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守(下)》 第九章 虽然没有路灯,但月亮大又亮,就是专门给狼人变身用的那款月亮。通往山顶那口汇集山中小溪的小湖,只有一条荒凉的山野郊道,而郊道上,两个男子一前一后奔跑着。 「妈呀,不要吃我!菩萨啊~~耶稣基督~~」 跑在前头的那位,一路跑来一张嘴嚷个没停,只可惜这森林内平日就人烟稀少不要说是神仙了,任他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只黑熊来救他。 「呼,呼……」 而后头的那位两支獠牙露在嘴外,本来一脸的凶相也因跑太久而稍微逊掉,好几次手指都已经碰触到前头那家伙的衣领了,却总是差那么零点零零一公分告吹。 见鬼了!这小子明明就是一副肉脚样,瞧他那同手同脚的跑步姿势,跌跌撞撞,摇摇摆摆,喘得跟头老牛似的,好几次还差点踩到自已的脚把自己绊倒,可是这样的肉脚却让他从山脚下追到山中,都快到达山顶了竟还到不了手入不了口,实在叫人气急啊。 如果不是因为这小子体内那散发着迷人芬芳的上等血香,满村满城都是人,他什么人不好吸还得劳动自己稍微发福的身躯追到这荒郊野外! 那可真的是百年难得碰到一回的好血啊……光是用闻的就兴奋得叫人发抖了,喝到口中那真不知道何等的幸福。 听说有这种血的人类,还真的是一百年碰不到一个。更听说喝下这种血的吸血鬼,不但体能会强化数倍,速度敏捷度增进数倍,连已经定型的外貌甚至都还可以回春个几岁。 面对这样的极品,外型呈中年发福状的吸血鬼已经按捺不住了,大吼一声,动力全开,将微胖身躯催到最极限,用力往前冲! 只是才冲不到两步就直直撞上前面那人的背。 「唉哟喂!你干嘛突然停下来……」吸血鬼低着头捣着险些没撞歪的鼻子怒骂道。 「好正点……」 「什么鬼东西好正……」吸血鬼边抱怨边抬起头,却在见着眼前时景象后立刻闭嘴。 小湖边有一块巨大石头,石头上方是平的,一个面貌漂亮得像是神仙下凡的年轻男人盘着腿坐在上头。 只穿着一条薄长裤的漂亮男人赤裸着上半身,手中提着一串荔枝,嘴里含着的那颗荔枝把脸颊的一边撑得鼓鼓的但无损脸颊的美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比天上月亮更耀眼的金色眼睛盯着那两个打扰他吃荔枝的不速之客。 赤裸的上身湿淋淋的,长及腰身的头发贴在优美的背脊上,发梢还滴着水,背上那两双收拢着的黑色翅膀也还滴着水。 「正……正……」好像真的见到鬼那样,微胖吸血鬼连话都说不出来,突然胖体很用力地往地上一跪,慌慌张张地磕了几个头,然后扔下他百年难得一见的极品,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 和他相反地,百年极品男却直直往前走到了巨石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几乎没眨几下,老实不客气地将石头上的美男从头看到脚,从左半看到右半。背面看不清楚,他还特地绕着巨石转了一圈;抬着头看颈子酸,他干跪笨拙地爬上了巨石,好认真好仔细地将他看个过瘾。 「你看够没?」石上美男突然开口,语气冷冷的,声音却很好听。 世界上竟然有看到金色眼睛四只黑翼的吸血鬼王不逃也不害怕,还在那肆无忌惮看来看去的人类? 这人要不是很强,就是很没常识。 「你是吸血鬼王吗?」 「是。」不错嘛,原来常识还是有的…… 「你是不是很强?刚刚那人看到你好像看到他老妈似的……」 「……」理论上来说,他可以算是每个吸血鬼的母亲。 「你的翅膀是真的吗?可以借我摸一下吗?」 「……想死你就摸摸看。」克制着差点没把嘴里那颗吃完肉的荔枝籽喷到对方头上的冲动。 「哇,小气。那脸总可以摸吧?」 「你……」话还没说完,脸蛋冷不防就被对方伸手捏了一把。 「好滑好嫩喔……」 吸血鬼王原本一直没有表情的睑蛋扭曲了起来,两片粉红色的薄唇抽搐着,那双金色眸子简直要烧起来般恶狠狠地瞪着百年极品男。 千百年来被吸血鬼们当作至高无上的神敬畏尊崇着,被人类当作恶梦般恐惧着的吸血鬼王,竟然被个毛头小子吃豆腐,还说出了「好滑好嫩」这样下流的评语……想要动粗却动不得,因为刚洗好澡裤带还没系上,随便套上的长裤一动粗随时都有滑下来的可能。想要破口大骂也骂不得,方才因为震惊不小心把口中的荔枝籽吞进去,现在还卡在喉头上去也不是下去也不能…… 「抱起来整体感觉也很凉爽。」百年极品男完全没察觉到吸血鬼王额头上的十字筋已经爆开了,展开双臂,一把就将吸血鬼王搂住,一脸享受地在他怀中乱蹭。 「你娘的!」硬生生地吞下那颗该死的荔枝籽,千百年来首次问候别人妈妈,然后站起身腿一抬用力将黏在他身上的大胆刁民踹下巨石。 果真没裤带长裤就……用闪电般的速度飞快拉起滑到半途的长裤扯过裤带牢牢系紧,黑翼一振从巨石飞落下来,捏起拳头正想狂扁对方一顿的吸血鬼王突然停下了动作。 大胆刁民已经昏过去了,估计是刚刚被踹下来时用脑袋着陆。 吸血鬼王突然感到——整个没劲。 为什么我要被这个连从半人高不到的石头掉下来都能摔昏的小白痴非礼?!为什么我吸血鬼王高贵冷漠的形象就这样毁于此小白痴的手上?! *** 「我叫雨,下雨的雨,雨天的雨,雨滴的雨……」 「……」好想来一场腥风血雨的雨…… 干,这家伙光是自我介绍就讲了不下百次了,到底还要讲几次?!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躺在床上的吸血鬼王翻过身背向雨,完全不打算理他。 后悔啊……如果不是因为突然下起大雨,如果不是看这家伙清瘦的模样,如果不是哪根筋不对劲担心他躺在那淋一夜可能会病死…… 他竟然把这只麻烦的人类带回连自己属下都不知道的度假山居,然后现在不管是用恐吓用威胁的手段都没办法把这苍蝇赶走,还得接受他的聒噪攻击…… 「翅膀藏到哪去了……」 很有研究精神的雨蹲在床边,用手指东戳戳西摸摸吸血鬼王那尊贵的背。 「藏你的妈……」刷的一声坐起来转过身就要揍人,拳头已经举到半空中,蹲在床边的家伙却抱着头缩成一团,用泫然欲泣的语气结结巴巴说道:「我……我没有妈妈……我出生的时候就没有妈妈了……」 「……」去!装什么可怜啊?老子也没妈妈!老子连自己妈妈是人还是蝙蝠都不知道勒! 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后还是缓缓放下。这么可怜兮兮的谁好意思打?!要打下去了简直就像是踢小白兔那样没公德心。 「我二十五岁。」 「……」我管你几岁! 「我没有兄弟姊妹。」 「……」这样的白痴基因,世界上有一个就很够了! 「我也没有朋友。」 「……」你这种怪胎要有朋友,我吸血鬼王给你骑! 「你是我第一个朋友喔……」 「……」望着雨那憨憨的诚恳的笑容,拳头又是松握松握了几下。 他不打没有敌意的人,不打可怜又脑袋坏掉的人……不打这世界上第一个对他展露笑容,第一个当他是朋友的人。 「我肚子好饿,你什么时候要煮饭给我吃?」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不打他会死!一定会被气死! *** 「真难吃……」脸肿得像猪头的雨,一边嚼着橡皮般嚼不烂的山猪肉,一边抱怨。 「……」本王我这辈子头一次这么作贱自己当起猎人捕山猪,兼做厨子给你烧猪,你这头猪竟然还在那嫌东嫌西的!伸手正想给那猪头补一巴的,却见猪抬起猪头望着他,腼腆地微笑: 「谢谢……你对我好好……从来就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凭良心来说,那猪头没被打成猪头时,其实还长得不难看。特别是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黑像墨般黑,白的部分又像雪地那样白,转动之间仿佛装入了池水在夜空下折射星月的光泽,幽深却不寒冷,给人温暖宁静的感觉。而微翘的嘴角在笑起来的时候,那纯真又带点慵懒的模样,会让很不容易妥协的人一不小心就变得很好商量…… 吸血鬼王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案例之一。 「小王,你不怕阳光啊?」雨不怎么灵活地卷着线,结果上钩的,不过是一条指头大小的鱼。 「不要叫我小王。」 「不然?大王?中王?阿王?你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吸血鬼王不搭理他,继续专心地盯着手中的钓竿。 只是头一次从事钓鱼的他,成绩却比一旁的弱智人类还糟,一个早上的收获只有木片两块,不知道哪里漂来的鞋子一只,以及现在正起钩的水蛇一条…… 「阿王,你钓鱼技术真的逊,你到底会不会啊?」 「……」站起身把钓竿扔入水中,转身就走。 是哪只猪说天天吃肉吃腻想改吃鱼肉的?!老子又不用吃东西,没事干嘛来钓鱼? 「等我,等我啦……」一看吸血鬼王走掉,雨立刻丢下钓竿也追了上来。 「不要生气咩,你看你看我给你弄了什么好东西!」说着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大串的水果。 「你不是爱吃荔枝?我给你摘了一堆喔!虽然这个品种小颗了点,皮褐了点……」 「……」那是龙眼,不是荔枝…… 「那树超难爬的,还好我身手敏捷,只摔了一次就爬上去了……」 「……」你明明就很笨拙。 吸血鬼王终于知道今早吃饭时闻到那从这小子身上传来的血香是怎么来的了……也不考虑考虑自己的笨拙,爬什么树啊! 「你不要吗?」努力推销那把龙眼半天,却不见吸血鬼王接过,雨的神情明显失望沮丧。 「……你伤在哪里?」伸手接过那把龙眼。 「嗯?」 「哪里受伤了,我看看。」 「呃……不好啦……」露出了一脸为难的表情。 「你怕我吸你?我要吸早就吸了,不会等到现在。」吸血鬼王冷冷地说道。 除了远久远久以前为了延续吸血鬼族不得已,他吸了一个人类的血将他变成吸血鬼,在那之后,既然没有那个必要,他也没意愿去碰人类。 「又要看,又要吸……你,你真色情……」雨清秀的脸蛋突然变成粉红色的。 「什么啊?」 「人家……人家最近吃山猪肉吃太多,便秘啦……你不是问我受伤在哪?便秘还能受伤在哪……然后你又说要吸它……」 「我吸你母!」 又是一顿拳打脚踢,猪头再现。 *** 吸血鬼王不是没有尝试反抗这天上掉下来的噩运过。 某天,一向只会跟他喊肚子饿只会张口伸手的雨,不知道是哪里坏掉了,竟然兴起了主动下厨做饭给他吃的念头,且付诸行动。 结果,没柴烧,砍了他院子里种了四百年的老桂花树,火不够旺,顺手将他柜子里那几本珍贵的善本书拿来当扇子搧,笨手笨脚的家伙这一乱搧火星子乱飞,不小心把善本连着饭厅也一并烧光了。 这已经不是把人揍成猪头就可以泄愤的了,吸血鬼王二话不说就把雨给踢出门去,关上大门,任凭他在外头怎么拍门怎么叫门都不开。 第二天早上,雨还蹲坐在那紧闭的大门外。 果真是白痴,不去找吃的就光会在那呆坐,饿死在我家门口还要我收尸! 铁着心不去理他,却突然清了一大堆他不想吃的水果和之前没吃完的山猪肉扔出门去。 第二天晚上,天公变了脸,山上刮起大风,下起了大雷雨。 白痴还蹲坐在那,不会去附近找地方避雨吗?冻死在我家门口还要我收尸! 还是铁着心不去理他,睡觉时却不小心放出声波招来山中狼狗,吓得雨躲进屋旁的马房内。 第三天早上,没饿死也没冻死的雨,用让人听了颇为难过的沙哑声音,隔着门跟他说感谢这些日子来的照顾,再见。 第三天下午,他循着血味,在和下山路线完全反方向的山涧边,找到了迷路还摔得一身伤痕累累昏过去的雨。 「我会努力加强厨艺,以后天天做好吃的饭菜给你吃。」醒来以后,虚弱的笨小子头一句话这么说。 「你省省吧你……」 从那次开始,吸血鬼王像是认命了,没有再试图反抗过这天上掉下来的噩运。 「阿王,我们都认识了三个月了,你还是不告诉人家你的名字喔?」蹲坐在床边小板凳上的雨支着脸望着床上正在看书的吸血鬼王,一脸哀愁的表情。 「……」漂亮的金色眼睛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又移回手中的书本上。 「那我只好请教神明了。」说着他站起身举起方才坐着的小板凳,抓着椅子脚,准备在门口的沙地上起乩乱画…… 「……我没有名字。」不赶紧自首,要给他乱画出「猪」还是「干」等等字还得了。 「没名字?」 「没。」 他的族人都尊称他叫王,人类有的叫他大魔头,有的叫他鬼王。名字这玩意,从来就没有过。 「那我帮你取一个!」 「免……」 「我叫雨,那你就叫雪吧,刚好跟我一对!」 「……」很好,那也可以叫冰雹,不也是一对? 「而且你的皮肤那么白,跟雪一样。」 「……」 「你给我的感觉就像冬天的雪……干净又漂亮,整个心里都舒服,我最喜欢下雪了。」 「……」既然你喜欢,那就…… 「还是你比较想叫『荔枝』?」 「……」 *** 结实稍为带点骨骼的硬度、肤感却滑细有弹性的修长四肢分别缠住了他的左手臂和双腿。靠在他肩旁的那颗头传来了淡淡的洗发精味,温温的气息缓缓地吹在他颈子上,规律的呼吸起伏,规律的心跳,显示着这具暖和躯体的主人正睡得香。 雪不必睁开眼睛,也知道这不请自来摸到他床上的人是谁。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承认自己不够谨慎,竟然会熟睡到就这样让人爬上了他的床……为了压制那末完全化给身体带来的痛苦,实在耗费了他太多的力气。他已经记不得八百年前,是什么原因让他用那样强大的咒术将自己封印住的,但他并不想去追究,现在当务之急,是尽速将另外一半封住的力量给释出来。 雪缓缓地睁开眼睛,冷冷地看着黏在他身旁熟睡的那位,他只能看却不能吃的食物。 和那个人一样,这个叫做夏雨农的人类,有着一双长而密的睫毛。也和那人一样,这家伙也擅长作出将泪珠子噙在眼眶中然后把睫毛沾得湿湿的那种表情。 可是在过去,总是能让他心软手软的那表情,对现在的雪而言,却仿佛是一根锐利的尖刺直直插到身上那般地疼痛不堪,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愤怒,在看到那样熟悉的表情时再也难以压抑住。 昨天,明知道他并不是雨,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无法控制自己的手狠狠地甩了夏雨农一巴掌。夏雨农先是傻住了,然后一语不发地望着他,一脸世界末日来临的绝望表情。 这应该也是装出来的吧,不然怎么能够在那样伤心难过之后的隔天,又像块牛皮糖般厚脸皮地黏上他? 身旁那张苍白脸蛋上还带着青紫色的瘀痕,让雪打从心底感到莫名地不舒服,手一伸扯住熟睡的夏雨农,手一抬便将他整个人扔到床下去。 这一摔还不轻,痛醒的夏雨农坐在地上揉着摔疼的尾惟,疼得蹙着眉苦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 「我警告过你。」 「……我们过去一直都是这样睡一起的啊……」夏雨农咕哝道。 过去……过去……一股杀意漫在心中,但很快地又压了下来。夏雨农指的是和那个「雪森」的过去,并不是那八百年前的过去。 「我不是雨。」 夏雨农察觉到了那杀气,却还是大剌剌地从地上爬起一屁股坐往吸血鬼王的床边。 「滚下去。」是的,他是我可以看却不能吃的珍贵食物,他不是雨。 「我是夏雨农,但名字还是你取的。我知道你忘记了,不要紧,医生说老人痴呆的症状就是这样……可既然我们都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就算你老人痴呆我还是不弃不离的。」夏雨农从口袋掏出一张折得烂烂的卫生纸,擦擦眼泪,擤擤鼻涕。 「滚、下、去。」他是可以看却不能吃也不能杀的食物。 「老伴老伴别生气,明天带你去看戏……」说着伸出手就要摸雪的脸蛋,只是还没碰着手腕就被雪一把扣住,力道之大让夏雨农仿佛听到了自己腕骨被掐得咯咯作响。 「再有下次,我就折了你的手。」无视夏雨农疼到快哭出来的委屈表情,雪的语气一点感情也没有。 没有人可以碰他,除了……不,没有任何人例外。 在雪撂下狠话的两天后,夏雨农的手就给折了。 那天下午,被吸血鬼王禁足在一丝阳光也射不进来的巨大圣殿中,无聊至极的夏雨农和平常一样,东晃晃,西逛逛,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又晃入了吸血鬼王的寝殿。 也和平常一样,寝殿外头站岗的侍卫没个能拦得住他,经过几次惨烈地挨揍下来,现在看到这个恶霸光临,哪个不是应付地过个几招,被打个两三下就赶紧躺在地上装昏,反正本来就打不过,王应该能体谅他们…… 和平常不同的是,那天在雪的寝室内,多了两位千娇百媚温柔婉约的女吸血鬼。 雪对那些急着巴结奉承他而勾心斗角的高级吸血鬼们,并无多大好感。对于巴结之首阿不打比大长老所派来服侍他起居的两名美女,自然也产生不了什么兴趣。 他甚至觉得自己大可不必住在这殿内,被他的子子孙孙当作神般供奉,让那些他完全不认识的吸血鬼尊祟着服侍着,忍受那套他八百年前就常常借故到山里度假以躲掉的繁文缛节。 只是因心中一直有着无法守护族人的歉疚感,以致当面对这些吸血鬼子孙对他们的王所怀抱着的期望和理想时,他实在想不出要怎样在不打破这些人的希望下拒绝那些爱戴然后离开。 「王,请让我们为您梳头更衣。」 「不必。」 随手拨了拨细软的短发,这萧雪森倒是干了件好事,就是把那碍事又麻烦的长发解决掉。随便抓了件穿起来最舒服的白衬衫套上,沉睡了八百年的吸血鬼王,那随便的品味竟和萧雪森有九成九的雷同。 「那请让我们帮您穿鞋袜。」 「也不必。」穿个凉鞋哪需要人帮忙? 「那王吃点心吗?」 「我不吃东西。」 「王……」好不容易打败群雌才争取到服务王的机会却不被需要,两个女吸血鬼原本欣喜的表情逐渐被失望取代。 「……我想吃荔枝。」雪不想让她们为难,也实在没心情再跟她们啰唆,只好随口派个工作,他尽他当王被服务的义务,而她们也可以完成她们被派遣来服务王的任务。 两个女子喜孜孜地张罗去,没多久,一个提着一串荔枝一个捧着一碗冰水进来。 夏雨农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画: 一个美女仔细地拨着荔枝壳挑去荔枝籽,一个美女用叉子叉着晶莹剔透的荔枝肉在冰水中浸凉再递给他们的王吃。而比美女还美上几倍的吸血鬼王,平常对夏雨农总是冷若冰霜的那张脸难得稍微和颜悦色,毕竟荔枝是他少数吃得出味道的人类食物…… 只是那满意的表情夏雨农看了只觉得不爽,那串荔枝更让他原因不明地火大。快步走上前,一手各拎着一个美女一左一右扔到两旁去,然后冷个防地将嘴巴还嚼着荔枝的吸血鬼王紧紧搂进自己怀中,恶狠狠地对着地上的两名女吸血鬼宣示主权:「滚,他是我的……唉呦!」 话还没说全,手臂被强大的力道一扯整个人趴摔在地上,一只脚踏上了他的手肘。 「我最痛恨被耍。」八百年前的把戏还要再玩一次?雪的力道越来越加重。 「我没耍你……」夏雨农痛得冷汗直流,嘴巴却不甘心地回道。 他啥事都没干,为何要承受那样的恨意?他不甘心。 「我最痛恨被抱。」 「我喜欢你为何不能抱你……」 「我最痛恨被骗。」 「我……」我一直都喜欢你,你也一直都知道的不是吗?从第一眼见到你在马桶上看报纸时我就喜欢你到不行了,就算你弃我而去,就算你不记得我了……就算你踏断了我的手,也改变不了我喜欢你的事实。 手肘碎裂的骨头穿刺出皮肤外,痛到视线都模糊了夏雨农却有点想笑。 真的不会改变吗…… 真的从来就没有因为萧雪森的遗忘而生过一点怨恨的心情吗? 「雪森他……你不会这样对我。」 他是雪森,雪森是他,不要怀疑,不要怀疑……将脸埋入没受伤的那只手臂弯中,夏雨农极力地克制自己心中想否定的念头。 如果他不是雪森,如果连自己都没有这样的信念,那雪森真的就不存在了啊!所以无论他变得如何,他都是雪森,他一定得是雪森! 「我不是雪森。」他痛恨眼中只有使命的雨,也痛恨眼中只有雪森的夏雨农。 同样偏执的两个人,也许他们真的是前世今生也说不定,但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们那带着深切情感的目光却都是透过他而望向别的事物。 抬起脚又踏上了夏雨农的手腕处。 「不要,我的表……」夏雨农惊叫地抬起头。 清脆的声响,不知道那是表,还是骨头,还是心碎掉的声音? 也可能都碎了。 「你去死!你王八蛋!你狗娘养的!你这烂蝙蝠!你……」 紧紧握着碎裂的表面,夏雨农恨恨地瞪着眼前的人,恨恨地骂着眼前的人,只是声音越骂越小声,越骂越没劲……我骂给谁听呢?萧雪森,还是雪? 那双幽黑的眼睛还是眨也不眨地瞪着雪,瞪着那个连穿着都和雪森一个样子的雪,泪水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下来。 接下来的一个多礼拜,殿内的侍卫,不是很快乐,就是很忧愁。 快乐的那些人都是负责站守卫的,因为那个叫人又怕又怨的人类小子一反常态整个礼拜都没出来闲晃,使得这些人先前累积的紧张跟压力都烟消云散,大呼万岁。忧愁的是那些负责张罗夏雨农三餐饮食的倒霉鬼,因为这人类小子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神经,成天就知道望着一支坏表发呆……叫他、请他、恳求他、拜托他抬抬尊手动动尊口吃点东西都不理,要知道,这人类小子虽然杀了吸血鬼族不少大人物和吸血鬼弟兄,虽然他是吸血族的大敌,但现在他可是吸血鬼王的重要的食物啊!要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他们不被宰了陪葬才怪! 而且每次去王那报告时,那双冷冰冰的金色眼睛真的是看得人毛都立起来…… 「禀王,他还是不吃……」就算低着头看地板也能感觉那目光的寒冷啊…… 「……」吸血鬼王没说什么,直接站起身往那人类小子睡的那间房间走去。 后来据目击的吸血鬼口耳相传,王那天的表情,简直像是要去抓奸那样恐怖。 第十章 「起来。」 「嗯嗯……」也不知是血糖过低的昏睡还是真的想困,缩着身子躺在床上的夏雨农闭着眼睛敷衍地咕哝几声又没声,怎么推怎么摇也叫下起来…… 受伤的那手随便用抹布包了几圈也没处理,被骨头刺穿的伤口已经化脓了,而没受伤的那手紧紧握着那支表,手掌被碎表面刮得伤痕累累却依然握得死紧,像是会有人趁着他睡觉时偷了那表似地。 「起来!」 冰凉的手打在脸上却热辣辣的,夏雨农不情不愿地睁开那肿肿的眼皮,半天才看清楚甩他巴掌的人是谁。 其实也不必看,这世界敢甩他巴掌的家伙,从来也就这么一个了…… 「你以为用死就能威胁到我?」看到夏雨农那模样,雪就一整个怒。 「嗯?」努力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思考半天才明白,原来他是以为自己要以死相逼。这念头夏雨农倒是从来没想过,他好端端的干嘛要死?就算碰到再困难的处境还是再难过的事情,他从来没有也不会想过死这条路。 他只是难过才没心情吃罢了……不过没想到这竟然可以让吸血鬼王气成这样,脸都绿掉了耶!真是好好笑……好好笑……突然有种报复的得意……谁要他弄坏了我的表。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吸血鬼王当他绝食威胁,也没给他解释的机会,抓起被晾在一旁桌上的食盘中一碗冷汤扯起躺在床上的夏雨农,一手扣住他的的下巴粗鲁地捏开他的嘴就灌。 「咳……咳……」 大部分的汤是进了食道,但一些些因为来不及咽而流入气管的汤水,呛得他本来苍白的脸咳得红通通的。 「操……你……祖……母……」本来就没啥力气的身体经这么一阵猛咳就更虚弱了,连骂人都骂得很没气势。 「我没祖母。再去拿些汤来,给我灌。」 「是!」 平日夏雨农在雪那受了委屈就往这些倒霉的吸血鬼身上发泄,有事没事就被这大少爷欺负恶整又敢怒不敢言的这几个吸血鬼,个人私怨加上种仇族恨,终于逮到机会有吸血鬼王罩着又碰巧这小子身体正虚,个个都是摩拳擦掌来报仇,盛汤的,端汤的,压手的压脚的,灌汤的……弄得本来没死的夏雨农差点真的就死成了…… 「够饱吗?」吸血鬼王没好气地说道。以为教训一下这小子心情会好些,结果却没有。 怎么那想杀人的感觉更严重了…… 「饱……饱你妈!」 「不够。那再来点好了。」嘴巴上这样说着,却没有下令要一旁蠢蠢欲动的侍卫出手。 「老子自己会吃……」 夏雨农有气没力地从床上爬下来,拖着蹒跚的脚步走往桌子旁拉了椅子坐下,先把手中的表小心地塞回口袋,抓起筷子开始夹菜。只是手抖得很厉害,加上不是惯用手,一双筷子使得别扭,心头一火,索性扔掉筷子用手抓,抓了饭菜就往嘴里塞,越吃越快越吃越急,仿佛在泄恨般地猛吃着冷掉的饭菜。 一旁的雪却是越看越火大,突然扯住夏雨农油腻腻的手,吼道:「你又想噎死吗?」 「不吃也不是吃也不是你娘的到底要老子怎样?!」夏雨农塞了一嘴饭菜,骂起人来含含糊糊咿咿呜呜的,真的叫人看了就担心他这满满一口饭菜不小心吞进去会噎死。 「……」自己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竟然跟这家伙吵了起来?心烦气躁地甩开夏雨农的手,转身就走出房间。 拿食物来泄愤,不尊敬食物的现世报,夏雨农当天晚上胃痛得在床上打滚。本来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少的胃被这样一折腾,好一段时间被萧雪森盯得紧紧而没再犯的胃溃疡又发作了……只是这次感觉好像比之前更严重,不但从前面痛到后背面去了,强烈的呕心感让他趴在厕所洗脸台狂吐到没力气回床上继续滚,直到吐出连他自己都惊吓到的血量时,他才意识到情况的不妙。 辛辛苦苦保住的命,却挂在饮食问题上?! 才不要! 「王……人……杀杀……死死死……死……」吓得半死的侍卫,花上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把一句话说完整: 「王,那个叫夏雨农的人类,用原子笔杀死了张三。」 当雪看过了看不出来是张三的张三尸体后,又来个报告的,李四在另一头的楼梯那也被宰了,尸体看起来也不太像李四,全身布满的密密麻麻的小孔,倒像是海边的蜂窝岩。 张三,李四,王五……接连着几个吸血鬼惨遭毒手,不是变成人型蜂窝就是没了人的形状,吸血鬼王心中稍微有个底……这几个倒霉鬼都是昨天给夏雨农强迫喂汤的家伙。看着族人那被仅仅一支笔就开肠剖肚千疮百孔连脑袋都被搅烂的尸体,八百年前那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雪皱起了漂亮的眉。 那小子整天像小孩般胡闹,自己却因此大意了起来,忽略了他的危险性,忘记了他本就是个吸血鬼杀手。 这算是挑衅吗?还是…… 「喂……」 要死不活的声音打断了雪的思绪,夏雨农像个老头子一样弯着腰驼着背,抱着肚子走路的速度迟缓得像蜗牛,好半天才走到雪的面前……那病恹恹的模样竟然能用原子笔杀掉几个吸血鬼壮汉,真的是活见鬼了! 胃好痛……痛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又是一阵恶心,夏雨农连忙用手掌捂住嘴,大量的鲜血却从指缝涌出,哗啦啦地滴在脚边的地上,那情况连吸血鬼王都看得愣在当场。 「胃好痛,会死,快帮我找医生……如果你还想要我的血……」 最后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雪根本听清楚,夏雨农整个人就往前栽,昏死在吸血鬼王怀里。 *** 漆黑带点靛青光泽的眼眸像是两口不知道深度的的古井,端正的面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师父……」 不对,这不是师父……虽然他和师父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鼻子、嘴巴……基本上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两张脸吧!但师父从来就不会这样笑,他跟了师父这么久从来就没看过师父笑,他甚至怀疑过师父控制笑容的颜面神经可能坏掉了…… 还有,师父向来都把头发剪得短短的,师父总是给人干净利落却难以亲近的感觉,而眼前这个人,一头长发扎成马尾,微笑时嘴边还带着笑窝,那带点邪媚的气质绝绝绝绝对不可能是那个不苟言笑正经八百的师父! 那他是谁啊? 夏雨农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光是思考这些就花掉了他太多的力气了,身体很痛却说不出精准疼痛的部位,好不容易撑开的眼皮又沉重了起来,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那人用跟春秋师父完全相同的声音说着: 「我不是你师父喔,我是你师父的弟弟离暖……哎哎呀!小朋友!好不容易醒来了你怎么又睡过去了……」 「你想要他死吗?」 雪没作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位不属于吸血鬼、却也没有一丝活人味道的男子。凭着吸血鬼与生俱来的本能,他嗅出了男人那看起来和常人没两样的年轻外貌下,停止流动的血液中一股腐败的味道。 这个自称离暖的男人是什么来历,什么目的,雪不清楚。他出现得突然又凑巧,正好来得及出手将已经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夏雨农拉回来。 「有时候,拥有不死之身的吸血鬼常常会忘记人类是多脆弱的一种生物,伤口发炎不处理足以致死,胃溃疡到穿孔了也足以致死……喔,最重要的是,身上带着那样的毒会让人类变得异常虚弱,而虚弱的身体更助长了毒的侵蚀性,相辅相成,死得更快。」 「怎样解毒?」 「你问倒我了。这种毒的衍生变种少说有三千种,种种的解法都不同,也许是做个国民健康操,也许是吃一条香肠,也可能是浣肠……解法只有用毒的人自己清楚。身为发明者,我顶多只能做到延缓毒发身亡而已。」 「多久?」 离暖深出了三根手指。 「三个月?」 「最多三个礼拜,给你打包票。当然,这是排除其它外在伤害后的最佳值。」 「……」没有表情地看了看躺在床上昏睡着的夏雨农,三个礼拜,再过短短的三个礼拜,这个总能够弄得他很火大的人类就会死掉。 那熟悉又可恨的笑容,那让他憎恨的委屈神情,那努力地在他身上找着不存在的影子的执著,那不时勾起他不堪记忆的相似……三个礼拜后那些将不存在于这世界上,也许因此就能将自己被恨意束缚住的心松绑,但也意味着自己将永远无法完全化,永远只能活在不见阳光的黑暗中。 想要他死吗? 想,但他不可以死。 「你要什么?」 离暖的样子是那种一眼看去就是绝非善类的善良模样,尽管他态度很友善,漂亮流转的眼睛总是笑得瞇瞇的,可雪就是知道,此人绝对不是那种好善乐施的品种。 「你还是这样聪明呢!其实我只是来报恩的,不过我想你八成忘了。既然如此,我就拿些医药费让我们彼此都开怀啰!」 说着他从口袋掏出五支钢钉摊在手掌,每支钉子都足五吋长,笑瞇瞇地对着吸血鬼王说道:「我要的不多,帮帮忙帮我把这钉子加持一下,看看能不能拥有无语锁的功效。」 「……」亲切的微笑中却透着深深的恨意,轻松的话语掩不住恨不得想要至对方于死地的心思。 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事会让这家伙恨上了甚至想用这种阴毒步术来对付,雪有些好奇,却没多问。 别人的恩怨不关他的事,他有他自己的恩怨要处理。伸手按过那五支钢钉,吸血鬼王从头到尾都很寡言。 「你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萧雪森?」临走前,离暖突然回过头问了这么一句。 「……我不是萧雪森。」 「呵呵,你高兴就好啰。」 挥挥手,这位非人非鬼不知道是个活死人还是死活人的男子,提着他的药箱,哼着轻快的调子,悠闲地离开了吸血鬼的圣殿。 萧雪森……这是他从第二个人的口中听到这名字。 这个萧雪森和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 自己沉睡的八百年中,又发生了什么他应该记得却遗忘的事情? *** 一手打着厚厚的石膏,一手握着平底锅煎着荷包蛋,单用左手做料理真困难,但对个立志要当厨师的人来说,这点小小的困难还是可以克服的。 如何能在神圣的吸血鬼圣殿中搞出这间临时厨房,还能弄来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甚至是瓦斯炉等装备,说来话长但总之还是脱离不了暴力……胃穿孔了都还能用原子笔宰掉五个吸血鬼,这样的人类就算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病态还残废了一只手,也没哪个吸血鬼胆子大到不把他的威胁当一回事…… 煎蛋,可是夏雨农得意的拿手料理呢!连那个讲话刻薄的萧雪森,都曾经赞美过夏雨农制造的煎蛋,虽然他只是望着蛋惊叹地说了句: 「喔,这是蛋对吧?我竟然看得出来!」 明明是一句讽刺的话但听在心中充满爱的煮夫夏雨农耳中,却觉得那是爱人对他料理的肯定,当它是赞美了。萧雪森都喜欢了,想必品味差不了多少的吸血鬼王应该也会喜欢。 尽管那只大蝙蝠始终还是给他一张冰块脸和卫生眼,但如果他没眼花没看错,那天他昏倒之前似乎看到了那张冰块脸出现了稍微慌张的表情……好吧,就算是他看错了,那伸手接住他这点在场的大家都可以当证人!至少被他暴力逼问的几个吸血鬼侍卫都抖着说有看到…… 就因为这小小的鼓舞,夏雨农又像是杀不死的蟑螂那样,不屈不挠不气馁,一能下床走动立刻又成天去缠着吸血鬼王,甚至还兴起了做菜给他吃的离谱念头,仿佛几天前差点要了他的命的那些残酷对待都没发生过那样。 只是那只大蝙蝠,态度好像更冷淡更不甩他了…… 放下平底锅,关了瓦斯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薄薄的一层汗,大功告成,他开始思考该用什么器具将紧紧黏在平底锅上的煎蛋抠起来。 拿了汤匙,抠不起来。 用筷子,还是抠不起来。 索性把平底锅翻过来敲,敲半天那顽强的煎蛋还是黏在上头,没耐心的他心一横把平底锅往圣殿的大理石柱上甩去,圆形的锅子给他撞成星星形状,外头的侍卫以为他又要暴走了吓得屁滚尿流,只见那煎蛋却还是没动静,顽强地紧黏着平底锅,如同夏雨农顽强地黏着吸血鬼王…… 算了,拎着锅子,干脆连锅带蛋一起带着,直接走向吸血鬼王正在和其它高级吸血鬼们开会的偏殿。 「王,您沉睡的八百年间,我族在势力上……」正在滔滔发言的阿不打比,被突然闯进来的夏雨农打断了话。 「阿哪打,我给你煎荷包蛋来了。」 这恶小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乱入了,吸血鬼王总是淡淡地说「继续,不用理他」,于是阿不打比假装没看到夏雨农,继续他的发言。 「我族在势力上和人类勉强达到……」 「趁热吃比较好吃喔。」夏雨农把那只被他敲成星星形状的平底锅放在雪面前的桌子上,滑稽的平底锅上头装着一枚又丑又焦的蛋,面对此物,阿不打比很难继续正经发表而不受影响不理他。 倒是吸血鬼王还真能沉得住气,身体力行完全做到不理夏雨农,甚至连眼光半分都没看过他或平底锅或蛋一眼。 「继续说。」 「……勉强达到平衡……」 「小短,你可下可以安静一下?吃饭皇帝大你有没有听过啊?」 「你!」 一听「短」字,阿不打比气得头顶冒烟,他一路走来鬼生得意,当个位高权重的大长老更是威风,唯一美中不足让他毕生遗憾的,就是那儿童模样的外形……所以他最最痛恨的就是别人拿他的身材当话题! 上回这个臭小子叫他「阿矮」,他敢怒不敢在王面前发作,回家打碎了两面墙才稍微解气,旧恨还在,现在竟然又给他添新仇…… 「生气会变更短,我国中健教老师说的,不过我不知道适不适用在吸血矮鬼身上。」 「你!你!你!」 「我怎样?我又不短,至少比你高个五十公分吧。」夏雨农对阿不打比的感觉也没好到哪去。 根据鸳鸯在被他用发簪戳到差点没烂掉后的供词,策划抓雪森的虽然是他,但坚持要搞那铁处女变态手法的,却是这个儿童外表但心胸狭窄手段残酷的大长老。 光是如此,忍着不用平底锅打扁这矮冬瓜已经是夏雨农的极限。 雪森的仇迟早是要报的,只是现在中间卡了个吸血鬼王。看着阿不打比拼命巴结雪的模样,然后雪又没有明显排斥,夏雨农就觉得很恶心。 「滚出去。」老大终于发言了。 「快,快出去。」夏雨农对着众高级吸血鬼挥挥手。 「不是他们,我是叫你滚出去。」 「那蛋怎办?」 「我不吃。」 「那你要吃啥?我改做别的。」 「都不吃,滚。」 「你不吃我就不滚。」 吸血鬼王一语不发,抄起桌上的平底锅,往夏雨农扔去。原本以为他会躲开,没想到他连闪都没闪,平底锅重重底打在额头上,夏雨农惨叫一声,抱着头蹲在地上疼得连背脊都发颤。 「……」这家伙到底是故意的还是真的虚弱到连只平底锅都躲不掉,然后是怎样干嘛半天还蹲在那不起来?碍眼极了! 雪不爽地走向前扯起蹲在那的夏雨农,在见着他额头上只是肿了个包没啥大碍后,皱着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些,但突然又对自己无来由的关切感到烦躁,立刻粗鲁地将夏雨农和他的平底锅一同扔出会议室,关上大门。 被夏雨农这一瞎搅和,众人看着吸血鬼王脸色明显不善,这会到底还要不要开下去啊?也只能草草结束宣布解散。在所有人都告退之后,雪无意识地往方才夏雨农蹲着的那块地板望去,在靠近桌脚的地方,一团扁扁的焦蛋无辜地躺在那,顺手将蛋捏起扔到垃圾桶,却在放开手指前迟疑了三秒钟。 有时候他真厌恶自己过好的注意力,好到方才无意间瞥见了夏雨农手指上那些被烫着的小水泡,好到不小心看到被他轰出去的夏雨农眼角又泛着泪水。 那个萧雪森,何德何能,能让一个人类为了他这样死心塌地,不屈不挠? 头一次雪对这个名字的主人有想要了解的念头。 *** 「喂,大哥,陪我聊天。」 「不……」 「人家现在好想要聊天或杀人喔!」 「……好吧,我们聊天……」 让他杀人,那自己不就成了第一个牺牲的对象——一名倒霉的侍卫苦着脸,不甘不愿又不敢拒绝地被夏雨农拉到阶梯上坐着陪他聊天。 「大哥,你有爱人吗?」 「咦?我……」 「如果没有就算了,不用逞强,我能理解。」夏雨农诚恳地看着侍卫那张平凡无奇的豆花脸。 「谁说没有?我有啦!」侍卫大哥悻悻然地澄清着。 「你们感情好吗?」 「嗯……还不差。」想到自己那可爱的小吸血鬼女友,侍卫大哥嘴角不自觉地往上弯。 「唉,如果有一天,你爱人忘记你了怎办?」 「等她慢慢回想起来。」电视都这样演的不是…… 「如果他对你很坏又很冷漠,又折断你的手,又踹又揍又巴,虐待你的胃肠,还用平底锅摔你的脑袋,你怎办?」 「这……」望着夏雨农,心知肚明夏雨农口中的那个「他」是指他们伟大的王,单纯的侍卫大哥搔搔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夏雨农低着头望着自己那为了煎个蛋弄得伤痕累累的手,像是在自言自语般轻声地说道: 「如果他再也不爱我了,怎么办?」 那样失落的表情衬得那张稚气的脸蛋更加地无助和无辜,黑不溜秋的漆亮眼眸嵌在那消瘦的脸庞上大得有些没精神,清瘦的身躯懒懒地靠坐在阶梯旁的栏杆上,病恹恹地却给人一种楚楚可怜的媚态。 这就是所谓的病态美吧……侍卫大哥不得不在心中承认,这个人类小子虽然可恶又可怕,简直是吸血鬼眼中的魔王,但那可爱的外表也许还超过自己的小女朋友,特别是当他流露出那样孤单和失意的神情时。 叹了口气,其实这小朋友也真的很可怜……望着他苍白的额头上红肿带点青紫的肿包,其实侍卫大哥多少也耳闻过夏雨农和吸血鬼王的事情,先前夏雨农为了找萧雪森回家干了那场轰动全世界的事,萧雪森为了保护夏雨农施了血咒才被判无期徒刑,还有后来夏雨农杀入天塔只为搭救他的爱人……那样强烈的羁绊,深刻的感情,却演变至今日这般局面——侍卫大哥有点不忍,用很认真的过来人口吻说: 「爱情不要强求,未来还会找到更好的。」 「不会有未来。」夏雨农露出了落寞的微笑说道。 从这双手开始沾上吸血鬼的血那刻,我活着,就只为了雪森。 没有雪森的未来,也不会有我。 那样的未来并不会来。 *** 「亲爱的,快开门啊!」夏雨农端着一锅看起来像馊水的爱心浓汤,用力拍着不知上了几层重锁的门。 知道他会来缠,也实在被他缠得心烦,索性叫人来把这门多加了数道严密的锁,就差没用水泥把门给控起来……如此浩大工程,就算夏雨农再怎么神通广大也进不来了。 深深觉得自己鸟到不行,竟然被个人类小鬼闹到把自己锁在房间,这跟躲债有啥两样……然而和面对夏雨农时那自然而然就会恶劣起来的心情相较之下,鸟一点也没差了,反正他本来就不是什么爱面子讲身分的人。 那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快死了?是真的无所谓还是在装疯卖傻?从来就没看过像这样死到临头还能成天作怪的人,除了……算了。 雪停止了思绪的延伸。 「陈世美,你有了美女给你喂荔枝,竟然就不要我这个糟糠妻给你煮的汤了!你有没良心啊?!快开门!」夏雨农一边踹着门一边尖着嗓子叫道。 「……」门是锁紧了,但隔音不良,门里头的雪,头又开始痛起来。 「死没良心的……」把汤摆往一旁,背靠着门就地坐在地板上。 那样没天没地地叫着嚷着也是会累的,而夏雨农这几天也明显地察觉到自己的体力越来越糟糕,明明除了骚扰吸血鬼王和烹饪之外也没做什么事情,但疲惫爱困的感觉越来越沉重,刚刚煮汤时还打起瞌睡差点把自己的手一并给煮熟了——自己的状况其实自己也很清楚,哪天真的睡下去就醒不来了一点也不会意外。 这真是一场用命当睹注的豪赌啊……吸血鬼王会放他活,还是看他死,其实夏雨农一点把握也没有。 如果是雪森…… 他好想知道,如果是雪森,知道他夏雨农要死了,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无论如何肯定不是像吸血鬼王雪那样冷若冰霜视若无睹的漠然表情。 「喂,你真的不要喝我煮的汤?」既然知道不会有响应,夏雨农索性坐在那唱独角戏。 「以前每次我煮浓汤,你都会喝两三碗的。」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汤煮太浓了,汤匙插进汤里拔不出来,结果你硬拔把汤匙的头拔断了,我笑过头结果肠子抽筋,你还带我去挂急诊……」 「你嘴巴虽然坏,又爱摆臭脸,但你对我好,其实我都知道。」 「我还知道你半夜会起来帮我盖被子喔!」 「可是到现在我才发现其实我一直都不了解你。不了解你的过去,不了解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不知道你喜欢我哪里了……」 「就像我现在也不明白为何你会这样讨厌我。」 「那个叫雨的古人,做了让你很生气的事情吧。」 「可是我又忍不住想问你,如果你那样恨他,为什么要帮我取这样的名字?」 「因为你忘记他了对吧,你忘记要恨他了。现在你想起来了,却忘记要爱我了。」 「其实不管你还记不记得,我……」 自说自唱到一半,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灼烧感,然后四肢开始严重发冷,他缩着身子,咬着牙努力地抵抗那又烧又冷的不适感。 「雪……我好冷。」 「你开门好不好……」 门外啰哩啰嗦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再也听不见了。门内不想听却被强迫听了一堆的雪,还是没有开门。反正他能感觉到那小子还活着的气息,而且现在他的思绪很乱,没那个心思让小鬼进来闹。 那家伙口中的萧雪森,是他吗……八百年前被封印住的是雪的思绪,而身体却有了其它的意识继续过着生活?然后那名为萧雪森的意识,非但忘了自己的仇人,还找了个和仇人如此相似的人类来爱…… 你真的就这么贱,贱到被欺骗被背叛,还是对那个人如此地挂心? 心都被捅穿了,是要如何用来挂记着一个人? 恨他,为何还惦记着他的体温他的味道他的一切? 恨他,为何连睡着都会因为思念而心痛到醒来? 有那样份量的恨,是不是代表着曾经有着等量的爱存在? 原来他也和门外那家伙一样的固执……他们在彼此的身上,找寻着都已不存在的影子。 *** 隔天一开门,就看到蜷曲着身体横卧在门口的夏雨农。 他的脸色泛青,两道弯眉不安稳地紧蹙着,要不是那微弱的呼吸起伏证明他还活着,那怎么看都像具尸体。雪没多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躯旁走过,仿佛躺在那的不过是一袋垃圾还是一盆植物那样。 夏雨农本来只是想窝在这装可怜的,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料到这一昏睡,足足睡了三天两夜才醒过来。当他醒来发现自己还伏在雪的房门口完全没移位时,深深的重重的绝望压得他一度难以呼吸。 如果连苦肉计都起不了作用,那真的表示对方连一点点的在乎也不施舍给自己了。 胸口空荡荡的像是什么器官被掏掉了那样,闷闷地疼……这场赌局,看来自己是输定了。 他叹了口气,疲倦地又趴回地板上,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但愿长睡不用醒,因为梦里的雪森,握着他的手好温柔,他不想放开…… 第十一章 再醒来时又是两天以后的事了,几天没进食的那颗烂胃又开始隐隐作痛,头昏脑胀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到了天堂,好半天视线才顺利对焦到眼前的那双凉鞋上。 堂堂吸血鬼王,却爱穿着运动凉鞋走来走去,连品牌都跟雪森穿的那双一样,你说他不是雪森是谁?!百分之百他也和萧雪森一样不爱穿三内裤只偏爱宽松的四角裤吧! 吸血鬼王的四角裤是蝙蝠图案的吗……想到这夏雨农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雪的声音冷冰冰的,从顶上传下来。 「笑四角裤……」 「你还有多少时间能笑?」 「不多了。」艰难地撑起虚弱的身体坐起,夏雨农缓缓地说道:「我认输,这就把毒解了,给你当早餐吃。」 「解法。」雪蹲下身,瞇着金色的眼眸看着夏雨农。 「先让我离开这间鸟殿。」 「妄想。」 「那就在这里吻我吧。」 「叫条狗来吻你可以吗?」 「不可以。只有你可以,当然如果你要自认自己是狗我也不反对。」 「少耍我。」一巴掌挥过去,然后扯着夏雨农的衣襟道:「和个不爱你的人索吻,你不觉得你有病?」 「和个快死的人计较这么多,你不觉得你很小气吗?」夏雨农伸出舌头舔了舔破裂嘴角渗出的血丝,甜甜地微笑道。 心中却是苦的。 就连雪覆上来的唇,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吻,都尝起来好苦…… 可他却舍不得分开唇舌,舍不得结束…… 「你骗我?」 「你好好骗。」 夏雨农笑得很开心,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然后伸手紧紧搂着雪的颈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所以我绝对绝对不会死在你手上。」 然后闭上眼睛,手一松整个身子失力地往下滑,不负责任地沉沉昏睡去。 让你打,让你揍,反正这一觉睡下去应该不会醒来了,你怎么打我揍我也不痛不痒,顶多死得比较丑而已。 *** 「妈妈,里面有个大哥哥在吐血!好多血!」 小男孩碰碰跳跳地跑向公园的公共厕所,才踏入厕所内没三秒又碰跳出来,一脸惊吓鬼吼鬼叫地冲向他阿母。 「快走快走!说不定是黑道什么的……」阿母拉着小男孩转身就走。 「我们不用叫救护车吗?老师说……」 「老师说的都是屁啦!快走啦!」 「可是人家尿急啊!」 「等下去树后面尿啦!」 「可是老师说不能随地……」 「老师说的都是屁!」 是血流得太慢,还是他吐得太多,还是根本就是水管不通啊?不怎么大的公厕洗手槽,眼看着里头暗红色液体几乎要满出来了!夏雨农双手紧握着洗手槽的边缘好撑着他发软的身躯,垂着眼睑喘着气,不太敢把眼睛睁太开,方才呕吐得太剧烈,眼球不知道有没有松掉,不小心掉下来就糟糕了…… 所幸呕势好像有逐渐缓下来了,可喜可贺!扭开水龙头洗了把脸顺便将满口的血腥味漱掉,这才头重脚轻地走出公厕。 外头艳阳高照,足足有两个月住在那不见阳光的吸血鬼圣殿的夏雨农对这刺眼的阳光还不是很适应,伸出手挡了挡顶头的阳光,脑袋又是一阵晕眩。 原本还以为,他再也没机会见到太阳了呢。 原本还以为他夏雨农要英年早逝在那吸血鬼的圣殿了。 结果他赢了。 当他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的景象既不像天堂,也不像是地狱,身旁没有牛头马面在等他当然更不要说是小天使来迎接了,被太阳烘烤到快冒烟的公园连只粉鸟都没有哪来的小天使……连不锈钢椅子都烫得像烤肉架,躺在上头的夏雨农差点没变成熟肉一块。 最讽刺的事是,正好头顶上的阳光就是他身上的毒的解药,那囚禁他两个月囚禁不出个所以然的吸血鬼王要知道了,不悔得跟他一样呕血才怪。是说,那只大蝙蝠算是有公德心,没将他随地乱抛还知道要将他物归原处,连他的包包都安稳地躺在椅子边,仿佛那晚他只不过是在公园里睡了个觉做了个梦,这两个月的一切悲惨都没发生过那样…… 夏雨农真的很想知道知道雪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将他送回来的……悻悻然?挫败?咬牙切齿?槌胸顿足? 不用想了,九成九还是那张冷冰冰没表情的脸。 这场赌注,输家自然是得不到想要的,但赢家也占不了啥便宜。看看他这残花败柳的身体……身体伤了,心也很伤。在看着自己所爱的人用那种仿佛在喝洗脚水的嫌恶表情和自己接吻后,夏雨农真的、真的好希望就那样不要再醒来了。 我赢了,但不是因为他舍不得找,他只是舍不得我的血。 而我舍不得的,却是他的一切。 到底谁才是赢家? *** 将脸埋在几乎已经快没有雪森味道的枕头棉被中狠狠地睡了三大,最后是因为肚子饿得受不了才不甘不愿地离开那张床。 大蝙蝠没找上门。 估计那脸皮薄自尊心又高的家伙短时间内应该是不会再对他穷追猛打了。 小蝙蝠们也没敢找上门。 连大蝙蝠都制伏不了的人类,还有谁敢碰…… 下了床,穿上了平常雪森专用的那双拖鞋走到浴室,望着漱口杯里那成对的牙刷半晌,最后抓起了雪森的那支挤上牙膏塞入口中,刷完牙后,又用了雪森的毛巾洗脸。 有洁癖的萧雪森如果知道自己精心呵护的盥洗用具被他人用过了,搞不好会把「他人」的盥洗用具扔到马桶里泄愤。 「你再不回来,我连你的内裤都拿来穿,恶死你……」夏雨农对着平常总是会有个家伙坐在上头看报纸但现在却空无一人的马桶自言自语道。没精打采地走出浴室,却被挂在浴室门外墙上那面全身镜给吓了一跳。 见鬼了,这憔悴的干巴骷髅人是谁啊?难不成是那个青春可爱俊俏结实的夏雨农我?两脚踏上镜子前的体重计,指引指着的那数字让他更是错愕,步下-体重计又踩了回去,数字没变,体重计没坏……夏雨农天生就是那种掉肉容易长肉难的体质,自己倒还不怎么在意,但雪森对此可是斤斤计较,甚至还特别买了一台体重计放在这逼着夏雨农天天秤给他看,严格规定上头的数字只许增加或维持,不许减少,少个零点零一斤都下成,锱铢必较的程度活像主妇在菜市场买猪肉。 现在一下子少了十公斤,就算接下来半年餐餐吃一堆猪肉都补不回来…… 「你找死啊?枉费我辛苦赚钱养你全都白养了!」看着镜子,夏雨农模仿着脑海中萧雪森不爽时的口气和表情说道。 「对不起,主人,奴才不能为您去参加神猪大赛了。」下一刻,又变回了自己嘻皮笑脸装模作样的表情。 「白痴。快去吃饭!」 「雪森,人家的消瘦是因为缺乏爱的滋润,就好比花朵……」 「要是不想被仙人掌滋润,马上去吃饭。」 「啧,没情调……」 停止了自言自语自说自唱,镜子中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彻骨的冷……夏雨农伸手紧紧地环着自己的双臂,紧到胸口都发疼了,紧到快要不能呼吸了,却还是感觉冷得要命。 我好想你。 没有你爱我的日子变得好长,长到我快要想不起和你相拥的温暖感觉了。 用雪森的杯子喝完了一杯冲泡咖啡,用雪森的筷子吃了一碗泡面,坐在沙发椅上雪森专属的那个宝座看了一个下午的幼幼频道,点了一支雪森的烟抽了一口呛了十口,从衣橱内翻出雪森的衬衫一件穿上,一照镜子却发觉松垮得滑稽可笑……叹了口气,他深深觉得自己有义务替这些东西将他们的主人找回来。 翻出包包里头剩下的那两管金色玻璃管,随手将其中一管塞到床头缝中,剩下的另一管握在手中。 百分之二十的存活率,不死也重伤。 到底发明这玩意的人,要对付的是吸血鬼,还是人类自己啊?如果连这么先进的东西都能发明出来了,那怎么没人发明出可以控制颜面神经,可以一直保持笑容,让人即使心里头难过都还能微笑面对的药? 如果连笑都笑不出来,是不是连坚强下去的力量都会一并失去? *** 「亲爱的,我不在的这几天,你有没有很寂寞?」 「……」 脸色比先前更加苍白,但笑容却依然的灿烂,弯弯的嘴角,弯弯的眉毛,连凝视着他的那对墨黑色大眼睛也莹亮莹亮地闪着笑意。 不知情的人看了那神情听了那真情的口吻,也许还真的会以为他俩是小别胜新婚的小情侣。 只是小情侣的其中一位一张脸冷得快结霜了,另一位脸上虽然是笑着,手中却抄着斧头,血管里流着毒血。 吸血鬼王虽然表情是冷的,但瞪着夏雨农的金色眸子里却隐着他人难以查觉的怒意。那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哪生来的怒意,当四天前这家伙昏倒在他怀中时,当他的手触碰到那骨瘦嶙峋的单薄身躯时……还有四天后的现在,当他又见着夏雨农出现在他面前,再次用那该死的毒药摧残着自己的生命时。如果他真的活得不耐烦了,那为何又那样执著地守着自己的命?求死与求生,难道不是互相矛盾的两个行为? 只因让他努力活着的,是那根本已经不存在的萧雪森? 只因让他宁可死也不愿妥协的,却是自己? 手指头不自觉地握了握,突然地他非常想要杀掉眼前这个人类。这次却不是因为他长得像那八百年前的仇人雨。杀意出自于想要毁灭掉那属于萧雪森的一切,包括萧雪森爱的他和爱着萧雪森的他。至于那完全化的问题,早被他抛在脑后。 「别用那么可怕的表情看人家……你不会是想要谋杀亲夫吧?!」 「你到底想怎样?」 「想跟你做个交易……」 夏雨农笑吟吟地往前靠了几步,完全忽视吸血鬼王那凌厉的杀气,伸出食指比了个一字,不急不徐地说道: 「陪我睡一个月,我就把这条命送你。」 话一说完,一旁的高级吸血鬼们哗然成一片,阿不打比气急败坏地怒吼道: 「该死的人类!竟然如此侮辱尊贵的吾王!你……」 「关你屁事,又不是要睡你老娘,你吵什么?还有,要不是你这短小王八拆散我们,我们小俩口现在还不是甜蜜蜜的睡在一起?不要说是睡觉,你尊贵的「吾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早给我摸光了,轮得着你来啰唆!」夏雨农一脸恶狠狠地吼回去,手中那把方才砍了不少挡路吸血鬼的斧头也一并朝着阿不打比飞了过去。 「你……」狼狈地闪过斧头,虽知道夏雨农说的是事实,阿不打比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吾王』,考虑得怎样?」回过头,恶狠狠的表情立刻又变回笑吟吟,翻脸比翻书快。 「你要我陪你睡一个月,还是要萧雪森陪你睡一个月?」雪怒极反笑,薄唇微微上扬,弯出了个极美的弧度。 美人的笑容美则美矣,但那皮笑肉不笑的阴冷却令在场的每个人看了只觉一股寒流沿着背后那条脊椎骨窜上窜下。 没计较那乱七八糟无礼的话,没计较夏雨农提出的荒谬交易,却和那不存在的人格计较了起来。 雪意外地察觉到,最乱七八糟最荒谬的,原来是他自己。 「那有什么差别吗?」夏雨农笑容里有着绝对的坚定,回答得也很干脆:「你就是你。」 你就是你。 和八百年前的那人,竟是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我才不管你是吸血鬼王还是什么猪王狗王猫王的!」 「你就是你,就是我最喜欢的雪而已。」 一句话像一根针,狠狠扎了他心脏一下,好像有什么温暖的酸涩的,从那微不可见的针孔儿渗出来。 温暖的酸涩的,像是泪水。 金色眼睛里头的杀气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迷惘,浓浓的哀愁……缓缓地伸出手扣住夏雨农纤细的颈子,轻轻地说道:「雨,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我是夏雨农。」 「雨,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是夏雨农……」 「你为什么要杀我?」 「……」夏雨农没回答,也快没命回答了……死命地扳着扣在自己颈子上的指头却扳不开,随着那手指逐渐的紧缩,能够呼吸到的空气越来越少,缺氧的肺部好像被灼烧着那样剧痛。 可是眼前那张越来越模糊的脸,却让他心更痛。 那是什么样的表情啊?绝对绝对不是憎恨,不是怨,不是仇。明明就是很深的思念,很深的在乎,很深很深的依恋啊……说过在乎他甚过在乎自己的雪森,说过除了他没想抱过其它人的雪森,他的雪森,却曾经对他以外的人有那样深刻的情感。 在他之前,在那远古远古他夏雨农根本还不存在的八百年前的世界。 雪不爱夏雨农,他应该是爱着那个背叛了他的雨吧。 雪森爱夏雨农,但怎么从来就没有想过那样的爱是不是只是一种栘情? 他怎么忘了,雪森就是雪,雪就是雪森……如果是那样,真的死了算了。 眼前一黑,双手渐渐地停止了挣扎,雪却在此时松开了手,夏雨农便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头一垂整个身子软绵绵地摊往地板上。 「雨……夏雨农?」 眼中的迷惘逐渐散去,仿佛正在作梦的人突然被唤醒那样,但漠然的表情,却在见着躺在脚边没了气的人时,闪过了那么一丝的紊乱和惊慌。立刻提起脚用力往夏雨农胸口踹了一下,一口气提不上来正往北边靠的夏雨农在这重重一踹下,微弱地哀叫了一声醒转了过来,抱着发疼的胸口不停咳着。 这次又没死成……却是托雨的福。 有些事情夏雨农突然看清楚也想明白了,雪不会杀他。 从他放过了他第一次开始,就注定了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根本就不想杀他,夏雨农几乎可以肯定,一个月后吸血鬼王依然不会要他的命。 但这样的留情却不是留给他夏雨农,也不是留给夏雨农的血,而是留给那八百年前的雨。 对夏雨农来说,看清这样的事实却让他感到更难受。至少血还是他夏雨农身上的产物啊,而那个叫雨的古人,却和自己一点也扯不上关系。 他抬起头看着那面无表情望着他却藏不住眼神中一抹关切的雪,心头漾着一分的甜蜜,和九十九分的酸楚。 雪啊,雪森啊,你不杀我,不代表我不会杀你。 如果爱情不纯粹,那我势必会亲手毁掉它。 「雪森,如果你心里有我以外的人,我一定会杀了你。」 「杀我?拜托你也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好吗?连杀条鱼都要我帮忙,蒸螃蟹还会被螃蟹夹伤鼻子的家伙,你拿什么本事杀我啊?」 「不要笑,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总会找到办法的。不要小看纯爱少年被辜负后的反扑力量。」 「好吧,纯爱少年,那你杀了我以后,谁来养你?」 「咦?情杀以后不是通常会殉情吗?」 「夏雨农,你是不是连续剧看太多脑袋浸屎了?」 总会找到办法的。 夏雨农还是伸出手指,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种心情下还能笑得出来:「一个月,你考虑得怎样?」 「凭什么我要答应你?」 「就凭你舍不得我死掉。」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不是,不用劳烦你,我自己随便都能找到几万种方法死。」 「我连血液流动的方向都能控制喔,像现在,只要让某几条血管内的血液逆流,很快就会死掉的。」一面笑着,一面站起身,整个人蹭上了雪的胸膛,再一次不怕死地伸出双臂勾上了雪的颈子紧紧拥抱着他。 「就这样说定了,跟我回家吧。」 夏雨农笑得很自然,笑得单纯可爱,但雪在那双黑亮的人眼睛里却看不到笑意。 夏雨农明明是笑着,但雪怎么看都觉得他在哭泣,所以他竟然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突然地他又觉得夏雨农和雨完全不像。 这个叫夏雨农的人类,像是凤蝶的翅膀,那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语都是那样漂亮又张狂,吸引着他人的目光,刺激着他人的神经。 但却又脆弱得仿佛一捏就会粉碎掉那样。 *** 清晨无限好。 被睡相难看的萧雪森踹下床去,这种事情从前一个礼拜约会发生六次,但夏雨农从来就没用这么感动的心情来看待这件事情过。连贴在身下冷冰冰硬梆梆的地板,那触感都是如此地温润舒适,靠近脸旁的那只脏拖鞋看起来都是那样可爱……从地上坐起来,看着床上那睡相极为难看的美人,夏雨农有种恍若隔世的感慨。 最后一次和雪森同床共枕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以为在雪森把手表送给了他,把小菊花的第一次也给了他之后,从此他们就会过着神雕侠侣……不,是神仙伴侣般幸福快乐的日子,再也没有分别,没有误会,没有心结,水乳交融情更切……结果隔天早上,从那个早上睁开眼睛,他的苦命人生就此展开。 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像只猫咪般蜷着身子卧在美人的身旁,贪婪地嗅着那熟悉到不行了的气息,贪婪地望着那爱到心坎里去的睡脸。虽然他知道这家伙前一天晚上为了压制身体内暴走的力量,还要一面被迫听着他在旁喋喋不休地讲着他俩过去的鸳鸯蝴蝶史,早就累得筋疲力尽睡死不起,可是睡死的狮子毕竟还是活的狮子不是死狮子,睡死的吸血鬼大蝙蝠也不是死掉的吸血鬼大蝙蝠,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醒来咬人啊? 折了胳膊折了腿也都还好,夏雨农很清楚这家伙的起床气向来就不小,最近不但把爱人夏雨农给忘了,而且还对他非常有意见,他夏雨农脖子就这么细细的一根,折了可就玩完了。 所以他的动作很轻很轻,屏着呼吸凑上了嘴唇,连情不自禁地偷个香都轻得如点水的蜻蜓那样。 只是轻轻的一点一触碰,胸口仿佛有什么甜甜又苦苦的东西化了开,这些日子来的委屈和辛酸沿着泛酸的眼眶滑落,一滴一滴在枕巾上晕了开来。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多好……如果他不要睁开眼睛,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可以假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他可以忘记被五指插肩的感觉,可以忘记骨头被踏碎的感觉,可以忘记被踹被揍的疼,可以忘记被那刀刃般冷漠的眼神和言语所伤,就连那不被雪森所爱的锥心疼痛,也都可以忘记。 只要他别张开眼睛,让他继续吻着就如往昔那般,还要再深再沈,再多一些的温柔缠绵,惊醒睡狮的危机早抛到脑梭,蜻蜓点水的浅啄已是无法满足那深刻的想望和爱恋…… 清晨无限好,就算现在死了也很好,无论是他死,抑或我亡…… 然而雪对夏雨农那致命的浪漫却不领情,闭着的双眼突然睁得大大的,伸手用力推开缠在他身上的夏雨农跳下床,狂风一般的速度冲进浴室。 「妈的……呕……」 对着水龙头灌了一肚子的冷水,再用细长的手指深入咽喉,将吞入的水和那带着剧毒的甜蜜血液一并呕吐出来。连续重复了几次灌水呕吐的过程,终于白色洗脸台中那呕出来的血水逐渐变成粉红色,最后完全透明。 到底那家伙趁他熟睡时让他咽了多少血进去?如果不是他警觉性高,也许现在已经化作一滩尸水在那床上!怒气冲冲地抹了抹嘴跨出浴室,正想将那企图把他毒死的恶人抓起来狠扁一顿,却被眼前满床单的鲜血和恶人一脸无辜的表情给愣住了。 「不好意思啦不是故意的,少年郎血气方刚,早上起床总是会出点汤……」坐在床上的夏雨农扯着身上同样沾到了鲜血的t恤擦着嘴边还在涌出的血,然后脱下t恤连着床单包成一团抱着,摇摇晃晃地下床走往放有洗衣机的前阳台。 那表情说有多无辜就有多无辜,脸色说有多惨白就有多惨白,而且吐了那样海量的血叫人怵目惊心,有那么一瞬间雪还真的相信这一切都是意外。直到当夏雨农抱着床单从他身旁擦身走过时,雪不经意地瞥见那没有血色的唇微微上扬露出了狡猾的轻笑。 「……」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 似有意,也许无心。 的确,方才吻得正浓情密意却碰上了突如其来的毒发时,夏雨农不是没有动过「干脆毒死他」的念头。 死去的雪森,就不会再传递任何不爱他夏雨农的讯息,死人的嘴也不会再说出任何关于不爱的言语。 不爱他的雪森,不应该存在这世界上。 只是念头转过的那一剎那,也是雪惊醒的那一剎那。 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连夏雨农自己都不确定。 吐了那么一堆血夏雨农整个人只觉得四肢冰冷头重脚轻,胡乱地将一团被单塞入洗衣机中又胡乱地倒了整盒的浓缩洗衣粉进去,盖上洗衣槽盖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按了洗衣钮还是脱水钮就让它去胡乱地转。 晕头转向地飘回客厅,朦胧的视线中,熟悉的身影坐在他惯坐的那个位子上,那盘着腿坐把玩着电视遥控器的姿态也是如此地熟悉……几个月前,他家的雪森每天早上起床不就那副德行坐在那? 摆在雪面前桌上那只装着水的马克杯不也是雪森的吗?夏雨农可没那好心告诉他马克杯收在哪,也没告诉他哪只杯子是他专用的,更不曾告诉他雪森习惯看的频道是哪一台。 仅此一位,别无分号。 他是雪森。夏雨农在心中重复地说着。 他家的雪森啊……每天早上起来总是盘着腿坐在那看着某台新闻,用他送给他的马克杯装着一杯温温的开水一口一口慢慢地啜着,要这时候在帮他的肩膀推拿几下消除他辛苦工作的疲劳,那双冰冰冷冷的蓝色眼睛便会舒服地微微瞇着,薄薄的唇微微扬着,那表情总是妩媚得嘻夏雨农心甘情愿当他的小奴婢帮他连马个一节也毫无怨言。 然而手指才刚碰到那人的肩上,就被那冷冽的语气给定住了。 「别碰我。」 「人家只是要帮你马杀鸡……」不安分的手指继续在肩膀上爬动。 「别碰我。」转过脸,那双金色的眼眸带着杀气扫射过来。 明明是绚烂热情的颜色,怎么装到了这人的眼眶中就成了冰块那般冷?被恋人用那样冷漠的眼神看着,夏雨农打从心底就不爽,本来轻放在雪肩膀上的手指突然缩起扣成叉状,直往那双金色眸子插去。 夏雨农的指头在距离吸血鬼手眼珠子零点零一公分处就被雪出手截停,指尖已碰到了那密长的睫毛,而那双金色的眼睛却连眨也没眨地望着夏雨农。 「今天,你第二次攻击我。」 「不是故意的……哇啊啊~~」 话还没说完,一股强大的力量拖着他的手将他往前扯,他甚至还来不及作出任何防守姿势整个身体就被扯翻过那张沙发,头下脚上直直地往前方的桌子坠下。 死定……这次真的死定了! 那张花岗岩材质的桌子,之前雪森不知道称赞了多少次,说它历久弥新一张可以用个千百年,说海会枯这张桌子也不会烂,说它坚固耐用遇到大地震就算整间公寓都震垮了只要人躲在这桌子下面一定安然无恙,说它稳如泰山就算在上头做爱做的事情也不怕垮,真是绝妙好桌!可此时此刻眼看着自己这皮肉包骨头就要往那绝妙好桌撞上去了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来临,吸血鬼王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竟大发慈悲,抓着夏雨农的手腕一转,将他整个人扔往沙发上。 躺住沙发上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顶头上的那张脸,夏雨农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样的慈悲,那样的不舍,都是给那个雨的吧?但却还是忍不住妄想着,有没有可能,有那么一点点,是为了夏雨农?毕竟,他曾经是如此那般地呵护爱惜着他的萧雪森啊…… 「雪森啊……」 似低吟又似叹息的轻唤,其中包含了那样沉重的爱恋和忧伤,听在雪的耳里,却是令他感到无由来的焦躁。 那是对他的轻唤却又不是。 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世界上会有人用这样深的感情来唤着他吗?被这样狠狠地爱着,被这样执著地放在心上,应该会感到很温暖吧?曾经,曾经他也有过类似这样的温暖但,那却是建立在有目的的欺骗上。 「闭嘴。」别再让我听到这个名字。 「雪森……」 「闭嘴!」别再让我听到那样深切的唤语。 「雪森……」 「闭嘴!我不是你的雪森!」别再让我看到那样赤裸裸的感情。 「你明明就是雪森!」 「你找死啊!」无端的愤怒,抓起躺在沙发上的人压在地上就是一顿暴打。 「哎哟!好痛!停……救命啊家暴啊!我要打给晚晴协会……说你酒后乱性打老婆唉哟!」 直到发现身下的人乱七八糟的叫声渐渐微弱,然后一动也不动了,雪才停了手。 不会吧……他竟打死了他?他不过才甩了五巴掌踹了六脚顺便赏上数枚老拳…… 感觉到夏雨农那浅浅薄薄的呼吸让他松了口气,但瞧着他脸上那青青紫紫的「家暴痕迹」,揍完人才梢微舒开的胸口又郁结了起来。望着地上昏死过去的夏雨农好半天,雪慢慢伸出了手指,拭去他嘴边的血丝,拭去他眼角的泪。 你为什么哭? 而我……为什么觉得心痛? 第十二章 「真没想到,吸血鬼竟然也会这样……」蹲在床边的青年,一双黑亮大眼睛装着无限的惊叹,望着缩躺在床上的人。 「你给我滚远点……」头痛,四肢酸痛,整个人已经够不舒服了还要接受这家伙的聒噪轰炸…… 「吸血鬼也怕病毒?吸血鬼也有免疫系统?」 「滚!」 「吸血鬼又不会死,那一直发烧下去是不是会变成白痴吸血鬼?」 「……」 撑着病重虚弱的身体起床将一张嘴吵个没停的雨暴打一顿,又虚弱地躺回了床上。 的确,在过去的千百年,他也一度以为自己身为吸血鬼是不可能染上这种肉脚人类专属的流行性感冒…… 结果事情就发生在两天前,这白痴跑去河边洗内裤摔到了水里稍微着了凉,又是喷嚏又是咳嗽的喷了他两天的鼻水和口水,当了两天的虚软毛毛虫,然后现在又是活生生一尾龙。而被喷的吸血鬼大王他,没想到竟然就因此染上了重感冒…… 连着烧了五六天了,烧到雪觉得自己的脑浆可能蒸发掉了一半。 「你如果烧坏了,我怎么办?」被暴打成猪头的雨,脸上挂着担忧的神情,伸手摸了摸雪发烫的额头。 「……」什么怎么办?是在说没人煮饭给他吃怎么办吧你不会自己下山找吃的吗? 又是一阵恶寒,他拉紧身上的被子缩成一团,那又冷又热的不适感让他没精力再去应付雨那个小白痴。 脑袋又开始闷烧了起来,眼皮也越来越重…… 再一次张开眼睛时,脑袋没那么烧,身体也没那么难受了。额头上冰冰凉凉的感觉非常舒服,而原本干涩疼痛的喉咙也不疼了,像是久旱后的土地流过了甘泉般,真的隐隐地仿佛有些甘甘甜甜的清新味道漫着。 「你终于醒了……」雨的声音带点哭过的鼻塞音,一双眼也肿得像金鱼,笨手笨脚地从雪额头上拿下了毛巾在一旁的水捅里浸浸拧拧,又将冰凉的毛巾贴回他的额头上。 原来那冰冰凉凉的感觉是这么来的……但如果他脑袋没烧坏,印象中现在应该定夏天,在这炎热的山区哪来的冰水…… 「我以为你不会醒来了,害我哭得好伤心,以为要变成寡妇了……」 讲着讲着眼圈又红了起来,吸了吸鼻子揉了揉眼睛,嘴巴上依然讲着不三不四的浑话,但眼神中流露出的担忧却是真切的。 「你为什么哭?」又不是死老母,我也不定你的亲人,你为什么要哭?」 「我担心你啊。」雨一脸理所当然地说着。 「为什么担心我?」 「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这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 「……再去找个喜欢的人不就成了。」 「不行啊!」雨指着自己心脏的地方,认真地说:「这地方,就只有你一个,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死锁了,无解。」 「……你少肉麻……」 又过了几天,雪的感冒逐渐好了起来。 然后当他知道了自己发烧的那几天,雨天天不辞辛劳跑到大老远山顶的那山涧尽头的小瀑布,来来回回只为了帮他提冰凉消热的溪水,当他察觉自己能够恢复健康的关键竟是昏睡时流入口中的那股甘泉……来自雨手腕上深深的伤口的甘泉。 于是他觉得那个傻小子一点也不肉麻。 他是真的把自己放在了胸腔内的那个地方,死锁了,无解。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将雨也完完全全地放在了那个地方,死锁了,无解。 为什么会觉得心疼?是因为喜欢吧。在看到雨手上那伤口的一剎那,雪第一次发现,心脏原来也是像皮肉一样能感觉疼痛的。于是他对雨施了血咒,将他那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血变成吸血鬼的剧毒。任何吸血鬼,包括他自己,都再也不能从这具身躯里头拿走一点点的血。 再也没有哪个吸血鬼能够伤害他。 只是当时的雪却怎么也想不到,他那出自心疼的保护,却成了往后雨拿来屠杀自己吸血族人的利刃。 *** 桌子上有三把以上的遥控器,那是来自八百年前他从没看过的东西,但他就是知道这东西叫遥控器,知道哪把是用来开电视,哪把是用来开光驱的。 光驱中的盘片开始读取,电视屏幕上播放着一部关于复制人的片子。影片中主角们使用着听起来像是在爆米花的声音的语言。那样的语言雪没听过,八百年前根木不存在着这样的语言,但他却离奇地听得懂,字字句句。 萧雪森,那个让夏雨农爱到骨干里头的萧雪森,确实存在于这副身躯里头过,而凡存在过必留下痕迹,雪很清楚,从踏入这间房子那一刻的熟悉感,对那些琐碎事务熟稔,都是萧雪森那个人格所留下的痕迹,那是萧雪森的记忆。 会对夏雨农处处留情,目光会不自觉地受到这个蠢货的吸引,被夏雨农强抱时乱了拍子的心跳,被夏雨农强吻时连低温的身体都感觉到的躁热,那些也全是萧雪森的记忆在作祟,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羡慕起萧雪森,那个忘了一切的他。 可以那样在意着一个人,同时又被对方所在意着,应该是很幸福的事情吧? 那样的幸福,他曾经也以为自己拥有…… 也许是因为千千万万年来,他都是那样的孤单,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没有人会直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话,因为尊敬他的族人们总是低着头对着他的脚趾头说话。没有人会对他笑,没有人敢碰他一片衣角,没有人会对他发尾分叉有意见,更不曾有人大胆到半夜偷跑到他床上睡,还睡得把脚跨在他肚子上把口水滴在他脸上。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场处处充满明显破绽的骗局,太过突然的出现,太过刻意的纠缠,太过直接的热情,太没有保留的付出,太过真诚的眼神…… 太愚蠢的人类,愚蠢到竟然会对人类的死对头吸血鬼的王说,你是我的朋友,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结局是,愚蠢的并非人类,而是渴望幸福的吸血鬼。 正在电视中播放的影片也进行到了结局,拥有相同面孔,相同身体,相同性格,却不同心思的复制人,最后取代了本尊。 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孔,一模一样的躯体,一模一样的眼神和笑容,一样的三八,一样的演戏狂热,一样的笨,一样的蠢,连那缠死人不偿命的固执也同出一辙…… 「你不用想了,我不是你那个老姘头的复制人。」 「……」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夏雨农,圈着膝盖坐在沙发脚边,闷闷不乐地望着电视。 「我们这个年代虽然做得出复制人,但是因为技术上的瑕疵尚未解决,复制人只要吃到肉类,血液就会马上腐败掉然后死翘翘,所以复制人只能吃素。」回过头,用那双和雨几乎也是一模一样、清澈到仿佛能透视人心的眼睛望着雪,缓缓地说:「无肉令人俗,我是肉食主义信奉者,所以不是复制人。」 「我是夏雨农,你不爱的那个夏雨农。」 「如果我是雨的复制人,你会爱我吗?」 「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爱你。」因为你想要的,是萧雪森的爱,并不是我的爱。 「……讲话欠揍,个性白目,又不解风情,难怪会被甩。」 「……」从沙发上站起身本来想扁人的,但一见到夏雨农死白的脸上那悲惨到不行的表情,顿时失了扁人的劲,只觉得闷得想做某件事情,但又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情,顺着身体熟悉的感觉,自然地穿上了属于雪森的拖鞋离开了公寓,没目的的走啊走着,最后很自然地踏入了巷子外不远处的便利商店。 「一包ckstones。」站在柜台前,自然而然就知道想买的东西是什么。 「……」长着一张女人脸的柜台工读生张着嘴呆愣愣地望着雪,好半天才将视线移到跟在雪屁股后头的夏雨农身上。 莫小弟扬了扬下巴。(你的雪森回来了?) 夏雨农摇摇头。(没。) 莫小弟瞪大眼睛伸出两根手指作出抽烟姿势。(可是他抽同个牌子的烟耶!) 夏雨农耸耸肩一脸无奈。(别问我,我哪里会知道?) 莫小弟随手抽了结帐台上的吸管一支,表情狰狞地用力干吸两口。(他不是想要吸干你吗?!) 夏雨农随手抓了一旁保温柜里的热狗一支,在胸前比画比画两下。(你给的毒药,还不错用。) 莫小弟两眼一翻,舌头吐出。(那东西会死人的!) 夏雨农像是伸展台上的模特儿那样手叉腰,得意洋洋地转一圈。(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到底给是不给?!」看到夏两农和莫小弟默契十足比手画脚的样子,怎么看就是怎么不顺眼,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表情活像来抢超商的抢匪那样狰狞。 被这么一吼,又被那双金闪闪的眼睛一瞪,就算他的长相他的穿着都像他暗恋(?)的萧大哥一个模样,一想起他是吸血鬼的老大,莫小弟还是忍不住害怕了起来,抖着手将香烟盒递上,抖着手打发票。 「香烟九十,热狗二十,一共是一百一十……」 「……」摸了摸外套口袋,只有一把打火机和一包面纸,却没半毛钱。非常好,萧雪森的感觉怎么没要他带钱出门? 转过脸望向夏雨农,后者嘴上叼了根热狗,跟他大眼蹬小眼对望了半天,才一脸委屈地从牛仔裤后方的口袋掏出钱包,摇头叹气地说道: 「负责赚钱的人不在了,日子真不好过,连热狗钱都要自己付。」说着掏出两枚十元硬币放桌上,然后边啃着热狗走出商店…… 「香……香烟今天大放送,不用钱……」眼看被夏雨农刮了脸皮的吸血鬼王铁青着脸一副快气炸的样子,莫小弟钱也不收了逃难般地躲回仓库去。 要是等下吸血鬼王突然想起来夏雨农拿着的那个钱包是他的,买热狗的钱也还是他的,搞不好整间店会化为一片焦土…… 「驹驹~抽霸王烟喔。」站在便利商店门外的夏雨农将手中最后一口热狗塞入嘴中,笑咪咪地望着雪点着刚人手的香烟。 那点烟的动作,那抽烟的表情,只看过一次便不会忘记,世界上哪里去找来第二个可以把这简单普通的行为搞得那样潇洒帅气的人?这分明就是他心爱的雪森不然还会有谁? 雪没看他一眼,缓缓地将指间的烟送到唇边吸了一口,缓缓地将烟往空中吐出,同一时间没叼烟的那只手却以正常人类视力无法跟上的速度往夏雨农口袋伸去。 「色狼!摸人家屁股!」同样有着不正常人类视力的夏雨农伸出两只油腻腻的手指叉住了雪的手腕,然而速度追得上,力道却完全无法和吸血鬼王相抗。夏雨农只觉手指传来一阵疼痛,听到关节喀喀的声音便连忙撤开手指,以免两只手指当场报销。 雪轻轻松松从夏雨农的口袋摸出皮夹,掏出一张钞票,也没看面额就往身后的商店内扔去。轻薄几乎没重量的钞票像是随风乱飘似地,从那刚好开启的自动门飞入商店中,不偏不倚地落在柜台桌上。 「两千块,你凯子啊!那张是两千块耶!」 「……」雪转过脸看着正在鬼叫的夏雨农,突然有种莫名的冲动想掏出口袋的那包面纸把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上的油腻擦掉。 不过他没有这么做。因为那不是他的冲动,他知道,那是萧雪森的。 「算了,反正也不是我的钱。那是你之前日以继夜呕心搅脑含辛茹苦卧薪尝胆拼死拼活赚来的血汗钱,你不心疼我也没有什么意见。」 「……」本来不痛不痒的被夏雨农这么一说突然还真的有心疼的感觉…… 那也是萧雪森的心疼……吧。 「总之,热狗真好吃,老大,感谢你的招待~」耸耸肩往巷子内走去,一脸灿烂的笑容看得雪牙龈都痒了起来,很想把手中的皮夹往他后脑砸过去。 手中皮夹终究没扔出去,毕竟,哪有人不理性到拿自己的皮夹来扔的? 那是萧雪森的理性。 无言地低头看着手中摊开的皮夹,皮夹中塞了张照片,里头那个嘴角陷入两团酒窝中,整排白白的牙齿外露,比着胜利手势笑得眼睛瞇瞇活像一只狸猫的蠢蛋,虽蠢但平心而论以人类的标准来看那张脸却是端正好看得很,和不远处那瘦得两颊凹陷像是活动骷髅的蠢蛋差得很远。 「雪森,我可不可以把照片放你皮夹里?」 「什么照片?」 「本人玉照。」 「当然不行。」 「为什么不行?皮夹就是要放爱人时照片……」 「娘娘腔。」 「是我娘又不是你娘。」 「是我的皮夹又不是你的。」 「放一张就好了……」 「不行。」 「放几天就好了……」 「不行。」 「反正我坚持要放。」 「反正我坚持会扔。」 结果夏雨农前前后后整整放了五十张照片,萧雪森前前后后整整扔了四十九张照片。 那片段的记忆清晰得就如同他自己的记忆那样。 最近总是这样,一些不属于他的零星的片段的记忆总是不定时不定点地闪过脑海。那并不是他所经历过的,但却干扰着他的情绪,再这样被萧雪森干扰下去,他到底能不能对夏雨农痛下杀手? 真的令人感到很不耐烦。 「还在生气?」令人不耐烦的那张脸又出现在眼前。 「……」自顾自地走着,雪没有理会他。 「嗯……你还记不记得我小的时候,很穷很穷,常常挨饿,有一次真的太久没吃到肉太想吃肉想到疯了,竟然想偷你皮夹里的钱去买热狗,结果钱没偷成却被你发现了。那个时候我哭得好伤心,可是你却没生气,你什么话都没说,掏了钱就让我去市场外的咸酥鸡摊买热狗,结果我把摊子上所有的热狗一口气买回家,然后一口气吃光……结果热狗吃了太多,隔天拉肚子拉到脱水,你抱我赶去医院挂点滴的那个时候,看起来好生气,脸都变蓝色的……」 「……」跟在身后那夏雨农讲个没停的声音让雪感到好烦。 「小雪小雪别生气,明天带你去看戏,看什么戏,看你老婆流鼻涕……」 「你吵够了没……」 「哈啾!」 终于受不了后方的聒噪,雪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好被夏雨农一个人大的喷嚏喷了满脸口水。 「这个……这个真的不是故意的啦……」夏雨农一手捂着鼻子以免鼻水流出来,一手慌忙地在口袋掏着卫生纸。 「……」无言地掏出口袋里的面纸递给夏雨农。 「谢谢……」感激地接过了面纸抽了一张将鼻水擤掉,然后又抽了一张帮雪擦他脸上的口水,意外地,那个没心肝的吸血鬼王竟然没推开他,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夏雨农那单薄到像是纸片的身躯上只穿一件白色t恤,一阵阵夜风吹来,将那件薄t恤吹得空飘飘的,看得连不怕寒冷的吸血鬼王都觉得有点起鸡皮疙瘩。 「你不冷吗?」不自觉地蹙着眉,没经过思考的话便脱口而出。只是话一出口,雪便懊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夏雨农默默地望向了雪,脸上的嬉笑没了踪影,黑乌乌的一双眼澄澈得仿佛能看透人心,脸上挂着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的复杂表情,像是有满腹话语想说,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冷,而且热身运动要开始了……」夏雨农边说边侧过身子,闪掉了来自后方的攻击,而那枚破空飞来的暗器最后停止在雪的指间。 「靠,是要猎大象喔……」一见雪手中那枚尖锐的短箭上厚厚一层亮橘色的膏状物,夏雨农连忙退后三步。 当世最霸道的接触型麻醉剂,特征就是那宛如金桔般鲜亮的色泽,通常只需要十分之一米粒大小的份量就可以将一个人男人麻醉一整个礼拜,被用来制作成军用炸弹,若成功的空投一颗麻醉炸弹过去没遭到拦截,不流一滴血便能可以废掉一整个师,号称是最人道的生物武器,但因为价钱便宜取得容易,近年来沦为性犯罪者的犯罪好帮手。 看那箭头上的份量,不要说是大象,就算是打恐龙也用不着那么多……而这种麻醉剂只针对人类有效果,不用想敌人自然是冲着夏雨农来的。 「我要被人抓去迷奸了……哇喔,是轮奸!」 说话的同时身子一晃跃上一旁低矮的围墙,闪过了一串涂着金桔的子弹一转过头,远方黑压压看起来声势不小的吸血鬼军团堵住了巷子口,个个挟着武器包围上来。 「王,请回避!我们会将这个顽劣的人类活捉回去任凭您处置!」 「屁,想也知道你们根本就是想要分一杯羹……一杯血。」 「王,交给我们吧,您不用再忍辱负重,受到这人类的侮辱了!」 「我哪里侮辱他了?就算要搞每次还不都是我在下面!」 「王,请回避,阿不打比大人已经备车在五条巷子外迎接您!」 「就知道是那死哈比……喂!你打算眼睁睁地看我被抓去迷奸又轮奸吗?!」夏雨农一面闪躲着攻击一面对着雪叫着。 「……」雪没表情地扔掉了手中的箭,掉头就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直到距离大约三十公尺的地方才停下脚步转过身,站在那风凉风凉地继续抽着烟。 摆明了就是不关我鸟事的态度。 「死没良心的……」嘴巴上恨恨地咒着,但其实早也料到身为吸血鬼王的雪说什么也不可能出手帮个人类道长对付自己的同胞。他不扯自己后腿已经谢天谢地了,哪可能还巴望着他会帮着自己呢? 只是他没有就那么一走了之,也没有到五条巷子外去,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是不是表示着对自己还有那么一些的关心? 也许他怕我不敌?也许他担心我受伤?也许他会在我危险的时候出手救我……脑袋作着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动作的敏捷却没一点马虎,招呼到他身上的武器五花八门,有射来的有扔来的也有穿刺来的,相同之处在所有的武器上都涂了厚厚满满闪亮亮的金桔麻醉药,甚至有几个家伙提着像是改良型灭火器的家伙,闪亮亮的橘色液体不停地往夏雨农洒来,把麻醉药当水泼,好像这药不用钱似的…… 光是闪躲不是办法,自己的身体状况有多糟自己最清楚,久战不宜。但手中空无一物的也很难做出反击,夏雨农扫视了周遭,和平安乐的巷子内除了路旁的花盆,晾晒着的衣服,还有什么可以上手的武器…… 「武器的意义,是人赋予的。」想起了春秋师父曾经的教诲。 其实夏雨农他师父想说的是,如果不能好好地善用武器,那武器就失去了它的价值和意义,就算再好的刀剑,也不过是装饰品。 只是夏雨农理解到的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是武器,也可以不是武器,只要使用的人有本事,武器藏于民宅巷弄之中,面店的凳子地上的狗屎都可以成为厉害的武器。 原本师父的用意是希望夏雨农能好好珍惜他所交予他的那把黑色长刀,只不过之前缺钱花用时那把黑色长刀已经被夏雨农拿去变卖换现金了,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师父气到毅然决然地和他断绝师徒关系,也是为什么夏雨农总是没有象样武器可以使用而沦落到必须使用花盆当武器的原因。 足尖蹬在围墙上轻轻一跃,在空中翻个身闪过了喷射而来的橘黄水柱,顺道伸手扯住屋檐下的尼龙晒衣绳用力一抽,飞扯起的衣物刚好帮他挡住了另一个方向喷来的水柱,双足再次回到围墙上时,手中已经拎着那条长长的晒衣绳。晒衣绳在空中旋了两转后往靠近他的几个吸血鬼脸上甩去,软细的绳子挟着划破空气的劲道,锐利的程度不亚于钢铁制成的长鞭,啪啦披啦几个倒霉鬼立刻破相,头脸被削得七横八竖皮开肉绽,痛得抱头乱钻,哪还顾着攻击? 先击退近处的敌人,接着手一翻将晒衣绳朝路旁的花盆甩去,一带一抽几盆笨重的盆栽被卷了起来,一盆盆摔往夏雨农脚下那片矮墙边,瓦制的花盆碎了满地,深红色的破瓦片被夏雨农的晒衣绳卷向空中,片片轻盈像是被风吹起的花-瓣,煞是好看。只是吸血鬼众没那闲情欣赏,因为旋在空中的片片红瓦随着晒衣绳的转势朝着他们射来,根本来不及闪躲,一人送一片,每片瓦片都不偏不倚地插入拿着武器的手腕,顿时断掌满地,整条巷子都是凄惨的哀嚎声。 尽管凄惨,但现场却没半个吸血鬼挂点。 对身为一流道长的夏雨农来说,要对吸血鬼手下留情,远远比让吸血鬼瞬间毙命还难得多。之所以这么辛苦,是因为他不想要一旁的吸血鬼王想起不愉快的回忆。 他没忘记鸳鸯所讲的那个故事,八百年前的故事,一个叫雨的人屠杀吸血鬼一族的故事。 他不是雨。 他讨厌吸血鬼,他的工作是宰杀吸血鬼,他也很想杀光这些吸血鬼,但他一点都不希望雪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任何雨的影子。 瓦片清扫完毕,残留在地板上的泥土跟植物也不能浪费,晒衣绳在他手中像是有生命的活物,灵活轻快地跳着舞,没两三下子没被瓦片击中的幸运者很不幸地不是口鼻被喂满了泥土,就是眼珠子上插了几枝花草。 吸血鬼是不容易死掉的生物,但也是会痛也是需要呼吸的生物,结果一众吸血鬼军团被几盆花花草草搞得满地爬,完全丧失了战斗能力。 「兄弟们,再给我上!」 巷子口远远的那头那传来激情的呼喊声,矮小的儿童长老站在由精锐吸血鬼们保护着的敞篷车内指挥着另一批抄着武器的吸血鬼部众涌入巷子中。 「死哈比,上你的头。」 见到阿不打比夏雨农就有气,人家电影里的坏人起码还是有修饰的坏,坏就要坏得有格调,至少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是坏的。而他就这么地讨人厌到让人一眼就认出他是坏人,肚子里的坏水全部都给人看光光了,这种又坏又笨的家伙更令人不爽。 如果不是这个坏哈比,他夏雨农怎么会沦落到孤身拼命,徒手搏击吸血鬼那么大一群,而自己爱人却在一旁冷眼观战的悲惨局面?他夏雨农就算不开杀戒,但要是不把那条矮冬瓜变成半条矮冬瓜以泄心头之恨,他干脆撞死在脚下这面矮墙算了! 下定了决心,翻下围墙,将在地上打滚的吸血鬼残兵败将当作垫脚石,一步踏着一只轻盈地掠过了满地的麻醉药,连半滴都没沾上他的鞋子就越过了阿不打比的第一道防线,手中晒衣绳随着他身子的几个起落,东带一把刀西卷一支枪,不要一分钟由精锐部队围成的第二道防线硬是被夏雨农杀出了一条通道。 「看老子今天来切冬瓜。」绳子卷着一把不知道从哪个家伙手上夺来的短剑划向阿不打比的胯下,不过阿不打比人虽矮,但毕竟是大长老,身子一纵避开了那把利刃,只是飞在半空中的身子还没落地,绳子又飞快的缠了上来,搞得他硬是催着自己短小的身躯在空中转了几好圈才落回地面上,以为自己敏捷地躲过了,却突然发现那条绳子不知怎地已经无声无息地卷在他的手臂上。 「先切一块下来熬冬瓜茶。」 「唉呀啊啊!」阿不打比短短的手臂就这么和身体分家,夏雨农可没好心到让他有接回去的机会,绳子在空巾转了几圈,像是捆火腿那样密密麻麻地将那条断臂勒紧,用力一震火腿登时被削成数十片,其中几片还飞向了某家院子里的狗狗食盆中,成了正好想吃晚餐的狗狗的加菜。 「你有没有一百三十公分?」说话的同时,绳子像蛇一般爬上了阿不打此的腰间。 「什……什么?」正痛得歪嘴抖脸的阿不打比给夏雨农那没头没脑的问题愣住了。 「我在想,其实人矮到一定程度,看起来应该没什么差别。一百三十公分跟六十五公分,反正都一样是矮,差别应该不大。」 「啊啊啊啊啊!」 缠在腰上几乎没重量的软绳子,竟如一条链锯,而阿不打比的身子就像是一根木条,刷刷刷两三声就被锯成两段,上下各自在血泊中蠕动抽搐着。 踏着满地的血,夏雨农微微歪着头看着被他分成两段的大长老,清瘦无害的脸上露出了和他残酷行为完全搭不上的纯真无邪笑容,边笑边指着阿不打比的下半身说道:「这块就带回去煮冬瓜汤啰。」 那笑容看得阿不打比连心脏都起毛,顾不得领回他的下半身,双手支着地板不停向后移动,嘴上说着「别杀我,别杀我」,那害怕到了极点的模样完全没了平日的嚣张气焰。 眼前的家伙绝对是个恶魔,阿不打比活了几百年,从来就没见过这么不像恶魔却可怕到了极点的恶魔。 看阿不打比吓得屁想滚没屁股可以滚尿想流也没地方出尿的模样,夏雨农心中大大地解了恨,整个人感觉通体舒畅,快意极了,他晃了晃手中已经染成鲜红色的尼龙绳子,笑嘻嘻地说道:「接下来,要切哪一块呢?」 原本便无意杀人,只是想吓吓眼前这个讨厌鬼的,然而绳子一甩出去,另一端的绳头却被不知何时突然飘移到面前的雪一把握住,仿佛黏住了般,扯也扯下回来。 「你干嘛?」 「阻止你。」雪那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有着隐隐可见的怒气。 为何感到愤怒?因为满地的鲜血勾起了不堪的记忆?还是因为夏雨农那猖狂的行径? 似乎,都不是……而是脑海中那些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画面。 客厅里那台和狭小公寓完全不搭嘎的超大电视。 夏雨农扎满了木屑伤痕累累的背脊。 满地是血块的新闻画面。 站在血泊中握着黑色长刀的少年那苍白的侧脸。 完全不了解脑海中闪过的这些画面代表着什么,他甚至不加道自己为了什么莫名地就火大了起来。 「你站在那抽烟就为了阻止我?」夏雨农一颗心落入了深谷底,脸色惨白地瞪着眼前的雪。 他想保护的,想要救援的,是他的这些子子孙孙,却不是我。如果今天被切成两段的是我,他依然会冷着脸站得远远的抽他的烟,就算我死了,他也不会有什么表情变化,但他却会因为我伤害他的族人而发怒。 在他的眼中,夏雨农到底算什么,一个从十元商店买来的水壶?就算烂掉了坏掉了,也不痛不痒的廉价水壶。 「我夏雨农想要开杀戒的时候,从来就没人能阻止得了。」 放开了手中的绳子,比那条绳子还滑溜的鬼魅身型晃到了阿不打比的眼前,五指成爪就要往他胸口抓去。落入吸血鬼王手中的那条绳子迅速地跟了上来,虽然不比夏雨农使得灵活神妙,但绳子上挟着的力道却不知沉重了几倍,绳子还没到跟前就能感受到连空间都能扭曲的魄力,就是要逼得夏雨农退开。 雪万万没想到的是夏雨农的个性生来吃软不吃硬,脾气一上来那玉石俱焚的执拗,远远超乎吸血鬼王的想象。他竟是完全不闪不避,拼着被击中的危险也要致阿不打比于死地,计算错误的雪想要抽回绳子却已来不及,贯满了狠劲的绳子如同一根棍棒重重地往夏雨农胸口砸去。 噗哧,器官爆裂的声音,阿不打比当场毙命,整个心脏被夏雨农插入胸腔的手掌捏个碎烂。 喀哧,肋骨断裂的声首,夏雨农被雪一鞭打飞出去,摔在几公尺外的马路边。 那一刻,雪只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像是结冰了那般停止流动,全身的骨头肌肤内脏明明没一点伤却要命地疼痛了起来,脑袋一整片混乱想都没想朝着马路对面蜷缩成一团的夏雨农奔去,没注意到手中的绳子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也没注意到迎身而来的快车。 「白痴!」 细绳破空而来,缠上吸血鬼王的膝盖,狠狠一抽,膝盖骨受到重击,雪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单膝跪了下来。而从他面前呼啸过的汽车发出了尖锐的噪音,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煞车痕后还是继续往前冲,在好几公尺外才煞停住。 绳子缩回了卧在地上那人的手中,极为辛苦地乔了半天才支着地面撑坐了起来,受到重击的胸口已痛得要死,方才那一用力出鞭更是牵动伤势,痛得他额头一片冷汗。所幸呼吸还算顺畅,看来断掉的肋骨没有伤到肺,只是低头望着路面的视线不知怎地模糊了起来。 一滴,两滴,明明他就没在哭,他不会哭,就算他真的难过死了,也不会在这么多敌人的面前示弱! 他明明就没在哭啊……但温热的液体却不停地从眼眶涌出,在漆黑的柏油路面上滴出了一点一点的水渍,连鼻子里的鼻涕好像也跟着凑热闹,夏雨农连忙伸手抹了抹脸,却发现满手鲜红。 「靠……」 嘴里头又腥又苦的味道,那是他带着剧毒的血的味道。受重伤的身体抵抗不了毒血的侵蚀,内忧外患之下竟成了这般七孔流血的惨状。 「这样你爽了吧!」顾不得满头满脸的血,夏雨农对着隔了一条马路的雪吼着。 就这么想杀我,就这么想帮那个死哈比报仇?想杀我到连冲到快车道上就要给车子撞到身上了都没注意到,我夏雨农在你眼中就真的这样可恨吗? 最可悲的是自己看到了雪有危险,却还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想要去保护他。 真犯贱。 望着雪身后那些还持着武器想耍趁机攻击的吸血鬼们,一个个虎视眈眈地望着他,望着这个悲惨的人类被他们的王一鞭甩了出去现在坐在地上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全在流血的狼狈模样……一股浓烈的恨意从骨子里涌了出来,抹了抹脸上的血,从地上缓缓地爬起,脸上全是杀戮之气。 「你们要我死,我就要你们陪葬!」 重伤的身子不知哪生来的怪力,手中的绳子往路面的边缘一抽,厚厚的柏油路面竟被剥碎了一大片,破碎的柏油块被卷了起来,然后向陨石般冲向吸血鬼们的脑袋,一个个被砸得粉碎。 「全部离开。」 巨大的黑色翅膀一张,飞向空中的雪带起一阵狂风将第二波飞来的致命柏油块卷至天边,居高临下地望着浑身是血的夏雨农。 「一个也别想走。」 「走」字声还留在原处,夏雨农已经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用连吸血鬼王那双锐利的金色眼睛都难以捕捉的速度杀进群众中,手中的鞭子在他周身旋出了一道道优雅漂亮的圆弧,吸血鬼们的血肉肢体一片片一块块飞出圆弧外,华丽又残忍的一场屠杀。 黑翼的王者避开了飞溅的血肉卷入那红色的漩涡中心,顺势将还没被削烂的吸血鬼们一个个踢出圆弧范围之外,看准飞舞的血绳,再一次地伸手握住它,止住了刀刃般的弧。只是这一次,绳子上锋利的气震得他握着绳头的手掌整个裂了开来,鲜血直冒。 这个人是夏雨农? 眼前的人远远比和他交手过的夏雨农强太多了,雪甚至觉得,在他没有完全化的情况下,他没有绝对的把握可以赢过有这样强的气,这样飞快速度的人类。 鲜血染得那张苍白的脸蛋更加的白,高瘦的身子却站得笔直,抿得紧紧的灰白薄唇突然漾出一抹轻轻的笑容,深水般黝黑的眸子,明明是绝对的黑,却隐隐闪着暗红色的光泽。 他不是夏雨农……雪百分之百确定自己曾经见过他,在八百年前…… 「雨……」 第十三章 在那个年代,在那个人类因为医学不发达而必须面对各式各样传染病威胁导致人口稀少,而吸血鬼的族群又繁殖过剩的年代,在那个人类尚发明不出高科技武器对付吸血鬼,只能认命地当吸血鬼的食物的年代。 在那样的年代,人类要消减掉吸血鬼,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从来也没有人类痴心妄想过这种事情。 然而它却真的发生了,只靠着一支军团,人类成功地消灭了吸血鬼全族。 那支军团叫做圣十字,这么耸的名称,是出自于当时人类的皇帝的品味,据说那是个野心极大手段极狠的皇帝,历经了无数的宫廷斗争活了下来登上了皇位。但那位子坐得并不很稳,每天睁开眼睛,就必须面临着来自各方的暗杀、阴谋。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这个人类皇帝毕生致力于消灭吸血鬼族。他组了一支以「消灭吸血鬼」为终极目标的军团,收揽了比皇宫禁卫军更杰出的高手,并研究着各式各样能够消灭吸血鬼的方法,希望能找出吸血鬼的罩门。 最后,他们真的找到了。 圣十字的首领是个年轻的小子,和其它大有来历的团员相较之下,他是个没没无闻,名不见经传的小毛头。但他天生就是个当杀戮者的料子,在皇帝第一次见到当时还是个襁褓婴儿的他时,从他那两团漆黑却带有血色光泽的眸子中看出了这点。 于是本来是孤儿的他,打从零岁就在宫中接受着各种教育和训练,由皇帝亲自为他请来各方高手当老师,教育着他吸血鬼是多么邪恶不该存在的生物,训练着他成为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武者。 其实不需要教育,因为他生来就甜美无比的特殊血液常常为他引来吸血鬼,打从有记忆开始,他就是讨厌吸血鬼的。而身为武艺天才的他也不需要太多的训练,每个师父的绝活,他只要看过一次,就成了他自己的绝活。 这个被当作杀鬼兵器养大的孩子,依循着皇帝所设计出的谋略,取得了对吸血鬼来说最致命最无敌的武器:受了血咒的血。天生的兵器加上无敌的武器,就算杀到最后他所有的团员都覆灭了,他还是能够踏上那圣殿,完成他的使争。 「小雨,你有什么愿望,让我帮你实现。」临行前,皇帝问了他。 「我的愿望,没有人能够实现。」 被唤作小雨的他,脸上挂着轻轻浅浅的纯真笑容,仿佛他即将前往的,是动物园一日游而不是什么屠杀行动。他总是那样亲切地笑着,导致从来就没人知道他想些什么,想要什么,连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皇帝也一样不了解他。 就连挥刀斩杀了无数的吸血鬼后,他依然是用那样的表情去面对吸血鬼王,只是他的笑容掩不住他眼中那暗红色的浓稠杀意,他那几近疯狂的冷血杀法,像是带着深深的恨,那是微笑表情盖不住的恨。 雨,你的恨意,为何而生? *** 厚重的窗帘布隔开了外头赤焰焰日正当中的太阳光,小小的客厅中,除了那台开启着的超大电视放出的幽幽光线外,其它角落都是黑漆漆的。 电视上正播放着关于足球的故事。 故事大概是,一群少林师兄弟,离开了师门后各自过着不尽如意的平凡日子,也将原本的武术都遗落了。后来因缘际会在一场比赛中受到了羞辱跟打击,本来遗落的技艺和精神,突然又找回来了 「大师兄回来了。」主角这么说着。 看到这,雪不自觉地转过头,朝着坐在一旁喝牛奶的夏雨农望了一眼。 「噗!哇哈哈哈哈~」被他这么一望,夏雨农一口牛奶喷了出来,低头抱着肚子猛笑笑到差点没断气。 「……」 「哈哈哈哈哇哈哈……我不是大师兄啦,那是电影拜托你。」 「……」雪讪讪地白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又转过头去。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我是不是给那个雨归位了才会突然变强对吧?很遗憾我不是雨,我从小到大就是这个体质,当我想要排除掉障碍的时候,或者是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只要我想,我就能够变强。」 「……」他的确不是雨。 如果是雨,最后的结局不是他死就是我死,若非杀到终结是不会停手的。 如果是雨,不可能打斗到半途突然停下来要他去一旁打公共电话叫救护车送他去医院,而他身上的灾情也不可能只是几个窟窿和折了一支翅膀。 虽然吸血鬼王有较其它吸血鬼更佳的再生能力和恢复力,但翅膀被折了的痛对他来说可能比正常人命根子被折了的痛还痛上几倍,思及此,雪忍不住朝着夏雨农望去。 在这世界上,除了雨之外,夏雨农是第二个折断他翅膀的人。 那像个十成十的杀戮眼神和气势,连不信有灵魂的雪也开始怀疑起夏雨农不会真的就是雨的转世。 「你希望我是雨的转世吗?」夏雨农一语便道破了雪的想法。 「……」他希望吗?如果能够再见到雨,他应该是想要把长刀送进他的心脏,将八百年前的恩怨做个了结。 除此以外,没别的了吗? 难道不想问他,为了什么? 难道不想问他,在这一场以欺骗为目的的戏码中,有没有一点点是真实的? 难道那天在看到酷似雨的那眼神时,心中没有任何一点期待? 「其实你是希望的。你叫着他的名字的口气,就像是我叫着雪森的名字的口气一样。」 「可我不是,我不是雨的转世。」 「……」 「你知道为什么吗?如果我是雨,如果死后有灵魂,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回到你的身边,因为你是个不解风情又翻脸无情的人,在你身边,太累太辛苦了。」 就像我现在这样,爱得太累太辛苦了。 如果我也有来世,我宁可当蟑螂老鼠也不想再当人类爱你了,不管你是雪也好,是雪森也好。 「你说完了没?」 「当然还没。我不是雨,但经过上次那场打斗后我稍微开始可以理解那位前辈的想法了。你真的是能够让人恨到极点的家伙,那种恨啊……」 那种恨,是为爱而生的。 因为爱上了,但却没能得到相对的同应,被漠视,甚至被无视…… 因此那无处放置的爱,只好转成怨,化成恨。 「像你这样连自己爱不爱要不要都不清楚的人,永远不会得到幸福的,就算永远孤单寂寞就算被人给背叛了,都是活该。」 「你说完没?」扯起夏雨农的领子将他整个身子撞向归位的少林师兄弟们,电视屏幕在这强大的冲撞下碎裂掉,锐利的碎片割得夏雨农整个背血流如注。 「说完了。」握住了其中一块碎片,手一翻往窗帘射去,一阵布帛撕裂声,整片窗帘被碎片削落掉了下来。 扯着自己领子的手消失得很快,手的主人也瞬间消失在面前。整间公寓内充满了耀眼的阳光,除了狭窄的衣橱外,看来是无处可躲了。 「大王,这个柜子跟你的棺材比起来,哪个比较舒服?」 夏雨农在室内悠哉地走过来走过去,一下子拿毛巾擦擦背上的血,一下子慢吞吞地换着衣服,然后不时地转过头对着衣橱说着话。 「我说,你能杀我,不代表我没能力杀你,在我的地盘,机会很多,只是想不想而已。」走到柜子旁,将手放在柜子的把手上,风风凉凉地继续说着: 「比如说,如果我现在想开柜子拿条内裤,你就变成烤小鸟啰。」转转玩玩柜子把手,却没有打开柜子。 「所以这个月内,我们最好和平相处,你不要动不动就欺负我。」 「我要去补习了,乖乖在家等我回来煮饭吧。要跟蟑螂老鼠好好相处喔!」 忍着痛处理完背上的伤口,夏雨农提着装满食谱的背包哼着轻快的小调离开家门。 那样不解风情,不懂爱自己也不懂爱别人的人,不会有人想留在他身边,永远都得不到幸福的。 所以雨不要他了,放弃了。 但夏雨农却想要,如果有来世他也不想要了,但这一世他不愿意放弃。 就此生此时,就也许是短短此月,他要留在他身边,想要给这个有着感情障碍的笨蝙蝠幸福。 就算代价是生命也无妨。就算自己是不被爱的也无妨。就算他永远都变不回雪森了也无妨。只要不轻言放弃,他就是他,就是他此生唯一爱的人。 恨为爱而生,而他夏雨农,是为了爱这个人而生的。 他下定了决心。 *** 傍晚离开了烹饪补习班顺道去了市场,提着一片冬瓜五六条红萝卜回到家,一开门,迎接夏雨农的,是一把以光速飞射过来的凳子。 「哟,火气好大!没关系,我今天有买冬瓜,降火。」不慌不忙地低头闪过了凳子,夏雨农笑咪咪地摇了摇手中的菜。 那架坏掉的电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撤换掉了,一台崭新的电视正播放着欢乐的幼幼台……不管是雪还是雪森,反正这只吸血鬼,是没电视会死的电视老人。 「电视很贵的……先约法三章,以后打架,不可以波及电视。」 雪二话不说又将手中的遥控器当凶器射向夏雨农。 「也不可以波及电视的遥控器!」夏雨农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那把遥控器。 吸血鬼王缓缓地站起身,转过头,那张绝世的漂亮脸蛋之臭啊……好像真的闻得到臭味那样…… 被关了一整个白天的衣橱,和蟑螂老鼠一起度过午餐时间和下午茶时间,就算他是特里萨修女也会想杀人,珍古德女士也会想杀猩猩,更何况他是脾气本来就不是很好的吸血鬼王雪? 「你冷静点……」 像是千手观音那样,左手接,右手接,还得小心不被那些贯着强劲力道的物品们砸中…… 很快地,夏雨农手中除了遥控器之外还有马克杯、杂志篮、桌灯、笔记型计算机…… 「太太!请息怒,我回来晚了,但绝对不是在外面有女人……别……别用那张桌子!你是想拆了我们家啊?」 「你找死。千斤重的绝妙好桌像是保丽龙那样被举起来,像飞盘那样被扔了出去……」 在心中发誓,如果一个月后他不把这个人类的血吸光,他的名字就倒着念!(那也还是雪啊……) 雪下定了决心。 *** 「一定要走吗……」 「一定。」 雪低头收拾东西,刻意避开雨那双泛着水气凝望着他的大眼睛。 「又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人类皇帝送来的战书,攸关着我族人的安全,你觉得不重要吗?」 「……雪,你有没有爱过人?」 「目前没有。」什么感觉叫做爱? 「你有没有想要保护的人?」 「……没有。」抬起头看了雨一眼,又低头忙他自己的。 也许有,但肯定不是出于自愿。一定是因为他太蠢太笨了,才会让人看不下去想要去保护他…… 「有没有比族人更重要的人?」 「没有。」 「那我呢?」 「……」 「你走了,也许再也见不到我了。」 「没差。」 天地虽大,但要找一个人对他来说并不算难事。何况是有着一身他想忘也忘不掉的味道的家伙? 「不如我们私奔吧。」 「……你脑袋坏掉了喔?」 「唉……」雨叹了口气,提起之前被强迫打包的行李,也没道别就推开门走了出去。 「是你的选择……」 外头的雨很大,沙沙沙的雨声,让雪最后只听到了这句话。想提把伞出去给那笨蛋以免他淋雨感冒,只是当他走到门口时,那个向来走路笨拙又慢的家伙,已经消失了踪影。 就像是被那场雨带走了那样。 是我的选择? 我选择了么? *** 岛。 「鸟?」 「不是鸟,是岛。」用树枝指着沙地上的字:「鸟的下面有四点火,所以它飞来飞去不安稳。岛的下面有座山,所以它很安稳。」 「岛是什么?」夏雨农仰起那张脏脏的小脸望着萧雪森。 「……」掏出口袋的卫生纸,捏住那张脏小脸仔细地擦拭着。 搞不懂这小鬼为何总是能把自己的脸搞得这样脏。 「岛是一个温暖的地方,有一间木造的房屋,有山,有河流,河流里头有鱼,也有小湖,湖畔也许还有几颗大石头可以坐在上头晒太阳……」 「可是大哥哥,你又不能晒太阳。」 「也可以坐在上头看月亮,而且我又没说是我要晒。」 「大哥哥你不要难过,我可以帮你去晒,晒一晒再把太阳的味道分你一点。」 「……」都说我没要晒了…… 「岛上有什么吃的?」对夏雨农来说,没有什么比吃的最重要了。 「嗯……可能有些水果树。有荔枝、龙眼……可能也有一些山猪,河流里面也有鱼。」 「哇,听起来好好喔!那,那岛上有没有吸血鬼?」 「要看那岛是谁的吧?如果是吸血鬼的岛,就有吸血鬼。」 「大哥哥也有岛吗?」 「……如果有,你要和我一起去住吗?」话说完,想想觉得自己好像在诱拐儿重,于是又改口说:「我的意思是,你有空可以来渡假。」 「我要跟你一起住在岛上。」小雨农咧咧嘴,露出了欢喜的笑容,虽然正值换牙期的小鬼一嘴缺牙,但那笑容实在是可爱…… 「好吧,如果你想住,那我就买。」 「你什么时候要买?」 「等我存够钱。」 「要多少钱?」 「不少钱。」 「等我长大一点也可以帮忙赚。」 「你长大?还早吧……」 从此,萧雪森努力工作,他的梦想是存大钱,买小岛,但梦想的最初,是夏雨农的那句「我要跟你一起住在岛上」。 而夏雨晨的梦想是,当个烹饪达人,开家最赚钱的餐厅,然后赚大钱,买小岛。 他们都有自己的梦想,却没注意到自己的梦想,是为了实现对方的梦想而存在的。 *** 「岛。」 夏雨农剥了一整桌的豆子,大概是剥得无聊,开始用长长的四季豆在桌子上歪歪扭扭地排起字来。 「岛的下面有山,所以它很安稳。岛上有一间木造的房屋,有山,有河流,河流里头有鱼,也有小湖。湖畔还有几颗大石头可以坐在上头晒太阳。岛上有水果树,有荔枝和龙眼,还有山猪跟鱼可以吃。」 雪对夏雨农的「岛论」没太大的兴趣,但从他的描述听起来,怎么感觉好像曾经住过这样一个地方? 「那是我们以后要住的地方。」 「可是最近家里开销颇大,家具频频坏。然后我太出名了,又接不到工作,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小岛会越来越远。」放下手中的豆子,夏雨农痛心疾首地说着。」 「所以,老夫人,您偶尔也工作一下好吗?」端出笔记型计算机和耳机,放到了雪的跟前。 「……」夏雨农所谓的「我们」,指的应该是他和萧雪森,并不是他和自己。 一开始的时候,夏雨农还会用「你以前」和「你现在」来表示他和雪森的不同,但最近,夏雨农不知道是阿q了还是自我催眠,他干脆当他是萧雪森,开口闭口都是我们我们,那样子的语气让雪觉得自己仿佛是透明人,仿佛不曾存在过,仿佛这世界上,只有萧雪森,却没有雪这个人。 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总是在听到了那样的话之后浮现。 不悦地扔开了笔记型计算机,让夏雨农一边尖叫一边抢扑上去接。 的确,在这房子内,不能杀了自己的食物,又不能打不能揍,就怕那越来越没精神越来越虚弱的人类被自己打几下就玩完了。所以不爽的时候,只好拿家具来泄愤,除了电视他真的没再碰过外,其它的家具几乎不是被移动过了、飞过了,就是坏掉换过了…… 十几二十天来,还算是相安无事。除了几次夏雨农故意放阳光跑进来让他跟蟑螂老鼠相处,还有几次趁他为了压制体内不完全化所引发的剧痛而搞到筋疲力尽时,拿着菜刀在他颈子上乱磨,还有几次故意把自己的毒血放到食物中或涂在牙刷上害他差点吃掉……除此以外,他俩的相处还颇为和平的。一起吃着夏雨农制作的那看起来很恶心的料理,一起看电视,晚上睡觉时他睡床夏雨农睡地板,但最后夏雨农总是能趁机摸到床上睡,只要不骚扰他,他也懒得跟个要死不活的人计较。 有时候夏雨农晚回家了会打电话跟他报备,有时候马桶不通了他还得自己打电话叫房东来修,家里少了哪样柴米油盐肥皂洗发精还要他去巷子口商店买。 那样的习惯,那样的自然,好像他本来就该过着这样再平凡不过的生活,好像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平凡人那样理所当然,原本以为一个月是很漫长的时间,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快过完了。 「本来我今晚打算要做我最拿手的干扁四季豆。」 「……」听到干扁四季豆这道菜名,虽然没领教过,但脑海中却浮现一根根灰灰焦焦像是燃烧过后的仙女棒的东西摆了整盘的画面。 「可我刚刚想到了一件事,豆子还是明天再炒吧。」夏雨农确认了计算机没摔坏后,才又回头处理他满桌子的豆子。 抓着长长豆子的五指和豆子一样细细的,只是皮包着骨头而已一点肉也没有,太过细瘦的腰肢让穿在上头的短裤显得非常松垮,裤头虽然有松紧带但还是整个往下溜,露出了因为没肉同样也没什么看头的股沟。裤子下那一双修长的腿像两根竹竿一样,难看得要命。而那隔着t恤都能看到的肋骨,仿佛渐渐支撑不住这具身体,因为夏雨农总是弯腰驼背无精打采的样子。 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那时在圣殿的天塔顶层,夏雨农一身的血却活泼得像只精力过剩的猴子。 现在,才短短两个月,他为了对抗自己,竟把自己搞得像干扁四季豆一样丑……而且雪从来就不知道,原来看人变丑会如此烦闷? 「我刚刚想到,今天是我生日耶!就在你扔笔电的时候想到的。你应该记得某年我想要庆祝生日,你却拿笔电的鼠标扔我的头那件事情吧?」 「……」看来萧雪森和夏雨农的爱,也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甜蜜…… 「我只不过是想要去动物国夜行馆看蝙蝠,你也只不过是赶了三天三夜的稿。」 「……」难怪你会被扔。 「既然我生日,那我们就出去吃顿好一点的吧。」 「不想。」 「走嘛?」 「不想。」 「再过五天我就要变成你的大餐了,这是我最后的生日,最后的大餐,陪我去嘛!」夏雨农像是吵着要买玩具的耍赖小孩那样,抓着雪的手臂摇啊摇甩啊甩地。 「……」不知道是因为夏雨农所说的话,还是因为抓着他的手指冰得不像是人类的温度,吸血鬼王最后竟然妥协了。 当晚,他们逛了五间的百货公司却因为要存钱买小岛结果什么也没买,还去了动物园的夜行馆看躲得半只不见的蝙蝠,搭着地铁绕了整个城市一大周,最后在那个城市最高的建筑物吃了一顿浪费钱的高档大餐。 浪费的原因是,对雪来说,他真的吃不出来那些漂亮精致到不像食物的食物,和夏雨农制造的那些恶心到看起来也不像食物的食物之间,有什么高下差别…… 而且雨农的食欲很差,那小鸟般的食量怎么看都不可能支撑那么一个大男人的身体机能运作,雪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毒到身体内除了心脏和脑袋还在运转,其它的器官都已经休工了? 三更半夜,站在第二高大楼顶楼上那没人能够上得去的摩天轮顶端尖塔上,整个城市的灿烂夜景尽收眼底,美景当前,还抽了快一整包的烟,雪却没能将身体内那也许是因为萧雪森在作怪而产生的无限烦躁给压下去。 「今天真好,这是你有史以来第一次陪我过生日,之前你从来都不鸟我的。」夏雨农坐在尖塔边缘的栏杆上,晃着两条长腿,抬头望着天上大大圆圆的月亮。 「……」有种被骗了的感觉…… 「月亮好圆……圆到好像会发生什么事情。」 「……」遇到雨的那个晚上,天空中的月亮,好像也是这么大这么圆。 也就从那个晚上开始,他的命运从此扭转,为了一个人类…… 「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绝对不是。」 「有件事我想跟你坦白。」 「其实今天也不算是我真正的生日。」 「我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 「……」 「所以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我就过生曰。」 「……」那你一年不就过了二十几次的生日?难怪没人鸟你…… 「我们的小岛,应该在那个方向吧!」夏雨农指向了不在华灯霓虹笼罩范围内的海洋,黑漆漆的一片,除了几点船只上的灯火,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道。」 「有没有可能,我永远都去不了那个地方?」 「……」 雪没有回答,因为夏雨农的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并不是在和他对话。他那望着那无边黑暗海洋,被摩天轮五颜六色绚烂光芒映得更显苍白的脸上,那向往又悲伤的神情,全看在了雪的眼中。 他想起了夏雨农所说的岛,也突然地想起了从前从前自己在山中的那间屋子。 最接近心中乐土的地方,最不愿意回想起的地方。 岛的下面有座山,所以安稳。 但岛却被海洋给包围着,因此山也不能担保它的安稳,山也会被水给淹掉。 雪心中的那个「岛」,早在八百年前就出了。 「我们回家吧。」夏雨农收起了他的感伤,将视线从黑暗的海移回璀璨的都市。 嘴边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小岛远得看不见,但至少,他们还有个小窝。 雪捏熄了手中的烟,从尖塔顶端跃回顶楼的平台上,就要往电梯方向走去。 「我累了。」夏雨农却依然坐在栏杆上,动也没动,完全没离开的打算。 「我累了,走不动了。既然你有翅膀,那我们用飞的回去好不好?」 「想都别想。」 「机长,拜托你嘛!看在我们都是喝克林奶粉长大的份上,就载我一程嘛……」 「……」不想再和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死三八耗下去了,雪决定自己走自己的。 但却在正要转身离去的一剎那,原本还坐在栏杆上的夏雨农突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妈的!」 黑色尖锐的翼骨穿透皮肉和衬衫,带着血的巨大双翅还没来得及张开,翅膀的主人已经从第一高楼的顶楼一跃而下。 雪白细嫩的手臂却力道惊人,手指一抓到夏雨农的手腕立刻将他向下飞坠的身子猛地往上带然后扣住他的腰,完全开展的黑色翅膀一震,在空气中卷出了强大的气流,冲碎了高楼好几层的玻璃,伴着强风垂直地往顶楼飞去。 一落地将怀中的人往地上一扔本想立刻扔几个巴掌过去,当作这场恶劣玩笑的惩罚,但他却发现夏雨农躺在那一点动静也没有。灯光下看起来白透得像死人的脸,没有嬉闹的表情,没有总是挂在唇边的轻笑,没睁开那双灵活的大眼睛,连微弱的呼吸都快没了。 不是玩笑……这家伙身上的毒性太强了,他必须帮他放血。 雪注意到了,这一次的毒发,夏雨农连一滴血都没流。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连把毒血逼出来的能力都没有了,不帮他放血,他不可能再醒来,他不醒来,根本问不出到底要怎么解毒。 不解毒,他就这么死去了……那一个月的约定算什么?自己这样像个白痴般被耍弄了二十几天算什么? 明明就不是出自于爱,却心疼到无以复加的感觉又算什么? 雪小心翼翼地将夏雨农搂在臂弯中,就如当日夏雨农将他从那铁棺材中搂着萧雪森那般,弯下身子,将唇覆上夏雨农的颈动脉。只有凭着吸血鬼的本能,感受着血液从动脉涌入口中的速度,只有这样最最能精准地将放出的血量控制在足够又不会致死的临界点。 对吸血鬼而言是绝对剧毒的血液在口中进出着,让整个口腔像是火烧般的疼痛,一两滴不小心流入咽喉吞进体内的血化作锋利的刀子,沿着食道一路划向胃肠。 当时,夏雨农是一口一口地,将自己仙药般的血喂入了萧雪森的口中。 现在,雪一口一口地,将那剧毒般的血从夏雨农的动脉吸出,吐去。 同样的专注,专注到忘记了疼痛,一心一意,只希望对方能够睁开眼睛,活下去。 第十四章 大哥哥,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看的,其实,是你生气的样子。 因为关心,所以才会生气吧? 因为重要,所以才会开心吧? 我喜欢看你生气又着急的样子,因为这世界上,只有你会为关心我,为我焦急。 这世界上,只有你会觉得我重要。 夏雨农缓缓地睁开眼睛,涣散的目光好不容易才集中对焦,在雪的脸上。那张脸啊真的是漂亮到不行,就算是气急败坏横眉竖目,还是漂亮得不象话。 一时间他想不起来今夕是何年何月,自己身在何处……想不起来自己又做了什么事情让他那样的生气又焦急。 吃了太多的热狗结果拉肚子? 感冒怕打针结果拖成了肺炎? 炒菜怕油喷到包得紧紧中暑? 是当道长的事情被他发现了? 还是单挑吸血鬼族长把肚子搞出了一个伤口? 到底他又落在哪一段只能在梦里寻的往事中? 「解药是什么?」 「啊?」 「不解毒,就别想活过今夜。」 「喔……」 想起来了,他忘了他,萧雪森忘了夏雨农而想要吸他的血,一个月的约定,约定的最终……那样焦急生气的表情,是因为食物差点报销掉了吗? 即便如此,还是觉得很快乐,快乐到一点也不想就此结束呢。 「解毒……没办法在这里。」 「在哪里?」 「家……我们回家好不好?」 「……」 抱起软绵绵看来是根本不可能自己走回家的夏雨农,吸血鬼王的黑翼再次震开。 「你说什么?」 「做我。」 「你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干-我。如果您还不懂我可以解释得更具体,就是用你的xx戳我的oo……」 「你到底还想耍我几次?」吸血鬼王寒着一张脸,金色眸子像是要喷出死光那般瞪着卧在床上的夏雨农。 总是喜欢在那张床铺上乱翻乱滚的他,现在却虚到只能蜷曲着身体搂着棉被瘫在那,连多动一下都觉得难受,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这样病入膏肓的凄惨模样,还开着那样可恨的玩笑? 「我没耍你,也没在开玩笑。」 「……」上当过一次,怎么可能上第二次的当? 「你不相信就算了,看是要看我死,还是去外头帮我找个男人来干-我吧。」说完,艰难地拉起被单裹住了头脸,不想继续讨论。 「……」这么地不择手段,就为了爱这身体内的萧雪森? 但那萧雪森早就不存在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和自己不爱也不爱着自己的人做爱,只为求他记忆中的那点温存,如此自私又如此犯贱……到底被糟蹋的是夏雨农,还是被当作替代品的自己? 从来就没那么火大过,搞不好当年看见雨带着刀子杀进圣殿时也没这么火大。用力地扯开了被单,心里想着干脆把这可恨到极点的人类打死算了,却看见被单下的那张脸满是泪痕。 「……你哭什么?」 「……哭我人老珠黄,没人想干-我。」 我哭什么? 第一次你说服我让你做的时候,那口气有多温柔,哄着我安慰着我说绝对不痛,搂着我抱着我吻着我好像我是你最最珍贵的糖果那样小心翼翼。可看看现在我这样把自己搞得像个男妓那样卑贱地请你上我,你却一脸不屑的厌恶表情。 我哭什么?你负我至此,我为什么不哭! 「上一次,你找谁给你解毒了?」雪阴沉着脸,像是随时要爆发的火山。 「阿猫阿狗,我忘了。」没听出雪那语气中浓浓的妒怒,夏雨农自暴自弃地胡乱答着。难不成,你还真想去找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上一次解毒的人来干-我? 你就这么嫌我到这地步? 「什么人都行?」 「行,你找不到人,找条狗来干-我也行……」话还没说完,就被重重的一巴掌甩得头昏眼花,整半边脸又红又肿的,人还差点没从床上摔下来。 「脏!」 「你也可以当我是你那个爱人雨,你没和他做过吧?你没想过要和他做这件事情吗?既然我长得这么像他,不然你就假装我是他,这样可以做了吗?」 又是狠狠的一巴掌甩来,把没肿的那半边脸也打个对称,这下子夏雨农真的是晕到不行,整个人趴在枕头上爬不起来。 有什么差别? 被喜欢的人吸干血而死,被喜欢的人厌恶到死,还是干脆被喜欢的人被打死,都走到了这个地步,又有什么差别? 「雨他没你这、么、脏,这、么、贱。」粗暴地扯着夏雨农的肩膀用力将他身子翻转过来面向自己,瞇着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 「……」那如果,是被喜欢的人伤心致死呢?夏雨农干脆闭上眼睛,不去面对那双冷漠的金色眼睛,和那写了满脸的嫌恶。 听见衣物被撕裂的声音,感觉身子一凉,冷飕飕的感觉是窗外吹进来的夜风,还是被那冷冰冰的眼神给盯着看才感觉这样冷? 可是身体连瑟簌的力气都没有了…… 没有前戏没有爱-抚没有润滑,一切本来该有的却什么都没有,双腿被架住往胸前猛地推挤,夏雨农在心中庆幸着还好自己的骨头够软,不然不是腿骨断掉,肯定就是脊椎骨断掉…… 就算这只是一场暴力,根本算下上是做爱。 他还是很满足,一点也不想要昏过去。 相思难熬,长夜漫漫,终于他又能够和他这样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了。 「最深的爱是放弃。」 雪森,我想放弃了。 不是因为执念不够深,是因为你不爱我了,我的执念甚至没地方可以扎根。 「被留下来的那个,总是比较可怜。」 可是我……我对他承诺过,要好好的活…… 最后,还是被骗了? 望着满床的狼籍,鲜红的血和白浊的液体沾满了床单,以及躺在那上头,出气多入气少的夏雨农。 天就快要亮了,从昨夜到现在,自己发了狠到底是做到什么程度?毒并没有解开,而虚弱的身体在承受了一整夜的摧残之后已经到了极限,眼看着夏雨农就要在他眼前断气了。 就这么死了? 心中那沉沉的感觉是什么? 不是愤怒,也不是惋惜……是一种难以言谕的不知所措,难以想象的慌乱。 一直以来他不是反反复覆地想要夏雨农死吗?可是他却没想过他死了,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应该是不痛不痒,无关紧要吧?而那心脏被挖开一个洞的感觉,是萧雪森的感觉吧?只是那锥心的疼痛,和当年雨将长刀插入他心脏时的感觉,如此相像。 「他……」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勾回了雪那已经神游回八百年前的魂。 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夏雨农,那个濒死的人类,微动着死白泛青的唇,万分艰难地吐着比蚊子叫还细微的声音。 「许……愿……池……」 许愿池,哪里的许愿池?雪飞快地套上了衣物,抱起夏雨农,踢开窗户跃出了阳台。 我不能这么随便就死了,我答应过你的。 他不是第一次踏入这座公园,那一次,他在这公园内追杀夏雨农。 在长凳上屈着身子睡着的夏雨农。 带着微笑将毒药注入自己体内的夏雨农。 当时只觉得这家伙的笑容充满了挑衅,于是他能够嗤之以鼻的冷眼观之。但后来回想起来,却觉得那顽固而不妥协的身影,很孤单。 那浅浅的笑容中,满满的全是无奈。 世事难料。 当时的他绝想不到,再度来到这公园,却是为了保住夏雨农的小命,和死神抢生意来着。他不知道这公圆有个许愿池,但很自然地,听到了许愿池三个字他就往这处来了,果不其然,在公园的中心真的有座许愿池,凌晨的寒冷空气在池水上蒙了一层雾气。 「丢……」 「丢?」丢钱?丢垃圾?丢什么?! 「我……」 「……」把濒死的夏雨农扔到那又冷又冰的池水中?!如果误解了意思,搞不好本来没死这一下去就死了…… 「快……」 第一道曙光即将穿透云层,如果再多考虑,就算夏雨农没死,身为吸血鬼的他也要化成灰了,不及多想,抱着夏雨农站上许愿池的池缘,手一松,将夏雨农整个「丢」进池子里。 「更……」一浸到池水,体内的毒和血液开始分离,只是受损过重的身体突然就这样被「丢」入水中,吃了好几口水挣扎了半天才勾住池边的砖石,差点没淹死…… 「你……快去厕所!」夏雨农趴在池边,边吐着黑血,边指着厕所的方向吼着。 那是整个公园唯一阳光照射不进去的地方。 吐完了黑血,浑身冷又痛,特别是被搞了一夜的小菊,泡过冰冷池水之后更是痛楚难当。然后他发现他那伤痕累累又青又紫的身体竟是一丝不挂…… 「更……」 难怪坐在那的流浪汉从刚刚就不停地用怪异的眼神一直朝着这边看。 打昏了流浪汉,抢了那一身臭兮兮但至少可以蔽体的破烂衣服穿了,拖着残花败柳之身一跛一瘸地走向公共厕所。 「这一次,是我背信。」 「对不起……我还不能死。」 「谢谢你陪我过这个月,谢谢你给我最后最好的回忆,谢谢你抱了我。」 「以后……我想应该没有以后了。」 「下一次见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走了。」 「……」 恨……从没这么恨过一个人……当年给雨背叛了,搞不好还没有这么恨…… 狼狈地冲进公共厕所,随便找了个小边间就钻进去关上门,这一进去,注定就是要在里头待到太阳下山了……只是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背,刚好找到一间有屎有尿又有呕吐物的超肮脏厕所。 可是阳光已经露脸了,他也没机会出去重新选了……搞不好这公园的厕所每间都脏! 在衣橱里和蟑螂老鼠当好朋友,在公共厕所里和屎尿呕吐物当好朋友……全是那个天杀的夏雨农! 一身雪肌的白皙美人,金色眸子几乎要把脚下那些黄黄褐褐绿绿黑黑的秽物瞪到燃烧起来,在心中不停发着必杀的毒誓诅咒着夏雨农,完全忘了自己刚才有多不希望他死掉…… *** 「师父,为什么我们要住在这种地方……」 「静心。」 「金星?」 师父没再多作解释。 但夏雨农总是能作出自己的解释:以前听大哥哥说过,什么金星土星木星的都是不能住人的鬼星球,师父说这儿是「金星」,言下之意就是指这里根本就不是人住的鬼地方! 其实师父这名字取得一点也没错,那地方草木不生,虫鱼鸟没半只,整个山头都是光秃秃的巨岩,唯一的水源就是山脚下那深到看起来颜色是恐怖的绿油油的深潭。 这种地方,根本就是金星,根本不是人住的鬼地万! 咦,说来说去,师父还是没说为什么他们得住在这鬼地方啊……算了,师父没回答的事情,就算问第二次,第三次,也不会有答案。 「师父,为什么你总是穿黑色的衣服?」 「服丧。」 「扶桑?」夏雨农想起了从前那老旧小区后头,种了一整片又红又大的扶桑花。 师父没再多作解释。 到底师父的黑衣服跟大红花有什么关联?也许师父是色盲,他想穿大红色的,却穿成黑色的。 咦,那在师父的眼中,春联看起来难不成是黑底红字的?! 「师父,你是吸血鬼,为何要杀吸血鬼?」 「我非生来就是吸血鬼。」 师父说得真有道理。 可是仔细想想又好像没什么道理,哪个吸血鬼不是人类变的,除了传说中那个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吸血鬼王之外,哪有吸血鬼生来就是吸血鬼的? 师父的答案根本没回答到问题…… 「师父,鸳鸯跟你有什么仇,你为什么非杀他不可?」 这是师父从来就不回答的问题。 师父的工作是将徒弟训练成猎杀吸血鬼的道长,他教出来的徒弟,包括夏雨农,个个都是道长界一等一的高手。 个个都以杀了那只鸳鸯为道长生涯中最终极的目标,除了夏雨农例外。 师父对那个叫做鸳鸯的吸血鬼的恨,应该是到了光听到「鸳鸯」两个字,甚至是看到哪个徒弟要结婚了的喜帖印有鸳鸯的图案,他的脸色就会立刻变得铁青,眼神就会变得很杀的地步。 到底那个叫鸳鸯的吸血鬼干了什么事情惹到师父,却无从得知。 想起了从前和师父相处的种种,无亲无故又遭逢「家变」的夏雨农,突然好怀念那个养育他那么多年的那个总是穿着黑衣、不苟言笑又寡言少语的师父。 十岁那年,师父收留了刚被萧雪森抛弃的他。 隔了三年,师父认为他的实力足以赴任,便派给他第一个任务,还将一把习武之人都会想拥有的好刀传给了他,算是夏雨农正式出道。 十五岁那年,因为普通的案子难度太低,缺乏挑战缺乏进步,于是夏雨农接下了当时最贵的案子,独力斩杀了吸血鬼界五大长老其中之一。在那之后,师父认为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教给夏雨农的了,于是要他自己去外头闯,记得有机会要杀鸳鸯,然后没啥重要的事不用太常回去打扰他。 那年,许许多多道长中介公司提出优渥的条件,只为了延揽夏雨农这个堪称道长界重量级明日之星,夏雨农也不负众望,像个公务员般老老实实稳稳健健地干了几年道长,每件案子都处理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零失败的好功夫不但帮公司赚了下少钱,也为自己存了不少的银子。 十七岁那年,夏雨农不想再过着每天腥风血雨的生活,于是付出了大笔的违约会离开了道长公司,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做菜上头,只是在这城市里讨生活实在不易,物价又高,很快的夏雨农身上不多的钱都花光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把师父送给他的那把黑色长刀拿去当铺当了。后来,夏雨农一直没钱也根本忘了去当铺赎回那刀子,结果刀子被转卖到武器市场,先是被一个威尼斯商人相中买走,然后威尼斯商人的商船在海上遇到了台风翻船,刀子漂流到太平洋中的一个不知名小岛,过了好长一段被土着拿来当批柴刀的日子,后来一个奈及利亚来的观光客很识货,用一箱贡丸换了那把长刀,观光客带着长刀回刀家乡,却碰上了战争,流亡到冰岛……总而言之,黑色长刀是回不来了,因为没人知道它现在环游到世界的何方。 师父知道了这件事情以后,要他以后不准再踏上金星一步,也不准出现在他面前,否则见一次,杀一次。夏雨农也没再回去过,因为他知道师父打不过他,生怕气死他老人家。 现在,夏雨农提了一桶蛋卷,搭上了长程火车,又换了好几次好几种的交通工具,决定回到那个不是人住的鸟地方去探望他的师父。 都过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师父是不是还在为了刀子的事情生气?师父如果知道自己这一趟来,是想跟他借另一把白刀子来对抗那最强的吸血鬼,不知道会不会更生气…… 算了,反正,师父是吸血鬼,气也气不死。 「师父,小农农回来看您老人家啦!」空荡荡的山谷中,除了夏雨农的鬼叫声,呼呼的风声,再也没有第三种声音。 「春秋师父儿~~您的爱徒回来看您了!请快开门啊!师父啊~~亲爱的师父啊~~」踹着山谷唯一隘口那扇巨石大门,夏雨农声声唤得好不亲切,仿佛几百年没见到他师父那样。 说实在的,这扇大门虽然坚固到足以挡住m1的火力,可是打从夏雨农十二岁那年就没再把这门当作是门看待,若不是基于对师父的尊重和敬爱和有求于人的心虚,此处早在他到达的五分钟内就没门了。 「师父啊!鸳鸯托我转达一句话给您!他说『小春儿……』……」小春儿一脱口还没有下文,马上不知从哪飞来数十把飞镖,支支来势汹汹狠辣带劲,往夏雨农身上各大要害招呼过去。 啪啪啪啪啪…… 一连串啪啪声响后,毫发无伤的夏雨农拎着被插成刺猬的蛋卷桶,蹲在巨门前捶心肝洒泪滴。 「小春儿,人家特地走了那么远的路来看你,你这样无情……」那矫情又妩媚的语调,造作又夸张的动作,像足了鸳鸯那家伙十成十。 「轰隆」一声,大门缓缓开启,门内跃出了几位身手矫健的年轻人,有男有女,手中各持家伙,一字排开堵在大门口。 「前辈,师父真的不希望你来打扰他,请回吧。」为首的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嘴巴放着逐客之词,眼神中却充满着敬畏和小心。 在道长界中没有人敢小觑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传奇人物的夏雨农,放着他杀掉了吸血鬼族总共是一名族长三大长老不说,光是能够和吸血鬼的王相处一两个月还能活着站在这,那又是另一种程度的传奇了。 就算在他们眼前的夏雨农只不过是个手中除了一桶蛋卷外无其它半寸铁类、一脸温温笑容没有半点道长该有的气势、脸色苍白身无斤两肉的青年,这些身经百战每天在杀戮中讨生活的道长们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师父……你知道他们打不过我的,还是坚持要做这样的牺牲吗?」夏雨农叹了口气,没理会眼前那群人已摆出的阵势和亮出的武器,只是默默地望着门内一方看似无人的暗处。 「我不是你师父。」 「师父……」 「我说过,见一次,杀一次。」 「师父,你杀不死我。」 黑色人影晃动,夏雨农双手各从蛋卷桶上抄起两枚飞镖,左手托住如光般一闪而来的白色利刃往右边带,右手由上往下将刀势向地面上卸去,飞镖在碰上白色长刀短短一瞬间就被锐利的刀刃削断,但夏雨农却利用了那短短的一瞬轻松化解了迎面而来的攻击而没受到半点伤害。 手持着长刀的黑衣男子没继续其它动作,只是站在那沉默地望着夏雨农。仅仅一交锋,春秋便明白再多余的攻势都是浪费力气,那是他对自己实力的了解,对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徒弟的了解。 「师父……」 师父还是一样的一身黑衣服,师父还是一样一脸的难相处,端正年轻的脸上从来就不曾出现一点笑容,漆黑带点靛青光泽的眼眸像是两口不知道深度的古井,但目光在注视着眼前这个不肖徒儿的时候,却罕见地闪过了一丝的讶异和不悦。 他对这些捡回来的孩子们,就算要求严格,就算不假辞色,哪个不是吃得饱饱穿得暖暖照顾得健健康康无病无恙的?不过才几年的时间,这家伙是怎么把自己搞得活像是从棺材爬出来那不死不活的模样? 「你搞什么鬼?」 「我搞……很大的一只吸血鬼。」 「……」 「师父,刀子借我吧,这次我一定会还给你。」 「你打不过他。」 「我知道。」 「他不是萧雪森。」 「我也知道。」 「何必?」 「师父,有些事情,没有办法说放手就放手的。有些人,放在心上了就摆脱不掉了。那种感觉,你是最明白最清楚的吧。」 如果能说放手就放手,说摆脱就能摆脱,如果人的感情可以这么简单的处理…… 那师父对鸳鸯的执著,是怎么来的? 而我对雪森的执著,又是怎么来的? 「刀子,师父。」夏雨农向春秋伸出手。 其实来之前他就知道,师父最终还是会把刀子给他的。 因为那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吧。 *** 「以后,你就叫做夏雨农吧。」 「下雨啰?」 「夏,雨,农。」 大哥哥随手撕了一张日历纸翻过来,在空白的背面写上「夏雨农」三个字。 不同于夏○●那种根本是随口乱唤好比阿猫阿狗之类云云的称呼,那定真真正正属于他所专属的名字。 「为什么是夏雨农?」 「你本来不就姓夏?至少捡到你把你养到这么大的阿婆姓夏……」 「农呢?大哥哥你希望我以后当农夫吗?」 「……也不全然是这样。」 该怎么启齿告诉小鬼,那个农字只不过是看到小男孩头上戴着不知哪捡到的破斗笠所生出的联想…… 「雨呢?」 「雨……不知道,觉得你应该就是叫雨。」说了个连萧雪森自己都觉得很无厘头的理由。 「雨和雪,是不是一对的?」 小雨农睁着纯真无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用那兴奋愉快的神情望着他,然后问着那样童言无忌的问题…… 那一刻,萧雪森前所未有地感到心跳加速,耳根臊热,脑袋发浑。 妈的,我是变态吗?我有恋童癖吗?妈的! 第十五章 白色长刀的刀身摸起来如玉石般冰冷滑腻,那触感不似金属又说不上来是什么材质,和刀身一体成型的刀柄雕着简单却细致的纹,通体雪白的刀,在黑暗中却隐隐透着暗红色的美丽光泽,映得那纯白刀身如珍珠般温润闪耀。 那把不知遗失在世界哪个角落的黑色长刀,也是一模一样的触感和长相,一样透着暗红色光泽,这双刀子,到底舐了多少吸血鬼的鲜血呢? 据说,是一整个族的血…… 鸳鸯那家伙说,所有他想知道的事情,都交代在这把白色长刀里头了。 「你不是雨的转世,更不是他的后代。」 「黑色刀子封印着生命,白色刀子封印着记忆。」 「自始至终,只有雪和雨而已,本来就没有萧雪森,也没有夏雨农。」 自始至终,只有那个被放在雪的心上恨着,被牢牢地惦着的雨。 而那个被雪森疼爱着、呵护着,板着一张脸却始终小心翼翼地珍惜着的夏雨农,那个因雪森而有了自己名字的夏雨农呢? 如果这个生命找回了自己原本的记忆,那属于夏雨农的一切,属于夏雨农的记忆,又该放到哪去? 像雪那样,忘了雪森的一切吗? 萧雪森不存在了,如果连夏雨农也不存在了,那谁来记忆曾经萧雪森和夏雨农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有什么差别呢?反正你就是雨,雪他也只在乎着雨。」当时,鸳鸯耸着肩摇着头,对夏雨农的烦恼不以为然。 不,差别可大了,我是夏雨农。 不管对方是雪还是雪森,夏雨农就是夏雨农,夏雨农只能有两条路,不是活着被那个人所爱所在乎,就是干脆玉石俱焚。 至于那个雨,关他鸟事? 掏出口袋黑色的油漆笔,在长刀那白色的优美刀身和刀鞘上,用极不优美的丑字歪歪扭扭写下了春秋师父的地址,虽然丑但若从此他没机会再回到金星见师父,至少这刀子还有机会回到师父身边。 对什么都没好脸色的师父,只有在他擦拭着这把刀子的时候,死板的表情会稍微松懈一些。任何事情说一就是一像颗石头般顽固的师父,只有在一个人凝望这把刀子的时候,会露出几近软弱的忧伤眼神。 这把长刀对师父而言,那意义也许就如同他口袋中那支破表,是绝对的唯一也是仅存的唯一了。 将长刀收回刀鞘,连刀带鞘随手一挥敲落砍至面前的巨斧,顺便连持斧的那条手臂也一并给卸了,返过身看也没看便弯下腰横向扫过想从他身后偷袭那几个家伙的小腿骨,清脆的碎骨声混着哀嚎,热闹滚滚。 妈的,他夏雨农真的是里外不是人!被吸血鬼们当作标靶也就算了,连人类同胞们都要找他麻烦! 据说政府当局为了杜绝像夏雨农这种能够壮大吸血鬼族的血液拥有者,特别拨了一笔不小的预算,以bot的方式和向来就是负责吸血鬼业务的道长业界合作,成立一个专门单位负责消灭像夏雨农这样拥有提升吸血鬼能力的上等好血源,计划名称也是蠢得莫名其妙,叫「清血专案」。 尽管是人杀人的工作,但薪水高福利好,三节奖金加上年终,引得许许多多道长们趋之若鹜,想要进入这个单位谋得一职的道长们还得经过考试勒。 然而,虽然负责清血项目的道长们个个艺高胆大身手不凡,但是碰到夏雨农这样的案子,也只能说是倒了八辈子的楣,明知不是对手还是得硬着头皮仗着人多壮着胆子试着运气。 「喂!你就在那风凉风凉看我被围攻也无所谓?」 众人不自觉地朝着夏雨农喊叫的方向望去,不望还好这一望毛都立起来了……什么时候来个吸血鬼就站在不远处钟塔上,这群专靠感应猎杀吸血鬼吃饭的道长竟没人发现! 月光照耀在他那瓷器般白皙的脸蛋上,配上那两丸像金色玻璃珠子的眼睛,漂亮得像尊古董店玻璃贵里昂贵的人形娃娃。只是那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冷冷的光线从那微瞇的眼眸射出来,哪个娃娃的表情有这么杀的…… 「吸血鬼王!」 只有蠢蛋才会认不出那家伙招牌的金色眼睛…… 「不能让他喝到夏雨农的血!」 唉,还是蠢蛋。他现在想喝的话你们这些小卒仔哪阻止得了? 「快,杀了他!」 如果你们能伤我分毫,如果我不是这么强,我还真希望能挨个几刀看看有没有王子来搭救我勒…… 如果,真有那么一点点的在乎…… 「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夏雨农,那找干脆把命送给这些小卒仔算了。」夏雨农话一说完,手一抬将那把白色长刀往钟塔方向掷去,长刀连着刀鞘直直插入了吸血鬼王面前不到十公分处的泥上地上,刀身连一点颤动也没有,而吸血鬼王一双金色的眼睛也是连眨也没眨,望着眼前那把白色长刀。 雪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这把刀如此熟悉,因为这掷刀的场景似曾相似,还是因为刀子上歪七扭八像是鬼画符的字体实在太丑…… 我何必在乎你夏雨农的死活? 将目光从刀子移回夏雨农身上,看到那挑衅似的微笑,忆起那一个月的容忍和吃亏和蟑螂和老鼠和肮脏的公厕,记起了自己必杀的毒誓……这群小卒仔如果能发挥点功效把这只恶劣的人类给宰了,他还省事省力! 「更……」看到雪无动于衷的表情,夏雨农又想起了上回雪为了救阿不打比,重重甩在他身上那一鞭的疼痛。 如果,他那么一点点的在乎也没有……夏雨农索性闭上眼睛,不做任何防御就站在那刀刀剑剑中,一帮道长们当他在耍什么诈术,反倒没人敢继续攻击,场面就这样僵持在那,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却没有下文……像是看武打片时不小心按到暂停键…… 「我不管了!」一个性子急耐性差的道长突然大吼一声打破僵局,持着刀冲上前往夏雨农背上砍去,只是包括出刀者在内所有的人都没想到夏雨农竟然闪也没闪,刀起刀落,在他单薄的背上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从伤口涌出,顿时流了夏雨农满身满脚边都是。 痛……死了…… 生来就特别怕疼的夏雨农只痛得眼泪差点没掉下来,弯了腰蹲在地上抱着发抖的双臂,咬牙切齿在心中咒骂那连个人都砍不死的浑道长。 持着刀的道长愣在当场,对自己莫名其妙的得手感到错愕不已。方才那刀如果是往脑袋砍去,那岂不真的让他立大功成英雄了? 其它道长在这一砍之后,哪个不是见猎心喜,立刻卯足全力使出绝招往紧闭着双眼蹲在那的夏雨农杀去。 下一幕真是好不精采,先是所有的武器都飞起来了,然后紧接着所有的道长也飞起来了,最后连蹲在那的夏雨农也飞起来了…… 「你是蠢猪啊?!」 杀入重围摆平一帮道长又拎着夏雨农回到钟塔下,手中沾染着夏雨农温热的血让雪不爽到了极点,看着那张紧闭着双眼白惨惨的脸蛋更是让他怒气不打一处来,想都没想一巴掌甩过去。 「……」吃了一巴掌的夏雨农这才睁开眼睛,一语不发地望着雪。 其实,你是在乎我的,对吧。 缓缓地伸出双手,想要触碰眼前那发着怒的雪,虽然随即被那人用厌恶的表情挥开,夏雨农就是不死心,再一次伸出手,挥开,再一次……不知道试了多少次,终于没再被挥开。 轻轻地,非常缓慢地无摸着眼前的雪,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颈子,他的胸膛……他是雪森却又不是,他的轮廓他的模样他的体温都是自己所爱的雪森,可却怎么也无法在那双金色的眼睛中看到那令他安心的宠溺。 尽管如此…… 夏雨农突然欺身向前,勾住雪的颈子封吻住他的唇,发狂似地吸-吮着雪那凉凉的唇,舌尖固执地攻入了对方的口中缠搅着。 贪婪得仿佛从来就没尝过这样的滋味,专注得仿佛世界上就剩下这一件事情,深刻得仿佛用尽力气,最后的诀别。 雪并没有推开他,同样的贪婪,同样的专注而深刻,细长的手指埋没在夏雨农后脑凌乱的黑发中,反守为攻,狠狠地在那夏雨农的唇舌之间释放着那连他自己都不能明白的情欲。 可惜无论再怎么浓烈缠绵的深吻,终究还是无法将呼吸也一并索去,当交缠的唇舌分开之际,随之而来的寂寞浓到令人想哭。 夏雨农表情复杂地望着雪,没有哭,却笑了起来。 「噗哈哈哈哈……」弯着腰抱着肚子窝在地上笑成一团,背上的伤口被这一牵一扯疼得要命,连五官都疼得皱了起来还是忍不住想笑。 那样凄惨的笑在雪的眼中看起来,和哭也没什么两样。 「你和我,到底哪个才是蠢猪啊……」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夏雨农用手指抹着眼角边笑出来的眼泪。 「我不是你那个又恨又爱的雨,我们干嘛吻得那样卖力?」 「……」想对他说,他想吻他并不是因为他是雨而是因为他是夏雨农,是那个和雨一样让他感到又恨又爱的夏雨农。 他想吻的,是这个对感情执著到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的夏雨农,而不是过去那个为了使命而可以放弃所有感情的雨。 他在意他,对他上了心,碰了他的身体,回应了他的吻,也许那都是受到萧雪森的影响吧,但从头到尾都因为他是夏雨农。 已经无法否认,自己不想杀他,在意着他,甚至想保护他。 但说了又如何?自己不是夏雨农所爱的那个萧雪森。 他的执著不是对他而来的,他的热情也不是给他的。 「你滚。」 「你不要我的血了吗?」 「你滚。」 「你在意我,对不对。」 「你找死吗?」 「你想要我死,就动手啊。」夏雨农指着一旁那把插在地上的长刀。 如果你真的对我夏雨农一点在乎也没有,那我就把命给你,顺便把雨还给你吧。 「我不想要你死,也不想再见到你。」 夏雨农那双深黑色的眸子望着雪转身离去的背影,连眨一下都舍不得,直到雪完全离开了他的视线再也看不到了,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将脸埋入双臂中趴在那累得动也不想动。 「蠢猪应该是我……」 因为我爱他,不管他是雪还是雪森,我都那样无条件地喜欢着啊。 但他却否认爱我。 他选择将所有的感情都推给萧雪森,选择当个不爱夏雨农的旁观者。于是,在这一场感情的攻守战中,夏雨农被放弃了。 那是他的选择啊…… 背上的鲜血流个没完没了,也许流血就像流眼泪一样可以宣泄哀伤吧,不然已经难过到快死了视线都模糊了怎么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师父,我还是当不成强者。」 缓缓抬起头,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穿着黑衣的高瘦男子,夏雨农笑得很苦。 哪个强者连自己的爱情都守不住? 哪个强者连生命都愿意付出却攻不下一个人的心防? 「你是蠢猪,不必当强者。」 *** 亲爱的师父儿: 谢谢您这几天的照顾,小徒雨农不好意思再白吃白住您,就先掰了喔。 师父,其实我知道您面恶心善,口是心非,虽然嘴巴上说是关心刀子,其实是关心我才会跟着下山的,对吧?不用害羞,师父,我了解的,有可爱的徒弟如此,当师父的哪个不是疼爱有加?可是小徒不能再依赖师父了,师父,请不用再替我操心,我自己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ps:师父,刀子的事情您就原谅我吧…… 爱徒小农敬上 那背上缝了好几针的伤口还在化脓,烧得一塌糊涂的脑袋才刚冷却下来,又急着跑去送死?收了顽冥不灵的徒弟如此,当师父的哪个不是自认倒霉? 春秋寒着一张脸,将那张字迹丑陋还写在餐巾纸上的留言往桌上一扔,提了上面写满了同样丑陋字迹的长刀就出门。 事到如今,就算他有千百个不愿意,但想要保住夏雨农那条小命,也只能去找那个人帮忙了。 *** 萧雪森收留夏雨农的那天晚上,明明是秋高气爽的夜晚却突然下起倾盆大雨。仔细回想起来,八百年前他收留了雨那个白痴人类时,好像也是下了场大雨。 雨离开的那天,也是下着大雨的。就如同今夜这样,窗外大雨大雨一直下着。 有一首歌的歌词是这样唱的:天空不要为我流眼泪。 雨是天空的眼泪,为了什么事情而悲伤? 「谁说一定是眼泪?也有可能是天空有什么爽事,爽得笑到流口水吧。」 夏雨农非常坚持,宁可拿恶心的唾液来比喻也不认同雨是悲伤的产物。不过雨季的时候,他却常常抱怨阳台漏水、衣服发霉、内裤晒不干等家庭琐事。 话说回来,夏雨农算是个称职的家庭主妇,至少在和他同居之前,萧雪森几乎没在餐桌上用过餐,衣服也是从来就没在家里洗过,他住的地方除了电视,和几样基本衣被,其它家具除了房东有提供外,其它可以说是付之阙如。 夏雨农住进来以后,这个家逐渐开始像个人类的居所,先是有了沙发,桌子,厨具,柜子,接着床也有床单了,窗子也有窗帘了。 虽然杂物越堆越多,本来就有限的空间越来越小,虽然花的总是萧雪森的抠抠,夏雨农买东西甚少拔自己的毛……但这样的家,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伴侣,萧雪森虽然不说,但心中倒是满意得紧。 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去,应该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未来若有机会和夏雨农搬到小岛去,应该也是按照这样的模式过生活吧,若有什么人来破坏了他的幸福,他发誓绝对会让那个人蒸发。 只是萧雪森怎么样也没想到,破坏掉这一切的,竟是他自己的本尊。 更没想到的是,萧雪森自己的存在,被自己给人间蒸发了。 独自坐在无灯黑暗的客厅沙发上,就这样睁着眼发着呆,已经三四天了。 到底,自己是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间小公寓里?因为到头来,他发现他自己根本就不就属于这个时空。没有属于他的住所,没有属于他的记忆,也没有属于他的情感归属。 当初为何要将自己封印住,而既然封印了,今日为何又得醒来? 萧雪森的记忆一点一点争着涌入他的脑袋,越来越鲜明,越来越强烈,夏雨农小时候可爱又可怜的模样,夏雨农每天在那小厨房中穿着围裙忙禄的模样,夏雨农窝在沙发上挨着他身旁认真研究食谱的模样,甚至是在两人温存之际亲吻着夏雨农那敏感的颈子时,他那难受又舒服的模样……雪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偷窥者,窥视着萧雪森和夏雨农的生活片段。 他想起来自己身为萧雪森的一切,也想起来自己是如何喜欢着夏雨农的,但就算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却怎么也无法当回萧雪森了。 因为他是雪啊……他是那个八百年前被自己所爱的人背叛欺骗的雪。 因为记忆可以捡现成的,但情感和幸福却不能捡现成的。 他的情感已经无法再毫无芥蒂地投注在他人身上了,他的幸福也早就已经烟消云散。如果他一直都是那个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萧雪森,那该多好。 可惜最后,萧雪森终于还是知道自己是谁了。 *** 「更!」 手中的钥匙都给他插到变形了还插不进钥匙孔,死房东,才几天欠缴房租,又把门锁给换掉了!夏雨农火大扔掉手中的钥匙,抽出挂在手上塑料袋中刚去五金行买的榔头,往后退三步,用力敲掉门锁,然后踢开大门走进去。 「喂!起来!」 方才那样巨大的破门声都没能吵醒这只机警的大蝙蝠,想必一定又是为了压制未完全化的疼痛耗尽力气,才会这样像死了般昏睡得没天没地的。 宁可这样折磨自己,就是不要他夏雨农,连他夏雨农的血也不要了? 「雪!雪!萧雪森!起来!」 索性爬上沙发骑到雪身上,啪啪啪地甩了大蝙蝠几巴掌,把那张美美白白的脸蛋打得粉红粉红的。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睁开眼睛望着骑在自己身上笑得灿烂的夏雨农,雪一脚就往他身上踹去。 「唉哟哟,你醒啦?醒了好!人家可不想趁人不备干那种事情。」 「哪种事情?」 「就是……」夏雨农一脸暧昧,吞吞吐吐,半天才娇羞地笑着说道: 「就是要你的命啊。」 举起手中铁榔头,迅速地往雪的脑袋槌去,背后堵着沙发的雪根本无处可闪,只好空着手迎向那沉重的榔头。过去几次失败的攻击让夏雨农清楚了解,这唯一的武器一旦沾上了吸血鬼王的手掌,恐旧是有去无回,于是榔头一碰着雪的手,另一手又挥出了方才顺道到厨房拿的备用菜刀,刀锋一转往雪的手臂砍下去。 不过可能是因为前些日子用这把刀子剁猪大骨后没有磨,刀子有些钝,刀势又被雪手中的榔头档了一档,没能将手臂砍落,却深深地嵌在吸血鬼王的肩胛骨上。 「啊……烂刀!」夏雨农立刻放开刀柄向后一跃闪开雪甩往他脸上的榔头。 「你到底要砍我几条手臂?」 八百年前砍过一条,前一阵子在废图书馆也砍过一条,现在又想砍!雪火大地握住肩膀上的刀柄,也不管鲜血像温泉那样涌,直接把刀子拔出来,往夏雨农的脑袋扔去。 不敢直接用手接住那劲道十足的飞菜刀,只好闪到电视后头,可怜电视啪的一声被菜刀劈出一个大窟窿。 「妈的,那你到底想搞坏几台电视?!」 「上回……上上回那台是你搞坏的吧?」 「呦,萧雪森,你终于想起来了哟。」 「很遗憾,就算想起来了,我也不是萧雪森。」 「呸,我鸟你是雪还是萧雪森!你到底要不要爱我?」 「不爱。」 「屁啦,你明明就说过你爱我。」 「从来就没说过。」 「……」的确,仔细回想起来,不管是萧雪森还是雪,都没说过。 「你明明就表现得很爱我。」夏雨农不服气地吼着,口吻像极了泼妇。 「那是萧雪森,不是我。」 「你这懦夫!爱我有什么害羞的,干嘛全部推给萧雪森?」 「害羞个屁!」 两人的对话简直就像夫妻吵架的内容,贫乏而没营养…… 「你如果不爱我,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拔出插在电视上的菜刀,继续往雪攻击去。 「蠢,想杀我?你是来讨死的吧?」雪也不客气,随手抄起了榔头回击,顿时温馨小客厅变成战场。 「如果我杀不死你,让你杀死也很爽。」几招下来,除了原本背上的伤口裂了开了,身上又多了几个不浅的窟窿,只是夏雨农的表情却很愉快。 「你怎么不去自杀?」 「我干嘛要自杀?」 爱情不是口号,不是游戏,是决一死战。 就算攻到弹尽,守到援绝了,但还没到呼吸停上的那一刻,他绝对不会放弃。 「你疯了吧?」 「早在你放弃我的时候,我就疯了。」 沙发被砍得露了馅,锅碗瓢盆全都在地上躺着,夜风从破窗吹进来,将只剩下几条须须的烂窗帘吹得飘来飘去。他们一同去选购的马克杯碎在流理台,而流理台早就成了一块看起来不像流理台的废铁。 从客厅打到房间,衣橱、书柜、镜子……一个个壮烈地牺牲了……夏雨农简直像是杀红了眼,杀出了兴头,只见他笑得开心,出手却是狠辣,招招都是要致对方于死地。雪一点也不敢大意,几乎也是全力以赴才和夏雨农打成平手。他太明白这个夏雨农就像是当年的雨一样有着深不可测的战斗力,只要他想……应该说,只要他疯掉了,他要多强就有多强。 只是夏雨农那副三宝身体禁不起久战,人类的失血也是有极限的,在几乎所有的家具都阵亡了以后,他开始感到体力不支,逐渐落了下风。雪趁势一拳重重挥向夏雨农肚子,趁他疼痛弯腰时,扯住他颈子将他按向那张勉强还看得出来是床的床上,扣住夏雨农踢向他腹部的腿,格开夏雨农戳向他太阳穴的左手和抓往他天灵盖的右手,抓起散落在床边那落地窗的玻璃片,将夏雨农的双手掌狠狠钉在床上。 「干嘛一定要牵手?不肉麻吗你?」 「你不懂啦!手连着心脏,心脏连着手。所以牵手,是最能感受到心跳的感觉。」 「那只是静电吧……」 「萧雪森,你真的很没情调耶。」 手连着心脏,心脏连着手,手上的疼痛传到了心脏,痛不欲生。 萧雪森,你明明知道我是你的夏雨农,却这样对待我。 「你知道永恒的孤独,是什么样的感觉吗?你知道想爱却无法去爱,是什么样的感觉吗?你知道被自己喜欢的人一刀插心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方才,你不就碎了我的心?望着情绪失控的雪,望着他那白森森的利牙,夏雨农摇摇头苦笑道:「你说过,你不会把我变成吸血鬼的,你要食言了。」 「你也说过,你会好好守着自己的命,如今却一心求死。」 「我不要活在不被你在乎的世界。」 「你以为,什么都要依着你的选择来进行?」 雪靠上了夏雨农的颈子,轻轻地吻着舔着,像是他们之前温存时那样温柔,温柔到让夏雨农以为他又在作梦了……直到那锐利的牙插入了他的血管。 雪爱雨。 如果一开始就将雨变成吸血鬼,那有没有可能结局是两个人一起在他们的山中小窝生活至今而不是雨将刀子送进他的心脏? 萧雪森爱夏雨农。 如果现在选择将夏雨农变成吸血鬼,是不是再也不用面对失去?不用再看到夏雨农那近乎自我毁灭的举动? 「我没选择……这一切,都是你的选择……」用虚弱的声音,在雪的耳边轻轻说道。 选择当有感情障碍的雪,选择不当爱我的萧雪森。 忍着痛挣开钉在手上的玻璃片,血淋淋的手从床头缝隙中掏出金黄色的玻璃管,在雪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止,反手就将尖锐的管针往自己的心脏插入。 「不——」 心碎的感觉。 剧烈的疼痛蔓延全身,心脏四分五裂,碎了。 雪,其实我……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要杀你,可是你选择了把我推向这条路。」 雨轻轻地在他耳边说着,然后将手中的长刀举起,依然笑得那样温柔,在雪还没理解那句话的意义,也尚未察觉雨身上那原本是剧毒腐蚀的血滴洒在他身上时却一点一点愈着他身上的伤……在雪什么都来不及反应时,雨便将长刀猛然刺入自己的胸口。 「雨!」 疼痛蔓延全身,心碎了—— 在见到长刀子穿透雨的左胸口那一刻,在雨倒向他断气的那一刻。 在见到致命的毒药插往夏雨农的心脏那一刻,在夏雨农呼吸停止的那一刻。 *** 黑色刀子封印着生命,白色刀子封印着记忆。 在过去,有个奇怪的传说。 有一把非常特殊的黑色长刀,长刀的历史很久远很久远,甚至久远到,长刀有了自己的生命。 有了自己的灵魂。 可是长刀不像人类,没有能够自由活动的rou体,所以长刀一直也只能是长刀。 又不知道是后来哪个年代,那是个战乱的年代,是个盗匪横行的年代,长刀子被当作杀人的武器, 它饮过无数男人的血,女人的血,老人的血,小孩子的血……但它从来就没饮过初生婴儿的血,直到某天,一个残忍的山匪把它插入一个初生婴儿的胸膛。 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婴儿没死,竟然好端端地活了下来。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孩子的长相虽然可爱,怎么瞧也不像他父母,也不像他那群简直像是一个模印出来的兄姊们。而且这孩子天生就是个战斗天才,他的杀伤力就像那把长刀……十岁以前,他就将那帮山匪全都宰光,那把黑色的长刀子,也顺理成章落入了他的手中。 人们都说,那孩子根本就是被寄生了。 被那把长刀的灵魂寄生了,用那孩子的rou体,长刀子开始他的「人生」,直到rou体死亡,生命又回到了刀身内。 然后等待着下一个人生的开始。 当雨的生命回到了黑色的刀子里时,皇帝费尽苦心,将他的记忆放入了另一把刀子里。 也许有一天,它的生命重新开始时,它还想要当雨,它还想要拥有对雪的记忆,它会想要有机会重新开始,去追求自己这一生得不到的幸福,去追求身为雨时不得不放弃的爱情。 「我的愿望,没有人能够实现。」雨微笑地对皇帝说。 只要我身为雨,就没办法实现。 *** 「其实小农农早就知道了,只有你不知道。」 「你干嘛不直接告诉我?」 「你有让我接近你的机会吗?」 「他干嘛不直接告诉我?」 「因为他觉得雨很可怜。」 「……」 不愿意完成杀掉吸血鬼王的使命,虽然一切都是计划,但雨真的爱上雪了。 宁可将刀子插入自己的心脏,即使恨着他为何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埋怨着他为何要将他推到这一步,但他还是舍不得杀掉他好喜欢好喜欢的雪。 至少,至少雪在未来漫长的生命中,都会记得有那么一个人类这样喜欢过他。 可是他却被雪遗忘了八百年,被雪当作背叛者憎着,被雪当作凶手恨着。 这样的雨,实在太可怜了。 和被萧雪森所丢掉的自己,又有什么差别呢? 其实,夏雨农完全能够理解雨的感觉。 他就是雨啊……不需要那些记忆,光是靠着本能,他也能了解雨是怎么样地喜欢着雪,怎样地伤心,又是怎样地坚决。 「所以他要用这样极端的手段,让我想起来吗?」 「如果不是这样,怎么能惩罚到薄情的你?」 「一切都是计划中的事?包括引春秋去把你找来?」 「小农农心中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只能说,如果这一切都只是计划,那风险跟牺牲,也未免太大了。」 让自己的心脏转位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让自己的血管停止流动对身体的极大伤害也并非所有人都能承受,特别是像夏雨农这样虚弱的人。更别说是暂时瘫痪自己的呼吸系统这么可怕的事,谁知道这一口气没了,还能不能有下一口气回来? 夏雨农从来也没敢把握他师父春秋会为了他去找最最痛恨的鸳鸯,他也不可能算准着在要命的一刻鸳鸯会带着全世界最高明的医疗团队和设备及时赶到。 就算他把所有的风险都考虑进去了,最后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一身功夫几乎都废了,卧床至今半年了才勉强能下床……如果一切只为了让雪想起雨,只为了惩罚雪,这代价真的太大了。 也许,夏雨农真的曾经有想要放弃的念头也说不定。 但也有可能,夏雨农计算了一切,而鸳鸯却把夏雨农也一起计算进去了。 「你来干嘛?」雪冷冷地瞪着那个极有可能是幕后大黑手的鸳鸯。 「没什么,就来探望你啊!」鸳鸯笑得妩媚,艳丽的脸蛋装出一副无辜善良的表情。 「放屁。」一只老狐狸跑来探望你却没有其它企图,会相信的人不是太纯就是太蠢。 「只是想请小农农帮我一点小忙,很小的忙啦,比芝麻跟绿豆还小……」 「滚!少来动夏雨农的主意。」 「拜托啦,真的很小很小,而且事关我的终生幸福,你就帮我这个忙吧!啊对了,最近我在白令海有个小岛想要送人,附送接驳直升机,气候温暖宜人,渡假养老两相宜,你和小农农有兴趣可以找时间来参观参观……」 「……我会跟你再连络。」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就这么一言为定!呵呵呵呵~~」 鸳鸯眉开眼笑,华丽优雅地从阳台跃回他那画有一对鸳鸯背景是一个桃红色爱心的愚蠢图案的直升机扬长而去,在深夜里留下一串诡异的笑声—— 轻轻跃下小小阳台细细的铁围栏,回到室内时不忘将落地窗关紧。夏雨农那个阿破青年,是禁不起夜里凉冷的风吹的。 窝回卧室里新买的那张双人床上,雪特别选购的超暖羽绒被里卷着熟睡的夏雨农。连方才那样吵杂的直升机声和那个死三八的鬼笑声都没能吵醒他,一整天这样熟睡的时间大约占了二分之一,真的是名副其实的阿破。不过最近真的好多了,开始能下床打打计算机,陪他看看电视,偶尔还能下厨作些简单的恶心料理,偶尔能在床上和他做做简单的爱做的事情…… 至少,他还好好地活着在他身边,缓缓沉沉地呼吸着,心脏规规律律地跳动着。 从背后搂住夏雨农的腰,轻舔着他滑细的侧颈,上头的齿痕已经愈成两个淡淡粉红色的疤痕,和颈子上其它红红紫紫的大草莓小草莓比起来,反而没那么明显。 「别吵我……我想睡觉,你自己撸啦……」夏雨农半梦半醒地咕哝着。 「喂,我们的小岛这次真的有着落了。」 「有山有小河流……」 「应该有。」 「晒太阳……」 「可以吧。」 「荔枝、龙眼……」 「可以种。」 「山猪……」 「可以养。」 「老大,老实说,那是你和雨……你们一起住过的地方吧?」 「是『我们』一起住过的地方。」 「……小岛在哪?」 「在白令海。」 「啊?」 「……干。」 雪这才意识到,白令海上的小岛,只有海豹跟石油吧?!哪来的荔枝跟龙眼?! 温暖?宜人?渡假养老两相宜? 下一次见到鸳鸯时,他绝对会让他笑不出来。 《全书完》 番外 凤凰 一丝光线也没有的黑暗中,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原本在心中默默引算着的时日也逐渐乱了……饥饿的感觉一阵一阵的,也许是身体的机能逐渐停歇,竟没那样难受了。但干渴难耐的痛苦,却将他逼向了几乎疯狂的边缘。 灼烧的咽喉好痛,全身的每一寸肌肤也都跟着如火烧般疼痛着…… 他听见了,仿佛听见了有水汩汩流动的声音,在疼痛的肌肤下,在他自己的血管中缓缓地将手移到嘴边,干裂的唇舌轻舔着手腕,不知道已经多久滴水未进的他,贪婪地几乎想要用牙齿撕裂外头的皮肉,想要啜饮那伏流在血管中的液体…… 最后,他到底会是饿死,还是渴死,还是吸干自己的血液而死,还是抓破自己剧烈疼痛的喉咙而死? 不会的,他不会死。 过去,他曾被推入宫内的深池中,品过了无数种毒药,中过各种暗器,身上带着深深浅浅的刀剑伤疤,前一阵子,居住了十五年的宫殿也被一把无名火烧得精光。 他依然没死,熬过了那么多年,历经了那么多次的生死关头,他都活下来了,这一次,他一样能够活下来。 尽管他被困在深深的黑暗的枯井中,枯井口甚至被大大小小的石块填封了起来。 但他还是相信自己不会死的。 他相信,那个人一定会找到他的。 *** 「你叫什么名子?」 「鹰。」 跪在女子面前的小男孩恭恭敬敬地回答着,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女子那雍容美丽的脸蛋和头顶上饰满绚烂珠宝的凤冠吸引住。 「从今天起,你为他而生。为他而死,知道了吗?」 「是,娘娘。」五岁大的孩子对这句话的涵义并不清楚,懵懵懂懂的点点头,并将这句话谨记在心。 「碧喜,去把太子带来。」 「是,娘娘。」 碧色衣服的宫女退下,没多久,从外头牵了个莫约两岁的幼儿进来。 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和那被称作娘娘的女子有着类似的精致五官,幼儿蹬着镶着漂亮大明珠的小鞋来到鹰的面前,盈亮狡黠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将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几遭之后,玫瑰色的小嘴漾出开心的微笑。 鹰看呆了。 那笑着的孩子,真的好漂亮,比皇后娘娘还漂亮,比那又大又圆的明珠还要漂亮,比他见过的任何人类都还要漂亮…… 只是,鹰看不出来,这漂亮的小人儿,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殿下!太子殿下!」 急叨的呼唤声,忽远忽近地飘入了恍惚的脑袋里。 是谁……是谁在叫我…… 「太子殿下!你在哪?殿下?」 是……鹰! 突然地整个人清醒了过来。 等了那么的久,还以为这一次真的等不到了…… 耗弱的身体已经站不起来了,想要出声响应,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裂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不行,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如果没唤住鹰,也许自己真要留在这口早已荒废不起眼的枯井中,永永远远! 吃力地将手腕举到唇边,没有一点犹豫,对着手腕上动脉处用力地啃咬下去,用力的吸食着,让那热滚滚咸腥的鲜血滋润他疼痛的喉咙。 *** 炫亮的红色长发散落在白色的枕披上,是整张床上唯一的鲜艳色彩。紧闭着双眼的少年苍白得像是没了生命的尸体,连那双向来粉嫩好看的唇也干干裂裂的,没一点血色。 但鹰知道,当他再度张开眼睛对着他笑时,他依然会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人类。 宫女端了碗药踏入殿中,先恭敬地端到鹰的面前,鹰拿起托盘中其中一支调羹,从药碗中舀了一匙药汤轻啜了一口,才让宫女将药汤端至床边给少年喂食。 为他而生,为他而亡。 从小到大这就是他的使命,就算为了他被毒死,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走至床边将少年的上半身轻轻扶起,宫女小心翼翼用调羹将上好的药汤喂入少年口中,只是少年的双唇闭得死紧,药水全从嘴角溢出,没半滴能喂入他的口中。 在充满着斗争和阴谋的宫中成长,从小就必须防范各种暗算的少年,连昏睡时那是咬紧牙关闭紧双唇,就怕在熟睡时被喂入毒药而死亡。 看着宫女无措慌忙的模样,鹰伸手接过了汤碗,颔颔首示意宫女离开。 「小雀,吃药了。」温柔地拨开少年脸颊旁几丝长发,在少年耳边轻唤着。 不知是否是因为听到鹰的呼唤,少年闭着的眼皮颤了颤,但身体太虚弱的他却只能继续待在梦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小雀,那是他为他取的小名,这世界上只有他会这么称呼着他。 将少年清瘦的身子搂在臂弯,端了汤碗直接饮了,大口含在口中,然后弯下身将唇贴上少年的唇,将汤药一点一点哺入少年的口中。说也奇怪,明明是昏睡不醒的人,明明是闭得紧紧的双唇,却像是对鹰的唇有着感应,在唇-瓣相接的那一刻,没有任何的抗拒,便松开唇齿让汤药顺利地流入。 从小到大,鹰是他唯一能信任的人,那样的信任就连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依是强烈,深刻的、刻在骨子里的信任。 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在年纪还很小的时候,鹰不是没有对这样的命运质疑过。 他和小雀,两个人吃着同样的食物,睡在同一张床上,受着同样的教育,和同样的师父们举着同样的武艺。一同成长,一同面对来自各方的威胁,一直以来,他们都是共享着一切,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分享彼此的生活。 但为什么自己的生死,自己的命,却是附属于小雀的?如果只是因为小雀是太子,而他是平民,那什么样的人都可以胜任,为何就得必须是他? 「我喜欢鹰。」 小雀不爱习武,虽然他聪明又有很高的天份,和一直以来都是靠勤能补拙的自己相较之下,他那总是应付了事总是把师父们气得七窍生烟的行径,很快的就被皇后娘娘给盯上了。 「你是太子,不好好学习武艺,将来怎么生存?你要知道,这宫廷就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没关系,我有鹰啊。」 「鹰能保护你多久?能跟你多久?」 「一辈子吧。鹰一辈子都会在我身边的,我喜欢鹰,所以他不会离开我,他会一直保护我,鹰,对不对?」 「是。」 因为他的喜欢,因为他那漂亮得连御花园里的花朵相较之下都逊色的笑容,于是鹰愿意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 跪在文官武将群中,鹰穿着和所有武将相同的衣服,和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和那同他一起成长的皇帝,有着长长的一段距离。 曾经,所有的人都以为,以鹰和皇帝这样深厚的关系,当皇帝登基时,鹰若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至少也会是个国家军队的总司令。最后,鹰只当了个不大也不小的将军,长年在国家的外省驻守着,一年见得到皇帝的次数少得可怜,那样长的距离和疏远的关系,鹰常常想着,也许哪天小雀会忘了他的存在。 望着穿着华丽龙袍的皇帝,他长高了,也长得更漂亮了——鹰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帝,反正,在这么多的官员中,在这么远的距离外,他哪里会注意到我正盯着他瞧? 然而他错了。 在这么多的官员中,在这么远的距离外,皇帝那双细长的美目,真的就直直地往他瞧来。 而那从小到大就让鹰觉得可爱不已的微翘双唇,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 「你回来了!我好想你喔!」 紧紧搂着他像小动物般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的,是方才那高高在上,现在还穿着龙袍的皇帝。 「……」如果你想我,为何要把我安排到离国都那么遥远的地方,为何要让我和你一年只能见一次面? 鹰不是没有困惑过。 但他从来就没有问,他不应该问也不想要问,皇帝想要怎么做,自然是有他的理由吧。他对权力,对高位本来就没有什么很大的兴趣,他只是…… 偶尔,他想起当时小雀的那句「我喜欢鹰」,原本理所当然的事情,却变得有些难以释怀。 只因为他喜欢我,我就得将我的人生全交由他所掌管? 望着那和小时候一样的笑容,鹰却觉得从那个时候开始,有什么变得不太一样了。 他依然是他,我依然是我,但小雀呢? 又过了几年,皇帝二十四岁大寿那年,鹰又见到了难得一见的皇帝。 这一次,皇帝没让他回到外省去了,他又重新回到了皇宫中,过着阔别了将近十年的宫内生活,回到那最近的距离,当上了皇帝最贴身的侍卫。他依然是没问原因,照着皇帝的安排,回到了皇帝的身边。 只是从那时开始,皇帝的健康状况变得越来越差,常常莫名其妙的头疼,莫名其妙地呕血,有时候一发烧起来必须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而这样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到后来,除了皇帝身旁贴身服侍的宫女们和鹰,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几乎很难再见到皇帝的面,而一切旨意和命令,也都只能透过鹰来传达。 「小雀,吃药了。」 「我不想吃,吃了那么多了也没效。」 「再吃一个月吧,太医说再吃一个月,身体就会开始好转了。」 「还要一个月啊……」 「我喂你吧。」 就如同过去那般,半年来,鹰天天服侍着皇帝吃药,皇帝苦,他也苦。 极苦的药味在两个人的唇舌间,蔓延着。 最后的一碗药,在一个宁静的冬天夜晚。 皇帝卧倒在床上,身子剧烈地抖着,不是因为冬夜的寒冷,而是因为剧烈的疼痛。细长的手指紧紧抓着锦被,力道之大连指节都泛白了,从口中涌出的暗红色鲜血染了他苍白的脸蛋,染满他一身白衣,和他那头酒红色头发互相辉映着,刺目却有着不可思议的美感。 最后,皇帝停止了颤抖,停止了一切动作,停止了呼吸。 站在床边的鹰,目睹着一切。 轻轻拨开披散在皇帝脸上的头发,望着那张美丽依旧却终要化作枯骨的脸蛋,伸手轻轻抚摸着,那个属于活人温度的肌肤。 「终于……」 终于,鹰不必被囚禁在狭小的牢笼中。 终于,我的生命不用再屈于你。 终于,我不用再为你而生,为你而死。 将手上的血迹在锦被上擦拭干净,转身就要离去。 「我以为,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让我喝下最后一碗毒药的。」熟悉的声音,那带着笑慵懒的声音,在他的背后说着。 「我以为,把你送离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你就不会变成那些处心积虑想要对付我的人。」 冰冷的手指头搭上了他的肩膀,像从小大到那样卷玩着他耳边的发丝。 「我以为……」凉凉的气息吹在鹰的颈子上,缓缓地笑着说:「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变。」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 也许就是从他对这命运有了质疑的那一刻起。 *** 鹰侍卫长为了帮皇帝挡刺客,壮烈地牺牲了,厚葬于城都北郊。 皇帝因身体有疾,怕受风寒,从此以后五十年漫长的执政生涯,都隔着厚重的布幔听政,众臣们只闻其声却从不见具貌。 *** 「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事物是什么呢?」 「已经不是我了,对吧。」 鹰望着皇帝的脸,突然觉得这个曾经是那样熟悉的人变得好陌生。 更娇艳的脸蛋,更妩媚的笑容,像是更厚的一张面具将所有的情绪和喜怒哀乐都封盖,再也看不到这个人的心了。 「说故事给你听喔,从前从前森林里住着一只麻雀和老鹰,麻雀和老鹰的感情很好,老鹰也答应会一辈子保护麻雀。后来麻雀觉得森林的空气太脏了,麻雀想要飞出森林外的太空去看看却没办法,于是麻雀让有着巨大翅膀的老鹰离开了这肮脏的森林,让他可以飞翔在没有限制的天空中。可是,老鹰离开了森林后,却交了坏朋友,想要害小麻雀。麻雀不相信老鹰会背叛他,他让老鹰回到森林,他希望老鹰离开了他的坏朋友之后就会变好了,但老鹰没有,老鹰想要毒死麻雀。麻雀虽然知道老鹰一直在喂他吃毒药,但他从小到大就是相信着老鹰的,他相信老鹰绝不会害死他,于是明知道那是毒药,他还是一碗一碗地喝掉了。最后,麻雀喝了太多的毒药,知道自己没救了,但他还是一心想着,直到最后,老鹰会不会收手呢?他放弃了活在太阳底下的权利,把自己变成了只能靠着吸血过日子的吸血麻雀,只为了心中那最后一点点的期望。」 「可惜,到了最后,老鹰没有收手。」 「麻雀不忍心杀掉老鹰,麻雀还是愿意原谅老鹰,而且麻雀实在好心,他决定帮老鹰解决掉那些坏的朋友。」 皇帝坐在床边,笑吟吟地望着被绑缚在床上,身材消瘦已无昔日那英姿的鹰。 「你就算灭了吸血鬼一族,我也无关痛痒。」他和吸血一族,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那我让你的宝宝去灭了吸血鬼一族呢?你痛不痛,痒不痒?」 「你……」 「真可惜我不是女的,不然你也会和我生可爱的宝宝吧。」 那夜,在鹰的面前,在鹰的嘶吼下,皇帝用那把黑色的长刀,刺穿了那个甫出生的婴儿,和紧紧抱着婴儿的母亲。 母亲死了,孩子却活了下来,顺着皇帝的计划,一步一步,在二十五年后,消灭掉和鹰谋议要颠覆掉他皇朝的吸血鬼一族。 二十五年后,皇帝还是依然年轻貌美,被折了翅的鹰,依然被缚在那张床上,动弹不得。 又过了二十五年,皇帝将他的皇朝势力不断向外扩张,人类的势力前所未有的强大,人类的国度空前绝后的富裕,人类成了这个世界的唯一统治者。 只是除了躺在床上那垂垂老矣的鹰之外,没人知道这个富强的人类皇朝,竟是由一个吸血鬼一手创造出来的。 「鹰,其实你一直都不服气吧。」 守着绣着金色凤凰的黑色长褂子,一头酒红色的长发挽了起来,上头插了支灿烂的余凤步摇,一身雍容贵气的美青年中在床边,望着那油尽灯枯,生命已到了尽头的老人。 「明明和我一起长大,我有的是权力,你有的却只是义务。」 解开那绑了鹰手腕整整五十年的绳子,绳子已经发黄了,而鹰的手腕也整个扭曲变形成奇怪的形状。轻轻抚着鹰那畸型的手腕,皇帝叹了口气说:「可是没有人能够分享的权力,其实也是很无聊的。」 「这个王朝挺无聊的,我不想要了。我要走了,我要去创造只一个历史,这皇帝,就让你当吧。」将手中绣着金龙的黄袍穿在老人身上,仔细地将那盘钿扣好,拿了把梳子,把老人一头白发稍作梳理。 「鹰,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鹰,你还看得见我吗?」 「鹰,其实你一直想飞离开我身边对吧,我想,今天你就可以如愿了。」 「鹰,我要走啰,永别了。」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那个漂亮的人儿笑了。 当年,自己还是个五岁小孩时,就被两岁的他的笑容给蛊惑了吧,他的人生,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是谁变了呢?也许,根本就没有改变。 他对权力,对高位本来就没有什么很大的兴趣,他只是……他只是想一直留住他身边。 他当然是不甘心的,不甘心光凭着「我喜欢鹰」这样的理由就决定了他的一生,所以他背叛,他毒杀他,一切一切,只为了找到其它的理由,来解释自己的命运。 最终,他找到了。 为他而生,为他而死,不只是因为他喜欢着自己,同样的自己更是将他喜欢到心坎去了,喜欢到没办法忍受自己被他疏远,被他忽视,喜欢到想干脆杀了他,来斩断那紧缠着自己的锁链,好让自己像只鹰般翱翔天牢,不管是身还是心,都不必再被那小麻雀给绑住。 他错了,那个人啊……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小麻雀,过去,他只是将自己的巨大翅膀收在看不见的地方,他只是不愿意展翅罢了。 视线逐渐暗了,像是戏剧谢幕后的退场,曲终人散,舞台的灯光熄灭了,最后一切的景象,他美丽的面孔和笑容,全没入了黑暗中。 那个人啊,从来就不是什么小麻雀。 那个人啊,虽以鸳鸯这样平凡鸟类为名,但从骨子到外皮,里里外外都是只不折不扣的凤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