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殒灵曲》 楔子 放眼望去是一片血红,飞溅的血沫粘在她身上,她看着自己的白色衣衫被染成了片片桃花的颜色,皱了皱眉。 “将军,将军你快逃啊!”有人挡住劈向她的刀,对她焦急喊道。那刀在半空转了方向,横推过来,人顿时被劈成两半,血溅了她一身,温热而带着腥气。 逃?她站起身,微微笑着,眼底尽是朱红——那是血的颜色。逃,她能逃到哪里去呢?这里是荧台,卫天将军的府邸,是天界的尽头。 天要亡她,她能跑到哪里去?况且——向外面看去,这天兵至少有上万之数。真好笑,对付一个赋闲在家的将军,也至于出动这么多天兵? 这荧台不过二百名亲兵,若由她带军来剿灭,一千人足矣。派上万人来对付这么二百人,竟然还拖到这个时候,简直是无可恕的愚蠢啊。 她一站起身,殿内打斗的人动作都有一瞬的停滞。她听到自己手下亲兵喊着让她快跑,也看到众天兵眼露惧意微微后退。 这些人是来杀她的,可他们怕她。攻入大殿之后,这些天兵见人就杀,却不敢近她的身。她知道他们怕她,可她有什么好怕的?难道她一个人能对付万名天兵不成?就算能,那也是她神力俱在的时候。而她身上神力已经消失五天了,这五天来,她比天界普通婴儿还不如。 “真是思虑周全啊。”连她都不由不赞叹了,“先让我在不提防的情况下中毒,然后调走我的副将……让我来猜一猜,是什么人来取我性命呢?一般的仙器是杀不了我的,他会拿着诛仙剑呢,还是斩灵刀?” “是诛仙剑。”她的喃喃自语显然声音不小,大踏步走进殿内的男子听到她的话,顺口回答道,“斩灵刀威力稍弱,对付卫天将军,还是稳妥为上。” 男子手中提着一把剑,剑身透明,却折着耀眼的光。她凝视着诛仙剑:“既然要稳妥,他为什么不亲自来?”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主子向来不杀生的,将军你忘了?”男子举起剑,对着她的心窝,“主子不杀生,也怕见血。这里血气太重,主子连来都是不会来的。” 她唇边绽开一丝笑:“我没忘,我只是以为……也许他会想见我的血……”她语声一滞,剑已插入她身体,她唇角流出血来,是鲜红的颜色。 剑从她身体拔出,她向后倒下,血箭一般激出,在她身前划出一道弧线。她脑中还有些许意识,在最后一刻滑过的念头是——她恨。血的味道弥漫了她,和她的恨意纠缠一起。 “咚——”她倒在地上,她自己的血将她白衣染成全然的鲜红。“当——”是她手上玉镯碎裂的声音,在场很多人都见过这镯子的,据说是她护身的仙器,伴着她出生入死。可这一刻这镯子也碎了,天界不再需要卫天将军,所以她要消失。 男子唇边浮起笑,又用诛仙剑在她身上狠狠刺了几下,她美丽的身体被切得乱七八糟,一张脸却平静无比。男子见殿中屠杀得差不多了,举起手示意天兵集合,下命令要他们退出。他双手交叉分开,捏了个火诀,天火熊熊,将这大殿霎时变成火窟。他亲眼看着她的尸体没在火焰之中,看着火苗一点点吞噬她肌肤,看着她安详的表情被火扭曲,知道她已经彻底死在他手上了。 想到卫天将军竟然死在自己手上,他不自禁地得意起来。盘算着将来会怎样荣耀,更是兴奋无比。他拎着诛仙剑,带着万名天兵,离开荧台。 天风扬起,吹着血的味道。 第一章 阳光明媚。 天界和人间一般,有天晴如洗,亦有雨雪如倾。天意难测,天上的天气,却也变化多端得很。 寒冰湖承着日光,碧波万倾,和暖无比。而湖深处的寒冰潭里,却是冰封雪锁,寒彻心扉。冰瀑从山上冲下来,落入寒冰潭,喷溅的水花很快凝成冰,坚硬得像是凝了千年万载。 山高万仞,冰瀑冲落之力非比寻常,在寒冰潭上冲出约三米大小的水洞来。上有冰瀑冲击,下有寒潭冷彻,这一处所在,便是神仙也难受。 然而寒冰潭里冰瀑之下,当真有人。 无觞站在水中,冰瀑打在身上,打出满身血丝,他却丝毫不觉得痛。寒意将他流出的血冻住,在他身上结成有些可怖的图画。他看着自己,唇角反而泛起一丝笑。 要是常人的话——甚至是其他神仙——在这种地方,早就魂归九天了。而他还是活得好好的,甚至连疼痛都渐渐感觉不到了。周围的冰冷竟然让他觉得温暖,他想,他是太冷了,冷得让这天界最寒的寒冰潭都变热起来。寒冰潭里,冷的只是水。他,冷的是心。 闭上眼,感受水打在身上的疼痛。他五感本极敏锐,即使痛感已渐渐麻木,仔细去感觉,仍能体会那常人无法承受的锥心之痛。像是疯子一样,对么?这样折磨自己,虐待自己的身体,像是得了失心疯——这话是谁说的?玉虚圣人?上元真人?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仙人?下次见到记得夸奖他,他这话,说得真好。失心疯,他失了心,自然也是疯了。 无觞惨惨笑了,记得上次他从雷窟里出来的时候,乐山上人正好经过。见他身上雷击的焦痕,还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吓得就要去叫灵虚真士为他疗伤。乐山上人竟然不知,失了心的人,是不会轻易死去的。痛么?心都不在了,还能痛么? 缓缓起身,既然这寒潭冰瀑还不及他心口深寒,他又何必来这里耽误时间?他有太多事情要做,多一点时间处理这些杂事,便能早一步达成他的心愿。虽然他厌倦那些琐碎,但为了他的心愿阿……从水洞里走出,踩在冰上,身上的水瞬间成冰。脚下有斑斑血迹,每走一步都是连着心房的痛——可是啊,没有心,再痛又能怎样呢?他闭着眼,脑中浮出一张绝美的颜,极深的眸子在他眼前。他笑着,那是他的心,她死了,他的心也失了。 “灵夕……”他念着,“灵夕,等我……” “啊——”一声惊喊打断他的世界,无觞不悦地皱起眉头:寒冰潭是天界禁地之一,是谁,竟然在他入潭的时候偷窥? 他沿声音看过去,竟是一名素衣女孩,双手挡在脸上:“色狼!变态!啊——” 无觞低头看自己,确是一丝不挂,可……色狼? 他一挥手,着上裤子,也不忙穿外衣:“你是什么人?难道不知道这里是禁地吗?” “什么禁天禁地的!”女孩从指缝间看到他穿上裤子,放下遮在眼前的手,一双眼并不忌讳,在他身上扫来扫去,“这里是寒冰湖,只要是仙人都可以来,你少在那里拿什么禁地吓唬人!” 是新修成的仙吧?竟然不知道寒冰湖内寒冰潭是禁地,她全身上下都没多少灵气,难怪他没察觉她的接近。无觞想着,脸上没什么情绪,淡淡看了她一眼——“灵夕!”他脸色忽地大变,一双了无生气的眸子忽然染上专注至极的情衷。一颗心跳得厉害,像是不属于他,而是要跳出身体向她而去一般。他纵身一跃,飞到女孩身前,一把抓住女孩肩头。 “色狼!登徒子!放手!”女孩又打又踢,无觞任她打骂,只是紧紧握着她的肩,看她闪动的眼。女孩不愿和他视线相对,转过头去,手在他胸前划过,为他布满血丝的胸膛又添了几下红痕。 无觞狂喜之下,根本感觉不到半分痛楚。他连声叫着“灵夕”,将女子抱入怀中,再不肯放开。灵夕灵夕,她是灵夕,他苦苦寻觅,找遍天下六界都寻不到的灵夕……她,终于又回到他眼前了! 女孩被他抱住,有些傻了。无觞上身未着片缕,胸膛上又是水迹,又是血污。她被他抱在怀里,触目尽是鲜血和伤痕。他沙哑的声音在她头上不停念着:“灵夕灵夕灵夕灵夕……”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头顶传来湿气,似乎是他们说过的——泪水? 仙人泪?她似乎听他们说过,仙人是少泪的,因天无情。而她也听说过,男人是很少流泪的,因为他们要硬撑。那么,这家伙到底是不是仙人,是不是男人? 她看着他胸膛,记起那些人对她说过,仙人无情,才最重男女之防,如果被男人抱过,那就是被轻薄去了。被轻薄就该和那人结缡,就没办法去做大将军了。 她才不要! 女孩手中用力,在无觞身上又抓又挠,却仍无法推开他。他把她抱得紧紧,让她连呼吸都有些不顺。 她心中有气,张开口,对着他肩头咬了下去。血从她口中溢出,她竟然有种快感。 无觞没有放开她,只有她,只有她能让他感觉到疼痛。他低低念着:“灵夕,如果你让我死,我决不会多活。只有你能杀死我,灵夕,只有你。” “我不是什么灵夕!”女孩松开口,他的肉好硬,咬起来很辛苦。她抬头,一双眼像是着了火一般,死死盯着他。 “你是灵夕。”无觞和她目光相对,眼中的火比她更灼热,“灵夕,我等你,等了二十年了。” 他俯下头,炽热的唇落在她眼上,不停吻着。他抱她抱得紧,却控制好力道,不会让她疼痛。她是他失而复得的心,他绝不会再放开她,即使是死亡也不能让他和她分开。 “你认错人了!”女孩捶打,“放开我!” 他灼热气息落在她眼上,让她不由慌乱起来。她睁眼看他,他闭着双目,长长的睫毛不停闪动,是因为内心激动吧?薄薄的唇在她脸侧流连着,仔细吻过她肌肤,像是吻着最珍贵的宝物。她看着他,眼底忽地闪过一丝寒光。 这男人太过分了!他把她紫殒当成什么?她已经说了她不是他口中的那个什么灵夕,他竟然听也不听!既是如此,就休怪她不客气了! 白光一现,无觞胸口前多了一柄刀。紫殒持着刀柄,侧头看他:“放开我!” 无觞微微一笑,身子向前探,刀锋在他胸前添上新痕:“灵夕,我说了,只要你让我死,我决不会多活。” “杀你我还嫌污了刀呢!”紫殒冷哼,“不要让我再说一遍,放开我!” 她心中怒极,聚集灵力,想用灵力击退面前这无耻男子。无觞脸色忽地一变,握住她的手:“灵夕,你灵力太弱,这里是水之极,你不要动火!” 紫殒才不管他说些什么,径自催发灵力,忽觉双手手腕处传来充沛灵力。她一惊,便要甩开无觞双手,却怎么也甩不开。无觞灵力沿她手臂向上,在她体内奔驰,她一咬牙,翻转手腕,利用他传来的灵力,向他反击回去! 无觞为怕水力伤她,运起全身风力护她。他是天仙,修为在天界是三甲之列,本不可能被这灵力甚低的小女孩伤到。但他全力为她,她却用他的力伤他,他未加防备,被她逆着送回的力击中心口。寒冰潭瀑布水流之力伤不得他,他自己的灵力却超过瀑布之力何止千倍,击在心口,便是天帝怕也难当。 无觞被打得向后飞去,飞出数丈方才跌落地上,“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他只觉心口剧痛,意识便要飘离躯体。他大惊,勉强支撑起破败身体,向紫殒方向走去:“灵夕……” 他向前迈出一步,膝盖一软,便要倒地。看向前方,模糊视线中,他的灵夕站在那里。伸出手,声音竟然带上了几分哽咽:“灵夕,让我再看看你……” 他的灵夕一挑眉,目光冷然,剑一般刺在他身上。无觞又向前移了一步,隔着几丈远去抓他念兹在兹的女子。女子忽地转身,脚步竟是极快,丝毫不见迟疑。他心头一急,拼命追去,她的背影却越来越远。 他开口喊她:“灵……”眼前一黑,声音还没发出,便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紫殒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见他倒下,她唇边泛起一丝冷笑,竟然绝尘而去。脚步干净利落,没有半点留恋犹豫。 怎么这天界,也有这么多疯子! 肩上有她咬过的牙印,心口上是她划过的刀痕。口中微苦微腥,是她打他吐的血残留的味道。无觞想,他并不是做梦。可是,她呢? 心空空的,他的灵夕恨他若此?手下不留情,转身走得干脆,哪里还像是那个悲悯众生的仙女?可他知道,那是她。他的灵夕向来是爱深恨切的性子,她身上的颜色重得让那些庸庸碌碌的天仙显得苍白。他的灵夕阿……“天璇。”无觞的声音响起,在空荡荡的风殿里显得格外清晰。殿下七星护卫中,天璇连忙转身上殿:“天璇在,帝君有何吩咐?” 无觞是天帝之弟,封为帝君,人称觞帝君。二十年前,无觞不知怎地改了称号里的觞字,将其改为殇。北斗星君跟随无觞多年,深知这一殇字中的绝望,因此从来只称他帝君。 “天权回来了么?”无觞轻声问,低哑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他声音低沉中有无尽磁性,沙哑得悦耳,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天璇常听他说话,却也不由呆了片刻:“禀帝君,天权还未归。” 天权是七星中的文曲星君,是无觞身边最重要的谋士。天璇不知无觞派天权出去做什么,想来是很重要的事情,宽慰道:“帝君,天权出去还不到半个时辰,您不要太过焦急。” 无觞苦笑一下,他是不急,心如火焚。对灵夕的想念已经溢满心中,无法忍受见不到她的空落。二十年熬过,是因为他以为她已经死了,他的心也无期望。而现在,他如何能不急? “帝君!我们回来了!”极响亮的声音,是开阳。武曲开阳和文曲天权向来同进同出,听到开阳中气十足的声音,就表示天权回来了。无觞心中一喜,走下殿来:“天权,探出来了么?” 天权脸色微有些难看:“帝君,今天午后到寒冰湖的,只有天帝和帝宫女眷。” “女眷……”无觞追问,“女眷都是何人?” “应该是天帝新收的妃子,听说是从青火属地来的。”天权回答道。 人上有天,神仙居住在天上,是为天界。神仙本应慈悲佑人,天界也应宁静安详,然而并非如此。天界混乱超过人间,黑暗胜过地府,并不是什么好去处。历来修成仙的灵怪都很少愿意在天界居住,大多都住在天界人间交界处,成为散仙。只有少数有野心的修仙会进入天界,成为天官。 青火属地就是一群属火的散仙居住的地方,青火和紫火属地都在不周山下,为了抢属地中间的镇天石,两群散仙争了千百年。天界向来不管什么纷争,由得他们去。两方实力相差不多,这么些年来打来打去,始终不分胜负。 无觞皱眉,她……会是天帝的新妃子么? “从青火属地来的?是青火真人献美么?”无觞问道。 “帝君,听说天帝昨日亲到不周山,那名妃子是他自己选中的。”天权回答道,有些惭愧自己昨日竟然不知天帝离宫。 “他亲到不周山?为什么?”无觞眼光一闪,“两群散仙,不成气候,他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 “已经没有两群散仙了。”天权道,“青火真人已经率手下散仙灭了紫火仙,就是前些日子的事情。 ” “灭了?”无觞问道,“青火仙和紫火仙实力不是不相上下吗?几千年都不分胜负,为什么忽然青火灭了紫火?” “禀帝君,其实近几年紫火略胜过青火,但就在这些天,青火仙中出现了一名善战之人。”天权道,“听说那人用兵如神,天帝特地去不周山把那人带到天界来,而且可能会封他为将军。” “将军?”无觞眼中光芒一闪,“没记错的话,天界已经十年不曾有过将军了吧?” 天权应道:“自从左营将军因叛乱丧生之后,天界便不再有将军一职,到现在……确是十年了。” 无觞唇角泛起一丝笑:“我倒想知道那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让天帝破格封将军。”他偏过头去,“天权,明日是朝日吧?” “帝君,官职名称并不重要,关键不能让对方掌握实权。”天权抬眼看无觞,语气是劝诫,“您不要为了一个虚名和天帝计较,反而放弃了真正该抓的东西。” “虚名?”无觞眼光从天权身上扫过,天权见他眼神寒冽,心中打了个突,无觞语声轻柔,在空旷大殿中,听来却有几分可怖,“天权,你觉得将军是虚名么?随便一个什么人,都可以做上将军么?” “帝君,天帝不会不知道您不允许天界再封将军,他要封那人为将军,怕是另有目的。他应是想让那名青火仙成为天界的第三势力,以取得两宫争斗的胜利。”天权一咬牙,还是把心中计量说出,“天帝纳青火仙人为妃,应该就是用来控制那善战之人的方法……帝君,无论如何,您都不能让那人得到半点兵权!” “天权,你究竟是去查什么的?”无觞挑眉,“我记得我是让你去查今天在寒冰湖出现的女人,你查这些做什么?” “我……”天权低下头,无觞冷笑一声:“我说你怎么连一个女人的身份都查不出来,原来你心不在此。天权,别忘了你是帝君宫中的魁,你的责任是辅佐我,而不是自作主张!” 天权立刻跪下:“帝君恕罪!” 其他六星君也跪下:“帝君,文曲他擅作主张,确实有错。但他是为了大业,请帝君饶过他。” 无觞叹了口气:“你们起来,这样像什么话。”他转过身,“只是你们不明白,对我来说,那女子的下落,比天帝做了什么要重要得多……” 女子的眼在他心头闪过,他闭上眼,轻轻念着:“灵夕……” 是的,天权不知道,什么兵权,什么天帝,对他来说,都不及她的一个眼光重要。为了她,他可以放弃一切。 但,她到底是谁,到底在哪里?她,是天帝的新妃子么? 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对他来说,她只是他的灵夕。 他绝不会再放开她。 天界之主是天帝,然而事实上,天界是有两名王的。天帝主管一切,帝君却是唯一可以与天帝抗衡的人。如果说天帝是光的话,那么帝君就是影。如影随形,光的力量再强,也要受影的控制。 天帝风无咎,帝君风无觞。兄弟,亦是两极,有永远对立的命运。 两兄弟都是丰神俊逸的人物,天帝宫中天后天妃美得天上也少有;帝君宫里,却冷清得不似有人居住。天帝和善,帝君冷淡,这是天界人人皆知的。帝君性子古怪,少与人来往,手下却有大批死士。众神都在猜测帝君何时会反,各自选择保的主子,天界明显分为两派。 跟着殇帝君的人其实常自惴惴,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些什么。说他对天宫里那张玉座耿耿于怀吧,他对权势却似乎没兴趣,物质上的要求近乎没有。他讨厌天界的繁文缛节,大多数时候,他甚至连三天一度的朝会都不参加。但另一方面,他极力地扩张自己势力,若他不许,天帝之令甚至无法出天宫。 权力的抗衡取决于实力,天帝手中有御林军和天南军,殇帝君则掌管着天北军——其实还有部分南军,南军表面上虽然归天帝调遣,但有一小半已经不服天帝管束。 “紫殒,你的任务,就是管理南军右营。”天帝风无咎坐在玉座上,新妃青拂在一旁侍侯着,“右营中很多校官是风无殇的人,碧海根本管不住他们。若你能收归那些人为己用,南北军合一,指日可待。” 紫殒坐在一旁,眉心微颦:“右营明明是南军,为什么会是帝君手下?” “这就说来话长了。”天帝显然无意解释,草草说道,“南北军中有些兵士是卫天将军手下,有些是原来左营将军的人……他们二人死后,他们的亲兵就各自投靠两边,比较混乱……” “卫天将军是被帝君害死的吧?那她手下一定都在南军喽。”紫殒说道,脸上有几分恨意,“我统领青火仙人之时看了很多卫天将军原来的行兵布阵图,他实在是军事奇才,帝君竟然害死他,实在是……可恶!” 紫殒是崇拜那位卫天将军的,虽然他已经死去二十年,但他留下的战图军书,都是精妙绝伦。她只恨自己晚清醒二十年,无法和他对面交流。因此在她心中,害死卫天将军的殇帝君是她的仇人,她讨厌他。 “紫殒,面对帝君的时候,你要冷静一些。”天帝叮嘱道,“我虽是天帝,实际处处受制于他。他定然不会同意让你做将军,但你不能和他争吵,我会尽力让你掌握右营实权。” “那我肯定作不成将军了?”紫殒皱眉,“天帝,将军也不过是一个称号,为什么他会宁可舍弃实权,也不肯让我得到这称号?” “殇帝君痛恨将军,尤其痛恨女人做将军。”天帝道,“他害卫天将军,可能就是因为她犯了他的忌。” “呃?”紫殒忽然抬头,“因为他是将军?” “因为她是女人。”天帝看着紫殒表情,又加了一句,“难道你不知道卫天将军是女人?” “我怎么会知道……没有人告诉过我啊!”紫殒愣住,想到自己和卫天将军同为女人,心里有几分骄傲,又有些好胜。 天帝看向青拂:“青拂,我看你这个老师做得也不太称职,竟然连这么基本的知识都没告诉紫殒。”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拿了一堆兵书给紫殒看,哪里知道什么将军是做什么的!”青拂道,“那个卫天将军……是什么人啊?” 天帝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倒是笑了出来:“也是,你们是散仙,不了解天廷也不奇怪。”他眼神空朦,看向天外,“卫天将军是一名与众不同的女子……我想,天下不会有第二个女人可以和她相比。她是一则传奇,生是,死也是。” “天帝,既然是帝君害死卫天将军,为什么他没有受到惩罚?”紫殒问道,“就算不偿命,殇帝君也该受惩才是,为什么他还是帝君?” 天帝苦笑:“他是帝君,这天界有一半是他的,谁能惩罚他?” 紫殒眼底闪过一丝光:“我!”她一字一顿道,“天帝,我要掌握兵权,然后打倒帝君!” ——为卫天将军报仇。 第二章 能见到殇帝君上朝,是件稀罕事。殇帝君尽管向来以反对天帝为己任,但很少规规矩矩上朝。在天廷上看到殇帝君,比天帝说要一名女子当将军还让各路神仙惊讶。的十年前左营将军死后,殇帝君免了天朝所有将军封号,不许天界再有将军出现。而这次天帝竟然说要封一名散仙为将军,实在令人吃惊。诸仙看向无觞,见他唇边浮起笑容,心下都是忐忑。 “天帝的意思是要封一名青火仙人为将军?”无觞挑眉,笑容倒是清淡文雅,然而满朝仙人无不知道这是殇帝君发怒的前兆,连天帝都有些惧意:“帝君觉得不妥么?但紫殒确实是难得的将才,青火和紫火一战,帝君也该有所耳闻吧?紫殒她的行军布阵,颇有原来的卫天将军之风。” 无觞脸色忽地一凝,冷冽的眼神从天帝身上扫过:“哦?像卫天将军么?那我倒是想见见他呢。”的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copyrightof晋江原创网天帝微微笑起来:“她当然远远不及卫天将军,我倒也不是一定要给她将军封号……”他微微顿了顿,注意无觞的表情,思考着下面的话该怎么拿捏。 无觞仍是温和笑着,却让天廷内温度骤降。诸仙见天帝和帝君这样“深情”对视,知道今天定然轻松不了,都不自觉向后缩了缩。此时,大殿门忽地一响,一名女子闯了进来。 女子身穿紫衣,相貌不甚美,在众天仙之中简直平凡得出众了。脸有几分圆,五官似有些稚气,一双眼却是灵动无比,带着几分凌厉。她进了天廷,走到天帝面前下拜:“参见天帝。” 天帝眉头一皱,虽然知道她做事不循常理,但在这种情况下闯进来,实在太过失礼,给自己带来麻烦:“紫殒,现在没有你的事情,你先一边侧立。” “天帝,既然是在说我,又怎会没有我的事情。”紫殒起身说道,转头去看无觞,脸色先是微微一变,很快恢复正常,“帝君不愿我当将军,我也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帝君看不起我也是应该的,但——” “我还什么都没说过。”无觞清亮的声音响起,打断她的话,“我并未说我不同意吧?” 紫殒愣了下,眼神防备中带着疑惑:“帝君的意思是您不反对?” 她看向无觞,触到他炽热的眼神,竟然不自觉打了个寒噤。这样的眼神,简直像要把人吞没了一样,热烈得让她想起赤火族的烈焰。而青火和紫火,在他这样的眼神下,都显得苍白无色了。 “现在火族内乱,雷族又生叛变,当然需要能统兵的将军,我怎么会反对。”无觞深深看着她,生怕少了一眼,她便会消失眼前,“天界里,南军北军都是天军,天帝你说是不是?” “这是自然,现在外敌内乱丛生,帝君自然会以大局为重。”天帝道,和无觞颇相似的脸上有着和无觞决不相同的微笑,“紫殒,不可对帝君失礼。” “紫殒不敢。”紫殒眼中怒色微敛,却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无觞。无觞轻轻叹了声:“还是这样的性子,天官也不是好当的,你啊你……” 他声音很低,低得只有他对面的紫殒听得到。紫殒瞪起眼,怒气又炽。无觞伸出手来,在众人面前揽住她,对天帝笑道:“天帝这么说了,我怎能不从命。北军正缺统领,紫殒姑娘既然有卫天将军之风,想必统领北军右营是轻而易举的,不如就让她做右营将军吧?” 此语一出,满廷俱惊。紫殒被他揽着腰,完全傻住,顾不得反抗。无觞轻笑,声音散遍大殿:“天帝不反对的话,我就带紫殒姑娘回北宫了。雷族狼子野心,不可不妨,我得快些练军啊。” 语声一落,他抱起紫殒,大踏步向外走去。天帝第一个回过神来,开口想阻止,忽地又觉得这样也许更好,住了口。 反正,那女人也是控制在他手里,不是么? “放开我!”出了天廷,紫殒终于反应过来,拼命挣扎。无觞紧紧抱着她,向北宫走去,丝毫不肯放手。紫殒在他胸前又捶又打,对他来说却是不痛不痒,根本不加理会。紫殒打得手痛,气得咬牙,却不肯停手。一双本不怎么白皙的手染上红晕,隐隐传来针扎一样的痛。 “不要打了,你灵力太低,只能伤了你自己。”无觞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看,都红了,你啊,从来都是伤人复自伤。” 紫殒甩他的手,然而无觞虽只是轻轻握住她,用的力道却非她能挣脱的。她气急,偏偏又为他所控,只能冲他嚷道:“你放开我!我根本不认识你!少来这种语气!” 什么从来!她根本不认识他,更不是他口口声声念的那个什么灵夕!这男人,真是莫名其妙! “灵夕,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认出你。”无觞道,幽深的眸子看进她的眼,“灵夕,我知道你恨我,听我解释好么?你听完之后,我随你处置。”他苦笑一下,“你是要杀要剐,一刀刀凌迟,都无所谓。这二十年来我虽然活着,却是生不如死。灵夕……” “我不是灵夕!”紫殒大声喊着,打断他的话,“殇帝君,请你放尊重点!我虽然只是一名散仙,但你也不能这么……这么……” 她顿了下,虽然知道男女之防,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行为。她有意识不过是近几个月,根本没经历过这种事,此刻也不知所措得很。青拂告诉她说不该让男子接近,可她没说像现在这种情况该如何应付。 紫殒皱了皱眉,眼底现出迷茫之色。无觞一直紧紧盯着她,见她这样的神情,忽然心如重击。 灵夕不会有这样的表情!灵夕一向都是清明而自信的,怎会有这样近似新生婴儿的迷茫?无觞心头巨震,向后退了两步,手不自觉松开。紫殒得到机会,挣脱了他,转身便要跑开。无觞却又上前抓住她,把她抱在怀里。 “我该想到的……如果你记得,你昨日就不会那样离开。”他的声音极低,在她发上回响,“你向来都是那样极至的性子,如果你记得,昨日你定然不会逃阿……” 他握着她的手,带到他喉咙突起,他的声音带动着喉结震动:“如果你记得,你一定会在这里给我一刀,决不会打伤我就离去……”他看着她,惨惨一笑,“我以为你对我恨得不够深,谁知道……原来是你已经不认得我了……” “你胡说些什么!”紫殒斥道,但见他这样神情,心下反而有几分不忍。她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看他凄惨笑容,心倒软了。她皱着眉:“殇帝君,您真的认错人了。我叫紫殒,是火族里的青火仙人,不是什么灵夕的。” 无觞深深看着她,漆黑的眸子在深处碎成无数片。紫殒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伤心,觉得可怕,却又生出几分怜悯来。可无觞的下一句话又把她怒气勾起:“我没认错,我怎么会认错你呢?灵夕,你只是……不记得我了,可你还是灵夕。” 紫殒气急,想也没想地一个巴掌打过去:“我不是什么灵夕!我是紫殒!” 她没想到无觞连躲都没躲,脸上顿时出现几道红印,让他清俊的脸看起来有几分可怖。紫殒有些心虚,转念一想,还不是他活该。昨日他对她动手动脚,她甚至伤他见血,没理由今天知道了他身份就觉内疚。心念转动,眼神极厉看向无觞,隐有些挑衅之意。 无觞见她如此神情,却笑了起来:“对,你是紫殒,是我新封的北军右营将军。”他拉着紫殒,“来,我们回宫。” 将军二字点中紫殒死穴,她没有反抗,跟着他走向北宫。有几分不安,更多的却是有些兴奋,面对未知的未来。卫天将军当初带领的是天兵,想必和那些青火仙人不一样吧!几万大军对峙的战争,会是怎样呢? 她想着,如火的眸子隐隐发红。 紫殒在北宫引起一阵骚动。 无觞向来不近女色,他会牵着陌生女子进宫,简直是下属无法想象的。尤其听说那女子又被无觞封了右营将军,以后要住在北宫,便更是吃惊。若是怎样超凡绝俗的女子也便罢了,偏偏又是平凡到即使扔在人间都无法出挑的样貌。北宫中仙官倒是有人猜测,是否因为这女子太“出众”了,才引起了殇帝君的注意。北宫的人都是清楚殇帝君心事的,除了那人,哪见殇帝君正眼看过别的女子? 而且,那女子住的是夕月殿。北宫中谁人不知,这夕月殿是帝君之后的居处——尽管那位帝后从不曾踏入北宫过。那叫紫殒的女子入住夕月殿,可有什么特殊之意? 众多猜测之中,紫殒踏入夕月殿,先是皱眉。这屋子太素,一片纯白让她觉得刺眼。无觞注意到她的不喜,问道:“怎么?这夕月殿不合你心思么?” “这么白,像死人一样。”紫殒道,“我们那里只有放仙人舍利的地方才这么一片白,难看死了。” 无觞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笑道:“既然你讨厌,那我明天把这里都换成紫色好不好?一点白色……都不留下……” “为什么要换成紫色?”紫殒挑眉,“难道你以为我喜欢紫?” “你叫紫殒,不是么?”无觞道,“而且你身上衣衫也是紫色。” “哼。”紫殒轻轻哼了一声,却不多说什么,转过头去,打量这夕月殿。夕月殿分内殿和外殿,相对她在南宫看过的宫殿显得朴素了些,然而一桌一椅莫不精致无比,素白的颜色竟比那些缤纷热闹色彩来得合她的心。她有些不悦,不悦于自己竟然觉得他的布置很好,于是微微沉下了脸:“我讨厌白色,也讨厌紫色。” “还有,我讨厌你的自以为是。”她冷冷看他一眼,向内殿走去。夕月殿早安排好侍女,替她打开内殿门,现出里面的清雅来。紫殒看着里面布置,眼底微露惊艳之色。 这样的布置,似是每一点都依她心意。白色之中,隐隐有几分紫色华彩,却不是皇族的雍容,而是清丽。壁架上几件珍玩,皆是奇巧之物。而一边的书架……紫殒走过去,书架上的册子有些似是被烧过,边角尽是焦痕。她展开一卷,上面字迹娟秀,竟是一份布军图。她微一怔,仔细看去,图上大开大阖,几笔点注精妙无比。她轻握卷轴,抬头看无觞:“这是……” “卫天将军遗物。”无觞淡淡说道。紫殒一愣:“卫天将军?她不是被你杀……” 她忽然想起眼前这人就是害卫天将军的凶手,心中一凛住了口。无觞眼神变得奇怪,紧紧盯着她:“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要知道什么?”紫殒看着他,他没有一点愧疚的表情让她有些愤怒,也就控制不住话语,“知道别人私下都是怎么说你的?知道你当初是怎么暗害卫天将军的?”她咬牙,“殇帝君,卫天将军是领军奇才,她到底哪里得罪您,竟然……” 无觞突地哈哈大笑,笑得几乎流出泪来。他转身,手握成拳,声音几近嘶哑:“我暗算她……紫殒,这就是你心中所想么?我……我……” 他住了口,苦苦笑了。他跟她解释什么,反正……她什么也不知道。她说她讨厌白色,她说她讨厌紫色,她说,这大殿像是灵堂……一步、两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向殿门退去。她是她,她却也不是她。他的灵夕,是回不来了。 心头一片茫然,有种锥心的疼痛。今天是去火池还是雷窟呢?他模糊想着。或许,让火舌灼上身体,心就不会如这般的痛苦吧?身体痛到晕过去,也胜过这样无着无落地活着。 灵夕,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么?不让我解释,把一切都忘掉。明明是你的灵魂,却告诉我那不是你……灵夕,你可知你有多残忍? 关上门,无觞倚着墙,低低笑了。 带着一身火灼痕迹,无觞回到北宫。进了宫门,脚步竟然不自觉就向夕月殿走去。真是着了魔了,明知多见亦是无益,偏偏想见她如火双眸。 进了夕月殿,挥手示意侍女不要惊动内殿的人,他轻敲了几下门,推门而入。 白纱轻飘,窗外淡淡天光照在桌前女子身上,微有些朦胧感。女子手中持笔,在卷帛上轻点。她背着光,身上都染着一层光圈,五官则在暗中模糊不清。 无觞只觉心头巨震,全身血气上涌,刚受过赤焰的身体一时无法承受这样的情绪起伏,眼前忽地一黑,竟然倒了下去。 听到女子的声音,似是无情,却依稀有些关切。他笑了,想起当初他和她的若无情若有意。这二十年来,他一直深悔当日未曾直言——“灵夕,我爱你……” 紧紧抓住对方的手,是溺水之人能抓到的最后凭藉。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抗拒,可他不想放开。抱紧紫殒,他用力拉下她,寻到她的唇,极轻极温柔地覆了上去。心口的空落一下子溢满,轻轻吻着她的唇,身上的温度比适才在火池里还高上几分,但,丝毫不觉痛苦,只是欢愉得心口像要炸开一样。 灵夕灵夕,他的灵夕……唇上传来血的味道,微微的刺痛对于早已习惯的他而言根本没有影响,无觞仍是流连着她的唇,不肯放开。他的血在他和她口中漫开,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如果他的血能融入她身体,那么就是此刻流干了也无所谓吧? 他笑着,任紫殒对他又打又咬。紫殒气急,咬他唇的时候不小心也伤到自己,微微流出血来。无觞尝到她的血,分出是火族血的味道,一惊放开她。沉浸的神志渐渐恢复,睁开眼,眸子不再迷茫。 无觞看到紫殒唇上樱红,知道自己适才举动轻薄,不由暗骂该死。他连忙抬手,找不到帕子,竟用里衣袖子去擦她唇上血迹。他见她脸上愠怒,一时慌乱,竟不知说什么好。紫殒转头避开他的手,无觞笨手笨脚凑上前:“紫殒,你流血了……” 他一动,觉得脑子眩晕更甚,似乎连站都站不住,又要倒下。心中不由奇怪,刚才晕倒是因为被火灼烧时间过长,而后又太过激动,但此刻……为什么会这样……无觞咬紧唇,唇上伤口融着两个人的血,炽热得像能将他烧为灰烬。他稍稍静了下来,终于发现什么地方不对了。唇上伤口引起全身火伤的蔓延,是……火毒? 她对他下毒?身上火伤和血内的剧痛结合起来,却不抵心内一片惨然。缓缓闭上眼,火毒蔓延,他失去了意识。 这男人身体怎么这么差?紫殒看着他,皱了皱眉。她起身走到床边,狠狠撕下一块纱幔,擦去唇角鲜血。那男人的血的味道一直在唇边徘徊,让她感觉很怪异,似乎他和她血脉相融一般。她走回他身边俯下身,见他双目紧闭,脸色发青,用脚尖踢了踢他身子,竟然没有反应。 “喂,你不会是死了吧?”紫殒伸手探到他鼻下,发现他呼吸微弱,先是冷笑,觉得他真是活该。随即想到他是殇帝君,若他这样死掉,那……她还怎么当将军? “喂喂!殇帝君!”紫殒叫了几声,见他丝毫不动,真的慌了起来,“你起来!别装死!” 无觞动也不动,睫毛在他眼下形成一圈阴影,称着他脸色青白。紫殒心中虽讨厌他,却不是当真想要杀他,见他如此,急忙用手打他脸颊,“喂!风无觞!你给我起来啊!” 她杀过人,紫火仙人几乎被青火杀了个干净,是她调兵遣将排阵行令的结果。她的手并不干净,可她没有亲自动手杀过谁。此刻见无觞这样倒在地上,终于还是惊慌,打开殿门:“快来人啊!” 殿外侍女连忙进来,见到这种情况也都吓呆了。紫殒大喊:“发什么呆?快去找天医啊!”她们方才匆匆赶去。北宫向来没有天医,最擅治疗术的是廉贞星君玉衡。幸好北斗星君向来不离无觞远近,很快便找来了。玉衡连忙为无觞诊治,其他几人侍立在旁,脸上忧色极重。 “帝君怎么会接连受伤?昨日是在寒冰潭被自身之力所伤,几乎晕死在潭边,而今日……”破军星君摇光皱眉,她是七星之中唯一的女仙,比较心细,因此在玉衡身边帮忙。玉衡揭开无觞身上衣衫,在场诸人忍不住都倒吸了口气。 无觞整个上身都是一片红黑,灼伤的痕迹,雷厄的焦伤……似乎没有一片肌肤是完整的,纠结的伤疤遍布。而重重伤痕中,有几条看上去像抓痕的痕迹,殷红成极重的伤。紫殒认出这是昨日自己在无觞身上抓挠的结果,但她力气并不大,按理来说不该造成这样恐怖的局面。这样的结果,大概是因为有人特意扩大了她昨日留下痕迹。而这么做的人,似乎只能是无觞。 摇光看到无觞肩上齿痕,神色一敛,看向紫殒。她眼光让紫殒觉得极不舒服,忍不住斜首:“是我咬的,怎么?他昨日唐突我,难道我还不能反抗吗?他活该!” “火毒也是你下的?”摇光起身面对紫殒,娟丽的脸上尽是怒意,“青火仙,你弄清楚,你只是个小散仙,地位和帝君千差万远!别说帝君决不会对你有什么不轨之意,就算有,你也得受着!” “摇光,这女人这么平庸,性子又这么泼辣,帝君怎么会对她不轨?”天璇冷冷道,“帝君肯理她,还不知道是她怎么缠来的呢!” “哼!分明是那家伙硬说我是什么灵夕,非要我住在这里才是!”紫殒听他这么侮辱自己,只觉怒气上涌,“谁希罕他理我!是他死缠着我好不好!我——” “这名字你从哪里听到的?”七星齐齐脸色一变,阴沉得可怕。紫殒皱眉:“什么名字?灵夕?是风无觞一直这么叫我的,他说我和她很像。” “哈哈哈……”摇光忽地笑起来,笑声虽大,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青火仙,说谎也要看场合!卫天将军不过死了二十年,难道我们会没见过她?就你——”她上下打量紫殒,“——长成这样,到底哪里像卫天将军?” “卫天将军?”紫殒问道,“我没说卫天将军,我说的是一个叫灵夕的女子——” 她忽然怔住:“那个灵夕,就是卫天将军?” 第三章 “卫天将军名唤作灵夕,你竟然不知道?”摇光看着她,似笑非笑问道,“青火仙,我知道你只是一名小散仙,但也不应该无知到这种程度吧?居然还敢说自己和卫天将军相象,你看看你自己这张脸,卫天将军是天界也难觅的美女,你算什么?” 紫殒脑子一片混乱,也没听清摇光到底在说什么,心中无数念头转来转去,愈发的糊涂。原来殇帝君一直喊着的灵夕就是卫天将军,可……卫天将军不是他害死的么?为何他还一副痴情状?他的态度绝非作伪,那双眼中是真的无尽深情,她甚至有些不敢正视他的眼。 “可……卫天将军不是他害死的么……”紫殒低声说道,眼前忽地一花,清脆“啪”的一声后,脸颊火烧一般痛。摇光收回手掌,带着鄙夷地看着她:“你什么都不懂,就少给我胡说八道!白痴一样,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啊!没有脑袋啊你!” 摇光是破军星,北宫内的军士归她统领,故有种少见的英气。紫殒被她打了一巴掌,又被骂了这么几句,整个人都怔住了,呆呆看着她。摇光冷眼扫她:“就你这样,还敢说自己像卫天将军?你连她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她看着床上的无觞,眼神幽深,“帝君他可以为了卫天将军去死,他怎么会害她……若卫天将军想杀帝君,帝君甚至会替她找兵器……” 紫殒见她眼神,心中一凛。她虽懵懂,毕竟也稍知情事。摇光的关心和感情,几乎是毫不加掩饰的。 她有些不快,脸上又火辣辣的,看向摇光的眼神也带上几分挑衅:“我像谁不像谁你管不着,你的帝君这么说,关我什么事!你要问就问他去,少在这里乱咬人!” 摇光怒,扬手又想打下去。天枢抓住她的手:“摇光,够了!” “贪狼,你怎么也来阻止我?你看他把帝君害成什么样子了!”摇光愤然,“我不能看着帝君被这种女人伤害,贪狼,我们把她赶出去吧!” 北斗七星君中,贪狼居首,摇光自然不敢在他面前直接发话。紫殒冷笑一声:“怎么,连赶人的胆量都没有,还要找个替罪的么?” “你——”摇光没想到紫殒竟然会出语讽刺,一时气结。紫殒转身:“你以为我希罕留在这里么?你让开,我马上就走!”说完挥袖便走。 天枢拦住她:“紫殒姑娘请留步。” 紫殒冷冷看他:“怎么?别人都要赶我了,我还留下来碍人家的眼么?” “您是北军右营将军,谁能赶您?”天枢恭敬说道,“帝君现在晕迷不醒,在他吩咐之前,您还是不要离开北宫。若帝君醒来,也好听他旨意。” 紫殒冷哼一声:“他要是不醒呢?要我抵命?” “你少咒帝君——”摇光喊道,“当年卫天将军死后,帝君几度自尽都没死成,你这低级的火毒还能奈何他吗!” 紫殒一怔,心不知怎地紧缩了下:那个男子,曾经试图自尽过? 天仙,尤其是灵力高深的天仙,是很难死亡的。仙人不会老更不会病,唯有更强的灵力或者使用仙器才能杀死他们。无觞的灵力自是极高,能够杀他的仙器寥寥可数。而他几度自尽皆未成……她想起初次见他之时,他在寒冰潭深处,全身冷得像冰一样。她眼光飘向床上的无觞,见他身上狰狞伤疤,终于有了些怜悯。仔细想想,虽然有些人说过卫天将军是殇帝君害的,但那些人基本上都是天帝手下,没理由说殇帝君好话。而无觞对“灵夕”的感情,却是她亲见的。 ——或者,是他得不到,所以杀了卫天将军? 紫殒皱起眉,本能地否决了这个想法。尽管对无觞似乎尽是恶感,但她明白,他不是这样的人。他那样的疯狂中蕴着深情,绝不会有半点损害加于灵夕,相反,若灵夕想杀他,他定然坦然受死。 她在他眼中,根本看不出生机。他眼底的唯一狂热,是对她。 “我,真的不像卫天将军么?”紫殒抚上自己的脸,“那他为什么口口声声叫我灵夕?” 摇光看着她,咬牙摇了摇头:“你和卫天将军半点都不相象,相貌简直天差地远……帝君他一定是相思太过入骨,以至……” “破军,别忘了紫殒姑娘住在夕月殿中。”禄存星君开阳提醒道,“最熟悉卫天将军的人是帝君,他认定紫殒姑娘是卫天将军,那就是了。” “禄存,连你也来说这种话!”摇光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帝君定是被这女子迷惑了,我们都清楚,仙人根本没有投胎转世一说,魂灭就是彻底死亡!卫天将军被分尸而后烧成灰,那么多天兵都是亲眼得见,她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她这么说,几星君皆默然。他们自然知道这点,但:“摇光,你以为帝君会不知道这些吗?” 他们是惟无觞之命适从,即使心中并不认为紫殒是卫天将军,也不会有半句反驳。只有摇光感情特殊,才会不服。事实上,紫殒是不是灵夕并不重要,无觞认为她是,就可以了。 摇光与他们共为七星君,也知道他们想法,一挥袖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玉衡继续为无觞疗伤,天权走到紫殒身边,歉然道:“紫殒姑娘,摇光一向任性,您不要为她的话计较。” 紫殒冷冷看他一眼:“我不会等殇帝君醒了告状,你也不用来替她求情,她要知道了搞不好还会生阁下的气呢。” 她心中暗暗冷笑:好一副兄友弟恭状啊,温情得让她恶心。看了床上躺着的无觞一眼,她竟然转身离去:“我回夕月殿了,静候殇帝君发落。” 几位星君也不拦她,任她离去。待她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后,天权叹了口气:“我本听说她懵懂不识世情,现下看来,她不识世情是真的,却是聪明得很啊……” 心中尽是担忧,天权看向床上无觞,眉心紧锁。天权看不出紫殒什么地方像灵夕,但既然无觞这么说,自是有他的理由的。却不知这女子的出现,对于无觞而言,是福抑或是祸。他只知道,这女子定会在北宫掀起风波,无论福祸,他们都躲不过。 按理来说,以无觞的灵力,再怎样重的伤也是一日即愈。但这火毒却数日不解,无觞一直昏睡在床,间中完全没有醒来过。七星君全力隐瞒消息,然而还是走漏了一些,一时朝堂上下人心惶惶。天帝还提出派天医来看望,被七星君拒绝。摇光甚至当着天帝派来探望的使臣的面摔杯子:“猫哭老鼠!要不是那个青火仙,帝君哪会如此!” 北宫中自然有天帝的人,紫殒竟然在桌上发现天帝嘉奖她的草旨,让她心中不由有几分寒意。她承认她原本是打算与无觞作对、为卫天将军报仇的,但即使如此,她也是打算和北军来个正面交锋,凭自身实力取胜。无觞现在这样,并非是她有意下手。 桌上字迹渐渐消失,最终不见痕迹。紫殒坐在桌前,微微陷入思索。在北宫几日,她可以明显感觉到这里和南宫不同。南宫是华美的,北宫却是清雅的。两宫的人也不同,北宫的大多数人都对她有敌意,奇怪的是她反而觉得他们的敌意比南宫的逢迎来得亲切。在感情上,她已经倾向于北宫了。 “其实,等他醒了跟他把话说明白,然后在北军里当个将军也不错。”紫殒自言自语,“反正现在的主要问题是雷族的威胁,南军和北军应该还不着急内斗,我先一步步取得兵权,当上大将军再说吧……” 身体里流淌的血告诉她,持剑号令百万大军是她的梦想,她一定要做将军。这想法从她有意识以来就存在,是她唯一的执着。紫殒甚至会想,无觞觉得她像卫天将军,是不是就是因为她对将军之职的执着。 “紫殒姑娘,帝君请您到永殇殿。”一名宫女过来禀告,紫殒一震:“他醒了?” “是的,帝君已经醒来。”宫女低头道,极为恭敬,“帝君一醒来就要找姑娘,请姑娘随我来。” 心放下了几分,紫殒起身跟着宫女走出夕月殿。无觞住的地方是永殇殿,离夕月殿极近,两人很快便走到了。她进了殿门,无殇殿内简朴得让人难以相信这是殇帝君的居所,整间内殿中只有最简单的桌椅床架,连点人气都没有。无觞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和这房间有着奇异的相配——一样的死气沉沉,像是连呼吸都没有一般。 床边坐着玉衡,见紫殒进来,对她微微一笑:“紫殒姑娘,帝君急着见您呢。”说着起身,让开床边椅子给紫殒。紫殒坐下,见无觞一双眼热烈地看着自己,觉得非常不自在,侧过头去。 无觞见她脸上有微微的红,心底竟然情动,伸出手去拉她的手:“紫殒,这几天在夕月殿是不是很闷?等我稍好就带你到右营去,你再忍两天好不好?” 没有半句询问,没有半句责怪,温柔的笑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只是因为身体不好而耽误了对她的许诺。紫殒忽然觉得心一软,手也就没有挣脱他的相握,在他手心静静停留。 “你……身体好些了么?”她轻声问道,是有意识以来难得的柔和。无觞见她眼底些许关注,竟然痴了,傻傻看着她,答道:“我……我很好……” 他慌慌张张撑起身子,想向她证明自己确实很好。可他是大伤初愈,别说起身,就连侧身动下都是剧痛无比。这么一用力,全身火灼处一阵疼痛,胸口闷闷的,血腥气上涌,忍不住几声剧咳。玉衡连忙扑到床边,双手灵力涌出,注给无觞:“帝君,您现在最好不要说话,更不能乱动……” 无觞仍是握着紫殒的手,紫殒脸上忽地一红:“帝君,我不会走,您不用抓住我……” “叫我无觞就好。”无觞也觉自己这么抓着紫殒的手不放实在失礼,松开她的手呐呐道,“紫殒,前几日我逾越了,望你原谅。” 紫殒想起那带着血的一吻,低下头道:“是我太莽撞了,你当时受了伤意识不清,我不该那样对你。 ” 两人都在客气,也都在猜度着对方。紫殒想不到自己惹了这么大祸事,害无觞昏迷四天,他却好像一点都不介意一般。而无觞受惯了紫殒的冷眼,她这时的和颜悦色反而让他错愕,甚至担心她是不是想要离开才跟他客套。 无觞唇角扬起:“紫殒,无论你怎么对我都可以,我不会怪你的。”他看着她,“即使你要杀我,也是我应得的……紫殒,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的。” 紫殒皱起眉,他口中虽然叫她紫殒,这番话却显然还是对灵夕说的。她极讨厌被当作别人的替身,心中不悦。而他言下的虽死无悔更让她愠怒:“我没有要杀你。” 无觞点头:“我知道你没有。”他双眸对上紫殒的,“紫殒,这几天在夕月殿住得惯么?你说不喜欢白色,我没来得及吩咐他们换颜色……” “不用了,白色也不错。”紫殒回答,这句话倒是真心。虽然清楚白色定是灵夕所爱的色彩,她却真的不觉讨厌,也许是因为对卫天将军的崇敬吧。无觞闻言,欣慰一笑:“那就好。你想要什么就跟宫女吩咐一声,我这北宫向来简陋,你可能住不惯。” 紫殒微微翘起唇角:“帝君此言倒是折杀我了,紫殒不过一青火仙,北宫再简陋,还能比得上我平时生活的地方么?”她想起以前的生活,忽然打了个寒战,轻轻咬住唇。 无觞眼底有些疑惑,还没来得及出口问,只听殿外匆忙脚步声。殿内三人一起看向门口,闯进来的人是摇光。她迅速走到床边,挡住无觞,对紫殒怒目相向:“青火仙,帝君身体刚好,你竟然就来打扰他! ” “摇光,是我让紫殒过来的。”无觞有些不悦,说道,“我没有召你,退下。” “帝君!您不能被这青火仙蒙蔽了啊!”摇光激动喊道,“她下毒害您,又对您无礼,太过放肆了! 她还说……您说她像卫天将军……” “她本来就是灵夕。”无觞脸色一肃,有几分阴沉,“摇光,我甘愿被她下毒,你不必多费心!” 摇光脸色黯然,眼泪的眼眶里晃来晃去,她紧紧咬住唇,声音有几分哽咽:“帝君,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您连生死都不在意了吗?她不是卫天将军啊!她们没有一点相象……” “住口!”无觞喝了一声,脸色极为难看。他看了紫殒一眼,发现她表情未变,他却知道她情绪波动。无觞脸上泛起怒意,片刻方才敛去,眼内是冰寒一片:“摇光,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 “我……”摇光脸色惨白,“帝君,我是为了您好……” 无觞看着她,唇角微微挑起:“为我好?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么?为我?” 玉衡拉住摇光:“破军,这是帝君的私事,你逾越了。” “可这青火仙已经威胁到帝君的安全了,怎么能说是私事?而且帝君要让她当右营将军……”摇光一咬牙,“天廷不会再有将军,帝君这是你亲自说过的话!除了卫天将军之外,谁也不配再称将军!” 玉衡脸一沉,拉着摇光:“帝君,属下先行告退。”然后硬是拖着摇光出了永殇殿。摇光挣扎几下,但玉衡是廉贞星君,北斗中居第五,排名第七的摇光不能以下犯上,也便被他拉出大殿。无觞见她离去,表情稍霁,对紫殒笑了笑:“紫殒,摇光是破军星,又是七星君里唯一一名女子,排行又居末,难免有些任性……”况且紫殒原本是天帝的人,天廷南北宫不和人尽皆知,北宫中人自然对紫殒加了十二万分的提防。可无觞还是屡次被她所伤,也难怪摇光会这般态度。 何况……摇光对灵夕崇拜极深,如今他说紫殒是灵夕,摇光当然无法接受。 这些解释,无觞却不便出口了。他有些担忧地看着紫殒,知道她性子倔,摇光这番话不知会让她气成什么样子。他伸手握她手腕:“紫殒……” 紫殒一甩手,竟然挣脱开去。她板着一张脸:“我不是灵夕。” 无觞一怔,想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旋即大急:“紫殒,我是一时失言,你不是灵夕,我知道。” 紫殒看着他,知道他虽然这么说,心里仍是把自己当作卫天将军的。她心底愠怒,冷冷道:“什么即使我下毒害你你也甘愿……好一副深情样子!我不是说了我没有要杀你么?你根本不相信是吧?” “啊?”无觞愣住,没听懂紫殒的意思。紫殒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毒不是我下的!你听到没有!” 她转身向殿门口走去,步子都带着几分怒气。讨厌这样子,讨厌他把她当作别人,然后一副深情无悔的样子宣称即使她对他下毒也无所谓。她不是卫天将军,她也没有给他下毒!她讨厌当别人的替身,她也讨厌受人冤枉。 “紫殒!紫殒!”身后是跌跌撞撞的声音,她知道他下了床。然而就在刚才,他连起身的力量都没有,现在怎么……紫殒咬着唇,向来不犹豫的脚步忽然有几分滞住。她想起他一次次受伤,想他死气沉沉躺在床上的样子,心揪了起来。她握紧拳,指甲没入手心,脚步终于停住,转身。 一眼,若想不加留恋地离开,就不能回头看,即使只是一眼。只要一眼,他孱弱的样子就会落入她眼底。见他倒在地上,见他不停咳血还要勉强起身追她,见他惨白脸色……不知不觉间,竟然走了回去,走到他身边。紫殒俯下身去,本想用灵力掺起他,但她的灵力比她想象中还要差得多,只让他双脚稍稍离地,差点又跌过去。紫殒只好抱住他,一步步走回床边。 无觞用力过度,只不停地咳着,想对紫殒说些什么,却在话语甫出口时被一阵剧咳掩住。他急着请紫殒原谅,苍白的脸上显出奇异的潮红。 “帝君,您大病未愈,请静养。”紫殒仍是阴沉着一张脸,把他放在床上,动作却极轻柔。她皱眉,不悦于心下起的怜惜。为无觞盖上被子,也不管他正在咳着,转身便走:“等你病好了再来找我吧。我讨厌你的血。” 无觞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道是该拼命抓住她,还是让她走。他向来决绝,面对紫殒却总是不知如何是好。紫殒看了他一眼,径自出了门。 殿外站着玉衡和摇光,见紫殒出来,正要询问。摇光眼尖,看到紫殒白衣上桃红点点,不由大惊:“这是谁的血?” 紫殒皱起眉:“可惜一件衫子了。” 摇光气得眼眸变色:“青火仙!你、你——” 紫殒也不管摇光,走到玉衡身前:“如果他再说见我,你就对他说,在他痊愈之前,我不会见他。” 玉衡看着紫殒,倒是微微笑了:“紫殒姑娘,你的关心,我会传达给帝君的。” 紫殒冷哼了一声:“你可以再告诉他一句,我讨厌他!” 她讨厌他啊……玉衡点头,关心无觞情况,进了永殇殿。摇光狠狠瞪了紫殒一眼,跟着玉衡进去。紫殒自己走回夕月殿,继续埋头看书。 无觞虽然咳了些血,但只是火毒尚未去尽,体力不足,实则并无大碍。玉衡为他疗伤用药,无觞平静下来,开口道:“玉衡,去把天权叫进来。” “禀帝君,天权在查紫殒姑娘的来历。”玉衡说道。 无觞唇角勾起:“我知道。你叫他来,我有些事情要吩咐。” 天权调查紫殒,这是无觞可以料到的。不过他想知道的事情,天权未必会注意到。他,还是要提醒他一声。 紫殒……我,不允许你有丝毫的危险啊…… 第四章 青火仙人紫殒,本体乃紫乳石,千年之下生出灵气,被青火族拿来粹炼火毒,以对付紫火族。因石本就吸了造物神秀之气,在毒场中反而修练成形。青火族见紫乳石修出人形,竟用法术摄住紫殒魂魄,继续炼毒。近百年粹炼后,火毒已入紫殒全身。此时青火族在争斗中输给紫火族,于是打算以紫殒之毒来对付紫火族,将其带出毒场。不曾想紫殒魂魄虽然被缚百年,却未魂灭。摄魂之力稍减之后,她竟然有了意识。 虽已成形百年,但紫殒是炼毒器皿,并且始终不曾清醒过,所以无论是灵力或是心智都与初生儿无异。奇怪的是,紫殒天生具有军事上的才能。在连说话都成问题的时候,她竟然就能在纸上画出布军图,而且能够料敌机先。于是,她击败了紫火族,并没有用上体内剧毒,只是派兵布阵。 “天权,这不够。”无觞把纸重重压在桌上,手心微有些酸麻,“我不是说过,重点是她体内的毒到底有多厉害,怎么解,会不会对她本体有害……其它都是次要的,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帝君,据属下调查,紫殒姑娘身体被拿来炼毒,这么多年来,毒素已经渗入她血液中。她本身就是毒药,但是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她自己应该不会有事。”天权道,“帝君您应该就是因为和她太过接近,才会导致中毒。” “可是体内毒素太多,不会影响身体么?”无觞担忧问道,“我觉得紫殒有的时候脸色会很难看,有的时候她神情又极度恍忽……而且天帝让她来北宫,定是有控制她的方法……” “帝君。”天权有些啼笑皆非,想不到睿智如无觞者竟然会迷糊至此,“她的本体在天帝新妃子手里,就是青火族里叫做青拂的那女子。” 无觞全身一震:“对啊!她既然是修练有成,和我们天仙不同,她是有本体的……”在他看来,紫殒就是灵夕,当然不记得她们身体肯定是不同的。灵夕是天仙,天人之间所生,因此没有本体,身死魂灭。 而像紫殒这种由物修练成的仙怪,魂灭当然是消亡,但若本体损坏,也是一个死。是故修练成的仙向来都小心保护本体,因为本体落人他人之手的话,就等于完全受制于人。 “那个青拂是什么样的人?你探听出她把紫殒本体放置何处没有?”无觞开始焦急,对紫殒的担心扩大到全身,感觉体内未清除干净的火毒蔓延。他只是吻了她,尝到她的血,就病了如此之久。若这火毒侵害到她……天权摇头:“帝君,青拂毕竟是天帝妃子,南宫里我们虽有耳目,但青妃身边还来不及安排。”他顿了顿,“天帝显然是想让紫殒姑娘成为天廷的第三势力,像当初的卫天将军一样,所以只要紫殒姑娘不和天帝作对,应该不会有危险。” 无觞微微一怔,然后苦苦笑起来:“看来为了她的安全,我就只能任她和我为敌了。”他坐在床上,后背靠着墙,看向窗外,幽幽道,“不知道如果天帝命她杀了我,我需不需要帮她找兵器。” “帝君……”天权向来伶牙俐齿,这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会设法取出紫殒姑娘的本体。 ” “天帝岂是好相与的。”无觞微笑道,“就是我亲自去,也未必能在天帝手下讨得好去……天权,他毕竟是我亲生兄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能耐。” “其实倒也无所谓,只要她好好活着就好……”无觞道,笑容几乎能把阳光淹没。一些念头,在心下迅速成型。 为了你,灭天灭地又如何? 紫殒再未去永殇殿。她不想再见到那个男人,不想见到他对“灵夕”的无限容忍,尽管那份容忍是体现在她身上的。她紫殒向来坚强独立,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更不要提那个人只是把自己当成另一名女子罢了。 她没有去找无觞,不过他的消息常在她耳边:已经可以下床了,身体已经好多了,几度问起她云云。 她知道那些人是故意说给她听的,所以表面上仍然漠然,那些宫女背后都骂她冷血。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其实是关心这些消息的。毕竟她自己也清楚,是她体内的毒害他如此。 可他也是活该,又没有人让他吻她,被她体内火毒毒到可不是他活该!以为她是可以轻薄的人么?即使她只是一名小小的青火仙,可他也不能那样对她! 紫殒在夕月殿每日看着灵夕留下来的书和阵图,心中觉得无觞把自己当作灵夕,实在是太侮辱了她。 卫天将军一生荣耀,怎么可能和她这种出身卑贱、满身是毒的低等散仙相提并论?摇光说过卫天将军是天界都难得一见的美女,而她呢? 云泥之别,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吧?紫殒努力地在学习世间的种种,毕竟她其实只是一个几月大的孩子,很多事情都不清楚。清醒不过是近几月的事情,她的意识沉寂了太久,以至于已经不记得从前的种种——记得又能怎样呢?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强行摄住魂魄的?记得他们怎么每天给她喂毒,直到她自身成了毒蛊? 脑中的记忆,尽是痛苦。刚清醒的时候,全身都是青紫色,一日三次承受散毒之苦。若不是意外地在阵图上画了几笔,她想她现在已经是一具毒尸了吧? 这样的她,怎会是二十年前那个光彩四溢的女子?天上的云和地上的泥,仅此而已。殇帝君定是认错了人啊……她是紫殒,一个除了满身的毒之外一无所有的小散仙,决不是那个有很多人怀念的卫天将军,不是……门外忽然传来议论声,声音压得极低,似乎是不想让她听到。紫殒一挑眉,走几步靠近门边,静下心来听门外声音。她性子如此,越是不让她知道的,她越好奇。 “帝君和破军星君?怎么会,他们不是很久没有亲自带兵了?”一个女声有些惊奇地问。 “嘘——小点声。”另一个女声压得低低,“被屋里那人听到怎么办?” “她能听到什么?她的灵力那么弱,灵视灵听都没有,你怕什么!”前一名女子说道,“羽蓉你快说,到底帝君他们去做什么?就算有仗要打,也不该由帝君亲自领兵啊!” “还不是为了屋里那人。”轻轻一声叹,“帝君说什么要为她报仇,竟然……领着右营军去剿灭青火族……” “当”一声,夕月殿殿门打开,紫殒冲出来看着她们:“你们说什么?” “帝君,前面就是不周山,青火族聚集地。”摇光一指不远处,“青火族灭了紫火族之后,就把不周山占了。他们分兵防守的阵图据说是紫殒画的,雷翼来探过,确实布局巧妙,易守难攻。”她虽然讨厌紫殒,但不得不承认这女子在军事上确实有常人难及之处。 无觞停住天马,放眼望过去,轻轻笑了:“如果紫殒在这里,那么不周山确实是易守难攻,甚至可能根本无法攻陷。但她人现在不在,她布下的兵是死的,并非不可攻。” 他遣兵布阵,几队兵士从侧面包抄,飞翼军则直接自上而下攻击。青火族的人大约从未想过会有天兵来攻打他们,一时竟然极度慌乱,错过了防御的时机,兵败如山。 无觞轻轻摇头:“这样的将士,实在有辱紫殒的布置。” 眼见天兵占了不周山几处山头,将青火族人逼到一处平坦所在,他缓缓走到中心。有青火族人知道这是殇帝君,大声喊道:“帝君!我们青火族并未触犯到您啊,您为何带兵来剿灭我们?” “你们……招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无觞唇角微微翘起,眼中却尽是寒意,“你们触犯我与否,我并不在意,但你们不该那样对她——” 她? 青火仙们面面相觑,忽然,天际划过什么,一道银光落了下来。无觞笑了,这一次眼神是柔和的:“逐风,你的脚程,还是这般快。” 银色的风,是一匹极俊的天马。马上坐着一名女子,白衣黑发,飘扬在风中。女子并不美,在这样的情况下,却显得极为夺目。天马落下,停在两军之中,女子目光迥然,看着无觞。 “帝君,我族人并未得罪您,您为何领兵来剿?”女子开口,和相貌并不甚相称,竟是清脆宛转的声音,微微扬起。喧杂的场面竟然忽然静下来,众人都看着她,听她言语。 “青火族自然是不曾得罪过我,但他们错待了你。”无觞的声音响起,清清楚楚,“紫殒,我不会放过任何错待你的人。” 无觞的语气太过温柔,声音虽清晰,却像是倾诉爱语一般。紫殒听他声音,再看到四下兵士的表情,脸上忍不住便是一红:“帝君,您莫要胡乱说话……” “我乱说什么了?”无觞挑眉,“他们不曾好好待你,这话有错么?紫殒,这些人那么利用你,难道你还要为他们说话?” “他们是我族人,帝君。”紫殒看着他,有几分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有护族之责。” “那只要我剿灭他们,你不就不用再护了?”无觞说道,语气中颇有几分阴森,似是口中所说不是上千人命一般,“紫殒,难道你对这些人还有同族之情?” “帝君,紫殒出身青火族,只要这身体还在一日,我便要守护我族。”紫殒说道,手握成拳,指甲陷入手心。这并不是她的真心,她能感受到体内对于这些“族人”的痛恨,但……她曾经有过护族的誓言,而她决不是违誓之人,“若帝君一定要剿灭我族,那……紫殒虽身份卑贱,也只有与帝君一战!” 她身后青火族族长可着了急,上前两步:“紫殒,帝君既然是为了你,你向他求情也就是了……” 紫殒冷冷扫他一眼:“族长,你要是不想我领兵的话,尽管说好了。求情云云,你自己去做!” “……紫殒,你和帝君之间都好商量嘛!”族长显然认定紫殒和无觞之间暧昧,说道,“大家其实都是自己人,何必动刀动枪伤了和气,双方伤亡都不好看……” 紫殒秀眉微颦,她想不出无觞为何突然来袭青火族,但想来也是因为她。只是他究竟要什么?她的屈服?他以为她会为这些“族人”而妥协么? 开玩笑!她紫殒只有玉碎,怎会瓦全!若他拿这些人的命来威胁她,她宁可拼死一战! 她心里想着,从马上跳下来,从族长身边小兵身上抽出他的佩剑——她自己是从北宫赶过来的,自然没有兵器——对着无觞道:“帝君,请动手。” 无觞却笑了起来:“紫殒,青族长说得不错,双方动手,万一有个闪失,我可是会心痛的。” 紫殒抬眼看他,火灼的眸子极怒:这男子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肉麻话!这可是两军对峙的场面,他竟然……“谁管你!”她恨恨甩出一句,却觉得脸上火烧一般的热。周围人的眼光让她极为别扭,偏偏他的眼神和言辞越来越暧昧。 “这样吧,紫殒……”无觞一挥手,北军右营行伍中,竟有百余面军旗飘上空中,“我带兵出来一趟,也不能就这么住手。虽不能不明刀明枪对峙,以旗代兵战上一场也是个交代,你看如何?” 紫殒看他双眼,知他这是对自己下战书。这旗子代表双方兵力,若她赢了,北军自然不会进犯,但若她输了……恐怕就要听他处置了吧? 不过,身为武将,若军事上不如人,自然该任凭对方处置。何况以旗代兵,数量上应取相等,她已经等于占了便宜。更况青火族这些散兵怎能和训练有素的天兵相提并论,以旗来代却无所谓优劣,实是对她极有利的条件。 紫殒抬起手来,青火族人并没有军旗,但每人头上都有青巾。她施了个法咒解下百余青巾,已是大耗灵力。幸好飘浮术是最末等的仙术,使用起来几乎不需灵力,她才能让青巾飘浮空中:“帝君,是您亲自,还是让别人来?” “帝君,让我上吧!”摇光上前一步,盯着紫殒,“我是北斗七星中的破军星,带兵征战是我的职责。”她挥手,旗子随着她动作而动,“何况我对紫殒姑娘仰慕已久,一直想见识一下她的本事,请帝君成全!” 无觞向后退了一步,将旗子交给摇光:“就知道你一定会站出来,这样也好……”他笑了笑,“这不过是一场旗战,你们两人点到为止,不要太过。” “摇光知道。”摇光几步向前,正对紫殒而立,做了个揖,“紫殒姑娘,请。” “我派兵作战,从不先动手,破军星君请先。”她客气,紫殒反而比她更客气,剑眉微簦Фu欢r凰恋难壑皇强醋潘从形尴拚鹕逯Αr」庑南乱徽穑谷徊桓颐敖r」庋凵癫桓抑笔幼祥妫聪蛱焐锨嘟恚灾幸煌呕炻遥赫庹笮危先ニ坪踉勇椅拚拢翟蚣睢w笠砦迓罚3晌逍牵剖遣幌喔桑涫邓媸笨梢院衔Аv新肥怯盏兄矗衷蟹椿髦啤s乙砥呗罚胱笠硐喽杂Γ纬砂啤p屑乙怀鍪直阒叩停」庹醋牛灾猩凉奘平庵ǎ此坪趺挥幸恢质钦返摹4丝谭街裁唇凶鼍倨觳欢ǎ嘟碓勇遥坪醮Υk瞧普溃凑娴奈扌缚苫鳌?br>北军右营当年是卫天将军的亲兵,卫天将军带兵与他人不同,重武之外更重文。卫天将军兵法之绝,世间少有人能及,这些兵士自然也学了不少,一看就知道紫殒布旗之精妙,眼也不瞬地看着,有人甚至发出赞叹之声。摇光听到己方阵营的赞声,脸色一变,心随意转,十二面旗子动了起来,由右至左划了个半圆攻过去。立时二十几面旗子跟着上去,中路直发,对着青巾右翼。 紫殒眼神一亮,竟有几分激赏之意,双手齐挥,青巾成队变幻。虽只有百余条,看上去却真是千军万马的队形变幻。她抬头专心控制着青巾,虽然很低的灵力让她有些吃力,表情却是闲适的。而在她对面的摇光,双目紧紧盯着天上局势,表情极为紧张,脸上甚至有汗水渗出。 即使是看不懂天上阵局的人也能看出强弱来,北军中人更是个个清楚,摇光实是远远不及紫殒。不拘一格又布局严密,异军突起而全无破绽,几乎是完美的阵局。摇光左路只一个小破绽就被紫殒的青巾缠上,不足二十面青巾竟然围住了三分之一的旗子,简直是匪夷所思。 摇光已是汗水涔涔,咬紧牙关硬是不肯说一个输字。无觞摇摇头:“摇光,适时弃子投降,亦是大将之风。” “我……”摇光挤出一个子,已是殚精竭虑全身无力,向后退了一步。无觞向前,袍袖浮起,接下了旗子。 “帝君是下一个?”紫殒打出了兴,挑眉问道。 “摇光已经输了,紫殒,这青火族,我看在你面上不会再来剿……”无觞微微一笑,“当然,如果你不愿再庇护他们,我还是会来的。” 青火仙们听到这句话,全身都是一抖,企求眼神看向紫殒。无觞续道:“我和你这一场,不赌任何东道,无所谓胜负。只是我见猎心喜,你愿陪我走个来回么?” 紫殒敛神,天上青巾重列回待发阵形:“请。” 其时已过午,烈日向西,映得红旗青巾格外显眼。无觞灵力催动处,旗子成列包抄。紫殒一怔:“劫罗阵!” 北军右营下,众人却是一阵激动。虽只是几面旗子的变幻,他们也看得出这是卫天将军自创的阵法——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曾是这阵中一员,怎会认不出?卫天将军以此阵破兵无数,唯有一次,她自己破了自己的阵——紫殒手忽地向左,一条青巾飞了出去,由高处下落至阵中一点,不住旋转。随后,青巾成列,蜿蜒直向阵心。本极严密的劫罗阵竟然出现了一丝缝隙,随即愈加扩大。无觞眼神微变,却是更加炽热,撤回半数旗子,向后再向右发去。 紫殒自信地笑了笑,手一挥正要还击,忽然觉得手臂一麻,灵力竟然无法挥动青巾。数面青巾落了下来,她咬紧牙关,便欲催动无几的灵力。无觞见青巾落下,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立刻飞了过来:“紫殒!别逞强!” 他抱住紫殒,旗子和青巾纷纷落下,挡住烈日。紫殒只觉脱力,倒在无觞怀里,倦倦地不想挣扎:“好了,我认输……” “你只是灵力不足,输的人是我。”无觞抱着她,轻轻说道。他唇角扬起,看向右营军士,“你们说,是不是紫殒将军胜了?” 右营军皆是一怔,有机灵的先跪下喊道:“是紫殒将军胜了,参见将军!” “你……”紫殒亦是呆住,看着无觞,“莫非你是计划过的……” 无觞不看她,笑得却是充满宠溺之色,扬声说道:“从今而后,紫殒将军就是右营领兵将军了,你们都要听她吩咐。除她之外,即使是我的命令,你们也可以不服从!” 他笑着看紫殒,眼神温柔。的紫殒,我将兵权交给你,这样,即使是我出了事,你也不会有危险吧?只要让他们成为你的亲军,就不会再有人害你了吧……我能为你做的,也只这些了呢……紫殒见他神色,心头如受重击,一时心跳激烈。她张口想说什么,却觉身体内似乎有什么在争斗,像要被撕裂一般。 “紫殒,你怎么了?”无觞微笑的表情忽然大变,紫殒脸上的疼痛之色骇到了他。他紧紧抱住紫殒,“紫殒!紫殒!” 什么……什么要溢出了,可是,不能……张开口,似乎想拼命呕吐,却知道不可以。用手封住嘴,不能……体内有两股力量在争斗,强大的恨意忽然弥漫全身,却是不停对抗的恨意。她睁眼,双眸发红。 恨……恨什么? “紫殒!紫殒!”担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谁,是谁在叫她,叫她什么……“恨……”她低低的声音,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说着什么。 “什么?紫殒,你说什么?”无觞喊着。 “恨……我恨你!”她低低叫着,一口鲜血吐出,晕了过去。 第五章 ——恨,我恨。 ——我……也恨……——你?不!你不够恨!你根本不够恨!魂灵被生生拿走,剧毒渗透进来,遍布全身……没有感觉,没有意识,只能一天天煎熬……这才是恨!你不是! ——不是的,我恨的……真的恨啊……——你不是!你给我出去!我不要你! 无觞看着床上的紫殒,她双目紧闭,本微有些苍白的唇被她的牙肆虐得红润无比。他见她双眉紧皱,伸出手指让她咬着,心中焦灼,问玉衡:“你不是说她身体应该没问题?怎么会忽然呕血昏倒?” 玉衡也是皱起眉头,手下不停切脉,偏偏越是心急,手中脉络越乱。玉衡额上微微渗出汗来:“禀帝君,紫殒姑娘……哦,紫殒将军她脉象甚乱,而且颇有相冲之处,臣……一时查不出来……” 紫殒咬得紧,无觞手指已经淡淡渗出血来。平凡的脸有些扭曲,似是强忍着痛苦。她忽然开口大喊: “不!不要!”双手乱挥,似是惊慌以及。 “紫殒,你怎样了?”无觞见她如此,心中惊惶,身体前倾。紫殒一把抓住他,双手紧握,似乎能见手上青筋:“不要!我不能离开!” 她的牙紧紧咬住唇,一只手撤回,挡住嘴。一张脸苍白得有若厉鬼,抓着无觞的手颤抖得厉害。无觞心惊,手探向她:“紫殒……” 紫殒仍是双目紧闭,显然意识尚未清醒。她全身颤抖,头不停地摇着,几乎能把这个人遥散。无觞焦急,却不敢贸然做什么举动,只是看着玉衡:“玉衡,她这样又是为什么?” 玉衡本在给紫殒号脉,她这么一动把手撤回,一只手挡在脸上,另一只紧紧抓住无觞手臂。玉衡去切她手腕,搭上去之后潜心分辩,忽地察觉到什么,脸上现出几分惊讶来。无觞连忙问:“她到底怎样了,你快些……” 正说话间,他忽然怔住了,两眼直直看着紫殒。紫殒单手堵住嘴,手指缝间殷红一片,渐渐滴落下来。血腥气弥漫,直冲入他鼻间。 无觞一时惊得魂破,他将紫殒抱在怀里。连声颤音:“紫殒!紫殒!你怎么了?”怀中的人紧紧贴在他胸前,手挡在唇前,似是宁死也不肯放开。无觞感觉到她的温热,想把她手拿开,紫殒却死不放手。血不停涌出,她像是要阻住血流一样,强自撑着。 “玉衡!你不是医术绝伦吗?她到底怎么了,你快想个办法啊!”无觞见了紫殒的血,脑中只觉一片混乱,体内什么扬起,焚遍了他全身。他低下头,吻上紫殒的手,吻着她的血,帮她一起去止住它的奔流。紫殒血中有火毒,无觞护住心脉,火毒便不能伤他。他心中焦灼,死死盯着紫殒。 紫殒只觉五内俱焚,体内有什么要挣出来——或者说,有什么要把自己赶出去。她苦苦挣扎着,只盼有谁能拉自己一把,否则……“紫殒!紫殒!”声音响彻,是那个可恶男子在喊她,她心中一恼,感觉到自己是在他怀中。双眸微睁,却见无觞脸上极尽痛苦之色,吻着自己的唇却轻柔,如珍宝般。 一气,又是一羡。脑中浮起的想法竟然是卫天将军是怎样的人,竟得这般相待。有爱她的人若此,怎舍得死? 无觞见她睁了眼,忙稍稍离开她:“紫殒,你感觉如何?到底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 他的惶急落入紫殒眼中,她忽地抬起手,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拂了拂他的发,对他轻轻一笑。随即双目阖上,身子一软。 “紫殒!紫殒!”无觞吓得心神俱裂,抱着紫殒只是喊着。玉衡连忙上前:“帝君,紫殒将军她是晕过去了,您最好先放她到床上,以免震动。” 无觞闻言连忙将紫殒安置在床上,眼瞬也不瞬地看着紫殒,怔怔问道:“玉衡,她到底怎么了?” “帝君,我观紫殒将军气色脉象,乃是气血逆心之兆。紫殒将军体内似是有两种力量,彼此冲击。她晕倒和吐血,都是因为体内力道相逆之故。”玉衡说道。 无觞紧皱双眉:“怎么会这样?那……岂不是非常危险?”他将手按在紫殒外关,试着去探察她体内情形,“那如果我化去一种力道,会不会就没事了?” 玉衡摇头:“帝君最好莫要轻举妄动,这两种力道皆出自紫殒将军自身,若是强行化去,恐于她有极大危害。这两种力道,只能相合,不能移去。” “那要怎么做?”无觞看着紫殒昏睡中仍是皱眉,心中怜意极盛,伸手去握她的,“玉衡,她看来很难受,你快想个法子来。” 玉衡亦是为难:“帝君,我只能用些药缓解她体内力道冲突,但要说治好,只能由紫殒将军自己来。 ”他俯身请罪,“玉衡医术不高,实不敢贸然医治,只能让紫殒将军自己调养。” “那她岂不是要一直受苦?”无觞不舍道,“没有其它方法?” 玉衡缓缓摇头:“帝君可去请天医来看,玉衡实在无能,更无良策。” 玉衡虽然不是天医,然而医术在天廷少人能及。他治不了的病人,其他人更无办法。他开的药有些极为少见,有些更是不能离土稍久。此后数日,紫殒依然昏睡不醒,无觞天涯海角为她采药,亲自煎好喂她服下。紫殒昏睡时候倒是乖乖地,饭来张口,全靠无觞照顾,只有些不甚方便的地方才叫侍女来。 玉衡的药虽能略微止住病发,却无法根除病因。紫殒有时会在睡梦中拼命咳嗽,像是要把人咳出来一般,甚至咳出血丝。无觞心中焦虑,比卧病在床的紫殒瘦得还快。尤其到底五天头上,紫殒病情复重,竟又呕血。无觞大骇之下,死死吻住她,不让她体内血液奔流出来——玉衡说紫殒的情况决不能大量失血,否则药石枉顾。他二十年来未有过心愿,这时却在心里一遍遍祈求着她安静下来,好好活着。 感觉紫殒体内气息更快,无觞将她抱得更紧,宁可他死,她也不能出事啊。 忽地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无觞一惊,却不敢回头看是什么人。在北宫竟然有人敢碰他,定非宫内之人。可他现在抱着紫殒,又怎能妄动?即使对方要对他不利,他也会引颈就戮。 脚步声响起,然后是金石之声,忽地弦声铮铮,那人竟然到桌边抚起琴来。琴声激昂,隐隐有金戈之声,萧杀之意。无觞感觉怀中人动了动,他想到紫殒体内正是两道力在对峙,这人弹这种曲子,岂不是加剧了争斗?一时心中大急,若非抱着紫殒,定然下床一掌挥去。 奇怪的是怀中人竟然并未因这曲子而加剧呕血,反而渐渐平静下来,口中血腥气也去了些。无觞一喜,听曲子一遍已完复弹一遍,心中暗暗记着调子。及待琴声没去,紫殒安静在他怀中睡去他才转身,那人果然已经离去,却见桌上摆着一具瑶琴。 无觞慢慢放开紫殒,见她脸上不再有痛苦之色,睡得极沉,不禁宽心一笑,缓缓起身。走到桌边,那琴长约三尺,琴身乌黑厚重,不知是什么材质,只觉凝了无数煞气。琴却非五弦七弦,只是三根近乎透明的琴弦横过琴身——近乎透明,只第一根弦颜色微有些重,显出些许白色来。 无觞坐在桌旁,扬手弹出记忆的曲调。他在天界是少有的文武兼修之才,区区琴艺自然不在话下。即使只有三根弦,也能弹出五音及至变音来。他弹了几遍,自信将曲子牢牢记在心中,方才出门叫玉衡来看。 玉衡切脉之后,面上露出喜色:“帝君,紫殒将军体内力量似乎平和了些,若能继续如此,月余便应可以无恙。” 无觞亦有所觉察,听他这么说,心放下了。他微微笑起来:“这么说来,我只要每日弹琴给她,一个月左右她就会没事了?” 玉衡看向桌上瑶琴,无觞弹了遍曲子,玉衡点点头:“原来紫殒将军体内的力道,是怨气啊。” 无觞眼光一闪:“怨气?” “曲音虽然萧杀,但明显有吸引杀气的作用,尤其有一处变徵之音,曲音显是为吸怨气。紫殒将军听这曲子能转好,可见她体内是两股怨气郁结。”玉衡说道。 无觞低头,声音微不可闻:“怨气……么……” 她,这般恨他? 紫殒睁开眼,一时竟觉天光刺眼。她适应了一会儿,向一直烦扰她的乐声来处看去。 桌边静坐抚琴的,是无觞。他见紫殒醒了,急忙放下琴跑过来:“紫殒,你好些了么?哪里不舒服? 我去叫玉衡……” “吵死了。”紫殒打断他的话,说。 “呃?”无觞愣了下。 “你弹琴吵死了。”紫殒皱眉,“这是什么曲子啊,这么难听,死人也会被吵起来。” 无觞一时只觉哭笑不得,雅致如灵夕,竟然成了这般模样,连乐声亦不会欣赏。他静静看着她:“真的很难听?” “也不是很难听,只是听了好久,都听厌了。”紫殒道,“我……睡了很久?” “你一直昏迷,还不停呕血,要不是这曲子有些效用,恐怕……”无觞微微收了声,因为末音已经有些颤抖。 紫殒看着他,见他脸上有几分憔悴之色,心中一软:“那你一直守着我?” 无觞点点头:“我担心你,这些日子一直在床边。” 紫殒内心触动,身为毒蛊,她何曾被人好好对待过。在青火族的时候,别人就是多看她一眼都嫌碍眼,刚有知觉的时候,甚至没有人来和她说话。若非她还记得怎么言语,恐怕早被扔到紫火族当毒药去了。 后来她表现出在军事上的能力,青火族长派青拂跟着她,她才能从青拂口中了解一些事情。但青拂是个相当单纯的人,紫殒从她处所知也是有限得很。而且两人话不投机,相处得其实并不好。仔细算来,其实她清醒以后,对她最好的人,是眼前这可恶男子。 尽管,他对她好,只是因为他把她当作了另一个人。 “紫殒,你不舒服么?”无觞见她出神,担心她又有什么不妥,连忙伸手覆上她的头,“怎么脸这么红?” 紫殒感觉到他手的温度,脸变得更红。然而她一向倔犟,哪容这等小女儿之态,一仰头:“你找个侍女守着我不就结了,你这样,岂不是占我……” 她忽然住口,一张脸更加通红。想到这些日子莫非生活起居都由这男子照顾,那她……“有些事情,我是让侍女去做的。”无觞连忙解释,“你不要生气,我并没有趁你昏迷做什么……” 他苦苦一笑,“我还不是那种人。” 紫殒抬眼,这男子胸怀霁月,她怀疑他这点,实在有些无趣了。可不知怎地,觉得自己应该对他生气,却找不到理由。无觞为她做了太多,她并非不懂,可竟然不领情。她也觉自己实在不通情理,侧过头低声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只是……”她顿了下,“我只是睡了好久,心情有些不好。” “那要不要出去?今天阳光很好。”无觞伸出手,“我带你出去看看周围可好?北宫的花圃可是天界最美……或者你想去夕月殿?我叫人去下界找了不少书……现在人间是李唐,兴起了一种叫做‘诗’的赋,整整齐齐的五字七字,琅琅上口……” “我对这些没有兴趣。”紫殒脸色沉下来,“我不是卫天将军,不知道什么诗啊赋啊的,也没有兴趣知道。” 她只在世上清醒过几个月的光景,在青火族里,接触的都是什么都不懂的散仙,哪知道什么文章。无觞拿书来讨好她,那么一副她肯定会喜欢的语气,大概是因为灵夕喜欢吧?可她,不是灵夕。 无觞碰了个钉子,但也习惯了,仍是温柔笑问:“那你要出去么?玉衡说你若醒来,应带你四下走走,否则你身体可能承受不了。到外面看看,好么?” 紫殒微微点头,门外阳光灿烂,而她的心,并没有真的那么寒冷。这男子对她呵护备至,连小小的移动都怕碰到她一样,动作小心翼翼。他同时尽量避免和她太过接近,君子得生怕占了她便宜似的。 切!亲也亲过,抱也抱过,她还没说扭捏呢,他装什么君子。 北宫的园子确实很美,比天宫的华丽又是一番景象。长颈的花满是,摇曳得优雅。紫殒注意到园子里的花以白色为主,见无觞眼神,忽地问出来:“卫天将军……她很美么?” 无觞一愣,他园中之花,确实是都有着灵夕的影子,却没想到紫殒也看得出来。他笑答:“那是自然。” “可我相貌平平,到底哪里和她相象?”紫殒问道,十分不解。 无觞侧着头看她,一双眼极尽专心,缓缓摇了摇头:“你并不像她。” 他在心底偷偷补了一句:你不像她,因为你便是她,哪里有自己像自己的道理?不过他并不打算宣之于口,紫殒是什么性格,他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就算他再坦白,在这种情况下略微用点心机也是可以的。 紫殒愕然看他:“你不再把我当她替身了?” 无觞摇头:“我并没有把你当作她的替身,你就是你。” 紫殒看着他,直看到他眼里,无觞眼神真挚,看不出丝毫隐瞒。她还没有辨别语言中微小差别的本事,自然听不出无觞的话有什么不妥,更不知道无觞仍然坚持着她就是灵夕,只是语言上稍微绕过这点而已。她轻轻笑了:“那么帝君,我以后就是您帐下的右营将军了,有什么命令尽管吩咐。” 无觞微地怔了怔,见紫殒飞扬神色,心中一酸,复又一甜。这样的神气,已是二十年不曾见。这样的表情,只属于灵夕啊……“天帝旨意应该近日就会下来,我要你来北军,理由便是攻打雷族,天帝不会放过这机会的。”无觞看向远方,眼神悠远。 “那帝君能不能找一位熟悉雷族的人来为我讲解一下局势?我很多事情都不太清楚,总不能贸然出兵吧?”紫殒道。 “雷族处于西天,族长雷九音野心极大,一直想要取天帝而代之。”无觞笑了笑,“雷克风,雷族在天界中算是极大的势力了,天帝几次出兵剿灭都无可奈何。二十年前,也就是因为雷族……” 他忽地顿住了,脸上表情几分黯然。紫殒侧头看他,他勉强笑笑:“我和灵夕之间起了些误会,我带兵离开天廷,她……她就被害了……结果后来,雷族依然存在,反而是她……” 看着这男子的伤,紫殒不由心软:“抱歉,我以前是误信人言,胡说八道,请你不要介意。” 无觞伸手,从她发边抚过,动作自然得让紫殒根本没有异感:“这不是你的错,很多人都是这么说我的,说我杀了她……”他笑道,“有的时候我自己都在想,应该是我杀了她吧?如果不是我,她可能根本不会死,如果我没有给她那杯茶,她完全可以逃的……” 紫殒看着他:“帝君,我听不懂。你可以讲给我听么?” “当然。” 百年前,一名叫做灵夕的天仙,窘枳约撼木虏拍苌轿捞旖弧?br>天界从来不太平,尽管有被奉为天界之主的天帝以及天帝之下的帝君,但叛乱向来是此起彼伏。即使在天廷之中,争权夺势亦是时刻不停,就算不想涉入权力之争也无法逃过。 身为卫天将军,掌握兵权的灵夕自然是权力斗争的中心,灵夕自身却没有什么意识,只是南征北战,做她职责所在。然而天军并非人人有她的觉悟,何况天兵天将虽然是仙人,却也需要军需粮草。 在几次将令不行、军备难集之后,天帝意识到问题严重,于是请帝君协助卫天将军。 “灵夕大概是初次知道,原来不需要严刑也能折服人。”无觞轻轻笑道,“她总是很生我的气,因为很多事情,我和她处理方式南辕北辙,她看不惯我,可很多时候都是我的方法更实用……” 他想起灵夕对他“无耻”“奸诈”等等评价,笑得开怀。别人眼中,他是高高在上,风度儒雅的觞帝君。而在她面前,他只是风无觞。 不若她的直爽,常用心机的风无觞。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她总是觉得他深不可测,所以无法给与他信任? “于是你们就暗生情愫了?”紫殒问道,打断无觞的思绪,“不是冤家不对头?” “算是吧。灵夕果敢而坚韧,却又在感情上比一般女子更加羞涩,而我……待人处事温和惯了,向来不知道什么情爱。”无觞说道,“于是,她不言我不语,二人明明都知道对方心意,偏偏都隐藏心中。” 又加上无数的人在旁挑拨,无觞北宫中有摇光,灵夕将军府里出出进进,仰慕者又岂是少数?何况天帝待她一向极好,有人传言卫天将军迟早入宫为后。两人之间,实是猜疑不断。 “那你为什么不说?你是男人啊。”紫殒皱眉,听青拂他们说过,男人该有男人的担当,无觞不像是没担当的人。 “涉到感情,谁能轻松得脱?”无觞苦笑,“我不是没想过,有几次话已经要出口,却被她气回去了……原来我和她果是冤家,在一起总是不停争执。” 紫殒用怪异的眼光看他:“是么?可你对我的态度,不像是不相让的性子啊?” “二十年的痛苦,就算是脾气再坏也被磨平了吧?”无觞淡淡地说,“何况她也说我是笑面虎,之所以总是和她争执,是因为初次爱上一个人,有些不知所措吧。” 忽然有些羡慕了,羡慕那女子。无觞现在对她的百般迁就,是因为失去了她吧? “于是有了最后那一幕,她要去剿灭雷族,遵从天帝的命令。我一边有些嫉妒,一边认为此刻不是最好时机,和她争执不下。她硬是要冒险带兵,所以我……削了她的灵力,让她在荧台静一静……”无觞闭上眼,平静的表情渐渐有了狂乱之色,“她是我害死的!是我!如果不是我当时阻止她,如果不是我给她喝下那杯茶……” 他紧紧咬住唇,咬得出了血,最后那场大火浮现在他眼前。心冷如冰,他自己都奇怪怎么当时没随她去了。方知千年为仙,其实抵不过她一笑。可她,终究消失不见。 唇前忽然有什么凉凉的,睁开眼,熟悉的眸子中有几分担忧之色:“帝君,你为什么要这么责怪自己?” “她是我害死的,直到她死,她还以为是我害她……全天界的人都知道是我害死她,我、我……”天旋地转,明明她的死,最伤心的一个是他,恨不得立时随她去了,而那些人,竟然还说是他杀了她。甚至有人来行刺他,只为了他害死卫天将军。 甚至,连她本人也是这么说的,她站在他面前,口口声声他杀了她……他可以被千夫所指,可是……她的一句话,可以让他如坠地狱。 “你爱她如此,怎会杀她?”他听到她的声音,缓缓言道,“若她死后有知,知你折磨自己如此之久,一定只会怜惜,不会误解。你是她爱的人,她纵然受一时蒙蔽,难道还能一直不懂么?” “你……真的不怪我么?”无觞看着紫殒,眼神热切,“我绝不想你死,我从来都只愿你好好活着,即使是要我代你去死,我也甘愿……我只要你活着……” “我从来就没怪过你。”紫殒冲口而出,不加考虑地,也不去纠正他的说辞。她说着,觉得体内有什么要冲出来一般,“我知道不是你,你——” 终于有什么冲了出来,到嘴边滴落成鲜血。紫殒觉得异常难受,却还要坚持说下去:“你不要内疚,不要伤怀,不是你的错——” “紫殒!不要说了!”无觞抱住她,见她又吐血,吓得立刻往回跑。紫殒只觉魂灵轻轻的,似乎要脱离身体而去一般。然而身体被他抱着,又不想离开,只是赖在他怀里,静静闭上眼。 无觞不敢放开紫殒,回到房中,站着单手抚琴。琴音安抚住了紫殒,她渐渐睡去,身体和灵魂一起安然在他怀中。 第六章 “你命玉虚上人为特使的时候就料到他会这么做了吧?”她皱起眉,不悦之色非常明显,“阴险,狡诈!” “可是很管用,不对么?我早知玉虚和清领之间有问题,甚至连玉虚做什么都预料到,所以你才能够全身而退。”男子表情温和,在她看来却是不怀好意。冷冷哼一声,她不理会他,他却仍说下去,“你就是太躁进了,明知道天帝派的天军良莠不齐各怀心思,却还这么冒失……明明有稳妥的法子,却偏要亲身冒险……” “我冒点险就可以避免更多伤亡,当然要带兵直入。”她道,眼底是对生灵的悲悯,“难道你要我呆坐中军帐,却让属下去送死?” “当然。”男子道,“身为率军之将,本就该如此。” 女子看着他:“谁对我说过,觞帝君向来慈悲。”言下之意,是直斥男子不够慈悲。 “神仙的慈悲,是对众生。”正是对众生皆慈悲,所以无情。死一个人和死一万人在他而言是一样的,尽管他决计不会伤人——慈悲之说,是由此来吧,慈悲到,不屑一顾——可是终有一个人,是所有人皆亡,也不愿她伤的。 有一个人?她从男子眼中看到这重思绪,心中一惊,收回眼光。一贯知道她是看得懂他的,但是这一刻,竟然心虚到不敢看。 他指的人是她么?可……他对摇光那么好,他……他又总凶她……若他当真对她不同,为何他不说? 心沉了下去,在他眼中,她一贯是莽撞的吧?他……他对她……“笨蛋!” 紫殒大喊一声,睁开了眼。 那女人,是笨蛋吗?明明那男子已经表示得很明显了,她竟然还在胡思乱想。他自然是爱她的,她怎么会不明白? 可那男子……是风无觞吧?那女子她看不到面孔,但从话语来看,是……卫天将军?那为什么她的记忆会出现在她脑中? 拼命摇头,她不是灵夕,会这样重现,是因为昨日听到了那个故事,而她又睡在这本是留给卫天将军的房间的缘故吧!听说这房里的书和一些杂物都是无觞从荧台的火场中抢出来的,物能记人,她所梦到的,大概是物灵的记忆吧。 那两个人,是怎样的纠缠,最后导致那样惨烈的结局?无觞把罪过都归在自己身上,但其实是有人在其中作祟,并不能怪到某一个人身上吧?如果要怪的话,坚持己见,不相信无觞的灵夕是不是也应该受到责怪?毕竟从无觞的叙述来看,是她的任性和倔犟让他不得不对她下药,以至那样的结局……——等等! 是什么人?既然不是无觞害灵夕,那么是谁?灵夕是被北军所杀,北军……紫殒起身,迅速穿衣梳洗,跑向永殇殿。无觞尚未晏起,感觉到紫殒气息,披着里衣便冲了出来:“紫殒,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身体不舒服么?” 紫殒见无觞一袭白衣,长发散在腰间,脸顿时红了。她向来想到做到,属于冲动人群,冲出来的时候甚至没注意到天色仍暗,还是凌晨。这样的无觞少了几分锐利,却有些慵懒气息,让她不自觉别扭起来。 无觞见她呆呆不语,心中急了起来,抓住她肩头:“紫殒!紫殒!” “害卫天将军的,是原来的左营将军吗?那么是谁指使他的?他只是北军麾下一名将军,即使胆子再大也不可能去害卫天将军,除非有比卫天将军地位更高的人给他撑腰,而那人……”紫殒咬了咬唇,抬头看无觞,“若不是你,那定然是天帝!” 难怪卫天将军原来的下属分为两营,归在北军的人,想必相信无觞并未害灵夕。而投奔南军的,大约是怀着为卫天将军报仇的心态,与无觞为敌。天帝说过南军右营的人心向北军,不服管束,定然是因为他们已经明白害灵夕者非无觞。 “左营将军是你杀的?”紫殒并不知左营将军死因,但也听说过其不得善终,死状甚惨,“在卫天将军死后十年,你杀了他报仇?” “他该死。”无觞淡淡说道,极俊的侧脸带着萧杀之意,望之竟有几分不似生灵,“我只恨十年折磨他太少,竟然让他那样死去——” 紫殒看着他,生生打了个寒战。这男子,还是曲意讨好处处关心,决不会有半句重言重语对她的他么?此刻的他看上去像是从地府爬出来的孤魂,神情中竟无半分活着的气息。她退后一步,心下恻然,又是苦涩:和她梦中那人比起来,眼前男子简直像是另一人。二十年前死去的,只有卫天将军么? 无觞听到紫殒后退脚步,微微回神。他见到紫殒眼中惧意,心下一凛,脸色和缓下来:“紫殒,这些陈年旧事,你就不要探听了……” 想她像以前那样坚持,想她像以前那样不识时务的倔犟,想她保持她的善良和洁白。像他这般满身血腥,怎能落入她眼中?尽管灵夕身为将军南征北战,也是杀仙无数,可那是两军交锋,你死我活不能退让。即使如此,灵夕也向来尽量少杀伤。她的纵横沙场,是出于仁慈。而他在天宫弹笔,却是毫无怜悯。 “为什么不探听?天帝当年既然能如此做,现在自然也能。他找我入宫,应该就是想利用我的军事才能。而我被你要到北宫,更是遂了他的意吧?他……”紫殒皱眉,“他是要利用我对付你?那……” 忽然想起她的本体仍在青拂手中,心中有了更多了悟,几方抗衡,皆是清清楚楚。她开口问道:“所以你出兵打青火族,其实根本就没有对付他们的意思是吧?” “青拂是青火族族长之女,据说为人单纯,对青火族倒是中心不二。”无觞道,“只希望她能起些作用……”他对紫殒一笑,“不过若有一日,天帝胁你杀我,不用犹豫。北军右营此后惟尊你号令,料来当无事。” 忽地心中一紧,而后竟然是想哭泣。紫殒看着他:“那你呢?” 无觞微一怔:“我?” “你怎么办?任由我杀?若天帝以我命胁你,你甚至不会抵抗?”紫殒紧紧盯着他,“帝君,你把你自己的命当作什么?” “你是为我担心么?”无觞一笑,倒有几分欣然,“紫殒,我的命交给你。若天帝知你可轻易伤我,定会下令。但他决计不会想到此点,所以除非你主动告知他,他不会命你轻举妄动。毕竟,安插你这一棋子进北军并不容易。” 紫殒起身,转过身去,便要向外走。无觞忙上前拉她衣襟:“紫殒,你恼了?” “我要继续和你为敌。”紫殒言道,表情却带几分顽皮之意,“要让外人都知道你我关系很差……” “不用伪装,北宫之中,并没有多少天帝的人。”无觞笑道,“何况天帝素来知我,我待一人好,未必是真的在意。就算我对你再好,他也不会当真相信的。我当年对左营将军,就是如此。”所有人都以为他看重左营将军,都以为杀灵夕真的是他示意,却不知他用十年时间,将那人折磨至死。 “你……不要这表情好么?”紫殒向后退一步,“帝君,你这样,看起来很可怕……” 无觞愣了下,手不自觉抚上自己的脸,将萧杀冷冽的笑换成苦涩:“抱歉,我习惯了。” “帝君……” “无觞。” “呃?” “叫我无觞,我就不再在你面前露出这表情。”他看着她,眼光极尽温柔,专心得似乎能灼烧起来。 紫殒心下不知是什么感觉,明知他想的多半是灵夕,却冲口而出:“无觞,记住你说的话。” “我自然不会忘,你的一言一语,我都不会忘。”无觞道。两人对视,霎时心头千万思绪化作零。天已渐亮,柔和天光笼在他二人身上,日光为他们镀上层金边。无觞是清灵俊朗的仙人之姿,连相貌平平的紫殒,看起来亦是非凡之态。 摇光闯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她有瞬间的怔忡,似乎看到二十年前的相似一幕,却比从前更多温暖。直到无觞皱起眉问她:“摇光,你不加通禀闯进来,是为了发呆的吗?”她方才回过神来。 “禀帝君,雷族出兵!” 六界之中,天地人三界向来荣损与共。人界的天宝年间,隐隐有什么酝酿着,而在天界,数百年来罕见之动乱亦然兴起。惟能与天廷一较短长的雷族据雷鸣山,杀仙以结五灵阵,直指天廷。于是天帝宣帝君商议,最后是南北军右营齐出,由紫殒带兵,征讨雷族。 奇异的是,帝君竟然请缨,随紫殒行军。天廷皆知,殇帝君素不染血腥,只二十年前带过兵,更无亲自出征之举。天帝迟疑片刻,说了些担心的话语,然而帝君坚持,天帝自然难以阻拦。 天帝做了无数猜测,猜殇帝君此举到底有什么阴谋,却不知道无觞坚持随行,并非为了什么争势,而是紫殒身体并未全好,他必须跟着她,在她不舒服的时候弹曲子给她听。紫殒身体虽好了很多,可偶尔仍是会疼痛不止,他自然不能离她远了。况且雷族之役牵连甚多,甚至影响到他二十年来的计划,在这时刻他又怎能放开。 而且……他也会担心她啊。雷九音的能耐他素来清楚,虽然他不会贸然对紫殒出手,但若紫殒紧逼,难保不会出什么事。 因此,留下三星君守着北宫,无觞和紫殒率兵奔赴雷鸣山。 天界中,目前由风居中,雷则在南。十万天军中骑兵不过数千,当然不能策马驰骋过去,也便步行而去。紫殒初任将军,将士她全然不识,光是适应就要段时间。因此每天留一个时辰练兵,行进更加慢了起来。幸好雷族虽然对天廷宣战,却没有大军进犯的苗头,只是在南部各地掠夺物资残杀仙人,以结五灵阵。 对于无觞来说,仙人被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紫殒当然不这么认为,她起初急匆匆行军,希望能早些到达以避免杀戮,无觞却对她一笑:“你说是四下袭击杀些小散仙多呢,还是两军对峙,其中一方疏于演练导致溃败而死的多?” 紫殒低头不语,无觞走到军帐一侧,拨了拨床头琴弦:“当然,其实死多少人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是天军也好,雷族仙人也罢,总与我无涉。只是你率的兵士几乎都是当年灵夕手下,我盼着能保全这些人。” “……”紫殒沉默片刻,“我知道,是我躁进了。”她属下的北军还好,总是练过段时间,彼此熟悉。可南军右营一直不服管束,打起仗来,若自己拖后腿就麻烦了。 “南军右营那些人……本来都是灵夕手下,即使编进南军,也不听指挥。”无觞低低说道,“而后我杀了左营将军,虽然做得不明显,也传出些言语。他们也便知道当初是误会我了,自然更不服管束。若想收复他们……” 紫殒淡淡斜了他一眼:“就该显出和另一人相象的地方?阵形,军事才能,总之利用那人的余威收复南军那些人,是么?” 无觞见她神色,知道她心中不悦,唯有苦笑答道:“这只是最快捷的方法,你若不喜也便算了。我绝无异议。” “你……常和那人争执么?结果也都像现在这样,是你让她?”紫殒问道,表面上漫不经意,眼神却一闪,余光盯着无觞。无觞一愣,脸色黯下来摇了摇头:“若我当初能多让她一点,很多事情可能都不会发生。” “所以你现在让我。”紫殒神色一凝,站起身来,向帐外走去。无觞心急追出去:“紫殒,你不要气,我不是……”他哽住,他不是什么?他的心思已经被紫殒看穿,还能反驳不成? “我不需要别人来让,你虽然表面上说不拿我当她,心里还是把我当作她,因此百般迁就。帝君,你只要有吩咐,尽管下令。紫殒本不是什么尊贵之人,不用你小心翼翼的。”紫殒走向中军帐,脚步微停,却不转身。无觞见她背影在微暗天光下伫立,有些痴了,紫殒声音沉沉传来:“我不是你记忆中的那女子,什么礼义道德什么光明正大我都没有兴趣,更不打算在军营里和你起冲突。帝君,我会照你意思去做。 ” “紫殒,若你定要用这种对上司对陌生人的态度对我,我宁可你对我生气。”无觞叹息,“就算你不是灵夕,难道你我就不能结交吗?” “为什么?我不是灵夕,你还有什么理由和我结交,对我这么好?”紫殒挑眉,“我不过是天帝派来的敌人,一直以来除了给你添麻烦什么都没做过,还几次三番害你受伤……若单论紫殒这人,是绝对不值得你这么对待的,可我又不是灵夕……” “紫殒,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对你好。”无觞见她激动,心中忽然划过一个念头,想也不想地说出来,“你是灵夕也好,不是也罢,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值得。你……不用不安。” 紫殒一震:“谁不安了?” “你怕我对你好只是因为你是灵夕,等我发现你不是她之后就会放弃,你认为你不值得我这样待你,你……很不安,怕失去,所以从来不让自己接受,对么?”无觞伸出手来,轻轻抚上紫殒的手。紫殒微颤了下,却没有撤回。有千百个闪念让她反驳他的话,可当真反驳么?他哪句话错了呢? 自有意识起,她便是孤单的,周围只有伤害的眼光,只有利用和戒备。走的每一步都是荆棘,带毒带伤的身体,握在她人之手的本体……她怎么敢去相信任何人,可她又怎么能不在意这种深入骨髓的孤单? 除了带着满身警戒和一双冷漠的眼之外,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惟知道自己要当将军之外,她的人生是一片空白。所以对于无觞的施予格外抵抗,因为她不认为自己能得到任何温情。 是不是,不断地提醒他,中间也有一种期盼。告诉他:我不是她,所以你对我的好,都是属于我的? 是不是一遍遍逼他说她不是她,他是真的对她好,她就可以收下他的关怀? 她……其实是想要的?所以她是在埋怨他把她当作灵夕才关心她,她是……希望他真的……真的……紫殒惊而抬头,复在他深邃眸光中退缩。原来不是不要他关心,只是不要他把她当作别人来关心。紫殒紫殒,难道你竟然孤独到了这种程度么? 无觞见她眼波一闪,随即竟有几分厌恶之色,心中惊甚:“紫殒,是我说错话,我不该胡乱猜测的……你、你……” “你,是真的对我好么?即使我不是她,你也不会把我扔到一边不理会?”紫殒垂着脸,淡漠的语气,微颤的睫毛却有几分脆弱——自然,无觞是看不到的。他只觉这样的紫殒,让他心都搅了起来。想想这样倔犟的她,怕是清醒之后就不曾得到过半分关心,才有敏感而脆弱的表现。像是初生的小兽一般,因为处处受伤害,所以随时竖着毛准备咬接近的人一口。 此刻也顾不了许多,即使心中明知她便是她,也顺着她的言语:“我自然是真心对你好,你是不是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这双眼……清明、坚强而又脆弱,看你的第一眼我就想,我一定要保护你……一直一直……” 紫殒只是低头,心上无数个念头飘过,偏偏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最终她抬起头来:“我去中军帐,安排对阵图。”她笑了笑,“你说的对,在这时候这是最快捷收服南军右营的方法,我怎可不用。” 她快步走开,心知自己其实有份故意,故意表现出和梦中那个灵夕不同的特质。对方是光明磊落绝不轻易妥协的卫天将军,而她是只要能取胜可以不择手段的小散仙紫殒。那梦中的美丽女子不止是她崇拜的人,亦是她嫉妒而希冀超越的对象。 卫天将军,我并不想躲在你的荫庇之下,做什么紫殒将军。他们对我的心服,应该是出于对我的尊敬,而非对你的怀念。连那男子对我的好,也不应因为我像你。所以我不要和你一样,你的错误,我不会重蹈,你的清高,不属于我。甚至你对那男子的倔犟和误会,我也决不会重复。 “你们看懂这阵图没有?”紫殒挑眉,气势极强,看着营中诸将士。南军统领碧海是天帝的人,但他军事上平平,根本关不住南军右营的将官。副统领倒是卫天将军旧部,抢来阵图展开,眼中露出激赏之色。 “好好好!这阵图比灵夕将军当年的布军还妙,小姑娘你挺厉害的嘛!”副统领龙华年纪不轻,脾气倒是直率得很,拿过图来看了几眼,便大声赞叹。紫殒微微一笑,南军右营这些人虽然在沙场上可能很厉害,心机却实在不够,否则也不会在疑点甚多的情况下冲动投靠天帝吧?这些南军,倒比北军还好收服呢。 “谢龙副统领赞誉,既然副统领看得懂此图,南军就交由副统领操练,直接听命于我。”紫殒说完,转头对碧海续道,“碧海统领还是更擅长文职一些,全营的文书就交给统领了。紫殒散仙出身,实在不通文墨,还请统领帮忙。” 碧海无法推辞,最后只得答应。此后一路行军,军权尽数在紫殒龙华摇光之手——当然最大权力归于无觞。南军北军本来都是卫天将军手下,没几日,两军实际上便并成一军,操练组阵,如同一人一般。 而无觞和紫殒的关系,也缓和甚至亲密起来。无觞每日在紫殒身边,为她抚琴调息。紫殒于世情毕竟不知甚多,空闲时间,无觞自是倾囊而授。 从天廷到雷鸣山,不长的路倒走了十余天,而且似乎有种感觉,走不完的话,是最好。 第七章 雷鸣山下。 紫殒勒住马,她的坐骑是无觞送她的逐风,不知为何,逐风极明白她的举动,只要她一个命令甚至一点示意就会乖乖服从。现下逐风乖乖立在山前,紫殒仰首,看进云雾之中。 “这是瘴气,你莫要离得太近。”无觞策马到她身边,拉过她手中缰绳,转而向后,“雷族平素都藏在雷鸣山上,山外施了各种仙术和机关,小心伤到。” “没有杀气。”紫殒忽然说道,无觞微微吃了一惊:“什么?” “这座山上,没有杀气。”紫殒转头看无觞,“雷族真的在这里么?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山上有杀气? 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无觞脸色微地一变,随即笑答:“紫殒,我就算再没用也不可能认错雷鸣山吧?难道在你心中,我是会迷路的人么?” “可是好奇怪,明明外面施了仙术,看不透迷瘴,可我还是觉得这里没有战意。”紫殒锁眉,“还有那个五灵阵什么的,真的是结在山上么?我怎么不觉得?” “雷族结界是很厉害的,你感觉不出山中情形也是正常。”无觞答道,“雷族多年来蛰伏于此,这次叛乱,也是在左近杀仙夺物,紫殒,你的感觉出错了。” “……也许。”紫殒扬鞭落下,让逐风飞在半空,打量着这座山。透过毒瘴,能看到里面,却是山水秀丽,树木郁郁,甚至能见到未成形的精怪嬉闹其中。紫殒心中一滞,叹道:“这样活着不好么?为何一定要打来斗去的?我听说下界人都憧憬仙界,若他们知道咱们这般……” 无觞轻轻笑了:“紫殒,难道你不知,天规之一就是‘物物相克,无能得脱’么?天界仙人若想活着,就必须拿起兵刃!” 紫殒一怔:“为什么?” “青火和紫火互斗,雷族袭击风族,有南军就会有北军,有天帝……”无觞顿了下,“就有帝君。紫殒,仙人长生,你有否想过这仙界哪里来的那么广阔?不断有精怪修成仙,又有天仙出生——虽然对于‘清心寡欲’的仙人来说,生子的可能相对少些——你以为他们都住在什么地方?” 紫殒心中惊甚:“你是说……天界的战争,是为了……” “强者生,弱者死。天界,一直如此。”无觞道,眉间有淡淡冷意,“所以说天界纷争永不停,才会有那么多散仙去下界。否则,你以为他们为什么好端端的天界不待,硬是要去人间寻一处所在?” 紫殒只觉全身发冷,雷鸣山侧吹来的风让她不住颤抖:“我……我以为这些征战,只是偶然才会发生……” “那你以为,风族是怎么成为天界之首的呢?”无觞微微笑着,问道,“紫殒,下界的人都说天上住着神仙,在蓝天白云之上,逍遥地生活着。你以为,这可能么?” “白衣仙子,羽衣霓裳……这些,都是人的幻想。实际上,每个神仙,都是血染红的颜色。”他忽然出了神,“不过,也有不一样的人……即使满身是血,也是纯白的颜色……”那个当真相信战争是保卫天廷的人,那个虽具有军事天分却天真无比的人。她只看着眼前能看到的事情,所以她天真,所以她清澈。 他是怕血的,也只有她会对他说,他全身都是血腥,还假惺惺装什么怕血。是啊,他只是厌恶血,厌恶自己手上沾血。但他对众生从无悲悯,而她有。 他从不亲手杀仙,因为他不用,不是因为他不忍。她则满手血腥,因为只有血才能避免更多的死亡。 于是最后,她染血而死,他洁白着双手,活下来。于是,他让自己满身是血。 “灵夕,你和我,是谁折磨谁。”他低低问道,眸光落在紫殒身上。 紫殒却只是呆呆看着眼前这座山:“我,为什么要打这一仗?” 仗,自然还是要打的。紫殒是将军,无觞是帝君,天帝已经下了诏书讨伐雷族,他们不可能临阵脱逃。尽管紫殒很想这么做。 为保护自己而战和主动去杀戮是不同的,当对方举起刀子的时候,乖乖引颈就戮是傻子。但是自己先举刀,而且是没有理由地举刀,就成了坏蛋。 理由是有的,天廷现在奉风无咎为天帝,他下的诏书自然就该人人听从。可这天帝之位本是风族抢来的,别人想抢去,又有什么大不了?不过都是打打杀杀罢了,她为什么要为别人的野心动手? “火克雷,紫殒,我们可以用火攻破雷瘴。”无觞说道,手在新画的地形图上指点,“只要在山脉此处点起天火,应该就消除瘴气。不过……” “那山上精怪怎么办?他们并不属于雷族吧,多年修练就快成形,难道我们就为了攻山把它们都烧死?”紫殒侧头看无觞,眼底现出极重的不满,“无觞,这个将军,我不想做了。” “紫殒,你不要胡闹……” “我不是胡闹!”紫殒打断他的话,“从我有意识起,我就一直斗啊斗啊。那些人告诉我说紫火族已经在山前,若不能打败他们,那么就只能以我为毒引,用术挥毒杀死他们。我好不容易醒过来,我知道我不想死,于是我……呃,那话是叫运筹帷幄吧?我当时很多事情都不清楚,虽然会派兵布阵,但是太多地方都有问题。于是他们找来卫天将军当初的阵图和兵法给我,我学了,然后胜了。于是我开始觉得这人好厉害,我也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可是,没有人告诉过我,原来我们必须杀来杀去,是天界的规律。我即使当了将军,也不是为了让天界和平,让大家都过着安稳的日子,而是为了让一部分人活着所以杀死另一部分?”紫殒说着,渐渐有些激动了,“我、我并不要这样,这和我的想法完全不一样,就像是我……像是……”她想着该怎么说,想了半天却没有合适的比喻,脸有些胀红了,表情却更加着恼。 “就像是,想做英雄行侠仗义的人,发现自己其实不过是一名刽子手。”无觞静静说道,漆黑的眸子盯着她。 “就是这样!”紫殒惊喜道,“你明白?” 无觞苦苦一笑:“我,是殇帝君。天廷之中,唯一可以和天帝抗衡的人。”他目光落在一旁,有全然的出神,缓缓道,“天帝,是我的哥哥,我们小时总在一起,长大之后却必须分开。在爹娘死后,他成了天帝,我成了帝君。他是天廷第一人,我却是唯一可以限制他的人。我曾以为我的任务是看好他,不让他滥杀,不让他倒行逆施,让他成为好的天帝……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我存在,是为了和他作对,为了……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亏得我还去人间,去考查他们的官职,看他们办事的章程,学习他们的经验……原来我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必须和我的哥哥为敌,直到我们中间有一个,或者两个都死亡为止,像我爹那样。”无觞淡淡说道,眼底什么划过,“我曾以为我是天界很重要的人物,我曾以为我和哥哥齐心协力,就可以结束这么多年来天界的动荡,我也曾在私下嘲笑过爹的无能……直到我自己坐上这个位置,我才知道,根本没有什么能够改变这个世界,被改变的只能是我!” 无觞说完,只觉身心俱疲,靠着椅背,长长出了口气。这番心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压在心中不知千百年,早已经压得他想吐。天界诸仙人虽然也都是钩心斗角以求活下来,但他们毕竟地位较低,没见过那所谓的天规,不知道上面那些冷酷的条文。而他从上而下,俯视天界种种,心中除了厌倦,更无其它。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紫殒问道,即使不能改变,也可以远离,不是么? “开始不离开,是因为身为帝君的我根本不能离开。后来不离开,是遇上了牵挂的人。最后不离开,是因为……有事情要做。”幽深的眼看着她,她不会明白,而他必须去做。 “那如果我要离开呢?”紫殒侧头问他,“无觞,我不想作将军了,我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作一名无拘无束的小散仙,可以么?” 无觞摇头:“紫殒,你不要任性,莫忘了你的本体还在南宫,天帝手中。若你没有受制于人,只要你一句话,天涯海角我都可以保你平安,可……” “青拂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她最大的牵挂,是青火族。你那次出兵,其实也是为了威慑她吧?即使天帝不相信你的话,她也不会拿我族命运来冒险,对么?”紫殒抬头,问道。 “紫殒,你一向聪明。”无觞轻道。 “比之卫天将军又如何?她也很聪明,但她不会想些鬼蜮伎俩吧?”紫殒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许是因为这几个晚上阖眼之后,都会梦到无觞和灵夕种种。梦中的灵夕意气飞扬,正如自己曾经猜测过的神气。然而对她对她却起了恶感。因为在梦中,更多是看到无觞的表情,无觞的行为,看到他隐藏的关心,和无奈。而女子,因着自己的坚持,在猜疑,在怄气,在用有心或无心的态度伤害对方,连同自己。心中起了对灵夕的愤怒,也起了对眼前男子的怜惜,尽管只是隐约的想法,却也足以让她在此刻问出这样带着些许酸意的傻问题。 无觞听出她口气,反而呆住了。敏锐如他,怎可能听不出紫殒的几许妒意。他欣喜之下,却也有几分好笑:谁听说自己跟自己吃醋的呢? 当然这种想法,却不能显露出来。他笑着,手从她脸侧发边拂过:“你是独一无二的。” 无论是身为天仙,正直到不知时务的她,或是身世飘零,对他人处处提防的她,都是独一无二的她。 差别的,只是因生活环境不同而导致的识见和处事的差别,灵魂并无改变。 紫殒脸微微红了,无觞心头一热,忽然开口道:“紫殒,若此事完结而你我都安然的话,你愿意作帝君的帝后么?” “啊?”紫殒微微张开口,呆住了。 “我说,若雷族之事完结后,你我都安然的话,我们成婚好不好?”无觞笑道,眼神极尽温柔。 她不是为了他这句话才去努力攻山的,绝对不是。 紫殒手中狼毫重重在纸上点了下,然后颓然趴在桌上。 自己当时的反应也实在太丢人了,从呆愣中恢复过来之后,第一句话竟然是:“可我本体还在天帝手里——”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他,若不是担心天帝用自己要胁他的话,她是很乐意嫁他的么? 实在是……没脸见他啊! 所以逃了两天,躲着他不见面,胸口又痛了起来,倒不是单纯因为没有琴音调理的关系。这两天闲着无事,去雷鸣山巡查了几遭,又研究了下雷族灵术以及破解之法,渐渐胸中有了成策。即使不想作将军,她也不想死,因此只能举刀。只是,她会尽量把伤亡控制在最少之内……诶?类似的话,好像有人说过?在哪里呢? 想不起来,紫殒把胡思乱想放到一边,专心继续研究地形图。不得不承认火攻确实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山上精怪大多尚未修练成形,肯定是抵不过的。而他们,是她的同类。她,也不过是块石头而已。如果因一己私欲伤及无辜,那么她与那些拿她炼毒的仙人又有什么不同? 她长于军事谋略,可她不喜欢杀伤。所以即使麻烦,她也要研究出其它方法攻山。只是,之后的杀戮,怕是避免不了的。 想起无觞的话语,她心底一冷,微微打了个寒战。真奇怪,明明他的说法和所有人都不同,可她就是信他这话。青拂说天廷是正义的,天帝说他要她当将军以维护天界和平,只有他说天界无正义,本多杀戮。而她,最是信他。 也许是她早已察觉。青火紫火二族相斗,只是为了争不周山。而被拿来炼毒的她何辜?却成了牺牲品。所谓的天人啊,哪里是青拂拿给自己的书上写的模样? 想起自己作为毒蛊受的苦楚,身体深处什么又沸起,心头闷闷的。她知道那种似是立魂之苦的病痛又要发作,忙叫帐外守卫去叫无觞来,自己则卧在床上,咬着牙苦苦撑着。幸好体内相斗气息在无觞月来的琴声调养中已去了大半,发作起来不若之前那么难忍。然而她之前发作,每每有无觞陪伴抱拥,他一旦不在,便觉空落起来。 果然,依赖这种东西,习惯了就难以抛下。而出生便寂寞的人,最容易渴求温情和依赖。 紧闭双眼,听到脚步声,被人抱在怀中。琴音在不远处响起,铮铮平息了体内的异动。男子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紫殒,你还好么?” 她勾起唇:“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翌日,征雷军在雷鸣山五处布下火界,由将军紫殒发动紫火阵,破了笼罩着山的雷瘴。 而散去雷瘴的雷鸣山,并无人迹。 “就算是不想和天军正面交锋吧,可为什么连家都不要了呢?”山水养仙,仙护山水,向来如此。找一处适合自己的所在并不容易,何况雷族在此多年经营,这么消失不见,实在是有些说不通,“而且什么五灵阵啊,言之凿凿说在这山上,哪里有?山上除了空房屋和未成形的精怪之外,什么都没有好不好?” “也许雷族另有打算,我们还是再去搜山比较好吧?”无觞道,“我以前曾经来过雷鸣山附近,但始终没有上来过。” “是她要攻打这里之后么?”紫殒问道,想起了无觞和灵夕最后的悲剧,起因就是要攻打雷族。 “是啊。”无觞微微笑了起来,“其实那时,雷族并没有谋反之心,是有人想除去灵夕……我其实早觉不对,却没想到他会对她下手,以至犯了大错……其实我该想到的,他岂能容我势力坐大?” 紫殒激灵灵打个寒战,侧着头:“你们……好歹是兄弟啊。” 无觞苦笑,望着雷鸣山主事厅中间悬挂的一幅人物像:“兄弟,又算得了什么呢?” “禀帝君……”响亮女声在厅外响起,人却没有进来。无觞喊了声,示意对方入内禀告,摇光方才进入,“禀帝君、紫殒将军,在雷鸣山西侧发现大军行进过的痕迹,留影也显示他们曾经从西离开,我们要追下去么?” 无觞看着紫殒:“你说呢?” 紫殒不知怎地脸上一红:“我去西边看看,再做决定。” 紫殒毕竟多了份谨慎,并未将大军全带着,而是分成几队,向西的由她和无觞带领,人数最多。留守雷鸣山的则是摇光。 其实本应她和无觞分别带兵的,但二人均未做此提议。幸好南军北军右营的将官大多是当年灵夕手下,随便揪出来一个都可以独立带兵。练兵如斯,难怪天帝提防。 而两人感情,终在暗中萌生。紫殒在梦中看多了灵夕的遮遮掩掩胡思乱想,坚决不让自己有同样的情态,因此虽然有些羞涩,却表现出来。只是心中常常因这些梦而郁郁,看着这男子对灵夕种种,便让她怀疑她终不过是个替身。 轻轻挑眉,若他只把她当替身,她是断然不会和他在一切的。她什么都没有,傲骨头还是有两根的。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大战在即,有些准备还是要做的。手下南军被她清理了一番,凡是天帝那边的人都去担当无实权的职务,或者是加派精干的副手以监视限制。 无觞劝过她几句,怕她打草惊蛇,见她行动还不太张扬,也便罢了。紫殒的本体始终是两人心病,紫殒明白若天帝知道他二人关系,定会以自己本体来要胁自己,到时候……怕是难以两全了。 若为他而死,他会不会记得她比灵夕多些? 紫殒笑了,这种小女儿心态,当真不像自己会有的。她又不是什么苦情女子,就别在这里想些有的没的的了。反正她在天界活了这些日子也是白得来的,还被人捧在手心里疼,怎么也该满足了。 “紫殒,你看这琴。”一路上诸事不穷,行军甚慢。天未黑已经扎营,无觞取来那具三弦琴给她看,“琴上三根弦,现在第一根几乎已经半白了,剩下两根还是透明的……” 紫殒一直未曾留意这琴,听无觞说起,凑近一看:“呀,果然呢,看起来好奇怪。无觞,这琴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无觞方才想起得琴的时候两人尚有敌意,他也未对她说过,于是道:“就是那次在不周山你昏迷之后……我当时抱着你,”他脸上忽然有了几分赧色,“有人进来弹了这首曲子,留下这琴。” “不会是天帝设计的什么阴谋吧?”紫殒皱眉,她可不想像灵夕一样,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应该不是,玉衡说你体内有两股怨气,而这琴音是消怨气的。”无觞道,手抚着琴弦,“起初的时候这根弦只有一点白色,现在已经变成这样……” 紫殒心下一动,终于明白纠缠体内的是两股怨气。可……两股? “这身体真是烂啊……”她叹道,“有的时候我会想,这么烂的身体,还不如作为毒蛊死了的干净。 ” “别胡说!”无觞斥道,“紫殒,难道你还不明白,若没有你,那我——” 本来是不惜这条命的,若不是因为她啊,他难道还怕死不成?以前不死,是撑着报仇,现在成功在即,想尽方法要活下来,是为了和她一起。 他盯着她,眼神认真无比:“你活,我活。你死,我不会比你多活半日。” 说完一笑,是啊,就算青拂拿紫殒本体要胁又怎样?反正他们,只是要夺他的命吧?大不了,替她死了。他不一直这么想的? 虽然,随着她对他渐渐钟情,他心下有了更多期盼,也希望两人能一起活下来。但若二人中只一人能活,那定然是她而非他。 “我,亦然。”两人对视着,紫殒忽然侧过头,轻轻说了句。无觞一震,胸中涌上狂喜。 若不能同生,何妨共馈 第八章 君子报仇雷族向西,是土灵聚集之处。紫殒和无觞追出千余里,仍未见雷族兵士,甚至连开始时能寻到的痕迹都不见,可见雷族只是以西方做了个幌子,实际上去了其它地方。于是二人领兵折回,转而向东。行到百里开外,果然见到雷族行辕轧过的痕迹,但追下去,却又不见。 紫殒终究勒住了马,一双晶亮的眼看着无觞:“无觞,我累了。” “那我们今天就追到这里,在这里安营吧。”无觞道,挥手下军令。 “无觞,我以前都不知道你是这么懒的人呢。”紫殒轻挑眉,“一天行百里,你不觉得委屈了这些天兵么?虽然说天兵未必都擅云行术,为了保持灵力也最好不要用灵术,但这种速度,比人行军还慢上几分。你,在等什么?” “我没有在等。”无觞道。无奈此时的紫殒早非吴下阿蒙,再不会被他这种“真话”敷衍过去,她盯着他问道:“没有在等,但是在拖延,对么?”她顿了顿,“除了起初建议火攻之外,这次行军你没有一件事不是在拖延。借口练兵、走岔道、反覆探查,还有日行百里然后安营。无觞,你不愿意攻打雷族我知道,但你这么拖延又是做什么?雷族的人到底都哪里去了?” “紫殒,为什么你要这么敏锐呢?”无觞叹了口气,“没错,我是在拖延,因为——” “不好了不好了!”碧海匆匆忙忙策马上来,他马术不佳,这么一来坐不稳马匹,半个身子探出鞍外。他施了个法,方才定住,满脸惨白地大喊,“帝君!紫殒将军!快班师回天廷!雷族来袭!” “原来,他们竟然不是往西也不是往东,却是向北。”紫殒忽地抿嘴笑起来,“倒如我所想,是引蛇出洞之计。只是无觞你在这场诱兵事件中,又是唱得哪出呢?” “紫殒,你莫要生气……” “我没生气!”紫殒说着,却一扬鞭,逐风知她心意,打了个旋,绝尘而去。 “紫殒!”无觞连忙追她,但起步略晚,逐风脚程极好,一时半会哪里追得上。直到一处树林前,无觞方才追上紫殒,从她身侧掠过,一拉缰绳,“紫殒,我不是有意瞒你……” “不是有意,那是故意?”紫殒扬眉,“总之你根本没有想过要告诉我吧?看着我团团转很有趣是么?还什么‘若此事完结你我安然’,我——”她想到自己信了他所说,竟然还像个小女儿一样羞涩期待,便觉又是恼怒,又是伤心。尤其想到无觞在这件事中的作用和目的,心头更加了酸涩和疼痛。这一痛牵动心疾,忽觉五内俱焚,什么力量胀大起来,在心中不停回旋。她张口,却是呕了口血出来,血竟然是紫红色,暗暗的惊人。 无觞几乎吓得呆了,伸臂把紫殒从逐风上抱过来,见她紧咬着牙,脸色极度苍白,懊悔和自责到了极点。此刻也不管天马了,算好营地所在,掐了个行云诀,瞬间奔回。这行云诀极费灵力,何况他们刚才已经跑出几百里,几乎已经在行云诀范围之外了,无觞回到帐中,已是疲累。但他也顾不了这么多,拿出三弦琴,铮铮弹了起来。 本来就只有半透明的琴弦愈加洁白,几乎已经无法透过琴弦看到琴座底色了。然而白色的琴弦上多了层血色,却是无觞心急之下不顾指法,伤了指节。 紫殒体内气息渐渐平复,抬眼看着无觞:“你是要为她报仇对么?我只是你利用的工具是么?” “你在说些什么!”无觞听她这么问,忍不住气苦,喝了出来。他待她如何,难道她还怀疑?就算他瞒着她这件事,她也不能……说他利用她……“难道不是么?天廷之中,真正会带兵的仙人少之又少,所以你的计划本来应该很顺利的,却半途蹦出来一个我。”紫殒说着,又觉喉头发甜,忍了忍继续道,“你怕我成为南军的将领之后阻碍你的大计,所以把我带到北军来,用尽手段让我相信你,在雷族叛乱之后请缨和我一起征讨,实际上是把我调出,让雷族去攻打天廷……你的目的不就是这样么?说什么这件事结束后娶我为帝后,是你怕我怀疑才说的吧?你也知道我听了会心乱,所以你那么明显的拖延我都没看出来。还有你告诉我天界生存残酷,是为了让我厌倦杀戮,从而减缓攻山……” 她嘿嘿笑了起来,声音几分凄凉:“什么替身啊,我确实不是替身,因为我连替身都不如。你说我是卫天将军,只是因为找个合理理由为你的行为做注解吧?她美丽至此,我相貌平庸,又是这样破败的身体,我和她哪里有半点相象。你对着我表现深情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很恶心?做了这么久的戏,真是委屈你了……” 无觞握紧拳头,指尖没入手心,只觉全身旧伤都在叫嚣着:“你……你以为我对你是在做戏?” “难道不是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本来就比任何人都能忍,否则也不会让那位左营将军多活了十年。卫天将军之死,另一个凶手是天帝吧?你一直等了二十年……也许还是我出现让你提早实行呢,毕竟我把南军带出来,还把天帝派来的将领都架空。”紫殒冷冷道,“想必当年你对那位左营将军是客客气气的吧?所以卫天将军的旧部才会那么怀疑你,你和他做了十年戏对么?表面上视他为心腹,实际上消他势力,夺走他的一切。帝君,你就是这样的人吧?就算心中恨我,也能忍着对我好……” “够了!”无觞喝道,震得在他怀中的紫殒一个激灵,“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我对左营将军也确实是你说的那样,但我对你并非如此啊!” “你一直知道摇光喜欢你吧?可是你既不喝止,也不接受。让她为了你拼命,让她为你甘愿做一切?所以北斗星君之中,她虽然是最小的,实力和权位却都最高。她一直疑我,说我是天帝派来的细作,你重我而轻她,却把我放入尴尬境地,只能依附于你,是这样么?”紫殒追问着,眼神极冷。 心中痛极,却反而什么都表现不出来。紫殒和无觞此刻俱都如此。紫殒低笑着,女子宛转的声音笑起来别有种妩媚,即使是这种情况下的笑声。而忽地,男子的声音加了进来,却是高昂的狂笑。 “哈哈哈……原来你……一直是这么看我的……”无觞笑得几乎连眼泪都要下来了,“原来你,自始至终,从未相信过我!” 想起二十年前那场争执,想起她对他的百般指责,甚至连他平素对她的好,都成了别有用心。然后他拂袖,却怕她仍然会去做傻事,于是禁了她灵力。然后她死了,直到死时,她仍然相信是他派人杀她。 他对她的一切,她都不曾相信。他给出真心,她只当别有用心。他当初未曾说过那句爱,所以她不知道,于是再度见面的时候,他记得告诉她他的心思。可是这个她不信。不管是哪一个她,最最相同的是,她们都不信他! 因为他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因为他表面和善,实际杀人不眨眼?因为他纯白的表象下是污浊的血?因为他会对别人作戏,所以他待她也就是假的?可他若不伪装,他若不擅长做戏,他还能活到这个时候么?看他那位哥哥就知道,若不自己变得污浊下去,又怎么坐稳天帝和帝君的位子? 只是想找个人,把这身污浊和伪装卸下,只是那女子倔犟的眼,让他莫明放松下来。只是喜欢在她身边不用担心什么的轻松,因为她即使举起剑杀他,也会事先告诉他我要宰你了。 可是,她从来没有放心过他。她不知道这世上他谁都会害,却不会害她。为了她,他可以灭天灭地,只要护得她安全。 “如果把心剜出来,你能看到里面是什么,就好了……” 留下这么一句,无觞把紫殒放在床上,转身冲了出去。尽管心中痛苦绝望,放下她的动作,却依然轻柔。 刚才追她的路上,好像有座山,是刚玉吧?若再用一次云行术,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碎石呢。 无觞轻轻笑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有病。 呆呆躺在床上,视线落在一边的琴上,觉得这琴好奇怪,三根弦有两根是透明的,却有一根,每弹一次就会白一点——咦?怎么还会变红? 紫殒呆呆地想着,意识却早跑到其它地方去了,手抚上琴弦,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完全不成曲调。她想起每次她疼痛发作的时候无觞抱着她的惶急,想着无觞弹琴时的全神贯注,想着他见自己好一些之后的欣喜……这些,做得出来么? 看得到的地方,也许他还可以做戏,那看不到的呢?他待她以礼,从未有半分轻薄。两人住所不在一处,然而她身边不曾短了半分周到。有些小节,若非此刻特意去想,早已经没有印象了。她出身寒微,本不是讲究的人,他这些用心实际很难落入她眼中,可他没有停过。 刚才一时气恼,一直以来所有怀疑穿到一起,形成了一套完美解释。然而此刻再想起来,却未必都站得住脚。若他真的是做戏,那么他付出代价未免太大,大到没必要的程度。他演得未免太真,真到比别人的全心还真的程度。她真的不信他么?她为什么猜疑,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伤害他? 她,伤了他。她知道。当然她可以想象他受伤也是做戏,只是这样的戏。比真实还真。 闭上眼,把头埋在手里,泪水渐渐倾泄出来。她记得她的梦,梦里她对灵夕大喊:你为什么不相信他是爱你的?为什么你不能睁大眼睛看清楚他的心意?为什么你一定要猜疑伤害他? 她说,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怀疑他,一定会相信他,会很爱很爱他……结果,当她在局中的时候,她不比那女子高明半分,甚至可能更蠢。当然她理由比她更充分——她有意识以来就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若是逮到个人就相信,她的舍利——如果有的话——肯定早归尘了。 他是她爱的人,难道她还会不懂么? 这也是她说过的话,用来劝慰无觞的。原来就是因为爱,才更加容易不懂。若她一直没对他动心,他对她好也罢坏也罢,以她的聪明,不会不懂。只是因为她动了心,所以患得患失,所以入了蛊着了魔,犯了傻。 傻子啊,紫殒抬起头,半睁着眼,无奈低低笑了。迷蒙的眼忽然掠过什么,她一怔,随即忽地呆住了。 手心中有几道殷红,微微的铁锈味道散发出来,她用手去擦,很轻易地擦掉了。她手上没有伤,不是她的血。 红色分布得均匀,是三条线。眼光落在一边的琴上,琴弦的红色,原来是血迹。是他弹琴导致的吧?那他呢? 想起二人初见,想起他满身是血的样子,心忽然揪紧了——那男子,向来最喜欢为难自己,折磨自己的啊……用别人的错误,折磨他自己……她急急忙忙起身,跑了出去。 不管怎样,还是要回营的。无觞拖着疲惫的脚步,一步三摇地走着。苦笑,有的时候也会想自己怎么这么傻,明明两人之间永远只有争执,可总是她一个眼神,他苦苦相随。 他知道他无耻,所以她从来不相信他,也是活该吧。只是,为何在不相信的前提下,她还能喜欢上他?若她一直对他无心,是不是心中不会失望至此? 对,紫殒她不相信他也是应该的,毕竟她一直对他有敌意不是么?她一直以为他拿她做替身——替身,他若是找个相貌相似的就可以爱上,那是侮辱了她,亦是侮辱了他。他对她的感情深入骨血,怎么可能容得下赝品? 他究竟怎样才能让她相信,骗尽天下人,他也不会骗她。虽然有些事情他确实没有告诉她,但也只是没有告诉,并非欺骗。何况他决不会容半分伤害加于她身,他的呵护,他的处处维护,她看不到? 哦,不,她看到了,然后将其归为别有用心,将其归为苦肉计。无觞身上疼痛已经麻木,心却痛得更加厉害。是啊,苦肉计,她不知最苦的是他的心啊。 痴痴立在她帐外,心下又是伤又是气,偏偏还想着她。若是平时,此刻该是两人研究兵法之时,说说笑笑,是难得的和谐温馨。只是,好景不常。 帐帘一挑,无觞想走开,却移不动脚步。想着许是她,虽然不想看她厌恶神色,不想听她伤人话语,竟还想见她。中毒已深,他知道。 出来的不是紫殒,而是随行的丫鬟,见到无觞,惊喜道:“帝君您回来了?是小姐找到您的么?小姐人呢?” 无觞霎时惊住:“紫殒去找我?” “是啊,小姐出去找您,您没看到她吗?”丫鬟道,“她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吧?” 天色已黑,天界的黑夜,并不十分安全。何况紫殒根本没有多少灵力,她怎么……“她一个人?往什么地方去了?”无觞疾疾问道,心中懊悔以及——即使生气,他也不该离开的。过去的回忆忽然涌上,二十年前的一幕幕从眼前划过,想起他匆匆赶到荧台,却只看到火光中的屋舍。他疯了一般闯入天火中,见她尸身变成扬灰。 若再来一次……他是当真撑不下去的!无觞心急,冲了出去。外面黑黝黝一片,他想了想,设了个土咒,向回来的地方冲过去。 心提紧了,生怕看到她出了什么事情,每一步迈出都是担心。极目远望,见不到她,失望之余也有些庆幸:至少她还没有出事,还没有……远处跌跌撞撞跑过来一个身影,无觞几步迎过去,熟悉的身影让他不加迟疑地抱住对方:“紫殒!” 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就算她伤他千万,他也不能再放她一人。她爱他也好,不爱也罢,信他也好,不信也罢,他总是不能不爱她,不能不护她安全。 “对不起,紫殒,我不该对你生气的……”无觞的声音在她发上低低响着,语中有无尽担忧懊悔,“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不该随随便便离开,我……骗你是我不好,你生气是应该的,我——” 女子仰起头,轻轻堵住他的口,眼泪落了下来。 她,怎么把他逼到这种程度?让他这样委屈自己,即使是她错,即使她无心无肺,也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明明是她任性,明明是她不信他,为何,最后是他受伤,是他低头,是他懊悔? “对不起,无觞,是我不好。”她离开他的唇,看着他在黑暗中依旧闪耀的眼,说道,“我,不该怀疑你的。” 无觞一怔,随即眼睛变得极亮,心情忽然由痛转喜,却仍有分不敢置信。紫殒定定看着他,眼底是他未曾见过的柔情。他知此刻是两心相许,狂喜之余,眼前一黑,竟然昏了过去。 紫殒大惊,方才注意他气息孱弱,身上又多了些伤痕。她知道是他又去折磨自己了,紧咬朱唇,又是不舍,又是气苦。 幸好她出来时是骑着逐风的,只是回来路上怕错过什么方下了马,此刻招来逐风,二人一骑奔驰回营中。 “听着!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许你再折磨自己!”无觞醒来之后,紫殒“啪”一掌拍上桌子,拍得自己手掌生痛。无觞表情微变:“紫殒,放轻点,你会伤到自己的。” “你也知道会受伤啊,那你这样又是做什么。”紫殒瞪着他,“玉衡说你这次是土没之伤……无觞,你倒是存心让我难过……”她语声减低,觉得不自在,怎么也无法气势十足地说出这样柔的话语,“难道你折磨自己我就会高兴么,我……” “紫殒,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不如此了。”无觞知她心意,伸手抚上她手背,“以后我不再瞒你任何事,也不再折磨自己,你不要不高兴,好么?” “你说的哦?不许背誓!”紫殒张开手,与他五指交握,“那么,你先告诉我雷族是怎么回事,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其实我迟早是要告诉你的,只是……怕你多想。”无觞叹口气,“你说的没错,我一直打算为灵夕报仇,二十年来不断扩充实力,就是为了对付天帝。” “你的兄长?”紫殒见他眉心褶皱,心微微痛了起来。不是不知道这男子,他虽然冷眼看这世间,但对于身边的人,其实还是极为关心的。此番竟然要和自己的哥哥拼个你死我活,他……也不见得冷漠吧? 无觞点头:“若他对我还有兄弟之情,就不该去害灵夕。我和灵夕彼此倾心的时候,要真的想对付他早就动手了,怎会等到他下手?他既然如此待我,我与他兄弟情分早断。”他微低下头,“况且,天界哪里还有什么兄弟?为了求得活命,父子亦可持戈相向,兄弟又算得什么!” “你想杀他为灵夕报仇,但自己又不打算做天帝,甚至可能打算报仇之后以死殉情,所以勾结雷族?”紫殒问道,“你留下北军左营,是为了和雷族军里应外合吧?而我们带出来的右营军……” “他们当年,都是灵夕手下。”无觞接道,“我护不住灵夕,可我不能让她的旧部丧生在这无聊争权之中,所以我带他们出来。”他顿了顿,“雷九音是个奇人,他想做天帝也是事出有因,他答应我不会为难他们……其实不答应也没什么,这天界中,谁能护得了谁……” “那我们就在这里慢慢磨蹭,等到天廷那里胜负已分?”紫殒问道。无觞摇摇头:“碧海已经得到消息,天帝很快就会宣你率兵护驾,我们得回去。” “为什么?让他们拼不就好了?反正我们又不会带右营军去跟他们咬。”紫殒道。无觞的手拂着她的发:“紫殒,你忘了,你本体还在天帝手里。” 紫殒一震:“我……”她确实忘了。 “我本来希望能偷到那块紫乳石的,但他防范太严了。”无觞苦笑,“只要它还在天帝手里,你就不能违抗他的命令,而我,也只好和你一起。” “可……万一他让我对付你……”紫殒皱眉,“无觞,反正我这条命是捡来的……” “我的也是。”无觞对她笑笑,“我这条命,本来是要赔给灵夕的,结果遇到了你。若你不在,它也没有什么用……紫殒,我们要一起活下去。” 紫殒用力地点头:“好。” 第九章 茫然若失一日后,无觞果然收到了天帝的调军令,同时,紫殒也收到了天帝的暗令,命她务必带兵救驾——自然,还有救青拂。 就算他不说,她也不会忘记自己本体还在他手中啊。紫殒叹道,和无觞议定好对策,故作争执,两军分开,紫殒带领南军右营回天廷救天帝。 当然,实际上北军右营就在南军后面缀行,而无觞压根就没离开过紫殒。直到了距天廷千里开外,无觞尚且不放心紫殒自己入内。 “你自己进去,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怎么办?你的病发作了怎么办?”无觞坚持着,“哪怕我化作他人模样,随你一起进去就好……” “以天帝灵力,怎么可能看不出你化形?”紫殒坚决反对,“我自己去不会有事啦,而且我那个病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病不是因为体内怨气相冲突么?我现在……哪里还有怨气……” 她说着,低下头,有种羞涩布满脸上。此际她与无觞两情相许,怎还会有怨气这种东西。无觞知道她的意思,微微笑起来,却是喜悦无限:“那,你千万小心,别忘了我是要与你同生共死的。” 紫殒应了,策马率兵,向内而行。无觞早和雷九音打好招呼,他们所在处是雷族防范最松一处,紫殒闯入,虽小有交兵,却无伤亡,是作给天帝看的。 无觞见她身影渐渐消失,心中充满了担忧和不安。重逢以来,他不曾有这样的不安,若不是因为紫殒本体在天帝手中,就算杀了他,他也不会让她独自冒险。 天若佑他——无觞低低笑了,天就在这里,天且不能自救,谁来佑他? 紫殒,你死我死,你活我活。天不佑,故自佑。 他低低说道。 紫殒策马向天宫,心下盘算的是怎么骗过天帝,找机会接近青拂,把本体取回来。想到无觞在等自己,心中便是一阵欢喜。 “真是没用呢,这么快怨气就消了,而颜色,才变了一半啊……”耳边忽然传来女子声音,柔婉却冰冷。紫殒心下一惊,抬头看去,却见触目茫茫一片,哪见什么人影? “什么人?出来!”紫殒喝道,忽觉心头一痛,坐不稳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在身体未着地的时候又浮了起来。她心中惊恐,意识却渐渐模糊,终于晕了过去。 火,鲜艳的火,熊熊烧遍周围一切。 玉镯掉在地上,当的碎成千百片。剑插在她心上,心,很痛很痛。 魂,灭了吧?身为天仙,这身体是唯一的凭借,一旦身体毁灭,灵魂也随之破散——有的时候,神仙还不如人类。人类死亡之后至少还可以有魂灵可以转世,神仙,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半分可以商量的余地。 所以,即使想来生再报仇,也是不可能呢。记忆中那张面孔,永远不得再见了。她的恨,她的怨,她的……都不会存在……消亡,不见。然后那人也会把她忘记吧,忘记曾以他的暧昧骗上过一个傻傻的女子,而那女子终被他所杀……他不会记得吧,他会把她忘记吧? 不甘心啊,愤怒,怨恨,不甘。她怎能这样死去,她不要这样死去!她见着自己的灵魂渐渐破灭,心中涌起无尽恨意,恨,弥漫了天地间。 护身的玉镯碎成无数片,每片之上现出一道灵光,护住她的灵魂。火光之中,忽然现出漆黑的裂痕,带着荧光的魂灵闪动着,瞬间被黑暗吞没。 “好强的怨气。”黑暗之中,她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嗯,只是……力量不足,怎么吸啊?” 她挣扎着,怎么也挥不去眼前的黑暗,忽然听到女子声音再度响起,倒是带了几分喜悦:“对,怨气相冲,这样就简单多了,等到契机使其发作就可以了……” 她听不懂,魂灵四散着,似乎要分开。她知道若魂灵散开,她便真的再无思想意识,于是用尽所有力气聚集着。在漆黑中抓住可以抓到的每一点闪亮魂魄。忽地,眼前出现一片紫光,她靠近,紫光聚拢处是一个人形,沉沉睡着,全身上下都是紫色,看上去竟不似生灵。 然而她身上有种熟悉气息,熟悉到让她感觉亲切。这种气息,自己灵魂里似乎也有的……她飘到那身体边上,散开的魂灵聚到一起,在身体上徘徊。身体里的气吸住了她,如荧火般的魂魄慢慢渗入身体内。 她睁开了眼。 眼前的人很陌生,她起身,觉得有些别扭。那人按住她:“紫殒,你晕倒在天宫外面,是赶得太急了吗?” 紫殒?她叫谁? 她看着对面女子,还说得过去的容貌,头上的云天髻昭示了她的身份,淡青洒金的织锦袍显出她颇受宠的事实。她皱眉:“天妃娘娘,我……”她看看四周,透过拼花窗棂可以看到外面的雕梁画柱,“我怎么会在天宫?” “你忘了?雷族来攻打天宫,天帝召你来救驾啊。”女子说道,“结果你昏倒在天宫外面,是因为赶得太急所以晕倒吗?天帝说你带来的天军在天门之外,什么时候开战啊?” 她有瞬间的怔忡,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雷族已经打到天廷了么? “天帝呢?”她下地,问道。 “他出去抵挡雷族进犯了,他说你醒来之后,飞阁会来帮你。”女子道。她微觉女子对她态度有些过于熟悉,但也未多想:“战事要紧,烦劳娘娘通知那……飞阁一声。” 奇怪,那个飞阁是什么人,为什么天帝让他帮她? 她有些疑惑,不过也没有那个时间去究其究竟。飞阁很快来了,对她说了局势。她挥笔画出一张图,指向一点:“这里有兵马么?” “……似乎是有,但好像不是雷族军队。”飞阁道,“属下已经派人去探了……” “不用探了,进犯的恐怕并非只有雷族军,我,已经知道这里是谁了。”她冷冷一笑,心中仇恨弥漫无尽,“召我军进来,我要出征!” 然而待到她的卫天军来的时候,她不禁皱眉:“怎么,才一半的人?其他人呢?”而且放眼看去,都是卫天军里面比较直率莽撞的,当真奇怪。 觉得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她忽略了,努力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哦!对了!我要一把兵刃,可以拿凌风剑吗?”倒是想起另一件事,她转头问飞阁。飞阁低头恭敬答道:“天帝交代,只要将军需要,天宫中兵器任由取用。” 她眼底露出兴奋,仇恨染尽一切,让她无暇考虑更多。也忽略了卫天军中有些人的诧异。 无觞在军中,焦急地走来走去。紫殒已经离开半日多了,却没有半点动静,他实在是忧心忡忡,几次想冲进去。要不是想到紫殒的本体还在天帝手中,他早就闯进去了。 紫殒紫殒,你千万不要有事啊! 想着,却见远处尘土飞扬。他见到服色和旗帜,知道是紫殒回来,忙上前去看。远远便见到紫殒端坐在逐风之上,他心中大喜,忙迎了上去。 “紫殒,你拿到了么?”无觞靠近,却见紫殒神色有几分不同,隐隐觉得诧异,胯下马知他心意,便是一顿。 这一顿使无觞躲过了紫殒刺来的一剑,天马感到对面杀气,立时警醒起来。马背上的人却呆了,无觞看着对面女子:“紫殒,你作什么?是我啊。” “什么紫殒?”女子再次听到奇怪的二字,眉头皱起,“风无觞,我当然知道是你,我要杀的就是你!” 她语气冷凛,带着无尽恨意。无觞和她目光相对,脑中忽然“嗡”的一声。 她的眼中,只有恨,漫无边际的恨! “灵……夕?” 一样的眼,也可以有不一样的神情。他起初认出她,是因为她那双清澈倔犟高傲的眼,她的眼所说的,远比她言辞更多。紫殒是灵夕,灵夕是紫殒,但是他竟然忘了,灵夕面对他的时候,不可能如紫殒那般平和——即使紫殒曾有厌恶他的时候,但那是对于陌生人的讨厌,而非对于仇人的仇恨。 而灵夕对他,大概是刻骨的恨吧,一如现在这样的眼神,说着永远永远不能原谅的宣言。 这是灵夕,只是灵夕,没有半分紫殒的痕迹。紫殒短短几个月的生活,在眼前这人灵魂里,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他盯着眼前女子,心头已经不知是什么情绪了:“灵夕……你恢复了记忆?” 紫殒的颜,灵夕的心,她扬着眉:“什么恢复?风无觞,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灵夕,难道你……全忘了?”记得过去,忘记现在?记得他杀她,忘了他的解释?甚至,不知道中间还有二十年的空隙? “我忘了?我忘了什么?忘了你夺我灵力,忘了你杀我?”灵夕冷冷问道,心中却蓦地一惊:她,是被他杀了啊! 无觞看着她:“我杀你?灵夕,过去几个月,难道你真的不记得?难道你没发现这具身体并不是你的么?灵夕,离最后那天,已经过了二十年啊!” 灵夕只听他前半段话,已是惊呆。她在眼前施了个水镜术,呆呆看着水中的自己,手抚上脸颊,眼瞪得极大。她惊讶以及,略一分神,水镜术已经消失。她更加吃惊:“我的灵力……” 她忽然觉得脑中一片晕眩,醒来之后种种奇怪的事情聚在一起,确实有什么被忘记,然而一试图碰触,就觉剧痛无比。她咬住牙,一勒缰绳:“撤兵!” 好奇怪……到底,怎么回事? 灵夕按着太阳穴,脑中混乱一片。好奇怪,自己不是自己,时间也对不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相貌平平的身体,极微弱的灵力……她到底是什么人? 逐风带她奔回天宫,临水自视,水中之人,她不认识,却有熟悉的眼神。是她,又不是她……“紫殒将军,紫殒将军,您怎么了?”飞阁追了上来,他是灵夕随行,实际则是负责监视灵夕(紫殒)的,自然要看紧她。 “你叫我什么?”灵夕转过头,问飞阁。飞阁一愣:“紫殒将军啊,不对么?” “紫殒……”灵夕念着这个名字,“那你知道卫天将军么?” “卫天将军?她不是已经死二十年了?”飞阁一怔,不知道灵夕怎么会忽然问这种问题。 “二十年?”怎么会?她刚刚醒来啊!“那……左营将军呢?就是靖华……” “……”飞阁在脑中寻找这个名字,终于想起,“他死了,十年前他犯上作乱,被殇帝君杀了。” 杀人者人恒杀之,灵夕冷哼一声。想当初他杀她的时候多么决绝多么干脆,岂不知狡兔死走狗烹?十年之后,也终于轮到他了吧。 “紫殒将军,您为何突然撤兵?有什么事情吗?需要属下做什么吗?”飞阁看着灵夕,小心问道。灵夕摇摇头:“没事,只是有些问题没搞清楚。现在明白些了。”她唇边泛起冷笑,“风无觞,你曾经带给我的,我都会十倍还于你,你慢慢等着吧!” 灵夕问过属下一些旧将官,天人向来没有借尸还魂之说,她也怕他们不信,并没有说明身份。随她来的都是南军中人,性格粗豪鲁莽,竟然也没注意到不对之处。灵夕旁敲侧击,知道自己到北军当了将军,和殇帝君一起伐叛乱的雷族,结果扑了个空。同时,雷族进攻天廷。天帝召她回来救援,她和殇帝君在宫外分离,带着手下独自入宫。 是风无觞又施什么阴谋了吧?大概是要她和他里应外合吧?幸好她及时醒来,否则搞不好就让他的阴谋得逞了。至于属下说她和殇帝君行止亲密,也该是他控制她的吧?那个无耻小人! 灵夕满怀仇恨,也不顾什么雷族之事,只是带着兵围剿风无觞。然而那天之后,风无觞也有了戒备,竟然带着手下北军在宫外到处绕圈子。她追了两天,心头极怒,而飞阁也不断催促她快和雷族开战,说天帝要支持不住了。 幸好第三日上,她发现了北军痕迹,沿着一路追过去,在宫外临近幻山的地方追到北军。 尽管飞阁苦劝灵夕不要太接近幻山,灵夕自己也知道幻山附近属土,生风而克水,却还是带着手下军队冲入。阵前勒马,她紧盯着对面的男子,眸光极尽冷冽。 “风无觞,你我二十年的旧帐,今天可以清一清了吧?”她冷道,水样双眸中,更无半点感情。无觞见她目光,心中大恸,喉头一热,血几欲涌出。他强行收敛心神,总算是平静了些,开口说话,声音却已喑哑,幸好二人相隔不远,能听得到:“紫……灵夕,二十年前杀你的,不是我。” “不是你?”灵夕提高了声音,手中凌风剑出鞘,“风无觞,我知道你奸猾,但若你认为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你的当,那也未免太看不起我了!”她策马而前,“被你骗过那么多次,难道你以为我现在还会听你的胡说八道吗?姓风的,你拔诛仙剑吧!” “诛仙剑不在我手里。连斩灵刀都不在我手。”无觞坐在马背上,静静说道,“当日左营将军从我北宫中窃出刀剑,就再未归还过。” “窃出?他是堂堂左营将军,是你手下心腹,还需要窃?”灵夕冷笑,“废话少说,拔剑!” “他自然要窃,需要诛仙剑来杀的神仙并不多,若他直言取,我定然不会应允。”无觞仍是不动,任灵夕将剑对准自己,“灵夕,若诛仙剑在我手中,也许你今日已经见不到我了。”他伸手撕开自己衣襟,胸前纵横伤疤露在她面前,“若我手中有诛仙剑,哪里还会零零碎碎受这么多苦而不死?” 他说到此处,心中微微一动。左营将军死后,他曾多方寻找他取去的刀剑下落,却始终不见。是被天帝取去了吗?可他手中亦有神兵,不该会在意这两件的啊。还是他怕自己寻仇,但诛仙剑用来杀天帝,就略嫌不足了。 灵夕目光落在他胸前,秀眉微微蹙了起来,这些伤看来有些碍眼。她几乎要问他这是怎么弄的,但又怕被他言语所骗,于是冷哼一声:“你受伤关我何事?姓风的,你要是不拔剑,就不要怪我欺你空手!”剑尖一挑,刺向无觞。 无觞不动,胯下马向旁一侧,躲开这一剑。他定定看着灵夕:“灵夕,若我真想杀你,你过去几个月都在我身边,我为何不下手?你现在根本没有多少灵力,想除去你,对我来说丝毫不费力。” “谁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最擅长欺骗人心,让人为你所用了,难道不对么?”灵夕冷道,“我刚刚恢复记忆,过去在你身边那个只是这具身体,不是我!” “灵夕,你也知道天界是没有借尸还魂这一说的,你这具身体和原来的灵魂已经分开百余年,所以过去的人,也是你。”无觞道,“只是……紫殒没有了灵夕的记忆,而现在的你,又失去了紫殒的记忆……灵夕,若不是知道是你,我怎会允许天廷再出现一名将军?” 他向前,幽黑的眸直对着她的,眼底柔情清晰:“灵夕,我知道是你,我一直知道。即使换了身体,没了记忆,即使因为身份而改变了些思想,我也知道是你。否则我怎会说爱,否则我怎会问你可否嫁我……灵夕,难道你都忘了么?就在几日前,你还吻过我,对我承诺同生共死,你忘了么?” “你给我闭嘴!”灵夕只觉无尽怒意涌上,她几乎红了眼,“风无觞!三天前这身体里面的人不是我!你少拿你的猎艳史跟我说!” 她身体向前探,手中剑起,军旗随之挥动,手下南军冲了出去,和无觞身后军士短兵相接。无觞伸出手抓住凌风剑,左手挥起军旗,北军竟然向后退去。灵夕示意手下摆腾龙阵追击,右手一抽凌风剑,从无觞手中把剑夺了回来。只见他手上顿时鲜血迸出,沿着手指流下。 “苦肉计。”她冷哼,挥剑继续攻击。虽然没有多少灵力,但她招式精妙,自信不会输给眼前这怕血帝君。 无觞见她剑来,竟然不躲,而是迎了上去。灵夕一愣,不及收势,剑在他左肩上险险擦过,自己却被对方抱住。她心中更是大怒,无奈剑长,无法撤回直刺抱着她的无觞。而凌风剑全凭剑尖锐利,剑身根本没开刃,自然也无法横削。她用力推无觞,但她又有多少力气,自然是推不动。她抬头欲骂,无觞头俯了下来,双唇捉住她的。 唇舌相接,明明是从未有过的经验,偏偏觉得这样气息交换很熟悉。头痛欲裂,什么景象在脑中出现,却又抓不住痕迹。 沉浸之中,意识渐渐模糊,身体里却有种灼热升起。有什么感觉涌上,沿着喉管到了嘴边。她眸光忽然由迷蒙转为清冷,张开口,牙齿重重咬了下去。 血涌在两个人口中,无觞却还不放,任她肆虐。灵夕眼神一闪,这一幕,似乎也发生过……她心中一软,放松了牙齿的力道,喉中灼热却立时冲了上来。她奋力推开他,一口血喷在地上,只觉体内内息纷乱,竟然有什么在身体里争斗着。 无觞身后一里开外的地方,两军已经相接,兵刃相击声不绝于耳,惨叫声伴着铁锈味道传了过来。她放眼看去,尽管有白色的雾遮挡,也能看到弥漫空中的血雾。杀戮,带着怨气的杀戮。而扑过来的怨气,聚积在她身边,随着她的一点动摇侵蚀她身体。 “我恨……恨……”她低低叫着,鲜艳的血从唇角落下。对,她恨,她必须恨,否则她体内体外的怨气会杀死她的灵魂,她不能不恨。 “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无觞知道她这是内息紊乱,心中大急。幸好他让开阳拿着那具三弦琴,此刻忙吩咐他取来琴,也不顾这是在战场之上,下了马坐在地上,竟然就此弹了起来。 灵夕只觉琴音铮铮,隐有杀意,每一声都从体内取走了什么似的。她闭上眼,竟觉忽然平静下来。直直看着无觞,心头恨意竟然消了大半。 不对!我怎么可以不恨他!是他杀了我啊!他害我魂魄无依,害我这么……痛苦……而他竟然还和这身体的原主人调情……灵夕想到此处,重重一咬唇:“风无觞!你弹什么鬼曲子!给我停下来!” 无觞抬头对她一笑,手下却丝毫未停,琴音拔得极高,明明是杀戮之音,却平息她身周怨气。三弦琴上,本来半透明的第一根弦渐渐愈加发白,青丝成雪,再难看出本来的透亮。 灵夕纵身下马,提起凌风剑,对准无觞:“风无觞,你一直瞒我骗我,最后伤我杀我,若不报此仇,我灵夕誓不为仙。你……受死吧!” 体内种种气息在争斗,涌上又翻下,强行聚集起来的恨意一点点被琴音带走,剑竟然没有气力刺出。无觞手中,一曲也快到了尾声。白雾之中,灵夕手下南军仍然保持着阵形,与对面兵士交锋。百余人的骑兵在战场上纵横,每向下刺,必然削去敌军首级,血光冲天,染红了雾气。步兵数量虽然少于对方,但结阵相围,一小队一小队分而击之,倒下的人中竟以敌军数量居多。而此时,从敌军身后又涌出无数军士,手中兵器亦是向敌军招呼。灵夕的南军和增援军队一起,将敌军杀了个七零八落。 血气弥漫,而雾气渐消,怨气亦然渐消。无觞弹奏的曲调减低渐柔,到了最后,竟然有几分往生慈悲之意。灵夕心中平静些些,无觞对她温柔笑着,任她手中剑向他身前一分分递进。灵夕只觉一片茫然,手越来越软,竟几乎持不住剑。 忽然听到一声惊叫:“紫殒!你为何率南军和我相战?难道你真的归顺了殇帝君?” 她心中一凛,清醒了几分,向声音来处看去。漫天血腥冲去了白雾,一里之外的旗帜清晰可见,竟然是她手下的南军和雷族军队一起,与天帝手下的南军左营还有御林军战在一处,而天帝手下军队,已是所剩无几,溃不成军。 喊话之人,正是天帝。他此刻正盯着灵夕和无觞,眼中竟然有无尽惶急:“紫殒,你在做什么,你——” 对了,这里是幻山旁,终年有雾,只要施一点幻术,就可以让军队搞不清敌军来历。她,竟然又被这男子骗了。 这念头瞬间划过灵夕脑海,她看着对面男子笑容,手中剑探了出去,刺向他心口。 第十章 殒灵无殇白色的衣衫染上了点点鲜血,像是画得鲜艳的桃花,一瓣瓣飘落,在洁白背景下洒成一片鲜艳。 剑从男子胸口拔出,殷红的血随着剑的离开喷出,染红她的衣服。 俊朗的颜染上了血的颜色,她记得他一向是讨厌血的,可何时开始,他竟然被血腥埋没而没有丝毫异状? 他仍是笑着,如清风般飞扬的笑容,用极温柔的眼看着她。她忽觉胸口空落落的,眼泪霎地涌了出来。 “为什么不躲?” “我要把曲子弹完啊。”他轻笑着看她,“我说过,若你要我死,我决不会多活一天。” 如受雷殛,他的笑他的痛他的伤他的喜在她眼前展开,他待她的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折磨自己,他宁可自己委屈也不要她有丝毫损伤,即使她要杀他,他仍是以她的病痛为第一啊……她,做了什么? 手中剑掉落地上,鲜血沿着剑身落下,落在尘土中。她的声音,低低的,却又无比清晰地响起。 “可是我也说过,你活,我活;你死,我死。”泪水沿着光洁脸颊落下,透明晶石的剔透闪亮,“为什么你不听呢?” 无觞黯然的脸忽然亮了起来,一阵喜悦席卷了他的表情:“灵夕,你想起来了?” “是……”她忽地扑上前,看着他胸口的伤痕,心痛欲裂,“就算我忘了,为什么你不躲啊!!!!!” “你为什么要我杀了你?就算我忘了,你怎么可以忘掉我们说过要同生共死的!你以为你让我杀了你我就会快乐活下去吗?”灵夕泪水落在他身上,盖住了血的味道,“你个傻子,白痴!呆子!你要是敢给我死,我就跟着你一起黄泉碧落,缠死你!” 当然她已在碧落,不过这种小事,也就无暇在意了。 “我……怎么会舍下你……”无觞举起手,拂着她的发,“笨蛋,不要把我想的那么傻好不好?” 灵夕看着他胸口,轻轻伸手去揭他衣襟。无觞刚才已经揭开领口,倒不需要太费事。只是他二人虽然倾心已久,却始终少有肢体接触,灵夕自觉这举动实在有些暧昧,忍不住红了脸。 露出内中剑伤,虽然是对着心口刺下去的,却偏了些许。血流得极多,却不是致命的伤。灵夕又是哭又是笑,作势推了他一把:“无觞!” 一阵冷凛的气息忽然传了过来,灵夕回头看去,是全身浴血的天帝。他双眼直勾勾盯着她,眼底是受伤野兽一般的凶狠。她怔了下:“你……”她脑中记忆刚刚贯通,还有些混乱,前一刻天帝还是她效忠的对象,后一刻却明白了她的死亡与他有莫大的关系,无觞更被他暗害过多次。几种印象一起涌上,让她脑中混乱无比。 “你为什么要杀他!”天帝双目尽赤,手中拿着一件闪着紫色荧光的物件,“紫殒!你、你怎么可以——” 灵夕傻住了,怎么也没想到天帝会这样激动。他不是一向和无觞为敌,甚至几次陷害他么?他不是派紫殒到北宫作奸细么?怎么……怎么这时候倒是怪起她来了? “天帝,你要做什么?”无觞却没有呆住,他看着天帝手中物事,大惊问道。天帝手中是紫色的石头,光滑明亮,隐然有如玉的光泽。无觞脸色大变:“紫乳石!” “没错,是紫乳石。”天帝低低说道,脸上表情让人望之生寒——三分像人,七分倒像地狱里的厉鬼,虽然似乎在笑,实则却在哭,“紫殒,我命你去北宫,命你去夺兵权,可我没吩咐过你杀无觞吧?” 灵夕心中疑惑,站起身来,挡在无觞身前:“天帝,你一直和他作对不是吗?就算我杀了他你也该高兴的不是吗?” “早知道……就该一开始就毁了你的……”天帝喃喃道,“我就知道,善于领兵的女人……都会夺走他的……我就不该让你出现在他面前,二十年前我已经错了一回,二十年后我怎么还这么蠢!” “天帝,你——”灵夕对上他充满恨意的眸子,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对啊,其实她还是灵夕的时候,天帝对她的眼神就有些怪异吧?她当时没多想,现在想来,那是——带着憎恨的……嫉妒? “他是我的弟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要他当什么帝君,谁也不该把他从我身边抢走……”天帝说着,神情狂乱,语声极低,“为什么,我和他明明是兄弟,为什么他一定要和我为敌与我对立?为什么我只能成为他的敌人?我不要——” “你……你没说过……”倒在地上的无觞断断续续说道,一双眼不再清澈,只是看着天帝。心中惊讶,属于兄长的这份心思,他从来不曾知道,甚至也不曾想过。 “无觞。”天帝向前几步,想冲到他身前。但此时大部分北军已经撤回,挡在灵夕身边,不让天帝接近。天帝失魂落魄之余,竟然没有动手,只是看着无觞呆呆地说,“就算我说,又能有什么用?你眼中没有我……你对我,不像我对你……所以我一开始也是不反对的,即使对立,即使处处相左,可是你眼中只有我一个,这样我也觉得很好了……若不是她——” 他语声高了起来,语气中不尽怨恨:“若不是那女人出现,夺走了你的注意,你会仍然只看着我……你们相遇那一刻,我就知道完了,你们针锋相对,你们惺惺相惜……我知道你喜欢她,我知道她喜欢你……”天帝咬牙,“无觞,你怎么可以用那种眼光看那女人,怎么可以!” 灵夕终于完全傻掉,而无觞忍不住颤抖起来,带动了正在愈合的伤:“所以……所以你要害她?你、你杀了她,就因为我喜欢她?” “如果不杀她,你会离开这里吧?找个地方和她一起生活,不再理会其它,两个人一起……”天帝看着他,“我不要,就算是恨,我也要你只看着我!” 无觞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软便要晕过去。灵夕连忙俯下身去抱他,在天帝眼中,却认为是她还要对他出手,便是一声大喊:“不许你碰他!你都害死他了,难道还不让他听我说完这段话吗?” 灵夕有点哭笑不得,天帝竟然到现在还认为无觞会死,而她是凶手——虽然这几乎是事实。不过她也实在没办法说什么,只好继续沉默。无觞在她耳边轻轻说:“原来……你的死还是因为我……”她揽住他的腰,低低回答:“这就叫怀璧其罪,谁叫我……喜欢你呢。” “无觞,你相信我,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害你。和你争夺权利,是因为我想让你注意我,也是因为只要我赢过你,就可以让你留在我身边……”天帝凝视无觞,“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你死……如果你死了,我留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他伸出手,结了个气壁,将紫乳石放在中央:“无觞,我没想到这女人会害你……是我不好,我料错了……但你不要担心,我会为你报仇,然后去陪你……我不会与你分开的……” “不要!”无觞忽然察觉他要做什么,大喊出来。然而语声已晚,天帝毫不迟疑地运起五灵术,霎时水淹火灼雷殛风殇土厄一齐降下,对着那块小小的紫乳石砸了下去。 无觞大惊,生出无尽力气,飞速起身,挡在紫乳石前面。天帝收势不及,所有的术法都落在了无觞身上。他一口血喷出,倒在地上。 “无觞,你为什么……”天帝傻住了,两手不住发抖。无觞本已体虚,他这五灵术又是神仙难当,此一下断无生理。他想到竟然是自己亲手杀了弟弟,忍不住抖成一团。 “为什么还要这么费事呢?我不是说过,你活我活,你死我死么?”灵夕倒是笑了,笑容安然。她走到无觞身前,拿起他护住的紫乳石,举起手中凌风剑,想也不想地刺下去。 “灵夕!住手!”无觞想去挡,然而毕竟受伤太重,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灵夕手起剑落,将石头刺穿,然后微一用力,石头从中碎开。他拉住灵夕:“灵夕——” 他见灵夕脸色惨白,心中大恸:“灵夕灵夕,你撑住,我去找那琴……” 看向刚才弹琴处,却不见那具三弦琴。灵夕拉着他,轻轻摇头,笑得灿烂:“无觞,反正,我又不会抛下你独活。” “你们——”一旁,天帝已经呆住,怔怔看着他二人,“你说她是灵夕?” “天帝,灵夕自百岁以后,一步步成为将军,得以辅佐朝政。千年来荡平叛乱,卫护天廷,对你不可谓不忠。”灵夕向前一步,对他一揖,“灵夕出身天仙又只管带兵,心志单纯,天帝一直以来的提拔回护,我以往不明白,现在懂了,却是该谢的。” “至于你害我一节,固然是你自身图谋,但若我能多信他一些,能多听他一些,也不至于落入你算计之中。如今看来,害我的,却是我自己。”灵夕低低道,转头对无觞嫣然一笑,“人一生不过数十年,我两番为仙,与无觞两次倾心,当年也有几百载相守,虽然还是不甘,但死在此刻,也没有什么太大遗憾了。虽然不能就此晨暮与共,但同生共死,也不枉了。” 她说到此处,脸上又是温柔,又是骄傲。尽管是紫殒那平凡的容貌,却现出极至的娇艳来。她退一步回去,揽住无觞:“今日他受你五灵术,我自毁本体,虽然天仙没有魂魄可以纠缠,但总比冷冷清清独活万年的好。天帝,愿您此后万仙景仰心想事成,千秋万载。” 天帝听了,脸色铁青,而后转为惨白,从灵夕手中抢过凌风剑,对着自己心口刺了下去。 “轰”一声,却是雷打在剑上,天帝一时没持住剑柄,“当啷”掉在地上。腰身被人抱住,只听一人声音:“你,不许死。” 回头看去,却是雷九音。天帝愣愣看着他,这短短一时辰内,他受的惊已经太多,情绪起伏不断,因此这时竟然完全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雷九音也没有解释的意思,抓起他的腰,手一扬把他扛在肩上,竟然转身离去。 “你作什么!放我下来!无觞,无觞!”天帝不停喊着,雷九音想起来无觞还在地上,回头看了他一眼:“风无觞,再见。” 无觞见他大踏步去了,忍不住低笑:“什么再见,分明是想说永别。这没心没肺的家伙,真不该帮他啊。” 灵夕惊奇看他:“他……他不是雷族族长,打过来篡位的么?为什么不让天帝自杀啊?” 无觞一笑:“你知道,我和天……呃,和他本应是势均力敌,谁也赢不了谁。这次之所以能赢,是因为我和雷九音相互勾结的关系……虽然我本来的打算是赖帐的,不过见了你之后,报仇与否,对我来说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 “你和雷九音勾结的条件不会是你灭南军,他得天帝吧?”灵夕瞪大眼睛,问道。 “就是这样。”无觞道,“不过我直到今日才知道,为什么我和他明明是盟友,他对我态度却总是很不好……原来是嫉妒啊。” “你的意思是……他喜欢……天帝?”灵夕道,一副惊讶状。 “所以我才找上他的。本来是打算借他之力打上天廷,趁机杀死……呃,风无咎,结果你出现了。于是我和他商量,他得风无咎,我得紫乳石,结果就是你看到这样子。”无觞道,伸手去握她的。此时战事早歇,雷族军开始回撤,而灵夕手下的南军围在他们身旁。在众目睽睽之下,二人却旁若无人,大模大样亲密着——反正,也是命不久长了,不是么?谁也无法打扰他们最后的时光。 “真是……让人吃惊啊。”灵夕小声说道,“那他们以后会怎样?天廷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管那么多,反正现在风族的两名首领一死一被囚,风无咎胜不过雷九音的,他们怎样就不是我能管的到的了。”无觞道,“雷九音向来率性,估计天界在他手下会更乱,但……我们是看不到了吧。” 灵夕扣着他的手指:“反正我们总是在一起了。” “对,生死都在一起。”无觞对她笑着,“灵夕,没有你的二十年里,我是虽生犹死。那时候,真恨不得是和你一起去了啊……” “二十年……”灵夕轻轻说道,“对我来说,却只是几天。” “对了,我还是很糊涂,你的魂魄怎么会保全下来,并且附到这身体上的?”无觞忍不住问道,发生在灵夕身上的一切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此刻二人面对死亡,反而闲适下来,觉得有她在伴,万事已足。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只是你记得我那个护身手镯么?那是幻空石。我当时被杀,魂飞魄散,是那石头以身代我,把我送到了二十年之后……”灵夕虽然一直意识不是特别清醒,但前因后果她也推出大半,于是道,“当然也许是我当时怨气……太重,总之就是瞬间回到二十年后,然后有一名奇怪女子……” 她侧了侧头:“那女子大概就是送你三弦琴的人吧?她好像需要怨气还是怎么的,说我这样没法吸收,于是把我的魂魄扔给紫殒身体。我想应该因为紫乳石魂体分离,怨气极重,和我魂魄刚好相通,所以我竟然能够附上这身体。” 灵夕说着,手轻轻抚上自己脸庞,她能清楚感觉到这具身体主人曾经的怨恨和不甘,被迫和自己身体分开,魂灵日渐毁灭,却留下无尽怨念。若非有这么强的恨意,她定然无法和这身体融合。天仙魂魄根本无法保持,大概这时早死了吧。 “那你之所以常常发作,是因为体内怨气冲突?”无觞自然聪明,马上明白过来,“而那女人给我那具琴,是为了吸怨气?” “应该是这样。我必须以我灵魂的怨气压制身体的怨,一旦灵魂稍微输了,身体的怨恨就会把灵魂赶出来……”灵夕脸微微一红,想起自己屡次发作,其实都是因为对他有了异样情衷,“后来那女人给你琴教你琴曲,我魂魄渐渐和身体融合,但是她要的怨气还不足。所以她把我抓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没有了以前的记忆,可能是她搞得鬼,也可能是其它原因,反正她让我回想起过去,却忘了紫殒那段。再加上我重新靠近本体所在地,体内怨气又恢复到之前的情况了。” 也许是更深吧,以前只隐隐觉得要恨谁,这一次却是清楚前因的恨意。她想起死前那刻,她白衣上尽是血色,最后闪过的念头是:她恨他。 不过,若没有这恨意,也许她活不到此刻吧。其实,笑笑,恨意,或是爱意,分得清楚么?她灵夕身为将军,不是没想过会在官场的明争暗斗中死去,若是别人杀她,她只会不甘,不会如此憎恨吧? “不过我那是真的很单纯,也太自我了。若不是成为紫殒走上一遭,很多事情我可能都不会知道。”想起那些梦境,只有站在第三人的角度来看,才知道自己错过的是什么,“这么多年,害你受苦了。”她张开五指,紧紧扣住他的,对他笑道。 携手同归,只是,还是有些怨怼。她匆匆错过二十年,无知无识,除了一腔仇恨,连半点痛苦皆无。而他,只想着是他害她,苦苦折磨自己。 如果能再守在他身边,十年,二十年,就好了。他对她情深,她却没有时间来回报了。 “其实我不想死,刚才只是在气天帝。”她低低说,“我和你错过那么多年,或许我已经没有资格去奢求更多了,可我还是希望,一年,两年……不是共死,而是同生啊……” 无觞心中一痛,伸手抱住她。灵夕闭上眼,所有一切,一幕幕从眼前滑过。 南军开始清理战场了,大家看他们这般,都不敢惊扰。想到这二人竟然都要死去,有些忍不住倾了些英雄泪。然而,直到战场清得七七八八,他们二人竟然还在那里抱着。 “那个……将军,帝君……”不知道是该叫紫殒将军还是卫天将军,将官只好把称呼略掉,“好像……没什么事情了……” 灵夕睁开眼,和无觞对视:“怎么……还没……” 灵夕去看无觞胸前的伤,却已经开始结疤。而刚才五灵之击留下的痕迹也已经开始变淡。无觞苦笑:“其实我已经发现了,可能由于这二十年来我天天在各处之极受苦,已经习惯了水淹火灼雷殛风殇土厄,所以被击那一瞬虽然很难忍受,之后却能恢复过来……” “那……”灵夕看向碎成万片的紫乳石,脸色刷白,“那我岂不是……” “我说过,我们生死与共。”无觞笑着揽她。他其实早发现自己无事了,只是灵夕本体已毁,他也不打算独生,为了不让她觉得不值,连说也没说这件事。他持起凌风剑,“灵夕,你不必太在意过程,结果一样就好。” 灵夕忽然抓住他的手:“等等,无觞!” “不可以阻止哦,难道你以为我还能再撑二十年么?”无觞对她笑着,想挥去她的手。 “可是无觞……我……好像也没事……” “当啷”剑又落地,无觞上下打量灵夕:“怎么可能?紫殒的本体已经毁了,按理来说,本体已毁的身体会在迅速之间消失……” 不过,从刚才到现在,很多个迅速之间都过去了,她还好端端在他面前。 “没有丝毫异状,感觉不出要消失,甚至好像比平时更加适应这身体。”灵夕抬手,起身走了几步,转头说。 “难道……”无觞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有了个设想,“灵夕,你我都是天仙,好像忘了修仙的特质……” “啊?没有啊。”灵夕道,“修仙必有本体,由本体修出另外形体,本体为灵,人形为仙——” 她忽然顿住了,也想到了什么:“本体为灵!紫乳石里面,是紫殒残余的灵!” 想到此节,她脸色变得难看:“那……岂不是我杀了她……” “当然不是你,那紫乳石实际上只是一块石头,稍微有些灵气而已。”无觞叹道,“其实我原来就在奇怪,以青火族炼毒的方法,她的灵魂早该灭了,怎么还会醒来。结果,是你的魂魄进入她身体。” 灵夕听他这么一说,倒也懂了:“其实紫乳石根本没有办法控制我,因为紫乳石若破,灭的是紫殒的魂,而她其实早就没有魂魄了。她从来不曾醒来过,这身体有意识以来,一直是我占据着。难怪……这身体里面怨气那么强,是她仅余的几缕魂吧?” 无觞点头:“而我又用那琴将你体内怨气消去,即使紫乳石坏掉,对你也没有丝毫影响,甚至因为毁掉了紫殒本体,反而让你成为这身体唯一的主人。” 灵夕低下头:“她……很可怜。” “要替她报仇么?你我现在的兵力,灭一个青火族不成问题。”无觞问道。 灵夕摇头:“不了,我夺她身体,也不算好人。” “别这么想,也许,你也是替她活一回。”无觞劝道,“你体内还是有她残留的魂魄的,而且你的性格也有些改变,是受她的环境影响……灵夕……”他抱住她,“最重要的是,你还活着,对我来说,这是唯一的奢求。” 没说出口的是:为了你,就算让这天界所有人都死去,我也不在乎。何况这具身体的主人早就死去,是她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在这天界,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灵夕任他抱着,释然一笑:“我又伪善了,是么?”她看着无觞,“无觞,我们去下界吧?找一处清静所在,作一对散仙,不管天地人,逍遥自在,如何?” “求之不得。”无觞笑道。 尾声 天宝十四年,也就是至德元年,安史之乱起,人间刀兵处处,血腥四起。 为避战乱,有些百姓便躲入荒山野岭,只要带够粮食衣物,靠山还是可以活下去的。只是荒山多野兽,入得山去有进无出的也是不少。 黄河北的魏州临乱,百姓纷纷东逃,有些便入了山。魏州东南,有座无名山,山上云雾笼罩,苍苍郁郁,景色倒是很美。但山中野兽甚是凶猛,平时就是连樵夫都不敢去这山。 然而前有猛兽后有恶人,人倒比野兽还可怕上几分——落到野兽嘴里,张口咬了就算了。要是到了蛮子手里……阿仁想到这一点,激灵灵打了个颤。想也不想地向前走去,手拉紧了背上的包袱。 白天出来找吃的,晚上在树杈上搭个树床窝一宿,倒也过了两天。不过这样的日子也不长久,眼看地上虫子乱跑,大概是要下雨了,怎么也得找个山洞避雨啊。 阿仁向山深处走去,这无名山秀丽中有险峻,峭壁侧必然有山洞。阿仁倒不懂欣赏风景,不过找路的本事还是有的,穿过草丛树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他忽然听到树叶哗啦啦叫起来,想着大概是要下雨了刮大风,更加快了脚步。传入鼻中的却不是雨前的湿润空气,而是……略带腥气的……“啊!!!”他回头,一只大虫扑了过来。他见大虫黄黑相间的毛在眼前,一双眼瞪得老大,洁白的牙冲着他下来。他惨叫一声,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捅捅。 再捅捅。 “玉衡,你确定这家伙没被下破胆死掉?怎么捅都不醒。”女子的声音响起,极为宛转动听的声音,阿仁哪里听过这样好听的声,本来就晕乎乎的,这一来就更意识不清了。 “摇光,你是不信我的医术?”男子声音亦是清朗沉稳,动听以及,“好了,别管这人了,夫人只让我救人,可没让你把他折腾起来。” “可我们在这里好几年了,难得有个活人可以拿来玩玩,让他一直这么睡着多烦啊。”女子道,“而且看他这样子,也是个好庄稼把式。我们救了他,他替夫人种种花,总是可以的吧?” 男子无奈叹气:“就知道你不愿意照看那些花,摇光你要是不喜欢尽管跟夫人和帝君提啊,他们又不会强迫你。” “切,这山上就这些事情可做,我可不想被赶下山去——” “帝君和夫人没赶过谁。”男子打断她的话,女子接上:“是,但他们也劝走了不少人吧?我知道帝君恨不得我们都走了,他好和夫人两个人卿卿我我……” “摇光!”男子打断她的话,忽然发现地上的人动了动,“他醒了!” 阿仁睁开眼,眼前是一男一女。 “神仙啊!” 三年后,阿仁下山。别人问他山上际遇,他封口不言。 回城之后,他拿山上木头做了些架子箱子,卖了出去。积了些钱,开始倒卖些小杂活,慢慢作大,成了魏州富商。还娶了个老婆,生了俩儿子仨姑娘。 数十年后,他小儿子行商被追杀,误入无名山。回来抓着他爹喊遇到神仙了。 他爹眯着眼看了他一眼:“是吗?” “是啊!爹,你不知道那些神仙多漂亮,简直是……我活这么多年,都没见过更美的了……”小儿子激动,“不过也有名女子,就是他们叫夫人的,长得很普通,真亏她官家那么俊……” “人家夫妻乐意,你管那么多。”他爹斜他,他没看出爹的眼色,继续说道:“而且她官家对她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我看啊,搞不好她是什么精,强迫那男的——” “放屁!”他爹大怒,一拐杖打过来,“夫人的坏话,是你能说的吗?” 啊? “我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比他们感情更好的夫妻,你小子毛都没长全,还敢乱说话?”阿仁冲他屁股踢了一脚,“滚出去,院子里跪着思过去!要没有夫人好心,还能有你小子出来现世?” 小儿子不敢在说什么,跪院子里思过去也。他爹则对着东南深深作揖:“夫人,帝君,小子冒犯了。” 相传魏州东南有座无名山,山上有神仙。仙不救人,唯人自救。后来有人给无名山取了个名字,叫做紫夕山。据说是因为在山下看夕阳,晚霞眩紫而得名。 当然这只是传说。 ——完—— 后记 呼~殒灵其实写了满久的,两个多月,几乎就要满三个月了。幸好是两部一起写的,否则一定郁闷死,这么慢还这么烂。 坚决不认为是瓶颈期,因为根本就没写好过,顶多是倦怠期,对于创造垃圾的倦怠。不过和我家另俩比起来,我还算是最勤劳的一个,至少我把这坑填完了,就比某个写了两章号称要推倒重来,比另个除了名字啥也没填的要好那么一点两点的。 没错,殒灵曲是一个系列的一本。不过这个系列并不由我一人来写,我只是三分之一。另两个家伙。。呃。。基本上还是大坑。。。 天弦殒灵曲,人弦镇魂调,地弦灭冥律,这是十九三弦琴的三本外传。其实这三本的主要联系是那具琴,至于那个神秘不知干嘛的女子,则是十九三弦琴本传的女猪,我让她在我手下出了个场,不过估计十九连她性格长相名字啥米的都没设定出来,所以我也就啥也不写了。总之大家记住这个家伙出场的唯一目的就是吸怨气就可以了。。。 其实挺内疚的,殒灵曲虽然号称天弦,实际设定,其实近人间而非天上。我自己承认,我设定了一个奇怪的天界。最奇怪之处。。是那个优胜劣汰的朴素达尔文主义。。。汗。。。 不过这也是以前一直想的问题,因为发现貌似仙人总是不停地长啊长啊,不太好消——尤指东方——像天龙八部还有个死呢,咱头上神仙貌似都是那一套班子。虽然说想成仙很辛苦,要经历很多劫,成了之后也很辛苦,要注意别发春被贬下凡——但关键是,虽然成仙的相对少一点,虽然仙人米有孩子可生,可是原则上仙界人口一定是会稳步增多的啊……于是,就酱紫了。让自然法则去选择。。。我真的是在写天界么。。不是丛林吧。。。 总之就是这是一个很混的天界,大家表在意。 另外一点就是这是个很混乱的故事,可能因为香蕉皮习惯了,对这个故事又没有什么想法,于是踩啊踩的就踩乱了。大家看着辛苦的话,绝对是俺的错。。 因为香蕉皮的关系,对那个风无咎同学一直在挣扎。想,到底让他成为普通的人和弟弟争权好呢,还是恋弟bt好呢?因为我偏爱这种恋弟(兄姐妹)bt的情节,所以已经不是第一次酱紫了。。所以开始想把风无咎设定的正常一点就结了。结果这段时间耽美小说看多了||||||||写到这里实在是手痒。。于是。。风无咎,我会记得为你祈祷的。。。 于是发现我个人的道德观其实还是挺强的。。写文的时候尤其如此,所以无觞和紫殒(灵夕)再怎样也难以作出草菅人命的事情来。所以总想着记得无咎害了灵夕所以不能放过他……之类的……不过努力想想,其实无咎最不可原谅的地方,是因为他害的人是女猪。。如果是他人的话,搞不好他的深情要死会成为勋章呢。 于是给了他这么一个结局。。。小受同学请你慢慢被虐吧。。虐你我比较下的去手。。汗。。至于他们将来光明的一天,无咎同学翻身(呃。。非实质上的)农奴把歌唱之类的,就和我无关了。。 重要的是,我现在很困,我要去睡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