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巷说百物语》 寝肥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blog.sina../makeinunovels) 录入:滚仔 昔有一妖 形似嗜睡妇人 入睡后 身躯胀满座敷 鼾声有如轮转巨响 人称寝肥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壹/第捌 【壹】 瞧你这身打扮,活像个冒牌和尚(注1)似的——阿睦拍了拍又市的肩,以女中豪杰般的口吻说道。至少也该剃个月代头(注2),否则看来像个逃散(注3)庄稼汉似的,岂不糟蹋了你一脸俊容?说着说着,这女人在又市面前坐了下来。 又来烦人了,又市心想。 在麴町一带厮混的阿睦,平时在小馆子里打杂。据说从前曾是个偷儿,至于真相是如何,又市就无从知晓了。 既无须知晓,亦无意知晓。 总之,阿睦与又市一伙人本无牵连,但打又市一返回江户,就成天绕着他们打转儿,由此不难看出阿睦并非什么正经女人。 不正派者,总会在不正派的场所聚头。即使无意结识,彼此多少也会认得。 「反正就如你说的,我本就是贫农(注4)生的,的确是个如假包换的逃散庄稼汉。」 又市毫不在乎地说道。 哼,阿睦嗤鼻应了一声,拿起手边的茶碗朝土间(注5)一泼,再提起酒壶斟了点酒。 「唉呀,瞧你这语气,亏你在京都还是个大名鼎鼎的小股潜,怎么人家三两句话就把你激得心浮气躁了?」 「少这么称呼我。」 又市提起酒壶,朝自己杯中注入劣酒。 「小股潜可是用来骂人的字眼,别当着人面用这字眼称呼人家。给我学着客气点。」 「骂人的字眼?我说阿又呀,你怎么突然想当起好人来了?不法之徒就是不法之徒,哪还需要和你客气什么?」 「就算真是,也轮不到你这母夜叉这么称呼我。哪管是小股还是大股,我可没卑贱到乐于从他人股间胯下钻过去的地步(注6)。喂,阿睦,总之我是个双六(注7)贩子,卖双六的都得在脑袋上缠条头巾,哪还需要剃什么月代?」 瞧你说的,阿睦继续纠缠道: 「这张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利嘴,不就是小股潜的明证?虽不知在京都是怎么称呼,但在咱们江户,你这种人就叫小股潜。」 谁在乎?又市把头一别,说道: 「总之你少在这儿唠叨,老子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喝点儿酒。」 唉呀,我知道了,阿睦把脸凑向又市,语气娇嗲地说道。 一股女人的香气,薰得又市把头给转了过去。 「知道?——你知道什么了?」 「你是在烦恼小叶的事儿罢?」 ——这娘们。 还真是罗唆。 瞧你纯情得什么似的,阿睦语带撒娇地说道: 「不枉费你光顾得那么勤。不过,你这种双六贩子终日游手好闲,活像断了线的风筝,哪有能耐为自己迷恋的娼妓赎身?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的花街苦恋,可是涉世未深的小毛头才会干的傻事呀。」 我可不是打这种主意,又市本欲辩驳,但硬是把话给吞了回去。唉呀,怎么闭嘴闹起别扭了?这下阿睦的揶揄更是得寸进尺: 「唉,不过那姑娘还真是命苦呀。算算这已经是第四回了罢?只能怪她生得如此标致。为姑娘赎身是好事,但迟暮之恋可是万万搞不得呀。这些个好色的老不修,想必都是死于精力衰竭罢。」 但四回也实在是太频繁了,俗话说事不过三,多一可果真是不妙呀,阿睦说道,在杯中注了更多酒。 「被说成带厄祸水,也怪不了人。」 「少抢我的酒喝。」 又市一把夺过阿睦手中的酒杯。 吝啬个什么劲儿呀?阿睦瞪着又市狠狠说道: 「怎么?听见自己迷恋的姑娘被说成带厄祸水,惹得你生气了?」 「少再给我罗唆,瞧你唠叨得什么似的,也别只知道作弄人。我哪管她是祸水还是什么的,为她赎身的老头儿个个魂归西天,也不就是天命?这等事儿,哪还有什么好追究的?」 「瞧你说的,明明就一副急着刨根问底的模样。」 「哪有什么想追究的。这虽没什么好自豪的,但我可是个不知廉耻的无赖,哪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小毛头?什么苦恋迷恋的,压根儿不想沾惹这种麻烦事儿,也不会天真到起嫉心什么的,死了几个要死不活的老头,我哪可能希罕?即使他们全是趴在阿叶身上死的,也不过是巧合罢了,哪有什么好刨根问底的?」 「那你还纳闷个什么劲儿?」 「这……」 这娘儿们还真是难缠,又市心想。为何女人家老是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难道不怀疑事有蹊跷?」 「指的是每回为她赎身的都魂归西天?」 「不是。」 又市将空了的酒壶倒扣回桌上,回答道: 「为何她会被赎这么多回身?」 「这你哪可能不明白?」 还不是因为阿叶是个可人儿?阿睦眯起双眼说道: 「我虽没见过阿叶几回,但她的美色,就连我这女人见了都要嫉妒。瞧她一身细皮白肉、冰肌玉肤,就连你都给迷得团团转的。」 「少瞎说,绝没这回事儿。」 这有什么好隐瞒的?阿睦乘着醉意唠叨数落道: 「这哪是瞎说?不是说她那肌肤有多诱人什么的?我都亲耳听阿又你夸她好几回了。」 「喂,阿睦。」 「怎么了?」 不管是女人还是什么的,若没人卖,就没人会买。不是么?又市一脸嫌恶地问道。 他的确觉得满心嫌恶。 这还用说——阿睦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但这其中难道没有蹊跷?仔细想想,阿叶可是被赎了四回身呀。」 「生得那么标致,教人赎个几次身哪是什么问题?我就认识一个逼了自己老婆五度卖身的傻子,不过,他是个嗜赌如命的混帐东西就是了。」 「这家伙的老婆哪会是他自个儿赎回来的?待钱还清能回家了,又将她给卖出去了罢。你想想,哪有人会花大笔银两为个有夫之妇赎身?即便想也赎不成罢。硬是让人给赎了出去,不就成了这恩客的老婆了?总而言之,只有花钱为她赎身的家伙能再度将她给卖出去。那么,究竟是谁卖了她的?」 「这还用说?卖了阿叶的当然是买下她的窑子——嗅,这说不通,将阿叶卖给窑子的家伙,也就是把她从前一家窑子买下来的家伙——」 「不可能。」 「噢?」 「绝无可能。打头一个为她赎身的味噌铺老店东、木材铺的老顽固、回船问屋(注8 )的鳏夫店主、到这回刚翘了辫子的当铺店主,个个都是买下阿叶后没几个月就魂归西天。或许果真如你说的,都是为她散尽家财又给搞得精力衰竭而死。不过——」 说得也是,人都死了,哪能将她给卖出去?阿睦一脸诧异地说道: 「不过——你想想,阿叶这姑娘还很年轻不是?通常这样一个姑娘,在为自己赎身的老头儿死后,大抵会回爹娘那儿去。那么,难道是她爹娘又将她给——」 「不可能。」 又市断然否定道: 「阿叶老家在奥州(注9),爹娘想必都在穷乡僻壤过着在泥巴中搅和的日子,哪可能做得了什么?即便是爹娘卖了她,也仅有头一回有这可能。」 「那么,或许是她自个儿决定下海的?」 「也不是。流莺、娼妓、或男娼中,自个儿决定下海的人的确多不胜数。但阿叶可不同。」 「怎么个不同?」 「你想想,让人赎身,不就等于是签了卖身契?那么,卖身挣得的银两上哪儿去了?」 「想必是存起来了罢。」 「瞧你这只母狐狸,说什么傻话?这样一再卖身,即使存得了积蓄,也是无处花用罢?难不成她是个只要存得银两就满足的守财奴?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阿叶摆明不是自个儿卖身的,也就是——她是教人给卖了的。虽说人心不古,如今推女儿下海的爹娘、或将老婆卖进窑子的老公也多不胜数,但若是让人给赎了身,债务便能偿清。哪有在自己的赎身恩人死后,还回窑子挣钱的傻子?」 的确没有,阿睦回道。 「当然没有。」 「有道理。常人当然是就此洗手,回窑子的——应该没有。不过——这又代表什么?」 「我正是为此而大惑不解。挑个什么样的糟老头为自己赎身,是阿叶的自由。与其天天接客,成天伴素昧平生的家伙温存,当个老头的小妾或许要好过得多。那么,在这老头魂归西天后,选择再次下海,也是阿叶的自由。毕竟世风日下,孤零零一个女人家,要讨生活可不容易。除了当个像你这种女无赖——要想餬口,大概就只有卖身了。」 女无赖那句就省了罢,阿睦抱怨道。 「难不成我说错了?」 是没说错,阿睦一脸不悦地应道: 「但我日子可没你想的那么好过。」 「不过,阿叶可不像你,只能过一天是一天,她想必是不愁吃穿。瞧那开当铺的老头儿,还为阿叶买了栋黑墙(注10)华楼,来个金屋藏娇哩。这栋华楼,绝不是仅供遮风避雨的罢?倘若她将那栋楼给卖了,无须再度下海,应当也能衣食无虞才是。除了这开当铺的,卖味噌的和卖木头的也都没亏待过她。而那开回船问屋的,还成天吹嘘要将她扶为正室,让她继承万贯家财哩。虽然因家人反对没能成事,但也出了好大一笔银两。这些老头儿翘辫子前,理应都会留给她一大笔财产才是。」 「真是教人羡慕呀。」 「你说是不是?但阿叶虽坐拥大笔财富,竟然将众老头馈赠的物品、华宅与家财都悉数处理掉了。」 连那栋黑墙华楼也给卖了?阿睦瞪圆了双眼问道。 「卖了。光是这栋楼就能换得不少银两。何况阿叶还连——」 「还连自己都给卖了?」 「没错。所以我才认为,她应不是为了存钱才卖身的。你说是不是?」 「是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阿叶被四度赎身,因此也是四度卖身。亦即,有个家伙从窑子那头赚了四回银两。再者,四个老头儿遗留的财产,也都不知上哪儿去了——」 应是拿去供养小白脸了罢,阿睦说道。 接着又将一张脸凑向又市,语带揶揄地继续说道: 「想必是有个小白脸哩。阿叶平日装得一脸无辜,背地里分明有个小白脸,还若无其事地让恩客赎身。想必是待老公一死,就回那小白脸身边去了。」 「回去后——再让那家伙将她给卖了?她可是被卖了好几回呀。」 「否则还能如何解释?这可是你自己点出的。」 或许真是如此。不过…… 「真有女人傻到这种地步?」 「动了真情呀。」 这下阿睦傲气十足地说道: 「既然动了真情,当然是回到情郎那儿去。或许为她赎身的老头儿全给蒙在鼓里,在他们还没归西前,阿睦就一直是脚踏两条船哩。」 胡说八道,又市反驳道: 「尽管用情再深,对一个一再将自己推入火坑的家伙,哪有女人傻到痴梦不醒?这可不只是一回,而是四回哩。难不成其中有什么费人疑猜的隐情?抑或这家伙是个手腕了得的骗子——?」 都动情了,哪会有什么费人疑猜的隐情?阿睦说道: 「动情这玩意儿,总是教人两眼昏花,鼻子失灵。来个欲擒故纵,反而更教人痴醉。来个款款柔情,便要将人给拱上天。既不是被骗,也没人欺她。动情就是这么回事儿呀。」 「但阿叶她……」 阿又,你怎还参不透?阿睦伸出手来说道: 「瞧你竟然傻成这副德行。债这种东西,还了就没事儿,但若是心甘情愿的供养,可就是永不嫌多了。倘若仇恨能杀他人,痴情便要害死自己。见情郎被讨好,自然是欢天喜地;见情郎嫌弃自己,只怕要供得更凶。」 「无关对方是否还之以情?哪管对自个儿是讨厌还是喜欢,供养起来都是心甘情愿?哪管是教人抛弃、还是给推入火坑,依然甘愿回头——」 女人心果真是如此不可理喻?又市问道。男女不都是一个样儿?阿睦回答: 「为阿叶赎身的老头们不也是如此?哪管是为此散尽家财,还是将家产拱手让人,就连色欲薰心的老头儿都舍得斥钜资为意中人赎身,哪有什么老幼贵贱之分?男女之情本就不可理喻,哪有什么成规好墨守的?」 如何?要不要让我供养一回试试?阿睦将手叠到了又市的掌心上说道。 冰柔的触感,教又市嫌恶得抽回了自己的手。 瞧你在胡说八道个什么劲儿?又市骂道。唉呀,瞧你这小伙子,连个玩笑也开不起,阿睦鼓着腮帮子说道:看来,你就是忘不了阿叶,不过是嫉妒她的意中人罢了—— 【贰】 你连这也没听说?长耳仲藏停下原本忙个不停的手,回过头来说道。 他这相貌果然独特。身躯大脑袋儿小,小小的脑袋瓜上还长着一张大嘴,嘴里生得一口巨齿。眼鼻几乎小得教人看不见,然而一对耳朵却是异样的长。就是这对耳朵,为他换来了长耳这谭名。 虽然剃光了头发,但他既非僧侣,亦非大夫。表面上——仲藏靠经营玩具铺营生。 所以大家才叫他睡魔祭的音吉呀,仲藏再度露出一口巨齿,以粗野沙哑的嗓音说道。 「睡魔?这字眼听来还真教人打盹儿。」 你该不会连这也没听说过罢?仲藏问道,并转过身来盘腿而坐。 「谁听说过?可是指那生在臀上的脓包?」 「那是痈肿(注11)。这睡魔祭,就是奥州一带的七夕祭,一种大伙拉着由巨大的绘灯笼做成的山车(注12)游行的祭典。」 「可是像放精灵船(注13)那种玩意儿?」 比那小东西有看头多了,长耳一脸不耐地说道: 「不都说是山车了?用的家伙可大得吓人哩。」 「难不成是像只园祭(注14)那种?」 也没那么悠哉,仲藏依然面带不耐地说道,并使劲伸了个懒腰。看来手头上的差事教他专注过了头。 「算是陆奥这穷乡僻壤的村夫俗子所行的乡下祭典罢。大伙儿使劲敲锣、卖力跳舞,规模称得上宏伟,保证投江户人所好。」 这种东西谁听说过?又市不服输地说道。虽想就坐,却找不着一块地方,只因一个难以形容的怪东西铺满了整个座敷(注15)。 而且,这东西还散发着一股漫天臭气。 「管他有多宏伟,这东西与我何干——?」 臭气薰得他直想掩鼻。 「这东西真有这么臭?」 「都要薰死人了,你难道没嗅着?」 看来我这鼻子老早被薰坏了,仲藏笑道。 「即使没给薰坏,你这 张脸也看不出上头生了鼻子。话说回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时只蛤蟆呀,仲藏回答道。 「蛤蟆?」 「就是儿雷也(注16)所召唤的蛤蟆呀。不过,仅有皮就是了。」 「仅有皮?」 这怎么看都不像蛤蟆的皮。都铺满整个八叠大小的座敷了,实在是过于庞大。 倘若这真是蛙皮,这只蛙可就要比牛大了。 反正仲藏不过是在吹牛,又市也没多加理睬,只顾着回归正题: 「喂,长耳的,我想打听的既不是蛙,也不是祭典,而是那男人的事儿。那乡下祭典规模有多宏伟,我可没半点儿兴趣。」 「你感不感兴趣与我何干?总之,正因那祭典规模宏伟,才邀得了我长耳大人出马。正因如此,我才得以回答你的疑惑。」 不懂。 还是不懂?长耳说道: 「其实,这乡下祭典的灯笼山车上画的,是歌舞伎一类的芝居绘(注17),但不是役者绘(注18),而是像加藤清正(注19)远征朝鲜、或是神功皇后(注20)这等壮阔的故事。据说这祭典,乃是源自坂上田村麻吕(注21)的虾夷远征,因此画的净是这类图样。」 「那又如何?」 坐下来听我解释罢,仲藏说道。 但哪来的地方坐? 「其实,这只灯笼原本应是只四角形的大灯笼。在隔扇纸(注22)上绘幅图,在其中点上蜡烛,便能在夜里照亮上头的图样。但这回委托我制灯笼的——要我做点儿改变。」 「改变?」 「他们曾问我,能否扎出一只人形灯笼。」 「人形——?是要做什么?」 「就是扎成人的形状呀。说明白点,就是先以竹子什么的扎出骨架,外头再糊层纸的纸扎(注23)。」 可是像犬张子(注24)或达磨不倒翁那类东西?又市问道。那是纸糊做成的,仲藏回答。 「纸扎和纸糊有何不同?」 「两者不尽相同。想不到你这毛头小子,竟然连这点儿常识也没有。纸糊得先造出阴模、阳模,在模子里糊上纸,待干燥后自模子里取出,再施以颜料着色。纸扎玩具则是先扎出一副骨架子,外头再覆张纸,做法和灯笼差不了多少。两者可是截然不同的。」 有道理。犬张子里头的确没有骨架。 方才一时仓促没想清楚,原本还纳闷光靠纸哪能糊成象,这下方知原来是这么回事。 「好罢,这下我似乎懂了些——不过这纸扎,无法做得够细致。是不是?」 「没错,纸糊较能造出细节,但可无法将东西做得比人还大。毕竟得先做出个与实物同样大小的模子才成,大佛什么的哪是三两下就造得成?何况阴模甚至还得比实物大,有几人造得成?又不是每年都得做个同样的东西,造模又要比翻模还来得费事。况且,得借翻印制造的纸糊,纸质厚透不了光,也做不成灯笼。你想想,在达磨不倒翁里点根蜡烛,当得成灯笼么?总之,这些客官要的,可说是个形状奇特的提灯,但这——可是个天大的难题哩。」 因此,非请本大爷出马不可,仲藏拍拍胸脯说道: 「哪管是大舞台布景或大小道具机关、见世物小屋(注25)里的妖魔鬼怪到人形傀儡、抑或各类孩童玩具,我长耳仲藏保证样样精通。」 「喂。」 又市拉回原本卷起的衣摆,惊讶地盯着仲藏问道: 「原来你不只是个开玩具舖的?」 「也算是个开玩具铺的。」 「你这算哪门子的玩具舖店东?尽做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像是能伸长颈子的和尚、或一张脸能化为婴孩的地藏什么的——这些个哪是娃儿的玩具?我可没见过有谁背着这类玩意儿四处兜售。」 瞧你老为些芝居小屋(注26)或见世物小屋干活儿,看来你对作戏依然是难以忘情哩,又市嘲讽道。据传,仲藏其实是个红牌名角的私生子。 有什么好难以忘怀的?仲藏先是阖起一张大嘴,接着又开口说道: 「阿又,你也瞧瞧我生得这副德行,除非找我扮高头大马的夜叉,否则就算天塌下来,也轮不到我当戏子。我的舞台,就是这大千浮世,要变就真变出个样儿,要骗就真骗个彻底。我的观客,就是世间的芸芸众生。」 「你就甭再吹嘘了——说说那睡魔还是睡佛什么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罢。」 嗅,仲藏应道,同时又摸了摸自己的大耳。 这是他的怪癖。 「也不知是打哪儿打听到我的名声,一个津轻藩(注27)的藩士上我这儿来,委托我做出这东西,并保证事成后将支付二十两。二十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哩。因此,我便想到了这做法。」 「什么样的做法?」 「噢。首先,我塑了个小巧的泥巴人偶。虽说小,但也有两尺高。接着,再将撕细的小竹签朝这泥人上糊。将这些个小竹签漆上不同颜色,并在上头标上号数,再将这些个号数记于图上。接下来,只要小心翼翼地自人偶上剥下竹签,依竹签比例削出大竹签,再按号数扎起便可。」 「噢?」 完全教人听不懂。 「想不到你竟然蠢到这地步。如此一来,只需依比例放大或缩小,便能按图造出大小不同、但模样相同的制品。以十倍、百倍长的竹签扎骨架,便能造出十倍、百倍大的同样东西。只要在骨架上糊层纸,便能造出与土捏人偶同样的纸扎玩具。」 「噢。」 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那么,造得还顺利么?」 「当然顺利。承蒙当地百姓鼎力相助,如今只需漆上颜色,便可大功告成。想不到那穷乡僻壤竟也不乏高人,我就和当地的绘师一同画出了一幅气度宏伟的图画。当然,也赚进了满满的银两。这栋屋子,就是靠这笔银两买下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又市平日便常纳闷这理应过得有一顿没一顿的玩具铺店主,怎能买下这栋位于朱引(注28)内的宅第—虽是位在朱引的最外围,还残破不堪。原来背后是这番缘由。 「真得好好感谢那睡魔大神明什么的才成。若是没这栋屋子,我哪可能避开外人的睽睽众目,造出这么大的东西?」 「大是不打紧,但真是臭气薰天呀。」 我可是薰了好一阵哩。仲藏一张脸凑向这蛤蟆皮什么的,嗅着说道。 「哪管是薰过还是烤过,这东西臭就是臭。幸好你这屋子是在荒郊野外,周遭若有人居,肯定要把邻居们给薰死。」 「正是为此,我才买下这栋房舍的呀。比起臭气薰人,你闲着没事在深夜里敲人家门,岂不是比我更不懂得睦邻之道?」 坐罢,说着说着,仲藏稍稍卷起这张看似布幕的东西,为又市腾出了个位子,又说道: 「总而言之,我这回正在利用当时造纸灯笼的手法,制造这个幻术变出的大蛤蟆。」 「这也是纸糊的么?」 「不。该如何形容呢——噢,该说是个大皮球罢。」 「大皮球又是什么东西?」 「戏里的儿雷也,不是常轰隆轰隆地变出一只大蛤蟆?通常这蛤蟆都是以纸扎充当,并不是由人扮演,只不过是从布景后头露出来晃一晃,顶多再放出一阵烟雾,根本是无趣至极,因此——」 仲藏自怀中掏出一只纸球。 「这回有人找上我,委托我造个能像这只纸球般一吹就胀的行头。原本是扁平的,待戏子一打手印,顷刻间便能吹胀。」 「这种东西哪造得出来?」 老子有什么造不出来?仲藏露齿笑道: 「用纸的确不成,就算胀起来也不成个样儿。东西这么大,要顺利吹胀根本是难上加难,若要个老头儿吹,肯定要吹到气喘而死。即使以风箱代劳,不仅纸可能会给吹破,即使吹起也不成形。纸糊的东西毕竟需要骨架,看起来才成个样儿。」 「那还用说?纸薄得什么似的,哪竖得起来?」 若是折纸般用折的,或许还能成形,但中空的袋状要想竖起来,的确是难于登天,包准教纸自个儿的重量给压塌。这点道理又市倒是懂得。 「因此。」 长耳自镇坐一角的药柜中取出一只泥人偶,凑向又市说道: 「瞧瞧这只蛙,是依照我自不忍池(注29)抓来的大蛤蟆造成的。」 造得还真是活灵活现、几可乱真。这家伙果然有双巧手。 「只要在这上头糊上几层薄纸,晾干后划个几刀谨慎剥下。再将剥下的纸裁成细小的纸模。」 长耳又自药柜中取出几张小小的碎纸头供又市瞧。 「将这些纸头拼凑起来,就能凑出一只同样的蛙。接下来,只消依先前提及的纸扎制法便能完工。将这放大,便能造出一只巨蛙来。」 「但这依然是纸糊的不是?里头少了骨架,造得太大不就要塌了?」 所以,我这回不就用皮造了么?长耳卷起铺在榻榻米上的异物说道: 「况且——这可不是普通的皮。我先将兽肠煮熟、泡鞣、晾干,浸入药汁腌渍后薰烤,再上一层漆。」 「什么?」 又市再次被吓得惊惶失色: 「如此催人作呕的东西你也敢碰?」 你这个卖双六的,胆子可真小呀,仲藏笑道: 「你连兽肉(注30)都吃了,哪有资格嫌这东西恶心?世上可没几个东西像这层皮般既薄且韧、密不透气、还能伸缩自如哩。寻常的皮会过厚欠柔,布料有线孔又包不住气。因此——我才研制出这种东西。但若未经加工,这东西便要迅速腐坏,加上薄皮又怕刮伤,稍稍破个孔便万念休矣。因此,我才想到浸泡药汁,晾干后再上漆这法子——」 臭味难道还没消么?仲藏皱眉纳闷道。 「我不都说要薰死人了?虽不知这臭气究竟该如何形容。」 「别这么说,原本的腥味已经减了不少,现下薰人的反而是药味罢。看来这道程序完工后,或许该再薰个一回——还是焚香染个味算了?」 「这臭气,光凭焚香哪去得了?」 话毕,又市摸了摸这层皮。 的确是又薄又韧,异于又市所见过的任何材质。触感和人皮似乎也有些相似。 问题就在这儿,仲藏说道。 「怎么说?」 「还不就是这颜色?凭这颜色无法交差,而且还连颜料也上不了。这下正在苦恼该如何为这东西上色。不知煮染是否有效——?」 否则一只蛙竟是人的肤色,哪像个样儿?仲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说道。 的确有理。这色彩看来压根儿不像只蛙,反而活像个蜷着身的相扑壮汉。 「倒是,这东西——」 吹胀了真能像只蛙? 当然,长耳回答道: 「我正在将几块小皮黏合成一大张皮。需要将它们依纸模的形状剪裁,再加以缝制。但又得避免气从戳出的针孔泄了。因此只得以溶胶将缝合处给——」 说着说着,长耳拔出插在身旁一只壶中的细毛刷。 只见刷毛上蘸有黏稠的汁液,盛在壶中的似乎是某种褐色的黏稠药液。 这个头虽大却有着一双巧手的玩具师傅刮去刷毛上多余的黏剂,谨慎地朝看似缝合处的部位上漆了几笔。 「只要来回漆个几回,就能将针孔完全塞住。但又得避免让这些个黏合处变得太硬,使整张皮失去了弹性。」 「这东西有弹性么?」 「弹性可大了。我事先缝了一只袋子试试。即使不及刚捣好的年糕,至少也如女娃儿的脸颊般有弹性。」 「我可没掐过女娃儿的脸颊,哪知道那是多有弹性?」 「下回去掐个娼妓的脸颊试试罢。总之用这东西缝制而成的蛤蟆,叠起来大小仅如一件单衣(注31),但若以一只大风箱充气,只消数个二十还是三十,便能胀成一匹成马般大小的蛤蟆。演出时,便能乘施放烟雾敲击大鼓时,迅速吹胀成形。」 够了够了,又市打断了长耳的解释。 今儿个可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方才——不是提到那叫睡魔还是睡佛什么的乡下祭典?我正在等着你把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说明白哩。你这家伙就是这副德行,说起话来和你的长相同样不着边际。倒是长耳的,你该不是忘了方才我打听的,是阿叶的事儿罢?」 「当然记得。我说的不正是阿叶那小白脸的事儿?」 「我可没听见你提及。」 「哪没提及?是你自个儿没听清楚罢。该说的我都说了。阿叶的男人,就是那睡魔祭的音吉。此事,平日爱造访花街柳巷的个个都知道。」 我是个双六贩子,又市回道: 「与花街柳巷本就无缘。这男人这么有名?」 「是颇有名气。我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但在吉原一带似乎是个无人不知的角色哩。」 「你见过他?」 「见过。上那头时见到的。」 「那头——指的是奥州么?」 「没错。正是在陆奥。所以一开始不就说了?我造的山车在那儿的祭典里大出风头——就是在那儿碰上那家伙的。」 「那家伙叫什么名来着——音吉?」 「没错。那家伙在那头也颇受瞩目。大家都唤他作年年造访睡魔祭的江户美男。毕竟,江户人在那地方原本就罕见。」 年年造访—— 「他上那种穷乡僻壤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做生意?年年都上那儿卖些江户带来的日用杂货,再采买些当地名产,例如绢布、丝绸、纸布(注32)什么的。不过,表面上是从事这种生意,骨子里其实是去物色姑娘的。」 「物色姑娘?」 他可是个好色之徒?又市问道。不,不是说过是去做生意么?长耳回答。 「物色姑娘哪算是做生意?难不成他专与乡下姑娘谈情说爱,好乘机兜售些梳子发簪什么的?」 「哪来这种闲情逸致?音吉再怎么说也是个在商言商的江户人,真的是去做生意。」 「一个卖日常杂货的,除了这还能做些什么生意?」 老实说,音吉其实是去买人的,长耳说道。 「买人——?」 「没错,买人。音吉干的,正是买卖人口——不,音吉其实只卖不买,骨子里是个将姑娘卖给窑子的人口贩子。」 「喂,没先买人来,要怎么卖?难不成是掳人来卖?」 这年头哪还能随便掳人?长耳一脸不耐烦地说道。 「不付钱就把货拿走,是盗窃。这货若换成了人,不就是掳人了?」 「你想想,阿又。音吉若是去掳人的,为何年年都上奥州?或许世间仍有掳人这等野蛮勾当,但每到一地也仅能干个一回,哪有人胆敢在一地屡屡勾引良家妇女?奥州即便是个穷乡僻壤,百姓看见掳走自己女儿的家伙大摇大摆地回来,也不至于傻呼呼地热情相迎。噢——倒是,音吉这家伙,天生就是虚有其表。」 「虚有其表也有天生的?」 「当然有。阿又,瞧瞧我生得这副德行,即使一路倒立而行,也没姑娘会看上 我。你这家伙生得一脸细皮嫩肉,想必不会懂得这个道理。凭我这长相,姑娘即使对我投以嫣然一笑,对我也不会有半点意思。要想走什么桃花运,除非能换个脑袋瓜子。有人则是与我恰好相反。音吉这家伙,可是生来就注定要将姑娘们迷得神魂颠倒的——」 这家伙的长相,比许多戏子都要来得俊俏哩,话及至此,仲藏先是摸了摸自己长相怪异的脸,接着突然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还不仅是俊俏而已。他比我还年长,年纪都有四十好几了。」 「喂,难不成你还不到四十?」 长耳这副长相,说已年近五十,只怕都有人相信。 「或许在你这种小伙子眼里,四十和五十看来都一个样儿。总之,男人只要上了年纪,都是一副龌龊模样。但音吉年过四十,看来仍是青春常驻,这可就非常人所能及了。也没施什么妆,看来就教姑娘们个个怦然心动。」 「怦然心动——」 这关咱们什么事儿?又市问道,纳闷这家伙为何老爱岔题。 「哪会不关事儿?那些个乡下姑娘们,个个教音吉的俊美模样给迷得神魂颠倒哩。」 「他以甜言蜜语哄骗姑娘?」 「音吉这家伙似乎不会耍什么技俩勾引姑娘。是姑娘们自个儿给迷上的。况且……」 「怎么了?」 「迷上音吉的姑娘们都跟着音吉,一晃眼就消失了踪影,村子里的人都以为是神隐。」 「神隐(注33)?」 「是呀。其实哪有这种事儿?我和音吉同乘一艘船返回江户,方才知道实情。到头来——那些姑娘是自个儿跟上来的。」 「自个儿跟上来的?」 怎么听来活像是与母狗失散了的小狗? 没错,每年似乎都会跟来一两个,长耳说道。 「听来活像是狡辩。」 「音吉自个儿的说法是,人不是我带回来的,既没诳骗,也没强逼——唉,其实这说法的确是对了一半。他也解释——这些姑娘怎么劝也不愿回头,到头来,便一路跟到江户来了。」 「且慢,长耳的。这些姑娘——就这么一路跟到了江户?他怎不在途中将她们给赶回去?稍稍赶个人不就得了?」 「说是怎么赶也赶不走,但真正原因,其实是音吉是自青森乘船归返的。」 「乘船——?」 原来如此。都上了船,当然是想走也走不得。 听来的确像狡辩,是不是?长耳说道。 当然是狡辩。 「小姑娘哪可能只身自陆奥走到江户?但若是上了船,便是想回也回不得,只得乖乖来到江户。古怪啊,这些姑娘们登船时,那家伙一定会伸了手将她们给拉上来,完全看不出有丝毫劝姑娘们返家的念头。但表面上,他解释是姑娘们执意跟上来的。随后——」 「难不成——就将她们给卖进了窑子?」 「当然是将她们给卖了。那家伙自奥州将人给拐来,一个个都给卖进了窑子,活像是放饵钓鱼似的。」 「不过,我还真是怎也想不透。管那家伙是如何解释的,这怎么看都是掳人,即使手法体面些,还是和诱拐没什么不同。」 「当然没什么不同。方才我不都说了?睡魔祭的音吉——骨子里其实是个人口贩子。」 「人口贩子——可是指那些个买卖姑娘的女衒(注34)?」 「正是。音吉表面上经营一家名为睦美屋的杂货盘商,但这招牌可没什么人相信。骨子里,睦美屋卖的就是姑娘,随时都有五六个乡下姑娘或落魄娼妓在店里头窝着。」 「——你所说的只卖不买,指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就是这么回事儿。」 太凄惨了,又市感叹道。当然凄惨,长耳也说。 「不过这些姑娘——甘愿被推入火坑吗?」 这点直教又市参不透。 给人勾来又给卖了,有谁会甘愿?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了。将姑娘带到江户后,那家伙想必先来番甜言蜜语——我也知道娘子对我一见钟情,但碍于身分,我终究无法和你有个结果。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因为音吉已经有个老婆了。」 「那、那家伙已有家室?」 「当然有。他可是人家的赘婿哩。睦美屋的店东,其实是音吉那名曰阿元的老婆。那家伙在入赘前,不过是个单纯的杂货盘商。总而言之,那家伙会苦口婆心地如此相劝:吾等既然无法结为连理,奉劝娘子还是早日归乡。」 「早日归乡——」 但区区一介弱女子,岂不是想回也回不了? 「当然是回不了。但乡下出身的土包子姑娘,哪可能在江户这精明人都难免上当的鬼地方讨生活?音吉这家伙逼人返乡逼得越急,姑娘也就哭得越凶,直泣诉不回去、回不去什么的。唉,当然是想回也回不去。见状,这家伙竟——」 乘人之危发笔横财。仲藏面带嫌恶地说道: 「那家伙表示自己明年仍会上奥州参加睡魔祭,在那之前愿先收留她们,如此哄骗过后,就将姑娘们带回店里头去了。」 「但店里——不是还有个老婆?」 「有没有老婆哪有什么差别?又不是带个偏房回去。只要给带进店里,姑娘们就不再是姑娘,而成了货品。睦美屋里总有好几个给沽了价的姑娘,只要成了她们之一,可就万事休矣。起初的确照料得无微不至,距下回的睡魔祭还有好几个月,姑娘们哪好意思就这么住着?何况人家还有个老婆,哪可能就这么大辣辣地赖着,吃人家近一年的闲饭?常人当然感到难为情。」 这哪是大辣辣地赖着?又市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过话老早说在前头,打一开始,音吉可就苦口婆心地劝这些姑娘们回去了,仲藏回答。 「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任他再怎么劝,只要人一上船,结局如何大家都晓得。」 「可不是这么回事儿。姑娘们本就纯情朴直,驶往江户途中,音吉又数度晓以大义,到头来姑娘们全都认为这只是自作自受,全得怪自己一时错爱惹了祸,为此深深反省。不知不觉间——」 难不成—— 「喂,难不成——就自个儿表明愿意下海?」 「没错,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睦美屋中原本就有数名卖了身的女子,或被窑子给撵出来的娼妓,新来的姑娘就给混进这群人里头。」 「如此说来——」 难道阿叶也是如此? 瞧你这是什么德行,长耳大笑道: 「活像是教臭鼬放屁给薰昏了似的,未免也太没出息了罢。没错,把你给迷得团团转的阿叶,老家不正是奥州?她正是个为音吉的俊容所惑、甘愿离乡背井,不巧还与我同船来到江户的穷乡村姑。」 瞧你这纯情的小伙子,仲藏语带不屑地向益形惊讶的又市说道: 「唉。阿叶的确是个楚楚动人的可人儿,不难理解为何将你给迷得神魂颠倒。但对音吉而言,她不过是株上等的摇钱树。我说又市呀,音吉可不是普通的女衒,而是个人口贩子。这种家伙的手段,就是接二连三推人下海。你可听说过品川宿有个名曰阿泉、老得只剩半条命的饭盛女(注35)?」 「哪可能听说过?江户我可没多熟。」 「没听说过?总之——这阿泉已是个五十五、六的老娼了。她也是教音吉给推下海的。阿泉刚下海时曾在吉原(注36)讨过生活,据说曾在大篱(注37)待过,但并未持有自己的座敷(注38),不再风光后,虽然沦入小见世混口饭吃,但也在那儿待到芳华尽逝方才引退。你猜猜其后是怎么了?」 「这——我哪猜得着?」 「她找上了恩客音吉。都人老珠黄了,也不知音吉是怎么劝的。总之——阿泉后来又进了冈场所(注39)。」 「给卖进去的?」 「当然是教音吉给卖进去的。即便老娼在吉原已无法立足,在深川可还能凑合凑合。即便没什么行情,至少也能卖几个子儿。在那儿混了一阵子饭吃,接下来又给转卖成宿场女郎(注40),一路下来就沦为品川的老饭盛女了。阿泉自年轻到老,一辈子都无法金盆洗手,活像是让哪个混帐吃了啃了还不够本儿,连同骨髓都教人给吸干。」 「这混帐,指的可是音吉?」 「指的当然是音吉。阿叶是个能卖上好价钱的上等货——行情再好,都还是有人抢着为她赎身。待斥资赎身的老头儿魂归西天,她又活蹦乱跳地回头。还能将她高价卖出个好几回,世间有什么生意比这更可口?」 「原来是这么回事。」 但这倒是启人疑窦——仲藏说道: 「一回也就罢了。四回难道不启人疑窦?音吉那家伙该不会是尝了一回甜头,打第二回起,就接连将为阿叶赎身的老头儿给杀了罢——?」 话及至此,突然有人推开了门。 仲藏机警地转过硕大的身躯,只见一个看似小掌柜的细瘦男子将脸给凑进屋内。 抱歉叨扰,男子一脸恍惚地说道。 「混账东西,老子都教你给吓了一大跳,还什么抱歉叨扰?想进人屋内,至少先敲个门成不成?」 骂完后,仲藏转头向又市说道: 「阿又,甭担心。这家伙名曰角助,是个损料屋的小掌柜——」 「损料屋?」 「阿又——」 你就是阿又大爷?听闻长耳这番话,角助如此问道。 「有什么不对么?没错,我就是阿又。」 「噢——你果然在这儿。原来你就是那叫双六贩子阿又的新手。有个自称是你同伙的家伙在前头路边碰上了点儿麻烦。」 「我同伙?」 还吩咐我若是见着你,就找你去帮他忙——角助说道。 【参】 多谢多谢,这真是地狱遇菩萨呀,卖削挂(注41)的林藏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说道: 「只约略听闻长耳大爷住这一带——但找不着是哪栋屋子。只猜想姓又的或许人在那儿,但不知地方在哪儿,人当然是无从找着。就在我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当头,正好看见角助大爷打眼前走过。从前就听闻角助大爷与长耳大爷同伙,便向他打听打听,这下果然找着人了。」 「我对这番经过可是毫无兴趣。喂,姓林的,都三更半夜了,你在这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不见人影的地方做什么?」 只见一辆半边轮子嵌在沟渠中的大八车(注42)斜卧路旁,车后还倒着一只大过酱油缸的大缸子。 「在这儿做什么,瞧我这模样不就能明白了?唉,需要力气的差事,我老是干不来。」 若是看得明白,我哪需要问什么?又市回道。 林藏是又市在京都时结识的同伙。同样是个满脑子鬼主意、凭舌灿莲花讨生活的不法之徒。 「那只缸子是盛什么的?姓林的,你该不是打算酿酒罢?」 「这哪是缸子?难道你两眼看迷糊了?这可是桶子呀。」 「桶子?是洗澡桶么?」 「是棺桶呀。」 若是如此,这只棺桶可还真大呀。手提灯笼的仲藏蹲下身子说道。出于好奇,他也上这儿来凑凑热闹。 「倒是,林藏,你怎会知道——角助和我是同伙?」 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这种事儿哪可能推敲不来?林藏笑道。 「少给我洋洋自得。你和阿又一个样儿,还不都是嘴上无毛的小伙子?别忘了推敲过头,随时可能引火自焚呀。倒是,这桶子是要用来装什么人?瞧它大得吓人,应是特别订制的罢?」 「不不,仲藏大爷。」 林藏拍了拍桶子说道: 「该装的人已经在里头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无法独力将桶子给抬回车上不是?幸好这下连长耳这大个子也来了。否则我这同伙的,也和我同样手无缚鸡之力。喂阿又,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过来帮个手,再这么耽搁下去,可要误了人家投胎了。」 看来林藏是将这只大桶——不,该说是这具尸首——载在大八车上,也没提灯就拖着车走到了这儿来。 又市心不甘情不愿地伸手至桶底。 幸好绑在棺桶上的绳子没断,桶盖没给掀开。若桶内真如林藏所言盛有尸首,抬起来当然骇人,但只要不看到尸骸的面容,或许还能忍受。 即便三人联手,抬起来仍然吃力。 「喂,林藏,这里头究竟装了什么东西?当真是尸首?」 「别尽说些蠢话。棺桶当然是拿来装尸首,否则还能装什么?不过死尸竟然这么沉,还真是出人意料呀。」 「还真是沉得吓人。单凭咱们哪拾得起?你平日尽卖些讨吉祥的东西,这下怎么连这么不祥的差事都肯干了?」 只闻三人拾得桶箍嘎嘎作响。 留神点儿,林藏高喊道: 「若在这种鬼地方掉了桶箍,咱们可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吃不完兜着走?还不都是教你给害的。这下夜黑风高的,还是在这浅草外的田圃畦道,有哪个卖讨吉祥东西的会挑此时此地拉着如此沉的尸首四处闲晃?你这混帐东西。」 此时重心突然一移。 想必是桶内的尸首移了位。桶底若破了,可就万事休矣呀,林藏赶紧伸手朝桶底一撑。 「且慢且慢。林藏,咱们不是得——将这桶子给抬到大八上头?看来不先将桶子扶正,咱们想必是抬不动。」 好好给我撑着,长耳说道,旋即放开了抬桶的双手。 「看来这具尸首已经掉到了底端,想必已没多沉了。你们俩就这么斜斜的抬着,好让我将桶子给拉到大八上头。」 话毕,长耳转头望向后方喊道: 「喂,角助,别尽在那头看热闹,过来帮个手。」 旋即见角助自黑暗中现身。分明说好要在长耳家中等,原来还是跟了过来。 你这家伙,使唤起人来还真是没良心哪,角助发着牢骚,一把握住了大八的车轮。 「要我怎么帮?」 「还能怎么帮?我推,你就拉。甭担心,车轮应不至于断裂才是。」 「我可是担心得很。」 「住嘴。论使唤起人没良心,有谁比得过你们店家那大总管?再给我罗唆,当心我往后不再承接你们店家的差事——」 长耳咒骂道,同时纵身入沟,开始推起大八。 不过—— 从他这番话听来,长耳仲藏似乎不时会为角助当差的店家——位于根岸的损料屋阎魔屋——干点儿活。 损料屋从事的,主要是租赁寝具、衣裳、杂货等的生意。 换句话说,一般人想到损料屋,便要联想到出租棉被或出租衣裳什么的。 这行生意不卖货,而是收取租金,损料所指的就是这租金。这行生意不按出租这行为计价,而是依货品出租所造成的损失,即减损的份儿收取银两——此即损料这称呼的由来。由于生意建立在减损的赔偿金上,此类店家便被称为损料屋。 怎么想,都无法想像经营玩具铺的仲藏与这门职业能有任何关系。 不过,阎魔屋不仅出租衣裳与棉被,上至大小家具、武器马具、工匠行头、下至砧板菜刀、各类食器、乃至娃儿的襁褓都能 张罗。即便是常人难以取得的古怪东西,也能委托长耳代为打造,行商内容可谓千奇百怪。 就当是豁出去罢,角助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拉起了大八。这家伙瘦弱得活像个没施过肥的黄豆芽,与其说在拉车,这光景看来毋宁像是林藏贴在大八上,教仲藏给推着。 随着一声沉甸甸的巨响,大八终于给推回了畦道上。 看来是没伤着,仲藏弯下巨躯,确认车轮是否完好后说道: 「或许转起来会有点儿嘎嘎作响,但应能再撑上一阵子。倒是,这棺桶究竟要送哪儿去?寺庙在——喂,林藏,你该不会是走错方位了罢?寺庙早就过了头儿,前方有的全是田圃,可没什么墓地呀。」 送哪儿去都成,林藏回答道: 「只要找个好地方埋埋、略事凭吊就成。只要不是在城内——」 「什么?」 又市不由得松了手,棺桶随之朝林藏那头倾斜。 「喂阿又,你这不是在帮倒忙么?谁叫你放手了?」 「还怪我放手?姓林的,这儿可是江户,不是京都呀。你这混帐竟然以为在这儿只要出了城,就到处是墓地?难不成是把江户当鸟遍野还是北野(注43)了?」 「我明白我明白。都说我明白了,求你千万别放手。我说长耳大爷,你就快帮我把车给拉来罢。这小伙子血气方刚,我可不想再受他的气。」 来了来了,仲藏将大八调了个头,将车台朝桶底缓缓一塞。 「轻点儿轻点儿,别反而让大八给压垮了。」 将棺桶一端放下,推上车台后,大八果然嘎嘎作响地给压斜了。车一斜,棺桶立刻又倒了下来。又市连忙撑住桶子,林藏则试图将脱落的捆绳绑回去。不成不成,仲藏一把抢过绳子说道: 「绳我来绑,你们给我好好撑住。就知道会是这么个情况,我特地带了粗绳来。」 仲藏捆起绳来果然熟练。 轻松差事还能应付,得花力气的可就干不来了。这儿不比那头,至少还有玉泉坊那家伙可找,林藏边望着仲藏捆绳边说道。 这玉泉坊,是个力大无穷、曾在京都与又市一伙人结伴为恶的酒肉和尚。 怎么想—— 都感觉其中必有蹊跷。 一逮住时机,又市便自棺桶上抽手,一把攫住林藏的衣襟。 「喂,姓林的,你该不会是在盘算什么坏勾当罢?」 「说什么傻话?别把我当傻子。咱们都沦落到这步境地了,我哪有胆子再像上回那样干蠢事?若再闯个什么祸,只怕连江户都要容不下咱们了。」 林藏剥开又市的手说道。 「知道厉害就好。那么,林藏,给咱们个解释。」 「要个解释?你什么时候变这么亲切了?可不记得你曾向我讨过任何解释。在浅草的——地名我记不得了,总之就是那脏乱不堪的鬼地方,不是曾有一团女相扑上那儿比划?」 你指的可是元鸟越的严正寺举办的开帐(注44)?仲藏说道: 「香具师源右卫门设的那场。」 没错没错,闻言,林藏一溜烟地钻到了仲藏跟前。 「记得好像办了十日什么的。」 「我也去看过。只算得上是平凡无奇的女相扑赛局,但压轴好戏是那名叫什么来着的巨女——记得是阿胜罢,上土俵(注45)比划时是有点儿看头。据说这巨女出身肥后国(注46)天草村,体重近四十贯(注47)。」 没错,她就叫阿胜,林藏说道: 「这个阿胜,昨夜突然猝死。」 「那巨女死了?难不成——」 仲藏定睛凝视捆得牢牢的棺桶问道: 「窝在这里头的——就是那巨女?」 「一点儿也没错。瞧她胖成那副德行,活动起来肯定处处是负担。虽据称是个待人和善、时时关照班子内众人的大姐头——但你们瞧瞧,世间还真是无情呀。阿胜一死,一行人就连忙卷起铺盖、收拾行当走人了。」 「卷起铺盖——却把遗骸留下?」 又市望着棺桶问道。 「没错。最困扰的就是原本戏班子寄宿的长屋中的家伙了。这也是想当然尔,就连源右卫门也装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宣称租金已在事前付清,其他的都不关他的事儿。总而言之,这硕大无朋的遗骸就这么给留了下来。」 「唉——这当然是个困扰。」 「哪有什么比这更困扰?唉,这阿胜也真是堪怜,一个对众人如此关照的大姐头,一死就让人这么给抛下——总而言之,这遗骸虽沉得难以搬动,但再这么摆下去,也是要腐坏的。这时节,尸首腐烂的虽不似夏季迅速,但想必也撑不了几日。因此,我就……」 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份差事?仲藏不耐烦地说道: 「你这家伙还真是好管闲事呀。要你帮这种忙,换做常人早嘀咕个一两句,把事儿推回去给举办人便得了。噢?这赛局的举办人,不就是严正寺么?」 「寺庙那头,打一开始就推得一副事不关己似的,否则长屋那些家伙哪需要如此困扰?我当然不忍心装得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样子,否则岂不要辜负我絮叨林藏这个谭名?再者,你怎知道我没推辞过?但他们表示这是场为庙方开帐吸引香客的劝进相扑(注48),待事儿办成了,庙方还要赏点儿银两,保证是皆大欢喜。苦口婆心一番委托,教我也无从推辞。谁知庙方竟是一个子儿也不愿支付,就连诵经超渡也不肯,谁说信佛的就是慈悲心肠了?」 「慈悲心肠佛祖或许有,但当和尚的可就难说了。倒是,这一带分明有不少寺庙不是?」 「这么个大个头,哪个墓地埋得下?」 这尸骸——个头的确不小。 「唉,其实随便找家庙悄悄朝里头一扔,当个无缘佛逼庙方供养,也未尝不可——但如此硕大的尸骸,搬运起来肯定惹人注目,即便要找草蓆裹一裹,也得用上个好几枚,根本无从避人耳目。此外,这么个庞然巨躯,任谁都能一眼认出是什么人。这阵子阿胜在浅草这一带可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这么做只怕要牵累长屋那伙人。因此,我只得与严正寺和源右卫门打了个商量。」 话及至此,林藏站起身来,朝棺桶使劲拍了一记。 「教他们一同为我张罗了这个行头。」 「一日就能造好?」 「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张罗的。这种东西造起来既耗时又耗财,订制起来肯定得花上不少银两。总而言之——举办人和庙方说什么也不愿让步。都靠阿胜这庞然巨躯赚进不知多少银两了,竟然连这点儿香油钱也不愿支付——」 「难不成你要他们拿这尸骸来比划相扑?」 又市一脸嫌恶地说道,林藏竟然回答: 「教你给说中了,真不愧是我的弟兄。我的确是这么说的。总而言之,死缠烂打保证能尝到甜头。我就将这只棺桶运回了长屋,事前还凑足了六人合力将尸骸给塞了进去。接下来——毕竟是人穷不得闲,这些家伙便拒绝与这场丧事再有任何瓜葛。接下来,我又同长屋那伙人和房东打个商量,讨了点儿埋葬的工钱。」 向他们敲诈了多少?长耳问道。此时棺桶已牢牢给固定住了。 就一两一分,林藏回答: 「也就只凑得了这么多。我几乎要把长屋那伙人倒过来使劲甩,还是甩不出几个子儿。房东出了一两,长屋那伙人合凑了一分。若能再讨多些,我还能雇个帮手,但就这么点儿银两,也只能独力干了。因此,我便将东西一路给拉了过来。想不到这差事竟是如此累人,这才发现自己赔大了。」 林藏使劲吐了口气。 你还真是个大善人哪,又市揶揄道: 「瞧你蠢的,竟然连出于悲天悯人的善事与挣钱鲫口的差事都分不清楚。姓林的,你老是栽在这种事儿上头。若真的同情这巨女,或真心想解长屋那伙人的窘境,你根本分文都不该讨。」 「姓又的,你可别胡说。我干这事儿可不是凭义气。难不成大夫把脉收银两,就代表收银两的大夫都不想为人医病?没这道理罢?大夫当然想把病医好,因此医病把脉,也收个把脉钱,还收点儿药钱。可别将想把病医好的良心与为挣钱医病的行止混为一谈。医病的行止就是做生意,既是生意,干多少活儿当然得收多少子儿。更何况——」 我这还是个赔钱生意哩,林藏搓揉着自己的脚踝说道: 「想不到竟然这么辛苦。那地方叫元鸟越还是什么来着?都花了我两刻半,才从那头拉到这儿来哩。」 仲藏笑道: 「卖吉祥货的,你这就叫活该。接下来,你还得挖个洞才能埋这座桶,这才真叫辛苦哩,保证你挖到天明还——」 仲藏嘴也没阖上,交互望着林藏与棺桶。 这庞然大物,看来得挖个比普通墓穴大个三倍的洞才埋得下。 「你可想到该往哪儿埋?想必是在打盐入土手(注49)另一头的主意罢。那头可远着哩,凭你一个可拉得动?我可不认为桶子倒了就得搬救兵的你,有力气将这东西给埋了。」 「这我当然清楚,因此我才来找又市这家伙——」 「呿!」 又市别过头去说道: 「这种忙傻子才帮。即便一两一分全归我,也甭想打我的主意。长耳这家伙说得没错,你这就叫活该。胆敢梦想靠人家遗骸发财,这下遭到天谴了罢。」 「你在胡说些什么?遭天谴的是你自个儿罢?况且,绊倒我的可不是什么降天谴的鬼神,而是那个东西。」 林藏指向一株枝析茂密的冲天橡树说道。 「瞧你还真是胆小如鼠,竟然教一株树给吓着了。」 「别瞎说,给我瞧个清楚。」 只凭月光,哪可能瞧得清楚? 走近橡树以灯笼一照,这才发现树枝下似乎挂着个什么东西。 该不会是碰上钓瓶卸(注50)的妖怪了吧?又市嘲讽道。难不成你是两眼生疮了?林藏却双颊不住痉挛地回道。 「除了这株树哪还有什么?倒是挂在树枝下头的究竟是——?」 「林藏。」 仲藏突然插嘴问道: 「你该不会瞧见有谁自缢了罢?」 「自缢——?」 一行人这才发现,吊在树枝上的似乎是条腰带。 「混、混帐东西,此话可当真?」 当然当真,林藏缩起脖子回答: 「当时我浑身是汗地拉着这东西,行经此处时,突然瞧见那上头吊着个人影——」 「你这混帐,瞧见这种事儿怎不及早说?现在哪还顾得及扶起那棺桶?喂,林藏,那上吊的家伙上哪儿去了?」 「上哪儿去——这我哪知道?我正是惊见那人影吊在树上,急着把人救下才给绊倒的。又市,我可是为了救人一命,而不是为了成全那家伙上西天而拉他两腿一把,谁知竟换来你一顿臭骂。还真是好心没好报呀。」 「救人一命?瞧你说的。但打与咱们碰头起,你却只顾着照料这大得吓人的棺桶。桶子里的人死都死了,难道分不清死的活的孰者重要?还是你只顾慌慌张张的,没来得及把人救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给吊死了?若是如此,你可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看来这下还得再多埋一具遗骸哩。」 「为何非得埋了人家?这不就成了活埋了么?」 「若还活着,当然成了活埋,但人不都死了——?」 「还活着哩,就在树林里头。」 「在树林里头?」 不过是有点儿意志消沉罢了,林藏噘嘴说道: 「我抢在上吊前将人给托住,当然还活着。正是为此,才教大八给翻进了沟里,就连桶子都给倒了。这下我还能怎么办?总之先将人给抱下,发现也没什么伤势。虽然小命是保住了,但这人仍一味哭着求死,我忙还能怎么帮?只好将人给放一旁了。难不成还得安慰人家一番?我可是忙得很,还累得筋疲力尽。长耳大爷说的没错,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怕天都要亮了。这一切,还不都是这夜半时分在这种鬼地方寻死的姑娘给害的?该安慰的人应该是我。教人救了一命,却连一句感激话也没说,眼见救命恩人碰上困难,也没帮半点儿忙。既然如此,我又何须照顾这姑娘?」 「姑娘——是个女人家?」 又市回过头,再次抬头朝树上仰望。真是麻烦,长耳嘀嘀咕咕地登上土堤,走到树后头时突然高声惊呼: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呀。喂阿又,这下可不得了了。」 仲藏先将灯笼朝自己脸上一照,接着又将火光移向树后喊道—— 你瞧,这不是阿叶么? 「阿——阿叶?」 「你认得这姑娘?」 「有谁不认得?这姑娘可是——喂,阿叶,你没事儿吧?振作点儿,起得了身么?喂阿又,还在那头发什么愣?快过来帮个忙。」 又市依然惊讶得浑身僵硬。 真是拿你没辄,长耳朝又市瞥了一眼说道,接着便径自伸手拉起坐卧树下的女人——也就是阿叶,并牵着她步下了土堤。 没错,的确是阿叶。 只见她面无血色。 但或许是仅凭黯淡月光、与微弱的灯笼烛火映照使然。 阿叶环抱双盾,身子不住打颤。 虽是个热得教人发汗的秋夜。 她看来却活像冻僵了似的。 出了什么事儿?又市问道。一直是这模样,林藏回答: 「否则我哪可能问不出个所以然?」 「我可没在问你。阿叶,是我呀,我是又市。」 「阿——阿又大爷。」 阿叶原本飘移不定的双眼在刹那间凝视着又市,接着又垂下了视线。 「喂阿又,先别急着问话。缘由谁都想知道,但也别这么不通人情。瞧她都给逼到自缢寻死了,想必是碰上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儿。」 「可是和音吉——」 可是和音吉起了冲突?又市问道。 或许起冲突反而是好事儿哩。 不,又市这问题似乎给了阿叶不小的刺激,只见她激动地抬起头来否定道。 「不是起了冲突?」 「音吉大爷他——死了。」 死了?原本站在一旁观望的角助不由得高声惊呼,旋即问道: 「喂,你口中的音吉,可就是睦美屋的赘婿音吉?音吉他——死了?」 听见角助如此质问,阿叶的神情益发悲怆。 真的死了?角助一脸惊讶地问道: 「阿叶,难不成是你将他给——」 将他给杀了?仲藏直摇着阿叶肩头问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该不会是为这情郎鞠躬尽瘁,被迫数度下海供养他,到头来忍无可忍,一时盛怒下了毒手罢?但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亲手杀了情郎而懊悔难当,便决定追随情郎下黄泉……」 「瞧你胡说个什么劲儿?」 又市打断了长耳这番滔滔不绝的臆测: 「阿叶,你就说来听听罢。究竟是……?」 「不、不是奴家下的手。音、音吉大爷他——」 「音吉他是怎么了?你为何要自缢寻短?」 别逼人逼得这么急,林藏握住又市的胳臂制止道。少罗唆,给我滚一边儿去,又市怒斥道,将林藏的手一把挥开。 「因——因为奴家……」 「噢,咱们都知道,你不是个会犯下杀人这种滔天大罪的姑娘。」 「因为——奴家杀了人。」 「什么?难不成音吉果真是教你给……?」 「不。奴家是——奴家是将睦美屋的店东夫人给杀了。」 你杀了阿元夫人?角助惊讶地问道: 「音、音吉和阿元两人都死了?」 「你这家伙老在大呼小叫个什么劲儿?角助,难不成你们阎魔屋与睦美屋之间有什么生意?抑或——?」 话及至此,长耳闭上了嘴。 我说阿叶,你就说来听听罢,又市斜眼瞄着仲藏的长耳朵说道。 阿叶垂下头去,低声说道: 「今晚,店东夫人突然将奴家唤了过去——店东夫人与音吉大爷,平时都待在主屋外的小屋内——奴家一到小屋,便看见音吉大爷仰躺在地上——脸还教一团被褥给捂着。」 「教被褥给捂着?」 「是的。接下来,店东夫人就怒斥奴家:你瞧,音吉死了,都是教你给害的——」 「此言何意?」 「奴家也不懂。紧接着,店东夫人便突然掏出一把菜刀冲向奴家。奴——奴家教这举动给吓得……」 阿叶静静地伸出左手。 只见她指尖微微颤抖,指背上还有道刀痕。就着灯火仔细打量,一行人这才发现她的衣裳也被划得残破不堪,上头还沾有黑色的血渍。 「奴家使劲挣扎,回过神来,才发现店东夫人已经——」 一肚子血倒卧在地了,阿叶说道。 「而且菜刀还握在奴家手上——奴家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便离开了店家,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条大河旁时,原本打算投河自尽——但就是提不出这个胆儿,只好一味朝没有人烟的地方走,走着走着便——」 话及至此,阿叶抬头仰望巨木。 「弑主可是滔天大罪呀。」 林藏低声说道。 瞧你这蠢才说的,又市怒斥道: 「这哪叫弑主?阿叶既非睦美屋的伙计,亦非睦美屋买来的奴婢,不过是在那儿寄宿罢了。你说是不是?」 「或许不是——但毕竟是杀了人呀。」 你这蠢才,还不给我住嘴?又市闻言勃然大怒,仲藏连忙制止道: 「阿又,稍安勿躁。这卖吉祥货的家伙说的没错。阿叶,可知这下睦美屋是怎么了?接连出了两条人命——」 奴家也不晓得,阿叶回答: 「除非是被唤去,否则不论是店内伙计、还是买来的姑娘,平素均不敢踏足店东夫人和音吉大爷所在的小屋——因此,或许尚未有人察觉……」 「那么……」 「你在那么个什么劲?阿又,你该不会是想助她脱逃罢?」 「倘若尚未有人察觉……」 不妨趁夜…… 「阿又,你这是在打什么傻主意?哪管是助她藏匿抑或助她脱逃,保证都行不通。待天一亮,店内众人就要发现出了人命。你想想,出了两条人命,阿叶又消失无踪,如此脱逃,不就等同于坦承人是自己杀的?如此一来,官府保证立刻下令通缉。」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阿又,可别小看奉行所呀。况且她还能往哪儿逃?区区一介弱女子,哪有办法逃多远?难不成你打算陪同她一道逃?」 「噢,要逃就逃罢。咱们可以立刻张罗一艘小船循水路逃,亦可考虑入山藏匿,总之,能往哪儿逃就往哪儿逃。」 说什么蠢话,仲藏怒斥道: 「你这是什么蠢点子?」 「蠢点子——?」 只要能奏效,点子蠢又有什么不对?又市反驳道。毛头小子,少诡辩点儿成不成?长耳高声一喝: 「阿又,别再编些教人笑掉大牙的蠢故事了。该不会是老包着那头巾,把你的脑袋给蒸熟了罢?先给我冷静冷静,别径自说些意气用事的傻话。你以为自己算哪根葱?你以为自己是阿叶的什么人?多少也该——」 考虑考虑阿叶的心境罢,长耳抚弄着自己的长耳朵说道。 「阿叶的心境——」 「没错。她可曾说过想往哪儿逃?阿叶可是一心寻死,方才还试着在这株树上自缢哩。她这心境,你这毛头小子非但没设身处地关切过分毫,还净出些压根儿派不上用场的馊主意。」 又市望向阿叶纤瘦的双肩。 只见她一对肩膀至今仍颤抖个不停。 「可、可是,长耳的,阿叶她——对音吉或许曾眷恋不已,不不,说不定至今仍有眷恋之情。总之这都不打紧了。受人哄骗、卖身供养,都是阿叶自个儿的自由,不关咱们的事儿。但这回的事儿可不同。教人一再转卖,到头来还阴错阳差地杀了人,若就此伏法——可就万事休矣。若被逮着了,包准是枭首之刑。难道咱们甘心眼睁睁地任她遭逢这等处置?」 阿叶,你难道就甘心如此?又市问道。 阿叶只是默默不语。林藏朝阿叶低垂的脸孔窥探了一眼,接着说道: 「唉。哪管是阴错阳差还是什么的,犯了罪就是犯了罪。我说阿又呀,我也欠你一点儿人情,想来也该帮你一点儿忙什么的——但不管怎么说……」 都不认为你能逃得成,林藏说道。 「若是先逃脱后就逮,的确是死路一条。话虽如此,阿叶姑娘,我也不认为就这般情形,你杀人就非得偿命不可。既已有一死的觉悟,或许你不妨考虑将来龙去脉据实解释,求官府发个慈悲,从轻发落。」 「求官府发个慈悲?姓林的,你打何时开始变得这么爱痴人说梦?世事哪可能如此美好?这儿可是人人精打细算的江户城,你还以为可能碰上以人情裁案的乡下代官(注51)?这年头光是偷个五两,脑袋瓜子就要落地。此案即便不是死罪,也不是叩几个头儿就能了事的。阿叶她可是——」 别说了,阿叶浑身无力地垮了下去,又市连忙将她一把托住。 只感觉到由她身子传来的阵阵颤抖。 「阿又,你也太多管闲事了。」 长耳说道: 「这不叫多管闲事叫什么?唉——或许林藏也是太讲人情。此事还是成全阿叶的心意较为——」 「长耳的,别再说了。」 又市瞪着仲藏说道: 「难不成你言下之意,是她死了要来得好些?」 「我可没说死了的好,不过是…………」 给我住嘴,这下又市可动怒了: 「哪管是什么时候,人死了都非好事儿。哪管一个人是奸诈狡猾还是奸邪、是卑劣还是悲惨、是困苦还是悲怆,苟活都比死要来得强。你说是不是?因此,我当然得助阿叶——」 「那么,说来听听罢,你打算怎么助阿叶活下去?阿又,你以为自己成得了什么事儿?只懂得说些场面话逞英雄。一个来自奥州的姑娘一再被吃软饭的情郎推进窑子,到头来忍无可忍下杀了人——实情是何其无辜,处境也着实堪怜。但再怎么说,这都只算得上自作自受。」 「哪有这道理——?」 「就是这道理。又市,世事就是如此。林藏不就是出了点儿纰漏,才失去立足之地的?人碰上什么岔子,多半是自作自受。自个儿留下的烂摊子,还得自个儿收拾。但有些烂摊子,可是再卖力也收拾不了。这下阿叶不就是试着自力收拾自个儿犯的过错?对音吉的迷 周防大蟆 周防国深山内 有一成精蛤蟆 常捕蛇而食之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壹/第玖 【壹】 你就是阎魔屋差来的人?浪人一脸爽朗笑容地问道。 虽说是浪人,但此人看来却不似一副浪人风貌。知道他是个浪人,乃是由于事前曾被告知此人身分。若非事前知情,想必绝不可能猜出他是浪人之身,甚至完全猜不出他是个武士。 此人一身简洁装束。 身着色彩鲜艳的小袖(注1),上披袖无羽织(注2),脚未着袴。虽没剃月代,但头发也不至于散乱,而是结成一头整齐的总发(注3)。 这身古怪打扮,看来虽不像个武士,却也不像个百姓。 「我听说过你。记得你名曰又八——不,又吉?」 「又市。本人名曰又市。」 没错没错,对不住呀,又市先生,浪人山崎寅之助开怀大笑地说道。 「好罢。这回要找我干的,又是什么样的野蛮勾当?」 「野蛮勾当——?」 又市不过是受嘱咐将此人带来,根本不知是为了何事。但甫见面就表明自己不晓事由,只怕让人听了笑话,故除了邀此人同行,什么话也没多说。 当然,山崎客气地说声麻烦稍后,便钻回了长屋中。勉强称之为长屋,不过是因为与邻家尚有接壤,其实不过是栋简陋的小屋,破旧得连是否有地板、天花板都教人怀疑。 此处是位于本所(注4)之外—— 一座无名的聚落。 此处是就连奉行所、非人头或长吏头(注5)的目光都无法触及的化外之地。里头住的,尽是些别说是身分,就连姓名、出身、行业均不可考的家伙。 对不住对不住,让你久候了,步出长屋时,山崎以帮间(注6)般的口吻说道。 进屋原来不过是为了披上一件外衣(注7)。 又市望向他的腰际。 瞧见又市这举动,山崎高声笑道: 「噢,那东西?没有没有。」 「没有——」 的确没有。他的腰上没有该有的行头。 山崎并未佩刀。这还真是古怪。 可是——忘了带?又市问道。 「并非忘了带,而是根本不带。老早就把那东西给卖了。佩戴那沉重的家伙不过是个负担,肚皮填不饱,刀也不能拿来吃。你说是不是?」 「噢。」 这下还真不知该如何回话。意思是——他已放弃了武士的身分? 身分哪值得计较,山崎说道: 「如今这时局,有谁能在路上拔刀?刀一出鞘就教官府给捕了。既然连挥个两下也不成,这东西不是个饰物,又是什么?」 「饰物?但腰上的佩刀不是武士的——?」 「将饰物吹嘘成魂魄或生命什么的,只会教人笑掉大牙吧?」 山崎开怀笑道: 「但若是仕官,佩刀可就等同于和尚的袈裟,抑或——你是个卖双六的,是不是?也等同于你头上的头巾,也就是身分的证物。但浪人哪需要这种东西?我无俸、无主、亦无根,压根儿没任何身分证明。无身分证明却要证明身分,岂不等同于诈欺?为争面子、争声誉而饿肚子,根本是蠢事一桩。」 所言甚是,又市说道。 「听懂了?噢,你还真是达理。」 山崎语气悠然地说道: 沉甸甸的东西,就让其他人去扛罢,话毕,又抬头仰望天际,继续说道: 「气力这东西,又市先生,就数用在哪里最为重要。若是用错地方,便注定要事倍功半。为了确保用对地方,便得先温存气力。不须使的气力,就不该使。成天仗着性子找人决胜负——」 是傻子才会干的事儿,山崎语气开怀地说道。 这道理,又市当然懂。 凡事均力求事半功倍——这亦是又市秉持的信条。只是万万料不到,竟然会从一个武士嘴里听到这番道理。 你认为,这不像武士该说的话?山崎问道。 心思竟教他给看穿了。 「噢,这……武士不该是……?」 「武家重体面,武士重尊严,武士们只要一开口,不出一两句就满嘴这些个道理,但泰半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偶尔——有些会拿道呀还是诚呀什么的吹嘘一番,正面迎敌、坚持到底根本没什么好讲究的,根本全都是狗屁。我连肚子也填不饱了,根本连个屁也放不成。」 「当真放不成?」 「没错,放不成。又市先生,若是崇尚精神,就不该动武。若视剑道为人伦之道,便丝毫无须以刀剑与人搏命。伤人、杀人,只会教刀剑蒙尘罢了。你说是不是?」 「一点儿也没错。」 「刀剑的用途,乃斩对手之肉、断对手之骨,要不就是对其施以恫吓。而这恫吓之所以有效,乃因刀剑实为凶器使然。不过,打一开始就滥用气力施以胁迫,也不一定就是好。唉呀。」 同你说这些个,根本是关公面前舞大刀罢,山崎说道。 「没的事儿。」 「对我就甭谦虚了。据传——你可是个靠哄骗餬口的高人哩。」 「可惜小的手无缚鸡之力。」 手无缚鸡之力?是么?山崎开怀笑道: 「这不是最好?气力这东西,本就是愈小愈好。锻链体魄根本没半点儿用处。照顾身子没别的诀窍,只要别伤到就成。而锻链这东西所能做到的,就是损伤身子。钢炼过头必成废铁,仰仗气力终将伤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倘若过度拘泥气力,有时就连对手较之自己是强是弱,只怕都要无法辨识。不过,只要一开始就不把对方当对手,就不至于挨揍或送命了。」 总之,该逃时尽管逃。你说是不是?山崎拍拍又市的肩头说道。 的确有理。 「小的无意顶嘴,不过在敌人面前临阵脱逃——对武家而言不是卑怯之举么?」 哪儿卑怯了?山崎回答: 「确保退路可是兵法基本哩。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可不是什么卑怯之举,回避冲突方为上策,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将棋中,就数毫不要花招的布阵最强,愈要花招,就愈是破绽百出。」 「对敌方而言,不也是如此?」 「噢?难以相信你竟如此正直呀。」 「小的——正直?」 「难道不正直?敌我这种字眼,可是愚昧的武士才会挂嘴上的。或许你要嫌唠叨,在下还是得重申,搏斗绝对是蠢勾当。同敌斗,同己斗,同世间斗,充其量都不过是无谓诡辩。总而言之,欲以胜败论断,就非得像个傻子般,将世间一切单纯论之才成。你说是不是?」 一点儿也没错。 世间一切,岂是非黑即白? 「总之,世间一切可不似赌局,可以掷骰子决定。若硬是要以胜败论断一切,岂不愚蠢?只有傻子才会以胜败判优劣。是不是?」 「是的。」 又市对此是毫无异议。然而…… 「但,为何说我正直?」 「以胜败论断一切的傻子,是干不了你们这行的。若是如此,哪还需要分什么敌我?既然是做生意,该分的是盈亏才是。不论是委托人、抑或是设局对象,均应奉为客官。然而,你却用了敌方这称呼,这不叫正直叫什么?」 原来如此。此言的确有理。 损料屋没有敌,仅有客。 损料屋从事的,是租赁器物的生意。 既然是租赁而非贩卖,东西用完当然要请客官返还。返还时,器物 可能会带上些许损耗或脏污。即使看似完璧,多少还是带点损伤。造成这损伤的客官,便得支付相应的费用。损料屋干的,就是如此一门生意。 收取的并非租金,而是损料。 寻常的损料屋,从事的主要是租赁被褥的生意。但阎魔屋不仅是被褥,从日常杂货、汤碗、餐盘、木工工具、乃至婴孩的襁褓都借得着。不——出租的不仅是器物,阎魔屋就连人、主意、帮手都能张罗。 而且—— 就连不便张扬的东西都能租赁。 损失大小有别,或可定悲欢,或可判生死。凡是存在于世间之各种损失,均能以相应的费用代为承担—— 此乃阎魔屋不为人知的一面。 而伤害愈多,损失便愈大,此乃世间铁则。收取与伤害相应之费用,代客官弥补损失,便是阎魔屋暗地里从事的交易。 委托人支付与自己损失相应之费用,阎魔屋再依收受的金额代为扛下损失,此即为此类交易之铁则。 实际执行此类差事的,便是又市一行人。 又市乃一离乡背井,曾横行京都一带从事不法勾当的小股潜——即以几近诈术之舌灿莲花惑人的不法之徒。因同伙出了纰漏而被迫远离关西,最终于去年落脚江户。 初秋一场骚动,成了又市受雇于阎魔屋之契机,至今已约三月。 期间,又市办了四桩差事。 他整垮了一家贪得无厌的当铺,自一名以诈赌大发横财的折助(注8)手中赚回了五十两,以美人计将一色欲薰心的花和尚送进了大牢,顺道自其庙中取出佛像本尊,融成生铁变卖。最后,还助遭骗下海的宿场娼妓逃离火坑。 每桩差事均是以三寸不烂之舌所行的诈骗勾当,亦均有又市于京都结识、靠贩售讨吉祥的行头维生的林藏相助。 桩桩均用上了明显取巧的骗术,自扯谎、恐吓、乃至诈财,可谓招招派上用场。 不过,又市的原则是绝不触法。虽为成事不惜用尽各种手段,但既不偷取,亦不害命。 甚至未曾动过粗。 那当铺的店东与诈赌折助,均是令人忍不住要痛揍五六拳——不,就连这也无法泄愤——的可憎恶棍,又市却没伤他们一根寒毛。 若是出了手,设的局便形同失败。由此看来,又市似是认为唯有耐着性子巧妙布局,以求让这些个恶棍尝到较殴打沉重数倍、乃至数十倍的打击,方为上策。 事实上—— 或许山崎所言不假,因为又市手无缚鸡之力,才会如此行事。 话毕,山崎以一对骨碌碌直转的眼睛望向又市,接着又说: 「说你正直,正是为此。」 「抱歉,小的依然——无法了解先生口中的正直是什么个意思。毕竟小的有生以来,从未干过任何值得夸奖的事儿。」 不不,山崎摇着手说道: 「骨子里,你其实是满心怒气。对受害者甚是同情,视加害者为十恶不赦,并为此愤恨难平。我说的对不对?」 「——的确如此。」 「你瞧。你对自己的行径分明有充分理解,却仍试着以善恶论断一切。虽然违背社稷人伦,却仍试图循正道度日。这若非正直,会是什么?」 「以善恶论断一切?」 「没错。」 「小的可没这么正经。」 「不不,人无论如何都需要个大义名分。世间可憎的混帐的确是多不胜数,但可不能据此斥其为恶,亦不该因人受难遇害而视其为善。是善是恶,常随立场而易。因此于法,不可以善恶来为人定罪,反正为人定罪的终究是官府。有些义理须扭曲法理方能成立,亦有些不法乃出于世故人情。即便是义贼,也耍不上什么威风,毕竟终究是罪人。正义这东西,不过是个须为一己立场辩护时,所使用的一时权宜罢了。」 「噢?」 你还真是个善人哪,山崎说道。 「小的——是个善人?」 「可不是?人果真是不可貌相,瞧你这人把情义看重得像什么似的。不过你们那老板娘,噢不,大总管常感叹就是需要个像你这么有手腕的,想必自有她的理由罢——」 切记,别太为委托人着想。山崎说道。 「这是何故?」 「损料屋可不是助人报仇的打手。若是将责任揽过了头,包准造成亏损。承接的仅是差事,若是连怨恨还是不甘愿什么的都给揽下,不就等同于引火上身?」 「上具是如此?」 「当然是如此。总之上你们那儿求助的,泰半是走投无路的家伙,听了这些客官的遭遇,当然难免同情。不过,别忘了同情不过是个我尊彼卑的情感。」 「唉,或许真是如此。」 说不定真如山崎所言。 或许又市不过是借由同情委托人、憎恨加害人,好让自个儿干的不法勾当显得正当些。虽未犯法,不,或许除未犯法之外,其他均算得上是罪大恶极。又市所干的勾当,没有一桩是值得褒奖的。 想来,这态度还真是自以为是。 自己不过是个不法之徒,哪来的资格界定孰善孰恶、孰可怜孰可憎? 况且—— 或许正如山崎所言,正因认定己善彼恶,自己才用得出敌这么个字眼。敌若是恶,那么已便是善了。 但又市的行径,岂可能是善? 先生所言的确有理,又市回答道。 甭这么客气,山崎说道: 「枉顾人情者非人。然而须了解同情亦是一种判定了我尊彼卑后,方可能产生之人情。」 「先生言下之意,是要小的凡事置身事外?」 「当然要置身事外。因此更应极力避免将之视为一己之事,对委托人产生同情。随委托人又哭又怒,只会教自个儿失去立场。」 别忘了这不过是门生意,山崎比出拨弄金币的手势说道。 「这你千万得牢记,又市先生。绝不能将击倒对手视为一己之快。该为此快活的是委托人。咱们的差事,不过是收下银两代其承担损失。损料差事的目的是填补损失的缺口,在咱们承接前,早已有缺口洞开,再由咱们干的活将之填平,但不可填过了头,填出一座土馒头。」 如此一来,可就没赚头了,山崎笑道: 「万万不可仗着铲凶除恶的心态吃这行饭。损料屋有时的确得受处境堪怜者之托,向可憎仇敌报一箭之仇,但这不过是个结果。一如在下方才所言,不论是委托人、抑或是设局对象,均应奉为客官。」 「奉为——客官?」 那狠心老头、混帐郎中、淫荡和尚、以及吝啬的窑子老板——的确都是客官。 理由是——拜这些家伙干了恶毒勾当之赐,损料屋才有差事可干。 两人的言谈就此打住。 只听见风筝迎风飘荡的声响。 举头望天,却不见半只风筝。 只看见一羽飞鹤翱翔天际。 没见过飞鹤的又市,出神凝望好一会儿。 那些人在浅草田圃内撒饵,山崎说道。 「撒饵喂鹤?」 「没错。好供高官放鹰猎鹤。这些鹤可真是堪怜。」 「放鹰猎鹤?」 「猎鹤并非为食其肉。放鹰猎鹤不过是个余兴。为杀而饲,好不滑稽。你说是不是?」 这羽鹤—— ——也终将命丧鹰爪? 眼下还看得见它。 也依旧听得见风筝的迎风声响。 「江户的新年——可真是安静呀。」 两人只需闭上嘴,四下便是一片鸦雀无声。 大坂绝无可能如此静谧。 大坂这地方,说好听些是热闹,说难听些是嘈杂,哪可能听着目光不可及的远方风筝声响。江户的新春,远比大坂质朴、素净得多。 人口虽多,其中武士占的比重也不少。 或许这正是原因。 静过了头,可就教人难捱了,山崎回道。 「先生受不了安静?」 「没错,反而更教人心浮气躁。若是深山幽谷,安静是理所当然,但人山人海的都城却如此安静,难道不教人感觉不寻常?元旦时自家的蟋蟀呜叫,就连隔壁三轩两邻都听得着哩。真是教人难捱呀——」 就新年发过一阵牢骚后,山崎方才说道: 「唉,这就是在下的缺点了。」 「缺点——?」 「不是说过在下讨厌安静?」 「先生可是喜欢吵杂?」 「噢,吵杂是没什么好,但这该怎么说呢,瞧瞧在下——一张嘴就是永远闭不上。想必你早已发现,在下老是这般唠叨个不停。在下的缺点就是太多嘴,总之就是怎么也静不下来。人说沉默是金,或许在下就是教这张嘴给害了,老是与财无缘。」 否则若不是穷怕了,在下哪可能给逼得大过年的还来干这野蛮勾当?山崎自嘲道。 野蛮勾当——? 这回需要干一桩野蛮勾当,去将山崎先生给请来—— 大总管是这么说的。 至于这野蛮勾当究竟是什么,又市就不得而知了。 就字面上推敲,指的应该是需要气力或武术的差事。但山崎怎么看都不像是干这类活儿的。虽然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但看不出有几两身手。 怎么看都是个坚不佩刀的古怪武士,哪适合干什么粗活儿? 不出多久,一只绘有阎罗王的招牌映入两人眼帘。 两人终于抵达位于根岸町的损料屋——阎魔屋。 【贰】 镇坐于上座的,是阎魔屋店主阿甲。 又市总是猜不透这女人究竟是什么年纪。 想必老早超过三十,甚至可能超过四十。就一身威严看来,或许还要来得更年长也说不定。只不过,她的眼神颇为年轻,有时甚至像个小姑娘般熠熠生辉。 即便如此,若是教她那锐利眼神一瞪,论谁都得退缩三分。 ——女人还真是难解。 尤其在昏暗的房中,更是教人难解。 此房位于阎魔屋之奥座敷(注9)后——乃一不为外人所知的密室。 房内几无日照,是个进行不法密谈的绝佳场所。 约十叠大的木造地板上,坐着山崎,以及一剃发、长耳之巨汉——即经营玩具铺的仲藏。 又市与搭档林藏则屈居于下座。 一丝微弱阳光自秘窗缝隙射入,在阿甲颈子与衣襟上映出一道细细的光影。 说吧,这回是要取什么人的命?——山崎开门见山地问了这么个骇人的问题: 「都将在下给唤来了,想必有哪儿又能多卖一具棺材。虽是大过年的,也没什么好己i讳,就把话给说清楚罢。」 「先生何须心急?」 阿甲语带一丝困扰,但并未否定山崎的推测。 这回得——取人性命? 又市不由得双肩紧绷,偷偷朝林藏瞄了一眼。 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两人在京都一带干过的差事里,也取过几条人命。虽从未亲自下手,但有几回也算得上是害命帮凶。 「这回——是山崎先生最擅长的复仇差事。」 阿甲说道。 「复仇差事——」 山崎蹭着下巴说道。长耳察觉又市正出神凝望他这动作,便开口说道: 「阿又,这位大爷,可是个复仇家哪。」 「复仇家——?」 可是——代当事人复仇的行业? 「在下绝不代人复仇。」 有时不也干这种勾当?长耳回道。 「极少。且那绝不似你所想。」 「那么——可是助人打帮架?」 「阿又,打帮架的是另一行。咱们是损料屋,图的非增,而是减。」 「减——此言何意?」 「我说阿又呀,为弱方助阵是打帮架的差事,咱们损料屋求的正好相反,乃是以减损为基准衡量双方实力差距。因此,谋的是减少强方实力。这位先生不打帮架,而是——在仇人或仇家实力过强时,或某方请来多名帮手时,在暗地里动些手脚,以使双方实力相当。」 这位先生可厉害了,长耳继续说道: 「犹记一年前,他曾助十二名毫无帮手的孩儿,与一师承新阴流剑法(注10)之仇人公平决胜,靠的是在前夜断此仇人手筋脚筋,废了其右手右足。」 总之,就是布置得双方实力相当,林藏说道。 「让双方公平决胜就是了?但何须如此大费周章?若有足以瘫痪强敌的实力,代客官杀了仇人不就得了?」 如此一来,便失去复仇的意义。山崎说道: 「事前委他人暗杀仇敌,只会使复仇者体面尽失。复仇的目的,绝非单纯为一逞心中之快而挟怨报复。不少是武家为保体面,而被迫行之——」 总之,不就是个愚昧野蛮的风习?山崎语带不屑地说道。 「那么,这回要封的,是复仇者之手,还是仇人之手?」 山崎问道。 「这回——两者皆非。」 阿甲回答道。 「两者皆非?」 「没错——或许算得上助仇人一臂之力,但委托人实为复仇者。」 「不懂。」 山崎纳闷道: 「既是助仇人一臂之力,委托人理应是这仇人才是。难道是复仇者委托咱们助其自戕?这未免离奇。」 山崎将双手揣入怀中,继续问道: 「难不成你们这损料屋,就连自戕的忙也帮?」 绝无此事,阿甲回答: 「咱们除了代人承接损失,什么忙也不帮——虽无权干涉他人自戕,但助人成全此行径,并非损料差事。丢失性命终究是损,若是让客官有所损失,咱们这招牌必得卸下。」 这道理在下也懂,山崎说道: 「看来大总管是打算阻止这客官自戕,是不是?」 大过年的,先生为何满口怪话?长耳说道。 满口怪话的,是你们大总管吧?山崎回嘴道: 「复仇者欲委他人助仇人一臂之力——若要推论,无非是此人认为复仇者实力过强,便认为仇人实力过低。这回难道是因仇人实力过低,复仇者主动要求封其五分功力?听来是个堂皇公平的考量——但复仇哪有谁计较公平与否?这岂不是主动削减自己成功复仇的机率?眼见自个儿占上风,便委人助对手一臂之力,有哪个傻子减法是这么算的?如此一来,不就等同于请人来打帮架了?这……」 是哪门子的减损?山崎说道。 仍是减损,阿甲回答。 那么,还请大总管明说,这下山崎提高嗓门问道: 「在下不懂为何得与这些个布置机关的共事。难道这回的差事得设什么暗局?」 言下之意,是不屑与我共事么?长耳问道: 他的长相的确怪异,鼻子平塌,嘴却奇大。 这长耳仲藏——平日以塑制孩童玩具为业,副业则是以一双妙手代人制造戏台之布景道具。仗其不凡手艺,亦不时承接损料差事所需之大小行头。 并非如此,山崎略显疑惑地说道: 「 只不过,你干的尽是些障眼的活儿,而我干的尽是些野蛮勾当,性质根本是大相径庭。」 「没错——」 阿甲眉头微皱地回答: 「就连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连大总管也不解?这还真是罕见哪。」 长耳朝前探出了身子。他的一身庞然巨躯,让这密室显得更是狭小,想必本人也为挤身斗室感到不舒服。 阿甲正欲开口,此时突然有人拉开暗门。 映照其颈项与衣襟的细细光影突然扩大,这下就连阿甲的嘴都在光中现形。她的一双红唇先是闪现刹那,旋即又为黑影所包覆。 来者原来是小掌柜角助。 这身形瘦弱的小掌柜悄声步向阿甲,对其略事耳语,阿甲便微微颔首说道: 「咱们就会客罢。」 还有谁要进来么?长耳问道。 「是委托人。」 「委托人?」 山崎再度拉高嗓门惊呼: 「大总管,此话当真?虽说这回就连大总管也不解,但今后还有其他差事得干呀——这回承接的真是野蛮勾当?」 确是如此——阿甲回答。 「因此才会找在下来罢?那么,大总管,要在下同委托人会面这点,着实教人难以置信。如此一来,可就大事不妙了。让人见着在下的后果将是如何,大总管要比谁都清楚不是?」 不论理由为何,伤人毕竟是大罪。山崎有时就连取人性命的差事也承接——说老实话,干这行和杀人凶手根本没什么两样。 「我当然清楚。」 阿甲以惯有的威严语气回道。 「那又何必——?」 「今日就姑且相信我一回罢。」 话毕,阿甲朝角助使了个眼色。 是,角助短促回答,迅速步出房外。这家伙平日虽然是个马屁精,这种时候行动起来却格外机敏。 不出多久。 一名脸色惨白、身形较角助更为瘦弱的武士,在角助引领下步入房内。 一眼便可看出他并非浪人。 只见他手持斗笠与大刀,一身简洁的旅行装束。但凹陷的两眼不仅有着惨黑的眼窝,还一片红通通的。 这武士有气无力地向众人低头致意,接着便眼神飘怱地拖着虚弱的身子步向阿甲,在她身旁跪坐下来。 阿甲转头望向武士。 或许是感觉有人正紧盯着自己瞧,武士先是紧张得浑身打颤,旋即再度低下了头。 「在下为川津藩士,名曰岩见平七。」 武士低声说道。 「川津?那不是周防(注11)一带的一个小藩——噢,失礼,一个藩么?」 是的,角助佯装殷勤地代武士解释: 「这位客官——蒙受极大损失。不,若是置之不理,往后还可能损失得更为惨重,绝非其只身所能承担。为此,方才委托咱们代其扛下这损失——」 说来听听,山崎说道。 但岩见依然默默无语。 山崎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种静默。果不其然,这饶舌的浪人不出多久,便像是跪坐得不舒服似的,不住改变坐姿。 吸吐两口气后,武士终于勉为其难地张嘴开始说道: 「在下来到江户之目的,乃为寻弑兄仇人。」 果然是桩复仇差事,山崎迫不及待地插嘴道。 「是的。家——家兄岩见左门,生前官拜戡定吟味役(注12)。前年夏季遭属下谋害——并因此丧命。」 「遭属下谋害?」 「是的。由于家兄查出有下属擅自挪用公款,欲呈报告发,此人为封家兄之口而下此毒手,后因真相为人所察,此人遂脱藩遁逃——表面上的说法是如此。」 「喂喂,何谓——表面上的说法?」 言下之意,即此说法与事实不符,长耳说道: 「意即此事另有隐情,是不是?岩见先生。」 是——岩见有气无力地回答,接着便自怀中掏出两纸书状,递向又市一行人。 「此即为——町奉行所颁发之复仇赦免状。」 「赦免状?」 山崎说道,并欲伸手拿取。 但指尖才触及书状,便旋即抽回。 「不就是几张批准杀戮的破纸头?」 山崎吐了口气,语带感叹地说道: 「只要持有这书状——便可公然取人性命。不,即便有千百个不愿,也得开杀戒。总之,实在是愚蠢至极。即便有什么堂皇的大义名分,杀人终究是杀人哪。」 还不就是为了武家的体面——长耳说道。 「没错,正是为了体面。为体面取人性命——」 「绝非正当。」 代山崎把话说完的,竟是岩见。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山崎先是倒抽一口气,旋即感叹了这么一句,接着又默默无语地望向大总管。 正是这么回事,阿甲回道: 「岩见大人须诛杀之仇人——乃一名曰疋田伊织之防州浪人,自去年起潜伏此地,隐姓埋名悄然度日,以木工、人力差事捆口。一个月前,川津藩派遣之探子探出了疋田的藏身之处,与本人确认无误后,旋即通报自藩国上江户之岩见大人。藩国即刻呈报本所之与力(注13),亦与町奉行所之帐簿进行对照,查明无误后,于昨日向岩见大人下了通达。」 「故已是骑虎难下?」 山崎感叹道。 「没错。疋田伊织亦已为本所方所拘捕。」 「不过。」 疋田大人实乃遭人嫁祸,岩见语带伤悲地说道。 「这话说得还真是斩钉截铁呀。」 坐姿益发迈遢的长耳说道。 「乃因——实情如此。」 岩见先是抬起头来,旋即又垂头解释道: 「家,家兄丧命时——在下与疋田大人均在现场。不论外人如何搪塞,这绝对是实情。」 「看来,必是有谁说了些什么吧?」 长耳窥探着山崎说道。 不知何故,山崎只是默默不语。 又市直觉案情绝不单纯。 「也就是遭人嫁祸了?」 若是遭人嫁祸,只消将真相公诸于世不就得了?林藏说道: 「就连复仇者自己都这么说了,想必案情就是如此。我说大总管的,看来咱们若是任其厮杀起来,对这位客官及仇人而言都是损失。欲填补这损失,唯有将真相公诸于世。是不是?」 「并非如你所想。」 山崎回头朝林藏狠狠一瞪说道。 「并非如我所想?」 那么,该作何解释?林藏问道。 又市亦有同感。诛杀无辜者不仅有违天理,亦有违人伦政道。明知对方清白却得下手诛之,有谁下得了手? 既然复仇者坚称仇人无罪,面对仇人时,当然是毫无理由出手。 果真是场了无意义的复仇之斗。 「这仇人——」 并非遭人嫁祸,山崎说道。 「但这位客官自个儿都这么说了。」 「即使如此,也非遭人嫁祸。林藏,即便谋害其兄者令有其人,那姓疋田的也确为清白——但此人的仇人,依然是那姓疋田的。」 「岂有此理?」 「不是连赦免状都颁了?」 山崎以食指在榻榻米上敲了敲。 「这东西,并非批准复仇的许可,而是仇得报,仇人也不得存活的状令。时下平民百姓也不时假决斗之名行报复之实,但这不过是模仿武家的行止。武 家的决斗不同于百姓寻仇,绝非为报杀亲之仇而杀生的报复行径。」 「那么,是什么?」 教又市这么一问,山崎一脸阴郁地回答: 「乃是义务。」 「义务——?」 「没错。决斗——绝非因肉亲遭弑之愤恨、伤悲而为之。唯有为报亲族长辈遇害之仇的决斗得获赦免,便是明证。欲为晚辈报仇,则绝无可能获准,即便遇害者为一己之子或弟。此外,若败于仇人之手,亦不得再次决斗。若为这些个规矩所束缚,这算哪门子的复仇?」 总之,武家的决斗不刚于百姓寻仇,山崎如此重申,接着又继续说道: 「对尊崇忠义武勇之武家而言,决斗乃身为武士必履之义务。即便心无怀恨故不为之、或虽忿恨但选择忍让,均无权拒绝履行。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纵放仇人乃武士之耻。」 「即便如此,这位客官不是说过,这仇人实为清白?」 「唯有遇害者为一己之亲族晚辈,决斗者方有权裁决对方是否无辜。」 「诛杀仇人,难道不须经任何研议裁决?」 「裁决——想必并非没有,只是业已了结。既然赦免状都颁了,杀害此人之兄的凶手便是那姓疋田的。就连奉行所的记录上都已有明载。亦即——」 主君业已如此裁定,山崎说道。 岂有此理,林藏并不信服,又转身说道: 「藩主裁定后便无法翻案?这是哪门子法理?」 「法理?这便是法理。」 「但……」 林藏,阿甲厉声制止道: 「哪管再不合情理,天下既循此规矩,咱们也是无可奈何。」 「岂能坐视不管?」 「瞧你口气狂妄得什么似的。即便你在此处厉声抗议,天下也不会为此改变分毫。还是省省力气罢。」 林藏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山崎指向官府颁发的书状说道: 「奉行所经帐簿比对,亦认定此裁定无误。况且这仇人业已为其所捕。事已至此,已无他法可想。无论如何,这场决斗都得举行。且必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之,来个杀鸡儆猴——」 闻言,岩见紧按双膝。 你,剑术如何?山崎问道。 「这——」 岩见一时答不上话来。 「依我看来——是完全不行?」 「诚如大爷所言,就连竹刀也使不好。」 「果不其然。其实从大刀的握法便可看出几分。那么,对手可是个高人?」 「疋田大人在众藩士中,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噢,不过,你应知决斗者不得雇帮手的规矩。欲寻帮手助己复仇,须先取得官府许可。这回不同于半路遇见仇人,乃是公开决斗,何况对手又是个囚人,欲事前串通也是无从。若欲护己之身——」 在下已有觉悟一死,岩见说道。 「原来——你已有于死于对手刀下的觉悟?」 「不仅如此,甚至曾有于决斗前自戕之盘算。不过——如今已打消这念头。」 是我劝这位客官打消念头的,角助说道。 是你劝的?山崎抬起视线望向角助问道: 「此人既已决心一死,又何须劝阻?」 因这死毫无意义,角助回答道。 「毫无意义——?」 「岩见大人家中尚有数名年幼亲属。倘若岩见大人为此送命,往后这些亲属……」 「终将重蹈在下之覆辙。唉,如此一来,年幼至亲将被迫踏上与在下相同之境遇。」 「所以说是毫无意义?不过,岩见大爷,既已有觉悟一死,只要于决斗中死于对手刀下——一切不都解决了?」 「在下若出席决斗,想必——不至于死于对手刀下。」 话毕,岩见便低下了头。 「此言何意?难不成你有自信胜出?」 「接下来的——」 就由我来解释,阿甲说道。 「川津藩已遗来见证人一名与帮手九名——合计十名,预定将于后日抵达江户。」 「九名——?」 「没错,正是九名,均为藩主指派之帮手。」 「遣来帮手是没问题——但何须动用九名?怎么看都是小题大作,这已称不上是助阵,也称不上决斗,不过是聚众杀人罢?」 的确是聚众杀人,阿甲说道。 「看似有人不惜一切代价——欲取疋田大人性命。」 「会是何许人?」 这……会是何许人呢?阿甲来了个四两拨千斤。 这下岩见的脑袋垂得更是低。 「此外,为何又需要什么见证人?这回举行的已是经奉行所批准、本所也将派专人前来监督的决斗,为何需要有人见证?」 「我藩——」 岩见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嗓音说道: 「——虽是个小藩,但敬勇重义之风甚盛,视官学如藩主之训示,人人自幼便须彻底研读朱子学。故视复仇为武士必履行之本愿,对此甚是推崇。但——实际上,鲜有为复仇所行之决斗。」 常发生还得了?山崎说道。 「是的。此次乃我藩首度之决斗,故于我藩甚受……」 「甚受瞩目?」 「是的。在下离开藩国前,此事已是喧腾甚嚣。不难想见,此见证人应是藩主川津盛正大人亲自派遣,那位——」 川津盛行——阿甲说道: 「此人姓川津——与藩主可有什么关系?」 「乃川津藩之继任藩主是也。」 「由继任藩主——当见证人?」 是的,岩见应道,垂头丧气得丝毫不像个武士。 「这——这下可就更棘手了。」 「的确棘手。况且这继任者的亲信——似乎正是那九名帮手。」 「无稽。」 山崎不由得解开了跪坐之姿。 「真是无稽至极。」 「管他是为仁义还是忠勇,即便有个什么大义名分,决斗终究是杀戮。而尊崇杀戮者,全都是些混帐东西。」 「的确是——混帐东西。」 听见阿甲也随自己吐出这句粗话,山崎抬起头来喊道: 「大总管。」 「是的,诚如山崎先生所言,这些人全都是混帐东西。根据这位岩见大人的叙述——这位继任藩主……」 方为谋害其兄之真凶,阿甲板起脸来说道。 「噢?」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原本默不作声的长耳,这下终于开口说道: 「打算凭嫁祸他人抵消一己之罪?还真是堂堂武士爱干的事儿。」 「布置机关的,可不是这么回事儿。」 山崎皱眉说道。 长耳露出一口巨牙说道: 「那是怎么一回事儿?大爷难不成想说,武士个个清廉正直,绝不干任何卑鄙勾当?保证教人笑掉大牙呀。」 「不,这种话打死我也不会说。不论武士百姓均不乏恶人,地位愈高,便愈是容易干出龌龊勾当。必要时,这些恶棍哪会客气?不过……」 「不过什么?」 「别忘了对手可是个继任藩主。」 「继任藩主又如何?我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位高权重的混帐东西。」 阿又,你说是不是?仲藏转头向又市问道。 都说不是这么回事儿了,山崎说道: 「你说的这种位高权重的混帐东西,地位愈高就愈是可憎。不过,因高不成低不就 而郁郁寡欢的御家人(注14)或许如此,继任藩主可就不同了。若欲销罪,只消来句不知情,大可堂堂正正抹消。不,即便不抹消,亦有许多后路可退。不不,即便不退,己身安全也绝不至受到任何威胁,何须大费周章布局,找个替死鬼来搪塞?」 「那么,鸟见大爷,这会是怎么一回事儿?」 仲藏问道。 鸟见?又市纳闷这指的是什么。 山崎双颊略带抽搐地说道: 「唔。看来——似有私人恩怨掺杂其中。这继任藩主,与汝兄及那姓疋田的之间,想必有着什么纠葛?」 岩见双唇紧抿地回道: 「详情——不便透露。」 「不能说来听听?」 「请各位务必信任在下,惟详情实不便透露。」 咬紧牙关回答后,岩见双手握拳朝榻榻米上一敲。 总之,在下实有难言之隐,如此重申后,岩见问道: 「难道不说出家兄丧命的理由,各位就无法接受在下委托?」 「此事敝店业已承接。」 角助回答: 「这几位均是受雇于敝店之人。依本行规矩,大总管阿甲夫人既已受客官之托接下这桩差事,便准备扛下相关损失。几位雇人——无权有任何异议。」 呋,长耳咋了个舌说道: 「瞧你神气得什么似的。角助,咱们的确是受雇于阎魔屋,但可不是你们店家的伙计还是弟子什么的,想拒绝还是能随时抽身。不过,想为你们阎魔屋卖命的家伙本就多得吓人,咱们若是抽身,想必你们也不愁找不到人差遗。是不是?大总管。」 「不,绝无此事。」 阿甲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绝无此事?我说大总管的……」 「这回的差事,绝不容任何人抽身。」 「噢?」 长耳朝前探出了身子问道: 「阿甲夫人,何故咱们不得抽身?」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咱们都得担下这桩差事。」 「难不成——是要咱们无条件信任大总管?」 「信任我本就是你们的义务。而我对你们则无须信任——这就是规矩。」 长耳一脸惊讶地望向山崎。 就是为此,才要咱们与委托人照面?山崎问道。 接着又泛起一脸笑意说道: 「这下在下、大总管、和这两个年轻小伙子的样貌全教委托人给瞧见,注定是没了退路。长耳的,大总管这招,让咱们如今已是休戚与共,既无路可退,亦不容失败了。唉,即便没被这么设计,这本就是桩困难差事,想必其中有些什么不得公开的隐情。大总管想必是看透了咱们的牛脾气,料到咱们打算先套出个详情,再决定是否参与。这下——」 咱们还真是碰上了一只老狐狸呀,山崎说道。 阿甲丝毫不为这番嘲讽所动,仅在红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那么——大总管可有任何打算?」 「当然——」 阿甲先是望向岩见,接着又环视起又市一行人。 「那么。」 咱们就言归正传罢,阿甲说道。 【参】 还是想不透,又市嘀咕道。 「喂。」 少在那儿唠唠叨叨的,长耳怒斥道: 「哪有什么办法?阿又,就少再给我发牢骚了,活像个不甘愿的乡巴佬似的。大过年的,别像个长不大的别扭娃儿似的一脸无精打采。总之目前该想的,是如何设好这回的局才是。」 初次与鸟见大爷合作,情况还真教人弄不清楚,长耳抚摸着自己的长耳朵说道。接着,又从行囊中抽出一纸地图,在榻榻米上摊了开来。 此处是仲藏的自宅,位于浅草之外。 反正还不是要设计个什么无聊把戏?又市撇开头说道: 「倒是,鸟见指的是什么?那浪人究竟是什么身分?」 「你还真是什么也不懂呀。」 长耳数落道,两眼依旧端详着地图。 「那姓山崎的大爷,原本是个公家的鸟见役。这是门俸禄八十俵五人扶持(注15),还有传马金可领的差,扶持要比定町回还高哩。」 「我问的是鸟见指的究竟是什么?究竟是门官职,还是就指赏鸟这嗜好?」 就是指赏鸟呀,这巨汉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真有这种只须赏鸟的官职?」 「瞧你傻得什么似的。鸟见——乃是负责检视鹰场的官职,要务为确认场内是否有可供猎鹰捕获的猎物。欲行鹰猎时若无一只鸟可捕,猎鹰与鹰匠不都要落得英雄无用武之地?」 「原来真是门专司赏鸟的差事——」 竟然真有这种荒唐的官差。 果然是个天真的嫩小子,又市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长耳便如此揶揄道。 「我哪儿天真了?」 「鸟见的确是门专司赏鸟的官差,职务为确认鹰场内是否有雁或鹤可猎,但差事可不光只这些。加上见习人,鸟见之编制可是多达四十数名哩。赏鸟何须如此劳师动众?这不是无谓浪费俸禄?」 「那么,这些人还得找些什么?」 「得找蛙、雀、还有鹰。」 「不懂。」 「嗯。你想想,事前先行巡视,确认鹰是否有获物可猎,就连个孩儿也办得成。况且,鸟见之下还有些为其撒饵、引鸟留驻的百姓。」 这下又市方才忆起,山崎也曾提过此事。 「即便如此仍要巡视,自然有其他目的在。其一,便是取缔盗猎者。若是撒了饵,附近有谁饿昏了头,将诱来的鸟儿捉来吃了,岂不是万事休矣?只不过,眼见终日有人轮班巡视,其实没几个傻子胆敢鬼鬼祟祟潜入鹰场捕鸟。」 「这监视,其实不过是个名目?」 「可以这么说。骨子里——其实是为了调查当地情势。」 「调查当地情势?」 「鹰场多位于江户之外。这些人便以巡视鹰场的名义,调查江户近郊山峦田野之地势风土。传马金便是用来应付这类行事的银两。否则要巡视葛西或中野什么的,哪需要如此钜资?」 这些家伙巡视大小田圃,活像要捕蛙似的,长耳说道。 「难怪你方才说,这些人得找蛙。」 「没错。他们得摸清江户周遭的地势。万一江户遭人攻打,还得拿这些个村落充当要塞。因此才派出这些家伙四处寻蛙。此外——」 「还得找雀?」 「当然。雀是鹰的上等猎物,且不似稀少的鹤,雀的身影随处可见。随处可见这点,正好提供了上乘的借口。如此一来,凡是有雀之处——就能划入鸟见的管辖范围了。」 「何须划定管辖范围?」 「不论位于何处,凡有雀之地,鸟见随时有权踏足。即便是大名屋敷、佛门寺庙,只消宣称有雀飞入邸内,亦可通行无阻,也算得上是捉拿麻雀的捕快罢。如此一来,既得以一窥内部形势,倘若看见什么不该张扬的,还能捞些台面下的油水。」 「台面下的——油水?」 若是深谙要领,实际收得的酬劳要比同心来得多哩,长耳头也不抬,仅伸手比出收受银两的手势蜕道。 「鹰指的又是什么?这些人连鹰也得监视么?」 「鹰指的是鹰匠。表面上,这鸟见役隶属鹰番所,名义上归鹰匠统辖。事实上,其实是个监视鹰匠的差。」 鹰匠可是无法无天哪,长耳这下终于抬起头来说道: 「不过是个驯鸟儿的,却总以为自己多了不起, 有些老是目无法纪。故监视这些家伙,亦是鸟见的差事之一。」 「怎么干的尽是些监视他人的勾当?」 「原本的名义就是监视鸟儿呀。」 而那山崎寅之助,原本就是个鸟见,长耳说道: 「后来不知怎的,却沦落到过着这有如无宿人的日子。来由我是无心探听。不过,阿又,对这家伙可是不得不防呀。」 「比你还该提防?」 「我这人最自豪的,就是表里如一。」 「你这家伙只有里,哪来的表了?任谁见着,都要觉得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相较之下,那位大爷看来要正常多了。」 正因如此,才得多加提防呀,仲藏一把拉过烟草盆,为烟斗里填入烟草。 「别看那家伙一脸斯文,骨子里可是武艺高强,强得吓人哩,从相貌难辨其身手,是这家伙最教人害怕的地方。」 不懂,又市拉上衣襟,打个岔道: 「倒是,你这破屋里怎么冷得教人打颤?既然有火抽烟,何不生个柴火?」 「不成不成。你难道忘了——那张蛙皮?」 「噢?」 长耳指的是自己为戏班子以兽肠加工制成的道具,一具以风箱吹胀的皮球巨蛙。 「就是那臭气冲天的东西?」 「没错。若是将屋内烘暖了,皮可是要发臭的。」 「那东西还没完成?」 「上回制的太大,一胀起来就要撑满整座戏台了。制的虽好,到头来却派不上用场,只得再缝制一具。光是为了张罗这张当材料的皮,就耗费了我整整三个月。」 「撑满整座戏台?那东西——真有这么大?」 「毕竟是具里头空无一物的皮球呀。不把气打足,形状便无法胀得确实。谁知打足气后,竟要比预想的大了两成。」 只能怪你自个儿手艺拙,又市骂道。 「卖双六的,瞧你气得什么似的。像你这种低贱人等嘟嘟嚷嚷的,有谁会搭理?还是省省力气罢。不过,阿甲这臭婆娘,这回是神气个什么劲儿?真是个混帐东西。」 「我也不服气。」 想到自己只能教阿甲那副威严押着打,着实教又市满心的不舒坦。 「可是对这桩差事的道理不服气?瞧那黄毛小子似的武士,到头来什么也没交代。」 不是为这个,又市撩起后摆说道: 「谁在乎道理什么的?即便缘由有多名正言顺,也与我无干。那武士吃了些亏是千真万确,这也算得上是桩损料差事。既然大总管严词申诫不得抽身,也只能跟她这回了。」 那么,是对哪儿不服气?仲藏叼着烟斗问道。 「不觉得差事的安排过于粗糙?」 一点儿也不审慎,又市心想。 嫌粗糙又能如何?事儿还是非办不可呀,长耳抛下火种说道: 「那武士都求咱们救仇人一命了,咱们也只得制服那一大伙打帮架的。」 「这我当然知道。」 岩见业已作好死于疋田刀下的准备。 既然不允许二度决斗,只要岩见在堂堂正正的对峙中死去,疋田便能安然逃过这一劫。 但这些打帮架的可就碍事儿了。 因此—— 这下得将他们给——解决掉。 或许可在途中动点儿手脚,使这帮人无法及时抵达决斗现场。然而,这回却使不上这招,据说与这伙打帮架同行的继任藩主业已下令——务必等到见证人到场,方可开始决斗。 这下再怎么耽误这帮人,也仅能延迟决斗罢了。 有监于此, 阿甲与山崎研议出以下布局。 首先,将九人中的四人留在岸边。 要如何办到是不清楚,但似乎是准备让这四人暂时无法站立。 两人的盘算是——若是全数负伤,对方或许会再派出一帮人马。但若有五人幸免,决斗应将如期执行。既然都来到这儿了,应不至于为等候所有人伤愈以致得耽搁个把个月再举行决斗。又市也同意这揣测。 届时的决斗局面,将是包含岩见在内的六对一。 接下来,便轮到仲藏上场。 ——他得想出个计策,使决斗现场陷入混乱,再由山崎出马,将残存帮手悉数解决,好让疋田顺利取走岩见的性命。倘若疋田不愿下手—— ——便由山崎斩杀岩见。 待混乱一过—— 看来便像是疋田胜出。 「这是哪门子的傻主意?若仅是拖住打帮架的,让两人一对一决个生死,至少算是合情合理。但为何非得取委托人的性命不可?」 「那武士若是不死,此事便无法完满解决。」 「睢管它完满不完满?若是死于仇人刀下也就算了,但为何就是得杀了他?到头来,不过等同于助人自戕的帮凶,还称什么——」 ——死是个损失。 阿甲曾如此说过。 「客官如此要求,咱们哪有什么法子?」 「咱们就该如此搪塞?再者,那大爷不是还说,届时也顾不得其中几个帮手可能丧命?」 「是呀。这和埋伏路上或客栈乘隙出招不同,得在围有竹篱的场子里,在众人环视中,还得在刹那间收拾妥当,何况周遭还有捕快和见证人。此外,那些个帮手想必个个武艺高强,出手时根本无暇斟酌轻重。」 「为救一人性命,得死六个人?这怎么看也不划算哩。」 是不划算,长耳一副事不关己地说着,在地图标上了个记号。 「是不划算——但阿又,这就是咱们的差事。倒是——要我想个计策……」 究竟该如何把这差事办成?长耳皱眉说道: 「如此困难的局,我还是头一遭碰上。究竟该如何障住围观者与捕快的眼?」 喂阿又,你也帮忙出个主意罢,长耳拍拍又市的肩头说道。 「我哪想得出什么主意?这种不划算的害命勾当——我压根儿不想当帮凶。若真想得出该如何设这种局,不如干脆立刻上本所去,将那姓疋田的给放走不就得了?」 「他若肯逃,这哪难得倒我?」 「都已教官府给逮着,还有人等着取他性命,放他逃他哪会不逃?」 任谁都要逃罢?又市说道,旋即一把抢过长耳叼在嘴上的烟斗,百无聊赖地把玩起来。 就是不肯逃呀,长耳露出一口巨牙说道。 「为何不逃?」 「疋田这家伙似乎早已决心一死,就逮后便斋戒沐浴,将胡须、月代剃得干干净净,还备妥一套白衣,就这么虔心静坐,等候死期到来。你认为叫这么个家伙悄悄遁逃,他会乖乖听话么?」 「真教人难解呀。」 这种决心究竟有何意义?又市完全无法理解。 「你这种用经文拭屁股的家伙哪会懂?这位疋田大爷,想必真是遭人嫁祸。自己的清白,有谁能比自己更清楚?因此选择脱藩落脚江户,独自担下莫须有的罪名。」 「或许真是如此。」 「真相当然是如此。也不知是奉藩主之命,还是为了让继任藩主保个颜面,疋田打一开始便已作好背负污名死去的觉悟。离开藩国时,便知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无稽。 山崎曾如此痛斥。 果真是无稽至极。 因此,鸟见大爷才得杀了那蠢武士呀,长耳说出了这令人不忍听闻的事实。 「他判断,即便没那些个帮手,疋田也不打算好好招架。而岩见也不愿杀了疋田,宁可死于仇人刀下。两人都像在舍身喂虎 似的,哪是什么堂堂正正的决斗?如此下去,包准是没完没了,要有个结果,只得……」 在两者中牺牲一人了,长耳说道。而正是得有人牺牲这点,最教又市不服气。 「为此就得取人性命,岂不流于粗糙?何不用哄的、用骗的?若真要找,法子多得是。」 「唉——你说的不是没道理,但事情已是迫在眉睫。说服、哄骗都需要时间,让人心服也是费日耗时。总而言之,明日见证人便将抵达江户,这下非得赶紧想出个妙计不可。」 看来该用点儿火药哩,长耳两手抱胸说道。 「你手头有这种危险东西?」 「这——有是有。这回的酬劳不低,使用火药是不至于蚀本。」 「可是——来自藩国赐予岩见用于决斗的经费?」 他打算以这笔经费,了断自个儿的性命? 「怎么看还是不划算。」 又市将烟斗一把抛开。 此时房门突然嘎嘎作响了起来。 真是冷得要人命呀,只见林藏伴着冷风自拉开的门步入屋内,嘴上还直嚷嚷着。一察觉屋内没任何东西可供取暖,立刻绷起一张脸抱怨道: 「混帐东西。天寒地冻的,我还得在外头四处奔走,你们俩窝在屋内,也不晓得把屋子弄暖些好招待我?」 「少罗唆。倒是,你可有探到些什么?若只是四处奔走却一无所获,我差只狗去探信息还省事些。」 「卖双六的,给我闭上你那张嘴。」 林藏作势要踹又市一脚,接着便在仲藏身旁坐了下来。 「可别把我这卖削挂的给看扁了。倒是,造玩具的,我查到了好些可疑的事儿。稍早上了川津藩的江户屋敷一趟,据我所查,杀害岩见大爷之兄的真凶,大抵正是藩主之子,也就是这回的见证人。因此,那武士才要极力隐瞒。」 「少卖关子,知道多少都给我说清楚。我已经被烦得头昏眼花了,听到你这嗓音只会更没耐性。」 你这张嘴还真是刻薄呀,林藏脸绷得更僵地说道: 「不是说,事因是盗领公款什么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真正原因是情杀,林藏说道。 为了姑娘争风吃醋?又市问道。不,是为了男人,林藏回答。 「为了男人?」 「没错,为了男人。阿又,听了可别吓着,教那藩主之子倾心不已的——正是业已就逮的仇人疋田。」 「对疋田倾心不已——?」 看来这家伙似有断袖之癖,长耳低喃道: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希罕的。」 「若是常人,的确没什么好希罕。但这回可是藩主之子呀。」 「哪管是藩主之子还是将军之后,这癖好与身分毫无关系,不也常见和尚结伙上阴间茶屋(注16)作乐什么的?阿又,瞧你生得细皮嫩肉的,难保哪天不被这些家伙给相中哩。」 「混帐秃子,我哪儿生得细皮嫩肉了?藩主亵玩脔童、和尚亵渎死尸,又与我何干?不过,这种事儿理应不可对外张扬,可是家臣透露的?」 我可是费了好大劲儿才探来的,林藏说道: 「不过,阿又,这在藩中可是个众所皆知的秘密。至于那少主,口碑可谓奇差无比。立场上虽不便对外张扬,但一旦开始数落,大伙儿便有如溃堤般痛骂个不停哩。」 「那么,是哪个对哪个倾心?」 「当然是少主对疋田呀。只是再怎么勾引,这疋田也是不从。」 若没兴趣,当然抵死不从,长耳揶揄道。 「姓林的,若是教我勾引,你可会从?」 「教你这糟老头给勾引,就算是熊也要跳崖寻短。总之,真不懂这些有头有脸的大爷们都在想些什么,似乎是推测疋田之所以不从,乃是因心中另有其人。」 「因此推想是那姓岩见还是什么的人之兄长?」 「没错,正是认为疋田所心仪者——应为其兄。故此,少主对疋田与岩见百般刁难,但岩见对其中缘由当然是毫不明白。只是,为情痴狂的少主,早已是色欲薰心。」 「已失去了理智?」 「看来是如此。」 反正人都死了,这早已是死无对证,林藏说完,冷得打了个哆嗦。 「根据折助那老头的说法,这疋田伊织是个笃侰朱子学、为人光明正大的正人君子。虽说为人正直不代表就不好男色,但他若无断袖之癖,想必曾对少主几番训斥。」 「斥其不应有此癖好?」 「详情是不清楚,但若是如此,问题可就无关男色女色了。少主早是公私混淆,为激情所驱而无法自拔,况且,还胡乱揣测心生嫉妒。」 「原来如此。」 又市哪懂什么是朱子学。 但也不至于不知道武士们——至少表面上——厌恶卑鄙软弱,重主从长幼之序,也力求贯彻始终。 因邪念衍生疑念,挟权势为难下属——哪管是否出于理智——亦无关男色女色——均非正道所能容。 「难道是严斥少主——不可违背伦常?」 「想必是如此。只是这少主,心智早巳为激情所盲。即便没如此,遭下属训斥,况且还是循理说教,当然要心生不悦。唉,或许址认为自己的断袖之癖为疋田所鄙视。」 「那么——可就因此斥其无礼,一刀斩下?」 「这应是不至于。遭斩的是被视为情敌的岩见不是?你们说这少主是不是无法无天?对疋田,就这么从意图染指转为怒不可抑。换作常人,碰上少主举止如此荒唐,理应向其父申诉不是?」 「至少该将此事公诸于世。」 但疋田却没这么做,林藏说道: 「眼见主子如此荒唐,这傻子竟也不愿背弃,担心若是张扬出去,恐使少主颜面扫地,便试图说服少主,此等行止有违伦常。」 「武士们还真是死脑筋呀。」 「的确是死脑筋。也不知是为了尽忠、还是保全武家体面,到头来,竟换来一场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就这么被嫁祸成母藩公敌?」 「真是愚蠢。」 又市对这桩差事已是干劲全失。 哪管是藩主还是少主,男色还是女色,一个胡乱猜忌的混帐东西,因误解而杀害无辜,整件事儿就是如此荒诞。 遇害者平白受到牵连,当然堪怜。 这——可是个赔上性命的大损失。但依照常理,尚可惩罚这因误解错杀无辜的混帐东西,以法理弥补遇害者之损失。虽然人死不能复生,这损失终究无法获得真正补偿,但多少也算是尽了人事。 ——但这回…… 别说是惩罚,凶手不仅逍遥法外,还依然一派威风。 而为了保护这凶手—— 遇害者之亲族,竟被迫夺取一平白遭嫁祸者的性命。 而为了回避这场无谓的杀戮—— 竟得赔上更多条性命。 那分明遭受最大损失的亲族,也将于决斗中殡命。这回设的,就是这么一场局。兄长之死,加上一己之死,对岩见而言,这绝对是个毫不划算的大损失。 「咱们这算哪门子的损料屋?」 又市感觉自己活像个闹脾气的孩儿,一把无处宣泄的怒火在心中油然而升。 我怎不知你这么爱发脾气?长耳缓缓起身说道: 「虽知你是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这么爱发脾气,可就真活像个娃儿了。」 长耳的,可想到了什么主意?林藏问道。 「哪这么容易?这回若是稍有疏忽,包准要出人 命。而那一带既没有山,也不可能以火药将他们给炸飞——」 「你这秃子,怎么老打这种吓人的主意?可别连自己的命也给赔上了。」 「哼。」 长耳蹭了蹭耳朵说道: 「我正打算连同自己也给炸飞哩。」 「也太吓人了罢?唉,不过这回的差事实在麻烦,不难体会你想干脆来个玉石俱焚什么的。」 倒是,林藏这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迅速挪到长耳面前说道: 「糟老头子,这件事或许可让阿又来办。又不是要厮杀什么的,或许无须弄得如此铺张。是否可能在事前先来点儿小手段什么的?」 「事前?」 「为山崎大爷带路时,我已掌握了那伙帮手和那男色少主的行踪,就连一行人寄宿何处都知道。」 林藏自怀中掏出一张纸头。 「哪管是需要带路还是献计,我这卖吉祥货的林藏可是样样神通。但那位大爷却要我什么忙也别帮。你认为那家伙只身一人是否真办得来?」 何须担心?仲藏回答道: 「这下对方想必已折损四人。不是断了脚筋,就是断了骨头——而且全都伤在眨眼间,让人以为是伤于偶然。」 「但那伙帮手可是个个武艺高强。而咱们那家伙别说是一副寒酸相,就连把刀也没有。」 「只有傻子才带刀。」 又市自原本的正坐改成了盘腿,说道: 「倒是,姓林的,你见着那好男色的少主了么?」 「当然见着了,看来根本是弱不禁风。」 林藏眯眼说道。 这神情,表明他根本没把对手放在眼里。 「弱不禁风?意即——这家伙只会虚张声势?」 「的确爱虚张声势,不过众藩士对其似乎是嗤之以鼻。论权位虽是高高在上,但无人与其交好,当然是满心怨气,住居还是主屋外之小屋。表面上虽常裹包颊头巾,试着让自己看来威武些,但充其量只和寻常的御家人差不了多少。不过,我是不太懂得凭衣着辨识武士的层级就是了。」 「川津藩并不是个富庶的藩。」 有这种没出息的儿子,摆在大名行列(注17)中哪可能称头?长耳以略带揶揄的口吻说着,接地图折了回去。 「不行。还是想不出个法子。」 「老头子,我看你就别太伤神了。就随便张罗一场罢,只要稍稍把人给吓得一愣一愣的,剩下的就交给那位大爷处理。不是说他身手不凡?」 「武艺再高强有什么用?届时那儿满是看热闹的家伙,除了有捕快警戒外,四周还围有竹篱哩。」 「那么,只消让众人朝其他方向望一望,不就得了?」 「竹篱该如何挪开?」 「只要动点儿手脚,让它容易塌下就成了。反正这东西是在事前造的。届时只要弄出一阵大声响,趁大伙儿朝那头张望时,一口气将它给推倒。如此一来,看热闹的人群便会涌入场内,再乘这混乱……」 好个点子,长耳模仿林藏的口吻说道: 「小子,原来你偶尔也会出些好主意。那么,噢……」 仲藏再度摊开地图,指着说道: 「对了,这儿有片森林。决斗场是此处,只消在这头弄出点声响——不,光是声响恐怕不够,得引人侧目够久才成。看来还得在这片森林上头弄出个什么——」 「会是什么?」 「如今哪有时间再造出个什么大东西。手头有什么就用什么——」 要用那蛤蟆?又市问道。 「先以巨蛙慑人——再乘隙杀人?怎么又是个骗孩儿的把戏?那原本无须送命的五名帮手,和那姓岩见的窝囊武士,都得随这无聊的把戏命丧黄泉?真是不值——」 着实不值,又市再次感叹道。 【肄】 南町奉行所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听见于本所举行之决斗有怪事发生的传闻,乃决斗二日后,即正月十日的事儿。 传闻内容至为荒诞。 仇人武士被逼入绝境,于决斗中使唤妖术——于堂堂正正决胜负的决斗中使用妖魔之术,可谓卑劣至极,简直就是个前所未闻的恶棍。此一传闻,于街坊间传得甚嚣尘上。 捎来这传闻的,是担任冈引之爱宕万三。 由于想不透这妖术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志方便向万三询问。是,万三先是恭敬回应,旋即苦笑道: 「别说是大爷,小的也感到难以置信。」 「本官并未问你相信与否。欲知的是此一坊间传闻之全貌。惜本官孤陋寡闻,对妖术一无所知,即便听闻降魔或障眼之术等诸多解释,亦是无从想像。可是什么类似儿雷也变幻术的东西?」 「是的,正如大人所言。」 「正如本官所言?难不成,此人化成了一只硕大无朋的蛤蟆?」 老实说,正是如此,万三回答道。 「果真是——幻化成蛤蟆?」 绝无可能。 「禀告大人,此乃街坊传言,故仅听信五成便可。该场决斗之仇人为一浪人,名日疋田,身高足有六尺,满面胡须,据传生得貌似钟馗。似乎是个可与石川五右卫门(注18)并提之不法恶徒。复仇者则为一名曰岩见之俊俏武士。两人样貌之悬殊,犹如牛若丸对上弁庆(注19)。」 万三干起活来颇有两下子,惟饶舌这点着实教人困扰。通常得耗上好些时间,方能自其言语中听出要点。志方本欲催其尽速切入正题,但仍决定耐住性子听下去。 「只可惜……」 这复仇者没有牛若丸般的身手,万三语带嘲讽地说道: 「这牛若丸剑术奇差,别说是乌天狗,只怕就连只乌鸦也打不过。决斗将由何方胜出,早已是一目了然。这么个复仇者,别说是无从斩敌雪耻,想必自己还得命丧仇人之手。或许眼见情势如此,疋田即便早已为本所所捕,依然是一派悠哉,一无所惧。」 「一派悠哉?」 「是的,悠哉得有如上酒馆作乐之逍遥耆老。」 据实以报,别吹嘘得像你亲眼见过似的,志方斥责道,但传闻就是描述得如此活灵活现,万三回道: 「总之,想必此人必是架势不凡,看似若有哪个不知好歹的小子放马过来,只消手指一捻就能使其毙命。孰知那复仇者志在必得,为报一箭之仇,竟自母藩遗来帮手,共差出……一名、两名、三名——」 「本官听闻共九名。」 一共遗来了九名帮手。 怎么看,这人数都是多得异常。或许的确是我弱敌强,但再怎么说,十对一绝算不上是堂堂决斗。志方原本对此纳闷不已——听闻经过,方知两方实力原来是如此悬殊。 但思及至此,志方又开始质疑了。 万三常将话说得夸张,更何况今回所述,又是从流言蜚语听来的。就连信个一半,只怕都要嫌多。 再怎么想,九人实在是过多。 一下来了九人,这仇人哪能招架?万三说道: 「哪管武艺如何高强,以一挡十也是毫无胜算。唉,话本故事什么的虽常有好汉快刀斩敌十人、甚至二十人之情节,毕竟不过是虚构杜撰。大人说是不是?」 志方从未与人搏命比划。但想到得一次击倒十名拔刀剑客,现实中的确是毫无可能。 「唉,小的不比大爷,就连见个老婆子拿菜刀都要害怕。若是见人拔刀威吓,只怕要吓得屁滚尿流了。这家伙虽是武艺高强,面对十人也是毫无胜算。原本以为仅有小伙子一名,准备轻松取胜,这下发现敌众我寡,当然是要吓破胆了。」 二口女 昔有继母挟怨 拒喂继子以食 致其饥饿而死 此继母自身产子后 后颈竟生一口 进食时盘发成蛇 夹食入此口 数日无喂食 则痛苦难当 可见继母善嫉 足不可取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贰/第壹拾柒 【壹】 还真是桩难应付的差事呀,角助说道。 角助是根岸町损料屋——阎魔屋里的小掌柜。 损料屋从事的是出租物品,并依物品减损程度收取损料的生意,论性质或许与租赁铺相当,但阎魔屋可有些不同。 私底下,阎魔屋还干些与其他同行不同的生意。 阎魔屋就连客人的损失也代为承担。 况且,阎魔屋代遭蒙损失的客人担下的还不是普通的损失,而是以金钱无法弥补的损失。当然,也从中收取与损失相应的费用。 担下后,客人的损失,就成了阎魔屋的损失。 为此,阎魔屋克尽职责地为客人填补损失。遭蒙损失者仅需向阎魔屋支付损料,便得以弥补这金钱无法弥补的损失。 承担的损失可谓形形色色,其中亦不乏不宜为人所知——即有违法理者。当然,此类损失须支付的损料并不便宜。 又是桩野蛮差事——?又市问道。 此处是一家位于根津权现前(注1)的茶馆。 若是如此,可还轻松多了,角助将本欲吃下的丸子串(注2)置回盘中说道。 「轻松多了?」 当然是轻松多了,角助重申道。野蛮差事指的,就是挟暴力——有时甚至不惜取人性命——以填补损失的差事。 「野蛮差事无须动什么脑筋。倘若需要高人,咱们店家也养了几个,况且还有长耳这名大将哩。」 没错,阎魔屋旗下的确不乏高人。 例如过年时曾一同共事的山崎,就是个手无寸铁都能取人性命的高手。 长耳指的则是一名日仲藏的玩具贩子,有着一身善于打造道具行头的高超本领。须堂堂正正决胜负时或许派不上用场,但碰上得要点手段的差事时,可就不可或缺了。 「总而言之……」 又市啜饮了一口茶。 这天冷得直教人难受。 「该不会是要杀了哪个地痞流氓,还是要整一整哪个作威作福的旗本罢?」 「当然不是。」 角助再次将丸子送向嘴前。 「若是这类差事,目标如此明显,可就容易多了。哪管是寻仇泄愤、还是诈欺窃取,都还算是容易的差事,凡是看得出多了什么或少了什么的,大抵都不难办,只消去除多余的、补上不足的便成。若有任何损失,也是不难填补。不过……」 「不过什么?角助,你这混帐东西怎么老爱把话说得不干不脆的?我虽是武州(注3)出身,性子却是比江户人还要急。若是招待我喝几杯酒也就罢了,这下咱们可是在风吹日晒的摊子上吃丸子。若是没什么损料差事要交代,我可要回去了。不戴上头巾做点儿生意,我可要饿肚皮了——」 又市以贩卖双六营生。 但又市才一起身,角助便一把攫住他撩起的衣摆。 「急个什么劲儿?瞧你们这些个年轻小伙子,总是这么沉不住气。」 「你以为自己长我几岁?不过是生得一脸老气横秋罢了。那么,有话就快说,有屁就快放。」 有人在盯着咱们瞧哩,角助悄声说道。 以余光往旁一瞄,果然看到茶馆的老太婆正一脸狐疑地望向这头。 「甭担心,这老太婆耳朵不灵光,即便落雷打在身旁,照样能呼呼大睡。好吧,阿角,这回来找我商量,想问的究竟是差事该如何办,还是该承接与否?至少先把这给说清楚。」 「这,也是个问题。」 「喂,凡是受托的差事我一定照办,至于是否该承接,可就没我的事儿,是你们那头的责任不是?是否承接全由我决定,一旦承接,就竭尽全力把事儿办妥,你们不过是为咱们卖命的小棋子,对任何差事均不得抱怨分毫——你们那吓人的大总管不是常这么说?」 差事已经接下了,角助说道: 「正是因已经接下了,才会如此困扰。」 「接下了?那么硬着头皮办妥不就得了?大总管是怎么吩咐的?」 「就是大总管差我来找你商量的。」 「找我商量?商量些什么?」 这我比你还想知道,角助皱着眉头回答: 「大总管只表示——这回的既非害命强夺,亦非哄骗巧取,如此麻烦的差事,就数又市最是拿手。」 「喂,未免太高估我了罢。不,也不是高估,这分明是推责。我不过是个雇人,哪做得了什么主?」 又市一脸不悦,再度在红毡毯上盘腿坐了下来。 「话是没错。不过阿又,老是嫌不该有人丧命,得多动点脑筋的,不正是你自己?与其不动脑筋糊涂蛮干,不如交给我这能言善道,办起事来有一套的小股潜,保证能圆满收拾——可记得老爱如此自夸的是什么人?」 「还用说?不正是我?」 没错。 不论是为了什么缘故,又市对取人性命都是极端厌恶。哪管其中有任何理由、任何大义名分、或任何爱憎——只要布的局里必得有人送命,又市干起活来就怎么也提不起劲。但这既不是为了什么节操矜持,也不是出于善心,不过是感觉如此做法未免流于简易粗糙。 当然,有时还真是别无选择。 自己不过是个不法之徒,再怎么讲节操,对于自己干的活原本就见不得光这点,他也是心知肚明。 即便如此,害命终究是不得已的最后手段。 ——天真。 大总管阿甲与山崎都如此形容过自己。 又市自个儿也感觉,或许这天真的矜持,不过是对自己从事这或许为世间最低贱的行业的垂死挣扎。 你们不都说我天真?又市说道: 「每回见到我都是满口天真、天真的,活像把我当只小鸡似的。」 「瞧你这小伙子,还真是爱闹别扭。好罢,你若是无意,我就去找那卖吉祥货的商量吧。先告辞了。」 「且慢。」 这下轮到又市求角助留步了。 「你真打算找那京都来的混帐东西?包准教他给大敲竹杠。」 「唉呀,你这话说得可真狠。阿又,那卖削挂的林藏不是你的搭档,不,你的弟兄么?」 谁是他弟兄了?又市狠狠地诅咒道。 又市与吉祥货贩子林藏结识于大坺。两人结伙在京都招摇撞骗了一段时日,由于出了点纰漏,只得双双沦落到江户。算来两人的确是搭档,但又市自认两人不过是一丘之貉,可从没认他作弟兄。 在京都时,林藏曾有霭舟林藏这谭名。 霭舟意为亡者操驾之幽冥船舟,相传此舟自大津琵琶湖现身,一路攀上比散山。起这译名似乎就是借用这典故,比喻自己的花言巧语功夫了得,吹嘘起来犹如陆上行舟。 林藏是个借阿谀逢迎度日餬口的不法之徒,至于又市,有的则是小股潜这不雅的诨名。总之两人是物以类聚,但这点更是教又市不服。 他哪成得了事儿?又市说道: 「找上那混帐东西,包准成个烫手山芋。不出两句话就满口钱呀财的,实在烦人。那家伙老是得意洋洋地自称霭舟,但有谁这么称呼他了?唤他作破舟林藏还差不多。同样是出自大圾, 大黑伞要比他可靠得多了。」 教你形容得可真是不堪哪,本欲起身离去,这下角助又坐了下来。 「不过,阿又。若你不愿谈,除了找林藏商量,我也是别无他法。别忘了这桩差事,咱们已经接下了。」 「你这对耳朵可真不灵光呀,角助。我哪说过不愿谈?不过是嫌你话说得不得要领罢了。」 只怪此事难说分明,角助拉拢起衣襟说道: 「我都试着将如此难说分明的事儿解释清楚了,你也少打点儿岔用心聆听。虽然我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儿,背后原委还颇教人心疼。」 「那又如何?」 况且,其中也无损失——角助说道。 「若无损失,此事与损料屋何干?这种差事打一开始就不该接下,回绝了吧。」 「不,应说损失确实是有,只是无从填补。不,这么说似乎也不大妥,其实咱们不出头,损失也能填补。不,似乎也不能这么说……」 「少这么磨磨蹭蹭的成不成?」 「菊坂町那条大街——」 角助指向那方角说道: 「那条大街对头住有一旗本,名日西川俊政。此人石高(注4)不甚出众,算不上什么大官,但家系堪属名门,为人严谨正直,行事亦是一丝不苟,从未有任何恶名。这回的委托人,即为其妻阿缝夫人。」 「是他老婆委托的?」 「没错。阿缝夫人乃其后室,原妻名日阿静夫人,已于五年前之秋病逝。」 「病逝——?」 「似乎是产后体衰,产下娃儿后便卧病在床,不出一年便告辞世。」 「有产下娃儿?」 「是的。产有一子,名唤正太郎。丧母后,娃儿暂由俊政大人之母——名日阿清夫人的严厉祖母代为照料。不过……」 「此人又娶了个后室?」 没错没错,角助颔首说道: 「旁人极力劝说娃儿亟需母亲照料。想必不论出身武家、商家抑或农家,凡是娃儿都该有个娘。俊政大人虽本无此意,但仍为众人所说服,在距阿静夫人辞世两年半后的前年春天迎娶了阿缝夫人。」 梅开二度,时节还真是凑巧呀,角助突然来了一句岔题的闲话。 「这和梅开不开有何关系?」 快把话给说下去,又市催促道。 「至此为止,此事尚未有任何损失。但据传这武士,对这桩亲事似乎颇为犹豫——其中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又市对近似诈欺的煤妁亦颇为擅长,不时以粲花般的口舌将徐娘半老还未出嫁的老姑娘给嫁出去,或竭尽手段为娶不到妻的家伙娶个老婆进门。 此类诈欺媒妁中,不少是为了觊觎财产地位而干的投机勾当,但又市玩弄的技俩可是略有不同。又市最擅长的,就是助人抹消不宜张扬的隐情。 他懂得如何为人遮掩伤悲过往或不堪内幕,以顺利牵成红线。 「是有哪儿不讨人喜欢么?那名叫阿缝的后室。」 若是为此,又市那套技俩便派得上用场了。 没这回事儿,角助挥手否定道: 「唉,想必俊政大人应是对原妻心怀愧疚罢。噢,也不知是愧疚,还是难忘旧情。据说两人曾是一对鹅鲽情深的鸳鸯夫妻。但娶进门后,发现这阿缝夫人竟是性情良善、勤勉持家,器量过人。娘家虽不过是个不甚显眼的小普请组(注5),但毫不违逆、安分守己、勤而不怠,简直就是个无可挑剔的天赐良妻——」 「这不是好事一桩?」 「看似是好事一桩。」 至此为止,的确是好事儿,角助略事停顿,啜饮了一口茶后继续说道: 「婆媳相处亦甚为融洽。如此一来,当然又要为家门添丁了。进门一年后,阿缝夫人便产下一子,去年春天产下次子正次郎——即正太郎之异母弟。」 「喂,该不会——是为了争家产罢?若是这位夫人试图将原妻所生之子踩在下头,好让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娃儿继承家产,这种差事我可不碰。」 「并非如此,家产归谁,已没什么好争的了。」 「已没什么好争的?」 「长子正太郎,已于去年夏日夭折。」 据说死时年仅五岁,角助含糊其词地说道。 「是么?」 又市霎时哑口无言。总不能回角助一句节哀顺变罢? 「是因病,还是意外?」 「表面上——是因病。」 「什么叫表面上?难不成是教人给杀了的?」 这就无从得知了——角助别开脸说道。 「无从得知?这点可是非得查个分明才行呀。」 「的确得查个分明。不过,怎么查也没个头绪。着实教人难以置信。」 「怎么说?」 「这……」 角助似是欲言又止,就此闭上了嘴。 「把话给说清楚呀。你要我用心聆听,我不都奉陪了?听到这头,的确听不出个中有任何损失。就连委托这桩差事的夫人,似乎也未遭婆婆欺凌,夫婿亦未有亏待。这下唯一殷人疑窦的,不就剩那原妻之子的死因了?」 「无一处启人疑窦,表面上无人有任何嫌疑。话虽如此,问题就出在的确有人有嫌疑。」 「什么人?」 「不就是委托人阿缝夫人?」 「这不就奇了?连委托人自个儿都这么说,那么就有些问题了罢。难不成你认为委托人的自自教人质疑?」 角助转头面向又市回道: 「没错。」 「那就更不该接下这桩差事了。就连委托人自个儿都撒谎,这差事还有什么好办的?难道你们连代人圆谎都要承接?难道只要有银两可收就放下原则?唉,我也没啥资格装体面,也知道当然是图利至上,欺瞒世人也是咱们的差事之一。但——倘若是委托人自个儿撒的谎,不就等于连同你们也受骗了?」 稍安勿躁,角助蹙眉说道: 「依阿缝夫人的说法,正太郎这娃儿是饿死的。况且还不是普通的饿死,而是教人给折磨死的。」 「教人给折磨死的?」 「没错。阿缝夫人表示——是她自个儿将娃儿给折磨死的。」 「意即,是教她给杀害的?」 这番话——听得又市惊讶不已。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是坦承自个儿杀害了继子?」 「若依她所言,正是如此。」 「而你——认为她这供述是谎言?」 「所以我想说的,是这番供述不能全盘采信。不论横看还是竖看,阿缝夫人看来都不像是会杀害娃儿的凶手。」 「这、这是你自个儿的判断罢?人不可貌相呀。即便如此——」 喂,角助,又市仍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怎了?」 「倘若这女人说的是真的,究竟会是什么用意?这种事儿为何要找上损料屋?难不成是要咱们帮她把证据给抹除?」 「有什么好抹除的?根本没人察觉。」 不过是坦承自个儿的罪状罢了,角助说道。 「若要偿罪,理应恭恭敬敬地上衙门自白才是,找你们这古怪的店家忏悔哪有什么用?既然将一切都给供出来了,表示她既后悔,也有了觉悟。即便是武家之妻,杀害娃儿应该也得定罪吧?」 「若是蓄意将娃儿给折磨死,应该也是得偿罪的。」 「那么……」 「因此,阿缝夫人才会倍感困扰。首先,不仅是夫婿,婆婆与其他家人均不知情。实情至今无任何人察觉。」 「真可能无人察觉?」 丧命的是住在自己家中的娃儿,饿死前必经一段衰弱时期,家人岂会看不出? 「他人的家务事,总是难为外人所察觉,武家尤其是如此。」 「即便如此……」 应也偶有外人出入才是。 至少婆婆应是常在家中。 「总而言之,倘若娃儿遭折磨致死确是事实,的确至今仍无人察觉。若是东窗事发,早就万事休矣。正因无人知情,阿缝夫人方能平安度日至今——」 「那么,这是怎么着?无法忍受良心的苛责?那就该上官府自首才是。」 「向官府坦承自己杀了继子,你认为后果将是如何?」 「还会如何?当然是被论罪。」 「若被论罪——虽不知武家可能遭处何种刑罚,或许若非死罪,便是流刑,总之必然遭论罪。但如此一来,对夫人百般信任的夫婿、善待夫人如己出的婆婆、以及对夫人景仰顺服的雇佣们可会高兴?是会夸她真是个正直的妇人、还是将她视为杀子仇人?阿缝夫人还有个襁褓中的娃儿,虽说两个娃儿非同母所生,但知道实情后,这家人可会善待杀了自己儿子的妇人产下的娃儿?」 「这罪应是不及娃儿。」 「娃儿当然无罪,这点道理武士应也知晓。只不过——待这娃儿长大成人,哪天问起自己生母的下落,家人该作何解释?该向他明说你娘杀了你哥哥,已遭国法惩处?」 「这——」 「这实情,只怕再想隐瞒也是隐瞒不得。家人或许能避而不谈,但外人的口风哪守得了多紧?想打听绝对探得出真相。即便无意究明真相,一家人真能毫无隔阂地将这娃儿扶养成人?」 或许真是如此。 「况且,或许阿缝夫人的愧疚可借偿罪弥补,但一家人可没这么简单。出了个罪人,对家门清誉不可能毫无损伤。」 「何必拘泥于体面?」 「阿又,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咱们蒙羞大可一笑置之,但武士可是得靠体面吃饭的。武家一旦蒙羞,不仅可能得偿命,甚至可能是灭门或切腹哩。」 「这……」 这下又市也无话可说了。看来即便忍得再辛苦,或许终生隐瞒下去方为上策。但角助也说了,长此以往,对阿缝夫人将是一辈子的折磨。 「看来—这是个心境的问题。」 「因此可说是不愿隐瞒便无从解决,若欲解决,便得如你所说,上衙门伏法。但如此解决——可就有损失了。」 「难道——现况无任何损失?」 「当然没有任何损失。不,即便有损失,只要继续隐瞒,也能自动弥补。但真该继续将此事隐瞒下去?」 角助抱头深思道。 【贰】 有人杀了继子?长耳露出一嘴巨齿说道: 「看来又是一桩麻烦差事。爹娘儿女什么的,我对这类差事可不擅长。」 「瞧你生得这副模样,当然是注定与爹娘儿女无缘。若是生下同你一样长相的子女,想必世世代代都要对你这祖宗怨恨不已。不不,生下你这家伙,想必对你爹娘便已是一桩灾难了。别说是爹娘生下你时给吓得魂飞魄散,只怕就连产婆瞧见你这张脸孔,都给吓得魂归西天了罢?」 给我闭嘴,这下长耳的一副巨齿露得更是狰狞: 「我出生时,可是个人见人爱的娃儿哩。据说生得一脸洁净无瑕,就连产婆见了都不住膜拜。幼少时常被人误认为女娃儿,夸我将来不是成个男戏子,便会是个男扮女装的戏子。唉,后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长大成人就成了这副德行。不过,毕竟是渐渐变丑的,想必是没让爹娘多吃惊。」 以唱戏般的夸张口吻说完后,仲藏便高声大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臭秃子,给我认真听好。」 「还不都得怪你爱揶揄人?总而言之,有个稚嫩幼子夭折,着实教人心疼——而且这位委托人,看来似已无退路。」 「你认为她已无退路?」 「没错。唉,这位阿缝夫人,似乎这辈子就仅有继续隐瞒,勿让夫婿儿子察知,将杀害继子的真相带进墓中一途。唉,担罪而活,或许较伏法受罚更是煎熬,但这也是因果报应,自作自受。若对遇害之继子心怀愧疚,也就只能拿这充当惩罚了。」 真得如此?又市双手抱胸地应道。 「难不成有其他法子?」 「这我也不知道。但我——长耳的,我不懂亲情是什么东西。我娘在我还小时,就随情夫不知去向。我爹则是个成天喝得烂醉又不肯干活的窝囊废。一次也没感激过他们俩将我给生到这世上,怨倒是不知怨过几回。但即便如此,我竟没恨过、也没诅咒过我爹早点上西天。」 这是理所当然,长耳说道: 「毕竟是同一血脉的父子。」 「我想问的,正是这与血脉究竟有什么关系。」 「什么意思?」 长耳一脸纳闷地问道。 一每每想到自己和那臭老头也算血脉相连我就作呕,至于我娘,别说是长相,就连生得是圆的还方的也不晓得。」 「即便如此,你也没诅咒过他俩早点上西天不是?」 「是没有。不过这可不是为了血脉相连什么的。证据是每当我想到爹娘,既没半点儿怀念,也没半点儿思念。我爹死时虽没诅咒过他活该什么的,但也没感到丝毫悲痛或寂寞。想来我还真是没血没泪呀。」 「这难道不是因为——他是你生父?」 「没的事儿。若他是个外人,或许我还较容易感激他的养育之恩。若无血缘关系,也就无从恨起。总而言之,我之所以没打从心底怨恨这糟老头,并不是为了什么血脉相连,不过是看在和他毕竟有点儿缘分的份上。」 「缘分?」 「至少他也同我过了几年日子,让我知道他是个如假包换的窝囊废。这家伙哪懂得怎么把小鬼头拉拔长大?就连自个儿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同情他都来不及,哪来的力气恨他?」 缘分?仲藏耸了耸肩,蜷起硕大的身躯说道: 「谁说有缘分就无从生恨了?」 「那还用说。对一个人是好是恶,都得有缘分。相憎或相恋,都得先相识。之所以从没把我娘当一回事,反而是因为和她没缘分。从没认识过,想怨她也不成。」 「原来如此。那么,你想说的是什么?」 「我想说的……」 又市朝地板上一躺。 此处是仲藏位于浅草之外的住处。 「不过是憎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人与人相处,不是藐视便是景仰。但遭藐视便要动怒的,唯有藐视他人者。瞧不起人的一旦被人瞧不起,便要动气。相反的,景仰他人者一旦教人景仰,反而要骇怕。想示好却突然挨顿揍,当然教人生气,但若冒着可能得挨揍的觉悟,却见对方示好,可就没什么好动怒的了。」 小股潜,你到底想说些什么?仲藏叼起烟杆问道: 「虐待继子这种事时有所闻,但一个不懂事的小鬼头,真有人能恨到将他给杀了?」 「当然可能。没人爱非亲生的娃儿,即便将娃儿抱来摸摸脑袋疼惜,教娃儿的小脚给踢个一记,也要火冒三丈罢。」 这只能怪你自个儿生得丑,又市揶揄道: 「但——真会恨到痛下毒手?」 「没人会杀害别家的娃儿,或许得将娃儿视为己出才做得到。」 「我倒认为视同己出,反而更下不了手。」 「这——似乎也有理。」 「是不?血脉是否相连 ,根本没什么关系。」 有道理。长耳拉长语尾说道,双手朝胸口一抱: 「如此看来,血缘什么的或许没多少关系。爱之愈深,恨之愈烈,骨肉相残,本就非罕见之事,何况世间亦不乏屠害亲生子女的爹娘。反之,也不乏对养子养女疼爱有加的父母。总之,看来情况是因人而异。」 「并非因人而异。」 或许是鬼迷心窍罢?又市回道。 「我——是如此认为。这与血缘应是无啥关系。真要杀人时,哪还分什么亲生子女还是他人子女。怀胎十月之苦、样貌相似之情,遇上这种时候,悉数要给抛得一干二净。」 「意思是,这阿缝夫人——也遇上了这种时候?」 「正好相反。」 又市——对此依然质疑: 「怎么看都是鬼迷心窍。」 「难道是认为,咱们该相信角助那家伙的直觉?」 我可不相信什么直觉,又市回答: 「不过是再怎么也无法信服。娃儿大家都宠,但桀骜不驯的娃儿谁都不宠。我儿时便是如此。不过,做娘的真可能不宠娃儿?」 「这……」 长耳蹭了蹭耳朵,点燃一管烟说道: 「我和亲娘没什么缘分。」 但也不记得亲娘对我有哪里不宠。话毕,长耳将火使劲抛入烟盆中,接着又开口说道: 「也不知武家会是什么情形。也算不上继母,但代我娘照顾我的人可就没多宠我了。不过,过继给人家时,我已有十二岁了。」 「瞧你这副庞然巨躯,十二岁时大概就生得像头熊了罢?但魂归西天的正太郎年仅五岁哩。哪管是五岁还是四岁,疼惜娃儿毕竟是人之常情。虽说或许他正是个桀骛不驯的娃儿,也或许阿缝夫人对他没多疼惜。但即便如此……」 「怎么着?」 别忘了阿缝夫人才刚生了个娃儿,又市起身说道: 「有了个自己生的娃儿,身旁又有个人家生的五岁娃儿——不,即便是别人生的,毕竟两个都是自己的娃儿,真可能凭血脉有无相连,就判哪个生,哪个死?」 我也弄不懂,被又市这么一问,长耳感叹一声说道: 「两相比较,认为自己生的娃儿最是可爱,想必是人之常情罢。」 「她自个儿生的娃儿可还没长到可比较的年纪。」 「噢——?」 「长耳的,娃儿可是才刚出生,看起来还像条虫哩。待多长个几岁有个人形了,或许还能做个比较。比出个差距了,自己会独厚其中一个,疏远另外一个。如此一来——」 便难保不鬼迷心窍了。 甚至可能化身痛下毒手的厉鬼。 人,不就是这么回事儿? 不过…… 「照料甫出世的娃儿,可是很累人的。不同于长屋那些个生一窝子娃儿的人家,这家人贵为旗本,宅邸内或许聘有女仆、奶妈、保姆什么的,并将娃儿委由这些仆佣看顾。但若是如此,岂可能将自己生下的娃儿交由奶妈照顾,自己则照料原妻遗留的娃儿?」 「这——理应无此可能。」 「你说是不是?秃子,你想想,这委托人可是宣称自己虐待了正太郎,将他给活活饿死。若就此判断,不就表示娃儿的照料与喂食,都是委托人自个儿打理的?」 「的确是如此。」 「那不就表示娃儿一生下——立刻又开始干活?委托人没说活儿是委由他人代办,而是自个儿来的。」 杀害继子这种事儿,想必无法委他人之手。即便是下女或仆佣,听到须杀害将继承主公衣钵的长子这种命令,想必也是难从。总之,下女谋害少主这种事,理应是绝无可能,更遑论婆婆忍心下此毒手。如此看来,必是本人所为无误。 「农家的妇人一产下娃儿,当天就得下田干活。难道武家之妻也是一产下娃儿,就得立刻下厨?」 「这种规矩——想必是没有。」 「是不是?倘若咱们这委托人是个受虐待的媳妇儿,或许还说得通。但既受婆婆疼爱,又为下人所景仰,这么个讨人喜欢的媳妇儿,为何刚产下娃儿便得看顾原妻之子?西川家原先的媳妇儿,不就是因产后体衰才辞世的?这回哪可能不细心呵护?」 的确有理,长耳端正了坐姿说道: 「如此听来,其中必是有什么蹊跷。」 「蹊跷——那还用说?当然有蹊跷,我可是完全无法信服。自己产下了娃儿,便看继子碍眼,将他给凌虐杀害——这种事儿的确是时有听闻。但我认为咱们极可能是遭这种稀松平常的情节蛊惑,因此看漏了些什么。」 「看漏了些什么——」 那不就代表大总管也看漏了些什么?长耳喃喃自语地说道。 「大总管也——?」 阎魔屋的阿甲—— 一个看不出年纪的损料屋老板娘。 她可不是只普通的母狐狸,长耳说道。 「我生得这副块头、这副长相,平时没什么人好怕的,但就是不知该如何对付这个婆娘。阿甲大场面见得可多了,可不是会看漏了什么的天真姑娘。」 「这我当然知道。」 因此…… 「就是因此,那婆娘才将问题抛上我这儿来的罢。」 「抛上你这儿来——」 ——没错,抛上我这儿来。 想必——是要我用这对天真的眼睛仔细瞧瞧罢。 哼,长耳先是一声嗤鼻,接着便朝矮桌伸手,拾起一块小东西。 原本还以为是个小玩具,但看来竟是团松松软软、有如洋菜般软绵绵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又市问道。是个伤口,长耳短促地回答。 「伤口?这是哪门子的伤口?这回的虽然没什么臭味,看来还是同前回的东西一样古怪。」 里头掺了许多材料,仲藏说道,并将这团怪东西朝额头上一贴。 「先像这样贴上去,再打上一层白粉。如此一来,不仔细瞧,便看不出额头上贴了东西。」 「都打了一层粉,当然看不出贴有什么东西。反正戏子都得上妆不是?登台时,每个妆都上得看不出原本是个什么人。为了让远处的观客也能瞧个清楚,他们都得勾脸谱、描眼线什么的。就连原本生得一脸扁平的,也能给扮得漂亮抢眼。是不是?」 「是没错,但像我这种天生独特的面底,可就是上什么妆也没用了。」 看来你倒还挺了解自己的哩,又市揶揄道,那还用说?只见这大汉精神抖擞地回答: 「难道不知我带着这张脸活了多少年岁?唉,这就先不谈了。这块我仲藏大人特制的伤口,就是像这样——」 仲藏以指头朝贴上额头的东西一按。 这团怪东西便从正中央裂了开来,裂缝中被涂成一片鲜红。 「如何?看来像不像额头被敲破了?其实这东西里头藏有一只小袋,伸指一压,便能将袋内的血糊挤出来。」 「你这死秃子,怎么又做了这么个思心东西?难道是扮亡魂时用的?」 瞧你在胡说些什么,仲藏自额头上拨下这只假伤口说道: 「扮亡魂哪需要这种东西。」 「不需要么?」 「当然不需要。亡魂都已经死了,哪可能还鲜血直流?妖魔鬼怪并非人世间的东西,不可能有血可流。」 「亡魂不会流血?总觉得曾看过这样的画还是什么的,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想必是记错了,仲藏一对小眼紧盯着又市说道: 「看来你是与无残绘(注6)什么的混淆了罢。那是另外一种东 西,用来满足嗜血的偏好,但亡魂可就不同了。世间根本没亡魂这种东西,倘若宣称看见畜生成精是出于错觉,那么人化成鬼也是谎言。倒是看见死人化成鬼这类传闻,近日仍不时听说——」 「的确常听说,听得我都要一肚子火了。那已不单是疑心生暗鬼可以解释了,错觉也该有个限度。」 没错,亡魂的传闻,悉数是出于错觉,仲藏说道: 「既然纯属错觉,目击者认为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就取决于自己的心境了。」 「或许正是如此。」 「因此……」 长耳蹭了蹭耳朵说道: 「戏子扮亡魂,基本上是什么妆也不上的。既然扮的是不在人世的亡者,世间法则便无法通用。如此一来,既没有喜怒哀乐,也无法以言语思绪与人相通。不过是魔由心生者将一己心境反映于眼中所见,错觉自己看见亡者生前面影罢了。」 「取决于目击者自己的心境?」 「没错。因此亡魂非得扮成怎么形容都成,却又怎么也无法形容不可。若见扮的亡魂乃含恨或含冤而死,就演得哭哭啼啼的,不仅代表这戏子仅有三流功力,也代表撰写这脚本的戏班子作家实在窝囊。扮亡魂求的,并非投观客所好。粉施得一脸苍白、身子某处烂了塌了、扎起衣摆如漏斗状,这些个手段并非为了迎合观客,不过是为了表示此人非人。从前的戏子,可是连这些个手段也不要哩。总之,亡魂身分该凭演技诠释,用不上这种血糊假伤——」 「知道了知道了。那么,这行头该用在什么地方?」 「用在武打戏上。阿又,活人挨刀可就该溅血了,但在戏台上总不能真砍下去。戏台上的武打戏,总是不见半滴血。」 「有哪出戏真溅血了?」 「所以才该张罗不是?比方说,有人被一刀劈死。倘若被砍在右侧,死前总会转个身让观客看个仔细。试想,此时额头上若淌下一道血,会是什么模样?白粉脸上一道红,看起来可是分外抢眼,想必观客都要看得乐不可支了。」 「观客只会作呕罢。」 「会么?」 恐怕要把人给吓得纷纷离席哩,又市说道: 「用不着流什么血,大家也老早知道演的是什么情节。看戏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改以这种不雅的方式作戏,只怕要把观客们气得火冒三丈,说不定有些还真以为闹人命了,吓得连滚带爬逃出去哩。再者,倘若你这血淋淋的玩意儿真受到瞩目,难道不怕奉行所以蛊惑人心之名前来取缔?」 「你认为不行?」 没想到长耳这回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原本料定可能要激起一场激烈争辩,又市这下完全扑了个空。 你今儿个怎这么平心静气?又市问道。因为我也是这么想,长耳回答。 「你也是这么想?那还造出这种东西做什么?」 「唉,上回用的那蛤蟆,充其量不过是传统行头的改良品,虽然壮观好用,对情节或作戏的法子根本毫无影响。但这东西可就不同了,凭它包准能完全改变作戏的方式。如此一来,戏子斗剑也非得斗得更逼真不可。不过,正如你说的——这东西实在是不雅。」 看来真是不行,长耳自言自语似地感叹道: 「或许是阎魔屋的差事干太多了。」 「损料差事也算不雅?」 「当然不雅。常得装腔作势,况且老得投观客所好。」 「的确没错。」 「倒是——阿又,那阿缝夫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欲认罪悔改,却又无从偿罪,岂不是根本无路可走?角助所言不假,至今为止,任何人都没损失,反而是将真相公诸于世,损失方会露见。原本以为儿子是病死的,这下发现竟然是受虐致死,夫君哪平得了心、静得了气?婆婆就更不必说了,大家想必都要恨死这个恶媳妇。不过,话虽如此,家中又还有个次子,还得顾及武家的体面。这下还真是左右为难。」 「的确是左右为难。」 「通常,打这儿开始才算是损料差事,夫君的爱子、婆婆的爱孙遇害而死,这可是个非同小可的损失哩。」 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又市应和道: 「所以呀,委托人若是婆婆还是老公,还容易理解。代咱们报杀子之仇——这才是常情。若是如此,咱们也不愁找不到法子。」 「且慢且慢。即使如此,咱们还是要无计可施,因为情况根本没半点儿不同。次子仍在,家门体面也仍须顾及,有哪儿不同了?」 「不——当然不同。」 「是么?好罢,娃儿的仇是不难报。只要除掉这媳妇儿,体面便得以保全——不过,这可不像你会考虑的点子。」 「你可真了解,这等下流手段的确不投我所好。倘若委托人是老公,不就代表这媳妇儿在装傻了?」 「想必是如此。」 「那么,只要媳妇儿好好认罪、虔心悔改,或许便可使大家心服;根本无须公然定罪,便能在家中解决。虽然难保事后一家能毫无疙瘩和善相处,但只要这媳妇儿打从心底悔改,仍可能有大好前景,抑或双方可达成谅解平顺离异,总之还有几条路可走。只是……」 如今这情况…… 「先是——媳妇儿有心悔改,但悔改后,又不得不担心夫君与婆婆的心境。这,可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所以我才想知道,你究竟有什么主意不是?长耳以急促的口吻说道。 他这焦虑,实不难理解。 「这委托人,是来委托阿甲代为办些什么?」 「——帮忙想个法子。」 「想个法子?」 「每每思及自己施虐致死的娃儿,便彻夜难眠。不仅无颜面对家人,欲伏法偿罪,亦不知该如何为之。望能真心悔过,虔心凭吊娃儿在天之灵,但又不知该如何向夫君与婆婆坦承此罪,如此以往,根本是无计可施。故望阿甲能代为想个法子。」 「哪有什么法子?」 闻言,仲藏高声大吼: 「如此委托,根本是无理取闹。阿又,完全不值为此事绞尽脑汁。我看就由你亲自登门劝说,以小股潜的舌灿莲花为此事做个了断罢。」 「这——要如何做个了断?」 「就劝这媳妇儿——继续忍耐下去,并告知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偿罪。不,该说除了为一己之罪所苦、终生饱受折腾,别无他法可告慰可怜娃儿的在天之灵。还说什么彻夜难眠?她连无辜娃儿的命都敢残害,这么点儿折腾哪够偿罪?」 「正是为此……」 我才得在事前…… 稍事调查。 哼,少用这来搪塞,长耳说道,接着先是沉默了半晌,才又开口说道: 「看来——你心中仍有质疑。但阿又,倘若这阿缝夫人果真未吐实,会是为了什么缘故?为何非得撒这种谎不可?而且为何得找损料屋来行骗?这我可是怎么也想不透。真相根本还未为人所觉,总不至于——需要包庇某人罢?」 「所以,我才吩咐那卖吉祥货的先就此稍事调查。」 「那吊儿郎当的家伙哪查得了什么?」 「你说谁吊儿郎当了?」 门还没开,便传来这么一句。 粗陋的门喀喀作响地给推了开来,只见林藏就站在门外。 「这是在搞什么鬼?天寒地冻的,我忙着在外四处奔走,孰料你们俩竟然窝在屋内烤火取暖、说人闲话。你们究竟还有没有心肝?」 「提起你这从头到脚没一处可夸的家伙,除了闲话,哪还能说些什么?」 「你哪来资格说这种话?」 「别伫在那儿唠唠叨叨的,快给我进屋里。」 难不成想将我们俩给冻死?长耳说道。 这温度的确能将人给冻死。这屋子不仅造工粗陋,屋内还没什么可生火的行头,一旦冷下来便难再回暖。光靠一只小火钵,根本于事无补。 快被冻死的是我不是?好歹也该为我温点儿酒罢,卖削挂的林藏发着牢骚关上门,一在座敷正中央坐下,又一把将长耳抱在怀里的火钵抢了过来。 「这儿别说是酒,连醋或开水也端不出来。除了与其他民宅有段距离、也宽敞些外,根本一无可取。或许适合商量奸计,若想取个暖,根本连门儿都没有。倒是,情况如何了?托你探听的那件事儿,可采着了什么眉目?」 「阿又,你这是在急个什么劲儿?难不成是对我的能耐有所质疑?唉,但年老早过完,我那些个讨吉祥的行头还真是卖不出去。总之,消息是采着了。」 好罢,林藏搓搓手,耸了个肩说道: 「首先,那委托人阿缝夫人——可是个大好人哩。」 「喂。」 又市挺直了原本慵慵懒懒的身子问道: 「这干咱们什么事儿?」 「哪会不相干?这可是则重要的大消息哩。这阿缝夫人是个穷御家人(注7)的千金,父亲是个石高只称得上聊胜于无的小普请。嫁过去的西川家即使不是什么显要,但瘦死的骆驼毕竟比马大,至少也是个二百石的旗本。或许咱们看不出这两家有何不同,但对武士而言可是门不当、户不对,依常理绝不可能结为姻亲。这桩亲事之所以能成事,也是看在大家对阿缝夫人赞誉有加的份上。」 「难道是不逊于小町(注8)的国色天香?」 不不,林藏猛摇手回答。 「难道不是?」 「并非如此。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国色天香,虽不是什么丑八怪,但长相也绝对称不上标致。大家夸的,多半是她的好性情,诸如勤勉持家、毫无怨言、孝顺公婆、为人正直什么的。」 又市原本老将她想像成一个趾高气昂的武家妻女,看来实情并非如此。 「如何?不都说这是则重要的大消息了?阿缝夫人并不是个会撒谎的奸人,倘若真有意图欺骗咱们,想必——」 「想必是有什么理由,况且还是个说来话长的理由?」 长耳把话接下去说道。切勿草率定论,林藏回答。 「草率定论?」 「是要你别急着论断。瞧你们这些江户人,性子急的像什么似的。总之闭上嘴仔细听我解释。总之,只要记得阿缝夫人是个正直勤勉的大好人,这桩亲事方能成事就得了。此外……」 林藏竖起指头,压低嗓音说道: 「那名日正太郎的娃儿,也的确是遭施虐致死的。」 「你怎知道?」 「同大夫探听来的。」 「大夫?」 又市探出了身子问道。 「没错。为西川家把脉的,是个名日西田尾扇的庸医。这家伙,其实是个贪婪无度的臭老头儿。」 「你直接同他问来的?」 「当然不是。我哪会傻得留下什么线索?若他是此事的主谋,我岂可能全身而退?」 的确有理。 有些大夫甚至不惜下毒害命。 「总之,虽然是个小大夫,但西田这家伙竟然存了不少银两,住的也是硕大华宅,手下还有成群弟子男仆。我就是从那伙人中打听来的。据说——那娃儿甚是堪怜,死时浑身是伤,死因则是身体衰弱,几乎是活活饿死的。」 的确堪怜,仲藏喃喃说道: 「记得——不是才五岁还是什么的?」 「有个男仆说看了直教人同情,他连泪都流下来了。总之,阿又,这阿缝夫人的说辞可是真的,大抵都不是谎言。」 「且慢,姓林的。」 又市伸手打岔道: 「意即,西川家中的人——知道娃儿是遭虐致死的?」 「并不知道。」 「为何不知道?」 「西田似受嘱咐不得声张。」 「受谁嘱咐?」 「应该是婆婆罢。」 「婆婆?为何是婆婆?」 还不是为了保全武家的体面?长耳说道。应非如此,林藏旋即否定道。 「并非如此?」 「这……要说完全不是为了这个,或许多少有些。但这并非主要原因。这婆婆命西田缄口,并非为了保全家门体面,而是为了包庇媳妇儿。」 「为了保护媳妇儿?倘若真如你所说,这媳妇儿可是犯了杀害婆婆爱孙、夫君承家长子的不共戴天之仇哩。」 「是如此没错。」 「当然没错。我问的是这婆婆为何要包庇仇人?」 「阿又,你还真是个傻子。」 林藏缩了缩鼻子,两眼朝又市紧盯了起来。 「为、为何说我是傻子?」 「人情这东西哪里这么简单?你想想,这婆婆可是对媳妇儿甚是钟意。明知门不当户不对,还是硬将这房媳妇儿娶过门的,其实是这婆婆。噢,或许夫君自个儿也有意,但没有婆婆的许可,亲事也绝无可能谈得成。别说是谈,媒妁连想提这门亲事,也是门儿都没有。此外,这名日俊政的夫君,也是个教人难以置信的孝子。老母若是不答应,绝对是恭敬从命。正是因婆婆看得合眼,才得以娶阿缝夫人过门。」 「但——」 「别忘了,这媳妇儿不仅教婆婆疼爱有加,教夫君甚是合意,连下女小厮对其也是至为景仰。况且——还产下了个儿子。」 「这与此事有何关系?」 「瞧你说什么傻话?这当然是大有关系。这阿缝夫人——除了这唯一一回过错,可是个无懈可击的媳妇儿呀。」 「即便仅犯了一回——这已是个无可弥补的过错不是?」 杀人之罪——可是非同小可。 「是没错。娃儿都已经死了。不过,阿又,这并不能改变什么。即便是揪出阿缝夫人罪愆,对其休妻、量刑——难道就能换回死去的娃儿?难道还能再觅得一个更好的媳妇儿?难道有办法扶养嗷嗷待哺的娃儿?」 这——的确不无道理。 就这点而言,报仇的确是个愚蠢之举,这道理又市并不是不懂。但虽懂,又市也知道仇恨常是无法泯灭的。人毕竟愚蠢,有时就是会为非理法的执念所缚,无法理性判断损益。 再者。 「这道理——说不通不是么?」 道理?——林藏一脸纳闷地说道: 「喂,阿又,我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从你嘴里听到这个字眼。你这家伙哪懂得讲什么道理?」 说什么废话?又市回答: 「我可不是在说我自己讲道理,而是指那老太婆的决定。」 「喂,你仔细想想。家门的清誉、武家的体面——一听见这些个大道理,咱们这种人便要斥为无稽,但即便是商人或庄稼汉,不也都得讲究这些?倘若店家毁了商誉,把客官都给吓跑,哪还做得了生意?同理,庄稼汉坏了村内规矩,遭邻里断绝往来,日子哪还过下去?武家也是同样道理。并不是在抬举武家,但这些家伙可是天天活在罢免官位或废除家门的威胁下。更糟的是,武士可受不了这种打击。即便尚有娃儿嗷嗷待哺,一家也可能就此沦落街头。即便道理说得通,还是有损无利。」 林藏说的有理,长耳说道: 「世间人情冷如冰。从上到下,都视他人不幸为乐子。武士本就是靠体面吃饭的,绝非凭一己好恶挑险路走。倘若真能放下对已逝娃 儿的思念——或许依这道理行事方为妥当。」 「为了还活着的孙子,放下死了的孙子?」 这种事哪可能这么容易办到?又市面壁嘀咕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 「因此。」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林藏将指头贴在薄薄的嘴唇上说道: 「因此,这媳妇儿的为人,才是最该考量的不是?倘若这阿缝夫人平日是个素行不良、性子别扭、人见人怕的恶媳妇儿,想必无人会轻易放下。这么个混帐东西,万万不可饶恕——想必大家都要如此认为。不仅如此,还可能闹上媳妇儿娘家,开诚布公向官府提诉,闹到自己颜面扫地也不足惜。因此,正如你所说,这道理才说得过去。之所以没这么做——」 不就是阿缝夫人已被视为重要家人么?林藏感叹一句,继续说道: 「自家子女犯了过错,力图包庇也是情有可原。你们俩想想,她面对的并非什么仇人,而是爱子的媳妇儿、爱孙的娘,何况一家对阿缝夫人还视为己出,甚是疼爱。两相权衡,一家将选择哪一头,根本是不辩自明。」 「那么——总而言之,咱们这委托人将娃儿折磨致死一事,只有那婆婆知道实情?」 「没错,其他家人俱是浑然不察。且已为婆婆所知悉一事——阿缝夫人本人亦不知情。」 林藏如此总结道。 【参】 怎么又是桩麻烦差事?个头矮小的老人不住蹭着自己的下巴说道。 倘若下颚蓄须,这会是个自然的动作,但老人的下巴却是一片光溜溜的。 这下又市造访的,是久濑棠庵位于下谷(注9)的草庵——虽然不过是一户长屋。 久濑棠庵自称是个曾为儒学者的本草学者,但真正身分则无人知晓。虽然此人博学多闻,看来的确有学者的架势,但总教人无法参透他究竟是靠什么样的差事维生。 总之,此人虽身世成谜,但也和又市及长耳同样为阎魔屋干活。 「好罢。两位要老夫帮些什么忙?」 「你不是个学者?角助曾言只要不是正经事儿,你什么都清楚。故此——想向你借点儿知识。」 呵呵呵,棠庵以女人般高尖的嗓音笑道: 「向老夫借知识?」 「否则还有什么好借的?瞧你这地方,看来和咱们一样一贫如洗,还生得这副寒酸德行。既没有怪力武艺,也没有万贯家财,看得咱们反而都想借你点儿东西了。」 「这话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说得没错?」 「老夫是靠这个餬口的。」 老人伸出食指,朝自己的太阳穴上敲了敲。 「靠脑袋——?」 「没错。诚如你所言,老夫从未举过比笔更重的东西,几乎要连两腿该如何跑也给忘了,饭菜也吃不了多少,平时尽可能维持不动。」 「听来活像条鱼干似的。」 「的确像条鱼干。动得多了,消耗也多。消耗多了,就得多补些什么。少了就得补足,若不补足,迟早消耗殆尽。此乃世间常理。人不都是饿了就得吃?」 「因此,你尽可能维持肚子不饿?」 你这家伙未免也太滑稽了罢,又市高声大笑道。 「总而言之,天地万物大抵皆循此道理而成立。例如水往低处流,黑夜无日照。万物皆是用了减损,存了增多。正因用了要减损,方有损料产生。」 「这不是废话?」 「不过,有两种东西是违反这道理的。」 话毕,棠庵睁大了双眼。 接着又朝太阳穴上敲了敲。 「就是此处。」 接着又指向胸口。 「以及此处。」 「你指的是什么东西?」 「知,与情——」 「情——?」 「没错。容老夫打个比方;存货入仓,只要有进无出,终将被完全填满,无法容纳更多货物,哪管仓库再怎么大,都是同样道理。但知识再如何蓄积,也不至于填满。再怎么学习,脑袋也不会膨胀。累积新知,能够永无限制。此外,亦是再如何使用,也不至于减少。倘若使用过度将使知识减少,贤者的脑袋岂不是马上要空无一物?」 「你们这些学者还真是麻烦。」 「的确麻烦。至于此处。」 棠庵再次指向胸口说道: 「欲望、执念一类东西,同样毫无际限。此外,情爱亦是如此。亲子之情、夫妻之情、物欲、财欲、名欲,反之则有恨、怨、嫉、妒,可谓永无止境。既可能无限膨胀,亦可能无故消弭。」 「人岂能以道理论断?」 「的确不能。硬是以理道断,必将有所扭曲,总会有哪儿不对头。而人,便是对此佯装视而不见,或行妥适压抑,方能安稳度日。对此类情况,老夫极不拿手。」 「极不拿手?」 「意即,老夫常时避免碰触人情、脾气:心境什么的,仅以此处面对。」 棠庵指向额头,继续说道: 「因此,今见又市先生登门造访,谈起西川家之事,老夫本人亦是倍感迷惘。倘若先生欲询问的,是那阿缝夫人、或名日阿清夫人的婆婆之心境,老夫自是无从回答。为何有如此言动、如何使众人心服——此类问题,要如何回答都成。然而,欲得出看似有理的解释虽是轻而易举,但却无一可妥善证明。凡是心境问题,往往连当事人自身亦无法论断。就连自己也无从理解,解释当然可能时时生变。故此,先生您……」 即便是红的,也能轻而易举将之说成白的,老人说道。 「是没错。」 又市最擅长的技俩——便是舌灿莲花以说服他人。 「为人所欺,指的不正是不知分辨所闻虚实,便对其深信不疑?」 「若被看出虚实,哪还骗得了人?」 「人心本就暧昧难清。自己作何想法、有何感觉、执著于自我、深信自个儿是什么样的人——这类话人人都说,实不过是自我欺骗,悉数实为错觉。不过是丝毫不察自己所言非实,故未察觉自己受骗而已。今回,两位想必也是代委托人行骗。总之,两位今回行骗,必是有所目的。」 想必——的确是如此。 「行骗并非老夫所长。」 棠庵说道。 「真是如此?瞧你上回不是才将几个商人及同心骗得团团转的?还信口瞎说,罗织了那段寝肥还是什么东西的——」 当时棠庵的确煞有介事地编出一段说法,硬是将长耳布置的幼稚机关说成了真有其事。仅凭一张嘴,便让一伙人听得心服口服。 「那桩——的确是真有其事。」 「真有其事?」 「老夫并非信口雌黄,不过是陈述一己所知。老夫当时所陈,悉数是诸国口传、笔述之见闻。至于如何论断虚实、如何看待解释,就端看听者个人判断了。」 「真、真是真有其事?」 怎么听都像无稽之谈。 不仅是荒诞无稽,且未免过于巧合。 当然是真有其事,棠庵回答。 「听来如此荒诞——岂可能真有其事?」 「正确说来,应说是一度被信为真有其事。某些地域传说其事属实,有些人认为其事属实。然若理解天地万物之理,便可辨明实为荒诞无稽。」 ——原来他自个儿也不信。 「意即,这并非你自个儿罗织的无稽之谈?」 「没错。若纯为老夫所罗织,外人只消一番罗列检视,纯属虚构便不辩自明。此类陈述之真伪,仅需略事调查,便能 轻易辨明。如此一来,老夫不仅无法以此餬口,更失去身为学者之资格,甚至可能得面对国法制裁。毫无依据信口雌黄,终将使老夫信誉尽失。此类言说,或能投讲释师(注10)、戏作者(注11)所好,但绘草纸(注12)或舞台戏码,可无法视为证据。听似无稽却有史料佐证者,老夫这等学者方能述之。而既是出自学者之口,便较能取信于人。」 原来如此—— 他的招敷原来得这么用,又市恍然大悟。 「那么——」 可愿意把这知识借给咱们?又市问道。 「老夫稍早亦曾言及,知识借了也不会短少。只要有银两当酬劳,需要多少老夫都乐于出借。好罢,两位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知识?」 话毕,棠庵再度蹭起下巴来。 真希望他长了胡子。 「且慢。」 「怎了?可是想起了什么?」 「两位方才提及的西田——可是西田尾扇?」 「噢?你是指为那一家医病的大夫?没错,就这名字。你听说过这号人物?」 「此人——是个庸医。」 「大夫有哪个不是庸医?」 「绝无此事。切勿一竿子打翻一条船。此人医术尚称高明。」 「是么?这种家伙,不都和阴阳师、咒术师一个样?个个阴阳怪气的。」 「不。老夫方才亦曾言及,人之精神难以理论断,但身躯可就不同。若有哪儿不舒服,必有不舒服的理由。只要将此理由除去,病情便不至于恶化。至于兰学(注13),则是将不舒服之部位去除。因此,大夫诊治并非毫无疗效。不过,若理由为精神方面,便须假咒术之力,方能收效。」 「原来如此——」 听来和木匠没什么两样,又市说道。没错,老人回答: 「因此,坊间庸医,不是知识不足,便是技量不足,总有一方略有欠缺。若非因不谙此病而无法诊治,便是技量不足而无从医之。即便如此,仍自称能治愈此病者,便是庸医。」 「尾扇也是有所欠缺?可是医术不够高明?」 「此人医术高明,知识甚丰。但独缺人情。」 「人情——」 「即认为大夫有义务医好病患、减轻其痛楚的同情与悲悯之情。事实上,身为大夫最重要的,就属这点。若以此为动机,有助于增长知识、琢磨医术。」 「分明说自己对人情极不拿手,这下怎说得像你很懂人情似的?」 「当然懂,也明白自己缺了这个。」 因此,老夫才无法成为大夫,棠庵说道: 「老夫——总无法压抑求知欲望,无法设身处地为病患着想。相形之下,尾扇则是以财欲填补人情短少之空缺,方能以行医为业。」 「他是个利欲薰心的家伙?」 是个守财奴,棠庵蹙眉说道: 「尾扇生性见钱眼开,故绝不为穷人诊治。即便习性如此,却甚重视名誉。故此,即便家徒四壁,若是武家,其便欲入门诊之。之所以爱财如命,想必亦非爱慕奢华、或物欲薰心使然,不过是错觉权力、名誉均可以金钱购之。或许——此人对武士身分甚是向往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意即,婆婆支付的遮口费用,正投其所好——?」 再怎么说,旗本家中耆老主动低头,甚至还奉上银两苦苦恳求。若西田真是这么个习性,当然要乐不可支。 「此乃人命相关之秘事,依老夫所见,西田索求的数目理应不小——倒是……」 棠庵突然摆出一脸纳闷神色。 「怎了?」 「噢,又市先生那操京都方言之同伙……」 「可是指姓林的?」 「此事——可是此人向尾扇本人打听来的?」 「不,是同小厮还是男仆什么的探听来的。据说,此人雇用了为数不少的仆佣。」 「这可就奇怪了。」 棠庵说道。 「有哪儿不对劲?」 「风声走漏了。」 「有哪儿——走漏了?这些家伙不都是尾扇的手下?」 「手下?又市先生,尾扇并非盗贼之流,而是个大夫。有的只是弟子男仆,而非手下。此人如此利欲薰心,对弟子或仆佣理应是毫不信任。」 「噢?」 「此人就连对妻室亦甚是提防,常时将财库钥匙挂于颈上,连就寝时亦不离身。生性如此,岂可能将此等有利可图之事告知下人?两位不妨想想,西川俊政无论如何,也是个旗本,石高必不下于二百石。而尾扇——碰巧抓住了这旗本的把柄。」 「意即,不可能仅讨个一回遮口费便善罢甘休,非得来个物尽其用不可?」 「不不。勒索强取,绝非能反复使用之手段,尤其武士并不似扮相般富裕。话虽如此,利用价值却不可轻忽。即便讨不了几个子儿,派得上用场的地方可是多不胜数,例如委其为自己与大家牵线结识什么的,大抵都能成事。不过,欲提出此类要求,必得遵守严守秘密之前提。」 「不不——且慢。诊断娃儿死因时,同在现场的弟子不都亲耳听见真相了?」 「并无他人在场。」 「无他人在场?」 「一如和尚,大夫乃可自由出入达官家中之特殊行业。地位如尾扇者,出外诊治时或有小厮代为携行道具,但把脉时并不容许小厮一同入内,而是命其于门外待命。即便是弟子,亦是无从进房,仅可静候于门外。商家或许尚有可能,但武家可不是简简单单便能深入。」 「这——」 若是如此,如今这情况,又是怎么一回事? 「依老夫所见——想必是尾扇门下某一弟子泄了密。至于究竟是在外窃听得来,抑或察觉事态有异而于事后查出,就不得而知了。」 「且慢。你所说的究竟是指——?」 「没错。」 意即,勒索者除尾扇之外,极可能另有他人,棠庵说道: 「自又市先生之同伙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探知看来,真相应是如此无误。不同于尾扇,弟子或小厮仅需赚得蝇头小利,便可满足。由于心狭志低,不仅不如尾勖小心谨慎,也极易泄漏口风。」 「不过——这些家伙有样学样地学主子勒索,究竟——」 目标是什么人?又市纳闷地说道。 「依老夫所见,目标可能有三。首先,是要求封口的始作俑者,婆婆阿清夫人;其二,是最可能因家门蒙羞而受害的夫君,俊政大人:其三——便是阿缝夫人本人。」 「最可能的——会是其中哪个?」 「这……」 棠庵蹭了蹭光滑无须的下巴回答道: 「第一位,阿清夫人,乃雇主尾扇之目标,这伙人理应避之。欲勒索,便得让阿清夫人晓得自己知晓这秘密。如此一来,阿清夫人当然认为尾扇已将秘密外泄,尾扇也将因此失去勒索之机——当然,一己所为亦将为尾扇所察。若欲恐吓取财之事为尾扇所知,自是不妙。故应不可能是阿清夫人。至于夫君——想必也无此可能。」 「怎说?」 「毕竟区区一介小厮,毫无可能面见旗本。此外,俊政大人对实情毫不知悉,理应不可能接受小厮这番说法。甚至怒斥勒索者欺官、当场将之手刃,亦是合于理法。即便不至于如此,俊政大人想必也将先同阿清夫人确认此说之真伪。如此一来,仍是同样结果,不,甚至将更形险恶。」 「如此说来——」 便仅剩此案委托人一个。 棠庵蹙着甚是稀疏的双眉说道: 「如此 推论——答案似乎是如此。首先,阿缝夫人对阿清夫人恳求封口一事并不知情。亦即,对阿清夫人知道实情——亦是丝毫不察。」 林藏曾如此言及。 「如此隐情,尾扇家中竟有人知晓,着实教人诧异。此乃家中私事,依老夫所见——应是尾扇同阿缝夫人听取秘情时,碰巧为此人所听闻。总之,假定阿缝夫人不知婆婆要求封口,娃儿乃死于阿缝夫人之手一事亦属实情,那么两位认为,此事可作何推测?」 「能推测出什么?」 「噢,倘若此一罪行真是由阿缝夫人所犯下,既知实情,却似乎未试图守密封口,想必代表……」 「原来如此。」 ——代表阿缝夫人认为,实情尚无人知悉。 棠庵颔首道: 「眼见无人调查究责,想必阿缝夫人以为,大夫于检视遗体时未察觉娃儿乃遭蓄意虐死。如此一来——」 「原来如此。有心人只消透露秘密早为一己所知——欲勒索便是轻而易举。尤其以阿缝夫人为对象,更有如探囊取物。」 「没错。自己遭勒索一事,阿缝夫人当然无胆向以阿清夫人为首之家人透露,亦无法与家人谘商。而此人之胁迫行径——亦不为尾扇所察。」 「原来如此。挟同一手段,尾扇可向婆婆、其门下之勒索者则可向咱们的委托人胁迫勒索——」 「想必正是为此——才前来委托吾等不是?」 「有理——」 不过…… 「若是如此——依常理,应是委托咱们代为对付那勒索的家伙才是。」 依常理,多是如此。 这……棠庵再度思索了起来。 「或许是因自己确有遭人勒索之把柄,故难以如此言明。对自己犯的罪绝口不提,仅委托他人代为解决勒索,想必就连自己也难以说服;毕竟阿缝夫人似乎是位善人。此外,若是如此委托,阿甲夫人也绝无可能承接。」 的确有理。 「但如此以往——终将身陷万劫不复之境。」 「怎么说?」 「老夫稍早亦曾言及,人心之欲永无止境。有胆勒索他人者,一度尝到甜头,往后欲罢也是不能。」 一点儿也没错。 又市曾见过的这类家伙,可谓多不胜数。 「——即便对一己所犯之罪有再多悔恨,若是顺从恶徒胁迫,不论财力或精神,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这点道理,就连娃儿也懂。为求避免,必得将一己罪行公诸于世。如此一来,自己的娃儿、夫君、婆婆,恐全家都将被逼上绝路。想必——阿缝夫人正是为此困扰不已,仅能委托吾等这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行业代为料理。」 「原来——除了难耐良心苛贵,或许还有这个理由。」 若真是如此——这启人疑窦的委托方式,便不至于无法理解。 这桩差事之所以启人疑窦,正是因此理应为一己之罪悔恨不已——同时还是个大善人的委托人,言行间总教人感觉似有隐瞒。 怎么看都不相称。 即便有着深深忏悔,似乎仍试图隐瞒些什么—— ——倘若实情真如棠庵这番推想…… 那么,这委托人便是撒了谎。但撒谎的目的,并非为了营造对自己有利之局面。 遭人勒索也是自作自受,故也仅能默默承受,但委托人之目的,乃回避更多勒索将于未来造成的不幸——不仅是一己,亦将祸及亲人之不幸。意即,此人欲借这番委托,一肩扛下或将殃及他人之灾厄。 的确——比起将银两交付勒索者,交给损料屋或许要好得多。 ——不过…… 这可真是桩困难差事。相形之下,强迫勒索者罢手要来得容易得多。但仅是如此,并无法将委托人之苦恼连根拔除。 ——若是如此。 此番纯属假想,棠庵说道: 「毕竟,就连是否真是遭人勒索尚无法确定。方才所言,纯属老夫脑海中所作之一番臆测,毫无任何佐证。若无佐证,听来再有道理的言说也不过是虚构。身为一介学者,实不应仅凭此指点两位如何行事。若不进一步查明——」 「我这就去查。」 又市起身说道。 【肄】 一个暖暖冬日午后,担任冈引的爱宕万三前来造访正在市内巡视的南町奉行所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 眼见平日总是滔滔不绝的万三,这回却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志方也不由得忧心了起来。面带这种神情时,万三捎来的通常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怎么了?被如此一问,万三便要求志方能否前往番屋一趟。 万三表示——有个身分不明的伤者被送到了自己这头。由于情况甚是难解,教人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得将其迁往番屋。 小的实不知该如何裁定,万三双颊不住颤抖地说道。 「情况甚是难解——万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首先,若是具身分不明的尸首,尚不难理解,但这下却是个伤者。难道是昏倒路旁,毫无意识?」 「并非昏倒路旁,是个伤者。」 「伤者理应还有意识,只需问出身分姓名不就得了?听取后,便可将之遗至该遣之处。难不成——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道是有谁欲取其性命什么的——志方不禁纳闷。若是如此,可就草率不得了。 「并非如此。」 「那就给本官说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是。想必大爷也到过根津信行寺。那儿不是有段陡峭的石阶?」 「本官知道。记得该石阶绵延甚长。」 「那女子——依小的推测,似是武家之妻室或千金,看来似乎是自那石阶上跌落。」 「自石阶上——跌落?」 那石阶,少说也有五十阶。 「是的。总之,也不知是自哪一阶跌下的,正好摔在石阶下头的石子路上,一个碰巧路过的双六贩子见状,连忙上前相救。虽然获救,但这女子脑袋遭受重击,额头都裂了开来,一张脸血流如注。」 「伤得如此严重——」 竟然还救得活?志方说道,万三则是语带含糊地回答: 「没错,见此女满脸鲜血,路旁茶店的老太婆和寺内的小和尚全都赶了过来,先将她给抬进了寺庙里。众人发现此女虽是血流如注,但性命不至堪虞。至此为止,尚属顺利——」 志方心中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看来——似乎是桩麻烦事儿。 「此女就连自个儿的出身、身分,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自其打扮看来,似是正前去扫墓。」 「若是前去扫墓,便代表是个亲人葬于寺内墓园的施主。若是施主,住持理应认得才是。」 「然住持亦表示不识此女。不过,也或许是颜面肿胀,难以辨认所致。」 「颜面肿胀?」 可是撞伤了额头哩,万三蹙眉说道: 「胳臂及两腿仅有跌打小伤,但颜面可就——总之,大爷亲眼见了,便会明白。」 ——压根儿不想看人这副模样。 「伤得连颜面都难以辨认?听来的确麻烦——」 「没错。唉,庙方法师也甚是无情。即便认不出是该寺施主,至少也该体现佛祖慈悲。谁知不过照护三日,便表示寺内无法继续收留。」 「这……若是就这么住下不走,当然困扰,但区区三日便要撵人,未免也过于性急。毕竟,此女伤势十分严重不是?」 这——万三略显畏缩地说道: 「其实——此女食量甚是惊人。」 「食量惊人 雷兽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blog.sina../makeinunovels) 扫图:狐仔 录入:滚仔 下野国(注1)筑波一带 有雷兽栖于山中 每有雨云兴涌 即以猛不可当之劳狂奔天际 平时温驯如猫 但不时破坏稻作 故人见其踪必猎之 乡民谓之为猎雷 二荒山近边 亦曾有目击其出没者 白石子(注2)曾于随笔详载此事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肆/第参拾伍 【壹】 只听见那教人厌烦的嗓音愈来愈近。 还没看见那张脸,就嗅到一阵白粉气味。又市不耐烦地转过身去。 唉呀,阿睦小姐,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的?坐在对面的削挂林藏无精打采地招呼道。 阿睦先是朝又市瞅了一眼,过了半晌才露出笑容对林藏说: 「唉呀,原来林大爷也在。阿又,瞧瞧这个吧,你说可笑不可笑?」 给我来壶酒,阿睦在又市身旁就坐后,高声喊道。 「给我滚远点儿。你这些无稽之谈有什么好瞧的?还不就是鼬放个屁还是獾倒立什么的。」 「和鼬呀獾呀没关系。你瞧,听说立木藩派驻江户的留守居役(注9)朝自己肚子上捅了一刀哩。」 「噢?」 又市朝林藏一望。 林藏也回望又市一眼。 「喂,该不会是——切腹?」 「没错,正是切腹。你们这是什么脸色?该不会——是认得这名叫土田左门的武士吧?」 哪可能认得?又市回答: 「我这人天生就看武士不顺眼。打一出娘胎直到今时今日,我从没同那些个腰挂双刀的家伙说过一句话,至死也不想同他们打交道。这卖削挂的也是一样。姓林的,你说是不是?」 「谁说的?凡是做得成好生意的,我谁都不嫌弃。只要能让我赚到银两,哪管是武士还是和尚,打打交道又何妨?」 不过,这人倘若切了腹,林藏低声说道: 「倘若切了腹,可就和我的生意无关了。」 毕竟,林藏可是靠贩卖讨吉祥的货物营生的。 说得也是,阿睦朝又市瞟了一眼,说道: 「唉,像你们俩这种吊儿郎当的家伙,当然不可能认得这些个上了瓦版的大人物,我看这就不必多说了。倒是这武士是个江户留守居役,算得上是个大官吧?」 「当然是个大官。官位多大我是不大清楚,想必只比藩主殿下小个两级吧。」 「我就说嘛。」 话毕,阿睦便呵呵地笑了起来。 「怎么了?阿睦小姐,有个武士大官切了腹,有什么可笑的?」 「理由可笑呀。」 「理由?」 这下又市更是想把耳朵给捂住了。 林藏则是一脸纳闷。 瞧瞧吧,阿睦说道,将瓦版朝酒桌上一摆。 「嗅?难不成这瓦版,连理由都载得清清楚楚?」 「我不是打一开始就说了?阿又,看来你是个睁眼聋哩。」 「睁眼聋?该说睁眼瞎才是吧?你这蠢娘儿们。」 「先甭管你是聋还是瞎,好了好了,就先看看这幅滑稽的画儿吧——」 阿睦指向瓦版说道。又市对讽刺画什么的可没半点儿兴趣。 「据说这留守居役,还曾趁夜色潜入隔邻的大名屋敷同女佣幽会。原来不可一世的武士,也会干这种勾当哩。」 狗都能发情,武士干这种事儿哪有什么好希罕?林藏嘲讽道。 「说得也是。若卸下腰上那长短双刀,武士和庄稼汉也就没什么两样,同样可能是好色之徒,想必不时也会来个白昼调情,还是深夜幽会什么的。总之,这留守居役还没来得及翻云覆雨,似乎就赤身裸体地睡着了。你们说这滑不滑稽?一个一丝不挂的汉子睡在女佣闺房里,教人给撞见,当然要引发一阵骚动,立刻将这可疑的家伙给逮了起来。仔细一瞧,竟然是……」 「竟然是——隔邻的留守居役?」 没错,阿睦笑道: 「这等事儿难道不教人痛快?你们瞧,这浑身赤裸、教一群武士给团团围住的窝囊家伙,就是这留守居役大人,谁看见了能不笑个痛快?两手朝胯下这么一掩,即便报上名号、摆出宫威,也没人要当真。一番争执后,只得半信半疑地自隔邻唤来一人,证明果然是本人无误。这下立木藩只能致歉赔罪,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前所未闻的家老幽会窘局,只得将之召回国内,仍在百般斟酌时,此人便切腹了断了。」 「喂。」 又市打岔道: 「上头真载有这些个细节?」 「这些个细节——阿又,你在说些什么呀?瓦版不就是这么回事么?一个板着脸孔的老爷子在哪里命令几个人切腹,可是一点儿也不滑稽。这下此人正是因幽会失败而切腹,才滑稽吧?不载上这些细节,还有谁想读瓦版?」 「武士真可能为这种事儿寻死?」 「寻死?」 「切腹,不就是寻死?」 「当然是寻死,否则哪儿滑稽?」 「滑稽?看到武士出糗的确教人畅快,但我可一点儿也不感觉这事滑稽。见人丧命当滑稽,根本是卑劣至极。」 别把这当真,林藏插嘴道: 「这些个瓦版上载的,净是些唬人的假消息。」 「假消息?」 阿睦两眼圆睁地惊叹道。 「那还用说?阿睦小姐还真是个大善人哪。这些个写文章的,就是靠在虚虚实实中胡诌混饭吃,否则哪可能天天发生这些个趣闻?正因是杜撰,才能写得如此引人人胜,若是事实,可就教人笑不出声了。若真发生这种事儿还胆敢据实陈述,说不定脑袋都要不保哩。」 的确有理,阿睦细细端详着瓦版说道: 「不过,即使是杜撰,写这种东西也不大稳当吧?」 「是不稳当。若是在京都,这种东西满天都是,愚弄武士是不至于酿成什么大祸,但在江户,可就没这么便宜了。出版商不是得戴上手锁(注4),就是得将生意规模减半,说不定还要给判罪哩。」 唉,真是杜撰?阿睦噘嘴说道: 「如此说来,仔细一读,还真觉得不像是真实会发生的事儿哩。」 杜撰就是杜撰,林藏回道: 「世间一切本就是虚多过实。喂阿又,你说是不是?」 又市仅是含糊其词地应了一声。 「这小伙子心情怎这么差?我说阿睦小姐,千万不要教咱们这爱闹别扭的双六贩子给拐了。总之,别因是杜撰的就认为这没趣味。正因是杜撰,读来才有趣不是?像你这等美若天仙的姑娘,不该为这些个现世阻碍所束缚,香艳如花、俏丽如蝶者就得自由飞舞,方能彰显美艳。」 一脸笑颜,方是绝世美女,林藏语气轻佻地说道。 「林大爷,你可真会说话。」 话毕,阿睦朝又市瞅了一眼。 「某个小股潜似乎也是嘴上功夫了得。但再会说话,也成不了半件事儿。」 少罗唆,又市回嘴道: 「我可不会把唇舌浪费在一个子儿也挣不到的差事上。说一番肉麻的奉承话把你给捧上天,能得到什么好处?何苦为此把嘴给说歪了?」 「你这张嘴还真是不饶人。」 好了好了,林藏为两人斟酒说道: 「阿睦 小姐,在眉间气出皱纹,可就要辜负你这张脸蛋儿了。阿又,你也别待人家如此冷淡,瞧你说的那什么话儿?我说阿睦小姐,你就别把这臭双六贩子说的话当真。看来这小伙子今儿个心情欠佳,这回招待你喝碗糖饴汤,就请你别放心上。」 林大爷可真是体贴,阿睦语带娇嗲地说道。 「那还用说?有幸同小姐这般美人共处,根本是美梦成真。噢——这下时候不早了,可否明儿个再邀小姐共度?」 唉呀,我可是会当真哟,阿睦再次朝又市瞅了一眼后,继续说道: 「林大爷说的的确有理,看见这张无精打采的脸,只会教人扫兴。」 「那么,就给我滚。」 又市刻薄地回嘴道。 好好,我走我走,阿睦站起身来,将酒壶递向林藏,说了一句林大爷,代我喝了它,接着便朝又市吐了个舌头,匆匆忙忙地步出了店门。 林藏抬起视线望向又市。 「这娘儿们还真是唠叨。」 「你哪来资格说?姓林的,我在一旁听得直作呕,什么美如天仙、香艳如花、俏丽如蝶的,你这张嘴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呀。」 女人不捧捧怎么成?林藏说道,接着便举起阿睦给的酒壶斟酒,什么嘛,就只剩这么一丁点儿了?抱怨一句后,才又继续把话说下去: 「方才我不也说了?反正这世间本就是虚实难分,谎撒得够大就能成真——这不是你的口头禅么?」 「只怕是恶梦成真吧?阿睦从前可是个扒手哩。」 「干过扒手又怎么了?和撒谎成真哪有什么关系?」 「关系是没有。」 呵,林藏笑道: 「倒是阿又呀,那贪得无厌的家伙这下切了腹,果真是恶有恶报,着实大快人心哪。」 林藏直接举起酒壶,将壶中粗酒灌进了嘴里。 「这下领民的损失也都给填平了。」 「没这回事儿吧?」 「谁说没这回事儿?」 「总觉得有哪儿不对。」 设下圈套逮住立木藩江户留守居役土田左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又市与林藏。当然,这也是桩根岸町损料商阎魔屋暗地里承接的差事。 阎魔屋是家租赁被褥等东西的损料屋。但其生意涵盖的范畴,并不止于出租这类物品。只要收下与委托人蒙受之损失相应的银两,便能代其完满弥补损失——私底下,阎魔屋也从事这类生意。 这回的委托人,据说是立木藩内某一大农户。 江户留守居役土田左门性好渔色,屡以子虚乌有的理由刻意刁难,强迫领民交出妻女,供其亵玩。 就其所知,受害者已不下三十名,内有六名业已自尽,生者亦无法回归原本生活,有些沦为饭盛女任人蹂躏,有些则是离家出走行踪不明。 这回须填补的,就是这种损失。 话虽如此,逝者不能复生,姑娘们所受的心伤亦难以痊愈,久久无法自土崩瓦解的人生中回复正常。故此——唯有迫使左门停止渔猎女色,并施以相应之报复,方为解决之道。 起初,两人仅打算自左门手中强取些许银两,平分予姑娘们的家人,但又感觉仅是如此,并无法弥补众人之损失。不幸毕竟无法以金钱换算,要如何衡量某人蒙受之损失价值五两、还是千两?此外,仅是赔个几分银两,想必也改善不了土田的行止。 两人也曾考虑将其去势,但结果想必亦是徒然。只消看看世间不乏业已不能人道、但好色之心尚存的老头儿,便不难明白。看来——左门位居藩内要职,有权有势得以恣意妄为——方为问题之所在。 这下——除了使其失势,别无他法。 光是使其失势还不够。看来必先将其好色行止公诸于世,再摘下留守居役的乌纱帽,方为良策。听见左门蒙羞后又遭剥夺要职,不仅能告慰尚在人世的姑娘们以及妻女曾遭左门凌辱的家人,往后亦无须担忧妻女蒙受要胁。如此一来,众人之损失方能算是完全补平。 为此,又市一伙人设了个局。 由于目标身分显赫,一伙人行事格外谨慎。耗费足足两个月,方得诱使土田左门入瓮。 局本身倒甚是单纯,不过是下药使其昏睡,再褪其衣物,将之裸身置于邻家下女房内—— 虽仅不过如此。但再怎么说,此人毕竟官拜立木藩留守居役,舞台亦非一般商家农家,而是门第高贵的武家屋舍,故这绝非一桩容易的差事。光是潜入府内,便得冒人头不保的风险。因此一伙人不仅得事先散播左门的不雅流言,也得四处制造一些骚动,无所不用其极地兴风作浪,只为将这场局布得更是缜密—— 一个月前,左门终于踏入陷阱。 至此为止—— 这损失便算是填平了罢?又市说道。 「角助那家伙说,眼见左门蒙羞,奉召回国软禁,委托咱们办这桩差事的苦主见了,想必都要喜极而泣哩。」 这名唤角助者,乃是阎魔屋之小掌柜。 「话是如此,但看在妻女自缢身亡者眼里,那臭老头切腹自尽,也算得上是个划算的报应。你说是不是?」 「谁说的?若是非得取其性命,打一开始便将之诛杀不就得了?这等野蛮差事,根本不必耗上两个月,只消委托那鸟见大爷,那臭老头不出三日便魂归西天了。」 此事绝非将人杀了便可解决,至少又市如此认为。 「咱们可没杀人。」 林藏蹙眉说道: 「又不是咱们下的手。方才那瓦版上不也写得清清楚楚?那混帐老头是在等候裁示期间自我了断的。」 「结果不都是一个样儿?」 「哪里一侧样了?咱们做的不过是教他蒙羞罢了。倘若换成个百姓什么的,一丝不挂地潜入邻家女人闺房的被窝里,只消一笑置之,便可带过。」 「但那家伙哪可能如此轻松?」 「对武士当然是不可能。不过要生要死,也是武士自个儿的选择。想必对那老头来说,这想必是个无从苟活的耻辱。」 「但……」 真有必要求死? 「这质疑的确有理。不过,阿又,若依这道理,咱们不也该质疑遭那老头蹂躏的姑娘们,为何非得寻死不可?这也是姑娘们自己的选择。即便遭人摧残,只要不张扬出去,日子还是过得了。即便如此,对这些姑娘们而言,自己遇上的屈辱,也是非得自缢了断方能平息。如今那老头也尝到同样的苦果,想必这下终能了解自己的恶行,对姑娘们造成的是何等伤害吧?」 「我还是不明白。」 明不明白也是你自个儿的选择,林藏说道: 「这不过是你自个儿的看法,我的看法可不同。听着,世间看咱们这等贱民都是一个样儿,但咱们同是贱民,看法却是南辕北辙。委托咱们的农家,看法想必也是不同。咱们连遭凌辱的姑娘们是什么看法都无从论断,更遑论土田这个干武士的。武士的看法,哪里是个双六贩子弄得明白的?」 「你难道认为就一个武士而言,这结果理所当然?」 老实说,又市压根儿没料想到可能会是这么个结局。 「这……藩主殿下会做出什么样的裁决,我是参不透。但即使暂时不做任何惩处,我看迟早也得判他切腹。」 岂有可能?又市回道: 「方才你不也说过,这种事儿只消一笑置之,便可带过?我也知道武家不同于百姓,但区区这么个纰漏,真可能换来这等惩处?」 「武士可得讲究体面,再者,藩与藩之间也有高低之分。立木藩不过是个小藩,隔邻屋舍的石高俸 禄可是有他们五倍之多,倘若遭其刁难,根本无计可施。若是教幕府给知道了,只怕还要遭到勒令撤藩哩。」 ——就为这么件小事儿。 「为这么件小事儿,便可能被迫撤藩?」 「我只说不无可能。又市,世间道理可不似咱们想像得那么简单。投小石入海,亦可能酿成巨浪。有时只消放个屁,就能毁灭全村哩。」 这不过是个笑话吧?又市驳斥道。未必是笑话,林藏立刻回嘴道: 「或许有些时候,区区一只老鼠便能引起大山鸣动,反之亦然。不是有句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已察知有巨浪将至,事前思策以防患未然,实乃人之常情。」 「那臭老头切腹自尽,哪是防范巨浪之策?」 「我只说有可能是。你想想,商人以银两收拾纰漏,乃因对其而言,至关重要的是银两。对武家而言,至关重要的则是体面,因此只得以性命收拾。」 「另一藩根本未遭蒙任何损失。」 「你这傻子。试想,自己出了个纰漏,教客人损失了十两。若是个懂得世故的商人,可能要赔偿二十两以表歉意,人情就是这么做来的。武家也是如此。教人蒙羞,便得赔上这耻辱的双倍代价。切腹的确是最后手段,但都做到了这地步,对方也就无话可说了。反之,藩主若是包庇这臭老头的纰漏,可就不再仅是这老头自个儿的责任,而得由藩主殿下、甚至全藩上下来承担。」 左门可是位高权重哪,林藏继续说道: 「倘若只是个无名小卒,大概成不了什么问题。偏偏那家伙是个上头仅有笔头家老(注5)与藩主殿下的高官,光靠闭门蝥居,想必不足以收拾这等纰漏。没株连九族,已属万幸。」 ——株连九族。 想必左门自个儿也有妻小吧。 还是不服气?林藏气势汹汹地继续说道: 「总之,管他什么藩国体面、武士声誉的,把这些个大话放下不就得了?姑且不论那臭老头,有些武士光是在人前放个屁,就要切腹自尽了。武家不就是这么回事儿?而咱们做的,正是刻意让一个武士背负上莫大的耻辱,原本就该知道即使逼得他切腹也没什么好稀奇的。而委托咱们办这桩差事的家伙,想必也都晓得这道理。那些个庄稼汉或许没想到那臭老头会如此自我了断,但想必也不会为这过了头的结果内疚分毫。」 「难道会和方才的你一样大喊快哉?」 有此可能,林藏断言道: 「即便填平了损失,可憎之人依然可憎。反正报复这种事儿,做得过头了反而更好。不是么?」 「咱们可不是代人报复的寻仇人。」 有什么两样?林藏说道: 「填平损失和报复本就没什么两样。不都同样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可不这么想。」 「那么,你怎么想?」 「即便是报复,这回咱们也做过头了。」 我倒认为还不够本哩,林藏回道。 「都让那臭老头蒙羞、自尽,还让他家人颜面无光了,难道还不够本?」 「你在装什么清高?咱们干的可不是什么匡正世风的义举,凡事顾此便要失彼,咱们这回此彼兼顾、完满收拾,已经是求之不得的好运气了。」 这—— 又市当然也清楚。但他可不是在装清高,不过是质疑这回的局布置得是否妥当,纳闷是否有更好的法子办好这桩差事。倘若事后再多做点儿安排,想必便不至换来这么个结局。 ——报复哪能解决什么? 仅靠这一来一往的,忿恨与苦痛注定依旧。即便得怪先闹事的一方起的头,到头来双方仍是什么也没解决,不过是忿恨与苦痛的你来我往罢了。 反正我就是想不透。 又市喃喃自语道。 【贰】 翌日。 又市前去下谷,造访本草学者久濑棠庵。 棠庵是位品行端正的儒者,同时还是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学之士,但却不时助阎魔屋暗地里的差事一臂之力,可见他事实上是个教人难以测度、难以应付的老头儿。 不论何时造访,总见棠庵蜷着身子在读书。由一身模样看来不似在经商,教人难以猜测其究竟是靠什么餬口,活像个饮朝露、食晚霞的仙人。 总而言之,此人看似不食人间烟火。但说棠庵是个遁世离群的隐士,似乎又非如此,事实上生性豁达,又带几分孩子气。又市所欣赏的,正是他这性子。 老头儿,我又来打扰了,又市招呼一声,拉开肮脏长屋那扇制工粗糙的拉门,果然又见棠庵窝在书堆中翻查书卷。 「嗅,又市先生,留神点儿。」 棠庵罕见地扬声高喊道。 仿佛为了阻挡来者入内似的,只见土间置有一个怪东西。 其看似一只倒卧地上的竹笼,上头还插有两支便于肩挑的粗竹竿。虽然比押解囚犯用的笼子小了些,但网格甚细,扎工也够结实。 「这是什么东西?」 又市凑近端详,这下笼子微微晃动起来,笼内也宪率作响。 「里、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不是嘱咐你留神了么?若是鼻头给咬了一口,我可不赔偿。」 「咬一口?原来是捕了头畜生来。瞧老头儿这身残躯瘦骨,何苦逞强扮猎师?」 并非我捕来的,棠庵冷冷回道。 「我当然知道。一个吹嘘着为避免饥饿而尽可能维持不动的老头儿,哪可能出外狩猎?不过,关这笼里的究竟是獾、兔、还是鸟——?」 又市谨慎地朝笼内窥探,只见笼内有只看似仔犬的畜生微微一动。 「这是什么东西?可是只水獭?要说是耗子,似乎又大了点儿。」 是雷,棠庵回答道, 「雷?喂,甭同我开玩笑。」 「六十年来,老夫似乎没开过任何玩笑。」 「少唬弄我。喂,雷不是个生得像鬼似的东西?生得一张活像大津绘(注6)上的鬼脸,手捧大鼓、腰披虎皮,哪是这模样?」 「那是降雷的神,笼内的是神降的雷。」 「噢。」 这番解释还是教人听不明白。 算了,你就进来吧,老人说道。 又市绕过笼子走进土间,再伸手隔着笼子拉上了门。 「好了,这神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都说是雷了?」 「雷?难不成是来偷咱们肚脐的?」 又市将研钵以及生药袋一把推开,在杨杨米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可有谁肚脐被偷了?棠庵接着说道: 「若真有人被偷了肚脐,不就成了蛙肚子?或许是老夫孤陋寡闻,至今没见过任何人少了肚脐。倘若雷神真会盗人肚脐,老天爷打这么多雷,咱们身边至少也该有一两人没了肚脐才是。」 「甭白费力气讲道理了,我也不信这偷肚脐的鬼话。瞧我天生穷得这副德行,一辈子连蚊帐都没得挂。若雷真能偷人肚脐,早把我肚子上这只给偷去了。」 圾东多落雷,老人说道: 「上州一带有雷电神社、火雷神社,祭祀雷神的地方不少,可见雷落得也不少。」 「落雷是不少,但哪可能真落下什么东西?雷这东西——噢,似乎也不该说是个东西。」 棠庵抬头望向又市,接着便以娘儿们般的嗓音笑了起来。 「笑什么?」 「呵呵,瞧你这么逗趣,当然引人发噱。没错,实际上是没落下什么东西,但还是有些个什么轰隆轰隆地从天而降。此外,雷发 出轰然巨响,这声响是神明才发得出的。因此——雷才称作神鸣(注7)。」 「神明才发得出的声响?」 「声响传自凡人不可及之天际,咚隆咚隆像是敲大鼓似的。这就是你方才所提及——雷神手捧的大鼓。」 「因此才捧着大鼓?又是为何要取人肚脐呢?」 雷可不会取人肚脐,棠庵再次笑道: 「此外,还会放出雷光。光也非人所能造出。」 要造出雷光,的确是难过登天。 「雷光这东西,不是写作稻妻(注8)么?原因是雷多现于水稻开花时期。」 那么,为何又有个『妻』字?又市问道。此乃因水稻与雷电关系如胶似漆、有如夫妻,棠庵回答。 「如胶似漆?聼得我更是不解了。」 「此言即指,多雷之年乃丰收之年。若是冷夏,雷落得就少。见雷电宛如一道线连结天地,古人或许以为上天以落雷向稻田降神力。此外,雷电形状还像条蛇。」 「但也有些分岔。」 「总之,中央确有看似一道线的骨干。故古来多视雷神为蛇形。与其说蛇,或许说龙较为恰当。噢,就说是蛇吧。」 「所以我不是说了?」 雷是个鬼呀,又市语带揶揄地说道。虽然这没什么好争的,但同这老头儿,就是聊这些个琐碎杂事才有趣。 聊着聊着,老头儿就会吐出些古怪的话儿来。 「我不都说了,那是大鼓啊?头长角、貌似鬼的,是敲鼓的鼓手。倒是——容老夫岔个题,远在神代时期(注9),传说唐国有种名曰夔的兽类。」 「夔——可是那畜生的名字?」 「没错。传说这夔形如牛,仅有一足,且吼声如雷。」 呿,又市不屑地说道: 「仅有一条腿的牛?开什么玩笑,根本无从想像这么个鬼东西生得是什么模样。又不是稻草人,仅有一条腿哪站得起来?」 「此形的确极欠安定。在任何文献书卷均可见,不分古今东西,兽类不是四足,便是双足,既无五足,亦无三足者,仅有一足者更是绝无可能存在。」 「代表这东西是杜撰的?」 未必如此,棠庵回答: 「世间存在之物——若传说存在,便是实际存在。哪管如何极力主张不存在,仍是存在。今吾与汝均存在于此处,即便宣称不存在,存在亦是不争事实。」 「都存在了,还能说什么?」 「没错。但反之,不存在之物,便真的不存在。」 「这不是废话么?」 「绝无可能存在之物——即违反天地法则之物,大抵均不存在。不,毋宁该说是绝不存在。诸如能收覆水、冰冷烈焰一类,注定绝不存在。」 当然不存在,又市答腔道。 这老头儿果然开始说些怪话儿来了。 「不过,又市先生,人希冀其存在之物、或认为其存在之物,则是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 「噢?」 无须讶异,棠庵手抚着下巴说道: 「且以儒者称之为鬼的幽魂为例,依理,幽魂绝无可能存在。虽不存在,仍须视其为存在。」 「这是何故?」 「乃因视其为存在较有益处。儒学有言,待鬼神,敬而远之。亦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些均非否定鬼神之存在,仅是教诲不宜议论其存在与否。」 「不存在的,议论又有何用?」 世间无神亦无佛,又市对此早就深信不疑。 的确不存在,棠庵说道: 「但仍可视其为存在。例如儒者应孝亲,对亲之祖更应尽孝。应视亲之亲为己亲,待亲之亲之亲则更应——」 「亲之亲?老早都死光了。我甚至连个爹娘都没有。」 「没错,确已不在人世。然孝亲之心衍伸而论,即为敬祖之心。祖先业已不在人世——即等同于不存在,不存在者,不易供人孝敬。不过敬祖之心,简单说来,即为立国成家之基,造福社稷之础。」 此乃依据忠孝礼仪等不具实形之道理而言,话及至此,老人停住了磨蹭下巴的手。 「此即为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唉,或许是因老夫曾为儒生,对此,儒者当缄默不语。但你想想,不存在却实际存在者,不就等同于虚言?反之,若肯定其存在,断定世间真有幽魂、鬼神,则本身便是……」 「本身便是个谎言?」 「没错。因幽魂鬼神并不存在,如此论断便形同虚言。故此,不论断其有无,方为正道。毕竟若其真不存在,亦将造成困扰。」 「将造成困扰?」 「当然。即便佛家亦然。佛家祭祀佛像。佛像实为木像或铜像。木铜并无任何法力,但将之形塑成佛,便可供人祭之。神社亦是如此。御神体(注10)虽不示人,但可以鸟居或屋宇形塑其神圣气氛。教人感觉社内虽空无一物,祭拜起来亦可蒙神明庇荫,倘若笃信不疑,信仰即可能成真。故御神体之所以不示人,正是为此而作的安排。」 「噢。」 世间无神佛。然虽不存在,却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这说法并非谎言?」 棠庵颔首回道: 「鬼怪亦是如此。」 「鬼怪?」 没错,棠庵回答。 「那么——那仅有单足的怪物也是如此?」 「当然。不过,夔可就略复杂些。老夫——亦钻研本草学。」 「这我知道。」 「草木、禽兽、昆虫,本草学涵括之内容可谓森罗万象,穷毕生也学不完。假定世间有种红花,亦有种形状完全相同之蓝花。如此一来,似能假定亦有花色介于两者之间的花种存在。」 紫花?又市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错。借有红有蓝,假定出亦有绿有黄,似乎毫无根据,但紫乃介于红、蓝之间的色彩,此推论便较合乎道理。倘若真发现有紫红花,更得以推论——紫蓝亦极有可能存在。」 「噢。的确有理。」 「此即,实际上并不存在,但依理可能存在、或应该存在——这类东西,即便不存在,人亦常以存在视之。」 「原来如此。但一如老头儿你适才所言,三条腿或两条腿的牛绝无可能存在,比这少一条腿的单足牛,岂不更是无稽?」 「没错。」 棠庵面带笑容地说道: 「这叫做夔的兽类,出自一部名日《山海经》之唐国古籍。远昔之想像,与今日甚有出入。令人懂得依实际测量绘制地图,但古时的地图,乃依推论绘制。」 「何谓推论?」 「为解明阴阳五行、天地自然之理,古人罗织出种种推论,再依此类推论,界定世间万物。一如稍早推论紫蓝花极可能存在的方式,东方有些什么、西方又是如何,再远之处则应是如此,该处有什么栖息,这东西必为某性质之某物——古人习于以此法逐一界定。对古人而言,此即学问。」 「这——岂不是凭空臆测?」 「没错。描述夔的《山海经》中,尚载有胸前穿孔达背之人栖息之国,以及无首而颜面生于腹之部族等荒诞无稽之记述。这些个东西,实际上绝无可能存在。」 「那么,这些个推论都是错的?」 「是的。但或许算不上错。若要说得易懂些,当时,此类推论背后,尚有信其存在之信仰支持。」 「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就是这道理?」 「是的,正是如此。即为——以希冀其存在、或须视其为存在者为中心,推论出一套道理,并依此道 理罗织其存在,或形塑其形体。不过,这些东西毕竟原本并不存在,故实难为其定形体。形体之描述,可能依时光流逝一点点儿产生变化。至于细节,更可能出现极大出入。这看似煞有介事的单足异兽之描述——」 其实绝非凭空杜撰,棠庵说道。 「意即——此乃根据某种这东西非得仅有一条腿不可的道理——所行的想像?」 「没错。」 老夫认为,夔原本应是个龙神,不,或许是蛇,棠庵说道: 「蛇挺立而起时,不是看似仅有单足?」 「那哪是单足?是尾巴。」 「若以足比喻其尾,便得以单足形容之。至于为何是蛇,乃因雷电呈蛇形之故。常云咆哮如雷,故若欲形塑此物之形体——便非得融入雷之属性不可。」 「喂,这道理未免太突兀了吧?」 「的确突兀。总之,这名日夔的异兽,为黄帝所擒获。」 「这黄帝又是什么东西?」 乃唐国远古时期的将军大人,老人回答: 「与其说将军,或许以大王形容较为恰当。总之,毕竟是神代时期的传说,或许将之想像成近乎神只般的人物较为妥当。擒获夔后,黄帝杀之,取其皮以冒鼓,声闻五百里。还真是座惊人的大鼓。」 咳,又市揶揄道: 「这么吵的东西能做什么?姑且不论远在五百里外的会如何,站旁边的耳朵包准要给震破,敲鼓的包准要被鼓声给震死。」 若真有这鼓,的确是如此,棠庵笑道。 「言下之意,是其实没这鼓?是纯属杜撰、或仅是个比喻?」 「由此可见——这仅是神明尚留驻世间时的故事。我国亦不乏同例,诸如天岩户之神隐、或伊奘诺下黄泉一类故事。但这些个,不应仅将其视为杜撰故事。至于夔,溯其根源,指的其实是远古时期之乐人。以金属制成之大鼓——或许指铜锣之类的乐器。夔,实为比喻造此乐器之人。」 「什么?指的原来是人?」 没错,老人阖上书卷,这下又白药柜中取出几粒东西,在钵中研磨起来。 「造乐器者虽是人——但所造出的乐器,不,应说是那铜锣之音,则非人。」 「嗅?」 「铜锣之音甚是惊人。初次听者,或有可能大受惊吓。」 「的确不无可能。」 「至少绝非曾于天地自然听得、亦非常人所能发出之鸣声——听者想必要如此认为。亦即,似是非人者——即神明所发出之鸣声。」 故以神鸣谓之,棠庵说道。 这也难怪,毕竟音量惊人。原来雷的真面目不过如此呀,又市说道。 心中不免感到几分失望。 「没错。也或许要认为——锣声宛如雷声。」 「因巨响贯耳,如同雷鸣?」 「是的。总而言之,或许尚有其他形形色色之要素。比喻乐师之夔,后来又衍生出多样传说,自远古传承至今,原本指人的,也被传成了非人。」 「非人?」 「没错。不论如何,雷鸣毕竟非人力所能为之,故具雷之属性者,必是非人。乐师虽为人,但随传说因时变貌,到头来也成了非人。亦有其他文献将夔载为山神,于《国语》中,夔则成了鬼魅魍魉、木石妖怪。作此说者,乃儒学之祖孔子是也。」 「就是那成天说些子日什么的家伙?」 「是的,正是此人。」 「这家伙可真是,凡事都要唠叨一顿才甘心。但称其为魍魉,岂不就视之为妖怪?」 「没错。乐师、山神、与妖怪绝非同物,但描述之所以有此差异,不过是因叙述者或自纵、或自横观看,所视者实为同一物。稍早老夫所列举的夔之描述,亦是如此,单足亦为山神之特征。只是不知其被赋予的雷神特性及山神特性,究竟何者为先、何者为后——」 「喂。」 又市望向竹笼问道: 「那么,笼内的该不会就是这名日夔还是什么的东西吧?」 正是夔之后裔,棠庵漫不经心地随口敷衍道。 「后裔?该不会也是只有一条腿吧?」 「老夫不也说了,世上绝无单足之兽类?笼内的不过是只鼬。」 「鼬?」 又市伸手敲了敲竹笼。 笼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鼬怎会成了这夔还是什么的后裔?不都说那东西像头牛还是什么的?鼬一点儿也不希罕,这算哪门子的雷?」 「鼬确为雷。寻常的鼬,亦可以他物视之。笼中关的虽是只鼬,但人视其为雷兽。」 雷兽——? 怎又冒出个没听过的字眼? 雷兽又是什么东西?又市问道。 「雷兽亦作驱雷、雷牝,信州(注11)一带则以千年鼬称之。据传——乃随落雷降下凡间之兽类。」 「随落雷降下凡间?」 「据传——此兽平时栖于山中,若见天倏然转阴、雷云密布,便飞升天际,纵横驰骋于雨中,再随落雷降返凡间。」 「这等无稽之谈,有什么人相信?」 此说确属杜撰,老人说道。 「果真是杜撰?」 「虽为杜撰,亦为实情。」 「——噢?」 原来和鬼神是同一回事。 「落雷与兽,看似毫无关联。随落雷降下者,若为火球或铁块一类,似乎较为合理。论及飞升,则应属飞禽一类。但鼬确为兽类。称其为夔之后裔,正是因此缘故。」 「鼬可从天而降?谁会相信这种事儿?」 「先生或许不信——」 然此说毕竟曾广为人所采信,棠庵说着,又从堆积如山的书卷中抽出一册,开始翻阅起来。 又市嗅到一股扑鼻的尘埃味。 「前人亦留有不少记载。据载——安永年间,松代(注12)某武家屋敷曾遭落雷所击,见一兽随落雷而降。该武家捕之,略事饲养。此兽大小如猫,一身油亮灰毛,于阳光照耀下观之则转为金色。其腹有逆毛,毛尖裂为二股,瞧为文者观察何其详尽。此外,此兽遇晴则眠,遇雨则喜。」 「这根本是瞎胡诌吧?」 「先别妄下定论。骏府近藤枝宿(注13)处有花泽村。村山中亦有雷兽栖息,同是见暴风雨便兴奋莫名,乘风升天驰骋天际,却误随落雷降返人间。文中称此兽为落雷,乃鼬之一种,浑身生有红黑乱毛,首有黑、栗毛斑,唯腹毛为黄。尾甚长,前足生四指,后足生蹼。你瞧,此描述是何其具体。」 这也是雷兽?又市问道。这不过是普通的鼬,老人回答: 「或许体型较寻常的驰大些。总而言之,雷兽平日温驯如猫,惟有时兽性突发,逢人捕捉,则施毒气驱之。不过在常陆之筑波村一带,有猎捕此兽之风习。」 「猎捕此兽?」 「没错。当地居民称此为猎雷。之所以有此举——乃因其习于毁坏作物,教人束手无策。据传其常下山入村,破坏田圃。」 「喂。」 又市坐直身子问道: 「那东西不是从天而降的?哪远得到?」 「雷鸣并非年年都有。」 棠庵回答: 「一如风霜雨雪,雷亦为随天候变幻而生之自然现象。诚如先生稍早所雷,雷神窃取肚脐之说,实际上根本无人相信。人无法干预天候,即便行乞雨、或祈求船只免于海难之举,依然无从确保风调雨顺。而人对雷亦是如此。」 「这——的确有些年雨降得少些,也有些年雷落得少些。但不论怎么说,这雷 兽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充其量也不过是寻常的鼬不是?」 「的确不存在。」 「那么,酷暑或冷夏,和鼬又有什么关系?顶多也是闹干旱时,山中觅不着食,才会被迫入村破坏田圃罢了。」 「顶多是如此。」 「那么——猎鼬的用意何在?」 「只为将之驱离村里——纵其升天。」 「纵其升天?」 「纵其升天,雷兽便能成雷,而雷乃天神注入稻田之神力。只要雷鸣复起——田圃便能丰收。」 听来不大对劲哩,又市抱怨道。 「哪儿不对劲?」 「应是相反才对不是?」 「相反是指?」 「多雷必丰收。丰年必多雷——不论尘世如何流转,都是不变的道理。故此,并非雷兽升天唤暴雨,而是遇暴雨雷兽才升天。方才的说法,岂不是本末倒置?」 「没错,确有本末倒置之嫌。」 「倒置得可离谱了。」 「不过,又市先生,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武藏野一带居民,见雷落田圃,便在落雷处竖以青竹,以注连绳(注14)围之。对了,先生不是武州出身?或许也曾见过此一风习。」 的确是见过。 「那可非普通的饰品,据传此举之目的,乃助雷兽归返天际。不论是何处的农家,均期望雷兽能尽快归返,升天之后他日再临。筑波之猎雷风习,目的看似驱除肆虐田圃之害兽,但依老夫所见,实为将之追赶至无路可逃,逼迫其跃向天际。雷兽栖息世间,只会糟蹋田圃——想必此推论并非出于鼬常盗食作物,而是出于对不适合耕作之天候的畏惧。」 「这听来活像——」 「活像乞雨。对自由驾驭常人无从操控之天候的渴望——迫使人须视雷兽为实际存在。这与祈神之举略有出入,既无须法力,亦无须信仰,但根本是相通的。将无法驾驭之事物、以可驾驭之事物取而代之,试图将之驾驭自如。」 「天候当然是无法驾驭。」 「但若能聘得一修有无边法力、可自由驾驭天候之高僧,或许便有所不同。人虽无法与天候言语,但与高僧则可言谈。不,若可直接同驾驭天候之神明商谈,更能迅速收效。虽无从与天候沟通,但若换作神明,或许便可——」 「但神明也……」 「当然不可能有所沟通。老夫亦知世间无神。不过……」 「仍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世间无神佛。虽不存在,却须视其为实际存在。 「没错。天候无人格,然神明则有。有人格——即代表可与其言谈。当然,虽可言谈,但神明是否顺人之意,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怎么听来根本不灵验?又市说道: 「顺不顺人意不都一个样儿?人干涉不了天候,求神拜佛什么的,从头到尾不过是自个儿唱独角戏罢了。」 「没错。到头来即使真能如愿,也不过是偶然。借用先生的话来说,谢祭神明确为本末倒置之举,的确是唱独角戏。即便要唱,区区一介农户与神明也对不上戏。」 「的确,神明哪会搭理这些个无名小卒?」 「没错。神明并不会将庄稼汉放在眼里。但若将神明换作兽类,可就有所不同了。因此——便有人指雷为兽。」 「原来如此。」 「诚如先生所言,无论如何,人均无法自由驾驭天候。不论假何种手段,均仅能任天候雪雨阴晴、任庄稼丰收歉收。即便知道这道理——凡为人者,均有希冀神明庇佑之心。」 即便注定是毫无帮助,老人说道。 这道理,又市比谁都清楚。 饥馑之惨痛非人所能承受。倘若真有神佛,还真希望能让祂们瞧瞧。饥饿之苦,绝非信仰所能抚慰。 「即便如此,祈神亦非全然无效,毕竟灵不灵验,机率均为各半。与其束手待毙,不如试试祈神、猎雷,多少略求心安。」 先生说是不是?老人正眼直视又市问道。 「明日之事,非人所能预知。诚如先生所言,世间或无神佛,但若不寄望明日或有光明——或将难以安度今日——先生说是不是?」 那还用说?又市回答道。 「这鼬——不,这雷兽,乃筑波之农户所捕获。其实,今年似有歉收之虞。先生瞧,日照既不强烈,又偏逢干梅雨。」 如此说来。 ——今年的确是没降多少雨。 虽少雨,天却总是阴多过晴。时近夏季,大多日子却仍是气候阴凉。 「难不成——今年也要闹饥馑?」 「应有歉收之虞。至今已持续数年,存粮行将告罄,农户当然寄望今年能是个丰年。因此——方有猎雷之举。」 「这——喂,且慢。若真猎到了雷,又能如何?依老头儿稍早所言,还得将这家伙给送上天不是?」 又市望向竹笼问道: 「但这家伙哪飞得了?」 「是的,鼬的确足飞不了。但猎雷的农户可不作如是想,个个当自己捕来关在笼中的,的确是雷兽。」 「但打开笼子一瞧——不就要穿帮了?」 「没错。故切不可说,切不可见。虽欲当雷兽存在,但实际上却不存在。因此也不敢看一眼——便径直运到老夫这儿来了。」 「为何运到这儿来?」 「只为询问老夫——如何助其升天。原本还纳闷彼等自何处打探到老夫之风闻,一问方知,原来彼等乃万三先生之亲戚。」 万三是个冈引。虽是个持十手的捕快,倒也不难相处。惟此人虽性子耿直,却好看热闹,自从于某场骚动中与棠庵结识后,似乎就对这古怪的老头儿深为着迷,不时前来此处探访。 「据传,至今未有任何人于猎雷中捕获雷兽,不过是一近似驱虫(注15)之仪式。诚如先生所言,若真猎到了雷,亦是无从处置。也不知究竟该将之分食、纵放、抑或宰杀。」 「那么,该如何处置?」 「因此,彼等这才找上老夫,询问可有任何法子能助其升天。」 「老头儿这回谎撒得可大了。上回不是还吹嘘什么行骗并非所长?那么这回又是怎么回事?驰又没长翅膀,哪飞得上天?」 「的确是飞不上天。」 棠庵苦笑道。 「而你竟还敢厚着脸皮答应?这不是行骗是什么?还敢装糊涂代人想法子。谁想得出法子让驰飞上天?」 「正因如此,老夫仅回应尚不知是否真能成事。绝未行骗。」 「呿。」 干脆让我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将它给放了,又市再度望向竹笼说道。 「总不可能将它给带回筑波吧?」 此鼬体力业已耗尽,老人说道: 「毕竟已自常陆(注16)长途跋涉至此地。」 「常陆——?打这么大老远的来到江户,还真是了不起。」 ——且慢。 「喂,老学究。」 又市撩起衣摆,坐直身子问道: 「立木藩不就在常陆?」 「距筑波——的确不远,但应是位于下野。」 如此说来。 土田左门的母藩,今年也有歉收之虞。 说不定前来委托阎魔屋的农户们,今年也猎了雷。 「听我说,老学究——你怎么看寻仇这件事儿?」 「此言何意?」 「咱们上回为一个嗜色如命的蠢武士设了个局。」 「可是损料屋的差事?」 「没错。这家伙接连凌辱领民妻女 ,好几名不堪受辱的姑娘,被逼得自缢或投河。为了填补这损失——」 「汝等如何处理?」 「让他出了个洋相,遭去职惩处。这武士位高权重,平日仗着白己的权位作威作福,逼得领民个个苦不堪言。因此,我们便摘去了他的乌纱帽。」 果真善策,老人说道: 「较野蛮差事高明许多。」 哪儿好了?又市说道: 「孰料那家伙竟然切了腹,魂归西天了。」 「噢?」 闻言,棠庵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到头来,和野蛮差事不都一个样儿?早知如此,还不如请鸟见大爷一刀解决,要来得痛快得多。」 武家的确是难以应付,老人说道: 「动辄轻己命如鸿毛,重外事如泰山。」 「没错。咱们当初就是没将这纳入考量。林藏那家伙还说他们既没心肝又没脑袋,我可没看得这么简单。」 「但这结果——理应不难预见。」 果真是——不难预见? 没料到这结果的,或许仅我一人罢?又市放松坐姿说道: 「总而言之,遭那家伙蹂躏的姑娘们境遇着实凄惨。丈夫和爹娘想必也咽不下这口气。即便将这视为损失——取了使自己蒙受损失的家伙的小命,难道就算是桩划算的损料差事?」 干得岂不是太过火了? 人心无法计量,老人说道: 「即便置于磅秤上,想必也无法觅得重量相当的砝码。亦无法以量器度量。论人心,有仅遭针刺便痛不欲生者,亦不乏遭一刀对劈仍处之泰然者。故此事是否划算,他人实难论断。」 毕竟老夫对与此相关之事,甚不擅长,老人抚着平坦的胸脯说道。 「吃了亏,便找对方出口气,倘若干过了头,会是如何?如此一来——理亏的可就不再是先动手的那方了。讨回的份儿绝不可超乎原本的损失,是损料屋的行规。讨过了头,便有违商道。因为讨回的份儿多过自己损失,这下就轮到对方吃亏。如此你来我往,根本是永无止境。」 棠庵先是沉默了半晌,接着才开口低声说道: 「故此——世人方需神佛。」 「此言何意?」 「人裁定人,以一己之基准度量他人——必然产生不公。人心非人所能计量,乃因每人基准不同使然。为此,人创了国法与规矩。但国法与规矩,毕竟还是常人所创。然若是神明下达之裁定,即便依然不公,人人也将信服。这——」 与天候是同样道理,老人说道。 又市听着,两眼朝关有雷兽的竹笼定睛凝视。 【参】 一个梅雨云密布天际的午后,缦面形(注17)巳之八前来长屋造访又市。 巳之八乃角助之徒弟,亦于阎魔屋当差干活。较又市更为年少,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鬼头。干的活也和角助不甚相同;巳之八既非小厮,亦非掌柜。 表面上,此人通常于店内帮佣打杂,但骨子里是个帮忙打理不可张扬的差事的小伙计。 由于既无武才、又无技艺,似乎从没挑过什么大梁,但由于脚程快、口风紧,故常被当作斥候或通报人差遣。由于阎魔屋的手下中就属又市最为年少,故两人近日常结伴厮混。 看来今儿个不是来找乐子的。 只见巳之八神情紧绷地伫立门外。 任又市再怎么探询,这小伙子也只要求尽快上阎魔屋一趟。 虽揣测着想必又是桩无趣的差事,但眼见巳之八神态如此坚决,又市也只得乖乖同行。 途中,两人又找上了林藏。 此亦出于巳之八的恳求。 幸好林藏正在长屋里呼呼大睡。这时节,也没多少吉祥货的生意可做。 既不冷,也不热,这天候说来算是舒适,但总是教人放不下心。依理,这时节应要开始热了才是。窝在江户混日子,是感觉不到什么兆头,但看来今年恐怕真是要闹饥荒了。 这天候——还真是不祥。 三人来到阎魔屋前时,也不知是何故,看见外头竟然聚集了一大群人。 巳之八咽下一口气,旋即钻入人群中。 正当又市打算追上去时。 突然被人一把握住了胳臂。 转头一瞧,出手者竟是山崎寅之助。 「别过去。」 山崎说道。 「别过去?大爷,这究竟是——?」 别多话,过来,山崎拉着又市与林藏的衣袖,将两人领进了小巷中。山崎亦是个代阎魔屋打理隐密差事的浪人,原本是个当官差的鸟见役,虽貌似平凡,却有着一身不凡身手。 怎么了?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山崎一把攫住频频质问的林藏胸口,大喝住嘴。 「住、住嘴?鸟见大爷,也不先把道理给讲清楚,别这么粗暴成不成?」 「总之,闭嘴给我听好。」 山崎一把推开林藏,弯下身子说道: 「你们俩先自个儿找地方打发时间。一刻后到堀留町的庚申堂去,届时我会将事儿给解释清楚。」 「咱们能上哪儿打发时间?」 给我闭嘴,山崎使劲戳了林藏一记,说道: 「知道了么?若想保住小命,就乖乖依我说的做。」 这个头矮小的浪人边朝大街窥探边说道。 不待山崎把话说完,又市早已转过身子,自小巷走上了大街。小心翼翼地佯装对身后的骚动毫不在乎,快步离开了根岸町。 的确不大对劲。 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气势,与平日的山崎迥然不同。 若山崎所言不虚,看来只要稍有踌躇,小命恐将难保——又市如此直觉。 依吩咐打发了一刻钟后,又市便动身前往庚申堂。 抵达时,林藏与山崎已在屋内等候。 你来晚了,一瞧见又市,林藏便一脸不悦地低声抱怨道。 山崎先是不发一语,仅以眼神示意又市将门掩上,接着才缓缓说道: 「昨夜,阎魔屋的老板娘与角助教人给掳走了。」 「老、老板娘?大总管教人给掳走了?」 山崎瞪着林藏骂道: 「嚷嚷个什么劲儿?你就不能安静点儿么?」 「噢,对不住对不住——」 「都已经是第二天了,是否知道两人为了什么被掳走?」 又市打岔问道: 「又不是娃儿,怎还傻傻地教人给掳走?」 虽是女流之辈,但阎魔屋店东阿甲可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不仅对情势的观察疏通毫无懈怠,干这门生意也让她养成了谨慎细心的习性。 至于角助,虽手无缚鸡之力,但也不至于毫无抵抗,就乖乖教人给掳走。毕竟也曾见识过不少大场面,而且不知怎的,侍主之心也甚是忠诚,碰上这种事儿,应该会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保护阿甲才是。 依理,两人应不至于轻易教人给掳走。 打昨夜就没回来,看来—— ——应是教人给杀了吧? 看来是如此推测较为合理。 两人倒是还活着,山崎说道: 「虽然直到方才仍是行踪不明。昨夜有个损料屋同行的集会,由于大掌柜喜助患了热伤风卧病在床,老板娘便与角助一同与会,出了门就没再回来。这下店里可急了,原本打算通报奉行所,但又担心教官府发觉自己暗地里干了些什么差事。除了老板娘和角助,店内知道此事的就只有巳之八一个。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巳之八只得上我这儿通报。由于找上奉行所不过是 自找麻烦,我吩咐他再等个一日,好好安抚一下店内众人,就先差他回去了——接着我便赶来探探情形,孰料竟是这副模样。」 「哪副模样?」 你瞧,山崎以下颚指指大街说道: 「方才——角助教人给送了回来。」 「教人给——送了回来?」 「整个人用草蓆裹着,扔在店门外。」 话毕,山崎便噘起了嘴。 「给送回来时——人可还活着?」 「说来凑巧,似乎是在被吓破了胆的巳之助上你们那头禀报,而我又尚未赶到这儿来时给送回来的。待我抵达时,大街上已经聚集了一群爱看热闹的家伙,惊慌失措的伙计自店内冲了出来,摊开草蓆一瞧,发现裹在里头的竟然是角助。」 「听来——人似乎还活着?」 勉强算是活着,山崎回答。 「勉强?大爷,他究竟是……?」 「至少少了半条命哩。教人给打得浑身伤痕淤血,一张脸肿到完全变了个样儿。虽仍一息尚存,但连话也说不了一句。稍稍挪个身子,便疼得仿佛要没了命似的。总之,只得赶紧吩咐掌柜将久濑老爷给请来。」 棠庵虽是个曾研习儒学的本草学者,却也略谙医术。 「久濑老爷不出多久就赶来了。正当大家将角助放上门板,准备抬进店内时——你们俩就来了。」 「大爷,这些我们知道了。但为何……?」 为何制止咱们上前? 山崎自怀中掏出一张纸头,默不作声地凑向两人,接着说道: 「角助的肚子上给人贴了这东西。」 「肚子上——?」 「是我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乘隙剥下来的。店内众人即便瞧见了,包准也看不出这是个字谜。」 林藏一把将纸头抢了过来。 「这……喂,阿又。」 似乎是一张瓦版。 「你瞧瞧,阿又。这——不就是先前阿睦拿给咱们瞧的瓦版么?快瞧瞧呀阿又。」 又在嚷嚷个什么劲儿?山崎喝斥道。 的确是那纸记载乘夜偷情的家老切腹缘由的瓦版。 「这——又是暗示些什么?」 被这么一问,山崎两眼直盯着又市回答: 「还会是什么?角助被人给打得去了半条命,如今仍徘徊在鬼门关前。再怎么想,租赁茶碗、餐盘、被褥的损料屋,理应不至于与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才是。角助那家伙,想必是因台面下的损料差事结下的梁子而遭到刑求。至于是哪件差事结下的梁子——想必就是瓦版上记载的那桩。」 「可是——遭人报复?」 难道是教仇家给找上了? 「报复——?」 山崎半边脸不住打颤地笑答: 「看来是可以这么说。」 问题是,这桩差事是阎魔屋所干的这消息走漏了。 「说得也是。天下如此辽阔,但料到一个偷情武士与损料屋之间有何关联者,理应是一个也没有,任人再怎么绞尽脑汁也猜不透。那么——是哪个人出了纰漏?绝不是我。阿又,难道是你不成?」 「没有任何人出纰漏。」 「那——是怎么了?」 「倘若直接参与这桩差事的哪个人在哪一处出了纰漏,这家伙理应立刻就教人给掳走才是,岂可能相隔这么久才出事?」 有道理。这桩差事都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儿了。 「而且被掳走的,还是坐镇幕后的阿甲夫人和角助。依此看来——应是委托人那头有谁走漏了风声。」 「是委、委托人泄了密?」 「想必是如此。」 「难道忘了这行切勿张扬的规矩?」 「委托人哪懂得什么规矩?」 又市说道。或许是收受了对方银两什么的,林藏喃喃说道。 「总之,也不知泄密者是遭人胁迫,还是教人买通,但你们俩仔细想想,真正干了这桩差事的我和你们俩,都还安然无恙,阎魔屋竟——」 「意即,对方察觉整件事儿是阎魔屋安排的?」 「没错。由此看来——应是委托人中有哪个泄了口风。」 「难不成——是土田家中的人干的?」 又市立即做出了如此联想。 倘若土田的家人察觉左门是遭人设计才丢了差—— 当然要愤懑不已。 「我也不清楚。土田于母藩似乎有个妻子和一个刚出嫁的女儿。但据说这女儿在土田切腹后,被逐出了夫家。土田在家人眼中似乎是个良夫慈父,本性嗜色如命这事儿,家人想必是难以置信。眼见如此结果,心中必然存疑,想必也怀疑或是遭人嫁祸,当然是满腔愤恨。不过,阿又先生,其遗孀或遭夫家休妻的女儿,可干不出如此野蛮的勾当。」 「难道——是雇了帮手?」 「想必是如此,况且还不是什么简单的小瘪三。即便雇的是武士或黑道流氓,吃过土田亏的领民多如繁星,理应也找不着目标下手。倘若是从中揪出一个套出些话儿来,再循线找上咱们的损料屋——」 「难不成是咱们的同行?」 又市猜道。绝无可能,山崎说道: 「再怎么说,阎魔屋也是个损料屋,既有台面上的面貌,亦有台面下的嘴脸。这些家伙——绝非咱们的同行。似乎绝不在台面上露脸。将他们当同行,注定要吃大亏。」 「难道是些——仅在暗处跳梁的家伙?」 倒是。 又市忆起初次受邀为阎魔屋干活时,阿甲曾说过这么句话。 ——咱们阎魔屋仅同正经人做生意。 ——不得与不法之徒有任何牵连。 虽然又市也不知这两种人该如何区别。 「意即,此事可是——土田的家人还是亲友什么的,委托这些个家伙出手的?」 「虽不知委托的是什么人,但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况且,好戏可还没上场。对方的差事——亦即阿又先生所言及的代土田左门寻仇,这下才要开始哩。」 「光是乘夜掳人痛揍一顿——还不能善罢甘休?」 「想必对方——」 志在取咱们的性命,山崎说道。 「如此说来,阿甲夫人不就已——?」 已遭不测? 但山崎否定道: 「不。阿甲夫人想必还活着。」 「是么?可是大爷,对方可没取角助的命哩。虽然打得仅剩半条命,人还是给送了回来。难道不是认为将他修理一顿,便已足矣?带头的是放不得,但放了下头的喽罗一马,应是无伤大雅……」 亦非如此,山崎否定道: 「那些家伙可没放角助一马,虽然刑求时刻意避开要害——但对方毕竟将角助狠狠拷问了一顿。」 拷问?林藏回问道,接着便转头望向根岸町的方角说道: 「还真教人想不透。不过,就连角助这小喽罗都给修理成那副模样,阿甲夫人不就……?」 「倘若杀了阿甲夫人就能罢休,事情也不至于拖到今日,只消乘隙偷袭、当场把人给杀了不就得了?为何还需要把人给掳走?更无须将角助给送回来。的确,角助不过是个小喽罗,根本无须留他一条活口,顺道将他也给杀了,那些家伙也不痛不痒。这代表即便杀了大总管,这些家伙的差事也不会就此告终。」 「原来如此呀。送回角助是个警告,老板娘则是——」 充当人质是吧?又市说道。 「若是当人质——那掳人不就是为了勒赎?这些家伙是打算向店家勒 索点银两?」 又市朝林藏脚踝踢了一记。 「你踢个什么劲儿?」 「姓林的,你虽是京都来的,也别老把银两挂在嘴上。山崎大爷,你的意思是,对方打算拿老板娘当诱饵,好诱咱们现身?」 山崎点了个头。 「诱、诱咱们现身?咱们不也同样是小喽罗罢了?」 「谁管你是小喽罗还是什么的。想必——对方是打算将参与那桩差事的家伙铲除殆尽。」 「不会吧?」 我可不想死呀,林藏改个盘腿坐姿说道: 「若是如此——好戏还真是接下来才要上场。」 不仅是又市、林藏、山崎,就连巳之八也参与了这桩差事。其他尚有居于浅草的玩具贩子仲藏、鸢职辰五郎、以及不知靠什么行当餬口的喜多与阿缟两名姑娘,算是桩劳师动众的差事。 「光凭逮住大总管,并无法得知所有下手与帮手者的身分。不,想必对方正是为了查出有哪些人参与,才先将阿甲夫人给掳去的。但阿甲夫人也非省油的灯,不至于碰上三两句要胁就乖乖泄漏口风。」 「想必是不会松口。」 「那只母狐狸可顽强了。想必——角助也没松口。正因再怎么刑求也套不出半点话来,对方才将只剩半条命的角助送了回来。」 看来既非为了杀鸡儆猴,亦非是让人放了一马。角助是被当作要胁口信给送回来的。 「都给伤到这程度,或许难逃一死;即便活了下来,也随时能取他性命。从这纸瓦版看来,这也可能是对方设下的陷阱——或许打算借此观察出入阎魔屋者,一见哪个对这东西有反应,就杀。」 「难怪人爷要制止咱们进去。当时咱们俩若是傻呼呼地冒出来——可就正中对方的下怀了。」 「对方想必业已将店内伙计、往来客人摸得一清二楚了。倘若与台面上的生意无关的你们俩惊慌失措地露了馅儿,十之八九要教对方给盯上。想必很快就要将你们俩给逮了,逼问其他还有哪些同伙、局是如何设的。」 这我可不愿意,林藏说道。 「哪有这种荒唐事儿?找咱们报复,根本是挑错了对象。阿又,你说是不是?」 「不——」 的确是干过了头。 土田的确是个恶棍。但对方绝没挑错对象。 「那么——咱们该如何因应?」 「在下已吩咐巳之八同其他人联系,叮嘱大家这阵子切勿在阎魔屋周遭走动。」 话及至此,山崎突然闭上了嘴。 感觉似乎有谁来了。 就在山崎弯低身子警戒的同时,有人推开了对开的大门。 曾几何时,屋外已是一片昏暗。 虽然还不到达魔刻(注18),但厚厚的云层将日照遮掩得昏暗不已。 来者似乎是巳之八。 「巳之——你……?」 然而巳之八不仅动也不动,口中也不发一语。 他这模样——看来不大对劲。又市还没来得及察觉情况有异,巳之八背后的黑影已开始蠢动起来。 不待身手矫健的山崎向前冲去,巳之八的身躯突然双膝跪地沉了下去,原本紧贴其后的人影顿时映入三人眼帘。 这黑影融入昏暗的天色中,不易看清。 「对——对不住……」 巳之八语带颤抖地说道。 背后似乎教把刀给顶着。 「教人给跟踪了?」 山崎简短地问道。并非如此,黑影回答道: 「追着一个小喽罗的屁股跑?这等丢人现眼的勾当,我可不干。」 「噢,原来不是跟踪,而是逼他带了路。」 喂,别动——黑影威吓道: 「胆敢动一下,我就要了这小鬼头的命。」 「别管我——」 但巳之八话没说完,旋即又打住。 这才发现他的喉头似乎教什么东西给缠住。原来巳之八不是教一把刀给顶着,而是颈子教一条细细的带子给缠着。 这下巳之八已是语不成声,只听得出他似乎喊了声「大爷」。 山崎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弯低了身子。 「倘若牺牲你的小命能助咱们脱身,在下是不惜送你一程。可惜——这似乎也是于事无补。喂。」 咱们被包围了,山崎望向又市说道。 「果然聪明。若想保命,就别轻举妄动。」 「在下是不爱白费工夫。咱们横竖都保不了命。反正——你无论如何都要取咱们的命不是?」 「果真是明察秋毫。不过,是不至于太早要你们的命,除非你们自个儿急着赴黄泉。」 「嗅——看来你手头似乎还有其他人质,咱们还是温顺点儿好。」 山崎跪坐了下去,想必是打算静候对方露出破绽。 山崎寅之助虽是个浪人,但并无佩刀。总是借不露杀气来松懈对手的防备,再乘隙钻入其怀中夺取凶器,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其性命—— 不仅手法神乎其技,武艺也十分高强。 不过—— 这下似乎是难以施展身手。 就连对方拿的是什么武器都无法瞧见。 「听你这语气,似乎早已知道我的来意。这下我可省了不少工夫。」 「没错。是为了代立木藩江户留守居役土田左门——」 寻仇是吧?山崎说完,旋即望向又市。 「寻仇?呵呵,瞧你说的,还在说梦话么?」 话毕,黑影笑了起来,同时四面八方也传来一阵笑声。 果真教人给包围了。 「谁在说梦话了?」 林藏使劲朝地上踩了一脚说道: 「还在做梦的是你们吧?那色老头根本是自作自受,还不是因耽溺女色,才落得这般下场?丢了官位本是报应,腹也是他自个儿切的。找上咱们,根本是挑错了人。」 「喂,这下又说咱们挑错了人哩。」 四面八方的笑声,这回更是响亮。 「笑、笑个什么劲儿?虽不知你们是什么来头,但看来绝非泛泛之辈,干个差事也该把事由厘个清楚。土田分明是个下三滥,难不成你们愿为这下三滥抬轿?」 「臭小子,少给我穷嚷嚷。」 黑影朝堂内踏进了一步。 巳之八也随之微微哀号了一声。 「正如你所说,咱们并非泛泛之辈,别把咱们当同你们一样的门外汉。」 「门、门外汉?」 原来你们这些个门外汉自以为是替天行道?难怪差事干得如此荒腔走板。来者怒斥道: 「咱们可不在乎你们是损料屋还是什么的,看你们就是碍眼。也不懂得秤秤自己的斤两。若仅干些恐吓勒索什么的是惹不着人,但你们这些日子可是玩过了火。这些个差事,分明是咱们的活儿。」 「什、什么?原来是来踢馆的。难不成咱们抢了你们的饭碗?」 「少放肆。」 林藏闭上了嘴。 「以为自己有几两重?老子收拾起你们这群家伙,要比捻死只蝼蚁还来得容易。」 没错。 这伙人台面上下均不露脸,只消将与阎魔屋有关者悉数根绝便能了事。若真有这打算,想必不出三日便能完事。瞧瞧就连位居最上头的阿甲都能轻而易举地掳了去,这伙人的能耐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你们干些什么勾当,原本与咱们毫无关系。」 那么,何苦找咱们麻烦?山崎问道。 「因为你们玩过了火,也不想想 山地乳 此怪吸食眠者鼾息 而后捶打其胸 使其人殒命 然若为他人所窥见 其人反将延年益寿 相传此怪多见于奥州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贰/第拾壹 【壹】 喂,听说了么?长耳仲藏问道。 又市饮下一口粗劣的冷酒,突然感觉口中似有异物,将之吐入掌中,原来是一片枯萎了的樱花瓣。 「听说什么?指的若是你那些个废话,如今不是正在听?你这嗓音活像个老不死的相扑力士似的,听得直教人掩耳哩。」 「瞧你这嘴皮子,年头到年尾都是这么贱。人家问你听说了没有,只消问个听说什么就得了,否则教人家如何把话给接下去?要挖苦人也得算个时候。」 仲藏抚弄着自己那因过长而下垂的耳朵说道。 在仲藏这张古怪面孔后头,是一片开了七分的樱花林。但两人可没什么闲情逸致赏花。 还不就道玄坺上缘切堂那黑绘马(注1)的传言?长耳说道。 「噢。」 这传言又市亦有所闻,只是听得并不详细。 「可就是那——谁的名字被写上黑绘马就会丧命的传言?不过是吓唬人的吧?」 可不是吓唬人的,长耳回答。 「呿,堂堂长耳仲藏,怎么也开始迷糊起来了?光凭写个名字就能取人性命,这种令人捧腹的无稽之谈,你还真相信?」 但还真有人丧命哩,话毕,仲藏塞了一块蕃薯入口。 「瞧你竟拿蒸蕃薯下酒,看得我都快吐了。你生得已够催人作呕,就别再吓人了成不成?」 「老子拿什么下酒,与你何干?倒是阿又,不久前花川户的乌金不是死了么?就是那一毛不拔的检校(注2)。」 「的确是死了。」 「据说他的名字也给写了上去。」 「这仅止于谣传吧?那检校可恶毒了。惹人嫌到这等地步,恨不得取他命的家伙想必是多如繁星,说不定就是其中哪个下的毒手哩。」 谁管他去?又市讥讽道。精彩的还在后头,长耳眨了眨细小的双眼说道: 「糊纸门的善吉说——自己曾将他名字写在绘马上。」 「可是他本人说的?」 「没错。善吉他娘卧病在床好一阵子了,花了他不少药钱。糊纸门这等差事,哪挣得了多少银两?为此,起初他先向检校借了一两。」 「一两滚成二两,二两滚成十两,是不是?这家伙真是糊涂,竟然找上了高利贷。」 的确糊涂,仲藏点头应和道: 「既然挣不了那么多,就不该借这笔银两。但这家伙若懂得算,就不至于踏入这陷阱了。真正的问题,就出在还债日。唉,借贷毕竟是有借有还,哪管是高利还是暴利,只要在借据上画了押,债就由不得你不还。不过,即便借款者如期归还,那检校也假称人不在家而拒绝收受,待逾期了,再逼借款者连本带利偿还。真是个混帐东西。」 「这我晓得。」 这几乎算得上是诈欺了,况且手法还十分幼稚。 「唉,若是向大商户诈取,或许还不难理解。但何必压榨这种穷光蛋?善吉压根儿就不该借这笔银两。瞧他别说是餬口行头、锅碗瓢盆,连妻女也给卖了,最后就连他娘都魂归西天,」 听来甚是堪怜,但又能奈何? 「由于被逼得走投无路——他就写了。」 「就这么将检校的名字写到了绘马上头?」 「对,把检校的名字写到了绘马上头。」 接下来,人就死了,仲藏回答道。 「据说事情就发生在写完后的第三天。善吉那家伙没什么胆儿,被吓得不知所措,到头来便找上了我。上这儿来时,浑身还不住打颤哩。」 「不过是巧合吧。」 「你认为是巧合?」 「那还用说?世间哪可能有这种道理?求神拜佛不过是图个心安,压根儿不会有任何效果,神佛当然不是有求必应,否则世间何来如此多的不幸?」 说到不幸,仲藏又送了一口蕃薯入口后,说道: 「正因有如此多的不幸,这种无聊把戏才会流行。这些个绘马可真是抢手,前后都教人给涂得乌漆抹黑的。」 「涂得乌漆抹黑的?」 看来你这小子还真没听说,长尔露出一口巨齿笑道: 「缘切堂的黑绘马,前头是黑的,但后头是白木。想杀了谁,就将这仇人的名字写在白木那头。若被写上名字那人丧命之后,再将后头也给涂黑。由后头是黑是白,便可看出每一枚绘马是否灵验。」 「哼。」 又市依然兴不起半点儿兴趣。 「意即如此一来,待仇人丧命,就没人看得出上头写的是谁的名,也看不出是什么人写的?」 「没错。」 「这种东西——官府理应强加取缔才是,怎还能端出来卖人?」 谁说是卖人的?仲藏回答: 「若将这种东西端出来卖人,包准立刻遭官府拘捕。若仇人真因此丧命,哪怕真是神佛所为,也得治罪。即便纯属虚构,也等同于散播流言蜚语蛊惑人心。这些绘马不是卖的,而是原本就成串悬挂在那儿的,据说共有八十八枚哩。」 「八十八枚?倘若一枚能杀一人,不就能杀八十八人了?」 「看来——正是如此。因此,近日道玄坂那头每逢日落,便有人群众集。」 「那种地方只见得着狸猫,人上那儿做什么?」 「绘马非得在夜里写不可,并且尤以丑时为佳,似乎不能让他人见着。只要书写得法,仇人三日内便会毙命。」 「哼,挤成这副德行,岂不是想写也由不得人?」 「似乎是如此。」 「还真由不得人写?」 又市只是信口胡说,没想到还真是如此。 真有这么多人——想取他人性命? 「不过,人群中大多是来看热闹的,其中也不乏一些管这叫替天行道什么的傻子,还有些二愣子说若这真能取人性命,何不把将军大人的名字写上去试试。」 「这倒是个好主意。」 口中虽这么说,但又市不仅连现任将军的名该如何写也不晓得,就连他叫什么都不清楚。 似乎是看穿了又市的心虚,长耳大笑道: 「总之均是煽动人心的不当言论。唉,世间本就有太多该死的恶棍,也有太多添麻烦的混帐。也正如你说的,还有太多欲哭无泪的、或生不如死的家伙。如此看来——若有任何不须花钱、也不须耗工夫就能取人性命的把戏,当然要蔚为流行。」 倘若如此轻松便能成事,咱们生意可要做不成了——仲藏抬头仰天感叹道: 「我虽不像你老爱说些天真的傻话,但也认为取人性命就算成事,的确是太简单了些。没错,有些情况的确非得分个你死我活才能收拾——但咱们就是凭找出其他法子解决混饭吃的。是不是?」 你不是靠造玩具混饭吃的?又市说道: 「而我是靠卖双六混饭吃的。阎魔屋则是靠租赁碗盘被褥混饭吃的。鸟见大爷的底细虽不易摸清,但表面上应该还是有个正当差事。咱们仅是偶尔承接损料差事,绝非靠此餬口,鸟见大爷不也这么说过?」 「总之,我是不想和干见不得人勾当的家伙有任何牵连。不过——」 难道不觉得事有蹊跷?长耳一张丑脸凑向又市说道: 「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其中当然有隐情。」 哪可能没有? 真有人丧命,代表一定是遭人下了毒手。神佛救不了人,当然也杀不了人。 ——不对。 人可向神佛祈求救赎。同理,亦可向妖魔鬼怪祈求降祸。为了尽快将祸害不顺送至彼岸以敉平灾厄,人得相信神力庇护,祈求神佛大发慈悲。 将吉事视为不可知者庇护之恩,乃是为了将凶事解释成不可知者降祸使然。 ——因此。 有人捏造吉事,以神佛庇荫解释之。 有人辟凶消灾,亦以神佛庇护解释之。 但…… 取人性命,却将之解释成神佛所为—— 「真教人不舒坦。」 「的确不舒坦。」 长耳已将蕃薯一扫而空,接着又豪饮了一大口酒。 「总之,的确有人丧命。」 「就直说吧,根本是教人给杀的。」 若有人丧命,当然是被杀害的。 好,就当是教人给杀的,仲藏改口说道: 「你认为,这有什么好处?」 「好处——?」 「写上名字的借此杀了仇人,或许是得到了好处。但阿又,倘若真如你所说,是有人下的毒手,那么凶手就不是神佛还是妖魔鬼怪,而是常人了。」 当然是常人。 「那么,这家伙为何要下此毒手?哪管是替天行道还是什么的,杀人就是违法犯纪,而且是滔天大罪哩。干这种事儿,哪可能不求任何回报?难不成真是为了匡正世风、锄强扶弱?」 「若被写上名字就得死——想必是没考虑这么多。」 况且——似乎也没听说若被写上名字的是个善人,便可免除一死。 反正,判断善恶的基准本就模糊。 先决条件似乎是,被写了名就得死,长耳说道.. 「因此大家才说它灵验。倘若其中有些写了名却无效,便不可能如此受人瞩目。总之,想必没人想借这手段除掉哪个善人——」 话及至此,这巨汉耸了个肩,先是沉默半晌,接着才又开口说道: 「但只要是恶棍,就杀之为快——也就是所谓的替天行道。这说简单些——不过是看谁碍事,就杀了谁。倘若这道理说得通,世间众生可就要冤冤相报、彼此相害了。说到底,替天行道的基准,又是谁订的?」 「哪有这种基准?」 「当然没有。基准是没有,但有些情况——就是非得对手死了,才能收拾。碰上这种情况却又无计可施——便只能求绅拜佛了。你不也曾说过,这乃是最后手段?」 ——没错。 因此,世人才需要神佛。虽需要…… 「看来情况是有所不同。」 仲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只要做了请托,就能由神佛取人性命。哪管对方是善人还是娃儿,只要名字被写上了,便得魂归西天。决定死者该不该杀的不是神佛,而是委托人,委托人可就是常人了。到头来,欲除去商场或情场敌手的、看某人不顺眼的、乃至纯粹想寻乐子的,不都要涌来了?」 不都已经来了?又市说道: 「你方才不也说,那些黑绘马都已经给涂得乌漆抹黑了?」 「据说已被涂了一半。」 「这——可是代表已经死了四十几人?」 「若传言属实,应是如此。」 「你方才都亲口说过此事属实了。」 但我可无法将人数点清楚,长耳说道: 「也不知叫这些名的是否已悉数丧命——不,即便全都死了,其中或有几人在不同的绘马上写下同一名字,绘马数与人数或许未必吻合。既然都得涂黑了,这下也无从确认。但……」 「你认为——幕后必有真凶?」 「若无人真正丧命,这就不过是个无稽传言。即使被写上名的并未悉数丧命,但正因为真有人死了,此说才会广受注目。毕竟有善吉这种人,话很快就传了出去。不过……」 「即使善吉祈愿成真,也没得到任何好处——?」 「我想说的正是,为助这种一穷二白的穷光蛋祈愿成真,甚至不惜违法犯纪,究竟有什么好处?即便真是神佛所为,善吉可是连个供品、或半点儿香油钱都没供奉过哩。」 ——有理。 其中必有蹊跷。然而—— 这又与咱们何干?又市问道。 「的确无关。我并没有恨到非杀不可的仇人。不,仇人不是没有,但可没打算杀了他。杀人可没半点儿好处。」 说不定有人恨你恨到巴不得杀了你哩,又市挖苦道。 「或许有人把我当傻子,有哪个恨我了?或许有人怕我,有哪个喜欢我了?我既不讨人喜,也不惹人嫌。巴不得杀了我的疯子,世间保证是一个也没有。」 那就随它去吧,又市说道: 「既然你不写人,人不写你,人家想做什么又与你何干?」 「话是没错,不过,阿又,长此以往——包准有谁又要遭蒙损失,是不是?」 「损失?」 或许真是如此。 「唉,我都开始感觉自己吃亏了。」 话毕,仲藏站起身子,将酒钱摆在摆在毛毯上头,接着又说: 「走,陪我溜溜去。」 「我可不想上道玄坂。」 「谁说要上那儿去了?我不过是得上吴服町买些布,要你陪我走到那头的大街上罢了。」 长耳仲藏以经营玩具舖为业——平日靠造娃儿玩具溯口,但为戏班子造大小道具、机关布景,也是功夫了得。这下要买布,包准是又打算做些古怪东西了。 又市也没兴致独自赏花,心想同他四处遛遛也好。 反正左右也无事可干。 只见长耳缓缓移动着那副硕大的身躯,径自走到了大街对面的樱树下。 看来似乎是忧心忡忡。 怎了怎了?跟在后头的又市朝他喊道: 「喂,造玩具的,你方才那番话的确有理。这场黑绘马风波,背后必有隐情。倘若真是个取人性命的陷阱,当然会有人吃亏、有人伤悲,或许受害的已经有好几名了。不过,正如我常说的……」 咱们和这半点儿关系也没有,又市说道。 我也巴不得半点儿关系也没有,长耳头也没回地回答道。 「巴不得?」 「倘若事情找上咱们了,该怎么办?」 「找上咱们?」 「你脑袋怎这么钝?这可不是赌具磨损一类的损失,而是攸关人命的损失。吃了亏的人能上哪儿求助?光是租赁锅碗、被褥的损料屋可帮不上忙,唯一能找的就剩阎魔屋。要是吃了亏的家伙委托阎魔屋代其讨个公道,大总管又接下这桩差事——事情不就落到你我头上了?」 这话的确没错。 我可是害怕极了,长耳踏着步伐说道: 「阿又,你应不至于忘了吧?十个月前——立木藩那件事儿。」 哪可能忘了? 当时不仅是又市自己,整个阎魔屋的一伙人都差点小命不保。 「我虽生得这副德行,但也想图个全寿,可万万不想再同高人过招。」 「高人……」 倘若这起黑绘马风波背后真有隐情——不论是什么样的人、怀的是什么样的企图,必有擅长取人性命的高人参与其中。若非如此,绝无可能将不分对象的杀人差事干得如此俐落。 若真是如此…… 长耳转过头来问道: 「那些家伙有多骇人,你比谁都清楚不是?」 「嗅,当然清楚。那些家伙远比咱们懂得分际。」 该如何下手。 该改变些什么。 该帮助些什么人。该如何纾解遗恨。 这些家伙丝毫不理会。以杀人为业者,绝不为任何理由,只要将人杀了便成。若要勉强找个理由——想必就是酬劳了。碰上这种人,任谁都要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只有求饶保命。当然,再怎么苦哀求,他们也绝不理会。 还真是麻烦—— 只能祈求这回的情况不至于太麻烦。 「若真碰上了,不参与不就成了?」 接不接下这桩差事,毕竟是自己的自由。 「由得了咱们么?上回那桩寻仇的差事,你不就被强迫接下了?」 「哼,我可不是那只母狐狸的娃儿或下人,和她既不是什么主从关系,也没欠她人情,压根儿没义务听她的吩咐办事。我都说过好几回了,咱们也有权选择差事,不想干就别接,不就得了?」 「的确有理。但你真拒绝得了?」 「若真要强逼,我干脆离开江户,哪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又市边走边说道。 我可无法这么潇洒,走在后头的仲藏说道。 「怎么了?难不成你欠了大总管什么?」 「是不欠她什么。但我可是有个家。」 「那栋破屋子和你的小命,孰者重要?」 「我可不像你,过不了漂泊不定的日子。」 「瞧你生得如此吓人,胆子却细小如鼠,哪来的资格嘲笑善吉?首先,咱们都还没——」 才刚在小巷里转了个弯,又市便闭上了嘴。 在朝前绵延的板墙前方。 竟然站着一名大人道(注3)。 此人身长六尺有余,身穿褴褛僧服,粗得像根木桩的手上还握有一支又大又长的鍚杖。虽然剃了发,但满脸的胡渣子又生得一脸凶相,怎么看都不像个真正的僧人。 整副模样,看来活像戏绘中的见越入道(注4)。 只见他伫立窄道,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跟着又市弯进小巷中的长耳,也给吓得屏住了气息。 长耳个头已经不小,但这人道更形巨大。 「久违了,阿又。」 入道以低沉的嗓音说道: 「找你找得可辛苦了。」 一名个头矮小的男子,自入道背后探出头来。 【贰】 时值樱花初开、天候微寒时节,南町奉行所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领着冈引万三与小厮数名,造访了涩谷道玄圾旁的缘切堂。 宫益坂上尚算小店林立,但一登上道玄坂,便不复人迹。放眼望去,尽是山林田圃。 虽然沿途并无任何显眼标记,但抵达目的地前,志方倒是没迷多少路。 眼前是一座没多大的杂木林,一旁有块荒芜空地,后头便是一座倾颓的堂宇. 大人,就是那儿了,万三说道: 「那就是缘切堂。大人可看见堂宇旁的绘马了?」 此时仍是艳阳高照,但堂宇周遭却颇为昏暗,教人想看个清楚也难。 「不过,大人。这究竟是座寺庙还是神社?唉,看来咱们一行应是无权插手此事。依理,此处应属寺社奉行管辖才是。」 「本宫还真巴不得是如此。」 事实上,志方已向笔头同心打听过好几回。 寺社领门前町的确属寺社奉行管辖,町方理应无权插手。 不过…… 「万三,此处并非寺社奉行之领地。那块空地上的确曾有座寺院,但打从五十多年前便荒废至今。如今,这块土地不属任何人所有。」 「不属任何人所有?大人,话虽如此,但土地上头可是有座堂宇哩。」 「这也的确不假。」 看来果真棘手。 「详情本官并不清楚,但原本座落此处之寺院,据传香客多为非人乞胸之流——看来亦非一般寺院。本山(注5)那头亦极力撇清,坚称不谙详情。」 「那么,是否能找非人头(注6)的车老大打听?」 「本官当然透过上级打探了。」 同非人头车善七、长吏头浅草弹左卫门(注7)均照会过,双方均宣称与此处毫无干系。 「每个——都宣称不知情。看来这块空地既不属任何人所有,这座堂宇亦不受任何人管辖,活像颗路边的石子,压根儿无人闻问。」 路边的石子?万三以十手搔了搔额头。 「倘若是路边的石子——便该由咱们町方采查?」 「话是如此。」 但同心宿舍中竟无人有意愿出此勤务。 「未料竟个个胆小如鼠。诸同侪平日以血气方刚驰名,听闻有凶贼暴徒作乱,哪怕是扔下吃到一半的早饭也要赶赴现场,这回却个个意兴阑珊。」 难不成是给吓着了?万三说道: 「毕竟这回的对手,可是有求必应的黑绘马哩。」 「有求必应?此等荼毒人命的不祥之物,岂可以有求必应形容?神佛可不会毫无缘由便取人性命。」 「不、不过,大爷……」 「本官都知道。」 声称自己在这些个黑绘马上写上名字,而且被写了名字的真的魂归西天——光是有人行文自首,含两封匿名的在内,便已多达八件。而且所有的受害人皆已确实亡故。 担忧遭官府问罪而主动投案者,有三名。 前来询问是否将为此遭罪者,有两名。 尚有捱不过罪恶感煎熬而自戕者,一名。 情势逼得志方再也按捺不住。 「这座堂宇——据传俗称缘切堂,但本官并未探得任何在此祈愿便可断缘之说,亦不见任何称此处为缘切堂之文献。唯一查得的记载,是境内有一专司山神祭祀之小祠。」 「山神?何谓山神?」 「不就是山之神?」 山?万三作势环视周遭说道: 「咱们江户哪来的山?地势虽有高低,此处也的确位于坡道之上,但也称不上山吧?要说江户有什么山,大概仅有那寒酸的富士讲(注8)所膜拜的富士山吧。哪可能有什么山神?」 「但文献上的确如此记载,本官又能奈何?」 话毕,志方举步踏进了荒地。 总不能老站在这儿干瞪眼。 走到一半回过头去,望见万三与众小厮竟还呆立路旁。志方狠狠瞪向胆小如鼠的手下斥道: 「还站在那儿做什么?」 「噢,这……」 「没什么好解释的。」 志方怒斥道。 此等无法无天的行径,岂可放任不管? 倘若遇上什么教人束手无策的不幸,或许将之推托为神鬼作祟,也未尝不可。 世间的确不乏此类非得如此视之,方得以排解的无奈。 但假借神佛法力取人性命,可就不容宽恕了。即便这真是祈法应验的结果,应允此类祈求者必是恶鬼邪神,祭祀此等神鬼者必为淫祠邪教。 况且—— 于社稷间蔚为流行,人人趋之若骛,更是法理难容。 毕竟真有人丧命。姑且不论此神佛灵验之说究竟是虚是实,出了人命这点是事实。 若知此法可致人于死而用之,即便非亲自下手,亦与亲手杀人无异。至少,志方自身认为两者无异。 不论是信其有而写之,抑或不信其有仍信笔涂鸦,只要在绘马上写了人名,便是犯了忤逆政道、违背伦常之凶行。 不过——吸引 百姓犯下此恶行的,想必是无须亲自下手,便可取人性命的简便。既未亲下毒手,欲以在绘马上写名为由将人治罪,说实在也是无从。 一有人写,便真有人丧命—— 若是出于惊惧而出面自首,或未自首但心生悔意,便还说得过去。但想必或多或少,亦有人眼见仇人丧命而暗自窃喜。 此等不法之徒,岂可任其胡作非为? 这座堂宇,绝不可放任不管。 事实上,如今世间并不平静。据传,北国有名日三岛夜行一党之山贼横行,西国则有名曰蝙蝠一党之海盗肆虐。值此乱世,轻视人命的确可能蔚为风潮。如此一想,或许人人都将怪罪到官府头上。 ——若是如此。 此事更得严加查办。 还不快过来?志方再度怒斥道。 万三朝小厮使了个眼色,弯着腰屁股拾得老高地踏上了荒地,活像个窃贼般小心翼翼地走了起来。 「有什么好怕的?根据坊间传言,此处在子时最是热闹,而此时可仍是日正当中。百姓都不怕,当差的有什么好怕的?」 「大人,小的并没有怕。」 「没怕?瞧你都给吓成这副德行了。当差的岂能轻易听信坊间流言?即便传言果真属实,也不代表此处是个生人勿近之地。传说仅提及遭写上绘马者必死,可没说到走近便将遭不测。」 这小的也了解,万三说着,再度停下脚步,环视周遭。 「不过,大人。」 「怎么了?」 志方无奈地转过身来,万三快步跑向志方,朝其耳边一凑低声说道: 「小的是担心,咱们可能遭人监视。」 「遭人——监视?」 「唉,大人,说老实话,小的压根儿不信神鬼之说。但再怎么不信,这回可是真有人遇害,况且,还无一幸免。」 「正因此事极不寻常,吾等方才前来查探。」 「是。不过,倘若取人性命者并非神明,又会是何方神圣——?」 看来,遇害者应是死于凡人之手,万三继续说道: 「小的怕的并非神明。不,倘若真是神佛所为,当然更是可怖。但神佛均是慈悲心肠,理应不忍将小的这有子女嗽嗽待哺的老实人送上西天才是。但倘若真是凡人下的毒手……」 「若真是凡人又如何?」 小的乃官府授与十手之身,万三说道。这本官比谁都清楚,志方回答: 「因此更不该听信蛊惑人心之流言。」 噢,大人这道理,小的也清楚,万三打断志方的话说道: 「但对凶贼而言,官府差人前来此地,自是不妙。即便没将咱们名字给写上去,也可能将咱们给……」 一派胡言!志方怒喝道: 「当差者不可贪生怕死。难道你将十手视为无用饰物?倘若此地真有凶贼潜伏,将之正法便是吾等使命。你说是不是?」 「的、的确是如此——」 但这回的对手可是……万三望向志方身后说道: 「唉,若是宵小醉汉,小的当然要挺身而出,将其绳之以法——但这回的对手,可是不见踪影的杀人凶贼哩。」 这—— 的确有理。倘若真是凡人下的毒手,万三的恐惧也不是无从理解。 毕竟尚未详加调查,实际上究竟有多少人遇害,奉行所亦无从掌握,但目前已知者,实有八人,而其死因—— 到头来,依然不明。 志方仅得以亲手检验其中两名,然两具尸身上均无明显伤痕。 其中一名看似遭人绞杀,但死状甚是怪异。 另一名则看似窒息而死,两人之死因并无共通之处。 唯一能确认的,是两人均非寿终正寝,亦非死于自戕。 至于其他六名死者,传出案情时均已被埋葬。其中有三名因被判定有他杀嫌疑,而曾由北町之同心进行验尸,但就取来的调查书看来,尸身上似无任何刀伤,推论应是死于坠楼或溺水,然调查书上并未详载细节,也不乏死后才遭人推下之可能,情况甚是暧昧不明。 倘若真是遭人杀害。 倘若均是同一人所为。 ——手法还真是巧妙。 「当差的岂有惧怕凶徒之理?你若是心怀畏惧,便代表政道不伸。总之有本官在,没什么好怕的。」 志方自顾自地说完,便一路走到了堂宇前。 透过半毁的门窗向内窥探。 只见堂宇内积满尘埃。 中央摆着一座看似石头的东西,想必就是所谓的御神体(注9)。周遭则布满腐朽的绳索与纸屑,应该就是毁损的注连绳吧。前方还散落着几枚六文钱(注10),若非前来看热闹者,便是前来为害死仇家祈愿者——抑或事成后前来还愿者——投进去的香火钱。 是颗石头呀?万三说道: 「难道山神和赛神(注11)是一个样儿?」 「并非如此。详情本官也不清楚,但石头应仅是个象征,也能换作镜子、玉石,什么都可以,反正神明本无形姿。只不过——看得出此处并非礼佛的佛堂。若是佛堂,理应有佛像、佛画,也该有座本尊才是。」 是么?万三回道,并伸长颈子朝堂宇内端详: 「似乎不曾有人入内。即便有谁进去了,也是无处藏身。看来已有十年人迹未踏了吧。」 「倘若记录属实,此处已有五十年不见人迹。既然寺庙已不复存在,也不再需要什么庙祝了。」 原本的寺庙,如今仅残存地基。 倒是…… 「问题出在绘马上——是不是?」 「是的。」 志方先是从正前方端详整座堂宇,接着又绕向右侧。 在堂宇的右侧,找着了成串挂在木框上的绘马。 分四列二段悬挂的绘马,每一枚都被画得一片漆黑。 万三先是眉头一皱。 接着又弯下腰,开始数了起来。 「每列——有十一枚,总数为八十八枚,传言果然不假。」 「八十八枚?」 志方走上前去,自腰际掏出十手,将其中一枚翻了过来。 「后头——也被画成了黑色。」 「据传祈愿若是成真,便将后头画成黑色,看来这枚是害死过人了。」 「切勿胡言乱语。」 有几枚被涂黑,便代表死了几人。 志方凑身向前,直接伸手抓起一枚绘马,定睛仔细前后端详。前后都给涂成一片漆黑,完全无法辨识上头写着些什么。 「用的并非普通的墨汁,这层黑涂抹得这么厚,或许是掺了胶还是什么的。」 「毕竟写的东西可能成为治罪的证据。」 如此一来——除非写了名的人主动申告,否则就看不出上头写的是谁的名了。 「这绘马——本身看来平凡无奇。」 「没错,只要有块木片,谁也造得出来。不过是块木板罢了。」 从志方背后窥探的万三说道。 「这木块切得甚是平整,看来应是木匠所造。只不过——和每座寺社悬挂的绘马并无任何不同。」 可有专门贩卖绘马的商家?志方问道。小的也不清楚,万三立刻回答: 「倒是——垂挂这些个绘马的木框,似乎有些蹊跷。看来并不陈旧,似乎才刚造不久。」 「嗯。」 万三所言不假,木框看来的确是新的。倘若经历过一年以上的风雪,理应不至于如此干净。木质虽算不上白,但看不出曾在烈日下曝晒过的痕迹。 「若非熟练木匠——应是造不出这木框吧?」 「不,这东西用不上什么细致的工夫,不须委托熟练木匠,只要略谙木工技巧便造得成。上头似乎没用上钉子,只要是精通木工的工匠——比如桶匠什么的,想必都能造得好。」 不论怎么看,这木框都像是刚造好的。 「下引龟吉曾言,这黑绘马的传言开始流布,乃是去年酉市(注12)那阵子,算来约是四个月前的事儿。」 原来还不满半年。 这小的就想不透了,万三说道: 「传言开始流布,表示当时业已有人身亡,而此处挂上这些个黑绘马,最晚也是去年霜月(注13)那阵子的事儿——能确定的,就只有这些。」 「有道理。看来在那之前,还没有这些个东西——」 至少昔日的记录上是没有。 依小的看,就委托在这一带出没的人多打听些吧,万三说道: 「小的事前也曾差下引略事打听,但怎么也查不出绘马是何时挂上去的。常人根本不会上这儿来,即便是上宫益町买东西的庄稼汉也不会路过,毕竟此处位处大山街道之外。看来小的该将范围扩大到原宿村,再多打听打听。」 「想必这种地方无人经常巡视,或许仅有挂上这些的人才知真相。如此看来——」 志方两手朝胸前一抱,说道: 「在涩谷这一带——不,在全江户,原本应无这不祥绘马之传言。毕竟此处本无这些个绘马,哪可能产生什么传说?而且又是这么个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地。」 「是。」 「如此一来——第一个在绘马上写上名字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写的是谁的名?是出于什么理由?难不成是某人凑巧路过此地,凑巧瞧见了绘马,并凑巧在绘马上写上了谁的姓名,发现被写了名的果真死了,这传言便传了出去?」 理应没这道理,万三眯起双眼回答: 「未免也太多凑巧了。」 「没错。由此看来,传言应是有人刻意流出去的。是不是?」 想必是如此。 的确有理,万三两手一拍说道: 「第一个祈愿的——其实是伪装的?」 除此之外,别无解释。 「亦即,第一个祈愿的是刻意挑个人写,自己再将人给杀了——」 「不,应是无此必要。总之,最初怎么做都行。事实上,根本什么都不做也成。只要碰上哪个人死了,挑个适当时机将一枚绘马涂黑,再四处宣传这果真灵验便成。只要有几个听到传雷的上这儿瞧瞧……」 「嗅,的确有些傻子会相信。只要有个两三人便成,流言传得可快了。到头来不仅是口耳相传,甚至会有人动笔昭告哩。」 话及至此,万三突然转为一脸忧心地继续说道: 「接下来,只消把被写了名的杀了便成——对不对?」 此事若以犯罪视之,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没错——任何传言都有个头。只要追溯出这源头——」 「不——这保证追不出。你们说是不是?」 万三转而向小厮们征求同意。 「这得问遍全江户才成哩。再多人手只怕都嫌不够,况且其中势必有谣言掺杂,要一一确认,只怕得耗上好几年,还是打听不出个所以然。即便找到了散播谣言的真凶——这家伙八成也要谎称是打哪儿听来的。如此一来,第一个散播流言的家伙,根本等同于不存在。」 有道理。 若是认真追溯,或许找得着一个方向,但是否真能触及核心,的确堪虑。 况且,即便真找着了什么方向——想必也太迟了。 依绘马被涂黑的速度,不出三个月,包准每一枚都要成了一片漆黑。 亦即—— 死者将多达八十八人。 志方命小厮数数还有几枚绘马没被写上名字。比万三更害怕的小厮们虽然连绘马都不敢碰,但志方喝斥碰了也不会丧命,强逼他们数清楚。 这下若是志方自己数,只怕要落得威严尽失。 前后均已被涂黑的绘马有三十八枚,后面仍为白木的则有五十枚。 志方心想,即便仅找出一枚写有名字的,也能成为重大线索,遗憾的是——写上名字的似乎都心想事成了。 「大人——要不要把这些个撤除?」 当初的确是如此打算。不过…… 「不,就留着吧。」 「这是何故?」 「本官本以为,撤下绘马回头详加检视,或许能找出什么线索,但看了才发现根本无从找起。即便刮除颜料,下头的名字也无法判读。」 「原来如此——那就留着吧。」 「留着似乎也有欠妥当,总不能放任不管。不过,倘若吾等奉行所撤除了这些绘马——不就等同于奉行所,甚至全官府都认同此说果真灵验?」 噢?这番分析,听得万三哑口无言。 无论如何,这流言注定要传下去。 即便杜绝源头也于事无补。若教人以为奉行所出于畏怖而将之撤除,可就要落得百口莫辩了。人言可畏,难保没有好事者刻意散播奉行与力惧怕暗杀一类毫无根据的流言。 如此一来,甚至可能出现当差的个个畏惧黑绘马,显见其自觉心术不正、罪孽深重——一类的无稽联想。 忤逆公权的刻意煽动,在此类流雷中恒可察见。但这类流言也有如瘟疫,可能在转瞬间便销声匿迹。 散播得快,遗忘得也快。 只不过—— 这回已经出了人命。 已有至少八名,最多三十八名遇害。这数目绝不寻常。 志方担忧——若是稍有闪失,只怕连政局都将失衡。 那么,该如何处置?万三问道。 「嗯……」 总而言之…… 「不得让人继续在绘马上写名字。不论是神佛还是凶贼,既然真有人遇害——便不得让人再写。」 「可是要留人在此取缔?」 「派小厮留驻此处——似乎有欠妥当。仅能委托地回在日落后于道玄坂上、下取缔。」 「不过,大人,若是如此,依然等同于官府相信此说灵验不是?」 「不,既然来者颇众,只须表明是单纯执法即可。入夜后结党游荡者,本就是取缔对象。此外,见有官差巡视,看热闹者也将逃散。至于欲前来写名害人者——本就是心怀不轨,遇上官差,想必也无胆造次。」 倘若有人眼见如此还胆敢前来,显然是亟欲害死某人的不法之徒,只须当场拘捕便成。 至于前来检视有哪些名字被写上的,想必就是夺命凶手了。 不对—— 真能视为真凶? 此事幕后想必真有凶手。只要夺人性命者非妖魔灵威,就真得有人动手才杀得了人。杀了人,下手的当然就是真凶。 不过…… ——这杀戮的用意又是何在? 凶手的居心实难度量,教志方完全无法揣度。即便其中真有奸计谋略,也无从一窥真章,逼得志方只得放弃思索。针对此案,仅能认定背后真有凡人下手。下手杀人者,当然就是真凶。 不过,丧命者乃是姓名被写上绘马者,这些个死者与真凶——理应毫无关联。 若是如此…… 代表杀意仅存于在绘马上写上姓名者。 若是如此,是否表示该治罪的乃写上姓名者?绘马——以及依绘马指示行凶之凶徒,其实仅是杀人凶器。 且慢。 写上姓名者果 真心怀杀意? 当然,写上姓名的用意,的确是为祈求对方丧命。不论理由为何,既然欲借绘马取对方性命,想必个个都心怀迫切动机。若是依此判断,这些人的确是蓄意害命。 不过…… 难道他们真相信写了名就能夺人性命? 写上姓名就能致人于死之说,理应无人会傻到毫不质疑便全盘采信。即便毫无学识、或不谙是非者,想必也视其为无稽之谈。不论传言如何生动,或有何证据佐证,顶多也只会半信半疑。 或许其中亦不乏半开玩笑写上姓名的轻率之徒。怀此心态者,并无迫切动机,但即便如此,倘若是个开不得的玩笑,如此轻举妄动,亦属不宜。 不过…… 若是写上姓名时:心怀向神佛祈愿之意——是否就能将之治罪? 不,问题并非能或不能,而是该罚还是不该罚。 恨得椎心刺骨、巴不得致对方于死地——此等心态,人或多或少皆有之。但仅是心怀此念,并无法将之治罪。 即便是良善之人,也可能心怀恶念。 就志方所见,主动投案之三人均为良善、胆怯之草民。倘若这三人实为恶徒,岂不是代表志方识人无方?三人不仅惊恐难定,眼见宿敌丧命,对自己的深重罪孽亦是悔恨不已。 ——记得有人甚至为此轻生? 没错,此人为在绘马上写名之罪愆苦恼难当,因而自缢。 长此以往—— 势必是没完没了。 非得做个了断不可。 应禁止于绘马上写姓名,并逮捕下毒手之真凶,将其治罪。 治人之罪者乃是王法,而非常人。 要不便是神佛。 且必得是真正的神佛。 非理法权天(注14)—— 不,这绝无可能。 「总之,须禁止任何人前来此地。另一方面,亦须缉捕杀人真凶,并绳之以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过,大爷。」 万三以十手搔着颈子说道: 「这已涂黑的三十八枚上头写的,究竟是谁的名?咱们仅知其中八名,其余三十人的身分,根本无从查起。连有谁丧命都无从得知,要如何找出真凶,岂不是——」 「不,万三,此事不应如此定义。不应说仅有八名——而是多达八名。有多达八人于吾等之辖区遇害,岂非大事?难不成你是认为八人并非大数目,毫无必要捉拿真凶?」 小的不敢,万三诚惶诚恐地回答: 「即便仅有一人遇害,小的也会竭力查缉。只要是町内的案件,即便仅是偷蔬菜的贼,小的也要将之缉捕归案,即便仅是只猫,也不容纵放。大人所言有理,小的不该作如是想。」 真是愧对大人,万三低头致歉道。 但头还没抬起,万三又开口说了起来: 「小的也认为,不应让更多人在绘马上写名。但一旦奉行所下此禁令,真凶也就不会再前来此地。不,甚至可能隐遁他处另起炉灶。对此,小的最是担忧。」 「有理。那么……」 志方迅速地环视四方。 见不到任何人。虽然看得已够清楚,志方还是差小厮入林确认。 「看来并无人监视。万三,这绘马,可是在入夜后写上才有效?」 「据说是如此。」 「不过,依然无法查出姓名是何时写上的。」 话毕,志方自怀中掏出笔墨盒,拿起一枚绘马。 并在上头写下—— 南町奉行所同心志方兵吾。 【参】 打开木门,小掌柜角助走进了阎魔屋内的密室。 角助在立木藩一案中负了性命堪虞的重伤,虽然保住了小命,但不仅左脚跛了,原本矫健的身手也钝了些。 有请大总管。就坐后,角助开口说道。 霎时,损料屋的大总管阿甲也步入密室内。 阿甲先是朝又市一瞥,接着又转头朝坐在又市背后的两名男子瞄了一眼,表情微微一变。 接着便静静走到了上座正中央,迅速地坐了下来。 阿甲再度望向又市。 又市也没起身,只是身躯一转,不发一语地朝坐在自己背后的两人一指。 「我乃阎魔屋大总管阿甲。」 话毕,这位大总管三指撑地,微微鞠了个躬。 久仰大名,其中一名男子开口说道: 「老夫俗名祭文语(注15)文作。生于四国,但并无户口身分,属无宿人(注16)。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四海为家,乃一介山民是也。」 祭文语文作—— 此人乃又市昔日同伙,年约四十有余,但相貌生得老气横秋,加上其宛如吟诗般的独特语调,更是教人看不出实际年龄。身穿略带污渍的巡礼(注17)装束,上披一件犹如忘了染色的白法衣。 「虽为山民,但不同于世间师(注18),平日独来独往,漂泊不定。不具监札一类,故亦不属非人、乞胸(注19)之流。不过,寄居大坂时曾受恩于一文字屋,打那时起,便于其门下跑腿办事。」 仁藏先生可无恙?阿甲问道。 一文字狸,即一文字仁藏,表面上是个在大圾经营戏作版权之出版商,骨子里其实是个统领京都一带非法之徒的谜样角色。收留了漂泊至京都时衣食不继的又市,且将其栽培成一个独当一面的骗徒的,正是这一文字狸。 详情虽不明,但阿甲与仁藏似乎也是旧识。 还请大总管多多指教,文作致意道。 「倒是,老夫业已听闻,阿又与林藏那小鬼头双双投靠大总管门下。狸老大为此颇为担忧,深怕这两人为大总管添了麻烦——」 文作转头望向又市说道。 「呿!」 又市旋即别过头去。 「明知两人为仁藏先生爱徒——未经照会却便揽入门下。倘若传入先生耳里,可能引起先生不快,教我甚是挂念。」 「岂可能不快?老大高兴都来不及了。师徒关系已是昨日云烟,又市与林藏既然出了纰漏,已无法于京都一带窝身。不过是抛出去的麻烦,有人捡来物尽其用,当然是高兴都来不及。反而是咱们这头该为没能别上礼签致意、或鲭赠银两酬谢致歉才是。」 话毕,文作放声大笑了起来。 「总而言之,老夫与阿又、林藏乃是旧识。至于这个庞然巨躯的家伙——」 文作指向身旁被迫于斗室内缩身而坐的巨汉说道: 「这家伙不擅言语,就老夫代为介绍吧。此人乃无动圾之玉泉坊,诚如大总管所见,乃一介荒法师是也。虽说是荒法师,然时下世间已无僧兵,想必大总管亦不难察觉,他不过是个空有一身行头的假和尚。总而言之,一身蛮力乃此人唯一所长,故仅能在一文字老大门下干些用得上力气的差事。由于老夫专司和阿又没什么两样的拐骗勾当——便找来这玉泉坊充当沿途的保镖。」 ——找来玉泉坊充当保镖。 代表这趟路走来并不平安。 文作的确一如自己所宣称的,无须手形(注20)什么的也能四处游走。虽无人知其平日身居何处,但也不知是怎的,要联系上他并不困难。虽然没什么一技之长,但就平时神出鬼没、却不难找着这点而言,算得上是个易于差遗的卒子。 如今,狸老大却差了这么个傀儡和尚——这形容绝对是褒多于贬——护送文作前来,看来这应是桩非同小可的差事。玉泉坊武艺甚是高强,徒手便能抵挡数名持刀武士。其蛮力足以劈裂一株大树,身上挨个一两刀也无动于 衷,是个名符其实的好汉。 唯一的弱点,就是太惹人注目。 一身不易藏身的擎天巨躯,不管是拖着走还是拉着走,都不适合。 ——真不知老大这只老狐狸…… 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打从在上野遇上这两人至今,又市依然不知两人前来江户的用意为何。 「原本可直接前来通报大总管,但深怕这么做要惹阿又不高兴,老夫只得先找着又市或林藏,再委托两人代为引见。」 话毕,文作端正了坐姿。 「阿甲夫人。」 阿甲默默地回望文作。 「经过这番解释,不知夫人是否信得过咱们俩?老夫毕竟不是武士,没能随身携带书状或监札什么的,但这类书状任谁也伪造得出。想来能助咱们求得大总管信任的,就仅有——」 文作又一次望向又市。 又市也又一次别过头去。 「原来是为了这才找上我。喂,你这个臭老头给我听好,这个吓死人不偿命的阿甲夫人,压根儿就没信任过我。」 想必她什么人也不信任。 是么?看来老夫是打错如意算盘了,文作自嘲道。 这下,阿甲回以一脸微笑。 「好吧。我姑且信你这回。」 「拜谢大总管。这下咱们终于能雷归正传了。倒是大总管,恕老夫冒昧,若是信得过咱们俩,可否将藏身门外的帮手请进房内?否则老夫总感觉浑身不自在,怪别扭的。」 话才说完,木门便被推了开来。 藏身门外的,原来是山崎寅之助。 现为浪人的山崎,原在官府任鸟见役,是个身怀绝技的高人。又市压根儿没察觉有人藏身门外,文作却嗅出了这股气息。 这家伙还真够谨慎哪,又市感叹道。 「静静藏身窥伺,竟仍为你所察。不知这该归咎在下武艺有欠琢磨,还是该夸你技高一等。」 「不不,老夫不过是碰巧猜个正着。阿甲夫人如此莫测高深,接见老夫这般人等,绝不可能毫无戒备。」 「看来我是被试探了。」 阿甲开怀笑道: 「说来惭愧。打从上回一桩差事出了点儿纰漏,我就变得甚是多虑。此人亦是助吾等从事损料差事之得力助手——」 报上姓名后,山崎便在阿甲身旁跪坐下来。 平日分明都坐在又市这端,看来山崎依然没放下戒心。文作也再度报上名号、磕头致意。 「好吧,客套话就到此为止。老夫这回千里迢迢自京都赶赴贵宝地——目的无他,不过是欲委托阎魔屋承接一桩损料差事。」 「损料差事?」 「没错。阎魔屋不正是损料屋?」 「的确是损料屋没错。不过,敢问这差事的损失,是大是小?」 「极大。大到一文字狸都吞不下。」 「大到连大坂首屈一指的老狐狸都吞不下的损失,咱们这小地方岂有能力经手?」 请大总管务必接手,话毕,文作打开摆在身旁的竹笼,从中取出一只袱纱包。 在众人眼前解了开来。紧接着,又取出一只。 再取出一只。 看得又市瞠目结舌。 「此为承接这桩差事的酬劳——三百两。」 只听见角助咽下一口唾液的声响。 「这仅是前酬。老夫不谙此地礼数,只得依京都的规矩行事。办妥这桩差事后,将再行支付后谢三百两——」 文作两眼直视阿甲说道: 「合计六百两。不知大总管意下如何?」 「看来——这损失果然极大。」 阿甲语气平静地说道,话毕又抬头回望文作。 「噢,大总管,老夫毕竟是深山出身,不习惯教妇人家如此凝望,更何况阿甲夫人还是如此国色天香——」 「喂,文作,少在说到重点时打岔。那老头子吝啬成性,竟还愿意支付六百两,看来这可不是桩简单差事。那老狐狸这回如此大手笔,究竟是为了什么?」 又市先生,阿甲开口制止道: 「吾等须听完全事缘由,方能决定是否承接。吾等乃损料屋,而损料多寡乃依损失之大小而定。虽然——事先告知金额,或许是对方的规矩……」 「这老夫比谁都清楚。不似咱们凡事都得躲躲藏藏,大总管毕竟有头有脸,当然也不轻易为金钱所动。之所以先亮出银两……不过是为展现诚意。」 「诚意——?」 「即等同于事先告知这桩差事将是何其危险,但即便如此,还请大总管务必接下。」 文作将金币重新包妥,先静候半晌,方才再度开口: 「其实——半个月前,有个无宿人路倒奈良深山中,出手相救之山民发现,此人来自江户。」 「可是——在逃之人?」 「没错。此人自称是个浪迹天涯的野非人。」 代表此人不受非人头所管辖。 「相信大总管亦知,世间不乏老夫这种浪迹天涯、毫无身分的放浪之徒,此人亦是如此。起初,老夫推论官府曾大肆追捕此类人等,将之悉数遣送佐渡,此人即是自此地逃出。后来竟发现,其遭遇与此略有出入——」 此人自称,乃自妖怪魔掌出逃。 「妖怪——?」 「没错。该说——是个以江户为底盘的妖怪吧。」 「以江户为地盘?」 似乎是真有其事,文作说道: 「这妖怪——似乎专以长吏非人、乞胸猿饲(注21)、世间师、骗徒、地痞、无宿人等无身分者为目标。这类人等虽不属士农工商之流,亦不可等闲视之。尤其在关八州(注22)这一带,这类人等亦结成严密组织,既有头目管辖,亦有技职谋生。虽仍饱受歧视迫害,但贫农、匠人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商人虽坐拥万贯家财,但身分甚低。唉,只能说各行各业虽居处与营生手段略有出入、依然不脱人生百态。」 话及至此,文作原本和蔼的神色突然紧绷了起来。 「这妖怪——擅于掌握此类低下贱民的把柄。噢,此类人等的确不时犯下某些肆无忌惮的恶行,通常应将之举发治罪,但这妖怪并不举发,而是——」 挟此把柄,善用之,文作说道。 「意即——借此勒索?」 「勒索?这些家伙一穷二白的,只怕连一滴鼻血也榨不出。」 「那么,善用是指?」 「就是供其差遗。就逼迫这性质而言,的确与勒索无异。但并非逼迫其支付银两,而是强逼其听命行事——」 看来,似乎是强逼其从事非法恶行。 「方才老夫业已提及,即便是非人,亦有一技可供餬口。诸如鸟追(注23)、下驮屋(注24),或以乞胸为例,甚至可拥有监札(注25)公开卖艺。倘若出了什么纰漏,又为人告发而为首领所知悉,可就要吃不完兜着走。就这点而言,非人与百姓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唯一差异,就是这些家伙穷到了极点。虽然百姓或庄稼汉,亦不乏家徒四壁之辈。话虽如此,若是有职业的、有土地家舍的,或许还可借没收、充公惩处,但非人就连这些个也没有。瞧瞧老夫就是如此,有谁日子能过得像老夫这般逍遥?百姓们上有高堂,下有妻房,就连想靠什么差事餬口都由不得自个儿挑。」 根本就是束手无策,文作说道。 「这——在下非常清楚。」 山崎回道。虽贵为武士,山崎却寄身贱民窟,终日与这类人等一同起居。 「也不知是从哪儿打听来的,这妖怪 嗅到这些家伙的把柄,并以此施加束缚并供其使唤。一旦利用价值不复存在——当下抛之、弃之。遭其利用者,根本是欲哭无泪。」 「这妖怪——」 阿甲问道: 「究竟是何方神圣?」 「老人也不晓得,根本无从打听。此人表示若是暴露其身分——保证小命不保。」 「这——」 「嗅,名号倒是打听到了。」 文作先来个深呼吸,接着才又开口说道: 「稻荷坂只右卫门。」 「且慢。」 山崎打岔道: 「这名号的传言,在下也曾听过。但也听说这不过是个无稽传言,此人其实并不存在。据传,这只右卫门曾于弹左卫门大人门下担任公事宿世话(注26)一职,但数年前业已身故。」 还活得好好的呢,文作说道。 「难道身故之说实为谣言?」 死是死了,文作回答: 「但正因此人分明死了,却还活着,才被唤作妖怪。」 这只右卫门—— 分明死了,却还活着? 「那么——」 阿甲的嗓音打破了房内的静寂。 「——可是要吾等收拾这妖怪?」 「绝无可能。」 文作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阿甲夫人,咱们即便再傻,也不可能作如此骇人的请托。只右卫门并非黑道凶徒或江湖术土,而是个藏身于黑暗中的大头目。换句话说,根本是个无可撼动的对手。倘若咱们的请托是如此规模,只怕支付这笔银两的十倍、百倍都要嫌少。」 「那么——」 「欲收拾是无从,但报个一箭之仇,或许不无可能。」 有个黑绘马的传言——大总管可听说过?文作问道。 「你说什么?黑绘马?」 「噢,阿又,看来你是听说过。祈愿夺命黑绘马——这传言如今可流行哩。」 原来黑绘马与此事有关。 若是这传言,我是听说过,阿甲回答。 「不论怎么看,这都像是只右卫门所设的局。」 「设局——?」 什么样的局? 「而这出逃的家伙,原本就是这黑绘马骗局中的一只卒子。」 「卒子?都被利用来做些什么?」 「被迫代其杀人夺命。」 「什么?」 闻言,原本正坐的又市不由得跪起了单膝。 「急个什么劲儿?逼他下毒手的可不是我。总而言之,此人本是个无身分的焊锡匠,一接到只右卫门的命令,便得代其行凶。此人有个卧病在床的女儿,为了医其女的病,曾一度破门抢劫,还一时失手误杀了一个人,这就成了他的把柄。只右卫门威胁若不听命行事,便举发其犯行,其女亦将小命不保。」 「他真听命杀了人?」 「杀了。不过杀的是个成天喝得烂醉的窝囊赌徒,在绘马上写下其名者即为其妻。眼见夫婿终日烂醉如泥,频频有人上门讨债,逼得婆婆自缢身亡,三餐不继致其妻无乳可哺,尚在襁褓的娃儿也行将饿死。总而言之,巴不得夫婿及早归西的忿恨是不难理解……不过对被迫行凶者而言,与此人毕竟无冤无仇,哪下得了这毒手?但若是不从……也真没其他路可走,况且还限定须于三日内成事。对非刺客的常人而言,这自是一番折腾——」 此人乘夜潜入其宅,以湿纸捣住那沉睡醉汉,复以被褥压之——就这么听从命令成了事。 「这与误杀可不相同。若是失手,亦不可能期待只右卫门出手相助,就逮的将是行凶的自己。即便顺利成事,若遭举发依然是死路一条。虽然勉为其难地下了毒手,事后还是夜夜难眠。只要是神智清楚的常人,想必都难耐良心苛责。约十日后,此人复又接到一命令。这下给吓得惊骇不已,拒绝履行,到头来……」 其女就这么走了,文作说道。 「走了是指?」 「教人给杀了。真是教人发指呀,不过是个四岁的女娃儿哩。接下来——」 「且、且慢。文作,既已如此,此人怎还默不吭声?女儿都教人杀害,这下反正也没什么好在乎的。即便无从报一箭之仇,向官府举发又有何不可?」 「如此一来,自己不是也难逃法网?」 仔细想想吧,阿又,文作说道: 「有谁会相信一个无身分者的说辞?虽说的确是只右卫门的指示,但可拿得出任何证据?何况此人还真亲手杀过人,再加上先前误杀的,可是背负两条人命哩。向官府举发,无异于白白送命。」 这——的确是言之有理。 「此人因此被迫出逃。还请各位想想,即便是为人所逼,此人毕竟真杀了人,自然难捱良心苛责。若为官府所捕,再如何辩驳也是死罪难逃。就算没被远到,依然得频频奉令夺命。一但接到指示,便无从违抗。爱女业已惨遭毒手,若瞻敢违命,必将轮到自己性命不保。这下仅有发狂、自戕、出逃三条路可走。因此,就这么选择出逃,万万想不到竟也顺利逃出魔掌。」 「曾有追兵紧追其后?」 「追兵或许没见着,但只右卫门所设的网络甚是缜密,缜密到压根儿无从察觉。网络中人彼此毫不相识,等同于设计教素昧平生者彼此监视。此外,只右卫门旗下不乏武艺高强的刺客,亦与道上凶徒互通声息。欲逃离江户——根本是插翅难飞。」 「武艺高强的刺客——」 角助惶恐地低喃道。 前些日子,角助才为此类刺客所掳,饱尝严刑拷打之苦。 「不过,文作,若是委托这些个高人下手,不是要比不谙此道的门外汉来得稳当许多?」 这就是此局的高明之处,文作回答: 「委托高人需斥钜资,门外汉则花不着半个子儿。此外,哪管刺客是如何身怀绝技,若是频频用之——迟早都要露馅。」 原来如此。 「有理——毕竟遇害者已多达四十名。」 「每个月都得杀个十来名,高人可不会干得如此露骨。而门外汉则不仅手法因人而异,方才亦曾言及,即便失手,遭殃的也是行凶者本人,故下手时当然得确保万无一失。即便仍出了纰漏,只右卫门也无须忧心,反正可供差遗的卒子多不胜数。倘若仍无法在期限内成事,届时再差这个高人收拾残局即可。」 「原来是这么回事。」 山崎不由得眉头一蹙。 「不过,文作先生。在下仍有一点不明白,设这局——能得到什么好处?」 没错,这点的确教人难以参透。 仲藏亦曾说过—— 有谁能得到好处?在绘马上写了名的,一个子儿也没付。难不成这只右卫门如此心狠手辣,却胸怀替天行道之志? 当然有好处,文作回答: 「而且是莫大的好处。的确,丧命的尽是些酒鬼、赌徒、自作自受的高利贷主之流,乍看之下——的确颇有为民除害之风。而委托者之所以祈愿,本是出于狗急跳墙,眼见事成,想必是满心欢直口——」 这正形同押金—— 「押金?」 「或许以伪装形容较为妥当。只消写个名就能除去仇家,有什么比这更方便?这下当然要大受欢迎。不过,这黑绘马可不是写个名上去就算了。被写了名的个个注定丧命,哪管是善人还是恶棍—— 「即便不是恶棍——也要丧命?」 「没错,并不限于恶人。如此一来——」 心怀不轨者便找着了可乘之机,文作说道: 「商场逢对头者、情场逢敌手者、欲恩将仇报者、囚妒生恨者、觊人财产者、争夺家业者、乃至纯与人有龃龉者,一旦逮着这机会——这些家伙可就个个蠢蠢欲动了。原本还以为纯属无稽,但眼见被写了名的真的死了,当然要认为自己不妨也试试,反正若不灵光也就算了,万一仇人果真魂归西天,不就形同平白赚来的?这等心怀不轨之徒——在江户本就多如繁星。」 没错。 长耳的忧虑果然成真了。 「事成后,绘马上的名立刻给盖上黑漆,证据就此不复存在。一毛也用不着花,对利欲薰心者而言,当然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听来还真可悲——」 但看来的确如此,山崎说道: 「想必亦不乏打心底不信此说,不,该说是正因对此说嗤之以鼻,方有胆试之者?」 「看来的确不乏。这下终于提到要点了,还请各位听个清楚。一旦黑绘马上出现此类祈愿,只右卫门——便召来高人下毒手。迅速地、干净地将事情办妥——也就是将人给杀掉。接下来……的确,黑绘马是给涂黑了,看不出曾有哪些人被写了名,也看不出是哪些人写的。写名的想必是满心欢喜,以为真相仅有天知,孰料……」 「真相仍有人知——?」 这是理所当然。 看了绘马下手夺命者岂可能不知? 是哪些人写的,当然掌握得一清二楚。 「原来如此。接下来——就借此强行勒索?」 「没错。只消问一句名是不是你写的,对方就给吓得魂不附体了。此类利欲薰心的家伙,大抵也有身分、家产,方欲借害命得到好处。此局的目的——便是利用此一把柄,强取这些个好处。」 「岂有此理!」 原来其中根本没什么怨恨纠葛。 也没什么伤悲苦痛。 不过是场市侩算计的骗局。 非得尽快制止不可,文作说道: 「绝不可让这把戏继续玩下去。至于制止是为了谁——绝非为了那些个利欲薰心写了名的家伙。当然,丧命者的确值得同情,但更堪怜的,其实是那些个不明就里地被迫行凶、用完即弃之的卒子。各位说是不是?阿甲夫人,说到损失,吃最多亏的不就是这些个家伙?凡是人孰能无过,但因曾犯错便惨遭利用,沦为谋财害命的帮凶,老夫认为这实在是毫无天理。」 阿甲默不作声。 不知意下如何?文作问道: 「阿甲夫人是否可能——破这黑绘马的局?如此以往,只会有更多人在不明不白中丧命。丧命的受苦,害命的更是受苦。玩弄人心、藐视人命,岂是天理所能容?」 「而独占好处的——仅只右卫门一个?」 山崎感叹道。又市也说道: 「的确是教人发指。不过,老头子,这差事——不就等同于要咱们击溃这只右卫门?」 「但阿又,这根本办不到。虽然谁都知道,这么个妖怪理应除之以绝后患。」 文作摇头回答: 「那出逃的家伙一路逃到了大坺,方得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将事情全盘托出。瞧瞧就连一文字老大远在京都,都同意接下这桩差事。话虽如此——总不能自大坂率大军攻进江户,是吧?」 「为何不成?」 「这可不是黑道械斗,已非有无大军可领的问题。只右卫门的大军并非什么大恶棍,不过是群一无所有的弱者。也不管是甘不甘愿,全江户的走投无路者皆得听任只右卫门差遣,就连妇孺,只右卫门也不放过。有谁忍心率众蹂躏无辜的无宿人?」 的确是下不了手。况且——只怕届时连敌我都分不清。 「即便率军与其争斗,只怕也要落个四面楚歌的下场。此外,别忘了其手下尚有高人。与只右卫门作对,无异于与全江户的恶徒作对。这种仗,谁打得起来?」 文作一双眉毛竖成了八字形,一脸宛如咬了一口生柿的苦涩神情。 「这笔银两——」 阿甲问道: 「可是一文字屋准备的?」 没错,文作回答: 「是老大代众受害者支付的。这笔损料可不仅是一两人份,而是所有遭只右卫门残害者的份儿。即便如此钜款,只怕都嫌不够。」 的确是不够,阿甲回道: 「不知仁藏先生——负担如此钜款,是否有亏损之虞?容我冒昧——怎么想,都不认为先生会做出为素昧平生者支付六百两钜款的疯狂之举。」 其中必有什么内幕—— 想必阿甲是如此质疑的。这点又市也不是没想到。一文字狸的确是个了不起的角色,又市本就对其敬佩有加。但也正因如此,精于算计的仁藏,怎么看都不是个出于同情或关切,便愿支付六百两黄金的人。 文作一脸苦笑地回答: 「噢,老夫也料到,大总管对此将心怀质疑。就连老夫都感觉这并非老大的处事之道。不过,阿甲夫人,老大真认为此事无法用金额度量,亦无须讨价还价。对自己之出身,想必老大应是不常提及?如今,一文字仁藏虽是个统领京都一带不法之徒的大人物……」 但出身实为江户之贱民,文作说道。 「噢——?」 「据说老大自江户出走时,本已决定终生不再归返,想必在此地曾有过极为不快的遭遇。或许正是因此……」 才会认为此事无可容忍。 原来是这么回事。 当初之所以收留了又市,或许也是因着同病相怜。 又市本是武州的无宿人,历经辗转漂泊,最终方于京都落脚。 「若是如此——岂不是更该将这只右卫门什么的彻底击溃?想必那老狐狸也巴不得这么做才是。若仅治标不治本,根本是毫无意义。」 哪可能解决什么? 不过是坐视受害者继续遭其蹂躏。倘若当年留在江户,或许就连又市都会沦为其手下卒子。 「但……」 文作一脸紧皱,沉痛地说道: 「万万不可除之。」 「为何不可?听来这家伙不仅穷凶恶极,根本就是禽兽不如。」 「的确,是个禽兽不如的妖怪。」 开什么玩笑?又市怒气冲冲地说道: 「世间哪有什么妖怪?即便真有,又哪会差遣人助其敛财?这家伙根本是个凡人,还是个违逆人伦、利欲薰心的混帐东西。大总管、鸟见大爷,难道要放任这等恶徒继续胡作非为下去么?」 「当然不可。但正如文作先生所言,如今咱们也是束手无策。」 「怎会束手无策?只要借用大爷的身手——」 「意即,要杀了他?」 「噢——」 山崎有时也承接些取人性命的差事。 但这并不表示他习于借杀人解决问题。 更何况,他也绝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取人性命。又市羞愧地低下头去。开口前,至少该稍稍顾虑山崎的观感才是。 「也不是——这意思。」 对不住呀,大爷,又市低声致歉道。别放在心上,山崎回道: 「倘若此事可借杀人解决——在下绝不吝于出刀。」 「没错,又市,靠杀人是解决不了事儿的。看得出这位大爷身手不凡,但武艺再高强——也取不了已死之人的命吧?」 文作继续说道: 「总之,一文字狸迟早会出手。既然听说了,绝不可能放任不管。话虽如此,也不可能立即动手。欲击溃只右卫门,需得谨慎规划、备足人手、绝顶智慧、也需要工夫和银两。而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旧鼠 远昔大和志贵曾有一鼠, 其毛有赤黑白三色, 常捕猫而食。 华夷考中亦载有一猫王, 可啮鼠数十匹。 果然不分猫鼠, 凡成精皆可畏也。 (后略)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化卷第贰/第拾陆 【壹】 御行!御行! 远方传来阵阵孩童的呼喊。秋季分明已告尾声,却见一男子快步而行,一身单薄白单衣随风飘逸。五六孩童不住呼喊,紧随其后。随着阵阵响亮铃声,渐渐远离。 看来可真快活,又市说道: 「那家伙是什么人?穿得如此单薄,难道不怕受寒?」 那人是个御行,久濑棠庵答道。 「御行?这字眼听来可真荒唐。且那些小鬼头为何在那儿直嚷嚷?难不成那家伙是个卖糖的?」 「是个卖纸札的。」 「卖纸札的?可是赌场的札?」 「不不,御行所贩售者非歌留多(注1),而是护符,靠挨家挨户兜售辟邪纸符维生,亦可说是祈愿和尚。」 还真是吵人的和尚呀,又市说道。虽没仔细打量,但听棠庵这么一说,这才想起似乎没瞧见他结有发髻。或许是脑门用什么给裹住了吧。 「不过——怎么有一伙小鬼头追在这卖辟邪纸札的家伙后头?难道他作弄了这些小鬼头还是什么的?」 棠庵以女人般尖锐的嗓音大笑道: 「御行本应任让孩童追赶。给追急了,就朝孩童们抛纸札,故总能引来想讨纸札的孩童紧随其后。」 「小鬼头哪希罕什么纸札?纸札上头印的不是权现(注2)、荒神(注3),就是防祝融、消灾厄什么的,看了就教人心烦,哪会有人想讨?」 不不,棠庵再度挥手否定道: 「孩童想讨的,乃印有图画之纸札。其上所绘大抵是些天神、妖怪、与滑稽戏绘一类。」 「妖怪?」 「没错,妖怪。诸如见越人道、辘轳首、一目小僧等等。」 「噢。」 双六也是印有妖怪者最受欢迎。无关流行与否,凡属此类,大抵都不愁碰不着买家。不过又市也没多认真营商,这感触其实有点儿模糊就是。 「难道是强逼小鬼头们买这些个妖怪纸札?这不是形同骗娃儿的钱?」 小娃儿哪有什么饯?年迈的本草学者笑着回道: 「那是为了招徕客人。一听见娃儿们大呼小叫,人人便知今年御行又再度造访,可上前换张新札什么的。区区几个子儿,便可获得一纸色彩鲜艳之辟邪护符,御行便是靠此手法营生。售出护符时,还会唱一句文言咒语——」 棠庵以右手结了个印,凑向鼻头继续说道: 「——御行奉为。因此,人方以御行称之。」 这生意做得可真是拖泥带水呀,又市在缘台(注4)坐正身子说道: 「还不如强逼人买下干脆。与其哄骗小鬼头,自个儿边走边喊护符、护符的,不就得了?况且穿得如此单薄,走在路上难道不怕受寒?」 话说得倒有理,这御行似乎来早了,棠庵蹭了蹭光滑无须的下巴说道: 「天候未寒,距年末尚有一段时日。眼下仍是秋日哩。」 「当然仍是秋日。霜月才刚到,师走(注5)还早着呢。」 「通常得等到天将入冬,御行才会现身。」 「天将入冬还穿得如此单薄?干这行的都是傻子么?」 「如今,御行已十分少见,或许也不再讲究这习俗。噢——将军。」 棠庵说着,将指头伸向棋子儿。且慢且慢,又市制止道: 「不是轮到我了?」 「不,轮到老夫。先生方才以步取金,腾出了角道——」 「噢。」 对御行的好奇,教又市分了心。 「因此老夫得以将先生一军。要不要让个一手?」 「算了,我认输就是,反正也不稀罕那么点钱。可还真是不甘心哪,教那御行和尚给害得一场也没赢。唉,只怪自己棋艺不精。」 又市已连输了五场棋。 「老头儿,我和姓林的交手时可厉害着,但为何总是赢不了你?」 「乃因先生生性虎头蛇尾使然。虽懂得洞察先机,亦懂得运筹帷幄,但一到最后关头,总是少了胆识。」 我?少了胆识?又市将棋子抛回盒里说道: 「我哪可能少了胆识?」 「或许是老夫这形容欠妥。不该说少了胆识,而是少了气势。先生没打算赢,没打算用尽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赢,是客套,是敦厚抑或是逞强,先生的心,老夫无从猜透。倘若方才先生向老夫解释都是那御行害先生分心、下错了棋——老夫也可退个一步,不将先生的军。若先生改将隔邻的步朝前一移,老夫可就要无计可施了。」 原本又市的确有如此盘算。 「棋局掌握得既快且深,收尾却轻忽草率——」 小心这性子哪天可能教先生小命不保,棠庵说道。 呿,又市不屑地应了一声。 今日打一大清早下棋至今。昨日也是如此。 丝毫提不起劲干任何活儿。虽然损料差事的酬劳得以供自己好一阵子衣食无虞,但也不是因衣食无虞而懒得干活,纯粹是提不起劲儿。但虽什么活儿也没干,一抹不安却总在又市心中挥之不去。 春日里那场山地乳的局赚了百两。过了夏日,又赚得五十两。然手头虽宽裕却找不到地方花,挣得的银两都原封不动地存了下来。打从在阎魔屋当帮手算起,至今已存了近二百两。区区一介双六贩子,一辈子也赚不到如此巨款,又市已形同挣得了好几辈子的份儿。 挣得这么多,又有何用?——又市喃喃自语道。 瞧先生说得可真豁达,老人神情古怪地望向又市说道。 「老头儿,你挣的不也和我一样多?瞧你一副老骨头干瘪瘪的,钱能花哪儿去?」 「用之于搜购书卷。此外,药材亦是价格不斐,若无银两,便无从调制良药。」 「原来老头儿——钱是这么花的。」 棠庵名目上是个本草学者,但亦深谙医术药理,不仅常为人诊治,对调药之术更是精通。据说棠庵调的药,要比大夫开的药更具疗效。 不过,这好心老头绝非行医敛财的密医,看诊其实形同施舍。其诊治者皆为请不起大夫的贫民,且棠庵几乎是分文不收。 开立处方,调制良药,再无偿地施予贫民。 托本年收入甚丰之福,棠庵说道: 「老夫方得以治愈几名罹患疑难杂症之病患。毕竟南蛮与和兰陀(注6)之药材,即便能入手,亦属不法。无盘商经手之药材,价格亦属不斐。话虽如此,吾等得以累积如此钜额之酬劳——实则意味凶灾厄事是何等频繁。」 没错。 这些酬劳,皆是代人善后灾厄的损料。 又市心中的不安,即源于此。 「去年生意的确没这么好。」 「长年来——都没这么好。往昔的酬劳,都不过几个子儿。即便是代阿甲夫人行事,酬劳也多为一分二分、五文十文,若有个一两,便堪称可观。再者,老夫所从事者——」 棠庵朝额头上戳个两下说道: 「——多为动脑的差事。既毋须如仲藏先生四处奔走,亦不似山崎先生得出生入死。仅贡献一己所知,实不值多少银两。故老夫对如此微薄收入,亦是甘之如饴。然而……」 「今年却多了点儿?」 又市总感觉社稷并不安宁。 的确没出什么大事儿,地震、歉收,灾厄虽源源不绝,然天下尚堪称太平。不过,犯罪的确是与日俱增。入屋行窃、当街抢夺、绑票勒索、拦路斩杀日益频繁,就连自身番(注7)也被迫雇用临时的夜回(注8)以自保。 蒙受损失者,亦是为数甚众。 而在这些损失的背后,又市都瞥见了一个人的影子。 稻荷圾只右卫门—— 一个被唤作妖怪的魔头。 打从在春日里黑绘马事件中知悉此人的存在后,又市不仅在许多场合中听到这名号,也亲眼见识到许多弱者对这魔头是何其畏惧。切勿与其有任何瓜葛,已是众人一致的见解。即使被迫与其交手,阎魔屋一伙人面对只右卫门时也是极其慎重,不仅得极力避免露脸,甚至露出一丁点儿狐狸尾巴也不成。 ——长此以往可不成。 又市总认为仅能如此应对,实在过于含糊。 偷天换日、美人色诱、设局蒙骗、顺手牵羊、乔装行窃、乃至醉汉互殴——再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又市眼中皆似有蹊跷。就又市看来——一切恶事背后,似乎均可窥见只右卫门隐身其中。 同伙林藏,总是嘲讽又市过度多疑。 林藏认为,一个连奉行所、火盗改均无法擒拿的大魔头,岂可能在意这等蝇头小利,这看法的确不无道理。事实上,南北两町奉行所及火付盗贼改方——虽说是逐渐一点一滴地——对只右卫门的传言已有所听闻,似乎自今夏过后便已开始着手查办。又市曾耳闻,官府已将只右卫门这藐视国法的万恶之首视为盗贼头目,或密谋叛乱、颠覆幕府的谋反凶徒。 又市深知实情并非如此。 只右卫门并无分毫颠覆天下之意,反而是改朝换代更教他困扰。这家伙最擅长的——便是利用现今天下之缺陷赚取甜头。对只右卫门而言,今之国法反而最适合藏身。 正因如此,只右卫门的踪迹才会如此难以掌握。 之所以无从擒拿,既非因其位高权重,亦非因其党羽众多,实因其行踪至难掌握。 因此—— 才教又市认为就连醉汉相争,似乎也与其有所关联。 日前——谷中之冈场所一家大吴服商之继任者,与一酒后烂醉的无宿人起了争执而遭殴打,因碰巧伤及要害当场不治。事发后,凶手当场就逮,并旋遭斩处。不过…… 继任者一死,吴服商一家便开始为家业争夺不休。不巧的是——吴服屋之店东,此时又病重危笃。一场纠纷过后,终于决定由店东之弟继承家业,前继任者之后妻与其子,则在遭莫须有的诽谤后,被逐出家门。 这回的差事,便是代其弥补损失。 虽无意争取家产,然而一个子儿也没得着又惨遭放逐,凄恻堪怜,莫此为甚。此后妻之子,乃前继任者所亲生,依理,本该由这孩儿继承家业才是。 眼见如此,林藏便设局自店家盗取五百两,交予此后妻。 有了这笔钜款,母子俩应可生活无虞。 损料为全额之一成共五十两。由于多少帮了点忙,又市也分得了二两。 众人认为这桩差事——与只右卫门毫不相干,看来也的确是如此。然而…… 果真毫无关系?这难道不是为夺取家业而精心策划的戏码?眼见继任者死亡时机如此凑巧,又市猜测这应非偶然。 继任者死于一无宿人之手。 凶手于事发后当场就逮,毫未抗辩便唯唯诺诺遭正法斩处。既已有了交代,众人对此也不以为意—— 然此无宿人仍有一妻。又市前去探访时,其所寄宿之长屋竟已空无一人。常人想必以为,其夫既犯下杀人大罪,此妻应是难耐众人指点,乘夜遁逃。 又市原本也是如此推论。 不过,这对无宿人夫妻似乎在谷中一事发生前,便已迁出长屋。 况且,隔邻之妻亦表示,无宿人之妻近日将迁离江户。 岂可能轻易迁离?若是如又市、林藏般的不法之徒,或许另当别论,但区区一介无宿人,又带着娃儿,哪可能随心所欲地跨越朱引?若是仍潜身江户某处,尚不难理解,但绝无可能轻易迁至外地谋生。 除非是——身怀相当程度的盘缠,又有人引领。 然此类人等,何来盘缠? 据传这家子积欠的房租已达年余,过的想必是难能饱餐的日子。该无宿人不仅无业,又坏了身子,岂有可能豪饮至烂醉?何况也不可能有上冈场所的闲钱,哪可能与大商家的少东起争执? 该不会是,以保证妻小生活无虞为代价—— 出卖了自己这条命吧? 据传,这凶手伏法时甚是顺从。围观者议论纷纷,或许是争执时虽曾起勃然怒火,然毕竟犯下杀人重罪,吓得他无胆造次。然又市听在耳里,却不作如是想,怎么看都像是早已有此觉悟。 少东实乃遭人设计谋害—— 又市如此判断。 但继承家业的店东之弟与凶手之间,却找不出任何牵连。不仅如此,凶手与少东之间,亦不见任何关联。依常理——即便有人以犯后伏法为前提,也不至于傻到杀害素昧平生者。这回的凶手与吴服商毫无关系,且犯行后立刻遭到官府治罪。由此二点看来——谷中一案与争夺家业应是无关。 不过。 若有只右卫门介入,情况可就不同了。 这凶手,会不会是受只右卫门指使,被迫犯下杀人重罪? 只右卫门这魔头最擅长的把戏,就是利用无身分、不受社稷庇护者犯案,且用完即弃。以赤贫的无宿人充当卒子谋财害命,对其而言根本是家常便饭。 稻荷坂只右卫门视无宿人、野非人如道具,命其杀害他人并顺从偿命——应非难事。 若是如此—— 阎魔屋这回又与只右卫门狭路相逢了。不,即便是其他差事,其实也不乏疑点。不分大事小事,只要有任何内幕,只右卫门便可能悄然垫伏其间。 总之,其踪至难察觉。 也正是因此,又市才会在这不平静的世间,无时无刻不怀疑似有这么个妖怪藏身其中。这教又市甚感不安。 先生可是厌烦了?棠庵问道。 「厌烦——为何事厌烦?」 「难道不感觉损料差事变得日益沉重?」 「老头儿为何这么说?我不过是——」 「从先生的处事之道便不难看出,先生不是卒子,而是棋手。」 「棋手——?」 没错,老人将棋盘挪开缘台,继续说道: 「先生莫认为老夫是老王卖瓜,但老夫的确是头脑明晰。然虽头脑明晰,仍不过是个卒子。仲藏先生、山崎先生亦是如此。仲藏先生乃一手艺精湛之工匠,山崎先生则不仅是个武艺高强的侠客,还度量宽宏、处世圆融。然此二人,亦不擅长指挥调度。至于先生,虽一无所长,却是个长于指挥调度的棋手。」 「一无所长?这话说得可真难听。」 「难道不是一无所长?手无缚鸡之力,脑无八斗之才,手既不灵巧,身也不敏捷,跑起来还没有巳之八先生快。」 话是没错——又市回答。这的确是事实。 「然而,先生虽无才学,却有智慧。又市先生,世间最聪慧者,便是懂得辨识孰最聪慧,最高强者,便是懂得辨识孰最高强。熟知如何不战而胜者必能不败,既不以战论胜败,又如何能败?」 「那么,老头子,你自己又是如何?」 老夫早已老朽如枯木,棠庵回道。 「老朽如枯木是看得出来。但你不也是 不以战论胜败?」 「老夫的确懂得避而不战,但仅救得了自己。」 「仅救得了自己?」 「老夫不与人起争执。但——已无余力消弭他人之争。」 阿甲夫人之所以邀来先生,正是为此—— 话毕,棠庵面露一抹微笑。 「夫人还嫌我天真哩。」 「若非天真,哪照顾得了人?总之,先生的负担,较仅堪充任卒子的吾等沉重得多。」 「所以才说沉重么——」 又市抬起头,仰望辽阔天际。 原本想说些什么,但只见棠庵哎哟哎哟地喊着,以罕见的敏捷动作站起身来。这自称尽可能避免行动,以避免消耗体力导致空腹的老人,平时的动作总是十分缓慢。 少爷,这不是少爷么?棠庵扯着嗓门不住喊道。 这放声大喊,也是同样罕见。 又市随棠庵的视线望去,看见一名年约十七八,相貌古怪的小伙子有气无力地朝这头跑来。从那怪异的姿态看来,平日应是不习惯快跑。只见这小伙子在大街上停下脚步,环视四下,似乎没听出喊声打哪儿传来。 少爷怎么了?同样不习惯步行的棠庵再次喊道,以同样古怪的姿势朝他走去。这下小伙子方才发现是谁叫住了自己。看来的确是个迟钝的慢郎中。 「噢?原来是棠庵先生。」 小伙子应了一声,回过头来。只见他一张脸生得稚气未脱,原本以为约有十七八岁,这下看来或许更为年少。他身披黑色小袖,脚穿裁着袴,脑门上则结着总发。 「初次瞧见少爷快步奔走,亟欲一探究竟,不禁叫住了少爷。若少爷有要事在身,老夫在此致歉——」 棠庵滔滔不绝地说着,只见这小伙子跑向老人身旁,询问是否曾见一御行打此处走过。 「确有一御行走过。」 「走向哪一头了?」 看来这小伙子正在找那刚走过的御行。只见棠庵向他问了些什么,小伙子急促地回了一句,接着便朝棠庵所指的方向跑去。一脸惊讶地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后,这老朽如枯木的老头儿才以一如往常的缓慢脚步走回缘台。 「这小伙子是何许人?」 「乃京桥一蜡烛盘商之三代少东。」 「是个商人?可瞧那身打扮,活像个大夫或卜卦师——看来不似什么正经人。」 的确不是个正经人,棠庵开怀笑道: 「是个古怪的小伙子。那蜡烛盘商之前店东,乃一带点儿书卷气的好学之士,藏书可谓汗牛充栋。家中建有一小屋,屋内满是和书汉籍。老夫与此前店东颇为熟稔,不时为借閲书卷遥访其邸。」 比你藏得还多?又市问道。多个好几倍,棠庵回答。 「听来可真惊人。」 棠庵的居处,都已教藏书给淹没了。 「而这三代少东,对营商毫无兴趣,只爱阅览其祖父之藏书。每回前去造访,店东皆委托老夫代为训斥,但老夫自己都是这副德行,何来资格说服这小伙子?」 「的确没资格。」 你们俩根本是一丘之貉,又市说道。确是一丘之貉,棠庵回道: 「故老火之规劝,自然是注定无效。唉,这小伙子生性青涩,不嗜吃喝嫖赌,说正直的确是正直,但若任其继承家业,生驹屋势将关门大吉。」 「果然是富不过三代。听来——这家伙可真是个名副其实的败家子。」 「确是个败家子。再怎么看,也绝非是块经商的料儿。且还像个不解人情的娃儿,竟想向方才路过的御行讨纸札。」 讨护符么?又市问道。是讨妖怪纸札,棠庵回答。 「妖怪纸札?可是娃儿们喜欢的那种?」 「没错。正是那些个印有妖怪图样的纸札。唉,这小伙子,的确如非人的妖怪般不解人情。据说那纸札上头印有罕见的画,似乎是连黄表纸(注9)也难见着的妖怪。少东表示自己已搜得五枚,亟欲搜尽所有种类。」 「什么?」 又市惊叹道: 「竟想讨这种东西?又不是五六岁的娃儿。」 「的确令人惊讶。少东表示,手中已搜得的绘札计有,噢,茄子婆、六道踊、霭船、一文字狸、无动寺谷之妖(注10)——」 「什么?」 这些岂不是——? 比叡山七不可思议,是不是?棠庵说道: 「老夫亦告知少东,这些乃比叡山七不可思议。少东闻言,表示依此看来尚有其他二枚,便于告辞后飞也似的跑了去。」 倒是——棠庵两眼直视着又市问道: 「曾于京都照顾过先生的恩人——似乎也叫一文字狸?」 「没错。我的头儿正是一文字狸。同伙中既有茄子婆,也有六道踊,而林藏的名号便是霭船。上回前来江户的玉泉坊,便是以无动寺谷之妖取的名。那化身成妖的和尚,就叫玉泉坊。」 原来先生在京都的同党,尽是敬山妖物呀,棠庵赞叹道。 一文字屋仁藏,是统领京都不法之徒的大头目。不知本是有意无意,也不知是刻意召集、还是大伙儿自个儿凑过来的,如此说来,大伙的确个个是钗山妖物。 「总之,若那御行所持绘札真印有比散山七不可思议,那么未搜得的,就只剩东塔敲钟的一眼一脚法师,及洒水净身的女亡者了。噢——」 不不,棠庵蹭着下巴继续说道: 攒川之能。无助寺谷之妖——并不在比叡山七不可思议之列。」 「是么?」 「至少老夫是如此认为。无动寺谷之妖并非怪谈,而是往昔传说,叙述的乃是远昔当地曾有妖物出没。噢,如此说来,横川之龙亦属昔日传说,其余的方为至今依然出没的妖物,因此,才以不可思议称之。」 如此说来。 那些纸札上印的并非这七不可思议。难不成…… 「那御行——」 又市起身说道: 「老头儿,你方才说,那御行——来得太早了?」 「没错。至少早了半个月。依规矩,御行应于入冬过后现身。不过,可有哪里可疑——?」 倘若纸札上印的并非这七不可思议—— 那么绘札所指,不就是一文字狸徒党这一伙儿了? 若是如此——在江户并无几人知晓这谜底,除了又市与林藏,几可说已无他人。那御行…… ——难道是个信差? 会是大坂差来的信差么?一个一文字屋仁藏为了向又市一伙儿告知些什么,而遣来的使者?倘若真是如此,此事似乎不宜直接同阎魔屋商谈。 若真是如此—— ——难道又是一桩与只右卫门有关的差事?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自春日里那桩差事至今,一文字狸想必依然在思索击败只右卫门的对策。仁藏心思谨慎缜密,即便差遣手下暗地里监视只右卫门的一举一动,亦不足为奇。若真是如此…… 或许已掌握到了什么。 至于会是什么—— 想必——也与阎魔屋一伙儿有关。但欲通报—— —又基于某个理由,而无法接近阎魔屋。 「先生在思索什么?」 「噢?这——」 应是只右卫门的事儿吧?棠庵低声说道。 又市并未回答,仅是默默不语。 棠庵再度坐回缘台,远眺大街,接着唐突地说出了这么一句: 「相传,世间有一猫王。」 「那是什么东西?」 「即猫中之王。噢,先生只消当个故事 听听便可。据传,此猫王栖息于肥后阿苏一带一座名曰根子岳之山中。其样貌众说纷纭,有云其躯硕大如鹿,亦有云其尾长达八尺。」 「猫哪能生得如此巨大?」 「反正,这仅是个传说。该地之猫——噢,亦有一云称该国之猫,总之,为讨此猫王欢心而登此山之猫,可谓络绎不绝。猫之所以登此山,乃因达一定年龄,便须上山事奉猫王,亦有云乃为上山修行,以期修成猫精。尚有云——不仅止于猫,鼠亦在朝拜者之列。」 「鼠?难道不怕被吃了?」 「正是为被吃而去的。」 「自愿去送死?」 「没错。据传,每日均有大批鼠群前赴——并死于此猫王栖息之处。曾有书卷记载,群鼠自愿赴死,尸骸堆积如山。听来,群鼠甚是愚蠢。即便是天敌之王,亦无须自愿赴死。是不是?」 那还用说,又市回道。 「若是为此猫王所袭而放弃求生,尚且不难理解。眼见对手为天敌之王,敌我之力如此悬殊,当然仅存认命受死一途——这江户人应是不难体会。然自愿赴死,便是难以理解了。」 「当然是难以理解。但我就连你脑袋里想些什么也难以理解。这究竟是个什么比喻?」 「老夫一听到只右卫门的事儿,便想起这猫王之说。」 棠庵说道: 「虽不知这只右卫门究竟是如何神通广大,但总感觉——弱者们也有如朝贡一般,自愿前去受死。」 「哪是自愿的?他们可是被迫供他差遣的。」 真是如此?棠庵面带不安地质疑道。 「难道不是?」 「威胁、暴力尚不足以束缚人。若不赏点儿甜头,人心终将背离。依老夫所见——供只右卫门差遗的弱者,似有某方面希冀只右卫门的帮助。若非如此,应无可能心甘情愿任其摆布到如此地步。莫忘有些时候,只右卫门甚至强逼这些人去送死。」 「真是如此?不就是给逼得走投无路罢了?别忘了这些人……」 尽是弱者,棠庵把又市的话接下去说道: 没错,尽是既无立场、亦无身分,更身无分文的弱者。 「猫强,鼠弱。但俗话有云,穷鼠亦可噬猫。若是给逼上绝路,鼠也可能反噬。即便是猫,遭这么一咬也得负伤。先生说是不是?」 「听不出有哪儿不对。」 「然而,即使给逼上了绝路,这些人却无一反噬。再怎么看——只右卫门这只猫,对鼠辈反噬似乎早有防范。至于众鼠辈,似乎也出于某种理由无法反噬。」 「什么理由?」 「这……」 就不得而知了,棠庵蹭了蹭下巴答道。 鼠增长极快,沉默了半晌,棠庵才又开口说道: 「即便每日均有为数甚众的群鼠上山,自愿献身供猫王吞食——尚有众多同类于野地村里间繁衍生息,其数不至减少。不过,倘若猫王一声令下,命全国猫群大举前往野地村里里猎捕鼠辈——结果会是如何?」 「会是如何?」 「鼠辈或许因此灭种。故此,老夫方才所提的故事——或许是个为保护全体鼠辈之安泰,须牺牲部分同类之寓言。若不如此解释,道理便说不通。因有鼠自愿牺牲,野地村里间的同类方能永保存命——或许对登山赴死的群鼠而言是个损失,但对鼠辈全体而言——」 「可就是个赚头了?」 棠庵点了点头。 「想必就是如此。」 「自愿献身的鼠——」 仅有遭噬一途。 「这——哪是什么赚头?」 又市说道: 「或许正如老头儿所言,世间确有此类须有部分牺牲,方能损得两平之事。然以一丁点儿零头小利便要取人性命,可就超出限度了。为讨好输诚而奉上贡品尚能理解,然送上性命可得不到任何好处。即便丢的是他人的命,凡有人送命,便是损失。」 此外——又市两眼直视棠庵说道: 「猫的确强过鼠。然这并不表示猫优于鼠。」 没错,棠庵朝缘台一拍,说道: 「猫强过鼠却不优于鼠,此乃真理是也。先生的过人之处——便是懂得发掘此类道理。」 「此言何意?」 既有猫王,亦有鼠王,老人一脸严肃地说道: 「年久成精之鼠,亦能噬猫。既有危害人间之妖鼠,亦有袭猫噬食之鼠精。」 「看来鼠并不输猫?」 「亦非如此。不过是,虽为鼠,亦无道理须虔敬待猫。世间并无此铁则。然鼠辈却忘了这个道理。若群鼠须向猫王输诚,群猫亦应向鼠王输诚。鼠辈一旦想通双方应对等相待——」 便无须唯唯诺诺赴死。 「意即——既然自己人给吃了,就该吃回去?」 没错,棠庵再度颔首说道: 「诚如先生所言,抛弃性命,本就是一无所得。持续供猫王噬食,自是永无止尽之损失。但若遭噬便要反噬,便沦为两相残杀,对双方更是有害无利。」 的确有理。 倒是,又市先生,棠庵一脸严肃地说道: 「这旧鼠——并不仅是捕猫食之的强大鼠辈,有时,亦哺育幼猫。」 「鼠会哺育幼猫?」 「以乳育五猫——相传芭蕉(注11)之弟子曾良曾于出羽听闻此事。据传芭蕉闻言后,又以亦有猫哺育鼠辈之事回之。年久成精不仅力增,亦能长智。故有时也可能相互哺育天敌之裔。由此可见,强者噬弱并非恒常。」 「意即——噬或遭噬,均有因可循——是不是?」 「没错。无宿人、野非人之所以不反噬,必是有因。或许代表,只右卫门已备有计策因应此类反噬。只需揭穿其计,解消此因——鼠亦有可能噬猫。不,该说必将反噬。但至于这是否为解决之策,老夫认为,即便猫王与旧鼠相噬,亦是无济于事。不,甚至可能导致不仅是猫,鼠亦将尽数灭绝。最使老夫忧虑者即此境况也。故此,被讥为天真的先生,或许能——」 少抬举我,又市说道。 也是,棠庵笑道: 「总而言之,猫鼠之关系无从改变。无论如何,猫仍将捕鼠为食。不过,这并不表示猫尊鼠卑,两者不过是以此尊卑之序共存。若因厌猫而将猫灭绝,亦无济于事。猫虽捕鼠,行之过当仍将遭反噬——此为最佳平衡。诚如先生所言,损得均衡,确有达成之可能。」 惜目前之均衡,或许有失公允,棠庵继续说道: 「猫王坐镇山中,目光炯炯,故即便穷鼠亦无胆噬猫。不仅如此,还为讨猫王欢心而群集上山,接连丧命。不过……」 棠庵先是左右环视一番,接着才继续说道: 「老夫并不认为,猫王真的存在。」 「并不存在?」 不都说此事当个故事听听无妨?老人说道: 「又市先生。我国既无山猫,亦无猛虎,并无堪称大猫之兽类栖息。猫即便是年久成精,亦无可能有多巨大。不论是阿苏抑或出羽,均无巨猫存在。」 「的确如此,但——」 ——这老头儿究竟想说些什么? 「不过,鼠辈完全无从确认其是否存在。而虽未查证,既听闻其存在之说,便心生畏惧,方自愿上山赴死。诚如先生所言,这的确是白白牺牲,但似乎有着某些非如此不可的理由,故也无从杜绝。只是不论此说是虚是实,世间应无猫王,即便存在,亦不过是只猫而已。若能将这点告知群鼠——至少便无须再有同类白白牺牲。先生说是不是?」 「话是没错——」 「况且,亦应告知鼠亦能噬猫。即便不常发生,双方本就有如此均衡。此话可对?」 一点也没错。 「然而——这该怎么做?该如何才能……?」 鼠辈心生畏惧,乃因无从窥得猫王真貌使然,棠庵说道: 「只消循线查出鼠辈无从反噬之因——或许便能使猫王原形毕露。」 让只右卫门原形毕露—— 「老夫认为——倘能揭露其真貌,便可以计制之。」 「真貌——」 「先生平日常言——凡事均可能毋须牺牲人命,便得以收拾。天真反而是好事儿。唯有天真之人,方能不计强弱、尊卑,亦知身分、立场、血缘什么的……」 尽是狗屁,棠庵罕见地口吐粗言总结道。 「有道理。」 老夫竟说了粗话,老翁说道: 「真是有失士大夫身段。惭愧呀,惭愧。」 我这就告辞了,又市望向低头的棠庵,唐突地说道。 「先生上哪去?」 「我也想向那御行讨几张妖怪纸札。」 噢,棠庵惊讶地抬起头来,一张皱纹满布的脸为之扭曲。 「老头子,林藏若是来了——可否代我转告那御行的妖怪纸札一事?此外,若有事上阎魔屋,务必警告大总管留心自身安危。」 老夫会代为转达,棠庵回道。 这是又市听到久濑棠庵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贰】 原来你人在这儿呀,又市,自桥梁间探出头来的削挂贩子林藏说道。 你又上哪去了?又市反问道。林藏以敏捷身手跨过栏杆,手抓桥缘跃至桥下,迅速走向又市所藏身的破舟。 「不过是四处走走。」 「四处走走?瞧你这是在卖什么关子?可去找过棠庵那老头子?」 「找过。还不是为了找你。不过——他人不在。」 「什么?那老头子不在?」 「没错。见他门也没关,窗也没阖,我便进屋内等候半刻,但见他迟迟不归,我也就待不住了——」 难道老头子他—— 去过阎魔屋么?又市问道。没去,林藏旋即回答: 「应该说,去不得。」 「去不得——?」 又市——林藏低声蜕道: 「看来果然教你给料中了。」 「料中了什么?」 林藏别开头,手伫着布满青苔的石墙回道: 「就是上回吴服屋那件事儿。看来那果然不是桩普通的争执。总感觉——我似乎教人给跟踪了。」 「什么?你这混帐东西。」 甭操心,已教我给甩开了,林藏抬起头,改以急促的口吻说道: 「但千万别走进阎魔屋。看来——情况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你这家伙,叫人别接近,自己却去了?」 「我仅躲在远处窥探。那儿台面上的生意颇为兴隆,今儿个却连一个客人也没有。你不觉得不对劲?」 的确不对劲。 辰五郎与阿缟也都不见人影,林藏继续说道: 「看得我直觉苗头不对,所以即使都到了浅草,也没去拜访长耳那老家伙,就连鸟见大爷也联系不上,这下只得试着找你——你又是如何?该不会也是嗅到苗头不对,才且躲且逃吧?」 「我在找一个御行。」 那是什么东西——林藏惊讶地回过头来问道。看来他也没听说过这门行业。 可说是一种四处游荡的和尚罢,又市答道。 「原来是乞丐。你找这种人做什么?」 「虽无证据,但这御行——似乎是大圾那只老狐狸差来找咱们的。」 老狐狸?林藏瞠目惊呼: 「仁藏老大找咱们做什么?」 我哪知道?又市粗鲁地回答道: 「但那御行怎么也找不着,也不知究竟是游荡到哪儿去了。原本还纳闷那老狐狸直接找咱们不就得了,何必绕这么大圈子——但见如今这情况,想必也是逼不得已吧。」 由此可见,形势的确不妙。 看来是和只右卫门有关,林藏喃喃说道。 「这还无从判明。」 「否则那只老狐狸哪会有所行动?正因如此……」 话及至此,林藏又闭上了嘴。 「我曾叫棠庵那老头子上阎魔屋一趟,或许是到那儿去了——」 不对。若是门也没关,窗也没阖,想必他已—— 看来辰五郎与阿缟已惨遭不测,又市说道。 「惨遭不测——难、难道是教谁给杀了?」 「不无可能。」 喂,阿又——林藏突然朝又市肩头猛然一抓。 「你这是做什么?」 「真的么?真的教人给杀了?喂,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有谁把大伙儿都给杀了?」 我哪知道?又市怒喊,使劲甩开了林藏的手。 「你这是在慌个什么劲儿?早就该知道这对手有多不好惹。是谁老在嘲笑我想太多、胆子太小、又蠢又笨来着?喂,姓林的,上回那桩差事可是你筹划的,当时信誓旦旦地保证无须忧心的又是谁来着?不就是你自己么?同伙是不是遭到了什么不测,我还想向你打听哩。」 好好,我知错了,林藏怒喊道: 「正因知错了——这下才着急呀。」 「焦急?如今后悔也于事无补,该想想如何因应才成。」 这我当然知道。林藏气得再次别过身去。 破舟在水上晃了一晃。 「我说阿又呀。」 「又怎了?你不大对劲哩,林藏。」 「阿睦她——」 阿睦她也不见踪影哩。林藏喃喃说道。 「阿睦也不见踪影?」 又市惊呼道: 「喂,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给我儿女情长?难不成你们小俩口吵架了?」 哪有什么架好吵?林藏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怎么了?或许那丑巴怪大概又喝醉了,大白天就睡得毫无知觉。反正这下太阳都要下山,想必她也差不多要出来露个脸了。」 「绝无可能。在长屋也没找着她,所有她可能现身的地方,我都找过一回了。」 「那么,或许是躲哪儿逍遥去了。说不定是色诱了哪个大爷员外,或是捡到了大笔银两——」 不对,林藏低声打断了又市的胡言乱语。 「傻子,是哪儿不对了?你这家伙——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头了?阿睦和咱们的差事八竿子打不着,和阎魔屋也毫无关系,就连阎魔屋的布帘都没钻进去过哩。」 不对,林藏再次否定道: 「我曾邀阿睦参与过——吴服屋那回的局。」 「邀她参与过——?」 「当、当然没向她告知原因。那姑娘对咱们的目的浑然不知,就连损料屋的事儿也没让她知道,当然也不知自己扮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因此我才……」 你这傻子,又市厉声怒斥道: 「可知道你干了什么傻事?」 「我不过是——生怕自己只身进入吴服屋过于突兀,以为找个女人家作伴较不引人侧目,才邀她一同进了店里。」 「阿睦就这么露了脸?」 没错。话毕,林藏丧气地垂下了头,朝舟上一蹲。 破舟再次晃动。 又市望向船头。 只见黝暗的水面也随之晃动。 「阿睦她——」 或许也同样惨遭不测,林藏以微 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嗓音说道。 不都说还不知道了?又市益发耐不住性子地怒斥道。 「又市呀,我又犯了同样的错。对不?」 「给我闭嘴。少给我唠唠叨叨的。」 对么?又市,林藏高声喊道: 「我是不是又害死了一个自己钟意的姑娘?是不是呀,又市?」 「别再嚷嚷了好不好?」 又市将腐朽的缆绳一把抛入河中。 抛得虽带劲,却没在水上溅起多大声响。只见缆绳迅速没入水中。 「我可是真心的。」 林藏开始喃喃自语: 「唉——起初是没多认真,也没什么打算。但阿又呀,或许钝得像颗石头的你从未察觉,其实阿睦她——」 对你可是一片痴心哪。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唉。虽然你开口闭口骂人家丑巴怪、母夜叉,阿睦她可是个痴情的姑娘呀。不过是傻了点儿罢了。阿又,她对你真是一片痴心哪。」 河面泛起一阵粼粼波光。 明月自暗云间露出脸来,但旋即又为乌云所吞噬。 「至于我——说实在是没多认真。不过那姑娘眼里仅容得下你一个。之所以愿意和我作伴,也仅是看在你我是朋友的份上。这我一直很清楚,不过,原本也没多在意。孰料不知不觉间,竟开始不服气了起来。唉,说老实话……」 我是喜欢上她了。 真心喜欢上她了,林藏再次说道。 「又一个自己真心喜欢上的姑娘——就这么,就这么教我给害死了。我这个混帐,竟然又重蹈覆辙……」 「林藏。」 又市取下包覆头上的包巾说道: 「你——就别再穷嚷嚷了。阿睦对我是什么感觉——其实我自己也清楚。」 「什么?」 林藏自后脑狠狠瞪向又市。 「我一直很清楚。你都和我合伙干活几年了?其可能不知道我是靠度量他人心思耍嘴皮子餬口的?哪可能儍到看不出一个姑娘对自己动情?」 「明、明知如此,你却……」 你这狼心狗肺的混帐东西,林藏咬牙切齿地骂道。 「林藏,男欢女爱这等事儿,你哪来资格同我说教?」 又市朝进水的底板使劲一踩,两眼直瞪着林藏说道: 「给我听好。虽不知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境在江湖上厮混,但总想想咱们是什么。咱们是无宿人,既无保人,亦无户口,更何况你我还是恶名昭彰的不法之徒。稍有闪失,脑袋就得在落地后被搁个三尺高。咱们不就是这种货色?而这下——瞧你这副德行,难不成还打算讨老婆、生孩子,扮个正经百姓过生活?」 「无宿人、非人又如何?不也有些有妻小?」 「当然有。若你也找个无宿人共结连理,我可没打算干涉。但——」 又市朝林藏缓缓转过身来。 「你可知道阿睦是什么出身?」 「出——出身?」 「虽然她逃离老家,吊儿郎当地在江户靠偷拐抢骗混日子——但她原本可是川越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哩。不,别说原本,即便现在仍是个大千金,可不是个下三滥的无宿人。她有保人,名字也载于户口帐上。只要愿意返乡,随时都能过起衣食无缺的好日子。只消嫁作人妇,耕点儿田再生个娃儿——轻轻松松便可安稳度日。」 这下你清楚了没有?又市先是狠狠逼问,接着又继续说道: 「林藏,管你是色迷心窍还是怎的,可别以为自己有资格高攀人家。迷恋人家,成天巴着人家不放,你这是教她如何是好?难道以为如此就能和人家长相厮守?」 难不成以为自己能让人家过上好日子——? 林藏用手撑着额头。 「我没办法。我死都办不到?瞧我现在这副惨相——窝在桥下的破舟上,接下来是生是死都难料。当初就是料到会落到这等下场才会……」 才会—— 阿又,你可真是窝囊,林藏怒斥道。 「这些——难道还不成理由?」 你这不是逞强、在装模作样么?林藏咒骂道: 「你也装得太过头了。这不是窝囊是什么?迷恋人家哪还需要什么理由?不论你怎么说,阿睦对你这个双六贩子——」 完全是一片痴心哪。 「正如同我对她。」 唉,对不住。林藏先是低声道了个歉。 接着又面带失落地鼓着面颊笑了起来: 「瞧我都给忘了。同你混了好些年,竟然忘了你生性就好逞强。」 「我哪儿逞强了?」 「也罢。或许阿睦她——一直清楚你是如何设想的。而瞧瞧我,根本是个滑稽的丑角,任谁见了,只怕都要笑掉大牙。」 甭顾忌,嘲笑我吧,林藏说道。 几乎已要泣不成声。 「这回——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我可没赏你什么人情。」 「还得算上在京都时欠了你的。」 「我没打算讨旧债。」 「这回——我又出了个大岔子。」 我竟然将阿睦给害死了——林藏说道。 「也还不知她究竟是生是死,别净说些丧气话成不成?」 「不,阿睦她想必已经……」 给我闭嘴,又市怒斥道: 「为一个尚未确认的臆测哭天喊地的,你丢不丢人?若她没事儿,就无须在这儿干着急。若真遭不测,就更没必要穷嚷嚷了。任你再怎么急,也不能让死人复生。」 「这——这我自个儿也清楚。但……」 这毕竟是我犯的过,话毕,林藏垂下了头。 「没错,林藏,是你犯的过。你是个傻子,全天下最傻的傻子。若是套用你骂人的口吻——该骂你蠢得像条猪。」 闻言,林藏一声也没吭。 「喂,林藏——尽快离开江户。」 「你、你说什么?阿睦她还……」 「阿睦的事儿就交给我。」 又市一把揪起林藏的衣襟说道: 「人若还活着,我就救她。若是死了——可就什么也做不成了。总之,无论她是生是死,都给我死了这条心,且立刻头也不回地给我离开江户,回京都去。」 「你、你这是在说什么?又市,这未免——」 「别再嚷嚷,快给我走。就你说的听来,阎魔屋想必也撑不了多久了。这下就连长耳和鸟见大爷都是生死未卜,笃定还活着的,就只剩下咱们俩了。」 「没、没错。正是因此,你只身在此哪使得上什么力?更何况阿、阿睦她……」 都叫你给我死心了,话毕,又市将林藏一把抛开。 破舟剧烈摇晃,溅得林藏一脸水花。 「不都说过若还活着我就救她?救着了自然会助她脱身。不过,倘若阿睦真的死了,你的确是难辞其咎。但林藏,你也甭再口口声声坚持收拾自己留下的烂摊子,如今已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了。给我听好,倘若阿睦真的死了——就给我好好忏悔一番。若你的确对她钟情,就给我后悔一辈子。这都是你应得的报应。就连我……」 ——就连我,又何尝不难过? 霎时间,一阵微微的脂粉味自又市鼻头掠过。 当然,这不过是个错觉。桥下仅有阵阵湿冷的河风吹拂而过。 知道了,林藏先是蹙眉沉默了半晌,接着才开口说道: 「但、但是,又市,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当然是对付只右 卫门。这可不是报复,也不是损料差事,我对私人恩怨可没半点儿希罕。这是我自己的差事,是我这小股潜——」 ——小股潜。 第一个如此称呼又市的,就是阿睦。 是我小股潜又市的第一桩差事,又市说道。 「但,又市——难道你已有什么盘算?」 「这你无须过问。给我听好,无论如何,你都给我好好活下去。若将小命给丢了,我可不饶你,就算你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也要追去同你算帐。平安抵达京都后,告诉一文字屋仁藏,稻荷坂只右卫门就交给我又市来收拾。头儿从前已支付过我太多酬劳,我这小股潜这回就不收分毫——倒是……」 若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往后就有劳头儿收拾了—— 「记住了没有?」 「三长两短?又市,你……」 「当然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这条烂命我还想好好留着。去吧,快给我上路。」 还不快滚?又市朝底板使劲一踏。 半浮半沉地倚在岩石边的小舟剧烈晃动,将又市溅得浑身湿透。 同样被溅得湿漉漉的林藏缓缓起身。 「又市。」 「别再给我唠唠叨叨的。咱们江户人可没什么好性子。」 「什么江户人?你根本是武州人。」 话毕,林藏跳上土堤,一溜烟地爬向石墙上。 月光在他身后探出了头,林藏霎时被映照成一抹黑影。 又市抬起头来。 逃离京都时,也是在如此夜晚。当时你背后挨了一刀,你那姑娘给人从盾劈到了腰。姑娘都断气了,你却仍死命背着她—— 那夜,我可辛苦了。 你虽说我是个好逞强的窝囊废。 但我可从没在你眼前落过一滴泪。 而你,却每回都哭得稀哩哗啦的。你说自己丢不丢人? ——林藏,是不是? 「你也给我好好活下去。」 抛下这短短一句,霭船林藏便转过身子,飞也似地奔上桥头。 就这么头也不回地逃离了江户。 【参】 当天,南叮奉行所定町回同心志方兵吾甚是忙碌。 平日,志方对町方同心这职衔与职务并无任何不满,但当日可就厌恶难耐了。不仅案发处拥挤不堪,还得被迫仔细端详这种东西——教他巴不得卖了自己的同心身分。 志方站在麴町自身番屋的白砂上。 身旁站着冈引爱宕万三、下引龟吉与千太、小厮、以及番屋的大家、店番(注12)和番太(注13)。木门外则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全都是为了——一睹这种东西。 任何事都比不过争相目睹这种东西更为不敬。不,该说任何想看这种东西的人,本身的人格就教人起疑。难道世风业已败坏到如此地步? 思及至此,志方再也按捺不住满腔怒火,喝令龟吉与小厮即刻将看热闹的人群尽数驱离。此景当然教人动怒。不发顿脾气怎么成? 紧接着,又差了个信使赶赴奉行所求援。此事绝非志方一人所能处置。 抬头仰望。 一如多数自身番屋,此处亦建有望楼。 然而,望楼四方—— 却挂有四具死尸。 死尸俱已发黑,双脚遭人以粗绳捆绑,自望楼四角倒悬而下。 死状之凄惨,实难名状。 「是今晨发现的。」 万三说道。 「令晨——?这可就离奇了。自身番屋四时皆有人留守,不分昼夜,当时番太理应在场,亦有遗人巡守。如此看来,昨夜似有怠怱职守之嫌。」 绝无此事,大家回道: 「昨夜巡守亦一如往常,丝毫未有懈怠。」 「若是如此,何以无人及时发现?有人攀上屋顶,本当有所警觉。何况不仅是攀上,还悬挂了死尸。且不仅是一具,竟多达四具。若有人留守屋内,岂有毫未察觉之理?大家瞧瞧,死尸并非悬于人迹罕至之深山野地,而是番所望楼之下。勿忘此处乃自身番屋,乃是为维护町内治安而设。」 是,大家短促应了一声,旋即又低头跪下了身子。 「怎了?难不成真有懈怠?」 「绝、绝无此事。昨夜,不,直至今晨,皆有捕快留守此处,亦有人巡视屋外。孰料……这……唉,竟然——」 竟然无人察觉——大家再度下跪致歉。 「倒是。」 万三开口打岔道: 「深夜——约丑时三刻(注14)时,曾有人于此处木门外互殴。是不是?」 是,番太诚惶诚恐地回答道。 「由于实在过于嘈杂,大伙儿便外出察看。只见四五名一身脏污的醉汉正打得不可开交。虽说不过是互殴,但如此深夜,总不能任其滋事扰民。依常规——应将其强押至板间盘问,但碍于人数众多乱了手脚,就这么教他们给逃了。是不是?」 番太再次畏缩地绷紧身子。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伙人作鸟兽散。毕竟,总不能为了追捕倾巢而出,放任番所无人看守。那么,想必就是……」 死尸就是那段时间给挂上的?志方问道。是,众人异口同声回答。 「也仅能如此推测。诚如大人所雷,若人都在屋内,岂可能没察觉?」 「但——」 这可不是桩简单的差事。 「唉。只能说——教人给乘虚而入了。孰能料到,有人胆敢将死尸挂在番所的屋顶上?大人办案心切,小的不是不能理解,或许听来像是狡辩——但大人千万别再责怪大伙儿了。」 「住嘴。万三,这可是对官府最恶意的骚、骚扰,不,已形同谋、谋反,简直就是践踏王法。」 这小的也清楚,万三诚惶诚恐地回道: 「若不尽快逮捕真凶,势将有损奉行所颜面。不,较这更是严重。此等恶行——万万不可宽贷。」 就连小的也给激得满腔怒火哩,万三语带忿恨、咬牙切齿地说道。 「嗯——」 眼见万三这副神情,志方多少冷静了下来。 任谁见了,都要认为如此暴行不可饶恕。 可查证过这四人的身份了?志方问道: 「查过。右乃新富町长吉长屋的鸢职(注15)辰五郎,其后乃根津片町之当铺滨田屋之仆佣阿缟,左乃根岸町损料商号阎魔屋之小厮巳之八。正中央的,则是受雇于这条小巷弯过去那头一家名曰伊势屋之小馆子的阿睦。这姑娘——小的也认得。」 「你认得——?」 「是。」 志方心中一阵沉痛。 原本不过是无名死尸,听到名字,才想起这几人原本也是血肉之躯。 「这阿睦,据说不久前还在深川一带干扒手。原为川越农家之女,因町内有亲戚为其担保,方得于此寄居——不知是去年还是前年,也不知契机为何,突然与原本的狐群狗党断了往来,就此金盆洗手,认真干活。虽说不上体态有多标致——但也是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 「够了。」 再听下去,心中只会更难捱。 「这四人有何关联?」 毫无关联,万三立刻答道。 「毫无关联——?」 「是。或许是未经查证——但再怎么想,也应是毫无关联。不仅年龄各不相同,行业也毫不相干。」 鸢职、当铺、损料屋,就行业来看,四人生前也应无往来。 「可有家人?」 「辰五郎从未成家,又是个打零 工的鸢职。」 「打零工的——鸢职?不是町火消的人夫?」 「并不是——虽不知其打火时都干些什么样的活儿,但仅限于人手不足时充当人夫,且游走于众组之间,并不隶属于特定头目。至于阿缟,虽年已二十有八,仍是小姑独处,双亲早已亡故。当舖老板已是个高龄八十的老头儿,店内大小事实际上均由阿缟代为打理。巳之八乃飞驿出身,似乎是赴阎魔屋习商的学徒。」 「似乎——难道无从确定?」 「是的。目前虽能确认身分,但尚未与商家之任何人详谈。毕竟事发至今仅一刻半。」 有道理。 或许,目前能判别身分,已属佳绩。 虽不愿卒睹,志方仍抬头仰望。 只见这名日阿睦的姑娘正挂在上头。 不,如今甚至难以看出,这具尸首生前是个姑娘。 「着实令人发指。」 「的确是——天理难容。」 是否该将尸首卸下?万三问道。 虽然巴不得尽快将之卸下—— 「得再稍后一阵。死后仍遭曝尸受辱纵然堪怜——然而或许仍得供其他同侪详加查验。如此残虐不仁之恶行——必得以王法制之。想必不出多久,便将有同侪前来。」 志方虽这么说,但依然不敢进入番屋。 毕竟上有尸首,谁愿在其下啜茶? 果不其然,旋即有持大刀之小厮随行的与力一骑、笔头同心笹野、以及多门与钤木两名同心赶至现场。幸好已事先将看热闹的人群全数驱离,众人得以谨慎卸下尸首,进行一场破天荒的自身番屋内查验。 四具尸首被并置于番屋板间内。 看来,四人乃遭凌虐致死。 虽不见刀伤,但每具尸首上均清晰可见施暴痕迹。 志方再也按捺不住,径自步出了番屋。与这伙同心凑在一起,也办不了事儿。 万三紧追其后喊道: 「请大人留步。」 接着便一脸罕见的凝重神情,邀志方走向屋后的柳树下。 「怎么了?难道——还有什么机密可禀报?」 「是的。大人可知——二三日前,多处均曾发现尸首?」 「不可胡言。」 「不——此话保证属实。光是小的亲耳听见的,便有五件。据说死者均为无宿人或野非人之流——虽知人命无贵贱之分,但似乎正因死者身分低贱,未受任何重视。」 岂有此理?志方说道: 「不论身分为何,凶案毕竟是凶案,城内出现尸首,岂有放任不管之理?」 「大人,大义名分可不是处处管用。」 万三打断志方的话说道: 「大人为人处事光明正大,小的比谁都要清楚。深知大人为信为义,甚至不惜赴汤蹈火。大人生性本是如此,小的此言绝非奉承。正是为此,小的即便力有未逮,亦深以辅佐大人为荣。故大人此番义愤,小的亦甚是赞同。不过,大人,世道并非如此。一如武士与百姓有别,身分亦是高低有别。大人说是不是?」 这——的确是如此。 「无须计较哪类人等较有权势。同为武士,大名与随处可见的御家人本是天差地别,而浪人就连衣食温饱亦属难求。而同是庄稼汉,富农坐拥万贯家财,无农地的贫农可就苦了。商人亦是如此。可见行行业业各有高低贵贱,高者藐视低者,低者仇视高者,世间众生就是如此度日的。市井百姓亦是同样道理。每个行业均有自己的规矩。甚至——就连长吏猿饲抑或非人,亦有自己的规矩得守。」 「此类人等亦有高低之别——?但……」 「确有高低之别。或许常见其混杂于城内,看似无任何分别,然实有贵贱之分,亦有行规得依循。小的和大人受町方管辖,彼等则受弹左卫门大人、车老大(注16)、或加贺美太夫等。认为其无别,实形同藐视。原本并无藐视或受藐视之理。故此——小的认为,以其亦有贵贱之分视之,较为妥当。」 「但——」 大人想说的是,凡人均应一视同仁,是不是?万三说道: 「没错,既生为人,本应无贵贱之分。但大人可要想想,咱们百姓并无切腹之责。武士蒙羞须切腹以明志,然小的这等百姓并不须为此自戕。由此可证——武士与百姓的确有别。制裁小的之法,不同于制裁大人之法。即便大名为恶,町方的大人亦不得将之绳之以法。大人能逮捕的,仅限于咱们百姓,同目付大人(注17)不得逮捕庄稼汉是同样道理。」 「你言下之意是?」 「小的所指,乃不论大人如何公正,都无从改变世间规矩。总之,非人这称呼本就不妥,虽称非人,毕竟也是常人,只是并非百姓罢了。当然,长吏及猿饲也和咱们同样是人,唯一差异,不过是少了百姓的身分。这本非蔑称,不过是活在不同的规矩里罢了。这回的凶案——乃发生于城内。」 「噢。即便是长吏非人之犯行,若事发于城内,便属町奉行所辖下。」 「是,这小的也清楚。除非是武士,凡于城内犯罪者,均得由奉行大人裁决。不过,这些长吏非人——并非凶手,而是遇害死者。」 志方一时答不上话来。 「人既已死,身分、名号便无从判明,亦不知该依何种规矩处置。姓名未载于户口帐上者,便非百姓。同理,姓名未载于非人帐上者,便非非人。若江户城内的四大非人头目均称不识,死者便是连非人也不是。大人说是不是?」 没错——的确是如此。 「除非世生巨变,使天下规矩悉遭撤废,否则……」 「万三。」 是,万三诚惶诚恐地继续说道: 「说这些耸听危雷,还请大人见谅。不过,除非天下真起巨变,否则只有无宿野非人为取缔对象,抱非人(注18)则无被捕之虞。野非人见之必捕,遭捕后不是登录为抱非人,便是遣送寄场(注19)或金山(注20)。这回遇害的——便是此类人等。」 「意即,对此类人等,无法作公平裁决?」 别说是裁决,万三说道: 「小的认为——就连调查本身都有困难。不过,大人,小的倒是认为,本案——与那些个无宿人之死似有关联。」 「什么?」 「昨夜……」 万三指向番屋木门说道: 「在木门外滋事者——绝非寻常百姓。」 「何以见得?」 虽说一身龌龊。 「何以见得非寻常百姓?单凭衣着尚不足为证,总得有些证明身分之——」 「大人,咱们当差,绝非仅跟在大人后头四处游荡。勿忘所谓自身番,乃百姓为维持辖区内治安编制而成,番屋内亦保有户口帐册。辖区内之大小事,上至大家下至番太,均略有知悉。」 「这本官也知道。」 「是的,小的也无须于大人面前班门弄斧。番太曾言,滋事者均非熟面孔,且悉数未结发髻——这大人可记得?」 「未结发髻——」 「代表其均属不结发髻之身分。」 「意即——凶手乃是非人?」 当然——万三说道: 「况且,还非普通非人,而是野非人。」 「且慢。若非非人,应不至于未结发髻。若尚未依非人制道(注21)遭捕,彼等便如你所言,应是毫无身分,既非百姓,亦非非人,仅能以无宿人视之。分划并非如此清楚。」 是的,万三弯低身子说道: 「故此,应是逃离小屋(注22)——亦即抛弃抱非人身分之逸 非人(注23)。」 「逸非人?——真有此等身分?」 「想必是有。想必大人亦知悉,番屋亦时有非人身分者出入。捕快人夫不多由非人充任?若是抱非人,身分应不至于难以查明。」 的确是如此。 「不过,大人,小的方才亦曾言及,野非人若遭发现,便得就逮,绝无可能逍遥法外。逸非人则更是如此,一旦遭逮,便得受罚。更何况——这伙人还于深夜吵闹滋事,况且还是于自身番门前。」 「难道——是调虎离山之计?这——」 志方抬头望向望楼。 没错,万三回道: 「这伙人佯装滋事,将番太诱出番屋,其他同伙再乘隙将死尸挂上望楼,这应是毋庸置疑,佯装吵闹,不过是为悬挂死尸而施的障眼法。不过——这伙逸非人如此铤而走险,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 「难道是刻意犯上——意图谋反?」 「不——」 虽曾言此举已形同谋反,但志方自己亦不作此想。 「虽不知垂挂死尸者是否为野非人,但对彼等而言,于自身番前佯装滋事较挂尸更是危险。即便如此——这伙人仍愿铤而走险。」 难道有只右卫门在其后发号施令?万三说道: 「若是奉只右卫门之令——彼等当然不敢不从。」 「这——」 难不成…… 真是这操弄无宿人的大魔头? 「此说——不过是流言蜚语。官府公仆,切勿轻信此类无稽之谈。」 「岂是无稽之谈?小的听闻,火盗改业已着手讨伐只右卫门哩。」 「町奉行所亦有所行动。然而,并非对只右卫门此一不知虚实之人物发令通缉,不过是对散播此无凭无据传雷之不法之徒加以取缔而已。」 弹左卫门及车善七(注24),则已正式对稻荷圾只右卫门提出诉状。 取缔野非人并将其登录为抱非人之野非人制道,乃非人头之责。就制度而言,非人头为长吏头弹左卫门所辖,弹左卫门役所则与奉行所维持密切关系。 在江户,无宿人为数甚众。 若不加以妥善管理,江户之治安将无以维持。 若非以非人制道严加取缔,将之登录为非人,或归为乞胸、愿人(注25),就是依法逮捕无宿人,将之遣返回乡或遣送寄场。无论手段为何,均需强行将之纳入制度内,方可管束。 然而—— 如今,逮捕已非易事。 无宿人的确与日俱增,但就捕者却是有减无增。 相传之所以如此,乃无宿人今有该冒名只右卫门者统辖使然。此举形同藐视王法,故宜加取缔,以维法纪——此乃非人头提诉之理由。 的确是藐视王法。 一如万三所言,每一人均须被纳入所属身分,并依该身分之规矩行事。既属某一身分,便有奉行其规之义务。然若不属于任何身分,便不受此约束。话虽如此,缺乏身分其实甚难营生。但若有其他奥援,可能就另当别论了。 的确,或许真有意图摆脱非人头支配的不法之徒。如此一来,万三所言及之逸非人便真有可能存在。此类传言,有时恐有招徕恶事之虞。 不过…… 那不过是无稽讹传,志方说道: 「的确曾有个只右卫门。但此人业已于五年前亡故。」 「业已亡故——大人此话当真?」 「不论世间如何讹传,此人确已不在人世。万三,此事万万不可张扬。稻荷坺只右卫门,生前乃浅草新町公事宿世话役(注26),由于严重贪渎为人揭露,遭弹左卫门通缉而遁逃。而后于柳桥某一料亭与捕快对峙,杀害其挟为人质之姑娘后——为町方所捕,依法裁定后遭官府斩首。」 「斩——斩首?」 闻言,万三惊讶得两眼圆睁。 「没错,遭斩首示众。总而言之,只右卫门确已亡故。虽未曾参与此案,但本宫曾于北町轮值,曾见奉行所之调书清楚载有其姓名、身分、原籍。故可明言,只右卫门业已不在人世。」 「大人——此话当真?」 「当然当真。故此,时下若有任何人以只右卫门自称,且就连名号也相同,必是个假冒的骗徒。」 「不过是个骗徒?」 万三一脸疑惑地说道: 「不过,事发至今也不过五年。当时小的已身为冈引了。」 「你任冈引至今已逾十载了吧。自本官仍为见习同心时,你便已值此勤务。」 「是的。不过——怎不记得曾有这么回事儿?或许仅能怪小的孤陋寡闻——然而,若遭斩首至今不过五年,认识只右卫门的应仍大有人在——况且这些家伙应也知悉只右卫门已遭斩首。哪可能轻易骗得了人?」 「处刑时,官府曾刻意隐瞒只右卫门之姓名身分。」 没错,当时未有公表。高札(注27)、幡旗(注28)上头,应是一个字儿也没写。 或许正因如此,志方说道。为何没公表?万三问道: 「何须刻意隐瞒?」 「乃因只右卫门为弹左卫门之下属——且乃遭通缉之罪人,恐有损弹左卫门与奉行两方之颜面。故此,不得不谎称遭枭首示众者乃区区无名小卒。或许正因如此,方有只右卫门尚在人世之说。本官推断,如今正有人利用此一无稽之谈为恶。」 真是这么回事儿——?万三双手抱胸,喃喃自语道。 「不过,大人,即便真是冒名骗徒所为,如今真有传言直指某人冒用只右卫门之名,令无宿野非人四处肆虐为恶。不,依小的所见——这不仅是个传言,虽未公表,实际上已造成极大祸害,百姓们可是个个吓破了胆哩。不,不仅是百姓,就连非人、长吏,也全都给吓得寝食难安。这可是不争的事实。」 没错。 吓得寝食难安——非人头的诉状上似乎就是这么写的。 虽然志方不解何须如此畏惧。 「祸害——指的是什么样的祸害?」 不胜枚举,万三说道: 「任何大人想像得到的都有。相传——甚至挟人把柄要胁,迫人充当傀儡,代其为恶。」 「迫人充当傀儡?原来如此。」 借恐吓奴役他人。这岂不是比盗贼还卑劣? 至于今回这案子——万三抬头仰望望楼说道: 「小的认为,只不过是杀鸡儆猴。」 「杀鸡儆猴?」 「用意是昭告世人,惹着只右卫门,便是如此下场。大人,于自身番之望楼垂挂死尸,确是藐视王法之举——但仅身为武士的大人,才会如此认为。」 「难不成百姓见状——」 会作不同感想? 「大人任职官府,须以执法为职志。而小的这等人,既是辅佐大人的下属……」 亦是受王法保护的百姓。 「人须守法,法亦可护人。大人之职责,乃将盗贼或杀人凶徒悉数绳之以法,遇有穷人诉苦,亦须耐心倾听。如此一来,百姓对大人便毫无抱怨,且满怀敬爱之情。但这下子——」 万三指向望楼说道: 「遭人如此侮辱——百姓见状将作何感想?奉行所已不值得信赖,官府已无力护民。凶手如此铺陈,用意似乎在此。」 想不到同一件事儿,看在武士及百姓眼里竟是如此不同。 志方不觉陷入沉思。 「大人动怒是理所当然,毕竟此举简直是对官府的大胆挑衅。不过,就咱们看来,没有任何事儿比这更骇人。对百姓而言,这根本形同胁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