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上)》 第一章 极品状元红是清冽宜人的。直到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我以状元大魁天下衣锦还乡的时候,在家族祠堂祭祖时开的几十坛尘封多年的极品状元红的香味,迷醉而清醇,即使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手中的糕饼飘着奶酥特有的香味,我拿起手边的一个精致的小玉瓶稍稍点了一点水一样的东西在糕饼上,这些没有影响点心的香味,反而更加重了那奇妙的感觉。 “送过去吧。”我淡淡的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句。 他很顺从的拿了起来,可在一瞬间有迟疑,我了然的笑了笑,毕竟我想毒死的人是帝国的王,即使他才四岁。那日朝堂之上,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谁的蛊惑,居然对我说,周离是跋扈丞相,他不想继续听我的话了,我当时看见了珠帘后那个美丽妖娆女人闪动得意的眼神,以及满朝文武带有恐惧和幸灾乐祸意味的态度,就下了这样的决定。 “不要说是我送的,就让松儿放在他的桌子上,他自己会吃的。”松儿是我在宫中的心腹,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小姑娘。 “是,大人。”他应了一声就走了,闪动的黑影让我一度认为这是个幻觉。 直接挑衅是十分不明智的,尤其是现在,她们羽翼未丰,而这些其实是值得我的同情。我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那种清香四溢的感觉使我松弛了一下神经。虽然大的风浪经历了很多,可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做呢。 我十二岁进学,十四岁中状元,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是内阁学士了。很多人在我的面前说,我是天纵英才,可即使再聪颖的头脑也只能考中状元而已,至于入阁拜相需要的就是别的了。 王朝传国历经三十代王,现在已经快五百年了。郑朝已经在人们的脑中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印象,仿佛从天地开创的时候他就存在着。而郑王也认为自己是当然的真命天子。 我知道很熟悉这样的心态,于是我竭尽所能的迎合他的爱好,他喜欢好话,我会讲,他喜欢美女,我会让人为他准备,他喜欢的一切事情我会帮他完成。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凡人,和我一样的凡人,他不屑我一直奉行的家族“惜福养生”的祖训,所以,他在英年死在了后宫。王后没有儿子,宠妃兰妃有一个四岁的儿子,所以那个小孩子理所当然的成为郑王。兰妃美貌出众,当年也曾使后宫三千粉黛失颜色,如今风韵不减,可惜她少了王后那种冷静和洞察力。兰妃等太子登基后就提出了垂帘的要求,而王后已经退居深宫不问政事。 清爽但浓烈的状元红,那种透明中不带一丝杂质的纯净吸引着多少人的心。我出生的时候父亲专门备下了状元红准备我金榜题名的时候宴客用,这多像女儿出生的时候母亲准备了女儿红,一样背负了家人的无限期望。我的家族是名门望族,世代诗书传家,曾经出过三位阁老,四位状元,至于其它大小官吏和进士不可细数。父亲自我小,督导功课很是严格。所以我到了今天这一步,靠的也不全是运气和手段。 正想着,王宫那里传来了丧钟,我知道,他们已经把事情办成了。明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王座上会坐着另外一个人,至于是谁,我不会太担心,因为,他们都恨我,可同时都离不开我。我对权力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的热衷,我只是不想受制于一个愚蠢而妖娆的女人,和一个只知道哭的孩子,因为,这让我感觉到很荒唐。 大丧上兰妃哭得很是凄惨,她带着某种绝望的意味,因为新王已经选定,是原如阳王轩辕子蹊,先王的侄子,那个四岁孩子的堂哥。子蹊只有十九岁,刚从藩邸迎来的时候没有一丝的惊慌,好像已经做好了登基的准备。我看着他的样子不禁想,我是否在为他人做嫁?后来我否定了自己那时荒唐的想法,也许得益最大的是子蹊,可当时我要不是这样做,死的那个就是我。 新王很快登基,有了新的太后,就是子蹊的母亲,而兰妃被放逐在翠兰阁那个不是冷宫犹如冷宫的地方,原来的王后依旧是太后。这就是大郑宫中生存规则。没有人为了那个孩子哀悼,因为大家都忙着为新王庆贺。 而我有时候倒会为那个可怜的孩子掉一些假装伤心的眼泪。 大丧和登基大典过后,生活已经恢复了平静。人们原先做什么还在继续做着什么。子蹊在众人的面前对我很尊重,而他们对我也恢复了往日的奉承,但是这些当中或多或少的搀杂了些许的恐惧,是面对危险的恐惧,可子蹊显然不同于他的叔叔,他身上干净利爽的气质跟经历了五百年的陈腐王宫有一种格格不入,但却挡不住他的风华。 其实我几乎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未来,权相的下场只有一个,我自然不能例外,而看到他,我就更加的明白。 我其实已经后侮了。 几个月就这样过去,群臣虽然已经看出来我不如原来那样得幸于郑王,可我依然是内阁首相,这一点不容置疑,所以他们没有也不敢在我的面前嚣张。 已经是深夜了,他还在看奏折。数盏明灯把这里照得光亮如昼。我不是一个勤快的人,一个阿谀奉承坐上高位的人是不会对这些烦琐政事在意的。 “永离,你对新州增加军饷怎么看?” 我的名字是周离,字永离,子蹊称呼我字显示对我很亲近。 我想了想,新州巡抚是我的考师徐文长的门生,自然要帮一下了。于是我说,“王,新州是军事要地,军饷自然要充足方可鼓舞将士之气。” “可他们已经是第二次请旨了。” 我没有说话,等着他说完。 “这是不是有什么……”他看着我,没有说完。我听出了他的话外音,有什么,是不是我也可以分得一些什么。 “永离,天天陪朕到这么晚,很累的吧。” “不累,王尚且如此,做臣下的怎么可以……” 他手一挥,第二次打断我的话。其实我知道他很不喜欢我,我在他的心中只是一个小人,一个弄臣,而他的确有所谓中兴之主的才华。 说他还是孩子,其实我也只大他一岁而已。 “永离,还记得你那年中状元时,天街夸官好不风光。” “哦,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之间说到这些。 “那些已经是六年前的旧事了,臣已经记得不是很明白。” “是吗?”他拿起龙案上的一杯冷茶,并没有喝,只是拿在手中。“王叔当年很欣赏你的才华,还让我们这些王族子弟学习你的文章。直到现在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句子,工整,言之有物,当真是锦绣文章。不知道永离可还记得?” 听到他说起那个死在后宫的可怜郑王,就想到他那个悲惨的儿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真的欣赏我吗?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他在玩乐之外的任何心思,因为那些都是我没有资格考虑的。在他的眼中,这里是天堂也是地狱,可以给他神奇而美妙的享受,同时也可以使他的一切尽毁。 “当年家父治学严谨,对臣的要求也是极严的。” “听说当年你家那里曾经为了你而大摆宴席。” 怎么他连这些陈年琐事也知道?子蹊洞察事情的细致首次让我感到有些恐惧。 “是,家父很高兴。而且开了陈年的状元红,那是自臣出生就藏在屋子底下,就等着臣考中了后宴客用的。” “状元红,现在很难得藏了十几年的酒,尤其是那样的极品。” “王,要是喜欢,臣可以找到。” 啪,他很重的把杯子放在桌案上,看着我。我没有看他,我已经跪下了,就在他拍桌子的时候,我的腿反射的跪在地上。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这个时候争辩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朕从不饮酒。”半晌,他的情绪平复后用无波的口吻说话。 我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真是伴君如伴虎,不知道哪句话就触怒了他。他的脾气很不好摸透,和原先的那个完全不一样。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看见了他的龙袍,不由抬头,看见他就在我的眼前。他居然伸手扶起了我,等我站好,我才发现他比我还要高一些,身材虽然很瘦,可透出一种像剑一样的刚硬和鞭子似的韧,这样的人我怎么会把他当作是孩子呢? “晚了,你也回去吧。明日早朝朕不希望你精神不好。” “是。”我答道。 *** 这六年来我就没有回过老家。三年前父亲让府里的小厮送来一封信,说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永离了,我的妖媚惑主,我的贪赃枉法,我的种种不是让他下定决心断了我们之间的父子情分,他不允许周氏一族有我这样的不肖子。 其实他说我妖媚惑主,可传闻中的那些事情我真的没有做过。郑王对我没有逾越半分规矩,我们真的只是君臣关系,当然,也许多了一些稍微的暧昧,他毕竟对我有知遇之恩。从来没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提及我的容貌,因为仅仅一次一个新选的官员在郑王面前说我要是女子就是绝代佳人,结果那个人被一杯药酒毒哑了,并且发配到边疆。我不知道为什么郑王不允许别人这样说我,也许我毕竟是内阁首相,是他的肱骨之臣,所以要对我有尊重而已。 凡是到我府邸来的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不能空手,这不是我订的规矩。周家世代豪富,我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家中已经可以供得起,所以我不需要外臣的孝敬,可他们不这样想。当然,我不会拒绝到手的奇珍异宝,所以,这条规矩似乎已经订死了。他们从来不会送黄金那些东西,都是一些什么王维的画,王羲之的帖子,这些当然是文人的最爱,所以我更不会拒绝了。 眼前的人是我的老师,那年他是主考,是他点我为状元的。徐肃,字文长,当代硕儒,文坛领袖,内阁中资历最深的大学士,即使朝堂之上也是有如泰山北斗般让人仰望。 “老师,请用茶。” 我恭恭敬敬的为他奉了杯茶,而他也是恭敬的接了过去。我不知道别的人面对座师是怎样的情景,而我知道的是,眼前的人在我的面前并不轻松,甚至有一些紧张。 “周相……” “老师,叫我周离。” 我看见他那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些不自在。 “下官不敢。” 我没有再为难他,他不是不敢,是不屑,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和我这样的阿谀奉承的小人为伍。 “徐相,不知过府何事?” 我不能再称呼他为老师了,也许我这样的称呼对于他也是一种侮辱。 “这……”他很难说出口。 我看见他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红色的礼单,那份猩红不知为何让我从来没有感觉的心感觉到刺痛。这时候的我和他一样尴尬,看见他的样子,我感觉此时在煎熬的其实是我。 “是新州的军饷。已经三个月没有发军饷了。新州是要地,要是这里出了什么乱子,我怕遏制不了封国。” 封国原是郑的附属国,可几百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任何事情,也,包括君臣之别。封国现在正在迅速壮大,已经可以威胁到郑朝,可封国依然向郑称臣,现在并没有什么全面战争,可一些小的消耗战争还是不断,所以,现在军备十分重要。 我点头。 “郑王已经批准了那两份奏折,并且分两次给了新州五十万两白银的军饷,前后一共是一百万两。”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有些着急。 “两天前。第一份奏折是一个月前。徐相,新州巡抚这么短时间内就向郑王要了一百万两,应该足够发军饷的了。” “原来就在这两天,看来,许是送旨的人走得比较慢,错过了。” “错过了?”我一听这话感觉有一些不对。“徐相,新州巡抚陆风毅是否已经进京了?” “哦,是。” “可觐见了郑王?” “还没有。” “那让他赶紧回去,新州现在是重中之重,不可轻易离守,怎么这些他还不知道吗?徐相,请快快回去,不能让他见到郑王。” 子蹊对于这次陆风毅两次前后一共一百万两的军饷已经很恼火了,而这时他居然敢擅离职守,一旦子蹊知道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好,下官告退。” 也许是我真的着急了,也许他已经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不再说客套话,赶紧走了。 “徐相保重。” 他留下了那张礼单,我拿起来,翻开它,一件雪狐披风。雪狐极其少见,可以做成披风估计不下百条狐狸:还有一串珍珠。我算了一下,总共不下三千两银子。 真是厚礼。徐肃一向清廉,何必如此破费? 别人的烦恼永远是别人的。 *** 阳春三月,带着美人游湖也是美事一件。 我尚未娶妻,可对于这些事情也仅仅是不放纵而已。外人都说我是个傥雅致,可实话说来就是风流。我府邸中的婢女个个娇媚如花,即使是小厮也是清秀可人,所以,在外人看来,我的生活一定快乐似神仙。 周相少年英俊,这些风流韵事不减风采。这是他们说的,其实我们都知道,我的样子是很中性的漂亮,虽然没有脂粉气和妖媚的感觉,可和姑娘们喜欢的男子那种硬朗没有什么关系。可他们也只能说我英俊不凡了,毕竟前车之鉴,没有人想到边境上去当哑人。 “大人凭栏远眺,何不作诗一首?”是凤玉。她是我最喜爱的姑娘,不但美貌而且心思细腻,知书达礼。我们现在正在自家的船上,湖面上飘来阵阵水气,清爽宜人。 “不了,我无七步之才,况且也没有可以勾起我诗意的一点灵犀。周桥呢?” 周桥是我的贴身护卫,也是替我把糕点送进禁宫的那个人。我们是两年前在大街上认识的,那时我的马惊了,我根本拉不住它,就在我几乎要被摔下来的时候,周桥救了我,他从马上把我抱了下来。后来他说他来京城是来流浪的,我问他是否愿意跟着我,他看了我一眼就答应了。 他的名字是于桥,因为进了周府,所以我给他改了名字。周桥是一个沉默的人,但是武功很高。 “在,周桥怎么敢离开大人半步。”凤玉笑着回答。 我回头,看见他正在船舱中透过竹帘看向我们这里,他的眼神有一种难言的感觉,可这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他是真不敢离开我,还是不想? 其实很多时候我在想,收留他是否正确。 “上岸好了,这里除了水还是水。” 我指着岸上。 “那里是一片树林,还有几株桃花,是好去处,周桥,你留在船上,我和凤玉随便走走。” 刚扶着凤玉下了船,就看见树林中原来已有一伙人,也在这里喝酒。 “人多,我们到别处吧。”凤玉看了他们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好。”轻挽住她的手,我们慢慢沿着湖散步。 “大人,这几天的事情很烦心吧,看您,都瘦了。” “劳姑娘费心了,没有那么严重,有些累而已。新王登基,许多朝政都堆积到了一起一并处理,所以现在才这样累,过些时候就好了。” “唉,”她轻叹了口气。“大人,她们都很羡慕我,说只有我可以牵住您的手。诗经中一句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我知道,我们并不是这样的。” “不信我吗,我们可以这样终老一生的。” 我显然不喜欢继续这样的话题,凤玉过于聪明,有的时候女人太聪明了反而是一种累赘。 “给老家老太爷的寿礼准备好了,要送去吗?” “送吧,他们不要的话再让他们扔掉好了。” “您现在要是辞官不做归隐田园,也不会和老太爷他们这样生分了。大人,既然您的心也不在这里,何不走人呢?” “凤玉,那株桃花开的可好?”我指着远处问她。其实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世界总是如此,别处怎会不同?什么样的生活都是生活,怎么会有改变。 “好,开的好。”她也明白了,其实很多时候女人要是聪明了也是一件好事情。 “大姑娘好漂亮呀。” 突然一个令人极其不舒服的声音在我的面前响起,一群人拦住了我们。虽然他们穿着普通,可我看见他们腰间不显眼的令牌,是近卫军。他们就是刚才在那里喝酒的那些人,现在他们已经有些醉了。我再看一下周围的情形,我们离开岸边很远了。 “不对,那个更漂亮的是个哥儿,好像是小夫妻俩。” 我挡在凤玉前面,“各位有何贵干?” “哟,长得这样脆薄也想英雄救美。” “他也是美人儿一个呢。” 一个个逼近的丑恶嘴脸,还有那种十分难闻的酒气,逼得我们一步一步后退,可凤玉突然叫了一声,我才发现后面也是他们的人,我们已经被包围了。 “周桥,你在哪里呀。”凤玉尖细的嗓音叫着,想让周桥过来。 “别叫了,叫了也没有用,谁敢管我们呢。” “就是呀。” 他们离我们越来越近,凤玉在我的身后直发抖,我把她搂在胸前,她问我,“大人怎么办?”我知道她的意思,也许我报出名字来可能会制止他们,可目前这样的情况已经够让我成笑柄了,教我如何在朝野立足?堂堂的内阁大学士在这里遭到近卫军的调戏…… 所以为了名声,我的名字不能让他们知道,可目前这样的形势,他们已经横行霸道惯了,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还有一层,近卫军是郑王的亲信,他们这样做,我不知道是否另有深意。 “这位小哥儿,别放不开,大家玩玩儿……” 他的手拂上了我脸。 “大人!”凤玉叫了一声,想拨开他的手,可他身上有功夫的,拉住了凤玉。 “放开她。” 我抓住他的手腕,他松开了凤玉,反手抓住我的左手一甩,把我甩倒了。一阵剧痛,我的手腕肿了起来。 “大人。”凤玉扑到我的身上,“怎么样了,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我安抚她,可她已经哭了。 “小子别不识好歹。” “你……” 突然,他们后退了几步,中间的地方一下子大了。我一看,是周桥。不禁松了口气。 “周桥,杀了他们,他们伤了大人。”凤玉的声音冷然凌厉。 我抓住了周桥的衣角,拦住了他舞动的剑,小声说:“不要伤人,他们是近卫军。” 周桥的眼睛看着我,那是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 “出了事,我怕我保不住你。” 他们毕竟是郑王的亲信,而我只不过是一个不得势的文官。 他扶起了我,“大人想怎么办?” “逼退他们。” 他冷笑一声,“退敌而不杀敌,大人对我的剑术可真有信心。” 我微笑了一下,“只能如此了。” 我从来没有见识过他的剑法,其实现在我心里也没底。 周桥仗剑而立,他们也不敢近前,情势暂时平稳一些。 “大人,手疼吗?” “有姑娘关心,好多了。” “你的手……好像……” 她哭得不成语句。 “可能断了。”我说了一句。 周桥听见我们的话,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剑马上指到刚才那个人。我感觉出不对,但疼痛几乎已经剥夺了我的控制力,刚才周桥不在的时候,我由于紧张,还可以勉强忘记,可现在心松了下来,我感觉到的只有断骨的疼痛。 他的剑已经出鞘,指着那个人。 “是我断你手,还是你自断手臂?” “什么……”他们笑得很张狂,好像听了很好笑的笑话,“今天就是杀了你们也没有人敢对我们怎样。” “周桥,我们能走就走,不要伤了他们的性命。” “大人,他们伤了你,伤了你呀!”凤玉喊了出来。 他们在叫着好,一时间,喊声一片,很乱,周桥已经让我给凤玉扶着了,他正准备出剑,对方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一触即发。 “这是怎么回事!”—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他们自动敞开,那个人走到了前面。 “是苏公公,”刚才那个人的声音马上很谄媚,“我们在这里喝酒,他们几个来捣乱,所以我们叫了几个兄弟教训一下。” “王已经到了附近,不要喧闹,他们是谁呀……啊,是周相,大人,您怎么在这里呀?” 苏袖是子蹊贴身的太监总管,他在,说明子蹊不远了,唉,也许今天的事情瞒不住了。他扑到我的面前,捧起我受伤的手,我疼得一激灵,冷汗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天呀,是断了。”他的声音是宦官特有的尖细,“这可怎么好,要是王知道的话,可怎么好呀,可这也瞒不住的,啊,是郑王……” 等我看见子蹊的时候,他就在我的面前,那些近卫军已经跪倒了一片,而我们的周边站的全是他的贴身护卫,也有一百多人。周桥依然在我的身边站着,只不过剑已经收了起来。 “王,”凤玉跪在他的面前,“给大人做主呀,是这些人意图对大人不轨,大人为了保护我,被他们扭断了手。” 从来没有见过子蹊还有这样阴暗的脸色,我都不自觉的打了个冷颤。 “王,这是内子。内子一向心疼臣下,有些小题大做了。”我对着子蹊有些尴尬的笑了,这样的事情想必他也不愿意声张,他的近卫军做出了这样的事情,而对象是我,怎么也说不过去。 他没有说话,拉起我的袖子,他细白的手拂住我的手腕,好像在探伤,他的手一用力,我的反应是立即的,全身哆嗦了一下。 “腕骨没有断,是错位了。” 听说王子从小习武,对于伤筋断骨这些事情比我要明白,刚才因为情势紧张没有来得及让周桥看,况且我因为很疼,以为是断了,听他这样一说,松了口气。 “多谢郑王。请恕臣君前失仪。”我现在衣服上满是土,狼狈不堪。 “永离想朕如何处置他们?” “一场误会,郑王受惊,是臣的过错。” 感觉他的手很用力的掐住了我的手腕,我疼得几乎昏了过去。他贴在我的耳边,我很不习惯,可不敢推开他,我的手还在他的手中。 “王叔怎样对付那个对你出言不逊的人,你看朕也这样如何。” “王,您和先王不是同样的人。”子蹊可以说得上一代英主,怎么可以和那个死在后宫的先王一样呢。 “朕不如王叔?”他的手越来越用力,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不是,您明理,这样的事情不能声张,大事化小好了。他们这样做事情惯了,今天是遇到了我,要是普通的小民百姓也就只有这样任他们欺负了事,没有人会管的。所以也不能说他们做错了,其实仅仅是时间和要欺负的人不对而已。” 他看着我,放开了我的手。 “王,臣有伤在身,先行告退。” 周桥扶起了我,凤玉磕完头也随我们走了,子蹊一直站在那里,那些近卫军也没有动。 “爷,那些近卫军向来如此嚣张的吗?”凤玉在上船的时候问我一句。 “见怪不怪,习惯了。” 五百年的岁月足可改变一切。原先的励精图治,原先的繁荣盛世,原先的清明天地,都已经随着大郑宫斑驳腐蚀的痕迹渐渐消逝;现在的我们,现在的王朝,也不过是还没有完全毁灭,但已伤痕累累的空架子。 *** 理所当然在家养病,子蹊派太医来了很多次,又送来了很多的药物,全是大内珍藏的珍品。其实我的手也只是扭伤比较严重而已,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只有安分的休养生息了。 第三天我的手已经肿得像个馒头了。 凤玉小心给我换了药。 “幸好是左手,不然笔也拿不了了。” “爷,您原来还可以双手写梅花小篆,现在……” “会好的。” “大人,有客。”一个小僮跑了进来。 “谁呀,可有名刺?”凤玉帮我缠完最后一点,慢悠悠的问。 “没有,可跟着那位爷的是一个太监,叫什么苏袖,挺俊俏的。” 我马上站了起来,是子蹊。 “人呢?更衣。” “在中厅。” “怎么进来的?”我一边换衣服一边说。 “周桥说让他们进来的。” “哦,那好,奉茶。周桥见过他的。” 等我赶到中厅的时候,子蹊背着手站着,看着墙上挂的画,苏袖站在他的身后。 “王。”我轻轻说了一声,他转过了身子。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就要行大礼,子蹊拦住了我。 “不是宫里,不是朝堂上,不必如此。苏袖你先下去,我和永离单独说些事。” “是。”苏袖躬身退了出去。临走,把门也带上了,偌大的屋子中就我们两个人。 “这是谁画的,好像是牡丹,如此特别的笔锋,水彩,仅仅是黑色却已经画出了倾国之色,字也特殊,辗转反侧妩媚异常。” 我看了那幅画,有些感慨。 “是,先王画的,臣左手写的字。” 他依然看着画,半晌,坐在了正堂的椅子上。 “永离双手的小篆也是名震京华,王叔的画别具特色。王叔经常把你引为知己。” “那是先王的抬爱,臣不敢当。” “那几个人,朕已经都杀了。” “……” “怎么不说话?” “臣无言以对。” 他冷冷笑了一声。 “觉得奇怪:朕为什么这样做?其实朕也觉得奇怪。不过,此时真有些明白王叔的心思……好了,说正事吧,新州巡抚陆风毅到了京城,你可知晓?” 他现在这样问我,自然是知道徐肃到我这里来过,这样的事情不可以隐瞒。 “是,知道。” “怎么不告诉我?” 第一次听见他在我的面前自称为“我”,有些吃惊,可我没有表现出来。 “臣以为王不会理会。他只是来看看军饷是否已经批了下来。” “结果呢?” “应该已经走了。” “昨日离京的。他是徐肃的门生,也是你的同门。不过徐肃很喜欢他。他不过只是一个二甲进士,也做到了封疆大吏,能力不错。” “徐相眼光一向很好。” 他别有深意的笑了。 “自然很好的。周夫人没有报到礼部,王今没有封号。” “臣尚未娶妻,那日王看到的是小妾凤玉。” “哦,为何不娶?” 其实这是私事,一般这样的事情郑王不会过问,可子蹊的样子像是非等我回答不可。 “不想拖累他人。” “也是一种理由。伤可好些了?” “多谢郑王关心,好多了。” 我穿的是宽长袖子的袍子,平时我总嫌它的袖子碍事,可现在我倒庆幸可以挡住我的伤口。我想,反正他也不会近身看我的伤口。 “是吗,那就好。” 说完,他来到了我的身边,我退了一步,但他拉住了我左手的袖子,想看我的手。我下意识的抗拒了一下,就被他扯住了。 “欺君之罪可是祸灭九族的。” “臣知罪。” 他看了我一眼,拉起了我的手,把袖子翻开,虽然有药使手感觉很清凉,可动一下还是很疼。 “肿成这样了,筋骨正了吗?” “已经正好了,是周桥给臣正的骨。” “就是那日仗剑而立的黑衣人?” “是,他是臣的家臣,跟臣两年了。” “你和他很亲近嘛。” 这话中透出一种类似幽怨的味道,我看了他一眼,可他一直在看我的手。 “还好,正的骨不错,左手没有废。” 他松了口气的样子,并且带了一种真心的高兴。他忽然抬头看见了我正在看着他,白皙的脸有一抹淡淡的嫣红。好像为了平复情绪,他过了一会才说话。 “朕虽己登基,可仍需要一位老师教导,所以,朕想请永离当朕的老师,辅导朕的功课,如何。” “臣自当鞠躬尽瘁。” 后一句话,我不想说,那是我竭力避免的。 “很好。” *** 不过第五天的时候,我上朝了。 远离中枢机关是异常危险的事情。手依然很疼,可宽大的朝服遮盖着什么也看不出来。 子蹊拣了两件要紧的军务说了说,并且正式发旨意给新州一百万两银子的军饷。虽然官员们不说什么,可我知他们并不服气。 新州巡抚陆风毅今年三十岁,正是男儿功成名就的大好年纪。他少年游学四方,虽然是书生可擅长用剑,徐肃很欣赏这个学生。在我和徐肃关系很好的时候,他经常给我讲这个师兄的事,但我一直没有见过他。 别人不服气他,是因为他在科考中的成绩并不是很好,仅仅是个二甲进士,要是正常的晋升,现在也只是一个微末小吏而已。可他在不到十年的时光中就已经成为了巡抚一方的二品大员,并且新州的军务也是他一手把持。说句不好听的话,在新州,他可以一手遮天,难怪招人嫉恨了。 等散了朝,子蹊召我大内朝见。 “怎么今天就来了,伤好些了吗?” “多谢郑王惦念,好多了。” 我们在御花园中,子蹊站在一株玉兰花前,看着刚刚冒尖的花蕾。 周围的人离我们都很远,我甚至看不见他们。最近他很喜欢支开随身的侍卫和苏袖。 “这两天我把微音殿中收藏的王叔的帖子和画都找了出来。结果,所有的画都是你给题的字,而且所有的画都是素墨花卉。你在大内住过,是吗?” “是。” 那个时候先王突然喜欢上画画,就让我在禁宫中住了两个月。 “兰妃昨夜死了。” 那个孩子的母亲也死了。先王的一切都已经在禁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保重身体。” “我有什么好保重的。她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有些感慨。陆风毅正式进京述职在下个月,现在已经是月未了。你多注意一些。” “是。” 第二章 转眼已是清明,小雨绵延下个不停。腕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可一到这样的天气总免不了难受。 眼前的人看着远方,一双凤目有些迷离的柔软,而他的剑眉英气逼人,俊美中带着英武。 他就是陆风毅。 这里是京城外的一间茶棚,我在这里等他,因为这是他的必经之路。 “公子对面可有人?” 我走到他的面前,问了一个显然他会回答“没有”的问题。此间茶棚别处也是空空的,只几张桌子有人,并且那些人都在紧张的看着这里,那是他的亲兵。 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在掂量我。 “没有。” “那我可以坐在你的对面吗?” “请。”他很豪爽。 小二走了过来,“爷,要些什么?” “一壶热茶,几样点心。茶要热的,我去去寒气。”刚才在外面等他们过来的时候,衣服被雨淋了,湿湿的。 “好,您稍等。”小二下去了,不一会,我要的东西都送了过来。 陆风毅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我一眼,他没有吃什么,单单是这样坐着。 “公子是京城人氏吗?”我找话说。 “不是,我家在南方。” “今年天比较冷,想必此时的南方一定是春意盎然。” “是,树也绿了。” 他的旁边来了一个人,“爷,雨小了些,咱们走吧。今天要赶进城里的。” 他看了看外面,点头。那个人叫其它人收拾东西,陆风毅也站了起来,对我说:“在下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他日如果有缘,再与公子品茶。” “慢走。” 我起身答礼。 缘分也许是天注定的,可我和陆风毅的缘分是我注定的。在他进京的第三天,有个庙会,他也去了,我自然跟在他后面,在护国寺的门口拦下了他。 “这位公子,我们又见面了。”我笑着看他。 他有些吃惊,然后也笑了笑。 “真是有缘。” “在下想和公子同游可好?” “既然公子不嫌弃,那当然好。上次我说了,要和公子品茶。” 其实他是一个很爽快的人,可他的神情中带着一些忧郁。 “品茶就不用了,我也不会。我们随便走走。我是进京赶考的,公子呢?” 我们沿着这条街随着人群慢慢走,不时的还看一看街边卖的小东西。 “在下陆风毅,已除官。” “那应该称呼为陆大人,在下黎永,永嘉人氏。那离雍京并不远的。” “嗯,我知道,快马三天就到。” “大人……” 他拦住我说:“我比你年长,在下不才,如果公子不弃,称呼我为兄可好?” “好好,陆兄。” 据说他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可我不这样认为。这些年来,我看过的人很多,人情世故也明白不少,足可以判断出他的性情禀性。他少年时曾背剑独游五湖,这份胆量就不是一般仕子拥有的。如果他很平庸,徐肃也不会如此看重他了。 我们聊得很投机,可他一句关于任上的话也没有,看来他的警惕性很高。我的假话也不少。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依然可以感觉出他待人的真诚。 “黎弟,我有一个很好的老师,为人正直但不迂腐,文章更是出类拔萃,等有时间让他给你的文章点拨一下,此次有望金榜题名。” “真的吗?那太好了。那位老先生有你这样的学生足可以告慰平生。”这是我的真心话,我和他是同门,可徐肃对待我们的态度完全不同。 可我这句话使他神态显得痛苦。 “怎么了?”我的语气很轻。 “没什么。”他冲着我一笑,可这样的笑容让人心碎。 我们又说了好多别的什么,一直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可他的表情在我的心中已经留下了很深的印记,他和徐肃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在中午的时候就分了手,他告诉我他住的地方,是在驿站,我告诉他以后会去找他。 第三次相遇果真是缘分了。当天晚上,我听完曲子回家的时候,由于轿子有些闷,我让他们先走,自己走回去。这些天,周桥全是暗中保护我,他没有露面。这时在街上刚好看见陆风毅从对面走了过来,相请不如偶遇,他邀我驿站吃茶,我没有推辞。 驿站只有他和他的二十个亲兵住着,很清净。此次述职不能去了吏部就回去,子蹊想见他,可由于这些天没有大朝,所以他必须在这里等。 我端着他泡好的香茶,看着这里。 “真是雅致,让我想起了一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虽然这里不是蜀山,也没有雨,可此情此景让人回味。” “黎弟,多读些正经书,将来出将入相才是正事,现在国家正是危难之际,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 “哦?陆兄怎么说话和老先生一样了。陆兄,看你的右手有茧,想必是练剑来的。那练剑好不好?” “那些,都是没用的东西。要是我当年的文章可以写得好一些,也不至于如此艰难……不说这些了。” 他的话中隐约透露出一种艰辛和无奈。是呀,像他这样的人,如此的年轻,如此浅的资历,即使有经天纬地之才,也难以伸展,他到了今天这样的地位,遭遇了多少磨难,可想而知。 “明天我要去看望老师,你去吗?” 我想,也该去了,怎么也得在他觐见子蹊之前和徐肃见一面。 “去,也请老先生点拨一下我的文章嘛。请问他是哪位?” “是徐肃,徐文长。” “啊,那可是内阁学士,位极人臣,有这样的老师,陆兄前程似锦。”我夸张的道。 “没有你想的那样简单,即使这样也有小人当道,无法伸展。我和你一见如故,平时这样的话是不能说的。” “徐相刚正清廉,自然小人要畏惧三分。不过行得正,不怕的。徐相品格无可挑剔。”老师确实是我最敬佩的人。 “不,是我的错……”他又一次出现了这样的表情。 “怎么了?” 这次我一定要问出来,因为他的样子是那样的悔恨痛苦。我到他的身前。他一下拉住了我的手,很用力,我的左手没有愈合的伤重新出现了错骨的现象,那种钻心的疼痛让我叫了一声,他马上注意到了。他也是习武之人,捧起我的手仔细看,是错骨了。 “对不起,我……对不起……” “没事,这是旧伤。” 可他的悔恨并没有减少。 “我给你接好。可能会疼,你忍一下。” 他把我搂在胸前。 “准备好了吗?” “没事,不是第一次了。” 我安抚他,他好像已经紧张得不行了。 啪的一声,是关节接合的声音,我却疼得有些麻木了。饶是这样,冷汗也如雨一样流了下来。 “断了吗?”我用虚弱的声音问他。 “没有。好些了吗?” “好,没事了,可又得休息很多天。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刚才你的表情很痛苦。” 他在想,看要不要说。我一直看着他,半晌,他像在自言自语。 “是我的错,让老师做了翰林最不齿的事情。为了新州的军饷,他老一世清誉尽毁。新州已经三个月没有军情了,军士几乎兵变。我呈上来的折子都无音信。所以老师不得以才给权相周离送了礼,希望他念在也是老师门生的情分上可以帮一帮。现在,听说户部的银子已经拨了下来,可老师已经再也不能堂堂正正的做人这全是我的错,是我无能……” 难以言喻的震惊,那个披风和那串珍珠对于徐肃来讲竟然意味着这些。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如果不是你,我一辈子也不说的,可你的笑是那样的温柔,即使温柔得让人心痛……我这是怎么了,你可是男孩子呀。”他看着我,此时他的眼睛是一种流光溢彩的明亮。 他是我一直仰慕的师兄,从徐肃告诉我他独身闯天下的时候,我就很羡慕他,我希望可以有一个这样的哥哥。 “陆兄,做我的哥哥可好?” “明天早些来,我给你换药,我这里有治伤的药。” 他避开我的问题,我想了想,其实这样也好,明天他知道了我其实就是破坏徐肃名声的那个小人,我们之间还不一定成什么样的对立情景。那样的局面更难收拾。 “好,我答应了。” 我们这样平静的关系只有今晚,只是现在。因为这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 回到家中已经很晚了,我对凤玉说了两句,让她找一个小僮明天一早到陆风毅那里说我不去了。然后让周桥给我上了药,没有让凤玉看见。 他冷着脸看我,下手却很温柔。 “周桥,你以后的娘子很幸福。” “怎么?” “其实你是一个细心的人,虽然长得有些平淡,看不清楚眉眼,可还算不错。” “多谢大人夸奖。” “不谢,不谢。” *** 次日清晨,我开始收拾。早一些也许今天碰不到陆风毅。找了一件袖子很大的衣服穿上,自从我伤了后每天都是这样的打扮。凤玉帮我梳洗,伤自然瞒不了,惹来一顿唠叨。总算收拾好了,吃过了早饭就走了。 在徐肃的府邸前递上名刺,徐府的总管开中门出来迎接, “大人,我家老爷已经在中厅等您了。现在有客,所以没有亲自出大门来迎接。” “有客,那我方便吗?” “方便,怎么会不方便呢?老爷一直等着您呢。” 说着就到了正厅,徐肃坐在正座,旁边还有一人,是苏袖。 “徐相,苏公公好。” 我笑着进去。 苏袖和徐肃一看是我都站了起来。 “周大人,别来无恙。” “好,好。” “周大人,咱家既然见到了你,就得依旨意做事情,请大人把左手让咱家看看。” “苏公公,这个就免了吧,请您转告郑王,就说我好得差不多了。那些太医什么也不让吃,说让伤好得快一些,可再这样下去,我已经支撑不住了。” “大人,王命在身,这个恕难从命。” 好吧。我只有把左手给他看,新伤加旧伤,左手在今天已经不能看了。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尖细难听。 “昨天不小心扭了。” “大人,这咱家必须如实告诉郑王,请您一会也快快回府,等候旨意。” “好。” 我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周相,徐相,告辞。”说完匆匆走了。 “徐相,让您见笑了。” “哪里,哪里。周大人坐。” “徐相,我开门见山。陆风毅我已经见到了,人的确不错,可我想知道的是,新州的军饷户部已经拨出了半个月了,新州好像还是没有收到。” “陆风毅一会来,我也想问一问。”他也很着急。 “这个……我就不见他了,苏公公也让我快些回去。既然陆风毅是您的学生,那有些话也好说一些,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请徐相问清楚。一百万两军饷,整个新州的防护——还有,说句不中听的话,徐相您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万万注意。”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管家来说,陆风毅已经到了。 “那太好了,叫他进来吧。周相,这事事关重大,也请您见一见陆风毅,什么话当面问清楚也好。” 我想了想,反正怎么着也是要见到他的,索性就今天。该来的还是躲不过。 “好,徐相好像也有事问我,也请直言。” “是,这样,周大人……” “老师,老师。”陆风毅走进来就直接和徐肃说话,“老师我正在找人,一会儿就走。” 徐肃用一种宠溺孩子的目光看着他,那样的目光其实他原先也这样看过我,不过已经是六年前了。 “找什么人?” “前几天刚认识的一个仕子,我把他的手扭伤了,现在却不知去向……” 徐肃突然看着我,站了起来,满脸的凄惨,这时陆风毅也发现不对了,他回头一看,我正在那里喝茶,当然,只用一只手。喝茶讲究是左手端托,右手提着盖儿,压住茶碗中的茶叶,可我现在只有把盖儿放在桌子上,单手拿托着,小心的喝。 “你……”陆风毅看着我,“你来做什么?” “周大人。” 徐肃已经知道了。 “您……陆风毅无心之过,要是这样的话会毁了他的。” 徐肃到我的面前,躬身施礼。 “老师,您这是做什么呀?周大人?他不是黎永吗?” 陆风毅问徐肃,可徐肃没有管他。 我不禁叹了口气,徐肃当真这样看轻我,我是这样睚眦必报的人吗?可一想到子蹊杀了那些人,先王药哑的那个人,都只不过出言不谨慎或者无意伤了我;而陆风毅竟差点扭断了我的手,也难怪他会这样的担心了。 “我知道,这是欺君之罪,可我也不想多生事端,徐相放心,我不会计较,也不会告诉郑王的。” 其实方才苏袖那一番作为,很明白的告诉了徐肃,子蹊很看重我的伤,要是让子蹊知道这次是陆风毅做的,那依着子蹊的性子不定出什么事。 我走到徐肃的面前,扶起他。 “这位是陆风毅大人,当真是少年英俊,一表人才。上次郑王还对我说徐相您教导有方,陆大人如此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让我们这些人都感觉到时光如梭,老了呀。”在他们的面前,徐肃已经不把我看成是他的学生,所以只有用和徐肃同辈人的口气说话,现在气氛怪异到尴尬,明明他们一个是我的老师,一个是我的师兄,可现在我却要对陆风毅用一种长辈的口吻说话。 “哪里,哪里。风毅,这位就是内阁首相周离,周大人。” 他看着我,那双目中有一种被背叛的仇恨,可他也对我躬身施礼,这时,我感觉到的也只是无奈。如果我不是周离,也许我骗了他,他会原谅我,可我是周离,那我们就再也没有像昨夜那种平静了。 “下官参见大人。” “风毅,以后在我面前不用如此,坐。既然你过来了,我就问个清楚。你出来之前,新州的军饷还没有到吗?” 一谈正事,他也严肃了起来,那张俊脸没有半分表情。 “没有,新州已经快支持不住了。” “户部的钱早就拨了,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到?” “周相,下官刚才想问您,您确定已经拨了吗?”徐肃问我。 “苏袖传的旨,他回复的确是拨了,已经上路。” “那,会不会丢了?”陆风毅突然说了一句。 “不可能,官银被劫下面不敢瞒的。” 我嘴里这样讲,可心中却有一个更恐怖的想法,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没有救了。 “周相,下官去一趟书房,把这事所有相关文书拿过来,您先安坐。”徐肃说完就走了。 我由于想到了什么,心里有些烦躁,随手拿起茶碗想喝水,却没有拿住,茶碗摔到了地上,碎了。而这时,风毅拉起我,把我抱离了那堆碎片。 “怎么,不生气了?”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轻轻放我在另一旁的椅子上。 “风毅,我不是故意戏耍你,可我一定要在徐相正式介绍之前见你一面,因为我想知道真实。” “真实?” “我要看看你的人,是否是私自贪污的人。不怕告诉你,郑王已经起了疑心,户部已经前后拨了一百万两,而你依然上书要军饷,这样任谁也会起疑心的。” “贪污?你可知道,现在前方的战士已经饿了多久?朝廷的军饷迟迟不来,兵变一触即发。为了筹钱,新州的一些官员已经卖了自己家中值钱的东西,甚至,甚至是……可这些杯水车薪,我们已经支撑不住了。” “怎会如此?” “老师送你的珍珠和披风作价四千两,那是老师自己出的钱。我们已经到了这一步,竟然还被你们这些人说成是贪污。身居相位,居然什么也不知道,如何面对百官,面对天下黎民?” 看他说得神情激动,我只有长叹一声,事到如今,无力回天。 他单膝跪在我的面前,抬起头看着我。 “你竟然是这样的,和我原来想的完全不一样。我还想着让老师指导你的功课,你听到这些的时候一定觉得好笑,笑我的愚蠢。六年前,你已经是状元了,而今你才是真正的位极人臣,连郑王也要顾及你。名震京华的你,位高权重的你把我只当作是一个玩笑吧。” “没有,真的没有,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一直很羡慕你。从前听老师讲起你的事时,我就已经很羡慕你了,我一直想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兄长。可我知道,现在,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老师早就把我赶出了师门,我们也不再是师兄弟。我也是王命在身。” 他看着我。“我们终究错过了。” “做朋友也不行吗?” “可我不想做你的兄长或是朋友。抱歉伤了你。” 他捧起我的手,轻轻拂过我受伤的地方。 “很疼的吧。如果早认识你,情形也许会不同,可又有什么区别呢?周相,作为内阁首相,为天下,为百姓多担待一些,也许你看的很透,可百姓还是在苦海中,身逢乱世,生不如死。” 风毅是第二个这样和我说话的人,第一个人因为看清楚现实,过于恐惧,终于毁灭了自己。他和我太像了,就像镜子中我和影子,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暧昧,因为我们都不曾爱上自己的影子。我尽量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他是自己选择这样的路,可现实不是,他死于后宫的阴谋。我为了报复那个毒死他的女人,选用了对付那个女人最狠毒方法,就是毒死了她的儿子。 我从来不曾认识事情的真相,任何真相都是残酷的。就像我从来不曾用什么目标来活着,因为那对于我并没有什么不同。尽管如此,我仍然会尽一切力量让自己快乐,因为,这就是生活。 “可战争还是会来,迟早都一样。”把思路拉回了现实,我看着风毅。 “在我有生之年我会尽力阻止的。” “那以后呢?同为芸芸众生,何故厚此薄彼。也许毁灭过后就是真正的清明河山。” “也许不是呢?” 这永远是一个无解的问题。我们都没有回答它的能力。其实我们从刚开始就已经错过了。我做的事情他认为很残酷,他做的事情我认为很愚蠢。可我知道的是,我们都没有能力来力挽狂澜,世界有着自己的规律和法则。 徐肃拿来了一些关于前方战况和军饷情况的调查,我没有想到战争的局势已经到了如此状态。 “为什么不上报?”我边看边说。 “这些是兵部压下来的。” “好,我会带回去好好研究,徐相,就此告辞了。” “希望周相可以认真考虑。”风毅对我说。 “我会的。” “等等,”我正要走出门的时候,徐肃叫住了我。“那是西域进贡的伤药,对大人的伤很有好处。”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 “永离不是这样的人。老师,也许您这一生唯一看错的人就是永离。” *** 那些文书是在新州调查的所有证据和我方军事布置图,事关重大,我把它们放在书房的暗格中。刚做好这些,子蹊宣我进宫。我准备好了关于这事所有我想给他看的文证据,就随着苏袖走了。 他不是在微音殿召见我,我看着苏袖闪烁的言语,问他:“苏公公,下官可是有朝政大事要见郑王。” “大人,不要问了,跟咱家走吧。” 我看他走的方向,那里是寝宫。看着苏袖就站在我的身边,而身后是宫廷侍卫,我有些无奈,没有想到,我还有第二次机会进到寝宫。 “劳烦公公带路。” 苏袖在前面走,我安分的跟着,不时看着周围的景致,已经是夏天了。 参拜完子蹊,苏袖也退下了。 “永离,听说你的手昨夜又有新伤,是怎么回事?” 他站在我的面前,捧着我的左手。 “伤的很重,不过还好,休养休养会好了。朕可不想让当朝才子失去双手写梅花篆的本事,那可是一大损失。” “是臣逛庙会不小心扭的。让王费心,是臣的罪过。” “这是什么?” 他看见了我右手的书函。 “是徐肃呈上的关于新州的军情和战况。” “好,放那里吧;永离,这些小事你不用管的,先王在的时候也不用你管这些琐事的。” 我听到这些,头低的更低了。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制止我插手新州的事。原先他曾经暗示我暗地接触陆风毅,评估一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那样的事情不应该由我这样的内阁首相来做的,可我做了,因为我感觉现在新州已经牵扯了朝廷的全部精力和财力。 可这次不同,当事情的层级上升到一个程度的时候,子蹊就不屑我来处理了。 在他的心中,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弄臣。我的文章好,我可以双手写小篆,我也可以吟诗弄月,那些都没有关系,我受到轻薄他可以护着我,我可以位居高官,我可以在他的允许下权倾天下,这些也都没有关系,可我不可以管这些目前看来十分重要的军国大事,因为我是一个用文章来取悦君主的弄臣。 “是,臣知道。” 我恭敬的从他的手中抽出了手,然后把这些东西放在了他的桌子上,垂手站立一旁。徐肃太看得起我了,先王在的时候我也许是一言九鼎,可现在我已经失去了外臣看来那种实际的权力。风毅,看来,我只有对不起你了。我不是一个忠臣,我不会破除万难去成就正义。 “陆风毅此人如何?” “很有能力,品格端正。” “满朝都不服他太过年轻,又出身于二甲进士就可以巡抚一方,这你怎么看?” “他也不是幸进,每一次晋升都是倚靠功劳来的。要说如此年轻,那只能说他运气比常人好。” “要说运气,那也比不上永离呀。”今天的他说话句句带刺。 “郑王说笑了,臣惶恐。” 他来到我的身边,居然用手撩起我散在背上的发丝。 “都说永离媚主,可我怎么没有看出来?还是仅仅对王叔……” 我突然后退一步,在他的面前直挺挺的跪下了,我知道这事情如果不说清楚,永远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的疑心比我想象中还要重。也难怪,一个不是弱冠的少年,突然之间成为了帝国的主宰,那种惶恐不安使他怀疑身边的一切。 “臣自进学就受礼教的管束,那种媚主的事情一直为翰林所不齿。臣不敢忘却圣人的教导,所谓有所为,有所不为,臣不才,可这样的事情臣也是不屑为之。臣以我周家百年清誉发誓,如果臣当真做过,那教臣五雷轰顶,不得好死。”我的声音在大殿中幽幽的回响,我的话像直接打在他的脸上,感觉子蹊在我的面前已经僵直。“臣不敢引先王为知己,因为君臣有别。可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先王也是文人仕子,那臣和先王的交情可以说成是君子之交,淡泊如水。” 沉静,让人紧绷的沉静,我们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任时间在我们静止中流逝。我一直跪着,他在我身前不到两步的距离,也没有动,我甚至可以听到他因为愤怒而变粗的呼吸。 忽然他动了,一步一步走远,我终于呼了口气,这才知道,我的后背已经让汗水浸透。 “周大人,王叫您起来。”苏袖走了进来。 “公公,王……没有什么吧?” 他俊俏的脸上有一些莫名的情绪。 “您回去吧。” “是。告辞。公公,这是一点意思,不成敬意,以后望公公在王的面前美言几句。”我拿出了一块玉,这是我原先就准备好的。 他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王要是知道了,会揭了我的皮的。唉,大人,原来您不是会气人的人,现在怎么了,王一遇到您就三天两头的生气。” 我把东西塞到他的手里。 “公公,下官……” 怎么会这么严重,我一直都没有感觉。 “大人,对王好一些吧,王对您的心意让我们看着都心疼……话多了,话多了,大人保重,到了宫门,咱家不送了。” 子蹊对我的心意? 真是复杂。 *** 出宫门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古老雍京的繁华被装点得有些柔弱的妖娆。 “烦劳通报一声,我想见你家大人。” 我漫无目的的走走,等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到了陆风毅的驿站。周桥一般不会干扰我的活动,他只在他认为我需要他的时候出现。他的神出鬼没让我想到一种动物,可用在他的身上不是太适合,所以没有告诉他。 那个人认识我,在京郊我和陆风毅答话的时候也是他一直看着我。他白净脸,两道秀气的眉配上他的眼睛显得很斯文,也没有姑娘家的脂粉气,可一身戎装穿在他这样一个书生气质的人身上,反而衬托了那种不和谐的平衡,有些面熟。 “这位相公,我家大人不在府上,烦劳您留下名刺,待大人回来后再到府上拜望可好?这里不方便公子进屋等人。” “我们见过的。”我忽然对他说。 “是,这几天一直看见公子的。” “不是,我们原来见过。” 看见他闪烁的眼睛,我尽力回想,在哪里见过呢?他好像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觉的用手做了一个动作,用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下颌。不暧昧,很是潇洒,有一种雍容大度。一个小军官再怎么有修养也不可能拥有这样的风采,这是世家公子才有的。 “世侄,我们见过的。你是文鼎鸶文大人的儿子。你父亲进入内阁的时候,我们这些同僚给他摆酒祝贺,当时你也在场。”我虽然和他同龄,那我既然和他的父亲同朝为臣,并且他的父亲是我的下属,那自然称呼他为世侄,不过他好像不是很乐意。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那不让我进去吗?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文璐廷。周大人,下官也是王命在身,在这里下官的名字是张辛。” 他是子蹊派到陆风毅身边的人,难怪昨天的事子蹊这么快就知道了。子蹊的疑心重这我知道,可现在我才知道文鼎鸶的野心也不小。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谦谦君子,文人气十足,并且斯文俊秀,怎么看都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可他居然把儿子送到这里当探子,那显然已经打起了子蹊的主意。 不好,那文鼎鸶想夺我的内阁首相的位置。他现在已经是内阁宰辅,那他既然如此的动作当然想成为内阁第一人。我的位置我倒没有多担心,只是他既然想打击我,自然要打击我的部署了。不管徐肃怎么看我,在外人和子蹊的眼中我始终是他的学生,他的人坏了事情,别人也会牵扯到我的身上,这是我和徐肃还有陆风毅的那种微妙的牵连。 这种情势下,文鼎鸶自然要破坏陆风毅的任何有望成功的计划,即使置国家的军政要事于不顾也再所不惜。这样的事情我看的还少吗? “周大人,您的脸色不好。” 我想了这么多其实也只在眨眼之间,我看着他,顿时泄了气。 陆风毅难有活路了。 其实有的时候,成败不在天,不在敌人,而在自己身边的人。 头有些疼,我一直以为看多这样的事情业经习惯了,可牵扯到徐肃、陆风毅还是感觉到伤心和绝望。 他们都是美玉一样的人物,却身陷泥沼。英雄应当驰骋沙场,所向披靡,但现在他们光应付身边的隐患已经是疲惫不堪了,难怪陆风毅早就没有了当年独游江湖的豪气。 “没事,没事。我先回府,一会儿陆风毅回来让他到相府找我。” “是。”然后看他面有难色,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今夜的事我会当作完全没有发生,我不会记得在这里见过你的。放心。” “大人。”他突然叫住了我。 “怎么?” “大人,我,下官一直很仰慕大人的才华,可否请大人赐墨宝一副。” 文璐廷这个名字其实我很熟悉,他也是誉满京师的才子。文相府的公子谁不知晓?只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没有科考,原来竟是这般。 “要什么字?” “要大人左手的小篆长恨歌。” “好,只是最近不行,我左手伤了。” “请大人保重身体。” 这个自然。他的表情有些说不出的一种感觉,也许,他也不愿意这样做事吧,毕竟文璐廷的名声原来也当真不错。 *** 陆风毅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今夜的月是满月,可这却预示着我们即将到来的分离。在花园中准备了酒和几样小菜,我们在这里赏月。 “这酒是陈年的状元红,就在此时为风毅饯行。” “听说只有周府才有这样上等的状元红,今日不虚此行。” “我只喝这酒,所以我府里收藏了很多状元红,有当年的,也有陈年的,我一直沉醉在一种状元红的香味中,那使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都说你是风雅宰相,此时在周府真有一种玲珑仙境的感觉。亭台楼阁,奇花异草,说句实话,有些让人羡慕到嫉妒。” “十年寒窗为的不就是这些吗?” “老师,他其实很欣赏你的。你的所有文章老师都抄录了一份仔细收藏了起来,只是这些他都不说的。” “不过几篇文章而已,又有什么重要的。能写的人多了去了,我算什么。” “你已经好多年没有写了。” “写,我书房的笔没有干过。” “我指的是那些真正的文章,不是一些消遣的东西。” “吃一些油菜,我府中的厨子很好的。”我不想说这些我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他没有接话。我们谁也没有再说些什么,气氛一直很安静,在夏夜的凉亭中,听到的只有小虫的几声微弱的鸣叫。 “我,要走了。明天上殿见了郑王就回去。” “保重。” 在他就要上马的时候我把手中的一封信给了他。 “这是什么?” “明天出城之前去一趟户部,拿着这书信可以领十万两银子。银子你自己收好,千万不要假手他人,那一百万两暂时就不要想了,这个可以解一时之急。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一切小心。” “你……”他的眼中满是深刻的感动,看的我也有些喉咙热热的,想掉眼泪。 “什么也不用说,如果有缘,那事成之后再说;如果……那一切也不用说了他没有说话 现在让我想起一首诗。 他笑了一下,转身上马。双腿一夹,飞奔而去。风中留下了他的声音——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第三章 夜晚的禁宫静谧宜人,敞开的宫门让我还可以闻到御花园飘来淡淡的香气。 子蹊还在看奏折。上次我顶撞他后,马上写了一份请罪的奏折,可他看了以后什么也没有说。所以我自动认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却还是在他的心中留了隐患。以后我告戒自己,万事小心不可意气用事。文鼎鸶的事对我也是一个警示,我还是过于自信了,没有注意身边的情况,况且现在封国已经准备自立,新州战事一触即发,国家已经处在了一种动荡前的宁静中。 最近他要大刀阔斧的整饬吏治,首先让御史们监察百官,把那些贪赃枉法,败坏朝纲,有伤风化的官员的名字和事迹全奏上来。所以这些天奏折分外多。御史虽然可以风闻奏事,可要是所说不实,也会被拙上一个污蔑朝臣的重罪,所以大家都担着干系,谁也不能掉以轻心,不过,这些好像是我多虑了。 御案前子蹊的脸色十分难看,翻看一本本折子的速度越来越快,并且也越来越急噪。终于他把一份折子拍到了桌子上,身旁的苏袖已经跪下了,连声说:“王息怒,息怒。” 子蹊用一种类似绝望的目光瞄了我一眼,然后闭上了双眼。 “王,臣……”我连忙跪前一步。 他一摆手。“不是你的事。来,永离,你也是饱读诗书的,经史子集无不涉猎,你来看看,你可曾见过这样的文章?恐怕你这天朝第一才子也无法写出来。苏袖,给周相送过去。” “是。”我恭敬的从手中接过了那些御史的奏折,翻开了令子蹊如此绝望的折子,里面的东西竟又是这样的熟悉。不是我的罪行,也不是那些官员互相指责,互相攀咬,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某个侍郎感觉马尾做毛笔很好,所以私自拽了近卫军养的马的尾巴,又比如,某个二品大员在一次同僚的孙子的满月酒的时候私自偷藏了一块糕饼,有辱斯文,诸如此类,我看了子蹊一眼,合上了折子。可以写出这样的奏折也真可以说成是千古文章,难为他们了。 “王,奏这样的事情是否过于的严苛了?” 指望我说,可我能说什么呢?事情是很明白的,其实先王在的时候我也看过这样的奏折,那个时候先王只是笑了笑,就吩咐一声,把这些送到后宫让那些正在学写字的小太监挑一下错字然后就息事宁人了。那些御史不敢奏,不愿奏,不想奏,谁不想过一些清净日子,谁想给自己找麻烦呢,所以,子蹊本身过于急躁了。 啪的一声,他手中的茶碗摔到大殿上,清脆的成为了碎片。 “你,你身居相位,是非不分,你就不能用心做一些事情来证明你当年的那个状元不是浪得虚名的吗?还是你根本就看不上我,所以对现在的朝廷不屑一顾?你和那个徐肃一个德行,你真不愧是他的学生。他居然自己请罪说什么自己不应该借了人家的一两银子一直没有还,有悖君子行径。你们,你们真是气死我了。” 他这火其实发的很是天真,他没有自称朕,没有装腔作势,看样子他实在是气极了。苏袖在他发怒的时候已经悄悄退了出去,把殿门也关上了,此时的大殿中,就我和子蹊两个人。他还在生气,白皙的脸已经成了胭脂色,眼角也若隐若现的出现了泪光。此时的他真正像一个孩子了,像一个竭力做出了自己认为很正确的事情可得到的却是别人冷漠的对待甚至是无情的嘲弄的孩子。这个时候的他,纵使我是铁石心肠可也不忍再对他说那些我已经准备好了的话。从来没有见过他是这样软弱的一面,这时我是真的有些后悔把他带进了这样的旋涡。 此时他这样的激动,我也只好继续沉默,我和他的关系没有近到他这样和我说话。他的话中透出了一丝任性甚至是撒娇的意味,这是我自苏袖说了那话后首次向这方面想,不然我绝对无法注意到的。 好半晌,他又给了我一份折子。 “看看文鼎鸶的折子,同是内阁宰相,他的折子言之有物,就如今各大臣设宴过于奢华来讽柬,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如果再纵容这样的风气那后果不堪设想。如今要是省下了那些设宴的银子,也可以整风气,正朝纲。怎么样?文相当年虽不是状元之才,可也是探花,才学不是天下之冠也比现在有些人浮于世要好一些。徐肃当年也曾大魁天下,可现在竟也是这样。” 我低着头,心里想,子蹊真是别扭,他不让我管这些政务,可偏偏有说我游手好闲,现在他是自相矛盾。 徐肃不是一个缩头畏尾的人,他这样做的唯一的原因是不想引人注目和自保。只要他还在,别人想动陆风毅就得再想想。子蹊不是一个不顾大局的人,他不可能因为这样的小事就罢免徐肃,所以群臣不发难,没有人动的了徐肃。可我不甘心在子蹊面前又输了文鼎鸶一局,他竟然为了讨好子蹊敢在群臣中特例独行,这样一利一弊,等群臣要是一发难,也很难应付;然而,我现在要应付子蹊也很困难。 也罢,既然如此,也不能怨我了。现在我和徐肃还可以控制一下场面,不然要是换了他人,那也就什么都不用说了。这时的我想的全是那日苏袖说的话——对他好一些,他对我的心意连外人都心疼——可我应该怎样才可以做到他所谓的对他好一些呢? 我原来认为对他最好的,就是让他可以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不要再想什么中兴,什么重整河山,活的久远一些,活的胡涂一些,也活的快乐一些。 可这些显然不是他要的。 “怎么不说话。”他问我。 “臣在想,其实徐肃有他的苦衷,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和群臣分庭抗礼。他只写了自己的罪过也是厚道的了。郑王的确有苛责了。这些事情先王在的时候也经常发生。不过,我朝拥有一位像文鼎鸶一样的直柬大臣是王,是朝廷的福气,他拥有臣所没有的勇气,在这方面臣望尘莫及。臣说到这里,其实已经应该磕头请罪了,可那样也是对王的敷衍,所以臣要说完臣心中所想的。徐肃也许有罪,罪在敷衍,可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能像文相那样在朝是刚直不阿的宰相,在野是一个文秀书生的不多。徐肃和臣都跳不出来。” 我这些话说的是神情并茂,甚至还加了几声的哽咽,这次子蹊应该不会怪我太不经心了吧,这样难道就是他所谓的好?我句句陷阱,每一句话都是要将文鼎鸶推到重臣之前,陷他于不义,这样是好,是坏,谁可以说的清楚呢? “你从来没有说过这些。” “是臣不敢。” “今天怎么又说了?” “实在是感觉到惭愧,王的一席话和文相的作为让臣无地自容。” “你……唉,你说怎么办吧。” 我看了看他,沉吟了一下,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不可行之操切。这次既然满朝文武都是这样,也不可责之过苛,稍微严厉一些就好。至于文相嘛,应该给予表彰,让下臣们知道王的心意就好。文相有一个儿子文璐廷才学誉满京华,一直没有入仕途,此时可以赐给他一个官位,也算了却文相的一个心愿。以后可以让文相为先,作为表率,整顿吏治指日可期。” “难得永离设想周到,那朕该如何奖赏你呢?” “臣惶恐,臣以前想错了很多的事情,也做错了很多的事情,谢郑王可以不记前嫌,臣已经心满意足,不敢要过多的赏赐。” 说完,抬眼看着他,并且有意用一种带着类似一种幽怨而感恩并且有些挑逗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就低下了头。心中很不是滋味,子蹊,我第一次深刻的感觉到,我对不起他。他的旨意一下,百官肯定对文鼎鸶有所警觉,容不得他再用那种假像去骗人,并且可以招回文璐廷,也许子蹊还会再派一个密探,可那个人是绝对不会敢冒着得罪我和徐肃的危险去破坏的。当然,内阁中最后一个宰相我也得注意了,看来,要想过太平日子,很难呀。 “好,就依你,永离……朕,我,我刚才说话太急了,你不要见怪。” 听到这些,我赶紧抬头看他,他的脸上是那种像蔷薇一样的淡粉色,有点害羞,可能他这辈子还没有向谁道过歉吧,可他的眼睛并没有那种软弱,想到这里,我的心好像被针刺扎了一下,可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于是平心静气,继续说。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郑王的话,臣不敢当。” 可是这话说出来的语气和平时有很大的不同,没有那种冷冰冰的腔调,很是柔和。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你的手好些了吗?” 我刚想说好多了,可一转念,马上改口道:“好些了,可还是有点疼。” “他来到我的身旁,执起我的手,仔细的看了一会。 “还好,没什么大事。” “唉,有的时候还真的想就这样拉着永离的手,和我一起共同将郑再次带入辉煌。” “是,臣自当尽力。” “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臣告退。” 回到家,我坐在书房中的宽敞的椅子中,总算松了口气。手中端着凤玉沏的茶,看着外面夜色下的花园。 “大人,很累。” “凤玉,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情,那个时候的你很落魄,不过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的过去。” “爷,您从街上救了我,您问,我会说的。” 她挑了一下灯,又点了香炉,顿时,书房中飘出了清香。 “我当时没有问,也就不会问了。” 凤玉的出身不普通,她的皮肤光滑细腻,而且黑玉一样的秀发间总有一阵幽香,那是自幼经过精心调理过,并且成年后也用心保养后才有这般丽质,并且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般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是根本没有这样的条件,可凤玉也绝对不是名门闺秀,虽然她谈吐大方,气质也很从容,可她隐约中透着一种令男人心神荡漾的魅力,我明白,那是一种特殊的味道。 “姑娘的茶越来越好了,品一口,竟然有忘忧的境界。” “爷,不是我泡的好,是茶好,这可是云露山的仙子红,每年只产三瓶茶,仅给郑王贡的。刚才苏公公才送来的,是郑王的赏赐。” 我看了看手中的茶,心中一叹。云露山的仙子红号称茶中之王,但是世上仅有三株茶树,所以每年的茶也仅产三小瓶,只贡给郑王一人饮用,如今子蹊给了我一瓶,足见他的心意,无论真假,已使我心中有愧。 “苏公公还带来一个御厨,教了府里的厨子好多菜式,说您伤着,这个时候要注意身体。爷,郑王转性了,怎么对您这样好了起来,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国家危难之际,朝中自然要上下齐心,王这样做也只是表示对重臣的安抚,无它意。” “仙子红绝对不给外臣,爷,我只是怕他……” 我一摆手,止住了她的话。话说的太明白后招来的恐怕只有麻烦。我知道她担心我,可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以对她细讲,胡涂一些好呀。 “无碍。夜了,你也睡吧。我还想再看看书。” 她了然的看了看我,一低眉,走了。 凤玉天资很好,但刚来的时候有些阴沉,后来也慢慢恢复了。她也许有心结,可既然她不说,我也不能问。察人隐私非君子所为,我随不敢自称君子,可这样的事情我也不会做,不过我会尽力保护她。 今夜残月如钩,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想起了周桥,他总是神出鬼没的,平时也见不到他,我出事的时候如果身边有别人的话他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他让我感觉他像某种动物,那种仅在传说中出现的瑞兽。想到这里,我不禁为自己有些荒诞的想法感到好笑,周桥仅是剑法不错,他平时不要说对外人即使面对我话也欠奉,这样冷傲的人只能做剑客,否则,他的傲慢会毁了他。 头靠在椅子上,斜斜的躺了,看着屋顶。许久没有熬夜看书,可今天的我睡不着,只好这样坐着消磨时间,脑中却是乱乱的。 随手拿起一份公文,是文鼎鸶给户部的公文,催发新州及其它几省的军饷,用词十分严厉。我们一般不会用这样的言语来催各部做事,朝堂之上,大家好说好话,也犯不着因为这样的事情得罪别人,由此可见,文鼎鸶真的很紧张新州的事情。 我难道看错了他吗?还是事情不像我原先设想的那样简单? 我原以为文鼎鸶会拖住户部,然后搅乱新州局势撤掉陆风毅,顺带着把我也拉下水,可现在看不是这样的情景,他下一步究竟怎么办呢? 拿起那杯剩茶喝了一口,凉凉的,有些镇静的作用。最近因为一下子对自身的官位关心起来,这才发现,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去考虑。 又想了很多,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天就亮了。凤玉推开了房门,后面是拿着梳洗器具的小童。 她冰凉的手指按在我的眼睛下面,轻轻按摩。 “爷,看您,又熬了一夜,这样的憔悴。昨夜我真不应该走的那样早。” 我轻笑。 “我是男子,熬夜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要是姑娘陪同,那今天的姑娘可不是这般的花容月貌,我岂是那样不知怜香惜玉之人。” 她俏脸一红。 “爷,您取笑人家。” “对了,周桥呢?昨夜没有见他。” “他一直在房中,这几天您外出频繁,他也累了。” 我点点头。凤玉给我把袖子卷了起来,一个小童跪在我的面前举起铜盆,我洗了洗脸,然后凤玉给我梳头。她细心周到,我尤其喜欢她给我梳头。 “爷,今天不是朝会,您出去吗?” “随便走走。” “那可须叫醒周桥?” “不用,让他休息吧,我今天谁也不带。”看她好像不放心,我继续说,“我今天去的地方是京城繁华之地,不会有什么意外。” 其实我要去的是苏袖的家中,他是子蹊身边最得宠的公公,和他多多联系没有坏处的。可外臣和权宦结交一直为翰林不耻,所以这样的事情也不必到处招摇,反而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爷,中午可回来?” “给我准备晚饭吧。有劳姑娘了。” “爷,竟取笑人家。” 看她无意之间的风情,眉间若隐若现的娇羞,我忍不住老逗她,这样的她才有女儿家的风韵,比起她有的时候过于精明的感觉要好的多了。 *** 一般的宦官是不允许出宫的,可像苏袖这样的人不仅可以出宫并且子蹊在城郊赐了一座府邸。虽然不像王宫那样的堂皇富丽,可也很清幽雅致。至于里面的布置那要看主人的品位了。苏袖自幼跟着子蹊,学问方面无可挑剔,老师给子蹊讲的,他同样也知道,这样一个人,如果不是宫监,也会成为一位学问不错的仕子。 已经是夏天了。今年的春天很短,刚刚吹过料峭的寒风,几场春雨后就是盛夏,不过天气不是很热。苏袖府外是一排整齐的柳树,映着灰白色的墙很是好看,可我现在很感激的是,这些柳树可以让我容身。 是子蹊,子蹊从苏袖的家中刚刚出来,一身便装,可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我本来不知道今天苏袖是否在家,可看他跪送子蹊出去后就返了回去。 子蹊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我待他走远了就赶紧到了苏袖的门口。一个小童出来问我是谁。我给了他我的名刺,而他显然知道周离是谁。 “大人,请你稍等,我去通报。” “算了,我和你家主人也不是外人,我这就直接进去就行了。” 我有一种感觉,如果通报了,我也许就和一个真相擦身而过,那个小童想拦可怎么也不敢,我们就这样走到了苏袖的正堂。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旁边的桌子上摆了几个锦盒子,其中一个是打开的,里面是人参。 “苏公公,别来无恙。” 我的话惊醒了他,他有些茫然的看着我。 “周相,怎么是你?” 苏袖长相端庄秀丽,尤其是那双眼睛带了些哀愁,现在这样的表情,很有些迷茫美人的味道,但现在显然不是欣赏美人的时候,那些锦盒是大内的,里面的人参最少值一百万两银子的价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我一眼,便对我身后的小童说,你先下去吧,把住这里,我和周相有要紧事情谈。 “是。” 那个小童轻轻关上了房门,屋里就我和苏袖。 “你早就来了吧?”他问我。 “是,我看见郑王从这里出去。”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等着他说些什么。 “今天的天气还好,不知道大人可有兴趣一起出去走走?还是大人怕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丢脸,不想去?” 我看着他,今天才知道他也是个厉害角色。原先他没什么话,在子蹊的面前总是一股卑言屈膝的样子,可我怎么看他现在没有一丝的奴才样,反而隐约中有一丝的凛然,不是小人得志的那种让人看不起的倨傲,而是真正的傲骨。 “大人想知道些什么,我也明白,可现在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可否容我一些时日?” “公公言重了,下官只是想知道这些是怎么回事情。” “郑王刚走,这些东西肯定不是咱家偷的,这些大人可以放心。” “下官再胡涂也不会愚钝至此。” 我当然知道不是他偷的,我还知道应该是子蹊给的。这些是大内珍藏的长白山千年人参,每一个最少都有九两多,有几个还几乎到了一斤有余,都说人参是七两为珍,八两为宝,而这些都到了十几两,那是千年难遇的极品,单卖都是万两多银子,而子蹊拿这些出来是为了什么? “周大人,您这样步步紧逼是何居心?” “居心?我又有什么居心?作为宰相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宰相应该明白什么是包容万物,什么是轻重缓急,这样的事情既然郑王不让我说,我只有保密了,大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去问郑王好了。” “如果让郑王知道我是在公公这里看见的这些人参,那公公也难辞其咎。” “都说周相伶牙俐齿,今日一见不同凡响。” 场面越来越僵,他看着我,那双堪称美丽的眼睛冒着火花。 “苏袖,你……” 我叫了他的名字。我和他都是权力场中历练出来的,任何时候都可以保持一种漠然的冷淡,可今天我们竟然像小子一样口角起来,都是因为我们都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步。 “我不和你争这些了,大内当真这样缺钱吗?” “大内不缺,可是边关缺。新州等地的军饷动辄几百万两银子,那不是小数目。” “这些你怎么知道?” “宦官怎么知道朝政大事这么详细?”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了后窗。从这里可以看见后花园中的湖,一阵凉风吹来,稍微吹散了一些烦闷。 “我知道这些事情是我们这样刑余之人不该管的,可我们也是人,也有感情,也会看东西。周相,我记得我说过让您对王好一些,可您根本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中。” “公公……” “让我说完,大人,也许我再也没有勇气说这些话了。昨天在殿上,您的确是说了比平时多的话,没有让王感觉到您的冷漠,可你这样做的目的不是要对郑王好,而是为了保护陆风毅,要打压文相。这样的事情连我这种人都看的出来,郑王自然明白。可郑王没有归罪,大人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动作竟然如此的明显?你们都把我当成了小丑一样看好戏吧。” “不是,当然不是。只是否真心,是否别有所求,这样的事情我很容易分的清楚。可大人这样做,只有郑王会高兴,因为您毕竟肯对他用心了,无论心意是什么,为了什么样的人。大人不要置疑我的话,这些话千真万确,如有虚言,让我不得好死。” 他的决绝让我恐惧,这还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恐惧,因为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控制。 “这些事情都不必说了,我只想知道,国库已经空了吗?” 话说到了这样的地步,这些事情早已经预料到了,可不经过确认我不甘心,况且我必须顾左右而言他。 “大人,你逼的我太紧了。这些话我不能说。王为您担当了多少,您可曾想过?您身居相位,可曾为了天下设想过什么?郑王虽年轻,承受的却不比任何人少,现在不只您一个是明白人,我们都一样……郑王只和你发过脾气,因为他真正在乎的只有你,可你却一直这样对待他……” 他说了好多,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当我走出这里的时候,耳边还响着苏袖的话,子蹊承受的不比我少,他在乎我,他什么都明白…… 可子蹊,你真正明白事情的最终症结在哪里吗?你要是明白,也不会这样做了,因为明白事情的最终真相就是你彻底绝望的时候。 新州只是万里江山的一个小小的城池,却可以反映出所有的问题。户部前后一百万两的拨款,子蹊已经靠卖大内珍藏的人参来凑钱了,可事情依然没有解决,到底是怎么回事情?而我已经明白了这些,我还有什么样的希望来担当天下呢? 苏袖,你们依然没有明白这些呀…… 可子蹊对我的心意,这又叫我用什么样的心情来承受?…… “周大人,别来无恙。” 我的前面有一个人拦住了我,我一看,居然是现在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而且我们身处的地方是苏袖的府外。 “竟然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我问他。 “这次陆大人走,我没有跟去,在京中都盘旋几日,才想到京郊来踏青,谁想到就看见大人您了。” 是文璐廷,他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说话也比平时多了几分刻薄。 “哦,那我就不打扰了。” 才想从他身边过去,可他拦住了我,并且抓住了我的右手。真看不出来,他外表一个文弱书生,手上的功夫不弱。 “周离,我看错了你。” 他的话说的咬牙切齿的。说完就甩开了我的手。 幸好他抓的是我的右手,不然,我又得想法子来应付子蹊。 “应付”?我被自己想的词楞住了,为什么我一直想的都是怎么来应付他,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真心待他。 “你说你看错了我,可你何曾认识过我,我们仅仅一面之缘,你对我又了解有多深?还有,我毕竟是你的长辈,你怎能直呼我的名字,连你的父亲尚且不敢在我的面前这样做,你又有什么资格?” 他的脸色一明一暗的,看不出什么样的心情。 “走吧,在这里说话让你的同伴看见了你也不好交代。” 毕竟像我这样“结交权宦”的人依然是他们眼中的“无耻之徒”,文璐廷的同伴肯定是京师中很有名的仕子文人,让他们看见了我们在这里也不好。 我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已经软了下来,刚才对他的确有些过分。 “文公子,你在这里呀,我们刚才到处找你呢。” 一群人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这是谁呀,文公子的朋友吗?在下张初阳。 一个蓝衫仕子挡在我的面前。 我看了文璐廷一眼。 这是左督御史张慈张大人的公子。 他给我介绍这些人。并解释他突然感觉这里风景很好就走到这里来了,没有想到在这边看见我这从湖那边过来,所以就和我说了一会话。因为这些人都是京城里各个官员的公子,谁都知道这是谁的府邸,不说清楚,他们一定会猜疑的。 璐廷,我先告辞。 不欲和他们在这里讨论一些风月之事,子蹊的事情我还要再想一想,况且,户部的公文和各省的军饷怎么也比他们重要。 “等等,文兄,还没有介绍这位公子呢。” 张初阳比其它人多了一份隐约的霸道。 “他是我的朋友,初阳。” “仅是‘朋友’吗?” 左督御史位高权重,朝廷一品大员,监察百官,张慈在朝堂上也嚣张的很,不过他写的“私藏糕饼,有辱斯文”这样的千古文章到真让我对他刮目相看,我原来认为他是一个道学圣人呢。 可这样一个变色龙一样的人,他的儿子为什么如此的幼稚,单这样一句话就刺耳的很。 “初阳,你这是什么意思?”文璐廷的声音陡然很严厉。 “呵呵,文公子不要惊慌,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很想认识一下您的这位朋友。” 我看看文璐廷又看看初阳,眼前的情势为何突然变的很奇怪?他们不是好友吗?可又好像不像。 文璐廷毫不示弱,护我在他的身后。 “文公子不要这样不识好歹。”张初阳说完一甩袖子走了。他身边有一个着青衫之人走到了文璐廷身前。 “璐廷,何苦得罪他呢。现在文相已经开罪于周相,虽然同为内阁学士,可我们都知道周离碰不得的。这次的事情周离在郑王面前说了御史很多好话,张家正是得势,你这又是何苦?” 文璐廷轻蔑的哼了一声。 “张初阳有断袖之癖,谁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我这个朋友文弱书生一个,不知深浅的,文征兄,这方面你不用劝我。” “唉,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也不便说些什么了,一切保重。过几天你就走了,只是苦了这的这个朋友了。” 他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张家的势力你不是不知道,他怎么跑的掉呢?要是想找他,谁敢拦,谁敢护着他?到时候还不一样?” “劳文征兄挂心。” “我到前面的凉亭等你,你好好想想吧。他们恐怕也没有走。” “好。” 听他这样说,文征一拱手就走了。 就我们两个人,反而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 “我,我要走了。”我打破了这样的沉默。 “我送你回去。张初阳他们已经盯上你了。” “你好像忘了我是谁吧。”看他紧张的样子,我反而感觉有些好笑。 “你说你是谁,你以为他们会相信吗?到时候伤害已经造成了,再说什么,再做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吗?这些都是名门公子,在城里横行霸道惯了,他们的顽劣你根本无法想象。走吧,你今天肯定没有带侍卫。” “璐廷……” “什么?” “你说看错我了,那你看错我什么了?”这样的问题还是问清楚比较好。“是我自己笨,你本也不是世俗中规定的那种人,你出现在这里肯定有原因的。” 这是我第一次仔细打量他,他的眼睛透出了一种难言的清明,这些都是我没有注意到的。 “那个张大人的儿子很有意思,我第一次见他。”我看着他,“多谢你。” “也许我不应该救你的,那这次张慈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连文征都说了你是碰不得的,家父就是先例。” 我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这样的事情叫我怎么说呢? “天不早了,走吧。”他拉住了我。 “你不怕张初阳他们吗?” “过几天我就走了,他们找不到我,至于你,我相信他们就算找到了你到时候也不敢动手。还有张御史如果因为这样的事情嫉恨在心,而到周相的面前叙说我的不是,或者说我父亲的不是,周相也不会理会的。” 我轻笑,那是…… 也许是熟悉了许多,文璐廷对我也不像原来那样的生硬。我们毕竟同龄,原先说什么他是我的世侄那样的话其实是玩笑的成分居多。 “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怕我耽搁给你的字?其实这些天好了很多,也勉强可以握笔了。要不,一会到我府上,我给你写一幅,就算是答谢如何?” “不用了,等你好了吧,我要的是极品。” 我突然拉住了他,“璐廷,问你一件事可否坦诚相告?” 他看着我,“除了新州的事情别的,只要你问我就说。”他先我一步堵住了我的话,我惟有自失一笑。 “陆大人可得周相如此爱重,当真是他的福气。” “是吗,如果得你的维护才真的是他的福气。” “我不是小人。” “希望如此。” “今天是我的生辰。” “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和朋友喝酒畅谈的,可今年不行了。” 我静静的听着。 “原来我以为他们是我的朋友,可现在我才发现,其实大家的关系是如此的薄弱。父亲一生平坦,虽然不是平步青云可一直也尊荣有加。也许他有了不该有的野心,现在这样的情景倒有些报应的意味。因为周离你的一句话,郑王就下了诏书,褒奖父亲的折子上的好,那简直是把他推到了百官之前。朝廷的上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墙头草,这样的情势谁看不出来?” “你怪我?” “也不是,你毕竟也不是有意要害人,只是父亲道行不够而已。郑王对你还真是……不说这些了。” 子蹊,唉,我该怎么办呢?他的话让我多了一重的罪恶感,我现在真的很像祸国殃民的贼子佞臣。因为我别有用心的一句话,几乎可以毁灭一个宰相,这样的情况我可以承受吗? “你怎么了,表情这样的悲哀。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单纯的多了。” 我原先可以自视清高,因为我的手很干净,可以跳出名利,可现在我有一种搅乱红尘的感觉,我的一举一动都可以牵扯到一些我最不想沾染的东西,这样的我还可以临风而立,笑看人间吗? “你本也不是这样的人。对了,你,可以陪我喝杯酒吗?也许我会在酒后告诉你一些什么。” “你不会。不过,我可以陪你喝一杯,但是你要请客。” “好。永离。” 听他慢慢吟我的名字,有一些难言的柔情。也许,文璐廷和我原先想的不一样。 “我今年二十一了,比你大一岁。所以我不喜欢你用那种类似玩世不恭的口吻叫我世侄。” “那我称呼你璐廷兄可好?” “随你。” “那我们去哪里?” “先回城再说。” 看见凉亭那边张初阳他们在看着我们,我冲他们笑了笑,张初阳则端起手中的酒杯冲我遥遥一举。 “你做什么?”文璐廷挡在我的身前。 “没什么,我多想象他们那样生活,无忧无虑的。” “你……走吧。” “好。” 第四章 京城的夏夜清凉宜人,不燥热。我们坐在了谪仙楼临街的一个位子上,从这里可以看着楼下繁华的街道,也可以看见远处低矮的民居。如果天好一些的话还可以看见大郑宫。这酒楼也是老店了,它几乎陪伴了郑的全部生命。 “客官,想要些什么?” 店小二等我们点菜。 璐廷看着我。 我笑着说:“客随主便,你请客。” “用点江南春如何?那可是久富盛名的极品佳酿。”小二推荐道。 “如何?”璐廷问。 “我不喜欢那样的酒,过于的绵软喝了感觉不清爽,来点状元红,最好是永嘉产的。” “这位爷的眼光真好,永嘉的状元红堪称极品,不过小店收藏的不能称为极品,仅仅是上品而已。最好的状元红不在小店中。” “从来都是小二说自家店中的酒是最好的,你这样说不怕掌柜的吗?”我问他。 “如果小的欺客,那掌柜的要责罚的。” “好,不愧你百年老店的金漆招牌。”璐廷赞了一句。 “这是瞒不了客人的,全京城知道只有周离大人府上才有最好的状元红,要说别处有,那是掩耳盗铃。” 璐廷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赶忙说:“我只喝这酒,可却不会品,只要是状元红什么都行。璐廷你不要赖帐,要是想喝好酒改日我请你,可今天你一定要出钱。” 他笑了一下,“我说过我请的,不食言。” “好。”我对小二:“随便来点小菜,酒就拿你店中最好的状元红来就好。” “客官,您稍候。”说完他报了一遍我们要的东西下楼去了。 “看来周府的酒是出了名的好,谁都说要是可以喝到周府的状元红,在和你闲话一番就不枉此生了,看来我还是差了一点,只和你对饮,却没有喝你周府的状元红。” “有这样的话,我怎么不知道?”我给他拿出杯子,用热水涮了一下。“为什么不说话?”我见他不回答又问了一句。 “你并不骄傲矜持,也不做作,看你拿杯子的动作很自然。” “哦?这个有什么好奇怪的。家师教导一切尽量亲历亲为。” “徐相?” “不是,是我的启蒙老师,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黄口小儿,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拿过茶杯给我倒了茶。 “其实我家中的状元红未必就是最好的,大家都这样传,所以就说成了这样。我生性冷淡,不喜欢交往,所以我不大宴客。” “从来没有人到你家中喝过酒吗?” 我想了想。 “有,几年前,我刚考中的时候先王曾经到我家中,那个时候的酒是家父藏了十几年的酒,相当不错的。最近就是……” 我没有说出来,是陆风毅。 “啊,菜来了。” 小二端了酒菜上来,给我们摆好,可多给了我们两碗青绿色的汤水。 “这是什么?”我问他。 “是绿豆水,夏天清凉消暑的。客官慢用。”说完走了。 绿豆水?我拿起来喝了一口,不是很好喝。 “为什么不把绿豆煮熟了,这样虽然加了冰糖可半生的还是很难喝。” 他看着我居然笑了。 “绿豆只有这样才最具功效,一些小的事情在细节方面还是很值得注意的。” “真是学无止境。”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感觉还好。” “说说你的老师吧,他一定是一个特别的人。我一直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有名士指点,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起尊师的任何事情。刚才听他教导的要亲历亲为就不是一般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家教导的那样。” “这也值得大家好奇吗?其实他说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仕子,父亲请他的时候他也就四十岁左右。督导我的课程不是很严,父亲不喜欢他,不过我很喜欢他,他很会讲故事。说来好笑,整部资治通鉴就是他给我讲出来的。他很喜欢画画,也很擅长写字,我左手字就是他教的。一般人左右手字体差不多,左手又比右手字稚嫩。可我左手的小篆到和他的有几分相近。” “来点鱼,蒸的很嫩。”我给他夹了一块。 “后来呢?” “后来?后来有一次族中的一位堂叔返乡,在村中大摆宴席,那个堂叔也是两榜进士,官位到不高。” “我拉着师傅去了。由于父亲在族中的地位,他们假装虚让,让师傅做首席,而师傅也就坐了。后来我才明白,其实,他们不是很高兴。那以后我知道了人很多时候表里不一。” “然后呢?” “然后,吃完了饭,师傅就走了,我一直没有再见到他。” “这么简单就走了?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吧。” “族长问师傅,他都什么时候坐过首席。” “你师傅是如何回答的?” “他说之前有五次。” “哦?哪五次?” “第一次是师傅的姐姐出嫁,师傅的父亲有病,他送嫁的时候坐过首席。”我喝了一口酒,继续说:“第二次是考中了秀才,家里庆祝的时候坐的首席。” “那他一定不是个落难才子,至少进学了。” 我点头。 其实想想,那么久的事情就那场宴会我记得最清楚。 “第三次是文章夺冠,大魁天下的时候,国子监鸣鹿宴坐的首席。” “什么?他到底是谁?” “第四次是宣麻拜相,同僚喝酒庆祝的时候坐的首席。第五次是辞官归隐,郑王设宴,他坐的首席。” “是前朝名相卢焰,卢绚蓁。”那个曾经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宰相,也是天朝第一才子。 “但听说他辞官后不知去向,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他竟然是你的老师。” “是。他的下场算是好的,郑王最终让他走了。那个时候他不过才到不惑之年。我朝名相大多没下场,他算是好的了,也算不错……师傅说完了,下面的人一片寂静。” 他们能说些什么呢?面对这样一个人,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是什么也不能说,所以师傅就在一片寂静中走了。 我看着璐廷,有些话我不能讲,因为现在的我和卢焰当年有几分相似,一样是位高权重,一样的招人嫉妒。当时的师傅只有隐姓埋名才能生活下去,他不知所踪后让人们认为他已经死去,那样郑王也许会留他一命,可他要是招摇过市,郑王则一定会…… 丞相不是王族,拥有权力可没有王族尊贵的血液,所以没有承袭的权利。一旦失去这样的官位,我们就什么也剩不下了。 权倾朝野的尊荣是一把剑,可以保护,也可以伤害。权相大多没下场,师傅算好的了,那时的郑王算是有情有义,子蹊会这样对我吗? “好了,说说你吧。璐廷少年俊才,可有心上人?” 他被我问的有些不自然。 独自喝了一口酒,说道:“有,很久之前了。是一个贫家女子,父亲不同意,她嫁了旁人。没什么好说的。” “也没见你娶妻。眼光太高了吧。” 是眼光高吗?我第一次仔细想这样的问题。 “不是。” “哦?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敷衍。” “就当是敷衍吧。” 我们边喝边聊,喝了好久,等我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可我看见了今天的第二个不可能出现在我眼前的人。 “苏袖,又是你。”我的神志不是很清醒,可还是看出了苏袖的不悦。 “郑王要宣诏大人。”不同平日见我的媚气,此时的他有一些刚硬。 我看了一眼外面,已经是三更了,月已中天。 “天这样晚了,我又是这样的情形,怕君前失仪。” “大人,您忘了,君有命,不能不从。” 看见他这样说,一丝转圜的余地也没有,只好说:“可否等我一会,我换一下衣服。” “这也不用了,大人,咱家在这里等了多久相信郑王就等了多久,大人就这样去吧。” 我看了他一眼,这时凤玉送来了一碗醒酒汤,接了过来一口喝了。 “苏公公,走吧。” 看见凤玉有些担心的目光,我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安慰她。这个时候子蹊要见我,并且要他等了这么长的时间,饶是子蹊再宽宏大量也不可避免要发脾气的。 我骑着马,虽然我喝的有一些多,可如此夏夜躲在轿中也是一种浪费。 “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苏公公,如此美境莫要紧皱眉头。”仗着一些的酒气,我的话多了起来。 “都说周相是风流雅士,这样的情景也可以吟出如此婉转的诗。” 知他有些讽刺,可我并不在意。 文璐廷明天一早就走了,此时的我和那天送陆风毅时的心情有些相似,只不过,我不担心文璐廷,毕竟他没有担着多大的干系。一个微末小官,即使新州的局势在恶化,池鱼之祸都到不了他的身上,可是陆风毅不同,他身兼重任,一举一动都关系重大。可这些心思是不可以说的。 “看见这样的景致,一时多了一些感慨,还望公公见谅。” “大人多虑了。” “是吗?” 没有想到我的话他会听出什么来。 说话间到了。 苏袖也没有再我说些什么,我们规矩的进去,到了子蹊的寝宫外。我不以外会在这里,因为上次子蹊也是在这里见我的,这次,更应该如此吧。 快四更了,天色越发的黑重,这是黎明前的最暗的一段,即使是启明星此时也有些黯然。子蹊的寝宫还亮着,苏袖推开了那扇门,我一进去就看见子蹊在御案依然忙碌着。 “王,周大人来了。” 苏袖轻言。 子蹊抬起头,看着我。他原本清澈的眼睛中有了血丝,一种疲惫,一种倦怠。 “是永离。”他笑了,可那样的笑带着一种无奈后的安慰。 “行了,不用跪了。苏袖,给他端杯醒酒汤来。” “是。” 苏袖用没有表情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就敛目退了出去。 “王,我……臣不知王召见。” 醉酒见驾,已经是君前失仪,所以我不能不说很惶恐。 “无碍的。坐吧。” 他指了指身边的一张椅子。原本这里只有一张龙椅,可现在又多出了一张,是给我的。 “臣不敢。不知郑王深夜召见有何要事?” 一般国事应当在大殿上或者是他的书房讨论,对于别的,我们应该还到不了那一步。 “苏袖已经同朕讲了。” 我知道苏袖肯定不敢隐瞒,可没有想到子蹊会说出来。 “这也是当你说起新州之事朕不高兴的原因。” 因为他的捉襟见肘,因为我的不为他着想。 国库已经空虚至此,我真的没有想到。于是继续保持沉默,听他讲完。此时我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神志也清明了不少。 他到若无其事的看着案上的书。 “今天朕出宫门后,在街上吃了一份豆腐,原来只用几个铜板就可以了。” “臣不是很喜欢豆腐,不知道这个价钱。” “永离一朝宰相,这样的话不用我多说吧。” 我当然知道。其实衣食住行用不了多少银子,可其中辗转又怎么说的清楚。 一份豆腐,要是大内做,那从买进豆子到用石磨做出来,在到点成了豆腐,经过了多少人,多少道关卡,一层一层加的钱都够买一车豆子了。可这还仅仅是豆腐一项,大内所有用项怎么可以数的明白? “永离,还是不肯和我说清楚呀?好了,不说这些了。下个月是你的生辰,永离也该整二十了吧。” “是。郑王记得清楚。” “我送你一样东西。”他忽然高兴了起来,然后从案上拿起一幅画,是卷好的。“送你的画,怎么样?” 我准备跪接,可他拦住了我,把画送入我的手里。 “现在不能看,回去再看。要好好保存哦。” 明媚的笑容将刚才的倦怠一扫而空,他的眼睛像晨星一样,带着希望的光亮。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给他这样的精神,可此时我的也被他感染了。 看着我,我也笑了,这种笑虽然不是很明显,可确是真正的笑容。 “多谢郑王。” “苏袖,你进来吧。” 他突然叫了一声,我看见苏袖端了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碗药一样的东西。他把这些放在了案上就又退了出去。 苏袖给我的感觉是一种默然中的存在。 “知道你晚上喝了酒,要是没有醒酒,明日早起肯定头疼。” “多谢郑王。” 君赐不得托辞,我拿起那碗很像中药的汤水,看着它,一面给自己运气,看是否可以一口喝完。这和凤玉做的不一样,这碗的味道好像很浓重。 他突然轻笑出声。接过了我手中的碗。 “原来永离怕药汁呀。”说完就轻抿了一口。 “哪,不苦,给你。” 我喝了药,然后就退了出来,这时当我看向天空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没有看见朝阳升起。 手中的画并不是新裱的,可收藏的却很是用心。 凭我对文人画的直觉也知道这不是什么书画大家的真迹,可什么样的画可以让富有四海的子蹊如此珍惜? 如果我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宁愿这几年没有认识他,当我已经将他视为不可缺少的存在的时候,我才知道,这所有的一切是我的自欺欺人。 书房已经被翻乱了,这是我刚进书房时发现的,一个黑衣人正在找什么东西,在听见我推门的时候回过了头。由于书房是不允许下人随便进入的,所以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俊美飞扬的面孔,在如此仓皇的情势下也气定神闲的,可他的眼睛却是如此的熟悉。难怪这些天看不见他的身影,难怪这些年来他总是神秘没有定踪,原来竟然是这样。 “大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想找什么?” “新州的军事图。” “找着了吗?” “还没有。” “还想找吗?” “如果我以大人的性命威胁,大人是否可以将它交出来。” “不行。事关重大,我不能如此。” 他手中的剑已经出鞘。 “一张纸当真可以抵的上大人的一条命吗?”说话间剑尖指住了我的喉咙。“哪,这是什么?他看见了我手中的画。啪的一声夺了过去,然后单手扯开了捆绑的细绳,那画就在我们的面前展开了。” 是我!我惊讶于画中的人,也许笔法很是稚嫩,可我还是看出了那是我。身穿蟒袍,骑在骏马之上,一股少年得志的得意跃然纸上。 这应该是我六年前天街夸官时的情景,是子蹊画的,是他六年前画的。 “周大人,竟然是你。还不错。”他把画扔在一旁。“我们继续我们的事情吧。” “周桥,除非你自己找到,否则我不会给你的。” 他拥有一种独特的笑容,那种笑是把天下都掌握其中的怡然。 “我的名字不是周桥,也不是于桥。有一种上古年间的瑞兽,只见云雾不见真身,那就是我。” 龙。 封国国姓就是龙。 “你是谁?” “周离呀周离,不愧轩辕子蹊珍藏你的画像这么多年,要是我看见你当年的神采也会如此的。我是封国王子,龙泱。怎么样,如果你可以交出新州的图,那我可以保证你以后的富贵荣华。十年寒窗为了什么,你可要想清楚。” “莫说我不为那个,即使为了这些,可新州城内的百姓,大小官员的性命哪个不是性命,我又怎么可以轻易给你呢?我说过,除非你自己找到。” 我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退。因为后面的桌子上有一个可以示警的装置。 “你易容在我身边也真是难为你了,早知今日,我一定……” “一定如何?杀了我吗?你一向不是一个这样积极的人,今日如此必有原因,是否因为那画?也难怪,轩辕子蹊自幼年起对你一往清深,怎能不动心呢?” “你说这些是没有用的。” “我用画和你交换如何?” “龙泱,我永远不会再信任了你。这两年来我对你可是用尽我的全部信任。” 他的剑跟近,最后已经刺入我的脖颈中,不过只是微微一疼,可我已经感觉到温热的血流了出来。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死亡与我是如此的接近。 “不动手吗?你救了我很多次,这次可以死在你的手中我也不亏,还是你下不了手?” 他的眼睛首次出现了波动,好像也在回忆。机不可失,我突然向后一跳,接着手已经触动了机关,顿时震天的声音响遍丞相府。 “你倒狡猾,你不怕我此时就杀了你吗?” “你也跑不了。我已经听到他们把这里包围了,带来的都是一等一的弓箭手。我小民一个,可以和你这样龙家的王子死在一起不能不说是我的荣幸。” 他用一种深沉的眼神看了看外面,然后是自负的一笑。 “他们想拦下我?恐怕不能如您所愿了。” 说完收了剑。 “不想杀了我再走?” “想杀你也不会等今天了。父王逼的紧,不然我还会在这里多等一些时日的。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话音刚落就用轻功飞身出去,我追出屋子,他已经上了房顶,屋外的一群弓箭手已经是拉开了强弓,几十只箭瞄着他。 就算他的功夫再强,也未必可以毫发无伤的逃出去。 如此人物,在这样的情景下还是冲我笑了笑。 “大人,怎么办?” 身边的管家问我。 怎么办?两年来的朝夕相伴,两年来的互相关怀。那日他温柔的给我上药,这些事情此时在心中压的竟然是如此的沉重。 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放虎归山,必有后患。 “放箭。” “啊?是。放箭!” 箭像雨点般密集冲向他。可他还是走了,他的轻功毕竟我也是见识过的。 “大人,刺客逃了。” “带人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断然的吩咐了一句就走回屋子里,不然,我会在手下面前第一次掉眼泪的。 面对满屋子的狼籍,没有让人来收拾。独拿起了子蹊画的那画,虽然被龙泱扔在一旁,可没有损坏。 事情来的太多,也太快了。 看着这画,想起了龙泱临走时的那番话,此时的我可以用心乱如麻来形容。 颈间温热的血在我低头看画的时候滴到了上面,恰好在画中人头顶的瓒花,那鲜美的红色又一次把我带到了那纷乱的回忆中。 状元红是君子酒,那样的冰清玉洁不掺杂质,其实我早就已经配不上这样的酒。清冽的状元红代表了多少文人仕子的心。哪个自束发读书的时候起不是满腹雄心壮志,要遵从圣人的教诲,一心为天下计。 可现在,身处其中才知道,那真是只是梦想。 又一滴,可我已经看不清楚滴到哪里了,眼前是一片红色…… 酒,如此的香醇,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孩子,背负了父母无限期望的孩子。玉,只有无瑕才是好玉,蒙尘的就不值钱了。 怎么会如此的颠倒,头这样的昏,好像身体中的一种生命在流逝一样,没有了力气,头也晕晕的,没有了力气…… 迷乱的梦,好像很久之后,我才清醒。感觉颈上的伤已经裹好了,止血的药还有一丝丝热辣辣的灼热感。 睁开眼睛时候就看见凤玉在我的身边。 “周桥呢?” 我沙哑的声音就像破碎了的瓷器在石板上刮出一道难以忍受的刮痕的声音。 她在犹豫着要不要讲。 “说!” “应该是被射中了,血迹很明显,可我们追到河边的时候就没有再看见血迹了,估计从京城外的运河走了。” “封锁运河。” “大人,我们也不想把事情搞大……对大人也不好。再说,大人真的想置周桥于死地吗?他什么也没有带走呀……”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说话。 “郑王知道了吗?” “爷,您已经昏迷了三天了,王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么久?” “太医说那天您喝了很多的酒,然后郑王召见,一夜没有睡,就碰到了那事,又伤的不轻。”听她好像有些紧张,那也难怪,我今天的口气很不好。 “凤玉,我急躁了些,脾气不好,你不要在意。” “大人,我不是……” 我摆了摆手,不让她讲下去。 这几年间,我,她,周桥一起经历了多大的变革。先王的驾崩,毒死王子,子蹊即位,这些风雨不算,单是我们一起出去,他保护我的情景都是历历在目,一转眼,一切都成空。 是骗局,精心设的骗局。 什么样的情谊才可以真正的坦诚,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做到真正不变。 *** 凤玉没有对我再说些什么,我安分的在家继续养病。所幸的是我左手的伤好的差不多了,除了用力还是有一些隐隐的疼痛之外,别的也没有什么,到是颈上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重一些,但是不是致命的伤。太医说刺客是用剑高手,他只想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并不想真正伤了我,因为他避开了喉中的经络,但是作为皮外伤却已经到了最深的地步。 我听后只是笑了一下。 变故突起,子蹊这次没有来我家里,听凤玉说,边关告急。 虎已归山…… 原本想在我生辰那天宴客,可出了这样的事,还是不招摇为上。但有的时候感觉身边空荡荡的,也难受。带足了侍卫,让他们便装跟着,自己就在京城中闲逛了起来。 颈上的伤好的很慢,现在我还用纱布裹着,一般袍子的领子档不住,后来索性也就不想着遮掩了。 这是城南,风月场所多集中在这里。夜色下,依然灯火通明。身边都是一些衣冠楚楚的各色人等。可我眼前的这一家却特别的热闹。身边的小童一打听才知道是张初阳在风华楼摆酒请客。风华楼是最华贵的青楼,在这里普通的一桌花酒也要十五两银子,可看现在的排场,恐怕这酒宴不下五十桌。本来想走,可转念一想,还是走了进去。张初阳没有包了全场,可在整个大厅中全是他的人,别的客人都到楼上去,我也随着大多数的人走了上去。 下面歌舞生平,萎靡的歌声伴着那些妖娆女子的热情让张初阳的客人们已经沉迷其中不可自拔。那些人有些是我熟悉的,那充斥着欲望而显的丑陋的面容和朝堂上的一张张方正的面孔在我的脑中互相变换,充满了诡异的和谐。 “公子,别来无恙,我们可真是有缘。” 我站在二楼的栏杆旁,可身后却是熟悉的声音,是张初阳。 我转过身去,看见了他和他身后的张慈。张慈老来得子,即使张初阳不过才弱冠年纪,而张慈已是花甲之年。看他们的样子一定是在风华楼专为贵宾准备的客房中享受,张慈不会和儿子共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有些事情由家人出面比自己当场要有转圜的余地,自己也留条后路。不过在他看见了我之后,那神情已不是尴尬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张大人。” “怎么,原来公子认识父亲?” 张初阳说话的时候七分诧异三分暧昧,莫不是将我当成了小官。 “没想到周相也喜欢这风华楼的酒菜,这里的味道真是独特。” 张慈可以媲美两头蛇,风华楼是娼馆,来这里的男人那个是冲着酒菜来的。不过这样说到瞥清了我和他自己。毕竟一朝的左督御史和内阁首相在青楼相遇,好说不好听。 张初阳有些呆楞。张慈则继续他的说辞。 “这是小犬,不过看样子周大人已经见过犬子了。那请大人多多担待小犬的失礼之处,张慈代犬子谢过大人了。” “张大人哪里话,令郎品貌端庄,彬彬有礼,哪里会有什么失礼之处,大人家教也过苛了。”我的话不算软,可也不是那种挖苦人的话,不至于得罪他。 平时很是熟悉的寒暄此时却变的令人厌烦的很。 “初阳,这就是我朝第一才子,周离,周大人,快过来见礼。” 他的声音在儿子面前依然很威严,而张初阳也回过了神。我见他行礼,就赶忙说到,“张公子客气了。” “周大人既然来了,就赏脸喝一杯,如何?” “看来,在下要辜负大人的好意了。那个太医什么也不让我吃,这个酒自然也是不能喝的,等过了这一阵,在下回请张大人如何?” 我被刺这件事相信他们已经都知道了,况且我的颈上带着根本遮掩不住的伤口,他们看我的时候已经了然。其实张慈也未必想和我喝一杯,今天的事情对于他过于尴尬,平日里,他可在人前装成是道学君子,可现在在我的面前他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肯定也想尽快结束这样的会面。我们表面上客气了几句,就分开了,我继续在这里,张初阳则到下面照顾客人了,而张慈就回去了。 我不喜欢这里弥漫着的浮靡,可我却一直了解这里。先王也曾带我来过这里,那是我刚成为翰林院编修的时候,有一天先王要微服出游,也就带上了我。 风华楼设置糜乱华贵,不同于一般的阁楼,这里到处是浓艳,到处是花香胭脂香,神仙在这里也会迷失的。记得先王在点的菜,那是别种特殊。用鸡脚上的膝骨下油锅炸的,再撒上椒盐,下酒特别的香脆。可一只鸡只有小小的两块膝骨,这鸡只取膝骨,剩下的就扔掉,当然钱是客人出的。做一盘这样的菜怕不废了几十只鸡。 “永离,感觉如何,十年寒窗苦读圣人教诲,也敌不过这里片刻的温柔吧?多少仕子都毁在这里了……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及时行乐又有什么不对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落寞后的讽刺,可还是迅速恢复了往日的雍容,对着身旁的一枝唐花牡丹说:“名花倾国,卿错生了年代。” “王,那是唐花。” “我知道,丝绢做的。” “只有苏州才可以做出这样的唐花,从苏州运来京城要花费不少。这些银子要是用在……”他似乎知道自己说了一些并不合适的话:“我怎么又说这些……” “你去过南边吗?”而后他又问。 “不曾。”我答道。 “南边种水稻,那一望无际的稻田,绿绿的,很是好看,母后就是南边的人。” 记忆中的事情,很多时候总是在不经意中浮现,已经五年了,可相似的场景又让我想起了当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意气风发时的情景,和子蹊相似的脸,却从没有子蹊的神采飞扬。 俊美无铸的他,从来没有淡去的悲哀沾去了他的风华。 希望子蹊的脸上不会出现那样的伤感。 子蹊,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到了子蹊。是让那幅画扰的吗? 这样的时刻子蹊应该还在批阅奏折,去,看看他吧,因为我的伤,好久没有见他了。 临出风华楼的时候,我看见张初阳在那里,左拥右抱,极其享受,不禁想起他说的,这样的美景有多少仕子可以抵挡呢? 去谪仙楼买了煮好的绿豆水,也没有理睬身边小童的诧异就到了禁宫。我原想也许这样晚了进不去,可守军一看是我,马上飞传,不一会苏袖就出来了。他见我的第一眼也很诧异,然后用他不低沉的声音开口说话。 “周大人,您伤还没有好,怎么不好好在府中休息?” “我想见郑王。” 他看着我,有些疑虑,最后点头,“好,咱家通报。” “有劳公公。”这是我第一次对着他露出真心的笑,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宦官,不论他是否像苏袖这般的清俊。 他轻叹了一声就进去了,并且示意我也跟了过去。 子蹊果然还没有休息,最近各省的军文一定很多,而且每个决定都关系重大,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他还没有发现我进去。听见了他和一个小太监说话:“以后每天三次的燕窝改为两次,全宫中要力行节俭,不可奢靡成性……” 听到这里我突然一阵难受,手握紧了那盛着绿豆水的汤壶。 “王,周相来了。” 当我进去的时候,看见子蹊脸上柔和的笑容,和一丝的安慰。 “永离,怎么来了。伤好了吗?”见我拿着的汤壶,问我:“这是什么?” “绿豆水,清热祛火的。” “给我的?” “听到王要力行节俭,所以不敢贡名贵的消暑良药,仅用这些来取悦君王……”本想调侃几句,可下面的话我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像慌了手脚,“怎么了,怎么哭了?” 语气是那样的柔软。 哭了? 我一愣,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抬起手,为我拂去眼泪。 “臣这次还真是有罪,君前失仪到这样的地步。” “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好像也没有,可我为什么会有这样浓重的悲哀,是我又想起了他吗?可我为什么会在子蹊的面前表现这样的脆弱,到底出了什么事,谁来告诉我? 我摇头,“没有,只是突然有沙子进了我的眼睛。” 我说出了一个最幼稚的谎话,可子蹊却没有追问。他接过了我手中的汤壶,就想这样喝。 “等等,还没有人先试一下。” 我拦住了他。 “我相信你。” 他笑了一下就喝了下去。 我相信你。如此的确定,如此的不疑,很多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自己,他为什么会这样的确定? “好像没有煮熟……永离,这不是你煮的吧?” “不是,是我买的,我不会……” 他轻叹了一声,“永离自然是秉承君子远庖厨的圣训,即使下厨也不见得可以煮熟一锅绿豆。” 被他的话说得我忘了刚才的失落,笑了。 “王,绿豆只有这样半生的时候才最具功效。” “谁说的,这么奇怪?” “是……臣的一位好友。” “肯定也是一个不知烹调为何物的仕子。哪,你身上是什么味道?这样浓的香味。” “臣刚从风华楼出来。”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那家京城最出名的青楼?” “是。” “永离还真是风流才子……你颈上的伤好些了吗?”他的手轻轻拂上我伤口上面。 “好多了。” “那个人就是当日的周桥吗?” “是,是臣的罪过,识人不明,还请王恕罪,那画,臣污了。”说到画的时候他的脸有些淡淡的粉红色,神情有些不自然。 “画的不是很好,那是六年前了,我跑到街上玩的时候看见的。那时我想我们差不多的年纪,为什么你不用再继续被先生督促着学习,可我还是的每天应付那些老书呆。所以那时我很羡慕你,回来就把你画了出来。” “后来,王叔给我们好多你的文章,先生也给我们讲解你的治国之道,说你年纪轻轻已具备宰辅之量。这些年来,其实并不太平,战乱不断。记得五年前,路阳王逼宫,百官袖手,可永离朝廷上的一番话,可真有震慑人心之用。” “……倘能转祸为福,共立勤王之勋,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 “句句精辟,教朝堂之上的乱臣不敢妄动,所以等到了御林军,才没有酿着大祸。天下的文章有这样震慑力的,只有周离一人。” 那样的文章,那样的热情洋溢,那样的风华已经是逝去了,可子蹊的画却使我又想起了曾经拥有过的清澈的热情,而现今,他背诵我的文章,使我想起了我作为朝廷重臣应有的担当。 “王,难得您记得。” “叫我子蹊。” “臣……” “叫我子蹊。” 仿佛被他催眠,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说了一声,“子蹊……” 这是一个奇异的夜。等我天亮回到家中的时候,还想着他对我说,叫我子蹊…… 可,我们拥有明天吗? 第五章 盛夏很快就要过去了,我的伤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可颈上如此深的剑伤留下了一道疤,平日的立领长衫根本就无法遮挡。但,依然没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提及那道伤口,甚至人们连面对我的时候看也不看。 这就是忌讳,因为过于在意而忌讳。 今天有一个好消息让子蹊很是兴奋,那就是新州大捷。 陆风毅回去后,重整军威,而这个时候封国国主正式称王,以天子自居,新州就是前线。 仗打的很苦,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由于很久没有发军饷了,战士们的士气很颓废,陆风毅接连败北,可后来,局势居然逐渐扭转,到了八月初,已经把封国逼退了,并且占领了他们十个城池,封国太子龙沂被擒。子蹊看了奏折后龙颜大悦,立即召陆风毅回京,要大加封赏。 现在战事基本可以算告一段落,只要严密监视封国动态就可以了,所以陆风毅在八月初就从新州动身回京。 “永离,陆风毅当真是社稷栋梁,能文能武,徐肃好眼光呀。原来我也觉得他一个二甲进士,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今日一看,前途不可限量。” 我一笑,“风毅风骨很硬,不适合做文官的。” 现在我们在御花园中赏月,已经是中秋了。 “永离好像很喜欢他。” “当然,他是徐相最钟爱的学生,而且曾经是我最崇拜的师兄。” “真不应该让他回来……” 他小声嘀咕了一声,我没有听清。 “王……” “叫我子蹊。” “子蹊,刚才说了些什么?” “没有。你不信我?” “没有。” “可我刚才看你的眼睛,你不信我。” 他最近越来越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而且变的是如此的迅速,让我不禁感觉到原先那个冷俊的少年天子是不是伪装。 “子蹊,风毅进城的礼仪应该一切从简。” “我不要,我要让他大大风光一回。他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我从来不吝啬我的奖赏的。” “风毅原本也不在乎这些虚荣的。” “说的你好像很了解他一样。不行,我一定要他风光进京,并且,我要徐肃代天子迎接他。” “老师他未必想去,还是我去吧。” “我不想你去。” 他没有看我。 “徐肃位置仅在内阁首相之下,并且他是朝中资历最深的宰相了,由他去,会让功臣感觉到朝廷对他们的尊重。” “我和风毅仅是兄弟之情。” 知道他烦心的是什么,可作为君臣,应该有的界限不可以因为任何事情抹掉,所以,我和子蹊的亲近也是有限的。 “也许。龙沂该如何处置?” “他,放了吧。我不想他变成第二个伯邑考。” “永离的话很对,可有失规矩。战俘还是要进献的。虽然我们都很怕这事情的发生,可规矩不可废。” 我看着他,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封国要提防,可郑的祖制也要兼顾,不管怎么说,无缘无故放了俘虏会让天朝蒙羞的。于是我也不再说什么了,以后的事情有变量也是再所难免,现在能做到的只是尽量防范了。 “是,郑王。”我答到。 “永离呀永离……” *** 第二日午时,陆风毅从正阳门进京。他带来的军士大部分留驻城外,只有几人随他进京朝圣。 徐肃亲迎到正阳门,而城中净水泼街,家家张灯结彩来迎接陆风毅。随他们来的还有一顶轿子,封的很严密,那一定是龙沂,那位被俘的封国太子。我没有见到陆风毅,所以不是很明白战场之上怎么会如此轻易的俘虏住太子? 该有的仪式没有少,等一切平静后,已经是半夜了。 这次真的过分的张扬,原本就让百官嫉妒的风毅这次更是出尽了风头。在庆功宴上,他虽然竭尽全力的掩饰,并且左右逢源,可我还是看出了那是在强颜欢笑。知道现在见他很不合适,但是错过了今晚,就没有机会了。 陆风毅今晚住在徐肃府中,宴席结束后,我就在徐府门口等着他。 “风毅。” 见他骑马过来,我拦住了他。他一见是我赶紧下马,并前驱施礼。 “周相,近来可好。” 唯有苦笑着摇摇头,君子就是君子,容不下一丝的暧昧,想必子蹊和我的事他已经知道了,不然不会随着徐肃这样称呼我的。 “我要见龙沂。” 对他不必废话,开门见山反而更好。 “请恕下官不能从命。龙沂乃钦命要犯,现虽然关押在徐相府内,可没有郑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见他,包括周相你。” 我笑。 “风毅,对我何必如此吝啬?” 现在也只能看风毅是否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给我一个方便了。今天劝说子蹊放龙沂不果,然后我退而求其次想见龙沂一面子蹊也没有同意,所以我只有现在一个方法就是看风毅是否可以通融,不过机会不大。 “周相,请不要为难下官。” 他一直没有抬头,即使是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看我。 “风毅,为何这次回来变化之大,对我也生疏到如此地步?让人费解。如果永离有做错的地方,请风毅可以明白指出来。如今,风毅这样冷淡,不怕伤了故人心吗?” “周相言重……” “好了,你不要说了。我讲明来意。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我几个月前遇刺,而刺客就是我原来的贴身护卫周桥。其实他不叫周桥,他的真实姓名是龙泱,也就是封国王子。他来京城是来做奸细的,此人武功高强,而意志坚韧无比。另外他才智过人,说难听些就是诡计多端。他已经回到了封国,所以我认为封国太子龙沂被擒背后并不简单。龙沂是钦犯,并且由于我和龙泱的关系,郑王在这件事情上对我有些猜忌,所以不让我见他。明天龙沂就要押到大理寺了,我就更加不可能见到他了,今夜是唯一的机会,我想看一下,他们究竟有没有什么诡计。怎么样?” “原来……你是为了国事,我还以为……” “其实也有私心,我想看看他……” 已经习惯的生活总要更改,即使已经过了几个月,可我还是很难习惯。封国太子是他的亲兄弟,总会有几分的相似…… 他怔住了。半晌,轻叹一声,牵马走到我的面前。 “随我来吧。” 也许看他是个文弱书生,所以没上刑具。徐肃的地牢干爽清新,他也有些怡然。 听到我们开门的声音,龙沂抬起头看看我们,随即又陷入了自己的沉思,闭上了眼睛。 风毅没有进来,也没有打开他的牢门,我和龙沂就这样隔着木栅栏,身边没有人,周围静静的。 那挺直的鼻,俊美的脸对于我是也许有些陌生,但他看我的那一眼,让我看见了他的眼睛,竟然有七分熟悉。 唉…… “太子身处险境竟然可以怡然自得,在下佩服。” “呵……周相是在讽刺我吗?” “我好像没有说过我是谁,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来事情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那一种。我虽然身处相位,可一直没有作为,按理说封国人不会注意到我,也不应该知道我的样貌。如今整个封国之中惟有一人熟悉这一切,就是龙泱。不过龙沂既然知道,说明他们兄弟的关系还好,这就麻烦多了。 “……” 见他沉默,我也就索性自己说。 “太子一表人才,在这里真是可惜了。既然太子已经知道我是谁,那永离也就不废唇舌,永离很欣赏太子的胆色和为人,如果太子就这样断送性命;永离实在不舍得,所以永离想救太子出去。不知道太子对永离的心意可明白?” “周相果真厉害,不过你打错了算盘。” “哦,太子二十几年的储君,如今让别人夺了嫡位,还让太子身处险境,太子心中当真不怨恨?” “我知道瞒不了你。二弟在你身边两年,刚开始的时候以为你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可后来他才知道被你骗了。” “如果你想回去的话,我可以帮你。龙泱虽然对我不义,可我们毕竟朝夕相处两年,对他还是有情谊的。你是他的哥哥,我怎么也要帮你的。” 他看着我,那神情可说是一种刻毒。 “龙泱是真心对你,想不到你狠心若此。” “太子,你是不是误会永离了。” 真心?恐怕龙泱唯一不明白的就是真心。 他突然枯涩的笑了。 “周相,大家是聪明人,我也不想骗你,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装了。你想救我无非想我回去和龙泱夺嫡位,然后你们再来收拾残局。从你刚才的话中我就明白了。如果你真心对龙泱,你不会放我回去阻碍他的。” “你真的甘心?” “乱世中,胜者为王。沂自问不及二弟,为天下计,当然让贤。” 我讽刺的笑他。 “最好让我王杀了你,那样你们就可以更名正言顺的起兵。”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 “周相才智在我想象之上,二弟没有虚夸。天下大势所趋,周相何必死守穷城?如今朝纲败坏,奸臣当道,黎民生活困苦,周相何不站在正义一边,共筑清明河山?” “我来劝你,结果反被你劝。既然这样,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不过我不会让你们有机会给子蹊安一个桀纣之君的恶名。龙泱想当武王,你也成不了伯邑考。我会安排你回去的。蝼蚁尚且偷生,你不要就此轻生。”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看你就知道你是谁吗?泱把你的画像一直带在身边。” “是吗?时刻紧急时我差点要了他的命。” 说完我转身走了,但在要出门口的时候听见他说。 “封乃仁义之师,周相何必如此?” “仁?以臣弑君,是为仁乎?” 他哑口无言。 *** 无意识的转着眼前的茶碗,看着淡绿色的茶水一点一点从碗中流出。 这是徐肃的府邸,可也是陆风毅的房间。从牢房中出来就看见风毅在等我,如水的夜色下就他一人。见我出来,他就把我拉到了这里。 “风毅一向可好?” 总要说些什么,于是我问他。 “……我是在新州知道你出了事就派人回来,后来知道伤势不严重。王很赏识你……” 他有些怯懦,声音也愈加轻了。 我知道风毅的意思,作为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他手下的探子绝对能力非凡,自然可以探知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况且这样的事情本也就是大家明白。 可听他说到子蹊,想起了前日我们之间不愉快的对话,横在我们之间的沟实在太大了,那是存在了千年的已经根深蒂固的观念,目前我们还没有能力逾越。 “风毅,和我说实话,王的旨意是什么?怎么处置龙沂?” 我的声音低低的,伴着碧绿色的茶水,格外的宁静。这样的时刻,我即使已经知道答案,可我还是要问。 他可以不答,可我不能不问。 “怎么一见面说的都是这个……刚才是,现在也是。” 他毕竟还是敷衍我。 我拿起茶壶,为他点了一杯,清透的味道在这午夜也是宜人的。将杯子递给他。 “风毅可还抚琴?”我问。 他接过来,轻呷一口。 “不了,知音难寻。 “可惜了。风毅原来的高山流水,宛如龙朔山上最美的白雪,让人向往。其实琴艺不需知音也可。这世间又有多少知你懂你之人,恐怕即使有,也未必有这样的福气可以遇到。” 他忽然看着我,眼神中含着某种失望。 “我已经遇到,不过还是错过了。有道是,高山有意,流水无心。” “风毅,不要如此。有一种感情可以历久弥新。”我握住了他放在桌子上的手,可惜被他躲开了。 自失一笑,我起身。 “风毅,多谢相助让我见到龙沂。” 他俊美的凤目这时却掩去了原有的失望,代之以一种少有的坚毅。 “周相,离京的这些天来,我知道了很多。原先对周相的误解使下官汗颜,刚才在府门对大人冷淡也是做给旁人看的。从现在开始,陆风毅一切听大人的。可……从今日起,下官仅是属下。” 我有些着急,赶紧拉住他,原想着他不谅解我,可现在看来又不是。 “风毅何必如此?” 他退了一步。 “你变了,风毅你变了。” 他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的这里,仿佛是一抹游魂,沿着道路找寻着原本熟悉的一切。很久没有如此疲惫的感觉了,就是累,说不出的累。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凤玉和管家在门口站着,一直在等我。我却什么也没有说,单是推开了门,进了府邸,径直走向书房。但凡是读书人都有一些自己看书的嗜好,或是在极安静的房间中,或是在点了一种最能怡然的香。而我则喜欢挑灯夜战,或是雨天斜倚窗前听雨读书。 我进来的时候将房门紧紧锁了,他们在外面也不敢敲门,倒是凤玉不怕我的责怪,隔着门说了句“我们一直在外面侍候”,就没有了声息。 很累,很累,难以言语的累,我之所以进来只是不想让他们看见我这个样子,现在一个人空闲了下来,却是昏昏沉沉的睡意主宰了我。书房中有靠椅,和衣躺下,穿窗外皎洁的月光照在我的脸上,更突出了房间的黑暗。 第二天,子蹊召我大内觐见,还是在御花园中,我也只有放下自己的情绪,来这里游园。这里和夏天的时候大不一样了,原本丰盈美丽的花儿全枯萎了,倒是几棵枫树绽放了满树的红艳。它们已经很老了,纠缠的根几乎已经步满了它们的脚下,而那种苍老却在多露的深秋将树装点的有一种娇艳。 “这是我的祖先栽种的,到现在也有四百多年了。原先我想拔了它们,可后来一想,既然它们已经长了这么多年,就让它们继续长下去好了。” “永离,来坐。” 子蹊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他边走边说。也没有重要的事情,只是闲谈一些,比如眼前这两棵枫树。 “王……” “叫我子蹊,永离你总是忘了。” 他停在了我的面前。 “你要是再忘了,我就……” “就如何?” 看他的脸似乎闪过一丝的诡异,我赶忙问他。 “呵呵,永离不要再犯了,不然我会当你是故意的。故意要接受我的惩罚哦!” 他语气轻快,也难怪,这些天来的胜利足可以让他一舒积压胸口的怨气,即使在太庙祭祖的时候也可以无愧历代先王,只是,这胜利是否过于的容易?虽然昨天从龙沂那里并没有得到什么实在的证据,可他的言谈话语中带了一种暗示。 “永离,永离……” “哦,王,你叫我?” 他的声音将我从思路中拉了出来。 “在想什么呢?”唉,他轻轻叹了口气。 “在我的面前怎可以这样的不专心,当心我可要治你欺君之罪。” 不知他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一时之间到也说不出什么来,愣在当场。 “永离脸色怎么这样白,是我的话吓着了你吧,真是的,怎么就当了真,我说笑的。” “君无戏言。” 我看不清楚他的想法。 “……在你的面前……我永远不是……” 他低着头,我无法看见他的表情。 “喜欢这里的枫树吗?我很喜欢的,它们可以给我希望以及……热情……” “这是一个传说,只属于相信这个传说的人们,而我正是其中一人。想喝点什么?新的秋茶清冽可口,要不要尝一些?” “好。”我点头同意。 走到树下,那里有一张石桌和两把石椅。一时无话,然后由随侍小宫监摆好了茶他们也就退下了,侍卫也避的远远的,树下就我们两个人。 “今天叫你来,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些天不知怎么的,有些心烦。对了,你想听关于这里枫树的传说吗?” 看他一脸的情趣盎然,不好打断,于是顺从的说好,其实现在府里和朝中都有很多的军务政务要处理,可是我,唉,不忍心逆了他。其实这其中当然有君命不可违的原因,可我现在却发现最让我在意的,居然是他的笑。风毅比我大了许多,让我或多或少可以有一种倚赖的感觉,可子蹊虽是郑王,可到底他比我还要小了一岁,很难让我对他,我们的君王,有倚赖的信任,现在更多的居然是一种淡淡的怜惜。他正在兴致勃勃的说着他听说的传说,白皙的脸上是一种健康的光泽。我真的不忍心用眼前更加扑朔迷离的局势来磨灭那种光泽。 “……他是一个庶子,原本是没有继承王位的权力的,可由于他祖母的个人意愿,他还是坐上了郑王的宝座。事情就是这样的,有的人为了王冠争破了头而不可得,有的人却很容易得到了他原来没有想到的,永离,你怎样看的?” 听子蹊的开头,我就知道这是帝国历史上争议最大的一位郑王,他的全身都布满了迷团。有人说他篡权夺位,荒淫无道,酒色过度,宠信佞臣而当朝斩杀御史,至于别的一些小的事情不胜枚举。他十四岁登基,二十四岁暴毙,无子,由他的兄长承袭了王位。可也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个傀儡,并且美丽善良,最后和心爱之人远走天涯。 不论是帝国还是原来的朝代都有一个不成文的惯例,编纂历史不写当朝,因为很多的顾及,其中之一就是王权,而那是导致谎言充斥的最重要的因素。 所以直到现在我们对于帝国的历史还只是停留在听说的阶段,至于真相如何,恐怕只有经历的人知道。不过也许在深宫的某的地方还是存放了历代史官留下的记录,而这些也只有王权的驾御者才可以阅读。 “不过我比较相信后面的故事,那是一种后人希望的模式,即使那不是真实的。” “有一种人似乎天生就注定了要生活在悲剧中,因为他们从来不曾放过自己。他们以自以为是的宽容苛刻,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爱……” “不过他也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一份感情,可以让他在禁宫为那个人种植象征了那个人名字的枫树……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他就走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结束吗?他的两个哥哥,他的知己,他的母亲,祖母,包括他原来的爱,背叛已经无可挽回的一切。不过上天还是厚待他,枫树代表的毕竟不是悲剧,他和那个人远走天涯……” 子蹊说着,隐隐的泪水已布满了眼眶,声音带了些许的哽咽,也许是怕我说些什么,他背着我,偷偷擦了一下眼睛。 “世间毕竟得上天如此厚爱的人不多,很多时候我们都不能追求一份纯粹,所以我会选择宽容,即使那个人有的时候会做出一些我让我不是很高兴的事情。忍耐是我最优秀的品格,你说呢,永离?” “让你不高兴的事情?子蹊是郑王,不用忍耐,只要告诉那个人,你是多么的不高兴就可以了。” “那怎么可以,我说过,我不是那个种枫树的人,我必须学会他所不会的……我说过,那个结局是假的,是民间那些无聊的文人想象出来的。” “可你说,你相信传说。” “曾经相信。不过昨夜有人告诉我,那个人去了一个地方,见了不应该见的人,甚至为了他失魂落魄到天亮,这些都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 他转了过来,直视我的眼睛。虽然他现在说话的声音从来没有高过,可那双精亮的眼睛把他最真实的情绪表现的一览无遗,阴沉,甚至还有一种压抑的愤怒,和其中隐隐约约的受伤…… 我才是真正的悲哀,即使现在我最看重的,依然是他受伤后的那一抹哀怨…… 天呀,到底他什么时候在我的心中占据了这样的位置,难道仅仅是那张在我最不堪的时候展开的画像,还是一次一次他看着我的眼神? “这是一场阴谋,是龙泱的阴谋,龙沂只不过是一个鲜甜的诱饵。而世上最鲜甜的诱饵也是最危险的。我们杀了他并没有什么用处,现在封国的军机大权完全在龙泱的手里,而他居然把他的哥哥推向了我们的屠刀。放了他,放他回去,让他的诡计不能得逞,这样我们至少可以在这样的时候打乱一下他们的计划,让他们想通过让我们杀了他们太子的仇恨,使国内达到众志成城的阴谋完全毁灭。现在前方局势更加紧急了,看不见血的战场更加的可怕,不可一念之差而抱恨终生呀,子蹊!”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对龙泱的事情这样的敏感?”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你在慌张,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见你因为任何事情表现出慌张的样子,只有他,他甚至差一点就要了你的命,你知不知道?不管你和龙泱在一起经过了什么,那才都是他的谎言。他是骗子,他在骗取你的信任,然后毫不留情的将其完全摧毁。可即使这样你也不想伤害他的哥哥,是吗?我没有说错吧?你去看龙沂仅仅是因为他长了一张与龙泱相似的脸……” 他还在说,可他说了些什么呢? 子蹊的脸在我的面前,是那样的苍白,而他的嘴在一张一合的说些什么,我仿佛听见了,可又真切的什么也听不见。 他居然是这样的了解我,他说对了我去看龙沂的目的,可他为什么不肯听我说呢?我的目的不仅仅是这个,比起敌国的龙泱,眼前的子蹊更加让人担心。不到二十岁,他甚至不到二十岁就要面临着一个堂皇,而其实已经腐败了的皇朝,独守一座早已残破不堪的城池。 “我说过,有一种人从来不会放过自己,他们是不会幸福的,我不希望你也是。我会待你宽容的,只要放过自己,不要再想了。明天我会在御前询问大臣们的意思。处死龙沂象征了我们天朝的尊严,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包括你!” “尊严?对付一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替死鬼的可怜虫,会显示什么尊严?忘了那些虚幻的东西吧。放了龙沂,我们不但可以打乱龙泱的计划,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用仁义之心争取到天下人心,那是……” “明天早朝我希望你不要说什么,可以吗?” 子蹊的表现,显示他的耐心已经到了用尽的边缘。 “我希望你可以明白,既然你让我叫你子蹊,那我不能就这样让你……” “好了,”他的手捂上了我的嘴。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和你吵。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一切都是龙泱的阴谋,那要怪的话,也只能怪龙泱已经把我的脾气摸透了。忘了这些吧,我不想明天为难。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只有一种选择。” “子蹊,先王从不曾有什么重大的错失,可还是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历代先王留下的基业也不容你这样。” 他冷笑了一下,“是吗?看来我辜负你的一片好心了。” “的确如此。” 我无所畏惧。 “呵呵……永离可曾感觉到沮丧?你自认为重视的人不在乎你的心意,是那种难以言明的感觉是吗?其实你现在给我就是这样的感觉。你说是为了我而做出这样的决定,可你仔细想想,你有多少次提到了龙泱,有多少次提到了天下,甚至先王和王朝都有份,而我呢?子蹊以一片真心待你,你可曾为子蹊而决定过什么?” “我也是人,我也会嫉妒,也会失落呀永离!你知道今天我听他们跟我说你去了徐府,又见了陆风毅,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听他这样说,我简直无言,唯有支吾道:“……为了你……难道我表达的不够清楚吗?” “我表达的也不够清楚吗?明天你要是反对,就是同满朝官员为敌。我记得有位先王说过,如果得罪了天下百姓,那江山肯定不保,但是如果得罪了满朝文武,那王位就马上会动摇。这话我只有在你的面前才说的,难道我所做的还不够吗?有哪一位王可以这样对臣子说话?如果我仅仅把你当成是宰相,至死我都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说这话的人是谁?” “那是另外的一段传说了,你想听吗?” 红色的枫叶落了满地,我慢慢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 无力的感觉更加的深重了,怎么才可以跳出来? “永离,喝些茶吧,已经凉了。” 我只有接过,喝了一口,的确是凉的。深秋的天气很是有一种阴冷的味道,在外面的茶自然也凉得快了些。 “……他是帝国历史上的一位英主,他将原本破乱的国家带到了繁荣局面……” 子蹊说的是帝国第六代王,一个名叫鹤玉的人。他稳固了已经飘摇的王权,并且实行变法,将国家带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对外则扫平了外族的叛乱,扩充疆土,维护了帝国的尊严。他的知己也是他的宰相,文才横绝一代的张翊。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张翊就是他的太傅,深厚的渊源是他们的纽带,也是后来几十年不离不弃的保证。 张翊表面上是一个权压郑王的权相,可实际上,他所实行的政策都是在鹤玉的授意。因为任何变法都会激怒那些贵族王公,所以张翊是充当了一块挡箭牌,在张翊死后,张氏一族被灭了门。 鹤玉用张翊对付了王公,使他们真正失去了权力,而后又用张氏一族的性命平息了这些王公的怒气。 正想着,听见子蹊叫我。 “永离,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我没有回答。 “鹤玉说过,大义无形,大音惜声……想必在他看来,爱也是如此。他可以给张翊一个天年,也可以厚葬他,可他就是不肯在活着的时候好好和他相处。听说,他们几十年都没有说过什么了。” “你在暗示什么?” “如果明天你一意孤行,我也会用这样的方法保全你的。” “这样的方法?” “为了给你一个天年,也许是罢官,也许是永囚天牢,甚至我会不惜伤害你的身体也要保全你的性命。可我实在不想这样,我不想用伤害你的方法来保全你。我不是鹤玉,我不能允许你不在我的身边,我也不能体会为什么他明明最在乎张翊,而又那样对他,我更加不想在我生命最终对你说:永离,我们今生无法相守,来世让我们共度一生呀,你知道吗?” “对我来是,只求今生不讲来世。” “所以永离,算我求你,不要让我为难。” “也许现在的局面还没有这样糟糕,也许,那些对龙泱的计谋仅仅只是猜测,而如果你要是迈出了这一步,伤害就在眼前了。” 他说了这么多,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只有点了点头。 *** 次日在朝堂之上,满朝官员的确异口同声要杀了龙沂以祭天下。 在他们慷慨激扬的话语中,我又一次看见了曾经无比辉煌的帝国的陨落。他们过于短视,一次不能说是胜利的胜利就让他们失去了冷静的判断,而这正是那个龙泱的计谋。 回头看徐肃,面无表情站在那里,没有说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他眼神中的晦暗让我的心一阵一阵的疼。 一种一闪而过的冲动让我就想上前,站在百官面前,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脚下一绊,差一点摔倒。 王座上的子蹊问:“丞相这是怎么了?” 我还没来的及开口,就听见徐肃苍老的声音响起。 “周相连日来为了军务操劳过度,太累了。” “哦,那请永离要为了社稷保重身体。” 子蹊不忘再来一句打个圆场,其实任谁都看的出来是有人绊我。 “多谢郑王挂心。” 我赶忙一跪。回头看看,徐肃的脚甚至还没有收回,并且他微微摇了摇头。 刚才算是徐肃保全了我,可他这样做到是出乎我的意料。而远处的风毅一直看着这里,看不出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龙沂被定了罪,三日后午门外当众凌迟。 凌迟就是将犯人一刀一刀的剐开,让犯人承受了那种血肉剥离的苦楚,在最后才结束性命。世间上最仁慈的杀人,就是在犯人已经无法承受凌迟之时,落下的那一刀。 “你不怕?”看着龙沂平静的脸,我仿佛才是那个被判刑之人。 “为什么又来看我,你不怕你的君王怪罪吗?” 我苦笑一声。 “是你的奸细通风报信的,看来我还是小看你了。你……想活着回去吗?” “聪明如你,怎会不知道我回不去了呢?龙泱的地位不容有失。你说的很对,我就是祭品,为了我封国万世基业,我这一条命,值!” “不可能有什么万世基业的。郑历史上才俊辈出,可现在还不是这样,朝内无人,军中无将。可现在距离文御王开国不过才五百年而已,历经三十代郑王。” “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对一个将死之人感慨王朝的兴衰,是不是太荒谬了。”他转过了脸。 “我说过不会让你死,我说到做到。” “你敢放了我?” “当然。明天上刑场的是另外一名死囚,而你会被我的手下秘密送往新州边界,我已经让人通知龙泱去接你了。” “周离,你不怕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你不是虎,再说,你即使是虎,那你和龙泱那只猛虎也要争斗一番,到时候谁胜谁负还是未知,当然这仅仅是其中一种可能。然而不论以后你们相处好也好,坏也好,龙沂这个名字将永远从世间消失了,如果你再出现,那你们心计就白费了。” “其实,他也不想你死的,你是他唯一的哥哥,而他也保护了我两年……” “救了你我也就不欠他什么了,他日再相逢时,无论生死都成陌路。” “你,好像平静很多。” “我原来就不平静吗?怎么这样说……还有,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的人会给你灌迷药,你只要老老实实的,大家都好做。休息吧,那我走了。” “等等。” 我刚起身,他叫住了我。 “什么?” “需要我带什么话?” “这个……就说我从此左手再不写字,全当那日给人废了。” 转身走了,身后的他深深叹了口气,“何苦呢”……淡淡的一声飘入耳中。 月圆之时,不知不觉已经到中秋了。 第六章 宽广奢华的大郑宫屹立在轻薄的晨曦中,太阳还没有升起。凉秋以后,早晨总是薄雾冥冥,即使日升之时也不容易看见。 我总是怀念原来在乡间之时,清爽的原野可以在每一天的早晨看见日出,带了一些的振奋和难以言语的希望。 那天,人们眼中的龙沂好像是一直在昏迷着,所以激动人心的酷刑并没有让人们看到他们原先希望的那样,由犯人的痛苦尖叫组成。 我一直在刑场外面看着,不过人山人海之后,我什么也看不见。 也许子蹊知道,也许他不知道,但不论怎么样,他都保持了静默,并由着这事情过去。 风毅在中秋过后就回到了新州前线,看来不管子蹊在众人面前是如何的动作,他毕竟放不下心。 那日朝堂上分别了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徐肃,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救我,也许是仅仅是一念之仁。后来我到徐肃府上去拜访,可他没有见我。 “在想什么?今天给我送行,可你一直都在这里自怨自艾。” 听见耳边有人说话。 “璐廷,真没有想到你还要回新州。我一直以为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清晨来这里的人不多,还算清净。到运河了,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套一句老话,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往后的路请文兄保重。” 我拉住了马,而这时文璐廷也停了下来。 “陆大人走的时候你都没有出城送吧。” “是呀,他没有告诉我就走了。我原先以为他可以调任京官了……哈,这次我终于有件事胜过他了。” “哦,什么?” “劳您老人家亲自送出城呀。” “朋友之间这些都是应该的。” “永离,你不再多说些什么?” 我们到了运河边上都下了马,璐廷的手下将行李搬到他们雇佣的船上。他站在水边,看着这里有些枯黄的芦苇,有些感慨。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他念了一首词,然后看着我。 “到了分别之际不想和我说些什么吗?” 我笑着。 “璐廷,怎么学了女子一样,如此感伤?新州离京里并不远,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的。” “那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不过,我依然会说一句每次都说的话:万事保重。” 其实最重要的是风毅已经变了,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些什么,还有就是,我不知道龙泱什么时候会打过来。这些都不能明说,可都牵扯着新州的局势,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在眼前也只有以静方能制动。 “你能如此也算把我当成是朋友了,我也就以诚相待。这次陆大人可以不用外调的,不过他在京里反而是更危险。”他的声音压的很低,可由于几乎是已经贴到了我的耳边,所以一字一句还是让我感受到了真切的震撼。 “他招了郑王的忌。这其中的原因不能明说。倘若他在京里,即使没有什么,可郑王会看见他感觉不舒服的。这时候如果一两个小人在其中挑唆,那他可就凶多吉少了。不过要是他远在前线,那郑王则是眼不见为净,少了很多的是非。” “璐廷怎么也来危言耸听?事情不会是这样的。” 我不由得为子蹊说话,其实是我心里不希望是这样的……不对,若风毅真被子蹊嫉恨着,那怎么放心任他在最重要的前线?那万一前方有变,比如失守,比如叛乱,那京城就危急了,所以守新州之人,一定是最的子蹊信任和爱重之人,怎么可能猜忌呢? 再说了,即使真如文璐廷所说,那子蹊这么点阴谋心事,他怎么会知道? “是呀,自古伴君如伴虎呀。这些我还是知道的。” 这倒是实话,不过我仅仅看着他,没有回答。 “也许我说了这么多你根本不相信,我也看的出来你心向着谁,可很多时候心思有很多种,而这种总是隐藏在最深的,也是最难发现的,永离,不要让你自己蒙蔽了自己的双眼。我真的要走了,下次回来的时候,我和你一起痛痛快快的醉一回,一慰文某心中所愿,就喝你藏的状元红。不会不赏脸吧?” “当然。”我无意识的打了一下身边的芦苇,“还是那句老话,保重。” 他明了的笑了笑。 “有你这心,我也就该满足了。告辞,告辞……” 说完上了船。此时的他有了几分的粗犷。 悠悠江水带着他的船越走越远了,直到被雾气掩盖,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我才上马回城:心中对他说的话却是相信了。 子蹊在心里也许真的对风毅有些隔阂,但他却是完全信任风毅的忠诚,看来这样到也是最好的局面。 “对了,文璐廷,你为什么到新州去?” 我对着江水说了一声,这样的声音也只有我自己可以听的见。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可终究有一些恐惧,还是没有问出来。 第一次文璐廷去新州的目的,是作为郑王的耳目,子蹊虽然信任风毅,可他毕竟是君王。而这次,按理说,新州大捷,前线基本无战事,文璐廷此次的任务又是什么呢?并且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子蹊如此忌讳风毅……算了,不想了,越想越烦心。 翻身上马,我最后再看了一眼这里,就进城去了。 天很阴,预示了一场大雨,我想在雨前赶回家,可刚到城中的时候,雨已经下了起来,并且越下越大。衣服已经湿透了,秋风一吹,萧瑟凋零,不禁打了个冷颤。看着街上行人纷纷找可以避雨的地方,店铺的屋檐下,大门的地方顷刻之间站了不少的人。 正好,这时候到了谪仙楼,于是我赶紧下了马,把马给了等候的门僮,快走了两步走了进去。里面的客人已经很多了,大家多是一壶热茶,在冷雨过后也需要恢复一下。 “这位爷,您需要点什么。” 我一边向里走,身边的小二一边问。 “来一壶清茶,要热的,还有就是有没有清净一些的座位?” “上三楼吧,现在突降大雨,客人特别多,只有三楼西厢因为有隔断,所以那里比较清净。” “行了,我自己上去就好了,你去吧。” “是。”他答了一声,就走了。 这里我很熟悉,所以不需要小二的引路。可到了二楼的时候才知道这里很热闹,大家好像在说些什么。 这几个月来,事情颇为繁杂,一直没有机会到这样的地方来。 “听说了吗,左督御史张慈昨晚在府中遇刺,他的公子张初阳也被一剑穿心……” 什么?左督御史张慈昨晚在府中遇刺?刚到这里就听见了这个消息,无异一记响雷。 怎么我一直到现在才知道?按理说,今天上早朝的时候应该在百官面前宣布的,如果不想朝野震动,也应该在早朝之后告知我,而我竟然到了这时候才在酒楼得知? 于是我停在了楼道的转口处。 “听说是白草大侠做的。那张慈父子平日里作恶多端,贪赃无数,这次可真是得了报应了啊……” “白草大侠都是在仪州以南一带惩奸锄恶的,这还是第一次在京城。不过这张慈也真够大胆的,听说大侠从他家中翻出的金银无数,都散发在京郊的平民区了。” “好人也,好人啊……” “各位老兄,为什么称他为白草大侠呢?” “白草大侠每次要惩奸锄恶之前,都会留下一束白色的枯草,所以大家伙也就这样叫了。你们听说了吗,他今天又留下了一束枯草。我听说,只要是他想杀的人还没有逃的掉的呢。” “他惯用一柄长剑,每次都身着黑衣,动作快如鬼魅,从来每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只知道他杀的都是赃官。” “……” 人们都在一句一句的说着,这个时候小二已经捧了一壶茶站在我的身旁。 “爷,您想到哪里坐?” 他问我。 “那里吧,靠窗子的地方有个空桌子,那里就好。” 说着,我向那里走了过去。 “可是那里没有帘子,窗外的雨又斜,会飘进来的。” “没事。” 我已经坐在那里了。 “那,随您。” 他放下了茶壶看了我一眼,就走了。 其实这里已经没有位置了,而我正想听听他们所谓白草大侠的事。 哈,白草大侠,乱世中的英雄。 这里的客人非常的多,大家似乎对这件事情表现了出乎意料的关心。我听他们继续诉说着似乎流传已久,可我却是初次听说的故事。 “你们就不想知道那束枯草出现在哪里了吗?” “冯兄,既然你知道你就不要买关子了。” “哈哈,这次你们可能都想不出来,是在周离府邸门口。” 那位姓冯的人说出了另外一个令我震惊的事情,而这些都是我离家送文璐廷的时候发生的。 “绝,真绝。他可是当之无愧。” 人群中只有一个这样响应着。 “谁不知道他可是……” 他继续说,可他身边的人却拦住了他。 “姜公子,莫谈国事。” “笑话,我们已经说了这么久,怎么单就怕了他周永离一人。我早就想说了,像他那样的黄口小子,要不是惑媚君主,怎就可以小小年纪状元及第,直至现在内阁拜相。我们读书人的脸都已经叫他丢光了……” 他身边的人捂住了他的嘴。 “各位,我这朋友喝多了,刚才是胡说的,大家全当什么也没有听见吧。” “好说,好说。”大家应着。 而后,大家又热闹起来,说起了别的事情,不外都是白草大侠的一些传说,再没有人谈起我。 我听了他们这话,笑着靠在椅子上,头微微后仰,细细的雨丝飘落在我的头顶。手中拿着那壶茶,一口一口的喝着。刚才在外面时,我的头发湿透了,而现在它依然在一点一点的滴着水。 雨还在下,可天已经黑了。 入夜的寒风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即使已经喝了整整一壶的热茶,可还是感觉很冷。突然一个斗篷披盖在我的身上,我抬头一看,是一个男子,由于逆光,所以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是谁?” “怎么到这里来了?我找了你一天。” 他的声音是那种雨后凉凉的感觉,没有温暖,可感觉很清爽。 “子蹊,原来是你。 “我一直在找你。” 他拉了张椅子坐在我的身边。 “那,他们说的那事是真的。” 我们说话的时候声音低低的,而我们坐的地方远离人群,他们又很神情激荡的谈论着白草大侠的传说,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今天早上张府的家将得知张家父子失踪了,一直到了晌午才找到的;下午就在你家门口发现了那束白草。” “子蹊,那人听说是为民除害,他选的人一般都是……” 他淡淡笑了几声。 “什么时候你也在乎起这些了?我相信你就好,不要管其它人说什么。现在就回去吗,还是在这里等雨停?” 我看了看外面,雨依然很大。 “你是怎么来的?” “我们带了蓑衣,不过没有你的。” “那我们再等一会好了,正好也可以听听这个名震京师的白草大侠的威名。呵呵,白草大侠,不错的名字。渴吗?再来点茶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 “不喝了。这披风是雪狐皮做的,盖严点就不冷了,至于这里的茶也没有什么好喝的。” “也对。刚才我出城送文璐廷去了……我想问你一件事,新州的战事基本已经停了,怎么他还去监军?” “不是监军,想到哪儿去了?他父亲文鼎鸶想就这一个儿子,在身前混日子没前途,想放到新州历练历练,以后回京也好有个前程。再说现在新州也很安定,陆风毅人很稳妥,放在他身边大家都安心。陆风毅官威不错,不用担心,倒是京中很不安定。” 我抓住了他的手,才感觉到他的手冰冰的。 “没事,没事。我家中养了的很多的府兵,他们都是从家父一代就在周家了。我家里说不上是固若金汤,可也不是那些个什么白草之流的可以随意进出。再说张慈,我猜他不是在家中出的事吧?” 听到这里,子蹊的脸色很不好看。 “的确不是民间传的那样在家中发现的,是在风华楼。那里有几间为了他们这些朝中有些脸面的人准备的厢房。因为隐秘,所以竟然没有提防。” 知道子蹊感觉到颜面扫地,朝中重臣竟然夜宿青楼,还莫名丢了性命。现在还真是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子蹊,回去之后多喝点姜汤,现在的确是多事之秋,身体最重要。你,已经找了我一下午吧。看你,虽然有蓑衣,里面穿的夹衣都湿了。” 我刚开始的时候没有注意,可现在手一触到他的袖子,发现他的衣服也是湿湿的,于是赶紧把披风取了下来,想盖在他的肩头,不想被他拦住了。他反手用披风结结实实的裹住了我。 “我自小习武,身子比你好。不怕冻的。” 他看看外面。 “我们也起程好了。这披风是专门为你带的,雪狐生长在极北的地方,那里终年积雪,所以这种皮子不怕水。” 说完拉着我站了起来。 想着明天还要早朝,最好早些休息。于是点头。 我们下了楼,早有大内侍卫牵好了马在楼下等候,我的那匹白马也给牵了过来。在子蹊的坚持之下,有一队侍卫护送我回家,虽然我说这是不必要的,可他说他不放心。但是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们两个人会分散侍卫的,如果子蹊遇险,很可能情况会很危急。所以,思量之后,只好大家一起走,先到我家,然后子蹊再回大内。 到了府门外,早有凤玉带了一干家将在门外等候,看着我安然进了大门,子蹊也走了。 先前在外面到不觉得,进了家门才知道家中的情绪很紧张,询问了凤玉,她才前前后后说了起来。我们说着,就进了书房,早有小童准备了干爽的衣服。于是我换了衣服,又简单的洗了洗脸,这才安稳的坐下,仔细听凤玉讲。 “张慈大人的事也是大人您出门后听说的。有个小厮出门买东西的时候正好路过风华楼,听说那里出了人命就过去看热闹,结果就听说了张慈父子被刺。然后人们都在说着什么白草大侠的事情。说他……” “这些我在酒楼的时候都听说了。府里的白草是怎么发现的?” “府中的大门一般是不开的,所以开始的时候护院没有察觉,待到突然发现门外很嘈杂,于是他开门想驱散人群,才发现门外的人都在看正门的匾额,正中挂了一束白草,就是这个。” 她从书架上拿下了一个东西,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就是一把枯草,可奇怪的是:这草像雪一样的白。 “大家都说,几天前张慈府上也挂了一个这个,可谁也没有上心,后来就出了事。然后有消息灵通的说外省已经出了多起这样的事情了。大人,我已经叫他们打起精神,这样的时候千万不可以有失。” “没事,叫大家多注意一些就可以了,没必要搞到草木皆兵的地步。我们总不能叫一束枯草吓着了。” “可传说只要是他相中的人,没有谁可以逃出生天的。” “就从我开始好了。我的意思是没有必要恐惧他,只要加强一些注意就好了。他再厉害也是人,也不可能是什么妖魔鬼怪的。府里的护卫都是这么多年跟着我的,他们的本事我还是知道的。不过,这人到有些意思,杀贪官,干的也不是坏事。这几天外松内紧,希望可以把他引出来。” 看见她好像很吃惊的样子,我不禁笑了一下。 “我也总不能坐在这里等他过来杀了我吧,我只是想说,不要恐惧而已。可他随意杀害朝廷重臣,这是重罪,所以不管他的本意如何,这国法就不容他。” “那知会九城兵马司可好?让他们协同。” “他们……他们只会躲在一旁看热闹而已。尤其是这样一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大人,怎么这样说?” “好了,别的事情呢?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应该开始准备给老家的东西了吧。开春要送过去的。” “往年准备好的贺礼都退了回来,今年由于新州的战事,所以封国以南嘉州的玉石无法运过来,雕不成佛像。可送老太爷和老夫人的礼又不能用往年的,所以今年缺少一件宝物。” “原来嘉州和这里也不通,那玉石是怎么运过来的?” “就是这三年不通,其实以前也是通的。” “哦?那这三年怎么运,今年还这样照做不就好了。” “这个……大人,今年不行了,因为管这事的那个人回乡了。” “那你们可以问一问呀。”凤玉很少这样吞吞吐吐的。 她看了我一眼,仿佛下了决心,但是声音依然很小。 “往年都是周桥管的……” 听见他这样说,我的手居然一颤。 “……再想旁的办法好了。” “大人,这里放了两颗夜明珠,一直没有见大人用,送这个如何?” “再说好了。这两颗珠子我有别的用处。” 没有告诉她,其实这两颗是准备给凤玉的嫁妆。她这么没有名分的跟着我,总感觉对不起她,想着有朝一日要是她得了一个心上人,也可以送她一份厚礼。 让凤玉退下之后,我翻出这几日各省的公文,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 这些天都是这样,战乱的危机已经过去了,至少多数人是这样想的,所以子蹊趁着稳定,加紧对吏治进行整顿。虽然不像上半年那样的劳师动众,可这次他的决心也不小。国家藩库空虚,而战后还需要抚恤新州那一带的难民,所需要的花费自然不同寻常。 可是钱呢,钱应该从哪里来? 揉揉眼睛,靠在椅子的背上,心中却是反复思量。 张慈的家底不错,处置他的家产如何?虽然听说了那个白草大侠把他家的银子给穷苦的百姓,可那些绝对是很小的一部分。 不妥,单凭借一束白草就治朝廷重臣的罪,太儿戏了。再说,要是治了他的罪,那我也收到了那束枯草,是否也同样治我的罪呢? 不行,那笔银子实在太诱人了,割舍不下,也不能割舍。 张慈呀,张慈,其实贪污和道德沦丧对他没有什么区别了,死了,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 下定了决心,以张慈父子夜宿娼窑,饮酒过量和人起了争执,然后被人杀死于妓馆,道德沦丧,有辱斯文,如此衣冠禽兽,抄了他的家,就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当然是不可以提及任何关于他贪污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冷笑,这样毒的做法伤阴德的。现在游弋于青楼妓馆的官员很多,这已经到了心照不宣的地步,风流罪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以这样的罪名治了一个堂堂的左都御史,张慈在青史之上再无翻身之日。 这个主意打定后,想着给老家的东西还没有着落,不免有些烦躁。父亲,他还是不肯原谅我,也许这一生他都不会原谅我了。我每年都会往家里送东西,可他们每年都会退回来。 现在想想,他们的做法,也许是对的。周家世代清白,怎么可以容我如此败坏家风,这样如何面对祠堂之上的祖先,对后人又如何教导后代子孙?可想到这些年都没有回去,难免伤心,不知家人的身体如何? 听见外面打更的,留心一听,已经过了三更了,正是半夜,也是略微收拾了一下公文。弹劾张慈的折子没有写出来,这样的事情还是和子蹊再商量一下。刚想吹熄蜡烛,突然灯花跳了一下,我看了看窗子,原来被风吹开了,于是赶紧去关窗子,外面有小僮听见响声就走了进来,看我要歇息了,赶紧侍候。 “今夜你们守夜的注意一些,前半夜下了雨,现在风又大,多穿一些,小心着凉。” 我嘱咐了他几句,然后叫他不要收拾了,看没什么事的话也得空休息一下,就锁了书房的门。因为现在事情有些特殊,所以书房门口特意留了两个府兵,再叮嘱了他们一番就回房了。心想,最近真是操心的事情多,琐碎的事情可以耗尽精神,所以这些日子特别容易累。回到房间中,沾床就睡了,但是后半夜突然被一种凉意惊醒,一看,原来房中的窗子也被风吹开了,走到窗边看外面,到是月朗星稀,何曾看见半分风雨,不禁有些奇怪,窗子怎么开了? 夜里的寒气还是很重,原本有些睡意的我被这样的寒意一冻,也就清醒了,睡意全无。我原来就睡不好,近几年好了一些,但这几个月来事情很繁杂,又有些无法入睡。 眼见着今夜是无法睡了,只好披上衣服起床,点亮了灯,然后随便拿了一本书看看,居然是论语,上面的一字一句已经熟记于心,现在也只是在打发时间而已。慢慢翻过了几页,心里却怎么也无法沉静下来。 好吧,承认好了,我还是对龙泱无法不在意。 这几年我究竟倚仗了他多少,恐怕连我自己也无法说清楚。无论我想做到如何的决绝,可骗的了别人却无法骗自己。午夜过后,独自一人的时候,很多往事会浮出眼前,难以淡忘。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些,即使是子蹊我也没有想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好像不像原来那样剑拔弩张的,也渐渐的和谐起来,这些都是慢慢习惯的。 放下了书,走到窗前,关上了窗子。 月已经沉了下去,天快亮了,其实想想自己睡的也不短。门外的小僮大概是听到了动静赶紧走了进来,我看天尚早,今天没有大朝,所以不用那样早就到宫里去,就说,过一会进来,我想再睡一会。 那小僮听了这话赶紧退了出去,然后我就又躺了回去,合上眼,迷迷糊糊起来。睡的也不是很沉,恍惚中看见有人来过,也只是隔着帘子看了一眼就走了。 天亮了起来,外面可以看见清明而冰亮的天空。我仿佛隔着窗子看见了无比熟悉而又现在显的生疏的家。三进的院子,外面还有条河,要是暖春,还可以看见几只鸭子悠闲的游弋于平静的河面上。 我的书房的窗子是向阳的,白天看书的时候就可以看见满屋子晶亮的阳光。周府的书房虽然宽广豪华,可幼年看书时的喜悦无有踪迹。这里的书房堆放着满满的糟杂和混乱。更多的还是无可奈何后的作为。 多年前的一天,郑王嵘斩,也就是子蹊的王叔,那位死于后宫的先王召见我,当时我没有来得及备轿,牵了马就奔向王宫。事出紧急,而且我的骑术不好,在京城官道上马惊了,怎么也拉不住,眼见我就要摔下来,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双刚强的手拉住了它,把它停了下来。 我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周桥那平淡的脸和一双晶亮的眼睛。他把我抱了下来。 “如果不会骑马就不要骑,这里人多,马惊了会伤人的。” 他的声音并不和暖,冷冷很是疏离。 我看着四周受了惊吓的百姓,都在小心的收拾一些刚才被我的马踩坏的东西,可没有谁敢上前和我理论。知道自己理亏,远远的看见我的随从也赶了过来,于是立在马前,等着给他们交代一些事情。原想给拉住马的人道谢,再给他几两银子,但是听他这样说,倒注意起他来。英挺的身材,衣服虽然破旧可是很干净,平凡的脸让人看了也无法记住长相。 我笑了一下,说:“多谢这位壮士相救,在下周离,由于有要事在身,所以即使骑术不精,仍冒险纵马,若非壮士相助则恐有粉身之祸……” 一番话说得咬文嚼字,说到最后连我都笑了,而他原本严肃的脸也变得十分柔和。 “刚才的话虽然有些玩笑,可句句属实,在下也的确有悔意。” 我转身见随从已经到了,于是让他们留在这里安抚刚才因为马而受惊吓的百姓。 见我上马要继续走,他拉了一下马的缰绳。 “等等,你做什么去?”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有急事,耽搁不得。” “你走这条街,前面依然这样人潮汹涌,以你的骑术是走不快的。” 他没有走开。 我听他这样说,真的笑了笑,招手叫了人过来,“给我开道。”他们恭身等候。而后又对周桥说:“刚才真的是事出突然,你看,其实我不想在闹市招惹是非。这位兄台,在下耽搁不得,可不想就这样让兄台走了,以后不知何时再相逢。寒舍就在谪仙楼外的那条大街上,周府,请兄台务必要到寒舍等我。” 我当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他如此执著,后来也想,当时也许不是他故意的,也许真的是场意外而已,而如果我没有那样执著,就是另一番情景了。 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突然醒了,看着屋顶怔了一会。怎么会想到龙泱了?龙泱,这个名字的确比周桥更适合他。 那时我很信任他,甚至那个四岁郑王的糕饼也是他给带给王宫的,他还知道我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只是他已经走了这样久了,为什么不把这些传过来呢?有我在,他应该知道得多耗费多少精力。看来他还是不很精明。 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为什么不说他还念一些往日的情分呢? 是不敢这样想,如果做了这样的设想,那我的心等于又一次陷入了对往日背叛的伤心中。 周桥和龙泱在我的心中总也无法合成一个人,他们就像完全没有关系的两个人,但是有着千丝万缕连系,记忆和现实像两把锋利的刀,切割着他们的联系。 叹了口气坐了起来。看外面的天光不是很透亮,就知道今天是阴天。外面隐约有人说话,听不真切,于是高声问:“谁在外面?” 有人赶紧进了屋来,是凤玉。 “爷,起来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卯时刚过。” “外面说些什么?好像有外人在。” “宫里的苏袖苏公公来了,说郑王要召见。” 我一听赶紧起来。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报。” “其实刚才小僮以为大人醒了,进来刚想报,可大人又说想睡一会,他就赶紧退了出来。苏公公说,是郑王吩咐的,要是大人没有醒,是不能叫大人起来的。” 听到这里越来越感觉有一些不寻常。子蹊自矜身份,不可能在天没有亮的时候召唤外臣入宫,即使亲近如我也断然不可能。既然不是子蹊,那就是朝廷的事了。 我一边换衣服,一边问凤玉。 “苏袖没说是什么事吗?” 凤玉则摇了摇头。 “没说,再说这事我们也没身份问,也就没有问。爷睡的时候我们把苏公公让到里屋也歇了会。给他端了杯定神的银杏茶,然后派了人在身前伺候着呢。等伺候您换好了外衣,收拾停当后就着人去请他去。” 我看了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散着,一直披满了后背,衣服已经整理停当了。 “不碍事的,叫人们请苏袖过来,我这个样子也许见不了外客,可苏袖是郑王近身侍臣,不算外客,再说君命不可误,已经耽搁了这么久了,不能再耽搁了。” 凤玉听了这话,赶忙出去叫了个门外听候差事的小僮去请苏袖过来。 “爷,已经叫去了,您先放心。我现在去厨房把今天早上煮好了粳米粥端过来,先让旁的小僮侍候盥洗。“ 我听她说的很有理,于是让她走了,身后的小僮给我梳头。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心思却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虽然总是说服自己要冷静,等苏袖进来就知道发生什么了,可总无法平静下来。 那小僮拿着紫檀木做的梳子,慢慢的梳理。因为要进宫,所以头发必须梳得工整方可戴上官司帽。今天他的动作也格外的慢,如此持续的动作增加了我的烦躁。 “好了,你先下去吧,头发不用梳了。“ 我突然说了一句。 “可……“ 那小僮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登时呆了呆,不知道怎么反应,我见他这样反而不好发作了。于是换了口气,平静了一些。 “你先下去吧,一会等凤玉回来了,叫她进来好了。“ “是。” 他把梳子放在我面前,躬身退了出去,屋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眼前没有了一个侍候的,到感觉有些空,反正怎么都感觉不是很舒服。于是高声问了一下外面,“苏袖,苏公公怎么还没有请来?” 还是那个刚出去的小僮有些惶恐的声音。 “已经去请了,因为早上的时候苏公公来的早,所以凤玉姐姐叫开了客房让苏公公休息一会。客房在另一个院子里,本身离这里就远,请大人耐心等一会,马上就到了。” 我一听,自然知道客房离这里少说走也要一会的工夫,可我就是没有耐心,与其在这里焦躁不安,索性直接过去找苏袖好了。于是我拉开了门,看见门外站了一排人,有我周府的侍僮,也有一排御林军。他们见我突然位开了门很是吃惊,因为我从来没有如此衣冠不整的见过外人,在外人面前我永远是仪容整齐,一尘不染。 见到御林军,到把苏袖的事情给放在了一边。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是郑王派你们来的吗?” “什么时候到了,几时到的?” “你们和苏袖一起来的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他们有些反应不过来,幸好一个看上去是个头的人走了出来。 “周大人,我们是连夜奉命来保护大人的,这是郑王的手谕。” 说着捧出了一个白色的锦缎封皮的手谕,我打开来一看,果真盖着子蹊的玉玺,就给了他。而他见我相信了,就接着说: “这几个月东边出了点什么事,闹的很乱,而最近有很多的难民突然涌进了京里,也许有乱民乘机做乱,所以郑王为了防患于未然,派驻了一些御林军到朝中重臣府里。我们也是到了半夜方才受命,这不就赶到大人家里来了,我们和苏袖公公不是一起来的,想必苏公公找大人是另传旨意的。” 东边,乱民…… 他的话中有话,我好像可以听出一些什么。 郑的东边如渤海和黑河一带,一直是边境交叉处,北方游牧的昊族,南边的封国,还有郑的很多民众都集居在这一带,长久以来难以划分清楚。 可现在国家正是多事之秋,要是出了事就棘手了。 “到底是怎么出的事?”我问。 “大人,这……” 这说到这里,就听见外面有人高喊:苏公公到…… 然后那个人躬身施了一礼,就退了开去,我转身看见苏袖走了过来。 一身白衣显得清爽干净,没有一丝褶皱,看来,他即使在客户中也未必休息了,也许仅仅是坐了一下,等待我的清醒罢了。 “苏公公,让你久等了。” 我也只能这样说了。 第七章 苏袖的声音有些嘶哑,带了宦官不常有的一种威重。 “周大人……”他轻微的叹了口气,“郑王宣诏。” 我点了点头,“知道是什么事吗?” “这个不是我可以问的……大人也是明白人,就不要问了。” 惶惶不安的等了一个早上,最后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我明明知道他一定要这样说,明明知道他不会告诉我,明明知道即使他知道他也一定不能说的,可心中的波澜不曾少了分毫,一样的焦急也不曾平静半分。 但是,我却依然知道自己到了现在应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苏公公,我们也耽搁了不少时辰了,现在我们赶紧进宫面圣。” 苏袖抬头看了看我,说道:“大人说的极是。苏袖就在这里等大人更就。” 听他这样说,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宫服还没有穿好,甚至连头发也没有梳好。 “好,那就还得烦劳苏公公等一会了。” 说完这些,我赶紧进去,关上了门,继续穿戴。这时候凤玉从外面端了东西进来,转身放在了桌子上,就过来帮我戴帽子。 “今天不是大朝,郑王即使召见也不一定在正殿,大人不用如此穿戴的。”凤玉声音柔柔的。 我听了,没有说话。 朝中一定出了事,这个时候再见子蹊不同半夜单独见他,肯定要面对朝臣的。假如此时我不着朝服,那百官如何看待? 凤玉看我不说话也自知失言,赶忙说:“这些补品是凌晨的时候炖的,文火炖了几个时辰了,很是不错,大人一定要尝尝。” “是什么?” “只是燕窝,加了些冰糖。” “……好。凤玉,以后不用燕窝了,这些都不便宜,省些好。” 感觉她的手在给我梳头发的时候停了一下,然后就听见她幽幽的声音:“是。” “怎么了?”我轻轻的问她。 “没有什么,大人的话让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诗,可用在这里不合适……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起来……” 在镜子中看着她已经把头发束好了,精致的丝线紧紧系在头上,没有一丝的紊乱,于是抬手拢了拢头,自己伸手把冠帽拿了过来,戴在头上,凤玉在身边看着。 凤玉那熟悉的容颜片刻中显出了些许的陌生,不禁叹了口气,我有多久没有看她了? 这阵子事情多繁杂,好久没有照顾家里了,不知道她这些天可好? “凤玉,你喜欢些什么呀?”我突然问她:“是丝绸,珍珠,还是奇珍异宝?” 她秀致的眉挑了一下,然后过来继续帮我整理。 “都喜欢。只要是大人给我的都好。” 看她弄好了,我转过来。 “这些天,我也没有在意家里,烦劳姑娘了。” 她盈盈一笑。 “多谢大人挂心。” 她端了那燕窝送到我的面前,而我拿了过来,一饮而尽。忍不住想到,我们之间过于客气了,真像是……朋友一样。 打开了门,苏袖他们工工整整的站在那里,于是我躬身。 “苏公公久等了,我们走吧。” “大人请。”苏袖自己就站后了半步,而他身后的御林军没有动。 苏袖看见我看着那些御林军,赶忙说:“周大人,这些人是郑王命令保护大人府邸的,门外另有一队人马。另外刚才大人更衣的时候,周府里的随行护卫已经准备好了,也在大门外等候。” 我看了看外面,心想,要是周府的随行护卫都出动,那也是几百人呢,如此招摇反而容易招致祸事。 “这是郑王的意思,还是周府管家的意思?” 问苏袖,是想知道,如果这是子蹊的旨意,那于公于私我都不好驳他的面子,如果这是凤玉他们怕我出事而特意安排的,那我就撤了他们,由苏袖带来的御林军护我出去。 “是郑王的旨意。” 苏袖的语气很平稳,像是早知道我有些一问。 我听了也只好点了点头,就这样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向禁宫进发。 我带的人实在太多,况且走的又是京城最繁华的街道,只看见两旁的百姓都静静的站立两旁。路上安静的很,只有马蹄很有节奏的回响着,我甚至连远处人咳嗽的声音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周相……” 我听见苏袖叫我,赶快转身答应了,“什么,公公?”我今天骑马,苏袖也是,所以我勒了一下缰绳,可以和苏袖并驾。 “周相今年入朝已经是第五年了吧……” “……是,差不多五年了……公公怎么想起这些?” 苏袖看了我一眼,就看向了前方。 “郑王这个时候应该在微音殿议事,一会周大人到了宫中请先到御书房等。郑王议完了就会过来了。” 我看了看周围,都是周府的家将。近卫军分了两部分,排在了最前面和最后面。心想,有些话要是到了禁宫就不好说了。 “公公,可否告知:这次急召永离,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论理,这些话不该我讲,我也不配。其实郑王没有单独召周相进宫。四更的时候,郑王召见内阁所有大学士,他们已经进了宫。郑王要我到周相府中,并吩咐:要是周相还没有醒,不可惊动。” 子蹊召见了内阁中的所有人,可他为什么不叫我呢?正常的情况下我是不可能在半夜醒的,除非是彻夜没有安寝……难道子蹊没有睡? 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子蹊在半夜叫起了所有的机要重臣? 想着这些,赶紧答话:“那是郑王体恤下臣。” “呵……” 苏袖轻笑一声,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 我沉默了,体味着他的笑,那其中带了一点的失望。我知道苏袖可以说出刚才的话是真正的敞开了心,不然,以他的身份是不会如此多言。事实正像他说的那样,他的职责是传诏书,至于郑王是否还有其它的旨意不是他可以多嘴的,也不是我应该问的。 我也只问了这次子蹊召我有什么事,而他回答的却是子蹊的全部旨意。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愧疚。 “公公是否对永离很是失望?” “不敢。周相怎么可以如此菲薄?” 我也还以一笑。 “……今天天还早,怎么这里已是人山人海了?” 我看着周围那安静却拥挤的人群,装似不经意的问,其实我也未必想他回答。 “大人朝务繁杂,这些风俗也许不是很清楚。今天是奈何,也就是郑国传统的鬼节。人们通常天不亮就起来,然后收拾一些酒水供果到先人的坟上叩拜。据说这天鬼门关会打开,这些魂魄可以回到生前流连过的地方再看看。要是做过什么亏心事的人,这天是断不敢出门的,说是怕鬼魂来找他们。” 亏心事?君子不欺暗室,可如今,能这样的究竟有几人? 于是我接话道:“可街上的人还是多,看来世间还是清明多一些。” “所谓的亏心,其实每人都有。邪念也比好的念头来得容易些。话说到这里,让周相见笑了。” “哪里,哪里……” 其实苏袖说出了我的心声,我好歹也要顾及身份,这些话是不可以说的。 无欲则刚,可真正要做到无欲无求,那人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很多时候所谓的超脱要不是无法求,就是不能求。左右一个道理,换个说法罢了。 其实我感觉,求,不一定指贪念。持,也是一种所求,只不过更为隐蔽,世人无法看清楚。看来,所谓的大义无形,大音稀声,可这最后一句也是至理,只是说的人就不多了。 我知道他说的最后一句是什么。曾经子蹊对我说过,郑历史上的一代英主鹤王曾经用“大义无形,大音稀声”这样形容过他的感情,而这句话的最后一句又偏偏是形容人间极至,那就是“大好讳影”。罪恶永远都如影随形,你甚至永远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到底在哪里,也许等到了碰触它的那一天,也不会了解到的。 可,这些和子蹊召见有什么关系? “……有人以菌萏形容过大人。说句冒犯的话,这不是形容您的容貌,而是形容你的性情。清莲随水,如此淡出红尘。可大人,您终究是内阁首相,当朝重臣。尘世是张网,我们都无法出去,大人也是。” 这样平淡的话,多像没有边际的流风,但是细听之下,却似句句暗藏玄机,只是我无法触摸到而已。 “公公……” “大人,我知道您想问我什么,可我说了这么多,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全说了。至于……请恕苏袖隐瞒。有所为,有所不为。” “有所为,有所不为。好,苏袖要是一个仕子,当是清流雅士。” 我真心赞他,没有挖苦的意思,看苏袖听了也相信了。毕竟这样的时刻,我们之间有种奇妙的真诚,破除了铜墙铁壁一样的阻隔。 “仕子清流……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小的时候家里穷……周相书香传家,您也许不知道那些。” 我没有打断他,他也没有停。他很少这样多话的,我也仅仅是听说他原来的事情。可我对这些所谓的隐私从来没有兴趣,也不多打听,今天他却自己说了起来。 “家里一年到头也没有一顿饱饭吃,穿的全是开了线的破衣服,冬天的时候根本无法挡住寒风……我现在还记得那种深入骨髓的冷。可这些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饥饿。肚子里好像被大碾子碾过一样,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村子里又赶上了灾年,更是雪上加霜。” “树皮草根都成了好东西,可等这些都吃完了后,就开始……不说了。全家也得有活路,于是就把我卖了。先是到宫里,后来先王挑了几个孩子念书,我很幸运。原来以为只有村子里那些老爷家里才可以念书的。再后来,先王看我书读得好,就派给了如阳王,也就是现在的郑王。大人您是唯一坦荡和苏袖结交的臣子。其它的官员,不怕大人知道,他们当着我的面很谄媚,可背地里却死都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人。” “这就是有所求。” “很多时候,其实死比活更加容易,但是人都不想死,但凡有条路,谁给自己脖子上系根绳子呀?” “公公……苏袖,你这是怎么了?” “今天看见大人,想起了很多事情,就胡乱说了一些,大人不要见怪。” “苏袖,你是不是想和我说什么?” “我言尽于此,大人,就不要问了。” 说完,他勒了一下马,然后停了半步。 “苏袖不敢和大人并骑,大人先行。” 现在的我就像在黑暗中前行的路人,看不清前面,可被身边的人点拨了一下,告诉我前方将要看见什么,由于路太黑,以至于我只知道前面也许有个水坑,但是我一定要跳的,可不知道究竟在哪里,怎么才可以避免。 正思量中,大郑宫已然呈现。恢弘的气势,高悬的楼阁,站在上面的人是否感到满足?或是因为看见了寻常人看不见的,而感觉到恐惧? 进了宫中,果真子蹊还在议事,于是在御书房等他。苏袖也在,只是给我端了杯茶就站在一旁,再也没有说话。 安静,难以相信的安静,我甚至可以听见厅外落叶的声音。这是时候,烦躁的心反而澄净了一些,想着苏袖说的话,想着子蹊会有什么事,也想着…… 太多了,于是拿起了茶碗,喝了口不,定了定神。 时间就这样流逝,而这里像是静止了一样。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很多时候,其实死比活更加容易,但是人都不想死,但凡有条路,谁给自己脖子上系根绳子呀? 我从来没有好好想想苏袖的生活,现在看来,苏袖果真坚强,如果换了我,我都不知道是否撑的过来,那种比死更加令人恐惧的酷刑后,居然造就了苏袖这样奇俊的人,不知道是天的造化,还是他的? 正想着,外面忽然乱了起来,脚步声,在这样的黄昏更加的清晰,我站了起来,苏袖更是赶紧迎了出去,一会,一挑帘,子蹊走了进来,我想跪拜,而他一摆手,然后坐在了椅子上,后面跟上了侍候的小太监,给他摆好茶点,然后就退了出去,连苏袖也出去了。 我在一旁就这样看着。刚才挑帘子的时候看见了外面,已然黄昏了。 子蹊很累,脸色也不好,苍白苍白的,没有一点精神。 “等得心烦了吧?我知道不是可以早完事的,谁想竟拖到了现在。苏袖早上就叫你过来了吧,现在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子蹊的嗓子很是沙哑,可这样的话,却流露了真心。 我摇了摇头,“不饿,想知道王召我到底是何事?苏袖说,你一直和徐相,文相他们议事,到了现在,看来,不好处理吗?“ 他看着另处,手拂住额,紧皱眉,然后就是,沉默。 看着这样的他,我无法再问。看他如此,心中更是不踏实了。 半晌,他轻说,但每字在这里都重千钧。 “……新州兵变,陆风毅生死未明……” “这是昨晚知道的,想叫你,可想到你……于是召了别人商讨,想议出个对策再告诉你,但是一直到现在,具体情况都不知道……怕你等急了,就叫他们散了……” 子蹊还在说什么,但是我都听不见了,只感觉身子一震,坐了回去,旁边几子上的茶碗反落在地。 怎么说呢,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现在我透过窗子看着外面,彩霞更艳丽了,就像火一样,照耀着整个大郑宫。 第八章 春秋左传记载,鲁庄公十年春,齐师伐鲁,公将战,曹剧请见,问,何以战。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剧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遂败齐师于长勺。 要战,必有可以依靠的原由,这是古理,而今也是一样。 郑建国已是五百年了,如此漫长的岁月中,郑王一统江山,各周边附属小国伏首称臣,不敢稍有不臣之心。不过,当历史成为了传说,当繁华成为云烟,这些只留在往昔的记忆和历代文人传世的文字中了。 邹王子蹊元年。 这年并不太平。年初的时候,先王驾崩,虽然先郑王只有四岁,可他一出生就被注定好的血统决定了他的尊荣。不次于历代先王的葬礼,丰厚的陪葬,还有举国三个月的孝期。他没有儿子,所以,随后是他的堂兄,十九岁的轩辕子蹊即位,改元。 新州位于郑朝万里江山的南北之间,其间的桃花渡口,北接京城,南到江南,最是繁华重地。新州南边就是封国。原是郑附庸国的封国,毅然扬言为天下计,讨伐郑的暴政,所以自立为王,号令天下。也许是新改元的喜庆,也许是历代先王的庇佑,也许是什么人的阴谋,也许,也许仅仅是一个必然,这年秋天,一直吃紧的新州战况出了戏剧性的转折,新州巡抚陆风毅俘虏封国太子龙沂,一举挫败封的进攻。那时,举朝欢庆,并处龙沂凌极刑,以正天朝威名。 正当大家都处于胜利的虚浮中时,朝中重臣,左督御史张慈,和他的儿子张初阳,在风华楼遭刺客暗杀致死,其家产被刺客散给贫苦百姓。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一向以刚正清廉著称的左督御史其实不像他表现的那样。 这些本已经够成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消息灵通的人们发现了更加振奋人心的消息,那个如传说中英雄一样的刺客已经找到了下个行刺的目标,就是权倾朝野的内阁首相周离。 而我,就是周离。 今年的雪下的早,也比往年厚重了许多。才深秋不过,就下起了漫天的雪。 俗语都说:“瑞雪兆丰年。”所以,人们看见这雪都很欣喜,并祈祷上苍,明年会是丰年。但是这样的雪却给我们带来了麻烦。 新州只“听说”兵变,因为两天前子夜,子蹊接到奏折,说,新州已经一天没有打开城门,并且断了往来的消息,和临近的州府完全失去了联系。现在的新州就像一座死城,没有人知道到底里面发生了什么,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应该是兵变。 新州是郑和封的交界,也是战争的最前沿。 如此敏感的时候,如此敏感的地方,出了如此敏感的事情,对朝廷的震动可想而知。郑王子蹊一接到折子的子夜,就叫了整个内阁大臣来禁宫议事,独独漏了作为内阁首相的我。 也许,他是顾念我连日来的确操劳过重,也许他顾及我和陆风毅系出同门,也许,他根本不想我介入,可我已经没得选择了,漩涡早已存在。 六年前,我以状元大魁天下,我的座师正为内阁大学士徐肃,而陆风毅是徐肃的得意门生。虽说君子朋而不党,可朝中同科,同师的官员很多,彼此互为一党,壮大势力已经是很平常的事情了,如果一味清高,跳出这个圈子,反而是不识时务,再说,旁人也不会把你择出来的。就像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就算你全副蓑衣,可雨水依然会打湿衣服,这样的环境下,雨水无孔不入。 正想着,一双冰冷手拂过我的额,我抬起头,看见了子蹊的眼睛,两天了,我们已经等在御书房整整两天了。我知道了新州的事后,那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雪,掩盖了禁宫的烦躁,可外面一直没有平静,一直没有停止的递上折子,一直没有停止的递出批阅后的折子,就这样,在毫无头绪的忙乱中度过了两天。 子蹊原本晶亮的眼睛满是红丝,疲惫从他的眼底真实的表现了出来。 “有一点烫……你睡一会吧。” 轻柔的声音这个时候听起来让我感动,我摇了摇头。 “睡不着,合上眼睛就看见……不想睡。” 我没有说,我看见了什么。这几天我也实在累极了,也想睡一会,可一闭上眼睛看见的是新州陷落海上,然后就是风毅满身是血的站在那里,我想抓,可我什么也无法抓住…… 那样的空落,那样的恐惧和绝望,只在我闭眼的瞬间就可呈现,所以,我极立想保持清醒,直到新州的消息传来。 看了他一眼,他也是累极了的人,于是我说:“子蹊,你睡一会吧,不能熬坏了身子。那些折子也不是什么急务。” 他拿开了手,转身到几子旁,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有些烦躁,听得出来他的呼吸很是急促,好像在压抑什么。 两天来,我们一直在等消息,却一无所获。发出去的命令要快马送出,新州远隔千里,即使再着急也不是朝夕之间就可以往复讯息的。不经意想起了苏袖的话,那一句一句好像都在说他自己,但又好像不是。 这样一想,头又疼了起来。 看着子蹊还在几子那边,虽然知道自己开口也无法解决什么,但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 他没有转身,幽幽的声音传了过来,在空旷而阴寒的殿中显出了苍凉。 “永离,你为什么表字是永离?” 听着他用类似庄重的口吻问我,我到感觉有些滑稽,于是轻轻笑了笑,反而好了些,不是那样难受了。 “是我的老师给起的。其实我原先不叫周离,后来,老师看我名字不是太好听,就给改了……至于老师为什么要用‘离’这个字,我也不是很清楚,也许只有他才知道,也许连他也不知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有些无聊,等待时间太长了,突然想了起来,就问了。这几天公务很繁杂,你自己不想休息,反到要我好好保重,可你呢?” 说着端了一杯茶过来。这里没有那些太监,连苏袖也不在身前,所以只有我们两人。我见他端了过来,赶忙站了起来,接过杯子。毕竟君臣有别,再熟悉也不能这样。见我接过就松了手。 “这次的事情你怎么看?” 他问了一句。 这是他在这两天中唯一问我关于新州的问题,我们一直在等消息,却没有对现在的情势加以揣摩。 怎么看?我喝光了杯子中的水,定了定心思。 在私,陆风毅对我而言,不只是同僚,也是知交;在公,新州在整个战略的布局上至关重要,失去了新州等于打开了一个缺口,也增长了封的士气。虽然现在情势不明未必是封所为,可新州一乱,对我们总是百害无一利,两层意义下,要说“我对新州怎么看”这样的话,并不好说。 “新州至关重要,不容有失。如果丢了新州,就等于开了一扇门,结果必然是长了他人的气势,而我们这边气势低沉,对军心,对民心都是打击。两军对阵勇者胜,失去了气势,已经输了一半了。” “哀兵必胜,做何解释?” “……哀兵是封国,不是我们。” 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就不能说,就像现在,这话我也只能说到这里了。哀兵,不是散兵游勇,指的是积压了厚重压力而想作战的士兵,他们有一种悲愤的力量和无可匹敌的魄力。这种力量就像世界上最锋利的剑,无坚不摧,即使遇到最坚固的盾牌,也不会无功而返,最不好,是两败俱伤。 说到底,还是气势的原因。 封国之所以会这样,其实都是我们造成的,因为天朝凌迟了他们的太子,他们必定把郑看成了腐朽不堪,必定认为子蹊如桀纣一样的暴虐,可这些,我怎么可以说? 子蹊情何以堪? 他也没有问,只是听了,想了想,继续问。 “那新州局势你看如何?” “再等。探马没有回来,不能妄加揣测。如果真的是兵变,那也得找出原由,然后再商讨下一步的计策。重要的是,新州不能乱,不然,封国就更难遏止了。” 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不能说陆风毅是否参与了或没有,那必定是子蹊和除了我以外的部院大臣讨论的事情。 在外人,也许还有子蹊的眼中,陆风毅是我私交甚笃的人,他的荣辱和我有直接的关系。 每次一想到封国和新州,我就感觉好像针扎一样,尤其在这样的时候,原来我最熟知的两个人,一个生死不明,另一个……不想也罢。 见他点了点头,我又说:“天晚了,子蹊传晚膳吧,不要饿着了。” “也对,做事情不能累垮了身子,你想吃点什么?让御膳房准备一些简单可口的,比吃那些好看不好看的要好多了。” “随便什么吧,我不挑剔的。” 他走到窗子前,打开了一扇,一下子风吹了进来,卷了一堆雪也飘了进来,可屋子里那种淡淡压抑反而立刻消失了。 我不禁说了一声,好雪。然后长长出了口气,精神一振,想起了辛弃疾的一首词,不由得放松了心情。 子蹊转身冲我一笑。 “知道你喜欢这个。要是平日里,这样的雪景,咱们烫了酒,再让他们到园子里猎一只鹿回来,就在这里烤着吃,也是美事。不过那些太油腻,不适合现在……叫他们的准备一些粥,然后拣着清淡的做一些,可好?” “好,皆田然好。” 他是这样的细心。 子蹊叫了苏袖进来。吩咐完后,苏袖跪了一下就出去了。 我也到窗子前来,看着外面。又下起来了,净白的雪盖满了御花园,彷若天地间就只有这一种颜色。 “看你,一见雪心情马上好了很多。” “这么明显吗?” 我伸手摸摸脸。 他笑了。 “我只是想起了一首词,所以不想这样。事情总是要解决,不可乱。” “哦,是什么?” “……为赋新词强说愁。现在正是少年时,不可如此。不然的话,到了真正经历了什么后,可怎么好?不是一句‘天凉好个秋’就可以吐尽所有。” “永离……” “哪,怎么?” “你原来定是个爱笑的人。” 我微微一笑。 “真的是这样呢!我娘说,我一生下来就笑,后来和村里的孩子玩耍的时候要是跌倒磕破了也不哭,很多时候笑笑就没事了,子蹊是如何看出来的?” “我……” 他正想说,可殿门打开了,苏袖领了一群人带了食盒进来。远远可以闻见清香,是荷叶的味道。 “有你爱吃的荷叶蒸饺,多吃一些吧,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子蹊告诉我,然后先走到他们那边,让他们把东西摆开了,果真见到绿色的荷叶包裹着晶莹的水晶饺,让人食指大动。 拿起一个,放在嘴里,果真好,肉里的油已经蒸了出来,香而不腻。 苏袖捧了一块巾帕递给我擦了擦手,然后他就领了那些太监退了出去。我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纤细的身材配着锦袍,给人一种华丽的感觉。想着那天他和我说的那些话,我有些疑惑:是什么样的环境造就这样的人?没有宦官司的阴险,却带了一种难得的干净…… 正想着,手中的巾帕给人拿了去,我回头一看,才看见子蹊,一双眼睛看着我,像是问我,又像单是看着我,什么也不说。 “味道怎么样?”他问。 “很好。哦,对了子蹊,刚才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你会看出我原来很爱笑?很久了,看见我的人都说我很阴沉,不喜欢笑的。” “一种感觉。其实你应该是个开朗的人,也许没有遇到什么正开心的事情,所以笑容少了一些,这也没什么……还来点粥吗?” 听了他的话:我只是没有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所以很少笑——可我想了想,我遇到了很多,而且,几乎每天把笑挂在脸上,但是见到我的人都说我阴沉;我对子蹊反而笑的最少,但他却说我是开朗的人。 还真奇怪,也真……不错。 听到他最后的一句,我赶忙回答:“要,你也吃点。这些不会都是我的吧?” 他听了一笑,然后拿起汤匙要盛一碗,我想接过来,可他没有给我,等他盛好了才递给我。这时,我也只能这样接过来了。他的手好像无意识的碰了一下我的手,我本能向后躲了一下,手也反转了一下,从他身边躲了出去,然后抬头看见的就是他有些阴郁的颜色。 沉默,然后,他叹了口气。 “永离,你的戒心太重了,也许,这些都是你没有意识到的。勉强自己信任旁人,可你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我端着粥,站在那里。 “子蹊说哪里话,我只是不想和生……和旁人靠得太近罢了。” 我想说生人,可知已经出口,相信他也知道了。 他自失笑了笑。 “看来有些界限是不能逾越的。那人伤得你如此深重……永离,你有想要什么吗?权力,美女,珍宝?” 这样的问题,好像那天早上我问凤玉的,这个时候由他问我,好奇怪。 权力,我有了;美女,我也有了;珍宝……要是王羲之的真迹还不算,那世上当真也没有可以入目的了。 这些我都拥有了,我要如何回答? 犹豫间,子蹊接着说,但是他没有看着我。 “你都有了,这些你都不缺。以你周家世代豪富,要什么没有?你可想过辞官归隐?做个闲云野鹤,也好过在这里周旋。” 他在暗示着什么,还是仅仅是个感慨? “不用担心,我不是想说什么,只是有些想法,我没有退路,看来,你也一样。人最难过的是自己的心,而内心深处又往往是你无法领会到的。遇到什么事情,也许你认为的是一样,可内心深处认定的是另外一样…… “永离,现在是危难时刻,兵凶险着,我需要上下一心。所谓道者,民与上同意,可与生死,不危也。我不想再猜测你的心思,要是我连自己的心腹大臣也要猜测,那如何做到上下同意?” 听他这样说,我真的仔细想了想。 这些年来,顺境,逆境经过不少,可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为什么?为了权倾朝野,还是为了九重威仪? 原来我只是想着,哪里都是生活,没有不同。闲云野鹤的生活未必就是自在,隐居也许想逃避世事,可万丈红尘,哪里会有可以避开的地方,不过是自欺欺人,做个掩耳盗铃的蠢物罢了。 于是走到子蹊面前,看着他。 “士为知己者死,周离绝不敢说是什么贤人,可从不背弃。” “知己;永离还真的……比起王叔,子蹊不敢说是永离的知己,只是稍微了解永离的人而已。” “子蹊此话何解?”我问他。 没想到他吟了一首词,那是很久以前听到,已经多年未见,可还是那样的熟悉,我怔住了。 “父母忠贞为国酬,何曾怕断头?如今天下经遍,江山靠谁守?业东就,身躯倦,鬓已秋,你我之辈,忍将愿,付与东流。” 听着子蹊慢慢说了出来,又是那种苍凉,又是那种绝望,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忘记这些了,可,他就像刻在我的灵魂中,就像镜子中的另一个自己;永远无法磨灭的痕迹呀…… 人在一生中可以遇到知己是福气,可遇到一位同自己一样的人,并且他把我身上隐藏的阴郁加深也加重了,到了毁灭的地步,可我却无法救他。看着他的毁灭,就像在看自己毁灭一样,这样的感觉,比看到知交好友沉沦还要痛心。因为,这是感同身受的痛苦。 就像那天,我救不了他,而后,也仅仅是报复了那个凶手而已…… “这是永离作的吗?” “不是。先王作的,我也仅仅是代笔而已。子蹊是如何发现的?这好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那个时候的书稿什么的,都应该毁了吧……” “发现你曾经在大内住过,王叔又画过很多的画,于是我就都找了来,结果发现了这个。已经有些年了吧,那个时候,事情多,也没顾得上看,后来我看了这词,感觉写的不错,就放在了一边。再后来,偶然间又看见了。词已经背的很熟,意思也知道,可那种感觉却怎么也没有。当时我并不了解永离,只感觉你是……” “权臣。” 我接了一句,看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其实有一段时间我对你的感觉很复杂。关于先王,关于那个孩子,还有你,传闻很多。心中有对你原来的感觉,也有这几年来的……” 他看着我,好像让我为自己辩解。 但是刚才听他这样说,我有些犹豫。事情其实大家都知道,不过是一层窗纸,可也没必要捅破。不错,那个孩子是我毒死的,可这事情中得益最大的反而是子蹊。如果我不亲口承认,那子蹊就仅仅只是怀疑而已,他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不相信。一旦我亲口说了出来,那子蹊就只有相信,没有选择了。不论我有任何理由,不论这件事对帝国,对子蹊的益处有多大,我还是罪在不赦,那个孩子毕竟是先王唯一的骨血,也是帝国的主宰。现在子蹊亲近我,我相信外面肯定或多或少有关于我和他在这件事情上的谣言,其实那个时候,我下毒手的原因只有一个,与子蹊并无瓜葛。这是一个心理上的问题,一旦子蹊认定了我做了这事,他就存在了对先王的愧疚,在面对关于这件事的任何处理上都会心虚。 所以,宁可让他犹豫,让他怀疑,也不可断了他认为我是无辜的期望,但我不想骗他。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他见我如此,沉吟了一下。 “不说这些了……永离,陆风毅是徐肃的学生,也可以说是你的师兄,你了解他吗?他是师从徐肃,和你不同。你只是徐肃那年做考官的时候向王叔推荐的,而王叔亲自点你的状元,这样说来,徐肃也只是你的座师而已。” 我想了想,他这样问,肯定是要问我对陆风毅的看法了。 子蹊原来问过我这个,那是他刚登基之后,陆风毅第二次请旨加新州军饷的时候。子蹊想知道陆风毅是否可靠,而现在,子蹊依然不放心他。 军饷…… 脑中突然想起了这个,心突的跳了一下,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可却因为现在局势繁杂,耗费太多精力,无法理清楚眼前。我像是看见了真相,可想要抓住它的时候,它却又隐藏回去了,周围是乱麻一样的虚幻,不能明了。 到底是怎么了? “永离,永离,你怎么了,怎么脸色也变了?” 感觉到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手心温热的触觉,一下子回了神。 我怔了一下,轻道:“没什么,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是太累了。整整两天没有合眼,铁打的都经受不了,何况你我?什么也别想了,先睡一会,等到南边的折子上来后,我再叫你。” 我听了,知道他为我好,可还是摇了头。 “还是不要了,事关重大,非常时期不能再有稍许的疏忽。子蹊刚才是问我陆风毅吧,这个人可以说是良将美才,家中也是书香门第,人品不差。我第一次知道他,是在我高中那年回去拜见座师的时候,徐相和我说起来的。徐相当时对他的评价就八个字,可对我的震动颇大。仕林中才子不少,可很多都是风流文章能做,一般俗事难为,他却不同。因为如此,所以印象深刻。” “哦?还有这样的事,是哪八个字?” 子蹊眉一挑,好像也来了兴致。 “‘不骄不躁,堪当大任’。当得起徐相这几个字的人当真少之又少,我后来凭借了状元文章,也只得了个‘松风’这样的词。” “松风……” 子蹊慢慢念了一下,而后想了想。 “当真奇怪,这是什么评语?要说你是君子,应该用‘竹’来比喻才是,‘松’虽说也象征了君子的性情,但是‘松风’二字并不成意。” “我也想了很久,后来徐相不说,这事情也就过去了。其实徐相不用竹兰一类的雅词也是对的……” 还有一句,我觉得说出来过于硬了些,于是就省了。其实,我有自知之明,不配君子之称,要是当时徐肃如此说我,可真的让我羞愧了。子蹊到也没有在这上面纠缠,他只拣了关于风毅的话继续问。 “不骄不躁,堪当大任;也真是极高的评价了。只是此次,不知他究竟如何,那后来呢,你没有再见他吗?”他问,并且又盛了一碗粥,放在我面前。 “本来是想见的,那时我只是个闲散的翰林编修,而他已经为官多年,公务也多,就错过了。他任新川巡抚之后,因不在京城,就没有机会见了。后来,就是六年后的现在,和他第一次见面,便是这次他进京述职,我在城外茶馆中遇见他的。时间真快,想一想,也一年多了。”默默接了过来,低头吃着。“这一年,说长不长,但是却像是过了很久一样。” “永离,照你看,这次封国策反的可能有多大?” “不知道,但是好像不大可能。新州一直是军事要地,尤其是封国反了后,肯定对南来北往的人特别注意。也许有混进去想扰乱军心的,但是,要到目前这样的局面,不,煽动整个新州是不可能的。我想应该是内讧。” 我说话的时候一直是看着他的,而他则一边慢慢吃着东西一边听着,当我说到内讧的时候,他手停了一下——仅仅这一下,然后接着吃着点心。 “陆风毅……要是他策动的,他想谋反呢?” 这话很轻,轻到我几乎没有听到,但是字里的意思太沉重,以至于我几乎无法接受。虽然说主将谋反是有可能,但是,风毅绝不会。 “我相信他不会。” “……我也相信他。” “前方多变,不知究竟如何?” 子蹊说话时候的语气愈加的熟悉,但是我不能再想了,于是赶紧想了回答,先笑了一下,然后说:“我想从前老师带我到深山去进香,我们都求了签,然后找庙祝解签。我问的是前程,他问的是什么,并没有告诉我。那个庙祝看了我们的签,然后开始算。查了书,也查了八卦,可他的解说词总是被老师驳回。后来他索性不解了,摇头晃脑的说了句:‘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老师这才不说了,我的签也没有解,但还是觉得这话真是精妙。后来才知道,到了庙里,凡是无法解出来的签,或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都是这样回答的。” 子蹊咽了那口点心,喝了口茶。 “好笑,那永离这样说,是不是就是表示你也不知道?那我已经把永离问倒了是吗?好有成就感。原来师傅拿你的文章让我背的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一天,我可以把你问得哑口无言就好了。结果今天果真如愿……怎么不说话?” 我只有叹气。像个孩子似的,居然问我这样的问题,怎么会这样想? “子蹊,这样是不是过于孩子气了?” “有吗?”他认真的想了想,然后一笑。 这样的笑容,可以融化冰雪一样的绚丽,让我有些怔住了。 “不会了,只有对永离这样想过。那些书呆的文章还不如我呢。来年的殿试可是我亲自选才哦!” 他是那样的得意,刚才似曾相识的忧郁消失得无有踪迹。毕竟不是同样的人,毕竟,子蹊,他可以看得见希望。 见他这样,我的心情也不由自主的欢快起来。 就这样,我们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话,聊了一些陈年旧事。不知不觉已经吃了大半了,略有饱意,我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不吃了?” 他秀致的眉挑了一下。 “惜福养身,不可过饱。” 他低笑了一下。 “永离看似随意,其实任何事情都有一定之规,不能逾矩。今年的雪下的不晚,看起来也不小,明年会是个好年景。都说改元要伤元气的,看来半分不假。等过了年,一切都平稳了,也好办多了。” 刚才还看见他的笑,一会的工夫就转而低沉,虽然有些感慨,可毕竟要是感慨起来是没有尽头的,世事又岂尽如人意?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什么改元要伤元气的说法?子蹊不要多虑。快到年下了,今年总的来说还好,上天也还是保佑苍生的,没有什么严重的水旱灾,百姓也有余粮过冬,就不错了。不能祈求年年风调雨顺,没有一点灾呀什么的。对神灵要求太过分了,会适得其反的。” 忽然,门被打开了,苏袖从外面跑了进来,衣服上还沾了没有化开的雪,手中拿了一本蓝色的折子,脸色红晕,很是激动。就见他跪在子蹊面前,双手早上折子,开口的时候都有些颤抖。 “……王,新州传来的折子,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新州巡抚陆风毅亲自上的折子。” “什么?” 子蹊一把拿了过来,赶紧打开看,一边看,一边问。 “谁送来的,还说什么了?” “陆风毅的亲兵。新川由于一两个兵士喝了酒,带头闹事,引起哗变,现在已经控制住了。陆风毅抓了那两个兵士,依法处置了。新州已经打开城门,一切安好。” 天呀,悬了整整两天的心,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骤然放松。 我无力,一下子坐回了椅子。 子蹊一直看着奏章,苏袖抬头看了我一眼,赶紧又低下了头。 我心中早已对这个结局祈望了很久,但不敢这样想,总怕希望太高,失望太深,甚至已经做好了新州失守,陆风毅被杀的准备。 但,如此合心意消息,却没有真实感。 得来太容易了吧,我还真是不知福…… 他说一句,子蹊点一下头,然后说:“好,永离,你看,这是陆风毅亲自写的折子,上面还有一件事。” 我拿了过来,看了几眼,主要是讲述这次哗变的前因后果,说得很是详尽,只是……这是我的一种莫名的感觉,虽然是详尽,却简单了些。一切都那样天衣无缝而合理,但是又显得单薄了些。 后面的确还写了一件事情,却让我觉得有些异样。 我正在看,子蹊说了出来。 “南方现在也下了雪,封国暂时无动静,据说探子还探知了一个消息,虽然没有经过证实,但还是很可信的。封王死了,现在由封国的二王子龙泱正式登基即位。龙泱一直在外,回国不久,民心不稳,现在是仰仗了封丞相的势力,也就是封国王后的哥哥,龙泱的舅舅,国内还算稳当。陆风毅估计,新王登基,一时半刻还无法对外用兵,稳定内政和军政是他们首要做的,现在的他们最是脆弱。所以,要是想灭封,这是最好的时机。” 龙泱登基了……虽然他才回国不久,可一看就知道这些年他在外面也没有忘了国内势力的经营。现在终于成了正果……不,现在对他来说,也许才刚刚开始。 “永离,你的意思呢?” “……想起了一个典故。春秋之时,宋襄公不攻过河的楚军被人讥笑。其实他也是有仁义之心的,只不过没有用到正确的地方。后人欠缺厚道,何苦如此讥笑?” “永离是说……” “当然要战。楚子宋公同朝为臣,谁不仁,谁不义无法说明,可封不一样。封原是属国,是臣下,而今封自立为王,并且要反叛天朝,如此不臣之心,昭然若揭。郑用兵,师出有名,自然要战。” 说出了这样的话,有种难言的苦涩。 “好,苏袖,你去召内阁大臣御书房议事;永离,知道你很累了,可兵贵神速,只能如此。” 我笑了一下,表示可以。苏袖赶紧退了出去。 “看来,我们又没有安稳年可过了。这次虽说要等到开春才发兵,但也得好好在冬天计量一下:永离,要是平时,你怎么过年的?” 我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做些好酒菜,然后和佳人一起谈谈什么诗词歌赋之类无用之物,聊以解闷罢了。” “和家人?那你回老家吗?听说你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回去了,你家里人过来吗?” “我……” 原来他会错意了,可我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可以看家书的。这些年事情总是很多,回去的机会也不多。再说,父母也老了,不能走远路,在老家也住得比较习惯,所以就没有叫他们到京里。” 其实是他们不想来,不愿意来…… “那你不是很孤独?” “孤独?我没有想过。在京里,周府人也不少,过个年节什么的还是很热闹的。内子心灵手巧,很会持家。” 他听到这,像是有些郁闷。 “永离,其实你和如夫人不般配。” 朋友一样的关系,无关什么般配,可这些都是我的私事,于是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永离,你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知己。” “不,我不需要知己。自己对自己尚且不是很明了,何况对他人?我不是脆弱之人。” “是吗?” 他习惯性的挑了一下眉,然后转身看着外面的雪,雪好像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