《皓月弄影》 楔子 宋景德三年五月,夏天已至徽州。夏至的夜晚,天热得恼人。 徽州自古以来尊儒术,重礼教,文风鼎盛,虽是商贾亦崇尚文学。徽州最大的商家明家就是其中最明显的例子。明家两位少爷,一位从文一位从商。大少爷明皓凡文武全才,丰神俊逸少有人及,一笔丹青堪称当世无双。二少爷明皓宇则长年在外经商,明记在商业上成为经济龙头,很大程度上是出于他的努力。 有此二子,明家自是扬名天下。更何况明皓凡十八岁参加科举,竟然一下就中了个进士回来,可说是光耀门楣。皇上对他也甚为赏识,不仅封了他徽州知州,又亲自为他指亲。 奇的是皇上所指亲事却非官宦人家,而是一名绣女。明家二老起初对此事颇有微词,甚至以为是明皓凡恃才傲物激怒皇上,后来才知事情并非如此。 那名绣女并非一般人,早在几年前,十二三岁的她便以精湛的绣工震惊于世,更得到御赐的“针神”称号。更传说皇上几次想认她为干女儿,但被她拒绝。她享有极大的特权,可自由出入皇宫,且对皇上有着极大的影响力。她真正的地位,怕是比公主还要高上一筹。那么,明皓凡娶了她,也就几乎等于驸马了。 尽管怀疑皇上对那名绣女另眼相看的理由,明家也没有抗旨的勇气。及至庄海月进门后,他们才知道皇上的宠爱来自哪里。 庄海月容光明艳照人——当然,美女嘛,哪里都有,还不足以构成她的特殊。但是,德容言工兼备的女人并不是那么常见的,即使宋朝对女子的管束要比唐朝稍严一点。庄海月性情温文和婉,不张扬,处处为他人着想,如花解语;同时又有主母的气势,处理事情井井有条;侍翁极孝,没有多久,明府上下就被她所收服。 成婚近一年,庄海月的师妹——同绣房学习的师妹江湘绫——来投靠她,经过明家老爷的同意,庄海月将师妹安置在明府。她们师姐妹感情甚好,平时同进同出。 1 景德二年春,宋辽之战结束,大宋为向契丹求和而签下澶渊之盟。明皓凡不堪国耻,愤而辞官。皇上看在庄海月的面子上,竟然不予追究。明皓凡此后在家中潜心作画,结交文士,笑凡居士之名愈加显扬。 按说明家该是万事皆足了,唯差一点就是庄海月的肚子迟迟没有消息。二少爷明皓宇又长年不在徽州,他的妻子杜妍琴自也无法有妊。明家二老当然焦急,于是,在炎热的下午,老夫人将庄海月叫去,和她商量。 恼人的夜晚,明皓凡回到房中,更过衣裳。 “相公……”庄海月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吗?”明皓凡对这位娇妻一向客气,和颜悦色的问。 “相公可是想要个孩子?”庄海月坐在床边,静静的问。 “娘跟你说了?”他扬着眉问。 “嗯。”海月抬起头,“相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娘的话……相公是同意了?” “你……不反对吗?”他有点疑惑的看着她。女人这时候不该是哭哭闹闹央求丈夫不要纳妾吗?怎么她好像很赞成的样子。 “相公纳妾,那是为我添一个姐妹,我怎么会反对呢?”海月笑得端庄。 “况且我与师妹情同姐妹,她若嫁给别人,我一来舍不得,二来也会常常担心。若她嫁给相公,我们就是真的姐妹了,如此再好不过。” 她说得理所当然,他也将此视为理所当然:“那你湘绫的意思……?” “师妹一向仰慕相公,又和我感情甚好,绝对不会有异义。” “那就这样吧!”他上了床,在她身边睡下。 十五的月是完满的,月华如水,透过窗子照在人身上。此时,一片乌云飘来,遮住明月。 一切顿时暗了下来,漆黑的天幕上只余几点黯淡的星。 景德四年,边境还算安宁,人民亦称得上富足,相应的,各种行业也就兴盛起来。 衣食住行,这衣本是在第一位的。 刺绣之艺在起初的时候本是只作衣上装饰,南北朝至隋唐间,刺绣佛像蔚然成风。经五代至宋,绣画名家纷起,刺绣作为一种艺术发展到了一个顶峰。 苏绣发于苏州,与湘绣、粤绣、蜀绣并称于世。苏绣色泽文雅调和,针法紧密工巧甲于天下。自太祖末年,便有江夫人在前人基础上对苏绣进行创新,融书画于刺绣中。及至她的徒弟庄海月和女儿江湘绫,绣画之艺日臻成熟。 将绣画推至顶峰的却是云弄影,她能将书画中的墨色浓淡枯润完全用刺绣表现出来;此外,她的绣画注重意境,又远高于江氏一派。她的绣画往往可与名家水墨丹青比肩,因此,她的绣品被世人视为珍宝加以收藏。 云弄影的绣品全部由冉霞绣庄出售,冉霞绣庄因此声名大噪。所以它极力笼络云弄影,尤其在她云游天下,终回到苏州后。 云弄影行踪本极难掌握,幸而她因怀孕生子而定居越来溪畔。冉霞绣庄趁此机会游说她多绣了不少绣品,还邀她至绣庄授艺,云弄影欣然同意。 云弄影在绣艺上从不藏私,她悉心指点他人,希望能将苏绣发扬光大。 “这样的人可会是暗杀他人之人?”皓凡将纸丢回给励之,“季庄可是武林第一庄,虽然勉之不在,调查出来的消息也不会有错吧!” “当然不会!”励之斩钉截铁维护季庄名声,“但是这个也有可能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啊!” “她的绣画我见过,画可窥心,她心中实是有无限江山。”他顿了顿,想起云弄影说他丹青中蕴着胸襟之语,“海月和湘绫虽绣艺精巧,却是太过拘泥,显是性格见识所限,难以再有突破。而她……” 皓凡停住不语,心下想起海月之事。 娶妻向来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他还有皇上指婚,妻子本人如何不是他能挑选的。海月知书达理温柔体贴,本也难有什么不满。只是,每当海月摹绣他的画之时,他总有种极难受的心理。海月能将画摹的分毫不差,却失掉了画中之神。 这也就是他们之间的情形,纵相敬如宾,在外人眼中是再完美不过的夫妻,他们却没有真正的交流,真正的心意相通。他们间,比起陌生人来,也未见有何不同。 纳妾之说是由母亲提出的,他以为是母亲和海月商量的结果,对江湘绫没什么反感,也便同意了。他心中隐然知道,他想要的其实是一个能懂他的红颜知己,但这些被礼教束缚的女子不可能懂他要什么。那么,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 海月的离家他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她明明是不介意的啊!或者,如励之所说,怎样的女子,也免不了好妒的天性吧! 他是内疚,既然对他而言,纳不纳妾并无区别,又何必为此伤了她?一个弱女子,又能走到哪里去? 所以,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得她回来。若她想做他唯一的妻,他也会照办。子息对他没有绝对的意义,反正在这样的家里,不是文人,就是商贾,终生循规蹈矩,永远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这样的想法,是反叛吧! 多年所受的礼教熏陶冷冷提醒他,心中的一点叛逆却始终消不去。 他知道,就是这样,循礼和反叛,造就了他的一切悲哀。 学而优则仕,君为天的思想在几年的为官生涯中被消磨的差不多,澶渊之盟更是让他心灰意冷。所以,他辞了官,但却没有完全脱离心中的挣扎。 他的画,是被束住的心。叛逆的冲动被掩在彬彬有礼的外表下,他做不到遵从,却也没有办法反叛。 所以,在家中画着画,偶尔管管生意;朋友有事时帮帮忙;和妻子有礼却疏远。似乎平静的生活,却安不了叫嚣着的心。 笑凡啊,笑自己太过平凡,却有着追求不凡的冲动。他究竟要什么,他究竟想做些什么,如果完全不知,是一种快乐;如果知道后去追求,也是一种幸福。 最痛苦的,莫过于在这里,知道自己想要,却不能去要。 所以,羡慕那个可以将心中不屑宣之于口的丫环冷雪,也羡慕那个淡然一笑不以为意的云弄影。 这样的特别,他做不到…… 接到云庄被袭的消息,皓凡和励之匆匆赶去。皓凡是为了去帮助云弄影,励之却是去见识皓凡口中的“高手”的。 敲了几下云庄大门毫无反应,又听得庄子里传出打斗的声音,皓凡一时心急飞上墙头,院子里的情景让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院中几个人正在围攻冷雪,她剑法慌乱,似乎就要不敌。视线上移,云弄影正坐在屋檐上,手里抱着孩子,笑嘻嘻的,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弄影察觉到有人,向这边扫了一眼,见是皓凡,竟然冲他笑了一笑。 冷雪也注意到皓凡,她冷淡的表情为之一变,手中剑仍是杂乱无章。 随后励之也跃上墙,问着:“大哥,你说的高手在哪里?” “别废话,下去帮忙!”皓凡拉着他跳进院子。 “哇……”震天动地的哭声响起。 弄影忙拍着怀中孩子,希望能止住她的哭声。慌乱中一时失去平衡,连人带婴儿一起从屋檐上落下。 皓凡一惊非小,飞速上前几步,刚好接住坠下的弄影和孩子,二人的冲力让他站立不稳,向后倒退两步方才站定。 站定之后,他马上看向怀中之人。弄影全无惊慌之色,见皓凡的视线,嫣然一笑。 皓凡完完全全的愣掉了,弄影谈不上美丽,但她这一笑震彻了他的心。 鼻中,是淡淡的清香。他一向守礼,少有与女人接触的经验,海月身上也是有种香气的,却是脂粉的浓郁。此刻的软玉温香,是全然陌生的感觉,却让他心绪不宁起来。 另一边,当弄影从屋檐上跌落时,冷雪脸色大变,剑锋直扫围攻诸人,想也不想的冲上前,却迟了一步。 “喂,明公子,您抱够了没?”她被皓凡的怔忡惹怒,上前扶住弄影。 “在下失礼。”皓凡意识到自己的孟浪,忙放开弄影。这一放不打紧,只听得弄影怀中本已平静的婴儿“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声音依旧震天。 “咦?”弄影大奇,复将婴儿交给皓凡,他呆呆接住。婴儿一到他怀中竟然马上停止嚎啕,拼命伸着小手小脚,笑了。 “纹儿啊纹儿,你真是……唉!”弄影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平时一哭一天不停,谁哄都没用。怎么明公子一抱,你就变得这么乖了呢?” 皓凡笑道:“看来我还不算讨厌,这孩子多大了?” “才三个月,还不到百天,本来不该常常抱出来见风的。”弄影无奈道,“但这孩子自出生就特别爱哭爱闹,我一点都没办法,只好抱她出来。” “她很乖啊。”皓凡逗逗她,她回给皓凡一个笑,“她叫什么名字?” “锦纹,云锦纹。”弄影用手碰碰锦纹的脸,她狠狠的瞪她,抱紧皓凡。 皓凡笑出声:“这孩子既然与我投缘,就让我先抱她一会儿吧!” 弄影送了口气似的:“如此多谢明公子。” 二人说话间,冷雪表情渐渐不耐,开始审问地上诸人。她适才一时心焦,出手不再加以掩饰,有些过重。弄影一向不喜血腥,她想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将这些人处理掉。 “姑娘好功夫,不知是哪门哪派,师承何人?”励之走过来拱手。 冷雪嫌他碍了自己,甩了他一眼:“不知道。” “姑娘莫要相欺,哪里有不知自己门派之人?”季庄在江湖上算是第一大庄,庄主季勉之又是武林盟主,作为他的弟弟,励之在武林中也是鼎鼎大名,自是免不了狂傲之气。 “莫不成天下除了四庄八派九帮以外,就没有他人存在的余地了?”冷雪嘲讽他的官气,“我的功夫是我娘教的,她是跟我外公学的。我外公恰好也不属于什么门派,只是江湖上一散人。” “那请问姑娘外公高姓大名?”励之尽力保持风度。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冷雪淡淡扫了他一眼,进屋拿了条湿巾去擦地上的血迹。 弄影走过来,轻轻皱了下眉:“好重的血腥气。” “对不起,小姐。”冷雪马上抬头,脸上现出急切的表情,“我刚才一时心焦,出手重了些……” “擦干净就没事了。”弄影出言相慰。 “我会弄得一点痕迹不留的。”冷雪继续收拾地面。 弄影转而对励之道:“雪一向不喜生人,还望公子见谅。” 励之拱手:“哪里哪里,是我二人来得冒昧。” “公子和明公子此刻来访,是因为这些人吗?”弄影问道。 “在下季励之,适才听人来报,镇天帮要袭击云庄,故来援手。”励之报上自己的名字。 “原来是季庄二庄主,难怪气度非凡。”弄影还没说完,冷雪已在一旁冷笑:“荔枝的气度非凡,不知道梅子又如何?” 弄影“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连连致歉:“弄影一时忘形,没有嘲笑公子的意思。” “云姑娘不要拘礼,但笑无妨。”皓凡抱着锦纹走过来,“励之的名字本就好笑,也没有什么可抱歉的。” “大哥!”励之脸通红,不知是气或是羞。 皓凡不理会励之,凝视冷雪:“冷姑娘好功夫,但不知为何深藏不露?” 冷雪不语,回视弄影。弄影笑笑:“是我嫌麻烦,不让雪施展她的功夫。” “嫌麻烦?”励之好奇,“那像冷姑娘刚才那样装做势均力敌就不麻烦吗?” “如果每一次只是‘差一点’的失败,就永远不会引起对方的重视。”弄影笑得深,“雪又不想成名立万,引那么多高手不是麻烦吗?况且锦纹还小,一年之内我不想搬走,若这里成了是非之地,对我又有什么好?” 冷雪不管他们的谈话,即使他们是在说她,径自去收拾残局:“小姐,这些人怎么处置?”平时这些来找麻烦的人在她刻意掩饰实力的情况下只是轻伤,完全可以撂下“我会回来的”的威胁后自己离开。她一向不擅长应变,对这些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人不知要怎么处理才好。 弄影叹气:“明公子,季公子,这些人我们不要,但是对你们应该还有点用吧?” 二人相视一眼,心下暗惊,越发感觉到这女子非易与之辈。 “二位不用诧异,我又不是聋子,各地绣女之死这种大事还是听得到的。江湖同道找季庄出面更是人尽皆知,明公子在江湖上向来声望很高,尊夫人又是大名鼎鼎的‘针神’,怎能置身事外?”弄影倒也不再装傻,一双秀眸直视二人,漆黑的眸子慧黠无比。 “既然云姑娘如此坦白,我等也不该隐瞒。没错,此事确实与我二人有关。”皓凡有点惊讶于弄影的直率,“若云姑娘知道些什么,还请告知我等,以求凶手早日落网,不要再有无辜伤亡。” “各地绣女之死对刺绣之艺的发展是一种妨害,我也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弄影敛眉浅叹,“但是镇天帮势力庞大,我现在又不方便……” 皓凡不解她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弄影倒也不再解释:“总之此事主谋虽另有其人,但出手杀人的定是镇天帮。二位还是直接找上秋震天比较好。” “可是无凭无据的,我们怎能……”励之皱着眉。他们不是不知道此事与镇天帮有关,但这两年崛起的镇天帮虽说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却也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若要讨伐,总要有个因头才行。 “秋震天不是畏缩怕事之人,若二位直言相询,他应该会坦然相告。”弄影道,“前提是,如果二位找得到他的话。” “云姑娘也怀疑镇天帮有内讧?”皓凡问道,越发不敢小看对面女子。 “我对江湖事并不清楚,只是从雪告诉我的事情中猜测出来的。镇天帮虽说不是名门正派,但一向行得正,竟然会做出这种事……”弄影秀眉更加纠结,让人看了不舍,“总之,此事甚为复杂。一个江湖帮派和绣女之间又能有什么厉害冲突,显是受人指使……这些人口风又紧得很。”她指指地上躺着的诸人:“或者是他们真的不知情……镇天帮苏州分舵的人也只是听命办事吧!” “此事自是棘手,但若云姑娘能帮忙,也许会容易一点。”皓凡道,“冷姑娘实力已经显露出来,他们接下来应该会派高手刺杀云姑娘。若能抓到他们的高手,或许能问出什么也不一定。” “那么他们下一次来袭击的时候,我会让雪留下人的。”弄影承诺。 “我担心冷姑娘没有办法兼顾擒敌和保护云姑娘,所以我希望……”皓凡顿了顿,斟酌着辞句。 “如果我住在季庄,镇天帮的人又怎么敢来?”弄影知道皓凡之意,先行否决。 “云姑娘现在是最知名的绣女,也是镇天帮急欲除之而后快的人,除了住进季庄,我不知道还能怎样保得云姑娘周全。”皓凡说明利害,“能引出镇天帮的人自然是好,如果引不出,至少也是保护了云姑娘。” “好像我没什么可反对的理由。”弄影沉吟着。 “小姐!”冷雪在一旁沉着脸,“难道你不相信我的武功?” 弄影一笑:“怎么会不相信呢?但是雪,人多一点总是安全一点。”她看向皓凡:“而且,听说针神的师妹随着明公子来到季庄,弄影不才,倒是想向江姑娘求教一二。” “云姑娘真是消息灵通。”皓凡拱手,“湘绫倒也想让云姑娘指点呢!” “假惺惺!”冷雪声音极小,弄影扫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如此说来云姑娘是答应了?”皓凡喜问。 “季庄之事,明公子能作主吗?”弄影意有所指,皓凡看着一旁有些生闷气的励之,笑了。 “励之,你有什么意见吗?” “励之不敢。”励之一向唯皓凡马首是瞻,纵有不满也不敢说出,“二位在季庄若有不便尽管提出,在下一定尽力满足。季庄会派高手保护二位,二位完全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不是二位,是三位。”弄影接过锦纹,她一离开皓凡怀抱便哭了起来,拼命挣扎,想回到皓凡怀中。 弄影无奈而笑:“看来若我不同意,纹儿也不会甘休呢!”她轻拍着锦纹:“不知明公子可否答应弄影一事?” “云姑娘请讲。” “弄影自回苏州以来还无暇赏景,每次出行都因纹儿哭声震天而不得不取消。”她含笑看着皓凡,眼中依稀有作弄之意,“既然这孩子这么喜欢明公子,公子可否在弄影出行时代为照顾纹儿?” 当他是奶娘吗?皓凡一时啼笑皆非。 “照顾倒是没有问题,但我怕我手笨,照顾不好孩子。还是由我随行,待纹儿哭泣时安抚她比较好,也可以保护云姑娘安全。” 弄影看向他的眼神有一丝惊讶,随即笑答:“这样也好,赏景时有笑凡居士相陪,该是弄影之幸。” “在下马上回去收拾房间,云姑娘有什么要求也可提出,在下好及时安排。”皓凡见冷雪脸上不豫之色,生怕有什么变故,便欲告辞。 “弄影一向飘泊,应该不会有所不适,明公子不用担心。”弄影笑道,“只是锦纹可能需要一些东西,到时还劳烦明公子了。” “在下一定尽力。”皓凡一躬到地,“明早在下会来接两位,现在先行告辞。” “明公子慢走。”弄影亦是礼数十足。 “我们一定要搬到季庄吗?那个男人……”冷雪瑟缩一下,难得的有了一丝惧意。 “那个男人不在季庄,否则小小一个镇天帮他哪看得起?”弄影嘲弄着,“他……大概是去找人了,找到人之前,他应该不会回来才是。” “那他要是回来怎么办?”冷雪祈求的眼光盯着弄影。 “你这个样子,他又怎么认得出来?”弄影轻笑着托起冷雪的下巴,凑到她面前,“每日相处的人况且认不出你,他才见过你几次,若认得出来,倒也是怪事。” 弄影看着冷雪如释重负的表情,决定隐下下一句话。 “如果他认得出你,那么,他该是那个值得你的人。” “大哥,皓月轩是我哥专门为了你而准备的院子,你怎么可以……”励之阻止皓凡搬出皓月轩的行动,皓凡只是笑笑,继续让下人搬着东西。 “就是因为皓月轩是最好的院子,才应该让给云弄影她们住啊!”皓凡知道励之是在为自己不平,语气也就很温和。 “大哥!只是一个绣女而已!”励之不明白皓凡对云弄影莫名看重的原因。 “在经过今天的事情后,你还认为她只是个普通绣女吗?”励之是武人,论起头脑,比他哥哥季勉之还有不如,更不能和皓凡相比。今天之事只是让他加深了对云弄影和她丫环的怀疑,并被那个冷雪气得要死。至于云弄影是个怎样的人,他仍是不清楚。 “她可能是知道的事情多一点,那又怎么样?那些我也知道啊!” 皓凡摇头,仔细回想这次相见,云弄影的所作所为。 不再是那样礼貌而客套,只是从容依旧。她显露了她的智慧,也露出她的嘲讽与活泼。而那个冷雪,也更加的不客气起来。除了云弄影,在她眼中,其他人似乎都是无关紧要的。 那个女子,到底知道多少?是不是她连幕后主使都知道,只是不想说? 那几个镇天帮的人果是一问三不知,只说是上级所命。问他们怎么联系上级,他们也说不知,一向都是上级主动找他们。 一使十,十使百,百使千,这是怎样的帮派? 勉之受他之托寻人,他自然要帮勉之看着江湖,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起了乱子,否则,他怎生交代? 江湖帮派之争向来能引得生灵涂炭,他岂能任事情发展? 只是勉之留下的“助手”实在是无能了一点点,励之侠气够,胆色也不错,就是头脑简单了一点。 2 算了,反正这件事,再聪明的人也不一定能解决。 想那么多干嘛?反正现在各地知名绣女已经被江湖人士保护起来,镇天帮应该不会轻举妄动,有足够的时间让他等待秋震天的出现,还有,寻找海月。 现在比较头痛的是眼前这个和冷雪誓成水火的励之,还有明天会搬进来的,将自己当成奶娘的云弄影——他敢保证,云弄影其实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同意搬过来的。 黠慧的女子啊…… 江湖一向是以帮派论的,一个人的力量再大也敌不过一群人,所以,弱者会找帮派加入以壮胆,强者则会以此提高自己的名气,顺便过过官瘾。 所谓的四庄八派九帮,也不过是如此,顶多就是门规不同,因此挂上的黑白牌匾也不同罢了。 四庄之中,势力最大的自然是苏州季庄。庄主季勉之武功既高,又有过人的智慧,江湖上共推他为武林盟主,掌管武林大小事务。在他管理下,纷乱的江湖竟然也安生了很多。 季庄是武林世家,但季勉之一身功夫不只限于家传,而是另有高人指点。据说,这位高人还有一位徒弟,却是以丹青著称于世的明皓凡。这样,二人间密切的关系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明皓凡不常出徽州,出得徽州,也便是在季庄停留。季庄最好的院子皓月轩,就是专为皓凡而设。 “这便是皓月轩了,果然雅致,也只有明公子这样的才子才配居住其中。”待东西搬入屋中,弄影方才有心情打量周围,“我等住此地,怕会令这院子沾上俗气呢!” “云姑娘说笑了,二位姑娘之灵秀方才适合这院子,男子住此反而不称。”皓凡陪二人搬行李,倒也有些累了。 “明公子大概累了吧,还是先回去休息,待我二人整理好东西再去拜见季老夫人和江姑娘。”季老夫人是季家兄弟的母亲,他二人父亲早逝,是由母亲抚养长大。勉之不在,庄中诸事自是由她主管。江姑娘则是江湘绫,弄影和她还没有见过面。 “在下还撑得住。”皓凡自是不能离去,“云姑娘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差遣在下就可以。” “如此劳烦明公子了。”弄影倒也不再推辞,进得屋中将箱笼打开,只见箱中尽是画轴绸缎绣品及绣线,还有一摞摞的书。她支着皓凡将画挂起,一面笑道:“我二人够不到那么高,多亏明公子。”冷雪虽然身具轻功,但既然有皓凡这方便的“工具”,让他来做,自然是更好。皓凡也只有苦笑从命。 弄影此番挂的画又与云庄厅上不同,但也均是千金难求之作。正中挂着的绣画亦是出自她的手笔,画中楼阁回环,一男子背向而立,瘦削的背影无限凄凉。画上绣着一首词,却是李后主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皓凡凝视绣画,脸上现出忧色。此时是宋真宗当政,太宗卒不过十年。李煜于太宗太平兴国三年被赐酒毒死,便是因着这一首《虞美人》。虽说真宗对文人犯禁并不十分看重,但这幅画极可能被安上一个“心怀前朝”的罪名,只看有没有有心人罢了。 弄影见他脸色,轻轻一笑:“作为皇帝,后主只是一位亡国之君;但作为词人,他该算得上是才华横溢。诗词重在情真,又何必在乎太多?” “云姑娘,这里毕竟人多嘴杂,这幅画还是收起来比较好。”皓凡劝告着。 “无所谓。”弄影侧过脸,“明公子,我不是你,要顾忌到父母,朋友,亲人。弄影孑然一身,又何苦在乎那么多?但求自在罢了。” “在下惭愧。”皓凡心中一震,她的潇洒让他无语。 若他也做得到……是不是他的人生就会完全的不同了? 羡慕啊,羡慕她的自在。他,就算想求,也是求不到的呢! 季老夫人果非易与之辈,这是弄影和她谈了小半时辰后得到的结论。 上午收拾完行李——当然,仰仗皓凡不少,中午休息了一下,下午弄影带着冷雪,由季庄配给她的丫环萌儿领路来拜见季老夫人。 季老夫人其实并不是很老,也只四十余岁,相貌还是甚美,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华。多吃几年饭的确是不同,她话语和气,每一句话却都是在打探弄影的底细,以及绣女事件的种种。弄影每说出一句话都要费心斟酌,生怕有什么地方说不好被她揪出马脚。冷雪在一旁一声不吭,倒免了麻烦。 明皓凡邀她住在季庄,应该是他和季老夫人的主意吧!她就说嘛,那家伙守礼守得滴水不漏,怎可能越过主人直接邀请她? 一番话谈下来,她也筋疲力尽了。季老夫人赞赏的看着她:“深藏不露,云姑娘果然厉害。” “老夫人赞誉了。”弄影还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和仪态,“弄影无物可藏,自也无从露起,哪里当得起厉害二字?” 人家都没有对明皓凡装啦,哪里还称得上深藏不露?弄影的抗议只敢埋在心里,语多必失,话还是少说为好。 季老夫人笑中颇有深意:“云姑娘晚上可要记得把你的孩子带来我看看,听皓凡说,那孩子很可爱呢!” 看就看,身正不怕影歪,一个普通的寡妇带着一个孩子,有什么怕看的! 弄影应下,然后起身告辞。季老夫人盯着她离开。 她在怀疑她,弄影知道。 唉,她又不想和季庄对立,为什么要怀疑她呢? 叹息一声,拜会江湘绫去也! 还没走到锦兰轩,在路上先遇到了皓凡和励之。他二人现在都住在文渊阁中,离锦兰轩算不上近,看来并非巧遇,此二人竟是来探望江湘绫的。 冷雪皱起眉头,心下不满。弄影倒是巧笑嫣然:“真是好巧,二位也是来见江姑娘的吗?” “不,我们是去皓月轩看云姑娘你的。”皓凡笑笑,“谁想到我们到了皓月轩,丫环说二位已经去拜见季老夫人了,我们当然只有跟着,却在这里遇上你们。”锦兰轩就在皓月轩之侧,季老夫人当初安顿江湘绫时想必有撮合她和皓凡之意,却不想皓凡会将皓月轩让给别人。 “谢谢明公子照顾,既然公子到了锦兰轩,何不陪我们一起去见江姑娘?”弄影说着,进了锦兰轩。 “自当奉陪。”皓凡和励之跟着冷雪及萌儿进入。 “贵客到——”弄影一进门,鹦鹉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只鹦鹉侧过头来盯着弄影,拍打着翅膀,似乎若没有脚环系着,它便要扑上去啄弄影两下。 弄影也不服输,瞪着鹦鹉,眼中肃杀之气甚浓。鹦鹉在她的眼光下慢慢缩着脖子,不敢正视她的眼。 “这位可是弄影针云姑娘?”屋中一女子正专心刺绣,听得人声抬起头来,她亦是貌美如花,但比起冷雪来还颇有不如,更不能和曾与弄影有过一面之缘的庄海月相提并论。弄影瞄了眼她手中刺绣,果然是精巧无比,针法尤在“针神”之上。这名女子自是江湘绫。 “馨儿!”江湘绫站起走进,将不安分的鹦鹉移开,转对弄影道,“馨儿一向乖巧,今天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对贵客无礼,请云姑娘不要见怪。” “我一向不得动物缘,江姑娘不要责怪它。”弄影敛起眼中神色,“这鹦鹉倒也可爱,是江姑娘养的吗?” “馨儿陪我多年,平时也还算乖巧……”湘绫见后面进来之人,嘴边浮起笑:“姐夫,季二哥,你们也来了。” 几人絮谈间,弄影走到桌边,仔细端详江湘绫绣了一半的扇面。 扇面绣的是荷花,粉色的花瓣、翠绿的荷叶和蔚蓝湖水交映,美不胜收。桌上另放着一画,是唐时周晃(水晃)荷花图的仿画。那扇面显是临此图而得,临得几乎是分毫不差。 湘绫见弄影凝视扇面,俏脸一红:“湘绫不知云姑娘要来,倒是献丑了。” “江姑娘哪里话来。”弄影淡道,“江姑娘针法细密,弄影自叹不如。只是此处渲染……” 她停住不说,湘绫忙道:“云姑娘果是此中高手,湘绫已尽力,但怎样也无法把图中荷叶摹绣下来,请云姑娘指点。” 弄影倒也不推辞,拿起扇面和针:“此处蹙金不如盘金,蹙金虽也能达到晕染的效果,但失之工细,反而没有写意之感……”她一面说,一面将本已极细的绣线劈为两股,手起针落,顷刻便绣出一片碧绿。 弄影放下针:“弄影不自量力,坏了江姑娘的扇子,望乞恕罪。” 屋中几人均看向扇面,微风吹拂,扇中荷叶竟似动了动,几人大惊,定神看去,方知是错觉。 “云姑娘之技几可乱真,佩服佩服。”湘绫心中暗惊,执起扇面慢慢看来,越看越是惊羡,“‘弄影针’之名果非幸致,若能寻到师姐与云姑娘比试,针神之名怕也要让与云姑娘呢!” “江姑娘说笑了,皇上御封之名怎能说让就让?”弄影知她此语用意,但心下还是起了个疙瘩。这御封的针神二字本就是她心头之病,她的实力可以远超庄海月,针神二字却是她难以击败的。若能在天下人面前和庄海月比试一番,让她认输,倒也是胜过她了。但依现在的形势看来,自是不可能。 所以,即使再努力,世人也只看得到御赐的针神之名。弄影针名气再大,终究只能在针神的影子下生活,即使她的实力已远超庄海月。 好胜。雪就常常这么说她,她承认。 若不是好胜,此刻,她又怎么会在这里,锋芒毕露? “可能是有些冒昧,但云姑娘能否答应湘绫一事?”湘绫放下扇面,柔声道。 “江姑娘请说。”弄影声音却比她更柔上几分。湘绫幼年久居开封,后又到徽州,口音早改,自是不及弄影带着软软吴音的官话。 “云姑娘在此应该会住上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湘绫可不可以向云姑娘讨教绣艺?”弄影还没有反应,冷雪已经皱起了眉看向弄影:“小姐……” “雪,藏私只会妨碍刺绣之艺的发展,你又不是不知道。”弄影轻斥冷雪,然后柔声对湘绫道,“讨教不敢当,若江姑娘不弃,弄影愿和姑娘一起研究。” “云姑娘……那我叫你云姐姐可好?”湘绫脸上现出兴奋,冷雪在一边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我大概痴长你几岁,那叫你湘绫吧!”弄影好笑的看着冷雪的脸色,径自说道。 两人这就开始讨论起绣艺来了,两人皆善绣画,言谈间自是少不了画,皓凡也加入她们的讨论。冷雪和励之在一旁,冷雪是天生少言,不愿多语;励之却是对此一窍不通,插不进话。 冷雪神色不豫,在旁找了把椅子,竟然大模大样的坐下,双眼盯着弄影。 励之几乎要气死,他走到冷雪面前,正想教导她一下丫环该有的礼节。冷雪手一挥,所蕴劲力让未加提防的励之差一点摔出去:“让开,你挡到我了!” 挡到?励之审视一下自己的方位,方才发现他挡住的是冷雪看向弄影的视线。一时怒不可遏:“你这丫头懂不懂规矩?哪里有主子站着你坐下的道理?就算你武功高绝,你也只是个丫头……” 皓凡几步到他身边,阻住了他后面的话,歉然道:“励之年少气盛出言无状,还望冷姑娘见谅。” “哪里,是雪得罪在先。”弄影走到冷雪身边,微责的眼光让她不自禁的低下头,弄影续道,“我与雪名为主仆,实则比姐妹还要亲。我二人平日云游天下,甚少拘礼。雪本性如此,还请几位不要见怪才是。” 话说至此,励之也只有道歉:“哪里,是在下‘年少气盛、出言无状’,还请冷姑娘海涵。”咬牙的声音清晰可闻。 冷雪大刺刺的点了点头,竟不回话。弄影心中好笑,也不多说,看看了天色:“我出来也有半天了,纹儿一定饿了。明公子、季公子、湘绫,恕我先告辞。” 皓凡提醒她不要忘记晚上的接风宴,然后将弄影送回皓月轩。 “你不喜欢明皓凡和江湘绫,这我可以理解。但你对季励之的反感又是从何而来呢?”锦纹果然在哭,弄影急忙喂她奶,顺便阻止她镇天的哭声。 “就是讨厌。”冷雪板着脸。 “视屋及乌吧!”弄影笑笑,知道冷雪的心情。 “也许。”冷雪也不分辨,“咱们不要住在这里了,搬回云庄吧!” “为什么呢?这里不错啊!” “可是很危险……”冷雪话没说完,弄影已经明白她的意思,笑得更加灿烂。 “若论危险,这里应该还比不上云庄。”锦纹吃完奶,弄影整理好衣襟,将锦纹放下,“在这里,至少他们不敢来明的,只能下下毒行行刺。有你在,我怕什么?” 冷雪脸红了,弄影正要笑她,只听锦纹哇一声又哭了出来。 弄影无奈笑笑:“而且我还要仰仗明皓凡呢!没有他,带着纹儿,我可怎么去赏景啊!” 当晚,季庄大厅里,季老夫人设宴款待弄影。因着她白天的吩咐,弄影将锦纹抱了去。锦纹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哭,弄影只有将她交到皓凡怀中,莫名其妙的停了她的哭声。 “这孩子还真漂亮,看着也不怎么像母亲,是像她父亲吗?”季老夫人道。她白天的时候曾问过弄影先夫的情况,弄影只是淡淡几句描过,说是浪迹天涯时遇上的平常人。 “是的。”弄影回道,在下面偷偷做了个鬼脸。 皓凡听季老夫人问起弄影先夫,不觉留上了心。季老夫人见他专注的眼神,暗中好笑:“云姑娘眼光想必不低,即使说是平常人,该也是非常的吧!” “非常什么的倒不敢说,只是普通夫妇,他眼中只有我,我眼中只有他,如此而已。”弄影眼光幽然。她远来是客推辞不得,坐的是首席,和主座第二的皓凡正相对。此刻她的视线落在皓凡身上,但她眼中映着的,却显然不是他。 皓凡见她眼神,心口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疼痛无比。 “哦,只要是两心相许,即便是普通人也会幸福?”季老夫人一生富贵,自是不知普通夫妇的幸福,在座的诸位亦然。在他们心中,自是要妻凭夫贵才算幸福,什么情啊爱啊,只是那些不知羞耻的女子为了钱财或欢娱掰出来的而已。 弄影笑笑,并不想解释什么,对季老夫人原本的印象也突然跌了几分。她低声吟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但眼中终还是现出了凄苦之色。 诗是卓文君的《白头吟》,司马相如文才举世,与文君又是情深意重,还不是欲纳她人为妾?后来的回首,是为了这首《白头吟》,但,这样的感情又怎可白头? 皓凡却道她是想起了亡夫,纵使一心,却无法白头。 季老夫人愣住了,她想起了自己的一生,虽是诸事顺遂,丈夫也不曾有过外心,但不曾知道两心相许是什么感情。她丈夫早逝,她忙着照顾孩子打理季庄,到此刻,方才体会到孀居的孤寂。 励之不解几人心绪,冷雪不管他人喜怒,二人见席上静寂下来,均感奇怪。励之看向皓凡,冷雪看向弄影,两人视线又延他二人视线前行,在空中相交,两人都哼了一声,移开视线。 哼声惊断了几人的思绪,季老夫人忙用其它话题岔开众人的凝思,但弄影的话已经印在他们心中,再也抹不掉了。 况且,其中也有人根本不想抹掉它呢! 这个女子真的很特别。 皓凡几乎是食不知味,眼光有意无意总在弄影身上打转。 弄影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那样的从容,淡然随意间说出的话却让人一再深思。她似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泉,让人在其中照出自己的浅薄,进而产生对她的向往。 天下怎会有这样的女子?不张扬,浅笑微颦,却让人的视线就此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弄影感到了他的视线,抬头与他对视,微微一笑。她深邃的眸子中映出他的影,是那样的渺小。 生平中唯一一次,心跳得厉害。皓凡眼不敢稍眨,生怕眨一下眼,他的影子便从她眼中消失。 他无所求……他只想要这双眼映着他,渺小也好,卑微也罢,只要其中有他就好…… 弄影看着他专注而急切的眼神,心中愣了愣。然后,似是觉得这样的对视不妥,翦水双眸不着痕迹的移开,嘴角含笑,似乎在听励之的高谈阔论。 心里好空……空的看不到底…… 不曾有这样的空落,一直以来,没有什么想要,也没有失去的空落。即使对现状不满,也只是隐约的惆怅。 因为没有什么特别的想要,所以,听从父母的话去考试做官;所以,在看穿官场黑暗和朝廷无能后毅然放开;所以,任由皇上指亲,婚后亦是相敬如宾;所以,不反对母亲提出的纳妾。 想悠游天下,想觅一知己,想自在翱翔……一切的一切,他都只当作是梦,不曾认真的追求过。因为他是明皓凡,明家大少爷。 可是,如今,他知道,他有了想要的。 他想要留在这个女子身边,听着她骇俗的话语,分享她难解的心绪。他想看到她眼中映着他,他想和她游遍天下,他想在她身边,他画她绣,偶尔抬头相视一笑。 心是如此盼望的,盼望的痛了起来。他没有这个资格,他知道。 这样美好的女子,不是他要得起的。他不配。 他是那样的庸俗,而她不俗,所以,他配不上她。 他已有妻室,而她,又怎会是屈居人下的女子? 况且,他早已决定,若能寻得海月,一定好好待她,终生不提纳妾一事。 云弄影……弄乱了他的心,却不会是映着他的影…… 他唯一想要的,却永远不会是他的…… “多可爱的女娃儿啊!要是我将来也能生这么可爱的一个男孩就好了。”宴毕季老夫人仍不放几人离去,在院中设了点心水果,据说是要赏春景。湘绫绕着皓凡和弄影,逗皓凡怀中的锦纹。锦纹对她的态度又是不同,冷冷淡淡的,根本不加以理会。 弄影笑得颇有几分嘲弄,湘绫可能没注意到,皓凡却看了出来。 “我又没有夫家要求传宗接代,女孩更可爱呢。”虽然锦纹这孩子的可爱一向不是对她,但做母亲的,总不能因孩子的不友善而抛下孩子吧! “云姐姐,为什么锦纹要跟着你的姓,而不是……”未竞之语方才有更多的余地可以臆测,而且也不会显出不善。 “因为云比较好听。”弄影的话成功引起众人的惊奇,“我夫家的姓……唉,不说也罢!总之,纹儿跟着我的姓比较好,是吧,纹儿?” 锦纹在皓凡怀中狠狠瞪着弄影,一点看不出赞同之意。但是三个月大的孩子当然是不会知道什么的,她的眼神也被理所当然的忽略掉。 天已暗,春天的晚风熏人欲醉,柔柔的月光洒下。 皓凡看着怀中的锦纹,再看看眼前和锦纹瞪来瞪去的弄影,也不自禁的醉了。 湘绫一直在看皓凡,见他表情,脸色一凝。 冷雪也是一激,秀眉皱了起来。 “雪,云庄的厨子手艺好像还不及你呢!”进了皓月轩,弄影大模大样躺在床上。 弄影幼时家境贫寒,不是非常在意吃穿的人。但冷雪怎能让她受委屈,自是习的一手好厨艺。 “那是自然。”冷雪抱过锦纹放入摇篮,她已经睡去,脸上犹带笑容。 “你不觉得明皓凡那家伙对你有一点心怀不轨吗?”冷雪气鼓鼓的。 弄影笑笑,想起四目相接的那一瞬,他眼中的渴盼和凄凉让她心有不忍起来。 “不用管他,他也只是个被礼教束缚住的可怜人而已,做不出什么的。” 如果他做出什么呢?弄影心中一滞,想起这几次见他时,他眼中愈加剧烈的反叛愿望。 都是她不好呢,她的率性,还是影响到了别人。或是,他早就有反叛之意,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 如果他做出什么……那到时再说吧…… 折腾了一天,现在最重要的是睡觉。 嗯,这床还不错。隐约的男子气息,是他留下的吧。 弄影沉沉睡去,冷雪在床边凝视她,半晌,她叹息一声,然后在房内另一张小床睡下。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正是春夜。 “明公子,多谢。”随着弄影一声谢,锦纹从她的手中“传”到皓凡怀里。 皓凡笑着接过孩子,几天下来,他已经习惯去做一个“奶妈”,也真正见识到锦纹哭声的威力:一哭起来可以一天不停,声音直上云霄。弄影身为母亲,却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奇怪的是,锦纹格外的喜欢他,不管哭成什么样子,只要到了他怀里,她便马上破涕为笑,百试不爽。 弄影格外怕这孩子的哭声,因此,每当锦纹哭的时候,她总像找人救命一样到处找皓凡。然后把孩子抛到皓凡怀里,松了一大口气。 皓凡总是笑着看她多变的表情,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像一个二十上下的女子,而非永远不慌不忙对世事淡然处之的少妇。 他知道,他的心,管不住了。 随着皓凡和弄影相处时间的增加,两人的跟班——励之和冷雪也常常碰面。这两个人好像是天生的仇人,一见面不是互不理睬就是冷言冷语。 其实先挑头的人多半是冷雪,她对皓凡的态度几乎是厌恶。许是看出皓凡对弄影的心迹了吧,每次在他接近弄影时都会冷眼以对。对皓凡崇拜的不得了的励之当然无法忍受她的这种态度,每每和她针锋相对。 皓凡劝了他几句,见他死命不改,倒也不再提。励之向来豪爽大度,一根肠子通到底。现在这么和一个女人记仇,大概是心动了吧,只是他自己没有察觉而已。 只有苦笑,冷雪对他显而易见的敌意,倒怎么也不会是出自喜爱,而是对情敌一样的排斥。他生在大富之家,各种主仆关系都看了不少,但像冷雪对弄影这般执着的仆人,倒是不曾见过。 不知道冷雪对弄影去世的丈夫,是不是也一样排斥。还是,那个人好到连她也不得不接受? 莫名其妙的开始嫉妒起来,为着那个占据了弄影的心,弄影每次提起都一脸温柔的“先夫”。 但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嫉妒?罗敷不再有夫,他使君却还是有妇的。 抱着锦纹,看着弄影的笑脸,已经是奢求来的幸福了。他还能要什么呢? “明公子可曾去过虎丘?”将锦纹交给皓凡,弄影充满期待的问。 “当然,来苏州怎能不去虎丘?”皓凡理所当然的答道。 “那明公子可愿带我去那里游玩?”弄影不再客气,直接提出请求。 皓凡表情有一点诧异,扬了扬眉:“云姑娘不是苏州人吗?苏州各处应该比我熟悉才是,怎么反要我带着姑娘?” “我是自小在苏州长大没错,但由于自幼家贫,从懂事起就每天帮家母做事,哪里有时间游玩?后来跟着师父学刺绣,十四岁上成名,方才解决了家里的窘况。”弄影回忆往事,眼中竟出现了伤感之色,“因为师父她行踪不定,我也跟着他跑遍大江南北,却始终没有回过苏州。” “苏绣大家却不在苏州,这倒也真的是怪事。”皓凡笑着,想驱走她的感伤。 “针神的师父江夫人不也是久居开封吗?”弄影问着,庄海月算是绣女中的传奇人物,江夫人也是。 “也是。”江夫人一家皆在开封,海月家居开封郊外,求师自是方便。 “今天天气晴朗,是出游的好日子呢!”弄影眼中有着期待,看起来光芒四射。 皓凡眼眨也不眨的看着她,为她眼中的光芒,他可以做一切。 “好啊,我们骑马还是坐轿?”弄影娇柔,怕是要坐轿的吧。 “骑马啊,听说季庄好马不少哦!”弄影笑得灿烂。 冷雪一踩马镫,极为潇洒的上了马,回头看着弄影。 弄影慢慢腾腾的踩上马镫,慢慢腾腾的翻身上马,姿势没有冷雪的潇洒,却从容而悠闲。皓凡见她自己上了马,方才牵过他的逐凡,抱着锦纹小心上马。 杨柳阊门路,悠悠水岸斜。乘舟向山寺,着履到渔家。夜月红柑树,秋风白藕花。江天诗景好,回日莫令赊。 阊门在苏州城西,是吴王阖闾为西破楚国而修建的。阊门本是神话传说中的天门,阖闾以此命名,其中之意自不必待言。 出阊门七里,便是虎丘,又名海涌山。相传吴王夫差葬其父阖闾在此,以十万人治葬。三日后金精化为白虎,踞其上,故名虎丘。虎丘高不概云,却深藏无形,气势万千,为宋之“五山十刹”之一。 三人三骑未到虎丘,便看见云岩寺塔。塔在虎丘山顶,在亭台楼阁和重林古木之中极为显眼。 “这塔始建于周显德六年,建成于建隆二年,短短两年间,便已改朝换代。但人世变迁,对它似乎没有任何影响。”皓凡两手皆不得闲,只好直接解说。 弄影笑笑,皓凡看来真的是被她影响到了,这种感慨自自然然的便宣之于口。 三人在云岩禅寺前下马,入寺便登山,自是只能步行。 春天的苏州一向是游人如织,况且今天是一个好天。拾阶而上,倒也有不少同行者。冷雪暗中皱下眉,皓凡也看出游人中竟有不少身具武功,心生警惕,更加靠近弄影。 虎丘二山门是断梁殿,过了殿,便见一正中被劈开的椭圆磐石。弄影走近,劈痕甚深,石上三字“试剑石”。 “这便是试剑石了,据说是阖闾为试干将莫邪而开的呢!雪,你要不要试试你的剑呢?”弄影手抚劈痕,笑道。 “小姐!”冷雪抗议的叫着,周围人却已因弄影此言而看向冷雪佩剑。其中几人脸色突变,虽立即掩了诧异与惊喜之色,眼光却始终不离三人。 皓凡也看到几人眼光,只作不见,尤自笑道:“还有一说,此石是秦始皇掘得吴王殉剑而试成的。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气势自是不同。” 弄影摇摇头:“秦王怕是还没有挖到剑。”语毕继续前行,注视她们的几人听得此言,脸上表情又是一变。 皓凡跟上,隐约觉得事情可能并不单纯。 3 虎丘上山路东有一真娘墓,真娘为唐时歌妓,卖艺不卖身。因鸨母硬逼其接客投缳自尽,葬于虎丘。往来与此的名士往往感怀于真娘的贞洁,留下笔墨。 “霜残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尤少年。”弄影吟道,眼中显出怜悯,“以生命来保贞洁,不知是值还是不值。世间的女子啊,为什么没有其它的路可走?” “以一死来保清白,烈性女子,难怪会引人悼念和敬佩。”皓凡已经习惯了弄影的突发感慨,把自己的想法奉上。 “假仁假义,别有用心。”弄影冷冷的说,皓凡很少听到她的这种语调,愣了一下。 “若不是男子的风流,又怎会有鸨母的逼良为娼?永远的不知足,却又用另一种规范来要求女人,真娘的死,哪里是她一个人的悲哀?这些男人不懂她的悲剧来自哪里,只是大肆的褒奖,用来给天下女子做例子,让她们为男子保贞洁而已。” 皓凡脸上一红,弄影此言虽没有明着说他,话中之意却令他汗颜。他冲口而出:“那若是云姑娘,又会如何?” 话一出口,皓凡便暗责自己失言。弄影却不以为诩:“迎门卖笑,骗尽天下薄幸之人——不过以我的姿色,怕是没人会受骗呢!” “薄幸啊……”皓凡心中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样,没想到自己在她眼中,也只是一个薄幸之徒。 “我不是在说明公子。”弄影连忙分辨,“这世间夫妻出自父母媒妁,不能彼此相爱,倒也不是一个人的错。但这世间只容许男人寻欢纳妾,却不容女人红杏出墙,未免不公平得很。若出自真心倒也罢了,逢场作戏,为一时之欢,徒然伤人,倒是何苦来的?” 此言又说到了皓凡心中,他苦笑道:“云姑娘不用分辨,我的确是为一时之欢,徒然伤人……” “我不爱海月,也不爱湘绫。娶海月是奉旨,收湘绫却是母亲的意思,海月赞同,我也就没反对。” “其实,既然对二人都无意,二人与一人又有什么差别?徒然伤了两人,误了两人……”皓凡俯首,轻轻摇了摇头。 “哪里有会赞成相公纳妾的女人啊!”弄影语气竟是讽刺,“若有,不是装出的贤良淑德,多半就是她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相公。若是如此,公子又何必天涯海角去找,放两人自由,不也是很好吗?” “可是,我至少要知道她无恙,也要知道她是不是负气离开。她若在意纳妾之事,我自是可以放弃,反正无所谓……” “然后,继续着相敬如宾的平静幸福生活?这样有什么意义吗?只是虚伪而已。”弄影语气渐渐强烈,“我见过针神,她不是那种甘于表面上虚伪的幸福的人,明公子,你是看错了令夫人。她虽温和,眼中坚强却明显,是你从来不在意罢了。” “我……” “不要以为她就一定要以你的决定为依归。你决定不纳妾,她也未必会回到你身边。也许她已经找到自己真正喜爱的人,也许她有了自己的生活。即便这个世界里男人是天,女人也不一定非要顶着天过活。”弄影说到后来竟有些真的动气了,虽然她开始并没有想和他生气的意思。这个男人只是天下千千万万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可怜人之一罢了,他既然喜欢浑浑噩噩的一生,她又何必在哪里鸣不平? 极其不顺眼,这男子眼中隐藏的反叛和渴求已经明显,却仍是遵着道义和礼教。明明庄海月已经撕破表面的平和,毅然离开,他为什么还要拖着她跟他虚伪下去?他凭什么? “我承认我不了解海月,但是,至少,她是我的责任。我必须为她负责。若她有着自己的幸福,那是再好不过。若她不幸,我仍要照料她一生。”皓凡心下吃惊,海月走后,有人说她是为了师妹而退让,有人说她是吃醋嫉妒,却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海月……那样温文平和的女子,怎会? 他不了解她,他一直以为她甘心相敬如宾的关系,所以一直以来,他扮演她眼中的好丈夫,就如他扮演父母眼中的好儿子一样。 难道,她也是不满足的,就像他一样? 他摇摇头,摇去忽然生出的奇怪念头。海月不是那样的女子,云弄影一定是搞错了。 弄影耸耸肩,不再说什么。别人夫妻之间的事情,她管来做甚?话已说出,听不听就是对方的事了。再多说,就难免有挑拨之意,让人怀疑她的居心了。 走开数步,她还是回头看看真娘墓。 真傻啊,那贞洁只对男子有意义,又何必为此放弃生命呢? 她知道她其实做不到对着不同男子迎奉,放不下尊严,也放不下倔强。但这天下女子,为安居卖断一生者比比皆是,差的也只是面对的,是一个人,还是多个人而已。 ——如果她是真娘,又会怎样? 其实回答不上来,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很看重她的生命,才不会轻易放弃呢! 过了真娘墓向上,很快到了虎丘中心。一片盘陀巨石由南向北倾斜,平坦如砥,中有两处突起如平台,高下如切,仿佛刀劈而成。石头隐隐泛出暗紫色,中间两块石头倒是平滑如镜。人们行至此处,纷纷对石参拜,表情极为虔诚。 “这千人石就是晋时高僧生公讲经说法之处,当时石上列坐而听者达千人,故名千人坐,又名千人石。”皓凡道,三人也不过去,只是远远看着。 “讲经啊……”弄影眼中又浮起了讽刺与嘲弄,“听说阖闾陵墓建成后,夫差唯恐秘密泄漏,诱千名工匠来此杀之,这斑驳紫影,便是当日血迹,纵风吹雨淋亦是不褪。” 苏州乃皓凡久游之地,自是知此一说。但对着两个弱质女子,他又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血腥? “视人命如草芥……”弄影摇摇头,眼光悠远,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但也只有这样,才能成就大业……学不来这一点的人,看不了死人的人,也只能失败……纵然,他曾经是一个可以毫不犹豫下令斩人首级的人,死亡面前,他也和别人一样呢!” “云姑娘莫非是在说……”人多嘴杂,皓凡比出一个恭敬的手势。 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太宗弑兄篡位,真宗少年时亦极气盛,登基后却渐渐敛了雄图。景德元年亲征契丹,在初战告捷的情况下签下澶渊之盟。 “年轻时的不择手段气盛妄为随着年龄增加而消失,竟然成了过于稳重和胆怯……也许,越是富有四海,越是舍不下命呢!”弄影漆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明公子,你因澶渊之盟而辞官,但这城下之盟免去了一场血光之灾,也使大宋能不因兴兵而空耗国力。千秋之下,此事到底做何评价,倒也难说得紧。” “云姑娘此言怕是妇人之见了,人生天地间为的是气节,国家亦有国家的气节。国耻当前不能雪,便是安居,亦是苟安。”皓凡此番话极少宣之于口,现下不知为何,竟然对弄影道来。 “苟安啊……也许……但是,对平民而言,也只要苟安就好了呢!”弄影眼神变了几变,亦在为皓凡此番话思考,“再多的霸业,再多的气节,背后还不是无数的尸体?而那劳什子的气节,到底有什么用处?” “无愧于心。”皓凡一向温和的脸上竟然现出了坚毅执着,“俯仰之间无愧于心,如此而已。” 弄影对刺绣以外的事向来少有执着,幼时家贫更让她知道百姓心中所愿。她以前看皓凡,总觉得这人迂得很,虽偶有反叛之心却不敢实施,徒然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害人害己。但这番话却让她对他有了不同的看法,或许有时,他的拘谨胜过她的不拘世俗。 弄影凝思半晌,轻叹一声:“明公子有明公子的考量,弄影有弄影的立场,天下人亦有天下人的想法……这世间事本就是没有定是定非,我们又何必在这里夹缠不休?” “是在下失礼。”皓凡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又恢复了谦谦君子的样子。 “明公子胸襟胜我十倍,明公子之言,实是让弄影汗颜。”虽然一向笑所谓侠士的呆板和虚伪,但这个男子让她真心说出赞扬的话。她见皓凡脸上发红,心中好笑,“好了,咱们是来赏景,又不是来争辩,趁人都在千人石,还不赶快到剑池看看?” 皓凡连忙带路向北走去,心中却希望能够再和她多说几句。她的话亦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若能继续说下去,该会有更多的惊人之语吧! 想在她身边游遍大江南北,也议尽天下事……奢求吧!他知道。只是,还是忍不下心中的激动。 他要的,在他已经失去资格以后,来到他身边。 剑池水暗而生寒气,皓凡有些担心弄影纤纤弱质无法抵挡这种寒冷,欲把外衣给她披上,又碍于礼教不敢有所行动。弄影眼光流转间已经看出他的挣扎,轻轻一笑:“今天天气炎热,这里倒是清凉得很。”心下有一点感动,这样的鸡婆,雪是不会做的,只有弄不清状况的他才会以为她是娇娇女。 剑池别有洞天,两壁陡峭,拔地而起,仿佛置身于绝崖纵壑之间。弄影望着一池碧水,眼如水般莫测而幽深。 “听说阖闾就葬在这里,并着珍宝及三千宝剑。这剑池就是勾践、秦始皇和孙权挖宝而形成,但他们谁也没有得到宝藏。”弄影注意到适才几人都跟了过来,暗中对冷雪使了个眼色,一面从皓凡手中抱过锦纹。 “小姐,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惹事呢?”冷雪叹了一口气,挽着弄影纵起,到西南处找了一个平缓所在,将她放下,自己方才跃下。 一直在跟着弄影他们的几人见冷雪露了这一手,脸色大变,但已没有退回的余地。当头一人上前,满面虬髯,长相甚为粗豪:“请问这位姑娘,你手中拿的是不是流光宝剑?” 冷雪缓缓抽出剑,剑身极窄,长度却与一般长剑相同。她剑尖轻颤,银光流动,不愧“流光”之名。 “姑娘,我们无意伤人,若你能交出宝剑,我们就放你们一马。”虬髯眼睛都直了,紧紧盯住宝剑。 “我的剑,为什么要给你?”冷雪冷道,“况且只有‘流光’是挖不到宝藏的,你们又何必……” “干嘛跟她废话?直接上不就得了!”后面几人不耐领头的罗嗦,拔剑抽刀上前。 冷雪嘴角泛起冷笑,正要还手,却见身旁皓凡已抽剑相还。她退后几步,便想收剑。 “雪,去帮明公子。”弄影在上面看得清楚,轻轻皱了下眉。 冷雪不甘不愿的上前,从皓凡左面攻击对方。皓凡对付几人本有些吃力,冷雪加入后局面大变,几人节节败退。 皓凡剑法稳重扎实,看得出下了番苦功。对手虽然都是好手,在他剑下却也左绌右支,难以抵挡;冷雪则剑走轻灵,抽架相还间少有痕迹,让敌人无法捉摸。 两人武功都是极高,皓凡的剑法凝重,是大家风范,却不及冷雪剑法的灵诡。弄影看了一会儿,心中有数,皓凡武功虽高,却比不上冷雪。季勉之是皓凡的师兄,又是江湖上共推的盟主,论武功该是胜过皓凡,倒不知和冷雪孰高孰低。 在她闪神间,皓凡和冷雪已经击败几人。他们见势不妙,竟要逃跑。 “别让他们逃了!他们是镇天帮的人!”弄影连忙回神大叫。 皓凡闻言,出手如电,点住几人穴道。 “明公子果然好功夫。”弄影坐在石头上,抱着锦纹,态度悠闲。锦纹本睡得极熟,到了她怀里竟然慢慢睁眼,看是弄影,小嘴一扁,又要哭出来。 “雪!快上来,纹儿又要哭了!”弄影的悠闲马上不见,气急败坏的喊。冷雪飞上去扶住她跃下,弄影一着地忙把怀中孩子交给皓凡,像烫了手一样。 “都是你到处惹事……”冷雪数落弄影,见她带点委屈的表情,又不禁心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你不是常常对我这么说的吗?为什么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呢?” “我又不是在惹事……”弄影微微低头,一副极为委屈的样子,“我是看出他们是镇天帮的人,才引他们动手的嘛……前几天鲁绣大家解夫人又被害,连同几位江湖人士,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啊……” “什么叫不能再拖下去了?咱俩再加上一个锦纹,你以为能做得了什么?”冷雪道。绣女被杀之事发生在近两三个月间,正是她们两个被锦纹闹得手忙脚乱的时候,再加上偶尔来找茬的镇天帮喽罗,真是一点都缓不出手来。否则,小小的一个镇天帮,她们又怎会看在眼里? “雪,你想得太简单了。”弄影似乎看清她心中所想,轻轻摇头,“这件事其实比你想象中要难办的多,否则我怎么会一直放着不管,还任他们欺到我们头上。” “两位能不能为在下解释一下,为什么这些人要对你们动手,云姑娘又是怎么看出他们是镇天帮的?”皓凡越听越惊,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只挑了两个最基本的问题来问。 弄影看看四周,行人见此处有人打斗,早就跑得远远的,再不敢过来。她轻轻一笑:“刚才我坐的地方好像有口泉,旁边还有亭子,咱们去那里说吧!” “好水,甘甜清冷,水喝了这里的水一定会很高兴。”弄影掬了口泉水喝下。 “陆羽作《茶经》评定天下之水,苏州虎丘石井水居第三,便是此处了。”皓凡见着弄影品水的神情,嘴边露出一点宠溺的笑,“此泉名为陆羽井,又名第三泉,泉水冷冽尤胜剑池。” “水现在应该还在家里吧,不知道她现在怎样……”弄影道。 “她这个茶狂还能怎样?肯定是每天泡茶喝茶,潇洒自在。”冷雪语气中带着一点纵容与想念,弄影发现了:“想她了?那天捎个信过去好了。” “谁想她啊?”冷雪板着脸,“她那家伙,这么久也没有消息,多半是忙着品茶,把我们都忘了。” “她又不知道我们来了苏州,怎么找来啊?”弄影笑道。 “咱们定居苏州一事几乎传遍天下,连这家伙都找得来,水又不是白痴。”冷雪指指皓凡。 皓凡一时啼笑皆非,冷雪言语中将他瞧得极低。转念之间却又不禁暗叹,他本以文才丹青见长,江湖事确是他所不熟。弄影看来运筹帷幄,他却连她一举一动的含意都不知。 “雪!”弄影永远是这样淡淡的轻斥,皓凡现在知道,她并不是斥责冷雪的失礼,只是希望冷雪能掩饰一下她的鄙夷。 弄影转头对着皓凡洞然的眼,竟有点不自在:“明公子莫怪雪口无遮拦……” “冷姑娘说得极是,我又怎会见怪?”皓凡嘴角勾起,竟然浮上自嘲,“师兄走后,江湖中事本应由我帮他照看着,出了这么大乱子,我却一点头绪都没有,不是白痴,又是什么?” “明公子不像我,对此事前后知之甚详……这镇天帮帮主秋震天,和我有一点关系。他虽狂介,却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弄影想了半天,还是决定隐瞒一些话,“镇天帮现在的主子,怕是换了人的……那个人我倒也认识,他野心极大,要让镇天帮成为江湖第一大帮。而他最缺的,便是金钱。” “绣女被杀一事,我有一些顾忌,没有办法现在告知公子。”弄影眼中掠过一丝阴暗,“但此事确是镇天帮所为,若要阻止,也只有找到那个人才行。幸好现在已经抓到了他们帮中比较重要的人物。”她指指地上被点穴的几人,他们武功甚高,显然不是找她茬的喽罗可比的。 “右手虎口上有颗红痔,即使互不相识,也不怕会认错呢!可惜这个方法不止方便了他们自己,也方便了我。”弄影拾起地上一人软搭搭的手,虎口上果然殷红一点,应是纹上的吧,“而且,知道流光的,大概也只有镇天帮。被我一试便试出来,也真笨呢……” 弄影走到冷雪身旁,手握流光宝剑剑柄:“江湖传言不可尽信,却也不能完全不信。镇天帮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一句话,从此为阖闾宝藏奔波。那句话却是真的。” 她抽出宝剑,流光溢彩,银色光中隐然有字:“流光溢彩,阖闾墓现。” 弄影看向皓凡,叹息一声:“你说,我既然有了这把剑,又怎么可能一无所知呢?是绣女,又有流光剑,这件事谁脱得了关系,我也脱不了。” 她话虽如此说,面上可没有半分担忧,眼中显出算计的神色。 皓凡为她的神采所摄,一时间只是呆呆看着她。心中隐隐有份不安,这个女子太过聪慧,他怕这份聪慧反而会害了她。 她卷入的事情太过危险,无论如何,他一定要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秋震天就在苏州?”皓凡皱起眉,看着励之。一旁的弄影心下亦有些不解,明眸中难得有着疑惑,随即又似想起什么,消了迷惘之色。 励之点头:“抓到的那几个人是这么说的,在我们的手段下,他们想必不敢隐瞒。”江湖中逼供方法多种多样,季庄武林霸主的位子绝非幸至。只是女眷当前,励之不敢说得太血腥。弄影和冷雪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抱着孩子的皓凡倒是有点担心锦纹会受到熏陶,走远了点。 “既然他在苏州,那一切就好办得多了。”弄影瞬间理清了思绪,“以季庄的势力,想找他应该还不成问题吧!” “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事情也不会拖到这种地步。”皓凡为难,“我们用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镇天帮帮众,要找他们的帮主又谈何容易?” “那几个人虽然地位比较高,也见过秋震天,但他们不知道他的落脚之处。”励之道。 “那他们怎么联系?”弄影问道。 “石池西北有一座小庙,欢喜佛张口而笑,口中可以放纸条。”励之答道。 “石池……”弄影沉吟片刻。石池位于石湖湖畔,离云庄、季庄皆近。 “让那个带头人写纸条,‘发现流光剑,请示下’。告诉他,如果敢捣鬼的话,他绝对撑不到获救的时候。”弄影眼神冷冽。以宝藏为饵,她不信会引不来镇天帮主。 皓凡眼光略有一点惊讶:“在下也是这么打算的,那我现在就去地牢……” “我陪明公子去吧!”弄影道。 “那地方不是云姑娘该去的,还是在下一个人处理吧!”皓凡阻止她,“在下相信自己还处理得来,请云姑娘放心。” 再说下去就是不信任皓凡了,弄影也只有笑道:“不是不放心,是不想再听纹儿哭……她哭起来可比什么刑罚都厉害,我宁可去地牢呆着,也不想受她的魔音穿脑。” 皓凡笑出来,把锦纹送到弄影怀中,锦纹果然睁开眼,两眼泪汪汪的看着皓凡。 “乖,我去办一点事情,一会儿就回来,不要哭哦。”皓凡摸摸锦纹的头,安抚了她哭的冲动。 一物克一物果然不假,弄影天资聪颖,对世事洞察机先,却对自己的女儿无可奈何。而皓凡在她面前虽缚手缚脚,略显无用,却可以救她于水火中。 命运吧,这孩子出生就是她的克星。若不是她,她又怎么会在这里? 弄影叹息一声,抱着锦纹,乖乖的看皓凡和励之出门。 得到回复:翌日酉时,城西树林。 弄影与皓凡励之二人商议对策,冷雪在一边听。他们的计划是励之带领季庄好手埋伏在树林里,皓凡则带着虬髯人静候镇天帮帮主,弄影和冷雪守季庄。 此事做得甚为隐秘,留守的人自是再安全不过了。弄影坚持事情与她干系重大,一定要亲自去看看,皓凡却怎么也不同意,甚至用锦纹来要挟,才打消了她的主意。几人心下明白,此一去必是一场大战。传说秋震天武功极高,皓凡能否打得过他还是问题,实是有点冒险。皓凡受勉之之托,自当忠人之事,至多拼了一条命。但让弄影身涉险境,是他怎么也不可能同意的。 “无论如何,此事一定要保密。”弄影表情极为严肃,“一旦泄漏出去,你们两个人的性命都难保,所以,对谁都不可以说!” “知道,你当我们白痴啊。”励之满不在乎的说。 “你可不就是嘛!”冷雪抛过一个白眼,非常不满弄影对他二人的关心。 “雪,此事关系重大,不要任性!”弄影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有点担心起来。因为身边只得雪一人吧……虽说雪的武功江湖上少有人能敌,毕竟还是人单势孤。季庄虽是武林第一庄,庄中好手也是不少,却非收徒或招帮众的门派。匆忙之间,不知能不能对付得了镇天帮。 “那我们先去安排,云姑娘也早一点休息,明日季庄安全就交给二位了。”皓凡的笑很祥和,莫名的平复了弄影焦躁的心。 弄影出了文渊阁,却没有回皓月轩,而是抱着孩子带着冷雪到了锦兰轩。 住进季庄这一段时间里,她和江湘绫走动还算勤,两人切磋技艺,倒也谈得投机。湘绫那只鹦鹉馨儿照样讨厌她,但每每被她的杀气吓得不敢表示出来。 所以说,动物也是有灵性的。知道谁得罪不得,也就不敢造次。这样的聪明,远远胜过某些人。 “每次看到云姐姐的刺绣,都让湘绫自愧不如呢!”湘绫表情很是天真。羡慕之情只有在这样的天真之下,才不会让人看成嫉妒。 “你这话可就是在损我了,你年纪轻轻在刺绣上就有如此成就,将来才是真的不可限量呢!”弄影话说得很真心。 “我哪里还年轻啊!”湘绫蹙起眉,娇弱的样子我见尤怜,“我今年十八了,早已经不小了。” 话中幽怨,弄影有点好笑,还不得不装得很严肃:“那你没有许人家吗?” “我十四的时候爹娘去世,还没来得及考虑此事。后来我去投奔师姐,因为不舍得太早离开师姐,及笄之后一直没有忙着找。去年师姐说让姐夫收房,我们姐妹就不用分开了,我本很高兴,谁想到师姐不忍委屈了我,竟然离家出走……”湘绫露出痛苦之色,“都是我不好……害师姐独身一人离开……她从小没吃过苦,怎么可能一人在外面生活?” 弄影和冷雪对视一眼,均感好笑。弄影清了清喉咙:“可是针神已经出走近一年了,明公子就一直这么任你蹉跎?”这个庄海月,走了还留一堆烂摊子,分明就没存什么好心。 “姐夫说他对不起师姐,不能再对不起我,想要替我找人家。可是……”湘绫珠泪盈眶,咬住樱唇。 “明公子这也太过分了,既然你师姐已经把你许给他,他又同意,此事就等于已经定下,哪里有更改之理?”弄影义愤填膺,“你叫我一声云姐姐,我也不能让你白叫。明天我就找他说理去!” “云姐姐,你不要为难姐夫,他也很难过……师姐一走十个月没有音讯,他自责的不得了……”湘绫低下头,似乎是在为皓凡难过。 “你不用替他分辨,我明天一定要劝服他!”弄影难得如此激愤,说完又安抚湘绫几句,告辞回皓月轩。 她没看到湘绫的得意,湘绫却也没见到她眼中的算计。 “小姐,你不会真的要替她鸣不平吧!”冷雪不屑的神情。 “为什么不呢?”弄影反问,笑得有些古怪,“明天,是个好日子呢!” “小姐,我觉得你最近有一点烦躁。”冷雪对弄影的了解几乎到了及至。 弄影叹了口气:“雪,从十岁开始,不管什么事我都可以安排得完美无缺。只在十四那年有一件事不遂我的意,但我也立即找到了解决方法。可是现在,我总有种控制不住的感觉……” “小姐,是你对自己要求太多,像是绣女的事情,其实根本就和你无关的。” “怎么会无关?最有关系的人就是我。”弄影黯然,“为了那么多无辜枉死的绣女,怎么说我也该做点什么,但……” “你做的还不够多吗?连自身安全都用来做饵!”冷雪对此事非常的不满,“这件事处处和你有关,所以才更加的不好处理。你最好是站在一边,把事情交给那两个傻子,怎么处理就是他们的问题了。” “一个头脑简单,一个书生气过重江湖经验极少,你让我怎么放心?”弄影又叹息,“其实最没有资格责怪明皓凡的人就是我了,我自以为对什么都放得开,却参不透情字……” 一个“情”字惊了冷雪,她勉强笑道:“那是因为小姐心软,和那个呆子不一样的!” “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又没说是对他的情,这件事两方,谁又是与我无情的?”弄影嘲笑冷雪的紧张,心中却也有些慌张。 反驳的同时,似乎有声音在告诉她,她是骗不了自己的。 若不是关心,又怎么会如此慌乱,如此烦躁? 若只是旁观者,若只是想解决这件事,那么其实还是不关己的。但是,这样的心情,已经是局中人了。 局中人……希望不要关心则乱才好。 弄影放好锦纹,更衣睡下。眉间竟然有了一点轻愁。 翌日清晨,弄影在屋中用过早膳,因为锦纹哭声震天,还是跑到文渊阁。 皓凡居处极为洁净和简单,也是因为他原本住在皓月轩,东西都没有搬过来,这间屋子只是暂住。他于身外之物并不十分看重,皓月轩还是季勉之特地为他这个师弟布置的。 弄影进去的时候,他正在作画。他老远便听到锦纹的哭声,忙把东西收拾一下。 “咦?这不是千人石吗?”弄影进了门一下子就看到桌上的画,把锦纹丢给皓凡,凑了过去,“哇!真的是好画啊!简直是神来之笔嘛!” 皓凡第一次看到弄影的崇拜眼光,他愣住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弄影却无暇理会他的心情,拿起画仔细揣摩起来。她用手描着线条,极为用心的,似乎要把每一笔都刻下来。 “不愧是笑凡居士……这一笔皴笔,将山石嶙峋之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设色精妙,这暗紫色的斑驳影迹,还有……这淡黄的阳光……竟是大慈大悲的情怀……”弄影痴痴的钻研着画,几乎恨不得把画拆解入腹,“我也画了啊……为什么就无法画出来呢?我果然是不行的哦……差得太远了……” “云姑娘不要这么说,弄影针大名响彻天下,又岂是我可以相比的?云姑娘善绣,如果画工再天下无双,却教我等如何见人?”皓凡安慰她。 “明公子,今晚把镇天帮解决之后,你教我作画好不好?”弄影一双眸子对准皓凡,清澈的眸子,清清楚楚映出他的影。 “今晚……”皓凡心中苦笑,今晚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一回事,“若云姑娘不嫌在下鄙薄,当然是欢迎之至。” “我收藏了几幅你的画,自以为将你的画风研究得很透,却没想到……”皓凡此画意境和画工已臻完美之境,证明他在画技上又进了一步。弄影摹着笔划,不忍放手。 “云姑娘若喜欢就留下吧。”皓凡浅笑着,笑中透着一点满足。 “那谢过明公子。”弄影倒也不客气,将画小心卷好,心满意足的笑了。 美丽的笑……皓凡闪了下神,几乎回不过来。 要是……一生都能这样看着她的笑就好了…… 皓凡发呆的时候,弄影眼尖看到桌上绢纸之间露出一角,似乎是画。 “还有一幅是吗?不许藏私哦!” 她阳光般的笑震醒了皓凡:“不要拿……” 他话说晚了,弄影已经将画抽了出来。 画上是真娘墓,一女子立于墓前,眉宇间坚毅无比。女子长相算不上绝美,但娴静而高雅,那一种气质几乎可以傲视天下。女子眉目刻画得极为细致,看得出画者的心。而这一幅画竟然是以仰视来画的,加上周围景色的渲染,让这名女子显得遥不可及。 4 弄影翻过画来,画后面提着一行字。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弄影抬起头,眼睛直视皓凡。 皓凡手心出了汗,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他是希望弄影装做没有看到、没有看懂,或者…… 或者,告诉他,他是在妄想,让他断了念。 是的,他是在妄想,妄想他是配得上她的男子,妄想他能陪她一生。 就当他没有辜负过海月,当他有追求她的资格,当他能抛下一切,只为了和她相守。 心痛得像要炸开了一样,是那种炮仗,可以在天边开成绚烂的烟花。 他,是维持着完整的心,永远的沉寂;或是,干干脆脆的炸开,换来生命中一瞬的灿烂? 不知道,心分成了两个方向,一个在说着他多年来的操守,说着他的家人;另一个却叫嚣着他一直压抑的想法,让他抛下其余,想想自己究竟要些什么。 他要的……是她…… 她该怎么办?映入眼中的是他的挣扎,那么,她是该装做没有看到、没有看懂,或者…… 或者,告诉他,她是怎么想的。 她是装糊涂的高手,可是这一瞬,她不想装下去。 但是,她不知道她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是一个有妻子的人,虽然他的妻子为了他纳妾一事出走,他却还在找她;而且,他的“妾”昨晚还在向她诉苦。 他是一个懦弱的人,有着一点反抗之心,却不敢当真去反抗,徒然苦了自己也苦了他人。 他是一个迂腐的人,把礼教挂在嘴边,自己也遵行不悖。 但是,莫名其妙的,不想伤了他。 画中女子是她,画得是如此仔细,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小节,却在画中一一呈现,足见画者用心之深。 他的眸子一样幽深,深的让人心痛了起来。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他深深的眼眸,带着深深的渴盼和爱恋,深的让她想忽略也不行。 这是怎样的命啊,嫁人之前,不知有多少人向她提亲,为财的,为名的,为色的,为才的。她拒绝的干脆,对方怎样的伤心欲绝,对她而言都是不关己。 为什么对这个男子,她却说不出一声抱歉? “何苦……”叹息声细不可闻,却打断了两人间的微妙。 他忽然咬了下下唇,男人这样子很少见,他做来却自然无比。薄薄的唇显出坚毅的线条,他声音低沉却有力。 “今晚我会见到镇天帮首脑。” “是的。”她低声应着,一时无法推测他的语意。 “镇天帮最近一直在杀绣女,他们可能会知道海月的下落。” “有可能。”她心惊了一下,开始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能找到她,我会用一切方法补偿她,但是,希望我们不要再虚伪的继续无意义的婚姻。” 她无语,她说过他们的相敬如宾没有任何意义。现在看来,似乎是她作茧自缚。 “我可以付出一切,我可以承受一切,身败名裂也没关系,只要她原谅我,并且同意和我仳离。” “那如果你还是找不到她呢?”庄海月消失得彻底,镇天帮也不见得有多神通。 “那么,歉疚也好,背负良心不安也罢。”皓凡闭了下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我希望你能给我机会,让我追求你。”他睁开眼。 爆竹砰的一声响起,火炮流星一样飞上天,满天花雨的散落而下。 ——凡儿,你是长子,家里的一切都要交到你身上,你可要乖乖的啊! ——你说我怎么会一时不慎收了你当徒弟呢?根骨虽佳,却是个食古不化的呆子,比你师兄差远了。 他笑了,俊朗无比的脸忽然阳光起来。 “如果今晚不死的话,我以后会离开徽州,天涯海角游荡。去看看那些名家所说所绘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再将天下奇伟蕴于笔下。” “到时,我希望身边能有你相伴。我画你绣,每个地方停留三月五月,也可点拨一下有心向学的人。” “路见不平,还可以拔拔刀。我无心成名,四处游荡结识朋友倒也好。” “这是我想到的,我将来的生活。我一向是明家大少爷,大概也不懂生活,但好歹有一技傍身,该是饿不死的。”他看着她眸中的他,再不肯移动视线,“请你考虑一下吧,弄影。” 他不再叫她“云姑娘”,而是直接的“弄影”。他声音轻柔而悦耳,像足了情人间的呢喃。伴着这一声,他以前压抑住的愿望倾泻而出。他甩掉肩上一直的重担,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也不打算再背回了。 明知州这名字,早三年前就已经交回去了。而明大少爷这个名字,他背负了二十二年,没有再背下去的必要。 他要做他的笑凡居士,做真真正正的明皓凡。 怀中的锦纹似乎也感受到他轻松的心情,伸出小手笑了出来。 她应该回答什么? 弄影瞪大眼睛,有点手足无措。 她并没有在之后的人生中,计划出一个男人的空间。但他描绘的情景十足的吸引她。 心,竟然微微的动了。竟然开始在想,也许有他陪伴,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 就像那天游虎丘那样,争论着一些什么,然后为彼此的话而思考;回去之后用笔用针线记下那份秀丽或雄伟,彼此印证。 “而且,我可以照看纹儿哦!” 噗哧一声笑出来,这个男人很以他的奶妈身份而自豪是吗? “你不用急着答复我,毕竟,今晚是吉是凶谁也无法预料。而且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得知海月的下落。”他凝视她,“我只是希望如果我能平安回来的话,至少给我个机会,不要排斥我。” “我答应你。”弄影绽出极美的笑颜,“你回来以后,我会考虑,也会试着接受你。” 弄影捧着两卷画,抱着锦纹回到皓月轩。 中午小憩了一会儿,脑中思绪越来越混乱。十七岁出嫁至今的种种来来去去,纷乱的感情让她抓不到具体的形态。 告诉自己那个男人有多么的烂,虽然不是有意休妻另娶,但茫然接受而不加抗争,便是最大的不可恕。他这种人她见多了,披起外衣,活得无意义,还拖着别人一起庸碌。 但心中有一个地方在为他争辩。最初看过他的画时,直觉感到他是一个心怀天地的人,因此崇拜而向往。见到他的人以后,她的确因为他的“平凡”而失望,却在看到他眼中的反抗时慢慢有了期待。 她理不清思绪,却知道,在他说让她给他一个机会的时候,她是高兴的,为他眼中的神采。 但是,真的可以吗?他,算是有妻有妾的人吧……她要的,是一心人啊! 不敢告诉冷雪,知道她一定会坚决反对。弄影只是自己和自己争辩,争辩到底要不要接受他。 想累了,算了,反正这种事情本来就是想不明白的。 到时再说吧!弄影翻身睡去,下午还要准备晚上的计划,一定要养精蓄锐。 “弄影,我走了,你要注意啊!”皓凡千叮咛万嘱咐,暧昧的称呼引来旁人侧目。 励之还好,只是皱了皱眉,他眉很浓,倒也看不大出。冷雪可就反应剧烈了,冰冷着一张脸,似乎谁欠了她银子没还。 “明……”弄影话还没出口,皓凡笑着阻止她:“不要叫明公子,皓凡就好。” “你也多注意,不行的话就跑。”弄影表情虽仍平静,眼中却多了羞涩之意,“别忘了你还要回来听我的答复呢!” “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皓凡大笑转身,并着励之走出季庄大门。 弄影看他的背影消失,心中忽然忐忑起来。 “小姐,你和他……”冷雪走过来,试探的问。 “我在考虑。”弄影淡淡答道。 “可是小姐,那种休妻另娶的人……” “此事原也怪不得他……”弄影看着冷雪,“雪,我只是答应他要考虑,并没有说考虑之后就要嫁给他,你大可不必那么担心。” “哪里还需要考虑……你的关心都写在脸上了!”冷雪一跺脚,转身便走。 “写在脸上?”弄影摸摸脸,“没有吧……” 季老夫人在院中设了桌椅,摆上瓜果请弄影冷雪来赏月。 四月中天气已颇炎热,圆月如轮,光华照人。 月虽美,在座诸人却哪里有赏月的心情。 季老夫人强笑道:“等他们今晚回来,少不了要有一顿庆功宴,我已经先叫下人备好了。” 弄影拍着好不容易哄睡着的锦纹,也笑道:“还是老夫人考虑得周全,要不然怕不手忙脚乱了。” “唉,励之这孩子也长大了啊!刚才他的样子和他大哥真像啊……”季老夫人似乎是在回想励之小时模样,“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可以独当一面了……” “人总是要长大的嘛!”弄影暗中好笑,怎样也没看出励之有长大的迹象。 “可惜啊,还是不及他大哥聪明和稳重。”季勉之是季老夫人的骄傲,“幸好他大哥快回来了,季庄交给他,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冷雪听得此言,脸色剧变。弄影扫了她一眼,暗示她镇定一点。 “哦?季庄主要回来了啊?”弄影若无其事的笑问。 “是啊,他是去塞外帮皓凡找海月,前几天接到他口信说他没找到人,这两天就能回来。” “他是去找针神啊?”弄影徉作不知。 “勉之对此事过于热切,真令人担心……唉……”季老夫人意识到自己有点失言,连忙改口,“不提他了,云姑娘,冷姑娘,来吃点果子。” 弄影见冷雪脸色,也乐得转换话题:“谢老夫人款待。” “对了,怎么不见湘绫?”弄影忽想起一事,问道。 “看我这记性!怎么没差人去喊江姑娘呢?”季老夫人责备自己,差了一个下人去叫江湘绫。 其实她不是忘了,只是不想。她本以为皓凡找不到庄海月后会改娶江湘绫,所以一直在撮合他们。弄影出现后,她却发觉自己太过莽撞了。这次的行动他们根本没有告诉江湘绫,亲疏之间已经分得很清楚了。季老夫人是何等人物,自是知道在这个时期,最好不要让她们两人碰面。 但既然弄影主动提出,她也只好去叫人了。 这帮小辈,整天情啊爱啊的,搅出一团乱摊子,却叫她收拾。 “夫人,江姑娘她不在房里。” “什么?”这一回变了脸色的人是弄影,“她几时出去的?有没有告诉她房里丫环她是去哪里?” “小兰说江姑娘是申时出去的,说是要在庄子里转转透气,不用找她。”江湘绫没带贴身丫环,她的丫环是季庄派给她的,自是不会替她掩饰。 “她一定是跟去了……谁走漏的风声?”弄影脸色苍白,喃喃自语,“皓凡不会这么不知轻重……” “就算励之告诉她也没有什么关系吧?她又不会通风报信。”季老夫人当然向着儿子。 “怎么会没关系!”弄影不知不觉间用上了力气,锦纹被她抱得有一点疼,睁开眼睛,却不敢哭。 弄影一贯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慌乱,她眼中担忧越来越深,最后竟隐然有泪光。 “天下事尽在我掌握之中……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她咬下唇,“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预料得到……结果呢?反被聪明误!” “云姑娘,励之他们会有什么事啊?”季老夫人被她的态度吓到,弄影一直以来的睿智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她会慌乱,大概真的是有事。 “励之?他大概不会有事的……”弄影低低笑了,“有事的是在前一个时辰告诉我他会活着回来的人。” 他们兵分两队,镇天帮应该不会和励之带领的江湖人士硬碰硬,却一定不会放过带着虬髯请君入瓮的皓凡——一个最好的人质。 入了瓮的,不是镇天帮的人,而是皓凡自己,还有她。 “雪,你现在就去城西!快!”她的手在发抖,她却几乎无法控制。 “小姐,现在已经是酉时了。”冷雪难得的没有听她的话。 “我知道……可是……至少……” 弄影停下低喃,闭上眼。片刻她睁开眼,眼中又是清澈一片。 “我真的是笨蛋,他也不会有事的,要有事早就有了,也不会等到今天。” 她轻轻笑了,笑得很温和。 “关心则乱,我也会乱呢!” 弄影的任务本来是最轻松的,因为不会有人敢来偷袭季庄,但在现在却成了最重的。 还好他们也算是计划周全,留下的虽然不是顶级好手,也足以保护季庄,而且指挥的人,是弄影。 “早知道当年就跟杨叔叔多学一点兵法,也省得书到用时方恨少。”弄影指挥得很累,江湖中人谈不上什么策略,找到人就烂打一通,她也只能在那里纵观全局,不让我方的任一队败落。 “小姐,小心!”冷雪用剑挥开射向她的箭。 “还好他们不知道流光在你这里,否则这次攻打季庄的就会是大队了。”弄影低声道。 “都是你啦,没事找事。”冷雪话一出口便知失言,想说什么掩饰一下,却一时找不到语言。 弄影自嘲的笑笑,她没有时间想些有的没的,现在不是这个时候。 他把保护季庄的任务交给她,她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伤者分出轻伤重伤,重伤马上送到何大夫那里,轻伤的抬进大厅治疗。死亡的……”弄影停了一下,“先抬到万佛堂,再行安置。” 死的人并不多,但弄影还是沉下脸。她一向闻不得血腥气,更见不得死人。不是心软或什么,她只是受不了。 “小姐,我们先进去吧,善后的事情自然有人会做的。”冷雪深知弄影。 “不,这是我的责任。”弄影抿着嘴,倔强无比。 “小姐!” 季老夫人抓住冷雪的手,把她拉到一边。 “云姑娘需要做点什么来让自己平静,你看不出来吗?” 弄影在站着,笔直无比。她一向怕麻烦,也不会表现出太强的气势。在她而言,强势不是表现出来的。形之于外的强势,是硬撑。 她现在就是靠着一股气在站着,所以站得直。如果抽去她撑住自己的气势,她可能就会倒下。 “为什么……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小姐为什么会……” “女人啊,爱俏爱财爱才,皓凡都有。”季老夫人说出一般女子心中所想。 “小姐不是那种人,才不会为了他的外表和他的家财所动。”要论钱,她还少吗? “那么,才华。笑凡居士名扬天下,云姑娘绣画无双,才女识才子,总是应该的吧?” “天下有才华的遍地,凭什么是他,那种负心薄幸的男人?” “皓凡不是薄幸。”季老夫人笑着看眼前女子,这女子性子太烈,将来娶了她的人可要受苦了,“事实上我一直在想当初是不是一个圈套。明明所有人都同意的一件事却成了他负心,公平吗?” “男人,有了一个还想再要,就是负心!他有了一个又要一个,竟然还敢妄想我家小姐,简直是无耻!” “姑娘,你家小姐有她的想法,你是干涉不了她的。”季老夫人道。 她也很欣赏云弄影,这姑娘若能嫁给勉之,一定会成为季庄主母,对勉之也会助益甚大。 可惜啊,竟然被皓凡先看上了。 不过他喜欢上她是很正常的事,皓凡家教太严,压抑了他的个性。云弄影却是笑对天下,以自己目标为路的人。 暗中的人,莫不向光。 叹息一声,勉之这孩子一提到庄海月便神情恍惚,他主动要求出关找人,其实是为了他自己吧! 皓凡也不见得是没有感觉的,以前不知他是怎么打算的,但现在,他该是乐见其成吧。 这年轻一代的事,她管不了,任他们去吧。 反正有一个厉害的人在这里坐镇,应该没问题。 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远处传来马蹄声和人声。 “大家不要慌,上好箭,但不要发。”弄影温和的声音奇怪的平定了人心,“多半不是敌人,是二庄主他们。” 马近了,果然是励之和他带去的江湖人士。弄影心下一阵痛,迎了上去。 “告诉我事情经过。”平静无波的表情。 “我不知道啊……忽然之间就冒出几个人来,不知怎么就擒住了大哥……”励之愣愣的,似乎还没从惊讶中回神,“我们不敢动手啊,就只能看着他们离开。本来是追上去来着,但是又出来了一批人,打着打着人又不见了,我们就只有回来了。” 早知道让这家伙去引蛇出洞就好了,弄影恨恨的想。如果是皓凡带队,出了事至少能应变一下,哪像这家伙! “江湘绫呢?你们有没有看到她?” “湘绫?她不是在庄子里吗?”励之不解。 “你告诉她我们这次的计划了吧?” “是啊,你只说不能告诉外人,她又不是外人。” 弄影面如凝霜:“她跟着你们去了,似乎。” “那现在该怎么办啊?”励之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我们又不知道他们把大哥抓到哪里,又没有办法去救他,他不是死定了?”他停在呆呆坐着的弄影身前:“都是你!你出的什么破烂主意!这下可好,我大哥被抓了,你还我大哥来!” “你还敢说!”冷雪本常结霜的脸气得通红,“要不是你,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我家小姐一向运筹帷幄,要不是你成事不足,也不会到现在这地步!” “我怎么了我?我做错了什么?”励之自觉做事丝毫没错。 “你把事情……” “雪!”弄影阻止了她的冲口而出,“思虑不周,其曲在我。有一分能力做一分事,是我估计过高。” “小姐!” “雪,季庄有猎狗,你牵一条去追踪皓凡,他身上有雪飘香。你小心一点,别被发现。”弄影淡淡说道。 “可是小姐,我去了你怎么办?”冷雪忧色清晰可见。 “雪,这几天来,你不听我话的次数比以往几年都多。”弄影声音充满了不可置疑的冷冽。 “我知道了,小姐。”冷雪出门。 “你怎么对她那么凶,她也是为了你好!”励之仍然气不顺。 “庄中所有的武林人士分成几队,每天轮流巡庄,镇天帮的人会再来的。”弄影不理会他,自顾自的说着。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励之一抬头,摆出鄙夷的态度。 “如果你想让季勉之回来看到季庄的遗址的话,你可以不听我的。” “你……” “还有一件事。”弄影轻声。 “什么?” “心力交瘁而已,不用找大夫,也不要让男人碰我,找个会武功的女人把我抱回皓月轩。”弄影笑笑,晕倒在椅子上。 “小姐!” 弄影睁开眼,屋里很亮的天光,已是早晨。冷雪的脸放大在她眼前,充满了担忧和焦急,见她醒来,叫了一声。 “雪,怎么样?”弄影微微一笑。 “小姐,你都成这个样子,竟然还担心那个人!”冷雪的泪噙在眼眶。 “雪,我没事的,只是一时过于担忧和劳累。”太过顺遂的人面对意外时总是难于应付,她只是情绪失控。 上次这样是什么时候?澶渊之盟?心痛爹的颓废,也痛心将士的牺牲。不甘于俯首称臣,却什么也做不了。 随后,她病倒了,整整一个月。病好之后发誓再不理朝事,因为不知道自己该向着哪一边。也终于知道,世间的事情并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即使权势滔天。 是啊,世间的事,不会如人所料的发展,再怎样的思虑周全,只要一点的疏忽,都会酿成最可怕的后果。 她的疏忽,应到了那个想陪她天涯海角,为她照顾怀中爱哭鬼的男子身上。 “雪,镇天帮苏州分舵在什么地方?” 冷雪抿抿嘴,还是说了:“程庄。” “厉害,经商之所,与季庄向有生意往来。”云庄的地是烟买下的,但做主的人毕竟还是弄影,她多少也对苏州大小庄园研究了一番以做参考。 商家自然少不了保镖护院,来来往往的人也是多种多样。谁会想到镇天帮分舵的人会去做生意,还和季庄合作呢? “雪,你拿着我的金牌去找苏州知州吕尚止,让他出兵。”弄影在床边柜上拿了张小笺,写上几行字,折好交给冷雪。 “小姐,你……”冷雪呆了。 弄影下地,冷雪小心搀扶她。她站好一笑:“事情已经拖得够久了,我这一生一向是任性而行,这次却为了恩情缚手缚脚,害了太多人。”她头微微仰着,长长的秀发在身后披下,“就让事情在这里结束吧,该还的,应该已经还清了才是。” 冷雪心中一凉,弄影其实极重感情,所以一忍再忍。她此刻的决定怕不是因为忽然想通,而是有人让她不得不下狠手。 她……真的爱明皓凡…… “见到吕尚止了?”冷雪半晌回来,弄影问道。 “见到了。” “怎样?” 冷雪从怀中拿出弄影交给她的笺和金牌。 “为什么没有交给他?”弄影蹙起了眉。 “因为我要进知州府的时候,有一个熟人先进去了。” “谁?” “昨晚带头袭击季庄的人。”冷雪道,不意外看见弄影眼中惊讶。 “你跟去了吗?” “我偷听了一会儿,那个人是程庄庄主程思乾,镇天帮苏州分舵舵主。” “他们早有勾结?” “是的,他们在商量如果季庄向官府求援,他们会派兵,然后将同行季庄人一网打尽……” “好了。”弄影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他们要怎么做,换我在他的位置上也会如此。” 弄影走到桌边,研墨挥笔,写了一封长信。 “雪,找人把这封信送到徽州交给清,让清送到水那里。” “小姐!”冷雪被她眼中的决绝吓到了,颤声喊道。 “今晚你我去救人,你做好准备。” “小姐,你何必为了明皓凡……” “你要是怕了,我一个人去就好。虽然我武功不济,救一个人应该还是可以的。” “小姐,你明知道我不是害怕。只要在你身边,我去哪里都不会害怕的。”冷雪的眸子无畏。 “那就好。”弄影说完向门口走去,“我先去安排一下,你找人送信吧。”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励之歪着头,一副不驯的样子,“要救大哥,我自己会救,不用你。” “你救得出人吗?”弄影忍住气。 “救不出又怎样?大不了一起死!” 弄影一巴掌扇过去,励之没有防范,被打个正着。 “现在不是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好不好?你可以拿皓凡的命来赌气,我不能!我不能让他死,我要他好好的活着!” 弄影的眼中有泪,表情却倔强无比,励之呆住了。 “季励之,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你,皓凡绝对不会被抓;但凡你有一点脑子,事情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子。你总以为你很厉害很伟大,其实你单纯得连一个三岁小孩都不如——三岁小孩至少不会坏事,但你会。” “他们以皓凡为人质脱身,你反应不过来是正常。但是,你会不会找高手跟踪,而不是大队人马一起追?你能不能想到你们出了岔子,季庄也不会安然无恙?你就是沿着直线思考,一点也不会转弯。所以季勉之不把季庄交给你,而是交给皓凡。” “大局为重,我从小跟杨叔叔学兵法,向寇叔叔学谋略。可能我是有想不到的地方,所以才会出乱子,但至少我不会拿皓凡的命来开玩笑。而你呢?不去想怎么救人,一味的就想着和我斗气,你还真的是幼稚呢!” 励之一生从来没有被人这么骂过,他愣愣的看着弄影。 5 “怎么?我说错了?”弄影冷冷的眼光。 “你要我做什么?” “镇天帮的帮服真的很难看,幸好很好穿。” 为了区别帮内人士,程庄中的镇天帮众依级别而穿着不同的衣服。弄影和冷雪偷偷摸进来,冷雪点倒两个人,她们套上他们的衣服。 “小姐,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救他。”弄影相貌本就属清秀,穿上男装倒也有模有样。冷雪美艳无比,只好先易容。 “这句话你从离开季庄开始一直说到现在,雪,你真的是越来越唠叨了。” “小姐,你武功又不高,去了也没有用。” “救人不一定要武功的。”弄影笑笑,四处打量着,“像你武功够高,这里这么多人,你要一个个打过去吗?就算你把他们都打败,找不到皓凡,你还是救不出人来。” “我可以抓一个人问问……”草里二人只是小喽罗,一问三不知的。 “要是也不知道呢?你就这么一直问下去?况且这里院落中暗藏玄机,就算你知道方位,也未必能走到。”弄影确定了一个方向,向前走去。 “小姐……” “你忘了我当初闯镇天帮总舵的事了吗?镇天帮各处分舵布置都相似,可惜他们帮主已经教过我怎么破解了。”弄影三拐两拐,莫名其妙从草丛中走到院子中间,冷雪连忙跟上。 “乾坤震艮离坎况巽……”弄影几眼就看清了院中布置,向东北方向走去。 “是这里吗?”冷雪看着眼前庄严气派的屋子,问道。 “一定是的。”弄影努力抽动鼻子,“院中人来人往,闻不到香气,但这里有,人肯定在这里。”她从怀中拿出一只火炮,走开几步,斜着发出。 火炮发出时没有任何端倪,到得半空中“砰”一声炸开,五光十色纷落而下。这是他们约好的进攻暗号,火炮炸后,庄外喊杀声惊天动地,但只是虚张声势。 弄影稍待一刻,进了屋子,冷雪随后。 “因敌人来犯,帮主令我二人提明皓凡。”弄影拿出一块金色令牌,递到屋中持剑几人眼前。她声音极低,本来柔和温婉的声音听起来竟然似男子。 “震天令。”屋中一人接过令牌,仔细看了看,很恭敬的把令牌交还弄影,“二位请进。” 他揭开墙上一幅画,在画后不知按了什么,另一面墙上有暗门移开。 弄影眼尖,已经看到屋中有两个人,躺在地上的是江湘绫,坐在床上的,正是皓凡。 “冷大哥,你在外面等着,小弟进去提人。”她戒心甚重,回头对冷雪交代一声,又小声对看守人说道,“这位冷大哥性子冷,我可不敢差他,麻烦您多担待点。” 看守也小声回答:“好说好说,我们不跟他说话也就是了。辛苦兄弟了。” 弄影一笑,进了里屋。 弄影的眼光直直的盯着皓凡,皓凡神色憔悴,脸上却红得像火。他紧闭双眼咬住牙关,现出痛苦之色,似乎在忍受什么。 弄影缓缓走过去,经过江湘绫身边时先点了她两个穴道。不管她是真的被封穴或只是装的,这下子她也不能动了。 皓凡听到声音,睁开眼:“你别妄想,我不会……”他声音微弱,每一字都像是拼命挤出来的。 “是我……”弄影压低声音,却不再装成男声。她看向门外,冷雪堵在暗门门口,外面人看不到里面。她放下心,走到皓凡身边。 “皓凡,是我,你看清楚……”她有点哽咽了,在担了一天心之后,她终于见到他了。 “弄……弄影?”皓凡发散的眼神抓到了物体,眼前人虽穿着镇天帮服做男装打扮,眉目却是弄影没错,尤其是她明净透彻的双眸,他就是死也不会认错。 鼻间是她清幽的香气,耳边是她温婉的声音,眼前是她秀丽的容颜,他一颗心狂跳起来,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右手抬起,对着腿上的簪子重重拍了下去。血本来已经凝固了,这一击又让血奔流而出。 “皓凡,你怎么……!”弄影抓住他的右手,心痛的看着他腿上插着的簪子。 皓凡的眼恢复了神采,漆黑的眸子映出她的影。他伸出左手,用力揽住弄影的腰,头靠在她身上。弄影也抱住他,轻轻的,似乎抱住珍宝一样。 再也不要放开了,那种心痛担忧后悔,再也不要有了。 皓凡忽然后退:“弄影,你不要靠近我……你离我远一点……” “为什么?”弄影不放开手。 “他们说要……揭开我的伪君子面具……对我下了药……”皓凡自嘲笑笑,笑得很僵,“我本来就不是君子……有什么面具可言……” 弄影扫了一眼地上的江湘绫,瞬间明白了一切。 皓凡右手握住簪子,搅动着伤口,疼痛越加剧烈,他脸上冷汗直下:“弄影,你也是被抓来的吗?你快离开……你快逃……” “傻子……你竟为了这种事伤害自己……”弄影握住他的右手,不让他继续。 “弄影……我这一生没有想要过什么,所以总是任凭别人安排我的一切……但是,我要你……你好不容易给了我机会,我绝对不能失去它……就算死,我也不能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皓凡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双手紧握成拳,强抑心头的冲动。 弄影不忍看他折磨自己,出手点了他的睡穴。右手将他拦腰抱起,走向门口。在经过江湘绫身边时,她迟疑片刻,伸左手将她拎起。 “冷大哥,这女人交给你。”弄影出了暗门,恢复成男声,将江湘绫扔给冷雪。冷雪接过,拎着她走出大门。 “冷大哥!你等等啊!”弄影对看守歉意道,“他有点不知轻重,麻烦你们多担待点,不要告诉帮主。”她不能肯定他们知道多少,说话也留了余地。 “就算我们不说,江小姐醒来也会说啊!”看守显然知道的不少,“她虽然被点了穴道,但只是不能动弹,意志还是清醒的。” 放心,我早就补上几指了——弄影心中暗道,表面上自然一副焦虑的样子:“唉……那我只有求求江小姐……那我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看各位大哥。” “好说好说。”看守人笑道。出了门,弄影还能听到他们在说。 “这位兄弟挺机灵的,就是同伴太不会做事,迟早得被连累。”“唉,你别看那姓冷的高傲,人家是真有料。他刚才接过江小姐那一手真漂亮!”“也不知他们成了没有。”“衣服都还穿的好好的,应该是没有吧!”“那你也敢把人放进去,万一撞了人家好事……”“赫赫,事急从权嘛。况且搞不好他们就是帮主派来打断他们的呢!”“是啊,这么个大美人,帮主舍得,我也不舍得啊……” 弄影听得几人话越说越不堪,笑笑快走几步追上冷雪。 “小姐,你把她带出来干什么?”冷雪对手中提的东西皱眉。 “现在又没有证据,总不能把她留下吧,皓凡可是见到她了。”要是把江湘绫留下,以皓凡的性子,一定会去救她,“不把她放到眼皮底下监视的话,不知她又会做出什么来,我会尽快找到证据的。” “可是小姐,以你的轻功……”冷雪停住。 “所以要靠你啊……”弄影忽然停住脚步。 她二人走的是来时路,到了树林中再无他人——原本的守卫在草丛里躺着。眼看快走到程庄围墙处了,眼前却出现一个身影。 气势极强,孤身而立竟然就能给人不可接近的感觉,男子冷凝的眼停在弄影身上,却渐渐有了笑意。弄影看到他眼中笑,松了口气。 “下次别这样吓人,还以为是被逮到了,正想叫救命。”弄影轻轻松松的说道。 男子开了口,声音中也充满威严:“你也会被吓到?别开玩笑了。” “唉,谁叫你一失踪就是好几个月,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呢,秋帮主。”弄影抱怨,“你看看现在这堆烂摊子,都是你和季勉之不负责所致。” “难道你不觉得你自己应该检讨一下?要不是你,我们又何至于这么辛苦,天涯海角追妻?”“秋帮主”道。 庄外喊杀声忽然升高,弄影皱眉,知道自己耽误了时间:“震天兄,今天没空和你叙旧了,改天再聊!” 秋震天抓住她:“帮我找烟和孩子。” “放开手!”冷雪流光剑出鞘。 “雪,我可是你妹夫!”秋震天盯着冷雪的眼。她虽易容,他却能一下认出她——不过跟在弄影身边的人,大概也没旁的了。 “你不是连妻子都找不到了吗?又有什么妹夫可言?”弄影凉凉的说道。 “帮我找到烟,我答应你的一切条件。”秋震天也不多废话。 “好,三天后到季庄找我,我告诉你条件。”弄影走到围墙下,对他伸出手,“现在,先把我送出去。” 秋震天挽住她的手臂,稍一用力便将弄影和她抱着的皓凡带起,跃过围墙。冷雪跟在后面,轻松跃过。着地之后,秋震天连忙放开弄影。 “他中的毒你能解吗?”弄影问他。 秋震天扫了皓凡一眼,似笑非笑的:“男女大欲乃人情之常,春药只是激发他的欲望,又怎会有药可解?” “我想也是,那我们告辞了。接应我们的人就在那边,别让他们看到你,我不好解释。”弄影道,冲他挥挥手,“还有,帮我解决一下追兵,我要是出了事,你可就找不到她了。这几天你也负一点责,别让你们帮再胡作非为了。” 秋震天无奈笑笑,转身离开。 弄影看着他背影,笑了:“这家伙回来就好,事情简单多了。”说完走向接应的人那边,还不忘从怀中拿出另一只火炮。 天色已全黑,火花尤其显眼。众人得到暗号,由几队继续放箭,其他人慢慢撤离。直到所有的人都撤离完,镇天帮的人也没有追过来。 “不用给她解穴,直接把她送回锦兰轩,派几个人看着她,不要让她出门。”到了季庄,弄影直接下令。励之虽大惑不解,却也不敢多话。 “我大哥没事吧?”励之在回来的路上就担足了心,但大家均策马奔驰,弄影带着皓凡,他没有办法探看。 “他中了毒,我带他去皓月轩解毒,你们不要打搅。”弄影抱紧皓凡向皓月轩走去。冷雪脸色大变:“小姐……” 她从小到大跟着弄影,弄影小时身子不好,她钻研药理,自是很清楚皓凡中的是什么毒。怎么解毒,她也是清楚得很。 “虽说镇天帮多半不会再来了,但还是防范一下比较好。雪,你处理一下。”弄影不是不知冷雪心中所想,却不回头,只是抱紧怀中人。 励之偷眼看冷雪,只见她眼中泪光。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却一句话也想不出来。 好热……像是有把火在他心中烧着,烧遍了他的五脏六腑。 “弄影……”心焦得很,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一个名字刻在心里,绕在嘴边。他叫了出来,睁开眼。 眼前人影窈窕,是心中念念的人。 “弄影……”心莫名的静了下来,想起了那晚镇天帮的人怎样趁他未加防范时擒住他,怎样给他下药,将湘绫和他关在一起;他又是怎样拿起湘绫头上簪子插入腿中,控制住自己,然后…… 好像是梦,又好像是真的,弄影出现了,抱住他。他要她快走,她说他傻。 “皓凡……”声音是那样熟悉,他睁大眼睛,眼前的人仅着衾衣,面上有些羞涩,却是弄影没错。 是不是幻觉,是不是他看错了人? 他右手成拳,向右腿伤处打下去,只觉痛彻心扉,眼神一阵涣散。等眼不再模糊时再看去,确是弄影。 “皓凡,你怎么又……”弄影声音急切,听起来有点奇怪。他用尽力气笑笑:“弄影,是你……” “是我,皓凡……是我……”他躺在床上,弄影也上了床。 “弄影,我现在控制不住自己,你快离开……否则,我会……”血往头上涌去,全身蠢蠢欲动。他爱的女子就在他身旁,每一根毛发都在叫嚣着占有她的心。面对湘绫,他可以用疼痛控制自己,因为他不爱她。但在弄影面前,他又怎么控制得了自己的欲望? 手紧紧掐住腿,奇怪的触感使他意识到自己未着寸缕。他咬住唇,几乎要咬出血。 不能……他不能……这是他心爱的女子,他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侵犯她……她是他的神诋,是他要永远呵护的人……他不能…… “不要虐待你的唇呢……出血了……”弄影声音中充满了不舍,她俯下头,将唇印在他的唇上,阻止他的牙齿对唇的再度肆虐。 心中有什么炸开了,强行控制住的欲望破堤而出。他的手紧紧环住她,嘴在她唇上吸吮着,品尝她的甜美。她是他的解药,却也是他的毒药。烦躁平缓下来,欲望却逐步升高,要求着更多。他的唇转而向下,流连在她颈上,柔滑的触感让他的神志一点点消失。他的左手探进她衾衣里,右手解开妨碍他的最后一层薄布。 两人现在是裸裎相对了,他翻过身来,将她压在身下。她媚眼如丝,不若平常永远成竹在胸的清明。他触到她的眼,找回一点神志:“弄影……你……离开……我会伤到你……” “我离开了,你要怎么办呢?”她笑得极媚,双手抱住他,将身子紧紧贴住他的。 他脑中“轰”的一声,什么都消失了,只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是他深爱着的,他渴望已久的人。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 狂喜之中,他得到了她,也献出了自己。 “弄影,我爱你……”沙哑的声音一遍遍念着她的名,诉说着他的情意。 “我也爱你。”低柔的声音是他模糊的神志能抓到的唯一,他心中被充得满满的,似乎要溢出来一样,无法言予的幸福和喜悦。 他的弄影……她的双眸,映着他的影。 他的弄影……他的…… 他的。 晨光射入,皓凡缓缓睁开眼。 熟悉的床,熟悉的屋子,只是摆设有一点陌生。他扫视一周,果然是皓月轩。 弄影呢?怎么身边没有人? 果然,是梦吗…… 不是梦!枕边留着她的香气,锦被温暖,带着他们缠绵过的痕迹。 她是生气了?后悔了?还是…… 他心慌起来,若为着自己的欲望失去她,他宁可死于欲火。 他挣扎着想爬下床,右腿上传来的剧痛告知他对自己下手之重。 “不要动!伤口会裂开的!”天籁一样的声音平复了他的惊恐,门外进来熟悉的身影。 弄影放下水盆:“一醒来就乱动,也不想想你腿上的伤,下手那么重,再不好好养着……要什么时候才能好啊……”她忽然有些神色忸怩,却是想起了昨晚,两人的激烈也是伤口扩大的原因之一呢。 “弄影……昨晚我有没有……伤到你……”皓凡见到她的神情,心中一热。 “没事啦,又不是小姑娘……”弄影绞着手指。她虽然不是不经人事的小姑娘,但怀孕三个月后便再未有过鱼水之欢。而且皓凡被下了药,格外的索求无度。直至现在,她体内似乎还留着他的热度。她低下头去,虽然没有脸红,却不敢看皓凡。 皓凡执起她的手:“弄影,对不起,我昨晚太粗鲁……一定伤到你了,是吗?我真该死……” “没有啦……”弄影更加忸怩,心下暗中责骂自己,又不是第一次,纹儿都四个月了,却如此面嫩。 可能是因为,当初的她,虽然喜欢并欣赏对方,却没有现在的心痛得拧起来一样的怜惜和爱。 那句“我爱你”,只对着眼前的明皓凡。 “弄影,我们早点成婚好吗?就在季庄,正好我师兄快回来了,让他给我们主婚。”他握紧她的手,像是打定主意一生不放开。 “干嘛这么急啊?你腿上的伤没好,而且镇天帮的事情还没完……”弄影奇道。 “我怕你有了孩子。”皓凡似笑非笑看着她的小腹。 弄影大窘:“不会吧……只一次而已……” “昨晚我虽然神志不清,但也知道绝非仅只一次。”皓凡好笑的看她难得窘迫的表情,“我绝不能让你受一点的委屈,也迫不及待想让你成为我的妻……唯一的妻……” 弄影心中想起海月之事,微微蹙起了眉。 “弄影,你放心,我会把一切处理好的。”皓凡知道她心中顾虑,“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的。” 他说话时表情极为严肃,儒雅的外表下竟然散发出决然的气势。弄影微微一怔,向来都是她安排一切,他的强势让她不习惯起来。 “可是我又没有答应你。” 皓凡听得此言,脸上现出惊慌。他抓住她:“弄影,难道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要考虑吗?” 他的强势消失不见,带着恐惧的眼震撼了她。她摇摇头:“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皓凡脸上一阵狂喜,弄影见他神色,心中温暖起来。 “好了,你先不要想那么多,你受了伤,昨晚又劳累过度。”弄影为他换好了药,把伤口包好,声音中透着羞涩,“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出去处理点事情,一会儿再回来陪你。” “你也不要太劳累了。”皓凡叮嘱,弄影冲他嫣然一笑,走出门。 冷雪昨晚处理完事情以后,带着锦纹住在皓月轩的偏房中,并着季庄派给弄影的丫环萌儿。弄影喂过锦纹,和冷雪一起前往锦兰轩。 “小姐,就算咱们问她,她也多半会找理由抵赖的。”冷雪道。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等着证据从天上掉下来吧!”弄影其实也不急着审问江湘绫,因为镇天帮接下来恐怕会大乱,自顾大概都不暇。她只要保证江湘绫耍不出什么新花样就好。 两人出了皓月轩没几步,便见一人向这边走来。冷雪扫了一眼,脸色忽然大变。弄影也见到此人,微微一怔。 那人看见弄影,上前拱手:“这位姑娘如此面生,想必就是云姑娘了。”他气宇轩昂,举手之间显得英气勃勃,眉宇间傲气十足。 “云弄影见过季庄主。”他们兄弟虽然性格不同,长相倒是相差不远,“弄影听说庄主这两天会回来,但没想到这么快。没有先去拜见庄主,真是失礼。” “云姑娘何出此言,听说姑娘这些日子帮了季庄不少忙,有劳姑娘了。”季勉之笑道。 “弄影见识浅薄,给季庄添了不少麻烦,又累得皓凡受伤,怎当得起帮忙两字?”季勉之知道的一切大概都是从他弟弟那里听来的,季励之要是能说她的好话倒也奇了。 “唉,都是我那弟弟不成材……对了,皓凡是在皓月轩吗?我想看看他的伤势。”季勉之说出他过来的目的。 弄影只觉得脸上发烧,他们两个的事情看来已经传遍全庄了。她点点头:“皓凡已经醒了,我让他多休息一会儿,好好养伤。庄主去看他,他一定很高兴。” “云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呢?”季勉之注意到她前往的方向,若有所思。 “锦兰轩。” “江姑娘……是她?”季勉之不愧是武林盟主,比他弟弟强多了。 两人知道对方的意思,相视一眼,弄影缓缓点头。 “好,等云姑娘回来,我们一起商讨一下。”季勉之刚刚回来,关心师弟的伤势,还没来得及把事情完全弄清楚。 6 “皓月轩见。”弄影继续前行,冷雪跟在她身边,低头走着。季勉之一笑:“那我就在皓月轩恭候……” 他一句话没说完,心中忽然大震。弄影身边女子背影苗条,竟是他心上无时或忘的身影。 “姑娘请留步!”他几步追上二人,一把抓住冷雪肩头,站在她面前。 冷雪心下惊慌,表面上强作若无其事,眼光不敢正视勉之,看向弄影。 弄影低声道:“有一就有二,真是……千万不要来一个‘无三不成礼’就好。”对着勉之笑道:“季庄主,这是弄影的丫环冷雪,您认识她吗?” 勉之盯着冷雪的眼,纵然她易了容变了相貌,她的这双眼早就刻在他心上,怎样也不会弄错的:“原来你本名叫冷雪。” “我一直叫冷雪,季庄主怕是认错人了。”冷雪阴沉着脸,想摆脱勉之扣着她肩膀的手,却怎样也动不了。 “认错人……怎么可能?”勉之笑笑,“你的脸虽然变了,我又怎会认不出你的眼?你的声音虽然带着苏州音,我又怎会听不出来?雪,你知道你离家之后,我找你找得多辛苦……” “季庄主,您恐怕真的是认错人了。雪陪着我多年,素来不离我半步,怎么可能是您要找的人?”弄影心中暗笑,名字长相声音都改变的情况下,这位季勉之竟然还能认出冷雪,可见他对她记忆之深。 “云姑娘,我想你心里也明白,难道还要我说出来不成?”勉之上下打量弄影,“寻常相貌易容成绝世美女,倾国倾城的美女反而易容成寻常颜色,佩服佩服。” “你张口闭口我们易容,你从哪里看出我们易过容?”冷雪挡住弄影,回护之意甚浓。 冷雪是在赌勉之不敢伸手动她二人的脸,勉之一笑,抽出佩剑刺向冷雪。冷雪自知不敌,竟也不躲闪。 勉之右手轻挑,剑尖在冷雪脸上轻轻划过,划出寸长的口子。伤口极浅,血却立即流了出来。 “季庄主!你这样伤我丫环,是何用意?”弄影声音冷冽,勉之却哪里管她,上前抱住冷雪,从怀中拿出金创药为她止血。 白色肌肤上殷红一道,哪里有易容的痕迹? “怎么可能……明明是你……”勉之忽然灵光一现,“原来当初的你才是易容过的!那个叫冷水的人诓我,你们根本不是双胞胎!” “本来就不是双胞胎,是三胞胎。”弄影听他连冷水的名字都说出来了,知道瞒不住,“季庄主,我知道你对雪一直念念不忘,但雪显然不喜欢你,你又何必为难她?” “她会爱上我的。”勉之紧紧制住冷雪,不让她从他怀中挣脱。 “你妄想!”冷雪武功不及他,一气之下冲他胳膊咬下去。 雪还是真的能吸血的——弄影心中暗道。勉之倒是甘之若饴,任由她咬。 “你是要带她走?”弄影见他转身,问道。 “难道还留着为你做牛做马不成?”勉之醋意甚深。 “对我客气一点,否则你总有一天会遭报的。”那个弄丢了妻子的秋震天就是殷鉴啊。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是绝对不会离开她的。”勉之也不转回身,眼紧紧盯着怀中冷雪,生怕漏掉一眼,她就不见了。 “那镇天帮的事?” “你们自己处理吧,我不管了。” “喂喂,武林盟主可以这么不负责任吗?”弄影又好气又好笑。 “那好,事情就交给我,代价是你不可以再控制雪。”勉之语声甚冷。 “我从来就没有控制过她。”弄影强调自己的无辜。 “那最好。三天后见。”勉之抱着冷雪,头也不回的走了。 “重色轻友……皓凡怎么会有这种师兄……”弄影轻抚着头,“三天,又是三天……这三天要我怎么办啊?连一个可以保护我的人都没有……” 没办法,不敢去锦兰轩了,还是赶快帮秋震天找冷烟吧! 她什么时候混到这么凄惨的程度了?形单影只……她当初为什么要取“弄影”这名字?一语成谶啊! 只能自己弄着自己的影…… 不过,没关系吧……她有皓凡呢…… 在外面游荡了半天,大致有了点端倪,弄影回到季庄。 那两位寻妻寻爱的男子终于找对了地方,而她只能祝福雪和烟。 尤其是跟了她最久的雪,雪对她太过在意,怕是看不见季勉之的存在。 不过,最需要祝福的该是季勉之吧,想让雪看到他,可是要付出很大心血的。 三天时间……他是要找一个地方把雪藏起来吗?季勉之该多多少少知道她们的身份,他不会给她抢回雪的机会。 轻轻笑笑,其实她也不打算抢回雪,雪对季勉之过份激烈的恐惧,谁说不是因为心中动摇呢? 而且她也有了新的生活,有皓凡陪她,就够了吧…… 说来说去,她其实也满没良心的,已经开始期待有他陪伴游遍大江南北的日子了——解决完镇天帮的事应该就可以了吧,那不远了。 三天时间找到烟,有秋震天,一切都好解决。 秋震天才是最过分的人,一切事情都是镇天帮搅出来的,本来就是他的责任,他却好像没事人一样。 不爱江山爱美人是吗?诺大的成就,可以为了烟放弃。为了找烟,甚至不在乎那些人把江湖搅得血雨腥风——真是自私呢! 但他对烟的心,是绝对的真,两人间的误会,应该很好解决吧!只要安静的坐下来把事情说清楚。 带着笑的叹口气,雪和烟颠覆了整个江湖,不知道水又怎样。 她的两位同胞姐妹都有了归宿,她相貌是三胞胎中唯一的平凡,希望有人能真正欣赏她,和她的茶狂。 有点寂寞呢……十岁起就陪着她的她们,终于还是离开了,各有各的生活。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进了皓月轩,她的一心人,在这里。 进去愣了愣,皓凡抱着锦纹坐在床上,励之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励之见到她,露出喜色:“你终于回来了,今天发生了件怪事呢!我哥……” “你哥拐了我的丫环,跑掉了。”弄影侧着头,带着一点妩媚和笑意,“他很重色轻友哦,本来是来看皓凡的,结果见了美女,竟然直接把人掳走就不回来了。” “啊?”励之被她说愣了,“你是说冷雪?我哥……” “你哥说他三天之后回来把事情解决。”真是的,要是这三天里他们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他就这么信任她的能力? “弄影,你能告诉我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我师兄在来看我的路上失踪,你说他拐了你的丫环,是指冷姑娘吗?”皓凡亦是大惑不解。 “你师兄,那位武林盟主季勉之对冷雪一见钟情,因为怕她跑掉,所以带着她去了某处。”弄影叹气,“唉,雪真是命苦,竟然被这种强盗一般的人看上了……” “我师兄不是那种人,而且,他似乎是心有所属……”海月失踪以后,勉之的慌乱与焦灼让他心中若有所悟。他是无所谓的,若海月有意,他会成全他们。 所属的就是雪啊!弄影心中暗道,却没有说出口。 “也好,这几天就休养生息一下,皓凡养养病,我有一点私事要处理。”弄影道,“二庄主你加强一下戒备,以免狗急跳墙。三天之后,一切就都能解决了。” 二人有点惊异的看着弄影,不知她的自信从何而来。皓凡清清嗓子:“可是,弄影,镇天帮失了人,不会甘心。更何况那个虬髯一定已经把你手中有流光剑的消息告诉镇天帮帮主了……” “流光剑不在我手里,它现在和它主人一起在季勉之那里。”弄影耸耸肩,玩味着励之不自在的表情,“你们放心好了,镇天帮那里有人应付,他们无暇攻打我们。” “况且,季庄岂是他们说打就打的地方,至少也要看看有没有那个实力才行!”弄影道,好笑的看励之的自豪。 小孩子的心性,应该不会发生兄弟阋墙的事情呢。冷雪对着这样的小叔,也不会太过困难。 “你说有人牵制住镇天帮?”皓凡问道。 “是的。”弄影看到他眼中疑惑,却不想现在便解释。 皓凡知她不想说,也不再追问,换了个问题:“听说你把湘绫软禁在锦兰轩里,她……” “我怀疑消息是她走漏出去的。”弄影道,蹙起眉。 “我问过江姑娘,她说她是放心不下大哥才跟去的,结果被捉……”励之多多少少也处理了一些事情。 “那么是你又告诉了谁?此事只你我皓凡冷雪和季老夫人知道,你还可以怀疑谁?”弄影冷道。 “我……”励之低下头。 “好了,湘绫确有可疑之处,励之,你就派人看住她,不要让她出门。”这件事上江湘绫有着很明显的动机。镇天帮的人虽然以羞辱皓凡为理由对他下药并把他二人关在一起,但他们算是有婚约,即使发生什么,也不会让皓凡名声扫地。 想来想去,此事极不合理,却与江湘绫有利。若木已成舟,他再怎么怀疑,也只有娶她负责——这,会不会是她的目的? 可是她一个普通女子,怎么会跟镇天帮有联系? “弄影,励之问不清楚,你为什么不去审问她呢?”皓凡问道,弄影也不一定会问到什么,但至少她可以发现一些破绽。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还有什么可问的?”弄影回答,“反正她现在在我们控制之中,等找到证据以后再处置她也不迟,省得有人说我公报私仇。”眼睛看向励之。 她和江湘绫的关系有点尴尬,最好是在一边抛清,不要把立场摆的太清楚。 皓凡知她想法,也不再说什么。三人又谈了一会儿,弄影担心皓凡身体,把励之赶走。 皓凡凝视弄影,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让他非常的迷茫和不安。 她是一个迷,她的身世来历他几乎一无所知,甚至她对他的感情,他也不敢确定。 话到了嘴边又咽下,他连询问都不敢,怕她不快。她的从容是一种无比的领导气势,几乎是君临天下的威严。 “是纹儿又哭了吗?真是!也不看你伤还没好,竟然把她交给你看。”弄影接过锦纹,转过身为她哺乳。 “不是萌儿的错,是我听纹儿哭,叫她抱来的。”皓凡笑得满足,“我只是腿上有伤,又不妨碍看锦纹。” 弄影的羞涩和责怪表示了她的在意,他还要什么呢? 冷雪不在,弄影住进了昨晚她的偏房——其实昨晚之前冷雪也没有住过那间偏房,而是和弄影住一间。 皓凡顾忌弄影名声,本是要搬回文渊阁的,但弄影说搬来搬去对他的伤腿有碍,他也就不再坚持,反正二人很快就要成婚了。 不过之后两天,二人未再有亲密。他尊重弄影,不想在成婚之前冒犯她;弄影却是考虑到他的伤。 弄影这两天似乎很忙,白天总是看不到人影。回季庄的第三天上,他的腿好些了,决定去一下锦兰轩,亲自问问江湘绫。 “姐夫……”皓凡一进锦兰轩,江湘绫便扑了上来,成串的泪珠一点不吝啬的落下,精致的脸上一片狼藉。 皓凡退了几步,不让她的手碰到自己,江湘绫一愣之下,哭得更加惨烈。 “姐夫……你也相信她的话,怀疑是我向镇天帮告密的?”江湘绫声音哽咽,充满了不敢置信的伤心。 “不是的……只是,我快成婚了,要避一下嫌……”皓凡仔细看她的眼,却只见泪水。 “成婚……是和云弄影吗?”江湘绫见他点头,哭得更凶,“原来如此,是她对你们说我是奸细是吗?姐夫……我……我……” “弄影没有这么说,只是此事只几个人知道,你身处嫌疑之地,所以……”皓凡斟酌着词句。 “所以把我软禁起来是吗?姐夫,若论嫌疑的话,云弄影要比我大得多吧!我只是从季二哥那里听说你们要去攻打程庄而已,但她可是一切的谋划。” 皓凡失笑:“不可能会是弄影的。” “为什么不可能?在各地的绣女被害死得差不多的情况下,为什么她可以安然无事?为什么她对镇天帮了解那么多?为什么她能自由进出程庄救人而不被捉?”江湘绫抬头,眼因水雾而氤氲,看不出情绪,“而且,那天,我见到了一个人。” “一个人?” “他们把我送到那间暗室的时候,只限制住我的行动,我的意识还是清醒的。点穴使我昏睡的,是云弄影。” “但,可能是她武功不够好吧,点得有一点偏移。冷雪夹着我出来的时候,刚好撞到门,竟然解了我的穴。” “于是,我听到她和接应她的男子说话,那个男子,她叫他秋震天。而且,听他的口气,似乎云弄影和他有什么密切的关系……搞不好,锦纹那孩子……” “不可能……”皓凡脸色有一些发白。 “不相信的话,你今晚自己去看啊!云弄影告诉他三天后来季庄,算来该是今晚吧!”江湘绫一双眼直对上他的,“你是被秋震天捉到的,应该还记得他的长相吧?我言尽于此,以免有人说我挑拨。事情真相如何,还是姐夫你亲自去看吧!” 皓凡愣了,江湘绫在他家住了三年有余,在他心中,她就像是小妹妹一样。但此刻,她的犀利让他吃惊,而她的语气,竟与弄影有几分相似。 心中烦躁无比,这种一拆就穿的事情没有说谎的必要,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不会的,弄影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他明白她。 但是……锦纹…… 弄影从来不提她的“先夫”,莫非…… 而且,记得弄影曾经猜测过秋震天可能不在帮中,但审问他的“帮主”,的确是自称秋震天没错。 弄影提过她和秋震天有一点关系,她能将他从防范严密的镇天帮中救出,难道…… 摇摇头,他要相信她。 即使疑尽天下人,也不会怀疑她。 今天的弄影显得格外高兴和轻松,他问她原因。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朋?谁啊?” 她迟疑了下:“明天季勉之就回来了,一切问题都可以推到他身上,不是很好吗?” 她眼光一如既往的幽深,他看不懂。 心,好慌。他怕极了江湘绫的话。 不是怕她背叛,而是怕她离开。 他何德何能,她为何会为他停留? 他不愿怀疑,不想怀疑,却一点点的怀疑。 也许,不是怀疑她,是怀疑他自己。 弄影不知他的腿已好大半,天色将晚,她回了屋。 皓凡见她屋中升起一缕轻烟,袅袅的,在夜空中格外显眼。 他心下一凉,这烟明显是传讯和定方位用的。弄影在给谁传讯?又是在等谁? 他慢慢走出门,躲在窗边。 半晌,一条身影闪过,闪得极快,但他还是看出他的面貌。 果然,是秋震天,那天审问羞辱他的人。 他握住拳头,止不住发抖。 有一种冲动,想马上回过身,回房间去。装做什么都没看到,粉饰着太平。 一直以来,他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相信她,她隐瞒什么都相信她,那么,为什么不继续蒙起眼睛,继续相信? 他呆呆的站着,没有回身,任屋内的话语一句句传入耳中。 “条件。”秋震天的声音,怎样他也不会认错。 “这么急?”弄影坐在床上,慢条斯理的说。 “为了妻子和孩子,怎么可能不急?” 弄影看着他,轻笑着:“把事情解决。” “解决?怎样算是解决?要杀江湘绫是吗?” 弄影的声音有些迟疑,语气却是毋庸置疑的坚定:“是的,杀了她。” “你忍心?” “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不忍心的?” “然后呢?” “我都能忍下心了,你还要回护谁?彻彻底底的……把事情解决吧……” “谁?”秋震天忽然喝道,手中镖射向窗子。 皓凡苍白着脸从阴暗处走出,手中拿着镖。 “秋震天,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秋震天看看他,对弄影道:“你是要嫁给他?” “是。”弄影点头。 “见过多少次都觉得他很傻,你确定?”秋震天的话刺耳已极,在皓凡心中又添了一丝痛。 “你是不是管的太宽了?别忘了,现在是你求我……”弄影注意到皓凡的脸色,心下一颤,“皓凡,你……” “你曾经说过,你和秋震天有一点关系……这就是你们的关系吗?”皓凡看二人,弄影坐在床上,秋震天就站在床边,形成一种绝对的暧昧,“没想到湘绫说的竟然是真的……你才是……” 弄影表情变得极为僵硬:“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不用遮遮掩掩的。” “遮掩,还有什么可遮掩的……我在外边听得清清楚楚,还用遮掩什么?”皓凡闭上眼,“没想到我费尽心机去找绣女事件的凶手,而那个人却一直在我身边。” “喂喂,我想你是误会了……”秋震天看弄影滞住的眼神,连忙解释。 “误会?我亲耳听到,还能怎么误会?你敢说你不是秋震天,不是镇天帮帮主吗?你们不是在商量怎么杀人……”他声音忽然凝住,眼光落在桌上。 “这……这是……”他走过去,拿起桌上首饰盒里的一根珠钗——弄影没有把东西都搬到偏房,只是一些随身用品,包括首饰盒。 “这支珠钗……你是从哪里得来的?”他双手颤抖,心头的恐惧渐渐扩大。 “你已经认定了,又何必问我?”弄影听出他语气中的怀疑,心中的怒气加深。 “这是皇上赐给海月的,天下不会再有第二支……”皓凡抓住弄影,“是你杀了她?” “是我!那又怎样?”弄影抬起头,倔强的眼看向他。 “你不要也怄气嘛……”秋震天不知该不该说实话,只好劝弄影。 “庄海月本来就是死在我手上,她要是活着,弄影针就永远没有超过她的可能,我自然要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弄影眼神冷冽,“她不过是因为皇上赏识,封了一个‘针神’的称号。若论绣艺,她哪里胜过我?凭什么她就可以以着‘针神’之名称霸?” “你……好狠……”皓凡的眼逐渐变冷,他和弄影双目相接,两人都打了个寒战。 “你今天才发现我的真面目,已经晚了。”弄影失望到了极点,反而豁出去了,“有本事你就杀了我,给你妻子报仇!” 皓凡下意识的摸佩剑,弄影心冷下来。 “只要我在,你就不能动她一根汗毛。”秋震天挡在弄影身前,不怒自威的气势极强。 “你不要管,他要杀就杀!”弄影声音极冷。 皓凡看他二人相互回护,心中一痛更甚。他手碰到剑,颤抖的愈加厉害。 “你……”他声音发颤,无数个念头在脑中划过。 想起海月,他们夫妻之间谈不上相爱,却也平静;想起师兄,他总说他要将这个血雨腥风的江湖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他也做到了;想起湘绫的内疚,一定要和他一起找海月;想起十个月以来的到处追寻和每一次的失望;想起近几个月众绣女的惨死,她们家人的苦痛。 那些人失去的生命,江湖的纷乱,竟然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倔强无比的女子?只是为了不甘,为了声名? 他看着她,她眼中有火,烧得旺盛。 难道,他一直没有看出的东西,竟然是她的野心? 那么,他该怎么办? 手抖得厉害,握不住剑,这样,怎么可能拔剑以对? “听说秋帮主武功很高,在下想向你讨教。”他终究拔出了剑,却是对着秋震天,“上次我是受制被擒,没和秋帮主切磋,实在是遗憾。” 他举起剑,正对秋震天。 “你搞错了,暗算你的人不是……” 7 “事情和他无关,你要做什么,尽管冲我来好了。”弄影从秋震天身后走出,反挡在他身前,让剑尖对着自己。 “你认定我不敢动手?”皓凡剑尖在抖。 “你当然敢,你有什么不敢的?”弄影清澈的眼看着他,清清楚楚映出他的影。 皓凡手越抖越厉害,“当啷”一声剑落地,他苍白着脸,退了出去。 弄影向窗外看去,他竟然不是回皓月轩主屋,而是走向文渊阁。 她冷笑,笑中却带着凄楚。秋震天看到她眼中泪光,明显已极。 “何苦,你解释清楚不就好了?” “他不该怀疑我,如果连信任都谈不上,他也敢说他爱我吗?” “可是咱们刚才的情景和说的话都很让人误会啊!”和弄影这种人说话就像是猜谜,因此他也习惯了凡事简言。 “他若知我,就不该误会;他既误会,就说明他根本不了解我这个人。他既然能把我看成是那种任意杀人的女子,我就没有必要跟他解释。” 秋震天看她,缓缓摇摇头。 “你太傲了。” “我本来就是骄傲的。”她一生行事但凭自己所好,世人毁誉她丝毫不放在心上。和她亲近的人除了血亲也就只有冷家三姐妹,他们无不放任她的自由,无条件支持她,信任她,她又几时尝过被所爱的人怀疑的滋味? 她活着她的活法,不在乎别人的语言,也向来不会解释。 冷雪她们就永远不会怀疑她,就算天下与她为敌,她们也会站在她这一面的。 她倔强的抿着嘴,仰起的头盛着欲盈眶的泪。 “这只能证明一件事。”秋震天道。 “什么?”弄影保持着声音的平静。 “不管多聪明多大度的人,在爱情中,也只是傻子,只会小心眼。” “记得当初你笑我的时候,多么的冷静和睿智,可是到了你,也只是如此而已。” “这件事上,明皓凡错的绝对没有你错的多。” “一个人,即使再爱再信任另一个人,总是要有一些保证的。你一直把自己弄得神神秘秘的,他对你没有半分的了解,你要他怎么无条件的完全相信你?” “你对他的爱,是一种高高在上。你认为你肯爱他,就已经是他的幸运了,他应该以感激的心态面对你,像冷雪那样对你盲从。” “我没有!”弄影瞪着他。 “你确定?”秋震天扬着眉,“你让他信任你,你却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他,你不告诉他你的秘密,甚至因一时之气让他更加误会你,你确定你是爱他?” “我看不出你有怕失去的心态,你爱的,与其说是他,不如说是你自己。因为他爱你至深,所以你收下他;当他误会你时,你可以大大方方放手,不带一点留恋。” “不是的……” “天下最了解你的人莫过于雪水烟三人,我和烟在一起那么久,又怎会不知你?” “你和烟还不是因误会而分开,也好意思说我?”弄影反击。 秋震天苦笑:“所以说,再聪明的人,在爱情中也只是傻子;再多的道理在这里也行不通,只能凭着感情行事。” 弄影静默,但心中仍是气愤难平。 “替我祝福他吧!我回去解决事情去了。江湘绫的事情交给我,我保证在几天内把她揪出来;至于震海……能不能给我多一点时间?” “你可以先不杀他,但是一定不能让他再兴风作浪。”弄影点点头,“只要你把镇天帮管好,我就告诉你烟在哪里。” “那我先告辞了。”秋震天转身欲走。 “等等。”弄影喊住他,“我明天上午搬离季庄,你过来接我。” “不会吧……你要我……” “我现在可是四面楚歌,随时可能有人出来给我一刀。我要是死了,你永远也别想找到烟。”弄影威胁着他。 “可怕的女人,有人敢看上你,真是你的运气。”秋震天嘟囔着。 “你说什么?”弄影蹙起眉。 “没,我走了。”秋震天大模大样的从门口出去。 这女人其实有着极为霸道的脾气,只是很少形之于外。 他的强势常常败在她手下,但没有办法,谁叫她是他妻子的主子呢? 可怜啊,爱上她的男人。 锦纹哭了出来,声音传遍整个季庄。 弄影哄着她,委屈的眼泪也不自禁的涌上。 要她迁就……凭什么?要她解释……为什么? 他是爱她的,那他就该相信她才是。若连信任都谈不上,还说什么爱? 不相信她,却相信那个江湘绫。 她哪里有错? 月缺了一角,乌云遮过来。透过云的间隙,月光隐隐透出,弄着地上的影子。 她和秋震天共处一室的亲密乱了他的心,若不是有着特殊的关系,弄影也不会如此不拘小节。 他闭上眼,原来,她的心狠和她的隐瞒都不是主因。说穿了,他是在嫉妒,也是在不安。 那个男人很了解她的样子,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爱上了一个人,却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他眼中的样子。 弄影啊弄影,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翌日,弄影从床上爬起,继续收拾东西。 这一夜,其实是无眠的。翻来覆去,只是想着昨晚的事,和秋震天的话。 其实她赌气,有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皓凡竟然相信江湘绫,而不相信她。 好啦,她是在吃醋,她知道。 江湘绫和皓凡,毕竟有“父母之命”“妻子之言”,连励之都知道江湘绫“不是外人”,轻易的把他们拟定的计划告诉她。 而她云弄影,又算是什么? 踩着椅子,她的轻功低得很,这一次又没有人可以帮她,拿下画成了一件苦差事。 倔强的咬紧牙,不让泪水盈眶。她不是娇娇女,虽然十岁以后诸事顺遂,却也尝了十年的人世辛酸。苏州一向富饶,“一郡丰收,可供数郡食用”、“苏湖熟,天下足”,但那份富足,却不是对着平民如她而言的。 挖野菜去卖,帮母亲缝补——对女工的喜爱,在那时便已经显现,家里却穷的没有办法让她拜师,直到…… 叹了口气,将画轴收好,额上已经沁出汗珠。搬过来的时候要是想到有搬走的一天,应该就不会拿这么多东西了吧——她,真的短视呢。 抱起锦纹,这孩子一向机警得很,知她烦躁,竟然不敢哭泣。想起江湘绫那只鹦鹉,小孩子就像动物一样,因为没有被太多的东西所污染,反而能感应到周围的气氛。 锦纹忽然抱紧她,她一愣,这孩子很少粘她,这样的依赖有点不寻常。 瞬间她明白了女儿的恐惧,门外脚步声响,一股杀气袭来。 弄影也不惊慌,抱着女儿打开门。门外是一队官兵,杀气腾腾,话也不说进了屋子,开始翻着她刚收拾好的东西。 “你就是云弄影?”领头的人问着。他的服色与其余人不同,语气也倨傲得很。 “是我。”弄影淡然道。 “那好,你跟我走一趟吧!”他伸手拉弄影,弄影一甩:“我自己会走!” 翻东西的官兵中一人拿着她的绣画:“找到了!是这个吧!” 领头人看了看,点头:“就是这幅,拿好,咱们去大厅,看明皓凡还怎么说!” 弄影心下忽然轻松起来,她本以为是皓凡找到她这个“凶手”之后报官的,但看来似乎不是。 她抱着锦纹,向季庄大厅走去。 季庄大厅周围官兵环绕,弄影笑笑,进了门。 厅中除了官兵,便是熟人。季老夫人、明皓凡、季励之、江湘绫,有一个稍微少见的,是苏州知州吕尚止,弄影认识他,但他认不出她来。 昨晚到今早,江湘绫的动作算是很快了。弄影一晚潜心思索,自也想到了可能是自己点穴功夫不到家,没有让她当真昏迷过去——点皓凡的时候倒是满准的,奇怪。现在她的嫌疑洗清了,最怕的自然是自己翻供,秋震海不方便露面,只有见官了。 形势真的是瞬息万变啊,座上客与阶下囚,相差不过毫厘。 “大人,这是在云弄影屋中搜到的反画。”领头人呈上她的绣画,吕尚止粗暴展开,弄影心痛的蹙起眉。 “这小小一幅刺绣,怎能称得上反画?”皓凡竟然站出来为她说话。 “是啊是啊,云姑娘是知名绣女,绣一幅画,算不了什么的!”励之虽然喜欢和弄影作对,但被她打之后,却对她油然生出几分敬意和亲切。 “哼,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分明就是心怀前朝!还有这里……”吕尚止指着画下弄影提的一个“李”字,“是怀念李唐,还是李顺啊?” “李顺”二字一出,整个大厅顿时寂静无声。王小波、李顺起义至今不过三十年,蜀人至今不忘二人。李顺未死之说流传甚广,益州(成都府)几次起义,均有人打着李顺的旗号聚集人心。朝廷对此事自是极为看重,明着暗着处置了不少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弄影冷哼了一声。 “欲加之罪吗?听说你和镇天帮来往密切,想必有不少证据吧!给我搜她的身!”吕尚止一声令下,一官兵上前。 “不用你搜,我自己拿!”弄影岂能容他碰她一根指头,从怀中拿出震天令,扔到地上。 “震天令。”吕尚止拾起令牌,读上面的字。 “你既然早知道我有这令牌,又何必装腔作势?”那天她提人的时候出示过令牌,江湘绫当时在暗室里,自是不知,吕尚止想必是从秋震海处听来的。 “哼,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吗?”吕尚止转头对脸色苍白的皓凡说道,“明兄,前几日季庄死的人你们说是镇天帮所杀,现在,你还想回护这女贼吗?” “不止呢!这几个月来各地死的绣女,都是被她害的。她想害死所有的刺绣高手,成为刺绣第一人,我师姐针神就是被她杀的。”江湘绫站出来,对吕尚止说道。 “好一招嫁祸,最开始的时候你就打算好了要嫁祸给我,是吗?”弄影问道。 “人证物证皆在,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吕尚止一声冷笑。 弄影不怒反笑:“这也算人证和物证?大宋律里没有这一条吧!”一幅绣画,一块令牌和江湘绫的只字片语,那样也算不上什么证据。 “看来不给你加刑你是不会招了,给我带回府!”吕尚止下令。 “吕兄……”皓凡见到震天令,对弄影的怀疑又加深了几分。但听得吕尚止要带弄影回知州府,又要上刑,心里一震,禁不住开口。 “明兄,令夫人是她害的,你还想为她求情不成?我们官府虽然少管江湖中事,但死了人,总不能让你们自行解决。明兄名震天下,可不要为了回护这女子犯官,累了自己,也累了家人。”吕尚止也知皓凡与弄影关系非常,几句话堵住他。 弄影抱紧锦纹,不再说话,一双眼看着皓凡。皓凡回视她,心中挣扎。 他……真能眼看着他们捉她到官府,对她大刑伺候,给她加个罪名处死? 然后,他永生也不会见到这双眸子,他的影子,再也进不了她的眼。 他听不到她的侃侃而谈,见不到她的嫣然一笑,连她的香气,也会离他远去。 永生永世……就连她的影子,也不可能再捉到…… 她的淡定,她的从容,她的灵慧,她的狡黠,她的一颦一笑……都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怎能?怎能让她的眼染上无助,让她的发凌乱,让她的肌肤裂上血迹斑驳的伤? 怎能让她的双眸失去光彩,让她的纤指变成死白,让她的唇无法再度张开,让她的心中,永远记不起他的名? 她是弄影,他爱她;她杀了人,他爱她;她是别人的妻子,他还是爱她。 他怎能让她死?他发过誓的,他要保护她,直到他失去生命。 他要救她,然后上金銮殿向皇上告罪。人是他救的,只要不牵连家人,就算凌迟也无所谓,只要她活着。 只要她活着…… 官兵伸出手拉弄影,她的眼现出绝望之色,不是绝望她的困境,是绝望他的无情。 他说,就算死,他也不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 世间人啊,总是轻易的说出誓言,相信的人,是傻子。 她一向聪明,怎么也忽然变傻了? ——娘,你明明会武功的,为什么要过这么困苦的生活? ——我是在赎罪。 ——赎罪? ——是啊,赎罪,为我天真的爱犯下的错赎罪。 ——爱? ——是啊,爱,我曾经相信过,却为之毁了我一生的东西。 “庄生晓梦……”她喃喃自语,原来,她以为的白头不相离,只是一场梦罢了。感情这东西虚幻缥缈,她抓到的只是影子,她却以为她得到了所有。 他的真心,甚至经不起一点谣言。 官兵的手几乎碰到她,她瞬间心如死灰。 这样跟他去了,屈打成一个招,然后“畏罪自杀”,倒也干脆。 怀中传来温度,是锦纹。 呵呵,虽然这孩子一向讨厌她,但身为母亲的,怎可能弃她不顾? 游遍天下山水……成为刺绣第一家……她都能放弃,只有这孩子,是她心上的肉。 一咬牙,神志恢复了大半,声音不再甜软:“秋震天,季勉之!你们给我滚出来!想着我死是不是?” 同一时间,皓凡手中剑出鞘,向抓弄影的官兵挥去。吕尚止早就料到此处,抽剑相还。 那官兵手将将碰上弄影,窗外两个身影晃进来,一剑一镖,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便倒在地上。 “是谁欺负我的宝贝女儿?”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威严无比。众人延声音看去,门口三个身影,两男一女。前面一位男子眉宇之间隐含怒气,本就威仪的脸上一片萧杀。 皓凡正在思索弄影适才骤变的熟悉的声音,见到这名男子愣了愣,马上回过神来,拜倒在地,另一旁吕尚止也跪倒,两人声音中充满了不敢置信。 “草民(臣)参加皇上。” 此言一出,大厅里所有人皆跪倒叩头,连秋震天和季勉之亦不例外,只有一人尤自站立。 真宗看着那人,眼中现出一点迷惘。他身后女子轻声道:“那是小姐。” “乖女儿,谁欺负你了,跟爹说,爹帮你弄死他。”真宗看到那人的眼,向她走去。 “爹!他们欺负我!”弄影扑上去,扑到真宗怀里,哇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女子接过锦纹,让她可以抱住真宗哭泣。 “乖女儿,不要怕,爹在这里,没有人敢欺负你。”皓凡和吕尚止几曾见过这般慈父状的真宗?全都愣住了。而且真宗竟然不自称“父皇”,而是平民所说的“爹”。 弄影越哭声音越大,锦纹听到她的哭声,小嘴一扁,也哭了出来。 那女子抱着锦纹,一时间不知怎么办才好。弄影哭泣之中尤自能分辨女儿的声音,一指皓凡:“水,把纹儿交给他。” 皓凡看向那女子,更加吃惊:“你不是海月身边的丫环绢儿吗?” “我叫冷水。”冷水把锦纹递给皓凡,马上止了她的哭声。她笑道:“不愧是锦纹的爹,好用得很。” “锦纹……的爹?”皓凡呆呆的重复着她的话,虽然听到弄影不带苏州腔的声音时他就有一些怀疑,但怎样也想不到他隐约的感觉竟然是真的。 “乖,乖,不哭,海月不哭。”真宗哄小孩一样哄着怀里的弄影——或者说,海月,庄海月。 冷水看着发呆的皓凡,叹了口气:“小姐,我怎么看不出这位少年成名,文才武功均属上层的姑爷兼大伯的笑凡居士哪里聪明呢?” “兼大伯?”海月好功夫,一边哭着一边还能说得出话来。 冷水脸上一红,忸怩的低下头:“我嫁给他弟弟了……” “妍琴呢?”皓凡的弟弟明皓宇早有妻室,冷水也不是会做人家妾的料。 “和别人私奔了。”冷水说来有点心虚,杜妍琴的私奔还是她帮忙的呢。 “对不起。”皓凡越听越奇,她们提到的人与他休戚相关,他却一头雾水,“我可以问一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是不是你小子欺负朕的女儿?你个负心汉,早知道当年就不把海月指婚给你,亏得海月还替你向朕求情。”真宗瞪了他一眼,回头安慰女儿,“海月,这家伙怎么欺负你了,告诉爹爹,爹把他抄家灭族!” 海月无奈抬眼:“爹,水现在是他弟媳,你抄谁的家啊?” “我可以大义灭亲的。”冷水举手。 海月叹了口气,从眼泪汪汪中恢复:“算了,我弄出来的事情,还是我自己解决吧!” “我本名就是庄海月,是我爹在民间偶尔不小心留下的种。”官兵被清出场,大厅上只剩相关的几人:真宗及其侍卫冷然、海月、冷水、皓凡、季老夫人及季家兄弟、秋震天、吕尚止和江湘绫。海月到里屋卸下了易容,明艳无双,果然是大家都熟悉的脸。 “爹和你娘是真心相爱的。”真宗连忙声明。 “爹,你要我把当年的事情也回顾一下吗?”海月眼神冷冷的,不耐烦他的打断。真宗端坐着,不再说话。 “我出生在苏州,幼时家境困苦。我娘一身武功却从不以此谋财,因为她要赎罪。”海月看着真宗,他心虚的别过眼。 “我娘是在开封附近长大,乡音难改,我跟着她学话,因此,我的乡音就是开封官话,然后才是苏州话。” “十岁那年,爹找到了娘和我,把我们接到开封近郊。我自幼对刺绣极为着迷,娘把我送到了苏绣名家江夫人那里学绣。”海月眼光看向湘绫,“你们一直以为我是开封人,家境富裕,其实不然。” “爹对我,可能是出于补偿的心理吧,有点宠爱过度。冷叔叔是爹的侍卫,冷姨保护我娘,他们的三个女儿,冷雪、冷水、冷烟则是跟着我。她们三个武功都不错,当然最高的还是雪。” “十四岁那年,我的绣艺已名扬天下,爹封我为针神,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海月蹙起眉,皓凡心中一动,这是弄影惯有的神态。 “爹最多事了,这样一来,还要我怎么玩啊!无论我是不是真正的第一,御赐的称号都会永远跟着我。”海月仰起头,不服输的表情,仍然是弄影特有的,“我才不要仗势凌人,不管我得到什么称号,都该是天下绣者看到我的绣品后心甘情愿给予我的,而不是一个宠爱女儿却对刺绣一窍不通的皇上封的。这称号对别人而言可能是荣耀,对我,却是负担。” “就像你们江湖中人,若我爹封季励之一个‘剑神’的称号,大概没有人会心服吧!”励之在一旁哭笑不得,看着他的哥哥,勉之却不动声色。 “如果是在江湖,其他人自然可以向励之挑战。但绣艺高低本就难说,世人也没有那么高的鉴赏能力,针神既然是皇上封的,就一定是最好的。” “我心里很呕,而且当时我的风格渐渐转变,从师父的单纯摹画中跳出来。加之师父虽对我很好,师妹却在内心嫉我恨我,几次三番要师父藏艺,我不想看她们母女为我而失和,想出一个主意。” “针神的绣艺停滞不前,相应的,出来一个弄影针,自己打下一片天。”海月笑笑,极为骄傲的,“弄影针的出现仰仗雪水烟三人,她们帮我把绣品拿出去,打下名声。” 她看向江湘绫:“师妹,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十四岁之后,我的绣艺就不再进步了呢?还是你真的认为我是‘小时了了’的人,所以放下了心呢?但我那时的绣品数量明显变少,你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江湘绫看着她,一片茫然。 “爹就是喜欢瞎操心,十七岁时,他很兴奋的说发现了一个少年才俊,硬要指婚给我。”海月眼光转向皓凡,皓凡对上她的眼,眼中带了祈求。 “我本来是死也不想同意的,但见爹说的那么兴高采烈,也就顺口问了一下那位‘少年才俊’的姓名。”她叹口气,“也不知道我这一问到底是对是错,爹告诉我,是明皓凡,名扬天下的笑凡居士。” “我承认我动了心,笑凡居士丹青妙绝天下,我精于绣画,自然对丹青研究颇深,却只能摹出笑凡居士的画的形。他用笔神乎其技,单从几幅画上是无法捉摸的。”皓凡听得此言,苦笑一下。 “于是,我同意了,反正我这一生也没想过要嫁人,随随便便嫁一个,尝尝为人妻的滋味,倒也可以增长一下见识。”海月说得轻松,皓凡心中苦涩更甚,“而且还可以偷学笑凡居士的画艺,很划得来。” “嫁人的时候发生了一点麻烦,那就是我只想带一个陪嫁丫环,不要吓到明家,也不要给他们仗势欺人的感觉。但是,我的丫环有三个。”海月看向秋震天和季勉之,“这一点上最了解的大概就是你们两个了吧!尤其震天兄。” “第一个离开的人,是烟,三胞胎中最小的一个。她一向自由,徽州和明家都不适合她。她自己到处游荡,然后遇上了震天兄,被娶回镇天帮。”秋震天笑得温馨,大概是想起了往日。 “即使如此,还是有两个人陪在我身边。雪是大姐,水是老二,她们的决定就是轮流陪我。雪和烟相貌相同,水则是三人中相貌最平常的一个。” “她们把漂亮的脸都抢走了,我也没有办法。”冷家三姐妹向来不以相貌为意,冷水笑着补充道。 “雪说丫环不可以抢小姐的风头,于是易容成水的脸。她对我最忠心,一年十二个月之中,倒有十一个月是她在陪我。水大多数时间里是到处找茶叶找泉水,忙得很。” “这样,我嫁了过去,因为开始的时候就打算好了学成之后就跑,我表现得一直很完美,完美的庄海月,完美的明家少夫人。” “一年后,师妹来找我,因为师父夫妻双亡。”海月顿了顿,声音有点哽咽,“师恩深重,不管师妹是怎样对我的,我总要照顾好她唯一的骨血。” “烟和震天兄的事情我曾经插手过,对镇天帮也有一定了解。当师妹和秋震海来往时,我是知道的。”她看着江湘绫的震惊,笑笑说道,“秋震海是震天兄的双胞弟弟,似乎是影子一样的存在,很少有人知道他。他野心极大,师妹也是。” “师妹,你是爱着皓凡,还是只为了和我抢丈夫呢?你对秋震海,又是怎样的感情呢?他对你的一往情深,你该知道吧!”海月一向弄不清他们二人的关系,但她也不想知道。 “秋震海帮师妹暗算我,可惜有雪在我身边,怕是没人动得了我。但是,我发现一件事,那就是,我怀孕了。虽然一直在防着,却在离开的前夕怀孕了。” “怀孕的人要好好保护自己,明家不是一个好地方。而同时,又发生了纳妾这件事。师妹哭着求我,说她和皓凡彼此有意;明老夫人找我,说皓凡已经同意了,我是贤妻,三年无所出,不该反对的。”海月语气平常,却是积怨极深,连声“娘”都不肯叫。 “‘那就这样吧。’我的相公不以为意,一个妻子也是娶,多一个妾也无所谓。”海月的眼对着皓凡,“我不怨,只是觉得可悲,为他,也为我自己,甚至为师妹。” “于是,我离开了,自以为能解决一切。却没有想到,我的那位相公还是觉得内疚,没有娶师妹,而是试图找回我。” “我哪里是那么好找的啊!而且,我带走的人是雪,水继续扮着丫环绢儿,迷惑众人。”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单身出走的,结果却是两人。 “也有没被迷惑住的人吧!”季勉之开口,“我一见到绢儿,就知道她不是我要找的人。” “这位季勉之盟主,自见过雪一面之后便对她念念不忘,要不是我抓的紧,早被他抢走了。”海月看向冷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动请缨帮我相公寻我,却寻出了关。” “是我啦!”冷水很骄傲的说道,“我告诉他你们出了关,他竟然傻傻的信了。” 勉之气极反笑:“雪有你这种妹妹,真是不幸。” “我到处闲逛了一段时间,终于没有办法到处乱跑了,只好回苏州。这宅子是以前买下的,苏绣大家嘛!总要在苏州有一个着落。所以,我回来了,以云弄影之名,回到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海月站起来,走到江湘绫面前。 “师妹,如果你不是狠心到想杀尽天下知名绣女的话,我不会插手任何事情。云弄影就是云弄影,和谁都没有关系。” “因为锦纹这孩子,我一直没有办法抽出手来。尤其震天兄当时还去千里寻妻,把整个镇天帮丢给秋震海,任他把江湖搅得乌烟瘴气。季盟主又被骗去关外……”海月叹气,“因此而生出的死伤,应该算到我头上。我不忍杀你,结果害了众多的人。” “锦纹三个月大时哭得昏天黑地,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这位相公找上门来。寻上门的原因是雪有一次把庄海月的绣品当成云弄影的交给绣庄,只为了当时少一幅绣画,而我正在休息——雪对我的关心,真的是太过了。”海月好笑的看着勉之皱起眉,喝了几瓶醋的样子。 “他怀疑我,但我是何种人,还瞒不过他吗?雪的易容术妙绝天下,我擅长学人声音。更何况,我生了子,身材也与往日不同。明公子从来不曾注意过他的妻子,自然也认不出来。” “后面的事情就不用我说了吧!我被卷进了绣女事件,用流光为饵,设了个陷阱,却因一时疏忽满盘皆输。本来想用爹给我的金牌讨救兵的,结果发现苏州这位知州也是秋震海一派的人。还好震天兄和季盟主同时回来,否则事情会越来越麻烦。” 她转向冷水:“水,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是收到我的信了吗?” “什么信啊!是皇上听说各地绣女被害——他的消息也真的很闭塞,要广开言路啊!——马上吓得带着我爹来找我。我当然知道你们在云庄落脚,一路赶过来,刚好赶上。”冷水道。 “乖女儿,都是爹不好,爹不该封你针神,不该逼你出嫁的。”真宗反省自身,“以后爹不再逼你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好了,现在所有的事情都解释清楚了吧?我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她们三个复杂了一点,若有不明白的地方,请问水以及震天兄和季盟主。”海月笑笑,“我的靠山来了,官府或是江湖,这件事情都好解决。” “我早该想到的……连馨儿都能认出你,为什么我会认不出呢?云弄影就是庄海月,我为什么会想不到呢?”江湘绫低喃,“自始至终,会妨碍我的人,也只有一个……” “如果你堂堂正正的向我挑战,而不是用些卑鄙手段的话,也许你还有胜的机会。”海月不再笑,站得极直,双眼盯着她。 “我没有你那么高的天分……所以,娘喜欢你,不喜欢我……皓凡爱你,不爱我……即使费尽心机,我还是胜不过你……”江湘绫忽然伸手,抓住海月的手臂,“但是,至少有一点我是胜过你的,那就是我的武功比你高!即使我死,也要拖着你一起!” 她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那天,就是因为有这个,皓凡控制住自己,成就了你们。现在,我要用它让你下地狱!” 江湘绫将簪子尖对准海月的喉咙,便欲刺下。 “住手!”皓凡声音沙哑,一瞬间,他几乎停止了呼吸。 他的弄影……不! 他的海月…… “你放开她……”皓凡盯着她手中的簪子,锋利的尖在光下闪着,轻轻划过海月的脖颈。 “就算我死,也要拖着她……我恨了她一生,她抢走了我的一切……如果没有她,我不会什么都得不到……为什么只有她能得到一切,而我,永远都要在她的阴影下面呢?针神的师妹,为什么他们都这么叫我……江夫人的女儿,是我才对啊!”江湘绫近乎疯狂,抓着海月的手用上力。海月仍是笑着,一点看不出紧张与恐惧。 “不要伤害她……你要什么,我给你。”皓凡手中出了汗,冷冷的。 “你给……那么,你替她死好了,虽然我活着得不到你,但与你同死,也是好的……”江湘绫笑得凄绝,“反正,你死了就没有办法和她一起了……你们就永远不能在一起了……” “我答应你……你放开她……”皓凡握剑的手动了动。 “你们有完没完?我又不是死人,不要在那里自说自话好不好?”海月淡淡的声音响起,她看向冷然,“冷叔,你还在那里看热闹,快过来啊!” “女生外向,明明气他气得像什么一样,还是不忍心看他受伤是吗?”冷然笑道。 “冷叔!你欺负人!”海月一抿嘴,冷然知道她有些恼了,不敢再玩笑,手指轻扣,一道风打向江湘绫,她手中簪子落地。冷然身形如电,上前点住她穴道。 簪子旁边,一颗石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停在地上。 “海月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落进你手里?”冷然对江湘绫说道,“她就是算准了有我在,才那么肆无忌惮的。你和她同门那么多年,还不了解她吗?” “这说明朕的女儿了不起啊,装什么像什么。”真宗很自豪的,“海月最怕麻烦了,能装傻混过去,就绝对不会自己动手,天塌下来都会找个高个儿的顶着。要是没人保护她,她早就躲得远远的了,还留着给你捉?” 海月不管他两个的吹捧,只看着江湘绫。 “师妹,我离开师父的时候,她曾请求我。不管你做了什么,看在她的面子上,请我放过你。” “她最爱的,还是你。” 海月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对着真宗:“爹,江湘绫和吕尚止是绣女事件的主犯,另一个主犯是秋震海,请你给秋震天半个月时间,他会解决镇天帮的内乱。”她指指秋震天。 “震天兄,你不能再心软了,难道你想看着你一手建立的镇天帮毁于一旦?秋震天豪气震天,年纪轻轻便创下镇天帮,行侠江湖。烟爱上的,也是这样的你。” 秋震天点头,声音有点哑:“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 “冷叔,雪在这位季盟主那里,若你满意这一位女婿的话,就不用管他们了。”海月转向季勉之,“我相信季盟主会好好对待雪的,是吧?” “当然。”季勉之斩钉截铁,他对着冷然,心中有点忐忑。 “他们小辈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冷然一笑,“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啊!” 8 “那么,事情就算解决了。”海月松口气,“爹,你和冷叔去知州府那里升堂吧,吕尚止手下有一个姓陶的县令,人品不错,要是一时找不到人代替知州的位子,他是个人选。震天兄,江湘绫大概已经把你回来的消息告诉秋震海了,你还不赶快去收拾残局?这里是季庄,季盟主请自便。水,陪我去收拾东西,咱们回云庄。季老夫人,季盟主,励之,告辞了。” 她几句话分别对不同的人说,独独漏掉了皓凡。说完一转身,出了大厅,冷水跟上。 “海月……”皓凡愣了下,追过去。 真宗看他的背影,笑道:“谁说朕指错婚了呢?海月这孩子一向理智,难得见她气成这样呢!” 冷然笑得有点奇怪:“皇上,你的女儿和我的女儿嫁给了一对兄弟,那你和我算不算是姻亲啊?” “去去去,你看你生的三个女儿,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嫁个人还要嫁出那么多事!” 季勉之和秋震天相视苦笑,上前对冷然行礼:“岳父大人。” “明公子,如果您是来帮我搬行李的,那谢谢您的好意。”皓月轩中,海月淡然看他,眼中看不出情绪。冷水知他们有话要说,出了门。 “海月……”皓凡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的脸,熟悉,又不熟悉。 熟悉的容颜,熟悉的眼,但是,第一次,在这张颜上看到这双眼。 “我知道你恨我……但是,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 海月眼神变得冷凝:“当我是庄海月的时候,我给过你三年时间,你放弃了;当我是云弄影的时候,我给你了一次机会,你也没有抓住。现在我又变回庄海月,但你已经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 “我嫁给你的时候,其实是抱着希望的。笑凡居士名扬天下,我自是心仪已久。”回忆本应是充满少女的甜蜜的,她却泛出一丝苦笑,“但当镇尺挑开盖头时,我看到了我该称为相公的那个人的温文儒雅的脸,和他中规中矩的行为。” “他的画精妙,却从来脱离不了徽州的小山小水。反叛的想法压得极深,因此能依着别人划下的方式活着……我嫁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可怜人呢!” “所以,当师妹告诉我,他们彼此钟情时,我是惊讶的。这一位无欲无求的翩翩君子,也会用心去喜欢一个人吗?” “我以为他找到了他想要的,于是,我的存在,就成了一种嘲笑,我走了。” 海月停住,离去的时候,她其实是心酸的。她的相公终于懂得去爱人,爱上的,却不是她。 也许还是不甘吧?同样是装出来的贤良淑德,他竟然喜欢那个装得不到家的师妹。 “我根本没有想过要纳妾,是娘说的。你跟我提起的时候又说你不介意,我也就没有在意。”皓凡苦苦一笑,“我真的很傻,你说过,若有人不在意自己相公纳妾,不是装出的贤良淑德,多半就是她根本不在乎他……而你,是后者吧!” “那时的我,没有什么执着的,也没什么想要的;一向任别人安排我的人生,自己无所谓,也便随波逐流。我以为你是你表现出来的样子,所以,以为你是真心。” “我早该发现的……我真是傻啊……再怎样好的伪装,你毕竟是我的枕边人,我不应该一点感觉都没有的……之所以从来都没发现,大概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有用过心吧……所以竟然就这样错过了……错过你给我的三年,错过你给我的所有机会……”皓凡咬紧下唇,血丝悄悄析出。 “其实我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所以也没有太过失望。我离开有很多理由,你的纳妾只是其中之一。弄影针的名气越来越大,再装针神只是浪费我的时间;而我腹中的孩子……无论它是男是女,出生在你们家中,都不会是件幸福的事吧!”锦纹仍在皓凡怀中,无知觉的笑着。 “本来我和你,应该再无牵扯了,但雪的一次过于体恤把你引来。你站在我面前,听不出我的声音,也认不出我的人。”海月嘴边的笑转为嘲讽,“季勉之只见过易容后的雪几次,却能轻易认出她。你我夫妻三年,在你心中,又何曾有过我这个人?” “我给了你机会,当你向我要求的时候。因为我在你眼中看到了光芒,真正想要什么的光芒。我以为,这一次你是真的知道你想要什么,真的……爱我。但我错了。”她低下头,从一堆画轴中找出他画的她,“你若爱我知我,就不该疑我;你既疑我,便失去了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这幅画还给你,云弄影本来就是虚幻,你我之间,亦是如此。” 画背后提的字灼热得烧到了她,海月却还是若无其事的表情:“好一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我的名字来自于李商隐的另一首诗,我把最后一句话送给你。” 她拿过一张纸,研了些墨,龙飞凤舞的写起来。她的字迹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娟秀,气势宏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我娘用了一生也没有原谅我爹,而我,比她还要倔强呢!” 海月抱过锦纹,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大哭起来。她蹙起眉,将画轴和她所写的字递给皓凡,皓凡却不接过。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但是,请你原谅我。”他声音极低,因为每一个字都是从心里发出来的。 “我没有怪你,我只是累了,不想和你继续牵扯下去。就像我娘那样,不爱也不恨,只是心淡了。”不管爱恨,都是在意的情绪。而她,是倦了。 他看着她,为她眼的淡然心惊了。 “不是的……你是在怨我,是在怪我。你怨我当初麻木到不知你,你怪我之前相信江湘绫而不信你。你一直希望有一个人,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能认出你,都能相信你爱你,就像师兄对冷雪那样。但是,我没有能够做到……” “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也从来没有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有拥有你的资格。所以,我怀疑了,怀疑你,也怀疑自己。我一直都是不安的,不相信你会爱我,想拼命抓住你,不让你从我眼中消失,却知道你是绝对的自由,不是我能捉得到的。” “你飘渺的像云,凡人怎么可能捉得到云?你有着太多的面貌,我自惭形秽的同时,有着更多的不确定。”他低下头,将唇咬得更重,“我忘了……你的眼虽有着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但至少我该知道,它的清澈,是永远不会染上血腥的……” 他抬头凝视她的眼,她眼中映出的,仍是他的影。 血从他嘴角渗下,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黑如点漆的眼直盯着她的,眼中带着祈求。 “原谅我……我知道我错的太多,是不值得原谅的……但是,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一次,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再放手了……” 她的眼光略过他唇边的血丝,觉得碍眼到了极点。 他真的错了吗?她摇摇头,不知道心中环绕的,到底是怎样的情绪。 她闭上眼,四年的时光在脑中晃来晃去,爱恨纠缠成一片,千丝万缕的思绪打成了结,她找不到头在哪里。 睁开眼,眼前的脸充满了焦虑和企盼。耳边似乎听到秋震天的声音:“那个男人,为了爱你,几乎连自尊都抛下了。” “海月……”他轻轻叫出她的名,小心翼翼的,像是怕触怒了她。 她脑中拼命的分着那乱七八糟的线,却理不清。她把锦纹放到床上,走到地上箱笼前,他吓了一跳,目光转瞬不停的看着她,生怕她是要走掉。 她俯下身,在行李间找着,翻出一堆丝线,各种颜色的。她每种颜色线抽出一长段,然后把所有的丝线打了一堆结,揉成一团。 “君子妙手,请解连环。”她拿出几个绕线板,又拿出一把鹤嘴银剪,连着那团乱线递给他。 他忙接过,脸上现出喜色。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我只能考虑一下,但不一定会同意。”脑中的纷繁芜杂,是一剪子全剪断,还是慢慢寻找头绪,就看他的决定了。但即使找到头绪,也不一定就会是对他有利的结果。 “只要你能考虑……”他握紧几样东西,眼中几乎泛出泪光。 “好了,回去慢慢弄吧。”别看她只弄了一会儿,丝线这东西本就易纠缠,更不要提她还打了几个结。皓凡不擅女红,能不能解开还是一回事。 “我可以在门口解吗?”他问道。 “我又不会跑;如果我想跑,你也拦不住。”她几乎失笑了。 “我只是不想离开。”他低声。 她心中一颤:“随便你。” 于是,皓凡便在皓月轩的门口,解起那团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丝线。 励之来去几次,见劝不走他,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为他搬来桌椅,让他可以轻松一点;也为他拿来饭菜,皓凡笑笑,却没有吃。 千丝万扣,既然是用情缠上的,又怎是片刻解得开的? 连环不可解,唯一的方法就是挥锤击断,玉石俱焚。 情结不可解,他却不能将其剪断,笨手笨脚,本来是要解结的,却越弄越乱。 他不急,若她不原谅他,便是再活几十年,也毫无意义。 他在外面理丝线,海月在屋内理思绪。 其实,她心里一直是怨他的,怨他竟然从来不注意她,怨他不反对纳妾的提议,怨他不是她的一心人。 其实,她一向是希望的,希望有一个人,能爱她像秋震天爱烟那样。她气势太强,但她希望有一个人能包容她,了解她。 杨叔叔和寇叔叔一向是爹赏识的人,他们曾经为她的聪明才智所惊,叹息她是女儿身。 若是男子,领兵纵横、金榜题名,想要怎样都可以。但身为女子,怕是连幸福都得不到。因为她不会像一般女人一样闭上眼睛,满足于表面上的平和;因为世间男子大多自傲,在她面前,怕是会退缩不前。 这尘世,没有给女子一个驰骋的空间,即使她是皇女,最多也只是做一个公主,一生荣华。 她才不要,爹怎样想封她为公主也没用,她不要。 即使这样的世界,她照样可以刺绣,成为绣女中的第一人。 她太好强……他们至少说对了一点。刚强易折,所以她在其它方面加倍的韬光养晦,为人处事也宽厚无比。 只有对亲近的人,才会加倍的任性,加倍的严格要求。 她可以笑着玩味人性,可以理解每一个人的心里所想,不加以苛责,却不能原谅所爱的人的一点游移。 皓凡在最后的时候还是出手了,但她还是不甘。他只是不舍她死,而非相信她的无辜。 她要绝对的信任和爱情,就像秋震天和季勉之,无论烟和雪是什么人,无论要为之放弃什么,天涯海角,矢志不离。 她是不是要得太多?她安排了所有,现在,连自己的爱情也要一手安排。但人心,哪里是能安排得了的? 秋震天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她对皓凡是真心的,但怎么觉得秋震天的话也有他的道理? 她对皓凡的爱,表现出来是施舍,她没有将自己坦诚在他面前的想法,却要求他完全的信任。 她……是不是真的错了? 线仍在纠缠着,心也是。门外的人拼命的解着结,试着帮她理清头绪。几天下来,他竟然没有吃饭,只喝了一点水。虚弱的身体,手指和眼却坚定不移。 这几天间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秋震天终于现身说明一切。镇天帮中虽然有一些人成了秋震海的心腹,但毕竟还是听从秋震天的人居多。苏州分舵乱成一团,秋震海借机逃跑,秋震天已去追他。 秋震海自身难保,自是没有办法兼顾狱中的江湘绫和吕尚止。何况皇上坐镇苏州府,谁也没有办法劫狱吧。 海月仍在皓月轩,由冷水陪着。这几天冷水讲了她这一年以来的际遇,又是一则长故事啊! 过了几天,海月写给冷水的信被明皓宇拿到,他赶到苏州想带回妻子,然而冷水和他怄气,怎么也不随他回去。皓凡对他说了海月和冷家姐妹来历,顺便交代此刻情况。 皓宇向来最关心大哥,一听大哥这时候已经在门外饿了好几天,忍不住就是气往上涌:“大哥,你解这个东西还要解多久啊?大嫂她根本就是在为难你好不好?” “如果解开它,海月就会原谅我的话,就算在这里解一生也没关系。”皓凡轻声道。 皓宇盯着那团线,想到就是它们害他大哥成这样子的。他眼光稍移,见到桌上鹤嘴银剪,心下有了盘算,问道:“这剪子是从哪里来的?” “海月给的。”皓凡专心弄着线,没有注意弟弟的打算。 皓宇拿起剪子,俊朗的面孔出现一丝冷笑:“解开这些线吗?我知道最容易的方法!” 他打开剪子,向着皓凡手中的线团剪去。 皓凡大惊,一时也来不及想更多,用手护住线。皓宇手中剪刀刺进他手里,血立刻涌了出来。 “大哥!你……”皓宇连忙放下剪子,从怀中拿出金创药给皓凡包扎,大声叫着。 “二弟,你这一下是要剪掉我和海月的未来,我,怎么可能让你剪下去?”皓凡轻轻笑道,“我可能永远见不到海月……这是唯一的机会,我怎么可以放弃?” 皓宇向屋内看了一眼,见海月一脸关切,心微微放下了。 门内,海月心中一痛,几乎便要冲出屋子。 她知道他在用苦肉计,她却一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 他不吃饭,他任日晒风吹,是为了要让她不忍。他知道她并不一定会原谅他,所以在她作最后决定之前,他做着他所能做的一切。 卑鄙啊,可是,自虐的人,是他,为什么她也痛了起来呢? 谁说她强的?他已经找到了她的弱点啊! 红色的丝线,是新娘子盖头的颜色;粉红嫩绿,是并蒂莲开在水面;蓝色白色灰色黄色墨绿,可以绣成戏水的鸳鸯。 一根根线分离出来,思绪竟也成了形。 最初的时候,心中是隐隐期待的。爱着他的画,也爱上了他的人。所以,才会失望那么深,在发现他的逃避之后。 然后,是心痛,痛他的不快乐,却也气他的不反抗。可是心,却真的渐渐沉沦。三年时间对她而言并不短暂,一直没有走,不是因为想学画,而是想留在这个男人身边。 可是他啊,却不懂她。他在起初便对她下了判定,任她明示暗示就是不醒悟。 她有多骄傲,自然将情绪压得深深的,深到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若不是爱他,怎么会疏忽的有几次忘了吃药?她不会为不爱的人生孩子,即使他是他的夫。 心,彻底的死在江湘绫告诉她他与她相爱的那一瞬,当他若无其事的回答她“那就这样吧”的时候,她的心,已经麻木了。 没想过是江湘绫在骗她,其实就算想到又怎么样?他的回答已经告诉她了,他不在乎自己的妻子是谁,也不在乎纳不纳妾,一切,别人说了,他就听从。 因此,再见到他的时候,她是怨的。即使表现得云淡风清,告诉自己他只是太过迂腐太过守旧,是一个可怜的凡人。但心里,其实还是怨的。 当他眼中终于出现光彩的时候,她有多么的高兴。也许她不是很清楚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感情,却为此欣喜若狂。然后,为他担心,为他忧虑,甚至昏倒。怎能说她不爱他? 只是,她有着多年来的骄傲,而且,她等了太久。隐约间总觉得他欠她良多,不知不觉便在苛求。认定他该相信她,却忘了,一个人,怎能相信另一个太过神秘的人? 那一晚的不肯解释,与其说是为着他的误解赌气,不如说,是加上了往日,加上了江湘绫,加上了一直的不甘的倾泻。 吕尚止要带走她时,他的犹豫让她瞬间心如死灰。 但是,他也要挣扎的吧……他毕竟不是秋震天季勉之那种没有责任感的家伙。他有狂介,却很少形之于外。他希望能潇洒自在,却常常被太多太多的事情羁绊。 算了,要是他是秋季二人,她也不会爱上他吧!她自己这么强势,对上他二人,就是你死我活的情况,不可能会有爱这种情绪。 明皓凡就是明皓凡,即使改变,也还是他。 毕竟,他还是出手了。像他这样瞻前顾后的人,一定是下了很大决心吧! 她难道还真的要撑下去?不顾自己的心软,不顾自己的心痛? “海月……我解开了……”皓凡几乎是有气无力,饿了几天,苦肉计算是彻底的了。 心疼啊,即使知道他是故意以折磨自己来换取她的原谅,也还是心疼啊! 这种苦肉计最过分了,明明只能让在乎自己的人痛,却硬要痛下去。 “水,去熬点粥。”支开冷水,她扶过他,让他在床上躺下。 “你……决定了吗?”她的接纳已经给了他答案,但他还是极执着的看她。 “你这个傻子……”她的泪盈眶,执起他受伤的手,“你是存心的对不对?你就一定要让我不忍心是吗?” “我要为我的错付出代价。”他笑着,“同时告诫自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 他的手温暖,紧紧的握住她的:“海月,我绝不会再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绝不会再怀疑你,相信我,好吗?我知道我曾经伤你很深,让我用一生来弥补,好吗?” “我……”海月顿了下,皓凡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海月,无论如何,给我一次机会吧,就算……就算是看着纹儿的面子上。”他指指小床上的女儿。 “哼,那种要爹不要娘的孩子,我才不希罕!”海月别过脸。 他听出她语气中的撒娇,大喜过望。 “海月,以后,我们一家三口一起游遍天下,好吗?” 她偏过头思索,秀发垂成美丽的风景。 “其实你是个很奇怪的人耶!当我是美丽的你妻子庄海月时,你不在意;当我变成了相貌平平的寡妇云弄影时,你却为我执着。” “因为当初,我从来没有好好的认识你。”——当然,海月也没有给他机会去认识就是了。 “那你是喜欢庄海月还是云弄影呢?” “有差别吗?” “当然有。” “没有的,映着我的影子的眼的主人,永远只有一个。”他缓缓道,对上她的眼,清清楚楚看到他的影。 海月一笑,俯下身,送上自己的唇。 “小姐……”冷水一见屋中情景,马上转身出去,“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海月笑得厉害,艳绝的脸明亮无比。 “还不把粥送进来?” 季勉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多半是在冷雪身边。海月只好把写着冷烟下落的纸条留给励之,让他等镇天帮的事情结束之后交给秋震天。 她和皓凡,冷水和皓宇跟真宗和冷然一起回徽州。冷水冒充杜妍琴的事情几乎气死明家二老,皓凡“浪迹天涯”的决定更让他们仇视海月主仆。 有这样的父母,难怪皓凡一直压抑着自己。她还是那个知书达理的庄海月的时候也受了不少气就是了。 但是,无所谓了。那个大却空荡荡的明府,再也不是她和皓凡停留的地方。 他们的家,在天下。 冷水和皓宇自然还是留在徽州,他们则继续北上,到了开封。海月把丈夫和女儿带给母亲看。 然后,天涯海角,他画她绣,笔里针下,融尽了辽阔天地。 不知谁把云弄影和庄海月之间的事传了出去,皇上收回了“针神”的封号。几年后,天下绣庄公推庄海月为刺绣第一人,针神的称号又回到了她身上。 庄海月和她的三个丫环的种种也便成了传奇,海月听到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言,只是一笑。 皓凡亦是一笑,揽住妻子,拉着永远闲不下来的女儿,向前走去。 “你知道吗?我爱你呢。”海月忽然想起,轻轻告诉他。 “那你知道吗?我也爱你呢!”皓凡学她的语气。 “你们知道吗?我爱爹!”锦纹大声喊道。 “知道!”两人异口同声回答,相视而笑,把对方的影映进眼中。 皓月明亮,又在弄着谁的影? 《皓月弄影》完 初稿2003/6/4 二稿2003/6/22 篇外:锦瑟 庄晓蝶看着自己十岁大的女儿庄海月,叹息一声。 自己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而那个男人……该有二十九了吧! 海月渐渐长大,尽管两人居于穷乡僻壤,周围毕竟也还有人居住,种种传言自己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去理会。但……他们还是伤害了海月,让海月哭着跟自己要爹爹。 她自嘲的笑了笑,早几年自己做寨主时那曾在乎别人的闲言?要是有人敢惹到自己,早就一刀劈过去了,怎会在这里长吁短叹? 当初……当初带着手下杀富济贫时,日子有多么逍遥…… 是的,逍遥,如果没遇上他。 那一天风和日丽,庄晓蝶没带手下独自下山游玩,遇上了他,那个自称杜帝心的男人——或许应该叫男孩吧!那时她年仅十七,却已是山寨寨主,人美武功又高,自然心高气傲,而长年的“强盗”生涯也让她不拘世俗。两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自视甚高的她却败在他手下,被他所擒。 他鄙视她的寨主身份,她却更讨厌他的官僚气息,他的狂妄迂腐。他说她无可救药,她说他古板无聊,但是,两人的心却在不经意间一点点沦陷。 强盗哪管什么礼节,她未嫁与他却有了夫妻之实。就在怀孕时,她偷溜出去回山寨,想把一切都交给二寨主,然后退出。纵使有负死去前寨主——也是自己父亲的委托,她也自死的想得到幸福。 但她看到了什么?被烧为平地的山寨,四处散落的尸身。她一下呆住了,直觉认定是自己的消失让官府有机可乘。这个想法却在她潜入官府,听县官与师爷对话时被推翻。 她没有想到,那个以“锦瑟”中的一句话为名的男人是当今太子! 她更没有想到,剿灭山寨是那个人的命令! 晓蝶若无其事的回去,对“杜帝心”哭诉山寨被灭,他安慰她,却不知道他自己眼中露出一丝得意。当他提出山寨已经没了,她没理由不嫁他,不陪他回京时,她明白了。这是自己生的祸,是因为自己,他才命人剿灭山寨。 她装作不知,夜深时她起床抽刀,却怎么也无法刺向他。最后她咬一咬牙,留下张字条,飘然而去。 清楚他的能力,因此躲得远远的。经过此番爱恨挣扎,心苍老了很多,每日做活养孩子,竟也安然度过。 她看着海月,这一生她已不求什么了,只要与女儿平淡度过。 轰轰烈烈,不该属于她这种凡人。 这些日子颇有些不对劲,村中人对她指指点点的,而那种议论与往日有所不同。 终于有一人拿来一张画像,问上面的女子可是她。 她摇摇头。 是十年前的她,一颦一笑都画得传神,可见画者记忆之深。但,不是现在的她。现在的她不叫庄晓蝶,同时,也不再有那些鲜活的表情。 送走村民,她明白,这个地方无法再呆下去了。收拾完行李,夜里,她准备走。 “晓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她眸中掠过一丝慌乱,却没有回头。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暗处踱出,多年不见,她却还是认得出他。 她将海月掩至身后,道:“这位公子,请您让开路。” 他挑挑眉:“晓蝶,你以为朕会不认识你吗?”他晃过她抱起海月:“你是叫海月吧!我是你爹哦!” 晓蝶闭了会儿眼,然后盯着他:“灭族之仇,不敢有忘。由此别君,愿君登大宝坐金銮,后宫三千。庄生梦蝶,不过是一瞬罢了。”她说的是那日离开时留下的纸条上面的话。 “晓蝶,朕……我那时年少,做错事是难免的。我已经尽力补偿他们家属,也厚葬他们了。随我回去,好吗?正宫之位,始终为你而留。”他看向海月,海月用她那活泼灵动的眸子回视他:“海月,以后你就是公主了,爹一定会补偿你的。” 晓蝶露出一丝冷笑:“皇上言重了,晓蝶出身卑微,怎么可能当皇后?皇上有妃有子,轻放过晓蝶母女吧!” “我纳妃生子只是为了传承皇位,晓蝶,我爱的只有你。那日你离去,我足足找了你十年。晓蝶……” “你不要太自私了!”晓蝶平静无波的脸上有了表情。“你杀了我的兄弟,烧了我的寨子,自己又娶妻生子,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回头?你是皇上,但不代表所有人都要听你的。我最讨厌你的唯我独尊!” “晓蝶,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当日的晓蝶不嫁你,是因为她自觉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现在的晓蝶心已经淡了,更不可能嫁你。皇上,请看清楚,当初唯美的感情只是庄生一梦,梦醒了,还是原来的那个人。” “晓蝶……” “你回去吧。别再悬赏我了,像犯人一样。” 他难以移步。 “此情,终究只是追忆而已。” “晓蝶,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不管走到哪里,告诉我。偶尔让我见你和海月,好吗?” 晓蝶迟疑一下:“好吧。” 那以后又是多少年了呢?他有时会过来,聊一些有的没的,感受往日的气息;会陪海月玩,找人保护海月,还想为海月指婚。她没同意,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海月还是嫁给了那人。 他对海月是近似溺爱一样的宠,他说,海月是他最爱的女人为他生的孩子,所以是他最爱的孩子。 她知道他一直在等她,但是,心,已经死了。 庄生一梦醒来,曾问自己,究竟自己是人做了个有关蝴蝶的梦呢?或是自己是蝴蝶做了个有关人的梦呢? 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庄周的那只蝴蝶罢了。 就这样吧,也好。他有他的生活,她有她的日子。偶尔想想自己曾经做过的梦,也就可以了。 有些感情,到了最后,也只是追忆而已。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苍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李商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