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系尘香(上)》 第一生 汉代 心哀即成尘,魂断化夜香。晓霜悲风逝,轻雪葬花黄。 残阳孤影泪,世事两茫茫。遥知泉台近,珍重莫相忘。 公元前119年洛阳卫府 一袭纱帐前跪伏着三五位少年,长袖掩面,哀哀恸哭。 纱帐后,一中年男子蹙眉喝令:“哭什么,你父未死,我体尚健,若有旁人自我门前走过,听到尔等哭声岂不要牵强附会,生出多少臆测?起来!都给我起来说话!” 跪得最近之少年,年纪稍长,却坚跪不起,口中只道:“若将军不肯救我父一命,晚辈只有长跪于此。” “笑话!”那将军虽眉宇间有病色隐隐,此时乍怒却眸光惊人,喝声如钟:“尔等是要胁迫我吗?” “晚辈不敢!”那一干人连连叩首,只将身子伏得更低。 将军的黑眉齐齐抖动,深黑的瞳仁直直的瞪着眼前诸人,本以为他要发作,却一声长叹:“罢了,我知尔等一片孝心,救父心切,只是你们所托非人。陛下向来一言九鼎,落字无悔,董大夫此次触怒龙颜又非同一般……且不论如今我缠绵病榻,行走不便,单说我一介武夫,笨嘴拙舌,又如何能劝得陛下回心转意?” 先前少年大胆的抬头,轻言道:“将军虽有难处,但娘娘……” “混帐!娘娘身处后宫,不得干政,这点道理都不懂吗?”将军啐骂之下,怒容又起,面泛红潮,一阵阵巨咳。有家人忙取过一盏痰盂为其接下污物。待其喘息将毕,不再看那床下之人,反是高声询问:“派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吗?”有家人应道:“刚刚回来,因见将军身体不适未敢晋见。” “糊涂糊涂!我这病迟迟不好就是被你们一群糊涂人气得!还不叫那人滚进来!”将军一声令下,有一身着甲胄之人迈步走进,至近前行礼后,将军道:“废话休提,只说你有没有见到少将军,沐相那边是如何回答?” 那人答道:“见过少将军了,他也已将此间事转达沐相,沐相只令属下带回一封书函,说是请将军转呈圣上,其余皆待他回来再叙。” “哦?有书函吗?”将军神色大动,急急接过,边展竹简边笑道:“必是沐相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董老头这回说不定真能保住这一命也未可知。” 那几名少年闻听此言皆是大喜,一个个伸着脖子欲睹那简中文字,怎奈身处反面,无字可览。 只见将军的眼睛匆匆扫过简片,初始的欢欣渐渐化为懵懂的诧异,眉心越蹙越紧,先时喃喃轻言简上的字句,旁人也听不清,到后来却是朗朗而读,细听之下原来是篇赋文: “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潜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 读者听者皆因此文不是心中所想而一头雾水,念到最后,将军“咦”声发问:“这等关键时候,沐相还有心情作文写赋?”此话虽是问言,暂时也无从得知答案,这满屋之人更是无一人猜得出此文在此刻自天而降,其意究竟为何? ………… 早春的洛阳本就躁动浮浮,近日又因朝廷出了一件大事而惹得街头巷尾窃窃私语,人心惶惶。 此事起因本来平常:当今武帝因天好心悦,欲携爱后一起赴猎场围猎行乐。大夫董仲舒却提议反对,说万物生灵皆有心命,上天赐之必有生死循环规律所在,应多加爱护,而不该只为一己之乐而妄自射杀。 武帝玩心正盛,乍被反驳略有不悦,以天子之尊、历代之律为据回敬了几句,孰料董仲舒并未知难而退,反而以先帝性情温良克谨,有仁爱之心为凭,再度对武帝发难,同时抬出数日前外郡奏请的章表,说先朝官吏以德治民,本朝官吏以酷刑治民,暗指武帝为政不当,令武帝龙颜大怒,当朝下旨将董仲舒革去官职,拿进大牢,容后议罪。 遥想当年,武帝召贤良纳士之时,他君臣二人何等相濡以沫,坦诚相对。如今顷刻间便已反目成仇,满朝官员无不人人自危,不敢多言,唯恐为自身惹来祸端。 董仲舒家中之子求告无门,最后只得恳请卫皇后之兄,大将军卫青救其父一命,也因此便有了书前一幕。 但董仲舒之命真的就悬于这一篇赋文之中吗? ………… 洛阳近郊。皇家猎场。上林苑内。 风啸猎猎,人喊马嘶,旌旗飞舞。 武帝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虽然神色很是畅快舒展,心底却压抑着一团怒气。一个狩猎就换来董仲舒那么许多唠叨,他不是不愿见我打猎吗?我偏要杀一群活物给他看看!那双如墨一般的黑眉,浓重而威严,环视着猎场中无数的将士,只在心中得意地自问:自夏商以来,有多少王朝君主可以与我这堂堂大汉相提并论?猛然间想起前几日沐卿令卫青带回的那篇赋文,文辞迤逦典雅,气势宏伟,所歌所言皆与今日之景一般,禁不住心头壮怀激烈,热血倍看,仰天长笑,似要连天都将笑裂。 众士卒听到耳中,无不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建之,沐卿他们是不是今日回洛阳?” 身旁的男子突然被问道,一怔后忙在马上躬身回道:“是,大概此时已经到城中了。” “嗯。”武帝微一顿首,又道:“若他问起董仲舒之事,你不要回答。董仲舒倚老卖老,自忖跟我最久,有些功劳,就骄横跋扈,甚至不把朕放在眼里,这回朕绝不许任何人为他求情。” “是,臣尊旨。”那男子眼光一瞥,却笑道:“沐相已经来了。” “哦?是么?他回来得还真快。”武帝龙目看去,远处有两骑飞马而来,马上人影渐渐近了,只见当先之人白袍儒袖,金花绣边,容貌俊雅,果然是当朝之相,被世人称为“惊才绝艳”的沐静尘。 马到跟前,沐静尘一跃而下,欲叩拜武帝,武帝先抬手笑道:“你远道而回,旅途劳顿,应多做休息,何需到这么远的猎场来见朕,免礼吧。” 沐静尘微微一笑,朗朗回答:“臣为国效力本属应该,不敢言累,陛下之言怕也有违心之处吧?若臣此刻不来,只恐陛下不知如何怪我自视位高,目中无君呢。”他说得如此大胆,武帝却无丝毫不悦,哈哈大笑:“数月不见,你这谈风锋利如昔啊。” 沐静尘言道:“不敢。” 武帝眼眸一转,疑惑地看着他身旁的同来之人,问:“此乃何人?” 沐静尘笑问:“陛下是否见到微臣递呈的《子虚赋》?” “见到了,如何?” 沐静尘一摆手,指着那人:“这便是其文的作者,司马相如,字长卿。” 武帝顿时喜色分明:“你便是此文的作者?堪称是大家手笔,文辞华美,当世少见,除此之外还有何大作?一并呈来给朕看。” 司马相如伏地叩首,不卑不亢,朗声道:“《子虚赋》不过是草民的半部文章,草民这里还有下半部《上林赋》不知陛下是否愿闻?” “哦?还有下半部?在哪里?快呈来!” 司马相如自袖中掏出一个长卷,却是以锻绸为简,极为珍贵,郑重将文递上,武帝迫不及待将其展开,朗声而读:“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生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候纳贡者,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 越往后,武帝神色越是舒展,不时颌首表示赞同,声音越发快了起来,铿铿然字字有力,如行云流水,一气读到文末:“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抚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繇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本不得垦辟而人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所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于是二子揪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受命矣。’” 将卷轴一合,武帝乍然收敛了笑容,冷视着司马相如:“你是在文谏了?” 司马相如被其眼中之光所逼,竟未敢直视,只是跪禀道:“此文中句句皆草民肺腑之言。” 武帝冷笑着去看沐静尘:“沐卿是在为董仲舒求情吗?” 沐静尘淡笑之姿一如起初:“陛下英明神武,臣的心思岂敢隐瞒?臣不与陛下争论董大夫今日之罪是否罪在不赦,只是想起古今君臣之谊,有事要请教陛下。” 武帝轩眉高挑:“说。” “陛下天纵英才,睿智博闻,自然知道自古良君必有贤臣相佐方能得成大业。试问若无姜太公,周武王如何伐纣灭商,创建西周?试问若无李斯、蒙恬,秦嬴政如何一统六国,成就千古一帝?试问若无张良、萧何,高祖怕也难令项羽垓下一败,刎颈而亡?试问若无司马相如《子虚赋》中奇文妙论,又如何能博得陛下龙心一悦?” 沐静尘声如泉水击石,虽清朗恬然却句句动心,武帝眉心渐展,最后终于开口笑道:“若无沐卿能言善辩,诡计多端,试问董仲舒又如何能逃出生天?哈哈,罢了,看在沐卿的份上,这次便饶他一命,不过不能留在京城,贬到颍川去做个郡守吧。” 沐静尘知此乃武帝最大让步,团袖一揖到地,“谢陛下隆恩。” “还有,沐卿刚才在话中将高祖与暴秦相提并论恐怕欠妥。” 沐静尘再揖:“臣慌不择言,向陛下谢罪。”低垂的脸下,深幽的眼眸中却皆是笑意,暗藏不露。 武帝摆手表示宽赦,再道:“至于司马相如,有如此才学,若放置下面难免屈才,我看你腰佩长剑,也曾习武吗?” “草民自幼习武,不敢懈怠。” “那好,便封为中郎将,常伴朕之左右吧。” 武帝一言既出,司马相如便一步登天,即使他生性沉静也禁不住喜不自胜,伏地谢恩。 沐静尘笑道:“长卿,以后你我可是同殿为臣了。” 司马相如又对沐静尘长揖为礼,口中道:“沐相引见之情,相如铭记于心。” 武帝哈哈大笑:“好好,朕又得一名贤臣,实在开心,沐卿,来,随朕去打些野物,晚间在宫中好好畅饮一番!”说罢,拍马而去。 沐静尘见他刚刚听过《上林赋》仍改不了喜猎的脾气,无奈之下只有一笑,策马紧随。 ………… 一箭飞出,一只灰兔中箭倒地,四周将士欢呼雀跃为武帝喝彩。武帝虽然高兴,却对始终冷眼旁观的沐静尘略有不满。“沐卿今天箭在壶中,一只未发却是为何?行乐之时莫要太过拘谨了,就是射几只野畜又如何?谁敢再说个不字?” 沐静尘含笑:“陛下多虑,臣只是车马劳顿,有些倦了,还是看陛下的神力龙威吧。” “是倦了吗?”武帝笑得促狭,“怕是心有挂牵,不免忧虑,无意眷恋于这马上游戏吧?” 沐静尘未作回答,深沉的瞳仁悠悠遥望着远处的众多宫车,自眼底掠过一丝柔情。 武帝看在眼中,更是哈哈大笑,“算了,我也不强拉你了,你若想去就去吧。” 沐静尘“谢”字尚未出口,便听到宫车那边一阵大乱,有众多士兵到处奔走,形容惊恐,纷杂着高喊:“有老虎!有老虎!公主的马惊了!快来护驾!” 沐静尘眸深如墨,一拨马头,驰马如箭般飞去。 果然不远处有一只猛虎正紧随一辆马车不放,车前马因惊吓疾走不停,车夫早已跌下车辕,不知所踪。 沐静尘快至近前时,一手抓紧弓箭,自马上飞身而起,如惊鸿闪电掠至恶虎身后,弯弓搭箭,弦如满月,箭似流星,“嗖”的飞出,正中虎头,那虎大吼一声,倒地不起。随即沐静尘跃至马车前,一声清啸高亢入云,震慑住飞马,止住了疾驰的马车。 他脸色微白,额头泌出几滴汗珠,在车帘外遥遥长揖道:“臣救驾来迟,公主受惊。” 车中没有丝毫动静,不知车中人是否清醒。他心惊之下不再有任何顾虑,踏上车驾,一手掀开车帘—— 乍对视上的却是一双盈盈美目,似水柔情。 一只柔荑轻轻伸来,抚上他的脸庞,而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半含忧怨,半含喜悦的轻吟:“你瘦了。” 他剑眉微耸,唇边漾出一个优雅深沉的笑意,反将她拉进怀中,在其耳边轻言:“你又何尝不是?” 这是他的爱妻,汉武帝之妹,香仪公主。 一别数月,今朝重逢,两人心中都有无尽的喜悦,又无法言明,只有此际在车中旁若无人地相拥片刻以解相思之苦。 “刚刚那只虎可曾惊了你?”沐静尘细抚爱妻玉指,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香仪含羞垂首:“要多谢那只虎呢,否则你又怎能这般快地脱身来见我?” 沐静尘轻责道:“说好在府中等我,怎地也到猎场来了?这里野畜众多,若真伤了你可怎么办?” 香仪道:“是卫姐姐邀我来与她作伴的,况且我想你若回城必要先到这里见王兄的。” 她话虽简单,却难掩话中深情,沐静尘听了又如何能不感动?轻吻爱妻鬓边乌发,他仔细叮咛:“我还有事尚未禀奏,恐怕要晚些时候回府,你若等得心焦便先随皇后回宫吧,听陛下的口气,怕要与我彻夜长谈,今晚只有夜宿长明宫了。” “王兄真是……”香仪恨恨嗔怪又实在无可奈何。忽然眼前一阵五彩闪动,一对精致的绳挂红结映入眼中,她惊喜万分,接过问道:“从哪里得来的?”复又板起面孔:“是哪个多情女子送你的定情之物吧?” 沐静尘深深而笑:“乱吃飞醋,若真是我与别人的定情之物还敢拿到你面前?这是我在上党街上见的,说是夫妻若能各有一个珍藏不坏就能白头到老,情长如日。忍不住就买了一对,我的这个我会随身携带,另外这个留给你,可要仔细保管,莫损坏了。” 香仪一边笑嘲“堂堂相爷竟也这般儿女情长,小家小气”,另一边却又将那绳结挂于颈上,贴身收藏,珍惜不已。 沐静尘笑着拥揽她道:“曾经以为你我夫妻情深意长已是世之少有,直到在上党偶与一对老人,却又不免自愧不如。那老妪已经七十余岁,荣枯颜悴不说,尚腿脚不便,老丈却天天扶其到街上行走,看望邻里,每夜还为其洗脚净身,从不懈怠。旁人笑话他身为男子却不顾忌丈夫颜面,那老丈只笑笑说:‘我爱我妻,我妻怜我,几十年互相扶持,当日她不曾负我,如今我也必不能亏待于她,只要我们彼此相敬相惜,哪能管得旁人的口舌,自己开心就是了。’” 香仪听得心动神驰,一句“几十年互相扶持”令她万分羡慕。人生百年,有多少人世变迁?况且是“情”这如风般幻化万千之物,又如何能令其数十年如一日,绝不变心?青年男女最是对未来之事常常臆测,每每想到感伤之时不免暗自神伤,灯下独自垂泪。 沐静尘看出她心思驿动,将她揽紧,决绝地作出保证:“香儿莫怕,今生今世我决不负你。” 香仪又是一声长叹:“我自然信你,只是我最近占卜,总是凶卦频频,卜文说你我今生缘浅福薄,我实在是怕……” 沐静尘微笑相慰:“我向来就说占卜之词不能全信。也许是你最近惦挂我太多,难免卦随心生,或有不吉也无需惊悸。把心思放宽些就无妨了。” “但愿是我错了……”香仪幽叹,将身子偎紧,此间对二人来说便已是人间天堂。 ………… 汉宫御苑,百花烂漫,花间有两位女子相对而坐,绝世风姿不免令花容黯然。 左边那位,年岁稍长,金钗凤头,乃是当今皇后卫子夫,她与武帝之恋久经坎坷,又为其生儿育女,难为人近中年还容颜依旧。这些年来她能独自把持住后宫武帝的宠爱,想来必然有些特别的手段,而拚命守住青春将逝也是身为女人最大的悲哀。 团扇轻摇,她笑着对面之人:“香妹真是性急,一盏茶的工夫看了园口足有六七次。我早说过沐相必来不了这么早,就是说完此次上党赈灾之事陛下一定还有其他事要与他商量,不一口气说上三四个时辰才散不了呢。” 香仪公主被说中心事,羞了红颜,情急下真情毕露:“王兄就是这样,从来只顾自己,不想别人。” “是啊是啊,不想想他新婚未久的妹妹,独守空闺好几个月,眼巴巴地盼着郎君一起回家,看看这天……啧啧,春色无边啊!”卫子夫说得露骨又大胆,香仪恼羞中抬手欲打,被其闪过,更加取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的男人,想想又如何?想当初我与陛下成亲之时,如胶似漆远胜你们。” 香仪急急站起,作势欲走:“卫姐姐,我是来陪你作伴的,可不是来被你取笑的。” 卫子夫忙一把拉住:“妹妹莫恼,姐姐只是羡慕你们罢了。”收拾起刚才的笑容,她的眉间笼上一层轻愁。 香仪探问:“是王兄另有新欢?” 卫子夫一声低叹:“他是天子,有嫔妃无数,想宠谁自然由他作主,我又能如何?” 香仪不语,心头却是一阵酸楚。近日听闻王兄极为宠幸一名李氏夫人,极少再到卫皇后的寝宫去,想当年他们也曾恩爱非常,可一旦爱驰色衰,便情谊转薄了。 问世间有几人受得住“永远”? ………… 自御苑出来,香仪行往宫门口,天色尚早,不如回府去候,好过这里空等。 突然自花柳扶疏间走出一人,毕恭毕敬行礼而拜:“公主!” 她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笑道:“是去病啊,从王兄那里而来吗?” 霍去病站定身形,未与她直视,低头回答:“是,陛下刚刚与我谈毕匈奴作战之事。” “你要去见皇后吗?她还在御花园。”香仪笑容温柔,好似长姐。“你从边关回来后我还未曾见你呢。听说你此次带兵长驱直入,杀退匈奴七万余人,立了大功,那日班师回朝据闻盛况空前,可惜我未能目睹,实在遗憾。” 霍去病不苟言笑:“去病所作所为不值一提,公主无需放在心上。” 香仪浅笑盈盈:“骠骑将军的威名远播关外,最放在心上的应该是敌人吧?”她冲对方眨眨眼:“你也年纪不小了,如今多少名门闺秀都将你视作心上人,你就算不为自己,为了你霍家门第,也该寻一门亲事了。” 霍去病沉着脸,哑着声音:“谢公主关心,去病无心婚嫁之事。” 香仪一愣,问道:“上回王兄要将香菱公主许给你,你说‘匈奴未灭,无以为家’。这一回你扫荡匈奴大胜,四海升平,疆土得安,还推辞什么呢?” 霍去病涨青了脸,声音透过牙缝:“去病并非故意推辞……其实我……早已有了意中人,但……” “哦?”香仪惊喜非常,“是哪家千金?不曾着人提亲吗?” 霍去病倏然抬起下颌,定定地看着她,决绝的要说:“其实是我……” 香仪原本看着他的眼睛却一下子飘到他的身后,万般柔情皆现于脸上,抛下霍去病,奔了过去。霍去病霍然回头,那不远处卓然而立的俊雅男子正微笑着握住香仪的双手,二人四目相对,浑然忘记这里原本还有个他。 霍去病一咬牙,也不多打招呼,甩头而去。 沐静尘遥望了一眼远去的背影,似作无心状问:“刚刚走掉的是去病吗?” “是啊。哎哟,他原本要告诉我他的心上人是谁,我竟未来得及问。”香仪懊悔不已。 沐静尘淡淡而笑,似乎胸有成竹:“他若肯说,也不必你问,自然就会说的。”揽过她,轻问道;“回家么?” 香仪双眸放光,“嗯”声之中自有无限欢喜。 ………… 霏霏雨歇。 沐静尘抬头望天,阴霾渐渐退去,金光犹在云中,不肯现身。最近的天气总似人的心情般阴晴不定。 世人皆羡慕他少年得志,将他的故事当作传奇歌颂:十三岁入伍,十八岁封将,二十一岁便拜为三公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其太幸!况且还有如花美眷相知相随,今生足矣。 但是,身为人臣之苦又岂能尽对人言明?回想刚刚在朝堂之上一番争论,不由得不剑眉紧蹙,沉思不语。 与匈奴作战多年,大汉其实早已外强中干,国匮民乏,但陛下誓要做一名“武皇帝”,其心之坚无人可以阻拦。此次霍去病领兵与匈奴作战,虽看似大获全胜,但“飞将军”李广却因作战失利自刎身亡,不能不令人扼腕长叹。然武帝却不以为意,一方面大张旗鼓为霍去病庆功,另一方对李将军之丧草草了事,虽然死者已矣,但生者犹存,如此厚此薄彼,岂不令人心寒? 今日,他竭力劝说陛下与匈奴罢兵修好,却被霍去病等人笑为“懦弱”,陛下对他也似有不满之意。两方各执一词,不可相让,渐说下去隐隐已有动怒之向,幸亏他涵养极深,心思灵变,及时截断话题,才不至于在陛下面前招致不快。但观陛下之意,一两年中必然还有大举起兵之心,如何能规劝其将心思多花在民心生计之上乃是他最大的难题。 恰逢此时,有门徒禀报:郎中张骞求见。 于是他起身相迎。 张骞年轻英俊,满心的抱负,对沐静尘最是仰慕。今日前来,一见他便长揖致歉:“今日在朝堂上未能多为沐相辩驳,骞心中实在有愧。” 沐静尘揽袖相扶:“何需多礼?身为人臣意见不一其实乃是好事,坦诚说出心中所想总好过做千篇一律的应声虫。”将之让坐一旁,问道:“郎中此来是有事吗?” 张骞坦言:“今日我在朝堂上听众位大人为匈奴之事争论,陛下似乎有意派人出使西域,联合大月氏共同夹击匈奴。我反复思量,欲自动请缨,完成此命。” 沐静尘大为困惑:“你想去大月氏?为什么?你可知这一路要遇过匈奴所辖之地,能否留命回来已是难题,更何况大月氏路途遥远,便是顺利,来回怕也要有个三年五载才行。你如今正当英年,若以此法为国效力未免可惜。” 张骞回答:“我也知此行凶多吉少,但沐相也定看得出来,陛下对与匈奴作战之心只盛不衰,以我方国力再这样长年累月征战下去,怕匈奴未灭,大汉已亡了。” “噤声!”沐静尘扬眉喝止。不吉之言纵使是在他的府内也不能随便轻说。 张骞知错,略有惶恐,但继续说道:“我若肯出使大月氏,陛下心存挂念,对起兵之事必然不会急于一时,这三五年内沐相可多劝陛下多多体察农利之情,即使骞不能联合大月氏,我大汉也早已国富民强,再行开战也有恃无恐了。” 沐静尘听完大为感动,与之携手道:“君之心胸气魄,静尘不及一二。但此事非同小可,还请三思。” 张骞心比金坚:“我意已决,今日前来,实为向沐相辞行,谢沐相经年关照,若有心,请在骞走后常着人代为看望蜀郡老母,便说骞儿不孝,不能侍奉她老人家于近前了。” 沐静尘郑重承诺:“郎中尽可放心,我即刻派人将老夫人接来皇城,代你尽孝。” 张骞目中隐隐已有泪光,再次长揖到地:“谢沐相。” 沐静尘感动中自有一番酸楚,握住其手,不能言语。 张骞临出府前突然转身低声叮嘱:“朝中似乎有人对沐相不满,近日恐会对你不利,还请多加小心。” 沐静尘淡然一笑,毫不挂怀,只道:“你放心去吧,待你回朝之时,我会在城外三十里处代天子亲迎。” 张骞拱手告辞离去。 ………… 武帝最爱看角抵戏。恰逢卫皇后的生辰已至,武帝借此机会大摆艺场,找得各方杰出艺人到场献艺,百官朝贺,同席观看。 诺大场中,正有一妙龄女子,窄腰长袖,纵跃于七盘一鼓之上,以足尖点击成音,以舞献寿。因其舞姿轻灵飘逸,乐声雅致天成,周围看者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之声。 沐静尘做在武帝的下首,虽然目视场心,看得却并不专心。 刚刚送走张骞,心头抑郁犹在。大汉百姓的生活只靠张骞一人牺牲绝难安宁。纵观满朝文武,忠心事主者有之,阿谀奉承者有之,故作君子缄默者有之,好逞匹夫之勇者有之,但若想寻得一位深明大义,远见卓识的贤臣良将却是难上之难。做官久了,为民之心渐退,为己谋利之意愈生,此乃人之天性,亦无可厚非。但!大汉若想兴盛,必然需有一批奋进之士相佐,否则千秋霸业终将归于黄土。那日他虽喝止张骞之言,但其话意不也正是他心中所想?若大汉战事不停,终有一日会亡在匈奴之前。 “沐相!沐相!”一旁有人唤他,是老将军卫青。他大病初愈,今日参加盛典显得极其兴奋,毕竟为皇后庆生是他卫家光彩门楣的大事,其兴奋激动自是旁人不能比的。 “小儿这次随沐相上党赈灾,不知可有缺失之处?”卫青看似问得谦逊,但眼中光芒难掩,显见是想听表扬多过批评。 沐静尘微微一笑:“令郎青年才俊,心思细密,他日必是国家栋梁。” 能得沐相金口一赞,卫青喜上眉梢,口中只连连说道:“沐相谬赞了,小儿年幼无知,还请沐相时常训诫才是。” 沐静尘淡笑听之,却也没再多说一句客套话,转而再看场心,七盘舞已毕,换成一位大汉凝神抛接数把短剑,剑光飞舞,在空中来回翻动,又似有生命般总回到艺人之手,令人看得目眩神迷,喝彩之声更胜刚才。 那大汉舞的兴起,索性绕场一周,来至沐静尘台前,忽然一个鹞子翻身,数剑齐飞上天,众人一片惊呼,只见沐静尘恍似无意轻抖袍袖,大汉再落地时,那些短剑已尽回他的手中。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只一壁鼓掌叫好。唯有那大汉似乎惊魂卜定,握着短剑怔怔地看着沐静尘,那眼中似讶异似惊恐,又似泄气。 沐静尘依然淡笑着清声叮嘱:“在天子面前献艺是你的福气,可要加倍仔细了,若出了差错,你一人之命不足以相抵。” 旁边有人听了,只当是沐静尘好心吩咐,却又觉得他的后半句话未免太重,有损此时的欢庆气氛。唯有那大汉,白着脸,一语不发,拜谢还礼,收剑退场。 紧接着上场的是一出名为“东海黄公”的歌舞大戏,众人的目光很快便被再度吸引过去。 沐静尘气定神闲,继续含笑看着对面的表演。 案台下,长袖中,无声遮去的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匕。刚才的瞬间,除了他与那个刺客,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若非他身经百战又自赋武学,恐怕早已血溅当场。 但他并不想追查那名刺客的来源,能混进这里的人,若无内线接应绝无可能。看那大汉行刺未成后的惊恐眼神,他能想象得到对方心中骤然想到了什么:亲人、死亡。所以他没有发难,只任他离去。其实即使他当场揭穿对方的举动又能如何?眼前也不过多了一具苍白的尸体而已。 云淡风清的笑容下,是一颗高高警惕的心。是谁要他死? 悄然环视在座诸君,这里必然就有那个主谋者。在那些依靠歌舞升平伪装的外表中,必然有一个正承受着失败的愤恨和对他更深的恐惧与仇恨。 他的对手是谁?暂时无从知晓。唯一可知的是,今日的行刺只不过是他今后将面对一连串危险的开始。 ………… 香仪清晨梳妆,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怔住了神。 木梳被人从后面拿去,然后是一只轻柔的手在为她梳头。 “你已很美了,不用再照了。”闺中的戏谑总是显露出他在人前不为所知的诙谐。 她自镜中凝望着那张温雅的脸庞,突然问:“静尘,你为何会娶我?” 他的手在半空停住,从镜中看着她的眼睛——不很清朗,有着些许抑郁。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却反问:“心情不好?” 她摇摇头,说不上为什么会突然觉得颓废而消沉。 他放下木梳,走到屋边的一张琴前,揉弦轻拨,奏出一曲情歌。缠缠绵绵,柔婉中不失坚毅。 她凝神细听了很久,脸上终于笑了:“你记得真清啊,一音不错。” 他收了手,笑问:“还需我回答吗?” 香仪甜甜一笑,脸上的不快消去了大半。 何曾忘记?与他初相逢时,她所弹的正是这首曲子,却没想到事隔许久他依然记得如此清晰。最爱之人记得你们彼此间曾有过的一切,那便说明他是真心爱你,一片至诚。但未必人人皆有他这份深情。 “据闻李夫人已经怀有身孕,今年冬季便会为王兄诞下子嗣。”她又眉尖轻笼。 他在那边随声应着:“那自然很好,陛下多子对我朝兴旺有利。” 香仪不满的抗议:“那其他皇后嫔妃呢?有他们为王兄生儿育女难道还不足够吗?王兄的子嗣难道还少吗?” 沐静尘听出她今早烦闷的真正原因,笑着走到她面前,细心解释:“亏你还是皇家公主,天子多妻多子是约定俗成之事,此一为江山一统永固,二为显示皇家风范,三为……” “为什么?”香仪愤愤不平,“为了你们男人的私欲罢了。” 沐静尘一笑过之,只做默认了。 香仪拉住他宽大的袍袖,毅然地问;“为何你与他们不同?为何你不肯纳妾?是顾念我的公主身份吗?” 他啼笑不得,“你今日为何总是对我多疑?是我曾与哪个女子过从甚密让你撞到了?还是有何人在你面前嚼我的舌头根子?” 他笑得如此坦荡,香仪反倒不好意思了。“我只是觉得,世事无常,红颜易老。守江山再难,也无守情难。” “错了香儿,”他反驳:“守江山需君臣一心,万民同进!而守情,需你我彼此忠贞不渝,意比金坚。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她痴痴听他说完,忽然又问:“若你是君,你会守江山还是守情?” 沐静尘微怔,瞬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 长明宫上,沐静尘侃侃而奏: “黄河水患多年,自从陛下亲沉白马、玉璧祭奠河神后,本已有所平静,然近日黄河再次决口,水患已漫至衮州、豫州等四郡三十二县,数万良田被倾,近四万房屋遭毁,十万余众百姓流离失所,灾患犹甚上党等地的旱情。恳请陛下所派治河贤能,往决口处察看灾情,寻求治河对策。” 武帝愁眉深锁:“沐卿所言极是,但我朝自开国以来已用尽无数办法治水选能,仍不奏效,如此时刻,又叫朕去哪里找这位贤能出来?” 沐静尘言道:“陛下毋须忧心太甚,臣闻皇城内有位候补公大夫,姓贾名让,子允德,对治水很有见解,臣已派人将其找来,陛下是否一见?” 武帝轩眉高挑,一摆手:“宣!” ………… 贾让提出的治水三策略令三公九卿一阵兴奋,继而又觉此法虽好却太耗人力物力,况且与惯来治水方法出入甚大,不免心生臆测,得失之间一时难以取舍。 沐静尘看出武帝心中也是摇摆不定,不由得有些担忧。 散朝时,武帝将他特意留至后宫长春殿,单独就治水之事商议了许久。这一谈便又是数个时辰。 “陛下,水灾刻不容缓,还望陛下早做决断。”沐静尘沉稳督促。 “嗯。”武帝应着,却难下决心。 殿门外一阵环佩声响,一名美人手托食盘笑盈盈走进来,毫不避讳他君臣的私下之言,甜甜地唤着:“陛下,已近正午,该进膳了吧?” 武帝见那美人立刻容颜大悦,呵呵笑道:“怎么竟是你来送饭?奴才们都死哪儿去了?” 美人笑得妩媚:“他们各尽其职,并无差错,是臣妾忧心陛下御体,定要亲自送饭才能心安。” 武帝听得开心,向沐静尘道:“沐卿还没见过李妃吧?她是李延年之妹。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说的便是她了!” 沐静尘温文一礼:“娘娘美名,早已艳播四方。” 李妃捂嘴轻笑:“都说世人若能得沐相一赞便是一步登天,我今天可真来着了!”美目流盼,隐藏在微含羞涩的容颜下的,却是一颗乍惊乍喜,骤然陨落的可可芳心。 惊才绝艳沐静尘,何止是才名鼎盛?想当初他与香仪公主成亲之讯传出之后,多少名门闺秀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她们不舍的,仅仅是一个“丞相夫人”的头衔吗?若无这层身份,立于众人之中,沐静尘依然是出尘拔俗,鹤立鸡群。即使是阅人无数,嫁为帝妃的的李妃,此时心中也不免泛起酸意,若能重来一回,可以嫁给这等男子,怕是以皇后之位来换自己也未必肯吧? 沐静尘并未理会眼前那两道灼灼的目光,只向武帝行礼:“陛下用膳,臣不便多留,在殿外等候了。” “沐相不如一起用饭吧!”李妃冲口而出后也觉得自己有些逾矩,看了一眼武帝,又忙给自己打圆场:“陛下想来也正有此意吧?” 沐静尘却不听武帝接腔,拱手长揖:“今日不是赐宴群臣,微臣也无任何道理与陛下同席进餐。毕竟礼不可废,请陛下准许臣在殿外等候。” 李妃碰了个软钉子,讷讷的无法接答。武帝如打圆场:“好好,依卿所请,不勉强你留在这里用饭了,不过想来仪妹在家早已是望穿秋水,你还是先回去吧,晚些时候再来。” “臣告退。”沐静尘退身而出。 走出殿外不远,李妃却急急追来,唤住他:“沐相,我进宫虽已有些时日,但许多礼数不懂,若有得罪之处,请多包涵。” “娘娘客气了。娘娘风范光耀世人,微臣岂能妄加评判。”沐静尘虽然自始至终保持笑容,但却笑得深不可测,看不出真心假意。 李妃只当他也被自己的美貌所惑,心中更加得意几分,“香仪公主我一直无缘得见芳容,听闻也是倾国倾城之姿,若有机会,请沐相代为引见。” 沐静尘的唇角又挑高几分,女人总是对彼此间的容貌过分地在意。但纵使天下红颜皆立于他眼前又如何?他只需那唯一的一人肯为他颦眉娇嗔,纤纤柔情便足矣。 心中所想,面上未必肯露,持礼回应:“臣记下了,定会在公主面前代为转达娘娘厚意。” 李妃笑如春花,喜孜孜跑回殿去了。 而她身后的那抹笑意,虽然温文如旧,但幽黑的眼瞳中浮过的却分明是一丝鄙夷。 ………… 沐丞相府。 今日府中高朋满座,在座诸君皆为朝中重臣。如:中郎司马相如、大司农桑弘羊、太长公孙弘、郎中令岳子建等人。 今日诸位齐集一堂所论之事正是当今朝廷所推大事之首:盐铁官营。 由于众人论点不一,泾渭分明,从清晨争辩起直到正午,一个个早已面红耳赤,情绪激奋,声调比起朝堂之时高出许多。 桑弘羊言:“诸君其实都已心知肚明,我朝如今国库空虚,而诸藩王之所以财高气盛远比当年正是因为冶铁煮盐私下经营之故。若从今后盐铁官营,我可以项上人头作保,不出三年,国库存银可是现在的十倍!” “谁要你的人头!我们现在谈的是人心!人心思变,懂不懂?”司马相如的恂恂儒雅文风此时也荡然无存。“陛下令民间私营盐铁多年,如今骤然下一旨禁令,会断绝多少百姓的生财之道?国库设法敛财固然无错,但若想国富民安,单从百姓口中夺食只能是一手解绳套,一手灌毒药,毫无出路可言。为今之计,只有加大农产耕种,比起盐铁的改私为公,以农养国,百害而无一利。” 公孙弘冷笑道;“中郎说的好有儒家风范,可惜你只顾了百姓,而不顾朝廷。若让盐铁私营下去,诸藩王财力日盛,军备增加,难保不会有第二个刘濞造反,到时候看你一句‘为天下苍生’可能震得住他们的刀枪铁骑?” 岳子建沉声道:“若说起刀枪,如今下面交上来的兵器做工精良,想来他们以物换利,不敢懈怠,若是日后改成官营,那些黑了心的小吏难保不会只顾中饱私囊,一味凑足了应交的数量,而忽视了成品的优劣,岂不更加得不偿失?” 司马相如没想到行伍出身的岳子建会为他说话,不禁投过感激的一瞥。 此时众人争论依旧毫无结果,不免同时看向位于上座久未开口的沐静尘。 见众人皆定定地看着自己,沐静尘自沉思中缓缓醒来,淡淡说道:“诸君所说皆有道理,只是所占立场不同,长卿是为了百姓,桑弘羊则是一心为充实国库。”他声音一沉:“前日于朝堂之上,陛下曾说要国库于一年内至少增金二十万两,看来陛下又有远征之心。若倘真如此,单以农业富国之路固然稳妥,却委实太慢。盐铁私营,虽为百姓谋利不小,但终归受益者还是那些大户,太长所言甚是,我朝绝不能再出个吴王刘濞贻害天下。故盐铁官营之事势在必行,而农历方面也是刻不容缓,我前日已见过搜粟都尉赵过,听他谈及一种‘代田法’,甚佳。近日我便会向陛下举荐此法,希望能全国推行。如此一来,则钱粮之事都不足虑,便是远征海外也无可惧了。”他微微一笑,看着众人:“诸君到我府中是因为心系国家安危,本意相同,何必争得如此水火不容,有伤和气?三天后陛下会率群臣踏春出行,但望到时候各位能有一番好心情。”他站起身来,白袍袖边金花闪耀,已有送客之姿:“陛下不喜臣子私下聚会,我们今日已是触犯龙规了。列位大人请回,若还有事,明日朝上再议。” ………… 皇族踏春是每年例行的游历之一。浩浩荡荡的车驾在山路中蜿蜒绵长,看不到首尾。今年参与踏春的人士众多,除了皇帝皇后之外,还有十数位嫔妃及公主王子,三公九卿,几乎是举朝出动。规模盛大而壮观。 武帝喜闹喜聚,来的人除了那些深锁后宫,难见天日的嫔妃们之外,一多半只是为了迎合他的心态。伴君游春毕竟不比自家赏花来的轻松惬意啊。 司马相如身为中郎将,第一次随天子出巡难免兴奋,一路上伴君畅谈天下之事,吟诗作赋,很得武帝的宠幸。而他那位曾“当垆卖酒”司马夫人卓文君却是与香仪公主一见如故,结成闺中的莫逆之交。 行至一处憩所,整个队伍暂时停下休整。 香仪也下了马车,与卓文君并肩立在一支清流水畔,宛若水中双莲。 香仪率先发问:“卓姐姐当初追随中郎将,不惜抛家别父,落魄之时可曾后悔?” 卓文君抿嘴一笑:“可要听真话?” “自然!” 文君遥望远处在高头大马上英姿飒飒的司马相如,低低一笑:“真的悔过呢。试想我从衣食无缺的大小姐一下子变成需自己自食其力换饭吃的卖酒女,如何便能洒脱的起来?深夜自省,也曾反复自问自责,不知是否托错了终身,认错了人,才会落得今天这步田地。” 香仪怔怔而问:“那又为何还会与他相守至今时今日?” 文君摆出一个苦苦的脸色:“因为我当初离家之时曾发下豪言壮语,说已觅得如意郎君,他日必会与夫君一起风风光光地回家省亲,决不让娘家小觑了!海口已然夸下,未曾践诺之前,焉敢回家?又有何面目回家?况且……”文君暗瞥一眼夫君的背影,声音低柔了下来:“我虽偶尔会怨恨于他,但我也知他精华难掩,才难久埋,终有一日会飞黄腾达的。事实所践,我所料毕竟不差。” 香仪歪着脸颊:“那,若他一生皆是个凡夫走卒,你还会怜他惜他,决不背弃他吗?” 文君嘻嘻一笑:“若非他琴曲勾人,我又怎会委身下嫁?若非他有经世之才,我又怎会得幸与公主陛下一同出行?若他真的只是个凡夫走卒,我卓文君也绝不会认得他了。” 香仪听得出神,一个人静默去想,卓文君笑道:“公主嫁了天下数一数二的如意郎君,还有何不满意吗?无论是嫁个凡人还是神仙,自己喜欢就好了。不必事事追究缘由始末,那样岂非活得太累?” 香仪明眸顾盼,恰看到不远之外,香菱公主掩面奔过,似在泣泪,忙追过去一把拉住:“香菱,谁欺负你了吗?” 香菱只是摇头,不肯答话。香仪远远一瞥,那边正有个人影闪过,心头一动,问道:“是霍去病?” 这名字一经问出,香菱再也忍不住,扶在香仪肩头,恸哭不止:“为何他不肯娶我?是我貌丑还是才浅,或是行为不检,有违淑德?” 香仪笑着为其拭泪整容:“谁说我的妹妹不好看?不贤德?那就是青天白日说胡话。原来是为了这个哭,看看,连胭脂都哭花了,想美都美不起来了。” 将香菱拉到溪边洗脸,香仪才问到正题:“你说他不肯娶你?他怎么和你说的?” 香菱抽泣着答:“他只说门第不配,家事不配,身份不配,性情不配,总之,样样不和,就是不能娶我。” 香仪微一沉吟,笑道:“你也不必多心,去病他年少孤苦,出身低微,若非做到骠骑将军,今生连父都不得认,或许他因而有些心结罢了,未必是真不喜欢你。改天我找他谈,问出真心话后你再哭也不迟啊。” 香菱听她说的有理,眉毛一展,破涕为笑了。 ………… “香菱公主在皇城内乃四大绝色之一,霍将军能在美色之前不为所动,这份定力实在令人钦佩。” 沐静尘笑看着霍去病。两人皆为皇亲,同宿在行宫之中。 霍去病听出他话音挑逗,沉色而答:“若是公主托沐相来问去病的心意,去病还是那句话:高攀不上,今生无缘。” “说得如此绝情。”沐静尘目中玩味,“难道霍将军今生不准备婚娶了?” 霍去病一甩头,昂扬道:“我此生誓为疆土献身,儿女情长之事非我所取。” 沐静尘微微摇头:“边疆金戈铁马、浴血黄沙固然是慨当以慷,何其壮烈!但需知世人心中也需有那么一片温存之意常伴左右,能有人与你相知相随,令你能懂得何为人生快慰?国事家事并不冲突,江山美女也并非必舍其一啊。” 霍去病不为所动,嘿嘿冷笑:“沐相年少得志,又有公主为妻,自然是春风得意,享尽‘温存快慰’了?可惜时间并非所有人都能与你一般自在随意。有些人的痛苦,绝非一时片刻的男女温存便可化解得了的。我早已发过重誓,今生孤独终老,决不变心,沐相还是不要为我费心了。” 沐静尘幽幽与他对视,语气极淡:“你坚辞婚约,莫非是有何难处不肯对人言明?” 霍去病眸光一跳,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问:“若我说我早已无权去爱心爱之人,你是否便肯放过我了?” 沐静尘寂然不语,目光深远而难测。 ………… “问过去病了?”香仪公主急急对刚回来的沐静尘发问,“他如何回答?” 沐静尘无奈一笑:“以你对他的了解,你以为他会如何说?” “还是不行吗?”香仪秀眉紧蹙,“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固执?谈起婚嫁便如要他命般令他为难。香菱那边还在苦苦等候我的‘佳音’,真不知如何去对她说?” 沐静尘暗自沉吟,总觉得今日霍去病眼神古怪,不禁忧郁,还有些许愤恨之意。他年纪轻轻深得皇帝宠爱,官居将军,又有公主肯委身下嫁,究竟还有何事不称心的? 香仪在红烛前托腮而坐,“看香菱那一片痴情,真叫人为之动容。” 沐静尘低笑着以指托起她的下巴,在耳边轻吟:“你当年的痴情可远胜于她。” 香仪脸颊一红,娇羞无限,拍掉他的手,啐道:“谁说我痴情?有何凭证?” 沐静尘狭狭眼:“我听说咱们成亲之前,我带兵出征,数月未归,你在城内为我大病一场,可有此事?” 香仪躲过他灼灼的眼睛,矢口否认:“年深日久,我可不记得了。就算是病过,又怎见得是为了你?” “不是为了我吗?”他笑意更深,在其身后拥住双肩,霸气十足的问道:“那你是为了谁写了那样一首情诗?” “什么诗?”她真的几乎忘记。 但他却能倒背如流,在她耳后温存低吟,由他口中念来,更是百转千回,一咏三叹:“君兮吾兮,与子傍兮。永不分兮,何惧风雨?君性如菊,吾性若梅。与尔同灿,与尔同辉。誓不弃兮,誓难远离。纵然海枯,难改我心。山雷亦响,风云亦动。心如磐石,情若长江。妾若藤萝,缠绵松下。水火难耐,唯为情生。若有终日,生死两别。藤枯萝败,化香不去。” 她记起来了,大羞:“是谁告诉你的?” “你我成亲当晚,卫皇后亲手将诗笺交予我。可笑你写完后就随手丢掉,被人家捡去还不自知。幸亏我胸怀大度,否则你这么没名没姓的瞎写一气,我可要好好审审你,看你诗中的的那个‘君’究竟是不是在指我?”他最爱看她的面庞羞得酡红的样子,即使成亲许久,仍保有少女的娇嗔与羞涩。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诉说:“我当时听不到前线的战报,只有一个人空想,有时想到怕了,便对自己说:你若去了,我便跟你同去。这样想着想着,也就不心慌了,所以我才会说:若有终日,生死两别。藤枯萝败,化香不去。” “真是个傻女孩,”他轻声安抚,“我既然答应过你会平安归来又岂会食言?相识这么久,我可曾负过你一次?” “就是因为没有,我才更担心,若将来……”她话未说,嘴被他用手捂住,一句令人心醉的誓言后是深长而炽烈的热吻:“将来我也不会负你的。” 夜正长,情正浓。人月两圆。 ………… 郊外不仅有金黄色的迎春花,还有山桃、梨花,皑皑如雪,漫山遍野,迎风而开,羞羞涩涩,在枝间轻颤。山谷中从未到来如此众多的外人,嘈杂与喧闹几乎惊掉了众花脆弱的芳心。 花枝轻曳下,香仪敛起长长的衣裙,在花间漫步。偶一回眸,盈盈笑意只为身后之人而绽,却看得旁人意动神迷。 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被树根绊倒,好在身后人及时一把拉住,几乎是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呵护:“别走得这般性急了。” 意识到周围还有无数双眼睛在对他们观望,香仪红着脸自其怀中轻轻挣开,低声道:“有人在看。” 沐静尘笑道:“我们早就是老夫老妻了,还怕人看吗?”虽然这样说,却也没再如刚才那般亲昵,只是牵起她的一只手,与她并肩而行。 卫皇后在远处看着他们的背影,对武帝笑言:“真是一对璧人啊。”武帝在旁点头称是。 香菱满目的羡赏忧怨,时不时偷瞥了一眼远处的霍去病,他恰巧也正呆呆的看着沐静尘与香仪公主,偶与她的眸光对视,却很快闪开,再也不肯多看她一眼。于是香菱心中愁苦更甚,独自躲到一旁暗自垂泪。 沐静尘陪香仪小转了一会儿后,又回到武帝身边,笑道:“如此风景,陛下只在车驾旁观望岂不是浪辜负了眼前的春光?” 武帝笑道:“春光虽美,终究是给你们年轻人的,我只为你们做个寻山觅水的引路人就好了。玩儿我是玩儿不动了。” 沐静尘再笑道:“陛下春秋鼎盛,上马开弓尚如儿戏,何必说此戏言?陛下若不嫌弃,臣陪陛下四处转转?” 武帝哈哈大笑:“不必了,有长卿陪着我就行了,你还是去陪香仪吧,免得她背后有来怪我这个哥哥太不体谅。今天是郊游,不是金殿奏对,你随意些就好了。” 沐静尘淡笑而退。 日渐高竿,热风袭袭,香仪因为玩得兴起,脸颊微红,额头泌出汗珠。沐静尘为其拭汗,取笑道:“又不是头回出游,却像个没出过门的闺阁千金一样好动,哪里有点为人妻的的风仪?” 香仪半做嗔怒道:“当初是谁说喜欢我天真至诚,不沾俗尘?怎么,现在又后悔自己错看了?” “别的记不住,倒是只记得住我夸你的话。”沐静尘笑若春风,趁彼此身形隐在花间,不为旁人所见,偷香一计,“你现在就是变成个丑妇,我也一样爱你怜你。这可满意了?”香仪又喜又羞,含糊批道:“就只会拿甜言蜜语哄人。” 沐静尘看看天,“日头太毒,我去为你取纱帽,你只在这里等我吧。” 自车中为香仪取出一席斗笠大小的帽样纱帘,刚一转身,便有一嫔妃在身侧悠悠地笑着:“沐相贤伉俪真是夫妻情深啊。”那笑者却是前日见到的李妃。 沐静尘彬彬一礼:“娘娘客气,陛下与娘娘之间何尝不是鹣鲽情深?陛下对娘娘的深情厚意远胜于微臣。” 李妃却不以为然:“那不过是荣宠时候的招牌罢了,哪里比得了你们夫妻这般专一无二,一生一世?”她自睫毛下打量着沐静尘,似无心,又似有意的含糊说道:“天下人盛传沐相是当今世间女子皆为倾慕的对象,亦是多少女子心中欲嫁的郎君。我初时还不相信,如今……可真……无疑了。” 对于她似是而非的话语,沐静尘未作回应,只垂着眼睑淡应:“娘娘谬赞。公主尚在等我,请恕微臣失陪。”然后就大步而去。 李妃在后面悄然凝望着他的背影,说不出心头那苦苦涩涩的,似痒似痛的滋味儿究竟是从何而来? ………… 月上柳梢头。 黑影一闪,在宫门外掠过,如道轻烟,并未惊扰任何人。掠过宫门,那道黑影直飞向边侧的正卧室。虽然室门紧闭,但窗户半开,借着月光向屋内看去,依稀可见床上有两个人并肩而睡。 黑影纵身跳入屋中,亮出把雪亮的匕首,缓步走近,听到床前轻微的鼻息声,他沉沉气,一咬牙将匕首狠狠扎下——扎到的却是一个枕头! 紧接着,床上之人一跃而起,朗声喝道:“何人大胆?行刺重臣皇亲?” 刺客一击失手,匆忙将短匕再度刺向面前之人,对方早有防范,侧身闪过,拉起床上的另一人,一下子闪到了门边。 刺客见机不妙,团身飞窗而出,后面那个声音却高声而喝:“有刺客!随驾护卫何在?” 忽然间,外面骤然灯火通明,数十盏明灯高高挂起,全副武装的兵士一起涌入宫门,顷刻间便将那刺客团团围住。 宫苑的一侧,从屋中相偕而出的沐静尘与香仪公主并肩而立,月银如水,月色下他们虽然只是长袍遮身,且皆为长发披肩,未曾梳理,但站在那里仍是气度尊贵,凛然难犯。 沐静尘一只手护定了香仪,眼睛盯着那院中之人,冷冷一笑:“刺杀皇亲之罪你可知应如何惩处?” 那刺客也不示弱,还击道:“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沐静尘眸光如霜,冷冷一笑:“哼,只一个杀字岂非太便宜你了?除斩首削足,挖去尔之五官,扔进猪笼之外,你的亲朋好友皆要受株连坐,非死即贬,你何忍心?” 那刺客心有所动,目光一闪。 沐静尘知攻心术已然奏效,迈上一步朗声道:“你若能说出背后主使,或许我可于圣上面前为你求情,饶你不死,恕你全家。” 刺客低着头,先是一语不发,而后突然身子一歪,七窍流血,待上前检视,已是身亡。 沐静尘眉心紧蹙,感觉到香仪的身子似乎在微微颤抖,遂将她揽得更紧。他本不应这么急着审问犯人的,只是因为气恨此人有杀香仪之意,一时被怒火冲昏,太急于求成了。 “拉下去!移交廷尉处理!”他袍袖一挥,众人拖走刺客的尸体。经此一闹,武帝那边亦被惊动,派郎中令岳子建来问缘由。沐静尘着人去与他们回话,自己与香仪重新回到卧室。 再点上烛火,香仪惊魂未定,半晌无言。 沐静尘歉然道:“吓到你了,是我防范不周,未料到会有刺客胆大至斯,竟敢深夜独自潜到这里行刺。陛下那边更需加派人手。明天一早我会向陛下请旨,若是必须,可调兵马扈从。” “那刺客的目标为何竟是你我?”香仪突然幽幽发问。“我是女流,虽然贵为公主,但不可能继承王位,没有夺嫡之患;你是丞相,也非皇帝,杀你一个,江山不改,又有何用?” 香仪一语中的,说得沐静尘心中一沉。此正是他心中所想。但未曾在她面前说出是不想让她担心,孰料她还是想到了。 “或许他只是误刺而已,其目的本不是你我,而是陛下。所以才更应加强陛下驾前的守卫。”他一语带过,说得过于简单。 香仪虽心中还有疑窦,但观他的脸色,也按捺下不再多言。 但沐静尘终还是不太放心,走到门边,又叫来人,低声吩咐些什么,再走回来。 这刺客的来历更加可疑,与上回在角抵场中的那一个不知可是同一人派来的?若是日后刺客源源而来,他要如何防范才能将香仪护得周全?不致再受惊扰? 他想得入神,香仪自身后以手指轻理着他的头发,散开后如一层黑幕,柔软而光滑,除了她,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触到。 “不必再理了,已经乱了。”他一笑,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膝上,“都说发如情丝,然其柔而不韧,难以长久。曾经听说有些痴情种在心上人前许下宏愿,说什么‘发在情在,发断人亡’。其实头发的生长衰灭岂真是人能左右?以发论情,太虚无缥缈了。” 香仪定视着他:“那在你眼中,何物才能亘古不变,永存世间,作为情证的凭据?” 沐静尘温柔地以手抚过她的玉颈,那里的红绳下系挂的是他前些时候刚送给她的绳结。“若你非要个凭证,我的早已给你了。能否做到亘古不变,永存世间我不敢说。但便是没有它,难道我们的心就不坚定了?情就无可信了?何必一定要靠旁门之物来证明?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岂不就够了?” 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香仪听了他的话只觉心揪揪得疼,不知是感动还是惶恐。 “静尘,我何有幸能为你妻?”她长长的低叹,满足而释然。 沐静尘唇底的笑意更深,以吻封缄:“我又何尝不是同样荣幸?” 茫茫人海中,能与知心人相遇便需多大的缘分?更何况还能相知相许,共伴余生?今生若能结此良缘,万念已休。 ………… 自春转夏,自夏进秋。季节更替轮换,春之草,夏之荷,秋之叶,一一登场。有过盛极一时的荣华,也有过残落于风中的悲凉,无穷无尽,无休无止,便如人生。 秋末的大汉,再度从肃州传来不好的消息,匈奴人集结二十万大军,兵临肃州城下,破城之日近在眉捷!一时间烽烟又起,百姓怨苦,一片惶惶人心。 ………… 金殿之上,武帝震怒,拍案而呼:“匈奴蛮夷,屡犯我境,据闻他们大军所过之处,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民不聊生,满目疮痍。殿上诸臣,谁肯披挂上阵,一雪我耻,杀掉匈奴人的气焰?” 卫青将军率先迈出道:“匈奴人向来气焰嚣张,屡被我军杀退还敢再犯!这回势必要给他们一个致命的打击才可令其胆战心寒,远离中原。臣虽老迈,愿以身相搏,陛下只要给臣五万精兵足以!” 武帝虽然高兴,却不免担忧:“卫老将军忠君爱国,气节可嘉,但你自年初染病之后,一直体力欠佳,领兵打仗可经受得住?” 卫青答道:“多谢陛下牵挂,臣体健如常,实不足为念。便是为守城而死,臣也心甘情愿!” 沐静尘一直在旁沉吟,武帝见他不语,便首先问道:“沐卿以为此战我方形式如何?” 沐静尘答:“前年卫将军与霍将军联手抵抗匈奴时,曾大破敌军,俘得太子丞相,力挫敌方士气,使之两年之内不敢擅动。今年虽有左贤王余孽尚存,但年初霍将军在祁连山歼敌七万,更是令匈奴元气大伤。时隔不过半年,此番敌人来势如此凶猛,不知是否尚有内情?” “哦?”武帝倒没有想过这一点,听他说来,似有道理,歪着头去想。 霍去病此时出班,年轻英俊的脸不知是因为心中烦忧还是大殿气闷,显得甚为苍白,他屈膝跪禀道:“匈奴人嗜杀好战,若不能将其赶尽杀绝,中土永不得安宁,我愿再随舅父一起出征,为陛下分忧,救百姓于水火。” 武帝眉头舒展,朗朗笑声震动大殿:“我早就知道,有骠骑将军出马,匈奴区区二十万人何足为虑?好,听朕下旨!现封卫青为左将军,霍去病为右将军,各率军五万,分路去解肃州之围。匈奴鞑子要一个不留,统统赶回漠北老家!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天朝威仪!” “臣遵旨!”二位将军一起叩谢。同时站起时,霍去病身子一晃,竟然直直的向后倒了下去。满朝君臣一片惊呼之声,沐静尘离得最近,将其一把扶住,武帝颤抖着嘴唇大呼:“传御医!快传御医!” ………… 霍去病悠悠醒来,武帝在榻边握着他的手说:“你要多保重身体,再莫要太过操劳了。”见武帝眼中隐隐竟有泪光,霍去病心头一颤,知自己苦心隐瞒的心事已经不再成迷了,遂道:“陛下隆恩厚爱,去病只恨今生无从报答,唯有以身献国,方能表我忠心。” 武帝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但仍强忍着劝慰:“别只说傻话,你还年轻,朕用得着你的地方还多着呢,少胡思乱想了。”再安抚了一会儿,武帝沉着脸色离去了。 沐静尘尚在旁边。站在榻边,自上向下俯视着他,仍是那样平静地发问:“你是何时知道自己身患绝症?” 霍去病早已将生死看透,坦然道:“我生来体弱,幼时常常呕血,那时家穷,没钱看病,延误了病情。十岁时有个道士路过我家给我看相算命,说我会早亡,母亲怒而不理,将那个道士赶了出去,但后来还是为我改名为‘去病’,望我能长命百岁。可惜年纪渐长,呕血虽然次数减少,但体力却每况愈下,这些年在外行军打仗,常常会体力不支,天旋地转。我找来军医为我诊脉,那军医当时吓得甚至不敢说出实情,是我以军法相挟才令他吐露真言,告知我顶多还有五年之寿。今年是第二年,不知我能不能熬得过?” 沐静尘淡淡接话:“你毅然拒婚,是为了怕香菱公主婚后守寡,抱恨终身?” 霍去病沉默许久,终于喃喃说出一句:“香菱是个好姑娘,我岂能耽误她的青春?” 沐静尘轻轻一叹,真是造化弄人,明明有情,却注定无缘,是该怨天还是怨命? ………… 傍晚。沐府内。 听沐静尘诉说白天之事后,香仪怔怔呆愣,看着一旁的烛火有烛泪滚落,却不知自己的眼底早已有泪,禁不住恨恨地轻言:“天妒英才。” 沐静尘坐于旁边,脸色凝重,缓缓道:“香儿,有件事需和你商量。” “嗯?” 沐静尘眸光灼灼:“明日我会向陛下请命,接替霍去病,领兵肃州。” 香仪霎时花容变色,惊问:“为什么?”抓紧他的衣袖,急急问道:“朝中无人了?兵临洛阳了吗?为何要你出征?” 沐静尘笑着反握住她的手,“我是陛下的臣子,国家有难,焉能不顾?朝中虽有良将,但能领兵大战者,只是屈指可数。卫将军年老体弱,去病又病倒在床,急需有人能在军中主持大局。我当年以兵马成名,众将士倒也服我,我若肯以丞相身份亲自前往,势必能鼓舞军心,非一般将帅可比。” “话虽如此,但……”香仪惶惶然已经六神无主。 沐静尘定定地开着她,沉声道:“香儿,儿女私情固然不可弃,但臣子之责更不能忘。我只是行军数月,待击溃敌军,定然会快马返回,无需太为我牵挂。” 香仪幽幽长叹,将头枕在他的肩上,“与你相识这几年,倒有大半时间两地相隔,夫妻间如何才能做到长相厮守?倒是那些寻常百姓夫妻常常令我钦羡……倘有来世,只愿你我平平凡凡渡过一生才好。” 沐静尘笑道:“今生尚长,何谈来世?今生既然天定你我命格不凡,便顺从天意吧。只要情长,何必定要朝夕相处,形影相随呢?香儿,你是皇家公主,难道这点难关还看不破吗?” “我不是什么皇家公主,我只不过是个,自私的妻子而已。”香仪轻阖双眼,不经意间,有泪滚落。 是悲是怨?是愁是忧? 做公主远不如做个平凡的妻子一般简单。为了这个国家他们几乎要献出彼此的幸福,一再承受焚心相思之苦。 为何?为何竟会是他们?为何上天要他们以苦炼情?难道是前世注定,还是来生之求? 没由来的突然浑身颤栗,偎在他温暖的怀中,竟一阵阵心寒。 ………… 交代国事,集结军队只用时两天。卫青老将军依然是以左将军之名率五万大军奔赴肃州之东,沐静尘因位居丞相,不好封将,只称代“右将军”之职,同样率军五万,往肃州之西,意图东西夹击,以解肃州之围。 沐相亲自率军出征的消息一时惊动满城百姓。 待到出征之日,大军整齐威武,旌旗招展,恺甲生辉。部队自军营而出时,不由得人人惊诧:那沿途如潮水般的人流几乎是满城百姓都已倾城而出,大都手捧酒杯为众将士壮行,此情此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 不时有百姓跪倒在沐静尘马前,高举酒杯呼道:“望丞相早日凯旋!”沐静尘只有请他们站起,浅酌杯中之酒,以了其心意。如此反复十余次,沐静尘身边有位副将感慨道:“沐相深得人心,才会有百姓如此爱戴。” 沐静尘却微一摇头,轻声道:“心意虽好,但声势太过了,我如何能当?” 那副将听了并不明白,以沐相之位,这等送行的阵仗又有何不可呢? 城外十里,有一望归亭。武帝已率皇后及朝中诸为重臣守候在那里。 沐静尘到得近前,下马参拜道:“臣等为国出征皆是本份,不敢有劳陛下殷殷相送。” 武帝叹道:“城中百姓尚知沐卿高节,难道朕还不如他们吗?若不是去病这回突然发病,原无需你去,朝中诸事繁杂,着实离不开你。只可惜……唉——!”他一声长叹,忽然扬起黑眉,大笑道:“今日为卿送行,原本应该慷慨激昂,豪情满腹,怎么竟如此儿女情长了?闲话少叙,朕只有一句心中话要讲:早去早归,多加珍重。”说罢,递上一杯水酒。 沐静尘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回道:“请陛下宽心,卫老将军能征善战,臣虽不才,也决不会输于匈奴人之手。此一去快则两月,多则三月,必定班师回朝!” “好!朕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武帝壮怀激烈,仰天大笑,也不顾君臣之礼,紧紧抓住沐静尘的手,一再说道:“多多保重!” 卫皇后此刻也与卫老将军话别完,走到他们跟前,不由得问了一句:“怎么这几天看不到香仪?刚刚我派人到府上去接,也回说不在?” 沐静尘的唇角隐隐有丝苦笑,淡淡掩饰而过:“她最近身体不好,未曾进宫走动。今天清晨在府中便看不见她,大概是……散心去了吧。” 皇帝夫妇皆心知肚明,武帝道:“让你们少年夫妻如此分隔确实有悖常情,恐怕香仪又要怪我了。” “陛下,”沐静尘正色道:“家事国事未必人人都能护得周全,事到紧要之时,必选其一。虽然难免情伤,但凡事终要以国为首,香仪还年轻,终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与天子辞行后,浩浩兵马开拔挺进。 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眺望四周,群山层峦叠嶂,原野茫茫,即使是沐静尘也不自禁从心底升起一股悲凉。看看身后那众多尚还稚嫩的兵卒的脸庞,数月后有多少还可保有着这份英气,返回故乡?何样辉煌的胜利背后,都是以无数的白骨作为累计的功绩。于是再次想起年初时毅然出访大月氏的张骞,半年多来音信渺茫,生死未卜。他曾是何等热烈的期盼过自己的出访能够拖延住两国交兵的战鼓,然而,他的希望终是落空了。 思绪不断,感慨万千。 似梦似幻?忽然从远方飘来一阵琴声!然后便又听到众多士兵的惊呼:“丞相!有人在山上抚琴!” 他惊而颦眉去看,在前方的一座小山上,正有一红衣女子坐抚瑶琴。那如烈火一般的红色,几乎烫伤人心,是香仪! 尽管相距遥远,他依然可以想象得出香仪那悲哀的面容上有着怎样决绝的神情。香仪终还是谅解他为国的苦心了,所以才会以琴声相送。 两人遥遥相望,有无限话语想说又无法说。渐渐地近了,近了,沐静尘几乎可以看到香仪眼中那点点莹莹的泪光折射出无数的光芒,红色的衣衫将她的苍白的脸色映衬得更加悲戚,但她依旧坚强! 琴声微顿,而后又起,戚戚然令人心碎,紧接着有歌声婉转飘出:“君兮吾兮,与子傍兮。永不分兮,何惧风雨?君性如菊,吾性若梅。与尔同灿,与尔同辉。誓不弃兮,誓难远离。纵然海枯,难改我心。山雷亦响,风云亦动。心如磐石,情若长江。妾若藤萝,缠绵松下。水火难耐,唯为情生。若有终日,生死两别。藤枯萝败,化香不去。” 山下的众多兵士,年幼的听了立时落下泪来,年长的听了也不禁神色动容。 沐静尘只静静地望着那抹艳丽的红色。 歌已言志,歌已抒情,她会留在这里等他回来,无论年月,无论生死,无论沧桑巨变,山河逆转,她都会在这里等他。 轻轻挑起唇角,他雅然一笑,那眸中的深情凝望便是他所给与的回答。 琴停歌罢,不知是上天感动,心有灵犀,还是何故,原本明媚的青天忽然被一阵阴云遮蔽,而后是细雨蒙蒙,自天而落。 大军还在前行,沐静尘并未让马头停下,回首遥望,山顶上的红衣人儿仍怀抱琴身,殷殷顾盼。那凌御风雨之中的身影,便如一颗心头上的红痣,悄然埋进他的心底,再难抹去。 ………… 肃州城西十里外。汉军大营。 此时已是沐静尘率军到达肃州的第二天。 “可知匈奴首将是谁?”沐静尘立于上方,低头审视着肃州地图,声音直问条案前的肃州守将。 大概是从未与这样级别的重臣见过面,那名军士甚为紧张,伏于地上,甚至不敢抬头,“据探子回报,似乎是大将蒙巴尔图。” “蒙巴尔图?”沐静尘抬起一双黑眸,“他只不过是一两个散落小族的族长而已,如何敢兴兵二十万攻打大汉?在他身后必定有人!再去给我查!”声音虽然不高,却甚有威慑,那名将士连声应着退出了大帐。 沐静尘又问身边人:“卫老将军那边如何?” 有人回道:“卫老将军已经做好准备,今晚会一起行动!” “嗯。”淡淡一应,藏在俊逸的眉峰之下的,是一个足令敌军胆破的决断。 与敌作战,沐静尘或许不是最狠绝的,但一定是最有效率的。他不会浪费任何的时机,也绝不会轻易涉险,若是他决定了的事,后面必然会有一个惊天动地的结论。 ………… 匈奴大军围困肃州近一个月仍未能攻下,而汉军两路救兵又已开到城外,三点联合互成犄角之势对他们不甚有利。 夜间,忽听守夜兵士惊呼连连,许多人被从营中惊醒,骇然发现营外灯火通明,有无数火箭自营外射入,目标多集中粮屯兵库。营中人欲待救火,怎奈四处无水,最近水源所在地距离肃州也有五里之遥,一来一往间大营早已付之一炬。出城迎敌者,皆被火箭射回,唯有步步倒退,直至火箭不能射到之远。 但此夜之战不过刚刚开始,很快便听到有人大呼说蒙图巴尔将军被刺重伤,顿时更加军心涣散,夜晚临敌,本来就是心悸更胜白天。折腾了足足一夜,临近黎明才安静下来。待清点损失,人数虽然未少,但粮草被毁去一半,打仗的根本已被动摇不少。 紧接着,密闻再度传来,昨夜的确有从汉军派来的刺客将蒙巴尔图将军刺伤,至今尚在营帐中急治,生死未卜,兵士心中因而更添愁烦。 仅仅一夜,两方攻守对峙情况已有改变。汉军轻轻松松获胜,开场极为漂亮。 ………… 为昂扬斗志,沐静尘特意令人在营内设宴席犒赏大军,席间规则有二:一、不可饮酒闹事。二、不可聚众赌博。 众将士有肉饭已欢,虽然无酒,却还能谅解沐相苦心,也不太介意了。 沐静尘只在席间略坐一会儿便离坐回主营了。身后副将问道:“丞相,大战尚未开始,先为将士庆功,是否有欠妥当?倘若他们得意忘形,军心懈怠,岂不是得不偿失?” 沐静尘笑道:“他们打了胜仗,自然希望听到将领赞许,但再多的赞词也不如一次欢宴来的直率。我若不设此宴,他们在底下暗自窃喜,得意洋洋,更容易生事。现在只是不许他们喝酒赌博,与功劳无损,反而能提高军心,增强斗志,无妨的。” 刚刚步入大营,便有人上前禀报,营外有两人求见于他。 沐静尘微一挑眉:“是何人?” “身份不明,装束一般,身材都很健硕。” 沐静尘只沉思一瞬,忽然神秘地笑了:“请他们进来。” 来人很快被带到沐静尘的帅帐之中,那两人都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其中一个棱角分明,顾盼生辉,非一般人物,抬眼一扫帐中人,并未开口,只挥了挥手,示意让沐静尘摈退左右。 沐静尘含笑间一挥长袖,“都先下去,没我吩咐不得进帐。” 待众人走尽,那人以生硬的汉语开口,声似洪钟:“沐,还记得我吗?” 沐静尘眸如晨星,笑似清风,“吉尔格王子!多年未见了!”走下案台,来到那人身前,竟不避讳的直接抓过对方的手臂,将他拉到座位旁,才又道:“早知一个小小的蒙图巴尔绝成不了如此一支大军的统帅,只未曾猜到真的会是你在坐镇。” 吉尔格面容冷峻,道:“父王命我领兵,但不愿我太暴露,所以未曾对外宣扬。” 沐静尘含蓄而笑:“那你孤身闯入我大营之中,以身试险,未免太轻视自己的重要了吧?” “我必须见你!因为我有话要和你说。”吉尔格依旧正色。“还记得当初在凌州与你别时,皆许下宏愿,要做国中第一人!如今你做到丞相,已算得臣中第一,而我尚不过是父王身边众多王子中的一个,毫无建树。日后若想继承匈奴大位,必须有出色表现,令父王对我刮目相看。这几年交锋我方屡战屡败,父王抑郁几乎成病,如此绝佳时机,我又岂能错放?是我鼓动父王纠集军队攻打肃州没错,但凭心而论,我并不想靠打仗实现这个心愿,但又实在是别无他法,希望你能谅解。” 沐静尘笑容渐褪,眸光锐利,“为了你一己私怨不惜耗费无数人命物力与你奔波跋涉至肃州一战,你难道就可心安?” 吉尔格毫不在意:“他们是我的臣奴,便应该顺从我的心意,为匈奴的强盛献身是他们的光荣,他们的妻子亲人也会为他们骄傲。”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沐静尘冷笑一声,“试问世间有谁不愿享骨肉亲情、天伦之乐?你出兵时强征兵役究竟拆散了多少家庭你自己可曾数过?便是因此夺得了王位又如何?以血染就的宝座,不信你能坐得安稳!” 吉尔格一下子色变:“我来找你并非听你教训。我向来敬佩你,不想与你为敌,此来是想告诉你:别以为你们昨夜小小的侥幸得胜便能动摇我的军心!便是没有了蒙巴尔图我一样可以统帅部队,不打下肃州,我决不退兵!” “好啊,那就只有战场上见高低了?”沐静尘说话越是淡然,心境越是坚冷。“我们各为其主,原本谈不上是非对错。但你如今欲已两国人民之生命安危做游戏之争便不是我所能谅解的了。”他眉一耸,“本来今日我应该扣下你这个人质才是上策,但你我毕竟曾是友人,太过狠绝之事我实在下不了手,唯有如此——”他抽出佩剑斩下条案一角,凛然道:“与你割席绝交,才能放手一搏,再无牵挂!” “好!”吉尔格一跃而起,目似烈火,“战场之上自会见到分晓!告辞!” 他昂然而去,不再留恋。 回想起多年前与吉尔格初相识时的肝胆相照,沐静尘只觉是恍如昨世,慨然长叹一声,似有无限不悦无处发泄。 当今世上,除了权欲,人便无所求了吗?真情何在?信念何在? 凄然中又回想起山顶上那抹艳红:如滴血一般,在风雨中自有它的美丽与哀伤。 所幸这世间还有这样一份情意为他珍存,永留心田,才不会觉得人间孤单无趣。 还需多久才能将那份温存重揽回怀中?应该,很近了吧? ………… 汉宫。秋叶飘零。 满目的红枫即使再明艳夺目,仍遮不去心头的乌云阴山。 香仪懒懒地抚琴,眸光幽远,不知所望。香菱公主在她身侧,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如进梦乡。 仍旧是这张她心爱的琴,但听琴的人却不是心中所想。除了寂寞怅然,更多的是无终无绝的伤感。 眼中无泪,泪已流尽,心中有泪,但泪不轻流。 纤纤玉手自琴弦上收回,轻轻一叹,极轻,却惊动了身边之人。香菱揉揉眼,冲她一笑:“姐姐的琴声好美,让人听了心境平和。” 她以笑容回复,却知妹妹并未真的听懂她琴中深意,若他在,必会蹙起英眉对她说:“何必又要弹得这般伤感呢?” 两位女子的长裙在地上迤逦相交,一如百合之洁,一如牡丹之艳,又有红枫覆上,煞是好看。 香仪代妹妹清理云鬓,问道:“近日可去看过去病了?” 香菱神色黯然,“去了,但他不肯和我说话,开口三句便让我走。” 香仪在心中暗自摇头,但霍去病身患绝症之事暂时无人告诉香菱。她也不想说。为了妹妹的幸福着想,初次刻骨铭心的爱恋到最后注定只能化为一场虚梦,实在是一般常人所无法接受。香菱年纪尚小,受此打击之下,情何以堪? 有人影又至,原本远远的只是观望,她未加理会,后来那人干脆走了过来,开口唤道:“二位公主在赏枫吗?” 香仪懒懒地抬眼,看到一双美丽而深沉的眼,意外那人竟是李妃,也未起身,点头一礼,“李娘娘。许久不见。” 自觉受到冷落,李妃的神态颇有些不自在。自她凭借兄长一首《北方有佳人》的小诗而博得武帝的青睐与眷宠之后,上至满朝文武,下至后宫嫔妃,有谁不是对她敬畏有加?何曾有人对她无礼过?暗咬银牙,她声色不动,只轻轻笑道:“沐相率军出征,香仪公主一定甚是牵挂吧?” 香仪却不想和她说话。她虽年轻,但自小出身内宫,冷眼旁观过多少嫔妃争宠的手段,兴衰的过程?只不过她生性冷然,不喜争执,从未真正加入其中。今日一见李妃那似笑非笑的眼睛,便知她心里的真心假意,故不愿和她多费口舌,随口应道:“他为国效力,岂是我等女流应该过问的?至于牵挂与否,那是夫妻常情,也无可议。”说罢又自顾自的再度拨响了琴弦。 李妃碰了钉子,心头甚是不快。悻悻然离去。 一直在旁不曾开口的香菱突然问道:“姐姐为什么不喜欢李妃?” 香仪兀自笑出声:“这回你眼睛挺尖啊。”看那背影已在花间消失,她才慢慢答道;“对她也许说不上讨厌,只是觉得皇后是因她而失宠,难免为皇后抱屈。” “当皇帝真讨厌!要娶那么多的妻子。”香菱也是卫皇后一边的人,愤愤然说;“若我将来嫁人,必不肯让他另娶!” 香仪打趣着她:“小妮子,想得真多!莫非春心已动?” 香菱又垂下头,如蚊蝇细语:“若是他肯要我,我,我只愿早点嫁他。” 香仪忽然觉得感动莫名。这样一双小儿女,来日无多,更应成全。去病那边似乎是心病大于身病,她决定再做一次使者,代香菱去探其心意。 ………… “最近前线战事不断,公主为何又要拿这些小事来烦臣?”霍去病虽卧躺床榻,但手中紧握战报,墙上悬挂的也是肃州地图,显然是人在洛阳,但心早已飞到前方。 提到战事,香仪的心也提了起来,急急问道:“怎么?战况有变吗?我方不利?” “公主放心,沐相那边一切皆好。”一眼看穿她心事的霍去病回话简单明了。“吉尔格王子虽然也是匈奴诸王子中的善兵之人,但和沐相比起来,仍是逊他一筹。若无大的变故,下月沐相便可班师回朝了。” 香仪稍稍松了一口气,又回想起之初的话题。“真的不肯接受香菱的一番心意吗?你们相识多年,香菱一片痴情,相信你也决非无情之人。” “公主!”霍去病忍耐着情绪回答:“你既是她的王姐,为何非要逼她新婚守寡才甘心?” “或许对于香菱来说,只要能和你多呆一日,就是日后孤独一生也是快乐。”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当所爱之人不在身边时更有感触。 霍去病断然否决:“我却不想抱憾黄泉,至来生也不得安乐。”他盯着香仪,“你是有福之人,缘定今生,绝难理解我这种人的痛苦。便是你再问我千遍万遍,我还是那句话:今生早已献身疆土,儿女私情皆与我无关。” “太倔强了。”香仪轻轻摇头,“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走出霍去病的家,香仪深吸一口气,说她与静尘是缘定今生的有福之人?唇角微微翘起一个优美的圆弧,等静尘回来,将这些日子的相思说与他听,他会怎样笑她这份痴情呢?无论在人前多么的仪态尊贵,庄重典雅,在他面前,她永远只是一个天真痴情,常常为情所困的小妻子罢了。 柔荑不自禁的轻轻抚触了一下颈上那条红绳,好似触到他温热的手掌一般。如此的感觉近在咫尺,只叹人在天涯,多分别一刻,便会多一份牵挂。此情缱卷,唯计长留。 ………… 肃州的战事果然如霍去病所料一般,吉尔格虽然骁勇善战,但并不是沐静尘的对手,在汉军三方夹击之下,他已经是疲于应付,二十万大军被分割成数个小点,各个击破歼灭,决战之日就在眼前! ………… 此夜已深,帅帐内依然是烛火摇摇。 沐静尘坐于灯下细细分析着这些天的战况和第二天的布局,尚无睡意,只是因为天冷风寒,身染小恙,不时地轻咳。副将看不下去,低声唤道:“沐相要多保重身体,还是先休息吧。” 沐静尘只摆摆手道:“你先去睡吧。” 副将走出几步,回头看看,又道:“您这几天过于操劳,全军将士唯您马首是瞻,还望您多为全局着想。” 沐静尘笑着合起竹简,“你这条罪状列得够重,说我有故意懈怠军机之嫌了。” 那人忙道“不敢”。 沐静尘走到榻边,“明日之事是否已都交代下去?众分营都明白自己的任务为何了吗?要尽量提醒他们,明日是关键之战,成败在此一举,若想回家与亲人团聚,或是立下军功,光宗耀祖,也皆在明日一战!听说陛下已派使者来犒赏全军,更需他们多多表现,别丢了自己的脸面!” 副将再次回说“已都交代清楚,会照沐相之令再吩咐一遍”云云,最后才告退出帐。 沐静尘躺在榻中,仍不能眠,轻合起眼,将全盘之事细细思量,朦朦胧胧,渐进梦乡。 恍惚迷离中,忽然梦到香仪,还是穿着临别时的那身红衣,戚戚然含泪低唱:“君兮吾兮,与子傍兮。永不分兮,何惧风雨?……若有终日,生死两别。藤枯萝败,化香不去。”他禁不住上前轻握其手,安慰言道:“说过要你宽心,怎么又哭了?我近日就可回朝,你耐心等我。” 而香仪的脸上神情却骤然一变,从凄然转为冷冽,自怀中掏出一把短匕,向他狠狠刺来——! 他一惊,猝然从梦中惊醒,却讶然发现床前不远正悄悄站着一个黑影,帐内无光,灯烛已熄,看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绝非汉军中人!难道是吉尔格王子苦无计策,效仿他当初派人刺杀蒙巴尔图将军之举,着人来行刺他的吗? 他无声地一笑,一只手已经扣紧了身下的长剑。 奇怪的是,那人只静静的站着,许久没有动,似乎犹豫不决。 两方在黑暗中僵持着。 突然,那人迈上一步,下定决心般抽出了自己的佩剑,猛地刺来! 沐静尘因为早有防范,长剑一撩,挡下这一招,那人没料到他竟然醒着,惊讶下只顾自保而不再进攻。沐静尘却凭借轻灵剑法步步紧逼。交手间,沐静尘又一次惊讶地发现这人的功夫竟是汉家路数,而且是个高手!于是身形交错间,他低问一声:“你是谁的手下?为何行刺于我?”那人也不吭声,步步后退,一不留神绊倒在一张桌子旁,沐静尘趁势一剑,将对方刺伤,那人猛一抬手,压着嗓子喝了声:“看暗器!”待沐静尘闪躲之时,他已经诈逃成功,自大帐的窗子中窜出。 沐静尘也不去追,待有守军闻声赶来,四下寻找时,那人已经杳无踪迹了。而沐静尘回想着刚才那人的一切,一双眉早已越蹙越紧,心头犹如被重山巨石所压,再难平静。 ………… 白天之战着实惨烈。因为双方都知此战重要,几乎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近身相搏。战场上狼烟四起,喊杀不断,不时有人倒下去,又有人冲上来。接连不断,连续反复,便如潮水一般的人将整个肃州团团包围。 从白天直到晚间,天边残阳似血,暗红的天幕映得人心疼。大战也终于结束了。匈奴人被逼退军二百里,离开了大汉疆界,肃州城外除了满地的死尸之外,荒凉而萧瑟的景观即使是战胜一方的汉军仍不免有些沮丧。 当日离开洛阳时的伙伴们,还有几个能互相扶持着回家团聚? 这便是战争为普通百姓唯一能带来的结果。功劳不属于他们,赏金不属于他们,有的只是满身的伤痕和无尽的肠断。 沐静尘立在山岗之上,眸子中是如墨一般深幽的悲哀。独立残阳,许久不语,直到有人上前禀报说,从洛阳前来的使者已经到达营中,他才缓缓走回大营。 来的人是郎中令岳子建。无数的赏赐之物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皇家贡酒“艳阳春”。酒未开坛,已经可以闻到那浓烈的酒香。 沐静尘看到酒坛上的标签,先笑了:“上次陛下给霍去病赐酒,酒少兵多,去病将酒倒入泉中,将士同饮,因而博得美名。这回陛下的酒可带得够?莫非也要我东施效颦,和去病一样吗?” 岳子建忙笑着回答:“沐相多心了。陛下临来前特意叮嘱,说此一战沐相及卫老将军功不可没,定要重赏,但兵士们冲锋在前,没有畏敌退缩的,更要赏!因此破例令我带来美酒三千坛,让将士同欢!” 沐静尘开怀而笑,令人将酒卸下一半送到卫将军军中,其余的各自营中分领,而后与岳子建一起走进营帐之中。 “陛下可好?”沐静尘先问。 “很好,陛下时常说起沐相,十分惦念,听说沐相忙于战事极少休息,令我特来传话,望您珍重身体如重国家。还说沐相是国之栋梁,若墙榻梁毁,也就国将不国了。” 沐静尘在座上遥对洛阳方向一礼:“陛下言词太过,微臣岂能承当?”然后又问道;“霍将军身体如何?” “已经大好,我来时已可下地,行走无碍。霍将军也托我代为问候沐相。” 沐静尘微一停顿,再问道:“来时可曾见过公主?” “公主也很好,时常到宫中走动,因我来的匆忙,尚未碰面。” “哦。”沐静尘的心中有几分失望,但神情淡然,并未显现。大战已完,身心都已懈怠,所有疾病一下子都暴露出来,脸色苍白,伏在案边又止不住的咳了起来。 岳子建看到极为关切,“沐相身体不舒服吗?不如在这边将养些时日在启程吧?” “无妨,小病而已。”沐静尘不以为意,只说:“原本明日起就要准备班师回朝之事,还是不要擅改了,毕竟归心似箭者,非我一人而已。” 此时有人从帐外捧来一小坛酒,放在两人案间。岳子建起身将坛盖打开,顿时酒香扑鼻,溢满整个大帐。岳子建倒出一杯酒,放到他面前说:“说实话,外面的酒虽好,但因量大一时无法凑足,也是兑了水的,就算尽到陛下的心意即可。而这坛酒是陛下特令我随身携带,乃是‘艳阳春’中的上品。” 沐静尘将酒接过,并未急着饮下,先轻轻啜了一口,不觉轻吟:“只要闻到‘艳阳春’的酒香,就仿佛已经回到了洛阳。” 轻饮慢咽,酒如火蛇一溜烫入腹中,好似相思的滋味,甜中有苦,苦中带甜,又辛辣炽烈,而个中妙意,又实在无法尽善尽美的用言语形容。 醉眼迷离中,他好像已经回到了在那艳阳之下开遍牡丹的盛都洛阳。看到了心爱之人独立牡丹丛中,含着深情的羞涩,对他盈盈而笑…… ………… 沐丞相与卫将军即将凯旋而归的消息传至洛阳时,大小臣民无不欢呼雀跃,街头巷尾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如庆新年。 皇室后宫内,香仪公主正与皇后在一起畅谈。 “沐相此次得胜回朝,功劳又高一层,不知陛下要怎样封赏?”卫皇后虽然高兴,但那眼中的笑意多有戏谑之意。 香仪反道:“卫老将军也立下汗马功劳,卫家光耀门楣,千秋万世莫不要提上一笔的。” 卫皇后呵呵笑道:“一唱一和,你嘴上也不饶人,说的这么好听是想亲自去接他吧?” 被说中心事,香仪一笑,这回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地问:“我若真去接他,你和王兄可同意?” 卫皇后道:“从儿女私情上讲,本来并不应该阻碍你们夫妻早日团聚,但,毕竟也要注意皇家体统,堂堂公主独自跑到军中和丈夫私会,就是沐相也不好和下面交代。” 香仪沉吟片刻,又道:“我不远走,只去望归亭迎他,可行?” 卫皇后笑道:“你就这么性急?竟连多一天都不肯等了?沐相是个大活人,又飞不了。”说着,她却忽然黯然一叹:“难为你们夫妻之间如此专情,实在是世间少见。” 知她触动心事,香仪有些不忍,问:“王兄还是时常留恋于李妃那里吗?” “她即将临盆,陛下几乎是寸步不离,连朝政都荒疏了。近日更是迷恋起了那些邪士异术的的返老还童之说,想炼丹制药,永葆青春。整日足不出户,便与李妃呆在一处,对她言听计从,旁人的话,十分倒有七分听不进了。”卫皇后长长一叹,脸被愁云笼罩。 香仪秀眉一拧:“这如何了得?后宫乱政,自古大忌,更何况那些长生养颜之说多半虚幻。前秦之训犹在,王兄怎么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去和他说!”她霍然站起,疾步出去,卫皇后在身后欲拉却已拉不住了。 不经然间,外面天空渐渐阴霾,一层层黑压压的密云将灿日遮蔽,光亮渐渐被黑暗隐去,冷风袭袭,满树的枫叶飘落一地,冬天快要到了。 ………… 班师的的队伍亦如走时一般浩浩荡荡,不见首尾。只是兵将们满面烟尘沧桑,脸显疲惫之色,人人目中都是渴冀的目光,因为家园已在望。 但是,沐静尘马车周围的护从却皆是一脸凝重,队伍走的很慢很静,从车中偶尔可以传来清晰的咳嗽声,令人听了心揪。 副将忍不住隔窗轻声问道:“沐相,是不是又该吃药了?” “还未到时辰,不必。”窗内的声音虽然沉稳依旧,却显得极为虚弱,已没有了惯有的清朗。 前方有匹战马飞驰而来,跑到近前后士卒下马跪禀道:“公主有信带到!” 车内人立刻下令:“停车,把信呈上。” 车帘掀开,连那送信的士卒都不觉一惊:沐相何时变得如此憔悴?记忆中的沐相,风神如玉,沉静如海,黑湛湛的眸子总是让人心安。但此刻的他,眸光虽然深邃如常,却面色苍白,眉宇憔悴,似有重病在身。那士卒禁不住惊问:“沐相病了?” 旁边有副将喝止:“闭嘴!说话小心,别四处张扬!” 见那兵士被吓倒,沐静尘摆摆手:“无妨,他话从心出,并非有意。”车帘一放,将身形隐去。 依靠在车内的壁上,沐静尘打开香仪的信函,那熟悉的娟秀字迹如见卿面,令他倍感暖意。细细将信中内容看完,他噙着笑自语一句:“香儿还是那样沉不住气。早一刻到望归亭来接我,便真有那般重要?”但是,他的笑容只维持了片刻,便被一阵强烈的巨咳替代,这一次猛烈地竟令他呕出一口血来! 他淡淡将血渍拭去,并未惊惶唤人,只是隔窗发问:“还有多久才能到望归亭?” 窗外人答道:“大概还需三四日即可。” “三四日……”他喃喃轻念,合上双眼,“不知我可能等得了那么久?” 车似乎行了许久,他半睡半醒时,听到有人在外面高声禀报:“郎中令特来探望丞相!” 他蓦地睁开眼,古怪地一笑,吐出一个字:“请。” 岳子建随即上车,掀开帘走了进来。车厢内十分宽敞,他便在对面坐下了。 “沐相这几日感觉如何?”岳子建殷殷询问。 沐静尘不答反问:“你看呢?” 岳子建被问得一愣,立刻回答:“似乎是……好些了?” 沐静尘笑了,摇摇头,“更差了,照此情形下去,不知是否还能平安回到洛阳?” 岳子建忙连声安慰:“沐相请宽心,沐相非常人,自有天神相佑,会无碍的。” 沐静尘哼哼一笑:“我非常人?那又是何人?天神只佑帝王,顾不得我的。” 被他莫名其妙的冷言冷语刺得心头一惊,岳子建愣住无语,呆怔怔的不知如何转换话题。 沐静尘依然阖着眼,半倚在车壁,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好像无意,又好像有心的问了一句:“陛下亲赐的‘艳阳春’可还有吗?” “啊?哦,还有半坛,沐相要喝?我叫他们拿来!”岳子建欲转身出去,却被沐静尘叫住:“不必了,只是随口一问,反正已喝过一次何须再喝二回?平白糟蹋了美酒。”他悠悠道来,岳子建却觉得后背发冷,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嗫嚅着说道:“沐相说笑了,美酒岂会糟蹋?待回到洛阳之后,陛下为您设宴,还有多少美酒要喝哪。” “洛阳……洛阳……”沐静尘还是喃喃轻叹,“怕我是回不去了。”他的语气低如清风,却用词如惊雷:“子建,你当初若肯在酒中将毒多下三分,我也不用受这一路颠簸之苦了。” 岳子建惊得魂飞魄散,手脚僵直,心似沉到冰底一般,从头到脚都冷彻肺腑。 沐静尘斜看着他,还是那般从容平和,“你向来不会说谎,最是耿直,如今也是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伸出你的手臂让我看看,那晚行刺我又被我刺伤的人,可是你?” 岳子建僵立许久,忽然直直地叩头下去,声音哽咽:“请沐相恕罪,我……实在是……逼不得已啊……” 沐静尘也呆呆地坐着,苦涩的淡笑:“我知道,以你之风骨气节和我俩多年相交的情谊,便是有人出再多的钱财令你这样做你也是不肯的。想杀我者只可能是一人——陛下!” 岳子建身子依然拜而不起,涕泗横流却不说话,只有一种解释,便是默认。 沐静尘长长一叹:“我自十三岁军前效力至二十一岁拜相,皆是陛下一手提携,十几年来君臣之间虽然难免会有争执,但陛下一向宽仁明理,从不计较,如今……他为何竟要杀我?” 岳子建低嘎着嗓子艰难的吐出四个字:“功高震主。” 沐静尘惨然笑道:“我早已料到了。”他仰起脸,看不到任何的风景,只有灰蒙蒙的一片。“比干,屈原,都曾辉煌一时,但为国尽忠的下场又如何?同甘苦易,共富贵难。想当初与陛下同征匈奴,曾共饮一碗酒,共宿一张席,陛下以兄弟之情相许,君臣同心可揽日月。多少人羡我妒我,称我得沐天恩,十世修成。修、修、修,忠、忠、忠、终不过换来一碗毒酒,一个全尸的结局,天恩浩荡啊!”他忽然纵声大笑,一扫数日来的疲惫和他一贯的沉稳冷静,笑声惊天刺耳,凄厉地几乎令岳子建想逃下车去。 “如今四海荡平,亦非当初天下大乱急需用人之时,陛下见我民心日盛,位高权重,渐渐对我有了忌惮之心,但毕竟我未犯大错,便是他想杀我也怕无法昭告世人,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暗中派刺客杀我。若我死了,只报个寻常恩怨即可,无人会说他黑白不分,枉杀忠贤。陛下行事向来最是精明,是我所不及。” 他说着,眉尖的愤郁之色渐渐淡去,有些颓然,“我亦有错,明知位高难免身险,却难从名利之流中超脱出来。若我肯早听香儿之言,与她做对平凡夫妻,此刻早已是隐遁关山,结庐种菊,做一对潇洒自若的神仙眷属了。我一步走错,害人害己,误了一生。” 他兀自沉迷自语,似笑若哭,神色变幻无常,而喘咳又向他袭来,他全身剧颤,再次呕出一口鲜血。血溅到两人的衣间,岳子建再难保持沉默,膝盖跪上一步忙将他扶住,对外面连声痛呼:“快传军医来!” 沐静尘不再怨怼,渐渐平静下来,右手手指缓缓从袖中伸出,手上却握着一只红绒系成的绳结。他痴痴地看着那红结,脸上又露出温暖的光芒,柔和的眼神中有着海一般的深情,低沉着声音做着最后的吩咐:“请代为转告公主,就说我沐静尘终还是负了她,今生之憾无法补救,唯待来世……来世我再还她一片深情……来世……莫忘今生尘缘……以心相待,必能重逢!” 他喃喃不断,放不下心头最大的牵挂与留恋,放不下那段刻骨铭心的恋情。 悠悠然魂魄离身的那一刻,他分明又看见了雨中的香仪:烈如情火一般的红衣,柔似春水一般的笑颜——他不会忘的!这将是他在来世与她相认的记忆,他要将它深刻进心底,即使是奈河桥上的忘尘汤亦无法令他忘却这个笑容。 香儿!他挚爱的妻!今生缘尽,唯待来生! ………… “啪!”有东西掉在地上,香仪停住匆匆的脚步,低头一看,那一直系挂在她脖颈上的红绳结不知何故突然断裂,掉在地上。香仪心下骤寒,瞬间有种不祥的预感占满整个心头,冷刺得她全身一抖,不禁脱口而呼:“静尘!” 此刻她已在武帝的寝宫门前,门旁的侍女好奇的接问:“公主是在叫丞相?丞相这几日内就会回城了。” “我知道。”她用力的甩甩头,想驱赶心中那片强烈的不安。抬头问道:“王兄可在里面?” “在!公主要觐见陛下?请待奴婢通传。”侍女刚要走,却又被香仪叫住:“李妃也在里面吗?” “是的。这些日子,李娘娘一直住在宫内。” “哼。”香仪冷笑一声,抬脚直闯进去。 殿内,武帝正在与李妃一同观看歌舞,看得兴起,武帝和着音乐连连拍掌,舞姬彩袖翩翩,犹如蝴蝶在殿内旋转翻飞。 见香仪突然进来,武帝不以为意,只唤道:“香仪来得正好,且听听李延年新制的曲牌,真是新奇有趣。” 香仪立在殿中,正色道:“王妹此来有要事相商,请王兄摈退闲杂人等。” 李妃面露不悦,故意对武帝道:“公主既然有事和陛下说,臣妾还是退避的好。” 武帝一把拉住她,瓮声道:“你莫走!这里是朕的寝宫,无不可对人言,香仪有话尽管说来!” 香仪清亮着双眸,锋芒逼人,朗朗质问:“王兄有多久不曾理政上朝了?歌舞虽好,能治得了国家吗?若是只为博佳人一笑,何不干脆效仿周幽王,燃起烽火,照亮万里疆土,或许也可名垂千古呢。” “放肆!”武帝大怒而起,“你这是和王兄说话应该有的口气吗?未经通传就擅闯寝宫,朕还没有治你之罪,你竟敢先指责其朕的行为来了!你何时变得如此没规矩?” 香仪愤然道:“王兄!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天子多情没错,只是要分清轻重缓急,如今天下旱涝不均,边关又有战事不断,你却独自在这里和宠妃歌舞升平,就不顾天下人的眼睛口舌了吗?” “天下人的口舌?”武帝冷笑连连,“他们敢说朕如何?朕不曾亏待过他们,赈灾平乱,件件没有懈怠,如今朕只是倦了,要休息几日,难道也不行吗?谁规定做皇帝便要累死方休的?” 香仪接答:“你既已做了皇帝,便应知自己事事皆为臣民的典范仰赖,身为万万人之上的尊贵,是以甘苦换来的,这样才能做得长久。试问有哪个贪图醉生梦死的皇帝能江山永固?” “出去!”武帝大手一指,须眉皆颤,脸如炭火,已动了盛怒。 香仪昂首对视,毫无退畏避缩之意。李妃在一旁冷眼旁观,眼中闪动着冷冷的笑意。 突然间,门又被撞开,有一个士卒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刚到殿中,一下子摔倒在地,哆嗦着奏禀:“启、启禀陛下……” 武帝大喝着打断他:“反了反了!今天都要反了!一个个擅闯寝宫,是要行刺吗?” 那士卒不知前因,也未来得及谢罪,仍是惨白着脸,递上一卷竹简,颤着声音:“卫老将军有紧急奏文呈上,说,说……”他一眼看到身边的香仪,话卡在半道,竟说不出来。 武帝瞳眸间闪过一丝异光,沉声逼问:“说什么?” 那士卒叩首于地,声音自冰冷的地下传来:“我军班师回朝途中,沐相不幸身染重病,已经,已经,已经……” 香仪身子一晃,脸色骤变,凄声问道:“已经怎样?” 那士兵早已泪流满面,哽咽着挤出字音:“已经……薨了。” 香仪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漆黑一片,心似掉进千丈冰坛之中,目不视物,猝然晕倒在地。 ………… 沐相遽然去世的噩耗传来,举国震惊。灵柩尚未运回,洛阳城内几乎家家的门前都挂起三尺白绫以示哀悼。 迎灵的仪式规模宏大,武帝亲自至城外百里处将沐相“迎回”,亲见棺木时,武帝禁不住扶棺之上,哀哀恸哭许久,几至昏厥,其悲伤之情感动旁人。后来武帝一改惯例,将灵堂设于长明宫的偏殿,沐静尘地位之尊,可见一斑。 来殿内祭灵的文武百官每日不断,几乎人人都是一番痛哭,又念上新制的祭文一篇,其中犹以司马相如所做的祭文最是感人,得到武帝的嘉赏。 而香仪呢? 跪在沐静尘灵旁的香仪,一身素白,数日滴米不进使得原本纤弱的身子更加孱弱。但她的表情僵硬,不管旁人如何哭喊拍棺,痛不欲生,她只是淡淡地瞧着,冷眼旁观,竟连一滴眼泪也不曾流。 她的泪早已流尽。 骤闻噩耗的那一天,她昏倒在武帝后宫,醒来后发狂般欲冲出宫门,口中只高喊着:“让我去见静尘!”六七个侍女几乎都拦她不住,直到闻讯赶来的卫皇后将她紧搂在怀中,连连痛呼:“香仪你要节哀,沐相已经不再了”,她才恍若清醒,愣了半刻,又一下子哭倒在卫皇后的怀中,再度晕厥过去。醒来后的她,便似看破一切,无语无泪了。 跪了一天,也不觉累,天渐渐黑了,人也散去。武帝最后临走前安抚她道:“沐卿已走,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多保重身体。”她也不理,仍旧直直地只望着棺木,眼中再也容不下旁人。 天边升起残月,有人影走进,在灵前深深一拜,甚为至诚,是这些天一直在家养病的霍去病。 他来到香仪身前,叹道:“原本以为是我先亡,没想到,竟是沐相早走一步,实在是天妒英才。” 他跪下身,坐在香仪对面,也不管她是否在听,继续说道:“沐相身故,过于突然,我不免有所怀疑,这些日欲探其真相,怎奈阻碍重重,终不得法。” 香仪木然的眼睛渐渐有了些许变化,看着他的目光也专注凝神了许多。 “沐相身居朝野高位,难免会有宿敌,只是此人隐蔽实在太好,我一时间难以查出。但请公主放心,去病只要有一口气在,誓要彻查到底,还沐相亡灵一个大白!” 香仪又垂下了眼睛,神思恍惚,沐静尘死得蹊跷不蹊跷,她似乎甚至有些懒于追究,斯人已去,谁能把静尘还给她?把那份甜蜜还给她?那份深情还给她? 霍去病走了。 月挂中天。又有一人缓步走进。竟是李妃。殿内灯火长明,通宵不灭。灯火摇曳下,只见她一脸的黯然,有些惆怅,立了许久,忽然发出一声幽叹。凭心而论,沐静尘会被赐杀,幕后有她一份。若非生性偏狭,太过嫉妒他们夫妻的幸福,她不会在陛下耳边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地鼓动武帝下决心杀他。但是,当沐静尘真的死去,她却并无任何的快感,而自武帝眼中,她所看到的也只有萧瑟落漠和无尽的悔伤。他们都做错了,但已无法回头。 拖着笨重的身体,因为伫立太久而有些累了,在灵前深深一礼后突然看到灵后的香仪正用那双深幽的黑眸静静的注视着她,不禁一阵心慌,甚至未来得及说句安慰之词便匆匆逃也似地离去了。 都走了。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大殿的烛火还是无助的在风中摇晃。而香仪,却缓缓地欠身而起。长时间地跪立使她的膝盖酸痛的几乎无法站住,还未走出两步,便一下子扑倒在灵柩旁的地上。一手抱住棺盖,两行泪,顺着惨白的脸颊流下。她的心,终没有死。悲情在,只是不对人前。 “静尘,静尘!”她嘤嘤呼唤,却换不来任何的回答,反复念着离别之诗:“誓不弃兮,誓难远离。纵然海枯,难改我心。静尘,你是知道我的心的啊,为何还要弃我独自一人留在世间?为何不守诺言?为何要负我啊?” 夜半四周万籁俱寂,无人回应,唯有风声凄厉,幽幽传来,似是沐静尘无奈地长叹。此刻,便是子规泣血也难形容她此时这般焚心炙身之痛。 素袖一抬,猛地抽落头上的一根乌簪,满头青丝霎时如瀑布倾落。她一手握簪,另一手伸臂而出,簪尖下落,瞬间便在藕臂上刻下一个殷红的“尘”字。鲜血横流,肤如白玉,那字映衬其中,更是触目惊心。 她苦苦低吟:“来世相会,莫忘尘缘!静尘,倘若天也怜你我这片痴情,就让我带着这个血字投胎转世,再为你妻吧!”一手扯下腰间长带,抛至梁间,搭接成扣。带如蝶舞,在风中轻颤,似也不信她此刻的心志竟是如此之坚! 凄然一笑,满目皆是悲壮的伤情。踏凳而上,将头放在带扣之中,唇角悠悠一挑,那笑忽然变得恬静而适然,最后一句低喃:“‘以心相待,必能重逢’,静尘,但愿来世你能践诺!” 足下用力,将凳踢翻,身形悬起。 她若一支风中的百合,芳魂悠悠,缥缈而去,誓与心爱之人生死相随!也印证了她当日的歌言:若有终日,生死两别,藤枯萝败,化香不去! 今世缘尽,唯盼来生!泉台路近,珍重莫忘。 ………… 公元前119年秋,西汉丞相沐静尘病故,其妻香仪公主殉情而亡。 公元前117年,霍去病因病去世。 公元前91年,卫皇后去世。 公元前87年,汉武帝刘彻去世。 公元9年,王莽篡位,改国号为新。 公元25年,刘秀光复汉室,建东汉。 …… 历史长河,悠悠千年,风月无情,心灯不灭。 谁还能记得那段岁月中的故事,谁还能记起那段湮灭在历史中的深情? 远去了,远去了……但只要心不死,魂长存,它终还是要回来的。 不信吗?你听吧,听那风中传来的悠悠歌声,听吧,听吧— 第二生 唐代 我在等待你啊,我的恋人!那三生石畔依依的杨柳是我忧郁的颦眉,那奈何桥下悠悠的流水是我低回的吟唱。何年何月才可重逢? 我不在乎来生是在炼狱还是天堂,只要有你,哪怕生活没有了希望或是梦想,只要有你啊,我最深爱的恋人!可曾也在某个角落,把我思念,悄然凝望? 公元684年扬州瘦西湖畔 一湖碧水,如一璧美玉,清涤着天地间红尘喧嚣,俗世庸扰。细雨霏霏之下,十月的扬州已没有了春日中的盛景,留恋于湖畔,望着湖中轻灵灵坠落的红色残枫,只能让人更加思念春天中它曾令人拥有的心动。 犹记得湖畔那飘飘荡荡的绿柳,低垂的长条轻展着婀娜的身姿,似烟花下的漫舞,在细雨之中蒙蒙然漾出一片绿色的薄雾。琼花如雪,在绿雾中点点皑皑,开的怡然自得。 三月的扬州,便是如此般的天国花园,而十月的扬州,褪尽了铅华之色,转眼已是天下的焦点,大战的中心,烟销弥漫。 自九月初英国公徐敬业自封“匡复上将扬州大都督”,以太子贤之名在扬州举旗造反之后,天下皆惊。紧接着,徐敬业在扬州设立三府:匡复府、英公府、扬州大都督府,封魏思温为军师,薛仲章为右司马,李宗臣为左司马,杜求仁为右长史,唐之奇为左长史,并与其弟徐敬猷拥兵十万与在唐都洛阳的武则天对峙,其声势之威,发展之快,出人意料。 本月初,徐敬业亲率大军攻打镇江,意图再夺金陵,声势直指洛阳,逼武后归政。经数日激战,镇江上千守军不敌徐敬业数万兵马,镇江遂失守。起义军遂士气大振,人人摩拳擦掌,似乎金陵已在眼前。 此时,留守扬州的右长史唐之奇接到战报不由得万分喜悦,召集尚在扬州的众多军将谋臣,在瘦西湖畔的金月阁中大摆宴席,庆贺首战告捷。 宴中,唐之奇高举金樽,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大声道:“诸位,我军首战即获全胜,足见我方是天佑地和人拥,大举之目的已不难达到,今日暂且以薄酒庆贺,待到武后伏败,归政于李氏皇族之后,再来个一醉方休!” “好!”众人一齐举杯高和。 唐之奇回眼间,却看到骆宾王坐在一边,默然不语,独自轻酌,并无喜色,便对他道:“此次我军能在如此短之时间内,集结大军十万,呼得天下归心,也全赖宾王那篇《讨武檄》写得文辞恢宏,慷慨激奋,便非今时今日,相信自过百年亦是一篇佳文!” 骆宾王敷衍般淡淡一笑:“长史取笑了,宾王不过是写篇文章,以助声威,真正成大事者还是全靠英国公以及诸位武将的胆识。” 唐之奇哈哈笑着,十分得意。又与众人畅饮开去。 骆宾王依旧坐在一角,面无表情。在他心底,虽然在最初的一刻也曾为胜利欣喜过,但面对眼前一干太易骄傲媚功的众人,不知为何总有种说不出来的隐隐不安。 镇江取胜,虽然得益于徐敬业的带军有方,起兵之名颇得人心,但最重要的还是攻敌不备所至,若是洛阳那边也纠集大军反击,这支仓促集结的部队可还能如今日般沉着应对?究竟鹿死谁手,胜负难料啊。 骆宾王自幼时起便以诗名传天下,上月的那篇《讨武檄》更是成了传呈天下的名文,一时间他才名鼎盛,煽动起众多对武后不满的志士,若说是义军中的功臣,也无不可。只是夜深人静之时,静下心来细细思量,不免又觉得自己所做之举未免太过冲动。他终究没有如徐敬业那般对武后的深仇大恨,只不过凭着一些私怨就趟到造反这摊混水中,吉凶祸福,着实难料。武后虽是女流,但长袖善舞,铁腕专权,非等闲女子,她岂能坐视一支反军在她的眼皮底下耀武扬威?此时洛阳方面似乎寂寂无声,然恐怕大军早已征调,大战即在眼前了。 他心头抑郁,但又无法言明,只有和酒饮下。而旁边众人早已酒醉神迷,沉浸在胜利的狂喜之中。杯盘狼藉,酒倾人倒,金月阁上一片杂乱喧闹,更加惹人心烦。 几个妙龄女子,或吹或弹或唱,在旁边祝兴,本来无人在意。但喝到酒酣耳热之时,有一人站起,手端酒杯摇摇晃晃的走过去,扯住那唱歌的女子,吐着满嘴的酒气道:“今天是大喜之日,你们别老文绉绉的唱什么山啊水啊的,老子是个粗人,听不懂!给老子唱个好的!” 骆宾王皱眉看去,是扬州的粮库的守官,名叫万信的,平时就是个声色犬马之徒,最爱喝酒赌博嫖妓,很令人看不惯。 那个歌女大概被他吓倒,只结结巴巴地问道:“军爷要听什么?” 万信呵呵笑着:“唱一个‘妹妹想郎想到狂’!”众人听了一齐大声呼好。 歌女脸却红了,这歌本是下等窑子里的淫曲,极难出口,便是一般的妓院歌女尚且不屑一顾,更何况她们这些卖艺不卖身的的清倌。遂道:“奴家不会唱这个,军爷恕罪,还请军爷另点别的吧。” 万信一瞪眼:“什么?不会唱?你装什么清高?既然是要卖唱,就应该什么都会唱!快点唱来给爷听,要不小心我带人拆了你们的班子!” 几个歌女花容变色,依依哀求,言道实在没有学过这首曲子,无法献唱。 万信登时火了,他人高马大,力大惊人,一下子抓起一个女子的纤纤腰肢,提到楼边高喝:“再不肯唱,老子就把你摔下去!” 那些歌女几乎全都吓瘫在地,而一旁早已醉昏的众将只哈哈笑着鼓掌叫好,却无一人上来规劝。 骆宾王一见事情恐要闹大,忙站起来,急急喝阻:“万守备,万万不可!小心闹出人命!” 然而楼上人声太过嘈杂,他的话竟没有人听进,万信也正是烂醉,在楼边狂笑着将歌女高高举起,一声大喝,竟真的将她掷了下去! 骆宾王大惊失色,冲了过去,而众多酒醉之人也被眼前一幕惊醒了一半,全都奔到楼边,一起责怪万信:“你怎么竟真将她扔了下去?” 万信也在此时酒醒,心中后悔却死不肯认,口中轻描淡写道:“一个卖艺的下贱女子,死一百个又如何?” 众人于是又一齐向楼下看去,只道那女子肯定香消玉殒,血溅红楼,这一看之下却都又是一惊。 只见那摔下楼的歌女正晕倒在一蓝衣男子怀中。 众人万分诧异,不知缘由,只有刚才先冲到楼边的骆宾王看了个仔细。 在那歌女下坠之时,不知从哪里如电般闪过一道蓝影,似横空而至,将急坠的歌女抱住,旋身三圈才落到地面。歌女惊骇过度,当场便晕了过去。 那蓝衣男子将歌女放至路边,微扬起脸,看着楼上,清冷着声音喝斥道:“人命皆贵,为何妄杀无辜?” 万信仍在嘴硬:“一个小小的歌女,便是摔死了也值不了什么。” 蓝衣男子剑眉一蹙,冷笑一声:“那你且也尝尝这生死一线的滋味!”说罢蓦地化身为掣电惊鸿,自平地一跃而起至楼台边,探手将万信魁梧的身躯猛然拉下楼檐。瞬间众人又是一片惊呼,欲伸手阻拦,却谁也拦不住了。 万信乍然下堕,本已半醒的酒意顿时全消,惊骇地大呼,只当自己顷刻间就要丧命。忽然腰间似被人猛地一撞,下坠之势变成了横飞,接着又有一股柔绵之力平托,眨眼间他便摔倒在地,除磕掉两颗门牙外,却也并无他伤了。 楼上之人目睹这一切,刚刚惊到嗓子眼的心不由得又都回到腹内。 那蓝衣男子冷冷看着万信惊魂不定的神情,淡淡问道:“此刻你可知生的可贵了?”万信惊望着他,疑见鬼神,舌头打着结问:“你!你!你是人是鬼?” 蓝衣男子却笑了:“这世上纵有鬼怪妖魔,也是你心中所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觉得我像鬼吗?” 骆宾王在楼上眯着眼睛看了那人许久,忽然探身出楼栏,惊喜着高呼:“楼下可是忘尘吗?” 那蓝衣男子也惊讶的看向他,随即一笑:“是宾王?许久不见了。” 众人见骆宾王竟然认得此人,颇为好奇。 骆宾王急忙奔下楼,不一会儿,将那人领到楼上,引见给众人。 众人见那男子:只一身普通的深蓝色长衣,腰悬一把长剑,似乎并无出奇之处,但其容颜俊雅,气质清华,却又非一般常人。 骆宾王笑着将他拉到唐之奇身前,介绍道:“此人是我在洛阳时结交的好友,说起他的名字可是有趣,他自小在道观中长大,取个名字叫‘忘尘’,这本罢了,偏他竟然姓‘莫’,反成了‘莫忘尘’,于是连道士也做不得,只得成为一名游走四方的剑侠了。” 莫忘尘淡淡而笑:“侠不敢当,至多不过是一个落拓江湖的剑客而已。” 唐之奇拱手客套:“原来是莫公子,属下刚才醉酒误事,让您见怪了。” 莫忘尘淡回一礼,并未多言。骆宾王怕两边说起刚才之事会有不对,便向唐之奇告了个假,与莫忘尘一同走下楼,徒步走在瘦西湖畔,观景谈天。 莫忘尘负手缓行,仪态潇洒,语气中却有不屑之意:“宾王向来是自负甚高,以蝉自许高洁,怎么今日会与这样一群人为伍?” 骆宾王解释道:“他们有些人虽然粗敝,但志向还是远大,若想成就大业就必须有这些人的鼎力相助。” 莫忘尘站定:“‘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没想到宾王不仅诗才横溢,连这篇檄文也是写的慷慨激昂,令天下人几乎都忍不住要拔剑相助了。” 骆宾王眼中光彩一跳,紧声问:“依你所见,我们的胜算有几何?” 莫忘尘深幽的眸中并未见得波澜,回答的淡如清风:“谨言慎行,我从不会妄加臆测尚未发生之事,只有一句话来劝你:善自珍重,切勿太过沉迷于政海风云。” 骆宾王心中一震,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的说道:“多谢你的赠言,我自有分寸。”又走几步,他再问道:“你此次到扬州,是有事办吗?” “也没什么,你知我向来无牵无绊,随性而为,本来是想到蜀冈山上登高赏菊,但因为路上有事耽搁,来得晚了。听说你在这边,特意过来一见。” “那好啊!”骆宾王喜而击掌道,我也正有意到蜀冈山一游,因近日公务缠身,又没那个兴致,尚未成行,恰逢今日你来了,英国公又打了胜仗,请日不如撞日,赏菊就在今朝如何?” 莫忘尘朗然一笑:“把臂同游,人生快事,骆君先请。” ………… 蜀冈山上的金菊虽然已过了盛期,依然是满山灿烂的金色,香气四溢,再加上枫叶似火,清风徐徐,岂不令人心醉?站在山上,远眺不远处的碧空帆影,江河渔舟,莫忘尘朗朗长吟:“长江浩浩东流逝,唯见青山万古愁。人生百年,匆匆而过,谁能知道这澎湃的江水究竟见证了多少朝代的悲喜更替?” 骆宾王望着江水也有些出神儿,问道:“忘尘,你一身的武艺,满腔的抱负,为何愿意混迹于平凡市井当中,而始终不肯寻机出人头地呢?” 莫忘尘道:“君所言的出人头地为何?挣扎于上流官宦之中,凭着三寸不烂之舌,阿谀奉承,谋得一官半职便可一展抱负了?”他仰首向天,看得出那眼里并无任何的希冀,“我尚在儿时间,观内一位道行颇深的长者曾为我算过一卦,说我前世因官名而累,抑郁而终,今生若想活得自在,切勿再踏仕途。我向来散漫惯了,既不愿领受那朝堂之上伴君如虎的惴惴不安,也不喜让满朝腐朽糜烂之气熏臭了我的长衫铁剑。便做一个剑客又如何?悲喜怒狂皆随性所致,虽然飘零天涯总有些孤寂,但终还是自由而安逸的。就当我是不求上进好了。”望着远处的渔船,莫忘尘忽然一叹:“人世间的最幸事莫过于生活的平静安宁,只可惜扬州的百姓终难逃过眼前的浩劫。” 骆宾王急道:“你是在暗指我们所做有错吗?武后专权违背天理人伦,人神共愤,我们举义旗相抗,有何不对?” 莫忘尘笑道:“本不想与你谈论政事的,只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是我失言,骆兄见谅。”他一抬头,忽然喜道:“谁在山上抚琴?好雅的兴致。” 骆宾王听他说起,才凝神去听,在山花丛中,真的可以听到一阵阵的琴声随风荡来。说不出的平和沉静,似来自天上云间,令人心旷神怡。 莫忘尘听了许久,笑道:“抚琴之人似乎心情郁闷,琴声偏激了些,待我来开导开导他。”他自袖中滑出一管玉笛,晶莹翠亮,夺人之目。只见他将笛身放至唇边,一道清亮的笛声破空响起,与山上的琴声遥遥相唤。 笛声潇洒愉悦,轻灵婉转,似山间飞鸟,有着无尽的欣喜。那琴声本来沉闷舒缓,不知不觉中竟也被他带动的亢奋起来,琴音渐促,浩浩然英气勃发,不能自已。连只是粗晓音律的骆宾王也听得意动神驰起来。 乐声终了,莫忘尘吹出长长之音以作致意,而对方也用“铮铮”几声作为回礼。 收起玉笛,莫忘尘对骆宾王笑道:“许久没有遇到一个如此相和的琴友,不知是何人,上去见见如何?” 骆宾王欣然同意。 两人一起登上山顶,然而站在山上向四周远眺,竟看不到任何抱琴之人。只有山风作响,枫花摇摆,金菊点首,似乎刚才一切不过是场梦境。 莫忘尘不禁有些遗憾,但还是旷达地笑道:“若是有缘,终能相识,改日再说吧。看今天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 骆宾王拉住他道:“你住哪里?” “城南迎宾客栈。” 骆宾王劝道:“你我难得重逢,何不到我居处下榻一晚,抵足长谈一夜如何?” 莫忘尘面有难色,“你如今身份不比在洛阳之时,而我与城中诸将不熟,还是少扰为妙吧?” “无妨。他们知你是我的挚友,不会有异议的。” 骆宾王盛意相邀,莫忘尘不便推辞,同意了。 这一晚,莫忘尘便宿在扬州城内的扬州大都督府中。 ………… 扬州的大都督府,修建的极为壮观奢华。府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样样俱全,宛如一座小型皇园。 夜已深,莫忘尘站在自己所住的小院中,仰望那一轮新月,想起了临来扬州时他的师傅清虚子说的一番话: “此去扬州,切勿插手他人事,论他人言,只看只听,莫做莫说。” 于是他奇问:“为何莫做莫说?” 清虚子的回答却神秘玄妙:“既然已是尘尽香杳,又何必再招惹上一身的红尘庸扰呢?” 尘尽香杳?他细细咀嚼这四个字的含义,蒙蒙然竟不能懂。这“尘尽”二字暗喻何意?莫非是说他么?身处于大战中心的扬州,并未让他有任何的惶恐,反是清虚子的这四个字,令他幽幽然有所心动。尘耶?香耶?各指什么?是前生的心魂所系,还是来世的情孽纠缠? 簌簌声林叶作响,他忽然警觉,一闪身躲进廊下一角。片刻后,一道淡淡的人影轻轻飘落于院中。月夜下看不清那人的眉目,只是腰肢纤细,手握长剑,绝非客友之态。 莫忘尘无声而笑,静静地在黑夜中看着那人的动向。见他(她)悄悄推开了骆宾王的卧室之门,欲持剑而进时,他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的闪到他(她)的身后,低低开口:“朋友有事?” 那人一惊,回身便是一剑!莫忘尘剑在腰间,并不急着拔出,只在院中凭借轻灵的身法与他(她)周旋,似不想惊动旁人。 借着朦胧的月光,他可以看清那个人,却很遗憾无法看到她被黑纱遮去的一张脸。是的,这是个女子,毫无疑问。那如柳枝般的腰身,和舞动剑锋时所掠过鼻尖的清幽香气都足以说明她是个女子。 或许还是个绝色的佳人?莫忘尘唇角挑起一道优雅的笑意,如春风过境,无邪而温暖。 那女子大概未想到他竟然能在此时笑得出来,一怔之下动作慢了半拍,莫忘尘的眼中却骤然刺出一道冷风,长剑陡出,如夜中白虹,“哧”的一声削断了那女子一边的衣袖。那女子惊怒交加,旋身踢出一腿,莫忘尘却如影随形而至,探手抓住她已露出的玉臂,沉声逼问:“你是谁?” 女子仍不说话,奋而甩臂,欲挣脱他的束缚,莫忘尘紧握不放,右手长剑已抵在她的颈上。但就在此刻,淡淡的月光忽然变得清朗亮彻,赫然有个鲜红的图案刺进他的眼中在她雪白的皓臂之上,一个红如赤血的“尘”字鲜明的刻在那里。 是梦?还是魔?莫忘尘的心中骤然又划过那四个字:尘尽香杳!接着,似有一种无形的痛感自心底尖锐的疼出,令他不能呼吸,握住她的手和抵在她颈前的剑也在一瞬间松开。 “你是谁?”他再次问出相同的问题,但这一次却问得急切而不安,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女子突然摆脱了他的牵扯,也有些诧异,乍然看到他那样一双幽沉如海,却浓如烈火的眼睛也似愣了。但她醒悟得甚早,夜色中清冷地明瞳只是一眨,然后一语不发地翩然纵起身形,投身于无边的黑暗之中。 尚还在院中兀自沉浸在惊讶之中莫忘尘独自呆呆地伫立了许久,随着轻风而至,发出一声长长的低叹:“尘飞香起,难道这就是红尘庸扰的开始吗?” 满园幽香犹在,人迹却无,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一道孤影,默默相对,无法作答。 ………… 次日从洛阳那边传来一个好消息,丞相裴炎已经秘密派儿子裴朗来扬州共同商议“大计”,这足以见得镇江之战对洛阳的打击究竟有多大。 唐之奇兴奋之余私下对骆宾王称赞不已:“骆先生一篇小小的儿歌就说动裴炎那个铁公鸡肯以身犯险,真是奇才奇谋!” 骆宾王虽然难免面露喜色,口中谦逊,推辞功劳,实际心中的惶恐更深。如今连裴炎都已插手进来,想全身而退或是两方周全就更难了。说到那首儿歌,据闻如今已在洛阳城中传开: “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殿上坐。”短短几句看似儿歌,其实是在暗指裴炎有帝王之命,这种大逆不道之言若传到武后耳中,势必会引起她的不快与猜忌,夹在中间的裴炎骑虎难下,再加上对武后一贯的不满以及人性中最阴暗的欲望,骆宾王算准裴炎会与扬州联系的。虽然现在与他预想的时间相比略晚了一些,但裴炎的参与还是使他们成功的砝码增重了不少。 骆宾王暗暗估计着,如果徐敬业可以在二十天内攻下金陵,真正与洛阳达到分庭抗礼的实力,武后就不得不考虑归政之事了。与莫忘尘悄悄说起自己的观点看法,莫忘尘一如既往不予置评。骆宾王不免对他又生好奇,原本他只肯住一晚的,却不知为何第二天早上又表示要多留几日。是被他们这些热血忠心捍卫李氏王朝的人所感动?还是别有用意?无论如何,他还是相信莫忘尘的人品,绝非是万信那帮小人在私下臆测的那样,是洛阳方面派来的奸细。认识莫忘尘的日子虽然不多,但知他琴心剑胆,潇洒人生,决不会屈于人下。那日在蜀冈山上,他自己不也是这样表示的吗? 想来想去,骆宾王更加释然,也许他是不舍得我这个老友吧?人生四大喜中,他乡遇故知最令人动情。忘尘终究还是个性情中人啊。 夜间,为了给裴朗接风,唐之奇特意在大都督府内又大摆宴席。骆宾王虽是谋臣之重,但挂在外面的名声只是个职任记室,不过是个拿笔杆子写文的,自恃身份不够,也没往前面凑,与莫忘尘便坐在了最下首的末席。 莫忘尘也是被他强拉来的,所以显得有些勉强,只是一杯杯喝酒,并不理会高座的主客和满堂放浪形骸的将臣。 骆宾王尚未与他多说,唐之奇已在上面喊:“宾王,怎么坐得那么远?裴公子久闻你的诗名,特要向你请教!” 骆宾王无奈,只得起身过去。 莫忘尘虽然坐于偏角,但姿容秀逸,气定神闲很引人注目,连坐在上面的裴朗都禁不住对他频频顾盼,转身问唐之奇:“下面那个穿蓝衣的人是谁?” 唐之奇对莫忘尘并不很看重,只觉得他是个江湖过客,又自视过高,因此懒懒地回答:“不过是个寻常的江湖游客。” 裴朗遥遥看着他,皱着眉思索:“似乎在哪里见过?” 万信耳长听到,故意大声笑道:“这等的小白脸,宫中多的是,裴少爷自然会觉得眼熟。” 骆宾王听万信居然把莫忘尘与宫中太监相比,霎时变了脸色,恐出事端。侧目看去,角落中的莫忘尘已缓缓站起,虽面色平和,却更让人猜不出他心中怒意究竟有多深。仅不过默默地伫立于厅角,但那长身玉立的气势,却使得厅内骤然安静下来。上次一同游过瘦西湖金月阁的人都不约而同的想起莫忘尘将万信拉下楼的一幕,人人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但莫忘尘只是对着骆宾王的方向拢指一揖,淡淡地一语不发转身往外走去。 骆宾王跃过去拽住他道:“忘尘何必动怒?万守备不过是醉后失言。” “忘尘?”远处的裴朗一脸的惊喜,“你可是在灵虚观中留有诗画的莫忘尘?” 莫忘尘转身看了他一眼,答:“是。” 裴朗喜动神色的也奔了过来,毫不掩饰一脸的倾慕之色:“家父对您的诗画造诣赞不绝口,一直想当面拜望,只可惜君东游西荡,始终未能谋面。年初元宵节上,我在远处曾经与君有过一面之缘,只可惜当时人多拥挤,未能说上一语片字,今日能得相逢,实乃我之大幸啊!” 众人见京城中有名的才子裴朗居然对莫忘尘如此高看,也不免对他更要另眼相待。 莫忘尘的脸色渐缓了几分,语气仍淡:“裴公子过誉了。” 裴朗于是拉着他就往上席走,“来来,莫兄万不可离开,我心中有千万件事要向你请教。” 骆宾王暗松了一口气,顿觉此时是个大好机会,可让扬州诸多守军不再对莫忘尘心存敌意,也推着他到前面去坐。 双方都坐了下来,气氛一时间又松弛了。唐之奇讨好般的呵呵大笑:“没想到裴公子和莫公子原来是旧识,洛阳相识却又能在扬州相交这也是缘份啊!来来来,要为你们干上三大杯!”他端起酒,陪他们一起饮下,然后击掌三声,唤道:“贵客在此,还不叫那帮唱曲跳舞的快出来伺候着!” 丝竹一响,如天乐临尘,轻悠悠水银般洁净的声音穿耳而来,恍如天籁之音。 众人本喝的不醉,此刻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看着从外面如云而来的众多美女,便如看到仙子下凡一般,大气也不敢喘。 檀板轻响,环佩丁冬,一袭紫裙婷婷袅袅分众而出,娇颜未见,已闻香风,便足以夺人心魂,更何况那是一张何等样美的脸!巧夺天工的精巧五官,柔媚而清丽的气质,似笑非笑的羞态,妖娆婀娜的舞姿,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风情。更妙的是在她的手脚腰间都缚有银铃,抖颤时会发出悦耳的铃音,伴着她比风铃还美的歌声,几乎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能呼吸。 但,只有一人是例外的,那便是莫忘尘。当所有人都沉醉于这个女子的惊人之美时,在莫忘尘的眼中只看到一件令他惊愕的事:这个女人的眼睛!对!就是这双眼睛!清亮中暗藏着某种让人警惕神韵,而在这张强作欢颜的美丽面容上,也只有这双眼睛显得极其不衬,那种近乎无奈的萧瑟落漠,忧沉如星,一旦触到令他的整颗心都为之纠结……他记得这双眼睛,而且永不会忘记这双眼睛,就在昨夜,那个曾一度令他失魂的女子飘然而逝,如今她又唱着妖艳的情歌,舞动着无尽的风情,与秋夜中瑟瑟的冷风一同来到自己的面前。 她,究竟是谁?! 见所有人都被自己的舞姬所迷,唐之奇格外的得意,于是向裴朗介绍:“这是我刚刚令人从洛阳招请来的几个舞女,弹唱歌舞样样精通,而且最难得的是还会吟诗作赋,称得上才艺双绝,非一般等闲教坊中的歌姬可比啊!” 连裴朗都禁不住称赞:“我在洛阳都未曾见过这样出色的人!” 莫忘尘的眉心蹙得更深:来自洛阳吗?与他同路。或许以前的确曾经见过她?才因而会有相见时这种朦胧的,如逢旧识的淡淡哀伤? 算来人间情事,都不过惹得闲愁几许。 为何会因她的忧伤而在自己的心中也感到一阵的悲凉?想起她如雪皓腕上那一个殷红的“尘”字,便似一道魔咒,一道蛊符,不知从几百年前时就已拴去了他全部的心神? 耳畔幽幽听到的却不是她的歌声,却像是一个纤细的呼唤:“奈何桥下,三生石畔,等你归来!我以心相待,莫忘前尘旧约!” 他霍然站起,忘却了身畔之人,也没有顾及任何诧异鄙夷的目光,只忘情地凝视着对面那双眼睛:似惊似诧,似怨似愁,却也与他有着同样的惊喜与迷茫…… ………… 战事一向是瞬息万变,尚还沉浸在镇江大捷喜悦中的扬州守军突然被一条惊人的消息从酣梦中震醒:据报,洛阳的武后已经调集了三十万大军,由李孝逸领兵,正渡淮河南下,目标直指扬州! 唐之奇等人立刻惊慌失措,乱成一团。他们万没有料到洛阳那边的动作会如此迅速。三十万大军!何等庞大的数字,小小的扬州不过屯兵万余,绝难以和李孝逸抗衡。于是,他们一边发紧急军报给在镇江修整的徐敬业等人,一边加强扬州守备工事,在本地大争民丁,以图能拖延战局,与洛阳做殊死之战。 裴朗与骆宾王都是文人习气,虽是初识,却立刻交好,可谓倾盖如故。逢此大事当前,裴朗并没有参与唐之奇的调兵遣将,只是邀骆宾王来到自己房中,忧心相谈。 昏黑的屋中,一灯如豆,晕黄点点,映得裴朗那张年轻的面庞一片黯然。“听说武后已经启程返回长安。” “哦?真的吗?”骆宾王更加心惊。大战迫在眉睫,武后却不坐镇洛阳,而是返回长安?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她心中已有了必胜的把握。所以调兵遣将之后甚至懒于近距离聆听战况态势,而是悠闲地回长安而去。如此的自负,如此的高傲,却无人敢于嘲讽,只因她是武后,虽名为“媚娘”,是被骆宾王在檄文中骂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的一介女流,但是,她决非弱质,也决无优柔寡断之性,她心机深沉,善度大事,足以堪称巾帼中的绝顶人物!便也因此,在骆宾王等人的眼中,她所做的一切已违背天理人伦,不能容世,否则高祖辛苦创下的基业必然要毁于她的纤纤玉手之中! 裴朗忧心更甚于骆宾王。“父亲大人不知现在是否平安,武后向来精明,耳目众多,我此行若有消息走漏,他在武后身边首当其冲要受牵连。” 骆宾王轻言安慰:“裴丞相行事向来谨慎小心,我们目前尚未有什么大的举动,应该不会有大碍。况且就算武后有所察觉,裴相是何等地位?只要没有真凭实据握在手中,师出无名,她也不敢擅动的。” 安慰终究还是安慰,裴朗听不进去多少,只有低低长叹。 屋外一阵寒风透身而过,打得人身冷得一颤,那本还在勉力飘摇的烛光骤然灭了,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 裴朗心中猛抖,下意识地喊出:“有人?”他喊得本来无心,没想到真在眼前晃过一条人影,一股铁器森寒逼在项前,他“啊啊”的张着嘴,却吓得喊不出声,便觉得那道铁刃已割向他的喉咙。然而只是瞬间,似乎又有一条人影飞进,如电般攻向他身边之人。他身旁的人被迫抽回利器反击,而后又是一眨眼的功夫,人影全都飘出窗外,消失了。 当骆宾王重新点燃屋中的烛火时,才发现惊吓过度的裴朗已晕倒在座椅上。 …………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飞出大都督府。在扬州低矮的房檐上,狭小的胡同中大肆追逐。眼看已追得越来越近,前面一片豁亮,原来是追到了瘦西湖畔。 前面的人陡然停在岸边,回身刺耳地厉声喝道:“你再追上一步,我便投湖自尽!” 后面的人停住了,停在她身前七八尺开外,很近,近的可以看到他的眉眼,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是莫忘尘。 “我知你不会死的。在你的任务尚未达成之前,你绝不肯死。你就是真肯投湖,也一定精通水性。”他微笑着望着她还是那双眼睛,还是将脸掩在冰冷的黑色中,但他这一次决不肯轻易放她走掉。 她倔傲的扬起头,“你是什么人?是叛军中的哪位人物还是骆宾王的保镖?” 他淡淡地笑,温文而有礼:“我只不过凑巧是他们的座上客,并不相亲。” 她怀疑地盯着他看,重新打量,“那你为何屡次阻止我杀他们?” “骆宾王是我的朋友,裴朗也并无死罪,你杀人只是在给自己的身上加重罪孽。”悠悠相劝,他走上一步,月光照进他的眼中,一片清澈见底。“我相随而来只有一事请教。” “什么?”她暗自握紧手中的剑柄,随时准备抽出。 “姑娘可是来自洛阳武后身旁?” 她眉梢一立,杀机陡现,“你既知道我的来历,你我之间便必然有一人要死!”她手腕一紧,剑已离鞘,但他却如暗影无声,欺身而至,一只手按住她握剑之后,生生将她的姿势定住,沉声道:“我不能死,你也不能!” 她这一生从未与男人如此亲近,羞窘难堪之情甚于愤怒,欲劈他一掌,由于脚所站的岸边过于湿滑,身子后仰,立刻便要栽进湖中。莫忘尘眼明手快,将她猛地拉回,几乎是完全拽进自己的怀中,两人力量过大,一起摔倒在岸边。 她摔倒后趁势将剑完全拔出,横抵在莫忘尘的颈前,而他面不改色,只用那双如能看穿人心的黑眸与她静静的对视,眼中的柔情深入泓潭,摄魄夺魂。 她承受不住这样的目光,虽然手握长剑的姿势不变,但眼睛已渐渐偏离,不肯与他对视。 “为何不肯看我?”他戏谑的笑着:“难道你怕我?还是不敢杀我?” “少油腔滑调的了,”她哼哼冷笑,“你若知道自己一会儿的死态恐怕就笑不出来了。” 他眼中的两簇幽幽火种映亮着他唇底的笑意:“你若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美,就不会板起一张俏脸,用这道无谓的黑纱挡去你的丽质天成了。”他身不抬起,只微微抬高一只手,在她耳畔轻柔地一扯,将那道黑纱扯落。 “你?!找死!”她气急之下手上用力,冰冷的剑锋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恶狠狠地问道:“你临死之前还有什么遗言?” 他眨眨眼,反问她:“为何不问问我的名字?你杀人前从不要知道所杀之人是谁吗?” “凭你是谁?”她嗤笑不已,“除非你是皇亲国戚,我还可以考虑给你一线生机。” 他摇头轻叹,“没想到你这样一个看似脱俗的人儿也是如此的世俗习气。”他用手轻点她的手臂,盯着她问:“你手上的那个‘尘’字从何而来?” 被他的手指点到,她如触电般退后一步,横抵的长剑改为直刺状,剑尖依然在他的喉前三寸处,“你看到的太多了,”她阴沉着眼神。 莫忘尘从地上缓缓站起,“这样的眼神不应该是你所有的。为什么你总似有无穷无尽的怨气和不满?若你厌倦现在的自己,就不如放弃,不要太过勉强。” 她的身子莫名的一颤,眼中一片迷惘,连声音都不再如先前那般冷硬:“你是谁?”她终于问出。 他满意地一笑:“你到底还是问出来了。”那笑在唇边扩散,念的清晰而雅致:“莫忘尘,心魂相系,莫忘尘缘。一个名字便能牵绊住人的前世今生。但人究竟有没有转世?已断的情缘便真能重续?带着前生的宿怨投胎今生,岂非是对眼前肉身的不公?这问题我自问了许久亦没有答案,或许你能为我解答?” 她被他的话几乎带至魂迷,被他问到才悚然清醒了几分,冷哼着断然回答:“你怕是脑子坏了。” “这名字虽不很有名,却似为你而生。”莫忘尘悠然轻语中,双眼飘向她刻有“尘”字的手臂,那灼灼的目光好像已经透过衣服烧痛了她的皮肤,令她情不自禁地以另一只手按住有字的地方,连连倒退,剑尖也早已从他的喉前离开。 “可否告知姑娘的芳名?”他问得彬彬有礼,眼中却又很坚决的神色,证明他此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心情。 “你没必要知道。”她欲抽身离开,遇见这个男人,是她此行最大的失败,心中那隐隐的不祥之感越发重了。然而莫忘尘却挡在她身前,任她变换身姿都无法将他甩脱。 “我只是要一个名字而已。”他固执的站在她面前。 她无奈,只有放弃与他周旋,故作冷淡的道出她的闺名:“木挽香。” 虽然只是两个名字,但他们彼此的心间都震射出一片灿烂的火花:忘尘,挽香,这两个名字的潜意中蕴含着怎样的缠绵悱侧,百转千回? 魂之所系,尘香不尽。 再美的外貌都可以腐烂,化成枯骨。只有地上的一清尘所散发出的幽香纵使经过千年的洗礼磨砺依然沁人心脾。那便是深情所鉴吧?只是它们埋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太久,如今谁来告诉他们,这期间究竟有着怎样生死相随的情愫?又有着怎样依依难忘的尘缘? 彼此相对,默默无语,虽然相对,却不相识。所有的一切都已忘记,只有那堕入情网时的甜蜜苦涩之味,依然历历,如似昨天。 尘飞香起,他们终还是不能逃脱命运之神的玩笑,和那已注定逃脱不掉的红尘烦扰。只是在红尘尽头等候着他们的又会是怎样一个刻骨铭心的结局? ………… 唐之奇收到徐敬业派人送来的书函后,终于略松了一口气,对众人道:“大都督已经带军返城,力争在李孝逸大军兵临扬州之前在城周设下屏障。这一回我们要誓死保卫扬州!倘若此战能胜,则势必给武后一个重击,还请在座诸位守将齐心合力共渡难关!” 众人皆拍胸言道:“唐长史放心!我等定与扬州共存亡!” 骆宾王道:“扬州城外,高邮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若是能在那里与李孝逸拼上个三五月,再想办法截断他们的粮草就好办多了。” 唐之奇颌首称赞道;“不错,大都督也是这个意思。宾王自谦不懂军事,原来是深藏不露。我已派人送信给韦将军,他会在高邮西处的洪泽湖口驻军,那里的都梁山便是最佳守地!” 众人听了交口称赞,裴朗沉吟道:“洛阳一直没有我父亲的消息,我看我还是回去一趟,探探动静为好。” 唐之奇瞥了他一眼,心中只当他是临阵畏缩,很是不屑,但嘴里还是很客气:“两军开战在即,中途路上难免会有敌军拦阻,若是让人发现裴公子是从扬州出去,恐怕对您和裴相更不利。既然洛阳方面还无消息,便是好事,您又何必太心急呢?留在扬州城内等着看场好戏吧。” ………… 一只雪白的玉鸽振翅飞翔,傲视着身下那层层高宅庭院,远眺着碧水青山,与无尽广阔的蓝天融为一体,何其的惬意和自在。 猛然间,从下面疾起一粒石子,破空冲来,重重地打在它的腹上,它一阵负痛,翅膀沉重,跌了下来,正跌在一双纤纤玉手之中。 这是府宅深处的一角,院子中到处是莺呼燕语,奔走嬉戏于花丛间的妙龄女子,一个个彩裙翻卷,不拘形迹,完全不把即将到来的战事放在眼中。她们只不过是供人娱乐的歌姬舞女,千百年来,若有朝代更替,那些文臣武将或许会有对或荣宠或贬杀的结局惴惴不安,而她们不会,不论是哪朝哪代,不论是天子脚前还是秦淮楚馆,总会有她们的一席容身之地,虽然说流落于风尘之中难免强颜欢笑,难觅真情,但要只求全命,还是不难的。 在深院的最尽头,伫立于竹亭之中的紫裙之人,面带微笑地环视着眼前诸人,神色与片刻前一样安详沉静,只不过刚才还空空荡荡地双手却在轻抚一只玉鸽的双翅,悄无声息地将玉鸽脚上所缚的纸条解了下来。背转过身,将字条上的内容通览了一遍后,唇角的笑容变得有几分诡异深奥。她依旧将那字条原封不动的绑在鸽腿之上,探身出庭,双手向上一送,那鸽子又重新飞起,转瞬便消失在视野之间了。 “你居然没有将那字条毁掉。”她身后乍然响起一个温和的男声,在她听来却如鬼音一般心惊。猛地回头,身后那个还在笑盈盈遥望蓝天的男子便是莫忘尘。 “你?!你竟敢到这里?你可知擅闯大都督府的后院,与大都督的舞姬谐谑,可是会被问罪的。” 他没有理会她话中厉厉的质问和眼中怒火,轻轻斜侧了身子,唇边擦着她的耳际,低低的说道:“我并不想探听信中的内容,与那封信相比,我对你更有兴趣。” “轻浮!”她几乎忍不住要举拳相打。莫忘尘却趁周围人不备,将她从亭子的另一门拉出,隐到拐角的暗处。 “你放手!再施轻薄,我可就要喊人了!”木挽香奋力挣出他的怀抱,粉颊通红,目带寒光,显然不是说笑。 莫忘尘并不在乎,“你要喊也无妨,我只说是在帮扬州诸将逮住一个刺客就可洗脱。” 木挽香连连冷笑:“哼哼,他们可会信你之言?我不过是个娇弱的小女子,哪里像个刺客?” 莫忘尘答得胸有成竹:“只叫他们搜一搜你的寝处,看看可有什么刀啊剑啊,或是夜行衣之类的非常之物,自然真相大白。” “你!”木挽香袖口一抖,一把短匕已抵在他的胸口,低喝道:“别以为我就杀不了你!” 莫忘尘笑得得意:“身怀利刃,这可不像舞姬所为。不用你喊,我这时高唤一声,立刻便会有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兵卒能将你围在当场。木姑娘,我可不是来与你为敌的,为何你不肯信我?” 木挽香冷冷道:“你行踪诡异,自由出入扬州诸府,一副油嘴滑舌,谁能证明你不是叛臣贼子?” “我若是叛臣贼子,早将你绑缚与唐之奇,还能任你如此顺心的潜伏在大都督府中?你不信我,我也无法,懒得再与你争辩了。”莫忘尘直视着她,那眼波温柔深邃,几乎可以熔化冰川。 木挽香看得心悸,再度闭上眼,喃喃叱骂一声:“你这双眼睛真让人讨厌,早晚我会挖了它!” “就没觉得我这双眼睛似曾相识?”莫忘尘含笑看着她挣扎的神情,自己的手指轻轻抚过她微颤的眼皮,倾吐心语;“不知为何,见到你总让我觉得心弦激荡,不可自抑。我想,这或许就是前世的缘分?” “谁与你前世有缘!”木挽香甩脱他的牵制,退后一步,沉着脸色:“你对我这样纠缠不休究竟意欲何为?就算我有耐性与你周旋,战局却不等人。我且信你并非故意与我为敌,只是以后少在我面前出现,我可不想再看到你!” “恐怕这事我难答允,实在是情难自已,身不由己。” 盯着莫忘尘那笑吟吟的眸子,木挽香除了屡屡的愤怒和无奈之外,那心底不时地震颤和被他温热的手指触碰到时几分模糊的熟识感也令她心惊。她怎能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敌人而忘记了自己背负的使命? 两人在墙角面面相对,几乎忘记自己还身在都督府内,而非山间水旁的清幽之所。 木挽香偏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动静,低声道:“我要回去了。” 莫忘尘却一把扯住她的袖角,道:“这里虽是督府,但比外面还要安全许多。那些丫头们玩得兴起,没人会注意你的去留。为何不再陪我说说话?” “和你有什么好说?”木挽香鄙夷地一笑。 莫忘尘则笑道:“你既不相信我非扬州之人,干脆就开诚布公的和我说说战局如何?” 木挽香眼光一闪,瞪着听他说下去。 “你刚刚打下信鸽,本可截断他们送出的消息,令他们耳目受制,消息不畅,对战事部署也有阻滞,这是绝佳的立功机会,却为何又将信函原封归还?着实令我不解。” 木挽香盯了他许久,只见他眼中清澈一片,笑容真诚,沉默半晌,忽然静幽幽道:“唐之奇那一干蠢人能想出什么奇思妙计?不过是个让他们尽快入地府的死办法罢了。我若截断这条消息,反而是助了他们一臂之力。” “哦?”莫忘尘眸中露出诧异的表情。 想起刚才那封信,木挽香掩饰不住嘴角心底的嘲讽,竟也不绕圈子,索性说给莫忘尘听:“唐之奇妄想凭借高邮的天然地势与洛阳军一搏,他们只顾看到高邮的地利易守难攻,却未曾想到那里不过是座空山,若敌人只守不攻,阻断他们的粮草来源,不出月余,军中必然自乱,倒时候还要人打吗?恐怕一个个举起倒戈,自顾逃命都来不及呢。” 莫忘尘听着慢慢点头,“扬州军仓促形成,其实不过是乌合之众,禁不起一点风吹草动。领军之人在兵法上又好大喜功,不求甚解,若会败北也决非天意,而是自取灭亡了。” 木挽香眸光流转,见他真不似敌方之人,对他的恶感也少了几分。原本是将短匕握在手中,只待他神色稍有不对,就一下刺进他心口,现在这层戒备也减了几分。 莫忘尘还在笑道:“听你分析起来也头头是道,对战局可谓精通,若你是个男子,大概早就是领兵打仗的将军了。” 木挽香禁不住又冷笑一声:“我是女子又怎样?难道便比不过你们男人吗?谁说女子就不可以当将军?” 莫忘尘笑着致歉:“是的,是我孤陋寡闻,倒忘了还有个替父从军的花木兰也是巾帼英雄。” 木挽香依旧不悦,看着自己手中的短匕,低低自语:“花木兰虽是女中豪杰,但行军打仗还是要做男子装扮,这仍是对女子不公。其实若能做个红粉将军,岂不更加倜傥风流?” 莫忘尘在旁拊掌:“红粉将军,立意不俗,难怪你会是武后身边之人。” 木挽香的眸中突然刺出一道寒光,瞥了他一眼,声如沉冰:“你若想借我之言去报功领赏恐怕也是妄想,我随时都可取这督府之内任何人的首级。太后的大军即刻兵临城下,到时候就算是有一百个唐之奇恐怕都不够砍!” 莫忘尘抱臂胸前,笑若春风:“女孩子说话杀气如此之重。我又岂是长舌之人?你们两边之争,我是两不相帮。我早已守定八个字:只听不说,只看不做。” 木挽香的眼中杀气森寒:“我若要杀人,你也不拦吗?” “看是何人了,若是该死,我决不拦你,若情有可原,少不得还是要出手救人一命。人身肉成,活到百岁皆不易啊。”莫忘尘似笑非笑,半带严肃的一张俊脸令木挽香看得又是火起。恰好听到外侧有人在寻她:“木姐姐去了哪里?” 她最后又瞪了一眼莫忘尘,理理鬓角,展展长裙,昂首走了出去。 莫忘尘在背后目送着她,笑容始终不褪。 ………… 徐敬业果然不愧是出身将门,行动如风,两日内就赶回扬州城外,屯兵高邮。徐敬业之弟徐敬猷领兵驻守淮阴,而别将韦超驻守盱眙,果然是屯兵于都梁山上。 扬州城内因城外有人坐镇都宽心不少,士气鼓舞许多。而最愁眉不展的便是裴朗了。他一心想赶回洛阳,却因在唐之奇那里不软不硬的碰了钉子而不好再开口,心中也知若此时回去,会被人笑为胆小怕事,一口气顶在那里,更不能再说什么了。他本是一介书生文士,对用兵之事不甚精通,在扬州城内也就只有骆宾王能与他交好,因而常常去找骆宾王排解心绪。 这日,骆宾王和唐之奇去巡视四城的部署防御,裴朗独处府中觉得寂寞,便溜溜达达从前门转到了后门。在后院园中,恰好看到莫忘尘,不禁惊喜唤道:“莫兄好兴致,几日都不见人,原来躲在这个清幽之地,独自享乐。” 莫忘尘这几日冷眼旁观,对这个单纯的年轻人也颇有好感,笑应道:“我不过是个外来人,不问世事,向来闲散,比不得裴公子身负重任,担当大局,想见也难啊。” 裴朗听后神色黯然不少,摆摆手道:“别提什么重任大局,我也只是个传话筒而已,若非姓裴,你看满城的守将有谁看得上我?和莫兄相比,我差的远了。” 莫忘尘见他如此容易向别人吐露心事,更觉得这人质朴可爱,值得一交,遂笑着安慰:“你终还年轻,待有时机展露,自然是精华难掩,看有谁敢小觊?此刻不必将这些事太放在心中挂怀了。” 裴朗低声叹道:“若此次义举失败,我裴家就是满门抄斩之罪,哪儿来的时机?又何谈理想抱负?” 莫忘尘听后,心中竟也为他一沉,成王败寇的道理千古不变,以目前情况来看,徐敬业虽然士气正盛,但若想凭借扬州蛋丸之地与泱泱整个天朝背后的统治者武后相比,无异于以卵击石。十几万杂凑起来的守军更是无法与正规严谨,做战无数的三十万敌军相提并论。因此,若平心而论,莫忘尘并不看好徐家军。此次号称义举的叛逆行为无论是看天时地利,亦或是人和,都无优势可言。武后如今羽翼已丰,手执大权,就是皇上或是几朝元老都动她不得,何况这小小一干失意的文人武夫?若他们因故意犯上做乱而最终被下狱问斩也是因果早定,但像裴朗这样年轻的文人也被无奈牵扯其中,实在是可悲可怜又可叹了。 他心中想的甚多,或思或叹,但面上的神情始终是平和的微笑,让人看不出一点形迹。 裴朗见他不说话,心中猜测他对自己刚才所说的话也有所认同,更把他视为知己,苦笑着自我解嘲:“这次若能逃出生天,我也不求什么功名利禄,跟着莫兄你学一身武艺,也去闯荡江湖吧。” 莫忘尘笑着开口:“你以为江湖比起朝堂又如何?其实不过一样的纷繁复杂,深不见底,提着人头过日子,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可不是你们这些公子少爷想得那般潇洒快活。人若想活得潇洒,心境要宽和,否则就是做个农夫依然是郁郁寡欢,不得开心的。” 裴朗听着出神,原本兴奋的目光又暗了下去,半晌忽然一顿足,“唉”,长叹了一声。 此时,小园的另一头,分花拂柳走出一人,身姿娉婷,衣衫如云似纱,衬得容颜异常绝丽。裴朗见到此人,眼中又是一亮,脱口叫出:“木姑娘。” 莫忘尘的眸光也是一跳,看的却是裴朗,淡淡问道:“裴公子认得她?” 裴朗不知莫忘尘与木挽香早已相识,主动引导:“怎么?你难道忘了?我初到扬州的那一晚就是木姑娘领舞献艺,当时她舞姿妙曼,曾勾走场中多少男子的心魂。莫兄竟真的忘了?哈哈,看来是莫兄见得红颜太多,有绝色佳人在此都懒于一顾了。” 木挽香也不看莫忘尘,缓步走上前来,深深一拜:“给二位公子见礼。” 裴朗忙躬身还礼:“不敢,我与姑娘其实皆是督府之客,姑娘这一拜折煞我了。” 木挽香笑容可掬道:“我在洛阳便已听说裴公子是天下红颜的知己,待我这等下贱身份的女子都如此礼敬,比起那些一见美色就迈不动步,手脚不干净的市井之徒可真强过百倍千倍了。”她说着话,虽目视裴朗,眼角的余光却瞥着一旁的莫忘尘,见他却只笑着站在一旁,一语不发的看着他们。 裴朗连连说了几遍“姑娘过誉”之类的谢词,一双眼睛更加明亮,与木挽香对视时似有些惊喜,又似有些拘谨。莫忘尘却忽然哈哈一笑,道:“裴公子有美女当前,应不会寂寞了吧?我先在园中走走,二位请随意。”然后转身离去。 裴朗很是持礼,不靠近木挽香身前三尺,但自木挽香身上飘出的幽香还是很令他迷动。 “木姑娘是洛阳人?” 木挽香浅笑盈盈的回答:“不是,我其实是苏州人,小时候家穷,被卖到洛阳,后来就做了舞姬。” 裴朗感叹道:“原来也是身世飘零的苦女子。”从眼底打量着身边的佳人,只觉得她的气质较之一般女子似有很多不同,柔婉的一张脸上那淡淡的忧伤的确是教坊女子常见的神韵,但那眉底眼间还有着更多的东西是他所不识的,那种忧伤之下的神秘,不是优美的,倒有几分诡秘,令人更加想探寻。 木挽香明眸流盼,“裴公子好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一向觉得你们这种世家公子应该是衣食无缺,安逸享乐,难道也有不顺心的事吗?” 裴朗刚刚和莫忘尘吐露完心事,又乍被木挽香问到,便觉这个女子善解人意,很是不俗,但她毕竟不同与莫忘尘,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把握好与她说话的分寸,望着她的笑靥正暗暗沉思,忽听木挽香惊呼一声:“公子小心!”在他的背后,一阵风声劈裂,他只觉背部一疼,已被一道刀锋划破了衣裳,割破了血肉。他顿时呆住,不知反应。 莫忘尘其实就在附近,并未走远,听到木挽香的呼声立刻飞身赶来,正见到一蒙面刺客砍伤了裴朗,他本待冲过去救护,却猛然看到已挺身在裴朗身前的木挽香,不由得神思一顿,挑着唇角一笑,身形一缓,待看她如何出手相救。 然而,谁曾想到,木挽香面对刀风寒光,竟不避不闪,真如一个纤纤弱女子一般以身挡刀。待到莫忘尘发现她居然毫不反抗,猝惊之下掠过去相救时,木挽香已血染衣裙倒了下去。那名刺客见又有人来,便转身飞也似的逃走了。 莫忘尘瞬间掠到木挽香的身后,伸臂一揽将她揽在怀中,眼见她的肩膀已被鲜血浸透,面容苍白无色,昏厥过去,他不知为何竟也觉得自己的心头一阵大痛,似被人狠狠用刀戳过自己的血肉一般。怀抱着她虚弱的生命,只怕她轻易间便要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心骤然沉进无底的冰洞。这样的痛感,似乎在很久以前便已有过,但那一次又在何时何地?似乎与此时之痛有所不同? 天人永隔!这四个字遽然如谶语在眼前划出一道血光!悲凄地让人不敢用手触碰。 上天!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轮回?又会是怎样的劫苦? 府内此时已有护卫听到喧闹赶了过来,都先抢着去扶裴朗。莫忘尘也不与他们争,径自抱着木挽香,直闯向督府内的大夫房。 ………… 裴朗清醒过来时,大夫已为他包扎好伤口。唐之奇、骆宾王等人都已赶回,在床边审视。见他无恙,众人方才长出一口气。 唐之奇此刻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骂声道:“武媚娘那个妖后,为了清除我们这些眼中钉,明的暗的都要来上一腿,太过卑劣!好!我们也且和她斗一斗,看她的阴谋权术如何能封得出这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裴朗气不能大喘,怕牵动背部伤势,声音细如蚊蝇:“木姑娘拼死救我,也挨了一刀,她现在可好?” 唐之奇耸然又笑了:“裴公子还真是个多情种子,那个丫头没事,虽然伤重流了不少血,但性命无忧。” 裴朗眉头舒展:“这我就放心了,否则真要抱憾终生。” 唐之奇取笑道:“你若真这样在意她,等到大战结束,我作主将她赎出,送与裴公子,做个温室小妾可好?” 裴朗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淡红:“这怎么行?我家家教甚严,不敢擅自纳妾,况且……木姑娘人品高雅,也不应以常理对待。” 唐之奇狭着眼:“家法严恐怕还是托词,怕佳人不允倒是真话。不过她木挽香只是一名舞姬而已,有何资格自视清高?待我去下一道令,不怕她不肯。再说裴公子青年才俊,翩翩风度,正是妙龄女子倾慕的对象,她若非已对你有心,又怎肯舍命相救?” 裴朗听他说的头头是道,想起不久前木挽香挺身而出,为自己拦下一刀的壮举,也禁不住意动神驰,思绪悠悠了。 ………… 莫忘尘抱臂胸前,俯视着靠躺在床边的木挽香,眼中已无任何温存,冷淡的便如一个陌生之人。 “今日我才得知圣人所言不虚: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盯着木挽香的眼神太过亮厉,令木挽香只觉肩头的伤口似乎比之刚才更痛,但还是屏住呼吸,不予理睬,声似沈水:“谢你救我一命,救命之恩容后身报,现在我欲休息,公子是不是应该退避出去了?” 莫忘尘丝毫没有离开之意,反而依旧自顾自般独语:“女人若用起权谋来真是了得,这世上的男人若都以为女人比自己蠢就太天真了,稍不留神,早晚会栽在女人的手里。” 木挽香扬首回视着他:“没想到你是个这样喋喋不休的人,说话拐弯抹脚,竟比我们女子还要长舌。” 莫忘尘看了她许久,忽然一转身,走到门前,又停了下来,声音如风而来:“你若想博得他们的信任,不必非用苦肉计。伤了你的身子,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一人心疼。” 木挽香惨白的面颊与朱唇有了些许微微的抖动,从齿间逼问出一字:“谁?” 莫忘尘赫然回头,大声道:“我!” ………… 骆宾王站在战局图前,眼望着那密密麻麻的敌我攻守走势,一阵眼花。犹记得当初起兵之时本是扛着匡复唐室的大旗,所以一呼天下应。但是后来,徐敬业沉迷于权欲,口号放到脑后,而是一心想做个偏安一方的霸主,渐失了人心。大军挥师金陵,令武后有了喘息之机,方能调军三十万,将扬州附近团团围住。而当日虽也顺利拿下镇江,但镇江归顺的守军并不会心服,他们多是武后的死党,此时混杂在我方军中,究竟是利是弊? 他把自己的这番心思说给唐之奇听,但唐之奇并不以为意,只说他太多心了,其实唐之奇心中也决无胜算,否则他不会夜夜在督府的作战室内踱步,直到天亮了。 骆宾王费了三天的工夫,拟算了一份扬州城内的粮草清单,交了上去,忧心忡忡的独自去探望还在养病的裴朗。 进了屋门,却看不到裴朗的踪影,正自着急,有人笑着告诉他,裴朗这几日已能下地行走,常去看望那个舞姬木挽香,或许现在人便在那里。 骆宾王走出来,摇着头心中感叹,一边是沉迷于兵政大权而不可自拔,另一边是贪恋美色而妄顾大业,难怪当他说自己是与一干有“大志”之人在一起谋事时,莫忘尘的眼中流露出的满是不屑与质疑。其实便是他自己,如今也觉得对眼前这些人越发的没信心了。 站在木挽香的屋前,骆宾王迟疑着没有直接走进。他自负性情高洁,最不愿与风花雪月惹上关系,平生不仅不爱逛那些花街柳巷,听曲看舞,就连风月诗文都不屑写之,今天要他破例走进一个舞姬的屋子,实在是难而又难,就这样站在原地许久,终于还是转头离开了。 而在屋中,裴朗的确守在木挽香的床前。他因木挽香为他身挨一刀,对这个女子已是又爱又怜。他伤势较轻,身子刚好一些便立刻下地前来探望。而木挽香似乎真的也对他有意,一见他到来便羞涩了容颜,将他让座一旁。两人几天相处下来,着实相谈甚欢。 但今日裴朗又不太开心了。 “木姑娘,眼看战事渐渐吃紧,我一介文生不能为徐将军等人出力真是无用。我想自动请战到前方去,你看可好?”经过这几日,裴朗已把木挽香看作知己良朋,凡心里事都爱说与她听。 木挽香轻簇着眉,脸上已比数日前有了血色,眼看是好多了。“公子要去前方打仗吗?你又不会开弓上马,又不懂孙子兵书,到了那里岂不是如同……?”她话没说完,生生顿住。 裴朗叹着气接下去:“如同废人,是吗?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知?可是我坐守扬州城内,外边之事丝毫不知更加不安。若次义举失败,徐将军有美名传世,骆宾王有檄文流芳,可我裴朗又算得什么?谁能记得我这颗小小的卒子?” 木挽香听他说的悲切,伸出玉指与他的左手紧握:“公子之志,挽香十分敬佩,若公子当真决定要去,挽香会为公子送行。” 裴朗惊喜交加,反握住她的手,急问:“真的?你果真认为我也能成大事吗?可我昨日与莫忘尘说起这事,他似乎并不赞成。” 木挽香的眸中蓦地擦起一道逼人的精光,唇边依然挂着微笑,轻声帮他解嘲:“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别人的话公子不用太放在心上。” 裴朗更是感动莫名,壮着胆子颤声问道:“香妹,你可愿等我回来?” 木挽香面返潮红,点了点头,裴朗大喜着跳起来,奔了出去,喊声传来:“我这就去找唐长史,表明心愿。” 眼看裴朗离去,木挽香所有的娇羞都在瞬间褪却,那冷淡的如冰一般的眼眸与片刻前判若两人。 “恭喜你啊,骗得一个少年为你神魂颠倒。”莫忘尘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的出现在门边,斜靠着门框,冷冷的看她。 木挽香哼声道:“你若想劝他收回心意,还来得及。” 莫忘尘道:“我纵是苏秦张仪再世,舌灿莲花,又怎比得你的嫣然一笑令他趋之若鹜,甘心倾倒?”他的目光冷峻,“何苦累一名少年丧命?他又不是谋反的首犯,也兴不起什么风浪,被牵扯进这次战乱已是无奈了,还要被你的美色骗走一片痴心。可叹可怜。” 木挽香则道:“他虽非首犯,但已有谋反之举,你以为无我他便可以苟延残喘的活命吗?既然迟早都是一死,能战死沙场,慷慨就义,岂非是成全了他?” 莫忘尘定定地看着她:“你这番话真叫我心寒,本以为你做个奸细难免被迫,身不由己,如今看来,你倒是很乐在其中。” 木挽香清冷着声音回应道:“为人臣,谋人事。太后待我不薄,我自当全力报答。况且我也最看不起徐敬业这一干看似打着为天下的旗号,实却为自己谋私欲的伪君子。若真论为苍生之道,太后才是最尽心力之人。可笑他们只因太后是位红颜便不能容人,当真是鼠目寸光,一群浑蛋!” 莫忘尘的身子忽然挺直,眉尾高高挑起,那震动的目光从惊讶慢慢变得谐谑,而后狂妄地朝天大笑:“武后身边若多一些你这样胸怀大志,忠诚果敢的红粉佳人倾力相助,难保这天下日后不会真的姓了武!” 木挽香对他的笑声极为不惯,深皱着眉说:“你笑得这么大声,是想引人来吗?” 莫忘尘嘿嘿笑着:“抱歉,我失态了。”渐渐抑制住自己的笑声,他踱步到木挽香的床前,就在裴朗刚刚坐过的地方又坐了下来。 他的靠近,使木挽香浑身都不自在,刻意地往旁边移了一下身子,却不料被他猛地握住放在床外侧的左手。她一惊,怒道:“你要做什么?” 莫忘尘执起那只手,凝神相视,而后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默默地将那每根手指都细细擦拭一遍。 “你?”木挽香被他的举动所震,不明就里。 拂拭了好久,莫忘尘终于抬起脸,闪动着乌黑的双眸,轻邪地笑着:“我可不喜欢你这样的一双玉手沾染上了其他男子的污秽之气。能与它相握一生的,这世上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你!你这个狂妄之徒,自不量力……”木挽香又对视上他的双眼,只觉浑身微冷,一阵抖嗦,还来不及将手抽回,就蓦然被他拉进怀中,不曾回神之际,冰冷苍白的朱唇便被他火热地覆上。那吻,似乎是恶意的报复,但却令她一阵彷徨,好像这种触感与暖意似曾相识,只不过被什么东西牢牢地压在心中,即使想得头疼欲裂,却也是回想不起来了。 ………… 裴朗争取到了奔赴都梁山,随韦超将军一同作战的机会。临别之日,唐之奇及骆宾王特意为他开宴送行。唐之奇又调遣了二十名侍卫一路护送他出城。 裴朗一行人的马车出了扬州,奔赴向西边二百里外的都梁山。在他们必经之路道旁的一座小山亭中,有两个人影高高在上,俯瞰着他们离去。 亭中,有一席琴,静静地躺在那里,却没有人拨响。琴旁是一把剑,剑在鞘中,不见锋芒。 站在亭中的男子先开口道:“你处心积虑接近他,甚至不惜弄伤自己的身体,如今竟然轻易将他放逐,又要令我费解了。”转眸顾盼,神采飞扬,却不见身旁人的回应,于是又笑道:“本以为你要借琴声送行,特意跟来以闻雅奏,可是琴弦不理,妙音不闻,这琴竟是个摆设吗?” 女子冷视了他一眼,抚触着琴身,终于幽幽说话:“我弹的琴不是人人都可听到。” 这亭中的男女自然就是莫忘尘和木挽香。 莫忘尘笑着也低头去看那琴,见琴身古朴,做工精巧,不觉一惊,喜动神色:“这琴可是汉朝的旧物?” 木挽香也一惊,不想他竟然认得,脱口问道:“你也知它的来历?” 莫忘尘细细审视着古琴,啧啧赞叹:“没想到我如此有幸,居然能见到此琴!传闻它是造琴大师薛真易的封山之作,本是作为恭贺汉武帝一位胞妹新婚的贺礼,后来据说那位公主英年早逝,这琴也随之不知所踪,没想到时隔数百年居然还能重现人间!” 木挽香冷漠的眼中微微泛起一丝动容,深看了他一眼,坐在石桌前,伸出十指纤纤,轻按于琴弦之上,琴声便如心声,幽幽作响,聚声于亭内亭外几丈之内,徘徊不散。 莫忘尘倾心聆听,心境都不觉随着琴声低迷起来,口中微叹着轻吟:“满树桃花,春去落几番红雨;盈溪碧柳,晓来拖一缕青烟。春去春落,皆不由人,缘起缘灭,自有天定。” 琴声骤停,木挽香的手指尚顿在弦上,但目光却望着莫忘尘,怔怔的出神儿。不知怎的,刚才有那么一刻,忽然觉得眼前之景似曾相识,这风声,琴声,还有站在身边,悠然吟诵的莫忘尘,都似在梦中有过神际交会,一夕情温。是何缘由?是因那日被他轻薄之后心中亦起了变故所致?还是……冥冥之中,确曾有过一段姻缘平地波澜、搅扰芳心,风起云涌、乱了尘世? “竟会是你!”莫忘尘惊喜之声骤然响彻于耳,她一颤,闪烁着黑眸,故意问道:“什么?” 莫忘尘手指琴身,问道:“可曾记得在蜀冈山上,有人与你琴笛相和,以乐会友?” 她眨眨眼,记了起来,“怎么?吹笛的人难道是你?” 他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一管玉笛,答道:“当日你匆忙离开,我便说过,若有缘,总会相见的。今日你若不肯弹琴,我也认不出你来。看来你我还是有缘的。” “哼。”她作不屑之音不肯接答,心中却还是泛起一阵微澜。虽说扬州城小,但以琴音相识,的确不能单以个“巧”字做解,或许,自己真的与他……她闪动着睫毛,黑眸藏在其后,悄悄打量着这个蓦然间闯入自己世界的男子,与他相识,许也是一段冤孽。只是讨厌他那古怪的笑,好像总能洞察别人的心思,又好像天下没有可以难倒他的事。轻拨琴声,懒理音调,淡问道:“莫忘尘,你这一生可有心愿难了?” 莫忘尘未曾想到她会问到这些,侧着脸想了许久,缓慢而郑重的答道:“我总在想,若能重走一遍人世,我不希望自己还是如今这个样子。” “哦?”她倏然挑起了眉。 莫忘尘还在慢吟:“若能重来,我只愿自己做个大字不识,功夫不懂,只是手持耕具,埋首于荒田之中的农夫便足以。不习字念文,饱读兵法诗书,便不会有一腔忧国忧民的济世热血;不舞枪耍剑,飞檐走壁如履平川,就不会自封柔肠侠骨,好报打不平,妄图以一己之力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了。不会文,不会武,我只一心耕好我的田,带好我的妻儿,平平淡淡,普普通通,万事皆不关己,又哪来那么多的闲愁苦闷,忧心如焚?” 木挽香听罢,冷笑着讽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原来是这般没有骨气,说的都是丧气话,我若是你亲娘,早一巴掌甩过去,省得你给祖宗丢脸!” 莫忘尘的脸色瞬间豁然变得明亮,一扫刚才的暗淡静默,放声而笑,“果然不愧是我莫忘尘看中的人,说出话来掷地有声。” 木挽香冷嘲一句:“恬不知耻。” 莫忘尘却依肩而坐,也不理会人家是否厌烦,只手握住她还在理弦的玉指,近乎放肆的掀开她长长的衣袖,露出腕臂上那个殷红的“尘”字,轻轻摩挲其上,柔声轻问:“香儿,难道你不想做个平凡夫妻吗?” 他亲昵的低唤悚然刺穿了她的心骨。一瞬间,不知是恨,还是喜,只被他震动得心头飞溅出一片血花,迷惘茫然,不知所措。 ………… 扬州郊外的树林深处,静幽幽伫立一人,夜空中随着冷风而来的,是一股逼到眉睫的杀气。他仰首望天,看着天边的残月,尽管那张脸在月光的映彻下显得冷俊而漠然,但深眸之中的萧索却毫不掩饰的暴露于月色之中。 “陇头征人别,陇水流声咽。只为识君恩,甘心从苦节。雪冻弓弦断,风鼓旗杆折。独有孤雄剑,龙泉字不灭。”他朗朗吟诗,诗中的凄清依依缠绵,似有无尽的心事难对人言。 从林子的另一头如轻烟般掠进一人,来到他的近前屈膝跪拜,恭敬道:“参见主人。” 他的目光收回,看着面前之人,拂了一下衣袖,淡然道:“听说你身上有伤,就不用行礼了。” “谢主人。”那人直起身,抬起脸,那样一张同样苍白寂寞的脸,虽然美则美矣,却无任何情绪。是木挽香。 被她称作主人的男子问道:“可有进展?” 木挽香拿出两件东西递过去。 男子接过一看,是一封信和一方玉佩。“是什么?”他皱着眉,不满意她故作缄默,让他猜哑谜。 木挽香垂下眼帘,轻声解释:“那封信是裴炎与徐敬业私通来往的信件,那方玉佩是裴炎之子裴朗在离开扬州城前送与我的,说是他们家的传家之物。” 男子眸中的精光一跳,终于露出一丝色彩:“好,这两样东西都可以好好利用,你这一刀看来没有白受。” 木挽香再次垂首:“谢主人夸奖。” 男子继续道:“如今扬州城中已混入不少我方之人,大都督府中的各个人头早已悬系我手。你留在那里已无太大意义,不如跟着裴朗到都梁山一行吧。” 木挽香低头静听,恭顺而臣服。冷不妨,对方以指勾住她的下颚,她被迫抬起头来与他对视,那如鹰一般冷凝逼人的目光从高处压迫着她,眼中充满了怀疑与警戒。“这几日不见,你似乎变了不少。” 她心头骤惊,首先想到的是莫忘尘这些日来无休止的打扰和那些让她几乎乱了方寸的表白,但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仓促间立刻否决:“什么事情都没有,主人多心了。” 鹰眸笑了,笑得让她心寒:“我只说你变了,并没有问你是否有事发生。你真的是变了,变得连谎都不会撒了。” 她的肌肤好像在瞬间都浮出一层寒意,全身的毛孔都似有冷风穿过。 但那男子却不再追究了,放开手,退后一步看着她,静静地命令:“别让旁门之事分了你的心,若是任务失败,你应该知道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是。”她暗中喘了口气,刻意转换了话题:“太后可好?” 提到武后,他阴寒的眸子中奇迹般的有柔情涌动,“陛下很好,已经回了长安。扬州小小的造反对于她来说无非是清风过耳,不值一晒。” 似在迎合他的心情,木挽香也微微一笑,“请主人告知陛下,挽香一定不会令陛下失望。” “这就好。”片刻间,他又回复了高傲冷漠的神态,轻摆着手:“你先去吧,希望下次你能提着某人的人头来见。” “遵命!”木挽香拱手接令,倒退数步,腾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 那个被称作主人的神秘男子,依然站在原地赏望着那一轮残月,幽幽然继续吟着他刚才未曾吟完的长诗:“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 都梁山,不过是座小小的孤山,山上无风景可览,四周也非繁华车道,但因其位于淮河入洪泽湖的咽喉要地,自古也就成了兵家必争之所。韦超率军据守于都梁山,将李孝逸的兵马战船都阻挡在外,居高临下而视,韦超自己也不由得深为自己的营盘布局洋洋得意。 向山下一指,他笑对身旁的裴朗道:“裴公子来看,我方只要把守住这快要地,整个战场的动向便尽在我的掌握。” 裴朗满腹只有诗书论语,实在看不懂,但从韦超毫不掩饰的笑容中还是看出这种喜悦是不加掩饰的,于是也一同舒展着眉头,笑逐颜开了。 晚间,韦超在大帐中邀裴朗喝酒,边喝边叹:“以前我在苏州做过几日督军,苏州的美景自不必说,苏州的美女更是名闻天下。那时湖上泛舟,听那些姑娘弹琴吟唱,只道是平常,现在才知道若想再重过那种日子,已经太难了。今夜没有美女陪酒,只有咱们两个大男人自斟自酌了。来来来,千万不要拘礼客气。” 裴朗本来就是酒力尚浅,几杯下肚已是醉不能支,连连摆手道:“我已不能再喝了,将军还是饶了我吧,况且明日还要起早巡营,若是宿醉不醒可就糟了。” 韦超则道:“哎,大丈夫若不能喝酒,岂不被人笑话?况且巡营之事也不必急,这军中自然是我说了算。看我们现在的布置,如铁桶箍山,滴水不漏,李孝逸就是再多十万兵马也是攻不上来的,不用担心了。” 裴朗躲让不过,只得又连饮数杯。 这时候,帐外忽然有兵卒来报:“自后山上来一个女子,轻纱蒙面,说要见裴公子。” 裴朗一愣,“可问知她的姓名?” “她只说姓木。” 裴朗惊喜非常,连声道:“快请那位姑娘进来!哦,不不,还是我去迎她吧,”说着站起身,奔了出去。 坐在帐中的韦超还在纳闷,从何处掉下来一位姑娘?裴朗已经领着一黑衣女子走了进来,果然如兵士所言是轻纱遮面。 裴朗兴冲冲对韦超道:“这位姑娘是我在扬州城结识的一位至交好友,姓木,名挽香。” 木挽香取下面纱,盈盈一拜:“惫夜而来,多有打搅,请将军恕罪。” 韦超的目中顿时异彩闪动,似乎连帐中的红烛都陡然亮了起来,映衬得红颜娇艳绝伦,满室生香。他也匆匆站起,呵呵笑着:“木姑娘客气了,像姑娘这样神仙般的人物,韦某平日想请都请不来呢。” 木挽香只用眼角的余光一扫,就已将韦超那副垂涎三尺的恶色嘴脸看个清楚明白,心中虽然冷笑,但脸上的表情还是温和有礼。“是挽香来的太唐突了。不过将军大名早有耳闻,今日有幸得见,实是小女子之福。” 韦超被夸得心花怒放,忙对左右吩咐:“快给木姑娘安排一间大帐就寝。”旁人接令下去。裴朗道:“那我就先带木姑娘去休息,一会儿再回来与将军续谈。” 裴朗领着木挽香来到一座空帐中,两人走了进去,终于单独相对。裴朗再也按耐不住心头的激动和疑虑,问道:“香妹,你怎会来这里?” 木挽香秀眉紧蹙:“你走后,我本想安心在扬州城内等你,可是那些扬州守军日日欢宴,要我陪酒陪舞,而且人人粗鄙,对我口出秽言,还时时手脚不净,我实在受不了,只有偷跑出来,希望能在这里与你相见。” 裴朗听着深为感动,“香妹,你为我如此以身涉险,我实在是受之有愧。” 木挽香柔声笑道:“只要你能做出一番建树,闯出些自己的名声,不再让旁人小视,挽香也就觉得欣慰了。” 裴朗激动的要去握她的手,木挽香却微一侧身,似无心又似有意的避开了。 裴朗心中有几分失落,但想来姑娘家毕竟矜持,多道了几声关切之语,起身出了帐门。 独坐帐中的木挽香望着漆黑的夜色悠悠而笑,虽然也曾百般设想,但即使是她自己,也没有料到混进这座营盘是如此轻而易举。让这样一群见色忘义的蠢才与太后抢夺江山,对太后而言,何尝不是一种侮辱?难怪她会远离洛阳,回长安坐山观虎了。 倏然有刺破风声之音划过,她悚然警觉,抬手一晃,已将一枚飞针夹在指间,那细细的银针上缚有一个纸条,借着烛光而视,只有四个字:好自为之。 她淡淡冷笑,轻嘲一句:“好个多事又罗嗦的人。”一扬手,将那纸条在烛火上点燃焚尽。纸灰飞起,弥漫四周,隐隐然似有人在帐外轻轻一叹,而后一切就再也杳无声息了。 ………… 次日,裴朗一早便来看望木挽香,怕她在帐中会气闷,主动提出要领她在山间走走,木挽香欣然同意。 “这山荒凉贫瘠,比不得扬州景色,更比不了洛阳长安啊。”裴朗叹谓着。 木挽香看他一眼,问道:“公子是想家了?只要这里的战事能平息下来,便可即日返回洛阳。看韦将军的意思,似乎对此战有必胜的把握了?” 裴朗的面庞立刻焕发出光彩:“是啊,我虽不懂兵事,但看李孝逸的大军已在江上停留了数日而丝毫不敢有所举动,想来一定是对我方的部署头疼不已啊。” 木挽香嫣然一笑:“那公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裴朗见她笑得妩媚,心中酥痒,待要再说,有兵士上前禀报:“将军那边有紧急公函送到,希望裴公子马上过去参详。” 裴朗一愣,木挽香先道:“自然是公事要紧,公子请便,挽香自己随便走走就好了。” 裴朗连声抱歉,转身离开。 木挽香见他背影远去,轻移莲步在山间游走,如闲庭散步一般惬意,其实心下却在密切留意四周的关防部署。山上的诸多守军,已在一夜之内听说有个女子在昨晚上山,和裴朗过从甚密,而且甚得将军的关照,因为没人上来查问,只是都远远地看着,惊讶战况紧急之时从哪里来了这么一个美貌的女子? 走了有一个多时辰后,木挽香徒步往回返,路经一条小路,见路旁虽然荆棘密布,但小路的痕迹依稀可见,一时好奇,拨枝分刺走了进去。 这里原来不过是通往山涧边的一条绝路,站在山边往下看,正好可以俯视江面上李孝逸的整个大军。 银牙轻咬朱唇,她微微笑着自语:“李孝逸果然是个聪明人,围而不打实乃上策。” 身后忽然枝叶作响,她一惊,回头去看,分叶而来的竟然是莫忘尘。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她漠然瞥了他一眼,转头继续观察下面的态势。 莫忘尘站在她身边,也低头看去,开口道:“听说李孝逸是少年将军出身,用兵如神,被奉为奇才,韦超的小小伎俩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木挽香并未接答,只是淡冷着声音说:“你如此大胆现身,可曾知会山上的守将?小心他们将你做奸细抓起来。” 莫忘尘瞳眸幽光闪烁,“你是在担心我吗?这世道真是可笑,真正的奸细无人认得,我这个四海闲人却要东躲西藏。” 木挽香盯着他:“我现在才发现,你的舌头竟然比你的眼睛更讨人厌。” “那是自然的了。”莫忘尘轻笑着逼近她身旁,木挽香一急之下刚要倒退,被他猛地拉回,“小心,后面可是悬崖,不比西湖。”带将她拉到安全地带后,他戏谑道:“若恨我话多,不妨把我看作哑巴。只要不烦我身前身后如影相随,就……” 木挽香薄怒道:“我但愿你不仅没了舌头,还断了手足!别让我再看见你!” 莫忘尘笑着,“我若没了舌头,还可以以目传情,若没了手脚,拿什么来保护你的安全?” 木挽香听后冷笑连连:“真是笑话,我要你来保护?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莫大侠。” 莫忘尘忽然脸色一变,冷肃了不少,“我知你自负甚高,但这里不比扬州,一座孤山之上有上千兵马,你若有事,插翅难飞。更何况,你的身份终究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不能佩带利刃,就是有事,所能做的反抗也是有限,有我相随,总强过一人面对。” 木挽香背过身去,悠然道:“莫大侠这份情义我领了,战场之上,生死天定,无需强求。难道不曾听过王勃的那句诗吗?‘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莫忘尘听她说的甚为凄清,不禁脱口轻呼:“香儿!” 此一瞬间,她纤细的肩膀好像轻抖了一下,但声音如常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别叫得那么亲热,你我之间什么都不是。萍水相逢,话不投机,算不上朋友;虽然刀剑相向,但终无深仇,也不是敌人。你既不是这里的人,就不要再跟着我,若真的珍视人命,不如先顾自己吧。” 莫忘尘在身后沉默无语。木挽香等了好久都不见他回答,听着似有踩踏落叶之声,以为他走了,木然站了一会儿,方才回头,却又惊住莫忘尘的脸,原来近在分毫之前,只是那一脸的笑容却已丢到烟飞云散,就那么仔细而深切地与她对视,一字一字的婉转而答:“若你我从不认识,我便会潇洒离开扬州,去过我原来那样闲云野鹤的日子。但如今我已认得了你,一切就不一样了。世间既然有你,上天既然让我见到你时会有种牵扯的心痛,便注定你我之间自有一段因缘,哪怕不是联姻之‘姻’,我也不能错身而过,更何况……”他抚着她的秀发,“能让我魂牵梦萦的女子这一生怕也只有这一个,就是为她死了,又有何不甘呢?” 木挽香几乎被他眼中的泓潭摄走了心魄,嗫嚅着:“你……你太武断了。焉知日后就不会有别的女子能令你动心?你年纪轻轻就要悬命于此,若是真死了,未免死得太冤,就是入了地府,也会怪罪是我狐媚勾人,让你枉送了性命。” 他哈哈笑开,脸上一片阳光映得眸光灿亮,容姿俊雅:“那我就责令地府的阎君,让他判还你我六十年阳寿,我再回阳间和你算帐。” 木挽香呻吟一声,闭眼叹道:“莫忘尘,你若是个女子,恐怕要迷到众生了。” 莫忘尘还是朗朗笑着:“这世间已经有你迷倒万千众生,而我只需将你迷住,不就算得之天下了吗?” ………… 徐敬业派人送来的紧急公函原来是一封喜报。昨夜三更时分,李孝逸派后军总管苏孝祥率五千精兵偷渡大河,偷袭徐敬业的营寨,不想徐敬业早有准备,三路伏兵齐出,将洛阳兵杀得大败,苏孝祥也在乱军中被流箭射死。此一战之胜,大大鼓舞了徐敬业这一方的士气,特别派人将喜报送达各个分军营中,共同庆贺开战大捷。 傍晚时分,韦超领着裴朗等守军在帅帐中大宴庆功,木挽香则趁众人防守松懈之时悄悄溜下都梁山。 在山下水旁的芦苇从深处,有一只小舟已经停靠在那里。船上之人看到木挽香,立刻站起来低呼:“是木姑娘吗?” 木挽香应了一声,飞至近前,“你们来时可被人发现?” 船上人答:“守卫兵卒都去喝庆功酒了,我们趁夜色而来,未见有人拦阻。” 木挽香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张折纸:“这是此山的防守部署图,请代为转给李将军。” 船上人接过道:“请姑娘放心,我等一定不辱使命。另外,李将军托我们带话给姑娘,说若有机会下手干掉韦超,就无须顾虑,徐家军不过是仓促凑成,人心不齐,若是群龙无首,必定成为一盘散沙,不战自败。” “知道了。”木挽香转眼之间又隐身于山林之中了。 回到自己的寝帐前,忽然一愣,帐中有烛火闪烁,一道人影投在帐帘之上。应是裴朗吧,那个少年郎还真是痴情一片。 她抬手掀帘,走进帐中,却讶然发现坐在帐内冲她嘻嘻笑着的原来是韦超。 她按捺下心情,露出一脸笑意;“韦将军深夜到此,是有见教吗?” 韦超满面红光,一身的酒气,站起身迎了过来:“哪里,是来看看木姑娘在这里呆得是否舒适?木姑娘这大半夜的去哪儿了?” 木挽香心头警觉,好像他昏暗的眼神中意有所指,保持住脸上艳丽的笑容,道:“今晚月亮很好,我一时忍不住,出去走了一圈。请将军恕罪。” 韦超还是笑呵呵的越走越近,“何罪之有?姑娘这么雅的兴致,可惜是独自赏月,也不能让我尽地主之谊。” “韦将军军务繁忙,怎敢劳驾?”她见韦超即刻就要逼至身前,一转腰,闪到旁边的帐角处了。 韦超也站住了,看着她,笑得古怪,“姑娘好轻盈的身形,走路如风。” 木挽香笑说:“将军大概不知道,挽香是舞姬出身,所以走路轻巧一些。” 韦超点点头:“哦,原来如此,难怪姑娘在山上转时,竟连我手下的兵卒都跟不上,还只当姑娘是鬼魅化身呢。” 木挽香的眸中陡然射出两道寒光,背靠帐帘,眼睛直勾勾地瞪着片刻间已似换了一人的韦超他脸上虽然还有笑容,但笑得阴险狡猾,眼中混浊的目光已经亮得逼人。他直起腰来,看着木挽香就像老猫看已被衔在自己口中的老鼠。 “哼哼,木姑娘以为我是酒色之徒所以就小看我了,是吗?从姑娘上山时起,我就已对姑娘起了戒心。我在江南呆了多年,对姑娘这样出身女子的性情岂能不知?就算姑娘在扬州受了诸多委屈,一个寻常的欢场女子又怎么有胆跑到战场的前沿?又在我这山头之上肆无忌惮的到处闲逛?而是早就应该躲在扬州那座脂粉楼中裹着锦被,熏着香炉,瑟瑟发抖去了。” 木挽香的目光越来越冷冽,听他说完,淡淡微笑:“韦超,我的确是小看了你,原来你这一副酒色之徒的外貌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 韦超狞笑道:“你既然也在别人手下办事,就应该知道做人臣下者最重要的保命秘诀就是韬光养晦,收敛形迹,若自视聪明而到处招摇,一定是活不久的。” 木挽香哼笑道:“自我到扬州后,一路所见,徐敬业手下恐怕只有你还算是个人物。可惜命不久矣,否则也能成为一代枭雄。” “谢姑娘的赠言。不过姑娘一定会死在我前头,我能不能成为枭雄,姑娘就到地下去看吧。”他双眉一拧,阴冷的眸光似要将木挽香刺穿,“呛啷”一声右手抽出腰间长剑,探左手向木挽香抓来。 木挽香再次旋身避过,环顾四周,见没有可以抵挡之物,而韦超之剑也已近在眉前,忽然轻笑着微抬高声音呼道:“那个信誓旦旦要护我周全的人,还不肯出手吗?” 韦超一愣,停步不前,转而想到这或许是她的脱身之计,冷笑道:“你就是叫玉帝王母也没用了。” 从帐门外倏然如电光飞进一人,剑光闪闪,如夜中白虹,朗朗笑道:“玉帝王母算得了什么?”韦超只觉寒风临近,刚刚侧身要闪,已被身后的剑锋划破了衣袖。他大骇,转身欲奔逃出去,刚刚张口要喊:“有……”木挽香已抢过莫忘尘的长剑,一剑刺穿了的他的后心。鲜血喷溅四处,韦超直直地扑倒在地,了无声息。 “外面可还有人?”木挽香沉声问道,悄悄贴在门内向外看。 “不用看了,若有人,早就闯进来了。韦超虽然是个聪明人,可是太过自负,只身来见你,故意把兵卒支开。恐怕他的本心除了揭穿你的真面目外,对你还有苟且之意,若有人在帐外听着,就不方便动手脚了。” 木挽香回头看到莫忘尘正在抽回插在韦超身上的长剑,而且神色不太愉悦,道:“若嫌那血迹污了你的宝剑,回头我再赔你一把就是了。我若不杀他,你我今日都逃不掉。” 莫忘尘还剑入鞘,“你杀他的确是情势所迫,可我看你最初看他的眼神就已经杀气隐隐,就算他刚才没有逼迫你,恐怕你今晚也是要留下他的命的。” 木挽香瞪了他一眼,“要说教吗?” 莫忘尘一笑道:“不敢,此刻还是保命要紧,趁没人发现这边的情况,我先带你下山吧。” 两人一前一后,趁夜色顺小路悄悄下了都梁山。回头看去,山后各处营帐灯火摇摇,平静如昔。 ………… “刚刚走得太匆忙,忘了应该叫上裴朗,否则待到山破之日,他必定会命丧敌手。“莫忘尘回望了一眼山顶,颇有踌躇。 木挽香只冷淡说道:“若想扶危救困,这满山的士兵和扬州的众人都要救,你救得过来吗?” 莫忘尘回望着她,微皱着眉,“究竟武后好在哪里?会让你如此死心塌地为她卖命?” 木挽香一扬首:“我们都是女人。” 莫忘尘一挑剑眉:“就因为如此?” “如此就够了。”木挽香朗声而答,“我不信这天下就不能有女子掌控,若掌控它的千古第一人就是太后,我愿意做为她献身的鞍前小卒。哪怕天下无人知道我,至少千百年后,人们会记得,曾有一位女子与男子比肩,不,甚至远胜须眉,以一人之力独挽狂澜,成就千古伟业。” “雄心壮志。”莫忘尘叹谓,“就凭你这份豪情,就已经让天下的无数男儿为之汗颜了。”略停一下,转而问道:“现在要去哪里?回扬州吗?” 木挽香看着远方,硬生生答道:“这不关你的事。谢你今晚救我一命,容后再报。” 见她要走,莫忘尘猛将她拽回,逼她看着自己:“为何你就不能明白?我所要的,不是容后,而是眼前!若和你在一起是浪迹天涯,做一对神仙眷侣,我不在乎是否命悬一线,但你这样为别人卖命而从不顾及自己与身边人的心情,究竟能有多快乐?” 木挽香正视着他,一字字问道:“莫忘尘,我的心情是否快乐与你有何干系?早说过,你我萍水相逢,并无任何瓜葛,是你总在对我纠缠不休。什么神仙眷侣,浪迹天涯,只不过是你的妄想罢了,况且你也选错了对象。我与你,两不相干!” 莫忘尘苦苦一笑,眸光黯淡,“是么?原来你心中一直都在这么想吗?我还以为,这些日子以来,你多少会有所改变。也许是我天真了。”他低下头,抚摸着袖中那管玉笛,喃喃道:“不知为何,初见你的当日,我就觉得与你有着莫大的深缘,好像神思朦胧中,总有人在提醒我,不要忘记了某些东西。我想,就算你我前世无份,今生能够相识便是另一种缘,自当珍惜。我自信这世上尽管有众生芸芸,但能与你琴笛相合,心心相吸的唯我一人而已。上天有灵,造你我出世,必有因由,否则你臂上这个如胎记的‘尘’字烙印又是从何而来呢?”他忽然扬起双眸,那样焕发着光彩,清澈如泉,轻颤着手指掠过她的鬓角,抬起她的下颌,饱含着深情的轻唤:“香儿啊香儿,难道我的一片苦心真不能感动你分毫吗?” 木挽香的浑身打了一个寒噤,他的那声低唤重重的敲疼了她的心,记忆中的一扇门正在缓慢而笨重的敞开 “香儿,我今生决不负你……等我回来……” 那人是谁?声音悠悠从亘古而来,分不清方向,但深埋在记忆深处的那双幽深如潭水的眼却与莫忘尘的双眼相重叠,让她惶恐迷乱,让她心碎神伤。 “尘”她凄迷的低呼,也不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只在恍惚中被莫忘尘紧拥在怀中,好像已分隔了太久,又好像这双臂弯她早已熟知,贴合的感觉是如此的奇妙而和谐,记忆中,亦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似乎她在很久以前,早已无数次的,依偎在他的怀中。 今夜有风,但是风也多情,只将他们包裹,轻轻地吹着,吹着,一起回忆着在那许多许多年以前曾有过的一段情事 “好令人感动的一对患难鸳鸯啊!”夜空中有一个阴枭的声音乍然划裂了清风。 木挽香的心一沉,四周似乎已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莫忘尘也醒过来,而且明显的感觉到身后有破风之声,心知有人偷袭,将木挽香护在身后,刚刚转身却尚未即拔剑,一截冰冷的剑锋已刺破衣衫,刺进他的血肉。他悚惊,今生从未遇到过如此快的剑法,快到他尚未看到出剑之人就已经倒了下去。 木挽香在他身后将他死死抱住,对着前面之人急喊:“别伤他性命!” 那人收住了剑,月光还是那样熟识地投在他冷俊的脸上,那张脸铁青冷然,甚过上次见面。 “这就是你此次行动屡屡失败的原因?”他低沉地开口,有着无上的压迫与怒意。“你令我失望,居然会为了幼稚的感情而犯下不可原谅的错误。” 木挽香坚决的仰头与他直视,“动情有错吗?你早就应该知道,只要是人,就不会真的绝情。就算是畜生也知情意,何况人心?想让我们靠一颗寡绝之心死忠到底是错的,只要我们忠心,并不关乎我们的心是否还会流连于他人身上。便是此刻,我依然要说,我对太后的一片至诚没有过丝毫的动摇!这与他对我的情意并无冲突。” 那人的眼中涌动的诧异与愤怒,“你今日敢为了他而顶撞我,明日难保不会为了他而背叛组织!为免除后患,我应该将你也一并毙于掌下!” 木挽香面对着他高高抬起的手和周身凌厉的杀气,却没有丝毫的动容,只是微微一笑:“你不过是在嫉妒我罢了。” “什么?”他的手生生顿住。 木挽香看着他,看得如此直白而大胆:“你嫉妒我能有人爱,嫉妒全天下懂得爱人与被人爱的人,因为你自己为情而苦,永远只有付出而没有回报。你虽然把杀人的理由说的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为了泄你自己的私愤而已!别总把自己看得高高在上了,单在一个‘情’字上,你其实就早已输给了我和众多的天下人。” “你住口!”他大喝出来,胸膛强烈的起伏,眸中充火,似乎随时都可以爆发。 木挽香低下头,抱着昏迷的莫忘尘,悠然低语:“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被人所爱竟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 那人呆呆地看着他们,愣了许久,忽然长啸一声,凄厉而高绝,而后纵身绝风烟而去。 木挽香没想到他竟然会突然收手,如此的来去匆匆便如幽梦,只是莫忘尘身上不断涌出的鲜血足以证明这绝非是虚幻的梦境。 努力将他扶起,艰难的往前面走,隐约听到他微弱而坚决的声音:“香儿,这一次你我绝不能错过了。”她愕然地看他,不知他所指为何,但他的呼吸沉重而不均,显然刚才的低语只是他的梦呓罢了。 ………… 木挽香雇了一辆马车,将莫忘尘连夜送回扬州。因为怕他失血过多导致体温下降,一路上都将他紧紧抱住。相互依偎,似乎是生死与共,只有彼此能相怜相惜。今生她头一次感到拥有一个人的可贵与甜蜜,和即将失去一个人的虚空与消沉。 “尘飞香起……尘飞……香起……”昏迷中的莫忘尘一直不停地反复念着这几个字,如被魔咒附身。偶尔他能清醒一下,睁开的双眸清亮而温存,握紧木挽香的手,强令着:“香儿,千万不要离开。” 每听他这样深情的呼唤自己的名字,她的心总是揪得紧紧,如同那一声声呼唤的背后,有着一个很大的、会令人心碎的结局。于是只有更深更紧的拥着他,想要努力追回什么东西,什么……尘封在岁月中的记忆,和记忆中一度让她不敢触及的痛感。 马车吱吱呀呀的在小道上飞驰,扬州越来越近。 终于赶了回来,扬州静静地伫立在那里迎候他们。离去时与归来时的心境是如此的不一样,好像离去时带着满腔的雄心,毅然的昂扬,而回来时却收拾着一颗不安的残心,似要在这里寻找到一个安妥的栖身之地,或是远离尘世的归所。 木挽香找到一处独门小院,租住了下来,又请来大夫为莫忘尘诊治,好在莫忘尘的伤并没有想象的重,虽然因虚弱而卧床不起,但并无性命之忧。 一切总算可以暂时放下了。 ………… 莫忘尘初次可以从病床上下来行走,他并没有惊动在屋外的木挽香,只是独自一人扶着墙,缓缓地踱步到了门口。走了几步,终究有点累了,依靠在门框边,望着屋外的木挽香,竟幽幽得出了神, 站在庭院内的木挽香,一身普通农妇的装扮,深蓝的布衣,细碎的小白花,头上甚至还包着一块同色的头巾,更加映衬得一张素面朝天,如出水白莲,清丽可人。而此刻的她,居然正给一只扑扑扇着翅膀的老母鸡喂食。阳光初照之下,尽管她没有华丽的外衣和惊艳的粉黛,但在莫忘尘的心中,这一刻的她才是最真实而美丽的。 她听到声响,转过头来,轻呼着:“你怎么起来了?”跑过来将他扶住。他摇摇头,柔声道:“只是想在这里好好看看你。” 她先是一怔,而后面颊有些微红,索性扶着他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看着院中那只不识愁滋味的老母鸡奔来跑去,言不由心:“刚才在街上看到有人卖这只鸡,便宜,就买了回来,你大概也有几天没进肉了,就算给你补身子吧。” 莫忘尘执起她的手,细细地凝视,微笑着:“这样一双可以弹琴,可以舞剑,能迷走千万人的魂魄,又能轻易置人于死地的纤纤玉指,居然还可以调羹下厨?” “这有何难?”她一撇嘴,“做饭并不比杀人难。若是不能自己动手裹腹求生,难保落魄非常之时会悔不当初。” 莫忘尘悠然一叹:“看来我吃的这只鸡里,免不了要沾上许多血腥了。” 她秀眉一竖,怒色立现:“怎么?嫌我的杀气脏了你的身么?那你以后少来理我!” 见她动怒,他突然又笑了:“以后少来理你?就是说现在要多多亲近了?”他清亮的笑眼看得木婉香又是一震,急忙避过,他的手指却优雅的理过她的鬓角,抚过她的耳垂,划了一道轻弧后在她的颈后停留住,悠然地低语:“这些日子,难为你了。” 她只觉得他的笑眼似乎在自己的眼前逐渐的扩大,扩大,然后懵懂中就又被他的热吻轻啄上自己的唇瓣。他吻得很恣意,却又很温存,似是小心呵护着她的心情与悲喜,在吻中承诺着他的誓言与诚意。 “你……越来越放肆了。”终于被他放开后,她急促的呼吸,慌乱的斥责,却连自己都发觉她现在的声音远不如以前那样镇定凛然。 他还是微笑着,笑得宠溺又得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欣慰。不知何时,他从她的手中拿过一些稻谷,纷撒给那只咯咯叫着的老母鸡。看那只鸡兴奋的追逐着那些稻谷的样子,他开怀地大笑,回头问她:“这就是平民百姓幸福生活的极致了,一屋,一鸡,一夫,一妻,嗯,或许再多个聪明伶俐的孩童,就更完美了。” 她想笑他,但是在听着他梦一般陶醉的描绘时,也禁不住悠悠然畅想着他所描绘的那种景象究竟是怎样的?或许在很多年前,她曾经有过这样的生活,可惜……那些记忆早已模糊了。 “香儿,就这样你我相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好么?”他幽深的眼散发着灼热的光芒,“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吧,人生几何?去日苦多。” 他温柔如海的声音将她完全包裹,令她听得心襟荡漾,几乎忍不住要答应下来,但她的眼睛却忽然瞥到从门外列队走过的一支兵马,为首坐在马上,肃然凝重着神情的是唐之奇。两旁有士兵不停的驱赶百姓,口中吆喝着;“让开让开,别挡着唐长史的路!” 她的血液骤然冷凝,所有的温存都在此刻被埋进了无底的心中,不知所踪。冷笑着看着过去人的背影,她紧咬着牙关,回答了莫忘尘刚才满心真挚的求恳:“不!我决不会放弃我的信念,让自己的生命就此寂寂而终,无论是谁,都不能让我忘记我存在的价值是为了逆转天意,而非做个只甘于流连在锅旁稻间的农妇!”她说得如此坚决无情,却不肯再多看他一眼,转过头,远看着天边的白云,决绝地继续念白:“无论是你,还是天!都不能让我变心!” 莫忘尘本握着她手的手缓缓松开,勉力重新站了起来,什么都没说,蹒跚着走回屋中。屋内的光线阴暗,连人心都照不到任何的光亮。他不明白为什么既然尘已飞,香已起,却不能尘香相合,而一定要让灰尘叹息着伏倒在地上,远嗅着空气中传来的那缕幽香,只能幻想,只能遥望,却无法拥有,无法共存。 也许真的是注定有缘无份吗?上天在与他们开着一个怎样残酷的玩笑? ………… 唐之奇站在城头上向远处望去,心里一片空荡荡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战事瞬息万变的规律人人皆知,但谁也没料到会变得这样快。三天前他刚刚因徐敬业漂亮的阻击了李孝逸部队的偷袭,杀死敌军后军总管苏孝祥和数千敌兵而召开庆功宴,没想到不过几天的功夫情况就急转直下。 驻守在都梁山上的韦超离奇暴死,山上守军顿时乱作一团,有不少纷纷弃山逃跑,都梁山的防线变成了有名无实的空架子。李孝逸趁机率军攻下了这座防线,三十万大军转眼之下已经攻到了高宝湖一带。虽然徐敬业收拾了一些韦超遗留下来的残兵,并与其弟徐敬猷三兵合为一处在石梁河阻拒,但谁都能看得出来这无异于与困兽犹斗,垂死之争,所令人担心者不是能否敌得住李孝逸的大军,而是他们究竟还能撑得住几天? 若徐敬业再次失守,扬州立刻便要成为李孝逸的盘中餐,那么在这里的唐之奇要如何应对?城中不足一万的守军还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若是自己到时候被俘,势必要被冠上谋反主将之名,是剐是剁?都逃不过一个死字了。 唐之奇越想越觉得悲伤,浑浑噩噩的回想着自己究竟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田地中来的?却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苦笑着对身边的骆宾王道:“宾王,若是当初我们都肯听魏军师的话,突袭洛阳逼武后归政,而非希图另立江山,双足鼎立,大概便不会有今日之势了吧?” 骆宾王如他一般黯然,明知此刻吃多少悔药都无济于事,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安慰他:“长史是否杞人多忧了?毕竟胜负还未曾分出呢。” 唐之奇摇着头:“宾王无需再安慰我了,现在是个什么局面?即使你不懂兵法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如今就是扬州里的百姓都会偷偷在私下议论,说天子所派的兵将不日就要攻进城中了,难道我们自己还要自欺欺人吗?”他深深一叹:“我们为大唐江山拼死拼活,为什么没人认可?李孝逸是武后的人这且不必说,就连扬州里的百姓都似乎对他们的到来欢欣鼓舞,又图的是什么?” 骆宾王长眉深锁,这也正是他这些日子以来自问的问题,推翻武后专政,恢复李氏王朝的盛世,这难道也有错了吗?为什么现在对他们的反对之声竟也越来越高?有时候他单独走在街上,周围百姓看他的眼神都是疏远而恐惧,真可笑,他一个赢弱的老头,除了拿笔之外连剑都握不住,又有什么可怕的?干嘛畏他如畏恶鬼? 这个世道真是难懂啊。妄他活了这几十年,还是参悟不透。 ………… 木挽香白天在屋外的一角发现一只画着的飞鹰后,就知道宁静的生活已经走到了最后。 晚上,她又换回黑色劲装,在莫忘尘的床前站立了很久,听着他的鼻息清晰均匀,算定他已睡熟,就悄然离开。 房门掩上的那一刻,她不曾看到床上莫忘尘微闭的双眸缓缓地睁开,徒然看着头顶的木梁,空幻的眸子中没有丝毫的神采与光亮。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而那双眸子还是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一瞬不眨,无语相对。 ………… 又来到那片小树林中。 木挽香站在月光之下,任凭对方那双可以杀人的利眼将她的肌肤骨血全部刺穿,也只是淡淡的漠然而立在他的眼前。 无论她曾有过怎样的反叛之举,他依然是她的主人,高高在上,如神一般掌管着她的命运,若非有莫忘尘的出现,她对他永远只会有服从。 “你还肯来见我。很好。”他重重的鼻音哼出,声音后的冷气几乎可以凝霜。 木挽香直接回答:“我那日便说过,我对太后的忠心未曾有过丝毫的改变。” 他盯着她,“你不用花言巧语来安抚我,你只需做一件事就足以证明你是否诚实。” “什么?”她的心一跳,怕他说出什么令她为难的事。 “杀了唐之奇,他是阻碍我军攻城的唯一障碍。” 他的话一出,虽然杀气浓浓,却令她心中一宽,还好他要杀的不过是唐之奇而已。 一拱手,她坚定地回答;“属下遵命,一定带唐之奇的人头来见您。” “还有……”他的话原来并未说完,“这边的事情完成后就立刻回长安见太后,你救的那个人,决不能让他再跟在你身边,否则他就只有死!你明白吗?” 他的眸子亮如寒星,让她的心又陡然沉到寒潭谷底。若是离开莫忘尘,无异于两人就此分别,今生怕也没有重逢之日,但若继续纠缠下去,难道就会有快乐可言吗? “你若为难,我现在就杀了他,免得你踌躇。”他冷冷一语惊得她立刻回答:“不!我跟你回长安,决不再见他。” 那人笑了,是胜利者得意地笑,对她能在做出叛逆之举后还可以最终妥协给他,而使他的虚荣心终于得到满足的笑。笑得虽然阴邪,但在那笑容背后,似乎也掩去了无法言辞的哀伤。 失去爱人的痛苦其实很多人都曾品尝过,比如他,就深知那其中的滋味是怎样的锥心沥血,生不如死。所以他喜欢看到其他人如他一般的痛苦,那会令他有种报复后的平衡与快意。 有情人都是傻瓜,偏偏天下人皆是这样的傻瓜。想起来还真是无趣呢。 ………… “这……这……这不会是真的!”唐之奇颤抖着捧着刚刚送到的一张密函急件,眼神慌乱无助,一把抓住身旁的骆宾王,急切着希望能从他那里求证到相反的答案,“宾王,这定是半道有人截走了我们的真实战报,伪造了一封假信来诓骗我们的,对不对?!” 骆宾王这几日内因为过分操劳,显得苍老了许多,鬓边生出许多白发。他也看过那封密函了,也期盼着这上面所说的是假非真,但是……密函下面那个小小的私人印鉴,刻着“魏思温”三个字,他却是再熟悉不过。他和魏思温曾是同窗好友,又曾同殿为臣,他的笔迹,他的印鉴,自己绝不可能认错的。所以……看着那张轻飘飘的纸片,他的心头如千均重,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孝逸火攻军营,我方损失惨重,二徐将军已撤往泰州,望你方早做决断。”这便是密函上所有的内容,寥寥几字,足以让人惊心动魄,魂不附体了。 唐之奇在屋中飞快地踱步,沉闷的喘气声比他的脚步还要忙乱,最后,他终于站住,凝住了眼睛中那一缕杀气,狠狠地说:“徐敬业虽然逃了,我不能逃,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这封密函的内容暂不对外公开,免得人心易变。” 骆宾王听了却觉得他的安排着是荒唐,就这样死守吗?三十万大军转眼间就要兵临城下,力拼之下只会给这座古城带来更多的劫难。他是个文人,爱山水胜过于爱惜自己的性命。想到江山遭劫,百姓气苦,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双拿笔的手不知从何时起也染上了无数人的鲜血,今生恐怕也无法洗净了。 “唐长史!”又有兵卒跑来。唐之奇有一惊,悚然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那人答:“裴公子回来了。” “裴公子?”唐之奇一时间竟想不出来从哪里冒出一个裴公子?还是骆宾王脑子转得快,忙问:“裴公子在哪里?” “在前厅,衣衫破烂,形容憔悴,很落魄似的。”兵士不由自主的将自己对裴朗的第一观感说了出来。如今谁都知道己方形势不利,从这个裴公子身上就可见一斑。他走时穿着光鲜得体,唐之奇亲送至城外,又派了二十名侍卫护从。但是现在,他却是一个人蓬头垢面地跑回,不像个公子,倒像个叫花,若是前方得意,他能有今天这番天地变化? 骆宾王听他说完就急忙奔向前厅方向来了。 果然,在前厅的一张椅子中,低垂着头坐着一人。那兵士形容的倒真是准确,果然此人是“形容憔悴,状似落魄”,真的是裴朗那个少年公子吗? 骆宾王提着心轻唤一声:“裴公子?” 那人缓慢的抬起头,呆滞的眼神一下子灵动起来,悲怨地扑过来抱住他嚎啕大哭,边哭边道:“骆先生!没想到我还能活着见到你啊!” 真的是裴朗!骆宾王说不出此刻是什么心境,泄气,郁闷,消沉,惴惴不安,似乎都一齐涌了上来。挺直了身子,他僵如木石,裴朗还在那边哀哀恸哭:“韦将军死了……山破了……到处都是死人啊,血流成河……我换上兵卒的衣服,混在死人堆中才侥幸逃过一劫……这几日在路上我几乎粒米未进,连觉都不敢睡,只要一闭上眼,我就能听到那群死人的哭号,鬼魅的声音,太可怕了!我如今还能留着残命活下来,真是不易啊……可是,活着也太难了……” 他哭诉个没完,骆宾王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反倒渐渐平静下来了,板着面孔对门口听愣的兵士下令:“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准备热水衣物给裴公子净身换洗!再备些吃的来!”守门的兵士们不知道是被裴朗的话听傻了,还是因为从没见骆宾王如此严肃的呵斥过,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掉了。 裴朗哭了很久,才慢慢止住哭声,泪眼朦胧的看着骆宾王,忽然又想起心头一直惦念之事:“我父亲……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骆宾王此时方才悠然长长一叹:“公子听后千万要节哀,裴相已于三天前在洛阳的亭驿前街被武后下令斩首……殉难了。” 裴朗听了如何还能承受得住?瞪大了眼睛刚悲哭一声“爹啊”,就直挺挺的向后面倒了下去,昏厥不醒人事了。 ………… 李孝逸的大兵行进速度很快,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如风云般席卷至扬州城前。 在官兵未到之时,不少百姓为了避免屠城之难而携家出逃,很多守城的兵士也背着上司悄然逃散。曾是青山绿水,美景如画的扬州城如今已变得满目狼藉,凋零不堪。 唐之奇没有逃,他固守着身为一个军人的尊严,穿戴整齐的端坐在大都督府内议事厅正中的首座。外面嘈杂喧闹的人声,还有隐隐从城外传来炮火声,喊杀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但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似在等待死亡的降临。 骆宾王陪在他身边,同他一样镇定自若,或者用“心灰意冷”来形容他们此刻的心情更为贴切。 裴朗也坐在旁边,但经历过都梁山之战后的他如惊弓的小鸟,总在瑟瑟发抖。外面炮声一震,他就会打个寒噤。 骆宾王看了他一眼,叹道:“裴公子,我看你还是换上布衣,混迹在百姓中间逃命去吧。” 裴朗勉强不让牙齿发出打颤的声音:“不!我、我要在这里和你们死守到底!武后杀我全家,我与她之仇不共戴天,决不忍辱求生!” 骆宾王继续劝道:“就因为你家满门抄斩,你是裴家唯一的命脉,就更应珍惜自己的性命。”他长叹慢吟:“别再想什么报仇之事了,人力岂可与天争?武后如今连天都不怕,难道我们能斗得过她吗?” “我……”裴朗嗫嚅着,无法回答。 大厅外传来几声清冷的笑音,一个女子持剑走进,站在厅口直视着他们道:“难得你们终于想通了,可惜也已经太迟了。” 裴朗眯起眼睛看去,惊叫道:“木姑娘!原来你、你没死?”他跳起来刚要奔过去,眼睛一触到她手中冷森森的剑尖,又傻住了,“这,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直沉默着的唐之奇忽然开口道:“木姑娘莫非是武后的人吗?” 木挽香格格一笑:“你今日才想明白,这也迟了。” 裴朗怔在那里,如堕雾中,惶惶然一时间不懂他们话的意思。“你是武后的人?你是武后的什么人?”他傻傻地问。 唐之奇冷笑一声:“她是武后派来杀你我的人!” 裴朗头上轰然打响一个焦雷,身子一晃,几乎又要摔倒。 唐之奇死死盯着木挽香,一字一顿:“姑娘的胆量我实在佩服,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我都督府,你可知困兽犹斗,狗急跳墙,就不怕我府内的侍卫能把你就地正法吗?” 木挽香笑得惬意:“你好大的口气,若是过去我或许还能怕你三分,可惜啊,你竟糊涂的忘了许多道理,若你这里真是的守卫重重,我焉敢这样走进来?你还真以为自己现在是统管千万人的唐长史吗?你若多用点心去听听外面乱哄哄的声音,听听你那些手下正怎样哄抢你府中的财物,忙着逃命,就知道你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想凭什么来抓我?” 唐之奇惨淡一笑:“树倒猢狲散,成王败寇的道理不过如此。”他看着身边的骆宾王道:“看来你我如今想死得体面些都不能够了。” 木挽香长剑一指:“能,只要你不多作反抗,让我一剑穿过,保你死个全尸!”她剑光霍霍,身如燕飞,剑尖疾刺向唐之奇的眉心。 唐之奇双目一闭,静心领死。 突听耳旁“铛”的一声有剑器磕碰之音,抬眼一看,眼前又多了一人正用宝剑将木挽香的长剑来势封住。那人面色苍白,形容虚弱,但无损其俊雅的仪表和眉宇的英气,没想到竟会是莫忘尘。 骆宾王和和裴朗同时脱口呼道:“忘尘!”、“莫兄!” 莫忘尘却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蹙眉凝视着木挽香,轻吐字音:“放了他们。” 木挽香瞪着他,神情坚决:“不!” 莫忘尘的眉一抖,收起剑势,挡在几人之前,说:“那就先杀了我吧。” “你?!”木挽香朱唇轻颤:“你不要让我为难。” 莫忘尘眼瞳中那幽深的眸光静静的投在木挽香的眼中,声如泉水:“和我回去吧,香儿,只做一对平凡夫妻,不要再理世事了,我不愿再看你痛苦下去。” 木挽香的剑尖抖动得更加厉害,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手中的剑始终刺不下去。 莫忘尘柔声道:“你以为你所做的一切武后会感激你吗?若她真是个明主,自她专权后又有多少贤臣都是死于她的手中?这一点举国上下谁人不知?我并非说她就是坏人,徐敬业就是好人,而是这朝政太纷杂了,世间的人情善恶也绝非你我所能明白。你不过是她手中的一颗小小棋子而已,若是没有了利用价值,早晚会将你弃之不顾的。和我走吧,离开这里,抛下红尘俗世的庸扰,去过我们自己的清净世界,才能让心中得到真正的宁静祥和啊。” 木挽香的清眸中滚出一滴泪,喃喃道:“好美的日子,可惜我们认识的太迟了。而我是不会背弃太后的。”她的长剑提起,欲刺向他身后的唐之奇。莫忘尘却一把攥住剑锋,急道:“不迟,情缘只有深浅,没有先后,只要你肯放下心中的牵绊,和你的过去,我们就不算迟。” 木挽香惊见自他的掌中滴落出无数鲜血,心中震痛,手一松,长剑掉落地上。两人的手立刻紧握在了一起。她扳开他的手掌,看着掌心那道已血肉模糊的伤口,痛心道:“你怎么这样傻?自残身体,用手去抓我的剑?” 莫忘尘浑不知疼,只欣慰的低笑:“不让你心疼,你又怎肯听我的话呢?”他扫视着周围的人,对她又道:“现在城门即将被攻破,他们几人都有性命之忧,不如我们分路将他们送走,就算了了最后一桩心事吧。” 木挽香深看他一眼,再度拾起剑,对呆若木鸡的裴朗轻喝道:“走吧,我送你出城。” ………… 莫忘尘领着唐之奇和骆宾王自都督府的后门出来,穿过几条乱哄哄的街道,奔向扬州城的西南方向。那里有一条通往城外的河流,他早已准备好一条小船迎候。 在岸边,莫忘尘对二人拱手道:“二位好走吧,从这里顺流而下,便可离开扬州。从此后,或东西,或南北,或避世隐居,或东山再起,都由你们了。” 骆宾王长揖回礼:“难为你为我们想得如此周全。大恩不言谢,我这一生最大的错便是来扬州的这些日子,所幸能在这里与你重逢,不至于遗恨到底了。” 莫忘尘道:“骆兄千万别这么说,论年纪你是我的长辈,但朋友相交贵在倾心,何谈恩惠和谢字?”他微微一笑:“此一别,恐怕我们今生永无相见之日,望君多多保重吧。”他瞥了一眼在旁边一直神思恍惚的唐之奇,也对他拱手一礼,而后便如惊鸿飞雁,远远地消失在扬州的喧嚣与烟火之中了。 船开了。骆宾王站在船心中,拽了一下身边的唐之奇,问道:“长史可能想得到去处?” 唐之奇默默自语:“去处?去处?什么去处?从哪里来,还是回哪里去吧?哈哈哈!”他陡然一阵狂笑,而后如疯魔一般猛抽出腰间的长剑,横在颈前用力一拉,骆宾王拦阻不及,他已经气绝身亡。 船上的船家吓得扔掉了手中的长篙,一屁股坐在甲板上,大叫一声,抱着头不敢再看。 骆宾王被这突然而来的巨变也惊呆了,怔怔地看着唐之奇的尸体许久,才明白他已经死了的事实。那红色的鲜血顺着船舷流进河中,连河水都被染红。骆宾王凄然笑道:“死了,终究还是死了,人谁能逃过一死呢?与其苟且偷生的活着,真不如死在这河里还干净些。”一瞬间又想起自己当日写《讨武檄》时的春风得意,众将初在一起商量大计时的豪气干云,如今皆是风流云散,不堪回首了。 偶然听到天边有几声孤雁悲鸣,骆宾王看着脚下悠悠的流水,朗声长吟:“青山作伴,绿水为邻,骆宾王啊骆宾王,你还在尘世间留恋什么?”他反复自问,笑声不绝,一纵身形,跃入河中。 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再不见他的踪影,真个是流水无情。一代名才子,就此断魂。 ………… 木挽香则是带着裴朗自东北方向突围。但是东门此刻已被攻陷,大批的洛阳军攻了进来,他们无处可躲,只有逃进一座破庙中。 两人藏在楼上,看到楼下有士兵搜查,屏住呼吸不敢喘气。见士兵走后,裴朗低声问道:“我们就这样出去不行吗?他们怎知我是什么人?我就说我是扬州的老百姓,他们又如何认得?” 木挽香嘲讽道:“你一身贵介公子的衣服,说的是长安话,人家只要多个心眼儿,一眼就能识破你。况且我听说你已是朝廷追捕的侵犯,没准已将你的画像到处传发,广为人知,还是小心为善。” 裴朗回想起她刚才与莫忘尘的一幕,忍不住问道:“木姑娘,你与莫兄究竟是什么关系?” 木挽香抿紧嘴角,不愿回答他,只道:“你无需知道。” 裴朗想起曾与她相处的种种,虽知她骗了自己,但那时的温存与现在的冰冷相比,真是天地之差,禁不住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比不上莫兄,你会喜欢上他也是应该的。” 木挽香听了只觉得他更加可笑,这个节骨眼上想到的不是保命而是儿女私情,但知他天性单纯,对自己又是一片痴情至极,反而心中也引发一阵愧疚,对他道:“你不必对我这样留恋,你可知道你家会被灭门,我也是你的仇人之一。” “啊?”裴朗张大嘴巴。 “当初我假装被人刺伤,骗取你的信任,得到你的传家玉佩,并盗得了你父亲与徐敬业私相授受的信函,都交给了太后。太后得到这些证据,知道你父亲确实正与徐敬业私交往来,震怒非常,遂下旨将你全家抄斩。” 裴朗听了惊得大叫:“你为何要这样陷害我家?!不说情谊,就是单讲道义也实在不通啊!” 木挽香道:“各为其主,做事不为达目标而择手段也谈不上什么道义之言,我利用你是我不对,但事已如此,无法回头,你若想代你的家人刺我几剑,我也不会躲闪的。” 裴朗对她瞪着一双死白的眼睛,眼中充满了血丝,似乎随时都要跳起来咬她一口。木挽香本以外他要杀了自己,没想到他沉寂片刻后,突然一跃而起,奔下阁楼,直冲向大街。木挽香忙跟下楼去,不知他要做什么,欲在后面追随保护,他却已消失在满街奔跑的人群中了。 裴朗一路狂奔,奔到城门口,那里已被李孝逸的军队接管,见跑来一人,形如疯子,将他拦下,问道:“你干什么?” 而裴朗此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手足踢踏,大喊大叫:“别拦我!我也不要活了,就让我和他们一起死吧!” 众兵卒不明他话里的意思,一时竟拦他不住,让他冲了出去。 此时城外仍是兵多马杂,人喊马嘶,裴朗冲进马阵中还是无法停下,挥舞着双手高喊着:“我就是你们要抓的钦命要犯,裴炎的儿子裴朗!快来杀我呀!” 在不远处一帆写着“李”字的大旗之下,一骑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位形容冷峻威武的将军,听见他的喊叫皱眉问旁人道:“那人是不是在说自己是裴朗?” 有下属回答:“正是,他一路从城里冲出,好像疯了。将军,是否要把他抓来问个明白?” 那将军冷笑一声:“若不是裴朗,别人何需假冒?不用问了,我也不想见他,太后有令,若遇到徐敬业的余党,一律就地格杀。免得她看了生气,就是错杀几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部下听到他无情的解释,立刻道:“属下明白。”向旁挥动一只小旗,喝道:“弓箭手去了哪里?让那个疯子这样胡作非为的疯下去吗?” 立时间,人群闪出一片空地,将裴朗暴露在当中。箭如飞蝗密雨,眨眼间裴朗的全身就已被无数根长箭贯穿。他倒下去时瞪大了眼睛,喉咙依旧格格作响,似有话想说却已无法再说了。 ………… 木挽香丢了裴朗,在人群中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刚刚离开人群,准备回到她与莫忘尘相约的那件农舍,前面闪身出来了好几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定睛一看,柳眉倒竖,沉声道:“是你们?你们拦着我要做什么?” 其中一人阴冷着回答:“主人知道你勾结裴朗等人,将他们自都督府中放跑,很生气,要我们拿你回去复命。” 木挽香凛然昂首道:“请转告主人,我木挽香已决定退出组织,不再为太后效命了,请主人能放我一条生路。” “那你就自己去跟主人解释吧!”那些人齐亮兵刃,一起攻了上来。 木挽香急于摆脱他们,步伐身形不免有些慌乱。她的功夫与这些人本就不相上下,此刻以寡敌众更是力不从心,虽然拼死相抗,但是身上还是中了多剑,一时间鲜血四溅,将衣衫染透。她却不得理会这些伤痕,殊死搏斗,也砍伤了对方几剑,短时内双方竟也打了个平手。 她全部的身心都灌注到眼前这几人身上,全然未察在她身后几丈外,有一双熟悉的,冷如寒星,阴若枭鹰的双眸正凝视着她。那眼中绝然的杀气与恨意无论谁看到了,都会为之胆寒。 眼看木挽香被那些人逼得步步倒退,背对着渐渐退到他这边,他袖口一抖,掉落出一把短匕,刃尖冲前,正对着木挽香的背心狠狠地刺了上去…… ………… 莫忘尘送别了骆宾王后早已返回他与木挽香这些日子以来居住的小屋。但是眼见天色渐暗,仍不见木挽香的的踪迹,不禁心焦起来。 难道她最终还是无法跳出心结,弃他而去了吗?不会!绝不会!他坚信她会回来。待她回来,他们便要携手退出江湖,远离尘世,找一处僻静之所,建一座这样的茅屋,种菊养花,平凡渡日。若是再有三两个孩童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他唇角微挑,便觉这一生所遇的无数事加起来,都没有一件能让他有现在这般开心。 谁说两情长未必便能厮守?今日他便要印鉴此话非真!他与木挽香自邂逅到情愫暗生,虽然时间不长,但似已认识许多许多年了,这或许就是前生注定的缘分?果然是天命难违啊……但……他的俊眉不经意的微微蹙紧,在洛阳临别时师傅说的那几句话又究竟在暗指什么呢? “既然已是尘尽香杳,又何必再招惹上一身的红尘庸扰呢?” 他再度微微一笑,师傅真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竟算得出他会在扬州有这样一桩奇缘,寻到今生所爱,但师父也未免太危言耸听了,两情相悦岂能被称作“红尘庸扰”?那天下人岂非尽在庸扰之中了? 好,便有庸扰又何妨呢?只要能与心爱之人相守,管它是红尘还是地狱?谁也休想拦得住他。 他思绪悠悠飘得很远,大门口突然一响,他站起身去看,一见之下几乎惊破了魂木挽香此时已浑身浴血,远观犹着红衣一般,踉跄着停步在竹篱门口,身子依靠着门边软软地滑落。 他飞奔过去,将她一把抱在怀中,连连唤道:“香儿?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她微颤着睫毛睁开双眼,惨白的的脸颊被红衣映出一些色泽,眸中闪动着异彩,努力抬起一只手抚着他的脸颊,浅笑着低吟:“天可怜我,终于能让我再见你一面。” 为她这一句话,莫忘尘心魂俱碎,将她抱回屋中榻上,紧握其手,将内力源源不断输入其体内,为其续命。但她执意不肯,喘着气道:“你停手,别为我浪费气力了,我知道自己已活不久,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别让我抱恨而死。” 他听了更加心惊,紧搂着她道:“别说傻话,你怎么会死?有我在这里,没人敢夺走你的性命。” 她凄然笑道:“我平日夺人性命太多,终于也轮到自己丧命,这是上天惩罚,也算公平。”她抓紧他的衣衫道:“我不后悔自己此来扬州,因为我认识了你,才知人世的美好,可惜你我生不逢时,注定有缘无份了。你对我好,我尚未及回报便要舍你而去令我实在不安,唯有期许来世……来世……来世……”她本已黯淡的眸光突然清亮起来,凝视着莫忘尘的脸,连表情都有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仿佛换了一个人,盈盈笑着:“静尘,这一回是我走在你前头了。” 莫忘尘对视着这样一双眼睛,心魂似都已被人掏空,没有了肠断般地悲痛,只有一种虚无缥缈的伤感,在心中扩散,侵蚀。听到她这句话,心上似被人狠刺了一刀,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脑海中隐隐浮现的迷雾渐渐被拨开,他看到了!看到了 红衣的木挽香在风雨中的山顶,怀抱古琴正对他盈盈而笑,笑得凄婉绝美。不,那并非木挽香的装束,而是另一个女子,同样是他的深爱之人,是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的人,是他的爱妻香仪公主香儿! 于是,前尘旧梦如飞雪飘零,带着残冬的寒意飘落在他的心头 何曾忘记?那枕边人的轻言细语;眉宇间的娇嗔温存;那诗笺中的浓浓情意;分别时的依依离情;还有他即将告别人世时,辗转反侧,难以割舍的牵挂眷恋,都不过是为了她啊! 终于等到这一次,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中际会重逢,再续前缘,却为什么?所要面对的又是这样一个令彼此依然心碎的结局? 不!上天太惨!太狠!既然他们相逢相知相恋,又为何要一次次剖开他们的心,让他们滴血滴泪,无法相守?若他们的彼此情深也算是一种罪过,这世上又何须真情存在? 他紧抱着她的身体,不让她的身体冷却,就好像不久前她曾经抱过他一样,这种相依相守的日子毕竟太短太短了!才刚相认,便又要面临分别,当初他那样惧怕“天人永隔”这四字谶语,却终是逃不过这样的宿命。 外面有人高声喝道:“木挽香!你再不出来受死,我们就要放火烧屋了!” 他轻然一笑,竟还有这样的好人,肯来成全他们。 她的身子已渐渐冷却,任他如何地呼唤,抱紧,或是输入真气,都无法唤回她的一缕香魂。 外面已然火起,他恍若未觉,更不想逃走。抱着她坐在那里,心头怅然而过的是前世她最爱唱的一首歌:“君兮吾兮,与子傍兮。永不分兮,何惧风雨?君性如菊,吾性若梅。与尔同灿,与尔同辉。誓不弃兮,誓难远离。纵然海枯,难改我心。山雷亦响,风云亦动。心如磐石,情若长江。妾若藤萝,缠绵松下。水火难耐,唯为情生。若有终日,生死两别。藤枯萝败,化香不去。” 尽管那歌声跨过百年,但在耳边听来却宛如此时。空灵飘渺,悠然雅致,最难得的是那歌中的痴情,令他现在听来依然有着如最初时的恻然感动。 烈火熊熊已将整间茅屋燃起,火苗飞窜,横梁坍塌,火舌肆虐般狂卷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顷刻间就能将一切吞噬。 莫忘尘,不,或许此刻的他已然回归成了前世的沐静尘,他俊雅的面容上带着那一丝永不消褪的微笑,在火中长吟:“凤凰涅磐,浴火重生。上天啊!今世虽然至此,且看我来世再与你一争这难了的情缘!以心相待,必能重逢!我们必会归来的!” 他吟声朗朗,抱着爱妻的身体在火光中化作一团烈焰,烧红了扬州的整个青天,一缕青烟此时随烈焰清风一起悄然飞上天中,缥缈进白云深处,万里长空…… ………… 公元684年,名噪一时的起义军名将徐敬业在逃亡途中被叛变的部下王那相杀害,首级献给朝廷。扬州之变就此完结。 公元690年,武则天终于即帝位。改国号为周,自称圣神皇帝。 公元705年,武则天退位,归政于中宗显,次年病逝。 公元712年,玄宗李隆基即位,大唐历史又翻开崭新的一页。 ………… 这便是庶民与天子的差别了,天子的生老病死自有史官为他们记载,而那些淹没在政权斗争,或是战乱天灾中的碌碌小民,又有谁来记录他们的传奇? 我这一支笔终是不够用的,只能把自己所知的尽量转述出来,让世人不至于遗忘在千年浩瀚的烟波里原来还有过这样一段不应泯灭的传奇,在千百年的风起云涌中,曾留下过一串串带着余香的足迹 第三生 明代 一畦青园,满帘夕醉,情似风月心如水。 听松涛,依月辉,拈梨花香蕊,枕上酣梦飞。 谁道前尘如梦,红颜多泪,情如遗恨难补缀。 我笑苍天苦覆雨,青丝成雪终无悔。明月知我意,流水待君归。 公元1644年北京京郊落凤村 昨夜刚下了一场小雨,今天清晨的泥土还带着些微湿,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泥土芬芳。酣睡了一冬的花草慢慢吐出了新芽,在暖洋洋的春日下显得格外舒展欣悦。 落凤村的西头,有一片竹林,遗世独立,经过昨夜雨水的冲洗,竹林的色泽比往常更加青翠欲滴,当阳光透过竹叶穿洒进来,将满林都映得金光点点,那些竹子便如碧玉雕成一般。 曲径通幽,竹林中还有朝露清冷,早莺啾鸣。竹屋院外的门檐上挂着一片竹牌,牌下的风铃自由的在风中旋转,叮叮咚咚敲得很好听。竹牌上写有两行小字,只因竹牌晃动而无法看清。 侧耳倾听,屋内有琴声轻响,还有一群孩子稚嫩的读书声,光听声音,就可以想象那群孩子此刻摇头晃脑的神情。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穗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孩童的声音稚嫩清澈,惹得琴声似乎清亮了许多,高音频响,犹如穿林的云雀在林中跳跃欢歌,听在心头人也觉得开心愉悦。 琴声正在高处盘旋时,却忽被一个孩子的声音打断:“先生,这首诗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读了好多遍都读不懂。” 孩子说话口齿露风,尚有村音,而从屋中传来的另一人声却像是来自尘外--若天边的清风,又如泉中的流水,虽不大声,却如一道暖阳缓缓照来,足以渗透入人心:“这是西周一位没落的贵族在感叹自己国家的灭亡时所作,你们无需尽懂诗中每一字句的实意,只要读懂他心中那份深沉的伤感悲痛就行了。” “哦。”孩子应了一声,也不知理解了没有,反正不再说话了。屋中的读书声又起,孩子们又在一咏三叹的念着这篇诗文。 琴声重新响起,却不再如刚才那样欢悦了,低低琅琅,好像蒙上了一层薄纱般的忧郁。 一只翠鸟叽叽喳喳地落在窗棂之上,高扬着头鸣和着琴声回响。琴声因此停了,一只修长的手舒展地探了出来,翠鸟如早已熟识般落在了那只手上。 窗棂后有人伫立,被窗框挡住看不清面孔。他轻轻用手抚着翠鸟的羽毛,微叹的声音清静沉吟:“现在大概只有你我还能享得这一时的清闲了,半个月后,不知有多少人要吟诵起这篇古风《黍离》。” ………… 此时的整个北京城即将面对的是一场新的战乱。京城经过无数年风雨的洗练,屹立于晨曦之中依旧威武,但是那些被从太平梦中惊醒的京城贵族,和被明朝统治压抑了太久的民众,无论是谁,都难以保持住一副祥和惬意的心态了。 自今年的正月在西安建立大顺政权,改西安为西京,定年号为永昌后,闯王李自成进京称帝的呼声掀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上个月,李自成率领百万大军跃龙门,渡黄河,直取太原。同时兵分两路,一方由他的麾下大将刘芳亮率领出故关,奔真定,切断崇祯部队南逃的退路,另一方由他亲率,一路攻克了忻州、代州,宁武、大同,现在据说已经到了宣府附近,离北京只是咫尺之远了。 闯王李自成本也是穷苦人出身,没什么特殊,但因为他这些年领导的部队爱护百姓,高举义旗,所以深得人心。而他屡遭大难不死的经历也被奉为传奇,渐渐传得神乎其神,人人把他看作天神下凡,往往是攻城前只需往城中射进一封劝降书就有守城的将士开门相迎,不费一兵一卒,轻而易举就获得胜利。 当朝对李自成的围剿不能说不尽心,只是开始未将他看在眼里,所以扑剿不力,等他成了气候,再想拿下他就难如登天了。去年八月,陕西巡抚孙传庭虽然抗击李自成为时半年多,仍然遭到灭顶之灾,数十万部队被灭,人也死于乱军之中,举国震惊。而李自成也以破竹之势很快肃清了陕西甘肃一带对他不利的势力,终于才能在今年正月顺利建都成功。虽然他尚未登基,但其实在众多百姓的心中,他已经是个登高一呼天下应的万乘之尊了。 “开门迎闯王,分田又分粮。”这是在民间私下流传很广的一句话,即使是位于京郊的小百姓,这些天里也在偷偷置办红灯笼,新窗纸,和小鞭小炮,准备迎接闯王进京的那欢庆时刻的到来了。 ………… 落凤村的那一片竹林是村中最令人崇敬向往的地方。不止因为那里竹林清静雅致,恍若世外桃源,还因为竹林中所住的人在村民的眼中也决非一般的乡夫俗子可以比拟。 远远地站在竹林外,听着从林中传来的幽雅琴声,每个人都会心旷神怡。抚琴之人不常在村中走动,但他神仙般的品格却为村中人津津乐道,人人都在猜测他的来历绝非是个落第的秀才举子,或是普通的官家子弟。只是无人真正知道他究竟从何而来,又有着怎样的过去。 今日学子们休假,从晨曦初始就已听到琴声如旧从林内飘出。 踏着晨辉,竹林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走得并不快,到了林外停住了一会儿,马车又“得得”的踏着林中的小道进到林子中来,最后在竹门外又停下了。 赶车的车夫很恭敬的回身对着低垂的车帘说话:“小姐,我们到了。” 车中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叹息,车帘一掀,从车中走下一个女子,容颜被一顶纱帽遮去,娉婷的身形袅袅婀娜,伫立在那里自成风韵。 那女子走到门前,扬起脸看着门上那块竹牌,轻柔地念出上面的字:“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随即,她轻嗤似地笑了:“他还是如此的自命清高。”而后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在她走进小院的一刻,屋中的琴声骤然停了。 那女子隔着纱帽扬声道:“你既然知道我来了,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 屋中一片寂静,没有回答。于是女子的声音又高了几分:“苏铭尘,你要躲我到几时?” 屋内突然响起一个极低沉的琴音,好似人的叹息,然后幽沉如水的声音淡淡而来:“你为何就不肯放过我?” 女子冷冷地声音中饱含了怨怒:“我说过,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让你逃掉。就算你不肯见我,我还是要见你的!” 竹门“吱呀”一声轻响,从门中施然走出一个年轻的男子。只见他虽然穿着简朴,却气韵清华,便是风摇青竹,雪覆寒梅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他立在门前,神情淡然,眼中暗暗蕴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忧伤,他只是那样站着,极其勉强地说了一声:“叶姑娘,究竟你要怎样才肯明白今生你我只能是朋友,而绝难成情侣的。” 女子寒剑般的眼神透过纱帘刺向他,冷冷道:“我怎样都不会明白,你又为何从不肯敞开心胸接纳我?” “叶姑娘……”他再次叹息着轻唤,却被她驳回:“叫我情儿,难道你忘了,你只能叫我情儿!” 他静默了许久,慨然道:“若我这样叫你可以令你心安却也无妨,只是我实在不愿因此给你太多的非分之想。” 女子陡然掀落了纱帽,令人惊艳的容颜上全是激动的红晕,娇艳的朱唇轻轻抖动着,一双玉手紧紧抓着衣襟,似乎在强忍着心中的痛楚。她咬紧牙根,一字字念道:“天下的男子加在一起,都不如你的绝情心冷。” 他却笑了,一笑如春风过境,大地回春,“你是在夸奖我吗?这恐怕是我所听过的最有趣的赞美。” 一阵竹叶沙沙作响,似乎附和着主人笑声后冷嘲的真意,但那个绝色女子突然扑进男子的怀中,毫不知羞的将一双朱唇吻上对方的唇间。 苏铭尘皱着眉推开了身前人,淡淡地责怪:“你又任性了。”那语气似对孩子说话。他刚刚转过身,女子却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坚定地说道:“这一回休想让我放开你。” 他低下头,看着那双环住他的手,叹道:“你又何苦如此执迷不悟,将感情浪费到我一人身上?难道你不懂只有两情相悦才会快乐吗?” 她闭上美眸,长长的睫毛还在轻抖,道:“我懂,所以我更不会放弃,因为你从不肯对人付情,又焉知不能与我相悦?” 他站在她前面,身子似乎突然僵直,冷淡的声音能刺伤人心:“我的情早已深锁,若肯交付,也只有一人而已。而那人……也绝不会是你。” 她放开手,斜跨一步站在他身前,死死盯着他问:“是谁?” 他淡淡一笑,笑得极为落漠萧索,眼神迷离缥缈,“我也想知道她是谁,究竟在哪里?” 她的眼睛在他的脸上逡巡,似在察看他话中真实性,瞪了半天,突然再一次从前面将他抱住,抱得很紧,声音更硬:“我不管她是谁!这一辈子,你只许爱我一个人!若真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我就要她死在我面前!” 他僵直的身子似乎痉挛了一下,却又轻抚着她的秀发,淡笑道:“傻孩子,我倒真愿你能找到她,好让我不再这样失魂落魄,挂肚牵肠。” 她松开双臂,死死拉住他的一只手道;“随我走,我既然找到了你,就不会再放手。这里不适合你久留,我早已命人在城中给你准备了别的住处。” 他拒绝了:“我不会和你走的,这里便是我唯一想呆的地方,城我也是不会进的。我早已发过誓,今生决不踏进城中一步。” 她眯起了一双美眸,“你不肯走吗?那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看你还能住在哪里?” 他又笑了,“难道你来时不曾看到门外竹牌上的诗吗?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若没有了房子,我就更无牵挂,可以做个睡地盖天的仙人了,还要多谢你的成全。” 她的眼睛中分明燃起了两簇幽幽的怒火,但最终还是被她强压了下去,妩媚的迎风一笑:“那好,就当是夫唱妇随,你不肯随我走,我就留下来陪你。”然后她大大方方的迈步往屋里走,反被他从后面一手拉住:“叶姑娘,难道不知强人所难是很不道德的吗?” 她侧着脸回头看他而笑:“你也会为难吗?你也会生气着急吗?若你知道你曾给我加诸了多少心痛难过,便会明白我今天所做的其实还比不上你的九牛一毛。另外,别忘了,我再说一遍,叫我情儿,不许再叫我叶姑娘。”她的眸光一黯,“就当是你在哄骗我吧,哪怕明知是在骗我,但只要是从你口中叫出的,我就死也无憾了。” “情儿……”他终于遂了她的心愿,但黯然的神情如她一样沉重:“真不知遇到你是我命中的劫还是难。” 她苦涩的笑道:“这话似乎该由我来说吧?毕竟自古都说红颜薄命,和我们女人比起来,你们男人的心要冷硬许多,就是有什么劫难也是该承受得住的。” 他极不赞成的扯动了一下唇角,悠然低语:“情字是把双刃剑,无论伤到谁都是一样的痛。” “是吗?”她细细地凝视着他的表情,“若有一天你也会为情所伤,也许我会拍手称快呢。” 他又无奈地笑了:“其实我早已伤过,只是伤在心底,不为人知罢了。” ………… 月明星稀,村口又出现一小队的人马,为首之人剑眉星目,身佩长剑,一身的黑衣武装显得格外英姿飒飒。他停在村口,远远地观望着这片竹林,冷然问着随行之人:“肯定小姐就在那里吗?” “是的,小姐走时是马将军给她备的车,马将军不放心,一路派我们跟到这里,小姐进去后就再没有出来。” 为首的男子轻蹙着眉,自语道:“她还是不肯死心,竟这样为他倾倒?”猛一拍马,驰进林中。 竹林外的马车还在,黑衣男子从马上一跃而下,腾身掠进院中,却意外发现已有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自酌自饮着一壶清茶。对于他的到来似乎是早有准备,抬头微微一笑:“我料定你会跟来的。她就在屋中,已经睡着了,你随时可以带她走。” 黑衣男子手按剑柄,冷冷看着他,“她为你不辞劳苦,千里奔波,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动?都不肯出言挽留?” “我为什么要留她?”他月光般的双眸微含笑意,“我与她之间的纠缠你最清楚,我何曾有意留过她?从头至尾都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呛!”长剑出鞘,黑衣男子剑锋直指眼前人的眉间,喝道:“能把别人的痴情视作无物的人便是没有心的人,无心之人也无情,不必再活在世上了!” 坐着的男子--苏铭尘,依然淡笑着看着他,说:“你若不怕毁了你的英明就把剑刺下去,杀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的确非常容易。” 黑衣男子阴沉的双眼迸发出一串火光,手腕刚抖,就听到屋中有人怒喝道:“罗虎!你若敢伤他一丝一毫,我就要你的命!” 罗虎扬起双眉,看着已飞身挡到他身前的那个女子,咬牙劝道:“情儿,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和我拼命,值得吗?” 情儿冷冷回答;“他爱不爱我是我的事,就算他再不爱我也构不成你杀他的理由。攻城在即,你不去好好准备军情,来这里做什么?” 罗虎无奈撤回剑,答道:“我听说你来找他,怕他伤了你,让你吃亏,放不下心,就跟来了。” 情儿却并不无感激之意,冷然道:“你现在应该看到了,我很好,并未吃亏,你可以走了。” 罗虎并不放心,“闯王也让我带你回去。” 听他竟提到了李自成,情儿的秀眉猛地蹙紧,罗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来不及改口,已被她狠狠顶回:“劳动闯王费心更让我诚惶诚恐了,可惜我现在还不想走,你就算抬出天王来也无用。” 罗虎暗中叹口气,眼睛一亮,又想起一事,道:“有件事恐怕你还不知道,萱芝这几天就要成亲了,她让我转告你,希望你能在她成亲时参加观礼。” 情儿的双眉舒展,“什么?萱芝要成亲了?怎么我来时她没有说起过?” 罗虎道:“是闯王的意思,说是在入城之前把这件喜事办了,也算寻个好彩头。” 情儿哼哼一声冷笑:“原来又是他一手操办。”微一思忖,她答道:“好吧,这几日我会赶去的,但今天不行。” “情儿……”罗虎又要说话,情儿开口堵住:“这已是我最大的让步了,你还不满意吗?”她眸中的幽光闪烁,令罗虎刚到嘴边的话只有咽了回去。瞪了一眼坐在旁边如观戏的苏铭尘,恨声道:“别以为有情儿护着你,我就不敢动你了,咱们走着瞧!” 他转身出了院子,上马离去。 情儿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忽然对苏铭尘询问:“李自成让萱芝在入城前成亲,你看究竟是何用意?” 苏铭尘微微一笑:“你对他的了解比我深,难道还来问我吗?” 情儿坐在他身边,固执道:“我就是要你说,看看这些日子不见,你是否还如以前一样料事如神?” 苏铭尘依然淡笑着:“我从未成过神,只是比一般人肯多用脑子想事情而已。”端着茶盅,他的笑容淡若轻风,声音沉稳冷静:“前年李自成为谋立足之地杀了罗汝才,使得众路义军对他敬而远之,这一回他登基在望必定要拉拢人心。萱芝是他早年贴身爱将高迎祥的遗孤,视若己出,全军上下早把她看成公主一般。而萱芝喜欢的张朝宗恰是刚刚归顺的张鼐之子,此时成亲既有利于结盟,又可以助长军威,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情儿听后点点头,“以结盟笼络人心,这的确是他一贯的做法。他虽然疼萱芝,其实也不过把她当作一枚棋子来用而已。普天之下都赞颂他的功德,谁相信闯王原来也有自私卑劣的一面!” 苏铭尘斜眼看她,轻笑道:“你别说得那么难听,萱芝嫁人也是她自己乐意的,毕竟她嫁的是她的心上人,就算联姻另有目的,对她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说的这么咬牙切齿,无非是在恨李自成对你不曾有过如对萱芝那么疼爱,气他未尽到父亲之责而已。” “闭嘴!”情儿气得手脚哆嗦,“谁认他做父亲?别忘了我姓叶,他们李家我可高攀不上!更何况像他那样外表道貌岸然,骨子里男盗女娼的人根本没资格做我爹!” “男盗女娼?”苏铭尘眉骨一挑,突然问道:“你是说,他这回来京,把陈圆圆也带来了?” 情儿的眼中倏然射出两道剑光,抓住他的双手,紧张地问道:“你也在乎那个贱人,是不是?你当初第一次看她的眼神就是怪怪的,我以为你和天下的男人不一样,原来也不过是好色之徒。” 苏铭尘的嘴角挂着一丝懒懒地笑:“乱世红颜更薄命。陈姑娘是个苦命人,你又何苦还要用言语侮辱她呢?”他说着,眼前闪过一道朦胧的红衣人影,连他的心神都跟着朦胧起来,“我只是觉得似乎和她前世有缘,不知道是何原因,好像……十分的相熟。” ………… 李自成的临时行馆原是崇祯在京郊的一处行宫,这几日李自成的兵马打到这里,行宫中的人早已望风而逃,李自成轻轻松松就得了这样一座皇宫。虽然还比不了紫禁城的雍容华丽,也算是个神仙居所。不过李自成有令在先,不许部下擅动这里寸土,不得贪图享乐而忘记当朝的腐败,前朝的堕落,所以这里还显得格外清幽。 在后花园的花丛掩映中,寂寞的伫立着一条纤细的红色人影,对着百花默默垂泪,那容貌足以堪称闭月羞花。耳畔传来足音,她忙悄悄拭去泪痕,惊惶地看去--站在几步外对她微微含笑而视的是一张年轻俊雅的脸。 她放心几分,敛衣一礼,柔声道:“苏公子,没想到会在这里相见。” 苏铭尘温柔的目光静静地打量着她,说道:“自上次别后,陈姑娘似乎更加清瘦了。看来闯王为姑娘编制的金笼并不是个可以让人依靠的温柔乡啊。” 红衣女子正是名动天下的陈圆圆,她自从被李自成的部将刘宗敏掳到李自成身边后,就终日以泪洗面。她虽是青楼女子出身,但因早已将身心许给吴三桂,指天发誓不侍二夫,谁料最终还是难逃“章台柳”的命运,想起古人那“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的凄冷心境,更觉生不如死,人生无趣,几次寻死皆不成,惶惶然不知道自己又该魂归何地?今日听到苏铭尘的一句话,顿时刺痛了心里的隐伤,脸色骤变,声音凄厉道:“苏公子是取笑我吗?” 苏铭尘道:“姑娘错怪了,是我口不择言,误伤了姑娘的心,万请见谅。” 陈圆圆见他神情诚恳,脸色缓和下来,曼声道:“公子是和叶姑娘一起来观礼的?” 苏铭尘苦笑道:“不是她强逼,我何须到这肮脏之地来?” 陈圆圆一挑秀眉:“哦?在公子眼里,这里所有的人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苏铭尘道:“红尘浊气,试问有谁能逃得掉?佛法说得好,万物皆空,人身不过是具臭皮囊,我不想贬低谁,只是看到姑娘有感而发。你我都为世事所困,苦于挣扎又无他法,但求心中自清自静已是难得,奈何眼前我们竟连这点清静之地都寻不到。” 陈圆圆听了,更加感叹,一滴清泪滚到衣襟之上,将衣襟打湿一片,深红如血。 苏铭尘心中一震,并非为她流泪时的西子之貌所迷,而是看到眼前那片红色,悠然似在梦中相识,心底有个名字好像即刻就要脱口唤出,却无论怎样又想不起来。双眉深锁,默默看着陈圆圆烈火般的衣裳,独自陷入沉思中。 陈圆圆也渐渐觉察到他有所不对劲,虽然盯着自己看,但眼中的神采绝非一般登徒子的猥亵之光,好像沉浸到了一个虚幻的境界中,不能自已。但她觉得两人这么私下面面相对,若被人看到恐怕要生非议,团袖一礼,飘然而去。 苏铭尘看到她远走,也没有出声叫住,因为在他的背后有两道寒如冰剑的目光正刺得他背脊发凉,于是一笑,头也不回地说道:“你来了多久?” 情儿从后面走来,淡冷着声音道:“从你含情脉脉地盯着她看时我就来了。”她站在他面前,正色道:“我警告你,她现在是闯王的爱妾,你若惹恼了闯王,就是我也救不了你。” “我为何要惹恼闯王呢?”苏铭尘笑着反问,“就是因为我与她说了几句话吗?” 情儿阴冷的眼睛似乎能穿透进他的心中,郑重敲打下她的每一字心声:“我说过,只有我能做你的妻,决不许你对其他女人动情!” 苏铭尘的眼波寡绝如水,平淡如风:“没有人能做我的妻,包括你,也不能。”他一笑后施然离去,情儿突然在他身后高声道:“苏铭尘!若我今生得不到你,其他人也休想得到!” 苏铭尘缓缓转过身来,表情似笑非笑:“想要我的命吗?你随时可以拿去。若是要我的心,那就是妄想了。”他再不回头,独自走了。 ………… 到处是红灯绿彩,人声鼎沸。情儿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看着远处交拜的新人和那个作为家长正高高在上接受参拜的闯王李自成,幽幽眸光如两串磷火闪烁不定。 有只温暖的手搭在她的臂上,同时有人劝慰似地对她说;“你若肯低下头叫他一声‘爹’,他对你的好必胜过现在萱芝的十倍百倍。” 情儿根本没去看那人,她知道来的是红娘子,李自成最得意的一位女将,也是在这众将中难得能与她说得上话的人,但是显然她今天说的话并不受听。故而连个笑容都没有回应,“叫他做爹?我死也不能!” “心情不好么?”红娘子还是和蔼可亲地待她,论年纪,两人可作母女,论感情,胜过姐妹,对于叶香情的脾气禀性,她可算知根知底。她之所以性情古怪略显偏激,和她的出身有着莫大的关系。 情儿的全名是叶香情,但她其实本不应该姓叶,而是应该姓李,因为她是李自成的元配叶氏所生,据说这位叶氏与李自成不和,最后被一纸休书遣送回家,叶香情正是此时出生。其母背着李自成独自将她养大,大概是因为对李自成的怨恨太深,不让她姓李,也不许他们父女相认,直到前几年叶氏去世,李自成恰巧路过其门时念在旧情前去吊唁,这才发现了叶香情。但叶香情对他积恨太深,誓死不肯认祖归宗,李自成对这个女儿也颇有欠疚,暂时也不难为她,任她去了。 叶香情天生聪颖,文才武功都不逊于男儿,跟在起义军中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尤其和义军中的红娘子及高萱芝交好,而暗自爱慕她的男子也不在少数,已被封为威武将军的罗虎据说就是最不掩藏自己痴情形迹的人,苦苦追随。只可惜自叶香情无意中邂逅一位名叫苏铭尘的男子后,除此人外,已视天下男人皆为粪土了。而苏铭尘对于她的痴情却好像很无动于衷,屡屡躲避,不肯相见。 “我听说那个姓苏的公子已经走了?你和他吵架了吧?难怪会气不顺。” 叶香情突然转首正色的问她:“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一个人喜欢你?” 红娘子低头想想,道:“只要你真心付出,我想对方总会有所感动的,除非……” “什么?” “除非你们是有缘无份。”红娘子意味深长的回答反而让叶香情的脸色更加难看,扬首道:“我和他之间没有‘除非’!不管是有缘还是无缘!” 听她说得如此肯定,红娘子一时不好作答,抬眼间正好看到广场中有个舞剑的身影,笑着另辟蹊径:“也许最合适你的人未必就是你最先看中的人,在你身边或许有更加匹配你的人呢?你看罗将军,文武双全,人品又好……” 叶香情断然截道:“你说有缘无份就不能在一起,可是比起有缘无份更无奈的是有缘无情。情场之上,彼此追逐,各凭本事,我迷恋上别人是我的不幸,他迷恋上我是他的不幸,自古便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苦事,谁也无法扭转。” 红娘子道:“既然你已看得如此明白,还来问我做什么?” 叶香情柳眉轻敛:“我只是不甘,实在是不甘……不甘心……”她反复念着这几个字,忽然神色一变,眼睛盯着前面的高台,厉声道:“闯王出事了!” 红娘子还未明白过来,她已先一步奔向高台。此时的李自成手捂胸口,面色惨白,嘴角有鲜血渗出,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离他最近的军师牛金星一边将他扶住,一边挥着手中羽扇高喝着对下面吩咐:“去找军医来,速速为闯王解毒,同时要封……”他话音未落,已被一女子之声接上:“封锁行宫各出口,不许任何人出去!请罗将军速调你在宫外的人马把守住这附近的交通要道,以防疑犯逃掉!各位将军暂且回宫内的各自别馆,少安毋躁,在这里人多口杂,于事无补,容易惊扰闯王的诊治休息。今晚的一切庆祝活动暂时取消,明日清晨自会有人向各位通报消息。” 说完,这女子自怀中掏出一粒药丸,送进李自成口中。 牛金星在旁边叹服不已,但还是疑问道:“叶姑娘给闯王吃的是什么?” 叶香情连眼皮都不抬,冷冷给他一颗钉子:“反正不是毒药。” 军医此刻也已赶到,于是众人扶着李自成到后面去了。 众人到了后堂,李自成还很清醒,军医刚要上前诊视,他却摆手低声喝命道:“你们先出去,我要和小姐说话。” 众人知道他指的是叶香情,不敢拂逆,都退了出去。 叶香情道:“你这是做什么?不解毒了?难道你要等着毒发身亡?” 李自成沉沉地喘气道:“刚刚你不是已经给我吃下解毒丸了吗?” 叶香情急道:“那只是护住你的心脉,暂时可以抑制毒性,不能真的解毒,我看还是把医生叫进来吧。”她起身要去叫人,李自成忽然在身后极清晰地唤道:“情儿,回来,不必去了,为父身体很好。” 叶香情诧异地转过身,果然见他不再似刚才那般的恹恹病态,心思一转,立刻明白,大怒道:“你耍我?” 李自成露出一丝笑容:“不这样做,又怎知你是不是关心为父?你自己算算,你有几天没和为父说过话了?” 叶香情盛气难消,指着他道:“你拿你的命来作戏给人看!亏你还是数百万大军的统帅,就这么以身作则?树立军威?”她一转身,又道:“别自作多情称自己是什么‘为父’,这里有谁叫过你‘爹’?” 李自成沉下脸道:“你比你娘还固执,认了我这个爹难道会让你吃亏吗?这世上有哪个傻瓜像你这样的?” 叶香情冷笑连连:“听你的话倒象是在谈生意,可惜啊,天下就有我这样执迷不悟的傻瓜。你当初待娘若也肯如今天待我这般多花些心思,如今我们也可坐享天伦之乐了,为何事事非要等到失去后才肯争取?闯王,我请问一声,若是你在打仗时也是这样,岂不要死过千回百回了?” “情儿……”李自成再叫她时她已拂袖而去了。 ………… “东方欲曙花冥冥,啼莺相唤亦可听。乍去乍来时近远,才闻南陌又东城。忽似上林翻下苑,绵绵蛮蛮如有情。欲啭不啭意自娇,羌儿弄笛曲未调。前声后声不相及,秦女学筝指犹色。须臾风暖朝日暾,流音变作百鸟喧。谁家懒妇惊残梦?何处愁人忆故园?伯劳飞过声踞促,戴胜下时桑田绿。不及流莺日日啼花间,能使万家春意闲。有时断续听不了,飞去花枝犹袅袅。还栖碧树锁千门,春楼方残一声晓。” 苏铭尘的双手轻轻按在琴弦上休息,一曲弹毕后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般轻松自在。轻舒一口气,似无意般对外面悠然一语:“将军在外久立,难道不累吗?” 自竹门后转出一人,面色暗青,气宇凝重,原来是罗虎。 苏铭尘瞥了他一眼,问道:“罗将军是来杀我的?” 罗虎瓮声瓮气:“你从何得知?” 苏铭尘一笑,直视着他:“将军单骑前来,剑佩衣边,脸罩寒霜,若非心中有杀气,何须如此?” 罗虎哼声道:“你的确聪明得很,不过这回你猜错了。我虽然恨不得一剑杀了你,但今天我并非是来杀你的。” “哦?”苏铭尘满眼的好奇,“将军该不是来和我对奕听琴,纵论天下事的吧?” “你是谁?”罗虎突然发问,“说出你的真实身份,不要再这样藏头露尾。” 苏铭尘的指尖在琴弦上一抹,面不改色,“将军之意在下不甚明了,可否直言?” “好!”罗虎一咬牙,扬手一指外面的竹林:“这就是我的问题。” 苏铭尘更笑了,“将军越说我越糊涂,以竹提问倒是高雅,可惜所指为何,还是令人费解啊。将军就是今天立定要和我打哑谜也要给个谜面才好。” 罗虎沉声道:“你若要谜面也容易,只想想南朝刘孝先曾写过的一首诗就行。” 苏铭尘微笑道:“在下孤陋寡闻,还需请教。” 罗虎道;“你既装模作样,我索性念给你听:竹生荒野外,梢云耸百寻。无人赏高节,徒自抱贞心。耻染湘妃泪,羞入上官琴。谁能制长笛,当为吐龙吟!” 苏铭尘听罢拊掌道:“是首好诗,意境高雅,又与我这满林的竹子切题,只是与我何干?” 罗虎嘿嘿一笑:“你以为你躲在这乡间小村,隐姓埋名,开堂授课就可避过所有人的耳目吗?我知道你来历不凡,并非一般没落的世家子弟,甘于隐身这里恐怕是在卧薪尝胆,欲做匣中宝剑,池底潜龙,等待飞天之时吧?” 苏铭尘雪白的儒袖盖住琴身,优雅的笑容便似雨露后的青竹般明丽,“罗将军怕是错爱了,富贵如浮云,名利头上刃。就算世人都沉迷于宦海之中,也必有一人甘心置身事外作壁上观的,那便是在下。卧薪尝胆?我还没有那份骨气毅力,更何况,我若是越王勾践,试问吴王夫差又是谁?是当今的皇上?闯王?还是尊驾?”他轻轻挑动琴弦,声音自琴后传来:“你我语不投机,罗将军若不准备杀我,就请吧。” 罗虎死盯着他道:“我定能查出你的身世来,你不必太得意了。”他顿足欲走,又站住了,一眼看到叶香情竟站在竹门外。虽然她一身的风尘,形容不整,显然是快马奔来,但她看着苏铭尘的眼神却是欣喜无限。 罗虎心头骤痛,甚至连招呼都不打,骑上自己的马,绝尘而去。 苏铭尘也看到了她,不禁一叹:“你们怎么就不能让我安静些?” 叶香情几步奔到他面前,低下身子,半跪半坐在他身旁,柔声道:“昨天是我不好,思虑不周,出言不慎,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难得她如此低声下气的说话,连苏铭尘都要有几分诧异,但还是耐着性子平静地回答:“傻丫头,我不是生你的气,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那里的人事,所以才先一步离开。” 叶香情颦蹙的蛾眉渐渐松弛下来,看到他眼前的东西,故意转题道:“你又在抚琴了?”继而声音似在幽叹:“每回见你抚琴的样子恍若神游太虚,在你心中,究竟是在为谁抚琴?” 苏铭尘抚着琴弦悠悠回答:“并不为谁,或许只是在伤感一些模糊的往事,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如今你又来问我,我也回答不了。” 叶香情一侧身,将自己的脸靠近在他脸前的方寸之内,轻吐兰香,眸光锐利:“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个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这世上存活,还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虚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绝不会甘愿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里!生了根,让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吗?” 苏铭尘似有所动容,却始终微笑,听她说完后,以同平时一样平淡的口吻回答:“你就爱生出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若说你是非分之想你总是不服。算了,懒得理你……”他一叹,欲拂袖站起,却被她死死拉住长衫,再次逼问道:“你对我说实话,难道你面对我时,便没有一丝一毫的心动吗?”他被迫去迎视她热切的双眼,突然发现这双明眸中竟有着以前从未有过的忧伤之情,便因着这些深沉的忧伤,他心底的某些记忆在片刻被唤醒,仿佛有一双同样的眼睛与她的相重叠。于是他的心颤了,一时间无法尽快作答,而他短暂的沉默在她看来无疑是最好的福音,但她也怕他随后会说出更令人伤心的话来,便紧紧偎在他身前,企图用她的热烈挡住了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寒霜。 她低叹着,用醉了一般的声音叹着:“你什么都不要说,若这只是一场美梦,就让我多梦一会儿好了。” 他的身子不知为何竟然僵住,既没有拥抱她,也没有回答她,任凭她痴情的呓语,放纵的贴合,只是独自默默地坐着,再一次浑然忘我地沉陷进他自己神思的境界中,虽然眸中无波,却早已心堕香尘了。 ………… 公元1644年,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六日,北京城破,崇祯自杀于景山,明亡。 李自成的大军如潮水般涌进京都皇城,整个北京的大地似乎都被欢迎闯王的人群震踏得摇晃起来。当城内一片欢声笑语,锣鼓喧天之时,偏远的郊县,明朝历代皇帝的陵园前却正有人在默默凭吊者这些即将被遗弃的尊贵尸骨,即使满天的阳光灿烂,在他们的心中却只有一阵清风,几许淡然。 “二百七十六年,弹指一挥间,没想到大明朝会亡得如此之快。可悲明太祖建国之初不惜背上千古骂名而杀了多少随他打过天下的忠臣良将,也无非是为了江山永固,大权不至于旁落,但终究未能给儿孙留下一份千古基业。若是泉下有知,崇祯这位末朝之帝要拿什么脸面去见先祖?” 那悠然慨叹的声音原来是出自苏铭尘之口,和他随侍而伴的自然就是叶香情。她躲过了城内欢庆的喜宴,宁可陪着他到这个荒野之地来凭吊先人倒也并非她做事极端的天性,而更多的是对苏铭尘此举的好奇所致。他行事从来都是一副事不关己,天榻下来也不怕的样子,闯王入城他不去凑热闹是在情理之中,可他竟会独自跑到这座先朝的皇家园陵来悲古悼今着实出乎意料之外。叶香情没有打听,知道问了他也不说,不想惹他讨厌,便顺着他的思路问道:“在你看来,明朝为何会亡?” 苏铭尘的眉间抹过一层难言的倦怠,吐字说道:“骄奢淫逸,横征暴敛,好大喜功,天灾人祸。历代王朝的衰亡都逃不过这十六个字,天意、人心,尽在其中,只是若想避免实为难事。或许这也是好事,虽说每个帝王的更替都如同堂前似曾相识的归来燕一般并无区别,但好歹每朝每代的创建之初,皇帝都肯坐下来听取臣下的意见,民间的疾苦,百姓也可以有几天安乐日子过,总算是件美事了。” 叶香情认真的听着,问道:“你看李自成能坐得几年江山?” 苏铭尘道:“看他可能守得住‘诚信忠贞,同甘共苦’了,若守定这八个字,或许还有三五十年的皇权梦,否则……也不过是个过眼云烟的草莽匪首,成不了气候的。” 叶香情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他能把崇祯逼死,占下北京,就只能做个‘草莽匪首’?你竟连个‘枭雄’的称谓都吝啬于给他?” 苏铭尘淡淡而笑:“等到他一统中原,登上大宝时再说吧,如今他在我眼中就是个初得志的武夫,说他是勇士尚可,枭雄?他还远远不及。” 叶香情嫣然一笑:“你眼高于顶,这天底下有谁能入得了你的眼?能赞他一声‘勇士’也算到头了。”她仰视了一下天空的颜色,道:“天开始傍黑了,还不下山的话今晚是赶不回去了。” “你还要跟着我吗?”苏铭尘问道:“你当真不进城?” “不急,现在进去,城里面闹哄哄的,没什么意思。我更愿意和你多清静的坐会儿。”叶香情笑道:“我现在越发觉得你在竹林中建屋的想法真是有趣,古人云:红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已是极雅的了,原来竹下听琴一样的清心静雅,我还真舍不得走。” 苏铭尘的笑忽然变得很诡谲,“可惜就算你不肯走,我也是要走了。” 叶香情顿时一惊,问道:“你要去哪里?” “走得越远越好吧。”苏铭尘唇底微翘,“我若再不走,恐怕就要大祸临头,到时候想走都不行了。” ………… 叶香情匆忙赶回京郊外的行宫,正在收拾行囊之际,罗虎闯了进来,见她的样子,一脸凝重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叶香情头也不抬的回答:“我就要走了,请代为向城内的人转达,就说时间紧迫,我赶不及向他们道别了。” 罗虎猛地按住她的手,喝问道:“你要和谁走?” 叶香情瞥了他一眼,悠然一笑:“你心知肚明,何必还来问我。” 罗虎咬紧牙根,说道:“你不能和他走,你可知他是谁?” 叶香情停住了手,“是谁?总不是豺狼虎豹吧?” 罗虎双眸炯炯:“只怕比豺狼虎豹更厉害,我已经查明,他就是明永信王的第三子,他本不应该姓苏,而是应该姓朱!永信王在二十年前被抄家,几乎满门抄斩,只有这第三子下落不明,一时成为悬案。其实他是被他家的老仆救走,这期间他究竟在哪里,做过什么,无人知道,若非我看他可疑,费尽心力刻意去查,也被他蒙骗了。” 叶香情却无丝毫动容,“你所要说的就是这些吗?他就算真是永信王的遗孤又如何?只会让我更加可怜他身世孤苦,更加敬他爱他,别无更改。” 罗虎急道:“你怎么就不明白?他家虽然被抄,但他终究是明朝皇族后裔,与我方有不共戴天的灭国之仇,你在他身边太过危险,恐怕会遭他利用,到时候就悔之晚矣了!” 叶香情笑道:“他利用我什么呢?我根本一无所有,既无权势,又无兵将,更无家财,他见了我只会躲避,何谈危险?” “以退为进是兵法中的高招,这更显得他居心叵测,不得不防啊!” 罗虎苦口婆心地相劝却使得叶香情骤然变了脸色,沉下脸道:“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说他的坏话,我与他之间的事你以后也少来干涉!”她系好一个小包,推开身前的罗虎大步走向房门,但突然又停住了,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沉声命令:“你若伤他,我会恨你一生一世!”语毕甩头而去。 ………… 苏铭尘决定离开落凤村的那片竹林并非心甘情愿,但他知道除了远走,自己已没有他路可寻。迈出门槛的一刻,他的目光定住了前方--在他的对面直直的站着一人,火红的大氅,英姿勃发的气度,她是个女人,虽然没有倾国的容貌,却令众多的男人甘心伏首。这就是名动天下的侠女,李自成身边唯一的女将:红娘子。 对于她的到来,苏铭尘似乎已在意料之中,微笑着如久别的老友重逢般寒暄:“你今天来的真不巧,我正准备走,屋中没有热茶可以招待。” 红娘子客气的回应:“我只是来看看你,坐一下就走,你不必麻烦了。” 苏铭尘展袖相让:“那就在院中坐坐吧,我这内室简陋,比不了紫禁皇城,还是外面风清气爽,说话可以更坦诚些。” 红娘子点点头:“你既知道我的来意,我也就少费些唇舌了。”她一抖披风,坐了下来,直视他道:“你从不说谎,今天也请给我句实话,你对情儿可有打算?” 苏铭尘陪着坐下,淡淡笑答:“一年前你就问个我这句话,我当时是如何回答你的,现在还是一样。” 红娘子神色一黯,低声自语:“不错,当初你曾回答过,说你与她无缘无份,成不了眷属,还让我多劝劝她别再对你痴恋不舍。这些话我当然都记得,只是……这一年来她对你的痴情有增无减,我本希望你已有所动,肯从新考虑你二人之事,没想到你的态度还是这样坚决。”她扬起眉:“究竟是为什么,你要对她这样绝情?情儿是个好姑娘,虽然做事的手段有时候显得偏激,却出自一片赤诚,她对你这样死心塌地,就是我们这些旁人看了都要动容,你就真能视而不见?”她一叹:“我年长你们一些,就说句见老的话,这世间黄金万两易得,知己一个难求,肯剖心剖腹的将真心捧在你面前的人,也许就这么一个,你还求什么呢?” 苏铭尘的眸光幽远暗淡,“我也不知我在求什么,或许只是个影子罢了。”自己说到这里,却猛然间想起叶香情那段决绝的表白:“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个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这世上存活,还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虚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绝不会甘愿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里!生了根,让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吗?”于是他一笑,轻叹道:“其实有时候她的确比我还了解我自己。”转而他的神色有振奋几分:“但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有所求的,否则岂不成了行尸走肉?我所求不多,只是一个眷侣而已,但情儿她并非我心中所待之人,否则这些年她对我如此纠缠,我又岂会毫无感觉?情是勉强不来的,情儿还年轻,只见了我就觉得世上的好男子应该如我这样,其实是大错特错。等她将来再大些,见多识广了,也就不会这么死心眼儿的只惦记我了。” 红娘子频频摇头,反驳道:“她眼中如今除你之外再无别人,你让她怎能放得下,看得开?” “那……”苏铭尘敛起眸中波光,下定决心:“等我完全离开她时,她或许就肯重新反省自己那些幼稚偏狭的念头了。” 红娘子颇为诧异的看着他,问道:“你决意要再逃跑一次?以她的性子绝对会追你到底的。” 苏铭尘神秘的笑答:“我若真想走,有谁能找到我?我若不想留,又有谁能拦下我?天下人都不能,何况于她?” 红娘子默然半晌,缓缓说道:“看来你意已决,我实在不好再说什么。还记得前几日她曾和我说起过,对你二人之间这如落花流水般的情感心有不甘,我看等你这段流水一去不回之时,她这朵落花也要憔悴干枯了。” 苏铭尘听了,同样沉默许久,站起身,踱步到小院门前,听着林中簌簌作响的竹叶声声,看着满目的竹枝摇动,清淡的声音念起一首七律古诗:“人间莫漫悲花落,花落明年依旧开。却最堪悲是流水,你同人事去无回。” ………… 京郊的春香酒楼不是很有名,因它坐落在北京与直隶之间的交界线上,有很多来往于两地的商人会在这里落脚休息,故而生意一向还算红火。但自闯王进京后,这里的生意却骤然清淡了下来,主要是诸多的商人不知道李自成对于他们这些小商贾的态度究竟是拉拢团结还是盘剥惩治,故而就刻意的敬而远之。 今天的酒楼里人也是稀稀淡淡,三五个客人各坐在两张桌旁饮酒聊天,谈论时事。尤其是西边的两个人旁若无人谈得正欢,相比较,东边那一桌就沉默许多了。 且听西边一个红脸汉子说道:“听说昨天闯王已经封张鼐为义侯,罗虎将军晋封为凤翔伯,没准再过几天也要封侯赐爵的。闯王要想夺下江南,一统中原,李过和刘宗敏两位将军肯定是先锋,到时候坐镇这里的十之八九会是这位罗小将军,看来他当真是前途无量啊。” 另一个青衣汉子点头道:“没错没错,我还听说闯王在城里寻了一处前朝某王爷的旧宅,让人打扫一新,说是给这位罗将军住的。” 红脸汉子点点头又道:“这两天城里可真热闹,不少前朝三品以上的大员都被查抄家产,让那个新建的什么什么‘北饷镇抚司’一律发往各营去追赃助饷,有些人被逼无奈,干脆在家里自杀殉主了。” 这边人啧啧感叹,另一边桌子上的两个人似乎在静心聆听。压低的帽檐挡住了他们的神情,但两人听到后来都有些激动,其中一人紧握杯子的手越攥越紧,几乎将杯子捏碎,另一人扶着桌案,全身轻微的颤抖,似在努力抑制心中的痛楚。 此时,酒楼的二楼楼板作响,一名男子缓步走下。店小二热情的迎上问道:“苏公子,要用点儿什么吗?”他说话的对象就是刚刚入住这里的苏铭尘。 苏铭尘的目光随意一扫,在东边人的身上停驻了一下,口中答道:“给我来壶茶就好,我要在这里等人。” “好咧,您稍候!”小二利索地转身去取来一壶茶,苏铭尘寻了一处靠窗的桌子坐下,自饮自酌。无意的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天际那片灰色云层已渐渐移动过来,昭示着即将到来的雷雨,而外面的行人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却没有他要等的人。 她竟然会迟到?苏铭尘轻轻颦着眉,啜进了第一口茶。这茶浓而不香,苦而无味,便像叶香情与他之间的纠缠,两边都是无奈,又不知该如何解脱。 ………… 雨下得很快,很急,满天的乌云遮蔽了阳光明媚,倾盆而泻的大雨将毫无遮挡的行人身上打得生疼。 驿路之上,却有一骑飞马迅如疾风在路上飞驰,这铺天盖地的风雨都不能阻挡马儿和它主人前行的意志。风吹偏了云鬓,雨打乱了钗环,脸上本就淡薄的脂粉更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但她的眸中却是两团火,炙热的燃烧,好像能将所有的风雨都挡在身心之外,无论是怎样的痛苦艰难都不能伤她分毫。是叶香情无疑,只有她才会有这样的坚定。她必须在日落前赶到春香酒楼,她约了苏铭尘在那里相会。虽然在风雨面前她无所惧,但其实在她的心底还是有着深深的恐慌和忧虑,她生怕自己去晚了,苏铭尘会一走了之,再寻他就又是登天之难了。 本来是谁也拦不下的快马却突然在一个路口猝然停住,因为在他们面前有一队人马挡住了去路。 叶香情微眯起双眼,透过雨水看去,为首屹立在马上的竟是闯王李自成!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不想多废话,只是低喝道:“让开路!” 李自成在对面,大雨使得他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神情面容,但听声音就可以猜出他此刻的表情是怎样的凝重。“情儿,听我一言,和我回城去,不要再往前走一步,否则你会后悔莫及。” 叶香情连连冷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自己的路由自己选,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你若执意拦我,不如先一刀杀了我,否则我就是爬也要爬到他身边。” “情儿,你可知你的任性将会毁了你一生!你虽然不肯认我,但你终归是我的骨血,我决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步入危险而袖手旁观的。那个苏铭尘,且不论他是否居心险恶,他若真对你有意,会四处躲着你,畏你如虎狼吗?不要再骗自己去追逐一段本不属于你的感情,睁眼看看四周,天下的好男人不只他一个。” 叶香情木然地听着,淡冷的声音在雨后回答:“你们这些人总自吹旁观者清,其实什么都不懂。或许你可以见一个爱一个,但我的心却只能许给一个人。我认定了他,就不会再改。若他最终也不肯接受我,我自有我的归宿,何须你们操心?”望着对面的那个男人,她心中的怨气化作一股激烈的冲动,抽出随身的宝剑,大声道:“我一直为自己身上流着你的血而感到羞耻,若我能弑骨还父,我早就……但现在我还不想死,今日就只能还你一-血,作为你我二人血亲绝隔的见证,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她用力将剑锋在手臂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清亮的眼睛透过雨帘逼刺过来,“还要拦我吗?” 李自成惊诧地看着她惊人的举动,张着嘴无以回答,叶香情趁此机会猛击马身,如电般窜过他的身旁,又消失在远方的雨雾中了。 ………… 有人穿过浓浓的雨帘走进了酒楼的大门。站在门口,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与苏铭尘相对,大踏步的走过来径直坐在他对面。 苏铭尘看到他,笑了:“怎么那么巧?每次看到罗将军的时候我都在喝茶。” 西边桌上的两个汉子听到他的话脸上立刻露出诧异的神情,上下打量着他二人。 而在东边静坐的那两人却同时抬了抬头,眼睛从帽檐下射出两道光芒,死死的盯着这边。 罗虎的注意力只在苏铭尘一人身上。开口问道:“你要走?在等人?” “是的。”苏铭尘为他也斟了一杯茶,“罗将军要陪我一起等吗?” 罗虎斩钉截铁道:“你不会等到她了。她也不可能来。因为我已经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她,她现在恨你恨得要死。” 苏铭尘的笑容凝滞在唇边一瞬,却立刻恢复如常,“我知道她会来的,以她的性子,就算恨我也会亲自跑到这里来当面向我问个清楚明白,绝不会甘心只听你的一面之词。更何况,她也未必会在乎我有什么身份。倒是罗将军,气势汹汹的追踪而来,终于决定杀我了?” 罗虎的眼中杀机已起,桌下的手已紧紧抓住剑柄,“不错,若是以前,我再讨厌你也还不至于取你的性命,但是现在我既已知道你是永信王的三子,崇祯家的皇亲,就决不能留你在世间多活一日了!我宁可她恨我一辈子,也不愿见你毁了她的一生!你也莫怪我心狠,要怪只能怪你一开始就投错了胎,成王败寇,你只有死路一条!”他喝声中耸然抽出长剑直刺向苏铭尘的心口,苏铭尘面不改色的躲也不躲,眼看就要刺上之时,从旁边横插过两柄长剑将他的宝剑死死封住。罗虎一惊,侧头去看,原来是坐在东头的两名男子出剑相拦。他撤回自己的剑,盯着对方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人没看他,只看苏铭尘,一人开口问道:“您是永信王的三子?” 苏铭尘对于他们突然插手也颇为奇怪,听他们问话,苦涩的笑答:“我但愿自己不是,免得牵扯进这无谓的王权之争。” 那两人听后,对视一眼,忽然一起向他长长一揖,如臣子向君主行礼,态度十分谦恭,这反倒让苏铭尘和罗虎都是一愣。 苏铭尘站起身,以礼相还,问道:“二位是谁?可否见告?” 其中一人回答:“可以,不过请待我们杀了这人再说。”他二人双剑齐出,一同攻向了站在旁边的罗虎。好在罗虎早有防范,举剑相迎,边打边高声逼问:“你们究竟是谁?”那二人只是沉默着与他缠斗,并不回答。罗虎不愧是李自成身边的一员猛将,打了很久都未见败迹露出,打斗中只见双剑一上一下分刺向他的要害,他轻叱一声,猛然间腾身翻起,跃至两人身后,回剑一扫,将他二人的顶帽同时劈掉,横剑一架,突然冷笑着大声道:“原来是你们!新乐侯刘文炳、驸马都尉巩永固!” 被喝破身份的两人也在此刻同时停手,那两双眼睛中竟是仇恨的怒火,刘文炳先道:“你如何看出我们的身份?” 罗虎道:“早听说崇祯身边的新乐侯和驸马都尉合练阴阳无极剑,刚才你二人的剑法相生相补,除了无极剑试问天下还有第二套这样奇诡的剑法吗?是你们自己暴露身份,倒并非是我眼尖。”他瞥着身旁的苏铭尘,又道:“难怪你们刚才会向他行礼,原来是把他当作了老主子。” 巩永固重新向苏铭尘见礼:“请小王爷恕我二人刚才隐瞒身份之罪。” 苏铭尘答:“二位客气了,我是罪臣之后,家父早已被削位赐死,王爷之尊并不相配,如今我只是一介庶民了。” 刘文炳执意道:“老王爷虽然过世,但您终归是皇家血脉,礼不可废。” 罗虎在旁连连冷笑道:“好好好,本来我只要抓他一人,偏你俩又从天而掉,这大功看来我是立定了,是你们束手就擒,还是要我多费道手?” 刘文炳道:“罗将军自恃武功高强,可以一口气将我三人全拿下吗?” 巩永固已经急红了眼,对刘文炳道:“侯爷还和他费什么话?若不是他们李自成一干人等造反,如今我们岂会落得国破家亡的凄惨境地?今天我就是拼得一死,也要杀了他为公主和万岁报仇!” 门外此时又进来一人,提声高喝道:“打打杀杀,恩恩怨怨,你们就不腻吗?” 苏铭尘看到那人进来,启唇一笑:“还当你真不来了。” 罗虎看到她却脸色一变,道;“你,你怎么还是来了?” 来人正是叶香情,听罗虎这样问她,紧绷着娇容道:“我早知道是你告的密,否则闯王不会拦在路上,你以为他就能拦得住我吗?” 苏铭尘看她浑身都被雨水浇透,皱了一下眉道:“你去换身衣服吧,天寒容易着凉。” 叶香情听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关切的话语,眸光陡然亮了许多,罗虎却在旁抢先驳斥道;“苏铭尘,你此刻又来充什么好人?你把她骗来这里究竟安的是什么心,难道以为别人就猜不出来?” 叶香情回身冷冷道:“你屡次三番找他的麻烦,你又安得是什么心?” 罗虎深吸一口气,重重的一点头:“好,既然你对他执迷不悟,我也不怕伤你的心,索性说开让你明白。你以为他在这里等你是想和你一起远走天涯吗?你就不想想他为何会对你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他无非是想骗得你做他的护身符好离开这里。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之谜隐藏不了太久,一旦被发现就有性命之忧,有你在身边,大家碍着闯王的面子不敢动他,他就可以顺利逃走。以他的聪明绝顶,随时都可以将你甩下。你这样傻傻的跟他走,真是被他卖了还不自知!” 叶香情身子一晃,脸色刷白,虽不肯承认,但心中的确已被他这段话有所动摇,回身凝视着苏铭尘的双眼,字字逼问:“他所说的是不是真的?” 苏铭尘的脸上褪却了所有的笑容,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唇边许久,眸深无底,看不见任何的波澜。叶香情只觉得自己仿佛等了几百年,才终于听到他的回答:“的确如此。”这声音清晰优雅如旧,却是她这辈子所听到过的最残忍的一句话。她抓紧了桌边,指尖几乎嵌进桌内,银牙死死咬住下唇,咬得滴出血来都不自知。 苏铭尘平静地看着她,唇角轻扬,露出一抹冷酷的笑意:“我本就是个卑鄙的小人,是你的无知蒙蔽了你的心。” 叶香情愤怒地扬起手,狠狠地打了下去,他根本不躲,“啪”的一记清脆的响声过后,只见他白皙的脸上出现一层红色,却衬得他眸光中的流彩闪耀,凭添了一种妖冶的美感。他站起身,语调优雅:“这算是我对你这些年来痴恋我的偿还,望你以后别再轻易上人的当了。” 他分开眼前诸人独自离开,叶香情挺直的身子僵在那里,纹丝不动。 而一直潜心观察他几人的刘文炳和巩永固趁此时交换了一下眼神,再次同时举剑分刺向罗虎和叶香情。 罗虎见叶香情全无反应,惊得横剑替挡在她身前,叫道:“你二人如果心中有恨就冲我来,欺负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 巩永固却冷笑道:“她难道不是你们的人?若是身为女子就可置身事外?那我的妻儿又因何而死?以命偿命,你们两人还不够数呢!” 三柄长剑在狭小的店中再次摆开决战的架势,杀气腾腾吓得店主和小二都藏在柜台后面不敢出来。待三只手腕同时翻转抖动时,却猛然都被一股绵软的牵力打偏了剑锋,腕间一麻,几乎连剑都握不住。三人骤惊,定睛去看,在三人的剑上不知为何都各自粘着一片花瓣,裹住了剑刃,而在地上,又分别有几片花瓣散落,显然刚刚击中他们,阻止住他们攻势的竟然只是这些残花。再多的惊诧都不比这一刻,他们一起抬眼去寻找高人,却看到站在楼梯之上,一株盆花后面的苏铭尘淡冷着笑容看着他们。 “为人处事多给自己留分余地,赶尽杀绝也非君子所为。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能化解的战场上见,在这个小店里逞英雄只会被后世讥笑。”他笑得很冷,但眉宇间聚敛的威严高贵清冷浑如天成,因为难得一见所以更加撼人心魄。 几人全都愣住,忘记了应有的反应,只有叶香情却在此刻缓缓转过身来,古怪的说道:“有仇自然就应报仇,否则枉活人世。这里没有别人,你们若怒火难消,就先拿我的一条命去陪葬吧!”她话音刚落,双手如电分别攥住刘文炳和巩永固的两把剑锋,狠狠地刺进自己的身体。那两人震惊地全不知如何是好,罗虎欲拦已是慢了一步,而远处的苏铭尘却比他们都快,当他见叶香情去抓二人的剑时便知她要做什么,忙扯下几片花叶凌空挥去击中她手腕上的穴道,待她长剑松手,他已如惊鸿闪电飞掠到她身边,将她一把抱住。不过这还是晚了,双剑锋利的剑刃已刺进她的体内,两道血箭飞溅出来,喷到了众人的身上。苏铭尘左手疾点中她身上数处大穴阻止血液外流,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若寻解脱之法并非只有自杀一种!” 叶香情惨白的朱唇轻抖着一丝凄绝的苦笑,费力地抬起手腕对他说:“我已和父亲滴血绝亲,如今又失去了你,活在世上再无意义,不如一死。” 苏铭尘这才发现她的左臂衣衫也已被鲜血浸染,但她刚才却只字未提。将那袖高高挽起,他一向宁静的眼波也被震动起无数的涟漪。他所惊的不仅仅是她臂上那一道血肉模糊的骇人伤口,还有那如纹如印,鲜红如血的一个“尘”字正静躺在那里与他相对而视。 “是你刻的?”他看着她问,心中所涌动起的浪潮前所未有的澎湃激荡。 她唇底绽放出更加艳丽的笑容,喃喃轻语:“是上天给的。所以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被天命拴在一起的,谁也扯不断,拉不开。” ………… 天下纷争之时,举世关注的唯有局势的走向,能名垂青史的除了忠臣良将,就是名主英君。即使情海中翻涌起怎样的惊涛骇浪,都会淹没在遮天蔽日的硝烟之中。有幸流传于人世的当作传奇,著于文字。不幸埋没红尘的,随风消逝,无人记起。这期间的生死苦痛,只有当事人亲品身尝,那肝肠寸断的滋味也自然不能同他人分讲, 苏铭尘这一生从没有如现在这样矛盾过。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如果他可以潇洒一些,绝情一些,他现在已经隐身于三山五岳之中,流连于秦山楚水之畔,正所谓“背一壶酒,一张琴,一溪云”,那是何等的洒脱快哉?那正是他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日子,就是拿帝王将相和他交换,他也是不肯。然而现在,他却被一个女子困在这里,不能抽身。 他对叶香情所做的一切已近乎绝情,有些事,有些话,从头想起几乎都要令他自己心寒,却始终不能浇灭叶香情对他痴恋的爱火,难道这世上真的是有飞蛾投灯,义无反顾的人吗?若真有,便应是叶香情了吧? 曾经很恨她过,恨她剥夺了他安宁生活的权利,强要挤进他心中的霸道,这令天性恬然的他反感不已,躲之不及,所以他也从未真正去体察过她的心,只为她那些无理的要求感到可笑而回以无情的打击。他一直以为他是对的,直到看到她浑身湿透,鲜血奔涌,一脸决然苍白的那一刻,才在心底有了前所未有的动摇。而令他动摇的除了她所做的一切足以震撼人心之外,她凄艳的神情居然与他心底一直潜藏的那道朦胧的红色身影惊人地吻合! 是他错了吗?难道一直是他找错了方向?还是……这只是一个错觉,一个巧合? 他又回到自己的竹园,听着竹声抚琴。他如此的酷爱抚琴并非他爱乐,而是因为在琴声中他可以最清晰的回忆起许多在心头纯淡如风又痛冽如伤的往事,那不是他幼时童年的回忆,也不是这一生的任何经历,而仿佛记忆在奇妙的再现他的前生!是的,他的前生,尽管这种念头近乎疯狂,那些记忆也着实飘忽不定,无法捕捉,但他可以感受到记忆中本应有的一种温情,那是一种淡而有味,婉转缠绵的情感,非言语所能传之。就是经历再多的痛苦,这种温情却永驻于心底。 他苦苦地追寻那些影子真实的前景,却始终无处寻觅,只有在看到惯着红衣的陈圆圆与红娘子时,那种记忆会突然涌动出来,拨动他的心弦,使他久久不能平静。 是她们么?他反复地自问。那个不断给与他温暖的身影是否就是她们的其中一人?他无法肯定。而他那样斩钉截铁的将叶香情阻止于心门之外便是因为她的强硬与孤高距离“温情”实在相去甚远,只除了那日酒楼里最后惊艳的一瞬,虽然是一瞬,却已近乎永恒…… 他沉思不止,院门外传来一个羞怯的声音在唤他:“苏先生。” 他努力收拾起零碎的杂念,集中精神去看面前的女孩,摆出一个平和的微笑:“翠翘,药买来了吗?” 那是村中的女孩儿翠翘,若是平时,她必然站在门外,怯怯地不敢进来,因为苏铭尘在她眼中有如神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她只求远观已是幸福到了极点。今日她从城中带回苏铭尘所需的药品,方才走进院中。 苏铭尘接过药包,温和地笑道:“多谢你了。” 翠翘嘴角一抿,梨窝乍现,嗫嚅地应了一声就匆忙跑出竹林。 苏铭尘微笑着看她的背影消失,同时明显地感觉到身后有悉悉索索的衣服声,于是他知道,那个人就站在他的身后。果然听到她的声音: “还是女孩子好哄骗啊,你只需对她笑一笑,她的三魂六魄就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他转过身,叶香情正倚在门边冲他冷冷的笑,虽然面容依旧虚弱苍白,但她的眼睛已经重新恢复了神采。 他唇边的笑意更深地勾起,反问她:“你深有体会?” 叶香情缥缈着眼神,淡冷的笑容中尽是无奈与哀伤,“若非当日初见面时就被你的笑容迷住了心神,我又怎会在今日把自己搞得如此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他缓步走近,“后悔了?终于想明白了?待你伤好时就可以回去了。” 她凝视着他,问:“你肯一反常态把我留下养伤是为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你受伤,多少因我而起,我虽对你无意,但并非绝情,任你血尽而亡日后会良心不安,所以我救你只是……” “行了!不必再说了!”她苍白的脸上顿起一层红晕,以手捂唇猛咳了一阵,靠在门边闭上眼沉默许久,方才道:“我累了,再这样纠缠下去的确是太无趣了。” 苏铭尘听了一惊,挑眉道:“你难道又想……” 她疲倦地抬手一摆:“我说了我太累了,如今累得我连去死的力气都没有了。你放心,我不会玷污你这个清静之地的。”她惨淡轻笑:“每人都有命定的归宿,这里已不属于我,我自然不会再赖着不走,让你碍眼。” 苏铭尘听她这话更惊,当初她重伤晕倒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是被天命拴在一起的,谁也扯不断,拉不开。”为何这么快她就改了心思,肯放手了? 叶香情看着他,从他的表情猜透了他的心思,“你在想我话中的真假是吗?”她仰着脸,目视天空,“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与你认识这么久却始终如日月相隔,横断山前不能走进你心?有时恨极了你,真想剖开你的身子,看看你那颗心究竟是块顽石,还是千年不化的寒冰?为何会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存?但我对你纠缠越久,你对我就越加反感,不肯正眼看我。如今我想明白了,或许我离你远一些时,你反而会记起我的好,对我肯有所改观也未可知。” 苏铭尘听后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她存的是这份心思,不好反驳,更说不清心中那种复杂的情绪又是什么,便故意另辟话题:“你既与李自成滴血绝情,可还有别的去处?” 她嫣然之笑如雏菊在风中摇曳般淡薄凄冷,“天下之大,能容我一人的存身之地并不难觅。像你被视为明朝的叛臣,大顺的仇敌,不是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吗?”她忽然伸手环抱住他的腰,紧偎在他身前,轻轻叹息:“以后也许再没有机会可以靠在你身边,听你弹琴了。也曾妄想过有朝一日你肯为我抚琴,就是不知那一天又要让我等上多久?”她扬起脸,对视着他的眼睛,一双黑色瞳眸中的忧伤深邃沉寂,又孤傲如风中的残梅。她喃喃低恳:“我就要走了,你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吧。”随后轻踮起脚尖,将芳唇密密的贴合在他的唇上,单纯的贴合,并无其他动作,似乎只是在努力想从他那里汲取到一种温暖与安全。 苏铭尘没有推开她,因为她刚才那种悲伤的眼神令他心动,甚至是心颤,这在以前从未从她的眼中看到过。但他也没有回应她的献吻,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任由她的“任性”。 似乎过了很久,她猛然推开他,退后一步,勾勒起一抹悲凉的笑容,转头重新走进房中,紧闭起房门,避不再见。 苏铭尘怔愣茫然的四下环视,低声自问:“我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我的心到底是肉长还是冰石?”他自嘲地笑出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又怎能回答你?”眼前纵有朗朗青天,簌簌修竹,都已不能令他心静。于是他坐在琴畔,重抹起那再亲熟不过的琴弦与琴音,只有将自己完全溶进这天地之间最纯净的乐声里时,他仿佛才重新找到了自我。但记忆中那迷离模糊的记忆却带着比以往更加撕心的痛感在他的指间涌动,在他的心中翻绞。 若确曾生死相许,矢志不移,又岂能忘记?又怎能忘记?他只有拼命地回忆,回忆,希图重拾起那段被遗忘的情缘…… ………… 武英殿中的李自成这些天的心情一直很不好。虽然进驻北京近半月了,但是周遭的变化之快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先是他派遣去劝降吴三桂的的唐通等人至今没有下落,然后是听说满洲的多尔衮这些天在加紧演兵,很有南下侵犯中原的可能,再接着就是近来他的一些部下将领有制下不严,酗酒闹事,滋扰地方安宁的异常举动,这一切都给他尚未坐稳的宝座引来重重的阴霾。 今天他在武英殿中忧心忡忡的等丞相牛金星的承奏,却不知为什么一直都没有等到他的人。先来的居然是罗虎。 “陛下,”罗虎先以君臣之礼拜见了李自成。虽然他尚未正式登基,但目前既有国号,则君臣名分已定,牛丞相提议所有人见了李自成都必须恭称他为陛下,自谦为臣,于是大家就这么叫开了。 罗虎这些天的脸色与李自成的一样糟糕,但今天却显得比平时稍好些,难得竟有一丝笑容挂在嘴边。什么事能让如此开心?李自成立刻想到唯一可能的理由,抢先发问:“是不是情儿有了什么新动向?” 罗虎点头答道:“她已经离开了苏铭尘的住处,现暂居东郊的净水庵。红娘子刚去看望过她,虽然精神不是很振奋,但还算平静,身心应无大碍了。” 李自成长吁一口气,这也是多日来压在他心头的一件大事,说道:“她肯离开那个苏铭尘最好,她要是不肯回来,千万不要勉强。” 罗虎挑起浓眉,问道“陛下,既然小姐已经离开,苏铭尘这个人是否还有留着的必要?”他说得露骨,毫不掩饰眉宇间的杀机。李自成却不同意,“暂时先不要动他,派些人监视着他的行踪就行,谅他一个被废了的没落皇族也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倒是咱们现在若冒然杀了他,情儿那边未必就肯善罢甘休。” 罗虎捏紧拳头不发一语,显然心中的怒气并未平息。 李自成笑着又对他道:“近来城中各部的局势较乱,听说你的队伍倒是恪守军规,作风严谨,不愧为上武之师。” 罗虎谦恭地答道:“微臣深知天下易得人心难求的道理。若是此时在我方立跟未稳之时就沉迷于酒欢美色之中,则非守成大计,而且若久了,也必遭祸事。” 一番话说的李自成更是频频点头,道:“这些日子以来孤也一直为此事头疼,听说刘宗敏和汪德海的队伍最近一阵很不安份,搅得城内人心惶惶。孤现在深居宫中,不能轻易下去体恤民情,不知道这些下情有多少真实?” 罗虎如实禀道:“臣不止听说了这些传闻,而且也已亲眼见识。昨日臣从东门巡视回来,途中便与几个汪德海的手下撞上,他们刚从一个农户家出来,不仅强抢了人家许多的米粮,还以兽行凌虐了家中的一位农妇,周遭百姓见后虽未有敢上前仗义持护者,但是私下对我军的军威大为不满。甚至还有儿歌传唱:想闯王,盼闯王,闯王来了更遭殃。” 李自成听了大为光火,拍案而起,叱骂道:“这些下面的人太放肆了!传汪德海来见孤!孤要亲自惩治一下这些败坏军威的恶徒!” 罗虎再禀道:“不劳陛下费心,昨天臣已经当街占了那几人的首级了。今天是特意来向陛下领罪的。臣未曾得陛下首肯擅用私刑,甘愿受陛下惩处!” 李自成摆摆手,“你起来吧,你代孤为百姓除去几个恶贼,也是解了孤的心头之恨,何罪之有?但汪德海他们若再这样折腾下去,孤好不容易打来的江山就要断送在这些小人手中了!” 盛怒之中,牛丞相从外走进,脸色并不比殿中的人好多少。李自成看到他这副神情心中又是一震,问道:“是吴三桂那边出问题了?” 牛丞相递上一封信函,沉声叹道:“谁能想到吴三桂竟然是个爱色不爱财的主儿。四万两白银,一千两黄金都不如一个女人。” 李自成接过信匆匆览过,刚刚平静的表情立时又发作起来:“他居然要争陈圆圆!他居然敢和孤争!他凭什么?” 牛丞相抱腕道:“陛下,陈圆圆不过是个教坊中的名妓,据闻她其实早在数年前就与吴三桂有白首之约。阴差阳错被刘将军送来献给陛下。吴三桂是山海卫的守将,前朝遗臣,手握重兵把守要塞,此时对他只能安抚招降决不宜兵戎相见。与其两边誓同水火,与大顺埋下隐患,不如舍弃一个女子换得半壁河山,又有何不可呢?” 李自成眉骨跳跃,青筋直蹦,咬着钢牙道:“孤就是不把圆圆交给他!宁可不要他俯首称臣,也绝不会称他心愿!” 罗虎听了并不赞同,在旁劝道:“陛下,一个女子焉能与我大顺朝的安危相提并论?陈圆圆虽美,却怎知这天下再没有能胜过她的人?待日后四海一统,何愁无佳人做伴?犯不着为了她而丢掉吴三桂这一员猛将。早听说吴三桂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如今满州在辽东外蠢蠢欲动,若他因此而与满洲串联,引军入关,则……”他话不说完,留下余地任李自成想去,但李自成如今正在气头上,不肯细虑,冷哼几声道:“你们都退下吧,孤自有定论!” 见说他不动,罗、牛二人只有退下。 在宫门外,罗虎悄声问道:“陛下现在的脾气实在难测,真怕他会因这个陈圆圆而掀起无端之波。丞相足智多谋,可有定论?” 牛金星答道:“在下与将军心思一样,趁陛下心思未定,你我还是多旁敲侧击,劝他放弃陈圆圆为上。另外,听说红娘子与陈圆圆交好,不妨去问问她,看她如何行事?” 罗虎拱手道:“末将明白,这就去。” 两人相偕离开。 ………… 苏铭尘的竹屋前来了两个不请之客。未进小院,先在门前朗朗吟诵着唐初虞世南写的《蝉》,借扣门外竹牌上的那两句小诗:“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接着另一人抱剑道:“前朝故人求见苏公子!” 苏铭尘已在他们的吟声中走出了屋门,看到他们乍然一愣,随后微笑还礼:“原来是你们。” 来人竟然是前日在春香酒楼有过一面之交的前明新乐侯刘文炳和驸马都尉巩永固。 他展袖将二人让进院中石凳上,问道:“如今情势如此复杂,二位居然还敢留在此地?不怕李自成派兵追杀?” 刘文炳答道:“苏公子身份特殊,不也安稳的留在这里了吗?” 苏铭尘笑道:“我自信自己目前尚无危险是因有救命符护身,二位也有如此的自信?” 那两人互看一眼后,巩永固一拱手:“实不相瞒,我二人本已远行数百里外,但终因有要事要办,不得不返。宁冒断头之险,也要回来一试。” 苏铭尘并不顺题询问,反而欲回身进屋,口中道:“二位远道而来,必然累了,我去烹上一壶新茶,品茶香,听竹韵,纵论心事,岂不风雅?”但他还没踏进房门,忽听后面“通通”两声连响,回头看去,那二人已跪在院中。他皱眉道:“你们这是何意?” 刘文炳双目含泪,声音已近哽咽:“李自成逆兵叛乱,我朝遭逢灭国遽变,皇上皇后以及公主太子皆已殉国。如今我们欲重整队伍与李自成再搏一场,夺回大明江山。唯憾的是朱氏皇朝中竟无可以领军之人。所幸天赐小王爷与我等面前,小王爷的文才武功无不是上上之选,又乃皇室遗孤,血统高贵,若能率领我等登高一呼,必然万民归心,雄风大振!则李自成等一干反贼也不足为惧。还请小王爷万万不要推辞!” 苏铭尘静静听他说完,敛起所有的笑容,淡淡道:“你们刚刚进门时不是还在唤我是‘苏公子’吗?此时又拿血统之论逼我。居心何在?” 巩永固续答:“小王爷千万不要曲解了新乐侯的好意,刚才称您为苏公子是因那日在酒楼之上见您不惯我们以旧礼相称,故而改口。” 苏铭尘正色道:“既然知道我不喜旧朝礼仪,又为什么要拿这些红尘俗事烦我?别说我不过是个被抄了家的逆臣之后,与大明已无瓜葛,就算我是正牌的太子,如今我心无江山,目无皇权,兵戈纷争又与我何干?!” 刘文炳急得双目垂泪,呼道:“小王爷,我等冒死而回,不只是为了朱氏皇朝,还有天下的百姓啊!李自成当初也曾以仁义之名起兵,如今夺下京城后还不是贼匪之性毕露?百姓如今对他们是怨声载道,民心渐失。我等若能此时起兵,振王朝于颓势,救百姓于水火,那将是千古流传的佳话。难道您就不肯做着天下第一人吗?” 苏铭尘半靠在门前,似笑非笑:“朱姓累我全家被杀,我却要反过来为它拼命?若换作是你,你肯吗?名利富贵,生杀荣辱,谁在人世上走一圈时不是怀揣着这些梦想,经历这些遭遇?至于福祸,虽是一半天定,一半人为,但也要顺势而行。大明气数已尽,已无挽回的余地,我不说是你们痴心不死,你们爱做什么就去做,但与我无关,不要拉我同行,我并非你们的同路人。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二位是念在酒楼上的一面之缘而来与我叙旧,听我抚琴,我自当净手熏衣,贵宾相待。若二位执意要和我续什么血亲贵戚,谈什么皇图霸业,恕我高攀不上,只有请二位回去了。” 刘、巩二人大失所望,欲再苦苦相求,苏铭尘已轻拂儒袖,背手走回屋中,不一刻,有朗朗琴声自房中奏响,琴声中苏铭尘所吟唱的正是他们刚才进门前念起的那首诗:“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琴音优雅清华,不沾尘俗之气。 刘文炳以袖拭净脸上的泪痕,长叹着扶起巩永固,慢慢踱出了属于苏铭尘的这片天地。 身后琴声悠悠不止,歌声不停,一曲奏完,紧接着又换歌而出,这回唱的是五代时期曾一度称帝的萧纲之作--《咏萤》:“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腾空类星陨,拂树若花生。屏移神火照,帘似夜珠明。逢君拾光彩,不吝此身倾。” 二人听到此歌又都停了下来,巩永固问道:“他唱此歌何意?他既然不希图富贵家,难道是在笑我们妄自以萤烛之火与李自成相抗吗?” 刘文炳听了很久,摇头道:“其实他对前朝也并非毫无眷恋,但世事伤他太深,令他心死。他唱此歌,只是在感叹流萤尚可来去自如,而他自身却为世事所困,难觅知音啊!” ………… 东郊的净水庵,偏僻而宁静,是个极佳的清修之所。叶香情以前从未想过她将会在这种地方渡过自己后半生。面对青灯古佛,听着鱼罄钟响,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所有的仇恨怒火,所有的忧愁怨怼,在这里都能得到短暂的平息。但,仅仅是这种短暂而已,因为在她的心底所潜藏的那种冲动与热情却不是一句“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就可以超脱的。 菩萨?菩萨是人心中的希望,是个幻梦,最终的实现唯有靠自己的力量。在这里即使把外表伪装得看似已斩断红尘的牵绊,但眼中所看的,心中所想的,只有一个心愿,最期盼的,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她肯屈居这里,只是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等待一个可以真正让她解开心结的人的到来。她在佛前诉说着她的痴,她的梦,她的喜,她的泪,因为除了闭口无言,似乎洞察万千世事的佛像之外,整个世间中并没有一人可以算是她真正的知己。寂寞,掩埋了她所有的情绪和快乐,回忆中也没有任何可以令自己快慰骄傲的片段情景。她一次次地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在痴人说梦?尽管最后的答案可能是最残酷的,但她却执拗地不肯放弃。这便是她自己选择的人生,没有“后悔”两字存在的余地。 所以当今天红娘子再次来庵中看她时,叶香情以为她又是为李自成做说客的,但她却带来了其他的消息: “陛下明知吴三桂想索要陈圆圆,却执意不肯将其送回,吴三桂给他在京的老父写了一封家书,公开表示与我大顺朝的誓死敌对。甚至不惜牺牲他父母家人的上百条人命。” 叶香情听了冷哼着轻笑:“我早说过陈圆圆就是红颜祸水,果不出我所料。原来这世间真的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红娘子继续说道:“陛下本来是准备于本月六日举行登基大典,因为吴三桂那边的情况不明而一拖再拖,现已将登基之日暂时定在十二日,而且陛下日前已经表示有亲自东征,讨伐吴三桂之意。这样一来,十二日之期也不能作准了。” 叶香情细想想,看着她道:“你有顾虑?” 红娘子的确忧心忡忡:“如今我朝刚刚建国,万事待兴,况且进京的兵马实在不多,虽对外号称有二十万之众,实际连明朝的降兵算在一起也不过七万余,吴三桂那边据说已与关外有所勾结,连守兵再加上借兵,至少能和我们打成平手。我们带着大军兴师动众的奔波赶去,以疲军去迎战他的精锐部队,胜算并不大。前几天丞相等几位重臣为远征卜卦,连卜三次都是凶兆,更令人担忧啊!” 叶香情沉吟着走到窗边,慢声道:“我与他当初已经断绝了骨肉之情,如今你和我说这些又想让我做什么呢?” 红娘子绽开笑容,在她身后轻抚着她的双肩道:“你的脾气我还不知吗?做事像阵风,爱恨分明。你对陛下有怨气,恨他误了你娘一生又来阻你姻缘,其实他也是有他自己不得已的理由啊。起码他并不失一个为父之道。骨肉之情是上天早定,哪能是你说断就能断的?别说你不过是在胳膊上拉了个口子,你就是砍下自己的一条手臂,你身上流的还是他的血,这是丝毫也变不了的事实。我今天来告诉你这些,也不想乱你的心神,就是想和你道句别。” 叶香情此时才有一惊:“怎么?你要走?” 红娘子答:“战事紧迫,我肯定是要率领健妇营随同陛下去作战的。你也知道战场之上生死难料,若我福大命大,日后还能再来看你,若我福薄……”她一顿,脸上稍有阴云浮现又立刻荡净,挑着眉眼爽朗的说:“正好早一点投胎,争取来世做个男儿身,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做事绑手绑脚,又让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是不守妇道了。” 叶香情反被她说的心中悲凉,挽着她的手臂唤道:“红姐,别说这些丧气话。” “对对,如今尚未出师,我太多忧了。”红娘子笑着将她拉到外边,从她来时的车上拿下一个长条的盒子,递给她道:“这是我从京城一个前朝贵族的家中抄来的,听说是件古物,我想定是个好东西,就给你拿来了。” 叶香情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横躺的原来是张古琴。 红娘子在她的耳畔轻声细语:“你那个心上人不是最喜欢弹琴吗?你正好可以借这个东西去讨好他啊。说不定投其所好,他会感激你呢。” 叶香情将那张琴小心翼翼的自琴盒中抱出,红娘子说的话她只模模糊糊地听了,却并未深想。她全部的精力如今都集中在这张琴上。奇怪?!她曾见过无数的琴,却从没有哪一张能给她如此的亲切熟识之意。对琴身,如逢老友,有一种从心底情不自禁涌动出的欣慰。屈指轻拨琴弦,琴音古雅,宛若人声沉吟,撩动起她无限的情绪与思潮。 将琴身抬起,她无意识的瞥向琴底,竟看到一个小小的“香”字篆刻在那里。她心神微颤,问道:“这琴底的字是你叫人刻上去的?” 红娘子凑过来看,啧啧叹道:“真是怪事啊,我也是才发现这个字,看来这张琴真的是与你有缘。” 叶香情摸索着琴身,抱坐着许久,忽然猛地腾身跃起,连人带琴翻身上了门口的一匹骏马,道了声:“借马一用”,就绝尘而去。 红娘子在身后诧异不已,不知其所以然。 ………… 苏铭尘最爱眷恋于院中喝茶时的一刻,这比抚琴时的心弦激荡要来的安逸静谧。有时候他要庆幸自己的家败,否则此刻的他也许在为争夺皇权而苦闷,或是在为王朝的灭亡而悔恨,哪里会有现在这般的轻松惬意? 但不知为何,最近这种惬意的快感比起从前渐渐地淡了许多。无论是抚琴还是品茶都不能让他再回到如从前一般的从容不迫。没有了叶香情的穷追不舍,痴缠苦恋,他本应该是更加平静超脱的,但现在他的心中却总是隐隐地有几许失意,或是寂寞? 这怎么可能?他苦笑着问自己。从几何时,他也会有放不开,丢不下的东西?他嘲笑鄙夷世间的一切,他曾经绝情绝义的将别人拱手送来的芳心片片撕碎,他这一生所追求的不就是一方自由,一份淡泊,和一个知己吗?如今除了那缭绕于记忆中模糊的影子尚芳踪难觅之外,其余的,他都已得到,他几乎是比皇帝还应满足的人,但为什么他竟时时觉得意志消沉,不能开怀一笑? “也许是我久居在这里的缘故吧,此地狭小偏窄,或许并不适合我的长留。”他喃喃自语,但却皱眉又问:“那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难道我是在等谁吗?”等人?是的!这个念头一蹦出来,立刻在心中得到更多的响应。是的,若不是在等什么人,他怎会去而复返,从春香酒楼又回到这个竹林小居?但他究竟是在等谁?他所等的究竟是个人,还是一道模糊的影子? 想起影子,叶香情的那段话又猛然从内心中众多的记忆里跃众跳出:“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有个人!我不管她如今是否在这世上存活,还只是你自己想出的一道虚幻的影子,我只是要你明白,我绝不会甘愿做你心中那道影子的替代品,我要真真正正的活在你心里!生了根,让你拔也拔不走,忘也忘不掉,你明白吗?” 他的眉于是蹙得更深,为什么他总是忘不掉这段话?这曾被他讽为怪念头的“胡言乱语”,在他心底所扎下的程度竟远比他自己所预料的还要深! 这就是叶香情强势的爱意所造成的后果,除了让他平静的生活变得杂乱无序外,还令他一向坚定的心慢慢开始摇摆不定。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要什么,求什么,不明白他所要求的究竟是远在天涯,还是近在眼前?眼前一片迷雾重重,他什么都看不清,懒得去拨,也不想去拨,他愿意留在这里,静待一切的发生。 若天要我等,我就等下去! 这是他的信条,他固守不变。 竹林外又有车马声至,他凝眸而视,难道是她又回来了? 从翠绿的竹枝间走来的是一条婀娜的红色身影。此时此地若有百花,则群花必将羞败,若上天飞来一组南雁,则雁必愧落。试问天下有谁能有如此绝代风华?自然是有第一美女之称的陈圆圆! “陈姑娘因何会来此地?”这些日子以来,唯独陈圆圆的造访最令他吃惊。 陈圆圆还是那样优雅的微笑:“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陛下特准我到城西的闻天寺进香。我路过此地,记得你住在这里,特意过来看望。” 不用她再细说,苏铭尘已看到在她身后十几丈外有不少的侍卫昂首站立,可见李自成虽然准她出门,对她的看守却并未有丝毫的放松。 苏铭尘看得出陈圆圆有话要和他讲,但碍于周围情势不便开口,微微一笑,已有了主意,遂朗声笑道:“昨日我闲来无事时背诵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可惜多年不吟已忘记了大半,今天陈姑娘正巧路过,可否帮我抄录?” 陈圆圆明眸一转,也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点头同意。 苏铭尘从房中取来纸笔,又笑说:“书圣以草书名扬天下,我等今日也当以草书缅怀之。”他提笔便写,口中朗朗吟着千古佳篇《兰亭集序》的开章词:“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毁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其是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声,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陈圆圆侧头看去,那纸上字体俊逸酣畅,笔墨淋漓,正是一笔极佳的狂草,但其实所书之言却与他口中所念大谬不实:“据闻吴将军因姑娘而不肯归降大顺,大战在即,血腥难免。姑娘即将背上千古罪人之骂名,实令人忧心慨叹。但若能求生便已得欢,万事或有转圜余地,请姑娘宽心静待,不要另生妄念。” 陈圆圆看了心中一惊,她一句真话未说,竟会被苏铭尘看出心事? 原来,近日她听说吴三桂为她一人欲引异族入关之后便已心存死念,不想再苟活人世。除了因自己一女连侍二夫自觉丧德败性,自毁誓言外,更是怕承受这个红颜祸国的千古骂名。可惜周围无知己可以倾诉这一腔的幽怨,故而借今日散心之机以图暂时排解心中的愁苦。却不料她瞒过所有人,居然被只有数面之缘的苏铭尘看破了心机。她心底惊叹不已,苏铭尘还在笑道:“后面的,还请姑娘见告。” 陈圆圆接过笔,极轻微的发出一声幽叹,曼声轻吟后面的文章:“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但笔下流淌的却是另一番心境:“我乃不幸之人,枉有几分姿容却无德性可言,上天见怒,咒我一生,若再苟活世间,生有何欢?不如随风而去,死又何惧?” 苏铭尘看后轻轻摇头,笔下不停:“姑娘是仙家风骨,岂不知生既无欢,死有何意之理?上天造人,皆无一帆风顺之路。其间险阻,虽非人力能料,但或可扭转。若极难扭转之时,宁可他乡远避,如屈原所说: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也绝不应草菅己命,陷父母于不仁不义之境地。天地辽阔,世事多变,焉知今日之风雨不会成就明日霞虹?万请珍重三思!切切!” 陈圆圆看得十分感动,敛袖轻拜,声如蚊语:“谢公子赐教,圆圆一定谨记在心。” 她若一朵艳丽的牡丹飘摇至院门前时,忽然回头嫣然一笑,问道:“公子既是个如此心胸开阔,超群拔俗的人,为何眉宇间也会有愁容?” 一句话竟反把苏铭尘问得呆住,也不由自主地抚了一下额上的眉心,问道:“我的脸上有愁容吗?” 陈圆圆点头:“而且似乎还是刻骨铭心。” ………… 陈圆圆虽已走远,但她的最后的一句话却令苏铭尘一日不宁。 此刻太阳西斜,金乌坠地,屋外满天的狂风大作,天尽头隐隐有闷雷之声。这是下雨的前兆。 苏铭尘回到屋里,取过一本词谱,满眼看去尽是伤心断肠的词句,看得他没由来的一阵心惊。于是扔下,又抽出一本八大家散文集,信手翻至正好是苏轼的《前赤壁赋》,触目所及的一行文字渐渐令他心静下来,轻声慢吟:“客亦知乎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无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 长吟中,他突然浑身打了个寒噤,似乎被什么东西警醒,站起身来到门前,踌躇了一下,猛地将门推开! 小院竹门外,有人伫立在风雨中,怀抱一件长长的,被锦缎包裹的东西,冲他微笑,似乎他的开门正在她的意料之中。 “幸好你还没走。”她笑着一手推开院门,脚下的泥水早已将她的衣裙溅脏,而她全身也已湿透。她全然不顾这些,走到他面前,扬起脸很满足地说道:“我骑了一日的马,总算在落日前赶到这里了。” 苏铭尘一语不发的定视她许久,忽然一伸手,将她拉进房中。 她走进屋里,站在桌前,将怀中的锦缎长长一拉,扯去包裹,露出的是一张古琴。摆在桌上,将他拽过,笑问道:“你喜欢吗?” 苏铭尘坐了下来,细细抚着琴身,那每根琴弦,每片木身,甚至上面的每处花纹无不给他震撼之感。前尘如烟,种种情愫,皆因这张琴而起,虽然他已记不得了,但是在这琴的面前,他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狂喜与激动。手指在琴上久久流连,那极爱的意味毫不掩饰,自然也被她看在眼中,于是笑得更加得意,主动将琴身翻过,给他看琴下的字,纤手一指:“这个‘香’字本是旧有,是不是看上去与我渊源颇深?” 而他也被这个字迷离得失了魂,不知因何,在眼前分明看到的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正一下下虔诚而细致地镌刻着这个字,每一个动作中都是一分爱意,一分深情。而那双手的主人却又是谁? 他勾动起琴弦,琴声便如心声,一派忧惋迷离,缠绵悱侧。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纷飞优雅地滑腕,抹弦,挑音,诉情,已经浑然忘我,突然伸出双臂穿过他的身前,盖在他的手上,有些任性,有些执拗,又颇为妩媚地在他耳旁私语:“教我弹琴。” 他的手一颤,停驻在弦上,生硬地回答:“我不会教任何人弹琴。” 她的幽香如她的幽怨一般袭来:“那就为我弹一曲吧,难道真的让我等到死吗?”她悠然轻叹:“若我早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苦事,真不如一出生就削发为尼,能少却多少心碎肠断。” 他忽然一笑:“你这样的脾气就算进了庵堂,也不会安分守己的。” 她略一沉默,沉沉的问道:“你总习惯于让别人为你付出,而从不肯有所回报,是么?” 他也寂然良久,若自问,若问她:“我是这样的人吗?” 她未正面回答,在他身后的声音执著坚韧:“你为何不肯回头看我?莫非你的心已经有所动摇?” 他故作淡淡:“实在是我看腻了你那张脸,乏味得很。” 她娇媚地笑出声:“是吗?若你肯回过头来,说不定会有番惊喜。” 他无奈于她的纠缠,勉强转过身,刚道:“又要耍什么花招了?”一句话未完,就被吞没在她炽热的吻中。她对他的献吻已不是第一回,他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哪一次都不如这一刻来的火热,甚至那吻中更多的不是缠绵,而是怨恨。而她的火热居然也撩动起他几乎早已死在心底的人性中本能的热情,对于她小舌尖灵活地挑逗,隐隐有了些微的反应。但是她却不吻了,狠狠地猛咬了一下他的下唇,退后一步说道:“这是为了报复你当初害我受剑伤之苦。” 他很是尴尬,捉摸不定她如冰火变化,喜怒无常的性子。抚着被咬疼的嘴唇,苦笑道:“怎么又翻起了旧帐?” 她在屋中兜了一圈,找到一件他的外袍,也不避嫌,在他面前宽解下外衣,将他的长袍穿上,而后才坐回到他面前,以手支颐,看着他的眼睛。“这几日在净水庵中,我想的最多就是你这个人。我在想为什么你当初会对我那么无情,利用我不成后竟然直言不讳的说自己是个卑鄙小人。这根本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他苦笑道:“那你认为又如何呢?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你真以为你能看透我的心了?我只是比较敢作敢当,对自己所做的是非功过从不讳言而已。” “撒谎!”她断然道:“直到今天你还想骗我?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只有你最聪明吗?你以为我就看不出你的把戏?你若真是聪明绝顶,所布下的局又怎会轻易被罗虎拆穿?你是故意让他发现,故意让他找你寻衅,故意让他告诉我所谓的真相,你所做的一切,最终就是想让我从你的身边离开,彻底对你死心,从此不再纠缠你了,是不是?!” 她连声的质问得不到苏铭尘任何的回应,他低垂着眼,如老僧入定,似乎已有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而她看到他这副样子,却冷笑一声:“到现在你还要否认又有何趣?你是怕承认后自己的心更加动摇,因为你已经开始喜欢我了,接纳我了,但你自己又惧怕这个事实,所以要装聋作哑,远避尘世,除了想欺骗天下人外,还要欺骗你自己!” 苏铭尘的脸上没有任何的神情变化,唇纹甚至没有一丝的抖动,但是掩藏在衣袖下的双手已攥得关节发白。他静漠着清语:“你若不是这样的任性,也算是个很好的姑娘。聪明,倔强,虽是个女儿身却不逊于任何的须眉。只可惜你的固执和任性是你最大缺点,若不肯改,会成为你日后最大的痛苦根源。” 她冷笑着扬眉:“又来做神仙了,你总是喜欢把自己摆得高高在上,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其实你连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她走到门前,忽然转头,语气中是极深的哀痛:“你为什么就不肯体谅一下旁人的心情?伤害别人还不自知。难道这一间破房,一张琴,就已是你的全部了?这世上就真没有一个人可以值得你垂怜?”她又大踏步的走回,站在他面前喝道:“你说你要等什么人,却不肯真正去追寻,你不过是在拿个借口来搪塞你自己的懦弱和无情!” 她一眼看到墙上挂的那张他日用的古琴,几步走过去,猛地将琴从墙上拽下,狠狠地摔砸在地上,琴身受不了这样的撞击,琴头顿时碎裂掉数片,琴弦也断了几根。 苏铭尘大为惊骇,跃起身已然迟了,他愤怒地捏住她的肩骨,质问道:“为何要毁我的琴?!” 叶香情一脸的凛然无惧,落字铿锵有力:“我只是要你明白,将自己的过去和将来全埋葬在琴的境界中是最蠢的!只有毁了它,你才能看到你的身边还有多少值得你去眷顾!” 苏铭尘的牙齿格格作响,手指的力道几乎可以将她捏碎,瞳眸中的冷冽之寒从未曾见。“你无权干涉过问我的生活!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我不要的女人,而且是最令我厌恶的一个女人!” 他如此残忍的字眼这一次居然没有打击到她,反令她嫣然轻笑,笑得开心得意,楚楚动人:“是么?那也无妨,因为我也是唯一一个能令你动容的人。”她的纤纤玉指划过他柔和的面颊,挺直的鼻梁,最后停驻在他的唇上,像是挑逗,又像是爱怜,那低幽的嗓音久久回荡在他的耳边:“但愿有一天,你会说,我也是你最爱的女人。” 他死死的瞪着她,看着她巧笑嫣然又满含幽怨的退开,缓步走到窗边,霍然推开窗,夜风忽忽地灌了进来。她轻抬皓腕,拔下头上的金簪,一头乌黑的秀发漫洒而下。因为刚刚着过雨,头发显得沉重而服贴,并未被风撩起多少。她以指作梳状,慢拢着纠结在一起的长发,但却怎么也分不清,理不开。 他在她的身后默看着,看她梳妆的姿态,看她纤细的背影--极熟识的感觉,却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曾经见过相同的一幕? 拣出在屋角屉柜中他自己的一把木梳,无声的走到她身后,一种熟捻的感觉骤然涌上心头,使他情不自禁的抬起手,代她缓缓梳理着她一头的秀发。 她的手先是顿住了,而后无力地垂下,苦涩一笑:“头发乱了,还有木梳可理,若情乱了,如何能解开那些纠缠不清的结扣?” 他一怔,凝视着眼前那片乌黑的帘幕,悠悠自语:“所以说,‘发如情丝’原本是句笑谈。” 两人同时一颤,说不清心底碰撞出的火花因何而生。只是一个对窗,幽然出神,一个对发,默默无语。 ………… 李自成这辈子所犯下的最大失误就是和吴三桂在山海卫的这一场决战。 这场战争的最初起源本是为了一个女人,但大仗打起来,两军对垒时,人们心中所想的已不再是任何绝代佳人的丽颜,而是生死之间的存亡。人通常会为了私欲而不惜去损害别人的利益,而最终受伤最深的除了那些间接被伤害到的人之外,行私欲者也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在中国的历史上,公元1644年,四月二十二日,山海卫。那里曾爆发过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大战,无需再去描绘,因为战争的结果只有一个:李自成惨败。 与吴三桂的交战大大损伤了李自成战斗方面的元气,先是健妇营的统领,他麾下唯一女爱将红娘子,遭敌人冷箭偷袭,不幸身亡,其次是他的另一员大将马世耀深陷敌群,最后自杀殉国。这一连串的打击已令李自成疲于应付,同时由于清军已经入关,十数万的大军如潮水般向他袭来,若非他的部下誓死拼命保护他,杀出一条血路,暂时避回了北京,他的性命恐怕也要断送在这一战中了。 李自成刚刚进宫,甚至未做休整,就气势汹汹的持剑直闯后宫。一路上的侍卫、宫女及嫔妃看他那副已似发狂般的双眼通红喷火,吓得只有四散躲避,不敢上前。 李自成迈步走进的是陈圆圆所在的寝殿,陈圆圆虽然实际已是他的女人,但名分上尚未定妥,全宫上下还是尊称她为“陈姑娘”。此刻她正静静的坐在自己的妆台前,对着镜子给自己上妆。李自成看了更怒,喝道:“你到此时竟还有如此的闲情逸致?是不是得知孤打了败仗,准备重换旧衣接你的平西王进城啊?!” 陈圆圆转过身来,款款下拜,声音异常的平静:“妾身知道陛下盛怒,此地已无我容身之处,恳谢陛下赐我全尸。” 李自成听了她的话顿时愣住了。他本是来杀陈圆圆的,但她的一心求死反倒令他不知所措。他怔怔地问:“你,真的想死?” 陈圆圆伏拜更低,语气坚定:“请陛下成全。” 李自成瞪了她许久,忽然还剑入鞘,说道:“孤不会杀你,孤要留着你,让你看着吴三桂死得有多惨!”他说完掉头而去,远远的还可以听到从长廊上传来他那沉重激烈的长靴踏地之声,似乎便是他此刻的心情。 陈圆圆还跪在地上,在她的身后,一道在床前漫挂的围帘后走出一人,竟然是叶香情。她挑着唇角将陈圆圆慢慢伏起,淡淡道:“我说过他不会杀你的。因为他决不甘心成全你这个烈女之名,若是让吴三桂知道你已死的消息,恐怕这场战事会演变的更加惨烈。” 陈圆圆哀愁的样子如春花凋落,一串浑圆的泪珠自星眸中迸出,顺腮滑落。叶香情默默地看着她,忽然无声的拿出一绢手帕,为其擦去泪珠,故作轻松调侃:“看你哭的样子才知道什么叫西子捧心,梨花带雨。” 陈圆圆颦眉更深:“这时候了,你还要拿我取笑?你可知我是生不如死?” “我知道,所以你必须好好的活着,绝不能死。”叶香情的一句话令陈圆圆摸不清她话中的深意。从她认识叶香情以来就一直深知叶香情对她并无丝毫的好感,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却与她走得格外近,似乎有保护她的意思。她自认是将死之人,所幸坦诚问出:“叶姑娘,若我眼力不错,我记得你也应该是想杀我的众人之一,为何会突然关心起我的安危?难道你是想利用我去要挟平西王,以救陛下吗?” 叶香情淡若轻风的笑容缥缈不定,放下一句话来解释她心头的疑窦:“近日我才知道能两情相悦又能长相厮守是件多难的事。若你与吴三桂是真心相爱,我何不成全你们?” 陈圆圆瞪大眼睛,惊愕的问道:“你要如何成全?难道你不怕陛下怪罪?” 叶香情冷哼一声:“对于他那样负心背义之人,我已无所顾忌了。你耐心等候,一有机会我会带你出宫,与吴三桂会合。”她感慨道:“难得会有个男人那样痴情,为了抢回已成别人女人的爱侣可以舍命不要,甚至以千古的骂名作为交换。和他相比,这世上的男人都应该羞得无地自容!” 陈圆圆反过来凝注她,悠然轻道:“不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无情的,我看你所钟意的那个苏铭尘其实也是个痴情种子,只是他对你似乎还有所顾虑,所以才让你觉得他行事躲躲闪闪,可恨之极吧。但他会在无人之时思念于你,无论如何也不能算作无情。” 叶香情乍然愣住:“你从何得知他会思念我?怎么在我面前他从未显露?” 陈圆圆一笑:“旁观者清啊,难道你不曾注意,在他屋中的桌上,有数个小小的‘香’字?想来一定是他平日吟诗写词时,心神恍惚间用笔写下的,也许连他自己都未必留意到呢。” ………… 今晨苏铭尘接到叶香情派人送来的一封书函。他踌躇了很长时间后,终于按照信上所述的内容,带着那张她前日送来的古琴,到指定的地点去见她。 叶香情所约的不是京城内的皇宫大内,而是西郊一处小小的院落。 走进门中,满园的花香缭绕,这才令他想起此时原来尚是春天。但他的心情已经有许久不曾感受到春日的暖阳了。 整座小院几乎没有旁人,只有一个门人向他指了一个方向后也转眼不知退到何处去了。 苏铭尘怀抱古琴走进门人所指的屋子。屋内陈设清雅简单,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苏铭尘在屋内转了一圈,竟看不到一个人影,不觉皱了皱眉,难道是她在开玩笑吗?他正在沉思,不知自己是否还要继续留下来等后,门外脚步轻轻,走进来的正是叶香情。今日的她比起平时来却显得格外不同。只见她以一件艳红的长裙着身,薄施脂粉,衬得那张本来清丽的面孔一下子绝艳了许多。看着屋中的他,嫣然一笑,倍添风韵。 反倒是苏铭尘被她的样子震得一阵迷乱,喃喃发问:“你这是做什么?” 她笑着一手牵起曳地的长裙斜坐于苏铭尘对面的桌旁,一手轻点着桌上的茶壶茶杯,道:“这是我给咱俩准备的。知道你爱喝茶,费尽心力才找到一包好茶叶,你一定爱喝的。” 苏铭尘在她对面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的笑容里有几分做作,于是问道:“出了什么事?” 叶香情依然笑答:“你我今日不说伤心事,就当作是知己谈天吧。我知你不屑于与我在一起,我也想通,这一次彻底在你面前消失。喝了今日茶后,你我过往一切便做风流云散,天下恁大,凭你走去,我绝不再痴缠苦随。” 苏铭尘凝眸敛眉,“你这番话来得突然,让我反而不安。你若有心事,不妨直说,你我相识时日不短,你既已许我为知己,还要有所保留吗?” 叶香情先饮尽一杯茶,将杯放置桌上,垂头不语,似有无限心事在心内郁结相缠,又不肯吐。苏铭尘就在对面静待她说。也不知有过去了多久,她忽然抬起头,脸上还是一片灿烂的笑意:“我若还有憾,就是临别前不曾听你为我真正弹过一曲。今日我不求情爱,只求交心,你肯破例为我抚琴吗?”她伸手轻轻盖住两人之间的那张琴,轻吟:“就用这张琴弹,是它牵系了你与我之间唯一的情动,也许它的作用还不止于此,来生?前世?它更或许牵系了你我的真心,或是……你我的生命。” 苏铭尘的心如被人重重的敲了一记,突然发现她的唇角虽然全是笑意,但她的眸中蕴满的全是泪水,在瞳眶里盈盈欲坠,几要落下,只是因为她心中还在强守那最后的倔强而尚隐藏在眼底,不肯轻抛。 她的眼泪,是他第一次见。因为是第一次见,所以更震撼。似被某种神秘力量牵住了他的心,使得那里一阵隐隐的抽痛。他幽幽一叹,下意识地脱口轻呼:“香儿,这真是孽缘。” 此话一出,两人相对的双眸全都怔愣住,晴空朗朗的天际似乎突然划过无数道电光,划破两人心底,划出一种奇异的感动。 她的睫毛一抖,珠泪终于落下。他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极温柔地为她将泪揩去。紧接着她另一串泪又相随而落,这一回滴溅在了琴弦上。 他低下头,寻着那处沾湿的地方微微一抹,一段极缓的心曲悄然而起。这是他第一次为别人弹琴,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但这一回他所倾注在琴弦上的情感却远胜过任何一次。 听那幽幽琴音,一声声,一段段,极尽幽怨,又极尽缠绵,这琴声似乎是把利刃,可剖开他的心,让他痛彻肺腑,又似乎是种温柔的爱抚,在他心头的伤口上轻轻抹掉所有渗出的血渍,将他的痛与爱,全都小心地包裹。 弹到最后,不仅是她痴了,哭了,连他的视线也是一片模糊。 那最后一段的琴声中眷恋不舍,依依惜别,仿佛即将到来眼前的不是生离即是死别。 她痴然听完最后一个琴音,无限慰藉的笑痕深刻在眼底唇畔,长吟长叹:“能听到今日之曲,便是让我即刻去死也无怨无悔。” 他的眸自琴上移开,缓缓站起,居高俯视着她的笑容,这一刻,他恍惚地已不再是那个清高自傲的苏铭尘,那种内敛的优雅,幽沉的双眸,让他看起来与平时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他俯下身子,温存地吹袭过一声深情的轻唤:“香儿,我们寻找彼此真的是太久了。不知错过了的又有多少?” 她微笑着回视着他,其时心神还依旧沉浸在刚才的琴音中,只是渐渐感到他的面孔在自己的眼前扩大,又扩大,直到自己的唇上触到一片柔软的温润,才恍然明白他在吻她! 或许是这一刻等得实在是太久了,屋外的花香又随风而至,令她如堕梦中,不能分清现实与幻梦的距离界限。只知道被他吻住的感觉真的已不能用感动和兴奋而能形容得尽了。 但人的心是很奇妙的,只不过片刻,他突然又清醒过来,停止了吻她,极恍惚诧异的问她:“你是情儿?还是香儿?” 她的心一沉,如从高高的云端坠落下来,低哑地说道:“若你爱我,便不会在乎我究竟是谁。” 她也站起来,一回身,走到门口,却被他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温和的嗓音就在耳畔回响:“要走吗?难道不想再听我解释?” “你还要说什么?”她的声音发抖,这时候她才发觉,原来她是如此的脆弱。 他轻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那让她失魂落魄的笑啊,还有那让她以为自己等到白头时都不会听到的深情告白:“傻孩子,真不知道这世上是否还能有谁拒绝得了你的一片痴情?” 她猛回头,疯狂的寻着他的眼睛,彷徨地问:“你呢?你会拒绝吗?你可以不去计较我究竟是香儿还是情儿,肯接纳我吗?” 他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颚,凝注着她的眼,低叹着说出一句奇异的话:“就是这样的一双眼啊,会让我堕入情海不能自拔的竟是你这样的一双眼。”他失神地对视,默默自语:“即使你我前世无缘,来世无分,仅凭这双眼睛,我也是早已注定逃不开这段情愫了。” 她狂喜,反环住他的腰,他的头再次俯下,轻而易举的寻到她的唇。这一吻中有着几千年中领悟人生的感慨,面对离别的痛苦,相逢重识的喜悦,哽在喉咙间的叹息和抑在眼底的清泪,一切的一切都已被倾注于这一吻之中。 花香流动,情潮暗生,有风晓意,吹进屋中片片花瓣轻落于竹榻之上,勾勒起人类本能的绮念情思。谁能说得清这是孽缘还是良缘?是有幸还是不幸?轮回千年的忧愁喜怒,爱恨悲怨,也尽付于此刻两人情浓之时。 有人曾以“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作为人放纵情欲的书面词。其实那裸呈相对的不仅仅是人的身体,还有两颗在岁月洪流中彼此渴望,彼此错过的心。那种凄冷的孤寂,那种痴心地守候,若无这一刻相拥时的欢悦,试问还有何等的排解之法才能慰藉他们饱受伤害的心?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几回魂梦与君同? 再试问天下有谁能尽懂这句话中那近乎惨烈的苦楚? 且不管这究竟是孽缘还是良缘,起码在这一刻,他们能够相守就已是幸福的了。若到了“梦魂纵有也成虚,哪堪和梦无”的境地,趟或苍天真的有眼,恐怕也要掩面掬泪了吧? 情不尽,苦相从。心长待,必重逢。 ………… 一夜的情浓,使得苏铭尘睡得很沉。梦中的景象虽然虚幻,却真的是“前尘旧梦”。往事回首,并无不堪,只剩慨叹,因前世的缘浅而慨叹,又因今生的情苦而心疼。 梦中,香儿与他凝视,盈盈泪眼中珠泪成串而落,似有一滴还落在他的脸上,凉凉的,冰冰的。流泪的人有情,而流下来的泪已经无情了。 晚间的夜风徐和,但外面突然一道电光连住天地劈裂而下,似能将天都劈开。轰然的巨雷响声将苏铭尘猛然惊醒,回肘间,已没有了梦中人。 他骤惊,一跃而起,屋中空空荡荡,再无其他人的任何影迹。他跃下竹榻,整个心似乎突然从鲜花盛开的天宫掉进四周寒潭的地狱,孤冷无依,极其惊惶。忐忑不安中,又猛地发现床头桌上有纸笺飘动。于是他一伸手,将纸抓在手中,借着月光看去,那上面的所书疼惜人心,虽然无言血泪,但信中字字句句皆如滴血,纸上点点处处都是泪痕-- “红衣即嫁衣,感苍天之德,许我愿成。前尘种种未及详叙,今世累累尚待梦圆。奈何身侧尚有未竟之事,故暂不能相偕避世,归隐田园,此憾也。然我心不变,坚如磐石,纵使情别,亦思君念君,情觞满怀,望君如斯,免我牵挂。今朝小别,必有重聚之日,你我自当坚守信约,以心相待,勿变勿疑。 香情含泪笑拜” 那纸在苏铭尘的手中握了不知多久,他自己反复看了也不知多久,直到他终于明白叶香情是在与他作别!不管出自何因,这信上所表示的结果都证明她的离开是出自她的本意,即使她有不舍,即使她有为难,却还是果断地走了。 回想起来,还留在桌上的那一壶清茶和古琴,以及她昨日那身艳红的装束,都是她准备将与他话别的前兆。但她把心事隐藏得太好,他竟未能看出一分一毫! 夜风冷,残月寒,再寒再冷,都比不过他此时的心情。 小别待重逢?说得何其轻巧!她难道会不知他们究竟是“别”了多久后才有了今日的重逢?这一别后,若再见面,将比登天还难,处于这个世事天地之中,性命轻如薄纸,缘分淡不及水,谁能保证长相厮守的誓言决不更变? 他握着这张纸冲门而出。 外面还在电闪雷鸣,天际的滚滚雷声顺着大地已渐渐逼近。 他在寒彻的天地中孤独的飞奔,要去哪里?他尚不知道。他只想拚尽全力去抓住上天交付与他们彼此的最后一线希望,那连系两人的命运之线啊,似挂着一片脆弱的纸鸢,在狂风颤抖,在闪电中躲闪,若维系不住,则不是飞进飘渺的苍穹,杳无踪迹,便是掉落于凄凉的尘土,被掐断所有生的权利。 雷声躲在云中狂笑,那一道道惊天的闪电是它冷漠的眸光闪现。目睹着人世间最惨痛的情伤,它威风又无情的喊叫着: “去啊,去追啊,看你们如何能逃得过这一世的劫难?!” ………… 城内李自成的大军们在接到撤退的命令后,在城内四处仓皇地做着撤退前最后疯狂的掠夺。 深夜京城,到处是火把闪耀,人影窜动,以及人的哭声喊声,几乎响彻整个京城。 深宫内的李自成,也在布置撤退前的最后事宜。 牛金星丞相的建议是:大军暂撤到陕西境内,那里地广人稀,还没有其他强大的力量可以与他们抗衡,他们可以在那里休养生息,日后再图反攻。李自成采纳了这个建议,牛丞相便匆匆下去实施细节问题了。 罗虎问道:“陛下,红娘子所遗的健妇营尚有八百余人,是把她们留置在这里,还是另派一将去照管?” 李自成沉思道:“健妇营是红娘子一手建起,断然不能轻抛,但我军皆是男将,指挥起来怕有不妥。” 此时门外快步走进一人,昂首道:“我来!” 李自成看去,顿时喜动颜色,叫道;“情儿,你肯回来了?” 叶香情的目光却很疏离,微行一礼,道:“我在健妇营中久处,对那里的事务还算熟悉,我去比较合适。刚有飞马来报,说清军已经到了城东七十里处,陛下还是速速撤离比较好。” 李自成惊道:“他们来得如此之快吗?”忙命罗虎:“罗将军,你速去调集部队,半个时辰后在西门等我。” 罗虎领命而去。 李自成这才细细打量着叶香情,叹道:“儿啊,你毕竟还是我的骨肉,危难关头不肯舍我而去啊。目前形势严峻,本来不应让你犯险,但实在是军中无人,只有拖累你了。等我们到了陕西,我绝不会勉强你委屈在军中,到时候,你若愿意离开,我也决不阻拦。” 叶香情听了并无感动,冷冷一笑;“你就是勉强我,我也不会和你同行多久,送你出城,只因我良心不安,怕背不孝之名。”她说到这里,眸光更寒,“其实若非你在山海卫之战中自毁城墙,大战临头时对李过、红娘子夫妇产生疑心,故意将他们丢弃在后面的敌军之中,眼见他们犯险都不肯回身救助,你又怎会落得如此捉襟见肘,军中无人的地步?” 李自成立时变色,喝问道:“是谁在你耳边造这种谣言?谁说是我陷害了李过夫妇?” 叶香情懒得与他争辩,道:“是非曲直,千百年后自有后人为你著书立说,今夜情急,我不与你争辩。若再耽搁,恐怕你就走不成了。”说完她一回身,又急急走出殿门。 李自成颓坐在王座之上,突然觉得身下的锦缎有种前所未有的寒冷,回想一月前初进京时的情景,宛如梦魇。曾几何时,他从万民景仰的闯王跌入了如今这个众叛亲离的惨境中?这个原因,恐怕要他自己回想参悟一生了。 ………… 苏铭尘赶到城内时,除了狼藉的街面和空荡的皇宫中弥漫着同样张皇凄凉的气息外,已没有了他心魂所系的人影。 她走了,随着李自成的大军远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站在空空的宫殿中,这是他成人后第一次回到这块带给他皇族印记的起源之地。但这里放眼看去的,只有摔破的器皿,翻倒的桌台,一地遗洒未及带走的珍宝。所谓富丽堂皇,所谓天宫仙境,何曾还能看得出它原来三分的旧颜? 他脚下一缓,绊到一个金器,低头拾起,原来是一面镜子。于是他看到镜中自己此刻的样子:零乱的头发,苍白的面孔,惨淡的眼神,这还是他吗?那个曾傲视天下,自负避世的自己? 他将镜子一甩,仰天长笑,不为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这一切的发生都是那么可笑,可笑中也可悲。悲从中来,已无眼泪,胸中郁结之气,全都化做悲愤的笑声,在宫殿的上方盘旋,直到他踉跄的退出殿门,拂袖远远离去,那笑声还悠然不绝,遥遥而来。 ………… 一年后的北京。这里虽然已开始了满人的统治,但是明朝遗臣与满人的抗争才刚刚开始。当年名动天下的李自成也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却,只是偶尔有人从西来,还能听到一些消息,可真正关心的人已经没有多少了。 在京郊一处简陋的小庙中,佛殿之上有个孤独的人影盘坐在那里,身下没有蒲团,手边没有木鱼,既未诵经,也未念佛,只是默默地坐着,整个人恍似已心如止水,与世隔绝。 一个小沙弥从殿外走进,在他身后合掌一揖,道:“苏先生,外面有人说要见您。” 那跪着的人睁开眼,转过身来,殿上昏暗的光线照到他的脸上,只看到死一般的沉寂。当年的风采,早已随着尘世间的烽烟一起散去。他微微点头,站起身走了出去。 庙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风尘仆仆,形容消瘦的男子。两人对视时,都暗自有些心惊:他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还是殿中人先开口:“罗将军,没想到会是你。” 来的人也苦笑一声:“找你真难。费尽心机才打听到你住在这里。怎么?你出家了?” 殿中人微微摇头:“乱世中难寻容身之地,在这里一可求心静,一可了心愿,便住下了。” 来人又问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殿中人垂下眼帘,幽然轻道:“希望神明有知,能佑一人平安。” 来人悄然无声,黯然了神情,垂手许久后,从身上拿出一物,递了过去,道:“这是她委我送还的。” 殿中人接物的手重如千钧,掌上横躺的是一把木梳,他何其熟悉!去年此时,他曾亲自用这把木梳梳理过一个女子的秀发,当时指尖所触到的清凉柔顺直到今天亦不能让他忘怀,将梳子握紧,他字字艰涩,暗哑低沉:“她怎样了?” 来人未抬头,黯然之声徐徐而来:“去年十二月间,她断水断粮被围在晋南一座山上,敌人攻山时,她虽力拼杀敌,仍不能抗,最后……投崖了。”他说到这里,终于轻抬起眼,看着眼前之人,“这把木梳是她带军上山前寄放在我这里的,她预料自己难逃此劫,说是若不能活命而回,请我务必要将此物交还于你,还有一语相告:情虽误人,但她无悔。” 殿前人静默地站着,双唇紧闭,握紧木梳的手早已被木齿扎出血来。听他说完,他惨白的脸上竟有了一丝浅浅的笑容,轻喃着:“上天待我们何其厚也……”一语说出后,他终于领悟到了什么样的心情方可称为“槁木死灰”,这是怎样的一种绝望?绝望到令人连质疑的勇气都没有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相遇、相识、相恋,到分离。永不停止的轮回,永不圆满的恋情。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梦圆,只有一次更甚过一次情伤、心碎、断肠,再到今天这般如心死了的寡情绝念。 是他错了?还是她错了?若有错,就是他们彼此相爱太深,不肯忘情,不肯割舍,于是便只有期待来世能有个幸福的结局。 但是,幸福究竟在哪里?苍天真的有眼吗? 再次狠狠握紧那木梳,齿尖刺进肌肤,那种深切的痛感刺醒他的决绝。“我不服!”他咬着牙说,“这一生我依旧不服!天若要与我争,我就与它争到底,若无法相守白头,我绝不心服!绝不!” 他忽然释然了。抛下眼前人事,即可获得新生。 于是他走了,远离了庙院,远离了熟悉他的人,走向天的尽头。 没人知道他最后去了哪里,天地间,他的声音渐渐模糊,他的身影渐渐淡去,就如所有人的消失一样,他的离去显得那么自然,无人多作留意。 一个魂魄消散,他追寻着灵台处另一个久已守候他的魂魄。追寻的路是如此的远啊,即使追上了,谁知道那又是怎样一段传奇的开始? ………… 公元1644年,清军入关,开始了在中原长达近三百年的统治。 公元1645年,李自成被杀于九宫山。 公元1662年,年幼的康熙登基,辉煌的“康乾盛世”的历史大幕徐徐拉开。 ………… 避开历史的尘烟,淡淡的余香仍在某个未知的领域中凄美的飘零。 涉过忘川水,走上奈何桥,忘却了前世的种种,相逢时又凭什么相认?所凭的,应是那不死的心,和不死的魂吧。 魂兮归来,此心长待! 天无灭日,情无绝时!尾声 公元2001年北京历史博物馆 这里正在举行“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的大型展览。一队参观人士在解说员的引领下在展览大厅中观看着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遗物,从而领略古老中华丰富的文化底蕴和无穷的魅力。 解说员面对每一个展出品,都可以滔滔不绝的讲出一大堆的说明典故作为注解: “看,这个就是著名的商代青铜作品:四羊方尊,它重达34.5公斤,是于1938年出土在湖南宁乡县黄村月山铺转耳仑的山腰上。‘尊’在中国是一种盛酒的器具,而这尊酒器因为造型奇特,做工讲究,历来被专家称为是商代青铜手工艺的顶峰之作,具有很高的考古价值。” “这边给大家展出的是战国时期的编钟。它的全套是65件,编磐一套32件,排萧2件,竹簧笙5件,横吹竹笛2件,建鼓一面,短柄双面鼓两面,悬鼓一面,10弦琴1件,25弦琴12张,5弦乐器1张。是战国时期皇家贵族庆典上不可缺少的重要乐器。” “还有这边的这辆秦朝的铜车马,出土于秦始皇陵。出土时破碎为1555块,经修复后,才有今日展出时的风采。此车通长3.17米,高1.06米,相当于真车马的一半。总重量为1241公斤,由大小3462个零部件组装而成。其中青铜制件1742个,黄金制件737个,白银制件983个。其形体之大,堪称“青铜之冠”。其设计制作也与现代工程结构有着惊人的相似,大大超出人们的想象。” 在参观的队伍中,有一个青年男子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仔细的观看着每件物品,细细聆听着解说员的讲解,很是入神。但当他走到一处悬挂起来的玻璃罩前时,他忽然站住了,双眸如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凝注在玻璃罩后的东西上,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解说员回头时注意到了他异常的举动,发现自己还没有解说他正留意的那件文物,就转回来,笑着为大家解说:“这是去年在北京出土的一张古琴。经专家鉴定后,确定这张琴大概是西汉时期的作品,因为它做工讲究,琴身上纹有金漆图案,很有可能是西汉时期皇宫中的物品。在琴的背后,据说还刻有一个小小的‘香’字,所以有些爱幻想的浪漫人士猜测这张琴和爱情故事有关,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就不得而知了。如果大家有兴趣,不妨一起加入到对这张琴的研究工作中来。” 人群中于是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容,看了半天的展览,这段小小的解说词调动起了人们爱好奇,热衷探寻秘密的本能中来,纷纷猜测着这张琴背后的故事究竟如何。 队伍又开始前行,解说员还在解说下一件文物。 但是,站在琴前的那个年青人没有走,他所有的心神全都被这张琴牵住,无法动弹。 这张琴……这张琴啊!令他心动,令他神往,所有的魂魄都如被一股冥冥中的力量牵扯痛了,让他呼吸急促,眼神模糊。 这是怎样的一张琴?又有着怎样的一段故事?他控制不住心底那种极力想去探寻的热望,仿佛在这一刻,这张琴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透过明亮的玻璃,张挂在琴后的红色丝绒背景布上,突然印出一个淡淡的影像:那是一张少女的脸,生动,美丽,青春,却与他有着一样迷离的眼神,正伫立在他身后同样悄然注视着这张古琴。 看到这张脸,他惊诧于这一瞬间那无法言明的悸动,好像在心底有人唤着一声声空灵的热盼:“以心相待,等你归来!” 他再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猛地转过身来,但是身后人潮涌动,那张美丽的面孔已经悄然无踪。 站在原地,眼看着无数的人影在眼前晃动,面对着几千年历史的洪流在身旁流动。 远去了的,是可以更改的一切世事,留在心上的,是与灵魂尘土同样永存的余香。 心魂所系,尘香不尽。前尘旧约,矢志不移! 往事既已如烟,便再也不要重新轮回。唯盼此生情浓,愿此生情长,再不要有人失信负义,背弃誓言,使得梦断心残了。 岁月残酷,却永远带不走他们的心魂。那从远古飘来的情怀至死不渝! ………… “今生之憾无法补救,唯待来世……来世我再还她一片深情……来世……莫忘今生尘缘……以心相待,必能重逢!” …… ‘以心相待,必能重逢’,静尘,但愿来世你能践诺!” …… “静尘,这一回是我走在你前头了。” …… “凤凰涅磐,浴火重生。上天啊!今世虽然至此,且看我来世再与你一争这难了的情缘!以心相待,必能重逢!我们必会归来的!” …… “然我心不变,坚如磐石,纵使情别,亦思君念君,情觞满怀,望君如斯,免我牵挂。今朝小别,必有重聚之日,你我自当坚守信约,以心相待,勿变勿疑。” …… “……我不服!……这一生我依旧不服!天若要与我争,我就与它争到底,若无法相守白头,我绝不心服!绝不!” …… 点点滴滴,反反复复,汇集而成的只有一句:以心相待,必能重逢。 他的眸光穿过无数的人群,追寻着,渴求着,那心魂重聚之时,情缘再续之日。心中也在低低的呐喊: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归来! 昨日的魂梦,今日的尘香,维系其中,割舍不掉的,只有一片深情。因为情深,所以心坚,所以守诺。 痴候于此,静待梦圆。 (全文完) 洁尘完稿于涤尘阁 2001年8月25日晚八时三十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