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城(下)》 第一章 陆风毅一身白衣,虽干净整洁,脸色憔悴但没有落魄。他直挺挺的跪在大堂中央,我则是一身隆重的官服坐在大理寺卿的身边。我不是主审,也不是陪审,我甚至连开口说话的权力也没有,法度的严明要这里被表现的淋漓尽致。我的位置就是替代郑王来这里听审,表示朝廷对新州一事的极大重视。 大理寺卿严瑾玄是个四十多岁的人,两榜进士出身,一直在京里并不显山露水,不过对于手中的政务倒是都能妥当处理,所以不到三十年和光景已经稳稳的升了上来,直至一品大员。 听他问案,不外是些场面话,什么“风毅,你我曾同朝为臣,如今却对质公堂,不过国法不外人情,风毅非杀人越货的好恶之徒,为政过失,只要不欺君,不负黎民,郑王会酌情考虑的,待到风毅灾星消退,你我依然可以把臂同游。” 一席话,不知道的,谁都感觉温馨有礼,可事实上,郑开国五百年来,在这里已经斩不知多少重臣大员。每次开审,第一次都是这些话,在熟悉人的眼中,这和读书吃饭走路一样平常。严瑾玄干瘪的声音,说出来的话都是干燥燥的,根本无法听出他的心绪。 堂下的风毅已经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开始了冗长而烦闷的问讯。我坐要那里,头眼昏花,这才想起来,昨夜一夜没有睡沉。 子蹊……早晚会有这一天的。子蹊已到弱冠之年,封妃立后本是常事,可为什么心中就是难以开怀? 终究是自己过于任性。我和他不是可以让人深藏闺阁的佳人,甚至连相惜牵手的真心人都不是。我们是知己,也是君臣,不过经过了昨夜,只怕这关系更复杂得难以辨明…… “郑王子蹊元年十一月,新州第一次哗变的时候,你曾经斩了带头闹事的两个小兵,当时向朝廷的邸报也是这样写的,是不是?” 严瑾玄的语音突然升高,这把我的思绪一下子拉到了现实中。 眼前的风毅依然是刚才那个样子,不过当听到这问题后,他的眼神一黯,进而顿了一下,才说:“是。” “这两个带头闹事之人,当时到底如何闹事?” “他们喝酒,然后砸坏酒家的店面,紧接着纠集了一队人抗命。”风毅的声音很低沉,仿佛在描述着别人的故事,很疏离。 “那些纵犯呢?” “一律打一百大板,流配西疆。” 严瑾玄的眼睛看着风毅,但又好像看着很遥远的地方,然后居然缓缓的点了点头。 “好,今日到此而止,诸位大人辛苦了,风毅,好自为之。” 一个沉闷而不知所谓的上午,一场问不出什么的庭讯,风毅还是被押回了天牢,我也在头脑即将崩溃的时候离开了那个清明而压抑的大堂,可是心中却隐约感觉事有蹊跷,但又实在无法想明白。 回去的时候,又去了趟徐肃的官邸,他的病居然未见起色,我和徐府的老管家说了些让他多多照顾的话,也就走了出来。外面的日头正艳,暮春最后一息清凉也被烤干了,看来,盛夏已经来临。 宫轿落在周府的大门前,我从轿里看出去,正好看见苏袖袖手站在打开的大门前,身边是三伯,而门前的广场上停放着一顶软轿。虽是不起眼,可古朴中暗隐华丽,那是子蹊的宫轿。 本想躲避一下,我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可是苏袖已经走了过来,声音有些揶揄:“周大人,恭候多时了。” 我讪讪一笑。 “公公,郑王来了吗?”从轿子中走出来。 “郑王来了。原来郑王想就在大门口等您回来呢,不过您家的老仆一定要让郑王进中厅,他还说,要不您回来会打断他的老腿的。大人,您会吗?” 我们边说边走,来到了门口,也看见了三伯,他恭敬的站在一旁,听着苏袖这样说,也是一笑。 “公公何苦为难永离,您这话,让永离如何回答?要说会,三伯在周家几十年了,家父都待以兄弟,永离自是当长辈看待,这样做不但有违仁义,也有违孝道。虽说永离已是被驱逐之人,可是这些还是不敢忘怀的。然而要说不会,三伯怠慢了当今天子,这罪可是诛九族的,永离如何承担?” “不过是句玩笑话,周大人何苦当真?大人的身体好些了吗?这样的天气大人要好好保重。” 虽然知道苏袖这样的人阴柔过多,有的时候说话飘忽不定,可是像今天这样也是少见。最后一句话真是说得我无言以对,唯有一笑而过。 “多谢公公关心,永离铭记于心。” 他一笑。 “大人说笑了,要是大人真的铭记于心,那苏袖可是无法承受的,见笑,见笑。” 天气真热,看着三伯的额间已经冒出汗珠,于是我说:“我先换一件衣服,这样见驾很是失礼。天太热了。” “可我怎么没有看出永离怕热?记得你一直怕冷不怕热的吧?” 一句话让我们僵立当场,子蹊就站在回廊的垂柳之下,离我不足十步,此时就是想走也是不能得了。我身后的一干人虚跪了一下,全体退了下去,偌大的回廊中只余我们两人。 “还是你根本就不想看到我?” “郑王这话,让臣惶恐。” 他一步到我的眼前,我刚想退一步,结果被他抓住了手。一样冰冷的手心,一样颤抖着的执著。 “接下来你要说什么?你不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还是……” “可你也要为我想一想,立后是国事,不是我的私事,我无权阻止的。再说,永离也有妻子……” “郑王是来和臣比较公平的,还是什么别的?不错,臣有妻子,不过自从臣明确心意以来,一直不曾负心上之人。郑王若硬要如此计较,臣也没有办法。” “你……”他的脸色红红,眼圈也红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后来,咬咬牙,终于——“你不知道我比你小吗?你就不能让着我吗?为什么我说一句,你就回一句?” 他这样说话,我当真是无言以对,唯有把头扭到一旁。 “永离,不要这样……今天早上你走的时候,我想叫住你,可是我不敢……如果连你也不理我了,我该怎么办?”他的脸颊埋在我的肩上。“我忽然感觉周围很黑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是空的,只能抓住眼前的你,要不然,我会堕入黑暗;永远无法超生的。” “子蹊……”我的声音不自觉的放柔和了,心中唯有一叹,千百心意要生气,也无法挡住他的一句话。 “昨夜没有睡好,看你眼圈都红了,想太多了……” 他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那种无助和颓然。拉着我坐在回廊的栏杆上,看着院子中种的柳树和各式鲜花。 “今天听审如何?” “刚开始,没有问出什么来。” “……那好。对了,永离,昨天……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好呀,不是很热。”他有些言辞闪烁,我有些纳闷。 “你感觉怎么样?我是说,昨夜感觉如何?有没有……我有没有伤了你?” 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而我也因为听明白了而暗自骂自己迟钝,一时之间倒也无话,只有摇摇头。 “看你,脸色都是这个样子的……怪我不好,可我真的害怕,害怕真正的失去你,我会活不下去的……今天又上了二十几道折子,都是要立斩陆风毅的。可是,这边大理寺都还没有审出个眉目,他们在逼我……他们在逼我。” 说到后面声音轻了,眼光也轻了。仿佛透过眼前的这些景致,直飘到云外一样。 “都是忠臣,就我一个是昏君。可新州败坏到如此地步,国事衰弱到这个田地,让我怎么面对天下?让我死了怎么去见祖宗!” “子蹊!”我赶紧抓住了他的肩,用尽了力气把他摇醒,因为我害怕,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子蹊,从来不曾想过他可以说出这样的话。 然而他看着我的眼中,居然没有焦点,他还在喃喃自语:“银子,整整一百万两,顶国库两个月的收入了,恐怕也是让他们上下其手,全没了……就是狼,喂饱了也就算了,可他们,他们……” 他哭了,泪水一滴一滴的滑落。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他的声音到最后成了一种呜咽,彷若夜中孤独而凄凉的鸟,没有了依靠。 我还能如何?除了把他搂进怀中,又能如何?户部开出的单据明白的写着军晌已经拨出去,而银子等了许久都没有到新州,想想都知道钱到哪里去了。过一层扒一层皮,原来想着这一百万两怎么也还能有几十万两到新州的,谁想全空了。可是法不责众,这上下几百朝廷重臣又能怎么样?能全撤了吗?那简直儿戏一样。如此时期,内有叛乱,外有强敌,想要稳定尚且不可得,如果自动干戈,必然是自乱江山。 “子蹊,你看,那花开了,是三伯从洛阳带回来的牡丹。正红色的,刚好讨个彩头,也显得喜庆一些。原来我是很喜欢白色,可现在看来,太肃杀了,不好,所以莲花换了,牡丹也换了。徐肃还病着,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子蹊可以去看看他,毕竟是四朝重臣,毕竟是风毅的老师……” 他还趴在我的肩上,没有起身,然后闷闷说了句:“永离……” 我打断了他,一笑。 “饿了吗?三伯新请了个厨子,菜做的很好,吃了再回去吧。” “……好。” 他的情绪很低落,所以我没敢给他开状元红,虽然他一直想喝。我让三伯拿了一坛清淡的米酒,后厨做了几样小菜。不一会的功夫,这些都摆放整齐了,白盈盈的清蒸萝卜乌鸡丸子,黄绿相间的翡翠菊花虾球,艳红色的酱焖鹿肉,还有一碟清色的冰糖水晶梨,最后是竹筠鲜笋汤。 酒,倒了出来,盛在薄如蝉翼的瓷盅内,显出的是清淡的碧绿色。这是用一种叫做绿玉晶莹的新米酿造,初时并不明显,后来伴随着时间的沉积,这酒的颜色也愈加浓厚。现在这一坛不过是带了些许的淡绿,味道很轻。 “这可是用今年最好的绿米酿的酒,虽说清淡了一些,可是味道回味绵长,不醉人。” 说着给他递了一杯。他接过去后抿了一口,然后看着我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心情也好了很多。他终究不是一个软弱之人,我明白的是,在他身上承担的比我更深重。 “子蹊,你想立谁为后?”既然到了这一步,那谁都无法逃避,只有真实的面对了,给他夹了一块鹿肉的同时,问了我最不该问的话。其实现在的我已经僭越了。 “暨渊阁大学士温赢的女儿温兮,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面的表妹。” 听完了这话,我点了点头,然后把眼前的酒喝了。如此简短的一句话如今在我的耳中则是千句,万句。 暨渊阁大学士虽说同属内阁,可又有不同。暨渊阁存放着历代的文献,书籍,甚至历代史官的记载。在暨渊阁供职的官员每日专管整理文书档案,修书写史,没有中央参赞的权力,暨渊阁大学士虽说位高,可无权。温赢就是这样的人,可他硬是不同,因为他是子蹊的生母温太后的亲哥哥,是外戚,原本也就是一个寡居王妃的兄长,可自从子蹊登基以后身份便不可同日而语,只是这一年多来他并不张扬。 温太后此举到底是为稳固温家在朝中的位置,还是有更大的野心? “永离,在想什么?”正在我恍惚间,他的手穿过了我的发丝,温柔的好像在安慰我。“没关系的,不用担心,有我呢,他们那些麻烦到不了你眼前。对了,要是有一天我们可以自由自在的畅游天地间,你想去哪里呢?” “怎么这样问?” “随便想了起来就问了。最近总是幻想:有没有一处像桃花源那样的地方,落英满地,人们生活都怡然自乐……可我一直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地方。”说到这里,他轻轻的摇了摇头,声音也低了下去。 “永离,你曾经见过那样的地方吗?” 那是一种绝望后的期望,他在看着我,我无法直接告诉他说我也不知道,于是我开始向记忆的深处去找寻。 可是除了童年的那个布满欢欣的永嘉之外,再也无法找到一处。 可我不能说永嘉,因为我被赶出去的那天,他也在。 “有,应该是南边吧。无法看见边际的绿色的水稻,平静怡和的民风,山水间有水牛,牧童,还有老人童子……”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真的?那永离去过吗?” “没有,听一个朋友说的。他说,他的母……母亲是南边的人,他也很想去看看他母亲的娘家是什么样子。” 差一点就说错了,那个是他的母后,那个人是先王。 “好美呀……等过了这一阵子,这些事情都平息了,我要和永离去看看。” 看着子蹊兴奋的情绪,我突然想起了先王曾经和我说过的话,不知道当年的他是否也像现在的我们一样,在虚幻的愿望中编造着更加空泛的想象。 一顿饭到现在吃的也算尽兴了,子蹊一扫愁容,也喝了不少酒,渐渐笑逐颜开,已然是醺然薄醉了。我没告诉他的是:这酒是江南春,且我并没有加入它特有的最后一味配料——春情丹。这酒的本身已是一丝萎靡。 子蹊回宫的时候已经是月华中天了。送他到大门,看着他远去,然后在转身的时候突然发现今夜如水一般的清爽,白天的燥热完全退去,余下的只是沉静的怡和。 这个时候三伯状似无意的说了一声:“大人,听人说最近有人要从西疆把当时新州发配过去的人找回来。” 我一吃惊,“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刚听到的线报,但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突然感觉心开了,有些原来隐约的事情进入我的脑中。陆风毅的牵连实在太大,可是无论如何做,那些银子没有到新州就是没有到新州,就是他们有通天的手段,还是不能做如此谎言,所以必然会另辟路径,如此一来…… “需要做些什么吗?” 三伯的声音永远都是那样的平稳,让我都不自觉当中心安了。 “准备一份厚礼,后天文相府摆酒,我要登门道贺。对了,慕容哪里去了,怎么没有看见他?” 三伯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那孩子心气太高,大人要是对他不上心,也就不用多挂念他了。” 我揽住了他的肩,拉着他一起走。 “三伯,这些年多谢你照顾父亲了,现在又来这里帮我。这些天有些事情太麻烦,如果缺了家里人,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呢!至于慕容……也只有三伯能这样跟我说话。很多时候我真想有个人对我说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说着说着,想起了早上慕容对我说的话,不由得有些忐忑。那样的一个孩子,那样的人生,不应该卷进来的。 “三伯,慕容在府里吗?” “不在,今天大人上朝的时候他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派人去找了,发现他在城东的天机阁喝酒,估计现在还在。” 我们伫步在一棵月桂树前,看着月光透过了尚未开花的枝叶倾泻下来,点滴洒在我们的脸上,可最多的还是落在脚边,如此皎洁,甚至清丽。 沉静了一下,我说:“还是我去一趟好了,他年轻气盛,武功又好,一个人在外面估计喝酒喝的也不少,怕惹事。” “大人,他身上存在着太多的变故,尽量不要……再说,他现在很安全,那边是天机阁是天决门在京城的分舵。” “如果我有个弟弟像他一样,我也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不知道为什么。其实他说他喜欢我,我想不过是种错觉。再说,我根本不是什么佳人,他也只是一时的迷惑罢了。” “大人是在说服我,还是在说服自己?” 我瞥一他一下,三伯的样子却无法看出表情。我一笑,可这次没有说话,因为我也不知道答案。伸出双手舒展一下筋骨,感觉精气又回到了身体里,脑子也清醒了很多。 “三伯,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不过有些人和事不能只凭借衡量去做的,估计久了,也就不是估计了。我去找他。”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然后回头对依然站着的三伯说:“对了三伯,帮我把当年买玉版十三行那个人的家人找出来,有些事情早做打算,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毕竟那个人买的东西,现在在我的手上。” 回房把身上的一身朝服换了下来,此时的我竟然有了一份感慨。荆棘丛生的地方,我们不能害怕,也不能一味的应付,要学会如何掌握主动。即使,我牵引了这个开始,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 *** 天机阁虽然不如谪仙楼古老豪华,可是古朴清静的环境让步我一到这里就感觉很舒服。难怪慕容到这里来了,的确是个可以散心的好去处。自我进来,看见的却是周围一些人若有似无的注意,然后就见从楼上下来一个白衣少年,狭长的眼睛,束住头发的两根丝带垂落前胸,很是干净俊秀。我见过他,他就是当初给慕容天裴背剑的那个人。他抱了一下串,然后说:“在下天决门楚七,阁下可是周离周大人?” 我一笑。 “原来想着赶紧过来,不过看来,也许是多此一举了。不错,我就是周离。我们曾经见过的,在京城到新州的路上。慕容现在还在吗?” 他点了一下头,然后身子一让。 “在下为大人带路,少主人在楼上。” 我本想这就回去了,可楚七却到了我的身后,作势一定要我上去。我一笑,也不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里是用铁柏木架成的楼梯,踏上去的时候还有一种空洞的响声。一扇精致的雕花门半开着,门边有两个蓝衫武士,目不斜视的站在那里,我却在刚到楼梯口的时候,闻见了里面飘出来的浓浓酒味。 “他……喝了一整天的酒吗?” 我问身后的楚七,可他并没有再回答我。单是走到我的面前,彻底打开了那道门。屋子里面一片狼藉,酒坛子横七竖八的放得到处都是。慕容趴在桌上,绯红色的脸颊让平时有些苍白的秀美消逝得没有踪迹,现在的他甚至有了些妩媚。 “少主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可我想如果是周大人倒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所以这里乱成了这样,也没有收拾。” 走到慕容的面前。看见他醉成这个样子,想伸手搀他,却突然发现原来我单手是如此的不济。 “楚七,如果不是你们少主下的命令让你们都不准进来,你也根本不想让我进来的是吗?看见了我,只不过是看到了一个借口。那么现在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让你们的人赶紧进来侍候好了。” 他突然笑了出来,那样的笑容让看似平凡的他显现出一种豪情的魅力。 “周相,我发现我开始喜欢上您了,您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和您说话真的很痛快。如果大人您不介意,楚七倒想请大人喝一杯水酒。” 他说着,打了手势,外面马上进来四个少年,两个开始收拾这个狼藉的屋子,另外两个小心的架起慕容,走了出去。 “不了,太晚了,周某明日还有事,这就告辞了。” “等等。”我转身要走,可他拦住了我。“周相,现在外面天也晚了,要是让少主和您回去,实在是不方便,可如果您要是一个人走了,明天少主醒过来,在下也着实无法交待。天决门的门规极严苛,在下现在已经是违抗少主的命令了,所以还请大人帮在下一帮。” 说着他倒是一躬到地,反而让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拉起了他。“楚七,那你要我怎么帮你?” “大人可否今夜就在这住下?给您准备的是上好的客房,绝对不会让大人感觉不适的。我们派一个小僮到府上跟您的家人打个招呼。至于安全方面,我以天决门上下几百人的性命保护您,绝无所失,如何?” “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回去了,是吗,楚七?” 他一笑,笑得如此清朗,仿佛一个没有心机的孩子,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他不过是个比慕容还要年少的少年而已,即使有些时候深沉了些,可毕竟年纪还轻。 “周大人说哪里话,楚七不是那样的人,只不过是以少主心中所想为重罢了。” “你就知道你想的一定和他想的一样吗?” 他一楞,我可以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他的犹豫,可旋即他又恢复了原来的笑容,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大人,这边请。这里有刚来的汾酒,大人可想一试?虽说并不清洌干爽,可也的确是难得的珍品。” 本来实在不想喝的,可是硬被楚七拉到厅堂上灌了两杯。有些呛,等咽入喉中的时候却已感觉脸颊微热,轻轻咳了两下。 “怎么样?”他问我。 “辣。”我就说了一个词,而周围的人在静过之后都笑了。 楚七仿佛很是无奈,给了我一碗汤让我顺顺气。 “原来,你竟是个不会喝酒的,我原先还以为可以遇到酒中知己呢。传闻不可信,传闻不可信……” 我安份的喝了那碗有些酸涩的汤水,笑了笑。 “传闻都说什么了?说我擅品美酒,还是整日糟蹋琼浆,只图个醉生梦死?” “都有。” “其实我不会品酒倒是真的,不过酒也喝,全当佐餐下饭的调料了。说句实话,其实这酒好不好,我是真的不知道。只感觉我家的酒比较清,不辣,也不浓重。” 他没有说话,随便拿起了一个杯子,喝了口茶。 “你倒真直白,我原先想着你肯定要附庸风雅一番……作什么笑成这个样子?读书人不都是那样,装腔作势的,一点也不爽快。” 我又笑了。这个楚七,有时候和慕容真的很像。 “那不过是你见过的几个酸秀才,真正的读书人不是那个样子的。” “那是什么样子?” “是什么样子?很多种样子,就像最清洌的酒,也像最坚硬的玉,还有就是……水一样,不会被任何石头阻挡它的去向,即使如山的巨石也一样,终究会穿出个洞来。” 他笑了。“我感觉你是一个没有心机的人,对一个不熟悉的人讲这么多话。” “我对和我没有关系的人一向很好的。楚七,而且,你也很对我的脾气。” 后来,我们就这样聊了很久。 慕容醉的不轻,而且也许是心中有事,整夜也没有睡沉。楚七终是放心不下,又是为他宽衣,又是喂汤药的。我倚在门边,他们折腾了大半夜,我也站了大半夜,到后来两腿酸软,想是立的久了,血也沉了。 楚七的才绝不下于慕容,可能让他甘于站在别人身后,背着那把剑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心吧。 “你今天为什么来?” 思绪飘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在黎明前最阴暗的时候由他问了出来。因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总不能放他一个人在外面的,是我把他带进京城的,我不想他出事。” “如果有一天他出了事,绝对是因为一个人……可那个人终究会舍弃他的。因为,少主在他眼中分量太轻了。” 我笑着拍着楚七的肩,“楚七呀楚七,为什么你比我还唠叨,比我还沉闷?” 他正色,把我的手拍开,然后对我说:“我先出去了,你也睡一会好了。” “等等,”我拦住了他。“楚七,你做这些为什么不告诉他?你要知道留我在这里,等他醒过来后也许认为这些都是我做的。” “事情很多时候并不复杂,就看你愿意怎么看。他愿意这样想,因为这样会让他高兴,也就够了。再说,你不也是大老远的过来了,怎么也是一夜没睡,对于他,已经足够了。” “楚七,你在做一件很愚蠢的事情,希望你可以明白……” “如果可以控制,就不愚蠢了。” 这话随着他的身影一同消失在那扇门后。外面雄鸡一声长鸣,朝日透出了今天第一丝金光。 看了看床上这才安稳些的慕容,为他压了压被子,而后也轻轻的走了出去。这里有个回廊,可以看见后面的园子,虽然不如周府的宽广,但也在辗转间显露出玲珑心思,几棵淡黄色的牡丹在这样的清晨闲闲的倚在碎石雕琢的假山旁。 为什么我会来这里?这是楚七问过我的问题,可我说不上来。其实这个时候我不应该在这里的,外面随便一件事都比慕容重要,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在这里待了大半夜? 因为什么?难道我身上背负还不够吗? 也许是我太寂寞了吧?现在的慕容,太像当年的龙泱了。一样的武功绝顶,一样的安静,甚至在我心中一样的清纯干净,让我可以有片刻的安宁。 人,就是这样的自私,在子蹊那里寻找王权的保护,在身边之人身上寻找心灵止的慰藉。 子蹊……也许我做什么,他都不会反对的,可我从开始就没有对他完全放开所有的心事,因为那些事对我们而言太沉重了。 弑君——我竟然背负了如此可怕的罪名,不知道在子蹊的心中是否感到不安? 如果今天王位上的人不是子蹊,我会如何呢? 我不知道,如今想的这些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但凡让旁人知道一星半点,都是永不能超生的,可我其实做得并不隐秘,目前,究竟会向何处发展? 正在胡乱想着,突然感觉身后一热,惊得我连忙回头,却看见了慕容那些潋滟的眼睛,和没有退去酒意的呼吸。 他抓住了我的手,“永离,你怎么来了?” 如此的急切,如此的热烈,好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得到了他最梦寐以求的珍宝一样,可他并不知道的是,那,其实不过是一根朽木枯枝。 “你是今早来的,还是……昨天晚上?”竟问得小心翼翼。 我笑了一下。 “慕容,你拉着的是我的残手,放开些,很难受。” 他放开了,不过却用同样的力道抓住人我的右手。 “昨天晚上来的。三伯说你一天没有回去,让我来这里看看,结果遇见了楚七那个酒鬼,一定要拉着我拼酒。喝多了,在他房子里睡了一晚上,刚起来。你看,我的眼睛还是红的,很久没喝得这么痛快了。” “你好像很高兴?”他说的有些幽怨。 “昨天子蹊来过周府了……” 啪的一下,甩开了我:“我知道,就是看见他来我才走的,你这是怎么了?平时看着你还算伶俐,怎么就被他耍得团团转?说要你就可以得到你,说立后就可以立后,他随便对你说两句好话,你就乖乖的跟在他身后。周离,我看错了你!” “慕容,你醉了,我当你什么也没有说,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不有,你必须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郑王,也是这个帝国的主宰,请你对你的君主保持你应该有的尊重。” 不能再这样说下去了,我转身要走,右是身后的一句话成功的留住了我的脚步。 “你周离也有忠君的美德吗?那,那个四岁的幼主是如何驾崩的?” 我靠在柱子上,问他:“谁告诉你的?” “天下还有谁不知道的?我只是没有想到,这是真的。其实当时的你,就和还是如阳王的轩辕子蹊不清不楚了,而你,竟然为了他而弑杀幼主……你们之间是情谊,还是仅仅因为他可以给你带来无上的荣耀?权力当真如此重要?” 我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在他有些迷惘的时候,用尽全力给了他一个耳光。看着他偏过去的头和嘴角殷殷的血丝,我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慕容,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转身走开,可是眼前却迷糊了起来。 两天没睡,再加上昨晚喝的酒,还有就是吹了一夜的风,头晕得好像要裂开一样,结果到了楼梯那里脚下一软,就这样滚了下去…… 第二章 其实那天我根本没有摔到底下去,楚七及时拉住了我,虽然已是滚落几阶,可是他也说过,他会用天决门的人来保护我……其实是在保护他们。如果我出了这个大门,就算在他眼前被人刺杀,估计他也不会出手的。 我对他笑了,可是他却没有一如既往的对着我笑,反而有些哀伤的说了一句:“别笑了。” 当我们回头的时候,慕容就站在那里,可他伸出的手却像想拉我又不敢拉的样子。我拍了拍身上的土,无所谓的笑了一下,知道自己终究是该走了。三伯说的对,慕容毕竟和我不是同一路的人。 然而后来我便失去了意识,接着,就是感觉到没有尽头的火热,还有难耐的干涸。 如何可以做到无愧?其实很简单,不能书者不可罚,对天子如是,对其它人也一样。那些不能写出来的事情都是不可为的。如今的我做尽了这样的事情,只有尽可能去遗忘,或者说是习惯。 我羡慕慕容,甚至可以说是嫉妒他。他就像干净的水,碧绿的树,一切清澈到明亮的地步,而我,只有一个干燥粗糙的灵魂和无法避免的往事。现在的我就像被放在烈火上炙烤,没有人可以帮助我,也没有人可以拯救我。炽热不干裂的感觉让我很向往一处清泓,可靠近的时候才知道:在那里,我只会更看清自己的丑陋。 再度醒来,是躺在自家的床上。床边一个丫鬟用丝巾沾了冰凉的水给我拭汗,我感觉全身黏黏的,汗出来了,身子软绵绵的,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凤玉,是你吗,你回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拉着那个女孩子的手再也不肯放开。 她惊慌起来。 “大人,我不是夫人,我不是……” “我当然知道,当然知道……凤玉,你竟然这么狠心,是怪我当时没有救你吗?为什么都不来看我? 林峥,你呢?你也来过,还是没有来过? 文默,是谁让你过来的?谁让你来的新州?他们才是凶手,不是我……” 我的声音很细小,可是奇怪的是,说这些胡话的时候,我的意识却是无比的清醒,可怜了身边的那个女孩子,我坐起来抱住了她,然后乱说着,她已经被我吓得瑟瑟发抖了。 门一下子被撞开了,看见了刚进来的慕容满脸错愕,和他身后三伯紧急的眉头。慕容终究没有进来,看了我一眼就站在门的边上,三伯却赶紧走了进来,把我怀中的女孩子拉开,对她喝了一声:“还不快准备药,没看见大人醒了吗?” 那女孩如同遇见了大赦,连忙退了下去,甚至没有最后行礼。 我颓然的又躺了回去。耳边是三伯的话:“病的时候,牙关就是用勺子撬都打不开,药都灌不不下去,怎么醒了说这些?” “因为醒了,即使是任性,也有着分寸……有些话,说出来比不说好多了……那个女孩子,三伯也知道该如何了吧……” 沉寂,如同以往一样,每当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总是选择沉默。我真的很残酷,因为从现在开始,我选择了这条路,所以只能抛弃以往折那些温情了…… “慕容那孩子在门外整整守在三天了,让他走他不走,叫他进来他又不肯。” “叫他走吧,我不敢看见他。” 三伯扶我起来,喂我喝水,然而现在的我连这水感觉都是苦的。 又是发热,真讨厌,看看这身子,一身黏黏的,都不清爽。 “这次好好休息两天,不然真的会落下病根,再也好不了了。那个孩子心地好,你……” “三伯,我知道,可是我无法面对他。我害怕他,真的,真的……” 屋子虽然不小,可因为静,我说的话想必门那里的慕容听得很真切。我看见他无声的把头靠在门上,那双清秀却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住精致的雕花,棱角处已经滴下了暗红色。 终于,他松开了手,然后走了。 三伯看着我:“何必?” 我一笑,我却对和我没有关系的人一向都很好,可他不是。 “对了,这些天郑王来过了吗?” “送了药,御医一天来看三次,可是他也要避嫌的。” 我缓慢的点了点头,明白。那天慕容也说了。 挑战子蹊正统地位的会是谁呢? “那个送我玉版十三行之人的家人找到了吗?” “找到了。那个女是他的原配妻子,也进了京,现在住在驿站里。” 一听到这里,心里马上放松。还好,没有锁拿,看来有人保护她们。哪天一定要看看她们。 本来想躺下,可突然想起一件事,“三伯,文相府的宴会是哪天?” “今天晚上。” “那准备一下,我要过去。” 说着就要起来,可他按住了我。 “等等,刚退了热,再着凉可就真的要落下病根了。” “事有轻重缓急,这次关乎生死,顾不了那许多了。” “大人,容我说一句,您对慕容太过了。还有,您本身不是那样脆弱的人,现在您一定要去文相府就可以看出来,可是……” “不,他不一样。璐廷和我都是污泥中打滚混出来的,谁也不怕谁,可是慕容不一样……其实我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我自己……” *** 用温润的水净身,然后换了锦织长衫,对着镜子让小僮为我整装。也许是刚才水太热的缘故,我感觉眼前有些雾蒙蒙的,看不真切。 寻了两片参片含在嘴中,那种奇特的甜味带了些微苦,然后感觉身体中的一种空白被逐渐填满了,有了些力气。 那个小僮正在系腰带,用金线绣成的螭盘衡在白色丝锦上,轻束住一身算是宽大的衣衫。我低头看着他,原来是上次那个给我梳头的人,几天不见,竟然有了几分的英挺。虽然还是一种少年时的枯瘦,可当他站在我的身后整理衣褶时,我惊然发现,他比我还要高一些。我自嘲的一笑,闭上了眼睛,算是休养一下。参片可以发挥的功效有限,我不能如此浪费精力。 他是个心细的人,那样的腰带被他整理得精致入微,想必身后的衣服也是如此。可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的指尖总是若有似无的纠缠一种种淡淡的暧昧,牵动了我的一丝敏感。我抓住了他的手,也睁开了眼睛,看向他的时候,他却没有一点狼狈。 我一笑,放开了他的手。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今天就把头发扎一下就好,上次我记得你梳得很好。” 说完转身坐在了镜子前面。透过镜子看着他,是我太敏感,还是他…… 原本以为这个周府就是一个针孔不透,水泼不进的堡垒,看来,也许是我有些自以为是而轻慢了,有必要让三伯看看。到底是自己的眼皮底下,出的事,都是大事…… *** 从来没有想到闷热的夏天还会有这样凉爽的天气,也不知道原本漆黑寂静的夜晚可以如此的炫丽。当真是火树银花,不夜之天。 他们也许没有想到我会来,即使我接了那张拜贴,可他们依然不相信。璐廷一身簇新,湖蓝色的锦衫衬托得他分外的明亮,潇洒而无文弱之气。我的官轿落下的时候,就看见他笑着过来,笑容相应付他人的一样。 “周相,未曾远迎,失礼,失礼。” 我笑了一下,手搭上了他的肩。 “璐廷,许久不见,愈发的精神了。哦,我还没有恭贺你荣升呢。” “敢,岂敢。这是郑王的恩典,各位大人的栽培。” 我噗哧一下笑了出来。这两句话说得也真够经典了,从里到外透着一种迂腐和狡诈。不过话说回来,大家还不都是一样?要是有人这样问我,我也会这样说的。 就见他脸色一正,“没有想到你会来,听说这两天你病了。脸色还是不好,鼻尖都有虚汗了……” 不经意当中,他竟想抬手为我拭汗,可是当手抬起来后,才想到那样的动作有多突兀,于是他自嘲的动了一下嘴角,手在空中划了一下,然后指向文府的大门。 “周大人,请。家父已经恭候多时了。” “璐廷,我今天来不是要找你父亲,我想见见你。” 他点了点头,“好,一会再说,我也有话要和你说。先进去,等开戏后,我找你,我们到书房去。” 这样的情势我并不陌生,虽然我并不热衷这样的夜宴,可也绝不生疏。不过这次我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同,虽然我竭尽所能的表现得依然可以左右逢迎,可是那种从内而外的疏离,竟然让我有不知所措的感觉。 我已经察觉出他们某种胜券在握的得意。 文鼎鸶毕竟新任内阁首辅,雅量高致,其间唯有他照顾我最好,恰如其分的为我添酒布菜。虽然这些都只需他一个眼神,不必亲为,身后自然会有娇婢俏僮,又或者是新选的小吏来贡献他们的殷勤。 宴会是热闹的,有一个年轻人甚至当场作了诗来庆贺,可谁知道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位老臣站了起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然后就了一句:“如今朝政都把持在张狂小儿手中,何处可以看见清明河山?” 我认得他,他也是位老翰林了,满腹诗书,一身的清高,却从来不对——也许是不屑——对朝政做出任何的评论,可是他今天为什么要说?为什么当着我的面说? 我发现所有人的眼神都若有似无的看着我,可当我一一看过去的时候,他们又都移开了目光。 我笑。“这位大人,此言永离当真是无言以对。” 他们好像松了口气,但是我下面一句话,却让今夜的气氛进入了我们曾经想避免的诡异。 “郑王登基年纪不过是十八岁,可算是冲龄,如此也算小儿;当然,当今之前的那位先王甚至只有四岁。大人这句话是在感慨先王驾崩得过早,以至于他的子侄都没有成年,还是说当今郑王不配坐拥江山?” 我知道他说的张狂小儿是我,可他们忘了,子蹊甚至比我还年幼。 安静,迫人的安静,甚至连那些乐妓都感觉到了冷淡的气氛而停下了丝竹,刹那间偌大的一个花厅中连掉根针都听得清楚。 半晌。 “永离,许久未见,依然如此犀利,永离宰辅多年,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才好。”文鼎鸶端了杯酒。 “文某先干为敬。” 说完一仰脖,喝干了酒杯中满满的烈酒。我也只好干了这酒,算是把这段略过去。 周围又热闹了起来,那个人被周围的人拉着坐一了,可我总感觉到他不甘的目光。 也许,他对我的恨是真正出自他对这个残破江山的关心吧…… 或许是因为热,又或许是人多感觉有些压抑,我已经汗透夹衣了。全身湿黏黏的很不舒服,刚退热的身子就是虚弱。勉强忍到酒宴结束后,大家都去看请来的戏班排演的精彩剧目,这个时候我终于看见了文璐廷,他就站在我的身边。 花厅已经空了,唯有我们二人。 “不要去书房了,就在这里好了,也清爽一些。” 我拿起了面前的甜酒又喝了一杯,然后夹了口菜,这才看着他。 他向周围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我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周围,每个通往这里的路都有家将的护卫,而且他们站的地方又很远,刚好无法听到我们说话。 “璐廷,想对我说什么?对了,还没有庆贺你升了兵部街书呢!来,周某先干为敬。” 他却拉住了我拿着酒杯的手。 “不要喝了,这酒性干,喝多了对你身体不好。也没什么好庆贺的,谁不知道这个年头就是兵部尚书和内阁首辅换的最快,也最不值钱。战乱就要来了。”他年轻的脸上有着一种忧郁,那不是正意气风发的他应该有的表情。 “璐廷,我们不是朋友了。可是,我真的很想问你最后一句:以朋友的身份:你上次独自说出屈原天问的那两句话,‘鹃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 “其实就是有些感慨。我们做的事情和得到的总是不同。我不知道错在哪里了?永离,也许我们都绷得太紧了,退一步,你仅仅退一步就好了。”他的眼睛中竟然有了请求:“放弃陆风毅。” 我第一次从他的嘴中得到如此明显的答案,这一刻连我都不禁被这句简单的话震撼了。“为什么呢?” “你应该知道的。这些年来陆风毅是多么招人嫉恨,为了他的境遇,为了他的才华,这些都是经年累月上来的,不可能更改。如今新州败绩,朝廷总要找个人治罪,因为朝廷要有交待呀!向百官交待,也向万民交待……” “不行,风毅绝对不能成了代罪羔羊。” “永离,你怎么这么幼稚?你难道看不出来,新州败在了军饷上,可那些钱呢?你说自己清白,可说句实话,你这些年来接受的那些官员孝敬,未必没有从新州挪出来的银子!” 我手中的酒杯掉到了地上。 “连你都不能避免,更何况其它人?要查,如何查,要谁查,查谁去?放手吧!大局为重,如今整个朝廷的人心稳定不比一个陆风毅来得重要多了吗?我也不想,我和他在新州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可事到如今我们谁也无法救他。周离,明哲保身这句话不用人教你吧。” 我摇了摇头,“璐廷,从我活着自新州回来的时候,就没有退路了。风毅是徐肃唯一的希望了,我不能让他死在徐肃前面。” “可惜徐肃并不领情。”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只要永离记得就好。” “永离,你真是太固执了。” “有些事情总要去做的,有些事情总是有人在坚持的。还有,你们可以派人查,我周家豪门世家,不用依靠那些官员的孝敬,一样可以维持这样的排场。” 他一笑,这次有些奇诡的味道。 “银子没什么好查的,有些东西因为独一无二,所以要格外小心才好。” 我这次笑得很豪爽。 “多谢文兄,永离记下了。” “永离,终有一天,你的对手不会是我们这些和你对抗的人……人真的是很复杂的东西,因为他学会了世间最聪明也是最重要的玩意,那就是权衡。” 我看着他,心里明白:从今天开始,被他的利剑斩断的锦袍才真正发挥了作用,情谊就是这样被各自的坚持斩断的。这几天我感到无比的劳累,真希望有人可以放我一马,可我不会自己祈求的,这也就注定了我根本得不到那样的轻松。 命运就是性格刻划出来的轨迹,没有更改的可能。 没有等到夜宴结束,我就告辞出来了。文相送我到了大门,互相拜别之后,我坐上了官轿。璐廷没有送出来了,我也没有回头。离开了他们的视线,我才像抽了筋骨一样软了下去。我是被人抱进家门的,可我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半夜里我挣扎着醒了过来,然后叫来了三伯,让他把送我玉版十三行的人的妻子找来。 “大人,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是……” “三伯,你难道要我真的死无葬身之地吗?” “大人,何苦到这一步?不做了,辞官回乡好了……” 我摇了摇头,“三伯,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现在要是辞官,我都不敢保证可以活着走出京城。” 拔除敌人最好的办法不是逼着他退步,而是真正的消灭他。我树敌太多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冒出来,仇恨又是怎样的深重。劝服三伯这样做并不容易,他不单单是担心我的身体,更重要的是,他不想我再背上更加沉重的罪恶。有时候我在想,父亲让三伯过来是为了什么呢? 清晨的时候苏袖来过,看了一下我的病情,让我好好休息,还带来了后宫御医的药。我在他走了之后也出门了,不完成这件事情,我根本没有心思养病。 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是在京郊一个湖的边上。虽说我可以瞒住很多人,但是她到底是钦犯的家人,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我只想和她说一句话而已,不用那样的大张旗鼓。 “夫人,在下周离。” 简单的一句话,把正在湖边看着远方那女人的目光完全吸引到我的身上,她甚至向后退了一步。她很漂亮,是那种名门闺秀的婉约美丽,让我想起了当年那个年轻的官员,也就是眼前女子的丈夫,也曾经拥有一份干净的书生气质,这才让我接下了那份本来没有任何必要的礼物。虽然我尽量装成是游湖巧遇,可是她眼中的戒备却连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再靠近她一步,于是寻了棵垂柳靠着。 “今天真的很热,天气很好,夫人也有心情出来赏花游湖?” “……周大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夫人何故如此惧怕在下?难道夫人知道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她反而有些镇定了下来,静静的看着我,仿佛下了决心一样抬起了头,也同时转向湖面,不再理睬我。 “这水今天是难得的平静,前些天都因有风而显得狂躁……夫人,我直接说明来意好了。相信夫人既然可以罪臣之妻的身份自由在京城行走,定是得到了什么人的承诺了;可是,你们要付出的代价,夫人可曾认真想过,是否可以接受?” 她依然没有看我。 “世间的事情都不是一定的,很多都能更改,可是有一件事,只要定了就无法回头。我们都有过往,很多往事我们都不想回顾,然而有些事又岂是对错就可以说的清楚? “我有个朋友说过,但凡有一条活路,又有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可是夫人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自己认了罪,那是谁都无法更改的了。 “你以为到时候那些个现在说得天花乱坠的人还会保护你吗?到时候他们躲都来不及。不要让眼前的一时好处蒙蔽了你的眼睛……” 她一笑。 “说来说去,周大人还是为了自己吧。如果不是彦卿手中握有对周大人不利的证据,大人会来吗?还有,周大人称呼我为夫人,其实大人您连我丈夫的姓名都不知道吧。” 她比我想象中的要锋利很多,看样子这些事情她都明白,就是因为一些原因而无法下定决心,这才使现在她的丈夫还没有出来指证我的罪过。 “夫人,人不为已,天诛地灭。我不过是在我们共同的利益下,劝您选择一条对我们都有利的道路。如果您丈夫贿赂朝廷重臣的罪名坐实了,您以为,您和您的家人可以逃脱这样的惩罚吗?”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不,彦卿做错了很多事,这是他为自己的过错承担后果的时候了。世间还是有正道的,他赎了罪,这才能走的安心……”她用她那双晶莹的眸子看着我。 “周大人,虽然说您位极人臣,也许有很多不得已,可是您想过没有;错了就是错了,无论任何原因,错了就是错了。” 我一笑。 “想过,不过可惜的是我无法找到对错的标准。所以,也许有的时候我做的事情让步我很难受,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是对的?就拿你说好了,难道承认了罪名,判了自己的罪过,就是对的吗?那你的家人怎么办,你的孩子呢?你难道想要他们一辈子背着逆臣之子的罪名,开始这个本就苦难深重的人生?” 她哭了,虽然没有声音,可那眼泪的确从美丽的眼睛中滑落。孩子,女人最大的弱点不是他们的丈夫,而是孩子。只有孩子是她们在失去一切后,依然可以活下去的希望。 “他熬不过了,刑部的刑法太严酷了……他真是个读书人,身子如纸一样的单薄,他无法熬过那些恐怖的折磨……” “那就让他永远的沉睡下去吧,这是他为了你们而应该承担的责任。” 听了我的话,那个女人的反应是立即的。她恐怖的看着我,我知道,她不能想象眼前这样一个病弱得连站立都无法站立的病人,竟能心平气和和说出那样的话,其实那才是我的真正目的。 “我如何相信你?” “你不用相信我,因为你早已知道了答案。世间的事情,模棱两可的时候才是最完美的时刻,因为那不会是绝地,会有很多的可能。” 一阵清风吹过,撩起了我的衣服。我笑了一下,从柳树旁边重新站好身子,转身走了。一丝笑容凝固在我的脸上,我知道我已经达到了目的,可是在我的前方居然看见了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子蹊。 难道,我终究棋差一着?是谁告诉他我的行踪? 子蹊一身长衫,手中拿着一柄折扇,就这样站在那里。他身边没有人,如此的突兀,仿佛都是我的幻觉般。是不是我心虚了?于是走上前两步。 他笑了一下,向我这里走了过来。 “永离,原想着你病了,不想在这里遇见了,永离携美人游湖?”活虽这样说,可他到底赶了两步,拉住了我。 “身子还没好呢,怎么就乱跑?让我很担心呢。” “子蹊,如果有一天我们单单就是我们,该多好。” “怎么说这话?我们一直是我们呀……那个女人是谁?” “大家同在湖边,遇见了,互相点了一下头。”我笑了一下,却感觉他扶着我的手力气加大了,随即放松了下来。 “永离真是雅致。那边有个凉亭,去坐坐,等等苏袖他们,也让他们给你找顶凉轿,这样走回去太伤元气了。” 我忽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的眼睛。虽然清澈依然,可是其中却透着无法改变的疲倦和伤感。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呢,抑或是什么都不说比较好? “子蹊,我走不动了,抱我过去?” 丝丝转转的一句话,让我说得有些柔媚,而我看见了他嫣红色的脸颊和低垂的看不见眼睛的头。 他没有说什么,揽住了我的腰,手一抬,抱我在胸前。 我将脸埋入他的怀中,他身上的丝料柔柔滑滑的,还有一种夏天难有的冰凉感觉。 “子蹊,这两天过的好不好?” “……还好。” “看不见我也还好吗?” 他在我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 “就是想着今天可以看见你,所以才还好呀。” “哦,你真会说话,不过,我喜欢。” 闭上了眼睛,清风就从身边拂过,黄昏的落日余晖把天地尽染成了金橙色,不是燥热,而是一种柔软的温暖,仿若记忆最深处那种经过很久,可是依然清晰的甜美往事。 他放下了我,我们都坐在栏杆上,我侧眼看了一眼那个女子,她竟然被迟来的苏袖带到了一旁。 “永离,在看什么?” “子蹊,其实你知道那个女人的真正身份,是吗?那为什么还要问我呢?” “我只想听你说。不过你……竟然骗我……永离,你身子太弱了,歇歇吧,不然秋天来的时候真的会落下病根的。” 我闭上了眼睛。 “子蹊,你来就是和我说这些的?还是谁告诉了你什么,所以你过来看看,看看我是如何挣扎,如何陷落的?”我知道他想问,可他不能问,因为我骗他或者是说实话,为他同样的为难。 半晌,他来到我的身后,让我轻轻靠在他的身上,手指按住了我的太阳穴,微微用力,这个时候我确实感觉到一种力量缓解了我欲裂的头疼。不由得叹出一口气。 “子蹊,你也不想失去风毅的,是吗?” 他笑了,“我更不想失去对人的信任。可是你们居然如此辜负我?” 最后一句相当的严厉,可他的手指却依然温柔,我知道他在竭力忍耐,于是我握住了他的手,转身站了起来。 “子蹊,我的心,你不知道吗?” 他的眼睛看着旁处,而我握住了他尖尖的下巴,把他转了过来。 “什么话看着我说,我保证不再瞒着你了,嗯?” 他忽然像一个委屈的孩子,再也无法抑制,猛的甩开了我的手,明明声音中有很浓烈的潮湿,可依然强忍住那股眼泪,不让它们滴落,或者仅仅是不在我的面前落下。 “你知道陆风毅在新州做了什么吗?你知道第一次新州兵变为了什么吗?我可以为了你,为了徐肃而真正的相信他,可是他做了什么?藩库早就空了,各地的军饷我是怎么筹出来的你知道吗?他前后两次的请旨,我甚至问都没问就准了,可是他都做了什么?到了这一步我不在乎他是否真贪了那一百万两的银子,反正现在都这样,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可是他不能这样欺君罔上,拿了藩库的银子去造反!你知道吗,当时陆风毅杀的那个军士不是因为他带头闹事,而是当时的新州城要陆风毅自立为王,他要谋朝篡位!陆风毅杀了他是要杀人灭口!” “我原本打定了主意,就是文璐廷说出什么来我都不会相信的,可是,这次居然连陆风毅自己都承认了,让我还怎么说?亲自去问的,他就这样说……” 他的声音喃喃的,越来越小,手却猛然捶到了凉亭的柱子上,而离开的时候,赫然已是殷红色的一片。 “可是他毕竟没有反,他回来了。”我的声音异常的平静。“当时的情况是:前后都是死路,也许反了可以延得几日的残命,可是他还是没有反,终究回来了……子蹊,你不信任你自己。你不相信有人在那样的恶劣中对你依然是忠诚的,可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宁愿死都不会背叛你,相信我。 “子蹊,你还说为了徐肃,为了我,你会相信他的。徐肃四朝老臣,先王帝师,公正廉明朝野皆知,如此的功勋值得任何人尊重。为了他,也不能让他再伤心了,留下陆风毅的命吧!要是让徐肃看着陆风毅死……徐肃已是风烛残年,不堪此伤了。” “徐肃……他死了……他死了!所以不要再在我的面前用他当挡箭牌了,你的徐肃死了!今天我去徐相府中,就是为了看他最后一面,真奇怪…… “看看这个吧,是他让相府的管家给我的……” 他从袖子中扔出了一张猩红色的礼单,风把它吹开了,露出了里面的字:雪狐披风,南海珍珠,作价白银五万两…… “这件雪狐披风是轩辕王族的传世珍宝,虽历经百年却依旧光鲜,那是王叔的父王赏赐徐肃的,不过大家都不知道而已……五万两银子。永离,我没有想到,你居然有这样大的手笔?永离,你自己想想,我问了你几次新州的问题,你都说没有问题,现在居然……居然是你!你让我拿什么相信你,拿什么相信徐肃,拿什么相信陆风毅?” 原来,原来我还是棋差一着,我还是败了。璐廷所说独一无二的东西不是那个玉版十三行,而是先王的披风,还是徐肃送我的。 讽刺,当真是讽刺。 我一直陷入虚幻的迷宫中,以为自己找到了方向,可是终究被人算计了去。我还没有来得及去动那几个从西疆回来的流放军工,不过有璐廷这个兵部尚书坐镇,那几个人留不留问题都不大了……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可我知道自己居然走到了徐肃的府邸,在一片白茫茫的颜色中看到了那个老仆人哀伤而熟悉的表情。他见我过来,拿了一封信给我。 “相爷临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把这个交给周大人。” 我打开,里面苍劲有力的正楷写了一行字: ——两害相权取其轻:永离,明哲保身。 权衡,又是权衡!徐肃的心是为我,他把那个礼单给子蹊其实为了制止我,让我及早抽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无法原谅他。 两天后,徐肃发丧,极尽哀荣。七天后,内阁大学士周离,辅政有失,被六部弹劾,引咎辞职。不是我想如此,不是我想放弃,也许这是对的,不过我很难接受就是了…… 第三章 这一年的雨水很多,从暮春一直连绵到了凉秋,还是下个不停。无官一身轻,可是内有大内御医的天天叨扰,外有禁宫御林军的仔细护卫,说不在乎,骗得了谁? 谁也骗不了。三伯的眼睛和明镜一样,什么都照了出来。 整个夏天,后面池子中的莲花开得艳如烈火,我却感觉它们在燃烧我最后的一丝热情和生命,所以没有等到花期结束,我就让人拔了这满池子的花。现在这里只剩下一汪沉淀后的清水,和几枝残败的荷叶。 今天下起了雨,真正是进入秋天了。一场一场雨过后,彻底抹杀了初秋残留的温热,现在的天气已让人感到透入骨髓的冷意。苏袖上午过来了,他宣旨来的。陆风毅判斩监候,再过几日估计就要行刑了,郑王准许我可以去探监。 “周大人,这可是别人都无法期望的恩典,你不要再如此了。大人的病一直拖到现在,其实郑王心里也很苦,也许,从现在开始,您以后就真的离不了这几味药了。都是一条心,何苦自己难为自己?” 我看着他消瘦苍白的面孔,自失的笑了一下。 “其实是我对不起他,我心里难受。他何苦来着?”他没有再说话就走了。 陆风毅已经被关押在刑部大牢,我是夜里去找他的,除了一壶陈酒之外什么也没有带。这里的士兵接到了命令,全部退到了外面,只余我们两个人,甚至连牢门都打开。 他,却没有出来,我也没有进去,我们就隔着这层木栏,互相看着,然后我递给他酒,他接了过去。 “风毅,你为什么承认,为什么对子蹊承认?”这是我这几个月来一直想问的。 他笑了,伸手撕开了封印,灌了一口,清澈的水酒顺着他的喉咙滑下。 “这不是状元红?” “不是。” “我一直以为你只喝那样清冽的酒。” “其实我早就不喝了。我害怕,每次看到这样的酒我都感到恐惧。为了我无法追回的过往,所以我打算在你上路之后,毁了所有的状元红。” “这是什么酒,我没有尝过。” 我一笑。 “不过是最普通的烧刀子,藏了快五十年了,所以味道肯定会不同。它是我的老师给我的,不是徐肃,是一个很久以前就离开这里的人。也曾经在红尘中翻滚了几十年,最后还是走了。这酒,是他除了诗文之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认了?” “因为我有罪,当时我的确存了这样的心思。当我发现生死一线的时候,原来一直坚持的忠诚曾有了一瞬间的动摇。为了这个可耻的念头,我不能原谅自己。” “你会让我伤心的。徐肃死了,你也要死了……你们就留下我一个人吗?”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将坛子掷到地上,摔得粉碎。 “永离,你拥有一个无比强悍的灵魂,这样的你注定会伤心的。 “也许我也可以说我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可是错了就是错了,我必须偿还我的罪责。那个被我斩了的兵士,他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可就是因为他当时一个天真的念头,想要拥我为王,我必须杀了他。不只为了灭口,更重要的是不能让别人也存了这样的想头。 “可是他临死的时候居然是笑着的,他不认识字,可是他看着我居然笑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是陆大人,真正把自己当刍狗的不是天地,而是自己。 “乱世人命如草芥,我们做的也许一样都是错的。我甚至曾经想过也许封王龙泱象征仁义之师,可是我曾经见过他的哥哥,那个本该到了黄泉却被你救回来的人,他说你告诉他一句话:‘以臣弑君,是为仁乎?’永离,你连这都看透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所有,也想到了所有…… “永离,你是否还活着?” 我后退了一步。 “我活着,不是因为我感觉到轻松,而是因为我早已看不到还有什么可以背负上身的东西。那些,早已在我心中。我同样是个罪孽深重的人,但是我没有错。那些仁义道理,我读过,背过,也记住了,可很多时候那些东西没有用处。充其量不过是慰藉心灵的最后一帖药膏,看透了,就没有用了。我也想干净,我也不想伤人……我很早就想睡个好觉直到天亮,可是这些都不由我。” 我又退了一步。 “如果在可以预见的悲剧中徘徊,这是什么?这就是人生。” 我走了出来。风毅的心已死,所以他选择了死亡;我的心也死了,所以我选择活着。 出了这里,我突然感觉很累。那是一种力气枯竭后的疲惫,于是就在路边的一棵树边坐了下来。今天很特殊,那些护卫我都没有带来,我还说了,只要让我感觉到他们在我的周围,我会立即自我了断。他们居然信了。其实,熟知我的人都了解,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看着人烟萧条的街上,才发觉已经很晚了。 我没有哀伤,风毅这样做,其实一大部分是他的愿望,只要他没有感觉到不甘,我就会成全他,所以我感觉到十分的不甘心。 那群杂种…… 突然,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 “你的杀气很重,让我几乎忘了你不会武功的虚弱样子。” 是慕容。 我抬头看见了他清澈的眸子。几个月不见,他长大了,感觉比以前更具有男人气势,虽然他的脸上依稀有些稚气。 “周离,我发现自己总是被你骗。你一方面在我的面前装出一种虚弱的样子,一方面又毫不掩饰你的卑劣和无耻。我原先以为你终于明白了,也忏悔了。你辞了官,可是你却在临走都要上书郑王杀死陆风毅。那个傻子一听说是你的主意,连我救他,他都不肯走……你到底想做什么?是灭口,还是放弃他,就只为了维护你自己?你做什么去,我还没有说完……” 听到了慕容的话,我突然有种冲动要和风毅说明白,那个折子根本不是我上的,可是手被慕容紧紧地攥住了,进而被他拉进了怀中。 “可是为什么看见你这个样子我会心痛?为什么?你告诉我呀……” 我要不要去告诉他,那个折子不是我上的,要不要去?是我让他失去了反抗的心了吗? “永离,你在看着哪里?为什么你明明看着我,我却无法从你的眼中看见我的影子,你看哪里?” 可是告诉他又能如何?让他活着吗?那其实比让他死去更加的痛苦。因为他还是个人,他还有良知,他不能漠视这一切罪恶。 我僵立在当场。 救不救他一样的痛苦,一样的绝望。不同的是,救了他,他必然会活得很痛苦,若不救他,我只能背负这样的沉重直至永远。 可是,到底是谁用我的名义上的折子? “慕容,你在做什么?”我回过神来。 而他已经惊呆了。 “……我果然不在你的眼中……” ***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的时候才知道:郑王子蹊大婚,大赦天下,陆风毅也获得了赦免。这算什么,在一切全都走向无法回转的地步,而后玩弄权力吗? 可是那天夜里子蹊却匆匆来了,我在他的眼中看见了我陌生又熟悉的,恐惧,没错,恐惧,他看见我时的恐惧。 “陆风毅死了,他被毒死在刑部大牢。是一坛子酒,是你带去的一坛子酒。” “子蹊,你在怀疑我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向他走过去,他后退了几步。 “子蹊,你有没有想过,我杀他做什么?” “我不知道,不要问我,永离,我真的害怕……我知道你不贪图权贵,可是你还是鸩死了先王,那个四岁的孩子!” 我猛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耳光。这话让他说出来对我们都太残酷了,以后不只是我难以承受,估计连他也无法再从这样的噩梦中走出。 他看着我,眼睛中是无法压抑的狂乱和绝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答应太后大婚吗?我为的就是最后这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他活着的机会。我不管他做了什么,可我知道你一直希望他可以活着,我就是为了你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活着。可是你做了什么?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永离,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活着吗?” 我把他推到了门外,关上了门,然后顺着门滑落在地上,后背被雕花门割出了血痕一样的刺痛。 我还活着,我没有死,只是,快要疯狂了…… 谁在逼我?谁在害我?谁在害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也静了下来。当我打开门的时候,子蹊一如既往的站在那里。就在我开门的一刹那,我看见他黯淡的眼睛中闪过明显的晶亮,仿佛放下了心中最挂念的事情。我看了看他,然后径自走了过去,他拉住了我。 “永离,做什么去?” “做什么去,对呀,做什么去呢……酒,我要去酒窖,那里有好酒……” 也许看我木然的样子,他说,“我和你去。” “好吧。” 有些简陋的酒窖很冷,这里还放了冬天采集来的冰块。我看了看眼前这些黑色陶瓷大大小小的坛子,都那样的精致,每个上面都用红色的丝与胶泥封住了坛口。。 “永离,你的心情不好,不能多喝。”子蹊拦住了我。 我看了看他,再看了看酒,然后突然从身边的侍卫腰间拔出了佩剑。那样明亮的剑,即使在暗无天日的现在,依然光华如清水荡漾。就在子蹊的呼喊中,我砍向了这些酒…… 清脆的破碎声在我的耳边回荡,冰冷的酒飞溅到我的脸上,身上…… 子蹊要拦我,可是又不敢太过用力,我们就在这半真半假的撕扯中,让那些飞溅的酒水与碎片泼了一身,谁也无法躲避。 是的,我们周围早就有了一张谁也无法走出的网,更可悲的是,那张网的外面更是无穷尽的黑暗,让我们连挣脱的心都没有了…… 他们都这样看着,看着这传说中珍藏了几十年的状元红是怎么被我用剑毁了的,看着那曾经是玉液琼浆的华美酒水是如何流落泥上,成了肮脏无比的淤泥…… 世人都说莲花是出淤泥而不染……笑话!那样孤高自谢的东西配吗?配这样的评语吗?它不过是冷淡的看着自己周围的一切,不想,也不屑看纷乱的周遭到底已经肮脏溃烂成什么样的,它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 它配吗?它不配,可是又有谁配?我不知道…… 全毁了,全完了,没有留下一坛完整。 我累了,手中的剑掉了下去,身子也软了,就这样躺在这里,荡漾着最清冽状元红的泥土里…… 酒在我的身边缓缓流淌着,把我的衣服,我的头发都染上了浓郁的味道…… 天,还是这样的浓重,我明明已经看见了明星,为什么它又隐藏了回去? 突然,天边闪过耀眼的火红色,随即被浓重的云遮挡了起来,万里长空竟然没有一处是清朗明逸的。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样的东西,那,要眼睛作什么? 谁来回答我? 忽然感觉到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用力搂紧了。 “永离,哭出来吧,是我不对……” “不,天亮了。”我说,却不知道是骗他,还是骗我自己。那一天是一个阴天。 第四章 雨落在窗外的叶子上,这些红色或者黄色的叶子让雨水晕染得湿意重重,如滴落在雪浪纸上淡淡化开的胭脂。我站在一棵枫树下面,手上撑着油纸伞,湘竹的柄有些冰冷,那点点斑点,仿若层层浸染的泪痕。 今天是风毅出殡的日子,他的家人来接他回乡。 京城中也有很多文官清士前来送行,毕竟现在的风毅不是罪臣,子蹊赦了他。那些人很多是徐肃的学生,也有很多是我的同科。有的我认识,有的很陌生。徐肃府中设了灵堂,陆续有人来吊丧,静默中也蕴含了一种厚重。 我就站在徐府门外。 身边有人经过我的时候都会回头看一看,然后走了两步再看两眼,仿佛我不可能会出现一样。当他们确定是我以后,会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我,然后毅然掉头进门,不再看我,就像我是一个妖怪或者一个多么没有廉耻的小人一样。 我站在这里,不过想看一看,徐肃府,我是否要进去。 忽然,相府正门完全大开,徐肃的儿子文渊阁少卿徐元棣一身深蓝走了出来。他三十岁的年纪,白净单细,应该是具有徐肃年轻的风采,而且比他多了一分的潇洒。 他一拱手,说道:“永离,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徐元棣和我其实并不算认识,只是见了面互相点头问好。徐肃家教极严,他活着的时候必定是有所限制的。 我微微的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 “还好。” “来了怎么不进去?外面怪冷的。”说罢,象征性的拉了一下我的手,然后放开,做出了请我进门的样子。 “进去吧,风毅生前也就你一个挚友,送他一程,让他也安心。” 我收了伞,微薄的雨轻落在我的手上,散开,形成了一朵晶莹的水花。 “好的,徐兄。” 声音并不高,可是却是我这些天来第一次说话,所以很是嘶哑,就是破碎的瓷器在粗糙的地面上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痕迹时发出的干裂声音。 进得府来,人很多,他们看见我进来了,都慢慢让开,让我通过。我可以清晰的看见他们,他们同样也在偷偷的打量着我。人们是缓慢的退开,让开,所以我们走的也很慢。 相府并不奢华,一些院墙甚至长了荒草,里面虽然不是雕梁画栋般的精致新鲜,却干净整齐。柱子都是新刷的明漆,没有颜色,却是明亮的,隐隐有一种光采,让人没有压抑败落的感叹,可是也不嫌弃这里过于俗气,分度拿捏的刚好。 这里没有那些写着什么“千古”,“不朽”的条幅,陈列的就是一副紫檀木的棺材,还有就是挂着水珠的,如锦球一样的白菊。一丛一丛的,都是新摘的。每一朵花都没有枯黄色的枝叶或者是花瓣,全是干干净净,娇翠净白。 香炉就在眼前了。我把伞递给了身边的人,是谁,我并不知道,只是随便递了出去。掐了三根香,在炉火中燃了,扇熄了火,那烟就袅袅升起,引出了一阵幽香。这种香还是前些日子藏边进贡来的,加了雪莲,所以燃后没有呛人的烟火味道,而是一种很奇妙的馥郁悠远。 本来想在心中说几句话,可是我发现自己想不出来应该说些什么。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棺木。 厚重的木板隔绝了阴阳,也隔绝了我们。盖已经盖上了,还用七寸丁的钉子牢牢钉死了。想来他死的时候七窍涌红,样子并不轻松。 对他说些什么好呢?等了好久,最后长长的叹了一声:心中默念:一路小心,然后把香插进了香炉。 “你为什么不跪?灵前吊丧,死者为大。你既然已经来了,就在这里认了错,兴许陆大人念在同僚一场的情面上就原谅了你……” 在我要伸手拿回伞的时候,那个年轻人手中握紧了我的伞,说出了在场的人想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我看着他,没有张嘴,因为我感觉这些天来的沉默让我有一种倦怠。伸手按住了他手中的伞,想收回,可是他紧紧地握住,没有撒手,周围的人都在,他们似乎要阻止我,似乎不是,也许仅仅是要我在这里做样子的跪一下而已,可我却不想。 “你是谁?” 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的喉咙却有些干涩的疼痛。问了他,其实也不想他回答,只是随便说一声,更多的是轻蔑。 “言璟,翰林四品编修。” 声音清新凛冽,就像陈年的状元红,是我缺失已久的记忆…… 我点了点头。他是新科状元,我曾经在文府见过他,不过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一想,算了,为了这样的伞,不值得再和他说什么,于是松了手。 他后退了两步,没有想到我就这样放开了手。 我面前的人并没有给我让开路。 “周……”言璟顿了一下,想是不知道该唤我什么称呼,于是略了过去:“您曾是内阁首辅,领袖朝臣,您的行为曾经是百官的表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周大人,不可寒了百官的心。” 他的眼睛很清澈,如果从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看透他的心,那他一定是个清透的人。我发觉自己并不讨厌他,虽然此时的他让我进退两难。 其实跪与不跪不在我的心,而在我的选择。跪,不过是一个姿态,却可以收服这些清流,但也有一个弊端,就是自己认了罪,不能再悔改。可是,要是不跪就此走出大门,恐怕我永远自绝于朝堂。 我笑了一下。 “言大人,您的话太重了,永离无法承受;永离一介草民,如何做表率?” “周相这话可是妄自菲薄了。周大人起复旦夕之间。如今郑王已经下旨,点您为今科学政,等此次科场考试一结束,您一样是内阁大学士……” 声音爽朗,是从外面传来的,我转身之际那人已经分开了人群来到这里,是文鼎鸶。曾几何时,子蹊给我的旨意要他先拟来,然后告诉我?原来这就是首辅权力,也只有失落的时候才能感觉到。 “文相,以后永离就要多多仰仗大人了。” “哪里哪里。周大人此话从何而来?” 我忽然想通了,既然自己不可能这样退让下去,那继续走下去就是必须。他们未必就想要什么是非对错,大家要的不过是一个姿态,如此简单,又如此的重要。 跪在风毅的棺前,我默默祷告:风毅,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 忽然,外面响起了惊雷,屋子中的人都是一震,紧接着天摇地晃的颠覆感震撼了我们,屋子四周开始晃动,土也掉了下来。 是地震,地震了! 人们开始乱了起来,叫嚷着,推挤着,争相向外爬。 我站了起来,立在风毅的棺前,看着他们,文鼎鸶也没有动,就站在那里,和我对望着。 “为什么不走?”他问。 “人太多,走不出去。再说,这里未必就会坍塌的。”我答。 “你不也是?”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这是我的镇定。而你不是,你并不在乎,所以无畏。” 我一笑。 “这是天谴,有冤情。我们不能逆天而行。” 他也一笑。 “你不会放过任何人,对吗?” “纵敌,患生;违天,不祥。必伐秦师。” “左传崤之战。”他笑了。 “周相果真精读史书,而不只是吟诗作对的风流才子。” “因为,这里真的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呢……” 震动停了下来,一切都恢复了平常。房顶上不过掉了几根野草,剩下的什么都没有改变。 人们有的已经站在了外面,有的还在屋子中,但是都平静了下来,他们继续用好奇的眼睛看着我们。 我咳嗽了一声,大声说:“是上天示警,风毅必定是有冤情,上达天听,如今降下祸事。我周离至此立誓,不查清此案,誓不甘休!” 原先的顾忌全可以抛开了,那些人以为这样就算过去了?那是他们高估了自己。他们没有把我一并打得永不翻身是他们唯一的失误,也是最大的疏漏。 我并不想伸张正义,那些,不过是可以翻转局面的手段。 “文相,文相,不好了,不是地震,不是地震……” 一个小文书慌慌张张的奔跑了进来。 “不是地震,是……”却见这里人多,把话吞了进去。 文鼎鸶一看这情景,自然知道话不能当着这些人的面讲,于是拱手。 “各位大人,文某要事在身,告辞了。” “文相,事无不可对人言,就在这里说好了。这样大的动静,既然不是地震……”我停了一下,然后轻轻的说:“最不好,总不会是岐山崩塌了吧?” 那个文书的脸陡然如死灰一样,颤抖着身子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禀,禀大人,就是,就是,岐山崩塌了……还有很多人听见说,岐山上飞起一只彩凤,向南边的封国飞去……” 当场很多人都哭了。岐山,象征了郑国五百年的基业,如今王道不振,毁坏殆尽,如何自处? 文鼎鸶的眼睛一明一暗,彷若暗夜古庙中的风中烛火。 他看了我一眼,“是呀,这里真的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呢。” *** 帘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不大,可也未见停。今天下午在徐府折腾了一下午,后来还是文鼎鸶安抚了那些如惊弓之鸟的人,然后说要上奏郑王,隆重祭天。 手中一杯热茶,在这样的寒冷日子不但可以暖手,也可以暖心。这是子蹊送的仙子红,一年仅产一瓶的贡品,堪称绝品。我站在书房的大门边,宽敞的回廊就在我的面前,外面是周府宽敞的花园。居高临下,别有风味。 自从那天晚上知道风毅已经走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每天在一种混沌的状态中沉默的看着周围的一切。子蹊总是陪着我,那个时候的记忆中总是他耐心的话语。后来他也不说什么,可是总每天来,陪我坐着。他总在我面前坐着,什么都不做,单是看着我,他说,那一晚,我不但用剑毁了所有的藏酒,还差点自残身体,这让他很伤心也很担心。 后来,我慢慢恢复了,便在他的目光中静静的看着书。我不想说话,不想和他说,他知道,因为我总是可以从他的眼睛中看出让我也心疼地哀伤。每天晚上,他总是紧紧地搂住我,用委屈的声音,不厌其烦的说着对不起。 子蹊,你可知道,这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们之间间隔的东西太多,也太复杂了。我们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坦诚,所以,那些误会必定会存在。 正想着,子蹊拿了一件披风披在我的肩上,接过了我手中的茶碗。 “永离,今天怎么样?我对三伯说了,要他给你多准备一些凉参,既可以补气,又不燥热。”说完,他微微咳嗽了一下。 “我成学政了,主持完这次的科举考试,还会官复原职,是吗?” 他一下子抱住了我,我感觉耳边是他湿热的唇。 “这是谁告诉你的?” “首辅大人。” 我笑了一下,然后想挣脱他,可是他的臂膀仿佛钢铁一样的坚硬。 “永离,我的意思是……” “子蹊,这么晚了,你都不回去吗?” 他拉着我的胳膊让我转了过去,和他对视。 “你赶我走?” “不是,只是……子蹊,你在这里住的时候不短了,是不是……” 我没有说完,因为他打断了我。 “永离,你恨我,你恨我是吗?” 我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我为什么要恨你?子蹊,你是子蹊呀!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恨你。” 这次他没有看我,直接抱住了我,然后把脸埋在了我的肩上。我没有看见他哭,可是肩上那湿热的感觉愈加的浓重和清晰。 “永离,你知道吗?你的话是我此生听过最残酷的话了,因为那意味着你永远不会原谅我……” 我也环住了他,用我无力的臂膀轻轻的揽住了他。 “我们都想得到他人的原谅,其实是我们自己不原谅自己。子蹊,不要想太多,早些回去,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呢。” “不要。”他抬起了头,眼睛中充满了坚定。 “永离,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永远失去你。所以以后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你就像一缕轻烟,不抓住了,会飞走的……” 我的手抚上了他苍白的脸颊,看着如此炽热的眼睛,终是无奈的笑了一下。 “子蹊,烟是抓不住的,再说我也不是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月前你不是宣告天下要大婚了吗?后宫事情繁杂,不是太后一个人可以应付的。” “永离,为什么你会承认我是郑王?” “因为你是轩辕王族唯一的子蹊。” “永离……那,若我死了,你会哭吗?” “不会。” “为什么?”他的眉头一皱,眼圈又有些红红的。 我叹气,只有子蹊可以用这样的眼睛看着我,也只有他可以让我感觉身边还有可以救命的稻草。时至今日,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仍然对我忌惮三分,仍然不敢在我的面前过分嚣张,其实很大一部分不是因为我,而是子蹊看我的眼神。这不但给了他们一种确定,也给了我一种确定。我从未怀疑过他心中最后的那份坚持,即使我们之间仍然阻隔万千。 “你曾经见过死人流泪吗?” 一句话,立下的是誓言,约定的是生死。背水一战,必须给自己足够的信心和同样足够的绝望。 这次他真的哭了,扑到了我的肩头,声音都在这样的抽泣中变得断续。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仍然愿意相信我?我以为我真的要失去你了……” 我拍着他颤抖的身子,“我说过不恨你,这是真的,子蹊,因为你让我感觉还有人需要我,你让我感觉我自己还活着……” 那天晚上子蹊终究不肯离去,我们就相依在一起,看着窗外愈加深重的夜,看着天光初晓,看着我们彼此未知的未来。他给我讲了很多,甚至还说起了他小时候的事情,还有他的表妹,那个将要成为郑国王后的女人。 说了很多,我记住的却不多,只有一句话却如同刀刻入了我的骨中。 ——“原来一直拖着,后来出了陆风毅那事……每天上百道折子催着我……后来索性同意了大婚,想着可以用大赦令救他一命……” 这样的话从他唇边轻软的流淌了出来。我听在心里,已经没有了当时的激动,只余了几缕浅淡的愁思。很多事情并不是因为偶然而促成的结果,其实,这些都是必然。即使子蹊想出了这样的办法,终究不能救一个必死的人。 “谁想到最终是这样的一个结局……永离,那天你去看他,没有遇见什么特殊的人吗?” 我摇头,“没有,什么人也没有。” 他拉过了我的脸,看着我。“我知道你不愿意想起,可是我们必须面对那一天。不相信你是我的错,可是永离,我们不能回避。” 我没有回避,我是真的不知道。 沉默了一会,我问他:“子蹊,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去哪里?”他有些困惑我这样问。 我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前。 “就是刑部大牢,你为什么那么晚到那里去?” “我没有去。我让苏袖去传旨大赦,可是当他到那里的时候,陆风毅已经死了,身边只剩下破碎的酒坛和浓浓的药味。问了那里的侍卫,说只有你去过……” 我知道他恐惧的不是陆风毅死了,而是以为是我杀了他。想到这里笑了一下,然后拉了拉他的头发,没有说话。心中知道他已经相信了我。 *** 这天,天光初绽,我拿了白瓷的汤匙喝粥。晶莹剔透的绿色粳米在如蝉翼般的瓷勺上折射出点点莹光。这些天来有些无事可做,因为朝廷上下准备郑王大婚,而我不过是准备一下明年开春的科举,那都是些繁琐的小事。 这几天因为阴雨连绵的关系,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虽说现在艳阳高悬,可是依旧感觉到空气中散发出的透骨寒冷,所以在屋子的门上盖了厚重的帘子。 三伯挑开了帘子进来,马上感觉到寒冷旋风一样吹了进来。我回头一看,慕容跟着三伯进来了。 这些日子以来,慕容时常过来。后来我才知道,我去刑部那天没有带侍卫,三伯怕出事,就叫慕容去找我。我曾经和三伯说过,尽量和慕容远一些,可是三伯喜欢他,说他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还说现在多事,多个人保护我,他放心。 刚到府里来的时候,慕容只是远远的看着我,不靠近也不远离,总是可以让我感觉到他。三伯一直劝我,时过境迁这么久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生生死死都看多了,平常的时候就让自己和周围的人好过一些。 我不是不听劝的人,所以那次一笑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 看见他们进来,我放下了手中的汤匙。总感觉最近的慕容不一样,仿佛真的长大了。 “起这么早?没有再睡会?” 慕容带了一篮子水果,都是时令鲜果,装在一个竹篮子里,水净净的,很是好看。 三伯看了我一下,接过了篮子。 “中午暖些的时候再吃,现在天气太冷,不舒服的。” 我笑着双手摸了一下脸,皱了皱眉。 “奇怪,难道我长了一副馋猫脸?芮儿,拿镜子来,我看一看。” 芮儿就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小僮。本来想要三伯查一下他的底细,后来一想,我已是丢官弃职,这些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了,且他很细心,所以就留在了身边。 他很安静,听了我的话真的要下去拿镜子,可是三伯拦住了他:“你下去吧,不用了,大人说笑的。” 他也只是低着头,轻轻道了一声“是”,就走了出去。 “你怎么也这么早?”我问慕容。 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笑着说:“一直都习惯早起练功的,十几年都是天不亮就起来了。你呢,还是睡不沉吗?” 我夹了一块油糕,塞在嘴里,嚼了嚼,然后口齿不清的回了一句:“我哪里睡不好了?早睡早起身体好。”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眼睛,那种温暖让我不自觉地向旁边躲开。就听见他说:“这么重的青黑色,怕是……”见我侧着头,笑了一下,“不说这些了。今天是天决门新任门主的就任仪式,我想要你去看看,也散散心,很有意思的。” “门主?”我忽然想起了他是天决门的少主,“是你吗?” 他笑着点了点头。 “是我,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怎么样,要去看看吗?” “为什么想让我去?”我很认真的看着他。 “因为你无聊呀。”他笑得很好看,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 京城郊外天决门旗下倚山建立的庄园中有一个点将台,数十丈高,慕容就站在上面。很难想象出孩子一样的慕容天裴华服高冠俯看众生的样子。今天的他以不同以往的威严,把一位领袖江湖的少年英豪霸气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看着,并没有进到庄园中去。此起彼伏的山峦走向让我站在和他一样的高度,也看清了匍匐于他脚下的权力。如此少年英豪,快意淋漓,驰骋江湖,可算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想到这里,我从心中笑了出来,真的为他高兴。 站得有些累了,靠着身边的大树坐了下来,转身看着眼前迭嶂层峰相山间绚烂的暗金炎红。深秋了,可是那些几近枯败的枝叶仍旧不肯走出这里,还顽强的在这山谷中坚持着绽放着诡异妖冷的美丽。 今天的天气不错,所以跟了慕容到这里。不过最近的我总是有些惶然,我不想面对楚七那平静而深远的目光,所以当慕容无法改变我的决定后,他施展了轻功,放我在这里。据说这里是离他最近的地方,我们可以清晰的看见彼此。 我的确一直在看着他,甚至看见了他对着我天真的一笑。 双手抱肩,我站在一棵树下,可就在慕容转身向先辈进香的时候,我看见了楚七望向我的眼神中有着闪烁,即使只有一瞬间,但是那其中的漩涡却让我的心一震,熟悉的危险感觉是如此迫近。 这也是一瞬间的事情,快得让我以为自己又得了那种胡乱猜想的毛病。可是虽然安定了心神,但也不想再看向那边,于是用脚踢了踢树下的枯枝,净开了一块空地坐了下去。我听见粗糙的的树皮划伤身上华丽丝绸的裂帛声,有些低沉。抬起头,天际一行候鸟飞了过去,原来,秋天来得是如此明显,如此的深远。 “在想什么?”一声低沉的问话在我的头顶响起。 我睁开那双酸涩的眼睛,同时看见了慕容褪去隆装后的清秀。他在我的面前蹲了下来,双手捧着一种很鲜艳的红色果子,就像冬天被雪冻住的珊瑚,晶莹剔透。 我一笑,“这是什么?可以吃吗?” 说着要伸手去拿,可是被他拦了一下,他把那些果子放在自己铺开的前襟上,拿起一颗,用手指一掐,剥开了那层殷红色,雪亮的汁液飞溅了出来,挂在了我的唇边。我伸出舌尖一舔,那种沁人心脾的甘甜带给我的竟然是一种冰冷的平静。他的手指带了更多的汁液,把殷红色下面的冰玉果肉送在了我的嘴边。 “这是一种很难得的水果,叫红瓦芝,只有天决门的院子里才有。可以疗伤去毒,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把红瓦芝放进了我的嘴中。 “好吃吗?其实这种果实还有很强的镇静功用。你需要好好的睡一下了,不然会被疲劳拖垮身体的。” 我眯起了眼睛,口中这种酸甜清冷的味道虽然称不上仙品,却也甘酸美妙,并不难吃,细细的嚼了后也就咽了。 “慕容,多谢你费心。” 听了这句话,他原本灿烂的笑颜冻了起来,就像初冬的薄冰。 “不用这样见外吧!即使你仍然不想原谅我,我们也不至于生疏到这样的地步。” 他转过了身子,背对着我坐在了我的身边,手中的红瓦芝散落一地。我没有说话,伸手从他身边拿了一颗过来,手上微微用力,那并不坚硬的殷红色登时绽裂了,有些湿黏的汁液黏在我的手指上。放进了口中,继续咀嚼着,这次我竟然品出了酸甜中一丝清淡的酒味,它的味道还真的很复杂。 “怎么这么容易就生气了,我说错什么了吗?小孩子真敏感。” 他蓦的转过头来,差点就和我撞上了,那近在咫尺的面容,却失去了记忆中的秀美哀伤,一种刚硬隐约浮现。 “周离,在你面前的不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少年了,从今天开始,我得到权力的同时,也背上了责任。还有,不要经常说我是孩子,你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宣麻拜相了。” 我不想面对如此灼灼目光,于是低下了头,看着脚边一颗红瓦芝。 为什么总是想着要快快成长呢?无知的岁月是如此的幸福,并且是失去就永远不可能再次得到的幸福…… 不是,有担当,可以选择自己的心愿,这才是幸福。 我很不愿意继续和他说这些,想站起来,可却被他刚硬的手扯了回去。他用自己的披风裹住了我,手抚上了我的眼睛。 “感觉到困倦了吗?这种药一直很好用的,睡一会吧,这里没有其它人,没有房子,没有书,没有床,甚至连我的身体对你也陌生,所以不用担心会被往昔的噩梦吓醒。睡一下就好,在这样一个空旷的荒原重真正的休息一下……” 也许真的是红瓦芝的作用,他的面容在我眼前模糊起来,声音也仿佛间隔了长河一样模糊,可身上却是温暖的,他甚至还带来了貂皮风帽给我罩上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寒冷。 我闭上了眼睛,就在他的怀中,在这崇山之巅,睡着了…… 原来,空旷的感觉是如此的清静…… 不是见外,也不是疏离,其实这些不过是习惯罢了。自从戒了酒,每个夜里都会感到诡异的清醒,在这个夏天中,我甚至把窗外树枝中的鸟几更天鸣叫,府里的侍卫什么时辰走过我的窗前,甚至连一夜当中的月光隐入乌云中几次都数得清清楚楚,可就是无法在疲惫之后安稳的睡上一觉,哪怕只有一会。于是积压的疲惫成了蚕食精力的蛇,一步步将我拖入一个名叫毁灭的黑洞中。 不过,幸好还有这里,幸好还有慕容…… 我是如此的自私。我不爱他,却想留下他。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吧…… *** 又是一年的冬天,雪依旧很浓重。家中很早就燃起了火炉,所以在密不透风的屋子中感觉暖暖的,可是我却不喜欢。太闷了,好像每一次的呼吸都带了燃烧的感觉,于是敞开了落地的竹帘,只是为了看看晶莹的雪。 今天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是璐廷,他俊朗的面孔在明艳崭新的官服衬托下显得很有朝气。我看了他一眼,就低下了头。太熟悉了,藏蓝色的锦袍用金线绣出了鹧鹭的图案,领口和袖口还装饰着暗蓝色的锦花,这是各省巡抚或者是总督的官服,原来风毅也是如此。 “我是来辞行的。不再好好看看我吗?永离。” 他一笑,坐在了我的面前,双手拿下了冠帽,原本绾进帽子的头发完全倾泻了下来,暗沉的流水一般。 “你要去哪里?你不是已经是兵部尚书了吗?” 我看了他一眼就转到了帘子那边,专心的看着鱼竿是否有鱼咬钩。 他也不生气,平静的说:“这些天准备科场考试的事情很烦心是吗?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是新任的新州巡抚……” 我的手颤了一下,刚上钩的鱼溜了,于是烦躁的放下了鱼竿。 “永离,你觉得很奇怪吗?这个官位是比兵部尚书低了一级,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知道。你什么时候走?” 兵部尚书位高权重,可是如果没有方面大员的支持,又或者手中没有军权,这个位置也仅仅是听上去还不错而已。如今战事紧急,新州如此重要,控制了新州,所控制的绝不仅是一个前线而已。 可是,那里是龙潭是虎穴,凡擅入者,少有人无恙。他难道连命都不要了吗? 我转身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也在看我,而且是双手托腮若有所思。 “永离,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的我居然有些感慨了,也想开了。你原来答应要用左手写字送我,不过……现在你可以随便写点什么送我吗?让我带到新州。不用裱糊的那种,我随身带着。” 我站着,没有说话。可是他丝毫没有被我的冷淡而感染,依旧兴致勃勃地继续说着:“用蜀锦……不好,太厚重了,就用软丝好了,轻轻的,感觉很好看。怎么,你没有吗?那用我的好了。”说完,他果真从怀中掏了一块白色的软丝出来,折迭得十分工整,原来早就准备好了。 他走到我的书桌前,小心的铺开了那块白色的丝巾,然后研好了墨,提笔看着我。我不是小气的人,放下了手中的鱼竿,拿起了笔,这才问他:“要什么字?鞠躬尽瘁可好?” 他笑了一下。 “不好,那是你应付旁人的。给我写一首古诗好了,就要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手中的笔掉到了地上,双手抱住了他:“璐廷,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熟悉了,风毅那次从京城走的时候吟的也是这一句。 他一笑。“就是这个意思喽。” 他又拿起了笔,看着我,“写吧,也许这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要原谅我以前的意气用事,冒冒失失的就与你割袍断义。现在我才感觉出,很多感情就像纤细殷红的血脉,即使脆弱,即使伤痕累累,可是依然千丝万缕,无法斩断的。” 我的手指收紧了,好像抓进了他的血肉。 “你明知道不能善终,为什么还要去?” 他没有回答,只是笑了一下。 “你既然不喜欢这词,要不,换一个可好?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如果有幸,得如此清丽河山埋骨,也许就不枉此生了……永离,你哭了?是为我吗?” “不是,不是,我谁也不为……” 伸手擦了不争气的眼泪,重新拿起了笔,饱蘸了墨汁的毛笔此时如此的沉重,那两句话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写出来。 “永离,难道要我走的时候都看不到你的字吗?” 我一咬牙,歪歪扭扭的写着,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打进我的心中。可是在最后,我还是多写了两个字:珍重。 璐廷,希望你明白…… 第五章 郑王子蹊三年正月,年轻的王在漫天飞雪的日子中迎娶了他的新娘。典礼华丽隆重,喧嚣的气氛仿佛把这世间的雪都渲染上了七彩丽色。当然,这些都是听说,我没有去,那个夜里我留在家中看书。 有雪的夜比平时亮了几分,手中随便拿了一本书,可眼睛却是透过书,看到了窗子外面的天空上去。外面好像又暗了几分,于是低下头,看着眼前,忽然发现:原本清晰的字迹变得如此模糊。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屋子中的烛光太暗,不适合读书的。 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就看见慕容抱了一坛子酒,正在抖落披风上的雪花。他的眼睛星亮,两颊也有些淡粉色的红。 我一笑,“你喝酒了。” 他也笑了。 “这么晚了还在看书……这是女儿红,要试试吗?”边说边撕开了坛子上的封,顿时那一种特殊的清甜飘了一屋子,让我都不由自主的嗅了两下,“好香”两个字脱口而出。 “喜欢就尝尝,今夜才配如此好酒。如今满街都是女儿红,毕竟这样的日子不常有的……” 对呀,这样的日子当然不常有的。 很多王继位的时候只是将原先的太子妃立为王后,而今,子蹊可是用郑王的身份在迎娶王后呀。 那女人,恐怕如今的荣耀已经到了极致…… 突然莫名的想起了凤玉,那个在风雪天消逝的女子,忆起了我们的开始和结束。我娶她的那天,只有满院子的花草和桌子上的一壶清酒。应该是清冷的……让我生出了对她不起的苍凉感。 忽然,我发现自己有些恨子蹊,也恨那个年轻的王后,仿佛最爱的事物遭人夺走。 “在想什么?”慕容的手抚上了我的面颊。 我忽然发现,我流泪了。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我始终无法看透呢?” 我后退了一步。 “天裴,我戒酒了。” 他忽然有些惊奇,然后看见它眼中的清澈转变成喜悦。 “你叫我什么?” “天裴。那不是你的名字吗?我不能这样称呼你?” “不是,很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称呼我了,从母亲过世后就听不到了。” 我笑了一下,“那我不叫了,省得勾起你的伤心往事。”我转到了里屋的书房,拿了一把火折子挑亮蜡烛。他也跟了进来,却站在了门口。 “其实我很喜欢你叫我的名字,很好听。母亲走的时候我还小,这么多年来,我忽然发现,那个时候的伤痛都淡忘了,唯一记住的,都是些温馨往事。她温柔的叫我的名字,她身上华美柔软的丝,她美丽的脸庞和那种说不出来柔柔的香气……我原本以为我也会喜欢一位像记忆中的母亲那样的女子。” 我依然剪着我的灯花,问他:“遇见了吗?” “还没有。” “慢慢等,会有这样的一天的。你还小呢。” 剪完了灯花,我拿起了红绾灯罩,慢慢的转着,想要把它放上去。 他来到了我的身后,接过了那个灯罩,放在了一旁。 “可是已经晚了,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不温柔也不体贴,更没有温馨的感觉,即使穿着华美丝绸也绝不柔软。他总是喜欢那种厚重的锦袍——虽然他穿戴起来并不十分合适。每次看见他,他总像残冬中最后一片红枫,残酷的对待周围的人,也同样残酷的对待自己……” 慕容的手温柔的揽住我,而我感觉到的是那种无法退开的强硬。仿佛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一样,我的身体瞬间僵直,我看见了,他的眼睛中燃烧着的炽热火焰,连他呼吸的空气都是潮湿而炽热的。 “慕容,放手。” 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冷静,我不想让自己的慌乱把眼前的事情导向无法控制的地步。 他轻笑。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天裴,那让我感觉自己有些许的与众不同。” 他的手抚过了我的眼睛,让它们闭上了。当我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青涩而霸道的吻,落在了我冰冷的眼睛上。 “不要再用这样的眼神看待世界,让你身边的人心碎。总是那样的绝望而孤独……不要再说我是小孩子,其实我什么都懂。这半年,我感觉好像过了十年一样,心成熟得过快,都要苍老了……” “放开我,放开我。”我竭力表现得很冷静,可却有一种强烈的慌张,以至于说的话都有些颤抖。 “慕容,不要做让我们都后悔的事,有些事错了就不能回头了。” 他重新看着我,用他那双原本清亮,而如今已有些模糊狂乱的眼神看着我。 “永离,你感觉到寂寞吗?” 寂寞吗?在这样的夜里,面对一个千疮百孔的人,问出了最锐利的话。我就像一个用脆弱的骨架支撑起来的宣纸风筝,只要轻轻的一碰,立刻变得支离破碎。一贯欺骗自己的我,一贯可以用谎言欺骗自己的我,这个时刻却连简单的一句“我很好”也说不出来。 当他吻住我的时候,也仅仅是轻轻的熨贴,如同安慰我一样。 我真的很想就这样沉沦下去,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想明天,不用想生死,也……不用去想子蹊…… 慕容,他的怀抱是如此的温暖,而外面又是这样的严酷…… ——可是永离,错了就是错了。 突然之间,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脑中,让我庆幸,也让我的意识清醒。意志就是冰封的湖水,原本可以坚强的支撑,可是如果敲碎了一点,那等待它的就是全面崩溃的将来。 于是,我给了慕容响应,在这方面我比他更有经验。我知道如何让他感觉到那种缠绵悱恻的热情,即使,那是假的。 果真,他有一瞬间的怔愕,仿佛不明白我为什么回应他。 美丽热情而单纯的吻,就像一株阴沉沉红艳艳的绝美鲜花,孕育它的,则是鬼神莫测的人心,那个黑暗到可以隐藏任何光明的深渊。 我的手在他的身后抓住了刚才的剪刀…… ——他们宠你如至宝,却防你如蛇蝎。 这是慕容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剪刀甚至还没有划过他的衣衫,就被他反手扣住了我的手腕。他笑了,笑得很苍凉。 “从你刚才的反常我就注意了。永离,你真的想杀了我吗?” 我的腕骨仿佛断了一般,而他的手在颤抖。我的手再也没有力气抓住任何东西,松开了,剪刀掉到了地上。他点了我的穴道,我瘫软在他的怀中。 “永离,你攻击的对象不对。我是谁,我是慕容天裴呀……” 我看着他,“不要……”不要做让我们都后悔的事情。可是我只说出了几个字,就被他封住了哑穴。 他的手指在我的颈项处温柔的按住,我却知道,我已经失去了可以制止一切的能力。 其实,我不想杀他,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有,但是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只剩下感觉。我苍白冰冷的皮肤接触到更加寒冷的触感,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衣服,而是铺在床上的丝。 我就这样看着他褪尽衣衫,然后用那火热的胸膛拥住我。当身下撕裂一般的疼痛传到脑中的时候,他伏在我的肩上哭了。没有声音,只余下了冰冷,带了绝望的味道…… 你为什么会哭? 我想问,可是无法发出声音。 所有的思绪在他的强悍中由冰冷变得火热,最后燃烧成为无法控制的烈火。 原来,沉沦竟然是如此的容易…… 外面的雪大了起来,压的枯枝都断了。 不知道寂静中过了多久,我的意识从黑暗中漂浮上来,看见的是慕容慌乱的眼睛。我动了动手指,发现穴道已经解开了,于是合上了眼睛继续躺回去。 “慕容,你走吧……” 可是他却像不让我安宁一样,一下子把我抱了起来。 “永离,跟我走吧,我会保护你……” 突然,仿佛玩笑一样,外面传来了很杂的脚步声,房间的大门毫无预警的被推开了。子蹊一身大红吉服走了进来,身后跟了许多人,有三伯也有苏袖,可是就在子蹊将进门的一刹那间,他定住了,然后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挡住了身后所有人,把他们都挡了出去,关上了门,同时把自己也关在了门外。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轻轻的推开了身边的慕容,忍痛穿上了衣服,虽然每个动作都牵动伤口,彷若针刺。 门打开了,外面的人对于看到我感到吃惊,可是我更加吃惊的看着外面。 子蹊一个人坐在暗银色的雪地里。他在哭,礼服的红色此刻也显得落寞,仿佛沉了血。 我接过苏袖手中的披风,走了过去,不理会他的抗拒,披在了他的身上。 “太晚了,快回去吧,王后还在等你。” 从他的衣服可以看得出来,他没有圆房就跑了出来。 他忽然抬起了眼睛,定定的看了天空一眼,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用力的摇了摇头,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子蹊的眼睛没有看我,反而看了站在门口同样是衣衫不整的慕容一眼。 慕容没有回避。 我叹了口气,手轻轻拂过他的眼睛,冰冷的眼泪,在同样冰冷的手下消逝了它的踪迹。把他的披风裹紧了,然后搀起了他。 “先回去,什么事情过了今天再说。”我在他的耳边轻轻的说着。 雪天亮得很早,不等太阳升起,就已经有了朦胧光亮。当子蹊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当慌乱的人群只剩下慕容和我两个人,我突然没有了思想,不知道该当如何了。时间仿佛凝滞的死水,在我们周围流淌,却没有任何痕迹。 他看着正看向他的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无法按捺,问了一句:“如果我死了,你会原谅我吗?” “不会。”我很简单的说了一句。然后停了一下,低沉但很清晰的说了一句:“我不想再看到你。” *** 雪后寒。 这些天即使出了太阳,可是依然无法抵制那种透入骨子了的冰冷。这样的天气就想让人窝在暖和的屋子里,温一壶酒,执一本书。不过我却没有这样的好命,而今的我围着厚重的被子坐在火炉前面,手中捧着一碗黑色的药汤。 我皱眉一口喝完,然后拿起身边的蜜糖水灌了下去,嘴里还不住的念着:“真的是太苦了。” 三伯在身边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 “还不是你自己找的,那天就身穿单衣站在门前,一站就是大半夜。其实我想说,慕容他……” “三伯,”我笑了一下,打住他的话:“年轻不是借口,错了,就是错了。” “不是,我不是要说这个。你这孩子呀,原来也不是这样的人,真是越来越让人操心。不见他,只是想保护他吧?那日郑王的眼神让外人看了都胆颤心惊……” 我缓缓的点点头。 “我希望事情就这样完结了,不过天一向不遂我心愿,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对了,三伯,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世上的事情也许有巧合,可是却没有如此凑巧的。子蹊那个时候来,一定有原因。当时,府里有什么人动作异于平时吗?” 三伯若有所思的想了想,这才说道:“没有。府中之人底细都清白,只有一人……不过他当时不在府里,早就走了。” “我明白,是芮儿。我是一个懒惰的人,只让你查了他的身世,却没有继续注意到它的结果。他到底是谁?” “暨渊阁大学士温赢的独子,新任王后的幼弟,温芮。大婚那天,他正式以温家公子的身份出现在百官面前,以前他一直都是住在温家的原籍,所以很少人知道。” 我看着眼前的炉火出神,喃喃的说着话:“真是想不到呀,我还以为只是一个小角色,没有想到真的是他本人。只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三伯把药碗拿开,走了出去,临走的时还对我说:“不要想了,安心养病,这些就留着以后去烦恼好了。” 我又躺回了床上,拥紧被子。这场病来势汹汹,但对我却是一件好事。这可以让我有充足的理由不去直接面对子蹊。我们之间的弦绷太紧了,需要各自冷静一下。 不过,说来也奇怪,盯着白色的流苏帐子,虽然有些头疼,可是却再也没有睡意。傍晚的时候,子蹊来了,跟在他身后的就是温芮。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子蹊没有到内堂,等我穿戴整齐出去的时候,奉上的茶都凉了。 “永离,这是温赢的儿子,温芮。他……他是今年恩科的考生。他说不要温相的恩荫,一定要自己凭本事科场夺魁。” 听了这话,我看了温芮一眼,难得的是他没有半分的拘谨。眼神坦荡,神采雍华。原来没有注意,现在看了,眉眼之间和子蹊真有几分神似。 “温公子。”我冲着他笑了,“好志气。” “周相客气。”他连答话也没有了当时的怯懦文弱,一副名门公子的派头,犹胜我当年。 子蹊放下了手中的凉茶,轻声地吩咐道:“芮儿,你先出去,我和永离有话说。” 温芮一躬身就走了出去,并且安静的关上了门。 “是我让他来的。”半晌,子蹊才开口。 “我知道。除了你,谁也无法指使这个心高气傲的温芮。”见他看着我,我笑了一下。 “虽然和他相处的时间不长,而且那段时间又是多事之秋……” “子蹊,谢谢你。” 他的脸扭到了一旁,让我看不见表情。 我看了也只能苦笑。他这样做,无非想让温芮自我门下出仕,这才点我做了学政。如果温芮真的是我的门生,那温家一族就是我的后盾了,眼光可谓高远。而且他让温芮到我府中,也只是为了给我们一个彼此了解的机会。不然,依照温芮的个性,不可能把我放在眼中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那段日子,也真的是过得迷茫而混乱。 “子蹊,我知道我很无理,你说我恃宠而骄也好,说我没有分寸也好,可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没有回头,可是声音经过了压抑依然传到了我的耳中。 “说吧。” “那天晚上,就是你大婚的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是谁让你来的?” 啪的一声,我们面前的桌子被他掀翻了,冰凉的茶水飞溅了我一脸,可是我并没有动,只是用一种凝滞的姿态坐在那里,看着他。他站在我的面前粗粗的喘着气,双眼仿佛火一样的看着我。 “你拿我当什么?周离,你到底拿我当什么?这几天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忘记那天,可是你就这样提了出来……你说,在你心中,这样的事情就如同风过无痕,可以随便?” 我想笑,却再也无法装出笑容;想哭,可一想:那样也太过滑稽,唯有轻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 “子蹊,算我对不起你……” “我不想再看见他,不想再看见天决门的人在京城出现,永离,不要怪我,如果你不下手,不要怪我。” 我看着他,然后转身望着大厅挂的一幅水墨画,那是父亲的好友,也是文坛名宿的一张封笔之作,风雨潍江,用浓重的墨渲染了那种桂林特有的潮湿。我的手暗自握紧,想了一下,然后长长的出了口气。 “好,我答应你。可是子蹊,你告诉我:当时你为什么要来?”这仿佛我们之间的一种交换,用慕容天裴性命做的一种交换。 他笑了,笑容很是迷离诡谲。 “世上没有如此凑巧的事情,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的。当时我不想看见那个王后,而苏袖说要出来散心,就出来了。永离,你是否感觉我很可怜,身边竟然没有一个可以真心信任的人?” 我走到他的面前,揽住了他,柔柔的,他也没有反抗。 “子蹊,这样说真绝情,我不是吗?” 他的手撩起了我散落后背的发丝,头发就像随波流动的水,末了,又回到了它们感觉最熟悉的姿势上,沉沉的披在身后。 “从现在开始,我相信你是。而且,是唯一一个。” “可是子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个人连手足朋友都不爱,他会爱他的君王吗?” 他的吻印在了我的唇上。 “我不是他的君王,我是他的子蹊。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蚁,谁也跑不了。” 我轻笑出声。 “子蹊,你的比喻真不好听,可是很生动。” *** 温芮就像一个完全重生的人。当我面对他的时候,除了那张熟悉的脸孔之外,其余一切都很陌生。他很傲气,甚至连到我家中都没有更改名字。也许藉他的家学,此次高中是没有任何意外的,不过如果想考场夺魁,他则少了一份朴素的沉稳。他像一枚精雕细琢的玉,也正因为如此,过于的雕琢,过于的精细了。 不管怎么说,他都会是新科状元。 阅卷的事情比我想象中要繁杂多了。所有考生的卷子都封住了卷头,然后有各层的考官一级一级分阅,最后,找出最优秀的几张考卷呈上来。这些人将会在大郑宫正殿,由郑王子蹊亲自出题考试,并由他出头三名。 我的任务不过是把温芮的文章呈到正殿即可。然而纵使我已经在温芮的考卷上作了标记,可是要在这么多的卷宗中保证可以选出来,也要费上一些工夫的。 就这样,关在贡院半个月有余,熬得人都面黄肌瘦了,终于等到了拟定名单。呈报到王宫的时候,累得也就剩下半口气,只想回家搂着被子蒙头大睡。 出了贡院的大门,看见自家的轿子停在那里,总算是舒了口气。 我看见一棵梅树下站着一位白衣抱剑少年,不由暗自笑了一下。 是楚七,他终于还是来了。 “周大人,许久未见,请你喝酒,可否赏脸?”楚七倚靠在树旁,姿势都没有变动,不过手上的那柄剑却极其普通,不是当年那柄黑色紫晶利剑。 话说得毫无诚意,反倒像自己默念了很久才想出来的。 我踱到他的身旁。 “酒就不喝了,不过如果有好饭菜我还是会去的。去天决门的地盘?” 他看了我一下,说道:“不了。有些人你可能不想看见。就去谪仙楼好了,那里有雅间,清净一些。” 他说完,头也没回就向前走,我跟了上去。我让轿夫先回去了。半个月没有出来,身子骨都要锈住了,这次正好活动活动。 一路无语。抬眼的时候,谪仙楼已经到了眼前。楚七先订好了雅间,一等我们坐好,饭菜也很快上来了。四凉一热,最后还有清汤一碗,米饭四两。这里的雅间是用竹帘子隔开的,外面隐约可以看见,所以我们要说话的时候几乎是贴近了脸。 不过这里人声鼎沸,要偷听,怕也不容易。 “楚七,你不是说请我喝酒吗?就是我说我不喝酒,也不能不闻酒香呀。” 他放下剑,拿起筷子夹了口鱼放入碗中,和着米饭慢慢吃着。 “我是真的饿了,这些饭菜虽然简单,可是很可口。倒是你,平日里珍饯美味吃多了,正好清清肠胃。” 我一笑。 “多谢你,楚七。说吧,你想怎么样?” 他放下了筷子。 “少主他……他每天都喝酒,一个多月了,都没有清醒的时候。再这样下去,人会废了的。他想见你,可是我不能再让你如此伤害他。周离,开出你的条件,楚七竭尽所能为你做到。可是,你要永远绝了他的念头。他和你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为了他,你什么都能做?” “是。” “楚七,你爱他。无论爱是什么,你都爱他,是吗?” 楚七仿佛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睁着眼睛看着我;而后,突然很是坚定的回答:“是。” “你愿意为他去死?” “是。” “背叛他呢?” “……” “用你的双手推他下地狱,然后你的心很明白:那是唯一拯救他的方法?你可以承受那样的痛苦吗?天决门和他谁更重要?楚七,等你想明白后,我会帮你的。可是你必须明白,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滋味并不好受。好了,多谢你的饭菜,不过,你知道吗?我现在甚至连青菜都吃不进去了……”我站了起来。“等你想好了,到我家来找我。不过要尽快。” “……等等,我答应你。”他的话留住了站在门口的我。 “真的?你确定?” “是的,我确定。”他的眼睛如刀锋般锐利和坚定。 “周离,你的条件是什么?” “很简单,查出新州军饷的真正去处。到底是谁拿了大头,把那几个人找出来。” 他一惊。 “这由你内阁大学士做不是更合适吗?” 我端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然后放下了茶杯,冲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也明白。 “好,十日之内,我给你答复。那你呢?” “等你凯旋之时,就是你如愿以偿之日。楚七,周离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祝我们都能得偿所愿。”说完,满饮此杯。 他喝完站起来,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 “周离,我还有事,后会有期……对了,你不要再笑了。你见过有些死人脸上凝结的诡异恐怖笑容吗?和你现在的笑容是一个样子的。如果不高兴,绷着一张脸就算了,何苦难为自己,也难为他人呢?” 见他走远了,我靠了椅子,静了很长时间,倒也不为他的这话,不过是懒得动而已。 我叫过了小二,拿起楚七放在桌子上的银子要结帐,可他说我这桌的帐已经被另一位公子包下了。我顺着小二指的方向,居然看见了遥遥看着我的温芮。 “公子,那位公子说,尽听你的吩咐。还要些什么?”小二倒是很和气。 我一笑,把银子放入了他的手中。 “公子,您的帐……” “这是打赏。”我冲着他笑了一下。 “对了,小哥,你看我笑的好看吗?” 他目瞪口呆,有些结巴,似乎看见了妖怪,可是还算把话说的完整:“好,好看。公子笑得很慈祥,和我亲爹一样。” 噗哧一声,我再也忍不住,乐出声来,他也笑了。 “公子,您还要别的菜吗?” “不了,给我下一碗素面好了。” “好,您稍等。” 吃完了面,我就溜达的回家了。到家门口,已经是傍晚时分,看见三伯站在大门外等我,十分的过意不去。赶紧进了屋子,喝了口温热的茶,三伯又拿了两块点心,我也就着水吃了。 “怎么这么晚?轿夫他们回来说楚七找你,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三伯絮叨的毛病又犯了。我赶紧笑着打住他的话:“不是。他请我吃饭,我们聊天来着。我托他帮我办点事,他……他来告诉我,让我从此以后不要再招惹慕容了。” 终于过去了,从此都成了路人,想起来还是很难受的。 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呆了呆,然后自嘲的笑了一下。 都说我心软,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心软,难受呀…… “好了,不说这些了。三伯,我这次托楚七帮我查新州军饷前前后后所有的缘故,看看那些银子到底哪里去了。他十二日后那天准时给我交代。我和他约定好了,下月初二午时,在郊外天决门山庄。你去找一百个精壮的府兵,那天跟我去。” 三伯看着我有些奇怪。 “大人,为什么要那么多人?要是保护大人的安全,一般都是带三十人。” “不是保护我的安全,是证据的安全。” “证据?” 我叹了口气:“三伯,你想呀,这么多银子,从藩库中提出,到流经各个关口,到最终的去向,都是有详尽记录的。我要天决门把这些记录完全记下来,不然的话,如何可以服众?到时候铁证如山,谁也无法抵赖。我去过户部,知道这些东西的分量。这些细帐如果都要找到的话,绝对不下两只大箱子。咱们带去的人又要抬箱子,又要保护这些东西,当然是人多为上了。” 三伯点头,“嗯,好,明白了。只是……为什么是十二日后,不是十天后?” 我看着窗外,声音有些缥缈:“那天是凤玉的生辰。我要去郊外的墓上看看她,索性就一起办了。” 半晌,听他叹了一口气。 “大人,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你可以回家,不要当这个官了。” 不可能了……这一次,我是真的把自己推到了无法回避的地步。拿到了那个帐,我就是这次上下其手动新州军饷的所有官员的共同敌人了。 前走一步是悬崖,后退一步也是悬崖…… 哈哈,要是站着不动的话,这个山早晚会塌。 忽然看见远处的鸟飞走了,空留枯枝在颤抖的晃动。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双翅膀,可以带我到任何地方。 我终于还是没有变成鸟,不过,有一只大鸟倒是来了。七天后的一个夜晚,楚七划开了我的窗子,跳了进来。我从虚晃的烛光中看见是他,于是挥退了听见响声而进来要保护我的侍卫。 “楚七,为什么不走门?” 楚七一直看着我,慢慢的走到我面前,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去。 “周离,我差点被你害死。你知道现在外面都在传什么?都说我天决门在帮助官府彻查新州军饷一事。可是莫名其妙的是,都在传,说我们要彻查这次的细帐……周离,你只让我找出那几个人是谁,可没有说要抄出所有的帐目,我没有记错吧。” 他的声音很低,而我的心情很复杂。 “楚七,你没有记错。我可不敢劳您大驾去给我翻查账本,那些不过是障眼法。好了,找出是谁了吗?”我笑着说。 “要我给你找证据吗?” “不用,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就好。” “一共一百万两银子。内宫大太监苏袖得了三十万两,剩下的是大学士文鼎鸶和温赢每人二十万两,余下的三十万两银子打点了朝廷中各部官员,其中,你大概通过旁人的馈赠得到五千两银子。” 我在喝茶,可是那些上好的冻顶乌龙都滋润了我眼前的烛火,顿时,屋中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还剩一片清冷的亮色。 “我的帐就不要说了,才五千两银子。”我撇了撇嘴。 “文相拿了二十万两银子,怪不得他最近一段时间连官服都换成了江南织锦斋的料子……早该注意了。辛苦你了,楚七。” 黑暗中,他的眼睛璀璨如天际的晨星,让我想起了慕容。习武之人,都拥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吧。 “周离,答应你的事情我做了,那么你呢?” 我的声音很平静,在这样的夜色中最完美不过了。 “下月初二,辰时,在城外的湖边等我。记住,就你和慕容天裴两个人。” 他的呼吸突然变得异常沉重。 “你还好吧?要不要喝茶?” “周离,我想知道你现在心中是什么感觉。” “到了那天再告诉你好了,现在的我,没有感觉。” 天亮的时候,三伯问我昨晚的事情。我告诉他,一切正常,楚七昨天晚上来告诉我,事情比他想象中的更复杂,其中苏袖的帐只是知道,可是谁也查不出来。 我悠闲的吃着早饭,今天的薏米粥桂花糕非常好吃。 “三伯不用担心,少了他一个人也好办,直接向郑王说就好了。我看子蹊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今天的粥不错,再来一碗。” 三伯接过我的空碗,马上盛了一碗新的,我继续吃。 “光这些已经超过四个箱子了,三伯,看来还要多要些人手……就带二百人好了。”说到这里,我突然放下了碗,有些阴狠的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是苏袖,他居然……这次说什么也要把他的帐都找出来,我要他永不翻身!” “大人……” 我松了口气。“没事,我没事,三伯。我只是一直把他当了朋友,没想到……我讨厌背叛者。” “……我知道。” *** 三月初二,天阴,雾雪纷飞,不宜远行。 清晨,谪仙楼一开门,我就在里面喝茶。 我告诉了三伯,巳时去那里接我,一起去天决门的山庄,让他们先在周府中准备。 卯正三刻,天空已经是朦胧一片,似亮非亮。我叫来那天那个说我笑得和他亲爹一样慈祥的小哥,给了他十两银子,要他赶紧骑马到城外的湖边找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如果看不到他们,就喊一句:“周离祝愿你们一路平安。”此事关乎人命,不能马虎。他听了马上点头,和掌柜的说了一声就骑马跑了。我又叫了一壶茶水,慢慢的喝着。 时间过的真慢,仿佛一时一刻都可以把我心中热络的血丝和筋络一点一点抽干。 终于,巳时正,我看见三伯来接我。留下了茶钱,还买了一坛子酒,又加了二十两银子给掌柜的,不过聪明的他没有问,我也没有说。 我上轿之前吩咐去凤玉的坟。我给她带了壶好酒。 凤玉的墓收拾得很整齐,素雅不荒凉。我坐在她的墓碑前,把那些随从都打发得远远的,三伯也不在身边,就我一个人,对这墓碑说话。 “好久没有来看你了,还记得我吗?”随即灌了一口酒,给她洒了一点。 “上次楚七问我:现在的我是什么感觉?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不过不算太高兴就是了……瞧我,还在说这些做什么?现在的你也许早就过了那条河,喝了孟婆汤,重新做人了。这样也好,也许,等你再世为人的时候,这片土地已经得到真正的清明。” 浓烈的酒如同火一样燃烧着我的喉咙,也朦胧了我的意志。我不说走,他们也不来催促。我只知道我一直在这里坐着,很颓唐的坐着,忘了一切…… 可是我的心是清醒的。我看着天,那是阴暗的,我期望可以看见火一样的光亮去燃烧一切…… 时间在不清醒中流逝,是如此的迅速。 突然,天决山庄的方向,一阵火光飞入天际,所有的人都是一惊,我们的眼睛一齐看着那片绚烂的火海,每个人的心中都各有想法。 那是席卷一切的红莲之火,毁灭了邪恶,同时也毁灭了希望…… 凤玉的墓在京城和天决山庄的中间。依旧倚靠在墓碑上欣赏火光的我看见不远处有一队人马走了过来,为首的正是苏袖和文鼎鸶。 苏袖的脸色不好,他看见我,下了马,来到我的面前。 “周相,你在这里做什么?” 酒,已经让我失去了平日中的那种板正。我龇牙一笑,很是难看,用沙哑的嗓音说:“内子的生辰,我来看看她。” 他看着我,眼睛中隐忍的火光如此的明显,我都可以看得清楚明白。 “周大人,你喝多了。尊夫人的生辰不是在夏天吗?” “啊,是吗?我老婆的生日你倒比我还清楚。” “当然不是。凤玉夫人出身青楼,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贵府曾给尊夫人庆祝生日的。” “哦,这样啊……”我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是无奈脑袋昏沉沉的,不听使唤。“那边的火是……” “天决门有意谋反,鼎鸶奉郑王的命令,剿匪平乱。” “……是吗?何必烧了人家的房子呢?”我的话很轻,可是有些人已经几乎无法控制情绪了。 “很不幸,我们遭到了抵抗,只能如此了。不过首恶元凶走脱了,慕容天裴和楚七都不在其中。周大人,听闻你和他们走得很近,这次……” “无辜人的鲜血染红了将军头顶的红缨。原来说这话我还不相信,这次我可是真切地看到了。好呀,你们剿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庄子,这次要杀我是吗?我告诉你,我周离做事情都对得起祖宗,我不怕你。你随便去说去,看谁相信?狗娘养的,你他妈……” “永离,住口!”子蹊像是从天而降,制止了这场闹剧。 他一出现,所有人都跪倒了,可是醉到无法清醒的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动了,我只能竭尽全力保持清醒的看着他。 他的眼睛看向我的时候隐含着一种冷酷和嘲笑。我感觉他一下抱起了我,可是我的意识在天旋地转之后,陷入了没有边际的黑暗中。 *** 得偿心愿之后的感觉是什么? 空茫,和,绝望…… 我是在禁宫中他的床上醒过来的,他背对着我,在看书。 我申吟了一声,喉咙中的干涩让我痛苦异常。他听见我的声音,转了过来。看了我一会,这才拿起一个长颈的银瓶喂了我几口水。 我告诉他水已经喝够了,他放下瓶子就要离开我身边,我抓住他的手。 “子蹊,你不高兴?” “如果你身边有一只无法控制的毒蛇,你也不会高兴的。” 我笑了,笑得诡异而疯狂。他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最后仿佛无法忍受了,狠狠地走到我的床前。我以为他要打我一头,没想得到的却是一个拥抱——是的,一个竭尽全力的拥抱。 “不要笑了,永离,不要笑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那天他们想抢在我的前面拿到那些帐目,可是谁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帐目,你们上当了……子蹊,是你下的旨要剿的天决门吧?你也不相信我,你一直都在监视我……那天我和楚七吃饭的时候看见了温芮……你等不及,就先我而下手了。 “我讨厌阴谋,可是现在的我又能如何呢?我曾经诚心待人,可是得到的又是什么?子蹊,我们累了,我们都需要好好的睡一觉,等明天起来,这些都过去了……” 他一直沉默着,几乎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中,我快碎了…… *** 第二天我回去的时候,三伯来向我辞行,他要回老家去。我给了他很多银子,却没有说话。其实当时的我只不过想试探一下:我告诉三伯和我心中的计划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计划。我多么希望不是他传出去的,可是当那天夜里楚七来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和我告诉三伯同样的传言。他给我留了一封信,他说,他真的一直和苏袖有往来,那天也是他告诉我苏袖有关慕容进了我屋子的事,他不过想让我辞官和慕容一起走,他想逼我和子蹊都看清楚现实。天决门的这一次,他告诉苏袖,是因为他不想我再淌新州军饷银子这浑水。 合上了信,我把它烧了。 文鼎鸶的处境有着潜在的危机。当时朝廷上的人都知道天决门有他们的暗帐——当然,这个消息也是我发出去的——可是最后接触到那帐的人,是苏袖和文鼎鸶,而他们又放火烧了天决门的山庄。 掌握他人阴私是最忌讳的,足以招致杀身之祸。 很多人一想到他们最无法见人的一面都掌握在文鼎鸶的手中,每晚在翻来覆去的同时,一定对文鼎鸶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恨意。 还有,大家都知道他手上的鲜血,恐怕,他洗,也洗不掉了…… 真可怜。 ——不要站在众人的对立面。 这话好熟悉,是谁说的? 哦,对,是徐肃说的,我应该记住。 我呢?我是最无辜的一个。那天的周离,不过是去祭拜亡妻,然后看见了天决门的一场大火。谁也不会想到我和那些莫名其妙的暗帐有什么关系。 世上的事不外真真假假,到了其中,谁又能分辨得出来。 以手指月,而手指非月。 生命如白云苍狗,不能太认真。 我又笑了。 三月初九,桃花开,风和日丽,宜出游。 我依旧坐在谪仙楼,慢慢的喝着茶。对面坐下了一个人,已经易容了,从他的眼睛我可以认出,是楚七。 “你没有走?” “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走。现在从京城到新州的路全面封锁了,走出去反而更危险。” “慕容呢?” “给他用了点镇定的药,在睡觉。这些天,他是一刻一刻熬过来的。” 我点头,给他倒了杯水。 “天决门这次彻底的完了,慕容认定是我做的,以后肯定不会和我再有任何瓜葛了。估计等你们回了新州,那边的人也已经平了天决门,所以你们也不要着急回去,安全第一。你看,武林还是比不来朝廷的。” 他苦笑。 “看你说的真轻松,像是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我笑了。 “本来就是呀。经过了这些,慕容会成熟起来的,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轻狂得意少年了……” “他,他一直认为自己愧对你,所以你恨他,这才……” 我喝着水,没有说话。心中暗想:哪有这么简单。 “现在的你有什么感觉?”楚七突然问我。 我扯出一个自认完美的笑容,看着他,用很平静的语气说:“我讨厌阴谋。” “就这样?” “对,就这样。” 第六章 三月。当桃花怒放的时候,温芮恩科状元及第,大魁天下。 记得在这之前,有个和我不错的吏部文书吏私下悄悄问了一句:“温芮文章自是内敛锋芒,可是过于漫不经心,竟然连首场的诗词格律都弄错了。周相如此,必定落人口实。” 当时我笑着回答他:“他不是漫不经心,他是故意的。” 看着那个年轻人惊讶的面容,我淡淡笑了以后,转身走了。其实,这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他是温赢的公子,温王后的幼弟。他出身世家,明白规则,懂得胜负的界定,这就够了。 这两天京城的兵马调度得很是频繁,文相要捉拿天决门的首恶元凶。现在看来,不过是外紧内松,大家都在敷衍了事。子蹊没有对这次的事情再追究,他知道这其实只是一个起头,再这样纠缠下去,终会闹得无法收拾。 不过,即使这样,苏袖也不在他身边侍侯了。我们身边的人都换成了陌生人,有时候看见不熟悉的面孔,还真有些寂寞呢。 身后是很熟悉的饮茶声,我看见子蹊纤长的手指拿着盖碗,慢慢的喝着。如此静谧的夜晚,我看了看满天的繁星,今天的天气不错呢,禁宫的花园在春天夜晚展现了平常所没有的柔软。 “永离,你那天晚上……” 子蹊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殿门外慌张的跑进来一个小宫监,可是一见屋子里只有我和子蹊两个人,突然便惊慌的站住了,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进来。子蹊看了他一眼,有些散淡的说了一句:“什么事?” “王后求见。” 我笑着把手中的扇子一下子合上,然后看着子蹊,施了一个完美的礼。 “夜深了,子蹊,我该回去了。” 然后没有等他说话,我就走了出来,刚好看见迎面而来的温王后。她和温芮有三分的肖似,不过比他多了一分冲动的英气……不,不应该这样说,温芮比他的姐姐多了一份沉稳和内敛。然而也许在温芮那层冷静的外皮下,他们是一样冲动而富有生气的。 我躬身行礼。 “臣周离,见过王后。” 她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就昂首挺胸的走了过去。我见她过去了,自然挺直了腰,可这个时候她突然说了一句:“本宫要你平身了吗?” “没有。”我气定神闲的说着。 “那你这是做什么?”她已经转过身子,端庄精致的脸孔对着我,“周相,您是内阁学士,有些礼法是不能忽略的。” 我再次笑了一下。 “王后说的是。不过这里是郑王处理政务的地方,后宫女眷出现这里,恐怕也不合适。希望王后分清,后宫就是后宫,政务就是政务。郑王不会把两者混为一谈,王后自然也不会就是了。周离有事在身,王后保重。” 我不喜欢这个王后,想必她也看我不顺眼。不过,我倒不相信她是一个如此浅薄的女子,她这番动作必是有些原因的。也许是温家看我过于嚣张了,来打压我的气焰也说不定。 她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小宫监敦促道:“王后,王要见您。” 她看了我一眼,走了进去。 下马威,不予理会。 本想就这样回家,可是在宫门外被一个人拦住了。看他的样子也是一个宫监,十几岁的样子,有些胆怯。 “周,周大人……” 我叫身边的人退后一些,然后笑着问他:“我是周离,有什么事吗?” “周大人,请您去苏袖苏公公那里,他想见您。” “苏袖?他……”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可是周大人,这也许是苏公公最后一个愿望了,他真的想见你。” “……好吧。他在哪里?” “在城郊,他的府邸。” 我点头答应了。 对于他,我的感觉很复杂。不恨他,可是终究也无法原谅他,想必他也一样吧。 当我漏夜进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吃茶,似乎颇为怡然自得。在他的旁边摆了一只酒杯,满盛状元红,陈年的状元红。突然之间我有些悲悯,苏袖不该是如此下场。 “苏袖,你何必!郑王不是不追究你了吗?何苦自己难为自己?” 他笑了一声,有些苍凉。 “刑余之人,失去了君王的恩宠,还剩下什么?还有活下来的价值吗?”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那么多的银子做什么呢?能吃了,喝了,还是临死的时候全卷起棺材去?” 苏袖精致秀美的脸庞此时有些超龄般的瞬间。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端起茶碗,细细的品了一口清明的龙井,然后惬意的笑了一下。他的动作并无半分女气,却有三分柔美。 “你看这茶,都是十四岁的闺女用口从茶山上衔回来的,一两金子一两茶呢。”他又喝了一口,续说道:“周相出身仕宦豪门,自然不知道人饿得受不了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莫说我平日不愁吃喝,可君威难测,保不准哪天就什么也没了。自己手底有点私钱,也就图个安心。这点心思,大人永远不会了解。” 他侧着头,像是在回忆什么,眼中呈现出难以言明的柔和: “那一年家乡闹灾荒,人们饿得连观音土都吃了。有一天我居然捡到一袋子米,除了拿回家里外,还抓了一把给小翠。 “小翠是我们的邻居,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过后我们都活了下来,从此以后,她家的地窖里总是储存着粮食,有的时候是米面,有的时候仅仅是高粱。即使现在,我给了她那么多的金银,可她还是不肯放弃储存。她说,住在有吃的的房子里,她安心。”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饥饿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突然看着我,眼光凌厉,一瞬间我甚至看见了最恶毒的怨恨和诅咒—— “银子,再多有什么用?当时我爹因为五两银子就把我卖进宫做太监。五两银子,还不够京城老爷们的一桌花酒呢!但那可是一个人的一生和一家几口子人的性命呀……都是人,都是亲生父母养的……在周大人习字背书,品味状元红佳酿的时候,这天下恐怕还有很多人在最肮脏的阴沟里挣扎,只是为了可以活下去!” 他突然很颓然的缩进了椅子中。 “不过周大人还真是得天独厚。您这样骗郑王,他竟然不说一句话;可我就不行了,一杯鸩酒自我了断,算是我百世修来的福气。人和人,终究不是一个样的……” 我看着他。 “大家都很难过。你也不是不知道,当初子蹊让你卖大内的人参,不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陆风毅为了应得的银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京城的这些大人们谁不是夜夜笙歌?哪个又为这个费心了呢?” 他突然笑了一声,笑得很奇怪:“那段日子里,苏袖为了新州,也没有少费心思,又想着可以让新州平安度过,又想着不让自己麻烦。然而,苏袖不过别人的棋子,我得的那点东西,也不过是蝇头小利。这些钱,有的人还看不上眼呢。还有,有人要我把这东西给你。” 说着他从衣服中拿出了一份折好的纸。 “这是陆风毅陆大人临走的时候要我给你的。不过,其实给不给你都一样。事情总不会停止的,它会继续下去,就是人换了……接下来,恐怕,周大人要亲身体验了。” “风毅是你杀的?” “不是,我怎么会这样的绝情呢?是他自己不想活了。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咬开了他袍子的角……您也是朝臣,您的袍子里也一样缝入了鹤顶红……其实我们都是可怜人,您说是不是呢?” 我苦笑一声。 “你叫我来,就是给我这个吗?” “不是,这只是其中一件小事。周相,苏袖求您一件事,”他突然跪在我面前,拿出一个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份地契和五千两的银票。“这是我给小翠买的地和置办嫁妆的银子,求您帮我照顾她。苏袖孤苦一生,就这一个亲人,委实无法放下。到了这一步,我也不说要如何报答大人,就看在我们共事多年还算不错的份上……” 他哭了,一向心高气傲的他突然哭了。虽是无声的哭泣,可是却比大哭更加让人难受。 我扶起了他。“你怎么不自己去呢?” “我不能让人知道她和我的关系,我不能连累她……就是郑王放过了我,可是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也不会放过我的。还有,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死了……求你给她找个普通厚道的人家,让她一生安顺的过下去,我就是在地狱中永不超生,也没有遗憾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了一句话:“苏袖,回答我:你爱她吗?” “……我不知道,也许我也不懂什么是爱……不过有她在,我总还记得自己曾经也是个人,一个不被践踏的人。” “好,为了你这句话,我答应你。” 当我拿了这些东西走出这个静寂的院子时,感觉真像做了一场梦,一个发生在过去,而又在眼前展开了余韵的梦。 繁华的后面,是什么? *** 今年的桃花开的旺,落的也早,所以在粉红色的花没有落尽的时候,子蹊要做一次郊游。 郊外的行宫深幽清净,我们各自支了钓竿坐在水榭上,旁边的小几上还放了茶水点心。我不是一个心静的人,眼睛注意着若隐若现的鱼饵,然后再看他一眼,终于招致他的不满意。 “怎么,不喜欢吗?” 我侧头靠在他的身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还好,就是有些累了。从早上到现在我们一条鱼都没有钓到呢,中午吃什么?” 子蹊的身子一错,把我揽在了怀中,继续注视着他的鱼线。 “你想吃的鱼汤已经做好了,一会就可以端上来……再陪我坐一会,鱼汤炖久一些比较入味。” 这张躺椅很宽很大,我们两个坐在上面一点都不拥挤。但当我伸手搂住他的时候,却发觉他比以前消瘦许多。 “子蹊,你瘦多了……” “没什么,这些天事情比较繁杂,过了这一段就好了。对了,你要是觉得无聊,到后面的林子中去逛一逛如何?” 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了看,随即继续闭上眼睛。 “不去了。” 我一看那片林子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曾经来过,不过当时的我是带了美人家将出游的。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在朝堂之外的地方看见子蹊。想想,也有两年的光景了。 子蹊突然咳嗽了一声,随即忍住了,可是我的位置很容易感觉到他起伏的胸膛还在压抑着一种无法平复的涌动。我连忙起身给他倒了杯温茶,喂着他喝了,他的气色逐渐好了一些。 他的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 “这几天春寒来得凶,有些着凉,不碍的。别闹到大家都知道了,像是出了大事似的。”见我没有说话,于是继续道:“你自己不也是三灾五难的……” “子蹊,有些病,是心病。不妨放宽心。” 他的手抚了抚我的头发,眼睛越过我的头顶看着远处。 “中午有鱼汤,还想吃些什么吗?” 忽然我看见了他鬓角的一根白发,随即动手拔了下来。他没有说话,没有动,甚至没有去看那根头发。 我随手扔了它,然后笑了一下:“中午还吃你,可好?” “随你。那晚,温后对你……” “没什么,她比你还小呢,就是任性才显示她的天真。”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怕我为难吗?我已经和太后说了,让她严加管教就是。” 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子蹊,你恨苏袖吗?” “……不,就是有些失望。怎么说起他了?” “他临终前托付了我一个人,要我照顾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一个姑娘。这么多年来,我居然都不知道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想必他保护她保护得很好,所以我也不敢贸然去找他,怕她有麻烦。” “怎么?” “没什么,有些感慨而已。如果当初苏袖家中不是到了绝境,也不会卖了他,想必他可以和那个女孩子平静的过一辈子吧……” 他拉住了我的手,“别想了,难得浮生半日闲,何苦扰了自己的雅兴?” 一想,也对,随即笑了。想亲一下子蹊,谁想着到了他唇边,却被他一侧脸躲开。 “我不想成了你餐前的开胃菜。” “你这个家伙……” 酒是好酒,鱼汤也很鲜美,可是当我有意去抢他筷子上一块鱼肉的时候,他却把那块鱼肉放在桌上,换了一双象牙包银的筷子另夹了一块,要送到我的嘴中。我愣了一下,低头吃了。 “味道怎么样?”他问我。 “还好,就是淡了一些。” 其实我倒没有品出什么味道,随口说了一句,他倒当了真。 “叫人拿下去好了,再加些调料。” “不用,不用。汤的味道刚好,再加的话味道就太重了。” 说完,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低头一笑。 “怎么?” 平常很少有时间这样安静的吃顿饭呢!现在这样,多好啊…… “我小的时候,家里也常吃鱼。我父亲喜欢吃很鲜美肥硕的鱼,用糖醋汁烧了,味道很重,而我的母亲喜欢吃的是那种纤小新鲜的小鱼。 “到厨房的时候,鱼还是活的,煮的时候也简单,不加调料,就那样用清水煮,在开锅的时候放些盐进去。 “吃饭的时候,由于家里规矩多,人必须都到齐了才能吃。小的时候感觉不自由,是一种束缚,现在想起来其实,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很难得的。” “哦?”子蹊喝了口酒,杯子就停在了他的脸旁,玉白色的雕杯映衬着由于喝酒而泛起嫣红的脸,有一种相得益彰的美丽。 “我也是呢……不过已经很遥远了…… “父王很早就过世了,母后独力抚养我长大的。虽然说有世袭的王爵,但是孤儿寡母的,日子过的也很冷清……然而现在想想,那是时候翻墙上树,调皮捣乱的事情做的也不少,少年时光总是有很多温暖回忆的。” “子蹊,你喜欢我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有些苦恼的笑了。“喜欢。”声音很轻。 “为什么呢?”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当我意识到你的存在时,已经无法离开了……不过很多时候我还是很生气的,你太不可爱了,像条泥鳅,抓不住。” 我皱眉。“我不喜欢泥鳅,不好看。” 温情平淡的时光就像橘红色的沙,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很容易在还自冰冷的初春带来一种不尖锐的平缓。 那天的桃花是粉色的,酒也是温甜的,一切景象都在脑海里温暖朦胧起来。 当年第一代郑王选京城的时候,看中了环绕这里的一座绵长山脉。它在京城东北方,刚好形成一个半圆,围成了一个独特的区域。这片土地得上天的厚爱,风调雨顺。 山路比我想象的还要难走,好几次马的前蹄打滑,所以我也只能下得马来,牵着它,十分缓慢的前行。终于,在夕阳将要落下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小草庐,林太医一身粗布罩衣,正在锄草。他抬起头,见我走了过来,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手中的活计。 “林太医,这里好难找啊。” “没办法,我的这些草药也只有这里可以种,远离人烟的地方,也只有西方的歧山和这里了。周大人,有什么急事吗?” “我去过太医院,他们说你在这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郑王最近好像有些体寒,并且还咳嗽,想请您去看一看,我才比较安心。” “这样呀,郑王偶感风寒,我已经留了方子在宫里了,让他们一天两次煎汤,早晚让郑王服下就好,想必太医院的那些大人们都告诉周相了吧,那您这趟是……” “林太医,您的医术我是亲身体验过的,真的可以说是华佗再世。所以,周离冒昧的问您一句:现在天气和暖,郑王真的只是风寒吗?据我所知,王子幼年开始习武强身,理应风寒不近身。所以,请您再仔细的诊治一番。” 他放下了手中的锄头,看了看天际,已经黑了。 “进屋里说吧!天已经黑了,今夜是无论如何无法下山了。就请周相将就一夜。” 我跟着他进屋,四周打量了一下。虽然简单,可是十分的干净整齐。墙壁是石灰的,干爽利落。屋子的正中间是一张小木桌,用绿色的纱罩着,里面放着三个大碗,和一小盆米饭,想必是中午剩下的饭菜。 “随便吃点吧,虽然是中午剩下来的,总比饿着要好。都是山野小菜,也许不入口,可是吃起来清爽。” “多谢。” 走了一天,总是饿了,这样灰土土的菜刚入口的时候微微发苦,后来竟然感觉香甜可口了。 “怎么样?”他问我。 “清清的一种甜味,很好吃。” “吃完了睡一觉,天亮就请回。” 他说着要走出去,我一着急拉住了他的手臂。 “等等,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子蹊,郑王他……” “周相,有句话,你比我清楚:心病还需心药医。郑王没有病,不过心中有些迂回之气而已。林某是郎中,不是神仙。” ——心病还需心药医…… “永离,永离,在想什么?” 眼前的手修长白皙,打断了我的沉浸。是子蹊。 “自从你说要出去春游,这都三天过去了,还在回味吗?” “哦,没有,在想中午吃什么。” 随口一个理由搪塞了过去,可是我抬眼看的时候,发现了站在他身后的温芮,于是收拾了玩笑的样子,问道:“郑王,可有要事?” 他点了点头。 “新州上了折子,说要追加五十万两的饷银,这是朕答复的奏折。已经同意了,让户部即刻调拨银子。去年收成很好,现在国库中银子应该很充足。” “好的。”我接过了那份折子,握在手中,感觉却有些复杂。又是新州,又是五十万两银子…… 不同的是,已经换上了文璐廷。 *** 她是一个很普通很清秀的姑娘,浅绿色的衣裙浆洗得干干净净,配上她清秀透亮的面孔,让人赏心悦目。她就是小翠。我没有去她家中,而是等到了今天,庙会的时候才假装和她在街上偶遇。苏袖给我的盒子中有她的地址,我也是让家将观察了很久,才知道并且制造了今天的这个机会。 “你是……?”她好奇,但是不慌张。 “在下周离,我是苏袖的朋友。你是翠姑娘吧?” “苏袖?”她沉吟着,而后看向我:“大人有什么事情吗?” ——大人?这次换我有些迟疑了,她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单纯羸弱。 “对,和苏袖在一起的都是贵人,想必您不是王爷也是大官。” “……这样说也不错,和苏袖在一起都是这样的人;那和土根在一起的人呢?当初他要我自称是土根的朋友,我还有些迟疑,不过这次看来,这名字不仅象征了过去,也象征了信任。” 小翠笑了。 “你知道土根哥哥,那你开始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呢?” 我抓了抓头发。 “其实,是因为我觉得土根这个名字不好听,和他那样的人不相称……” “不对,土根才是最合适的名字。那样的他只是我的土根哥哥,而不是什么总管太监,苏袖。” 纵使我平日伶牙俐齿,现在却无法说出什么来。原本以为这样的姑娘是不明白什么叫太监的,可是,现在的我已经不确定了……不,她明白,她什么都明白。也许,苏袖的愿望能否实现,端看小翠是否可以在我面前安静的配合下去。 “他倒是一直挂念着你。这些天国事危急,他不能脱身,所以托我来照顾你。对了,虽然说你我才刚刚见面,说这些话有些交浅言深,可是……” “什么?”她天真的看着我,可是她的眼睛并不单纯。 “姑娘可有钟意的人家?婚姻大事一直是苏兄最为挂心的。” “周离大人,您是曾为内阁首辅的周大人吧?” “……是,是我。”我竟然有些胆怯。 “什么样的国事可以让内阁大臣腾出手来,而仅仅让一个内宫的宫监去做呢?周大人,您在欺骗我。” 我尴尬的笑了一下。 “你和他形容的不一样。” “也许吧。周相,他临走的时候是不是留下了什么东西?” 我点头,然后取出了那个锦盒。 “是一张地契和五千两银子。” 她接了过去,然后紧紧地攥在手中。 “我会带这些东西回去的……周大人,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哦,你看出我担心了?” “周大人,我相信土根哥哥是真的把你当作朋友。你是一个好人。” “这样赞扬我?我终究还是有负他的嘱托。” 她没有再说什么,向我看了一眼,然后施了礼,转身走了。 第七章 文鼎鸶的母亲过世了,他报了丁忧,要在家中为母亲守孝三年,可是子蹊以国事艰难,不可缺失肱股重臣为由,将他留了下来。我曾经问过子蹊: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要效法庄王摘除帽缨,以期死士。 “子蹊,他没有调戏你的姬妾,算不上小节有亏。” “只是他的势力我们还没有根除。他这一走,以后要再动他,可就难上加难了。” “子蹊,这样做是否有些狠毒?”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看书。我端着他的茶碗,坐在他的身边,却是望着凉亭外的远山。夏天来得如此迅速,错过了两年的鲜花,这次依旧美丽绽放。 “茶好喝吗?要是不好喝放下好了,为什么咬着碗边?” 他把我手中的碗拿了下去,然后用丝绢擦了我鼻尖的细汗,转身吩咐道:“把刚才用冰镇着的藕片拿过来,再盛一碗玫瑰酸梅汤,多放些碎冰进去。” 新的小宫监依然委婉可人,退下的步子都细碎无声。 “子蹊,这茶不好吗,为什么没有见你喝?” “我还以为你喜欢喝,所以没有动。困了吗?要不要睡一会?好像每年夏天你都是懒懒的,没精神。” 我想了想。 “这些年都是在养伤,所以那样。不过今年还不错,福星高照,一路平安的也到夏天了。” “对了,这次新选的那些人怎么样?” 春天的那次恩科,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温芮的身上,实际上我们还是选了很多脚踏实地能干的年轻人。他们没有背景,没有陷入谁也说不清楚的漩涡中,他们的职位并不高,可掌握的却都是各府的军政要职,我称他们为,渗透。 见子蹊问起,我笑着说:“很好,可是要成气候还有一些时日,而且这些人当中也不是人人可以重用的,就怕以后变了。” “十个当中选一个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还有,这几天你怎么这么乖,总是腻在这里?” 我无所谓的耸了耸肩,然后躺靠在躺椅上。 “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我突然感觉身边的人都换了,有些陌生和……寂寞。酒也喝不出味道,书也看不进去,总是倦倦的。” 他笑了一下。 “既然这样,给你一个差事:调教调教温芮。这个孩子心高气傲,不懂迂回,对上次去你家里那次,还一直耿耿于怀呢。” “他?免了,我还是每天到这里来喝茶聊天好了,不去。我太懒散,他太竖直。可想而知我将要多么的费心,不管。再说,那个孩子太小,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 没来由的想起了故人,心情一泛,也就停了嘴。 子蹊仿佛没有注意,他接着说:“没关系的,摆出一副师傅的样子就可以了。” “不要,我不喜欢他。那个孩子让我想起一些往事,我不想再看见他……” 末尾的话被后来出现的人影打住了,温芮就这样站在凉亭的外面,直勾勾的看着我。 他听见了。气氛有些尴尬。 “郑王。” 温芮不忘向子蹊行礼,气度雍华,我不由得感叹:毕竟世家公子,率直外环绕着一层城府,并非刻意,却是天成。 “永离?” 我苦笑了一下。 “好吧,如果温大人不嫌弃的话,我是没话说。” “周相。”温芮的声音依旧平顺,听不出感情的波动:“我们不能给本就冰雪一样的局势再加上霜露,朝臣们可以忍受这样的关系,但是不允许迷恋的存在。所以,你要远离。我们都不能沉迷。” 户部先拨十万两银子,由文鼎鸶的私人专门护送到了新州,还算顺利。而后我请了子蹊的王令,调动两江的藩库,计四十万两银子,预备和文鼎鸶送去的十万两同时抵达新州。这道折子已经送了上去。 这天,我和温芮在内阁的书房中草拟诏书。 “周相,为什么不用京城户部的银子,而调用江南的藩库?”温芮是一个很好的学生,总是在没有人的时候问一些平常无法回答的问题。 “江南富庶,藩库充盈,并且离新州也不远,这样做比较方便。”我一边喝茶,一边回答。 “那文相为什么不这样做?”他拿着羊毫,平铺了纸张正在草拟这道奏折,仿佛不经意的又问了一句。 “人又不是三头六臂,想不到那样的周全。内阁里的各个人,就是要相辅相成,才能周全。”说完放下了茶碗,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你先忙着,我出去看看。” 我看了看他有些扭曲的脸孔,挑一下眉,没有说话,推开了大门走了出去。也许我只顾眼前盛开的浓艳牡丹,没有看眼前的路,所以被一个低头奔跑的小僮,撞倒在地。 他惊呼一声:“周大人,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边说着,边跪在我的脚边。 我被撞得有些头晕,半晌之后才在旁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身边一个年长些的侍从马上就想打那个小僮,嘴中还不断数落着,让我拦住了。 “说吧,什么事?”我问。 “周大人,小人真是鲁莽了,没有看见大人……” “行了。”我打断他。“快说,到底什么事?” “首辅文大人和一些老臣联名上奏,说周相您僭越王权,私自调用王令,要、要将您问罪处死。” ……好呀,他居然来了个先发制人。 “然后呢?”我接着问他。 “郑王并不同意。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有人请来了太后,太后当场训斥郑王,说不能因私废公,还说……” “够了。”我的手捶了一下身边的柱子,胸中一股气冲了上来,喉咙里面有些甜甜的。 “郑王说什么了?”温芮忽然问了一句。 那个小童看了看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说,我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他没有问题。 “郑王说他要再想想,大家就散了。” “温相说什么了?” 我看着那个小童,忽然问了这样的一句,大家都感觉到莫名其妙。 “今天是温氏祖先的忌日,家父在家庙中,不曾外出。”温芮的声音不疾不缓,仿佛没有根源,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一样。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也累了,都休息去吧。” 说完了这句话,我背着手,慢慢的走到了园子中。现在正是好时节,正红色的牡丹开的光彩照人…… 子蹊,苍白色的子蹊,站在御苑嫣红的牡丹前。 花的颜色是那样的暗,彷若可以滴出水来,白缎子的龙袍是这潮湿阴沉夏色的唯一明亮的地方。 “来了?”淡淡的一句问话从他的口中说出。 我静静的坐在了假山的石头上,也回了一句:“对,来了。” 到了这样的时候,很多话都已经由沉默表达出来。在他的面前有两条路:舍我,和不舍我;在我的面前却只有一条路:我不能放弃自己。我们之间,他要作出选择。 “两江的赋税流失十之五六,缴到国库的银子还不到收上来的一半……” 他说着这些,我只是听着。这都是我前些天用子蹊的王令的时告诉他的,他再和我说一遍,也许仅仅是理由。 “永离,文鼎鸶的人都在那里。江南是他们最重要的钱财来源,由于过于的隐秘,我们竟然没有发现。那些人都不是他选出来的,竟然在到任后可以死心塌地的跟着他……这还是前些时候一个新去的小吏无意中说起的,这才查出来了。” 那些人同样是子蹊的耳目,就如同当年的文璐廷一样。 我和他说:这是一个起因,他查出来的证据,这是一个结果。 我知道他已经选择了站在我这边,不只因为情感,其实最为重要的是:我们始终站在同一个出发点。 “永离,我放弃了调用江南的银子去新州。即使现在江南藩库里还有钱,那些人也会用这个借口继续搜刮的。新州的五十万两饷银完全从京城户部提取。” 我苦笑一下。有些话不能说,如果京城还有钱,文鼎鸶是不会只拿走十万两。 可是这次却不想敷衍点头说好。 “国库已经没有钱了。子蹊,这问题我们不能再回避,这不是长久之计。这样的事情不过就是开源节流,既然短时间内不能遏止,我们只有另外想办法。增加两成的赋税,稍解燃眉之急,过后再说。” 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勇气,这次尤其是。 我预知到我已经开了一个暗黑色的洞口,多年之后,我仍然记得子蹊惨烈的表情,虚弱的哭喊着:“错的,一切都是错的,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可是谁能告诉我,什么才是对的?” 可是这个时候他竟然有些心动,看着我说:“让我想一想。” *** 盛夏的清晨,难以置信的凉爽。当我推开了面向花园的窗,外头正下着淅沥缠绵的雨。喝了一口温茶,随手把剩下的水泼向了窗子外面。茶水和雨水无法分开,不过茶水还是重了一些,在地面上砸出一个很小的坑。 看来雨下了一夜,土都松软了。 吃过早饭,收到了一张拜帖,是文鼎鸶,他邀我去钓鱼。我想了想,要人去请温芮到家中,说我有事相烦。 当我到达京郊静水湖的时候,看见了斗笠布衣的文鼎鸶,他安静的坐在支起的竹椅上,手中拿着钓竿,方圆一里之内站着他的侍卫,他们像木桩一样挺立。我向自己带来的人点了一下头,他们也各自散开了。 云是一种奇异的飞烟,在清晨湛蓝色的天空中划出的是一种清淡的刻痕。 “永离,总是想和你聊一聊,无奈一直没有时间。”他的口吻就好像我们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亲切中带着疏远。 “来钓鱼,可带了钓竿?” “……没有,一直沉不下心,也就一直没有准备这些。没事,你钓你的,我看着就好。” 五月的露水不是很凝重,可是依然带了冷意,打湿了鞋袜。不敢直接坐在草地上,捡了棵树靠着。 “这支借你?” “不用,多谢。” “不必这样防备我。其实,摒弃了我们的对立,我真心觉得你是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 我笑了一下。 “恩,是吗?这话原来有人和我说过,不过我忘了他是谁了。” “其实今天找你出来,是因为前些天想起了一些往事……也许说给你听最为合适。你知道终南山吗?” “知道,陶渊明隐居的地方。” “少年时,曾经和几个朋友去过,前些天又和那几个朋友一同去走了走。不过三十年了,感觉变化很大。终南山面向镐水的这边,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上面有前朝末代王子的行宫。它倒变化不大,还是那几根柱子,不过更加的残破了。这次上山,倒看见一件新奇的事:当地人在猎豹。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动物,有些像老虎,又有些不像。那种东西很凶猛,经常咬伤村民和村民的羊。” “猎杀,据说是一种很古老的仪式。他们信奉一种十分奇特的神谕,不能杀生,可是又不能放任豹子危害村民,于是大家想了一个很好的办法:找到那头豹子,把他的牙全拔了,把它的利爪砍去,然后将它豢养起来,每天派专人送最好的饭菜给豹子。” “结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沉默。 “……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豹子死了,是它自己饿死了自己,那些村民没有违背神明的教化,没有杀生。我当时想的是:如果豹子做垂死的一挣,也许还有生还的机会。” 我笑。 “既然如此,那文相怎会有心思在此怡然垂钓?” “每次有事情发生之前,我总是喜欢坐在湖边,钓钓鱼,欣赏欣赏风景;你呢?”他拉起了钓竿,那鱼钩,是直的。 “不过做样子罢了。我们这样的人,谁有闲情逸致享受这些?” 我到对他学姜子牙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 “文相,你应该换上弯钩,挂上鱼饵,这样说不定中午就有鱼汤喝了。直钩是钓不上来鱼的。” “嗯,这是实话。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钓到鱼?” 我微微一笑,看着湖面。原本平静的水因钓钩的抽离,带出了青绿色的波纹。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开去,消失于不远处的草丛中。 “如果不来钓鱼,就不会破坏这里的安静;既然破坏了,何必又如此执著是否钓到鱼?我也有年少时期的蓬勃,也曾信誓旦旦的说‘无功便是过’,可是现在人老了,想的反而是‘无过即是功’。我到对权势没有太高的期盼,不过想做一些事情罢了。只是,可以实行的标准,不是所做事情的对与错,而是决定权是否掌握在自己手中。为了这个,做错的事情已然太多,密密麻麻的过去,不能抹煞。乘着今天天气好,多坐一些时候;明天,还不知道是否可以看见这青山绿水……我们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对手,可如今弥漫在周围的气氛是如此的温情哀伤。” 这就是对决之前的氛围,残酷中带出的是隐隐温柔。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是记忆深处的一句话。可是,世上的事情,做多错多,做少错少,不做不错。但凡想做点事情,如此计较功过,如何成就? 还是因为,我终究太过年轻? *** 清晨一过,我就回到了家中,看见温芮等在那里,我叫家人拿出了一小盒雨露仙子红,一种一年仅产一瓶的绝品红茶,递给他。 “听闻令尊喜品红茶,这种可谓极品,请他试一试。” 温芮看着我,垂下了眼帘,安静的接过茶叶,道了谢。 “芮,最近怎么样?感觉可还习惯?”伴着他走出周府,一路上随便说着话。 “多谢大人挂念,一切安好。” 他一般问我的都是朝上的事情,不管多不合适,他都问的出来;可是关于其它的,他从来都是淡漠以对。 “芮儿,你可想到外面历练一下?” 他停了下来。 “如果我说要去新州,可以吗?” “……” “算了,算我什么都没有说,周大人不要介意。我不想出去,即使想,我也出不去。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不过是你和温家的一个联系,如此而已。我会做好自己份内事的。好了,告辞,大人请回。” 我一直站在大门外,看着他上了马,这才转身。 *** 夜晚的微音殿四处弥漫着幽兰熏香的味道,连摆在白色瓷盘中的点心都隐约带了那样的味道。子蹊的手拿着玉玺,悬在展开的绢帛上,久久无法落下。久了,他把玉玺放在了旁边,叹了口气。 “加税两成……此事须从长计议。” “……这样也好……” 多年以后,这件事会被当作罪名记录下来。谁挑起了这个开始,谁就是罪人,无论原因是什么。子蹊不能承担这样的名声,也没有必要。 “子蹊,太后好像对我有误解。” 听到我这句话,子蹊正在喝茶的手抖了一下,溅了水滴在案上。 “没有,她一个妇道人家,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不理会也就过去了。” 我站在窗边,看着天上的月,月光水银一样倾泻在花园中,镀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像一幅水墨难以描绘的画卷。我的手伸出了窗外,想要去触摸它,却被子蹊抓住了,拉了回来。 “我们建造一个行宫吧!这样可以让我们在夏天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没有潮湿阴暗的宫殿,也没有深得仿佛可以滴出颜色似的花草。” “不用琉璃瓦,只用原木青砖……房子可以仿照江南园林的样式……” “再开一个池子,种上荷花,各种各样的荷花,白色的,红色的,粉红色的,让它们占满整个水面。阳光一照,都是翠生生的……” 他的手揽过了我,压入他的怀中。 “等过了这一段,我们出去转转……” “嗯,好的。” “好的,好的。” 他以为我一如既往的倾诉着梦想,却不知道,这次我说的是我的计划。 美丽,温暖,梦幻,而且残酷的计划。 我甚至可以从每一块砖,每一朵花中,看到淋漓的血腥和肮脏。 第八章 昨夜何止是四时欢歌,六时惊雨。 心如同放入滚开水的锅中,反复蒸煮,直到熟烂。 子蹊看了一晚上奏折,直到天亮的时候才睡了片刻,却一直没有睡安稳。不能舒展的眉仿佛一根刺,已在我的心上。 我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却被他紧紧握住。他睁开了眼睛。 “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我的另一只手擦过他汗湿的额头,把他的碎发别在耳后,然后微笑着看着他问。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走了,走的很远……我再也看不见你了……突然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周围都是黑的,还有很强烈的冰冷……我看不见光明,看不见你,什么熟悉的感觉都没有,就,好像,死了一样……” “子蹊……”我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一种莫名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心。 “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他的手心因为出汗而冰冷。握住这双手,仿佛抓住他的生命一样。 如此的残破不堪了…… “永离,其实我感觉很累,可是我不能放手,我不能让这个美丽的国家就这样毁在我的手上。” “不会,不会的。子蹊,你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突然感觉那种绝望很真实,而且,与我是如此的接近……我感觉到恐惧……如果有一天当真我就这么死了,可怎么好?” 我搂住了他。他因为噩梦而汗湿的头发,如同他的心情一样凝滞。 “相信我,不会的,不会有那样一天的。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就这样抱着你,永远不会放手,就是地狱的拘魂使者来了,我也会紧紧抱住你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只要我们的心愿没有了结的那一天,我们就待在这里,哪也不去。” “……永离,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不再需要我们,这个王朝不再需要我们,那,我们要放手吗?”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也不知道。 护佑郑的神啊!如果有这样的一天,我们应该怎么办? 放弃所有的坚持,放弃一贯的信仰,只为了,你已经放弃了郑,放弃了我们了吗? *** 温赢邀我到他的山庄中品红茶。 他酷爱茶,所以在京城郊外的山中修建了一个茶园,引了山泉水进来。京城这几天已是燥热不堪,可是一走进这里,清新静谧的凉意拂过全身,顿时精神一振。 园子大致上被覆盖在高树之下,即使骄阳如火,这里依然一地清凉。山泉水涌出之处用白色玉石建了一个亭子,藤木的桌椅茶具一应俱全。人坐在这里,随手可以用木碗取身后潺潺流下的清水烹茶,构建这个亭子的人心思很细巧。 温家的一个俏丽婢女正在用滚水冲泡茶叶,我和温赢则坐在这里闲聊着。 温赢其实并不衰老,虽然对他印象不深刻的我,总是固执的认为他已经是满头白发。温赢除了关于茶叶的话题之外,什么也没有说,他把茶的种植采摘和烘烤全都说到了,最后连地域差异导致这里的茶叶质量并不是顶优也抱怨了一遍。 那个婢女倒掉了第一次冲泡茶叶的水。注入第二遍水的时候,一种难以想象的清香溢了出来。 我忍不住赞了一句:“好茶。” “这就是周相的雨露仙子红,如此绝品,彷若天外仙茶一般,不带人世污浊。”他笑着说:“第一遍的水可以冲开这种茶,但是并不能带出它的香味,只有第二遍的水才是极致。至于第三遍,第四遍的水,味道也不错,不过香味可要淡一些。老夫口味重,只喝第二遍的水。”说完拿起了紫砂小盏,让了一下。 “周相请。” 我从美婢手上接过了茶,喝了一口。的确,涩中透出了甘美的香甜。 “怎么,周大人不喜欢?” 我挑了一下眉。“哦,不是,我很喜欢。不过,我好像无法品出温相说的那种超凡脱俗的味道。不过是茶而已。” 他笑了一下,挥手让那个婢女退了下去。 “永离原也是风雅的人,想必这些天心中有事,烦恼了一些,所以没有心情。” “的确是这样的。这些天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谣言,说原来的内阁首辅大人,现在的大学士周离,竟然曾经用一种很奇妙的毒药害死了两代郑王,并且他现在深深的迷惑了原本英明的君主子蹊,让他陷入了一个可耻的圈套中。” “周大人,谣言止于智者。这些无稽之谈,你不去管它,它们也会自动消失的。” 我安静的喝了一口茶,然后把小盏放在桌子上。 “天下号称智者的人不少,奈何若真要找到几个脑袋清楚的,怕也不容易。” 他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有些人其实乱说话要攻击我这个本就无足轻重的人,不过是个幌子。他们说我辜恩背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若是有心人把这无稽之谈牵扯到郑王身上去,那就不好了。碎嘴的人说我毒杀那个四岁的孩子,是为了现在的……” “这些人实在可恶。你说是吗,温大人?” 真正让温赢和文鼎鸶分道扬镳的,不是我和温家那点微妙的情分,而是他们最终发生了利益冲突。文鼎鸶要杀了我,可是他不能避开子蹊;然而如果失去了子蹊,温家就一无所有。 “周相,不用这样和我说话,我今天邀你过来,其实已经表明了我的心意。以后温家和大人可以说是荣辱与共,不分彼此了。那次,王后让大人为难了。所说温王后和下官已成君臣,不过毕竟是血脉之亲。大人如果有什么不满,下官请您多担待。” 我一笑。 “怎么会?温大人这可是折煞我了。莫说那是郑王之嫡后,王朝中唯一可以养育下一代郑王的温王后,就是温家的大小姐,永离也是敬佩三分的。永离自认也不是做官的料,一直想辞官回乡,耕读了此一生。温相才是社稷栋梁,国之重宝。” 我的话算是和他达成一种联盟,我让出了全部的权利,事成之后,他温赢就是内阁首辅。虽然不是子蹊的九五至尊,威震九重,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风,足令让所有男人兴奋得寝食难安,辗转反侧。 “周离,你恨我是吗?” “你不仅恨我,也恨鼎鸶。” “怎么说呢……你出身世家,还没有成年便入阁拜相,没有学来运筹帷幄就已经身陷阴谋,既是旁人无法企及的幸,也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不幸。有些事,有些话,不是书本上的那点东西就可以完全概括的。” 在我要离开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他叫住了我,跟我说这些话。不过我还是坐下来继续听着。 “你和文家的公子璐廷交好,但是你可知道他还有一个哥哥,文家的长公子,文襄吗?” 我摇了摇头,第一次听闻文家的璐廷不是独子。 “不曾听说,他现在……” “死了,十三岁那一年死了。他死的那一年正好是大比之年,如果公子襄还在,那一年的状元一定非他莫数。想来也已经十多年了,那个时候,鼎鸶还是苏州知府。在苏州那样的烟花之地,他居然可以清如水,明如镜,不取百姓分毫。每天菠菜豆腐度日,他八十岁的老母亲住的还是茅檐草舍。很多朋友都劝他,可是他依然坚持。襄那孩子身体一直很好,可是那段日子也许看书看得苦了些,一次回家的时候淋了雨,就发了热。他们夫妻半夜把孩子送到郎中那里,可是由于拿不出一两银子的诊金,生生耽搁了;不出三天,襄就咽了气……” 我安静的听着,也不免伤感。我无法想象当时文鼎鸶是什么样的心情。十年寒窗,考场的几番鏖战,数年宦海,到了后来,不要说封妻荫子,就是孩子都无法养活…… “这不能为他贪污军饷开脱。” “不是开脱,而是起因。堂堂的二品大员,一两银子,一个孩子的一条命……” 我看着眼前依然冒着热气的茶水,清淡的笑了一下。 “这事要从长计议,不过现在必须解决眼前的事情。关于钱,不外乎开源节流;不能节流而饿死大小官员,那开源就是必须。” “哦?”他转而看着我,眼睛中的光亮一明一暗。 “增加两成的赋税,一切都迎刃而解。等攻破了封国,安定了天下,这些都如同盘中小事,可以慢慢调理了。” “这个……郑王同意吗?”他也心动了。 “不知道,还没有上折子奏明呢。关于军饷和库银,可是郑王心头最烦恼的事情……对了,温相,永离家中还有事,先告辞。” 他没有挽留,只是道了珍重,让温芮送我出来。 一路上温芮很沉默,可是到了大门外,我的轿子前面,他问了我一句话,“周相,咳血之人用什么药好?” 莫名的看着他,“我不知道,等我找林太医问一问。”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一下头,应了声“好”,然后转身走了。 三天后我上山去找林太医,可是那个药芦早已经人去楼空,一些罐子也许由于走的匆忙,被碰碎在地上,尘土掩盖了家具原先的颜色,整间屋子显得仓皇而凄凉。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 三日后,一个名为苍澜的园子悄悄的开始兴建。仿照江南的园林,原木青石别有韵致风情。修建园子的费用是户部支出的,一共白银四十万两,正是预备拨往新州的军饷。 是我,是我为了整垮文鼎鸶而向新州动手了。 两个月后,新州巡抚文璐廷请求追加军饷的奏折送到京师,可是无人理睬。三天后,子蹊召我入禁宫,他把文璐廷的折子直接摔在我的脸上,一句话都没说,让我离开了。 九月,由温赢上奏的,郑王子蹊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增加两成的赋税。 十月,新州大乱,新州巡抚文璐廷不幸殉职,内阁首辅文鼎鸶引咎辞职,温赢就任内阁首辅。 十二月,温王后诞育王子,子蹊即刻封为太子,取名昭瑞。 郑王子蹊四年,民众不堪重负,揭竿而起。 八月,斩杀祸乱王朝的内阁首辅温赢。因为他涸泽而渔的政策,因为他的贪污,还因为他种种的劣迹。 九月,周离就任内阁首辅,温芮为副相,出乎很多人意料之外。 郑王子蹊六年正月,周离泰山祈福。 二月,召五台山禅宗领袖无为方丈进京主持祈福大典。 三月,召天下名医。 四月,天下大赦祈福。 可是如此的祈祷也没有挽救子蹊的生命,他在一个荷花盛开的季节凋零了,就在苍澜园,那个人间最美丽的地狱。 “永离,我知道你做这一切为了什么,可是我无法不恨你……” 十年后,郑王昭瑞九年正月,封王龙泱正式起兵,而他的兵马元帅则是有“玉面飞鹰”之称的慕容天沛。据说慕容的剑术和阵法百战百胜,所向披靡,大有席卷郑的万里江山如破竹一般的气势。 六月,封王龙泱兵临城下。 我的记忆出现一种奇妙的回旋,总是想着十年前的场景。 子蹊的脸色因为常年缠绵病榻,已经成了没有生气的灰色。他仍然不愿意同我说话。我自知对他不起,也就没有强求。昨日温芮拿了战报给我,被我随手扔在了一旁。 死亡与生存之间的界限,从来没有如此不明确。 可是到了这样的一步,只能感叹:生何欢,死何哀? 照例看了子蹊的病情,本想转身走的,可是他的声音叫住了我: “永离,是你吗?永离,带我去看看你的那片荷花池……” 如今,我站在城头,看着城下严阵以待的军队。他们挺立的身姿,昂扬的头颅,还有迎风飘舞的飞鹰的旗帜,都在述说着胜利者的骄傲。 他们的身后有本来属于郑的万里江山,而我的身后只有孤城一座。 慕容真的长大了,少年的柔美和青涩完全消失于无形中,现在的他修长挺拔,如战神一般。他看见了城头上的我,可是如此遥远的距离,使我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于是我下了城墙,打开了城门,纵马到了两军阵前,正好和他面面相对。 他愣住了,几年后的今天我可以明显看出来他愣住了。可是军人的一种坚定让他很快恢复了冷静。 “周离,只要郑王出城受降,我保证秋毫无犯。” “郑王?不可能。郑王不会向乱臣贼子投降的,那有损轩辕家族的荣誉和郑的辉煌。” “你……你来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两军对阵之前,主帅应该说两句话。”我笑。 “慕容将军,既然已经兵临城下了,很多话都不用说了……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说完,我转身回去了。城门关上的时候,听见慕容的声音回荡在城墙外面:“周离,你究竟……” 只有“周离”两个字,无比清晰。 等我再上城墙的时候,封王的坐骑也出现在对面的军队中。我拣了一支箭,把子蹊很多年前用颤抖的手写下字的绢带绑在了箭的尾部,让一个力大无比的射手张开了硬弓,射到了龙泱的马前。他们的防守很严密,原本就没有瞄准他们的人,可是这箭还是被拦截在阵前,由专门的人拾起来,呈到封王的马前。 那,是子蹊最后的一个愿望:善待百姓。 如此而已。 为了这个,我保存了十年。 一切都已经结束,仿佛一场荒唐而悲切的旅行。走到了尽头,心已经是伤痕累累。 城破之时,那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自杀殉国。 *** 十年前的五月,荷花开了。 今天早上下了一些雨,不过荷花开得分外鲜艳。 我拥着子蹊坐在荷池的边上,他有些贪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永离,我可以理解当时重伤的你为什么喜欢看着这些花了……看见它们,能让我深刻的感觉到:我还活着……可是……”他又开始咳嗽,鲜红的血沿着我拿着的绢帕流了下来。 “永离,爱过你,也恨过你,可是现在却舍不得你……也许我说的轻松,可是还是希望你可以活下去……” “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找到我们共同的清明天地,然后百年之后告诉我,我会等着你的……”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拥着他,像拥着噩梦醒来的他一样。不同的是,这场梦,我们再也无法醒过来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永离,现在才知道,这句诗是何等的苍凉。纵使心中不愿,不舍,可终究无能为力……” 血,越来越多,我的手,我的衣服,还有怀中的他都浸染成了红色。 “永离,看……那红色的荷花,多美……像你一样……” “我喜欢你,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为了我,活下去……” 他的生命在我的手中失落。 出师未捷身先死。 生命中极致的无奈。 远山 每次凝望着云雾萦绕的远山,都会感觉到一种平和的宁静。他曾想,那种可能是一种无法企及的幸福。 当周离已经逐渐习惯眼前这种平淡漂泊的生活的时候,他发现,以前很多不好的事情他都淡忘了。那些曾经熟悉的人,曾经刻骨铭心的事情随着时间的迁移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影子。 他的老师卢炫臻曾经说过,很多不好的事情,只有原谅了,才能真正的忘记。 周离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原谅他人,也原谅了自己,可是当他听说自己原来的朋友,后来的夙敌封王龙泱驾崩的消息时,想起的也只是龙泱那灿若晨星的双眼。周离每次看着天的尽头,心中浮现出那个人,他是唯一可以给周离后退时的依靠。 不过这些都在失去之后变的特别的清晰。 如今是封王龙泱十年,这个冬天就要过完的时候,封王龙泱驾崩,龙泱没有儿子,于是他长兄的长子,王子龙貉继位,是为貉冥王。 夜晚,当初春的月光洒在周离的床头,他仿佛可以在这种淡黄色的光亮中看到一些自己已经淡忘的过往。 也许是听到这个消息的原因,龙泱在他脑中的印象也清晰了起来。 初识,还是在二十年前的春,那一天,雍京的桃花开的很寂寞。 周离的马惊了,在雍京的大道上狂奔起来。周离无法控制它,坚硬的缰绳眼看要脱离酸涩的手,而周离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许这一摔下去就是脑浆崩裂。可是这个时候,一个清瘦的少年握住了马的缰绳,拉住了奔马,就在一个瞬间,他把周离从马上抱了下来。 在一个不经意的眼光中,周离看见了少年的眼睛,如黑夜的启明星。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周离问他。 我叫于桥,来京城流浪的。 他这样说。 于桥,就是在他和周离在接下来朝夕相处的两年中用的名字,那个时候,周离并不知道,他其实是敌国的二王子龙泱。 两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这个时候,周离从翰林院的少詹事越级成为内阁大学士,其实也就是所说的宣麻拜相。在外人都恭敬的称呼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为周相的时候,只有那个面目不是很清楚的于桥一如既往,用他那如清水的声音称呼周离为公子。周离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并且给了他完全的信任。但是周离不知道有一天,那些信任被他踩在脚下如弃履。 那一天的清晨,当周离回到家中的时候看见的是最信任的于桥扯下了一直盖在脸上的易容面具,手中拿着当时郑的军事重镇的军事图,而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则是指向周离脖子的利剑。 当然,周离没有死,龙泱逃了,带走了新州的军事图,也带走了周离最纯粹的信任。 不,不,不。周离告诉自己,又记起不好的事情了,要赶快忘记它们。可是他想到却是封元年那个破城之日,周离本来跳下了城墙,生命已经一半踏入了地狱的大门,但是却被龙泱强悍的拉扯了回来。那以后,他曾经是封王宫最珍贵的金丝雀。 周离的左手在十年前曾经受过很重的伤,所以单手并不是很容易扣住衣衫,他们单独在寝宫相处的时候,龙泱总是很自然的走过来,双手把衣衫前面的对襟合在了周离苍白瘦弱的胸前,而后沿着衣领的走向扣上了扣子,最后把他的腰带系了郑的时候最时兴的雕弓结。 周离暗淡的笑了一下,解开了那个结,随手系了一下。 都已经换了天下,怎么还是这个结? 我还是觉得你穿着郑的官服会很好看。 恩,也许吧。 对了,你为什么救我? 龙泱无奈的笑了一下。 永离,聪敏如你,不应该问的。 我从来没有逼迫你,我从来没有用强迫的手段得到我想要的,这难道还不够说明什么吗? 不要这样说,封王陛下。天下已经在你手中,江山已经在你脚下,你还有什么没有得到的?你还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周离说这些的时候有一些歇斯底里,心中竟然泛起一种无法抑制的酸涩,逼着眼睛都热辣辣的。 龙泱拉住了他的手,而周离开始发抖。他开始想起很多往事,一幕一幕的出现在眼前。 凤玉带血的笑颜,陆风毅颓丧绝望的面孔,火中的天决门,子蹊一口一口吐出的鲜血,雍京破城之日在城墙上面和龙泱慕容天沛的对峙,雍京大郑宫的大火…… 如此的清晰,仿佛用火在生命中烙下的痕迹。 龙泱看着周离的眼神开始涣散,上牙紧紧咬住嘴唇,仿佛正在抑制着什么,而他的嘴角开始渗出鲜红色的血丝。龙泱暗想不好,这样下去他会伤了自己。他的手揽住了周离的背,将他扣在怀中,而周离紧绷的身体在遇到温暖的时候也稍微放松了些许。 永离,放开自己,听话,放开自己。如果想咬人就咬我。 原谅自己吧,我们活着,就没有什么不能做的。那些都过去了。既然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那些就忘记吧。你可以当你是已经死了的人,现在的生命就当作向老天借来的。 让死亡作为那些痛苦的终结,放过我们的过往,也放过你自己。 如果还是不能释怀,就说出来吧,不要放在心里。 我……忘不了…… 你得到的是我和子蹊费尽心力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为了那片江山,为了那个梦想,子蹊赔上了一条命,而我的双手也尽染了鲜血,…… 这些我都忘不了,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又能做些什么…… 这十年来,每一天都不敢睡,我害怕看见以前的一切,我真的害怕。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我的生命开始枯竭,我以为我就要死去…… 永嘉是我的故土,所以我回去,我想让那里的黄土埋葬我。 那是我的家乡,虽然我的父亲不允许我回去,那是我的家,虽然我不再被允许姓周…… 我都不知道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 人都要一死的,我为什么要活下来? 龙泱没有回答,他的反应是抱起了周离走到里屋,放他在床上,而后用棉被紧紧裹住了他。 你太紧张了,安静的睡一觉,明天我会告诉你我们活下来究竟为了什么的。 龙泱温热的手盖在了周离的眼睛上。 睡吧,就像那年在新州城外一样,只有我和你,我可以保护你。 十几年前,新州兵变,周离冒死冲出了新州,却在半途中被叛军射中毒箭,最后遇到了新州城外埋伏的龙泱。龙泱手下的神医治好了周离的毒,却治不好他的伤,所以当年可以写出名满天下的左手小篆的周离,他的左手却永远废掉了。 那几个夜里,龙泱也是这样搂着周离入睡的,他本来想就这样带周离走,带他离开那片是非。 可是周离不甘心。 他不甘心他的妻子凤玉就这样死在新州,他也不甘心他们苦心经营的新州防务就这样毁于一旦,于是他回去雍京,继续在那样的泥潭中挣扎,直至最后。 子蹊死了,周离活了下来。 对于他来说,生命已经完结,生死一样,为了让自己更加痛苦,他不想结束这一切。 那时候在新州,龙泱问周离,为什么不结束? 周离回答说,我是一个囚犯,我不能自己打开监狱的大门。 看着周离紧闭的眼睛,感觉手心中冰冷的眼泪,龙泱的心却异常的平静。 对于龙泱来说,周离是一个意外。他为了周离放弃两年最有利的时间而一度让自己的母舅把持了朝政,直至如今,开国的三年后,他不惜背负上杀害功臣的恶名才彻底把外戚的实力清除,还了龙家一个纯粹的封朝。 他为了周离可以放弃了到手的天下,虽然他明白,自己说出来周离肯定不领情,可是他和周离却都准确地知道,放弃了封朝意味着他究竟放弃了什么,那是周离和他的王一生追求而不可得到的。 他不能说在他的心中封氏王朝和周离孰轻孰重,可是他很明白,拥有那个至尊的王冠和陪伴那个也许并不领情的周离究竟哪个更加的重要。他不能让周离有机会危害到封氏的基业,可是也不想如此伤害周离,于是他决定了放弃其中的一个。 他一直是一个很成熟的人,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于是他做出了选择。 可是,由于阴错阳差,他们这次还是错过了。 *** 在想什么,我知道你没有睡。 龙泱轻轻的声音仿佛午后最轻柔的风。 在想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周离并没有睁开眼睛。 对立,还是聊天? 都有。原本势不两立的人,如今却能这样的说着什么。我该说是人生的神奇,还是时间的神奇? 永离,放开自己。活下去的目的不应该只是惩罚自己。如果我们想生存,我们应该学会如何忘记。 你呢? 我很在行的就是忘记,有些事情如果一旦过去,就不存在了。 是吗? 是的。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天亮的时候龙泱本来想叫周离起来看朝阳,可是看他睡得很沉也就没有唤醒他。 那以后,周离表面上看起来开朗一些,可是龙泱却感觉,他只是掩饰的很好而已。他是那种把事情放在心底的人,每一次的提起其实都是把自己再伤害一遍,然后再把那些往事放在心底更深的地方,更加不容易被触及,可是下一次再被挖出来的时候会伤害的更深。 永离,永离,什么时候才能放弃这些。 封王龙泱提出要编修郑的国史,但是在一些大臣的归属上却让那些史官颇为难。第一个便是周离,大家知道,他曾经是郑王子蹊的幸臣,可是,作为先朝名相,他的雷霆手段于内政外政颇有建树,如果写成佞幸也似乎不妥。 龙泱让那些人再议,私下却施加了压力,想要史官把周离归结到普通文臣列传就好。 周离的笑容从来就不单纯,每一次都会蕴含一些复杂的信息,这次也一样。龙泱知道他因为自己想编纂郑史,而百官又把他抬出来争论一番他很生气,他原本想,既然周离不提,他也略过,不过话要是总压在心中也不好,总要有一方先说明的。于是龙泱在他们傍晚树荫下喝茶的时候稍微说了一句,修史的事情早晚都要的,早提出来,如今天威仍在,那些人不敢造次,这样也算定下了局面,如果现在不说,后世之人当真把周离划归佞幸,百年之后,无人可为他昭雪。他到底是一片好心,周离却还是不凉不热的说,那个周离本来就是郑王幸臣,这也不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他也在郑王寝宫承欢,睡过龙床…… 他正说着,龙泱一下子掀翻了石桌上的茶具。 周离只是看着地上的碎片沉默了一下,接着很自嘲的说,得了,不要再用一付放弃天下的慈悲者的眼光看着我,我比你想象的还要不堪。 龙泱,我们就不该再次相遇。 那天夜里,周离第一次看见龙泱醉的不省人事。他想把龙泱扶到床上的时候,龙泱却抱住了他,絮叨的说了很多东西,当他不想听的时候,龙泱的唇却贴在了他的耳边,耳语轻轻传进了他的脑海中。 那个子蹊是我永远的心结,你不能要求我彻底的忽略他,很多时候嫉妒如同蛇一样吞噬着我的理智…… ……我知道你恨我夺走了你和子蹊的最梦寐以求的东西,但是我呢,从很多年前到现在我都想帮你…… 永离,伤害自己只能让真正心疼你的人心痛…… 你不能如此糟蹋别人对你的心…… 周离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如此的荒谬。他一直处在一种混乱当中,他也不知道什么是人生。 就这样,他以诈死而离开了那片繁华而虚无的宫殿。 *** 这些,已经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日龙泱喝醉了之后说了很多的话,周离用了十年慢慢的想。 其间的时间,周离曾经回过永嘉,不过那次他没有进城,只是到了城外的祖坟上去看看父母。当他站在父母合葬的墓前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有一个想法,当把他逐出家门的父亲站在远离雍京的永嘉的时候,听到他坠楼而死的消息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悲怆。 有一种悲哀是万念俱灰的,老人一般把孩子作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当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时候,那些人看到也许是自己绝对的末路。 那个时候,他的父亲可曾后悔?无论他的父亲那个时候想法如何,总之他后悔了,他到最后都没有见过父母最后一面,这是一生都无法弥补的缺陷,而且这个缺陷原本可以避免的,可是却在他们都固执的坚持和有意的躲避下午可避免的发生了。 忽然,他看着野地里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杨树和远处坟头上盘旋的乌鸦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年少的时候总感觉世道不好,无论得到多少都感觉命运对自己尤其的苛待。以为自己失去了很多,朋友,爱人,真诚和永远无法得到的渴望。但是当岁月逐渐在人的心中留下伤痕的时候才真正知道,其实命运至少还留下了自己的生命和原来不想回首的往事。那些事情并不都是残酷的,只是温情的何其少,还要越过荆棘去寻找。 珍惜拿到手中的一切,这也许就是人生。 不过,当他一切都感觉应该可以看开的时候,得到的却是龙泱的死讯。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晚上的梦,总是想起以前,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发现,枕头已经潮湿。 *** 周离一直很想再回家乡,并且一直以为会很快实现,可是他没有想到当他真正踏入永嘉城的时候,已经是他离开的快三十年后了。今年是封朝开国后的第十个年头,这年的春天特别的舒服。 改朝换代时的混乱血腥和悲惨往事已经在满地庄稼重新欣欣向荣后变成了脆薄的旧纸,被人们烧成了灰烬,丢弃在记忆中。也许很多年后,经历过那些事情的人都变了苍老,他们会在茶余饭后偶尔的时间空隙中窥探那些陈旧的往事。 不过这些都是很久之后了。 永嘉是一个在战火中奇迹般保存下来的城池。那些街道,那些房屋都还是他离开时候的样子,不过就是旧了一些。当他到达永嘉的时候,他曾经问过那些人,何以这些房屋保存的如此完好。有些路人很生气的不语而继续前行,而有的人则摇头叹气,末了无可奈何的说,这是封王龙泱亲自下的旨意,因为先朝大学士周离的祖宅在这里,封王也许是为了褒奖周相在雍京城破之日的自绝殉国的忠义吧。 在旁人口中听到周离这个名字的时候,周离已经学会把这个名字看成是别人的,而他不过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永嘉的人很热情,他遇见的人有的人很热情的向他介绍一切。还有一个人高兴的对他说,永嘉最好的酒就是状元红了,先朝的宰相周离就是我们永嘉人,他待客的酒一律都是永嘉特产的状元红。那酒清冽甘甜,滋养身体,就是喝上一缸都不醉人。不过这些年都在打仗,酿酒的人就少了。但是听说原来周府上居然驻藏了很多的酒,一律都是二十年的陈酿…… 那些人半醉的说着这些话,周离听着只是笑。他知道,周家的酒带入雍京周府的早在二十年前全毁了,而他坚信厌恶他的父亲是不会藏这样的酒的。 他租了一个房子,不在繁华的街区,由于靠近永嘉一个大户人家的私宅而显的很幽静但是并不破落。 三间小屋,后面还有一个不大的院子,种了一些兰竹,虽然不是名贵的花卉,可是也显示了前任主人的文人气质,或者说是那个人试图表现一种文人气质。十年的游离生活让周离的行李并不多,几身衣服,一个茶壶,还有一个钱袋。屋子打扫完了之后,这些东西也摆放整齐,然后他就到院子里去摆弄那些留下来的花草。他看了看这些蔫的快死了的兰花和竹子,想了想,决定把它们都除了,开春的时候种些葱蒜韭菜,也好度日。 晌午一到,有人嘟嘟的敲门,周离开门一看,是邻家房东的小女儿,小名莜儿,今年才七八岁的样子,很是聪明活泼。 一见他开门,小姑娘高兴的跳了跳,先生,姆妈叫你过去吃饭。 周离知道这家的女主人很热情好客,不好推辞,于是转身关上房门,让小姑娘牵了袖子跟了过去。 房东李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有一子一女。他原本读书,后来时逢封国举兵,那段时候兵荒马乱的,就是当朝的内阁学士,一省的封疆大吏也是死的死,杀的杀,没一个有好下场的,这些也就绝了他读书入仕途的念头了,于是回乡种地,安分的娶妻生子。到了封国主龙泱定鼎中原,天下初定,这个毕竟读了几年书的人看准了时机,做起了买卖,现在不但在乡下置买了田地,铺面也开到了永嘉城里来。虽然说永嘉没有经历过大的战火蹂躏,可毕竟也是初经战乱,还是有一些萧条的景象的。这个时候空房子多,人住的少,于是李晋又买了大屋,自己住一间,剩下的租出去,这样就是光租金,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出来了。 刚开始的时候,周离并没有想在这里住下来。李晋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是在李家屋子外面,他看见一个人在站在对面周氏祖宅大门下躲雨。永嘉的春天的雨不浓烈,可是淅沥不停足以把寒冷沁如人的骨头中。那个人长的很清秀,看不出年纪,依稀感觉不是个少年了,但是岁月在他的身上并没有多少痕迹。半旧的衣服,不如一般文士那样的朴素,也没有那些土财主的俗艳。本来李晋着急回家,但看到那个人苍白的嘴唇和皱起的眉头的时候,停了下来。虽然人人都说李晋是奸商,可恻隐之心也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冒出来。他把那个人请到了家中。 当李晋问到他的名字的时候,周离说自己叫黎永,父亲是永嘉人,自他出生一家人都住在西疆。本来前些年想回来的,可是中原一直在打仗,所以耽搁了下来。这次到永嘉来,也为了安葬父母的骨灰,再来,也算看看家乡。 李晋听了点了点头,说,先生的口音有些永嘉的味道,但是很淡了,只能在尾音才能略微听出,想来先生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识多了。可是先生为什么站在周氏祖宅那里?那里可是不能随便站的,今天也许是看守的士兵疏忽,下次如果有人靠近半丈之内,就要被抓起来了。 周离苦笑了一下,解释道。自己第一次进永嘉,没想到就遇到这么大的雨。而且年轻的时候在山上遇见过匪徒,伤了身子,所以左臂就废了,这些年下来,一到阴天下雨,胳膊疼得厉害。刚才就是太疼了,又淋着雨,这才想找个地方躲一下。 停了一下,又问李晋,并且表现出很浓厚的兴趣,如同街坊邻居那些无事可做的嫂子大妈们。 那家大宅的人犯了事吗?啧啧,多好的房子呀,可怜。我从来就没有看见过那样好的房子。 李晋听这个自称黎永的人说起话来到没有原来他想的那样清高,并且还带了一些世俗人通好的好奇毛病,于是他在失望之余到添了几分的亲近,于是也就说了起来。 周家是永嘉最久负盛名的豪门望族,历经百年不衰,其中周演先生的文章更是冠绝一代。就连前朝纵横朝野十数载的权相周离也是出身周家。 只是如今…… 李晋说到这里,喝了口茶水,他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黎永,那个人倒是全神贯注的听着,仿佛在听一个新奇的故事。 周家的祖宅一直有官兵把守,原因到不得而知。不过这也不是说不好,自从周演先生及夫人过世之后,那个宅子就成了周氏的宗祠,前些年,朝廷还拨钱修了修呢。 哦,周家的后人呢?他们都住在哪里? 黎永问了一句。 李晋看了看他,说,周家绝嗣了。自从前朝大学士周离自杀殉了前朝,周家就断绝了血脉。 黎永喝完了面前的热茶,无所谓的说了一句,哦,还真可惜呢。 他们又说了些别的,周离说自己如今无事可做,有的时候靠给别人算卦为生。李晋虽说是商人,但是他知道,现在的世道还是读书才是正经的出路,他感觉这个黎永有一种无法说出来的感觉,于是神使鬼差的留下他做自己儿子的启蒙老师,让周离住在自己的隔壁,减免了房租。 李晋的妻子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善良而勤劳,当他看见周离拖着一只残手比较笨拙的做饭的时候,她硬是要她儿子的先生到他们家吃饭,这些对她来说,无非是加一双筷子和一个碗的事,而对周离来说,却是很大的好处。 当他端起细白的大米饭的时候才想到,自己仿佛很多年没有吃过一顿有家的感觉的饭了。伴随着咀嚼着的饭菜,周离感觉喉咙深处很酸涩。他有的时候也会想起自己早亡的妻,还有一些过早夭折的爱情。 李晋和他的家人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他心中的权相周离,也曾经拥有一份爱情,不过不被世俗接受就是了。那个人,曾经是他的君上,先朝的郑王子蹊。他用一种近乎盲目的勇气爱上了他们的王朝,也爱上了周离。 周离现在还记得子蹊登基之后站在大郑宫正殿上,身着郑王朝最隆重的礼服充满自信的说,我要让郑重现当日的辉煌。那样的明媚的眼睛,动人的神情让周离曾经因为先王被毒死后沉寂的心再度产生一种豪情。 可是,最后的结局却是,周离想真正控制权力而铤而走险,而子蹊和郑都没有熬过去。他们都过于虚弱了。 不过这些都如同周离这个名字,除了偶尔还被提起之外,已经很快淡忘了。在他们的脑中,那个十四岁就从永嘉走出去的周家的公子周离,已经死在十年前了,死在封王攻破雍京的那一刻了。 春天很快过去,周离教两个孩子读书很认真,管教的却不是很严格。有的时候,李晋会在晚饭的时候和这个先生说上两句什么,也婉转的说了以后要严加管教什么的话,周离听了只是笑着,总是说,孩子还小,孩子还小,李兄家的小公子今年不过六岁,三字经已经背完。孩子终归需要自己的童年。 李晋开始的时候并不反驳,只是有一天在临走的时候对他说,周家的公子当年状元及第,以文章大魁天下的时候不过才十四岁。 李家小儿子很聪明,知道这个时候父亲对先生不满,他扑到周离的怀里,抬起小脸问周离,先生,是不是我背的不好? 周离仿佛透过眼前的孩子看到了那个时候的自己,他只能不断的背书写文章,当别的孩子还在假山上爬上爬下的时候,他必须背诵易经艰涩的文章。后来大一点的时候,每一个灿烂的夏天,那些孩子开始吃冰核只有他听着父亲讲解何为通鉴。 如果他和他的父亲知道那后面的人生,也许他们不会如此急躁。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在他还没有成熟到承受荣耀和权力的时候,却过早的得到了这一切。 周离笑着说,没有,你背的很好,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聪明的孩子。 那个小孩眨了眨眼睛,看了看父亲远走的背影问,那父亲为什么生气?是因为知道有别的孩子比我更用功吗? 不。 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孩子,而且从来就不是个孩子。 周离说完,拿起一小盒松子糖递给了他,并且说,和姐姐一起吃去,她已经在等你了。 那个孩子高兴的拿着东西走远了,他抬头却看见李晋又折了回来。 黎永先生仿佛对周家有些不以为然。 哦,没有。 周离的手拿起那杯冷茶,握住茶杯的手有些苍白,像是寒冷的天气中由于气血不足而致使手脚冰凉。 周家的公子十四岁中状元的时候曾经回乡祭祖,那个时候他的父亲周演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开了上千坛的状元红。那种坛子都有一人多高,很多人整整醉了三天三夜。那个时候我也去了。即使年纪小,还不到十岁,可我也记得那种荣耀。 即使改朝换代,可是人们的身份还一如既往。即使有一天我可以富甲天下,但是依然不会拥有那样的荣耀。 所以我希望我的儿子可以。 令公子聪明伶俐,一定不负厚望。 希望如此。 李晋第一次感觉,他和这个先生有些话不投机的感觉。黎永并不反驳他,但是他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让他所有的锐利如同击打在棉花上,软软的。 当他离去的时候,他总是想着黎永握住茶碗的手指,如此的苍白,仿若没有生命一样。 而周离对他的看法很简单,没有谁对谁错的事情,他们只是不是同样的人而已。功名就是这样的奇妙,有人辞官回家乡,有人星夜赶路程。 *** 在夏天终结的时候,连着缠绵二十多天的雨让人们感觉很烦躁。 李晋得到了朝廷的一个消息,新主龙貉要编修前朝的历史,天朝的百官为了前朝末代权相周离的归属争论不休。有的认为周离是郑王子蹊幸臣,应该归为佞幸,可是也有的人说,周离毕竟在雍京破城之日自绝殉国,就冲了这份绝烈和忠诚也不能让他和奸佞之人同为后人诟病。 后来,连永嘉这个小城也为了这件事情而起了波澜。 周离初为相的时候,永嘉周氏祖宅大门外起了汉白玉做的牌楼,面阔三间,上复三顶,高低错落,纵横陈置。上面浮雕五鹤并且有郑的先王御笔亲题的大字“功于名教”,如果这次周离被归为奸佞之人,那么这个牌楼是拆还是不拆。 不过正当大家争论不休的时候,新的封王一纸诏书,说先王遗命把周离归为普通的先朝臣子,归入列传即可。 李晋有的时候会问周离一些问题,出身周家,才华冠绝天下的名相周离为什么会被人归为幸佞?为什么永嘉这些人为了一个牌楼都会争论上很多天?为什么封王的诏书只说明了一个其实本来就是这样的事情? 而这个时候,周离还是端着茶碗不凉不热的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这样的事情经过了一遍,第二遍就不觉得很新奇了。 *** 李晋的妻子梁氏出门淘米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看起来三十左右岁的年纪,皂色衣衫干净整洁,暗隐的华丽。在女人的角度来看,他长的十分俊美,只是他的眼睛在和煦中隐藏的锐利,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栗。 我不喜欢这个人,她暗自对自己说。 那个人问她,家中可有病人,他是江湖郎中,治疗疑难杂症最是在行。 梁氏刚想说没有,可是忽然想起了隔壁的先生左臂似乎已经废了,于是问他,伤筋动骨的看不看。 男人一笑,如绽破冰凌下盛开的雪莲花。 看,怎么不看。只要是疑难杂症都看得。 梁氏仿若受到蛊惑一般,把他领回了家,李晋这些天刚好外出新州进货,家中就只有黎永和两个孩子在。 就这样,周离看到了最不应该看见的人。 很多时候,人们总会想着事情发生就如同天崩地裂一般,可是实际上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的发生如同太阳每天在东方升起或者人们平常吃饭一样,其实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李晋打通了很多关系,终于从永嘉的父母官手中买了些周家贮藏二十年的状元红准备过节的时候喝,因为尊重黎永这个先生,所以也送了一坛子给他,周离现在为了晚上正想着准备一些小菜,而同时这些天的天气有些阴,周离拿了一包热盐给受伤的左臂热敷,刚弄好了要穿衣服的时候就听见门外李家的叫他出去,说找了一个郎中回来。 夏天傍晚的阳光带了一种柔和的光彩,周离推开门就看见了站在苹果树下的人,一身皂色的衣衫,如晨星般的眼睛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有半分的退色,一如记忆中的人那般。 是龙泱,那个本应该死去的人活生生的站在周离的面前。 梁氏领了孩子走,临出门地时候还说让他们晚上到李家吃晚饭。 本来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的两个人变得很沉默,还是周离后来轻轻叹了口气,道了一声,来了。 是呀,终于找到你了。 是终于等到我了吧。周家祖宅的那些兵,还有永嘉的关防…… 龙泱揽住了周离,扣在怀中。 你知道我一直在永嘉这里等你,而你终于肯出现在这里,我可以理解成你愿意原谅所有的过去吗? 他低低的笑了。 有些话可以说,可是有些话周离不想说。他把衣服的带子系好,笑着说,你来得真是时候,今天是七夕,一起吃个饭吧。 还有酒,这些可是二十年的陈酿状元红,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喝过了…… 很多年后龙泱一直想问周离,那天是真的想和他一起过七夕,还是周离随口说的一个日子,只是为了找一个借口大家喝酒,不过他没有问,他知道,周离一定笑一笑,然后闭口不语。不过他到是问了周离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让周离回心? 这次周离笑得很缥缈。 因为有的时候,当我回头看到你的时候,如同我站在悬崖的顶端看着远山…… 当年那个站在我身后的于桥仿佛又回来了,而我们,只不过又到了生命轮回的开始,一切都是刚刚开始而已。 --完-- 永嘉 楚空推了一下他的眼镜,拿起手中的稿子对我说,“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把手边已经装订好的文件递了过去,里面包含着所有有关郑王朝最后时刻的研究。从整个社会的军事、政治、经济、科技,甚至还有一些处在萌芽状态的宗教,到当时一些比较重要人物的个体研究,他们的价值观,生存状态,受到的教育,以及作为背景人物的群体研究。 我对他说:“楚教授,这是我整理的资料,其中有我们小组完成的作业。” “为什么你不喜欢这个故事呢?”楚空又问了一句。 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一个朋友曾经说过,楚空的所谓《破城》这个故事和我们的研究是并行的,他们有一些交叉,可是更多的却是不同的方向。我们所做的事情是力图构建一个相对真实而具体的宫殿,而我们的导师,楚空教授给我们的故事就如同在午后陈旧的宫殿中看到残卷。 “周离,故事中的主角有着和你相同的名字。”楚空站起来,把那本他打印出来的文稿放在我面前,“算是对你出色完成课程的一个礼物吧。” “楚教授,如果你真的看重我,那么请给我最后的成绩记成优等,这是我希望看到的。”我这样说着,不过还是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东西。外面是黑色丝绸包裹着硬纸做的封面,翻开它,看见里面是打印纸上面印着标准微软宋体汉字。我的手指摸在上面,油墨已经沁入纸张之中,什么也感觉不到。 “楚教授。”我抬头看着他,“你总是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淡笑一声,没有说话。然后他把自己的眼镜摘了下来,右手食指和拇指掐住鼻梁骨,缓慢地按摩了几下。 “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好好讨论一下你的前程问题。周离,你是我最好的学生,而三年phd的机会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你好好想一想。” 眼前这个优雅的中年男人,他的名字叫做楚空。二十多年前伦敦帝国理工大学的物理学博士,回国后执掌远东大学历史系,并且专门从事郑朝历史全面研究。当时我报这个专业的研究生只是因为他同意免除我三年全部的学费,而那个时候,我父亲的生意出了一些问题,他不能负担我学习别的课程的费用。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个课题,因为,无论楚空多么本事,无论他是否拥有当时最好的实验室,最充沛的资金,他所做的课题其实就和一个空中楼阁没有任何区别。一个不存在二十五史中的郑朝,除了他,没有任何人承认它的存在。 “楚教授,我很高兴你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可是,我今后的工作也许和真正的历史并没有太多的关联,所以,我想如果我继续进修下去的话,我会选择一个实用的课程,比如经济或者会计什么的。” “哦,这样,那真的很遗憾。不过……”楚空习惯性地向后靠去,他拥有一个非常大的黑色皮靠椅,据说winstonchurch三是在楚空之前最后的拥有者。他的这个动作在我看来有些隐隐的压力,尤其是现在,他的双手手指相抵,中间是一个空白的弧度,然后手指放在鼻间下面。他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我,他说,“这样吧,现在离你毕业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做我的助手。下周一有新的学生要过来,你去安排一下。” “谢谢您,现在我正需要一份工作。”我合上他给我的那本勉强可以算是书的本子,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了,这几天需要更换住的地方,我要收拾东西。” “对了,周离,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喜欢这个故事呢?” “怎么说呢。”我仔细想了想,“我和那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即使我们有着相同的名字。” “哦?”楚空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想,如果我是他,我会完全换一种生活,我只对自己的生命忠诚。” “嗯,不错。你们的区别在于你们受到的教育不同。其实研究教育在价值观形成中所起的作用,也是一个不错的论题。怎么样?” 我哑然失笑,楚空总是无孔不入地企图说服我。他看我笑的样子,他也笑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几乎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一种貌似惋惜的表情。他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等毕业之后,先找一家公司打工,以后估计可能会自己做吧。” “也许你的专业不是很合适做生意。” 我们握了手,我回答说,“慢慢来吧,事情总是人做出来的。” “为什么要拒绝研究这样的机会呢?” “嗯。”我想一想,“怎么说呢,我想过一种繁琐而真实的生活。” 周一开始,新生的注册,课程的设置,还有帮助他们尽量争取到学校的宿舍,这些工作都需要耐心,并且仔细去做。我从楚空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暗了下来,石板路旁边的操场上有几个男生在踢球。我站在路旁边,把书本和活页夹在胳膊下面,然后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盒子,抽出一支点上,叼在嘴里。刚想继续走,忽然眼前飞过来一颗足球,我躲了一下,它擦着我的眼镜飞了出去,把我的眼镜一起打到了地面上。我的眼睛是七百度的近视,没有眼镜眼前就是一片模糊。 我刚想蹲下把眼镜拾起来,眼前有脚步声,似乎从操场那边过来一个人。路灯的光线是昏黄色的,我又看不清楚,就感觉在光影之间一个摇曳的身影,似乎走过了很遥远的距离才走到我面前的。 他弯下身子,拿起了眼镜,仔细看了看说,“幸好是树脂的镜片,没有碎。刚才不好意思,我没有看见这边有人。” 我接过眼镜重新戴好,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 苏见蹊,今年十八岁,他曾经作为一年级的学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身为优秀学生本身很吸引人的目光,不过这些与他的家庭背景相比又会有一些黯然失色。 他是苏氏家族的三公子,据说在这个国家中,只凭苏家这个名头,就有超过一亿美金的银行信用。 眼前的人还是一个少年,虽然他的个子比我还高一些。修剪精致的头发,清俊的脸,消瘦却强健的身材隐藏在白色球服下,他的一举一动之间都显示他自幼受到的良好教育和自身的修养,也许任何人都不会苛责这样的少年。 我扶了扶眼镜,把嘴里的烟拿出来,冲着他笑了一下说,“没事。” 说完我转身要走,他拦了一下,问我,“我们是不是见过?” “没有。” “是吗?”他温和优雅地一笑,“不好意思,我只是忽然感觉你很熟悉,却忘记我们什么时候见过面了,我想如果不问清楚,就是我失礼了。” “苏少太客气了。”我侧身从他面前走过。 脚步声轻微而迟缓,而背后则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话,“……三少,他就是楚空教授最看重的学生,楚教授曾经为了他专门申请了一个经济研究的项目……” 我理解他的吃惊,楚空出身豪门,性情古怪自傲,从他出掌远大历史系以来,不曾动用自己资金以外的任何财力支持,也没有向别人要求过什么,所以当他向另外一位同样高傲的经济系教授提出申请之后,别人会对这样一件原本非常平常的时候诸多猜测。 “是吗?”少年回答了两个字,却听不出情绪。 *** 清晨刚睁开眼睛,就听见耳旁的电话铃大响,我非常不情愿地拿起手机刚喂了一声,里面的声音稀里哗啦地传出来,“喂,小离吗,我是扶溪。” 她是楚空朋友的女儿,专门负责郑朝历史的故事编写,她和我同岁,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带着行李离开家到远大来上学的火车上,那个时候她自己翘家去西部旅行,火车在永嘉的时候遇上了沙尘不得不停了一天,她换了一张卧铺票正好是我对面的下铺。相当活泼的一个女孩子,一来就很热情地让我分享她在永嘉买的肉包子,而我则对她讲述了我家乡永嘉的一些传说和故事。 “喂,小离,你有在听吗?” “小姐,你的中文语法错误。你应该问我,你在听吗?那个‘有’是个动词,可以做谓语,所以不能这样用。” “得了得了,小离……” “小姐。”我摸摸自己早上起来有些疼痛的太阳穴,打开冰箱拿出一盒冰橙汁倒在玻璃杯中,接着说,“首先我比你大三个月,就是你对我没有任何尊重,也请你不要小离小离的叫我。” 她在电话那边干笑两声,这才用一种腻腻的声音说,“离哥哥……” 我连忙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就感觉全身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我彻底投降,“好吧好吧,小姐,你究竟有什么事情?” “哦,是这样的,我准备再陪你回趟永嘉。” “是你自己要去,想叫我陪你去吧。” 忽然门铃响了,我过去开门。 “别这样说,离哥哥……”电话中的女孩子依然喋喋不休。 门一打开,外面的阳光透过草地照射了进来,我一时间看不清楚眼前人的样子。于是我退后了一步,一个穿着黑色运动服的少年,似乎刚晨跑完的样子,及肩微长汗湿的头发勒到脑后,脸颊上薄薄的汗让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光洁红润起来。 苏见蹊,那个似乎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honey,那么就这样了,今天晚上我去找你,有些东西要给你看,你知道吗,楚叔叔的科考队在永嘉那里挖出一些稀奇的玩意……” 眼前的少年一直站在门外,没有打招呼,也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奇怪的眼神,深黑色瞳孔,有一种可以穿透我思绪的伤感和熟悉。 “哦,好的。我六点在学校门口等你。”我说完这些折上手机。 少年忽然笑了,他向我的屋子里面看了看说,“真是个不错的房间,我可以进去坐一下吗?”说完不等我回答,他自己绕过我走了进去。“在和你女朋友讲电话吗?” “不是。”我关上了房间的门,顿时屋子由于失去了阳光而黯淡了下来。 “是一个好朋友。” “周离,你有过交往的女朋友吗?” “对不起,那是我的私事。” “周离,为什么不尝试谈一场恋爱?”少年理所应当的坐在我凌乱的床上,手中拿着我的杯子喝着橙汁。我有些惊奇地看着他,他现在的样子,让我以为前些天看到的优雅还有方才他的忧郁都是我自己的幻觉。 “苏少,这些都是我的私事。”我又一次打开冰箱,拿了一瓶牛奶并且数着我还有几颗鸡蛋,早上吃些什么。 “哦,我要吃煎鸡蛋,要七成熟,还有两片烤土司面包。”身后是少年小声嘟囔的声音,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抓了抓头发,四周看了看我的屋子说,“嗯,你这里怎么这么小,还有浴室在哪里?” “苏少,我们似乎还没有熟悉到这样的地步吧。”我拿出来鸡蛋,面包袋,走到外面的厨房间,把切片面包放了两片在面包机当中。身后忽然靠过来一个人,还带着一股青草般的味道。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别那么小气。”他说完,自己又拿了两片面包放了进去,这才按下了加热的按钮。 “我们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我靠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关上了窗子旁边的烟雾报警器,拿过一支烟,点上后我看了看,打开了窗户。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似乎只见过一次。” “我认识你很久了。” 我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想重新确定一下他的表情,这个时候面包片弹了出来,他从碗橱中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盘,把那四片面包夹了进去。 “我一直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会自己动手做这些的。”我把烟掐灭,打开瓦斯炉上的火,放上平底锅准备煎鸡蛋。 “事实上我一直自己住,并且所有的东西都自己动手,我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他为面包抹上乳玛琳和草莓果酱。 “为什么?”我看着他。 “我不知道。”他似乎在想些什么,手中的奶油刀停了一下,“因为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对我说过,他什么事情都自己做。换句话说,亲力亲为。” 我一笑,“那是别人,那不是你。” “也许。不过我这样做,可以让自己离他的距离近一些吧。” 锅热了,我放了一些油进去。“那个人是你以前的恋人?” “不。”我看见少年笑了,非常好看,“他是我前世的恋人。” 我并不相信,我把他的话当成了一种拒绝回答时候的转移话题,并且说了一句,“苏少你很有幽默感。” “叫我见蹊。” 我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油热了,我煎了两个荷包蛋。 那天早上,一个原本只见过一次面的世家公子苏见蹊闯进了我的宿舍,我做了两个人的早餐,并且让他分享了我的面包。 *** “这么说,你认识的人叫做苏见蹊?”对面的女孩子有一双狡黠的眼睛,她正在大口大口吃着意大利西红柿鲑鱼,我把自己盘子中没有动过的盐渍橄榄还有一块龙虾用刀插到她的盘子中。 “离哥哥你还记得吗,楚叔叔从永嘉的一个古墓中挖出的残本,里面也有一个叫子蹊的,另一个则和你同名。” 她说的残本,就是楚空给我那个打印文稿的原件,一份在永嘉周氏祖祠后面挖掘出来的残破丝卷,上面用蝇头小楷写了一个悠远的故事,不过我不喜欢。 “oh。mygoodnessthegoddamnedstoryagain。” “呵呵,离哥哥。”女孩笑格格地笑着,“你的语法也有错误。” “行了小姐,我投降。说吧,你不是今天晚上有正事吗?” 她那起手边的酒杯抿了一口酒,“嗯,这酒的味道一般,也许你应该尝一下那个传说中的状元红。” “你吃的是意大利菜,需要白葡萄酒。你文中的状元红是南方的米酒,我想,也许下次你吃芝麻汤圆的时候用的到。哦,当然,你喜欢吃红豆汤圆。” 女孩把酒杯放在餐桌上,收敛了笑容,“楚叔叔他们在永嘉发现了千年之前的状元红的配方,其实他们在周氏的祠堂后面的墓地中挖出了一坛子古酒。我来是想对你说,也许永嘉那个地方的传说有真实的历史依据,它不仅仅是你的家乡一些大人哄小孩子睡觉的滑稽故事。” 我自己给自己倒了酒,没有说话。 “周离,楚空为你提供的研究机会十分难得,而且最近还出土了很多东西都是证据……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你,楚空教授,还有他的那些朋友们,你们都是有梦想的人,容易相信很多东西。这和我并不一样。” “你怎么都不会相信是吗?”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根本没有兴趣继续下去。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兴趣,我还有需要去做的事情……” “周离,你的生活并不正常。你吃全麦的面包,喝冷的矿泉水,不喝酒,不爱吃甜食和水果,你的生活可以和清教徒媲美,而唯一算是放纵一下自己的就是吸烟。没有恋人,没有朋友,没有大小聚会,甚至平时的时候也不多话,其它人试图接近你的时候总是被你挡在很远的地方……” 我招来了服务生,问他要了账单,看着那个穿制服的服务生离开。 “你可曾想过原因吗?” “没什么,其实这样生活的人很多,我的薪水不足支付我夜夜笙歌。而我吃东西的口味表示我向往健康简单的生活。也许你的朋友都是富有梦想,并且生活多姿多彩的人,所以你会感觉我很怪异,看多了就好了。” “周离,你的心是空的。不过用艺术的说法就是,你曾经的生命带走了你全部的热情。” 我决定不再说什么,在公共场合和一个女孩子吵起来实在不象话。这个时候服务生走了过来,他弯下腰对我说,“对不起先生,已经有人付过帐了。”我顺着他的指出的方面看到了身着黑色西装的苏见蹊,他正拿着杯子看向这里。 我看了看女孩,她也有些皱眉。 “嗯,这家餐厅似乎是苏家的产业。” “是个不错的小说桥段。扶溪,记下来吧。”我从钱包中掏出足够支付这顿饭的一百镑放在桌子上,对侍者说,“这是你的小费。” *** 苏见蹊转了科系,他从微观经济学转到了楚空的设置的课程。不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最后的论文题目居然是郑初年宗教对于战争的影响。 “那天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回请你,因为那天早上你请我吃了早餐。” 苏家的少爷罕见如此的谦和,他委屈的样子似乎面前的我就是一个仗势欺人的恶棍。我的鞋底在路面上蹭了一下,抱紧了手中的书,这些都是从图书馆借来的短期教科书,很珍贵的。我对他说,“苏少如果感觉缺少朋友,我想,以您的地位和条件,周围肯定有很多人围着的。” “叫我见蹊。” “称呼并不重要。” “那你为什么不改口?” “我想,这是我的自由。” “你……你不知道我比你小吗,为什么你不让着我?” 他近乎是脱口而出,可是…… 为什么这句话如此熟悉?似乎很多年前有人对我说过一样。 苏见蹊的手拿下了我的眼镜,我的视线模糊一片。 “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他的声音带着伤感,那种感觉就如同那日早上,我从他平静的眼中读出的情绪。 “我们以前见过吗?”我问。 “是的,可是后来我们分开了。当我离开的时候,我向神佛许了愿,可以再看到你,并且……希望你快乐,去除伤痛回忆的快乐。” 我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苏见蹊,他的额头抵着我的,我的鼻尖可以碰到他的。 很亲昵。 “周离,这次我有没有对你说过?” “什么?” “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了。” 什么? *** 我把最近整理好的一些档放在楚空的办公桌上,而他则站在旁边电子鱼缸旁边,看着水中彩色的热带鱼来回游弋。他和苏见蹊有着相似的衣着品味,不过不同的是,楚空似乎更喜欢浅一些的颜色,而苏见蹊则对黑色有些独钟,他说,黑色在大郑是最完美的颜色。 “楚教授。”我说,“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当然。”他对他的鱼缸,从那里面折射出来的水光映在他的脸上。 “为什么您会固执的相信一个虚幻王朝的存在?” “因为我去过那里,眼见为实。” “我不得不说,您的观点是对我们已经成形的知识体系的嘲弄。” “哦,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研究的是我的观点,没有对错,只有不同而已。哦,扶溪和你说了吗,在永嘉挖出一坛子古酒,现在实验室那边正在加紧分析,也许你家乡的名产又可以重现人间了。” 第一次见到见蹊的时候我曾经对她讲:永嘉千年之前产一种酒,名字就是状元红,据说清冽甘甜,使人一饮难忘。不过近百年来,由于战乱还有水土的问题,永嘉的水已经不适合酿酒了。 “教授,无法酿出您想要的酒也许不是配方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是水质的问题。” “很多因素并不是检验的数据可以完全表达出来的。” 他转身看着我,微笑着说,“要相信科学。” “……我知道。可是很多事情过去了就无法复原。千年之前的永嘉是一个安静的小镇,即使是最炎热的夏天午夜,也有混合淡淡的茉莉花和青草的潮湿清凉的味道。不过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房子,植物,还有水土。” 楚空看着我,他的脸上有些奇异的笑容,那种感觉,似乎就是在一片嘈杂而荒凉的人群中找到了同伴后的一种宽慰。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有些朋友之间的勉励,又有些长辈对后辈的嘉许意味,他说,“其实生活不用想很多,把自己放松一些。听说你恋爱了,那么利用周末让自己过得愉快一些吧。一起吃个饭,听听音乐,或者出去看个电影什么的。” 恋爱? 我有些结巴,“……楚教授,你……你听谁说的?” 他站在我身边,很认真很努力的想,不过最后他反问我,“怎么,这还是个秘密吗?” *** 我垂头丧气地走回自己的屋子,打开房门,不意外看见我的床上躺着苏大少爷,哦,不,苏见蹊是他大哥,那个人才是名符其实的苏大少爷,眼前这个抱着被子的人应该成为苏家的三少。他不到正午十二点绝对不起床。我尽可能轻手轻脚关门,不过还是把他惊醒了。 少爷睁开尚带着几分睡意的眼睛,绽开一个很灿烂的笑容,他轻声说,“嗨,早安。” “不早了,已经正午了。”我说着,把书本放在椅子上,推开了厨房间的木门,原本准备做午饭的,却看见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四碟菜,一个白瓷盆中的盛着排骨汤,还有两碗米饭。 “我刚才好困,只是稍微躺了一下。还有就是,小离的床好舒服,不想起来啦。” “为什么要做这些?” “我们是同居人呀。你都没有收我的房租,所以我当然要尽一些义务的嘛。” 我可以感觉到身后他的靠近。 “其实,你原本的单人宿舍比这里宽敞很多。” “可是没有你。”我侧身从他身边走过,被他抓住了手,不过仅此一下,他又放开了。 “其实我做的菜还不错,要不要尝一尝?” “谢谢。苏少,我知道你是个不错的人,可是我不想我私人空间被人侵入。” 他突然拉过我,让我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仿佛是一个黑色的漩涡,可以把人的全部灵魂吸进去。 我不想进入,我想退出来,可是他的手非常有力。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了记忆,可是你的心却是空的?” 好熟悉的话,似乎触动了很久之前的一些朦胧记忆。 空的? 没有伤感,也没有了喜悦? 可是为什么让我看见他的眼神还是会心悸? “好了,吃饭吧,不然菜就凉了。”他平静地说话,然后松开手,在转身的时候,却是我拉住了他。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排骨的?苏少?” “叫我见蹊。” “好的,见蹊。” *** “那个故事的结果是什么?” “什么故事?” “就是《破城》,我拿到的打印稿只写到郑王的辞世,然后呢?” “那是一个没有结果的故事。” “然后呢?”我看着对面的女孩。她对残卷有进一步的研究,而我首次有了想知道结局的欲望。 “然后,你可以自己想象。周离可以生存,也可以死去。他可以在破城之日自杀,也可以投降封王。我曾经推测过一个结局,周离跳下了城墙,不过龙泱救了他,然后他们互相误会了十年,最后龙泱放弃了王位,他们在永嘉再次相遇了。你喜欢这个结局吗?” “我不知道。” “那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见蹊,你为什么会写这个故事呢?” “因为楚空对我讲了那个时代,而我为之着迷。” 见蹊和楚空的话一样,我根本无法分辨真假,或者说无须分辨。 *** 忽然之间家里面多了一个同居人,生活开始变得有一些细微的不同。有的时候天晚了,等我回到屋子里会看见亮着一盏灯,一个安静的少年聚精会神地坐在计算机前面,液晶显示屏闪动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有的时候他会回过头和我打一个招呼,然后笑着说,“菜都在烤箱里面,米饭没有盛出来。” 晚上的时候我也不能像原先那样无所顾忌地看碟,打游戏或者是抽烟。苏见蹊的课程非常紧张,他每天上午都有课,而这个学期的课程很快颁布了下来,要忙着把教授的讲义全部看完,还要看课外补充阅读资料,然后和一个小组的同学讨论作业题目,几乎天天都要深夜才能睡。而我则在一旁整理自己的简历,然后到处寻找工作机会,从网络或者是报纸。的 “小离,为什么你不想留在这里?” 我已经告诉了他,再过一段日子我就要离开远大,到另外一个城市。少年原本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说完话来到我的床前,我把自己面前摊开的那些纸张都收拾好,给他留了一个位置,让他坐在那里。 “想换一个地方,一个地方住久了总有些腻。我从读大学本科就在这里了,在这里窝了这些年,都快和外面的世界脱节了。” 他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拉动着床单,我按住了他的手。 “怎么不等我毕业再去呢?” 我笑了笑。他是新生,我在这里需要多久,他也一样。 “嗯……”他的眼睛转了转,“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苏氏企业呢?” 我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见蹊,为什么你会对我有兴趣?是不是我很像你以前的朋友,所以让你有熟悉的感觉。” “不是。”少年的眼神很坚定,“你就是你,不像任何人。” 忽然有雨点打到窗子上的声音,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去关窗子,合上玻璃的时候看见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几个保镖一样的人规矩站着。 “你饿吗,我去做些吃的。”见蹊说,他也要从床上站起来。 “嗯,你再看会书吧,我去煮面,晚上吃的太硬对胃不好。”我来开了窗台,拍掉手上的灰,想着也许应该进行一场大扫除了。 *** 两个星期后,我收到了永嘉一家公司的录用通知,匆忙上路之后,只能给楚空寄过去一封辞职信,并且告诉他,等我在那里一切安顿好之后,会在毕业典礼的时候回来的。 十月之后的永嘉经常下一些小雨,古城之中的旧石板路有些湿滑,风斜着吹过来,撑起的伞根本挡不住,我看到路旁有房檐,瓦片上还滴着水,不过屋檐下面的方砖确是干的。收起伞,我躲了进去。忽然电话响,手忙脚乱地把东西交到单手,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刚打开折盖,就听见苏见蹊的声音叫了起来,“怎么这么慢,你现在在哪里?” 我觉得好奇怪,一年前,当我回到永嘉,办理好所有的手续,拿着自己的行李走到公司分配的公寓间的时候,我一打开门就看见苏见蹊站在日光灯下面。他的身边甚至还放着一个行李包。我当时就笑了,在外人面前几乎都是贵公子样子的苏家少爷此时相当滑稽,白色的休闲服上甚至还有灰尘和油渍。 “我只是走的有些匆忙,过几个星期后我会回去的,见蹊你忘了吗,我的行李都没有收拾。恩,如果你还住在我的房间里,应该知道的。” 他抓住我的手臂,我感觉他在发抖。 “见蹊,为什么会是我,我们只是刚见面的朋友。” 他什么都没有说,直接拥住了我。 “……周离,周离,你还在吗?” “哦,在。”我连忙回答,“我在永嘉古城中,这里下雨了,外面很难走。我一会就回家,到家我再给你打电话好了。” 那以后,他又回到了远东大学,只是在假期的时候会到我这里来住几天。听说他现在选修了三年需要的所有课程,他渴望提前毕业,不过我认为他有些疯狂并且带着一些妄想。可是楚空似乎很喜欢这个学生,他把当时游说我的劲头又拿了出来去说服苏见蹊,要他继续留在远东大学研究一些只有他感兴趣的东西,不过见蹊也拒绝了。 “算了,我就说两句话,我现在就在永嘉的火车站,你站在那里别动,我马上就到永嘉古城。” “见蹊,不用……” 我还没有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其实他很自立,他来永嘉我甚至不用去接他,因为没有人会怀疑苏家的办事能力,就像无论何时在他身边总是有挥之不去的保镖。 快到五点的时候,天就暗了下来,被雨水淋湿衣服不能挡寒,我甚至有些瑟瑟发抖,我不得不来回走来走去,忽然旁边一个声音说,“年轻人,喝点酒吧,这样可以御寒。”我扭头一看,是一位老婆婆,自己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是一个矮圆桌,上面摆着一海碗面,一个茶杯,旁边还有一个酒壶,一个酒盅。 “谢谢您,我不喝酒的。”我拒绝了。 “年轻人尝一点吧,这可是好东西,是永嘉有名的特产呢。是我儿子根据古方子酿的,这水是从后山专门背回的水。” “是吗。”我笑着蹲了下去,对她说,“那是您老人家的福气,有这样孝顺的孩子。所以,您还是自己喝,您要是喜欢了,您的孩子也高兴呢。” “不碍的,你喝一点吧,这个酒虽然清冽,不过也御寒。这可是永嘉千年前的名酒……” “周离……”身后是见蹊的声音,我看见他撑了一把伞走过来,鞋子还有裤角都沾上了雨水。 那个老婆婆泼了茶水,用酒壶倒满了茶杯还有酒盅。 她对我们说,“怪可怜的,都湿了,喝点吧,这个可比什么感冒药要好的多了。” 见蹊皱起眉,“这是什么?” 我接过两杯酒,递在他手中一杯。 “老人家说,这是依照古法酿造的酒,尝一下吧……” 轻冽的酒样在他的薄唇上,夕阳的光线为见蹊的脸染上了瑰色。 我似乎被什么蛊惑了,抬起头,在他的嘴唇上点了一下;就在我想退缩的时候,腰间被他的手臂揽住。 “永离,我等你的回答。” 永离,似乎是个很遥远的名字,甚至在睡梦中都不曾有人这样称呼我,然而由他唤起,却是如此的合适与熟悉。 我笑了,看了他深黑色的眼睛:“见蹊,我答应你:永远不离开,不过不要再叫我永离。” “为什么?” “因为那是别人的名字,不是我的。” —完— 后记 哇,撒花,终于写完了破城这个长长的故事,也终于等到了它的出版,所以要感谢倍乐的小编还有总管槐槐。小编好敬业,好专业的说,而槐槐,呵呵,她保留了原版破城的全部故事。 《破城》是郑传整个故事中的最后一环,是一个我自己幻想中的王朝的最后时刻,当然还有末日爱情。当时选择这样的背景和故事,主要也是想给爱情的产生和伸展设置一个稍微复杂和艰难一些的背景。 小说的第一主角周离是一个比较暧昧的人,他可能并不具备大家喜欢的那种性格,比如很热情,很善良,很纯真,他比较懒惰,而且既不善良,也不真。其实他比较不成熟,性格方面的缺陷也很明显,不过优点很多,而且很多优点我特意把它们增强,造成一种传奇效果。 故事的最开始构想,是我喜欢的一个作家笔下的一个故事中的配角。 那是十年前,凌力出版了一个系列的故事,共三本,从时间顺序上排是《倾国倾城》,《少年天子》,《暮鼓晨钟》。作为清史研究专家,她的拳头作品是描写顺治皇帝的《少年天子》,而且这本书在当时还获得了茅盾文学奖,不过因为我个人的恶趣味,我比较喜欢明末时期的故事《倾国倾城》,极至繁华落尽后的缠绵。 其实《倾》这个故事的第一主角是一个很符合主流价值观的一个人,忠诚,有担当,有能力甚至信仰基督教而不纳小,不过这样的人总是让我感觉比较诡异,认为没有故事性。我喜欢的那个是这个故事中的配角,也是第一男主角的上司和背景靠山。 他的名字是周延儒,常州宜兴人,典型的江南才子。弱冠状元,三十六岁内阁首辅大臣,名列崇祯朝奸臣榜。据说这个人非常美型,而且性格绵软多欲,为人有些跋扈,也许因为他三十年的宦海生涯过于志得意满。 总是感觉这样的人比较有传奇性。 所以在写周离的时候沿用了周这个姓氏,呵呵,其实也有另外的想法,一说‘周’家,总让我想到出身名门,又做辅政大臣的人。 郑传系列的所有故事都是架空的,不过写到现在体系正在逐渐成型。已经构想好的是开国后的一个初始时代,然后就是破城这个末日王朝,至于开国之战还有真正的王朝兴盛都只是随便想了一下,还没有构想后。然后这几个大部头之后的那些故事,都是一些风花雪月了,呵呵。 破城完结于去年5月前后,所以到那个时候为止,郑传还是很中国味道的。从今年开始,我给郑传加了一些比较狗血的传奇元素,比如会有十字军一类的人出现,还会出现一些铸剑师和大祭司。 对郑传的地理位置也仔细构想了一下。 郑朝的都城雍京就是北京,那条运河到雍京的终点就是很多年前朝阳门外面的码头。不过雍京城外的镐水成了西安外面的镐水。 记得几年前到西安,第一次看见镐水是在一个山庄上,曾经是一个有钱人的别墅,后来成了干休所,在后来,又成为旅游景点。山庄环境非常好,从某一个角度看远方就可以和终南山面对面,山下就是九曲镐水,不过已经很弱了。 至于新州,它就是山东蓬莱,不过我想,在蓬莱外面不是海水,而是还有一片陆地,封国就在那里。其实有的时候,有些故事把辽东和封国重叠了,所以封的具体位置,应该是辽东,然后渤海,黄海。有海水的地方,就把陆地向外扩一下,把海水推的远一些,在海上为封国开一些陆地出来。 哦,还有,郑王的家族姓氏,是姬,一般我说他们的名字都是姬子蹊,姬和苏之类的,不过在故事里他们都是王,所以换一个比较有气势的轩辕。 另外,呵呵,我的id是姬泱,因为我写这个文的时候比较喜欢龙泱,所以换了他的名字。不过,子蹊是按照我心中的白马王子的形象写的,周离嘛,小受一只,和我无关。 最后,希望大家喜欢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