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极夜》 第1章 十年放逐 车轮又颠上一颗小石子。 坐在马车前座上的男人随之晃晃,颇有点不耐地皱起了眉。 乡下地方的路远不如大城市的好走,而他离开最近的城镇已有半周。 出发之前他还特意在座位上绑了棉垫,但它们一点用都没有,他只要一坐在马夫座上,甚至不需要握上缰绳,便已被这种过于熟悉的颠簸晃晕。 男人想念法塔市的一切。热汤与火炬与盘旋在晴空之中的巨鹰,人声与晨雾与屋子里干燥木材的微香。早在动身之前他便很清楚,这将是件苦差事,却没想到它会苦成这样子──他离开法塔市是在十天之前,那时候他还嫌薄外套太累赘,直至一路往北而行,不出数天,他已不得不翻出最厚的衣裳。 那还不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方。离开主道之后,路上便再没有铺上避震用的石板,他每天都在担心马车会不会被颠坏。另一方面,竖立在岔口处的路牌并不能予人以正确的指示。这一路走来,他已无数次遇上指往歧途的方向牌,有时候上面写的甚至不是通用语,而是只有当地人才看得懂的方言。 要不是大小姐体贴地为他准备好地图,恐怕他早已迷失于无边无际的田野之中了吧。 思及此,男人眯起眼睛,抬头低声说了一句“感谢女神”。 灰白色的天空映入眼帘,一色不变的景色令他生厌。时值初冬,该收的庄稼早已被人收割完毕,田地里就连一头牛也没有,更遑论是劳作中的农家。前两天他还能遇上赶去市集交易的村民,然而他今天的运气不是太好,由清晨出发起算,走了足有半天,却连一个能说说闲话、消遣时间的旅伴都看不见。 转眼间他又走到了一个分岔口,上面倒是写着标准的通用语,指的方向是对是错却犹未可知。男人深呼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地图核对,如无意外,这便是最后一个指示牌了,目的地近在眼前,他很快便可以用自己的双腿走路,而不是靠这辆该死的马车。 “哈……” 今次竟然写对了。 比起信里承诺的日子,他会到得更早。写信的时候顾念到他是第一次离开法塔市,时间上的估算相当保守,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这也不会为任何人带来困扰吧──说到底,有谁在能够回家的情况之下,还甘心偏安于一个小镇里呢? 男人以缰一策,控制马车转往右方。 被深深钉进地里的路牌伫立于两个分岔口之间,经风沙打磨的表面之上,是被尘埃填满的两行镂刻正体。 【转右,两里】 【康底亚镇】 塞拉菲娜.多拉蒂为自己倒了杯姜茶。 这是十二月中旬的一个清晨,不知不觉,今年也已走到末尾。南方的天气她并不十分了解,但在这个偏近极北的小镇之内,呵气已可成霜。她独居多年,生起壁炉来的次数寥寥可数,放在客厅里的火炉更像是一个装饰。只有在到邻居家作客,或者煮食烧水的时候,她才能借着柴火烘暖双手。 回到卧室的话,她所拥有的便是这一壶热茶了。 塞拉菲娜轻颤着,把自己的双手拢上杯身,呷了一小口金黄色的茶水。雾气袅袅而升,辛辣的香气直扑鼻端,不论从嗅觉还是味觉来考虑,都霸道得像一记耳光,把她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之中唤醒过来。 女孩不喜欢喝姜茶,但她并没有放任病情反覆的余裕。 自从半个月之前一封家里来信寄至,塞拉菲娜.多拉蒂便无法再于夜里安眠。算算日子,十天之前从那里出发的话,最迟今次黄昏对方便会到埗。信里从未提及过使者的来意,她却比谁都要更清楚对方为何而来──没有人可以夺走姓氏所赋予她的权利,她一天不易姓,他们再不愿意也要将她视作自己人。 出游十年才举办一届,下次再作甄选时,她已超过年龄限制。 既然知道这是一生中仅有一次的机遇,她又怎么可能、怎么能够看着它从指间溜走? 晨钟未响,小镇唯一的出入口便已有行人来往。 昨天晚上刚下过一场雨,雾气犹未消散,便又刮起了北风。可以想像在外行走、呼吸着带着水气的冷空气有多么难受。女孩屏着呼吸一口气喝光了姜茶,扬睫看向大路。一轮双马并行的马车正缓缓驶进她的视野之内。 距离太远,人与物都模糊得只余一个轮廓,但她已认出了来者的身份。塞拉菲娜.多拉蒂眯起眼睛,随手把茶杯放在床头柜上。 比她预料的来得更早。看来对方要么是一大清早便开始赶路,要么是昨天晚上冒雨行进,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让塞拉菲娜觉得意外。换作是她也会这样做,不分昼夜地前进,早一秒钟也好,想要尽快回到法塔市。 喜爱自己故乡的人的确会这样做。她也曾经历过这个阶段。 塞拉菲娜.多拉蒂走出卧室,关上门的时候往门扉上反手一拍,靛青色的光芒乍然亮起,法阵现形一瞬,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车终于停下。 男人看了看邮箱上的姓氏,这才确认他已到达目的地。眼前的尖顶小屋有两层高,外墙被髹成褚红色,屋顶则是深灰,远远看去简直就像是一个戴着尖帽的小矮人。他还注意到了屋前有一个矩形的小花圃,约有三米乘三米大小,此刻一朵花都没有栽种,眼所能见的便只有深褐色的土壤,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不可能与多拉蒂山的大屋比拟,却也是间精致的小居。对于一个被家族放逐的罪人而言,待遇已算不薄──相当、相当不薄。 他自马车跳下,推开漆成黑色的矮栏,踏上后面的石板小路。 “多拉蒂小姐,这是来自法塔市的……” 话音未落,门扉便已被人打开。 十年前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尚且不在主宅里工作,自然不可能得知那天的种种细节。他所得知的一切讯息,都是由主宅里的老人转折地传出来的一点细碎,谁都无法辨出真假,然而谁都不需要在意──在一切公开与非公开的纪录上,塞拉菲娜.多拉蒂都是个不可宽恕的罪犯。 男人也没有去求证的意思,他从未怀疑过自己所听之事。 直至他与那个人视线相会。 塞拉菲娜在对方说完之前便打开门,并非出于热切。 她在康底亚居住十年,半个人生都待在这小镇上,对它的认知比出生地还要透彻几分。不论她扬声宣告与否,康底亚都是她的第二故乡,自报家门的时候也会以此作为归属。 按照现行的每一种礼仪,她都不应该打断别人说话,即使对方不过是个仆佣,而她是名义上的主人。但这里是北方,不是气候温和的法塔市,她也不是受过完整教育的多拉蒂──她也由衷庆幸自己不是──在这一刻还坚守着家族所教的礼仪,未免太过自矜身份。 若果这十年教会过她什么的话,也该是让她学懂放下,而不是死抓着自己的尊严不放。 门外风声不算急,却比昨晚又冷了一些。塞拉菲娜.多拉蒂按着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抬眼看向来人。受家族派遣而至的是个啡发啡眼的男人,面容陌生,大抵不是旧仆人。他在旧西装外面加了件长斗篷,身高比她矮了两寸,唇上有蓄得长短恰好的小胡子,也因为这个原因,看起来要更老练些许。 此刻两个人都在想同一件事。 再没有必要再确认对方的身份。 车前嵌了黄铜铸就的家徽,独特得一如她不可能被错认的发色,都是署名一般的识记:高高举起前蹄、人立而起的独角兽在大陆上只代表着一群人。 ──法塔市的黄金家族,多拉蒂。 “幸会,请进。”塞拉菲娜侧身让开。她说起通用语来还有几分鼻音,听上去吐字混浊,声音也低哑,一开口别人便知她在生病。男人似乎是还未反应过来,呆了一呆才摘下帽子,扣在胸前向她颔首,期间视线未曾在她脸上移开过。“桌上有姜茶。” 和房子外部予人的印象一致,里面的装潢也是别致有余,奢华不足。男人注意到了绝大部份的家具都已被她盖上白布,唯一还维持原状的便是单人沙发,从它底下被随意地卷好的毛毡来判断,这是塞拉菲娜.多拉蒂惯坐的位置。 在对方引领之下,男人落座于那张沙发上。女孩把饼干碟和茶杯放到桌上,随即朝他礼貌地一笑,“我先上去洗个澡,约莫需要十分钟,之后我们便可以动身。饼干吃完了的话可以到柜子里去拿,一切还请自便。” “……谢谢。” 塞拉菲娜.多拉蒂点点头,旋踵走上一楼。可能是独居的关系,在这栋屋子里稍大一些的动静便可以传得很远,男人甚至能够清楚地听见她把抽屉关上的动静,然而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等到了水声响起之后才踏上楼梯。 在他出发之前,大小姐私底下吩咐过,务必要探一探这个人的地方。若果发现了不妥之处,必须从速向她汇报。男人能够理解背后的动机──塞拉菲娜.多拉蒂在十年前不过七岁,寻常的女孩子还在无忧无虑地玩乐,她却已经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来。放逐除了把双方分开之外,还能对她造成什么改变,这是多拉蒂山里每个人的疑问。 男人悄然走上一楼。浴室在他的左手边,右边是书房,走廊尽头则是卧室,统统都是白色的木门,上面的纹饰也极其简单。书房门半掩着,他进来巡视一圈,五层书架都放满了。他眯起双眼,仔细辨认上面的文字:有多拉蒂家的全套教材,有游记,也有小说。 房间里没有书桌,只有一张木制的摇椅放在窗边,角落处的藤篮则放了另一张毛毡。充其量只是个普通书房而已,没有一丝出格之处,同样也没有什么惹人怀疑的地方。男人又回到走廊。水声已经渐渐变小,看来她很快便会出来,他余下的时间不多,必须要速战速决了。 男人有些焦急地向着卧室走去,伸长了指尖想要抓上门把。 “喵── 他浑身僵住,循着声源看去,是一头姜黄色的虎斑家猫,既不知道从哪里进来,也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到临。兴许是听见了猫叫,浴室里的人提高了声音说话,想要对理应还在楼下的男人解释,“先生,不好意思,那是邻居家养的猫,应该是误闯进来而已,请不要理会。” 男人并没有开口回应。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正以后腿搔脖子的小家伙还未从他身上移开视线。男人曾照料过大小姐所养的猫,此处光线昧然,牠的瞳孔理应张成浑圆来使视野更加清晰,然而那双澄黄色的眼眸之中的瞳孔如针细利,带着无从错认的凶悍,扬着首久久凝望。 愈与牠对视,便愈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浴室与他所在之处只隔了一道门,而里面已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时机已过,并且不可挽回。男人趁女孩还未出来,匆匆回到地下,刚喝下第一口便听见塞拉菲娜.多拉蒂扭开门锁。他又把碟子里的饼干拨乱一些,然后往自己的口里塞了两片,做好这一切的时候,金发的女孩正好抱着猫走下来。 她亲自把牠放出门口,才转身问:“没被吓着吧?牠有点淘气,而且怕生。” 男人有点费劲地把混着茶水的饼干碎咽下,摇了摇头,还是说不出话来。她示意自己得再上去一趟,有点遗憾地笑了笑,“我先去把行李拿下来再换件衣服,麻烦你准备好马车,我们随时起行。” 她垂眸往外面投去一瞥。 男人踩在小木台上,正把行李箱绑上马车顶部。这似乎比他想像的更沉,因为他已无心分神,以至于无法发现站在书房窗户旁边看他的塞拉菲娜.多拉蒂。 眼看着对方转身去拿第二个箱子,女孩把窗帘拉上,然后走出书房。单凭肉眼并不能见,这道门的四条缝隙里都缠满了靛色的光丝,即使只把它打开寸宽,也足以把它们全部扯断。 至于打开门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正如男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得悉,自己曾被某只家猫救过一命。 塞拉菲娜.多拉蒂反手拍上木门。微光一闪即逝,她勾勾嘴唇,推门而入。卧室以原木为主建材,格局异常宽敞简雅,仅有一张床、一个及膝高的柜子,还有贴在墙上一个等身高的人形镖靶。女孩把刺中要害的七把匕首逐一抽出,然后扬起房间里最后一块白布,覆在靶身上。 她不觉得自己可以把它们全部带回多拉蒂山,起码不在众目睽睽之下。 更何况她若想自保,也不可能单靠刀剑。 楼下传来了催促她动身的敲门声。塞拉菲娜站起身来,随手抽出两把,安放好在大腿的绑带上,然后捞起自己的长披风,离开房间。 第2章 以眼还眼 她在微微摇晃的车厢里醒来。 大陆之上,主道贯穿南北,跨越了气候最极端的两个区域。 这条几乎把培斯洛一分为二的纵线北起极地、南抵港口,是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条行车道,建成至今已有数百年。塞拉菲娜已忘了是谁发起建路的提案,但所有人都欠对方一个大人情──主道落成之后,商业发展的速度成倍地增加,流浪或者另居他乡的人也多了不少。此前一直口耳相传、却缺乏一个具体描述的“培斯洛大陆”终于不显得那么神秘。 目前尚在人类治下的城镇集中在版块中央,被左右两边的国家所包围,乍看起来便像是夹在三文治中间的馅料。但凡有国家开战,位居中部地区的人类必然受害最深,但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有可能发生。离上一次战争已有百年之遥,即使是军权再重的城主,也不愿意轻易与人开战。 再说了,国家的边界仍旧分明,国民却四散于大陆各个角落,若果战争真的到来,也只是会一场不分种族与原籍的大混战。以她的家乡为例,当地便有不少精灵聚居,有些甚至已扎根几代,对法塔市每一条小巷都了若指掌。 除了最热门的赏金猎人之外,还有一部份的精灵选择成为兽语翻译者。天生与自然亲近、箭术与魔法都得心应手的女神族裔要找到生计并不困难,实际控制这座城池的多拉蒂家族本就与精灵联邦交好。 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启蒙老师也是个精灵,而且是备受族人尊敬的大长老,一课占星术概论也被他说得如诗歌般婉转动静。她对那节课的印象之深,甚至在十年之后,仍能回想起每一个小细节。 那是个初夏的午后。 阳光穿透玻璃窗照进室内,把她的侧脸映成了桌上的淡影,女孩又揭过一页,不太专心地以指尖抚过上面已开始褪色的星图。书的边角有一些破损,纸张的纤维暴露在外,柔软得反覆摩挲也不可能被割伤。 塞拉菲娜转了转眼珠,把目光从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林移回书上。 飞鸟滑翔而过,天空在蓝里又泛着一点白,恰似多拉蒂山深处的女神之泉。谁都不知道她曾偷偷溜进去几次,就为了看清家族禁地长什么模样。 身披学者袍的銀发精灵踱过两步,举起手里的古籍,继续解说星辰背后的典故。蜿蜒在老人眼角的皱纹深得好像藏着故事,只待一个人前来过问;那双淡金色的眼眸已然混浊,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费力地辨清书上的字母。 摩诺尼歌语响彻教室每一个角落,起伏不明显的首都腔听上去温和且优雅。学者袍呈着夜一般的深紫,塞拉菲娜注意到上面也以银线绣上星辰纹路,她托腮静静看了片刻,然后闭起眼睛,在解说声中懒懒地勾起唇角。 多拉蒂的启蒙教育由三岁开始,她在七岁之后便迁到康底亚镇,中间不过隔了四年时光,学到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而她在那段数着日子过活的时光里面,曾无数次回想起那时那刻,直至她明白过来,为什么只有这一幕她用十年都无法忘记。 她作为塞拉菲娜.多拉蒂在山里度过的日子如此之多,真正享受过的日子却少得寥寥。那一天无论是光影、声音甚至是气味,都巧妙地营造出一种氛围,像一记不偏不倚的重拳,击中了她心里最大的渴想。 女孩以右手指骨擦过笔上羽毛,长老在板上的巨型星云图上点了几下,又一一念出它们的名称。像是有谁刻意控制过音量,窗外的蝉鸣渐响,他的声音却变得遥远起来,朦胧得她一个音节都抓不住。 塞拉菲娜.多拉蒂忍不住放下羽毛笔,揉了两下眼睛。 男童声嘶力竭的哭音炸在耳边。 “菲娜!放下匕首!” 然后是覆在四肢上的白色霜雪。 “他要窒息了,马上放手!” 记忆如巨浪一般拍到她身上,带来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前,让她透不过气来,却又无法呼救。塞拉菲娜.多拉蒂猛然睁开双眼,在黑暗之中,她又看见了同一个噩梦。 女孩甚至记得刀柄的触感。 掌心里出了一点汗水,她不得不用尽所有力气去握紧小刀。这种又酸又麻的痛楚简直像个指责,无声地提醒她已犯下不可能被原谅的重罪。 现在要收手已然太迟。 颈项似乎被谁用力掐住,指甲勒进皮肉之中,呼吸从未如此别力。她分明一点都不想哭,眼前却好像被谁笼上轻纱,看什么都只是一团黑暗。有把声音在她脑中不断重覆着一句话:只要在手下割上一刀,她便能从中解脱。 一刀便可以终结所有。不会再有痛楚,也不会再难过得想要放声叫喊。 塞拉菲娜.多拉蒂看不见自己的表情,然而这个念头甫一升起,卡在她要害上的那双手便放松下来。她很清楚这并不是对方终于冷静下来、又或者是找到反攻的方法,而是丧失了与她对抗的勇气。 女孩抚上男童纤细的颈项,体温透过皮肤传递过来,温热得令指尖生痒。就是这里了,她这样想,却始终无法准确地下刀。 双手不如她所预想般稳定。女孩眨了眨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她也的确看得更清楚了,眼睛已适应了没有灯光的房间,事物终于有了一个隐约轮廓。 金发绿眼、面容精致得像个天使的男童躺在地上,而她正坐在对方的腰腹上将他牢牢压制。他的双臂放软着安于身侧,眼里徒留下死灰色的绝望,像是一片熬不过严冬的森林。她看得出来,他已放弃抵抗。 “放开他,妳这个下贱的──肮脏的──” 塞拉菲娜闻言移眸,伏在不远处的另一个男童正如此咒骂,双手抓在毛毡上,用力之大,指节与甲尖已然泛白。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正躺在自己身下的那一个,突然想起来:他们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也是自然。 “恶魔──放开格列多!” 女孩安静地笑了起来。他起先还在呼唤胞兄的名字来催他反击,现在格列多已经失去生存意志,他便试图以咒骂来分散她的注意力。这会起效,如果她此刻全凭冲动行事,并且是枚一点便炸的火药包的话。 但她不是。勇气可加,然而智谋未足。 如果那不是她的错觉,在方才一轮扭打之中,她手上的匕首曾传来割开什么的阻力感。对方的腿部理应受了伤,所以他此刻才会无法站立,所以他此刻仅能靠口舌攻伐。 塞拉菲娜.多拉蒂环视房间一圈,同时把匕首贴在格列多的颈侧,以便随时动手。目前还在房间里的只有她自己与双胞胎,长姐趁她与两人缠斗的时候离开了,大概是看自己无力阻止,想要去谁求援。 在凌晨一点多的时候,她能马上叫醒的人不多,父亲的卧室在楼上,她会去找谁昭然若揭。时间无多,塞拉菲娜俯身把嘴唇贴在格列多耳边,“……落在他腿上的一刀,正好还了你们第一枝箭。虽然你们最终射失了,但原来瞄准的地方是哪里,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 “接下来的第二刀,是为了那枝穿透我左肩的箭矢。”说到这里,她已开始愈合的伤口竟然又疼了起来。她转而以左手持刀,右手则是按上菱形创口,指尖下的心跳已快得几近失控。“如此一来,后山树林里发生过的事情,你们所背负的罪孽,没人能够给我的公义,便可以全部抵销了吧?” “菲娜!放下匕首!” 听见了信任之人的声音,双胞胎终于放声嚎哭。站在卧室门边的男人高大而且健硕,黑色的长袍下摆拖曳在地上,穿着睡裙的长女怯怯跟在父亲身后,似乎不想留下,却又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到底还是太晚。 塞拉菲娜很清楚这不过是场徒劳,但仍然选择放手一搏。她握稳了手上的匕首,微微举高过头,下一秒钟便会刺进男童的左胸。 格列多直望往她,仿佛要以自己的双眼刻下一个诅咒。记着我的样子,他这样无声地说,像一头发狂的小狼。塞拉菲娜从他眼里看见了恐惧、看见了憎恨,或许还有一点温情,却没有后悔。他到死前都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 刀尖已对准了格列多的心脏,月光打在银匕上面,反射出来的光芒冷得像是死神的微笑。再没有别的方法可行,想要说服她放下凶器也不可能,于是男人挥手一斥── 魔法轨道划过了空气,苍蓝色的光亮击中了塞拉菲娜。她的十指迅速发白、变蓝,无色的薄冰从她双足一路往上伸延,结冰的声音像是某种野兽撕碎猎物。她勉力地摇了摇头,想要挥去脑内的晕眩感。 女孩的长睫已结出霜雪,声带好像失去了它唯一的效用,因为塞拉菲娜张开了嘴,却连一个最模糊的音节都无法吐出。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缺失了一大段,低温症让她无法如常思考,想要生起一个念头也极为困难。若父亲做得再狠一些,在她昏睡之后仍然不停手的话,变成活死人不过是时间问题,到时候多拉蒂家不可能再留她在此。 一个真正的废人。即使在梦中,这个念头仍然让她发笑。 有人拍了拍她肩头,所有意识好像又在一瞬间之中全部回流到她脑内。塞拉菲娜深呼吸一口气,睁开一道缝隙看去,是家族派来接她的那个人,到时候他都未曾介绍过自己,她也没有问过。 “菲娜小姐,这就要进城了。请问还有什么吩咐吗?” 她看了看窗外,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石墙,还有隐没在森林里面多拉蒂城堡的一角。的确是为她所熟悉的景色。 塞拉菲娜抚上左眼尾睫,或许是因为她愈来愈接近那个地方,想起往事的时候失神得比之前更严重,竟连车程即将完结也察觉不了。 “……没了,谢谢。请继续走吧。” “明白。” 女孩转首,继续看被玻璃窗框起来的一角天地。马车已驶到城墙之外,排队等候审查。一旦通过这道门,她便正式进入法塔市范围以内,到达多拉蒂山的时候应是黄昏。塞拉菲娜有点疲惫地倚上一个靠枕,再度沉沉睡去。 第3章 如潮暗涌(上) 今天法塔市的天气说不上好。 诺堤一行自西边入城,守卫稍稍查看过车厢,确定没有逃犯匿藏之后便侧身放行。车夫挥鞭策马,车子驶过拱顶隧道的刹那,第一滴雨水终于落到高墙上。 路迦.诺堤斜眸,看了一眼守卫腰间的旧怀表。 此刻不过是午后两点钟,外面却已阴沉如夜,有些商家甚至已经提前点起灯。端坐在他正对面的中年男人抬腕点上玻璃罩,悬在车厢正中的提灯便亮起火光。 路迦把车窗摇低一点,想要驱散车内的闷热气氛,然而外面并不如他所预料的一般凉快。铅色的天空看起来好像被尘封住了一样,乌云厚厚堆积,远处不时有紫色的闪电劈下,雷鸣低得好像战场上的号角声。 今晚注定会有一场大风雨。 “我听说多拉蒂在今次的选拔里,可是下了很大的手笔?”倚在软垫上的黑发女孩这样说着,朝中年男子甜甜一笑,眼里的好胜却不容错认──两*师家族身后站在谁已是公开的秘密,在天生敌对的前提之下,曾斗得几乎灭族。作为诺堤家族的末裔,想要探究多拉蒂的实力再正常不过。“伯父,听说他们会用上烈火鬣狗……是真的吗?” 男人转了转拇指上镶着紫红色宝石的戒指,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却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卡莲,在别人的地方说话之前,最好小心点。” 原本看向窗外的路迦听见这句话,回头看了男人一眼。 他并没有否定这个说法。 “对了,路迦,”男人转而往他搭话,“永昼呢?明天晚上之前他必须要到多拉蒂山,到得太迟的话对方未必愿意让他随行,我记得我提醒过你了。” “他说想往精灵联邦绕一个圈再过来,明天早上应该能到。” “那就好。”马车拐过一个弯,便驶进了通往多拉蒂山的道路。由这里开始,两旁已经没有商店甚至住宅,举目看去,只能看见一片被雾气打湿的深碧,与风起时的婆娑树影。这片墨绿色的海洋一望无际,沙沙的声响搔过耳边,柔和得好像母亲怀里的安眠曲。 手上连一本可以打发时间的书籍也没有,路迦无事可做,唯有坐在窗边听其他人说话,然而他自己却再也没说过一个字。马车在雨水与浓雾之中驰走,森林里的路径曲折如羊肠。正在马车又转过一个方向的时候,路迦眯起双眼,在两寸宽的窗隙里看见了另一个客人。 对方由左边的支路驶至,两辆车下一刻便要在同一条路上会合,但诺堤的马车并没有预留足够的空位予两车空行,谁都没想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才到达多拉蒂山。双方很有默契地收缰停车,以免撞上,等对方表态之后才继续走下去。 这边的马夫敲敲车身,声音里透出些许为难。 “……有多拉蒂的家徽,车内只有一个人在。” 诺堤在这种场合里向来极有风度。“让他们先走。” 路迦望向那辆车。选拔明天便要举行了,出游对于两个家族来说都重要得不可能缺席,他实在想不出谁会选择在此刻才匆匆赶至。 和他所在的车厢一样,那边也亮起了灯火。车窗被摇下一小半,强风把烛火吹得明明灭灭,里面的人却好像全不在意,既没有把窗户关小一点,也不曾燃起另一枝蜡烛来备用。 就在这里时候,他看见了那个人。 斜坐在车座上的女孩紧闭双目,呼吸轻缓,明显睡得很熟,这样大的动静竟也无法扰她安眠。她身上盖了一件披风,淡金色的及腰长发映出几近刺眼的相泽,大陆之上除了多拉蒂之外再没有人拥有这种发色。 她似乎梦到了什么幸福的事情,于睡梦之中也抿出一个浅浅的笑。她把脸贴上雪白的软毡,面朝他们的这一边脸颊现出深深的酒窝,肌肤与软毡同色,再难分出彼与此。 看起来精致得不似真人,反倒像个尚在酣眠的娃娃。 在对方的马车开走之前,男人也看清了她的容貌。他略有些讶异地挑起眉,以低似喃喃的声量自言自语。“……竟然真的敢让她回来。” 解读出男人在传达什么讯息,路迦把目光放到前者身上。 方才卡莲问及选拔的细节,对方没有回答,是因为双方签过保密协议,按照契约内容,他甚至不能在私人谈话里透露一字一词。现在的情况却很不一样。 违反保密协议的话,诺堤家族的名声必定会受损。然而谈到多拉蒂家的丑闻,丢脸的可不是他们──揭人疮疤诚然说不上高尚,但他们又有什么需要顾虑呢? 咬饵的鱼来得很快。卡莲转转眼珠,“那个女孩……” “是多拉蒂家族的人,而且还是家主的次女。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看已经走远的马车,反手敲上车壁示意马夫加速追上。不难想像要是先后到达多拉蒂山的话,那边会尴尬到什么地步。“在十年之前便被发配到北方居住,自此再没有回来。想不到他们会允许她回来参加选拔。” 他又把戒指转过一圈。“虽然根本就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说到这里,男人的笑容倏然加深。路迦无法看穿背后的每一分情绪,但他看得出叔父眉目之间的笑意不是假装。“她只是个恰巧姓多拉蒂的凡人,真真正正一点魔法天赋都没有。至少在离开法塔市的时候是这样。” “无望成为法师,在传承千年的魔法家族之中意味着什么,日子又有多不好过,你们可以想想。曾有一次她的姐弟用弓箭重伤,能下床之后她所作的第一件事,是把他们引到一间空房去报复。真是可笑,就算年龄多小,那三个人好歹也是法师,却连制伏她的能耐都没有,最后还是靠父亲出手……翌日她便被送到一个无名小镇里去了,再没有谁听说过她的消息。你们当年还小,那件事在法塔市可是闹得很大,即使在千年历史里面,也算是一件大丑闻了。” 他顿了一顿,像是要给他们一点时间去消化讯息,“既没有自寻短见,在被人欺负得如字面意义上快死的情况之下,还有余力展开反击。不得不说,我甚至有几分欣赏她,不是每一个弱者都能做到这一步。” 诺堤在自己人面前,从来不讳于把多拉蒂称呼成羊羔。 黄金家族在大陆上一直都颇得美名,甚少卷入是非当中,性情也温和宽厚。称赞他们的人大概一辈子都想不到,多拉蒂对付多拉蒂的时候反倒狠心至此。 路迦看了看车厢里的人,无一不露出看好戏特有的、带着笑意的眼神。 差点成为杀人犯的女孩,与差点杀死她、也差点被她所杀的血亲。多年过后双方见面,积存十年的怨气若要爆发,恐怕谁都不愿意轻易罢休。 可以想像未来两周会如何紧张。恶意的紧张。兴奋的紧张。 言谈之间,多拉蒂的主宅已近在眼前。男人闭上嘴不再多言,路迦接过卡莲递来的黑色披风,拿在臂上。外面的雨好像收细了一点,然而冬雨冰寒,在外面行走绝不是件令人享受的体验。 马车缓缓停下,马夫为他们打开了门,主宅门外的灯光射进车厢内,在一圈圈漫散的光晕之中,路迦.诺堤眯起双眼,看往站在檐下的高大男人。 逆光之下,他的表情隐没在影下,但路迦知道那不可能是个笑脸,起码并不由衷。两辆马车同时到达,多拉蒂家分出一个人为女孩搬行李,其他人则是把诺堤家的行李一一卸下。 戴着戒指的男子率先下车,伸出手来与多拉蒂家主相握。 “幸会,卡奥.诺堤。是次出游中诺堤家族的监督者。” 殿后的路迦扶下最后一个女孩,然后找回自己的位置,把双手放回裤袋里面,懒懒地听两个长辈的谈话。 “迪齐索.多拉蒂。”金发的男人也伸出手来,肤色比前者深了几个色度,是相当健康的蜜糖色。他以眼神示意二女也过来致意,“欢迎来到多拉蒂山。” 路迦.诺堤身前的光影骤变,枣红色的披风扫过他视线一角。旁边的侍从倏然放慢了动作,少年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他抿抿嘴唇,扬睫追上那个人的身影。 女孩穿着黑色及踝长裙,及肘的中袖带了一点荷叶边,领口的弧度柔和,腰身处被索带勒紧,衣料边则以灰线绣上藤蔓纹样,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配饰。 看起来光鲜得不像个旅人。 她啡色的绑带靴子在走动间露出鞋尖,与裙同色的皮手套长度及肘。女孩一边走一边从中指指尖扯下了手套,在男人身前单膝跪地,以右手扶上左胸,深深垂首,毕恭毕敬,“父亲大人。” 女孩把头埋得太低,没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单凭声音也听不出是喜是怒。披风的下摆拖曳在地上,正好形成一个半圆,连带她的后脚跟也完全覆盖。路迦看见了她有几绺头发仍然垂在披风上面,流金一般的发色与正式感甚重的枣红对比鲜明,像是搁在丝绒上面的金丝线。 男人还未开口。 塞拉菲娜.多拉蒂感觉到他把目光放到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慎重。有太多回忆浮现在他眸里,起初情绪还很复杂,但在一次深呼吸之后便只余下不带感情的打量。 她把手搭在左胸上面,然而就算不这样做,她也很清楚自己此刻有多紧张。十年未见,再次回来的第一句话、第一个动作竟然是在陌生人面前向父亲问好,无论是场合还是旁观者都与她之前想像的有所出入。 同样是戏,她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演给诺堤看。 迪齐索.多拉蒂又沉默片刻,才清了清喉咙,应了一声。“诺堤家族的诸位,这是我外居休养的女儿,塞拉菲娜.多拉蒂。” 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个谎言,但谁都不会蠢得在此时揭穿。 在暖色调的灯火照耀下,她侧过头来看向诺堤一行人,小半张脸都被阴影遮去,然而距离太近,每个人都能看清她双眼的异象。 ──女孩右目是多拉蒂世代传承的灰绿,左眼却是冰洋一般掺着碧的湖蓝。 塞拉菲娜.多拉蒂朝他们点了点头,笑容礼貌却疏离。 “幸会。” 第4章 如潮暗涌(中) 一目苍海,一目青森。 以鼻梁为界,光影在她脸上分明如割,左半边脸都藏在阴影里面,然而她蓝色的眼眸仍然熠熠,好像藏着一整片夜空。睫毛在眼底下投下深灰色的影子,纤长得彷若某种鸟类的尾羽。或许是鸦,路迦这样想着,把目光移到女孩微微翘起来的唇角上。是那种即使没想要笑也会自然地勾起的唇形。 她无疑很漂亮,却不是多拉蒂所欣赏的那种。 他也注意到了她故意不与任何人对望,就算对方是她的父亲。有一两秒钟路迦曾与她四目交投,塞拉菲娜.多拉蒂却很快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她在退避。 有些眸色会受灯光影响而变化成别的颜色,但女孩的双眼不在此列。他看得很清楚,她的确有一只眼睛颜色不同。 大陆之上,多拉蒂的金发碧眼,甚至要比诺堤的黑发蓝眸更加有名。他们的先祖将之视为与神祇缔结契约的证明,只要是他们的族裔,无一不传承这两个特征。只要对历史有些微认识,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这也是为什么,当出游者到达大城市的时候,往往不需要表明自己的身份,光是站在大街上面,也有人能够认出他们的来历。 没有一场关于多拉蒂的对话会不提及他们的发色与双眸。千年以来有太多吟游诗人曾以此为题材,“女神恩典”之名不胫而走,流传太广,到最后连多拉蒂自己也承认了这个别称。事实上,他们也很自豪于此。 路迦甚至听说过,他们的女性不会轻易剪去长发。 反观提到诺堤的时候,类似的内容便不那么常见了:原因之一固然是因为金发比黑发稀有太多,其二却是他们远没有多拉蒂那么在乎。 然而在场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断言,塞拉菲娜.多拉蒂是个寻常女孩。 就像方才叔父所说,她身上并没有多少黄金家族的影子,更像是个“恰巧跟他们长得一样”的局外人。若要改变一个人的眸色,所能用的方法并不多,他所知的就只有赐血、诅咒或者是生病。她长居于北方,远离一切是非,接触到其他法师或者魔法生物的机会微乎其微,更有可能的是得了什么病。 她明显想要掩盖自己眼中的异样,塞拉菲娜.多拉蒂并不以此为傲,由此可见,但凡有一点可能性,她也不会任由自己的眼睛变化到这个地步,就算是希望再渺茫的重病,她也会赌上所有,一试生死。 除非她早就知道那是什么。 连外人都看得出她没有解释的意思,迪齐索.多拉蒂自然能够看到更多。然而他不过多看了女儿一眼,便转首接过仆佣递来的长伞,期间未吐一言。 撇开场合合适与否,塞拉菲娜是否愿意向他求助也是一个疑问。 “离晚宴还有一点时间,准备完毕我会派人来接。”迪齐索打开了伞,塞拉菲娜见状也把手掌伸出檐外,确定雨不是太大之后便拉起披风的兜帽,把自己整个人都藏在那一片红色里面。“我代表多拉蒂家族,先送诸位到别馆去稍作休顿,请跟我走。入夜之后森林里容易迷路,若果无事,最好留在别馆里面。多拉蒂山里仍然有野兽。明天会有人带领诸位参观,诺堤家族的各位在饮食上可有忌讳?” 卡奥.诺堤摇了摇头,多拉蒂家不可能在饮食上动什么手脚,名誉一旦有损他们所失去的要多太多。在这一点上面,诺堤相信对方甚至多于相信自己──诺堤族内可有不少使毒大师。“感谢询问,并没有什么忌讳的食材。我们很期待稍后的晚宴。” 塞拉菲娜.多拉蒂随他们一同走向别馆。 这个傍晚要比平常暗沉太多。诺堤具作冷色调的着装,塞拉菲娜的红色披风便成了视界之内唯一的亮色。未曾停歇的冬雨打在脸上,她身后的披风下摆被风吹得翻飞,打在里面的长裙上猎猎作响,有点像弓弦被拉成半圆之后,一松手反弹回来的清脆声音。 大抵是顾忌到走在最前面引路的迪齐索.多拉蒂,塞拉菲娜刻意控制好步速,平稳地走在前者身后、诺堤一行前面。暗夜家族很识相地没有问为什么她也非得住在别馆里不可,但心底里该作感想,她也管不了太多。 没人开口的话,她也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配合著把这场闹剧演下去。 雨下得并不算大,其实没有撑伞的必要,一行十人之中,就只有迪齐索自己头上张开了雨伞。他天性厌恶潮湿与冰冷,下雨天的时候总会格外沉默,能够挡去雨水的话,他并不介意再举一会儿。 塞拉菲娜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提灯,烛火熨贴地温暖着她的指尖,灯光照亮眼前的道路,路上的石板带着一点防滑的坑纹,深蓝色的长披风扫过上面,沾了一点泥水,但它的主人好像全不在意,迳自迈步往前。 在诺堤面前她还不敢细看,此刻女孩终于能够打量阔别十年的父亲。 头发颜色明显变浅了一些,是那种掺着银色的淡金;身量不如她记忆之中那样高大,大概只比她高了一个半头左右;步伐仍然迈得很大,却也没到她小跑着也追不上的程度。 塞拉菲娜在心底算了算父亲的年龄。小时候她也曾以为他永不衰老,这个男人所猎得的兽首曾经挂满了一整个殿堂,他曾参与过的著作能够堆满一层书架。他曾站在她不可企及的高度上,但那些荣光好像是场太漫长的梦──持续了十年,却终需从中醒来。 但凡一个神话有了被超越的可能,他便不再是一个神话。 拐过一个弯,规模稍比主宅小些的别馆便出现在众人眼前。早有仆人前来准备,两层高的建筑里灯火已悉数亮起,甚至把前院的小花圃也照亮,一眼看去,明亮如同白昼。塞拉菲娜眯起眼睛数了一数,有七间卧室已亮起灯光,上三下四,正好切合了四男三女的组合。如无意外,她在未来半个月都要与诺堤家的女孩分享同一楼层。 别馆外墙以啡红色的方砖砌成,上面有弯弯曲曲的藤蔓依攀,有些甚至已经触及了卧室的阳台。冬雨的凛冽气息使人清明,披风的衣料擦过她的小臂,直至这一刻,她才有回到多拉蒂山的实感。 塞拉菲娜一失神,脚下的动作便快了些许,正好与父亲并肩而行。这看起来就好像是她因为过于急切而加速了一样。迪齐索.多拉蒂不动声色地移眸,端详着她的神色,似是要捕捉她脸上最微小的变化,又似是要确认眼前这个女孩还是他亲手送上马车的那一个。 这个尝试颗粒无收。塞拉菲娜.多拉蒂的表情一如之前淡漠。 他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止步于屋檐之前。 送到这里,礼节已尽。 塞拉菲娜捏着窗帘,自二楼的窗户眺望。 将一行人安置好以后,她的父亲便与佣人沿原路返回主宅。他仍然一手持伞一手拿着提灯,灯光让她不需要花费什么功夫,便能从黑暗里准确地找到对方。 诺堤已经回到自己的卧室,她的房间在二楼尽头、最大的那一间。塞拉菲娜不认为另外两个女孩会那么快便到处闲逛,换言之,在有人敲响大门之前,她不会受任何人打扰。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迪齐索.多拉蒂好像又比常人高大些,不过更有可能的是因为他身后的侍从正微弯下腰。大伞遮去了男人大半身影,离他彻底走出她视线之外不过数米。她还是不习惯唤他作父亲。她从未习惯过。 塞拉菲娜.多拉蒂眯起了眼睛,双眸里的瞳孔紧缩成针状,像是猎手从鹿群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头,在挽弓射杀之前把目光锁死在牠身上。 男人似有所感,在转入拐角前突然驻步回头。伞下的一张脸难辨喜悲。纵使距离遥远,塞拉菲娜仍然看见了他第一时间把视线放到她房间,放在那户已经拉起厚帘的窗户上面。 她立即返身,藏于窗侧。在室内比室外明亮得多的前提下,她虽有逆光的优势,但对方是能用一眼便认出她来的至亲,被他撞破自己在这里看他的话,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个不大不小的尴尬。塞拉菲娜不想对方误以为自己尚且在乎。 男人伫立于风雨中,朝着她该在的方向凝望片刻,明显是在等她的身影出现在窗户旁边。雨势似乎又急了起来,旁边有人婉转地催,迪齐索.多拉蒂摇了摇头,说了一句短语,然后转身离开。 他以为塞拉菲娜对自己的回顾浑然未觉,就像她以为对方不可能发现自己在注视。女孩等最后一个人都已走远,方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指间的窗帘,那一小角布料已经被她捏皱。 塞拉菲娜深深呼了一口气,俯身拉开书桌右手边第一个抽屉。女孩找到了自己在找的东西,但这与她所想的不一样。她咬着唇将它关上,以尽量轻的动作把一切恢复原状,然后离开书房,回到自己的卧室。 靴跟敲击石路的声音起起落落。 一先一后两重足音,单调之中隐约带着节奏,听得久了便知道他们在应和着彼此的脚步声,尝试以双腿来奏出一段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旋律。 那声音密密如打在树叶上的雨水。 两个人手里都没有拿伞,披风黑色的兜帽之下,是一头彷若流金的及肩短发。其中一个把提灯举高到与肩齐高,灯火映照出他俊朗得像是天使的轮廓,碧色双眸里笑意与恶意并存,“……奥戈哲,你方才的节奏跳了一下吧?” 被点到名的人也不管雨水会打湿自己的发丝,抬头把自己的兜帽摘下,露出与前者别无二致的脸容。奥戈哲也跟着胞兄勾起唇角,眉眼间的狡诈与恶劣如出一辙,这总让两人看起来有几分孩子气,但表情再坏他们也为众人所喜爱。“是的,想到马上就要与久别的亲人重逢,心情实在太过激动,一时之间,难以自持。” “真是巧呢。我现在也要去迎接一位十年未见的血亲。” “原来如此吗,先生?那有没有可能,我们去找的是同一个人?” “谁知道呢,见到面之后便能搞清楚了。”格列多叩叩别馆的大门,却没有等人来应,而是擅自打开了门,长驱直入。他清了清喉咙,说话时犹带一点少年的清亮声色,“远道而来的诸位,晚宴已经准备好了,由我们过来领路──” ……竟然这么快便找上门来,看来这十年里惦记着对方的不止她一人。 塞拉菲娜.多拉蒂撩起裙摆,把刚刚卸下来的短匕重新安回皮革绑带上面。本来她不打算携刀进入主宅,但若果那两个人能够绕过父亲、来到这里的话,再小心谨慎一些也无妨。真正失常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明明已有五、六个人等候,玄关处仍然静得落针可闻,如果蒙上双眼的人,甚至不可能知道有人正站在那里。 对于知道多拉蒂旧事的诺堤来说,气氛之微妙可以理解──双胞胎显然来者不善,而塞拉菲娜.多拉蒂看起来也不像是个懂得忍让的姐姐。 这一晚想必会很精彩。 塞拉菲娜攀着扶下走下楼梯,脸上和眼底都没什么表情,仿佛她不知道对方来找的是她,也对前尘旧事一无所知。她身上还是那条裙子与披风,耳垂上却多了两颗白色的小珠贝,发式也有所改变。 在三个人对上视线的一刻,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气息。 双胞胎自小便长得有几分阴柔,而塞拉菲娜是四个姐弟之中最肖似母亲的一个,也正因如此,相比起长姐,她与两个弟弟在长相上更有共通之处。十年过去,再稚嫩的小孩也已长开了模样,两个人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别人时,的确有能力让人心跳加快。塞拉菲娜也承认这一点。 她踏下最后一阶楼梯,涂在耳后与颈间的香水清淡,在她真正来到他们面前之前,便已经席卷过来,侵占了两个人的嗅觉。苦橙与茉莉花的香气。 双胞胎收敛起脸上的轻松笑意。居左的奥戈哲把腰挺直一些,垂在身侧的右手一转,掌心里便亮起了水蓝色的光芒。 如果到现在还认不出谁是谁的话,那么从反应里她也能猜出一二。面对对方无声的威胁,塞拉菲娜把颊边的碎发挽到耳背,抬眸由下而上地打量──和他们一样,她在懒洋洋地看向别人的时候,总带着几分天然的笑意。 她知道他们讨厌这一个表情。正因为她知道。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先开口的竟然不是格列多.多拉蒂。 “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塞拉。听说康底亚镇的风光不错,一年四季都有麦田可看,冬天的时候积雪可以有半人高。想必妳也生活得相当悠闲。” “塞拉”这个简称,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谁说过了。 塞拉在精灵语中意即黄昏。她并不喜欢被如此称呼,对方就偏要来惹她不快。塞拉菲娜.多拉蒂泛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没有马上还击,而是转了个话题。 在诺堤面前争口舌之利没有意义。 “确实是好久不见,奥戈哲。”她说,“我们可以走了吗?” 第5章 如潮暗涌(下) 雨声淅淅沥沥。 湿润而冰冷的空气于呼吸间换化为白雾,不知其名的雀鸟在远处此起彼伏地啼叫。雨水打湿了每个人的披风下摆,斑斑水痕让颜色更深了一度,呈现出某种随性的渐变纹。正好诺堤一行又走到了泥泞前面,路迦把手伸给旁边的卡莲,扶着她跨过的同时,也移首看了一眼远远走在前面的三个人。 多拉蒂家三姐弟走在最前,穿着猎装的双胞胎一左一右地把塞拉菲娜夹在中间,用意已经不能够更明显了──反正不是想要一路护送。 奥戈哲.多拉蒂的表现要比之前亲切太多。他伸出自己的臂弯给二姐挽上,甚至愿意把自己的雨伞分她半边。三个人不时低声交谈,都一致地把声音压得很低,以确保谈话内容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够听见。 另一个双胞胎──路迦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名字──站在女孩另一侧,与她既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在绝大多数时候也只是沉默着聆听,甚少直接参与对话。 居中的塞拉菲娜.多拉蒂把长发挽成低髻,从后方看去,一眼便能看见她颈上突起的一块小骨头,只有半截拇指大小,小巧得好像猫掌上的肉垫。她比自己的两位弟弟高了寸余,发色一致,身形同样高挑,却仍然不令人觉得他们是血亲。 有风倏然刮至,由始至终没怎么说过话的另一个少年反手掩着嘴,披风下摆被风吹起,露出了藏在后腰上足有手掌长的匕首鞘,和触感粗糙的鲛鱼皮刀柄。碍于角度,塞拉菲娜不可能看得见,但路迦看得一清二楚。 似是觉察到来自后方的目光,少年回头看看,朝路迦抿出一个纯真的微笑。 “下雨天真是讨厌啊。”奥戈哲开口打破沉默,话音落在静谧的夜里,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晚上。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句无关痛痒的开场白,但塞拉菲娜很清楚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果不其然,重点紧随其后:“都过了那么多年了,脚上的伤疤还是隐隐作痛。塞拉,妳说是不是那时候妳刺得太深的缘故?” “或许吧。”她答得从容,甚至把奥戈哲的手臂又拉近了一些,声音刻意染上一些甜腻,像是杯调得正好的热蜂蜜。彼此之间的旧仇太多,她看不见一丝和好的可能性,既然如此,彻底撕破脸似乎也是个选择。“不过不是扎得太深,而是太浅。远远太浅。当时我是想齐膝切断的。” 她直视前方,神色叫人难以揣测,语气却认真得过份。奥戈哲拿不准她是随口一说还是确有此意,然画在他来得及分辨之前,他便已下意识想抽出自己的臂膀。注意到这点的塞拉菲娜.多拉蒂抓紧了他的手臂不让奥戈哲逃离自己,随即找到了里面的讽刺:看来那次她给两个人留下了童年阴影,嘴上是处处不饶人,但仍然没有勇气面对她。 懦弱得已经算得上可爱了。 “就像你的腿一样,我肩上的伤口也会在每天雨季发疼。”她轻声呢喃,话语像是咒一般软软钻进奥戈哲.多拉蒂的耳朵里面,让他从脊骨底部开始战栗。“至少在这个层面之上,我们扯平了,不是么?” 胡桃木所制的门扉被人打开,灯光照射到外面,在三个人背后拉出了漆黑的细针。眼看她想要踏上台阶,一路都反常地安静的格列多.多拉蒂走前一步,横臂拦在她身前。 落后数米的诺堤一行也往这边投来目光。 塞拉菲娜看不见格列多被阴影模糊的神色,然而他已用声音准确地把每一分情绪传达。这种彻骨恨意即使融入低语声中,也让人不觉悚然。“不,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扯平,一辈子都不可能。妳不知道他差一点便无法走路,也不知道当时我只想……塞拉菲娜.多拉蒂,妳别想要忘记自己一手创造的悲剧。” 她眯起眼睛来,逆着光打量自己的弟弟。异色双眸剔透如水晶,女孩的指尖有点不耐地擦过衣料,像是要迸发出谁都看不见的火花。 “最后一句,我原话奉还。”塞拉菲娜.多拉蒂最终如此回应,随即侧身示意身后在等对话完结的六个人。“诺堤家族的客人奔波多日,此刻想必已经又饿又累。你们还要站在这里多久?” 卡奥.诺堤扯扯唇角,泛出一个“我就说吧”的笑容。 无端被她牵扯进来的诺堤资格者没有应话。他们显然不想卷进这场夙怨之中。气氛骤然紧绷起来,格列多却深深垂首,紧握拳头,半点不愿退让。 塞拉菲娜不想在这里与两人多作纠缠,相比起消极地见招拆招,她更喜欢采取主导权,无论战况对她有多不利。对方如此随兴地找到她想要与她对质,却又准备得不甚周详,那么她不应战便是为双方节省时间──即使她的沉默,在双胞胎看来更像是挑衅。 会被轻易撩动情绪的人,输了也不值得可怜吧。 他们在主宅门前耽搁太久,很快便会有人注意到他们,或许迪齐索.多拉蒂也会出来调停,可以想像他在看见这个组合时会有什么感受。卡奥.诺堤先是多看了塞拉菲娜一眼,清了清喉咙正想以长辈的身份去打圆场,格列多却已安静地让到一旁,空出了容一人穿行的通道。 “别。我自己来。”塞拉菲娜.多拉蒂示意自己不需要协助。她不喜欢被普通人近身,尤其是在她身上带了武器的情况下,再小的动作也能令她警惕──有些时候,过份地警惕。 女孩解开自己的披风扣链,然后递到侍从手里。 宴会厅里四个火炉都燃得正盛,暖和得连窗户都模糊起来,只能看见一片雾气。大半到场的多拉蒂具已落座,塞拉菲娜看见了有仆人在角落醒酒,木桶与葡萄的香气弥散,仅仅闻到气味便足以使人醉倒。 迪齐索.多拉蒂坐在主位之上,原本正与族内成员对话,眼看诺堤一行到临,便转而看向这边。在看清领着他们进来的人之后,男人的脸色显著一沉,目光率先在塞拉菲娜身上转了一圈,确定她安好之后,才招手示意双胞胎过去。 女孩对这个表情并不陌生。她待在多拉蒂山的七年里,也曾无数次看过父亲这个模样。幸而他一般不在她面前摆出那张脸。她一边依照名牌的指示找到座位,一边分出心神来关注主位上的动静。 父亲似乎动了真火,厉色说了两句话之后便摆摆手示意两人离开宴会厅,应该是罚他们禁足一晚。她不觉得这样便能够解决问题。 他们三个和她不可能真心亲近彼此,一旦被困在同一个地方,前者便不会无所作为,就像她不会一声不吭地任他们欺负。无论是哪一方,都不会完全按照父亲的指令行事。 座位有限,每个人该坐的位置也早已被安排好,就算双胞胎已被逐出宴会厅,塞拉菲娜.多拉蒂仍然要与诺堤同席。 侍从为她拉开椅子,女孩向对方道谢过后,随即落座其上。她坐在长桌尽头,接近主席的那一端,对面是诺堤派来的出游监督者,负责把资格者送到主办是次出游的多拉蒂家里,并且处理好出发前的大小事务──名字好像是卡奥.诺堤? 或许是她多心,对方待她的态度竟然没什么敌意,甚至带了几分长辈看晚辈一般的亲切感。塞拉菲娜.多拉蒂不习惯接收来自陌生人的恶意,然而来自敌人的橄榄枝让她更不舒服。诺堤家族不至于对她毫无防备,女孩也不可能回应对方的示好。起码不在父亲和那么多的族人面前。 她不敢再与卡奥.诺堤对望下去,只好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旁边的人身上。塞拉菲娜看了看斜对面的黑发少年,和他碟上的名牌。路迦.诺堤,她想她听说过这个名字。 和身为下任家主的长姐同龄,他也是个四元素共鸣者。纵观诺堤家族的历史,能用四元素的法师并不算少,他却无疑是最特别的一位:对治疗魔法共鸣力为零,这代表他痊愈的速度与普通人无异。 这本算是个致命的缺点,为此褫夺他的继承权也不算过份,更何况他是族中长子,所承担的责任本就比其他法师重。但他的祖父──诺堤家族当下的掌舵者──似乎相当偏爱他,甚至为了弥补这个不足,而赐予他现世任何一个法师也无法匹敌的力量。 不会有一个神智正常的人敢惹上龙族,路迦.诺堤在大陆上闯出名号,只不过是早晚问题。至于他以手中之剑为善还是作恶,那名号又是褒还是贬,就全由他自己来决定了。 就像是多拉蒂因其发色而被冠上黄金之名,发色黑似鸦羽的诺堤家族也被人形容成暗夜。她眼前的少年也不例外。路迦.诺堤的黑发蓄到肩上长度,扑克脸与天然卷毫不协和,却也正因如此,生出几分少年人独有的可爱。 浏海之下,是诺堤标志性的湛蓝色双眸。他的眼眸好像比其他人还要更深邃一些,那眸色漂亮得好像极南之海,在光线之下又会变成冰蓝色的潮汐,无论呈现哪一种颜色,都让人一眼看不到底。鼻梁比她的还要更高,唇弓形状不甚分明,双唇薄而色淡,但形状仍然漂亮。 不细看的话大概注意不了,路迦.诺堤的左眼角有一颗泪痣,大小不算显眼,颜色却深得好像是用墨点上去的一般,稍稍软化了少年眉眼中的冷漠。 他长得相当,此刻慵懒地靠在椅子上面,也比她高出大半个头。这样推算下来,如果她与对方并排而立,应该正好差上一个头的距离。 塞拉菲娜这才想起,这一路上,对方好像未曾开过口。 是不喜欢说话吗? 似乎察觉到她在打量,路迦.诺堤把自己的酒杯往侧移过两寸,方便侍从倒酒的同时,又半转过脸,问了一句酒的品种。直至仆人转而服务下一名客人,少年方施施然抬眸回望,似乎用双眼问“有何贵干”。 比发现别人偷看自己更尴尬的事情,莫过于偷看别人被抓着正着了吧。塞拉菲娜眨了眨眼睛,正想要找一个不那么荒唐的借口,却有人已为她解围。 “──多拉蒂小姐,”卡莲放下汤羹,礼貌地向她搭话,“不好意思,可以把妳左手边的餐桌盐递过来吗?” ……得救了。 女孩拿起了白瓷小瓶,递给旁边的人,再一个接一个地将之传过,最后直至小瓶到达卡莲手上。塞拉菲娜一脸认真地目送盐瓶,在心里默默倒数,在跳上三位数之后才敢以余光再瞄一眼对面,路迦.诺堤早已托腮看着红酒出神。 她松了一口气。 对于路迦来说,那场晚宴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地方──菜底全是绝不会出错、却也全无惊喜的选择,酒类的选择也极中庸。他依稀记得晚餐吃到一小半的时候,多拉蒂的代表曾发表过一篇说辞,内容也泛泛得没必要留心去听。 要找出最大的亮点,恐怕还得由塞拉菲娜.多拉蒂身上开始。 晚宴的主菜是小牛排配烧杂菜,主食与配菜都被烙出了烧烤网的方形痕迹,牛肉以海盐、黑椒和一种只在精灵联邦腹地才出产的香料调味,端上来的时候以铁盖掩住,以确保香气半点不失。 侍从把碟子端上来,为她揭开盖掩的一瞬间,仆人退到一半的脚步也顿住了。路迦闻声看去,很快便明白了为什么对方会失态至此。 塞拉菲娜明明白白地发出一声嗤笑。 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她的那一份被人剁成肉碎状,连一点焦痕都找不着,可见是就这样放进炉里烧烤,而厨师也知道它本来就是碎屑。她原先以为缺了餐具只是忙中有错,这个晚宴的规模并不算小,她也能够体谅一点小错误。 但现在已经可以确定是有人故意为之了吧。 塞拉菲娜随意地瞟向台上的横席,坐在正中的父亲被人缠着脱不开身,她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然而她知道对方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双胞胎早已得到了自己的惩罚,若想要继续招惹她的话,出手不会如此低微;唯有是旁边空着两个座位的长姐,正往这边投来一瞥,目光里隐有试探之意,显然是想看她的反应。 同样是挑衅,大姐的方法做得比另外两个人安静太多。 很好,下命令的人已经找到了。塞拉菲娜.多拉蒂端起酒杯彻底喝光,然后对卡奥和路迦.诺堤含笑点头。“请恕我先失陪。” 女孩先是把盖子重新弄好,然后高举右手,唤来另一名侍从。她低声在对方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那人并不明白她的用意,却还是接过了那一碟主菜,走向了坐在最显眼处的多拉蒂家主。 塞拉菲娜连人带椅往后一退,站起身来,向着同为金发的长姐做了一个口型。在场收到这个宣战之辞的人并不多,只有主家席上一直在看她的女孩,还有对面两个诺堤家族的成员。然而这也足够了,毕竟她想要说给对方听的人,就只有大姐而已。 ──“放马过来”。女孩这样说。 她甚至懒得再看对方的反应,转身离席的时候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卡奥目送她走出宴会厅,不禁咧嘴一笑,明明没有筹码却想要挑战下届的家主,单是这份张狂已有趣得他想要继续把戏看下去。男人转过首想要跟路迦说什么,整个宴会厅的烛火却被风流所吹动,一瞬间统统飘往侧旁,旋即又恢复原状。 没人能够发现一两秒的不寻常,除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诺堤。 酒杯照样高举,表面上的气氛融洽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路迦拿杯的手仍然很稳,神色与动作都没透出一点讶然。 卡奥.诺堤挑了挑眉:“你下午的时候,不是说过他要明天上午才到?” “精灵联邦离这里不远。”话下之意,是以那个人的脚程会提早赶至也不意外。路迦说完这句之后又想了一想,似乎是想让自己听上去更得体一些,于是作出补充,“也可能是过来避雨。我事先并不知情。” 男人早已习惯路迦的寡言,和他说话时已自然地多想一步,去领会他真正想要说出口的话语,想不到少年今天反常地多话起来。“我知道了。宴会完了之后,我去跟多拉蒂说一声,以免产生误会。你也让他收敛一些。” 路迦转了转酒杯,看里面的液体晃动。一池细小的、不平静的紫红色水潭。 少年还没应下叔父的要求,卡奥并不怪责他。那两个人都不是轻易被什么所束缚的性格,那家伙也就算了,路迦自己在某些地方也有几分残存的孩子气,不愿意过份管束前者也是正常。 男人叹了口气,看向主家席的方向,正好看见了迪齐索.多拉蒂揉揉额角、挥手让侍从把那碟原封不动的主菜又送走。塞拉菲娜并不是如此隐忍的人,她今天晚上两次不战便退,应该是还未适应好的缘故。不论是谁动的手,半天便小动作多多的话,可以想像明天的出游选拔会何等棘手。 不过这也不关诺堤的事情。他们在旁边静观便可。 卡奥.诺堤这样想着,把最后一片牛肉送进嘴里。 塞拉菲娜单手拉上红色的兜帽,手持提灯,走出屋檐。那光亮不多不少,照亮了她身前四步的地面,然而在此以外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外面的天色比开宴前又暗沉了一些,女孩低头看了看,皱起眉来。 灯盏明明已关上盖子,里面的烛火却时熄时亮,好像一直被不存在的风吹动。守门人说从刚才起所有蜡烛便是这样了,前后给她换了三盏灯,前两次刚打开门便已熄灭,这一枝也不知道能撑多久。 但她不可能再回到宴会厅,主宅里的房间也早已被移作他用。 只能回别馆。 女孩踏上小径,沿着原路慢慢地走回去。今晚的天空格外阴暗,可能是因为下了半天的雨,也可能是她记忆中的法塔市永远放晴,她无法分辨出是哪一边。 直至那人从浓雾里现出身影,她才惊觉自己早已走到森林深处。由正宅到别馆的路上有一小段必须经过树林,对方的时机拿捏得很准──她已记不清别馆附近的地势,对方若埋伏于此,处于下风的人会、且只会是她。 女孩把提灯又举高了点,这是第一次双胞胎超出了她的料想。“奥戈哲。” 明明方才最激动的人是格列多,现身的竟然会是另一个,她还以为对方会趁热血冲昏头脑连夜刺杀她。塞拉菲娜往左右看了看,“只有你一个人?我以为你们两个从来形影不离。” “我让他待在主宅里面了。弄得太难看的话会吓坏别人。”奥戈哲.多拉蒂从后腰处抽出一把短刀,和她绑在大腿上的一样由精钢铸造,手柄却包了一层鲛鱼皮。女孩花了一眼便认出来,那是父亲放在书房里的一把。她当年就是用这把刀刺伤了少年的腿。“反正我一个人也足够了吧。” “原来如此。”对方口里的“不想弄得太难看”,是在暗示他今晚的目的并不是要杀死她,而是想要让她还债。想通了这一点,塞拉菲娜.多拉蒂把提灯随手挂上枝桠,又咬着指尖褪下手套。“她不是在宣泄私愤,而是想要引我离开晚宴。那如果我没有先行离席的话,你是不是打算站上一整晚呢,奥戈哲?” “妳没有资格喊我的名字。”少年反手握着匕首,刀刃与他的手臂呈平行线,脚上的旧伤隐隐作痛,提醒了他再不是当年那个只懂得以挑衅她来转移注意力的小男孩。匕首并不是他常用的武器,但他乐意用它在塞拉菲娜.多拉蒂身上留下疤痕。就像他右边小腿上的那一个。 塞拉菲娜轻笑一声,这傲慢将会杀死他。或者他们。 奥戈哲眼神一凛,挥臂向着她的右颊直冲而去! 距离太近,她不可能退出他的攻击范围之外,所以女孩选择不这样做。 就在他冲前的一刻,塞拉菲娜抬腿勾过他的膝后,顺着力道一拖,轻易便让他失去重心。在树林动手的好处便是附近充满了直立的支撑物,她把奥戈哲推到树上,斜臂击上他的胸膛,少年的呼吸立马粗重起来。 早在十多年前,他们两个打架的时候重心便已不够稳,动起手来像个柔弱的小女孩,这个坏习惯到现在都没改过来。在对上两个人的时候她自然无法一下子击溃他们的重心点,但单独对付他们之中的一个,比她所推断的更为容易。 这当然也有代价。被割开的创口似是被冰碎擦过,那痛楚寒得她一颤。刃身太过锋利,足足在受伤几秒钟后,她才感觉到血液划过脸颊的温度。 “奥戈哲。”塞拉菲娜一手压着他肋下一手控制着他的手腕,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便以指甲尖捏下去,少年闷哼一声,手不自觉松开,匕首便跌到地上。她承认自己故意叫唤他的名字。“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天空上方隐隐有巨大的黑影掠过。 “你躲在一边用魔法的话,说不定现在我们的位置便要调转了。”她的口吻仍然让人分不出真假,“别跟我扯什么骑士风度不玩偷袭,我是世上第四清楚你的人。你根本不在乎公平战斗,只是太执着于形式而已──我怎样伤过你,所以你也要以同样的方法攻击?十年前你们三个加起来都无法阻止我,你是由衷认为十年之后你能不靠魔法来赢我?作为战士、作为法师,你都太过自信了。” 她刻意偏首看向小路,只把左颊露给他看。“父亲知道我提前离席,也未必不知道你的去向。不出数分钟,他大概便会来了……你觉得他在赶过来的时候,会看见什么?嗯?” 奥戈哲紧抿嘴唇,默然不语。眼前这个人不为他所熟悉,少年却说不出对方的什么地方有所改变。不是眸色之类谁都能发现的东西,而是更深的、没有实形的某样概念。十年前她眼里还有他们,她想要报仇,想要把自己曾吃过的苦一点不落地奉还,每一次对视他都能从塞拉菲娜.多拉蒂眼里找到厌憎,现在奥戈哲却什么都找不到。她再不把谁放在眼里,好像这不过是一场太幼稚的玩闹。 看他不欲答话,塞拉菲娜放下了压在他胸前的手,转而去拿提灯。“感人的重逢要结束了,别妄想你可以从后偷袭,就算不用你带来的匕首我也有武器防身。晚安,奥戈哲,祝你明天选拔顺利。纵使你我都知你不可能不进五强。” 脚下的路早已被雨水打得湿骨,月光黯淡,却仍然足以照亮她的脸容。 塞拉菲娜.多拉蒂的颊边光滑如初,伤口早已消失。 第6章 唯一前提 时间不过是早上八点,走廊尽头的饭厅便已传来动静。 塞拉菲娜沿着楼梯走下一楼,有点诧异地打住了脚步。她并没想过有人会起得比她更早,昨晚诺堤回到别馆的时候,可是凌晨一时。 她之所以把时间记得那么清楚,多亏了住在她旁边的诺堤资格者。她想不到对方喝醉之后会以谈心为名抓着别人不放,那个女孩以三种语言简述过自己的情史,拜此所赐,她足有半夜不得安眠。 塞拉菲娜踱过走廊,迎着晨光瞅了眼窗外的景色。冬雨下了一整个晚上,今天法塔市终于放睛。树叶尖上还有未曾蒸发的水珠,雨后的空气透过窗隙吹进来,森林里一点声响都没有。整座多拉蒂山都还在沉睡。 住在别馆里的多拉蒂只有她一个人,其他人并没有早起的理由,即使是监督者也只在午后有会议要参加。这样想着,塞拉菲娜走进饭厅,抬眸一看,却有两个人面朝门口,并肩坐在长餐桌前。 大约是考虑到自己是客人,两个人都避开了主席座。 右边的是昨天与她同桌的路迦.诺堤,他看起来也是刚刚睡醒,本来就带卷的头发更加凌乱,颊边还有一小撮翘起来的碎发。从发间还未干透的小水珠来看,他已经尝试过让它贴服。这显然不成功。 相比起已经相处一天的路迦,塞拉菲娜更在意坐在他右边的少年。那是张生面孔,她可以肯定自己昨天没见过这个人。他看起来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同样穿着麻质衬衫与深啡色长裤,领口的结打得松松垮垮,一小截锁骨露在外面,他却好像完全没发现。 昨天五个资格者已经到齐,出游的名额不可能在这一届突然增加,起码她从未听闻过这样的消息。也就是说,诺堤不可能再有多余的位置给这个少年,否则他们便必须剔除其中一人的资格。既然昨天的阵容还有改动的余地,他们根本没必要带六个人过来多拉蒂山。 塞拉菲娜走到餐桌旁边,早就听见脚步声的两个人举目看来。 女孩笑了一笑。她想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那人打量了一眼她的异色瞳,也咧嘴一笑,转过头去向路迦说了一句什么。他所用的语言喉音很重,语调相比起通用语来显得平坦太多,音节之间的轻重也放得很奇怪──从她的角度听来确是如此。 大陆上能让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也就只有分支极多的兽语而已。 路迦.诺堤与说流利兽语的少年,这个组合在多拉蒂山也是无人不识。塞拉菲娜低头看了一眼那人面前的银盘,码得整整齐齐的生肉证实了她的猜想。 龙族,以甚至高阶魔兽,的确可以随心化作人形。 不知道是他们哪个把窗户敞开,以她的嗅觉也仅能捕捉到一丝血腥气,这也是为什么她无法以鼻子来断言龙族少年的来历。 路迦放下了手里的咖啡杯,先是扬睫看她一眼,确定女孩听不懂之后,才回了少年一个单词。后者顺着路迦的话继续说下去,双眸虹膜是和发色一样的黑,瞳孔却是古铜色一般的暗金。 “不能对她出手。”路迦听完永昼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的提案,下一刻便将之否决。幸亏塞拉菲娜.多拉蒂不懂龙语,她若知道永昼提出要把她抓去铐问,不知道会作何感想。“不在多拉蒂山。” 但凡还听得见、看得到,被人当面以陌生的语言谈论,不多不少总会显得忐忑,塞拉菲娜.多拉蒂却仍然保持镇静,至少在表面上。金发女孩随手为自己倒了杯红茶,随即端着杯子走到门边,摇了一摇响铃来召唤佣人。 为了稍后的选拔,她特地换上了便于行动的衬衫长裤,忽略了垂在背上的发辫,她看起来简直像个干练的女猎人。但路迦和永昼都知道她不止于此。 “……我已经交代完了。这就是我看见的全部。” “我知道。”路迦把书翻到背面,垂眸看向以烫金字体印上的书名,这本典籍历史悠久,就连标题里的通用语也与现今用的有所出入。拿在手上久了,他的指尖也染上了旧书特有的纸墨味,路迦想事情的时候喜欢手上拿著书或者笔记,那种气味往往令他从乱麻一般的思绪里找出线索。 那个难题已困扰他太久,当下出现曙光,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动容。“你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在没用任何魔药的情况下,伤口马上便愈合了?” 悬空侧卧的少年点了点头,下一刻便换了个更舒适的躺法。“当时我还特地低飞,想要看得更清楚。不会有错,那个女孩的伤口真是马上便好了。” 昨天的雨下得很大,空中一片迷雾,路迦并不担心那两个人能发现永昼在场,他只担心永昼看见的不是事实或者全部事实。按照叔父的说法,塞拉菲娜.多拉蒂在离开法塔市之前,是个实实在在的普通人。要查证这一点不是难事。 出于人类自我修复的本能,法师觉醒共鸣力的顺序必然由治疗魔法开始,远古的*师能够留名于历史也是因为这一点:相比起杀了多少人、保护了多少人,更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路迦算是觉醒得很早的类型,能放的第一个魔法是攻击一只想要抢他食物的宠物蜘蛛,正正因为那是一个火球,诺堤家族才确定了他对治疗魔法没共鸣力,然后为他找来永昼。 有水珠从路迦湿透的黑发滴落于典籍上,很快便渗进书页的空白处,差一点便洇开了墨迹。他伸出指尖,在纸上虚虚一拂,水气便悉数蒸发。 塞拉菲娜.多拉蒂离开法塔市的时候约莫七岁,路迦在这个年纪已能打败比自己大的对手,再弱小的法师也该能放出一个水弹了。多拉蒂之所以一致通过让她迁居,一方面固然是觉得她太危险,另一方面是因为没有人还相信她有潜能。 也就是说,她的共鸣力是在搬到康底亚之后才出现的。 那只是个普通的北方小镇,千年以来都没出过一名法师,关键还在塞拉菲娜身上,而不是康底亚本身地灵所以人杰。她觉醒的过程、什么时候成为一个法师,搞清楚这两点的话,他或许能够解决自己的烦恼。 路迦知道她在这件事之外,还在隐瞒着什么。她若无意成为资格者,当初便不会愿意回来法塔市;她若不觉得自己能成为资格者,早就一口回绝多拉蒂家的邀请。说到底,没有人在等她过来。 只要她能够成为前五,路迦便有办法推进自己的搜查。 但作为所有可能性的前提,塞拉菲娜.多拉蒂需要赢下这一仗。 ──漂亮地。 出游选拔在十时开始,塞拉菲娜到达的时候,是九点五十五分。 多拉蒂里所有适龄法师都有参与选拔的资格,她暗自数了数,现场大概有十五个人,七男八女,当中又以双胞胎的年龄最小。排除必然入选的大姐和双胞胎之外,她需要与另外十二个人争夺最后两个名额。 参加者三三两两地站到一起,不是在祝福彼此便是向女神祈祷,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举止从容,就连内定成下任家主的长姐也是一样。塞拉菲娜看见了对方被一圈人簇拥着,虽然不明显,但脸上的确有几分紧张。 她环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目标。迪齐索.多拉蒂按着双胞胎的肩膀,从口型来看应该是叮嘱他们万事小心。塞拉菲娜往着那个方向迈步,在选拔开始之前接受父母祝福是项传统,她不遵循反而更惹人注意。 男人很快便看见了她。迪齐索拍了拍双胞胎的肩头,示意他们先回避,然后站在原地,等她走过来。 “妳的脸颊……” “被书页割到了。”塞拉菲娜随口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她刚刚抬起自己的右手想要行礼,父亲便摇摇头:“无论任何场合,妳永远不需要向我行礼。妳是个多拉蒂,但妳更是我的血脉。” 她顺从地停住动作,却没有贸然应话。这个话题太过敏感。 迪齐索.多拉蒂叹了一口气,也没有再执着于此,转而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手绳。那是以六色材质交织而成的结绳,上面系着一颗半透明的咖啡色水晶,一边往她腕上缠好,一边低声交代。“这是发给每一个参加者的土元素防御魔法,只要把它摔碎便会自动释放。它可以保护妳,直至选拔完结。” 至宝的救命手段,但用了便等于弃权。确定手绳不会松脱之后,男人放开了她的手,塞拉菲娜一言不发又把它往上拉了一拉,既不向他道谢,也不将之摘下。 男人也没在意这些小事,他根本就没期待过对方会答话。迪齐索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转过身去,抬手凝起白色的光,操控着它落到石阵中央。 森林深处的巨石阵随之移动,很快便清出一个直径足有三四米的圆圈。“砰”的一声,圆形自中心开始碎裂,最表面的一层植被旋转着退到地下,露出了通往地牢的楼梯。 协助者率先走下,把火把安于墙身的空槽里,一点一点将通道深处照亮。 塞拉菲娜.多拉蒂看向天空。一群巨鸟被法阵所惊动,振翅飞往远方。 时间已到,选拔即将开始。 第7章 最后名额 塞拉菲娜跟着其他人一起走下楼梯,在摇曳火光之中缓缓前行。 地牢以石为壁,每过五步就有掏空成火把槽的空位,沿途的火把足有九对,这样算来,通道挖得相当深。 出游十年一度,上次选拔的时候她尚且是个小孩,比她稍长几岁的长姐倒是被允许在旁观看,但对于塞拉菲娜和双胞胎来说,他们都是首次进入选拔场地。 她不知道诺堤家族的选拔以什么形式进行,多拉蒂的考核是纯粹实战,参加者要在指定时间之内杀死一头魔兽,首五个完成任务的人便算是入选,而每一次选用的魔兽都不一样。作为合办者,两个家族事先会与对方说好选拔的形式,以确保彼此的难度相若,双方实力不至于太过悬殊──出于某些原因,两边都同意这个条件必须被坚守。 也就是说,参与过那个会议的诺堤成员,反而要比身在多拉蒂的参加者们更早知道选拔内容。护送资格者到法塔市的卡奥.诺堤显然也是知情者之一,离开别馆的时候他还在阳台上隔空对她说了一句“祝妳好运”。 当时对方的表情实在是耐人寻味。 一行人走到地牢尽头,呈半月形的广场之内,凿开了二十条通往独立房间的通道,有低沉的狗吠声远远传来。塞拉菲娜抬眸看了一眼,走往浮现着自己名字的小拱门底下,左边是格列多,右边则是奥戈哲。大概因为父亲就站在身边,正负手看着他们,那三个人都没有再与她多加纠缠,而是专心地默念祷文。 塞拉菲娜.多拉蒂把自己的目光收回来,转了转那圈手绳,她不太习惯腕间被什么东西束缚着,那种触感让她不自在。 拱门上对应的名字一闪,挡在参加者与小路之间,呈透明水纹状的止步屏便随之消失。有几个人为求最快到达房间,竟然全速跑进小径里,她见状扯了扯唇角一笑,却也没有把自己的情绪表露得太明显。 对于魔兽来说,再没有什么比高速跑动中的活物更能激发起狩猎欲了吧。 直至塞拉菲娜的身影完全消失于黑暗之中,男人才发现自己由头到尾都在注视着她的背影,连一丝目光都没有分给另外三个人。相比起毫不辜负多拉蒂之名的三名子女,塞拉菲娜是他接触得最少,却也最紧张的一个。 作为父母,总会对弱势或者偏激的孩子更重视一些,而她恰好两项具是──那三个人会对她抱有如此之大的敌意,不断地骚扰或者挑衅她,报旧仇的意味自然有,但他觉得事情未必这样简单。 十年未见,当年那个冲动却至少喜怒仍形于色的塞拉菲娜.多拉蒂,已成长为谁都无法捉摸的少女。他不知道她当初决定参与选拔是为了什么,然而单论私心,男人并不愿看见她成功。他到现在都不认为对方具备抵抗其他法师的能力。 塞拉菲娜以尽量轻的脚步走进房间里面,地上大约是装了什么机关,她的脚尖甫踏上去,拴在烈火鬣狗颈上的金属圈便自动松开。皮毛呈暗红色的魔犬双眸一闪,半刻都不耽搁,便要扑上她的大腿。 眼看弯似新月的利爪快将触及衣料,塞拉菲娜往后退了一步,伸出手格挡。 “路迦……啊,永昼也在。”卡奥.诺堤敲了敲本就虚掩着的房间,走进一楼尽头的房间里。当初考虑到永昼会在这里与他们会合,分配房间的时候给了路迦最大的一间,里面连书柜都有两个,论起舒适度来还是比不上远在凡比诺的大宅,却也足够少年在里面消磨上几天。 对于诺堤家族而言,自由时间将会于明天公布出游组合的时候完结,接下来便是相关的准备,在正式开始之前他们必须了解自己的旅伴,并且作出相应准备。另外四个资格者于今天相约到市中心游玩,本就不喜观光的路迦婉拒了邀请,这时候正靠在床上看书──但出乎男人的意料之外,永昼竟然也留守在多拉蒂山,正半蹲下身,拿着根草去逗一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奶猫。 早在卡奥.诺堤走近的时候,永昼便已闻声看着门边,比人类敏锐太多的听觉让他早早就觉察到来人是谁。直至卡奥现身于他面前,龙族少年又漠不关心地转过头去,仿佛再没有什么比把小草上下甩动、引猫来挠更加重要。 卡奥早就习惯被永昼如此对待。全个培斯洛大陆都知道龙族有多倨傲,只有最出色的法师才能让牠们正眼以待。男人知道自己不在此列。 “多拉蒂的选拔开始了,半个小时之内便会有结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观赛?或许你会找到一些值得注意的事情。” 听上去有点意思,路迦想。他是指话语背后的深意。 资格者不能出席分组讨论,但若监督者愿意听他们的意见,没人能够指摘诺堤违反规定,更何况多拉蒂根本不会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路迦.诺堤合上书籍,随手把袖子放下来,一边招呼龙族少年,“永昼,收拾一下,我们得走了。” 地牢里潮湿强暗,水气充足,本就不是适合烈火鬣狗生存的环境。这无疑会使鬣狗更加暴戾,却也同时削弱了牠们的实力──攻击力远不如在野外遇上的同类。 这明显不是一个巧合,而是对参加者的小小偏袒。 不这样做的话,塞拉菲娜不认为多拉蒂能从从中抽出五人。 水系魔法一直都偏重于医疗,极少数法师会将之应用于攻击上,但只要共鸣力足够高,水魔法也可伤人,而且效果绝佳。作为亲身受过一击的人,没有谁会比塞拉菲娜.多拉蒂更清楚它可以造成什么破坏。 女孩闪过身去躲开第一击,然后倚上石壁与牠对峙。她不是没想过受些小伤,营造出苦战一番的情况,然而经过昨晚她已知道这不可行。奥戈哲那一刀割得并不算浅,如果她可以瞬间愈合的话,那么烈火鬣狗能对她造成的损伤,也理应在她接受治疗之前便已完全痊愈。 相比起冒险被人识破秘密,所以要让自己看起来以全力应战,塞拉菲娜更宁愿再次被人畏惧甚至鄙弃。 暗红色的身影掠过眼前,鬣狗的利爪深深勾在石壁的缝隙之间,以此支撑着身体的重量。牠站的位置相当巧妙,塞拉菲娜下意识把自己的身体转过另一个角度,让对方站出自己的视线死角之外,烈火鬣狗却已洞悉了她的弱点,毫不犹豫地发起了第二次攻击! 三个人穿过树林。 “听着,路迦,我需要你的意见。”卡奥.诺堤终于想好了该如何措辞,男人的语气平淡得不带一丝感情,说话时甚至没看向他们两个,而是直视着前方湿滑的小路,“之前一直找不到时间问,我猜现在算是个适当的场合……假设,请注意我说的是‘假设’,塞拉菲娜.多拉蒂将成为你的出游伙伴,你觉得要用多久才解决她?” 路迦眯起眼睛来,他没想过事态会完全符合预想。 但他仍然无意透露自己的计划:“选拔还未完结,而她是个大冷门。”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人知道前五名会是谁,也没人觉得她会是其中之一。但那是多拉蒂的想法,与我们无关。”他拨开了挡路的小树枝,“我可以用一年佣金跟黄金家族打赌,她会是资格者,唯一无法确认的就只有名次。不过也不是猜不出来。她只能是第五名。” 永昼沉默着听他们说话。路迦知道他在想什么。 对于一个敌对家族的成员来说,叔父的信心未免太大。 “听上去很荒谬?觉得不可信?”卡奥发出一个不带恶意的嗤笑,“半个世纪过去,我的预测从未出过错,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来法塔市:调度一个对诺堤最有利的方案,确保家族的利益。别忘了,他们叫我‘先知’,并不是因为我懂得观星或者占卜。” “你凭什么如此肯定?”永昼终于忍不住插话,那天晚上只有三个人在场,若果有第四个人隐匿起来的话他一定能够发现。“别答我‘直觉’。” “你们觉得塞拉菲娜.多拉蒂会赶回来参与一场注定失败的比试?”卡奥.诺堤也眯起了眼睛,他做起这个动作来却比路迦多了几份狡诈,像是头太过老练的狐狸,“我的意思是,她十年前可是差点杀死自己三个姐弟,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回来之后会遭受什么对待,除非她有非来不可的理由。你今天早上也见过她,路迦,瞧瞧她脸上的创口贴,就会知道──” 底下根本没有伤口。路迦把左手放进裤袋里面。 “──她受了伤。你我具知塞拉菲娜.多拉蒂不可能白白受这个伤,她别有所求。或许是靠作弊,或许找到了什么靠山,总之她敢回来,肯定没有空手而回的打算。无论如何,她必定是今届多拉蒂里最大的未知。” 所以交给他处理?仍然说不通。 路迦皱起眉来:“我以为对手会是那个……我记不住她的名字,现任家主的长女?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姐姐?” “他们怎么可能敢赌?”卡奥指指他身边的永昼,见路迦脸色一沉,又澄清道,“单论共鸣力你与她不相上下,多拉蒂是可以驭兽不错,可是你我具知诺堤还有多少东西藏在袖子里面。或早或晚,她不会是你的对手。当然,永昼也是他们拒绝这个安排的主因之一,毕竟龙族从未与法师订下契约,他们有理由惧怕。在这个情况下,还敢把下任家主推给你的话,那不叫勇敢,那叫愚昧。” 的确能够保全那个女孩,但这是以其他人的安危作为代价。 更准确来说,是一命易一命的顶替。 “一旦打乱次序,另外三个组合会更危险。”路迦指出,“那又如何解决?” “我可没说过次序会被完全打乱。”卡奥.诺堤眨了眨眼睛,“把彼此的最后一名与对方的第一名组合起来,第二第四,第四第二,第三名正好维持原状。问题解决了。” 如此安排之下,双方的第四和第五名都会处于劣势,被迫对上等级完全不一样的对手。以他们的资质,路迦确信那场生死战不会拖得太久。 历届的伤亡率底线都是四成,今届情况特殊,但他们也想要坚守这道底线。 ──以鲜血作为代价。 “卡莲和丽塔……” “噢,你不需要担心她们,路迦。”男人深蓝色的眼睛闪过一丝冷酷,可是他脸上的笑容未曾消退,“任何人都是自愿参与,从未有谁把刀抵在资格者背后让她们出赛。你在出发前也签了文书,不是吗?” 他当然签过。来法塔市之前他足足签了半个下午的保证书。 作为出游资格者,他们应该作好受伤甚至死于敌手的心理准备。纵使没有人会公开宣告,谁都知道出游是场冠以游历之名的困兽斗,一场以大陆为疆界、以一年为限期,看起来不像战争的战争。 有永昼在他身边,路迦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有事。当下的培斯洛缺乏有能力屠龙的法师或者骑士,那些人早死在数百年前的一连串战争之中,黑暗纪过去之后,龙族再找不到能伤及它们的敌人。 但路迦从未问过其他资格者,他们如何看待出游。 “我知道你对卡莲一直不错,我也知道为什么。”卡奥继续说下去,“此前十多年你与其他人一直被分隔开,要说感情深厚未免太过荒唐。或许你得问问自己,你真正在意的是卡莲,还是已经安眠于女神怀里的人?” 路迦跨前一步,拦在叔父身前。他脸上没有表情,但卡奥知道自己的话刺伤了他。 “我的意思是……”男人把双手放上路迦的肩头,深深看进他眼底,试图以言语宽慰,“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也签下了同样的东西。你不必过份保护她,因为她大概比你更清楚肩上的责任是什么。” 鬣狗速度比她快,又找准了她的盲点,塞拉菲娜闪避不及,上臂被抓出了四道深深血痕,女孩低咒一声。这是她最喜欢的其中一件衣服。 伤口在下一秒钟又长出了粉色的新肉,在她重新站稳之前便已完全愈合,连皮肤上残存的伤口也不可见,就像是只被魔犬抓破了衣袖一样。 足以证明她曾负伤的,只有溅在上衣的点点血迹。塞拉菲娜仍然在避战。前三名资格者已经成功杀死烈火鬣狗,她在等第四个人出现。 “失败者”这个标签在多年之前便已牢牢贴在她身上,在多拉蒂眼中的塞拉菲娜不过是个无能的罪犯。建基于这个印象之上,即使她发挥出比其他人更强的实力,也只可以“侥幸”取得第五个名额。一旦取得比这更好的名次,第五个人不可能不注意到她。 她回来是想争取一个机会,而不是别人的注目。 出现了! 空中浮现出第四个名字,塞拉菲娜.多拉蒂连看一眼的空暇都没有,伸手便拍上了魔犬的头顶。苍蓝色的光亮一闪而过,由头部开始牠油亮的皮毛寸寸发灰,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冰层覆在血色双眸之上,尖爪也由根部开始变蓝发紫。 ……当时父亲没停手的话,这便是她最终的模样。 serafina八个字母浮现空中,外面有一瞬间寂静如死,在他们眼里,大概从未想过这个名字会有一席位。五名资格者已悉数完成任务,选拔自动结束,走进来的小路也亮起了灯光。 刚刚目睹自己死法的塞拉菲娜.多拉蒂沿着原路走出去,伫立于小路尽头的是她神色复杂的父亲。女孩听见了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为另外四人高声欢呼,还有更多人一脸愕然地看向她,仿佛刚目睹了女神施行神迹。 塞拉菲娜把左腕的手绳摘下,又塞回了父亲手里。 “这样就结束了。”她说。 直到冰凉的水晶珠子跌进他掌心,迪齐索.多拉蒂回过神来,走向了属于塞拉菲娜的房间。无论方才发生了什么事,他都无法相信它确实发生过。 自千年前的蒙恩之人起算,多拉蒂家从未出过一名无法施展魔法的族裔,这也是为什么他始终不愿意放手,至少在那个晚上之前。多少年来他都被告知、被说服塞拉菲娜的才能并不在此,现在她却是代表黄金家族的五个资格者之一。 就好像上一刻他还握着一个婴儿的双手引领她步步前行,下一刻她便跑得比所有人──好吧,三分之二的人──更快。他不知道康底亚镇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塞拉菲娜的左眼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她显然从未放弃过自己。 正正是这一点让他尤其惊讶,也尤其动容。迪齐索急切地走到小路尽头,呼吸比平常重了一点,但他知道没人听得见这小小的破绽。 浑身发蓝的魔犬伏尸于他脚边。 犹如被寒气侵染,充斥于头脑内的所有热血于一刹那凝结成霜。相比起进入房间之前,他仍然无法如常思考,然而此刻他上扬的唇角经已回到它们原本的位置。有什么正霸道地吸去了男人的全部思绪。 他沉默着站了片刻,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去,以指尖翻弄烈火鬣狗的尸体,又不死心地检查了一下牠冰蓝色的虹膜。这的确是他当年用在她身上的那一招,那时候他中途停下了,现在她完成了整个过程。 在六种共鸣力之中,塞拉菲娜.多拉蒂觉醒的偏偏是水元素;在水元素之中,她用来完成任务的偏偏是这个魔法。迪齐索无法想像她是以怎么样的心情、运用曾差点便杀死她的方法,去杀死身前这头鬣狗。 这绝非巧合,男人听得见塞拉菲娜想要告诉他的话: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受害者,而是有能力伤害别人的加害者。 “父亲,诺堤家族的人想要见……”背后有人唤他,是长女桑吉雅。迪齐索扶着双膝又站直了身,转眼望向桑吉雅,她的表情同样复杂得无从剖析。 “我听见了。召集其他人到主宅开会,我马上会出去。妳和格列多他们留在这里收尾……还有,通知神泉那边。妳知道该说什么的。” 卡奥.诺堤拍了拍路迦的肩,在后者耳边说了句“最好别让永昼说话”之后,便跟着多拉蒂家的长女──路迦到现在还是记不住她的名字──到主宅里参与会议。 路迦目送对方离去,永昼把双手放在裤袋里面,装作听不见那句忠告。落选的多拉蒂陆续走出地牢,脸色神色各异,话题却环绕着同一个人。两人听了片刻,是在讨论塞拉菲娜.多拉蒂作弊的可能性。伪先知的预言果然应验,出乎大部份人的意料之外,她挤上了第五名的位置。 在数十个金发的法师之中,两个黑发的少年变得格外惹眼。路迦.诺堤保持着自己的扑克脸,一边消化着叔父向他透露的讯息,一边在等他们该见的人:作为龙族成员和诺堤半个资格者,于情于理,永昼都应要来拜访迪齐索.多拉蒂。 在参选者走了大半后,他们才看见了那两个人。 塞拉菲娜从楼梯底不疾不徐地现身,而她的父亲跟在她身后两步,过程全无交谈,甚至连眼神交流也欠奉。永昼发出一个带着笑意的鼻音,龙语的吐字含混得几不可闻,“看她的左上臂。衣袖被狗抓破了,还留了一点血迹,但没有伤口、甚至没有带疤。我就说我昨天晚上没看错。” 倚在树身上的路迦.诺堤没有答话。随着两人走近,他直起身来,示意永昼与他一起去向法阵口。塞拉菲娜.多拉蒂大概不知道,但诺堤家族正提出一个分组方法,而这个计划会得到多拉蒂家族绝大部份人的支持。事实上,迪齐索.多拉蒂不参与会议的话,路迦毫不怀疑,议案可以一致通过。 他朝迪齐索点了点头,“多拉蒂先生,这是之前向你提过的……参与者。他刚刚到达法塔市,特意过来拜会。” 男人打量了永昼一眼,看后者没有开口或者握手的意思,便很识相地仅以点头回应,“幸会,永昼先生。如信上所言,只要你们能够信守之前洽谈过的条文,相关的文书不日便会批出。接下来我们还有事要做,请恕我们失陪。” 塞拉菲娜并没有问到底是什么事非现在做不可。 她已心中有数。作为被人传诵成“黄金家族”的多拉蒂,他们的规矩与仪式不胜枚举,当中有些仅仅是从前人处流传下来的习俗,也有些是从精灵联邦那里学过来的小把戏,而他们等下要去完成的一个,是为数不多、真正有用处的仪式。 所谓“有用”的意思,当然不是对她有用。 路迦.诺堤和那个叫永昼的龙族少年已经离开。或许是她多想,这两个人特地在选拔完结后过来,似乎并不是为了拜访父亲这种小事。 迪齐索.多拉蒂转身看了看地牢,以同样的方式把法阵关上。塞拉菲娜不知道山里还有多少个类似的装置,然而下一次开启这个法阵,应是十年之后了。 “我们走吧。”男人这样说,眯着眼睛抬头,天空万里无云,是个就算在法塔市也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时近中午,阳光渐渐炽热起来,照在人身上能把身体烘得暖暖的。“妳知道我们即将到哪里去吗?” 塞拉菲娜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是的。” 第8章 神泉墓地 她跟着父亲走出森林。 离开石阵空地,天空便被重重树影遮去,相比起她离开别馆的时候,当下的阳光反倒更柔和──就连投射在地上的人影,也浅淡得像圈没干透的水痕。 地上到处都是落叶,塞拉菲娜.多拉蒂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绕开未被雨水打湿的部份,走动时最响亮的动静也不过是呼吸声。 安静得像是个跟在人身后的鬼魂。 要说她在那七年里学会了什么,大抵便是让自己变得不起眼的一应技巧了吧。尽量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也尽量不向别人索求什么,瑟缩于一角当个谁都看不见的影子,这便是她在多拉蒂山的日子。塞拉菲娜早已习惯了不被他人注意。 趁着拐弯,男人迅速回眸看了一眼,在心底松了口气。背后实在静得诡异,连男人自己都要以为女儿早早就被他不慎落到森林深处。 一个不留神,男人靴底便踩上了有手掌长的半截枯枝。在它应声而断的刹那,他恍然眨眼,终于找到了能自然地打破沉默的时机,“仪式的耗时与献祭者的能力成正比,妳只能用水元素吗?要是这样的话,花不了多久便可以完成,也不会对献祭者造成太大的伤害。” ……问题正正就出在这里。 耗时太短,她便没有足够的时间实施自己的计划;耗时太长,那么就算成功实施那个计划也再没有意义。自她回到多拉蒂山之后,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冬日的湖心,明明已经想好了自己应该要怎么做,足下的薄冰层却好像随时都会碎裂。 名符其实,步步为营。身边的人各怀心思,她不尽全力撒好这个谎的话,往后的日子不可能如她所愿。思及此,塞拉菲娜.多拉蒂低声开了口,“父亲大人,并不止这个。” “妳说什么?”男人闻言驻步,返身过来直视于她。两人之间仅隔一臂之遥,前者终于能看清女孩澄蓝如苍穹的左眸,他一直没有问她那是什么一回事,但现在看来塞拉菲娜需要向他交待的事情还有很多,“还能用其他的吗?” “是的,父亲。”觉察到父亲把注意力放到了那只绝不属于多拉蒂的眼睛之上,女孩敏感地别开了头,驻目于旁边高耸的柏树上,“……我还能用别的。” “让我看看。” 女孩于披风之内伸出一双手来,轻轻咬着指尖处将皮手套摘下。她把双手分垂于身体两旁,闭目凝神,把手用力抬起的同时,也有什么变化正无声地发生。 在她的左手边,埋在树根旁的一颗种子迅速抽芽生长,翠绿色的新叶与同色的尖刺从茎身里分割出来,花瓣一层又一层地长开,不多时包裹里最里面的蕊。 于这片不是墨绿便是深褐的树林之中,被所有人遗忘的浅粉色玫瑰于瞬间成熟开花。而在她的右手边,一株细藤正拔地而起,呈圈状缠绕上旁边粗壮的树身。似乎是受制于藤身的直径,她的魔法仅能让它加速成熟,幼细的树藤绕了两圈,到达塞拉菲娜.多拉蒂的膝盖高度,随即停止生长。 男人眯起了碧色的双眸,低头凝望那株正值盛放的玫瑰花。 就算是觉醒了共鸣力,所能挥发的力量也会千差万别,端看法师自身条件。眼前的无疑是木元素魔法的一种,但光凭这种程度,尚且不足以用作攻击或者防守,所做的大概只能是凭空种出花来之类的琐事,又或者是用细蔓绊倒敌人的小把戏而已──勉强可以被称作奇招,却不是能够取胜的招数。 饶是如此,她依然是两元素共鸣者,仪式也的确会变得更长更难受。 在难度增加的前提之下,实力却没有相应的增长,事态变得麻烦起来了。 女孩为他带来了一个惊喜,此刻又让他迎来这小小失落,反差所造成的实感奇异地让男人安心下来,就好像塞拉菲娜.多拉蒂本该如此,在女孩身上还残存着什么他所熟悉的东西。“……别害怕,我会亲自主礼,确保仪式顺利进行。” “现在知道了足足有一年时间供你下手,”永昼搔了搔幼猫的皮毛,后者正抱着他食指指头啃咬着,甫长出来的尖齿擦过指甲边,少年被牠弄痒了,有点不耐烦地瞪了幼猫一眼,“你知道的,你可以表现得更高兴一些。” 路迦掀书页的动作一顿,脸上却还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没有不高兴。” “骗谁呢?”少年嗤笑一声,“明明情绪就不对劲……我跟你相处的时间比我们各自的家人还要长得多,你觉得我会不清楚?还在想卡莲的事?” “不是。”路迦想了一想,合上了书,将之放回书架最上一层。卡奥的说法不无道理──无论卡莲是否觉得这个安排对她不公,他都没有立场为她反对,更何况她也签过保证书,上面已列明了所有可能出现的风险。 出发点再好,他也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对方身上。 路迦把双手放在裤袋里面,赤足走到阳台眺望,话却是对永昼说的,“塞拉菲娜.多拉蒂的情况或许比我们之前所估计的还要复杂一些。她的痊愈魔法虽然可以瞬间治好伤口,却也并非全能。” 他的话音散落于北风之中,就算站在隔邻的阳台也不可能听得见,但他知道听觉绝佳的永昼一个音节都不会落下。果不其然,在他话音刚落之际,同为黑发的少年缓缓抬起头来看他,“什么意思?” “看来你也没有发现异样。”冬日的多拉蒂山看起来还有几分秋的影子,不似凡比诺萧瑟得冷清。路迦抿抿嘴唇,正好看见了骑着马回来的诺堤一行,卡莲也看见了站在阳台上面的路迦,正向他挥手致意。“稍后她回来你可以再确认一遍。塞拉菲娜.多拉蒂受过伤的地方、弄脏的地方,都集中在身体的左侧。” 永昼放开幼猫站起身来,不忘伸出脚尖移开了想要再次接近他的小家伙,幼猫仰首看了他一眼,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迈腿离开。当时在场的绝大部份都是多拉蒂的人,面对实力猛增得足以挤进五强的塞拉菲娜,自然满脑子都在想着“为什么她能够入选”,而不是去留意她伤在哪里这种细节。 如果事实如路迦所推算的一样,那么塞拉菲娜.多拉蒂的治愈能力恐怕不如他们原先预料的那么强大,功效且不在说,开发共鸣力的过程本身也存有疑点。 一切都有走离期待方向的可能性。 她所持有的,或许并非才能,而是一场在康底亚镇的奇遇。 “你的意思是说,”永昼谨慎地说出自己的猜测。某个意义上他是路迦身边最亲密的人,自然知道他有多重视那求而不得的两种共鸣力,弥补遗憾的机会就近在眼前,现在却得知一切有可能只是场幻影,“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左眼看不见?” 所谓的仪式,是以已觉醒的法师作为献祭,向女神祈求祝福的入册步骤,此后才能真正作为多拉蒂家族的一员自称。塞拉菲娜离开的时候尚不具备法师的力量,自然不能进行仪式,而在成为出游资格者之后,她的身份不再一样。 迪齐索.多拉蒂带着她找了两匹马,然后示意她跟着自己走。早于十多年之前她便已经私自进入过女神之泉一遍,路她并不是不认得,但在父亲面前,卖弄自己的知识只会徒添他人对她的疑惑。 多拉蒂家族将之称为泉水,其实那更像是一条小溪,周遭被常绿树所包围,每一棵都代表着一个族人,然而那也不是真的树,而是受神泉滋养的晶石所幻化出来的幻象。 在法师逝世之后,树也会随之消失,只留下一块半露出地面的柱状晶石,多拉蒂习惯将之当成墓碑使用,火葬之后的骨灰也往往会埋在晶石旁边,换言之,神泉附近也是他们的家族墓地。 两匹马一先一后经过某处标记,塞拉菲娜.多拉蒂扬睫看了眼,上面清清楚楚地以通用语和精灵语刻上了两个字。 【禁地】 “扶着我的手。” 塞拉菲娜迟疑了一下,才握着了父亲伸出来的手掌,被他搀扶着翻身下马。他帮她把坐骑拴到最近的一株树上,严格说来他们还不在神泉的范围之内,接下来的路程谁都无法骑马进入,就算他是多拉蒂的家主也只能以双足步行。 “这是第一代的多拉蒂,‘蒙恩之人’路易治.多拉蒂;这是他的儿子,‘听风者’达非迪.多拉蒂……”兴许是顾念到她是首次造访,他一边走一边向她介绍沿途的晶石碑,上面刻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号──千年之前,在培斯洛大陆上面的每一位法师都有能力雄霸一方,有自己的名号并不罕见,“……我们到了。” 看见父亲的示意,女孩安静地双膝跪伏,额头虚抵着地面,差一点点便触碰到半露在地面的一块墨绿色的晶石。他掬来一小盏水,从女孩的后脑处浇下,以示她已被神恩所净化。 冰冷的溪水滑过她的后颈,有几滴落到眼角,凉得她忍不住闭上双眼。 迪齐索.多拉蒂轻声吟唱着古语长诗,塞拉菲娜的神思有些恍惚无法捕捉到自他口所出的每个字词,但那首叙事诗所述说的乃是多拉蒂家的旧事,路易治如何在机缘之下得到自然女神的眷顾,又如何成为大陆之上家传户晓的*师。 “我要动手了。忍住。” 他这样提醒,然后把手按上了她耳后的两个小凹位,将女孩的额按上去。 多年以后塞拉菲娜回想起来,仪式所带来的痛楚,甚至可以与父亲的那一击相媲美。那种痛似是被烧得极猛的火灼烤着身体内部,又似是被雷电击中一般突如其来,晶石明显对她的接近有所反应,而且反应还一如她所料般强烈。 迪齐索沉着脸,把闷声痛呼的女儿牢牢按着,防止她下意识抬起身来、离开了晶石的话整个仪式都会被腰斩,要再次启动非常、非常困难──另外三个人当年接受同样的献祭时几乎是泣不成声,她比他想像中更能忍。 塞拉菲娜.多拉蒂觉得某种滑腻的触手正缓缓攀上她的额际,有什么正环抱着她的头,并且给了她一个毫无温度的吻。她还没反应过来,胸前便传来被□□贯穿身体的触感,它所带来的痛楚与凉意透彻得好像把冰块塞进她的胸膛。 分明疼到了极点,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生痛;分明每一分意识都在叫嚣着让她离开,她却被人所压制着半点不能动弹。 那种令人厌恶且畏惧的触感渐渐往下,肆意地顺着她的双颊蜿蜒,像是某种快速生长着缠上树身的藤蔓。直至它抵上了女孩两边的唇角,正想伸进去探取什么的时候,塞拉菲娜.多拉蒂微张了嘴,引诱它往喉头进发的一瞬间,睁开双目狠狠地咬下去! 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她眸中的瞳孔紧缩成点状,睫毛几乎要沾上泥土,然而眸里的光芒不灭,亮得像是能烧尽一切的火焰。耳边仿佛响起了婴儿的悲鸣声,肉眼不可见的触手从她脸上退开,晶石渐渐归于平静。男人终于松开了手,塞拉菲娜直起腰来,表情疲惫得像是刚打完一场大仗。 她交叠起来的指尖之前,有翠绿色的幼苗破土而出。 第9章 我身为戈 现在他知道内情远比想像中复杂,却完全没有想过放弃。 这场搜索已有十一个年头,他到现在还没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随着年月过去,希望之火变得微弱,与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等待相比,塞拉菲娜.多拉蒂是个明确得让他欣慰的线索。 当一个在沙漠里行走太久的旅人终于找到水源,他不可能不为此驻步。 她是个法师,所以身上有自愈魔法,女孩已在选拔里证明这一点。 至于治愈能力好到什么地步,虽是个隐忧,可也没到足以让路迦.诺堤放手的地步。 他还有一年时间去弄清她身上的秘密,离开多拉蒂山之后出游便正式开始,无论他们对对方做了什么都不会有人插手──那还是他预想里的最后手段,不被迫到绝路不会展示的一枚底牌。 塞拉菲娜.多拉蒂没有非杀死他不可的理由,两边对上,该怕的是她而不是他,这一点路迦非常清楚。女孩对家族的归属感还没大得可以为此献身,她无意成为屠杀恶龙的英雄。 这样的话,他们之间便有交易的余地。 既然知道对方立场倾向中立,他首先要做的,是说服对方他并没有向她下手的意思。当一个人认定自己身处危险,她很可能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那并非路迦所乐见之事。 最快最直接的方式,自然便是── “对多拉蒂示好?”永昼笑得直不起腰来,要是被诺堤听见了下任家主的打算,可能会羞耻得集体撞死在凡比诺城门上吧。“姑且勿论这听上去有多奇怪,诺堤教过你如何对人展示友善吗?嗯?” 路迦:“……” 确实,对于法师来说,“攻击一个人”要远远比“跟某人做朋友”容易太多倍,这个特点在他身上尤为明显。手上握着了常人没有的刀刃同时,他们也注定要面对超乎寻常的孤独。 但他仍然把对方当成局外人看待。塞拉菲娜.多拉蒂不需要背负起这个重担,与某个诺堤战斗至死。她在听见安排的一瞬间大概不会很好受,若他的友善能够使她放下防备的话,路迦不介意这样做。 “你真的觉得自己能够胜任?”永昼终于止了笑,他眸里的暗金色瞳孔张成榄状,无论是谁撞进那双眼睛里,都会马上发现他不是人类。“我说放弃卡奥的建议,让我来多说话。这样如何?” 塞拉菲娜.多拉蒂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走出别馆。 所有诺堤具已穿戴整齐,正站在檐边等佣人牵来马匹。 天光已亮,森林里的晨雾蒸发了大半,从这里可以看见一片深绿,空气之中弥漫着最后一分水气。法塔市气候向来宜人,但路迦没想过他们能在十二月还看见蓝天和太阳。 他往塞拉菲娜的方向瞄了一眼,很快便发现了她把披风扣挂错了,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呆呆的小女孩。其中一边的衣料快要从她肩头跌下,女孩显然未清醒到能发现自己犯下的小错误。 看见的人不止路迦一个,却没有一个人敢面露笑颜──他们不知道具体的出游安排,根据往例,塞拉菲娜.多拉蒂很可能会与他们一组。她不止是一个不知根底的对手,还有杀人未遂的标签印在身上。 法师普遍孱弱,把她迫进绝路的话,没人能够预测她会做出什么来。 路迦不知道黄金家族的所谓“仪式”牵涉到什么具体步骤,但自昨天迪齐索.多拉蒂亲自把她送回来以来,塞拉菲娜便是一脸困倦的模样,好像被什么抽去了力量。她连晚餐都懒得下来吃,到最后还是由侍从把东西送到她房间。 他能够理解多拉蒂这样做的用意,即使她父亲事前并不知道会议的内容。听叔父说,诺堤所提出的组合安排无人异议,最终获得全票通过。如果让她和迪齐索之间的任何一个知道那个安排的话,路迦不认为塞拉菲娜还会愿意入册。 佣人一共牵来了八匹马,五啡、两黑、一白。 除了身为监督者的卡奥.诺堤、五名资格者和塞拉菲娜.多拉蒂之外,永昼也在受邀之列,此刻也随行于他们当中。龙族少年的衬衫仍然穿得松松垮垮,脸上有几分与契约者一致的慵懒,却又要比后者多了两分浑不在乎。 塞拉菲娜.多拉蒂看向卡奥,确定他已走向队列末尾,便往相反方向迈步。 对方已表明自己打算殿后,那么身为多拉蒂家族成员──准确来说是正式成员──的塞拉菲娜自然被视作主家。礼节上,她该拿下为首的那一匹。 大概走到一半,她终于从佣人的低笑声中觉察到自己有多冒失。女孩低下头来把披风扣再系一遍,彼时路迦正协助卡莲上马,她这一顿,正好停在他身侧半米之外。 路迦扬目看过,恰好捕捉到枣红色的一角衣料。塞拉菲娜.多拉蒂今天仍然穿着衬衫长裤,腰间别着短鞭,脚上半旧的马靴正好到她膝下。 永昼居于队列第三,仅次于路迦之后。他身下的马匹似乎很是紧张,不停地以前蹄刨着地面,呼吸的节奏也比其他马更凌乱一些。龙族少年随手拍了一下马颈,牠便倏然静了下来──状态却并非安定,而更像是被他吓呆了不敢再乱动。 龙族对于普通动物一直都有种过于巨大的震慑力,永昼自己早已习惯,塞拉菲娜却回了头,往他身下的马匹投去一瞥。 仅用了一个眼神便让牠冷静下来。如路迦所料,是个干练的女猎手。 她推却了佣人伸出来的手,双手攀上马背,左足一蹬,下一秒钟便安坐在白马之上,动作轻巧得好像她根本没有重量。路迦在她身后也以同样的方式上了马,她确定所有人都已预备妥当之后,拍了拍坐骑的颈项,“走吧。” 虽说不是有价值的发现,但路迦仍然注意到,多拉蒂偏好在餐桌上谈正事。这明显是他们从商时的习惯。诺堤也牵涉很多贸易,但他们仍然倾向于学术和研发,随爵位而来的钱财让他们不需要汲汲营营。 封建的好处。 因为筛去了一大部份的家族成员,黄金家族相当细致地把早餐会的地点选在主宅以外的山头,反正多拉蒂山本来就是一串连绵的小山脉。路迦更喜欢这个决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待在主宅里让他觉得不自在。 一行人到达现场的时候,很快便察觉到迪齐索.多拉蒂刚刚发过脾气。 他把一头中长发束成粗辫,朱红色的法师袍上以金线绣了藤蔓纹样,他是那种能够驾驭亮色的男人。迪齐索.多拉蒂背对着所有人,分明听见了马蹄声,却没有转过头来向他们问好,而是抱着双臂看面前的双胞胎。 塞拉菲娜转了转眼珠,她找不到大姐的身影,或许是出山去了? 奥戈哲明显发现了她,不是因为塞拉菲娜位于最前,而是因为他向着她的方向展唇,泛出一个由衷的、掺着恶意的微笑。她熟悉这个表情,他们在奸计得逞之后总会露出这个笑容。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塞拉菲娜皱了皱眉,没有回望也没有做出什么口型。路迦注意到了她把手放在短鞭上面,好似下意识想要握着什么,却又在压制着这种冲动,好叫别人看不出她在紧张。 便是这一刻,他知道她已心里有数。 “上述便是本届出游的组合安排。”中途曾数度以茶水湿润喉咙的男人抬起拳头捂在嘴前,低咳几声,似乎是因动怒太过的缘故,声音中犹带一点沙哑,“……经由双方投票通过,不允许以任何理由提出的改动。至此出游的事项全部公布完毕,出发之前请向各自的家族提交相关报告书,说明你们打算在一年之内的旅程作何安排。在经由相关人士核批之后,方可实行。”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塞拉菲娜悠悠睁开双眸,看了看餐桌一角。 直至会议完结,桑吉雅仍然不见踪影。父亲放在餐碟旁边的双手已紧握成拳,好似随时要挥出去,却又找不到一个确切的敌人。塞拉菲娜甚至从他手背上找到了青筋,这对他来说是抑制着不失控的表现,所以她移开了双眼,看向双胞胎。 他们还在笑。多拉蒂的资格者之中他们占了第二和第三名,最差也只是与同等级的对手作赛,自然没有损失可言。塞拉菲娜不知道他们是否有份促成这个协议,但那两个人无疑相当欣喜。 格列多笑着向她眨了眨眼睛,做了一句口型。 “恭喜”。 她深吸了一口气,以尽可能缓慢的速度吐出,并没有回应对方,而是把自己的目光转到路迦.诺堤身上。这个安排听上去荒唐至极,她却从中找出至少三方人的利益。 先不谈想要她想要借刀杀人的三个姐弟,当天被父亲指派出席会议的某个长辈是看在家族利益上才通过这个提案。他们无法蒙受失去桑吉雅的损失,所以让她充当多拉蒂的戈尖直指向路迦,在诺堤能够接受的条件下保全最珍贵的族裔。 暗夜家族看起来不介意放过桑吉雅。多少年以来,双方都在桌底下准备战争,却又竭力避免点燃某根导火索。路迦和桑吉雅之间的实力差太大,若前者要动真格,桑吉雅不可能活得过这一年。双胞胎性格太过偏激,诺堤宁可让桑吉雅坐在家主的位置上面,也不可能要他们其中一个担此重任。 诺堤又怕什么呢?他们有路迦在,还有龙族襄助,本就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原本要与她对阵的,是暗夜家族这届年纪最小的资格者,塞拉菲娜记得对方的名字:卡莲。她本来的打算是想要尽快甩开对方,但诺堤们大概在担心她在走出法塔市城门的一刻便杀了那个小女孩。塞拉菲娜不否认这一点,她的时间本就不多,对方若再纠缠,她的确会这样做。 无论他们是否出于护短,对他们来说,这个安排都不会有太大的坏处。 塞拉菲娜很清楚,在这个局里面,她只不过是附带伤害,保全桑吉雅才是重点,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多拉蒂在下一次眨眼之前便会把她交到诺堤手里。 她看了一眼路迦和他身旁吃得满嘴鲜血的永昼。 很好,她想。 那就看看最终谁会得逞吧。 第10章 过犹不及 “谢谢。” 塞拉菲娜向仆人低声道谢,语气里却一点情绪都没有。她接过了对方双手递上来的白瓷茶具,花茶的香气浅淡得不凑近去闻就不会察觉,浅粉色的干花被茶水泡开,花瓣渐渐舒展开来,像是昨天在她掌下绽放的冬日玫瑰。 她垂睫看向铭刻于杯底的保温法阵,低着头仍然能感觉到自两个方向投射而来的目光。那两个人在端详着她的面容,又或者是暗自估量着她有多少能耐。无论是哪一种,都似乎无法触动她半点情绪,因为她喝茶的动作仍旧从容。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早餐会已于一小时前结束,刚被分成五组的十一名成员按组找了几个会议室,接下来他们需要商量出游计划书的一切细节。 塞拉菲娜.多拉蒂坐在单人沙发里面,放在中间的原木小茶几隔开了她与对面的路迦,而诺堤旁边则是永昼。解散之前父亲向她解释过一遍,永昼在今次出游的身份类似于宠物或者保镖,在多拉蒂的批文之中足足有五页都是针对他的条文。塞拉菲娜看过一眼,严厉得超乎她预料,但无论诺堤们能不能、又有没有打算去遵守,她都不打算将自己的信任投诸于那个拇指印上。 该死。光是路迦.诺堤一个已经足够棘手了,现在她还要顾忌到一头魔龙。她没有信心在“那个前提”之下以一敌二。不,事实上,塞拉菲娜甚至不能确定自己能否活着离开法塔市。 路迦与永昼对望一眼,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打破沉默。 侍从为他们拿来茶水点心,塞拉菲娜把双腿折曲,整个人挤在沙发里面,看起来好像在自己家里一般安然,但所有人都知道她不可能平静至此。 不在听了那个消息之后。 身穿正装的黑发男子敲敲门扉,路迦认出对方,是多拉蒂家主的秘书,他在晚宴上见过对方一面。那人把半指厚的文书递给塞拉菲娜.多拉蒂。 路迦更清楚那是什么。出游前必须签下的保证书。 上面明确提及了包括死亡在内的风险。 签了它,便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付于一纸承诺之上。 她接过东西,随意看了一眼标题,便放到手边的小几之上,好像那片杏仁小饼干才是写满了精灵语的说明书,好像那更值得她花时间去研究。 路迦.诺堤的指尖虚抓上沙发扶手。对方的表现让他想起卡莲,和后者听见出游安排时苍白的脸。“或许妳应该认真看看。” 塞拉菲娜闻言,把最后一小角饼干扔进嘴里,擦干净了手指,又喝了一口茶,却没依他所言去拿起文书。整个过程之中,她的目光都锁死在路迦脸上,仿佛她终于找到一个能让她正眼以待的人,仿佛她想要看清楚他每一寸轮廓。 面对女孩的逼视,法师先生的表情仍旧淡然。 他脑后仍然有几撮翘起来的乱发,眸里深不见底,没有敌意也没有笑意,仅仅是坐在那里想自己的事情。临近中午,他看起来却好像随时能够睡着一样,神态有几分像午后的猫,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 如果与自己未来一年的对手共处一室仍然不能让他紧绷,塞拉菲娜不知道培斯洛上还有什么能够令他认真。奇异地,这份傲慢并不让她反感。 那不可能是他随口一说,路迦想要把她的注意力引到说明书上。为什么? 毫无疑问,里面列出了不少吓人的可能性。他明明有千万个话题可以让她松懈,为什么偏要挑上最不恰当的一个? “当然,我回去之后会逐行细看。”塞拉菲娜淡淡道,顺手放下茶杯。“感谢你善意的提醒,诺堤先生。可以肯定它相当有用。” 路迦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坐在中间的人便已经笑了起来。 “幸会。”龙族少年伸出自己的左手与她相握,通用语里的西方口音有点重,依稀还有几分兽语声调平坦的特色在。“吾名永昼。” 她这才有机会看见永昼的脸。龙族少年看起来与双胞胎年纪相若,她却知道真实年龄远远不止于两位数字。他比她高出一截指节左右,与发同色的双眸漆黑如夜,中间一点暗金色的瞳孔亮得好像掺着墨水的熔金。 大概是常在外面走动,永昼的皮肤呈健度的小麦色,比她自己或者是路迦都要深上好几个色号。塞拉菲娜留意到他后颈上蓄着一截长抵肩头的发尾,形状有几分像魔龙身后的尾巴,此刻被他编成小辫子甩在肩上。 “你好,幸会。”她顿了一下才握上对方的手,抿出一个含蓄的微笑。在场两个外族人都没有放过那个停顿。大概是因为左眼视力受损,塞拉菲娜明显更习惯用右手去处理好所有事情,这一刻也不例外。 明明左手空着,反应却仍然慢上一拍。“塞拉菲娜.多拉蒂。” 原本笑得意味深长的永昼握紧了她的手,视线触上她的脸时却怔了一刻,下意识往身侧的路迦投去一瞥,像是向他求证着什么。两人之间仅以眼神交流,然而十一年的相处足以让路迦明白那一眼包含着什么意味。 路迦未置可否,仅从沙发上站起了身,也把手伸向她。“路迦.诺堤。” 他身穿亚麻色的衬衫,除了最上面的钮扣之外其余全部扣上,衣袖处则以三指半为一单位,折到了手肘长度。 彼此掌心相贴,路迦的手比她的大上一圈,可以轻易把她的手包在自己手心里面。和塞拉菲娜.多拉蒂一样,他虎口与指节内侧处都有薄薄的茧,从位置来判断,他应该惯使长剑。 大陆上有一半男性都是武者或者猎手,然而对于法师家族来说,武术、乃至是体术都不是常见的技能。他们既有与生具来的力量可以使用,他们再没有必要去学习其他东西。再说了,本来法师的体力便比常人差上一点。 塞拉菲娜.多拉蒂或许可以用匕首解决一两个敌人,但对她来说魔法永远是最容易杀敌的手段。从一开始她便很清楚,失去元素共鸣力的话,她什么都不是。 路迦看向眼前的金发女孩。她并未回望。 塞拉菲娜.多拉蒂穿着纯白色的长袖衬衫,下摆垫在贴身马裤里面,领口微敞,露出小半锁骨。她虽长得高挑,身形却比其他多拉蒂女孩更纤巧,锁骨甚至不比他的手指更粗,仿佛被谁用力一按便会折断。 永昼以指尖拈起饼干,试探着咬下一角,下一秒钟便以龙语低骂了一句,嫌弃地将它扔回杯碟旁边。他灌了半杯茶水才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她咬了咬唇角内侧。 要是她当初也有一头魔龙在身边的话,说不定一切都不会发生── “菲娜。”迪齐索.多拉蒂出现在门边,目光转了一圈,最终落到两人仍然交握的手上。他的语气马上就变了。“妳跟我过来,有些事要交代。不好意思,诺堤先生、永昼先生,你们可以稍后再谈计划书。” 第11章 爱子心切 塞拉菲娜.多拉蒂迎着晨光走进用餐室,毫不意外地找到了永昼。 龙族的作息漫长得惊人,在几乎不需要休息的活跃期过后,这种神话生物便会陷入长达百年的沉睡,直至第三个百年之期才会醒来,如此循环往复,直至死去。虽然无法确定牠们化成人形之后作息模式是否相若,但昨天深夜她目睹过对方离开别馆,应该是没有睡过。 少年扬睫看了她一眼,以尖刀剔起一块手掌大的生肉,朝她咧嘴笑了笑,露出染血的、尖锐的牙齿。“今天的手链也很漂亮。” 那显然不是真心的赞语,因为她戴上同样的手链已有半周,而同样的话他在另外三个场合也已说过。忘性再大的人也不至于连续四天说一模一样的话。 同是以通用语作为第二乃至第三语言,路迦.诺堤的发音要比永昼正宗太多,听上去也没那种微妙的硌耳感。塞拉菲娜这样想着,刻意笑得比平常更甜一些。她已习惯了对方更像是嘲弄的调侃,“……早上好。” 为了吹散血味,窗户一如既往地大开,放在餐桌中央的白玫瑰花被吹得偏往一侧。还在等自己的早餐送上来的女孩托腮发呆,目光很自然地放到层层包裹的花瓣上面,要是从旁边看去,就像是她在凝视着坐在斜对面的永昼一般。 强风终于吹折其中一株玫瑰,洁白如雪的花瓣打着卷在半空中飘浮片刻,最终落到她手边的瓷杯里面,乘着盛载的伯爵茶,很快便沉没于杯底。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无意之中做了什么让对方觉得自己受她暗示,低着头吃肉的少年没头没尾地向她交代,“路迦的话,还在楼上睡觉,大概要再等一阵子才下来。没事的话他可以睡到中午才起来……虽说睡得也不早就是了。” 就算醒着也是一脸懒洋洋,总是提不起劲来的样子吧。 诺堤家族的作息一般都有几分像猫科动物,路迦其实已算睡得少,塞拉菲娜无法想像其他组合该如何调整好彼此的步伐,多拉蒂做好了当天该做的事情时诺堤才刚刚起床。 她点头示意自己收到了这个温馨提示,安静地以银叉戳了戳炒杂菌。 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下次在背后说起别人的时候注意一些。” 永昼耸耸肩头,撒了个不大不小的谎,“我不知道你听得见。” 路迦也懒得揭穿他,为自己倒了杯黑咖啡之后便落座于她对面,这个格局似乎已成定势。塞拉菲娜看了看他,颊旁那一小撮头发还是翘了起来,深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看着餐桌,这个动作让他左眼下的泪痣变得更显眼。 女孩注意到他偏好冷调的深色衣服。 两人同时伸出手去拿篮子里的面包,在彼此的视线对上之前,路迦已抬掌示意让她先拿。塞拉菲娜也未推辞,轻声说了句“谢谢”之后便拿了最接近自己的一个。 女孩拈起餐巾一角,印了印自己的嘴唇。 早餐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猫从窗外跳进来,正好吃完的永昼把刀叉一放,从花瓶里抽了一株陪衬用的野花,便在用餐室的一隅里逗起猫来。那头幼猫有点眼熟,父母其中之一应是桑吉雅的宠物,因为多拉蒂山里再没有第二头长毛森林猫。牠似乎很喜欢永昼,自从他过来了之后便每天往别馆跑几趟。 大抵这便是动物之间天然的亲近吧。 由路迦踏进门内开始,用餐室里便再没人说过话,就连是以揭他短处作为娱乐的永昼也住了嘴。快速解决早餐的塞拉菲娜把餐巾放回原处,往后退了一小步,扶着椅背站起身来,离开的企图不能更明显。 路迦停下了切割的动作,开口唤她,“多拉蒂小姐,请稍等。” 虽然说过可以用名字称呼对方,然而这也是说说而已,谁都不曾付诸行动。他都两个不是热情得会主动拉近距离的人,更何况他们根本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塞拉菲娜转过身去,相比起旁边满盘狼籍,他的吃相优雅得让她怀疑少年是不是有偏执倾向。路迦.诺堤随即解释,“九点半便可以到主宅去听出游计划书的评语。再多等十分钟的话,能够直接过去。” ……交上去之后她已完全忘了这件事。 “好的。”女孩下意识拉了拉左腕的晶石手链,“那就一起过去吧。” “真是个戒心重的女孩。”永昼笑了一笑,自觉地换了她听不懂的语言与少年沟通,“要不是与她相处了半周,我都要以为这是某种挑衅了。毕竟做得如此高调。” 诚然,若果路迦对她一无所知的话,也会有永昼所说的想法。 出游尚未开始,塞拉菲娜.多拉蒂却已经戴上了一圈六色晶石手链,从藏在中心处的光芒来看,刻在里面的瞬发法阵威力强得夸张──自那天被她的父亲叫走之后,女孩便一直戴着它,想要震慑谁不问也知。 当然,她到底戴给谁看,又是另一个问题。 路迦不相信塞拉菲娜.多拉蒂会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之下,仍然动用来自家族的力量来化解危机,再说了,她本来就不是会高调地防备敌人的类型,而更像是一个字都不说直接动手的人。 与其说是用以防备他们,不如说是想戴给自己的父亲看让他满意。 “也不是她的错。”路迦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目光落到了塞拉菲娜.多拉蒂的背影上。“是有人太过护短了,反倒没去想对象是否需要他的保护。” 用上六种晶石的话,出手不可谓不阔绰,爱护之心可见一斑。 正因如此,才更显可笑。 永昼挑眉,与己身无关的事情,路迦一般都不会说得如此直接,尤其是知道可以的话女孩绝不会用上它的前提下。 路迦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想了一想,又补充,“到了康底亚之后再作打算也未迟。既然是第一组动身、又会在那里过夜的话,不可能一点线索都找不到。” 他们并非来得最早的人。 主书房的木门半敞着,典籍特有的气味充斥着整个房间,仔细去闻的话还能嗅到一丝墨水的味道。书桌足有两米半长,后面的墙挂上一张培斯洛大陆地图,以书桌为中心,房间的左右两面墙则是放满了玫瑰木制的书架,路迦进去第一个动作便是往书架瞥去,绝大部份都是些魔法理论,当中不乏孤本。 房间里面只有两个人在,与女孩同为金发的双胞胎原先还在轻声说着什么,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具警觉地闭上嘴。塞拉菲娜环视书房,奥戈哲坐在书桌背后的主席之上,正拿着羽毛笔在纸上涂鸦;格列多则是背靠在书架旁边,百无聊赖地打量摆放在他身边的家具。 塞拉菲娜与路迦都是出游资格者,自然可以进入这里,然而与他们一起到来的永昼该如何对待,目前尚无定案。格列多.多拉蒂略带点不悦地看看黑发少年,一言未发,抗拒之意却表露无遗。 永昼眯起眼睛,眸中深处已现一丝熔金般的澄黄。路迦点了点他的肩头示意他先冷静,然后转过身看向格列多,“有什么意见的话,麻烦向迪齐索先生提出,我相信多拉蒂的家教不包括对客人失礼?” 由始至终保持沉默的女孩多看了路迦一眼。 他们前前后后已打过几遍交道,对方予她的印象一直都不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更多时候他更宁愿观望形势,谋定而后动。论起实力来的确不俗,却也没到能让她理解何以诺堤早早就决定好让他担起家族重任的地步,现在终于明白他备受家族长辈喜爱的原因了。 该出手的时候他不会退缩,该说话的时候他也不会默不作声。 与他相比,桑吉雅尚且欠缺作为家族首领的沉着。 “菲娜,发生了什么事?” 兴许是听见了路迦说话,迪齐索.多拉蒂急步走进书房,长袍下摆擦过绣上星宿纹样的地毡。被父亲直接问话的塞拉菲娜转了转眼珠,却不曾往自己的兄弟看去,而是望向两个黑发的外人。 “什么事都没有,父亲。” 她最终这样答。 路迦那一句已足以堵住双胞胎的嘴,他们三个人的姓氏都不一样,在这件事上站成同盟却没有什么不妥。事实上,要不是父亲正好赶到的话,这场小小口角理应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终结了。 最有可能交代实情的人一个字都不曾透露,男人木无表情地扫视过在场的几个人,如女孩所料一般没有请永昼离开,甚至还特别示意他坐在单人沙发上,“那么时间也差不多了。菲娜你们人到齐了的话,就先开始吧。其他人出去等候。” “……写得不错。”男人放下了最后一页计划书,然后单手递给塞拉菲娜.多拉蒂,“有什么疑问的话,在明天出发之前都可以找我。” 除了一脸事不关己的永昼之外,两个人都轻轻点了头。 男人低着头把羽毛笔放回笔槽,思索着接下来该说什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他想到第一个头绪之前,塞拉菲娜便已为他解难。 她把怀里的纸包递给他。 迪齐索.多拉蒂接过来一看,是她的保证书,叠得整整齐齐地返还。他翻到最后一页,确定横线上是女儿的签名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我收到了,书面工作已全部完成。” 很清楚他下一个字是“再见”的塞拉菲娜.多拉蒂踏前一步,“事实上,我的确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如果诺堤先生不介意的话,可否先走一步?” 然后她换上了另一种语言,“是关于长老的发现。” 路迦不动声色地移眸。就像是塞拉菲娜听不懂他与永昼之间的龙语对话,诺堤一方也听不懂此刻父女用来沟通的精灵语。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公平。“那么,我们便先失陪。” 迪齐索向两人礼貌地颔首。“谢谢,诺堤先生。” 直至她身后传来关门声,塞拉菲娜抿抿嘴唇,试了两次,还是无法顺利地说出一个音节。这是她回来之后第一次与父亲独处,而她不习惯被对方凝望。 似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迪齐索主动开口,“族内也有擅长治疗魔法的法师,我也可以为妳在精灵联邦找回能治妳眼……” “我不想谈这个。”塞拉菲娜打断了他的话。她没有说谎,她真的不想要对任何一个人提及眼睛的异状。“我有些事情想要问。” 男人安静地看着她。 “之前长老所说的,”她有点吃力地清清喉咙,“他发觉我的代表星消失了那件事……是在多久之前开始的?” 第12章 晨钟之鸣(上) 动身的清晨下着大雨。 女孩半侧过身去,望向落地镜去扣背后的钮扣,系到最上面的时候手肘已经折成了一个会使人疼痛的角度──作为多拉蒂的小姐,按理说她是不能也不应该独力着装的,然而塞拉菲娜.多拉蒂并没有寻求他人协助的意思,此刻站在她房间内的女仆只能拿着银盘在旁边发呆。 茶色的长裙前摆及膝,后方却长到了小腿中段,走动时会扬起漂亮的弧度,远远看去就好像是踏着舞步一般悦目。塞拉菲娜从床上捞起了自己的织纹牛皮腰带系于肋下,胸腹与腰身的线条清晰地勾勒出来,女孩最后弯下腰来对着镜子左右整整自己的胸衣位置,至此着装便告一段落。 黑色的绑带靴子裹侧已绑好了她的两把匕首,塞拉菲娜招招手示意女仆过来,从银盘里面拿起了啡色的及腕皮手套,六色晶石手链则是露在外面,好叫送别她的人安心。 雨下得愈来愈大,水声让她有些分神。这委实不是个出发的好天气,然而时间紧迫,他们得赶在元旦之前处理好一切。 女孩走近窗边俯视别馆外面的小空地,不忘把自己垂于左肩之上的金发分成三股开始编辫子。马车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佣人也已经把他们的行李逐一搬进车厢里面,也幸亏他们多出了永昼一个人,马车要比其他组别的大上一点,不然他们得冒着被雨打湿的风险,将行李绑上车厢顶。 迪齐索.多拉蒂从远处缓缓走来,身后一个随从管家也没有,撑在手里的雨伞挡去了他的表情。塞拉菲娜见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永昼和路迦在楼下等了五分钟有余,如今父亲也已经到了,她若是再耽搁便是傲慢。 正好手里的辫子也编到末端,她从女仆处接过了橡皮圈,随手扎紧了之后便急匆匆走下楼梯。 别馆里面的诺堤正为两名少年送行,男人看了一眼,确定塞拉菲娜不在之后便绕到马车旁边,抬手抚上了车厢前部。既没有黄铜制的独角兽纹章,也没有白银所铸的雄鹰家徽──就外面看的话,就只是一辆普通的商用马车而已。 蕴含于当中的权利与责任,处处都体现在小细节里面,根本不必他冗言。一旦走出了多拉蒂山,他们便无法再代表家族作出任何行动,不论是为善还是作恶,统统都会算到始作俑者身上,家族之名再不足以成为他们的荫庇与依靠。 眼角里瞄到茶色裙摆一闪而过,男人下一刻便旋踵迈步,女仆低过头去为他拉开门扉,迎接他的除了通明灯火之外,还有单膝跪地、以右手虚按着左胸的塞拉菲娜.多拉蒂。 用同样的礼节作始也作结,实在是再适合不过。 “那么,我将就此动身。”靴尖停驻于她身前两步,抵在膝盖下的地毡纹路复杂精致,诺堤家族的说话声好像离得更远了一些。有灼热视线自几个方向投来,她心知道是谁,却没有回应,语气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平淡几分。“……再会,父亲大人。” 男人未置一词,仅弯下腰来以左手扶她起身,右手则是往横方伸出去,也没有说明自己想要什么,收回来的时候手上便拿着一件枣红色的披风。被壁炉烘暖的衣料柔软且轻巧,他拿着绳扣两端扬了一扬,往微垂着眸避开他视线的女孩肩上披去。 大抵是因为放在炉火旁边足够久的关系,披风暖得几近烫人,被它包裹着就好像泡在热水里面,让人不知不觉便放松下来。男人亲自为她系好了披风绳扣,又切切叮嘱,“务必万事小心。我在这里等妳回来。” 要小心提防谁,又有谁人挡在她平安归来的路途上,他都没有说,然而他知道她知道。 迪齐索.多拉蒂确实是压低了声音,但也没到路迦听不见的程度。 从字里行间品出了敌意的少年收回了目光,隐约觉得自己中了一枪又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滋味实在太过微妙。 他矮下身去轻轻抱上了卡莲.诺堤,换来了后者用力得好像要勒死他一般的回抱,很多年之后他回想起那一天,都觉得那时候她已有告别之后不会再有重逢的预感。 他在家族里面从来都是分开来生活的那一个,无论是起居还是学习都几乎看不见其他同龄人,里面固然有他的课程太快旁人追不上的因素,更重要的却是祖父不希望他在面对族内争端的时候表现出任何倾向。 不得不说,这个方针相当成功,因为路迦完全没有离别时应有的感伤。 塞拉菲娜低头调了调披风扣,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并没有接过父亲的话。身后有侍从提醒,“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我知道了。”迪齐索也不在意她没答话,迳自向塞拉菲娜张开双臂。 她会意地踏前一步,被对方拥入怀内。父亲此刻的谈吐与举止都不像喝过酒,然而她嗅到了极轻微的薄荷酒,他衣襟上大概沾了两滴。 塞拉菲娜恍然想起,在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他曾经是个滴酒不沾的男人。 她一直认为拥抱里有种奇异的疏离。两个人把自己的要害双手拱上,距离近得只要其中一个人心生歹意,被攻击的那个人根本无处可逃,要刺杀也无比容易──明明危险到这个地步,明明连对方的表情都无法辨清,却要把阿基里斯之踵亮给对方看,实在没有道理。 平常相处的时候犹未可察,此刻抱在怀中,男人才真切地感觉到塞拉菲娜.多拉蒂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孱弱得受他一击便差点死去的小女孩──男人暗自比了比,她甚至不比自己矮上多少,是年轻一代之中最高挑的女孩。 长相虽肖似亡妻,塞拉菲娜的身量却要比她的母亲更修长一些。并不是需要论证或者实验的主张,只需要一眼便足以确定,怀中这个女孩与自己血脉相连,无可分割。 男人偏首于她颊上印下一吻。 “愿女神祝佑妳平安无恙,如期归来。” 路迦与永昼迅速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找到希微笑意。不需要对塞拉菲娜.多拉蒂有太深的认识,都能看得出她被父亲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她好像已经忘却了自然地呼吸的节奏,屏息的同时也把自己的手放上对方的肩头想要将之推开……却又不敢于众目睽睽之下给他难堪。 从容之色终于消失,金发的女孩看起来终于有属于十七岁的手足无措。 “愿女神保佑。”她条件反射地跟着应和对方的祝愿,然后又忍了两秒才把对方推开,这场离别比她所预料的漫长太多,“父亲,时间真的到了。” “嗯。去吧。”男人示意侍从把门再次打开,路迦.诺堤跟永昼率先冒着风雨走出去,未被他们两个的身影挡去的雨水打在女孩脸上,丝丝的凉。 她背对着自己的父亲走出别馆,另外两名旅伴已经钻进马车里面,永昼随手点了一下提灯的玻璃外层,里面便燃起了金色的火焰。 提着裙摆的女孩正想要踏上台阶,路迦却先她一步伸出手来相扶。 塞拉菲娜对上那双被灯火映成灰蓝的眸子,想了一想,还是握上了对方的手,借其力道跃上马车。诺堤还在旁边看着他们,纵使心知父亲不喜对方──考虑到路迦.诺堤很可能是杀死她的人,父亲会对他心生恶感也不难理解──她也没有为诺堤找不痛快的理由和必要。 少年看起来并不算健壮,那只手却要比她想像中更有力也更温暖。隔着一层皮手套,对方的体温仍然能够传达到她指尖,微凉的小羊皮搭上他掌心,之间的温差让他抬起眸来。女孩有点不安地试探着看他,似乎在斟酌着言辞,又好像什么都不敢问。 路迦曲指攥着她的右手,半拉半扶地帮她上了马车,面对女孩微微苦恼着的模样,未曾改容半分。 车子于滂沱大雨里缓缓驶离别馆。 有通晓兽语的永昼坐镇,他们甚至没有雇用马夫的必要。黑发黑眸的少年反手以指骨敲了敲车厢板,大抵是嫌风雨声太吵,随即又凑近了宽若两指的窗隙,往外面吼了一句短语。 塞拉菲娜扬睫看了他们一眼,并不是她错看,这两个人在她面前的确要比和诺堤告别的时候更轻松了一些。 就好像是终于等到了千载难逢的良机,确认事态向着自己所愿的方向发展之后,整个人也松了一口气。 女孩尚没有天真到以为自己如此讨人喜爱。 风吹歪了提灯里的火苗。此处空间太过狭小,塞拉菲娜有点不自然地往窗边又移了半寸,她知道自己在从什么身边逃开,却无法明确地指出自己正为什么而不安。而这个想法令她更加紧张。 永昼托着腮看着外面的雨发呆,察觉了她在偷看之后坦然回望过来,顺带抿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坐在她对面的路迦.诺堤抬手从夹架里抽出一本书,借着微弱的灯火便看起来。 灯光打在他黑似鸦羽的发丝上,反射出一圈柔光,软得好像小孩子刚长出来的新发,让人忍不住想要揉乱。眼看着塞拉菲娜把目光从他转到路迦脸上,永昼眨了眨眼睛,然后别过头去,继续看自己的风景。 第13章 晨钟之鸣(下) 自那天起,他们再没见过那条手链。 纵使两人早知塞拉菲娜.多拉蒂最不愿意动用的是来自她父亲的保命法咒,但在马车一驶出城门──更准确一点,刚离开别馆──她便把手链放回口袋里面,好像串在上面的不是宝石而是火炭。 仅仅是这一点,便出乎永昼的意料之外。 她退得太急切太反常了。像是两军对垒,连布阵都不愿去做,她便匆匆后退。在不曾搞清楚敌人的动向之前便已抛下盾牌,与自杀无异。这若是一个真正的战场,她无疑是一个最差的逃兵。 路迦的确是对她示过好,然而他所展示出来的善意还远远没到足以说服别人“这一年妳性命无虞”的地步。塞拉菲娜.多拉蒂不可能蠢得以为被搀扶一把便代表路迦是个仁厚的好伙子。 那就剩下两个解释了。 这是个太拙劣的诱敌之计。 又或者是她手里还捏着一张能完全翻盘的皇牌。 “看得太明显了。”路迦又翻了一页书,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这让本来就不清晰的龙语更加模糊。“谁被你这样盯着看也不可能睡得沉。” 窗外仍然满天阴霾,法塔市的蓝天遥远得好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出城之前便半点阳光都不见,阴冷得好像初雪随时都会降临。 永昼抱起双臂,嗤笑一声,“说得好像你完全不在意似的。我要是她的话,绝对不会在敌人面前安心睡去,更不消提她那些愈是观察便愈觉可疑的小动作了。一个小法师也敢在我面前耍花样,真的不怕我无聊起来把她烧着玩?” 他自然也在意,但目前还没有什么资料可以让他推断出结论。不到康底亚的话不可能知道更多,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在冬季里前往极地。 路迦再翻一页,指尖扫过空间法阵上的四重嵌,双眼却锁在塞拉菲娜的侧脸上。“谁知道呢。说不定她就是在等你动手。” 轻浅的呼吸声兀自萦荡。 似乎一时三刻还不会醒。路迦这样想着,又抬手点了点发烫的玻璃灯罩,这是他在一小时之内第三次把火焰减弱了。现在的光芒仅能照亮车厢一隅,不至于让他看不了书,却又不会让熟睡中的女孩觉得刺眼。 披风被她折成一个小软枕垫在颊旁,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半张脸都埋在布料之中。提灯扣在他头上的铁钩,女孩伏睡的位置正好与路迦形成一个斜角,灯火照到她那里时,已经变得相当黯淡了。饶是如此,她浅金色的头发仍然折射出银光,睫毛投下来的阴影纤长分明,嘴唇呈现一抹天然的赭红色。 她侧脸轮廓化成一道被拉长的黑影,烙在枣红色的披风上,单单这个画面已足以入画或者成诗。和在山间路径相遇的时候相比,塞拉菲娜.多拉蒂同样沉溺于睡梦之中,却不再为此微笑。 路迦把视线从她脸上抽回,看了看手里的怀表。 正是晚饭时分。 永昼早已按捺不住出去觅食,临走前交代过他今个晚上不会回来。余下来的肉干与面包尚且足够两人果腹,但也只能止于“不饿”的状态上面,无法强求味道口感,就连多拉蒂也不愿多吃。 按照路程来看,明天早上他们便能到达康底亚镇,然后再多留一晚让她收拾,算起来恰好与其他组合同时动身。路迦事先并没有刻意打听过别人的去向,但他们既然打算继续往北走,便得在离开康底亚之前把能找到的所有冬衣都翻出来备用。 “嗯……”这光亮终究还是让她醒来。塞拉菲娜.多拉蒂揉了揉眼睛,开口时声音稍有些低哑。她掩着嘴轻咳了一声,“什么时候了?” 路迦的回答精确到分秒。塞拉菲娜点了点头,以手肘撑起自己的上身,车厢没宽敞得能让她舒服地睡,此刻双腿麻得知觉全失,“是时候吃晚饭了吧?” 永昼在晚上离开、清晨回来的作息,对她来说已成常态。她已习惯了入夜之后只有路迦在她身边,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也会逗他说几句话。话题倒也不算私人,绝大部份都是关于凡比诺城的风土人情,有时候也会问及彻尔特曼的几个大城市有什么风光可看。她似乎对家乡以外的风景很感兴趣。 他折了书页一角作标记,然后放到自己身边,“那我出去等。” “谢谢,诺堤先生。”塞拉菲娜这样说着,开始解起自己的袖口扣。在郊外他们不可能找到洗澡的地方,但她仍然坚持每天要换一遍衣服,至于清洁的部份用魔法勉强能够应付过去──虽说那绝非能够享受的体验。“麻烦你了,等下换我出去。 路迦不太在意地点点头,随手拿了件外套披上。入夜之后风势强了不少,加上缺乏阳光,温差变得更大。他把双手拢在口袋里,也没管被风吹乱的浏海,眯着眼睛看向大道出神。 正嚼着草的两匹马耳朵动了一动,接近他的那一匹仰起首来,亲昵地以脸蹭上他的小臂。路迦也伸出手去顺着鬃毛抚去,挡在车窗前的小布帘盖得不严,从边缝处漏出了几缕光芒,于黑夜之中格外夺目。 马打了个响鼻。他默不作声,从窗帘里移开目光,又拍了拍马颈。 翌日清晨,一辆没有马夫的车子驶进康底亚镇。 车子从石制拱门之下走过的时候,时候差一点点便到七点正。 田野里面仍然充斥着未散的雾气,永昼把车窗放低了一些去看,凭他的视力也只能从影影绰绰的雾气里看见有人站在镇里唯一的高楼上面。以四条石柱支撑的金属制大钟悬在塔尖下,与法塔市的那个相比,这个钟陈旧且满是锈迹,然而这并不影响它的功用── 晨钟之鸣响彻半梦半醒的小镇,余韵悠长得好像一首无尽的歌谣。原本正抱着独角兽玩偶的女孩闻声睁眼,碧色双眸之中一片清明,丝毫不见睡意。 永昼含笑看了一眼身旁闭目养神的少年,终于了然路迦为什么没怀疑过她的反常。早就看穿了她在装吧。 察觉到自己并不是车内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塞拉菲娜.多拉蒂朝永昼颔首致意,往嘴里送了一小片薄荷叶咀嚼,“晨安。马上就要到了,永昼先生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可以做给你。” 作为主人,她负责招待是理所当然,但他昨天刚狩猎过一轮,要说饿的话肯定不如女孩和路迦饿。于是永昼转了转眼珠,反手指向因为被吵醒而皱眉的路迦.诺堤,“我没所谓,他吃什么我便吃什么。” “水已经在烧了。”塞拉菲娜一边打上围裙结一边往楼上这样喊道。身处于为她所熟悉的场所之内,她终于能够心安下来,步履也变得轻快起来,“想洗澡或者喝一杯茶的话,麻烦稍候片刻。” 两个人都没有回应。 眼看水离沸腾还有一段时间,她挽起裙摆来走上楼梯。那两个人已把行李从马车里搬下来了,此刻正把箱子拿到各自的房间里去。她脚步轻巧地跨过放在楼梯口的皮箱,那是她的,纵使不知道是谁把这个也拿上来,她仍然感谢这点风度。 塞拉菲娜扶着门往里面看了一眼,永昼不需要睡眠,便主动把唯一的客房让给路迦,他自己则是要了书房里的摇椅。 她抱了一床被褥与枕头,以脚尖踢了踢门示意自己在此。“诺堤先生。” 他闻声回头。路迦.诺堤把衬衣衣袖折到及肘处,正弯下腰去把两个齐膝高的行李箱放到一起,她看见了对方因为蓄着力而微微现出浮脉的手臂。怀里的东西遮去了她大半视界,塞拉菲娜不得不半侧过身去,才能看着他的眼睛说话。 “我把东西送过来了。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谢谢。”路迦.诺堤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可言,然而语调要比平常低沉几分。他睡得虽少,却非得要自然醒不可,万一被人叫醒,就会像现在一样脾气暴躁。的确是失态,但他已竭尽全力不倒回床上继续睡了,不能苛求更多。 路迦张开双臂想要接过女孩手里的东西,动作乍看起来像是要拥抱她,“我能自己……” 不远处传来了永昼讶然──至少是假装讶然的声音。 “你真的懂铺床吗,路迦少爷!” 永昼难得与他以通用语说话,却是因为这句话真正的受众并不是他,而是塞拉菲娜.多拉蒂。话音未落,路迦便看见了女孩的唇角悄悄勾起,然后又怕他发现一般把半张脸藏回去被褥背后,害羞得好像个怕生的小孩子。 路迦.诺堤往倚着门边的永昼看了一眼。前者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塞拉菲娜便先他一步,把东西扔到床上,开口时声线里犹有笑意。“还是让我来帮忙吧。” …… 成功安惯好少爷与他的宠物之后,塞拉菲娜终于能够回到自己的房间补眠。外面天光已盛,从斜对面的两层小屋里走出一个妇人,她很快便认出了对方是新婚的猎户妻子。从妇人手里的提篮来判断,应该是要去买菜准备晚饭。 塞拉菲娜背过身拉上木门,拿下了覆在墙上的白布,然后从腰带里摸出两枚扣在一起的钥匙。放在床头柜的东西,要比康底亚更让她有安全感。 她随手拈起一把匕首,刃身薄而细长,手柄无纹无饰,即使放在长靴里或者绑在大腿上,都不会留下太深的痕迹。 寒光一闪而过,利刃于女孩指间俐落地转过一圈,她移眸看向卧室里的人形靶,既没有费神去瞄准也没有计算力道与角度,扬手一掷,便已正中眉心。 第14章 一无所惧 目送女孩走出这个街区,永昼转过身来,把目光放在背对着他的人身上。 午后的阳光穿透玻璃窗,照满于这个久未住人的房间里面,凛冬之中竟也能为人带来微薄的暖意。路迦.诺堤有些恍惚地看向空中微尘,他的双掌分别撑于身体两侧,黑色的长袖被折成半臂长度,这个坐姿让上背处的衣料紧绷起来,光影清晰地勾勒出骨与肉的每一寸线条。 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永昼,“到目前为止,我都不认为这个小镇有何异常,唯一的突破口仍然在塞拉菲娜.多拉蒂身上。你之前说过到了康底亚之后便可以动手,那么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 路迦知道自己该答“今晚就动手”,却怎样尝试都无法吐出第一个音节来,仿佛有什么正堵在他双唇之间,不让他说出使他后悔的提议。 他又有什么好后悔呢?塞拉菲娜.多拉蒂不过是个无人知晓的小法师,就算他真的以极端一些的方法索取情报,路迦也不觉得她有能力反击,起码不可能对他。既然如此,他应当无所挂虑,按理最有效的方法行事。反正她若死在他手上,连多拉蒂都会为他鼓掌。 但他依然觉得不该去做。没有任何根据也没有任何理由,如同预知到天灾的野兽,他也深信着自己动手了会惹来可怕的后果。 这一刻少年不过是全凭本能去行事,连说服自己都无法做到。然而不久之后,路迦.诺堤便知道那是他做过最明智的决定之一。 眼看对方没有反应,永昼皱起眉来,提出另一个方案。“要是你是因为十一年前的那件事而无法下手,我可以代劳。” “不是愿意与否的问题。”路迦这样说,很快便找到了听上去比“直觉”可靠一些的理由。他看向无人的走廊。“你知道她带着什么出门了吗?” “没有……她只说了出门准备晚饭而已吧?” “她把手链放在小信封里面拿走了,可能是揣在大衣里,所以你看不见。”路迦继续说下去,“邮资、地址,都与多拉蒂山吻合。” 永昼这才正色。 若路迦出于那个原因而无法下手,他自然会提供协助。但当下是有证有据的质疑,他并没有读心之术可以看穿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心思。这并不像个容许他硬来的情况。 把手链收起来不用是一回事,退还给多拉蒂又是另一回事。敢在他们进驻之后首天便行动,要么是鲁莽行事不知好歹,要么是肯定他们不能伤及她丝毫。 “与其想着怎么做才能撬开她的口,我更担心她的后手是什么。”说到这里,路迦终于回过头去看着永昼的双眼说话。黑发法师的神色冷静如常,然而放在床上的指尖不自觉地曲了一下,抓皱了附近的被单,“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仿佛是听到一个太荒唐的笑话,或者是一个虚假得错漏百出的怪谈,永昼骇然地勾起了唇,眸中闪烁过一丝笑意,路迦知道笑容背后的意味是什么──狮王被同族张嘴咬下,在很清楚对方再用力也不可能伤及自己的前提下,对对方的胆大一笑置之。“我自然明白。但塞拉菲娜.多拉蒂又恃仗着什么?现今培斯洛大陆上面的法师,还没有一个人拥有与我们对战的力量,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话里的“我们”,指的自然不是正与他对话的路迦。 姑勿论结果如何,大陆上有一个人敢生起“独力挑战未来诺堤家主与龙族”的想法,胆量和野心便大得让永昼也忍不住赞许:多拉蒂家想了那么多年都没想做成的事情,在女孩面前却成了说做就做的反击,真不知道她那三个姐弟知道的话,会有什么想法。 “我知道。”路迦说。百年之前的辉煌已渐渐没落,两大家族再没有出过能留名于历史上的伟*师,女孩要是拥有与龙族匹敌的实力,即使她自己不愿意也会被多拉蒂紧紧攥在手里的。“可是我不认为她是个会无的放矢的人。” 永昼抱着双臂,右手食指点了点肘上三寸,笑得依旧从容。“这样一来,我今晚也得留下来观察她的动向了。用兵器不可能伤得到你我,也就是说,她打算用魔法来应对了吧?很好,那就先谈一谈吧。” 以最平和的方式惹怒她,以最文明的方式将她一步步逼到想要出手。她愈是被缠烦便愈容易露出破绽,先以谈条件的姿态去接近反倒更加有效。 她若是难辨形状的千块拼图,那就让她自己逐点描绘出全貌来。 “我知道了。你今晚可以留在这里,但不需要在现场。让我来解决这件事。”永昼的身份到底隔了一重,他们之中只有路迦自己能够代表诺堤家族的意愿,多了谁在场反倒显得多余。路迦说完这一句,又看了走廊外面一眼,犹如被谁监视着一般的不快感挥之不去,然而每每看去,目所及处什么都没有。 路迦朝着虚空皱了皱眉。 塞拉菲娜.多拉蒂快步走过小径,靴底的小跟敲上石板时足音清晰可闻。 门前方形的小花圃仍然空着,和法塔市一样,康底亚前几天也下过一场大雨,泥土迄今还带着一分湿气,经过时也能隐约地嗅到属于土地的气息。明天他们便要动身往北,归期未定,甚至连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老实说,要不是今天有客人留宿,塞拉菲娜.多拉蒂甚至懒得做饭。 既然都是要走,何必留下什么麻烦。 她走到矮檐之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后退两步抬眸看向楼上。二楼一共有四间房间,面朝街道的客房目前属于路迦.诺堤。窗前的小挂帘并没有被拉上,从她所站的位置可以看见一个角落。毫无动静。 考虑到诺堤家族的作息,那两个人应该还在睡觉。塞拉菲娜.多拉蒂有点困难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刚找出合用的那一把,木门便被人从里面拉开── 女孩猝不及防被拉得往前跌了一步,差一点点便撞到那人怀中。她尚且没来得及站稳,便有一双手伸到她眼前。“让我拿吧。” 身穿黑色衬衣的少年站在她身前两步,脸上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与衣服同色的短发带着天然卷,有一小撮曲起来的浏海搭在泪痣上面,她看着便觉得痒痒的,但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将之整理好的意思。 塞拉菲娜留意到了他语调里有些许彻尔特曼语特有的连音,那种发音方式让他的通用语听上去低沉且慵懒,于是以再冷漠的声线说话,也变成了慢条斯理的*。此前他只有在没睡醒的情况之下才会这样说话,塞拉菲娜有点不自然地歪头以肩蹭去了贴在颊边的一缕头发,下意识垂眸躲开了他的视线。 灰色的长裤之下,是踏在木地板上的赤足。难怪她根本没听见有人接近,女孩这样想着,又暗自比了一下彼此的身高,在路迦没穿鞋的情况之下她还需要微仰着首才能看着他的眼睛说话。“……不必了,我自己能拿,谢谢。” 他也没有坚持,仅仅是侧身让开道来让她踏进玄关。女孩经过的时候他低头看了一眼纸袋里面的东西,大概猜出了她今晚会做什么菜。 不得不说,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塞拉菲娜走进厨房才发现尾巴先生还跟在她身后。女孩把纸袋放在台面上,回头看了看他,“有什么事吗,诺堤先生?” “妳打算做凡比诺菜?” “是的。”她逐一把食材拿出来,“镇上有人来自凡比诺,之前向对方请教了几道菜谱,她说做得不错。我知道不可能比得上诺堤宅的厨子,但不嫌弃的话,也请尝一尝吧。” “我来帮忙。” ──怕她下毒吗? 据她所知,大陆上还没发明出能毒杀一头龙的药。 有一瞬间“少爷你好像刚被人揭穿了连铺床都不太会”便要脱口而出,幸而她及时将极失礼的这句咽回肚子里面。塞拉菲娜随手拿了根发绳束起了脑后的低马尾,很客气却也很坚决地谢绝,“我一个人能够应付。诺堤先生你要是觉得无聊的话,可以从书房里面拿书看来……出去散个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康底亚镇的风景虽然比不上法塔和凡比诺,但也是相当有名的优美。” “我说过妳可以唤我的名字。” “……”她想不到他抓到的关键词竟然是这个,不由得抿着嘴唇苦笑起来。设身处地,要是她是路迦的话也不可能放心吃下敌人做的饭菜,想要看着她准备也是情有可原。思及此,她又委婉地答了一句,“凡比诺菜的口味比较清淡,你们不介意我少下点调味料吧?” 所谓口味清淡,便是能够嗅出有没有动过手脚的意思了。 他话里原意并非诛心若此,但她想歪的走向与他的初衷互不违背,于是少年一个字都没有反驳,“请便。” 为了让少年的存在不至于太过突兀,塞拉菲娜又用余下来的热水为他泡了一壶伯爵茶,倒转的小沙漏放在瓷杯旁边,所有细沙都流到下半部份的话正好是能够入口的温度。 女孩洗净了手,从刀架上抽出尺寸合适的那一把来,开始切割生肉。既然永昼说过路迦吃什么他便吃什么,她也再没有必要顾忌到对方特殊的饮食习惯。 彼此都没有再说话,一时之间厨房只余下刀身磕上砧板的声响。 路迦坐在高身椅上,双肘都搁在木桌上面,抬眼看着女孩的背影。 金色的马尾辫垂在背后,围裙腰带在腰上打了一个对称的蝴蝶结。大概是因为身在家中、得以放松下来的关系,塞拉菲娜.多拉蒂把垫在裙子里面的衬衣下摆抽了出来,白色的衣服带着一点燕尾服般的分叉设计,袖子像他一般挽到了手肘上面方便动作。茶色的棉布裙子长及小腿的三分之二,他这才看见了她左踝侧边有一颗小小的痣。似乎是被裙摆扫得生痒,她提起右脚来刮了刮小腿后方。 身后传来了少年似有还无的注视,腰不自觉地挺直起来,她整个人紧张得像是把张成半月的弓弦。在路迦看不见的地方她悄悄咬住了嘴唇,正想要想出一个跟谁都能谈的话题来缓解气氛之际,他却先她一步开腔。 “我们想要跟妳做个交易。” 女孩的动作蓦然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哦?是什么交易呢?” “用我两个问题,换妳两个条件。任何条件。” “任何条件的意思……是即使我要让暗夜家族从大陆上面消失,你也愿意而且能为我去做么?”女孩回头看向他,异色的双眸微微眯起来,像是一头嗅到了猎物气味的大猫,“如果做不到的话,还是不要轻易许诺比较好。” 听上去不像,但她的确已经承认自己心有所求。 路迦平静地回望。 “因为我认为比起让诺堤灭族,妳更可能要求多拉蒂遭受这样的命运。” 明明话不多,说起话来却那么一针见血吗? 女孩笑了一笑,不以为忤。“诺堤似乎没教过你拜托与挑衅别人的分别?” “正如多拉蒂也没有教过妳怎么用瞬间治疗魔法。但妳同样用得很好,不是么?虽然还没好用得能够治愈妳的左眼。”路迦看着她改容,毫不犹豫地下了一记重药,“那天晚上,永昼看见妳跟奥戈哲.多拉蒂的争吵了。” 受伤之后她只在翌日再包扎过一遍,之后便找了管家要来魔药,再顺理成章地“治好”了伤。就连动手的奥戈哲都被她所瞒过,想不到诺堤却早早看穿了她的伪装。塞拉菲娜呼吸一口气。她还以为当时永昼看向她的一眼是因为家族内斗而幸灾乐祸,现今回想起来,对方是在嘲弄她拙劣而不自知的谎言。 下一瞬间她便再次扬起笑靥。切肉刀的刀柄在五指之间转过,残影闪出了一圈银光。“看来诺堤亦不曾教过你交易跟勒索的分别。然而无论是哪个选项,你都不应该尝试惹怒一个正拿着刀的女人,尤其是那个女人的名声本已不好。” 忍不住要出手了吗? 路迦看着眼前的人,并未被她话里的火药味所冒犯。有异于那个在她父亲面前处处压抑的女孩,塞拉菲娜.多拉蒂动怒起来,终于不让人觉得她棘手得软硬不吃。 有了足以撩动情绪的弱点,方可被称为人。 虽然目睹的只有父亲,然而她的自愈能力在家族之内并非秘密──倒不如说,像路迦.诺堤一样在这方面毫无共鸣力的法师,才是极少数──问题是,她从未于人前展示过瞬间治愈的能力,至少不在她有意识的情况之下。之所以要利用管家来撒好那个谎,也是想要掩偏过快的痊愈速度。 以魔法来疗伤从来都不是难事,速度才是关键。 她把舌尖抵在犬齿之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多一名法师便是多一分战力,身为诺堤,对方绝不会愿意看见敌对家族里有能够施行瞬间治愈魔法的法师。对他们来说,更有利的做法是于这一年里面迫问出想要的答案,然后再解决她。 而凭她的力量,也能在撑过这一年之后全身而退。 简而言之,无需畏惧。 “很抱歉,诺堤先生。”她说,“我拒绝你的提案。” 第15章 北方乱局(上) “这样的话,”永昼仍旧抱着双臂,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木地板,所想与所言并不一致,话音也低似喃喃。此刻夜已深,塞拉菲娜.多拉蒂与他们不过隔了一个书房,在不清楚房子的隔音效果如何之下,两人均谨慎地压低声量。“你提出条件的那一瞬间,她便已经权衡清楚个中利弊了吧。” 根据路迦的说法与作风,想必他当时已开出了优厚条件来换她首肯。然而塞拉菲娜.多拉蒂甚至没给自己留一个考虑的空间,便一口回绝了诺堤家族,本身便不寻常到极点──自身的伤病也好、家族内务也罢,她已在面对着无数难题,就算不需要他人的帮助,也理应惧怕来自他们的报复和灭口。 她身上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底气,委实教人在意。 女孩既深信自己有独自解决问题的力量,也有宁可带着秘密进入坟墓也不将之吐露半分的决心……是因为不这样做的话,将有她不能承受的祸事降临吗? 留情太多,便成了一种另类的维护。永昼心知即使他问出口,路迦也不可能认下这个评价,然而他并没有抓住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弱点压迫至最后一分。 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件事。 “她很清楚我们想问的是什么,同时也相当坚决地拒绝透露。”培斯洛大陆上面法师太少,觉醒共鸣力这个研究领域几乎未被前人踏足过,他们所能掌握着的线索便是塞拉菲娜.多拉蒂而已,这也是为什么她能保持沉着。 她很清楚自己至少不会输得太难看。 路迦边说边往主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好似他能以肉眼来穿透两道墙直达彼处一般,“再拖下去我们只会得到更多线索,她不可能得到比现今更好的条件了。撇除讨价还价的思路之后,可以推断得出来的是……要么她曾以犯禁的方式得到共鸣力;要么她是想要保护谁才缄口不言。” “无论哪一个,没有出手也算明智。”永昼这样说。此前路迦一直试图以法阵入手,但虚无飘渺的坚持终究不如一个真人来得实在。从这个角度来看,说塞拉菲娜.多拉蒂是路迦的希望女神也不为过。 在她能够熬过这一年的前提之下,路迦.诺堤会成长到何种地步,大概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像得到。她就像是选拔过程之中的那头烈火鬣狗,就像是吊在马前的那根胡萝卜,是驱动他进步的一缕希望,也是他不得不承受的一重苦难。 诺堤家族当初会挑中她,显然不止于嘴上说的那些理由。 “就像是她今天暴露了自己的软肋,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蛛丝马迹可寻。她从你我身边逃不开,至少在这三百多天之内。” “我知道。还有时间。”路迦低声地应了一句,又转头看了看背后的玻璃窗,仿佛那里正站着一个谁都看不见的人。这种不安感并非出自他对塞拉菲娜的不放心,她若是个偷偷摸摸、冒犯他人的人,在对上奥戈哲.多拉蒂的时候便不会受伤──相比于对女孩的不信任,它更偏向于事先感知到天灾将临的直觉。“来到这里之后我一直都觉得有些不对劲,可以的话,你这几天都不要出去了,守夜的时候也警惕些。” 永昼点了点头,“反正北方的地形我也心中有数了,无妨。” 黑发蓝眸的少年懒懒地四顾房间。可能是季节或者天气都太过不凑巧,康底亚给他的印象并不算好,比起法塔市来尚欠三分繁华,相比凡比诺却也多了两分令人生恶的潮湿。“对了,明天八点出发。她好像打算再做一顿早餐。” “真的?” “嗯。”路迦扬睫看了他一眼。永昼在餐桌上面一脸淡然,然而多年相处之下,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塞拉菲娜.多拉蒂做的菜极合他的口味。路迦从未见过他把素菜吃清光。“入睡前来过一趟,说是不太清楚凡比诺早上会吃什么,于是过来问我。” 身为黄金家族的法师,她的做法已算是尊重有余。永昼伸了个懒腰,“那我就回去等着了。” “对了。”塞拉菲娜.多拉蒂站起身来正想为自己再续一杯咖啡,看见路迦的杯子也是空的,便顺手一并拿去添。“之前忘了跟你们说……” 女孩赤足踏过了木地板,走路的姿态与脚步声都轻得好似一头猫在走动。“邻居家的儿子也要去北方,会跟我们同坐一辆马车到中转小镇,没问题吗?” 被她落在背后的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找到相同的答案。 本来出游规则里明文禁止过不能带上第三个人,但既然永昼能够随行,诺堤也应该通融一次,他们想不出理由去拒绝塞拉菲娜.多拉蒂的请求。 更何况这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一次机会。相比起在法师界小有名气的他们,背景上一片空白的塞拉菲娜要让人头疼得多。认识不足的话就连打交道也很困难,现在有人主动供他们参照,不要说是邻居家的儿子,就算是个犯下重罪的逃犯,他们也愿意让他陪行这一小段路。 “好的。”路迦这样说。 “那就好,”从一开始便很清楚他们不会不同意的塞拉菲娜转过身去,有点迷惑地看了看手上两个杯子,最后还是从杯沿那个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唇膏印上面找出了自己的那只。金发女孩走回餐桌边,驻步之时墨绿色的裙摆往前一扫,恰好拂过了路迦的脚背。“等下他也会过来帮忙搬行李。” 身穿灰色衬衣的少年“哦”了一声,便要伸出右手来接过她手里的瓷杯。女孩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勾勾唇角,又补充道:“还有一件事,我昨天来不及澄清。作为允许他随行的报答,就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 路迦闻言抬头。塞拉菲娜.多拉蒂含笑指了指自己的左眼,“右眼的视力的确更好,但这只眼睛还没有全瞎,凭残余的视物能力也足以像个正常人一般生活。你不必勉强自己每一次从我手里接过什么都用上右手的。” 要留意到“路迦.诺堤是个左撇子”这件事并不困难,至少塞拉菲娜在出游之前便已经搞清楚他和永昼的惯用手是哪一只,可她也曾看过对方在空不出左手的情况下用另一只手写字。诚然比不上左手自如,字却也远远说不上难看。 可见其实两只手都能用的。 在对上她的时候,两个人起初还会故意用左手来试探,永昼到现在都没有改过这个习惯,路迦却很快换成了右手来迁就她。 这一点微小的善意,她在道谢之前便已记在心里。 路迦.诺堤垂睫喝了口咖啡,“……嗯。” “早安。”敲门声适时响起,一门之外有年轻的男声怯怯地对里面的人打招呼,似乎有些局促。金发女孩率先反应过来,脱下围裙便快步走向玄关。“塞拉菲娜,我早到了一点点……” “没关系,这边也很快能完事了。”她伸手打开门,阳光把两个人的影子都映成了漆黑的长剑,直指向客厅角落。逆光加上角度,坐在餐桌旁的两人并不能看见那个人的容貌,仅能依稀认出他与女孩高一点点,啡发,作一身猎手装扮。“在动身之前,容我为你们介绍?” 没听见有谁反对,她又把门拉开了几寸,这下他们终于能够看见门边的两个人:啡发少年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眸,长相清俊,身高与永昼相若,看起来却要比他更健壮一些。单凭外表他并非不能吸引别人的目光,然而站在塞拉菲娜.多拉蒂身边,就连他自己的注意力也悉数被她所夺去。 就像是太阳旁边一颗渺小星辰,再用力发亮也会被前者所盖过。 “这是亚鲁古,我的邻居。”女孩抬手往里面的两人示意,因为最后一个名字而抹去了所有人的姓氏,“坐在左边的是路迦,右边的是永昼。” 被她不动声色照顾到的永昼装作听不见她的话,低下头去自顾自地吃班尼迪克蛋,完全没有与凡人打交道的意思。亚鲁古也不在意,仅仅是有些腼腆地笑了一笑,走进来朝路迦伸出手。“早安,幸会。” 他怔然一瞬,也伸出手去。 几乎是在指尖刚碰到对方的时候路迦已垂下了自己的手臂,相比于永昼的表现,此刻有更让他在意的事情摆在眼前。“……幸会。” 这还是第一次塞拉菲娜.多拉蒂于人前唤他的名字。短短两个音节跳跃于她舌尖之上,尾音收得急促,乍听起来有种莫名的亲近感,好似他们两个相识已久。塞拉菲娜等他们说完话了便走上前来,拉了拉亚鲁古的衣袖,“先去搬行李吧,我那两个箱子可以绑在车夫座上面。他们吃完便会过来。” “哦,好的。” 啡发少年跟着女孩走上一楼,脚步声起起落落,不仔细听便无法辨出第二重。永昼淡淡目送两人走出视线范围,方开口说穿。“那个人喜欢她吧。” “看出来了。”路迦以指尖勾了勾杯耳,把碟上的咖啡杯转过一个角度。以塞拉菲娜.多拉蒂的敏感,她也不至于一无所知,不疏远只是想在对方行动之前为彼此留一分情面──她不像是会与小时候玩伴一起的类型。“做得太明显。” “也是,一个字都不说也能从双眼里读出来,就差在额上写字表明心迹了。”永昼放下银餐刀,有些无聊地把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真易懂……算了,如此一来也不可能收买那个人。虽然比起朋友,现在的情况更可能有好戏看。” “说起来,亚鲁古。”塞拉菲娜弯下腰去为行李箱绑上束带,正好站在她身前的少年迅速别开了颈,耳廓已然通红。“我还以为初雪之后便是休猎期了,你家明明签了公约,为什么这个时候才会想往北走?” “我爸三天前就该回来了,现在都没有一点消息。”啡发少年听见了自己有些气弱的回话,“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要是平常的话根本没有着急的必要,可是今次不一样。我姐姐快要生产,老爷子在动身之前便天天唠叨着要快点回家见外孙,错过了第一眼的话,也不知道得唠叨到哪年哪月。” “原来如此……”塞拉菲娜说。“那么干脆跟我们一起到北境吧,在小镇先走一步再出发更浪费时间吧。” “我得先跟姐夫会合才出发呢。他也想去找我爸。”少年小心翼翼把目光放到窗外,按天色来判断,最迟明天黄昏便会下起初雪。“老人家都说今个冬天冷得太不寻常,再拖下去的话,恐怕只会更加麻烦……而且北方又不平静。” 她讶然抬眸,确定亚鲁古没有开玩笑之后缓缓站直了身子。 “北方有乱?不是在东边吗?” “精灵联邦是在内战没错,但北边也不太对劲。”亚鲁古没想到她连这个都不知道便要动身往北,算一算时间之后便暗自了然──那时她正好来回于多拉蒂山与康底亚的时段,半点风声都收不到也是正常。“……北境好像出大事了。” 第16章 北方乱局(下) 密密的足音乍然响起,由远及近一直急行,墨绿色的裙摆扫过楼梯角落,绣在底部的山茶花拖曳其上,绽放得悄无声息。“诺堤先生……诺堤先生!” 满口都是炒蛋的少年回过头来,一手放下银叉,一手捏着杯沿拿起瓷杯,里面的无糖黑咖啡晃过两圈,“什么事?” 塞拉菲娜.多拉蒂站在原地没有过来,大半张脸都被楼梯之影所掩去,然而焦急的话音仍然透露出真实情绪,“……北境那里有些麻烦。” 在动身前一刻才告知,不是极紧急便是极危险。他站起身子,走近斜靠于扶手上面的女孩,塞拉菲娜比他站高了一个台阶,身高差正好消弭,她第一次能够平视路迦.诺堤。 也不知道是睡眠不足还是起床气还没有完全消退,他的肤色要比衬衣苍白太多,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可言,这让少年看起来像是个年轻得过份的学者。暗夜家族长居于不见天日的帝国旁边,自然要比多拉蒂白晢不少,塞拉菲娜在康底亚住了十年,算是家族之中仅有的例外。 纵使知道对方并没有盯着她的左眼看,塞拉菲娜仍然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 衬衣顶端的钮扣没有扣上,正好露出一小截锁骨来,线条意外分明。她注意到了有颗浅啡色的小痣印在右边锁骨旁。 “亚鲁古刚告诉我,现在北边很不平静。”她强迫自己不要死盯着那颗痣不放,但转而看着他眼睛说话的女孩很快就发现了这其实更糟,“不是东边内乱的那种,而是更加……由十二月中开始已经有好多猎人南行,都说要找一份新工作来过冬,开春之前都不回去。” 确定路迦仍然专心倾听,她深呼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北境只有一部份猎户签了休猎公约,你知道的,那是放弃冬季狩猎的契约,留几个月给野兽休养生息。但现在走的人已经多得不寻常了。虽然不知道那些人想要逃开什么危险,但能把他们吓到这个地步,绝非小事。现在我们的问题是,要不要按照原定计划前往北方,还是另作计算?” 路迦垂眸看看杯里的咖啡,安静地喝了一口,并没有贸然回话。 他的直觉终究应验在出游上面。 自踏入康底亚的地界,他们两个便再没有踏出过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屋子一步,也没有与她以外的人说过话。目前还没有大量伤亡,消息不可能传得那么快而且远──至少不可能传到法塔或者凡比诺那里去。 问题是,为什么她要告诉他们? 路迦.诺堤并不害怕乱局,从一开始他便不认为大陆上面有什么能够伤及他和永昼。龙族之名并非虚传,诺堤的实力也在培斯洛上面首屈一指,再大的乱局也乱不到他们头上。 但塞拉菲娜.多拉蒂不一样,他们原本就想要利用出游来诱使她露出破绽来,不然路迦绝不会揭穿她左眼有异。 这原本便是场长达一年的暗杀,没有规则也没有公平可言,是场真真正正的困兽之斗。正如女孩对他们的筹策一无所知,她所持有的情报不会亦不该与他们分享。这甚至无关乎道德伦理,仅仅是保命的本能而已。 “如果妳愿意的话,”他的措辞相当谨慎,“我说我们按照计划出发。” “我是没问题。”塞拉菲娜抬眉看着他,这个走向出乎她的意料。 在自己还能够以双眼看清极地景色之前,在一切都不至于太迟之前,她想要去走这一趟,然而她并不肯定自己是否愿意以无穷麻烦作为代价。“恕我唐突,你们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吗?” 路迦耸了耸肩,总不能直接跟她说“因为我想要引妳出手”,便找了待办事项上面另外一件顶上,“大陆上面有个非常有名的铁匠,居无定所,七十多岁,未婚无子。我在一个半月之前收到了最新的座标,他在北境一个小镇里现过身。” “然后?”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好像接下来的话是无法被证明的教条,又或者是无需论证的常识。“我的长剑很旧了,今次找不到他的话,可能再没有下一次。” 他愿意为了一把剑而深入险地? 路迦.诺堤的回答远远超出她的想像能力,但转念一想,又好似很合理:他本就是个目无一切的人,自然不会太在乎他人的警告,伴随实力而来的是随心所欲的自由。“……那我明白了,就如期出发吧,路线也不必改动。我先去通知亚鲁古继续准备,诺堤先生你们慢慢。” 她正欲转身回卧室,背后却传来了路迦的声音。“请留步。” 女孩偏首,“还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要告诉我们?” 那真是个好问题,塞拉菲娜.多拉蒂这样想。她的确是没有警告对方的义务,角色调换的话她也不认为这两个人会将此事告知她。 相比起一个作好万全准备的强敌,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才是正途。 从乱局之中得到利益的,往往都不是最强大的人。 她的目光落到永昼身上,唇畔带着一点稀薄笑意,“……这是原则问题。” 路迦也跟着看了一眼还在吃早餐的少年,她并没有把话点得太透,然而塞拉菲娜很清楚他理解了言下之意──她不认为永昼有能力保住他。 最弱小的剑手,说自己不愿意与没有铠甲的骑士战斗。 “妳觉得我当下处于弱势?” 她从字里行间隐约嗅出一丝试探,就似是猎豹想要攻击而在枝桠上踏出半步,或者是毒蛇伸出舌尖来探测附近的环境。塞拉菲娜.多拉蒂没有说话,朝路迦勾起唇角一笑之后,随即旋踵回到楼上。 路迦.诺堤把最后一个行李箱放上车顶,正想要把亚鲁古的旅行袋也放到上面,想了一想,又将它安置到前座。弄妥一切之后,他又数了一遍,确定无误之后便从踏阶下地,甫转身便看见了屋内的情况。 因为身高不够只能在旁逗马的永昼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正把衣袖折回去的人,然后似有所感地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清了路迦在观望什么的一瞬间,永昼把最后一颗方糖凑到马唇边,抿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你在看哪一个人呢?” 路迦没有回话。 塞拉菲娜.多拉蒂单手扶着鞋柜边,把脚套进矮靴里面,裙摆被她自己捞起来方便动作,露出了底下纤幼笔直的小腿。女孩做起这样的小事来总是很专注,此刻也一样憨憨地盯着自己的靴子看,好像个刚学会穿鞋的小孩。 身穿猎装的亚鲁古从楼上走下来,经过塞拉菲娜的时候随手拿起了放到椅背上的披风,几乎在她站直的同一时间抖了抖,然后以双臂筑成的圆圈为牢,拢过了她的肩头。时间捏得刚刚好。 一切都发生得太自然,反倒显得像演练过无数次般刻意。塞拉菲娜怔忡一瞬,有一瞬间想要退后,却发现自己已退无可退。她有些尴尬地任由他动作,亚鲁古不经意瞄了塞拉菲娜一眼,附耳于她颊边说了句什么──然后永昼故作深情的调笑声便响在路迦耳边:“不要怕。有我在。” 就在话音刚落的一瞬,女孩便点了点头,抿出一个微笑。 路迦看了永昼一眼以示警告。 亚鲁古把披风扣在她颈间打成一个蝴蝶结,又细心地拉了拉肩头处不平的布料,并没有太过眷恋,抬腕示意让她先行。 塞拉菲娜.多拉蒂松了一口气,迎着阳光走出褚红色的小屋。 当她再开口的时候,康底亚镇的拱门已经离得太远,以至于用肉眼不能辨清上面的铸字。塞拉菲娜放下托着腮的掌底,从车窗之外移开目光,“亚鲁古,按这个脚程,你可以想好今晚想跟你姐夫吃什么了。” “嗯,大概。”啡发的少年朝她温柔一笑,自从出发之后他便变得很是沉默,塞拉菲娜心知他是在酝酿告别辞,也没有打扰对方。 亚鲁古瞥了一眼对面的两个人,“介意我问妳几个问题吗?” 下一刻她的通用语便变了一种口音,由法塔市轻缓得像是在吟唱诗歌一般的口音,换成了删去众多枝节的北方方言。通用语的分枝很多,绝大部份都不难懂,但北方话是个例外。 塞拉菲娜绝不会承认自己很欣慰他们两个终于尝到满耳都是龙语的滋味。 “尽管问。” “那两位先生,”亚鲁古刻意不看向路迦,“是兄弟吗?” 她能理解为什么他会有此一问,那两个人外表上确有相似之处。饶是如此,塞拉菲娜.多拉蒂并不打算告诉他永昼的真正身份,“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比较恰当的形容大概是……很要好的朋友吧。” “他们是好人吗?” 要断定诺堤是否善良,多拉蒂通常只会有一个答案。 然而她这样回答,不带半点迟疑,“得看情况。” 路迦似乎捕捉到一两个音节,又或者是从她语调之中猜出了女孩在说他们的好话,原本定在亚鲁古身上的双眼也偏移到塞拉菲娜的侧脸上。那双异色眼眸正平和地看着猎户少年。 似是被她的答案所警示,亚鲁古警觉地问,“他们待妳不好?欺负过妳?”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那算不算欺负,“也不至于……吧。” “他们不喜欢妳?我记得你们要在一起一整年。” “是的,一整年。”要回答亚鲁古的问题愈来愈困难。塞拉菲娜偷瞄一眼对面那两个人,却于下一秒钟被路迦抓了个正着。她噎了一下,“我不认为他们喜欢我,但我也不认为他们不相信我。” 这是亚鲁古第一次与她谈及出游细节,女孩惊讶地发现自己在面对他的时候竟会不自觉口吐真言。她甚至没有想到自己能坦诚至此。 “那已经比我所想的更好了。”他说,“我今次出发需时最长也只是一个月,之后便能跟爸爸一起回到康底亚镇。我会一直在这里。” 塞拉菲娜眨了眨眼睛,不敢贸然接话。 “我会在这里等妳。” 他果然还是说出口了,“愿女神保佑妳平安归来,塞拉菲娜。” 第一个谎 马车颠过路边一块小石子。 路迦.诺堤缓缓睁开眼睛,撑在额侧的拳头受了那一颠,已经搁到头发上面去。他松了松右手,从指尖的麻意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去。 车窗以外已是沉沉暮色。冬日里隐约发灰的天空被夕阳染成一片紫红,唯独地平线上还残余着一线橙黄,看起来就像匹尚待落笔的画布,只等天色转成墨蓝便可以亮出万千繁星。从大道上已可远远看见小镇的灯火。 永昼大概是没有耐性做几个小时的聆听练习,早就溜出去占了车夫座,有模有样地策起马,是以马匹比平常走得更疾更急──牠们明显受惊。 坐在对面的两个人看他睡着,相当有自觉地放轻声息,对话的频率也低了不少。北方方言粗犷而且响亮,必须得放声说话才能把音节发得清清楚楚,如此一来路迦也能听懂某些字句,然而少年不动声色,沉默着继续装作听不懂。 对于南方人来说,这种口音只有猎手才会使用,这也是为什么放到塞拉菲娜.多拉蒂身上如此格格不入。她听上去就像个强迫自己粗鲁起来的大小姐,即使在酒馆里面放粗嗓子去吼侍应,用力是做到了,却欠缺两分天然的泼辣。 两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小瓶麦酒,那是亚鲁古付的一程旅费,康底亚最有名的便是麦子,以此酿出来的酒水想必不会太差。眼看他醒来,塞拉菲娜.多拉蒂便马上掐断了方才的话题,对他点了点头之后便开口报告──以纯正的通用语:“还有一个小时左右便到小镇了,今晚我们都可以于旅店下塌。”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除此之外再无二话。女孩早已习惯他的起床气,此刻也没有在意太多,仅仅是把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放回自己即将见底的酒瓶上。 亚鲁古脸色如常,并没有因为这一点酒精而改容。外表看起来不像是个猎手,然而他骨子里始终带着两分来自北境的悍然气息,这一点从他手边嵌有黑钢的弓箭也能窥出一二。塞拉菲娜半侧着腰从储物架上再拿出一瓶来,枣红色的披风滑下,露出了后腰处裙子的镂空设计,似乎是弄痒了她,女孩够在酒瓶上的指尖蜷了一下,却又很快被她自己按捺住。 女孩以最快的动作捞下两瓶,一枝递给亚鲁古,另一枝则是给了路迦,“试试?这算是康底亚的特产了,很容易入口,对于初尝的人来说可能有点重,但我想你会喜欢的。” 他对于食物有多挑剔,她这几天算是彻底见识过了,此刻还敢说出这句话来,可见的确是能让康底亚人自豪的名产。路迦安静地接过,喝了一口,她所言非虚,味道不错。旁边的亚鲁古单手拉开酒盖,“妳自己不喝?” “再喝我就犯晕了。” 少年脸上浮出一个微笑,继续逗她,“原来妳也知道自己酒量有多差。” “对对对,我不配住在康底亚。”她翻了个白眼,朝自己的浏海吹了一口气,“住了十年还是老样子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丢脸了……是晕车的晕好吗?” “没关系,妳在面对外人的时候不也说自己是康底亚的塞拉菲娜.多拉蒂么,可见在其他地方已是个不折不扣的北方人了。”亚鲁古放声笑了起来,起初还是那种爽快的笑声,但很快又被他自己压下去。再想要遗忘离别也无法摆脱它似有实形的阴影,于是日常的对话便显得更特别。“……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 塞拉菲娜在回话之前先看了路迦一眼。 他仍是那副浑然听不懂的样子,平静地盯着腿上的摩诺尼歌史书出神,指尖拂过了硬装书的边角;另一只手拿着酒瓶,却并不急着去喝,而是想起来了就灌一口。 “你放心吧。”她终于撒了这场对话里第一个谎,“我不会死的。” “为什么我有种在陪人回家探亲的错觉?”永昼站在路迦.诺堤身旁,双手插在裤袋里面,脸上有显而易见的不耐烦。“明明这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站姿与他同出一辙的路迦说:“再忍忍吧。这只是个礼节。” “你由什么时候起也开始在意礼节了?” 在他知道对方酒窖里有好几箱康底亚麦酒之后。虽作此想,路迦却没有回话,而是往不远处的女孩投去一瞥。 塞拉菲娜.多拉蒂正单膝跪地,把左手按在孕妇的肚子上面,低声跟她说着什么。枣红色的披风落到她身后,金发的长发挽成低髻,耳珠上面极小的宝石被灯光一映,放出璀璨光芒。 她的表情庄严得好像在参与着什么仪式一般,说起话来唇角极轻微地上扬,是那种礼貌又自然的笑。妇人以方言向她请求了一句什么,塞拉菲娜拍了拍她的手背应允,然后转而看向一直没说话的两个人。“他们又送了半打麦酒给我们,还有一些面包和水果。我会在这里跟他们再说说话,你们可以骑马在镇上转转,但看见带上武器的猎人时,还请小心。” 这便是提示他们找不到生计的猎人可能会抢劫的意思了。路迦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我们先把东西放回马车里,然后出发到旅店。” “好的,谢谢。”她这样说,撑着软椅扶手站起身来,下一刻便被妇人轻轻捧着双颊想要亲吻上去致谢。塞拉菲娜.多拉蒂示意她先让自己说完,然后才转向了他们,“我稍后便与你们会合。” 永昼抱着手臂在旁伫立,看着店家为两匹马配鞍,突然想起一件小事。 “那个女人求她做什么了?” “我听不懂方言所以不能确定……”路迦把剑连着鞘一同别在腰间,没有费多少力气便上了马,“但既然多拉蒂家的治疗魔法如此有名,想要让她施一个预防性的祝福魔法想必不是难事。” “也只有你才能说得出‘不是难事’这四个字了吧。”但凡有一点点魔法理论基础都会知道,祝福魔法所耗费的法力虽然少,然而距离愈远便愈难维持,考虑到他们马上又要出发,女人也不是立即生产,中间的耗量足以掏空塞拉菲娜.多拉蒂这个小法师了,“小心她急起来真的拿刀子就捅。” “没人迫她去施法,就算真的出事了,也怪不得谁。”路迦轻力踢了踢马侧示意牠往前迈步,作为北境之前最后一个中转站,小镇上面灯火通明,无需提灯也能视物,“相比起多拉蒂,还是先去找‘钢锤’吧。这样的话回旅店还能吃上晚饭。” 女孩推开旅店的窄扉,墙边已经起锈的铃响了一下,却引不起多少人的注意力。时值九点,酒馆里面仍然一派热闹,她嗅得到北方烈酒特有的气味,目所及处已有几个壮汉醉醺醺地倒在桌上──当然,正被他们的酒友肆意取笑。 侍应捧着木盘快步走过,上面每一个酒杯都要比她的手掌更高。 塞拉菲娜.多拉蒂环视一圈,才找到了坐在窗边的两名少年。 她把披风扣解开,背后一直被遮去的菱形镂空再无盖掩,肌肤白晢得像是极地即将到临的初雪。她很豪爽地把长袖撸到及肘长度,落座于永昼旁边、路迦对面。“结果你们找到那个剑匠了吗?” “没有。但是意料中事,他一向行踪难测。”路迦示意侍应过来让她点菜,女孩随口说了两道,却没有点酒,“明天继续往北去找。” “过程之中没有遇上……?”酒馆里品流复杂,她刻意隐去了劫匪两字,“我听说小镇这几天并不太平,继续往北只会有更多。我建议你们先把武器准备好,有时候魔法未必管用,反倒会招来麻烦。” 路迦往后退了一退,把腰上的配剑亮给她看。 永昼似乎很是不满女孩“有武器才足以防身”的观点,放下手里的酒杯便挑眉问她,“那妳的呢?又藏在哪里了?” “自然是藏好了。你要看么?”塞拉菲娜面无表情地回视,得不到回话之后便把手伸到桌底下,作势要撩起长裙。路迦抬手止住了他们两个,黏在女孩背上的目光已经足够多了,他不希望这个组合变得太惹眼。 路迦咳了一声,试图调解,“你们──” “你说什么?!”近门口处有酒客拍桌而起,明明在向别人发脾气,自己却是眼带泪光的一个,“哲拉特怎么可能会死,他是我们镇上最优秀的猎手!” 一瞬间满场死寂,仅余男人嘶哑的话音萦荡在这空间里面,“而且还是被雪原牝鹿杀的?他十二岁便杀死第一头牝鹿了,不可能栽在牠身上!” 至此塞拉菲娜.多拉蒂才明白了是有猎人失手反被猎物所杀。刚从亚鲁古家人处听来了非常有趣的情报,还欠一点便足以凑出事情全貌来,她随手拿来路迦的酒杯抿了两口,然后以手撑桌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在这里等着。” 永昼托着腮:“或许把领口拉下一点更有用。” 塞拉菲娜眯着眼睛看看龙族少年,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俯身往前凑去。“那你来啊。” 永昼挑挑眉,果真像她所要求的一般,将手伸往她领口──下一刻便张开了手,包裹上直冲往他鼻梁的拳头。“好险……我就知道。” 塞拉菲娜泛出一个恶劣的笑,甩开了永昼的手。 “在这里乖乖待着,你们两个外乡人。” 第18章 封归还 但凡有旁观者在场,哪怕只是一个,这场猎杀都会久久流传于北境猎人的口耳之间。 马蹄踏过霜雪,刺骨的风顺着颊边刮去,吹得人双眼发涩,难以视物。塞拉菲娜.多拉蒂眯起眼睛,把目光锁死于雄鹿的身形上,考虑到牠的身形比马还要大上一圈,此刻已算是全速奔跑。 女孩低头躲开了横伸出来的枝桠,还差一点,她这样想。 胯/下的马匹终于进入状态,步伐愈迈愈见流畅,速度也稳定下来。塞拉菲娜挥鞭一策,牠会意地跃过了地上半截枯木,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广袤冻原闯进视界之内,树林已被她抛在身后。 殿后的永昼目睹全程,不由得抿起嘴唇,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来。 在多拉蒂山的时候还看不出来,她原是个相当出色的骑手,单论速度,甚至不输给某个人。真想知道一向上了马就无视其他人、自顾自地甩出几里距离来的路迦少爷,此刻该作何想。 被恶意地揣测想法的路迦默不作声,又把手里的缰绳握紧一些。 塞拉菲娜.多拉蒂头戴貂毛帽,及腰的金发结成长辫,搭在披风上面,随着动作晃动,远远看去好像一条惹眼的小尾巴。披风以黑呢绒作面,羊羔毛为内衬,他们还不曾进入腹地,这样的装扮用来保暖是绰绰有余了。 路迦正想要收窄差距、追上对方,走在最前面的女孩却突然回过头来,右手比了一个“二”字,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说明。两手空空的永昼看起来不会出手,但光凭她和诺堤家的少年,足以摆平这头雪原鹿。 他扬睫回望,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黑铁铸成的长/枪斜指往她,枪尖之上反射出一点雪光,亮得眩目。少年黑发之下的双眸蓝如盛夏晴空,只消一眼便能让人轻易失神于对望之中。一瞬间她忘了自己想要做什么,正咬着嘴唇努力回想,他却已经轻轻点了头,示意自己能够配合。 “看得太明显了,收敛点儿吧,路迦少爷。”永昼懒懒托着腮,抬起沾满酱汁的食指指往门边,银盘里两分熟的烤肉已经被他清空,半点肉碎都没为其他人留下,“我知道你不会用这种方法,但有些事情的确只有女人才能做──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女人──再看下去反而让人生疑,对她或者我们都没好处。” 他依言转开视线,把塞拉菲娜临走前拿到对面的酒杯拉回来,这是他今天的第五杯,酒精虽不至于能撂倒他,但整个人开始有点飘有点浮,是那种令人放空脑袋的微醺。那边厢永昼正专心致志地把指尖舔干净,路迦用手揉揉后颈,终究还是忍不住,往那边多看了一眼。 他并不是一个人,事实上,大半个酒馆的人都在看她。 塞拉菲娜.多拉蒂半侧着腰坐在长椅上,从路迦所在的位置,正好能够看见半张脸与她后背上的菱形镂空。流金一般的长发打着卷披散在背上,腰身两个浅窝好像是被人描绘出来一般均称。 浅紫色的长裙下摆及地,自紧收的腰身而下,是以银线绣成的带刺玫瑰藤。 名符其实,酒馆里的一抹亮色。 灯光打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来的阴影直抵双颧,塞拉菲娜一边听着男人叙述,一边转了转放在腿上的木酒杯,跟猎人递给她的时候相比,一口酒液都不曾少过,她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去分析情势。 对方所说的,跟她听说回来的消息大抵一致:北境发生异变,野兽强大得没有一个猎人可以应付,甚至已要胁到他们的安危,那个据说很优秀的猎手便是一例。别无选择之下,他们只能舍弃故土与未来几个月的收入,往南边暂避,直至情况再起变化……或者有人能够为他们解决问题。 除了他们之外,塞拉菲娜再想不出有谁能够胜任。 出游组合之中,只有他们三个不畏寒冬,敢以极地作为旅途的第一站。女孩不觉得他们会觉得此事棘手,龙族的力量远远超出她的想像,然而诺堤会否利用时局来达到其目的,就另作别论了。 思及此,她回头往那个人投去一瞥,直至他回望。初雪已至,少年衣衫单薄,坐在离火炉最近的一桌,脸上神色平淡,苍蓝眸底却起了波涛。 塞拉菲娜勾起唇角,举起酒杯遥遥朝路迦一敬。 女孩以侧踝一夹马肚,让牠转向继续前行,路迦则是走往相反方向,以比之前再快一倍的速度赶上──这样做固然有不想再按捺的意味,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跟女孩同时包抄,才能封绝猎物可逃之机。 随着猎人大量南迁,北境的旅店之中只有寥寥数间尚在营业,而且近日起已不收金银,改以猎物作为宿费。千斤重的一头雪原雄鹿,足以让他们三个舒舒服服地住上一周。 率先接近猎物的仍然是她。塞拉菲娜放开缰绳,确定双足已经套牢马蹬,下一刻便用腿脚的力量稳住重心,以免自己错手把箭射往对面的路迦.诺堤。 正如长/枪之于少年,弓箭也不是她惯用的兵器,然而无论是匕首还是长剑,都不是用来狩猎的最佳工具。出发前他们两个都用了一些时间来熟悉用法,幸而她幼时在多拉蒂山学过箭术,并且成绩不差,很快便可以再上手。 她当时以为其他长处可以弥补不足,曾拼了命一般去学。 ……最后得到的却是肩上半寸伤疤,与一次濒死经验。 左手挽弓右手搭箭,女孩把弓弦拉近颊边,瞄准了一个极为巧妙的位置。 永昼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距离拿捏得恰恰好,既置身于战圈之内,却又不至于碍到谁的脚步。 金发女孩已挽起弓,箭在弦上,随时可发。 把目光平移到弓身上,他挑了挑眉,决定再走前数米。 多拉蒂大概不知道自己在西边的名号是什么,除却意指性格怯懦的“羊羔”之名外,他们还被诺堤称为“猎手”。那当然不是在说久居东方的法师们有能力压制甚至支配谁,而是指黄金家族最得意的狩猎技能,永昼甚至知道龙族里有成员曾被蒙恩之人路易治.多拉蒂射瞎过一只眼睛。 诺堤也像多拉蒂一样狩猎,然而前者当成消遣,后者却视之为一种生计。 即使如此,永昼也从未想过有多拉蒂会以四棱箭矢对准诺堤家的长子,更遑论是前端的凹槽要比寻常箭头挖得更深,因而更显尖利……中间是隔着一头雄鹿没错,然而她正站在顺风位上,少年却吃了一个小亏,离雄鹿更近一些。 万一猎物反击或者是她“错手”,路迦几乎避无可避。 ──若他是个普通人的话。 直至他自己也站在钢棱前面,路迦才体会到它所带来的压逼感。 扑面而至的威压让人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只是一头猎物、一只野兽,拥有利爪尖牙也难逃被杀的命运,智慧在此刻也派不上用场。无关意志力与胆识,它本身就具备使人不动声色地失控的能力。 但恐惧不可能让他退缩。 路迦暗自衡量一击所需的腕力,将原先瞄准要害的枪尖指往另一个角度,对来意未明的挑衅者作出警告。马匹尚在奔跑,姿势本来就需要不断调整,他的动作又说不上大,塞拉菲娜.多拉蒂不可能察觉到他想要做什么。 不论结果为何,甚至她是否故意也不再重要,自她做出包抄的决定,就该料到会迎来诺堤的反击。 女箭手张弓的手举得很稳,冰蓝色的左眸眯起,另一只眼则是紧盯着猎物不放,乍看起来就像是看向他一般。女孩一脸凝重,屏息静待,分明随时会下杀手,却没有别人意料之内的狠戾。 在她差一点便犯下弑亲大罪的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吗? 路迦微微翘起了唇角,略一瞄准,下一秒钟便已出手! 眼看对方的长/枪已经离手,女孩松开了搭弓的两指,朝雄鹿的眼窝放出一箭。 筋弦拉弯弓身,硬枫所制的木箭被推出去,按着她计划好的轨道前进。塞拉菲娜目送它朝奔跑中的猎物而去,钢矢划破空气的声音高似蜂鸣,她反手从箭筒再抽出第二枝来,再度搭箭挽弓──他只有一杆长/枪,她可带了不止一枝箭! 一直沉默着观望的永昼咧嘴露出犬齿,漆黑如夜的双眸刹那间变化成金黄,中间的瞳孔尖似细线,任是谁也能看出他异常危险。长/枪应声刺进雄鹿的右眼,收势未了之下,顺势连另一只眼也贯穿,四分之三的枪身都射透了头骨,直接把牠带得往左歪去。 受此影响,原本可以命中眼窝的箭矢转而射穿雄鹿的左颊。 雪原野鹿一个趔趄,带着枪与箭往前滚了两圈,侧躺于地,再没有一点动静。 不需永昼再作威吓,也不需要路迦再表一遍态,女孩已自觉地垂低了手里的武器。要是到了这一步她还看不出是谁输了的话,她便是在欺骗自己。 胸膛里一颗心脏跳动到毫无规律可言,好似随时都会跳出来一般,她已无力顾及其他。耳边的风,马匹不安的移步,还有掌心之内弓箭的触感,统统都变得不再重要。 在身处逆风位的前提下,路迦.诺堤未尽全力,便能让大半枝长/枪穿过雄鹿的头骨,不难想像他要是瞄准了别的地方,此刻她的下场会是如何。 提出包抄决定时她并无心伤害对方,然而此刻回想起来,连她自己都无法否认这个决策何等可疑。事后才发现自己一度与死神擦肩的恐怖,与对他没有瞄准她的讶然,两种情绪缠绕在一起,沉沉压在肩头上面,把差一点便宣之于口的惊呼又压回去。 她从未真心害怕过什么,此刻却有几分手足无措。按永昼的反应判断,他们从未对她放下戒心,刚才路迦的反应再大一些也无妨,他想要的答案尚且不足以为她赢来如此厚待。 换作是她的话,说不定已经出手了。 路迦俯身把长/枪抽出来,对着虚空挥过,雪地上便洒满了一圈鲜血。他看了看双眼仍然有异的永昼,话却是对塞拉菲娜说的,“这周的住宿费到手了,把尸体运回去之后稍作休整,下午再……” ──有狼叫自远方传来,打断了他的话音。 南、西、北都是平原,刚才的小树林也已经离他们很远,倘若有事发生,他们根本无处可逃,更遑论野兽的叫声已经很近。同为黑发的两个人对视一眼,路迦一控缰绳面朝东方,小牛皮手套之下,是还残留着血污的长/枪。 永昼意味深长地盯了她一眼,连人带马退至后方,表明自己绝不插手极地的纷争,但塞拉菲娜知道他一旦认为自己动向不对劲便会动手抹杀。女孩咬着嘴唇强迫自己理好呼吸节奏,实在不想要离永昼太近,便示意马匹走前几步,与路迦并肩看向东边一个小山坡。 她曾尝试再张一遍弓,指尖却颤得无力拉出满月之形。不要说是上阵杀敌了,这样的状态她便是想自保也不足够,还不如空出一双手来做别的事情。 塞拉菲娜迎着龙族少年的注视,把弓箭放回身后,随即深呼吸一口雪原冰寒的空气。很好,终于镇静下来了。 到目前为止的旅途中,路迦一直都没什么大动作,他所担当的角色更偏向策士,她也从未见过他出手。女孩自问已能掌握永昼的性格,却依然对未来的诺堤家主一无所知:有身份过份特殊的永昼在此,她放到路迦身上的注意力便减少了一些,想不到他才是真正棘手的那个。 现在有两个选择放到她面前。 今天只是出游的第四天,这个决定做对做错,都会成为彼此关系的定音一锤。日后是平等地相处、还是作为被欺压的一方熬过十二个月,完全建基于这一步之上。 她会谨慎。她不得不。 第一个选择是证明自己有用。如果说她身上有什么值得路迦.诺堤觊觎,大概便是交易中提出来的两个问题了吧。 偏偏只有这件事,她连吐露一词也不被允许。 第二项是证明自己拥有与他们同等的实力。 这个选项风险更大,知道的人愈多,她的处境便愈是危险……幸而诺堤与多拉蒂世代交恶,有再大的消息他们也不可能通知对方,只会悄悄解决与她的矛盾。 他们知道她不寻常,但绝对没想到她会不寻常到这个地步。 她也做不到以讨好他人来混日子。 两个选项孰优孰劣,已经无比清楚。 诺堤在康底亚出的第一张牌,今天她在芬里极地,原封归还。 第19章 出手襄助 随着叫声渐近,三匹马不约而同骚动起来,后蹄不断刨着地面,摇晃着脑袋想要摆脱套得牢牢的缰绳,似乎是想要转头逃跑。 路迦伸出手去拍拍马颈,试图安抚慌乱的坐骑。动物避险是天性不错,但在场的三匹里面只有永昼所骑的不是来自黄金家族,而多拉蒂家的马均购自精灵联邦,不可能听见一点声响便想要反抗骑手的指令。 也就是说,情况比他预料的更差。 为了让多拉蒂允许永昼随行,诺堤曾经提出过一道条款。 除非路迦有生命危险,永昼在出游期间不得对他人出手。路迦不知道在黄金家族眼里他们的承诺是否可信,然而永昼的确表明过自己不会主动插手于其他事务之中,出游安排如是,极地的异状亦如是。 第一道身影跑过小坡,出现于他们视线之内。 那是一头风行豹,以毛皮闻名于大陆的一种大型猫科动物。造物神赐予牠们这身美丽得惹来无数杀机的兽皮,同时也不忘将击退敌人的本领加诸其上──培斯洛上面能用魔法的动物千千万万,却没有多少可以出其右。作为风系魔兽的象征,风行豹甚至被冠以君王之名。 而当下,暴风之王正被一群雷鸣兽追猎。 后者由头到脚都被深紫色的雷电包裹着,其密其集肉眼可见,常人一碰上去便会丧命,是极地里伤人最多的凶兽。牠们外表像狼,却要比普通的雪原狼大上两倍,多以围猎作为攻击模式,叫声可以传得很远,雷鸣之名实则是个双关语。 路迦在心底数算,参与追猎的足足有十五、六头雷鸣兽,这便不是用长/枪能够解决的事态,牠们也不可能放过还流着血的雄鹿尸体。野兽不识餍足,不把这群雷鸣兽歼灭的话,连他们也会惹上麻烦。 他把长/枪一抛,然后咬着指尖,想把皮手套摘下来。 从风行豹现身开始便一直皱着眉头的女孩稍稍松了一下缰绳,斜挡把路迦前面,将他与正往这边赶来的兽群分隔开,并应着枪/尖□□雪地的声音开口,“请等一等。” 这场猎杀与极地生态相悖。 北境之内,风行豹与雷鸣兽的栖息地几乎没有重叠的地方。前者虽是独来独往,没有族群可供求援,却也很少会被后者挑战其权威,雷鸣兽宁可掀起一场更有把握的猎杀,也不愿意惹上出名悍勇的君王。 既有猎人离开,动物数量理应不会再有大减,粮食短缺之说也不成立。 雷鸣兽根本没有必要以对方为食粮追猎。 话音落下,双方之间仅有三百米不到,对于牠们的脚程来说并不是什么大距离。塞拉菲娜.多拉蒂眯起眼睛凝视远方,与兽类大全所描述的有所出入,这一头风行豹身上的皮毛呈银灰色,上面有黑色的豹纹,而不是利于隐匿的雪白;双眸是鲜艳得好像某种毒/药一般的碧绿,而不是被誉为“极地苍穹”的灰蓝。 雷鸣兽身上仍然带着电光,走动之间却依稀有水蓝色的光亮流窜,皮毛间也结了一点霜。风行豹的奇怪之处还能勉强解释成异种,但雷鸣兽是无法与其他物种交/配的兽类,不可能出现双重魔法的痕迹。 金发的女孩没有回头,“记得我在酒吧里面打听到什么消息吗?” “极地的野兽突然变强。”路迦把手套放进马腹侧边的小袋,显然也看出了特殊之处,“这便是活例了吧。” 她点了点头,未置一词。跑在前面的风行豹已经离他们很近,这头银灰色的野兽扫视一眼,在掠过永昼的时候顿了顿,却又转而看向了塞拉菲娜.多拉蒂。 目光里隐有哀求。 女孩抿了抿嘴唇,她认得这个眼神。 在她被姐弟以弓箭所伤之前。 于年幼的血亲向她求饶那刻。 “如果诺堤先生不介意的话,”她听见自己平静的话声,“请让我来解决。” 深谙游戏之道的赌徒,终于扔出了第一张牌。 路迦曾试图以软肋惹怒对方,让她失去方寸,情急之下口吐真言,却被女孩轻淡地挡了回去;现在他什么都没有做,塞拉菲娜.多拉蒂却自动请缨要在他们面前施展魔法。 他还能作何反应? 自然是乐见其成。“请便。” 金发女孩估量了一下形势。移动中的目标很难瞄准,尤其是双方都是速度极快的魔兽,一不留神便会给对方留出反击的空隙来,到时候便更加麻烦。塞拉菲娜轻踢马腹想要再往前一些,马匹却怎么样也不愿意再接近战圈了──她叹了一口气,无奈地下了马以双腿步行。 风行豹跟为首的一头雷鸣兽之间差了约莫五米距离。 是有一点冒险,却并非全无可能。 永昼眉头紧锁,“她想要做什么?” 单凭一个普通法师的力量,绝不足以应付当下的局面。 “不知道,”路迦回以一个他不常说出口的答案,然后又补充,“但她既敢包揽起这个麻烦,肯定是觉得自己有能力应对。” 塞拉菲娜走到前面,全力狂奔的风行豹向她迫近,行走间扬起来的风夹着霜雪,在牠真正到临之前便已打在她脸上,凛冽得好像一个预告。 从这一点来看,果真无愧风暴之名。 眼看着自己快要撞上她,风行豹换了一个方向继续逃跑,如影随形地紧贴的雷鸣兽族群早就看见了他们三个,头狼发出一声指示,族群分成两股,一半去追原本的目标,另一半则是去对付新一批猎物,和猎物刚打回来的猎物。 风行豹终于跑过了他们一行人,由于转向及时,雷鸣兽与三个人的距离不算太近,凶兽也显然没有停下脚步的打算,无视着他们继续往前。 这边的追逐尚在进行,另一边却已无声生变── 她在心里默数。 第三种。 冻土拔地而起,破开了覆在上面的积雪,上升着形成一个深褐色的尖锥体,从下方贯穿了巨狼的肚腹──塞拉菲娜甚至听得见骨与肉被硬物破开的声音──仅仅一瞬,分头来攻击他们的七头雷鸣兽便悉数被钉在土柱上面。 腹腔里面的内脏被刺穿,尚未来得及消化的鲜肉与雷鸣兽体内的脂肪混到一起,紫蓝色的血液呈扇状喷溅,有几滴正好落到她靴尖之前,但有更多顺着土锥汩汩流下。女孩低头看着脚下被鲜血染上色彩的雪地,谁都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两人不觉骇然。先不说这里有铺天盖地的霜雪可以利用,他们不明白情报里擅长水系魔法的女孩怎么会放过这个地利,光看她对于土元素的纯熟运用,足以让大陆上面每一位法师惊诧不已。 面前的危机暂且解除,塞拉菲娜.多拉蒂转过身去,以双眼追及已经跑出一截距离的风行豹。 第四种。 无色无形的风刃自她身后出现,狂风卷起了地上的雪花,白里混杂着带血的紫蓝,竟然调出了一种柔和的薰衣草紫来。女孩站在混沌的暴风雪中心,呼吸里可以清楚闻见血与雪的味道,纵使已经被风吹淡了一些,仍然腥得让她反胃。 风系魔法向来以属性极不稳定著称,操作时稍一不慎便会伤及自身,然而她满脸从容,一路叠加下去,直至身处外围的两个人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风行豹一头撞上透明的风障,这个由空气所造的困笼肉眼看不见,同为法师的路迦也仅能从聚集在旁边的飞雪推测出大小。一路追赶着牠的另外八头雷鸣兽乍失目标,便改变阵形围在困笼四周,人立而起,将前爪放在风障上面,试图将之撕碎。 此前路迦从未听过雷鸣兽的叫声,至少没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内。狼一般的嚎叫似雷声轰鸣,简直就像是有雷电打在自己脚边一般,霸道地让人再听不见别的声音,甚至在歇止之后也会耳鸣良久。 第五种。 他远远看见了女孩以通用语说了一个“吵”字,下一刻便有半数雷鸣兽重重倒地,半张着的嘴里冒出丝缕白烟,血红色的双眼失去神采。他们不可能认不出致命伤是什么──在百多年前的培斯洛大陆,曾有一名诺堤法师创出新的暗杀方式,以火焰烤熟内脏的话,只要控制得好便不会见血,目标死去一段时间之后温度下降,看起来便与猝死无异。 单方面的杀戮走到尾声,无论是永昼还是路迦都已经很清楚她想要表达什么,又为什么挑了这个时候来揭穿。 大陆上最后一个有能力做到这种事的人,已是出生于百年前的先贤。 这场世间绝无仅有的炫技,是连在旁观看都毕生难忘的经历。 而她想要的观众,有且只有两位。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出事先排练好的戏剧,又或者是一局太简单的沙盘推演,女孩连走到台上哪个位置都已被计算过,对方也心知肚明她下一步将要做什么。只待她动手发出最后一击,便可以坐实他们心里的怀疑,齿轮咬合,情节展开。 塞拉菲娜闭上眼睛。 第六种。 一点预兆都没有,酒桶粗幼的闪电自天劈下,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围在风障旁边的最后四头雷鸣兽,光芒之亮几乎要刺伤眼睛。惨烈得好像被反覆折磨着一般的嚎叫此起彼伏,起初还洪亮如常,到了后头便愈来愈微弱。 最后了无声息。 有极庞大的阴影遮在少年身上,右边身体碰上了与他齐高的鳞片,天际响起了迟来的雷声,却于一瞬之后被悠长而低沉的嘶吼盖去。 路迦.诺堤放下了挡在眼前的手。 双目金黄的巨龙低头俯视着塞拉菲娜.多拉蒂。 第20章 其名极夜 神佑者。 这个称号之于法师,就好似圆桌骑士之于剑手,是种近乎传说的奇迹,仅许予寥寥天才的无上荣光。培斯洛上最后一名为人所知的神佑者,是黄金家族的“海语师”艾尔法.多拉蒂,诗人说当他还在襁褓之中,女神便以海水浇灌为他祝福,是以艾尔法可以随心行走于海洋女妖的双掌之上,而不受其毒侵害。 历史上冠以其名的记载长达数页,但绝大部份都与他本人无关──毕竟海语师死时不过二十三,余留下惨烈至极的死况供人想像,而凶手身份,迄今未明。 路迦移眸看向口中冒烟的雷鸣兽。 那种暗杀方式由诺堤所创并非秘密,事实上,在艾尔法死前三天,他们才以此除去精灵联邦一个小头目;而能从海语师之死里获益的,就只有他们而已。 多拉蒂甚至没有完成调查,便将这笔账记在他们头上。 百年之前,大陆尚且动荡不己,城镇的边界也不如现在清晰。若按照现在的版图来看,诺堤所占的区域甚至触及法塔市旁边的附庸小城,多拉蒂家所欠缺的,其实只是一个开战的理由。 然而以海语师作为发动战争的导火之索,代价也未免太过高昂。 神佑者在战场上从来都是能以一人之力扭转结果的角色。多拉蒂再想要移开诺堤放在他们颈上的刀,也不至于甘愿自断一臂。 艾尔法死后,随即掀起了长达八年的乱局,撰史人称之为海语战争,诺堤内部则称它为嫁祸。两边都召集了族内所有法师与相应外援,大陆中部几乎全被碾平,商旅不得不取远道绕行。魔法攻击之频繁,据说受战乱波及的城镇于深夜也亮如白昼,行走时也无需灯火照明。 那并不是史上参战人数最多的一场战役,然而培斯洛上面再没有一次骚乱比它更符合“特殊”的定义:军团成员全由魔法生物与法师构成、识字率一直都维持在令人咋舌的百分之百上面、战士并非征召自农庄或者山村而是受过系统训练的内行人、攻防手段也以魔法为主。 海语战争里面充满了超出常规的阵容,此后恐怕也没有战争可以媲美。 路迦甚至不知道它是否“一场”战役,因为它是由二千九百多天的游击战所串连而成。在攻防随时都可以互换的前提之下,往往破晓时有几团人狭路相逢,到了日落那里便成了一片废墟。 血族军队伤亡率超过三成,精灵佣兵团团灭之例不在少数。前者不得不让精锐战力陷入沉睡以保全族裔,后者战死的英灵之木栽满了联邦腹地。 诺堤与多拉蒂更是迎来了灭门危机。 这场战争,名符其实,由始至终都与水有关。 它起自海语师之死,也因为一场洪水之灾终结。 打到第八年的时候南方有水灾,难民四处逃亡,流离失所。当时中部生人勿近,人们便分散成东西两股往上迁移。西边的彻尔特曼帝国倒也没有将他们拒诸门外──太平时只有弃婴与孤儿愿意签订契约成为奴仆,养不起闲人的血族于夜里攻击村落的案例时有耳闻,现在奴仆甚至多得可以分出专门供血和专门调配血酒两种职责来,血族没有理由不欢迎他们。 不茹毛也不饮血的精灵却有别的想法。 车轮游击到了后期,双方都已经元气大伤,厌战情绪前所未有地高涨。精灵率先撤军回防,守着东南之间的边境不让难民涌入,并提出了“摒弃前仇先去救人”的建议。 血族随后以婉转的外交语言附和,速度之快不亚于当初派遣军队。 随后百年两族交恶,也曾有过零星冲突,规模却远远不如海语战争。 短靴踏断深啡色的枝桠,被雪濡湿的裙摆拂过地面,与北境夜空同色的紫蓝血迹蜿蜒成一道曲折的疤。这看起来就好像是塞拉菲娜.多拉蒂受伤了一般,然而谁都很清楚她安然无恙。 路迦神色复杂地,看向转身面朝他们的女孩。 自海语师之后,大陆上再无神佑恩典降临。两族视之为女神的惩罚,虽懊悔不已,却也只能够接受这个现实。 百年之后,终于有新的神佑者诞生。 ──却不为世人所知。 女孩默默地抬起头。 明亮得好像由熔金铸就的眼眸半眯起来俯视她,巨龙甚至不需要再做什么,便已显出十分傲慢。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慑人的双眸。在龙族面前,凤凰的焰色眼眸也好、海妖的水蓝眼睛也罢,都缺少了什么能让人浑身发颤、讷讷不成言的东西。真的仅用一眼便能让人跪伏于牠脚边。 难怪每年都有无数佣兵团愿意为一小瓶龙血而死。 永昼浑身上下都被漆黑的鳞片所覆盖,四肢着地,利爪勾进积雪之中,刻出十六道深深痕迹,每一道都比她的手臂更粗。牠的体温将霜雪融化,蒸出一点烟雾来,连带着路迦的身形也隐匿其中。 塞拉菲娜下意识也眯起了双眼,想要看清诺堤的身影。 巨龙却将之视为她发难的先兆,低吼了一声便压下身来,双眸几乎要与她平视,拖在身后的蜥尾也左右摆了一摆。 果然不容人怠慢半分。 “黄金之眸,你是炎龙,”女孩如此判定,又点到即止地提醒,“而我们此刻身在北境。” 任是谁看到她在选拔的表现,都会认为她最擅长水系魔法。但事实并非如此。诺堤甚至多拉蒂所掌握的、有关于她的资讯,无一不是由她亲手放出,个中有真有伪,可信度有多高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然而若论地利,永昼仍然输她一筹。 “以属性来看,你在雪地里现出原形,本来就不是件多舒服的事情。”知道对方不可能杀死她之后,塞拉菲娜便失去了谈话的兴致。她有点恹恹地转过身去,走向仍然被困牢中的风行豹,话却是对他们两个说的,“你们可能不愿意承认,若果是单打独斗的话,你们两个都拿我没办法,大陆上还没有比我更强的法师,至少现在没有。哦,对了,你们固然可以夹击,但如此一来,谁都别想要全身而退,我再多瞎一只眼也不至于杀不死你们其中一个。敢来的话,尽管试试。” 染血的裙摆停在风障前。 路迦皱了皱眉,似是看出了什么,又无法确认。 巨豹咧起嘴来,露出上颌两颗半米长的尖牙,想要借此吓退她。塞拉菲娜歪着头看牠一眼,方才情势混乱她也没留意到,原来风行豹肚侧有道深可见骨的咬伤,颈间与后腿上抓痕斑驳,银灰色的皮毛上也有几处被雷火燎过的疤痕。 女孩伸出双臂,以撕碎布料或者纸张一般随意的姿态,把风障破开一道可容她进入的口子,然后踏进圈内。风行豹比她还高上两三个头,此刻却闪缩到离她最远的角落里面,警惕地凝视。女孩有点好笑,“我没恶意。过来是想为你疗伤。” 风行豹缩成更小的一团,眼神又添了两分戒备。 是听不懂通用语吗?像牠这个等级的魔兽,在兽语之外一般都懂另一种语言,否则即使化身为人也很容易穿帮,塞拉菲娜也没想到普及率最高的语言反而不通。无法以此安抚对方的话,就只好以行动来表达了。 金发的女孩正欲迈步往前,身后却有风吹来,撩动她颊边的散发。 她侧过脸,想要看清那是什么,下一瞬间便有金红色的火焰亮于眼前── 被雷电击中的头狼还保持着向她扑去的姿势,火焰凭空升起,一眨眼便由尾巴烧上头颅。女孩甚至能把火舌裹上前颌的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当她察觉的时候,雷鸣兽的前爪已触上披风领口,火焰将空气里的水份蒸发殆尽,留下了热气与皮肉被烤熟的臭味。女孩反手掩着口鼻,只来得及后退两步,野兽的尸体便重重摔在她脚边。 火焰沾上雪地,竟然一点要熄灭的意思也没有,迳自烧得更盛。 路迦.诺堤重新把左手放回裤袋里面,小臂上隐约现出浮脉,出手前不动声色,解决目标之后也不曾改容半分。 永昼已趁她过去对付风行豹的时候恢复人形,此刻正站在马后扣上皮带。坐骑恰好遮去他的小腹,然而衬衫仅仅披在肩上,从她的角度看去,恰好能够看见线条分明的胸膛。 动作慢条斯理。 非常、非常明确地展示出了“我管妳去死”的态度。 塞拉菲娜向路迦点了点头致谢,然后朝永昼招手,“过来一下。” 黑发少年头也没抬,开始摆弄起衬衫上的钮扣,研究了好一阵子才搞清楚该怎么穿。“……干嘛。” “你觉得还能干什么?”她说得无辜,“自然是帮我翻译。” 在旁观战的路迦翘起唇角。 “妳竟敢将我当成──”有一刻永昼的确是被她撩拨得想发火,澄亮的金色眼眸瞪过去,却又很快被她身后的风行豹吸引视线。也不知道是什么左右了他的思绪,再开腔的时候已把下半句吞回肚子里去。“我不跟小猫说话。” 女孩转头目测。 逾两米高的小猫。 一直保持沉默的路迦挪动脚步,走到她身旁,张嘴便吐出一句音节含混的短语来。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仍然能够从上扬的尾调里面听出那是问句。 少年所站的位置相当巧妙,既能为她挡去寒风,却又不至于近得让彼此都会浑身紧绷。塞拉菲娜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原本脸上还有几分笑意的少年迅速别开头,隔了一阵子再悄悄转回来,侧脸已如平常一般沉静。 风行豹回以几个同样模糊的音节。 路迦刻意看向远方,“……牠说,妳可以说精灵语。” 女孩切切实实松了一口气。 有了相通的语言,无论她想要做什么都方便太多。 她说了一句“别怕”,以尽量轻的脚步凑近对方,然后示意牠躺下来让她施行治疗魔法。路迦还在她身后凝望,塞拉菲娜却不曾忌讳他在场,试探着伸出手去抚上巨豹未被伤及的地方,顺着皮毛生长的方向柔柔摸过。 牠节奏的呼吸轻缓,肚腹处随着吐纳一缩一鼓,扯到伤口的时候偶尔会有低低的呜咽,听上去不似是呼痛,反倒像是幼兽撒娇。 女孩反手一抹,手心里便攥着一团蓝绿色的柔和光芒,照耀之处白骨生肉,伤疤愈合。路迦注意到她刻意放过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抓伤。 她想要做什么? 在确定只有最后一个伤口未被处理之后,塞拉菲娜掰开了巨豹的嘴,略略检查过牙口,又对牠说了两段话。起初风行豹还没表现出什么情绪来,长达身体三分之一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摆,明显不为所动──女孩见状又补充了两句,今次牠终于有所反应,斜躺着以尾巴撩过她的眼角,仔仔细细地审视她。 之后是漫长到谁都觉得巨豹不会再有反应的停顿。 牠点头应允的一刻,塞拉菲娜.多拉蒂自腰后抽出一把匕首,稍作比划,便在小臂割出纵向一刀。趁伤口还没有自动愈合,女孩把手凑近了那道抓伤,鲜血摇晃着,滴进暴露于空气中的肌肉里。 作为神佑者,与魔兽结下任何契约,都是一种变相的祝福。 但今次有什么不一样。 风行豹艳绿的眼珠由外到内寸寸染成暗紫,徒留中心处一点银白色的瞳孔,看人或者视物都显得没有焦距。塞拉菲娜.多拉蒂站在牠身前,披风被由四面八方袭来的暴风吹得翻飞,女孩无声诵念咒文,有暗紫色的法阵在雪地上一闪而过,又于任何人看清之前消失。 巨豹歪着头想要靠近她。 塞拉菲娜的话音低得只有彼此才听得见:“在得到我允许之前,不可以把这件事透露给任何人知道。我们现在要回旅馆,妳不化成人形的话会很惹眼。” 风行豹晃晃脑袋让自己保持清醒。 女孩得牠默许,往风障以外的两个人打了个手势。 ……没人有所动作。 她举起一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 终于明白了她想表达什么的路迦乖乖转过身去,眼看着永昼还不明所以,便扳着后者的双肩让他也背对着那一人一兽。浅黛色光芒稍亮即逝,塞拉菲娜脱下自己的披风供她蔽体,又打了个响指示意马匹上前。 风行豹抬手以兜帽遮去自己的脸容,有点笨拙地尝试以双足直立。 ……走得摇摇晃晃。 金发的女孩先她一步上马,看她这样,索性弯下腰去将之抱起,双臂拢过了对方身体两侧,护在自己怀里与缰绳之间。风行豹大概是从未化形,此刻有点好奇地按着自己的喉咙,小声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然后又惊奇于自己的声音有所改变。塞拉菲娜见状一笑,“妳有名字吗?” 对方用片刻才回想起正确的发音方式。 “极夜。”她这样说,“那个人给我的名字,是极夜。” 第21章 宛若谜题 “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做错事的表情……刚才以一敌十五的气势到哪里去了?”塞拉菲娜.多拉蒂背对着少女,在行李箱里面埋头翻找,想要找到一件稍合身些的衣服供她穿上。站在房间中央的极夜趁她不注意,又偷偷往全身镜里瞅了一眼,镜中女孩也懵懂地回望。“穿不上我的衣服又不是妳的错。” ……还是找不到。 “在我帮妳买到衣服之前,还是别踏出这个房间比较好。” 金发女孩展开手上的软尺,转身过去一瞬正好捕捉到女孩打量自己的画面。原形为兽的女孩跟她差了小半个头,银灰色的卷发直抵腰际,深紫色的眼眸璀璨得像是北境深处难得一见的极光之景,仔细对视的话却会发现里面一点情绪都没有──离她初次化成人形只有一个小时多,女孩尚且未学懂智人的喜悲。 但她会习惯的。 极夜身上只穿着一件她的黑色衬衫,衣袖长得足以遮去她久未修剪的指甲尖,下摆也到了大腿一半,唯独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扣得上的第二颗钮扣紧绷起来,以至于她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恐防一不小心就把衬衫弄破。塞拉菲娜注意到她无聊的时候会盯着衣袖发呆,似乎是不知道拿那两管袖子怎么办。 女孩子穿起宽松的衣衫来,总会有几分孩子气。 塞拉菲娜招招手示意她过去,放下软尺为她卷起衣袖。可能是发色的关系,也可能是衣服本身的颜色对比过于强烈,随着衣袖一路往上折去而露出来的肌肤,还要比塞拉菲娜自己还白晢几分。 幸而回来的路上极夜都不曾摘下过兜帽。连她作为同性也忍不住一看再看的话,可以想像其他人有什么反应。那种美甚至与五官无关,仅仅是一种天然的野性,就像是生出双腿、初次踏上陆地的美人鱼,在海里再随性再自在,踏足于自己一无所知的世界里面也不免有几分局促。 主宰风暴的君王骤然间失去一切,分明已软弱到极点,偏偏眼里还残存着一点悍然。正正就是当中的反差,让人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塞拉菲娜.多拉蒂反手捞起软尺,往极夜肩上围了一圈,“我在黄昏时会出去一趟,为妳准备衣服和一应用品。不过当下物资短缺,别对款式和质量太有要求……好了,妳今晚想吃什么?” 极夜以舌尖舔舔犬齿,“肉。” 果然与永昼同出一辙。金发的法师点了点头示意收到,似是不经意地转了话题──不趁她现在还不习惯思考时打听的话,日后想要再撬开极夜的嘴来便会很棘手了。“妳的精灵语虽然不算很流利,但完全没有口音。是谁教妳的?” 女孩摇摇头,“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塞拉菲娜垂眼为她量了量腰围,指尖捏上了一个数字,似乎是有点太紧了,极夜不太舒服地扭了扭腰。她连忙放松。 “外貌?” “啡发、蓝眼睛,”极夜想了一想,又比了个高度,“是个……法师。” 培斯洛上除了两大家族之外,几乎再没有出过人类法师。而纵观大陆,能用魔法的、长得像人的生物,就只有精灵和血族。语言已经为她指出了到底是谁。 有精灵牵涉其中,便意味着她自动站上了多拉蒂家的对立面。 她好像惹了个不得了的麻烦呢。 “为什么那群雷鸣兽想要杀妳?” “因为──”女孩苦苦思索片刻,还是想不到关键字该怎么说,便伸出两根指头来并拢再分开。塞拉菲娜清楚地看见了中间有紫色电流窜过,和变异的雷鸣兽一样,极夜也能用第二种魔法元素……她与结契魔兽有异的眸色大抵也得源于此。“这个。吃了,变强。” “妳由什么时候开始,”塞拉菲娜也做出相同动作,只不过要比极夜所把玩的雷电要强劲太多,以至于有眩目的光迸发指尖,甚至将两人肩头上的碎发吸引过去,“能用什么?” “那个人,教会我……一百次日出。” 也就是三个月前左右,北境的深秋。 她那时候在干什么?康底亚镇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异动? “我明白了。”金发的女孩拿起一根羽毛笔,蘸蘸墨水记下几个数字,搁笔之后又往上面吹了一口气让墨水干透。她将小纸片折起来放到披风内侧的口袋,“妳现在先睡一觉,日落之前我会带着衣服回来,然后一起到酒馆里吃晚饭。若是无事,妳可以多听听别人的对话,我知道妳能听得见这层里面所有动静。” “我今晚开始会抽空教妳一些通用语,但倘若我有事不在,又或者是没空管妳的话,也可以找与我同行的那两个人练习。我建议妳先找黑色卷发的那个,另外那个人脾气不好,”她终于按捺不住捏了捏极夜的脸颊,“一张嘴可能就把妳烧来吃了。” 眼看塞拉菲娜把披风挂在手臂上就想要走,女孩跨前一步,扣上她的手腕。 “为什么……要拜托我?”她问,“明明那两个人……” 金发的女孩侧眸望向她,沉默片刻,稍用了点力挣开女孩的钳制。“要是黑色卷发那位先生开始看书的话,就不停地问他东西。多琐碎多无聊也没所谓,总之迫他跟妳保持对话。只要妳敢开口的话,他便不会装作听不见。” 永昼抬眸看了塞拉菲娜.多拉蒂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酒。 当她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他便知道事情正往他最不愿意看见的方向进发。金发的女孩手上拿着两个木制酒杯,清澈如水的酒液快要满泻,带着一丝不仔细看便无法分辨出来的金黄,光是嗅一嗅便觉得呛喉。 路迦看看酒杯数量,又看看永昼,没有说话。 该走的人不识相,就只好点破了。 她有点好笑地开口解释,试图以最让人不安的话语抚慰人心,“要是我真想杀了他,甚至是杀了你,在平原的时候便可以动手,还省下了处理尸体的麻烦。你猜猜现在有什么正把雷鸣兽身上的肉扯下来吃掉?” 永昼往嘴里扔了一条小鱼干,没有鲁莽地应话──他一直把对方当作透明的话,多拉蒂便拿他没有办法。她总不能在自己面前搭着路迦的肩便将他掳走。 若不是他身边的人突然当上叛徒的话,这个计策的确会成功。 路迦.诺堤接过其中一个酒杯,以指尖摩挲过杯沿,话却是对着永昼说的,“你为什么不去看看那位风行豹小姐?” “嘭”的一声,龙族少年踹下了对面的长木椅。 旁边已有酒客看过来。 “你在犯一个很严重的错误。”永昼沉声警告。这句是他难得以通用语说出口的完整句子,到底想说给哪一个人听昭然若揭,“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路迦目送永昼走上一楼。 对方一个字都不曾明言,但他心知永昼此刻无法冷静下来,脾气不好的人要表达关心的方法不多,而他已被塞拉菲娜.多拉蒂迫得只能对人恶言相向。 金发女孩既有神佑加身,便有足以与龙族匹敌的实力。认真来一场的话,孰胜孰负犹未可知,更坏的是,她说得没错:这里是北境。 永昼是第一次遇上有能力、又有理由杀死他的法师。 当习惯了无所畏惧的人突然学会害怕,反应过度也是正常。 狮理可以容许苍蝇在眼前飞舞,却无法忍受有第二头狮子敢挑战牠的权威。前者是弱小得一挥爪便可拍死的生物,就连计较都会浪费时间;后者却有能力要胁到己身安危,一旦败了,失去的便远远不止冠冕与权杖。 到底与久居于龙谷里避世的同族不一样,永昼自小就被人带离出生地,环绕在身边的尽是比他弱小的人,乍然出现一个强敌,任是谁都会为之不安。 他所不愿意承认的是,他已承认了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实力。 思及此,路迦随口为他补上一句道歉,“见谅。” “没关系,我从小就有让别人不高兴的天赋。”塞拉菲娜把杯身上一滴酒液拭去,然后反手舔了舔指腹,显然已习惯了路迦没头没尾的说话方式。“这是北境特有的烈酒,据说喝上一杯,便可以与神智告别一昼夜。我帮你勾兑了大半杯淡酒,应该会容易入口些……算是暖暖身子吧。” 路迦闻出了两杯的分别。“妳的不是水吗?” “哎呀,”她笑起来,“想要灌醉诺堤先生的阴谋被揭穿了。你兑的是蜂蜜酒,我兑的是水,只是份量多少罢了。里面还是有酒的。” 他再没有接话。 女孩看他没反应,也渐渐收敛笑意,开始斟酌言辞。 最后还是决定直入正题不再寒暄,“我看见你除了雄鹿之外,还把其中一头雷鸣兽的尸体也带回来了。在我安顿好极夜的时候,你也出去一趟把后者安置好了吧。” “我晚上会去解剖。”路迦看了看她放在座位旁边的披风,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是目前仅有的线索,应该能从里面得到一些情报。” 大陆上的确有人懂得如何解剖,但法师一般不在此列。无论信奉哪个女神,亵渎尸体都是大罪之一。塞拉菲娜没想到他竟不怕神罚,怔然一瞬才想得起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嗯,其实我过来,是想要谈一谈。现在你我都已经摊过一次牌了,接下来是时候找到彼此都想要的平衡点。” 他呷了一口酒,平静地听她说下去。 “正如我先前所言,若想要对你们动手的话,不会留到这一刻。”她说,“我尊重永昼先生,但我想做什么,他的确无法阻止……可见我无心伤害任何人,同时也不希望这一年光阴就耗费在提防旅伴身上。不是我做不到,而是我没必要为多拉蒂卖命至此。” 她转了一下酒杯,看路迦还在听,便继续说下去,“诺堤先生,你是个体面人。我说不出自己敢在危难之中把性命交付给你之类的、漂亮又动人的说话,但目的一致的话,我认为一起行动并无不可。当然,各有所求的时候也能分头行事,无非是看哪一方实力高些而已。 “若我能活过第三百六十五天的日落,我也可以以塞拉菲娜.多拉蒂之名向你们保证,黄金家族不会突然多出一个神佑者作为助力。” 后面还有半句隐而不宣的“否则”在。 但她把话说到这里,已是十分示弱。他无需也不会不给一点余地予对方。 路迦垂眸,“妳怎么知道我不会在一年之期快满的时候除掉妳?” “哦,这个问题嘛。”她满不在乎地勾起唇,语气之中五分认真五分玩笑,没有人分得出里面有多少真心实意,“一来你们不能,二来……说不定会有谁愿意为你们代劳呢?如此一来,诺堤先生就不需要苦心策划了。” 看他又不说话,塞拉菲娜拍拍手站起身来,“那么我先出门一趟,晚餐前会回来。如果你们考虑好我的提案,就请尽快通知。” “请留步。”他说,“还记得我瞄准了雄鹿哪一个位置吗?” 她点头。 “妳披风领口上还有一些空位。” ──所以,完好的鹿毛可以作为装饰。 ──所以,正如妳的弓箭没有刻意瞄准过我,我的枪尖也没有对准谁。 这是她听过最婉转又最直率的答覆。 真是个连“好”字也要说成谜题的家伙。 金发的女孩披上披风,笑容之中终于带上一点真诚。 “是的。”她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第22章 午夜之后 侍应又放下了四杯麦酒。 几乎在杯底碰上桌面的同时,极夜的指尖便已攀上杯耳。塞拉菲娜单手按着前者的手腕,将五根手指逐一从木弧上剥下来,风行豹的体温暖和得让她觉得自己握着了一团小火焰,“第一次喝酒就杯不离手,原形是什么也不可能受得住。明天宿醉了我可没药。” 极夜打了个酒嗝,分明已醉得双颊发红,却仍然不忘自己身负学习新词汇的任务。“什么叫宿醉?” ……真的拿她没辙了。 “妳很快就会知道了。”金发法师这样说着,随即把永昼面前的银盘拉过来,放到身边醺醺然的小猫手边,“来,快吃些什么垫垫胃,饱了就上去睡觉──还有,快点收起尾巴,妳打到我了。” 被人从嘴边夺食的少年愤然瞪过去,下意识想要发难,偏偏最后一分理智又在提醒他,为了一盘烤肉对女人发火是何等失态。 在旁边一直没作声的路迦为自己续杯,既不参与于这场单方面的挑衅之中,也不离开离他一臂之遥的暴风圈。 极夜“哦”了一声,裙摆下果真再没有任何动静。 塞拉菲娜摸了摸她的头,“乖女孩。” 结果咬着杯子发了一阵子呆之后,又开始缠起人来了。 银灰发色的女孩垂下手去,扯了扯法袍又长又广的袖子,想了片刻才理清脑内毫无章法可言的思绪,“妳、怎样称呼自己?有多少年……从哪里来?” 三个问题里面只有最后一个文法正确,神智之不清醒可见一斑。塞拉菲娜一一纠正过来,心知敷衍了事的话对方会变得更烦,唯有如实交代:“来自康底亚镇的塞拉菲娜.多拉蒂,今年十七岁。” “塞拉菲娜……”极夜眨了眨眼睛,话音轻似梦呓。“黄昏之、尽头?” 话音未落,女法师已变了脸色。 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人敢当面指出藏在她名字里的不祥之兆了。 在她还未被赶出多拉蒂山的时候,双胞胎倒是有意无意地在众人面前开过几遍玩笑,但几乎每一次都会以父亲对他们的呵斥作结。为她取名的母亲不谙精灵语,当她从佣人的低语之中搞清楚它有多不吉之后,这个名字已经被写在法塔市政府所签发的出生证明上面,并且送到黄金家族的资料室之中封存。 女孩那时候尚且不懂。她甚至起过更名的念头。 直至很久之后,塞拉菲娜.多拉蒂回想起这一年旅途,才惊觉母亲给她的并不是委婉得像一首诗的恶兆,而是个奇准无比的预言。 “别……不开心,”极夜似是从她眉眼里看出什么,很是善解人意地搭上她的肩膀温言安慰,手指还点往了“好脾气的那个”,“不是……有他在……嘛。” 然后像个刚说完笑话的小孩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路迦安静地扬睫。 塞拉菲娜开始觉得自己拾回来的或许不是难题的答案,而是一个会行走的大/麻烦。谁能想得到一头风行豹喝醉之后竟然会多话至此,而更糟的是,碍于她有限的通用语,无论如何也只能说出短句来。省略的地方愈多,可供人演绎的空间便愈大──就像此刻,她可以肯定路迦所思所想,与极夜想要表达的意思完全不同。 然而她不可能像解答那三道问题一般,向他们传达极夜的本意。 “想必你们也是知道的……”她随便想了个理由,话说出口了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撒谎已撒得很是熟练,“暗夜家族的姓氏,在精灵语里也有同样的意味。” 这个说法已流传了几个世纪,以至于它再不是一个秘密,而是大陆上无人不知的常识。精灵语是培斯洛里最为古老又仍然被人使用的语言,追溯起其历史,恐怕连彻尔特曼帝国也无法与之媲美。“诺堤”一字的语源出自东方,并没有什么令人惊讶之处。 路迦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正想要从开始撒娇的极夜身上收回注意力,目光却被风行豹少女另一只手的指尖所牵引着,停留于它所轻触之处。 在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左肩之上、锁骨旁边,有指节长短的旧伤横亘其上,犹如一只通晓隐身之术的蜘蛛,只有淡淡的影子投射在皮肤上面,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他曾亲眼见识过她的治愈能力,也从永昼口中听说过她所能施行的奇迹,按照神佑者的本领来估算,再过几年那道疤痕便会与肤色无二。 一个洞穿皮肉的贯透伤。 金发的女孩很清楚他在看哪里。 塞拉菲娜理理衣领,不动声色地以布料遮去伤疤。不能再让极夜留在这里了,天晓得她下一秒钟又会怎样语出惊人,她不能以自己的秘密来赌搏,何况她本就没有必要这样做。“快到午夜了,时间已经不早,今天是个漫长的周二。我必须先安置好她。诺堤先生,你要出发了吗?” 他看了看窗外,离说好的时间还差一点,但外面正下着大雪,想必那一边也不会介意。“马上动身。”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是冒昧。”女孩说,“但能让我参与其中么?到底是自己下的手,纵使无法解答我们的疑惑,也应能排除不相干的线索。” 她说得如此客气,要拒绝本就不是易事。 更遑论他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路迦朝女孩颔首,仿佛看不见永昼脸上的不悦,“我已把牠放到附近的雪地里封冻,取回来之后便可以开始,请在酒馆后面的仓库小屋等我。” 塞拉菲娜点头示意收到,带着几分笑意的眼睛微微眯起,亮得好像盛载了整个北境的灯火,眸色剔透如系于精灵颈间的双色宝石。他带回来的雷鸣兽是死得最晚的那四头之一,野兽身形庞大,身上又有焦臭,她能理解为什么路迦选择先放置一个下午。 “我知道了,诺堤先生。”她伸了个懒腰,“就在那里等吧。” “你太感情用事了。”永昼看着女孩搀扶着极夜上楼梯,后者早就已经不省人事,银灰色的长发打着卷披散,远远看去就好像秘银拉制而成的细丝,精巧得一碰便会断震。龙族的少年按捺几遍,终于压下了说得更狠的冲动,“早晚我们都会被卷进她的麻烦里面。你明明很清楚。” “在我看来,我们之中不讲道理的人只有一个而已。而那不是我。” “你敢说你当初对她另眼相看,不是因为──”话说到这里,摸着酒杯看窗的路迦蓦然回头,双眸之中不无威压,似乎永昼再多说一个字他便会拂袖离去。黑眸的少年心知自己踩中他最不愿意记起的回忆,看见路迦的表情,临到舌尖的另外半句也无法说出口。反正他已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我的意思是,与她相处得久了,或许连你自己也分不开往事和现在。这是我最后一句忠告:别因为想要弥补遗憾而引狼入室。你无法驯服一头狼。” “那不会发生。”路迦捞起自己的披风,显然不欲多谈。“我先去仓库清出位置来画法阵。你吃完的话就自己出去走走,天亮之前记得回来。” 他甚至不待永昼回应,便已快步走到门边,推开木扉,迎着风雪踏出酒馆。 那道漆黑身影出现于女孩眼前时,两手空空,身后也无一物。 “我以为你去把尸体搬过来了?” “我搬过来了。”路迦指了指她身后的小屋,“在里面。” 塞拉菲娜很快便明白过来,“空间魔法?” “嗯。” 他伸手拉开门,最中央的木桌之上,正躺着一头死去多时的雷鸣兽。女孩绕着桌子走了两个圈,不时弯腰去看法阵上微弱无比的光芒。描上二重嵌的圆阵被尸体覆盖大半,然而对同为法师的内行人来说,单凭边角也足以分析。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她指了指用来描法阵的暗金色墨水,“这是普法的方子?最后得加一滴龙血的那个?” 他的回答不变,“嗯。” 大陆上面除了寥寥两三个血族学者之外,几乎没有人懂得空间魔法。 最基本的原料都需要聘佣兵团去取,相关典籍多在彻尔特曼里,和其他研究相比起来,空间魔法每隔数百年才有些许进展,造诣再深的法师也不愿意花精力解读一个天方夜谭。 无论是时间还是钱财的层面上,都是一项极为奢侈的学术。 不过路迦.诺堤明显耗费得起。 她想了一想,又继续说下去,“和日常或者战斗里使用的不一样,空间系魔法一定要事前描好法阵才可以施展。而在几个学说之中,又以普法的主张最为危险──他主张以原料来提升其威力,过程之中一不小心便会被力量反噬。” 普法本人死时连人形都称不上。 看起来如此沉静的人,竟然属于最激进的流派。 不与彼此为敌,得益的原来不止他一个。 少年说得平静,“我知道。” 塞拉菲娜一抬眉。眼看他已准备好纪录用的纸笔,便把手掌放在尸体上方两寸,虚虚拂过,消融冰雪。到底已隔了一段时间,雷鸣兽的皮毛早就失去光泽,依附其上的紫色电流也消失不见,看起来与最普通的野狼无异。路迦以左手拿起了一掌长的钢刀,右手则是在尸体上面做了些记号。她举起提灯让火光照亮他眼前的视界,肚腹处相对柔软,理应是最好下手的地方…… 试了两遍,仍然无法割开皮肉。 他正想要换另一把,女孩却已撩起了自己的长裙,从缚带上抽出了随身匕首,反手递来。刃尖朝着自己,刀柄向着他。“用这把。” 路迦.诺堤默然看她一眼,在不算明亮的灯火之下,他苍蓝色的双眸映出了浅浅的灰,眼角下一点泪痣深得好像是写字的时候不小心被墨水溅及、一伸指便可以拭得了无痕迹。 他接过短匕,并非错觉,上面的确还有女孩的体温在。 少年暗自凝神,把刀尖沿着标记一送── 第23章 黎明之前 午夜甫至,远处便传来了断断续续的殴斗声。 起先还有几句叫骂声混杂其中,但很快便消失于更大的动静里面。有人掀翻了桌椅,金属盘与酒杯乒乒乓乓落了一地,然后是拳头击中身体的闷响,男人竭力压抑的低哼。塞拉菲娜甚至能够想像出来,被击倒的那人含着满口鲜血──或许血水里还有几颗被打脱的牙齿──摇晃着重新站起身来的模样。 她正好手头无事,便又倚在桌边侧耳听了一会。酒馆里面打到酣处,渐渐再没有话声,却因为只闻声响而不见景象,而更令人坐立不安。 北境的酒向来烈得呛喉,喝了半个晚上之后,再贪杯的酒鬼都走不出半米长的直线。每一个北方人,甚或乎是踏足过芬里极地的“南方人”都知道,老实的家伙们最好在十二点之前离开酒馆。但凡在零时一秒还没走出门口的人,都会被认定为参与这场没有规条也没有罚则的群殴之中,最好的下场便是翌日清晨浑身酸痛着醒来,而你已忘了昨晚揍你揍得最狠的混账是谁。 唯一可以充当慰借的,是你从一片狼藉里转过头,一定能找到很多个同样眼青脸肿的同路人。 当然,一切都与小屋里面的两人无关。 “阿嚏……阿嚏!” 路迦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望向与他隔了一条狼尸的女孩。塞拉菲娜.多拉蒂背对着他,一头及腰长发宛若金绸,在微弱灯火之下,仍然无比夺目。她打喷嚏的时候双肩下意识一跳,本就纤瘦的身体缩成更小一团,从背后看去,简直像头被弓箭声吓傻了的小松鼠。 女孩已尽力压低了声音,可在平伏气息之后,往往都会紧捏鼻尖,哑着嗓子为自己打扰到别人而道歉。“不好意思。” 放到他手边的长烛已烧去一小半,手背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焰火的温度。他的手靠得太近,于是连血液都好像被那温度加热了一般,时间一长,半边身体都会被它所烘暖。连路迦自己都说不清原因,他再下刀的时候竟不由自主放轻力道,“我把外套挂在门边了。” “谢谢你的好意,诺堤先……阿嚏!”塞拉菲娜转过身来,又尽责地为他拿起了灯,可惜那一点光抖得厉害,“但我不觉得冷,是这里有种味、味道……” 仓库里只有一扇开向雪地的小窗,长期关闭之余还被拉上厚帘,会有霉味也是正常,他只是想不到女孩的嗅觉会灵敏至此。 据说失去五感之一的人会在另外四方面更加敏锐,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左眼已是半瞎,这样想来,也算是情有可原。 路迦看了一眼窗户。“那就将它打开吧。” 沿着画在胸腹处的纵线作引作领,刃尖划过之处,已然僵化的肌肉纤维竟然柔软如同织物。路迦.诺堤甚至没费多少力气,便把巨狼由头到尾、开膛破腹。 塞拉菲娜不着痕迹地瞄了眼他的左手。拿刀拿得如此稳,动作时几乎单靠本能,她绝不相信这是少年首次解剖,对方看起来更像一个资深的黑医,“技巧相当纯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两大女神所提倡的教义都不允许亵渎尸体,无论是人还是动物……诺堤先生这一手解剖技巧,是从哪里学来的?” “凡比诺。”他简短地答。 她斜眸看看少年专注认真的表情,想了一想,还是任由他终结话题。 路迦把雷鸣兽肚腹上的肌肉往两边翻开,再解开木桌下面的铁钩将之固定好,女孩按照他的指示把另一边也弄妥。被骨肉所包裹的脏器暴露于空气之中,鲜血早已凝结,然而腥气还是比她所能忍受的浓重太多。 塞拉菲娜屏着息凑近,不过看了一眼,便又退回墙边。 “……对不起,是我下手太重了。” 他以匕首剔了剔发黑的心脏,对她第二次致歉也未置可否。能用电流一下子杀死四头雷鸣兽,毫无疑问是神佑者才能有的手笔。诺堤家族以操控雷与火而著称,可是即使是路迦自己下手,也绝不会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康底亚镇里面不可能有什么危及她性命,这应该是女孩第一次杀生。 塞拉菲娜.多拉蒂还没搞清楚极限在哪里,下手时没什么分寸,也没有为自己留后路的意识,想到什么就马上去做。“不必太快下定论,还有很多地方未曾查检。下次记住用八成力量……不,七成也足够了。” “哦?”这句话似乎引起了她的兴致。金发的女孩向前靠在方桌之上,双手抓着两边尖角,由下及上地凝望着他,目光之中不无笑意。从路迦的高度看去,这个角度实在巧妙得让人进退两难,他第一个反应是转开视线,却又觉得这样做的话服软得太过直白。 就在他踌躇之间,塞拉菲娜又已开口。 “诺堤先生是不是对自己的观察力太有自信了?”女孩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似的,笑眯眯地继续往下说,“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我的七──” 她蓦然停下来,侧耳听了听,脸色霎然变得严肃。 “先不说这个,有人要来了。” 木门被人撞开。 挂在仓库一角的布帘动了动,瞬即又归于平静。 塞拉菲娜.多拉蒂以脚尖挪开提灯,里面尚有一缕未散尽的烟雾,灯罩上的余温烘得她脚背生痒。右边掌心的刀柄硬得硌手,女孩下意识把匕首转过一圈,若有所思地看向路迦。 明明知道她的底细,明明见识过她的能力,对方仍然把防身之器让出来。 女孩无法理解这种风度……或者善意。 黑发的法师站在她身前,两人靠得太近,是再近一步便能交换呼吸的距离,但站在原处也足以让他们好好看一眼对方的轮廓。外面还下着大雪,而他在这个没暖炉的仓库里面,只穿着一件细麻制的衬衫,卷至及肘的双袖此刻滑到小臂上,马上就要跌至手腕。 女孩向他稍作示意,然后咬着刀柄空出双手来,为他重新理好。路迦的手比她想像的还要健壮一些,左臂内侧有一根浮脉,然而五指又修长得像个乐师。 除他之外,大陆上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使剑的法师来。 少年指尖之上还沾着一点血污,混合著仓库陈朽的气味,还有他身上旧书卷的墨香,几种毫不相干的东西放到一起,于是连嗅觉都好像在诉说着故事。 鲜血与书典的气息同时出现于一个人身上,竟然不显得突兀或者不协调。 直至现在,塞拉菲娜.多拉蒂才认真打量过他脸上每一寸细节。 要不是她知道以对方的实力或者脾气,不可能甘愿屈就自己的话,女孩都要以为外表是他用来让人松懈的一种手段。少年额前的浏海有几分凌乱,从侧边看去,与发同色的睫毛也被染上一点月色。光线暗淡,他眼角之下的泪痣变得更不起眼了一些,然而苍蓝色的双眸深邃得好像极地里终年不化的寒冰。 通用语里的“眼里藏了一个宇宙”,莫过于此。 察觉到身前的人在看自己,路迦垂下睫去,木无表情地与她对视片刻,然后伸出手去扶她的肩头,以尽量不引人注意的动作把她整个人扳过身去,背对自己。桌上的狼尸仅以黑布遮盖,房间里的血腥气依然浓烈,幸而擅闯者已醉得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不至于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 窗外一点月光白得发蓝,凭借这微弱的光芒,路迦不难看出那双男女想要做什么──不得不说,如此组合,在深夜闯进空仓库,想要做什么其实已昭然若揭。 身前的女孩以两指夹着薄刃,把匕首重新放到手里。 门边传来响动,男人已返身把女人压在墙上,后者相当识趣地将双腿盘起来勾上他腰间,一阵窸窸窣窣之后,最后一件内衣已落到地上的衣服堆里。 视力再差,她也不是小孩子,不至于对当下的情况一无所知。 那边厢已打得火热,而她身后的少年一贯寡言,看起来并不是能解决问题的人选。 塞拉菲娜伸指搭上布帘,努力回想起酒馆员工应有的腔调是什么,又张着嘴唇默念了两句北境人惯说的俚语,迈步一瞬却为路迦.诺堤所制止。他低下头去,把嘴唇凑近她颊边,低声说话时语句里每一个音节都被连贯起来,分明有彻尔特曼语特有的悱恻,但又如平常一般缺乏起伏。“让我来吧。” 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廓。她想要摸一摸耳朵,却又怕不小心唐突对方,只好半侧过脸去看他。路迦没有再浪费时间于她身上,一边摸索着从她五指之间抽回匕首,一边便踏出布帘之外。他在她面前从来都说不上跋扈,下起命令来却有永昼口里“路迦少爷”的模样。“……滚。” 被他打断的两人停下动作。女人贴着男人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后者便放开了扶在她背后的双手,让前者得以双足着地。塞拉菲娜躲在帘后偷偷看着她,从脸到身形都无法判断出年纪来,唯独说话时声线会将她出卖,显然是个老烟枪。“好年轻的声音……小男生,你成年了吗?” 塞拉菲娜眨了眨眼睛。 如果她没误会的话,这是在……跟路迦*? 她从未到过比法塔更南的城市,此前也未曾与西方人打过交道,路迦.诺堤到底会怎样接过这根带着香水味的橄榄枝,她完全无法想像。 北境民风一向悍野,从来都只讲求双方情愿,场合和形式则完全不在他们的考量之内。正因为这个原因,她在搞清楚那两个人打算做什么的时候,脑里第一个想法是“我得出去把他们赶走”,而不是“我得让其他人出去把他们赶走”。 十年时光,尚且不足以让她成为一个地道的北方人,却让她理解这种做法。 少年的反应远远超乎她的预料。 银光一闪,在伸光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路迦半句话都没有说就把匕首飞掷出去,刃尖所指,正是那两个人所在的方向。塞拉菲娜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但这个尝试注定徒劳── 自从左眼视力转差之后,她连夜视能力都大减,已有一段时间无法在夜间自如行动。 可有雄鹿前车为鉴,女孩很清楚他能做到何等地步,只要路迦.诺堤愿意,这件事以见血收场她一点都不会意外。 匕首插中硬物的声音响起。没有人痛呼。 “我再说一遍,”少年的话音清冽得像把冰雪所铸的刀片,带着彻骨寒气刮过双耳,让人不由自主、全神听令,“给我滚。” 人在太过惊讶的时候,往往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尤其是谁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少年会二话不说,贸然出手。当中的关键甚至不在于这一刀会不会、又有没有伤到人,而是他敢在这个环境之下攻击,本身便是一种张狂。 塞拉菲娜看着女人改容,然后被刃尖擦身而过的男人便走上前来,拥过她的肩头,匆匆忙忙地离开仓库。女孩看了看地上,他们甚至连衣服都来不及捡走。 木门被关上的一瞬,她再也忍不住,抱着腰便笑出声来。 路迦重新点亮了灯,又把黑布掀开,今次却多做了一步,推过一个与他腰腹齐高的小柜子堵住了门。金发的女孩又在原地笑了好一阵子,直至眼角处迸出泪水来,才开口评价他之前的举动。 “嗯,不愧是个诺堤,像头雄鹰一般凶悍。”她先是拿对方的家徽来调侃一句,盛载于双眸里的笑意比水光还要亮眼几分。接下来的话却走到奇怪的方向,“那个男人好像、好像被吓得……连……哈哈哈……” 他当然知道女孩想说的不是“衣服都没有拿”。 收到少年半是警告半是催促的眼神,塞拉菲娜扶着墙站直身来,抬指擦擦眼角,开口为自己打了个圆场,“在出游完结之后我也不会忘记这件事的……行,我们继续、继续……” 既然脏器被她所毁,研究方向很自然地转往血液。 “──找到了。”路迦.诺堤指尖上放着一小块血块,捏碎了之后很明显能看见它的特别之处。塞拉菲娜以指节叩了叩灯罩让光亮更盛,凑近一看,便明白为什么少年能如此笃定地说自己找到了答案,而不是找到了疑点。 任何一头正常的魔兽,都不可能流着这种血。 随着角度变换、光线折射,紫蓝色的血液里面,会反射出一点点极微小的、细砂一般的结晶物。她自己也拿了一点擦在手背上,仔细辨认良久,才敢肯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种异物呈紫红色,混在血液里面很难被察觉,却会在某些角度之下反射出金属色泽。它看起来不像是魔药残渣或者是她所认知的矿石,大陆上面尚且没有一种已知的物质,可以让雷鸣兽这样血统纯正的魔兽发生异变。 这是他们得到的首个线索。 想求证,就要进行第二步。 塞拉菲娜抬头,“我可以──” 窗户边传来了硬物敲击玻璃的声响。两人对视一眼,此时正值寒冬,那双男女没穿衣服就走在外面,说他们会冷死实在没有夸张。 厚着脸皮回来取衣服也是情理之中。 一晚之内被人打断两次,眉眼间已浮出几分不耐的少年皱了皱眉头,却仍然往着窗口的方向走去。他拉开小帘,雪地上只有一行小字,还有落在旁边、署名一般的两个三爪足印。 字写得不算工整,观其形状,应该是用鸟喙逐笔勾勒而成。路迦花了一点时间来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字母串连起来的一刹,他倏然抬头,看向天际。 一头血鸦正朝南方飞走。 【卡莲.诺堤已于昨夜被桑吉雅.多拉蒂所击杀】 第24章 绝不插手 芬里极地的清晨,有一分别处再找不到的万籁具寂。 金发的法师迎着晨光走进房间时,床上的极夜尚在熟睡。这头酩酊大醉的小猫身上穿着新买来的睡裙,银灰色的卷发散满在整个枕头上面,略显稚气的脸容没什么表情,呼吸声轻得像是头真正的稚猫,胸口随着一吐一纳而起伏。 极夜浑身上下都被厚被所覆盖着,露出来的就只有脚尖和头颈。她似乎还未摆脱兽形的习惯,此刻也抱着比她整个人还长的尾巴,把脸埋进皮毛里面保暖。 塞拉菲娜.多拉蒂看了看被对方踢到地上的独角兽玩偶,弯腰将之拾起,然后拂干净上面的尘埃。她正想要把它重新塞回被窝里面去,一抬眸,却对上了那双深紫色的双眸。 极夜眯着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两边的犬齿尖利得像把迷你的小刀。“……头……头疼。” “这就是宿醉。”塞拉菲娜还没忘记昨天的小插曲,“今天没事可做,妳可以再睡一会。” “嗯……”极夜抱着尾巴滚了两个圈,用力嗅了嗅,开口时语气浑然像个抓到丈夫外遇证据的妻子,“有血味……那个法师的味道……花香?” 塞拉菲娜沉默片刻,她已经洗过澡了,想不到极夜还是能够闻出来。“那不是花香,是香水味。女人喷在身上让味道更好闻的液体。那是别人的,我没有用。” “哦?可是妳、妳身上……。” 愈来愈像出轨被抓了。极夜就像是头习惯了新居的幼猫,刚来的时候战战竞竞得连水都不敢多喝一口,一旦过了适应期──容她补充,那个适应期也不过是一个晚上的酒谈而已──便变得异常地活泼。 正换睡袍的塞拉菲娜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极夜一眼,干脆转过身来,慢悠悠地在报白面前拉好衣襟,腰间的系带则是垂垮在两边。她在以动作澄清极夜的指控。“妳明知道我昨天晚上的去向。如果还没清醒过来的话,我不介意把妳扔出去,感受一下今天的气温。” 极夜乖乖闭上嘴,滚了两个圈,又回到自己的半边床去。 既是一场无疆无界的猎杀,为了不让他们杀至不留一人,失败者与幸存者的名字,自然会被所有组合所知晓。今次派出血鸦的话,恐怕发通知的人便是诺堤自己。双胞胎大概一直在等她被对手所杀的消息传来,大概连他们也想不到,第一个下手的人竟然是大姐桑吉雅。 塞拉菲娜并不觉得意外。 看起来比她还柔弱几分,可大姐从来都不是个无法杀人的法师,她只是更喜欢后发制人。多拉蒂常说她是掉进羔羊圈里的诺堤,可塞拉菲娜自己很清楚,她绝不是里面唯一一头野狼。 卡莲.诺堤。她当然记得这个名字,这是她原本的对手。 今次出游采取以强对弱的方式进行,实力最平均的人则凑作一对,用意自然是想强行创造出所谓的“公平”。 诺堤的攻击以猛暴著称,但论起痛苦,多拉蒂所擅长的防御魔法更能让人求死而不能。卡莲.诺堤的死状是何等凄惨,想必每个人脑子里都有不同的想像。 她在别馆里不过待了半个月,为了避嫌,如非必要,她甚至不会与暗夜家族的成员说话,更遑论是与他们混熟。路迦算是一个例外,除了他和永昼,塞拉菲娜到现在都没记清其他诺堤的样貌。 饶是如此,她也不可能没注意到,路迦对那个小女孩照料有加。 那并不是什么需要宣之于口的话语。只从一次上马时的扶手,一次下车时的礼让,便足够旁人如她看出了那个女孩在路迦心里有几分特殊。诚然,也有因为她年纪小而格外照顾的可能性在,路迦身上有种与诺堤──至少是多拉蒂眼中的诺堤──不符的绅士风度在。 然而他的反应已足够说明一切,卡莲.诺堤对他来说,似乎不仅是一次展现风度的机会。正因如此,她才选择在解剖还没完成之后便抽身退避。将心比心,以她与双胞胎关系之恶劣,若果死的是他们两个之一,塞拉菲娜固然会庆祝甚至狂欢,然而庆祝过后,她很清楚会是一个无眠之夜。 塞拉菲娜无暇应付一个沉郁的法师。路迦并不是她目前最大的隐患。 相比起少年的心理状况,女孩更担心的是桑吉雅的动向。早在多拉蒂山的时候,长姐便常常不见人影,也没向别人交代过她的踪迹。听双胞胎或者父亲的语气,也似乎不知道她到底往哪里去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从未缺席过一顿晚餐,所以桑吉雅的活动范围始终留守在法塔市以内──父亲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没有对她的决定说过一个字。 亲密如家人都不知道她的去向,塞拉菲娜.多拉蒂更加是一头雾水,毫无头绪。多年来与她针锋相对的一直都是双胞胎,桑吉雅一直都躲在后面,脸上是一副想要劝架又无处下手的表情。她从未与任何人提起,然而塞拉菲娜记得很清楚,后山树林之内,是谁为尚且无力张弓的金发男孩,射出本应穿透她心脏的两箭。 她并不害怕双胞胎。那两个对她所作过的最大伤害,便是她从晚宴中途退席之后,奥戈哲在她颊上划过的那一刀──女孩甚至连施法都不需要,身体便已自动疗好了伤。至于那次濒死经验,也是当父亲出手,而不是他们两个的手笔。 若果那个晚上父亲赶不及,他们也不可能找到扭转局势的方法,毕竟当时最可能阻止她的桑吉雅也出去求助。后果只会是她亲手杀死自己两名弟弟。 ……再之后,大概会被愤怒的族人们处决吧。 桑吉雅和双胞胎不一样。塞拉菲娜不敢说自己对长姐的个性了若指掌,可对方的慢性子并不是什么秘密。她既然如此着急要空出双手来,就必定是有想要完成的目标催促她动身。 思及此,金发的法师捞过床头柜上的缚带,把自己随身的匕首从中解开。她以鞘尖戳了戳极夜的腰,“先别睡,有东西要给妳。” 紫眸的女孩返身,几乎是刚躺稳的同时,塞拉菲娜已把匕首塞到她怀内。 极夜掂了一掂,“……我不需要。” “之前就说过给妳用的,现在不过是给得更早而已。放心,这与我们的契约无关。”塞拉菲娜说得很平淡,“先收下吧。这阵子北境不会平静,我身边尤甚。” 永昼看了看对面的路迦。 酒馆在清晨刚清理过一遍,被揍得满脸青紫的家伙、醉得话都说不出来的家伙,统统都已被人扫出门外,不问生死。 刚收到诺堤在首场对阵里败北的消息,路迦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从仓库里回来第一件事便是翻出两本魔兽学的典籍,找了个采光最佳的座位,就着桌脚不平的台面与熹微晨光,就在纸上写起自己一晚以来的纪录。 最不可能平静的人是他,最平静的人也是他。 永昼无法捉摸到他的心思,却大抵能想像到路迦此刻的感受为何。 他对卡莲如此亲切的原因,在暗夜家族里面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正如他对塞拉菲娜.多拉蒂另眼相待,也有他的缘由。谁都不愿意将之点破,不过是卖未来的家主面子。现在卡莲已死,虽不至于让他崩溃或者失控,但或多或少都会影响他的情绪,就像是其他诺堤也不会很好受一样。 放在平常也就算了,但现在是出游,是一场随时都会被杀的旅行,他们正面对一个来意未明的神佑者,心神不宁有害无利。 而他已有四十小时未曾合眼。 黑眸少年清咳一声,正想要说句什么,路迦.诺堤却率先抬手阻止。 话却不是对永昼说的。“她睡着了吗?” 刚从楼梯走下来的极夜一愣,确定他问的是自己之后,便迟疑着,同样以兽语回答:“……睡了。让我两小时后去叫醒她,然后一起出去打猎。” 借用仓库一个晚上,便花去四天房租。他们的确需要再出去找一头倒霉的雪原鹿回来上缴,但有这个组合在,想必花不了多少时间便能摆平。 路迦看了一眼被他放到手边的怀表,有点不耐烦地拨了拨自己脑后的头发,“妳知道她的书放在哪里吗?《培斯洛魔兽大全》第二十二版,作者安斯特劳.维格尔。用精灵语写的。我知道她带上了。” “……我不知道。”极夜诚实地摇头,然后又问,“那本书很重要吗?要是非它不可,又是急需的话,我可以帮你问一句。” “谢谢。”路迦拉开自己的椅子,“那我跟妳一起上去。” 反正他也有话想要问对方。 银灰发色的女孩咬了咬唇。她原话不过是说自己“为他问一句”,并没有邀请对方一起去找塞拉菲娜.多拉蒂的意思,但他既然如此解读了,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 极夜刻意不往他们的方向看去,很久之后,才轻轻一颔首。 两人走上一楼,尽头处左边的那一间属于他和永昼,对面则是她们两个的房间。顾忌到路迦在场,极夜并没有擅自推门进去,而是规规矩矩地抬腕叩上木扉。 敲到第八下的时候,里面终于响起了脚步声。穿着及地睡裙的塞拉菲娜.多拉蒂随手拽了拽滑到臂上的针织披风,头发也睡得乱翘起来,赤着足便踩在旅馆的长毛地毡上面。她在看清来人之前便已打了个呵欠,“谁──是你们?” 女孩略带点意外的目光落到路迦身上,“有什么事?” 黑发的少年道明来意。那不是个多过份的要求,塞拉菲娜点了点头,又走进房间一趟,再度出现于他眼前时,手里拿着一本半掌厚的书,“就是这本了。你要是看不明白精灵语的话,就找极夜翻译吧。” 极夜插嘴:“……我只会说,不识字。” 金发的女孩又抓抓头发,睡得太少,头有点疼,整个人也昏昏沉沉的有点不清醒,“那样的话,麻烦诺堤先生稍候片刻,我去换件衣服,然后下来为你解读。打猎的话,就推迟到下午吧。” 她说完这一句,甚至不待其他人回应,便想关上门。 少年开口叫住了她。 “是谁的所作所为,我尚且分得清楚。”他淡淡道,“即使背负着同一姓氏,我也不认为妳要为别人的罪孽受难。我想问的事情,有且只有一件:假若有朝一日,她落在我手里,妳当时所作的承诺可还有效?” 听上去绕了好几个弯,但真正想要问的话语,恐怕就只有最后一句而已。 塞拉菲娜肃容听毕,右手扶在胸前,左手则是伸出两指,抵于眉心。 那是精灵特有的起誓方式。 “绝不插手。” 第25章 若她愿意 “先生,你点的黑咖啡。” 路迦闻言并未抬头,仅以右手拨开纸笔,空出一个位置来供侍应放下杯碟。无纹无饰的瓷杯是最古旧的款式,雪白的瓷色早已被染成象牙,然而看起来还有好好清洗过,起码没脏得他碰都不愿意碰的地步。 少年拿起杯子来晃晃,里面漆黑的液体被誉为“黑夜的流金”,自到达远东的商人们将之引进培斯洛后,便成为了最普遍的饮料之一。略带苦涩的香气弥散于空气之中,发源自凡比诺的深烘焙方式将咖啡豆的香气悉数榨取出来,想不到他人在北境,还能尝到家乡的味道。 坐在他对面的极夜抽抽鼻子,皱起眉来,仿佛在说“为什么会有人点卖相如此的饮料”。“这是……什么?” “咖啡。由一种豆类加工而成。”路迦以尽可能浅显的措辞向她解释完,然后捏起随同瓷杯一起送至的金属小罐,往咖啡里面倒了三倍份量的牛奶,方糖却一颗都没有加,“喝了……可以提神。” 银灰卷发的女孩却似乎对牛奶更感兴趣。路迦任由她拿走小罐,一脸满足地嗅嗅里面,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她猛烈甩动的裙摆。她看起来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身上又有几分天然的、单纯的兽性在,几乎是什么都不用做,别人已经对她心软──这一点人类女孩就是想学也学不来。 冷硬得像塞拉菲娜.多拉蒂这样的人,面对她的时候也会让两分吧。 法师先生呷了一大口咖啡,又在纸上加了两行备忘。 昨天收到卡莲的死讯之后,塞拉菲娜很快便借故离去,他心知对方在想什么,也没有挽留。直至天明的时候他终于确定唯一有参考价值的便是尸体的血液,又采集了一些样本之后,就找了块荒地埋葬巨狼。 路迦虽不需要一铲一铲地挖出深穴,但在没有人帮忙的情况下,也是项不大不小的工程。这一昼夜太过漫长,若他说此刻一点都不累、可以再多读几本书的话,无疑是在说谎,而且还是最没有说服力的谎言。 不过分神一瞬,笔下用力些许,在羊皮纸上戳出一个小洞来。 极夜藏在头发下的耳朵动了一动。 女孩扬首看往楼梯角:“我可以要一杯牛奶吗?” 路迦循着她的视线一路前行,最终停于那人身上。 日光从窗边打进来,女孩的身影与轮廓都被其照亮,半张脸都浴于晨之中,多拉蒂世代相传的眸色绿得像深山之中一潭池水。 被问及的金发女孩下意识“嗯?”了一声,鼻音闷闷的,听上去竟然有几分可爱。无论是姿态还是神色,她都与不久之前的极夜无异──在订下契约的时候两人可能都没注意到,但这一对主宠实在有太多共通之处。“可以……不好意思,可以给我两杯冰牛奶么?” 即使在日间,身在酒馆而不点酒,也是个与场合不符的请求。幸而有路迦的咖啡作先例,女侍应听到第二个奇怪的点单,最大的反应也不过是多看她一眼。 女孩朝对方抿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低声说了句“谢谢”,随即再次往他们的方向走去。 和之前略显居家的睡袍不一样,女孩已换上一件烟灰色的长袖连衣裙,衣料厚实得只要再加一件披风便可以出门。以腰际为线,延至裙摆的垂折不多不少,正好有九重──这是北方未婚女性常作的打扮,九重裙折意味着不同的祈语,由一年丰收到美好的婚姻,几乎每个农家女孩所能想到的美好希冀,都已汇集于这条裙子里面。北方人说,再平凡的姑娘穿上它之后,都会变得如田野里饱满的麦穗一样喜人,没有一个年青人可以从她们身上移开目光。 就像是精灵总是以生灵或者植物作比喻一般,北方人喜欢以农产来形容人的姿态或者性格。 奔波了一个昼夜,睡到一半又被人吵醒,塞拉菲娜的脸色比平常更苍白一些,双颊上再难寻见一丝血色。与人交谈或者对望的时候还好,一旦独处或者闭上嘴,眉眼里便显出了无法遮掩的疲态。 正知道知道自己气色不佳,她在下楼之前特地抹了一层玫红色的唇膏。就像她一贯的性格,愈是软弱便愈不允许自己显得软弱。 裙摆拂过少年的桌脚,她停住脚步,单手撑桌,倾前看了一眼。 “已经在看了?”塞拉菲娜为自己拉开椅子,说话时仍然有两分笑意蕴藏于声线之中,那甚至与她的真实心情无关,“那么,我们开始吧。” 路迦指尖一动,翻回去绘着雷鸣兽的章节首页,上面的文字与他惯用的体系不同,是真真正正能让他一个字都看不懂的程度。少年并不打算请她翻译整整十页的资料,只随手指了一个出现得最频繁的单词,扬睫看向她的一刹那,却又被唇上一抹颜色吸引目光。 少年以指尖揉揉额角,看来咖啡也无法让他集中精神。 “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塞拉菲娜拉了拉滑到上臂的披肩,随意扫过一眼他指尖所向,然后挑起眉来。故意的吗?看起来不像,可是在一页百多字之中偏偏挑上这个,巧合的概率也低得惊人。她先以精灵语读了一遍,然后又补上翻译,“……交/配。” 永昼轻声笑了起来,这是为数不多他在外人面前现出欢容的瞬间。他伸手从银盘上拿下最后一片烤肉,在触碰到肉片之前却看见了对面的极夜,风行豹少女正摆出一副想要又不敢开口的表情来──两个人到现在还没有直接说过话,女孩想必记下了他那个小猫的比喻。 连永昼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然而在视线相碰的那一秒钟,手指便好像生出意识一般放慢动作。 銀发的女孩眨眨眼睛。 可惜有人比他更快。塞拉菲娜二话不说便伸手把盘子拉往极夜,摸了摸后者蓬松的头发,一字一句地警告龙族的少年。“不许欺负我的小猫。” 永昼:“……” 最终是侍应打断了这场谁都不愿意服输的对瞪。 两个高身铁杯放上桌面,里面的牛奶盛得太满,有一点差点便飞溅到书页上面,却被路迦以自己的手背挡去。身为物主的塞拉菲娜.多拉蒂倒没有太过在意,对她来说,只要还能辨出字形便没问题。 她抽出手帕给少年擦手,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冰牛奶。“别在意,这不是孤本,多拉蒂山那里还有三四本完全一样的……要不是你看不懂,若有朝一日我有机会回法塔市,偷一本卖给你也不成问题。” 路迦捕捉到了这句话里面的微妙。 正如诺堤所拥有的某些典籍,外人买不到,不代表黄金家族便不能入手。 他接过手帕,默不作声地将它印上手背。与她给别人的印象不同,手帕四边都缀上了白色的勾花,右下角还以金线绣了她自己的姓名缩写,乍眼看去,就像是从某个真正的大家小姐手上接过来的一般。 上面还沾了一点她常用的润肤乳。薰衣草的香气安抚人心。 塞拉菲娜.多拉蒂在小细节里向来有出人意表的细致。 “既然你看不懂。”女孩见他不答话,又抽去了他掌下的魔兽大全,一边扫视一边在脑内筛选出重点,“不如这样,我挑几页重点出来,为你以通用语口译一遍?” 少年这才回过神来,颔首道谢,“麻烦了。” 女孩扯过一张羊皮纸,又从他手里接过一根羽毛笔。她连斟酌用字都不必,蘸了一点墨水便刷刷疾书起来。通体漆黑、却泛着银蓝光芒的羽毛搔过她食指之侧,一心三用的人端详几眼,再次开口,“这是血鸦羽?我以为只有彻尔特曼的贵族们才会奢侈到用它来做羽毛笔。” “嗯。”他答了第一个问题,却对后半句话置若罔闻。 中间有牛奶杯阻挡视线,他看不见她在写什么,然而从边角来判断,的确是通用语没错。塞拉菲娜.多拉蒂又多看了几行字,略略整理思绪之后,便开始为他翻译。“雷鸣兽,别名雷霆之怒,象征贪婪,群居动物,但时有内讧……” 和他一样,塞拉菲娜在没睡够的情况下声音会变得暗哑几分,语调里也沾上暧昧不清的下转调。是很适合于人耳边低语的声线。 说到这里,她扬扬下巴,示意极夜为她翻到下一页。路迦注意到她写字的另一只手未曾停下,而且已写满了半张纸──当然,这也能归咎于字体大小的问题,但书中一页的要点,尚且不需要花费那么多笔墨来摘录。 她在写的,与魔兽大全没有丝毫关系。 果不其然,在再翻一页的空隙之中,塞拉菲娜单手把羊皮纸折起,将它反转递给路迦.诺堤。少年瞥了一眼满脸平淡的女孩,接过来低头看看,终于明白了她隐晦地向他传讯的原因。 当晚他们发现血里有异后不久,便收到了桑吉雅.多拉蒂动手的消息,后者几乎是踏着前者的脚步而至,中间连一点点放松下来的空档也没有。在有新发现之后,塞拉菲娜的确说过半句“我可以”,至于她可以做些什么,却被血鸦所发出的声响所打断。 之后两个人各有各的考量,心不在焉之下,自然也把这未说出口的半句话置诸脑后……原来她是说自己能提供协助。 在培斯洛已知的魔兽之中,雷鸣兽并不是唯一一个发生异变的物种,路迦可以肯定除却眼前这一头之外,大陆上再找不到第二头能用电击的风行豹。 塞拉菲娜.多拉蒂会与极夜订下契约,有一部份的原因也是想将她攥在身边──面对不能杀又不能放的一头魔兽,她所能作出的选择,其实也就只剩下这个而已。 有雷鸣兽为第一道线索,接下来自然便要证实猜想。 血液里有异的并不止巨狼,还有极夜自己。他们手里的样本仅是个例,在他们从她体内抽出一管血来研究之后,假说才有可能成立,否则他们只可以等下一头被动过手脚的魔兽出现在眼前。天知道他们得等多久。 金发的女孩尚不能确定极夜有否参与于这场风暴之中。若果没有,那么她为什么会被挑上成为目标?若果有的话,她又牵涉到何等程度? 一切都还没有答案。 路迦不动声色,瞄了眼舔着指尖酱汁的极夜。“若她愿意。” 女孩也点了点头,“若她愿意。” 第26章 一杯麦酒 “里面提及的资料便是这么多了。” 塞拉菲娜把书合上。临近正午,外面的阳光变得更盛,反射着雪光,竟让人觉得刺目。坐在她对面的好学生路迦少爷点下最后一个句号,下一秒钟却又蘸上墨水,开始修改起笔记的用词。 标准的学者作派。女孩捧着杯子,把半张脸都藏在后面,随意扫过,纸上密密麻麻的变音符号看得她眼花。培斯洛里再没有一个地方比彻尔特曼更注重学术研究,现有的论文或者文献多半出自血族学者之手,从一开始就以他们的语言起草的话,的确会省下不少麻烦。“希望能帮上你的忙。” “很有用。谢谢。”路迦低头回应。羽毛笔尖逐行划过字句,有几缕卷发触及他颊边,黑衬着白,对比益发分明。这让他看起来有几分文弱,但她还记得这个人将巨狼开膛时的表情。 实在难以想像。他到底有多少次类似的经验? “我的荣幸。”塞拉菲娜客套了一句,然后又拍拍身边的极夜,示意她们是时候动身。“那么我们先失陪了。老规矩,黄昏之前便会回来,但若果赶不上晚餐的话,你们就先吃吧。” 永昼挑眉,“妳不是把弓箭还回去了?” “那又如何?”金发女孩抖了抖披风,“我并不以此为武器。” “我是怕妳下手太重,把肉烤焦了影响口感。” “哦,控火者如是说。真是个绝佳的忠告。”她淡淡反驳道,在没有点明是谁、也没有看向对方的前提之下把话锋转到路迦身上,“我们起码会在这里多待三周,没有必要急着找到答案。稍作休息也无妨。” 划过纸张纹路的笔尖一顿。 塞拉菲娜咳了一声,像是要澄清动机般补充了一句:“此地严寒,若果生病的话,对谁来说都是个麻烦。我可不想隔两天便出去打猎换物资。” 永昼伸出食指,拨了拨杯中的麦酒,把视线放到玻璃窗外。足有指节厚的浮沫被破开了一个小洞,露出了底下金黄色的酒液,然而过了片刻又恢复原状。 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外面又下起了小雪来。马廐就在酒馆旁边,那两个人离他们并不算远,永昼甚至能读出她们的唇语,两个人正讨论不把对方的玩偶或者尾巴──连同整个人──踹下床的可能性。塞拉菲娜.多拉蒂站在两匹马中间,正为稍矮些的一匹配上鞍座,娇小的君王则是拉过缰绳,强迫马匹与她对视。 她若有多拉蒂的身高,看起来就不会像赌气,而会是一场无声的征服。 就像是永昼骑马的时候,马匹会恐惧他一般,极夜也不受比她弱小的生灵欢迎──没有一种动物会逆反本能,与食物链里更高位的猎手亲近。 这大概也是她怯于与他对话的原因。 龙族的少年抿起一边唇角。他微笑时总像个坏心眼的小男孩。“看来多拉蒂不讨厌你。‘稍作休息也无妨’,听上去可真亲切。” “没错。”纵使还为笔记收尾,路迦的回应仍然无比流畅,“她讨厌的只有妳一个而已。” “我并不需要讨任何人喜欢。” “哦,那方才──”黑发法师放下了羽毛笔,抬目看向身边的人,目光落到后者脸上时怔忡一瞬,下意识眯起眼睛来打量,“你又对她们做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同样,我也不需要做什么。” 路迦明显不信,“那你在笑什么?” “只是想到些有意思的事情而已。”永昼举起酒杯来,喝上一大口,“有人明明是头野兽,嗅觉却迟钝成这个样子。真不知道在极地是怎样活下来的。” 愈来愈接近了。 脚步声沉得带着回音。 浑身雪白的极地熊四肢着地,追赶着面前两个尚不老练的猎手,彼此之间不过隔了一匹马的身位。牠看起来已饿了一段时日,体内贮存的脂肪再也无法支撑起骨架,利爪也久久未曾磨利,此刻正割过平整的雪地,留下身后两行沾上尘土的灰色足迹,和一地凌乱的马蹄印。 一路上她们并不是没有遇见过其他猎人,但没有人敢去招惹这头饿得双目发绿的巨熊──每过一天,北境的猎人数目便少几个,他们不可能为了两个陌生人而冒上负伤的风险,更何况牠好像认定了这对可怜的女孩,对其他人视若无睹。 风雪声呼啸,塞拉菲娜不得不提高声音说话,语气听上去便有几分凶,“妳的宿醉到底是有多严重!竟然嗅不出我们身上还有雷鸣兽的血味?” “是我一时疏忽……”极夜内疚地咬咬唇,“让我来……” “怎么可能让妳来──喂!给我跑稳一点!”金发的法师控缰示意,坐骑受惊过度,以至于她想要转身去对付那头来得莫名的巨熊也变得不可能,除非她有被摔下去的心理准备。 “结契之后第一次恢复原形会被力量反噬,到时候我们连逃都逃不了!” 若果只有她一个人的话,自然没有问题,可是现在有极夜在身旁,她做每一个决定都要考虑到对方的安全。风行豹少女跑在她的右后方,若不想要误伤到她的话,塞拉菲娜非得要从左边出手不可,问题就出于这里:凭她左眼的视力,绝无可能在这个情况之下成功击中极地熊。 按照她本来的计划,今次的猎物是一头鹿或者牛羊,这些食草动物攻击力奇低,用来给极夜练手再合适不过,也正好能够让对方安全地度过第一次化形,毕竟日后会有什么危险,连塞拉菲娜自己也说不准,在她的监视之下熬过最脆弱的一关,是她所能想到的最佳安排。 然而一踏进有野兽出没的地区,她们便遭到追杀。 马匹拐过一个弯,竟然慌不择路得往山坡上走去。 “该死!”金发的法师把缰绳一松,以足尖踏上马蹬,想要趁她们未被迫进绝路之前脱险,却有巨响倏然在耳边炸开。 极地熊的头颅在她眼前炸开,成了一堆无法辨出原状的碎片。 血红混着浊黄洒了一地,巨熊泛着黄的牙齿飞脱出来打到了马后腿,塞拉菲娜.多拉蒂所骑的那一匹被响声与痛楚所刺激,想要人立而起之际,却被极夜以兽语喝止。 某个意义上逃过双劫的金发女孩皱起了眉,并未向身旁的少女道谢。 她从未亲身经历过使用“那东西”时的动静,却猜出了它的真身是什么。 诚然,那一下是打中了巨熊,但就像她猎杀雪原雄鹿的时候,彼此都在移动,要确保自己命中目标谈何容易。上一次是路迦.诺堤以为她想要挑衅,今次她什么都没做,却仍然面临着差一点点便被会被击中的恐惧……不,这次还要更糟,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才令对方非得要这样出手不可。 头、胸、腹,每一处都足够挡下巨熊,不可能偏偏选中兽首。 是展露实力的炫技,还是别有用心的示意? 她看向右边的树林,沉声道,“阁下最好快点现身。” 微弯的树枝之上,有积雪簌簌落下。 一道身影自老松背后转出。 那还是个荏弱的少年,尚且处于一踏进酒馆便会被人踢出来、只好偷喝家中陈酿的年纪。他骑着一头毛色混杂的小驴,也作猎人打扮,看起来不过是个到处可见的北方少年,手里却拿着相当罕有的武器。 平行并列的枪管里犹冒着几缕烟丝,足有她全臂长的枪管通体漆黑,唯独是手托那里用上暖棕色的玫瑰木。猎/枪出现在大陆上不超过十年,相比起弓箭矛枪,前者用来打猎的确是最有效,却每打一枪便要重新填上子弹,若无法一击毙命的话,很可能会死在盛怒的野兽爪下。而且那不是它唯一的缺点。 就算是像亚鲁古家那样的专业猎户,也无法负担子弹的费用──箭矢稍稍打磨锻造便焕然如新,但同一发子弹不可能用两遍。塞拉菲娜在父亲的书房里看过几枝样式各异的猎/枪,多拉蒂家的人或多或少都懂得使用,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收藏,双胞胎似乎很厌恶火药味,能用魔法的话都不会用别的武器,桑吉雅倒是对此很有兴趣,小时候只要一有空就会去钻研其构造。 直至对方走近,女孩才看清了他的面容。 和大部份北境人一样,对方的短发呈深啡色,双眸是像冰川一般掺着灰的湖水蓝,左颊中央有一颗痣,和路迦的泪痣正好相反,这一颗位置显眼,颜色却极浅。少年还骑在驴背上面,她无法作出绝对正确的推测,然而按坐高来算,身高介乎于她和极夜之间。 女孩注意到他的驴背上没有用来放武器的皮囊。她的目光流连过对方缠在腰间的一串银弹,北境里还没有多少个猎人用得起如此配备。 旁边的极夜未置一词,以指背擦擦被冻得发红的鼻尖。 身下的马有点烦躁地原地踏了一步。 塞拉菲娜迎上对方含笑的目光,顿了一顿才开口,“感谢阁下出手相助,这一头极地熊是属于你的猎物,请随意取用。未知阁下如何称呼?” 他点点头,返身落地,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割了巨熊身上最有价值的几块肉,确定驴背上再挂不下之后,才随意地以雪擦去污血。 最后才回答她的提问。 “幸会,两位小姐。吾名古布亚.勃勒提劳。”仰视着骑在马上的金发女孩,少年展唇一笑,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不请我喝一杯麦酒吗?” 第27章 信她至此 和她们出门的时候相比,雪还是下得很大,风却没那么刺骨。 视野受天气所限,算不上多广阔,即使是极夜也无法看见五百米以外的景色,仅能从风声来判断前方有无危险。 塞拉菲娜.多拉蒂眯起眼睛看向前方,目所及处,一个身影也没有──除了他们之外,大概再不会有人在风雪之中在外行走。 事实上,她到现在都很怀疑古布亚.勃勒提劳出现时机之巧合。 在寒冬的极地,任何一个有理智的猎手都不会单独行动,更遑论北境本身也是一团乱局。 思及此,她稍稍移眸,看了一眼右侧的少年。 身为法师的塞拉菲娜.多拉蒂可以驱动元素来保暖,极夜本就是暴风之王,在冰雪里比太阳底下更让她自在,这一点与血里带着龙焰的永昼正好相反。啡发的少年只是个凡人,他必须把浑身上下都包裹以兽皮与厚衣,才能逃过冷死在外面的命运。 但他穿得并不算多。似乎是深秋里兴起而至的一趟出门,比起来打猎,更像是北境的小子们为父母跑腿买烟买肉的打扮。 时机、武器、着装,种种细节,处处可疑。 穿过到达旅馆前最后一个小树林,寒风又换了一个方向。 古布亚身上的气味传到她鼻尖。那种味道相当浓烈,有点像松柏,又带了点麦香,混合在一起,便构成了极地特有的气息。 路迦.诺堤也是个出身高贵、连一根羽毛笔都要从血鸦身上抽出来的世家少爷,但即使是他,也不曾讲究到在身上洒古龙水。 塞拉菲娜皱着眉抽抽鼻子,以后踝轻踢马腹,示意牠再走快一些。 离他们一行人下塌的旅馆还有二十分钟路程,这一路走来,该注意到的事情,她一件也没有放过──还看不出来的,恐怕就只有这头傻乎乎的小猫而已。 塞拉菲娜.多拉蒂含笑看了眼在她左侧的极夜。她刻意安排了这个位置,要让一个陌生人站在她视线死角之中,还不如在她身上贴上人形靶的标记。 极夜有点不解地回望,似乎想要问她到底在看什么,却又不觉得自己的通用语流利得可以在外人面前也不出错,于是双方僵持着,谁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为免麻烦,塞拉菲娜为女孩购置的打扮与她完全一样,同式的貂毛皮帽扣在头上,黝黑的软毛之下,是两个人发色各异、长度却相若的麻花辫子。这是她所知道的最方便、也最不容易松散的发式。 塞拉菲娜并不在意自己与辫子相配与否,但毫无疑问,极夜很适合作北方女孩的打扮。兴许是真正出身自北境的缘故,风行豹少女穿起暗色调来也不显得深沉,反倒精致得像是件艺术品──塞拉菲娜知道她并不是在场唯一一个这样想的人。毕竟这一路上,少年每次向塞拉菲娜开口搭话试探,最后目光都会落到她旁边的极夜身上。 有意思。 时值午后两点,酒馆的烟囱里已传出烤肉与浓汤的香气。 三重脚步声先后走近,永昼辨出了其中两个人,却没有回头,而是继续看着木酒杯发呆。门边用来示意有客人到来的小铜钟被推响,塞拉菲娜.多拉蒂走在前面,一边解开自己的披风扣一边走近窗边的长桌。 极少数还留守在北境里的猎人已经酒醒,此刻正坐在角落里面预备这一天的工作,纵使他们心知这很可能是场徒劳。箭头需要再一次打磨才能穿透猎物的皮肉,弓弦也需要保养来确保力道与准头。猎人所要做的远远不止挽弓或者掷矛。 这个时候还不走的猎手,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是觉得自己有能力熬过这一乎寒冬。换言之,最需要钱的成瘾赌徒,与不知分寸的狂妄猎人。 法师的脚步停于永昼面前。 正曲起一肱、把小臂垫到下巴之下的永昼懒洋洋地抬起了眼,不需要入睡的少年看起来像是随时能够沉眠一般。酒馆之内已升起了暖炉,室内外温差太大,窗子上有久积不散的雾气,被他以指尖描上不辨形状的涂鸦。 极夜好奇地看了一眼,似乎想要解构出涂鸦背后的意味。 塞拉菲娜往侧边让开数寸,向龙族少年示意自己带来了一位客人。永昼的目光由灰发的少女一路往右移去,滑过塞拉菲娜.多拉蒂,凝滞一瞬,似乎在考虑最后一个人是否应该他驻目,然后才落到最后一个人身上。 啡发蓝眸,典型的猎手打扮,看起来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极地住民,怀里却抱着相当不寻常的武器。想必是在这一程狩猎里相识的,至于为什么疑心甚重的多拉蒂会愿意带他回来,永昼多多少少也猜出一点。 一个侍应正好走过,塞拉菲娜.多拉蒂拍拍对方的肩膀,示意对方到马廐去拿悬挂于马腹上的熊肉,古布亚最后还是与她们分享这头巨兽。 永昼眯起了黑色的双眸,丝毫不客气地把眼前的少年由上至下打量一遍,目光之中不无倨傲──话说回来,他对特定几个人之外的态度都是如此。 连开口问一句“这是谁”都不愿意。 塞拉菲娜.多拉蒂并不意外。她抬手向他介绍身边的少年。“……这是救了我们的猎手,按照北方的风俗,必须要以上好的酒肉来报答,否则会被神明诅咒,下次出门必遭不测。” 她把话点得如此直白,显然并不考虑他们欣然与否,也要把这个叫古布亚的小子拉到他们的晚餐桌上。但这与永昼无关──对方之于他不过是个恰好同桌的陌生人,他也不打算与对方有包括视线之内的任何交流。 于是永昼又把自己的目光转到法师小姐身上。 “昨天还肆意地大闹一场的家伙,今天就失态得非要别人出手相救不可了吗?”他微笑着嘲弄,“离开这里的时候马车之上若只有两个人,我也不会觉得意外了。” 弯下腰看涂鸦的极夜突然回过头来瞥了他们一眼。 塞拉菲娜彷若未闻,招招手示意女孩与古布亚并肩坐到一起,她自己则是落座于永昼身旁,正好堵着少年不容回避,“他呢?” 古布亚敛着睫,抿抿嘴唇。 “还在上面睡觉。”永昼又喝了一口麦酒。多亏身边的多拉蒂,现在他看向每一个方向,眼角余光都会扫及对面的两个人,偏偏极夜在他面前又异常拘谨,任是谁看到这个场景,都会以为他在欺凌对方。 他平静地从风行豹少女脸上移开视线。“该吃饭了,妳去叫醒他吧。” 塞拉菲娜.多拉蒂花了几秒钟才能确定永昼是在使唤她。 “……为什么要让我过去?” “因为擅自领了个陌生人回来吃饭的人不是我。因为妳挡在我去路之上。因为这里再没有空桌可以让我和他搬过去。因为我乐意。”龙族少年命令起别人来理直气壮,“因为妳在他那里落下了一样东西。” 金发的女孩眨眨眼睛,顿时了悟了哪一个才是真正理由。永昼当时就坐在路迦旁边,自然也看见了她的提案,而当下的路迦.诺堤最需要的是一件需要他全神贯注去解决的难题。 她可不想永昼“四人到达两人离开”的预言成真。 “倒也不是不可以……等等,他不是有起床气吗?” “不会对女人发。”永昼随手扳了扳指节,这似乎是他无事可做时的一个小动作,“顶多怎么问也不回话而已,不会拿别人来出气,他的家教尚且不至于这样坏。快点上去,我饿了。要吃饭。” 塞拉菲娜微不可察地颌首,目光不经意地略过斜对面的极夜。 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向对方开口。极夜身上有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然而魔兽的新鲜血液用途太多,一旦给出了某个份量,便与交托自己的性命于别人无异。而他们起码需要两小瓶才有可能理清当中的异常。 足以施行咒杀的份量。 她与极夜不过是合作关系,并不是魔兽与法师之间该有的主宠契约,一旦极夜完成了她的要求,契约便会随之解除。目前要谈信任尚且太早。 塞拉菲娜不觉得极夜会高兴地应允。 但总得试试。 金发的法师以双手按桌,站起身来。“我知道了。这就去。” 第28章 逆反心理 壁炉里的柴薪噼啪作响。 穿着长裙的女孩拐过楼梯角。 “──那么,”古布亚把木杯放到极夜面前,相当自然地绕过了无视他们的永昼,既不打算向他示好,也不打算以敌意来回敬敌意。啡发少年的双眸在灯光之下变得更浅了一分,看起来反倒有几分像是风行豹澄蓝色的眼眸。和路迦一样,这样的眼睛在注视别人时尤显温柔,仅仅对上视线便能让人紧张不已。“妳明显来自北方。塞拉菲娜小姐呢?她是南方人吗?” 托着腮研究墙上木纹的永昼懒懒地开了口。 “废话。这是极北之地,全大陆都是南方。” 极夜有点尴尬地看了看两个人,最后还是咬着杯沿小声地打圆场。 “她是康底亚人。” “哦?也是北方?”古布亚有点惊讶地抬起眉,“这样的话,她的通用语说得可真好,腔调里完全没有口音。我还以为她是中部人。” 极夜眼珠一转,觉出了他话里话外的试探意味,也就跟着永昼一起沉默。若按照大陆地图来看,法塔市的确是在中部区域,但在没有塞拉菲娜.多拉蒂的首肯之下,谁都不愿意甚至不敢向他透露这个讯息。 古布亚苦笑着举高双手,作投降状,“请不要误会我的用心。若觉得我冒犯的话,完全可以不回答。我只是难得遇上年纪相近的猎人,才显得有点急切。你们也知道的,极地现在相当冷清,要找个人说话比被极地熊追杀还困难。” 他有心拿之前的事情来调侃,极夜却谨慎地不再开口,只是害羞地笑笑。 相比起其他餐桌,这三个人的气氛实在太过紧绷。 女孩喝了一口热蜂蜜,趁有杯子遮挡,偷偷瞄了一圈酒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之余,也在观察别入的交谈方法。楼梯转角处仍然没有动静,塞拉菲娜大概是被什么绊住脚步,叫醒一个人不应花费太多时间。 她这样想着,有点紧张地握紧了酒杯,深呼吸一口气── 走上一楼之后,酒馆的吵杂之声好像隔了重帘子,隐隐约约朦朦胧胧,连最激烈的谈论声也听不真切,犹如被人以结界分割开两个区域。 塞拉菲娜.多拉蒂放开扶手,向着尽头处的卧室迈步。她的脚步本来就很轻,此刻踏于厚毡之上,耳朵再灵光的兔子也抓不住她一点动静。 与各自的出生地一致,诺堤的房间面朝西方,只要拉上窗帘,清晨也能昏暗如黑夜,是这一层旅馆里面最谧宁的角落。 此刻日暮将沉,正好应了他们这一边的方向,若路迦在睡下之前拉起了窗帘,极地以壮丽著称的夕阳将会洒满地上每一道木纹。 能在余晖之中醒来,想必也是种不错的体验。 脑内盘桓着各种不着边际的想法,金发法师走近木门,略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一个没木刺的地方,然后抬腕叩了两下。她并没有刻意控制,开口时却好像不愿意吵醒熟睡的人一样,话音轻柔得不比睡梦中的呢喃响亮。“……诺堤先生?” 没人回应。 塞拉菲娜低头看了一眼门锁,无论关门的人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都似乎不太在意它是否已经上锁,仅是随手一掩了事。但转念一想,有永昼守在酒馆里面,也不可能有人能够伤及躺在里面的诺堤少年吧。 她伸手推开了门。 有银光自她眼前一闪而过! 喉间传来了冷而且硬的触感,刺矛之尖点上她咽喉处,那道身影夺去了她眼前所有昧然光线,耳边响起了他仍然不失镇定的呼吸声。 塞拉菲娜腰后的门锁尖锐处沾了一点血迹,对方的攻击来得太快,她连召唤魔法的空暇都没有,不得以门锁划破自己的掌心,用自己的鲜血制成一道长藤,此刻正缠于路迦.诺堤的颈项上,还没用力便已让被勒到的地方发红。 就像是他把矛尖再往前送几寸便能杀死她一般,只要她想,下一秒钟他便会变成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比体温更烫热的血鞭缠了足足两圈,前端处的分叉酷似蛇舌,暗示一般抚过了他的喉结,一个字都不用说,便是最能震慑人的警告。 女孩伸出两指,夹着刺矛尖从自己颈上移开。 她本是右撇子,出手的时候却下意识用上了左手,此刻才得以移开他的刺矛,个中的用意,就连塞拉菲娜.多拉蒂自己也说不清楚。 “很好,看来你睡醒了。” 路迦揉了揉自己睡得凌乱的头发。看她还没有收手的意思,黑发少年伸指弹了弹还在锲而不舍地撩拨着他的血藤,引得它不轻不重地在右边锁骨上一抽。 “这不是多拉蒂该用的招数。” “我知道,这是诺堤的。”她流利地接了口。相比起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制成武器的暗夜家族,多拉蒂对于武器的选择更挑剔一些──这也是为什么血魔法被他们归类成禁术。“但我不还手的话,脖子大概已经被矛尖洞穿了吧。” “不,我停手不是因为妳出手,”他的语调之中还有两分慵懒,少年一边向准受害者交代自己错手杀死她的可能性,一边看着灵活得几近有自我意识的血藤钻回她手心之中,然后创口便迅速痊愈。“是因为我认出了妳。” 塞拉菲娜往后退了半步,与对方拉开一点距离,“怎样认出来的?” 他以下巴示意,“妳护手霜的气味。在马车里面嗅得太久了。” “那我下次试试在要害上也抹一点,希望你可以更早一点认出来吧。”女孩展唇一笑,看着他返身走回房间里面,伸缩的金属制刺矛节节收起,又变成了仅有食指长短的一截黑铁,不拿上手研究的话不可能猜得出那是什么。“你我速度相若,或许在解决这件事之后,可以找一天痛痛快快地互殴一场……不用魔法。” 少年未置可否,迳自走到窗前,拉开两重厚帘。 玻璃窗有点脏,然而暮色依然能够穿透它,以橙黄色的光染尽房间与路迦.诺堤的身影。她这才看见了对方上身的黑色衬衫只扣起了中间的三颗钮扣,袖口的扣子并未系好,露出了骨节分明的双腕。高大而略显清瘦的少年在地面投射出一道尖尖的影子,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看起来浑然像一个睡眼惺忪的小男孩。 可以想见他每天早上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把头发整理好。 “我们在狩猎中途遇上一个少年。”塞拉菲娜简短地向他交待了几句前情,“他手里拿着猎/枪,身上有起码七十发银制子弹,远远超出了一个还没成年的猎手该有的配置……不,再资深的猎户也不可能有如此手笔。现在应该在向极夜打听我的背景。” 女孩轻轻翘起了唇,显然已经洞悉对方下一步的动向。 路迦奇怪地看她一眼,“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听出和我有什么关系。” “和你们是没有关系,但和北境的怪事有没有呢,那就值得商榷了。他是在看清楚我和极夜之后才出手的,”塞拉菲娜双手抱胸,食指尖点了点手肘,“一个少年拿着还不是人人能负担得起的武器,在严冬里守住一处渺无人烟的雪原,再等到有人陷于困境的时候为对方解围。你觉得概率有多高?” 少年安静地垂睫。 塞拉菲娜.多拉蒂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她现在跟自己说那么多,无非是场步步铺垫的引导,要听到最后才知道她意在什么,又有何种请求。 “在用意未明的前提下,我习惯将对方视为敌人。”女孩继续说下去,“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尽快找出是谁、把什么混进了雷鸣兽与极夜的血液之中。以北境当下的环境,我不可能买得到任何魔药设备。请借我一根抽血用的针管,还有四个最小的水晶瓶。” 路迦皱眉,“妳确定她会愿意?魔兽一般都很忌讳自己的血落到别人手里,我还没见过一种魔兽不惧钢针。而且四瓶太多了,两瓶已经足够有余。” “正因如此,我才需要四个水晶瓶。两瓶会装满她的血,两瓶是我的。” 他这才知道塞拉菲娜.多拉蒂在打什么主意。诚然,若以血换血,至少可以打消极夜对她的一点疑虑。神佑者的血液对于魔兽来说可能没什么用,但对于血族的价值有多高,又是另一回事了──魔兽一旦化为人形便很少会完全回归自然,即使有朝一日她们解除契约,极夜也能将它卖给彻尔特曼帝国的贵族们。 她是想以自己的血,来买对方相等的份量。 这个想法未免鲁莽。“妳不怕她不利于妳?” 塞拉菲娜.多拉蒂耸了耸肩。 “舍不得上饵便不可能钓到一尾鱼,没有一件事没有风险。再说了,哪怕她找来最顶尖的黑法师,也就是说,诺堤家族,在这个情况下,恐怕就是你──对我施以最可怕的咒杀术,我也不觉得这能杀得死我……” 他听出了她没有说出口的下半句。 契约既能让极夜接近塞拉菲娜.多拉蒂,自然也给予后者一个把前者攥在手里的机会。目前极夜还没有什么可疑之处,然而塞拉菲娜.多拉蒂一旦认定对方对她有危险,大抵便会毫不留情、一击抹杀。 她可以唤极夜作“我的小猫”,也可以以几近友善的姿态与永昼针锋相对,心底里却提防着每一个人,这种步步为营的取向,实在不像大陆上最强的法师。 “好。我能给妳以所索求之物。”他把自己的衣袖折到及肘,水平线上最后一线光线已经消沉。路迦擦擦指尖捏出细小火苗,安到长烛上面,让它照亮房间一角。“把妳的手伸出来。” 第29章 先发制人 烛火兀自摇曳。 塞拉菲娜.多拉蒂垂睫去看地上水波一般的光影,肘上被钢针刺出来的伤口早就消失,徒留下凝结于皮肤上的一点血珠,还有久久未散退的麻痛。 夕阳已自地平线上彻底消失,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天边出现了弧形的苍绿光芒,线条柔和得好像是女神描于夜空上的随性一笔。这是只有在极地才能看见的现象,北境的猎人称它作“天堂之光”,他们说看见它的话将有好事降临。 她既不信神,也未曾把祥兆之说放到心上,然后在抬眸之后、开口之前,终于不得不承认它的确配得上神光之名。 被极光所牵引,她按着自己的手肘站起身来,走近了伫立于窗边的黑发少年。路迦.诺堤正眯着眼睛,把针管里最后一点鲜血推进容器内,表情专注无比,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分给窗外绝美的景色。女孩沉默着看了片刻,然后扔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好漂亮。” 他的回话却与此毫无关系:“……愈来愈蓝了。” 塞拉菲娜偏首往左,看向他没有泪痣的那只眼睛。“不好意思?” “左眼。”路迦仍定睛于手上的水晶瓶,语气淡然得好像这不过是一句闲聊,然而两个人都很清楚他不说没有意义的话语。“愈来愈蓝了。” 抽血的时候注意到了吗? “两瓶血与十页文献不足以让我们成为密友哦,路迦少爷。”她虚抚过自己的左睫,塞拉菲娜.多拉蒂似乎很喜欢在下半句话扭转话锋,不听到最后的话根本不可能得知她话里所指的意味,“……我知道它在变蓝。它一直都在变蓝。” “最后会变成什么颜色?” “不知道。”金发的女孩笑了一笑,既不显得忧伤也没有一点担忧,仅仅陈述着可见的未来。“或许在完全看不见的时候,你可以形容给我听?” “好久啊。”永昼反手拭去了嘴角一行酒迹,分明看见了塞拉菲娜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整理自己的袖口,开口时却半个字都没有提,“妳是顺便再给路迦少爷说了一整本童话故事来哄他起床吗?我们等不及,先吃了。” 她先为古布亚与路迦介绍对方,落座时才施施然反驳。“哦,是吗?我看等不及的人只有一个吧。哪里来的‘我们’?” 永昼张了张嘴,似乎有心想与她继续纠缠下去,却在来得及吐出第一个音节之前便被其他事物扯去了注意力── 坐在他与塞拉菲娜.多拉蒂中间的路迦单手握着酒杯,若有所思地看向古布亚.勃勒提劳放在手边的猎/枪,什么都没有说,便已经顺利捕捉了啡发少年的心神。自那一行三人踏进酒馆开始,便有不少人在经过的时候多看了这桌好几眼,还有几个猎手想上来与他们攀谈,可惜悉数被永昼以眼神吓退。 看他似乎很有兴趣,古布亚笑着主动开口。“路迦先生也对此有些研究?” 塞拉菲娜安静地喝了一口热汤。 猎物已踏中了捕兽器。 在永昼已明确表示出自己的不友善、极夜和她的部份背景也已被他所得悉的情况下,古布亚最想要也最需要探清底细的,恐怕便是路迦.诺堤了。 事实上,后者也异常地配合。塞拉菲娜不觉得自己对路迦有太深的认识,饶是如此,她也知道这个人能做到真正的心思莫测──诺堤家的少爷若真的对什么产生兴趣,也能做到不被任何人察觉的地步。 然而现在就连初次见面的少年也能看穿他。 这是她所见过最隐晦的先发制人。 “说不上有研究。”法师先生刻意喝了一口酒才回答,深蓝色的双眼却不离长/枪,“只是用过几遍。款式不错。” “谢谢,我很珍惜它。”啡发的少年微笑点头,一如众人所料,在下半句话开始便已向路迦提问。“北境懂行的人很少,连定期检修都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办,想不到今天能够遇上同好。路迦先生若不介意,可以为我看一眼么?” 路迦抬手,在冒着热气的烤肉盘上方接过猎/枪。 金属与木材显然都经过精心计算,大至双行枪管,小到两种物料的接驳口,处处可见不让它受低温影响的匠心。这是专为极地与猎者而设计的制式,其价值甚至不比诺堤放在凡比诺大宅里面的收藏低。不应该属于一个猎户少年。 “还很新,不过用了一年。”他甫开口便点破了关键,“没有什么好修理的,但膛线那里要清洁得再彻底一点,否则会影响准头,甚至自爆。” 古布亚不可能不知道最基础的知识,有此一问不过是句试探,而路迦交出了一份不错的答卷。啡发少年点点头示意自己受教,“难得遇上,要是能与先生来一场比试的话,将是我莫大的荣幸。” 路迦淡然拒绝,“我已有一段时间没碰过,惯用的也不曾带在身边。” 塞拉菲娜托腮听着两人对话,此刻眼珠一转,在酒馆角落处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里有掷镖。反正也是以准头决胜,我假定……以此比试也无不可?” 这一部份是随兴之言,事先并未向路迦提及过。 他回头望过来,双眸之中难辨情绪,却正因如此,更让人不自觉想要探究清楚。塞拉菲娜花了几秒钟才能往古布亚的方向移眸,“恕我直言,你们的身量有点差距。若真要来一场的话,古布亚,我想路迦得稍稍让赛。” 她在桌底下拉了拉法师先生的衬衫,又迅速比划了几个手势。 “──又或者可以由妳代行。”路迦如此提议道,犹如之前一枪洞穿雄鹿双眼的人并不是他,“我不擅长掷镖,此处人多地狭,一不小心便会伤到旁人。” “也无不可。”古布亚迎上她的目光,也不知道到底想到了什么,爽快地答应这个方案,“但既然是场比试,不赌什么的话,便显得沉闷了。” 塞拉菲娜半真半假地笑了起来,“当下芬里极地没有一种货币能够流通。” “我当然不是说钱。”少年仰首,看了眼被油烟熏得发黄的时钟,“时间不早,我答应了母亲在她入睡前回去。不如这样,以十镖决胜负,妳若赢我,明晚你们全部人便带上酒水来我家作客;我若胜过妳,那么妳们再请我一顿烤肉晚餐如何?” 宴请不过是委婉语,少年在向她们──并且只有她们──发出邀约。 无论哪一方胜出,他们明天再势必再次见面。 光挑上极夜与她,大概是顾忌到永昼的缘故。单单落下永昼一人看起来便似乎别有用心,所以古布亚连路迦也一并舍弃;而相比起拿着武器的两个男人,他明显更愿意与拿着武器的两个女人相处。 也就是说,与弱者共存一个空间里,会让古布亚.勃勒提劳更自在。 他有心避开永昼并不奇怪,但她不知道对方在畏惧什么。 “好,一言为定。”塞拉菲娜说着,随手拿下羊毛披肩,包裹着带在身上的两个小瓶,一手交给极夜,另一只手则是放在背后。风行豹少女看看沾着一层厚灰的墙身,又看了看手里雪白的织物,还是放到自己手边。 【要赢,还是要输?】 黑发少年依循她的指示,以食指指尖敲过桌面两遍,然后抓着一个路过的侍应,“麻烦给我再来一碗蔬菜汤和面包。” 古布亚看着塞拉菲娜把东西交由别人保管,像是想起了什么,也把自己的猎/枪递给銀发少女,声音带着几分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柔和,“那也麻烦了。” “知道──”极夜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抬头去看对面的永昼。 黑眸的少年毫无悔意,“脚太长,不小心踹到谁也不是我的错。” “差不多了。”古布亚举目看向大厅另一个角落,双手放进外衣口袋里面,显然已洞悉了这句话背后的心思。塞拉菲娜.多拉蒂在中间隔着一个活人的情况瞪往永昼,“这阵子正好没人用。去吧。” 第30章 铺天霜雪 当少年于翌日敲响木门时,破晓将至,晨雾未散。 “……古布亚?”来应门的是塞拉菲娜.多拉蒂。她不过把门开了一道小缝,也刻意空出自己的右手来垂于身旁。饶是如此,少年仍然可以看清楚她灰蓝色的及地睡裙,和因为赤足踏在地上而冷得蜷缩起来的脚指,“我以为起码要等到日出才出发的。” 少年眼底下各有一抹青黑,明显彻夜未眠,精神却很好。 他只用了一句话便说服了她:“妳有没有在雪原上骑着马看日出的经历?” 房内传来了踢被子的动静,似乎有什么被人踢下床去。塞拉菲娜虚掩着门回头看了一下,确定极夜没有从床上掉下来的危险之后又重新看向身前的啡发少年,“……离我们必须出发的时间还有多久?” 古布亚眯着眼从门缝与一小角窗子里看看天色,“半小时。” “好,我知道了。”塞拉菲娜随手揉乱了自己头顶的发丝,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憔悴,“那么我去叫醒极夜,你先到楼下稍等,若我们赶紧梳洗,兴许还来得及吃完早餐才出发。” 把对方打发到楼下去等之后,金发的女孩反手把门关好,靠在上面闭着眼默站片刻,确定自己能够正常思考,才揉揉额角往房里走去。 古布亚身上无疑有很多疑点,然而在她的认知里面,少年还没疯狂得四点不到便跑到旅馆来吵醒别人──极夜的景色虽然壮美,却也没到一个日出都不能错过的地步,她尚且没天真到以为对方是真的随兴而为,找上门来。 被子把床上的人包成一根长的卷条,塞拉菲娜.多拉蒂走到床边把自己的独角兽玩偶拾起来拍拍灰尘,然后用牠的角戳了戳銀发女孩的脸颊。 “……起床了,小懒猫。” 被点到名的极夜转过身去,由平躺变成侧卧。 塞拉菲娜拉着被子边角把她整个人从里面剥出来。极夜比她所想像中学得更快,不过过了几天便已经改掉了抱着尾巴睡觉的习惯,床上终于有足够位置让她们两个人一起睡觉,改变之快甚至让塞拉菲娜觉得自己并不是跟一头雌豹同眠,而是从哪里拾回来了一个幼妹。 金发法师坐在床边,伸手摇了摇极夜的肩,一边回头以目光寻找束头发用的小圈,“勃勒提劳来了,现在在楼下等。妳要不要一起去看日出?我不介意和他两个人去,但一旦出发了,恐怕短时间之内赶不及回来。” 风行豹少女终于被她唤醒。 少女眯起深紫色眼眸看别人时还残存着几分魔兽特有的气质。“极地的日出没什么好看的。跟其他地方的没有任何分别。” “妳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自然觉得没什么好看。我又不是极地居民。”塞拉菲娜看她醒了便站起身来,从行李箱翻出一套骑装,背对着极夜开始解开睡裙的衣扣,“我想在左眼还没完全失明之前多看点培斯洛的景色,多看一眼也足够我以余生回味。天知道还余下多少时间。” 极夜闻言又清醒了些许。她翻了个背,伏于被子上面,目光很快便锁定于塞拉菲娜.多拉蒂肩膀上面偏圆形的伤口。銀发少女眉心一跳,下意识换用精灵语与对方沟通,“……妳肩上被什么钉穿过?” “原来我还没告诉过妳?”塞拉菲娜穿上衬衫,半侧过身来与明显动容的极夜对视,双眸之中的笑意更像是嘲讽,“一支箭,两个创口,三个血亲。” 极夜终究还是揉着眼睛跟着她下楼。 这里的动静闹得并不小,塞拉菲娜可以肯定另外两个人已被她们吵醒──虽然其中一个根本不需要睡觉甚至休息──他们只不过是选择回避而己。 “哦,你还帮我们叫了早餐。”金发的女孩看了看,桌上只放着麦片粥、咖啡、牛尾清汤和暖水,全是最容易混进粉末甚至碎屑的流食。她跨过一个醉汉走到桌边,慢慢地坐下,朝极夜使了个眼色的同时,也反手以指节抚了抚碗壁确定温度。还是暖的。“真是贴心……谢谢。” 古布亚没有错过金发女孩的小动作。 他轻松地笑了笑,不需开口询问便已经为极夜倒了一碗清汤,淡淡的肉香对于早晨而言有点太过,然而他知道对方只要有肉类的话便不会碰其他食物。果不其然,极夜轻一颔首,也很乖巧地说了声“多谢”。 乍然与她四目交投,啡发少年手一僵,带倒了旁边的水杯。 “没事吧?” 桌上没有抹布,侍应还在处理被酒客带倒的桌椅,塞拉菲娜看了一圈,弯腰从脚边的醉汉掌心里抽出一块酒馆的毛巾,屏着声息尽量不去闻沾在上面的酒液与手汗,将它扔到桌中心吸去水份。 最后把自己那杯水让给极夜。“妳先喝吧。我再拿一杯。” 到底下塌于附带酒馆的旅店,每天出入的人往往都手拿一杯饮料,为了不让自己变得那么惹眼,即使被塞拉菲娜下了禁酒令、自己也未必是真的时时刻刻都想喝水,极夜也习惯捧着一杯什么,坐在一旁啜饮。 然而此刻她好像是真的口渴,接过杯子一口气便喝了大半,杯沿离唇的时候下意识呛咳几声。塞拉菲娜往嘴里灌了一口麦片粥,漫不经心地扫了扫极夜的背脊,“慢慢喝,小心点。” 极夜以拳掩嘴再咳了几声。“……嗯。” 时间太早,两个人不过吃了几口便已放下碗盘,而天际处的苍穹已沾上墨水一般的蓝。古布亚点来的东西她们只沾了三分之一不到,但论及该要还的东西,塞拉菲娜.多拉蒂从来不愿意拖欠别人。 她摸摸腰带才发现自己身上什么都没带,自他们一行人来到北境之后她便养成了这个不太好的习惯。“请在这里稍等。我上去拿钱再还你。” 古布亚若有所思地看了极夜一眼,然后说,“不需要,妳也说过,在北境金银都只是一片没有用处的金属。” “我想不到北境有什么动物的价值与这顿早餐相等。” “我不介意妳再为我猎来一头极地熊。” 女孩笑笑,“我可不想再被一头手掌比我头大的野兽追着跑。” 旁边的极夜尤在咳嗽,塞拉菲娜皱了皱眉,以手背试了一下她的温度,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不舒服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了,回房间休息吧。我给他们说一声,让他们帮妳把午饭带上去。” 极夜并未推辞,却对自己爽约极为愧疚,“对不起。” “道什么歉?我又没生气。妳在芬里生活了一辈子,少看一遍日出根本不是问题。”塞拉菲娜看着极夜重新穿上睡裙,方才还能如常交流的人突然困得需要不断揉眼睛才能保持清醒,她想了一想,还是为小猫盖上被子。 ……不合理。 若真是古布亚在早餐里掺了什么,不可能极夜有事而她无恙。若是那杯水里下了什么便更加说不通了,那杯水本来便是她的,不是古布亚打倒了极夜那杯的话,后者根本不会喝上另一杯。 再说了,谁都看得出她们之间到底是谁主导,要是想要对她动手、借此控制她们的话,少年应该阻止她把水让给极夜,而当时古布亚并没有这样做。 确定她已安顿好极夜,塞拉菲娜.多拉蒂走出卧室,敲了敲对面的房门,今次很明智地从门边后退一步。开门的是咬着一颗水果硬糖的永昼。“干嘛。” 她把情况简述一遍,看着永昼的脸色愈来愈不好,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准时把午饭带给她,敢欺负病人的话我回来就把你的爪子一根根拔下来。” 永昼有一刻似乎想要点头,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这是一种顺从的表现。 于是他在塞拉菲娜.多拉蒂脸前摔上了门。 “极地的日出不比天堂之光逊色。”金发的女孩躲开从山上滑下来的小雪球,古布亚却始终保持着走在她前面半米的位置,离开旅店之后他们一路往东北驰骋,终于赶得及在日出之前到达离旅馆四十公里以外的一座雪山。“和你们的信仰一样,日出和极光都被分明两个象征:自然女神与暗夜女神,两者的信徒又往往有明显的地域分界。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妳和他们信仰不同的神祇吧?” 塞拉菲娜把手掌遮在眉骨上面,眯着眼睛看向前方,远处已有一丝金黄色的初露晨光,“就我个人而言,我不相信神明或者奇迹,世上并无‘偶然’一说。尽管我不反对身边的任何人相信任何宗教。” “妳是个无神论者?” “不,女神确实存在。”她说,“只是我不相信她们而已。两者没冲突。” 受制于角度和光线,她并不能注意到古布亚脸上若有所指的神秘笑意。“原来如此……绕过这座山往前走去,便是整个极地里看日出最美的地方了。我敢保证,这将是妳毕生难忘的经历。” “我相信你的判断。” “嗯,我也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句话说得有些奇怪。塞拉菲娜.多拉蒂偏首看向身边的啡发少年,正想开口问“这是什么意思”之际,身后却传来了崩裂之声。 女孩回头看去,不禁为之变色。 ──由山巅开始滑落,整座山的积雪以迅雷之势,往她直冲而下! 第31章 引火之索 鞭子抽到马腹上的声响清脆,马蹄声轻轻重重,回荡于森林深处。树影间一头正低头嗅着野花的赤鹿受其惊扰,吓得竖起耳朵来,往相反方向跳过数米。 然而这并不能夺走那人半点注意力。 大闸不过打开到可容一马穿行的阔窄,来者便已连人带马闯过黑钢铸就的大门,往着山顶的主宅一路直进。守门的仆人只来得及扶好自己的帽子,不让它被掀飞,再一眨眼,马匹便已从他的视线里彻底消失。 他低声咒骂一句,重新把门拉上。 作为法塔市真正的心脏与主人,多拉蒂山从来不缺乏造访者,尤其是在最易生事的出游年期间,更是每天都有有关于族裔的书信传来──据他所知,今届的黄金家族资格者之中,只有塞拉菲娜.多拉蒂一人尚且没有让谁捎来家书,自她动身往北之后,便好像是被诺堤家的小子掳走了一般,再没有半点音讯。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尚且生还。每个资格者都到过神泉一趟,多拉蒂要掌握他们的动向易如反掌,她若真被诺堤家的小子所杀,最先收到消息的也一定是多拉蒂,而不是敌方。 在出游开始之前,谁都认定她熬不过一个周末。现在半月之期已过,女孩的名字还没有出现于讣文通告里,单是这点便已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仆人们私底下开的赌局一改再改,目前最夸张的一个选项已延长到两个月之久。 看在赔率份上,他也把自己一周的薪水赌在这上面。 女神保佑,她千万要活得久一点。 男人搁下了手里的羽毛笔。 只有他手掌大小的包裹放到桌上,麻绳把信封与牛皮纸包绑在一起,印在封蜡上的既非名字简写也不是家徽,反倒是以康底亚以麦田为记的邮戳。出自塞拉菲娜.多拉蒂笔下的首封家书,上面似乎还沾有北方寒风与麦穗的的气息。 这一封信来自他所知甚少的地方,来自他所知甚少的一个人。 迪齐索.多拉蒂将它拿起,装在信封里面的是一张小卡,而轻摇一下那个纸包,里面的东西便会沙沙作响,有点像微风吹过树叶时的声音,这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直至此时男人才想起来,这不仅是塞拉菲娜在出游后的第一封信,也是她外居十年之后的首封家书。按理说,不在多拉蒂的成员都会有“定期报平安”的意识,可是女孩的情况实在是太过特殊,久而久之,书信匣里属于她的一格竟然空到今天。而且谁都没有发现。 他并不觉得意外。是她的话,宁可不写都不愿意违背自己的意愿,写下“这边天气很好”、“据说今年会有丰收”,又或者是“被邻居说我长高了一些”之类敷衍的话语,塞拉菲娜一向都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而当年亲手把她送上马车的人,正正是他。 金发的男人翻转包裹,开始拆上面的两层结,因为太过心焦,试了几遍也只能把结愈扯愈紧。他别无他法,只好拿开信刀将之割断,才能顺利打开。 ……除了一个潦草至极的署名之外,别无他物。 男人抿紧嘴唇,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又坐着发了片刻的呆,才把目光放到牛皮纸包上面。他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迪齐索.多拉蒂撕开封条,将开口朝下,倒出里面的东西。 镶嵌着六色晶石的银链落到他手心里。 永昼跷起腿,哼起了曲调怪异的小曲。 那是首以龙语吟唱的安眠曲,族内雌性以此安抚第一次进入安眠期的小龙,他在能够听到这首歌之前便已被带出山谷,自此便迁居于凡比诺,再也没有回去过。 可是他仍然听过母亲向弟妹们低声地唱。 曲调简单平板,歌词也只是不停地重覆着两句话,他不过听了一遍便已经将之记下,也常在无人的地方给自己哼上几节。 躺在床上正在熟睡的极夜蹙起眉来,把被子拉高一些,遮着自己的双耳。 少年浑然没有打扰到病人的自觉,闭着眼睛又哼了几遍。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便与床上的女孩对上视线。 极夜眯起了眼睛,还没睡醒的女孩略略费神辨认眼前人到底是谁。 “……我不是你同族,所以别唱‘睡吧我勇敢的小家伙’了。很难听。” “闭嘴,我又没说是唱给妳听。” 女孩再没有答话,而是伸长手臂,去够床头柜上描着小猫图样的水杯。眼前她还差一点点才勾得上杯耳,永昼“啧”了一声,以脚背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柜边,巧妙地让杯子往她的方向移去半寸,又不至于让上面两个细小的水晶瓶摔到地上。极夜扬睫朝他投来一瞥,没有说什么,喝了一口水。 “你可以不守在这里的。” “谁告诉妳我是自愿留守的?刚学习装成人类的家伙,便别随便猜度别人的心思了。”少年反手以拇指指向对面的房间,语气里的嘲讽微妙得过份,“路迦在那里还原晶石,我可不想闻着一天的血味。” 明明已喝了那么多水,喉咙却好像被最猛烈的北风撕裂开来,干得发痒,却又无法缓解。或许是她的错觉,睡过一觉之后,头更晕了一点。 銀发的女孩又低低地咳了半晌,有点吃力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嗯。” 血既出自她身上,永昼被血腥气迫得要走出来,第一个反应是来找她的麻烦,也并不令人意外。思及此,女孩看向床边的水晶瓶开始发呆。 “……咦?” 极夜又眨了眨眼睛。她并不是未见过血的幼兽,位处于食物链高位的风行豹绝对是个狩猎高手,相比起以龙息杀死猎物的炎龙,沾染于她手上的鲜血恐怕要更浓更多。她绝不可能看错。 左手边那瓶的确是人类血液没错,可是右边那瓶色泽深沉,隐约带着一点金属特有的光芒,明显是动物的血,或许是极地熊──这样一想的话,连出手调换的人是谁,也似乎有点头绪了。 但也可能是她看错。风行豹的视力本来便不算好,对牠们而言,嗅觉才是更可靠的辨别方法。女孩正想要去拿有异的那瓶来闻闻,还没抬起指尖,眼前一黑,下一秒便已由直立起来的枕头软软地滑下来。 “喂!” 半分钟之前还在跟自己对话的人突然没了声息,任是谁都不可能不在意。永昼皱着眉把双足着地,走到床边拍了拍她的脸颊,得不到反应之前又伸指按上女孩的颈侧,试她脉搏。外表看起来明明如常,心却跳得比他快了一倍有余! 黑眸的少年提高声音去唤人,“路迦!” 路迦.诺堤收回搭在女孩腕上的两根手指。 这是他第二次遇上同样的药剂,却是在少见人烟的北境里面,而不是在西方。首次见识它的威力时,它曾使一个濒死者的心脏跳动如常,直至她体内的血液被悉数榨干,一滴不留。 “是彻尔特曼的东西。通常以很小的剂量下到血仆身上,让他们的血流得更快、体温升高,血中也有甜味。以她所摄入的剂量判断,等于一枝能够杀人的强心针。”路迦开口的时候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浮躁,语速比平常还要快上几分。“副作用也很明显,是长时期的昏睡和其他器官的衰竭。她不是人类,所以这药杀不死她,但同样也不会让这一周变得很好受。对于没有体温的血族来说,是种能把贡血化成美食的调味料……而且无色无味,即使给血仆喂上多少也不会被察觉,血族名义上的‘尊重契约精神’也得以被人景仰。” 永昼马上便听出了他刻意隐去的部份。 “那个用猎/枪的家伙拉着塞拉菲娜.多拉蒂出去了,说是要看日出。大概三小时前离开,要动手的话──” “我去给她拿药。”路迦打断他的话,又低头看了一眼极夜,眼角余光却不经意地扫过床头柜上的两个小瓶。他俯身拿起发灰的那一瓶来端详,开始抓到了头绪──昨天明明对极夜展示出兴趣的古布亚.勃勒提劳却支开了她,而把塞拉菲娜带走,除非他从后者的血液之中看见了无可取代的价值,以至于他愿意舍弃极夜。“这药无治,唯有尽量缓解不适感,但她最终会好起来的。” 永昼抬眸去看路迦。 黑发蓝眸的法师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眸中隐而未发的戾气却仿佛自有意识,如火光一般跳动着,烧去了平常惯带的三分慵懒。那两息火焰把他眼里深蓝色的海洋都点亮起来,让人终于能够看见了深海一角,和底下的无数暗涌。 好像他接下来将要全凭理智做事,不再顾忌任何人的任何感受;又好像他即将靠直觉决意,以情绪来主导头脑,行事不顾章法。 隔了十年之后,遭殃的仍然是他身边的人,甚至乎用的也是同一种药剂。一切都像场由头开始的噩梦,与上次不一样的,是他早非那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小男孩。 “我去开空间法阵找人,然后出趟门。”路迦.诺堤这样说,“未来几天可能不会回来,你们小心点,进口的东西也要注意。”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旅馆的人可以照顾她。”永昼说。 龙族少年并没有掺和于其中的理由。 路迦沉默片刻,然后移眸看向躺在床上皱着眉睡去的女孩。 最后还是没有点破。黑发的法师淡淡道,“不,你留下来照顾她,我去解决这件事。旅馆的人不知道她原形为兽,照料上难免有不周之处。你留守更好。” 同一时间。 位于凡比诺以南数百里的一个小城镇内,红发青年以手臂圈着了怀里的女孩,在晨光之中迳自酣眠。后者搭上了他浮脉尽显的手背,眯着眼睛侧首吻他颊边,脸上的笑意甜得像是最浓稠的蜂蜜。 被淬上艳绿色毒液的利矢刺进树身,尾端的羽毛兀自颤动,异族之语此起彼落。早已把头发剪短的金发少年骑于马上,手里抱着满满两袋金币,于密林之间穿梭而行,偶然听见一两个熟悉的秽语,还不忘朝追击者比出中指。 长发过肩的另一名少年抬眼看看天色,有血鸦的叫声自远方传来,浑身泥水的野狗正在旁边觊觎。他蹲下身去,以尸体身上的布料擦去匕首边一点血迹,黑发的女孩脸部朝下伏于血泊之中,后心上一记致命刀伤,血液缓缓蔓延,直至触碰到少年的靴尖。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路迦.诺堤把笔扔到一旁,法阵上的四重嵌开始运转,符文闪烁着银色流光,照亮了大半个房间。他扭开水晶瓶的盖子,把塞拉菲娜.多拉蒂的鲜血倒进法阵中央,光芒瞬即变幻成不祥的深红。 然后中间的鲜血聚汇起来,指往一个方向。 第32章 同归于尽 在这一刻,塞拉菲娜.多拉蒂终于看清了这场手笔奇高的布局。 古布亚.勃勒提劳这一着昭示了太多事情──自他说出那句话开始,纵使并非自愿,少年的动机、目标、方法、力量,都已统统展示于她眼前。 就像一个太过高明的藏宝游戏设计家,在接二连三的疑点之后,在似乎毫不相干的事件之间,也逐渐被人摸出了行事章法、设局偏好,一次不够便再度诱他出手,十次不够便静观第十一步棋,直至她对这个人有模糊的概念,接下来便可以开始翻盘。 要想通他的动机为何,就必须由今天早上的那一顿开始推想。 此前古布亚对谁抱有好感,除却当事人之外,没有一个人看不清楚。 那种不曾明言却处处可见痕迹的好感绝非伪装,自从第一次见面少年便已极夜有亲近之意。塞拉菲娜不会轻易信人,但她同样也不认为对方是在演戏。 原因极其简单。 敌人是面最明晰的镜子。撇开选择旁观的路迦和她不谈,明明反应过度却不自知的永昼,便是古布亚.勃勒提劳心意的有力证人。他们之中每一个都曾对古布亚的背景有所顾虑,然而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的真诚。 事实上,古布亚也知道他的表现有多明显。他也没有要掩饰的意思。 这也是为什么,今晨在早餐桌上的那个意外,会变得那么自然。 塞拉菲娜还能记得每一个小细节。古布亚.勃勒提劳在极夜对视之后才碰倒水杯,此前她伸指去试碗壁温度的动作被对方尽收眼底。 在少年真正出手之前,她从未想像过培斯洛上有凡人能扰乱自然之序,不惜触发一场雪崩,也要将她控制起来。 古布亚一直在观察她们,而且因应两个人的行动迅速微调好对策,直至自己的目的得以达成。不得不说,输给如此慎密的对手,她并无怨言。 他明显知道极夜不是人类。所有行动都以此为前提展开。 古布亚心思之重,比起他们四个之中的谁都要更极端。她不过稍稍表现出自己的猜疑,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过,他便已经打消了成功率更低、更可能被她所识破的毒杀,转而引她来此地生擒。 按照那药的效用与发作速度看来,原本的剧目大概是她喝了那杯水,发作之后古布亚顺理成章地带她去看医生,极夜则是一同随行,这样便可以确保她们两个都落到他手里。当时酒馆里几乎没有清醒的人,若要求医,只能让身为本地人的少年来带路而已──至于出了酒馆之后,要找哪个医生,倘若极夜抢去主导权又该如何处理,便是她永远不可能得知的后话了。 那时候他改变方案,却无法在她面前处理早已投药的清水。 少年选择用极夜来为她挡了这一遭。这样做有两个用处。 能够杀死塞拉菲娜.多拉蒂的东西无法将极夜置诸死地。 而后者一旦毒发,便不可能与他们一同去看日出。 既把快要降临于她头上的杀祸转移,又摆脱了其中一个不安定因素。对付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容易些,而且人类与风行豹的杀伤力无法相提并论,对方或许知晓她法师的身份,却不可能料到她是个神佑者。 多拉蒂这个姓氏或许响亮,但塞拉菲娜.多拉蒂并不过是个无名法师。 她从未想过古布亚早已得悉极夜的真身。她也不可能得知。 对方假装的并不是自己对极夜的好感,而是“自己知道她底细”这件事。极夜从未向她吐露过有第二个人存在,塞拉菲娜便认定“那个人”单独行事,现在看来,不过是因为与她接触的仅是他们之中的一个而已。 毫无疑问,古布亚.勃勒提劳是“那个人”的同伙。 这个结论又引出了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由他突然出现于她们眼前、一枪击毙极地熊开始起算,中间不过隔了一个晚上,少年到底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让他把重心完全放于塞拉菲娜.多拉蒂身上,甚至不惜推动极夜为她饮毒? 极夜与雷鸣兽身上的反常,与她昨天晚上的女孩做的一个小交易互相呼应,共通点呼之欲出。路迦的研究还停留在初阶上面,目前还未提取出流淌于魔兽血液里、不知名的晶石,他们不知道人血是否有同样的效用。 感谢古布亚,现在她知道两者确是一样。 传说里神佑者之血特殊无比,但塞拉菲娜.多拉蒂心知自己并不能算是个蒙恩法师,左眼时刻提醒她这一点。既然用在魔兽身上能让牠们施展其他魔法,那么用在六类全能的法师身上会有何效果,而她自己的异常又有没有影响,塞拉菲娜.多拉蒂不觉得古布亚愿意为她解答,这也无法占据她半点心神。 女孩当下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她已赶不及逃离此地。塞拉菲娜干脆转过身去,无视背后铺天盖地的风雪,眯起看向少年。他足下已经现出空间法阵特有的光芒,但她不会让这发生。 女孩伸臂遥指,脸上甚至还带上浅浅笑意。 “我若葬身此处,你也别指望自己能逃开。” “啊──!!” 金中带红的火焰自他脚底迅速升起,仅仅一瞬便把古布亚.勃勒提劳笼罩于焰心里面,法师们说纯净至此的火炎可以连灵魂也一并烤焦。对于惯居雪原的北境人而言,没有比这更舒服又更痛苦的死法了。 她同样长自北方,她知道他们最怕什么。 朝阳终于升起,从下及上,寸寸照耀于两人身上。积雪离她已很近,这天灾声势过于浩大,在他们说完第一句遗言之前,便能把他们活埋底下。 少年惨烈如死的痛呼响彻晨,她听得见骨头断裂的声音,也闻到了骨肉的焦臭。有断裂声自四肢骨节传来。 透明无色的屏障出现于她身后,塞拉菲娜反覆叠加,直至她自己被一整层空气所包裹着,女孩方才停下手来。这是她第一次面对雪崩,她不肯定风障能否抵抗如此之大的冲力,即使那道力量不曾把她砸碎,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在积雪之下存活多久。她不认为会有救援。 ……昨晚应该再喝得尽兴一些的。 积雪冲至山峰之根,不过一次眨眼的功夫,便把塞拉菲娜.多拉蒂的身影覆盖过去,而浑身已炭化得只余骨架的少年被冲势扫到数百米之外,那里的雪略浅一些,他左边小臂与手掌的骨头仍可穿透雪层,伸出来直指穹苍。 远远看去,像是根漆黑的树枝。 一切归于平静,雪面平滑得像是凡比诺城内有“培斯洛之镜”美名的勒济湖,彷若从未有人自远方赶赴此地,只为一场日出;彷若少年清亮得刺耳的尖叫不过是场无人记得的幻觉。 又过了片刻。 半径达百米的法阵从厚雪里隐约现出形来。 僵直的食指骨乍然一动,又再无声息。 永昼看了一眼装贮粮用的布袋,本不想多言,却终究忍不住开了口。 “……这已超过一周的份量。” 古布亚费了那么多周折抓走塞拉菲娜.多拉蒂,未必愿意留她多活命如此之久,路迦找到她的时间很可能已经太迟。他也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找到她。 在芬里极地,要把尸体处理得干干净净,绝非难事。 就算他能成功找到对方,也未必能够带着她──一个生理与精神状态都堪虞的神佑者──平安归来。今年的初雪早已降临,极夜的天气以剧变著称,对于不少资深猎人来说,这也是赌上了性命的旅程。 路迦没有必要付出至此。 “我知道。”法师垂睫戴上皮手套,深蓝色的眼眸里一点情绪也没有,显然决心早定,不容他人置喙。“这是以防万一。我已知道她的确切方位,一周之内便可以带她回来。急救用的工具呢?” 龙族少年沉默着,反手递来小包。 她们两个在这件事上的处境太过微妙,以至于连永昼也不禁踌躇起来,久久斟酌着言辞,思考自己应作的事。到底有没有需要出言相劝,要劝的话又该说到什么地步,才能让路迦冷静下来而不是更加失控,个中的分寸太难掌握。 他并不擅于温言抚慰别人。四个人之中最擅长的两个现在都无法开口。 只要与当年那件悲剧沾上边,路迦骨子里的戾气与偏执便会被尽数引爆,更糟的是今次地利无益于他们。此次旅程的凶险程度,已远远超乎他该为塞拉菲娜.多拉蒂,甚至为了他自己该做的了。 若换了一个普通的诺堤,此刻大概已经收抬行李准备远离是非之地。黄金家族成员的生死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事实上,一个死的多拉蒂,比一个活的更让他们高兴些。 然而今次又不一样。极夜被投以同样的毒/药,塞拉菲娜.多拉蒂则像当年一般被人掳走,永昼能够理解为什么路迦会按捺不住,但他无法接受对方连自己的安危也一并赌上。 “你该知道,即使你成功救出她,多拉蒂家也不会有人给你写感谢信。” “我不需要他们的谢意。” 永昼眉心一跳,冲口而出,“没错,因为你只想自我救赎──” 话音未落,他便明白到这句话已触及路迦逆鳞。 有一瞬间,黑发法师双眼的深海已悄然凝聚起风暴,却又于下一秒钟被他所压制。那是个极危险的平衡,稍一不慎便会连他自己也一起吞噬。 “你说完了吗?我必须得走了。”路迦最后再清点一遍,确定食物与药品都足够之后便跨上马背,然后俯身去捞鞭子,“好好照顾极夜,她本来就还在虚弱期。我已把配方写下来,按着上面的指示喂她服药便可。” 这便算是把方才的紧张掀过去了。永昼想了一想,又这样说,“我刚听到的期限是一周,所以过了第七天之后,她是生是死,不再与我有关。” 路迦低头看了看他,以脚踵一踢马腹,示意坐骑走前几步,环观四周。 极地里的雪景大同小异,只有最老到的猎人才能把它记熟在心。 要与时间竞赛,在里面找一个女孩。谈何容易。 “一周之内,我会带她回来。” 第33章 违背常理 塞拉菲娜.多拉蒂听见了某种低鸣。 它听上去有点像离得极远的狼嚎,又让她想起从旅馆里听见的呼啸风声,无论是哪一种,都让女孩生起自己身在北境的实感。 她试图在尽量不动弹半分的情况下,逐点逐点找回自己的神识。很好,她想。身上并没有缺少什么,接下来是该看看身边的环境,然后考虑逃生方法── 不对劲。 她已被人救起吗? 眼前并不是一片黑暗,而是有布料挡在她眼脸之前,而营造出这样的错觉。有一点光线从鼻梁两侧的孔隙里泄进来,塞拉菲娜垂下睫去看,光影没月一点变化,也就是说前方没有人。 她动了动自己的手,双肘与膝盖都被金属镣铐固定好,这两个位置都是关节,她无法违反人体极限,在关节受制的情况下仍然自如行动。双腿分得与肩同宽,塞拉菲娜不能确定匕首是否已被人卸走,但皮肤上确实没有绑带的触感。 女孩可以用以反击的便只有自己的五指,这不需要手肘关节,借掌骨本身也可活动,幅度微小,却足以救她一命。 除了一个古布亚.勃勒提劳,“那个人”,又或者是“那个人”的同伙,趁雪崩之后将她转移到这里来,并且将她禁锢──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她已被人擒获。 塞拉菲娜.多拉蒂转了转眼珠,开始想办法挣脱镣铐。不过刚想了个开头,手腕内侧上便传来了皮肉被刀片割开的痛意。 “嘶……”她咬了咬牙,毫不犹豫地把刀伤撕裂更大,然后化成一道足有拇指粗幼的长鞭,同样的招数她也用过在路迦身上。她还不知道自己身处于一个怎么样的空间之内,不敢随便用上元素魔法,只能依靠自己的身体来攻击。 既然对方费尽心思想要她的血,那么给他们一点也无不可吧。 鞭子一路横扫,在她身边抽了两个来回,破空之声凌厉得像是一把真正的武器。塞拉菲娜听见了银器与玻璃摔在地上的声响,却没有人痛呼。 从血鞭处也没有活物被它击中过的触感。 她于鞭子上耗费了太多体力,此刻已有些发晕。塞拉菲娜.多拉蒂将之收起,体内的自愈魔法运转起来,一阵微光之后,伤口便已愈合如初。似是认定了这是她一时反应过激,有人又在她另一边小臂上划过一刀,半掌长的创口同样在鲜血流下之下便已消失得彻底。 那人冰寒的吐息远远拂过她脸颊,塞拉菲娜轻颤一下,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寻常。她身边分明聚集了不少人。 却一点呼吸声都听不见! 霎时之间,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压低了的喘息,与炸在耳边彷若烟火的一下下心跳声。她试探着嗅了一嗅,除了属于她自己的血气之外,同样什么味道也没有。 是真真正正、一点动静都没有。 五感之中的两感都已背叛了她,塞拉菲娜.多拉蒂不可以用触碰或者味觉来做什么,唯一能够帮上忙的视觉偏又被人封锁。平常自如得几近本能的魔法此刻不过是把双刀刃,伤敌的可能性固然存在,但同样也可以伤及她自己。 她在多拉蒂山的一个念头到底成了预言。没有魔法,她什么都不是。 直至这一秒钟为止,她都被人反反覆覆地放血。自愈魔法的确可以把伤口修好,痛楚却仍然残留其上。天晓得无法如愿的他们会怎么办。杀掉她? 时间无多,她必须作出决定:赌,还是不赌? 塞拉菲娜把心一横,指尖划过空气,描出风刃的形状,略略瞄准让它不至于落得太偏之后,她便操控着风刃往关节上的镣铐割去! “嗯──!” 闷哼声响彻小小的空间。 比刀剑锐利太多的风刃成功划破了她身上四个金属手铐,以自伤为代价,她终于获得自由。女孩已有多年没被什么伤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她在半撑起身的时候,清楚地感觉到手肘处有血淌下。 塞拉菲娜让风刃环绕着自己,直至不同方向的气流在她身边飞旋、流窜,形成一张彷有实形的包围网,她才敢掀下眼前的黑布。 下一瞬间,便对上一双苍蓝色的眼眸。 古布亚.勃勒提劳朝她抿出一个笑。 “如果我的记忆力还没衰退得太厉害……”女孩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准备随时发起攻击。在雪崩之前,她自觉被对方摆了一道,情绪算不上平静,自然不可能对他留情。仔细算来,恐怕比对雷鸣兽群那一次攻击还要狠上几分,与真正的龙息相差不远。 就算是同样擅长火系魔法的路迦受了那一下,也绝无可能于短时间之内康复,更遑论对方只是个凡人。她可以肯定当时自己已把古布亚烧成一团焦炭。“上次道别的时候,你变得比较……该怎么形容,是肤色?肤色变得比较黝黑?” 古布亚似笑非笑地捂上自己的左胸,朝她微微点了下头,绅士一般地打了个招呼,“先是二话不说便动手,现在又开口讽刺我,好歹要顾忌一下救命恩人的感受吧?那把火可是烧得我好痛。” “显然没痛得能让你见好就收。”她于指间擦出一点火光以作恫吓,大概是被积雪压得太久,胸口有点闷,双腿也软软的不太站得住。然而愈是这样她便愈要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塞拉菲娜在下半句刻意用上母语,“我姑且推断,你也精通摩诺尼歌语?” 古布亚闻言摇摇头,以带着轻微通用语口音的精灵话回道,“仅是粗通。正如我也懂几句彻尔特曼语,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技俩。无甚值得夸耀之物。” “能操起码三种语言,以□□为武器,还在做一些很有意思的小研究。而恰巧那项小研究又好像与我有关。看来芬里极地出了个很优秀的学者。”塞拉菲娜扯了扯唇角,“动用到雪崩来对付我一个,架势未免太大。” 话音落在一地的玻璃碎片上面,她移眸打量这个房间,木制的墙壁,四个角落里各放着一盏提灯,这是空间之内唯一的光源。不过是间普通的北方建筑。 除了古布亚.勃勒提劳之外,她眼前还有影影绰绰七、八道身影,全部都身披黑色长袍,兜帽把他们的面容遮去大半,光线也并未明亮到她可以看清楚的程度。考虑到他们可以不发出一点声响来行动,她假定这八个人并不好对付。 她第一次杀不死古布亚.勃勒提劳,看他的样子,似乎也不认为她能杀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很好。那便来试试吧。 “虽然你大概不会回答,但我尽管一问。”塞拉菲娜说,“在让你们逐个死于莫大的痛苦之后,我需要一匹马来回旅馆。介意为我指个路么?” 古布亚骇笑着看她,仿佛想要说“瞧瞧这个说傻话的女孩”。 “不信吗?” 金发的法师看向十点钟方向。站在那里的似乎是名女性,方才在她手上割下第一刀的正正就是对方。塞拉菲娜.多拉蒂眨了眨眼,指尖于虚空一抓,对方的身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干瘪、枯萎、发黑,像是一株凋得太快的鲜花──丰腴的曲线不复再,女人的骨架变得无比明显,她扼着自己的喉咙似乎想要呼救,然而直到最后一刻她都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果然是个出色的法师。看妳的发色,应该是来自中部、法塔市的多拉蒂?”古布亚平静地看着女人变得一具干尸,扬扬下巴示意她身边的两个人把女人抬出去扔了,然后又把话锋转回她身上,“果真不负黄金家族的名号,手段却太残忍了一些。我记得你们不是标榜自己热爱和平、不喜杀生?而且妳也长得不像桑吉雅.多拉蒂。” 知道塞拉菲娜这个名字的外人多半居于法塔市,她的消息传不上北境也是正常。对她来说这无疑是个优势,甚至说得上正合她的心意。塞拉菲娜刻意回避最后的问题,“我再问一遍。介意为我指出一条路吗?往旅馆的。” “妳认为我们在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带妳来这里之后,会帮忙妳逃亡?”古布亚拂了拂自己的袍袖,“与其有时间想出下一个吓人的死法,还是担心自己比较实际一点。这是我最衷诚的忠告。” 塞拉菲娜皱起眉,“这是什么意……” 有双手从她背后伸至,环过来扼上女孩的颈项,好像没费什么力气,便把将她整个人往上提起、吊于空中。无力可依的女孩下意识攀上那双手腕,蜜色的手臂上已布满风刃割出来的伤疤,她以指甲尖捏进伤口想要让他松手,鲜血缓缓渗出,对方却好像了无知觉,随着她的施力而加重力道。 心脏好像被不停胀大的肺部压逼,女孩甚至听得见血液在她体内流动的声音。双颊发红,眼前的视野开始模糊,再这样下去,对方会活生生掐断她的喉咙。 塞拉菲娜再也顾不上这是间木制小屋,搭上对方的手臂,便想把火拍到他身上──借着那一点摇曳火光,她终于看清了来人的容貌。 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 女孩怔忡着,松开了自己的手── 第34章 深山血谷 夕阳照上床脚的时候,极夜终于从漫长的昏睡中醒来。 这剂药霸道得简直像种诅咒。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她闭眼与睁眼的日子是否还是同一天。在这场无梦酣眠之中,时间好像失却了意义,让人只想沉溺其中、忘掉一切的同时,也甘愿被整个世界所遗忘。 銀发的女孩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然后慢慢地把头转往右方。 直至亲眼看见之前,极夜都不能相信永昼还守在她身边。 床头柜上有一杯牛奶,从味道里已闻得出它极其新鲜。她以指背一试,也不知道被人换过多少杯,竟然温热如同暖炉里的小火焰。龙族少年像是没有骨头似的软软地瘫在沙发椅上,双腿交叠起来,搁上她床边,正好与她双足并抵。 他身上的黑色衬衫一如既往地不整齐,从她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窥得一小角锁骨,和身上隐约斑驳的旧伤。极夜把目光放到他脸上,平常从不需要休息的少年此刻竟闭上双眼,单手托腮养神,从他的反应看来,似乎并未察觉到她已醒来。 平常总是被他太过尖锐的个性夺去注意力,女孩此刻才发现,原来他的五官长得并不粗犷,纵使肤色算不上白晢,也还保有几分少年特有的纤弱感──相比起路迦、古布亚甚至是那个人,都要显得更年轻。 她从未问及他的年龄,然而以龙族的长寿来算,恐怕他也比她小些。 余晖终于照到他身上。掺着橙的金黄打到永昼漆黑如夜的头发上,折射出鸦羽般的光泽,让人看着看着便忍不住忘记他有多凶悍,进而想要摸上去揉松。 她也的确伸出了手。 极夜的指尖不过刚离开被窝,永昼便已睁开眼睛。 然后斜睨过来,懒洋洋地开口问,“妳想要做什么?” 听见他这句话,銀发女孩脸上还是一脸困意,背后毛茸茸的尾巴却甩动起来。要看穿她实在太容易。“……没什么。” “没什么?”永昼眯起眼睛来看她,双眼之内略显尖长的瞳孔不停放缩。这头小猫睡熟的时候一点都不安份,不是在踢被子便是抱着尾巴把自己裹成一条卷状物才能找到安全感,总之便是不肯安安静静地躺卧着入睡。他不知道塞拉菲娜.多拉蒂如何忍受她的睡相──前者还不像是睡得不好的模样──换作是他的话,大概早就按捺不住脾气把她踹下床去了吧。“把牛奶喝了,我下去给你拿晚餐。” 极夜乖巧地道谢一句,然后想了一想,事关饮食,对永昼的畏惧也可以暂且放下。“……我想吃烤肉。要浇黑椒汁的那一种。” “肉汤和五麦包。”纵使他永远都不可能承认,永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实在有几分享受。不出他的意料,尾巴已经垂到床边直指地下了。“这是病人的餐单,可不是我定的──妳把肚子撑坏了也不关我的事,要不是有人把妳交到了我手上、我被困在旅馆里面,我肯定不会来照看小孩,多拉蒂此刻也已于妳身边熟睡了。” 他不耐烦地把自己的话说完,“总之这一周之内,妳归我了。” 塞拉菲娜.多拉蒂。 这个名字就好像点燃记忆的一根柴火,于转瞬之间就把她的噩梦点燃。 永昼的话音突然变得极其遥远,她连反抗都不能,便已被拖进深渊之中。女孩双眼发直地看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指尖,眼前转过一帧又一帧的画面。 犹如一具错位的灵魂,她借塞拉菲娜.多拉蒂的眼睛目睹全程。 ──古布亚.勃勒提劳轻按左胸,朝她点了下头,又说了几句,然而她并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仅能从口音拼出了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来。 ──她的双腕上各有个一指节长的伤口,血色的长鞭从体内伸延而出,前端的分叉尖若蛇舌,正在空气舞动着慑敌。地上撒了一地玻璃碎片,她赤足踩在上面,鲜血沾满了不规则的尖棱,仅是看着便让人觉得压抑。在眼角余光里面,极夜看得见有几具不辨原状的尸体正躺伏角落。 ──有藤蔓自木制的墙身里钻出,小屋本身被她当成了一种材料,深褐色的长蔓绊住了某些人的脚步,又悄然勒上了包括古布亚在内的几个人的颈项,几乎是下一刻便见了血。 场面换到了最后一张。 ──有人伸手扼紧了她的颈项,用力之大,让他臂上的浮脉都变得无比清晰。火光照亮了对方苍蓝色的眼眸,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原本抓在他小臂上的十指倏然放松,像是放弃了抵抗。那人头上戴着兜帽,就算是借以塞拉菲娜的视角也不过只能看见半张容颜。 对方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便已让塞拉菲娜向他投降。 那人身后十米左右的木门被打开,狂暴的风雪吹到屋内,外面还有密密麻麻的人头,一眼看去根本数不尽。他们全部都作一式一样的打扮,看起来就像是某种神秘的军团,衣袍上面却无徽记。 即使她杀尽了屋内的人,还有无数个正往她涌来…… 唤醒她的仍然是永昼。 眼看极夜又陷入恍惚之中,黑发少年皱起眉来,伸手摇了摇她的肩膀,却得不到半点反应。他曾看过被下了这种药的血仆,没有一个出现像她此刻的症状,路迦也从未提及她还有幻视的可能。然而到底是她体质的缘故还是那个份量的威力比他们所预料的更加强蛮,永昼并不了解。 他对药剂一无所知。 最终还是要以力行事。永昼捏着一点小电光,把自己的指尖往极夜的按上,肌肤相贴的时候,电流也从他身边传达过去。极夜浑身一个哆嗦,罩在深紫色眼瞳之前的浅雾稍稍散去,她看起来好像清醒了些许。 少年顺手捞过床头柜上的水杯,半喂半灌了让她喝下几口热牛奶安神。 极夜咬了咬杯子边,示意自己已经喝够之后,又盯着被子出神。永昼的目光未曾从她身上移开,方才的幻视明显让她心悸。真是片刻都不能离开,他揽下了一件苦差事。“……我先下去一趟弄点吃的回来。躺下来休息,吃了再睡。”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便旋踵欲走。极夜伸出两指,夹着他衬衫的衣角,话音低似蚊呐,“……我看见了。” 女孩的精神并不稳定。永昼又转回她床边,看了看她还未松开的手指,初雪一般的肌肤夹着黑衬衫,对比强烈得几近刺眼。“那是幻视。” “不,”她茫茫然抬起头来,像是想从他眼里寻找一个答案,又像是个即将把噩耗告知病人的医生。“那是真的。我知道那是真的。塞拉菲娜快要死了。” “神佑者不可能如此轻易栽在一个人类手上。”永昼这样说。以年代最接近的海语师来对比,按照他二十岁时的状态推算,要不是诺堤使手段的话,艾尔法.多拉蒂活上百岁绝非难事。“就算勃勒提劳那家伙搬来一整队血族军队也未必能够将她杀掉,更何况路迦已在路上。他的空间魔法从未出错。” 他看得出来,极夜已有几分歇斯底里。身居于食物链高层的魔兽往往不识惧怕,除了他自己之外,永昼还未看过有谁能够把她吓成这样。无论她在幻视里面看见了什么,那也毫无疑问与埋藏于她心里的某件事有关。 銀发的少女缓缓放下了手指。 “的确,没人杀得死她……” 她扬起头来。 “是她自己不想再活。” 路迦.诺堤把马牵到一块大石背后避风,又在牠嘴下绑上一个装满了草的小麻袋供其嚼咬。芬里极地里到处都是雪原,愈是往塞拉菲娜.多拉蒂所在的地方前进,地势便愈是平坦得无遮无掩──找人固然容易多了,然而他自己也难以找到一个背风处来休整。 今天早晨天一亮他便开始赶路,如无意外,最晚明天便能找到女孩。 此刻若说不累,实属谎言。黑发少年随手点燃了柴火来烧水,在等待水烧开的空档里面,他终于得到片刻空闲。路迦倚着大石伸展双腿,抬头看着灰暗的天。他从未认下永昼乃至塞拉菲娜口中“少爷”的称呼,然而他也无法否认,旅馆跟这里的条件相差太远。 连日赶路、加上恶劣天气,对于旅人的身心而言都是种考验,未真正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想像它的严酷之处。他已有几天不曾刮过胡子了,在极地的冬季出门简直就是场不折不扣的苦旅。 然而少年必须这样做。 仿佛他亲身受过这苦,仿佛他在吃上这一亏之后,便可以于罪恶册上抹去自己的名字。每当他觉得难以忍受或者嫌恶身处的环境,心底里某个地方的死结好像能够松开一点点。 这无疑是种病态的想法,对于塞拉菲娜.多拉蒂也算不上公平,路迦也明白永昼那句话只是在陈述事实。他所作的,确实已超出了他应尽的本份。 当时古布亚的说法是要带她一起去看日出,听见这句话的人,无一不假定他们是往东走。路迦也是这样想的,直至他开启空间法阵之后。 不知道出自什么原因,塞拉菲娜.多拉蒂所在的地方并不在东方,却在西北。姑且不论她是自愿还是被迫、转移地点的过程不省人事还是尚且清醒,古布亚把她带到那里,显然别有打算。 天空飘过一团烟灰色的云。路迦盯着它逐点飘移,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他得找到她。 在风雪之中,一杯热茶虽不至于能够解乏忘忧,但这也是为数不多不难弄来、而且能让人放松的东西。水已烧开,路迦为自己泡了一杯红茶,不是什么上好的茶叶,但此刻的他也不在意它尝起来的口感与层次。 茶香和微微苦涩的口感一并袭来,轻易地安抚他的情绪。少年捧着茶杯又慢慢地啜了一口,绕过大石去察看四周的地势。能见度太差,他必须花上比平常长两倍有余的时间,才能从大同小异的雪地里找出自己需要走的那条路。 愈是深究,少年的眉便皱得愈紧。此前三天他一直都没动用过地图,然而此刻有什么不一样。 路迦.诺堤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打开来端详片刻,终于能够确定不是自己的记忆出错──他既已走到这里,按地图所标示,眼前应有个小小山谷,而不是四边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地图是从老猎户手里买来,绝无可能出错。 也就是说,他自己的双眼欺骗了他。 少年独自走近了地图上标示成山谷边缘的地方,再没有什么方式比以双腿来探路更加实际。眼前的景色异常逼真,路迦干脆闭上双眼,仅以其他四感来探测。无论是谁的版本有误差,他身前的平原都异常逼真:靴跟处甚至有积雪绵软松厚的触感,传进鼻端的除了茶香之外还有霜雪发凉的气息。 脚边一痛,是他踢到了什么。黑发的法师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看,弯腰拾起了偏鹅卵形的小石子,上面被人以尖石刻下两个半重叠的圈,乍看起来,不过是路过小孩随手划下的涂鸦。 他略略摩挲过手里的石头,沉默片刻,抬睫看往另外两个角落。 一如路迦所料,还有两块同样的石头被人安置,连起来正好成了一个三角。 要画出这个等级的法阵来,只需要有所需的材料与相关知识,所需要的天赋只限于头脑,而不是元素魔法玄妙又抽象的共鸣力。事实上,要不是彻尔特曼一直拒绝开放他们的资源给普通人,大陆上的空间法师恐怕要比元素法师多得多。 设阵相当容易,真正困难的是破解它的过程。空间魔法的奇妙之处便在于它需要施法者自由调整细节,古典与参考书上提供的不过是个框架,至于要如何规避嵌套之内的元素冲突、进而把效果推向最优,全看施法者的手段高低。 少年也有自己惯用、乃至于自创的一些小细节,那些小标记就像是署名一般的识认,背后的原理往往不会与外人分享。同样地,他眼前这个法阵也不为他所熟悉──解构的难度与法师本身的资历无关,就算换了一个最顶尖的学者来处理,也起码要用上几天时间。 搁在平常,路迦并不介意以此挑战自己,他也不愿意事事用诺堤给他带来的好处来解决问题,但他此刻没有闲情逸致去慢慢磨出一个答案来。 塞拉菲娜.多拉蒂更加没有时间可以虚耗。 黑发的法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水晶瓶。居于东海的海妖天生便有看穿一切的本领,无论是幻象还是诅咒都逃不过牠们只有虹膜的双眼。据说在南方有一部份人迄今仍然奉牠们为信仰──“深海之中藏着真理”,他们的信条如是说。 而此刻,他也要找寻一个真实。 路迦扭开盖子,把稀得像水一般的艳蓝色鲜血倒下数滴,然后看着它有生命一般迅速植根于雪地之中,不过片刻,便有反构成法阵浮现其上。 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前的景色已不再一样。 一如地图所记,山谷浅而窄,从上空俯瞰,彷若一只睁开三分的眼睛,瞳孔处是一个陷下去的圆坑,眼白处则是微微往内倾去的平地,但斜幅并不算大。 纵使没有壮丽得让人失神的景致,也不失为一个幽静之所。 路迦.诺堤小心翼翼地顺着斜坡滑下去,目所及处,是一片血红色的深海。重得让人窒息的腥臭扑面而至,从靴底传来的滑腻触感让每一步都变得异常艰难──仅仅是身处于这个空间里而,便令人觉得难以平静。 他粗略估算了一下,在场起码曾有千人在此。 然而此刻能够回答他的人,只有塞拉菲娜.多拉蒂一个。 金发女孩坐在无数残肢之中,围在她身边的血泊足有半指厚,连带一双赤足都被它所濡湿。塞拉菲娜分明知道他在看自己,却不曾回首,仅愣愣地抬眼看着天,表情茫然得好像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她脸上、双手、裙子都已被鲜血染污,干透之后,便成了暗红。 路迦隐约看见了她怀里抱着什么,起初距离太远,他并不能看清楚,随着一步步走近塞拉菲娜.多拉蒂,她以双手捧起,不让它受玷污之物终于映入他眼帘。 解除用以蔽目的空间魔法之后,还有一层反射着天光的风障继续环绕着她运行,规模确实不如前者,然后出自神佑者的一层防御魔法,再常见也不能轻慢。 他终于走到她身前。 榛子啡的短发凌乱无比,冰蓝色的双眸早已失去神采。 塞拉菲娜.多拉蒂抱着亚鲁古的头颅,眼珠一转,木无表情地看向路迦。 第35章 银铸徽章 北风凛冽如刃,一刃一刃地割在外露的肌肤上面,连痛楚也几近于痒意。 在他破解空间魔法之后,头顶上铅色的厚云也像是被什么破开,天光倾泻而下,柔和得好像泛着波纹。现场唯一的存活者眼瞳涣散,分明已把视线定到他脸上,又分明只是以看着他来放空。 路迦踏前一步,垂眸去看女孩怀里的人首。颈项处的断口整齐,是她一贯风格,塞拉菲娜.多拉蒂从不吝于施敌以速死。相比起他认识的很多法师,她在这一方面的确能够坚守自己的原则。 和多拉蒂不一样,亚鲁古脸上半点血污都没有,干净得好像历史里光荣战死的骑士,而不是被卷进阴谋里面、由生到死都寂寂无名的猎户少年。 他略薄的嘴唇紧抿起来,因为血早已流尽,肤色里带着不自然的白,也因而显得发色更深──光从外表,谁都不能把他跟康底亚那个害羞地笑的男孩扯上关系。但并不是这样的吧。 路迦.诺堤看向亚鲁古的眼角,一颗泪珠凝结成霜,唯有这个细节,还与那时候的印象吻合。也不知道是她自觉愧疚、所以想要看着他的眼睛来忏悔,还是她舍不得让它自此闭上,女孩不曾为亚鲁古合起双目。此刻那双眼眸便直勾勾地盯向路迦,几乎要让路迦产生一种条正交代什么的错觉。 或许那并不是妄想。 路迦把目光重新放到塞拉菲娜身上。此地有众多魔兽出没,有空间魔法遮掩时自然无虞,然而现在法阵已破,肯定有野兽嗅到血气往这里赶来──总而言之,不宜久留。 他把右手双指并拢点上左胸,低声以彻尔特曼语说了一句“愿你安息于永恒”,然后伸手便想把塞拉菲娜.多拉蒂从风盾里拉出来。少年的指尖不过刚碰上屏障,便有电光一闪而过,麻痛沿着指甲尖一路往上流窜,他下意识缩回了手。 塞拉菲娜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从未见面一般细看他每寸轮廓,既不动作也无言语。要维持法阵运转,法师必须保持清醒。离她出事至今已有三日,他不觉得古布亚会仁慈得为她留下睡眠的空档,更可能的是这几天女孩都未曾交睫。此刻大概是凭着一口气硬撑下去,连判断能力也已失去了吧。 路迦略略打量过她的脸,然后摘下手套。 既然她的神智已不清醒,他便再没有别的选择了。 只能迫她出来。 和黄金家族不一样,诺堤在魔法研究上继承了彻尔特曼的作风,往来都不介意越一点点界──必要之罪,他们如此自辩。 无论是作为人的道德,还是作为法师应有的自觉,在他们眼中都不如研究成果来得实在。而在种种被黄金家族视为禁忌而憎厌不已的黑魔法之中,他正好擅长以鲜血作为材料的那一种。 路迦.诺堤环观一周,打量过以她为圆心的十米战圈。 风障呈半圆形倒罩在地上,半径约有两米,还有几种魔法依附其上,元素之间的平衡已到达临界点,最轻微的外力也能让它爆发。 这里似乎是战斗最激烈之处。碎成一片片的布料已泡满了发暗的鲜血,残肢也比其他地方的更细小也更集中。路迦抬起手腕来引导鲜血朝着一个方向滑去,左右各一根暗红色的细蔓拔地而起,扯着女孩的手臂把她整个人拉起来。 她已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立,此时只有脚尖沾地,他看见了对方脚上稍微干净些的地方都有淤痕。亚鲁古的头滚落到一旁,被女孩细心地整理好的啡发中间夹着无数凝块,脸颊又再沾上了污秽。 女孩垂首而立,额前浏海遮去了双眼,一切都被隐藏于阴影之下。 流金一般的长发黯淡得犹如蒙上灰尘,此刻正打着结披散于她胸前。塞拉菲娜.多拉蒂腰腹上似乎被谁抓破过,布料被割开来,露出了底下浅浅的疤痕。 在路迦的印象之中,塞拉菲娜.多拉蒂从未如此狼狈。 是神佑者的话,理应能自愈而不留痕迹。 风刃于她背后凭空出现,无色的弯弧下一刻便击上了她的后颈。唯有以这个姿势,他才能看清楚自己击中了哪里。金发的女孩浑身一颤,并未如他意料般晕倒,而是反手以十指缠上血藤,抬眼狠狠看向他。 路迦把她的双掌又拉紧了一些,确定塞拉菲娜不可能再反抗之后,第二次往她的后颈击去。这次他掌握到了力道,阻隔于两人中间的风障终于消失,她软软地往前跌去。 他伸臂接着了女孩。塞拉菲娜.多拉蒂额际有被石头砸伤的创口,浑身上下都是鲜血,然而他知道当中绝大部份都来自死者们。她似乎已经没有一点气力,只能以小臂搭在他肩颈之间、把整个人倚在他身上,才能勉强不摔倒。在这个状态之下,要扶她前进也是难事。 路迦把手往她膝后一抄,将她抱起来,然后朝巨石走去。 女孩比他想像之中轻盈太多。 却又重得让他的脚步踏踏实实地落到地上。 路迦甚至没费多少力气,便已把她整个人捞起来。他的左手正好按在女孩的肩胛骨上,她消瘦了太多,以至于骨头快要化成蝶翅,带着她一起飞往某个无人之岛。 与敌人、与自己、与痛楚战斗太久,她终于不得不示弱人前。塞拉菲娜.多拉蒂把头歪到一边去,碧绿色的右眼半阖,他一俯首便能看见她低垂的长睫。女孩颈侧的细筋分明,锁骨旁状若蛛影的旧伤仍然狰狞。 路迦把她斜放到马背上,又以手掌垫着她的头侧,缓缓地让她靠上马颈。直至这时他才意识到,在他到达之前,塞拉菲娜.多拉蒂不可能得知救援能否及时赶到。她甚至不会知道有没有救援会为她而来。 难以理解她因为什么而坚持至今。 “张嘴。”路迦拍了拍她的脸颊,把自己的茶杯递到她嘴边,半喂半灌地让她喝了两口。水份能够缓解干得发痛的喉咙──她还太虚弱,即使喂她吃最容易消化的食物,也大概不过须臾便会悉数吐出来。这样想着,少年又从包里翻出一颗硬糖,塞到她口里。 他的指尖不经意扫到了女孩的嘴唇内侧。连路迦.诺堤没发现他稍稍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别咬,含着。直至它完全融化。” 塞拉菲娜闭着眼,闻言点了点头,便算回应。 他又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指尖,随即偏首看向血色的深坑。路迦并没有问过,但他知道塞拉菲娜会并且要把亚鲁古一并带回去,毕竟那一点残躯已是后者所留下的全部。 少年正欲迈步,却在此前看见了女孩搁在鞍上的一双赤足。有玻璃碎扎进了她的皮肉之中,女孩大概再无力驱动自愈魔法,创口才会迟迟都未曾长好。 他眯起了眼睛观察。 伤口不算大也不算深,但数量多,而且分布得广。放着不处理的话,对她也没有好处──他跋涉至此,不是为了把一个受感染而死的法师带回去的。 路迦.诺堤从马鞍后方的麻袋掩出折叠刀、烈酒与纱布。 他又唤了她一声,说:“我先帮妳把玻璃取出来。” 这似乎提醒了她脚上还有伤口。女孩下意识皱了一下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左足便被他捞起来察看伤势。若他的双手还未被冰雪冻僵,若她足够虚弱以至于痛感已被麻痺、又未曾虚弱得这一点出血也杀得死她的话,便不会有问题。 如果她熬不过去──他很快又摒弃了这个念头。她不会熬不过去,就算他无法以魔法施以治疗,她最终也会熬得过去。 路迦展开小刀,往手里一抹,以掌心处升腾起来的火焰消毒刃身。他不让她有时间感觉到痛楚,找对了角度,便下手剔出一颗三角形的碎片。 搁在他另一只手里的脚掌一抖,下意识想要蜷缩后退,却又被他牢牢控制住动弹不得。塞拉菲娜.多拉蒂“咔”一声咬碎了硬糖,伸手抚上被她指甲所伤的马匹,她本来差一点点便能睡去,疼痛又把她的神智唤醒。 她深呼吸几口,“……轻点。” 他看了她一眼,未曾回答,仅仅又把刀转过另一个方向继续挑出碎片。 路迦只有在必须割开皮肉以取出异物的时候才会事先说一声,用字也不过是“忍着痛”、“不要动”之类。动作俐落却温柔,却似乎不知道如何以同样的言辞去抚慰别人。 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视线渐渐从少年的双手转移到他脸上。路迦.诺堤的五官跟亚鲁古没半点相似,问她的话也大概答不上来,然而她此刻竟能将两者连系起来。她从两个人身上看见了一样的东西。 塞拉菲娜默然闭上了眼睛。 路迦缠上了最后一圈纱布、打了个结,然后倒出半壶暖水洗净双手。纵使知道女孩不会需要,他仍然淡淡地开了口,“我明天再给妳换一遍药。” 她全无示意,仿佛已经睡熟,然而眼睫仍然为痛意而轻颤。他看了塞拉菲娜.多拉蒂被血泡透的裙摆一眼,拆下了披风的内衬,它厚实得足以取代那层外裙。“先把裙子换下来,不然一路上都会有魔兽追随。附近是牠们的出没地点,载着两个人的话马匹无法跑出全速,而妳此刻无力自保。” 话说得坦率,却也是事实。无论是谁想要对她不利,会费功夫设下空间法阵,大抵也是抱着阻隔开坑内坑外的心思──这样一来,她既逃不出法阵,外面的魔兽也无法干扰战局。 塞拉菲娜并没有想太多,下一刻便伸手接过了内衬。他们身高不同,对于她来说,路迦的披风便是她的及地长裙。她略略摩挲过毛呢那一面,轻声说,“临走之前我去烧了那个坑。” “我去。”路迦回答。他把另一侧的袋子整个拿下来,她听见了水晶瓶互相碰击的声音,塞拉菲娜马上便意会到了他打算做什么。她不打算阻止。亚鲁古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光凭她一人之力无法找出真相。 少年随手扳了下指根,“十分钟之后我们就动身。” 血红与雪白。 除此之外,世界好像再没有第三种颜色。 路迦站在战圈边缘,眯起眼睛来。现场的血样太多太杂,要从中分析出什么来几近不可能,然而他本来也不抱什么期望。采样只不过是种习惯。 两小瓶不知道是谁的鲜血,落到雪地上半湿一截明显不是来自女孩的衣料,其他的残肢颓垣尽可付诸一炬。路迦以方巾包好亚鲁古的头颅,然后将四个尖角绑成一个结来,不忘为早逝的猎户少年闭上眼睛。那双眼里面所蕴藏的情绪太过单纯也太过复杂,他不认为塞拉菲娜.多拉蒂还有勇气与它对视一遍。 没有必要提醒她犯下了何等严重的罪孽。 路迦长呼一口气,循例于离开之前张望一遍,眼角余光却扫及了什么,让他放慢了脚步。那是离风障五十米开外的一个雪堆。 突兀的两行马蹄印旁边,一个银铸徽章反射着阳光。 凡是培斯洛上面的徽章,出处都有典可查。他花了一点时间来辨认上面的图样,意识到铸纹是什么的一瞬间,也不太意外地从旁边找到半截手掌──五指粗却很长,指甲修剪整齐,边缘处却有黑色的碎屑。暗青色的血管暴露在手背上,皱纹于皮肤上留下了深深痕迹。他想他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黑发的少年单膝跪地,拨开了旁边的狼爪和一截膝盖骨,然后把徽章放到那只手的掌心,以雪将之掩埋。尽管并不完整,那个人值得一个体面些的安葬。 ──这一刮,又发现了新的东西。 路迦看了一眼,开始觉得有点头疼。他本以为塞拉菲娜.多拉蒂身上的谜团已经是出游之中最棘手的一个,但眼前这个圈套一环扣一环,仿佛不会有解得完的一天。正当你以为自己找到了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下一秒钟又会发现自己的所见的不过是密林一叶。 他伸臂虚虚拉过,积雪往前倒去,露出被打磨得形状适切的巨石。 陵墓一般的设计。山谷的斜坡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有人挖空了后面的什么,然后又搬来与原貌相符的石头将之掩饰。 而且面积比他估算的要大太多。于是他继续往横扫去,指尖所向,积雪悉数被他催动,山谷边缘的血色被白雪压过,红与白之间终于失了平衡。 漫天霜雪飞舞于他眼前,像一场铺天盖地的白色花雨。 直至眼前的视野又再明净起来,他终于看见了下面藏了什么──山谷底下、深坑四周的地底被人挖出七、八条通道,前者都放了石头,匠心之细致,不亚于凡比诺城最精密的建筑。路迦退到坑的中央,先在自己身前竖立四面土障,然后闭起双眼。 八道雷电同时劈下,把巨石炸碎。路迦听得见有大大小小的石碎砸到了土障上面,和塞拉菲娜额边的不同,砸向他的碎片足以将他压死。 他又等了片刻,才撤去了土障。巨石之后的通道终于现出全貌。 通道之内深不见底,以木与金属构成支架,保护上面的地层,使其不至于塌陷。路迦在掌心里燃起一团金红火焰,然后随便挑了一条走进去。 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也不见有别的活物以此为居。 灰黑色的石壁极不平整,路旁还留下了几把锈迹斑斑的铲锄。少年反手敲上石壁,没有回音。这个矿脉早已被人弃置……却并非枯竭。 以火光照耀的话,可以看见缝隙里还有一点紫红色的矿石残存。路迦用小刀刮下残存的部份,确定已经一点不剩了,便转身走出通道。知道底下中空之后他再也不敢踏足其上,只从没有矿道的地方走上去,从高处俯瞰能够把地形看得更清楚。路迦.诺堤偏首环观,把格局记下,然后蹲下身去,以掌心一拍地面。 同为金红色的火焰在他指尖三寸之前燃起,像是找到了猎物的恶魔,蛇行着往前扩散,不多时便把整个深坑吞噬。黑发的少年返身旋踵。 塞拉菲娜.多拉蒂赤足踏在雪地上,脚边是一堆已经烧成灰烬的布料,黑色的披风底下,是及膝长的白色底裙。迎上了他的目光,女孩稍敛衣襟,蓝绿异色的双眸之中,跳动着他身后的冲天火光。 路迦.诺堤的火焰只有金红一色,中间完全没有杂质。她从未见过如此绮丽的一场死亡,心知它毁灭一切也无法移开视线,炽烈得像是黑暗女神留在信徒颊上、祝福永生的吻。 她无法带回康底亚的东西、不得不永远留在北境的东西,将会被他的火焰吞噬殆尽,半点不留。路迦走到马匹旁,伸手拉过缰绳,分明捕捉到她眉目间的动容,却又选择不问。“……走吧。” 第36章 无梦之人 她做了一个梦。 塞拉菲娜.多拉蒂从来都不是个多梦的人,然而每一次梦见什么,往往都不是她最体面的经历──话说回来,在近二十年的人生之中,她也未曾有过什么足以足以入梦的光荣时刻。 最近一次做梦,又或者是最接近于做梦的时刻,是在南行回法塔市、参加选拔的那一程路上。她在半梦半醒之际,曾经梦见过儿时那一课占星术,以及那个她差点便成为杀人犯的晚上。 同样是犯罪,隔了十年之久的记忆仍然犹新,几天前的自然记得更清楚。 她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个时候的亚鲁古。相识十年,他从未以这样的表情面对她,更遑论是出手加害。塞拉菲娜很清楚,她所认识的人之中,只有亚鲁古一个没有不利于她的理由。她曾如此确信,直至他把双手扣上她的要害。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小屋里面,周遭的环境如此逼真,她甚至能感觉到创口的痛楚与微凉,还有灯光投来的浅薄暖意。同样穿着黑色的及地长袍,亚鲁古却是唯一一个把兜帽拉起来的人,也正因如此,她才无法一眼认出对方,才会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瞬间选择松手。 对方早知她的弱点,把这一点都已计算在内,是真真正正地把她整个人拿捏在指尖之上。甚至连塞拉菲娜.多拉蒂自己都这样认为:她不可能走得出那扇门。她最终会死在小屋里面。即使事情不往这个方向发展,她也会遭受宁可死去也不愿意遇上的事情。塞拉菲娜见过逃出帝国的血仆,她知道被人当作一种材料、一种食物的话会有什么下场。 幸而作为法师,她还有一张足以翻盘的卡牌在手。 她十年来从未当众施展过魔法,在大陆之上也没有什么名号,对于一般人来说,塞拉菲娜.多拉蒂不过是个长一些的名字而已,除此之外它并不代表什么。新相识的古布亚自然不知道她是神佑者,亚鲁古对她的能力也局限于治疗魔法上面,与其说是个法师,不如说是个本领强些的医生。 而古布亚对她的所有认知,都建基于“多拉蒂”之上。稍微思索便能想通当中的讽刺,她所憎恨的姓氏既为她带来麻烦,同时又是她最周全的掩饰。古布亚把她当成了一个旁支的小法师,能力或许是有,却远远没强到以千人的力量也无法制服──事实上,在首次交手的时候,古布亚以为单靠他自己一个便能解决塞拉菲娜.多拉蒂。她还记得自己在晨辉照耀下杀死对方那刻,他脸上的表情。 重来一遍的话,她应该再走近一些才点火的。 可能是她错觉,也可能是她当时已分不清想像与现实,她松开扼在亚鲁古臂上的双腕之后,少年似乎恢复过一点意识,罩在雪空之上的浓雾曾经消散。 这并不是说他不再执行指令,亚鲁古明显受了什么影响,他的体温低得不似常人,甚至不似个活人。以当时的情况看来,他但凡还有一点神智,便该明白到这不是她留手便能解决的事态,危急关头时她不可能不自卫,而他也不可能打得过她。再说了,初雪之期已过了三周,他不应该还留在北境。 按亚鲁古当初的说法,他跟姐夫一起北上寻找失踪的父亲,然后赶在姐姐生产之前把他带回家。那时候离初雪还有几天,当中发生过什么事,有两个可能性:他们找到了,然后被古布亚抓住;他们由始至终都没找到,然后被古布亚抓住。 中间有一点差别。一点又微妙又关键的差别。 若是后者,那么古布亚抓住的大概是三个人。在当下的北境要凑出一千人来谈何容易,绝大部份的猎户都已经南下另谋生活,塞拉菲娜很怀疑目前还有没有一千个人留在芬里极地。 她竭力回想。 那一千人之中,有没有别的、眼熟的面容? 比亲手杀死亚鲁古更难受的事情,是她甚至搞不清楚对方的亲人是否也死在自己手里。她并无意把杀死一千个人的罪孽尽数背负起来,但这也不等于她可以轻松地认定自己摧毁了一个与她亲近的家庭。 说来可笑,亚鲁古眼神改变的一刹那,她的确以为事情有所转机,以为自己可以带上他一起逃出去。塞拉菲娜.多拉蒂甚至曾试图反覆叫唤他的名字,以自己的指尖温暖他的脸颊,想要借此施力一推,剪断他头上的傀儡之线。 太傻了。当古布亚在她背后笑起来的时候,也一定是这样想的。亚鲁古的异样不过转瞬即逝,再一闪烁,便又变得冷硬。 塞拉菲娜.多拉蒂平静地闭上双眼。 风刃划过空气的声音响起,然后是液体喷发出来的动静。嗞嗞──嗞嗞──的像是虫的叫声。微风吹动了她的头发,随之而来的还有溅到她身上、少年冰凉的血。 路迦走进房间的时候,塞拉菲娜还未醒来。 他们在今天清晨回到旅馆。极夜先是为她彻底梳洗过一遍,然后由他过来为她上最后一遍药,那时候女孩已困得睁不开眼睛,退化成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小孩子。在回程后期她一直都处于这个状态。 她体内的自愈魔法早已治好了外伤,上药不过是为了加速修复,并且不要留下疤痕,而内伤则是用他调配的药剂来处理。 “情况如何?”他把一杯加了草药与蜂蜜的热牛奶递给极夜,后者会意地接过,然后以木勺一口一口地喂入女孩口里。塞拉菲娜.多拉蒂正闭目躺在极夜的大腿上,眉心紧皱,在睡梦之中尚且不得安宁。 路迦注意到了她以指尖拽着了极夜的裙摆。 风行豹少女调整到另一个坐姿,然后又把塞拉菲娜胸前的裙子拉高一些,“睡得不好。惊醒过几遍,又很快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也出了很多冷汗。没说过梦话,所以我不知道内容是什么。” 不见一周,她的通用语说得比之前流利太多。路迦很快便猜到了是谁跟她练习的,想不到永昼竟然有耐心应付她。“我知道了。” 连同“钢锤”和那两行神秘的马蹄印在内,军团里有猎户、有知名剑匠,甚至还有不死人和野狼。论实力自然比不上血族军队,但若想要拖垮一个神佑者的体力,也不是不足够。在今时今日的极地还拿得出如此阵容,这份力量即使用来攻打凡比诺城也能让城主头疼上一阵子了。 “妳专心照顾她,其他事我会处理。睡前会再来一趟。” 第37章 不治之症 塞拉菲娜揉揉眼睛,对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她睡了一整个日夜。过去这周并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到现在她身上的伤口仍然隐隐作痛,浑身软而无力,双腿上的淤青太多,以至于她无法正常走路。 更糟糕的是,她发现自己的记忆有所缺失。 整件事由起因到收尾,她还记得住的只有一半多些,中间有无数断断续续的空白,次序也不按时序排列,凌乱得像个从未整理的书架。女孩也不觉得休息或者药物能使她回想起来。 塞拉菲娜.多拉蒂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的一瞬,才意识到自己还躺在极夜腿上。喝下那杯热牛奶之后,如鬼魂一般缠身的噩梦便戛然中止,自此她一路无梦,安睡至今。 极夜本没有彻夜守着她的必要。伤后的关键时期早已过去,只有路迦一人见过她最憔悴的样子。极夜在十多个小时前便应该腿麻了,将心比己,塞拉菲娜不觉得自己能为对方做到这个地步。看来是真的把小猫吓坏了。 她移眸看向极夜。銀发的少女倚在床头,抱着一个圆筒形的抱枕,将自己的下巴搁在上面,以这个并不舒适的姿势入睡。她的小猫把被子全部给了她,自己却什么都没有盖──塞拉菲娜反手试上极夜的脚背,果然凉得像块冰。 她以尽量小的动作下床,首先把极夜拉回床上平卧,又为对方拉上厚被。 然后塞拉菲娜.多拉蒂随便套上一双鞋子,便打开门、静静走出房间。 路迦从咖啡杯与书卷里抬起头时,正好撞上了女孩的目光。 塞拉菲娜.多拉蒂还穿着睡觉时的黑色长袖睡裙,领口开成了一个大圆弧,腰身处的拉带被她打成一个结,下摆绣着暗花的荷叶边拂过木楼梯,一步一步,被她拖曳着往前拉去。像是一池深潭,又像是水边一株黑色的荷花。 她走得比平常慢。长裙以外,塞拉菲娜还披着一条银灰色的丝混羊毛纺披肩,同样也无绣纹。左肩上被弓箭贯穿的旧伤被它遮去,然而另一边已滑落到手肘上面,她并没有重新拉好的意思,任由它垂在自己臂上,随性得理所当然。 他也留意到了她的脸色不如之前苍白。那是件好事,路迦这样想,说明她的状态已有好转。他们回来之后还有很多线索需要跟进,若塞拉菲娜.多拉蒂仍然伤重,他们便少了一个助力,甚至可能被她拖慢脚步。 金发的女孩走到桌边,低头看了一眼他面前的书典。她第一件事既不是与他互道早安,也不是为他这周的奔波道谢,而是捏起盛牛奶的小铁罐,为他续上咖啡。路迦看了她一眼,仍然没有说话──她还记得他喝咖啡不下糖,却要下三倍份量的牛奶。这个认知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路迦并不觉得此刻的静默需要被打破,清晨的谧宁总是令人放松下来,塞拉菲娜.多拉蒂看起来也并不急于寻找话题。面对女孩的窥视,他甚至把书转过一个角度去,让她看得更舒服一点。 金发的女孩敛着睫把调拌用的小铁匙放回杯边,随手把颊边的头发挽到耳后,然后落座到他对面。她脸上的微笑平静而从容,仿佛这只是个普通不过的早晨,仿佛所有懊悔与自憎都与黑夜一同泯灭于破晓之下。 “早安,诺堤先生。” 少年拿起咖啡来试了一口,点了点头,便当是回应了她的问好。 一如既往地不擅长与人打交道。 “永昼先生呢?”她稍稍张望,酒馆里面没有她提及的人。塞拉菲娜在经过对面房间时还驻步留意过,里面确实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还以为他们两个都待在酒馆里,才放心下来──毕竟古布亚会不会出第三次手,还是未知之数。“我想亲口向他道谢,这一周来,极夜麻烦他太多。” “我让他出去一趟了。有些事要查。”所谓“有事”自然是关于她的遇袭。然而路迦.诺堤执意缄口的话,她也没立场要求对方分享情报。 少年见她不答话,便又在纸上写了两句。换行的时候他的手背蹭上了旁边盖得密实的木杯,似乎是被杯壁的温度灼痛,他皱了皱眉,然后把木杯盖打开,递到塞拉菲娜.多拉蒂脸前。 热雾升腾,她眯起眼睛看,里面是植物熬出来的药汁,她还嗅到了一丝蜂蜜的香气,也正因如此,药汁呈现一种淡淡的琥珀色。今次他再没加安眠用的热牛奶。 路迦头也不抬地说:“想再放凉一些才拿上去的,但妳既然下来了……这是最后一剂药,喝完这次便不必再服了。余下的凭妳自己也能治好。” “谢谢。”塞拉菲娜拿起木杯来喝了一小口,昨天她睡得半梦半醒根本顾不上这一点小事,现在她终于发现了,这个药剂的原料根本没有蜂蜜,是他怕味道不好而特意加的。她以木杯和右手遮去嘴角一点苦涩的笑容,竟然被人当成不愿意喝苦药的小孩子了,对方还是个沉默寡言的医生,“之前一直都没找到机会开口,我想诺堤先生不会介意我问一个问题吧?” 他已猜到了她想问什么,却不点破,仅仅是加快了笔速,“请说。 “你……”女孩轻咳两下,“你为什么要救我?” 话音刚落之际,他也正好点上最后一个句号。路迦.诺堤随即把羽毛笔搁到旁边,塞拉菲娜看见有黑色的墨水从笔尖缓缓渗出来,直至有一大颗墨珠凝在上面,然后受不住自己的重量,坠落在纸张的空白处。 她这才意识到,他已打量她太久。 塞拉菲娜转首看向他,想要以双眼催逼出一个回答,却在视线相触的一瞬间,跌落于他眸里深不见底的海洋。 和她所预料的每一个答案都不同,路迦的回应是伸出手来、捏上她的下巴。 “别动。”他这样说着,又把身体倾前数寸,审慎地注视她的双眼。少年似乎是怕惊动了什么,力度与声线都放得很轻。像这样的眸色,即使不带任何情绪,在注视他人的时候仍然会显得深情且神秘。 塞拉菲娜.多拉蒂受制于他的指尖,被迫回望过去。面对少年黑色的短发、暗蓝色的眼眸,她想了一想,终于想到了她觉得路迦.诺堤像什么──他像一只黑豹,皮毛光滑,眼睛泛蓝,静悄悄地潜伏在树冠之中,等待一个出手的机会。 这个联想让她有点想笑,烫意却在她来得及勾起嘴角之前袭上双颊。路迦显然也觉察到这样并不妥,因为他不再捏着她的下巴尖,而是伸出一左一右两根手指,轻轻托上她嘴唇旁边的颌骨。“近来妳的视力有没有受影响?” 他可以确定,此前她的右眼并没有异常,起码不在他找到她之前。塞拉菲娜自己不可能看得见,但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右眼也开始泛着一点蓝色。从瞳孔开始慢慢扩散,它将逐点吞噬虹膜里的灰绿色,最后左右两目的眸色会变得一致。 他没忘记,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左眼根本看不见。 女孩闻言反倒松了一口气。路迦看得出来,她一点都不觉得意外,甚至早已预视到这一场对话。“是有一点,不过无碍。我心里有数,诺堤先生不必担忧。” ──多拉蒂在婉转地承认,自己终有一天会无法视物。 她温热的吐息吹过他额侧,蜂蜜特有的、淡淡的甜香传到鼻尖,然而他已无心理会。 “培斯洛上不存在无治之症,只要还有一口气,便有人能够将妳治好。”他这样说,似乎想她舍弃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起码不存在在彻尔特曼里面。” “我感谢你的好意,诺堤先生。我衷心感谢。”塞拉菲娜以指尖扣着他的指侧,礼貌地移开了他的禁锢,体温暖热得像个太健康的人,“你会觉得没有,是因为你从未遇上不治之症。我很好,现在很好,将来也会很好。” 她很清楚自己最后会变成怎么样,并且一点都不在乎。 或者说,她在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塞拉菲娜.多拉蒂本就不是能够轻易被劝服的人,更何况病人自己都没有求医的意欲,他不可能强迫她去治病,至少不是现在。路迦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因为妳还欠我一个问题。” “是你觉得我还欠你一个问题。”塞拉菲娜纠正他,“作为‘欠’的前提是我答应过什么,而根据我的记忆,我从未答应过诺堤先生提出的交易。” 她随即轻轻翘起唇,“原来说到底还是为了那件事。在今次我的确欠你一个人情,我也没无赖得打算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同样地,我也不打算以此事去还。你该知道的,有些事情,比一个人的性命更加重要。我所惊讶的不过是诺堤先生会主动出手这件事罢了。毕竟,换作是我也未必会有所动作。” 路迦放下了咖啡杯,思绪还有大半停留在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右眼上面。他本以为女孩会选择用更坚决一些的措辞,想不到她会说“未必”。“……是吗。” 塞拉菲娜恍若未觉他已走神,继续说下去,“既然如此,我便再思考一下有什么可以报答诺堤先生吧。在那里有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呢?” 的确有。他花了一个晚上,终于能够确定流在极夜体内的矿石粉,与在那个山谷里面找到的一致。他抓了两只老鼠来做实验,再过一会应该可以看出效果,但他此刻想要展示于塞拉菲娜.多拉蒂的也不是那一双还在昏睡的小动物。 路迦把手伸到腰带旁边,以拇指一推,把自己的配剑放到木桌中央。剑柄上方被雕成了不平整的石头状,末端则是一只银铸的雄鹰,正将双爪勾在巨石上面,似乎随时都要飞走。雄鹰的双眼嵌了两小颗深蓝色的宝石,剑身与手柄中间的十字护手也镶了几颗各色的魔法晶石。确定自己得到默许,塞拉菲娜小心翼翼伸手拿起了它,用钢轻却坚固,雕琢精致得栩栩如生。 实用性与美感兼备,是把好剑。 少年淡淡开了口,以一句话点破最重要的线索。 “铸这把剑的人,已葬身于山谷里面。” 第38章 来龙去脉 长剑突然变沉了许多。 剑柄上的鹰眼仿佛斜睨向她,冷冷地非难。单是把它拿在手里,都已经重得让她难得忍受。 塞拉菲娜紧抿嘴唇,把之放回桌上,动作甚至比放下一个木杯更小。她垂眸看向杯里金黄色的液体,藏在里面的一个女孩也回望着她,似乎要以双眼催出一个回答、一次崩溃。 到底该说什么呢?她也觉得自己必须要开口,但在脑内反覆搜索过后,仍然找不到切合的言辞,哪怕只是一个。而更糟的是,在她思考的过程之中,沉默本身也已成了一个答案。 所有选择之中最坏的一个。 “妳记不住的。谁都不可能记得着。”路迦低声地说着,把杯里的咖啡晃过一圈。牛奶与黑色流金的香气弥散于空气之中,他的语气平和得没有半点责备的意味,仅仅陈述着他的目击。“他死在山谷边缘,应该是未曾近身便已……总之是他没有战斗到最后。我能够把他认出来,也是因为凡比诺城主给过他的一枚徽章。” 相比起精灵联邦,钢锤与盛产钢铁与矿石的帝国关系更加密切,连接彻尔特曼与人类城镇的凡比诺甚至已对他批出了永久出入通行,大陆上能够取得徽章的人本就少,而会在这个时候可能出现在北境的授徽者只有一个。 “钢锤所铸的剑之所以闻名大陆,是因为他擅用晶矿,并且能够完美地平衡到个中的元素冲突。别忘了,他是农夫之子,对里面的理论一窍不通,只用他的直觉,加以超过半世纪的经验,便能做到许多法师都会觉得困难的事情。从这一点来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少年以指尖抬起剑柄,指了指那双如他一般的深蓝色鹰目,然后又滑到护手上内嵌的宝石,“海钻、金丝羽、夜莺石、月贝,不死鸟之眼。当中有两种都从未应用于铸剑上面。这把剑大陆上只有一把。” “而他之所以放下位于彻尔特曼的研究室,千里迢迢上来北境,恐怕是为了这个。”路迦把水晶瓶放到剑侧,反射于钢锋上的阳光把紫红色的矿石晶末照得更惹眼,乍一看去,艳丽得像是紫孔雀的羽毛。 “身为名匠,或多或少一定有自己的人脉。我已写信回凡比诺寻问消息源,然而也有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出来。先放下到底是谁把这个消息传到他耳中,钢锤在听见北境有新矿石出产之后,想要过来探究也很合理。” 少年的言辞愈说愈是流利,最难得的是他的话里不带任何难懂的术语,即使是像塞拉菲娜.多拉蒂一般的外行人也能够理解。“然而这只是乱局的第一层。” 她看向他,默然不语,静待下文。平常路迦予人的印象一直都有几分慵懒,但他此刻与这个形容扯不上半点关系,甚至乎是截然相反。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笃定且从容,眼底却燃起了一点火光,像是灰烬里又生出了未熄的火,像是浅蓝色的海水里即将掀起滔天巨浪。无论是哪一种,都熠熠得如魅慑人。 酒馆的早晨清净极了。 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再没有别的食客在场,侍应和厨子都坐在吧台后面打瞌睡。昨天也是一夜大雪,现在外面的世界仍然被它冰封,一眼看去,地面、树冠、石上、棚顶,无一不是平整的雪层。 严寒能够把旅人的血冻成冰霜,却也为他们带来漂亮得不似人间的景致。 “──第二层是古布亚.勃勒提劳。”她本想安静地听下去,却不知道是被什么所触动,让她赶在路迦开口之前说出他心中所想。简直像是有谁把话语安置在她唇舌之间,迫她一字不漏地吐出来。 后者似乎从未想过会被她打断,此刻从剑上移眸过来,眉目之间不无惊讶。他眼里的光亮不偏不倚地烙在她双瞳之中,轻易便把热度传递过来。 塞拉菲娜.多拉蒂躲开了他的视线,低头转了转掌心里的木杯子,看着里面淡树脂一般的液体流动,“诚然,以矿石入药的话,能治好不少奇难杂症,但能够用在人体上的矿石种类极少,而且一旦用得过量,下场几乎都是一样──失去意识到一定程度,便会死得相当难看。古布亚使那一千人或主动、或被动地摄入能够致命的剂量,然后利用他们来满足自己的要求。在那个情况下,便是控制住我了。” 粗略估计,北境的猎户有十分之一被突然变强的魔兽所杀,三成南下,五成尚且留守,最后的十分之一,大概便落到了这个乱局之中。这个数字是在她已击溃了古布亚手上所有棋子作为前提。 所以他们一路往北走,遇见的车马不如听说的多──因为那些猎户根本没有走。他们一直都留守在这里,只是以其他人难以察觉的方式。 极地太广阔,冬季的风雪又太大,要由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也是难事,路迦在未找到她的三天之中也用了不少魔法。对于法师来说尚且吃力,对于凡人来说自然更加困难。夏季便算了,要在冬季里也指望极地的信息流通,根本不现实。 在那一千人之中,往往只有数十个被村民认定为失踪或者外出狩猎。消息不流通,从众多村庄里抽出数人,积水成海,合起来的规模便可以增大。 这个计划的完美之处,在于只有在冬季它才能实行。极地没有政府也没有官员,收集和散播信息全靠口耳,偏偏隆冬之中没有人能够走遍芬里。 没有人看得见拼图全貌的话,也就没有人能够察觉到背后的阴谋,没有人会为此而惊慌,没有人会南下去提醒别的旅人或者是求援。 古布亚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控制了整个北境。 贪婪、慎密,异想天开,却又真的具备实行的余地。 “那一千个‘人’并不是全部都是人类,里面还有猛兽悍禽,却没有魔兽--若有魔兽的话,你找到我的时候应该会发现我身上有几个大洞。”塞拉菲娜轻声说,现在想来,就连初见时被古布亚所杀的那头极地熊也未必是想要以她们为食,还可能是受他指使将她们追赶到那里也不一定,“极地里的食物链只有三种元素:魔兽、野兽、人。走到第二层,古布亚已经控制了两种。” 在人或者动物身上用矿石会使其发狂,勃勒提劳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钢锤、亚鲁古甚至是他可能在其中又可能不在的父亲与姐夫,都很可能是受它影响,才会失去自己的意识,全听古布亚的指令行事。 她对此深信不疑。培斯洛上尚且没有一个士兵可以不惧疼痛,以至于被风刃割去身体一部份仍然一声不吭地继续攻击。那支鬼影一般的军团已无法被称为人,对手更像是一团披着人皮的霜雪,没有体温也没有五感。 “第三层是魔兽。”路迦弹了弹水晶瓶,又在它摇晃得快将跌下的时候将它扶好。她发现他在说话时有很多小动作,这似乎是他用来理清思绪的自我暗示。“极夜和雷鸣兽便是一例,但你我具知极地里还有更多魔兽被他以此控制。古布亚不可能已经把极地所有魔兽都已控制好,他们开发到什么地步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查明。” 塞拉菲娜想了一想,还是选择向他坦白,“……极夜曾经跟我提过‘那个人’,据说是为她启蒙的家伙,啡发蓝眼,操精灵语。” “也有可能是以精灵语与她沟通的人类。” “会用魔法。大陆上的人类法师不是在多拉蒂便是在诺堤。”她扔下这一句之后路迦果然闭口不言,“外表可以是伪装,毕竟北方人大多都是啡发蓝眸,但腔调便没有那么好装了。恕我冒犯,诺堤先生,我的启蒙之师也是个精灵。我能从口音里分得清他们来自哪一个城邦。极夜的口音是首都腔,这一点无容置疑。” “那就先假定有精灵牵涉在内。”他到底没有把话说死,目前的线索之中唯有这一条是道听途说,只有分析而没有事实的无根之花。“在没有契约的情况下控制魔兽前所未闻,但若果有精通兽语的精灵在此,的确有可能做到。还有没有‘那个人’的其他背景?” 女孩摇头,“极夜所知的便只有这些。对方相当小心,会面时间和地点都没有规律可寻,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也在去年十月中──” 塞拉菲娜.多拉蒂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嘴。 路迦沿着她的视线看去,不出意外地在楼梯转角找到了极夜。 风行豹女孩也穿着睡裙,头发睡得乱糟糟的,正揉着眼睛下楼。塞拉菲娜看着她闭起双眼走路,却仍能躲开了待修那一阶,咬了咬嘴唇没说话──极夜的五感比她敏锐太多,她不相信对方没听见她说的话。 在背面讨论别人,无论对方是谁,话题为何,终究还是一场尴尬。 极夜一路绕过桌椅,由楼梯上揉眼睛揉到桌边,“……早安。” “早安。”塞拉菲娜说着,看了一眼她在裙子下的双腿,“不麻吗?” “还好。妳不重。”极夜坐上塞拉菲娜让出来的位置,两个人并肩而坐更显得后者娇小。极夜看看她的杯子,“……妳应该要吃点什么的。” 塞拉菲娜的关注点却不是自己的早餐丰盛与否。 “妳的通用语流利了许多。”她这样说,昨天她累得倒头便睡根本不可能注意得到,但对方的说话方式实在碍耳,“但我不过离开一周,为什么妳说话便有彻尔特曼语的口音?要学也该是学东边的吧?” 要学就该学正宗的中部腔调吧。路迦这样想着,喝完了已经变凉的咖啡。 “咦,好像是这样。我都没发现。”极夜转转眼珠,像个想办法圆谎的小孩子,“别担心,说不定跟妳多说说话便可以扳回来了?” 塞拉菲娜扯出一个温婉的笑,她甚至还理了理极夜翘起来的头发,“临走之前我跟永昼先生说过若是欺负妳的话我就把他的爪子剁下来。据说炎龙连骨都带着不熄焰,冬天抱着入睡应该很是舒服。四肢之中妳想要哪一只当抱枕?” 极夜:“……” 路迦装作听不见这场对话,眯起眼睛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永昼在昨天晚上离开旅馆,以他最快的脚程来计算,随时都可能回来。 “时间差不多了。”药效发作,那两只小白鼠理应从沉睡中醒来,他马上就能知道矿石对于动物有多少副作用。路迦转向塞拉菲娜.多拉蒂,“跟我去一趟仓库。有些东西想要给妳看。” 话里有意无意地隐去了极夜。金发的女孩神色不改,又挠了挠极夜的下巴,却没问他想要给她看什么、为什么又需要“时间”来准备。“我知道了。妳要是吃完早餐就给上去自己玩。别跟陌生人搭话,虽然下手比第一次狠了,我仍然不觉得古布亚已死在我手上。” 路迦.诺堤定了一瞬,然后把自己的衣袖折成及肘长度。他还没跟她提过那两行马蹄印,看来她已知道了马上的人是谁。“妳的意思是……” 塞拉菲娜点了点头,“我也从未听闻过有人类拥有不死之身,大陆上的所有种族顶多也只是寿命极长,但不可能死不了。出去看日出的那天我已把他烧成焦炭,但在同一日的夜晚他竟然能够完好地与我对话,看起来也不像是双胞胎,若我真杀了他兄弟的话,他不可能平静至此──第二次我已经选择了更加保险的方式,但当时情况太混乱,他若被谁救起、甚至自行逃跑也有可能。” 她并不是会因为一时心软而下不了手的人,更何况对方把她掳走,塞拉菲娜不可能还保有慈悲之心。至于不愿意在餐桌上描述的死法,他也不觉得会留有痊愈的可能性,但对方显然不是人。 他也确实有还未解决隐患的不安感。 “等永昼回来再说。他在找勃勒提劳家所在的村落,很快便会回来。”他解开了另一边衣袖的钮扣,既然她已知道古布亚有可能没死,他也没有再隐暪的必要,“就算他现在仍然无恙,他也不可能逃得过第三遍。” 第39章 冒昧拜访 坐在枝桠上的永昼抱着右膝,吹起一声尖利的口哨。 “没错,就是这样!多拉蒂!砸他的脸!” 坐在旁边的极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正陷入苦战的塞拉菲娜.多拉蒂,突然搞不清楚自己该要为谁欢呼──既然永昼叫了塞拉菲娜的名字,那么她是不是该喊路迦来抗衡? 被叫到名字的人稍稍分过神,攻势一滞,便被对手抓着破绽进攻。她有点狼狈地跳后两步,退出路迦的攻击范围,转了转指间反射着雪光的匕首。她衬衫下摆束得并不牢固,动作时掀起了一角,露出了腰上缠了数圈的绷带。 路迦挽过一个剑花,为她留出喘息的余地,下一刻便继续追击。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动作说不上标准,但短匕单用时可以近程攻击,数把并用的话则可以作远程投掷,只要准头够好,伤敌不是难事。 他眯起眼睛,看向她指间的银芒。如果他没数错的话,那已经是塞拉菲娜.多拉蒂拿出来的第四把匕首了,天晓得她还有多少藏在身上。 似是要回答这个问题,金发的女孩双手交叉着绕到背后,再把十指现于人前的时候,一手已夹着两把短匕。它比起真正的飞刀要更长一些,宽度却相约,刀刃呈暗银色,上面浅浅一道血槽,尖端却锋利得轻易便能见血。 她看起来像是马戏团里的女刀手,却要比后者危险太多。 塞拉菲娜.多拉蒂扬起了手,第一下攻击却不是飞向战圈之内的路迦,而是掷向正在树上看戏的永昼。从一开始他便已经在开声骚扰两边的人,当路迦占上风的时候便喊“砸断她的鼻子”,当情况有利于她的时候却又催促她去盯着脸出刀。再没有比他更烦人的观众了,更何况这不是一场表演。 她从未说过,但此刻已竭尽全力应战,路迦与她的差距太大,只需要一个小错误,对方的剑尖便会抵上她喉间。 龙族少年抬起一边眉毛,面对破空而至的匕首,徒手便将它截停。极夜发出一声惊呼,又在永昼翻过手掌的时候掩着了嘴──他的确是握着了刃身,手上却没有一点伤痕。少年有点得意地勾起唇角,向塞拉菲娜扬了扬匕首,“没收。” 她咬了咬牙,除却之前给了极夜的那一把,她身上的六把匕首已经全部用上了,路迦仍然未呈败象,甚至愈打愈是流畅。战局开始拉锯起来,她却没有能够打持久战的体力。眼看路迦明显还有余裕,塞拉菲娜把手上的武器全部扔下,向他举起双手苦笑道,“好了,我投降。” 塞拉菲娜.多拉蒂拉上了浴室门,将一室水气锁在里面,刚转过身来,便对上了极夜的目光。銀发女孩坐在床边,身侧是她洗澡之前准备更换的衣服。塞拉菲娜抬眼看了看她的表情,解开身上的浴巾,语调里不无惊讶,“我以为妳早就到楼下吃早餐了。不饿么?都十点多了。” “本来是这样打算的。”极夜抱着双臂,仍然没有别开视线,好像要用双眼从塞拉菲娜脸上烧出两个洞来。她深紫色的眼眸冷得像极地里最冰寒的风暴,中间的黑色瞳孔缩成针状,即使化成人形也仍然保有一点兽态。极夜以下巴示意自己身边的衣服,“直到我发现了这个。” 塞拉菲娜走近两步。在她墨绿色的长裙之上,放着一个手心大的小纸盒。她不太在意地将它放回原先的地方,把头发松绑,左右甩了一甩,表情里看不出半点被揭穿的尴尬或者恼怒,甚至还比平常轻松一些──正正就是这样现出异常,“我什么时候教过妳可以乱翻别人的东西了?” “要我帮忙找毛巾的是妳。”极夜这样说着,又换了一个坐姿,话里的怒意不容错认。她的确是来找一个说法的。“妳在什么时候买来的?” 出事之后她曾把塞拉菲娜.多拉蒂的行李全部整理过一遍,那时候她没找到烟包,可以推断是在她回来之后──受伤之后──才开始抽的。问题在于她已与塞拉菲娜同食同寝,对方竟然在她不察觉的情况下抽了大半盒! “小猫,听清楚我的问题,”塞拉菲娜双手撑膝,微微俯下身来看銀发女孩,也没管自己还未扣上的衬衫,语气半点不改,脸上却逐点归于平静。极夜注意到她唇角处天然的弧度消失了。“我什么时候教过妳可以乱翻别人东西、然后拿着自己乱翻得来的东西找人问罪了?嗯?” 极夜抿了抿嘴唇。她听说了在山谷里面发生的事情,也知道塞拉菲娜曾对谁下过手。她与那个叫亚鲁古的少年从未见面,但这并不妨碍她对于对方的认知,他对于塞拉菲娜而言绝对意味特殊。 却没想过他特殊得能够让她如此哀悼。 “在回来之后,诺堤先生曾经叮嘱过我要留意妳的情绪。我一直以为是他过虑。现在看来,或许是我太粗心。”极夜深呼吸几口,塞拉菲娜.多拉蒂隐藏情绪的功夫比她想像中做得更好。“别说这不关我的事,妳是我的契约者,我们之间的协议一天还未完成,我便需要一个完好的塞拉菲娜.多拉蒂为我找到‘那个人’,正如妳也需要我为妳做那件事。” 塞拉菲娜的回应却再次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妳的通用语真的进步了很多。” 极夜怒极反笑,“妳想说的便只有这个?妳不怕我把这包东西告诉他们?别忘了,协议内容我要保密,这个却不在契约之内。” “随便妳,那是妳的选择,不是我的。”塞拉菲娜把烟包抛向空中再接着,“正如这也是我的选择而不是妳的──” 回答她的是重重的摔门声。 金发的女孩穿好衣服,甚至把头发都重新梳理好一遍,又束成了低马尾辫。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润肤*气,她看向镜中的自己,左眼已由湖水靛渐渐转化成冰山一般的蓝,右眼里的绿色也开始被侵蚀。 从中心里开始缓缓朽坏的一棵枯树。 有些时候,她也想这个女孩死在山谷里面。 这天午后,娜达.勃勒提劳的家里来了两个客人。 “妳太客气了,勃勒提劳夫人。”自称塞拉菲娜的金发女孩扬起头,朝她泛出一个柔和的微笑。“真的不需要如此殷勤,不是说过了吗?我们跟古布亚是朋友。没带礼物上门已经很失礼了。” “没关系,我家好多年没来过客人了。买回来的好茶都没能喝,多浪费。”啡发蓝眼的妇人笑眯眯地坐在两人对面,眼睛在他们脸上巡过一圈,又问了一句,“不好意思,妳说过你们来自……?” “我故乡在康底亚镇,离芬里很近。”塞拉菲娜抚了抚身边人的上臂,“他出身自奥法斯镇,所以不太会说北方话。我有个叔叔在极地当猎户,知道我们新婚,便邀请我们过来,说是冬季里特别容易看到天堂之光。妳知道的,要是新婚夫妇看见了神光,婚姻必会圆满一生。” 娜达有点诧异,“你们成家得很早呢。” “我丈夫家里有点小生意,所以长辈们希望他尽快结婚继承家业。”塞拉菲娜转过头,对上身边人湛蓝色的双眸。“再过两周我们便要回去奥法斯了,到时候你就没有那么多时间陪我了吧,亲爱的?” 她说出最后那个称呼时刻意把尾音上扬,听上去调皮得好像只是一个玩笑,仿佛她并不真的想叫他“亲爱的”。饶是如此,她低低的声线仍然萦回在路迦.诺堤的耳边,似是某种琴类的弦音,哑得竟有几分撩人。 他微微垂过睫来看她,眸里闪烁着星辰一般的光芒,唇角轻勾起来,笑容一点都不张扬,却足以让旁人觉出他的幸福。塞拉菲娜知道他正在表现出一个新婚男子看向妻子时的惊艳与温柔,她也很清楚这不过是一场戏,却不能避免地陷落于对方的眸光之中。那双眼睛真的比极光更漂亮。 耳廓上一热,是路迦以指尖把她颊边的碎发挽回耳后。塞拉菲娜颤了颤,本以为他会放下手去,岂料少年仿佛看不见她的不适,更进一步以指侧搔了搔耳朵尖,动作随性得好像在逗一头小猫。 她咬着了唇角。 ──还没好吗? 路迦又扫了扫她的颊侧,又转而捞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印。 ──还没有消息。 “真是恩爱。”娜达.勃勒提劳展唇一笑,“不过我能理解。当年我跟丈夫刚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半刻都不愿分离。” 塞拉菲娜似乎来了谈兴,顺势把目光从路迦的双眸转开。“哦,是这样的吗?我还没听古布亚说过呢。勃勒提劳先生现在……” “很多年之前就过世了。肺炎。”像是茶泡得太久时泛起苦涩,妇人的笑容也变了味道,“古布亚是遗腹子。这大概是为什么他不太愿意提及。” “我很抱歉。”塞拉菲娜蹙起眉,似乎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勃勒提劳先生必定在女神怀里安息。在大陆上至少还有两个记住他的人,他一定很幸福。” 娜达摆了摆手,“别介意,那已经是多年之前的往事。” “是了,请问古布亚什么时候回来?”路迦突然开口,“今天过来,是想要在临走之前邀请他一同吃顿晚饭。此后一别还不知道能不能够相见。” “我也不知道,他一旦出去狩猎,整周不回来也是常事。我也习惯了。”娜达说,“他出门是六天之前的事……应该很快便会回来了吧?” 他颈间的项链变得灼热起来,那是永昼与他约定好的讯号。路迦伸指将它捞出来,再度扬睫的一刻,眸里漆黑的瞳孔竟也变成一点银蓝,犹如藏在深海里的冰川,璀璨不可迫视。 塞拉菲娜放开了他的手,看着娜达.勃勒提劳与他视线交汇,然后双目便开始失焦。她不得不承认,诺堤家族的黑魔法的确效果卓绝。多拉蒂长年被他们压制着也是正常的──谁能够抵抗血族的催眠魔法呢。 路迦看着啡发妇人,声音平淡得好像他什么都没做过。 “我知道了……谢谢。” 第40章 万籁具寂 确定娜达.勃勒提劳已经陷入昏睡,塞拉菲娜站起身来,半拉半扶地把她安置到沙发座上。他们方才所说的不是托词,外面的风雪的确有愈下愈大的趋势,而他们还有太多未曾准备好。 为了不显得张扬,来程时他们甚至没有骑马,而是麻烦了极夜化回兽态,载他们来到这个小村庄里,然后再分两路行事。 塞拉菲娜无法虚美,骑马真的是种舒服太多的体验──她在下地的时候还差点一个趔趄脸朝下摔,要不是路迦及时伸手扶着她,恐怕刚才她还得一边擦鼻血一边装新婚妻子。想想都觉得诡异。 “勃勒提劳在熬煮什么?”路迦明显没花多少功夫便搞懂了勃勒提劳家的门锁,因为她很快便听见了永昼的声音,和三重的脚步声。“嗯……是白鱼肉汤?加了奶油和杂菜?” “北方家常菜,叫莎蒙纳。”塞拉菲娜随口解答了他的疑问,想了一想,又补充一句,“应该快煮好了,记得熄火,这汤要是焦了味道会非常非常难闻。” “哦──” 她话里从未指明要谁动手,但既然应话的是极夜,那么拐进厨房去的脚步声到底属于谁,也不需要再加揣测。 塞拉菲娜.多拉蒂从后腰上掏出两团粗绳。如果说她在山谷里学懂了一件事,那一定是与古布亚扯上关系的人都不可能简单。谁知道娜达.勃勒提劳是不是一千份之一?谁知道她有没有培斯洛从未见过的魔法可以施展? 她已输过一次,那次赔上了或许是她最信任的一个人。 若再栽在古布亚手上,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将失去什么。 “打结倒是打得很熟练嘛。”永昼抱起双手,在她身后懒懒地点评,“果然出身猎手世家。多拉蒂的种族天赋?” “不许叫我猎手。”塞拉菲娜头也不回地把娜达的双手双脚都以绳索束缚,她抓着每一个机会去拒绝被如此称呼,“我这辈子杀过的猎物最多只有十头。” 上楼查看还有没有其他人在的路迦又出现在楼梯转角。永昼稍稍压低过声音回话,然而她仍然听得见最细微的音节起伏:“加起来不就是一千一十了吗?” 塞拉菲娜.多拉蒂眯起了眼睛。眼角余光之中,路迦也往永昼投去警告意味浓厚的一瞥,要是平常的话她肯定已经动手了,但有极夜在此,一路上路迦的好风度也值得她卖对方一个面子。 她从不是个不知感恩的人。 女孩扶着双膝站起,以最放松的表情朝永昼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和极夜落座于娜达身边的两个沙发里。这两个家伙的任务很简单:看管犯人,在该回家的人回到什的时候确保娜达不会被他救走,从而保有谈判的筹码──万一、万中之一,他们处于下风的话。 至于她和路迦…… “楼上书柜后有个暗门,敲了两下,没动静,应该没藏人。”路迦.诺堤在开口之前都把自己的视线锁死于永昼脸上。塞拉菲娜从未见过他情绪如此外露,但他移过眼来的时候,表情又是往常的冷静。“上去看看?” 路迦垂下眼睫。 明蓝色的裙摆拖曳在他身前两阶。 绣在裙边上的金蔷薇亮得晃眼,走动间露出一点羊皮靴的矮跟,后腰上一个菱形的镂空露出了小片肌肤。他记得在山谷里找到塞拉菲娜的时候,她身上还有不少淤青,随着时日渐移,应该早就已经消退了吧。 少年这样想着,尾随她走上一楼。 他并没有错过烙在背上的、灼热得好像带火一般的视线。路迦.诺堤不需要回头也知道那是谁,然而他的回应便只是把手放到背后,随即以指尖划过虚空,拉出一道无色之屏──自消音魔法生效的一刻起,客厅里两个耳朵太灵的家伙不可能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 拐过一个小弯,塞拉菲娜率先走进书房里,下一刻便返身过来,面朝路迦。她留意到了纵使已有一重魔法运转,后者仍然谨慎地关上了门。那不是个好兆头,起码不在极夜和她的小争吵之后。 塞拉菲娜竭力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一些,却很清楚自己的肩线有多紧绷,对方又是个多优秀的观察者。“极夜跟你说了?” 路迦有点意外地抬眸。他的黑发被漆得雪白的木门衬托得格外惹眼,肤色却仍然带一点病态般的白晢,因而更显得眸底泪痣幽深。由第一次见面到此时此刻,塞拉菲娜都觉得他看起来像个学者,更多于像一个法师,而他事实上竟然还是一个剑手。 可她还记得他抱起自己的时候,走得有多稳。 路迦似乎对她并未提及的那件事一无所知,但他同时也未开口澄清,仿佛是在等她自己提供更多讯息,又或者是在等一个道歉。他的神情比常人更加平淡,也正因如此,她不得不花费额外的力气,去解读对方脸上每一个微表情,才可以确定自己所看见的已是实情,且是全部的实情──时间一久了,便显得好像是她曾刻意去研究过路迦一般,旁人看上去未免会觉得怪异,她却觉得自己有个很有力的理由。 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那件事。 极夜就是想要告密,也未曾找到合适的时机──也就是说,她暂且安全。 女孩舒出一口气来,把后背倚上房间里唯一的书柜,那正正便是路迦找到的暗门位置。“没事,当我没说过,忘了吧。找我有什么事?” “也是有关极夜。”路迦明显已经对她的表现生疑,却选择不在此刻寻求答案,“之前的实验结果妳跟她说了吗?她看起来还很平静……太平静了。” 塞拉菲娜张了张嘴唇,想要说话,最终却只是轻轻摇过头。 在头三次的全灭结果之后,路迦又以同样的手法把他能找到的所有剩余矿石都用上,直至做到第六次,存活率才被拉上三分一。仍然比他们所预料的低。 人比野兽复杂太多,如果应用在动物身上的死亡率也如此之高,那么山谷里的一千人无疑是实验的失败之作。杀死他们有难度,但不是做不到。她便做到过。 用在魔兽上能使牠们跨越种族的界限,施展出不属于自己的元素魔法,那么用在人身上又能够做什么,以至于失败品在死后仍然能够活动,能够听令,能够向别人举起刀刃? “我会找时间跟她说。目前还太早。”塞拉菲娜说着,示意路迦先过来打开暗门。“这终究不是什么喜讯,我想要在确定她足够平静之后才开口。这一路上已有太多闪失,我甚不愿意为相识操办葬礼。” 路迦看向她,眸光若有所思,“妳每一句话都在说她。妳自己又如何消化?” “我能不能接受不是重点。”一如他所料,塞拉菲娜避开了他的目光,以听不出情绪的声调回话,“我想要做的、打算做的,就只有查清这件事的所有细节,然后还北境它应有的清静。要是抓到了负责谋策的任何一个人,我大概会让极夜决定对方的下场吧……除了古布亚。古布亚属于亚鲁古,他非死不可。” 暗门旋开,露出了底下以人手凿通的楼梯,明显通往地牢。塞拉菲娜.多拉蒂抬手描出一团火焰,然后操控它悬浮空中,缓缓往下沉去,一路照亮了地牢内部──连楼梯墙上都贴着无数笔记,有人体的解剖图,也有为他们所熟悉的魔兽构造。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有意思的资料,明明还有一大半地牢埋于幽暗之中,路迦却眉也不皱,举步便想前行。 塞拉菲娜伸指勾着了他的手肘,清楚地感觉到了肌肉的僵硬与放松。 “让我先下去。”她指了指自己已变成天空蓝的左眸,脸上的笑意似有还无,“你视力太好,不能像我一样适应黑暗,所以请你负责殿后。记得带上武器。” 她提醒了路迦要备好长剑,自己却双手空空地走下去。 地牢是一个被挖成圆形的空间,直径大概有二十米,墙身以白泥涂成,阴冷并且干燥。沿途上目所及处都被笔记与各种数字所占据,光凭这点便可以肯定,它不可能是个普通的藏酒窖或者粮仓。 两人走到底下,路迦随手拿过桌上的一张来看,正好是雷鸣兽实验的纪录,上面所说的都与他的发现吻合,错过的资料大多也是无关痛痒。 他清了清喉咙,“临走之前记得把所有文件都带……” 话音未落,便有刃风扫过他颊边的发丝。 在路迦能够躲开之前,塞拉菲娜.多拉蒂便已伸臂勾过颈项,把他整个人拉进自己怀里。火光照亮了攻击者的面容,像它在山谷里的一千个同伴一样悄无声息,半边脸上皱纹已生,另外半张脸则是被裂开来的皮肤勉强覆盖着,露出皮下早已腐朽的骨与肉。 要不是知道自己身处地牢,塞拉菲娜几乎要认为自己又回到山谷里去。那半张脸上的眼窝分明是空的,她却有种对方正与她对视的错觉,那或许并不是她多心,因为它只余骨节的手指已攀过路迦的肩头、颤抖着往她的眉心伸去。 虽说体格不算健壮,路迦压在她身上仍然重量可观,塞拉菲娜此刻已顾不上呼痛或者调整姿势,她反手抽出后腰上的匕首,然后振臂一刺,便在颅骨中央开出一个洞来! 响在她耳边的心跳声早已没了规律,塞拉菲娜不知道心跳声属于她还是路迦,但此刻环在她后腰之上的手掌暖得比她的体温还要高几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鸣声终于逐点逐点消散。她听见了自己的低喘,混着路迦略略凌乱的呼吸,除此之外,整个地牢、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好像首戛然而止的歌谣。 第41章 路生歧途 塞拉菲娜.多拉蒂耳后有淡香水的味道,苦橙、茉莉花、蜜桃与小苍兰。 花果与作为基调的木香混合起来,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在他把双臂环过女孩后腰的同时,也给了他一个余韵悠长的拥抱。 时间好像已经停顿下来。一秒钟长得像一个万年,一次眨眼的时候仿佛已是一条龙的出生与死亡。唯一的度量衡是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声。路迦默不作声地听,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吐息微不可察,却又隐隐乱了方寸,失律得好像刚打完一场大战,又或者是刚闯破了一个难关。 她颈窝处的体温把香水薰暖,即使没有一丝酒气也好像能使人醉倒。 目所能视、耳所能闻,所有感官,无一不被她所侵占。 那香气甚至算不上单纯的甜蜜,而是有自己的一套层次,他需要细细寻问,才能从混沌之中分出前中后调。考虑到塞拉菲娜.多拉蒂不过十七,这种香水对她来说未免老成了一些,然而路迦并不讨厌她的选择。 事实上,那或许是最适合她的一种香气。女孩从来都不是个简单的人,像是玫瑰一般以花瓣包裹着细蕊,如果想看清她藏得最深的秘密,就不得不把外面的花瓣一层一层剥去。当你以为自己已经解开了一个谜团,她又隐瞒着别的事情。 一场永无止境的追逐。没有人抓得住的风。 抑制着在她怀内再呼吸一遍的冲动,路迦以手撑桌,稍微为彼此拉开距离,又别过头不去看她。唯有这样,塞拉菲娜.多拉蒂才会看不见他的表情。 她忍不住扬起唇角。 本来的姿势还好好的,路迦一扭开了头,他脑侧的头发便搔过她脸颊,痒得好像被鸟羽擦过,让她不自觉便笑了起来。他的头发出奇柔软,塞拉菲娜趁他看不见的时候偷偷把其中一小撮拉长,然后松手,看着它弹回去恢复原状。 可爱到不行。 她已忘了自己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也忘了她是为了什么而笑。近期的记忆好像被山谷这个分水岭劈成一半,在此之先的所有事情都模糊得好像某种童年回忆,遥远得不可追及;在此之后的所有事情也只剩下一个大约的轮廓,正如她也忘了自己早上到底吃过什么。 路迦明显很不自在。无论在多拉蒂山还是这一路旅途,他予人的印象一直都相当沉静稳重,懂得比谁都多,话却比所有人都来得更少。在该要有所动作的时候他从不会犹豫半分,身上也有诺堤少见的风度与磊落。 他从未显得如此手足无措过,因为他从未遇上在他控制范围以外的处境。简直像个太聪明的小男孩,第一次遇上自己解不开的难题时,便只能皱着眉拼命思考,连向人求助这个选项都已忘却。 诺堤教会他大陆上所有主要语言,把他们能搜刮到的学识都灌进他脑袋里去,却忘了教他该如何处理像此刻一般的境况。 塞拉菲娜笑了一笑,“其实你可以放开手。” 路迦回过头来看她。塞拉菲娜.多拉蒂编成鱼骨辫的金发垂于肩上,笑意几乎要从目前仍然是异色的眼瞳里满溢出来,面朝他的那边脸颊在笑起来的时候会现出一颗小酒窝,往上翘起的双唇呈鲜花一般的浅红色。 他眼里的锋芒稍软,语气却与平常没什么分别,“原话奉还。” “噢。”塞拉菲娜这才发现自己还有一臂挂在他颈上,那也是路迦无法抽身的原因之一。她眨了眨眼睛,抬腿踹了一下死尸的肚腹,把那具已然僵硬的身体踹到地上去的同时也拿回自己的匕首。“……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 路迦绕着尸体走了两个圈。 塞拉菲娜半坐半靠在桌边,一手拿着两页笔记,借着火光扫了几眼,视线又被走动的人夺走。她早已看厌了这种半死不活的尸体,路迦却是首次亲眼看见他们的存在,而不是听旁人的转述又或者是看见他们的碎块。会觉得好奇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本就想搞清楚背后的原理。 “它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塞拉菲娜托着下巴懒懒地交代,手肘放在膝盖上面,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手与脚的骨头,“所以在幽暗之处,又或者是视力受阻的情况之下,都几乎不可能察觉到他们正在接近。并不是你突然变弱了。” 她曾见识过路迦的打斗,也曾明刀明枪地与他来过一场。除却这些被动过手脚的活死人之外,大陆上没有一个战士可以在他发现不了的前提下近身,就连最顶尖的刺客也未必能够做到这一点。 “妳在山谷里是怎样做的?”似乎是想为她留一点空间,路迦并没有回头,而是单膝跪地,以指尖擦了擦破洞处一点凝血。在火光之下变得极为明显,血里泛起了紫红色的矿晶碎光。“那里有一千人,总不能一刀刀剐下去。” “运用一下想像力。”她跳下桌子,站在尸体另一边,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死人蓝中带浊的眼眸,而是路迦后颈上一块微突的小骨头。塞拉菲娜定了定神,直视躺在地上的啡发妇人──凭她残存的半边脸庞看来,她竟然还长得颇为漂亮,“唯有一滴不留地抽干他们体内的血液,他们才可能停止活动,否则就连被炸去半边身体他们也能够爬过来继续战斗,没完没了。可怜的家伙。” 路迦陷入久久的一段沉默。 她并没有打扰,事实上,她也没有时间与心思去打扰。这里有数之不尽的研究资料,如此规模的实验不可能单靠一个人进行,古布亚起码有半打帮手,而“他们”就真的只有一个诺堤一个多拉蒂,人数上已有所不足,只能以加倍的工作量来追上进度。 由进入地牢开始,她便一直在找有关极夜的部份。如果说极夜注定活得不长,塞拉菲娜更愿意相信那是因为没人尽力拯救过一头风行豹。与女神立约还无可以转圜之地,但被区区凡人玩弄的生灵不应该自生命册中被抹消。至少不应该轻易至此。 “妳是在等我问,还是真的看不出来?”路迦以话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塞拉菲娜又走过去看了一看,答案是后者,她第一次观察的时候被路迦分了神,是真心错过了显而易见的提示──至于现在,自然是一看便看穿了当中的巧妙。 “北境女性,四五十岁,中等身材。”她如此判断,“别的不说,体格上倒是很接近勃勒提劳太太。连啡发和蓝眼都是一样的,不过这也是北方人常见的相貌,算不上是刻意为之。” 路迦微微偏过头来,半张脸都埋在阴影之中,但她隐约看见了他眼底很小很小的笑意,像是海底里一点微小星光,“那说明了什么?” “勃勒提劳太太是个很客气的人,这里就有个可以喝她家好茶的客人在了,她竟然还把东西拿出来招待我们。”塞拉菲娜笑眯眯地答过。“该轮到我了。古布亚放了一千个在外面乱跑,却在家里养了个跟他母亲长得差不多的。原因?” “古布亚.勃勒提劳想要用矿石为她治病。所以这条尸体才破烂不全。”路迦的回答比她的正经太多,但彼此都知道他们不在乎答案的真假。“以矿石入药必定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以此作为线索,便可以追溯她身上有什么病、或者是被谁种下了病──然后便可以找到一个方向去治极夜。” 塞拉菲娜眯起了眼睛,笑容掺进了一点与双胞胎同出一辙的恶劣,“何必那么麻烦?本人就在外面,出去问一问便知道实情是什么了吧。” “勃勒提劳夫人、勃勒提劳夫──夫人?妳醒过来了?听得见我说话吗?”塞拉菲娜一脸忧心地跪在沙发旁边,路迦有一瞬几乎要看看她裙下是不是有条尾巴在甩动,“醒了就太好了,请用一点茶吧。在说话途中妳忽然昏过去了,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幸好妳醒过来了。” 娜达.勃勒提劳费劲地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景象仍然不甚明晰,塞拉菲娜的声音也好像来自水底一般含混不清。她也看见了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路迦,他正窝在软垫里面,表情还看不清楚,然而肢体动作完全没有被吓一大跳的迹象。不,他看起来甚至还比之前更加平静。 嘴边有暖意传来,是塞拉菲娜把茶杯递到她唇畔。两口热茶入喉之后脑内的重雾终于消散一些,她也想起了自己想要说的话,“是我又昏过去了吗?真是不好意思,今次竟然麻烦到客人……” 塞拉菲娜眼神一闪。那个“又”字可圈可点。 “并没有麻烦。恕我冒犯,勃勒提劳夫人,妳是不是有什么病痛缠身?我丈夫略懂一点医理,要是不介意的话,他或许可以给妳一些建议。” 娜达.勃勒提劳又看了一眼路迦。直至塞拉菲娜把后者也拉上关系,他才抹去了脸上事不关己的模样,朝她点了点头,却仍然没有开口。娜达清了清喉咙,“医生说我患的是保帕索迪尼唯症候群。” 这八个字终于让路迦真正地动容。他该早点想到的。 大陆上不能被魔法治愈的病痛不少,饶是如此,保帕索迪尼唯“雪人症”也是当中极严重的一种。它不能被根治也无法缓解痛苦,多见于北方人,尤其是生过孩子的女性身上──这样一想,他实在该早一点想到的。 由双腿开始,病患的骨头会渐渐化为冰一般的物质,冬季里还可以走动两步,夏季则是恶化得不得不坐在轮椅里面,如此循环过几个寒暑,病人便会完全失去活动能力,肌肉迅速萎缩,骨头也很快便会坏死。就像是地牢里那个无名的女人一般,到生命的尽头时皮肉尽朽,什么都不剩。 按理说骨节应该会消失得一点不净,但她既然能留在地牢里,必然是因为她对矿石起了反应,骨节本身便是研究的成果。 但那不代表他已解决问题,这还远远不够。那个女人在本质上仍然是一具死尸,不过是借矿石之力才得以以非生非死的状态苟存,除非古布亚下定决心把自己的母亲也变成一具没有神识的尸体,否则一切无补于事。 路迦沉默片刻,然后问她,“这是第几个年头了?” 后者伸出了三根手指。难怪,她的确时日无多,这个冬天一过,恐怕她便要终日卧于床上、无法自理。到时候再强力的治疗也已经太迟,余下来的小半个冬季是古布亚.勃勒提劳还抓得住的最后一个机会。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永昼与极夜还在客房里等候,但此刻计划有变,娜达不止是古布亚的母亲,她还是掌握着极夜生死的一个重要线索。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在对方不察觉的情况下得悉全情──而一个午后的下午茶时间不可能足够。 “若果妳信得过我们,今天晚上我们可以留下。”塞拉菲娜如此提议,“妳的身体不好,古布亚又未回到家,只有妳一个在的话,我们也放心不下。请让我的丈夫为妳诊治,至少他知道怎样能使妳好受一些,夫人。” 娜达.勃勒提劳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塞拉菲娜悄然把另一只手勾上后腰的匕首鞘。 “夫人……” “那就麻烦你们了。真是很不好意思,难得有客人到来,最后竟要照顾我。我已准备好了茶点与晚餐,你们也可以试一试北方的茶肴。”娜达说,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我的莎蒙纳──” 塞拉菲娜笑着按下她的手,借力站起身来,抚了抚自己垂在锁骨旁边的鱼骨辫尾,“我们看汤快煮好,便自作主张为妳熄了火。今晚便要叨扰夫人了。” 第42章 背后之人 “该你了──” 塞拉菲娜擦头发的手倏然停下。 路迦.诺堤正背对着她,站在窗边看夜空。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领带早已被他解开来扔到床上,下摆也随手从皮带里拉出一大半来,整个人看上去舒适得好像在自己在凡比诺的卧室,而不是芬里极地里一户陌生人家。 似乎是想事情想得不耐烦,他并没有理会塞拉菲娜,而是紧抿嘴唇,从裤袋里抽出自己的左手开始揉头发。带着天然卷的黑发略略凌乱,显然是之前已经被他揉过几遍,因为她能够看见到处都是翘起来的碎发。 他本就长得高,此刻从背后看去,塞拉菲娜甚至能够看清了肩与腰的线条,肌肉上的凹陷与脊骨中央的一道直纹。直至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路迦右边手肘上还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 塞拉菲娜眨了眨眼睛,努力把自己的视线从他的背影移到床上。勃勒提劳家只有一间空置多年的客房,他们当初谎报的身份是新婚夫妻,娜达便问也不问,把这个单人间给了他们。 此刻床单上便放着他们所能找到的研究笔记,雪白的纸片几乎把灰蓝色的床单吞噬,塞拉菲娜可以肯定摆放的位置里隐隐有一种秩序,但她无法明确地说出那种逻辑是什么。培斯洛上大概只有路迦.诺堤才懂吧。 女孩把自己的裙子放到床头柜上。娜达很慷慨地把自己年轻时穿的家常裙借给她,路迦则是因为身高太高而没有合穿的衣服,即使他现在去洗澡了,也只能够穿着衬衫长裤进睡。 ──如果他们还打算睡觉的话。 留意到身后的人没再说话,路迦放下自己的手,回头看她一眼。 看清了对方身上穿的是什么的一刻,少年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是一条紫红色的旧睡裙,领口微尖,开得算大,至少露出了她一直在遮掩的箭伤。睡裙本身并没有腰线,而是在胸下加了一道抽带,把它放松便可以当成真正的睡裙来穿,而像她这样勒紧了打成蝴蝶结的话,便算是一条家常的、无纹无饰的长裙。这样的设计并不罕见,然而路迦几乎没见过有人能够在穿上它之后仍然显得如此纤瘦──那要是一道太有挑战性的考题,那么塞拉菲娜.多拉蒂无疑轻易便取了满分。 他在开口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微哑。“……我知道了。” “等等,极夜呢?”塞拉菲娜.多拉蒂稍作张望,然而这间卧室小得她根本不需要这样做。在她去洗澡之前路迦又去施了一遍黑魔法,加上她亲自下的三重结界,就算是有第二个神佑者前来,也不可能劫得走娜达。“还有永昼?” “永昼说是要放风。明天早上回来。”路迦淡淡道。方才他看天便是去看正在空中飞翔的永昼,此刻他大概正在觅食。有夜空作为掩饰,谁都不可能看得见有条黑龙在天上飞,他并不担心永昼会被人发现。“极夜说想出去透透气。” 塞拉菲娜没回话。她早该料到极夜会开始躲她,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亚鲁古,她也无法讨所有人的喜欢,极夜自觉被她所骗,寻求一点自己的私人空间也可以理解。塞拉菲娜不怪极夜。她也没有立场这样做。 “如果担心她安全的话,”路迦显然把她的沉默当成担忧,“我可以叫永昼看着她。他知道极夜在哪里。” “不需要。”她又把毛巾抛过自己的头继续擦头发,有毛巾遮掩路迦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在遇见我之前是怎样过的,今夜也会怎样过。风暴君王还不需要我来操心。我先下去喝水。” 直至第三杯冰水也见了底,塞拉菲娜才放下手里的水杯。 她反手以手背拭过嘴唇,冰凉的触感让她不自觉轻颤。除却她自己被压得极低的叹气声,厨房里没有半点声音,就像它同样也没有半点光亮。 为了不让古布亚发现他们在这里,在控制了娜达之后,他们所作的第一件事是对屋子里每一扇窗户都施以幻术──无论是谁从外面看进来,都只能看见一间无人留守的两层小屋。 当初考虑到是趟即日来回的短程,又有路迦时刻在她身旁,塞拉菲娜便没有带上烟包与火柴。这样做的后果是尽管她现在瘾起,她都不能在路迦脸前表现出来,只有以冰水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到目前为止这个方法都很成功,因为她的胃开始疼起来了,手温也恢复成平常的冰凉。 塞拉菲娜深深呼吸一口气。天,她的手在颤抖。 今次的瘾犯得比她所料想的还要厉害得多,她真的不应该抽这样重的烟,那让她想起太多事情,而塞拉菲娜很清楚她的回忆里并没有什么值得她放下烟枝的事情。亚鲁古的死引爆了一个大炸弹。 玄关处传来一声门锁被打开的细响。 塞拉菲娜站直了身,下意识以指尖在身前划出一个纹,月白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她的身形隐匿于黑暗之中,与背后的环境完全融合。 该死,喝一杯水都能遇上古布亚回家,她刚洗完澡,别说是匕首了,身上连一把餐刀都没有,而她实在没有信心在他家里制伏古布亚。她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研究这里的格局。 正思忖间,门锁已被解开,穿着猎装的少年闪身而入,月光打在他脸上,啡发蓝眸,木无表情。毫无疑问那是古布亚.勃勒提劳。 家里没有光亮对他来说似乎是件常事,少年下一刻便熟练地绕过了路上所有障碍物,走到厨房里来。勃勒提劳家并不算大,厨房不过能容三、四人转身,塞拉菲娜不得不把身体紧贴上壁柜,才能避开古布亚。 他从柜子里拿下一个水杯,为自己倒了半杯凉水,随即一饮而尽。 塞拉菲娜一口气松到中途,下一秒钟又屏住了呼吸。 “咦?” 古布亚拿起她刚放下来的水杯,迎着月光细看,指腹扫过了上面一个浅玫瑰色的唇膏印。在场两个人都很清楚,娜达.勃勒提劳嘴上没涂任何东西。 啡发的少年笑了一笑,往楼上看了一眼,以舌尖舔过一圈杯沿上有印的部份,像是酒师在品尝新酿,甚至还试了试它的味道才说出自己的判断。 “……嗯,塞拉菲娜.多拉蒂。” 略低的少年话音很快便消散于静默之中,却仍然能使她无法动弹半分。 女孩从来不是个容易觉得恐惧的人,塞拉菲娜甚至一度以为自己不识恐惧为何物。然而此时此刻,她是真心觉得害怕──更准确来说,她是对古布亚生起畏惧之心。 塞拉菲娜有想过他能否推测出她此刻在场,从而揭穿她的幻术,魔法虽能蒙蔽他的视觉,但一旦被他推测出自己正在施展幻术,它便会失效。 幸而水温好像说服了他那是一段时间之前放下来的东西。古布亚低声喃喃了一句“来了个珍贵的客人呢”,接下来便在背后解开双管猎/枪,填上两发子弹。 他走上了一楼。 女孩咬了咬嘴唇。那是塞拉菲娜.多拉蒂想事情的一个小动作。 古布亚正拿着猎/枪走往客房。而路迦对此全不知情,甚至可能已在浴室里放松地睡着。唯一的好消息是她把匕首留在房间里,但路迦根本就不知道里面有武器,也就不可能用得上它。 一路上有无数杂物挡在道上,古布亚连低头看一眼都不需要,便直接走到楼梯底。塞拉菲娜紧跟在他身后,冬季穿的厚袜让他能够不发出一点声音地走路,楼梯是个太糟糕的战斗地点,她不可能在上面与他缠斗,这样做的唯一后果是令他们之中的其中一个──或者两个──都摔下楼梯去。 古布亚把猎/枪扛在肩上,并且以最轻的动作扳下保险。 塞拉菲娜.多拉蒂仍然跟在他身后,迈出每一步之前都认真地观察古布亚落脚的地点与力度,务求要复制他每一个脚印,也正因如此,这十多阶楼梯她几乎都是踮起脚尖去走。 紧张的不止她一个人。古布亚明显也有点不安,因为愈是往上走他走路的速度便愈发变慢。塞拉菲娜知道他扛枪的手心里也出了一层汗,中途有两次他不得不停下来,抹干净了双手才继续走。 远处传来了一声非狼非犬的叫声,风声呼啸得像是某种尖利的笛声。 他们已来到客房门口。 古布亚垂下眸去观察。 窄窄的门隙之中,有灯光从中透出,形成一线白光。 两个人都知道里面有人。只要认真看看并不难发现,有道人影正在房间里面走动,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在白线上面染上了点尘一般的浅灰色。 古布亚伸腿一脚踹开了门,枪口直指向内,试了两遍才找对了站姿,声音却放得很稳,“最好别动。枪口无眼。” 路迦在面对枪管时出奇地冷静。他缓缓把另一只手也从裤袋里抽出来,随即举起双手,表情由始至终都没变过,哪怕只是一点。 好像他已知道事情会如何收场。 事实上,他的推测也的确应验了──就在两秒之后。 塞拉菲娜.多拉蒂把手掌覆在古布亚头上,现形的一瞬,声线同样漠然。 “你也最好别动。” 不待古布亚回答,她指间便流窜过深紫色的电光。 第43章 莫大讽刺 迪齐索.多拉蒂揉了揉眉心。 隔了足有两米多长的大书桌,是个身披学者袍、銀发金眸的老人──用老人来形容他未免有点不合切,因为从他颊边的尖耳朵来看,他明显并不是人类,而是来自大陆东部的女神族裔。 “恕我失言,长老,”男人忍不去捞起了手边的热毛巾敷上双眼,他已有多个晚上不能安睡,此刻眼里已满是血丝。“你仍然找不着属于塞拉菲娜的星辰?” “不是我找不到,多拉蒂大人。”精灵不疾不徐的摩诺尼歌语响彻于书房之内,一如十年前温和优雅,仿佛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他改容。长老披在身上的是一件银灰色的及地长袍,袍身上仍旧绣着一小片星图,自从他担任精灵族的首席观星官之后,他便再没有脱下过如此式样的长袍,“这无关于我,而是女神的作为。是的,塞拉菲娜的代表星仍旧自天空隐匿,我已试过了所有可行的方法。到今天为止,她的星辰已消失了一个半月。我留意到多拉蒂仍然未发出她的讣告。” 这次迪齐索的语气便重了几分,“那是因为她还活着。” 无论多拉蒂还是诺堤,在天空上都有属于自己的代表星,近十年以来最亮的一颗都是路迦.诺堤。说来也有点意思,他为人处事都低调,偏偏星辰的光芒最为耀眼。如此敌手,即使是迪齐索.多拉蒂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够在一年之内与之周旋,并且全身而退。 多年前的某个清晨,长老曾经敲响过他书房的大门,说是有一颗新的星辰升起,然后身份并未能确定。当时他并没有把它与塞拉菲娜扯上关系。数量虽然比神迹更加少,但大陆上也曾出过不属于两大家族的法师,有新的星辰诞生未必是塞拉菲娜.多拉蒂觉醒,更有可能的是某个法师的私生子出生。 直至塞拉菲娜在选拔里挤身五强,迪齐索才把这件旧事从尘封的记忆之中翻出来。那颗从未有人认领过的星辰,原来一直都在他身边。 代表星从空中消失只有一种意味。上一次有法师星辰无故消失,据说他的尸体最终沈葬于极南海心,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浮上来过。 一个半月,整整六周,那是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异况。他每天都在等一个自己最不愿意听见的消息,然后噩耗迟迟不来,像是个悬而未决的处斩一般令人烦躁。而他甚至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到底塞拉菲娜.多拉蒂是尚且生存还是已被诺堤所杀,迪齐索都不可能得知。手链早已被她寄回,自此塞拉菲娜便再没有一点消息,诺堤家又不可能与他分享情报,培斯洛中部无人不识的迪齐索.多拉蒂,竟然只能窝在家里等自己女儿的死讯或者家书。 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笑话了。 迪齐索站起身来,绕过书桌单膝而跪,亲吻长老手背上蓝黑色的小星图纹身,那也是观星官的识记之一,属于长老的那一颗是极东的神谕之星。“感谢你的服务,长老。通知各资格者的准备已经就绪,但若果有任何新消息──即使它多么微不足道──我也愿意随时倾听。” “快要两个月了,路迦还是无法解决塞拉菲娜.多拉蒂?” “是的,父亲。”站在书桌前的卡奥.诺堤抬眸,看向眺望窗外的人。那也是个老人,却是个极有威严的老人:背后长约肋下的发丝白得几近浅银,湛蓝色的眼眸却澄明得好像正午时分的海面。黑色的丝纺长袍上无纹无饰,身上唯一的饰物是胸前由暗银铸成的雄鹰扣针。 那是暗夜家族之主的印信,离他初次戴上它,已有半个世纪之久。 卡奥继续报告,“路迦的信里不是说了太多近况,但永昼有提过,路迦似乎不太愿意下手。塞拉菲娜.多拉蒂也不像表面上简单。” 老人没有答话。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永昼会这样说。 若果话里谈论的人此刻也在场,诺堤两任家主之间的相似之处便一目了然。他们甚至连下巴的形状都有几分相似。两人同样都没什么表情,话不多,然后开口时声调稍平,吐字比常人缓慢,所不同的是老人如此说话是想要别人听清命令里的一字一句,而路迦纯粹出自慵懒。 相比起暗夜家族的特征,后者的轮廓里更有几分母亲的影子。当年西部的第一美人眼下也有一滴泪痣,放在女人身上无疑添了几分柔弱,放到路迦脸上却显得过于文雅──卡奥一直都觉得路迦看起来过于内敛,的确是令人难以看透,然而锋芒与气势,都不如现任家主凌厉。 路迦欠了一份洗练的气势。这一点出游之后或许会有所不同,但诺堤要的,并不仅仅是无形的改变,他们还需要实绩。比方说带回一个多拉蒂的头。 “我不管塞拉菲娜.多拉蒂到底还有什么未出的小手段藏在衣袖,路迦必须要杀了她。诺堤家的家主连一个敌人都解决不了,他拿什么来树立威信?一辈子躲在永昼身后么?”老人抿了抿嘴唇,那又是一个与孙子同出一辙的小动作。路迦看起来或许很沉着,但这不过是种假象,那小子就是瞒过了所有人都不可能骗得过他。真正的路迦.诺堤有多坚强又有多脆弱,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加清楚。 直至现在,族内仍然不乏再找一名家主候选人的呼声。 老人又问,“他在信里问了什么?” 卡奥想了一想,皱起眉头。“一个小旅商的名字。据路迦所说,那个旅商对钢锤说了几句话使他北上,中间出了一些差错,钢锤已丧命于极地。对了,路迦还说他把通行许可也顺便销毁了。” 老人哼了一声。“这些小事情倒是干得周到。把他想要的名字给他,加上我方才说的,务必要原话传达到他耳中。他在离开极地的时候,身边最好只有永昼一个。” 在上空盘旋的巨影始终没有离去。 极夜以手扶了扶旁边的树身,透过光秃秃的枝桠去看天空。 风行豹的视力并不算很好,然而论起夜视能力,仍然比人类优秀太多。要她提证据她大概什么都提不出来,但极夜就是知道有人正在胡乱地飞──永昼已有多天未曾出去猎食,此刻难得放风,应该头也不回地去找猎物才对,断无可能还守在她身边。 思及此,她的眼里便掺进几分无奈。莫非他想要吃掉她? 銀发的女孩自树上一跃而下,落地一刻已是四爪着地,连一片落叶都不曾惊动。牠嘴里叼着一把长匕,浑圆的眼眸里呈现葡萄熟透时才有的深紫,浑身皮毛银得发灰,上面的斑纹漂亮又神秘。 牠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或许是知道牠在不耐烦,上面的影子愈飞愈高,渐渐隐没于云层之上,再也看不见行踪。 终于走远了。 牠咧了咧嘴,露出了能够轻易咬碎骨头的尖牙,打出一个大大的呵欠。眼下四处无人,连一个能当零嘴的野兔都找不着,风行豹纵身跳进一处草丛,沙沙几声,便走向了更远的荒郊。 一盆冰水倒头浇下。 古布亚打了个激灵,吐出几口带着血丝的冷水,实在止不住浑身的颤。再厚的衣裳都无法抵御如此彻骨的寒意,他体内残存的电流被水气一激,再度流窜而过,少年不能自制地抽搐起来,摇晃得连身下的椅子都咚咚作响。 站在他身前的两个人只是从旁静观,全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妳今晚救了我,”路迦打破沉默,双手还是放在裤袋里面,话里根本就没提过“谢谢”两字,但她知道这个别扭的家伙想说什么。“两次。” “正如你之前也救了我。”她如此回答,故意用上同样的句式:“两次。” 一次在雷鸣兽爪下,一次是山谷里的救援。路迦或许已忘了前者,但她还未。 眼角余光里,路迦似乎勾起了唇角。她侧过脸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那笑容却一闪即逝,再也无处可寻。路迦淡淡开口,“如果有什么问题,妳可以开始问。” 塞拉菲娜再度看向古布亚.勃勒提劳。一如路迦所言,他的确是一副萎靡的模样,身上衣衫尽湿。她留意到对方正发狠劲咬牙,似乎是想要止着自己的颤抖。 输也想输得不失风度? 不可能。不在今个晚上。 女孩想了一想,没有立即说话。对于古布亚,她只对有关于极夜的研究资料有兴趣,而那些资料早已到手,路迦反覆检查过数遍,里面没有缺页。现在的勃勒提劳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人形靶,用来为亚鲁古报仇的一个目标,不比屠刀下待死的犯人更值得可怜。 对了,亚鲁古。 像是拒绝与他有所接触,塞拉菲娜抽出后腰上的匕首,拍了拍古布亚的脸。 少年眼瞳涣散,正对于虚空发呆,明显无法集中。她的呼唤并没有起效,他甚至不曾把目光移到她脸上。 塞拉菲娜二话不说,在他脸颊上割了一刀。首先有一线红色横过皮肤,鲜血迟了几秒钟才缓慢地渗出,然而伤口很快又消失,皮肤光滑如初,只有血迹能够证明那不是三个人的一场集体幻觉。 灯光照映之下,路迦清楚地看见他的血也泛着紫红色的矿晶光芒,那颜色太过显眼,以至于他必须非常认真地看,才能够看出另外数种颜色──光凭色泽他不可能认得出其他物质是什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身上被注射了太多种不同的东西,对于常人来说,早已是能够致死的剂量。 把生命当成纯粹的玩物,恃着他有不死之身便胡乱调和体内的平衡,即使是彻尔特曼里最恶名昭著的学者,都不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来。 塞拉菲娜很快便找到了当中的讽刺。 娜达身患重病,古布亚连把人关在地牢里做实验都能够想得出来,求的自然不是自己不死,而是母亲存活。然而他研究了那么久,唯一的成功例子竟然是自己而不是母亲。求之而不得,就算得到人人称羡的不死之身,也是抱着遗憾的独活,一个人的永生。 “你们花费那么多人力物力,才造得出一个古布亚.勃勒提劳来,我到底该说是你太过幸运,还是你背后的人太傻?”塞拉菲娜蹲下身来,如此询问。她之所以能够如此确定“不死之人只有古布亚.勃勒提劳”一个,是因为一个古布亚比千个活死人更难对付,“如果你们有另一个不死之人的话,或许此刻双手锁上镣铐的人已经是我了。怎么了,什么都不想说?我可是为你们清除了一千个失败作,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也算是半个同伴了吧。连对同路人都如此冷淡?” 她语调轻松,然而眼神锐利得像是把冰铸的长/枪,一对视便能击穿人的心,让人觉得胸膛里似乎破出一个大洞,北风挟着雪穿过,凉得像是被温火灼烧。 “你可还记得亚鲁古?与你一样啡发蓝眸,也与你一样是个猎人。他约莫比你大了两岁,左边耳后有一块小胎记,形状像地图上的芬里全景。” 古布亚仍旧沉默不语。她又把手放到他头上,指尖不过一动,便已让他抖了起来。身体所记住的疼痛如此清晰,以至于他的神识即使想要保持冷静,也不被身上每一寸骨与肉所允许。塞拉菲娜把食指竖在嘴前,示意他不要叫。“别吵,也别想着求救,我能向你保证,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来救你。记不住亚鲁古吗?不打紧,今天过后你会记住的。毕竟你将因他而死。” 话音落在冬夜里面,好像某种坚硬又脆弱的工艺品摔成了碎片。 路迦.诺堤看向他身前的女孩。毫无疑问,她并不享受这个过程,但同样也明显不厌恶身为加害者的自己。他听得出来,塞拉菲娜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某种沉淀,仿佛一出排演过太多遍的剧目,再难以出口的台词也能说得从容。 天晓得她到底想这一天想了多久。 天晓得她想过对古布亚做出什么来。 啡发的少年起初并没有回应,被她半威吓半警告地以雷电击了一下之后,才发出几个含糊不已的喉音。塞拉菲娜正想要凑近去听清楚,他却已经抬起头来。 出乎两人的意料之外,古布亚脸上挂着一个轻蔑的笑。 “妳真的以为自己赢了?”他这样说,每一个音节都由齿间迸出,好像锤子打在新熔的钢刃上,两者相击的瞬间火光迸发。他以下半句话让塞拉菲娜.多拉蒂变色。“他们称妳这样的人为神佑者,我说得没错吧?” “我知道了妳如何获得力量。” 第44章 余生之光 塞拉菲娜把刃尖抵在他喉结之下,只消往上一挑,便足以见血封喉。 她并不顾自己的衣衫也被他所打湿,此刻披散着满背的金色长发,曲起一膝压在他大腿上,令他不至于往后倒去的同时,也为彼此拉近了距离。 他能感觉到女孩身体的温度与曲线,正如他能够看清她眼底闪烁的光芒。那并不是惯常所带的笑意,而是实实在在、不容错认的杀机。“你可以再说一遍。” 看出了她在动摇,古布亚笑得更加畅快。 要是这一秒钟,有人对他说“塞拉菲娜.多拉蒂将花上半个夜晚把他的骨头一根一根拆出来,后半夜仍然可以睡得安稳”,他也将深信不疑。眼前这个人的确可以做得出这种事来──她爱自己,更甚于一切。古布亚恍然地挑起了眉。“妳真的以为培斯洛上没有别的知情者吗?我们的成员比妳想像之中渗透更多地方……比方说,在摩诺尼歌的观星官里面,又或者是最顶尖的赏金猎人队伍之中。” 路迦皱起眉头,再也沉不住气。这两个人所说的明显与他有关。他之所以会对塞拉菲娜.多拉蒂处处留手,甚至会在她有事的时候出手相助,一部份原因的确如永昼所言,一部份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最起初的动机,的确是因为那个她从未披露的秘密。 培斯洛上最优秀的猎人团到底属于哪一支队伍还有争议,近来各路人马的动向也大有分歧,古布亚的话乍听起来像是明确地指出了路,然而仔细一想,根本没有给出过任何线索,而更像一个空白的恫吓。 “觉得我说得太抽象吗,路迦先生?”古布亚注意到了他,便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示意。“或许这能让你有一个更清晰的概念:现在我眼窝里的这一双眼,可以看穿一切。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可以穿透灵魂的凝望?” 路迦还没来得及答话,塞拉菲娜便已冷笑着把刀尖抬上他下巴,迫他与她对视──唯有这样,她才能看清楚他眼底里隐约一点海蓝。 “大陆上毒性最强的海妖之血,你竟然也敢喝下去。” “麻烦妳指点一下,我身上还有什么可以输?又有什么筹码可以拒绝?”古布亚似乎想要耸肩摊手,但在双手受制之下,他只能做到前一个动作。“在妳身上我赔尽了北境所有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地牢那个可怜虫早就被你们杀了吧?我是真的孤军作战了,把所有士兵都输清光的将领可以有什么好下场?你们懂得比我多,应该能想得出来。” 路迦开口插话,“也就是说,因为你败在塞拉菲娜手上,所以又恢复到当初实验体的地位。他们具体对你做过什么?” “这重要吗?”古布亚反问,又以下巴点点塞拉菲娜.多拉蒂。“现在真正重要的,是她和她手里的刀。我遭受过什么,如果你们杀得死我的话,欢迎来解剖检验,只要你们能够认得出来。” 说到这里,他微微加深了笑容,“或许为我松绑,然后将她锁到这张椅子上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一点线索。” “你的话实在太多。”塞拉菲娜手起刀落,半截尾指在地上滚过几圈,最终停在路迦脚边。下一瞬断口处便长出了新的一截,纵然不甘承认,古布亚确实没有那么好对付。 她看了路迦一眼,目光里有疑有恐。这一刻的塞拉菲娜.多拉蒂不相信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不,她或许连自己也不相信,因为她这一刻只是听从耳边最恶毒的声音行事。“扯开话题的是你。说说看,除了想让你受尽折磨才死在我手上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你再活过一次呼吸的时间?” 她明显已被怒火牵着鼻子走。 据路迦所知,上一次她失控至此,与下一个日出同时到临的,还有一身重伤、十年放逐。塞拉菲娜.多拉蒂从来都不是个容易动怒的人,更遑论反应过度成这样子,简直像一头发疯的野兽,逮着谁也一口咬下,无分敌友你我。 路迦不知道她到底做过什么才成为了神佑者,但明显是一片无人可以触及的逆鳞,正如他到今时今日,也无法听见有关于十一年前那件事的只字片语。 神佑者是天赋的才能,史上从未有过一个大器晚成的蒙恩之人。他早就料到了塞拉菲娜不是天生的神佑者,现在看来,她获得力量的手段也大概不怎么光彩。想到这里,他踏前一步,按上女孩的肩头。 直至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塞拉菲娜也在颤。 路迦轻声抚慰,“妳不冷静。让我来解决。” “这与你无关。”塞拉菲娜没有回头,却以一句话顶撞回去,丝毫不留情面。她的口吻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冷上千万倍,脸上表情却让古布亚的笑隐隐加深。“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无关诺堤,更无关于多拉蒂。放开你的手。” 言下之意,她下次动手时,再不会看刀下的到底是谁。 路迦眯起眼睛,反臂一扳,扣上了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双腕。 纤瘦得让他一手便能够牢牢抓着。 女孩整个人返身转过来,终于由面朝古布亚变成面朝向他。 她在生气,这点无容置疑。塞拉菲娜的呼吸变得急而且深,双眸中的沧海与青森都像是被龙息点亮,炽烈得能够把藏在她眼里的世界焚成灰烬。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与人对望,便会让人觉得自己的眼眸也被火舌燎过。 塞拉菲娜还在努力挣脱他的束缚。路迦看起来并没有多用力,但她无论怎样试都无法挣开。耳边的低语正反反覆覆地提醒她,必须要连眼前的黑发少年也一并解决,脑内还未被怒火驱逐的最后一分理智却吼叫着相反的话语。 她心知这一程路上路迦待她不薄。即使她同时也很清楚,对方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挖掘出她埋得最深的秘密,她也无法对他出手。 永昼天明便会回来,他若发现路迦死去多时,她也难逃被龙息烧成鸦食的命运。神佑者只是个强大的法师,并不是像古布亚一般的不死身。 找到了不与路迦为敌的理由,塞拉菲娜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你咬饵了?”她眯着眼睛问路迦,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那并不容易,古布亚还在旁边看好戏。“路迦.诺堤?你咬饵了吗?” 被她唤上全名的人摇了摇头。“真正咬下饵的人是妳。” 她便沉默。路迦又等了片刻,确定她已放弃抵抗之后也放松了一点力道。“妳我具知,若妳奋力一搏,未必不能够在杀死我之后全身而退。但现在并不是有关于妳的秘密,主角是亚鲁古。不要忘记自己为何而来。” 多年之后她回想起这一个晚上,都不由得认定,正正是出自他口的几句话,让她甘愿软化自己的棱角,走上一条失去的同时也得到什么的道路。 她一直知道路迦很有风度,不可能趁她情绪失控的时候推她一把,却从未想到他愿意放弃这样珍贵的机会──等到她恢复理智的时候,他大概便错失了自己所能得的最好时机。而他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要展示给古布亚看,世上还有一些人,在面对两难的时候,按照自己的原则行事。 无论他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还是真心担忧塞拉菲娜被古布亚逼得做出她将后悔的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在她眼中,路迦所作的已超乎她所有预期。 如果说她是个既能伤人又能伤己的尖刀,那么毫无疑问,路迦便是防止她引戈向己的刀鞘。他自己也并非无棱无角,却能找准了他们之间的平衡点。 明明看起来还很不世故。 “……放开。”她最终如此回答。路迦并没有再加犹豫,下一刻便松开了她的手腕。塞拉菲娜略略一按,方才他把位置捏得太准,到现在她的手都是酸的,别说拿刀,就连按捺着不痛的表情也已耗尽全力。 “那么妳打算怎样处置他和娜达.勃勒提劳?”路迦转过身来看着啡发的少年,话却明显是对塞拉菲娜说的。自他以言语安抚过后者之后,古布亚便是一副无聊的样子,显然为自己无法挑起两人对立而感遗憾。“再问下去也是无用。资料早就已经到手。” “的确无用。”她和议。古布亚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唯一能够让他在意的大概就只有娜达而已,然而后者本就抱恙,她手上并没有什么筹码。机会渺茫,但她想要试试的事情还有一件。“所以你当初也是实验体之一,在偶尔成功了之后,才被擢升为实验的施行者。然后你便把主意打到自己母亲头上──若果你成功得到不死之身,或许你的母亲也能够康复,甚至可以与你一样。” 古布亚眉头一动。塞拉菲娜彷若未觉,继续说下去,“实验规模愈来愈大,甚至跨越了种族,把人与魔兽都牵涉进去。背后的人野心不小。” 她问,“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可认识把极夜也弄成这样的人?他和你一样啡发蓝眼,懂得精灵语,是个法师……我知道你已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然而我有能力决定娜达离开的时候是否安详。相信我,对局外人出手的确是肮脏至极的招数,我却是大陆上最不讲求荣誉的法师。” “我不会说的。”古布亚回得平淡。“妳因为我想要治好她便认定了我愿此背叛他们?不可能。一次多余的实验他们还可以装作看不见,背叛却不是能够被他们饶恕的过犯。妳搞错了优先次序。” 对方已明确回绝了她的提案,对他身后之人的恐惧压倒了作为儿子对母亲的亲近天性。塞拉菲娜难以想像有什么能够把一个人迫成这样。 事到如今,已没有什么可说。她把匕首重新安回鞘里。 “你有没有遗言?我可以为你转达。” 古布亚摇头。“我既然知道妳的秘密,那么当我说我知道该如何治好妳身上的症状时,妳也知道我不是在撒谎吧?要是以此作为交换──” “我拒绝。”塞拉菲娜说。“你把那些人放得比母亲还高,同理,为亚鲁古报仇也比我自己更重要。无论你没说完的话是什么,我都不可能放过你。我早就说过了,你将为亚鲁古而死。” 路迦以指甲刮过嘴唇。塞拉菲娜.多拉蒂甘愿以自己余生里的光明与色彩来换古布亚一条命,来换亚鲁古的灵魂安息,这对他来说未免有点不可思议。她看起来并不是个如此固执的人,亚鲁古的份量也不至于如此之重。 她或许于心有愧,却绝不可能用自己的双眼来奉还。 是他误判?是她装得太像?其实她对亚鲁古的感情没那么简单? “诺堤先生,明天清晨,我们要再去一趟山谷。”塞拉菲娜这样说,声音显得有点疲惫,但她仍然站得很直,“另外,我需要借永昼的火焰一用。” 第45章 仅此而已 “离天亮还有八个小时左右。”路迦眯着眼睛去看外面的天色,今晚外面有云有雾,夜空被水气一锁,便再也看不见天上繁星。对于永昼来说,这实在是个放风的好天气──难怪他进来的时候一脸可惜。“天亮了我再来叫醒妳。” 塞拉菲娜放下手里被拍得松松软软的枕头,回眸一望,路迦已走到门边。她开口叫住对方,被灯光映成婴儿蓝的双瞳直视于他,两眼里好像藏了一整片苍穹。“我以为你也打算睡觉的……我连你的枕头都弄好了。” 怀里抱着枕头的女孩这样说。大概是她已把匕首放到枕边的缘故,女孩看起来再没有那种狠戾的逼人气势,而是多了两分居家的温婉。像一个请求别人留下来陪她的的、怕黑的小女孩,路迦这样想着,下一秒钟便听见她急切得反而让人在意的澄清:“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睡地上……或者我睡地上。” 房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上面的空位怎么看都不能让他们挤挤挨挨地过上一晚,她当然会这样说──她当然只能这样说。路迦轻轻摇头,朝她扬过手上一叠笔记。“娜达身上的魔法未解,我不能睡。里面有些东西写得很模糊,单凭我自己去解读要花一点时间。去问勃勒提劳会更快。” 她皱着眉指出一点,“如果他愿意回答的话。” 路迦耸了耸肩,另一只手仍旧放在裤袋里面,脸上是他标准的、慵懒的表情,仿佛古布亚答与不答都与他无关。“总得找点事情做。” 当路迦走进主卧室的时候,永昼刚开了第二瓶酒。 酒香四溢,路迦眯着眼睛嗅嗅,明显是北方人藏在家里、没大事不会翻出来的陈酿。永昼松开口把酒塞吐到手心里,晃了晃透明的威士忌瓶。“要吗?” “不。”路迦摇头。无论是为了把魔法运转下去,还是为了看完手上的资料,今个晚上他都不能沾一滴酒。 “等等,我家的酒,为什么反倒问一个外人喝不喝而不问我?”古布亚窝在单人沙发里面,双腿交叠着搭上床沿,明显不齿于永昼的盗窃行径。他坐的位置正对着房门,路迦进来的时候他自然看得一清二楚,然而啡发下的蓝眼睛不过在前者脸上转过一圈,便落在他手里一叠羊皮纸上。 古布亚大概懂了为什么路迦要把东西拿到他眼前来,无非是赢家想要炫耀自己,又或者是想看他的反应。正宗的少爷作风,别人怎么想从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少年在开口时却没点破这一点。古布亚抬起被黑钢手铐扣在一起的双腕,指了指床上的娜达.勃勒提劳,“你到底对她干了什么?我怎么唤也叫不醒她。” 永昼装作听不见他的指控,然而古布亚也不在乎那几打酒酿。路迦走近床边,在回应之前先伸腿勾下少年搁在床上的双腿,才慢悠悠地去翻妇人的眼脸。 路迦嗅了嗅,好像闻到了什么令人不快的气味。 “不会对她有害,顶多是醒过来的时候犯下头晕。” 古布亚乍失重心,整个人从沙发里滑下大半,双膝屈起,双手被锁,看起来便像是囚徒对城主下跪。啡发的少年用手肘扶着自己,一点一点地坐回去原本的位置。“哦……喂,也给我来一杯。下一个日出我便要死了,难道今天连家里的藏酒都无法喝一口吗?黑暗女神会诅咒你们的。” 永昼被他缠烦了,索性把一瓶麦酒扔过去,也不管古布亚是否接得住,瓶子的落点又是不是他的头顶。路迦懒得理他们两个,挑了个窗边的位置,就着灯光便翻往上次看到的地方。 一瓶麦酒见底,古布亚很快便坐不住,开始逗路迦说话。 “多拉蒂呢?我以为她也会来的,想不到她竟放心让你我同处一室。不怕我趁她不在,说一些你不该听的话?” 坐在窗边的人又翻过一页,只答了前半部份的话,后半则是置若未闻。 “早睡了。” 古布亚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看轻我还是信任你。” 在旁聆听的永昼并没有插嘴,听到这里唯一的反应不过是又开了一瓶新酒。他脚边已堆起了几个玻璃樽子,这样下去,天明的时候他大概已喝下勃勒提劳家的最后一滴库存。 “其实你喜欢她吧?”古布亚又艰难地灌了一口。麦子悠远而天然的香气让他想起了北方一眼看不尽的原野,风吹过满田的麦穗,一场摇摆的金雨。他恍然想起,那已模糊得好像是上辈子的记忆,好像是他所听闻过的海水涨退,一轮洗刷过后,沙上再深的痕迹也会如融雪消弭──即使他再努力搜刮追溯,最远的记忆也不过是第一次实验。“别急着否认,我又不瞎,自然看得见你看她的眼神。” 路迦从密密麻麻的字上移眸,这是他在进入房间之后第一次正视古布亚。 “我建议你早点放弃。”啡发的少年这样说。在意识到死亡与他之间只隔咫尺之后,他再没有慎言的理由,说起话来直率得几近伤人。“她不可能爱上你的。一辈子都不可能。” 永昼再也按捺不住。“你未免说得太肯定。” “你也听见了,连他也没有为你否认过。”古布亚回视路迦。后者湛蓝色的眼眸看起来仍然平静如深海,但他知道对方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想听他说完。“有意思,我听说你们两家人是多年世仇,想不到你们斗到最后,竟然是一个谁都料想不到的结局。要是家人知道了的话,你觉得他们会有何反应?” 话说到这里,已有两分要胁、三分挑衅。 路迦维持着淡然的表情合上手里笔记,“你似乎对我们的关系很感兴趣。” “噢,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感兴趣的可不止我一个。”古布亚似乎觉得自己已成功说动对方,眼里的笑意更浮了一点。“别以为身处极地便逃得出别人的监视,除了你们各自的家族之外,在再无人烟的角落里,大陆上也仍然有人关注你们。” “是吗。那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一点,似乎也无妨。”路迦说。古布亚认定塞拉菲娜.多拉蒂是因为信任他而容许他们两个同处于一室,但他隐约觉得她早就料到了事情发展的方向,并且伸手推向她乐见的走向。真正让她放手的或许并不是放诸于他品性上的信心,而是对他能耐的了解。“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 永昼挑起眉毛。在塞拉菲娜身上做不成的交易,竟然应验在古布亚身上,这一点就算是再厉害的预言者也大概无法料测。不,恐怕塞拉菲娜自己也猜不到,有朝一日,路迦少爷会为她筹谋吧? 啡发的少年细细打量过路迦的脸,然后抿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成交。” “是,我是有几分喜欢她。”路迦一开口便爽快地认下古布亚的指控,连呼吸都没有乱过半分。古布亚原以为按这位少爷的脾气,应该会说得更隐晦含蓄一些才对,想不到他竟然毫不忸怩。“可我同时也不觉得自己应该放弃。有些事情,不试的话,不可能知道。” 古布亚脸上的惋惜逼真得几乎要让人以为发自真心。“我说过了,她只爱自己,也只能爱上自己。其他人对她来说,不过是个过客,是工具,是合作者,甚至可能是朋友,什么都可以是,偏偏不能够是情人。” 路迦眯起眼睛,“你好像很了解她。” “我不了解她,但我很了解她的同类。”古布亚说,“猜猜如果你没阻止她的话,我现在应该是什么模样?──事先说明,这并不算是一个问题,你我具知道答案是什么,大概连一团烂肉都会比我健全。或许谈吐、长相甚至性别都很不一样,但她与为我施行实验的人,在某些地方简直宛若双生。” “他们都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我不信你没意识到这一点。”他继续说下去,“今天他们能够用得上我,他朝她未必不能为了自己而利用你和你的一切。到时候家族与她之间的平衡便会被打破,你所珍视之物将会被她毁去。” 路迦很清楚古布亚已成了弃棋。 把海妖之血灌进他嘴里,并不是为了让他看得清幻象与法阵,而是想要扰乱他体内的元素平衡,从而消灭证据。对方不想让他成为第二头雷鸣兽,不想要让他们从解剖里得知更多。 问题是,为什么古布亚的价值突然被低估? 他仍然拥有不死之身,虽有叛逆意志,却无法挣脱身上的傀儡线。这样说来,背后的人大可以把古布亚身上的血液再作研究,这样的话他们或许能够创造出一种真正有效的药剂,再生产出一队不死的军团。 路迦想不出一个舍弃他的理由。 “我没想过要在家族与她之间构建出一个平衡。”路迦说得很是平淡,他甚至还有心思去摩挲过剑柄上被雕成石头状的暗银色金属。古布亚以为自己能够借一问一答的方式,在他不违背对塞拉菲娜承诺的情况下扰他心神,但这场游戏的赢家只有一个──而那并不是古布亚.勃勒提劳。“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满足于一个平衡,所追求的始终是两者共存。如果你觉得我会让一方甚至双方都屈就,那么很遗憾,你未免轻看了我。” “话倒是说得很好听。“古布亚说话时露出了嘴角的尖牙,好似一条已准备好出击的毒蛇。“当她毁掉一切的时候,你还能这样从容吗?” “这一天不会到来。”路迦展唇一笑,这是他为数不多,在外人面前露出笑容的时刻。“你既这样说,便是轻看她、轻看诺堤,轻看了我们每一个人。暗夜家族之所以能够屹立在凡比诺千年不倒,靠的并不止一点魔法。正如她之所以能够成为大陆上百年以来的第一名神佑者,也必定不是偶然。” “你觉得我会在乎她是否爱我爱得愿意为我而死。”察觉到自己输得一败涂地的啡发少年睁大眼睛,对方这一仗赢得确实漂亮。他以为自己所说的能够让路迦烦躁,这一切却是他早早设下、引他下注的局──是他小看了这个大少爷。“但我一点都不在乎。整个凡比诺,甚至彻尔特曼都知道我养了一条恶龙,那么在此之上,再加一个恶名远播的神佑者又有何不可?就像是我身上有她所需要的矛戈,她身上也有我需要的一点东西。我所要的,仅此而已。” 明明已赢尽了一切,却说自己所欲所求,“仅此而已”。 “现在轮到我了。方才你问了三个问题。”路迦不等古布亚确认,便已往后倚向墙壁,犹如一头已经猎到野鹿的雄狮,再没有什么值得他认真以待。他身上的衬衫比墙壁还要更白,一头乱发却要比夜空还更黑,对比强烈得像是谁笔下的一幅画,“我也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被形容为恶龙的人并没有插嘴──现在他说什么都已经太迟,路迦偏执起来没有人拦得住,十一年前他可以把自己逼上绝路,十一年后自然也不可能因为旁人而放弃自己的渴想。 更何况他确实需要她。路迦这样说并不是想要示弱,而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塞拉菲娜.多拉蒂身上的确有可以成为他救赎的东西。倘若背后真的有谁推动一切,除了女神之外,永昼想不出其他可能。 这无疑是一局诡计。路迦不计成本也要得到他之所求,从这一点来看,他与古布亚口中的塞拉菲娜没有分别。同样不择手段,同样不认为真心与温情可以胜过实质需要,同样觉得事事背后都有一个理由。 没错,这的确是一场角力。永昼这样想。 却也是他所见过、一场最好的互取所需。 第46章 极地神光(上) 天边刚露出一丝光亮,路迦.诺堤便敲响了客房门。 来应的人却不如他所预料一般半睡不醒。塞拉菲娜.多拉蒂已换回她昨天所穿的长裙,被烘暖的衣料让她闻上去像朵初绽的茉莉花。女孩的香水出奇持久。 明蓝色的衣袖褪到手肘处,颜色鲜亮得把她的肤色衬托得更加白晢。路迦吸了吸鼻子,嗅了一晚上的酒气,花香与草木的味道闻起来格外清新。 开门的时候她还在系背后的交叉拉带,领口微微敞开,锁骨旁边的旧伤好像又变浅了一些。这个打扮并不能说不庄重,但出于礼貌他仍然别开了眼睛。 看清了来人是谁,塞拉菲娜低下头去,把嘴里的薄荷叶碎吐到手帕里面。 “早安,谢谢你来叫我。不舒服吗?” “没有。妳本来就醒着。”路迦淡淡指出了这一点。经过一个昼夜,他的衬衫已不如出发时新净,光是前襟也已有几道折痕。相比起昨天出发时好像要赴往什么仪式的模样,现在的少年反倒有一份不修边幅的可爱。 路迦说完这句,又左右拉了拉自己的领带,眯起眼睛来看她的脸色。现在他再没必要装成“出身自奥法斯的商人丈夫”,正装穿得再齐全也没有用。“妳昨晚睡得不好。永昼吵到妳了?他在半夜发过一轮酒疯。” 塞拉菲娜忍不住笑了起木。她自然听得见半夜那场无止断的龙语童谣,娜达没醒来是因为她身上有路迦所施的黑魔法,而没有邻居踹门来骂,大概也是眼前这个人及时划好了隔音屏障的缘故。 她摇了摇头,却未说明所否认的是哪一句陈述。镜里映出了路迦一角衣影,身型高挑清瘦,像一株挺拔的树,或者是一把新铸之剑。如此距离之下,她甚至能够看清他被皮革腰带勾勒出来的腰线,还有黑色长裤下一双赤足──她就知道,只要是在室内,他便不可能穿着鞋袜行走。他在这方面总是坚持得几近虔诚。 路迦比镜子还要高一点,镜框下所映出的已是喉结,如果她想要看清楚表情,就必须得退后两步,才能由头到脚看清他整个人。塞拉菲娜这样想着,侧过背去斜对全身镜,双肘屈成一个尖锐的角度,反手系上最后一个扣。 她嘴上说得很轻淡,然而没人比她更加清楚,自己不过是借动作来分散注意力。“没有这回事。我只是有点认床。” 路迦心知事实并非如此。 塞拉菲娜.多拉蒂从不认床。既然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她能在行走中的马车安眠,没有理由躺在床上反倒无法入睡。与其说是她不习惯,更有可能的是被心事困扰。但他同时也知道那并不是他能够深究的话题,至少不是现在。“嗯。” 女孩悄然松了一口气。路迦明显看得出那是个随口敷衍他的借口,也明显没信过这个说辞,却在追问与放手之中选择后者。她喜欢、甚至感谢这种态度。 昨晚她的确是睡得不好,但原因并不如路迦所想,而是因为瘾起而烦躁得无法入眠。那三杯凉水真是她在极地做过最不智的决定,水份不但无法缓解她喉间的干渴,还让她把后半夜耗费在捂着肚子忍疼上面。 这样想着,指尖又传来轻痒。她转移话题:“娜达和古布亚的状态如何?” “如常。在我们离开之后娜达身上的魔法会自动解开,这一日一夜里发生过的事情,她半点都不会记得。”这个话题似乎不能令他提起兴趣,路迦的目光在房间里转过一圈,终究还是落在她背上。“古布亚正在与她告别──别这样看我,我足够清醒,知道她根本听不见,但别人做什么我管不着。” 塞拉菲娜咬着橡皮圈,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嘿”,然后把背后及腰的长发拨到一边,开始编成麻花辫。女孩的手指比他所想像的还要灵巧,十指在发间缠绕而过,不多时便编出一条本齐的过胸长辫。那似乎扯痛了她,因为下一刻路迦便看着她“嘶嘶”地抽着气开始扯松发辫。 浏海下那双已成同色的眼眸往镜子里投去一瞥,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珠一转,带着一点介乎于撩拨与挑衅之间的笑意看向路迦。比起一个调皮的孩子,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坏得帅气的少年。“有什么好笑的吗?” 路迦稍稍弯下腰去看镜子里自己的唇角:“我没有笑。” “眼里在笑。”她指了指自己的眼角,看在之前那一问上面也决定放路迦.诺堤一马。“永昼在勃勒提劳旁边?我以为他早就出发去准备了。” “四点多跑过一趟,该做的全部都已经办妥。”路迦顺带答了她真正想问的那个人的行踪,“也为极夜捎过话来,说想要守在山谷里,确保法阵不受破坏。” “我知道了。”她把匕首鞘绑到腰带后方,又看了看外面照耀雪原的晨光。“差不多是时候了,把他从娜达床边拽出门外吧。” 来时既然没有备下马匹,现在自然不能以马代步。 塞拉菲娜绕着直径足有五、六米的圆形法阵走了一圈,如果她没数错的话那已是五重嵌的空间魔法──这门学问发展到现在,最强大的一个也不过是到七重嵌,而且那还是纯粹的理论,起码要再过一二百年才能够实现出来。 路迦能够把瞬移魔法当成一种移动方式而不是保命之法,光是这一点,手笔便已大得令人惊诧。“我还以为你会化回原形、载我们过去呢。毕竟我还没尝过飞行的感觉。” “妳倒想。”永昼翻了个白眼,手腕上一线刀痕于转眼间便完全愈合。暗红色的鲜血落到地上,炸出一阵金黄色的光芒,即使消退了之后也依然有碎金屑一般的浮光掠过紫色的咒文上面。“别拿我跟随便被人策骑的小猫来比。除了契约者与家族之外,龙族从来不会让任何生物爬上后背。即使龙神在这一刻重临大陆,如此命令我等,也不可能有一个族人遵令。” 龙族的信仰与大陆上所有种族都不一样,牠们甚至霸道得不允许有异族信徒存活于世,认为与族外人分享信仰是对龙神的莫大亵渎。一旦有外族信众被牠们发现,下场往往会比前来挑战龙族的冒险者更加惨烈。 她曾听说过,在数十年前曾经有一队赏金猎人,利用这个方法想要引龙出谷。无论是谁想出这个主意,他手上必定沾满了全队人的鲜血──当年盛极一时的顶尖队伍,最终无一员生还,而那一片被龙息烧毁的土地,时至今日,仍然是一片种不出产物、也不宜人类居住的荒土。 “该走了。”塞拉菲娜拉过古布亚.勃勒提劳的上臂,半牵半拉地引他走进法阵中央。被黑布蒙着双眼的少年踉跄着走了两步,外露的手背不经意拂过她的肌肤,塞拉菲娜下一刻便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手臂上的汗毛全部竖立起来。 由第一次见面开始她便已经发现,古布亚.勃勒提劳似乎全然不惧寒风。她一直以为对方是像永昼一般不需要厚衣也能保暖的体质,然而方才那一下扫拂却说明事实截然相反──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刚摸上了一块冰──他的体温低得不似人类。 或许是实验的副作用? 她有点恍惚地想着,少年身上的味道又传入鼻端。塞拉菲娜可以肯定不是自己多想,比起昨天她压在对方腿上时,那种香气又更浓烈了一些,甜蜜得太过,便隐约透出一种果实腐朽时特有的气息。那无疑让人不快,但古布亚自己却好像已嗅惯了这种味道,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这是她见过最不好闻的一种古龙水。 幸好路迦和永昼都不用香水类的东西。 虽然看不见古布亚的双眼,但凭嘴唇与肢体的动作来判断,他并不紧张,甚至有几分视死亡如解脱的坦然。 死亡不能使他恐惧,古布亚.勃勒提劳甚至期望它的到临。 这比他身上的香气更让塞手菲娜反胃:不杀的话,北方将会有更多人与魔兽受他所害;杀了他,不能让背后的操控者有所损害之余,还遂了古布亚.勃勒提劳本人的心愿。 塞拉菲娜既然让他逃过两次,今次便不可能走出没把握的一步棋。在场每个人都很清楚他已心中有数。事到如今,不死之身对他来说已一点意义也没有,它既不能让一切恢复如初,也不能治好娜达身上的重病。 唯有这件事,是为他所厌弃,却是每一个人的求之不得。 一阵刺眼的白光之后,出现在极夜眼前的除了黑布蒙眼、跌坐于地上的古布亚.勃勒提劳之外,还有腿软得必须靠路迦搀扶才站得住的塞拉菲娜.多拉蒂。化回兽态的极夜走前两步,用鼻子碰了碰塞拉菲娜的腰,得不到回应之后又以舌头卷过她的脸颊,神态里丝毫没有君王的影子,反倒有几分像是黏人的小猫。 舌上的倒刺刮过皮肤,微痛还塞拉菲娜.多拉蒂回过神来,她拍了拍路迦的臂弯示意他可以放开自己,低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随即扶着极夜站好。 她就知道,自己示弱,极夜的态度也会软化下来。 空间法阵所带来的失重感与坠落感不为她所熟悉,幸而这一年之后她大概也不会有幸再经历它的神奇之处──由勃勒提劳家到山谷的距离足有数百里,即使是依靠以速度闻名的风行豹、甚至是永昼,也得花上一点时间。 要不是她出身自多拉蒂,当个空间魔法的学者或许也是条不错的出路。 再三确定塞拉菲娜能够站稳之后,极夜斜躺在远处一块巨石前面,远远躲开了被火烧得焦黑的无人谷,不想掺和的态度展露无遗。 塞拉菲娜.多拉蒂眯起眼睛,转身迎向风雪,看向前方。 路迦那一把火放得的确到位。无论是当时布满整个山谷的残肢与尸骸,还是被人刻意藏起的秘道与矿脉,都已经完完全全焚毁,不留一点血腥气,也不留半点矿石粉末。 任是谁看见了,都会以为这不过是被大火焚毁的一个普通山谷──毕竟连她自己亲身站在山谷旁边,也不觉得眼前所见便是待过几天的血色山谷。 女孩看得出神,直至背后吹来了火焰一般灼人的吐息,她才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永昼已现出原形,黑鳞金目的巨龙正伏在自己身后,跟她一起注视着眼前的焦土。牠未曾发出一声吼叫,目不能视的古布亚被路迦拉拽着走到雪原中央,自然也不能发现百多米以外的巨龙正蠢蠢欲动。 “愿以此魂,祭汝英灵。”塞拉菲娜把双指搭上左胸,喃喃说出两句古精灵语。这是战争之后精灵处理俘虏时的诵辞,山谷里所发生过的虽然算不上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但她仍然希望亚鲁古能够安息于此。 永昼有点不耐烦地往天空喷了口气,脚下的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消融。古布亚像是听出了什么,换了个站姿,却还是没发出过一个音节,背脊甚至更挺直了一些。 走到巨龙身旁的路迦默然一颔首。 下一秒钟,古布亚眼前的黑夜,便被金黄色的火焰侵吞殆尽。 第47章 极地神光(中) 卡奥.诺堤走到尖塔下的时候,怀表的时针不过刚刚偏离三,离夕阳西沉尚且很远,天空却已显著地阴沉下来。 他眯着眼睛抬头。厚到完全不透光的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压顶,这片压抑且无边际的铅灰色天幕似有实形,凝望太久,不免会觉得透不过气来。 凡比诺的天气一贯如此。这座与彻尔特曼帝国完全接壤的古城终年多雨多雾,在气候、文化、人情甚至菜式口味上都几乎与位处中部、曾受战火摧残的法塔完全相反──前者以古迹与气势磅礴的建筑闻名大陆,后者以能与精灵联邦媲美的景色自豪;出身自凡比诺的人即使情绪再有起伏也做得到不形于色,法塔市的人们却表情丰富到几近夸张的地步。卡奥能够理解为什么新一代诺堤会不讨厌、甚至喜欢法塔市。他也经历过这个阶段。 凡比诺的韵味以千百年时光逐点沉淀,自然也需要被岁月洗练过的人去品味背后的底蕴与历史。 男人以指作环,吹起一声短哨。 最大的一头血鸦展开双翅,从塔尖俯冲而下,偏偏又在最后一刻放慢速度,停驻于与人齐高的木架上面。牠身上每一根羽毛都黑得发亮,同色的鸟喙隐约成倒勾状,双目里虹膜与瞳孔一色,这种血红被珠宝商人所钟爱,甚至把最上等的红宝石冠以血鸦之眼的别称。 卡奥拿过支架旁边的麻绳,将仅有手指长短、厚度却相当可观的纸卷放进防水袋内。海蓝色的封蜡印上开口,雄鹰展翅的模样栩栩如生,若以指尖抚过纹徽,还能感觉到羽毛上细致入微的雕琢。这一封家书将会跨越雨水与霜雪,落到北边的人手里。卡奥同时也很清楚,在看了这封信之后,那个人想必不会很高兴。 “去吧。”他退后两步,如此低声命令。血鸦懒懒拍了两下翅膀,在诺堤主堡上空飞过几圈,很快便判断出方位,然后消失于乌云与塔尖之后。 男人想了一想,从怀里掏出了第二封信。 少年扶着双膝喘气。 疾跑过后的腿脚发颤,肺里的空气好像要全被抽空了一般,胸膛里却又传来爆炸一般的胀痛感。双耳正在发鸣,他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听得见仿佛要失控似的心跳规律,却偏偏听不见身边的任何动静。什么都没有。 汗水坠落在鞋尖之前。他原先穿的是短马靴,选革的确上好,却不是逃命时该穿的鞋履。现在所穿的绑带布鞋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尺寸不太适合,却出奇地跑得很顺畅。 或许他生来便该当一个平民。否则他又要如何解释,穿着粗布衣裳穿梭于小巷之中逃跑,要比穿上猎装、跟在父亲身后打猎更让他觉得刺激有趣? 少年靠上身后被薰成灰黑色的半面砖墙,全不在意本来就被汗打湿的衬衫上面又沾上了几道灰痕。这里明显有过一场蔓延整个上城区的大火,从没有玻璃的窗户窥视建筑内部,他甚至能够想像到屋主逃命时有多狼狈。桌椅和家具四散着倒在地上,窗边的布帘被烧得只余一个架子。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查过这个小镇的名字,唯一知道的便是它位处法塔市西北方向,是某个大城市的附庸。这里既没有产业也没有吸引人的景致,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个供人歇脚的中转站、到达大城市之前的一个驿镇。还有人居住的下城区还好一些,上城区这里已经被废弃多年,一路上他连半片发霉的面包都找不着,更遑论是找块软垫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对了,他也好像有一段日子未曾睡过一场好觉。他好像已不太需要睡眠。 日光渐炽,意识渐渐变得不清晰,他晃了晃脑袋,又甩下几颗汗珠。 路过的野狗朝他身后吠了一声。少年看了牠一眼,下一秒钟目光却落到不远处那个窝在纸箱堆中、鼻鼾声吵得过份的老汉身上。 对方怀里还抱着两个旧酒瓶,似乎是怕这唯一的财产也被人趁睡梦中偷去──老人实在多虑,他即使快要渴死了,也不愿意喝那瓶混浊得看不出原色的兰拇酒──连野狗都无法吵醒那家伙的话,想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也不会受谁关注了吧。 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接近。 来人好像故意想再拖久一阵子,想要享受他因为恐惧而发抖的模样,想要听清他每一次粗重的喘息,然而她注定失望。少年在阴影之中反倒勾起唇角。 他懂得这种近乎变态的折磨欲。这场追逐跨越了小半个大陆,时长足有三周,他已从血汗与尘土之中找到乐趣,并且衷心希望对方也一样乐在其中,正如他把匕首刺进敌人胸膛的时候、挥刀砍下马腿的时候,也曾真心笑过,曾强迫那人正视他的双眼直至断气。 这与他所受过的教育完全不一样。多年来的教养并不能抹去心里与他共生的野兽,他在本质上与塞拉菲娜.多拉蒂没有分别,都是个无可救药的罪人。 而他无比享受。 脚步声停下来,女人从后腰掏出匕首,在指间转过一圈,斜指地面。 她眯起眼睛,自觉转成通用语,腔调却仍然怪异。“终于找到你了。小子。” 格列多.多拉蒂抬起头来。 他身处的方位恰好逆光,女人并不能看清他面容,只能依稀看到唇角处一点轻勾。她意识到了少年在笑──为什么他还可以笑? 女人跨前一步,以腿脚锁着格列多的膝关节,手臂压上他胸膛,匕侧则是贴上了颈间跳动的血脉。对方快得失律的心跳让她找回了一点真实感,体温热得烫人,喉结上一滴汗珠混着尘土滑落,最终停于刀边上。 他嗅起来像是某种香薰与汗臭与泥水的混合。她早知道这个小子是个大家少爷,此前却未曾如此接近过他,近得可以嗅到他衣上余香。他选的香薰竟然还相当清雅而且富有层次,可以想见,若果他不是在逃命的话,要骗得几个小女孩的初恋想必毫无难度。 他长得实在好看。女人到现在都无法否定这一点。 动物也好、植物也罢,长得格外艳丽的多半有毒,她该早意识到这最基本的野外常识,该早一点认清他藏在澄澈绿眸之下的喜怒无常。如果她当初回绝格列多的加入请求,南方十镇中任务完成率最高的赏金猎人团便不会化为一盘散沙,她的丈夫便不会死于胸前一刀之下。 他不过加入一个月多,一团七人之中,便有三死两重伤,余下来的一个成员是他们之中与格列多定位最接近的一个,于后者加入几天之后便已退出,另结一队新的猎人团。 到今时今日,竟然只余下她一个人追捕少年,一切都快得像是个梦,而她甚至已分不清,到底这个月是场太可怕的梦魇,还是过往几年的相处是场过于逼真的美梦。 女人回过神来,把刀又压紧了几分。“你把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格列多眨眨眼睛。“这是求问时该有的态度吗?” “你可以试试,再多嘴一句。”她挥拳击中了少年的肚腹,满意地看见了他面容扭曲成狰狞模样。“我再问一遍……你把我们的金币,藏到哪里去了?” 队里八年来所有公共资产,每一次任务的酬劳剩余,都被队长──也就是她的丈夫──放在银行里面,每一个成员都知道数目有多少,他们也从来不隐瞒。格列多在第一个任务之后便说服了队伍把财产分成七份金币,说是他顶多参加一年,家里也准备了足够的生活费,任务的酬劳他可以分文不取。 下一件她所知道的事,便是这个家伙把六份金币夺走,并且挑动了他们之间的猜疑。女人真正痛恨的是,除了她丈夫之外,格列多甚至没有出手杀害过任何一个人,其余的伤亡都是由他们自己造成。 简直像是黑暗女神派来的恶魔。挑动对立,激起骚乱,然后在旁边看他们的笑话,还要嘲笑世人愚昧。 格列多往地上吐出一口血水,笑起来的时候却张狂得不像是受压制的人。“为什么妳觉得我会在这个时候坦白?雷娜,我以为妳会更聪明一些的。” 又来了。又是这种带着嘲弄的口气。她痛恨这个语调。 “因为贪财的人,一般怕死。”她这样说,把刀又转过一个角度,确保它只要再施一分力便可以割开对方修长的颈项。“你既然贪了那么多钱,一定很怕死。” “女神在上,请一辈子都不要改掉妳的南方口音。”格列多看着她,选择用*来转开话题,仿佛她说什么都不重要,仿佛她的要胁毫无份量可言。“我可以向妳保证,那实在是我听过最性感的通用语。” 然后他别开头去,浑然不在意匕首已在他颈上割出一道浅痕。 “我决定了,奥戈哲,将来我得娶一个南方女人。” 雷娜还没来得及转头看清他到底在与谁说话,后心处便传来了一阵凉意。 如果南方有雪,大抵若此。 那种冷透彻骨与血,似是某种攀附于她背后的生物,正一点一点地吸食着她的生命,让女人双腿发软,浑身冰凉。雷娜低头看了一眼,从胸前穿刺而出的匕尖反射着日光,在此之下,深红色的血迹迅速洇开,打湿了她腰腹上的衣料。 奥戈哲伸手接着女人发软的身体,没什么兴趣地扫了一眼那张明显属于外族人的面孔,“的确是个出色的美人。如果再温柔一点的话就更好了。” “不温柔的人分明是你。”格列多脱下了被血迹弄污的衬衫,笑着看向自己的双子兄弟,血迹已经蔓延到雷娜的裤上了,奥戈哲仍然不愿意收手,反倒把刀尖转过一圈,造出一个名符其实的空洞来。“拿到钱之后,先入城庆祝一下,你知道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的。真是忙碌的出游啊。” 奥戈哲擦干净匕首,随即反手插回鞘里。“你知道她在哪里?” “哦,你是说我们亲爱的二姐吗?”格列多随手把上衣扔到雷娜脸上,遮去她未曾瞑目的灰色眼眸。“找到诺堤和那条龙,不就找到她了吗?” “吾爱,你确定这个配方是真的?” 桑吉雅.多拉蒂皱着眉问。 背靠着餐桌的红发青年喝下最后一口茶,他的声线低而柔和,说话时往往让人有种被天鹅绒抚过肌肤的错觉。桑吉雅一直都觉得这道声音很适合在耳边吟唱诗歌,但她每一次如此要求,不论时刻、不分场合,对方总会岔开话题。 “我什么时候骗过妳了?” “你很清楚我全心信任你,只是……”桑吉雅垂眸看向陈列于配方上的材料,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稀奇的材质集中到一起,要制成这剂药的难度不亚于成为屠龙剑士,而她没有可以挥霍的资本。“每一种材料都有市无价,远远超出了我的预算。而且它们看起来也不是能拿替代品顶上的原料。” “我会为妳找到上面所写的每一项材料。”这样说着,青年走近了身披丝袍、倚在床头的女孩。他身上只穿着一条长裤,胸前、肚腹上都充斥着斑驳痕迹,伤疤的形状是麻花状的细鞭,重重交织在一起,便像是某种从腰下伸延往上、肆意疯长的藤蔓。桑吉雅并不知道这纹路昭示着什么,但从伤疤经年不退这一点看来,她可以肯定它是其中一种重罚。 他执起她的双手,放到嘴边亲吻,虔诚得像个目睹女神降临的信徒。“正如我曾对妳承诺过的那样,只要是妳所渴想,即使是这条性命,我也甘愿双手奉上。” 第48章 极地神光(下) 在休猎期尾声里,人们所热衷于谈论的,就只有一件事。 勃勒提劳家的火灾。 每一个人都看得出这场火来得太不自然,北方从未有过如此着迹的一次火灾,以至于邻居心知这是一次不能更明显的纵火。毕竟背后的人甚至没有遮掩黑魔法痕迹的意图,而带有魔法的纵火很少会波及其他人。它从尘土升起,风雪与水气都无法让它退避半点,全程甚至不需要任何东西助燃,便能够照亮一整个村落,像是个坠落雪原的血红太阳。 火舌舔上两层小屋的尖顶,很快便将它吞噬得仅余一个骨架。单论火势的话其实并不算猛烈,邻居们之所以不愿意闯进火场里去救灾,更可能的原因是火里的异象。在高入云霄的烟雾之中,隐隐现出一条盘起来的巨蛇,一旦有人踏前半步,牠便马上摇头吐舌,阻拦对方。 既然没有人求救的话,所有人便认定了没有一个人在家。既然没有人在家,那么他们也没有必要为了勃勒提劳家的财物与背后的法师为敌──火势既不能被人力扑灭,财物又可以再赚,那么为了救勃勒提劳家最古老的那张风行豹皮也好像不太划算。 直至最后一根木头也被烧折、倒下,四散于屋内的残火才慢慢熄灭,那条烟雾凝成的巨蛇也消失不见。有邻居为勃勒提劳清点损失,小屋早已被烧得焦黑,从外看去只能隐约看出架构,家具和所有能被燃点的杂物都已经付之一炬。他们只能找到一个空荡荡的地牢,和跌落于废墟之内,也被烧成焦炭的一具女尸。 他们都想错了。 娜达.勃勒提劳在家。 受病痛困扰、行动并不方便的娜达不常出外,但考虑到冬季已与休猎期一起走到尾声,邻居们想到她的情况也没差到必须终日卧床,于是都推想她是搀着拐杖到外面透透气,又或者是出去另一个村落去购置什么。 也有人怀疑过是不是昨天那对年轻男女的作为,时机之巧合,让人不得不多作猜想。这个说法很快又被其他人驳倒,娜达一人在家,昨天还愿意开门让他们两个进去,这本身便意味着什么,起码这不是一次随性而起的入室抢劫,娜达也没蠢得轻信一对外来人。她身上没有任何被捆绑的痕迹,从主卧室里一个大洞来判断,她本来正躺在床上熟睡,火势并不能惊扰她的酣眠。 娜达更像是不愿呼救,甚至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北方人是培斯洛大陆里对魔法最有迷思的一群,他们自然也对这场怪火抱有畏惧之心。也抱著有朝一日可能会有人追查线索的想法,勃勒提劳家的屋子得以原封保存,谁都不敢捡走一块砖头、一片碎破璃。半个月后,娜达被安葬于西北方向、数百里外的一个山谷旁边,那里也明显发生过一场火灾,然后又被人填平。 至于她的儿子,古布亚.勃勒提劳,自此没有人再见过他一面。 靠在巨石旁边的极夜放下吞边的爪子,朝不远处眯起眼睛。 塞拉菲娜.多拉蒂朝巨龙做了个手势,示意牠先停手,然后转过头去向站在她身边的路迦伸出手去,语气里却仍旧听不出情绪。“把你的剑借给我。” 后者并没多问因由,闻言仅仅抽出了腰间长剑,递到她手中。塞拉菲娜掂过剑身,试了一下它的重量,确定不会脱手之后便向着古布亚.勃勒提劳走去。他躺在地上,已被龙息烧成一具不辨容貌的人形,双拳紧握,蜷缩着身体面向她。他至死也没说过一句遗言,或者是吐露出任何对他们有利的情报。从这一点来看,古布亚已经明白自己再无法左右大局,才会决定带着自己身上的秘密一心求死。 一个只想死的不死之人。 巨龙金目之中的黑色竖瞳紧缩成针状,牠往路迦投去一瞥,却不像极夜所预料的、贸然对塞拉菲娜出手──谁都知道龙族最是护食,一旦认定了这属于自己,便不可能再让给旁人,塞拉菲娜已触犯了牠们的禁忌,永昼会觉得自己被冒犯也是正常。 黑发的法师朝牠摇了摇头,示意后者不要妄动。 他大概猜出了塞拉菲娜.多拉蒂想要做什么。 在两兽一人的注视之下,女孩随手挽过一个剑花,动作之俐落,甚至让路迦也挑了挑眉。 ──下一秒钟便往古布亚的胸膛砍去! 这并非泄愤。 她若想宣泄自己的屈辱与恨意,大可以选择比龙息更痛苦的刑罚,直至她看够了古布亚狰狞的表情,直至她觉得满意,才予对方以一个真正的死亡。然而她既没有这样做,也不打算去。 古布亚.勃勒提劳的恢复能力不容小觑,无论是雪崩还是火焰都无法置他于死地,那么能够连灵魂都焚烧殆尽的龙息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在她心里也成了疑问。塞拉菲娜甚不愿意为对方再留下一次可逃之机──被砍碎撕烂、然后被永昼吞进肚子里去的话,生命力再强的种族也会死了吧? 在砍下去之前,她的确是这样想的。 塞拉菲娜.多拉蒂皱起眉来,以剑尖拨了拨眼前理应还未死透的尸体。她也曾在山谷里举剑杀敌,自然知道活人与死人之间有什么分别,而砍上古布亚的身体时,触感、所需要的力道以至于收刀时的滞涩感,都与活人不太一样……若果要形容的话,古布亚反倒有几分像是一副正在腐朽的尸体。 说不通。 几乎是一得出这个结论,她便又偏过头去看路出。连塞拉菲娜自己都没意识到,每当有难以理解的事情发生于她眼前,在路迦身上找解答已经成为习惯。 这一次他仍然没令她失望。 “的确是死了。”风向骤转,路迦略有些不适地眯起眼睛,双手仍然放在裤袋里面,身后披风一角翻飞,眼下的泪痣让双眸看起来更显深邃宁静。“矿石并不能使他永生,它所能作的便只有赐死人以与活人无异的活动能力,除此之外,他们没有感情、不会流血、不会心跳,不会呼吸。本质上,古布亚也是一个失败品,他只是最幸运又最不幸的一个。” 论突破,他们在古布亚身上固然有过进展;论成功,矿石在他身上的作为远远不及在极夜身上的效用。这才是为什么他会像是弃卒一般被人轻易舍弃。 和那一千个经历了不同死法的活死人一样,真正的古布亚.勃勒提劳已于某次实验中死去,余下的躯壳被矿石带回世间,寄存于其中的魂灵则是依靠古布亚的身份活下去。要不是娜达在言谈之间没有露出破绽,路迦几乎要怀疑“古布亚”不过是披着“古布亚”外表的另一个人。 姑且勿论他能不能做到永生,但单论“不死”,他无疑已经失败。 这样一想的话,或许古布亚的确是最无辜的一个受害者。他并不知道自己已死,所以执意要用对自己有效的矿石来医治母亲,也正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已死,所以才会对那个组织有一分谢意。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谎言──有意的、无意的、自他口所出的,不为他所知道的──重重烟雾,道道迷宫,让他在死前最后一秒钟都不知道真相。在古布亚身上一点真实都没有,徒有无穷无尽的谎言与阴谋。 想到这里,路迦突然有几分好奇。若果古布亚自己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懊悔自己对敌人如此忠诚?会不会觉得被出卖而告知真相? 他的确是特别一些的实验体,却始终没实现过让人类体质改变、施展出魔法或者过人能力的目的,甚至连永生不死也打了一个大折扣。在古布亚的名字与样貌都为他们所知的情况之下,以一个始终被蒙在鼓里的弃将来换一个机会,又能把一个麻烦甩给他们处理,最差的状况也得到一个喘气之机,而最好的话,可以瞒骗他们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无论如何,他们都很难会输。 塞拉菲娜恍然想起了古布亚冰冷的手,并他身上过份浓烈的古龙水味。她的目光显著地暗了下来,“你在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昨晚。在这之前,我和妳一样,都只是怀疑。”随着话音响起,路迦仰首吐出几团烟雾,白烟朦胧了他的眉眼,但塞拉菲娜看得很清楚,那双湛蓝色眼眸在打量过一群飞鸟之后,又落到她身上。他眼里的从容让她渐渐冷静下来。路迦并不介意她怀疑。“我也问了几个问题,才能够证实。” 塞拉菲娜还没来得及回话,永昼便垂下头挤到他们之间,落日熔金一般的兽目首先瞪向路迦。“那你还眼睁睁在旁边看我放火然后吃了他?龙族也不是什么肉也吃得下去的好吗?” 路迦答得无辜。“这个建议不是我提的。” 永昼转向塞拉菲娜,又强调了一遍,“龙族不吃腐肉的好吗!” 塞拉菲娜的表情更加无辜。她甚至还眨了眨自己天使蓝的双眸,像一个不知道自己做错事的小孩子,但在场几个人都知道那不可能是她的真实心情。在一段时间之前,她开始不再把自己的想法展现出来了。“我又不知道古布亚早已死了。” 永昼:“……算了。总之我是不会吃的。” “已经没所谓了。”塞拉菲娜把长剑在手里转过一圈,毫不犹豫地将古布亚左胸上的创口加大。剑口涌出金红色的火炎,少年身下的土壤往左右退开,细长藤蔓缠上他四肢,缓缓把他整个人拉进坑里埋葬。塞拉菲娜的声线仍然欠缺起伏,路迦曾以为只有他自己才会用这种声线说话。“龙息之名并非虚传……现在他已死得很彻底,不需要再使任何手段了。” 他不动声色地瞅了眼女孩的侧影。 神佑者与龙族同时出手之下,没有人能够逃过女神的冰冷一吻,更何况这场死亡已盛大得几近荣誉。随着古布亚.勃勒提劳这个名字消失于生命册上,他也不可能再成为他们的烦恼。 至于塞拉菲娜.多拉蒂在每一个噩梦之后,所呼喊的名字是不是那个笑得害羞的邻家少年,路迦不可能、也大概不想要得知。 转眼间古布亚已没入地底,泥土好像流沙一般将他掩埋,这片千人冢里终于有一个真正想要死的人。塞拉菲娜用雪擦干净长剑,它的触感出奇地合手,或许她也该考虑去锻造一套新匕首。 她把剑交还给路迦,又看向极夜深紫色的双眼。古布亚死后,他们也失却了再留在极地的理由,塞拉菲娜无法代表他们每一个,然而就她来说,在芬里的一秒钟也长似万年。“最迟不过明天清晨,我们便会离开极地。这是妳的故土,如果不愿意离开,我也能够理解。” 然后看了路迦了一眼──这一眼却是给极夜看的。“至于我答应过妳的事……我以神佑之名起誓,只要一息尚存,就会为妳找寻‘那个人’的踪影。即使妳留在极地,他应该不会再骚扰妳,这一点大可以放心。” 极夜明显迟疑起来,却不是在考虑塞拉菲娜的提议,而是在想她还没说出口的那些话。小猫偷偷瞄了一眼没表态的永昼,尾巴卷成一个圆圈定在空中,又在撞上后者视线的时候乍然放软。 塞拉菲娜无意催牠回答。她比谁都要更清楚做错决定、答应一件错事,对人一生的影响可以何其深远。“不需要现在就回答。妳有一个日夜的时间可以考虑清楚。” “妳似乎很笃定极夜会跟妳走。” 路迦略显低哑的话音响在门边。塞拉菲娜.多拉蒂放下手里折到一半的浅紫色长裙,瞟过一眼窗外蓝绿色的神光。在极地待了那么久,每一次她看见女神之光都仍然觉得它能让人忘却心跳与呼吸。 她当然心里有数,之前跟极夜提的方案,目标听众根本就不是极夜本人,不然她现在也不会收拾两人份的行李,不然极夜也不会答应永昼“有些话要跟妳说”的邀约。极夜从来都知自己在很多事情上都没有选择可言。 塞拉菲娜往旅馆前的雪地扫视两眼,嘴角处抿出一个神秘的微笑,开口时却绝口不提自己的想法。“你过来看看,便知道我为什么如此确信了。” 路迦边走近她,边解下折至及肘的衣袖。他的双眼并未放在衬衫上面,而是在塞拉菲娜侧脸上转了一圈,才悠悠看向仓库旁边的两个人。他早知道,永昼在回来之后突然又跑出去,不是告别便是挽留。 两个法师捕捉到了好时机。路迦走近窗边的时候,永昼恰好递出手里的花束──寒冬未过,极地里寥寥可数的几种花卉都未曾发芽,他也不知道永昼从哪里找来那么多鲜花。龙族所擅长的魔法也不是摆弄花草之类的小事,对牠们乃至诺堤来说,那都是多拉蒂的特长,然而从花朵的新鲜度与色彩配搭来看,他显然花过一点心思。 “我从不知道龙族也有送花的传统。”塞拉菲娜微微带着笑意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起伏并不明显的中部口音被笑意一染,有几分*时特有的、低沉的温柔。“不得不说,永昼这一下,连我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边厢永昼正对着极夜说什么,距离太远,路迦读不出全部唇语,只能解出最激动的几句话──无非是“跟我走”的各种说法。他看了一阵子也觉得好像冒犯了两个人的私隐,便转而看向远处的极光,淡淡地勾起了唇。 “龙族的求偶传统是互相殴斗。”而永昼显然不会对极夜这样做。事实上他也不可能,两者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前者动真格的话便与强迫毫无分别。“那应该是他从人类身上学回来的,大概是看极夜被人类启蒙过的份上,才用人类而不是魔兽的礼仪对待她。” “被精灵。”塞拉菲娜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如果我说这让他更加可爱了,是不是有点奇──噢!” 她的话不过说到一半,永昼便抬起极夜的下巴吻下去。话语与仪式的确是温文得不似龙族,然而这一吻终究露出了他该有的霸道。极夜看起来已经完全吓呆了,她以眼角一瞅,看见了站在窗后观望的两个人,与塞拉菲娜的双眸对上一瞬,随即闭起双眼来回应眼前的人。 看来她已做好决定。塞拉菲娜把半边窗帘拉上。 “继续看下去好像不是太好……” 话音未落,便有暖热的温度缠上她尾指指尖。路迦.诺堤垂眸看向交缠的一双手,专注得好像没有什么她的指尖更值得研究,好像她掌心里藏着他寻找太久的一个答案。少年身上的草木香气浅淡得几乎嗅不出来,侧脸被极光照耀,眼眸也被染成了同色,若然与他对视,便会觉得女神之光也倾泻于他眸中。 漂亮得不像是人类,反倒更似一个年青的彻尔特曼贵族。 她一直觉得这个角度下的路迦有几分可爱,看起来就像是个撒娇的小男孩,他很少在人前示弱,却每一次露出这样的态度、甚至这样的倾向,便已足够让人心软下来。两个人虽然站得很近,路迦真正碰到她的地方却只有尾指这一点,指尖柔软,力道也极轻,如果她没看懂这个动作的话,几乎要以为这是他一时不慎才会勾住了她的手指,几乎要以为这是一次随兴而至的任性。 但她知道这不是。 路迦实在太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 塞拉菲娜跟着对方一起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臂。他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想要迫出一点回应,轻轻勾了一下她的指侧,又好像逗猫一般按上指腹。 确定她已从自己脸上移开视线,路迦才抬眼看过来,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人的表情。塞拉菲娜.多拉蒂脸上仍旧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模样,然而他却知道她在想什么──女孩在考虑、估值、衡量以及计算,要想清楚反勾与抽手出来的后果,直至每一个细节都已经想清楚了,才敢踏出第一步 连双眼都敢想都不想就赔出来的赌徒,竟胆小得连一个动作都思前想后。 路迦明白她为什么要犹豫。多拉蒂与诺堤之间的世仇,极地里发生过的事情,她的左眼,亚鲁古,极夜,每一件事都足以让她退却。老实说,路迦甚至没想过她会花时间考虑。他本以为她会直接退后的。 有一部份的他正希望这个过程可以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仿佛这样做了,便可以拖成永恒。正因为自己也觉得无望,才会如此低微地渴求。 有另一部份的他正急切地索取一个回应、一个暗示,一个让他放弃或者继续的示意,但他同时又知道自己眼前只有一条路。 答案本身已不再重要。她愿意迟疑,他便不可能就此放弃。 “……咳,我是说,继续看好像不太礼貌。”塞拉菲娜抽回自己的手指,像是觉得放在哪里都不自在,于是只能抱起自己的双手。一个标准的防备姿势。“我还有行李要收拾,要是诺堤先生不介意的话,请容我先失陪。” 第49章 千镜之城(一) “不许动。快好了。” 永昼眯起眼睛,朝她无声地咧了咧嘴,露出小匕一样尖利的犬齿。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头蠢蠢欲动的小狮子,正潜伏于草丛里面等待一个机会。当然,这里并不是大草原而是双行马车的车厢,被他盯着看的也不是羚羊而是神佑之人。 塞拉菲娜毫不怀疑,如果极夜再在她怀里多呆五分钟,永昼真会出手抢人。 愈是这样她便愈要把动作放慢。 “看来妳有收好我给妳的匕首。”她以摩诺尼歌语在极夜耳边呢喃,又夹紧了一撮银灰色长发,将它加入长辫之中。马车颠过路面上的不平,塞拉菲娜的动作却稳得惊人,十指灵活地穿梭于小猫及腰的长发之间,鱼骨辫虽然还未完成,但已经看得出大致形状了。“好女孩。” 路迦从书里移开视线,看了对面的塞拉菲娜一眼。他们不过刚离开极地,她便已经换上了深秋穿的厚裙子,枣红色的裙摆几乎占据了整张双人座,极夜灰蓝色的长裙相比起下好像被塞拉菲娜的裙色所吞噬了一般。 浅金色的长发披散在背后,遮去了背后的交叉绑带,抬起来结辫子的小臂露出一半,肤色白晢得像是极地昨天的那场终雪。她既没有穿鞋子也没有套上厚袜,靠着车门旁边的木板,右脚伸直了放在极夜身旁,足尖正好顶住了车座的另一边,左脚则是勾起来扣着了极夜的腰。 姿势霸道得好像她真的在抱一头小猫,而不是能够活活撕碎人类的风行豹。 他看了有一阵子,塞拉菲娜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似的,连眼角余光都没投过来,更遑论是转首与他对望。路迦懒懒眨了下眼睛,又重新专注于以黑布包好的书典上。 永昼又是可怜又是嘲笑地看了路迦一眼。 “好女孩通常都很聪明。”塞拉菲娜的嘴唇几乎贴上了极夜的耳尖,彼此都能够明确感知到对方的紧张程度。在永昼甚至路迦眼里她们或许很放松,然而她们两个都知道,匕首背后的意味是什么,而他们得知之后又会有什么反应。在不知情的人面前提及这件事,即使是用另一种语言都太危险。“我相信她应当聪明得能分出什么事能说、什么事又不能。” 极夜不自然地扭了扭腰,仿佛还想挣脱她的抱拥,却始终不发一言。在离开极地的时候永昼半是说笑地向塞拉菲娜提了一句“或许极夜真正愿意走的理由是因为妳这个契约者”,那时候她在旁边已听出一身冷汗,塞拉菲娜却按捺到临近入城的时候才交代自己的警告──中间可是隔了整整一周。 天晓得她在这一周里面想过多少方法。极夜这样想,又什么都不能做。 两个人本身的地位已不对等,塞拉菲娜要找人完成自己的心愿的话,大可以在赏金猎人里面找,极夜却只能依靠她一个,毕竟龙族的长处并不是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找人,而是破坏与摧毁。 极夜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永昼会说塞拉菲娜其实更适合当一个诺堤。路迦相比起她都多了几分斯文,他或许会恫吓可能对自己不利的敌人,却不可能像她一般,不信任任何人之余,连最亲近的人都要彻底防备。他起码还有永昼。 比起恨,极夜几乎要同情塞拉菲娜.多拉蒂。 想是这样想,心中所转过的念头,一个都不可能在此刻答出口。 塞拉菲娜自然知道极夜坐得不舒服。那本来就是她那番话的目的。 她已多年未曾感受过被人要胁安危的滋味,那大抵像是猎物被迫与猎人困在一起,就好像她此刻也把极夜安置在自己身前,如此距离之下,再亲密的动作都无法让小猫放下防备之心。就算她敢在永昼面前亲上极夜的脸颊,换来的也不可能是后者的笑容,而更可能是前者一记踢踹。 在这个情况之下,还要极夜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无疑是一种挑战甚至折磨。 “我还没听到回答。”塞拉菲娜这样说。 极夜沉默着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塞拉菲娜笑了起来,单手捏着了辫子末端,从小袋子里掏出一颗种子,然后放到自己手心里面,朝它轻轻吹出一口气。 她并未提供水份、土壤与阳光,根茎却绕着她的手掌往四方伸展开去,尖锐处戳到掌心里的嫩肉,塞拉菲娜却好像无法感知一般,任由它缠满自己的五指,最后开出一朵雪白的山茶。若此刻有任何一个多拉蒂在旁观看,她神佑者的身份便再瞒不住谁。一个小法师或许可以令玫瑰逆季绽放,却只有神佑者做得到由无到有,单凭自己指下的魔法生出一朵鲜花。 塞拉菲娜把山茶别到极夜的发尾上,辫子与花的茎根正好可以卡住,再以细藤打出一个结来,便不会轻易散开。 “好了。”她最后调了调山茶花的位置。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她没必要再拖住极夜的脚步,更何况坐在对面的某人已经半站起身。“跟他出去聊天吧。别吓到马。入城的时候记得带好披风帽。” 银灰发色的小猫反手摸上发辫,眼里闪过几种情绪,一抬头的时候却又平静如初。她沉默着点了点头,安静得像一头真正的小猫。 永昼伸手推开了自己身边的车门,仍旧冰凉的北风刮进车厢内,塞拉菲娜.多拉蒂下意识缩了缩肩膀,瞬间便为路迦所觉察。 黑发的法师往永昼投去一瞥,后者悄然翻了个白眼,回以一个“知道了”的眼神,然后踩上车厢旁边的踏架,一转身便稳稳坐在马夫座上。在他身后的极夜也依样走出去,北风还在灌入这个略显狭小的空间之内,塞拉菲娜按了按自己的裙摆,又拨拨吹得凌乱不已的头发,正想要俯身拉上车门,却有别的事情攫取了她的注意力。 她眯着眼睛看了看,才认出那是什么──积雪未化,她的视力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里不免打了个折扣──然后又转过她对面的路迦。“有你的信。” 这一周的路程里,她都极力避免与对方有任何言语交谈,甚至是眼神接触。路迦足够聪明,他只需要以眼神和肢体动作便可以推测到她想要什么、又或者是不想要什么。他写信回凡比诺寻问一事从未向她隐瞒,此刻绑在血鸦爪上的信是什么她大概也猜到一点,否则塞拉菲娜也不会打破自己定下来的规矩。 路迦合上手里的书,她看见包在封面上的黑布套,不由得皱了皱眉,却没说过什么。那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此刻也没有时间去理会这点小事。 他随手捞过放在身边的披风,把右边衣袖拉到手肘上,然后裹过几圈,弄出一个临时的臂垫;左手则是以指作环,夹于唇间,吹出一声哨音。 她让开自己的位置供血鸦降落。在哨音响起之后,牠随即俯冲而下,双翼完成张开,从下仰望时几乎要被牠遮住了整片天空。路迦安坐于自己的座位上面,血鸦抓住他小臂站好,相当尖锐的爪子刺进羊羔皮上,路迦坐高加上牠自己本身的高度,看起来几乎与一个成年男人齐高。 “……让我来吧。” 塞拉菲娜说出这一句,然后又像是想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更有礼貌、更疏离一点,补上了另外半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再怎么灵活的手指,也不可能单手解得开绳结,尤其是绑信纸用的这一种,往往都缠得极紧,有时候甚至要拿剪刀强行解开才算完事。 路迦语气仍旧平淡,把右臂往她递去,以便塞拉菲娜能够俯前。“请便。” 她想了一想,站起身微微弯下腰去,以精灵语说了句什么,想要拍翼的血鸦便停下动作。就像是诺堤从血族学会无数黑魔法,精灵也教会了多拉蒂与百兽打交道的方法,某程度上,她要学兽语比路迦要学精灵语容易太多。 看来这头信使脾气不算大。塞拉菲娜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把头发拨到背后,然后俯下身去,开始为他解开血鸦爪上的两重结。 路迦垂下睫去,他什么都不需要做,便看得见她领口边隐约露出来的紫红色吊带,和心形领口旁边深紫色的刺绣。塞拉菲娜耳后的香水再次向他袭来,他歪过头去,又皱着鼻子闻了一下。她好像又换了一种桃香更重的味道,嗅起来终于没有极地清冷的气息,而是带上两分初春特有的、果子与鲜花的香气。 法师先生镇静地移开目光,趁她不注意,唇角处抿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他从未向她说过,其他人大概也不知道,但他爱她耳后与手腕上的味道,那总能让他放松下来。 当塞拉菲娜把小纸卷递到他手里的时候,路迦脸上的一点微笑早已消失,唯独是眼里还残留着几分不细看便无法发现的笑意。她只当成了那是犯思乡病时收到家书的喜悦,也没有多想,下一刻便凑到车窗旁边,眯着眼估算马车与城门之间的距离。血鸦在把信送到之后还未离开,显然是在等他即场回信,既然知道了这一点,她便有时间慢慢端详路迦的脸色。 然而他把整封信看完,除了眼底里的欣喜消失不见之外,脸上的表情没变过一分。没有收到家书时该有的喜悦,没有得不到答案时会有的失落。什么都没有。真正的木无表情。 塞拉菲娜皱起眉来。路迦这个表情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远在多拉蒂山,在外人面前他通常都会摆出这副面孔,不让其他人看出他现在在想的谋算,也不让人看出他此刻的心情。但他在永昼面前,甚至在她面前,脸上或许没有笑容,却未曾让她觉得这个人离自己很远。 眼前的并不是路迦,而是路迦.诺堤。 看来那一封信的内容不如她想像之中丰富。时日已久,线索可能早断了,可能凡比诺那里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够查出。她还未意识到自己声调里的紧张,便已经把话问了出口,“有关于‘那个人’的线索……” “有提到一点。”路迦又垂下眸去,看着信纸被手心里冒起的火焰烧得卷曲起来,深蓝色的封蜡融化成一团辨不出原形的液体,但很快又在他指间烧成一点灰烬。路迦扬手把灰往窗外撒去。“给钢锤传消息的也是一个赏金猎人,代号是‘鸦眼’,在中部一带小有名气,不知道妳认不认识。他作风很低调,没有人知道他长相和本名,据说连性别都有争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经手过不少宝物的交易,尤其是宝石制品和外表讨好的小魔兽。哦,对了,他还是个中介商,也把任务转介给其他猎人。” 一听就知道是个棘手的人──不,有极夜的前例,她甚至无法确定对方是不是一‘个’人。塞拉菲娜这样想着,又多看了路迦一眼,鸦眼的消息的确不算鼓舞人心,但也不是无望得会让人刻意掩饰情绪的程度。信上必定是写了别的什么,才能触动他至此。“既然有名气的话也不难追查。千镜城内也有猎人工会分支,或许我们该由那里开始,试试运气。” 路迦抿抿嘴唇,没有马上和议。法师和赏金猎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圈子,诺堤倒是偶尔会与他们合作,多拉蒂却很反对为钱而围猎魔兽、不守任何协议束缚的赏金猎人。塞拉菲娜.多拉蒂长居北方,不知道规矩也是正常。“妳打算悬赏追缉他?公然买下成员的一条性命,如果不是有很充份的理由,整个工会都会反过来追杀妳──我们。妳比谁都要更清楚,这件事绝不能声张。” “不,你猜错了。”塞拉菲娜勾起唇,露出一个有点狡黠的微笑。“我是打算登记成为猎人。” 第50章 千镜之城(二) “等等……给我站住,你这个白痴!”永昼拉着路迦的肩膀迫他停步,语气凶得好像家教在教训答题题目的小孩。“这么听她的话,下一步是不是打算改姓多拉蒂了啊,我高贵的路迦少爷?” 这句话除了火药味奇重之外,还是一个很严重的指控,如果她选择在此刻沉默,恐怕自此之后永昼口里便句句不离她和路迦了。她不想给后者遐想的余地,路迦少爷值得她明确以示。“我可没强迫任何人做任何事。要是相处得那么不愉快,我随时都可以走的。反正我走,极夜走;我留,极夜留。” 这个威胁直白却异常有效。 永昼瞪了她一眼,却不敢再在她面前说话。他知道这个疯子的确做得出来。 路迦把最后一个手提袋递给塞拉菲娜,后者接过的同时也看了看他的脸色,原本好像还想说什么,最后又决定闭口不言。“……当我没说过。你们慢慢谈。” 法师先生目送她走进旅馆,才懒懒把双手放进口袋里面,转过身去继续听永昼劝说。“这是我听过最不智最荒诞的决定!拿什么开赌也行,不出一周,凡比诺便会知道你到底干了什么;不出半个月,便会有本可以避免的麻烦找上你──我们。” 旅馆门口朝东,永昼逆光而站,路迦却面对朝阳。日光把他湛蓝色的眼眸照亮,剔透如他腰间长剑的鹰目,又好像是千镜城里无数个大大小小、不生波澜的湖泊。他眯了眯眼睛,“真的什么都行?” 永昼翻了个白眼,顺带吹了吹自己额上的浏海。有一瞬间他真的想烧死这两个人。自从路迦遇上塞拉菲娜.多拉蒂之后,行事便处处受其影响,平常迁就她还可以算成十一年前那件事的移情作用,但暴露行踪、令诺堤觉得他不可靠,又是另一回事。外人看来路迦或许已坐稳了下代家主的位置,然而身为局内人,永昼很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多拉蒂没有家族负累,路迦面前却有一条漫长的荆棘苦路等着他走。在他能够看一眼由凡比诺来的家书之前路迦便已将它烧毁,至于里面有什么,永昼也能猜到一点。不管出游计划书上面写的是什么,诺堤当初的计划都是要路迦尽快杀死多拉蒂,然后回凡比诺里去接过家族生意,最不济也要像多拉蒂其中一个双胞胎一样,甩开自己的对手,然后便不需要杀人或者被杀。 按照这个计划,一年之内他便可以继承爵位,成为彻尔特曼史上最年轻的侯爵。现在一切都被塞拉菲娜.多拉蒂扰乱,更糟糕的是,本人好像还很乐意。 永昼知道,下次凡比诺来信,必定会问及他们的进度。 问题是,路迦该要如何解释,自己不但不甩开多拉蒂,还要花时间陪她游历大陆、陪她去找一个赏金猎人? “人是极夜执意要找的。说起来,她也只是在履行自己的契约。”路迦淡淡地说,话里并没提及“她”到底是谁,但两个人都知道他在说谁。“所以你说反了吧。该要不顾反对、也要跟上的人,其实应该是你。” 光听路迦的口吻,永昼几乎要以为他对信里与命令无异的措辞一无所知,而从他口里所出的一字一词均为真实,并且全为真实。 “哦,所以这就跟少爷你一点关系都没了?勃勒提劳说的话我还记得很清楚,一个外人都能从眼神里看出来,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掩饰,只有你才清楚。”永昼抬眼看了看朝街的一扇窗户,恰好撞进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双眸之中。他下意识掩住了自己的口型。“如果凡比诺的人知道了你们的关系,你觉得他们会对多拉蒂做出什么……?号称可以屠龙弑神的咒杀魔法,连神佑者都逃不过,你比谁都要更清楚,否则海语战争根本不会发生。” “如果他们知道了的话。”有灼热视线定在背上,路迦也留意到永昼的异常,他的契约者说什么都不会避开极夜,来者是谁已经很清楚了──他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澄清。“而且我们之间还什么都没发生过。” 永昼为了其中一个字挑起眉毛。 “真的?我以为你们从山谷回来之后就……”眸里带金的少年微仰了首,让窗边的人把他的话语与表情看得更清楚,“那么久了,竟然还是什么都‘还’没发生过……这跟在凡比诺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啊。”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朝塞拉菲娜.多拉蒂抛了个格外造作的媚眼。 窗边的人伸手拉过玻璃窗,“嘭”的一声,便已展示出态度。 永昼似乎被她的反应所取悦,转眸看向路迦的时候唇角微勾,“窗是关了,人还没走。不要回头。” “总之她要登记的话极夜也会跟着做。”路迦掏出怀表来瞄了一眼。时至中午,猎人工会快开门了,他不能与永昼理论太久,于是选择跳到结论。“极夜去了的话你也不能不跟。我们三个之中,你和她都在乎极夜,而成为赏金猎人,无可否认,的确是找出‘那个人’的种种方法之中,最快捷最便利的一个。” 钢锤是听取了鸦眼的消息才动身北上,而后者近年已不多接任务,而是更偏向于转介任务的一方。这样的话,以接任务的赏金猎人去接近他,无疑更可取。 “也是最危险的一种。”永昼反驳。赏金猎人必然会与工会有所接触,如此一来,便留下了自己的影踪,但那也没有办法。正如路迦所说的,多拉蒂和他都看重极夜,为了找出“那个人”而冒一点险,他们并不在乎。既然路迦愿意为了这一年而把触手可及的荣光推开,永昼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有用。“算了,你不下手的话,也会有人替你去做,诺堤做惯了谋害多拉蒂的事情……不过登记表上需要找人附签,你们打算从哪里找个现役猎人回来签名?” 在很多很多年之后,索尔.奥古帕度从信使爪下解开一封来自凡比诺的信件时,恍惚又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毕生难忘的午后,恍惚又闻到了女孩腕上甜蜜得几近温馨的桃子香。一切都鲜活得好像是昨天的事。 女神在上,他甚至连柜台上那枝笔的颜色是什么都记得住。 午后的阳光透过木门照进来,由灰大理石建成的大堂里有一点微尘,被她的裙摆拂起来,便于光线里兀自起舞,久久不落。躲在门旁的黑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索尔能感觉到有什么正弥散于空中,让人不由自主,放慢脚步。他不讨厌这种气氛。过去这个月发生了太多事,索尔愿意用一个悠闲的午后来忘掉烦恼。 至少在那四个人走进来之前,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为首的金发女孩蹲下身来,也不顾裙摆上的灰尘,伸指便搔过小猫的下巴,熟练起逗起这个并不容易亲近人的小伙子。猫是短毛猫,皮毛漆黑,身形修长,鼻下有两撇往左右翘起的白色胎记,看起来像是绅士常蓄的小胡子。小家伙的尾巴不时碰上女孩的手臂,湖蓝色的眼眸半合著,似乎很享受被她轻抚,却又竭力不表现得过于露骨。 也是个黑发蓝眼的帅小伙。塞拉菲娜似笑非笑地往旁边的路迦投去一瞥,如果培斯洛上有一种魔法能使人变成动物,或许他会长得很像这只小猫。 连好感都不愿意表现得太过火,仿佛到尾指一勾,尾巴一扫,便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塞拉菲娜又想起了他在山谷旁边为她挑出脚上的碎玻璃,他哄人时声调会变得更加平和,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像是这一刻向她撒娇的小猫,再喜欢也不愿意主动依偎进她怀里。正正就是这一点,让沉默也变成一种安宁,一点好意都会被无限放大。 就在这一刻,索尔发现自己再无法移开视线。 阳光把女孩的发丝映成更浅的颜色,这种近乎银色一般的金在大陆上罕有至极,就他所知,只有法塔市的多拉蒂家族拥有类似发色,而从她的眼睛来判断,这个女孩名字后半上写的显然不是黄金家族。或许是个私生女,多拉蒂的私生子虽然更少见,但这已经是唯一一个说得通的解释了。 这样想着,索尔把目光稍稍下调。 与发同色的长睫低垂,不太专心地看着猫,双眸里的蓝色也浅得带一点点灰。索尔自然认得出这种颜色。从极南之海再起下走去,是一个有极地一半大小的岛屿,而在沙滩与海洋的交界之处,便能找到这种有几分透明的天使蓝。 漂亮得不像是培斯洛人,而更像是于数百年前便已灭绝的塞壬。 来自海洋的精灵。 “绅士。”索尔斜倚着没有人的一号柜台,也不顾灰衬衫折出了多少痕迹,双臂搁在木桌上面,向猫勾了勾手指,又好像并不是在呼唤牠。“过来。” 绅士“喵呜”一声,转身向着他走去,步子迈得碎而优雅。 塞拉菲娜慢慢地站起身来,略一偏头,目光便落到男人身上。 小猫轻轻一跃,跳到索尔.奥古帕度怀里。 与他相处起来,绅士的表现便要不绅士得多。尾巴缠上了晒成蜜糖色的小臂,毛茸茸的头搁在臂弯之内,牠似乎对充当枕头的肌肉相当满意,因为牠下一秒钟便合上眼打起了瞌睡。 永昼饶有兴味地看了路迦一眼。那个人的确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却连他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那家伙的确是放肆而又单方面地向多拉蒂*。 要是多拉蒂打算回应的话,真不知道少爷会不会也跟着把自己的底线放低。 塞拉菲娜往大堂扫视一眼,阳光还很炽烈,里面并没有点蜡烛,而是单靠窗门采光。灰色的大理石看起来隐隐清凉,深褐色的木桌摸上去还有微温,但并不让人觉得烫手,而更像是某种动物的体温。 一号柜台被男人所占,二号柜台里坐着一个挺漂亮的招待员,大约是带了精灵血统,皮肤白晢光滑,轮廓精致得像个娃娃。在他们进来之前,男人便是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三号柜台跟四号柜台挂上了“关闭”的黄铜小牌,五号是唯一一个有人聚集的柜台,那几个人正抽着烟聊天,不时看过来这边,似乎对她与极夜有几分兴趣。塞拉菲娜听了一阵子他们的低语,无非是下流笑话与炫耀往昔的战绩。 看来真的只能“过去”了。 路迦仍然把双手放在裤袋里面,小羊皮做的短手套柔软得几乎像种织物,他却觉得指尖发痒,好像被火燎了一下。他想他大约知道火从哪里来。 塞拉菲娜在走前又看了他一眼,不为什么,只为了看清路迦少爷的反应。 他目光冷硬得像块冰做的岩石,毫无温度之余,还好像想要割伤谁一般,把棱角都悉数露于人前。根据塞拉菲娜的印象,路迦并不是轻易把表情放在脸上的人,可他此刻一点都没落下少爷脾气,连不悦都不愿意掩饰,偏偏颊边又有一撮头发卷到脸上。 像个生着闷气的小男孩。 含着一点笑意,塞拉菲娜以下巴示意极夜跟上,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就如男人所说一般站在他身边。她把双肘搁在柜台上面,微微倾前了身体。 “日安。”她说,“我们想成为赏金猎人。” 招待员以眼神扫过她身后,数了四张登记表。 塞拉菲娜摸了摸极夜的头发,“能自己填吗?” 小猫默默点头。前者看了看纸上的笔迹,确定极夜写字还不算太丑之后便也没有再管她,转而向路迦递出两份申请表。 全程一直在忽视旁边打量着她的男人。 黑发灰眸的男人顺着毛扫了两下猫背,笑得眼睛都要眯起来。和从前的塞拉菲娜一样,索尔即使不说话,唇畔处都会往上翘起,看人的时候总显得很友善,好像眼前总有些什么让他兴致盎然。 路迦不动声色地扫视。灰色的衬衫,深蓝色的长裤,卷到及肘的衣袖之下露出了半截疤痕,后腰上还有两把匕首交叉而放。路迦对猎人界没有太深的认识,从外表看来男人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然而五号柜台的人却连接近他都不敢,光是这点便已经相当耐人寻味。 更有意思的是,从对方的眸色与发色来判断,他甚至并非出身自培斯洛本土。如此条件之下,还能在猎人界里占一席位的话,可以想像他出道得有多早。 塞拉菲娜看得懂男人眼里的情绪,那是直白得不加掩饰的欣赏。明明已经不能称之为少年,他身上却有一种少年特有的爽朗。 能够轻易吸引女性的爽朗。 女孩放下了笔。被人这样近地盯着看,她不可能全不在意。 看她终于回望,索尔把绅士举起与自己的脸同高,并且举起牠的右前爪,朝塞拉菲娜挥了两下,便当是打了招呼。男人迅速瞟过表格上被她遮去一半的名字。“日安,塞拉菲娜小姐。” 他这样说,声音里有不容错认的笑意蕴藏其中。 “吾名索尔.奥古帕度。幸会。” 第51章 千镜之城(三) 少年往车窗外探出半个头。 夕阳已渐渐没入地平线下,橙紫色的光线洒满了他眼前的整个视界,黄昏之中的这个时间有种惊人的美,好像眨一次眼便能换过一种天色。还没来得及消融的雪堆积在路边,被车轮辗过,便压在石板路的缝隙里面,化成一道看不出原色的灰痕。 天气还未回暖,路上旅人不多,就连理应是最挤拥的南城口前都没有车龙。他回头望了一眼来路,目所及处,只有他一辆车,看来他到达的时机刚刚好──没有人看见他入城的话,接下来的计划会顺利很多。 马车驶近了黑花岗岩砌成的高墙,十八名卫兵正伫立其上,目视远方,默默守望。他们全部穿着整齐的轻铠甲,手执黑铁铸成的矛枪,神态肃穆得好像在参与什么神圣的仪式,而不是某日冬日里无聊得让人想打瞌睡的守备工作。 有风自远方吹至,旁边的湖泊泛起皱绸一般的波纹,一头垂着头喝水的幼鹿停下动作,警觉地竖起了耳朵,似乎想从风里捕捉到一点猎食者的动静。大概是有什么说服牠这里并不安全,幼鹿跃了两步,回到矮丛里面,很快便不见踪影。 少年笑了一笑。他又想起了多拉蒂山里的鹿群。 除非数量暴增得令生态失衡,否则黄金家族一般都不会主动捕猎山上野兽,甚至还会在冬季提供粮食。大概是因为生活优渥,多拉蒂山里最温良的小鹿都不怎么怕人,看见有人接近的时候不闪不躲,心情好的话还会主动把头凑进人的手心里面,反反覆覆地蹭。 蹭够了,也会抬起头来,以水亮的黑色眼睛看人,久久才眨一次眼睛,睫毛长得像一把小刷子,搔过掌心会有轻轻的痒。这样的撒娇简直是万试万灵,以至于多拉蒂山上的人根本就舍不得让牠们捱饿受冻。 预备出游期间,他曾经和另外两个资格者到山林里面私猎。忙了一个下午,抓到两个赤鹿,都是因为误踏陷阱而被抓。三个人吃不了两头鹿,商量了一阵子便放走了大一点的那头,只留下了连跑都不会跑的幼鹿。 他还记得,自己把匕首刺进牠胸腔的时候,小鹿那个温驯又痛苦的眼神,好像甘愿为他所杀,又好像是连用眼神表达痛苦的权利都没有。那时候他才知道,鹿的惨叫声原来是这样子,一声比一声高的呼救,到达某个巅峰之后又迅速转弱,暖热的鲜血如泉喷涌,空气里弥散着一种极浓烈的腥臭。 那顿鹿肉,鲜嫩得让他迄今难忘。 “汝当止步!”守在城墙下的卫兵拦截他,凿刻于巨石上的三种文字写法回异,然而念起来发音却一致──“汝已到临千镜城外,请自明身份!” 少年在怀里翻找片刻,与通行牌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卷印着深蓝色封蜡的信纸。他递出黑钢制的小牌,泛出一个礼貌的笑。 “凡比诺城的泰尔逊.诺堤。” 入城之后,接下来的事情便易办得多。 泰尔逊来千镜城的目的只有一个。 位于大陆西北的大城市不多,其中又以这座城市与彻尔特曼的边境最为接近,两者中间不过隔了几个附庸小镇,放到培斯洛全图上面看的话,面积可以忽略不计。在西部人、甚至是血族的眼里,千镜城其实已与帝国接壤无异。也幸亏它靠近极地,否则凡比诺作为两地商贸中转城的地位,不可能如此显赫。 所谓千镜,是指城内外近百个大大小小的湖泊。晴天时,湖面能够清晰地映出浮云与飞鸟的影子,看起来就像是把整个苍穹都拓印下来;下雨天里,湖面则会泛起一层水雾,雨水打在湖上,泛出久久不曾止绝的涟漪,宛若一面被雾气所模糊的镜子。女神赋予这座城市以大陆上独一无二的景色──但凡是有水的城市,不论天气如何,其实都会有它的美态。千镜人之所以能够以自己的故乡自豪,也不是没有原因。 但这并不能解释泰尔逊心中的疑问。 为什么路迦.诺堤会入城?凡比诺里便有被誉为“培斯洛之镜”的勒济湖,千镜城与它相比,不过是以数量占优。事实上,诺堤家的城堡正好座落于勒济湖旁边,路迦要看湖景的话回家便可,没有必要特意绕到这里来。 他理应早就看厌了相同的景色。他理应早就回到凡比诺继承爵位。 想到这里,泰尔逊垂下睫去,以指尖抚过封蜡上展翅欲飞的雄鹰。 他的出游搭档是格列多.多拉蒂。彼此都是选拔里的第三名,实力应该是众队里最势均力敌的一对,起码要比桑吉雅.多拉蒂和几乎是一开始便被杀的卡莲好上太多。在出发之前,泰尔逊已经想好了几套方案,来对付这个传闻里擅用防御魔法的对手,结果一个都没来得及施展,格列多便于某个冬夜里逃去无踪。 不但是诺堤,就连是多拉蒂也对此颇有微词。作为资格者,即使是死得何等惨烈,也要比一上战场便当逃兵来得更光荣。格列多无疑违反了出游资格者应有的精神,这本来便是一场殊死拼搏,而他敢赌一把都不愿意,甫开局便拿着自己的全部筹码离开。 诺堤高估了格列多对于他们的仇恨,多拉蒂则低估了他贪生的程度。失去对手之后,泰尔逊便踏上了回凡比诺的归程,他最后一次听见有关格列多的消息,是迪齐索.多拉蒂暗中派人找他。 无论如何,他都已从那场生死搏斗里脱身,之所以会在西行的路途上转头往北、前来千镜城,也只不过是因为收到一封信。 这样更好,泰尔逊想。 既然路迦.诺堤选择耽乐,选择不领受已经递到他手边的头衔……那么,他便同时失去了怪责别人去抢的资格了吧? 黑猫与站在牠面前的女孩对望。 绅士打了个呵欠,露出左右两颗尖牙,看起来困得随时能够睡去,从这一点看来,这头小猫或许是整个千镜城里最悠闲的居民。虽然毛色不同,塞拉菲娜看见牠时,仍然会联想起那头时不时闯进她家──这里说的自然是康底亚的那个家──的姜黄色小猫。原来她已离开康底亚三个月了。 塞拉菲娜轻轻握上绅士的右前爪,忍不住按了一按上面粉色的软肉。“幸会。” “你们想成为赏金猎人?”索尔随手把绅士放上一号柜台,后者往柜台后一跳,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男人的目的落到塞拉菲娜.多拉蒂脸上,熟练地开始调笑,“像妳一样漂亮的淑女,怎么有人忍心拉妳入队?万一受了伤的话……” 路迦感觉到索尔在用余光斜睨着他。“有人会伤心之余,女神也不会允许。而且,恕我直言,你们四个之中没有一个拿得起重剑。让我看看……妳是弓箭手,她可能是医生、也可能是后勒补给……还有两个剑手?” 塞拉菲娜抬起眉毛这。多拉蒂的确出过很多优秀的弓箭手,匕首以外她用得最好的也的确是弓箭,否则当年她也不可能躲过了桑吉雅那一箭。在入城之前她便把匕首藏到裙下,索尔看不见她的惯用武器,会作出如此定位,也不是不能理解。反倒是极夜,这头小猫要比她所预料的更能欺骗别人,毕竟在他们四个之中,极夜才是见血最多的一个。“哦?” “我有说错吗?”索尔咧嘴一笑。他在发问,却显然对自己的答案很有信心。若论力量,路迦和永昼都无法纯熟运用比自己还高的钢制重剑,更何况路迦腰间还别着一把长剑。剑柄上虽然已裹上一层黑布,索尔也不至于把他错看成剑手以外的角色,至于永昼,他身上也没有配备任何武器,只能从男性猎人最常见的职业去瞎猜── 谁又能想得到,这是由三个种族、四个法师组成的队伍呢。 路迦与塞拉菲娜对视一眼。他们之前并没有串过口供,既然索尔给了他们这样的定位,顺着它继续说下去也无不可。“完全正确,奥古帕度先生。” “拜托,请务必要直呼我的姓名。”索尔这样说,有意无意地拿起她放在桌上的笔,于指间转过几圈,动作之灵活,以至于一滴墨水都没有溅出来。“于是回到正题。单凭你们的话,不可能组成一队赏金猎人团,除非这本就是你们早已预谋的一次自杀。” “那你的建议是什么?”塞拉菲娜脸上的笑意仍旧自然,她已猜到了索尔这一番铺垫之后打算抛出什么提案。后者看了她一眼,法师小姐又补充了半句话,尾音上扬时有几分调弄般的轻快:“索尔?” “我建议你们分别加入不同的猎人团,到底职业太过偏颇。”他说,“我正打算组建一个新的队伍,里面还差一个弓箭手。” 塞拉菲娜抬手一扬,向他展示身后的人。“但我们有四名成员。” “那么我就得把半团人都踢出去,才能挤出你们的位置了。” “由衷感谢你的邀请。”她说,“但我不打算和他们分离。” 索尔皱了皱鼻子,挤出一个可怜的表情。“真的不考虑一下?五年之内,妳便能够挣到足够妳余生所用的花费,和一幢三层高的屋子。地段任选。” 至于加入队伍五年之后,是独居还是与人同住──比方说,他──便是另一个问题了。“不,谢谢,我想我无法胜任。” “那么我也不能给出更好的建议了。”索尔摊开手。被她婉拒了两遍,态度却没有丝毫变化,可见从一开始他便不抱任何期望。“哦,对了,你们打算找谁加签?没加签的话就得搁下订金……茱莉,最新版本的订金加到多少了?”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之际,招待员便已报出一个银码。 四人份量的话,的确不是一笔小钱。 “瞧,大理石和玫瑰木都是要拿钱买的。”索尔敲了敲柜台,“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就请让我加签吧。我担保过的赏金猎人也有几十个了,信用度还是有一点的。” 塞拉菲娜眯起眼睛,“以此交换……?” 索尔转眼间又笑了起来。她从未见过像他一样表情丰富的人,算计起别人也是明码实价,坦率得几乎要讨人喜欢。和路迦一样,他也是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的男人。“我今晚想吃小牛排。可惜没人陪。” 女孩转了转眼珠,看了一眼始终没说过话的路迦。 法师先生还维持着对待外人的无表情默认模式,却已经不愿意与她对视。 看来是生气了。塞拉菲娜收回目光:“我偏好四成熟的。” “跟我一样。”索尔在茱莉递来的另一份文件上签下名字,又找了张便笺写了几行字,“地址是这个。七点钟在那里等,两个位置,我的名字。” 她伸指接过,又与索尔告别。永昼的视线转了一圈,朝她抿出一个“自己惹的狮子自己哄”的恶劣微笑,随即拉上极夜一起走出工会。塞拉菲娜还没来得及回应,路迦便在索尔那半句“今晚见”之下转身离开。 他的表现已算得上直白,但从步调来看,仍然给了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塞拉菲娜追上他 “出去之后。”路迦偏过头去,双手放在裤袋里面,低声地吩咐着她。微凉的吐息拂过耳边,塞拉菲娜偷偷瞄了他一眼,法师先生的脸色还很不好看,声音却仍然平缓──或许只是在压抑怒气。“我们谈谈。” 第52章 千镜之城(四) “接下来呢──我们打算去吃个下午茶。你们先回去旅馆吧。”永昼把手臂搭上极夜的右肩,整个人好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软趴趴地伏在她身上。塞拉菲娜毫不怀疑,只要她的小猫被什么绊倒了,永昼也会跟着一起摔。他的话,最好是脸先着地。“你们知道的,这里的湖边下午茶很有名,没吃过的话都不好意思跟人说来过千镜城。” “装什么。你根本不吃甜的。”塞拉菲娜翻了个白眼,揭穿对方想要刺激他们──虽说“他们”所指的其实只有一个人──的阴恶用心。这家伙简直是个只怕事态不够麻烦的恶魔。“以你的食量,把三层架连同茶具一起吞下去也不足以果腹。” 永昼随手伸指,戳了戳极夜的脸颊。后者正以无比同情的眼神瞥向路迦,仿佛塞拉菲娜方才答应下来的不并与索尔的一顿晚饭,而是他的求婚。相比起永昼的挑衅,极夜的反应无疑要让人更加窝火,纵使她没有这样的意图。“白痴。我看她吃啊。” 塞拉菲娜已经不敢看路迦的表情了。 “那么今晚见吧──噢,对了,我忘了妳今晚有约要赴。记得打扮得漂亮一点,这一晚将直接关系到妳那幢三层高的小屋子……和里面的男主人。”永昼朝她眨了眨眼睛,然后一拍极夜的肩头,“走了,小猫,吃饭去。妳说我们能不能要求把三层架上的东西都换成咸食……” 两人走得左歪右斜的背影渐远,塞拉菲娜目送他们拐过街角之后,又默数了几下来拖延时间。直至沉默被她拖成了尴尬,女孩才慢慢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下一秒钟便被他捕捉到目光。 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路迦.诺堤便一脸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女孩眨了眨眼睛,别开目光的速度快得几近仓皇。 自他跋涉过严寒霜雪,把她从山谷里救出来以后,她便一直在思考到底该如何与路迦相处。既要不令他生出虚妄的希望,又要时刻找机会回报,更让塞拉菲娜为难的是,他先后索求的两样东西──秘密与感情──她偏偏都无法给予。 或许她的确欠下路迦不少东西。 两人走过街角。 为了防止水害,千镜城的地面全部由方石铺成,表面不平之余,石与石之间的空位里还留下一道很深的缝隙。男人走起路来还没什么问题,女人穿起细高跟来,一不小心便会把鞋跟卡住。两人一路走来,遇见不少穿长裙的女人,穿细跟鞋子的却一个都没有,明显都是城内的居民。只有久居于一个城市的居民才会顾及这点细节。 “小心。” 路迦突然伸手拉过她手臂,看起来好像没费什么力气,却已把她从即将踏上污水的轨迹拉离。塞拉菲娜一失平衡,下意识拉着他的肩膀,指尖点上锁骨旁边那颗啡痣──回过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却不是道谢,而是盯着他贴在胸侧的五指。 法师先生收回了手。塞拉菲娜重新取得平衡,用拳头掩了掩嘴。“谢谢。” 然后又看了路迦一眼,再开口的时候刻意放轻了声音,好像并不想被旁人听见,又似乎是不想再撩动他的情绪。“你说要谈谈,那想好到底想谈什么了吗?” 路迦沉默片刻。“我在想……为了冷待我,妳还可以做出什么事来。” 塞拉菲娜顿住了脚步。 他的目光沉静得像是千镜城里的湖,此刻不偏不倚地望向她,仿佛要尽可能温和地迫出一个答案。在离开极地之后──更准确一点,在她选择抽出自己的手之后──塞拉菲娜.多拉蒂在面对他的时候,便不能很好地掩饰情绪。 路迦不想过份解读,但这或许也是一种进步。直至这一刻他依然无法令她坦承交代什么──她的秘密,她不愿意接受治疗的原因,为什么她明明犹豫过又要强迫自己拒绝。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身上还有太多未知,然而他已切切实实地为自己赢得一个开端。 总是好事。 “不愿意的话可以不答。我不会怪妳。”看她不说话,路迦又让了一小步。如果说三个月来他学会了什么的话,无疑是“正确地与塞拉菲娜.多拉蒂的相处态度”。迫得愈着迹的话她只会反抗得愈厉害,永昼会笑他动作迟缓也不是没有原因,但路迦别无他法。跟庄主赌的话,他的筹码只有耐心。 塞拉菲娜摇了摇头,却没有说明自己否定的是他的指控还是陈述本身。 有时候她会为路迦.诺堤的聪明而感到惧怕。她不能自制地想像,有朝一日他会凭着观察到的种种细节,加以自己的分析,然后解构出藏在她心底里长达十年之久的秘密。要是这一天真的会到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做什么,又能干得出什么。 这并非臆测。她自觉于工会里面没露出过任何破绽,路迦却能够一眼看穿她每个举动背后的动机。若果他有心追查她多次拒绝透露的事情,又或者是留意到她与极夜的契约,找到真相只是时间问题。 她垂睫看向脚下的方石。一切都已经太晚,该在永昼和极夜一起之前便拉着她的小猫离开,这才是对所有人都最好的做法。 这对他来说到能只是一道解闷用的谜题,对她而言,却是连吐露一词都算背叛的苦杯。 她能感觉到烙在自己颊边的目光已经转开。路迦的语调被叫卖声与噪音映得格外清冷,光是听他说话便能够使人镇静下来,“我当然不是空口推出这个结论,而是找到了能让我信服的证据才会这样说。第一,妳不可能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尤其是在妳对他别无所求的情况之下,就好像妳是在……之后才对我有一点信任。奥古帕度之所以愿意为我们加签,也是因为对妳有所祈求,他想要的是什么,大概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因为整个过程里没有有形的商品存在,所以看起来根本不像,但这毫无疑问,也是一场交易。” 塞拉菲娜想要从索尔身上得到的,是一次让他反感的机会。 在眼角余光里,路迦瞄到了她在懊恼地咬唇角,少年笑了一笑,“第二,你们说话途中,妳只有在答应邀约之前看我一眼。妳想看清楚我的反应才作决定,要是我看起来不为所动的话,恐怕妳会婉拒吧?” “你好像很笃定。不,太笃定。”塞拉菲娜眯起眼睛,“或许我真的想跟他吃饭?真的想交索尔.奥古帕度这个朋友?” “因为妳的表现跟被父母介绍同族女性的永昼一样反常。”他这样说着,漫不经心又抛下一个大炸弹,“更何况妳根本就不喜欢吃红肉,每次吃饭都把一大半给了极夜。但凡妳有一点真心的话,便不可能不告知他这一点。妳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除非早就将之视作一次应酬。” 转头看了眼已说不出话来的女孩,他继续说,“我有眼睛,多拉蒂。发生在我眼前的事情,我会自己看,不需要旁人把真相塞到我嘴里。” 她还可以辩驳什么? 连饮食习惯都观察得如此入微,这一番话和他这个人本身一样,以沉默所暗示的,要远远比他已经表达出来的更难以回应。 塞拉菲娜一直以为他所谓的喜欢不过是一时错觉,被她冷待之后便会退缩,毕竟他一辈子里受过的委屈应该也不多。她从未想过路迦在被她婉拒第一次之后还能够冷静地看待她,更没想过他真的不懂放弃。 她以为他只是被冲动蒙蔽双目,但被成见欺骗的人,是她自己。 塞拉菲娜清了清喉咙。“你在工会里的表现可没有这样从容。” “如果我一点都不生气的话……”路迦似乎被她的表现取悦,微微勾起唇角,笑容里带了一点慵懒又恶劣的笑意,正正是她标志性一般的笑。他已等了足够久,此刻攻防之间的形势逆转,他终于由追逐者变成引领之人。 午后的光线暖融,身边人群来往,两人正好走到水果店旁,再拐过一个角落便到达旅馆。从苹果与杂莓的甜香之中,塞拉菲娜隐约嗅到了他身上的琥珀与广藿香的味道,那香气低调得好似一首措辞含蓄的情诗,分明在故意撩拨,却又令人自觉多想。“妳还会出来跟我谈吗?” 第53章 千镜之城(五) 烛火与打到墙上的光影一同摇曳。 坐在木椅上的男人微微发着抖,沉默得像一个垂死的病人。他眼前蒙着一块黑布,明显久未修剪过的毛发遮去他另外半张脸,双手双脚都被新铁铸成的镣铐扣起,与金属相触的关节已磨出一圈淤青,但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外伤。 与他粗重得几乎失控的呼吸相比,眼前这个人的脚步声实在太轻。 男人不知道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的家伙到底是谁,但他总能够从细节里猜出一点。除他以外,这个地牢里还有另一个人,而且是名女性,因为他嗅到了她身上清淡的玫瑰香水。她虽孤身一人,却不缺乏帮手,把他从监狱转移到这里的人全程一声不吭,从这一点来看,或许她所拥有的远远不止于买下一个死囚的金银。 无论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在高锡耶市这个有钱就能买到一切的地方里,仍然要花钱买下一个死囚,总不是叫他来一起开派对。 女人似乎做完了准备工作,始终在地牢里面走动起来,期间挡去了他面前的光线,倏然袭来的黑暗让男人更加惊惶。锁链上的节扣被他带动,互相碰击之下,发出牙齿相咬时特有的细碎声响。 桑吉雅.多拉蒂看了男人一眼,皱了皱眉头,握着滴管的手却仍然很稳。 这座城市里面有数十万个常驻人口,却是培斯洛上犯罪率最低的地方,以此为前提,要买下一个符合条件的死囚非常、非常困难,而她眼前的男人已是这一批之中最后一个。 她必须保证这管药有效并且隐秘,机会只有一次,这一击不成功的话,接下来的计划也不可能施展,她所筹谋的一切便成为海中泡沫。 管内孔雀绿色的液体正以匀速滴落到试管之中,几乎是每滴一下,原本澄黄色的药剂便愈变得透明。桑吉雅小心地把试管移到鼻尖处闻闻,大部份原料的效果都与那份列表无异,这一份药剂嗅起来却酸苦无比,好像调错了的酱料一般令人反胃不已。 看来她还需要多作几次试验才能够一次就造出真货来。 怀着一点失望,桑吉雅晃了晃试管里的成药,随手把它加进杯里的酒液之中,开口说出这几天来男人听见的第一句话:“抬头,张嘴。” 男人紧咬着牙,没有反应。 桑吉雅叹了一口气,伸手捏过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用来蒙眼的黑布很薄,迎上附近的烛架时会隐约透光,桑吉雅感觉到指下的黑布有一点湿。 他在哭。 她半灌半喂地让男人喝下整杯酒,随手擦干净指尖上果酿与唾液的混合物之后,便勾过一张椅子,坐在房里唯一的木桌旁边。怀表上的分针刚走过三十,她在纸上刷刷写了几行,不时观察着男人的反应──颤抖,脸色发白,嘴边流出淡红色的泡沫,有鲜血从眼眶里面渗出来──最后一项征状在之前的死囚身上没有出现过,应该是她把鳄吻草下得太多。三十倍以上的剂量,坏处是需要用尽全部药剂才能够生效,好处是它发作得很快,而且每一种征状都放大,让她知道自己需要把什么控制得更加精准,才能达到理想的效田。 这恐怕是她一辈子里面做得最认真的药剂。 身后传来了钢锁被扭开的声响,桑吉雅没有回头。拥有钥匙的人只有一个。 光线如瀑一般倾泻进这个昏暗囚室之中,把她的身影拉成一把贯穿死囚的矛戈,随着来人的动作,又很快归于原状。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走近,披风刷过地面,有点像蛇类行走于草丛里的声音。有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桑吉雅侧过脸去,笑了一笑,扶着椅背支起身,亲上男人的颊边。 “欢迎回来。” 男人在她眉心处回以一个轻吻,眼睛却不离木椅上已经吐出鲜血的死囚,灿金色的双眸深处有兴味一闪而过。每一次他来到这个地牢,桑吉雅都向他展示出一种不同的死法,从这一点来看,她是个相当出色的投毒者。 死囚脸上已经一点血色都没有,就算是一个不懂医理的人看见他,也能够即时意识到他马上就要断气。眼睛、牙龈都已经被血染得鲜红,嘴唇呈现一种诡异的蓝紫色,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他在喃喃地向没人看得见的死神求饶。 按理说,一般的毒/药,尤其是像这种无色的类型,药效也不会太具备戏剧性,至少不会好像这个可怜虫一样狼狈,让他再多喘一口气,也是一种纯粹的折磨。男人打量了死囚一眼,“妳的鳄吻草下得太多了,减少五克会好很多。” “这还是试验,一点小差错应当被允许。”桑吉雅自辩一句,又瞥了眼已经失去意识的死囚,在笔记上添了几行字,再开口的时候已经转移话题。“吾爱,这是最后一个了,我需要更多的囚犯,最少要有十个。” 他解开披风,好像没意识到要满足她的要求何等困难。“明天我会去找。” “还有,我把差不多用完的原料都列了一份,同样都是替代品,价钱方面不需要担心……虽说也需要更大的剂量才能见效。”她递来一张清单,“我有太多年没调过魔药,手感不是太好,还需要再练习。鳄吻草换成地熊之血的话,看起来便不会那么可怕,份量拿捏得不好,便会与海蛇之鳞互相排斥。你怎么看?” “总之先试试。若只是这一类低端材料,多少我都能够为妳弄来。”他看了一眼清单,单是上面列明的份量,已足够杀死一个小村落的住民。男人把纸片收到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桑吉雅,亲爱的,我收到一个有点意思的消息。” 金发的女孩伸指试了试死囚的鼻息,确定他已全无呼吸之后,便拿起怀表,依照上面所显示的时间写下纪录:两分钟之后停止呼吸,吐血量约若干,口内有苦杏仁味。死亡时间下午四时三十二时,死因尚待剖验。“嗯?” 他停顿片刻,很小心地斟酌措辞。“很久之前妳跟我介绍过家里的成员……我一直以为妳只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原来中间还有一个妹妹叫塞拉菲娜.多拉蒂?” 这句话马上就攫取了桑吉雅的全部注意力。像一记见血封喉的毒/药,她想。浑身的肌肉好像已不由她控制,同时又酸疼得像是她正用尽所有力气来维持站姿。羽毛笔尖勾上纸面的一处皱褶,深蓝色的墨水洇开了旁边的字母,她在心里默数三十下,控制好呼吸节奏之后,划掉被模糊的单词,再重写一遍。“这个名字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便是不情愿之下承认了。 “工会里有朋友告诉我的。”男人灿金色的眼眸闪了一闪,“妳知道的,按照规矩,他本不该向任何人透露猎人的个人资料,但他知道你和我──” “等等。”桑吉雅打断了他,语调之中蕴藏着难以掩饰的焦躁。她下意识把大拇指凑到嘴边去咬,那是她心情不佳时的习惯。“你是说,她已经正式登记,成为赏金猎人一员?” 他点点头。“没错,并且加入了一队刚成立的猎人团之中。千镜城分部已派人到法塔市核对户籍了,这个姓氏如此显赫,大概没有人胆敢冒认,工会内部也有很多人谈论这件事,毕竟这已经是黄金家族第三个现役猎人。我查过她所在的团队,里面有一个很长的男性名字,一个分享了他姓氏的女性名字,看发音似乎都是兽语……还有一个姓诺堤的男人。这个组合实在罕见,我记得你们口中的出游有什么规矩……她不会有危险吧?” 桑吉雅深深吸了一口气,谁会管塞拉菲娜.多拉蒂有没有危险? “我之所以一直不告诉你,是因为除了父亲之外,没有一个多拉蒂会承认她是血亲,她是家族里唯一的污点,不知道从哪里偷来天赋的法师。我和她、双胞胎和她的共同之处,就在于名字后半那三个音节,和发眸两外而已──不,我忘了,她现在连眼睛颜色都和我们不一样了。” 或许是因为他局外人的身份,比起桑吉雅,男人的态度仍然很平和。 “妳是在暗示,”他甚至轻柔地把她的手指拉离嘴唇,放到自己的手心里面把玩。前者身上的白麝香味让桑吉雅心安,他的声音像是有形一般抚过她的耳廓,“她是个私生女?” “不,我们四个同父同母……尽管我们和她也不太愿意分享双亲。”桑吉雅顺势把他拥入怀中,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过他火红色的头发,就像昨夜她伏到对方胸膛上那时所作的一般。“没人知道她在康底亚闯了什么祸,也没有人关心。父亲是有几分担忧,但据我所知,也没有开口问过……其实真的问了,塞拉菲娜也不可能说真话。她向来都不太合群。” 桑吉雅的脸庞被光影分割成二,他看不见她背光的那一边,却能够把闪烁于碧眸里的冷光收诸眼底。“既然她与诺堤同行,也就是说,她与暗夜家族的关系还不算太糟。能够在路迦.诺堤和他那条炎龙手下存活,那可不比制成这一剂药简单。要么是她使了点手段令诺堤对她失去恶意,要么是她手里还捏着一张底牌……不太可能是后者。是后者的话,多拉蒂是个比诺堤更有优势的靠山,没有人会想与一个擅长黑魔法的对手合作。在这里她至少有父亲这个盟友。” 男人猜出了她还没说出口的半句话:“妳想杀了她?” “没错。”桑吉雅答得异常直率。她在这个人面前毫无秘密可言。“父亲记挂她那么多年,是时候从中解脱出来了。他早该知道,只要他一死,塞拉菲娜便不可能再留在多拉蒂家。最好的结局自然是彼此别居,但她搭上了诺堤的话,情况又不同了,谁知道下一步她会为他们做出什么……” 她眼里有戾气一闪而过。“这是出游年,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也有些事情,只有在这一年里面动手,才能够做到不落痕迹。” 他想了一想,用字仍然小心翼翼,角度却从“担忧塞拉菲娜的安危”变成了“她的利益考虑”。桑吉雅就是喜欢他这一点,这个男人没有试图把她改过来,而是连她的恶也一并接受。“要是妳父亲知道了的话,有些本来应该给妳的东西或许就……” “家主这个位置,就算他不想给我,也没有第二个人选可以让他留作后路。”两人交换了一个带笑的眼神,桑吉雅拉开了彼此的距离,转而拿起木板与墨水瓶。“更何况,我根本就不需要亲自动手。像你所说,多拉蒂家内有其他现役猎人。” 格列多和奥戈哲已经会合、并且已登记成为赏金猎人的消息,在黄金家族内部不是秘密。迪齐索.多拉蒂已经以书面证明他们填写的出生地与户籍资料无误,而与那封确认书一起传出去的,还有白鹰爪上的三卷信纸。 双胞胎在得到自由之后第一件事必定是去找塞拉菲娜.多拉蒂,而赏金猎人是大陆上唯一能够穿行于各城市又不惹人怀疑的职业,这一点不难猜到。对于他们来说,塞拉菲娜就像是一团脆弱又有趣的毛线团,明知道在撕碎她的同时自己也可能被毛线缠颈而死,双胞胎也不可能放手。 父亲也明显知道他们的打算,否则他也没有必要连发三封信去警告塞拉菲娜.多拉蒂。至于为什么桑吉雅会知道是三封…… 她看了看房间一角,地上有一团只有她手掌大的灰烬,如果有人仔细翻查的话,便能发现里面有一点点未烧尽的深红封蜡,而上面还有独角兽的半截长角。那是多拉蒂家沿用多年的家徽,除了公文之外几乎不会动用──寄给塞拉菲娜.多拉蒂的信件是个特例,因为康底亚人根本就不认迪齐索.多拉蒂的私信。 很好,桑吉雅想。她原先还在烦恼该怎么向父亲交怎这场内斗,现在塞拉菲娜自己便将把柄送到他们手上。没有一个法师能够接受族内出了一个勾结敌方的血亲,她与诺堤同行,对于那两个人来说,都注定会带来损伤:名节上的、安危上的、有关于未来的,无关于前途的。 父亲即使再舍不得,也会被猎人团目上面的纪录说服。 “我小时候常被父亲带在身边,他们和塞拉菲娜相处的时间比我多很多,对她的恨意也更难以掩饰。出手的若是双胞胎,谁都不会怀疑。再说了,我也没有这个空闲去对付一个无名法师──我们要做的太多,而时间太少。”桑吉雅提笔以尽可能简短的语言说明,签下名字简写之后,又以无纹无饰的信蜡封口。 她朝男人抿出一个温婉的笑,拉动黄铜制的小钟,片刻之后便有女仆进来。 桑吉雅用下巴指了指早已气绝的死囚。“把他带到殓房里面,准备好工具,我稍后便会过去。别碰到他身上的液体,血、吐出来的东西也不能沾。” 几个男仆进来抬走了尸体,第一个进来的女仆却被桑吉雅开口叫住。女孩以幼绳束好信纸,递到佣人手中,并没有留意到身后男人的笑容,与他眼里深沉似海的思绪。“务必要以最快速度,把这封信寄到他们手里。” 第54章 千镜之城(六) 塞拉菲娜拉了拉肩上的披风,抬头看向二楼露台。 她只用一眼便认出索尔.奥古帕度。如果说路迦是她见过最适合穿正装的男人,那么毫无疑问,索尔便是最不适合的一个。他似乎不习惯把衬衫钮扣扣到锁骨下,也不习惯穿着任何妨碍他行动的着装──千镜城的昼夜温差达十五度以上,他却只是多加了一件西装外套,底下仍然是下午穿着的灰色衬衫,没有打领带也没有扣到领口,从某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衣料下被阳光亲吻过的小麦色肌肤。 笑起来最灿烂的人,反而浑身上下都是冷色调。 在眼角余光之中,塞拉菲娜看见了有几个女人正向他抛媚眼。索尔礼貌地向她们举杯笑笑,却没有示意她们坐下。她不知道索尔的具体身高,但凭在工会里短暂的接触来估算,他至少有一米八五,肌肉线条明显却不臃肿,以这个高度来说,他的身型称得上标准。 就像一个高挑很多的亚鲁古一样。她这样想着,提起裙摆,走过石阶。 索尔似乎是等得闷了,晃了晃杯里的红酒,又一脸没趣地放下来,转而托腮四处张望──他很快便发现站在楼下看向他的塞拉菲娜.多拉蒂,在北方城市里面,女孩的金发显眼得像是海上灯塔。 他抿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几乎没想什么,便把另一只手伸出窗边,竖起食指朝她勾了一勾,仍然像是呼唤自己养的小猫,比起挑衅,更像是一种挑逗。 隔了两层楼的距离,他张嘴做了个有点夸张的口型。 ──上来吧,我的塞壬小姐。 塞拉菲娜看了一眼钉在墙上的油画,里面穿着枣红色长裙的女人以扇遮面,躺在丝绒软椅上面,正怯怯地回望,又像是在等待别人更进一步。女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裙子,扯了扯唇角,继续走上楼梯。 索尔选地方意外地有眼光,这间以小岛命名的餐馆位于下城区最热闹的地段,空间开扬,整栋建筑都没有安窗户,唯有矩形大洞贯穿墙壁,日间可能还有一点热,夜里有带着水气的微风吹来,便舒适得让人不愿意离开。 或许是价位定得足够高的关系,来往的人都打扮得相当光鲜,塞拉菲娜一路走上去,都没遇上令人不悦的目光。即使以最挑剔的角度来判断,对于一个首次相约的朋友来说,他已展示出足够的诚意。 塞拉菲娜迎着索尔的目光走到窗边,经过楼梯的时候她看见了竖在旁边的“预约制”牌子,因此二楼远没有一楼挤拥,餐桌之间的距离不算很近,只要控制好音量,谁都听不见邻桌客人的对话。 她瞄了眼角落里与人齐高的座地钟,把自己的头发拨到一侧,开始解开披风扣链。“对不起,我迟了……七分钟。” “我没等多久,请不要介意。”索尔站起身来接过她的披风,看见裙背上的交叉绑带时,他低低地吹了声口哨。女孩后颈上还有一颗小痣,她大概不知道以他的身高和视角,能够看见什么样的风景。“应该这样说,那位少爷愿意放妳过来,就算等再久,我也心甘情愿。” 塞拉菲娜转了转眼珠,没有回应这句调侃。她留到红酒瓶旁边放了香烟、烟灰缸和火柴,而包围着他们的另外三张餐桌上都放着“已预约”的暗银色小牌,上面却没有贴上预约者的姓氏纸卡。“看来你是常客。” “是老板。”索尔把披风交到侍者手里,又点了两份相同的套餐。“三年猎人生涯之后给自己的礼物,也是我第一份投资。一年前我便可以随时退休了,比起生计,猎人更像是我的爱好。” 难怪他拥有这样深的资历,却仍然要费心组成一个新团队。 这个念头滑过脑海的同时,塞拉菲娜忍不住又多望了烟灰缸一眼。搁在上面的烟枝已抽了一小半,烟身近滤口的部份描了两圈红线,她想她认得这个标记,那出自南方一个无名城市的制烟人之手,起码她听回来的版本是这样。 在她还住在康底亚的时候,曾经遇上过一个从南方来的旅商,他嘴里也叼着同一种烟。要说她为什么会能记得如此清楚,那是因为对方在临走之前也给了她一根。这种手工烟味道不轻,薄荷味却更重,抽一口便能把人呛个半死,却要比最浓的咖啡更加提神。塞拉菲娜不喜欢抽,却很喜欢闻这种味道。 想不到索尔在烟草上面的品味如此硬派。 他似是看出了她的在意,捞起烟包,往桌上敲了一敲,熟练地褪出半根来,然后连烟带盒一起递到她面前,“来一根吗?” “我……”塞拉菲娜慢慢摇头,眼睛始终不离烟上的红印,“我不抽烟。” 至少不在公开场合里面。 “胡扯。妳看它的眼神简直像是饥民看到了食物。”索尔把烟送回嘴里,深深抽了一口,声调之中有一种因为见识太多而生的不在乎,好像塞拉菲娜拿不拿这一根烟都不会影响她的形象。“来吧,我保证不向妳那几个好朋友告克,每个人生存于世上,总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明天妳尽可以继续当他们眼中的乖女孩,现在,当是给自己一点奖励。” 塞拉菲娜再不推辞,从中抽出一根,含在唇角,正想要以指尖擦出火焰,却又想起这样做与宣告“其实我是个法师”无异。平常做得太自然的动作,在外人面前便成了禁忌一般的死棋──她有点焦虑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还没想好到底该如何蒙混过去,索尔便已划开一根火柴,倾前身体,为她点起了烟。 橙色的火苗跃动着,点燃了被纸包裹的烟草丝。幼得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白烟升起,塞拉菲娜以目光追逐着那一缕烟雾,稍一不慎,便与索尔对上视线。 两人的目光短暂相刷,又很快错开。 火光照亮了他烟灰色的双眼,颜色浅得像他腕边那两对雕着太阳的水晶袖扣。这让他看起来少了一点孩童般的莽撞,多了几分与路迦相似的沉静感。从领口里她能看见一道微微发白的旧疤,不被上衣覆盖的部份明显只是末端,却仍然有小指粗幼,可见余下来的部份是何等狰狞。 这道伤恐怕贯穿了他整个胸膛,塞拉菲娜会说更大胆的猜测是连腰腹也一并割开──要是这样的话,那就是能把人分成两半的重创了,他到今日还能够如常走动,还能够当他的赏金猎人,不得不说,他绝对得到了女神的眷佑。 一般来说,这样重的伤势,人类是不能治的。 “看起来不像,但我也是个有故事的男人,塞壬小姐。”索尔笑了一笑,双眼不离她唇边的烟枝,却比谁都更清楚她的双眼落到哪里。或许是他自己也在抽烟的缘故,索尔的指尖上也沾了点薄荷香,这味道清冽得像一记重拳,把塞拉菲娜.多拉蒂从他颈间的古龙水抽回思绪。 她微微颤抖起来,像是被冷水当头一浇。 这顿晚餐绝对不是一次一见钟情的邀请,索尔.奥古帕度也比他看起来更有城府。“怎么了?终于发掘到我身上的迷人之处,想抛弃旅馆里的少爷了吗?” “不是……”趁他还未退开,塞拉菲娜以指夹开烟枝,姿势纯熟得像个抽了多年的重瘾者,下一秒钟却小声呛咳了一下。薄荷烟与她腕间的桃子香水混合在一起,味道又甜又辣,还掺了一点不明显的涩,让人闻一次便再也忘不掉。“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你宁可跟我绕圈子,也迟迟不入正题?” 索尔的脸被白烟朦胧成一个轮廓。他眨了眨眼睛,好像根本就听不懂她方才的话。但塞拉菲娜很清楚自己一直在说通用语,而不是某种没人认识的方言。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与面前的男人四目交投。女孩隐约觉得这是一场没有裁判的比赛,谁要是少一点耐心,谁要是屈服于自己的请求之下,便输得彻彻底底──而她今天下午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胜负早分。是他不认输而已。 果不其然,索尔呆了一瞬便又笑起来,全不在意她话里的指控意味,“前菜都还没上呢。那么早就谈完正事的话,我拿什么去留下妳?” 塞拉菲娜扯了扯唇角,往褐色小盆里点了点烟枝,便有一截灰烬落到里面。下午被路迦一眼看穿的憋屈感终于消失,她甚至还多抽一口才回话,“哦?你就这样肯定我不会在你说完下一句话之前就走?” 索尔捂胸口作受伤状。“塞壬小姐,妳的少爷有没有告诉过妳,对待一个试图示好的男人得友善一点,不要伤到他的脆弱心灵?” “嗯,我下次会注意的。”塞拉菲娜托着腮看他,天使蓝的双眸里带了点戏谑,索尔是为数不多、能够把现在的她逗笑的人之一。“你又在绕圈子了。现在可以说了吗?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他看了看对面的女孩,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塞拉菲娜的金色长发带了一点卷,不需要刻意打理也泛着光泽──撇去最具说服性的发色不提,愈是观察,他便愈确信自己的推测无误。“我相信,妳对格列多.多拉蒂这个名字很熟悉?” 塞拉菲娜眸色一暗,以问题回答问题,“请定义何谓熟悉?” “比方说……”索尔边说边留意着她的表情,试图从眉眼之间找到一点肯定或者默认的示意,“‘妳父亲和他父亲拥有同一姓氏’这种熟悉?” “竟然还看得下书,挺自在的嘛,少爷。”永昼双手抱胸,瞥向窗外疏疏落落的灯火,话锋却尖锐得几近嘲讽。“这还是进第一个城的第一天,她就被那个浑身都是海腥味的家伙缠上了,而且多拉蒂的态度还那么暧昧,说不定真的对他有意思……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我的少爷,你该有点危机感了。” “我有什么需要担心?”路迦头也不抬地翻过一页,来自异族的文字让他看得很吃力,但速度比起之前已经快了不少,今晚他应该能够看完这本书。“是极夜对你说了什么?否则以你的性格,不可能对我的事多嘴──” 说到这里,他终于意识到不对。极夜自己也未必拿捏到塞拉菲娜的心思,不可能跟永昼说什么,即使她真的这样做了,永昼也不像如她期望的一般过来开解他,还把同样意思的话说了两遍。永昼知道他该在什么时候闭嘴的。 路迦扬睫看向倚着门的人,单单一个眼神交流,他便看懂了对方眼里的担忧。这三个月间他曾与神佑者、与未知的种族为敌,然而永昼从未显得如此忧心。路迦也跟着皱了皱眉,“你发现了什么?” “泰尔逊下午进城了。我闻到他的味道。”永昼反手以拇指指甲刮过嘴唇,把声调压沉之后,他每一个字的吐音都重得掷地有声。他知道诺堤之间的争斗可以比他们与多拉蒂之间的可怕十倍。“你我都知道他为什么而来。你不想受彻尔特曼的贵族敕封,别人可是想要得打算来抢……你也知道,我也这件事上的位置相当微妙,不方便说太多。” 它既是出游乱局的余波,也是一场内斗的始端。要是他们当成前者处理,永昼便违反了他曾亲手签下的契约,唯一的希望是泰尔逊能够一击杀死路迦,他才能以复仇之名出手;要是他们视之为内斗,诺堤族内的反对者下一秒钟便能把“插手家主决定”的帽子扣到龙族头上,到时候不止是两者之间的联盟,就连本来已经够乱的彻尔特曼贵族层也会过问。 永昼只能消极地、被动地等待结果──或者等契约者死在他面前。 寄给路迦的那封信,自然是催促他快点回去,毕竟他在外面逗留得愈久便愈危险,想等到交接前一刻才杀死他的人从来都不止黄金家族;而泰尔逊选择在这个时候尾随他进城,也自然是想阻挠他回凡比诺的脚步。 本届出游举行至今,多拉蒂稳占上风,无一失利,反观诺堤的五个资格者里面,已有两个女孩丧命敌手。余下来的人里面,另一个才能平庸,也没有多大的野心,现在还跟多拉蒂家的第四名较量;而泰尔逊.诺堤,从路迦听见过的消息来判断,对方是个足够疯狂的对手。 泰尔逊一旦出手的话,就必然是自觉能够一击杀死路迦的绝招,他们所担心的其实正是这点。永昼不可能时刻看管极夜,塞拉菲娜.多拉蒂的情况也远远称不上健康。 “他现在在哪里落脚?”路迦把书合上,顺口问了一句,话一出口又改变了主意,“等等,你不用回答,也最好不用回答。这件事跟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没关系,参与其中的话,反倒会有危险。替我转告极夜,塞拉菲娜一回来便让她过来找我。她需要知道泰尔逊是个怎么样的法师。” 索尔说完故事的同时,塞拉菲娜也放下手里的小银叉。 “你想为自己的前队员复仇?” 诚然,若是她认识的那个格列多.多拉蒂,的确做得出这种拆散别人队伍之后、又逐个猎杀获利的事情,对双子来说那不过是另一场狩猎,而是他们挽弓以待的不再是野鹿或者兔子而已。塞拉菲娜甚至很意外他会放过索尔.奥古帕度,但那也是索尔离队离得太早的缘故。 “我听说他已当上赏金猎人。”索尔喝了一口酒,长时间的叙述使他喉咙干涩,“猎人之间不可以发布追杀任务,这是事实;遇上他的话我不打算让他活着离开,这也是事实,只要是私底下解决,工会不会管猎人之间的仇怨。” 作为一个谋杀未遂者的供辞来说──即使索尔不知道三人是同父同母的姐弟──他实在过于冷静。塞拉菲娜想了一想,双胞胎现在应该在找她,她只要待在千镜城里面当活靶的话,索尔的目标总不至于无所着落,那两个恶魔早晚会找到这里来。他们只是暴戾,不是蠢。 索尔想要的是有关于双胞胎的情报。他们的缺点,弱势,喜欢与不喜欢的东西,这个人统统都想要掌握。塞拉菲娜大概猜到了索尔打算怎样对付他们,既然他是因为与格列多的定位重合而离队,那就是说,他也是个用短刀的制毒大师。 两个用毒/药的人相斗起来,死得最快的只能是他们身边的人。 正合她意。 “如果说我能提供的帮助远远多于这些情报……”她垂睫看向沾满巧克力的盘子,慢慢地以银叉画出一头线条简单的独角兽。“如果说我可以为你解决他的双生弟弟,然后把格列多留给你来解决……奥古帕度先生,你打算出什么价钱来换取我的服务?” 第55章 千镜之城(七) “那就听你的安排吧。这的确是最不会惹人怀疑的方法。”塞拉菲娜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除他们以外的食客早已离去,偌大的二楼只有这一桌烛光未熄。座地钟的时针不知道什么时候划过了十一,她摸了摸手边的烛座,“回去之后我会通知他们每一个。但请我重申,事成之后,你必须尽快交还那样东西。我不会为了私事而不顾他们的安危与荣誉。” “当上赏金猎人之后便不要妄求荣誉与骑士精神了。”自第二瓶酒之后索尔说话便直白了许多,然而塞拉菲娜心知对方还很清醒。酒鬼没有如此锐利的眼神。“即使是我,也接过很多个违反个人意愿的任务。我现在仍然偶尔会做。” 她扬眼看向对方,双眸里的冷芒不输于他,这四个小时的谈话明显未能让女孩放下防备。“我觉得你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四个之中,没有荣誉可言的就只有我一个。要是有谁打算追究的话,那也一定不是他们……” “不是他吧。妳可以袒护得更明显一点。”索尔嗤笑一声打断了她,站起身时连晃都没晃一下,这家伙果然是在借醉逗她。“时间不早了,我送妳回旅馆。” “喝了两瓶──两整瓶──红酒的人这样说。对,我真的非常放心。”塞拉菲娜接过披风,朝对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也不知道是想让她多说话,还是单纯觉得有人跟自己抬扛的感觉不错,索尔把每个话题的末尾都拐向嘲弄与反击的循环,她也不得不奉陪到底。“被一个醉汉在深夜送回旅馆,和被你拉着投湖有什么分别?” “有啊,后者的话我还可以握着妳的手呢。死也能死得高兴点。” 索尔用下巴示意窗外,声音里不乏笑意,“妳瞧,外面在下雨,而妳没带伞。没有别的选项,妳只能跟我走了。” 塞拉菲娜默然拉上兜帽。 银白色的月光洒满路面,微雨打在旁边的小叶子上面,清脆得像是某种节奏紊乱的敲击。她搭上索尔的手跨过水坑,裙摆被水溅湿了小半,但塞拉菲娜此刻毫不在乎。她现在只想、也只能思考一件事,它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迫使她在每一次呼吸与心跳之间直面问题。 在杀死双子之后,乍失两名资格者的多拉蒂会如何报复? 塞拉菲娜从来不相信所谓“绝不复仇”的说法,就好像她杀了路迦之后,也必须承受诺堤全族的怒火。而她和双子之间甚至说不上两族相争,只是多拉蒂单方面内斗而已,他们一旦死去,那么黄金家族维持到现在、奇迹一般的零伤亡率便不复再,她将成为家族最大的敌人。 而上一次一大群法师为某人复仇,紧随其后的是战争。 她抿了抿嘴唇。 败者总会被人称作叛徒,更糟糕的是,活下来的人未必是赢家。 父亲到现在都还没来信,在她眼中,已是一种足够明确的暗示。她并不担心自己,没什么可输的人自然也无畏惧,然而其他人有软肋,她不能不考虑他们。 索尔淡淡收回目光,看向远处被雨雾模糊轮廓的城主堡。距离虽远,他却仍然能看清高悬塔尖之上的深蓝旗帜,和上面以银线勾勒出来的塞壬纹章。千镜城人信奉水神,自然也视海洋精灵为他们的守护者,在塞壬已灭绝多年的今天,他们还是坚守这个信仰。索尔说,“给我说说双子的事吧。” 塞拉菲娜扫过裙子上的皱褶,想了一想,还是在话里留下一个小缺口,“格列多是兄长,奥戈哲是弟弟,今年应该是十五岁,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我听说出生时相差了十多分钟。在我最后一次见他们的时候,两个人还故意作相同打扮,他们很喜欢被人误认……你对格列多又有什么印象?” “我有什么印象妳已经很清楚了。”索尔挤了挤眼睛,似是看出了她在考验自己,“我对他这个人没什么好感,但对那手制毒的技制印象深刻。我记得有一次,那应该是摩诺尼歌的秘方吧?透明得像是水一样,闻起来有草腥味那种,两个人高的地熊,下药之后不用五分钟便断了气。牠死前还在追捕不存在的敌人,一开膛里面全是暗绿色的黏液──请注意我说的可是地熊,培斯洛上最难以攻击的魔兽──别这样看我,妳既然出了这道题目,也不希望我敷衍妳吧?” 她对索尔的信任,不比对方给予她的更多。接受挑战之后马上就抛出一个问题,刚刚意识到自己正被人试探,下一步便予以份量相约的还击。无色、草腥味、幻觉,还有体内黏液,索尔的线索给得如此浅白,就连她这个不用毒的外行人都能轻易猜人,作为制毒者的他又怎么可以不知道答案? 塞拉菲娜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直至开口说话,才别过头去。 “听你的描述,那是梦蚺之吻加上沼泽蘑菇。” 索尔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臂。 “答对了,聪明的女孩。可惜现在我手上只有一把伞。” “不然呢?” “我会送妳一朵花。”两人拐进右边的暗角,自此再往前走五十米,便能到达旅馆。塞拉菲娜记得这一带都是商宅,但她所目及处,却看不见一盏可以照亮前路的灯火。索尔.奥古帕度压低了声音说话,好像不想被任何人听见,又好像只是在逗弄她。“在我把妳还到他手上之前,最后一个问题。” “告诉我,塞壬小姐,妳打算用什么来对抗两名实力不差的法师?” 他想要一次展示,一个明确无误的承诺。 塞拉菲娜能够理解。自他们踏入猎人工会的一刻起,索尔便在被动地、主动地暗示着自己的力量──赏金猎人有异于别的职业,在这个圈子里面混上十多个年头,又或者是曾做出令人侧目的成绩,便会被整个大陆的同业记住,不论你愿意与否。 索尔出身自南方,却能够在靠近芬里的大城里拥有一间餐厅,能够令工会里的猎人远远避开他,这本身便是一种实力。 有物业有生意,也意味着他无法连夜逃走。 反观他们四个,不过是一队新组成的猎人团,职业严重偏颇,很有可能在首次任务便折戟,更不要说他们还是一身旅人打扮。在索尔眼中,恐怕这便是实力不足,不得不以流动性补足的证明。 “你该庆幸我们是在千镜城遇见。”塞拉菲娜叹了一口气。要是在别的城市相遇,不需要在凡比诺或者法塔,只需要再靠近南边一点点,已足以逆转强弱关系,到时候他们才是要向对方交出诚意的一方。 “恕我直言,奥古帕度先生,你太幸运了。” “我运气一向都不错,想想我那些被格列多.多拉蒂杀死的队友吧。”索尔脸上带笑,态度却仍然强硬,“请,让我看一眼传承了千百年的女神恩典,好歹妳也是半个多拉蒂,既然打算一起做坏事的话,起码我需要知道自己的共──” 下一个瞬间,跳动于她掌心里的火焰便照亮这个角落。 有那么一秒钟,索尔几乎要伸出手来,摸摸眼前这团漂亮得过份的小家伙。 它呈海蓝色,焰心是北方夜晚常见的夜空紫,此刻像是小兽一般挣扎于塞拉菲娜手里,蠢蠢欲动,仿佛想要把能触及的所有东西点燃。 他已说不出一个字来。塞拉菲娜刻意再看了一眼他的表情,随即勾起唇角,将手送出雨伞以外。 雨水还未能触及火焰,便已被它蒸发。 “……不灭火?” “不是。”她眯起眼睛,攥紧了掌心里的火焰,却仍然有光线从她指缝里泄漏出来,指尖被光照得几近透明,“只是最普通的法师,放出了最普通的火焰。我擅长的魔法不算多,但可以保证的是,足够你我使用。” 索尔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妳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人集合了所有半血法师,可以打造成一枝怎么样的军队?” 塞拉菲娜反手一覆,火焰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那不过是两个人一场太短暂的幻觉。她把掌心贴上索尔的手臂,传达到他肌肤的温度仍然是体温。“别人家我不知道,但据我所知,这一边几乎从未出过一个杂种……那么,杂耍到此为止,我相信这已经足──” 她还未说完这句话,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 两人看向声源,是一个有点驼背的男人,披着与索尔一样的黑披风,身型比他矮了半个头,比塞拉菲娜高了一点点。拉起兜帽之后,他的面容与身形都全不可辨,然而从脚下的节奏来判断,他有一条腿不那么好使。 在眼角余光里,塞拉菲娜看见了索尔把手放到腰后。她也在做类似的动作。 来人走得不快,然而小巷短窄,不消半分钟双方都只有咫尺之遥。耳边响起了索尔故作轻松的问好,塞拉菲娜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喉间充斥了雨夜冰凉的空气。“晚上好。” 那人回以一次点头。索尔微微放松了警戒,塞拉菲娜也跟着他一起走到旁边,给对方让出道来,全程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方才他们谈话时的确把声线压得很低,火焰却没那么容易掩藏,尤其是这种颜色,不会有人相信这是自然火焰。 男人蹒跚着走过他们。 塞拉菲娜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借着一点浅淡月光,她清楚看见了那人白晢得毫无血色的小半张脸,还有他唇角处一颗黑色小痣。 第56章 千镜之城(八) “送到这里就行了。” “真的?我倒是觉得还可以再送一段。”索尔看了看她身后的木楼梯,双手放在裤袋里面,单是影子便足以将她包围。夜色已沉,旅馆前台里只有一个背对着门口、正哼着不知名小曲的职员看守,除他之外两个人再看不见别的活人。“没有人下来接妳。我就送到门口?保证马上就走,不会找借口逗留。” “是再找借口吧?都记下门牌号码了,你当然肯走。”塞拉菲娜回以一个有点敷衍的笑容,话回得很快,但她明显不太对劲。女孩身上的披风未解,羊皮小靴被她的指尖勾起来垂于腿侧,整个人看上去有点瘦惫又有点紧绷。索尔留意到她无意识地咬了咬自己的唇角,过了一整个晚上,她终于展示出冷静之外的态度──这个肢体动作无疑是在表达不安。“我觉得自己今天已经给出足够多的讯息了,接下来的路我能自己走,谢谢你送我回来。晚安。” 索尔却没有顺着她的话告辞,而是仔细打量了她几眼,表情之中隐有深意。 “……我说,谢谢你送我回来。晚安,奥古帕度先生。” “噢,拜托,请唤我的名字。”索尔说了这一句,眼珠往前台的方向转过一圈,然后俯下身来,把双唇凑近她耳边,“我大概知道妳为什么而困扰。如果妳觉得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查出刚才那个人的身份……” 他没有补完整句话。他并不需要。 塞拉菲娜摇了摇头,“不劳你费神,我不是担心身份暴露,而是有别的问题……算了,我能自己解决,请不要插手这件事。” “妳能解决的话自然最好。”索尔耸耸肩,重新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但若然妳认为自己需要帮助的话,妳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明天见,塞壬小姐。” 旅馆楼高三层,和在芬里时的安排一致,他们订下顶层遥遥相对的两间套房,朝街的那一间属于她和极夜,面向湖景的那一间属于路迦他们。 塞拉菲娜顺着楼梯走上去,脱下靴子之后她的脚步声轻了很多,但偶尔走在木板上面,仍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三楼的走廊有两根蜡烛熄了,一眼看去有点吓人,但总比方才的小巷明亮些,起码她还知道自己下一步将会踩到哪一块地板。 女孩走到自己的房间外面,正想抬手叩门,却又听见了里面的谈话声。永昼和极夜在一起,她贸然走进去的话,必定会被他们两个看出什么端倪,而现在她最不想做的,便是回答别人的问题。 她需要的是一个不会问问题的家伙。塞拉菲娜转而走向对面长得一模一样的木门之前,低头看了自己的脚尖一会,确定自己已经打好腹稿,而且木门底下还有灯光未熄之后,以指节敲了两下。“是我。” 回应来得比她预料中快:“进来。” 她把门打开一半,“抱歉,深夜打扰……” 几乎是在目光落到他身上的同一秒钟,塞拉菲娜便发现下个音节卡在自己的唇齿之间,怎么用力也无法清晰地发出。 路迦也没有说话。他明显刚刚梳洗完毕,此刻正背对着她,捞起颈间的毛巾擦头发。他身上仍然是睡觉前穿的那套黑衬衫和长裤,与衣同色的头发还带着水气,有几绺正好黏在他颊边,两者对比之下,颜色鲜明得几近刺眼。 听见她未尽的道歉,路迦偏过头来,侧向她的半张脸沉静又妖异,索尔说错了,塞拉菲娜想。他们所有人之中,路迦才是真正的塞壬,他眼里本来就藏着一整片拥有无数暗礁的海洋。“嗯,极夜还记得叫妳来找我。” 她眨了眨眼睛,在打开门之前还萦回于脑海里的忧虑与兴奋一同消逝,这也是索尔的错。要不是他在餐桌上把“妳的少爷”塞在每一句与路迦有关的句子里面的话,她此刻也不至于连自己想说什么都记不起来。“……我刚回来,还没有见过极夜,只是有些事要跟你谈谈,但我可以先去洗个澡再说吗?再晚一点会惊动到别人。” “好的,不必急。”路迦像是突然想起她今晚的去向,眼眸一暗,在她脸上扫视了一圈,这对他来说也是非常少有的走神,今个晚上被心事所扰的人似乎不止她一个。“妳可以站得近一些,我不咬人。” 再跨前一步,路迦便能够嗅出她身上的烟味了。 “我喝了酒,”她随口找了个理由,“站远一点,免得酒气薰到你。” “哦,妳喝了酒。”或许是她多心,路迦本来就欠缺起伏的声调好像又变平了一些。“多少?” “半杯多一点。没醉。” “那就好。”他捞起了床上那本包着黑布的书,又翻到了他上次看到的那页──看完的部份比入城时厚了不少,“别在浴室里待太久,否则很容易头晕。” 暖雾升腾,塞拉菲娜晃了晃头,目光仍然涣散失焦,只能呆呆地望向自己屈起来的双膝。 她还是记不起自己是怎样走进来的,也忘了自己到底有没有把毛巾和换洗衣物带进浴室,但她总算记起了,自己在敲响木门之前在想什么。 出现在千镜城内的第二名诺堤资格者。 不,首先她必须得确定,那个人是不是暗夜家族一员? 她与其他诺堤同住,已是三个半月之前的事,期间他们见面的机会寥寥可数,记忆出错的机率确实存在。老实说,她连资格者的名字都没记下几个,但样貌不同音节,诺堤之中的确有一个男性资格者在同一位置、拥有同一形状的黑痣,这点她相当有把握。 如果她没有错认的话,下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对方会出现在路迦下塌的旅馆附近? 这不可能是一个巧合,起码塞拉菲娜完全不相信。一般来说,首名资格者入城之后,第二个同族的资格者便会绕道而行,要是泰尔逊先入城的话,路迦一定会路过千镜城而不入,这是不成文的规则,也建基于一条很基本的信条之上。 两个、甚至两对资格者出现在同一城市的话,事态便会变得非常复杂。这不是二加二等于四的算式,在四名资格者同聚一城的情况之下,敌友未必以血缘区分,新朋友所能提供的见面礼也不限于魔法手段。塞拉菲娜对泰尔逊.诺堤一无所知,然而她熟悉路迦的为人,他不屑于用下作手段去弑敌,自然也不可能有兴趣为自己找一个新同盟。至少不会在知情的情况之下。 也就是说,要么路迦不知道泰尔逊在城内,考虑到他下任家主的身份,资格者的位置应当是随口问问就会知道的情报,诺堤也没有必要向他隐瞒;要么是泰尔逊明知路迦在此,仍然选择到来…… 她已找出了最有可能的答案。幸运的是,那同时也是她更愿意相信的一个。 想到这里,塞拉菲娜不禁松了半口气── 说是半口气,是因为她想到了后半句是什么。 明知道未来家主在此,明知道自己到来只会为每一方带来伤害,却仍然选择前来,自然是为了…… “没错,”路迦看起来还没有她紧张,他甚至还有心思在与她说话的同时看完那本书,“泰尔逊唇边的确有一颗黑痣,他目前也的确在千镜城内,妳大概也猜中了他为什么会来……但我不知道他来过旅馆附近,稍后我会设下防御魔法。这里不会有人被他伤及。” “或许你不必这样做。”塞拉菲娜整了整胸前的针织披肩,她的上半身窝在单人沙发里面,双腿则是在房间主人的允许之下搁到床边。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把下唇咬肿,塞拉菲娜如实交代了自己与索尔的约定,“这简直巧合得可怕。泰尔逊本来就与格列多同组,格列多逃了一次,几乎横跨了半个大陆,最后又向着泰尔逊的所在地奔往。双子早晚也会赶到,我们走的话,他们一定会选择追,所以逃跑根本就没用,更何况我一点都不想躲。我想问的就只有一件事……” 路迦打断她,“我会。” “……我还没开始问。” “妳想问我会不会参与其中,我答我会。就是这样简单。”路迦随手把书放到一旁,“我们搬离旅馆的话,泰尔逊想再找到我,也需要一点时间。妳估计格列多和奥戈哲.多拉蒂什么时候会到?” “你太客气了,称呼他们为双子就可以。最保守的估计是半个月,书信来往不顺利的话,三周也不算晚。如果索尔的消息没出错,他们中途跑到海上去了,应该是接了个任务,顺便到外岛找找我的踪影。” 她看向路迦,语气放柔了不止一点。塞拉菲娜早就知道双子会趁出游年过来找她,但她没想到路迦也会面临同一个局面。与自己的族人干戈相对,对方还是个与自己底线完全不同的法师,可以想见泰尔逊最差的结局也不过是被逐出族,然而可能发生在路迦身上的事可以比前者惨烈百倍。 拥有的东西愈多,失败时输去的便愈多。 说不清是什么促使她开口,或许是得知双子还未放弃他们的计划,或许是被索尔逗了一晚上现在有些话不吐不快,或许只是雨夜里的千镜城比她想像中还要更美,塞拉菲娜把指尖戳进了针织的洞口里,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 “……你害怕吗?” 路迦沉默片刻,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到底该答什么,只好以原话反问,“妳呢?妳害怕吗?“ “有一点。但恐惧不能让事情变好。”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永昼敲了敲房门,示意自己出去觅食,顺便催促她回去陪极夜睡觉。没错,化为人形的小猫怕黑。“我先走了,明天十点钟,索尔会在猎人工会等候。到时候你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就可以了,他会安排好一切。” “好的。” 她把沙发搬回原位,犹豫片刻,还是走到床边,撑着双膝微微俯下身,如此一来她便能够和靠在床上的路迦同高。她直视着对方湛蓝色的双眼,伸手拂过他额前的头发,似乎是想要给他一个烙在额上的晚安吻,最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塞拉菲娜转而揉乱了他的头发。 路迦端坐着任她拨弄。 “我并不常做这种事。”她说,有点不自然,“你知道的,安慰别人。” “我知道。” “那就好。”女孩展唇一笑,“晚安。” 第57章 千镜之城(九) 男人看向与自己发眸同色的少年,履历表显示对方的名字是路迦.艾斯托尔。 “那么,艾斯托尔先生,你几乎在语言能力部份的所有选项上都打了勾,这种情况……比较罕见。”男人以指腹摸了摸下巴新长出来的胡子,拇指上大如鸽卵一般的白金戒指闪闪发亮。和他拥有的一切珍宝无异,上面也刻了一只倚在石上、眺望远方的塞壬纹章。“这样吧,我们把方法倒转一下。你在上面表明彻尔特曼语是你的母语,也就是就,其他的都是第二语言。请按流利程度,由上至下排列。” 趁少年把语言都报一遍的空隙,他打量了一眼对方的装扮。标准的白衬衫黑领带,领带夹同样以白银铸成,上面什么纹饰都没有,少年似乎是个极简主义者。对方所说的通用语与他一样都带了一点神纪城平坦清晰的口音,黑色卷发不能定对为“很整齐”,但男人能够接受这种程度的不修边幅。 他又问了几句,随即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上面还说你出身自神纪城,我们已经派人核查你的档案,若然档案不符,即使你得到了这个职位,两周之后也会丢掉它。或许你早已听说过,你我就读的是同一所学院,那实在是我人生里最丰盛的五个年头,到现在都没什么可以与它比拟……还未请教,你师从哪一位教授?” 少年张嘴说了一个名字。男人有点惊讶地挑起眉毛,表情再有变化也不失刻画于眼眸里的温和。十年的访问学者生涯并不能让他改掉故土口音,和眼前这个少年一样,但凡他一说话,别人便立即知道他来自哪里。 “我当年也想拜入这位教授门下,但听闻他在很多年之前便已经停止接收学生了,再有地位的学者向他推荐也没有用。想不到今天竟然会遇上他的学生,还是个晚我近二十年毕业的后辈。”男人往软椅靠去,漆黑的羊毛在披风上围过一圈,这种颜色衬得他苍白且文雅。“既然如此,学问方面我再没有什么可以挑剔了。同样,我们也会派人查核这一条讯息。请不要误会,我们不是不信任你,而是那个名字太过显赫……接下来我们谈谈别的技能,这里说你还懂得剑术,是这样吗?” …… “我相信这半个小时的交谈已经让我足够了解你的背景了,艾斯托尔先生。”男人放下手里薄薄的三页纸张,“老实说,先生,在所有应征者之中,你的履历最为优秀,优秀得我觉得自己不聘请你的话,简直就是个大蠢材。” 少年没有答话。他继续说下去,“出身自神纪城是个很大的加分点,作为未来的千镜城主,丽卡迟早得过去念书,现在让她熟习一下当地口音、教育方式,对她来说绝非坏事。” 他站起身,朝对面的少年伸出手去。在长达三十分钟的交谈之中,少年第一次出现木无表情以外的神色──他抿着嘴唇轻轻笑了下,就像一个刚得到工作的小伙子一样,“容我再一次自我介绍,吾名费迪图.拿高,现任千镜城主,神纪城的访问学者。你将成为丽卡第一且唯一的私人教师,艾斯托尔先生。” 抱着一点试探的心思,费迪图把下半句话换上彻尔特曼语。明明已经说了通用语十多年了,他说起话来还是彻尔特曼语更流畅一点,“稍后我会让人带你参观城主堡。今天我们要招请城内一半仆役,人多口杂,请勿介意。” “请直呼我的名字,拿高先生。面对学院前辈,我绝不敢妄撞。”路迦握了握他的手,用字极尽谦卑,口吻却仍然淡定得反常。几乎在费迪图.拿高住嘴的同一秒钟,路迦便开始接话,任何人一听便知他的母语的确是彻尔特曼语,毫无疑问,他的口音是标准无比的首都腔。“能够为千镜城服务,是我的荣幸。” “再说一次,妳叫什么名字?” “塞拉菲娜。塞拉菲娜.法高托索,来自高锡耶市,今天前来应征厨娘一职。”金发蓝眼的女孩如此回答。她后脑上束着一个整齐的发髻,脸上没有化妆,也没有喷香水或者涂护手霜,闻起来干净得像是千镜城最清澄的湖水。女孩把披肩放到一边,此刻身上只剩下一条黑色长裙,款式朴素得不像是少女该穿的衣服,反倒更像是中年女人的居家裙子。在解开围裙的同时,塞拉菲娜又加上一句,“我知道这个名字很不好记,唤我菲娜就可以了。” 妇人的目光上下扫视一圈,没有应这个小女孩的话。她是千镜城里要求最严格的管家,然而就算是她,也无法挑出法高托索的一点错误。她浑身上下唯一能够诟病的地方,就是长得太过漂亮──让人觉得她做厨娘是种浪费的那种漂亮──但撇开这一点不看,她懂得大陆上绝大部份的礼仪,做事爽快俐落,做出来的苹果批也好吃得让人忍不住想连舌头一并吞下。 哦,还有别的毛病。 “法高托索小姐,妳的发色是天生的吗?” 塞拉菲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后的头发,这让她指尖上的面粉全部都蹭到头发上面,看起来有几分糊涂可爱,“没错,是天生的。” “这种发色很少见。至少我从未见过。” “或许是的。”女孩笑了一笑,“恕我冒犯,夫人。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我的父母也不例外,我也从来不用这件事为难我挚爱的母亲。” 妇人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好像根本没认真听。这个回答得体而且真诚,女孩说了“恕我冒犯”,但没有人能够在这种温柔的直言之下生得起气来。她想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很遗憾,妳不会得到这个职位。” 塞拉菲娜的动作凝滞一瞬,她看起来是真心诧异。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她的表现比其他应征者好上太多,这样还得不到工作的话,她就再也搞不懂千镜城主招人的要求了。“呃,那么……” “我有另一个工作机会。在我看来,妳是目前唯一一个合适的人选。”管家这样说着,扫了扫胸前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城主大人的独女,安洁丽卡.拿高小姐,现在正欠缺一名贴身女仆。这份工作的薪水是厨娘的三倍,终年无假,包含膳食与住宿,必须二十四小时待在小姐身边,教导她应有的礼仪与谈吐,并且打点好生活里每一个小细节。” 事情进行得比他们所料想的还要顺利太多。 这是塞拉菲娜.多拉蒂走出厨房时的想法。 她完全不担心路迦那边。要是诺堤家的精英无法胜任一个五岁小女孩的教师,那么暗夜家族多年来的教育也算是白费了,不需要泰尔逊来抢,路迦自己便应该让出家主之位,然后拉着永昼一起逃亡。 但塞拉菲娜的确没想到自己能一下子就当上城主独女的女仆。她原本盯上的不过是厨娘之位,独居于康底亚的十年时光足以让任何一个人积下饮食心得。若然有朝一日她也无法施展魔法的话,或许当个厨娘是个不错的主意。 不谈这点意外,这样一来,无论是双胞胎还是泰尔逊,都不可能迅速接近他们,而极夜和永昼绝对有能力自保。城主堡是千镜城内防守得最严密的地方,他们不可能像是到旅馆附近逛一圈似的,随随便便就潜进城堡里面。 这为他们争取到一点时间。而他们所需要的,其实也就只有时间而已。 趁招聘混进城主堡,当然不是因为那个小女孩可爱得让他们觉得非这样做不可,这是索尔.奥古帕度的主意,并且被他利用成这个计划的一环。 随着冬季过去,休猎期也在几天之前结束,极地里的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之中,除了久居北地的猎人们,没人知道芬里的魔兽曾经强大得足以威胁猎人安全。春天里有不少新猎得的皮毛需要经由千镜城南送,当中又包含了不少在休猎期偷猎的珍贵兽皮,用索尔的话来说,便是“每一根皮毛都沾满了不义之血”。 千镜城主几个月前考虑过查禁珍贵兽皮,只批出普通品种的通行许可证。这个念头很快便因为商人和猎人的强烈反对而搁置──千镜城是北方其中一个大城市,有一半路线都需要穿行其中,商人绕不开千镜城,就只能够向城主施压,强迫他屈服于商人的利益之下。 双方各有主张,城主印便变得至为重要。无论是通行许可证还是逮捕命令,无一不需要城主印作实之后,才能生效。索尔说有人出了高价钱想买下这枚印章,他有格列多需要处理,目前分不开身,而他们作为新团队,又正好需要一定的功绩来赚得鸦眼的青睐──正好是一场双赢的买卖。 所以今天早上,路迦才会在接待员的见证之下,签了那份任务转让协议书,而且还随口与对方打了一个赌。 塞拉菲娜并不担心城堡里有人认得出他们,任何城市的工会都是自成一角,外人要发布任务也往往不会直接到工会去这登记。他们不过在工会里面露了两面,除了她和路迦一起出现这点难以解释之外,其他完全可以用商业活动来搪塞。 至于他们想要的城主印在哪里…… 路迦把双手放在裤袋里面,尾随着费迪图走出主堡。 彻夜细雨之后,地上的积水还未干透,男人的长披风拖曳过地上,便留下一道浅淡的水痕。他打扮得不像一个富城的城主,反倒还有几分学者的模样,学者袍上面还配着一条手臂粗幼的银挂带,远在神纪城内,他这样的人随处可见。 注重外表的人,也不太可能把戒指摘下来。 路迦垂眸看向他的右手拇指。 白金铸成的塞壬正朝他安静地微笑。 第58章 千镜之城(十) 和培斯洛大部份城堡一样,千镜城的城主堡也分成主副两个部份,环绕在外的主堡好像一个半圆形,面朝着城内最大的湖泊,两者中间则是夹着一个尖顶内堡,除非大陆上出现一枝能在水面上行走的军队,否则这个半月形的城堡将继续成为培斯洛上最安全的堡垒之一。 所有公务与祭典仪式都会放到主堡进行,为免打扰到拿高工作,主堡平常只需要稍作清扫,连新面孔都不多看,要潜入那里并不容易──反观内堡,也就是他们一家人起居的地方,格局和诺堤在凡比诺的住处有点相像,路迦花不了多少时间便搞清楚里面的构造,但他知道自己所知的只是一小部份。 作为千镜城第一重地,城主堡还有一大片地方他从未踏足,拿高也好像没想起来一般,直接跳过城墙与守卫军的解说,而路迦也识趣地没有寻问。 在向他展示完用膳地点之后,拿高随即带领他走向书房,并且示意第二管家把人带来。 “你会喜欢她的,丽卡是个很乖巧的小女孩,初见时可能有点怕生,但之后就会变得很黏人──尤其是这一阵子,她的贴身女仆刚辞职了,缠人得有点烦。”话是这样说,费迪图脸上却没有一点苦恼,路迦看得出他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儿,“噢,我还没有告诉过你她的全名吧?她叫安洁丽卡.拿高,先生你跟我一样叫她丽卡就可以了。” 安洁丽卡,意即天使般的女孩子。 路迦没想过自己第一个学生并不姓诺堤,不,事实上,他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有任何学生。师承神纪城的大学者是一回事,把自己的知识奉献出来、为某人启蒙,又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更何况,他不擅长应付小孩子。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当上一个学者,即使他做出多么惊人的成绩,神纪城也不会承认一个法师家族的成员为他们的同类。牵涉其中的利益关系太过复杂,而大学者们拥有足够的智慧,他们明白将法师拉进来不是件好事。 “爸爸!” 在看见她的第一眼,路迦便知道自己来得太对也太错。 他又想起了那时候的事。好像一头被不知名魔咒所唤醒的怪物,眼前又浮现出最后一幕场景,死白的脸与蓝色裙子与银色发卡,没有声音,也没有别的画面。 如果说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噩梦是怎么赶也赶不走的同族之敌,那么他的噩梦无疑就是那一夜,由极地到千镜城,它一次次地挑起他藏得最深的伤疤,好像想要试出他的底线在哪里一般,反反覆覆地刺激。而路迦痛恨这一点,但他每一次都会轻易失态,并且没有一点办法。 永昼和其他诺堤将之模糊成“十一年前那件事”,但路迦很清楚那是一场死亡,不需要夸张与低估,也没有必要含糊其辞。它本质上就只是一场死亡,只不过死的不止她一个人而已。 “艾斯托尔先生?” 拿高略显担忧的声音响彻他耳边。路迦回过神来,看看被男人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她身上穿着一条浅紫色的及膝小裙子,漆黑如夜的长发柔软得像是某种织物,此刻披散于双肩之上,尾段带一点点卷,手感似乎很好。 她眼珠的颜色介乎于湖蓝与天空蓝之间,前者是费迪图.拿高的眸色,后者是塞拉菲娜变异之后的眼瞳色彩。女孩的睫毛长而且翘,临近眼尾的地方浓密得像是一把小扇子,看人的时候懵懵懂懂,更多却是不谙世事的可爱。 很典型的、属于小孩子的眼睛。 安洁丽卡似乎有点害怕他。这大概是她第一次看见与家人发眸同色的陌生人,于是女孩便搞不清楚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到底该哭还是该笑,该躲起来还是该维持这个姿势,她想了一想,还没得出一个答案,路迦便已回望着她。 女孩马上就把头埋在父亲颈窝里面,过了一阵子,又以为没人发现似的偷偷看过来。男人以下巴示意他怀里的女孩,路迦迎上两人的目光走前,伸出手去等待对方与自己相握,甫开口说话便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哑得像是得了重感冒。 “……妳好,我叫路迦.艾斯托尔。” “这是大陆上最深最宽的护城河,”管家指了指流淌于石桥下的河水,作为一道护城河来说,它的规模大得可怕,一个不懂得游泳的人用不了多久便能没顶。“曾为城主堡抵抗过太多次入侵。里面都是活水,可以直接饮用。我们日常所用的水一般都取自内湖。” 塞拉菲娜应了一声,似是不经意地瞥向桥旁的守卫兵。在石路上策马有一定难度,如果有人真的抢走了什么的话,想必他们也只能够徒步去追。她平静地收回视线,继续听管家解说,“每年都有几个游客和外来人溺死在这里,偶尔也有小偷闯进城堡,一般最后也会被追赶得直接投河,至于后来发生什么事,应该不必我多说。小姐今年还很小,城主大人说再多等两年才学游泳也不晚,所以妳千万不可以带小姐接近任何河溪和湖泊。” “我知道了。”塞拉菲娜点了点头。 她并没有任何带小孩子的经验,听了这句话之后却一点都不惶恐。管家多看了她一眼,“妳会游泳吗?” “小时候学过,”要是学不会的话双子早就把她溺死在神泉里面了,她可不觉得对方会善良得没想过这一招,“现在还没忘。” “很好,如果那时候妳还在这里工作的话,可以直接教导小姐。” “是的。”两人走过拱顶门下,黑钢制的闸门底部被铸成尖矛状,一放下来便会深深嵌进石上孔洞,再也难以撼动一分。“现在城主大人与小姐在书房里面,他们与新来的家庭教师打过招呼之后,便会召妳进去。大人个性温和,几乎从未斥责过别人,但妳仍然不可以失礼。” “新的家庭教师……” “据说是来自神纪城的学者。”管家这样说。塞拉菲娜微微挑起眉来,想不到路迦会选择那里作为他的出身地,但他身上的确有属于学者的气质。“学识相当渊博,出身也似乎相当高贵……你们日后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请注意妳的举止,得罪了这位老师的话,妳也不可能再留在小姐身边。” 管家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因为她眼前的女仆在被训斥完之后,声音里仍然有不可掩藏的笑意,“好的,我知道了。” “对了,你也应该与丽卡的新女仆见面,她和你一样都是今天招进来的,她将会二十四小时陪伴在丽卡身边,你们以后大概每天都会见面。”费迪图.拿高把女儿放到自己膝上,“我妻子去世多年,丽卡相对与女仆的关系更好,上课时或许会把她也拉过来一起听,当然,前提是你不介意。” 路迦摇了摇头,对他来说有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听他说话并没有什么分别,反正他教的只是安洁丽卡.拿高一个。他把目光放到男人身边的窗户上。从书房看出去可以看见几棵常绿树,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树冠下突出来那一小截毛茸茸的东西,是小猫银灰色的尾巴。 他掩着嘴咳了一声,极夜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尾巴掉下去了,路迦看着它迅速缩回树冠里面,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永昼出去觅食,他能理解极夜很无聊,但混入城堡去观察他们,就未免闲得太过份了。“没问题,但我不会在课上解答她的问题,也不会为她多准备一份教材。” 费迪图没所谓地摸了摸后颈,“可以……她好像来了,丽卡,坐好。” 极夜又把尾巴伸出叶子下,今次她左右甩了几下,化成半兽形的极夜拥有比人类灵敏太多的听力,路迦大概知道她是在向自己示意什么,但单凭这种密码一般的讯号,他不可能解读出任何讯息。 这也是为什么,当管家把新女仆带进来的时候,他有一瞬间──他想要强调,只是一小瞬间──脑子完全空白。 塞拉菲娜停住脚步,双手提了提裙摆施了一礼,完全没看旁边难得不知所措的路迦。“日安,拿高大人。我是高锡耶市的塞拉菲娜.法高托索,从今天起即将担任安洁丽卡小姐的贴身女仆一职。” 费迪图眯起眼睛,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她与众不同的发色。“日安,法高托索小姐。如果丽卡闯祸了的话,妳可以直接来找我解决。这是艾斯托尔先生,丽卡的新老师,我相信你们接下来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 塞拉菲娜侧过腰去,看了他一眼,也行了同样的礼节。她知道自己弯下腰的时候他仍然在看她,因为她后颈上传来了灼热得宛若有形的视线。“日安,艾斯托尔先生。” 如果这是一场恶作剧的话,那么他甘愿让对方看见自己最动容的时刻。这似乎是一次不错的机会,让他们第二次认识对方──两人明显都用了母亲的姓氏与出身地,易姓之后,原本无法调和的矛盾好像已不再重要,她是北方大城里一个贵族的女仆,就好像他是一个女孩子的启蒙老师。 极夜想提示他的是这件事。当熟悉的人换上陌生身份,路迦所能做的,便只有沉默着扶起她的臂肘。“……日安,法高托索小姐。” 第59章 千镜之城(十一) 老人揉揉眉心,将信卷扔进壁炉里,未被火光照耀的半边脸喜怒难辨,及肋长的銀发让他看起来更显冷漠。 火舌于转瞬之间便舔上羊皮纸。 由北至南路遥千里,信纸被卷起来太久,不把它牢牢压住的话很快就会恢复原状。卡奥自觉已坐得不算远,也不过仅仅能够看清信末上的署名,其他的内容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火焰烧成一堆不辨原貌的灰烬。 那个名字让他眼睛微眯。想不到他会是先报信的那个人,看来千镜城内发生了些很有意思的事情,或许是攻防互换,或许是两个人都在等待出手的时机,他对此全无头绪,但卡奥心知自己离真相不过咫尺。否则父亲不会把他叫到书房。 果不其然,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銀发老人。 “路迦说话愈来愈不客气了,也不知道是受了永昼还是那个多拉蒂的影响。如果是后者,我不介意让她多活一些时日。”老人晃了晃矮身玻璃杯,将里面金黄色的烈酒一饮而尽。“他向我们通报,说目前泰尔逊与他同在一城,目的未明……嘿,你瞧,不见几个月,他连谎都会撒了,本来还是个宁可沉默都不说违心之言的君子。谁相信他是真的猜不出来?无非不愿意戳破而已。” 卡奥泛出一个很自然的微笑。这个动作惹来老人的打量目光。“他大概也没想着瞒过任何人。” “没错,就正如这里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路迦从来都不蠢,起码不会蠢得被人当枪用了还心甘情愿。”老人绕到长桌之后,说的明明是路迦,却明显话里有话。细而密的雨丝打到玻璃窗上,模糊了书房之外的湖景,也是个挺有意思的巧合:千镜城的城主堡和诺堤城堡景色相若。“卡奥,你是今次出游的监督者,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资格者的动向,不论是诺堤还是多拉蒂。猜猜那小子下一句话是什么?” “我不知道。”卡奥爽快地放弃。输家就该有输家的坦然,他起码要做得到这点。“你也知道的,路迦从来都不是个轻易被人看破的小子。除了永昼──大概那个多拉蒂小姐也能算上──之外,没有谁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老人似笑非笑地看去,目光之中不无嘲讽,语调里却是不容错认的笑意。至于在笑什么,大概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路迦说,比起猎杀独角兽,他对于被人引诱来袭的雄鹰更有兴趣。” 卡奥从未听过比这更婉转的杀意和更直白的回护,而它们竟然还出现在同一句话里面。 “他知道你干了什么,我儿。”老人又为自己倒了一截指节深的威士忌,“或许选不清楚是谁,但他要查的话,找出真相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一次要胁长辈和家族成员吧?虽然你我都知道他不可能向你报复──这也是你的原意吧?” 男人没有表态。老人继续说下去,“你把泰尔逊拽到千镜城,只可能引致三种后果。第一个后果是路迦被泰尔逊一个人所杀,概率虽低,但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这样的话,你就向未来家主卖了一个大人情,他必然会报答你的恩情。第二个后果是泰尔逊联合多拉蒂一起杀了路迦,这样的话,在得到泰尔逊的感激之外,你也能够卖迪齐索.多拉蒂一个大人情,同样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第三个可能性是泰尔逊被路迦所杀。这个后果的好处是路迦再不必杀死多拉蒂,就等于你为他提供了一条新出路,毕竟从他的措辞来看,那位小姐对他的意义非凡。唯一一个不可能出现的结局是泰尔逊联合路迦一起杀了多拉蒂,泰尔逊没有必要为路迦的计划出力,他只能选择从多拉蒂那边入手,向她提供自己的帮助。我说得对吗,吾儿?” 卡奥笑了一笑,父亲的思路比他想像的更加清晰。“没错。” “你要在出游里为自己谋好处,这一点我不反对。”老人这样说,“毕竟你没有子女,委任你成为监督者,已是人力可及的最大公平,我再不能要求更多。但你也一定很清楚,路迦并不是会乖乖被人摆布的人。他现在会留在千镜城内当他那见鬼的赏金猎人,便是最好的佐证了。” “我知道的。”惹上一个聪明人必定要冒一点风险,而路迦和泰尔逊比起来,又是没那么疯狂的一个──理性的人起码可以用常理去推断。“正如泰尔逊也未必看不出我的打算,只是两者相比起来,家主之位更让他垂涎。出游里总是充满着各种取舍,这句话所说的并不限于资格者,对于局外人而言也如是。” “小心一点,投资与投机之间,只有一线之差……既然你已经做了,我也不能再把泰尔逊调开,至于树立威信,杀诺堤的确要比杀多拉蒂更有效。我说这句话既考虑了血缘也无关血缘。”老人把玩着杯子,很快又转了话题,“对了,那个塞拉菲娜.多拉蒂到底有什么特别,以至于我亲爱的孙子不舍得对她下手?” 比起探询,这句话更像是一句调侃,却使卡奥骤然静默下来。 老人一口口抿着酒,耐心地等他的答案。 “是长相,”卡奥最终这样说,声音有几分涩,提起这件事明显有点不舒服,“上一次我见到那个女孩,她的左眼正开始变蓝,笑起来唇边也有一颗小酒窝,这些特征……大概会让他想起那个人。” “你不必说得如此隐晦,我也是当事人之一。”老人仍旧镇静如初,他甚至还记得把酒杯放上桌面,才将十指交握起来,姿态宛若祷告。“我和你们每一个一样,记得清清楚楚。多拉蒂自己知道这一点吗?” 卡奥摇头。“应当是不知道的。除非必要,路迦自己肯定不会提及这件事,而没得到他的允许,永昼也不可能向她多嘴。” 外面雨声渐大,一时间夺去了他们的注意力。房间陷入短暂的沉默,老人略略斟酌过言辞,“很好。若只有这一点的话,路迦早晚会意识到自己只是移情。他一向都足够聪明,连他自己也不可能骗过自己,更遑论是别人了。到了那个时候,他自然能够放手。” 卡奥叹了一口气,随即试探,“那回信方面……” “哦,你还记得过来问我的意思。”老人又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一句。直至这个时候,卡奥才确信父亲并不如表面上平静。“给两边都写信,叫他们最好在其他族人和迪齐索.多拉蒂知道这件事之前彻底解决,我不会为任何人掩饰,也不会让家族置于被多拉蒂攻讦的位置之上。” 明知话里有刺,卡奥仍然脸不改容地应了一声。“好的。” “还有,给路迦的那封加上这句:若他这趟狩猎顺利的话,我允许他带塞拉菲娜.多拉蒂回城。这将是凡比诺千年以来向多拉蒂的首个通行许可。眼睛变色,在什么时候都不是好征兆──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回来,并且不再生出逃跑之类的蠢念头,城里的医生与法师就能治好她。” 在丽卡.拿高练字的空档里面,路迦微微偏过了头,望向女孩身边的另一个女孩。 塞拉菲娜正托腮看向窗外,目光之中隐含焦虑。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外面又下起了雨,雨势比昨晚的那一场还要更大。 她在担心小猫能不能找到避雨的地方。 费迪图.拿高在今天清晨离开千镜城,听管家所说,他要赶往邻城参与一场会议。既然牵涉到了契约与协议,拿高必定带同自己的城主戒一同前往,也就是说,他们有整整三天的时间都不可能下手。本来就紧逼的时间表再度缩短,他们必须要趁拿高不在的期间想好整个计划。 似乎是察觉到他在看自己,塞拉菲娜转转眼珠,把目光放在丽卡的练习册上面。她指了指其中一个单词,把声音放柔的时候有点像撒娇,“这个字写错了。” 她把手掌覆上丽卡小巧的拳头,逐个字母再描一遍。 “应该……这样……写……才对。” 女孩闷闷不乐地点了下头,明显把心思放在远走的父亲身上。 路迦试了试丽卡的额温,然后站起身来,“我去燃壁炉。” “我来。”塞拉菲娜拉着了他的小臂。为了不让墨水溅污衣袖,凡是上课时他都会把衣袖卷至及肘,此刻路迦便能清楚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你是老师,别抢了女仆的工作。” 教师先生闻言,乖乖坐回原位。塞拉菲娜在壁炉旁找了一阵,火柴盒该放在附近的,但她看不见任何像是小方盒的东西,拿高有抽烟的习惯,而这里是次书房,他大概是把火柴拿来点烟了,又忘了放回原位。 塞拉菲娜也懒得再找,回头确定丽卡背对自己之后,便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凭着指尖上一点火苗,壁炉顺利升起。她拨了拨柴堆,背后传来了路迦略显慵懒的声音。“法高托索小姐?” 她头也不回,“是的?” “我还未请教妳的名字。” 那是因为你是城堡里唯一一个知道我真名的人。她这样想着,却提高了声音回话,“哦,是这样吗?想必是我忘了,抱歉。这样说来,我也未曾听闻过艾斯托尔先生的名字。” “路迦。”塞拉菲娜留意到他说得很慢,几乎是一个一个音节地发,她甚至能感觉到少年舌尖往上顶去,又点到即止地离开齿后那一小块地方,轻得像一个浅尝辄止的吻。“路迦.艾斯托尔,来自神纪城。” 她转过头去,挑眉补充:“大陆上唯一允许双重户籍的城市。” 难怪他完全不怕别人来查。神纪城聚集大陆上所有的学者,同时也是唯一一个被猎人工会拒绝承认的出身地。 路迦不为所动,“该妳了。” “……高锡耶市的塞拉菲娜.法高托索。”她这样说,然后又带点恶意地添上一句,“不用努力想了,这个姓氏很普通,应该没有名人与我同姓。” 路迦没有把“除非妳把高锡耶市的前第八议长当成平民”这句话说出口,“高锡耶市也是大陆上唯一能够买到户籍的地方。法高托索小姐运气不错。” 她在丽卡身后指了指自己的女仆制服,脸上堆满了甜得发腻的笑,似乎在说“运气不错那你跟我换换如何”。路迦抿出一个淡然的笑,脱离了塞拉菲娜.多拉蒂和路迦.诺堤两个身份之后,他们的相处好像自然不少,“我听说高锡耶市那里结婚结得很早?” 塞拉菲娜觉得自己开始摸清了这个话题的走向。 她答得有点小心,但仍然没有说谎,这并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地方,“是的,我母亲在十八岁就嫁给了我父亲。” “那法高托索小姐呢?”他靠到椅背上面,分明只是闲谈,彼此却都很清楚他不过是借丽卡的在场来迫她对答,“打算完成工作之后,就回到家乡去吗?” “目前还不知道,毕竟我还得照料小姐呢。”塞拉菲娜回到自己的座位里,顺口拿了旁边的小女孩来挡。后者仍然低着头,却已经换上第二份练习了,看起来完全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 塞拉菲娜把碎发挽到耳后,看见小女孩身前的抽屉好像有点松,正想要随手为她推上,动作做到一半却又戛然而止。 在深褐色的抽屉里面、她与丽卡的目光落下之处,正躺着一个矩形小纸盒。 描在盒身上的图案,正是一根燃烧中的火柴。 第60章 千镜之城(十二) “来,把手伸进袖子里面。” 塞拉菲娜单膝跪在小主人身前,为丽卡.拿高整理好覆及手背的双袖。烛座上的三枝白色长烛照亮房间,铜色底座反射著有点暗淡的光。从上面可以隐约看见两道人影:穿着黑色长裙的女仆,和睡袍长得拖在地上的黑发女孩。 丽卡安静地垂眸,除了她自己之外,没人知道她到底在看自己还有点婴儿肥的脚背,还是塞拉菲娜身后呈扇状散开的蕾丝裙摆。火光之下,女孩与发同色的睫毛微颤,犹如贵族手里的鸦色长扇,离得够近的话,甚至能够数清她眼下每一根睫毛。乍看起来好像只是发呆,但又对别人的指令有所反应。 “转身。”塞拉菲娜捞起床头柜上的梳子,为女孩梳顺了过胸的头发。丽卡早已转吃固体食物,但她身上仍然有甜甜的奶香味,偶尔闻到了会让人心情很好。塞拉菲娜留意到她还是没有说话。 丽卡和路迦相似的地方,并不限于名字或者外表特征,两人连想事情的表情都有几分相似,一样难以捉摸,一样有种几近高深的沉静。如果有人说他们两个有血缘关系的话,塞拉菲娜绝对会相信。 金发的侍女为她捏走袍身上一点线头。小孩子的腰腹线条还很不明显,摸上去能明显感觉到丽卡鼓起来的肚子──为了让这位大小姐展颜一笑,管家特别允许她在晚餐后多吃一份甜品,然而这个计划收效甚微。 ──是还在想念父亲,还是在想那个不应该出现在抽屉里的火柴盒? 塞拉菲娜.法高托索把睡帽戴上女孩的头顶,垂在耳边的两根长带让她看起来像一只有蓝色眼睛的大兔子。女仆小姐还没来得及打上一个蝴蝶结,颊边便传来了属于人的体温。丽卡正轻轻抚摸她的发辫。 自从路迦教会了小女孩什么是金色之后,丽卡便对她的发色产生莫大兴趣。单是今个晚上,塞拉菲娜已抓到她偷偷打量自己好几次,在餐桌上观看全程的路迦离开时唇角微勾,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所取悦。 本来还是敢看,临睡前终于敢伸手摸了。 塞拉菲娜默不作声,捞起自己的辫子尖,递到女孩手里,任她揉捏。 “可以玩,但不可以扯。会把我扯痛的。” 丽卡点了点头。她好像把这个举动当成破冰或者示好之类的一步,表情舒缓了不少,被塞拉菲娜抱到床上的一路上也乖乖地偎在对方怀里,似乎已经忘记了午后被她撞破的一件小事。 五、六岁的小孩子,再娇小也有一定重量。塞拉菲娜将丽卡安置到床边,再抽去被窝里的暖炉之后,呼吸里的凌乱已无可掩饰。她试了试被褥的温度,确定它没热得能把人焐出汗、也没凉得会使小孩子着凉,随即把被子拉起,示意丽卡爬到床的中央。“晚安,安洁丽卡小姐。” 女孩安静地回望。 塞拉菲娜皱起了眉。牙刷过了,头发梳得整齐,厕所也上过一趟,被子也妥当地拉到下巴上面,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是管家交代过,而她还没有做的。 丽卡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塞拉菲娜倏然明白过来。金发的侍女弯下腰去,在女孩额上印下一个晚安吻,这让丽卡脸上浮现出一个很微小的笑容。“做个好梦,我的小姐。” 女孩满意地点点头,侧身背对她,不过片刻,便酣然入梦。 路迦早就知道深夜会有访客前来,但他没想过会来得那么早。 当金发女孩敲响房门时,时针不过刚走到十,白塔里还有太多灯光未熄。与他同层的管家在半小时前拿着几本笔记回房对账──也幸好她一路上并没有遇上谁,否则明天肯定会有“新来的家庭教师与女仆午夜私会”的流言传出,而没有一个雇主愿意容忍这样的仆役。 “艾斯托尔先生,”手执烛座的女孩口吻温和,灯火将她笑意盈盈的半边脸照亮,眼里那抹天使蓝浅得像是条清澈的小溪。塞拉菲娜.多拉蒂伸出了空无一物的右手,“我在书房里找到一个领带夹。如果我没看错,这是你的吧?” 为了让她来得不那么突兀,他的确在书房里借下一个借口,但塞拉菲娜故意扣留在自己手上,又故意让他知道,背后的用意可以有千万种解释。 路迦面不改容。他从裤袋里抽出手来,在女孩手心里一点,“拿走了”那枚银色的领带夹。他清楚地看见塞拉菲娜像是被鸟啄了下似的缩了缩,有她的背影遮挡,即使管家趴在门边偷看也不可能发现什么,更何况对面已久久没有传来声响,管家应该早就睡了。“……谢谢。我的袖口扣松了一枚,若是妳有空的话,或许可以帮我缝补?” 他眯起眼睛,像一头压低身体、准备攻击的大猫。“我的双手并不灵巧。” 如果她没看过出自他笔下的五重嵌法阵的话,或许真的会信。 塞拉菲娜点了点头,侧身闪进了路迦所让出来的空隙之中,裙摆有意无意地拂过他的长裤,手背相擦时的温度让她有点发颤。“乐意之至。” 几乎是门刚关上,塞拉菲娜便吹灭了手里的烛火。 房间里只剩下角落里的一根短烛,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彼此的影子都被光线拖成一道淡淡的灰痕。她看了看房间四周,确定路迦已经设好隔音魔法之后便转过身去,此时法师先生已靠到床上。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看书或者沉思,但这也可能是因为房间里连椅子都欠奉的缘故。 “费迪图.拿高找妳谈了什么?” 塞拉菲娜怔愣片刻,她没想到路迦第一个问题会是这句,他们已经两天没有说过不以彼此姓氏作始的谈话了,时间紧逼,他们没有时间再谈琐事了。“拿高留意到我的发色,他问了一下我的血统……我拿四分之一的精灵血统蒙混过去了,顺便也解释了我懂摩诺尼歌语的事,在应聘厨娘的时候被管家看出来了。他们好像没想到多拉蒂那边,但我觉得自己应该要稍作乔装了,金发太过显眼了,连丽卡都注意起来。” 听见这个回答,路迦的脸色未见好转,但同样也没有继续变坏。“拿高是神纪城的大学者,会知道金发等于东方和精灵也很正常。” 他顿了一顿,“……头发不要动。对外说精灵混血就可以了。” “嗯。”塞拉菲娜点点头,没有留意到那个略显微妙的沉默。“对了,在拿高回来之前,我们也不是无事可做。在外堡或者主书房,应该放着一副城堡的建筑图则,或许还有引水道的部份,也可能一张都没有。千镜城七百多年了,没人知道这些资料还在不在。如果能把图则拿到手的话,会对我们很有利。” 路迦抬眸看她。女孩的身影被烛光打出一道影子,投射出墙上的轮廓有点扭曲,但仍然是一幅具有意韵的画像。“妳说的‘我们’,是指你我两人,还是把索尔.奥古帕度也包含在内了?” 塞拉菲娜直起身来。这下子他终于能够看清她的眼睛,里面闪烁着水纹一般粼粼的光。路迦知道她已看出了自己有何不妥,然而话已出口,他无法收回。有丽卡在身边,潜行多年的噩梦便化成噬人野兽,他日间表现得有多自然,夜里便有多不顾一切地划清亲疏之界,抓紧手里仅有的东西。 她下一句话便戳破了这句话的真意。“你是问我是否信任索尔。” 有了城堡图则,他们便多了一条后路在手,万一索尔在得到城主印之后弃他们不顾,他们也能靠自己逃出千镜城。“我并不全心相信他这个人,但我足够相信他──更准确一点说,是相信他对格列多的厌憎──所以我选择与他合作。这跟我是否留一招后着没有关系。” 路迦还想说些什么,门缝里的光影却迅速变幻,然后是三声叩响,和被木门隔去一点不自然的年轻女声,“艾斯托尔先生?深夜打扰,不好意思……” 女孩看向路迦,从对方的表情来看,他也没想到自己这晚还有第二个访客。房间家具少得可怜,床下密封,藏身被窝里也会被人一眼看破,除了现在立即爬窗逃走之外,她根本无处可躲。而这里有数十米高。 路迦环视一圈,指向角落里两米高的单人衣柜,同时撤去房间内的隔音法阵。塞拉菲娜打开门扫了一眼,抱膝而坐的话,她也能勉强躲在这里一阵。 ──如果他可以迅速打发那个人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路迦和其他人说话时,声音好像变冷淡了一点。 “是的?” “你、你的衣服洗好了。”来人大概是蓝塔里某个女仆,塞拉菲娜从百叶门里看见了长裙一角,样式与她日常所穿的无异。女仆明显紧张得不行,几乎是每说一句话都会咬到自己的唇舌。“衬、衬衫和长裤四套。” 送衣服来的。塞拉菲娜放松了一点,却仍然没发出一点声音,而是倚在柜门上听他们说话。 她又用了一点时间,才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怎么样的空间之内。路迦的衣服挂满了大半个衣柜,柜里的空气并不流通,广藿香与琥珀的香气变浓了一点,好像某种毒药一般让她有点头晕,但塞拉菲娜很清楚这并不过是一种错觉。 衣服大多色调深沉,最多的是衬衫与长裤,她也看见了长得能把她整个人盖住的黑色长袍,和拿高穿的款式一样,然而挂在衣架上的银肩带长及肋下。外面传来几声杂响,路迦接过了衣服,“谢谢。晚安。” 逐客之意不言自明。塞拉菲娜无聊地拨弄着肩带,上面环环相扣,好像还刻了两行小字,但光线昧暗,她看不清楚,只好逐字盲摸──从排列来看,应当是名字与职衔,每个学者毕业时都会有这一条环链,上面的银扣象征着教授的认可,按着成绩来排,长宽都有很严格的标准。 这条肩带每一个扣都是一模一样的。 ──塞拉菲娜恍然想起,她和路迦是这代法师里面少有的、并非留在家族内受教育的人。 “艾斯托尔先生……”女仆又说话了,“十天之后城内会有破冬庆典……我想、我想问……” 衣柜里传来银带跌下的声响。 路迦往那个方向投去一瞥,又若无其事地转回来,“抱歉,那时候我没空。” “庆典有三天……” “三天都没空。” “……” “麻烦妳把衣服送来。时候不早了。”路迦顺手拿过塞拉菲娜带来的烛座点燃,然后递给女仆,“塔里没灯,妳带着回去吧,明天早上还给管家就可以。” 女仆呆呆接过,路迦再不多言,转身把门关上。 起先还有人走开门边的脚步声响起,走到某个位置之后,里面突然一点动静都没有──脚步声、呼吸声、换衣服的窸窣,好像已悉数被屏障挡去。 路迦打开衣柜,抓到一位被银链砸痛了脚背的法师小姐。 他伸臂扶起塞拉菲娜.多拉蒂,指尖不小心碰到肋侧,他的表情却从容得好像根本没发现一般。路迦示意她到床边坐下,“……肩带背后是用银荆棘组成,寓意学术一途,路遥漫漫,是为苦路。” “我现在知道了……”塞拉菲娜说了这一句,脚掌上没有破皮或者流血,但红得有点不寻常,有微小的淤紫色已经浮现出来。她揉了两下,又想起了那个在各种层面上都不知进退的女仆。“你才来了两天,为什么要洗四套衣服?衣柜里还有那么多新的。” “那是永昼的。”路迦随手翻出一盒药膏,确定是他想找的之后也坐到床边,勾勾手指示意她把脚放到他膝上,“我不想洗他的衣服,极夜又不在,只能让城堡里的人帮忙了。反正她们不知道。” “用拿高家的仆人洗永昼的衣服,我是城主的话就要辞退你了。”脚背上一阵清凉,她蜷了蜷脚指,却被路迦按着不让她乱动。和他一起的时候,她好像总是伤到双足──被玻璃碎扎伤的时候她还没有余力催动魔法,现在是单纯的不想用,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但银链是路迦的,他负一点责任也很应该。“长进了啊,路迦少爷。” 路迦斜眸看她,目光微凉,好像在说什么,又不愿意表达得太露骨。塞拉菲娜莫名被他的眼神刺激,像是被火燎了一下似的迅速别开头,“烛座被你拿走了,我在夜晚几乎全瞎,走不了楼梯路,也回不去卧室。这下子真的要爬窗了。” “我送妳回去。”路迦说了这一句,便重新低下头去,话语里有公私两重深意,“更何况,我也不是白白给她的。” 第61章 千镜之城(十三) 他们最终还是问不出女仆的名字。 路迦向管家私下探询过数遍。由他把烛座交到那个女孩手上,到翌日黄昏为止,都没有人把东西归还给城主堡里的任何一个人。凡是堡中的东西,底部应当是有标记的,即使偷出去卖给别人,也能够循着这条线索去找出卖家。 可见女仆不但知道路迦在试探她,还知道留下烛座会让他们找到内鬼或者保安破绽。 作为唯一一个目睹过对方真容的人,路迦也向管家提供了很详细的描述,答案却还是那个:城主堡里没有长这样的人。 整座堡垒里面,少说也有数百人居住,路迦不觉得混进来有多困难,不是每一个人都像管家一般生于斯长于斯,总有些人记不住面貌,又或者是纯粹懒得核查身份。然而要抽身离去,又是另一回事了,起码在极夜离开时,也曾惹起了某些仆人的怀疑。 区区一个人类,总不可能比魔兽之王更有本领。 除非她受过别人指点。 “噢,对了,”塞拉菲娜趁丽卡午睡的时候这样问,那时候他还在备课,卧室里一片寂静,她不得不凑到对方耳边低语,“你是用什么理由去问管家的?” 她靠得太近,声音也压得太低,听上去便像是在耳边低喃一般,吐息像是某种烘得暖暖的布料,顺滑地拂过耳廓。路迦几乎几可肯定,就算她再提高声音,丽卡也不可能因此惊醒过来,但他并不讨厌对方这样神秘兮兮地跟自己说话,也没有理由要将她推离自己身边。 他看了一眼尚在熟睡的小女孩。丽卡.拿高大字型地躺在床上,怀里是她最喜爱的小马玩偶,纵使入梦脸上也带着一点轻轻的笑容。塞拉菲娜留意到他的语速比平常快很多,好像并不太想谈这个话题,“我跟她说我找到了想一起去庆典的女孩。” “哦……”直至话说出口塞拉菲娜才压下了声音,又小心地看向丽卡的方向,确定小女孩只是翻了个身之后才继续说下去。这下子连她自己都听得出声音里的不一样。“你之前说三天都没空的那个?” 路迦往她投去一瞥,如果她没看错的话,目光里确有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黑发的家庭教师把羽毛笔放下来,任凭有墨水正从笔尖里渗出来,好像他即将要解释的这件事比什么都更重要。“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泰尔逊的人──那个女孩一打开门,我便闻到了他的味道。” 他这时候表现得愈乖便愈惹她不快,更糟糕的是,她明知自己无理取闹,却一点都不愿意停下来。塞拉菲娜眯起眼睛,干脆以手拂过了丽卡耳边,才转身背对着路迦,继续挖苦对方,“你怎么知道的?你对她做什么了吗?” “……这只是个比喻。” “我念书不多,艾斯托尔先生。”她抱起沙发上的一床被子,随着天气回暖,丽卡身上盖的被子也变薄了一点,“听不明白修辞或者双关都是很正常的。” 路迦已无话可说。 塞拉菲娜快步走出房间,满怀都是女孩身上甜得发腻的奶香,窗外有雨后初睛的阳光。她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面,走着走着,忍不住抿起嘴角,偷偷微笑。 她并没有告诉路迦有关火柴盒的事,至少不打算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再特地旧事重提,交代清楚。 本来塞拉菲娜打算在那个晚上说清楚,但被女仆一打断,他们便转而去谈别的话题:泰尔逊,双子,珠贝之堡里的人,还有索尔.奥古帕度的可信程度──这样一来,她便错失了最佳时机,之后再怎么样“随意”提起,也只不过显得她大惊小怪而已。 谁说书房里面不可能有第二盒火柴?谁说丽卡一定想通了当中的不合理?就连是塞拉菲娜自己,将丽卡的表现看在眼里,也不可能想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拿高离开得过于巧合,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突然间与两个陌生人同食同住、朝夕相对,会觉得不自在也是自然,不一定是因为火柴盒的事多想。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路迦对当时的情况一无竹知。抽屉只不过是关得不严,并不是敞开一大半,即使他心思再缜密、眼神再锐利,也不可能留意到这个小细节。在此之后,她也刻意不让二人独处,以免路迦看出什么破绽──这件事本身平淡至极,无甚可说,但她所准备的对策,可能让路迦联想到别的事情。 塞拉菲娜.多拉蒂有心想瞒的事情,只被人看穿过一次。 但丽卡还是个小孩子。被路迦有意无意地关注的一个小孩子。 这样想着,塞拉菲娜拐过一角,还未看清数米前站着谁,对方身后又跟着谁,便被那把温和的男声打断思绪。“法高托索小姐。日安。” 还是平静得好像没有脾气一般的口吻。 她略一定神,抬眼望去,不禁微微挑起眉。 当初费迪图.拿高离开时说的是三天之后回城,现在看来,他这趟短途旅程完得比预料中快。声音里还难以察觉,但谁都能一眼看出他睡眠不足,而且还受过某种挫折──他看起来和达成不了目标的丽卡有几分相似──皱巴巴的学者袍和打结了的银链也能证明这一点。费迪图一向都是个很注重风范的人。 她双手都拿着东西,不可能提裙作礼,只好就这样弯下腰去,力保仪态。 “拿高大人,日安。未闻你提早回城,丽卡小姐正在午睡。” “我稍后再去看她。”拿高朝他身后的随从示意,其中一人便伸手接过了她手上的被子。怀里的暖意乍失,她有点愕然地看向费迪图,只看见他与管家的一眼对视。塞拉菲娜抿了抿嘴唇,大概明白这是什么一回事。“法高托索小姐想到哪里去?跟我来吧,贴身女仆不需要做这些粗活。” 他的话里饶有深意,“这太浪费妳的才能了。” 至此塞拉菲娜才敢肯定丽卡已向管家吐露实情,而管家也向费迪图.拿高报告此事。她扫了扫裙摆,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难色,这下子她必须要用秘密来掩饰秘密。能够再次蒙混过去的话,别人看她的目光多少会有点不一样,但若果骗过不过拿高和堡内众人,她就得把路迦留在这里一个人了。在已经暴露的前提之下,她想要再混进去也不可能。“……是的,大人。” 费迪图.拿高把披风解下,随手挂在衣帽架上。 有仆人进来拉开窗帘,也有人送上热茶与点心。管家为拿高布置好纸笔,全程没有一个人把目光落到塞拉菲娜身上,就好似她根本不存在于主书房里面。 金发的侍女微微侧身,确定管家已经把门关好之后,才直面坐于书桌后的拿高。他坐的位置相当巧妙,塞拉菲娜看不清他的表情,男人却可以把她脸上最细微的反应也收进眼底。拿高留意到她并没有一点局促,很好,他想。寻常仆人此刻应该慌张起来了。 “法高托索小姐。”他这样说,仿佛还是那副没有脾气的样子,然而这种态度本身便是一种文雅的进犯,“我在路上淋了一点雨,请妳为我燃壁炉好么?” 塞拉菲娜看了一眼存上没有半点水痕的披风,与早已被人清空的壁炉边,没有即时回答。拿高的试探比她想像之中直白太多。“……是的,大人。” 她再次屈膝作礼,提裙摆的指尖仍然很稳,“在此之前,我有一事需要禀告大人。” “请说。” 塞拉菲娜从口袋里掏出火柴与烟,轻轻放到书桌之上。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招认这件事,她也希望是最后一次。“……我想,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让丽卡小姐为之困扰,是我的过错,但我的确无意隐瞒过千镜城内的任何人,请注意,这是我当上女仆的第一周。” 拿高不接她的话,迳自瞄了一眼烟包,似乎并未注意到她话里的陷阱,又似是注意到了又不动声色,“嗯,比我抽的还要重……法高托索小姐,论年岁来算,我勉强也能做妳的父亲了。” “容我重申,”塞拉菲娜把语气稍稍放轻,恰到好处地示弱,“这不过是我上任后的第一周。我从未有意隐瞒,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在小姐面前点起烟,更不可能让她闻到衣服上的一点烟味。” “我相信妳不会再让丽卡发现。”拿高这样说,终于亮出了手里的牌,“但我为什么要把一个老烟枪留在我五岁的女儿身旁呢?我和管家不可能时刻陪在丽卡身边,她最常接触的人是妳,法高托索小姐。一个老烟枪,一个不被迫到死角就不说真话的女仆。” 这是一场过份冷静的谈判。 拿高已看出了她不愿意离开。无论是为了什么而来,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寻找一个安身之所,塞拉菲娜.法高托索都不可以离开丽卡.拿高的身边。 “这是个很严重的指控。”她说,“先生,或许你可以明示,你所欲求之物到底是什么。” “我在过往两天听了不少人说话。有些是忠告,有些说不上友好。”拿高回答,“至于我想要什么,我想我在一周之前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一周之前,便是她的委任。塞拉菲娜眯起眼睛。拿高在请求她──甚至是要胁她保护丽卡的安全。 “千镜堡内守卫不多。我相信精灵的力量,即使在妳身体内所流的血或许已很淡。法高托索小姐,在我离开期间,妳已为自己赚得一点信誉。我不是要让妳以身代死,然而妳知道自己欠了丽卡一点真诚。” 无论拿高听到了什么,都足以让他提高警惕。一个人在警觉时,最先注意到的便是自己的软肋:安洁丽卡.拿高。 这很合理,塞拉菲娜想。泰尔逊要进攻的话必定会选择从蓝塔入手,就算费迪图不开口要求,她也不可能推一个小女孩出去送死,无论主观客观,她都会、都要保护好丽卡,更何况塞拉菲娜不觉得自己会落得两人只能保一个的境地。 “尽我所能。”她回答。 “很好。”拿高用羽毛笔蘸了点墨水,塞拉菲娜将之视为隐晦的逐客之意,抬手正想行礼,又被他叫住,“等一下,法高托索小姐。” 她望向对方,“是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丽卡明天早上会在后山上骑术课。到时候我也会带上侍卫一同随行,妳也得跟在她身边。我听说东方的种族是骑马好手,希望妳不会让我失望。”拿高头也不抬地说,“回来之后,她的课堂搬到主书房来,我想要把她留在视线范围之内。请为我转告艾斯托尔先生。” “好的,大人。” 她转身走出书房。拿高明显心情不好,这也正常不过了,没人会在知道有人威胁到自己和女儿的生命安全之后还能够如常处事,她能够理解这种时时刻刻的紧迫感与不安。撇开应该正在赶来的双子不说,泰尔逊随时都可以入堡,而他们现在又多了一个未知的敌人。 凡人与法师的破坏力不可相提并论,但若果人类数量足够多的话,也是种不大不小的麻烦…… “菲娜。” 有人在背后唤她。 塞拉菲娜转过身来,本应在丽卡身边的路迦出现在无人的走廊里,他看起来跑过一段路,叫住她之后又撑着墙微微喘气。他很少会失去从容态度,所以她第一个反应是皱起眉,连他口中的称呼都没有注意到,“什么事?” “我去了一趟外堡。”他走过来之后才敢低声说,“引水图则不在那里。” 她一时之间还未反应过来,“我该跟你说过了,图则不一定还在……” “不,”路迦打断她的话,焦躁地扳了下手指,“我的意思是,有人拿走了它。” 第62章 千镜之城(十四) 到底是谁拿走了图则? 这个问题交给城堡内一百个人来思考,大概会得出一百个答案。塞拉菲娜也不例外,几乎是一听见这件事,她便得出了自己的答案──或者说,是她最愿意相信的那一个。 首先可以将双子排除在外,他们不可能细心得利用护城河入侵,更何况他们连/城都未入,自然更不可能犯案。其次是索尔,他若果有偷偷把图则运出堡外的能力,一开始就不需要找他们来偷城主印了,他一个人也可以轻松应付。 第三个可能性是拿高口中的敌人。但把同样的思路套用到那些人身上,他们既然能够把图则偷走,大可以直接进攻城堡,不必如此费事。如果要用来勒索的话,丽卡是个更容易也更有效的选择,他们没有必要舍易取难。 余下来的人选只有一个。塞拉菲娜不认识泰尔逊,却从这件事之中看出一点端倪。拿去烛座还可以称之为谨慎行事,能够一眼就看准图则的价值,并且让女仆在全身而退的情况下把它带走,当中所展现出来的聪明,便细密有点过份了。 魔法天赋尚不清楚,然而论及智慧,或许可以与路迦一斗。 “法高托索小姐?” 她蓦然回神,移眸看向路迦的同时,也拽了一下缰绳。身下的白马会意地放慢步速,其他人已远远被他们抛在身后,两人一个是名义上的贴身女仆,一个是小姐的骑术课教师,然而他们都没有尽及自己的职责──他们并不需要。 费迪图.拿高正骑在马上,亲自弯腰拉缰,一步一步地引领着丽卡身下的小马前进。左右各三名守卫跟在父女身旁,身上披戴着轻铠长/枪,对于一场在城堡后山的骑术课来说,这个阵势早已超出“足够”的定义。 但对于防备邻城佣兵,甚至是暗夜家族的法师来说,大概用不了多久便能将他们打散。费迪图或许在他所擅长的领域之中卓有建树,但在这类谋略上面,他比双胞胎还稚嫩了一点。 他们无意向拿高进言。平安回城堡的话自然最好,万一真的发生了什么,当他们不得不施展自己的能力的时候,人愈多便愈是麻烦,要封着某些人的嘴巴可以比一场打斗更费力。 路迦身上仍然是白衬衫和黑色长裤,领带被扯松了塞进口袋里,除了别在腰间的长剑之外,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像是骑手,反而更像是某个优雅的年青学者,与费迪图.拿高同属一群。他一牵皮缰,压制着躁动地前后踏步的马匹,说话时由称呼到口吻都无可挑剔。“妳没事吧?不舒服的话可以先回城。” 塞拉菲娜的目光在他腰间转过一圈,剑还是他惯用的那把,剑柄上却蒙了一层黑布,“……没事,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他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图则外泄,泰尔逊便知道城堡构造,石桥之后再不安全。路迦不担心自身安危,但他担心城堡里的其他人,包括塞拉菲娜.多拉蒂。和自己在意的人或物离得太近的话,便很容易被人一下击溃。 八个人渐渐走近他们,有风自内湖的方向吹来,沁凉的水气让人精神一振。 塞拉菲娜示意坐骑转过另一方向,正想要与拿高父女会合,矮丛里却跳出数个面戴头盔的剑手。 ──是埋伏! 仿佛被条件反射驱使,两人挥鞭一策,转瞬便往拿高一行奔往。 方才他们走过的时候绊马绳还未拉紧,对方显然不想首先解决他们:无论是出于能力或者布局的考虑,这个计策都相当成功,先行的两名守卫已经重重摔到地上,剑手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有砍断马腿,这就足够把整队守卫拉下马来。 战圈狭小,即使现在没有人前来拯救他们,拿高父女也无处可逃。在第一名守卫堕地的同时,费迪图.拿高也伸出双手,把丽卡抱到自己怀里,并且把女孩的头压到自己胸前,不让她看见一点血腥。塞拉菲娜反手抽出腰后的匕首,“你能不能解决所有偷袭者?” “交给我。妳去护好他们两个。”路迦的声音不高,却非常镇定。他撕开了剑柄上的黑布,底下展翅欲飞的雄鹰眼神凌厉,双爪尖得好像能隔空抓破人的皮肤。他又提醒:“最好别用魔法。” “我知道。” 如果是泰尔逊的话,魔法只会暴露了她的真正实力,到时候对付双子便会变得更困难;如果是阻挠拿高新政的商人们,魔法也不是一个好选择,她是没所谓,路迦却有凡比诺需要兼顾。 双方距离不过百米,两句对答便足以让他们赶赴现场。塞拉菲娜绕到战况没那么激烈的地方去,路迦直面战局,率先遇上一名剑手。他猛收一下缰,迫使马匹人立而起,坐骑前蹄一踢,便重重踹上偷袭者的胸膛。 塞拉菲娜见状,吹了声低低的口哨。 看起来是最冷漠的人,动起手来却往往让人觉得热血上涌。她又想起了极地里那场不需要任何言语的猎杀,冰天雪地下几近狂热的追逐,抛出长/枪的角度与力道,还有轰鸣在耳边、快得失控的心跳声,一切一切,都是被路迦撩拨起来的冲动。他的确有这样奇异的才能。 她不得不花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使因为过度兴奋而发抖的指尖握紧匕首。偷袭者留下一个人控制拿高父女,也没有向他们动手,只是在他们想要冲出战圈的时候晃晃长剑,意在威吓多于伤害。 当偷袭者发现她已近身之时,真正的战斗已经结束。塞拉菲娜用飞掷到头盔上其中一个洞的匕首解决敌人。对方似乎是个新手,她连瞄准都没用太多时间,不过随手一掷,便已命中目标。 ……会把这样的人派来对付拿高,可见他不擅武术的名声传得有多远。 塞拉菲娜翻跃下马,随手把匕首抽出,又往偷袭者胸甲缝隙里刺进一刀,鲜血涌出铠甲每一道缝隙,很快便把银色染成血红。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拿高正一脸复杂地看向她,和路迦有几分相似的蓝眸之中,既有惊异又有钦赏。她能够理解惊诧,换作她是拿高,眼看女儿的贴身仆人眼也不眨便杀了人,大概也会有相同反应。塞拉菲娜把匕首在裙摆上擦了几下,转手就递给拿高,“请你拿着。有总比没有好。” 他没有马上接过,“那妳呢?” “我要动手用不着这个。”她这样说。塞拉菲娜知道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和拿高所理解的不一样,她也是故意为之。“我相信你会用的吧,大人?” 拿高终于肯收下匕首。丽卡仍然把头埋进父亲怀里,男人看了看不远处的另一个战场,脸色有点苍白,却还能够守住身为城主的威严,“妳应该去帮助艾斯托尔,他要独力应付那么多人,太吃力也太危险。” 塞拉菲娜眯眼打量,“他能自己摆平的。你需要留一个活口回去审问吗?如果要的话,现在可以开始留手,他快要赢了。” 从动作之中不难看出,来人是属于佣兵一类的组织,动作俐落快速,但不讲究架式或者破坏力──简单点说,是从街头打斗练出来的功夫,凭他们不可能打得赢路迦,更何况泰尔逊此刻应该在附近观望,她若出手,暴露自己之余,还不能让路迦震慑泰尔逊.诺堤。 “我大概知道是谁,”拿高听见这句话脸色一沉,“不需要留什么活口,让他们一个都回不去就可以了。但愿他们会知难而退。” “世上没有知难而退一事。”否则泰尔逊便不可能找上路迦当对手。塞拉菲娜重新上马,玫红色的裙摆像是开在后山上的一株红蔷薇。“更多的是迎难而上。既然你不需要活口的话,现在就可以回城堡去了,请随我──” 话音未落,便有一人从丛林里钻出身子,手臂一伸,便想要把她拉下马去! 眼前景色一花,塞拉菲娜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颈间便传来了微凉的锋利触感,然后是带着辣的一点痛。是刀刃割开了她颈上的肌肤。 路迦低沉的命令声响彻风中,她从不知道对方说话时的戾气可以如此之重。 “放了她。” 塞拉菲娜半睁着眼,看向他的方向。她猜得没错,路迦果然很快就赢了,污血把他的白衬衫弄脏一大片,他脚边躺满了守卫和偷袭者,脸上和双手都有鲜血,颊上的那一道尤显浅淡,看起来像是从战场里爬出来的一般,狼狈至极,却也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势。有点像是发怒时的永昼,她这样想,斜眸去看挟持自己的人,是个比她矮上不少的女人,典型的千镜城人长相,眼神却隐约失焦,明显是被人用过药,对方身上没有像古布亚一般的味道。塞拉菲娜认不出这张脸。 然而当对方一开口,她便知道对方是谁。城堡里的女仆。“那就麻烦你跟我走一趟了,路迦。” “我不说第三遍。”女仆往塞拉菲娜颈上割上浅浅一刀,后者往路迦交换了一个眼神,好像达成了某种无声的协议,他便举起自己手里的武器。剑尖所指,是女仆的额心。“放了她。” 女仆下一刻便换了另一把声音。那无疑是把男声,阴冷而且单薄,让人联想到久不清扫的房子与积尘的角落。“我也不说第三遍。除非你自己过来。” 路迦点了点头。塞拉菲娜.多拉蒂低低地窃笑起来,把双手一扳,攀上女仆双腕的同时,也把嘴唇凑到挟持者耳边,“泰尔逊.诺堤,你做了最不明智的决定……我原本想要让路迦和你公平竞争,但既然你执意要趁混乱时捞一点好处,就该要料到自己下错注时会有什么后果。你为自己多招惹了一名敌人,可没有人迫你这样做。” 在她掌心之下,有藤蔓疯狂生长,转眼间便缠上了女仆的手臂。后者张惶起来,想要甩开塞拉菲娜,却被她抓着不放。藤蔓很快便伸延到女仆的身体上,细长的绿色鞭子钻进口鼻之中,不多时便有鲜血流出,那种植物吸收血液之后反倒变得更茁壮,有一些甚至还不满足地窜进了眼眶之下。 拿高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死状。像是被一株植物生吞了一般,连呼喊都不能够,唯有忍受这场被拖成折磨的死亡,留下来的藤蔓扭成一具人形,面目栩栩如生,逼真得好像只需要披上人皮便没有一点不同。塞拉菲娜从女仆的臂弯之中挣脱出来,尸体跌到地上的一刻,便有火无风自燃。 她转过身来,先看了一眼路迦,才把目光转到拿高身上。 金发的侍女提起裙摆,向他施了一礼,补完了之前被人打断的话,“……请随我等回堡。” 第63章 千镜之城(十五) “不死鸟之火。” 桑吉蒂.多拉蒂注视着瓶中火焰,语气里的赞叹无从掩饰。它把透明的水晶瓶染成同色,完美切割的菱角反射着绚斓的光。火焰随着她指尖的轻颤而轻颤,即使困在其中,火焰也不需要任何东西为它助燃,瓶壁也与她刚拿起的时候一样冰冷。对于一份毒/药材料来说,它无疑过于艳丽:焰翼呈绯红色,边缘与中心则是熔金似的澄黄,远远看去便抢眼得像不死鸟红色描金的尾羽。桑吉雅感叹,“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才得到清单上面的第一份东西。” “这只是首份,肯定不是最后。”在她身后的红发男人这样说着,把玩着她后颈上的头发,“以后还有更多。然后是更多更多。直至妳的愿望得以实现。” “你知道这是从谁手上送来的吗?”桑吉雅没有答他的话,而是左右晃了晃小瓶,好像在逗初生的奶猫,姿态随意而且漠然,“是奥戈哲和格列多。我问过了,不死鸟是被数十枝毒箭射杀,而牠身上的其他部份未被出售──只有他们才能以此杀死一头魔鸟,只有他们才敢以一整只不死鸟的代价来得到牠嘴里的火焰。” 男人挑起眉,“想必是种很强劲的药剂,或许我们能从他们身上偷一点师的话……懂得调配毒/药的是哪一个?” “格列多。”桑吉雅回答,“但他们不会与我合作的,至少不在知道我在制作什么之后。格列多足够聪明,他大概已经猜出了不死鸟之火的用途,一旦这剂药用到了它该用的地方之后,他们马上就会怀疑自己有份参与,毕竟大陆上并没有多少魔药需要用上它。” 她顿了一顿,“更何况他们现在,应该正在赶往千镜城的路上。” 男人示意桌上的信件。“他们仍然给妳寄信致谢,可见你们感情不错。” 桑吉雅的目光追随着他,落到信纸一角之上。她笑了笑,不无嘲讽意味,“说来可笑,信和火焰是同时送到我手上的,双子却不知道两者都已落到我手上──要是知道了的话,这两个家伙就不会到东岛上绕了一圈,找够了乐子才下船了。这两个享乐主义者。” “享乐主义者岂不更好。”男人低头去闻她发间的草木香气,灿金色的双眸埋在灿金色的发丝之间,眼底的情绪深不可测。“这样才不可能看清全局。任务发布人受到严格保密,妳不需要担心有风声走漏,他们一辈子都查不出自己到底把火焰交到谁人手上。妳忘了吗,吾爱?我之所以知道塞拉菲娜.多拉蒂的事情,还是用我自己的人脉赚来的小道消息。” 桑吉雅把小瓶放到桌上,仿佛被话里某个名字刺痛双耳,微微皱起了眉,“但愿如此。我已经能想像,父亲听见她的死讯时该有多悲恸……我是他的话,第一时间便会召双子回去问罪,他们或许可以帮我挡一会,但那个‘一会’不会是永远。虽然相关材料已经有消息了,万一它们来得不够快的话,可能在药剂制成之前,我便得赶回法塔。” “嘘……”男人把她扳过身来,由背贴胸变成面对面的姿势。桑吉雅伸手拥上他后腰,几乎是一摸上去,就觉察到指下如藤蔓蜒生的伤疤。“一定会来得及的,就算真的赶不上,我也向妳保证,这一份药剂不会失败。相信我。” 桑吉雅点点头,垂眸看向瓶里如心脏一般跳动的火焰。那火光影影绰绰,将她眼里翠绿色的野心也染上红芒。“……嗯。” “必须加强城堡里的防务。”路迦向拿高这样说着,脸色显著地阴沉下来,他也没想到邻城的佣兵会说来就来,泰尔逊会在场倒是不意外,“论能力,堡内守卫未必能与佣兵一战,千镜城的治安不差。然而你有地利,人数上也占优,凭这两点,足以弥补劣势。” 塞拉菲娜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贸然插嘴,她今天所做的已经远远超出了女仆的范围了。丽卡正依偎于她怀中,小女孩被发生于眼前的血腥吓坏了,虽然有拿高挡住看不见场景,但丽卡仍然听得见刀剑砍上人身体的声音,加上路迦的一身血迹,这一切对于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来说实在过份刺激。 这样一想,虽然她就在丽卡面前杀人,然而不太见血,身上也还干净,所以丽卡还能接受与她同乘一骑吧?塞拉菲娜这样想着,又想起拿高淡淡的话音,“我同意。但艾斯托尔先生,既然知道你们也带来了新的敌人,为什么我还要让你们留下?正常来说应该尽早辞退你们两位吧?” 两人闻言,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跟在后面默然不语的守卫,都没有说话。 拿高看得出他们是一伙,这点并不让人惊讶,她受人挟持时路迦的表现已足以说明他们的关系,但两人没想到拿高已悄然洞悉了泰尔逊的突袭,两批偷袭者时机相近,把他们完全分开看待未免过于武断。 像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拿高开口解释,“我能读唇语,我知道你对那个人的称呼是什么,也知道你们典型的长相为何。既然知道你们其中之一的姓氏,猜出余下来的那个也不是难事。我不说,不过是为你们留一点私隐。” 塞拉菲娜把快要滑下马背的丽卡拉到身前。“……谢谢你的体谅。” “这不是体谅,而是明哲保身。千镜城一向保持中立。”拿高直视前方,并不看她,“我还不认识大陆上敢惹你们两个──两族──的城主,我也不可能对你们做什么,但这不代表我什么都不能做。基于中立原则,我应该马上把你们逐出城去,一来我少了麻烦,二来你们能够另挑一个地方再打。阁下意见如何?” “的确会为你省下很多事。”路迦前半句还在附和,后半句的反击便辛辣起来,“然而把我们赶出去之后,你身边便没有人可以确保你们父女平安。再说了,无论你口中所说的‘新敌人’是谁,对方未必知道我们已走,到时候攻入城堡,你便腹背受敌。要说输,你比我们更加输不起。” “而且你不可能再找得到与我们相等的护卫。”塞拉菲娜捂着丽卡的双耳,流畅地接过话柄,顺便用下巴虚点路迦一下示意,“城主大人,以你的聪慧,想必也猜出了他的真正身份。你既然知道他是谁,自然也知道他拥有什么──姑且不说我,单是要他出手的代价,你把城里一整年的收入奉上也未必足够。借出地方来换得保护,不得不说,是笔相当划算的买卖。” 如果他们不是也瞄准城主印而来的话。 “我自然知道他是谁。我不认识的是妳,法高托索小姐。” “你可以继续以这个姓氏来称呼我。” 一行人走近石桥。早已收到消息的管家静候于护城河另一端,目光一一扫过他们每个人,落到路迦衣襟上的血迹时眉心一跳。“大人,热水已经备好,医生也在蓝塔里等候,随时可以诊察。” 拿高看了路迦一眼,“艾斯托尔先生,你可以先回房休想,其他的事慢慢再说。我看不出你有没有伤口,但即使是有,我相信法高托索小姐也可以处理好?” 塞拉菲娜愣了一下,她颈上的伤口的确已经好了,但那么快就把她赶到路迦身边,而不是陪伴受了惊的丽卡.拿高,她总觉得有点说不过去。“我……” “再次感谢你的体谅。”路迦打断她的话。塞拉菲娜率先下了马,把丽卡抱下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快要被她抱得窒息。小女孩走路有点不稳,站在马旁的路迦随手一扶,还没碰到丽卡,便被她往后一缩,快速躲过。 路迦顿了一顿,才慢慢地重新直起身。 塞拉菲娜朝他使了个眼色,顺便摸摸抱紧自己大腿的丽卡。 “没错,我能处理。” “我怎么会处理?” 塞拉菲娜抱着双臂凉凉地说着,看向屏风上厚实的花布,她觉得自己愈来愈习惯这种紧凑得喘气的空余都没有的生活,这样反倒让她更加心安──知道自己的能力还能做出一点事情,能够明确说出今天与昨天的不同之处。“该为别人处理伤口的人是你吧,更何况根本就没受伤。血都是别人的。” 里面的人没答话。染血的白衬衫被人往上抛去,勾住了屏风顶上的小尖,塞拉菲娜踮高脚试了两下,还是拿不下来,“不要抛衣服!我拿不下──” 路迦的回答有关又无关:“我的衬衫呢?” 塞拉菲娜把另一件白衬衫递进屏风里面,过程中乖乖转过身去,以免唐突对方。她挥了两下,还是没人接过衣服,塞拉菲娜以为是自己的手臂不够长,于是往屏风站近一步,来不及左右甩甩,便被人一把抓着手腕,猛拽进去。 她下意识扶上最近的东西。指尖触及属于人的暖热肌肤,尾指扫到了锁骨旁边的浅啡痣,她抬眼看上去,下一秒钟便撞进了路迦深蓝色的眼眸。两人互相对望了片刻,塞拉菲娜清清喉咙,“你在做什么?” “和妳说话。” “……我知道,我问的是,为什么我站在外面就不能跟你说话了?” 路迦把她手里的白衬衫接过去,抖了一抖便开始穿起来,肌肉线条明显但不夸张。她用了一点力气才把目光定到他脸上,“我想看着妳的眼睛说。” 他知道了。 塞拉菲娜有点懊恼地咬上唇角。她或许可以用一两句的自我暗示来催眠自己,却骗不过眼前这个太过聪明的家伙。就连拿高都能够从她的唇形里读出“诺堤”二字,路迦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当时在说什么。“……好,如你所愿。” 她移开目光,虚望着旁边的墙壁,眼角余光里路迦正由下到上开始系钮扣。“我的确有话要说。事实上,是三件事,每一件都极其重要。” 他头也没抬,“看着我说话。” “……第一,我们必须尽快行动。”她深吸一口气,正色望向对方,“一来拿高已经提高警惕,二来泰尔逊必定会卷土重来,无论出于何种考虑,我们都没有太多选择。你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动手?” “今晚。”路迦从裤袋里抽出领带,调了一下左右长度之后便打起结来,十指修长灵活,单是这双手便是一幅画,“得手之后我们就可以走。收拾好东西。” “很好,第二件事,你得把永昼叫回来。就算不让他帮忙,好歹震慑一下泰尔逊。总不能任由他挑衅。” “我会考虑。” 路迦很少会拒绝她,即使只是婉拒。塞拉菲娜皱起了眉,在他的示意下把领带夹别上去,如此距离之下,她甚至嗅得出他身上的雪松香味。“最后一件事……你不能再把这件事揽上身了,他连无辜者都敢下手的话,我也不能不参与其中。永昼或许身份尴尬,但我对多拉蒂和诺堤来说都是局外人。” 塞拉菲娜垂下睫毛,“你的性命,对一些人来说,应当是很珍贵的。” 路迦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说一句“我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早已不属于我”,但话到唇边,又说不出口。现在向她说也没有意义,有些话,注定要在对的时机才能被人听得进去。 于是他轻轻颔首,“我知道了。” 第64章 千镜之城(十六) “妳准备好了吗?” 塞拉菲娜叼着发绳,朝他举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后腰上的双匕首套交叉而放,金发被束成高马尾,浏海全部往后梳起,难得露出整张脸来。路迦打量了一眼她的背影,白衬衫黑马裤的着装让女孩看起来很干练,镜子旁边那个与膝同高的小皮箱便是她要带走的全部。 路迦默然上前,把柔软的黑色长披风披上她肩头,把兜帽一拉,便是在夜间行走时最佳的保护色。他的指尖似是不经意地触上女孩的颈侧,塞拉菲娜斜眸望去一眼,被烛火照映的脸容光影分明。她似乎想指责他有心为之,却又拿不准到底路迦是否故意,张嘴两次,最终被他抢先一步发言:“外面在下雨。” 她闻言,移眸看往窗外。路迦没有说谎,不知道由什么时候开始,有细如丝线的雨水打到窗上,这是连声音都没有的一场小雨,安静得好像外面什么都没发生,又好像是正在酝酿一场恢宏至极的风暴。 但愿这不会发生,毕竟天气一转差的话,他们有可能逃不出去。 “桥堡上的空间法阵画好了吗?”她问路迦,“我不想在走的时候才出什么差错。拿高一恢复过来,就会下令整城人追捕我们,再好的伪装也瞒不过千镜城万多双眼睛……至少我没信心躲得开。” “早已准备妥当。”路迦说着,帮她拿起皮箱,可能是她多心,自从在后山上与泰尔逊对峙过后,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拉近不少。“只要发动就可以回去旅馆,极夜已在那里等候,永昼则在城外接应。不会有任何问题。” “那就好。”她这样说着,别好鞘里的两把长匕,随即歪头示意他们可以离开。“先把东西放到那里,然后直接到主卧室吧。” “拿高先生。” “拿高先生。” 黑发男人翻过身来,身上深褐色的丝质睡袍让他看起来──塞拉菲娜想补充一句,难得地──像个贵族而非学者。拿高以手背挡去窗外仍然过份明亮的月色,熟睡时突然被人叫醒,他的声线里多少染上睡意,鼻音也重得口齿不清,“……什么事?” 话音未落,他好像终于意识到过来喊他的是谁。 拿高迅速拿下了手掌,在任何情况之下,家座教师也不可能、不应该前来唤醒自己的主人,就算丽卡真的有什么急病,那也该是由塞拉菲娜.法高托索来负责。“是丽卡有什么危险吗?他们来了?” 路迦默默发动魔法。塞拉菲娜站在他侧边,看着坐在床沿上的黑发少年,那双被月夜映照成墨蓝的眼眸。他眼里的海洋比平常更加深邃,那颜色让人联想起羽毛笔与墨水,里面大概藏了一头能够迷惑人心的怪物,仅以一眼便足够让人甘愿走进深海。他眼里钻石般的光悄然变幻,塞拉菲娜呼吸一窒,还来不及细看,便已听见路迦的警告,“不要看向这里。容易被我误伤。” 她乖乖别过头去,在紧闭上的落地窗上绕了一圈,转而看向被他迷惑的费迪图.拿高。这是她第二次目睹路迦催眠别人,第一次是在娜达.勃勒提劳身上,然而那一次和正发生于她眼前的景象又有一点不同。诺堤的魔法向来以涉猎范围广而闻名,在这一层面之上,多拉蒂的确远比不上他们。 饶是如此,路迦从未让她觉得危险,甚至是“像诺堤”。他太有风度,太过优雅,以至于最尖锐的批判者也无法以“邪恶”形容他,也与多拉蒂曾经告诉过她的截然不同。 有一刻塞拉菲娜甚至觉得自己已被他迷惑心神。 “你们到底是从哪里学的?”她仍然凝望拿高的脸,男人的眼眸已涣散得不成样子,这一刻路迦叫他做什么的话,想必拿高会完全照做,包括运用他城主的权力。“多拉蒂的研究方向是抵抗催眠、甚至是反催眠,但解答永远出现在问题之后。精灵所用的催眠魔法,多拉蒂完全学不来。” “从血族那里偷学。”路迦淡淡回答。塞拉菲娜挑起眉来。虽然从未明言,诺堤和血族一直都是君臣关系,相比起多拉蒂和精灵之间的商业合作,前者的地位无疑要更低一点──即使代价高如爵位、高如凡比诺城,事实是诺堤向血族称臣了,而多拉蒂没有。 臣下理应守好自己的分寸,而诺堤没有。 “我以为……”毕竟诺堤曾得到血族所送的幼龙,永昼还在路迦身边,已足以证明一切。“诺堤和血族的关系不至于如此,这比我想像的复杂一点。” “还有很多妳不知道的事。”魔法已经发挥功效,路迦微微侧过眼睛,眸中的光芒消减下来,他的表情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郁,好像并不愿意提到他接下来要说的半句话,“他们从我们手上夺走了一样东西,我们也要从他们身上偷走一样。这很公平。” 不,这一点都不公平。这件事上没有一个细节让他觉得公平。 他的声音明明是这样说的。 塞拉菲娜对他所说的“东西”一点头绪都没有,但她至少知道一点:即使她现在开口问,路迦也绝不会吐露一词,至少不在她不追问的情况之下。而他们彼此都很清楚,她不会打探他的往事,那将是一次无法回头的越界。 目前她还没有打算咬饵,这个决定甚至无关她的意愿。 于是塞拉菲娜.多拉蒂把拿高拇指上的戒指褪下,塞壬的鱼尾上还有一点点墨水的残迹。她以指尖扯去墨痕,还原本来的白金颜色,然后戴到自己手上。 门边传来一声轻响。 “爸爸……?” 塞拉菲娜闻声回头,看向半开的房门。丽卡站在外面揉眼睛,睡裙在她身后拖出一截小尾巴,头上的睡帽戴得斜斜歪歪。她大概是在找不到塞拉菲娜之后才过来找拿高的,因为她下一句话便已道明了自己的来意,“陪我上厕所……” 说到这里,她终于看清楚了站在床边的两个人。费迪图.拿高已经对外界的呼唤毫无反应,此刻的千镜城主与活死人没有丝毫差别。恃着角度对她有利,塞拉菲娜把戒指重新摘下来,攥到手心之中,转而迎上门外的丽卡。“小姐,请允许我陪妳前往。” 塞拉菲娜还没迈出多少步,突然有强风从她身后吹来,恍若一道大力将她整个人往前推去,“呯”的一声,便把丽卡关于房门外。路迦是第一个来得及反应的人,饶是如此,他也只能够抓住塞拉菲娜的手腕,让她不至于跌倒。 这并没花他太多时间,来搞清楚背后的那双手属于谁人。 路迦看了一眼房间里关上的三扇窗户,声音不自觉地沉下来,犹如暴风雨里第一滴坠到地上的雨水。“是泰尔逊。他在城堡里面。” 她朝虚空一挥手,房门打开,丽卡果然已不见踪影。塞拉菲娜的脸色也相当不好看,这是泰尔逊第二次向无辜者出手了,今次还是个连自卫能力都没有的小女孩。她也会做坏事,但不至于这么坏。 “得尽快把他找出来。”她这样说着,腔调冷漠,眼神却有种故意压抑着的柔和感。她还什么都没有做,然而无论是谁,与她对上目光时也必定会为之颤抖。“救出丽卡,然后杀了他,我想看见他的头颅在城墙上高高挂起。我想让诺堤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和到底是谁杀了他。” “乐意随同。”路迦戴上黑色的短手套,然后从腰侧抽出一根半米长的牛皮绳,将她手心里的城主印串起来,然后系到她颈项上面。不知道带着谁体温的金属碰上胸前的肌肤,分明应该被它暖化,塞拉菲娜却无法自抑地屏住气息。她把印章放进衣服下面遮好,这样一来,就算动手也不会轻易丢掉。 路迦继续说,“他既然还有掳人质的意识,便必定对我们有所要求,而且认定丽卡──在我们眼中的丽卡──有如此价值。你我都知道他所想所求,并非千镜城的一枚官印,他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将他渴想的东西晃在眼前,泰尔逊便会被我们迫得现身。” 她隐约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却又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 路迦伸出双腕,举至她肋间左右的高度。逆光之下,他的双眼呈现一种与永昼无异的漆黑,好像准备好随时把什么撕碎。泰尔逊唤醒了他不可能对付的野兽,塞拉菲娜这样想着,不自觉露出一个微笑。 他说:“绑住我。” 细雨声中,有鞭子重重抽在地上的声音响起。 塞拉菲娜站在左边的桥堡上面,在她身后是一个二十米乘二十米的巨大石台,离她最远的角落里是唯一的楼梯。她身上的黑披风已经脱去,白衬衫在月夜之下好像一颗黯淡的星辰,有雨水打在她身上,不多时便让衬衫湿透。 路迦也不例外。他跪于塞拉菲娜身前,垂头望向地面,没有人看得清他的神色,双手被从她手腕处展伸出来的血鞭绑起,还有一条小分支游走于他颈间,偶尔停驻到喉结与颊边的时候,会慢悠悠地滑过其上,好像蛇舌舔过自己的猎物。他的衣服与黑发也同样被雨水打湿,清晰勾勒出脊骨上的一道浅坑与肌肉线条。 “泰尔逊!”塞拉菲娜高声呼唤,“你所要的无非是他。把那个女孩放了,我就将他交到你手上!否则他死了,只会对我更加有利!” 没有回应。 她看了路迦一眼,咬了咬牙,以血鞭拉着他站起,端详过他面骨的大约位置之后,正手掴了他一巴掌。这一下力道不小,甲边的尖锐处刮上皮肤,很快便破出一道长口,由他的脸颊一路伸延至耳边。略显白晢的皮肤现出红印,路迦面不改容,甚至还靠近她耳边低语,“别害怕。并不疼。” 塞拉菲娜再次打量他,这才收起了自己脸上的情绪,说是不疼,但她可没记得路迦根本就没有治愈态力,对于法师来说不值一提的小伤,也可以对他影响甚深。她轻轻一踢路迦膝后,迫使他再次下跪。“还不出来吗?” 楼梯处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一步,一步,一步。来人不快不慢地走上来,每一步的动静都完全一致,直至他现身于两人眼前。他怀里的丽卡已重新陷入熟睡,塞拉菲娜眉头一皱,如果泰尔逊给她下了什么魔药的话,即使是他们也不可能来得及解开。该死。 来人走近两步,站在离她二十米左右远的地方,一身黑袍,兜帽遮去了他大半面容。泰尔逊.诺堤比路迦更加清瘦,嘴唇边那颗黑色小痣像是芝麻一般,在没有血色的面上相当显眼。 他伸手拉下兜帽,帽檐之下,是与路迦同出一辙的深蓝眼眸。 泰尔逊微笑着,朝她低下头去,“晚上好,多拉蒂小姐。” 第65章 千镜之城(十七) 塞拉菲娜的回答是一下摆手。 以桥堡顶的中央为圆心,透明的半圆屏障张开,瞬间便把桥堡包裹其中。外面的风雨声霎时消失,泰尔逊饶有兴味地打量屏障上的反光,雨水仍然能够穿透它,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无法打断接下来的事情。“想不到多拉蒂小姐还有这一招。如此一来,内外的联系便完全砍断了吧?” 他眼珠一转,“这对于一个只有两系天赋的法师而言,已经相当有趣了呢。” 她收回血鞭,随手把路迦扶起,并不看向对面的泰尔逊。她的口吻与动作都平静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指尖拂过路迦脸颊的同时,也使他脸上的小伤口愈合──一路以来,塞拉菲娜很少在他们面前发怒,她无疑是愈动情绪愈要装得平静的那种人,但路迦所不知道的是,她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无法接受泰尔逊的行为,还是因为丽卡对她来说也有特殊意义。“哦?看来诺堤先生对我颇有研究。为什么呢?我只是个普通的多拉蒂。” “普通的多拉蒂可不能在路迦身边活到四个月。”泰尔逊笑了笑,手仍然离丽卡的颈项很近,挟持的意味无比明显。“单是此项,便已引起很多人的兴趣了,我向妳保证,不止我一个人注视着你们。这并不是谁都能达到的成就,多拉蒂小姐。妳已赢得我的尊重与注意。” “我不能更不在乎。”塞拉菲娜嗤笑道,双手负背,面朝对面的角落。路迦清楚地看见她把双手交叉着放到刀鞘之上,只要她想,随时都能够抽出刀刃。她已准备好了,路迦一动拇指,将长剑推出鞘去,微响终于让泰尔逊看向他。 路迦的语气不失镇静。“是谁向你传信,说我身在千镜城?” “是谁告诉你我已入城?”泰尔逊耸耸肩,“就算不是一个确切名字,你我在心里也早定下几个人选了。自己坐不稳座位就不要怪别人来抢,纵观诺堤千年历史,你并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所以没得到最优渥的待遇──全族人的忠诚──也是自然。你不能怪我,路迦,互换位置的话,你也一定会过来抢。” 的确。诺堤本来就不是会乖乖待在庸主之下的法师,史上几乎每届家主手上都沾了同族之血,要是路迦在泰尔逊的角度思考,在知道自己并不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情况之下,也会选择一搏。 毕竟不是每个家主都会把自己最大的助力推出城去,还主动把一个宿敌留在身边。路迦承认这样做,在同族眼中已算相当不寻常。 塞拉菲娜从眼角里瞄过他的表情,什么都不说,便把匕首缓缓抽出。金属碰击的声音响起,她把动作放得如此之慢,以至于这已是场过份高调的宣战。 “我对暗夜家族的内务没有兴趣。”她说,“把丽卡还来,好让你的头颅不必被我挂在城头上吧,诺堤先生。” “真是急性子。”泰尔逊的指尖抚过他自己的手腕,有微风一吹而过,皮肤裂开,暗红色的藤蔓缠上丽卡.拿高的身体,把她整个人固定在自己身前,以使他自己空出双手。塞拉菲娜眯起眼睛,把小孩子当成肉盾,这不仅是一个法师最不光荣的时刻,还是一种令人厌弃的懦夫行径。“这个小女孩对妳也很特别吗,多拉蒂小姐?我会选上她,只是因为多恩,想不到连妳也能一并影响。” 她怔了怔。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多恩是谁? 塞拉菲娜还没来得及思考名字里的深意,路迦便抽出长剑,随手挽了个剑花,然后斜指向泰尔逊。她留意到前者脸上的表情,那是凶兽被人刺中软肋时又脆弱又阴戾的表情,让人明白:只要他得到喘息之机,便会反扑敌人。“我以为你至少有不谈及她的基本尊重,泰尔逊。” “为什么不?因为在场还有一个人一无所知,还是因为你到现在都活在她的阴影之下这件事使你羞愧?”泰尔逊看了塞拉菲娜一眼,她正努力不望向路迦,努力掩饰因为不了解而生的不信任。种已经播下,他勾起唇角,抿出个与路迦有点相似的优雅笑容。“不必回答,我猜得出来。” 先出手打断他的是塞拉菲娜。路迦脸上的木无表情让她觉得不对劲,泰尔逊无疑已经刺中了他最不能被触碰的伤疤,在挑衅敌人方面,他们的对手好像总是做得很好。路迦已经真正动怒了。 人体导电,此处无木,泰尔逊本来就擅长风系魔法,她所能动用的元素并不多,但再有限的选择,在神佑者身上仍然可以转化成奇迹。塞拉菲娜两手的指尖同时相擦,指向某个方向,便有金红色的火光亮于她指间。 由火焰铸成的巨蛇绕上她手臂,牠的双目明亮如同火钻,往前扑去的时候,长牙所指,是泰尔逊那双让她想起路迦的眼睛。 她果然不如表面上弱小。泰尔逊眯起双眼,下意识想要移开脚步,却一步都无法迈出。他低头一看,蓝色的冰块已堆积至踝间。那是她第二重魔法的效果。 不能动弹,不代表他无计可施。泰尔逊定定看往那条正扑向他的火蛇,身前的空气流动,被火烧得扭曲的风拂过他脸上,火蛇像是被什么溶解了一样,截停于他身前半米的距离。他抽走了火焰燃烧时必需的物质。 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第三击出自路迦剑下。以塞拉菲娜的前两击作为铺垫,他的攻击格外凌厉,而且比泰尔逊所想的更能沉得住气。按照原本的猜想,路迦应该直奔那个小女孩来才对,但他剑尖所指,竟然是泰尔逊的双膝──他并不急于夺回丽卡.拿高,而是想要废去他的行动能力。 路迦想要看住他匍匐。 “被我抓到了。太慢。”泰尔逊如此喃喃。风是最快的魔法元素,再快的剑手也不可能比得上它,他不过是在陈述事实,塞拉菲娜看起来却并不认同。有风挡在路迦身前,他的动作明显变得迟滞,在战斗的同时还要兼顾魔法攻击,而且对手是个把风把玩于指上的法师,对于路迦来说也不是不吃力。 塞拉菲娜伸手往前,手腕微转,挡在两人中间的空气便被她抽去。泰尔逊吃惊地望向她,这是从未向路迦以外的法师披露的情报,她没有必要装成小人物,天赋理应为她挣来家主竞逐的资格。他问,“四种?” 她答所非问,“太慢。” 什么意思? 搏斗之中,一瞬分神也足以逆转局势。泰尔逊只觉眼前银光一闪,脚上传来透骨的凉,然后有某种暖热的液体沿着他的马裤外侧流下。 在事后塞拉菲娜回顾起这一幕,都会由衷觉得稀奇。两个法师相斗并不罕见,但打到中途突然变成了肉搏,这便有点意思了。 腿脚受伤的泰尔逊根本站不稳,摇摇晃晃地摔到地上,身前的丽卡仍然一无所知。路迦反手一刺,剑尖插/进了黑花岗石制成的石台上,缠在小女孩身上的血鞭应声而断,血液洒落地上,开出一串串腥气迫人的花。泰尔逊低哼一声,用余下来的那只手一挥,风刃呼啸而过,他所瞄准的是路迦整个脖子,然而风还没刮过后者的皮肤,塞拉菲娜便第二次抽去了他的力量。 如此力量,没有第二个解释可言。 “身为神佑者,与一个法师联手对付另一个,真的不负女神恩典。”他往侧边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路迦已把丽卡从他鞭下解救出来,看也不看后面便随手抛给塞拉菲娜,路迦自己则是专心对付眼前的对手。泰尔逊充血的眼睛瞪向他,藏在阴影处的法师第一次狼狈至此。“先是永昼,后是多拉蒂,你所依仗的不过是运气,路迦。我是输给了运气!” 塞拉菲娜轻轻拍上丽卡的脸颊,小女孩身上都是泰尔逊的血,柔软如丝绸的黑发上结成了无数块凝血,看起来极为可怕。虽然挟持她,泰尔逊却似乎没来得及给她下什么手段,所用的不过是最普通的催眠魔法,使人睡得香甜,却没有多少坏处。她拍到第三下的时候丽卡的睫毛动了一下,然后睁开了那双湖泊一样的蓝色眼眸。或许是因为夜深,也或许是因为泰尔逊的魔法,丽卡看起来比平常更困一点,眼里也总是无法聚焦。 “妳没事吧,小姐?”那边的两个人还在缠斗,路迦似乎想把泰尔逊手刃剑下,除了化解对方的攻击之外完全不用魔法。塞拉菲娜趁此又检查过丽卡,她身上没有伤痕,或许是受惊了,她这样想,以自己的披风包裹着女孩。 丽卡没有答话,而是转首看向已渐渐取得上风的路迦.诺堤。塞拉菲娜皱起眉来,这对于丽卡来说是很漫长的一个昼夜,她一时之间不愿意说话也是正常,法师并不是最受爱戴的职业。 正思忖间,路迦便把泰尔逊押到桥堡边,凹下去的石台便是天然的断头台。那大概是他临时起意,这与他们事先的计划有所出入。 路迦觉得自己已赢,泰尔逊却显然不觉得自己已经败北。在前者的视线死角之中,塞拉菲娜清楚看见了泰尔逊正把手绕到身后,似乎是想拿武器的样子,但她想不起对方背后有没有和她一样的鞘套。她再次擦了擦指尖。 不行,他们两个离得太近,塞拉菲娜没有信心在伤及泰尔逊的同时也能够让路迦毫发不损。她抽出自己的双匕,还没来得及向泰尔逊挥刀,便有风吹动了她背后的发丝。 这是整场战斗里面,唯一一次不是由魔法催生的风。丽卡.拿高从她身后奔跑而过,以冲力与她自身的重量,将靠在桥堡边的两个人一并撞下去! 塞拉菲娜条件反射地伸手,所握着的却不是她想要抓紧的那一只。 丽卡攀附于堡壁之上,扬起头来,深蓝色的眼眸望向她,平静得有点像是路迦.诺堤。然后她微微翘起嘴角,像是个自觉做对了事,要求别人夸奖的小孩子。 远处传来了第一声响雷,闪电照亮了塞拉菲娜.多拉蒂苍白的脸。 堡下水声不歇,川流不息,而那两个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于她视线之中。 第66章 千镜之城(十八) 堡外传来一声隐约的龙吟。 躺在床上的白发老人猛然睁开眼睛。在低垂的帏幕之中,那双海蓝色的双眸仍然不失亮光。他看起来非常警觉,无论是肢体能力还是表情都表达着同一种讯息──他已完全清醒──手伸进枕头下方,眼睛也瞟向房门的方向。 匕首柄的粗糙触感传到手心,他这才意识到噩梦已离他远去。 有人安静地推开木门。拿着银烛台的管家停步于不远处,他的影子在帐上投成长长一道,犹如一头比例异常的怪物。管家把烛台高举两寸,声音里找不着一丝惊讶。这并不是诺堤家主第一次于雨夜中惊醒过来。“侯爵大人,你需要一杯热茶吗?或者是一点薰衣草精油?” 比信.诺堤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一杯洋甘菊茶。” 人走路的动静由近及远,很快又回到床边。布满皱纹与斑点的手伸进阻光帐内,白色的雾气从瓷杯里氤氲升起。比信接过了同款瓷碟,银制的小调匙在敲上杯壁的时候声响清脆。他呷了口茶,舒服得轻叹一声。“班爵明,我又想起了多恩……还是在丧礼的时候,你知道的,她躺在棺材里面,双手交叉,看起来就像是安详地睡着了一样。但每个人都知道她死得有多痛苦。” 同样的故事,他已说过太多遍,以至于管家已知道比信的下一句话是什么。然而班爵明没有打断他,有时候人诉说故事,不是因为想寻求一个聆听者,而是想把心里的郁结以言语吐净。“她穿着白色的小裙子,额边别着一个墨蓝色的发夹。满天星与百合花塞满了她身边的所有缝隙,味道浓得能让人打喷嚏。为什么过程里没人打喷嚏呢?连一直守在棺材旁边的路迦也安然无恙……对了,除了他那双眼睛之外。这是他唯一一次失态成那样吧?眼睛和鼻尖都红透了,献花时手也颤得几乎把花全部跌到地毯上面。自此之后我再没有看过他哭了。” “是的。”管家的口吻平稳而且笃定。他当时也在现场,自然也目睹了这个情景。“路迦少爷当时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个坏小子。我不提及多拉蒂那个女孩的话,他根本就不写信回来,连永昼都给龙谷那边写信了。”比信从布幕隙中看向外面,不知道是临近破晓,还是因为闪电把整片天空都照亮了,他甚至能够看见屋顶与钟楼的轮廓。夜色与管家的陪伴让比信稍稍放下架子。他已很久没想起多恩与她的葬礼,没想起被烈火焚成灰烬的棺材与百合花。“不知道他在千镜城里怎么样……” 有人从他头上浇下一盆冰水。 费迪图.拿高紧抓着指下的被子,呼吸声粗重而且凌乱,跳动于胸腔里的心脏是一部兀自发狂的机器。片刻过后,他的视界终于由白茫茫的一片光,恢复到它原有的模样:他还在蓝塔塔顶的卧室里,身上的仍然是那件他惯于穿着的睡袍,背后靠的是床头原块的玫瑰木。塞拉菲娜.法高托索坐在床沿,双腿交叉斜放,目光冷漠得像是一名看着猎物死去的猎手。一头凶兽。 天色未明,黯淡的月光打到她脸上,半张脸藏匿于黑暗之中,另外半边则是蒙上一层淡淡的灰影。她的表情如此平静,以至于没有人能够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点情绪。看拿高清醒过来,她微微倾前身体,说话时每个音节都咬得很清楚,仿佛正竭力克制破坏欲。“清醒过来了吗,城主大人?” 体内那种能把血液与脑浆冻成冰糊的寒冷久久不散,拿高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 “看来是还没有。”她轻声说,天使蓝的眼眸是两潭小小的冰湖,白衬衫上处处都是灰尘与折痕。“需要我再把你的脑袋封冻一遍吗,大人?我曾尝过一遍这种滋味,那大概不会是你想要回味的一次体验。” 拿高怔然回望,一时之间有点分不清楚眼前的到底是他所认识的塞拉菲娜.法高托索,还是一个长得太过相似的人。她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认,抬手正想要再试一遍,来自门边的一声呜咽却让她停下手来。那明显比她的魔法更加有效,因为拿高对此有所反应──他立即转过头去,看向那个方向。 丽卡.拿高站在大门边,睡裙上有未干的血迹,眼下的泪痕斑驳成两道水光。有一只手轻按于她肩头,费迪图将目光上移,阴影处还站着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对方银灰色的发丝于月光之下宛若轻纱,那双人类不可能拥有的深紫色眼睛之中,是直竖起来的榄形瞳孔。 那个陌生的女孩并没有对丽卡不利,她只是站在丽卡身后,不考虑表情的话,姿态甚至说得上友善──然而丽卡却好像被某种猛兽按在爪下,在那种几有实形的威压之下浑身僵硬、动弹不能。 “现在,拿高先生,”塞拉菲娜再次开口,把拿高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我们来谈谈城堡前那条护城河吧。” “你们偷走了千镜城唯一的官印,然后指望我告知护城河的构造?”拿高不敢置信地反问,对于任何一个城主来说,这都是个过份得与侮辱无异的要求。“恕我直言,我不如干脆把城主位让给妳?我的女儿还在妳朋友手上,法高托索小姐,天晓得你们在催眠我之后还做了什么!” 塞拉菲娜往门边投去一瞥,极夜与她的目光相触,手抖了一下,又逼出了丽卡的一声哭音。塞拉菲娜点了点头,似乎在同意他的说法,却没有为他所动的意思。“是的,你的理解大抵正确。只是有一点,我恐怕你有点误会,拿高先生。我并不是在向你寻求协助,我是在命令你交代清楚。” “我知道妳是多拉蒂。我知道妳傲慢了一辈子。”拿高眼有怒色,“但妳也没有资格命令我做什么,又不能做什──” 他的话音截断于舌齿之间。塞拉菲娜把瞄准丽卡的长匕收回,她为数不多的耐心已经被消磨殆尽,这件事拖得愈久,路迦活下来的希望便愈是渺茫。“第一,我与法塔市的黄金家族没有任何关系,所有事情都是我一个人的作为,我也不需要顾及多拉蒂的名声,那不关我的事。第二,你的女儿刚把两个诺堤推下桥堡,其中一名是下任凡比诺侯爵与诺堤家主,光是这条罪名……不,这甚至不需要我作证,光是这份嫌疑,也足以让诺堤铲平千镜城泄愤。” 拿高的手紧握成拳,没有什么比承认敌人有理更让他焦躁。塞拉菲娜垂眸看了一眼他的手,继续说下去,“第三,很遗憾告知你,在丽卡把他们推下去之后,是我救起了她,请不要让我后悔这样做。第四,你不说的话,我会让千镜城每一个湖泊、每一处水源都枯竭断绝,假使这是找到他的唯一途径。我会让千镜城下起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雨,我会让乌云遮去天上最后一丝光芒。” 她想了一想,终究还是说出另外半句话,“如果我终将哀悼,我向你保证,先生,整个千镜城都会与我一同。” 拿高沉默片刻,“……妳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能?”塞拉菲娜这样问。与极夜所预料的不同,她的声线并不尖刻,而是充斥着真诚的疑惑,好像她是真心向拿高求解,好像她是一个追问到底的学生。“是我没有能力还是有什么能制止我?我并不在乎城里的人没水可喝,久病者无法洁净身体,孩童与老人不能进食。至少我有没有能力……” 她把手掌覆到床头柜的玻璃杯上,里面装着大半杯清水,是拿高临睡前喝剩的。塞拉菲娜于心底默数三声,以便拿高看清楚水一点点蒸发的过程。“你可以尽管试试我可不可以,拿高先生。只要你敢,我便奉陪──但你敢吗?拿整座城市的性命来试探我的胆量与能力?” 拿高再次陷入沉默之中。塞拉菲娜.法高托索──或许他该称呼她作塞拉菲娜.多拉蒂,如果这是她的本名──的认真与危险,他已完全领教到。这是个疯子,他这样想,一把失去刀鞘的神话之剑,一头缺乏制约的凶悍魔兽。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旦路迦.诺堤不在,她便是、便变回了那个偏激的天才,无人能敌,却也可能毁灭自己。 而她现在打算把整个千镜城夷为废墟。 “护城河图则放在外堡。”他最终这样说,“我可以带妳去取。” 塞拉菲娜倏然站起身来踱走两步,“在你到邻城洽商的时候,泰尔逊派人来将它偷走了……你还不懂吗,拿高?泰尔逊知道护城河通往哪里,而路迦一无所知。这是场条件悬殊的对决,由一开始就没有公平可言。” 泰尔逊指控路迦是幸运儿,却在这场战斗之中占尽优势。论助力、论认知、论准备,路迦都输给泰尔逊,要逆转胜负几乎不可能。正如海语师也一定没想过自己会死在普通的法师手上,一个强者要输,可以输在细节之上。 没有图则,便没有精确的位置。拿高又说,“我只记得河是通往城北,但具体是哪一个湖,我不可能回想得起来。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 “很好。”塞拉菲娜仍然不停在绕圈,这似乎能够帮助她思考,接下来她该做什么,又该如何运用手上的资源。她看向门边一直没说话的极夜,“先把这件事通知永画,叫他以此为方向继续找。我们会在城北最大的湖泊与他会合。” 第67章 千镜之城(十九) 有七下钟声从高楼传来。 巨大的阴影划过天际。它的大小与一座小城堡相若,首尾都是长而尖的形状,张在两旁的双翼可以把最大的竞技场完全包围。勉强要形容的话,它有点像一个变形的十字,但被它所笼罩的千镜城人完全没有在意。 “是诺堤家那条龙。”奥戈哲放下用来挡光的手,马车正缓缓朝着城东口前进。“飞得高,所以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团云。牠在这里就代表诺堤也在城内,诺堤在城内也就意味着──” “我们所惦念的人也在城内。”格列多流畅地接口,随即转过话锋,扬了扬手上皱巴巴的信纸,“桑吉雅说她搭上了诺堤,看来不是流言,否则他们大可以分途而行……族内对通敌者的惩罚是什么?烧死还是投海来着?” “钉在神木上面三个昼夜,然后烧死。”奥戈哲捂上胸膛,雕塑一般俊美的脸上满是哀伤,“这种死法多么残忍。我们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塞拉菲娜身上的吧,格列多?我们会在钢钉穿透她的手心之前把她解决掉?” “绝对。”格列多把信收回外套内侧的口袋里面,“要是诺堤和他的小龙出手阻挠的话,我们还可以顺便告发他们──我听说诺堤对叛徒更不留情,或许有生之年我们可以见证一次他们是如何对待背弃同族的家伙……对了,桑吉雅会不会来?到底是她提供的行踪,不亲身参与的话太可惜了。猎鹿天天都可以做,却不是每个法师清早起床都能够找到另一个法师来猎杀的。” “大概在跟她那个神秘的情人在一起吧。”奥戈哲做了个夸张的想吐动作,仿佛闻到了什么不好的气味。“像她还在法塔的时候一样,天天跟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家伙厮混在一起,只有她找别人,连父亲都找不到她……既然没说要来的话,应当还在她的小情人那里。不必等她,我已经等不及了。” “妳打算什么都不做,等他们找上门来,再作打算?”索尔看向倚在窗边的人,愈说语气愈重。这里是城北一间不太起眼的旅馆,面朝千镜城其中一个最大的湖泊,塞拉菲娜和永昼研究大半天,才把这里定为最有可能等到路迦的位置,其他湖泊不是小得不及护城河的规模,就是水质不如此处清澈。“我已按当初说好的计划布局,妳突然变奏,让我这边的人手怎么办?” 塞拉菲娜点了点指间的烟,把一小截灰烬敲到纸包的盛灰缸里面。她只把自己的侧脸留给索尔,双眼则是紧锁于湖泊上,好像她看得足够用力的话,那个人就会从中出现。“我现在没心思和双胞胎玩你追我逐的游戏。他们一入城就会找到我这里来,到时候我会解决奥戈哲,然后把格列多送到你手上。当初说好的协定仍然不改,我会把格列多的性命交到你手上。奥古帕度,你还有什么不满?我只是没把格列多引到你那里去而已,并不是擅自杀了他或者将他放走。” 索尔想要踏前一步,却又被她的目光制止。“说得好像妳这个状态能够打败他们一样。你们三个人到底有多少没睡过觉了?如果不是我到城主堡去探问的话,我连妳搬到这里来也不知道;如果妳不是还有一分理智,知道要把城主印交给我的话,是不是打算直接投湖去找他?我很同情你们的遭遇,其实也不讨厌那位少爷,但妳不应该把整个生活绕着他转,妳颈上还架着奥戈哲.多拉蒂的剑,塞拉菲娜。妳不可以因为失去了一个朋友,就连自己的性命也置之不顾。” “别试图教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又抽了一口。呛辣的薄荷味涌进喉间,她有点想咳,然而最后还是没发出一点声音。永昼的影子又划过旅馆上空,她往窗外凑去,试图从对方飞行的方向得知他有没有线索,“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索尔的指责完全建基于对路迦的无知之上。 在他们潜入城主堡之前,索尔所知道的所有资讯都有关于她:塞拉菲娜是某个多拉蒂拒不承认的私生女,她能够分去奥戈哲.多拉蒂这个重担,她是个不为世人所知的法师。 北方人大多都是啡发蓝眼,已是全大陆都知晓的常识,然而诺堤家的黑发蓝眸在这里也不罕见。无论是索尔所认定的,与路迦自己表现出来的形象,都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家世不错,剑术略有所成,所以和她一起出来游历。正因为他不知道路迦的真正身份,所以也不可能领会到,于公于私之上,路迦对很多人来说──对她,对诺堤,对永昼,甚至是对多拉蒂──都代表着一定的份量。 她以证明丽卡.拿高是真凶这一点来要胁拿高,同样的说辞却难以说服诺堤。在前书的情况之下,拿高亲眼目睹了丽卡的异状,衣服与身上的证据也能与这个说法互相呼应,而在后者眼中,这不过是种狡辩,是她为了洗去自身嫌疑而把丽卡推出来当代罪羔羊的举动。谁会相信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会杀了两个人?谁会相信泰尔逊真的给她施了催眠魔法,然后要她来杀死自己? 除非拿高能够摒弃前嫌,为她作证,说明图则被盗与后山上的偷袭,否则在诺堤眼中,就只有一种具备说服力的解释。 【她为了赢得多拉蒂里的一席之位,杀了两名诺堤】 按照永昼出发前所签的契约书,牵涉到出游的一应事务,他都没有资格插手。严格来说,这认定了塞拉菲娜.多拉蒂是唯一一个得到允许,可以杀死路迦.诺堤而不背负任何道德枷锁的人。这合乎出游规定,当时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真的能够做到,但这一点在两人失踪的消息传出之后,便会坐实到她头上。 永昼不能出手,在外人眼中也没有理由要为她辩护,自然也不可能有人追查下去。要是路迦真的有什么不测的话,最大最直接的得益者便是她,到时候连查都不用查,她就会被冠上“杀死两名诺堤”的罪名。 在来城北这一路上,塞拉菲娜已设想过各种可能性。 两个落水者,能够衍生出四种生死结局。路迦活下来是最乐观的两个分支,万一他真的遭遇不测,她杀不杀泰尔逊报仇都已经没有差别,反正路迦那笔账已记到她名下。事实上,如果她在之后杀了泰尔逊,杀了唯一可能继承诺堤的人,对她反而更加不利。 即使她把诺堤一族全灭,多拉蒂都不可能真正接纳她,而诺堤从来都没有一个要信任她的理由。 以此为前提,她还能够诱使拿高认定城主印随着路迦一起落到护城河、并且将它送到索尔手中,还能够分出心神去应付不怀善意的双子,已耗尽了她所有心力。塞拉菲娜再无心顾及事先的安排到底为何,也再无余力去考虑是谁施下最后一击。她想要的是一切都回到那个雨夜之前,甚至是回到她出游的初衷之上。 塞拉菲娜往无人的角落呼出烟雾,动作做到一半,又急急把烟扔到纸缸里去。不知不觉之间,上面的一圈火已经烧到她指侧,被火燎了一下的痛感并不强烈,却会维持很久很久。她垂眼数了数纸盒里面灰烬,索尔正把双手放进裤袋里面,背着她四处踱步。那大概是他整理思绪时的小习惯。 在双子找到这里来之前,在他们三个苦苦等候的结果揭晓之前,塞拉菲娜必须作出一个决定:她始终要解开这个几乎不可解的乱麻,始终要给自己一个最后的交待。 她曾以为出游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没错,她有一个强大得没人以为她能胜过的对手,一双追过半个大陆只为了杀死她的兄弟,或许还会遇上新相识的朋友与敌人,但她从未推敲过两个家族的想法。要是路迦死伤的话诺堤会怎么看她?要是她与诺堤走得太近的话多拉蒂会不会有所动作?要是事情变得好像当下一般复杂,她又应该如何处理,才能够从中全身而退,不与任何一方为敌为友? 她只能想到一个解答。 有石子击上她身旁的玻璃窗。 极夜站在旅馆大门前,眯着眼睛迎光望向一楼。黑色兜帽遮去了小猫银灰色的发丝,阳光把她的眼睛映成剔透的紫水晶。极夜指了指躲在树后更衣的永昼,又指了指湖水,双手平放着由下而上地高举过头。 小猫的传讯可以由六个字解释:感应、此处、浮起。 塞拉菲娜随手抓起披风便往外走,路过索尔的时候抛下一句“等我回来再谈”,连让他答话的时间都不曾给予,便急匆匆走下楼梯,几乎是一走出旅馆大门,脚步却又放慢下来。在与泰尔逊战斗的时候她没紧张,在与拿高谈判的时候她没紧张,一个人藏在房间里想清楚所有事的时候她没紧张,但这一刻,这一秒钟,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急得几近失控。 既然已近得令永昼有所感应,也就是说他们三个等了大半天的答案很快便会与路迦.诺堤一起浮现。塞拉菲娜无法想像他的尸体看起来会是怎么样,她见过很多尸体,也曾想过自己的死相会不会很难看,却从未想像过路迦会在她眼前死去。 她同时也很清楚,从未想像,不代表不会发生。 水波粼粼,浅滩边浮出一个小气泡。塞拉菲娜停下步伐,紧紧盯向气泡,直至它消失,直至又有下一个气泡出现,然后是一串,然后是一团被水漾散的黑发。 路迦破开水面,仰首以口鼻呼吸的时候,他身边一层肉眼不可见的空气也刚好消失。空气的用途远不止于呼吸那么简单,由桥堡跌落护城河之间有一段距离,那时候所积储的空气足以提供缓冲,使他不至于摔断骨头或者扭伤。对于法师来说,这是求生常识,塞拉菲娜知道泰尔逊也一定做了同样的事。 她看着路迦游向岸边。黑色的卷发像水草一般蜿蜒在他额前和颊边,与发同色的长睫之上挂着密集而细小的水珠,眼下一点泪痣看起来像颗可爱的雀斑。已被水浸透的白衬衫紧贴于他身上,路迦的眼睛往永昼身上转了一圈,落到她身上的时候扬起了一点极微小的笑意。 像是说,别害怕,并不疼。 永昼站在水边,弯下腰伸出双手。路迦抓着他的手腕踩上草地,他的鞋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丢掉了,此刻正赤足站立,草好像把他搔痒了,路迦微微眯起眼睛,像只大狗一样把头发上的水珠甩掉。 永昼嫌弃地“啧”了一声,随即给了自己的契约者一个拥抱。 “混蛋,你冷死了。”炎龙这样说,“下次这样做之前,先处理好你的遗产。我看中你的配剑很久了,大陆上这个大小的不死鸟之眼相当珍贵。” 路迦的回答很简短,“好。” 紧随于永昼之后,是极夜安抚式的揉头发。路迦没有躲避,甚至还刻意低头方便她拨弄。极夜的问候点到即止,路迦重新直起身来的时候,最后一个迎接者终于走到他眼前。 塞拉菲娜把披风围到他身上,正想要倾前去为他结好系扣,腰身便传来了手臂的暖热。路迦顺势抱着了她,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而露骨地表达出自己的情绪,塞拉菲娜有点好奇,当四方八面的河水涌到他身旁,当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重见天日的时候,路迦到底在想什么。 他让这一刻停留得更久一点,像是要好好记住,片刻之后才在她耳边低语,“泰尔逊逃跑了。大概是找到了别的分支。” “嗯。”她回应的声音低而且软,浑身都是桃子香甜的气味,路迦以尽量不惊动她的方式,将半张脸埋进她柔软的发间,“丽卡和拿高都平安,我为他们解了催眠魔法。城主印给了索尔,双子刚入千镜城。” “我知道了。”这个拥抱的时间有点太长,塞拉菲娜想要推开他,却被路迦抱得更紧,仿佛他一松手她便会被别人抢走。“还有没有别的事?” 塞拉菲娜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我……”她轻咳一声清清喉咙,说出这句话比她想像中更加困难,“我想说的是,在解决千镜城和双子的事情之后……我们就此分开吧。” 第68章 千镜之城(二十) “对了,我忘了通知妳──虽然不是什么大事。”索尔回身扶上门框,姿势与表情之中都不无侵略性。塞拉菲娜很清楚他的敌意是为谁而生,又向着谁人表达。“在可见的未来里,千镜城都不会太过和平,尤其是在新法规生效之后,一定有不同程度的骚乱与抗议。城主已经决定将丽卡.拿高提早送到神纪城去寄读,不日便会起行。” 浴室里的水声已经停歇,房间陷入一种让人难以平静的气氛,索尔交代完这个消息,又抬手抽了一口烟,在烟雾背后眯起眼睛的同时,犹不忘打量她的表情。塞拉菲娜警觉起来:以他餐厅主人兼职赏金猎人的身份,索尔在千镜城的人脉想必不少,消息流通程度自然要比一般市民高,她并不怀疑他话语的真确性。自她进入珠贝之堡的第一天便被管家告知,丽卡终有一日会回到神纪城去念书,那是她父亲的故乡,也是大陆上唯一一个识字率达百分之百的人类城镇,拿高会作此安排也不意外。 但她从未听说过千镜城会有什么新法规。“新法令是什么?” “城主印失窃之后,一般都会有两种做法。”索尔举起自己的拇指数算,“第一种做法自然是追回失物,然后宣称在此期间的法令全部作废,这样做的好处自然是不会太过影响城市的行政,坏处也很明显:一旦有人复制出城主印,完全可以借此来大起风浪,城主的正当性将会受到质疑。” “第二种,则是宣布重铸一枚印章。”他举起自己的食指,上面白金铸成的戒环闪闪发亮,仿佛它本身已是某种宝石。“此前的法令全部作废,此后出现同一枚印章的话,城主堡也不会承认它是合法。好处自然是消除一切潜在的危险,坏处则是破坏传统──像千镜城这样历史悠久的城市,塞壬象征已经深入人心,要改掉不是易事,起码要花上好几年,甚至一两个十年才能根除人们固有的印象。拿高选择的是这种。” 塞拉菲娜冲口而出,“那这枚城主印岂不是不值……” 话说到一半,她恍然明了过来。 为什么他们能够如此轻易混入城主堡的核心,为什么拿高会在他们到来之后不久便出差到邻城,为什么那天晚上在房内查账的管家并没有发现她,为什么一切偏偏在拿高决意禁止走私皮毛之后屡生风波……当时没有为意的细节,在此刻如河川入海,一下子便拼凑出事情的全貌。没错,没有别的解释可言。 要求赏金猎人前来偷城主印的,正正是拿高自己。 如此一来,旧有的法规可以全部重颁,来自邻城的政治压力也会消弭──拿高自己就是受害者,自然能够把笔尖对准自己的敌人,反正没有人知道真相,也没有人会将之揭穿。 “皮毛只是一条导火线。”索尔咬着烟肯定她的想法,辣得呛人的薄荷烟随着他的吐息吹到她脸上,“拿高早就想要彻底改革千镜城昔日的弊政,这个方法虽然粗暴了一点,却也不是不可行。” 塞拉菲娜已说不出话来。她不可能宣之于口,但由始至终,她都觉得是这一边亏欠了拿高父女。没有泰尔逊和双子,丽卡不至于要提早与父亲分离,千镜城也不会陷入混乱之中。而这一切,竟然是由城主亲手制造出来的,他甚至还亲口斥责过他们两个胡来…… 她身旁的木门被人打开。已换过一身衣服的路迦赤足踏上地板,颈间还挂着一条毛巾,头发软软地塌着,有几缕正黏在他双颊之上。塞拉菲娜想要为他伸手拨去,瞥见那双凉得像水一般的眼眸时,又停下动作。 索尔彷若未觉,朝路迦点点头,开口之时声音里不乏微妙情绪,“欢迎回来。我听说她为了你,差点把匕首扎到城主的独女身上。或许你欠她一句谢谢。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步。” 路迦斜看了她一眼,声调与目光都平静得与平常无异,然而她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之前虚伪的寂静,随时都能够被撕碎的一重假象。“谢谢。” “我先走了,你们慢慢。”索尔这样说着,重新直起身来。塞拉菲娜这才留意到他们两个的高度的确相若,都需要她微微仰起头才能对视,“有格列多消息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亲自过来一趟。” “所以,有关于妳刚才说的那件事。” 塞拉菲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路迦已不客气地占据了她房内唯一的小沙发,过于高大的身躯窝在里面,他不得不抱着自己的双膝才能坐稳──这让他看上去有点像是坐进孩子座位里的成人,不合适里面也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可爱。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暖茶,呷了两口,又皱着眉将茶杯放到碟上,“妳说过打算要走。为什么?” “多拉蒂和诺堤混在一起,始终处处不便。也很不妥。”她找的理由堂皇得让人无法拒绝,同时也让听的人知道那只是一个借口,“我们一起行动愈久,双方的猜疑便会愈重。到时候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一切都是未知。” “差不多四个月了,妳才意识到这一点吗?”路迦的回应简单却尖锐,“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事发生,但我愿意找出答案,塞拉菲娜。要说服我,这样敷衍的理由并不足够,我想听的是妳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而不是一个连妳自己也不指望我会相信的说辞。” 塞拉菲娜张了张嘴,没有立即答话。 他想要真相? 真相就是两大家族已经对他们生疑,真相就是她不知道重来一遍的话,她能够为路迦.诺堤做出什么。塞拉菲娜很清楚,当她与拿高谈判时,萦回于对方脑海之中的想法是什么──那种与看疯子无异的眼神,她在法塔市也曾领受过无数遍,但她没有疯,至少她不想失去理智。 没有人能够否认,这段关系走到现在,无论它被如何定义,都难以再继续下去。事实上,塞拉菲娜之所以会答应他们离开极地之后继续一起走,不过是看在极夜和永昼的份上,而“顾及他们的感受与关系”这个想法,已经被自保的本能洗刷得干干净净。路迦自己还没想通这一点:就连他自己,都不可能从中获得任何利益。他就像一个贪图口腹之欲的小孩子,却不知道,再甜美的东西一旦过量,便会转化成毒/药。 这些想法,自然无法如实相告。 塞拉菲娜还没想好到底该如何说服他,路迦便垂下眼睛,看向被打磨光滑的地板纹路。几乎没怎么思考,他便说出了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还是说,妳真正想做的,是和奥古帕度一起?” 一阵怒火席卷脑海,她本来就不清晰的思维于转瞬之间烧成空白。塞拉菲娜蓦然站起身来,她在试图让路迦看清形势──又或者说,重视形势──他所能想的却是索尔.奥古帕度一个人。她说出了自己马上就会后悔的一句话,“我不是想跟任何人在一起,我是不想跟你在一起!” 随之而来的是连空气也能冻住的死寂。路迦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目光仍然冷静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好像只有他们努力就能解决所有问题。那正正是她最不能够对视的眼神,塞拉菲娜别开了头,深呼吸几口气,努力把情绪压抑下去,“……对不起,我不该对你高声说话。是我不好。” 路迦摇头,“妳需要休息。” “你有没有泰尔逊逃到哪里去的头绪?”塞拉菲娜转移话题,路迦愈不把她的失言放在心上她便愈不自在,她并不是能够坦然伤害救命恩人的那种人,更何况路迦不是个坏蛋。她想要离开,是因为他们的姓氏有所冲突,而不是路迦让她无法忍受。“我知道你身上没伤,他呢?” “肋侧被我刺中了一刀。”路迦比划过位置,“伤得不算很深,但创口面广。治疗魔法不是他最擅长的范畴,要完全痊瘾得花两三天。” 这足够了。塞拉菲娜最担心的,无非是双子与泰尔逊勾结起来,三个太过熟悉他们两个人的敌人,对任何法师来说都是个麻烦。除非实力差距太大,一般法师都无法以一敌众,塞拉菲娜在外人眼里也是个普通的法师。 她正思忖间,路迦又开了口,“至于他知道妳是神佑者这件事,也不必担心他会宣扬出去,他不知道我们正在商讨分途而行。即使知道了,也……” 或许是顾忌到她有可能反应过激,路迦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完。然而这不影响她的理解:即使泰尔逊知道了,也不会主动揭穿此事,使路迦手握更多筹码──他必须证明自己与路迦本人的实力相差无几,才有可能得到一个机会。一旦凡比诺知道有神佑者曾经帮助过路迦,泰尔逊不可能再有机会上位。 没错,她那个时候的确是已经与路迦分开行走,但泰尔逊可是把桥堡上她的表现收诸眼底,一个人是否在意另一个人,是世上最容易回答的选择题。 “现在,妳先睡一觉。”路迦示意身边的床褥,“双子很快就会找上门,妳必须有足够的精力应付他们。泰尔逊的事我会解决好,至于妳此后是去是留,我们稍后再谈。” 第69章 千镜之城(二十一) 思绪混乱得像个解不开的结。 这是塞拉菲娜.多拉蒂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脑内浮现的第一个想法。 窗前的布帘不知道被谁放下,房间沉浸于一片昏暗之中,她无法准确地判断出这是什么时间,但从安静得过份的地下餐厅来看,要么是还没有人前来用膳,要么是所有人都已经吃完回房。 塞拉菲娜揉了揉眼睛,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路迦回来后的记忆犹如笼上一层雾气,神经极度紧绷之后又骤然放松,梦境与现实的界线再也难以划清──该死,她到底睡了多久?她到底有没有说过那句粗鲁至极的失言? 她甚至连那两个人是在什么时候走的也全无印象。唯一还残存于脑海里的,是有人曾前来察看她是否已经睡熟,那只微暖的手将她额前碎发拨到两旁,指背似乎还滑过了她的颧骨,温柔得像一个迫不得已的告别。塞拉菲娜肯定这样翔实而且详细的记忆不是幻觉,但她希望它是。 既然有些事情注定终结于千镜城,就不应该再任由它发展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正想要伸臂捞过放在床边的披风,房门却被人悄然推开。 塞拉菲娜条件反射一般重新躺回床上,装出一副熟睡的模样。比起一个知道她已醒来的路迦,她更宁愿面对一个不需要她给出任何反应的。 外面的灯光于一刹那照亮半个房间,然而很快又被木门锁在外面。来人的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但她还是听见了披风拂过地板的动静。她紧紧闭上眼睛,把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左手习惯性地放于枕下。那是她放置匕首的地方,一套七把刀具,除却给了极夜那一把之外,其余有三把遗失于极地里,一把跟着路迦一同掉进护城河,她手上所有的仅余两把,再遗失的话她就必须重铸一套。 在与他们分别之后,或许她可以到史柏达城一趟。 或许她甚至可以到凡比诺附近的城市游历。 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塞拉菲娜把呼吸放慢、加深。 直至她闻到来人身上的古龙水味,她才发觉事情的走向并不如她的推测。那并不是为她所熟悉的广藿香与琥珀,甚至不是永昼与路迦衣上都有的草木香气,而是她仅在法塔市嗅到一次的味道:佛手柑、薰衣草与烟丝混合而成,让人联想到丝缎与皮革的古龙。 塞拉菲娜翻身一滚,抽出了枕下的匕首,挥向来人胸膛── 他们却比她快了一步。 奥戈哲.多拉蒂扯着散于床上的长发,将她拖回床边,然后捞起枕头,往她脸上狠狠按下去! 双胞胎! 塞拉菲娜立即松开了匕首。在无法视物、呼吸受碍的情况之下,刀具只会增加她误伤自己的机率,何况她也不认为自己能凭匕首解决两个法师。两相比较之下,倒不如早早放弃了这个选项,这样她还能空出一只手来做更多的事。 比方说,用无形的风刃扫向对方。 几乎是在她挥出右手的同时,身前便传来了少年的闷哼声,鲜血溅上了她的指尖,还带着人体内的温度,灼热得几乎像某种火焰。古龙水与血腥气混在一起,这一击纯粹是靠双子的她的认知不足,塞拉菲娜.多拉蒂从未以风系魔法示于人前,下一击必定没那么容易得手。 但那并不能阻止她为此微笑。塞拉菲娜不过刚扯了一下唇角,一直没有动手的格列多便扑上前来,她甚至能够感觉到随着他动作而涌至的冰冷空气。与奥戈哲相比,格列多从来都不是喜爱被鲜血染污双手的人,他更惯于看着别人在他脚边挣扎。塞拉菲娜从未目睹过他杀人,却从索尔的描述之中得悉许多他的事迹。 这一次她便没有那么幸运。格列多所用的也是一把匕首,长宽与她当年用来伤了两人的一把相若,他们大概贴身携带多年,以提醒自己曾在她手上吃过什么亏。塞拉菲娜只来得及用手掌制住他的攻击,刀器穿透手心的剧痛传来,她自己的血一滴滴淌下,先是如冰冷彻,下一秒钟又有如火烫。 趁着格列多还没来得及追击,塞拉菲娜把另一只手张开来,往奥戈哲该在的位置推去,呼吸比养伤更加重要,她为此还刻意放慢了手掌的疗愈魔法,把匕首拿出来之前伤口都不应该康复。 奥戈哲以为她瞄准他的双眼而去,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双眸,却没想到她根本不是为此而来。塞拉菲娜把手掌覆上了他的头,微一施力,便把曾用到拿高身上的招数复制一遍。 “啊──!” 少年惨烈的叫声响彻房间。奥戈哲把自己的双掌覆到她手上,想要施力将它扯离自己,力道之大,马上就在她手背上抓出数道血痕。细小的疼痛比穿透伤来得更加快,塞拉菲娜如他所愿地抽回了手掌,一脚踹向想要上前补位的格列多,然后把枕头丢到他们拿不到的角落之中。 她的眼睛于黑暗中隐约发亮,如同兽目。格列多把仍然捂住头的奥戈哲护到身后,塞拉菲娜没有管他们两个,而是慢慢地翻身下床,走到门边。 机关转动的轻响传来。她试了试门锁,确定它已经锁上之后才返身望向双子,脚后跟处那道从门缝钻进来的灯光照出一线白痕。闹出如此之大的动静之后,极夜仍然没有找上门,旅馆的人也没有前来探问,那明显是双胞胎的作为。她同时也知道了路迦和永昼并不在这里,要是这两个人之中其中一个留守在此的话,双子根本不可能踏进这间寝室。 若然他们连呼救的机会都吝啬的话,塞拉菲娜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对两人留手什──索尔要的只是一个活的格列多,没说过要一个完好无缺的。 “晚上好,”女孩平静地说。她与血亲相处时好像总处于这种状态里面,一枚等待谁前来引爆的炸弹,一枝已经扣在弦上的利箭。“好久不见了,奥戈哲,格列多。你们别来无恙?” “妳对他做了什么?!” 格列多如此质问,同为金发的少年被他挡在身后,塞拉菲娜留意到了两者发型之间的差别。她笑了一笑,没有立即回答格列多的问题。 谁都看得出奥戈哲所受的不是外伤,他还没弱得被她抓了一把就如遭雷亟,也不可能为了一点小伤而失态至此──考虑到他同为黄金家族成员的身份,塞拉菲娜下的手是对拿高时的倍数计,在她为数不多的回忆之中,奥戈哲很少会这样狼狈,在他们三个对上的绝大部份时候,双子都是悠闲地把她玩弄于掌心中的那方。 其实他若不是靠得太近的话,应该可以更快甩开她的。 一只把手伸进蜜罐太深的熊。 塞拉菲娜把这个想法推到一旁,随手拔出了掌心里的匕首,淡绿色的光芒乍现,平息的时候手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刃片掉到地上的响声如铃清脆,空气里弥漫着血与香水的味道,这是一场只有三个多拉蒂参与的战斗,塞拉菲娜旁观过诺堤互斗的场景,现在想来,其实两族之间的内讧没有太大分别,同样都是牌面更佳的那一方落于下风,同样都肮脏得超乎所有人的想像。 奥戈哲已暂时失去攻击能力,当下不足为虑。接下来她要做的事就只有俘虏格列多而已。 “与父亲对我当年做的一样。”塞拉菲娜微微歪过头,语气疑惑,神色却如常得反常,“可能我下手重了一点。我还不太习惯对法师动手,但我相信今晚会有所进步的。” 格列多默然不语。她又眯了眯眼睛,补上了最后一句。 “这会是个很漫长的夜晚。” 永昼嗅了嗅千镜城的晚风。 “他们来了,”一旦事态牵扯不上诺堤,他便可以随意告知他想要的聆听者,例如正回头看他的路迦。“那两个多拉蒂现在就在旅馆里。回去还是继续?” 黑发的法师想了一想。永昼之所以会问出这句话,并不是因为他不在乎极夜,也不是因为他对塞拉菲娜的生死漫不关心。他只是对当下的形势太过了解:身为神佑者的塞拉菲娜.多拉蒂绝对能够以一敌二,整个过程之中极夜很可能连出手都不需要,自然也谈不上会受伤。反观这里,泰尔逊逃跑的轨迹追到这里就断了,要是止步于此的话,他们很可能会错过大好时机。 即使如此,路迦依然在犹豫──他也说不上缘由,但此刻萦回于他心头的不安感,已有多年没有出现过,而上一次他难受至此,便有两名亲人离他远去。路迦一生之中少有猜中什么好事,然而对于噩耗的直觉总是特别准,“……先回去看看,确定她们没事之后再作打算。塞拉菲娜的状态不是太好。” 永昼耸耸肩,“说得好像不是因为你似的,也不知道你在不高兴什么……算吧,依你说的做。反正我也饿了。” 第70章 千镜之城(二十二) “……该死。” 泰尔逊按上侧腹的伤口,血丝隔着纱布缓缓渗出,每一次呼吸都让他觉得有种创口再次被撕开的痛感。手边的长烛燃到一半,柔和的白色光芒照亮半个房间,这是城里一间极不起眼的小旅馆,如果一切都按照他的预想进行的话──换言之,多拉蒂从城北的大湖里找到一个或生或死的路迦──此刻应该有大半个千镜城隔于两方中间。 失血、疲惫,加上久未进食,泰尔逊眼前不免有几分发白,但还在咬咬牙就能够忍受的程度。他把路迦拖进护城河里,多拉蒂和永昼找到他的话恐怕不会太客气,而他现在没有能力对抗一头龙或者一个神佑之人。路迦所用的匕首不知道是由什么钢材铸成,锋利得轻轻刮过皮肉就能破出一道大口,也幸好他当时逃得足够快,伤口才止于皮肉,而不是像路迦所想要的一般,把他整个人拦腰斩成两半。 泰尔逊很清楚他已失去先机。此前所保有的优势已在那场战斗中用尽,他现在要做的是转攻为守,保持低调。姑且不说态度暧昧的塞拉菲娜.多拉蒂,单单是要应付路迦,对他来说也相当相当棘手。 而且他身上带伤,必定不能久战。 唯一不完全是个坏消息的,是双子已经入城这件事。基于出游规则,当他与格列多同城的时候,上次中止的战斗就必须要重启。泰尔逊对规则毫无尊重,也不能说自己很了解路迦,但他知道路迦下一步会做什么,能够利用规则的话,这个人一向都不喜欢动手──把他引到格列多所在的地方,利用多拉蒂来攻击他。要是两者再次对阵,输的人自然会是他;要是他们再次放弃的话,路迦和塞拉菲娜也能够向家族告密,将他赶回凡比诺去……无论走哪一条路,他都会输,而且代价动辄就是性命。 放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主动离城,或者见招拆招。 泰尔逊想了一想,披上一件有点皱的薄衬衫,推开房门,走到正在打瞌睡的前台面前。他反手敲上木桌,一层薄灰被他的动作震落。 “日安,”泰尔逊说,语调镇静得不像个输家,“我想召一辆马车。” “你这也太夸张了。”塞拉菲娜轻轻皱起了眉。奥戈哲仍然躲在格列多身后,单手捂着头,另一只手则是抓上了前者的手臂,双眼紧闭着,似乎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就算她真的下手太重,奥戈哲也不可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而是应该早就断气了,不在场的父亲和桑吉雅根本不可能为他出气,奥戈哲样实在造作了一点。“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没有演戏的必要,也没有人会因为我伤到你而生气的,除了你的双生兄长。” “闭嘴!”格列多怒喝一声。塞拉菲娜抿了抿嘴唇,如他所言地闭上了嘴,但她的眼神却要比任何言语更让格列多烦躁。那是看不懂事的小孩子的眼神,那是看一个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可以让步,因为我可怜你。“让他这样难受的人不正是妳吗,伪善者!” “这句话我可以原话奉还,那么多年了,还不明白你们对我的指控很多时候都能用回你们身上吗?”塞拉菲娜淡淡地嘲讽,随即又补上一句,“当然,你们在我心里从来都不是伪善者,而是表里如一的恶人。” 格列多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弟弟扶在他臂上的手,什么都不需要说,甚至连回头对望一眼也没有,两人便已于沉默之中达成共识。奥戈哲收回手去,转而倚在墙上,或许是塞拉菲娜的错觉,在他翡翠绿的眼眸里面,隐隐有银色的电光一掠而过。 塞拉菲娜眯了眯眼睛,还没看清他眼里的异象,格列多便推出了后腰上的刀柄,提着长匕上前。她环观四周,随手踢起了格列多刺透她掌心的那一把,上面还有未干的血迹,被窗缝处的月辉一映,刀光之中带着一点不祥的深红。她试了试刀身的重量,比她惯用的轻了一点,但也算是趁手。 格列多把匕首转过一圈,半点多余动作也没有,便往她直冲而来! 在多年以后,塞拉菲娜回想起这个晚上,都不由觉得当时的自己实在愚钝──铭刻于星宿之上的预言早已应验,而她因为自身所拥有的能量,轻视了其他可能性,才会输在她从未想过会输的敌人手上。不得不说,如果那个晚上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后来她就不会迎接那场长达大半年的战争,不会赔上自己其中一项最重要的东西,也不会跟路迦继续旅途。 她第一次作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是因为憎恨与自卑;第二次犯错,则是因为第一个决定所带来的力量过于强大,以至于以再无法把视线放到别的事物身上。如果她当时小心一点、心思缜密一点,之后便不会有任何事发生。 【塞拉菲娜.多拉蒂这个人,会死得不明不白】 一想到这一点,恐惧感便油然而生。要不是她当时多看了一眼,要不是她有路迦在身边,那些人可能早已得手,而她连自己输给谁都不会知道,路迦也不可能向谋害她的真凶报复。 “不要再挡了!”格列多用刀一挥,把她手里的匕首打脱,刃尖点上了她的颈项,这是个只要一用力就能够杀死她的距离。“是真心恨我们的话就攻击,而不是处处防守退避,不是好像在让赛一般把我玩弄于掌心之中。塞拉菲娜.多拉蒂,妳敢不敢全力应战?” 被点到名字的人回过神来。奥戈哲额前的浏海将他的眼睛遮挡住,她看不见金发之下的双眸是否呈现绿色。格列多明显对她的敷衍很是不满,经过数月磨练,他也的确进步了不少,起码不是那个她轻易便能打去重心的少年──却仍然不足以让她全力以赴。 女孩转了转手腕,正想要故技重施废了格列多的行动能力,从他身后却传来了一道银光,迅若闪电,又白得像是流星之芒。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便充斥着一片白光,然后是响在耳边的轰鸣声,好像血液流动的声音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好似有万千道雷电从她耳边劈下。 塞拉菲娜扯上胸前衣襟,喘着粗气,双膝重重落地,跪于格列多脚边。 从格列多的视角看去,塞拉菲娜是突然摔到地上去的。 他既看不见那道银色的电光,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击中了她,因为塞拉菲娜一直垂着头,格列多也不可能得知她到底伤到哪里。他所知道的就只有一件事:这间房间里面,只有三个人存在。 格列多回头望向自己的双生弟弟。奥戈哲.多拉蒂把头抬起了一点,这个角度正好让他眼前的碎发再也遮不住双眸,与发同色的睫毛之下,是彷若神泉一般的银绿色水光。奥戈哲似乎还不知道他刚做了什么,他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仅以平淡得像是已经死去一般的目光与格列多对视。 在奥戈哲倒下之前,格列多是真的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妥。 金发少年向着墙边扑去,接着孪生弟弟的同时,也接着了一手的鲜血。猩红色的血液从奥戈哲嘴边流下,格列多扳开他的嘴一看,整排牙龈和双齿都被血染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血液好像根本不属于奥戈哲一样涌出,格列多有心想要为他止血,却连最微小的伤口都找不到。 身后传来暴风一般让人无法抵抗的力道,格列多感觉到自己的背脊被它打中,然后是肋骨一痛,好像有人挑中了最软弱的位置再全力踹上,下一秒钟他便落到了房间另一个角落里面,半截窗帘、家具的木片与灯盏的玻璃碎落满全身,有几根木片刺中了他的上臂与肩膀。格列多挣扎了几下,便再没有动静。 塞拉菲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光是这个动作便已用尽了所有力气。她并没有像奥戈哲之前所做的那样捂上自己的双眼,而是任由它暴露于月光与两人的视线之下──眼脸半闭起来,呈天使蓝的左眸眼白已经完全充血,右眼的情况好一点,但也有血沿着眼眶流下。她单手扶着了身边的高柜,与奥戈哲对视的时候狼狈得像是头被埋伏的狮子。 塞拉菲娜问出一个她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奥戈哲,你做了什么……?” 金发的少年没有回答。他似乎已不存在于这个空间,合上眼睛的同时,呼吸的声音也低得几不可闻,整个人处于一种一不小心就会忽略他的状态之中,然而塞拉菲娜无法忽视他,至少不在被他如此重伤之后。 双子所在的位置正好是窗户两边的角落,被格列多扯落的窗帘盖在他身上,银白色的月光倾泻地面,把玻璃碎照得有如泪珠,又有如某种透明的宝石。塞拉菲娜一步一步地向着黑暗的角落走去,动作缓慢却无比坚定,最终停于奥戈哲.多拉蒂的身前。他仍然没有反应。 塞拉菲娜伸出双手,扼上少年的颈项,拇指指腹正好交叉着按到了他的喉结上,她已用上了自己一半力气,奥戈哲连反抗都没有,仿佛生死对他来说已不再重要。她咬咬牙,单手将他压到窗户之上,另一只手则是扭开了窗户的开关。少年的上半身完全悬于窗外,有鲜血自她的口鼻流出,滴落到她的双手与奥戈哲的衬衫之上。饶是如此,他也不过是转了转眼珠,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外面的新月。 房门被人撞开。塞拉菲娜没有回头。 风行豹厚而且柔软的肉掌按到地上,走动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安静得像一片银灰色的影子。披着斑斓皮毛的大猫看了看角落里的人形,止步于她身后数米,明显在等她下令。塞拉菲娜用口深吸了一口气,鲜血黏着了她的喉咙,平常很轻松就能发出来的音节也需要刻意用力。“把格列多交给索尔.奥古帕度。我答应过他的。” 极夜嗅了嗅空气,又用鼻子碰上她的后腰。塞拉菲娜艰难地摇了摇头,“没有大碍……起码现在没有。” 话是这样说,但她仍然止不住血。眼前的视界被染上鲜红,她不得不闭起了情况并不理想的左眼,又把奥戈哲往外面推了两寸,这一次他还差一点点就会摔到旅馆外的硬石路上。 金发少手把双手握上了她的手腕,双眸里的银绿色尚未退散,这种颜色的眼睛她这辈子只见过一次,而且是在她自己身上。多年前的记忆又重现眼前,迷糊之前她隐约听见了奥戈哲略带沙哑的声音,“我看见了……” 话音未落,银光便再次闪现于塞拉菲娜眼前。她第一个反应是松手后退,然而动作再快,也快不过奥戈哲所施展的杀人魔法。随着压在他身上的重量撤走,少年的身影也消失于窗边,光芒击中了塞拉菲娜的头,这一次她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便已跌落地上,昏了过去。 极夜把塞拉菲娜挑到背上,往窗外一跃,稳稳下了地,随即向某个方向跑去。 月光依旧缄默,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又彷似什么都没有看懂。 旅馆前的灰色花岗岩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痕迹。 第71章 神纪之城(一) 她大概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中,她又回到康底亚那片无边无际的麦田。头上是北方才会有的苍蓝色天空,鼻端传来了掺着稻香的干燥空气,北风折弯了与她齐膝高的麦穗,光是这种沙沙──沙沙──的声音,便是一首不需要伴乐的诗句。房屋离她有一段距离,在她身处的地方望去,像是给孩子玩的模型,连从烟囱里喷发的白雾都虚假得犹如画出来的一般,唯有热汤与炖肉的气味远远飘来。 有流浪猫散步散得累了,踏着碎步走到她身边,将头搁到她右腕之上,尾巴悠闲地一甩一甩,暖热的爪子缠紧小臂,一种又娇嗲又沉默的示好。塞拉菲娜盯着不停散聚的云朵,发了一阵子呆,才逐点找回了思绪。这个地方让她每一根神经都放松下来,塞拉菲娜知道,在整个培斯洛之中,康底亚是唯一一个让她不需要担忧什么的地方。 出游、家族的追杀、诺堤暧昧不已的态度,还有那个终将到临的结局,一切都已与她无关。在她真正的故乡,在这片麦田中央,她只是塞拉菲娜,名字之后没有姓氏,也没有人关心她来自何方。 “塞拉菲娜。” 有人摇了摇她的肩膀。 “菲娜,醒醒,不要睡。” 然后是温热的、轻轻拍上脸颊的手。 “我们快到了,菲娜,你不能再睡。” 声音渐渐变远。是她的错觉吗?那把向来沉静的声线竟然失去了一贯的从容风度,她不能确定说话的人是否正在哭泣,但塞拉菲娜确实为他话里的哀求动容。她吃力地想要睁开眼睛,眼脸却好像堆积了千钧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上面,让她不能如愿。 然后她听见了这句话。 “……拜托妳,醒过来,看我一眼。” 风声歇止,时间停顿,塞拉菲娜终于睁开了眼睛。 以她手臂为枕的小猫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枚血迹未干的人头。啡发的少年血流满面,淡蓝色的眼眸漂亮得像是极地苍穹。他直勾勾地看向她,好像要用目光控诉,又好像没有任何情绪可言。亚鲁古脑后的发丝在她手上勒出痕迹,面对近在咫尺的人头,塞拉菲娜猛然捂着自己的嘴,发出一声混和哭音的尖叫声。 在死寂之中,一路上从未放开过她的人低下头去,以双唇吻上她眼角处蝶翼一般的睫毛,过程里小心翼翼得几近虔诚。 一次静默无声的祷告。 “奥戈哲.多拉蒂失踪了。”永昼神色沉重,对他来说千镜城里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而他甚至知道泰尔逊的确切位置,却无法感知出奥戈哲的所在地。这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奥古帕度已经领走了格列多,但我不觉得普通人能够杀得死黄金家族的法师,虽然后者已经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让他落到奥古帕度手上,或许不是对我们最有利的选择。” 路迦垂眸看向怀里的人,没有立即答话。塞拉菲娜.多拉蒂软软地痈倒在他臂弯内,面色苍白得像是一尊由大理石雕成的塑像,轮廓愈是秀致便愈不像真人。路迦轻轻拭过她缺乏血色的嘴唇,不甚意外地从指尖上找到新的血迹。他们必须找办法止住失血,否则塞拉菲娜不可能活得过今晚。“不要跟我说他们的事,我一点都不在乎。” 永昼打量一眼塞拉菲娜的脸色,卡于双唇间的叹息犹未发出,风行豹便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的阴影转出。他移眸看向极夜,后者深紫色的眼瞳却定在路迦怀里的人身上。“奥古帕度有没有说什么?” 风行豹轻轻摇头。永昼将头转回路迦的方向,“好吧,现在人齐了。千镜城是肯定不能待了,你是打算按原定计划到芬尼歌纳城,还是到别的地方去?” 路迦的目光仍然不离塞拉菲娜,好像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他放弃凝望。永昼又耐心地等了一阵子,直至他以为路迦根本没有听清他的问题,清清喉咙想要重新问一遍的时候,黑发的法师终于开口,“跳过酒都,我们直接去神纪城。” 由千镜城南下到神纪城,中间的路途需要数个朝夕,那还是在马车日夜兼程的情况之下。永昼挑起眉来,还没来得及质疑,腰侧却传来了被人扯动的触感。他回头过去,小猫正轻轻咬着了他的衬衫,双眸里有新月的倒影,亮晶晶的,让人有种牠随时都能哭出来的错觉。永昼本来想说的话便融化于舌尖之上。 他有点焦躁地拨了拨乱发,再开口时与其说是让步,不如形容成一种无比宠溺的妥协,“……在此说明,没有下次。龙族有龙族的规矩,并不会因为伤者身份显赫而破例。” 极夜松开他的衬衫下摆,返身回到树后恢复人形。 路迦站起身来,不太费力地把塞拉菲娜横抱起来,兜帽的影子遮去了她大半张脸,在惨白的月光之下,是同样惨白的双唇。他将她安置到马背上,然后又翻身跨骑,“在城内现形太过张扬,出城之后我们再走。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永昼淡淡看向靠在路迦怀里的女孩,“其实回凡比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那里的彻尔特曼学者更多,她既为神佑之身,普通人类学者未必有能力救回她。凡比诺比神纪城更加保险。” 路迦警告式地拉拉缰绳,还没有做什么,坐骑便安份下来。永昼也跨上另一头黑马,确定极夜已经准备妥当之后,便转首望进了那双藏着深海的眼眸。他想他从路迦眼里看见了由冰铸成的火焰,如同把整片森林都燃烧起来的盛大山火,即使沉没于黑夜之中也光芒不减。“凡比诺并不安全。我不能确定当中没有诺堤参与,也不相信血族会对她怀有善意。神纪城的设备是差了一点,但也足够我和他用了。” “你是说……” “没错,”路迦拿起马鞭一抽,话音四散于千镜城的夜雾之中,遥远得像是乘风而至的歌谣。“除了我之外,她还需要第二个医生。” 塞拉菲娜摸上眼前的黑布。 有它遮挡,她连黑夜与白昼都无法分辨,更遑论是看清楚被它阻隔的整个世界。 几乎是在指尖与布料相触的一刹那,便有人坐上床边,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之大,好像一旦松手的话她又将陷入昏睡之中。塞拉菲娜暗自咒骂自己发软的手,起先还想挣脱来人的控制,然而他身上的广藿香传到鼻尖,她这才放缓动作,不太确定地开口问了一句,“……路迦?是你吗?” 话音落地,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可怕,同时无力得像个垂死的病人。只要可以的话,她尽量都不会喊他的名字,那容易营造出一种亲昵的假象,而她不想给予对方任何希望。 路迦沉默片刻,才开口轻轻应了一个“嗯”字。他的声音不复平常的清朗,而是低哑得像一幅拂过人耳边的丝绸,顺滑,冰凉,又有种贴近肌肤的撩人。“是我。我在这里。” “我在哪里?”她迅速排好了问题的优先次序。“为什么要用布──” 路迦收回了扫上她脸颊的指背,这个动作说不上多么冒犯,却已足够使她失神。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唐突,然而完全无法停下,路迦也不愿意压抑想要亲近她的念头。他示意房里的另外两个人先行离开,在关门声响起之后他才向她解释,“妳目前身在神纪城的萨比勒学院,这里是我以前所住的宿舍,目前整层都已被清空,除了我们四个之外,再没有别人在。我不能保证未来,但到这一刻为止,妳都非常安全,这一点大可放心。” 塞拉菲娜点了点头。久睡之后,那一晚的记忆难免有点模糊,但她不至于什么都不记得。奥戈哲那种几近失控的力量,被她制伏的格列多,占据所有感官的鲜血与两次击中她的银色光芒。不可能看错,她知道奥戈哲身上的力量是什么,同时知道它可以造成什么破坏。 “我看不见了。”她平静地问,甚至把双手交叠着放到被子上面,像个亲耳确认噩耗也力保仪态的淑女。“告诉我,是这样吗,路迦?”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怎样回答。两人都心知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塞拉菲娜拒绝治疗固然是原因之一,然而路迦也必须承认,培斯洛上并没有如她一般的病例,没有先例的话,他连一个大概的方向都找不着。 黑发的法师抬起手,摩挲过她如流金璀璨的发丝,像是某种获得勇气的仪式。塞拉菲娜没有动作,她甚至还把自己的头偏过一点点,方便路迦拨弄自己的头发。两人任由沉默再逗留片刻,他才以尾指一勾,挑开了她脑后的结,然后看着黑布层层落到她锁骨之上。“……妳可以睁眼了。” 塞拉菲娜依言而行。现在她的双眼都呈现着一样剔透的天使蓝,乍看起来与之前没有任何差别,但若果细看的话,就能马上发现那双眼的怪异之处。她的瞳孔并不是像常人一般的啡黑色,而是一种茶水晶般的灰绿,此刻正失焦地直视前方,仿佛坐在她身边的人不过是重幻影。 “嗯,的确如此。现在是真的、完全地、一点都看不见了。”她扫了扫身上簇新的睡裙,又摸摸左腕上缀着水晶蔷薇的荆棘银链,像个对世间万物都有兴趣的小孩子。路迦看了她一眼,被突然浮现于脑海里的念头重重击中──眼前这个情景,她到底想像过多少遍、演练过多少遍,才能做得到如此坦然?“……我不记得自己有这条手链。”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忘掉快要从胸腔里满溢出来的酸涩感,“这是西方的传统,起源于彻尔特曼,在凡比诺也植根多年,用途与东边的契约纹身相似,都是用来表明状态的饰物,通常是银链与皮绳的配搭。神纪城内有不少西方人,保险起见,还是拒绝除我──我是说,所有人的好意,比较安全。” 塞拉菲娜若有所思地抚弄手链上的银色细棘。所谓契约纹身,是指精灵和法塔人在结婚之后所纹下的一种标记,一般都是寓意忠贞的动物或者魔兽,也有少数选择纹上别的图样。她父亲身上也有一个,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就纹在左边胸膛,形状是一头不死鸟的侧影,牠的尾羽甚至抵及最下面的一对肋骨。这种手链通常都是一双一对,也就是说,路迦手上理应还有一条与她相配的皮革手绳。 她试探着往自己身侧伸出手臂摸索,不太意外地从床头柜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东西。塞拉菲娜拿起了粗糙的牛皮手绳,沉默片刻,还是选择把自己的想法直说。“或许我该把这条手链摘下来。” 路迦按着了她的手。 “我并没有要求、催促、威胁、请求妳做任何事。”他这样说,“除了戴上它之外。这是一种保障,妳不是萨比勒的学生,我只能用这种方法让妳堂堂正正地留下来。这不是为了宣示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把另一条也交到我手上? 塞拉菲娜想这样问,却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去听答案的胆量。或许格列多说得对,她才是那个什么都不敢做的懦夫,她从来都是个胆小鬼。 “我明白的。”女孩最终这样说,纵使彼此都知道他们的行为与话语互相矛盾,她仍然不选择揭穿那一层薄得几近透明的布帘。“我会戴上,直至离开神纪城的一刻。很感激你的体贴,我知道在混乱之中还能顾及这种小事并不容易。” 不待路迦答话,她又继续说下去,这一次雪白被子上的十指曲缠起来,唯有在细节里才能显示出塞拉菲娜.多拉蒂的紧张。“接下来我想问的是这件事:你们有没有奥戈哲的下落、行踪,他的任何消息?我必须得找到他。尽快。” “没有。连永昼也不知道。”路迦如实相告,“妳为什么想找他?” 她咽了咽口水,又调整了一下呼吸的节奏。 “我怀疑他也是神佑者。” 第72章 神纪之城(二) 这句话立即得到了路迦全部的注意力。 “妳说什么?”他先是条件反射地反问一句,纵使彼此都知道他正正是因为听得太清楚,才会要求确认。“……这不可能。妳是自海语战争以来首名神佑者,这点无容置疑。如果多拉蒂手上还有另一个蒙恩之人的话,他们不至于被诺堤压逼成那样子,奥戈哲.多拉蒂也不可能不是下任家主。” 塞拉菲娜沉默片刻,她留意到路迦已很自觉地进入未来侯爵的角色之中,用“诺堤”而不是“我们”,不过是因为她不属于诺堤,而他说话一向都很小心。路迦能在多拉蒂和诺堤之中轻易作出抉择,她却想尽可能逗留在中立之地。 诚然,黄金家族此前从未张扬过他们之中出了一名神佑者,听路迦的语气,诺堤对此也一无所知。但凡多拉蒂露过一点破绽,最先注意到的必然是诺堤,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迁居到某个偏僻小镇十年,藏住才能比藏住平庸更加困难,这一点塞拉菲娜深有体会。 近十年来,多拉蒂都活在诺堤扩张的阴影之下,要守住自己过往拥有的东西已经竭尽全力,更遑论是找到机会反击。当路迦说他从未收到消息,塞拉菲娜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诺堤的确对奥戈哲身上的异样毫不知情。 但这不代表他不能是神佑者。 “在我出发到康底亚之前,奥戈哲的确还是个很普通的法师。按实力来算,只能说是中游偏上──起码比你差了一级──”塞拉菲娜动了动指尖,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没有实形的东西,最终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路迦垂睫想了一想,把自己的手握上她的。掌心之下正好贴着她指根的骨节,每一个弧度与掌纹都异常贴合。感受到温差的同时,两个人都不由自主顿了一顿,塞拉菲娜迟疑片刻,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路迦看了她一眼,无法判断这是礼貌还是信任。 塞拉菲娜深吸一口气,将原本想要说的话语埋藏一半。她尚算平静的声线再度响起,房间安静得好像只得她一人在自言自语,“我始终远离法塔十年,对很多事的认知都停留在表面。比方说,我知道桑吉雅总是往外面跑,然而并不知道她是去见谁,这一点双子可能比我清楚不少……大陆上能够伤我的人少之又少,在昨夜之前,我甚至不认为有人可以用两击便将我弄瞎,我们都很清楚这双眼睛本来还能撑到年中。我不是说奥戈哲一定就是神佑者,但基于他在昨晚的表现,我认为有这个可能性……” 路迦看向塞拉菲娜浅蓝色的双眼,唇角处的微勾逐渐退却,耳边有道声音不停叫嚣。 她显然没有说出全部真相。作为当时除了双子之外唯一在场的人,她说的话完全是片面之词,有多少真确,只有塞拉菲娜自己知道。此前他从不愿意将她揣测得如此不堪,但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在每一次他觉得自己快要赢得她信任之后,塞拉菲娜所给予他的,仍然是于一瞬间把全身力气抽去的失望感。 神佑者乃天佑之人,蒙得女神恩宠,大陆上有如此实力的人自然不多,然而也不是没有。以她目前的条件来考虑,如果永昼愿意以命相搏的话,要与她同归于尽并非难事。奥戈哲的攻击也可以解释成某种不为世人所知的魔法,每隔数十年总有一个人可以突破界限,将此评定为神佑者的话,未免过于草率,也欠缺说服力。 他也知道塞拉菲娜不是个会随便作出判断的人,她若相信奥戈哲藏得那么深的话,就必然有足以说服她的理由,塞拉菲娜只是不愿意与别人分享,而这一点已足够让路迦气馁。好像他所做的一切都毫无价值可言,好像她从未将他放在眼里,此前没有,此后──没有双关的意思──也不会。 路迦抿抿嘴唇,还没想好自己到底还可以说什么,房门便被人轻力推开。 塞拉菲娜的话音应声中止,有点疑惑地皱起眉来,手指也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大概是以为永昼或者极夜有什么急事要告知他们。路迦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回头望了来人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对方大步走向窗边的画面。他马上就意识到那个人想要做什么,“不──” 闯入者倏然拉开窗帘。神纪城柔和的日光涌进房间,塞拉菲娜颊上的淤伤呈现一种斑驳的紫红色。她低呼一声,把头转向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饶是如此,也有泪水夺眶而出。路迦将她怀抱到怀里,塞拉菲娜的指尖无力地拽上衬衫前襟,他往窗帘扬了扬下巴示意,用彻尔特曼语命令道,“拉上它。现在。” “我只是想看看她能承受多少光线。”来人耸耸肩膀,随即把布帘拉到一起。黑暗重新降临房间,穿着黑色学者袍的老人走到床边,项上的银链叮当作响,与规律且有力的步伐一同摇晃。“情况比我想像的还要差一点……噢,你已经处理好她身上其他伤口了吗?做得不错,我总算没有白教你十年。” 路迦嗤笑一声,却难得不显得傲慢或者恶意。他示意塞拉菲娜可以不必再躲避,老人单手双膝微微俯下身去,伸指挑起她的下巴端详,“果然是个美人,小子,我能理解为什么你想要保护她了,确实好眼光……嗯?和传言中所说的有点不一样?我以为多拉蒂都是金发碧眼,但这位小姐的眼睛是蓝色的?” 塞拉菲娜不自在地垂下睫毛。 犹如在康底亚里她很自然地担当主人的角色,路迦在神纪城也是如此。在她能够重新视物之前──或者确定她余生都不能够之后──或多或少,她都需要依赖路迦生活甚至生存。没有什么比不由自主让她更加焦躁,塞拉菲娜很清楚多深厚的感情也抵不过日复一日的磨耗,无论路迦对她有什么想法,都不可能凭三个多月的相处来决定一生。这不止鲁莽,还很危险。 她习惯主导,最不济也是与人商量,而不是服从于他人的意愿之下苟活。 “幸会,艾斯托尔教授。”她主动打过招呼,不甚意外地发现放在自己下巴上的手指僵硬片刻,“很遗憾在这个情况下与你见面,这是我莫大的荣幸,先生。吾名塞拉菲娜.多拉蒂,来自康底亚镇。” 她有意无意地把最后一句话咬得很清楚。 “妳好,塞拉菲娜小姐。”艾斯托尔很明智地没有以姓氏称呼她,而是选择了这个略显亲近的叫法,当然,也不能说他没有调侃的企图。“闻名已久,却一直没有机会见面。说来有趣,在我一生之中,还未遇上一个我什么都不能做的病人,所以也不希望妳会以这种身份让我记住。” 艾斯托尔朝路迦眨眨眼睛,说话的对象却仍然是她,“妳知道的,人到了一定年纪,除了家人之外,便谁都不愿意记住了──但我有种很有意思的预感,塞拉菲娜这样悦耳的名字,对我来说不会是种遗憾。” 路迦立即接过话:“……我们还是说回她的病情吧。” “看吧,出事的是妳,焦急的反倒是我的外孙。”艾斯托尔却不放过他。虽然身兼家人与师徒两重身份,他们的相处方式却显得很自然,起码塞拉菲娜从未见过路迦向谁服软的模样,可爱得像个太老成的小男孩。“好吧,让我们来看看,如此漂亮的眼睛还能不能看见神纪城的日落。” 第73章 神纪之城(三) “如你所见,她的情况不能说很好……”艾斯托尔放下手里的小银匙,一回头就看见了瘫倒在软垫堆里的路迦.诺堤。少年黑色的卷发异常凌乱,眼下两圈阴影已经相当明显,下巴上也有一层薄薄的胡茬。在路迦还在萨比勒念书的时候,有不止一个教授将他的作息与血族相比──只需要很少睡眠时间,但一天二十四小时之内都是一副懒懒的样子──十年以来,他在人前露出疲态的日子屈指可数,现在却为了塞拉菲娜.多拉蒂而劳累得连形象都顾不上了。“你也真的很累了吧?累就直接说嘛,塞拉菲娜又看不见,在她面前硬撑有什么用。” 路迦摇了摇头,累得连答话的力气也已失去。艾斯托尔大概猜出了他想要说什么,这不是有没有用的问题,而更像是一种本能般的逞强,不愿意被她觉察到半点弱小的天性。老人能够理解,大抵每个人都有过为了喜欢的人而努力的经验,而在他无计可施的情况之下,路迦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减少她的忧虑。 所以艾斯托尔转而问他:“要茶吗?正好买了你喜欢喝的一种,水也是由千镜城运来的,冲起茶来特别香。” 路迦再次摇头。老人端着杯碟,学着他的样子瘫坐在单人沙发里,双足连鞋一起搁到桌上,姿态写意得像个田野间的老农,不同的只是他身穿代表终身教授的银边黑袍,还有身后足足占据了三面墙的齐顶书架。 艾斯托尔看了一眼对面的路迦,又看向杯里还未完全混和的奶茶,一时之间也想不到有什么话可以说。进入神纪城后,路迦也换上了黑色的学者袍,方才他怕银链会弄伤塞拉菲娜所以事先摘下,现在她不在场,路迦便再次将之挂上。银制的荆棘将灯光反射,艾斯托尔为之眩目,思绪竟也不由自主地游离片刻。他喝下小半杯奶茶之后才想得起自己前一刻在说什么,“……听好了,路迦,接下来的问题,我需要你诚实作答。” 路迦深呼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 高悬于头上的灯火亮得像是个不落之日,光芒乍然闯进视线之内,他有点不适地眯起眼睛,有一瞬间竟然生出了与塞拉菲娜身同感受的错觉,然而他很快又告诉自己两者完全无法比较。目前塞拉菲娜的双眼依旧脆弱,为了不刺激到它,路迦将整间房间的烛火全部吹熄,即使他知道这是一种过度反应。 毕竟是他以前的房间,他大约也知道家具的位置在哪里,塞拉菲娜却不得不摸黑辨认,也正因如此,她拒绝下床走动,并把原因归咎于伤势。 其实只是还不能接受而已。路迦很清楚这一点,就像他很清楚塞拉菲娜的情况并不如他刻意表现的那么乐观。她或许无法觉察到艾斯托尔的态度,路迦自己可是把外祖父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那绝对不是还能够开玩笑的事态,治好塞拉菲娜的难度比他们想像的大得多。 他转了转眼珠,深蓝色的双眸直视对面,艾斯托尔却躲开了他的目光。老人问得很平静,“我想问的是,从一到十,你有多在乎她?” 在这一刻,路迦终于确信,连外祖父也无法完全治好塞拉菲娜.多拉蒂。 他颓然闭上眼睛,抬手继续拨乱自己的头发。可以做的事情都已经试尽了,如果在神纪城里毫无进展的话,他不得不将塞拉菲娜带回凡比诺,在那里他至少可以做点什么,但她要面对的危险便不是区区失去视力那么简单。作为一个看不见的神佑者,她简直是支最容易控制的一人军队,利用价值自然不需要他多提,对路迦来说,他真正需要费心考虑的,是如何从即时与致命的危险之间取舍。 “我也不知道。”他最终这样回答,“她不是第一次出事,在极地里就曾经失踪过数天,当时还是冬季,连猎人都不会出门的酷寒……那时候我从未怀疑过她能活着回来,但现在有什么不同了。” “神佑者应当所向披靡,而当下的塞拉菲娜.多拉蒂已经失去了这项能力。”艾斯托尔一边喝完杯里的奶茶一边补充,“这样的塞拉菲娜并不为你所熟悉,想法会有所改变也是正常。问题是,路迦,你和她能够承受多大的改变,又准备为此付出什么?” 路迦眯起眼睛,这个走向并不如他所预料,他想他嗅到的味道名为希望,“你的意思是,你能够治好她,但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不完全是。”艾斯托尔也无心与路迦周旋下去,他也曾经历过这种无法挽救亲爱之人的感受,自然能够明白此刻燃烧于路迦心头的焦灼。“我无法根治她的双眼,那不止超出了我的能力范畴,连人力所及的界限都已经超越了,对于这一点,作为诺堤的你只会比我看得更透,我不认为自己需要再解释下去。然而,我同时也不认为她需要治的只有眼睛……我想到了一个方法,当中牵涉到一点风险,所以我需要先得到她的同意再作治疗。” 他看了路迦一眼,与后者同色的眼眸里同时有怜悯与冷漠,两者混合起来,便成了一种仿佛高高在上的嘲讽,“别以为其他人看不出你在想什么,路迦,世上不止你一个聪明人。我听说过你当初关注她的原因,也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作为我收的最后一名、也是最年轻的学生,你不可能想不出这个方法,只是不愿意由自己的口里说出来而已。我能够让她再次看见这个世界的模样,但你必须得承认,真正能够治好她的不是魔药,而是一次纯粹听从天命的赌博。” 他当然知道。 正正因为知道事情早晚会走到这一步,才不想亲口告知真相,才会在被外祖父揭穿之后如此难堪。但知道并不代表能够接受,但在这件事上,他能够作主决定的地方几近于零,在这座城市里学会的一切,到头来半点忙都帮不上。 “我明白了。”路迦听见自己意外冷静的回应,“如果她接受治疗,你觉得她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最多,还能再拖半年。”艾斯托尔说着,朝他欣慰一笑。在听见坏消息之后迅速振作起来,拒绝沉浸于忧伤之中,反应过来之后立即抛弃一切不务实的想法,这才是他认识的路迦.诺堤,那个九岁不到就被人送来神纪城的下任侯爵。“半年之后,大陆上不可能再有人能救她,你必须动用那个方法,或者是亲眼看着她受尽折磨。服药之后她的视力的确会恢复过来,但肯定不如出事前清晰,尤其是在日光猛烈的时候,很可能会因为光线刺激而流泪,我看见你给她戴上了黑布,这个习惯可以维持下去。” 路迦默不作声。一般来说,魔药能够做到这么大的功效,药性都不会温和到那里去,也不可能单纯拨乱反正,更常见的是一物换一物的等价交换。果不其然,艾斯托尔下半段话就要他作好心理准备,“这将会是非常难熬的半年,魔药不能断服,否则反噬会很严重,服药之后的副作用也不会太过好看,她将会承受很多痛苦……在康复之前她可以安心居住于萨比勒,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前来骚扰,但其余的一切,都要由你们来解决。” 这是一场被拖成酷刑的恶化,逐步走向终点的死亡。 半年内她不可能再离得开路迦半步,而即使这六个月之间没有任何乱子,她也仍然要到凡比诺一试生死。 路迦听毕,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撑着双膝站起,“我现在就回去问她的意愿,与此同时,请你准备好魔药材料,我会让永昼守一个昼夜,这样一来,她或许能够早点离开神纪城。” 艾斯托尔挑起眉来,饶有兴味地俯前身体,颈上的银荆链扫及木桌,发出响声。“你就这么肯定她会服药?在你告诉她未来六个月会发生什么事之后,她未必还能够保有战斗意志,我见得太多中途放弃的人们。” 年青的学者没有回头。到走近门边,路迦才开口回答,好像他必须深思这个问题,好像他不得不把答案沉淀过才能不失风度,“我知道,是因为她在生与死之间,永远都会选择生的一边,无论这是否意味着无尽的痛楚与苦难。” 就像他在山谷里找到她的时候一样,她杀了大陆上唯一能够称作朋友的少年,亲手破碎了无数个很可能是无辜受牵连的家庭,直至里面只余下她一人存活。在路迦眼里,塞拉菲娜.多拉蒂身上的标签从来都不是神佑者,而是生还者。 那种为了一点光明,而不惜受它折磨的人。 痛苦得好像差一点点就会放弃的同时,自身也散发着夺目无比的光芒。 第74章 神纪之城(四) “有好好收起来吗?”塞拉菲娜坐在镜前,侧着身子一点点擦干自己的头发,姿态温婉得像个无力自保的大小姐,正守在高塔之上等人拯救。一朵随手便能被人折下的山茶花,极夜看了看她的镜像,脑内突然浮现起这个想法,直至塞拉菲娜的话音再次打破沉默。“我给妳的匕首。” 极夜安静地捞起另一撮长发,金色的发丝缠绕指尖,她以毛巾印干水气,动作轻柔且小心,但没有立即答话。塞拉菲娜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很快又开了口,“妳躲了我一个昼夜,小猫。没人能够永远避开他们的契约者,尤其是在我们两个都还未履行自己的承诺之前。” “别以为妳能用那个人的事情来压我。”极夜眯起眼睛,罕见地动了情绪,“如妳所言,我们是契约关系,从来都不是主仆,风行豹不可能向人臣服。” 在这个时候,一个平静不了的朋友──倘若她能够将极夜定义成朋友的话──要比什么都更让塞拉菲娜安心。或许她所需要的并不是路迦镇定得刻意的抚慰,不是将她当成一个棘手案例的医者,而是一个能给予她实感的熟人。 一次让她下定决心的轻推。 思及此,塞拉菲娜翘唇一笑,这一刻才真正让极夜觉得眼前人还是她所熟悉的多拉蒂女孩。“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妳在大事上有自己的坚持,才会选择信任妳的能力与决心。妳把匕首放在哪里了?” “贴身收藏。”极夜又垂眸望向指间的发丝,她想了整整一个朝夕,还是想不出任何能让事态变好的方法。她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做曾经答应的事情,而那正正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一直贴身收藏。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妳给我防身用的,包括他。” “那也的确是我的其中一个目的。”塞拉菲娜说,“在人前现出兽态非常危险,我相信妳比我更清楚这一点。女孩子还是有点防身的东西比较好。把匕首拿出来。” 极夜依言而行,将匕首交到塞拉菲娜手上的时候尤其小心。 金发的法师将刀推出皮鞘,匕首反射出银色冷芒,有一缕已经干透的发丝落到侧锋上,悄无声息便已被其切断。目不能视,塞拉菲娜下一秒钟便几乎把自己的手指放到刀身上面,在旁边的极夜看得心惊胆颤,想都没想便把她的手攥到自己掌心之中。 塞拉菲娜回头朝她一笑,角度微妙地偏移到极夜旁边一点的位置。前者乖乖让她夺回匕首,然后相当随意地纠正好极夜执匕的手势。“……没错,就是这样。手拿稳一点,那时候要是手抖的话会很痛苦。” 法师继续说下去,“妳就这样斜刺进去,近心脏的肋骨位置比较好下手……不要拖太久,也不要哭得太明显,如果我那时候还能够看见的话,我不想自己最后看见的是你们为我而哭。” “她的状态如何?” “还是那样子。”极夜看了一眼离他们只有十米左右的房门,神佑者的五感都比常人优胜,尤其是在失去视力的情况之下,塞拉菲娜很可能听得见他们的对话。也就是说,她的说辞愈是保守便愈安全。“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你可以直接带她出去。需要我帮忙吗?他们或许还在外面。” 路迦摇头,如果永昼和极夜找了一天都找不到意图偷袭的人,要么是因为他们还未赶到,要么是因为来人已强得他们无法察觉。这两个处境都已经没有担心的必要。“永昼跟外祖父在一起,或许妳可以去找他说话。” “那我先走了。” 极夜状若无意地整了整自己腰后的匕首套,路迦却好像没注意到她的动作。事实上,他已经把视线放到房门上面,是想继续这场对话还是去找他真正惦念的人,极夜觉得他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所以她决定放弃暗示。现在可能还不是时候。“等她服完药之后,我再回来守几个小时。” “不必。”路迦以下巴示意楼梯的方向,“妳先出去放风。我亲自来守。” “有人想要见妳。” 塞拉菲娜把头移向声源──至少她如此判断──也听见了外面的一场对话。极夜的表现让她觉得满意,但老实说,塞拉菲娜不认为小猫会蠢得一转身就告密。“谁?我不认识神纪城里的任何人。” “丽卡.拿高。她在另一间学院上学。”路迦轻轻捏过她的下巴,将偏移到旁边的视线重新移到自己身上,纵使他知道这个动作毫无意义。路迦又顿了片刻才说出下半句话,“她说她还欠一个道歉。” “那也不是欠我,而是欠你。”塞拉菲娜的反应相当冷淡,但这并不令人意外。她和丽卡的最后一次见面绝对称得上不欢而散。“无论如何,都与我无关。” 路迦蹲到她床边,捞起她的手,略试了一下/体温,随即皱起了眉,“我觉得见一面也无不可。服完药之后妳会需要休息,起码有一周时间不能出去……妳的手太冷了,下次不舒服就说出来,不一定要告诉我,告诉极夜或者永昼也可以。” 塞拉菲娜却没有随他转移话题。她再也金不清楚,路迦怂恿她见丽卡是因为他仍然对小女孩有一份无法言传的偏宠,还是因为他想尽量拖延她用药的时机──更可能的是两者具有。“……我不觉得她欠我一句道歉,也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出外见客。在还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危险的情况之下,我不想坐在轮椅上或者依靠别人搀扶来行动。这个时候,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路迦沉默片刻,突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这百年来,培斯洛只出过她一名神佑者,得到力量之后再变成普通法师的感觉无人知晓,这是他穷尽一生都无法明了的落差感。由他们将塞拉菲娜送来神纪城之后,她就一直没有表达过任何情绪或者想法,至少在他眼前如此──她只是依别人的步伐来做决定,是或者非,要或不要。没有人问过她有多害怕,好像她本该独力解决此事,好像她生来就无所畏惧。 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和不害怕它,完完全全是两回事。 太不寻常,路迦这样想。奥戈哲.多拉蒂到底让她留下了什么印象?他不觉得塞拉菲娜会受伤是因为不够谨慎,如果说她在极地里学懂了什么的话,那大概是不要向你的敌人留手,古布亚便是这句话最好的注脚。 而她此刻的反应如此微妙,与其说是因为不知道敌人的底细而觉得恐惧,不如说是因为太清楚奥戈哲的潜能而畏怕不已。路迦想不出大陆上还有什么能使神佑者作出如此大的反应,但塞拉菲娜无疑没有说出全部真相。就像他也没有说出自己每一个想法一样。 路迦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房门便被人敲响。 永昼拿著有手掌大小的水晶瓶走进来,将小瓶交到路迦手上之后,便站在他身后端详塞拉菲娜的脸色。路迦留意到他眸里隐约有暗金色流动,放在身旁的右手手腕上也有一道正在愈合的伤痕。能够伤到龙族如此之久,可见当时的创口有多深,艾斯托尔又取了多少血液。 路迦以指腹推出封口,堵在里面的水气随即涌出。他眯眼看向里面漆黑如夜色般的液体,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并不想将它交到塞拉菲娜.多拉蒂手上。 背后的人清咳一声,路迦捞起了塞拉菲娜的手,将瓶子塞到她掌心之中。奇异的是,药剂本身还冒着热气,水晶瓶却入手冰凉。她小心翼翼地闻了一下,与想像的并不一样,药水只有淡淡的草木味道。 和路迦身上的味道有点相似。 纵使看不见两人的脸色,塞拉菲娜也猜得到他们的反应如何。她伸指将眼前的黑布扯下,微微睁开双眼,茶色的瞳孔失焦着落到虚空上,眼珠颜色浅淡得像是初冬的天空。趁路迦还没有收回手,她勾着唇角,轻轻按了一下他的手心。 “再见。”她这样说,然后喝下药水。 第75章 神纪之城(五) 塞拉菲娜知道自己没有做梦。她甚至知道自己其实没睡着。 啡发蓝眼的少年、褚红色的尖顶小屋、终年冰寒的边镇……这些曾无数次出现于梦境里的景色,此刻消失得一个不留,眼前只剩下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塞拉菲娜.多拉蒂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正如她也知道自己应该拔足逃跑,然而她浑身不能动弹,仿佛有鬼魂藏身附近,正默默打量她,伺机而噬。 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周遭的死寂随之破碎,塞拉菲娜听见有人在房间来回走动,有人用银匙敲了敲瓷杯边缘,除此之外,有一道声响沉而规律,似是野兽以尾巴拍上地板。 有人把手背贴上了她的额头,又很快移开。 留下了一阵浅得难以觉察的广藿香气。 “……还是烫。” 被冰水泡得微微发硬的毛巾敷上额前,有水珠沿眉尾一路滑落,没入早已被汗打湿的发际。遍布全身的灼热感仍然不见消减,塞拉菲娜半翻过身去,将左手垫进枕下,手链上的银荆棘刺痛了她,塞拉菲娜却连动都不愿意再动一下。 在门边不断踱步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高烧已经三天,再不退的话,救回眼睛也救不回脑子。艾斯托尔,你确定调配魔药的过程没出错?就算烧不退,她现在也应该清醒过来的。” “质疑我的动机,质疑我的取态,但别质疑我的药剂是否有效。”老人放下手里的杯碟,才悠悠回答第一个人。他的语气的确很轻松,声音却变得低沉了些许,这一点似乎是艾斯托尔家族的共通之处。“我没治过神佑者──事实上,整个培斯洛都没人有经验。” “她又出汗了。”坐在床边的人打断对话。如此距离之下,路迦.诺堤身上的香气变得再难以忽视,即使她看不见他、也无法从触觉得悉,但她仍旧能感知他的存在。就在这里。就在她身边。“得再换一身衣服。” “见鬼──这间房里已经摆满冰盆了!”永昼抱怨了一句,随即打开房门走出去。坐在沙发上的艾斯托尔紧随其后,路迦走到门边的时候却回了一次头。 他朝伏地而卧的风行豹扯出一个微笑,“麻烦妳了。” 塞拉菲娜看不见极夜的反应,但她想对方大概点了下头。几重脚步声渐渐远去,化回人形的风行豹伸出手来,以同样冰凉的手抚过她脸颊。塞拉菲娜听见裙子拖过地毯的微响,极夜为她换了一身衣衫,又用毛巾擦过全身,包括她湿得彻底的及腰长发。 确保她仪容不至于太过糟糕之后,极夜从床上爬回地面,塞拉菲娜听见小猫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但极夜并没有开门唤另外三个人,而是扭上了门锁。 去而复返的极夜从后腰上抽出匕首,想了一想,把利刃抽出鞘套。 “那天晚上……” 奥戈哲放下手里的树枝,看向自己的双生兄弟。这是格列多近一周以来首次提及此事,而他甚至还不能一口气问完整条问题──这却不妨碍奥戈哲理解。他们之间的交流从来不需要语言。 柴火噼啪作响,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气味,多亏了昨晚一场大雨,才将两人身上的血腥味和行踪完全掩去,这下连最优秀的猎犬也不可能找出他们。 与其说是幸运,奥戈哲更愿意相信这是女神对于信徒的小小眷顾。他安静地等格列多说完。“……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抱膝而坐的格列多终于回望。夜空呈现一种神秘的墨蓝色,半月高悬,星辰罗布,构建出无人能够读懂的星图。橙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奥戈哲.多拉蒂的面容,他颧骨上的淤伤尚未完全褪去,光线让他的双眼反射出近乎透明的碧色。 而不是那天晚上神泉一般的银绿。 格列多心知,在他和奥戈哲之中,有一个人很不对劲──这样想着,他以尽量不牵动伤口的方式深吸了一口气。他相当确认那并不是自己。 “我也不知道实情。至少不是全部。”奥戈哲别过头去,转于定睛于营火之上,并把手上吃剩的骨头扔进去。火舌迅速吞噬骨头,有如饿狮吞食牝鹿。他为自己争取了一些思考的时间。“那个晚上的事情我只记得一半左右……很多都没什么意思,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我被塞拉菲娜推下去的时候,有人催动空间魔法,使我能够逃生。” 格列多并不意外,但他同样也不怯于提出疑问,“姑且不说我们,要是有第四个法师在附近的话,塞拉菲娜和她的小宠物不可能一无所觉。奥戈哲,难道你还没注意到吗?塞拉菲娜已经展现过三种魔法天赋,而且每一种都不在你我之下──她不止有能力争夺家主之位,还是个中游有余的法师了,完全可以与桑吉雅一争。” “我也有想过这一点。”奥戈哲淡淡回答,似乎并未将后半段话放在心上。受角度所限,格列多无法与他对望,只能将自己的视线放到别处。“这只能解释成当时还有另一个在她、在你我之上的法师存在。更值得注意的是,那个人在我们三个里面,明显更乐意看见塞拉菲娜死。” 尽管知道这没有道理,格列多还是说出了脑里唯一的念头,“诺堤?” “或许是,或许是多拉蒂之中的某个人,或许是游离于两大家族之外的法师,没人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已身处于城郊的密林之中,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那个人对我施以疗愈魔法。索尔.奥古帕度看见我的时候还相当震惊,可见他有多信任塞拉菲娜的能力,她又对奥古帕度承诺了什么。该死。她到底骗过了多少人,又为什么近乎虔诚地躲开家主之争?” 奥戈哲愈说愈是激动,直至最尾一句话才突兀地停下,好像他都没预料到自己会失控:“……总之,依照我之后收到的消息看来,塞拉菲娜和诺堤躲来了神纪城,而救起我的那个人则无处可寻。” 格列多马上就猜出了奥戈哲还未说出口的半句话。 “你不可以。”他断然拒绝。“无论你是否重伤过塞拉菲娜,那也不是马上冲到她面前再做一遍的理由,起码不是现在。我们知得太少,而敌人太多。塞拉菲娜明显不止是个普通法师,而且她还设法让诺堤和龙族守在她身边,泰尔逊.诺堤必定会复仇,你现在还打算将那个无名法师牵扯进来……里面有太多势力、太多变数,一旦掀起了这场风暴,没有人能够将之平息。没有人。” 奥戈哲挑起眉毛。他看起来有种诡异的冷静,仿佛首次发现自己是个法师,仿佛首次发现世上有太多人比他弱小。格列多从未有一刻需要揣摩奥戈哲的想法,而他此刻看向自己的双生兄弟,却觉得自己在看一个陌生人。“我以为这种事你已经做得很熟练了,不是吗,格列多?” “那是在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之下,那时候我也没有将事情复杂化。别忘了,就算他们是南方十镇的佣兵团,那也不过是凡人。他们跟法师无法相提并论。”格列多反手抚上背后的伤口,纵使他是个多拉蒂,那也需要两天才能完全康复。到底是怎么样的疗愈魔法,才能够在一夜之内治好奥戈哲? 他不是不能理解奥戈哲如此急切的原因,除了对塞拉菲娜那次突袭的报复欲之外,还有对那个不知其名的法师有几分好奇──格列多承认,身为目击者的他也同样好奇,但他不确认自己的好奇心是否需要赌上性命去满足。 奥戈哲回过头来。 几乎不经思考,格列多退后半步,直至背脊撞上树干。 纵使面朝暗处、背向火光,奥戈哲的双眸也仍旧生辉,宛若星辰。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之上,正挂着一个几近狂热的笑容,格列多从未见过这样的奥戈哲──念欲横生,野心勃勃,好像随时准备好要去掠夺什么,又好像马上要为自己的信念舍身。 无论是哪一种,格列多都无法自安。 “帮我一次,就这一次。”奥戈哲如此哀求,膝行数步,握紧了格列多的双手。已变得冰凉的油脂覆上手心,后者不由得反胃起来,话音却恰好将他的注意力移开到一个既能让他不适,又不至于让他马上吐出来的地步。“格列多,帮我一次。我想找出那个救了我的人。我想知道塞拉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把戏。我想知道、我想知道……我是不是我们都在推测的那种人。” 格列多在心里叹了口气。奥戈哲说的“记得一半”,显然不是他想奥戈哲记住的那一半。 既然知道自己可能是个神佑者,奥戈哲的动机便更加直接了:要确认那是巧合还是阴谋,只能够重演一遍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那未必有用,然而没有法师能够禁得住这个诱惑。若果──他说的是若果──奥戈哲真的是个蒙恩之人,那么家主之位、塞拉菲娜的性命、与诺堤一族的周旋,统统都会有个新下场。 格列多又反手摸了摸后背。 “你想什么时候动手?” 第76章 神纪之城(六) “等等──门被锁上了?” 永昼还没摸上门把,旁边的人便已伸手拦住了他。两人对望一眼,永昼迅速意会到自己刚问了个蠢问题:房里只有一人清醒,锁上门的人必然是极夜。于是他换了个问题,“多拉蒂还在昏睡!你就不担心她会……” 这句话里的“她”是指塞拉菲娜还是极夜,另外两人自然很清楚。 艾斯托尔发出一声不带恶意的嗤笑,略带调侃的眼神落于路迦身上,似乎很想知道对方会如何应对。老人为法师解答,“不会有事的,龙族。你的小猫不会贸然动作,也不会绝情得不给路迦一个道别之机……更何况,我们三人都知道,多拉蒂离暗夜女神的怀抱还差一步。” 路迦往艾斯托尔投去警告一瞥。外祖父默认了永昼了推测。 “你可以先回去了。”法师先打发了老人,心思却明显不在在场任何一人身上。“在醒来之前她都不需要再服药,你再守多久都没意义,倒不如先休息片刻……永昼,你听见双子和泰尔逊的消息了吗?” 十年相处,永昼当然看得出路迦在转移话题。这通常代表了两件事:一,无论路迦想到了什么,他都不想自己知情,至少不是现在;二,旧话题通常都不是好事。“……不离开这里的话,我什么都无法感知。” “那就出去吧。”路迦又看了木门一眼,神色阴沉不已,声调却异常平静。“巡查,放风,什么都好,总之今晚不要再留在这里。带上极夜一起。” 永昼挑眉。“我不需要她。她也未必愿意离开这里。” 真实。仍然真实。路迦点了点头,“但如此情势之下,她会担心你。我有别的事情要做,有极夜在场的话,我将无从入手。” “我知道妳听得见。” 匕首出鞘之声响于耳边。 “塞拉菲娜.多拉蒂……百年以来第一名神佑之人,培斯洛上唯一可以与炎龙匹敌的法师,怎么可能会输给奥戈哲.多拉蒂……睁开眼睛,我的契约者。” 化身为人的猛兽伏于床塌,低声吐出精灵之语。 过腰的银灰色长发顺着肩头滑落,丝丝缕缕的阴影投于塞拉菲娜脸上,为她遮去了窗外血红色的夕阳。极夜以一肘撑于对方头侧,另一只手──持匕的手──则以指压刃,将长匕贴于金发法师的颈项之上。极夜还没怎么用力,便已经感觉到了自塞拉菲娜颈间传来的脉搏,快得紊乱的心跳、近乎沸腾的体温,几乎要透过刀锋传到她的指尖之上。 犹如被火烫了一下,极夜稍稍手颤,匕首便在塞拉菲娜颈上划出一线血痕。 “按照妳的请求,此刻我该已经动手了。毕竟妳连要诀都告诉我了,我也不能以力有不足为借口。”要是这是塞拉菲娜.多拉蒂最后的苦难,那也已经拖了足足三天,不论结果,她也绝对称不上逃兵。极夜突然想起了百年之前的海语师,她不知道对方到底熬了多久才断气,但目睹神佑者之死是个相当不好受的过程,就好像目睹常胜将军折戈场上,帝王被佞臣篡去皇位,一种悲凉又使人愤然的陨落。“但我一点都不想依妳所说的去做,一点都不想。” 极夜支起身来,坐于床边,看向仍然熟睡的塞拉菲娜.多拉蒂。 她伸手捞起对方的金色长发,带着桃香的甜味萦绕于指尖之上,极夜细心为对方理好头发,“妳曾答应我的事还没有做到,天平的砝码并不对等。即使我现在履行或者放弃,这个契约都不会被任何人承认。听好了,塞拉菲娜.多拉蒂,在妳帮我找到‘那个人’之前,我绝不会让妳遂愿。” 风行豹用鼻子拨动机关,齿轮转动,推动咬合的嵌位解开。随着门被顶开,倚墙而立的路迦也出现在牠眼前。站在走廊尽头的永昼双手插袋,抬头望向外面还未放睛的天空,即使听见开门声也没有回头。艾斯托尔则不知所踪。 黑发的法师睁开双眼,交叉于胸前的双手却仍旧没有放下。他默然扬睫,极夜这才发现他白色的衬衫已经皱成一团──是塞拉菲娜痛苦时伸手抓的。 猛兽前行数步,身上的皮毛随着光线折射出深浅不同的银色,远远看去,犹如银月之下的川流。直至走到路迦身前,极夜将叼在齿间的长匕吐出,钢铁碰击木板的声音意外清脆。路迦低头看了一眼,很快便认出了匕首属于躺在床上的人。“……原来她把匕首给妳,是为了成就此事?” 风行豹垂下与毛发同色的睫毛,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路迦深吸一口气,给楼梯旁的永昼投以一个眼色的同时,也伸手揉乱自己本来就不算整齐的头发。“我知道了,此事我来解决。” “来吧,小猫。”永昼适时开口,仍旧是为极夜熟悉的、一无挂虑的口吻,好像只要有他在,便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我带妳出去放风,顺便巡查一下神纪城,看看有没有人趁乱混进来。妳知道计划的。” 风行豹略带顾虑地望向路迦,后者点了点头,目光却已放到房里的人身上。“你们走吧,此处有我留守便已足够。切勿惊动城内的学生和教授,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风暴之王公然现身于城里。” 极夜眨了眨眼睛。永昼扭开窗锁,展臂一拉,占据了整整半面墙的窗户便被他掀起来,带着水气的风骤然涌至,垂于窗户两旁的重帘也随之乱舞。永昼反手指了指身后的树林,风行豹意会地纵身跃出,落地时悄无声息,有如幽灵。永昼吹了一声低低的口哨,确定极夜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便跟着她跳出窗外。 塞拉菲娜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不是梦,而是回忆。 这并不是她首次陷于生死边界之间。 在她为父亲所伤的翌日,多拉蒂便急不及待地将她送上马车,随行的仅有一位从族外聘请的医师。对于由人力所造的伤口,他还能妥善处理,但在魔法造成的创伤之前,他完全帮不上忙──这也是为什么,路途走到一半,医师便连夜偷走了塞拉菲娜身上所有的金银与食物,然后将她弃置于田野之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马匹身上有黄金家族的烙印,医师偷不走牠们──事后塞拉菲娜回想,这也大概是她能够成功抵达康底亚的一大要因,毕竟她当时已有多日高烧未退,身上的伤也迟迟未好,上一秒钟披上最厚的毛皮也瑟瑟发抖,下一秒钟便烫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以这个状态跋涉谈何容易。 她一觉醒来,发现周遭一个人也没有。不单是身处马车之内的医师消失不见,就连是外面的农田也无一人耕作。举目望去,世界不过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黄色麦田,不见人烟,只闻风声。 三天之后,她发现了两件事。 她必须进食。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塞拉菲娜.多拉蒂将车厢砍烂成木材,杀死其中一匹马,然后将之煮食──那锅发馊凝固了的炖马肉,足足让她撑到了与康底亚接壤的一个小镇。 第二件事是发生在她身上的首个奇迹。 塞拉菲娜一路北行的同时,也天天观察天象,以此作为指引。过了几个昼夜之后,她便发现,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有风暴一路酝酿于她头上。铅云迭叠,风声猎猎,空陷的圆形风眼一直随她的移动而移动,仿佛是神明用以观察世间的一只无瞳之眼,又似是一个迟早将她吹走的预告。 黄昏时分的天空变得愈来愈红。在她到达那个接壤小镇的时候,已呈血色一片──对于培斯洛北部的气候而言,雨水并不少见,却很少受到风暴直接吹袭,更遑论那并不是风暴多发的季节。 塞拉菲娜在那里落脚,又等了几天。 风暴还在成形。那时候它已足以覆盖整个天空,北方城镇的居民终日难见阳光。要不是北部城广人稀、消息不易外传的话,这种怪象恐怕连南方十镇也会有所耳闻:风暴就像是一头不知餍足的野兽,明明已经聚集到超出上限的力量,却每天都在发展、壮大。 它就这样紧跟塞拉菲娜的脚步,一边聚形,一边北移。 直至最后,风暴的规模已足以摧毁大半个北境。 路迦放下了遮于眼前的手臂。 他眼前仍然是一片阴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躺在他身旁的塞拉菲娜.多拉蒂经已醒转,并且翻身覆于他身上,手按枕边,分膝跨坐。一个侵略者的姿态。 塞拉菲娜身上还穿着极夜亲手换上的睡裙,原本及地的荷叶边被她扯到齐膝,但除此以外,她的衣衫还很整齐。纯白色的缎布层层堆积,滑得像是可以触摸的牛奶,灯光打在上面,却不比她的脸色更为白晢。金发的法师没有主动抬头,却同时好像已经不畏光明。 路迦先是松了半口气,然后又皱起了眉。 “嘘……”他伸指拭去了塞拉菲娜眼角的泪水,受她体内的高温所染,连泪水都格外烫人。“菲娜,不要哭……烧好像退了一点,还是很痛吗?我让妳再睡过去好不好?嗯?” 她没有说话。 在路迦反应过来之前,塞拉菲娜便已经俯前身体,与他以额相抵。这与平常的她未免出入太大,路迦有一刻想过要推开她,最终却任由她炽热的吐息拂及唇际──病中的人多多少少会有性格上的转变,既然她寻求一个拥抱,那么他不介意安抚这个坚强的女孩。 思及此,路迦泛出多日来第一个微笑。 塞拉菲娜将这个姿势维持片刻,最终却失去了支撑自己的气力,不得不将脸贴上路迦的颊边。后者感觉到她放缓的动作。和额头一样,她整个人都是烫的,双唇擦过他垂于颊边的发丝,涂抹于耳后的香水味袭来,好像要以这温暖的香气麻痺他的神经。 似乎是发现了他脸颊冰凉,有助降温,塞拉菲娜乱蹭了几下,才安静下来。 路迦恍神片刻,回神之后才发现她还在哭。 “不要再哭了。”犹豫数秒过后,路迦拍了拍女孩的头发,似是成人安抚一个哭闹不休的婴儿。塞拉菲娜发出一声低低的哭嗝,略显瘦削的肩头不住抽动。路迦难得地显得有点狼狈,“或许是制药的时候龙血下太多了……还是说眼睛还是疼?我帮妳蒙上眼睛好不好?” 这样说着,他以指抬起了塞拉菲娜的下颌。金发的女孩被迫仰首,双眼已经哭红了,呈现透明蓝的眼睛仍旧失去焦点,中间的瞳孔却缩成一点茶色的斑。 路迦一怔。塞拉菲娜以双手抚上他的双颊,力道轻得像是奴隶面对自己的主人、信徒觐见所信奉的神明,一种几近自哀的温柔。少年被她的表情所慑,还在想他到底该作出什么反应之际,眼前便迎来了一双逐渐放大的蓝色眼眸。 她眨了眨眼睛,长睫便与他的睫毛相扫。阴影之下,剔透的天色也蒙上一层灰,乍看起来有几分像是风暴来前的苍穹,又有几分似风雨过后的晴空。火烫的呼吸洒落路迦的鼻尖。 他尝到了乳木果油与淡淡的蜂蜜。 “对不起、对不起。”塞拉菲娜啜泣着道歉,这是她第一次在路迦面前示弱至此,他却对她道歉的对象与事件一无所知。“是我错了,是因为我太软弱,才会差点害死那么多人──我什么都不想要了,让我在康底亚孤独终老也可以──神佑者、力量、别人的畏惧、多拉蒂里的一席之位,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所以求求妳──取消契约吧……”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路迦掩饰了自己脸上的所有情绪。 她一心求死这件事是极夜揭穿的,过往的疮疤也被多拉蒂拿来讽弄过不少次,但塞拉菲娜自己从未说漏过什么,尤其是在谈及无人知晓的十年空白时。这很可能是搞清楚谜团的唯一机会,也可以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又尝到了眼泪的咸。它调和了唇脂的甜蜜,那味道复杂得难以用言语述说,却能让人也忍不住变得心酸。他温言引诱她说出更多,同时责备自己的虚伪,“菲娜,那些人已原谅了妳。妳没做错事,也不该受到惩罚。” 或许是因为哭了一段时间,塞拉菲娜的鼻音变得很重,声音也嘶哑不少。“我不要什么神恩,也不要谁来宽恕我的过犯,我──我──我受够了!求求妳,我不想什么都看不见、不想灵魂不得安息、也不想只活到二十岁……” 他的手颤抖起来。谁是她?无容置疑,大陆上没有一个种族强大得可以对他人施以神恩,但伪装出神恩假象呢?路迦毫无头绪可言,却很清楚对方必然不是普通的“非人”。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既然能够施予,自然可以夺走。如果塞拉菲娜.多拉蒂是个假冒的神佑者,那么她会受伤也不是如此不能理解了,只要对方、或者是对方的代理人拥有如此力量,自然可以伤及本应无敌的蒙恩之人。 比方说,塞拉菲娜近日很是忌讳的奥戈哲.多拉蒂。 既然是“妳”,便不可能是奥戈哲本身,更有可能的是赐予他力量的某个人──或者不是人──也就是说,奥戈哲拥有足以与塞拉菲娜匹族的能力,她的担心并不是多余,躲到神纪城来也不是过度反应。 那天晚上,救走奥戈哲的,想必也是那个人。 路迦眯起眼睛。格列多.多拉蒂又在里面扮演什么身份?所有法师都知道,黄金家族的双子几乎形影不离,假定了奥戈哲是“神佑者”的话,也几乎可以断定格列多至少是个知情人。 “求求妳……” 塞拉菲娜的声音将路迦唤回现实。她以十指拉扯过他领间的衣料,哭得像是个找不到家的孩子。纯白色的衬衫被她拉得变形,紧紧贴在他肩背之上,似乎下一刻也会与眼前这个女孩一同碎掉。 黑发的法师一言不发,按住女孩的后脑,直至燃烧于她体内的龙炎也传达到他双唇之上。塞拉菲娜似乎被他吓坏了,一瞬间便放开了手里的衣料,浑身僵硬得像是被人下了咒。路迦嘴边的弧度还未完全扬起,喉间便传来了与唇上一般灼人的温度,呼吸乍然受碍,耳边轰鸣,视界发白。 他望向眼前的金发女孩,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塞拉菲娜的双手卡在他颈项上,笑得从容,眼中却有泪。 “我明白了,”她说,“杀了妳,我就自由了,是吗?” 第77章 神纪之城(七) “她已经彻底疯了。”坐在沙发里的永昼狠狠抽了一口烟,望了一眼躺在他脚边的风行豹,然后挥挥手将烟雾拨开,“当然,我觉得你也快了。” 路迦摸上颈间的纱布,视线不曾从塞拉菲娜脸上离开,深蓝色的双眸里却再找不到半点暖意,莫测得让人莫名恐惧。他答得轻淡:“我没事。不必担心。” 艾斯托尔闻言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开口反驳或者附和。銀发老人整理好急救箱之后才慢慢思考,态度明显审慎不少。“炎龙之血对于人类来说几乎与□□无异,但如果想引发一个奇迹,就非要用它不可……目前看来,它是否做到我们当初所期望的尤未可知,但副作用已经浮现了──思维混乱、幻觉、臆想,自残或者是伤害他人的倾向。抱歉,路迦,这是教科书式的精神失常。永昼必须动粗才能够使她放手,这本身便是最好的证明。” “不,”路迦断然否定,甚至吝于看向除了塞拉菲娜以外的任何人。他知道这份坚持会被他人如何解读,要让他们相信她还没完,一定要提供一个理由。“疯子做不到如此有条理的思考。她不是缺乏逻辑,只是我们不了解她所言所行背后的理性。” 说到这里,路迦稍稍压低了声音,“……至少现在不知道。” “哦,这就是你的理据?那我也给你说说我所知道的事情。”永昼往床上瞄了一眼,塞拉菲娜.多拉蒂躺在床上,流金般的长发披散着,荏弱得几乎要让人以为自己弄错了什么,以为她并没有做过任何错事。永昼以指尖敲下烟灰,用力之大几乎要把烟枝折弯。“我们离开十五分钟之后就得赶回来,因为没人明白她为什么发疯,而不是因为她确实疯了?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塞拉菲娜.多拉蒂想要向你动手是事实。作为契约者,我不能轻易放过。” 路迦再也无话可说。换作他是当下的永昼,或者说极夜看到了一个不同的画面,发的火大概会更严重──契约所缔结的关系千丝万缕,他一旦死去,永昼也难以久活。这不公平,但所有人都是自愿的。 颈上的淤伤很快便会消散,但被塞拉菲娜用指甲抓出来的痕迹却才刚刚生痛。她不止抓破了皮肤。直至现在,路迦仍然要坐于床沿休息,呼吸也需要格外用力。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竭力让心跳回复正常。她所吐露的一字一词,都不能传入第三个人的耳朵里,起码不在他搞清楚整件事的始末之前。那不但是塞拉菲娜最不欲他人知晓的往事,整件事本身已足够荒诞,只要走漏一点风声,都会惹起无数猜测与疑虑。 “给她一点时间休息。”路迦最终以这句话打破沉默。“眼睛还没有好转的迹象,或许是药效还没有完全发作,先让她睡一觉,说不定下次醒来就能够……” 永昼不可置信地打断他,“是我听错了,还是你真的在担心一个杀人凶手──她半个小时前还想亲手掐死你!龙神在上,到底多拉蒂给你下了什么诅咒,才使你近乎无条件地纵容她?” “那我在期待什么?”路逅眯着眼睛反驳,“我也跟着她一起崩溃?像你一样冲进来就想杀了她──容我提醒你,就算她真的疯了,那也因为你的血。严格来说,她现在也是你的眷属了。” 永昼张开了嘴,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艾斯托尔便抬手止住了这场一触即发的争执。銀发老人率先拿起了急救箱,顺便招呼一直没有表态的极夜。“走吧,小家伙,给妳的契约者一点时间和空间,稍后妳可以再来探望。把妳旁边那个开始口不择言的傻瓜也拉出去,在他说出任何会让他后悔不已的话之前。” 极夜站起身来,轻轻咬着永昼的衬衫下摆,夜紫色的眼睛定于他脸上。纵使她目前不是人形,永昼仍然看得出她想要表达的情绪──三分哀求、六分歉意,还混和着一点几不可见的恐惧。他明白极夜想要为塞拉菲娜道歉,也明白她并不想自己和路迦的对话转化成挑衅与被挑衅,但极夜从未畏惧过他,即使是在彼此力量最悬殊的情况之下。他吓着了自己的小猫。 永昼几乎是狼狈地瞪了艾斯托尔一眼,随即拂袖而去。 跟在他身后的极夜朝床上的两人深深低下头去,然后也转身走出房间。 艾斯托尔走近床边,正想要伸出手来,搀扶路迦回去休息,却看见了本不该出现的一幕。“嗯……?” 路逅低头望向自己的右手。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躺在床上的人把手伸出被窝,与他以小指互扣。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塞拉菲娜.多拉蒂。 她看起来尚在熟睡。那双剔透如水晶的眼眸并没有与他们对视,呼吸也维持在睡眠时特有的平缓节奏,如果不是指上的异样,谁也会相信她不曾醒转。路迦试探性地勾了勾自己的小指,没有反应。 他转而尝试摆脱。她没有放手。 艾斯托尔挑起眉来,意识到塞拉菲娜“在睡觉”是因为有他在场。老人相当识趣地向两人告辞,纵使他很清楚躺在床上的人不能也不会给予任何回应。“我腰骨又疼了,先回房间躺躺。你先留在这里,能走动之后再来找我换药。” 路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稍后就来。” 关门声响起。塞拉菲娜放开了手,翻过身去,面朝窗户而卧。在这个角度,路迦看不清她的表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的眼睛颜色虽然没有变化,但瞳孔终于有了焦点──他松了一口气。 药剂生效了。 他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最终落到了窗边的水晶花瓶上。 阳光洒在粉色的玫瑰花瓣上,从花瓶折射出来的光线投到床边,像是一块色彩寡淡的花窗玻璃。路迦说,“丽卡早上送来的。说希望妳会喜欢。” 塞拉菲娜平静地望向花束。 “……对不起。”她最终这样说,“我犯了一个很可怕的错,并且没有任何借口。你可以像永昼所想的一样,将我驱逐出神──” 路迦伸出手去,扳过塞拉菲娜的肩膀,想要将她整个人翻过身来,面对自己。女孩反手抓过枕头,用尽全力抵抗,然而久病之人终究不敌他的气力,很快便败下阵来。他看见了她的眼睛,里面藏住一个由灰烬堆成的森林。 “我知道妳记得妳所作的一切。”路迦望到她眼中深处,想要寻找出未被扑灭的一点火光。“没错,妳是想杀了我,只是妳当时所看见的并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我说得对吗,塞拉菲娜?” 女孩不置可否。路迦将之当作默认,于是继续说下去,“既然我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妳也该知道我听到了什么。” 塞拉菲娜望向他,仿佛要用眼神哀求他不要再说下去。 他并没有动摇。 “我知道了契约的事。”路迦说,“现在,妳想由妳来告诉我事情的始末,还是我自己去找出真相?” 第78章 神纪之城(八) 已经别无选择了吧。 塞拉菲娜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半年前她还决心将整件事带进棺材里面,也根本不认识路迦.诺堤,然而就在出游年的春季、在她从未踏足过的神纪城里面,她却要亲口/交代自己藏得最深的秘密。旅途走到一半,接下来她还有什么可以输,来换取仅余的一点自由? 像个不擅此道,又不得不参与下去的赌徒。她这样想着,闭起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对上那双墨蓝色的眼眸。“答应我,无论在我生前还是死后,都不能够向任何人与非人吐露一词。这无比重要。” 塞拉菲娜扯出一个自嘲的微笑。“相信我,如果你不守信,我会知道的。” 路迦皱起眉头。他讨厌塞拉菲娜这个口吻,轻易说出生死,好像她从未奢望过将来。“……我答应妳。” “很好。感谢你的承诺。”女孩点了点头,以手肘撑起上半身。路迦大概猜到她想干什么,伸出手去搀扶的一刻,却被她所婉拒。塞拉菲娜缓缓翻身下床,一路扶墙一路走向门边──路迦不知道她到底醒来多久,但可以肯定的是,早在永昼离开之前她便知道有所知觉──否则她不可能做到自如行动。 塞拉菲娜走到门边,抬指画出方圆。浅绿色的光芒一闪而过,被整齐切割的木门便重新长出枝条。路迦看着那些新生的根钻进门隙里,直至填满了最窄的缝隙,直至走廊的光线丝毫不能穿透。 天边的光开始掺进了一丝橙红。 她伫立门边,半边脸孔都隐匿于阴影里面,神色却凝重不已。 “……十年前的某个夜晚,我曾与神明订下契约。” 那是塞拉菲娜首次,也很可能是毕生唯一一次目睹神迹。 随着战争与神佑者一同绝迹大陆,整整百年以来,没有一个读星者能解读出神谕或者批示,更遑论是亲眼看见女神降临。就连是塞拉菲娜自己,也并不确定她所目睹的是不是自然女神,毕竟对方与经典上所记载的太过不同──既没有日月之袍加诸其身,头上也没有传说中以众星串织而成的额坠,面容更是被柔光隐去大半,要不是塞拉菲娜曾尝试触摸对方却不成功,她几乎要以为那是一场梦,或者是她受不住北境苦寒而臆想出来的一次幻觉。 而它不是。 与多拉蒂缔下契约的证据无比确凿。纵使塞拉菲娜已忘了那个晚上的一些细节,她却仍然记得很清楚,对方长得委地的一头金发,和从容得足以让疯子重获神智的碧色眼眸。 塞拉菲娜瞬间便被那双眼眸吸引住。她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眼睛,深邃得好像藏住了几个世纪的兴衰故事,又浅淡得好像一条没有任何活物的流水,仿佛所有喜悲都已经被完全沉淀下去,再没有什么可以让这双眼睛的主人牵挂。她在路迦身上也找到一点类似的影子,那种因为经历得太多而积累的历史感,让人稍一不慎便会被它吸进漩涡。 她会一步一步地被他牵扯进诺堤的内斗之中,同时向他一步一步吐露真相,也未必与那双眼眸殊无关系。 塞拉菲娜深吸一口气,“当时我已非常非常接近北境,地广人稀,加上当时已经快入冬了,有留意北部局势、又看出此事端倪来的人大概没有多少──到底是十年前的旧事,即使有,也很可能已经死了。” 她看了路迦一眼,对方没有说话。他仿佛收起了所有能泄露他想法的线索,旁人观察得再仔细也不过是徒劳。塞拉菲娜继续说下去,“历史上记载过的神佑者,无一不是在幼年时期便展现出天赋。之前你们没怀疑过我也是,应该也是基于这个原因。诚然,在我离开法塔之前,也的确是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女孩。” 她话锋一转,语调倏然尖锐起来:“所以到现在我也不太清楚……我明明能用魔法,为什么在八岁之前却没有一点天才,又为什么在被逐出家乡之后才爆发出来……我所知道的是,当我意识到那是我的力量之前,我差点做了件错事。很错很错的事。” 听到这里,路迦终于眨了下眼睛,却依然没有开口打断她。 塞拉菲娜之前所说的过犯,便在这里呼应。 “那是个风暴。”她没有吊人胃口,也没有卖弄这个离奇的故事,仅仅平铺直叙,不加修饰。与其说她是个说故事的人,不如说是一个在回想起作案经过的犯人。“我敢肯定,大陆上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风暴。在它初初成形的时候,便足以淹没一个小村庄,而它还不分昼夜地变大、聚集。你可以想像,在一周之后,它可以造成多大的破坏……当然,起先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是像父亲或者你这样强大的法师,又有谁能想像到自己确实引发了一场风暴?尤其那时候我还有伤在身,一无所有,每次闭上眼睛都祈求那不是最后一次。” 他从未听过她说起离开法塔之后的事。塞拉菲娜不是那种会吹嘘自己经历的人,路迦也不期望自己能从她嘴里听到什么消息,饶是如此,他依然希望她会多说一点──多一点、再多一点,直至他知道有关于她的所有事情,直至他彻底取信于她。路迦知道,过了今天之后,这个目标已经完成了一半。 塞拉菲娜清了清喉咙,显然也受往事困扰,难以冷静。“无论如何,那时候我和我的力量都已临近崩溃,放着不管的话,早晚会危及他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数以千万计、与我素未谋面又会被我所害的人们。确切来说,是三十八万二千三百。我在康底亚的时候曾经查过。” 她歪了歪头,“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夸张之辞。我知道类似的事在彻尔特曼也曾发生过,但当时目睹风暴的人,就只有我,和北境的四十万居民而已。法塔也好、凡比诺也好,没有人知道风眼在头上盘旋数天的感觉,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第一滴雨水。如果真的下雨了的话,又该怎么办呢?村庄被淹没的话又该逃到哪里去呢?北境的确大,但无论逃到哪里,都好像逃不出风暴的包围圈。” 路迦看了她一眼,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 她坐到他身边。 “我怕得完全睡不着觉。即使偶尔松懈下来,又会瞬间被脑内的想法惊醒,循环往复,没有尽头。那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更是一场现实与梦境没有分别的折磨。”她将额前的乱发一口气拨到脑后,已经完全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无暇顾及路迦的反应或者表情。“当然,那也不是说我一点得着都没有,它让我习惯了恐惧,所以我才可以这样冷静地赴死……在我抵达康底亚的清晨,天空再无一丝光亮,空气中的水份也重得让人难以呼吸。我当时是真心以为风暴下一秒钟就要来临。” 她回头看了一眼窗外。不知不觉之间,窗外的夕阳已经西沉。 路迦的视线不离她双眼。塞拉菲娜不知道他在期待自己说什么。他在指望她否定最糟糕的那个想法,还是希望真相大白,好让他安慰或者责骂她? 后来她知道,这两个都不是正解。 “就是你所想的事情。”她眯着眼睛,以手微微挡去夕阳,语调轻松得像个终于卸下重负的旅人,而彼此都知道他们离真正的解脱尚且太远。“我彻底败给了自己的恐惧。以我的五十年寿命,并死后的无尽永生为祭,自然女神赐予我两个奇迹。” 塞拉菲娜勾起唇角。 “在爆发前倏然消散的风暴,和一个被全大陆认定为庸材的神佑之人。” 第79章 神纪之城(九) 有人敲响了房门。 泰尔逊.诺堤猛然睁开眼睛。几乎在同一时间,他解开了交叉于脑后的双手,在枕下找到了微温的匕鞘。那温度传达到指尖之上,他抽出钢匕,横握于手,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像是一头在夜间猎食的猞猁狲。 他望向门前的一线光亮。从外投射进来的灯光并不明亮,然而泰尔逊仍然看得清那是什么:一个巨大的影子。无论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是谁,他要么是个体格魁梧的家伙,要么还带上了同伴。 泰尔逊换了一下持匕的手势。正在他观察的空档里,来人又不紧不慢地叩了两次门,对方看起来相当悠闲且笃定,甚至还有闲心控制好轻重缓急,直至那道单调的声音变化成曲谣。泰尔逊的眉头紧皱起来,他大概猜出了这个──或者他该说两个──半夜两点找上旅馆的可疑人物是谁了。 “开门啊。”仿佛要印证他的猜测,来人带点慵懒的声调响于木门外,底下只有一线的光影变幻,泰尔逊完全能想像出那人无聊地换重心脚的姿态。“我知道你已经醒了,也知道你知道谁站在这里。既然彼此都心知肚明,摆架子又有什么用?你很清楚,就算你不开门,我们用三十秒也可以撬开这个门锁了。” 奥戈哲.多拉蒂恶意地补充:“当然,踹开门的话大概不需要半分钟,但那样一来会吵醒所有人,二来会弄疼我的脚……所以还是滚过来开门吧。” 泰尔逊略略权衡风险,很快便与双子的意见达成一致。 他走到门后,右手仍然紧握匕首,左手则是空出来方便格挡。 外面的人闭上嘴来,安静地等候。如果不是泰尔逊跟前的影子不曾移动半分,他甚至要以为那是自己伤得太严重而生出来的幻觉。或者是一场太过糟糕的梦。他可一点都不想梦见那两个人。 屏住气息,浑身紧绷的泰尔逊.诺堤按上门锁。 来人推开门扉。 逆光之下,奥戈哲长及肋骨的发丝宛若流金,他穿着细麻制的衬衫与长裤,如果不是脸上的淤伤还未消退,看起来与法塔的时候并无太大差异,还是那个没什么能烦扰他的富家少年。泰尔逊看向他斜后方的格列多,他那个出游一开始就逃跑的老对手正靠在墙上,双手隐在长袖之内,黑色的兜帽遮去了半张脸,或许是泰尔逊多想,格列多的表情要比他的双子兄弟多出一分焦虑,像是一头在天灾前便有所预感的野兽。 奥戈哲吹出一声口哨。 “伤得不轻。看来路迦.诺堤不如我所想的一般徒有外表。” 奥戈哲放下了扶在门框上的左手,正想要踏进房内,却发现眼前这个人并不打算让开。 “我前天才到达酒城,三天之内已换了两间旅馆,每一个落脚点都是城内最难以追踪的位置。”泰尔逊眯起了海蓝色的双眸,他身上的伤早已痊愈,奥戈哲嘲弄他的根据不过是动作上的迟滞──因为长时间负伤,避免牵动受伤肌肉的坏习惯。诺堤的疗愈能力远远及不上多拉蒂,而不是每个暗夜家族的成员都有幸与龙族结约。“在你们找上门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这个城镇内还有别的法师。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格列多摘下兜帽,在奥戈哲闭嘴的时候适时填满空白。在这个时候,泰尔逊才能好好地看清对方:格列多的头发被修到摸上去会扎手的长度,因为发色浅,效果完全与秃头无异,配上他略显阴柔的五官,看起来像个在等死的重病者。“猎人工会。根据约章,在其他成员全灭的情况下,我便成了团长,不论他们的死因为何。这是个相当有用的身份。” “我有听说过。”泰尔逊一笑。“南方十镇那个很有名的猎人团,假若我所得到的消息无误?你刚又给了我一个将你们赶出去的理由。如果说有什么比与杀人凶手共渡夜晚更加危险的话,那就是跟两个杀人凶手待在一起。” “除非你所面对的一双凶手,要比窝在萨比勒的那一对温柔太多。”奥戈哲挑起眉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肋下。泰尔逊脸上的血色迅即消失,那是路迦击得最重的位置,到现在牵扯到那里的肌肉都让他回想起当时的一幕。那真是毫不留情的一踹。“不用假惺惺地装作不知道了,大家都很清楚,你早就查好了他们身处的位置,否则我们也不会找上门来。” “解释。” “一个交易。”奥戈哲露出了小孩得到想要的玩具一般的淘气表情,眼里却有一点狂热的光,然而那份狂热的对象却未明。这让他看上去像个即将实行计划的谋略家,也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个约定。一次合作。挑一个最喜欢的说法,你知道你很快就会加入成为一员。” “加入什么?”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奥戈哲反问。不等泰尔逊回应,他又继续说下去,“你真是一个糟糕的聆听者,我所提议的是一次互惠互利的狩猎之旅。你去砍下挡你去路的头狼之首,然后我们去折断独角兽的珠色角矛。” 泰尔逊左右打量两人。撇开明显没心情开玩笑的格列多不提,就是一脸玩世不恭的奥戈哲,眼神也坚毅得太有说服力。这两个人是认真的,他终于意识到,双子是真的不计千里,也要杀死塞拉菲娜.多拉蒂,而他们不会歇止,除非至亲之血染透双手。 泰尔逊默然侧过身体,让出位置供二人通行。 “进来再说。”他淡淡道。 ……几乎所有事情都得到了解释。 路迦这样想着,反手摸了摸嘴唇。在他眼前的是神纪之城的一角夜景,和映在玻璃窗上的窈窕身影。唇上被咬出来的伤口还在作痛,然而塞拉菲娜在发完狠之后,也记得以她所有的温柔吮去血腥味。她像是一头太温柔的凶兽,一头不知轻重的野猫,纵使伸出爪子来挠你一下,下一秒钟便又将自己最大的软肋展示出来。 他知道塞拉菲娜在想什么,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表态至关重要。 “我希望妳知道,我从未怀疑过妳所说的每一个字。”路迦将双手放进裤袋里面,不选择转身直视她,而是看向她在窗户上的倒影。两人的视线相遇,一种间接又直接的交流。 路迦以舌尖润了润唇。正因为塞拉菲娜的故事过于离奇,他才选择相信──在法师的世界里面,从未有事情可以用常理解释,他们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异常。既然他能接受自己身后正站着百年来唯一的神佑之人,为什么他不能相信她曾亲眼目睹女神降临,甚至曾与女神交涉?“现在,告诉我,妳打算怎么办?” 塞拉菲娜耸耸肩,“活好这一年,然后找个安静的小镇……” “我问的不是妳打算怎么安排自己的葬礼。”路迦打断她,态度强硬且决断,好像他对眼下的一切毫无疑问,也想好了到底该如何处理。“我问的是,妳打算如何避免此事发生。” “每一个契约都是不可逆转的。”她望向他眼眸深处,两种深浅不同的蓝交汇在一起,犹如千镜城内映出整片天空的湖泊,一眼便能看见整个天地。“你深知这一点。就算我是神佑者,也不可能解得开与极夜的生死契约,更遑论是与神明缔结的约定。这是再显浅不过的道理了。” 那一场风暴或许没有为北境带来什么伤害,却无疑到现在都笼罩着塞拉菲娜的世界。 “力量爆发从来都不是新鲜事。”他开始解释,“妳那次差点引发风暴,是因为在法塔长期受压,而且北上一路都身心具疲所致。我大概知道妳当时的状态如何,妳的父亲差一点就杀了妳,一路上妳都得不到医疗和日常上的照料,再加上妳所受的情绪压力──作为法师,总会有个契机觉醒,只不过妳的来得又急又快,出乎意料而已。情况严峻,却不是无可补救。” 塞拉菲娜攥紧了拳头。十年来,她都不愿意回想契约细节和当时的经过,也从来没有人能够与她商量。直至现在,此时此刻,她才不得不直面路迦指出来的矛盾,一个她逃避多年的真相。 看出了她的激动,路迦放轻声音,语调几近诱哄:“但每个法师觉醒,都必然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你我都知道,大多数法师在觉醒时都只能发出手掌大的小火球或者是一团冰雪。那是因为他们当时的能力仅限于此,不代表日后没有进步的空间。妳其实很清楚,能够引发一整场风暴,怎么算妳也不算是个普通的法师了。即使当时临近失控,加以指导的话,妳真的觉得自己完全不可能控制好它?” 他顿了一顿,才深深往她心上扎下一刀。“妳比谁都更清楚妳可以,只是妳不愿意去做,才把解决问题的机会交到他人手上而已。” 听到这里,塞拉菲娜终于低下头去,把脸埋在手心里面。宁可拉上整个北境陪葬,也没有勇气去解决自己惹出来的麻烦,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一团糟的人生。 她之所以认定自己懦弱,是因为她不想承认她有多自私。 最自我中心的自毁者。这就是她的本性。 “我不能说妳展现出所有美德。”路迦平静地道,“但妳至少悔疚得白白赔出了自己五十年的人生,和死后永恒的安息之门。妳或许不是个好人,却也不到差劲透顶的地步。” 他单膝着地,跪在已经泣不成声的塞拉菲娜身前,抬头望向她被完全掩住的脸庞。有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淌下,滑过手背,最后停在手链的银荆棘上摇摇欲坠。她的双肩不住地颤抖,却由头到尾都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只要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每个人都值得一次翻盘的机会。没错,谁都无法废除一个已经成立的契约,妳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亲自驱散风暴。” 路迦弯弯嘴唇,“但妳现在有了新的筹码。妳从来都不是一无所有,只是妳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如果妳曾经作出一次没有必要的交易,又不能够将它取消的话,那么妳所需要做的,就只是和同一个商人,重新再交换一遍而已。” 第80章 神纪之城(十) “……她真的很想见妳。” 看得出来。塞拉菲娜转了转腕间的银链,视线从站在全身镜前的少年,滑到楼下的黑发女孩身上。安洁丽卡.拿高身穿象牙色的及膝裙,怀里抱着一束白色的鲜花,头上一顶稻色草帽,身边无人相随。大概是等得太无聊了,便低着头专心去踢路旁一颗小石,地上拉出了一道小小的影子。花与漂亮的小女孩,没有人看见这个场景还能硬起心肠。“我知道。”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路迦一直很想看见她和丽卡修好。塞拉菲娜之前还能用身体为由拒绝,现在她已经能够自由行走,便再没有借口将小女孩拒之门外。 但她对于丽卡的印象,始终停留于珠贝之催的塔楼之上。胸腔着似乎还残存着雨水的气味,而丽卡在杀了──或许她该说试图杀了──路迦之后,还能扬起头来朝她抿出一个笑。纵使知道丽卡当时受人操控,塞拉菲娜也无法像路迦一般轻易将此事抹去。 倒不如说,正正是因为路迦的态度诡异,她才无法衷心说一句原谅。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不情愿,镜前的人转过身来,黑袍下微微一扬,又很快贴服于底下的同色长裤旁。路迦系上了学者袍的暗扣,底下的衬衫雪白,海蓝色的领带点出他那双深邃得让人看不透的眼睛。塞拉菲娜对上他的目光,很快又别开了头,心里明明还有其他想法,说出口的却是路迦想听的唯一一句:“我等一下就下去。时候不早,你该出门了。” 路迦看了一眼床边的小座钟,点了点头。以塞拉菲娜的药剂作为交换,艾斯托尔要求他出席某个讲座,这是艾斯托尔众多不愿意去又不得不接下来的人情债之一──塞拉菲娜的情况还很稳定,别的事情也没有出过乱子。老实说,如果不是他们还有事要做的话,路迦很想在神纪城留到出游完结。 他也没有多加纠缠:“我走了。有事的话可以到旧校园找我。” “等一下。” 塞拉菲娜伸手抓住他的袍袖。路迦还没来得及回眸,便有粗糙的环扣套上左腕。他眨了眨眼睛,只见塞拉菲娜垂眸为他戴上皮绳,圈圈紧缠,认真得好像正在做某种了不起的大事,又羞涩得像是不擅示好的孩子。路迦又看了她一眼,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唇角已经悄悄勾起。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今晚见。” “谢谢妳送来的花。” 塞拉菲娜低头嗅了一下怀里的花,浓郁的香气向她扑来,像是将香水直接喷在脸上。她的脚步微滞,咬着舌尖忍耐片刻,才将打喷嚏的冲动按捺下来。也不知道丽卡从哪里找来满满一束茉莉花,以她所知神纪城并没有出产,现在离它的花期也早了一点点。“我很喜欢。” 双手负背的小女孩抬头望她一眼,澄澈如溪的眼眸里有种让人动容的不安,这种蓝色让塞拉菲娜想起了此刻身在讲台之上的那个人。她摇了摇头甩开随之而来的杂念,不由微笑的同时,也觉得眼前的丽卡很像一头刚搬到新居的幼猫,分明想要伸爪碰碰年长的同类,犹豫久久,却又不敢。 最后小女孩还是像个小大人一般点头:“妳喜欢就好。” 塞拉菲娜脚踵一旋,杏色长裙的下摆拂过脚背的同时,她也领着丽卡拐过花园的角落。谁都没有发现塞拉菲娜曾经扬起眼睫来,看了看远处以荆棘与藤蔓砌成的高墙。 难怪丽卡身边没有伴随。 “我知道妳为何而来。”塞拉菲娜主动打破沉畋。知道别人在暗处窥视之后她满心只想完结这场对话,然后回到路迦的宿舍门后。她在神纪城从未觉得安心,即使身边从来不缺守护者。“心意我收到了。路迦自己也不介意的话,我也没有资格代他追究。妳可以不必再耿耿于怀,花也不用再送了。” 丽卡转转眼睛,在塞拉菲娜腕上溜过一圈,还没说什么,后者便下意识遮去银链,仿佛那是道见不得人的伤疤,一段不能为世人接受的私情。她以为丽卡开口时会问及更具体的细节,然而小女孩却转移了话题:“你们还打算留在这里吗?” 塞拉菲娜一怔,摇了摇头,阳光照耀在她的金发之上,一动起来便像是匹由流金织成的绸缎,“如无意外,月中就会走,神纪城终究不是我该在的地方。只是方向还没有决定好。” 丽卡慢慢地点了点头。塞拉菲娜突然意识到,他们离开之后,丽卡在这里便再没有一个熟人,也不能随意跑到别人的地方去。六岁的小女孩,再老成也不可能独自在外生活,更何况这个小女孩不久之前还需要别人亲吻才能入睡。 她从花束里面抽出一小束茉莉花,递给丽卡。 黑发的小女孩眨了眨眼,不敢立即接下。 塞拉菲娜干跪半蹲下身来,随手折断一枝,把花朵别在小女孩的草帽旁边。余下的都被她塞到了丽卡怀里。这下子她便有点像一个普通的北方农家女了,塞拉菲娜有点出神地想,正想为丽卡理好衣袖,背后却传来了让她浑身紧绷的冷意,好像有猛兽从后方看了她一眼,又似是有猎人搭起了弓箭。 塞拉菲娜反手一挥,空中便传来了长鞭抽过地面的清脆声响! 她站起身来,将花束扔到一旁,又把丽卡紧紧护在身后。 对方追来的速度比她预料的慢了一点,不过真正令她意外的并不是他们追到神纪城,而是明明就在城内的永昼不曾发出警告。塞拉菲娜以指作圈,凑到唇边吹了一声哨,银灰发色的女孩便迅速出现在宿舍的顶楼边。极夜略略扫了眼形势,神色便倏然沉下去,她甚至还没有往天上看一眼,便纵身一跃,跳下高楼! 拥有紫色眼眸的风行豹静静走到两人身后,四爪深陷石地,明显正在蓄劲。荆棘墙后仍然安静得好像根本没有人在,塞拉菲娜反手摸上后腰,这才发现她根本没带匕首。那也没所谓,她想,只不过是动静闹得大一点而已。神纪城的人来自各个城镇,消息传得很快,恐怕他们还没来得及离开这里,法师内斗的消息便传遍各大城市。 极夜突然似有所感,把头扭到空无一人的左边,露出獠牙低吼。塞拉菲娜被牠一分神,右边却传来了箭矢破空的声音──连同位于正前方的家伙,对方来了三个人! 不用想也知道谁跟谁联手了。塞拉菲娜扬手构出一面半月形的水墙,呈幽蓝色的冰锥落到上面,起先还不能穿透,然而随着刺进罩上的冰锥愈多,水墙便开始扭曲、变形,明显很快便会失守。 塞拉菲娜咬咬牙。久养在床,又曾短暂失去视力,此刻的她怎么样也说不上是最佳状态,萨比勒也不是她敢轻易破坏的地方。同样是水,她可以用水墙吸收冰锥,但这样做必然会露出破绽,丽卡也可能会被误伤。 正思及此,腰后的布料被人扯了一下,力道微弱,却让塞拉菲娜不能忽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小女孩的距离。 丽卡.拿高的手指微蜷着,慢慢地、慢慢地放下。 “这里太危险,我先为妳找个地方暂避。”塞拉菲娜当然也意识到自己刚对丽卡做了什么。金发的法师没有回头,语气柔和又坚定。她在背后比出一个方向。“我答应妳,我会保护好妳。听从我的指示,默数三声,然后往那里跑。” 三。 左边率先有一人现身,无论是身姿还是动静都安静且快速,如同森林鬼魅。彼此间有一点距离,塞拉菲娜仅仅认得出那是双胞胎之一,却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格列多还是奥戈哲。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头发被剪成了板寸。 二。 第一枚刺穿水墙的冰锥已经向着两人的方向前进,速度上也明显增加不少。丽卡咬着唇默不作声,低头看了看自己发抖得不能自已的双手,这才发现她还把茉莉花攥在手里,并且力道大得几近要将它折断。女孩试图放松手指,却不能够。 一。 “跑!”塞拉菲娜一推丽卡的后背,那道娇小的白色身影瞬即往后方跑去。一离开水墙的保护范围之外,便有另一个更小的透明圆罩包裹着她,有两道冰锥追着小女孩离去,却在触碰到保护罩的时候化为粉碎。 塞拉菲娜单膝跪地,猛吸了一口气,手掌一击地面,便有第二面壁罩升起,荆棘与幼若手指的枝条互相缠绕,织成了一张深褐色的网,有突破水墙的冰锥击在上面,却被植物的长刺牢牢勾住,再不能前进半分。 隐匿在墙后的人终于走出来。 来人的脚步声规律而且沉稳,一种控局者才有的步伐。受枝条遮挡,塞拉菲娜看不清楚来人的面容,但既然双子之一正与极夜缠斗,那么与她对阵的必然是剩下来的一个,又或者是泰尔逊.诺堤……又或者是两个都有。 答案很快便被揭晓。 “在春天的花园里,用上水和树木。”来人慢得几近调笑的声音响起,烟熏木材的味道让他闻上去像个刚从战场上回归的士兵,满身都是杀伐的气息,眼底有挥不去的阴戾。他随意折下手边一根玫瑰藤,将仅有的几朵花摘去之后,随即有烈火自手心升起,顺着藤蔓一路延开,奇异的是它却没有被烧烂。火势愈演愈烈,扬起了同样灸热的风,透过密网吹动了塞拉菲娜背后的头发。她有点不适地眯起了眼睛。“看来妳真的躺坏了,竟变得如此不济。” 来人抬腕一挥,火鞭打在荆棘网上,很快便烧出一道破口。 在烫得灼人的风里,在木材与茉莉花的香气里,奥戈哲.多拉蒂俯视着她,眼底两潭银绿,唇角轻轻勾起。 “找到妳了。” 第81章 神纪之城(十一) 格列多保持着与极夜对视的姿势,慢慢地从背后抽出匕首。 就算不曾与风行豹厮杀过,他也知道眼前这一头暴风君王并不寻常。起先他还以为这小猫是个弱小的异种,毕竟披着这身显眼的银灰色,在极地里大概只会惹来追杀。现在看来,塞拉菲娜会选择与牠而不是更强大的魔兽结下契约,也有她的原因在──姑且不论作为暴风君王天生的速度与风元素优势,牠还好像能用雷系魔法,杀伤力远远超出同类。 所以才能在护住那个小女孩的同时,还能与他拉成均势吧。 一边思忖着,格列多趁极夜低伏的瞬间挥动左手,黑得发亮的木芽便破土而出,扯住了风行豹的四肢。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后者便仰首咆哮一声,皮毛间电光一闪而过,草木构成的镣铐随即枯朽。 你来我往的魔法对轰,毫无歇息之机的快节奏厮杀,这是典型的法师决斗,幸而格列多已很习惯与同行交手。 面对奋勇往前、继续缩短距离的极夜,格列多不但不往后退,还拿着匕首主动迎上。极夜的速度的确比他快了不少,然而牠的面积庞大,即使是技艺有点生疏的猎人也能够一出手便击中……甚至击杀。 塞拉菲娜重重摔在地上。 她知道自己看起来狼狈极了。泥水浸透了身上每一层衣料,双手被散落一地的荆棘刺伤,半条裙子被血迹染污,对于一个法师来说,这称得上是离死亡仅有咫尺之遥的惨败。往昔好像取之不尽的力量如今犹如一池枯竭的泉眼,塞拉菲娜并不愿意承认,但凭她现在的状态,连避开对方的攻击也有难度。 听见了她低低的喘息声,站在不远处的奥戈哲扯出一个微笑,手里棘鞭一扬,在她的杏色长裙上又抽出一道口子,语气轻蔑得好像在挑衅街边的流浪狗。塞拉菲娜不使出全力便不可能危及他的性命,他的安全不成问题的话那个人便不可能出现,他必须尽一切努力迫疯塞拉菲娜。“这是打算认输的先兆吗?真不像我认识那个毫不惜命的菲娜……还是说,妳是童话里那些俗气到不行的骑士,公主不被俘虏就杀不了恶龙?” 塞拉菲娜猛然回头,看向被风罩保护着的丽卡.拿高。 犹如接受到某种讯号,女孩手持的花束迅速生出枝蔓,沿着手背一路逆延往上,不过数秒间便从她的衣领里探出头来,分裂成五指状的细藤扼上颈项,白晢如新雪的肌肤下马上浮出筋脉! 丽卡下意识挣扎,然而藤蔓的力气比她大太多太多,她不过刚扯下一条,便被迫得双膝着地,张大了嘴想要争取一点点空气! 塞拉菲娜挥挥手,风罩被撤去的同时,藤蔓也好像被抽干了生命力一般寸寸发灰。她回眸看向没有丝毫讶色的奥戈哲,费了一点时间才把喉间的铁锈味压下去,“离她远点。你的对手是我,且只有我。” “或许如此。”奥戈哲摸了摸下巴,脸上有种孩子气的恶毒。塞拉菲娜熟悉这个表情,双胞胎躲在挽弓搭箭的桑吉雅背后时,也是同一副模样。“如果我的对手是妳,那么……他呢?” 话音还未落下,便有飞镖从一旁的灌木堆中射出,直取塞拉菲娜的心脏而去。对于法师来说,任何魔法以外的攻击都几近徒劳,更何况是在早有防备的情况之下。她往侧边躲开半步,甚至没有出手将它打下来。 奥戈哲勾起唇角。 就在她动作的一瞬间,尖利的冰锥破土而出,从斜后方贯穿她的双膝! 塞拉菲娜闷哼一声,及时以双手撑着地面,从远处看来,就好像朝奥戈哲顶礼膜拜。她忍痛扳碎了膝后两截出奇坚硬的结晶,明明是冰,从伤口里拔/出来的时候却留下了火烫似的痛楚── 看都不看手里两根染血的凶器,塞拉菲娜将它们扔到脚边。膝盖的伤势让她无法直立,只能像动物一般匍匐在地上。掌心之下的土地彷若有意识一般颤抖,塞拉菲娜拍了拍底下蠢蠢欲动的第二轮攻击,这无疑是泰尔逊的手笔,他是在偿还上次先抓住他才出手的攻击。 塞拉菲娜觉得自己有点太累了。在响彻耳边的轰鸣之外,她好像还听见了丽卡和哭声,还有奥戈哲轻狂的大笑。 她已没有余力回头去安抚丽卡。她甚至没有力气抬头回应奥戈哲。 体内的疗愈魔法兀自运行,塞拉菲娜感觉到膝上的碎骨逐点回归原位,血肉也好像被看不见的双手牵引着修复,膝盖的构造比腿骨复杂,她不得不争取更多一点时间,而在战斗期间想要争取时间…… ──就只能将敌人打得没有还手之力了吧! 奥戈哲的笑声倏然而止。 塞拉菲娜扬起眼睫来,颊边的长发遮住了她另一只眼,余下来的左眼已经完全充血,连茶褐色的瞳孔也隐隐发红。她眼里有一种沉静的疯狂,好像一头被人困住太久太久的怪物,冲出牢笼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吞噬所有曾向她扔石头的人。 以冰铸成的脚铐扣上奥戈哲的双足,粗若树身的火蛇凭空出现。慢慢地往她走来的少年眸里银光一闪,塞拉菲娜便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被谁狠狠绞了一下,刚形成的魔法转瞬间又再消失。 伏在地上的法师眯起眼睛。 她总算是搞清楚了。奥戈哲身上的力量并没有增强,蕴藏在他身上的力量跟她的本质上就完全不一常。他不可能像她一样运用多元素魔法,但他可以控制她本人,来使得运转中的魔法失效。论实力奥戈哲和格列多没有高下之分,可后者连对上分了心的极夜都不得不使出全力,前者却能与她相克。 不知不觉,奥戈哲已跨越一地荆棘,两人间的距离近得她几乎能够看清他靴子上的污迹。少年抽出了别在腰间的配剑,一边走完最后几步一边调整自己的手势,开始为接下来的一刀找准角度。他眼前这个不配被称为多拉蒂的家伙,这个早被一族人唾弃的异种,连被送上断头台的资格也没有! 塞拉菲娜藏在身下的右手轻轻用力,指间运转过谁都看不见的电流。她的视线落在眼前的土地之上,只要那双靴子踏在上面,奥戈哲.多拉蒂便是一头把手伸进蜜罐的棕熊,最终只会被猎人的长矛贯穿头颅! 奥戈哲举起了剑。 塞拉菲娜将右手亮出来。 凛冽的风从和方吹至,塞拉菲娜身上闪过一个巨大的阴影,怒吼着往前扑去的极夜并没有留手的意思,牠甚至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奥戈哲手里的剑已变了个位置,剑尖之处,正对牠的咽喉! 混着电流的风刃从四方八面生起,奥戈哲同样使出风刃砍碎它,闪烁着深紫色光芒的碎片落到地上的时候,极夜的前爪也正好抓住了奥戈哲的肩头。 他执剑指往前,利用牠扑过来的力度,把剑尖刺进了风行豹最柔软的肚腹之处。鲜血溅到了奥戈哲的脸和衣服上,然而他浑然不觉,并没有放松双手,明显是想一路拖成开膛! 确认扑过来的是极夜之后,塞拉菲娜第一个反应是回身补上牠的位置。 对手乍然跳到另一个战圈之中,格列多发出的攻击便无人去格挡。就算他不打算挟丽卡为人质,也不代表她不会受到牵连。事实上,格列多甚至不需要对准丽卡,单单是被魔法的余尾扫及,都足够让她重伤。 塞拉菲娜张开双手,由火焰构成的箭矢径直飞往格列多所在的位置,游走于她掌心里的雷电已然蓄势待发。后者想都不想便把手链上的咖啡色水晶摔碎,深褐色的土墙拔地而起,箭矢烧出了坑洼,却没有一枝能够击穿防御。 塞拉菲娜立即发出第二轮攻击。挟着风雪的利刃在土墙上切出平整的割口,今次攻势要比之前猛烈太多,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察觉出她已使出了这一刻的全力,这绝对不是她的最佳状态,但威力同样惊人。 面对如捕网一般张开的深紫电流,格列多很肯定自己无法与之抗衡。他咬了咬牙,摸上了手链上残余的五颗珠子。他无法想像魔力失控的后果,尤其是在他刚刚用掉了土元素水晶之后,余下来的五颗多半主攻,两重暴烈的魔法对撞之下,一定有人会被轰聋双耳,也大概会有人失去四肢。 ──总比死好! 水晶落在地上的脆响在震耳的雷鸣之下几不可闻,然而在魔力失控所造成的白光之中,有一道声音,仅仅这一道声音,毫无障碍地传达到每个人的耳畔。 女孩的尖叫声。 被火焰焚烧着的,小女孩的尖叫声。 白光还未散去,塞拉菲娜目不能视,只能依靠直觉去判断丽卡的方位。她伸出双手,手腕轻旋,火元素从丽卡身上从抽离,然后聚拢到她掌心之中。塞拉菲娜心里一沉,有点着急地加快了速度。丽卡的哭喊声仍旧响亮。 那道尖叫犹如一种催促的警号,塞拉菲娜能感觉到额角的汗水沿着脸颊滑下来,眼前的白光沉淀成灰雾,或许是她多心,丽卡的声音好像在转弱,塞拉菲娜咬牙召出暴风,阴霾被吹散的同时,花园内也变得一片死寂。 另外三个人已经不知去向。浑身是血的极夜躺在不远处,更远一点的是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昏迷过去的丽卡.拿高。塞拉菲娜随手为极夜施了个治疗魔法,正想要跑到丽卡身边救人,却发现她根本不是晕过去了。 塞拉菲娜无法将眼前不成人形的焦炭和刚刚还把花束递给她的小女孩联想在一起。她低下头来沉默几秒钟,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匆匆赶回了极夜身边。幸好风行豹的皮毛生得厚,而且极夜自己也刻意躲开了致命位置,奥戈哲未能一剑从咽喉开到尾巴。金发的法师在掌心里覆上绿光,极夜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原本略紊乱的呼吸也变得平缓。 看来是没有大碍。 塞拉菲娜这样想着,慢慢站起身来。她的眼睛扫视过四周,记下了两个位置,那三个人的气息还没有消失,他们还在这里,或者带伤或者安好,但他们还在这里,而且在等候她露出弱点。 投下太多家当的赌徒看来并不打算收手。 很好。她反手拭了拭嘴角处溢出来的鲜血,仰首望了一眼天空。 神纪城五月的晴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得阴沉,乌云快速聚集起来,直至最后一缕阳光也被它遮盖。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够全身而退,双胞胎与她固然是不死不休的关系,泰尔逊跟她也结怨颇深。即使今天将他们三个全部杀了,她最在意的也不过明天送到父亲手上的一纸情报。 ……听见了这个消息,父亲大概会很伤心吧。 她的思绪恍惚起来。假若这是神祗刻于星图上的命运,假若她注定要手染挚亲的鲜血,塞拉菲娜并不介意顺一次天命。再说了,下任的千镜城城主被失控的元素魔法烧死,这本来便是需要有人偿命的事情。 塞拉菲娜低声自语,像是向罪人宣告死刑,又似是为自己的未来定下论调。 “一个都逃不掉的。” 路迦从讲稿里抬起头来。 窗外雷声隆隆。 萨比勒学院一角,升起了灰黑色的浓烟。 第82章 神纪之城(十二) “混蛋……” “混蛋混蛋混蛋混蛋……” “还是止不住血,该死──到底还有什么治疗魔法没用上……” “格列多。” 金发及肋的少年如此呼唤,语气轻柔得好像在哄婴孩入睡,一种温和的小心翼翼,从未示于人前的爱惜。他以指腹拭去兄长唇间的鲜血,然而刚抹出一道浅痕,下一秒钟便又有新血覆上旧迹,无论他再试多少次都只是徒劳。“格列多,快点醒过来,我们真的得走了,那家伙马上就会追上来……我不能带着你逃第二次,回去法塔吧,好不好?” 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血腥味与过份浓郁的花香混在一起,组成一种令人不悦的香气。奥戈哲忍住反胃,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眉头紧紧皱起。他头上的叶影茂密得几乎遮住了整个天空,但从隙间里仍然可见呈漩涡状的乌云,由他们逃入密林起,风暴便紧随着两人的脚步,明显以他们的方位为中心,一步一步校准。 奥戈哲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风眼。 他也不敢想像当风暴找到他们的位置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格列多,醒来,听我说。”奥戈哲抓住了胞兄的手,交缠的指尖冷热分明。他颤了颤,继续说下去,“你的双腿受了伤,走不了太远。我先帮你引开塞拉菲娜,等她离开了之后再来接你。” 他将怀里的格列多搬到巨石背后,确认依石而坐的少年由头到脚都被它的阴影覆盖之后,又清理好原本位置上的血迹。处理好一切之后,奥戈哲四处张望片刻,最后往格列多点了点头,向着一个方向跑去。 被留下来的少年面色灰白,双眼发灰,不过一会便失去平衡、跌落在地。 他腰部以下的地方,空空如也。 “极夜?” 塞拉菲娜沿着地上的兽足印一路前进,唯有这样做她才可能跟上极夜。风行豹天然的栖地绝不是树林,小猫身上的伤也远远说不上痊愈,即使如此,风行豹在这里也比人类有用太多。 走入密林之后,塞拉菲娜再不敢随便动用雷电。击中格列多那一下已经足够引来其他人了,烧了整座山的话萨比勒一定会向路迦追究。永昼不在,外面还有一个乱糟糟的花园等他善后,此刻塞拉菲娜最不想的就是为路迦再添烦忧。 而且,她很清楚他有多喜欢丽卡。 想到这里,丽卡的死状又浮现眼前。塞拉菲娜摇了摇头,正想要再往前走,却发现小猫银灰色的尾巴在眼前甩过。她已追上了极夜。 ……不,不是她走得快,是极夜停下来了。 塞拉菲娜拨开横在身前的一堆枝条,连刻意去找的必要都没有,稍稍低下头便发现卧在巨石旁边的格列多.多拉蒂。那一道雷电劈歪了一点点,要不然格列多连这半截身体都不可能留下来,更不会发生奥戈哲抢走尸体这种蠢事。 她矮下身来端详对方的面容,格列多死前最后一个表情是纯粹的恐惧。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多拉蒂家的死人,那双闻名于大陆的绿色眼睛,在死后很快便变得混浊无比。是因为亡者已经失去了女神的恩宠了吗? “我的匕首不在身上。妳能把他的头咬下来吗?”塞拉菲娜淡淡开口,仿佛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她理论上最紧密的血亲之一。趁格列多死在她手上的消息还没传开,她得快点解决另外两个人。凭抢走尸体这一点来判断,奥戈哲的神智已说不上清醒了,当格列多的死讯传到父亲手上时,多拉蒂家一同做的美梦必将破灭。“依据北方传统,杀害孩童的罪犯将被斩首。既然他不能再死一次,我就只能将他的一部份送去千镜城。” 汗水停留在他的唇峰上,差一点点就会滑落。 这很难受,泰尔逊.诺堤却没有将它擦去的意思。相比起干净的脸,他觉得自己更需要一个正常运作的肺部,而维持呼吸已耗尽了他的所有能量。 黑发的少年靠着树干,低头笑了一笑。塞拉菲娜的攻击比想像中来得更猛烈,三道雷电落下的时间差小得几乎没有,第一道便已经将格列多.多拉蒂的身体炸掉一半,泰尔逊不知道自己躲不开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他可没有一个爱护他的双胞胎,或者是一头敢为他舍命的风行豹。 笑到一半,他倏然抓住了衣襟,脸上是毫无疑问的痛色。那道雷电的确只打中了格列多一个,但之后他的心跳变得很不规律,好像里面藏住了一个怪物,凭自己的情绪捏动他的心脏。泰尔逊很想问问奥戈哲是否有同样的感受,不过他现在应该还在为自己的兄弟哀悼……或者还在坚持他的臆想。 他扶着树身,一步一步地走上眼前的坡道,没有刻意去选方向,也不在意自己的身影暴露在风暴之下。泰尔逊很清楚,无论怎么走,今天他都不可能活着离开这座山头,既然今天是他的死期,倒不如找个漂亮点的地方看看风景。 正出神间,他好像又听见了风行豹走到他身后的足音,和塞拉菲娜.多拉蒂粗重的喘息声。他同时也知道,那不过是从虚脱所生的幻想。 小山坡并不太陡斜,沿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花草,唯一的可取之处是它位处于山崖边缘,从上面可以俯瞰到大半个萨比勒学院,和神纪城的一小片景色。泰尔逊走几步停几步地走到崖边,眯起眼睛看了看在自己上空的风眼。看来塞拉菲娜就在附近,否则她应该会去追杀奥戈哲的。 黑发少年看了看在空中盘旋的猛禽,然后将手伸进裤袋里面,摸了一下沾上了他体温的银棘手链。他把双手扣成的两个圈凑近嘴边,吹出一声尖锐的哨音,体型最大的黑影便挥动双翼,向着他俯冲而来。 泰尔逊没有退让。就在双方即将撞上的一刻,黑影收起了翅膀,稳稳地落到他跟前的一块石头上。那是一头浑身漆黑的巨隼,双翼展开时足有三米多长,站起来时甚至有泰尔逊的胸口高。 少年眨了眨眼,双眸变化成一种深邃的夜蓝,近看的话好像能从里面看见整片星空。他不偏不倚地看向巨隼,视线触碰之下,猛禽的目光好像被他黏住了一般无法移开,黑亮的双眼失去焦点。 泰尔逊拿出裤袋里的手链,扣上巨隼爪间,又后退几步,为牠留出空间。 “去吧。”他这样说,没有提及目的地。 巨隼高嘶一声,展翅向着南方远去。 泰尔逊.诺堤转身。血色的裙角出现在他的余光之中,野兽踏在落叶上的脚步几近无声。透明的风刃向着他刮来,不属于神纪城的北风凛冽彻骨。 他闭上了眼睛。 第83章 神纪之城(十三) “先生,请出示你的入城许可。” “……先生,你听见我的话了吗?请出示入城许可证。” 站在城门下的人仍然没有反应。护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对方是个年青的男旅客,看起来似乎没有亲友随行,神纪城内学院林立,少年人独自出入的情况不算罕见。但这个家伙奇怪的地方并不在此。 五月的神纪城早就开始升温了,对方却披着一身及地的黑色长袍,兜帽遮去了他大半张脸容,只露出轮廓优美的嘴唇和下颔。衣服很明显大了一个尺码,这点从他几乎要遮住指尖的衣袖就看得出来了。一个潦倒的学生,护卫这样想着,按捺着又问了一遍,“请出示你的入城许可,我们需要收回文件。” 这一次对方终于听见了。那人默不作声地开始从衣襟里翻找,后方越来越长的人龙里有人不耐烦地抱怨起来。几个小时前萨比勒的山头出了点事,有人毁了城内最大的花园──据说现在还有元素魔法的痕迹残留,双方好像都是法师。大概是由“魔法打斗”这点联想到了海语战争,有不少学生都匆忙离开神纪城,此刻已是黄昏,城门快要关闭了,等候出城的人却还有数十个。 那个家伙还是没找到许可。 “先生,”护卫眉一皱,开始对这个人生疑,“你没有入城许可的话……” “我有。”那个人抬起头来,声音沙哑,似乎哭了很久,“请稍候。我有的。” 护卫放在剑柄上的拇指一推,落日余挥打在剑身之上,闪过一线眩目的光。 ──困兽。 负伤的,一头困兽。 这是护卫当下能想到的唯一形容。眼前的少年高挑纤瘦,长袍下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皮靴上有重重刮痕,手上的水晶手链缺了几颗,大概是在旅途上摔碎过。 他头皮上还有几道钝刀割出来的血痕,就是男人下颔常有的那一种。这个家伙大概在不久前把自己的头发剃光了,也因此无法辨认出头发原色。然而这并不能让他的俊秀折损半分──倒不如说,这反倒让他的五官更加突出。那种美甚至带一点女性特有的阴柔,让人联想到河溪和隐居于森林之中的精灵。 他的眼睛原本呈清澈的绿色,然而此刻完全充血,远远看过便好像恶魔的双眸。正正是这一双眼睛出卖了他,把所有的柔和都化成悲恸,把所有的悲恸化成一股邪气。看着那双眼睛就好像对上了困兽的目光,明知道牠无力攻击,明知道牠身负重伤,却不由自主地为之颤栗,不敢靠近。 这个人看起来实在不正常。护卫试探着问,“先生,你没事吧?” “我很好。谢谢。”少年这样回答,把一张皱巴巴的入城许可证交到他手上,口吻比之前镇定了一点。“抱歉,我……我刚知道有位很亲密的人去世了。现在我得尽快出城。” “致我哀思。”护卫作势摘了摘帽子,随手把许可放到身后的木盒里。“你可以离开了,先生。” “谢谢。”少年第二次答谢,刚走出两步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问已经向下一个出城者招手的护卫,“请问,想去东边的话要朝哪里走?” 迪齐索.多拉蒂低头凝视自己的指尖。 除了小指之外,他双手的四根手指互相触碰,形成一个对称的菱形,这是他听取汇报时常用的手势,然而数秒之前他松开了自己的双手,并把双掌覆上椅手的把手两旁。迪齐索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不带一点情绪地要求对方。 “……你再说一遍。” 迪齐索马上知道自己吓坏了管家。正如对方从未见过他这样严肃的模样,他也没有见过管家吓得一时间说不出话的姿态。迪齐索点燃了手边的蜡烛,书房里亮起了微暗的灯光。桑吉雅养的猫原本在角落里打着呼噜,似乎是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此刻也迈动脚步,走出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 如果他没听见那个消息的话,这大概会是个很寻常的黄昏。 木桌对面的人犹豫片刻,才遵从他的命令第三度重覆。 “消息的确传得很广了,想必凡比诺也已经收到,不过那边暂时没有什么动作……族人正聚集在会议厅里面,他们要求今晚召开临时会──” 迪齐索挥了挥手,“我不是想听这些。” 管家再组织一下语言,“事情发生在神纪城内……塞拉菲娜.多拉蒂在一个下午里面杀了两族各一名法师,分别是格列多少爷,和泰尔逊.诺堤。我们到现在还没收到奥戈哲少爷的消息,他们两个向来如影随形,既然格列多少爷死了,塞拉菲娜.多拉蒂恐怕会紧追奥戈哲少爷不放……族人想知道你会否出手保护他,毕竟他是……” 仿佛被某种滤网隔了一重,管家的话音变得遥远无比,难以听清。 这怎么可能?迪齐索问自己。塞拉菲娜只能用二元素魔法,给她的手链也早早就送回来法塔了,单凭实力她不可能以一敌三,还轻易杀了两名中阶法师。 那就只有两个理论可以解释整件事。第一是她从一开始就隐藏了自己的实力,刻意让族内外的人全部看低她;第二个可能性是她得到了助力,依靠外力杀死泰尔逊.诺堤和格列多。既然地点发生在神纪城,迪齐索觉得自己已经找到答案。 “塞拉菲娜身边应当还有一名法师。”他说出自己的推理,“不是多拉蒂家的,我们的族人没必要到神纪城里去,出游者之中也没有到达书城的消息传来。那个人是诺堤。那么,提到神纪城和诺堤两个关键词的话,就只有一个人。” ──路迦.诺堤。 是他的话,的确有能力杀死两个法师,也的确有动机对付泰尔逊.诺堤。 迪齐索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消息上的名字会是塞拉菲娜,而不是路迦? 他到底用了什么来交换,才令塞拉菲娜甘愿背上弑亲的恶名? “给桑吉雅写封信,交代我们当下所掌握的所有情报。”他这样说,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另外一个人。“诚然,在……死后,塞拉菲娜很可能会追杀奥戈哲。也给他写一封信,催促他别想复仇之类的事,赶快回来法塔。”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弑亲是绝不能饶恕的大罪。将塞拉菲娜.多拉蒂从族谱之上除名,并且向大陆上的各城主通报,包括凡比诺。她此后再不属于黄金家族,在外也不再允许她如此自称。会议明天早上再开。” 挑战诺堤便足够危险了,挑战一个有龙族陪随在旁的诺堤,对于任何一个法师而言都是自杀。四个子女之中他已失去了一半,他无法允许奥戈哲被仇恨蒙蔽眼睛,正如他无法再允许诺堤利用多拉蒂之名来上演这一场内讧好戏。 管家领命而去,迪齐索打开抽屉,在里面翻了好久,才找到一根烟。 这个晚上,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哀悼,却没有一个人敢前来安慰。 他以烛火点燃香烟,白雾氤氲而升,浓重呛人的烟草味弥散在空气之中。在烟雾之后,男人的表情渐渐由空白变得错愕,然后是愤怒,是哀伤,最后又变得木然如死。 他抬起右臂,反手遮住双眼,极力压低声音。 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在这一辈子之中,第二次哭得像个孩子般伤心。 第84章 神纪之城(十四) “滚出去。” 塞拉菲娜背对门边的人,白色的长裙下摆如扇一般铺满她身后,肩上有羽毛状的蕾丝刺绣,外露的所有伤口都已被妥善处理过。她的语气冷硬得好像一字一词都是由冰铸成,脊骨直得像是一棵挺拔的树。这样的坐姿很不舒服,但她不愿意在来者面前松懈半分。他已经不再是可以依靠的同伴了。 永昼沉默片刻,如她所料想一般给出一个不算是道歉的道歉。“……我一收到消息就赶回来了。”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塞拉菲娜半侧过身,掌心里的绿光再柔和也无法软化她轮廓上的棱角。躺在她膝前的风行豹闭起眼睛,呼吸平缓稳定,似乎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糟糕。永昼稍稍松了一口气。“我让极夜睡过去了。先生,倘若你还懂一点基本礼数、懂一点对别人的尊重,就不应该前来骚扰一个伤者。” 句句带刺,且毫不留情。 如果是一天之前的他,听到这句话之后大概会转身就走,但一天之前的极夜没被卷进法师内斗之中,也不会奄奄一息地昏睡在塞拉菲娜怀里。他忍住想离开的冲动,走到金发法师身旁,然后学着她的模样双膝跪地,手掌放在腿上。看起来的确有种少见的乖巧,但他已经完全兽化的暗金色眼眸比任何时候都要凶恶。“谁伤过她?” 路迦出去拿药,永昼又反常地厚着面皮留下,塞拉菲娜心知她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永昼的想法,她总不能冒着吵醒极夜的风险把他轰出去。她往房间一角扬了扬下巴,“在那里。” 永昼回头看了看,角落里放着两个麻袋,里面的东西圆滚滚的,底部还有血水渗出。他不用打开也知道那是什么,麻袋里散发着死人的臭味。永昼皱了皱眉,“……不是还有一个吗?” “追到一半极夜昏过去了。只能放弃。”塞拉菲娜拨开极夜肚子下的毛发,仔细查看刚长好的伤口。多拉蒂的治疗魔法比她想像中更有效。“等这里的一切都完结了之后,我会亲自追杀。” 永昼当然能听见她有意无意咬重了的“亲自”两字。 塞拉菲娜在拒绝他和路迦的帮助。 正如塞拉菲娜对他深感无力,永昼也深明自己无法与塞拉菲娜沟通。只有路迦才能够左右她的想法,这个女人最难缠的地方就是她不需要靠任何人。“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不敢劳烦伟大的炎龙大人。”塞拉菲娜继续嘲讽他,“连有三名法师偷袭都不能使你出手,难道追杀一个疯子还需要向你求助?” “我说了,”永昼暗金色的眼眸转向她,“我一收到消息就赶回来了!” 塞拉菲娜神色骤变。躺在两人身前的风行豹发出一声无法辨识的低吼,圆形的耳朵抖了抖,紫色的眼睛睁开一道窄缝。永昼正想要摸摸牠的头,风行豹却在看清他面容的一瞬间后退、翻身、站起来朝他怒吼! 看见永昼一脸反应不过来的模样,塞拉菲娜挑起了眉,有几分幸灾乐祸,“我早告诉过你了,先生。打扰伤者休息是件很无礼的事情。极夜自己也不想见你。” 永昼仍旧呆在原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种感觉有点像是你养了好一阵子的小猫,你觉得牠对自己已经没什么戒心了,却在想要靠近牠的时候被小猫挥爪攻击──但当下的情况又严重太多。永昼甚至可以断言,如果极夜不是还很虚弱的话,牠所做的一定不止怒吼。 “别太激动。妳身上的伤口刚愈合,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恢复到之前的程度。”塞拉菲娜伸手摸上风行豹双耳之间的皮毛,极夜紫色的眼眸不离永昼,尾巴却缠上了塞拉菲娜的手臂,还抚慰一般拍了拍她的肩膀。 永昼试探性地伸出了手,从姿势来看,似乎是想摸摸风行豹嘴角一道小伤。 极夜随即踏前一步,压低身体准备攻击。塞拉菲娜正勾着唇角在旁边看着一人一兽反目,背后却伸出了一只手,横在两人中间。 她回眸。路迦一手按着她的肩头,一手阻止极夜擦枪走火真的咬死永昼,脸上的表情比她料想的平常太多。“我记得我交代过,伤者要躺下来好好休养的。” 极夜不满地哼哼两声,还是躺回原先的位置上。塞拉菲娜正想摆出一副遗憾的表情,却听见身后的人又添了一句:“我记得这里有两名伤者。” 她也哼哼两声,躺回床上。 “我特别交代过妳,短时间别再用魔法的。”路迦矮身看了眼极夜身上的疤痕,多拉蒂家的治疗魔法效果绝佳,但那是用更大的元素感应力换回来的,塞拉菲娜纵使有无尽的魔力可以使用,也不是在她自己也要卧床的情况下。“这样极夜的确是康复得更快,妳自己的进度却拖慢了。” 塞拉菲娜又再看了他一眼。路迦冷静得太过份了,反倒让她更担心。换作是谁,一赶回来就看见有具小女孩的尸体躺在废墟之中,也绝不可能像他现在一般镇定。“我在等你拿药。” “在这里。一口气喝完会没那么苦。”路迦反手递给她一个水晶瓶,药量比她之前喝的大了一倍有余。他似乎有意躲过她的审视,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转向脸色苍白的永昼,语气几乎是怜悯的,“我有些话要说。出去等我。” “萨比勒会向谁追究损失?”塞拉菲娜说完这句话,立即就被药味苦得浑身一抖。她把空水晶瓶放回柜上,“向多拉蒂还是你?” “诺堤。他们找不到别的活人去追债了。”路迦答得好像那只是个小花瓶而不是一整个花园,“是我带妳进来的,所以要负大部份责任。我上一次听说这件事,萨比勒已经开始写信给凡比诺那边了。” 他收拾好一切,转身就想走,却不能够。 路迦低头看了看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指。 “我知道你现在很不好受。我也知道你或许恨我没有保护好她。”塞拉菲娜没点出人名,对于此刻的他们来说,单单听见丽卡的名字便是一种折磨。“我……我想让你知道,你有什么话想说的话,我都会倾听。” 路迦抿了抿嘴唇,藏在宽袍下的另一只手摸过口袋。他看了一眼塞拉菲娜,她淡蓝色的眼睛还有点红,蕴藏在里面的情绪温柔又坚定。他放开了口袋里的小纸盒。“给我妳的烟。” 塞拉菲娜下意识看了一眼极夜,后者迅即闭上眼睛装睡。“什么?” “妳的烟。”路迦说,“别装了,我不是最近才发现的。把妳的烟给我。” 她从行李箱翻出一盒,数了一数,里面还有十根。 路迦接过来,打开了房间唯一的窗户。正当塞拉菲娜以为他想把整包烟扔出窗外的时候,他却从里面抽出一根,以指尖上的火苗点燃。 姿势纯熟,显然是个老手。 看了眼塞拉菲娜,他翘了翘唇角,示意她挪开一点,然后咬着烟解开自己的学者袍,顺道踢掉脚上的皮靴,一声不吭地倚在直立起来的枕头上。 塞拉菲娜还是没搞清楚他想做什么,“你……” 话音未落,肩上便传来了温热的重量。 路迦把头靠在上面,闭起双眼,深深吸了一口,咬字有点不清晰。“别动。” 他这样说:“陪我抽完这包。” 第85章 神纪之城(十五) 路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既然不是极夜告密,那么她到底在哪里露过破绽? ……不。塞拉菲娜咬了咬指尖,尽力不惊动身边已经睡熟的极夜。她该思考的不是这个问题。 首先,路迦明显也是个老烟枪,至少他曾经是。新手不可能像他一般自然而然,也根本抽不了她那种特制的薄荷烟。他一个晚上就能抽完一包,甚至不曾投诉过一句呛喉,可见他对于烟味的耐受程度比她预计的高出太多。 为什么他能藏得这么好…… 她想得正入神,肩上的人微微侧首,在她耳边低语,“还没睡着?” 或许是一整晚都没有说过话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他不间断地抽完了大半包烟,路迦的声音比平常更低沉一点,听他说话就好像被羽毛搔到了痒处,让人忍不住想要蜷起脚指。塞拉菲娜也偏过一点点头,正好看见他低垂下来的睫毛,还有左眼角下那颗不太起眼的泪痣。 仿佛不想惊醒某人的美梦,她轻声地“嗯”了一声,“你也没睡过。” 路迦没有直接回答她。他从口袋里抽出怀表,看了一眼之后又展示给她看。“四点多。天快要亮了。” 她知道。 清晨将至,万籁具寂,正是夜空美到极致的时刻。苍蓝色的天空上完全没有云,星辰亮得好像可以照亮旅人的路途。塞拉菲娜一边暗暗数算肉眼可见的星宿,一边跟路迦搭话,“你欺骗我。” 路迦稍微抬高了声调,“什么?” “半年来我一直以为你不抽烟。你没在我面前抽过一根,也从来没犯过烟瘾。你只在我面前喝过酒,次数还不算很多。” 他笑了笑,声音像是有魔力一样钻进她的耳朵里,温热的吐息拂过耳垂。 “妳也骗过我不少次。” “最后我全部向你交代清楚了!” “……别吵醒极夜。”他低声提醒,两个人像是夜晚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的小孩子,被世界孤立,却并不感到孤单。“这算不上欺骗。我戒了好多年了。” “多少年?” 路迦很认真地数了下手指,咬着烟思考的侧脸映在玻璃窗上,好看得让她无法移开目光。“……十年……不,接近十一年了。” 她在心中默算,那就是说他八岁或之前就开始了,果然是个老烟枪。十一年前他才刚被送来萨比勒读书,是在来到神纪城之前还是之后决定要戒的?她有心想追问,路迦却好像不太想说下去。于是塞拉菲娜从他指间抽走了烟,那是最后一根了。 她就在他面前深深吸了一口。 十一年前的事,还有她一直在意的、那个叫多恩的女孩子。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藏住太多秘密的人,结果半年过去,她对身边这个人的认知还不如对极夜深。既然他不想说,那就由她来吧。 “我想起了我在法塔的最后一夜。”她扬起头来,把烟往上吹。“就是被赶出多拉蒂家的前一个晚上。我当时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要变成一块冰了,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地方可动,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把我锁在卧室里面,大概是怕我再冲出去犯什么事。毕竟我在那个状态也无法自杀。那天晚上我其实一直在等,等父亲来要求我向双胞胎道歉,就好像我偶尔反击被他看见的时候,他会要求我对双胞胎说对不起一样。我等了一整个晚上。他没有来。” 路迦安静地听,偶尔从她手里拿过烟,抽一口之后又还给她。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伤了父亲的心,他已对我失望透顶。我毁了所剩无几的一切。在康底亚的时候,我曾经想过,如果我当年扎的地方偏了一点,如果我能开口求父亲让我留在法塔,如果我能改变过往万千件小事之中的其中一件,哪怕只是一件……”她看看躺在床边熟睡的极夜,还有靠在她肩上寡言少语的法师。“这半年来的事,或许一件都不会发生。” 路迦问:“妳后悔吗?” “不。绝不。”塞拉菲娜说。“我只是在想,当太阳升起、拿高收到永昼带去的东西、父亲看见有我和格列多名字的讣文,他们这一次会不会想我道歉,还是我做什么都无法弥补我造成的损害……” 她看向窗外。 天亮了。 “有点意思。” 比信.诺堤将手上四样东西放在书桌上,初升的阳光照亮了外面的勒济湖,也照亮了他披散在背后的白色长发。老人布满皱纹的指尖抚过三张薄而细小的纸,和反射着光线的银荆棘手链。他把把其中两张拨到一边去,只留下了印有独角兽纹章的一封在面前。老人忍不住重覆,“实在很有意思。” 卡奥坐在书桌对面,十指交叉着放在腹前,听到第二句的时候看了看站在角落的管家班爵明。他的父亲已很久不曾被诺堤以外的事情引起兴趣了,看来塞拉菲娜.多拉蒂的吸引力并不仅对路迦一人起效。 不──她再不是个多拉蒂了,至少法塔那边不承认她是。 “这是多少年以来,多拉蒂第一次把成员除名?”比信抬起了头,脸上难得地带了几分笑意,不知道是多拉蒂的愚蠢还是决断让他发笑。卡奥觉得是前者。“还是个有能力猎杀两族法师的成员?看来迪齐索.多拉蒂没了一个儿子之后智商也骤降了,除去她的姓氏固然是划清界线,但同时也免去了她的一切责任。他这是把一个野兽放出囚笼,他们根本只顾自己的名声。” 卡奥皱起了眉头。姑且不提塞拉菲娜和路迦之间的关系,光是想到了她自己的作为,便足够让任何一个法师心寒。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连杀两名法师的,更何况泰尔逊──诺堤族人──被她当成祭牲一般送到千镜城,这件事传出去之后恐怕会为她惹来不少仇家。 “我儿,你在为泰尔逊哀悼吗?”似乎是看出了卡奥的想法,比信重新坐回座位里,随手用烛火烧毁两封讣信,好像上面的名字根本不是诺堤。“出游年间的输家从来都不会被人记住,就算是──尤其是──在输家自己去挑战同族的情况之下。泰尔逊不是第一个想把家主之位抢到手的诺堤,但他失败了,所以他只能做一个不被人提起的输家。能够让那位小姐主动出手而不是由他来,这也算是种本事。” 卡奥挑眉。“我记得父亲你说过,靠别人是坐不稳诺堤最高的位置的。” “没错。但你觉得你用半年时间,能不能把一个多拉蒂由‘对向你的刀刃’变成‘由你所控的刀刃’?”比信以小指挑起了银手链,上面的血迹凝结成一种不祥的暗红。他把手链扔到卡奥面前,刻在上面的名字他们都很熟悉。“路迦做到了这一点,而且看起来那位小姐是心甘情愿──至少并不会极力避免──为他扫平路上的最后一个障碍。我不相信她在向泰尔逊动手的时候会没想到这一点,她知道自己一下手,路迦便是无可争议的凡比诺侯爵了,可是她仍然选择出手。” “既然她不再属于多拉蒂,那就代表我们可以任意拉拢她。他们选择放弃的东西,我们偏偏就要回来。”比信这样说着,示意管家去拿羊皮纸,“脱离关系之后多拉蒂内肯定有人会出价卖她一条命。给艾斯托尔写封信,问一下这位小姐,是否赏面来凡比诺作客。” 第86章 神纪之城(十六) 塞拉菲娜最终还是睡过去了。(百度搜索5 8 看 书 网更新最快最稳定)本文由 l。 首发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正午。 窗外的阳光一如昨日明媚而炽热,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外面也没有人走动的声响。她眯着眼睛四处打量,挂衣架上吊着一件有点皱的学者袍,路迦的银棘项链也放在上面,塞拉菲娜知道他没有走出大楼外面,这让她松了一口气。极夜则是不知所踪。 她靠着枕头半支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腰间披着一张薄毡,而窗边的花瓶里换上一束新开的洋甘菊,房间里已嗅不到一点烟味。她抓起自己的头发闻了闻,从里面还能隐约嗅出薄荷烟的辛辣。昨夜并不是一场梦。 塞拉菲娜走到窗边,双足之下的木地板有点凉。下面有人在清理花园,极夜和她留下的血迹在草石堆中仍然可见,甚至能从痕迹推理出战斗的走向。昨天的画面又一帧帧地浮现眼前,定格于格列多脸上的表情,和泰尔逊最后一次转身时袍摆的飘扬,这些小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按了按眉心,决定去找另外两个人。 卧室所在的楼层一如既往没有其他人,正值日间,上下层也没有别的住客留守。塞拉菲娜站在原地听了一阵子,地下的小客厅里传来了极模糊的谈话声。她扶着墙走下楼梯。 不知道在顾忌什么,谈话者把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然而宿舍里实在是太安静,塞拉菲娜再不想听见也没办法。随着她越来越接近客厅,话音的声线也变得清晰可辨。 是艾斯托尔和路迦。 “若你自认心意不会变改,这就是个绝佳的时机。我知道这听上去乘人之危,但这也是事实。”艾斯托尔说,“我不觉得她会拒绝你,不在昨天发生的事之后。在每个人眼里你们都已经不可分割了,何不──” 看见楼梯上的人,艾斯托尔闭上了嘴。深陷在单人沙发里的路迦原本正看着指尖想事情,察觉到外祖父来得突然的沉默,也循着他的目光望过来。一对上她的目光,路迦几乎是马上站起身来,“感觉好点了吗还有没有眩晕感” 塞拉菲娜先看了眼艾斯托尔和放在茶几上的两卷羊皮纸,在她双目失明之时仍然能谈笑风生的老人竟然不愿意回望。她心里一沉,“极夜在哪里” 路迦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她说想在附近一个人散散步。我向她提过永昼的行踪。” “奥戈哲可能还在城内。” “他在昨天黄昏离城了。”路迦过来用手背试了她的额温,塞拉菲娜没有躲开。她望进他深蓝色的双眼里,却找不到一点外露的情绪。“城门那里有几十个人看着他离开,他似乎有意扮成格列多的模样,护卫说他把头发剃光了。神纪城是永久中立区,无法拦下他。” 她点了点头,终于放松双肩。 “我去为妳拿药。很快回来。”路迦走前刻意看了一眼艾斯托尔,完全没有掩饰那一眼的警告意味,“喝完药之后我们再谈别的事情。” 塞拉菲娜不置可否。目送路迦的身影走出宿舍,她转向沙发上的銀发老人。他们最多只有两分钟的时间。 “请继续说吧。”她坐在路迦的位置上,扬睫看向艾斯托尔,脸色仍然苍白,目光却锐利得好像找到了猎物的鹰。“刚刚被我打断了的话。” 路迦回来的时候,塞拉菲娜刚好读完第二封信。 一看见她的表情,路迦便知道这两个人趁他不在的时候说过什么。他往艾斯托尔投去责备一瞥,后者无辜地摊摊手,示意自己别无选择。塞拉菲娜偏着头读信,装作看不见两人之间的互动。 这两封信总结起来,就是断绝关系,和向她示好。 塞拉菲娜把手里的羊皮纸重新卷上,抬眸时表情如常,仿佛数分钟前的对话是在谈论天气和窗帘颜色。她想了一想,“两边都做得很对。换作是我的话,大概也会这样决定。” “这就是妳的想法做得很对”艾斯托尔把茶杯放回瓷碟上,看来她在很久之前便作了最坏打算,不然不可能平静至此。难以置信,到底有谁会时时幻想自己被家人抛弃“妳想像过被褫夺姓氏之后的生活吗,小姑娘你不能再回法塔和康底亚的家,所有户籍资料也会被删除。妳甚至连神纪城都出不了,因为妳进来的时候还是多拉蒂家的人。如果妳在考虑取用母亲的姓氏” “我并没有这样想。”塞拉菲娜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叹息还是单纯否认。“我这辈子只见过一个法高托索。除了血缘之外,我与母族毫无关系,他们是商人,自然不会为了我一个而开罪多拉蒂家。我的价值抵不上一整个黄金家族。” 她话锋一转,尽力保持声线镇定。“但也不是一点价值都没有。你们两位都曾救过我──而且不止一次──为此我将永远地铭记于心。凡比诺侯爵的邀请来得相当及时,然而我必须请艾斯托尔先生为我回信婉拒。因为,恕我直言,救过我的人不在凡比诺,而在我面前。” 路迦抿抿唇,看着塞拉菲娜在他们身前单膝跪地,右手扶胸,深深俯首。“我无法协助你们达成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两位已获得了一个无名法师至深的忠诚。” 大陆上唯一显明的神佑者,向一个普通人和一个敌族低下头颅。 艾斯托尔在茶雾里眯起眼睛,“我可没有干过什么起死回生的大事,顶多是在锅炉边切切原料、拌拌小锅,说不上救过你一命。小姑娘,如果妳想还的话,就连我那份一起还给旁边这个傻小子吧。我有预感,妳会有很多机会补偿的。” 路迦的双眼不曾从塞拉菲娜身上偏移,话却是向沙发上的人说的。 “我记得你一小时后在旧校区有课要上。或许你需要去备课了。” 艾斯托尔切切实实翻了个白眼,路迦还能用他五十年没备过一节课的事来噎他,明显已经有了想法。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领,“还有一件琐事。无姓之人进出哪里都很不方便,但作为学徒或者学生的话,还是能够跟着老师到处去的。而老师是个定义模糊的职称,只要从学院毕业,理论上就能当个老师了。” 路迦点点头,收下了这个提醒。“我会去办手续。” 直至艾斯托尔关上宿舍大门,塞拉菲娜还是没站起身。路迦干脆也学着她的样子单膝着地,这样一来,彼此的距离便缩短不少。他看向这个不答应艾斯托尔的建议,却承诺向他效忠的姑娘,“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大陆上所有法师都认为,妳是为了我才向泰尔逊下手。” 塞拉菲娜没有说话。 “就算对诺堤来说,凡比诺也从来不缺少危险。”他这样说,声音放得很轻。“我们或许如多拉蒂控诉一般诡诈无信,但在自己人中间的承诺却看得很重。此后还会有很多敌人,多拉蒂,血族,还有乱七八糟的家伙既然妳如此提议,我就会认定,妳有履行承诺的决心。妳有吗,塞拉菲娜” ──妳想要活下去吗 她微微仰首,看向路迦眼里的深海与夜空,第一次不依靠任何人的鼓励,不依靠对任何人的责任感,凭自己的意志,答出一个字。“有。” ... 第87章 神纪之城(十七)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他们再没有理由留在神纪城。 “妳真的不打算跟我们走?”塞拉菲娜随手把衬衫放进箱子里,连场战斗让她的衣服报废不少,收拾起来省事多了──这大概是唯一的好处。“我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只要妳愿意,我随时都能用治疗魔法。妳没有必要留在这里养伤。” 坐在床边的极夜摇摇头,银灰色的长发如波浪一般折射柔光,软软的让塞拉菲娜忍不住伸手揉乱。自从永昼离开,极夜就一直不太想说话,她怎么哄也没有用,而那个道歉都不敢的胆小鬼又躲回凡比诺了,看样子短时间内不打算回来。 真是一头除了玩火之外什么都不会的大蜥蜴。塞拉菲娜腹诽着合上皮箱,靠坐在极夜脚边,抓住了小猫不知道放在哪里好的双手。她抚过上面细小而密集的疤痕,那是一双属于战士的双手。“别误会,我绝没有为永昼说话的意思。妳我具知,他之所以会挑准时机离开神纪城,是因为想报复我向路迦出手。第一个犯错的人的确是我。他完全可以针对我一个人,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害了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将她从父亲的怀抱之中夺去,仅仅是因为想找我的麻烦。这也是为什么路迦会选择流放他到千镜城。” 极夜讶然地抬了抬眉毛,显然没想到塞拉菲娜会如此坦诚。后者眨了眨眼睛,语气变得更温柔,好像这样做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便没那么伤人。“然而妳需要认清一个事实。龙族从不道歉,他们不会、也不懂向别人低头。无论妳想等什么,那个答案很可能不是妳所期待的一个。” 塞拉菲娜从未怀疑过永昼对极夜的真心。 正如她也很确定,永昼这辈子都没真正喜欢上别人。极夜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一头漂亮的幼猫,正因为知道双方实力悬殊,所以忍让不会折损龙族的尊严,所以他所犯的一切过错都应被原谅。与其说他跨越了族裔鸿沟,塞拉菲娜更愿意相信他只是没意识到这一步意味着什么。 但风行豹不是可怜兮兮的小猫,极夜的喜恶比极地的雪更加纯粹。她不需要一个不懂得尊重她的保护人,也不惧怕反抗比自己强大太多的人。永昼一直低估了她的脾气,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怕得从她身边逃开。 “我选择留在这里,不是想当个等丈夫从战场上回来的妻子,而是想听听他有什么解释。”极夜慢慢地开了口,深紫色的眼眸的光芒如星辰璀灿。或许是太久没有说过话,她的声音比平常低哑,话音却铿锵有力。“跟你们一起的话,过一段时间之后他就会装作没事发生一般与我们会合,然后想把这件事揭过去。不,我不会容许他逃避责任。我不会给他任何借口,我要让他知道这世上的原谅没来得这么容易。” 塞拉菲娜沉默片刻。 “永昼没给出过一个确切的日期。妳总不能在这里等一辈子。” “一个月。”极夜这样答,神情冷酷得像个听取犯人申辩的帝皇,裁决全凭她的心意而定,没人可以左右半分,也没人可以从她脸上读懂一丝想法。塞拉菲娜突然醒悟过来,极夜也是被称为君王的猛兽,在芬里里的地位恐怕不比永昼低。“我只会在这里等一个月,到时候就会追上你们。妳和路迦在一起,大陆上没有什么能够与你们匹敌。我并不担心妳的安危。” “若他根本没有勇气回来,”塞拉菲娜问:“那妳打算……” “我没任何打算。”极夜说,语调平坦得好像在阐述一件普通不过的事。即使是再大度的君王,也不可能宽恕第二次。“若他不到我身边来,就没有然后。” 比信.诺堤那封信固然充满了投机的味道,但为人势利并不代表他处事的目光不通透,比方说,他有一点便说得很对──多拉蒂家的人现在恨不得她去死。最好是带上路迦一起。 塞拉菲娜知道,下一次自己遇上金发绿眼的法师,迎接她的大概会是箭尖而不是虚伪的微笑。历史上被逐出家族的法师少之又少,而被驱逐之后拒绝转投其他势力的人更加是一个也没有,即使不直接转向另一个法师家族,叛徒也会加入佣兵团之类的组织,有些故事更加流传至今。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创下了一番成就。 如果不看他们最终有什么下场的话。 “妳不一样。”路迦听完她的烦恼,如此出言宽慰。他正忙着把两人的行李箱搬到车顶,这辆马车是艾斯托尔借给他们的,据说多年之前曾经伴着老人四处授课。塞拉菲娜在旁边盯着路迦的背影看,视线偶尔会飘移到被汗打湿的后背上。“历史上从未有过被逐出家族的神佑者。我敢用整座诺堤城堡来打赌,他们一旦知道了,就会后悔曾经待妳不好。” 塞拉菲娜低声抱怨:“我可没有在他们面前大肆宣扬的意思。” 他往她的方向伸出了手,也没说要什么,收回来的时候掌心里便多了根绳子。路迦的声音有点心不在焉,似乎将注意力放在绳结而不是她身上,“这件事不可能瞒得太久,至少不在两族的核心决策层之中。与其担心一件注定会发生的事,倒不如想想别的比较好。” “例如?” “例如在一百年后,神纪城的人会为妳取一个怎么样的名号……”路迦说到一半,突然左右甩了甩头发,似乎是被浏海刺到眼睛,又无法将它拨去。塞拉菲娜以指尖为他整理好额前太长的头发,他的确需要修剪一下头发了,最好在出发之前办妥,她可不觉得接下来一路上能找到理发师。 路迦低声说了句“谢谢”,塞拉菲娜不太自然地把手收回、握成拳头,清晰地感觉到掌心里有一点路迦的汗水。他身上有水的味道,淡得几乎嗅不出来,却让人莫名联想到无际的湖与苍穹。 塞拉菲娜清了清喉咙,向路迦简单地交代过极夜的想法,纵使她知道对方并不太想听见永昼的名字。路迦的态度果然冷淡下来,“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我不是他,我没兴趣插手别人的关系,做什么多余的事情。” 这是路迦第一次表现出愤怒,尽管塞拉菲娜心知他的情绪──即使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也远没有这样温和。她点了点头,没有将心里的想法诉诸言语,“所以,这一个月内,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虽然这才是出游应有的规模。” 路迦看了她一眼,刚刚发出来一点的脾气又被压抑下去,潜藏在眸里的戾气却仍然狂暴。他转移话题,“没关系,龙族和风行豹本来也不善水,他们上船也没什么用。祖父这个建议虽然不能根除问题,但至少能将盯上了妳的多拉蒂甩在身后。先避过了这阵子的风头再说吧。” 塞拉菲娜抿出一个苦笑。“……嗯。” 迪齐索.多拉蒂动作一顿,羽毛笔在纸上刮出长长一道痕迹。 “什么叫做‘找不到他’?”他干脆放下笔,专心盘问眼前的仆人。迪齐索听懂了每一个字,却无法理解它所代表的意思。这种情况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他此刻应该就在回法塔的路上。你确定不是信鸽出了什么差错?” “抱歉,我们试过各种方法,仍旧无法联络上奥戈哲少爷。”仆人低下头回答,明显不想被家主的怒火扫及。该死,自从格列多少爷过世之后,就再没有多少人敢和老爷说话了,尤其是在报告坏消息的时候。“我们曾派出另外三只信鸽,也是同样的情况:数天之后,带着信原路返回。上面的蜡章未被开封过,可以肯定不是少爷将信原样送回来。” 即使是收信人死了,信鸽也能将讯息送到他的尸体旁边,这当然不是常态,但在历史上也发生过不少次。问题是,迪齐索很清楚奥戈哲根本没死,自格列多的消息传来之后,砂盘上再没有出现过别的讣文。奥戈哲肯定还活着,只是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和谁在一起。 迪齐索必须承认,他没想过奥戈哲不在回法塔的路上,也没料到信会根本送不到少年手上。这意味着奥戈哲有自己的计划,有一整套实施那个计划的日程表──而那个计划必然与塞拉菲娜有关。 他打算为格列多复仇。 拥有银金长发的男人闭上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大陆如此广阔,信鸽到不了的地方就只有两个:海洋与彻尔特曼帝国。前者无处可以落脚,信鸽走不出太远,南方十镇这样的距离已是极限,显然奥戈哲不在那里;后者在与城镇接壤的边界上空开设了防御魔法,连龙族也无法以原形飞越领空,小小信鸽自然无法跨越一线。 一个多拉蒂法师,在血族把持的国家里会有什么遭遇,迪齐索连想像都不愿意。而夏天的脚步渐至,风暴季也即将要开始,在船上不比在彻尔特曼安全太多。无论怎么推想,他都无法放心下来……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他没有傻得直接再找塞拉菲娜的麻烦,迪齐索可不觉得下一次他还能全身而退,不在路迦.诺堤站在塞拉菲娜那边的情况之下。 “派出多拉蒂里每一只信鸽,”迪齐索睁开了眼,所有情绪都已经沉淀在碧色的河溪里面,示于人前的就只有毫无涟漪的水面。“给摩诺尼歌每一个邦盟、给大陆上每一个由人类的统治的城镇写信,拜托他们,只要奥戈哲踏进他们的城门之内,尽快向我报信。” 他不能再冒上失去一个儿子的风险。 塞拉菲娜也无法再承受多杀一名血亲的恶名。 “……除了千镜城之外。”迪齐索思考片刻,又再补充。他未曾耳闻过神纪城的事情,但既然路迦.诺堤会将格列多和泰尔逊的尸首送到千镜城,就能说明一点内情了。“除了拿高之外,通知培斯洛上每一个城主。只要能提供奥戈哲的行踪,多拉蒂必有重酬。” 第88章 极南之海(一) 天空乌云密布,正酝酿着一场风暴。 永昼眯起眼睛看了看,又兴致寥寥地低下头来。 和彻尔特曼帝国一样,凡比诺一年内的晴空不超过三分一,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又冷又湿的天气,把塔楼吹塌的风暴也不能使他动容半分。不,相比起天气,此刻还有别的事情占据了他的心绪。 ──他没收到信。 无论是来自南方的,还是出自小猫笔下的,一封也收不到。 他屈着手指算了算,回到凡比诺已有一个星期,脚程再慢的马也该走到旅途一半,路迦不可能不给家里回信,永昼自己回来的路上就遇上了一只信鸽……也就是说,那几个家伙是故意不搭理他的。 “永昼大人。”背后传来了老人的话音,永昼头也不回地继续凝望眼前的勒济湖。他已知道了来人是谁,并且不为那个人的身份所动。来人继续说:“你回到凡比诺已有一段时间了。” “那又怎么样?”永昼夸张地往后仰首,后脑几乎要贴上背脊,喉间的线条分明得好像被人勾勒过。他暗金色的兽眼全开,熔金包裹着里面的针状瞳孔,眼神锐利得好像一头看见猎物的猛兽,时刻决备好攻击。“比信,我在早上想好了,今天第一个跟我搭话的人,无论是谁我都会宰了他。你是不是想来试试被烧得灰都不剩的滋味?” 老人脸上毫无惧色。作为诺堤里为数不多、永昼愿意捺着性子保持对话的人们之一,他早就不会被炎龙的要胁吓倒。何况永昼真想动手的话他连逃的机会都不可能会有,就没必要装作害怕了。“永昼大人,我们为你准备的食物你碰都不碰,却天天跑来勒济湖狩猎。管家向我投诉了。” “那谁向那个老头子投诉?鹿?”永昼嗤笑一声,无聊地把手里的石头扔出去,湖面上随即泛起一圈圈涟漪。石头扔出去一段距离,却远远触不到湖心。他“啧”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不满什么。“别说废话,诺堤家主要是闲得来管鹿的生死,那你们也差不多要死绝了。有什么事?” “路迦看来已经接受现实了。”比信拂拂衣袖,竟然好像永昼一样盘腿坐在地上,丝毫没有家主的架子。老人直直望向勒济湖,身后是屹立千年的象牙色古堡。“我不知道到底是艾斯托尔说服了他,还是……那位小姐让他改变了主意。总之他终于愿意提及承爵之后的打算,不得不说,我很欣慰。毕竟半年前他还是一副要留在神纪城终老的样子。” 永昼对过去的事情没什么兴趣,他甚至无法察觉到比信在称呼塞拉菲娜时的不自然:“哦。是吗。” 比信脸上的笑意一收。 “然而,我不肯定把一个前多拉蒂放在族中核心是件好事。” 这次永昼看了他一眼。 金眸的龙裔哼出一声鼻音。这无疑是一声嘲笑。“所以路迦向你们表明心意,你们却无法相信塞拉菲娜与她的家族再无纠葛。” “没错。” “你想她成为路迦手里的矛与盾,而不是倒转过来,由她控制路迦的想法。” “没错。” “你明知道我为什么会回来,却仍然选择来问我,而不是艾斯托尔或者路迦本人。”永昼眼眸一转,瞳孔微张,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兴奋。或者两者都有。“因为你知道,我会说你想听的答案。我会跟你说‘塞拉菲娜是个操纵人心的混蛋’、‘在把路迦骗回来之后就该马上逐她出城’。” 永昼连问一句“我说得对不对”都没有,他知道比信早就已经作好决定,只是想用他的口说出理由。诺堤与多拉蒂的隔阂积累太久,对彼此都有一种天然的不信任。这是件好事,如果塞拉菲娜不是塞拉菲娜的话。“你不会如愿,因为我不会这样说。” 老人没有说话。 “她的确在操纵路迦──无论她是否有意;也是头随时会反噬主人的野兽。”永昼说到这里,突然笑了一笑,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但我也不会抹去她做过的事:她曾为旧友复仇而杀死不死之人,也曾为了千镜城那个小女孩开罪了两个家族。她已经回不去法塔了,与其把一个神佑者放出去,不如永远攥在自己手里比较安心。” 比信一眯眼睛,苍蓝色的眼眸闪过一丝光芒。 “没时间了。我们必须完成这剂药。” 桑吉雅咬了咬指尖,修剪整齐的甲尖上血色尽失。她看了看眼前堆满魔药原料与典籍的长桌,突然有种把它们全部摔碎、撕破的冲动。她深呼吸一口气,任由身边的人拿起信纸细看。“……格列多已经死去,奥戈哲不知所踪,也就是说这剂药派上用场的时候,谁都没法把线索追溯到我们身上。这是件好事。与之相对,塞拉菲娜就是那件坏事──她活了这辈子,本来就是个坏消息。” 恨恨说完这句,桑吉雅才发现自己把甲尖咬破了。她不太在乎地在裙子上擦了擦,“她杀了格列多之余,还解决了泰尔逊.诺堤,一下子就开罪了两大家族,要不是有路迦.诺堤在她身边的话,恐怕连诺堤也会派人追杀她……问题是,她哪里来的力量,足以以一挑三,并只放生了其中一个?” 那三个人全部是三元素共鸣者,一旦联手,大概只有路迦.诺堤这样的法师可以抵抗。她所认识的塞拉菲娜,可没有与龙族同等级的实力。 红发男人沉默片刻,“妳害怕她会与妳竞争?” “不。她不会,也不能。”桑吉雅摇了摇头,“既然已被夺去多拉蒂之姓,她就连竞争的机会也没有。事实上,她一旦入城,能不能活着走出法塔也是个问题。多拉蒂家主的位置只有我与奥戈哲有力争夺,而他连父亲的信都收不到了,怎么可能跟我争?不,我所担心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一个不受两族控制、轻易被怨恨蒙蔽双眼的法师……” 红发男人吻了吻桑吉雅的耳垂,动作有几分漫不经心。 他开始沈溺于自己的思绪里,桑吉雅的烦忧在耳边流淌过,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见。 当初他之所以会搭上桑吉雅.多拉蒂,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选择。双胞胎那里显然行不通。塞拉菲娜又被人藏在康底亚里面,连知晓她的人都很少,更何况她那时候未曾展现出任何价值。四人当中,最被看好的就是桑吉雅,然而事态发展至此,已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早知如此,他该在那个时候向塞拉菲娜.多拉蒂出手的,这样诺堤就不会平白得到一份大礼,她自己也不会被逐出家族。男人这样想着,垂下了灿金色的眼眸,手掌握成拳头。该死。 现在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他该早点意识到塞拉菲娜才是他想要的人。有相当的实力,精神状态不稳,对两大家族都没有好感,完完全全是个局外人。毫无疑问,她合乎一切条件。 要用上她不是没有可能,但他必须付出比对桑吉雅多千万倍的努力。 “该死。”他不自觉地喃喃出口。 桑吉雅的话音戛然而止。她抬起眸来,“你说什么?” 男人抿出一个宽慰的微笑。 “我说,塞拉菲娜早就该死了,妳当时应该狠下心来杀死她。要是这样做的话,现在她也不可能干出这么多错事──杀弑血亲,这对于任何种族来说都是种重罪。吾爱,你若愿意,我可以为妳找来另一剂药。”他看了一眼正在熬煮的药剂。“效果肯定不如这一剂,但市面上仍然有不错的东西。我可以为妳搞来一点,用在那个女孩身上的话,已经足够有余。” 出乎男人的意料之外,桑吉雅沉思一阵,摇了摇头。 “路迦.诺堤紧跟在她身边,用药本来就很不现实。若论使毒,暗夜家族比我们厉害太多。”她这样说,又开始咬手指。“即使我们能绕过他,这招也太冒险了。同一招数不可能用两次,第一次所有人都会怀疑是奥戈哲,然后他们会互相残杀。如此一来,当第二剂药──我们眼前的这剂药──起效的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这出自我手。除非我先帮她杀了奥戈哲,这样的确可以在第二剂药出现的时候嫁祸给塞拉菲娜,但我显然不会为了一点点好处就杀了自己的亲兄弟。” “塞拉菲娜最大的仇人不是我。要是我的话,她早就找上门来了。”桑吉雅越说越流畅,好像脑袋里面就有一个砂盘。她在舌尖上又尝到了铁锈味,刚止住血的伤口再被撕裂,她却半点不在意。“而奥戈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要把他找出来也有难度,更可能的是以身作饵,继续行程。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加快脚步,制好这剂药之后所有事都会变得容易起来。唯有这样做,我们才能够占尽先机。” 男人“嗯”了一声,被烛光映得不祥的金眸却定在信纸下方,被血染红的独角兽上。 第89章 极南之海(二) “……这艘还可以一看。” 塞拉菲娜眯起眼睛,沿着他的目光看去。路迦对于“可以看看”的标准显然与常人不同。 那是一艘大型的民用战舰,长逾五十公尺,全体以香柏木与黑钢制成,浅啡色的船身散发出木材特有的微香。除去船首完全伸展出来的长炮之外,两侧各自配备了二十四门钢炮,此刻全部从黑黝黝的洞口中延伸出来,供工匠抹油保养。 她的目光从船身一排圆形的密封玻璃窗,移到与他们擦肩的船员上。她觉得自己即将融化在阳光之下。 两人一路南下,天气变得越来越热,塞拉菲娜已换上了最薄的裙子,在马勒人眼中却仍然是个保守又古旧的女孩。她用手肘不轻不重地戳戳旁边的路迦,“你确定你想上这艘船?看起来可不容易。” 路迦当然明白她话中之话,然而他并没有正面回应。“只有这艘同时招医生与厨子。” 以他的能力当个医师绰绰有余,而船上除了厨娘之外没有女人也是常识。 但塞拉菲娜还是想逗逗他,“哦?我不介意当个医生,如果你想穿着围裙在厨房转来转去的话。事先声明,我对你的生活技能相当有信心。我会吃下去的。” 路迦看了她一眼,似乎想用眼神堵住她接下来的话,最终又改变主意。 他微微俯身,在她的耳边低语,靠过来的时候塞拉菲娜对上过他的视线,那双眼眸比她身后的海洋更蓝,有点哑的声线没费什么力气便钻进她的耳朵里。“我也不介意与妳对调身份……但,菲娜,妳是不是没有想过,若妳当了船医,闲得没事做的厨子会因为想被妳照顾而诈伤?” 帕勒依索号的码头小摊前,来了两个不太寻常的应聘者。 “日安,先生。” 伊凡从使人窒息的暑热里回过神来,看看逆光而站的女孩,和排在她身后的少年。阳光过于刺眼,他又半合上了眼睛,语气虚弱得像条离了水的鱼,尽管他已脱下了所有能脱的衣物。“……滚开。人类无法踏上帕勒依索号。这是铁规。” “那混血呢?” 坐在后面的人把椅子拉前,金属刮过地面的声音尖锐而刺耳。伊凡侧眸看了一眼和他一样抽中下签的二副,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兴致盎然。他又回头去看站在小桌前的女孩。 塞拉菲娜朝他勾起唇角,耳朵却不知怎的有点发红。她穿着长及小腿肚的红色裙子,金发编成长辫,淡蓝色的眼睛美得像是清晨时涌上浅滩的海水,仅仅与之对视便觉得暑气好像没那么难受了。她反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身上有淡得几乎嗅不出来的桃香,“精灵混血。你们好像在招厨娘。” 那句“不招人类”并没有出乎塞拉菲娜的意料之外,明明是一艘气派的战舰,摊位前却比任何一个船队都要冷清,便是最好的佐证。在长梯上来回的船员多多少少都带一点异族的特征,就算没眼前这个家伙一般明显,留心看几眼的话总能发现。 想到这里,塞拉菲娜迎上对方的目光,也打量了他几眼。尖耳朵,金色眼睛,这个船员有典型的精灵特征,也有典型的精致轮廓。精灵一般都不会离开摩诺尼歌太远,走到极南之地来的恐怕只有少数,他们并不是天生的冒险家。 塞拉菲娜看着他的尖耳朵抖了两抖,亮金色的眼眸定在她眉下的位置,急切地想要捕捉她的视线。她抿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双手负背,“……所以,你们不招人类,那混血如何?” 路迦一边听着两人讨论“精灵混血算是精灵还是人类”,一边对上了另一名船员的视线。 她明显也是非人种族,正常人类不会有灰色的眼白,和黑得像是无底深渊的眼珠。路迦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女性也可以当船员,而且看起来比那个男精灵还要高级不少──可惜,塞拉菲娜没有航海经验,不然她大可以当个船员,待遇会比终日在闷热的厨房里打转好上太多。只要有能力的话,她甚至不会受到别人的轻视。 他这样想着,感觉到背上开始出汗,便随手拉了拉领口。 女船员扬起嘴角笑笑,眼神明显变了。他平静地放下了手,在塞拉菲娜放在腰后的双掌敲了一敲,路迦不相信她没听出那个男精灵只是借机跟她多说点话。金发的女孩迅即为谈话收尾,“……我以前当过一段时间的女仆,也懂得烹调,应该能胜任这个职位。” “我能吃什么?”伊凡笑着问了一句,不是“妳能做什么”而是“我能吃什么”。没等塞拉菲娜回答,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还未请教妳的名字。” “菲娜。”她这样说,背脊挺直了一点。“没有姓氏。” 伊凡看起来不太在意她后半句的补充,正如他也不在意为什么当过女仆的人会选择到船上来当个厨娘。他对背后的隐情毫不关心,一旦扬帆,便没有罪人与义人之分,这艘船上便有不少人被各大城镇通缉。“不不,亲爱的,妳不是‘终末’,这样忧伤的名字不适合妳。” 如果这还不算是*,她不知道什么才算了。 塞拉菲娜压抑着想回头看看路迦表情的冲动,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么,伊凡先生,你觉得我应该叫什么?” 伊凡想了想,换了母语说话,“朝雾。” 他说:“妳是海上的朝雾。” 他听够了。 路迦沉默着看了伊凡一眼,目光阴暗不悦。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有点不解地挑起眉。 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女船员向她递来一块小木牌,塞拉菲娜接过来一看,上面只写了“帕勒依索”,南方方言里的“天堂”之意。伊凡反手指了指身后的船只,首先中断与路迦的对望。“妳到上面之后,找一个叫艾伦的家伙,他说可以的话妳就可以留在这里。” 这样说着,伊凡又眨了眨眼睛,“当然,从我个人立场来看,妳能留下的话就太好了。” 塞拉菲娜向他礼貌地告别,随即上船。 路迦往前踏了一步,不曾移开视线的女船员伸手拦住了正想发作的伊凡。她也学着他的样子伸手扯了扯领口,声音有种低沉的性感,“你又有什么理由?又是个混血?” “只是个普通人类。”路迦答:“略懂一点医术。” 她笑了笑,凝望他的时间长得只能有一种解释。“谦虚在海上并不是种美德。” 路迦接口,“是吗?那我实话实说──只要不是一击致命,要留住性命不难。” 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女船员的视线往他后方转移了一瞬,又很快回到他脸上。她脸上的笑容益发意味深长,“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路迦.艾斯托尔。” 旁观的伊凡突然插嘴,“神纪城那个很有名的艾斯托尔?” “同名而已。”路迦觉得自己有点烦躁,他今天好像不如平时沉得住气。“人类不是不及其他种族优秀,是你们从未遇上过真正厉害的人──的医生。” “哦?”女船员又把话接过去,完全无视了旁边的伊凡。“那就让我开开眼界,厉害的人类医生。” 路迦正想要回答,身后却有人贴近。他想都不想就出手制住了来人,她长得和小摊上的女船员一模一样,被他抓住的时候手掌正向着路迦的后腰进发。伊凡发出一声旁观者特有的窃笑,路迦淡淡对上了来人的目光,阳光底下,她的手腕竟然凉得像一块冰。 “我的长姐莫琳,帕勒依索号的大副。”身前的女船员镇定地介绍,好像根本看不见五秒前发生的事情。“我是莫娜,二副。好的,路迦,既然你觉得自己的医术精湛得能让我们破格取录,那就来试试你的本领──船上正好有个重伤的船员,上次出海时被不死鸟抓伤过,船长说他活不下来,我们却不是这样想。他丢了一条手臂,现在还在发高烧。你有一晚时间让他清醒过来,并且在明天的清晨走下船。有没有问题?” 他的确有个问题。 没有一艘船会愿意要女人,除非她们能证明自己比男人更厉害,这一点在帕勒依索号上仍然适用。二十年来他一直在内陆地区活动,遇见的海洋魔兽一只手便数得过来,培斯洛对于牠们的拟态也从来没有一致描述,他无法相信截然不同的特征会出现在同一种生物上。 路迦松开了掌心里的手,头也不回地警告莫琳。 “再有下次的话……我不会帮妳把断手接回去。” 莫琳捏了捏被握得发红的手腕,指尖有红色的微光一闪一过,快得没人可以捕捉。她与莫娜对望一眼,脸上没有丝毫惊恐,反而有种莫名的兴奋感,好像一只闻到血气的野兽,被刺激得双眼发红。 路迦继续说:“……他是精灵的话,妳们是什么?” 莫娜笑出声来,露出了两长尖利得像钢针的牙齿。 “海蛇。”她的语气里充满骄傲。“我们是海蛇。” 第90章 极南之海(三) “……你介意再说一遍吗?” 塞拉菲娜的表情真诚且严肃,“我觉得我还是误会了什么。” 路迦把染血的纱布连同镊子一起扔到小盆里,力道比他预料的更重。他低着头清洁伤口,以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调回应她的要求,“我已经解释两遍了。妳要是没听明白的话,就不会笑得连烛台都拿不稳。” 他顿了一顿,想起一个让他不悦的细节,“那个精灵叫妳什么?亲爱的?” “市集上卖水果的老太太也这样叫我。”塞拉菲娜不和他纠缠在一个称呼上,不像其他种族,精灵并不吝于赞美有好感的异性。“话说回来,这件事要是传回凡比诺的话,肯定会被列作家族丑闻,你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个耻辱了,由‘驯龙者’变成‘差点被魔兽非礼的凡比诺侯爵’……不行,我又想笑了,或许在她们眼中你并没有那么不好惹?” 路迦不冷不热地回敬:“妳接下来可不会和市集上的老太太朝夕共处。” “但我在过去半年一直跟某个法师分享同一个屋檐啊。”她眨眨眼睛,并不担心这场对话会被床上的伤员听见。路迦上船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让这个可怜的家伙睡过去。“这艘船总算是有点意思,我没想到女性能身居要位,还是一双敢招惹你的海蛇姐妹。我还没认清他们全部人,但也见过船长一面,应该是头比海蛇更凶猛的海洋生物,但我看不出原形。这样的团队,难怪能专门狩猎魔兽。” “把烛台移过来。”路迦如此吩咐她,然后才回应,“船员优秀,会使死伤率变低,对于船医来说其实是件好事。对妳就未必了。” “我只是打打下手,一天里要工作的时间不多,应该比你有空。”塞拉菲娜俯身将烛台凑到路迦身前,看着他把接下来要用的工具放到火上消毒。“反正他们本来也不期望我终日混在厨房里。这里的女船员好像不太喜欢我,看来混血精灵弱小怯懦、任人欺凌的成见还很普遍。” 路迦沉默片刻,突然另起话题,“我饿了。” “嗯?”塞拉菲娜还没反应过来,“所以我才带了个苹果批过来啊?” 他举起血淋淋的双手,语气益发平淡。“脏。” 塞拉菲娜总算明白了他在闹什么别扭,不得不说,努力为自己的要求找理由的少年有点可爱,“……你正在治疗过程中吃东西,好像不太好吧。” 倒不如说,看着一团烂肉,他竟然还能生起食欲,本来就是件很不正常的事。 “我可以侧着头吃。”路迦明显将她的意思误解成“你在病床旁边吃东西会不会弄脏”,“不会掉到他身上的。再说了,在我接手之前,他随时会断气。这条性命是我无偿救回来的,他不能挑剔更多了。” 塞拉菲娜举起双手,放弃与他争论。 路迦今天的好心情大概已经被那条海蛇消磨殆尽了。 他轻声说:“坐过来。” 她依言而行,拿着叉子切了一小块焗得金黄的苹果批,喂到他唇边去。虽然已经不热了,但肉桂的味道还是很浓,与房间里的血腥味、还有药水的草木香气混和在一起,合成一种复杂的甜香。路迦吃了一口,趁着空隙又在伤口边缘涂了一点药水。他嗅到了塞拉菲娜发间的香气。 过了一阵子,塞拉菲娜指了指自己的左边嘴角。“沾到苹果酱了。” 路迦的吞尖扫了扫相应位置。 “还有一点。” 他重覆。 塞拉菲娜挑起眉来,目光从他嘴边的蜜色酱料,下移到还在处理伤口的双手。烛光将路迦的黑发照得无比柔软,鼻梁分隔光影,泪痣正好被划分到阴影里,看起来幽深得像是某种命定的标记。塞拉菲娜想试试移开烛台,看光影能在他脸上切割出怎么样的比例,然而最后还是按捺住这种冲动。 她听见了自己带笑的声音。“……你是在等我帮你擦掉吗?” 路迦的视线仍然定在船员的肩膀上,目光沉静,闭口不言。 塞拉菲娜笑了笑,伸出手去,以拇指指腹拭去最后一点果酱,然后尝了尝。 ──甜得像是蜜糖。 房间里的空气好像突然变少,塞拉菲娜觉得她什么都不做的话,会有些事情无比自然地发生。她拿着烛台站起来,故意别开了头。“……我进来有一段时间了,再待下去会惹人生疑。明天再见吧。晚安。” 翌日清晨,伤员如约走下长梯。 “看来那两个家伙没说错,你的确比普通的船医有本领多了,人类。”站在甲板上的男人这样说着,双手扶着船边,视线放到海平线。他穿着一件宽大的象牙色上衣,胸前的交叉带松松地系着,比船上每一个成员都要高起码半个头。正如塞拉菲娜所说,他明显也是非人种族,眼珠和瞳孔都是一片奶白色,但他明显不是瞎子,路迦感觉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轻轻扫过。“上来吧,帕勒依索号欢迎有能力的人,不论种族出身。” 路迦眯着眼睛,一手放在裤袋里面,一手拿着自己随身的行李箱,走过连接船只与码头的木梯。他踏上船舱的时候,伊凡把一枚钥匙掷过来,无论力道和手法都与掷飞镖相差无几。 “船上没有别的空房。”伊凡黑着脸说,显然很不满这个安排。“在腾出空房之前你和我一间。” 路迦皱起眉,“那其他不是海员的人呢?” “这个只有五个人不用碰水,你和船上四个厨师。”伊凡甩甩手,明显不太耐烦,然而路迦还是宁愿去问他,也不想向在旁边肆意打量他的两人搭话。“四个厨师两男两女,如果你是打着和新人分享房间的主意,我劝你就此放弃。帕勒依索号上不允许这样做。” 说到这里,精灵饶有深意地暗示,“至少普通船员不允许。再往上数就没人能管了。” 路迦皱皱眉头。没人管的意思就是船长自己也不守规矩,而在没人制约那两个女人的情况下,他之前跟塞拉菲娜开过的玩笑很可能会成真,只不过被骚扰的人会变成他。 “知道了。”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伊凡“嘿”了一声,指向路迦身后。 他回过头。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吹起,雪白的帆迎风而展,猎猎作响。肩上扛着一卷粗绳的船员爬上桅杆,在摇摆不定的船上如履平地,将绳扣一一系稳。保养完毕的钢炮收到洞口里面,巨大沉重的铁锚被拉起,船首有人吹响了号角,示意出港路上的船只退让。帕勒依索号开始航行,带着腥咸味道的海风吹到路迦脸上,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也吹起了他衬衫的下摆。 他下意识寻找塞拉菲娜的方位。 她站在船长和一个身形健硕、穿着围裙的男人身边,身后是忙碌奔走的船员,身前是朝雾未散的海面。裙摆随风翻飞,偶尔有清晨的阳光打在她的头发上,反射出流金般的光芒。应该叫艾伦的厨师似乎对她说了句什么,她侧了侧头,不经意地向着他的方向看来,然后展唇一笑。 “现在。” “我必须说,在航海上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行人。”塞拉菲娜把双手高举到胸前,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她已经忍不住想看看船队的底牌了,一个古布亚便已足够麻烦,她可不会再轻视自己身边的人,不论敌友。“但一般不应该在离开港湾之后才扬帆?方才的风不足以把船推出马勒湾……” 船长垂首看了她一眼,虽然在笑,但那双眼珠完全没有颜色,她根本看不出对方在想什么。“那阵风不过是碰巧──唔,既然妳已是船上的一分子,告诉妳也无不可──帕勒依索号出海时一般不靠风向,也不需要靠航海图来辨别方向。” 塞拉菲娜想追问下去,艾伦却拍拍她的肩膀,将她的目光引到甲板上面。 十八个船员站在甲板边缘,彼此之间隔着同等的距离,半边脚掌已经踏空。塞拉菲娜匆匆扫视一眼,伊凡不在里面,昨天找路迦麻烦的两个女船员倒在其中。除去五个不能当成战斗力的工种,帕勒依索号上面还有近五十名船员,伊凡这样带有陆上生物特征的人有十三个,也就是说,不算船长,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船上半数的海洋魔兽。 都是终生在水里生活的魔兽,还要从里面二选一才挑出这十八个人,可见是主战力,精英中的精英。 塞拉菲娜正想凝神记住他们的特征,号角声却再度响起,她还没来得及问问为什么出了港湾之后还要鸣笛,十八名船员却好像得到了某种指令,一同跳下水去! “等──”塞拉菲娜踏前一步,船只前进的速度已经很快,但凡落点有一点偏差,过程有一点不慎,他们都很可能会被船撞碎浑身骨头! 然而当她低头望去,看见的却不是一团模糊血肉。 在被日光照得碧蓝的海水之中,身长逾五米的剑鱼如影随形,紧紧跟随在船只侧旁,身影若隐若现。塞拉菲娜怔然看向前后的黑影,还未回过神来,便看见一条如鳗一般细长的身影游到附近,黑白相间的海蛇比剑鱼还长了不少,牠先向海中深处潜去,不过半分钟之后便再次浮近海面,用力一甩,便把一条鱼扔到甲板上! 离水的鱼兀自跳动着,伊凡上前把它放到一个小水箱之中。塞拉菲娜迅速与路迦对视一眼,耳边便响起了船长几近狂妄的宣言。 “我们有句俗语,‘培斯洛陆上的生灵归女神,空中的生灵归龙神,海里的生灵却谁都不认’。”他这样说,“英雄也好、贵族也好,只要扬帆出海,便是踏上我们的领海,不归神明管辖的无序之地!” 第91章 极南之海(四) 塞拉菲娜快步走出厨房,从狭窄而阴暗的通道里一路穿行,努力在保持平衡之余不撞上任何一个人。 和她一同来回于厨房与饭厅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他们的任务是从火炉一般炎热的空间里搬出茶肴,然后送到船员的餐桌上面。她当下就拿着两个大银盘,烧鱼的温度透过金属传递到指尖上,她默默将步伐再加快了一点,希望能够尽快将它放下。 她说错了。厨子根本不是轻松的工作,起码在船上不是。在厨房里忙了半个早上,挽起来的发髻有点松,出的汗也恐怕不比甲板上的船员少太多。这个温度之下她只能穿一条底裙,塞拉菲娜拐过最后一个弯的时候如此思忖,同时用脚挡住门,然后钻进人声鼎沸的饭厅里。 在目睹过船员护航的场景之后,她或许不应该再用“人声”这个字。 船上所有能离开岗位的成员分成了四张圆桌,此刻刚过正午,他们便已经喝完了第一桶酒,而且没有停下来的趋势。有太多种她从未听过的方言响起,船员高声对谈或对骂,她眯了眯眼睛,很快从一群人之中找出路迦。 他坐在房间最里面的那一桌上,对面是船长,二副三副离他不过数位之隔。塞拉菲娜跨过地上一滩酒渍,弯着腰把盘子放到了餐桌中央。船身此刻正好倾斜了一点点,她尽力站稳脚步,旁边却伸出了一只手将她扶住。她低声向路迦道谢:“谢谢。抱歉,我撞到了你。” 与其说是撞,不如说是半靠在他身上。 路迦的表情仍然平淡,余光里看见了笑得彷佛是她们被“撞”了的双胞胎,很快便放开了手。“──无碍。” “……菲娜。” 有人沈声唤她的名字。 塞拉菲娜应声望去,船长雷沙朝她举起了空酒杯,脸上的表情难辨喜怒,胸前的系带比起早上又松了几环。在一堆不算讲究礼仪的船员当中,他手边的空位出奇地干净。她在对方无法传递感情的目光里挺直背脊,心知自己的紧张被这个人一眼看透。“请稍等。” 她绕过半张餐桌和侍立在旁边却未被传唤的一个船员,拿起壶子为雷沙续了一杯。餐桌上话题回异的谈话不曾中断。男人趁塞拉菲娜递上酒杯的时候偏了偏头,虽是问话,语调却更像是在调笑。“妳很怕我?” 她随即垂下眼睫,杯里的酒却荡过一圈。“没有。” “哦?那为什么说话的时候不敢看着我?”男人笑了笑,却没有深究下去,反而扶着椅子,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路迦握紧了手里的木杯,双眼不离塞拉菲娜,表情冷静而且漠然,若果他所注视的女孩此刻抬起头回望的话,便会发现他其实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镇定。路迦知道在他观察塞拉菲娜的同时,双胞胎也在观察他。没错,她们可能会怀疑他们两个早就相识,然而他已经不在乎了。 雷沙身上有种海风特有的腥气,她屏息至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然后慢慢地直起身来,把原本挽到耳后的散发遮住耳朵。路迦木无表情地呷了口酒。 目送她走出房间,雷沙把瞬间又空掉的酒杯敲击餐桌。 整个房间安静下来。 “出海前我们接了七张订单,时限是半个月。”雷沙靠上椅背,声音低沉得隐隐有回音,“四条雷鲨,五条白鲸,还有两头海妖,不论生死。你们当中一些人已经下过水,应当知道这次的日程有多紧凑。” 他朝莫琳投去一个眼神,后者会意地接下去,身上的衣服甚至还没有干透。双胞胎自从回到船上之后便一直不去换衣服,整个上午也坚持要留在路迦的视线范围之内,然而没有人向船长投诉,好像谁都不在意一样。 同样是魔兽,永昼和极夜比他们更近似人类,至少在思维上。 “渔季开始,水下出现了不同规模的迁徙。整个海洋再一次洗牌,方便了我们捕猎,也让变数增多。你我都知道海上的世界有多残酷──弱者成群出现的时候,当然也会有不同立场的强者出手。我们有可能遇上敌对船队,或者是水下的老对手们。 “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这是一场没人能置身事外的乱斗。上次遇上不死鸟还算是巧合,今次却必定会遇上难缠的对手。所有人──我重覆,船上所有人都必须参与不同程度的船务,不论职位。要是今次还出现一些被咬断手臂的废物,我会亲自保证他连受船医治疗的机会都不会有。他们会被舍弃。” “谢谢妳来帮忙,小姑娘。” 艾斯托尔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颈上的长链叮当作响,黑色的学者袍长得及地。他把手掌大的锁锁上,又拉动拖曳在地上的锁链,将被囚禁在里面的野兽重重包围。“妳比永昼那个臭小子有用多了,他每次帮我翻译都一脸不情愿,事后居然还索取报酬。做得好,小姑娘,那小子应该吃吃苦头。” 极夜将手扣到黑钢制成的牢笼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有点失神。躺在里面的是一头受伤的独角兽,如果极夜没有听错的话,牠从中土的某个不法商人手上逃出来,受伤之后又被辗转送来神纪城医治。艾斯托尔看起来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极夜是第一次看见多拉蒂家的象征。 浑身纯白的类马魔兽也走近了她。被切割的阳光照射进去,牠头上的长角闪耀着珍珠一般细密而柔和的光芒。那双湿润而温和的黑色眼珠看向她,没有一点被囚禁者应有的恐惧。 极夜突然觉得所有的躁动都被抚平,久久不能释怀的烦忧悄然消失。传说中独角兽是自然女神的座骑,牠的鬃毛是夜空中的流星,左右两只眼睛代表日月。多拉蒂家会用牠来代表自己,大概也是因为那些悠远的神话故事。她想了一想,问艾斯托尔,“可以让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吗?我想和牠聊聊。” 艾斯托尔耸耸肩,“当然可以。但我不能再打开笼子了,不是我不相信妳,这是为了牠的安全。” “谢谢你,先生。” 待老人走出视线范围,极夜拂了拂裙子,并腿坐在地上。独角兽安静地随她一同低头,久未修剪的鬃毛扫过她的手背。极夜又开始走了神。她近来独处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出神。 当她意识到自己身后有道影子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先生……”极夜回过头来,看见的却不是前来催她回去的艾斯托尔。 她睁大了眼睛。 那人逆光而站,面含微笑,一口精灵语如诗动听。 “小猫。好久不见。” 第92章 极南之海(五) 窗外已是黄昏。 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沉默沉重得令人难以忍受。极夜低头看向脚尖,尽力平复情绪,却不太成功。对这个男人的恐惧已是一种融入骨血的本能,她甚至怀疑在那一百个昼夜里面,他到底背着她做过多少实验,才令她连仰望的念头都不敢有。 别无选择,她只能臣服于他面前。 “……这里有不少守卫,你是怎样进来的?” 那人抱起双手,笑声消散于空中,如同冰块溶化在热水里面,转瞬间便无影无踪。夕阳余晖照在他的身上,啡发上镀上了一层暖橙色,让他看起来几近亲切,“我千里迢迢来到神纪城,妳唯一想知道的就是我如何假装成萨比勒的学生?” 得不到回答,极夜的声音变得更轻,“……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世上没所谓应不应该,只有敢不敢去做。”那人走到她跟前,蹲下来强迫极夜与他对视。“还记得这句话吗?那段日子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妳呢,小家伙,还记得我跟妳说过的话吗?” 极夜问:“哪些话?” “忘了吗?”他这样说,未被光线照射的蓝色眼睛微微眯起,“我跟妳说过,即使是死妳也必须死在极地里面,而不是跟着奇怪的家伙跑出来──妳的名字可是从未间断地出现在信笺上呢,让我想想──唤作永昼的炎龙,和那个被逐出黄金家族的法师?” 极夜的手掌按住地板,压低腰身,略显宽大的裙摆拖在地上。她的指尖迅速化成长爪,没用过什么力便在阶砖上划出痕迹,语气已一反之前的懦弱,凶狠得似乎想咬断他的脖子,“你提到他们……是想警告我吗?” “你这样说……是打算保护他们吗?即使哪一个都比妳来得更强大、更自在、更无所畏惧?”那人模仿着她的语气反问,显然不为威胁所动,“小猫,妳的运气很不错,我们喜欢妳犯的过错,所以它再不是过错,而是一个……我们乐见其成的变改。” 极夜再踏前了一步,变长的牙齿刺破下唇,鲜血顺着她的下颔滴落,她似乎却感觉不到痛楚,“你又来了。这一套。” “妳想说什么?” “你那一套把戏。”极夜说,“将所有事情都说成我的过错。被你们抓到是我的错,被你们当成猫狗去做那个见鬼的实验是我的错,被你们当成废料舍弃之后没傻等是我的错。你们以为这样我就会认错,为了道歉而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我拖累──不,这招行不通。” 那人又勾起唇角,笑意却不抵眼底。“为什么妳会觉得这行不通呢?” “因为我还记得,一切历历在目。”极夜说。她身后的独角兽不安地踏地,“即使你曾带我去看日出,曾逐字逐字教会我精灵语,也不能抹灭你曾昼夜折磨过我的事实。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被扭曲每一根骨头,被拧转每一寸肌肉的痛苦。我还记得。” 仔细审视过她的表情,那人站起身来,不再纠缠在往事之上,“我没说过我要向他们动手。你过份警觉了,小家伙。我只想妳向塞拉菲娜传个讯息。” 他看着极夜的眼睛,一字一词都咬得很慢,仿佛想要确定她听清每一个音节:“告诉她,奥戈哲.多拉蒂暂时不会再缠上她。他目前不在法塔,也不在回法塔的路上。就我所知,他离开神纪城之后就往西方走。另外,只要她愿意与我们合作,兄弟会乐意任凭差遣。” 塞拉菲娜在桅杆旁边打住脚步,挑了挑眉。 她只是来为总厨跑腿拿晚餐要用的渔获,顺便上来放放风而已,想不到会目睹如此珍贵而惊人的情景。凡比诺的下任侯爵、多拉蒂口中“养恶龙的黑暗法师”,此刻正和其他船员一起搬运木桶。 容她补充:光着上身,搬木桶。 塞拉菲娜知道自己这样说不太公道。午后的阳光比早晨更加炽热,船上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工作的,路迦混在他们之中也不算奇怪。要不是二副和三副还在甲板上监督的话,塞拉菲娜毫不怀疑他们会更大胆。她开始有点搞不清楚,自己应该感恩那两条海蛇在场,还是应该气她们在场。 路迦将木桶放到它们该在的地方,一转身便看见了躲在阴影下的塞拉菲娜。 他擦汗的动作顿了顿,于日光之下眯起眼睛。汗水已经将他额前的头发全部打湿了,鼻尖上也悬着水珠,浑身的水份好像快被蒸发了一样,在太阳下呆得太久,他有点口干。路迦松开手上的衬衫,绑在腰上的衣料回归原位,他朝着阴影的方向走过去,语气里有种故作平淡的紧绷。“为什么突然来这边?” “来拿吃剩下的鱼,我记得应该还有一桶的。坏消息,晚饭的菜单不合你的口味。”她这样说,从他头侧看了看甲板尽头,莫琳和莫娜已经望过来了,看来她们一直在留意路迦,“咳,没想到你没我想像中瘦。被人指点着评价身型的感觉怎么样?” “妳觉得当妳处于同一个处境之下,看的人会不会只有两个?”似乎想到了什么,他脸上的笑意如潮水一样退却,“等等,妳之前一句说什么?嗯?……好,我认真答妳:比亲眼看着某人跟另一个男人*的感觉差。” 塞拉菲娜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故意忽视他另外半句。“我可没得选。” “忘了那件事。”路迦如此命令,接过了她递来的杯子,一口喝完了之后才发现那是她的水壶。“……不,还是等我得到答案之后才忘掉它吧。雷沙跟妳说了什么?” “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真的被晒傻了所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塞拉菲娜靠在桅杆上面,又很快站直了身体。柱子烫得能将她的后背烧熟。“你确定要在这里说吗?你的追求者们已经往这边看了一阵时间了。” 路迦的表情难看起来。“别用那个称呼。今天晚上过来一趟,伊凡通宵值班,只有我们两个。装鱼的木桶在那边。” “好。”塞拉菲娜迈动脚步,结束两人斩头去尾、全无关键词的对话。“如果你到时候还未脱水而死的话。我会带上宵夜过来的。” 如塞拉菲娜所预言的一样,晚饭辣得路迦连碰都不太想碰。 莫娜在他第十六次举起酒杯的时候开了口,“艾斯托尔先生,是有什么不合口味吗?你几乎全程都在喝酒。在船上醉酒可不怎么好受……如果没人照顾你的话。” 雷沙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到路迦身上。很好,他这样想,看来她们已将甲板上的事情传述雷沙。他拿起酒杯晃了晃,另一只手放在桌面之下,看起来相当放松,好像莫娜刚刚说的话没有丝毫深意一样。“是我自己没什么胃口,艾伦先生,我肯定这很美味……请放心,作为船医,我不会允许自己喝醉。” 莫娜紧追不放,“不知道艾斯托尔先生来自哪里?” “中部偏上一点。”路迦没有给出一个名字。“某个很宁静的小城市,大概你们没有听──” 船身微微摇摆,他趁机用拳头虚捂着嘴,中止回答,“嗯……抱歉,我有点不太舒服,恐怕是有点晕船。请容许我失陪,我想我需要回房休息。” 雷沙一扬酒杯,“请。” “……所以你就这样逃出来了?”塞拉菲娜问。 背脊朝天、躺在床上的路迦不作声。经过大半天曝晒之后,他上半身每一寸皮肤都红透了,路迦无法对自己使用治疗魔法,上船的时候也没想到会兼职当船员所以没带药膏。明天肯定又会被莫琳或者莫娜拖到甲板上工作,再这样曝晒下去,情况肯定会恶化,直至皮肤被完全晒伤。 塞拉菲娜一边将手虚放在他背上,一边说下去,手掌冰凉得路迦像猫一样眯起了眼睛,“说真的,那两条海蛇感觉不好对付,你要是接她们一句话,恐怕现在出现在这里的人就不是我了。我今天看到她们看你的眼神,是真的打算将你吞下肚子里……” 她刚处理到疼痛最集中的地方,本来差不多要睡着的路迦猛然抬起头来,“妳还没告诉我,雷沙今天中午跟妳说什么。” 塞拉菲娜责备似的看了他一眼。 “跟我说说。”路迦坚持,“我真的想知道,菲娜。” “但我并不真的想说。”塞拉菲娜随口反驳了一句,想了一想,最终还是如他所愿,“当时你们各自坐在对方对面,我弯腰放东西的时候他看见什么了,就提醒我一句……等等,为什么反而提醒我的人是他?你当时打算光看着什么都不说?好卑鄙啊,路迦少爷。” 被指责的人侧眸看她,眼睛里有不容错认的怀疑。“仅此而已?” 他印象中的塞拉菲娜脸皮可没有薄到这个地步。 她咬了咬唇,显然很不想提及接下来的话。 “……他还说了句‘紫色很衬妳的肤色’。” 路迦看了看她的白色裙子,然后把脸重新埋到枕头里面。 他的反应实在太反常,塞拉菲娜不禁皱起眉头,“路迦?” “嗯?” “你没有话想说吗?” “没有。” 塞拉菲娜再无法追问下去。她赶快完成治疗魔法,然后戳了戳他肩膀上的肌肉,“你知道我不会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的……整艘船都由他掌控,我既做不到躲开他,也不至于因为他说错一句话而除掉他。我知道你不习惯任由他人摆布,但我们当初说好的,要躲过这个月的风头──” 接下来的话卡在舌尖之上。 路迦报复似的咬了咬塞拉菲娜的下唇,按在她后脑上的手久久不曾移开。耳边似乎响起了她沉闷的低笑声,然后上颚被某种温热而湿润的东西轻扫。他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变得异常僵硬,好像被调紧的琴弓,又似是被拉到极致的弓弦。 塞拉菲娜被轻轻推开的时候脑子已有点晕。 路迦倒回床上,再次扮演一条死尸。塞拉菲娜呆呆地看着他的背看,灯光打在线条分明的肌肉上,少年藏在头发里的耳朵尖有点红。“……明明黑色比较好看。” 第93章 极南之海(六) 路迦猛然睁开眼睛。 他身旁的玻璃窗已被朝阳照得微温。海面的朝雾早已消散,晨曦穿透了重重云层,在海面上投下了白色的光。远方传来了其他船队的鸣笛声,帕勒依索号上已有船员工作,路迦听得见水手的吆喝声,也闻得到早餐的味道。塞拉菲娜应该早就开始工作了。 想到这里,他反手遮住了眼睛。 “宿醉吗?”在旁边更衣的伊凡不解地望向他,然后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嘿嘿嘿笑了起来,嘲弄得几近耻笑,“哦,我知道了。你做了个很有意思的梦吧?” 路迦把手放下来,看看戴上尖顶睡帽的精灵,伊凡身上的横间睡帽看起来有点像囚衣。路迦屈起一条腿,半靠半躺地倚在枕头上,“你说什么?” “别装傻了,这个经历在船上可算不得有多特别。”或许是常驻夜班,伊凡的精神竟然还不错。“作为人类你对魔法的敏感程度算是高得离谱。别让莫琳看出来,不然她们会得寸进尺,做得更露骨。” “……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在你身上下了标记,傻子。”伊凡躺到床上,把被子拉到脖子上,安稳地闭上眼睛补眠,“这是雌性魔兽的常用方法,用来辨别某个异性是不是被他人──嗯,该怎么说,占了?总之这个标记只有她们才能消除,不过你什么都不做也没所谓。反正你是人类,总不可能爱上别的生物,人类也闻不到那种味道──海蛇常年发情,帕勒依索号上除了船长之外所有人都被她们标记过了,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也没人会特地找她们取消标记。” “给我取消标记。” 路迦的声音冷得像是被冰镇过的酒,眼里有丝毫不掩饰的嫌恶。他将双手放在裤袋里面,亚麻色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解开了,除此以外的地方都盖得密密实实。两人略带诧异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路迦移过一步,挡在她们的去路前面,显然不打算止于口头威胁。“现在。” 莫琳与莫娜对望一眼,都笑了一笑。久经战斗的海蛇并未被他吓倒。 “看来你昨晚做了个好梦,先生。” 路迦眯起眼睛,懒得跟她们废话,“现在。” “艾斯托尔,”莫娜插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好像想要以目光进犯,“难道你的母亲没教过你,请女士做事时起码要客气一点?” “妳们可以省省这一套。她几乎没教过我什么。”而家族里的其他人教会他的都不是什么好事。他扯了扯嘴角,好像听了个没趣的笑话。“不要让我说第四遍。现在。” “不然呢?” 他没有再说话,往前踏了一步。 两人猛然扼住喉咙,跌坐地上。路迦抱着胸看她们体内的空气被一步步抽干,以身体遮去了大半个角落。他慢慢地凑近了两人,声音轻得好像在哄孩子入睡,“无论在水下还是陆上,妳们都能够存活,从这一点来看的确有妳们的价值。我相信妳们还未试过无法呼吸的滋味吧?妳们现在尝到了。” 他眼底的嫌恶浓得似有实形,“时间无多,我建议妳们尽快作决定。” 莫琳举起双手投降,路迦将她身上的魔法撤走,长发披散的海蛇伏在地上,眸里已隐隐有血丝浮现。她以指尖扫过虚空,红色的光芒一闪而过,路迦没有任何感觉,就像他被标记时没有任何感觉一样。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塞拉菲娜拿着水果篮经过,以一种看好戏的姿态开口询问:“路迦?你在做什么?” 被点到名字的人转过身去,顺手拉上了隔帘。塞拉菲娜看了看在地上的黑色卷发,她想她晓得这属于谁。路迦垂眸整了整袖口,“没事。” “没事?”这并不是她想听见的答案,一般当她问出问题时,路迦不会隐瞒。塞拉菲娜狐疑地继续问:“那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说话?” “……我们迟点再说,妳应该要回厨房的。”路迦的手正想推上她的肩膀,刚碰到皮肤又像触电一般收回来。他仍然没有直视过塞拉菲娜,“早饭快完了,很快便会有人过来这边。” “现在你可以说了吗?”塞拉菲娜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而自然。这是她发怒的先兆。“有什么事大得你要制伏她们,而且不能在我和她们同时在场的时候向我解释?你们的关系密切得已经有秘密了吗?” 路迦的表情有点挫败。“……我真的不想说。” “哦,所以昨天你从我嘴里问出话来就可以,反过来就打死不说?你觉得这样是可以接受的,是吗?”塞拉菲娜有一瞬间提高了声音。她很快又意识到场合而将之压低。路迦看见了她扳在篮子边缘的手指,关节用力得发白。“让我提醒你一句,我什么都告诉你了,过去、现在,句句真实,一字不漏。你就是以这样的表现来回答我的坦诚?” “这……有点尴尬,好吗?”路迦揉乱自己的头发,他觉得这艘船实在很奇怪,塞拉菲娜和他一直没怎么吵过架。或许他们之间的确需要永昼和极夜去平衡,他们这两天都有点冲动了。“我不想提起不是因为我想骗妳,而是因为我……我有点丢脸。” 塞拉菲娜闻言安静了一瞬。 “你说你觉得丢脸?”她不可置信地问,“我从来没见过你说丢脸。好吧,原本我只是因为她们知道我不知道的事而生气,现在我是真的觉得好奇了。路迦,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路迦张了张嘴。 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船医和二三副死到哪里鬼混了!?这个时候竟然找不到人!”窗外传来雷沙的怒吼声。路迦这才发现,由他堵截莫琳莫娜两人开始,他的视线范围内没有出现过第四个人。有别的东西吸引了船员的注意力,来者显然不怀好意。“把他们找出来!甲板上有人快死了!” 路迦神色一凛,“妳待在这里。别乱走。” “不诚实的人没资格指使我。”塞拉菲娜随手把果篮放到一旁,擦擦双手便率先走出去。 两人走到甲板上层,俯瞰全局。 帕勒依索号已经尽全力减速了。船尖前方、碧色的海水之下,两抹灰蓝色的影子游走成圆圈,追逐着彼此的尾巴。甲板上聚集了一半船员,雷沙怀里卧着一个精灵少年,他赤着双足,脸色苍白得像月光一样,看起来没有外伤,却似乎无力站起。塞拉菲娜注意到他的脚掌隐隐发灰。 “是海妖。”路迦看了一眼,如此判断。与海妖对视的人最终都会化成石像,那个少年肯定是扶着栏杆往下看的时候不小心与牠对上视线。没有人会故意招惹海妖,很多船队连接近牠们都不敢,这也是为什么帕勒依索号如此富有──船上的人能做其他船队不能胜任的事:对付海妖。 路迦迅速走下楼梯,前往救人。船前的海妖并未离去,塞拉菲娜趁乱继续观望。正正因为海妖来袭,所以雷沙连号角都不敢响,怕惹来别的船队,连累对方。这也是培斯洛险地上的一条规矩,在恶劣的环境之中不能苛求别人来救你。订单是雷沙接下的,因此受损也只能怪自己。更何况帕勒依索号自己也有不少仇家,万一召来敌对船队的话,恐怕他们的下场会更惨烈。 在她思忖的空隙里,其中一条海妖像是察觉到什么,反身深潜进海底! 路迦从怀里掏出只有手指长的小水晶瓶,单手开了木塞,扶着精灵少年的头,往他口中倒了三滴。 单膝跪在旁边的男人皱眉:“这是什么?我不知道凭一剂药就可以解除海妖的诅咒。” “让他此刻好过一点的东西。”路迦头也不抬,好像当众杀人的根本不是他。他甚至懒得解释这是出于慈悲。“心脏石化而死的话会很难受。制药解毒本来就不可能,解毒剂必须新鲜熬制,当我完成的时候他连骨灰都不剩了。” 雷沙默不作声地站起身,往阴暗处走去,伸腿踹向旁边一个木桶,一脚便将它踢成碎片!清澈的饮用水流淌过原木地板,雷沙点了几个人,“你们全部跟我下去,不杀了其中一条不许上船,如果能两条都杀了,赏金币二百枚。另外的人留守……我们接的订单还没完成一半,不能浪费太多人力在牠身上。” 船员高声响应。塞拉菲娜看着六个人闭眼走到船身,纵身一跃,跳下水底。 一如其名,雷沙原形是条雷鲨,杀伤力比海蛇还高出一截,是海中数一数二的捕食者。在其中一条海妖失去踪影的情况下,六条猛兽──四条鲨鱼,一条深海乌贼,还有一条看不出种属的、满口都是尖牙的巨鱼──围攻另一条落单的海妖。那尾海妖似乎是雌性,体型比离开了的那一条小了接近一半,看起来的确更好下手。 六个人都很谨慎地避开牠的眼睛。只要不与海妖对望,牠们其实没到传说中几乎杀不死的程度。皮肉虽然几乎不可能咬破,但除此之外,海妖唯一擅长的便是水元素魔法,这一点其他海洋生物未必比不上。 万一──塞拉菲娜必须强调,是万一,有人敢豁出命去、不怕牠一击必杀的凝望的话,杀死牠是早晚的事。问题在于没有人愿意为此舍命,包括挑动船员战意的雷沙。 海面的水冒出透明泡沫。 船员纷纷避开沸腾的海水,中间被咬得遍体鳞伤的海妖紧闭双眼,被厚厚的皮肤保护着,得以浮游于水面之中。一尾雄性海妖鱼跃出水,被灰蓝色鳞片覆蓝的尾部甩出一个弧形,有点点水珠扬在空中。 塞拉菲娜睁大眼睛。 她可能看错了,毕竟她不在主要战圈中……方才的雄性海妖没在看她吧? 历史上从未记载神佑者与海妖的对决,她也不知道自己对海妖的凝望有没有抵抗力。 再说了,海妖这种生物本来就来得稀奇,大陆上也几乎没有学者研究过牠们,连现存的几幅画像都有很大不同。直至现在,有关于牠们的故事都有太多太多,或冲突或重叠,神奇得几乎像是传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牠们并不喜欢人群,遇见船队的时候甚至会主动避开,这也是为什么雷沙他们根本毫无准备的缘故。 雄性海妖又坠落到水中。牠伸手抱住了受伤的同伴,尾巴在水中一摆,转过身来一一扫视背对他的船员,最终落到同样闭上眼睛的塞拉菲娜身上。 两尾海妖迅速离去。 片刻过后,甲板上又再吵闹起来。塞拉菲娜睁开眼睛,看向路迦所在的方向。他抱着已石化到腰腹的精灵少年,扬眸望向她。海风从她身后吹至,塞拉菲娜按着栏杆,朝路迦做了个口型。 第94章 极南之海(七) 房间另一端传来了细微的呼吸声。``し 塞拉菲娜放下手里的独角兽玩偶,掀开被子下床。感觉到重量变动的垫褥“嘎吱嘎吱”地响,原已熟睡的海豚女孩翻了个身,从面朝船壁变成背对它。塞拉菲娜尽量安静地离开自己的床,在一片黑暗中准确地躲开放在脚边的提灯。她随手找了条发绳束好头发,拂过地面的裙摆为她消去了所有脚步声。 门刚拉开半个人的身位,坐在外面的人便站起身来。 塞拉菲娜拉起了那人的手,指尖凉得路迦颤了颤,却没有松开。她以拇指一寸寸抚过他指根的骨头,感受帕勒依索号上的动静,片刻后松开他的手,凑到路迦耳边低语。“……伊凡今晚又值通宵班?” 微温的吐息吹过她的耳廓。“嗯。” “真方便。”塞拉菲娜这样说,却没有说对谁方便。海上的夜晚安静极了,值通宵班的船员刚巡查过一遍,下一次该是四十五分钟之后,但塞拉菲娜知道他们不会出现。休息室里的鸽肉馅饼能让他们睡到清晨,今晚甲板上的守望者只有她和路迦两人。“……他们放锚了。走吧。” “妳确定牠有跟妳对望过?哪怕只有一眼?” 塞拉菲娜懒懒睁开眼睛,垂眸看向她的少年占据了半个视界。银白色的月亮高悬天际,深蓝色的夜空上布满星辰,海浪声规律得像是母亲哄孩子入睡的轻拍,微咸的风吹过甲板上的帆布。她甚至不曾向触手可及的美景投去一个眼神,眼前这双深蓝色的双眼已经夺去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她换了个姿势,似乎对脑后的临时枕头有诸多不满。“不,我不能确定,距离太远,我看不清楚──你放松点好吗,亲爱的?我觉得自己正躺在一块石头上面。极夜的腿比你好躺多了。” 路迦却好像完全没听见最后两句:“妳叫我什么?” 塞拉菲娜这才意识到那个脱口而出的称呼。她盯了路迦一眼,侧首抽了一口烟,将烟雾吹到顺风处,看着白色的一团被海风吹得远去。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挤得出一个毫无意义的解释,“……你听错了。” “我没有。” “这个不是重点。” “我会将这句理解成默认。” 塞拉菲娜皱着眉回头,“我怎么觉得你──” 翘起唇角的少年深深低下头去。塞拉菲娜半支起身迎上,撑在地板上的木刺扎进她的手掌,但她不在乎,正如路迦也不在乎她嘴里的薄荷烟有多呛人。被她含在舌尖上的后半句话被辗压成无人听懂的碎片,烟与酒的味道互相交融,路迦的指尖抚过她的颊边与耳廓,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 乌云遮蔽月亮,桅杆划下的光影变得不再分明。海浪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停下来了。 她眯起眼睛,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喘息。路迦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向后挥去,凭空出现的火蛇旋转着朝两点钟的方向飞去,漆黑的巨影伸手抓住火蛇,即使牠的手心很快便被烧焦。“所以,诺堤和多拉蒂,银鹰与独角兽。看来千年的世仇并非不可抹灭,甚至可以发展出相当亲密的关系。” 塞拉菲娜闭着眼睛笑了笑,一边握紧了路迦的手。“噢,看来《海洋魔兽图鉴》错了,海妖会说人话,也有足够的智慧标记猎物。你在日间曾置同伴于不理,是因为你在这艘船上留了标记。” “聪明的姑娘。”海妖的声音有种极低沉的磁性,好像在深海听音一样模糊,但又忍不住想要辨别出每一个音节。“别担心,接下来我会闭上眼睛,你们不会因为看我一眼而死。来,睁开眼睛,塞拉菲娜.多拉蒂。我已经等了足够久了。” 路迦捏了捏她的手,似乎并不尽信海妖说的话。 “还有你,蓄养恶龙的法师。”海妖继续说下去,他对法师世界的认知出乎意料地深,“我也听说过你的名字。请代我的同伴向杜尔问好。” “杜尔.诺堤现在躺在地下,大概无法回应。”路迦说得漠然,终于放开了塞拉菲娜的手,“现在当家的是比信.诺堤。我可以肯定他不认识任何海妖。” 海妖说:“他的确不。现在,睁开眼睛。” 两人将视线放到他身上。 海水如粗藤一般升到高处,以尾巴绕过粗藤的海妖微微点头致意,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解脱。牠遵守诺言,闭上了眼睛。“晚上好,伟大的法师们。” 魔幻。 这是塞拉菲娜脑里唯一一个想法。 微弱的银白色月光打在牠身上,海藻一般的黑色卷发长抵腰际,皮肤白晢之中带一点灰,看起来不像生物,更像是一座白石雕塑。牠拥有人类的上半身和鱼的下半身,自腰际开始渐渐有灰蓝色的鱼鳞覆蓝,分叉的鱼尾看起来异常有力。牠的双眼紧闭着,眉毛粗而直,鼻梁高且挺直,双唇说不上薄,同样没有一点血色。牠的魅力近乎魔法。 “你是谁?”率先发难的是路迦,“为什么你会认识一个早就死去的人?杜尔.诺堤在海语战争前期就被多拉蒂撕成碎片了,那时候他才三十岁。你的同伴不可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认识他,杜尔.诺堤这辈子从未到过任何一个临海城市。” “谁说我的同伴是以这副姿态认识他的?”海妖伸手往下,两人这才看见日间受伤的雌性海妖正被牠拉到齐肩的高度。雌性海妖身上的伤痕已经全部消失了,“另外,容我更正妳一点,多拉蒂家的小姑娘。我并没有抛下我的同伴不管。她要求留在海面更久一点,以便她确定几件事情。” “例如?” “例如暗夜家族下一任的侯爵有何能耐。”海妖这样说,“虽然多年不曾与法师有过任何交集,但我们一直从这里注视两大家族。介意告诉我多拉蒂家的近况吗,小姑娘?我已经有多年未曾见过黄金家族的成员了。” “我不姓多拉蒂。至少现在不是。”塞拉菲娜看了看牠,和明显表示出敌意的路迦不然,她的态度更偏向好奇。“他们已将我逐出家族,所以我不知道法塔的情况。为什么你会在乎他们?” 海妖避而不答,反倒扔出了另一个问题,“妳干了什么?” 塞拉菲娜与路迦对望一眼,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 “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我杀了自己的兄弟。” “嗯,原来如此。”海妖的反应像是她刚刚说的是“我对父亲开了个太大的玩笑”之类的小事。“到妳了。” 她把机会给了路迦。 黑发的法师想了一想,提了个有点刁钻的问题。“谁派你们两个来观察我们的动向?” 不是“有没有人”,而是“谁”。 海妖低声笑笑,那声音甚至比牠们说话时的声音更加悦耳。“没有人。海妖脱离于任何冲突之外,从来不隶属任何组织,此后也不太可能会归顺谁的指令。我们是自愿前来的,虽然我看见船上的家伙们已经备好鱼矛了。小姑娘,你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血亲?” “他先动手的。”塞拉菲娜给了个小孩子打闹时最常用的借口。“为什么你的同伴会认识一个百年前就死了的诺堤法师?” “因为他们从前有血缘关系。”海妖今次的答案很简短。“为什么你身为多拉蒂,眼睛却不是绿色?” “我身上带病。暂时无药可治。”塞拉菲娜追问,“什么血缘关系?” 如驳火一般毫不停歇的对答终于迎来停顿。雄性海妖看向自己身旁的同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后者以一个眼神制止。雌性海妖闭着眼睛,声音很是平静,“我是他的祖母。” “不可能。”路迦迅速否定。不明所以的塞拉菲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半人半鱼的海妖。“珍妮弗.诺堤──‘血天鹅’,是极少数同时拥有诺堤、女性和神佑者三项属性的法师。诺堤千年来只与人类和血族通婚,从未听闻过掺进海妖血统。” 雄性海妖似是知道他们不可能轻信,答得很冷静,没有一点不被人信任时该有的不快:“我之前也说了,当她离开杜尔.诺堤的时候,还不是这副样子。你们足够聪明,相信不需要我说太多。现在,回答我的问题:什么病?” 曾经是神佑者,也就是说,海妖可以是由法师变成的。 塞拉菲娜咬了咬牙。她知道海妖找上他们并不是为了打斗,但她也没想过自己会知道这么多──远比她所预料的多。 “我跟你打了个赌。结果我输了。”她省去了赌约的对象。如果她猜对了的话,这次出海来得很值。“……如果她真的是珍妮弗.诺堤,那么你又是谁?” 海妖没有直接回答她。 牠张开双臂,往后退了一点,指了指尾巴下方的海水。 塞拉菲娜像是被笛音迷凭的孩童,扶着栏杆往下看去。除了远处反射月光的粼粼波光之外,海面一片黑暗,看不见底,也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东西。路迦往前踏了一步,却又被珍妮弗挡住去路。 他下意识往腰后摸了摸,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把剑带上船,但这不代表他毫无还击之力。路迦手腕轻轻一旋,掌心里的火球便照亮了脚边。珍妮弗“看”向他的方向,原本紧闭的眼睛打开了一道细缝,“有戾气,好小子。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会叫我做‘血天鹅’?” “至今诺堤的族史上还留有妳的故事。妳被人称为血天鹅,是因为妳擅长用火元素魔法。”路迦说着,手里的光芒又刺眼了几分。“所以妳成了海妖之后才会实力大降。但妳也没有想过,我在养了十年炎龙之后,已经不会再怕火。” 两人兀自对峙,塞拉菲娜却已跨坐在栏杆之上。路迦顾不得那么多,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腕,想要将她拉回甲板之际,才发现她的手在抖。 “我没事。”她的语调平坦,好像在压抑底下躁动不已的情绪。路迦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她如此不冷静了。“我大概猜到了他想我干什么。” 他仍然没有走开。 塞拉菲娜闭上眼睛,扶在栏杆上的双手往前一推,整个人借力滑了下去! 他预想中的浪花与巨大水声没有出现,只有小得几不可闻的流水声响。路迦垂首看向海面,塞拉菲娜的双足踏在海面上,黑色的液体如手掌一般将她整个人托起来,随着她一步一步走近海妖,身后也拖出一条由海水组成的道路。她走到海妖身前,抬眸仰望对方,犹如信徒仰望神袛。“海妖有两种,一种在极东之海,一种在大陆的南方和西边。在东边的仅有雌性,所以精灵叫她们海洋女妖。多拉蒂的历史上,的确出过一位与海洋女妖有连系的神佑者。” 她深呼吸一口气,“你是艾尔法.多拉蒂。历史上记载你的名号是……海语师。” 海妖苦笑一声。“我还以为永远不会再听见这个名字了。过来,继承者。我知道妳是同类。” 塞拉菲娜牵起裙摆作礼,走上前去。她对多拉蒂没有感情,却对于逝去的先贤抱有尊重。 海妖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挡住月亮的乌云远去,月光再次照耀他们身处的位置。凭借光线,路迦清楚地看见了,正倾听海妖话语的塞拉菲娜,脸色苍白如死。 第95章 极南之海(八) “我的血脉与东之星辰,女神给了我们一个虚幻的承诺。神佑者死后的归属不在精灵森林。” 塞拉菲娜将手边的牛肉剔骨,淡淡的血腥味让她反胃不已。 艾尔法说的是多拉蒂的信仰。她不知道诺堤那边的说法是什么,但多拉蒂相信神佑者所背负的使命不因死亡而终结。在他们离世之后,魂灵归于东部森林,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继续守护女神的族裔。事实上,在昨夜之前,塞拉菲娜也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 她名字的后半部份已被抹消,但有太多事情不会动摇。 如果神明与她缔结的契约算是一场信心试炼,那么这次就是不容置疑的欺诈。长年以来,多拉蒂一直深信着神佑者某程度上的不死能力,并且将他们推上高台仰拜,这种心态影响的远远不止神佑者,而是一整个家族对于舍身、对于勇敢、对于身份的认知。若这个观念从根本上就是错的话,多拉蒂便在他们标谤自己是神仆的同时,当了一千年的恶魔信徒。 多么讽刺 。 “哦,切得很干净呢,而且很快。真是难得一见的才能,可惜没能更早一点发掘出来。”从旁边走过的艾伦看了砧板一眼,并不吝于赞赏。“是跟哪里的屠夫练过吗?” “不是。”塞拉菲娜连头都没抬,将最后一点肉剔出来,只余下黏着血丝的森森白骨。“只是做惯了而已。” “伤口已经愈合了。” 路迦把被药膏染成浊黄色的纱布扔到一边,草药的香气萦绕于他指尖之上。纯血精灵的复原力比水生魔兽更胜一筹,五十鞭的怠工之刑,伊凡用了三天便差不多好了──这解释了为什么帕勒依索号会接受这么多精灵。牠们足够耐用。“这次之后不需要再覆诊,药也可以不再敷了。” 在床上的人偏过头来,浅金色的眼眸懒洋洋地眯起,背上紫红色的鞭痕斑驳得像是乱生的藤蔓,“你的语气好像要我感谢你一样。听上去真让人觉得不爽啊,医生。” “你的确可以多谢一下。”路迦淡淡说,“多亏你们几个,船上的草药被用掉不少。” 伊凡说:“世上叫受害人道谢的凶手,一般不是毫无羞耻之心,便是太好的骗子。” 路迦扬眸看向他。 “你们以为这件事做得足够隐蔽,是吗?”伊凡嗤笑一声,半支起身来,肩膀上的肌肉随之拉动,“以为被撂倒的十个船员全部都是傻子,没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傻的人是你,里面每个人都中过不同的毒/药,我们当然知道被人迷昏是什么感觉。所有人之前一直不说是因为还需要你。” “哦。”路迦的回答平淡得反常,“所以你们很有信心,在回到马勒城之前不会再受伤?” “不不不,我们当然还会再受伤。”伊凡哈哈笑了起来,“果然和船长说的一样,你会立即转移话题。但今后你不会再有下药的胆子和理由了。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在船上跟女人偷情是有后果的,你们把所有人的安危置之不顾,也不能怪我们下手比较狠,对不对?” 路迦终于明白伊凡在说什么。船员以为是他指使塞拉菲娜用药,目的是在没人看守的情况下幽会。他虽然是个区区人类,却是船上唯一的医生。在进入马勒港之前谁都不敢舍弃他,所以被抹杀的自然是塞拉菲娜。没了厨娘顶多伙食会差一点,没有医生却可能丢了性命。 “这是水手所说的家规吧?”出乎伊凡的意料之外,路迦神色里不见一丝紧张,他看起来甚至还松了一口气,“你们打算让她怎么做?在水上走木板,还是最传统的鞭子?” 伊凡摇头,“鞭子是为船员预备的,她不是船上一员。对于叛徒,我们的做法是绑在桅杆上曝晒至死,以收警示之效。就在我们说话的这阵子,已经有人去找她了。你可以省点阻止的力气。” “谁在找她?” “你觉得呢?”伊凡问,“现在船上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有染。你觉得谁在此刻恨菲娜入骨,想要亲手将她绑上木杆?” “只有莫琳莫娜两个?” “你觉得还不足够吗?” “对于一个厨娘来说,连反击都做不到。对于她来说,连前戏都算不上。”路迦首次在伊凡面前笑了起来 。“她们两个要倒霉了。今天我的姑娘碰巧心情很不好。” “百年以来,多拉蒂都恨错了凶手。战争的起因是偏见,不是血仇。它本可以被避免。” 这是艾尔法对她说的第二件事。 塞拉菲娜不太意外。本来海语师之死便疑点重重,更何况艾尔法昨日的表现已相当有说服力。珍妮弗并不是杀死他的凶手,但她的外孙杜尔.诺堤是,至少这是半个大陆坚信的。艾尔法自己也亲口转达过对杜尔的问候,他可是在二十岁的时候便被人暗杀,肯定还有很多心愿不曾完成,不可能不恨凶手。 那么余下来的问题便是:既然不是诺堤,那么是谁? 多拉蒂自己?不可能。没有一场战争值得用神佑者的性命来挑起,当时艾尔法的价值还很高,杀死他怎么看都不是合乎常理的举动。 彻尔特曼人?听上去的确有可能,血族毕竟是诺堤的盟友,他们一旦觉得艾尔法碍事,狠下杀手也不稀奇,他们有这样的能力。但这样的话,为什么诺堤要否认?反正他们跟彻尔特曼的联盟已很牢固,是诺堤还是后者分别其实不大,没有必要跟自己撇清关系,这样只会让人起疑,反倒容易误伤。 摩诺尼歌那边?也似乎不太像。精灵没有理由要杀害盟友手里的皇牌,即使当时诺堤的势力已触及法塔附近,精灵也不太可能行此险着。海语师一人便足够扭转战局,战争只要任何一个法师被暗杀便足以爆发,现实点考虑,不一定要杀神佑者。精灵也并不擅长暗杀。 ──好像没有别的选择了。人类城主没有杀死海语师的能力,塞拉菲娜也不知道有其他势力可以左右大局。若果有的话,他们实在是太低调。 “我无从知道凶手的身份,但对方很明显从我的死亡中得益,而又不在现有的人选里。”艾尔法这样说着,语速开始急起来,“我思考了一百年,也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现在我也不能说自己还执着于此了,战争已经结束好久,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全部已经埋在坟墓之中。事到如今,我只想拜托妳一件事。” 被莫娜第三次挡住去路,塞拉菲娜终于不得不开口,“请让开。” 对方无辜地笑笑,嘴边出现一点小酒窝,“要是我不让呢?妳也打算在我的晚饭里下药吗,混种?”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来找她麻烦。 ──不过来的人是她们两个,也能够说明一些矛盾了。 联想到艾伦日间说过的话,塞拉菲娜大概猜到了他们打算怎么办,但重来一次她还是会这样做。艾尔法透露的讯息足以促使她做任何事。她将手里的火腿切片冷盘放到一旁,随便抹干净了沾了水珠的双手。“妳们不打算在这里动手吧?撞坏了走廊的话船长大概会更生气的。” 两人对望一眼,都有点奇怪。莫琳掏出了挂在腰后的一圈绳索。“把妳的手伸出来。” 塞拉菲娜乖乖照做。莫琳在她手上紧紧打了一个结,她便像奴隶般一边被人拉着绳子、一边被人推着后背踉跄离开走廊。时值黄昏,船员正在换班,她一路走到甲板上,沿途有不少人看见她与她手上的绳结,都露出看好戏的神色。塞拉菲娜认出了几个曾向她示好的船员。 三人走到甲板上,夕阳余晖照过地板与交错的桅杆,她留意到在显眼处有一根新竖的白色木柱,从粗幼来看,足以承受她的重量 。 雷沙抱胸靠在栏杆旁边,原本正闭眼想着事情,听见脚步声之后才睁开眼睛。他上下打量了塞拉菲娜一眼,停留在她腿侧的时间稍稍长了一点,目光却显然不带任何不尊重的意味。“妳还藏了武器?” 她本来就没想过可以瞒过太多人,“是的。” 雷沙朝莫娜使了个眼色,后者撩开塞拉菲娜的裙摆,很快便解开了扣圈。 塞拉菲娜看着她把匕首没收,才把视线转回雷沙身上。她的语调平淡,仿佛此刻面临生死危难的人不是她,而是另外三个人。“在此之前,请让我问完这个问题。我听说有些尊崇实力的船队,会因为挑战者打败了某位船员,而把职位授予前者?” “没错。”雷沙似乎很意外她说的不是遗言。他指了指已把手放在佩刀上的海蛇姐妹,“帕勒依索号上也有这条规矩,如果妳打败了对方,的确可以让输家代为赴死。但船上没有比妳更弱小的人,妳毫无胜算……看来妳心意已决。说吧,妳想要挑战她们之中的哪一个?” 塞拉菲娜笑得像是听到孩子答错问题,温柔得几近同情。 “我要挑战的是你,船长。” “完结这一切,塞拉菲娜。”艾尔法离去前的最后一句话在她耳际萦回不止,彷若咒诅,又似预言。每当塞拉菲娜听见他的声音,即使是在太阳之下,也会不住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体内久久未得安抚、像笼中之兽一样躁动的破坏欲。她很熟悉这种发狂了一般的感觉,也很清楚她此刻的眼神与奥戈哲同出一辙。他们都是受多拉蒂滋养而生的野兽,必须时时压抑心底的偏激想法,才能不伤及挚爱之人。 “完结这个可悲的宿命。我相信妳的出现不是偶然,妳能完结这一切。” 耳边的轰鸣声变得响亮而清晰。她忍不住想要按上自己的胸口,探一探似乎在发热的心脏。夕阳正落到一个很微妙的角度,她站的位置正好被阳光照射。塞拉菲娜别过头去,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 她也想完结这一切。 目所及处,每一寸散发着香气的雪松,扬在风中的每一寸白帆,还有已经抽刃向她的敌人,每一样事物她都想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烧出浓烟与金色的火焰,任由这艘过份漂亮的船沉于极南之海的底部,让海水侵蚀到木头的中心,让鱼群啄清骨头上的最后一点血肉。 “叫路迦出来。”塞拉菲娜转头向站得最近的人说,甚至看不清楚对方是莫琳还是莫娜。路迦必须在场。只要他在,她就不至于沦落成奥戈哲,就不至于收不住刀锋。“我没有话要说,只有这个请求。” 那人似乎望了雷沙一眼,男人轻轻一点头,她便走向通往医疗室的楼梯。 雷沙抓起塞拉菲娜的双手,以弯刀一划她双腕之间的绳索,粗绳便纷纷坠落在地。他把她的匕首交还,“原本以这种情况,是不会让妳拿着武器战斗的,但因为妳的勇气,我愿意破一次例。这将会是一次公平决斗。” 塞拉菲娜摇了摇头,婉拒了他的条件。“先生,这不会是一次公平决斗。” 在太阳落到水平线之前的最后一刻,她又听见了艾尔法的话语,苍凉得好像幸存者的请求,又轻柔得像是个从未被实现的梦想。 “为了我们,也为了妳自己。” 第96章 极南之海(九) 围观的船员越来越多,在甲板上形成半圆。乐+文+小说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视力受光线影响,仅能分辨出物件的边廓,在这种情况下作战相当困难。雷沙示意旁边的人点灯,船首有一个人高的巨大吊灯便被点亮,别的地方仍然昏暗,但至少船首每个人都能看清战局。路迦被莫琳押着后背,颇有点不舒服,此刻回头看了她一眼,却对上了那双死水一般的眼眸。 她一拉绳索:“不要乱动。” 路迦回呛,“原话奉还。” “我希望你在目睹她的死状后,还能如此轻松。”莫琳笑了笑,用脚一踢他的膝盖内侧,路迦差点双膝跪地。他听见不远处的船员在起哄。“我们可喜欢以为自己能反抗我们的男人了。” 他没有再与对方纠缠,反而转首看向战圈里的两个人。塞拉菲娜正在扭动手腕,从这个距离他只看到道道红痕,但船上的粗绳长年受海水侵蚀,触感有多粗糙,没有人比此刻的路迦更清楚。她应当受了点擦伤,这不要紧,法师只要没受心脏被挖出来、或者是斩首之类的伤,就能够继续施法。 相比起塞拉菲娜的身体状态,路迦更担心她的精神。 她拒绝向他透露艾尔法说过的话。事实上,她在回来之后跟他说过的唯一一句话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这还是因为她无法用肢体语言表达出意思才不得不开口。这意味着那番话绝不是贺词。 如果这场对决发生得更早一点,路迦甚至连出席观看都不需要,在他眼中胜负早已判明,然而今次不是他自己想来看,而是塞拉菲娜主动要求,可见她也担心自己会失控──杀了船长的话,恐怕他们接下来的航程连睡觉都必须保持警惕了,而塞拉菲娜本身也没有非杀死雷沙不可的理由。 “我随时都可以开始。”雷沙说。 塞拉菲娜望着自己的脚尖,点头的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艾尔法的话音渐渐被轰鸣如雷的心跳声取代,她觉得自己正身处海底,所有声音都被蒙上了一层纱,即使有谁在她耳边大叫,听起来也像是来自远方的呐喊。她伸出了手,灯光如水一般流淌于指尖之上,暖得恰巧像是路迦的体温。和她被裙子遮去的双脚一样,手也在不住颤抖。 雷沙笑了笑,惨白的眼珠反映出一片寒光。他已经进入状态了。 塞拉菲娜听见了旁边有人开起赌局,反态却相当平淡。毕竟在船员眼里,她与雷沙的实力差距实在太大,神裔的血统无法让她体内另一半的人类之血变得不凡,混血在哪一个社会之中都属于最底层。塞拉菲娜毫不怀疑,他们其实是专门来看她被雷沙分尸的,她听说马勒城有类似的表演可看。 在看完这场对决之后他们还能吃得下晚饭吗? 海风从左至右横扫整个甲板,悬于控制室前的吊灯被吹动一寸。角度改变,玻璃灯罩折射出来的光线自然也会改变。塞拉菲娜被倏然射至的强光刺痛双眼,她下意识别过了头,耳边突然变得很安静。 对决已经开始,没人能够再下赌注。 在一片白芒之中,她清晰地看见了,朝她挥来的弯刀尖。 被刀风割断的发丝跌落于地。 塞拉菲娜的呼吸与心跳一样凌乱且激烈,但脸上的表情仍旧没有恍惚。她早就知道雷沙不会放水,他所有的风度都于她拒绝接过匕首的瞬间用尽了,如今展现于她眼前的就只有杀意。这并不是一场讲究骑士精神的对决,这是海上特有的、非生即死的决斗。雷沙不想代她赴死,所以他选择全力挥刀,仅此而已。 倘若这是一场单纯的肉搏战,他的确会赢得很轻易── 眼前刀光灼痛了她的眼睛,塞拉菲娜不住往后退去,雷沙显然看出了她的视力算不上好,挥刀的时候处处将她往光线最耀眼的方向去引,对于一个并不熟悉的对手,他的观察力可谓细致入微。如果她不是被迫得快要闭上眼睛作战的话,大概也会跟着船员一起喝彩。 塞拉菲娜双眼的余光扫到场边,她看见了双手负在背后的路迦,他身上的衬衫有点皱,应该是被人从医疗室硬拉出来的。他身边站着海蛇姐妹,视线几乎在她看向他的瞬间开始相触,可见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她身上。接收到塞拉菲娜几近求助的目光,他轻轻点了下头,如海洋一般深邃眼睛映着灯光,折射出一种温暖的蓝。 他给了她最想听见的回答。 塞拉菲娜往雷沙的方向伸出手去,五指像是要攥住空气一般屈成爪状,夺走了男人周遭的空气。风元素魔法无声无息,起初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在做什么,直至雷沙原本规律的呼吸声被打断,他反手捂住嘴,微微呛咳起来,首次露出破绽。 “是魔法!”有旁观者高声叫,“她不是混血!” 人群开始骚动,塞拉菲娜彷若未闻,继续转动手腕。雷沙已然握不稳手里的刀,他把弯刀往地上一放,用如满月般的刀身支撑身体,才不至于倒下来。眼见对方倒下,塞拉菲娜才魔法撤去,不这样做的话雷沙连答话的能力都没有,“你可以认输了。” 雷沙喘着粗气,按着喉咙好一阵子,才开口说话。因为呼吸道受过按压,他的声音严重走调,听上去有点好笑,现场却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妳是纯血精灵?” “不是。”塞拉菲娜又问了一遍,“你可以认输了吗?” 雷沙按着地板,将刀从切口里拔起,“那么妳是法师。” 今次塞拉菲娜没有否认。她将问话又重覆了一遍。 “不,还没有那么快呢。”雷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塞拉菲娜有点意外地挑起眉,她方才只给他留了最后一口气,无论生命力如何顽强,也不至于现在就能够站得起来。“夺取空气对我们没用,蠢姑娘。” ……的确是她大意了,这是她第一次与海洋生物交手,忘了在任何环境下都是呼吸是他们的最大优势。 “来。”雷沙的宣言简短有力。“让我看看妳的围裙底下里还藏着什么把戏。” 他伸腿一脚勾跌了旁边的木桶,里面的海水洒落一地。雷沙的靴子踏上薄薄的一层水面,透明的液体像是张开腿脚的蜘蛛一般扩散,濡湿了塞拉菲娜的裙摆。她没有躲避。 “会魔法的不止妳一个。”男人的笑容狰狞。他用脚跺了跺地面的水,雷电之光一闪而过。 雷沙伏下身去,将手按上地板,雷电循着水流的方向窜去,塞拉菲娜稍稍提高了裙摆,顺便踢去脚上的草鞋。面对如蛇一般蜿蜒在地的电流,她以足一踏,便将紫色的光消灭于脚尖之前。 男人收起了笑容。塞拉菲娜扬起头来,天蓝色的眼眸看起来接近透明,茶色的瞳孔张得浑圆。她放下了掌心里的裙摆,身后凭空钻出一条木桶口粗的火焰,看起来像一条鲜红色的鳗鱼。塞拉菲娜为它指了个方向,火焰便像是有智慧一般往着雷沙游去,原先还在起哄的船员随即寂静如死。对于海洋生物来说,火是他们最不擅长应付的东西,这个弱点并不会随着形态改变而消失。 雷沙双膝跪地,浑身上下的衣衫都被水打湿,青灰色的头发一撮撮地垂在他的颊边。他睁大眼睛,与眼前的火蛇对视,不再年轻的面容被它照亮。整船人都看清了他的表情。 塞拉菲娜走到他身前,慢慢地抱膝蹲下。“现在可以认输了吗?” 即使甲板上已静得落针可闻,雷沙的话音仍然低得让人无法辨清。“……输。” 塞拉菲娜点了点头。其实连她自己都听不太清楚雷沙说了什么,她只需要知道对方已经认清彼此间的差距就足够了。她站起身来,拂了拂裙上一点红色的酱汁痕迹,在厨房工作和干净的裙子两者无法相容。“作为帕勒依索号的船长,我在此免去你的死罪。” 雷沙抬起头来,不敢相信刚落到自己头上的死刑又被人撤去。她直视对方吓人的眼睛,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一场不怎么平等的协商。“我的第二道指令,是禁止任何人将今天发生的事说出去,违者会有什么后果,想必你们也猜得到。放心,我知道海上的规矩,封口费不会让你们失望。” 路迦皱起眉来,他开始搞不懂塞拉菲娜在说什么,这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 她朝海蛇的方向望过去,那两张一模一样的漂亮脸蛋上已失却所有血色。 塞拉菲娜板起了脸,“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放了船医。” 莫琳呆了一下,将路迦腕上的绳扣解开,因为太过紧张而用上一点时间。在得到自由之后,路迦随即往甲板中心走去,中途他似乎想驻步于塞拉菲娜身边,最终却仍然安守本份,走到雷沙身边为他验伤。塞拉菲娜冷眼看着这一切,“我的第三道命令,是在明天中午鸣响号角,提醒别的船队不要靠近,否则后果自负。届时我将会付上之前说过的封口费。” 她往船尖走了一步,聚集在那里的船员朝两旁散去。塞拉菲娜平静地笑了起来,这才是他们的本质,被更强大的生物所畏惧、嫌恶、憎恨的人类,违反常理的存在。“我的最后一道命令,是将船长之职交回雷沙手上。海上天气无常,帕勒依索号值得一个更有经验的船长。” 翌日正午,号角声如约响起。 塞拉菲娜站在船尖小小的空位里面,扶着栏杆看海。号角声一响起,视线范围里的所有船只都陆续向帕勒依索号的反方向转航,过了一阵子之后,眼前便只剩下无垠的海洋与苍穹,除此以外,别无他物。这也算是额外的好处了吧,塞拉菲娜这样想着,在暖和的海风里眯起眼睛,难得地放空思绪。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法师。” 塞拉菲娜无意变换船员对她的称呼,她只要知道对方在叫她就足够了。帕勒依索号马上就会回航,她与他们相处的时日不剩多少,日后也没有再见的机会。既然不会再见,也就没有加深联系的必要了吧。 她回过身来,这才发现路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睡着了,自昨天开始他便恢复到少爷的身份,待遇与雷沙可谓平起平坐。解开了最上面三颗钮扣的少年躺在长椅上,脸上反盖着一本书,双手双脚都交叠着,看起来比谁都要更写意。这才是更符合他身份的出游方式,塞拉菲娜这样想着,淡淡看向身前的男人。 “还想再打一场吗?结果不会有不同。” “不是这个。”雷沙苦笑着举起双手投降,“我有一个问题。” “你可以问。”塞拉菲娜坐在长椅边沿,伸手去摸路迦柔软的发丝。“我未必会答。” 雷沙对此不感意外,他对连真名都不肯给的人本就没太高的期望。“妳……不怕我会报仇吗?” “即使你报仇,也无非再打一场。”塞拉菲娜的手指绕上一撮微卷的头发,相比起雷沙的问题,她似乎对路迦更感兴趣。“我既然敢把船长的职位让予你,自然是有以一敌五十的信心,无非是破坏什么而已。和你们当初留下他的理由一样,我也需要海员为我导航。别误会了,我对你们既无同情,也无恨意。你们只是还有些用处而已,不需要想太多。” 雷沙想了想,干脆坐在火烫的甲板上,“妳说得太好听了。妳只是瞧不起我们而已。”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塞拉菲娜问,“如果我瞧不起你们的话,当初便不会主动上船了。马勒港口还有其他选择,你还是想得太多了,船长。” “不,不是‘我们’。”雷沙伸指往四周转了一个圈,示意她看船与白帆与环绕他们的碧色海水。“妳不喜欢这一切,天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的、随时有可能失去一切却又充满机遇的生活。妳适合这种生活,却不喜欢它。为什么?” 塞拉菲娜有点惊讶雷沙竟然会主动找她谈心。在她眼中对方并不是如此感性的人。 “我昨晚好好想了一想,突然意识到我身边没有什么是毫无疑问的。”她这样说着,看见了路迦的手指微微一动。她决定装作没看见。“我所深信的一切,都有被推翻的可能。至今我还能无条件相信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愿意为我舍弃故土,一个愿意为我重回故土。或许我曾经憧憬过自由自在、毫无拘束的生活……或许我将来还会喜欢上,但现在不会。我的生活有足够的未知了。” 雷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为什么你要问我这条问题?”她反问,“所有人都以为你不会再与我有所接触。” “我只是想知道妳的想法而已。”雷沙站起身来,影子笼罩了塞拉菲娜半条裙子,“面对胜过妳的人,听听他们的想法不是什么坏──” 他的话音未落,船侧便有人大声喊:“海妖!海妖来了!” 塞拉菲娜站起身来。路迦摘下了脸上的书。 “让所有人离开甲板,并且停止行驶。除了地下之外不要看别的地方。我明确告诉你这一点:我们也不能解海妖的诅咒。”她如此吩咐雷沙,“我们能解决这件事,只要你们像昨天部署的一样实行计划。” 雷沙匆匆离去。塞拉菲娜深呼吸一口气,听完艾尔法的情报之后她消沉了那么久,终于来到履行约定的一刻,却平静得好像在执行无关于她的任务。路迦见状握了握她的手,塞拉菲娜的紧张可以理解,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杀死未来的自己,更何况艾尔法与她有太多共通之处,或好或坏。“妳准备好了吗?” 她咬着唇,胡乱点了点头。 路迦的声音温柔而坚定,“那就去吧。我会一直在妳身后。” 帕勒依索号已然停下。塞拉菲娜站在船头,水下两道影子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要现身人前。她不知道这片海洋上还有多少海妖与艾尔法他们分享着相同的命运,单单是想到这一点,便已让塞拉菲娜背脊发凉。她闭上眼睛,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久候,培斯洛的先贤们。” 耳边响起了什么跃出水面时的声音,塞拉菲娜感觉到阴影为她遮去日光,带着腥咸味的水滴到她脸上。一道男声向她说,“妳可以睁开眼睛了,塞拉菲娜。” 她依言而行。眼前两头海妖的姿态如同前天夜上一般,她这次多花了一些时间打量他们的脸。“……我必须再问一遍,你们真的下定决心了吗?这不是可以反悔的事情。” 艾尔法略显苍白的嘴唇微微勾起,“毫不夸张地说,我们已经考虑一百年了。塞拉菲娜,妳不知道远离自己深爱的一切、由星空跌落沟渠的感受。” 她的确不曾经历过,因为她从未成为众星拥照的星辰。 “事关两大家族,我需要一个见证人。”她不再探问两人的决心,转而向两人提起身后的少年,“路迦.诺堤,他将见证接下来的一切事情,并将血天鹅之事如实传达暗夜家族。” 珍妮弗.诺堤点了点头,动作里隐约可见当年的优雅:“我在此答允。” “如果妳不介意,我们可以睁开眼睛吗?”艾尔法如此要求。或许是年龄的缘故,他看起来远没有珍妮弗那么从容。“我希望我们最后看到的不是一艘渔船的船锚,而是这片供我们寄居百年的极南之海,与一对拥有光辉未来的恋人。” 塞拉菲娜没直接回应艾尔法略带调侃的称呼。“……请依你们的心愿行事。” 海妖睁开了眼睛。路迦安静地从后贴近塞拉菲娜,以双臂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力道比她所预料的更轻柔。塞拉菲娜甚至感觉到了在温热胸膛里跳动的心脏,他的呼吸拂过她耳边的碎发,不太熟悉的草药香气将她整个人包围。她听见了海妖善意的笑。 不需要任何暗号,路迦将自己的手掌横于女孩眼前。栖息于他掌心之内的蝴蝶拍了两下翅膀,然后安息于错综复杂的纹路之下。他遮住了塞拉菲娜的双眼,自己却看向甲板上的光影,这是唯一能够判断海妖位置的方法。 在他来得及说话之前,塞拉菲娜抬手止住路迦。 她轻声提醒:“这会疼。很疼。” “好姑娘,我们已经死过一遍了。”艾尔法给出一个不算安抚的安抚,“……愿妳比我们好运,神佑者。” 怀里的女孩有一瞬间停止呼吸。路迦抿了抿嘴唇,没有插嘴。 艾尔法见状,知道自己这句话惹来了反效果。他笑一笑,“开始吧。” 依靠路迦为她指出的方位,塞拉菲娜催动魔法。有手臂粗的藤蔓从深海伸延到表面,然后沿着海妖的尾巴呈螺旋状上行,很快便将灰蓝色的鳞片完全覆盖。似乎是预知此处会发生什么事,上空飞来了几头乌鸦,双翼在甲板上划过一个大圈,阳光明媚得将每一根尾羽的形状都印到地上。海妖似乎往上看了眼,路迦听见了三、四下重物掉进水里的声音。 藤蔓转眼来到了海妖的颈项,再过最多十秒钟便能将牠们包裹成蛹。艾尔法在此时说了一句“请记住我们”,塞拉菲娜闻言一咬牙,原本映在甲板上的人形便变成一个榄状的虫蛹。 海上无比安静,好像要以沉默祭奠百年前的传奇。塞拉菲娜深深呼出一口气,重获光明的第一眼落到了被藤蔓拱起的两颗尖蛹上。虫蛹本身和藤蔓都是纯黑色的,乍看起来像是两具黑木制成的巨棺,在吞噬了海妖之后,平滑的表面偶尔会有一点被踢或者被尖锐物划过的波动,塞拉菲娜等了一阵子,直至里面全无动静,伸手用风刃割下了虫蛹。 几乎是一落到甲板上,蛹便像花一朵瓣瓣展开,露出藏在里面的人。艾尔法和珍妮弗安详地躺在里面,双手交叠胸前,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海妖死后便没有所谓诅咒一说,塞拉菲娜往艾尔法的眼睛望去,却瞬间怔在原地。 她几乎马上哭了出来。 那双眼睛如被晨曦照耀的浅滩海水,蓝得极浅极薄。 中间失去焦点、不自然地张大的瞳孔,仿佛最剔透的茶水晶。 第97章 极南之海(十) 漆黑的影子从后笼罩着她。 塞拉菲娜没有回头。与海风一同扑至的草药香气已为她点明来人的身份。她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摇了摇手里的木杯,丝毫不介意酒液沿着杯壁滴到她的裙子上。夜幕降临,甲板上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其他人,海浪声在沉默中显得更响亮。她睁开眼睛,在酒红色的液体里找到自己糟透的面容。她又喝了一口。“找我有什么事?” “来叫停妳。”路迦绕到她身边去,看了看残余在木桶里的葡萄酒,不太高兴地发现里面只剩下一半。他皱了皱眉头,塞拉菲娜从未在他面前喝醉过,所以路迦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他希望她不会再哭一场,在下午他已用尽了所有哄孩子的技俩,再来一遍的话他大概也做不到什么。“明天会头痛的。” “我想那正是船上会配备医生的原因。”塞拉菲娜轻描淡写地答,低下头来的时候却发现酒杯已经空了。她直接将酒杯划过桶里的液体,一段时间之前她便已经扔掉了木勺了,现在它甚至不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你连我都能够治好,不可能对宿醉毫无办法的,对吧?” 路迦坐在长椅边沿,眉心上的皱已经松开,忧色却仍然很明显──至少比他平常的表情明显太多。他随手摸了摸塞拉菲娜的脸颊,海风吹散了她身上的酒气,脸颊上的烫热却骗不了人。“妳完全有理由放纵自己。不过,极夜刚刚寄来了信,她很快便会到达马勒港。妳确定妳想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若她还有一点清醒的话,此刻应该会闭嘴不言,起码他所熟悉的塞拉菲娜会这样做。但她反而抬起了头看他,浅蓝色的眼睛亮得像是寒冰铸造的星辰,里面有不为他熟悉的嘲弄,而对象是她自己。“你真的不觉得好笑吗?因为我觉得这有趣极了。我刚刚下定决心不再等死、主动求生,下一刻便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重击。亲爱的,你也看见了海妖的真身,神佑者死后会变成海妖这一点已经可以确定。他们变成了海妖。我死后也会变成海妖。” 她覆上了他的手背,掌心的温度亦几近灼人。塞拉菲娜笑了笑,甜得像是个做了美梦的婴孩,然而他们都知道那只是一种太过火的压抑。“强大如他们的法师也无法逆转命运,难道我这样的人反而能够如愿吗?即使我算是事先得知?别说笑了,他们每一个都是英雄,而我是个无名法师。将我与他们相提并论,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为他们不平。” 路迦沉默片刻,“接下来我需要妳用‘是’或者‘否’回答一个问题。” 或者是被他声线里的某种东西触动,或者是从他眼里找到了什么需要认真对待的事物,塞拉菲娜第一次放下了酒杯。 “发生在神佑者身上的事情,每一件都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路迦如此铺垫,仿佛诱导,仿佛迫问,“千百年来的战争,除了最近一场之外,都有神佑者参与其中。每一场战争很艰难,正如妳所面对的困难也好像不可攀越。” 他将手放到她后脑之上,强迫她看向自己,澄蓝色的眼眸里只反映着她的倒影,他由表情到眼神都没有一丝软弱与犹豫。到这一刻他甚至舍弃了与她相处时惯有的温柔,展示于她眼前的就仅仅是个激起士兵战意的领军者。“先不要去想死后的事,也不要试图控制死后的事。那还离妳太远。如果妳在这一年里死去的话,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我杀了妳。所有人都会很高兴,包括妳的血亲。妳甘不甘心输给他们看──那群一直想要妳潦倒失意、一遍又一遍地向妳灌输‘妳不配活着’、‘妳除了死别无选择’的人看?” 塞拉菲娜的眼底浮现水光。听见了一个带着鼻音的“不”字,路迦把声放柔一点,继续说下去,“我之前一直没有说,是因为我觉得妳已经确切地认清事实。现在看来,妳需要一点提醒。塞拉菲娜,妳的问题就在于妳把自己看得太低,所以连反抗都不做便想认输。妳觉得自己不可能平息风暴,妳觉得自己不配被人称颂,妳觉得自己不可能赢。” “在拿高面前要胁屠城的胆量到哪里去了?嗯?”他以鼻尖轻轻擦过她的,话里每一个字都掺了蜜糖,语气却丝毫不见软弱。“妳觉得自己不重要,所以不会有人代妳争取什么。给我听好了,没有人要妳独自解决问题,塞拉菲娜。我在妳身后,培斯洛最大的城市在妳身后。即使这场逆神之战最后会输,但至少妳应该知道,有些人愿意为妳挥剑。” 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永昼还在城墙上看风景。 撑着伞的比信.诺堤出现在他的眼角余光里面。永昼连眼珠都没有转一下,诺堤城堡与城门中间隔了半个凡比诺城,比信不可能闲逛到这里来,换句话说,路迦又寄信回来了。只有这件事才能让比信离开城堡,永昼甚至怀疑对方不无炫耀的意思。 凡比诺的雨来得又快又急,待比信走完楼梯到城墙上的一小段路,永昼的肩膀已湿了大半,稍长的浏海也搭在额前和颊边。半旧的麻质衬衫贴在身上,露出了底下蜜色的肌肉,化为人形的炎龙却懒得却它弄干。这是为数不多、凡比诺安静下来的时光,而按照天空的情况看来,这场雨不会下太久。他得好好享受每一秒钟。 比信走到永昼身旁,和后者并肩看向城外的景色,还很细心地为两人之间留下一点缝隙。凡比诺是西部最大的城市,骤雨不能使旅客与商人停下脚步,此刻还有不少人在城门外排着队,等候守卫放人进城。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向两人的方向,站在这个角度,简直像是俯瞰人间。 “说吧。说完就给我滚开,我还忙着打草稿呢。”永昼的语气与动作都无比慵懒,好像除了他在想的事情之外,没有什么值得他一顾。“别告诉我他们出一趟海还能搞出什么事来……等等,你在笑什么?你孙子不是写信告诉你快要升格当曾祖父了吧?” 比信略略收敛脸上的笑意。“这个我可无从得知。说不定就在我们说话的期间──” 永昼一脸厌恶地打断他,“别试图把那个画面塞进我脑袋里。” “……我想说的是,说不定现在路迦就在写那封信。你想得太多了,大人。”比信眯着眼睛看了眼铅色的天空,似乎有点感慨,“路迦在信中提到,最迟一个月后便会回到凡比诺。我们可以着手筹办承爵仪式了。” 这个消息未为永昼带来什么冲击,对他来说路迦成为侯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当初会愿意与诺堤缔结契约也是因为这能为龙族带来好处。“哦。你终于能让位了,难怪这样高兴。” “我希望那位小姐会喜欢这座城市。”比信没介意永昼的讽刺,“从和暖的百花之城到凡比诺,跨越的可不止两个阵营,还有整整两个季节。我希望她有厚一点的裙子,你知道的,比东边流行的款式更费衣料一些的衣服。” 永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瞬间生出了转身就走的想法。 “你知道她是在北部长大的吧?” “唔,或许我应该叫裁缝先为她做几条礼裙,承爵的时候路迦会希望她在身边的。”比信继续自说自话,永昼已经不知道对方找他说话的原因是什么了。“但这样就得向路迦要她的身量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给……” “喂。”永昼的视线突兀地定在城下某个檐篷下,双眸迅速由黑色变成暗金,瞳孔缩小得几乎看不见。他站直了身体,向比信示意,“那个人有点眼熟,你有没有见过?” 老人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檐篷是唯一可以避雨的位置,此刻自然有人挤拥在那一片小小的空间之下。他很快便找到了永昼所说的人:看年纪应该是少年,穿着破烂的灰色长袍,袖子里明显藏着两把匕首,黑色的发丝短得摸上去会觉得扎手。他的眼眸绿得像潭湖水,轮廓里带一点中性的柔和,身形远远说不上魁梧,而是更偏向精瘦。撇开那张让人不由自主一看再看的脸之外,应该是个优秀的刺客。 比信看了那个人一眼,人老了,看远方的事物便有点吃力。“……不认识。” “你应该没与他碰过面,那小子的地位没高到这个地步。”永昼哼了一声,语气笃定,“我上次见他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是金色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凡比诺的城门也向多拉蒂打开了?还是个半疯不癫的二流法师?” 比信正想向城门守卫招手,却被永昼拦下来:“别张扬。” 老人明白了永昼的意思。一般来说,在城门抓到逃犯的话是应该立即处斩的,但奥戈哲.多拉蒂既然能够混进来,肯定是借了其他人的身份。一场大雨分去了少年的思绪,让他忽视了城墙上的人,要是守卫贸然出手,除了惹来一场冲突之外没有别的结果。奥戈哲的确会死,但他们也不知道他为何前来血族的腹地。 他问永昼,“你想亲自动手吗,大人?” 浑身湿透的人骇笑一笑,摇了摇头。“他有份杀害安洁丽卡.拿高。我可没蠢到跟塞拉菲娜抢夺猎物,更何况这个家伙跑过半个大陆来这里,肯定不是想来看凡比诺的风景。先派人跟着他,我去跟路迦交代这个消息。”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话。”比信欣然答允。永昼在这里虚度时日太久,难得找到与其他人会合的理由,他没理由拦住对方不让走。撑伞的老人旋身走向楼梯,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向炎龙说:“忘掉草稿吧,真的到那时候你大概不会记得里面任何一个字。真诚的道歉是不需要腹稿的,大人。” 第98章 雾雨之城(一) 桑吉雅扔下手里的长柄勺,深深呼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是汗。 地牢里昏暗而且闷热,魔药材料的味道经久不散,即使只有桑吉雅一个人在这里,她也觉得自己正与什么抢夺空气。暗金色的火焰在药锅下安静地燃烧,光是为了得到这一小口龙息,便已付出了七条人命,而它甚至不在药剂的材料清单上面。 她垂眸看向锅里半透明的液体,它的份量足以溺死某种小动物,但她知道在萃取之后这里的份量只等于一滴的成品。也就是说,它仅能被使用一次。 这锅药足以让大陆上任何一名对毒/药有所研究的人发狂,而她离完成这道传说中的药剂只差了一道工序。想到这里,她又好像能从脱力的身躯之中压榨出最后一点力气。或好或坏,这都是个能被载入神纪之册的壮举,她只遗憾无法与那人一起见证它的诞生一刻。 吸血鬼叫它蛛吻水,精灵叫它女神之泪。 它无香无色无味,据说尝起来与清水无异。桑吉雅不敢尝试,但她不觉得有人能够仅凭肉眼将它从饮料之中分辨开来。老实说,她也没有尝试的胆量,对她来说有前人的寥寥描述便已经足够了,毕竟她还有太多心愿未曾圆满,要是在第一步便死去的话,未免太过可惜。 如果编攥史书的学者没有出错的话,它上一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中,已是数百年前,魔药学发展得比任何一门学科更迅速的时期。它曾杀死过血族的王与精灵先知,曾掀起过战争与内斗的序幕。 桑吉雅将还在冒热气的药剂倒进萃取器中。 她无意对盘踞于东西两方的非人族群出手。 ──但她的确打算挑起战争。 塞拉菲娜喝了一口柠檬水,看向码头上的行人。 即使是从这个距离望去,帕勒依索号仍旧像个漂亮的女勇士,从船首的海女雕像到船尾的波浪浮雕,没有一处称不上完美。当一切都结束之后,或许他们可以再出一趟海,这次要带上极夜和永昼。她想要不带任何烦忧地享受海上的风光,活一下雷沙口中很适合她的生活。 似乎是觉察到她的视线,站在甲板上的男人作势摘了摘帽子,遥遥向她致敬。她一扬手里的杯子回礼,里面的冰块互相碰击,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旁边的路迦以报纸当作扇子朝自己的领口狂拨,难以置信,海上竟然比陆地还凉快一点,“极夜说的‘中午到’具体是在什么时间?” “把衬衫脱下来不就好了。”塞拉菲娜把柠檬水塞到他手里权充安抚,“我怀疑整个马勒城的男人衣柜里都没有一件上衣。不,从我短暂的观察里,或许女人都没有。这座城市太疯狂了。” “我不可能在认识的人面前这样做。”路迦挑出最大的一块冰,放进嘴里含化,咬字有点模糊,“再说了,又不是船员,没有必要跟随他们的规则行事。那次是被迫的。” “我倒是觉得有人在里面得益不少啊?”塞拉菲娜如此调侃,然后又想起了她还有一件事没搞清楚,“说起来,那天你到底为什么要跟莫琳她们起冲突?她们的作风是露骨了点,但我以为你会忍得住的。” 说到这件事,路迦的表情终于变了。他看了一眼塞拉菲娜,“小事而已。妳不会想知道的。” “我觉得,那一点还是留给我自己判断比较好。” 路迦沉默片刻。他必须承认,他没想到塞拉菲娜还记得那件事。说谎的话她有可能看得出来,到时候事态便可能不受他控制了;坦白交代的话无疑尴尬到不行,无论怎么选都好像一口冲进死胡同里。他想了一想,语气很凝重,“听到之后马上给我忘掉。” 塞拉菲娜乖乖竖起两根手指朝天发誓。 路迦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她高高挑起眉来,不无意外地望向身边的人。那真是个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答案。路迦说完之后便偏头躲开了她的目光,但这只能让她将耳朵尖看得更清楚。安静下来的女孩移眸看向码头上的纯白钟楼,暗自数算着剩下来的时间。很好,连时机都有利于她。 秒针直指太阳的一瞬间,朗朗钟声响起,整个海港都被它的声音淹没,除此之外,谁都没发出一点声音。特别是处于钟楼附近的他们,更加是被这阵钟声震得几乎听不见别的东西。 她拉过路迦的上臂,附到他耳边,同样也说了一句话。 “──妳说什么?”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路迦便问出这句话。 塞拉菲娜摇了摇头示意没事,便扭过头继续望着帕勒依索号发呆,但也没有阻断他不加掩饰的打量。带着匿藏在眼底的一点笑意,路迦将手背搁到她的肩头上,伸出手指将她的下巴勾回与自己对望的角度,指尖上的微凉让塞拉菲娜像只猫一样眯起眼睛。“我刚才什么都听不见,请再说一遍,我的小姐。” 从他的表现看来,这个人分明就听清了每一个音节。塞拉菲娜朝他做了个鬼脸,嘴角却是翘起来的,“听不见就算了,有些条件不会被开出第二次。我撤回方才的提议。” “哪有人给了别人东西之后还想收回去的?” “哪有人装作没收过然后还要别人多给一次的?” 路迦的虎牙咬了咬下唇,终于真诚地笑了起来,这是他为数不多显得孩子气的小动作。深蓝色的眼眸漂亮得像是被月光直照的深海,再多的情绪都被无限稀释,于是浮于表面的一点笑意便变得尤为可贵。“看来妳头不疼了,嗯?” 塞拉菲娜作势咬上他的手指。 “……这时候我是不是该逛一个圈,等你们完事之后再回来?” 两人循着声源望去,站在不远处的却不是他们在等的人。黑发金眸的少年将双手放进裤袋里面,看起来仍旧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语气却温和了不少。看见是他,塞拉菲娜脸上的笑意随即消失,她没想到他们一着陆就令极夜和永昼碰面。路迦看来不太想开口,于是她清了清喉咙,“……你或许没注意到,这里是个热闹的码头,不可能真的发生你所指的‘事’。” “哦?”永昼佯装惊讶,“我以为你们不知道这一点呢。” “玩笑开够了。”路迦打断两人的对话,顺便将手臂搁上塞拉菲娜身后的椅背。“如果我的消息准确,你一天前该还在凡比诺,按路程不可能到得那么快,你是连夜飞来的──家里出事了?” 永昼的表情严肃起来,“我为妳带来了消息,神佑者。” 塞拉菲娜脸上的讶然遮都遮不住。她根本没想过永昼为她而来,毕竟在四人之中,他与路迦或者极夜的关系要密切得多。她有点不安地与路迦对望一眼,将跷起来的腿放下,恢复到端坐的姿势。“我在听。” “奥戈哲.多拉蒂昨天黄昏出现在凡比诺城,”听见那个名字时,塞拉菲娜的背脊像是被电击了一般变得僵直,“我最后一次收到消息时,他已经向着彻尔特曼的中部进发,目的地尚未明确,比信派人跟在他后面了,但能跟多久是个问题。那家伙应该没蠢到那个地步。哦对了,他也把头发剪短了,就像他的兄弟一样,并且染成了黑发。” 塞拉菲娜咬了咬自己的指尖,没想到奥戈哲不往东走,反而朝向血族的腹地前进,她对解读出对方的想法毫无头绪,但无论他在追求什么,那必定与安稳毫无关系。即使对于吸血鬼来说,一个失去神智的法师也相当危险。“而你选择送信而不是出手杀死他的原因是?” “那是妳想猎杀的狐狸,不是我的。”永昼这样说。在他没有说出口的下半句话里,触及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禁忌──任何人在看见她浑身浴血、提着两个人头回到萨比勒之后,都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与她再生争端。她简直是头闻到血腥味的斗牛或者鲨鱼,连听见双子的名字都能够使她双眼赤红。 “我知道了。”塞拉菲娜点了点头。她转向路迦寻求意见,“我记得你在船上说过想回凡比诺一趟,而现在没有别的目的地,所以……我知道凡比诺千年来都禁止多拉蒂进城……在一度冠以此姓的法师面前,这道禁令是否仍旧生效?” 路迦安抚一般揉了揉她后脑上的头发,目光沉静,语气平和。 “凡比诺的城门会为妳打开。” “那么等极夜一到,我们就离城吧。”塞拉菲娜将目光放到虚空之中,眸底的锋芒却不减半分。奥戈哲一条命重要得压过了她对凡比诺的抗拒,趁他没走出太远,必须尽快了断此事,让丽卡得以安息。“无意冒犯,但诺堤的人跟不住他太久。唯一能够跟上他脚步的就只有格列多一个。” 永昼用拳头虚捂着嘴,咳了两声。“极夜的话,现在应该在城外等候。” 塞拉菲娜并不吝于表达她的意外。永昼今天明显很在状态,效率奇高,从来不被任何事物驱使的龙族竟然会主动做那么多,这本身便是一个奇迹。“你在来这边之前已经找上她了吗?” 永昼似乎不太想提及此事。“……嗯。” 塞拉菲娜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极夜几乎想杀了他,在她眼中永昼显然欠她一个道歉,毕竟他曾将她们舍弃于战场之上──这样的背叛,肯定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够解决。 “很好。”她这样说,向路迦借力站起。宿醉带来的头痛没了,走起路来却还觉得是在船上活动一般左摇右晃,抓不到平衡。她望向跟前的人,“要到你家的话,该往哪边走?” 第99章 雾雨之城(二) &nb作为培斯洛上最南端的城市,马勒连风都带着浅浅淡淡的腥气,这一点到了城外仍旧没有改变。 &nb极夜承认自己有意挑了城外最偏僻的角落等人。这里除了一片小草地之外便什么都没有,她在这里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见过任何人,光是这一点就很方便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了。在这里,极夜既不必担心自己的原形会引起恐慌,也不需要担忧自己的失态被他人看见。 &nb想到这里,风行豹在地上欢快地滚了一个圈,伸出前掌去挠身前的一朵红色小花。南方气候对她的皮毛而言过份湿润而且炎热,她此刻的状态便好像是永昼在极地里现出原形一样不太舒服,但这一点她可以忍受。她已经很久、很久心情没那样好过了。 &nb严格来说,在今天早晨之前,她已消沉了大半个月。 &nb一切是在极夜今早醒来后开始的。与那人见面后翌日她便离开神纪城,由中部到南方的路上人烟稠密,她不可能以兽态跑过这一段路,飞行时间再长的风行豹也需要落地。艾斯托尔很慷慨地借给她一匹坐骑,在被永昼找上门之前,她唯一的旅伴便只有那匹总是被她吓得乱跑的灰斑小马。 &nb永昼飞过她所在的位置时,极夜正躲在树上睡觉,在此之前她赶了一晚上的路。她甚至不知道永昼是怎样发现她的,但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坐在最近的枝桠上,明显来了好一段时间。 &nb极夜着实吓了一跳,却没忘了自己的语气不应该太好。 &nb“……你在这里做什么?” &nb“等妳醒过来。”永昼比她预想的更坦率。他将垫在脑后的双掌抽出来,摘下手边几颗果实,一枚一枚去扔在树下栖息的小马,并且相当坏心眼地瞄准了牠的头。“顺便补补眠。我赶了一晚的路才到这里。” &nb“等我做什么?”极夜不打算轻易放过对方。她早想到永昼再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会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可不记得自己有约过你。事实上,我不记得自己和一个想杀我的人有任何纠葛。” &nb永昼把手上的果实全部扔了,作了个投降的姿势。“嘿,我不是来和妳吵架的。放松点,小猫,再往后退的话,往下掉的时候我可来不及拉住妳。” &nb“哦?”极夜眯起眼睛,深紫色的眼眸闪过傲慢的光。“那你是来做什么的?认真回答,因为我不会再问第二遍。” &nb“真要说的话……”永昼抿出一个苦笑,“是来道歉的。” &nb极夜语调平平地重覆,“道歉。” &nb“对,道歉。事先说好了,我这一辈子从未向人道过歉,包括路迦。”永昼抿了抿嘴唇,似乎突然在意起双手的摆放位置,整个人看起来不自然极了。这是极夜第一次从他身上看见介乎于怯懦与不自在之间的情绪,无论周遭环境有多凶险,永昼从来不知害怕为何物。但极夜不打算让对方知道他看起来有点可爱。“所以说错了的话真的不能怪我……该死,我不应该听比信胡扯,也不应该撕碎草稿的……” &nb极夜木无表情地催促,“你没话要说的话,请容我失陪。” &nb“等等!”永昼开口挽留。“……我不应该将妳置于那么危险的境地,也不应该因为私怨放弃自己的责任。妳那次会受伤完全人因为我没能在现场保护好妳。这一点我无从辩驳,并且甘愿以任何妳觉得可以出气的方式受罚。” &nb极夜没给出任何反应。 &nb永昼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看不透极夜的表情。“我一定要交代一点。我不希望妳在这方面上有任何误会、误解或者认知不足:这不会有下一次。这单纯不可能发生。往后的每一场战斗,若果塞拉菲娜在妳背后的话,我都会在妳身边。” &nb树下的马打了个响鼻。 &nb永昼僵硬地与极夜对望,从那双清澈得像是仲夏夜空的眼眸里找到了自己的脸。大半个月不见,她好像把头发剪短、削薄,看起来比之前清爽很多,也因而失却了之前精致得像个玩偶的可爱。但那不重要。从塞拉菲娜为了一块烤肉都袒护极夜的一瞬间为始,直到现在为止,他都不想把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永昼吸了一口气,比他预想的更用力了一点。 &nb“妳或许知道,龙族是从来不向人低头的生物,低头的范围不限于道歉。除了正式缔立的契约之外,我们不受任何事物约束,包括对伴侣的忠诚。然而我想向妳提供一个承诺。若妳接受的话,我将信守此誓,直至微风吹过我的骨骸,直至妳不需要──不,就算妳不再需要我的陪伴,我也会跟在妳身后,即使这必须着我无法如契约所规定的一般,时刻守在路迦身侧。这不是有没有塞拉菲娜的问题,而是妳──” &nb永昼的脸颊红得有点可疑。“妳就有这么重要。所有我想像过与不能想像的难关,要么我和妳一起赢得漂亮,要么对方强大得能把我们一起摧毁,但老实说,我不认为世界上有人能够杀死一头龙和一头风行豹。万一有那样的人存在,那两个人也肯定会率先出手。” &nb“小猫,我所应允妳的是我族从未向外族提供的一切。”永昼俯身凑近了她,说是应允,却更像是一种不带恶意的胁迫。他身上的辣木香味凌厉得让她头脑昏沉。“和我一起,或生或死,或赢或输。答应,然后留在我身边,到马勒城和以后的每一个地方。” &nb极夜很久没有说话,她看起来甚至不像是在思考。直至永昼以为她根本不想回答了,她才轻轻吐出一句话:“好。我答应你。” &nb然后她一脚将他踹下树去。 &nb“小猫。” &nb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极夜松开了爪上的鲜花,从地上翻滚起身。大概是因为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她刚才又不小心睡辶去了。这对于野生动物来说是个致命破绽。抖了抖毛上的灰尘,她有点懊恼地走近两人,一抬头却对上了塞拉菲娜哭肿了的蓝色眼睛。 &nb极夜呆了几秒钟,随即反应过来,望向塞拉菲娜身后的人。永昼不在这里。 &nb接收到她不善的目光,路迦挑起眉来,用手肘碰了碰她。“这时候妳就该解释一下了。” &nb“不关他的事。”塞拉菲娜摆了摆手。这句话是用精灵语说的。“别担心。他一直都对我很好。” &nb极夜双眼里的怀疑减轻了一点,但不是完全消失。她把头凑到塞拉菲娜的手心里面,让对方轻轻抚弄她双耳之间的皮毛。她恢复到兽态时的声音比平常低哑,连精灵语听上去都像是她的母语本身,音节粗糙得像是无意义的嘶吼。“……当我在神纪城的时候,那个人曾经找上我。就在我面前,跟我说过话。” &nb塞拉菲娜皱起眉头。她开始觉得自己需要处理太多事情,而她甚至不能在极夜面前展露出这一点,否则她的小猫会放弃向她求助的想法。一天之前的崩溃看起来已很遥远。“他跟你说了什么?” &nb“不多。起码废话以外的事情不多。”极夜说,“他表达了兄弟会对妳的兴趣──原话是,只要妳愿意示好,他们‘任妳差遣’。” &nb原本正专心看天的路迦突然插嘴,“什么叫对她有兴趣?” &nb一人一兽同时望向他。塞拉菲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路迦听得懂那句话,不可能听不懂她之前对他的评价。而且他还装作听不懂。“你听得懂精灵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nb“从妳说‘别担心’那句开始。”路迦看了她一眼,“说回正事,什么叫任凭她差遣?兄弟会是什么?” &nb“我不知道。他并没有说明,而那只可能是因为他觉得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极夜转向塞拉菲娜,“那明显是个组织。如果他们盯上了妳的话,妳必须得小心。他起码与奥戈哲同样危险,倘若不是更可怕的话。” &nb塞拉菲娜深呼吸一口气。她把手移到极夜的下巴,搔搔柔软的白色皮毛。 &nb“别担心。”她又说了一遍。“我会解决这件事,妳什么都不需要担心,知道了吗,小猫?嗯?” &nb桑吉雅将小指长的水晶瓶绑上信鸽的爪尖,指尖之上充满了酒味。随着瓶子晃动,一滴无色的液体也流过瓶壁之内,不仔细看的话甚至会将它错认成一个空瓶。女神之泪的最终成品,正等候被谁派上用场。 &nb她以同样迷你的棉垫包裹水晶瓶,爪尖上却没有其他讯息,桑吉雅不会把任何暴露身份的讯息放在这只信鸽之上,牠所飞往的地方自然会有人知道该用在谁身上。或许是她早上喝干的烈酒终于起效,或许是她自己的心理作用,桑吉雅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有点快。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以尽量轻的力道攥取空气。无论是这一小瓶成品,还是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每一件都显得不真实。 &nb她此刻所感觉的一切情绪,都不是因为她的确感受到它们,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应该如此。紧张,又不是真的紧张;兴奋,也不是由衷的兴奋。 &nb“请一定要送到。”桑吉雅以颤抖的双掌拢着信鸽,离开了她已经待得太久的地牢。她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得见天日是什么时候了,日光让她不适地眯起眼睛,眼角处有泪水分泌。要是那人在的话,大概会怜爱地捧着她的脸颊,轻柔地为她吻去泪水。她亲了一下信鸽纯白的羽翼,然后双手一扬,目送牠走出自己的视线范围。 第100章 雾雨之城(三) &nb塞拉菲娜听说过不少关于凡比诺的故事,却和她原先的血亲一样,从未亲身拜会这座以历史悠久著称的城市。即使是在出游年间,它加诸于多拉蒂身上的禁令仍旧有效。倘若她在未被多拉蒂除名之前便来到这里的话,恐怕便要成为千年来第一个能够从正门入城的黄金家族。 &nb塞拉菲娜趴在巨龙的背上往下看,被离地的高度吓得有点头晕。 &nb她晃了晃脑袋,“你还没跟我说你的精灵语是从哪里学的。” &nb原本安详地躺着的路迦睁开眼睛。“没有老师。我看书自学的。” &nb塞拉菲娜高高挑起了眉。路迦不止一次刷新了她的期望。 &nb和几乎被海语战争碾平的法塔不一样,凡比诺里几乎每一栋主要建筑都起码有百年历史,塞拉菲娜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不意味着她在看见凡比诺的近景时能够做到一点都不吃惊。仿佛是在呼应天色,凡比诺的建筑以黑灰色为主调,这一点在最显眼的诺堤城堡上也有所体现,除却人们衣服上的颜色之外,这座城市看起来有种阴沉的壮丽,具有历史的沉重感,却并不因而失去活力。 &nb塞拉菲娜转向路迦,“老实说,当你们看见多拉蒂家的时候,是不是觉得那里像个毫不气派的农庄?” &nb略一打量过她的脸,他“嗯?”了一声,似乎很意外找不到任何类似不喜的情绪,“妳不觉得这里太过单调?色调阴暗?” &nb“不,我不讨厌这样的建筑。”塞拉菲娜的话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她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听上去就好像是在为他的故乡辩护,这让路迦微微笑了起来。“凡比诺的建筑风格有点像康底亚,讲究简约实用,但比康底亚更注重细节。如果要我说的话,其实有点像是回到康底亚。” &nb路迦知道,当她说她感觉自己回到康底亚,塞拉菲娜其实想说凡比诺让她觉得有点像家。他不得不压抑唇边的笑意,因为路迦很确定自己看上去傻透了。“我很高兴妳喜欢它,塞拉菲娜。” &nb未等及她回应,他便再次强调:“我很高兴。” &nb血族布下的领空防御覆盖整个凡比诺,也就是说永昼无法从上空直接入城,他们必须先从他身上着陆,再和其他人一样用自己的双脚走过拱顶门。作为下任侯爵兼凡比诺真正主人的亲属,塞拉菲娜对有人前来迎接路迦毫不意外,她只是想不到来人的身份会显赫至此。 &nb不需要路迦为她引见,塞拉菲娜也猜出了对方是谁。老人穿着墨蓝色的绸缎长袍,左胸上别着一枚银鹰扣针,中等体形,高度在她与路迦之间,虽然年纪不轻,动作之敏捷却恐怕不输给她。他的头发是纯白色的,发尾修得很整齐,披在双肩之上,长度及肋,被光线照射的时候会反射出月光一般的柔和光芒。他的眼睛颜色比路迦浅一点,看起来也远远没有后者那么严肃,然而瞳孔比常人小了一点,这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头随时准备攻击的野兽。 &nb不因老迈而失去威严的贵族。看似温和却眼神锐利的雄鹰。 &nb他还没开口,塞拉菲娜便提起裙摆,毫不敷衍地朝对方曲膝,“初次见面,侯爵大人,吾名塞拉菲娜,来自康底亚镇。感谢你允许我踏入凡比诺城,我知道那并非理所当然。” &nb比信看了看她的着装,向站在旁边的永昼投去一瞥,像是在说“我就说了吧”。 &nb“不必拘泥于这么冗赘的礼仪,亲爱的。我知道妳为何而来,也很欢迎妳来到凡比诺,纵使妳来的原因实在无法让人高兴。”他扶起塞拉菲娜的手肘,动作却很含蓄,指尖几乎是没沾过她的肌肤便已收回,完全是传统的绅士作派。“有什么是我能够为妳做的?妳赶了一整天的路,肯定很累了,不如先吃个饭,休息过后才去做正事?” &nb永昼不满地插嘴,“这里真正赶过路的只有我一个,他们只是负责睡觉和聊天……” &nb“很抱歉,路迦太久没有回家了,我和他还有好些事情要商量,这也需要时间。”比信完全无视了他的牢骚,“当然,这并不是妳的错,小姑娘。对一个在神纪城待了十年的书虫来说,他还保有最基本的自理能力,这本身便足够让我惊叹。我以为他连胡子都不懂得怎么剃呢,像神纪城那些学者一样。” &nb塞拉菲娜求助一般看了眼路迦。后者摊摊手示意自己也没有办法。 &nb“现在,请随我走,年轻的小姐。有些事情不适宜在城门说。”比信向她比了一个手势,指尖所指是凡比诺繁华的大街,各种对立、甚至是天敌的种族同时出现于她眼前,并且不以此为忤。“容我向妳展示这座为我们所有的城市。” &nb“我喜欢你祖父。” &nb塞拉菲娜随口说了一句,喝了口葡萄汁。她觉得自己在帕勒依索号上已经用尽了今个月的酒精限额了,再喝下去除了烟枪之外她还会变成一个酒鬼。这样想着,她随意打量过大得过份的起居室,化为原形的极夜伏在她脚边,一伸手就能够摸到牠圆滚滚的耳朵。“我很少跟那个年龄的长辈打交道,但他比我想像之中更亲切一点。” &nb和漆黑的外墙不一样,诺堤城堡内部采用大量深褐色的原木,暖色调稍稍中和了它冷硬的轮廓。现在虽然是用不上壁炉的夏天,但明显每天有人打扫它,黑色的钢栅被擦得几乎在发光。高高悬起的水晶吊灯被烛光照亮,被切成锥体的水晶在墙身投下了重叠的白色菱形。仆人开了窗和露台门,黄昏的山风从外面吹至,要不是她此刻是个客人,塞拉菲娜也想学着永昼的模样,赤足躺在长椅上睡觉。 &nb路迦像是没骨头一样瘫倒在沙发上面,和永昼一样,他在回来之后也脱了鞋子和领带,但除此之外还算不上太放肆。听见了塞拉菲娜的话,他懒懒举起酒杯,离晚饭还有一点时间,比信说的“不适宜在外面提及的事”显然与奥戈哲有关,但连他本人也不知踪影的话,他们多着急也没有用。倒不如趁晚餐没开始之前休息片刻。不止永昼,他们每一个人都很累了。“祖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人那么好。即使对方是亲族。” &nb他伸长了脚,踢了踢永昼搁在扶手上的小腿。“你是不是漏了口风?” &nb炎龙移开了脸上的书。不得不说,这两个人连装睡的技巧都如出一辙。 &nb永昼的眼神有点游移,“……我好像不小心提到过神佑者的事。” &nb“瞧?”路迦向她说,“好意就是这样来的。” &nb塞拉菲娜想了一想,还是无法厌恶比信的现实主义和势利眼。“那实在正常不过了。他和我无亲无故,从根本立场来说可谓敌人,我也没讨人喜欢到那个地步。倒不如说,真的不怀一丝机心的话,反而让我更加惊讶。相信我,如果知道的是多拉蒂,他们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只不过做得更难看一点而已。两者权衡之下,我反而更欣赏──” &nb眼角余光里面,一身黑衣的管家出现在起居室的门边。塞拉菲娜及时止住话音,在主人家里评价他们总显得不太礼貌,即使她严格来说是在称赞对方。 &nb路迦沿着她目光的方向看去,随即把酒杯放到手边的小茶几上。他的语气轻松得像是方才的讨论从未发生过。“晚饭准备好了吗?” &nb“问题是,我们知道奥戈哲.多拉蒂的确切下落。”比信用两根手指挟着酒杯底,将它的位置移过一寸。塞拉菲娜眯起眼睛,她记得路迦在法塔也曾做过类似的动作,看来两个人都有轻微的强迫症。“恕我不讳言,凡比诺侯爵这个名号在帝国里的地位的确不算低,但也有些事情,在我们能力范围以外。” &nb路迦看了自己的祖父一眼,聪明地选择保持缄默。在有关奥戈哲的事情上他不打算左右塞拉菲娜的决定,甚至没有代表她发言的意思,他想做并且会做的,就只有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 &nb这句话已经很隐晦地点出了奥戈哲的去向。路迦听懂了,永昼也听懂了,但塞拉菲娜没有。 &nb她眨了眨眼睛,有关彻尔特曼的一切事情都不在多拉蒂的课堂之上,她对血族之间的关系一无所知。“抱歉,大人,我不太明白。假若你已掌握了奥戈哲的确切位置……请饶恕我的冒犯,我能想出一万个方法解决他。我所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地址。” &nb比信耐心地听她说完之后才缓缓地答话。 &nb“奥戈哲.多拉蒂已潜逃至费亚城。” &nb除此之外,他似乎没有补充。 &nb路迦不得不为塞拉菲娜解释:“那是中南部的城市,从属于辛格女大公,彻尔特曼的六位大公之一。我不知道妳有没有听说过,那里也是永昼的出身之地。炎龙谷地就座落于费亚城之中。” &nb塞拉菲娜轻轻抿了一下嘴唇,难怪比信说那不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血族之中阶级间的分野极其森严,侯爵的确没有把手伸到大公那里的本领,纵使凡比诺是彻尔特曼唯一的自由城。奥戈哲会逃到那里去,恐怕不无这重考虑。她开始佩服对方的心思缜密了。 &nb“我明白了。”她短暂地闭上眼睛,眼睁睁看着奥戈哲从她指缝中溜走的感觉并不好受。她也讨厌自己扑了一场空的事实。“但我仍然不能理解,为什么奥戈哲那么多地方不去,偏偏要来彻尔特曼。万一被人发现他是个多拉蒂,甚至不需要我动手,便有千万个血族等着将他的头挂在城门上。” &nb永昼用鼻子发了个似笑非笑的音节。比信与路迦对望一眼,没有说话。 &nb“妳果真对彻尔特曼毫无认知。”永昼以手支颐,似乎有点欣赏她疑惑的表情。“辛格女大公以贪得无厌闻名帝国,这点随便问一个血族都会知道。她大概是我知道的、最不挑剔的女贵族了。” &nb永昼的用字说不上露骨,却仍然足够让塞拉菲娜明白过来。 &nb她不可置信地扯了扯唇角,“……要是父亲看见我的信还能忍得住不把它烧掉,我很乐意通知他此事。” &nb四个子女之中一个死了,一个被逐出家门,还有一个甘愿当上吸血鬼的情人──这在多拉蒂眼中绝对是自贱之举,不至于使父亲蒙羞的就只有桑吉雅一个人。要不是她也是当事人之一,塞拉菲娜会觉得这件事很可笑。“好吧,我承认我没想到他会敢这样做。他总不能一辈子躲在蕾丝帐幔后面吧?诚然,我认识的奥戈哲傲慢得不可能出卖自己,但看来我高估了他的尊严。” &nb“还有一个可能。”比信交叉十指,塞拉菲娜在话内话外都撇开了她与凡比诺的关系,也就是说诺堤不需要为她的行动负责。她一字不提,却已经给出了自己的承诺。他喜欢这样的聪明人。“他在生存的底线之上,还在追求别的事物。我的猜测是为了偷学血魔法。对于擅长治疗和防守的多拉蒂而言,他们想要变得更强大,只能向西部寻求协助。在别的情况之下诺堤或许会帮他除去另一个多拉蒂,但奥戈哲知道我们不会这样做。除了投靠血族之外,他其实无路可走了。” &nb“他总是可以放弃复仇的,不是吗?” &nb塞拉菲娜眯起眼睛,掩去眸里一闪而过的戾色。 &nb“血魔法不是偷师几天便能够驾御的东西,于不熟练的情况下使用只会反噬施法者,奥戈哲不可能不知道。在他有能力杀死我之前,他无法时刻缠于大公的裙摆之下,更何况大公对他的兴趣能够维持多久也是个问题。他离开大公、又或者是为她所弃的那一秒钟,他的名字马上便会出现在讣文的开端上。” &nb论危险,奥戈哲冒的险并不比她小。 &nb塞拉菲娜端起了自己的杯子,“我只需静候时机。” &nb“大人,你传召了我?” &nb迪齐索.多拉蒂从文件里抬起头来。身披淡紫色长袍的精灵站在门边,金色的眼眸里没有半点混浊。一段时间没见,对方的胡子似乎又变长了一点点,但迪齐索不太肯定。近来他没怎么留意过任何事情,也可能是他有留意过,但酒精又让他忘记。 &nb他放下手里的羽毛笔,摇动黄铜小钟。“日安,长老。请坐。” &nb精灵优雅地落座于书桌的另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迪齐索收拾手上的纸卷。应唤而至的仆人换上满的水壶,透明的水晶瓶里放着数片新鲜的柠檬。迪齐索随意瞄了仆人一眼,对那张脸毫无印象。或许是个新人,他也没有放在心上,仅仅是向对方道谢一声,便示意那人可以退下。 &nb仆人又安静地走出书房。迪齐索等到门被关上之后,才平淡地开口,“我知道星辰作出了新的示谕。” &nb“是的,大人。”长老略略欠身,“女神拨动了星图,遗憾的是,方向似乎不利于多拉蒂家族。她使一颗新星坠落,一颗星辰泣血,还有一颗消失不见,踪迹难寻。” &nb坠落的星辰无疑是指格列多。迪齐索沉默片刻,为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正想要为长老也倒一杯,却为对方摇头婉拒。“女神的仆人希望蒙听神谕。如果我没记错,星辰泣血的现象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nb“没错。”似乎是怕触动到他的丧子之痛,长老的用字明显经过斟酌。“一般来说,星辰的光芒并不会轻易改变,尤其是由白变成红。这种情况只会在善良之人被黑暗吞噬,或者罪人悔改、渴求重回正轨的时候出现。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近日有人转换了阵营。” &nb迪齐索狠狠灌下大半杯水。 &nb就他所知,诺堤近来并无异动,所谓转换阵营之人只能出自多拉蒂。即使长老刻意不挑明,他也能轻易猜出对方舌尖上的名字是什么。塞拉菲娜投靠诺堤并不是什么秘密,多拉蒂对她的厌恶几乎失控,作为族长,他也无力改变其他人对她的看法。 &nb“那么踪迹诡秘的星辰呢?它又意味着什么?” &nb“那通常是星辰坠落的先兆,但目前还不──啊,”长老指了指他有点弯曲的鼻子,递出一块手帕,“大人,你流鼻血了。” &nb迪齐索用手帕擦了擦嘴唇上方,果然有血。他有点狼狈地夹着自己的鼻梁,低头接着血液,“抱歉,我失──” &nb话音未落,便有温热的液体从他的双耳和眼窝里流出。迪齐索清晰地尝到了口里的铁锈味,他开始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于是手按书桌想要站起身来,“我有点──我──” &nb男人下一秒钟便倒在地上。长老迅即拉动钟铃,然后绕到迪齐索身边,蹲下来探他的脉搏。指下的血脉热得像是块被火烧过的铜管,脉搏疯狂跳动着,似乎要把更多更多的血液推出体外。白色的手帕很快便被血染红。 &nb怦怦── &nb“快叫医生来!马上!”长老向赶来的仆人吼道,“找出是谁准备这壶水的,还有,急召桑吉雅大人回城,这里需要她!” &nb怦怦── &nb迪齐索的脸色已渐渐发灰,血泊已蔓延到长老的长袍下摆。后者尝试过他所知的一切方法,还是无法为对方止血。这样下去迪齐索甚至等不到医生来,便会流尽全身的血液而死。 &nb怦怦── &nb驻守于多拉蒂宅内的精灵医生终于赶至。长老为对方让出了一点位置,放在迪齐索颈上的手指却没有松开,他的心跳愈来愈快了。医生从水晶瓶内倒出数滴解毒剂,却在落到迪齐索的喉咙之前便被鲜血冲回唇边。 &nb男人绿色的眼眸里光芒消散,脉搏突兀地停止跳动。 &nb跌坐在地上的精灵,终于意识到谁才是被女神抹消的一个。 第101章 无星之夜 桑吉雅走进大厅的时候,甚至没来得及解开披风。 迪齐索.多拉蒂躺在黑木制成的祭坛之上,高领长袍一尘不染,雪白的丝缎反射灯光。绕着祭台行走的精灵长老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继续默念祷词,摇动手中的香炉。来往的每一个人胸前都有一个环扣,用来别着披在外面的黑袍,管家用手按了按他的,语气沉重而且悲伤,“致我哀思,我的小姐。” 桑吉雅像是完全听不见一样,迳自往前走去。和外面的盛夏气候相反,这个房间冷得像是寒冬,然而即使动用大量冰块,桑吉雅仍然闻到一丝异味。她希望自己记住这种气味。 他看起来被人仔细地清洁过了,唇角没留下一点血迹,连总是忘记修剪的指甲都理得整整齐齐。桑吉雅触上了迪齐索的手,有为她所熟悉的粗糙宽大,也有不为她所熟悉的冰冷僵硬。她摩挲片刻,然后一声不吭地跪在祭台前,捧着迪齐索的右手,吻他手上的绿宝石戒指。 “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桑吉雅低着头如此命令,说话的对象似乎是一片虚空。管家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听得出她声线里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情绪,离极致的疯狂和冷静都只有一发之差,达致最危险的平衡。“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管家将自己所知的报告一遍,最后迟疑片刻,“长老说他从精灵一族的史书里见到过类似的药剂,但典籍现在不在手边,他不可能翻持得出来。估计在完成……仪式之后就能够得出答案。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一场意外,而是筹备已久的暴行。” 说到最后的时候,管家咬紧牙关,几乎是从齿隙中挤出音节。桑吉雅点了点头,明白对方──或者是多拉蒂山的大部份人──心里早已列出一张名单。她很好奇名单到底有多长。 她很好奇上面会不会有她曾昼夜咀嚼的那个名字。 “我知道了。”桑吉雅再次亲吻迪齐索的指尖,被压抑着的腐烂气息直扑而来,她却浑然不觉,反覆地向亡父致意,仿佛神明脚边最虔诚的信徒。“进来的时候我看见有人哭了。请转告他们不要惊惶。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在多拉蒂山。” 她站起身来,转身走出大厅。黑色的披风在她身后翻飞而过,既像丧服,也像王袍。桑吉雅的声音轻且低沉,在略显空旷的大厅里萦回成一声叹息。 “……因为现在我回来了。” 收到消息的时候,奥戈哲正被人困在床上。 更具体一点说,他躺在以丝缎与长纤棉铺成的床上,同时被露思.辛格压在身下。 辛格扭了扭腰,奥戈哲便听见从自己双唇之间发出的声音。她比他遇过的人加起来都要更厉害,奥戈哲愿意给她这个荣誉──可他同时也必须补充,几乎每一次辛格来找他,都是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而世上只有很少的东西能使血族失控,而它们通常都有毒性。 跟一个半疯的强大吸血鬼打交道,绝不是件轻松的事。被索求无数次的身体已酸软得使不出一点力气,他依稀记得半夜时对方灌他喝过一杯液体,但奥戈哲无法将碎得不能样子的记忆拼凑起来。他垂眸往床垫上看了一眼,很好,没有血丝,也没有干涸的血迹,他目前还没有生命危险,起码没有多拉蒂不能治疗的。经过这段时间,他已经完全把握好分寸了,什么程度必须出手,什么程度还可以忍受,奥戈哲心中有数。 假如辛格在完场前恢复清醒的话,她允许他问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并且不伤害他……太深。那时候她的心情总是会变得很好,但他不是每一次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像上一次,完结的时候他半个身体都浸泡在血里了,帐幔之后简直是个凶案现场。辛格一看见血就红着眼睛扑上来,他连按都按不住,唯有动用对付塞拉菲娜的力量将她按昏过去。那次之后辛格来找他的次数便变得频密起来,她说是因为他不容易死。 辛格知道他为什么而来,并且不介意向他透露血魔法的种种诀窍,毕竟除此之外奥戈哲没取得任何报酬,他吃得比城堡里最卑贱的血仆更差。 和精灵不一样,血族天性偏激而且追求危险,辛格也一样拥有那种自毁基因,她觉得自己只是在养一头和狮子差不多的宠物,有利爪尖牙,却永远不可能尖利得能够杀死她。而且奥戈哲也确保自己足够可爱。 有人轻轻叩了两声门。辛格应了一个“滚”字。 来人似乎听反了,因为对方打开了门。穿着整齐套装的女管家──没错,辛格真的选择了一个女性血族来为自己管理城堡──冷静地走上前,她穿的衣服恐怕比奥戈哲过去一个星期穿过的合起来还要多几件。管家淡淡扫视他一眼,似乎只是看房间里一个花瓶或者柜子,然后便转回辛格身上。“大公,有消息指法塔市的多拉蒂家主,即迪齐索.多拉蒂,日前遇刺身亡。” 奥戈哲几近痛呼的□□随即中断。他半支起身,“……妳说什么?” 管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好像他从未提问。他的姿势似乎让辛格觉得很不舒服,她点着他的肩头想要让他重新躺回去,奥戈哲却不折不挠地追问,“妳刚才说什么?谁死了?” 管家还没说话,辛格便反手在他脸上打了一记耳光。她此刻正处于血族的猎食状态,眼眸赤红,眼神不祥,声音也更加沙哑,看起来与一头野兽无异。或许吸血鬼本来就是一群长得太像人类的猛兽。“闭嘴。躺下。” 奥戈哲仍然有点呆,他还没能反应过来,“不,我──” 啪。又是一记耳光。他尝到了嘴里的鲜血与硬块,辛格还没开始用力,便已打飞了他两颗牙齿。奥戈哲眼里银绿色的光芒一闪而过,正想要开始施用力量,辛格便随手将一块黑布绑在他的眼睛上面。“看不见的话,你什么都做不到。” 直至管家关上了卧室的门,奥戈哲也没有回应。他的手脚已经被绑在床的四边支柱上,现在连视力也失去了,他对周遭的危险完全没有反抗能力。辛格俯下身来,凑近他耳边,“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有什么身份,也半点不在乎为什么你会在意一个人类法师。我们唯一共同知悉的,是你现在身处于我的领地之内。只要你一天不离开费亚,你都是我靴跟下的一粒微尘。没有我的允许,你连呼吸的权利都不被赋予。小子,信不信我能够真的能做到?” 奥戈哲再不作声。 辛格看着他不自觉地微抖的身体,慢慢地笑了起来,露出口里尖锐得像弯刀的牙齿。她轻抚过他形状漂亮的下颔,“现在,给我躺下,贱种。” “你该知道,这真是难喝极了。”塞拉菲娜这样说着,像是小动物一样嗅了嗅杯子里黑色的液体,迅即皱起鼻子抗议。“说真的,你不能做什么吗?我觉得它无论冷热都很难喝。船上那一杯已经难喝得让我有点反胃了,而我连船都没晕过……除了下船那天。” 路迦没有抬头,仍旧专注于膝上的典籍。他对塞拉菲娜要面对的难题有一点灵感,但现在要说出口太早了。除非他有一点把握,否则路迦不会轻易说出口。塞拉菲娜有过太多次希望幻灭的经验了。 “妳有两个选择:现在将它喝完,或者是假装将它忘了,然后在睡前在我的提醒和监督之下将它喝完。” “在船上那次是真的忘了!”塞拉菲娜愤愤反驳。在凡比诺待了几天,她已经消化了奥戈哲行踪的消息,这是路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首次看见从前的塞拉菲娜,而不是一个背负着无数重担的女孩。 她甚至向路迦提议留在这里,直至承爵仪式结束。他想那大概是比信每天饭后拉她出去一起抽烟的功劳,祖父显然比当初的他更懂得去讨好女孩子。这样想着,路迦便听见了塞拉菲娜刻意换上、听上去蠢蠢的口音。“我正想喝的时候艾伦叫我帮忙。不像博学的船医大人,我可是个蓝领,得用劳力糊口。” 路迦招招手让她过来。塞拉菲娜有点疑惑地走到他身边,视线刚被他捧着的书吸引着,脸颊上便传来不轻不重的痛感。旁边的永昼作状欲呕。 “喝药。”路迦的语气故作严肃,然而眼里却有笑意。塞拉菲娜耸耸肩不再与他抬扛,又看了看能把她整张脸都反映出来的液体,一口气将它喝完。她放下杯子之后用力刷了刷手臂上竖起来的毛发,正想说些什么,大敞的露台上却传来了鸟类着陆的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诺堤城堡里蓄养了不少传信用的血鸦,但牠们一般只出没于鸦塔和比信的窗口,更何况有永昼和极夜在这里,其他动物根本就不敢走近。 塞拉菲娜走到露台上,路迦紧随在后。眼眸猩红的乌鸦侧着头看她,被那双带着血光的双眸直视,塞拉菲娜不退反进,从牠主动伸出来的爪尖解下了一卷信。这是个无星的夜晚,彷若有人隐去了天上的所有指示,徒留大陆上的凡人猜度女神的旨意。精灵会说这样的夜晚是不吉而漫长的,然而在凡比诺,这似乎很常见。 她扫视过信纸上的短句,挂在唇边那抹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02章 仲夏之夜 “──是桑吉雅做的。” 塞拉菲娜揉了揉眉心,手掌投下的阴影遮住眼眸,没有人知道闪烁其中的光芒有何意味。银白色的新月高悬天际,换作平常路迦早就催她去休息了,然而此时此刻,他所能做的就只有看一眼窝在沙发里的女孩,并且递上一杯安神用的花茶。 他无法将这句话说出口,但路迦很惊讶她冷静如斯。 诚然,这对父女在他眼中远远称不上融洽,但路迦曾经目睹过他们离别时的相拥,迪齐索当时的不舍与爱惜绝对出自真心。塞拉菲娜也理应知道这一点。她亲手杀死了迪齐索其中一个血亲,后者也的确亲手将她逐出家族,两人之间有恩有怨,但里面没有一件事,是在他们还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之下而做的。 “妳确定吗?”他坐在离她最近的单人沙发上,整个人微微倾前,摆出聆听的姿态。“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某一个人,以迪齐索的温和,也应该没冒犯过谁……” 没有开罪过谁,也就是说没有人能撇清嫌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塞拉菲娜低头盯着杯子里琥珀色的茶水,薰衣草与蜂蜜的香气让她的思绪变得更清晰了一点。很好,她这样想,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动脑子,不是动手。“我被驱逐、奥戈哲下落不明,多拉蒂自然会将桑吉雅召回去处理后事,她现在不止是长女,还是唯一有能力做这些事的人。” 既然地位本来就不可撼动,没人将事情拉到桑吉雅身上,也再自然不过。 “但你没看过她想动手杀人的样子。”塞拉菲娜喝了一大口茶,微热的液体将她喉咙里的酸意冲刷下去,本来难以开口的话语好像变得容易了一点点。“十年以来,我从未怀疑过她想杀我。双胞胎只是煽动,她却是实实在在地张开了弓箭──并且不是被迫的。双胞胎当时只是兴奋。她却毫不害怕地在笑。” 路迦为她添花茶的手顿了一下。 “我想来想去,唯一有动机又有能力的人,好像只有她一个。”说到这里,塞拉菲娜终于抬起了头。她几近急切地对上了路迦的双眼,好像试图确定自己身边还有其他人在。路迦在她眼底仍然找不到泪光,但她的眼神让人莫名地安静下来,好像连自己的双肩都变得沉重。路迦终于明白过来,她伤心,却更担忧之后。 “不会是诺堤,你们想动手的话早就做了,即使是为泰尔逊报仇也不可能挑父亲下手,毕竟亲手断绝关系的人是他。也不会是奥戈哲,他也恨父亲,但他的手伸不过半个大陆,否则我不可能活到现在。十年了,他总不会找不到一个下手的机会。” “桑吉雅恨不恨父亲,我无从得知。”她继续说下去,“但我可以肯定一点:在这种事情上,疑犯除了嫌疑最大的人之外,还会有从中得益最多的人。我是前者──你不需要为我辩护,我知道整个培斯洛都觉得是我杀了他,这个是事实,不是我自怜的想法。至于桑吉雅能够从父亲的死里得到什么,不用我说,想必你也很清楚。多拉蒂虽然没有爵位或者城池,却仍然足以挑起人的贪婪。” 说完这句,她啜了几口茶,似乎在梳清自己的思绪。 路迦随之陷入沉思之中。正如塞拉菲娜所说的一样,桑吉雅是从此事中获得最大利益的人。迪齐索死后,多拉蒂自然会迈向激进一途。塞拉菲娜当初杀了格列多,已经是黄金家族眼里的叛徒了,现在再死一个,对他们而言不难理解、也不难解释。 若要往前追溯,塞拉菲娜也的确出于自己的意愿,杀死一个多拉蒂。 “妳是想说,”想到这里,路迦也眯起了眼睛。他的语调里掺了一丝危险,即使是蜜茶的香气与温度都无法将之柔化。“桑吉雅早有打算将你们三个之中、活到最后赢家塑造成凶手?” 塞拉菲娜并不意外他能想到这一步。几乎每一个人都想到双胞胎会趁着出游追杀她,如果桑吉雅真的早有预谋,现在弑父的嫌疑便会落到双胞胎身上──迪齐索也会为了她而将双胞胎逐出家族,推演下去的话,格局上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她现在的角色会被双胞胎取代而已。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塞拉菲娜摇摇头,“现在我嫌疑最大,多拉蒂肯定会盯上我,桑吉雅也会推波助澜。桑吉雅杀死父亲,将家族收入自己的控制之下,明显是想改变一些她看不惯的事情,也就是说,她打算发动一场革命……” 她突然苦笑了一下,“海语战争是怎样开始的,你还没有忘掉吧?原本的计划得全盘推翻了,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一个城主愿意放我入城。看来我得回一趟芬里了。” 路迦的眉心舒展开来。既然说了“回去极地”,说明塞拉菲娜并没有送死的打算,她并不惧怕被族人的鲜血染污双手,只是觉得地点不应该是凡比诺。 她还没搞清楚自己的角色。 “妳可以走,诺堤却不可能离开凡比诺。”路迦向后靠去,收到消息之后第一次放松下来。灯光映照着他深蓝色的眼眸,勾勒出里面一小片午夜之海。沉静,从容,容纳并且吞噬一切的海洋。“多拉蒂知道我们的关系,妳信不信,即使妳跑到极地,他们也会派人来凡比诺?更何况妳根本离不开我的药剂。那才是真正危及妳性命的东西。” 塞拉菲娜抿抿嘴唇,沉默不言。 “史上那么多场战争,凡比诺都熬过来了。这一次也不会例外。”路迦将声音压沉了一点,似乎想要说服她,却更像是贵族傲慢的自述,“塞拉菲娜,这不是妳舍身当箭靶就能够解决的问题。假若妳因为拖凡比诺下水而觉得内疚,那就将之视作一场交易吧──由这一刻起,妳以神佑者的力量保护彻尔特曼唯一的自由城,以此作为回报,凡比诺的城门会为妳挡去箭矢。” 塞拉菲娜静思片刻,似乎是找到什么头绪,狐疑地看向路迦。 “首先你跟我提过想回来凡比诺一趟。然后我为奥戈哲的消息来到这里,你祖父却说时机晚了,让我留在这里等,顺便参加你继承爵位的仪式。现在多拉蒂那边风向有变,你又说反正诺堤已经被我拖累了,不如留下来守护凡比诺……限期由几天、几个月,变成现在的无限期,你在谋取什么?” 被人当面揭穿,路迦的表情也没有一点不自然:“妳以为所有事都是我在暗中筹划的?” “当然不是。”塞拉菲娜用手背试了试自己的脸颊,讶然,却更忧虑。没错,她想通了的一瞬间固然觉得很荣幸,可这不是个好时机。至少不在今晚。“你明知道我想说什么……” 里面每一件事全部都是别人做、或者是他早就说好的,路迦所做的只是屡屡左右她的决定,将事态拉向有利于他的一方。这已经不能用保护欲来解释了,路迦连最关键的问题都没有问过,便几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想到自己毫不知情,便被人步步引导、踏上他的故土,塞拉菲娜便有点生气。然而怒火一生,对上路迦柔软的眸光便又悄无声息地熄灭。他仅仅用了一个眼神,便已将她压抑了整个晚上的情绪撕出一道裂口。塞拉菲娜低着头擦了擦眼睛,再开口的时候已经带了鼻音,“坐过来。” 路迦没有问为什么。他伸手将塞拉菲娜拉起身来,自己则是躺在长沙发上,后脑和交叠的脚踝都搁在扶手。做完了这一切,他才默然向塞拉菲娜张开双臂。意思已经不能更明显了。 她没有看他,也一言不发地钻进他怀里,两个人窝在一张不算大的沙发上面,有点挤,但他们都能够忍受。塞拉菲娜将右耳贴在他的胸膛之上,感觉到他将手臂拢在她腰背之间,耳边是规律的心跳声,身前有仿佛汲之不尽的体温。她过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开了口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或许……他在那个时候,也觉得是我下手。” 天花板上的烛光亮得刺眼,路迦闭起眼睛,心知这个问题困扰了塞拉菲娜多久。她大概想了一整个晚上,却在这一刻才决定向他倾诉。“不会的。” 路迦没给出理由,也没有任何补充。然而塞拉菲娜却抓住了他的衬衫,不是他的错觉。她浑身都在发抖。“……他一直不知道我是个神佑者。到了最后,我仍然是个只会让他蒙羞的孩子。”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再多的否定也不过是推测,迪齐索到底是怎样想她的,没有人知道,也没人有办法找到答案。与她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过是徒劳,倒不如让她自己转移话题。 果不其然,塞拉菲娜下一句话便将话锋转向他:“你还欠我一个问题。” 他说话时的声音透过胸腔传到她的耳际,一种低沉的颤动,“妳想的话,我随时都可以问。” “不。”她的声音极轻,“就算你问了,我现在也给不出答案。” 路迦便又沉默下来。过了一阵子,塞拉菲娜戳了戳他的肩膀,“哼歌给我听吧。” 他半睁开眼睛。对了,她最后一根烟已经在晚餐后抽完了,那种人手制的薄荷烟不是到处都能够找到的,而她明显也没心情向祖父查探凡比诺哪里有烟草商人。“……妳想听什么?” 塞拉菲娜又静了片刻,才答出一首乡谣的名字。 他知道那首曲子,东边的父母常用它来哄小孩入睡,歌词是说一个少年游历四方,为父亲寻找丢失已久的宝物的故事。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故事没有真正的结局。少年永远在外面游荡,父亲也永远在等一个不可能归家的人。 路迦轻轻哼起了小调。 露台上传来花香,城堡于仲夏之夜中兀自安眠,周遭安静得让人觉得自己独占一座黑灰色的城市。少年的声音轻得像是打在窗户上的雨丝,塞拉菲娜默不作声地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好久之后,终于低低地哭出声来。 第103章 荣耀归于 这不是桑吉雅第一次参与族内会议,却是她第一次坐在父亲从前的位置上担任主持。 从这个角度,她可以清楚望见台下每一个多拉蒂的脸,他们披在肩上的黑袍款式各异,脸上的愤怒却如出一辙。桑吉雅这才意识到,她在这里看不见一个直属血亲。 “在完结之前,”她清了清喉咙,声音已哑得几乎无法辨认。桑吉雅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场好觉,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长老在今天早上没偷偷递上一碗麦片的话,她肯定熬不过整个继位仪式。“请问有没有别的事情需要我们讨论,或者得悉?” 台下一片死寂,片刻之后,才有人轻轻举手。 “奥戈哲大人目前仍然下落不明……” 桑吉雅心不在焉地靠上椅背。和她过往幻想过千万遍的触感不一样,这张椅子坐上去相当不舒服,只要有一点点放松,便会被坚硬的木材硌到骨头。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可以坐在上面一脸平静地议事,而且一坐便是一整天。桑吉雅抬手止住了那个人的发言,“我收到消息,他目前身在彻尔特曼,费亚女大公的辖地之内。就我所知,他在女大公的城堡之内,无法自由行动。” 这个说法已经足够委婉了,然而台下的人依然沸腾起来。 “又是她干的?” “还能是谁?杀了一个,还把另一个卖到吸血鬼手上!” 桑吉雅转了转拇指上的指环,用两句话便让所有人闭嘴:“他自愿与否已经不再重要──奥戈哲使家族蒙羞,这一点无从置疑。我正考虑将他从家族除名。” 坐在侧席上的精灵长老看她一眼,似乎有点不认同。 “即使最后他平安回到法塔,”桑吉雅一一扫过族人惊愕、失望的目光。这步棋有点危险,但她必须要走。“也没人能够保证他神智清醒、心智正常。凡比诺侯爵的儿子便是最好的先例,他到现在都被诺堤关在城堡里,而血族甚至还是他们名义上的盟友。这个决定使我心碎,然而恕我直言,在座没有人能够为奥戈哲担保,他这一刻仍然愿意为多拉蒂的利益而战。” 她扬起眼眸,“审判所已经得出结论,杀死父亲的真凶是塞拉菲娜,诺堤则是从旁协助,提供药剂原料。我不希望在座诸位误会什么──这是战争前夕。接下来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任何可能危及我族的行为,都不应该被宽容对待。” 确定没有人再开口之后,精灵长老稍稍倾前身体,为双方打了个圆场。 “桑吉雅大人说得不无道理。然而此刻将奥戈哲大人逐出族外,似乎作用不大。我建议将此事暂时搁置,直至一切完结、或者是奥戈哲大人回到法塔之后,再行商议。” 桑吉雅看了看长老,然后重新转回去。“那么,就依长老说的,此事另行商议。摩善大人、西拉大人、芬奇大人,请将审判结果通知摩诺尼歌各州,察看多拉蒂的存粮,并且数算一切物资。请向联邦的诸位大人说明,多拉蒂已经向叛徒塞拉菲娜发出通缉令,如果诺堤不将她尽快交出来,我们便需要攻打凡比诺。到时候多拉蒂便需要大量盟军。” 被她点到名字的几个人迅速离去。桑吉雅又想到几件没那么重要的事情,一件一件分配下去,直至坐在大厅里的只有她和长老两个人。桑吉雅深呼出一口气,以尽量舒适的姿势靠在椅上,享受片刻这份得来不易的安静,才低低地开口,“你把那个占星官怎么了?” 满脸皱纹的精灵笑了一笑,和在众人面前发言的声音不同,此刻他的笑声低沉却年轻,“把他扔到后山的森林里面了。之后几天或许你需要留神,他说起话来或许会有些口齿不清。” “我知道了。”桑吉雅随口应下,又说:“他们竟然没有问我消息来源是什么。” “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总是没什么逻辑的。更何况即使他们问到了,你也不难解释。”长老这样说,从口袋里翻出一个手掌大的盒子,“我赶了三个昼夜的路,总算赶得及回来参与妳的继位仪式。来,这是为妳准备的礼物。” 桑吉雅惊喜地挑挑眉,接过来打开一看,和她之前说过很喜欢的红宝石项链款式差不多,宝石却更加璀璨纯净,宛若鸦血。她勾起唇角,用小指勾着那条项链,侧身半是撒娇半是命令地向他说:“给我戴上吧,培斯洛最优秀的珠宝商,我的鸦眼大人。” 微凉的手指碰到了她温热的肌肤。桑吉雅闭上眼睛,感觉到抚过她后颈的手指上的皱纹,不禁打了个哆嗦。即使她很清楚身后的人是谁,她也不能接受自己和一个认识的长辈亲密至此。“亲爱的,你能把模样换回来吗?我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你了,起码在你走之前让我再见一面。” “嗯?”长老为她整了整项链的角度,又将落到后颈上的碎发重新别起,动作慢得不像犹豫,更像挑逗。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站起身来,示意她和他一起走向家主书房。 殿后的桑吉雅关上房门,再次转身的时候,眼前的老人已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她久未见面的红发情人。她对上青年的金色眼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腕便被他轻轻一拉,桑吉雅便踉跄着走到书桌旁边,正好跌落于他怀中。 她的脸颊被人用双手捧着,她的笑还没完全抿出来,嘴角还落下了一个吻。 桑吉雅想要闭上眼睛,然而当她垂眸的时候,却看见了地毡上一滩铁红色的血迹──她终于意识到,她的父亲在这里咽下最后一口气。而杀死他的两个凶手正站在这块地毡上,与彼此接吻。 她莫名地觉得兴奋起来,随势半倚半坐地躺在书桌上面,后脑仍然被男人按着,背脊也折成一个优美的弧度。 当男人放开她的时候,桑吉雅已忍不住按着自己的胸口喘息。 “费亚那边的线人已经准备就绪。”男人在她耳边低语,呼吸声竟然还很规律,仿佛他方才只是在一边观看,根本没参与其中。“随时都可以动手……妳刚才为什么坚持要逐奥戈哲出去?这或许会惹来多拉蒂猜疑,大战在即,那可不是件好事。” “一来如你所言,刺激他们的情绪。”桑吉雅把双手绕到背后,为自己解开略显复杂的绳结,“奥戈哲性格不好,多拉蒂却很喜欢他那张脸。失去他的话,他们会更恨塞拉菲娜,主战情绪会更高涨。二来,如果多拉蒂家主还有别的人选,他们不可能全心为我而战,亲爱的,一支留有后路的多拉蒂军队,可无法抵抗诺堤家的恶龙。即使没有其他诺堤会为守护塞拉菲娜而应战,路迦.诺堤和他那条炎龙也一定会参与其中,你也知道的。” 男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一只手仍旧放在她的后腰上,另一只手则是拨弄着她垂在胸前的发辫。很明显,他正在权衡利弊。 她失笑着抬起他的下巴,“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混血就有这点不好,你们遭受过太多不公平的对待了,于是每一步都会想得太多。没事的,我既然已经回到法塔,多拉蒂自然在我的控制之下。你无需忧心。反倒是你──我不明白,为什么你非要亲自往那里去不可。见证路迦.诺堤成为侯爵比留在我身边更重要吗?” “我必须去。不是我的话,大概连见他们一面的机会也没有。”鸦眼这样说着,打开怀表看了看。“离有人进来打断我们,还有多久?” 桑吉雅拉起他的手,随意地印下一个吻。 “足够的时间。” 当书房的垂帘被重新拉起,房内的红发男人又换了一张脸。 窗外的日光如水一般冲刷过书房每一个角落。桑吉雅逆光坐在书桌后方的位置,一边拉好胸前的衣襟,一边努力平伏气息。 男人系上袖口的暗银色袖扣,将衬衫下摆塞回裤子里的同时,也露出了后背上错综复杂、如藤蔓一般由下至上生长的鞭痕。他的发色已不是如火一般明亮的红,而是北方常见的深棕;眼睛也不是精灵特有的浅金,而是不深也不浅、平凡得随处可见的蓝。 倘若极夜在的话,她一眼便能认出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你不会做得太过份的,对吧?”桑吉雅问他,“我还需要奥戈哲来牵制塞拉菲娜,要是他被你玩死了,我会很苦恼的。” “他不会死的。”鸦眼淡淡回答,一说到正事他的表情总是如此,谁都没办法在上面看出任何倾向或者情绪。“我只要我想要的东西,不多也不少。毕竟,我也不能空着双手去拜访凡比诺侯爵,不是吗?” 桑吉雅咬咬嘴唇,似乎还有点不信,“……嗯。” “相比起来,这里还有更值得妳用心的事情。”他快步走到桑吉雅身边,给了她一个脸颊上的轻吻,她便知道这意味着告别。“其实法塔还有其他可以伤害塞拉菲娜的东西,只是你们还没发现。在我不在的时候,试试将它找出来并且使用吧,我的小姐。” “什么?”她抬起头来。 “我得走了。”他却避而不答。桑吉雅想要拉着他的衣袖问清楚,然而她的指尖还没碰到衣料,被风吹得翻飞的披风便扫过她的手背。鸦眼拉上兜帽遮住自己的面容,被压低的声音随风传来,连颂语听上去都像句乐见其成的预言。“愿荣耀归于兄弟会。” 桑吉雅怔怔看着他离去,直至他的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她才放下手来,低声和应着他的告别之言。 “……愿荣耀归于兄弟会。” 第104章 我要是你 在路迦踏进饭厅的一瞬,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他静止。 比信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没找着金发的姑娘。他打量了路迦一眼。 不得不说,他很久没见过路迦这样狼狈的样子了。烟灰色的衬衫皱得跟块脏抹布没什么分别,手臂内侧有一大片被头发压出来的红痕,一看便知道他在沙发上窝了一整晚。鸦羽一般的黑发睡得到处乱翘,脸色比平常苍白不少,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比信看得出来,他走路的姿势僵硬且不自然。 简直像是被人殴打过一样。 但比信决定装作不知情:“你的小小姐还没醒吗?” “天亮才睡下,怎么可能现在就醒。”路迦打了个呵欠,随手拉开永昼身边的木椅,一坐下来就对上了鼓着双颊瞪他的极夜。昨晚一收到消息,塞拉菲娜便把她和永昼赶回房间休息,连留在她身边的机会都不给。小猫对此相当不满:这不是第一次塞拉菲娜拒绝在她面前示弱了。 路迦没管她。他从篮子里拿了个面包,下意识往椅背靠去,却又很快直起身来。坐在沙发里看书或许是件很写意的事情,但在抱着一个人的前提下睡在上面绝对说不上好受,路迦觉得自己每一根骨头的位置都不对。他再也不会抱着塞拉菲娜睡沙发了。“你想安慰她的话,可以在晚餐的时候说。” “我不觉得她需要呢。”比信似乎被他感染了,话说到一半也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在塞拉菲娜不在场的情况下,比信连装都不愿意装下去,他的确一点都不关心迪齐索的死。“过几天带她出去散散心吧,或许做些让她高兴的事情。像她一样漂亮的小姑娘不应该终日哭泣哀悼。” 一角,酥皮簌簌落到瓷碟上,像是一场在手心里下个不停的雨。听见比信半调侃半认真的劝诫,他也不过点了点头。他从不认为塞拉菲娜会久久沉溺于哀伤之中。“她会好起来的,就像之前一样。她一直都比我们坚强。” 比信闻言,眯起了深蓝色的眼睛。 路迦口中的“我们”到底是谁,相当值得商榷。 他朝管家投去一个眼神,后者便会意地端着银盘往路迦走去。 “……有你的信。艾斯托尔寄来的,今天早上刚到。” 路迦用餐巾擦了擦手,从银盘里拿下一卷厚厚的羊皮纸,和暗银制的开信刀。他没应比信的信,反倒单手挑开信上的火蜡印。信纸如卷帘一样垂下来,由他肩膀左右的高度,一路垂到路迦的大腿上面。 不单是永昼和比信,连极夜也忍不住多看了那封信一眼。 那封信显然不寻常。即使是祖孙之间的家书,艾斯托尔和他不过分开数周,也不至于能写成这么长的一封信,更何况两个人都不是如此煽情的人。单单是这封信本身,便沉重得不可能用一般的信鸽来送了。 路迦几眼扫视过信上内容,又木无表情地将它重新卷束起来,收到口袋里面。他明明看出了每个人都想问,一开口的时候又完全换了个话题:“对了,菲娜昨晚抽完了最后一根烟。你认识城内的烟草商人吗?我记得凡比诺有几家,但不知道确切位置。” 永昼切肉的动作停顿片刻,目光从对面的极夜转到路迦身上。 路迦像是看不见一样,迳自为自己的咖啡倒奶,话却是对比信说的。“你知道的,她抽的是手制烟,恐怕在哪里都很难买到。” 直至吃完最后一口班尼迪蛋、又拿起餐巾拭拭嘴角,比信才抿出一个不带笑意的笑。他的眼神和路迦情绪有所波动时一模一样。 “是吗?有多特别,说来听听?” 极夜转了转眼珠,在永昼微带警告的眼神下端起杯子,乖乖喝了一口水。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听上去平常而且琐碎的话题,会被两人谈论得如此有火药味。 但不打紧,永昼肯定听懂了,她只要之后问他便可以。 “薄荷烟,手工制作,长宽都跟这根手指差不多。”路迦终于屈服于老人的凝望之下。他指了指自己的食指示意,“薄荷味很重,抽起来连旁边的人都会觉得呛,烟雾却不多。封口上有个指甲大小的红印章──你每晚都拉她出去聊天,难道还没有看清楚吗?” “的确有点印象。”比信把餐巾扔到用过的刀叉上,力道大得不必要。酱汁迅速沾污了纯白色的餐巾。“但我不知道你也这样了解,小子。” “……总之,”看出了对方有意挑衅,路迦抬起手来,示意自己无心与他吵架。“如果你能找到有这种烟的商人,便让他来见我吧。” 比信的目光仍然不善。 路迦喝完最后一口咖啡,随即站起身来。极夜看了看他手边的碟子,刀叉都未曾使用,他只吃了一个手掌大的牛角包和一杯咖啡。她还没收回自己的视线,便听见了路迦像投降一样突然变得温和的声线,“你大可放心,这一次不同了。” 至于有什么不同了,他没有说,比信和永昼却已好像明了过来。 “我也如此希望。”比信终于断开两人过份长久的对望。老人为自己倒了杯热茶,徐徐升起的烟雾让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意味深长。大概是为了不让极夜听懂,他下一句话是用彻尔特曼语说的:“艾斯托尔随信还寄来了两本有点意思的书,我让人送到你的书房了──我要是你的话,无论接下来打算做什么,都会提醒自己,不要再被同样的石头绊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路迦?” 少年往门口迈进的脚步顿了顿。 比信正试图警告他……以提及彼此伤疤的方式。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路迦淡淡回应,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奥戈哲一动不动地看向床顶。 掩上所有窗帘的房间昏暗如夜,空气里弥漫着香水与血与红酒的气味。他已经无法分辨此刻是昼是夜,在很久之前他便已经失却了对时间的认知。奥戈哲能且只能感觉到的,仅仅是痛楚──被辛格咬出来的血洞、带着倒钩的鞭子撕下的血肉,还有他自己抓出来的伤痕,道道都几可见骨。坐在床沿的辛格摇了摇铃,管家开门进房,手上捧着女大公华美的衣裳。 奥戈哲便知道今天终于结束。他的早晨并非开始于太阳升起的一刻,而是辛格推开房门的一瞬;他的夜晚也并非由夕阳西沉的时候开始,而取决于辛格什么时候离开这间房间。一想到这里,他便像个倏然醒来的溺水者一样,用口来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空气──并且意识到自己把牙咬得有多紧。 结束了,他告诉自己。接下来该像狗一样,向主人乞求一小块糜烂的肉。 “大公。”奥戈哲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卑微得小心翼翼,“血咒需要的材料,妳上次只说到一半……” 辛格抬起头来,让管家为她整理好领口,彷若未闻。 奥戈哲心一沉。辛格今天带来的药都是他吃的,一瓶红酒总不至于让她醉倒…… 该死!他用手臂遮住眼睛,不让眸底的忿怒被他人看见。辛格今天吸过他的血,所以他到现在都没有坐起来的力气,所以她也受到药剂影响。他已经熬过幻觉出现的时刻了,辛格还没有。 管家单膝跪下,为女大公套上高跟靴。辛格原本便比奥戈哲更高,此刻扶着床边的支柱,身影便完全将他笼罩在内。她似乎完全察觉不到他还在这里,甚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只能依从管家的动作行事。奥戈哲毫不怀疑,在绝大部份的时间里,管家才是费亚的真正主人。 奥戈哲伸出手去,试图去够床头柜上的一杯水。他渴了。 如果他没有记错,那杯水已经放在这里近一周了,水面上已经累积一层浮灰,他甚至不确定里面有没有加了什么。而他在法塔时连放了半个下午的水都不会碰。 辛格换上另一只脚,扶着床柱的手放下来,连带着撞倒了水杯。 透明的液体倾泻于柜面。辛格放在上面的怀表亦被溅湿。 奥戈哲的手定在空中,慢慢地又收回去。 辛格仅仅提了下自己的裙摆,不让它被水泼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反应。管家看了床头柜一眼,视线顺势滑到了奥戈哲身上。像是被人用以坚冰铸成的刀片刮磨过最柔软的一片肌肤,他不由自主地屏住气息,直至管家毫无感情的声线打破沉默:“请容我稍后把怀表送去维修。” 不出奥戈哲的意料,辛格连她的话都置若罔闻,穿好鞋子之后便已自顾自走出房间,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已经习惯了这种待遇的管家拍拍裙子上辛格踩过的地方,然后站起身来,收走了辛格的怀表、擦干净上面的水,最后还不忘把杯子放好。 奥戈哲又恢复到当初看床顶的姿势。如果说辛格给他的印象是一个纵欲而喜怒无常的贵族,那么管家给他的印象便是莫名的危险──奥戈哲说不出她身上有什么地方让他如此觉得,但每次她出现在这间房间里,奥戈哲总会有种错觉,不是她踏进自己的地方,而是他误闯某种野兽的领地。现在也一样。 管家转身的一刻,奥戈哲清清楚楚、听见自己松了口气。 他转头看向床头柜,想要看看那杯水剩下来的份量还够不够他湿润嘴唇,看见的却不止一个水杯。 上面还有一个洁白的信封。 奥戈哲随即叫住管家,“妳落下了东西。” “我没有。”女人半侧过脸来,如此回答。她的声音仍然缺乏起伏,轮廓也平凡得让人记不住,然而奥戈哲终于能够望清她的眼睛。那是如黑豹之眸一般、微带澄黄的金色。 他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她,还没反应过来。 管家不带善意地扫视过他的脸,竟然又多说了一句话。 “我要是你的话,就会偷偷把她喂的药吐掉一些。”这样说着,她勾起嘴唇,表情介乎于嘲弄与冷漠之间。不待奥戈哲回应,她便带上所有辛格落下的东西,走向昭示着他每一个日与夜的大门。“……法师。” 第105章 荆棘满途(上) 路迦推开书房最大的一扇窗。 几乎在同一时间,花香与刚被修剪过的草腥气便向他扑来。天空呈现一种柔和的浅蓝,白色的云朵线条分明,清晨才被摘下的杂色玫瑰在花瓶里静静盛放,花瓣上还有细小的露珠。即使在凡比诺的夏天里,这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如果路迦不是身处于诺堤城堡,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到了法塔。 或许在塞拉菲娜醒来之后,他能说服她到花园散散步。 这样想着,路迦随手将抹头发的毛巾挂到衣架上。冷水澡让他的思绪变得澄明。悬在发尾的水珠滴到他的后领上,白色的衣料紧贴着皮肤,冷得像是有人在领口里塞了把碎冰。他浑不在意地拨了拨头发,然后坐到书桌后方。 与书房只有一门之隔的卧室里,传来了某人翻身的声音。 路迦看了眼怀表上显示的时间,又看看艾斯托尔的信,和他派人送来的两本书。它们就安放于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犹如一个等人来解的秘密。路迦的指尖摸到书封,却没有马上打开,他想了想,还是决定重新看一遍信中内容。 这一次他阅读的速度明显放慢不少。一封一千字不到的信,他看了快两根烟的时间。 放下信纸的一秒钟,路迦深深呼出一口气。 除了空间法阵之外,魔法史也是他的研究方向,这也是为什么他当初会觉得可疑。培斯洛上只有他一个人,既来自法师家族,又在神纪城钻研过相关历史──别的学者,比如迪齐索.多拉蒂等人,无一不在自己的家乡里接受教育。十年前比信被迫将他送到神纪城,大概也没想到这为他开拓了一整片新领域吧。到这一刻,路迦可以肯定,他所怀疑的东西,别人连相信的理由都没想过去找。 如果说他落笔给艾斯托尔写信的时候,脑内的想法仅仅是个推测,那么现在它已得到证实。 路迦掀开了第一本书。神纪城里的魔法史分为两部、三种语言,一部专门写多拉蒂,一部纪录诺堤。他手上的是彻尔特曼语版本、两套书的同一部份,这样一来,他便可以对比着查阅。路迦从目录里找到“1200-1300”的部份,虽然只占了一个章节,但这一千年的历史本身便足可独立成书。 也只有神纪城的学者,才能将两族的历史不偏不倚地纪录下来了。 他翻到相应的页数,指尖在陈旧的墨迹上游走,双眼匆匆扫视着,直至他的手指与视线都停驻在同一个地方:艾莫.多拉蒂,死于十三世纪中期的神佑者,更为人熟知的名称是“花颂者”,传说她可以在冬日最寒冷的夜里,使繁花开遍法塔的每一个角落。 诺堤认为神佑者死后会回归女神身边,受她差遣的同时,也与她共享荣光。他们至今仍然如此坚信。多拉蒂原本的说法也相类似,直至艾莫.多拉蒂坚称自己死后有守护东部森林的使命,黄金家族才跟着她一起改口。 至于为什么她会这样主张,大陆上流传的说法是她从星图中得到启示,但那不是真相。神纪城的学者说,艾莫向族人宣告,她在睡梦中得听神谕──这是培斯洛上,唯一一次有人宣称自己与神明直接接触过,自此也改变了多拉蒂一族的想法。 多年前路迦读到这里,用了差不多一节课的时间来与教授辩论“这是否多拉蒂盲信权威而导致的集体妄想”,所以他印象一直很深刻。他其中一个论据,来自一名多拉蒂族人,他要求艾莫描述女神的形貌,好让他们可以为女神立一尊雕像。在海语战争里法塔一度被血族攻陷,雕像被毁,多拉蒂在重建城市的时候特意将一堆碎石放在法塔正中央以纪念战争之残酷,却再没有再立一尊新的神像。 艾莫死在一场狩猎里,她想要猎杀的一头雄鹿用角将她钉在一株树上,一人一鹿同时断气。据说多拉蒂将艾莫放下来的时候,她几乎所有肋骨都被压碎。 神佑者死后会变成海妖,他们已经见过实例,这一点无从置疑。 被所有生物厌恶并且惧怕的海妖,与传说中备受爱戴的守护者,中间的待遇可差了不止一点点。根据塞拉菲娜的说法,当时女神清楚表明,她死后会成为森林守护者──要是她早知道自己可能变成海妖,塞拉菲娜不可能与女神缔结契约。也就是说,她被神明蒙骗。 这是足以改变一族信仰的大事,艾莫当年不可能随口说说,她本身也是个极虔诚的信徒,拿女神来开玩笑的可能性不高。 ……那么,艾莫当时是被人误导了吗? 路迦把这本书推到一旁,转而翻阅诺堤的部份。 就在艾莫死后三十年左右,有一个实力平庸的诺堤,死于一场流行疫病。他逝世的时候不过十八岁。 那是对外公布的说法,诺堤用那家伙的一条命,来堵住了彻尔特曼人的口──毕竟真相使诺堤觉得羞耻不已。那个可怜的家伙由头到尾都没染过病,他当时旅居于彻尔特曼一个安宁的小镇,十八年来从未梦游发作,那天晚上却摇摇晃晃地由午夜游荡到天亮,期间杀死镇上一半居民,包括五十八名幼年血族。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至今已不可查考;但他为什么可以单人匹马、杀害数以百计的吸血鬼,这一点引起了路迦的兴趣。一个神智不清醒的法师,战胜比他强大无数倍的对手,这听上去不觉得有点耳熟吗? 路迦扫视一遍那个法师的生平,因为犯下重罪,他甚至没得到一个墓穴,而是被愤怒的血族撕成碎片。和诺堤内部的纪录相近,他一生从未展现过任何称得上惊人的才能,也从未沾染过任何使人失去理智的东西。酒精,药品,赌博,什么都没有。 路迦从抽屉里翻出羊皮纸和羽毛笔,蘸了点墨水,便在纸上记下几行字。 一,神佑者死后不会如愿。谎言。为什么? 二,菲娜被骗,即将失去性命。女神想得到什么? 三,以弱胜强,奥戈哲不是第一个。力量来源? 四,菲娜:第二个目睹女神之人。被骗。为什么? “你在做什么……?” 路迦抬起头来。他的金发姑娘正倚在门框上,低着头揉眼睛。 他想得太过入神,竟然没发现塞拉菲娜已经醒过来,更没听到她一路走过来书房的脚步声。他看了一眼还未干透的墨迹,迅速扯过书桌上永昼遗下的、一本破烂的龙语童话,将那张纸完全遮住。他站起身来,声音有点柔软的无奈,“别揉了,眼睛不疼吗?” 似乎被他话里的什么打动,塞拉菲娜呆了一呆,很乖地放下了手。“……嗯。有点疼。你在做什么?” 路迦这次没办法不回答了:“看书。” 如他推想的最坏事态,塞拉菲娜迈动脚步,走到他身边。她看起来完全没想过他会有事情不愿意与她分享,低着头看了看离她较近的一本,上面的彻尔特曼语一个字都看不懂,但这不能妨碍她惊叹,“我没想到自然女神会出现在血族的史书上。” “这不是彻尔特……”路迦的话说到一半突然中断。他脸上的笑意于一瞬间收起来,塞拉菲娜却还没清醒得发现他的不妥。他试探着开口,“这就是自然女神吗?妳确定?” “我怎么可能认错自己的契约者。”塞拉菲娜失笑着,指了指书上的女人,“我忘了自己是谁,都不可能忘了那双眼睛啊。” ……艾莫没有说谎,她也是被人误导。 至此,女神已两度欺骗她的信徒。 路迦垂下眼眸,他实在想不到该如何修饰用词,但既然怎样问都显得突兀的话,倒不如直接来。“菲娜,在奥戈哲弄伤妳眼睛的那个晚上,他看起来是不是像在梦游?” 塞拉菲娜眼里的睡意迅即消失。 “为什么这样问?”她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以问驳问。 路迦平静地注视她,毫不退让,“妳先回答我。” 她警觉地与他对视着,一步步退到他手臂的范围之外,转身坐到书桌的另一边,沉默片刻,才很谨慎地开口,“……或许看起来是有点像。” 路迦放松身体,靠到椅背上。酸痛让他保持绝对的清醒。 奥戈哲和那个诺堤一样,都拥有某种能反制强者的能力,这点已可确认。 那么,如果他们的能力完全发挥的话,能够胜过谁?神佑者的实力堪称半神,即使塞拉菲娜当时状态不佳,也不是年少时已展现出惊人天赋的典型神佑者,能够弄瞎她已经不可以用幸运来解释了。初次使用便可以达到如此威力,那么被人反覆练习、纯熟运用的话…… “撇开他当时的表现不谈,妳还在奥戈哲身上找到别的证据,令妳相信他是妳的同类。”路迦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们会被这场对话引领到哪个方向。“我那个时候没有问,现在却不得不──塞拉菲娜,妳在他身上,还看到了什么?” 这一次塞拉菲娜有所犹豫。 她不知道路迦想问的到底是什么,她只觉得对方好像在布一张网,或者是将点串连成线,总之是那种在完成之前旁人一头雾水的事情。直觉告诉她此刻若如实回答,接下来会发生一些没人愿意看见的事情──想是这样想,但她仍然选择相信路迦。他不会伤害她。 “他的眼睛。”塞拉菲娜的视线定在他脸上,认真而且专注,“那个时候,他的眼睛呈现一种很特别的银绿色,硬要说的话,就是多拉蒂山上那眼神泉的颜色,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在我……咳,抱歉,在北方那场风暴之前,我的眼睛也是同样的颜色,随行的医师以为自己用错药、损害我的视力,所以才选择弃车逃走──” 路迦猛然以手按桌,站起身来。他没有理塞拉菲娜略带担忧的眼神,走到窗前,以背对她的姿势看向天空。纸上似乎有重叠之处、又似乎毫无关系的四个谜题,她已为他解开其中三个。迷雾被拨开,拼图上已现出了大半个轮廓,而从他们脚边伸延出去的道路,仍然满途荆棘。 第106章 荆棘满途(下) 路迦用指甲刮了刮唇边。 塞拉菲娜离家太早,待在法塔的七年也未被人好好教导。缺乏一套统一的、由他人制定的标准,她无法从“发生在每一个神佑者身上的事”分出“只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有很多在法师眼里是常识的事情,她连听都没听说过;有些她觉得琐碎无聊、没必要向他提及的事情,其实才是最值得说的。 他总不能逐件事去问,问她十年来的每一天是怎样过的。那不现实。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特别,也在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之前,便被人夺去天赋。 想到这里,路迦转过身去,看向椅子里不安的女孩。他以双手扶上窗框,背后阳光明媚,将他白色的衬衫照成半透明,塞拉菲娜眯着眼睛,从他因逆光而看不清楚的脸孔,滑到衬衫下颀长而精瘦的影子上。她抿着嘴唇,转了转眼珠,重新注视他双眼的位置。她能感觉到他的打量,不带恶意与情绪。 窗外吹来一阵风,掀动历史书一页角落。路迦的目光被它吸引着,落到依照花颂者描述的女神绘像上。他无法想像,在艾莫.多拉蒂之后的五百年内,到底还有多少法师死于无人知晓的秘密。这不仅是一部历史书,还是培斯洛上从未被注意到的乱葬岗,里面每一具尸体都属于两大家族。 而他是唯一的目击证人。 塞拉菲娜有一点错得离谱。诗人与文学家如何美化神佑者是一回事,但路迦从未听闻他们的外貌与常人不同,大陆上也没有一个种族拥有银绿色的眼眸。她看见的并不是显明神佑者身份的特征,而是另一种更具杀伤力的天赋。她一度拥有、却刚展现便被骗走的才能。 奥戈哲,那个诺堤法师,还有当时昏昏沉沉、状态大概跟梦游差不多的塞拉菲娜。他不过刚开始查,便能数出三个人来,这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他们的确有某种共通的能力,一爆发往往会造成大量伤亡──若果奥戈哲当时对上的不是塞拉菲娜,恐怕千镜或者神纪城里的人都会受到牵连。 如果他们在小时候开始,便被人引导、训练,最大化地发挥力量,威力想必会更加惊人。 这并非不可能。单单是路迦现在想到的,便有无数种培养这种能力的方法。 神佑者再进一步,便是神袛本身。前者是法师们眼里至高无上的荣耀,然而在后者心中,奥戈哲这样的人远比神佑者危险。毕竟神佑者没有他们的爆发力,也远远比他们清醒──清醒的话,便知道分寸,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收手。 依塞拉菲娜当时的状态,放着不管的话,迟早会闹出屠镇之类的大事。到时候不单是多拉蒂会彻查,她自己也会被家族召回法塔处理;而当场杀死她的话,她引发的风暴一样会扫平北方,那种异变并不是自然能够解释的,多拉蒂仍旧会查,而是方向稍有偏离。 所以只能退一步,用看似强大却不能伤害自己的神佑者身份,换取塞拉菲娜身上的异能。 这根本不是什么百年来首次出现的恩典,而是女神用来自保的手段。 路迦将视线转回塞拉菲娜身上。 她还在等一个解释,而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开口,才不会让她当场崩溃。 为了让她答应契约,女神当年以神佑者之名为条件,使她放弃了某种可以弑神的力量。问题是,为什么奥戈哲没有遭受同样的待遇?他为什么还是个平庸的法师,并且看起来还对自己的能力一知半解?女神在五百年前为什么又要许出一个虚假的诺言? 路迦沉着脸,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小包烟。他没有看塞拉菲娜,迳自抽出一根,用指尖上的火苗点燃。纯白色的烟包被他放到书桌上面,一个字都不用说,便是种再明白不过的邀请。塞拉菲娜也跟着他点了一根,路迦侧过头把烟吹到窗外,从眼角余光里看见了塞拉菲娜跷起双脚、右手搭到左臂内侧上,烟枝夹在她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烟嘴就放在嘴唇附近。她的眼神迷离在烟雾之中,正因为深怀心事,才有种消沉的妩媚。 发生在奥戈哲身上的事,和女神的用意,都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 他要保护的人,从来只有一个。 路迦敲敲烟身,看着灰烬落到书桌一个银盘上,连眼睫都被阳光染上一层光。虽然本质上也是一物换一物,但契约明显对塞拉菲娜不利,只是因为她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又害怕自己为北方带来灾难,才会答应下来。从这个角度来看,说是掠夺也绝不过份。 要解开塞拉菲娜身上的契约,最直接且最有可能成功的,是用奥戈哲作为代价。 他们不但是同父同母的血亲,还是分享着相同能力的法师。如果奥戈哲能为塞拉菲娜付出代价,契约带来的苦难便会转移到他身上──转移契约对象的仪式极为复杂,条件也严格得几乎不可能达到,但相比起眼睁睁看着塞拉菲娜受苦,路迦更愿意用她兄弟的一条命去赌,奥戈哲对他来说,和凡比诺里的死囚并什么分别。 赌输了的话奥戈哲自然也会死,万一赌赢了的话,他的菲娜却能活得更加更加长久。 问题是,她愿意让奥戈哲代她负债吗? 他太了解他的女孩。塞拉菲娜未必会答应。如果她答应了,便等同承认他伤害过的人命加起来也不够她贵重,而奥戈哲此前犯的过错也可以借此赎罪──别忘了,即使交换成功,奥戈哲也能活到冬天,塞拉菲娜却想让他现在就死。 ……不过这不打紧。他总能想到办法说服她的。 路迦又往窗外喷出一口烟,塞拉菲娜的目光尚且游走在他的侧脸上。 “妳相信我吗,塞拉菲娜?”他终于正眼看向她的时候,给出来的却不是答案,而是问题。她甚至没意识到他严肃地唤了她的全名。“相信我能并且会保护妳,相信我永远不会对妳心怀恶意?” 她有点莫名其妙,明明想追问下去,到达唇边的话语却在对上他目光的一瞬间扭曲成肯定。她总是在这个人的眼眸前面退让。“我当然相信你,我一直都信。我以为你早就知道的,竟然还要问吗?” 他便静静地勾起唇角,轮廓里每一寸的冷漠线条都好像是初春时融化的坚冰,转眼间便变成一潭微凉的水,连眼底的泪痣都格外温柔。路迦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来,夹着烟的手按上桌子,另一只手扶到椅子上的把手,变相将她困在自己的怀抱之内。他吻了吻她的眼角,轻柔得让塞拉菲娜眯起眼睛。“……嗯,的确。对了,管家说妳醒了之后就跟极夜一起去找他,礼服好像送来了。” 多拉蒂那边异动不断,诺堤为了让路迦的命令足以通行全城,特地将继位仪式提早到后天。 听见他这句话,塞拉菲娜便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追问的时机。她平静地点点头,向着他的反方向退后。她站起身的时候似乎有点迟疑,却直至走出书房,也没有跟他再说一个字。 辛格终于摇动钟铃的时候,奥戈哲的头有点晕。 他只能转动眼珠,观察坐在床边的女人。她正懒懒地拨动脑后的头发,他还记得它们垂到他颊边时冰冷的触感,甚至还记得她发间仔细调配过的香味。黑色的长卷发如海藻一般披散在她背上,猩红的指甲于发丝间若隐若现,格外引人注目。他不知道辛格的真实年龄,但她看起来还不到四十岁,身段保持得很好,雪白的皮肤上也找不到一丝皱纹──不过,奥戈哲有点恍惚地想着,或许是有的,只是她从未向他笑过,所以他才不知道。 如往常一样,管家进来的时候,手上捧着辛格的衣服。奥戈哲眯起眼睛,略带试探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管家却目不斜视地为辛格穿上裙子。她当天留下的信封里,有他追求已久的血魔法技术:怎样准备咒术、怎样才能发挥最大的效果,他想问辛格的所有问题,在那封信里都得到了解答。 他愿意为那些答案而付出所有。 辛格微微偏过头,让管家为她戴上三色宝石制成的耳坠。奥戈哲看见了辛格不笑自勾的唇角,和她的指甲一样,都是如血一般鲜艳的红色。她今天似乎有事要办,不但匆匆了事,连酒都没喝过一滴,全程都保持绝对的清醒。所以奥戈哲被她似笑非笑地盯着看的时候,才会忍不住闭上眼睛。 清醒的辛格比半疯的好对付一点。至少不会把他打得太过份。奥戈哲试着在手臂上施力,很好,被捆起来的双腕只是有点酸痛,比起之前动辄断骨的时候已好上太多。 床边的重量一轻,奥戈哲猛然回过神来。辛格已经穿戴整齐,并且正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管家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同样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他。今次她再没有遗下什么。 房门被关的声音响起。奥戈哲闭着眼睛在床上再躺了一阵子,直至能够看清床顶的图案,才慢慢地翻身下床。地上除了被辛格扯下来的被褥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他赤足踩在上面,脚步有点滑,奥戈哲不得不扶着床柱。他从床底下拉出一条由烂被套绑成的长绳,然后抱着它走到窗边。 黑金相间的马车驶过庄园,后面跟着八名骑士。花园里没有别的守卫。 奥戈哲以尽量轻微的力道打开窗。他把长绳的一端系在角落那座缺了一角的雕塑上,这是离窗口最近、又最沉重的东西。他试了试力道,多亏了费亚几近于无的膳食,他瘦了不少,雕塑应当可以承受他的体重。 深呼吸一口气,他将另一端系到腰间,随即攀过窗口──就在他失去支撑的一秒钟,雕塑被重量拉到窗边,他也跟着一同滑下。奥戈哲紧拉着手里的绳索,方才那一下便将他拉下了整整一层的距离。 他小心地逐点放出圈在腕上的绳索,直至足尖抵住了二楼的窗框。 奥戈哲闭了闭眼睛,正想松半口气,背后却传来了风刃破空的声音。 他甚至来不及回头去看,风刃便割断了他头上的游绳。 失去着力点的少年坠到地上。后脑着地。 靴子尖而细的跟敲在石铺的地面上,从远处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高跟踩在奥戈哲的胸膛上,丝缎制成的裙摆扫过他的臂侧。他勉力张开眼睛。 澄蓝色的天空之下,辛格木无表情地俯视着他,眼眸赤红,看起来像是一头披着人皮的野兽。管家仍然垂首跟在她身后,或许是奥戈哲的错觉,管家似乎勾起了唇角。他咳出一口血来,有几点溅到了辛格的裙子,她却好像毫不在意,只是用鞋跟碾了碾。奥戈哲忍不住痛呼起来,他应该跌断了骨头,然而浑身都在疼,他一时之间也分不出到底是哪根。 “看来我收留了一头调皮的小猫。”辛格冷漠的声音响起,她用靴尖勾着奥戈哲的脸,迫他面朝自己的方向。她稍稍打量被她踩在脚下的那张脸,即使被血染污也算不上难看。对于血族来说,鲜血绝不会让他们倒胃口。辛格突然感叹起来,“好漂亮的眼睛。” 这样说着,她将靴尖从奥戈哲的胸膛上移开。 ──然后狠狠地,踩进了他的眼窝! 第107章 继位仪式 “……妳紧张吗?” 塞拉菲娜看向身边的人。 身为继位式的主角,却不乖乖待在大厅里跟客人打交道,反而和她一起躲到石柱后面,路迦.诺堤大概是彻尔特曼最不爱交际的贵族了吧。她甚至可以想像,在他还没到神纪城念书之前,比信带上他,周旋于宾客间的样子。大概会是一脸不自然。 这样想着,她探出半个头去,窥视诺堤城堡以黑色为主调的礼厅。夕阳刚刚落下,大厅里便已点起千烛,高高悬起的水晶灯折射光线,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也在墙上投下半透明的菱形光斑。黑色大理石雕成的女神像伫立高台之上,厅内唯一的位置就在他脚边。从今以后,那个位置便归路迦所有。 发现了她的永昼远远瞪来一眼。路迦不在,接待客人的重任自然落到他身上,永昼已忙不过来,连极夜都嫌他身边人太多,抛下他到角落里安静地喝酒。 塞拉菲娜又缩回原位,顺手摸了摸耳垂上沉重的耳坠。 路迦的双眼仍然锁死在她脸上。 会这样问的话,说明他没有看起来冷静。 或许没人跟他说过,他紧张的样子比平常可爱多了。“怎么会。当侯爵的又不是我。” 听出她话里的戏谑,路迦木无表情地抿抿嘴唇。 这绝不是称赞她的好时机,但塞拉菲娜看起来漂亮得让他移不开眼睛。 黑色的丝缎裙摆如海浪一般从她脚边拖曳到石阶上,腰带与心形领口完美地勾勒出身体的每一寸曲线。今天她佩戴的整套蓝宝石首饰都是他母亲的遗物,路迦将盒子交到她手上的时候却刻意隐去它的来由。要是知道了的话,塞拉菲娜肯定不会愿意戴上。 最想触手便可及的人,却拒绝与他一起出现在来客眼前。 似乎是想看看他的反应,塞拉菲娜笑着转过头来,耳朵下的宝石反射光线,使他眩目。路迦垂下眼眸,“妳真的打算一整晚都躲在这里?” 塞拉菲娜脸上的笑意变淡了一点。他们一早就说好了,她只会在这个角落里观礼,而不是跟比信、永昼一起,与新任侯爵一起接受宾客祝贺。她理论上甚至不应该出现在凡比诺,一个没有身份和姓氏的法师,骤然现身也不会得到欢迎。“诺堤的地方,诺堤的仪式,有个外人站在上面总不太好。别担心,我可以喝着酒等你回来。” 路迦张开嘴来,还没来得及反驳,远方便传来悠扬响亮的钟声。 她倾前身体,在他脸颊上印下一个祝福的吻,“去吧,我的大人。我会一直看着你。”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路迦一步步走上石阶。 塞拉菲娜一手摇晃着手里的红酒、一手扶上身边的石柱,微微勾着唇角,目送他走远。或许是白底黑斑的貂皮披风过于沉重,也或许是他已紧张得难以迈动脚步,路迦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个脚印。短短二十级的大理石阶,他快走了一分钟,而终于停下脚步的一刻,蜷蜒在他身后的披风还拖在石阶上。 仪式办得很仓促,很多细节都是前一个晚上才定下来,应邀而至的客人也不算太多。有更多时间筹备的话,想必能做得更好。路迦值得一个完美无瑕的继位式,值得让整个彻尔特曼的贵族们都为他而来。 如果不是为了备战,他本可以迟一点才成为侯爵。 如果不是因为她,凡比诺根本不会面临战争。 想到这里,塞拉菲娜便不后悔拒绝他的邀请。 路迦单膝跪下,有一秒钟好像想侧眸往她的方向看,却在比信突兀的轻咳之中止住动作。身披黑金长袍的老人拔剑出鞘,用剑在路迦左右肩膀上各点了一下,然后示意后者站起身来。已比祖父高出半个头的新任侯爵依言而行,比信在他襟前别了枚银鹰胸针,又摘下手上的戒指,缓缓戴到路迦的拇指上。 她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塞拉菲娜用眼角余光看了看观礼的人群,在里面找不到极夜,便放心地将目光放回路迦身上。如果他此刻能回头看一看她的话,便会发现她眼底的歉然,和温柔得好像随时都会碎裂的水光。塞拉菲娜清了清喉咙,不让极夜听出鼻音,“还没喝醉吗?” 高大的身影贴上她的背脊。男人温热的吐息拂过耳边。 “这样庄严的仪式,怎会有人敢喝醉?” 塞拉菲娜第一个反应是去拿脚上的匕首。 然而手伸到一半,便被身后的人牢牢按住。面对她明显不过的防范,来人不但没有惊讶,声音里还染上一点笑意。他以另一只手揽上她的腰侧,一个既亲密又危险的姿势。“别怕,我的小姐,我对妳并无恶意。妳也不想打断侯爵大人的仪式,对不对?” 塞拉菲娜看了看自己所站的位置,她离坠落仅有一步之遥。他随时都可以将她推下去,到时候她再不愿意,也会成为全场焦点。她半侧过脸去,小心地不让对方的嘴唇擦到自己的脸,“既然你说自己没有恶意,为什么不先把我放开,先生?” “那可不行。”男人又笑了笑,“我要是松开手,妳就不愿意跟我说话了。” 塞拉菲娜眯起眼睛,看着自己手上的酒杯被他拿走,然后仰首一口气喝尽。他半张脸都隐藏在黑暗之中,幸而还有另外半边暴露在光线底下。他的头发呈深褐色,眼睛是北方天空特有的苍蓝,鼻梁高而挺直,唇色很浅,嘴角却天生微翘。他的身高与路迦相若,但比后者更健壮一点,黑色的连帽长袍下是整齐的礼服。她看着他随手将酒杯放到一旁,在他俯下身的一瞬间,茶色的瞳孔缩得如针一般细长,却没有趁机反制对方。 她还有话要问。 “我不知道有什么话非要这样谈不可。阁下显然知道我的身份,我却从未听闻过你的名字。” 那人顿了一顿,“极夜没跟妳提过我?” 塞拉菲娜眼神一闪。想不到他们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或许提过,也或许没有。”她淡淡回答,神情里有一点路迦对外人时的傲慢,“如果你说的是那些毫无行动,却随口宣誓效忠于我的人们,即使听过也会忘记。” 男人这次的笑真诚了一点。 “并不是没有行动──什么都没做过的话,我们又怎敢带上礼物参与继位仪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递到她眼前。“仅以此礼,祝贺侯爵大人继位。” 路迦端坐在高背椅上,双手放上木制的把手,柔软而厚实的貂皮堆在皮靴旁边,好像一头伏在地上的野兽。他转了转有点松的戒指,终于忍不住往楼上的石柱看了一眼。 正好看到了塞拉菲娜接过盒子的一幕。 她偏过头去,任由身后的男人贴着她说话,似乎没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不必要,也可能是并不介意。男人对她说了什么,她轻轻摇了摇头,耳垂上澄蓝的宝石也随之晃动,她打开了那个小盒,低头看了一眼,呼吸便变得急遽起来。 路迦的目光一路下滑,游走过剧烈起伏的胸口,停驻于腰上不属于他和她的一只手上。 塞拉菲娜把盒子交还,动作几近急切。她不想把这种东西拿在手上,哪怕再多一秒钟。 “不满意吗?我们可下了不少功夫才得到它……”男人歪了歪头,似乎真心不解,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礼物无法讨好塞拉菲娜。话说到一半,他好像觉察到什么,抬头往台上看了一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哎呀,被侯爵大人看到了。他好像想我放开妳。妳说要是我照做了……” 他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却同时往前逼进一步,使她无处可以落脚。塞拉菲娜伸手攀上石柱。路迦的双眼倏然变得冰冷。男人将盒子放好,才慢悠悠地说出下半句话:“侯爵大人会不会冲出来接住妳?” “你可以试试。”塞拉菲娜这样说。从这里跌下去不能对她造成任何伤害,路迦知道这一点,她面前的男人也很清楚。这不过是种姿态。“我不记得诺堤向兄弟会发出过邀请。你宁可暴露身份也要来,总不会是特地把奥戈哲的眼睛送到我手上吧?” 男人挑了挑眉,“妳这么肯定它属于奥戈哲.多拉蒂?大陆上还有很多绿眼睛的法师。”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身处险境,也没有人可能遭受酷刑。而且你们知道我在追杀他。”塞拉菲娜往路迦打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进行仪式,不需要顾虑她。“你们屡次插手多拉蒂之间的事务,我是否可以合理地推断,你们是桑吉雅的同谋?” “哦,我可没想到妳会想到这一步。”看她被逼得快要踏空,男人终于退后半步,将她拉回自己的怀抱之中。袍袖滑到他的手肘上,前臂上有已经变得很淡的伤痕。“妳的想像力也太好了一点。” 路迦向永昼看了一眼。后者循着他的视线,看到石柱旁边的两个人,便钻进人群里去找极夜。 “我知道桑吉雅能做到什么。女神之泪不是她可以独力完成的药剂。”她似是不经意地扫了眼他手臂上丑陋的伤疤,那些痕迹并不寻常,“一定有人帮助。你们对多拉蒂的事务如此热心,我会怀疑你们也很正常。” “而我会否认,也很正常。”男人往楼下看了眼,极夜已经重新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如此距离之下,他分不出极夜脸上的表情到底是恨意还是愤怒。男人有点可惜地摇摇头,小猫成长得很快,他本以为在谈话完结前她不可能逃得出来的。“事先声明,即使──请记住我说的是即使──我们真的跟桑吉雅.多拉蒂合作过,也不代表我们违反了之前作出的承诺。倒是妳,塞拉菲娜大人,别忘了妳还有把柄留在法塔里面,随时都可能被人用来伤害妳。” 她一怔。这时候极夜已经向着楼梯的方向跑来了,男人执起塞拉菲娜的手吻了一下,“时间无多,小猫快要出爪去挠一个冒犯主人的家伙了。真是不顾念芬里那段美好的时光。我的小姐,这座城堡里还藏着一个秘密,如果妳想知道的话,可以看看墙上的画像,相信能解决妳深埋已久的疑问……记住多恩.诺堤这个名字。妳会感谢我的。” 他放开了她的手,逐渐往窗台的方向倒退。“但愿我们还能再会。” 塞拉菲娜踏前一步,“阁下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曾拥有无数过称呼,极夜不知道任何一个,”男人已走到离她十数米远之外。他抬手抚上左胸,向她施了一礼,并且将带来的小盒放到地上,“我却希望妳能知晓。我叫鸦眼,神佑者大人。” 出现在楼梯转角的银豹低压身体,往他冲去。鸦眼不慌不忙地跳上窗台,转身面朝塞拉菲娜,伸出双臂,好像要拥抱什么,又好像想抓住什么。 他踏出最后一步,整个人便往后倒去,坠落空中。 第108章 多恩诺堤 叩门声响起的时候,桑吉雅正为即将颁布的法令一一盖印。本文由 。。 首发 她没有抬头,灰绿色的眼睛以一目数行的速度扫过文件,“进来。” “桑吉雅大人,”仆人朝她弯下腰,姿态甚至比对迪齐索还要恭敬。三天前元老会否决了她接掌城中守军的动议,同日下午桑吉雅便提出另一项临时动议,并且以计算精准的票差通过解散元老会。那天法塔失去了名义上的管治者,多拉蒂也送出一大笔黄金。现在桑吉雅已是法塔唯一的主人,而她首次参与元老会会议不过是一周之前。“妳要的东西送来了。” 没人知道她要那样东西来做什么,但也没有人敢去问。 “我知道了。”桑吉雅放下手里的印章,“把它搬进来。” 仆人依言而行。那是一块刚被挖出来的石头,只有桑吉雅的小臂长,将表面的泥土擦拭干净的话,便能看见底下墨绿色的晶石一角。那是塞拉菲娜献魂为祭的属灵石,每一个被认可的多拉蒂法师都会在家族墓地里栽一棵树苗,属灵石既是树根所在,也保留法师的一小部份,让他们死后回归法塔,成为多拉蒂山上的一棵常青树。 当天鸦眼提醒了她,多拉蒂手上还有可以制约塞拉菲娜的手段。桑吉雅很快便想到了这块石头。 其他多拉蒂只觉得它不洁、不留让它再留在山上,却从未想到可以用它来干什么。不过他们本来就不擅长咒诅之类的魔法,没想到也是自然。 桑吉雅示意仆人退下。 等门外的脚步声远去,她抽出悬在墙上的一把装饰用的钢剑,随手试了试重量,便转身一剑砍碎了石头。 有人放下了一瓶红酒。 塞拉菲娜回过头去,下一秒钟便对上比信清澈平静的双眼。 继位式已经完结,他不再是凡比诺侯爵,从宴会偷溜出来也不会惹人注意。她看了看被宾客簇拥着轮番灌酒的路迦,她从未见过他醉倒的模样,今晚很可能是第一次。“有极夜在还不够安全,连你也奉命过来守着我吗?明明一直都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比信将倒扣在指间的两个空杯放下。塞拉菲娜的话说得不太客气,却仍然把自己的双腿并拢起来,给他留出一个不算小的位置。保持兽态的极夜正俯伏于她手边,在仪式前便喝得微醺的小猫垫着自己的爪子打瞌睡,看他坐过来也不过是懒懒地扬了下眼皮。“就在他的城堡、他的继位式、他的眼皮底下,妳差一点便被人推下楼了,要是妳的话也无法安心。” 她低头看了看沾在杯子内壁的红酒渍,随手将它放到一旁。自鸦眼离开之后,她就一直把酒杯拿在手上把玩,却不肯向任何人透露她和鸦眼之间的对话内容。塞拉菲娜揉了揉极夜双耳之间暖乎乎的厚毛,风行豹长长的尾巴便顺势勾上手臂。极夜舒服地眯起眼睛,简直像头体形太庞大的家猫,“我真的没事。即使那时候没人来帮忙我也不会有意外,他该知道这一点。” “感情能被理性主导的话,也不是感情了。”比信摇了摇暗绿色的瓶子,已充份醒过的红酒散发果香,“又何况我也看见了,那个男人无心伤害妳,但绝对有意挑衅路迦──我的好姑娘,别低估那小子的脾气,妳得知道他的保护欲比谁都要强。” 塞拉菲娜闻了闻比信递过来的杯子,酒精与微酸的果香使她放松,然而鸦眼临走前提及的名字仍然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多恩.诺堤,她之前也在永昼口中听说过这个名字。 她靠在石柱上,观察底下的宴会。 比信藏身在昏暗的平台上,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有人向路迦递上一根手工烟,他摇了摇头婉拒,随即好像感应到她的注视,也抬头看向她的方向。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塞拉菲娜举杯致意,抿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便又别开头去。 “原来他抽烟还挑牌子?”她问比信,“我以为他来者不拒。” 不知道被她话里哪一个词语触动,比信的动作放慢,片刻之后才装作没事发生一样啜了口酒。“或许是妳抽的正好合他口味。” 塞拉菲娜咬了咬杯沿,“第一次见他抽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比我还要熟练。半年来他连酒都不太喝,在我面前也没有犯过烟瘾。我一直不知道。” 这次比信的语气彻底变了。“……妳的意思是,他会再抽,是因为妳?” 她眯起眼睛,收回反覆抚摸极夜的另一只手。 即使塞拉菲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冒犯了他,她也听得出比信语调中的不悦。 “我当然没有主动给他。你该很清楚,我绝不会这样对他。”她这样说,刻意将声线压得很低,仿佛这样那个沉睡已久的灵魂便不会被惊醒。“那天丽卡被格列多他们……路迦很消沉。” 比信似乎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跟安洁丽卡.拿高有什么关系?她不是与妳更亲近吗?” “什么?”塞拉菲娜比他更惊讶。她很快便想到是谁误传消息──路迦自己一定不会说,极夜也不可能越过她跟比信说什么,艾斯托尔甚至不知道路迦抽了一晚上的烟。剩下来的只有永昼。“丽卡和路迦远远比和我亲密。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路迦在她面前总是特别宽容。” 老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那个丽卡,长什么样子?多少岁?” “四、五岁?我也不太肯定。”塞拉菲娜歪了歪头,发现自己已有点忘了在她怀里欢笑的小女孩的长相,“黑色长发,蓝色眼睛,长得有点像他。” 话音落下的同时,比信也蓦然闭上眼睛,好像在承受什么肉眼不可见的刑罚。这让塞拉菲娜觉得不安,而她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在一步步走近什魔。她下意识问出鸦眼植根于她脑海的问题,明知道自己该问的人不在这里。 “……谁是多恩.诺堤?” 那一刻,盘桓于比信眼底的从容终于消失不见。 他看向塞拉菲娜,好像在看一个不可能的奇迹,好像她刚刚说出口的名字是个禁忌。 ──鸦眼给的提示,果然正中红心。 她并不愿意承认,但塞拉菲娜此刻感到的是纯粹而且强烈的失望。看比信的反应便知道,这个名字对诺堤来说意味着什么,而给予她提示的人不是路迦。她已将自己的所有秘密奉上,也一直在等他回以相同的坦诚,所以她从未过问路迦没露过面的父母,也从未要求诺堤向她展示城堡的其他角落。 塞拉菲娜一动不动地回望,眼神并不锐利,却很坚定。 败退的是比信。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他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平静得好像在诉说他人的过去。“她是路迦的妹妹,他们关系一直都很好。路迦很疼爱她。” 塞拉菲娜听见自己叹息的声音。她甚至没问多恩的下落,这在她眼里已经不能更明白了。既然关系融洽,多恩不可能不出席他的继位仪式──如果多恩还在世的话。不,她不想折磨比信,让他将一个她早已知悉的答案说出口。她想确认的是别的事情。“她……那件事发生在多少年之前?” 比信揉了揉眉心。彼此都是聪明人,塞拉菲娜能想通的事情他自然也很清楚。“十年前。” 她点点头,扶着石柱站起,又重新穿上了高跟鞋。比信看着她推醒极夜,猛然发现他无法预测塞拉菲娜下一步会做什么。“妳这是要做什么?” “先回房间。”塞拉菲娜没有看他,而是回头看了一眼楼下,“请你代我转告,在宴会完结之后,我会在他的卧室等他。告诉他,是兄弟会的事。” 路迦走进房间的时候,塞拉菲娜已在床沿坐了好几个小时。 一如她所预料,他醉得很厉害──脚步或许踏得很稳,但眼神骗不了人。他看见她的时候眸里的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好像她什么都不用做,单单是出现在他眼前,便已满足了他所有心愿。她认识的路迦并不会把情绪放到脸上任人观察,他更习惯并且擅长的是藏起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一边走近她,一边摘下手上的指环。镶嵌在上面的宝石颜色剔透,深邃得一如他的双眼,注视别人的时候总有种难以形容的温柔。塞拉菲娜看着他随手把指环放到一旁,又开始解开领结,却没有提供任何协助。她就这样坐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平静地看着他。路迦不以为意,“祖父说妳有话要跟我说?” 塞拉菲娜点了点头。他醉得甚至没发现墙上新挪来的画像。她开始怀疑他明天醒来的时候还能不能记起这场对话。看他已走得够近,塞拉菲娜主动勾过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怀抱之中,深深吸了一口气。酒香与路迦身上的草木香气同时袭来,她的视野便变得模糊起来。她又推开了他。 “我有话要问你。” 路迦顺势坐到她身边的位置。他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目光便被墙上一幅与人同高的画像吸引。 月光打在画布上,照得里面的女孩面色苍白,如同鬼魅。 他便瞬间清醒过来。那个女孩的发色如鸦羽一般漆黑,眼睛是与他同出一辙的深蓝。她穿着一条灰蓝色的长裙,侧身坐在深红色的丝绒椅上,小小的双手交叠起来,脚尚且无法碰到地面。他几乎是艰难地把自己的视线移开,看向旁边的塞拉菲娜。他今天早上离开卧室的时候墙上还没有这幅挂画,这明显是塞拉菲娜的意思,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菲娜……” “我看了这幅划一整个晚上。”她淡淡打断了他,反正路迦也不可能说完那句句子。“我必须承认,多恩笑起来脸上那个小酒窝,实在很可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待丽卡如此宽容,她们的确长得很像。” 她看了看路迦,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正以眼神求她不要再说下去。 “起码比我和多恩像,是吗?” 比信听见路迦再抽烟时的反应。 他对丽卡难以理解的宠溺。 轻易串连起整件事的时间点。 还有他最初的风度与温柔。 此时此刻,都有了一个解释。 “请原谅我的好奇心,”塞拉菲娜这样问,声线和口吻都变得很轻,吐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如刀刃一般刮上他的耳朵,“当年比信发现你偷偷抽他的烟,到底有什么反应?你当年不到十岁,这么小便上瘾的话,恐怕不会活得很久,我在北方看过类似的例子。不过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这有多危险,你之所以会这样做,大概正因为知道自己会因此而死。你那时候的确想惩罚自己,对不对?” “所以比信才把你送到神纪城。让艾斯托尔看管着你,顺便把你送离凡比诺这个伤心之地。艾斯托尔用了多久才让你戒掉烟瘾?嗯?” 他伸出手去,想要握紧了她的手。塞拉菲娜却退开,“你的记性一向都很好,过了那么久,还能一眼认出多恩。告诉我,诺堤,因为我实在毫无头绪。当丽卡把你推下桥堡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当得知卡莲被桑吉雅杀害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你在出游初期处处待我宽容,没有像其他人所想的一样把我杀了,那时候你到底在想什么?留一个能让你纪念她的人在身边,就像一幅油画、一头宠物,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只要待在你身边就好?” “不是。不是这样。妳不明白。”路迦一口否定。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准确地抓住了她不停躲开的手。“这些都是鸦眼告诉妳的,对不对?妳明知道他有意挑拨我们。单单因为妳有所怀疑,所以这七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便可以一笔抹消?菲娜,我有眼睛,也有脑子,我知道妳为我做过什么,也分得清亲情和喜欢。没错,十年来我每天都在想,为什么自己当时救不了多恩,但愧疚、遗憾,这些感情永远无法让我爱上一个人。永远不会。” “不明白的人是你。”塞拉菲娜勾起唇角,发出一声没有笑意的笑声。“鸦眼向我提及这个名字,想到一切的人是我,你对他的指控绝对成立,我也同意你想我留下的动机很单纯。但这些都不是我失望的原因──你用了七个月来说服我,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也配被喜爱。现在我知道这是错的。” 他终于无言以对。塞拉菲娜站起身来,想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她无法在多恩.诺堤的凝视下再多待一秒钟。“无论如何,谢谢你在最后一刻对我坦白。我想接下来几天先冷静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可以暂时在凡比诺落脚。极夜会跟我一起。” 路迦抬起了头。“不要。” “你不需要再顾虑到多拉蒂。那不是你的问题了。”她俯视眼前年轻的贵族,客气得像是个叨扰太久的客人。路迦的表情脆弱得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她不想再看下去,于是别开眼睛。“保重,侯爵大人。” “不要走!”他急切地也跟着站起,似乎想抱抱她,最后却只敢拉住她的手。路迦咬着唇角想了一阵子,才低声向她说:“……不要这样对我。” “这句话你应该跟自己说。”塞拉菲娜看向被他紧扣的手腕,和上面海蓝色的宝石手环,突然想起了自己要在离开前归还,“你可以放心,我会记得换回自己的衣──” 她以手背碰了碰自己的嘴唇,指尖在夜色里微微颤抖。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与脉搏不一致,前者紊乱得像是毫无规律的鼓点。塞拉菲娜用上一点力道挣脱路迦的束缚。“──我会归还这一身东西。” 她迈动的步伐太大,路迦不得不追上前去。“菲娜──” “我说了,我需要冷静几天。”她没有回头,“不要找过来。” 至于冷静下来之后是离城还是回来,她没有说。路迦却不能承受这个未知。 他猛然一拉她的衣袖。终于被惹怒的塞拉菲娜侧身想要让他松手,颈后却迎来一下突如其来的痛击。 路迦稳稳接着瘫倒在他怀中的塞拉菲娜。刚打到她颈上的手开始传来痛感,他刚才那一下的确用了点力气,足以让她好好睡上一场。 他横抱起她,走出卧室。 第109章 地下石室(上) “摩诺尼歌的援军到了吗?” “第一批士兵已如数抵达,总数有一千五百人。目前在城外驻扎。” “在外的族人全部召回了?” “能回来的都已经在了。” 桑吉雅脸色一沉,正在书写的手也随之定住,“什么叫做‘能回来的’?我记得我当初说的是让所有多拉蒂都参战,而不是单指那些无事可做的家伙。如果我们正因为他们没参与其中而输──” “事出有因,大人,”精灵长老垂着眼向她解释,这刻桑吉雅意识到近来越来越多人不敢正眼看她,“族内有两个即将临盆的孕妇,一个刚诞下孩子的母亲,还有四个卧病在床的老人与病患。其他有战斗能力的成员,包括女性和十四岁以上的族人,都已准备充足,随时可以出发。恕我直言,大人,妳太紧张了。” 她没有办法不紧张,这是多拉蒂百年来第一场战争,上次他们和诺堤交手,几乎落得被灭族的下场。 想到这里,桑吉雅便忘了自己笔下的单词该怎么拼。 她干脆把羽毛笔扔到一旁。 鸦眼最新的一封信在清晨送抵她手。他在凡比诺已经布好局,一如所料,路迦.诺堤和塞拉菲娜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他们愿意相信的那样牢不可破,正如塞拉菲娜也没蠢得在给足提示的前提下还想不明白一切。她最大的弱点从来都不是原则或者感情,而是对自身的不自信。只要抓住这一点肆意发挥,塞拉菲娜简单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至于更难对付的路迦.诺堤,只要搭上塞拉菲娜的安危或者对他的感情,便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鸦眼已下好最后一步棋,接下来便是她出场的时刻。 桑吉雅可以辜负一族人的信任,却不愿意让他失望,哪怕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我误会了。”气氛已经闹僵,这场对话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桑吉雅站起身来想要拿下挂在衣架上的披风,却于一瞬间被窗外的景色吸引视线。 数之不尽的信鹰自高塔飞出。纯白如雪的羽翼完全张开,遮蔽了她眼前的澄蓝苍穹,每一只鹰的爪尖上都系了一封她亲手所写的信笺。按照培斯洛的规矩,某个势力一旦想要宣战,便必须通知大陆上每一个城主,警告他们危险勿近。 她看了一阵子,直至最后一头白鹰飞离视线范围,才扬开披风,披于肩上。 “向凡比诺宣战吧。” 与意识一同浮现的,还有久违的痛楚。 塞拉菲娜咬着牙等待痛楚过去。她在这种时候总是很安静,即使是折断手指或者敲碎关节都无法让她叫喊。在她还住在康底亚的日子里,也曾有过无数类似的日夜,她一直都是这样熬过去。因为知道不会有人来救她,所以连呼救都不需要发出。 ……直至遇上路迦。 塞拉菲娜慢慢张开眼睛。她身前放着一盏即将燃尽的提灯,背后是冰冷而微湿的花岗岩石。这间房没有窗户,提灯只能照亮她所在的角落,然而她的双眼早已适应黑暗,乍然暴露于强光下,便不由自主流下泪来。眼睛酸痛,她却几近倔强地继续观察周遭的环境。 这里不是路迦的寝室。她这样想着,缓缓转了下眼睛。看来他将她打昏之后并没有浪费时间。 她终于看到了一些碎片。伸到提灯旁边的脚。熨贴却沾满灰尘的黑色长裤。屈曲起来的膝盖。搭在上面的苍白手掌。她闭上眼睛,没有再看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会做出什么。 塞拉菲娜低头望了自己一眼。很好。她身上的礼服和首饰都已经被人换下,此刻赖以蔽体的仅仅是一条丝质长裙,幸而长度及踝,看起来才不至于太狼狈。塞拉菲娜试着动了动自己的双手,又以指尖感受腕上的镣铐。 “很好。”她打破死水一般黏腻的沉默,却坚持不去看对面的人。路迦从未听过她如此冰冷的声线。“千百年来,没有一个人敢把神佑者当成奴隶一般、关在地牢里面。很好,路迦.诺堤,你很有种。” 过了片刻之后,他的回答才穿透黑暗,传到她耳中。 “妳知道我不可能放妳走。” “不,我不知道,也没想到。”塞拉菲娜试着在手心里放出火焰。她无法分辨出这是用什么做的,路迦应该不会蠢得她能被轻易制伏,但大陆上能抵御龙息的东西少之又少,她希望这不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原来你表达喜欢的方式,是用武力挽留对方。别把你的感受扭曲成爱,这让我觉得噁心。” 路迦的回答却丝毫不着调。 “妳不用再白花力气了,菲娜。”他淡淡说着,倾前身体,似乎想要将她看得更清楚。那张脸被灯火照映着,五官立体分明,眼瞳变成一抹剔透的蓝。“这是龙骨雕成的链扣,妳不可能挣脱,也无法将它破坏。” 塞拉菲娜定定看了他好一阵子,终于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 路迦知道有一刻她相信过自己,因为他看见了她身后微弱的火光倏然熄灭,然而当她再度扬睫,火光又重新亮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加炽热明亮。她在故意挑衅他。 “好,现在你如愿把我困在这里,接下来要怎么办?”她这样问,音节之间带有明显的火药味,少有地不用行动而是言语来发泄怒火。她和路迦是同一种人,能动手的时候向来都不会向敌人浪费唇舌。但问题是她现在连掴他一记耳光都做不到。“像是养宠物一样有空才过来探望我吗?还是说你打算把我关到失去自由意志为止?因为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诺堤大人,后者不可能发生。永远不可能。” “我打算让妳住在这里,”路迦把手边的水晶瓶推前一些,让她可以看清里面黑色的液体。那显然不是她往常服用的药剂,路迦不可能特地弄出那么多事情,仅仅是为了让她服一剂与平常无异的药水。塞拉菲娜看着他单手推开瓶塞,“直至我解决问题。” 她终于惊慌起来,纵使她不希望被路迦看穿。塞拉菲娜可以忍受酷刑与苛待,却无法在自己不知道那是什么的前提下服药。“你的问题?” 路迦看了她一眼,低声纠正,“妳的问题。” 她不解。 “我正试图加速妳的恶化。唯有这样,才有可能把契约对妳造成的、最大限度的伤害转移出去。”说到这里,他垂下眼睛,仿佛这样听上去便会容易接受一点。塞拉菲娜注意到他没有进一步解释转移的意思。“……在此期间,妳会很难受、很痛苦,甚至时时想死。但只要熬过它的药效,此后妳便不会再受契约束缚。我想救妳,菲娜,至少在这一点上相信我。” 这次陷入沉默的是塞拉菲娜。 “要是我熬不过去呢?”她问,“要是我输了,那么我便会死在地牢,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面。你或许想救我,但大陆上没有一个医生会在病人不情愿的情况下开始治疗,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他打破了最基本的原则,亦不曾过问她的意愿──他明明知道,即使是死,她也不愿意死在阴冷的地牢之中,却仍然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她。这样的好意,塞拉菲娜无法接受。 “妳一定会熬得过去。我知道妳能够。”路迦眉一皱,她看得出他在极力保持温和,但路迦这种像是在劝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的态度,尤其让她反感:“对不起,我不能放妳出去。这是为了妳自己和所有人的安全,没人知道凡比诺这几天会发生什么事……就算外面太平,妳也未必能在痛苦中保有理智。我不能只对妳一个人负责。” “当然,侯爵大人!”她如此嘲讽,“你说得好像是我要求你把我打昏一样。诺堤大人,我是你的话就不会如此镇定,即使多拉蒂攻城失败,我一个人也能把你的城堡压成废墟。除非你有能力把我一辈子都困在这里,否则你一定会后悔。” 提灯里的蜡烛终于燃尽。路迦将它挪开,自己则是拿着水晶瓶上前。烛火把地面烧得火烫,赤足踩在上面与踩到热石上无异,他却一言不发地忍耐痛楚──至少这样他和塞拉菲娜还能共同感受到什么。 他不过刚踏出一步,便听见塞拉菲娜一字一顿的警告。 “你再接近我试试。” 路迦止住脚步,在一片黑暗中俯视眼前的姑娘。她在抖。看来真的很怕。 “我这一辈子,从未后悔过自己所作的任何决定。”他继续走前,单膝跪到地上,以最卑微的姿势做最霸道的事。路迦伸出手来,轻易钳住塞拉菲娜的下巴,贴到她嘴唇上的却是水晶瓶冰冷的边口。“此前不曾,此后大概也不会。妳知道我没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菲娜。” 细长的血鞭狠狠抽过他的脸颊。“不要这样叫我!” 路迦抿了抿嘴唇,有血落到他的唇边。她这一下抽得很重,大约从脸颊一路割到耳朵前方,在黑暗之中还没抽到他的眼睛或者太阳穴,不得不说,他觉得运气的成份远大于她留手的可能性。 他放开了她的下巴,指尖转而抚上了她的颈项、肩膀、背部,一路游走往下,最后才摸到了她手腕上半月形的伤口。察觉到塞拉菲娜有意张开口咬上他的咽喉,路迦猛然一拉手铐,她便顺着力道撞回石柱上。他抬抬眼眉,语气冷淡,“满意了?” 塞拉菲娜没说话。路迦继续抚过她双掌与手臂的每一寸肌肤,确认上面没有别的伤口之后才去处理她的手腕,创口不算大,用他带在身上的药膏便足以应付。路迦仔细地涂抹过她的手腕,清凉的药膏敷在皮肤上,止住了血,也把底下蛇舌一样蠢蠢欲动的血鞭盖住。 明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塞拉菲娜仍然闭上眼睛,“不要迫我恨你,路迦。不要迫我。” 路迦对她的威胁置若未闻,此刻却不禁动容。掌心里的水晶瓶已经被他握得微温,他低头看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得失。塞拉菲娜随即再添一句,“我爱你。不要这样对我。” 她声线里隐约的哭腔使他心软。路迦深深吸了一口气,血腥气与喉间的酸苦混合在一起,他想滴到他手上的是塞拉菲娜的眼泪。 他猛然捏上她的下巴,把水晶瓶凑到她唇边,不顾她挣扎,把药剂灌到她口里。 塞拉菲娜拼命想要躲开,洒出来的药水顺着她的颈项流下,连衣襟都被它打湿。 “我会在外面等妳出来。”路迦将已经倒空的水晶瓶扔到一旁,然后站起身来,向着地牢唯一的出口走去。他的声音飘散在空气中,如同叹息,如同祝福。“妳要战胜它,塞拉菲娜。” 她还在呛咳着,却勉力在每一次喘息的空隙里吼叫。 “你不会希望我能走出来。”她这样说着,看着他打开地牢的门。外面的日光透进来,把他的身形与空中微尘照亮,路迦站在门边,转过身来看她。塞拉菲娜依稀看到他的表情,她一点都不想哭,眼泪却越流越多,“我会杀了你,路迦.诺堤。我会杀了你。” 她身后燃起了金色的火焰,如羽翼一般环绕着她,整个地牢都被此照亮。深紫色的电光不时闪烁于空气之中。藏在石隙里的种子迅速发芽成长,粗如人身的藤蔓爬过墙身与石柱,如蛇一般向着门口的方向奔去。 路迦拉上石门,将他的姑娘关在黑暗之中。 第110章 地下石室(下) 极夜抱着膝盖,在外面一眨不眨地盯着石门看,似乎想要用双眼将它穿透。 路迦走出来的时候,她不过抬眼看了看他,视线有一瞬间定在他脸上还流着血的伤口,然而远远传来的哭喊声很快便夺走了极夜的注意力。她从未听过塞拉菲娜哭得这样惨,好像正在遭受无人可以想像的痛苦,好像全身的痛感都于同一秒钟涌现。 她有点不安地缩缩身子,大概知道路迦为什么会受伤。 这座地牢是诺堤在几个世纪前建立的,据说连彻尔特曼的贵族们都对此一无所知。它已经很久没有被使用过,路迦说它上一次被开启是在百年之前──极夜在把塞拉菲娜扛进去的时候看了一眼,里面的石柱雕刻的确已经不能算典雅,而更偏近原始的风格。 她同时注意到挂满墙上的刑具。诺堤与彻尔特曼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法师们虽然已投靠血族千年之久,却从未放弃对对方的猜疑。当抓到了可能危及凡比诺的血族,尤其是血族贵族的时候,这座地牢便派上用场:诺堤会用它来拷问、关禁,甚至是挟持疑犯。 血族的魔力强大,却很不稳定。建造地牢的时候诺堤也考虑到这点,里面绝大部份的器具都以龙骨雕成,这种几乎不可能被破坏的材质让逃走与反抗变得极为困难。她刚才没机会仔细去看,但极夜知道龙骨总不可能是黑红色的──覆盖在上面的除了灰尘之外,还有血族带有咒诅之力的鲜血。 路迦擦干净双手,前襟的血渍与药水却仍旧没有干透。“妳打算守在这里,还是跟永昼一起?” 塞拉菲娜被困于此,意味着极夜也不可能离开凡比诺。既然她在这里,永昼也不可能舍她而去。 龙族与彻尔特曼已经发出声明,他们不会以任何方式参战,但个别族人的决定他们也无权干涉。诺堤在这一战,至少在名义上,只能靠他们自己。 凡比诺里除了诺堤之外还有三条炎龙、一条霜龙,永昼为她引见过一次,霜龙还在幼年期,年龄只有永昼一半,根本当不了主战力;另外两条炎龙则是永昼的数倍年纪,一条是瞎的,一条在海语战争里伤得太重,早已失去飞行能力。 永昼明确表示过他会参战,另外三人的态度还很暧昧,但永昼曾私下告诉她,他有把握可以说服那条霜龙。按照目前的牌面来看,诺堤的人数稍劣于多拉蒂,但有永昼在这里,应该能拉成均势──僵局之后的走向到底是好是坏,就得看路迦了。 “我的契约者在这里。”极夜只答了一句话。 “有任何消息的话,通知我。”路迦脸上的笑意刚刚浮现便马上消失。他转身和她一同看向石门,突然觉得它看起来像个墓室的入口。“……谢谢妳在这里陪着她。她会知道的。” 极夜没有再说话。路迦知道她其实并不同意这个计划,当他抱着塞拉菲娜出现在她房门前、向她提出自己的想法时,极夜甚至想过扑上去将塞拉菲娜抢回来。不是永昼死死拉着她的话,他现在大概已是一团模糊的血肉。 他看了片刻,才垂下柔软无比的眸光。路迦将之前放在极夜身边的佩剑拿起,重新别回腰带上,转身就走。足以扭转战局的神佑者被他关到石室,他便必须连她的责任也一起背负。接下来还有没完没了的守城会议要开,塞拉菲娜刚喝下来的药剂效力有三天,也就是说他只有三天时间,去处理当下大大小小的麻烦。 想到这里,他的脚步便变快了一点。 时间无多。 当路迦穿着同一件衣服、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在座几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直至他在主座上坐稳了,比信才收回托腮的手,转而靠到椅背上。路迦看得出祖父不太高兴,事实上,由永昼到管家,城堡里没有谁支持他把塞拉菲娜锁在地牢里面──并不是因为可怜她、或者是觉得她不应该遭此对待,而是认为一个行动自由的神佑者更能保护凡比诺。 多拉蒂是否知情是一回事,但诺堤手上最大的皇牌,不是龙族也不是路迦,而是塞拉菲娜。 而现在他们的新家主显然将皇牌开罪得很彻底。 “你该知道,”比信懒洋洋地点了下自己的脸颊,示意路迦脸上的伤痕,“就凭这个……即使她有命从里面走出来,杀的还不知道是多拉蒂还是你呢,大人。” 路迦装作没听见,转而望向永昼,“女大公把东西送来了吗?” “已经到了。”永昼回答的声音同样慵懒。和路迦、比信他们不同,在座的龙族之中有三个都经历过海语战争,相比起已经出发西行的大军,永昼显然更担心他的小猫会被盛怒之下的塞拉菲娜所伤。即使从会议室看出去根本看不见地牢,他的目光也始终流连于门口,至于是在等人还是仅仅想离开这里,路迦无从得知。“我让人原箱送到侧厅里了。女大公说她不知道他还有作用,所以随手挖了那家伙一只眼睛,希望不会影响到你的仪式。” “就算她把两只都挖了,也只能一试。”路迦说得很平淡,“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永昼旁边的小男孩转转眼珠,把脸颊贴到桌子上。冰冷的石头触感似乎取悦了他,男孩享受地眯起眼睛。与永昼,还有坐在他对面的另外两个老人不一样,他的眼睛呈现一种异常纯粹的冰蓝色,黑色的瞳孔缩成中间的一小点,看起来像是蜥蜴或者蛇的双目。 拥有暗金眼眸的老人看看男孩,把手放到轮椅的扶手上,主动将话题转开。 “我听闻多拉蒂的先行部队已经到了中部。”虽然已失去活动能力多年,但面对昔日的敌人、培斯洛另一端的法师,老人的立场仍然很鲜明。“大人,你真的不考虑我之前的提议?先把他们堵在中部,把战场拉离凡比诺,这个方法简单而且有效。” 路迦不是没想过这样做。如此一来,凡比诺所受的风险的确可以减低,严格来说这座城市并不如千镜城易守难攻,但把战场推前到中部的话,一来多拉蒂的战力消耗也会减低;二来诺堤的战线也会随之拉长;三来会把中部城市统统拉下水,事态一旦失控便会变成第二场海语战争;四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塞拉菲娜现在哪里都去不了,路迦不觉得他可以在三天内赶到中部、击退多拉蒂,然后还来得及回来转移契约。 他简短地向对方解释。老人明显还有点不满意,但也没多说什么。 相比起比信,路迦的作风更加强硬,然而比信再不支持他的做法,也不会把主导权抢回手里,现在凡比诺名义上和实际上的主人,都只有路迦一个。 其他人所能做的,仅仅是进言而已。 “守城的人手安排好了吗?”路迦问永昼。 既然攻城的是法师与精灵,凡比诺自然不能派普通人上阵,至少不能在前线。 诺堤的人口远远不如多拉蒂,所有能派上用场的人已经全部调遣到城门上了,火力却还是不太够用──这还是在凡比诺只有一边要守的前提之下。彻尔特曼虽然说过不会出兵,但也不可能让多拉蒂大军绕到凡比诺后面围攻。 论物资,诺堤再不够也可以从彻尔特曼那边索取,多拉蒂的战线却拉得几乎横越大陆。 论人数,对方占优,绝对有能力分成几班,日夜围攻。诺堤却只能硬撑。 说到底只是意志力与决心的对抗。 “早就搞定了。”永昼漫不经心地答。他在手心里放出火焰,半吓半逗地凑近了旁边用脸滚桌子的小男孩。后者尖叫着往反方向退去。永昼熄了火球,转而揉揉对方的头发。“极夜打算参战吗?” “她会留在这里。”路迦说,想了一想,又补充一句,“倘若战况不利的话,应该也会过来。” “凡比诺守得住。精灵联邦的骚乱还没平息,他们分不出太多兵力给多拉蒂。”永昼的手划过空气,像是在驱逐一只烦人的苍蝇。他的态度比路迦乐观多了。“我不担心城门那边。我更忧虑塞拉菲娜一怒之下会碾平诺堤城堡。” “她不会。”路迦下意识反驳,却没给出任何理由。看了看其他人的表情,他再次强调,“她不会。” 他也不认为凭多拉蒂能做出什么,但路迦并没有忘记兄弟会。他们说是要效忠塞拉菲娜,做的却是最不利于她的事情──暗杀迪齐索便是最好的例子,要是他还在世的话,此刻多拉蒂大概还在法塔乖乖待着,而不是在做攻入凡比诺的美梦。 古布亚曾说过,兄弟会的成员无处不在。路迦并不认为这句话是虚言。 ──连北方一个小猎人都能得到猎/枪,如果兄弟会真的混入多拉蒂里面,诺堤要面对的便不止是魔法与弓箭,还有谁都可以使用的火药。法师不再占有压倒性的实力优势。 不要说诺堤了,要是兄弟会带了威力更强的武器,连永昼的安危都成问题。 他的顾虑太多,然而绝大部份都不适宜与人分享。要费太多时间解释。 路迦客气地送走龙族的客人。等他们全部走远了,比信才揉揉鼻子,站起了身。 “昼夜兼程的话,多拉蒂第一批大军会在明天到达。”他向路迦说,“那时候你应该还忙着弄死那个多拉蒂小子。事先声明,我只能为你守两日城,再多的话连我自己也到极限了,你不能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要求太高──如果你不能在两天之内搞定那个该死的契约,并且放她出来帮忙的话,恐怕便会拖成拉锯战。你很清楚彻尔特曼给了多少时间,他们的耐心一旦耗尽,站在城门上的就不是诺堤,而是血族。” 凡比诺是彻尔特曼唯一的自由城,很多贸易都要依靠这座城市进行。 彻尔特曼不可能忍得太久,正如诺堤不可能把家园拱手让给血族。 “我知道。”路迦答。 比信把手伸到背后捶捶,朝大门走去,“你明白就好,小子。” 会议室里只剩下路迦一个人。他扳着椅子发了一阵子呆,塞拉菲娜向他说的话仍然萦回在他的脑海之中,久久不散。 如果她真的死在里面,那大概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路迦回过神来。他不能再浪费时间。 他赶到侧厅。费亚大公看起来已经厌倦了奥戈哲,所谓把他送过来,不过是将奥戈哲塞到衣箱里面运到凡比诺──路迦甚至很怀疑她有没有开一个小洞让奥戈哲呼吸。他花费那么多力气,可不是为了得到一具多拉蒂的尸体。 箱子上放着黄铜制的钥匙。路迦扭开了锁,手臂一振,便把衣箱顶推开。 蜷曲在里面的少年一动不动。纵使奥戈哲的双眼被黑布蒙住,路迦不信他听不见衣箱被打开的声音,他只是单纯在等,或者是害怕离开箱子。也有可能是因为饿得了无力气,他看起来跟一具骨架没什么分别。 路迦却没有时间和耐心。他随手拉下奥戈哲眼前的布,指尖刮过少年高高突起的颧骨时几乎要被它割伤──奥戈哲的确消瘦了很多,在失去一只眼、体力也几近于无的情况下,路迦不信他还能用上那种神秘的力量。 金发的少年战栗着抬起了头。 路迦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落到他脸上。 “我们又见面了。”他这样说,眼神与口吻一样漠然。“奥戈哲.多拉蒂。” 第111章 弑神之人(上) 猩臭的血气弥漫在侧厅里。 路迦跪在地上,以龙血逐寸描缩出足有二十米宽的法阵,鲜血刚抹上光滑的大理石面,便好像染剂一样渗透到底下的纹路──今天之后,整个侧厅的地板都可以敲掉重铺了,而这甚至不算是仪式的花费,只能当成附带损失。事实上,就连路迦自己,也不知道整场仪式要花费多少。 他唯一可以断言的,是这个法阵没有先例,此后恐怕也没有人能够复制。单是取龙血一项,路迦便几乎把原形的永昼抽到昏厥,而黑市里流通的所有龙血加起来,大概也不足以画好法阵。 坐到一边的奥戈哲偷偷看了眼,不由得惊呆。 在法阵绘制上,诺堤和多拉蒂向来有很多分歧,这个法阵里超过一半的魔纹他甚至连看都看不懂。但这不代表奥戈哲看不出这个法阵的危险性──它根本就是个实验,而且是很可能会反噬的那种。 奥戈哲数了数,上面互相咬合的法阵嵌套足有五重,超越现存的所有理论。 他苦涩地笑起来,“你想杀我的话,不必费那么多事。抽剑一砍就解决了。” “你想得太多。”正好画完一重嵌套的路迦扔下笔扫,额际已经出了层薄汗。他随手一拭,温热的龙血抹到颊边,他看起来简直像是刚从凶案现场逃出来的一样。“谁说我要杀你了?” 和这片地板一样,在路迦眼里,奥戈哲仅仅是项附带伤害。 他无意杀害对方,但如果这是达到他目的的唯一手段,路迦不介意染污双手。想到这里,路迦斜眼看了看奥戈哲,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交谈。 “看来你已准备好赴死。” “你们特地叫辛格把我送来,总不是请我参与承爵仪式。”奥戈哲倒是很坦然。失去一只眼睛之后,即使再不愿意承认,他已看不见复仇的可能性。如今有能力对阵诺堤的是桑吉雅,而看路迦还在这里忙碌,就知道诺堤根本瞧不上多拉蒂。不知道想到什么,奥戈哲脸上微弱的笑意一收,“……至少我已尽过力了。” 尽力得到一份不知真伪的血咒秘书;尽力逃出了美轮美奂的地狱。 奇迹没有发生,没有人来救他。他并不如自己想像中特殊。 多年后路迦想起那个表情,一切都已经过去。在这场战争之中,奥戈哲或许是第一个看清全局,也是第一个放弃的人。桑吉雅依赖千军万马,奥戈哲却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为格列多、为迪齐索复仇的路上,他已走得比桑吉雅更远,也失去更多。 但放弃向塞拉菲娜复仇,和以性命助她避过死劫,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看看被反绑起来的奥戈哲,路迦把笔扫蘸上鲜血,继续在地上绘阵。他还有一点问题没有搞清楚,而死人不会泄露秘密。“塞拉菲娜曾以为你是个神佑者。” 奥戈哲扬起眼眉。他看起来憔悴极了,眼睛深处却仍然有光。 路迦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兄弟会吗?” 就如比信事先预测的一样,晨钟刚刚敲响,多拉蒂的大军便出现在地平线上。 凡比诺的城门上,弓箭手一字排开,虚虚扣着弦线,钢矢指向地面,只要比信一声令下,便会扬弓。站在他们身后的是诺堤法师,路迦透过索尔雇来了不少赏金猎人,每个弓箭手和法师组成一组,一人掩护,一人杀敌,角色按战况分配,灵活度和杀伤力都很高。 这是比信定下的阵式。吸取了海语战争几乎完全摧毁中部的教训,双方明显都更注重布局。 永昼伸出手去,接着从天而降的雨水。 多拉蒂还带来了投石器和枪。诺堤的战术看似原始,但他们还没蠢到一开始便把手里的牌全部亮出来。凡比诺身后便是整个帝国,虽然拉不动血族出兵协助,但弓箭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火药却不能就地取材、边造边用──单论战线长短,便知道多拉蒂打算打人海战。永昼甚至怀疑桑吉雅.多拉蒂贸然攻打凡比诺,到底是想摧毁诺堤还是多拉蒂自己。他看了眼斜放在弓箭手身边的枪。受身前的石墙阻挡,多拉蒂不可能看到它们。 他的掌心里已经蓄满了雨水。永昼松开指隙任它流下,再反手把余下来的一点水珠抹到男孩的头发上。高度实在太合适了,他觉得自己不欺负一下这个小家伙都说不过去。 永昼伸手指向投石器,叮嘱这条明显亢奋得不得了的幼龙,“等一下先砸烂那些大的。” 昨晚又下了一夜大雨,到现在还没有下完,而且在短时间之内似乎也不会停。在这种天气之下,攻守双方难免会变得狼狈,也为战场带来更大的不确定性。黑发蓝眼的小男孩胡乱点点头就想跑开,还没走出几步便被永昼抓回来,“乱跑什么,一看见水就发疯。你把城墙弄成冰试试……” 两人属性完全相反,大雨对他相当不利,对格沙这条霜龙来说却是绝好的机会。 话说到一半,他眼角余光里便掠过了那人标志性的银灰长发。 他迅速放开格沙,“妳不是说不过来的吗?” “只是来看一眼。”极夜走到他身边来,远远眺望远方。她来得很是时候,还差一点双方就会落入彼此的射程范围内,到时候战争便要揭开序幕。“看完我就回去。” 路迦的仪式已经开始了一天多,连作为祭牲的奥戈哲.多拉蒂都忍不住在法阵睡起觉来了,路迦自己却还不曾合上眼睛。没有人知道仪式还需要多久才能完成,但万一路迦熬不下去,受反噬所害的人绝对有他一份:即使以言语包装得再漂亮,本质上它仍然是一个逆神之举。 妄图逆神之人,总要付出更高的代价。 塞拉菲娜的情况也很不好。极夜本以为自己能够全程守在石室之外,但事实是,在外面听了一天一夜的哭喊声便是极限。再听下去极夜怕自己忍不住冲进去杀了塞拉菲娜──那种叫声惨烈得让人想予她以死亡的解脱。 极夜淡淡地收回眼神,“我一个人足以守卫石室,但侧厅无人看守,如果有人偷袭……” 来看他是其次,极夜过来是想说这件事──人手本来就不够,他们自然没考虑到路迦的安全问题。虽然机率不高,然而若果多拉蒂决心偷袭的话,一直会向无险可守的路迦下手。他向比信报告此事,老人想了一想,转身吩咐卡奥.诺堤。“叫那两条龙去守。如果还敢推辞的话,就原话告诉他们:我不管他们是瘸了还是瞎了,只要还能用龙息,他们便不可以坐观战局。” 比信只能守住凡比诺两天,之后便必须由路迦接棒。中间的时间差已经咬得很紧,路迦有什么闪失的话,诺堤便会成为一群无将之兵。卡奥自然也知道事件的严重性,很快便找来一匹马,匆匆离开城门。 “你该动身了。我也是。”极夜微微勾起唇角,“别被石头砸晕了,虽然你掉下去,应该也能压扁几个人。” 永昼本来还想揉一下她的发顶,听见这句话之后却收回手去。既然极夜可以从容面对这场恶战,他也没有必要肉麻兮兮地向她道别。他们要做的事,无非是各自守好自己的战场,并且活着回来。 雨果然越下越大。永昼朝格沙做了个手势,后者手脚并用爬到城墙上,想都不想就纵身跃下──就在他消失于众人视线的下一秒钟,浑身漆黑、双目冰蓝的幼龙便掠过低空,斜飞着在城墙上方盘旋几个圈。牠的体积远远不如永昼,却胜在敏捷灵活,完全张开的双翼拍了几下,找到了一点手感之后才嘶叫着往上飞去,直至没入铅色的云层之中。 “看好妳的契约者,小猫。”永昼也跃到城墙上,远方传来了霜龙嘶哑的吼叫声,似乎正在催促他跟上。他左右拧了拧脖子,表情和语气都听不出情绪,“别让她杀了我的。” 极夜没有回应。永昼踏着虚空一路上升,交加的风雨打在他脸上,混浊的风如龙卷飞旋,蓄势、变大、扬起一片尘土,最终像是某种包膜一样,被里面的巨龙振翼驱散。 炎龙追着同伴的身影飞腾,不过片刻,便消失于云层之中,只闻其声,不见踪影。 极夜抬头看了看天空,目光一直游走于云层之中,跟着他的身影而移动── 上空又传来了一声低沉的龙吼。 她笑着垂下眼睛,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塞拉菲娜慢慢睁开眼睛。面前还是一片黑暗。 她觉得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就是醒来之后会觉得疲惫不堪,好像完全没睡过的那种。 梦里她仍然身在地牢,手腕上也仍然戴着骨铐,但有人──有个黑影──始终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微弱得好像是有人隔了一层帏幕说话,让她想起了贵族间口耳相传的私密。那道声音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覆述,直至她记住了最微小的细节,直至她的思路被牵引着想通了来龙去脉。 那是个宛若神话的故事。塞拉菲娜听到了神佑者的背叛、听到了偶然发生的弑神之力、听到了跨越两族的合谋,也听到了女神被信徒所杀的殒落。由数百年前说到今天,一个转折都没有落下。 塞拉菲娜抽了抽鼻子,突然闻到了自己身上的异味,有大概两天的时间她都在承受折磨,汗水打湿了衣服,被蒸发,然后重来。有手铐碍事,极夜连帮她洁净身体、或者换一身衣服都做不到,只能扶着她喂水。路迦灌给她的那剂药引发了魔力失控,本该由她控制的力量想要将她吞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她都在抵抗那股力量,然后塞拉菲娜便听见了少年的惨叫声──有石门阻隔,她连外面那场战争的动静都一点听不见,但她着实听见了哭叫声,并且认出那道声音。 是奥戈哲。 在此之后,神志便如潮水一点逐点恢复,力量也像头被驯马的野马渐渐安份。奇怪的是,她明明是越待越清醒的,塞拉菲娜却记不起自己到底在什么时候陷入昏睡。 她换了个姿势。五百年前,一个多拉蒂野心勃勃的弑神之罪,到今天还未被人发现--不得不说,两族大概夸大了他们的虔诚。连自己的神明被一个小法师杀了那么久还没反应过来,甚至把女神的形象改得和杀人凶手一模一样……到底她从小便被教导的信仰,有多少真实无误? “妳无法做到的事情,我会替妳完成。”塞拉菲娜轻声向着虚空诉说。梦做到最后时,那道声音向她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曾忘记。“为了妳赐予我的,光明与黑暗。” 仿佛在和应她的话语,石门被人缓缓推开。 极夜的身影出现在地牢外。 塞拉菲娜抬起双手,眼眸幽深得像是藏在森林深处的湖泊,一种神秘的灰绿色。多拉蒂眼睛的颜色。 “给我解开。” 第112章 弑神之人(下) 她又回到那辆破烂的马车里。 通往北方的大道上,沿途都是荒芜的平原。除她之外,没有别的旅人。 寒风将玻璃窗吹得微颤,她扶着窗框往外看去。呈漩涡状的铅色云层沉沉垂下,将日光隔绝,也将底下的所有事物罩上一层阴影。风暴中心就在她头上,像是人转动眼珠一样,时刻注视着她,一秒钟也不愿离开。 空气里充满了湿润的水气,还有馊掉的炖马肉味道。似乎随时都会落下第一滴雨。 塞拉菲娜永远忘不了,在自己拿着刀走近马匹的时候,牠黑色的眼眸落到她身上,投来一个几近哀求的眼神。牠在请求她不要下手,请求她带上牠一起继续北行。 然而她最后还是以马的血肉来果腹。那是塞拉菲娜第一次杀生。 十年以来,她曾无数次想,如果她那时候饿死或者病死的话,该有多好。此前她从未为自己能活下去而感到高兴,现在她却由衷觉得庆幸──作为唯一的亲历者,她体验过恐惧压在身上的重量,也被骗走了最有力的武器。如果她孤身一人、在来得及做出什么之前便已经死在北方的话,所有人犯下的所有罪行都不会被追究。 换句话说,他们所做下的事情,统统都会被遗忘、被允许,甚至被原谅。 当女神只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徒,当家族一次又一次地背叛并且加罪于她,再庸弱的法师也不得不反击。路迦.诺堤选择以血咒逆神,她选择以凶手给予她的力量复仇。 女神现身于她眼前的时候,塞拉菲娜还以为自己虚弱得出现了幻觉。 后来确认了──或者她该说,当时她以为自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之后,她的恐惧不减反增。小孩子总会把自己犯的过错放得很大,塞拉菲娜那时候是真心以为,就像她看过的童话书一样,因为她杀了马、做了坏事,所以女神前来惩罚她。 她的确手染鲜血,但女神提出的不是谴责,而是契约。 塞拉菲娜那时候没想什么。 因为自身平庸,所以祟拜强者;因为身处劣势,所以绝望得什么代价都愿意给。在她最无助最害怕的时刻,突然有人走出来跟她说,可以给予她从未奢望过的力量,并且帮她解决悬在头上的利剑。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来说,不要说守护精灵之森,即使将她的寿命缩减到只剩下一两年,塞拉菲娜大概也会立即点头。 她几乎是急切地答应条件,以魂为祭,换取力量。 女神的身影淡淡消失,塞拉菲娜再扬睫看向窗外的时候,只看见北方淡而远的蓝天,和沐浴于白光之下的广袤原野。在一夜之间成形风暴,以更快的速度消散干净,如同不曾出现。 她完全呆住,久久说不出一个字来,到终于回过神来,她只做了一件事。 ──朝女神现身的方向俯伏跪拜。 …… 猎猎的风声刮过耳边。 塞拉菲娜睁开眼睛,视线有点模糊,但她能够适应。 身下的极夜全速奔驰,城门在望,天色阴沉。 在这座黑灰色的城市上方,如布幕一般的云层压顶,炎龙的身影若隐若现。 风暴即将降临。 虽然太阳被重重挡住、光从天色看不出什么,但风行豹跳跃到城门上的时候,正值黄昏。 双方都耗尽了当日的火药,只能换回弓箭互射,战况明显不如早上紧凑,路迦也终于能够透一口气。对他来说,这天差不多要完了,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凡比诺的万家灯火便会点亮,多拉蒂也是时候回营休息。攻城者还没傻得在夜里正面对抗诺堤──后者之所以被人冠以暗夜之名,并不仅仅因为他们的信仰。在千年之前,诺堤是将魔法与暗杀结合的刺客。 路迦靠在墙上,弓箭手仍然毫不停歇地挽弓,法师们的魔力却似乎有衰竭的迹象。 他拿起水袋灌了几口,看里面还剩了一些,便顺手浇到头发上。微凉的水让他清醒一点,耳边的嗡鸣终于停止。他左右甩了甩头,发间的水珠顺着滴到肩上,很快便打湿了他黑色的衬衫。 楼梯边传来了一声低吼。他眯着眼睛转过去,首先看见的却是跨坐于风行豹身上的女孩。她看起来如他一般憔悴,却不显得狼狈,反而像把被磨得锋利的出鞘利剑,无畏,强大,目标明确。 她的嘴唇苍白并且干裂,但塞拉菲娜身上的衣服显然是新换的,不知道为什么变短了的发丝垂在肩上,四肢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当中又以双腕上的淤痕最深。她应当还能感觉到疼痛,即使程度远远不及那瓶药剂所带来的──然而从她脸上路迦看不出任何情绪,甚至连一点不适都没有。 塞拉菲娜翻身下地,向着他的方向走来,目光却被在高高悬于城墙上的死尸吸引。尸体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上面布满了血迹和火药擦过的灰痕,胸膛和双脚上插着几枝断掉的流箭,从她的角度看不见样子,但塞拉菲娜仍然能够看清那人头顶上新长出来的金发。 无论是否自愿,奥戈哲最后也代她付了代价。 把奥戈哲挂在城墙上,自然是为了惹怒多拉蒂。反正本来也要埋到城外,倒不如趁这时候榨取他最后的价值。塞拉菲娜淡淡收回了目光,脚步最终停在路迦身前一臂之遥的位置。 他平静地回望那双灰绿色的眼眸,或许是他的错觉,塞拉菲娜的眼神没有之前锐利。不远处似笑非笑的比信伸出手指,把自己的佩剑从鞘里推出一个指节。 路迦甚至没注意到他的祖父。 持续数天之久的耳鸣彻底消失,除了眼前这个不言不语、动都不动的女孩之外,他已经看不见任何人。 两人不合时宜的凝望甚至已引起了旁边几个弓箭手的注意,路迦觉得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两只被人放到一起的猫,弓着背对峙,却迟迟都不做什么。 塞拉菲娜脸色微变。他忍住了笑,干脆半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问她的好。“妳来履行诺言了吗?” 她置若未闻,眼神却倏然变了,同时朝他伸出了手。路迦听见了比信焦急的高喊声,他想要转过头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率先被塞拉菲娜拉进她热得微烫的怀抱之内。 路迦的双手还没环上她的腰,塞拉菲娜便已将他推到一旁。 比信脸上的笑容消失,但她留意到他把手从剑柄上移开。 跌在两人之间的是一个相当年青的弓箭手,看起来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典型的南部长相,显然不是诺堤的自己人。即使不顾及那人的长相,单单凭他刚才挽弓指向路迦和她的表现来看,塞拉菲娜也猜得出他脸上怒火的来由。她弯下腰去,拾起散落地上的弓,用弓尖警告一般拍了拍偷袭者的脸颊,话却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你们从外面雇用士兵的时候,该小心一点。” 塞拉菲娜勾了勾唇角,朝被她冻住四肢、跌坐在地上的青年问:“这位年轻的先生,你的乔装本领在多拉蒂之中也是很少见的。我还未有幸请教妳的名字。” 虽然不能动弹,但青年仍旧试图把唾液喷到她身上。塞拉菲娜迅即躲开,并给了全程旁观的极夜一个眼色,“你这个卑贱的叛徒,勾结诺堤杀死自己两个亲生弟弟──” 话说到一半,银灰色的猛兽便扑上来,将他撕碎。 塞拉菲娜随手从温热的血泊里拾起一根长箭,扣到皮弦之上。她走到最近的一个弓箭手身边,甚至不需要示意他让开,弓箭手便沉默而迅速地让开一条路。极夜叼起了偷袭者的头,死后一切的易容魔法都会失效,在风行豹利齿之下的人头金发绿眼,表情狰狞,未曾瞑目。 极夜扶上城墙,把头远远扔下去,嘴角的鲜血尚且在淌。 塞拉菲娜试了两下才顺利张弓,箭尖所指之处,却不是城墙下的多拉蒂,而是天空。 她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极夜。” 风行豹应声咆哮,声响直抵云间。在里面穿梭的两条龙似乎也听见了极夜的叫声,并且很快向着更远的方向避让──塞拉菲娜屏息静气,放松手指,朝天射出一箭。 犹如被什么牵引着,那枝染血的箭矢往着斜上方飞去,远远没入昏沉的天空。起初路迦根本不明白她在做什么,然而在下一秒钟,便有凛冽的风突然吹来。从箭穿过云层的一点为中心,乌云被风吹散,露出绵延不断的、被夕阳照成绯红色的薄云! 终于脱离劣势的炎龙嘶吼着,在空中盘旋一圈之后,蓦然向多拉蒂的阵营俯冲。牠张口喷出的火焰烧着了营帐一角,紧随其后的霜龙吐火为霜,也冻住了前线上十几个精灵箭手。 塞拉菲娜随手把弓扔到脚边,眼睛一眯,指尖所指之处,土地便塌陷下去。尘土飞扬,多拉蒂士兵的叫喊声依稀传来,路迦看见了当中有不少金头发的人,连法师和精灵都没有抵抗之力,其他人更加不可能伤害到她。 “多拉蒂。”她往底下的人喊话,好不容易才找到骑着白马的桑吉雅。“我若是你们,便会从速投降。” 本已把弓弦拉至满月的桑吉雅看向塞拉菲娜好一阵子,才缓缓将之放下。 “不投降的话,妳打算怎么办?” 塞拉菲娜笑了笑。接下来这句话,她十年前便想告诉多拉蒂了。 “神佑之人,不容轻慢。你尽可以来试试惹怒我。”她反手指向天空,没管城门外一片哗然。“依我说的做,否则太阳落下之后,我不会再留活口。” 第113章 永夜为祭 多拉蒂甚至熬不过日落。 塞拉菲娜以行动证明她所言非虚。她本来就没打算跟多拉蒂打持久战──不在他们筋疲力尽的时候拼命打压,一旦他们得到喘息之机,或者是战线后方的补给送到他们手上,桑吉雅绝对能够把这场闹剧继续演下去,直至最后一个士兵倒下为止。没错,到了那个时候,在场每一个多拉蒂都不可能活着回去,精灵和兄弟会成员的尸体也会累堆城外,但到时候站在塞拉菲娜身边的是路迦还是血族,诺堤没说,她却心中有数。 真正出乎塞拉菲娜意料之外的,是桑吉雅对于这场战争的执着。 太阳沉下三分之一的时候,她身方再没有一人能够凭双脚站起。比起素无恩怨的精灵,塞拉菲娜对多拉蒂和混血战士要更狠一点,偏偏被允许站在桑吉雅身边的,就是这两类人──在神佑者面前,普通法师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至于弃枪持弓的兄弟会成员,也根本不可能伤到她。 即使如此,桑吉雅仍然坚持用人海战术。 “她疯了。”路迦稍稍观察过战场,便得出这个结论。“这不是人海战,是纯粹送死,焦土作战。” 至于为什么桑吉雅不肯向现实低头,塞拉菲娜能够猜到一点。勾结兄弟会、暗杀迪齐索.多拉蒂、解散法塔元老会、出兵攻伐凡比诺,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完全是兄弟会的意思,他们要兴乱的话,利用摩诺尼歌会更好。桑吉雅不是会听任何人指令的人,鸦眼最多只能够劝谏、给她一点建议,但一步步孤立多拉蒂,然后将整族人拉来送死,单凭他对桑吉雅的影响力,尚且不足以让她背叛家族。 塞拉菲娜不知道哪一个保有理智的将校,会在明知己方必输的情况下,还不断把士兵推上前线……有意图、有能力、并且把摧毁多拉蒂这个计划实施到一半的人,不是愤世疾俗的双胞胎,也不是动机强烈的塞拉菲娜,而是桑吉雅。一直都是桑吉雅。 她俯视骑在白马上兀自奋战的法师,苦涩地勾了勾唇角。塞拉菲娜曾以为父亲的四名子女之中,至少桑吉雅一个是正常的,现在看来她错得很离谱。若果父亲看到这一幕的话,也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想必不会太好受。 不过,将多拉蒂和精灵推来送死是一回事,连兄弟会成员也搭上的话,就是全灭了。 塞拉菲娜挑了挑眉,没有再管垂死挣扎的多拉蒂,反而专挑战场上的混血战士当箭靶。如果说她到现在还看不明白鸦眼的计谋,就未必太蠢了一点──他事先挑拨她和路迦的关系,又鼓动桑吉雅将她的属灵石打碎,就是想让凡比诺脱离她的羽翼之下,顺带削弱她的力量。他的确差一点点就成功了,路迦那时候没强行留住她的话,塞拉菲娜和诺堤的确会分成两股势力,各自作战,兄弟会想好像在极地时一样把她掳走,或者是透过凡比诺将帝国撕开一个裂口,都不是难事。 这招明显很有效。在夕阳完全没入地平线前一刻,兄弟会便折损不少人员。 漫天箭雨之中,塞拉菲娜看见了鸦眼策着马一步步靠近桑吉雅。他神色凝重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片刻后她便颓然放下弓箭。 城墙下,雪白的旗帜迎风扬起。 投降之后,多拉蒂该赔偿什么、赔偿多少,甚至是签署和约时的种种细节,塞拉菲娜都交到路迦手上,由他出面谈判。她完全没有参与当中的过程:一来,她身份尴尬,倘若和约上有她的签名,可以想像神纪城的史书上口径会变得怎么样;二来,作为凡比诺的主人,这座城市遭受了多少损失,诺堤又能从中索取什么利益,路迦应当比她更清楚。 这场谈判,足足谈了三个月,由夏末一直谈到深秋,才达成协议。 当鸦眼和桑吉雅.多拉蒂终于带同和约上门的时候,凡比诺的枫叶已经通红。守卫拉开殿门,外面的日光如水一般倾泻到黑色的大理石上,带来的一阵风吹乱了空中微尘。 路迦.诺堤身穿正装,坐在厅内唯一的座位上,从高处俯视向他走来的两人,眼神沉静却不温和。虽然名义上的输家是多拉蒂,然而鸦眼的脚步迈得太大,让桑吉雅落到他身后,看起来反而像是拿主意的人。随着情势改变,两人的关系显然不如从前──这一点从桑吉雅略带神经质的眼神便看得出来。 路迦没有放下托腮的手。他发现塞拉菲娜的三个姐弟,都有几分歇斯底里。 两人走过永昼和极夜。已习惯以原形示人的风行豹躺在地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地面,深紫色的眼眸半眯起来,呼吸平缓而有规律。龙族少年靠在牠肚皮上,曲起双膝,正捧着一本书细读。面对远道而来的投降者,一人一兽并未予以任何形式的关注。 桑吉雅抬起头来,看向比她还小一点的诺堤家主,又想起了多拉蒂山上那张让她浑身不自在的椅子。和她不一样,路迦坐在上面,姿态随意得好像这是他生来便该拥有一切。 或许有些人天生如此。她清了清喉咙,还没来得及说话,路迦便看向阶梯旁的极夜。 “去把塞拉菲娜唤来吧。说多拉蒂已派人将她的东西送来。”他的声音很轻,大概连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说到那个名字时表情有多温柔。 风行豹张嘴打了个呵欠,抖抖身体使永昼滑落,随即头也不回地向着殿后的通道走去。 塞拉菲娜走进来的时候,两人都不禁多看了几眼。 风行豹以一步一顿的速度走进正厅,尾巴被契约者攥在手心里,表情没有一点不耐烦,明显已经习惯充当她的引路者。而眼蒙黑布的法师小心地跟在牠身后,每一步都迈得很谨慎,空出来的一只手偶尔会摸索旁边的柱子,数到第七根的时候便停下脚步。 她身穿酒红色的高领长裙,臂上披着一条垂及双膝的羊毛披肩,头发松松地挽到脑后,看起来完全没有在城墙上征战时的暴戾。自从那天之后,桑吉雅没收到过关于塞拉菲娜的消息,路迦几乎将她软禁在自己身边,偶尔现身人前,也不会让她走出视线范围之外──或许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百年一遇的神佑者,但桑吉雅可以肯定,提到“诺堤的笼中鸟”这个称呼,整个培斯洛都知道是说谁。 诺堤把凡比诺守得很紧,潜藏在里面的兄弟会成员早已被一一排查、逐到城外。 桑吉雅知道,路迦不可能让她听见外间的流言,哪怕说得很正面也好,塞拉菲娜也不可能听到一个字。更何况除了她自己之外,这里每一个人都很清楚,她的名声到底差成怎么样。 被囚禁于侯爵寝室里的美貌法师。 低头让路迦套上项圈的多拉蒂叛徒。 塞拉菲娜把头偏到两人的方向,语调相当平静,“我要的东西呢?” 谈判之中,她唯一要求的不是黄金或者宝石,而是五百年前一个多拉蒂法师的属灵石。 没人知道西格塔.多拉蒂到底有什么特别,才会让塞拉菲娜坚持非她不可。多拉蒂一开始拒绝了这个要求,属灵石不能轻动,尤其是把一个死了几百年的先贤送到诺堤手上,从未有过先例。塞拉菲娜意外地很固执──她甚至要胁多拉蒂,说如果他们不答应的话,法塔便不可能享有和平。 能够为一块死人的石头重启战争,可见它对塞拉菲娜来说意义重大。多拉蒂不是没有翻查过西格塔的事迹,相比起族中辈出的蒙恩之人,她实在说不上非凡,实力也仅属中游。唯一有点意思的,大概是她长得有点像艾莫.多拉蒂口中的自然女神。 “带来了。”桑吉雅把脚边的箱子打开。和她打碎过的那一块一样,是墨绿色的晶石,底部还沾了不少泥土,可见是挖出来便立即封箱送至。风行豹又带着塞拉菲娜走到箱子旁,她一矮身子,便伸手细细抚过晶石的棱角。 她的指尖刚沾到晶石表面,肉眼不可见的触手便如藤蔓一般顺着她的手臂上延。塞拉菲娜厌恶这种触感,她旋腕将触手全部扭碎,随即把掌心拍到晶石上。 蓦然燃起的火焰照亮了整个正厅。桑吉雅看着金黄色的烈焰一点点吞噬底下的石头,墨绿石的晶石发灰、变黑,化成灰烬,最终连一点灰烬都没剩下来。传说中可以把万物烧得不留痕迹的龙焰,桑吉雅之前已见识过──虽然现在连看都不屑于看他们,但几个月前,那条与风行豹为伍的炎龙就是这样杀死了近三百个多士兵。 直至火焰渐渐熄灭,塞拉菲娜才重新站起身来。 女神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凭证,已经被她烧毁,连灰烬都没有留下。彻底失去依存的灵魂便随之消失,海语者尚且可以靠留在族内的属灵石存活,女神却不可能再出现在培斯洛。 无人知晓的阴谋,已在她的指尖下终结。 塞拉菲娜拂拂裙摆,转身就想走。桑吉雅叫住了她。 “妳不想知道和约的其他内容吗?”她拿出厚厚一叠羊皮纸卷,路迦投来一瞥,显然在警告她不要生事。桑吉雅无视对方,继续向塞拉菲娜搭话,“就算妳什么都不管,也该看一眼这份条约。妳直接促成了它。” 塞拉菲娜微微一笑,“不……那个人应该是妳才对。” 桑吉雅面色一变。 路迦握起来的拳头逐渐放松。 “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多拉蒂大人。”她含笑说出这个不能更熟悉的姓氏。耳下的黑珍珠摇晃着,折射出星沙一样的柔和光芒。“饶妳一命、让妳能够回到法塔当城主,并不是因为我有慈悲心,或者是因为妳还配当多拉蒂的主人。我只是希望妳能背负着战败者的骂名,长久地活下去,多年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渺小。假如我是个出卖身体的叛徒,妳也不能不蹚进泥水里,对不对?” 桑吉雅还没来得及回应,她便又向鸦眼开火。“说起来,条文里只字未提过兄弟会的名字。恕我冒犯,鸦眼先生今天是以什么身份前来?既然曾经参与过战争,又是战败的一方,什么赔偿都不拿出来的话,难免让人觉得求和的诚意不足。” 鸦眼眯起了金色的眼眸,语气却还很镇静。“塞拉菲娜小姐想要我们把诚意展示到什么地步?难怪上次我带来的礼物还不能让妳满意?” “奥戈哲一条命,只够埋平丽卡.拿高的债。”在她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鸦眼格外注意过塞拉菲娜的表情,她看起来好像已经忘记三个月前的事情。“该要为迪齐索.多拉蒂的死负责的人,好像还活得好好的呢。” 桑吉雅浑身一颤,下意识看了看旁边的鸦眼,却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任何情绪。 塞拉菲娜在暗示他,要他杀了自己,作为让她平息怨气的代价。凡比诺一战之后,鸦眼对她的态度已经大有分别,而路迦.诺堤也以费亚大公的管家为线索,一步步找出彻尔特曼里的兄弟会成员。如果兄弟会的势力在西边备受打压,鸦眼会不会倒向诺堤,还是未知之数。毕竟多拉蒂对他来说作用已经不大。 想到这里,她便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路迦看了看石阶旁边的背影。兄弟会的势力庞大,即使之前折损了不少成员,也有无数埋伏在大陆每一个角落里面,诺堤的势力范围始终有限,要根除兄弟会不是易事,甚至也不能算作他的责任。正因为认清了这一点,塞拉菲娜才会把桑吉雅放回去──让两个战败者互相猜忌、制衡,虽然最终输掉一切的必然是桑吉雅,但她本来的作用就是拖着鸦眼的脚步,不会有人对她期望太多。 塞拉菲娜当初被鸦眼利用了性格上的弱点,如今她转而利用桑吉雅来算计鸦眼,也算是一种报复。 两人并没有逗留太久。 路迦随手把和约翻了一遍,里面的条文和双方当初达成的协议没有出入,条约底部也有她的签名与印章作证。桑吉雅还没蠢得在里面下手脚。只要等他一签上名字,和约便会成立,多拉蒂所赔出的大量黄金也很快会送到凡比诺。 他示意永昼把纸卷带回书房。后者又会意地拉上极夜。 塞拉菲娜静静站在原位,面朝殿门,远远看过去,像是在目送两名客人。路迦一级一级地拾步而下,钢铸的殿门被完全拉开,日光放到塞拉菲娜身上,将她的皮肤映得雪白,他指尖一动,突然想伸手解下遮去那双眼睛的布条,窥探藏在她眸里的湖泊与森林。 她的视力恶化得那么快,以至于艾斯托尔赶到凡比诺的时候,塞拉菲娜已经完全看不见。路迦再不愿回想那一天,当神纪城最厉害的大学者告诉他,她余生不可能再恢复视力的时候,他第一个反应是拼命回想是不是仪式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或者是奥戈哲最后还没放弃复仇,在过程之中玩过什么把戏。 他几乎想把奥戈哲再杀死一次,塞拉菲娜却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路迦还记得很清楚,她是怎么用一句话,让他冷静下来。 “凡事都有代价,”她这样说,根本不是朝着他的方向,看起来有点可笑,又让他有点苦涩。“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情,既能逃过一死,又能够全身而退、不失去力量。” 他在塞拉菲娜面前停下脚步。她抽了抽鼻子,似乎认出了他的味道。 路迦没有说话。他在注视着眼前的姑娘,他心爱的姑娘,三个月来只跟他说过一句话的姑娘。 桑吉雅和鸦眼的身影消失在城堡之外。守卫又极缓慢地重新拉上殿门。 先开口的竟然是塞拉菲娜:“今天我去了趟温室。” 路迦听不清楚,“什么?” “我说,我刚刚去过温室。”她低声向他解释,“园丁向我提起过你。说这几个月来,你几乎把温室的花摘光了,现在里面只有叶子可看,像是个无人打理的森林。你这样让他无法工作。” 他抿了抿嘴唇,有点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三个月来的每个清晨,塞拉菲娜的房门前都会放着一束鲜花,风雨不改,准时无误。因为她再也无法观赏花卉,他便把茎上的刺事先去除,让她抚摸着体验出花朵的形状、或者是抱到怀里低头去嗅花香的时候,也不至于刺伤双手。凡比诺侯爵这个新习惯已经引来仆人间不少议论──他这样努力地向她示好了近一百天,这还是塞拉菲娜首次有所回应。 路迦不太自然地轻咳几下,“妳喜欢……不讨厌就好。” “我有说过自己不讨厌吗?”塞拉菲娜板起脸来。他垂下眼眸,站得直直的,像个听人教训的孩子。她继续说下去,“把你的手伸出来。” “嗯?”路迦问。看塞拉菲娜并没有再解释一遍的意思,他乖乖用手碰了下她的脸颊──这个动作无疑出自私心──向她示意自己的手在哪里。塞拉菲娜一手扣住了他的手腕,已经用了点力,然而拇指和食指尚且离得很远。她在口袋里翻出了什么,沉默着戴到他的右腕上。 粗糙的牛皮手绳擦过他手腕的骨头。内侧烙上了一个没有姓氏的名字。 路迦随即看了她一眼。几乎是塞拉菲娜刚收回指尖,他便伸手抚过绳上的八个字母,好像怕谁将它抢走一样。“妳什么时候准备的?” “忘了。”她搪塞过去。 他没有再追问,反而继续反覆摩挲着她的名字,再开口的时候,已下定某种决心。 “传统上,手绳该印上全名,才显得庄重。”路迦说得很慢,似乎在给时间她退缩,又好像因为太紧张而不得不把每个音节都咬重。她有点不解地偏了偏头,路迦明知道她被多拉蒂驱逐,严格来说已失去任何身份。然而他想说的并不是她所想的。“这条……还缺一个姓氏。” 或许是他看错了,塞拉菲娜好像扯了扯唇角。她好像听不懂一样接过话去,“比方说,该加上多长的?五个字母还是六个字母?” 路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五个就很好。” 殿门终于关上,偌大的正厅内倏然阴暗下来。 塞拉菲娜以指尖轻扣着他的手,感觉到某种金属套到她的无名指上,略带沉重,却不是那种牵制脚步的镣锁,而是让人觉得实在的重量。她甚至不需要说出一个字,对于他来说,便是个足够好的答案。 她的世界,是无限延伸的黑暗,如同置身极地,不见天日。 在此之前,她以怯懦为盾,抵御伤害。 在此之后,她将以长夜为祭,换取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