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 第1节 本书由 歩珞 整理 ============== 《山鬼》 作者:连城雪 ============== 1.不平静的夜锦河 时节刚过小暑,南陵原便已被雾蒙蒙的热气所笼罩了。 即便到了星辰漫天的戌时,光影颤动的暗河边仍旧如坐深甑遭蒸饮,稍微小许动弹,便纱衣湿透。 舞女在游船里慵懒凭栏,酒客大醉后的高谈阔论,还有几个嬉闹的纨绔子弟急着把彼此推入河中,笑骂不断,极乐而又堕落。 然而任何地方都有与热闹无缘的人,怀抱着芙蓉糕的乞丐阿古就是其中一个。 潮热使得大家对刺鼻的气味更加敏感,他所过之处,难免引来毫无怜悯的抱怨。 “哎呀,脏死了,小要饭的怎么到这里来了?” “快走快走,小心染上瘟病。” “看什么!还不快滚,别打扰了本大爷赏荷的雅兴!” …… 虽然阿古才十二三岁,但这些冷言冷语是自懂事后就听到耳朵生茧的,自然不会多加在意。 他一路上点头哈腰着道着歉,悄步拐入河边的陋巷。 周身的光顷刻暗了下去,心也跟着平静起来。 正如画卷要用影来表现强光,再繁华的城镇也都有些肮脏混乱的角落。 夜锦河边是那些名流商贾的乐园,这颓垣断壁便是蝼蚁的藏身地。 石路滑腻漆黑,阿古却踩着愉快的步子越走越快。 不知是不是巷角那个残破的灯笼也熄灭的关系,他原本热到发烫的皮肤竟渐渐凉了下去,空气中也弥漫起比往日更加明显的腥臭,令人不禁怀疑有偷懒的小贩将死鱼死虾倒在了附近。 阿古忍不住抽抽鼻子,终于远看到亲人藏身的简棚,立刻飞跑了几步,喊道:“爷,我给你带了吃的回来!” 然而总是露着脸皱巴巴的笑容迎接他的老头却没有出现在门口。 “睡了吗?今天金银岛的秦阿婆发喜茶,我趁乱领了两块芙蓉糕她也不嫌,这糕香的哟——”阿古正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面都没见着就叽喳个不停,然而所有尚未倾吐的话,都随着他踏进简棚的刹那戛然而止,再没机会说了。 吧嗒、吧嗒…… 这声音像是个肥头大耳的胖子咀嚼滑腻的鱿鱼,又像是没牙的老太婆舔食着粘稠的粥饭。 总而言之都很恶心。 然而阿古遭遇的事实,更要令人作呕的多。 他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愕而恐惧地望着平时和爷爷窝身的草席,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草席还在,爷爷也仍躺在那里。 可怕的不是草席,当然也不是爷爷。 而是半蹲在爷爷面前、约有十尺高的诡异的巨大黑影。 ……那是个人吗? 不,哪有人会这么庞大! 它那说不上像四肢的东西,扭曲、纤细,暗而模糊,散发着从刚才就分外明显的腥臭,根本就是不该存在于世间的恶相! 除了腥臭,同时弥漫开来的还有铁锈般的味道。 阿古像被冻住的目光慢慢地移到被月光照亮的泥地上,隐约看到深红的血。 芙蓉糕在他双手垂下的刹那滚落下去,滚到了黑影的脚边,致使它停止了汁液四溅的吮咬,飘着黑雾的“手臂”伸近,已可见的速度长出了五个长短不一、极其尖利的“手指”,将糕点缓慢拾起。 “爷……爷爷……”阿古终于发出声音,却因被气泪阻住而显得嘶哑。 因为他看到自己唯一的亲人已经胸腹大开,像堆烂肉般死在了角落。 这种时候,无论发生什么都该冲上去吧? 但阿古不敢,双腿简直像被钢钉钉在地上,快要抖成筛子却半步都迈不出去。 “咕……”黑影仿佛打了个嗝,深夜中的血气更重几分。 阿古瞬间意识到什么,抖得越发厉害。 黑影像个傀儡般飘乎乎地回头,竟然露着张长满灰毛的巨脸,双目黑洞洞的,嘴如被刀子切开般横到颊侧,裂开欲笑般,亮出了粘着红色口水的两排尖牙。 —— 求生是所有生灵的本能,阿古在黑影扑过来的刹那扭头便逃。 这曲曲折折的狭窄废巷已然无法再熟悉,随手用力拨倒的霉木和破废摆设也是良好的挡路之物。 无奈那黑影不仅行动迅捷,而且力大无穷,始终死死地追在后面,所遇的障碍全被它粗鲁地撞开,根本毫无用处。 阿古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拼命的迈动过双腿,虽已然意识到这东西是什么,却根本没有心情细细琢磨,满脑子都是跑快点、再跑快点! 第2节 他深知远处河边那片雾蒙蒙的光是自己唯一的活路。 —— 少年凄厉的尖叫在南陵原喧哗的夜里模糊不清,但是房屋倒塌、砖石四射的动静相当沉重。 起先是靠近陋巷的行人隐约听到动静,他们纷纷在路边停步,抱着手臂、摇着扇子,事不关己地悠闲议论。 “难道官差又开始驱赶那些乞丐了?倒也应该,臭烘烘的,还是早点赶出南陵的好。” “未必,倒像是哪里的游侠在打打杀杀。” “总之赶紧散了吧,可别伤到咱们,反正啊,咱们也管不着。” 穿着绫罗和涂着薄荷香膏的男女如此讲完,正准备轻笑四散。 但那悲惨至极的叫喊却渐渐清晰起来。 “救命啊!异鬼!异鬼出现了!谁能救我!!!”阿古飞奔地跌跌撞撞,脸上流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破烂的衣服上也不知沾了烂泥还是鲜血,如同疯了般直冲进湖边灯火阑珊的闹市来。 异鬼! 听到这两个字,那些旁观者刹那间便成为褪了色的木偶,变得苍白而又僵硬。 也不晓得是谁最先起了反应,抱着孩子哭喊逃跑。 河岸周围顿时人仰马翻,灯灭船掀。 有胆小的店家不顾一切的关门闭窗,可坚实的石墙却被随之路过的黑影冲破,成为废墟中的一员。 片刻前的极乐之景,全部都碎成了浸透恐惧的碎片。 被称为异鬼的黑影又涨大了许多倍,横冲直撞地跳跃到破碎的瓦房之上,身后滚滚烟土。 阿古拼了命奔跑至此,本以为见到希望。 但两岸数不清的同乡却逃得比他还快,仿佛恨不得他快被吃掉才万事太平,根本没有任何勇士伸出援手。 再没有力气了,几乎快要把心肺撕碎的恐惧让阿古感觉不到双腿的直觉,他太疲惫、太害怕,竟然直顺着石阶跳入了黑漆漆的夜锦河中,而疯狂追逐的黑影也随之而入,溅起巨大的水花后消失不见,让场面在瞬间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 这异鬼……或许并不算虚无缥缈的鬼,也并非自阴间爬出、与人相隔阴阳。 它们身型难测而力大无穷,喜以人畜为食,低等种如失去神智的饿兽,高等种可变幻形体、混入市井之中行凶作恶。 取一个“鬼”字,是毫不掩饰的惧怕,而取一个“异”字,则是非我族类,必为大敌! 谁也不知道异鬼从何而来,原本只是古籍中躲躲藏藏、当不得真的传闻,却在近一个甲子内频繁出没在人群密集之处,犹如仙佛降下的灾祸,给带来无数尸横遍野的血案。 据传闻所说,北方许多地方都已只剩焦土和荒野,但向来太平的南陵原还从未见其真面目。 这晚在闹市中毫无预兆地出现这嗜血的怪物,怎能不叫沉溺于欢乐的人们大惊失色? —— 生于夜锦河岸的阿古水性极好,他入河后不顾一切地朝对岸游去。 待到气喘吁吁、满身狼狈地爬到岸边,终于力竭,躺在那再也动弹不得。 吓到魂飞魄散的同乡早就逃回家了,还有些不要命的看客也只是躲在船舱中、阁楼上,怯怯地露出眼睛,并无半个顾及他死活。 阿古急促的喘息着,喉咙里满满的血腥味,望着转瞬空无一人的街道,难免惨烈大笑。 然而这笑——又随着阵细不可闻的水声戛然停了! 只见尽在咫尺地河面起了几个漩涡,空气中随之飘散起那股浓重的腥臭。 酒楼里扶着窗楣偷窥的店小二脸色发青,跟身后不敢妄动的宾客们说:“糟了,听说这畜生露出本形时,不沾血是看不到的,刚才入河后洗去人血……现在真不知已经躲在谁的身后……” 客人中还有七八岁的孩童,闻言立刻躲到桌下大哭起来,惊的母亲赶快俯身去捂住他的嘴,生怕招来祸患。 但此时此刻,谁能有阿古更绝望呢? 他颤颤巍巍地扶着石栏站起来,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却清楚地知道异鬼就在身边,因为周身的石板上,渐渐出现淡粉色的水洼,那是被混入河水的爷爷的鲜血从那巨口獠牙中滴了出来的,只因血液太过稀薄,才没让异鬼现形。 死吧……死了也好…… 死了就不用担惊受怕,还能跟爷爷团聚…… 一阵恶臭之风迎面袭来,阿古绝望地缩起脖子、闭上了眼睛! 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个瞬间,忽有条泛着光的金线以电光火石的速度自酒楼之顶飞下,在月光下晶亮尖锐,仿佛瞬时擦破了什么东西似的发出刺耳难耐的摩擦声,转而岸边便响起异鬼凶恶的吼叫! 阿古完全被惊呆了,胸口此起彼伏。 那金线尽头绑着小铃铛,蹭地在石栏把手上自己捆了几圈,而后便有滴鲜红的液体顺着金线流了下来。 2.红衣与红玉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正当所有人都惊异于那破空而出的金线之时,刚刚消失的异鬼又在河边现了形! 它的后背撕裂了道很长的伤口,皮肉外翻,导致暗红的血洒了满地。 意想不到的袭击显然引起了狂暴的愤怒,异鬼张开巨口大声嘶吼,四下疯狂寻找之际已然忽略险些成为腹中之物的阿古,终而发现金线所在,顺着那方向便企图朝酒楼之上跳跃,惊得酒楼窗边偷窥的人们瞬间惊呼奔逃。 但它再没有跃过去撒野的机会。 第3节 更多的金线掣电而出,在夜空中撒出数道光芒,简直比最锋利的刀剑还要可怕,瞬时间捆绑住了异鬼畸形的四肢。 阿古死里逃生,连跪带爬地躲到石栏后,抬头紧张眺望。 只见异鬼像是木偶般被吊在头顶,拼尽全力地扭动挣扎,却让奇异的金线越嵌越深,勒进血肉之中。 而数根金线的另一端,皆汇集在屋顶边角坐着的小孩子手上。 那是个孩子吧? 肩膀瘦弱,看起来比发育不良的阿古大不上许多。 真不知哪里来的神力,竟然能制服这种拔山扛鼎的怪物。 或许是手中牵着的异鬼太疯狂,或许是惊愕的百姓们表情太过呆滞。 金线的主人竟然发出细细的笑声。 轻盈飘渺的嗓音,原来是个女孩子。 阿古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生怕她下一刻就葬身鬼腹。 异鬼并非毫无神智之物,此刻眼见着无法靠硬碰硬地逃脱,竟然翻身变成了只恶狼大小的灰猫,甩起如肉虫般的巨尾,如离弦之箭般企图窜入街巷的阴影之中。 但还发着笑的小姑娘并未放松警惕,刹那间收起金线飞身而下,身上轻便的红衣在月色中发出簌簌的声响。 她的动作不比那怪猫慢多少,加之再度用力扔出手中韧可穿骨的金线,马上造出天罗地网拦住它的退路! 异鬼恼羞成怒,已然决意做困兽之斗,转身重新现出暗黑扭曲之形,利爪已申至一尺多长,毫不留情地朝她砍去。 惨案危在疏忽之间,阿古被吓得捂住眼睛。 幸而小姑娘身手敏捷,侧面翻滚躲避开来,却在下一刻被异鬼狠狠踩住! “啊——!”阿古的心像所有其他看客那般揪了起来。 异鬼用极其诡异的弧度弯下腰身查看,又露出血气森森的微笑。 正在大家都觉得小姑娘大势已去之时,竟有一颗金色的铃铛带着金线从异鬼脚背上似箭而出,直直穿破异鬼的眼眶,痛得它仰身飞摔,撞倒了被遗留在街边的无数摊位。 冰冷的脑浆和腥血溅得满街都是。 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跳跃起身,啐了口血水,乘势继续甩出金线! 由于距离太近,阿古终于看清那金线是从她十指所带的戒指下发出,显然是精绝之暗器。 再无胜算的异鬼扭动着试图逃跑,但可怕的线已经缠上它的脖子和肢体。 谁也想象不出,这么瘦弱的姑娘竟然比那些壮汉还要逆天,果决地撑起力气将那异鬼抡了起来,直接把它扔到夜锦河上,用线割成了无数碎片! 死了…… 异鬼死了…… 阿古不敢相信地无助嘴巴,望着那些残肢碎肉在降落中化成黑烟,只留下抹亮晶晶的光晕。 谁知片刻前还胸有成竹的小姑娘忽地叫道:“糟糕!我的魂尘!” 她的声音又清又亮,身体轻盈到像是会飞的鸟,慌张地飞跳过去抓住光晕,然后才踩着荷叶翻身回来,把那抹光满意地装进了腰中的锦袋里。 可以松一口气了吗? 阿古瘫坐在地上,抬头望向自己的救命恩人。 尽管小姑娘身上沾满血迹和尘土,可爱的团子头落下几缕碎发,原本干干净净的红裙子也被异鬼撕坏,但是她那明亮的黑眼睛和灿烂的笑容,在这糜烂繁华的不夜城中仍然那般美好。 怎么可能不美好呢? 如果不是她,自己已经不存在这世上了。 阿古抽噎着地抹着脸上的泪水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不知姑娘芳名,日后……” 红衣女孩儿闻言低头瞧他,笑容不减:“用不着这么客气,我叫沈桐儿,初来乍到——看来这南陵原也不干净了呀。” 她讲完忍不住朝周围淡淡张望,对缓慢路面的人们不屑一顾地说:“这只是最低级的异鬼,如果你们齐心协力砍下它的脑袋,也不是没有胜算,结果却只想躲起来自保这可真是……若不是我刚好路过……哼!” 话毕,沈桐儿又蹲下身对阿古说:“你受伤了。” 阿古摸住后颈的清凉,这才发现是逃跑时被异鬼爪子划破的口子。 只是当初太过惊恐,根本没顾上这么许多。 “来,借你一用。”沈桐儿笑着摘下脖子上的吊坠,毫不嫌弃地给了小乞丐:“等你伤好再还给我,莫要弄丢了。” 阿古将其呆呆地握在手中,发现是块流淌着奇光的通红玉片。 说完沈桐儿站起身来,悠闲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好乏,各位再会。” 此刻才敢迟疑地站到街边的人们,就这样望着小姑娘跳上房檐,三下两下跑不见了,难免为此议论纷纷。 “这、这是何方神圣啊,她可是用了法宝才降伏异鬼的?” “都说北方有种神职叫御鬼师,他们长了阴阳眼,能看到化为原形的异鬼,这便是其中之一吧?” “御鬼师和异鬼同时出现在我们这儿,莫非有什么阴谋?总而言之快去告诉永乐门的惊虚先生,咱们南陵原啊,竟然也开始不太平。” 阿古扶着石栏艰难起身,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半点都不念那姑娘的好。 第4节 但本就是卑微之人,此刻又能为她说什么呢? 唯有长叹一声,步履维艰地在大家厌恶的躲避下隐入夜色之中。 怪物已除,被河水与十里莲荷环绕的城恢复平静安恬。 倘若不是附近建筑倾倒,血气腥浓。 所发生过的事又和做梦有什么区别? 本来星辰漫天的苍穹无声地飘来沉重的乌云,随着惊雷响起,温热的雨点便稀稀拉拉地掉落下来。 惊魂未定的百姓们顿时无心在外流连,全都用手遮挡着脑袋,三五成群地归家去了。 —— 人活着的时候,图的是一口吃食。 人死了,剩下的也只是三尺青冢。 身无分文的阿古不可能买得起棺木,只能趁夜把惨不忍睹的爷爷埋在了南陵原外的乱葬之地。 他年少体弱,待到挖出合适的坟位后,已经十指泛血,天色微明。 “爷爷,昨晚我没有出去玩耍就好了……也许我没本事救你,但也总不至于让你一个人……”阿古还没忘记异鬼那扭曲血腥的模样,低着头哭起来:“为什么世上竟会有这样肮脏的东西,以后、以后我自己该怎么办……” 他喃喃自语着,正独自跪在荒坟中间顶着细雨埋葬尸骨,远处忽然传来喧哗之声。 阿古茫然望过去,见有个穿着锦布青衣的少年带着些男子朝自己走来,不禁变了脸色。 看打扮应是城边神府永乐门的弟子,他们平日没少打着守护一方安危的旗号搜罗民脂民膏,真出现异鬼时连影子都不见,现在竟然找自己这一穷二白的人来挑事,不可能安什么好心。 果然,那少年刚靠近,便绷着玉脂般的小脸指挥道:“快把这老头的尸体挖出来烧掉!” 满身是泥的阿古顿时爬过去阻拦:“你们要干什么,别碰我爷爷!你是谁?” “在下永乐门许乔。”少年不屑地拱手说道,然后皱起眉头毫无礼数地唾骂:“谁想碰你爷爷,我们不嫌脏吗?但是这被异鬼所食之人如果不赶紧火化,会变成四处乱咬的鬼儡、散播有毒的瘟疫,难道你想南陵原变成死城?” “胡、胡说!我从来没听说过!”阿古拒不退让,毕竟爷爷悲惨一生,连这最后入土为安的资格都没有,实在太可怜了。 许乔显然也并不愿到此处行这差事,不耐烦地摆摆手:“把他赶走,还得跟官府通报一声,这小子以后也不准再入城,谁晓得被异鬼咬过后会变成什么妖魔。” 只剩一把骨头的阿古被两个男子一捞,便如废物般丢在旁边,吃痛爬起来叫喊:“我才没被咬,我只是——” 他伸手摸向后颈那道伤,却摸了个空,抚着恢复如初的皮肤满脸困惑。 “赶紧动手。”许乔从包里拿出个瓷瓶:“这油一点就着,是师傅给我的。” “放过我爷爷!你们要烧他、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阿古不顾一切地扑到坟土上阻拦。 许乔不耐烦地抬起清秀的眉毛,显得忍无可忍。 与此同时,头顶古老阴森的槐树上却传来少女的清音:“小乞丐,你最好听他们的话,人化为鬼儡便如同行尸,触者多半要随之丧命,三年前玉京那十万鬼尸的惨案,没有流传到南国来吗?” ……沈桐儿? 阿古仰起脖子,发现果然是昨晚力气惊人的姑娘。 她换了身干干净净的红衣服,还打着把绘着锦鲤戏莲叶的纸伞坐在树干上,悬空的小靴子轻轻晃动,容颜如图年画上的童女一般可爱无暇,与周围这残破肮脏之景格格不入极了。 3.凉凉初夏光 如若是许乔这等人提要求,恐怕废更多口舌,阿古都能豁出命来不退让。 可神出鬼没的沈桐儿对他而言却是恩重如山。 故而话音刚落,小乞丐便迟疑地从坟地上爬了起来:“真、真的吗……” 沈桐儿自树梢跳下,落地无声。 她依然打着那把精致漂亮的纸伞,弯起嘴角说:“我自北方来,鬼儡之事乃亲眼所见,如果你不相信,我也没别的办法。” 这姑娘总是带着笑,因为年纪尚小而并不温柔可人,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活泼得意、勃然生机。 许乔瞪着乌亮的眼睛瞥了又瞥,然后才扭头哼道:“怎么,小乞丐,大家都这样说了,你还打算装聋作哑、撒泼打诨吗?” 阿古终于委屈地让开身子,晶莹的泪水转了几转,真的不忍心爷爷就这样尸骨无存。 雨依然在下着。 散发出潮湿恶臭的尸体露了土,很快就被那些成年男子彻底挖了出来。 明明异鬼已经吃光了它的五脏六腑,但青白色的皮肤下,却仿佛仍旧藏着什么似的,隐隐鼓动。 许乔厌恶地倾倒上油脂,丢出个火折子后便带着帮手后退了两步。 赤红的火焰在暖雨中腾空而起,飘散出恶心的肉香。 旁边始终紧盯的阿古想起爷爷从前的好,又忍不住内心悲恸,蒙眼痛哭了起来。 “用不着在这鬼哭狼嚎了,有闲心惦记着死去的人,不如想想自己该葬身何处吧,从今以后南陵原不欢迎你,若敢踏入半步,我们永乐门可是不会客气的!”许乔拿起腰边挂着的长剑,转而对小乞丐疾言厉色。 阿古眼圈通红,面色又变得苍白:“我……你这是逼我去哪儿呢?” 不怪他如此反应,南陵原就像南方深山里的一颗明珠,傍着夜锦河繁华无双,但周围并不存在其他村镇,倘若想寻到有人居住的地方,不依靠骏马或木车做长途跋涉是不可能的,而与世隔绝正是此处始终没有得异鬼之害的重要原因。 许乔平日里跟着师兄弟趾高气昂惯了,怎么可能对这等小人物有善心,顿时抬着眉毛转身离开。 结果须臾之间,竟有根金线擦着风声钉入他面前的泥地里,差一点就扎入脚面! 第5节 “……你、放肆!”许乔回身便骂,然而底气不足。 跟着他的永乐门人也是面面相觑,未敢轻举妄动。 毕竟昨晚沈桐儿诛杀异鬼又将金线使得出神入化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南陵。 方才始终没有与她对话,也是许乔心虚地有意为之。 然而沈桐儿却笑意温暖坦荡,收回金线摇着伞说:“焚烧尸害的确有理,但你们不让这位小兄弟进城是何原因?做人莫要嫌贫,还是厚道点好。” “呸,南陵原的乞丐多了,就算是论贫穷他也排不上号,我才不会针对他。”许乔色厉内荏,使劲憋出副大人模样,理直气壮地说:“昨晚乡亲们都瞧得一清二楚,这家伙被异鬼咬伤,满身是血,谁知道会变成什么东西?我不准其进城全是为了百姓安危,姑娘还是少多管闲事。” “此话倒是不假,被异鬼咬伤确实有可能不治身亡,然后成为瘟疫的源头,但他已经痊愈了。”沈桐儿靠近阿古,伸出了白皙的小手欲拉扯这位小乞丐。 阿古愣了愣,盯着她手上奇怪的戒指和悬下来的小铃铛,半晌才把泥糊糊的手搭上去。 沈桐儿瞬间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他拽起来,抬眼检查过他的后颈,而后道:“我那红玉是娘亲用十只可幻化人形的异鬼魂尘炼制的,有治疗异鬼之毒的神奇功效,护我性命多时,昨晚我将它借给小兄弟,此刻他的伤已然无忧,你若不信过来查看便是。” 阿古这才明白自己伤口愈合的缘由,赶忙把脖子上的红色玉片摘下来物归原主。 沈桐儿拿到手中,满意微笑,嘴形如同纤细又傲娇的猫咪。 别看许乔像位世家小公子似的尊贵,在永乐门里他却不怎么得志,常受师父责骂,故而出门来格外喜欢装模作样。 此刻看到眼前的少女与自己年龄相当,却能侃侃而谈、分外大气可靠,不禁充满敌意的质问:“我凭什么相信你的一面之词?这红玉我见都没见过,也不知你从何而来,你当然怎么讲都成。” 沈桐儿不卑不亢,浅浅微笑:“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费口舌了,总而言之我要带这个小兄弟回南陵原,如果你们那个杂耍门有不满意之处,随时可以来寻我麻烦,倘若打不过你们,自然算我输。” 她说着便转身催促阿古:“走吧,我还要去办正经事呢。” 阿古出生市井,自小无家可归,也从不相信人性本善。 但讲不出原因,他每次望见沈桐儿的眼睛都打从心底里信服,马上仓皇点头,尾随在她的身后,稍微走远了些才回首偷看气急败坏的许乔,小声道:“……沈姑娘,那永乐门在南陵原比官府还厉害,可不要因为我而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沈桐儿步伐轻盈,悠闲地帮他打着伞嬉笑:“得罪又怎样?难不成还怕了他们?” 阿古红着脸低头结巴:“我、我没什么本事,但沈姑娘救了我的命,我不想看到姑娘吃亏,讲这些话莫要觉得我多管闲事。” “放心,我自有分寸。”沈桐儿转了转明亮的大眼睛,露出深深酒窝:“娘亲常叫我为人低调,不过这回偏要他们全都注意到我,我才能——” 阿古好奇地回视。 沈桐儿却又笑着闭了嘴,悠闲地带着他往城里迈步。 一袭红衣在这夏树清美的郊野,像极了团燃烧的火焰,果然吸引住那些或明或暗的复杂目光。 —— 无论在何时何地,生存都是人所追求的本能。 自从异鬼横行于世之后,各地神府的崛起也变不足为怪了。 虽然神府内外养尊处优,但也肩负着守护一方水土不被怪物侵害的重责,平日里颇受人尊敬。 只不过在这自来平静的南陵原旁,极少有作为的永乐门却多出几分霸道与邪恶。 它由道人惊虚先生所建,短短十余年便修起了依山傍水的宅院,四季鲜花繁盛、雾气缭绕,犹如仙门,门徒数百余多,实在不晓得浪费了多少血汗之财。 将事情办妥之后,许乔自然匆匆回去复命,见到师父惊虚便添油加醋地禀报:“我已将那老头的尸身烧的灰也不剩,只是小乞丐却不听警告,回到了城里,实在可气!” 惊虚先生年已半百,发鬓斑白,由于常年习武而显得精气矍铄,不悦地摸着胡子质问:“为师没有告诉过你,倘若他不听、就别再给他留什么听从的机会,若那鬼瘟传染开来,可不是咱们能应付的了的!” 许乔垂头丧气,拧巴着俊俏的小脸低头道:“我是打算杀了他,但是昨晚那红衣姑娘偏偏出现,说什么也要护着小乞丐,还对我亮出那不知何路的金线……我想着倘若鲁莽动手,万一输了岂不是灭我门威风?而且那姑娘还有块奇异红玉,说是可以治疗异鬼之伤,小乞丐带了一晚后伤口果然愈合,所以……即便回了南陵也无大碍吧?” “灭我门威风?我看你分明是怕自己吃了亏,技不如人还讲得如此理直气壮,真是个废物!”惊虚先生从椅子上猛然站起。 多年来许乔没少被他棍棒教训,吓得立刻跪倒在地:“师父饶命、师父饶命!” 惊虚先生恨铁不成钢地瞥开眼神,皱眉道:“金缕丝乃北海穆家独门暗器,穆家败落,此技也早已失传多年,那女娃娃可是姓穆?” “听闻她姓沈,叫沈桐儿,看起来柔弱娇小,但是昨晚被异鬼踏在脚下还能安然无恙,玩弄着那金丝将其碎尸万段,可怕的很。”许乔满脸战战兢兢的模样:“师父,异鬼真的来了吗?我可没有阴阳眼,我……” “休得胡言,你且去城里探探姓沈的来路。”惊虚先生满脸凝重,摆手便不打算再与这没用的小徒弟多说了。 许乔得令后马上拿起剑来匆跑出去。 其实也不怪他胆怯,世上神府虽多,真有阴阳眼的御鬼师却凤毛麟角——如果连异鬼在哪里都看不到,又何谈诛杀呢? 在这南陵原的方圆百里,大概也只有师父他老人家能靠得住? 许乔虽未亲眼见证异鬼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光听那坊间传闻便已吓得胆寒:异鬼连喜临门那石头建的百年酒楼都能一爪拍碎,肯定比老虎之类的猛兽厉害的多吧? 难不成……难不成真是从阴曹地府爬出的修罗饿鬼? 尽管这夏日酷热难熬,但琢磨至此,许乔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急匆匆地朝南陵原去了。 4.十株魂尘贵几何 每座历史悠久的城镇都是饱具顽强韧性的,尽管昨夜发生那等骇人听闻的血案,但在急雨之后重新迎来和熙日光的南陵原,又欢喜地恢复了往常的人声鼎沸。 尽管酷热离开夜色会更加难熬,但丝毫不影响那香车宝马的川流,与此起彼伏的叫卖。 将小乞丐平安送入之后,沈桐儿便收起纸伞,若无旁人地走在街边闲逛。 她看到粼粼的河水之上横着座雕刻精美的石桥,不由快步上前凭栏眺望,然后抬头嗅了嗅空气里弥漫的荷花清香,喃喃感慨道:“果然还是白日好风光。” 然而路边行人见了她,却没有这般轻松惬意。 第6节 大家表现出的情绪又是惧怕、又是敬佩、又是好奇,纷纷侧首偷看窃议。 “这不就是那个杀了异鬼的小姑娘吗?” “她到底是谁,来咱们这儿做什么?” “异鬼还会再出现吗?” …… 沈桐儿不是听不到,但她似无半点反应,享受够了送香的荷风,忽然转身走向河边的商铺行街,拦住位路过的公子,笑嘻嘻地问道:“不知南陵原最大的当铺在哪里?” 公子是南方人长身玉立的模样,有些紧张地后退半步:“前、前方有家通财庄,便是什么奇珍异宝都收的,姑娘不妨到那里瞧瞧。” 虽然沈桐儿长得格外娇小,一张圆脸粉雕玉琢,但她用金线吊起异鬼活活抡出去的怪力,已然震住此地百姓,如此文弱书生自然更是不敢造次,匆匆回答完问话,便步伐凌乱地逃跑了。 “通财庄……听名字倒是不错。”沈桐儿丝毫不在意对方的无礼,摸着下巴思索片刻,便款步前往。 —— 倘若有什么地方能看尽人生百态,当铺定算是其中之一,每个进门而来的主顾,恐怕都曾体味过失意之味,眉眼间多少要带些憔悴之色。 然而沈桐儿却不同,她的眼睛依旧明亮清澈,笑容也依然乐观活泼,径直走到高大的柜台前,踮起脚来问道:“你们这里什么都可以拿来典当吗?” 正在拨弄算盘的掌柜失笑:“小姑娘此言差矣,我们当然只收抵得上价的宝贝。” “宝贝?”沈桐儿眨眨眼:“我这儿有些东西,也不知在你看来算不算得上宝贝,不仅有用,而且极难得到,但就怕你不识货。” 胖掌柜眯起眼睛:“姑娘且出门打听打听通财庄的名号,莫不是不相信在下的眼光?” “所以,魂尘你们收吗?”沈桐儿露出大大的笑意,伸手将腰间的锦袋放在桌上,随着系带的拉开,立刻冒出奇光四射,照得店铺内亮亮堂堂。 片刻前还胸有成竹的胖掌柜顿时站起身来,险些把椅子撞倒,瞪着眼珠子说:“这、这是……” “没错,就是异鬼死后留下的精脑,有解百毒之功效,特别对于那些感染了鬼瘟的病人,可谓是千金难求。”沈桐儿终于慢慢放下了踮起的脚,因为掌柜已经搓着双手从柜台后绕到了她的面前,笑成了朵谄媚的花。 很快,一盘果食,两杯清茶就被店仆端了来。 沈桐儿半点不客气,立刻落座挑拣着吃了起来,追问道:“收的话您开个价,不收我去别家问问,这东西在北方好卖的很。” “其实姑娘昨夜威名小的早有耳闻,虽然南陵原一直太平无事,但这东西的金贵小的还是听说过的,玉京在最惨的时候传出过一首童谣,其中有句‘异鬼魂,三圭三’,说得就是这异鬼死掉只留下三圭三的魂尘,小的看姑娘拿出的锦袋小有重量,不知是装了多少魂尘?”胖掌柜擦着汗、说着话,就连称呼都自谦起来。 沈桐儿细嚼慢咽地吃了块酥饼,然后回忆道:“十圭重一铢,加上昨晚的,这一路我少说也攒了十铢吧,若不是南陵事事都要银子,才不愿意贱卖呢。” “十铢?!”掌柜分外震惊,而后紧张道:“魂尘价值连城,我通财庄自然是愿意收的,只不过小的长这么大连异鬼都未见过,又怎可识得甄别魂尘之法,所以姑娘稍安勿躁,带我去请教下金银岛的陈掌柜,改日再商议也不迟。” 沈桐儿十分大方,听明他的意思便拿出手绢擦擦手指,站起来道:“那你便拿着魂尘去问吧,我改日再来取银子,留个字据便好。” “这……姑娘实在是光明磊落之人,就不怕……”掌柜显然没遇到过如此随便的顾客,表情稍显哭笑不得,写字据也是写得哆哆嗦嗦。 沈桐儿又朝他露出开朗的笑脸:“没什么好怕的,曾经有个老货郎跟我讲过,做生意自来讲得都是一个‘诚’字,遇到守信用的我也会一言九鼎,遇到不讲信用的就让他尝尝背信弃义的后果,异鬼可诛,人且难杀?” 听闻这句话,掌柜不由脖颈发凉,不自在地咳嗽了起来。 “暂且告辞了。”沈桐儿拿起纸伞便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大叔?” 掌柜一个激灵:“姑,姑娘有何指教?” “南陵原有什么好吃的?我尝了口酥,肚子饿了,好想吃肉。”沈桐儿讲这话时,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简单。 掌柜松了口气,道:“出门右拐百步远,有座食阁叫云座,烹的是南国一等一的美食,姑娘入到里面提我通财庄的名号,自然可成座上宾。” 沈桐儿顿时满意离开。 恢复安静的当铺内还燃着悠悠的檀香,掌柜回到桌前迟疑地捧起那袋泛光的魂尘,面色如纸,随意嘱咐了店仆几句,就从后门偷偷地溜走了。 —— 三只面盘大的鲜红和乐蟹被摆在盘中,衬以黄的姜、绿色葱和五彩碎椒沫,热气腾腾地端到沈桐儿面前,立刻引得她鼓掌欢笑:“好好好!看起来就很好吃!” 说完也顾不得再等别的菜,立刻摘下手上十指套着的奇异戒指,兴奋地剥了起来。 云座中的客人们全都因为她的出现而频频侧目,使得许乔背在暗处也不算明显。 他已然偷偷尾随过桐儿许久,端起白瓷酒盅浅浅地抿了口酒,嫌弃道:“这吃相,真是粗鄙之人。” 抱怨完毕,又忍不住盯向桌上的戒指:看起来不过是一串金光闪闪的小玩意,各自挂着红豆般精致的哑铃,拉出的线怎么会坚韧锋利到那种地步?惊虚师父称之为金缕丝,想必是价值不菲之物,如果能把它偷偷带回永乐门,岂不是功事一件? 许乔琢磨到这里,不禁暗下决心,伺机而动。 刚巧店小二又引了几位新的客人进来,沈桐儿正坐在他们要经过的路线旁边。 许乔喜上眉梢,顿时感觉老天相助,马上站起身来凑了过去,故意在靠近金缕丝的时候假装被撞倒,捏着假声哎呦哎呦的叫起来。 “客官您小心!”店小二慌张搀扶。 许乔已经眼疾手快地把金缕丝捏到了手里,咒骂着快步离开。 谁晓得他还没踏到楼梯上,背部就毫无预兆地遭到重重一踹,连提气平衡的机会都没有,就如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一头扎进楼下的木墙里,震得尘烟四起,几乎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摔碎。 痛苦地咳嗽了半天,许乔终于狼狈地捂住胸口半坐起来,抬眼望向边咬螃蟹腿边盯着自己的沈桐儿,窘的说不出话来。 “还给我。”沈桐儿伸出手,径直跳到他面前。 许乔坐着往后挪:“你、你说什么?” 他本想着拖延一下琢磨出逃离之术,谁想到握在手中的金缕丝却像有生命般震颤起来。 沈桐儿眨眨眼道:“这暗器机关很多,我也是从小学习才方得要领,你若按错了什么地方害金线飞出来,到时候扎进你的脑袋里都有可能。” 第7节 她话音刚落,愚蠢的许乔就被吓得把东西扔到地上。 沈桐儿用脚轻轻勾起接住,然后叹息:“想安生地填饱肚子都不成,这个废物门的除了偷鸡摸狗,还能有些什么作为?” “你、你少口出狂言!”许乔知道自己惹了麻烦,回去免不了要受一顿责骂,却仍忍不住狡辩道:“南陵原能在这四面群山中安享太平,都是我永乐门镇护有方——” “哈哈哈哈!”沈桐儿忍不住大笑起来,蹲到他面前一字一句的说:“你们没有一个能看到异鬼,你们根本不知道我眼里的南陵是何模样,明明已经血迹斑斑了,还在傻傻的歌功颂德,不觉得讽刺吗?离这里向西北一百一十八里地,有个俊平府,那也有如你们一般的骗子,结果啊,异鬼成群袭来的时候,都还在沐浴更衣,准备花天酒地呢,真的到死都没看清楚它们到底都长了副什么面孔。” 许乔哽住喉咙,半晌想不出回答的话。 这时忽有个年轻小厮从围观人群里扶着帽子挤出,急急忙忙地拱手说道:“沈姑娘,原来你在这里,我家黄知府有请。” 5.奇特的眼睛 民间俗语说的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在这富庶之地坐任几年地方官,不赚个脑满肠肥,那才叫稀奇。 当陌生的小厮将沈桐儿引入位于南陵原中央的官家宅院里,她果然迎来了数不清的奇花异草、亭台楼榭,就连院中湖泊里飘着的素荷,都与外面品种不同,色净如新、亭亭玉立似玉般无瑕。 款款往来者,亦皆是身着纱衣的少女,各个柳眉星目,荣华若桃李之姿。 沈桐儿歪着头好奇打量,忽然问道:“你们家老爷因为我昨夜行侠仗义,打算感谢我吗?” 小厮显然训练有素,讲起来话来彬彬有礼:“姑娘见面便知,请随我来。” 沈桐儿像把赏玩具般将一直拿在手里的纸伞晃来晃去,感慨道:“难道是看我身手不凡,想收我为家丁?哎,我只不过会些粗浅的功夫,外面更厉害的武者比比皆是。” 小厮礼貌地拱拱手,并且没有露出百姓们对她的畏惧与不安:“姑娘说笑了,我们都知道姑娘是身怀绝技的奇人,您昨夜之风采,我们老爷一早听说后倾佩不已,故而才命我无论如何都要将姑娘寻来。” 也不知这话沈桐儿信了没信,她依旧步伐愉悦地尾随其后,直到望见渐渐现身的高耸府邸,才隐约露出了端正严肃的神色。 —— 黄思道乃琼州现任地方官,在南陵原驻守三年,若论起来当属无功无过之辈。 毕竟在这荒芜的乱世中,能有片华灯璀璨的富庶宝地便已极难得了,活着的人保住性命享福便好,谁也不会苛求几乎无用的政客要有什么贡献。 沈桐儿被带到宽敞而清凉的前厅,稍等片刻后,便望见他被两名侍女颤颤巍巍地搀扶出来,即刻笑吟吟地问好:“这位就是黄知府黄老先生?不知急着把我寻来所为何事?” 黄思道华发苍颜,却无半点大官的架子,目光慈祥地说:“沈姑娘请坐,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这等本事,不知出自哪位高人门下?” 她初来乍到就闹出巨大动静,被好奇来历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沈桐儿大方落座,抱住伞笑道:“我是养母从坟地里捡的孤儿,她也只是位行动不便的盲女,算不得高人,都属无名之辈。” “沈姑娘谦虚,昨夜倘若不是你勇敢出手,那祸害还不知要荼掉多少性命。”黄思道摸着白胡子,深陷在皱纹里的双眼满是忧虑:“北方之惨境频有惨案传来,而我琼州却少见鬼迹,特别是在防守最严密的南陵原,竟然……” “防守?您是指城周围立着的那八座灯塔吗?”沈桐儿问道:“我看到很多百姓会路过祭拜呢。” “姑娘可不要小瞧了那些灯塔,灯塔之上所放的金萤石乃是辟邪圣物,由十六年前途经此地的御鬼师亲手安装,具备照出异鬼之影的功效,异鬼厌其气息,绝不会贸然靠近,否则南陵原又怎么可能在这人迹罕至的古老群山之中成为举世明珠呢?”黄思道感叹道:“只是那乾兑离震等八座卦塔日日夜夜有兵甲守护,昨夜并未发现异常,此事实在古怪至极。” 异鬼本就是极度恐怖之物,旁人完全看不到是什么感觉? 沈桐儿全然想象不出,但回忆起从小所见异鬼本形的丑陋扭曲,倒觉得看不到也算种福气了。 她眨眨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饶有兴致地问:“这金荧石我略有耳闻,听说是古墓里挖出来的宝贝,至今不知来原产地,是哪位御鬼师出手如此阔绰?” “那发生在本官上任之前,至今少有人知,如果姑娘感兴趣老夫倒可直言无妨。”黄思道叹息之后,忽然走到她前面拱手说道:“只不过旧事冗长,老朽另有紧急之托想要劳烦沈姑娘,虽然突兀,但也是走投无路了!” 沈桐儿不是位讲究礼数的大家闺秀,但也受不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如此哀求,赶忙起身阻拦:“但说无妨,黄知府是想让我替南陵原把那异鬼除干净?” ——这两日,她又是大动干戈、又是掷出十铢魂尘,目的便是证明自己除鬼的实力,望能引起这地方父母官的注意。 没想到大功既成,信心满满的沈桐儿却猜错了。 黄思道浑浊的眼圈泛红:“老朽是想让沈姑娘替我寻回我那唯一的孙儿。” “寻人?”沈桐儿微怔。 “实不相瞒,这几个月南陵原内频有小儿丢失,虽然老夫已派人多加调查,辅以永乐门各位大人一并帮忙,至今毫无所获,本地与外界交通极度不便,从前甚少有走失人口之案。”黄思道愁眉不展地说:“就在七天前,我的孙子誉齐也遭此横祸,那晚好端端地哄着他入睡,结果到早晨人便不翼而飞了,府邸内外的佣人完全没听到任何异动,到现在也未出现绑匪之类来要赎金,这、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啊,所以担心着是不是异鬼所为,忽闻姑娘现身南陵原,这才冒昧……” 沈桐儿认真地听他讲完原委,皱眉道:“恕我直言,贵府人多眼杂,孩子平白丢失恐怕与内奸有关,异鬼向来只有食人畜之癖,并不会……不会打扫残局。” 她梗了下,努力找出个稍微温和的说辞,而后继续道:“况且平常孩子真被异鬼叼去,恐怕也就……难以逃生了。” “沈姑娘所言非虚,只是誉齐丢失前两天,曾与下人说过,见到个身长数尺的黑色怪物蹲在院内树下,当时本以为是谁与他讲太多异鬼之说,方引得小儿胡言,并未在意。”黄思道从始至终都未有官僚之气,此刻更像个绝望的普通老人,抬袖掩面道:“老夫无论如何都要找出孙儿下落,不然真的对不起我死去的老伴和儿子,实不相瞒,黄家看似富贵,但现在只剩下我与誉齐两人相依为命,倘若……倘若再不顾他死活,老夫苟且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爷爷,你先别哭。”沈桐儿顿时心软,答应道:“是否异鬼所为,待我这双眼睛一看便知,只不过现在天色尚早,必须等到日落之后才好行事。” 黄思道感激地拱手:“全听姑娘安排,如若找到孙儿下落,黄某人定有重谢。” 沈桐儿未料到自己会肩负此责,犹豫片刻索性直言:“既然黄知府如此干脆,我也就不隐瞒了,其实不远万里到这南陵原来,是为了一味草药,名为赤离。” 闻言,黄思道惊讶抬头:“赤离乃我黄家祖传之物,有复明之效,此事从未声张,姑娘从何得知?” “黄知府视孙儿如命根,我也有我在乎的人。”沈桐儿总是笑着的脸上划过抹忧色:“养母云娘待我亲恩难述,她的眼睛因多年前一场大病而再也见不得半点光亮,懂事后我为此走南闯北,就是想寻到办法治好云娘的眼睛,遇到蛛丝马迹,自然万死不辞。” “看来沈姑娘也是位孝女,好,老夫答应你,只要寻到誉齐的下落,赤离之草即刻拱手奉上。”黄思道断然决定。 沈桐儿这才松了口气,望向大门外遥远的影影绰绰的阳光,握紧了手中的纸伞。 —— 夕阳,墓至。 长长短短的楼沿着弯弯曲曲的河,又亮起明灯一盏、两盏、千万盏。 第8节 南陵原最美丽也最危险的时刻,终于到了。 简单用过晚饭后,沈桐儿便随着黄思道的家仆朝美轮美奂的后院走去,听着老知府念叨旧事:“我儿子本是大好的青年才俊,不仅写得笔好文章,一把龙泉剑也是使得出神入化,错就错他是个痴情种,相中了南陵平民家的姑娘,无论如何都要娶之为妻,那姑娘也是命运多舛,年轻轻竟然得了气虚之症,生下誉齐后香消玉殒,可怜我那儿子念她至深,没两年竟也……誉齐是他留给老夫唯一的指望,活泼可爱、聪慧过人,怎、怎么想到……” “老爷,您别愁坏身子,小少爷他吉人自有天相,平日里我们黄府乐善好施,苍天有眼,是不会降予灾祸的。”旁边打着灯笼的家仆不禁劝道,而后抬手告知:“沈姑娘,前方就是小少爷的雅居了。” “苍天有没有眼我不知道,但我有眼睛,你们熄了周围的灯,且在这里等着。”沈桐儿抬眼望向莲池边稍显冷清的内院,露出神秘的笑容。 既然黄知府把她奉为上宾,仆人们立刻照做。 原本亮如白昼的周围,立刻星光稀薄,暗淡了下去。 “不要乱走。”沈桐儿回头嘱咐。 谁晓得她这猛地一露脸,竟然把众人吓得后退惊呼,若不是黄思道被人搀扶着,肯定要坐倒路边:只见沈桐儿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竟然在黑暗中隐隐透着红光,映在细嫩的圆脸上颇为诡异,简直、简直和传说中的异鬼有三分相似! “怕什么,所谓御鬼师身上最值钱的不就是这阴阳眼吗?不仅可以看到恢复原形的异鬼,而且对异鬼七日内触碰物什留下的痕迹也颇为敏感。”沈桐儿笑了:“稍安勿躁,我早讲过,是不是异鬼所为,我一看便知。” 说完她就拎起伞来,三下两下跳进了誉齐的稚园。 黄思道站在原地惊魂未定,摸着胸脯说:“看来这沈桐儿果然非永乐门之流可比,老夫没有托错人啊。” —— 却说誉齐的居所处处精制温馨,足可见爷爷对他的看中与关爱。 沈桐儿张着双赤眸踏入屋内,果然在阴影中发现了斑斑点点的萤红,以后窗附近居多。 这是异鬼爬过时所留下的粘液风化而成,再多出几日,便要消散不见了。 她慢慢踱步到窗前,用伞尖将其推开,转瞬轻盈地跳了出去,顺着隐约可见的脚印一路翻墙而上,最后跃上了黄府的屋顶,朝着鳞次栉比的南陵原远望去,目力所及之处,除了几乎要融化的暖意阑珊,还有星星点点的红光蔓延在城镇的所有角落,连成了一片血意翻涌的海。 6.赤离落谁手 新月当空,红光彤彤的灯笼在永乐门的深院中映出模糊的光影。 颜面扫地的许乔站在月色之下,双手高举着个铜盆,已经累到全身都开始发颤。 仍在盛怒中的惊虚先生目露愠色,骂道:“为师叫你去盯着那沈桐儿,是叫你打草惊蛇?!” “不、不是……徒儿错了。”许乔害怕地低下头,只觉得盆里的矾水千斤重,再多半刻都支撑不住。 “哼!那金缕丝乃失传之物,就算是为师也不解其中精窍,你能保住条小命回来真是稀奇!”惊虚先生眉头紧皱:“鲁莽无脑,自不量力,看来日后任何重要的差事都不能交给你!” 许乔没有勇气辩解或顶撞,身子本就被沈桐儿踹得极痛,现在恨不得晕厥过去才好。 “师父,那姓沈的姑娘仍在黄知府家中做客,据内应所言,黄思道怀疑孙儿丢失是因异鬼作祟,得知她的本事后,便答应沈桐儿以神草赤离做为交换,求她帮忙找到孙子下落。”院外忽然进来位身型高挑的男子,站在阴暗处拱手禀报,声音清清凉凉的并未流露半丝喜怒。 许乔发现救星,忙抬声问候:“师哥!” 那年轻男子果然鞠了鞠躬:“许乔他年少无知,还望师父——” “少替这祸害说情!”惊虚吹胡子瞪眼地发火:“此刻南陵原风云异动,由不得半点闪失,他除了会给我惹麻烦,还能有什么作为?!走,咱们去黄府瞧瞧,许乔你若敢在为师回来之前放下盆子,我永乐门就再也没有你容身之地!” 被唾骂的许乔缩缩脖子,完全不敢多言。 “师父,不请自往会不会惹怒黄知府?”年轻男子在旁劝慰:“黄誉齐丢的蹊跷,咱们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之前为师与他商量那么多次,求他交出赤离治好你的眼睛,他可曾松过口?如今来了个靠不住的黄毛丫头,倒是使着劲儿巴结,再稍安勿躁,你唯一的希望就没了!”惊虚先生神情不悦地骂道,在小弟子们的伺候下穿上外衫,便带着年轻男子疾步而去。 —— 却说探查完黄府四处的沈桐儿面上已无轻松之色,拿着伞迟迟而归,命家仆重新把里里外外的灯全部重新点燃。 早已等到内心焦急的黄思道追问:“姑娘,不知结果如何?” 沈桐儿瞧了瞧周围数不清的家仆们。 黄思道连忙抬手挥退。 沈桐儿这才开口:“实不相瞒,异鬼化为原形后身体便被粘液包裹,那粘液沾到其它地方需要多日方才消散,我仔细检查过令孙的房间,的确发现了异鬼来过的证据。” “那、那我孙子他……”黄思道立刻激动起来,凑近询问。 “您先别急,我尝试着追踪了它几日前的脚印,可惜事情没那么简单。”沈桐儿苦笑:“不止是黄府,这南陵未来得及点灯的街道中角角落落都有那些孽畜爬走的痕迹,看来最近夜锦河两岸不止一只异鬼在活动,所以不仅寻找黄誉齐的下落得花一番功夫,恐怕思虑如何保证百姓们的安全,也是黄知府您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黄思道大惊,自有不信之处:“可、可那些灯楼并未照出异鬼之影,昨夜之前也不曾有百姓受害报官啊。” “也许异鬼就生活在城中,也许它们通过地下暗道往来。”沈桐儿深叹了口气:“这恰恰是我最担心的,嗜血食人虽可怖,但我们总能以暴制暴除之,怕的是那些能化成人形、七窍玲珑的异鬼,他们往往会在背地里组织预谋,所要的东西也不是填饱肚子那么简单,人类的吃喝用度、富贵荣华对其皆有致命的吸引力,为此夺财害命有何稀奇?我虽见识有限,但离家后一路来往此地,也听闻过许多类似的事情。” “你是说异鬼们有可能会组织起来,对南陵原进行突然的洗劫?”黄思道转身苦苦掂量:“……可惜本城困于深山之中,即便向附近的军队求助,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得到答复,仅靠当地的驻城兵甲和永乐门,又有多少胜算呢?更何况老夫对那恶邪之物,称得上一无所知……” 说曹操曹操就到,正在老知府愁眉不展之际,戴帽小厮又步伐飞快地出现:“老爷,永乐门惊虚先生和嘉荼公子求见。” “这……”黄思道瞬间回过神,望向沈桐儿说:“姑娘,他们多半冲你而来,你还是避一避吧。” “怕什么?”沈桐儿笑着抱起手来:“我昨夜游至此地之后,就频频听人议论永乐门长、永乐门短,今日可真要长长见识了。” 黄思道无法,只得命家仆把客人请来。 仍旧挂着笑的沈桐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始终显得信心满满。 —— 南陵原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简直比这半年还要多。 自异鬼突然现身又被诛杀,惊虚先生不知已经听了多少关于沈桐儿的传闻。 想象中她如三头似六臂,见面才晓得不过就是个瘦弱矮小的丫头。 第9节 老头子顿时不屑地用鼻子出了冷气,径直对黄思道说:“惊虚携徒见过知府大人。” “先生不必客气。”黄思道摆摆手道:“不知深夜造访……” “当然是为了这位姑娘。”惊虚先生毫不客气,冷眼望着沈桐儿道:“与异鬼同时出现、轻而易举地得手,现在又成为知府大人的座上宾,无论怎么想都没有那么简单。” 沈桐儿眨眨眼,显得很无辜。 黄思道赶忙打圆场:“先生多虑了。” 惊虚质问:“知府大人是为了令孙之事才病急乱投医吗?想必请沈姑娘出手是价格不菲啊。” “难道永乐门帮官民办事分文不取?”沈桐儿终于开了口,伶牙俐齿地说道:“那城外山坡上那偌大的宅院从何而来,我可是分外好奇了。” “你!”惊虚先生看起来老谋深算,城府竟也比那许乔强不了多少,顿时疾言厉色:“你别管我永乐门从何而来,你从何而来道该好好交代,别以为不明不白地出现在南陵原露个风头,便可畅行无阻!” 沈桐儿淡笑:“我跟你说不着,现在是黄知府请我办事,如果没别的安排,桐儿便先行告退。” “站住!”惊虚质问:“你现身至此,到底所为何物!” “这么咄咄逼问,想必永乐门是已然清楚了的。”沈桐儿大方承认:“我为了赤离草!帮黄知府找到孙子,就能得到赤离草,怎么,有问题吗?” 黄知府大窘:“沈姑娘,你……” 惊虚更是生气:“知府大人,惊虚曾向你求过五次赤离,你都是以祖传之宝回绝,原来并不是神草赤离无价,只不过瞧不起永乐门罢了。” “先生所言非也,赤离当然珍贵,只是现在誉齐下落不明,我要那草药又有何用……”黄知府脸上的皱纹愁得更深。 眼看着院内气氛剑拔弩张,始终站在暗处的惊虚之徒嘉荼淡淡开了口:“师父,黄知府也是走投无路,而且沈姑娘自有本事,您便不要不依不饶了吧?” 这一天里沈桐儿所见永乐门人可笑至极,自然以为他们都是乌合之众。 但此刻忽然注意到院内角落的这个男人,却心里微惊:他身姿优雅,抱剑而立,白净而棱角分明的脸衬着永乐门的青色锦衣,着实如翩翩佳公子,可惜一个黑色的真丝眼罩突兀地横在脸上,完全遮住了眸子,更令人对其五官遐想翩翩。 惊虚先生显然非常愿意听信嘉荼,皱眉朝黄知府道:“既然如此,在下多说也是无用,但赤离草天下难寻,不如知府大人就把它赠与寻回誉齐之人如何?倘若是我永乐门帮您找回孙儿,您自也不必答谢这来路不明的丫头了。” 沈桐儿始终如看戏般在旁瞧着热闹,闻言竟毫无预兆地抬手,放出条飞驰的金线直逼嘉荼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惊虚慌忙转身阻拦,却仍慢了半步! 幸而嘉荼反应奇快地抬剑转身,用力将金线困于剑梢,而后淡淡地问:“沈姑娘武功不凡,何必欺负我一个瞎子呢?” 沈桐儿瞬间收回金缕丝,咧嘴答应:“好吧,这里竟然也有一位需要赤离的大哥,那我们就各凭本事,不过希望永乐门把能耐放到正事上去,少来我身边偷鸡摸狗!” 她扔下这话,便忽地撑起伞来,像是风中的芦苇般,在夜风中踩着园内盏盏灯笼飘走了。 黄思道看得目瞪口呆:“这轻功,老夫实在叹为观止。” “不只是轻功,她的伞也自有机妙。”惊虚沉着脸道。 嘉荼扶着剑轻声叹息:“看来是遇到高手了,师父,我们暂且告辞吧。” 7.灯灭塔倒 追踪和躲藏是云娘教给沈桐儿最有用的本领,她即已应下惊虚先生的挑战,势必要抓紧时间找到那只带走誉齐的异鬼。 只可惜孤身于南陵原的街头巷尾转至深夜,也没有什么收获可言。 也许因为周围皆为人迹罕至的山,这座城的百姓格外喜欢灿烂的灯火。 特别那河岸两边的商铺行街,简直亮如白昼,真的严重干扰了她的进展。 逛至寅时,沈桐儿难免开始疲了。 月落而星稀,那些游客和商贩终于归家休息,只剩下大大小小的画舫中仍传来酒客与舞女的嬉笑挑骂。 沈桐儿抱着伞坐在冷清的屋檐上,正值百无聊赖之际,忽闻前方歌声绕梁。 她翻身跳过去一瞧,方知是有阔绰的主顾点了戏文,船头出来两位俊男美女,咿咿呀呀地唱起了百转千回的儿女情长。 虽然比同龄人要命途多舛些,但桐儿也到了对男女私事开始感兴趣的及笄之年,她张大眼睛望过片刻,忍不住暗自琢磨:“云娘总劝我不要再打打杀杀,应当寻位如意郎君了,可什么叫如意呢……我看着那些年轻男子,都着实蠢笨的很,倒不如老老实实待在云娘身边,陪她一辈子的好……” 谁想在这片刻宁静的功夫,夜空中竟然腾起声巨响! 缠绵的戏文暂停了,沈桐儿也瞬时间抬起头。 只见那八座将南陵原团团围起的灯塔,竟有一座被拦腰撞断,轰然倒塌! 是异鬼! 巨大的发着红光的可怕怪物盘在断木上,于夜色下下嚣张地挥舞着无数只尖锐的巨爪,像颗凶变的古树般诡异而危险。 沈桐儿眯起眼睛看清敌势,没有半丝犹豫,便在众人惊呼声中借由金缕丝钩挂房屋之力,飞速地朝事发之地飘荡了过去。 那灯塔上的金萤石的确灼热难当,会让多数低等异鬼异鬼避之不及。 所以此刻能出现将其摧毁的却绝非普通之物! —— 尽管小姑娘已经竭尽全力,可待她气喘吁吁地赶到时,异鬼还是沾人血现了形,卷着个守城的兵甲用力撕咬。 男人临死前恐惧的惨叫和筋肉扯裂的动静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几个拿着武器的兵甲也无人敢上前,随着它挥舞的动作连连后退。 “让开!”沈桐儿不想再看到有谁丧命横死,这般喊着就冲上前去,朝异鬼甩出数根金缕丝。 第10节 毫无防备被捆住的异鬼显然发怒了,它暗黑的身型大张,竟然又飞速生长出新的手臂,犹如来自黑夜深处的千手巨魔,忽低裂开还滴着血的巨口幽幽低吼:“你……莫要……多管闲事……” 这是怎样一种声音? 如铜钟般震耳,似从地狱缝隙中挤出,带着恶臭与绝望。 沈桐儿甚少接触会讲人言的异鬼,顿时提高了十八分警惕,一边借着灯塔遗留的木架往上奔爬,一边喊道:“不想死的就快走!” 驻守在此的兵甲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此刻让他们丢下个小姑娘以身犯险,实在难以从命。 但留下又能帮什么忙呢? 就在犹豫的功夫,异鬼已经丢开那个被他咀嚼烂掉的尸体,又扫地卷起两个新的肉食! 沈桐儿急到眉头一皱,立刻掷出金缕丝,准准地打在异鬼的尖牙上。 异鬼吃痛,立刻把到手的人飞甩出去,转身去抓捕比小猴子还要灵活的沈桐儿。 眼见着木架之战险象环生,那抹红衣上下翻飞,数次都差点被异鬼横横劈断。 可惜兵甲们有心无力,举着长/枪围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此时两拨青衣人从永乐门方向跑来,为首的正是那颇受惊虚先生看重的嘉荼。 他虽然看不清周遭之景,却举止从容,寻着血气停步后便挥手吩咐:“列队,放箭!” 永乐门人动作整齐地听从指挥,立刻横排站了一列,举起手中长弓,朝正在张牙舞爪的异鬼射出无数只火箭。 沈桐儿吓得连忙利用金缕丝荡开躲避:“看准点!别伤了我!” “原来沈姑娘在此,失礼。”嘉荼朝着她声音的方向拱了拱手。 “少装模作样……啊!”沈桐儿骂到一半,忽然随着木架的坍塌而摔了出去。 幸好她足够敏捷,才在落地时打了几个滚,狼狈地爬起来,没有伤到筋骨。 与此同时,已被刺痛而陷入狂怒的异鬼径直朝永乐门人冲去,庞然的身形竟然那般迅速,有位来不及逃开的壮汉瞬时间就被它咬掉了大半个身子,空留了两条淌血的腿在泥地上滚落。 虽然弓箭造成的伤害不值一提,但异鬼依旧失控,随便拣起个长弓捏成碎片,而后便开始追杀与戏弄这些不自量力的男人。 永乐门的确很讨厌、但他们罪不致死。 已然见过太多慘事的沈桐儿马上又振作精神追在后面,拼命用十根金缕丝捆住异鬼的巨爪,硬生生把它震撼的脚步拖停。 异鬼不耐烦地回过头露出黑洞洞的眼睛,重新幻生出新的手臂,狠狠砸在沈桐儿瘦小的躯体上。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便有腥甜的血从喉口涌出。 得势的异鬼乘胜追击,毫不留情地重重抽打沈桐儿,但桐儿就是死命不松手,拼尽一切拽着这东西后退,被收紧的金缕丝完全嵌入异鬼的皮肉之中,溅得满地血洼。 生死悠关之际嘉荼自不敢怠慢,立即卸下背后的紫金弓,横起支淬着剧毒的箭。 恐怕世界上没有比瞎子射箭更可笑的事了,沈桐儿咬住冒血的小牙,满头冷汗地望向嘉荼,有种那箭尖正对着自己的错觉。 那异鬼再也忍受不住疼痛半分似的,忽而松掉力气,竟然幻化成了个伤痕累累的似人非人的东西,扭身就往漆黑一片的城外荒地处奔逃。 刹那间失去平衡的沈桐儿摔坐在地上,但哪肯就此放弃?她立刻抹掉嘴边血迹,拿下腰间的纸伞追在后面。 几乎是同一时间,嘉荼的箭终于射出,擦着沈桐儿的耳侧直朝异鬼而去。 她错愕躲避,一缕发丝被斩断在空中。 可惜异鬼如已经彻底消失在黑暗里,空空留下弓箭折断的声音。 沈桐儿忍不住握紧了双手。 “前面的迷雩山瘴气四散,就算是本地人也不会随意攀爬的,沈姑娘还是三思而后行。”嘉荼款步靠近后如此说道,而后转身安排:“将罹难的兄弟抬回永乐门,再派来两队弓匠将这灯塔尽快修好,其余事情明早再议。” “禀告嘉荼公子,金萤石丢了。”有位兵甲面无血色地跑来报告。 “丢了?”嘉荼皱眉,缓慢地扶住眼罩后淡声道:“莫非是被谁无意拣起?” 沈桐儿伤势不浅,痛得扶伞而立:“都瞧着我干吗,难道我还会贪图一块破石头,要不是你们捣乱,那异鬼早就是囊中之物!” “在下并未怀疑姑娘,毕竟金萤石灼热至极,是不可能随身携带的。”嘉荼彬彬有礼地问:“沈姑娘可否受伤了?” “我没事。”沈桐儿一场警惕地盯着他,慢慢后退几步,而后便撑着伞回去了城里。 —— 待到沐浴更衣后,天边已经隐隐的泛白。 沈桐儿谨慎地关上客栈的窗户,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坐回桌前,展开个用来装盛魂尘的特制锦袋,望向里面闪着明光的金萤石——是的,她对嘉荼撒了谎。 虽然仔细端详半晌,却全然看不出它的来历,石头内里隐隐流光,伸出食指轻轻一碰,立刻被烫的抽回胳膊,看来若不是混乱之中用金缕丝勾来,而是冒然去拿,肯定无法得手的如此容易。 时间已然不早,如此祸事突发后,黄知府等人定然要寻来多言的。 沈桐儿从包裹里翻出张坚硬的樱色厚纸,用头钗在上面匆匆刻下印记:“云娘,自春分一别已三月有余,不知你身体可好?孩儿现入南陵原安然无恙,勿念。此地异鬼之祸波涛暗涌,我机缘巧合寻到块金萤石,传说有驱异鬼之功效……” 她认真将家书写完,又偷偷开了条窗缝,吹响口哨。 片刻后竟有只通体乌黑的食腐鸦飞来,瞪着两个红溜溜的眼睛甚是听话。 沈桐儿把信叠好装进个小盒里,栓到它的腿上,它即刻展翅飞入雾蒙蒙的朝色中了。 真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简直前途未卜。 她微微叹息,扶住生疼的腹部,正欲关窗,忽听远方的山里传来声足可穿透云霄的鸣叫。 第11节 又清又亮,同时凄厉婉转。 沈桐儿好奇地睁大眼睛,却再也听不到更多的声音。 微风渐渐拂来,夹带着炊火、荷香和隐约血腥。 看来这南陵原不仅有着赤离草和异鬼。 而且它所潜藏的秘密,是成竹在胸的桐儿也想象不到的黑暗。 8.浮世金银岛 无论怎么卑微而弱小,努力好好活下去都是生命的本能。 位于南陵原之南的离塔倒塌之后,黄思道便现身组织起官民修建石墙,三步一岗地想要把这座水城竭尽所能地保护起来,他心里怀着对孙儿的思念和担忧,但并未辱没自己的职责所在。 沈桐儿亦不是冷血之人,虽因好奇而偷了枚金萤石观赏,可怎么忍心当地百姓再遭屠杀? 为了尽快抓到行迹鬼祟的怪物,她主动承担起巡夜的责任。 每到暮色/降临,便会准时准点地出现剩余的几座灯塔附近,来回检视城镇安全。 为此黄思道分外感激,不仅自掏腰包安抚了死者家属,竟还设下奢华的宴席准备对她大加款待。 炎炎的白日,晴空万里皆是湛蓝之色,窗外的临街叫卖声仍旧热闹非凡。 沈桐儿正躲在客栈房间打磨金缕丝,开门迎见黄府小厮,接到张墨香四溢的请柬,不禁疑惑:“金银岛?是河中间那艘巨船吗,我常听大家提起。” “正是,此船乃南陵原最为风光的场所,黄老爷希望姑娘务必能够赏脸。”小厮一如既往地有礼貌。 “见识番倒也无妨,只不过莫要耽搁巡夜之事,否则遭殃的可不是我。”沈桐儿眨着大眼睛笑。 “去留全凭姑娘喜欢,小的告退。”小厮拱了拱手,痛快地转身走下楼去。 沈桐儿关紧房门后,低头仔细翻看大红色的请柬,忍不住笑意更明显,显出些许贪玩的模样:“嘻嘻,不晓得那是什么花天酒地的场所,上次嫌我年纪小不让我进,这回看谁还会拦我。” —— 为什么不管发生怎样可怕的事,都阻止不了人间歌舞升平呢? 南陵原如此,其他城镇亦是如此。 难道享乐竟成为我们对抗恐惧唯一的方式? 当晚沈桐儿走在火光粼粼的夜锦河边,忍不住暗自叹息。 如果没有赤离草牵绊,也许她早就离开这个不详之地了。 现在每时每刻神经都是紧绷的,两岸百姓们却显得若无其事。 甚至还因黄知府的另眼相待,而对这小姑娘流露了几分讨好与亲近。 夜色流转中灯火如游龙。 沈桐儿正轻盈踱步,忽然有位垂髫小童跑过来,举着荷花灯说:“姐姐,送给你。” “咦,多谢。”她接到手里,望着孩子跑进人群里,而后才发现灯里悬着张小字条,上书“勿碰吃食、万事小心”。 灯烛还在燃着,宣纸却渐渐烧掉了。 沈桐儿面色褪去几分轻松,望向远方犹似金色巨鲸的船舶,瞬间加快了步伐。 —— 尽管被称作“岛”,但正如眼前所见,金银岛其实艘长约五十余丈、极尽奢华的巨船。 其造型之美幻、其规模之庞大,即便是在天子脚下的玉京,恐怕也不曾有这等鬼斧神工之物。 拿着请帖顺利登入后,便有美丽的绿衣姑娘笑颜如花的迎上来:“沈姑娘,您终于来了,可叫我们好等。” 沈桐儿从小就只会舞刀弄枪,被她衣衫沾染的脂粉呛到直咳嗽,掩面说:“我迟了吗?” “没有没有,只是黄知府盛情之切,早就等在里面,还有永乐门的几位也都……”绿意姑娘解释道。 沈桐儿打断她:“永乐门?” 姑娘颔首。 沈桐儿叹息:“真是阴魂不散呐,他们在哪里,你给我指个方向便好,我自己去。” “正在三楼的云霄厅。”姑娘抬起长袖执着带路:“这边请。” 谁晓得沈桐儿却忽地抬手用金缕丝绕住楼上的栏杆,在她的惊呼下翻身鱼跃而上,转瞬后就带着那抹衣红消失了。 —— 绿衣姑娘所言非虚,云霄厅内正是杯盘丰盈、笙歌阵阵,一派奢靡极乐之景。 本陪着惊虚先生畅聊的黄思道看到桐儿入内,马上起身迎接。 沈桐儿四下打量一番,而后才在他的指引下轻松落座,偷瞧了眼不动声色的嘉荼,感叹道:“没想到这偏安一隅的南陵原竟比玉京还要气派,许多吃穿用度我可是见都没见过呢。” “姑娘有所不知,金银岛正是由玉京巨贾鹿先生所斥资,于多年前兴建在此,方才带动了本地的繁华。”黄思道摸着胡子说道。 “玉京鹿家……难怪,他们的生意通贯南北,说富可敌国绝不为过,但南陵原实在闭塞,为何鹿家要把举世无双的游船兴建于此?”沈桐儿好奇。 黄思道挥走左右伺候的女侍,然后才淡笑:“此中奥妙本官也是上任后方才知晓,其实金银岛并非普通游船,而是赌坊。” 第12节 沈桐儿更加疑惑:“赌坊?可我进来时没有看到有人在玩骰子啊。” 始终冷眼旁观的惊虚先生不屑哼道:“那等粗俗之事,何须鹿家奋力经营,金银岛赌的自然全是在别处赌不了的东西。” “赌不了的东西?难道是人命?”沈桐儿皱起眉头,不太相信黄思道一任父母官会由着这等生意胡闹。 黄思道叹息道:“并非那么简单,只要出得起赌资,想得出赌注,的确是世间万物都可以拿到这里来赌,小到风花雪月、肢体残全,大到父母儿女、国事兴衰,但凡是得岛上掌柜见证的赌局,不管需多久才能应验,不管输的人逃到天涯海角,赌注都是追的回来的。” 沈桐儿全不明白有钱有势的人何以如此丧心病狂,愣了愣才厌恶地扭开头,对面前满桌珍馐毫无兴趣。 结果未等黄思道缓和氛围,厅内又来了新的客人。 只见穿金戴银笑如弥勒的老妇,亲手搀着位身形颀长、气质文弱的美男子靠近桌前,乐呵呵地问好道:“今日黄知府与惊虚先生一同光临本店,实在是蓬荜生辉啊,这位就是沈桐儿沈姑娘吧?” 沈桐儿见两个老爷子前后起身还礼,对方也的确年事颇高,便随之站立问道:“您是……” “哎呀,瞧我这老糊涂了。”妇人笑说:“老身秦望春,这位是吾儿、金银岛的掌柜陈云起。”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沈桐儿好奇地望向面如冠玉的陈云起,见他眼神净透,不禁徒生出丝好感,但转而念及这金银岛的复杂生意,又不信他表里如一,便决意坐下静待围观。 黄思道关怀问道:“陈掌柜身体恢复如何了?” “多谢黄知府惦念,是比之前舒服许多。”陈云起举止风流,抬袖而笑:“最近常闻沈姑娘巾帼不让须眉,终而得见方知与想象不同。” 沈桐儿微微蹙眉:“怎么,你也想说我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陈云起弯着丹凤眼:“姑娘言重了,只因姑娘看起来一派天真而已,今日我们能团聚此处也是有缘,陈某便斗胆献丑,表演出皮影助兴吧。” 从某些方面而言,沈桐儿的确依然是个小丫头,她听了这话立刻开心鼓掌:“皮影戏?好好好。” 秦望春示意女仆们把所需的一干器具都搬上来,而后才落座于桌边。 周围明灯渐暗,幕布后倒照得亮堂堂。 陈云起走入其后,紧随而来的乐伶便开始吹拉弹唱。 那声音当真是金声玉振、雪起云飞,与这极尽奢华之所相得益彰。 陈掌柜所表演的正是沈桐儿两次大战异鬼的故事,他所制的皮影精巧如生,手法更是出神入化,仅在方寸幕布间便将那危机四伏的打斗演绎了出来,使得在场者无不屏息凝视,看到浑然忘我。 沈桐儿一会儿瞧瞧皮影,一会儿瞧瞧陈云起若隐若现的双手,反倒横生出了种此人亦挥舞着阴气鬼爪的错觉。 虽然现实中她没有抓住破坏灯塔的异鬼,但在这场戏里,小小的沈桐儿却将恶魔大卸八块。 倏忽之间,乐停灯亮,所有角色都碎成皮屑纷纷落下。 “好!”黄思道忍不住随大家鼓起掌来。 惊虚先生也在旁摸着胡子感慨:“都说陈掌柜的皮影戏是一绝,今日终于得见,传言果不欺我,只是这皮影制作不易,毁掉未免可惜。” “好花还需赏花客,良琴重在知音人,陈某这出戏是专为沈姑娘而排,如今演完了,也便没有继续留着的理由了。“陈云起款步走出,苍白着脸咳嗽了两声,叹息说:“如此良辰美景最宜呼朋唤友,可惜在下这身子……阿娘,接下来就由您来招待贵客吧。” “陈掌柜且慢。”惊虚先生站起身来:“今夜难得聚在金银岛,如果不下个赌局,是否有些糟蹋这番盛情?” 听他这么讲,沈桐儿顿时冒出丝不详的预感。 惊虚先生接着说道:“现在黄知府的孙儿仍未找到,我们为此焦灼于心,况且之前本就此事与沈姑娘有约,不如就在此处请陈掌柜做个见证,先寻到誉齐者得赤离草!” 看来他是无论如何都要为嘉荼得胜了。 沈桐儿毕竟年轻,若叫她时时刻刻都沉得住气也是太难,想起云娘那双虽美丽却无神的双眼,顿时答应道:“好啊,本也约好了,何必三番提起?难道还怕我出尔反尔不成?” “沈姑娘痛快!”惊虚颔首。 陈云起沉吟片刻,又问:“赢者得赤离,输者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惊虚毫不犹豫地说:“既然黄知府认定誉齐丢失乃因异鬼之祸,那就堵上我们这双能识破异鬼的眼睛吧!” 沈桐儿深感意外,转而大笑:“用我的阴阳眼换你那昏花之物,你倒想得美!” “怎么,沈姑娘是觉得老夫看不见异鬼?”惊虚气恼地拂袖,竟伸手射出几道暗器,寂灭了厅内光火。 黑暗中,顿时出现了双赤红的双眼瞪着沈桐儿。 “老先生又是何必呢?”陈云起立刻点起折子,又带来光明:“我金银岛取此名图得就是华光之盛,灭灯可不怎么吉利,此事若沈姑娘同意,陈某自然愿意做个担保。” 沈桐儿满脸不敢置信,盯了惊虚老头片刻,才轻声开口:“好,输的人就来把眼睛剜到此处,向黄知府赔罪!” 9.南陵原往事 摇晃在河面上的金银岛仍旧歌舞升平,但沈桐儿已经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心情。 显然黄思道想为自己之前的轻视找补,时不时便对惊虚先生阿谀奉承,使得亮出阴阳眼的老头分外得意,端着月光杯几乎来者不拒。 如此一番,倒显得沈桐儿的本事没有那般稀奇了,谁也不知道这丫头是不是开始暗自懊恼嫉妒,总之她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看。 满桌醉酒客,一派荒唐言。 始终静坐的嘉荼忽然深吸了口气,轻声劝道:“师父,贪杯误事。” “言之有理,老夫醉了,醉了。”惊虚先生笑起来。 然而此处的舞女们早就在风月场上身经百战,拿不吃不喝的黑脸小姑娘没办法,围起这糟老头来倒是轻而易举。 沈桐儿挑眉望着惊虚先生搂住位极美的姑娘,不禁心生厌恶,拿着纸伞起身说:“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去周围巡夜,多谢黄知府款待,今日就此别过。” 她撂下话来,也不等对方回答,便起身大步往外走。 天幕下夜色正浓,金银岛的生意也处在一天里最鼎盛的时候。 第13节 沈桐儿出门后从栏杆翻跃了下去,正打算找到梯子跳回岸边去,肩膀却忽地被人用力按住,自然心生警觉,瞬间回身过了两招,才发现是刚才在宴席间表演过独舞的舞女。 舞女笑脸盈盈,如蝴蝶般将她引至暗处:“小女子羽夕,忽然拦下姑娘,多有得罪了。” 对漂亮的人和事都不太忍心露出冷眼,这是桐儿这般年纪之人的通病,她不解问道:“有什么事吗?” “羽夕只是想奉劝姑娘一句,再也不要随便登上金银岛,此处没那么简单,也不是黄思道那老知府能够保你的地方,异鬼虽可怕,人心更黑暗。”羽夕有双极其动人的眸子,笑起来时简直令身后的灯火阑珊都黯淡了下去,她讲完这席话,便垂下手优雅地微微屈膝:“人多眼杂,与姑娘说话也是冒了极大风险,羽夕就此告辞。” “喂,那荷花灯是你给我的吗?”沈桐儿立刻说道:“我刚刚可是什么吃喝都没碰过。” 已经往前迈出几步的羽夕回首娇笑,转眼就随着纱裙的衣角飞扬而不见了踪影。 沈桐儿自然打算再追上去问个仔细,偏偏有队抱着琵琶的美人鱼贯而过,待她躲避过再往前迈步时,早已分不清羽夕到底是钻进哪条廊道了。 —— 夜锦河边依然飘荡着十里荷花、菱歌泛夜,美到不似人间景。 经常游走在暗处的阿古已经坐在角落里很久了。 达官贵人有达官贵人的耳目眼线,贩夫走卒也有贩夫走卒的小道传闻。 他傍晚就听闻过沈桐儿要去金银岛的事,直等到月明星稀时还没见她归来的身影,自然内心焦灼。 毕竟那辉煌如天宫的巨船不是谁人都能登上,里面所发生的扭曲血腥之事,偶尔传出一两件出来,就足够大家战栗着琢磨许久了。 小乞丐正发呆走神的时候,忽有飘飘的红裙在不远处闪现。 眼尖的他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发觉果然是沈桐儿,立刻飞奔过去呼唤道:“恩人、恩人!稍等半步!” 沈桐儿诧异回头,见是被自己救过的乞丐阿古,不禁露出开朗的笑容:“咦,几日没见,你还好吗?” “托姑娘的福,好的很。”阿古跟在她旁边使眼神,示意她随自己到人少些的地方详聊。 沈桐儿明亮的眼睛转了圈,决意暂且跟上。 —— 几日出了异鬼食人的慘事,此刻的陋巷之中更是无比荒凉。 因为从小就没什么机会吃饱肚子,阿古的身形比同龄人干瘦许多,看起来不过是个半大的孩童。 他警惕地朝周围望了望,才把沈桐儿带入最近暂且窝身的破宅里说:“我知道姑娘事忙,但见你和永乐门那些人一前一后的登了金银岛,心里实在怕得紧,总忍不住想嘱咐姑娘几句,千万不要去招惹那个惊虚先生,他手段辛辣得很,早已有几件命案在身,偏得几任知府护着,可以说是我们南陵原的地头蛇了。” “我不想招他,他却不放过我。”沈桐儿抱起胳膊气道:“我上了船方知那是赌坊,现在可是带着赌约下来的。” “什、什么?”阿古的碗惊得掉在地上。 沈桐儿嗤笑道:“那惊虚老头咄咄逼人,非要和我比试谁能找到黄知府的孙子,输的人剜下阴阳眼交给对方,真不知何以如此深仇大恨。” 闻言阿古的脸色变得比见到异鬼还惨淡上几分:“沈姑娘,你还是趁着现在快逃吧,惊虚先生老奸巨猾,他敢赌那就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到时候输了的话,金银岛的高手自然有办法找到你履约的!” “我偏不,我倒要看看他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惊虚先生?呸,我看叫虚惊还差不多。”沈桐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若能看到异鬼,那才真叫见鬼了!” “嗨……这年头有身武艺又自称御鬼师,总是能混得几分富贵,谁又知真假呢?”阿古叹息:“之前除却永乐门,城里也有些其他的同职,现在还不是被惊虚先生铲除了?他治不治了异鬼尚不可知,治住寻常百姓总是绰绰有余的。” 沈桐儿轻松地跳上枯井边落座,然后笑着看他:”小乞丐,你可知御鬼师有什么特点?” 阿古摸摸头迟疑说:“自、自然是能看得到异鬼、杀的了异鬼喽。” “看得到不假,杀不杀的了得凭个人本事。”沈桐儿叹息:“我娘亲告诉我,有阴阳眼的人通常都活不过四十岁,大部分会在小时候夭折……惊虚老头已过花甲之年,不是江湖骗子是什么?” 阿古显然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但对她的话依然深信不疑,立刻急道:“那、那姑娘你……” 沈桐儿抬头咧嘴笑:“即已生成此命,何必再劳神自忧?我活一天过一天,每天随心做事便够了。” 不知世间有多少人会如此洒脱,阿古被她饱含温度的笑容安抚道,低头叹息:“总之姑娘还是小心为上,不要未被异鬼所伤,却着了奸人的道,我没别的本事,混在本地乞丐群里替沈姑娘打探些消息还是可以的,但凡永乐门有风吹草动,我定然立刻……” 他的话没说完,远处黑暗的群山中竟然毫无预兆地响起了长鸣之音,与前些清晨沈桐儿无意间听到的别无二致,一声接一声,穿云惊霄,简直冲破山间迷雾而震荡起她的耳鼓。 阿古发现恩人姑娘猛然惊讶起身,不由疑惑:“怎么了?” “你听不到吗?山里……有东西在叫。”沈桐儿指向南方,正是破坏灯塔的异鬼逃走之方向。 阿古愣了愣,不自在地移开目光:“那声音有很多年了,常常隐约出现。” 沈桐儿难受到捂住耳朵:“隐约?我觉得再响几分我就要聋了!” 阿古发愣:“也许是姑娘听觉特别敏锐。” 沈桐儿拧着眉毛煎熬片刻,终于等到鸣声渐弱,猜忍不住说道:“或许我应该去山上一探究竟,那日的异鬼也进了山,结果偏偏被那嘉荼拦住,跟我讲什么山中雾气有毒。” “使不得!迷雩山不可入内!这在我们南陵原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事,那山要吃人的!”阿古吓得连忙摆手后退:“陆陆续续总有些外地人不信邪,他们爬进去可都再没出来过,也不晓得死在了哪里,旁人我劝不住,却不想看到姑娘以身犯险啊。” “真的吗?吃人?”沈桐儿摸着下巴皱眉,转而瞪他:“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阿古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只有双眼睛黑白分明,他欲言又止地回视刹那,终于结巴着开口:“其实……也不是谁都没出来……” 沈桐儿好奇心非常重,立刻凑到他面前追问:“哦?听你这话里话外果真有秘密?方才我只是在诈你而已。” 阿古无奈地深深叹息:“以前爷爷跟我讲过些一事,我发过誓绝不乱传,否则不得好死!但如果姑娘想知道的话……” 沈桐儿才不信那些莫须有的赌咒,马上催促道:“告诉我吧,不管山里有什么,冲着异鬼躲了进去我也必须探查清楚,否则待它养好伤再杀下来,还不是大家遭殃?” 阿古犹豫着原地转了几圈,最后失力地坐到废石阶上,决定道出爷爷讲述的往事,由于事情发生久远,叙述者又是一位老人接一个孩子,期间有语焉不详之处,倒也不足为怪了。 —— 第14节 “说起来很多老人都知道,南陵原过去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当地人多以养藕荷水产为生,日子过得清贫安定,直至有位北方的玉面公子游至此处,方才改变一切。 他见到河边美景如画,兴致大发,不仅小住半月有余,还在夜锦河边买下许多地产,最初老百姓们只觉得公子是出手阔绰的世家子弟,后来一座气派的酒楼拔地而起,为此地带来最初的热闹,才晓得他竟然来自玉京鹿家。 鹿家的买卖从南至北,恐怕没有谁不晓得,即便是在闭塞的南陵原也是声名如雷贯耳。 当年人人都在议论,这个小渔港要发达了。 果不其然,自那酒楼之后,一座又一座商铺、当铺、浴场、勾栏院……统统都沿着河水崭露峥嵘,其中不仅有鹿家的产业,也有别处的商人赶来分杯羹而展开贸易,总而言之南陵原人的生活天翻地覆,过去的水农和莲女通通做了商铺里的伙计和柜仆,也有些命苦者沦落红尘,自来不被世人知晓的小地方渐渐成为这乱世中的安乐窝、快活林,虽然山遥路远,但每日到访者仍旧多如牛毛,沈姑娘如今所见之繁荣也是由此而来。 不过南陵原活了,南陵原周围的山仍是死的。 那里瘴沼弥漫、四处都是毒蛇猛兽,自古便少有当地人进得去,几乎不存在任何人类存活的痕迹。 不仅如此,老人们都说啊,那山里有鬼,特别是南面的迷雩山,每年春末夏初都会冒出惨白鬼影在山脚徘徊,遇到迷路的山民便会拖进去吃掉,尸骨无存。 可是本地扔讳莫如深的事情外地人怎么会相信? 许多来南陵原潇洒的公子小姐都会被这鬼语逗得哈哈大笑,三五一群地进入冒险。 结果呢? 谁也没见他们回来。 时间长了,消失的人多了,再不怕的人就少了。 偶有人进山,也都像沉进水里的石头,进去就再听不到半声响。 爷爷曾给商人做过苦力,后来年纪太大,因故脚瘸,没有赚钱的本事,才沦落到要饭求生,十多年前他有个相依为命的老伙计日日相伴,某次因为爷爷感染恶疾,无人愿医,老伙计便鼓起勇气去迷雩山角挖草药,结果……竟也凭空消失无踪,福大命大的爷爷熬活下来,曾几次三番想要去寻自己的朋友,却又缺乏勇气,那段日子他除了在城里的富人家门口混点吃食,就是到荒郊野外犹豫徘徊着想办法,结果有天夜里,爷爷竟然看到十多个男人趁着夜色上山,而且多半在黎明未到之际便安安全全地走了出来! 听说那十多个男人都穿着黑衣、骑着骏马、赶着木车,纷纷自北方的夜色中冒出,他们停到迷雩山下,将马拴好后,从车里抬出个黑漆漆的棺材,径直搬起朝山上走去,心心念念想要上山的爷爷被骏马嘶鸣声吵醒,自然而然也想尾随,但那些黑衣人全都带着长剑和寒刀,身形比一般人强壮巨大许多,这让连路都走不稳的老人家怎么敢惊扰?于是他决定先躲在暗处看看情况。 爷爷反复跟我提起过:那天夜里山中一直刮出极为寒冷的风,对于这一年到头都热到流油的南陵原来说奇异极了,如果沈姑娘去翻县志,便会发现那夜次日竟然下了几十年来的第一场小雪。 虽然爷爷不知道黑衣人在山里做了什么,却记得很清楚:当晚上山的黑衣人是十一个,下山时还剩八个活的和一个死的被横抬出来,而且棺材也不见了踪影,他们上马便离去,再无影无踪,只用诡异二字不足以形容。” —— 沈桐儿坐在夜风中听完阿古讲的故事,皱眉问道:“棺材?难道他们是上山安葬什么人?” 阿古似是心有余悸的摇摇头:“不知道……可是沈姑娘不觉得,很多事还不去了解比较好吗?” “不觉得啊。”沈桐儿笑:“听你这么说完,我反而越发想去山上看看了,即便是把那棺材挖出来找找有什么宝贝也好,他们费尽周折的埋的总不见得是个普通人吧?” 阿古的小脸在月亮底下苍白至极,他半晌才叹息,继续说道:“后来啊,雪停了……巨大的金银岛就开进了夜锦河,南陵原的百姓没有看到进山的黑衣人,却都云集到河边赞叹那鹿家的手笔之大,当时我还没有出生,永乐门的兴起也是在一两年之后了,所以无论是金银岛还是永乐门,肯定都没姑娘想的简单,姑娘还是多多保重的好。” 沈桐儿半点没被吓到,笑容仍旧像初夏的阳光般温热:“小乞丐,你放心好啦,没有万全的准备我肯定不会冒然行动,多谢你告诉我这些,否则我一个人在这里和没头苍蝇真没区别,所以我娘说的特别对,在家靠着她,出门就得靠朋友!” “朋友……我是你的朋友吗?”阿古抬起脸问道。 沈桐儿酒窝深深:“当然,我救了你,你现在又帮了我,还这么关心我,不是朋友是什么?走,今夜我也懒得巡街了,那当通财庄的掌柜送来很多金银珠宝,我请你吃肉去!” 阿谷望着她的神采飞扬,不由横生错觉:沈桐儿一定是来自个极光明、极坦荡、极勇敢的世界,行事作风与这孤独、潮湿而黑暗的南陵原没有一分相似,所以,她也断然不该死在这种地方。 10.居心叵测 虽然南陵原有短暂几日的风平浪静,但沈桐儿半点都不担心事情没有进展。 因为就像人必须吃饭才能活下去,异鬼终究是要食人畜而填饱肚子的。 无论过往的时间内它们究竟从何而来、如何度日,现在既已开了让这座小城见血的先例,便与猫儿偷到了腥没多少区别,定然会再次“光顾”才对。 某个乌云漫天的夜晚,时不时响起的闷雷声使得潮湿的空气又闷热几分。 即便白日已经补够了觉,但在这样的环境里,沈桐儿难免有些昏昏欲睡的征兆。 她知道异鬼喜在夜里活动,故而拼命打起精神,溜达在陋巷的黑暗角落里苦苦寻觅。 忽然之间,一抹格外亮红的光出现在了拐角的墙壁上! 沈桐儿瞬时间瞪大眼睛靠近,伸手触碰到了润凉,随既意识到这痕迹是崭新的,忙把伞别在腰上,顺着痕迹以最快的速度开始追踪,半点不敢耽搁,毕竟异鬼的力气和敏捷度都远在普通老百姓之上,很可能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正危在旦夕。 任何由饥饿所引起的铤而走险都是非常恐怖的。 踏过夜色月影,沈桐儿不出半柱香的功夫,便找到了蛰伏在槐树阴影中的异鬼。 这只异鬼的身形比之前的都要小些,但四肢奇长,全身长满了黑色的绒毛,紧紧地盯着树下安睡的流浪汉。 螳螂捕蝉,幸而黄雀在后。 沈桐儿握紧拳头,半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因为她反应再快也快不过它。 失手事小,可但凡失手那流浪汉的命就没了。 谁晓得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有滴湿凉的液体落在了沈桐儿的脖子上。 她须臾间头发都吓炸了,想也没想就把腰间的伞朝后弹开,而后拼了命地朝院内扑去! 下个刹那,沈桐儿刚刚所爬过的墙头响起震撼的巨响,只见个庞然大物张嘴轻松地咬碎了砖墙,马上冲她追来,惊得桐儿抬手射出五道金线,趁着异鬼躲闪的功夫翻身窜到年久失修的房檐上,根本不敢想象方才若是反应慢了片刻,此刻会不会已然身首异处。 被惊醒的流浪汉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 他呆呆地瞧了瞧倒塌的石墙,又望向气喘吁吁的沈桐儿,猛地被那再也忍不住的小异鬼啃开了半个脑袋。 飞溅的粉色脑浆如同沈桐儿内心深刻的无力,蔓延得到处都是。 她愤而尖叫,毫不犹豫地甩出金缕丝将小异鬼团团捆住,像疯了似的把它朝另外那只巨大的抡去,同时从身侧摸出总是小心带着的锦袋,想也不想便抓出里面灼热的金萤石丢向空中,再发一缕金线,将石头直直砸进了异鬼空洞腐烂的眼眶! 第15节 几乎穿透耳膜的吼叫随之响了起来,震得沈桐儿脑袋嗡嗡作响。 她见异鬼失控地扑向自己,立刻牵引金线跳的更远。 金色的光在黑暗无边的夜里,缓缓穿透了异鬼撕裂的皮肤,照亮了周遭的所有。 沈桐儿感觉到戒指因此而变得格外灼热,烫的收回所有金线,张大眼睛望向张开身体怒吼的异鬼如何被金萤石炸的七零八落。 生死反复的紧张,终于化为周身气味焦灼的尘埃。 她跑上前去捞起魂尘,立刻跳回院里检查刚刚被甩开的小异鬼。 这孽畜看起来比狼狗大不了多少,两条腿已被金缕丝活生生勒断了,倒在片暗红色的血泊中疼痛抽搐。 异鬼也会繁衍吗?它其实是个孩子?和刚刚被金萤石炸死的异鬼是什么关系? 沈桐儿皱起秀气的眉,用力抓起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不晓得此刻该做何选择。 从前云娘教她识文断字的时候,曾读过《左传》,里面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八个字,一直深深地刻在沈桐儿内心深处。 不同国家的人尚且不会为彼此着想,不同的种族,又怎么可以对彼此抱有同情? 望着那流浪汉的脑浆从小异鬼裂开的嘴角缓慢涌出,沈桐儿恶心的几乎要干呕起来。 阵阵脚步由远及近,是巡城的兵甲闻声赶来支援。 他们开始对小姑娘极为钦佩,见面便急着追问:“沈姑娘,你没事吧?” 沈桐儿抬眸走神。 早就起了杀心的异鬼瞬间飞跳起来! 幸好桐儿根本不曾放松警惕,伸手便用金丝将它撕了个死粉碎。 眼前死寂的院落里,只剩下飘渺的魂尘,残缺的男尸和角落里撕裂的伞可以证明,刚刚的一切的确发生过。 —— 南陵原的人口十万有余,被异鬼吃掉区区几个根本引不起永乐门的重视,惊虚先生仿佛更在意沈桐儿的一举一动,不仅派出众多耳目监视,每逢深夜还要躲在书房密谋,苦想着如何除掉她的好办法。 这晚负责守夜的许乔路过,又听到师父和大师兄的密谈,不禁壮着胆子侧耳附窗,他和许多同门一样都想求个富贵前程,因为之前弄巧成拙而被师父嫌弃,实在懊恼的很。 嘉荼永远是那副宠辱不惊的语气,淡声道:“今晚沈桐儿又连杀两只异鬼,虽然她没摸清黄誉齐的下落,但在百姓和知府的心中地位已非同凡响。” 惊虚不以为然:“哼,还不是因为那丫头偷偷藏下金萤石方才捡了个便宜,下次她定成异鬼腹中之物!” 嘉荼没有再回答。 许乔生怕自己听漏了什么,情不自禁地趴得更近,未想紧闭的屋门忽然开了,他被吓得魂飞魄散,瞬间就跪倒在地上:“师兄!师、师父!” 惊虚简直气急败坏:“许乔!” 但嘉荼却淡淡抬手拦住老人家,轻声问道:“许乔,你之前擅自去偷金缕丝,知没知错?” 许乔连忙把额头抵在手背上说:“大错特错,我再也不敢了!” 嘉荼的脸朝向虚无的方向,半晌之后吩咐道:“现在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可愿意抓住?” 眼瞅着又要得到信任与重用,许乔大喜过望:“愿意!一千个愿意!师兄请讲!” 嘉荼这才俯身轻声吩咐了几句。 许乔听后微怔,紧接着坚定蹙眉:“师父师兄请放心,这次我定然会将小妖女除去!永绝后患!” 嘉荼满意地静待他离开。 惊虚先生叹息:“这孩子毛手毛脚、难成大器,只怕又会将事情搞砸。” “徒儿早已劝过师父,莫要弄僵与沈桐儿的关系,现在她对你我早已毫无信任可言,也唯有看似靠不住的许乔露出破绽,才有机会诱她落网。” 惊虚捻着胡子沉思片刻,终而颔首认可。 —— “南陵原内外到底藏着多少异鬼,它们究竟在计划什么……昨夜那两只故意诱杀我的性命,是因我这双阴阳眼碍了事?”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沈桐儿便趴在街边的馄饨店里冥思苦想个不停,她的手被金萤石灼烧掉了层皮肉,却无心自怜,草草缠上棉布便算了事。 朴实的老板娘瞧着她笑眯眯,很快把肉香四溢的吃食端上来:“姑娘,趁热吧,我这猪肉莲藕馅儿的馄饨可受欢迎了。” “多谢。”沈桐儿回神摸出铜钱。 “怎敢要姑娘的钱?”老板娘忙摆手:“只求姑娘以后都留在南陵原,让我们过得心安啊。” 沈桐儿被这要求逗得哭笑不得,谁晓得滚烫的小馄饨还没入口,便有个祸害远远而来。 掂着剑的许乔仿佛无法感觉到她的不喜,若无其事地坐下寒暄:“原来你在这儿啊。” “又想干吗,我可没什么值得你偷的。”沈桐儿哼道。 “上次的事多有误会,都被师父狠狠教训了,你就忘了吧。”许乔长叹了口气。 云娘亲手所制的纸伞已然被毁,沈桐儿定然要看紧金缕丝,瞪着大眼睛便骂:“这么美丽的地方竟然有你这种无耻之人,真叫我大涨见识。” “哎,沈姑娘何必如此激动呢?”许乔内心对她已有三分惧怕,赶忙摆摆手低声道:“我来可是给你递消息的。” “给我递消息?”沈桐儿吃着馄饨,脸颊一鼓一鼓,全然不把他的鬼话放在心上。 第16节 “我师父要带师兄进山了,他们收到情报,南陵原丢失的孩子都在迷雩山里。”许乔也给自己喊了份早点,继续小声撒谎:“别怀疑我为何对你讲,我可不希望师兄治好眼睛,否则今后在永乐门里更没有我的出头之日。” “小小年纪尽琢磨这歪门邪道,放心吧,以你的能力,就算嘉荼死了也没你什么事。”沈桐儿嘴上不肯饶他,也不晓得信了没信,边吃边说:“山总归是要进的,但得等我想清楚了该如何全身而退再做打算。” 许乔未想到她如此坦然,不禁微微讶异:“什么,你还真敢跟到迷雩山里?” 沈桐儿挑眉:“怎么啦?你们不都说山里有鬼吗?鬼是吃人的,我是杀鬼的,有何不敢?” 许乔拿着筷子眨眨眼睛,终于闭上了满是胡言的嘴巴。 —— 无论是小乞丐的故事,还是街头巷尾的传闻。 皆说明异鬼于南陵原周围的深山里徘徊之事并非空穴来风。 沈桐儿迟了几日没有动身,并非畏惧那些怪兽,而是担心无孔不入的瘴气会要了自己的命。 她早就与云娘发了求助信,左等右等,终于在个残阳如血的傍晚等来了食腐鸦的嘶叫。 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沈桐儿一跃而起,打开窗户将它放了进来,迫不及待地翻找云娘手信。 由于双眼失明,云娘的字迹已经支离破碎,而且向来言简意赅。 “桐儿速归,勿惹异鬼,勿招鹿家!娘这双眼睛不好也罢,那里的事情不是你我能够应付,你身处险境,娘日夜难安!” 什么啊…… 沈桐儿郁闷地合上信函,抱着手琢磨片刻,转而倒出昨夜新得到的魂尘,强忍着反胃咽进了肚子里!紧接着便越窗闯入黑夜。 久闻这肮脏的东西可解百毒,如今云娘不肯帮忙,也没别的办法,这进山之事实在不能继续耽搁,且不说永乐门在打什么注意,继续拖下去,摧毁灯塔的那只会讲人言的异鬼又要卷土重来,找到黄誉齐之事也会遥遥无期了。 11.山里有什么 南方的光总是消失得稍晚一些。 群鸦比人更了解暮色降至。 它们成群地擦过血色的天边,准备庆祝那无边黑暗的蔓延。 小小的红衣在流光溢彩的城里微不足道,靠向完全隐藏在雾气中的层峦暗影,更像颗炉子里迸出来的火星,仿佛下个刹那便会消失无踪。 如许乔所愿,沈桐儿终于进山了。 —— 如果有别的选择,谁都不想鲁莽行事。 但是透过云娘的只言片语,桐儿很明白:她仍旧没有原谅自己执意离家的决定,也永远不会允许自己因其深陷险境,如若不是云娘双目失明而行动不便,定然早已把自己抓回去牢牢关起来了。 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亲情是最无须解释的东西,每位父母都会将孩子视为所有,而孩子为了父母深渊薄冰又有什么稀奇? 沈桐儿从来就不会思念抛弃自己的陌生人,对她而言云娘才是世上最重要的存在。 一位母亲花费了十余年的时间,呕心沥血地把女儿养大,却连她的皮肤是黑是白、眼睛是大是小都不知道,这实在是…… 御鬼师注定活不了太久,身为御鬼师的云娘已然时日无多。 如果能让她在去世前看看自己到底长了什么样子,那该有多好? 思及此处,沈桐儿不禁握紧了拳头,才不愿再多管三七二十一。 —— 如乌云般直压下来的枝叶让夜提前到来了。 迷雩山上果然没有多少人类行走过的痕迹,除却总是突如其来的悬崖峭壁,便是一脚伸一脚浅的泥泞。 无所谓有路,也无所谓无路。 沈桐儿沿途留下刻痕帮自己辨认方向,没多久就爬得气喘不止。 她丝毫不敢怠慢,努力睁着大眼睛瞧向最黑的地方打量。 因为这里时不时便闪烁出星星点点的红,显然是有异鬼生活着的证明。 虽然猜不出前面会有什么结果等着自己,但是去勇敢地探探究竟,总比夜夜在南陵原坐以待毙得好。 —— 事实上,此夜来进到山中的并非沈桐儿一个,她的身后,还尾随着鬼祟的许乔。 已经服下师兄所给的避毒之药,这个没太大本事的少年依然很紧张。 毕竟他的任务,是要趁沈桐儿不备将其除掉! 杀人是什么感觉? 这个答案许乔还没有机会知道。 自从他承担上如此可怕的“责任”,心里便像坠了石头,每时每刻都莫名沉重到难以呼吸,以至于根本没机会离沈桐儿太近,就已经满手是汗、再握不住剑。 那在城里飞来荡去的姑娘似乎不习惯南方陡峭的山路,她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才到半山腰处,也不记得之前摔了多少回,衣服破破烂烂,双手布满血痕。 许乔见沈桐儿停了,自己也停了。 憋着呼吸躲在颗一人环抱不住的古树后,腾出手来在长袍上抹了抹汗,才重新握紧武器。 第17节 —— 站在很高的地方,胸就会开始莫名发闷。 沈桐儿疲惫地选了个乱石处坐下,捂着心口陷入沉思。 她自小就被云娘培养如何追踪异鬼,又怎么会发现不了屁股后面跟着个愚蠢的尾巴? 天知道永乐门为何派出这么个小少年来暗算自己,幸而沈桐儿根本没闲情去搭理,才叫他多活了片刻时间。 这座山实在太奇怪了。 明明在山脚还热得人发慌,恨不得多动几下便要大汗淋漓,走到现在却开始寒风透骨,冻到她手脚都快僵硬起来。 沈桐儿无声地努力活动着手指,望向周围古树上缓缓淌下的红色粘液,紧绷到像支蓄势待发的箭。 火燃在引线上,迟早要引得炮竹炸裂。 埋伏已久的异鬼终于不愿再隐藏。 极婉转阴冷的低笑从黑叶的缝隙中一阵又一阵的传来。 仿佛在南,又仿佛在北。 沈桐儿起身抬头骂道:“少装神弄鬼了!想杀我就出来啊!你们在南陵原设下陷阱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吗?可惜那两个废物实在是没用,已经化成魂尘被小姐姐我吃了个精光!” “你太——多管闲事了——” 沉闷的声音随着巨大的阴影从树冠上缓慢露头,正是那日摧毁灯塔的祸害。 沈桐儿万不敢再分神废话,瞬间用金缕丝勾住头顶枝桠飞身上去,却又立刻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异鬼扑到旁边。 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沈桐儿打挺起身,望向包围过来的异鬼们,忽地发出笑来:“终于打算出来了?如果今夜我打得过你们,就要跟我好好说说,南陵原丢的那些孩子到底去了哪里!” —— 试问谁能比躲在树后的许乔更害怕? 他眼睁睁地看着红衣姑娘起身与人对话争吵,却全然看不见对象。 而不能被看见的,也就不是人,而是鬼了! 这个根本就找不到杀心的少年双腿抖到不成样子,望见沈桐儿在漆黑的树林中如红鸟般穿梭,地上虽然飞沙走石、烂叶四溅,却又空空如也…… 正在酷寒中吓到汗流浃背的时刻,许乔倚靠的树木忽然被怪力击断,害得他直接横飞出去,狠狠撞地!无法掩饰的腥臭扑面而来! 也不晓得自顾不暇的沈桐儿何来好心,竟然撇出金缕丝把许乔勾到身边救他一命,喘息着骂道:“无论是谁叫你来杀我的,他肯定不是想让你活下去!” 许乔面无血色,苍白发干的嘴唇哆嗦个不停。 沈桐儿歪着薄唇古怪一笑,忽然抬手抓伤了许乔俊俏的小脸,瞬间将血滴甩到飞舞的金线上。 几乎是于此同时,四个庞然大物现身于林地中,最可怕的约高十五尺有余,全身上下的长毛似是女尸的头发,裂开的大嘴简直能把两个人一口吞个干净! 初次见到异鬼原形的许乔呆若木鸡。 沈桐儿一把将他丢到树上:“帮不了你更多了!恐怕我也在劫难逃!能跑就跑吧!” 说着她便强攻上去,跳到异鬼中间的空地中甩开所有铃铛。 用十根金缕丝想要治住四只异鬼,和痴人说梦没有区别。 更何况那只最大的就连肢体都比她腰粗,论力气沈桐儿完全没有胜算可言。 许乔头皮发麻地捂住嘴,眼睁睁地看到一只异鬼的利爪径直砍到她瘦弱的后背上,皮肉泛起、血沫四溅! “啊!!!”沈桐儿痛到惨叫,却不肯吃亏地咬着牙回身还击,直接用金缕丝拽掉了异鬼的脑袋。 热呼呼血喷到许乔脸上,他依然动也不动。 不是想充好汉、不是不想逃走,而是根本就站不起来。 沈桐儿被揍得横摔到地上,直接夺过那抹魂尘塞进嘴里,惨笑道:“异鬼吃人,我吃异鬼,也不算亏!” “杀了她——”异鬼头领又开了口。 魂尘的确可以带来些力气,但是过量的血不停地从身上流淌出去,似乎要把沈桐儿的生命也带走了。她狼狈如泥地努力站立起来,几乎抱了必死的决心再杀一只。 可就在此时,悠扬的清鸣像闪电般划破了夜空! 又是那奇怪的叫声! 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听到,震得沈桐儿直喷出血来。 那些异鬼似乎比她更加害怕,瞬时间就缩回了要将她大卸八块的力气逃回树上,相互用地狱恶灵般的声音呼喊。 “它又醒了——” “快烧死,烧死它——” “走——” 沈桐儿胡乱抹着脸,正打算追上去的时候,毫无防备地看到无数个白色的小尘埃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了下来。 不、那不是尘埃,是雪! 第18节 炎炎的夏日竟然下起了雪? 许乔早不知何时没出息地哭得泣不成声,哽咽地结巴:“这……这是怎么了?” 沈桐儿一脸泥和血的脏痕,只剩下眼睛还是明亮的,她皱起眉头说:“我去看看!” 说完便忍着伤痛甩出金线向着清鸣之音的方向冲了过去。 “喂!”许乔叫不住她,觉得四周黑漆漆的格外可怕,便也只能冒着风雪跟在后面。 —— 异鬼呢? 为何四处遍布爬过的红色的粘液,却半只都看不到? 雪更大了,那鸣声也更响了。 难不成异鬼忍无可忍,全都逃了开去? 既然它们不喜欢那发出声音的东西,又为何全都云集在这迷雩山中? 沈桐儿心中怀着无数的疑问,全靠用破布塞住耳朵才不至于被活活震聋,直踏着夜色寻到了所有谜题的答案:在半山腰的一个被乱挖出来的浅乱山洞里,横七竖八地对着许多动物和人的白骨,臭气熏天、阴湿可怖,所有的骨头和石头都被寒霜所覆盖,可在洞中央的哼着的乌色铁棺里,却燃烧着熊熊的金色火苗。 沈桐儿捂着脸凑近,忽而瞪大眼睛,无法置信地发现在火里隐隐地有只鸟儿的身影,虽然不过山鹰大小,却还活着呢! 她本能地扯下半截裙摆、从地上捡起根被冻僵的白骨去扑火,但似乎鸟儿并不需要帮忙,因为火焰正以它为中心渐渐地弱了下去,还没完全灭掉就快要被冻住了似的,再也兴不起热浪。 从没遇到过如此怪事的姑娘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小鸟,结果却只摸到了乌黑粘腻的油脂。 小鸟全身都被泡在这恶心的棺材里,羽毛一缕一缕纠结着,大概再也飞不起来了。 它被折磨得实在丑陋极了,却动也不动地睁着清澈乌黑的眼睛,始终都在盯着血淋淋的沈桐儿。 大概任何一个年轻姑娘都受不了小动物的纯洁。 沈桐儿心里面忽然横生出强烈的不忍,手直伸入冰冷的黑油里,用仅剩不多的力气把它抱了出来,然后跌坐在地上咳嗽不止。 鸟儿张开嘴,再度发出直冲云霄的悲鸣! 沈桐儿被吓得猛然哆嗦,气道:“喂,你这只大乌鸦,是想让我变聋子吗!” 大乌鸦…… 似有灵性的鸟儿被这个称呼弄呆了,而后弱弱地叫道:“叽……” 沈桐儿缓缓放平肩膀,迷糊地叹息道:“那些异鬼好像很怕你的样子啊。” 因为羽毛全被黑油粘着,鸟儿根本无法动弹,也并不回应。 沈桐儿努力地用破衣服帮它擦拭,忽然摸到它腹部被割开的伤口,湿湿软软地似乎能摸到内脏,不由惊讶说:“这、这也是异鬼做的吗?你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鸟儿半睁着眼睛傻傻地盯着她。 火辣辣的疼痛从后背巨深的伤处传来,沈桐儿一咳嗽就喷出了血。 也许每个人到自己要死的时候都会有感知。 她苦笑着捂住嘴说:“云娘常骂我学艺不精,原来是真的……等那些异鬼回来,我再也打不过啦,倒是你啊,不知从哪里来的怪乌鸦,如果你能活下去可得记得替我报仇……异鬼怕你、想要弄死你,总是有原因的吧……” 话毕,失力的姑娘便从脖颈上摘下红玉,拼了命地将其捏碎道:“这可是好东西,救我是不够的,你这么小,干脆给你吃吧……” 鸟儿很抗拒沈桐儿塞到嘴边的玉屑,可不等它挣扎,沈桐儿就缓慢地闭上眼睛。 她只是昏了。 12.人心隔肚皮 很多人都对生死看得很重。 但其实只要目睹过一次死亡的发生,我们就会明白,这件通常会怕一辈子的事,原来如此轻而易举、不值一提。 知道死是什么的沈桐儿,那天恰逢十岁生辰。 她天性活泼,常与云娘住在孤岛上两两相望,自然是不甘寂寞。 所以故意在特殊的日子里吵着去外面的城镇吃糖葫芦。 大概云娘在失明前也是厉害的御鬼师,虽然再不能看清这人间颜色,却仍旧举止从容,拄着玉杖便带小丫头搭着船登了岸。 沈桐儿几乎没有机会面对俗世的热闹繁华,忽然走在摩肩接踵的市集上,肯定是吃到糖葫芦又想买云片糕,围在养母身边叽叽喳喳欢叫不休。 云娘蒙着曾经明眸善睐的眼睛,淡笑嘱咐:“饱了我们便回去吧,娘到家里给你煮面好不好?” “不好,我想在这里吃。”沈桐儿鼓着圆脸可怜巴巴。 她还太幼小,不明白养母时刻担心仇家找上门的忐忑。 结果老天爷没再给她们交谈的机会,一只脚比蜘蛛还多的庞大异鬼便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古老的城楼。 街上百姓浑然不觉,仍旧沉浸在柴米油盐的生活琐事中。 沈桐儿却好奇地抬头说:“娘,那儿有只鬼在看我们!” “什么?!”云娘手里拿着的糕点袋随之掉在地上,想也不想就抱起女儿说:“快走!” 被盲女撞到的行人自然有千百个不乐意,但转瞬之间那异鬼竟然咧着诡笑跃入市集,踩得馄饨摊轰然倒塌,它俯身叼起正在低头喝汤的孩子,将其上身嚼烂的时候那双腿还在牙缝里踌躇,鲜红的血喷得到处都是,终于现了型! 沈桐儿趴在云娘肩头,被这残忍的一幕和四周狂奔的人群吓得大哭:“娘!娘你救救它们!鬼吃人啦!” 第19节 “娘看不见了,只能救你!”细汗顺着云娘细腻的皮肤缓缓渗出,她借着拐杖和小船上一直未熄灭的香辨认方向,横冲直撞地朝海边奔跑。 沈桐儿嘴里的糖葫芦都没来得及咽下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睁睁地望着异鬼在渔港中大开杀戒,明明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人们,转眼间就成了死气沉沉的碎尸。 云娘发着抖上了船,立刻划起浆,根本不顾岸边的哀嚎,用最快的速度隐入了迷雾里面。 沈桐儿仍旧啜泣个不停。 等到周围安宁,云娘才摸索过去抱住瘦弱的孩子:“桐儿乖,桐儿不哭……” 沈桐儿缩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小声说:“他们……都死了……” “人总有一死,死也只是瞬间的事,这是他们的命。”云娘满脸痛苦:“异鬼和人有什么区别,异鬼食人,人食那牛羊猪狗……大家都是为了活下去,也总归都会死的,你莫要再说了……” “桐儿不想死……”沈桐儿揪着她的衣服瑟瑟发抖。 云娘扶住女儿的头:“娘会保护你。” 沈桐儿哽咽点头。 云娘的碎发挡住了她嘴角的苦涩,喃喃自语道:“若娘保护不了你了,你到那时候就想想娘,想着娘,就不会太痛了……” —— 在迷雩山里失去意识时,沈桐儿的确以为自己再也撑不下去,才是满脑子的云娘和没有赚到赤离草的遗憾,谁晓得在梦里沉浮许久,她却又渐渐在剧痛中睁开眼睛。 模糊的视线中,除了依然覆满风霜的白骨堆,还有许乔毫无血色的俊脸。 见状沈桐儿不禁失力地咳嗽起来:“你……你不是来杀我的……怎么不动手……” 许乔抱着剑问:“你明知道我来杀你,刚刚为何还要救我?” 沈桐儿微笑:“我只是不喜欢看异鬼吃人罢了,好恶心。” 似是用心思考了片刻,许乔从衣袖的囊袋里摸出个小瓶,扶剑起身。 没想到他随便一动,沈桐儿怀里狼狈的鸟就发出充满敌意的叫声,显得躁动不安。 “我这里有些止血药。”许乔讪讪地问:“这动物是你从棺材里捞出来的吗?它好像要死了。” 沈桐儿轻轻抚摸鸟儿的腹部,反而露出舒心笑意:“咦?你吃了红玉?伤口愈合啦!” 鸟儿眨着清亮的眼睛,似是充满悲伤。 沈桐儿叹息:“我真不明白异鬼为什么会躲在这山里,没日没夜的烧这只鸟,还把它浸在棺材里……你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异鬼吗?” “看到的话,我怎么会有命活着?”许乔递给她止血药,厌恶地望向那个黑漆漆的棺材:“这装得是尸油,师父说过可以焚尽阴间不详之物,我就是用这东西烧掉异鬼吃剩的尸体的。” “哈哈哈?阴间?哪有什么阴间?”沈桐儿睡了一觉后恢复了些精神,抱着鸟儿扶墙起来:“我看它倒比看你顺眼多了,真不晓得谁才不详。” 黑色的油脂之气比什么都要难闻,许乔立刻掩鼻后退。 沈桐儿自己也抽抽鼻子:“这山上可有水源?” 许乔指向外面:“来的时候似有个瀑布,但都冻住了。” “咳咳……我去看看……”沈桐儿步履维艰:“你在这儿找找线索,特别是关于那些孩子的,异鬼只喜欢食肉,向来不会去咽下杂七杂八。” “不行!万一异鬼来了我看不到!”许乔紧张。 沈桐儿圆圆可爱的脸已经污浊不堪,笑容也有几分无奈:“它们许久没现身,定是有畏惧之物,更何况现在我也保护不了你……” 许乔望着她脚下那一滩血,这才缓慢地让开路。 —— 天色渐渐明了,最难熬的时候已然过去。 几抹明亮的光从云层中撒入山中雾气,闪烁着七彩的光。 不费什么功夫,沈桐儿便找到了冰封的瀑布,她拾了几块柴用褶子点上火,而后伸手用金缕丝凿开表面,俯身试了试道:“还算干净,小鸟,我先帮你洗洗吧。” 始终一动不动的鸟儿不安地挣扎了起来,长长的尾巴上拖得污油四溅。 “别乱动。”沈桐儿不管不顾地把它塞进水里,骂道:“难不成你喜欢这脏兮兮的尸油,我闻见都要吐出来。” 鸟儿这才老实下来,僵硬着身体任小丫头折腾。 沈桐儿忍着后背的疼痛,努力让它恢复洁净,未料想清澈的雪水溶去尸油,渐渐露出它原本的颜色,惊讶地问:“竟是只白鸟……哇,好大的翅膀和尾巴,你到底是什么呀……” 终于摆脱那几乎将羽毛完全黏住的污垢,鸟儿立刻在水面上自由地扑腾起来。 沈桐儿被溅了满脸水,欢快地笑道:“难道是书里说的孔雀?那你肯定不是只普通的孔雀,不然异鬼怎么会为你花这么多心思呢?” 这只白鸟的确有灵性,脱开她的手便主动把长羽洗净,生怕再被抱住似的。 可沈桐儿毕竟稚气未脱,毫不留情地揪住它三尺多长的尾巴,硬把它夹在怀里,亲了亲小鸟的脑袋:“真可爱,如果是孔雀的话……你从西域来的,还是从西南大山里来的?” 鸟儿通体雪白,只有黑眼睛上的绒毛带着浅浅的黑,勾出条弧度漂亮的线,它歪着头呆看了沈桐儿片刻,似是长叹了口气。 “好啦,乖鸟儿在这里烤烤火。”沈桐儿把它放回岸边,自顾自地脱起衣服:“我把伤口冲洗下,就得下山了,看来这里没有那些丢失的小孩,如果找不到衣物证据,那便连是否死在这里都跟乡亲们交代不清。” 白鸟非常厌恶火焰,扭头看到她的举动更是被吓了一跳,马上展开如云的翅膀**地飞入了层层叠叠的树冠中没了踪影。 沈桐儿本也无意囚禁小动物,扭头进到冰水里适应了下温度,便急着揉搓起身上的泥和血迹。 —— 第20节 却说许乔胆战心惊,走在山洞里把所有能找到的人类物什都包裹好,马上急不可待地跑了出去。 经过昨夜的恐怖,他已经把小小的沈桐儿当作最可靠的依赖,再不想跟她争斗,只盼着回到南陵原安安生生地过活。 没料到快要行至水边,竟然毫无防备地被个从天而降的白影扑倒,吓得连滚带爬。 好在这并不是什么异鬼,而是只见也没见过的奇兽,飞羽雪白,姿态优雅,却又在清晨的微光中扇着金雾,转身便飞回了树梢,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小子。 沈桐儿刚爬上岸,努力把药洒在后背上,飞速地穿套褴褛的衣服,听到声音不禁抬声骂道:“永乐门的人果然不要脸,竟想偷看我洗澡!” “谁、谁偷看了,我是叫你快走!”许乔充满不服气:“你有什么好看的?干干瘪瘪!” 没等沈桐儿再教训他,白鸟又重新冲下来抓伤了他的手背。 许乔紧张到连连后退:“这就是棺材里那东西吗?” “是啊,原来是只漂亮的孔雀呢。”沈桐儿步履轻盈地走过来。 “什么孔雀,孔雀才不长这样子。”许乔否认:“首先孔雀的尾羽是直直的,也不会飞得这么容易,它的尾羽却比绸带还要柔软。” “嗯……说得有理,要是揪下来肯定能卖个好价钱。”沈桐儿摸着下巴琢磨。 恢复骄傲的白鸟听到这句话,转瞬就逃进了树丛。 沈桐儿开心地笑起来,拍了拍许乔的肩膀:“走吧,找到线索没?” 许乔跟着她迈开步子,说道:“的确有很多遗留的破烂衣服,但都上了年头,而且没有孩童穿的。” “哎,也许是白来一趟了。”沈桐儿叹息。 许乔很怀疑地偷看她。 沈桐儿皱眉凶巴巴:“干吗?” 许乔说:“昨天异鬼砍你那下几乎入了骨,你、你现在怎么……” 沈桐儿不在意地说:“我从小伤就比别人好的快,而且也不会留疤,看,前两天还被金萤石烫得皮肉模糊呢!” 许乔很紧张地盯着她白皙的手掌,努力咽下口水。 沈桐儿挑眉:“不过……少关心这些没用的,先想想派你来杀我的人是何居心。” “你想抢赤离草,碍了我师父的事,能是什么居心?”许乔哼道。 “就凭你也杀得了我?好好琢磨下,他是想你死还是我死!”沈桐儿翻白眼。 这回许乔顿时沉默下去,不再有精神多言。 两人上山上得难,下山却下得飞快。 也不晓得剩余的三只异鬼躲在了哪里,周身只剩一片风平浪静。 快离开迷雩的时候,头顶潮湿的树梢间终于扑啦啦作响。 但沈桐儿半点没紧张,因为与之而来的并非异鬼的腥臭,而是股她从来没闻过的馨香。 原来是美丽的白鸟挥翅归来,盘桓在她头顶上,嘴里还叼着朵粘着露水的花。 “哇,给我的吗?”沈桐儿接过来笑道。 白鸟轻轻地叫了声,飞到枝头上依依不舍地多看了她几眼,而后又远去了。 许乔忽然皱眉嘟囔说:“我觉得这东西很像古书里的凤鸟,但又不太像,凤鸟定然是五彩之身、祥瑞之兆,它却冰冰冷冷的很可怕呢,而且连异鬼都对其有三分畏惧,定然不是善茬。” “真是蠢货,世上哪有凤凰,谁见过?”沈桐儿嗅着花否认。 许乔在这姑娘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挠了挠脖子联想起了什么,转移话题:“说起来,你父母多半希望你能找个如意郎君。” “为什么?”沈桐儿不解。 “桐儿桐儿……桐为桐木,良禽择木而栖,唯有凤栖梧桐。”许乔一副懂很多的样子。 沈桐儿纠结着细眉瞥他半晌:“真能胡诌,只是我养母捡到我时,我挂了个刻着''沈桐''的牌子,她才为我保有此名罢了。” 许乔点点头。 沈桐儿一把抢过他抱着的布包:“南陵原就在前面了,咱俩就此别过,以后少来烦我!” 话毕她就发出金缕丝,荡着树溜个无影无踪。 13.归来的鬼孩子 那个红衣姑娘夜闯迷雩山,竟然满身是伤地活着回来了,她不仅杀死了只异鬼带回魂尘,同时带回来的还有许多件遇害者的旧衣,在黄知府家门口足足摆了整条街——这消息不出半个时辰就传遍南陵原。 许多家里丢失过亲人的百姓们都相互搀扶着前来辨认,但更多的是死在这偏远深山无人问津的外客之遗物。 黄思道为此又是失落、又是庆幸。 失落的是仍没有半点孙儿的消息,庆幸的是或许此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长风渐起,吹得那些粘泥衣物簌簌作响,即便由青石砖压着,仍有些枯化的部分被吹走无踪了。 说来也有些奇怪,明明昨夜还酷热难耐的小城,竟然在这流火之季变得微凉。 难道是苍天有灵在上,也不忍多看这封尘多年的悲欢离合? —— 立下此功的沈桐儿理应好好休息个几日,调养下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但小姑娘回到客栈换了套整齐的衣服,却又马不停蹄地溜到了暗地里。 第21节 此刻她的目的地,当然是许乔迟迟归入的永乐门。 今晨叫那小子收拾衣物证据,并非马虎偷懒,而是故意使他麻痹大意,试试能不能露出什么狐狸尾巴。 云娘总对桐儿叨念:人心这东西,看似复杂却也简单,想猜透对方,就得学会设身处地的理解对方的难处。 许乔看起来极虚荣又懦弱,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他身在永乐门就必是永乐门的人,并不会因为危难时刻的几分真情而断了过往的人生。 沈桐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永乐门奢华的院落中徘徊了几圈,很快便发现了跪在间书房里的许乔。 果然不出所料,他正哆哆嗦嗦地跟惊虚先生讲述着山里的惊险经历,显然仍有后怕,还故意掩去自己明明能杀小妖女却并未动手的事,声称许桐儿始终站着上风、最后饶了自己一命。 那些话也不晓得有没有被取信。 惊虚先生摸着雪白的胡子,沉思过许久才道:“罢了,看来她命不该绝。” 许乔咬住嘴唇:“师父,徒儿的确技不如人,虽然与沈桐儿年纪相当,但论武功论才智都差了几分,为何偏偏叫徒儿去杀她呢?” 惊虚先生叹息:“嘉荼想多给你几分历练,的确是操之过急了。” 许乔移开目光,表情极不好看。 倒吊掉在房檐上的沈桐儿已不知在此浪费多长时间,累到头昏脑胀,不禁在心里抱怨:“真能啰嗦,多半是我想得太多。” 结果正在此时,许乔终于下定决心了般,从身上摸出个崭新的令牌:“师父,这是我在山腰的白骨洞里捡回来的,分明是我永乐门人的信物,所以未敢鲁莽交出去,难道我曾有师兄去过迷雩山?” 闻言惊虚先生忙接到手里,皱起眉头道:“……多年前却有顽皮的徒弟闯过那里,多半尸骨无存了。” 沈桐儿于窗洞里多看了几眼,再也支持不住半分,悄无声息地翻身坐到屋顶上揉着脑袋琢磨:“如果真是这样,许乔为什么怕我知道?难道被异鬼吃掉对他们来说是件很丢脸的事?不对啊,那令牌新的很,如果近年真有同门枉死,许乔又怎会不知?”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打断了她的沉思。 沈桐儿紧张地张开右手,却见是蒙着眼睛的嘉荼,当然决意不用打草惊蛇,随机屏住呼吸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倘若不是瞎了眼睛,嘉荼也应当是位玉树临风的俊美公子,他虽然完全看不见路,但并未露出盲人的疲态,举手投足的仪态依旧端庄,这点和云娘很像。 晚风吹送着淡淡的荷香,也吹散了桐儿新衣服上的皂角味。 当她察觉到这点时,立刻暗叫糟糕,随着嘉荼抬手丢出暗器的同时,立刻连滚带爬地躲避逃跑。 “有贼!”听到动静的守卫抬声喊道。 沈桐儿根本不打算跟他们硬碰硬,虽然已经败露行迹,却无意恋战,闪着擦身的流箭按照早就看好的退路飞奔而走。 “罢了,随她去吧。”嘉荼摆手皱眉,扶住眼罩分外不悦:“就不能小心点吗?这么多人看不到一个小丫头在这里?!” 听到动静的许乔怯怯地尾随在惊虚先生背后出来,半个字都没勇气多说。 从前大师兄是很和蔼宽容的人,每每都靠他与师父美言才能帮弟子们躲过责骂。 可自从沈桐儿出现在南陵原,就有什么东西渐渐发生了变化。 比如此刻嘉荼的怒气冲冲。 甚至就连师父……好似也对师兄有了几分忌惮。 “许乔。”嘉荼忽然开口:“回你房间去!这七天不得出门半步!” 还好只是禁足而已,没有什么皮肉之苦。 许乔连忙领命,拿着剑快步消失。 嘉荼挥退周围门人,声音阴冷道:“我们一味退让已酿成大祸,虽然沈桐儿掀不起什么风浪,但不能再多留她横添阻隔了!” 惊虚先生慢慢拿出那块令牌,忧心问道:“那不死鸟活了,会发生什么?” 嘉荼沉默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世间总有些未可知之事,我们该做的就是让大人的身体尽快痊愈,助他将怪物装回棺材,否则……” “你说得有道理,但沈桐儿武功诡谲,杀她恐怕要损兵折将、惊动百姓。”惊虚先生迟疑。 “把她要的东西给她。”嘉荼转身道:“你真当她好心为民除害?” “可你的眼睛……”惊虚先生上前一步。 “早说了无所谓,人事从来未有两全,我若真怜惜这双眼珠,就不会——”嘉荼说罢忽然停了,嘴角紧紧地抿起,在这温热的夏浪中散发出几抹冰寒之气。 —— 偌大的黄府里少了过去的童言童语,要多冷清就有多冷清。 一杯毛尖茶,从温气袅袅放到冷淡无味。 黄思道坐在桌边,迷迷糊糊地似是睡着了。 勤劳的家仆忽然进来禀告:“老爷,门口剩下的那些旧衣多半是无人认领了,现在该当如何?” “烧了吧,从异鬼的洞穴里拿出来的,终归是不洁之物。”黄思道回神,长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誉齐现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啊……” 家仆劝了这么久,该说的吉祥话早已讲过千百遍,实在没有更能安慰他的词汇。 谁都没想到,这时看门的老汉忽然手足无措地跑了过来,叫嚷道:“老、老爷,那……” “大胆!”家仆皱眉将其拦住:“这地方是你说进就进的?还有没有规矩?!” 老汉咽了下口水:“是小的鲁莽,但门口……来了个孩子,好像是……是小少爷……” “誉齐?!”黄思道瞬时站了起来,急道:“快去看看!” 第22节 “是。”家仆赶紧搀扶住他,半点都不敢怠慢。 黄思道早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被发配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担任知府,也对仕途没有更多的指望,能把孙儿妥善养大、培育成才,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不出半刻,一群慌忙的主仆就赶到了大门外。 看门老汉果然没有虚言,正有个小豆丁似的男童穿着褴褛的衣服呆站在那处,满身狼狈、双眼无神。 黄思道急望过去,瞬间老泪纵横:“誉齐啊,我的誉齐!你可算回来了!是谁把你折磨成这样了……我的孙儿……” 被爷爷抱住的孩子依然没有反应,像是彻底傻掉了。 旁边的家仆看得不忍,扶着黄思道的肩膀劝道:“老爷,小少爷他定是受惊过度,这门外风凉,还是进去说话吧。” “好、好。”黄思道颤颤巍巍地起身,追问道:“誉齐,是谁把你带走了,你又是怎么回来的?” 小男孩的眸子一片涣散,小声重复:“姐姐……红衣服的姐姐……” “那定然是沈姑娘了,不知道她现在何处?怎么不随小少爷一起等候?”家仆东望西望。 黄思道俯身确认:“是一个红衣服的姑娘带你回来的?” 誉齐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黄思道半刻都舍不得松手,吩咐道:“去把那赤离草拿来交给沈桐儿吧,省得永乐门听到消息前来吵闹、夜长梦多,赤离我也不想守着了,怀璧其罪啊。” 家仆立刻拱手答应:“是,老爷放心。” —— 急急忙忙从永乐门逃回来的沈桐儿哪能预料到新的状况,她冲进客栈房门,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紧着收拾自己的东西,生怕嘉荼带人来质问方才之事、大打出手。 想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平日是很假客气的,只是猜不透自己偷看到令牌的存在,是否会惹祸上身,毕竟除了的确有永乐门弟子在山上被吃掉外,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永乐门人与异鬼存在勾结,无意将重要的器物遗落在了山上,方才遮遮掩掩。 她将余下几件衣服和宣纸都打包装好,刚刚背到背上,就听到敲门声。 沈桐儿警觉:“谁啊?” “姑娘,在下奉黄知府之命前来,打扰了。”门外响起男声。 沈桐儿顿时不解,迎过去将黄府家仆放进屋内。 家仆依然毕恭毕敬:“沈姑娘为老爷救回誉齐少爷,老爷感激万分,特命在下如约送来赤离奇草。” 此话沈桐儿听得分外不解,但闻“赤离”二字,立刻将他手里的盒子夺过来打开看,果然是株依然红艳的枯草,长茎叶片都与医术上画得分毫不差,面露难以掩饰的喜色。 家仆拱手询问:“这次小少爷受惊不浅,语不能言,敢问沈姑娘是从何处将他救回?又为何留他一人在府门之外?” 沈桐儿搞不清状况,只知道手里能救云娘的赤离草是绝不愿还回去的,顺口胡诌道:“啊……这个啊,我担心迷雩山还有什么地方没调查清楚,所以白日又去看了看,正巧发现那孩子在山脚游荡,自称姓黄,就把他带了回来,但因还有其他要事在身,才急着回客栈的。” “原来如此。”家仆点点头。 沈桐儿眨着大眼睛边寒暄边把他骗走,而后抱着草盒琢磨:“黄誉齐活着回来了?还说是我的救的?来这南陵原所遇怪事不少,真没有一件比这更奇怪……总而言之在黄家人发现真相之前,我必须见好就收,赶快离开才对。” 这般琢磨着她便急冲到门口。 可是…… 沈桐儿皱眉停住,喃喃自语:“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我此刻想走,自然是有人盼着我赶紧消失,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 一边是云娘即将复明的双眼,一边是陌生人的生死安危。 她咬住嘴唇,顿时陷入两难。 14.鸟与异鬼 来时的路有上千里,从冰飞雪舞的北方到流金铄石的山南。 再打算走回去,也不是一段容易的旅程。 沈桐儿背着小包裹,怀抱已经破烂到无法使用的纸伞,在百姓们的注视下慢慢地离开了南陵原。 其中当然有依依不舍而上前挽留的,但他们哪有云娘重要? 小姑娘硬着心肠走出了被莲荷围绕的小城,回首望向城楼上的兵甲和剩余七座仍在伫立着的灯塔,那感觉就仿佛做过场梦一般。 她顶着毒辣的日头往北方蠕动,看到很多香车骏马,想必都是去南陵原享乐的贵客。 真想大喊声:不要去啊,这世上再没有极乐净土啦! 可惜不能,因为身后鬼鬼祟祟盯梢的眼睛,是很在意她没有打算回头的。 临近傍晚的时候,沈桐儿终于扶着伤如蜗牛般进了家小客栈,落座后随意叫过碗素面,低头吃得无精打采。 没想旁边桌的客人却始终开心不已,笑声几乎停不下来。 沈桐儿好奇望去,原来是一对极为般配的年轻夫妇带着女儿和家仆,正议论着南陵原盛况,那小闺女也就两三岁大,古灵精怪地站在椅子上摇头晃脑低宣布:“我要吃荷花酥,还要吃藕香排骨,吃好多好多。” “桐儿快坐下,姑娘家不可以这般举止。”她年轻的娘亲虽在教训,表情却笑意十足。 沈桐儿瞬间被嘴巴里无味的素面呛到,见那家人好奇地偷来目光,不禁结巴着解释:“我、我也叫桐儿。” 年轻女子忙道:“快问姐姐好!” 没想到刚刚还叽叽喳喳的丫头这回害羞的紧,躲到爹爹身后不敢吭声。 沈桐儿弯起嘴角,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她比谁都了解异鬼有多可怕,就像云娘说得那般:异鬼本不是人,莫幻想它们对人会产生同情,食物这种东西到该吃的时候,又怎么会被心疼呢?如果这家人去到南陵原,偏偏运气不好遇到那些怪物,恐怕连看清楚的机会都没有,就会死掉的。 第23节 望着面汤里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脸,沈桐儿深叹了口气,暗自想着:偏偏我有这双眸子,而他们却没有,这其中总该带些缘由吧?云娘救不了百姓们是因为她看不见了,能看见的我干吗要为了自保而装瞎?这赤离草轻易到手,不仅因为躲在暗处的家伙们讨厌自己、盼着自己走,而且因为他们害怕自己!不,我偏不能就这么事不关己的跑掉,即使回南陵原也不一定会死,但不回去,以后肯定良心不安。 思及此处,沈桐儿瞬间放下了压在心头的重担,露出淡淡的笑意。 —— 深夜的荒郊野外可比不上灯火灿烂的水上明珠。 偷偷摸摸从客栈房间的后窗中翻出去后,简直是一路马不停蹄,飞奔过十余里地,才在午时之前赶回到南陵原附近。 沈桐儿躲在长草中气喘吁吁,正琢磨着该如何再混入永乐门中调查时,忽闻远处的迷雩山中一声长鸣,比哪次都要尖锐响亮! 她不舒服地捂住耳朵,心下微惊:糟糕,怎么把小白鸟忘记了?山里的异鬼并未死绝,等它们重整好旗鼓,自然要为了尚且不明的原因把鸟儿抓回棺材的,不管那么多,先去瞧瞧再说,但愿上次服用的魂尘效力仍在,能躲的过瘴气中的奇毒。 下定决心后,沈桐儿便紧了紧背上的包裹,乘着夜色朝南边溜去了。 —— 人的运气都是有限的,此一时好运,就要彼一时厄运。 上山没多久的功夫,某种呼吸不上来的闷痛就在胸口扩散开来。 沈桐儿徒劳地找出个手帕蒙住脸,分外后悔因为贪财而把积攒的十铢魂尘卖成一把银票,尽管特别难受,她却必须往前走,因为只要稍微靠近地面就能清晰低感觉到隐隐的震动,定然是附近正在发生着恶战。 想起那几只异鬼的穷凶极恶和柔弱的白鸟,小姑娘觉得很心疼,急寻着寒风的方向咬牙向上攀登,果然在密林深处找到事发地点,然而一切跟她想象得并不太一样—— 异鬼们果然在有组织地捉捕那只白鸟,但它们不会飞翔,只能攀着古木不断爬跃。 而白鸟也没有飞走的打算,一直盘旋在树冠上下挑逗,雪色的长尾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真像是壁画中天女的裙摆。 扶着树偷看的沈桐儿搞不清形势,疑惑地眨眨眼睛。 异鬼们显然没有半分她的悠闲之心,爬得最高的那只格外凶残,在白鸟落在树梢的刹那立刻挥出利爪,尽管白鸟瞬间扇起翅膀,却仍被斩断了几片飞羽。 它似乎被激怒了,忽地在空中转身变大数倍,扶冲下去直接抓起那异鬼朝月亮飞去。 谁晓得异鬼却在同时化为人形,手握长剑直插入白鸟的腹中! 白鸟吃痛,竟然翻身将它用嘴叼住,直接咔嚓咬成两截,仰头咽下终于出现在夜色中的魂尘,满足地鸣叫起来。 沈桐儿从来没见识过异鬼死得这么容易,更何况还是个会化形的高级异鬼。 她顿时激动地露出脑袋,真想把白鸟揪住养成宠物! 与此同时,异鬼首领阴沉而急切地开口:“下网——它要捕食了——” 左右两只助攻的异鬼瞬间吐出数股黑丝,将盘旋的白鸟压了下来,满身是血的白鸟一沾到异鬼的躯体,立刻缩成原本大小,翅膀被粘在黑丝上扑腾不开。 “哎呀!”沈桐儿急着跳出来,甩着金线便窜到树上:“放开我的小白!” 话毕便直接朝上次差点把自己砍死的异鬼发出铃铛,打算新仇旧恨一起报! “别管她——放火——”异鬼转身便朝沈桐儿袭来,挥爪把她依附的巨树砍成两段。 失去平衡的沈桐儿忙钩挂住别的枝叶,却见脚下的枯叶腾起红色的火苗,直顺着黑线烧向跌落的白鸟,她知道它讨厌火,忙利用金缕丝割断黑线,飞扑过去抱住白鸟,翻身把它放到身边说:“笨鸟,快飞呀,它们追不上你!” 没想到白鸟却重新扑腾起翅膀,一把将瘦小的沈桐儿拎到空中。 瞬间就有几枚毒镖落在他们两个刚刚待过的地方。 可惜暗器出现得太迅速,还是有枚射中了桐儿的小腿。 她完全没料到暗处竟然藏着小人,吃痛地闷哼,努力用金缕丝挂住树梢说:“我没事,你还不跑,这山是你家吗?!” 白鸟松爪冲入高空,仰头悲鸣阵阵。 沈桐儿千不怕万不怕,就怕它那种形容不出来的声音,如此近的距离猛然听到,只觉得胸口直有股血腥顺着喉头朝上涌,拼命抓着树干才至于跌落。 而那几只异鬼也好不到哪里去,毫不犹豫地顺着树往下逃窜。 沈桐儿头晕目眩,忽觉得手里一片冰凉,定睛细瞅才发现湿漉漉的树竟然结冰了! 坚固的冰以可见的速度超地面蔓延,异鬼们触到冰后行动明显迟缓许多。 白鸟重新挥开带血的双翅,俯冲下去抓住个落尾的庞大异鬼,直接咬住它的后颈,硬生生地咬下异鬼腐烂的皮肉,被鲜血喷了个满身通红,异鬼吃痛反击,却无力地被白鸟抓起越飞越高,而后直接丢了下来,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沈桐儿只见过异鬼食人,从未见过这种怪物如此悲惨的样子,不禁恶心的捂住嘴巴,终于有些明白异鬼们为什么费尽心思的想把这只鸟弄死。 白鸟似也无意再继续追逐其他异鬼,叼起魂尘后便用爪子拎着瘸了的沈桐儿往月光清透的薄云飞去。 沈桐儿从来也没到过那么高的地方,四肢毫无依靠,吓到失声惨叫:“你可别松开我啊,我不想死,我要哭了!我要哭了!” 结果白鸟还真松了爪子。 “啊!!!!”沈桐儿顿时没出息的涕泪四溅,发现高高的夜空中连可以用金缕丝钩挂的东西都没有,简直满心绝望。 幸好白鸟又冲下去用背把她接住,平缓地滑翔着翅膀朝山下靠近。 沈桐儿止不住失控的眼泪,气得伸手揪下它一根长羽报复。 白鸟莫名奇妙地回头瞅了瞅,忽然开口:“你……回来干什么?” 竟然是清亮年轻的男声,比那能穿透长空的鸣鸟好听许多。 完全防备的沈桐儿顿时变成木偶,疑惑地摸摸自己团子头:“咦……小白鸟你不是母的吗?” 白鸟:“……” 第24节 沈桐儿追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呀,你怎么会讲人话,难道你也是异鬼?” 但显然刚才的问话惹怒了白鸟,它再也不愿出声回答。 漆黑的群山中有明亮的南陵原闪闪发光,还有官道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笼,一直蔓延到天际的尽头。夜风习习吹散了处在高空的恐惧。 不安分的沈桐儿坐直身体,忽然含着眼泪笑:“哇,这样看琼州真美啊。” 白鸟越飞越低,闻言放缓速度。 风中除了它轻轻挥动翅膀的声音,便是万籁俱寂了。 15.如梦幻泡影 白鸟看起来如一朵花般精致美丽,力气却比沈桐儿大得多。 它静静地飞到迷雩山脚,寻着处水源把她放下,转瞬恢复成了比之前还要娇小的模样。 沈桐儿坐在地上张大眼睛:“你……到底是不是异鬼?” 如释重负的白鸟飞上旁边的高树,轻轻地歪头思索片刻,终于又开尊口:“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只有很厉害的异鬼才会变化形态,甚至连人都能模仿呢。”沈桐儿说:“我娘告诉我,混迹市井多年的异鬼,能把我们的举止学个十成相似,谁也看不出有奇怪的地方。” “我不是那东西。”白鸟俯头盯着她还在流血的腿。 “噫……”沈桐儿仍旧顽皮:“你能用可爱的声音讲话吗,小鸟应该是很可爱的。” 白鸟:“……” 顺时间它大概不想多理睬幼稚少女,展开双翅就飞入黑夜。 被抛弃在原处的沈桐儿伸手接住夏夜里纷纷扬扬、诡异飘舞的雪花,凝望着它们缓缓融化,而后才咬着牙脱下靴子查看伤口。 飞镖的刃侧淬有剧毒,虽然中镖后她没有再多行走以至毒素蔓延,但皮肤仍旧自膝盖朝下而发黑。 小姑娘忍住痛苦,用力将不洁的血液挤出,喃喃自语道:“哎呀……我不会变成瘸子吧……” 幸好消失过一阵的白鸟又扑啦啦地回来,轻盈地落在草地上,将衔来的魂尘放她手心。 “是给我的吗?”沈桐儿惊喜,立刻将其吃了下去。 她最近已经渐渐体会到魂尘的妙处,察觉到这东西不仅可以解毒,而且能让自己变得格外有力气,心里对其的排斥与厌恶自然少了几分。 “立刻离开这里。”白鸟的语气变得很认真:“等我的伤完全好了,自然可以吃光它们。” 可沈桐儿却忽然把它抓过来抱在怀里,低头仔细研究:“你到底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好生奇怪!” 白鸟挨着小姑娘温热的身体,瞬间呆若木鸡,眨着清透见底的黑眼睛保持沉默。 见识有限的沈桐儿完全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啧啧道:“哎呀,离开这么会儿,连毛上的血迹都洗干净啦,真是个爱干净的小东西。” 白鸟忍无可忍地飞了起来:“听我的话好不好?” 沈桐儿抬头笑:“你不肯告诉我实话,我为何要听你的话?本姑娘琢磨了一天一夜,总觉得永乐门和异鬼有勾结是**不离十的事,等我找到证据,马上就去禀告黄知府!” “山外的事情我不了解,自己的事也不太记得了。”白鸟缓缓地扇着翅膀:“但只要是异鬼,都可以抓来吃的。” “哼,真的不记得吗?还是不想告诉我!”沈桐儿对它有一万个好奇,眨着眼睛旁敲侧击:“哎呀,竟然喜欢吃那么脏兮兮的东西,真奇怪。” “……不喜欢,但是饿。”白鸟无奈地飞上树梢:“已经十几年没有吃过东西,总觉得没有力气。” 沈桐儿服下魂尘后渐渐好了许多,爬起身道:“那我给你去买些糕点好不好呀?” 白鸟已经在刚才的大战中耗费掉了所有的精气,疲惫过甚,实在没办法继续跟这个插科打诨的小丫头纠缠下去,它低下头微微叹息了声,便飘然飞回了迷雩山里。 沈桐儿站在风雪中微笑,红衣被吹的像凤蝶般盈动。 说来奇怪,虽然她心内的谜题越来越多,却并不对这奇兽存在怀疑或惧怕的感觉。 云娘极信轮回之说,常对桐儿讲:某些人与人之间正是前世有缘,所以便能一见如故。 也许上辈子或者上上辈子,自己曾在哪里遇到过这只白鸟,才觉得它那副冰冷别扭的模样,总透着没来由的亲切吧? —— 话本里但凡出现夏日飞雪,便是在暗示出现了莫大的冤情。 这自来属于不祥之兆,不仅不详,而且暗藏杀机。 次日晨光未明的时候,睡在河边的沈桐儿终于恢复力气,拄着破伞回到了南陵原。 结果目力所及,皆是惨淡景色。 原本亭亭玉立的荷花禁受不起酷寒的摧残,已经衰败满河,而街头巷尾努力用破毛毡包裹着自己的流浪者更是死得死、病得病,完全没有办法抵挡这气候突变的折磨。 虽然风雪已停,空气也逐渐回暖,但已经造成的悲剧恐怕是无法挽回了。 沈桐儿不知道是不是白鸟带来的灾祸异象,也不晓得是否与自己冒然入战有关,淡以她的性格很难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总觉得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黄知府把最新的发现通通气,否则以永乐门在这地方的势力之大,想要勾结那些异鬼轻而易举。 谁想等她赶到了黄府门口,却被家仆拦了下来:“沈姑娘,实在抱歉,我家老爷昨夜感染风寒,实在没有力气见客。” 沈桐儿急道:“可我有要事禀报,事关南陵原十万百姓的安危。” “不如姑娘留个地址,待老爷高烧退下后,在下立刻请姑娘前来何如?”家仆满脸进退两难。 沈桐儿没办法,考虑到黄思道的确年老力衰,便妥协道:“那好,我还住在原来的客栈。” 话毕她便一步三回头地迟疑离去。 第25节 大雪过后的苍穹依然阴霾低沉,总有种坏事即将发生的压抑之感。 —— 日升月落是谁也坏不了的规矩。 尽管沈桐儿忧心忡忡,但黑夜还是又一次来临了。 她把用魂尘换来的金银交给那些被冻病冻伤的穷人,满身财产散尽后,才扶着脸躲于客栈房间里胡思乱想,提防着永乐门或异鬼们随时会来的威胁。 由于这几天盯梢的太多,已然不敢随意招来食腐鸦传递消息,只能在油灯下摸出偷藏的雪白羽毛细细端详思索:“小白鸟,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枉费我在娘的教导下读过那么多古书,却没读过关于你的半点秘密,只可惜你不相信我,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这羽毛丝绒分明,毫无瑕疵的白竟然被照出隐约的五彩光晕,实在绚丽极了。 “如果真的有仙境,也许你真是仙境里的一只白凤吧?”沈桐儿淡笑,然后对着铜镜把白羽插/在丸子头上,左照右照地臭美道:“嗯,我真该去买身白衣服,嘻嘻。” 她玩得累了,也等得累了,终于渐渐趴在桌上堕入了梦乡。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沈桐儿在恍惚间竟然踏入云海之上,远处是巍峨鎏金的宫殿,身畔是姹紫嫣红的百花,那只美丽的白鸟简直比云朵还要轻盈,始终徘徊在湛蓝得天幕中,偶尔调皮地落回眼前,与自己亲密无间。 夜锦河边的灯一盏又一盏地熄灭,黑暗在无声中蔓延。 正当小姑娘沉浸在美梦中傻笑的时候,梦里的白鸟却猛地俯冲到她脸上,把她瞬间吓醒,带着睡意本能抬首,忽然看到半开的窗棂外横着张巨脸! 那深不见底的眼洞窥向屋内的时候,浮现出难以掩饰的饥饿与贪婪。 是异鬼! 沈桐儿瞬间甩出金线,翻身后退。 谁想异鬼却并没有袭击进来硬碰硬的打算,只发出了似笑非笑的咕噜声,转身就摆动着镰刀般的巨爪逃走了。 勇敢的沈桐儿向来不愿放过这种恶贯满盈的怪物,更何况最近还惦记上确有效力的魂尘,毫不犹豫地便借助金缕丝的帮助飞身出窗外穷追不舍。 恐怖的异鬼越爬越快,在屋檐和街道留下了血红的印痕。 沈桐儿连发几道金线都没有碰到它分毫,眼看着赶到了南面灯塔的缺口,对方已朝着荒郊野岭逃之夭夭。 她气喘吁吁地停步,只能败兴而归。 未想再回到客栈房间时,桌上又多了份“大礼”摆在那里。 疲惫的沈桐儿措手不及,关门皱眉靠近,盯着面前还冒着温气的心脏许久没有动弹。 最后终于找到些勇气,伸手拿过扎在上面染血的纸条,里面只写了六个字:三日内出南陵。 到底是哪个无耻之徒的威胁?! “混蛋!”沈桐儿把它捏烂,气恼到半点睡意都没了。 正在此时,街外响起女声尖叫。 沈桐儿连忙回神,再度跳出房间,生怕那异鬼杀个回马枪。 然而那路过的烟柳女子并非被是异鬼吓到,而是被死人吓到。 那死人就吊在客栈的门口,胸腹大开,内脏被抓个稀烂。 滴滴答答的血渗入脚下石板缝隙,反映着仅存的夜色斑斓,正是有几天没见的小乞丐阿古。 16.失落的水城 荷花在风雪中全然败落,夜光中再也无法飘馨香。 正仿佛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阿古,此时此刻变成了残缺不全的尸骨。 自以为早已见惯生死的沈桐儿呆滞过很长的时间,任胸腔中缓缓腾起、却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的愤怒蔓延到了五脏六腑,她从来不知道,见证相识的人死去会这么痛苦,那个弱小的、善良的、因为一点点恩情就关心着自己的阿古,竟然被恶意地作为警告虐杀在这里,实在是…… “啊!!!”沈桐儿终而无法控制地大叫出来,才不至于被打击到垮掉,她红着眼圈朝周围大喊:“有什么冲我来就好了!为什么要欺负一个孩子,他还这么小、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 周围当然不会有谁敢回答。 就连发现尸体的风尘女子和客栈掌柜都被吓得躲了起来。 沈桐儿含着眼泪将阿古血淋淋的尸体抱离缰绳放到地上,忽然间突兀起身,发了疯似的朝城外跑去。 至此围观者方才露头,胆怯地开始议论。 “这是怎么回事?咱们该怎么办才好?” “好像是被异鬼吃的,赶紧烧了吧……” “我刚刚还在这,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如果能被你看见还叫异鬼吗?南陵原真是一天也不能多待了,没准下一个死的就是你我啊……” —— 城内寒风萧索,永乐门内却依然灯火辉煌。 沈桐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大叫道:“惊虚老头!嘉荼!你们给我滚出来!” “大胆!未得通报不得入内!”守门的壮汉立刻跳出来阻拦。 但他们在这里花个三年五载所练的粗鄙功夫,怎么能是沈桐儿的对手? 第26节 暴怒的小姑娘一个跃身横踢,就用怪力把他们踹得八丈远,呸道:“你们谁再上来就得死!” 永乐门人早见识过她大战异鬼的神勇姿态,瞬间后退了好几步,硬是躲出来片空地将其留在中间。 未等沈桐儿继续发难,闻讯而来的惊虚先生便皱着眉头挤入包围圈内,摸着胡子质问:“沈姑娘,你深更半夜硬闯永乐门,意欲何为?” “哟,你的眼睛怎么还没被金银岛挖了去?!”沈桐儿唾弃道。 惊虚先生早有预料,像她这么多事的人绝对不会轻易消失,故而声色如常地回答:“你骗的过黄知府可骗不了我,更骗不到金银岛,黄誉齐是你找回来的?你敢发毒誓?” 沈桐儿虽然古灵精怪,但毕竟太过年轻,顿时语塞而怒:“懒得与你废话,你们为什么要杀阿古!” “老夫听不懂沈姑娘的胡言乱语,阿古是谁?”惊虚先生冷漠皱眉。 沈桐儿朝他迈步:“因为我撞破你们与异鬼勾结的证据,你们就想让我闭嘴?那干脆拿出办法对付我好了,欺负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算什么本事?!” “此话可万万不能乱说,我永乐门为南陵原安危与异鬼势不两立,那等野蛮异兽,又怎么谈得上与其勾结?”惊虚先生哼了声:“不知道沈姑娘敢于如此信口雌黄,倒底是撞破了什么?” 沈桐儿跑到这里来纯属一时冲动,难免在众目睽睽下欲言又止。 惊虚老头已对许乔讲过,那令牌是调皮弟子误闯迷雩山留下的,此刻自然也能用这种借口忽悠自己和众人。 她的牙咬了又咬,最后还是垂下了紧握的手。 见状,惊虚先生不屑失笑:“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恕老夫不能奉陪了,此次念在沈姑娘年幼无知不做计较,倘若再胡言乱语、无视本门规矩,可别怪老夫不客气。” 沈桐儿瞪着他的眼睛说:“我若冤枉你,任你处置,我若找到证据,你一定会死在我手上!” 话毕小姑娘转身便走。 仍旧残留着几分凉意的晚风吹散了她心头的激动热火。 怎么就忽然犯蠢了呢? 其实再吵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当务之急是好好安葬阿古,并尽快摸清那些异鬼的藏身地,与贱人根本无需逞口舌之快,凭本事见真章就是了。 —— 南陵原外的乱葬岗里埋的都是无姓的可怜人。 如今又添了座小小的坟墓。 难过的沈桐儿把小乞丐烧剩的骨灰妥善埋入,拍了拍潮湿的黑土,抬袖抹掉脸上眼泪,哽咽道:“阿古,如果不是我拖累你,你现在肯定活得开开心心,所以这个仇我一定会给你报,云娘告诉我人必须负起自己该负的责任,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责任,消灭这里的异鬼也是我的责任……” 盛夏的火热终于归来,可惜迷幻的水城却露出了颓败的前兆。 不少居住在此的百姓被近来种种事端搞得六神无主,开始举家迁徙了。 从坟地远眺模糊的官道,陆续有马拉着木车越走越远,叫沈桐儿更觉得凄凉。 没想正抽泣时,头顶的槐树却起了轻微的异响。 她警惕抬头,恍然发现美丽的白鸟正躲在茂密的枝叶间偷看自己,长长的尾端垂散下来,被朝阳照得灿若虹光,不由转悲为喜:“小白!” 白鸟后退两步:“……我不叫小白。” 沈桐儿轻而易举地跳上树,毫不见外地坐到它旁边:“那你叫什么呀?” 白鸟低下头不回答。 沈桐儿扎着大眼睛问:“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鸟,难道你真是神话故事里的凤凰吗?” “……很久以前也有个笨蛋这样说过。”白鸟淡淡地否认。 沈桐儿特喜欢刨根问底:“所以——” 白鸟打断她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哈哈哈,你是只鸟啊。”沈桐儿似乎觉得这话有趣,边擦着眼角残留的眼泪边道:“其实我家那里的海边也有些神奇的鱼鸟,如果有机会,可以带你去看看。” 白鸟终于鼓起勇气重新瞧向她的小脸,问道:“不哭了?刚才在哭什么?” 沈桐儿垂下头:“……说了你也不明白,你不过是只鸟而已呀,而且你都说山外的事你不懂了,哎,我就是觉得自己好生没用。” 白鸟扭开脑袋瞅向别处,宛若在暗自抱怨似的,转而开口道:“如果你是在找那些异鬼的话,我倒是很清楚,它们从前一直在山里看着我,但最近已经跑了出去,害我都没什么可以吃的。” 沈桐儿伸手就把不再瘦骨嶙峋的白鸟抱进怀里,用光滑的小脸蹭了蹭它毛茸茸的脑袋:“既然你这么喜欢吃那东西,不如就跟着我混吧。” “不。”白鸟言简意赅地拒绝,努力想要飞走,却差点被这黄毛丫头把尾羽揪秃,最后无奈解释道:“我的伤还没有恢复,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如果去到城里,恐怕异鬼还没吃,人就被我冻死了,到时你岂不是会哭得更伤心?” “原来昨夜南陵原下雪真的因为你,小乞丐告诉我,十多年前这里也下过雪,是不是它们把你带进山里的那夜?”沈桐儿起了莫大的兴趣:“小白你到底从哪来?” 美丽的白鸟显然不接受这个如同二狗子般的愚蠢称呼,瞬间就使了力气飞到更高的枝头,回身道:“城里异鬼的气息很明显,你若真不死心,可以再去找找。” “啊,你别走呀!”沈桐儿急着站起来。 可惜白鸟再不愿多停留,展开翅膀就朝雾气氤氲的迷雩山中飞掉了。 沈桐儿摸着下巴喃喃自语:“小白好像我娘呢,虽然心高气傲话不多,可一直都关心着我,算了,不管那么许多,本姑娘先去黄知府那里看看,这回又死了人,他可不能再装傻充愣。” —— 诗中有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话不是没道理的。 尽管平日里繁荣昌盛的南陵原已经开始人心惶惶,黄府内外倒是热闹如常,进入的家仆与货车不见少半个。 强忍忍着疲惫的沈桐儿再度要求拜访,却又被守门人拒绝,不由心中起了疑,溜达到无人的侧墙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了进去。 她背书很快,记路的本事也不差,回忆着上次被如何带到誉齐的小院,果然顺利寻到目的地。 第27节 原来黄府家仆并没有撒谎,黄思道还真露着一副病怏怏的模样陪孙儿坐在院子里乘凉,面无血色地捧着汤药慢饮。 守在周围的侍女们没有半个闲着,可惜被众星捧月的小公子却呆坐着不动弹,丝毫不像大家曾经描述得那般活泼。 沈桐儿皱眉站在墙后,透过石窗继续偷窥。 一通咳嗽后黄思道仿佛咳丢了半条命,哑声哀劝道:“誉齐,你不吃东西怎么行呢?爷爷这心里面难受得紧啊。” 身着宽大锦衣的黄誉齐如同木偶,好半天才眨了眨眼睛,细声道:“我……不饿……” 他的脸极白,嘴唇又红得过份,真是怎么瞧都不可爱。 沈桐儿忍不住趴得更近了些,可惜还未观察到什么的时候,竟毫无预兆地嗅到一股异味,如同腐朽多年的木头,湿臭中带着隐隐清香。 她忍不住扭头朝四下望去,瞬时间捕捉到个庞然的黑影消失在院子拐角处,正是在白日难得出现的异鬼,心下自然一惊,急匆匆便跟了上去。 17.河底的秘密 一心二用难如登天,沈桐儿拼着命用最快的速度追赶那异鬼,自然而然败露了自己的行踪。 她利用金缕线的韧性构筑屋瓦房梁,努力朝如雾的黑影荡过去。 正在巡逻院内的守卫瞥见红衣从面前闪走,不由惊讶道:“那不是沈姑娘吗?她怎么在这里?” 旁边的同伴说:“难道有异鬼?快去通报老爷!” 沈桐儿生怕逃跑的异鬼突生歹意,随手抓人来吃,惊叫警告:“想要命的都闪开!” 讲话的功夫她已冲出黄府之外。 这回被盯上的异鬼显然没有山里那几只厉害,不仅体型相对较小,速度也显得迟缓。 沈桐儿越追越近,用全力甩出金缕丝击中了它的前肢,打得一瞬间鲜血四溅。 异鬼惨叫着横摔出几丈,却十分诡异地爬起来继续逃窜,根本没有回头报复的意思,真不像这种残暴的怪物所能做出来的行为。 沈桐儿翻身而上,可惜眼看着就能用金缕丝缠住它时,它竟然冲到夜锦河边扑腾一声跳了下去。 周围的百姓被平白出现的水声惊扰,纷纷四散到旁边围观。 迟了一步的沈桐儿跑到河岸,停下来深叹口气,除了放弃也没别的法子。 在白日追逐异鬼本就艰难,更何况河水可以冲淡它的血与粘液,从而剥夺掉阴阳眼唯一的优势。 尾随其后、匆匆靠近的黄府守卫终于喘息着赶到,拱手说:“沈姑娘,黄知府有请。” 沈桐儿尴尬回头,一边琢磨着该怎么为擅闯黄府找到合理的解释,一边不情不愿地随他们去了。 —— 幸而在大堂见面后,黄思道依旧是温和谦逊的模样,不仅没有多加质问,反而主动解释道:“老夫让沈姑娘白跑两次,实在是……咳咳……身体欠安,不知今日发生何事……” 面对一位老人家疾病缠身的感觉实在称不上愉快,沈桐儿移开目光撒谎说:“我追踪异鬼至此,可惜最后还是叫它给逃掉,异鬼向来不喜在光天化日活动,不能不叫我多担心您的安危。” 黄思道苦笑:“风波至此地步,实乃暗藏杀机,然而除了严加防范外,老夫也别无他法。” 沈桐儿转了圈大眼睛,趁机进言道:“最近我频频拜访贵府,正是想提醒您一句,请对永乐门保持提防之心啊,其实上次自迷雩山归来,除了发现那些陈年旧衣外,还有块永乐门的腰牌没被交出来。” “或许是他们有弟子误闯过深山吧?官府与神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黄思道叹息。 沈桐儿早就猜到他会当和事佬,顿时恨铁不成钢:“就算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南陵原十万百姓着想,不然……” 黄思道摆手:“沈姑娘别急,其实老夫已早已向玉京连发三道公文禀明此事,而且正在云集琼州兵力来往此地,到时候一定会配合京都来的御鬼师挨家挨户紧密搜查异鬼行踪,绝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话已至此,沈桐儿没办法再继续咄咄相逼,只能拱手:“那就好,您多保重,夜里不要睡得太沉,我巡逻时会常来瞧瞧的。” “姑娘,你既然已拿到赤离草,为何不抽身而退呢?”黄思道问出心中疑惑。 沈桐儿的眼前不由浮现出夜锦河畔的百姓,还有阿古残缺不全的尸体,低头淡声道:“也许我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吧。” —— 虽然生死之秘不可知,但越是不可知,人越会寄托离奇的想象。 深夜中的迷雩山,从前真的很像老故事中的地狱:毒气弥漫、恶鬼潜行、杀机四伏。 可自从奇怪的白鸟被误打误撞放出来后,漆黑的林子里就只剩下死寂了。 当初为了把这东西塞进尸油里,可以说是付出血流成河的代价,结果烧过十几年没烧死,如今竟然活着逃了出来,用大祸临头不足以形容,如不尽快除之,恐怕后患无穷。 万籁俱寂的丑时,一个背影颀长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山顶处,他抬头望过似乎高耸入云的古木,转而姿态轻巧地往上攀爬。 白鸟喜居高望远、和风而鸣,肯定会选择这样的地方栖息。 不出所料,当他快要到达顶端的时候,在月光中发亮的羽身便渐渐进入眼帘。 男子用力扶住腰中佩剑。 谁知当他正欲奇袭,清亮的男声却回荡在枝桠间:“怎么,生怕我肚子饿,非要自投罗网吗?” 男子果断地飞身躲避,转瞬白鸟便展翅袭来,完全扑空后又拐了个弯滑向暗蓝的天幕,引颈长鸣而歌。 每次听到这穿透力极强的声音,脑袋都像被刀剖开般开始巨痛。 男子一个失力朝下跌落,却在跌落过程中恢复庞然扭曲的本形,用巨爪勾住粗硬的树干,低沉咒骂:“你——坚持不了——多久——” 刚刚面如冠玉的美男子,竟成了长着三张怪脸的异鬼。 第28节 白鸟以难以看清的速度冲向它的眼洞,却被大力砸开,擦着树冠摔了出去。 异鬼张开血盆巨口紧随其后地追击,与其陷入恶战。 缠斗片刻许久,开始力不从心的白鸟越飞越高,冷声道:“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否则你迟早要和它们同样下场。” 异鬼并无半点惧怕,声音似从地狱的深渊中挤出来般扭曲难听:“你杀不掉我——世间——不止你一个死不掉——” 在它说话的刹那光景,身上刚刚被白鸟弄伤的腐烂皮肤竟然已经开始愈合。 夜空中雪白灵巧的飞影因此而不愿恋战,转身远离了这只催命鬼。 —— 与此同时,沈桐儿仍旧徘徊在南陵原内,当然不知道“小白”在山里的遭遇。 她正在为白日发生的怪事苦恼,想不明白那只异鬼究竟在黄府鬼鬼祟祟做些什么,跳进水里后又逃向了哪里。 左思右想不可能有结果,倒不如趁着夜色付诸些行动来得有用。 打定主意、吃饱肚子的小姑娘再度来到异鬼入水的河边,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了进去。 她生长于四面环海的孤岛上,水性自然超群。 但不知这河的深浅,潜入时仍旧怀着无数个小心,皱紧了眉头不敢浪费须臾时光。 虽然水面上永远斑驳明亮如白昼,但水面之下却只有纯粹的暗潮和不符常理的阴冷。 沈桐儿闭着气努力往下沉去,原本以为自己必须摸黑,没想戴在头上的美丽白羽却光明闪闪,照亮了周围的混沌。 她忙抓下它,滑动着细胳膊细腿继续朝夜锦河底探去。 这等岸边建筑着城镇的水域定然是不怎么干净的,但沈桐儿仍未料到:当她终于游到尽头时,却用羽光照出一个头盖骨。 不、不是一个,而是……无数个…… 沈桐儿憋住惊恐之心不让自己喘息,瞪着眼睛朝前摸索,手中翻出的尸骨连连,真不晓得河里到底沉过多少死人。 绝大部分骨头已破碎成残渣,残留着锋利的牙印。 由此可以想象,被吃掉的那刻,死者之躯到底多么支离破碎。 她正漂浮着研究时,意外地有朦胧红光从远处缓缓靠近。 猛抬头的沈桐儿望见只从未见过的庞然异鬼,满身黑毛在河底飘飘荡荡,而且头上长着三张脸、裂着三张巨口,大腹便便如鼓,四肢却细长尖利,简直像用稀碎的烂肉拼凑而成,看起来可怕极了。 同一刹那,往城里游动的异鬼也发现红衣小姑娘的身影,瞬间弹跃过来挥手横砍。 沈桐儿受惊之余难免呛了水,非常想要努力躲避,却被水浪冲得七荤八素。 如若在岸上尚可一战,可根本不用呼吸的异鬼在河底杀她简直易如反掌。 慌张不已的沈桐儿手脚并用地往上游,心跳到快要跑出喉咙。 异鬼闷闷地冷笑,忽然张口用力吸水。 刚游出几丈的沈桐儿立刻被河流拽了回去。 她捂住因呛水而灼痛的的口鼻,以为自己死定的刹那,恍惚发现另外一只异鬼从水面潜下,用带伤的前肢二话不说地砍向三脸异鬼,正是白日在黄府逃跑的那个! 这……异鬼之间怎么还互相厮杀上了? 侥幸被遗忘的沈桐儿晕头转向,根本顾不得谁死谁活,立马扑腾着往岸上逃。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未等她游走多远,三脸异鬼就将拦路鬼狠摔出去,重重撞到桐儿后背。 根本没什么斤两的小丫头无可挣扎地飞漂极远,直到冲破河下陈旧的铁网才减缓速度,此时她已吸入太多河水,在感觉身体剧痛、喉口发甜的同时,就被夜锦河天旋地转地顺着铁网后的暗道卷走了! ——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四处都是不为人知的秘密。 险些被淹死的沈桐儿在迷离之间回复丝丝神智,却怎么也呼吸不上来。 温柔的女声伏在在她耳畔焦急叫道:“沈姑娘!你快醒醒!” 沈桐儿的小脸虚弱地歪倒,嘴唇苍白无色。 满眼担忧的妙龄女子深叹了口气,全然不知如何是好,恍惚听到头顶的树冠飒飒作响,迷茫抬头的同时,立刻被盯着自己的精致白鸟吓得摔坐在地上:“是你……你果然活了!难怪刚刚它没再追我!” 白鸟舒展了下翅膀,走到树梢上稍微靠近了些。 女子更是害怕,一幅六神无主的模样。 这反应半点不奇怪,无论对方多么漂亮可爱,只要知道它随时都会把自己当作食物撕碎,强烈的危机感就会制造出恐惧的暗影。 可白鸟却显得比平时温柔许多,低下头道:“你不该留在南陵原,别处有的是人可以吃。” 女子哽咽说:“可我的孩子在这里……” 白鸟沉默片刻,忍着饥饿发了难得的善心:“你走吧,我会救她的。” 女子不放心地瞥了眼半死不活的沈桐儿,暗思自己并没有本事硬碰硬,终而还是点点头,转身潜入了暗不见底的夜锦河中。 等到四下再无打扰,白鸟才翩然降落,叼着小姑娘拖了两步,又凑近感受她微弱的鼻息,不禁头痛叹气。 微微的萤光照过夜色。 第29节 转瞬间美丽的鸟儿消失了,伏在沈桐儿身边的成了位高挑的白衣公子。 他及腰的如缎黑发被风吹散,似云扰扰,沾到她的红衣便被濡湿。 “桐儿……”白衣公子犹豫地扶住她的肩。 溺水的倒霉丫头仍旧醒不过来,脸色从苍白渐渐泛青,再也不复平时粉扑扑的朝气。 白衣公子朝周围瞧了片刻,有些羞涩地伸出修长的双手轻轻放在她的胸前,而后用力一按。 挤压在胸腔的河水瞬间被猛烈咳出。 白衣公子仿佛非常紧张,蓦然便飞身上树,只垂下纤尘不染的长衫衣角。 沈桐儿毕竟身强力壮……边咳嗽着边在河滩泥地里爬坐起来,倒是脱离了险况。 18.白骨岸 盛夏的晚风像炉子里喷出的热浪,温气滚滚,不至让溺水的沈桐儿手脚冰冷。 其实如此九死一生的感觉半点都不得意,满是揪心后怕。 可怜的她差点把肺都咳出来,终于使呼吸的能力失而复得,强打精神擦擦脸,抬头望向亲切的白鸟苦笑道:“小白?发生了什么?又是你救了我吗?” 白鸟态度依然傲娇,扭头回答:“是把你丢上岸的异鬼不想杀你,我恰巧路过捡到了。” “对啊,说起来太奇怪了!我真以为自己要被一只三脸怪物吃掉,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把我给救了……只是……为什么异鬼和异鬼之间也会厮打呢?”沈桐儿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白鸟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这些“琐事”中,它忽然忍无可忍地扇动翅膀,叼住沈桐儿的的衣领,硬生生把她拖到粗壮的树干上:“泡在河滩里会感染风寒。” “哎呀,我在琢磨正经事。”沈桐儿训斥道。 “异鬼并非没有神智,它们当然也存在亲疏远近的关系。”白鸟淡淡地提醒:“这并不奇怪。” “言之有理……我刚觉得自己搞明白了些事情,现在又越来越糊涂了。”沈桐儿垂下眉毛,转而好奇道:“真的是异鬼丢我上岸的吗,刚才迷迷糊糊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个白衣裙的神仙姐姐,是好漂亮的那种……” 白鸟凝滞地瞧了她半晌,负气道:“不清楚。” 沈桐儿伸手就揉它的脑袋:“小鸟呀,你的脾气太差了些。” 说着她又瞬间想到了什么似的,鼓着脸沮丧道:“上次答应给你带糕点的,结果又食言了。” “我不想吃,你怎么会跌进河里?”白鸟只关心小姑娘的安危,趁机询问道。 沈桐儿这才有机会把前因后果描述一遍,感慨说:“没想到异鬼竟然是靠夜锦河悄悄出入城池的,难怪那些灯塔形同虚设,你相信吗?把我卷到这儿的河道之水引向东边的永乐门,总而言之,我觉得那个狗屁神府越来越可疑了。” 白鸟刚刚与三脸异鬼恶斗一遭,此刻不禁疲惫地趴卧于树枝上养精蓄锐,语气全然不解:“……你本就与南陵原毫无瓜葛,为何总想要对这里的秘密刨根问底?就算最后知道是谁与异鬼勾结又如何,难道把他们都杀光才能开心吗?”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讨厌看到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被当作食物残杀掉……”沈桐儿垂着眼睫如此回答,不禁想起云娘常叨念的道理:异鬼与人都是要填饱肚子才能活下去的,所以究竟有何差异?凡事都莫要埋入执念,否则错事做太多,到最后就连自己都会说服不了自己。 幸好白鸟并没有**说教,它静静地望着沈桐儿稚嫩的小圆脸,全然默不作声。 见状沈桐儿不紧莞尔:“小白,你这表情好像只小狗狗啊。” 白鸟顿时望向别处,拒绝继续与其对视。 疲倦的沈桐儿在粗壮的树枝上找到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失力躺下说:“好困……都不记得多久没睡过觉了,回城也是不得安宁,就在这儿休息片刻好啦……” 结果她话还没嘟囔完,人就昏迷过去。 白鸟终于放下矜持靠得稍近了些,悄悄地打量过小姑娘可爱的睡颜,而后在微弱的萤光中恢复了不轻易示人的庞然身躯,用宽厚的羽翼覆盖住那瘦弱的身体,帮助她远离了夜风的吹扰。 漆黑野外细碎的绒光成了梦境中的白雪,让这棵树、这只鸟成为沈桐儿的整个世界,她甚至安然到连梦都不用去做,就像回到阔别很久很久的家,就像无数流景一如曾经。 —— 两个时辰后,南国和熙的晨光温柔地将沈桐儿唤醒。 她揉着眼睛从大树上坐起来,身边早没了白鸟美丽的身影。,只剩下挂在旁边的一串山葡萄和几片落羽证明着昨夜记忆的真实。 沈桐儿早就饿到肚子咕咕叫,立刻毫无形象地开吃,咬住甘甜多汁的葡萄粒嘟囔:“嗯,小白还是很上道的嘛,也许养只鸟并不是坏事。” 正开心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的脚步声。 听觉非常敏锐的沈桐儿赶快将双腿和裙摆都收了上来,悄然俯身偷窥,发觉来者是两个永乐门的年轻男子,他们手中抱着重重的礼盒,公然对大清早要跑腿的任务而怨声载道。 “大师兄怎么又叫咱们给陈掌柜送礼?这个月已经是第七次了。” “南陵原的钱财都流向金银岛,和那里打好关系有什么不对的?而且陈掌柜和秦阿婆的赏金从来没少过,此等肥差你还抱怨?” “我不是抱怨,我只是有点害怕,你说城里死掉多少人,万一遇到异鬼怎么办?总觉得还是永乐门安全点。” “现在大家心里都乱,但无用的话还是少说,昨日夏师兄竟然向师父请辞,说要回家探亲,分明是见最近不太平打算跑路,结果今天就连影子都没了。” “怎么?师父真放他走?” “是走了还是怎么样,谁知道呢……” 并没有轻举妄动的沈桐儿听着他们终于远去,这才垂下脚哼了声,边吃葡萄边考虑接下来该当如何,她脑海中浮现水底的森森白骨,认定叫大家警醒起来总没坏处,便忍着昨天夜里差点被撞碎的骨痛爬下大树,悄摸摸地尾随其后,朝城里越走越近。 —— 太阳底下的河水透着混沌的温热。 尽管黄思道重病未愈,但这老头子考虑到桐儿所禀告之事的严重程度,还是坐着轿子赶到了河岸边,指挥起守城的二十余位兵甲下水捞尸。 为了提防异鬼忽然袭击,每趟潜入沈桐儿都陪在旁边,尽管有奢侈的参汤的伺候,但小姑娘熬到残阳如血的傍晚时分,还是再也坚持不下去,全身肿胀地倒在青石板上小声道:“叫我……休息一会儿……” 第30节 黄思道急说:“快把沈姑娘抬回客栈,三日内夜锦河边商铺不准开门营业,一定要把河底的尸骨全部找出来!” 事实上即便店铺照样开,灯火照旧燃烧,也不会再有谁具备勇气出门玩乐了。 因为到目前为止,仅头盖骨的残骸就摆出一百七十三个,更不论那些破碎混乱的肢体到底曾经依附于谁,如今已然和垃圾一般模样了,水草的腥气附着着陈尸的恶臭,引得围观百姓不禁抬袖捂鼻,惶恐地交头接耳,却久久不肯散去。 沈桐儿疲倦地支着身子站起,感觉双腿开始没出息地打着哆嗦,唯有挥退来搀扶自己的黄府家仆,认真嘱咐说:“待明日咱们再继续,在玉京官家的御鬼师到来之前,我会担负起责任,今晚还请多加小心,不妨把灯塔上的金萤石移到此处,反正那些位置早已防不住异鬼了。” 黄思道拱手:“多谢沈姑娘提点,老夫宁可掉了头上这乌纱帽,也要将南陵原沉尸案原原本本地禀明玉京宗府,还大家一个含冤昭雪、安心太平。” 沈桐儿分辨不出黄知府的话有几分真假,她不过就是个身无长物的普通人,即便天赋异禀生着双阴阳眼,也成不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所以勉强微笑刹那,拖着沉重的身体朝客栈走去,忍不住暗想:倘若云娘在这里就好了,虽然她从不热心肠、闲话也不多,但面对任何事情都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想到办法,而不似初生牛犊般的自己,随时随地勇敢地往前冲,却总是一无所获、越陷越深。 —— 月影婆娑,窗畔烛火。 安静的客栈房间成了能避一时风浪的港湾。 待到用从院子里打来井水冲过凉,再和着新衣躺在床铺上,沈桐儿几乎失去了知觉。 她自来韧性十足,不管在外面受到怎样的伤都拒绝叫苦,可昨晚在水底的冲撞还真是厉害,此刻再触摸被顶到铁网的肩骨,依然隐隐作痛。 ……不会是裂了吧? 小姑娘叫苦不迭地倒抽口冷气,摸索出藏在被褥里的赤离草,忍不住在伤病中有些想家。 心正寂寥迷茫的时候,忽不知哪来了阵冷风,吹得木桌上烛火颤动。 沈桐儿立刻半坐了起来,听闻到门外响起年迈的女子之声:“沈姑娘,你睡了吗?” 19.黄知府之死 自从追寻着赤离草的踪迹来到这水城之后,沈桐儿便谁都信任不起了。 唯一背景单纯的阿古已然灰飞烟灭,此刻再来拜访的,怎么可能是善心之人? 她扶着伤口披衣起身,抬声询问:“哪位?” “金银岛秦阿婆。”那女子回答中带着慈祥笑意。 沈桐儿赶忙打开门,果然是在巨船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富贵老太太。 她抬袖轻咳,眨眨大眼睛问道:“婆婆,夜深了,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秦望春命身后曼妙的女仆将礼物堆到桌上,而后挥退她们,毫不见外地扶着小姑娘款款落座:“听闻沈姑娘不顾安危疲倦,多次潜入夜锦河捞尸,老身实在是钦佩,黄知府下令近日我等游船不可营业,正好有空来看看你,虽然现在天热水温,但女子沾染太多湿气总是不好的,所以为姑娘带了些温体祛湿的药材,算是小小心意。” “举手之劳而已,就不用送东西吧?”沈桐儿并没有忘记金银岛上曾对自己多加警告的舞娘,歪着头再度追问:“难道婆婆是想我帮忙做些什么?” “不,沈姑娘你误会了,老身想只是替南陵原的百姓感谢沈姑娘,像你这般年少却深明大义的孩子实在不多。”秦望春笑的皱纹都要舒展开来:“不知姑娘年芳几何?” 沈桐儿此生只愿与云娘亲近,被她握住手后难免肢体僵硬,抽回胳膊道:“等到年底就十六岁了。” “正是如花似玉的时候啊,可惜我的儿子久病体弱,不然真想为他说门亲事。”秦望春叹息道。 沈桐儿顿时脸红:“我、我没打算嫁人的!” 此话倒并非玩笑,毕竟她从未有过同龄挚友、也明白身为御鬼师活不过太长的时间,故而常常叨念要陪着云娘度过此生。 半是不谙人生的胡话,半是未经雕琢的真心。 秦望春听后当然不以为然,微微笑道:“沈姑娘还没长大呢,等遇到心仪的公子,自然就不会有这等傻念头。” 满心都是异鬼之危的沈桐儿被搞得有点发懵,喃喃着找不到话来回答。 幸好秦望春没再讲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移开目光道:“其实老身今夜前来,除了给姑娘送些药材,还想多劝姑娘一句,万万不要在南陵原越陷越深了,我们的根在这里,没办法轻易离开,但姑娘又是何苦呢?听守城的官爷说,河底不知名的尸骨小有上百具,说明周遭阴气之重,非同小可啊。” 原来又是劝退的。 之前硬的手段不奏效、此时竟然来了软的? 沈桐儿摸着下巴露出狡黠的笑来:“多谢婆婆关心,讲实话我也没打算把性命交代出去,更何况娘亲还在家里苦苦盼望,所以等身子养好后,也是时候告辞了,反正黄知府从玉京请的管家御鬼师比我厉害得多呢。” “那就好、那就好。”秦望春放心地摸摸她的头:“可惜我家相公走得早,否则生个如沈姑娘般聪明可爱的女儿,那该是何等幸事。” 沈桐儿满脸单纯暖色,直到经过一通寒暄将这老太太送走,才关上门冷静下神情。 金银岛是南陵原最富有的商铺,内里高手如云,非常人可知。 所以秦望春不指望自己的保护也并不奇怪。 只是……她在这种时候讲这种话太突兀,毕竟只有一面之缘,无事心疼自己的安危做什么? 多余的举动做出来,反倒有些像乱了阵脚的无知妇人。 况且永乐门与金银岛的关系千丝万缕,难道…… 沈桐儿走到窗边,推开缝隙望向远处灯火辉煌的巨大游船,它因停业而陷入的安静有些落寞之感,但仍旧亮到她眼睛发晕。 世间有光明,是因为有黑暗。 明都是用暗来衬托的,而暗也必须躲在明的背后才能藏污纳垢。 其实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 习习夜风吹拂着小姑娘轻柔的刘海,让她忍不住揉了下鼻尖,露出重拾信心的笑意。 —— 夜色似滴入清水的墨汁,不知不觉就蔓延到所有隐秘的角落。 第31节 三更天的南陵原,已然静到只剩树影与虫鸣。 担惊受怕的百姓们睡着。 精疲力尽的桐儿睡着。 老来却无半个安稳日的黄知府也睡着。 寂静的宅院中似乎没有任何声音。 作为琼州的父母官,黄思道的心情因为南陵原突发的一个又一个事件而格外沉重。 不知道危险还要怎样继续,也不知道玉京会不会传来把他革职的消息。 閤眼前想得太多,睡眠便会变得容易被打扰。 黄思道搞不清自己为何会醒来,半睁着眼睛糊涂了片刻,才发觉是因房间里有奇怪的吧唧声,很像有人在吸吮多汁的水果,他伸手摸到空荡的床边,这才坐起来急道:“誉齐……” 原本好端端陪在身侧的孙子又不见了! 黄思道环视屋内,连负责值夜的侍女都没了踪影,不由赤着脚落地寻找。 吧唧,吧唧…… 奇怪的声音仿佛是从床底传出来的。 年迈的老知府缓缓点上油灯,端着附身寻找:“誉齐,是你吗?” 没想刚趴在冰冷的石地上,他竟然对视上了张鲜血淋漓的小脸,正是瘦到只剩下把骨头的孙儿! 黄誉齐半趴在那里,身边躺着的侍女早已成了尸体,肚子被不知名的东西惨烈的挖开,红嫩的肠子拉出来很长,其中一段正咬在小孩子的嘴边。 黄知府吓倒脑袋嗡一下炸了,毫无知觉地将手中的油灯摔落,颤抖地朝后挪动,仿佛不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 他原本可爱的孙子眼睛黑漆漆的,半点眼白都不剩,放下肠子从床底爬出,用阴冷的声音说:“爷爷……我饿……我好饿……” 黄知府瞪大眼睛,终于在他淌着血的手抓住自己的时候,发出了惨烈绝望的叫声:“啊!!!” —— 太阳又一日照常升起。 好生休息后的沈桐儿照旧早早地梳洗完毕,边咬着刚从楼下买来的包子,边翻找秦望春留下的礼物中有什么好东西,正独自啧啧称奇于金银岛的阔绰时,忽闻外面传来阵激烈的锣鼓声。 她赶忙跑到窗口看热闹,只见平日守城的兵甲正严肃地列于道路两侧,护送着从城外进来的陌生武将。 难道是玉京的帮手已经到来? 天不怕地不怕的沈桐儿马上跑到楼下,抓住店小二追问:“外面那是谁呀?是玉京的御鬼师吗?” “哎呀,是驻扎在我们琼州的伏虎营参将。“店小二的消息向来灵通,压低声音道:“沈姑娘,你还没听说吗?黄知府——死了!” “什么?!”沈桐儿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具体小的也不清楚,是每早到黄府送蔬菜的小哥告诉我的。”店小二长叹一声:“这南陵原真是越来越危险,也不知道新知府是谁,能不能来个三把火将那些异鬼捉住。” 沈桐儿才没时间陪着他在这里感慨,也顾不得外面正在清道,寻着侧面的窗户翻墙而上,便急匆匆地朝黄府奔去。 —— 果不其然,这日的黄府已经收起了妆点颜色的彩绸与鲜花,四处凄清、人人缟素。 依然穿着红衣的沈桐儿出现得格外刺目,她跳进院子后便捉了个稍微眼熟的家仆追问:“出什么事了,现在什么情况?” 家仆面色惨白如惊弓之鸟,嘴动过好几下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叹息道:“……沈姑娘请随我来。” 虽然灵堂是临时搭建,但依然显出了富贵人家才有的精致。 沈桐儿被带进去后,随即便看到刚刚街上骑着高头大马的壮硕男子,正是店小二口中的参将。 家仆介绍道:“表姑爷,这位就是沈姑娘。” “久仰久仰,在下周正。”男子拱手道。 沈桐儿惨白着脸望向棺材里的尸体,见黄思道被换上了体面的衣服,脖颈处已经完全撕烂,有明显的啃咬痕迹,不由问道:“周大哥是新任的知府吗?黄知府到底是什么死的?难道来了异鬼?” 周正回答道:“不,在下只是琼州一位参军,算是黄知府的远方亲戚,听闻他遭难,特来帮忙处理后事,由于事发突然,朝廷还没有传来州官的调任消息。” 沈桐儿点点头。 守在旁边的家伙惶惶道:“昨夜三更左右,老爷房中忽然传出惨叫,是守在他院子里的护卫最先进去的,当时屋内因灯油倾泻而着了火,黄老爷正倒在火焰和血泊之中,旁边守夜的丫鬟早就断了气,五脏六腑都被拽了出来,除此之外……就、就是……” 沈桐儿越听越急:“就什么?难道真是异鬼?” “这我们也无法断言,只不过刚刚回家的小少爷又失踪了……而且那个护卫闯进屋子的时候,后面的窗户忽然被打开,好像是小少爷爬了出去,但追到院里又什么都没有……”家仆说得非常犹豫。 沈桐儿与周正对视片刻:“你的意思……是黄誉齐杀掉他们的?” 家仆不敢回答。 沈桐儿摸住下巴思索片刻,忽然转身道:“现在日头如火,实在很难追踪异鬼的踪迹,我先去迷雩山一趟,等天黑后再来拜访。” 话毕,她便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20.食火虫 也许很多阴谋都因自己的出现而在加速变化,黄思道的死让沈桐儿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第32节 无奈暂时没有更多头绪,所以决定按照昨晚的计划,先去山里找白鸟帮忙,想办法探探金银岛的虚实。 她半刻都不敢耽搁,步履急促。 没想刚刚走到城门口,却迎面被群永乐门人拦住,为首的正是最会摆谱的惊虚先生。 老头摸着胡子面露愠色:“原来你在这里,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沈桐儿后退半步:“怎么?想找我麻烦?” “分明是小妖女你在找我南陵原的麻烦吧?”惊虚先生抬手一挥,命门人把她团团包围起来。 看来黄思道一死,他们已经肆无忌惮。 沈桐儿握紧双手,提醒自己不准分神。 惊虚先生质问:“你打着寻草救母的旗号闯入我南陵原,一来就带出了异鬼之祸,不仅得到赤离不肯走,还频生事端,现在说黄知府之死与你无关,到底谁还相信?!” 周围路过的百姓纷纷停住脚步,因着他们的争论开始窃窃私语。 沈桐儿不甘示弱地反驳道:“平日没见永乐门做什么有用的事,血口喷人倒是一绝!昨夜我始终都留在客栈,而且秦阿婆还拜访过我,我怎么可能去暗算黄知府?再说黄知府待我不薄,我要暗算的话死的也是你!” “这句话老夫倒不怀疑,下一个被你下手的肯定是我了!”惊虚先生不再想跟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争吵,皱紧眉头宣布:“总而言之,南陵原不欢迎你,如果你执意留在这里,就别怪我永乐门要为民除害!” 沈桐儿被这颠倒是非的态度气个半死,非常明白惊虚老头是无论如何都打算弄走自己了,她不再怀疑黄誉齐的出现和消失与永乐门关系密切,也相信金银岛同样掺和其中,既然现实如此,非要硬碰硬简直不明智至极,小姑娘按住藏在衣服里的赤离草,念及云娘常教自己做人做事都要识时务,所以后退半步说道:“好,我可以走,但愿异鬼出现的时候,你别抛弃大家,跑得比谁都快。” 讲完后她就跳出包围,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城门。 惊虚先生原本打算直接干掉沈桐儿、夺回赤离草的,所以才故意当街讲那些话刺激她,没想到向来狂妄的沈桐儿竟莫名其妙忍气吞声,就这样大步离开,叫永乐门也找不到说辞继续纠缠不放。 “先生,她似乎往迷雩山的方向去了。”悄悄盯梢归来的门人低头报告。 “马上出动全部弟子,包围南陵原日夜巡逻,但有情况立刻禀告于我,在新知府上任之前,必须要保证大家的安全。”惊虚先生大声吩咐后,随即便冷着脸朝黄府走去,深感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近日的事情一件比一件失控,仿佛就连他也把握不住了。 —— 由于身上并没有魂尘和避毒的解药,匆匆行至山下的沈桐儿并不敢再贸然上山,毕竟上次中毒后呼吸困难的痛苦还使她心有余悸,所以只能擦着细汗在山脚的浅林中徘徊,抬高声音呼唤道:“小白!小白——你在不在呀?” 这副前来做客的小样子,实在是好笑的很。 听力超群的白鸟翩然而至,落在她头顶的树上问道:“这么热的天,你为何又要乱跑?” 沈桐儿望见它腹部再添新伤,不由急道:“那些异鬼又来抓你了吗?!” 白鸟沉默片刻,语气轻松地回答:“它们留在这穷乡僻壤的目的就是看守于我,自然日思夜想要把我抓回去。” 沈桐儿郁闷:“你还是跟我走吧!太危险了!” “正好多些口粮,有什么危险?”白鸟歪着头轻轻缕着自己流光的长羽。 “别臭美啦。”沈桐儿借用金缕丝爬上树,坐到它身边说:“那些异鬼很厉害的,特别是三脸的那只,别说我、恐怕就是我娘来了也打不过它。” 白鸟不打算争执,望向小姑娘被晒得红扑扑的圆脸:“你来找我,不会就是说这些的吧?” “嗨呀,是南陵原的黄知府死啦。”沈桐儿很郁闷。 白鸟对此永远淡漠:“不认识,人总是要死的,死了又怎样?” 闻言沈桐儿不禁气恼道:“小白!你真是冷血!” 说完她就不开心地跳下树,也没打算再继续倾诉。 发现她突然生气,白鸟忍不住轻轻飞舞着追在后面,假意悔改:“你很在意那个知府吗?他是怎么死的?” 白鸟又不是人,也没在南陵原里生活过,要它为谁的生死而所有感触实在是太难了——沈桐儿不是不明白这个事实,所以叹气道:“算是个还不错的老爷爷,而且还给我了赤离草,我娘眼睛看不见,全天下只有这草能让她复明,所以……他是被异鬼咬死的。” 白鸟盘桓在她的头顶:“那把异鬼杀掉为他报仇。” “哪有那么容易找?我根本不知道异鬼从河道上岸后究竟藏在什么地方,所以才来求助你嘛。”沈桐儿说。 “我可以帮你进城去找,但到时死的可能不仅仅是异鬼,寻常人完全承受不住我所带来的寒冷。”白鸟痛快地答应,疑惑问:“如果有百姓因此出事,你不会又哭鼻子吧?” 沈桐儿被它的仗义小小地感动到:“我没要你替我犯险,只想问问你,有没有能让城里的灯都熄灭的好办法,只要没有深夜里灯火的干扰,我就比较容易追踪异鬼的藏身之处,原本黄知府还有可能配合我做这种事,可现在他死了,守在黄府的远方亲戚也不知是什么来路,让我真没其他办法可寻。” “灭灯?”白鸟扇着翅膀回答说:“我曾见过一种叫做食火虫的小东西,虽然生命短暂,却喜欢以燃烧火焰的东西为食。” “真的吗?那不是佛经里杜撰出来的虫子?”沈桐儿越发觉得白鸟的形象高大,好似无所不知,连忙追问道:“哪里有食火虫呀?” 白鸟说:“往北两百里地的山中有处地洞,地洞里磷火丛生,食火虫也格外密集。” “两百里?”沈桐儿惊讶。 “不过上次得见也是很久之前了,如果你想去碰碰运气,我带你去便是。”白鸟终于落地,又在轻柔的光芒中变大数倍。 沈桐儿立刻爬上它的背。 巨翅逆风扇起,如云般飘向天空。 仍旧有些怕高的沈桐儿紧紧地抱住它的脖子,道歉说:“小白,刚才我不该骂你,虽然你对其他事都很冷淡,却很关心我呢。” 白鸟默默地朝北方滑行,深沉无语。 沈桐儿好奇问:“你到底活了多少岁呀?” 白鸟轻声回答说:”久到记不清了。” “诶……你不是天上的神仙吧……”沈桐儿惊讶。 “你不就在天上吗,哪有什么神仙?”白鸟越飞越高,直冲入云海之中。 第33节 沈桐儿因着极速的风而有些呼吸困难,碎发凌乱,却渐渐不再因远离地面而恐惧,反而露出了笑容,把脸轻靠在它的后颈闭上了眼睛。 —— 原来世上最没用的就是人的双腿了。 白鸟将小姑娘带入一座深山的暗河旁,所花费的功夫实在短得可怕。 沈桐儿跳在水边的乱石上,感慨道:“我也好想会飞啊。” 白鸟不理她胡言:“进了前面的溶洞就有很多食火虫,如果想让它们吃掉全南陵原的火,你需要多采点。” “好、好的。”沈桐儿摸出身上常备着装魂尘的锦袋,犹犹豫豫地往前迈步:“食火虫长什么样啊……会不会有点恶心……” 白鸟在湍急的河水里啜饮,半晌才回答:“类似夜照虫,只是成千上万,太多了看着不舒服而已。” ”啊……”沈桐儿头一回露出怂样,结巴起来:“可、可我有些不敢去抓。” 白鸟抬头:“你怎么总是怕那些最不值得惧怕的东西?” “总是?”沈桐儿微怔。 白鸟自知失言,扭头认命:“那在这里等我吧,一步也不准走远,有危险记得呼唤我。” 沈桐儿见它愿意帮自己去抓虫,忙高兴地交出锦袋:“放心、放心!就算有老虎来我也打得赢!” 白鸟叼过锦袋,转眼就飞向了黑黝黝的溶洞深处。 落得轻松的沈桐儿蹲在河边,开始用金缕丝去捉弄清水中偶然闪过的小鱼,全然顽童模样。 —— 不在小姑娘面前端着架子,反而叫白鸟轻松许多。 它冲到溶洞里地下河的尽头,果然看到无数碎石间燃着磷火,每每有火光冒出,就会被转瞬而来的黑暗吞没,那黑暗不是别的,正是无数只小小的食火虫。 在这暗淡世界里幻形时的光芒非常夺目。 白鸟再度耗费体力变成了翩翩如玉的素衣公子,踱步下了磷石堆里,任劳任怨地开始捕捉满地乱爬的小虫子,顺势郁闷地喃喃自语:“我也觉得它们很恶心……你为什么便喜欢多管闲事呢,生命短暂的人死活都轻如鸿毛,不如随他们去的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为谁付出都不值得,只有自己好好活着最重要……” 可惜这话沈桐儿没机会听到,就算听到也不会听从。 或许她的多管闲事,也正是她与众不同的可爱之处……否则我们只是自顾自地活着,那再高级的生命,和眼前这些卑微如尘的虫子,又有什么区别? 21.身陷囹圄 暮色在群山之上格外壮观,当沈桐儿乘着白鸟朝南陵原飞去时,有种自己几乎要冲进落日中的错觉。 虽然有两百里路遥远相隔,但没过多久,他们就抵达了目的地。 沈桐儿跳到草地上,伸手摸了摸白鸟的大翅膀:“辛苦你啦。” 白鸟依然傲娇:“还好。” 其实沈桐儿一直都很孤单,无论是在只有云娘的荒岛上,还是在危机四伏的南陵原,几乎没有体验过被娘亲以外的存在照顾的感觉。 她要走时忽然有点舍不得,转身问道:“小白,你的伤会慢慢好起来的吧?” 白鸟沉默片刻:“嗯。” 沈桐儿追问:“那你有家吗?如果你的伤好了、可以控制自己的力量了,就跟我走好不好?” 白鸟歪过头瞧她:“为什么要跟你走?” 沈桐儿理直气壮地回答:“因为咱俩在一起很开心呀,而且、而且我可以帮你捉异鬼!荒山野岭有什么好留恋的……你要是没有家的话,可以把芳菲岛当作家,我娘也会喜欢你的!” 白鸟的语气里难得带了几份愉悦:“这个建议倒也不差。” 沈桐儿内心的小郁闷顿时一扫而空:“哇!真的吗!” 白鸟缓缓起飞:“所以你万事小心,不要最后没命来找我。” “我会的。”沈桐儿乐得手舞足蹈:“哈哈哈,我有宠物啦!” 白鸟:“……” “小白再会!你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息吧,我先潜到城里瞧瞧他们在搞什么鬼!”沈桐儿满脸笑意地摆摆手,便朝南陵原的方向飞跑去,她满心都是捉住杀害黄知府凶手的冲劲,丝毫没有意识到:其实异鬼们在这个小地方闹得风生水起,全是为了身后那只本不该在这世间存在的神秘鸟儿。 —— 这晚的水城露出几分如临大敌的肃穆。 上百名兵士和永乐门人在城周严防死守,城内也是家家闭户,从前热闹的街上只剩下巡逻的若干壮士。 幸好沈桐儿早已熟识这里的路线,她偷偷地从夜锦河游进去,找了处隐蔽的岸边登陆,立刻俯身窜上房檐。 夜风吹拂着湿衣,无论如何都会泛起凉意。 沈桐儿心疼地把赤离草拿出来甩了甩,又用布包好,三下两下便跳到了金银岛附近的酒楼上,打开腰间湿乎乎的锦袋嘟囔道:“小虫子,你们不会被淹死了吧,快出来、快出来……” 食火虫本就生活在多水的溶洞,虽然不喜湿气,但也没丢了性命。 它们忽然重获自由,抖过湿哒哒的翅膀,便纷纷扬扬地飞走了。 沈桐儿望着那团黑雾般的食火虫再也夜空下渐渐散开,导致路边的灯盏一个一个的灭掉,不仅惊讶道:“原来世上有这么多我不了解的东西,真是神奇……” 没有了光火,南陵原便失去了生命。 第34节 随着黑暗席卷而来的是百姓们在窗口的惊慌尖叫。 “天啊?灯怎么都灭了?” “是异鬼杀来了吗?” “鬼来啦!!!” 然而沈桐儿并没有闲心去安慰他们,因为永远都隐藏在光明中的金银岛终于失去了夺目的庇护,露出了它本来的颜色:只见一艘血红的巨船停泊在深渊般的河流中,遍布异鬼爬行经过的痕迹,那红色之赤,映得桐儿的眼底似有两团火在燃烧。 只有天知道这里平时活动着多少只异鬼。 小姑娘握紧十指上的戒指,几乎压抑不住冲上去一探究竟的**,可空气中忽然飘来了股腥臭的味道。 她警觉回头,瞬间就随着破碎的屋瓦被砸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街道上。 尘烟滚滚的头顶,那只长着三只脸的异鬼从酒楼后缓缓爬出,毫不留情地踩碎了被它压到晃动的石墙。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你是不是住在金银岛,你到底是谁?!”沈桐儿不顾身体疼痛,飞快地爬起身跳到身后的楼上:“有本事随我来,不要在这滥杀无辜!” 原本躲在酒楼里的店家或逃了出来,或被巨石压得动弹不得。 一位店小二因为太紧张而被地上的砖瓦绊倒,瞬间痛哭地叫喊:“沈姑娘、救命!救——啊——!!!” 他甚至来不及喊完最后的哀求,就被异鬼捞起丢进了嘴巴里。 血红的□□从尖锐的牙缝中缓缓渗出,散出死亡的味道。 这种场面无论看过多少次,沈桐儿的内心都无法平静相待,她气得立刻甩出金缕丝,甚至不考虑胜负的能力,只望能阻止异鬼的屠杀。 精巧的铃铛瞬间缠绕住异鬼的前臂,它用力挣扎后退,拖得沈桐儿顷刻从楼上掉了下去。 此时巡逻的永乐门人和兵甲全部纷纷赶到,围在周围架起弓箭,对准因为食血而现形的怪物。 “本想——放你生路——”异鬼的喉咙里发出震耳的低吼:“是你自己——非要求死——” “还不知道死得是谁呢!”沈桐儿用金缕丝拉住河边的石栏,气沉丹田猛烈施力,被无情收紧的金缕丝竟然活生生地绞断了异鬼的胳膊,顿时鲜血四溅,让整条街都喷上赤红的慘色。 “快放箭!”周正匆匆赶来,不愧是习武的参将,立即带头发起攻击。 万万没想到那异鬼张开身体吼叫的同时,又在断肢处长出了新的肢体! 它三张各不相同、却一张比一张诡异的脸勾出诡笑:“你们——自不量力——” 沈桐儿惊讶地张大双眼,飞速后退。 她曾听云娘讲过,天生能力超群的异鬼都有自己擅长的本事,但瞬间愈合伤口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 被激怒的异鬼没有再给他们挣扎的机会,轰然跳下石街,如秋风扫枯叶般将朝自己射箭的男人打得七零八落,报复性地抓起就咬,让夜锦河边瞬时变成人间地狱。 沈桐儿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依然不肯屈服地冲到最前面,拼尽所有本事控制住异鬼的肢体,大叫道:“周参军,给我金萤石!不然我们都完了!” “快去灯塔取石!”周正痛苦喊道。 他已经被砸到围河护栏上,感到背后的骨头已经碎掉,站都站不起来。 异鬼忽然张开一面巨口径直咬向沈桐儿,迎面而来的腐臭惊得沈桐儿连连后退,瞬间就被异鬼撞飞出去。 金缕丝因勒断目标而脱力散开。 这异鬼根本不在意随之断掉的残肢,甩开她后转身就朝周正用力踩去。 沈桐儿的肩肘本就旧伤未愈,此刻被摔得彻底碎裂,简直痛不欲生,她惊恐地大叫:“周参军!快救周参军!” 可惜周正已经成了地上的死气沉沉的烂肉。 大概金萤石的确是异鬼不想面对的东西,它低沉地笑了几声,便转身胡乱地踩踏着房屋朝南方逃去。 重伤的沈桐儿站都站不起来,满脸血与汗水及其狼狈,喊道:“抓、抓住它啊!不然人就白死了!” 如丧家之犬的众人谁还有勇气上前? 正在事态僵持之时,惊虚先生怒气冲冲地赶到,身后正是衣衫洁净的嘉荼。 老头子脸色铁青:“小妖女!我已经警告过你,你还敢回来生事,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吗!抓起来!” “放屁,我看你分明就是异鬼的同伙!南陵原失踪的人都是你害死的!”沈桐儿不甘心的叫嚷。 无奈她的身体稍微动弹便痛彻心扉,尽管想要抵抗,却依然被无情地用绳子捆了起来。 惊虚先生大声道:“带走!有谁被异鬼咬伤的,一起抓起来烧掉!” —— 永乐门表面上有着琼州最精致独特的亭台楼阁,内里却藏着最腐臭不堪的幽深水牢。 被丢到脏水里泡起来的沈桐儿奄奄一息,由于身上的赤离草也被搜走了,不禁难过地无声哽咽。 她不知道闹成这样该不该后悔,只是一想到云娘再也没机会看到自己的模样,就忍不住没出息的眼泪。 夜变得极深了,周围回荡着的脚步与惨叫开始模糊。 沈桐儿靠在石壁上努力地喘息着,边哭边停不下来地想办法,只庆幸金缕丝构造诡谲无人敢碰,至今还留在她不停发抖地手指上。 —— 城里的巨变已经传遍了永乐门的角角落落,许乔望见大家来去匆匆,满身血气,当然趴在窗前睡不着觉。 没想到许久不愿理他的惊虚先生忽然拎着篮子推门而入,这小子马上跳到地上问好:“师父!” 第35节 “嗯。”惊虚先生纠结着花白的眉毛:“现在交给你个任务,你一定要办好。” 许乔顿时精神起来:“万死不辞!” “少跟我花言巧语。”惊虚先生把篮子塞给他:“沈桐儿被抓回来了,你去给她送饭,务必看着她把这饭吃掉。” “啊?师父……你不会是要毒死她吧?”许乔有些紧张:“其实南陵原老百姓都挺信服桐儿的,这样我们会不会犯众怒?” “正是因为如此,为师才不会亲手置她于死地,小妖女自以为在主持正义,那就让被她保护的人们亲手判她极刑。”惊虚先生撩开篮子,指着里面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两个被油纸包着的冷馒头,细细地对小徒弟吩咐起来。 22.大战前夕 水牢里的潮湿让沈桐儿无法得到片刻休息, 总在害怕水底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啃咬自己,然而全身都被牢牢捆绑着,肩骨又阵阵剧痛, 根本没法办法逃脱, 她正面色苍白、迷迷糊糊地靠在角落里时, 隐约听到头顶有脚步声,立刻警觉地抬起大眼睛全力提防。 来者自然是心怀不轨的许乔。 他虽在永乐门好些年,却还是头一回进入这恐怖的地方, 动作难免小心翼翼。 打开水牢的铁窗后, 许乔看见沈桐儿半死不活地泡在血水里, 赶紧拉下放水的机关问道:“你、你饿了吧?” 沈桐儿被吊在那里摇摇晃晃,咳嗽着问:“怎么, 想要毒死我吗?” “你看你这幅样子,杀你还用下毒吗?”许乔说:“师父早就让你离开了, 谁叫你执迷不悟?” 沈桐儿不屑于争执, 也没力气乱发脾气,索性闭眸不回答。 许乔跳到牢底,捧起饭菜篮子说:“吃点东西吧,就算是囚犯也不能饿死自己。” “我才不吃……少猫哭耗子假慈悲!惊虚老头又在使什么诡计……”沈桐儿断然拒绝。 “其实我也不知道师父在做什么,自从我上次从迷雩山空手而归,他就关了我的禁闭, 今晚师兄们全都忙的不可开交, 才放我出来的干杂活的。”许乔叹息:“也许他们都在怀疑异鬼是你带来的吧……但我相信肯定不是!” 沈桐儿在南陵原里彻底明白什么叫做信口雌黄, 闻声冷笑几声, 又狼狈地咳嗽起来。 许乔打开篮子发了会儿呆,终而放弃地摆在地上,从怀里拿出个冷馒头:“好吧,饭是师父交给我的,你不愿意吃就罢了,可馒头是我中午吃剩下偷偷带来的,不管你打算如何,都得先留着自己的命啊。” 这话当然不假,沈桐儿指望不了别人,只能靠自己恢复气力逃出生天。 许乔发现她紧紧地盯着自己,似有动摇,忙把馒头掰下一口放进嘴里猛嚼:“真的就是普通的馒头,我总不至于无缘无故给你下毒吧?毕竟你救过我的命啊。” 沈桐儿完全信不过永乐门分毫,可考虑到如若许乔想谋害自己,不如径直捅一刀来的痛快,所以屈服道:“我吃。” 许乔这才叹了口气,把馒头掰开慢慢地喂给她,苦言相劝:“城里出现了那么恐怖的异鬼,死伤无数,这些天南陵原是不得安宁了,如果有机会你还是赶紧逃走吧,其实我们生活在这里的人是死是活,本就跟你毫无关系,非想为了所谓的公道而牺牲自己,也不会有谁念你的好。” “……不要你管。”沈桐儿艰难地咽下难吃的馒头,全然不知道自己的骨伤什么时候可以复原。 就算她的身体比一般人强壮很多,也没有三脸异鬼的自愈能力。 现在整日泡在脏水里,情况只会越变越糟而已。 许乔边喂着馒头边问:“你是不是受伤了?我看看能不能钻空子叫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大夫瞧了也没用,我需要……”沈桐儿想起上次在迷雩山大难不死前所吃的东西,欲言又止。 许乔疑惑:“什么?” 沈桐儿叹息:“魂尘。” —— 事实上南陵原的满街凌乱惊虚先生并不关心,他换了睡袍坐在书房里翻看古籍,瞧见小徒弟讪讪归来,便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 “一切如师父所预料,她不肯吃厨房做的酒菜,却要了我的馒头。”许乔因吃过馒头,在外面呕吐过方姗姗入内拱手道:“我用师父教的话劝她,她果然没有那么怀疑我了。” 惊虚先生满意地摸着胡子:“如此甚好。” 许乔担心:“师父,你让她吃的到底是什么?不会真是毒/药吧?我可也吃了。” “无妨。”惊虚先生笑得胸有成竹:“这个你明早就知道,我们需要做的便只剩下看戏了。” —— 被丢在水牢的沈桐儿到了后半夜终于失去意识。 每次她受了重伤,就会睡得很沉,同时伤口也会在醒来时恢复大半。 可这回小姑娘却是被一股恶臭折磨醒的。 她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寻觅,发现气味竟从自己身上发出。 好熟悉的味道啊,很像异鬼才会带来的令人联想到死亡的气息。 稍许恢复力气的沈桐儿扶住肩膀用力按了按,在庆幸伤势开始好转的同时,自然是满脑子困惑。 可惜未等她再多琢磨,两个精壮的永乐门人便快步走来,打开水牢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了到上面。 沈桐儿不甘心地挣扎道:“你们干什么!要带我去哪儿!?” “捆严实些!师父说的果然没错,一夜之内就能乱动了,这小妖女顽强的很。”其中一个壮汉摸出绳索,将其再度五花大绑之后,立即拖着朝外走去。 —— 清晨的风依旧那么清新、初升的光依旧那么纯净。 可惜在恶战中被破坏的街道却支离破碎,满地干涸的深色血迹。 倒霉的沈桐儿嘴巴里塞着破布,一路从永乐门到了南陵原,关进巨大的笼子里如同动物般被云集来的百姓们围观。 第36节 换了身锦袍的惊虚先生显得格外神清气爽,带领嘉荼和许乔等门徒款步而来,矫健地跳到笼子旁边,朝四周拱手说道:“南陵原的乡亲们,惊虚在此向大家道歉了!维护好一方水土的安危、避免各路妖魔鬼怪的袭击本是永乐门不可推卸的责任,无奈近来出现的小妖女沈桐儿却棋高一着,勾结异鬼频频作祟!不仅将那些怪物带入城中、还害死了黄知府和周参军,又血口喷人地诬陷我永乐门,甚至编造出金银岛窝藏异鬼的笑话!简直丧心病狂!秦阿婆多年来乐善好施,散尽千金、帮助多少流民,无偿为南陵修了多少房屋建筑,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沈桐儿瞪大眼睛发现大家频频点头,又望见秦阿婆被群女侍围在人群中,满脸痛心疾首的模样,忙爬到笼子边上发出了涵义不明的抗议。 惊虚先生毫不留情地用剑把她戳开,冷笑道:“天道好轮回,现在小妖女戏没演好,却被异鬼咬伤,身中奇毒!很快就会和那些人一样变成毫无知觉、只会咬人的鬼儡!” 他话音刚落,永乐门人就推来辆木车,车上的牢笼里关着的正是昨夜在异鬼口中险些丧命、此刻已经神志涣散又臭不可闻的兵甲。 对老百姓来说,自己的安全永远是最重要的,他们才不管兵甲们是为谁卖命才走到这步,马上飞速后退。 有些激动的男人甚至叫喊起来:“烧死他们!不能留祸害!” 沈桐儿无奈地摇头,想解释只要有魂尘就能救伤员的性命、况且自己根本就没被咬到,那异味也不知从何而来。 可惜她再没伶牙俐齿的机会了。 躲在最边上的许乔惶惶不可终日一般,飞速地偷看了眼狼狈的沈桐儿,马上又移开目光。 原来如此啊,馒头里藏了异鬼的血吧? 那种东西吃下去,身体肯定不怎么好闻。 他自己醒来也带了股说不清的味道,这才明白师父用心何在。 惊虚先生发现大家的反应正和自己的心意,便满意地摸摸胡子宣布:“从今日起,这些伤者就留于此处示众,但凡死亡或有不祥之变!立即烧杀!这些日子小妖女数次前往迷雩山,就是为了与躲在里面的异鬼相勾结,现在我即刻带领几位嫡传子弟上山除鬼,万死不辞!” 百姓们听到他的雄心壮志,立刻鼓起掌来。 ……小白! 沈桐儿又挣扎着爬起,发现永乐门人背起无数火弓与毒箭随之而去,顿时忧心忡忡。 无奈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通知它逃跑? 最后,也只能眼睁睁地目送惊虚先生忽悠着大家去捉捕白鸟了。 —— 日头渐渐高升。 看热闹的百姓来了散、散了来。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沈桐儿多半已无活下去的价值。 她靠在笼子旁边动也不动,虽然被晒得口干舌燥,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中找到控制金缕丝的角度。 无坚不摧的金线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弹出,立即割断无用的绳索。 没想到这时,许乔却面如土色的地再度出现,先是把些食物和水喂给那些受伤将死的人,然后又端着茶味靠近沈桐儿:“你……喝点水吧……” 沈桐儿立即想要发火咒骂,无奈嘴巴却被塞着,真有股把金缕丝射进他喉咙的冲动。 “对不起……”许乔低下头,坚持打开杯盖来劝道:“你还是喝点水吧,不然会死的。” 沈桐儿惊讶地看到水里有星星点点的亮光,虽在太阳底下不怎么明显,却是许久没有见到的魂尘。 许乔举杯:“喝吧。” 沈桐儿握住已经断开的绳索,慢慢开张嘴,任清凉的液体流进喉口。 这小子怎么忽然之间做起好事来了? 难道他也害怕那狗师父的作为? 许乔似乎意识到沈桐儿的困惑,小声道:“我可以帮师父……但我不想帮异鬼……我娘就是被异鬼吃掉的……” “喂!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呢,叫你送个饭话还这么多!”旁边负责守卫笼子的高挑男子一脚把许乔踢开。 沈桐儿默不作声,身上流血碎骨而失去的力气,果然因为服下魂尘开始飞速地恢复了。 23.养鬼食人 想来惊虚先生也没什么真本事, 教导出来的弟子皆为寻常。 守在笼边的护卫看似专注,却根本不知道沈桐儿是怎么挣脱开来一跃而起的,等到他们有反应的时候, 这个比怪物还要生命力顽强的小姑娘已经割断铁笼跳到街中, 顺手还劫持住毫无反抗之力的许乔。 “她跑啦, 快抓住她!” “射箭!” 几名男子慌忙喊叫。 沈桐儿忍着伤痛用金缕丝甩开飞箭,骂道:“在这儿动手就不怕伤及无辜吗?本姑娘没时间陪你们胡闹,等我宰了惊虚老头, 再回来给大家一个交代!” 说着她便拎住许乔朝城门外荡去。 在永乐门习武的日子里, 许乔总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力气总差不了太多, 那些天赋异禀的师兄能徒手劈石便很了不起了,天知道看起来又瘦又弱的小姑娘怎么在重伤之下, 还能想抓着只狗一样,活活把自己带出那是非之地。 难怪她三番几次抵挡住异鬼的袭击, 依然引得老百姓们在心里埋下恐惧的种子, 在惊虚先生要烧死她时不愿站出来阻挡。 因为沈桐儿就是与寻常人不一样啊。 物之反常者为妖,这个残酷的道理,永远不可能改变。 —— 被完全升起的太阳照得青翠的树林熠熠发光,沈桐儿心急如焚,飞奔至迷雩山角便把许乔丢下:“现在已经把他们甩得足够远了,你快逃吧, 如若我铲除不掉惊虚老头, 他肯定会发现端倪、至你于死地。” “为什么你不跑, 我们一起跑!你看南陵原的人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 所以就算师父勾结异鬼,又和你有什么关系!”许乔急道。 第37节 沈桐儿觉得奇怪:“从前我说什么你都不信,现在怎么忽然如此笃定?” 许乔羞愧地低下头:“昨天我为骗你服下那馒头而自食,结果躺到床上后腹如刀绞,所以只能跑回去找师父求助,谁晓得却撞见他在房间里和异鬼密谋,毕竟窗口只有师父的影子,起初我还以为他在自言自语,后来却听到了异鬼的声音,就是那日在山上差点把你杀死的异鬼!所以……” 听到这里,沈桐儿不禁叹息:“难得你还怀揣着几分良知,趁现在还不晚赶紧撤,我得上山了。” 许乔拉住她的衣袖:“你就那么恨我师父,非要跟他作对到底吗?” 沈桐儿无奈:“我不是要跟谁作对,我是要救小白,他们气势汹汹地上山并不是要铲除异鬼,而是要捉被我从棺材里救出来的鸟啊!” 许乔惊慌:“万万不可!昨夜我听到了!师父叫它鬼凤凰,骂它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孽畜,如不尽快控制住,南陵原才真的会迎来灾难!” “胡说八道!小白就是我的小白,你少管!”沈桐儿不想再多耽搁,甩开他就赶紧朝山上爬去。 许乔没有带中和瘴毒的药,只能望而却步地深深叹息,寻找隐蔽的角落暂时藏身了。 —— 山里的危机发生在何处,根本不用多找,只要寻着天空中那清亮的鸣叫去便成了。 堵住耳朵的沈桐儿一路攀爬到半山腰,便看到惊虚老头指使着门人朝翱翔在古木上的白鸟射箭,几只异鬼伏在暗处静卧,虽然暂时被鸟鸣所震撼住,可永乐门的寻常人却半点影响也不受,杀得风生水起。 沈桐儿暗骂:“混蛋……” 白鸟绝非俗物,这个事实已经无需多想,无奈它性格太过傲慢,明明可以飞走了之,却还顶着不断擦身而过的毒箭徘徊,时不时就附身啄起个人来丢到空中,将其活活摔死。 然而几十个壮汉所射出的箭实在密集,终究难免有侥幸命中者,让毒箭直插入白鸟庞然的身腹中。 “小白,你不要胡闹了!快跑!”见状沈桐儿不由慌张惊叫,飞身甩出数根金缕丝,将他们打得溃不成军。 这是她第一次对普通人认真动手。 原来人如此脆弱、如此无用…… 未等沈桐儿再多加感慨,那几只早已跃跃欲试的异鬼便飞扑而出,加入了混乱的战局。 根本看不到异鬼存在的永乐门人被撞得七零八落,就连惊虚先生也未能幸免。 沈桐儿立刻飞身上树,暗生疑惑:这老头也看不到它们?之前被他亮出来吹嘘的阴阳眼果然是假的! 此次带头的异鬼又是之前围攻过沈桐儿的那只,它竟然抓起惊虚老头放在安全之处,而后才带领同类朝沈桐儿凶狠袭来。 沈桐儿的伤因为魂尘恢复大半,借着金缕丝飞来荡去:“真是稀奇,异鬼不是吃人的吗?你保护个糟老头是什么癖好?” 异鬼全然无意跟她说这没用的话,低沉地怒吼:“杀了——他们——” 沈桐儿哪有信心对抗这三只异鬼和几十号武者?全靠着灵巧拼命躲避,飞跃在如雨的碎叶中大喊:“小白,我赢不了的,你再不走就得害我也死在这里!” 白鸟俯身冲下来,顶着异鬼的巨爪和流箭将她衔起,一下丢到背上冲入云霄:“他们拿了我的东西,我必须夺回来。” “你怎么这么傻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你伤好了再来讨债不行吗?”沈桐儿着急:“昨天晚上我差点就被惊虚老头弄死,现在还觉得没力气呢!” 白鸟扇着翅膀冷声问:“怎么回事?” 沈桐儿着急:“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咱们赶紧逃。” 白鸟依旧倔强不改:“我能杀了他们,我的东西我必须拿回来!” 沈桐儿无奈地沉默片刻,下定决心说:“好!我帮你!” 白鸟道:“这次不会让你受伤的,最厉害的异鬼听得到看不到,你别大呼小叫的,它自然抓不住你。” 沈桐儿惊讶:“什么?我看它对惊虚老头很是照顾,难道是嘉荼?” 白鸟不屑道:“谁关心那东西的名字,你抱紧了。” 话必它便引颈长鸣一声,越飞越高。 沈桐儿察觉到周身的气温正在飞速降低,原本柔白的云彩竟然变成无数细小的冰晶,随着白鸟降落到火光重重的林间。 抬头守望了半天的永乐门人大惊失色:“下雪了!又下雪了!” 惊虚老头躲在树后指挥:“快杀了这个怪物!” 虽然众人还没有看到异鬼现形,却依然被接二连三的怪相吓得六神无主,故而射出的箭也是七零八落。 沈桐儿不忍心痛下杀手,顶着风寒用金缕丝将挡道的男人们甩开,怒骂道:“你们真要成为异鬼的走狗吗!等我死了,接下来异鬼就会把你们吃掉!到时候惊虚老头把一切都嫁祸于我,继续回去欺名盗世、作威作福!” 本就再无战意的永乐门人面面相觑。 沈桐儿不听话地跳落到地上,抓住一人划破他的手臂,将涌出的鲜血甩向异鬼,那些凶神恶煞的东西立刻在树干上露出本相,转身朝她爬来。 众人被吓得魂不守舍,根本不顾惊虚老头的阻拦,逃跑的姿态屁滚尿流。 沈桐儿提起力气翻身捆住带头的异鬼:“嘉荼!要不是小白提醒,我还真不知道是你!你先是破坏灯塔,又三番五次来伤害小白,到底在替惊虚老头做什么勾当!” 这异鬼肢体无数、力大无穷,晃动着身体把根本站不稳的沈桐儿飞甩出去砸到树上,怒道:“与你无关——” 喉口一番腥甜涌上,沈桐儿咬牙回击,加之愤怒冲下来的白鸟和异鬼的同伙,这晴天飘落着鹅毛大雪的树林陷入了无止无休的混战之中,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古木纷纷被撞倒,引燃了永乐门人遗留的火把,顺时间浓烟四起。 奇怪的是惊虚先生虽然怕到站都站不起来,却没有随着同门消失,拄着剑慌张喊道:“住、住手啊!” 无暇分/身的沈桐儿根本没空理他,因为负伤而反应慢了半刻,竟被疑似嘉荼的异鬼顶到地上,眼看着巨爪将落之时,白鸟不管不顾地飞到其后撕咬住了异鬼的脖颈,吃痛的异鬼回头就是一砍,瞬时间红雪与白羽随风四散。 “小白!”沈桐儿翻身躲避,惊叫之余也没了别的选择,伸手就用金缕丝捆住了快被冻僵的惊虚,狠狠把他的老骨头拖到树上,气骂道:“你们再伤小白!我就叫这老头先偿命!” 惊虚先生瑟瑟发抖:“徒儿、徒儿救我……” 第38节 白鸟已被另外两只异鬼用黑丝黏住,眼看即遭不幸,可听到呼唤的异鬼头目却缓缓回头,黑洞洞的眼窝中似有迟疑。 又一阵狂风卷来,刺骨的雪花几乎吹得沈桐儿睁不开眼睛。 不甘受伏的白鸟越变越大,竟以血肉之躯冲破了黑丝,并且活活冻住了按着它的异鬼们。 胜负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沈桐儿当然不会错失这么好的机会,立刻发出右手五道金丝,绕住异鬼脖子的同时又将铃铛收回。 被冻住的异鬼随着白鸟展翅的力量裂为无数碎片,纷纷扎入了头目的身躯之中。 “啊!!!”沈桐儿在同一时刻使出天生的怪力,竟然活生生扭断了它巨大的头颅。 一股冒着热气的鲜血喷到地上,随即化为青烟。 赢了…… 赢了吗…… 沈桐儿来不及多想,着急地丢开惊虚先生,扑向满身是血、羽翼尽折的白鸟,哭着叫道:“小白!小白你不会死了吧……我说要逃跑的,刚刚就该听我的话……呜呜……我的小白……” 雪在此刻渐渐停了。 白鸟一点力气也没有,疲倦地倒在了地上喘息。 “对了,魂尘、魂尘……”沈桐儿赶紧在四下寻找,捡起两份格外量多的魂尘后,又发现了块血红的玉石,惊喜道:“啊,我娘就是用这种会幻化成人的异鬼之魂给我炼的红玉,快吃掉它!” 白鸟睁开黑亮纯洁的眸子无奈地说:“你不是要抓那个人吗……他要跑了……” 沈桐儿立刻侧头,竟看到惊虚先生两个腿肚子打着哆嗦,朝山下地方向飞滚。 24.永乐门的面具 事已至此, 沈桐儿怎么可能允许惊虚跑路? 她抬手就把将这老头拽了回来,在永乐门人的尸体中间寻到布带,将其五花大绑。 惊虚先生再不复事出之前的得意洋洋, 哀声痛哭道:“沈姑娘饶命!求你饶了我这条老命吧, 我不是什么御鬼师, 就是一个普通人,实在不值得脏了你的手啊!” 他若真像此刻表现出的这般软弱老实,绝不可能将永乐门造成如今规模。 的确很会见风使舵。 没心情多废话的沈桐儿狠狠踹了他一脚:“闭嘴, 再吵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话毕又跪到白鸟身边换成可怜巴巴的表情劝道:“小白呀, 快把这些魂尘吃了吧, 你看你伤得这么重……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对于她自作主张的饲主姿态,白鸟似乎非常不满。 然而现在既不是时候、也没有精力多吵闹, 它张开嘴啄走桐儿手心里那一点亮晶晶的东西后,在微光中逐渐变小, 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沈桐儿立刻把白鸟抱到怀里, 回身粗鲁地拖起惊虚先生,骂道:“跟我走!本姑娘现在心情很差!别惹我发火!” 惊虚自知根本打不过这个怪丫头,只能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暗自琢磨脱身之法。 —— 深山中的瀑布依旧流淌着清澈的水,竟然没有受到风雪影响。 周围的温度已经开始回升,大概是白鸟完全力竭、再散不出寒气的缘故。 虽然它的身体比冰雪还要冷上几分, 沈桐儿却紧抱着不肯松手, 将惊虚先生丢在旁边, 便蹲到河边帮白鸟洗去身上的血迹, 一根一根认真理顺它折断的美丽长羽,越理心情便越灰暗,忽地回头瞪眼睛:“说!你到底勾结异鬼在做什么,为什么嘉荼会认你做师父!” 惊虚吓得直往后挪:“我、我……” 沈桐儿咬着牙走到他面前哼道:“你不会妄想自己能逃走,或是谁还愿意来施救吧?” 每个人都有穷途末路的时候,惊虚先生早晨上山时曾觉得眼皮乱跳,如今大败,简直变得一无所有,不禁垂头丧气地陷入沉默。 沈桐儿皱眉追问:“一只异鬼愿意听你的话,除非是你把它养大的,难道是你奉谁人之命于这山边看守小白、嘉荼才在旁边做你的走狗?指使你的到底是谁?那个三脸异鬼又是谁?” “姑娘猜中的也算有其中一二了,只不过未免太看得起老夫。”惊虚先生露出苦笑:“我也不过是颗小小的棋子。” 沈桐儿杀起异鬼来毫不手软,对杀人却没有太多兴趣,她扭头哼道:“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诉我,没准我会放你一条生路。” 惊虚先生眉毛与胡子上的雪花都融化了,湿漉漉地无比狼狈,叙述起往事的声音也显得沙哑。 安静聆听的沈桐儿缓慢蹲坐到这个老头面前,不禁随着他所言的过往皱起眉头。 —— “二十多年前,我还是玉京附近一所小道观的道士,那个时候异鬼之祸已经摧毁了人们的信仰,道观的衰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同门死得死、跑的跑,到最后就剩我一个人,每日食不果腹而靠乞讨为生……相反,能够察觉异鬼的御鬼师却日复一日受人尊敬,这到底凭什么?只因他们有双从地狱里偷出来的眼睛吗? 其实嘉荼是老夫在村落废墟里捡回来的孩子,当时那里刚刚遭受异鬼的袭击,人全死绝了,就剩下扔在襁褓中的嘉荼哭泣不止,恰巧路过的我也是孤儿,从小没爹疼没娘爱,孤苦了一辈子,难免会生出恻隐之心,把他抱养起来,说是收为徒弟,其实也和儿子差不多了。 嘉荼聪明伶俐、健康活泼,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起初显得再正常不过,谁能想到他竟然是那种东西呢? 老夫第一次撞见嘉荼食人,是在他七岁的那年,当时常常带粮食来救济我们的老妇人被失控的他吃进肚里,吓得我立即逃得老远,可是清醒过来的嘉荼又追着我道歉,告诉我他也不愿意如此,只是饿得活不下去…… 是啊,不管他吃什么,他都是我的孩子啊…… 自那以后,我就常常诱骗路过的流民和乞丐喂给他吃,嘉荼也越变越厉害,带着我走南闯北,多次救我于危险之中。 那个年头再做道士已无人理睬了,为了能好好活下去,我只得自称御鬼师。 可御鬼师都有阴阳眼,这种事怎么能骗的了人? 老夫只好无异鬼时装腔作势,有异鬼时靠着嘉荼的保护逃之夭夭。 第39节 没想到,有次我在落英镇遇到位货真价实的御鬼师,他武艺高强、脾气暴躁,识破真相后将我打得好惨,甚至戳瞎了我的眼睛、将我倒吊在城楼上示众!最后多亏嘉荼以身犯险才将老夫救出,饱受屈辱的我忍不住根嘉荼抱怨说:如果师父也有阴阳眼,我们师徒就不会过那样的苦日子了……没想到嘉荼听到心里,竟用异术将他的眼睛给了我,让我又重见光明了!虽然那双眼睛到了我的眼眶里便失去看到异鬼的能力,但能在黑夜里变成赤瞳,也糊弄到了不少人。我借此创立永乐门,所承接诛杀异鬼的任务全靠嘉荼在暗处中替我完成,原本穷酸的日子也有了很大改观……” —— 沈桐儿抚摸着白鸟听说过这些往事,忍不住厌恶地评价:“没想到你身为一个人,竟然愿意谋杀同类将异鬼养大,恐怕嘉荼也是念你养育之恩,才满足了你贪婪的愿望!” “是啊,他会念老夫养育之恩,别人会吗?这和是人是鬼有什么关系!”惊虚先生激动地反问完,忍不住老泪纵横:“今日嘉荼死于你手,算是我们爷俩气数已尽,少了他老夫也没本事再活下去了……” 沈桐儿这个姑娘遇善则善,对着这等祸害实在很难生出怜悯之心,立刻发脾气道:“少在这里鬼哭狼嚎的!你还没说清楚——究竟在南陵原干过什么勾当呢!” 话毕她便一条金线扎穿了惊虚先生背后的树干。 “是是是!老夫这就说!”老头面无血色地摆手:“起初永乐门并不设在南陵,只因名声越来越大才引来有心人的注意,其实世上有很多混入人群中的异鬼,当时找到我们的余离就是其中的一个……啊!听说它的原形有三张脸、三个嘴!而且无论受到怎样的皮肉伤都能瞬间复原,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大概就是姑娘所问的三脸异鬼吧!” “余离?区区异鬼还起什么名字?”沈桐儿唾弃道:“他是不是控制着金银岛,所以昨日被我发现藏身地才恼羞成怒?” 惊虚先生摇摇头,继续回答道:“最开始余离把我和嘉荼带到南陵原,帮着兴建永乐门,除了偶尔让我们偷偷提供些活人来食外,实在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老夫最近才知道他是奉了上头的命令,在迷雩山里看守这只杀不死的鬼凤凰!大约就在前两个月,明明终于断气的鬼凤凰忽然自己逃出棺材,打伤了余离!” “上头是谁,难道异鬼也有组织吗?”沈桐儿疑惑:“然后呢?老实交代!” “是谁老夫是真的不清楚,姑娘你打死老夫也没用啊。”惊虚先生苦着张脸说:“余离他受伤后需要吃不少活人恢复体力,尤以食幼儿和未婚嫁的青年为佳,这种事情万不可打草惊蛇的,没想到他饿得太凶,竟然深更半夜爬进南陵原,不小心吃掉了正在河边划船的金银岛掌柜陈云起!那金银岛归鹿家所有,而鹿家深不可测,为此我自然十分慌张,而余离却趁机变成了陈云起的模样,做起了金银岛的掌柜,命手下通过夜锦河出入南陵,每日给他抓活人牙祭……老夫早就担心这样不行了,哎……” 沈桐儿终于明白个大概,眉头却不松懈:“虽有异鬼会幻化,可他久住深山,忽然假装成大店掌柜,难道无人看出端倪?” “巧就巧在陈云起本来就是个文弱书生,从前生意就全靠他娘秦阿婆打理,余离成功混入金银岛后,谎称自己生病,那秦阿婆也是鬼迷心窍,还以为儿子是被异鬼咬了才有种种诡异的行为,整日缠着老夫救他,老夫只好将计就计,告诉秦阿婆被异鬼咬后咬吃七七四十九个孩子方可痊愈……”惊虚先生垂头丧气道:“余离不该进城、不该进城……” “所以丢失的孩子都是秦阿婆抓走的?”沈桐儿心中仍有很多疑惑,瞧了瞧安睡的白鸟,忍不住问:“为什么叫小白鬼凤凰,你知道它从哪里来的吗?” 没想白鸟并没熟睡,淡淡地哼道:“这么感兴趣,为何不直接问我?” 沈桐儿讪讪住口,将它放回树上:“小白,我得去金银岛看一看,现在嘉荼死了,三脸异鬼肯定会有所行动的,万一他养好了伤回来继续欺负你怎么办?” “他也就那样了。”白鸟对小姑娘多管闲事的热心肠气到无言:“你再出事,难道要我用命去救吗?” 沈桐儿说:“不会的,我不会轻易动手好不好?” 大概是明白自己无法改变沈桐儿的性格,白鸟垂下尾羽不再出声,默默选择顺从。 沈桐儿不放心地瞧了眼惊虚老头:“把这老家伙放在这,不会害了你吧?” 白鸟分外瞧不起地哼了声,埋头入眠。 沈桐儿这才到水边洗了把脸,弯着大眼睛着保证道:“小白,等我把余离之事调查清楚,找到被这老头抢走的赤离草,就来带你回家!” “闯祸精。”白鸟不友善地抱怨。 沈桐儿笑嘻嘻挥手告别。 等到她消失,白鸟忽然问:“我的书,它们藏到了哪里?” “老夫不知、老夫不知!凤凰大人的东西都是余离保管的!”惊虚先生瞬间滚动地离树稍远了些。 “我不是凤凰,用不着胡言乱语。”白鸟的声音毫无温度:“我对杀你这种东西没兴趣,看来桐儿所言的永乐门很有些底子,如果你能把里面的魂尘都交出来给我,我倒可以放你离开。” “我、我哪有魂尘……”惊虚老头满脸冷汗。 白鸟安静地瞅着他。 惊虚老头屈服:“好……魂尘都在我书房暗房的柜子里藏着,全是从各地高价收购来给嘉荼增强体力所用的,最近频频事发,也不剩许多了。” 白鸟的伤势因为吃掉嘉荼而稍许缓和,飞下来咬断绑着他的布带,便头也不回地冲向山外。 25.沉没的金银岛 此次永乐门上山“清剿异鬼”之举, 去时队伍浩浩荡荡,有命逃回者屈指可数。 许乔始终躲在迷雩山麓,先是看到几位手脚并用摔跑下来的师兄弟, 而后才等到了那抹鲜红色的身影, 立刻现身追问:“桐儿, 你没事吧?我师父呢?” “哼,惊虚老头带去的异鬼被小白吃了个干净,他还被我绑在山里等死呢!”沈桐儿揉着手腕回答。 许乔对这姑娘昨晚的惨状印象深刻, 眼见着她只是吃过几圭魂尘便如此生龙活虎, 不禁在心里又敬又怕, 小声道:“方才我也听见同门在喊师父勾结异鬼,这回永乐门算是完了。” 沈桐儿坏笑:“没错, 异鬼就是你亲爱的大师兄啊。” 许乔果然吓了一跳:“什、什么?!” “可惜现在不是聊故事的时候,我还有事要忙。”沈桐儿倒没想防着他, 深深叹息:“据惊虚老头说, 陈云起掌柜为异鬼所幻化,最近城里丢失的孩子也都被他吃了,所以我得赶快回去南陵原告诉大家。” 许乔被接连不断的新消息吓得发懵,思考片刻才阻拦道:“稍安勿躁!” 沈桐儿依旧沉浸在胜利的得意里:“嗯?” 许乔说:“告诉大家又怎么样,一来秦阿婆在我们这里极有威望、未必有人听你的话,更重要的是你打得过那异鬼吗?” 沈桐儿想起自己被三脸怪兽揍得七荤八素, 不禁面露犹豫之色。 许乔叹息:“所以别急着把事情闹大。” “可现在等不起了!小白伤得很重, 没谁再能帮我, 永乐门全军覆没的消息一旦传到金银岛, 那异鬼逃跑到还好,万一狂性大发,游船内外的人们就遭殃了!”沈桐儿张大眼睛道。 “你真的那么关心他们吗?”许乔不解地问。 “我虽不是观世音菩萨,但也不至于见死不救吧?”沈桐儿认真说:“而且异鬼杀了小乞丐阿古,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报仇雪恨。” 许乔深吸一口气:“那我帮你!” 沈桐儿被这意外的话弄愣了下:“……你?” 第40节 许乔恼羞成怒:“不要瞧不起人好不好,对于南陵原和金银岛我可比你熟悉的多,咱们两个想办法总比你一个人强吧?” 沈桐儿也是灵光一闪,忽然高兴地抓住许乔的胳膊:“对对对!办法不是没有!” 虽然她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很狼狈,但笑容依旧那么可爱。 许乔脸红道:“有什么办法?” “我们去拿金萤石!”沈桐儿拽着他就往南陵原跑:“这么久了,我一直在想异鬼为什么要去破坏放金萤石的灯塔,它们不是很厌恶那东西吗?现在想来并不是厌恶,而因为金萤石本身就是种很厉害的武器啊,上次我把它砸进异鬼身体里,异鬼瞬间就炸了!所以破坏灯塔的异鬼一定是想盗取这金萤石,对付我来着!” 许乔并不是很了解那些事,只听金萤石能炸死异鬼,不由飞快地跟在后面说:“那我们现在去拿!” 沈桐儿笑嘻嘻:“不过我觉得异鬼想多了,我区区一个普通人,并不觉得碰到那石头会怎样啊。” 许乔目光迟疑地瞧了瞧她,又握紧手中的剑:“先别管这些,小心被捷足先登!” —— 午后的太阳格外火辣,照在灯塔的烂木废墟上简直晃得眼睛疼。 郁闷的沈桐儿搬开兵甲残缺的尸体,抱怨道:“你是不是乌鸦嘴啊,异鬼来过了,金萤石没有了!” 许乔在旁厌恶抬袖:“好臭,那东西不会还在附近吧?” “在你身后。”沈桐儿抬头说。 闻言许乔瞬间就被吓得爬了八丈远。 沈桐儿哈哈大笑:“哎呀,看你这么胆小,还是趁乱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我家人都死了,师父又作出这种事来……也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许乔低下头。 “你还想要永乐门?”沈桐儿终于明白他的打算。 许乔闷着头不吭声。 沈桐儿不晓得南陵原的未来如何,只好苦笑:“等我解决了这个麻烦,你再找个适合自己的营生,留在这水城娶妻生子也不错啊。” 许乔默默地回视她的大眼睛不吭声。 可沈桐儿还没来得及把那些尸体点燃,极远处的河道就传来发洪水般的巨响,惊得她立刻如小猴子般爬到还剩半截的灯塔上眺望,惊讶喊道:“糟糕!金银岛好像要沉了!” —— 树到猢狲撒,这是多么苍凉的经验之谈。 当伤痕累累的白鸟飞到永乐门的房檐上时,甚至都没有被注意到。 毕竟赶回来的弟子已经散播出师父和异鬼一起死在迷雩山的消息,大家能分财的分财,能跑路的跑路,若大的宅院内四处都是横冲直撞的门人与胡乱散落的衣服箱盒。 白鸟垂下优雅的脖颈,黑亮的眼睛最终定睛在后院被抬出的巨大木箱。 它能感受到魂尘微薄的力量所在,忽然扇着还在滴血的翅膀冲过去落在了木箱上。 正搬动箱子的男人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哪来的怪鸟,滚开!滚开!” 白鸟才没有闲工夫多费功夫,毫无怜悯之意地横出翅上的长羽,一下子隔断了他的脖子! 惨案发生在瞬息之间。 永乐门人们未想到会出现只杀人的巨鸟,立刻摸出弓箭围了过来。 幸好有自山上逃回的师兄大喊:“快跑!这是妖怪!就是它吃了异鬼!吃了师父!” 白鸟似乎非常不满意自己的新称谓,结果刚刚抬头,已经被吓到濒临崩溃的男人们就全跑光了。 它趁机落地,顶开箱盖探头在一堆金银珠宝里乱翻,觉得姿势不得劲儿了,又疏忽间化成人形,伸手将装着魂尘的小玉盒拿出来,也不管里面装着多少,仰着尖俏的下巴就全吃了进去,吃完还随手把盒子丢在旁边,喃喃自语地抱怨道:“就剩这么些,勉强撑一时而已。” 说着就靠在旁边垂头休息起来。 无论看起来多么像人的东西,毕竟都不是人。 躲在暗处的永乐门杂众根本不知这诡异的白衣公子何来路,竟无谁敢上前阻止,小声窃窃私语、全然惊慌失措。 “这……这到底是什么,怎么会幻化之术……是异鬼吗……” “异鬼怎么会这么好看,我看像仙子……” “他是男……是公的!” “现在怎么办,师父的财宝都被在他背后……” 白衣公子的听觉实在是敏感无比,本无意再大开杀戒,偏被吵得不行,忽然缓缓地抬起羽睫低声说:“你们到底是想要财宝,还是想要命?” 他讲话和他周身的气息一样凉飕飕,迟疑的永乐门人听到后立刻一轰而散。 白衣公子大概闲来无事,回头抓了把金银首饰出来,茫然细看乱丢,忽然像个孩子似的把条明光闪闪的细链搭在白皙的额头上打量,而后又扔了好远,转而忽从这堆珠宝里摸出串朱砂色的珊瑚珠,多看几眼后,便红着耳朵飞速藏进了怀里。 —— 却说苦命的沈桐儿又开始在南陵原里飞奔,她刚带着碍事的许乔赶到岸边,就看到那只三脸异鬼咬着个仍在抽搐的小孩子爬上渐沉的巨船,顿时也顾不得自己跟小白的保证,立刻丢出金缕丝飞速追上去喊道:“放开他!” 异鬼仿佛想要挑衅,停住脚步回首咀嚼了起来。 惨烈的鲜血顺着它丑陋的身体直流下去。 岸边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 沈桐儿联想到到云娘,不由有些心酸,使尽力气跳到船上拦住它:“余离!你的同伴都死光了!我看你这回还怎么猖狂!” 第41节 异鬼裂开巨口露出血腥的笑意:“同伴——我没有同伴——” 说着它便径直朝沈桐儿砍去。 作为手下败将的小姑娘哪有蛮勇过多恋战,边东躲西闪边叫喊:“许乔!你快带大家逃啊!不要留在这里了!” 自知帮不上忙的许乔赶忙喊道:“乡亲们先去永乐门避难,我师父死了!那里有粮食!” 此刻最惨不过金银岛上的船工和舞女,不是被异鬼活活踩烂,就是如盘子里的芝麻般飞入河中,以往那繁华似锦全成了旧梦,而宛如南山明珠的南陵原也被拂去虚无的光芒,露出本来斑驳的颜色。 三脸异鬼余离如入无人之境般爬上船顶,用阴冷的声音震颤着夜锦河:“早就想——把你们全吃掉——” 满头是汗的沈桐儿抛出金缕丝捆住它的前肢:“你做梦!” 26.千盏万盏 兴建一座繁华的小镇需要极漫长的时间和无数人的血汗, 但把它的毁灭却只在须臾之间。 眼见着三脸异鬼因为坏事败露而发狂,沈桐儿只能尽量为老百姓们争取逃亡的机会。 她瘦小的身躯在遭受严重破坏的金银岛甲板上闪躲不止,真感谢自小受到云娘的严格训练, 才能把金缕丝操纵自如, 不至于葬身于此, 可惜恐怖的余离非那些普通异鬼可比,能力甚至远远超越天生即可变化形态的嘉荼。 无论受到怎样的伤都在瞬间愈合,这叫对手如何与其抗衡? 沈桐儿的体力总有耗尽的时候, 由于飞来荡去的动作太大,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便气喘吁吁了。 异鬼依然矫健地在船楼上攀爬追逐, 冷冰冰地说:“你以为——自己算什么——我先吃了你——再吃了他们——” 沈桐儿回首望向城门口黑压压的人群,心急如焚地抹了把汗, 挑衅道:“不管是哪位高人叫你在这里看守小白的,反正它已经跑掉了, 还把你的帮手宰了个干净, 吃多少人又如何?等到你的上头发现这个的错误,你就死定了!” 这话显然戳到异鬼的痛处,它飞跳起来冲向伶牙俐齿的小姑娘:“捉住你——鬼凤凰——会来救你——” 沈桐儿被那从胸腹中发出的低沉声音震得头晕,边往后退边骂道:“才不会呢,它扇起翅膀飞跑了!等小白的伤势恢复,到时候你们一个两个都是盘中餐!” 虽然三脸异鬼的移动速度比小姑娘快很多, 但金银岛复杂的船体构造却给它添了不少麻烦, 相反沈桐儿却像只蜜蜂般专往狭窄的缝隙钻, 追杀起来十分困难。 正在战局难解难分之际, 忽有微弱的喊叫在附近响起。 “救命——救命啊——” 沈桐侧头发现秦阿婆竟然努力扒着船沿,马上就要摔进深深的的河水里,不禁又恨又无奈地把这个糊涂老太太用金缕丝勾到身边:“老太婆助纣为虐!现在开心吗?!” 秦阿婆头发全然花白,衣冠不整早没了平时的体面,哆哆嗦嗦地说:“沈姑娘,救、救命!” 沈桐儿不知该不该杀一个恶贯满盈的老太太,咬牙犹豫之后打算把她丢到岸边自生自灭。 三脸异鬼趁机攻来。 沈桐儿忙搂着秦阿婆往附近的碎木上跳跃。 未想她注意力全在躲避危险的那刻,后腹竟然泛起冰冷刺痛。 不敢相信的目光从桐儿眼中缓缓流露,先是看了眼表情扭曲的秦阿婆,而后又望向她手中紧握的匕首。 秦阿婆声音抖到失控:“不、不准你伤害我儿子……” 沈桐儿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三脸异鬼一把抓向空中。 她双手都被压住,剧痛之余身下就是血盆巨口,简直用任何语言都不能形容此刻绝望,只能痛得大喊:“它才不是你儿子,它是异鬼!陈云起被他吃了,到现在你还相信那些胡言乱语吗!” 秦阿婆扶着摇晃的船体站在原处,约是选择性地失聪,才仿佛听不到这话似的沉默不语。 匕首被异鬼压的更深,鲜血从沈桐儿的嘴边缓缓涌出。 三脸异鬼发出极其难听的笑声,似在耀武扬威一般爬到了最高处,举起红衣小姑娘在空中晃动。 远处奔逃的老百姓见到,全然陷入彻底的恐慌和惊逃的过程中去了。 万万未料到,向来胆小惜命的许乔在此时却已经攀上缰绳,努力地爬动着嘶喊:“放开她!你这个魔鬼!” 沈桐儿无力地摇着头,想要叫这个少年别自不量力,却连大喊的劲儿都不剩了,眼前阵阵发黑。 许乔与惊虚先生一样,不过是彻头彻尾的普通人,武艺不精、反应不快。 天生就失去了做英雄的资格。 三脸异鬼捏着桐儿飞跃而去,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他捞起来丢进嘴里,狠狠地咬下尖牙! “不!!!!”沈桐儿瞪大了双眼,只觉得心中冒出根本无法抑制的愤怒,忽然撑破了异鬼的大手,飞出所有的金缕丝将它的肢体射得血肉横飞。 异鬼吃痛时一拳就把她砸进船舱! 已是强弩之末的沈桐儿再度喷出热血,本以为自己要死在此处,未想蓦然被满怀馨香抱起,跳出了正在坍塌的危险之地。 她抬头打量,痛苦地喘息:“是……是你……” 施救者竟位亭亭玉立的舞娘,她曾在小姑娘初次登金银岛就提出警告,此刻微微苦笑:“傻孩子。” 说着就把沈桐儿放到甲板上。 羽夕…… 是叫这个名字吗…… 呼吸微弱的沈桐儿亲眼看到她在太阳底下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异鬼,原来是曾在夜锦河底出手相救的那只,不禁满怀迷茫。 余离的勇力完全不用再证明,上回它就险些把他们两个吃掉,这回又哪来的胜算? 第42节 舞女所化的异鬼身形过小,虽然肢体能变成带刺的藤蔓凶狠反击,却在几招之内就落了下风。 沈桐儿感到自己口鼻间一片腥热,出手的**虽盛,可连手和脚在哪里都不知道。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啊…… 好无奈…… 她望向不知何时变得昏暗的天空,在模模糊糊中听到了熟悉的鸟鸣,也分不清那是幻觉还是现实,逐渐迟缓地闭上了眼睛。 —— 乌云密布的缝隙中透过的阳光是最夺目的,往这死亡之地飞来的灿然白鸟便正如那抹充满希望的阳光。 快要魂归天外的南陵人们看到如此美丽又纯洁的生物滑翔过黑压压的天幕,根本不管它到底是什么,根本不晓得它刚刚还在永乐门滥杀无辜,便立即纷纷跪在城门内外,希望是老天爷派来拯救大家于水火的神明,慌张又激动地喊道:“是凤凰啊!是神鸟啊!这是大吉之兆!” 多么愚昧,怕的时候就称之为“鬼”,有求时又成了高贵的“神”…… 白鸟完全不理睬遥远的吵闹,径直就飞落到金银岛之上,收起已经恢复雪白的长羽,淡淡地说:“你这东西被我啄去心肝还能活到现在,真是稀奇。” 再也无法多坚持的舞女羽夕趁着三脸异鬼此时僵住,马上恢复成曼妙女子的模样,飞奔过去扒开压住沈桐儿的碎木叫道:“快救救这位姑娘!” 前一刻还得意的白鸟瞬间落了下去,毫不犹豫地把沈桐儿和羽夕抓起来丢到岸边,嘱咐道:“稍等片刻,我把余离捉来给她吃。” 正观察形势的三脸异鬼顿时被这句话惹怒,朝天怒吼了声,用尽全力去攻击俯冲回来的白鸟,原本就不怎么能够继续坚持的巨大游船又下沉了几分,遗留在上面的活人早已不剩几个。 白鸟刚刚吃掉不少魂尘,气力正在丰沛之际,飞向云霄后发出的鸣叫震得羽夕和余离通通伏倒在地上,就连昏迷中的沈桐儿都皱起眉头。 燥热的气温飞速变冷,许多湿木瞬间附上清霜。 三脸异鬼的声音压得更低:“你这样——会杀死所有人——” 白鸟全然不在意,庞然的身躯一下子冲刺过来,直按着它摔进了破碎的木舱里,嗤笑:“那又怎样?” 三脸异鬼被它的利爪挠得血肉模糊,边反抗边说:“沈桐儿——会恨你——” 白鸟似乎发出了不耐烦地啧声,疏忽间飘回空中变成人形,摸着下巴说:“在人群中混了几日,好的没学会,优柔寡断的说辞倒练得很好,其实你用不着浪费时间,再拖延也不过就是换一种死法罢了。” 话毕他就飞踢起地上不知谁人遗落的长剑,直冲异鬼面门。 破船上的打斗风生水起,但岸边的情况并不乐观。 羽夕焦急地用裙摆碎布缠住沈桐儿的伤处,感到她的反应渐渐微弱,不由伸手去探鼻息,惨叫道:“她、她死了!” 白衣公子一个分神,竟然被三脸异鬼砍中! 刹那间他的身体散成一片凌乱的白羽,而后又在别处现形,漂浮在空中衣衫飞舞,挑眉淡声道:“别挣扎了,即便日日饱饮活人血,你也撑不了多久,原本两个月前就该死在山中,这是你的命。” 羽夕焦急地抱起沈桐儿,不知何去何从。 白衣公子侧眸安慰:“别担心,她比你们都要坚强。” 话音刚落,便又对三脸异鬼发起攻击,虽然所拿的不过是把普通的剑,可怕程度却胜过坚韧的金缕丝,使得余离断肢再生的速度根本跟不上他所遭受的伤害。 灰头土脸的秦阿婆哭着惨叫:“不要欺负云起,不要杀我儿子!” 是怎样的鬼迷心窍才能够把异鬼当成亲生骨肉? 白衣公子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一剑就把三脸异鬼的脸砍开了极长的伤口,乳白的脑浆混着血液以极其令人作呕的方式喷涌了出来。 秦阿婆哭喊得快要断了气似的:“魔鬼……魔鬼……” 没想重重摔倒的余离重新变成陈云起的模样,满身是血的朝她爬去。 多么悲惨的一幕。 倒显得依旧不染纤尘的白衣公子像个残忍的坏人。 余离被秦阿婆扶起,用最后的力气接过她递过来的弓箭,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白衣公子瞅见他用血手从怀里摸出来的金莹石,不解地嘲弄:“是谁告诉你这东西能杀掉我的?” 余离还是笑容不改,竟在金莹石随箭射出的刹那改变方向,毫不犹豫地朝岸边放去。 白衣公子这才俊容失色地飞扑喊道:“桐儿!” 金莹石撞到他丢出去的长剑,在河岸的上空轰然炸裂。 巨响之后是万籁俱寂。 此物威力非同小可。 羽夕抱着沈桐儿倒在石板路上,只剩下衣裙随风微颤、本身已不剩半点反应。 再然后,南陵原的老百姓们便见到了此生所能想象的最神奇的景象:河岸边所有的灯盏,不论是熄灭的、毁坏的、泡在水中的还是倒在船上的,都像是有了生命般,一盏接一盏地燃烧了起来,照亮了这条血色的河,照亮了这座经历磨难的小镇,让它明光四射,恍惚间又成为这茫茫深山中最明光陆离的仙境。 —— 白衣公子无心欣赏这不详的奇景,他飞跃到青石路上,一把抱起毫无知觉的沈桐儿,然后又俯身推了推羽夕:“醒醒,这里人多眼杂,必须赶快离开。” 多亏刚才那块金萤石被长剑挡开,否则她们恐怕都已成为悲惨的尘埃了。 羽夕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柔弱,深呼吸了几下,终于擦着嘴角的血坐起。 “儿啊!云起!你不要抛下娘——云起——” 金银岛的残骸上传来秦阿婆的嚎哭。 白衣公子微皱眉头,搂着沈桐儿轻身飞回,哪还见余离的影子?只有地上一块格外鲜红的特异魂尘残留下,可以证明那东西曾经活于世上。 第43节 秦阿婆捶地痛哭的时候发现仇人就在眼前,不由爬过来想要打他:“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白衣公子厌恶地后退两步,轻声问:“既然你连亲儿子都不认识了,就去陪恶鬼吧。” 话毕毫不留情地一脚将这恶贯满盈的老太婆揣入了滚滚的河水中。 这幕若叫沈桐儿看到,肯定会皱眉发火。 但他本就不是人,又怎么会同情人? 白衣公子面不改色地捡起那块魂尘,便转身对跟上来的羽夕说:“此地不宜久留,走。” 羽夕擦过嘴角:“我且有个藏身处,请随我来。” 简短的交流完毕后,两个美丽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灯火阑珊的河中。 —— 尽管城里依然血流成河,但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永恒不变的大世界是很难因为一两处悲欢离合而改变的。 羽夕在荒郊野外自由地做回异鬼,难免行动飞快,不出半晌就把白衣公子带到了个深林的小茅屋,回首用极度可怕的声音说:“这里——没有谁会——发现——” “发现又如何,反正危险的东西都死了。”白衣公子面不改色地往里走,不禁讽刺道:“你身为异鬼,为何要模仿人的生活?” 结果他话音刚落,就看到屋里的桌边趴睡着个小小的孩童。 又变成女人的羽夕赶快搂过孩童:“这、这是我的孩子……你不要吃它……” 白衣公子并不感兴趣,吩咐道:“去打点水来。” “誉齐醒醒,和娘出去。”羽夕十分惧怕地点头,带着小男孩便溜出门口。 白衣公子这才叹息着把全身冰凉的沈桐儿放平在床上,将余离尸体所化的魂尘塞进她的嘴里:“你不会有事的,等我找到那本书,就会来找你。” 沈桐儿当然还活着,却并没有半点反应。 白衣公子似有些迟疑,又非常无法忍耐地地戳了下她软软的脸蛋,然后露出非常开心的笑意。 端着水入门的羽夕见了不由神色犹如见鬼,小心翼翼地打听:“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与她又是什么关系……” “公子?你看不出我不是人吗?”他冷脸反问。 “当、当然看得出,但我活了几百年,从来都没见过……”羽夕结结巴巴。 “没见过吃你们异鬼的东西?”白衣公子哼道。 羽夕的面色有些苍白。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轻松。”白衣公子起身走到她面前,扶正她容颜姣好的脸说:“你倒是很像人,看来在南陵原混迹很久了。” “我就是当年你被余离押入山时,侥幸从那里逃脱的,实在是无处可去,只得在人群中装模作样啊。”羽夕吓得缩起肩膀:“别、别靠近我,一看到你我就很害怕……” “装模作样竟然装到与人类生了孩子?”白衣公子望向门口呆呆的男童:“人与异鬼的后代虽然有双特殊的眼睛,但寿命极其短暂,你是知道的吧?” 羽夕说:“不管多短,我都照顾他一生。” “罢了,我没空问这种糊涂事,也不会要你们的命。”白衣公子拂袖说:“帮我照顾几日桐儿,若她醒了追问不止,你就说是一只白色的鸟把她救来便跑了,多余的话少讲,否则我随时都会改变主意的。” “好,你的事我肯定不会乱说。”羽夕点头答应。 白衣公子但觉她稍微信得过,便大步离开了茅草屋,重回白鸟的形态飞向了已然日落的长空。 —— 山里的夜格外静谧,只能听到星光下微弱的虫鸣。 当沈桐儿醒来后,有很长时间都想不太起来发生了什么,僵着身体躺在原处动也无法动。 根本没睡觉的羽夕倒是十分惊喜,扶着她问:“要不要喝点水?余离特别厉害,你吃了它的尸体会很快痊愈的。” “你……是异鬼……是你救了我……南陵原……怎么样了……”沈桐儿虚弱地问完,便咳嗽起来。 羽夕赶忙端水喂给他,照着神秘白鸟的吩咐小声回答:“是只很大很漂亮的白鸟杀了余离,它把我们送到这里就飞不见了,我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沈桐儿皱着眉头将水咽下,声音恢复许多:“又是小白救了我。” 说完她仍有千万个问题想问,不由紧紧地盯着羽夕。 羽夕没办法地微笑,指了指床角昏睡的儿子:“姑娘不记得他了吗……” 沈桐儿望过去大吃一惊:“……黄誉齐?他、他父母不是……死了……” 羽夕捂着胸口叹息,倒是终于有机会讲出前因后果。 —— “如姑娘所见,我是只异鬼,除了靠吃人活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其实我已经有五百余岁了,自小与两个同伴生活在迷雩山中,除了肚子饿了会爬到山外的村子里捕猎,大部分时间都逍遥自在,因着天生能够化人的本领,偶尔也会混到热闹的市集里装作人来玩乐……说起来有些厚颜无耻,我又要吃人,又喜欢人,因为人能创造出那么多有趣又美好的东西,而我却什么都没有…… 如果不是十几年前余离和它的几个同伙深夜入山,或许直到现在我都在重复那样的日子吧? 遭遇余离之前,我们同伴三人根本没见过其它异鬼,当然不知深浅,发现家被巧取豪夺时自然要上前斗争,结果一场恶战之后,它们损兵折将,我们仨也只剩我逃了出来。 真不晓得世间其它异鬼都在哪里、活得怎么样。 第44节 至少我只熟悉这里,我哪也不想去。 余离那伙异鬼日夜留在山中看守个黑漆漆的棺材,没其他选择的我只好混入了南陵原,卖唱、跳舞、做小生意,变幻着各种模样,饿了便吃掉那些为非作歹的坏蛋,倒也过得逍遥快活,只是没想到三年前黄知府带着儿子来此地任职,那个年轻人对我一见钟情,也教会了我人类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感情。 从前我不晓得人与异鬼结合会怎样,直到成亲后生下誉齐,看着夫君身体日渐衰微,黄府众人也都疾病缠身,才明白所谓异类殊途是什么意思,那时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害他们,便假装暴死,从坟墓里爬出来后隐藏在河间画坊,偶尔才能偷偷归家看看孩子,无奈我夫君本已病入膏肓,又没承受住失去我的打击,竟然一命呜呼了,剩下誉齐和黄知府一老一小相依为命,说是悲剧也不为过。 不管或好或坏,所有的事都怪我自己,我认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默默地看到誉齐渐渐长大,那感觉真的很开心。 可前两个月南陵原不停丢失孩子,誉齐也在某夜下落不明! 我当然心急如焚,暗自调查寻找过才发现又是余离!那家伙负了伤从山里跑到金银岛上,假装起了掌柜作威作福,骗了糊涂的秦阿婆帮他抓食小孩,若非瞧出誉齐不是普通人,恐怕当时也成了他的果腹之物!” —— 沈桐儿听着羽夕的故事,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异鬼也会如此可怜。 她眨着大眼睛追问:“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可以帮你啊。” 羽夕轻声道:“余离力量不凡,我也是渐渐调查才知道的,而且这些本不关姑娘的事,姑娘何必让自己牵涉其中?若非有那只白鸟相助,你又怎么可能赢得了余离呢?据我所知,余离活得可比我久多了。” 沈桐儿叹息:“难道你们异鬼就永远不会老死吗?” “都叫我异鬼,其实我从哪来,为什么存在、又为什么而活,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羽夕目光深深地望向这个天真的小姑娘,终于还是没有点破她并不自知的事实。 沈桐儿捂着嘴咳嗽,然后擦着眼角说:“真奇怪,从前我看到异鬼就想活活杀死,但我不仅不愿杀你,还很心疼你。” 羽夕侧开头道:“等姑娘活得稍微久些,就会明白所谓立场与善恶,总是些没有答案的东西,时候不早了,还是睡下养养身体吧,不染你这伤可得些时日了。” “不行,我要出去。”沈桐儿摆手下床。 羽夕因受白鸟之托,扶住她问:“你是要去找那只鸟吗?” “小白自己可以照顾自己,我是要去找赤离草,我娘眼睛瞎了,只有那东西能救她。”沈桐儿觉得自己满嘴都是血腥味。 羽夕淡笑:“这方圆百里也就剩下我一只异鬼,此等小事交给我去办就好,你放心休息吧。” 沈桐儿不安:“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羽夕说:“毕竟你在毫无瓜葛的时候费心寻找过誉齐,每个母亲都不会对帮助自己孩子的人有敌意,更何况……我一见到沈姑娘,就觉得很喜欢呢。” —— 在山中茅屋养身体的那几日是来到琼州后难得的安宁。 羽夕只花了一天多的功夫,就不负希冀地带回了被永乐门人忽视的赤离草。 沈桐儿不敢想象她是否在饿的时候吃了人,也不敢想她会怎样把黄誉齐养大。 从未有过的道德难题根本不可能瞬间便产生答案。 终于能自如落地之后,小姑娘自然急着道别,拱手道:“多谢收留,但我得抓紧时间去见小白,带它回家了。” “举手之劳而已。”羽夕的确是很迷恋关于人的一切,在这短短相聚的功夫,竟然亲手缝了身新衣服送给她:“沈姑娘还是体体面面地离开吧,女孩子不可以太邋遢,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意中人。” “意中人?”沈桐儿童心未泯地笑起来,捧着脸说:“我才不要呢,除非他比我的小白还可爱。” 这姑娘显然已经用白鸟主人的身份自居了。 羽夕发现她同样并不了解那个神秘的生物,到觉得饶有趣味,眨眨眼道:“原来姑娘没有意中人,但已经有了意中鸟啊。” “是的!让我先去买个好看的笼子。”沈桐儿拿起桌上的新衣服比了比:“哇,真漂亮,我娘因为看不见所以从来不给我绣花呢。” 羽夕安静地望着她,目光温柔如水,又哪里像是只嗜血的怪兽? 27.那人却在…… 饱经磨难的南陵原百废待兴, 所有歌舞升平的快乐都消失了,唯独寿衣店和棺材铺因此役发起横财。 沈桐儿也是很不容易才讨到些纸钱的。 许乔早已尸骨无存了,只剩下把从岸边遗物中苦苦寻觅到的宝剑可以入葬。 郊外坟岗天远风高, 小姑娘沉默无声地燃起缕缕青烟, 无声叹息。 她从来不曾对世间万物充盈爱意, 甚至很小就明白云娘常言那必要自保的道理。 但人这种东西,骨子里一定有天生就存在的善意吧? 否则那个常常狐假虎威、拿不出大本事的许乔为何会搭上性命施救呢? 沈桐儿的内心并未有她面上的表情的轻松,告别羽夕后, 边恢复独来独往时方才会露出的描述不清的悲伤。 感动当然有感动…… 但更多在痛。 如果无法保护一个人, 就不要把他当朋友了。 平白无故造成生死别离, 倒不如压根不认识许乔和阿古,却让他们好好活着强呢。 闷热的夏风忽然吹散满地苍白的纸钱, 像是在三伏天里下了场白雪。 沈桐儿深吸了口气,愿望不远处向灰暗的南陵原, 暗自思索:异常强大的白鸟到底是什么来历?又是谁有能力让余离那般厉害的异鬼在这苦守十多年?看来那些怪物有着藏在阴影中的属于它们自己的世界, 可凭借自己能探得几何…… 罢了,毕竟离家已久,先把宝贵的赤离草送回给云娘才对。 至于酿成所有悲剧的罪魁祸首,日后再追寻也不迟。 第45节 只要老天有安排,她总能寻到机会为两个惨死的少年认真报仇。 想到这里,沈桐儿便伸着懒腰站了起来, 拎起自己从当铺里捡便宜买到的白色鸟笼, 弯起可爱的大眼睛自言自语:“小白, 你肯定会喜欢自己的新家吧?” —— 当然不怎么喜欢“新家”的白鸟并没有远去, 它躲避着闲人耳目,在夜锦河底辛苦地翻找过很多天,才终在淤泥中发现了余离的遗物,其中诸多宝器金银在其看来都是废物,最后只带走些许魂尘和一个神秘的玉匣,转而便飞回瘴气缭绕的迷雩山里去享受着久违的安宁。 寒风和冰雪早就随着被收敛的力气而消散了,尚未遭受破坏的古木依旧参天,展现出异常蓬勃的生机。 白鸟服下魂尘,以便自己能够更稳定地维持着人类的外表,化作白衣公子坐于河边。 他先是抬头凝望过头顶深深浅浅的绿,接着才郑重其事地打开玉匣,摸出里面的黄金简。 根本无法记清的漫长岁月早已逝去,只有黄金简上篆刻的字迹仍历久弥新。 《天光集》——白衣公子伸出骨节分明的美手,慢慢抚摸过这三个字,泛起种大梦已逝的错觉。 如果什么都没有改变该多好。 这无用的感慨至今还会不时徘徊在心间。 幸好…… 白衣公子拿摸出那串珊瑚珠,微露笑意,而后将这些宝贝都藏在瀑布边的石后,打算精心沐浴,再换上从人类市集中偷来的新衣、为未来做些打算。 清澈的水花不断砸在平静的水面上,化成薄薄的朦胧的雾。 他裸/露着劲瘦而又伤痕累累的脊背,刚刚撩开黑绸似的长发,竟听到附近有脚步声,不由瞬间躲到不起眼的角落皱起眉头。 原来是步伐轻快的沈桐儿。 她被羽夕打扮干净,依然梳着可爱的包子头,像小猴般跑到附近喊道:“小白!你在吗?” 未着寸缕的公子有些紧张地低头打量自己,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恢复鸟形迎上去。 然而沈桐儿却插着腰叹气抱怨:“去哪了,亏我买到个这么漂亮的笼子,还镶着宝石呢,我都没有带过宝石!” 笼子…… 公子张着黑白分明的美眸,顿时哑然。 沈桐儿东瞅西看,又朝着天空大喊:“小白!你在不在呀,你答应过做我的小鸟的!” 泡在泉水里的公子越听越往下沉,根本不想面对此刻的一切。 幸好沈桐儿不算很细心,并未发现他留在岸边的东西,转身就嘟囔着跑去别处找寻了。 —— 如果一座城并未在灾难中覆灭,那它就会变的比从前更坚强。 金银岛沉没之后,南陵原暗淡了许多。 但它之外那条通往北方的官道依然熠熠生辉,就像朝着心脏奔涌的血液仍未停止。 生机还在。 雪白的鸟儿滑翔在漆黑的天幕之下,越飞越远,直至望见片在野外燃着篝火的壮观营地,才缓缓落在高耸的树上静观。 那营地停着数不清的俊马与华车,正围着火翩翩起舞的姑娘们也个个国色天香。 空气里弥漫的气味,有脂粉、有美酒,还有隐隐的血腥。 当然,因为营地周围那圈迎风飘扬的锦旗,这一切都并不奇怪。 锦旗上的“鹿”字,正意味着来自玉京的古老鹿家。 白鸟微微歪过头,思索过他们距离南陵原还有几日的路程,紧接着便深闺不觉地飞走了,并不愿打草惊蛇。 —— 却说怎么也找不到“爱宠”的沈桐儿只剩下满心茫然。 她本打算早点启程归家的,可又舍不得把小白留在这荒僻之地,最后只能在一片凌乱的城里多留了几日。 又是温雾朦胧的清晨,城里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还未有什么行人。 沈桐儿勤劳习武后,便到刚开始营业的早点摊喝粥,琢磨着再去迷雩山寻找白鸟。 只可惜她刚刚搜罗来的魂尘所剩无几,如果手头没有解毒药物,就没更多机会日日往哪里跑了 郁闷地小姑娘一口咬住萝卜包,含糊不清地说:“没良心的鸟。” 正忙碌的店家好奇:“沈姑娘,你说什么?” “没、没有。”沈桐儿忙慌张摆手。 店家好心地送她碟小菜,有点胆怯地询问道:“我们这里真的没有异鬼了吗?” 沈桐儿想起山里的羽夕和黄誉齐,因明知他们定然要吃人,才讲不出体面的谎话,低头道:“也许真的没有了,其实很多事都看命,我相信只要平日积德行善,就一定不会遭殃的。” 店家迷茫地常叹了口气,望向夜锦河边满目疮痍,而后笑道:“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听说鹿家家主带着京都的御鬼师,马上就要赶到南陵原了,毕竟金银岛是重要的财产,就这样平白无故地被毁掉,鹿家肯定会分外震怒的。” “鹿家?”沈桐儿好奇:“家主亲自来琼州?好大的面子!” 她也算走南闯北过,对这震天响的首富之名当然不陌生。 第46节 只可惜自己一介草民,功夫也算不上顶好的那种,自然没什么机会接触。 店家颔首:“是啊,希望到时候能一睹真颜,我看沈姑娘也晚些再离开吧?三日后正赶上南陵原的天乞节,家家户户都会做花灯驱邪祈福,今年本就不顺、为了迎接鹿家更是盛大,可有热闹可以瞧呢。” 在孤岛上长大的沈桐儿最抵挡不了的诱惑就是热闹二字,她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嗯,我本来也没急着要回家。” —— 所谓天乞节原是南方琼州山民的节日,起初是为了祈祷丰收、送走夏瘟而流传开来,后因多与中原通货接触,才变得丰富多彩、盛大迷人了起来。 节日当夜的山中小镇,似乎又重回旧梦。 满街烛龙、遍河火莲。 灯火阑珊深处、尽是才子佳人。 他们薄衣香汗的荒唐,瞬间抹去了尚未远离的死别之伤。 还是快乐点好啊——租了小舟沿岸参观的沈桐儿如是想着,她手里举着个荷叶,身后背着个鸟笼,看着格外显眼,来来去去的老百姓们或是侧目好奇,或是拱手相谢,顺势赠予她不少糕点。 桐儿吃得肚子溜圆,忍不住偷偷打了个嗝,又开始担心起消失了的小白。 谁晓得木舟刚飘过一个船洞,她的脑袋忽然被个草编球砸到,不由气得仰头喊道:“谁呀,掉到我船上就归我了!” 没想话音刚落,却见丢球的竟是位衣冠楚楚的年轻公子,那俊秀眉目当真如画传情,高挑的身影一下子就遮住身后繁华如锦,让所有的光都化作唇边笑意,如嘉树静立于桥边。 方才喧哗的天地瞬间静寂无比。 沈桐儿的心性多半还像孩子,至少在这刻之前,她是从不对男子另眼相待的。 然而世事实难预料,正如在遇见小白之前,她也没想过自己希望养一只鸟。 无论如何,看呆了的小姑娘忽然变得羞涩起来,好庆幸自己听话穿上了羽夕做的新衣服,拿着球翩然飞身上桥,故作礼貌地将其交还回去:“哥哥,你的东西掉了。” 那俊俏的公子本就在瞧着她笑,看到桐儿这副模样,全然失控地继续莞尔,笑意愈深。 沈桐儿这才想起自己还举着个傻傻的荷叶,赶紧藏在身后,主动问道:“你、你是南陵人吗?你也来看灯吗?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公子依然不做声。 沈桐儿平日里吵架闲聊都很欢腾,这时却破天荒开始想不出话题,只好厚脸皮地邀请:“现在还早,哥哥你要不要去前面猜猜灯谜呀?” 公子明亮的眸子露出无奈之色,终于叹息:“桐儿,你平日见到陌生男子,都会如此吗?” 好动听、但是好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比起一只漂亮的鸟,显然更适合一个好看的人…… 正暗自打着小算盘的沈桐儿顿时呆滞,张大眼睛回视了好久,才发出涵义不明的惊疑:“……诶???!” 28.鹿家出没 夜锦河两岸的热闹仍在蒸腾, 但沈桐儿却已无暇欣赏。 她呆呆地瞧着面前这位像从画卷中走出来的哥哥,好半晌才吓到后退:“小、小白?” “少给我起这种名字。”美丽的公子不悦侧头。 虽然皮相陌生, 但那幅傲娇相真是要多眼熟就有多眼熟。 沈桐儿终于确定了这极难相信的事实, 揪住他的长袖追问:“你是小白吗?你怎么——” 公子忍无可忍地主动提起:“我叫苏晟,屠苏的苏、日晟的晟。” “小白, 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沈桐儿置若罔闻,全压不住心中的好奇, 就差围着苏晟团团转。 经过这番磨难, 她在这座小城本就算个人物,加之公子惊世风姿,自然吸引了路人驻足。 苏晟从不愿在众目之下暴露自己,金银岛沉没那日为救她才方寸大乱地打破底线, 今日算得上良辰美景, 又半点无需着急, 便直接拉起小姑娘的手朝城外走去。 两人快步轻风,一路上沉浸于节日喜悦的男女纷纷避让, 投来好奇眼光。 虽然眼看年满十六岁, 沈桐儿却是破天荒地被异性牵着走,她完全关注不到周围的情况, 始终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回不来神。 苏晟被简单系住的及腰长发让晚风吹散,隐隐带着山中青草的味道。 清凉的发丝勾到沈桐儿的小圆脸, 害她痒痒地停住脚步, 挣扎到旁边宣布:“云娘警告过我, 男女授受不亲, 出门在外不能如此随意。” 苏晟回头,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站在光火中的她,挑眉道:“刚才邀我去赏灯时,你可不是这样讲的。” 沈桐儿欲言又止,因为实在是很喜欢小白,竟又主动握住他的右手朝前跑去:“不过我是人,你是鸟,娘没讲过我不能跟小鸟一起玩啊。” 苏晟被拽得趔趄而无奈,如若不是怕忽然飞起会引发恐慌,早就用自己的方式带她离开了。 —— 已然失去金萤石的灯楼再没往日的辉煌。 但高高地孤立在黑夜里,却极适合谈心观星。 很轻巧就爬上来的沈桐儿晃着腿,遥望了片刻河道两岸的盛大美景,然后才扭头追问:“你就不能老实坦白吗?” 其实苏晟的目光始终都没离开这个小姑娘,忽被对视反而轻轻怔住:“坦白什么?” 沈桐儿凑近观察,忍不住摸起他的长发:“这是鸟毛变得吗?只有异鬼才会变成人,你不会也是异鬼吧?” 她的大眼睛在黑暗中泛着红影,苏晟的眸子却依然清澈:“我不是,世间有很多你不了解的事。” “那你就告诉我呀,你到底从哪来?为何会被余离关押?”沈桐儿停不下来:“这几天又干吗去了?” 第47节 苏晟的话从来不多,回答更是惜字如金:“管家婆。” 沈桐儿呆住:“……” 苏晟缓慢地勾起薄唇。 沈桐儿顿时红着脸炸毛,扶着他的肩膀摇晃:“臭小白,不要故意装成个美男子来骗我!我已经给你买好笼子啦,快变回去,变回去!” “并没有骗你。”苏晟伸手按住她的脑袋,让她被迫老实下去:“化为人形需要不少气力,之前实在太虚弱。” “那你进来休息呀。”沈桐儿趁机把鸟笼子举到胸前。 苏晟不知如何是好,轻声转移话题:“我能记得的事不多了,识得的人也都死了,前尘往事何必再提?” 沈桐儿歪过头:“死了?是被异鬼吃的,还是有仇人?” “仇人都死了,也不剩同伴。”苏晟平静回答:“只要活得足够久,什么事都可以等的到。” 沈桐儿心中的好奇无限膨胀:“你活了多久呀?” 苏晟不回答,俊美的脸在微薄的星光下很模糊,好似藏着许多故事。 沈桐儿戳了下他的衣袖:“那你还跟我回家吗?” 苏晟瞧他:“不是答应过你?” “可是……”沈桐儿为难道:“我跟娘发过誓绝不把外人带回芳菲岛,否则天打雷劈,如若是养了只鸟还好,这样回去她肯定会生气的,所以我、我恐怕要食言了……” 这话让苏晟陷入沉默,终而缓缓变回成灵巧的白鸟,漂亮尾羽顺着灯塔垂下依然亮晶晶。 得逞的沈桐儿顿时高兴,一把抱住,用脸蹭它毛茸茸的头:“嘻嘻,小白!” 苏晟忍辱负重地挣脱开来,赶快躲开那个碍眼的笼子,盘旋上空说:“走,我带你去看有趣的事。” 话毕便率先俯冲下去。 沈桐儿赶快跟着落了地,好奇问:“有趣的事是什么?” 白鸟不语,轻盈地扇着翅膀在夜风中带路,引着她朝北而去。 —— 永远亮着灯光的漫长官道竟然被一支庞然的队伍所填满,前后数不清有几百人,陆续经过骏马、木车以及一箱箱密封的货物,真是要多壮观有多壮观。 躲在长草中的沈桐儿兴致勃勃:“好多旗子啊,鹿家家主就在里面吗?” 早就恢复人形的苏晟在旁警示道:“小声点,有不少高手在附近。” 沈桐儿好奇:“高手?” 她说完就抬鼻嗅了嗅:“还好没有异鬼的味道。” “只有最低劣的异鬼才掩饰不住自己。”苏晟不以为然。 “话说我们为何要偷偷摸摸?”沈桐儿不解:“金银岛被毁了又不怪我,全怪余离去骗秦阿婆。” 苏晟摸出个精巧的玉坠:“这是我在余离的遗物中发现的。” 沈桐儿拿到手里,发现玉佩上刻着精巧的长角鹿图案,和队伍周围被支起的锦旗图腾一模一样,不由惊讶而不解:“咦?鹿家的东西……难道属于真正的陈云起?” “这是鹿家长老对接消息时的凭证,认牌不认人,拥有者一旦死去,牌子就会被家主千方百计的收回。”苏晟轻声道:“从这个家族建立那天起,规矩就是如此。” “长老?没想到小小的金银岛这么重要。”沈桐儿琢磨起来:“既然家主如此兴师动众,不会是来寻找玉牌的吧?” “堂堂鹿家的重寨被鸠占鹊巢两三个月,沉没时传说中的护卫半个都没出现,你不觉得奇怪吗?”苏晟说:“这个家族本不寻常,其中蹊跷很多,也许真相比想象还复杂。” “……小白。”沈桐儿瞪着他:“你不是说不关心山外的事吗?” 苏晟侧头对视:“你怀疑我?” 沈桐儿摇了摇头,她还太年轻,完全相信自己的直觉,而内心直觉又对三番两次拯救自己性命的白鸟信任满满。 苏晟道:“我只是担心你牵涉其中过多,以致鹿家不会轻易放过你。” “嘿嘿,不放过又怎样?”沈桐儿露出酒窝:“反正我的家谁也找不到,明天就快启程离开吧,有你陪着我什么都不怕,在这多呆好几天完全是为了等你呢。” 苏晟微微笑,拉着她走去到路边林子的更深处,躲开官道上的热闹,而后才答应:“好。” 沈桐儿雀跃地跟在旁边:“不过你讲得话很有道理,咱俩还是不要回南陵原了,先在这里凑活一夜,明早开始赶路。” 对她这种粗糙的生活态度,苏晟不禁叹息:“把你养大的人,怎么就不知道教你活得像个姑娘?” “我怎么不像啦!”沈桐儿气恼:“云娘是我最亲的人,对我最好,你不准讲她坏话!不然我把你拔成秃子!” 苏晟并不斗嘴,轻声回答:“抱歉。” “……也没有怪你。”沈桐儿找到片还算舒服的草地,铺开包袱坐下来,边休息边问:“你饿不饿?” 苏晟并不嫌弃环境简陋,安静地落在旁边。 沈桐儿失望地拿出个布袋子:“什么,可惜我还给你买了小米……” 苏晟顿时第无数次呆住。 沈桐儿嘻嘻地笑,打开却是星星点点的魂尘:“好啦,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鸟,不会再欺负你的。” “欺负也无所谓。”苏晟移开目光,眼神因为挥之不去的记忆而微微恍惚。 第48节 “离开家这么久,好想娘啊。”沈桐儿粗心大意,完全没有发现他敏感的情绪,躺倒在星光与月光下自言自语道:“等把赤离草送回家,娘就可以看到我的模样了……” 苏晟并不喜欢听她对旁人的在意关怀,无声皱眉。 而沈桐儿却因晚上吃太饱,忍不住昏睡了过去。 这苍茫的天地间,除却鸟飞虫鸣的声响,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回忆在天空下旋转着划成星点光火。 苏晟毫无倦意,垂眸望向沈桐儿未留防备的睡颜,轻声问:“你就这么信我不会伤害你吗?” 而后又扶膝轻叹:“还是其实你也没忘记我?” 29.神秘的邀约 # 草稿 #山鬼 乌云缓缓遮住了月亮。 荒郊野外到了夜色极深的时候, 通常像是漆黑的地狱。 但熟睡的沈桐儿半点都没感到害怕, 仍旧睡得很熟, 不晓得是早已习惯餐风饮露了, 还是因为苏晟守在身边——时间过去很久,他仍旧静静地坐在原处, 闭着明亮的眸子调整内息,并没有放松警惕。 当黑暗蔓延到极致, 婆娑的树影间传来细碎的动静。 苏晟瞬时望去, 竟见两只极巨大的异鬼躲在头顶, 泛着幽幽的红光。 然而它们并没有攻击过来的迹象。 沈桐儿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蓦然迷糊地问道:“小白, 你还有没睡吗……” 异鬼们如惊弓之鸟,飞速退回隐蔽的地方。 苏晟收回冷酷的目光,轻声回答:“睡了。” 沈桐儿再度香甜地进入梦乡,她这个年纪正在疯长着身体, 大概根本不明白被睡眠抛弃的痛苦。 苏晟轻轻地扶起小姑娘的头,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抬袖驱赶走恼人的萤火虫。 现在威慑还在, 只要这般陪着, 没有几个怪物敢轻而易举地攻击过来。 可惜魂尘的力量难免慢慢消退, 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足不足以让他完成想做的事。 —— 清晨的树林又恢复了勃勃生机。 睡了个好觉的沈桐儿精力十足, 跑到河边洗漱完毕, 又灵巧地捉了麻雀打算烤来吃。 旁边的苏晟看到这丫头揪鸟毛的娴熟动作, 眉宇间泛起心惊肉跳之色。 沈桐儿忽然意识到什么,慌张道:“我、我错啦,我不该吃你的同类!” “……这不是我的同类。”苏晟嫌弃。 “那你吃么?”桐儿追问。 苏晟拒绝回答。 沈桐儿生着火叹息:“把剩下的那点魂尘服下吧,现在遍地都是异鬼,到了遭灾的地方再抓来给你便是,养你还真贵呢。” “你后悔了?”苏晟挑眉。 “没有呀,我要把你喂成只肥啾!”沈桐儿笑了起来。 苏晟的俊脸顿时黑掉。 沈桐儿将麻雀烤起来,扇着火道:“虽然很多事你都不愿意讲,我也不逼你,但总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迷雩山里吧?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晟沉默片刻,回答道:“我活到一定的岁数,就会死去。” 沈桐儿呆滞,然后失笑:“废话啦,谁不会死,只有异鬼不会死。” “可是每每死去,又会活过来……从新开始生长……”苏晟接着说:“当年他们在一座坟墓地捡到我,恰逢我最虚弱无力的时候,后来我开始吃异鬼,自然被视作大敌,异鬼闷杀不死我、又害怕我所带来的寒冷,只好把我带到这急躁热的西南用尸油困住,处心积虑地想要痛下杀手,之余我为何在那做坟墓,总有些记不得了,毕竟已经在那睡了很久很久。” 沈桐儿立刻凑到他身边:“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难道小白真是天上的凤凰?会死而复活的鸟不是就凤凰涅槃吗?” “不是,没有你想得那样美好。”苏晟侧开头。 每个年轻人都会败给自己的好奇心,沈桐儿越来越希望了解自己的“宠物”,继续道:“那你说的一定岁数,是几岁呀?” 苏晟不再开口,他不想讲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给她的心情造成困扰。 两位正聊着天的时候,远处渐渐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而且来者不止一个。 沈桐儿十分机敏,立刻丢下手里的早餐,拉住苏晟道:“有人来,快走!” 苏晟随着她快步走往官道,却并未变身飞翔。 马蹄声越来越近,同时传来的还有熟悉的呼唤:“桐儿!沈桐儿,且留一步!” 已打算跑路的小姑娘惊讶回头:“咦?季祁?” 来者已在林间现身,是几位身强力壮的男子,为首的满身金光闪闪的铠甲,面色坦荡。 苏晟把桐儿拉到身后,问说:“你认识?” 第49节 “啊……季大哥!”沈桐儿探头打了招呼,然后介绍到:“这位是季祁、季大哥,难道你没有听过他的威名?” 苏晟十来年都在山中受折磨,当然摇头否定。 沈桐儿说:“季大哥是非常有名的御鬼师,在玉京都排得上号呢!来南陵原之前,有次我被四只异鬼围攻,还是他救了我一命,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举手之劳,桐儿不必放在心上。”季祁爽朗笑道:“幸好我找得及时,不然就错过见你的机会。” 苏晟对他熟络的语气没有半丝好感,淡声问:“有什么事吗?” 季祁打量:“这位公子是——” 沈桐儿赶紧说:“是我的好朋友!他姓苏!” “原来是苏公子。”季祁拱了拱手,表明来意:“其实在下今日拦下二位,是替鹿家家主鹿先生出面。” “鹿家……”沈桐儿向苏晟露出个果不其然的眼神,而后干笑:“这就不必了吧,金银岛被毁算不到我头上,分明是异鬼作祟。” “桐儿你误会了。”季祁解释:“虽然事发当日鹿先生不在此地,但已在最快的时间内得到报告,深知损失严重方才亲自前来处理,对你也并非要追究责任,而只有感恩之心,若不是你当时仗义出手保护了百姓们,恐怕不仅仅是金银岛,就连南陵原也要毁于一旦。” 沈桐儿虽然古灵精怪,却足够磊落:“季大哥言重,我虽然本事不大,总不可能见死不救。” 季祁哈哈一笑:“正是这份勇气让鹿先生印象深刻啊!他理解你闲云野鹤惯了,不会想要跟他打交道,又知道咱俩小有交情,才派我来邀请桐儿到城里一叙的。” “他怎么会知道……”沈桐儿这般问完便后悔了,因为以鹿家的手段和财力,想要得知自己这样一个普通人的经历实在是太过容易。 季祁当然没解释,只问道:“不晓得桐儿和苏公子愿不愿意赏季某这份薄面?” 沈桐儿望向沉默的苏晟。 苏晟舒展眉眼淡笑:“你自己决定就好,我陪你。” “乖。”沈桐儿对小白鸟的反应很满意,摸着下巴瞥向季祁:“季大哥你不会坑我吧?” “想多了,只不过是顿犒赏的酒宴而已。”季祁恍然道:“哦,对了,鹿先生还嘱咐我,虽然金银岛暂时被毁,但他还是要为金银岛完成你和一个老头的赌约。” “赌约?”沈桐儿早把那事抛之脑后,半晌才恍然:“他抓到惊虚啦?” “这季某就不得而知,金银岛的赌约向来都是秘密。”季祁无奈。 沈桐儿拉住苏晟的衣袖:“那就去瞧瞧吧,说起来你怎么让那个老混蛋逃掉来着?” “当时重伤未愈、无暇顾及。”苏晟顺其自然地拉起她的小手:“走。” 季祁见多识广,绝不可能对沈桐儿和她的“朋友”关系如何多加评判,顿时引路道:“请随我来,鹿先生正在检查河道、监督打捞沉船,所以宴席安排在了晚上,二位先行休息,如果有什么要求告诉季某即可。” —— 鹿家的富有与气派天下闻名,特别是在这乱世中间。 即便人们不再愿买无能官府的帐,也往往会卖这个家族几分面子。 不仅南北百货、黑白两道的生意都从鹿家出入,云集玉京的最厉害的御鬼师,也都被皇宫和鹿府均分,其实力深不可测。 沈苏两位被季祁引回南陵原中黄府的旧院,进门就看到无数衣香鬓影从前眼前来往,竟全是倾城倾国的女子。 “哇,好多漂亮姐姐!”沈桐儿十分惊讶,摇晃着苏晟的胳膊说:“你看、你看她们!” 苏晟感觉自己每刻都有被气死的可能,皱眉问:“我真看了你就开心吗?” “为什么不开心?”沈桐儿雀跃着瞧热闹。 季祁在旁笑道:“看来桐儿还没有见过鹿先生,他不仅本人貌比潘安,而且格外喜欢美人,这回来南陵路途遥远,所带姬妾不过是玉京之十一了。” “美人?”沈桐儿紧张地抱住苏晟的胳膊:“他、他不会把小白抢走吧?!” 季祁尴尬:“这……并未听说鹿先生有龙阳之癖,啊,前面就是二位休息的房间。” “多谢。”苏晟转手就把小姑娘拎进那个屋子,关门质问:“你少说几句可好?” “怎么了嘛……”沈桐儿在某些方面缺心少肺:“你说鹿先生把我叫回来,真的是想感谢我吗?不可能,像他那种大人物何必做这种无聊事?” 苏晟不愿看着她的大眼睛说谎,转身道:“也许是为了那块玉牌,若逼急了你还给他就是,反正拿来无用。” 沈桐儿点点头,转头发现房间内的器物都精巧无比,拿起个昨夜节日留下的荷花灯说:“哎呀,这个好漂亮,我之前都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稀松平常。”苏晟不在意,竟不遮掩地摸出刻在金简上的《天光集》道:“我有部奇书,记录了世间所有灯盏的制造之法。” 沈桐儿好奇地凑过去,眨着大眼睛惊讶:“这是黄金做的!” 苏晟见她全然不识得似的,不由暗淡下目光。 沈桐儿觉得奇怪:“可上面的字我一个都看不懂呀……” 苏晟回神说:“是种失传的古老文字。” “那、那上面有说走马灯的做法吗?”沈桐儿追问:“我小时候看到市集上有拍卖过一个走马灯,一点燃就会有小人绕在周围走啊走啊,特别好玩……可惜云娘没有那么多银子,不肯给我买。” “……这种东西上面未有记载。”苏晟哭笑不得。 “哦。”沈桐儿失望。 苏晟道:“不过也并非多难,我给你做就是了。” “真的吗?”沈桐儿马上缠着他,满脸兴致勃勃:“反正现在闲着,我去管那些丫鬟要点材料。” “不过你不准再让那个莽夫唤你桐儿。”苏晟皱眉。 第50节 “啊?”沈桐儿愣住。 苏晟扭头:“只有亲近的人可以这样称呼你,萍水相逢而已,用不着他自来熟。” 30.笙歌夜宴 越是活在传言与故事中的大人物, 就会越多几分神性,而少了几分像人。 玉京高高在上的皇帝对于大江南北的平头百姓而言, 永远只是个不能提及的名字。 而数百年来掌握着商贾命脉的鹿家家主, 同样属于这般遥远的存在。 当晚沈桐儿被季祁引向大战后修复过的云座酒楼, 难免有些紧张:“听说就算是王公贵族, 也难得能被鹿家招待, 我去真的没问题吗?季大哥, 你若是骗我, 我可真信不得任何人了。” 季祁浓眉大眼, 笑容非常爽朗:“桐儿,你就是太多疑,不过这样也好, 出门在外长些心眼免得吃亏, 我与家主一见如故, 他属于痛快的生意人, 对打打杀杀的江湖恩怨没兴趣, 当真只是要请客交朋友, 况且你要明白,他若是想害你, 压根无需废此周折,别说是你了, 鹿家的高手刺客任我也难以应付。” “此话倒是不假, 我娘以前常对我讲, 天下唯官府与姓鹿的惹不得。”沈桐儿点点头, 莫名感觉到身边投来苏晟冷淡的目光,不由轻咳一声:“季大哥,你以后还是叫我沈姑娘吧,我已经长大了。” 季祁微怔,目光不由望向神秘莫测的的白衣公子,转而微笑:“可在我眼里还像孩子。” 苏晟立即握紧了修长的手指。 沈桐儿向来就事论事,并不善于这种拐弯抹角的交流方式,望见云座楼阁的瞬间便忘记坚持,立刻兴冲冲地跑了过去。 季祁笑意不减,拱手道:“苏公子,请。” —— 有钱人的特点大概便是不知钱为何物吧? 往日宾朋满座的奢华食店竟然空空荡荡,楼上楼下只立着数位面无表情的护卫,个个眉眼精致,不负家主热衷美人的名声。 “哦呀,都被包场啦?”沈桐儿好奇地东瞅西望,不由整理了下自己的小袍子,不想显得太难看。 “这云座本就是鹿先生的产业,当然是他说了算。”跟上来的季祁嘱咐道:“桐儿……” 沈桐儿回头提醒:“沈姑娘!” “好,沈姑娘,一会儿对家主讲话客气些,万不能顶撞。”季祁露出无奈的模样。 沈桐儿点点头,亲昵地拉住苏晟的胳膊:“小白,我们走。” 苏晟始终冰封的脸这才温和了些,默不作声地迈开步子,瞥了无辜的季祁一眼。 —— 大家对于高高在上之人的想象总是如庙里的神像般巨大而又金光闪闪。 在沈桐儿的脑子里,能够掌管鹿家的男人也定然是不怒自威的大丈夫。 谁晓得当她三份忐忑七分激动地穿越重重纱帘,行至被严密看守的顶楼宴会大厅时,却见在一片缤纷如花般的美女尽头坐着位身着黑衣的清瘦男子。 丹凤眼、黛山眉,眼底一颗温柔的泪痣,略显苍白的唇却扶着几分笑意,真像那般守着青灯苦读的文弱书生。 况且最令人吃惊的并不是家主的长相,而是他所坐的带有两个大轮的红木椅,显然是腿脚不便的人才…… 就在小丫头目瞪口呆的功夫,鹿家家主已经扶着尖尖的下巴轻笑出声:“怎么,没想到本人是这幅颓废的模样,回不过神来吗?” 他的声音也很干净,但不似苏晟透着几分干脆,简直柔到人骨头发软。 沈桐儿赶紧拱手施礼:“不敢不敢!见过鹿——鹿大人!” 家主并无半点高深的表情,依然温和地说:“姑娘不必如此客气,鄙人鹿笙,直呼此名即可。” 这沈桐儿怎敢从命? 她扭头拉了拉苏晟的衣袖:“小白……问好啊。” 苏晟勉为其难地开口:“久仰。” 鹿笙饶有兴致:“没想到沈姑娘小小年纪已有婚配,我常听季祁对你念念不忘,还想帮忙说门喜事,看来是我想太多了。” “啊……”沈桐儿羞涩地脱口而出:“不是的,他只是我的宠物!” 话音刚落又发现不对劲,对视上苏晟满是嗔怒的眼睛干笑:“是、是朋友……” “哎,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沈姑娘竟比我还要玩得开些。”鹿笙抬手道:“请坐,今日相约实在冒昧,望二位能够满意而归。” 云娘当然不可能教导教沈桐儿男女之事,她莫名其妙地小声问:“玩啥,他在说什么?” “你少讲几句话,倒可少丢些脸面。”苏晟无语。 沈桐儿偷看对面落落大方的季祁,又故意嘟囔:“要把季大哥说给我吗,他是很厉害没错,但我先得问问我娘。” 从在桥边被搭讪时,苏晟就看出这丫头没那么老实,立刻道:“你做梦!” “嘻嘻。”沈桐儿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摸着嘴唇得逞窃笑。 丰盛的菜肴很快便被美人们依次端来,摆满长桌,当真是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 然而鹿笙瞧也不瞧,只接过杯温酒,抬手道:“沈姑娘之前的英勇事迹我已略闻一二,虽然到底没能救得了金银岛,倒也使鹿某其余的店铺幸免于难,此等恩情言不足以,这杯酒就当是向姑娘道谢了。” 沈桐儿躲开苏晟的阻挠,高兴地随着喝了杯,顿时被呛得眼泪横飞。 鹿笙微笑:“不用勉强,给沈姑娘上茶。” “鹿大人,想您这般富可敌国的实力,手下应当有不少御鬼师吧?”沈桐儿问道。 “当然。”鹿笙欣然承认。 第51节 “既然金银岛规模如此之巨,为何不派几位御鬼师严防死守呢?倘若当时有些比我厉害的人,也不至于闹到如此下场。”沈桐儿憋不住心中疑惑。 “这点是鹿某的疏忽,御鬼师从前也是有的,偏不巧他几个月前去世了,我想着有家父派人安放的八块金萤石围着,应该不会出问题,谁晓得……”鹿笙微微叹息,根本不动神色。 “那些异鬼并不惧怕金萤石的,难道鹿先生不清楚?季大哥,你总知道的吧?”沈桐儿质问。 “多少求些心安而已,异鬼千变万化,碰到厉害的角色,就算是派八个季祁看着也难免会出事。”鹿笙的态度透出不以为然:“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过多纠结也无意义,对于我来说,更多要考虑的是如何将金银岛修复起来。” “修复?”沈桐儿惊讶地张大眼睛,她这辈子钱袋最充足的时候就是在当掉十株魂尘之后,当真想象不出重建如此壮观的游船要花掉多少真金白银。 “无论怎么讲,鹿某喜欢这个赌场。”鹿笙扶住额头,黑色纱袖随之落下,露出雪白的手臂。 沈桐儿见他没有管自己讨要剩下几块金萤石,暗自舒了口气。 鹿笙又道:“提起赌场,沈姑娘之前也曾在金银岛立下赌约,现在就将那惊虚先生带过来吧。” 沈桐儿面露不安之色,毕竟黄誉齐并非她所找回。 “禀告家主,惊虚老头受不得惊吓昏死了过去。”立在暗处的一命黑衣护卫报告道。 鹿笙亮如秋水的眼睛终于泛起丝不悦。 护卫吓得单膝跪地:“属下这就去把他弄醒带来!” 鹿笙收回目光,抬手道:“空着也是乏味,那就叫酒儿和袖儿表演个节目助兴,鹿某也是很久没看到令人惊讶的美人了,今夜心情大好。” 沈桐儿立刻捧住脸说:“诶,我有那么好看吗?” 鹿笙微笑:“我是在说桐儿身边的公子啊。” 沈桐儿瞬间呆住。 鹿笙被她的表情逗得弯起眼膜,忽又倾身向季祁:“季兄说的没错,沈姑娘果然是天真烂漫的人。” 再度丢脸的沈桐儿这才垂着脑袋老实下来,听到苏晟在旁叹气,终于选择闭上嘴巴。 幸好此时两位穿着烟绿色纱衣的男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冲淡了气氛尴尬。 他们皆属于明眸皓齿的倾城色,而且是极难得的双胞胎,若非因为性别而有了高矮差别,实在叫人分辨不开。 男子拿着笙,女子抱着琴,双双优雅落座。 沈桐儿眼见这位美女的酥胸因为纱衣轻薄而露出大半,不由立刻捂住苏晟的眼睛:“不许看,不许看。” 苏晟无奈地拉下她的小手:“我没看。” 沈桐儿对这容貌至上的鹿家已有些无语,紧张地揪着小白,生怕他被鹿笙抢占。 而遭腹诽的鹿笙却波澜不惊,介绍道:“沈姑娘不是问鹿某手下有没有厉害的御鬼师吗?这二位即是。” “诶……”沈桐儿诧异。 妖娆多姿的美女弯起桃花眼:“小女子花病酒,携家弟风满袖见过各位贵客,今日花好月圆,就笙歌一曲聊以助兴。” 话毕她便将怀中木琴摆好,抬手弹出了天籁之音。 宽敞的会客厅烛火暗下,只留得姐弟二人唱演着绮丽温柔的古曲,果真别有风姿。 只可惜沈桐儿不懂得欣赏音律,注意力全在他们隐隐泛红的水眸上,想象不出这般娇柔的人儿杀起异鬼来是何模样。 坐于旁边的苏晟倒是悠闲,始终握住沈桐儿的右手十指相合,仿佛随时准备带她走人般,对这里的美味珍馐、莺莺燕燕毫无兴致可言。 —— 精彩的表演自然获得满堂喝彩。 可惜令人醉心的绿意美人很快退下,立刻换成了哆哆嗦嗦的惊虚先生被粗鲁地丢到大堂中央。 他衣冠不整、满脸污垢,衬着那苍苍白发可怜极了。 但思及此人十余年来始终在捉活人以喂饿鬼的恶行,便很难获得同情。 惊虚先生再也顾不得体面,惨叫道:“大人扰命、大人扰民!我这双阴阳眼是假的,配、配不上沈姑娘!” “谁说我要剜你的眼睛了?”鹿笙慢慢地饮着酒说:“所谓赌,讲得是诚信与运气,你主动提出先找到黄誉齐者得赤离草,可当时黄誉齐就在这金银岛的舱里关着,你本是知情人,有的是船工可以作证,不是诈赌是什么?” “我当时气不过沈姑娘有本事,方才出此下策,求大人原谅!”惊虚先生老泪纵横。 “原因就不必讲了,我并不关心。”鹿笙道:“但诈赌者当受何等处置,王子与庶民都是逃不过的。” 沈桐儿这才听懂家主想干什么,不由有些紧张。 然而鹿家人训练有素,就在惊虚先生满地爬着求饶的时候,那位眉清目秀的守卫便持剑上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出银光,硬生生切断了这老头的四肢,让血喷得遍地都是。 沈桐儿顿时失去最后一点胃口,大惊失色地皱眉捂脸。 相反,下令的鹿笙却如同望着蝼蚁死去般全不在意,只是微启苍白的嘴唇说:“对鹿家而言,别的已经不重要了,但规矩是不能坏的,做事不讲规矩像什么样子呢,你说对吗,沈姑娘?” 31.执手去何方 原本还算融洽的宴会因为惊虚先生之死而变得格外寂静。 沈桐儿被鹿笙问得呆滞半晌,而后忍不住说:“规矩是你们定的, 我才不在意呢!” 她这一顶撞, 瞬间吸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糟糕,难道要把我也斩掉…… 第52节 沈桐儿已经做好越窗逃跑的准备, 干笑道:“鹿先生不会因为大家被顺从惯了, 一两句不顺耳, 就对我动粗吧?” 鹿笙冷漠地弯起嘴角:“不顺耳虽不顺耳,但沈姑娘对鹿某是有用之人,所以我暂且不会为难。” “我有用?”沈桐儿偷看苏晟,感觉他说的话句句在理,这个鹿家的确是个麻烦。 鹿笙无视这丫头的小动作,继续道:“因为有件事, 需沈姑娘替我去办。” 沈桐儿赶忙摆手:“不不不, 我们赶着回家,要不是季大哥今日把我们拦下, 我俩已经在路上了。” “沈姑娘回家可是为了去送那赤离草?”鹿笙径直问道。 沈桐儿皱眉不肯回答。 鹿笙微笑:“原本惊虚先生诈赌,致使赌约根本不成立, 赌资理当物归原主,无奈黄知府已死, 况且他手里那颗赤离草本就是假的, 鹿某也就不追究了。” “假的?!”沈桐儿呆滞, 毕竟当初关于神草的消息来自于季祁, 否则她也不可能千里迢迢找到南陵原。 仿佛感知到小姑娘呼之欲出的质疑, 季祁款款起身, 非常大方地解释道:“桐儿莫要生气,季某十年前在玉京便与黄思道相识,算是忘年之交,他祖上传下赤离草一事,也是在醉酒之后无意说出的,若非看你救母心切,季某本不必将此消息告知于你……” 沈桐儿的急性子无需证明,别的她完全可以不放在心上,但关于云娘却禁不起半点打击,顿时追问道:“所以怎么会是假的呢?” 鹿笙抬手安抚道:“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鹿某之前曾在黑市上收过株赤离,这草药绝迹于世间、的确千金难求,便无意间放在心上。听闻沈姑娘与惊虚先生的赌约之事不禁好奇,调查之后才发现原来是黄知府老眼昏花,早已无暇打理家事,仆人们常偷换他的宝贝暗中贩卖得利,赤离草便是其中之一。” 沈桐儿郁闷到欲站起身,却被苏晟按住。 大堂中央一片狼藉的尸体被飞速清理干净,清秀的守卫又端上来个精致的锦盒,静立后缓缓打开。 里面果然躺着颗赤红的草药,其根茎叶脉与沈桐儿得到的丝毫不差。 “行玄之山,有草赤离,其叶如芥,色赤味甘,气息似姜,晒干驱百虫,食之有复明之效。”鹿笙淡淡地念出古书上的记载,而后问道:“沈姑娘如不信,为何不亲自辨别一番呢?” 此时的沈桐儿再也顾不上胡闹说笑,马上跳到守卫身边,摸出自己的赤离草先嗅后尝,渐渐面如死灰。 虽然造假之术已登峰造极,但在真货面前还是相形见绌。 鹿笙摸着忧郁的眼角,唇边略带笑意:“讲实话,这赤离在鹿某家中算不得宝贝,确实要之无用。” “那、那就给我吧!”沈桐儿立刻说道,倘若不是技不如人,她很有可能已经动手抢劫了。 听到这话鹿笙不禁叹息:“给?鹿某是个商人,不算善人,''给''做不到,''换''倒是说得过去。” “拿什么换?”沈桐儿看向他。 鹿笙道:“姑娘真是太急了,所以鹿某方才说要你替我办件小事,不过需等一样东西欲此夜送入南陵原,那件事明日再谈也不迟。” 眼看着沈桐儿一步步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远,苏晟的眼神微显无奈,劝阻住她即将要坏事的冲动道:“桐儿,那就明日再说,反正已经在这里很多天了,不差这点时间。” “还是苏公子明事理。”鹿笙举杯:“来,我敬二位,莫要觉得鹿某居心叵测,一物换一物在鹿家自来都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沈桐儿闷闷地坐回去,除了听话回敬也没有其他选择。 鹿笙微笑:“看来现在沈姑娘终于开始在意起规矩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 月上柳梢头,轻风送暖夏。 算不上愉悦的宴席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草草结束。 虽然言谈气势逼人,但鹿笙的身体显然并不太好,酒过三巡之后终而靠退。 得了自由的沈桐儿闷闷不乐地走出云座的大门,站在路边不知何去何从。 季祁跟在旁边主动道歉:“我没想一切会变成这样,不过你也不要多想,鹿先生的脾气就是这样,从来不肯吃亏,无论是你我还是任何人,都不可能从他手里白白得到什么东西。” 沈桐儿揪着衣角道:“但我觉得最后肯定没好事。” 季祁望向苏晟,施礼问:“苏公子,可否方便让我与桐……沈姑娘借一步说话。” 这种要求苏晟自然不想理睬。 可沈桐儿却晃了晃他的胳膊:“小白,你先回去等我吧,走马灯不是还没做完吗?” 苏晟警告:“你不准乱跑,也不准胡乱行事。” “放心啦,我就跟季大哥聊一下而已。”沈桐儿要求道:“我回去就要看到灯!你快去做!” 苏晟拿她没有办法,只得扭头不情不愿地离开。 在这凡尘俗世假装成普通人实在别扭极了,但要陪伴着桐儿也没别的办法。 很多错误要挽回太困难,完全禁不起半点闪失,倒不如与这些戏子顺水推舟、静观其变来得稳妥。 —— 相对心思简单的沈桐儿只关心着赤离草,目送苏晟修长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赶忙缠在季祁身边问道:“季大哥,你什么时候成了鹿笙的手下?我真的什么本事都没有,一穷二白的,你们就别联合起来骗我了。” “桐儿,你可知我今年已经二十又七?”季祁长叹了声,阳光的浓眉大眼透着少见的忧色:“御鬼师本就天生命短,许多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已经离我而去了,此刻全然不知自己还剩多少时日,又怎么会在这里欺负你一个小姑娘呢?我入鹿家也不过是最近的决定,对他底细所知不多,真假赤离草更是今夜才听闻。” 沈桐儿见他目光灼灼,的确不像在撒谎,只得垂头道:“抱歉,我不是怀疑你,季大哥的救命之恩本就无以为报,既然如此,只能走一步一看一步……” 季祁打量她半晌,忽而问道:“那个苏公子是何来路?我瞧他并不简单。” 沈桐儿当然不会泄露小白的底细,扭头含糊其辞:“朋友啊。” 季祁微笑:“也许你真的是长大了。” 沈桐儿最受不了风花雪月的无用之词,马上摆手道:“人总是会长大的嘛,季大哥不知道更多的话,我就回去休息了,也不知鹿先生到底要我去做什么。” 第53节 季祁嘱咐说:“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但如果令你为难的话,直言作罢无妨,有机会我自会帮你赚来赤离草,毕竟对鹿先生而言,世间万事万物都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交易罢了。” 闻言沈桐儿眨眨大眼睛:“真是公平公正的条件我当然会答应,只要是为了我娘,我完全不怕困难,天色已晚,季大哥再会。” 说完她便转身越上房梁,像猫一样消失在黑暗之中。 似乎从认识这姑娘起,她便不喜欢好好走大路,这作风倒也真配得上那与平常人相异的性格。 季祁抱住长剑微微轻笑,转身又进到云座的大堂内开始帮鹿先生主持日常事宜了。 —— 几张普普通通的纸经过细心的剪裁,糊在木架上便像模像样起来。 虽然被不情愿地赶回黄府,苏晟还是在桌前做得很用心。 沈桐儿咬着豆沙包进门,飞快地跑到他身边落座:“你可真是只聪明的鸟儿!连灯都会做!” 这称赞显然不得苏晟之心,他继续默不作声地慢慢粘着剪纸。 “小白,我叫你先走你不高兴啦?”沈桐儿拉拉他的衣袖:“毕竟季祁跟你不熟,我怕他知道什么,碍于你在场而不愿意说,结果他什么都不知道。” 苏晟抬起惊心动魄的美眸:“怎么,他跟你就很熟吗?” 沈桐儿叹息:“也不算熟,半个月之前我还在外面没头没脑寻觅着赤离草的下落,不小心误入了个死城,里面全是没有神智的鬼儡与异鬼,你也晓得我这武艺谈不上多了不起,险些遇害的时候,幸好被路过的季大哥救了,他真的是可望不可及的高手!不仅帮我治了伤,听闻我是为了娘亲的眼睛在外奔波,还告诉我黄知府的消息,我这才来得南陵嘛……最开始计划是去黄府里偷窃,没想一来却撞见异鬼,出手施救后大家又啧啧称奇,所以改变主意招摇过市,盼着黄知府高看我几眼,把赤离草送给我……谁想到最后事情变得越来越一团糟。” 只要是关于她的事情,无论多琐碎苏晟都极为关心,安静地听完才点点头。 沈桐儿举起包子问:“小白不生气啦?给你吃!” 苏晟嫌弃躲开。 “虽然没有魂尘有用,但这是甜的呀,你知道什么是甜吗?”沈桐儿扑上去便勒住他的脖子,强行喂食。 苏晟不敢把她甩开,只得勉勉强强地张开嘴,吃的表情犹如服毒。 沈桐儿笑嘻嘻:“好吃吗?” 苏晟不习惯与她闹,转移话题回到正事:“鹿家不安好心,我们还是快离开的好。” “可是……我想要那根草……”沈桐儿脸上的愉悦渐渐消失,低下头后:“今晚我觉得自己很没有用……白忙了这么久……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明明那么不待见鹿笙,却没办法拒绝……” “**就是弱点,只有什么都不想要,才无法被利用。”苏晟扭头继续制灯。 “小白,你一定不希望掺和其中,甭管要求是什么,肯定不简单。”沈桐儿小声道:“我没资格逼你陪我冒险。” “想赶我走?”苏晟停住手里的动作。 “我怕你被我害死。”沈桐儿吸了下鼻子:“每个和我亲近的朋友最后都……我不要小白死掉。” “那是他们没本事。”苏晟说:“我本就无处可去,既然答应留在你身边,自然无所谓危险,只是……拿到那颗草药真的很重要吗?” 沈桐儿失去胃口,伤心道:“其实我娘的身体已经渐渐不行了,御鬼师的下场就是这样,我答应过她,在她去世前让她看见我的模样,如果现在退却,可能以后甚至都没有机会后悔。” 苏晟伸手摸上她小小的脑袋:“但你也有可能会被自己害死。” 沈桐儿立刻强调:“我不怕,如果不是我娘把我从坟地里捡回去,我早就死掉了!” 听到这话,苏晟显得欲言又止,最后不过问道:“如果瞎掉的是我,桐儿也会为我出生入死吗?” “会的!”沈桐儿拉住他的衣袖,放低声音真诚地说:“如果娘走了,那除了小白我就什么都没有了,虽然在南陵原发生过那么多危险、那么多绝望,但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好开心自己能把你从棺材里救出来!” 屋内的烛火很明亮,却没有她的眼睛明亮。 苏晟瞬间莞尔,把走马灯的流苏绑好,说道:“好了,试试吧。” “真的吗?”沈桐儿转忧为喜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将其点燃。 随着室内的光全部被苏晟灭掉,就只剩下她手里这抹华光在闪烁了。 蜡烛的热气点点沸腾,走马灯开始缓慢的转动。 灯壁上小女孩和小鸟的剪纸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它一直跟在她的身后飞翔,永远都不会停止。 苏晟见沈桐儿看得专注,轻声要求:“以后别再讲让我走的话。” “小白……我并不知道你是什么……因为喜欢小白才不害怕也不猜测的……”沈桐儿仍旧望着灯,问道:“其实小白随时都可以走,也是因为喜欢我才留下来的吧?” 苏晟不晓得她嘴里的喜欢,到底是哪层意思。 沈桐儿抬起在暗色中泛红的眼睛:“我也像我娘一样活不了多久,而小白却说自己的生命却是永无止境的,那在我活着的时候,都陪着我好不好?等我死了,你再去你想去的地方。” 苏晟温柔地和她对视,而后认真地答应道:“好,只要桐儿还活着,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32.鲛人与鲛膏 吃一顿鸿门宴本就不算舒服的事, 更何况还要赴约第二次。 想到这个就连冲动勇敢的沈桐儿都有些不自在了。 可惜赤离草作为明晃晃的诱饵实在魅力十足, 为了云娘那双见不到光的眸子, 多少忐忑都值得压在心底。 沈桐儿许多日没写家书, 在去见鹿笙前决定将最近的事汇报娘亲, 想着如若遭遇不幸,她也不至于对自己发生了什么都不了解, 在纸上认真刻下正事之后, 又忍不住玩绕着还没来得及梳起的头发, 扭头偷看蹲在笼子上睡觉的白鸟。 约是维持人形实在太耗费精力, 它睡得很熟, 柔软的尾羽几乎垂到地面,令人瞧见便心头发软。 “我在南陵交了新的朋友, 数次救我于危难之中,它是只会讲人言的神秘鸟儿, 其灵性倒比海边的丹鱼更甚,待拿到神草后,桐儿要带无家可归的鸟儿一起回去,望娘亲勿怪, 且保重身体。” 第54节 她把这话刻在长长的家书后,便打开窗晃了晃手心里沉默的铃铛。 未想食腐鸦未出现, 白鸟却睁开黑宝石般的眼眸,化作如玉公子坐于桌边, 带着倦意叹息。 “噫——娘说这铃铛的声音只有鸟禽能听见, 原来是真的呀。”沈桐儿感叹着朝外张望:“我的信使怎么不来, 难道被坏人捉住了?” 苏晟依然没有睡够,垂下羽睫困顿不吭声。 沈桐儿大步跳到他面前质问:“是不是因为惧怕你而不敢来了?” “随意用那种弱小的东西传信,很容易就被有心人捉住,这黄府内外眼线众多,岂不是自投罗网?”苏晟终于开了尊口,抬头质疑她:“真不晓得你是怎样一路平安无事到达这里的。” “那怎么办呀,距离上次给娘写信过去很多天,再不传消息她会担心的。”沈桐儿郁闷:“想起来我就辗转反侧。” 苏晟抬袖:“拿来。” 沈桐儿疑惑:“嗯?” 苏晟道:“我去郊外帮你交给传信鸟,你在这等着便是。” “它们只听我的话,你找不到的。”沈桐儿很得意地拍了拍胸口。 苏晟挑眉:“不信我?” 沈桐儿自知没有小白本事大,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听从:“那、那你快去快回,别耽误了去见鹿笙。” 苏晟瞧向窗外日光:“还早得很,安心。” 听到这话沈桐儿才把信交到他手上,又嘱咐道:“不许偷看!” “注意安全。”苏晟将信藏于袖中,留下个很好看的笑容,便端着手款步离开了这间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厢房。 —— 日正当午,灿烂的阳光洒在茫茫云海之上,是何其壮观的美景。 苏晟始终记得自己第一次在这世界自由翱翔的那天,连着在晴空之下翻了无数个圈,换来她开心的动人笑声。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此刻感受着风呼啸而过的动静,竟仿佛那笑声仍在心头。 —— 被低估的滋味对寻常人而言不怎么舒服,但也算难得的轻松自由。 苏晟所在乎的一切都已消失殆尽,自然不会希望证明自己。 他忍着身体的虚弱翱翔过数千里山河,终于在申时赶到了桐儿口中心心念念的小岛——那个尚且天真的姑娘一定想不到,不考虑她对速度的承受能力,回家竟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虽然芳菲岛四周迷雾弥漫,但比谁都熟识这里的苏晟当然视之于无物。 他冲破云层落到岛中央已然斑驳的楼阁上,缓缓地化为人形,望向池边静坐的穆惜云。 上次见这女人,她还意气风发、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却已至残酷慕年。 苏晟跃到穆惜云身边,望向那遮住半张脸的眼罩。 虽然他动作极轻,却还是引起了她的警觉。 “谁?”穆惜云仓皇站起身,试探问道:“桐儿吗?” “希望你还记得我的声音。”苏晟淡漠开口。 原本是平凡无奇的一句话,却惹得穆惜云身子一震,瞬间扑跪在地上说:“……你、你终于还是活过来了!” “我本来就死不掉。”苏晟露出冷笑,单膝蹲在她面前,将袖里的信交到她的手里:“这是桐儿给你的。” 女儿的名字激起穆惜云的勇气,瞬间揪住苏晟的胳膊道:“桐儿在哪,你把她怎么了,你不要伤害桐儿!” “我为何要伤害她?怎么,日子过糊涂了吗!”苏晟不耐烦地一把甩开这女人:“桐儿本来就属于我,是你们把她从我身边抢走的!如今我只不过把她找回来而已!” 穆惜云的眼泪濡湿了真丝罩子,最后从消瘦的面颊旁缓缓坠落,她喃喃自语道:“也好,也好……反正我大限已到,日后再也无法照顾她,有你在,总比剩她一个人强……” 恃强凌弱不是苏晟屑于做的事情,虽然旧恨难消,但眼前的女人毕竟将要入土,更何况她辛辛苦苦把沈桐儿养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故而道:“我来不是为了多加威胁,只是想告诉你不该说的天机不要挂在嘴边,即便是对桐儿,和她讲太多无非是引她不快乐而已,如果可能,我会尽快带她回来为你送终,到时候我们就如作陌路人吧。” 穆惜云紧紧地握着宝贝女儿的信函,再也不见当年玉京首席御鬼师的霸气风采,啜泣着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桐儿到底从哪里来……” “重要吗,你只当她是你的孩子不就好了?”苏晟淡声反问。 穆惜云咬住嘴唇,之后露出勉为其难的苦笑。 —— 仍在南陵原的沈桐儿当然做梦也想不到家中变故。 她左等右等没见到苏晟身影,眼瞧着鹿家的守卫来催了,只好一步三回头地朝暂停营业的云座走去。 幸而未来得及踏入大门,那熟悉的素净身影便翩然从房檐上落了下来。 沈桐儿顿时高兴而笑:“小白!我还以为你跑丢了呢!” 苏晟匆匆而归,面色苍白脆弱如纸,抬袖轻咳后微笑:“不是没迟吗?” “你怎么啦?不舒服吗?”沈桐儿满脸担忧。 苏晟环顾下周围虎视眈眈的鹿家人,劝道:“先进去再说。” —— 两排身高与模样都别无二致的美女展着两排灯,早已守候在酒楼之上的大堂中。 第55节 可惜沈桐儿开始了解鹿笙的行事作风,再提不起兴致多看,甚至连坐都不想做,见面便问:“鹿先生,我如约前来了,现在能否告诉我你的要求?” “稍安勿躁,我有些话要问。”鹿笙虚弱地坐在那把红木轮椅上,双腿被墨绿色的锦毯盖住,扶着薄唇浅笑。 苏晟一如既往地从容,握住沈桐儿冰凉的手拉她落座。 鹿笙抬手名人递送酒菜,平静地问:“沈姑娘可听说过平湖镇这个地方?” “平湖?”沈桐儿怔愣过后紧张道:“那里早已被异鬼占领,再无人畜,生者进、无可出,你不会逼我去送死吧?” “非也,你说的是一年前的状况,最近的平湖虽然危险,但已渐渐有了人烟。”鹿笙抬起总是浮着忧色的眸子说:“身为御鬼师的沈姑娘应当很清楚,异鬼虽被称为异鬼,但各不相同的事实。相传平湖镇原本也算是海岸上的富庶之乡,某夜忽然遭到自海底爬出的异鬼袭击,方才葬送了所有,外乡人听说后自然不敢前往冒险。” 沈桐儿颔首:“所、所以我是不会去的。” “看来姑娘也没那么渴望得到赤离草。”鹿笙笑道。 被他踩住尾巴的小姑娘词穷。 “急在任何时候都不算好事情,脾气该改改了。”鹿笙如长辈般劝道,继续说:“那长湖镇再起风云的原因,恐怕谁也想不到——竟是有御鬼师在附近海域捕捉到了鲛人。” “什么?鲛人不过是书生胡乱杜撰出来的东西,鹿先生不能听几句不可信的风言风语就……”沈桐儿充满抗拒,毕竟她在外面流连数月,知道天下有很多地方不可去,长湖镇是最先遭受异鬼袭击的地方之一,数十年来荒无人烟,和地狱黄泉又有什么区别? “沈姑娘莫要小瞧鹿某,起初我当然也是不信的,直到家中东部水行为我运送来一具尸体。”鹿笙望向她的眼睛。 ”不会是鲛人之尸吧?”沈桐儿问。 “正是,原本世间有万种花鸟鱼虫业不足为怪,我并不好此道,见过稀奇便罢了。”鹿笙解释道:“但鲛人练出的油脂,放入灯中可万年长明,下个月就到了鹿家祭祖之日,如果能得十斗鲛膏装饰陵墓,倒是喜事一件,搏命在长湖镇的御鬼师做的就是练其尸油的生意。” 尽管沈桐儿这辈子已经听过无数匪夷所思之事,此刻却仍旧惊讶非常:“我、我也得眼见为实再做决定。” 鹿笙欣然应允:“安排在今夜商量,正是因为昨晚要等鲛尸入南陵,送来。” 温柔话音刚落,一具庞然的棺材就被八名守卫抬入,简直比催命音还管用。 尽管已有香料掩饰,但令人作呕的尸臭依然隐隐飘散四溢。 压抑不住好奇的沈桐儿率先凑过去,却被苏晟一把拎住,硬是藏在身后提前检视。 鹿笙果然没有撒谎,棺材中躺着个半干泛青的诡异生物,人首鱼尾,腥气难掩,遍布丑陋尸斑,由于嘴边的腐肉已经脱落,半露出里面的白骨和尖牙,仿佛在诉说着横死的不甘,和书中美到勾魂摄魄的想象截然不同,实在令他们作呕极了。 33.前路迢迢 如若不是在前几个月里见惯了悲惨恐怖的事, 沈桐儿定然会被棺材里的鲛人吓到的。 虽然它被冒着寒气的冰砖镇住, 但腐败的趋势已然无可挽回,终究只会剩一堆烂肉与白骨。 鹿笙大约极讨厌腌臜之物, 抬袖掩住清瘦的面容道:“这鲛女本从长湖镇送出,用以在热闹的市集展览获取钱财,无奈没有海水的滋养,未活过多久便死了, 怎么样?沈姑娘欣赏够了没有?” 其实在鲛尸被抬上来之前, 沈桐儿还以为那是种未被大家熟悉的异鬼。 然而看到实物, 又知事实并非如此。 且不说这东西毫无异鬼的气息, 更何况异鬼但凡死亡必会灰飞烟灭、只留魂尘。 所以……当真是传说中的神奇鱼儿? 她重新躲回苏晟身后道:“看清楚了, 多谢鹿先生。” 对恶臭忍无可忍的鹿笙立刻命守卫把棺材抬走, 叹息道:“虽然吾家可谓是富甲天下、无奇不有, 但仍不知炼制鲛膏是何奇技淫巧, 可见盘踞在长湖镇的御鬼师确实有些本事。” 听懂来龙去脉的沈桐儿拱手回问:“从南陵去长湖路途并不遥远,但期间艰险却难如登天,鹿先生手下高人甚多,为何偏叫我前往呢?” “沈姑娘想复杂了, 无论你答不答应,鹿某都是要派御鬼师去购买鲛膏的。”鹿笙道:“只不过因为你有求于我,而又真有些本事,方才有此建议, 如若姑娘不愿那便作罢。” 沈桐儿无法轻易给出答案, 小眉头纠结得死紧。 苏晟安抚道:“你想做这交易我们便上路, 用不着顾虑太多。” 一路上再多艰难险阻都闯过来了,沈桐儿当然是不怕死的,她担心的是鹿笙的深不可测、别有用意,倘若被利用了,岂不是显得自己太愚蠢? 原本便气氛严肃的大堂因着持续的沉默更显僵持。 鹿笙摆手道:“今夜已经乏了,不如沈姑娘好好考虑一夜再痛快给个准话,放心,即便是你答应千万,我也会安排可靠的帮手同行,毕竟鲛膏事关祭祖之礼,绝不容许有半点闪失。” “好。”沈桐儿松了口气,立即微笑:“那我们便暂且告辞了,小白,走吧。” 苏晟始终不曾把注意力放在旁人身上,闻言自然而然陪着她离开云座。 旁观过整个过程的季祁终于上前一步说道:“那男人的底细属下暂时探不清楚,南陵原里许多百姓都谣传那是凤凰变得神子,这等可笑之语实在不能对家主启齿禀报啊。” “凤凰?东边出了鲛人、南边又出了凤凰。”鹿笙勾起凉薄的唇不置可否:“有趣。” —— 已然繁华不再的黄府里回荡着夏虫鸣叫的声响。 走马灯刚被点燃,便滴溜溜地转了起来,照亮了暗淡的夜。 可惜沈桐儿暂且无心玩乐,守在桌边愁眉苦脸:“去还是不去实在难以决定,我的本事不如我娘十一,在南陵原都颇难应付了,去长湖镇和带你送死有何区别?” 苏晟优雅地为她煮着茶,淡声道:“不用担心我,早都讲了,由你决定。” 沈桐儿烦恼:“你就不能给个意见吗,我决定不了呀。” “那不如回绝鹿笙,现在就启程归家?”苏晟似是极为了解她的脾气,故意这般唱反调。 沈桐儿果然不愿答应,起身道:“让我再想想。” 第56节 苏晟瞧着炉火浅笑,侧脸如画中仙般生动却不真实。 “我要洗个澡。”沈桐儿宣布。 “哦。”苏晟不抬头。 “你出去,别在这里碍事。”沈桐儿牢牢把云娘的教诲记在心间,未成亲时绝不可与其他男子无隔阂。 “不是说我不过是只鸟吗?从前也未见你避讳。”苏晟抬眸反问。 沈桐儿想起当初在迷雩山上初见这家伙,什么都没想就在瀑布边脱衣沐浴的举动,顿时郁闷地红了脸,冲过去推搡:“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快去门口等我。” 苏晟在抵抗的同时露出暖人笑意,终究还是拿起烧沸的水壶放在桌上,到门外的长廊静坐去了。 等待并不难熬,心中有期盼的时候,无论怎么样都可以坦然面对时间流逝。 真正难熬的状况在于就连等的机会都没有。 只剩下自己去面对空茫茫的世间,那才比什么寂寞都可怕。 —— 像很多姑娘一样,沈桐儿也很喜欢在洗澡的时候琢磨事情。 所以待她湿漉漉、粉扑扑地换上新衣跑出来时,顿扫方才阴霾,宣布道:“小白!我决定了!” 坐倚在长廊石柱旁的苏晟几乎陷入梦乡,闻声抬眸问:“什么?” 沈桐儿凑到他旁边小声说:“咱俩先去偷,偷得到就跑,偷不到再走一趟长湖镇,反正——我不想两手空空的回去见我娘。” “偷?”苏晟全然不晓得她哪里来的自信,顿时无言以对。 沈桐儿拉住他的袖子说:“你到底愿不愿意?不愿意我就自己去。” 用“毫无原则”来形容苏晟对小姑娘的态度再适合不过,他转而便微笑叹息:“偷窃多半是是要失手的,如到时没有惹怒鹿笙,如约到长湖也无妨。” “嘻嘻,那现在就出发。”沈桐儿少年不识天高:“我倒要看看那鹿家人究竟都有什么本事。” —— 被鹿家暂时关店的云座再无往日喧嚣。 周围所布应当暗哨不少,静悄悄地令人生疑。 换好夜行服的沈桐儿比往常低调多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趁着乌云遮月的功夫,用金缕丝荡到屋檐下,抬手打晕站在那的两名年轻女子,便快步溜入走廊。 无奈恢复鸟形的苏晟华光四溢、格外显眼,尾随而至时差点把桐儿吓死。 她躲着巡逻的守卫把鸟儿抱进个空荡的厢房,小声道:“你能不能低调些,变成乌鸦怎么样?” 苏晟:“……” 沈桐儿郁闷:“不该带你来的,这是在室内,他们要瞎成什么样才看不见你?” 苏晟在维持尊严和保护她之间犹豫片刻,最后化出微光渐渐缩成了燕子大小,落在沈桐儿肩头。 沈桐儿顿时兴高采烈:“好可爱、好可爱,以后你都这样吧!” 34.波涛正暗涌 晨曦透过薄雾,催促着南陵原迎来了如常的一天。 惯于早起的沈桐儿迷糊地睁开大眼睛, 嗅到几许食物的温香。 她扭头见桌上的鸟笼空掉, 赶忙急匆匆地换衣洗漱,跑到厢房的前厅去问:“小白,你给我买早餐来了吗?!” 正在桌前慢悠悠摆碗筷的苏晟抬眸, 微笑回答:“我做的。” “……你一只鸟会做饭?!”沈桐儿惊讶地脱口而出。 “……能否别将这种话挂在嘴上, 特别是这次出门在外, 还是少惹事生非的好。”苏晟挑眉,抬袖递给她双筷子:“我到灶房询问了下, 那里的厨娘便教予了我。” 沈桐儿坐到桌前, 望见夹着碧绿葱花的小馒头,鱼汤乳白, 蒜蓉木耳与桂花糖藕又极为清爽,不禁啧啧称赞:“又会制灯又会烹饪,小白还真是贤惠。” 只有极为稀少的东西才会得到珍视, 所拥有的一旦无穷无尽起来, 反倒舍得花在最奢侈的地方。 苏晟已经不记得自己活过多久, 自知时光无垠,当然耐下心去学旁人不甚在意的小事。 他略显无奈地落座,用修长手指弹了下沈桐儿的额头:“有没有听到我说话?” “知道啦,我怎么会跟外人乱讲你的底细呢?”沈桐儿反问,迫不及待地拿着勺子吃了起来。 苏晟似对这回答很满意, 不由带笑凝望。 但沈桐儿转眼又发愁:“那日我差点被嘉图打死, 你是不是飞来救了我, 还化成这副模样?被许多侥幸活下来的百姓传得沸沸扬扬,就连我都是从街边听来的,所以恐怕鹿家那些人早就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苏晟淡声反问:“他们能奈我何?” 沈桐儿咬着花卷叹息:“有双翅膀可真好呀,想去哪里去哪里。” 苏晟瞧她的傻样,弯眸无语。 “小白……”沈桐儿担心道:“剩下的魂尘吃没了,你是不是很饿呀?” 苏晟轻声回答:“无妨。” 沈桐儿望望门外晴朗的天色,保证道:“快到出发的时间了,只要找到异鬼,我马上就捉来给你!” 她的语气如此信誓旦旦,仿佛手到擒来。 第57节 这样也好,年少才有快乐。 若活到瞻前顾后的一把年纪,却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 古老的南陵原因鹿家的青睐而繁荣,如今虽遭大难,但年轻家主的来访又再度带来了希望。 收拾好行李和干粮后,沈桐儿便与苏晟走出了城门,忍不住回首逆光望向斑驳牌匾,自然感慨道:“当初到这里的时候,我可没料到会发生这么多波折。” “人生本就无可预料、顺其自然就好。”苏晟趁机拉起她的手:“出发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呀?”沈桐儿疑惑。 苏晟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管去长湖镇的路途上如何凶险,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不觉得你葬身在外面会让你娘觉得欣慰,所以不要再去舍命救任何人,包括我。” “知道啦,我又不是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只是有时想不了那么许多而已。”沈桐儿笑道:“但是若小白遇到坏人,我肯定不会逃跑的,所以才不答应你呢。” 苏晟无语。 “嗨呀,前面那些是不是鹿家人?我们快过去。”沈桐儿忙拽着他飞跑。 苏晟早不似年轻时喜爱动弹,被这小丫头折磨得无言,却未发出任何抱怨。 —— 鹿笙不愧是掌管了天下大半财富的有钱人,仅仅是去购买十斗鱼油,便安排起令人咋舌的奢华车队。 靠过去的沈桐儿瞧见家主被那对绿衣姐弟簇拥着,并未敢造次乱讲话,只是道:“用不着这么多护卫吧,几个人一辆车便可拉得回来,如此招摇过市,反而会惹祸上身呐。” 鹿笙优雅地站在太阳底下,皮肤泛出病态的透明,眯起眼睛仰望在夏风中飘荡的旗帜,冷笑:“是吗,我倒好奇是什么祸如此大胆,敢惹到我的头上。” 已经清点好车马人员的季祁靠近禀报:“鹿先生,我们可以出发了。” 鹿笙点点头,瞧向沈桐儿:“长湖镇已经在异鬼的阴影中覆灭了几十年,越靠近那里,危险越匪夷所思,姑娘不妨还是惦记着自己的长处,想想怎么帮季祁铲除异鬼的好,其余生意之事也无需过多担心。” “好,我们走。”沈桐儿哼道。 未想季祁却拱手像绿衣美女:“花姑娘,请上车。” 艳丽夺目的花病酒从鹿笙身后走出,转身告别:“鹿先生,多保重。” 鹿笙笑得清凉:“酒儿也保重。” 虽然沈桐儿不谙男女之事,并不懂得他们的关系,却依然意外,也不晓得这位娇滴滴的美女能帮到什么忙。 “桐儿妹妹、苏公子,这一路上就请你们多担待了。”花病酒屈膝施礼,在季祁的搀扶下登上挂着锦帘的奢华马车。 正在这时,始终凝望着他们的绿衣少年却向前一步喊道:“姐姐!” 沈桐儿总觉得这对双胞姐弟有些奇怪,眨着眼睛偷瞧。 花病酒从窗口伸出玉璧,抚摸向少年无暇的面庞:“一定要听鹿先生的话,等姐回来。” 少年恐怕是这送行的队伍里唯一不舍的人了,可惜他不敢太过逾越,只能垂下泛红的水眸用力点头。 亲人之间的羁绊就是如此无声却深沉吧? 见状沈桐儿不禁想起云娘,忽而摆手道:“哎呀,出发吧,我们早去早回!” 说着便揪住苏晟的衣袖登上马车,在花病酒对面落座,抱着被熄灭的走马灯深喘了口气。 身为领队的季祁前后招呼过,终于告别鹿笙宣布启程。 木车吱吱扭扭地朝着官道滚动起来,似是新一段故事的开始,回荡着未知的声音。 —— 青山叠影,路远天遥。 两个时辰之后,车队便渐离了南陵原。 沈桐儿撩开窗帘眺望外面陌生密林,不禁皱眉咬唇。 她没享受过富裕的日子,不习惯这般赶路方式。 始终闭眸浅眠的苏晟很容易被她的情绪影响,轻声问:“怎么?坐累了吗?” “知我者 35.出师不利 无论准备得多么充分, 在野外宿营总不算件愉快的经历。 幸好沈桐儿对自己潦草惯了, 被强行分配到车里,不禁瞧着认真洗漱梳妆的花病酒满脸困惑。 明堂的铜镜里映出她的花容月貌, 长及腰部的发丝被抹上透明油脂,立即散发出茉莉味的清香。 “只是睡个觉而已,为什么要这么麻烦?”沈桐儿捧着脸嘟囔:“这习惯好像我娘啊。” “难道你不觉得, 让自己保持美貌是件身心愉快的事吗?”花病酒反问。 沈桐儿茫然摇头,她倒是很喜欢穿柔柔软软的新衣服,至于其它从来未有任何追求。 “也对,毕竟沈姑娘还小呢。”花病酒伸手扶过她的肩膀:“来, 让我帮你梳梳头发吧。” 沈桐儿瞬间想挣扎,谁晓得看似柔弱的美女那么大力气,竟将她按得纹丝不动。 第58节 花病酒解开小姑娘的发带,拿着苏晟插得那朵花沉思片刻, 问道:“你是几时发现自己有阴阳眼的?” “自小便知,还不懂事的时候, 就在人多的地方见过那种东西, 三番五次、习以为常。”沈桐儿回答说:“我娘也是御鬼师,她教了我武艺, 告知我短寿的无奈, 我便明白这辈子要这样过了。” “看不出你虽然稚嫩,为人却很淡定呢。”花病酒这才轻轻地梳理起桐儿柔软的长发, 叹息说:“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等到姑娘长大的那天……” 御鬼师生命的急促永远属于不愉快的话题。 沈桐儿抬起大眼睛, 搞不清自己是否该主动问询她的年龄。 花病酒却并未陷入忧伤, 反而关心起她来说:“看那苏公子双眸如常,并非我们的同类,姑娘可曾担心日后自己不在了,他将何去何从呢?” 这个问题沈桐儿早就想过,皱眉小声道:“当然是去过属于自己的日子,人死即灰飞烟灭,还有什么办法?” “那时苏公子定然伤心不止。”花病酒垂眸微笑:“他大概非常心悦姑娘,总是目不转睛、寸步不离。” 沈桐儿欲言又止,想解释苏晟不过是只会模仿人的鸟儿,并非她讲得那样多情。 然而想起这些日子的快乐相处,又难免心中微酸。 活到这个年纪仍旧不懂男女之意,却已隐约懂得了永别的苦涩。 此时再偷偷撩开窗帘,偷窥到暗淡的篝火边静坐的苏晟,有些不敢想象日后死别生离。 —— 泼墨般的黑夜染透久无人至的丛林,甚至连蝉与蟋蟀的鸣叫都听不见半声。 娇小的沈桐儿缩在车椅上浅眠,隐约又梦见了伫立在云海中的奢华宫殿,映着碧空、伴着白鸟,回荡起编钟之清鸣。 在梦中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身在何处,想要唤来小白到身边,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正皱着眉头泛冷汗,忽听见刺耳的笛音。 沈桐儿十分机警,瞬时间扶着脑袋坐起追问:“……怎么了?!” 不用同样苏醒的花病酒回答,车外近在咫尺的低吼与刺鼻的腐臭气味就说明一切。 沈桐儿也是本能反应,立刻扑出门去大叫:“小白!” 危险的状况完全容不得她多考虑,见到多达五六只极具压迫感的异鬼围攻到营地周围,将值夜的鹿家人驱赶至篝火边,立即飞身拉住一袭雪衣的苏晟,焦急喊道:“你没事吧?” 此时已有守卫遇害,飞溅了满地热乎乎的鲜血。 苏晟捡起被遗弃的长剑按兵不动,拉着她后退说:“小心!它们饿坏了!” 沈桐儿单打独斗尚有些本事,此刻场面如此混乱,害她生怕失手错伤,迟迟不敢发出削铁如泥地金缕丝。 幸而经验丰富的季祁异常英勇,边指挥边扑向最大只的长毛异鬼,朝他的血盆大口里投入剧毒暗器,命令道:“它麻痹了,快杀!” 守卫们支起长弓,瞬发无数燃火的羽箭。 异鬼直直站起,真比身后最古老的树木还要庞然,嘶吼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几乎破裂,瞬间就把两名靠近自己的守卫疯狂撞开! 沈桐儿不顾苏晟阻拦,立刻甩出金缕丝捆住它的左肢,骂道:“怎么会这么凶,看来这东西很久没吃过人了!” “异鬼饿极了甚至会丧失神智,蚕食同类!小心!”花病酒终于款款现身,竟从腰间摸出条极细的九尺长鞭,身轻如燕地朝另外几只正与守卫厮杀的异鬼袭去,面上带着冷笑,简直鞭鞭见血,毫无畏惧地飞攀到某个异鬼的头上,用长鞭缠住它的脖颈,紧接着左手飞出袖里剑,直插入异鬼的天灵盖,贱得白皙面部与柔软酥胸上满是血痕,凶残如修罗降世。 可怜的沈桐儿却没这般威风,被她缠住的异鬼力气奇大无比,周围又无可凭借,拖得小姑娘一下摔倒在地上,还未来得及梳起的长发瞬间被血泥弄得一团糟。 本坐山观虎斗的苏晟这才一把将她捞起,而后疾步踩着细如毫发的金缕丝直重向异鬼,仰身躲过它砍来的锋利前肢,身形飘渺与其说是轻功卓绝,倒不如说像能够飞翔般灵巧。 季祁擦着嘴角的血后退半步,正皱眉打量时,竟闻身后响起一声又一声的沉闷响动。 沈桐儿拉着金缕丝努力配合大家,因着草地颤动而不禁回首。 天啊!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黑黝黝的树林上空竟然露出个巨大的头颅,眼洞赤红、尖牙雪亮,即便蒙着月光,却仍旧恐怖到让渺小的人类四肢发寒。 刚刚诛杀了只异鬼的花病酒翻身落地,唾道:“此处距南陵仅三十里地,怎么会有此少见的怪物!” “大概是东边没有食物,引得它们南迁了!”季祁拾起被苏晟斩杀异鬼之魂尘,抬手喊道:“布阵!我们不决不能折羽在此,否则难向家主交代!” 沈桐儿气喘吁吁地冲到苏晟旁边,抹掉脸上的鲜血静候安排。 这个时候花病酒的绿萝裙几乎被全染成赤红,她抬手拉直湿漉漉的长鞭,决意道:“季大哥,你随我来对付他!这里他们应当守得住!” “好!”季祁提剑迎上。 沈桐儿只盼着能完美达成使命换得赤离草,转身便去支援苦苦支撑的守卫们,生气地喊道:“这份魂尘一定归我了!” 仍在燃烧的柴火噼啪作响,映着这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生灵剪影,透出了诡异而残酷的美感。 —— 一场恶战之后,众人皆是精疲力尽。 大约早已习惯这份绝望的鹿家人沉默地清理着同伴的尸体,空气中很快便飘散出焚烧的腥甜。 若不是有这么多帮手,沈桐儿也不可能把剩下的三只异鬼解决干净,她狼狈地躲在被毁坏的车边,用水囊将刚抢到手的魂尘洗干净,递给苏晟说:“小白,你快吃了吧。” 苏晟默默接过。 沈桐儿又拿起沾了水的手帕,踮起脚尖抹了抹他面颊上的黑印,露出个开心的笑脸。 苏晟终而也笑,淡声说:“这果然是玩命的差事。” 第59节 “为了娘怎么都值,就是苦了你。”沈桐儿认真嘱咐道:“我应付的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你还是避让吧,万一又刮起风雪,鹿家这群聪明人会多想的,万一他们觉得鲛人和你比不够稀奇怎么办?” 苏晟自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闻言不以为然地挑眉,而后望向恢复寂静的密林道:“那两个人,莫非是死了?” “糟糕!刚才情况太危急,只听那山一样的异鬼越走越远,忘了花姐姐和季大哥!”沈桐儿这才回神着急,拉住他的手说:“我们去找找看!” —— 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灾难忽然袭来,所导致的祸患几乎是毁灭性的,尽管各地多多少少有些能看到异鬼的御鬼师,但无论其能力还是数量,对于越来越多的怪物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离家后走过万重山,沈桐儿已经清楚很多曾经繁荣的地方消失掉了,而未来可以活命的空间只会越来越少,越来越狭窄…… 无奈她命如野草,又哪里管得了身后事? 在深更半夜与苏晟走在密林深处,当真半点有人活动过得痕迹都看不到,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腐叶与苔藓叹息:“看来东部所受的祸患比想象中更严重,或许要不了太久,这些异鬼就会走向南陵以西了。” 苏晟淡声回答:“命运如此,无可奈何。” “小白活了那么久,一定见过很多悲欢离合吧?熟悉的人死去、喜欢的东西消失。”沈桐儿顺着异鬼巨大的脚印往前边追踪边闲聊:“你是不是都习惯了呢?” 苏晟瞧着她飞扬的发丝,半晌才说:“不习惯又怎样?我能改变什么?” “习惯了就比较让我放心呀……花姐姐说小白很喜欢我!”沈桐儿停住脚步,回头目光复杂地看他:“有你陪着我很开心,但想到也许十年后你就要为我去世而难过了……心里很不好受。” “我不会让你死的。”苏晟的语气非常肯定。 沈桐儿并不相信,正想多询问几句,却听到不远处有微弱的呼救声,赶忙摸黑跑过去问:“花姐姐!是你在喊吗?” 果然,花病酒半跪在颗树下,捂着冒血的腹部吃痛说:“快,季祁受伤了!” 沈桐儿是个喜恶分明的姑娘,人家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自然立刻跑过去扑倒喊说:“季大哥!季大哥!” 季祁毫无意识,身上的金甲已经碎裂开来,鲜血湿透里衣。 “我已给他服下应急药物,但恐怕不行了……”花病酒咳出血来:“没想到出发第一天……就遇到这么厉害的异鬼,还被它跑了……” 鹿笙身边的心腹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苏晟冷眼瞧着花病酒在那诉苦,打断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回营地。” 花病酒抹掉嘴角血水:“好。” 沈桐儿没注意他们的眉目交锋,急着扯下裙摆帮季祁把最严重的伤紧紧勒好,而后使出怪力硬把他背起,吩咐说:“小白,你注意下周围,快。” 说着就不顾他们的阻拦,急急忙忙往冒着火光的营地跑去。 —— 片刻前还意气风发的首领变得生死未卜,这对鹿家人的触动非同小可,而情况尚好的花病酒自然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虽然大夫抬着药箱用最快的速度帮忙治疗,末了却仍是叹息:“好不好的起来,就看能不能醒了,季哥被伤及心肺,若是旁人,恐怕早就……” 沈桐儿守在床边满脸担心去,点头答应。 等着大夫走去跟花病酒禀报状况,她又伸出手道:“小白,情况特殊,你把魂尘让给季大哥好吗?花姐姐说他们没有带这东西出门的习惯,都要交给家主的。” “不是给我的?不怕我饿了?”苏晟不情愿。 “可是他都快死了呀!此一时彼一时!”沈桐儿觉得不可思议,然后鼓着脸伸手:“拿出来!” 苏晟转身便走:“不。” 沈桐儿担心地望向篝火边奄奄一息的季祁,追上去拉他的袖子:“不准闹,你懂事点。” 无奈苏晟不为所动,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他不愿意掩饰的气愤,吹拂开她便头也不回的往无人的树林里走去。 “臭小白!小气!你敢跑就别回来!”沈桐儿终究无法理解他几乎不存在的同情心,忍不住这般威胁。 然而苏晟和听不见似的,修长的背影片刻间就消失在稀薄的夜色中。 36.世间终得你好 虽然平湖镇之旅危机重重, 但出发后的第一夜就出现损兵折将的状况, 证明挑战显然比想象中更为严酷。 花病酒检查过伤员与车马, 当即决定日后在异鬼更为活跃的夜里赶路,而白日休息, 这样也便于他们通过夜色确认异鬼痕迹较为稀少的落脚地。 浓郁的黑暗渐逝, 众人该修车的修车、该浅眠的浅眠,仿佛都已经把刚刚发生过的惨事放下了。 唯有沈桐儿心绪郁闷,帮季祁打来水擦了擦脸, 见他并没有苏醒的趋势, 才起身跟花病酒说:“天马上就亮,我得到林子里找找小白,他……比较我行我素。” “别走太远, 到了启程的时辰我不会多等。”花病酒微笑回答, 她已经梳洗干净, 正监督着表情全无的守卫将刚烧出的骨灰埋掉。 沈桐儿这才无奈地向树林迈开步子。 从前还以为苏晟对自己永远不会动气, 没想到刚过几日就因为这点小事跑掉。 真任性。 该怎么哄这家伙开心呢? 不知像对云娘那般讲几句好听的话好不好使? 沈桐儿全无头绪, 在迷宫般的树林间边走边呼唤:“小白, 你出来呀!” 四周连动物活动的声响都没有,只有疯长的野草和诡异的树影随风摇动。 亮着双赤瞳的沈桐儿抬头寻觅,忽因极佳的视力而发现有颗黄杨树的枝桠间露出片银白的羽角,终于安心苏晟只是在赌气,而非真的远走高飞。 第60节 她暗自弯了下嘴角, 故意走着走着被地上的藤蔓绊倒, 发出哎哟的惨叫。 向来关心小姑娘的苏晟果然飞下来训斥道:“连路都走不好, 还想着去帮别人,真是自不量力。” 沈桐儿纯属蓄谋,瞬间以极快的速度伸手抱住怀着小情绪的白鸟:“嘻嘻,还以为你不想理我了呢!” 苏晟轻轻挣扎不开,又怕把她弄伤,索性僵着俊脸恢复人形。 沈桐儿这才松开了手:“小白,你别气啦,怪我不该把给你的东西再要走,魂尘不给季大哥吃了,跟我回去吧。” 苏晟拂袖起身:“那人有那么重要么,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楚,就这般多此一举。” “不用分清啊……是因为季大哥救过我一命、给我治过伤,我才想把欠他的人情还给他,方才单纯觉得小白是自己人,不会跟我计较,所以……”沈桐儿显得有些沮丧,拉拉他的袖子装可怜。 闻言苏晟有几分动容,最后没好气地伸出白皙的手,掌心点点魂尘正发着光:“给。” “真的不要啦,你也会饿的。”沈桐儿拿起魂尘送到他唇边:“吃了吧,快吃。” 苏晟拂开她的手腕,竟然俯身将薄薄的唇吻在她的额头上。 毫无防备的沈桐儿顿时呆滞,只觉得那温柔的触觉扩散成温热的□□,让脸颊顿时泛起桃花色。 苏晟也很紧张,隐约听到她飞快的心跳,瞬间直起身子侧首道:“虽然我和你不是同类,但……你不要不把我……” “我、我知道我跟小白不一样!”沈桐儿这才回神急着说:“但我不在意啊,没有瞧不起你、也没觉得你不重要,别胡思乱想好不好呀。” “那你对同类能产生的感情,对我也会有吗?还是你真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关在笼子里的玩物,想要就要、抛弃就抛弃。”苏晟的敏感或许是因为回忆起许多已经封尘的往事,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姑娘的缺心少肺,问这话时,精致的脸甚至退去血色,眼神也变得微微伤心。 沈桐儿从来不拐弯抹角,她小步绕到苏晟面前,眨着大眼睛抬头问:“那小白故意模仿成人类的模样,是想让我把你当成同类吗……” 苏晟拒绝回答。 “不想承认就算啦。”沈桐儿拉他:“你也救过我很多很多次,但我从来没想还清这份情谊,这世上除了云娘令我如此、还有一个就是你了。” 闻言苏晟的心情好过许多,正想开口,却被隐约传来的脚步声吸引了注意力。 花病酒的绿衫从树林微熙的光中渐渐露出,随之而来的还有她感染力极强的笑容:“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打情骂俏,回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等傍晚再出发。” “嗯。”沈桐儿边答应边给苏晟使了个眼色,拽着他迈开步子。 幸好苏晟没有再抵抗。 御鬼师那双特殊的眼睛夜视能力极强,花病酒双眸红光微闪,边走边刻意问:“苏公子,你不怕黑吗?” 苏晟淡淡回答:“有桐儿牵着我。” 沈桐儿赶忙干笑着点起个生火用的折子,能鲜明地感觉到他往旁边躲了一下。 看来冰冷的白鸟真的很讨厌火焰。 花病酒转移话题道:“这几年在玉京待得太过于安逸,未想这荒郊野岭已经那般危险,方才若不是太过于轻敌而没有加强防守,也不会被异鬼突然袭击,你们放心,接下来由我带队,定然不会发生同样的错误。” “花姐姐不担心季大哥吗?”沈桐儿问:“还有那几个死去的鹿家人,你也都是认得的吧?” “人固有一死,为家主的使命死去时我们的光荣。”花病酒平静回答。 “诶……”沈桐儿忍不住道:“我可没有这等觉悟,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跑的!” 花病酒瞧着她笑:“我看就算姑娘不跑,苏公子也不会让你受伤,方才忘记问了,为何刚刚战斗时苏公子好似能看得到异鬼呢?此次随行的个个都有阴阳眼,就算异鬼沾到我们的血,也不会对普通人现形的。” 不善谎言的沈桐儿顿时心虚,考虑着自己事发当时与花病酒同时出车,不由努力回忆苏晟的表现。 但苏晟却不以为然:“对敌要靠眼睛的话已然输了一半,气味、声音还有存在感,难道你都不在意?” 花病酒并为咄咄逼人:“公子的功夫的确厉害,任我也看不出是哪家路数。” 苏晟瞧向她:“你只需记着,你打不过我便足够。” “小白!”沈桐儿生怕他们两个产生矛盾、节外生枝。 但花病酒却笑得开心:“没错,自知之明最重要,我的确是不会与公子为敌的。” —— 出现伤亡后,原本就不活泼的队伍变得更加沉闷。 当他们再度盛着夜色出发后,甚至没有半个讲话的成员。 仅剩的车子都用来托运行李、金银与受伤昏迷的季祁了,沈桐儿与大家一同骑马超全然漆黑的东方行进,担心道:“以季大哥现在的状况,很难再帮得上忙,不如趁离南陵原不远的时候把他送回去,剩下的任务交给我便好。” “家主派出的人各有用途,如果他坚持不住,那也怨不得我。”花病酒微微歪着头,白皙到像会发光似的美脸被夕阳照得格外迷人,讲出的话却残酷无情:“如果现在躺着的是我,季祁也当做此决定。” 沈桐儿无语叹息,只能默默为季大哥祈祷。 关于季祁的死活,在旁骑着白马的苏晟倒不太在意,忽而问道:“既然长湖镇已经覆灭几十年,这条路线的确可以通向那里?不带向导便往鬼域里闯,很快又会重蹈覆辙。” “向导没有,地图倒有一张。”花病酒从怀里摸出张被重新装裱过的黄纸:“这是在鹿家仓库中翻找出来的,往年太平的时候这也算条繁华的商道,所以各类记载还挺详细,虽然地图上标注的驿站和村镇都不存在了,但找到它们的遗迹就能找到前往长湖的路,更何况鲛膏的生意颇具吸引力,恐怕除了我们,最近还会有其他商队朝那里进出。” 沈桐儿啧了声:“若大海里真有鲛人,它们自由自在该多美,被残杀掉练成尸油,实在残忍。” 花病酒笑:“方才吃烤鸡时,姑娘可没有悲天悯人,鲛人就比鸡鸭高贵?” 沈桐儿语塞,鼓起面颊故意哼着找茬:“真要赶路到天亮吗?我困了,白天根本睡不着,现在吃饱了就想睡觉。” 花病酒的性格显然自立又强势,嘲讽道:“那你应该留在你娘身边做个乖宝宝,而不是出门来为她搏命赚草药。” 沈桐儿越发觉得自己根本讲不过这个姐姐,正咬唇郁闷的时候,未想苏晟竟然放弃了自己的马,忽而飞身落在她的身后,拿过她的缰绳说:“那你睡便好。” 虽然曾经和巨大的白鸟交颈而卧,但现在的小白毕竟变成位高大的美男子。 第61节 沈桐儿瘦小的身体靠在他怀里,有些不好意思的脸红,生怕别人看热闹,但脑子又想着“这是我的小白啊”之类的鬼话,便也渐渐放松了神经,闭眸眯睡了起来。 花病酒侧眸打量这对极为奇怪的“有情人”,笑说:“苏公子真是善解人意。” “是吗?”苏晟表情冷淡:“我这辈子最不懂得解的就是人意。” “哦?”花病酒问:“公子也是人,怎么会不懂呢?” 苏晟懒得理这姑娘的旁敲侧击,在沉默之余又缓缓握住了沈桐儿的手。 他真希望世上没有穆惜云、没有季祁,没有任何再为她徒增负担和烦恼的存在。 可惜每一次、每一次。 麻烦来得都似曾相识。 37.鬼儡与少女 朝阳照着深夏, 在深深浅浅的林地中透出模糊的光影。 鹿家人又赶了整夜的路,难免都感觉到了疲惫。 倒是始终沉睡的沈桐儿忽然被马颠醒,先回首看到搂着自己的苏晟,然后才道:“天亮了, 这附近有可以扎营的地方吗?我来守着, 你们需要休息一下。” 花病酒皱眉研究过那份早已过时的地图, 远望天边厚重的积云, 回答说:“几十年前附近有个水田村,现在应该还存在些遗址,今日会落雨,希望尽快找到藏身地。” 虽然骑马颠簸得双腿酸痛,但沈桐儿并没有叫苦, 反而精神气十足:“那就快找找看, 我肚子饿啦!” 花病酒无奈而笑。 苏晟淡声开口:“照理说,鲛膏生意既然已经做起来,定然存在出入长湖镇的固定路线, 那里异鬼多藏于海中,水路是行不通的, 所以我很奇怪,以堂堂鹿家的本事,为何还在这里如瞎猫般乱闯?” 沈桐儿顿时瞪圆眼睛:“对呀,小白你好聪明!” 花病酒不动声色地回答:“既然我们已经成了同路人, 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大概公子并没有做生意的经验。” 苏晟回答:“的确。” 花病酒说道:“鹿家的商线贯通南北, 规模早已如巨鲸般可观,其他小商小贩要么选择依附、要么就只能被吞并,是断然没有能力与家主相抗衡的,那些长湖镇的亡命徒想发笔横财,自然而然要防着我们,否则鹿先生起了兴趣,长湖镇迟早也是要姓鹿的,就和南陵原一样。” “真是霸道。”沈桐儿郁闷叹息:“现在好啦,不仅异鬼随时都有可能出来,恐怕还会有赏金武士的暗算。” 花病酒瞥了眼招摇的鹿家大旗,不甚在意地哼道:“暗算又如何?敢来等于玩火**,异鬼之祸已经动摇了国之根基,这天下迟早要分崩离析,但我们鹿家是不会被摧毁的。” 小姑娘还想顶撞什么,却忽地被苏晟捂住嘴巴。 真不该说花病酒是自信还是自大,只想回到孤岛上隐居的沈桐儿也并不关心其他,便顺势老实下去。 —— 腐烂的茅草堆旁屋瓦坍塌,小庙里的佛像被厚重的蜘蛛网所覆盖,残留着暗色的血迹斑斑。 终于找到水田村的众人很快便看到眼前这片暴露在日光下的荒芜。 沈桐儿下马伸了个大懒腰,绕开脚边的白骨,几乎能够想象出异鬼袭来时,村民们心头的无助和恐惧。 可惜所有灾难都过去了,只余下平凡如尘的灰土,还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去的故事。 花病酒亲手插好高耸的旗帜,吩咐他们去打扫下破庙的卫生,而后上车瞧了瞧仍旧昏迷不醒的季祁。 沈桐儿垫着脚在车窗外露出半个小脑袋:“季大哥好些了吗?” 花病酒叹息:“已伤及心肺,需要静养。” 沈桐儿似是有些忧愁:“就算这样每夜披星戴月地兼程赶路,至少也还需要八天才能赶到长湖,不知道他还受不受得住。” “看造化吧。”花病酒淡笑起身,随即便走下木车吩咐道:“从现在起留在这里,四个时辰后再次启程,大家按照之前的安排抓紧休息!” 沈桐儿继续偷看季祁面无血色的脸,真不明白以他的身手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况且若是自己被异鬼伤到半死不活了,睡几觉也便站起来。 季祁怎么如此之弱呢? 她还没琢磨完,便被只手搭在的肩膀上。 沈桐儿回头望见苏晟的俊脸:“怎么啦?” 苏晟淡声道:“他和你不一样,不要对其他人乱讲话。” 沈桐儿好奇追着问:“咦,小白你是会读心术吗?” 苏晟不理睬。 沈桐儿追问道:“怎么不去休息,骑了一夜的马很累呀。” “沈姑娘、苏公子,来吃点粥吧。”花病酒在不远处喊道。 两人对视片刻,只能硬着头皮靠近。 苏晟是全然吃不下五谷杂粮的,但他一个大男人总是不吃不喝实在惹人怀疑,所以只能装模作样。 花病酒坐在火边端着瓷碗,笑容里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 —— 时间缓慢推移,日头渐渐从东方升到头顶。 第62节 主动请缨要来守护众人的沈桐儿百无聊赖地坐在残破的房檐上,眯着眼睛眺望远方无尽的荒路。 大部分鹿家御鬼师都在阴凉处蜷缩签浅眠,看起来又辛苦又狼狈。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沈桐儿不禁哎了一声。 她忍不住想:如果异鬼毁灭的城镇越来越多,把所有活人都吃光,它们也自相残杀渐渐饿死,那这个人世间是不是会成为地狱了呢?难道老天爷真的忍心降下这样的祸患,一点希望都不留吗…… 罢了罢了! 这等事还是留给救国救民的大侠去思考得好。 沈桐儿捧住脸表情无奈。 脑袋里正乱七八糟的时候,忽有一抹纯白飞跃到身边。 原来是刚刚不知去了哪里的苏晟。 他坐到沈桐儿身边,抬手为她撑起全新的纸伞:“为何呆在这里,不觉得晒吗?” “登高望远啊!”事实上小姑娘的脸已经因为太热而泛红了,却依然半点不受影响地笑道:“我的伞修好啦?小白你真是什么都会做!这回娘不会再骂我啦!” 苏晟微笑,安静回视。 沈桐儿接过伞把玩的片刻功夫,忽见头顶有只食腐鸦展翅徘徊,在这青天白日十分显眼。 她见大部分鹿家人都还在睡梦中,赶忙伸手让它降落,飞速摘下鸦爪上的小盒子。 又是云娘简单的信。 纸上的字依然歪歪扭扭,却透着一位母亲的苦心。 “桐儿为我在外日夜奔波,娘仍旧难安,自知命不久矣,又何苦浪费奇草赤离?只盼你携友尽快归来,少惹世间烦忧。” 认真地读完这行字后,沈桐儿立刻露出个大大的笑脸:“娘竟然答应我带你回去,也没有骂我,太开心啦!” 只要瞧见她心情好,苏晟的心情自然也不错。 他抬手摸了摸桐儿的头道:“赶路太过艰苦,你还是多休息一下吧。” 沈桐儿把信收起来,仍旧用伞遮着日头,搂住他的胳膊问:“小白也休息,等买到鲛膏就好了……看花姐姐十分厉害,即使遇到为难的事,也用不着我们来出头……” 说着说着,她就忍不住合上酸涩的眼睛,嗅着苏晟身上似有似无的清香放缓呼吸。 其实只要心里钟意,并不会在乎自己身在何处。 苏晟浅浅地微笑,感觉坐在这尸骨成片的野外,真比曾经几乎没有尽头的寻找与等待要强上许多。 未料想安静的时光还没持续多久,他便不自觉地直起身子。 沈桐儿立刻警觉问:“怎么了?” 苏晟示意不远处:“你看。” 沈桐儿站起身朝南边一瞧,只看到个少女朝这里急奔而来,身后还追着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情形十分古怪。 她皱眉道:“糟糕,好像是鬼儡!” 话音刚落就收起纸伞飞跳过去,苏晟自然跟在后面,生怕她不小心伤了自己。 —— 炎热日头下的败落村子周围尘土滚滚,正在逃命的姑娘实在是精疲力竭,一个没注意脚下竟猛地摔倒在地。 她惊恐回头,望着渐渐向自己靠近的怪物,清秀的脸庞满是焦急。 那些被异鬼所伤的男人已经丧失为人的神志,明明伤口已经溃烂**、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恶臭,却还是不管不顾地迈着步子。 幸好沈桐儿从天而降,瞬发数缕金丝,缠起最前面的鬼儡便抡起来砸向后方,与鬼儡们战做一团,甚至还着急喊道:“小白,你快带她去躲躲,万一被伤就糟糕了,我们没有可以用来解毒的魂尘!” 对习武之人来说,比起异鬼的恐怖,鬼儡并不算什么,只要不是数量奇多都可对付。 苏晟瞧着沈桐儿没有大碍,这才附身把那崴脚的姑娘拉起:“你没事吧?” 原本是命悬一线的荒郊野外,却忽然遇到位如画美男,姑娘不禁红了脸,小声道:“没、没事……” 苏晟指向村落:“去那里避一避便好,有很多御鬼师可以保护你。” 姑娘这才望见隐约的旗帜,迟疑地问:“鹿家?” 这片刻功夫沈桐儿已经解决了那将近十个鬼儡,跑回来疑惑道:“你一个女孩子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它们是从哪里跟来的?” “先回去再说。”苏晟厌恶地瞧了眼地上破碎的腐烂尸体,把桐儿拉到身边:“若不想留后患,还是叫鹿家人把这些烧干净的稳妥。” —— 侥幸捡回条命的姑娘坐在树荫下喝掉几口水,又擦了擦面上的尘土和细汗,终于缓过神来说:“多谢公子相救,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正在跟花病酒七手八脚描述状况的沈桐儿听见,不服气地强调道:“是我救了你呀。” 那姑娘微笑:“也谢谢妹妹。” 花病酒才没兴趣行侠仗义,扭着腰肢靠近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惹上鬼儡?行路本就艰辛,我可不想带没用的废物!” 姑娘偷看了树下静坐的白衣公子一眼,欲言又止。 苏晟连个人都算不上,对这些与己无关的乱事更不在意,他正垂着美丽的眼睛帮桐儿编新的发绳,也不晓得从哪里搞来那些做手艺的材料,满脸与世无争的安静。 第63节 姑娘这才回答:“小女名叫吉瑞,也是名御鬼师……虽然功夫粗浅与各位无可相比,但也不会拖后腿,如果你们同去长湖镇,不知可否带上我呢?” “御鬼师?”花病酒靠近后捏起她清瘦的下巴,媚笑道:“果然是双好眼睛,平日万里挑一的阴阳眼,到这没人的黄山反而到处都是。” 吉瑞擦了下冷汗,露出苦笑说:“东部已无人烟很久了,普通百姓哪里敢来呢?我本正在前面的林子赶路,忽然看到片被遗弃的营地,盘查着那里所剩的干粮和武器并不陈旧,还以为有同往长湖的商队呢,谁晓得驻扎在那的人已经死光了,有不少已经成为鬼儡,忽从背后袭击我,我拼死杀了几个,却不寡敌众,所以才……” 花病酒朝属下使个眼色,自有黑衣守卫前去验证。 沈桐儿听得好奇:“你也是去买鲛膏吗?” 吉瑞苦笑:“我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买那等金贵东西干什么,只是我的亲妹妹去了长湖数月未归,所以才去寻找她的。” 沈桐儿虽不算个事事都往好处想的大善人,却很大方:“那你就跟我们吧,反正我们也死了几个人,剩下的干粮和水都吃不完。” 花病酒拒绝:“笑话!你以为这是去玩吗?” 沈桐儿被骂得缩脖子,却没有坚持的资格,只好闷闷不乐地走回苏晟身后去踢地上的石子。 好在吉瑞也并不天真,顿时讲出交换条件:“从来没见妹妹在信里提起过鹿家人出现在长湖镇,如果你们没有现在的商路地图,我身上倒带着一份。” “哦?”花病酒伸出羊脂玉般的美手:“拿来瞧瞧。” 吉瑞扭头,梳在马尾辫上的发结随之晃晃悠悠:“那怎么行,万一你骗我呢?” 花病酒歪着脑袋问:“我若不讲道义,直接杀掉你搜尸便好。” 吉瑞这才从包裹里翻出个卷轴。 花病酒接到手里展开一看,果然是最新的路线,包括哪里有落脚地、哪里出没异鬼、哪里可躲避都清清楚楚,若按照上面的路线走,倒可提前三日到达,果然帮了大忙。 不过她疑心病甚重,转而竟皱眉发难:“我怎么知道这东西是不是真?万一你是有心人要害我……” 吉瑞气愤道:“害你有什么好,若不是我刚才把脚扭伤了,才不想跟鹿家混在一起!” 花病酒从袖口拿出枚红色丹药:“若你敢把这个吃掉,我就让你上车,它虽有毒,却要十日后才发作,只要能如期到达长湖,解药我立刻奉上。” 吉瑞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发展,睁大眼睛恼羞成怒:“莫要欺人太甚!” “我偏喜欢欺负奈何我不了我的人,你若不吃,那就休怪我无情了。”花病酒笑意更深。 随着她发话,数把剑全都指向这倒霉的姑娘。 吉瑞没有其他选择,只好把丹药接过来咽到嘴里面。 沈桐儿瞧得叹为观止,小声道:“花姐姐不当土匪恶霸真是可惜呀。” 花病酒满意地收起新地图,瞥了她一记媚眼,便走去安静的地方认真研究。 仍旧站在原地的吉瑞满脸委屈。 沈桐儿劝道:“小姐姐,如果你没撒谎的话就别害怕,鹿家还是挺说一不二的。” 苏晟淡声开口:“既来之、则安之。” 闻言吉瑞才继续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刚刚得到的肉饼,显然她之前独身而来的路途实在辛苦极了。 38.落花有意 了不起的人总有当机立断的本事。 自从花病酒仔细核对过新旧两张图纸后,便命队伍转向吉瑞那地图所示的新路。 大概这个姑娘当真没有撒谎, 他们连着两天两夜都没有遭遇异鬼。 眼看着离传说中的长湖镇越来越近, 沈桐儿也放松了心思, 常常在深更半夜在马上靠着宿舍打盹, 并没有全力堤防危险。 倒是对赶路格外认真的吉瑞有些瞧不过眼, 边跟在花病酒身后边问:“那位沈姑娘的确是帮鹿家办事的御鬼师吗?” “当然,虽然她年纪尚轻,但真有些本事, 你也瞧见过她手上的穆家金缕丝,那是早已失传的独门武器,如若练到上乘, 未来不可限量。”花病酒拉着缰绳回答。 “未来?御鬼师有什么未来?”吉瑞不禁哼道。 “哪怕只是飞蛾, 也有扑火的灿烂, 虽然我们比普通人活得短些,但二三十年可以做很多事情。”花病酒抬眸笑:“莫要太悲观了。” 吉瑞沉思片刻, 点了点头。 花病酒侧头问:“你说自己要去长湖镇找妹妹,你妹妹又是做什么的?” “我们是双胞胎,她也是家乡小有名气的御鬼师,自几个月前开始, 专替黑市跑鲛膏的买卖, 常与我书信联络,但最近很久都没有她的消息了, 我实在无法安心, 打算去长湖瞧一瞧。”吉瑞顿时露出愁绪, 垂首回答:“毕竟在这也没有别的亲人,当然要对她负责。” “真巧,我也有个胞弟,也常常令我操心。”花病酒感叹。 说来奇怪,吉瑞被这位姐姐欺负住,本来是有些惧怕和抗拒的,但是多聊了几句后,又徒生出丝向往。 大概人对美丽的同类都没什么抵抗能力吧? 她思及这里,便忍不住回头望向队尾面无表情的苏晟,然后问:“那位苏公子没有阴阳眼,又与沈姑娘关系密切,难道是她的夫婿?否则为何跟在队里?” “他们的关系我也搞不清,大概情同兄妹吧。”花病酒故意坏笑:“怎么,你对他有意思?” 吉瑞顿时红着脸使劲摆手:“哪、哪是想这种事的时候?” 花病酒笑声更为爽朗,只盼着有热闹能看,才不想帮忙多做解释。 —— 夏季似到了极浓的时刻,白日的温度炎热得可怕。 第64节 停队休息后,众人好不容易才找到处可以净身的水源,当然争先恐后的洗去满身粘腻。 沈桐儿并不像另外两位女子那般注重保养,早早便湿着头发坐在树下吹风。 她瞧见苏晟从不远处孤身走来,便高兴招手:“小白,过来过来。” 苏晟靠近后单膝跪在她面前,微笑道:“怎么不睡会儿觉,这附近还算安全。” 沈桐儿打开包裹,拿出件水蓝色的新衣服:“这个是我之前在南陵原给你买的,想着路上可以换着穿,给。” 苏晟微怔后,慢慢接到手里:“谢谢。” “干吗忽然客气起来?”沈桐儿酒窝深深,小声说:“在外面装成人实在是辛苦你啦,等跟我回家后,你想怎么飞就怎么飞。” 苏晟抬起纯净的眼眸,认真问道:“桐儿不喜欢我像你一样吗?” 沈桐儿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喜欢你自由自在。” 苏晟没有多言,从怀里摸出已经编好的发绳递给她。 “哦呀,这就是你亲手做的那个吗?你怎么什么都会呀,贤惠的小白。”沈桐儿开心地往头发上比了比,问道:“像吉瑞姐姐那样梳成马尾辫好不好看?” “怎么都好。”苏晟微笑。 沈桐儿自顾自地玩起了头发。 苏晟抱着新衣服站起身说:“我去给你弄些食物。” 沈桐儿叫他:“先把衣服换了嘛,就在这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但苏晟还是款步离开。 恰巧吉瑞也沐浴完毕,提剑过来感叹:“终于能舒服一会儿了,自离开家后每日都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不晓得我妹妹是怎么坚持做这种生意的。” “你提供路线的确安全许多,夜里虽然能看到异鬼的痕迹,但并没有受到袭击。”沈桐儿抬头道。 吉瑞回答:“异鬼也有神智,越是聪明的异鬼,看到我们这么多阴阳眼,便越不敢靠近,如若是普通人恐怕早被吃得渣都不剩。” 沈桐儿点点头:“但是东部久无人烟,它们是如何能饿着肚子火那么长时间呢?” “姑娘有没有听过肉人村的传说?”吉瑞盘腿坐到她身边。 沈桐儿皱眉摇头:“那是什么,听起来好生恶心。” 吉瑞道:“从前我在西部护送商队时,那里的向导告诉我,有些异鬼会像我们养猪牛一样,把人养在深山的村落里,喂他们有发情之效的药,只要诞下婴儿,就会抱走食用。” 沈桐儿听得满头雾水。 吉瑞只当她小孩子,转移话题问:“你与苏公子是夫妻吗?有婚约吗?” “不是呀,为何都这样误会?”沈桐儿摸摸头。 恰好苏晟煮好了面,在不远处的营地呼唤道:“桐儿,过来吃饭。” “嗯嗯!”沈桐儿立刻连蹦带跳地跑了过去。 吉瑞坐在原处,捧住脸淡淡叹息。 —— 总是漆黑恐怖的夜再度赶走了明亮的光。 短暂的休息过后,急于完成任务的花病酒又宣布启程。 沈桐儿照例喂着半死不活的季祁喝过药,然后才打起哈欠上马,疑惑道:“难道大家都不会累吗?” 苏晟反问:“你以为他们累了,会愿意在这种地方休息?” 沈桐儿咬着嘴唇沉思片刻,不禁摇头:“到了长湖镇后也不晓得那里是个什么状况,多半还是寝食难安,而南陵原又能好到哪里去吗?这个世界安全之所只会越来越少,我们能看见异鬼的人尚且如此,那些看不到的普通百姓,又该怀着怎样担惊受怕的心苦苦生活?” 苏晟走神地微笑:“怎么忽然如此懂事?” “今天听吉瑞姐姐讲肉人村,觉得好可怜。”沈桐儿低下头:“真不知这些异鬼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让它们出现的老天爷,肯定是大坏蛋。” 苏晟忽然握紧她的手:“这 39.长湖瑰色 黄老七所言非虚, 林间竖着修补过多次的防卫高栏,其内果然有隐秘地道入口。 不够小心有几条命都不够糟蹋, 花病酒多疑地察看过之后, 才下令道:“把车马留在此处, 卸货进镇!让他们先走!” 黑衣人们立刻沉默不语的行动,照旧言听计从,片刻都不耽误。 自从出行便从来不积极的苏晟望了望黑深的地道口,竟然说:“我先去瞧瞧。” 沈桐儿和花病酒一样, 对进入这种幽闭之处有种没来由的紧张, 忙拉住他胳膊阻止:“小白别冲动!” 苏晟回首而笑:“反正总是要进的,即便有机关又能奈我何?” 沈桐儿本想质问他既然如此自信又为何会被异鬼塞进棺材,但碍于身边人多口杂,只能作罢。 “还是小心为上。”花病酒依旧挟持着黄老七。 苏晟颔首,没有迟疑地跃了下去。 明明在以往的日子沈桐儿早已习惯独来独往,可最近被陪伴惯了, 忽然剩下自己站在人群里, 真得要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 她非常为小白的安危担忧, 在旁边徘徊过好一阵, 才重新望见熟悉的身影从地道口出现。 第65节 苏晟面色平静:“的确是通往长湖的路, 只有些石门开关, 并无危险。” “那……那石门也是因为齐老板担心异鬼进犯……才叫我们加的……”黄老七哆哆嗦嗦,生怕绿衣姑娘的袖里剑下一刻就隔断自己的喉咙。 花病酒顿时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出发吧, 东西抬好, 注意季祁的伤口少受颠婆。” 沈桐儿赶忙凑近苏晟, 拉住他的衣袖,生怕他再离开。 苏晟安慰地笑笑:“当真无妨。” 其实他刚才已经恢复原型,在暗无光亮的地道里飞了个遍,直到靠近有人声的城镇方向才退了回来,确信小丫头并无可能在里面受伤。 黄老七的手下只能率先下去带路,鹿家人也抬着金银箱与行李尾随其后。 沈桐儿这才与苏晟跟在季祁的担架后面,瞪眼竖耳地警惕迈步。 —— 地道中当然只有纯粹的黑暗,火把在非常有限的空间里散发出明显的灼烧之味。 行过半柱香的功夫后,花病酒便抱怨道:“能不能把这东西灭掉,如有异鬼出没,实在干扰我的视线。” “姑娘……地道里怎么会有异鬼……灭了火带路的人就看不到了……”黄老七苦着脸阻止。 花病酒皱眉:“你们没有阴阳眼,凭什么在长湖镇讨生活?” 黄老七感觉到她手上力气已松,才多说了几句:“我也只是个劳工头子,真不是要行刺姑娘的武者,这年头世道纷乱,御鬼师大多都在替官家和鹿家做事,流落此地本就多有无奈,怎么可能个个都是阴阳眼呢?” 在充满危险的死亡之地开拓出新的商机,若没本事当如何做到?只用无奈便能解释清楚? 当然不可能。 因此花病酒并不相信这糙汉的滑舌,冷笑过后随之陷入沉默。 “姐姐,虽然我也遇见过与异鬼勾结作祟的贱人。”沈桐儿忍不住开口劝阻:“看他并不是什么高人,至少没本事害我们,还是少为难的好,否则不成了欺软怕硬之辈?” “怎么,沈姑娘看不惯我心狠了?”花病酒的眸子微微一动。 “那倒没有,出门在外如果不像花姐姐有这样手段,总是要吃亏的,如果当初我在南陵换得你十分之一的本事,便不会被折腾得团团转。”沈桐儿实话实说:“最近我真是跟着学了不少呢。” “荣幸之至。”花病酒弯眸道:“没人疼才得自己坚强,你若像现在这般倒也无妨。” “对呀,我有小白,还有我娘。”沈桐儿立刻搂住苏晟的胳膊,心里盼着他恢复成原样才可爱。 但苏晟却不禁笑起,愉悦至极。 —— 从眼前消失过很久的月色星光终于随着爬出地道而重露光芒。 可惜迎接着这群意外之客的,却是群凶神恶煞的杀手。 气定神闲的花病酒拎着黄老七迈上台阶,抬手便把他丢出去,笑说:“怎么,这就是长湖镇的待客之道吗?你们想做什么?” 有位比一般人都要高大的壮汉命扶起黄老七,迈步上前,抬刀逼问:“你们是什么人?” “你这般指着我,我不想回答。”花病酒没有委屈求全的习惯,瞬间甩鞭出去。 别看壮汉肌肉纠结如堵山,动作却十分敏捷,在躲开的同时用力挥刀横砍。 花病酒轻功如燕,踩着刀面腾空而起。 那刀直落在旧色的青石板上,刹那震出几道裂痕。 沈桐儿忍不住想要帮忙,却被苏晟拉住。 幸好面如菜色的黄老七抬声阻止:“张哥手下留情,这是玉京鹿家的商队,他们来找齐老板买鲛膏的!” 壮汉回身跃进同伙之间,皱眉:“鹿家?” 黄老七捂着脖子上的伤口解释道:“对、对的……我看到了鹿家的锻面锦旗,只因车马太过庞大才留在了地道之外,姑娘,这位是我们水伤行的镖头张猛。” 花病酒扑哧一笑:“张猛?真是人如其名。” “既然是来做买卖的,那就是齐老板的客人,多有得罪。”张猛皱眉望向从地道口源源不断走出的御鬼师们,面色显得极为凝重:“还望稍等片刻,容在下去禀告一声。” “可以。”花病酒以奇特的手法收起她的鞭子,又摸住乌黑的发丝,恢复成平时风情万种的仪态。 松了口气的沈桐儿终于有闲心打量起这海边小镇。 传言果真并非空穴来风。 虽然这里大部分建筑的轮廓都还有所保留,但早已成了无法居住的断井颓垣。 反倒是些临时搭建的窝棚花花绿绿,衬着模糊的夜灯,构成了奇异的风景。 亮的地方亮着,暗得地方便更暗。 仿佛任何污垢与阴谋都可藏入其中。 她深吸了口温热的风后不禁疑惑:“长湖镇不是靠海吗?为何没有闻到海腥味?” “姑娘有所不知,离这里最近的长海还要往东行船两里地,而这通往长海的河又称作南水河,味道仅有微微咸涩,原本是 40.来自深海 久违的一场大觉让沈桐儿变得格外精力充沛。 第66节 清晨, 她安然无恙地在那张锦床上睁开眼睛, 先是伸了个懒腰, 而后才迷糊地开口呼唤:“小白, 起来啦。” 没想到卧在旁边的白鸟却动也不动。 “你怎么啦?”沈桐儿伸手摸过去,竟然摸到满手冰凉。 她吓得猛推了一下, 惊叫道:“小白, 醒醒呀。” 没有反应的白鸟瞬间被掀翻,洁白的小爪子朝着天, 袒露的肚皮上还残留着当初在棺材里的伤痕。 沈桐儿六神无主,顿时眼圈泛红地趴在那里:“你怎么好端端地死了呀,小白……” 被吵到再也休息不了的白鸟终于微微颤动了下, 缓慢地变成平日美男子的模样, 扶着额头问:“谁说我死了?” “咦, 小白!”沈桐儿赶快握住他的手,表情惊恐:“可、可是你的身体好冷, 像冰一样。” 此时,微弱的温度终于顺着相触的肌肤传来。 苏晟无奈道:“我出生在雪山之上,体质原本就是这样, 平日为了伪装才会泛出热来,只是最近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必须在睡觉时节省体力。” 沈桐儿小声追问:“雪山?哪里的雪山,你还有家人吗?” 苏晟摇头:“我不知道, 也回不去。” 沈桐儿微微地叹了口气:“以前特别害怕异鬼出现, 现在却盼着每天都能杀那么一两个, 好让你别太辛苦。” “放心,我不会死的,就连自己都找不到死去的方法,哪有那么容易支持不住?”苏晟微笑地摸住她的小脑袋。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而后花病酒的招呼便热情传来:“沈姑娘、苏公子,来吃早饭吧,顺便与齐老板谈谈正事。” “好,马上就到!”沈桐儿抬高嗓音答应,然后安慰道:“听说这里的市场没有官府管束,什么都卖,我们白日去找找有没有魂尘出售。” “当真不用担心。”苏晟淡笑,拉开床帘后却微微愣住。 “那怎么行,我答应过要把你喂成一只肥啾的。”沈桐儿边说边好奇:“怎么啦?” “好似有人来过。”苏晟指了指地面。 沈桐儿疑惑地探头一望,顿时打个哆嗦。 只见从门口到窗前残留着两排湿漉漉的袖珍脚印,有进无回,简直诡异极了。 她很紧张地拉住苏晟:“好、好像是女人留下的,难道昨晚睡觉时,有谁在床前盯着我们?” “不可能,我是几近天亮才闭得眼。”苏晟帮她穿好靴子落到地上,附身用食指触碰过后,皱眉轻嗅:“海水?” “啊……不会有冤魂吧……”沈桐儿面如菜色。 “你杀过那么多异鬼,怕什么?”苏晟觉得好笑。 沈桐儿嘟囔:“那不一样,咱俩还是赶紧买完鲛膏回芳菲岛去吧,这地方绝对不干净。” 苏晟站起身道:“你怕的东西不存在,某些人在搞鬼倒是真的,莫要多想,我替你打井水来洗脸。” 沈桐儿望着他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自己瞧着四下,总觉得心里发毛。 她围着房间转过几圈,又打开各个柜门检查,发现的确是空空荡荡的客房,才逐步安静、陷入沉思。 —— 做生意当然以和为贵,齐彦之好似根本不在意花病酒昨晚的不客气,赶着大早便准备了满堂美味,热情之余还唤来那黄老七给鹿家道歉。 花病酒只端着碗喝掉几口薄粥,淡笑说:“无妨,恐怕任是齐老板在深更半夜看到我们这样一行人,也是会放冷箭的。” 齐彦之坐在主位点头:“也怪我等不过凡人,并没有那双能看透阴阳的眼睛,少见多怪罢了。” 他不是御鬼师这件事足以让沈桐儿惊讶,但小姑娘却并不怎么愿意听耳畔你来我往的寒暄话,咬着糖醋排骨抬头张望,发现大白日里奢华的厅堂内依然燃着灯盏,不禁打岔问道:“老板,那些灯里燃着的就是鲛膏吗?” “正是,因为永远不会熄灭,索性就一直烧着了。”齐彦之微笑。 沈桐儿小的时候常纠缠云娘给自己讲故事,古经书中的长明灯也略有耳闻,如今当真得见,却还是觉得大为稀奇,迫不及待地展开话题:“那、那我们想买鲛膏,是什么价钱呢?” 齐彦之回答:“一百两金子一合。” “一百两?金子?”沈桐儿目瞪口呆:“那要是买十升的话,岂不是要万两黄金?!” 齐彦之点头微笑:“鲛人乃船队在长海捕捉而得,这一合的油,也就是一只鲛人所能榨出的所有,而长海中异鬼格外活跃,十次有八次都要搭上人命,如此姑娘还觉得贵吗?” “不仅不贵,而且是大大的便宜。”花病酒拍拍手。 鹿家黑衣人立刻抬来三个沉重的巨箱,闻命打开,里面的金光灿烂立即照得满室华光。 齐彦之见状不禁立刻起身,满脸堆笑,明显是极为爱财。 花病酒问:“钱就在这里,不知鲛膏可有货?” “花姑娘是长湖镇最大的主雇了,还望给齐某三日时间备足。”齐彦之拱手答应。 “老板,莫怪我多疑,这鲛膏在今年之前根本无人识得,我家主虽然富甲天下,但也不是什么冤大头。”花病酒哼道。 “齐某理解,货自然是要验的。”齐彦之大大方方命张猛拿来个灯座,递送到花病酒面前。 灯座里只放着指甲盖大小的白色油脂,散发出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特味道。 花病酒接过火折子,瞬间就将其点燃。 油脂化为无色,虽在激烈的燃烧,但半点烟都没有冒出,也不见减少的架势。 她睁着明亮的眸子仔细凝望,略显满意。 第67节 “花姑娘先将长明灯拿回去观望,这两日齐某自会安排各位参观鲛人与油坊。”齐彦之笑着坐下。 “那就有劳了。”花病酒颔首答应。 沈桐儿左瞧瞧、右瞧瞧,感觉生意眼瞅着大功告成,不由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 白日的长湖镇方才露出残破的本貌,那些在几十年前就被异鬼踩踏至毁的房屋根本没有修葺的余地,别说茅草梁木之类的早已因海岸潮湿而**,就连石料也碎到不成样子。 吃过饭后,沈桐儿拽着苏晟出门去买东西,对着沿途的惨状不禁感慨:“难道这座死城真的会复苏吗?除了水商行,别的地方实在和废墟没有两样。” 还未靠近传说中的市场,路边就零星地出现了小摊位。 贩卖东西的商家多半满脸贪婪笑意,而三三两两坐在路边喝酒的武者,却麻木而疲惫。 半点生活的气息都寻找不到。 苏晟皱眉回答:“即便复苏了,也是个贼窝。” 沈桐儿深叹口气:“我只希望鲛膏没有问题,那样我的赤离草就没有问题。” “顺其自然吧。”苏晟轻握住她的手:“前面人多,别跟丢了。” 沈桐儿抬眼,果然见到个狭巷里人头涌动,赶快跟着他往那边挤去。 —— 长湖镇仿佛一夕而成的气质从市集里便可看出端倪,那些操着南北口音的小商小贩全都藏身于肮脏简陋的木板房里,使劲兜售起各路奇怪的商品,赶来这座死城的顾客当然是为了齐家水行的鲛膏,但是食物补给、武器修复还有本地工人的吃穿享乐,也都意味着大大小小的商机,虽然这穷乡僻壤的黑市买卖猫腻很多,但魂尘这种东西怎么也无法造假。 几经徘徊之后,沈桐儿和苏晟便花光身上所有的银两,从位独眼的御鬼师那里购得少少的一株。 她半点不心疼,讨要了碗清水,强迫着他当自己面服进腹内,而后开心笑道:“小白不饿肚子,我就好受多了,看来以后还是得隔三差五的离家去捕猎异鬼才是,我家那座岛上除了小鱼和小鸟,几乎什么都没有。” 苏晟默默擦净嘴角,竟只盼着穆惜云赶快寿终正寝,省得再叫他想起往日仇怨。 被蒙在鼓里的沈桐儿浑然不觉,发现前面有摆卖观赏鱼的摊位,又来了兴致靠近玩耍:“嗨呀,这条红色的好可爱,可惜我没钱了。” 苏晟跟在旁边,淡声说:“喜欢便管鹿家人借些,日后再还就是。” “还是算了,宠物有一个就好。”沈桐儿抬头坏笑。 苏晟不想理睬地侧开脸。 正在这时,原本热闹的集市忽发生争执斗殴,几个男子一把将位姑娘从店里推出来:“说了没有你要找的人!还和你长得一模一样?我看你是疯了吧!” 那姑娘拍着衣服倔强站起,正是暂别一夜的吉瑞。 沈桐儿古道热肠的毛病又泛起,跳过去骂道:“没有就没有,打人干什么!再动手我就把你们店拆掉!” 做生意的人也不想多惹是非,顿时骂骂咧咧地走了。 吉瑞原本就胀红着脸,在见到苏晟后不由变得更加窘迫,低头道:“多谢。” 沈桐儿插着腰问:“你还没有找到妹妹吗,如果她当真往返过长湖镇多次,总该有人认得的。” 吉瑞伤心道:“我方才也是挨家挨户地问过……全然不知她发生了什么……” “要不然,你晚上来水商行找我,我帮你向齐老板打探。”沈桐儿大方道:“他也算是这里的地头蛇了,帮忙找个人应该没有多困难吧? 吉瑞摇首:“御鬼师们都说齐彦之手段毒辣,为人无情无义,是只可怕的笑面虎,怎么会无缘无故帮我?” “但是花姐姐跟他的生意还没成,他就算不情愿,也不会翻脸不认人。”沈桐儿劝说:“多问一句就多一份希望,大不了我要被花姐姐痛骂一番而已,根本没关系。” “那……”吉瑞犹豫。 “就这么说定了,这个给你拿着。”沈桐儿摘下水商行给的临时腰牌:“齐老板已经出海巡视,晚上戌时会乘船归来,千万别迟到。” 吉瑞这才将腰牌握在手里。 围观了半晌的苏晟隐隐皱眉,轻声开口:“事已办成,我们还是回去与鹿家人集合的好。” “对对,还要帮花姐姐鉴别下鲛膏真伪。”沈桐儿恍然大悟:“那吉瑞姐姐,我和小白就先走一步了。” 吉瑞立于肮脏的市集间,望着他们有说有笑而离去的背影,心里不禁泛起寂寞的酸涩,微微叹息而过。 —— 虽然齐彦之不在,但他既然嘱咐过家仆善待贵客,鹿家人自然受到了极好的招待。 可惜花病酒无意享乐,将心腹云集在自己房内,对着那盏仍旧在燃烧的油灯苦皱眉头。 正当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时候,苏晟和沈桐儿终于敲门而入。 “到的正好,不知你们有何高见?”花病酒坐于灯前问道。 沈桐儿最盼着交差了事,自然回答:“这鲛膏是什么,之前谁也不知道,但至少鹿先生要得是做长明灯的材料,只要它能一直燃下去,买到手就不亏。” “怕只怕现在燃着,回到南陵原就灭了。”花病酒哼说:“到时候难道还来找姓齐的来兴师问罪吗?” “那你说怎么办?”沈桐儿反问。 花病酒不由沉思。 沈桐儿又说:“依我看,灯先燃着,待我们参观过鲛人和炼油工坊再做决定,到时候对鹿先生据实以报,是真是假现在谁讲了也不算。” 未想沉迷围观的苏晟开口道:“如果花姑娘不介意,可否将这鲛膏交与我研究,我对天下古灯与燃油还是颇有了解的。” 第68节 “小白?”沈桐儿吃惊回头。 苏晟微笑:“希望能帮到你们。” 沈桐儿郁闷抱手:“帮什么帮……” 花病酒若有所思地瞧了片刻,微笑说:“如此甚好,还望苏公子能给出决定性的意见,让这万两黄金花到点子上,也不负死在路上的兄弟们的牺牲。” 苏晟点头。 花病酒抬手用茶盏扣灭了灯,大方地将其送上。 沈桐儿无奈甩袖:“哼,随便你们吧,反正我也不懂。” 说完她便跑出屋子,爬到房檐上发起呆,思虑着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带着赤离回家与娘亲团聚。 苍茫的天边没有云朵,也没有飞鸟,一切都跟凝固了似的,半点生机都显不出来。 —— 毫无精神的太阳缓慢地落到了色彩朦胧的山中,始终燃烧着的鲛膏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一点一点照亮死寂的水商行。 不晓得答应鉴别鲛膏的苏晟在忙些什么,沈桐儿百无聊赖地打盹到这个时候,仍然没有被他理睬。 她睡也睡够了,刚坐起来伸起懒腰,便看到有辆帆布被缝缝补补过的大船从南边驶来,进入了水商行边临时搭建的河港。 沈桐儿忙伸长脖子打量过去,然后飞落到院子里喊:“好像是齐老板回来了!我们快去找他!” 早就等不及的鹿家人纷纷出动,永不改变的黑衣给院落平添几丝压抑。 事实果不其然,齐彦之很快便风尘仆仆地出现,身后依然跟着威武雄壮的张猛。 他见到花病酒后,立刻拱手问好:“虽然油坊明日才开练,但已有新补到的鲛人入水,姑娘请随我来。” “齐老板一届普通人,又不会武艺,竟然能往返长海却安然无恙?”花病酒挑起黛眉。 “那怎么可能,齐某向来只在海岸边等待。”齐彦之轻笑:“这边请。” 沈桐儿发现苏晟也沉默不语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赶快跟在他身后问:“小白,你研究明白没有?” 苏晟淡声说:“稍安勿躁。” 花病酒见状,边走边问:“至此我们还没发现那盏鲛膏有任何异样,不知鲛人藏在哪里?” “它们离开长海便活不了多久,未被炼制的暂时都在河港的水牢里。”齐彦之像是在讲述在极为平常的事情,眼里依然带着讨好的笑意。 或许是因为鲛人有几分像人,导致沈桐儿想起来便毛骨悚然,不禁跟在后面哼了声。 苏晟是在了解这小姑娘在琢磨什么,不禁轻轻按了下她的手背,警告她言多必失。 —— 河水常常会带来洁净的想象,可惜这晚一靠近河港,空气里就弥漫起难于形容的隐隐恶臭。 齐彦之命张猛拿来一叠丝帕给众人遮鼻,解释说:“也许前人对不了解的生物都寄托了美好的想象,然而真实的鲛人却是与我们截然不同的东西,甚至面貌有些可怕,由于最初的鲛膏也带着这般味道,我们还往里添加过不少西域的香料用以遮掩,现在的鲛膏已经好闻多了。” 花病酒颔首:“原来如此。” 她流露出无所畏惧的表情,大步走到幽深漆黑的水边,望着上面透映的点点金光笑道:“鲛人呢?不会叫我们潜进这脏水里窥探吧?” “当然不用。”齐彦之拍了拍手。 一众健壮的水手立刻从船梯上爬下,训练有素地拖动起牢牢捆在岸边的麻绳。 瞬时间,原本平静的水面就冒出股股波澜,数个巨大的铁箱隐约浮了出来,随着河涛上下起伏。 “开盖。”齐彦之冷声吩咐。 水手们触动机关,铁箱的盖子立即朝左右两侧滑走。 却见许多如水鬼般恐怖的女人披散着长发,从里面争先恐后的冒出来,嗓子里不知发着什么奇怪的声音,半点都听不懂。 随着黑色水花翻腾的还有巨大的腥臭鱼尾,它们瘦骨嶙峋嶙峋的苍白手臂仿佛自地狱而出,要把这些不痛不痒的旁观客活生生地拉下去。 沈桐儿后退半步,因为作呕的冲动而捂住嘴巴。 当然,在场深感不适的并不只她一人,除了苏晟面无表情,就连花病酒都移开目光。 但齐彦之却依然笑意满满,说道:“叉上来只给他们瞧。” 肌肉翻着古铜色的水手走到岸边,举起巨大的鱼叉,毫不犹疑地扎入离自己最近的鲛人腰部,甩着鲜血便把它丢到花病酒脚边。 那鲛人裸/露着溃烂的胸部,在青石板上痛苦扭动,发出了刺耳的惨叫。 沈桐儿在异鬼前面不改色,却无法直视眼前的残忍。 之余鲛人而言,这些水手和异鬼又有什么分别? 幸好苏晟缓缓捂住她的眸子,率先开口道:“齐老板,我们看清楚了。” “那便好,先叉十只送进油坊,抓紧时间出货。”齐彦之朝手下喊完后,扭头笑:“那我们就回院去,我还特意吩咐厨子,多准备些玉京风味的美食招待各位,也不晓得做得地不地道。” 此时鹿家人哪有心思吃东西?恐怕他们闻见油腥的话,就连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幸好苍天有眼,一位匆匆而来的家仆靠近禀报:“老板,外面来了位姓吉的姑娘,说是鹿家的朋友,想要求见。” 花病酒瞬时瞪向沈桐儿,嫌她节外生枝。 沈桐儿装傻望天:“哈哈,吉瑞姐姐也来了呀,那不如就添双筷子一起用餐吧。” 第69节 41.是谁在说谎 吉瑞来访的结果和沈桐儿想象得相差无几。 虽然齐彦之眼底露出不耐之色, 嘴边还是勉强挂着微笑:“鹿家的朋友就是齐某的朋友, 快请过来吧。” “抱歉,小孩子家不懂事。”花病酒转身骂道:“沈桐儿!拿到这水商行的腰牌是老板对我们的信任,你怎可随意借给他人!” “我错啦……”沈桐儿心虚回答, 而后解释:“齐老板你别生气, 那位姑娘是来长湖镇找妹妹的御鬼师,只怪她人生地不熟, 问不到什么消息, 想到您在此地德高望重, 故此叨扰,当真只想来打听些家人的消息罢了。” “妹妹?”齐彦之微笑:“如果齐某知道些什么, 自然据实已告,只不过……” 沈桐儿关心:“只不过什么?” 齐彦之拱手笑:“只不过平日我实在繁忙,除了重要主雇一概不接待、不接触, 所以并不比长湖镇其他人识得更多面孔,长湖镇的大部分人也不熟悉我面目, 结果恐怕要令你们失望了。” 沈桐儿听出他并不愿帮忙, 郁闷低头:“那怪我自作主张。” 齐彦之依然笑得温和:“无妨。” 就在几句话的功夫里, 吉瑞已经被张猛带到了水港边。 她脸上原本还带着半丝忐忑, 却在瞧见齐彦之的刹那全身一震,神情古怪起来。 齐彦之的表情一如往常:“这位就是你们的朋友吗,不知她要寻找的姑娘有什么特征?” 沈桐儿立刻给吉瑞使眼色。 未想吉瑞却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原来是你!” 齐彦之微怔, 简直不明所以:“这话是什么意思?” 吉瑞扑到他面前, 用力抓住他的胳膊追问:“我妹妹呢, 雪儿在哪里!” “干什么,退下!”张猛当即把她大力推到一旁,护住老板安危。 “这是怎么回事?”齐彦之狼狈地整了整长袍,无语道:“我并不认得你妹妹,全是看在鹿家的面子上才多问几句,姑娘莫要胡言乱语。” “你敢说你不认得!雪儿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吉瑞急切地说道:“她原本好好的,家书每隔半月都会寄来,风雨无阻,可自从告知我与此地的一名男子相爱后,竟变得杳无音信,找来找去,原来你就是那个男人!” 忽然被扣上帽子的齐彦之皱眉不悦:“这话怎么讲的,在下从未见过姑娘、更不识得你的妹妹,现今发妻还有孕在身,莫要传这些没有边际的话令她心焦。” 沈桐儿没想到齐彦之已有家室,更想不到吉瑞寻亲的结果如此,左顾右盼之后,插嘴道:“吉瑞姐姐,看起来齐老板确实是挺冤枉的,你既然是第一次到长湖镇来,又怎么能确认齐老板是你妹妹的恋人呢?” 吉瑞的手微微颤抖,从怀里摸出张被叠过几次的淡黄宣纸:“因为雪儿曾给我寄过他的画像!” 话毕她便将那纸举起展开。 众人借着岸边的火光一看,上面果然绘制着齐彦之临海眺望,其模样神态分毫不差。 沈桐儿不禁为此面露狐疑之色。 被倒霉事缠住的齐彦之简直有口难辩,未想家仆趁机慌慌张张靠近禀报道:“夫人听说了消息,已经过来了。” 果不其然,家仆的话音刚落,水商行方向便出现了几个掌着灯笼的丫鬟,被包围在中间的妙龄女子容颜姣好,腹部微凸,见面便大大方方地被搀扶着屈膝问好:“吴容见过各位贵客。” “夫人啊,你怎么来了?这真的是误会一场。”齐彦之忙不迭地扶住她。 吴容朝夫君淡笑,而后看向吉瑞道:“前因后果我刚刚听说,碰巧路过便来瞧瞧,姑娘拿着张莫名其妙的画朝我们要人,实在和胡搅蛮缠没有分别,还是请回吧。” 吉瑞低头瞧了瞧画上的男子,又望向齐彦之,坚持道:“雪儿不会对我撒谎,也没必要制造这种谎言,您不如好好问问自己的丈夫做过什么!” 听到这话吴容并无愤怒之意,甚至气定神闲:“实不相瞒,小女子本也是位御鬼师,若非怀有身孕,这水商行的大半生意都要靠我打理,彦之不过一位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全身半点武艺没有,是哪来的胆子瞒着我做这种事呢?再者说,他除了要照料鲛膏的炼制,就是每日陪伴我与未出世的孩子,实在分身乏术,当真没有发生过姑娘怀疑的事情。” “现在我妹妹丢了,只留下这张画像和几页书信,我怎么知道不是被你们夫妻二人所害?如果你们互相包庇,那岂不是在愚弄我吗?”吉瑞原本不算咄咄逼人的性格,却在见过齐彦之后不依不饶,此刻更是气急败坏。 吴容疲倦地扶住额头,摆手冷声道:“既然姑娘蛮不讲理,那我们也没必要以礼相待,在这长湖镇还轮不到你撒野,把她赶出去!再敢踏本镇一步,杀无赦!” 齐彦之在旁边小心翼翼:“夫人,你可不要动了胎气。” 此等纠纷鹿家断没有插手的道理,大家全在冷眼旁观,只有沈桐儿看到吉瑞被张猛拎着硬拽开来,急得欲言又止。 苏晟扶住这小姑娘的肩膀,皱眉阻止道:“够了,扑朔迷离之事,你管不了。” —— 却说好不容易找到点眉目的吉瑞被张猛等壮汉一路拖到破败的镇子外面,狠狠地丢出围墙。 她自然气急不服,站起来喊道:“肯定是姓齐的玩弄我妹妹年幼无知,败露后就和妻子害她性命!” 张猛面无表情:“随便你怎么说,长湖镇天高皇帝远,不怕死的话再进城试试!” 吉瑞瞬时间拔出腰中长剑,紧紧握在手里。 正在剑拔弩张之际,沈桐儿忽从天降,拦在两人当中说:“且慢!” 从头至尾只有这小姑娘伸出过援手,吉瑞尽管愤怒不已,却也强压怒火没再发作。 沈桐儿把她拉得离张猛他们稍远了些,然后劝道:“好女不吃眼前亏,这地方的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你打不过他们,就别再硬碰硬了。” “不是打不过就可以不追究,难道我要不管我的亲人了吗?”吉瑞依旧激动:“雪儿在信中告诉我她所恋之人赤子心肠,干干净净,谁想得到竟然是水商行的狡猾老板?其间定有骗局!” 沈桐儿头一回遇到比自己还不理智的女孩子,被吼得愣了愣才道:“可我看齐老板的诧异不是装出来的,现在是他妻子要杀你,你还是暂且回避吧,这些银子是方才齐老板偷偷给我,让我劝你回家之用,不拿白不……” 她的话还没讲完,钱袋就被打落在地上。 吉瑞骂道:“我才不碰这等脏钱,谁知道你是不是和齐彦之一伙的!” 第70节 “我?”沈桐儿瞪大眼睛,顿时也来了脾气:“我若与他一伙还搭理你干什么,狗咬吕洞宾,活该你被欺负!我看你妹妹八成已经死了!” 听到这话吉瑞顿时挥剑朝她刺去! 沈桐儿根本没料到这姑娘会与自己动手,虽以最快的速度侧身躲避,却还是被划破了胳膊。 她翻身往后推了两三步,气得立即甩出金缕丝,捆住吉瑞的腰便把她砸到地上! 正当围观众人目瞪口呆之际,不放心的苏晟终于露面,抬声说:“桐儿,算了!杀掉她你自己又要后悔!” 沈桐儿从来也没对同类痛下狠手的**,捂着淌血的胳膊委屈:“是她先砍我的。” “这种自私的人只会把你的好意当成理所当然,不准再多管了。”苏晟非常厌恶地瞥了吉瑞一眼,便拉着沈桐儿回了镇内。 吉瑞趴在地上,含着眼泪低头喊道:“公子,我没有撒谎!为什么谁也不信我!” 苏晟当然不会回头。 吉瑞想象不到,一只对人类毫无情感的鸟根本不会在意她讲得是真话还是假话。 伤了沈桐儿,在苏晟的世界中就已经成为“恶”。 不过此刻无需他动手,被独自抛弃在荒郊野外,本就离死亡的厄运不远了。 —— 幽暗的烛火似是很难照亮长湖镇漆黑夜色。 苏晟在桌前将有了年头的油灯调了又调,才稍微提高它的亮度。 “不是有长明灯吗,为何给灭啦?”沈桐儿从里间沐浴完毕,擦着头发出来询问。 “暂时未搞清鲛膏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是远离的好。”苏晟向她伸出手:“上药。” 沈桐儿胳膊上极深的裂口已经自己止住了血,她捂着躲避说:“不用,过几天就没事了,我的身体向来比旁人复原的快。” 苏晟不理拒绝,用力把她按在床边,而后才小心地稍稍拽起她的袖子,低头涂抹从花病酒那里讨要来的药膏。 沈桐儿想起方才吉瑞的愤怒,主动承认道:“感觉我又做错了事,那位姐姐真不讨人喜欢。” “无所谓对与错,是你自己本性使然。”苏晟回答:“只不过她随随便便就伤你,可见对你并不在意。” “嘿嘿。”沈桐儿忽然笑起来:“因我觉得她有点喜欢小白呢,还拐弯抹角来问我与你是何关系,见我们亲密,肯心声别扭。” 苏晟抬起明亮的眼眸,似是有所期待。 然而沈桐儿却又将注意力移到别的事情上:“小白,你说齐彦之真的跟她妹妹……” 苏晟顿时黑脸。 沈桐儿摆手:“好啦,谁是谁非我都不再多问,好不好?” 苏晟的表情这才有所缓和。 沈桐儿抱住他的胳膊哀求:“快变回小鸟吧,我都受伤了,我需要毛茸茸的安慰。” “咎由自取,谁要安慰你?”苏晟没好气地躲到一旁,又拿起桌上的鲛膏观察起来。 沈桐儿追在旁边道:“比起人家的爱恨情仇,倒是水牢里那些鲛人更叫我厌恶,这个水商行当真变态的紧,看得我毛骨悚然,要不是我有求于鹿家,肯定要去把它们都放回海里。” 苏晟放下油灯:“无谓的仁慈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沈桐儿咬住嘴唇沉思。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再怎么恨旁人的贪欲、那贪欲也不可能消失,这是生命的本性。”苏晟扶着她的肩膀,目光中透着悲伤:“别平白搭上自己的幸福。” 沈桐儿小声道:“但觉得对的事情总是害怕不去做,就会渐渐活成一个错误。” 苏晟走神了片刻,终于不再坚持自己的想法,只是压抑不住太难熬的回忆,忽地伸手拥抱住了她:“罢了,只要桐儿不伤害自己,想做的我都愿意陪着。” 从来都未与异性亲密接触过的沈桐儿顿时呆住,她个子太矮小,通红的脸忽然贴到结实的胸膛,顿时变得更加滚烫。 然而苏晟却并没有松手的打算,仿佛拒绝再失去一般,搂得极为用力,用尖俏的下巴抵住她柔软的发丝,闭眸说道:“但我希望这次你能做个自私的人。” 还在小心脏砰砰乱跳的沈桐儿立刻仰起脸:“这次?” 苏晟回神,松开她道:“别再像在南陵原时那么傻了。” 沈桐儿正摸着下巴疑惑时,窗外忽而飘过个长发黑影,吓得她立刻跳到床边:“谁?!” 苏晟也瞧见了,往前一步推开门扉,空荡荡的廊桥外却什么都没有,只有带着淡淡水腥味扑面袭来。 沈桐儿面如菜色:“这……长湖镇冤魂无数,不会真的闹鬼吧?” “世上哪有鬼魂?”苏晟否认。 “可是……”沈桐儿大眼睛使劲眨,不愿显得太没用。 “恐怕是水商行不希望我们留得太久,才故意用这些阴招,今日我听到鹿家其余御鬼师在议论类似的事。”苏晟哼道:“想必明日参观完油坊,齐彦之就会催着成交。” 沈桐儿嘟囔:“成交也没什么不好,我看你也别再去管那油了。” 苏晟侧首淡笑:“自有打算,桐儿只需相信,我绝不会害你便是。” 沈桐儿坦荡地望向他的俊脸,自然是绝对信任。 然而世上从来没有真实的纯粹,任何东西变得绝对了,到头来都难免惹人伤怀。 —— 第71节 许些猫腻手段用在常人身上,或许还有效力,然而遇到花病酒这等棘手性格却只会自取其辱。 次日清晨时分,太阳将将在山头露出微亮明光,水商行的院子便热闹起来。 总是喜好穿着绿衣的花病酒将个身首分离的女子尸体丢到门外,当着齐彦之的面歪着头道:“齐老板,抱歉了,这个疯子深更半夜在我兄弟们窗外晃来晃去、装神弄鬼,我全当是刺客将其处置,若是有冒犯之处——那也没办法了!” 女子的头颅是被齐齐隔断的,淌着鲜血在众人面前滚了好远。 正在啃包子的沈桐儿顿时失去胃口,为自己这两夜的胆小深感羞愧。 有点意外的齐彦之抬袖擦过额角冷汗,干笑后扭头训斥张猛:“这不是上个月翻了癔病的丫鬟吗,怎么不看紧一点!” “属下知错。”张猛只得抬起粗壮的胳膊认错。 “快收拾干净,别坏了贵客的兴致。”齐彦之厌恶地摆摆手,然后邀请道:“油坊已经迎着日头开工了,花姑娘不嫌弃的话,可以随我一瞧。” “好。”花病酒娇嗔的抬起裙摆,好像生怕沾到血似的小步跟上。 沈桐儿连忙拉起苏晟的手:“我们也要看!” 苏晟拒绝:“你受不了的。” 沈桐儿的好奇心大过天,坚持道:“我答应鹿先生给他运回鲛膏去,不仔细瞧瞧怎么行?” 花病酒笑意盎然:“说得好,那就请齐老板带大家开开眼界吧。” —— 所谓的炼油工坊的规模实在比港口水牢强不了多少,不过是三五个临时搭建的石头房子,稍微靠近后便能闻到奇异肉香。 齐彦之指挥着张猛引路,解释道:“让动物出油的最好方式便是炙烤,而后再经过滤、提纯、香料调配等种种工序,最后才能制出鲛膏来。” “哦?不知齐老板再来长湖之前是做什么的?怎么晓得传说之物的制法?”沈桐儿立刻追问。 “齐某本家正是在南方开食用油坊的,无奈异鬼横行,几乎惨遭灭门,只有我与爱妻逃难出来、流落此地,后来也是机缘巧合,在海边捡到鲛人的尸体,才趁此机缘做起生意。”齐彦之显然已经回答过多次,说得眼睛都不眨,话毕便率先进门道:“请看。” 沈桐儿跟随大家迈进屋内,果然瞧见数个架在炭炉上的细密铁网,鲛人尸体已被烤的熟透,它们滴滴答答淋着透明的油,全溅在地下的铜盘里,最后顺着吸管汇聚入缸,那味道实在很像灼热的食物,却又透着莫名的怪臭。 爱美的花病酒拧巴起眉头,难免不愿观察眼前的恐怖。 倒是苏晟依旧平静,忽然伸出修长食指,试图触碰油膏。 齐彦之顿时大惊失色:“公子小心,鲛膏奇烫,莫要伤了你!” 苏晟不知在想什么,在快要碰到的瞬间又收回胳膊,轻声回答:“多谢关心。” 此时,忽有只鲛人的尾巴经不起小火烧烤,忽地从铁网中漏下尾肉来。 沈桐儿瞧着它已经软化变形却与人类无异的头颅,忍不住捂嘴巴,逃出油坊大门,将刚刚吃过的两口早餐吐了出来。 42.鲛王传说 毫无神采的长湖镇日头仍旧毒辣, 沈桐儿扶着膝盖吐个七荤八素, 简直连胃都要被翻出来,她虽见惯了残忍血腥的画面, 方才却仍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幻觉:仿佛被按在油上炙烤的是个活生生的女人, 是自己悲惨的同类。 苏晟丝毫不嫌脏,端来茶水后, 便轻抚着她的背安慰:“难受就回去休息吧, 不必在这强撑。” 齐彦之随之跟出来,笑说:“沈姑娘天真烂漫,没见过这等粗糙场面,情有可原。” 沈桐儿本就觉得此人多有古怪, 现在更是厌恶爆满,即便当姓齐的讲话全部属实, 却仍旧无法叫她理解:他们到底有多么邪恶, 才会在看到鲛人尸体时想出这等利用之法?还是说自己的太过强烈的同情, 只因鲛人与人类的容颜泰国菜相像? 对比下格外平静的苏晟瞧着桐儿狼狈地漱过口,竟然单手将她抱了起来,淡声道:“炼油之法我们也看清楚了,多谢老板,其余事情待与花姑娘商议后再做决定吧。” “诶……”沈桐儿全然挣扎不开, 就被晕晕乎乎抱走掉。 虽然这模样实在有**为主人的尊严,但也总比一个人待在这里寸步难行要强得多。 她疲倦地闭上大眼睛, 靠着他的肩渐渐没了反应。 —— 薄荷清茶入口, 加上洗过澡后屋内焚香, 直到周身再也闻不到灼烤鲛人的臭气,小姑娘翻江倒海的胃里才好过了许多。 无奈她但凡乱动还是头晕恶心,最后也唯有病恹恹地倒在里屋,偷听鹿家人与小白的密谈。 苏晟照旧气定神闲,将鲛膏用铜勺从灯里挖出过后,淡声说:“我曾认识位对灯具之术颇有造诣的朋友,故也习得分辨燃料之法,齐老板自己早就承认,这东西是通过复杂调配而成的,配方十分复杂,我细细钻研过两日,方才在油坊里又瞧过他们所用的西域香油,现今才分辨通透。” 花病酒坐在桌边微笑:“愿洗耳恭听。” 苏晟道:“为了遮盖原油的异味,鲛膏中添加了迷迭香、**与胡椒等常见之物,同时为使其凝结泛白,又混入猪脂,当然,这些都与长明之效毫无关系,真正能使燃料长燃不灭的,是两种油脂,一种其实各位并不陌生,也是方才逼得桐儿忍无可忍的罪魁祸首——人尸油,那是只有放置腐烂的人类尸体才会产出的油脂,在些偏远之地,常会被神棍用来当作特殊的香料。” “这个姓齐的果然不干不净,另一种呢?”花病酒追问。 苏晟道:“应当就是方才我们看到的新鲜鱼油了,那种东西任我也未曾见识过,但能够肯定的用它所添置的长明灯定然是谎言。” 听到这里的沈桐儿忍不住从床上爬下来,咳嗽着凑近问道:“所、所以这是场骗局吗?” “如果想要万古长明,就意味着燃料根本不会在火焰中变少,只有如此才能保证在无外力破坏的情况下永不熄灭。”苏晟拿出片金叶子,将鲛膏在上面稍沾少许,而后用指腹抹平,引以明火,瞬间便有明亮的焰苗凭空而起。 可惜由于油脂只要薄薄一层,叶子上的火也越燃越小,不停地朝中间靠拢。 苏晟说:“如不出意外,半个时辰后它就会彻底熄灭,而我手里这盏灯即便燃起,最多也只能支持数月,虽然比起寻常灯具算是了不起的东西了,但和鹿老板所期望的祭祖宝器还是相去甚远。” 听到这里,全屋最失望的非沈桐儿莫属,既然鲛膏不过是谎言而已,那用它换赤离草的诺言自然而然也便不成立了。 “哼,不出我所料!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出现传说之物?”花病酒嗤笑:“如果生意没问题,他们断然不用趁着深夜在客房外装神弄鬼吓唬我们,但鹿家岂是这等山野村夫可利用的,这般便盼着我交钱走人?简直是春秋大梦啊!” 苏晟道:“但此地不存在官府管束,居民个个凶悍,那齐彦之能够成为地头蛇,想必是有些本事的,更何况见钱眼开之人,不太可能任你抬着金银全身而退。” 第72节 花病酒每每陷入沉思的时候,就会摸住腰带,因为那里藏着她的武器,只要能使出武器的日子,总不至于太绝望,她最后决意起身,抬起杏眸笑说:“那就先下手为强!” —— 自从来到长湖镇后,季祁便是种被安置在厢房好生照料,可惜他的外伤好了不少,却并无苏醒的迹象。 当夜赴宴前夕,沈桐儿背着苏晟偷去探视朋友,还带了束从院子里偷来的花儿摆在床头,叹息感慨道:“也不晓得这水商行到底什么实力,如果你还在的话,我们也多些胜算……真希望晚上一切顺利,若出了事,小白一定能全身而退吧……” 季祁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没有半点反应。 沈桐儿微笑:“只要小白没事我就开心了,虽然认识他的时间不长,但是……真的好喜欢小白呀……” 她说完,便扶着床沿站直身体:“以后我也会像季大哥一样厉害又可靠,保护起大家的,这回你一定要挺过来,好吗?” 季祁当然依旧没有回答。 沈桐儿帮他塞好被子,忽然嘿嘿一笑:“等你爬起来,帮我去跟小白提亲吧,我娘肯定不愿意我嫁给一只鸟的,万一为此打断我的腿可怎么办?” 说完她就活动了下十根手指,摩拳擦掌地赴宴去也。 —— 夕阳西沉,破败小镇被染上诡异血色。 然而水商行里却充斥着与本地格格不入的热闹,往来侍者端着果肉银盘,香气诱人,也不晓得这些奢侈的物资究竟从何而来。 沈桐儿哼着歌从长廊快步走过,结果还没到大堂,就被人从后面拎住衣领。 她回首发现是苏晟,立即高兴道:“咦,小白你终于舍得穿这件新衣服了,改名叫小蓝吧!” 虽然新衣朴素平常,但衬着苏晟高挑的身材仍旧玉树临风,无奈他表情不善,质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沈桐儿摊开手:“没干什么,随便逛逛。” 苏晟哼道:“那人是死是活,都不用你多担心。” “嗨呀,季大哥那么惨,你乱计较什么?”沈桐儿搂住他的胳膊笑说:“小白穿什么都好看,等我回家就给你缝新袍子,之前娘也教过我呢。” “给我……吗?”苏晟的气焰顿消,扶住蓝衣不自觉地弯起 43.山与海的传说 当齐彦之被花病酒劫持着上了东拼西凑的巨船之时, 沈桐儿才意识到:原来这几日大家的和平相处不过是种错觉。 他们各司其主、各为其命,本就与自己的状况截然不同。 但这般毫无准备地驶向大海,之前连半点准备都没做, 实在太过于冲动。 怎么可以这样呢? 不知老天爷是否为此显露了不祥之兆, 码头上的风变得很大, 吹到大家衣物飒飒作响。 眼见着水手们乘夜色纷纷登船,沈桐儿不安阻止道:“花姐姐,别这么鲁莽好吗?我们不能只听他一面之词就行动,万一是瞎编的怎么办?姓齐的又残忍又靠不住,这点已经无需证明了!” “所以我才要带他一起出发,越是靠不住的人,越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就算编得出故事,他编得出这盏灯吗?”花病酒的态度非常自信, 自信到让沈桐儿感觉诡异。 正在她全然措手不及的时刻,苏晟竟然也扶住她的肩膀劝说:“的确, 即便最后没收获, 也比错过机遇要强,再说如有不测的状况, 我尽力带你回来便是。” 沈桐儿失去语言, 虽然明知小白有双不畏风浪的翅膀, 但船上还有这么多御鬼师,风又这样猛烈…… 可惜悲天悯人是没有用的。 此刻状况容不得她再多考虑, 花病酒已显出不耐烦的神色:“小丫头平时干干脆脆, 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而畏手畏脚?你去不去, 直接给我个回答!天一亮就发船,反正我心意已决。” 沈桐儿无可奈何地低下头:“那好吧,至少我是在海边长大的,如果情况不对,你们一定得听我的话往回开。” 花病酒哼了声,不置可否地抱起胳膊,看手下把装着齐彦之夫妇的笼子抬到船上,才在背对着沈桐儿的角度露出略有深意的笑容。 —— 却说被活生生赶出长湖镇的吉瑞,生存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姑娘因冲动刺伤了沈桐儿,自然也断绝了唯一的帮助和出路。 由于畏惧水商行的势力之大,她唯有藏在长湖镇附近的深林里伺机而动,却又为了躲避异鬼而被折磨得精疲力竭。 最危险的夜晚时刻,是最不敢轻易入睡的。 午时刚过,吉瑞谨慎地绕过树干上新鲜的粘液痕迹,终于找到处水源,蹲下来迫不及待地喝了两口。 如此下去定然是找不到妹妹了吧? 她难过地擦了下眼角,后悔当初不该和她分开讨生活。 两个人既然来到这世界是同时的,走又怎么可以分开走? 正悲伤的时候,身后死寂的林间忽然传来细碎而急促的声响。 吉瑞自小便在血腥的危险中苦苦挣扎,几乎没产生任何犹豫,就跃进水中朝着对岸急着游去。 一只异鬼冲开树丛急跃而出,低沉而恐怖的嚎叫声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朝她靠近,终随着落水声而变得近在咫尺。 幸而吉瑞水性不错,拼了命地冲到岸上,反身就是狠狠一剑。 饿过太久的凶残异鬼才不会这般反抗被吓退,它裂开满嘴尖锐的巨牙,用尽全力朝她撕咬而来。 吉瑞不如沈桐儿那般灵巧,却比她手辣得多,由于深知你死我亡的残酷,简直如同疯了般冲到它的面前挥砍。 好不容易见到食物的异鬼也不甘示弱,顶着剑伤怒气冲冲地将她撞飞。 第73节 失去平衡的吉瑞后脑重重磕在坚硬的土地上,被震得满口腥甜。 然而眼前状况不容她心疼自己:因为又有两只异鬼从对岸露出泛着红光的身体,寻着血腥味渡河而来,加入分食的队伍。 吉瑞忍着痛在地上翻滚到旁边的草丛中,回首丢出沾有剧毒的暗器,拾起剑便朝山坡上狂奔逃离。 毕竟异鬼一多,她就再也没有胜利的可能。 在生存面前,人的潜力是没有极限的。 任谁也想不到一个许些天不曾进食、受伤虚弱的女孩子会跑得如此之快。 无奈再有潜力的人,在异鬼面前也渺小无比。 耳畔呼啸的风送来腐臭,吉瑞慌张中仓皇回头,看到那三只异鬼马上就要触到自己的后背,在惊慌中脚下一软,竟然踩空摔下几十丈的土坡! 她没法被控制的身体在乱石中横冲直撞,直接痛到喷血,终于被个灌木卡住的时候实在是再也动弹不得。 耳鸣中只剩下喘息的回荡。 神智模糊的吉瑞渐渐听清异鬼的吼声,绝望地闭上眼睛:雪儿,你是已经死了吗?自不量力的姐姐要来陪你了…… 没想到那几只恐怖的怪兽并没有追随着跳下,反而在一阵徘徊之后扭头渐行渐远。 吉瑞的眼前完全昏花,根本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直到一根拐杖伴着双布鞋停到身旁,才吃力抬眸、渐渐看清月色下的景象:那是张苍老到只剩下皱纹的脸,以及双再也不剩清透的眸子……再然后,就是漫无边际的黑暗袭来了。 —— 夜风夹杂着皂角的香味,若有若无地徘徊在鼻息之间。 吱呀,吱呀—— 有点刺耳又很令人安心的声音怎么总是响个不停? 受伤后的吉瑞全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噩梦此起彼伏之后,才忽然急喘过那口气,从床边惊慌坐起。 原来夜色仍未消退。 这是座上了年头的竹屋,所有家具都是苍绿而潮湿的,唯有四处点缀的锦布色彩斑澜。 那位昏迷前出现的老人正坐在纺织机前忙碌,手指上的厚茧使得她动作显得稳妥至极,也不晓得这样忙过多久了。 吉瑞惊魂未定地摸住额头遮挡着伤口的棉布,小声问道:“奶奶,是你救了我吗?” “还以为你是雪儿,原来不是……幸好我晚上总是失眠,打水路过那里……”老人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淡淡说道:“唤我温玛便好。” 听到这话,吉瑞瞬间激动地忍痛下床,用剑支撑住身体:“您认得吉雪?她在哪里,我是她亲姐姐!我叫吉瑞,瑞雪的雪,瑞雪的瑞!” “认得,只是有段日子没见过了。”温玛实在太过苍老,苍老到脸上甚至做不出多余的表情,她拉下一轴红色的线,慢腾腾地回答说:“之前那丫头也是被异鬼在山里追,逃到我这里……后来她便常常来看我,送些米面,还帮我修好了纺织机……倒是知恩图报……” “雪儿是个非常善良、非常温柔的姑娘。”吉瑞难过地揉了揉眼睛,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只是我俩月前断了联系,最近我不仅没在长湖镇打探到她的消息,还被那里的恶霸驱赶了出来……现在妹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长湖……”温玛冷笑:“那里的人,比异鬼还要可怕。” 看起来老人非常了解附近的状况,吉瑞想要努力挖掘出些希望,忍不住扒到纺织机旁边追问:“原来您知道长湖镇?那这又是哪里?我被赶出来后,迷迷糊糊地在山里走得迷了路,好像离海边越来越远了。” “傻姑娘,哪里远?”温玛终于停下动作,拄着拐杖吃力起身,示意她跟上自己。 也不晓得被喂服过什么药,吉瑞只觉得原本支离破碎的身体已经好过很多,连忙尾随其后。 温玛拎起桌上的油灯,推开门带她迈步出去。 随着夜色同时扑面而来的,还有股非常清冽的海腥。 吉瑞睁大眼睛,发现她们正处在高山之巅,远处层层断壁之外,竟然是漫无边际的混黑大洋。 虽然星光暗淡而明月躲藏,但依旧能够从那气势逼人的宽阔无边中,感受到长海的恐怖。 温玛漫步离开小竹屋,淡声道:“既然你是雪儿的胞姐,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我们所在的地方,才是原本的长湖镇,依山傍海、富饶安定……只可惜……” 异鬼已经摧毁了人类的一处又一处乐土,这事实无需描述。 吉瑞回首望向后山坡上空荡的房舍以及数不清的坟冢,不敢置信地问:“那、那现在的长湖镇又是什么?” “不过是处五十年前的热闹市集而已,现在长湖人只剩下我一个,我不说,谁还知道呢?所以任那些恶人招摇撞骗去吧。”温玛走到院外的水缸前,帮她舀了碗清水,慈祥地劝道:“你应当好好休息。” 吉瑞非常担心妹妹的安危,根本无心饮用,瞪着赤红的阴阳眼说:“我必须找到雪儿,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所以伤好些就不会再打扰您。” 温玛摇着头否定:“你根本斗不过那些海上来的强盗。” “我不怕他们。”吉瑞拉住她的胳膊追问:“奶奶,为何刚才那些异鬼看到您出现就不追了,为何您可以安然无恙地生活在这里?” 温玛已经浑浊的眼睛里浮现出赤诚的崇拜:“因为明烛娘娘永远保佑我,保护长湖。” “明烛娘娘?”吉瑞疑惑地重复。 “是啊,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本是荒山野岭。”温玛对着漆黑的长海叹了口气,反握住她的手转身朝镇上的废墟走去:“是明烛娘娘带来了远方的劳工,指引着大家建造屋舍、开垦荒地,逐渐安家落户,才造就了我们一代又一代的长湖人。” 虽然以玉京为中心的中原宗教已被异鬼的出现彻底摧毁,但是偏远的地方仍旧各有信仰,这种状况吉瑞是明白的。 虽然听起来明烛娘娘并非什么神灵,只不过是从外地而来的贵族,但是她未敢擅自评价,反而跟在旁边点头,追问道:“那这里是因为异鬼才变得……” 温玛脆弱而衰老的身体微微颤抖,语气依然能够因为往事装满恐惧的味道:“是啊,当年我还是你这般年纪,哪见过那等怪物?它们第一次从长海中袭来的时候,镇上的人全都在恬静的睡梦中,多半死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最大的异鬼比酒楼还要高耸,伸出长着鳞片的爪子,进窗捞人便吃,血把整条街都染红了……” 与这位老人不同,吉瑞出生在乱世又长着阴阳眼,自然早见惯那地狱般的惨景。 不过但心内凡有良知,无论见过几次,都无法习以为常。 第74节 她深吸了口气,因着心里埋藏的恐怖记忆而褪去了脸上的血色。 温玛边走边追忆:“当时我的父亲是这里的镇长,尽管同样害怕、同样手足无措,却因为肩上的责任而不能选择退缩,他将我藏在,明烛娘娘庙中的石像下,便带着大家拿着武器冲出去抵抗,最后当然……没有回来,长湖镇经过三番五次的袭击,最后活着的,就剩下我一个人……” “可您怎么能独自度过这五六十年呢?为什么不去别的地方讨生活?”吉瑞疑惑发问。 温玛扶住胸口:“因为父亲把明烛娘娘的信物交给了我,拿着信物就是镇长,我走了,这个镇就彻底不存在了。” “是不是也因这信物……异鬼才不会近您的身子?”吉瑞终于明白其中精妙。 温玛没有讲话,推开庙宇陈旧的门,将她引至神像前,便虔诚地放下拐杖拜了又拜。 吉瑞抬起眼睛朝上打量,意外看见这破败的地方竟然立着个纤尘不染的玉雕,在黑暗的破庙里散着融融的暖光,的确极有圣洁之意。 —— 为了保住脖子上的脑袋,水商行的人办事极为麻利。 不出几个时辰,仓促而成的船队已随着朝阳升起而准备就绪,可以进行远航。 非常满意的花病酒持着鞭子站在甲板上,举起那盏洁白的长明灯说:“齐老板,我劝你别再耍什么鬼心眼,只有我们鹿家好,你和你的妻儿才能平安无恙。” 已别无选择的齐彦之蹲在笼中搂着吴容,面色即憔悴又愤恨:“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长海向来是死域,到时出了事,就算你逼死我也毫无作用!” 丝毫不受影响的花病酒娇笑道:“无妨,死之前我肯定会拉上齐老板垫背的,现在你只需老老实实讲出发现鲛王的位置,没准我心情好,就不拿你喂鲨鱼!” “你想抓它对不对!你根本就不是来买鲛膏的!”齐彦之激动起来:“不可以!它是海里的神明!” 花病酒啧了声,垂下抹了桃色香粉的眼眸:“如此丧心病狂的恶棍竟能讲出这种话,让我几乎都要相信了呢,不过我劝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你们——” 她用鞭子指着岸边的水商行家仆,大声道:“把那些没用的鲛人放了,然后起航!”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沈桐儿实在搞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何在,扶着船栏但见水牢里的铁箱被拽起打开,不由微微松口气,望向苏晟的眼睛发出求助之意。 苏晟扶住她的头,轻声道:“人无黑白之分,你用不着为之纠结,只记得不要离开我身边就好。” “我们这是干什么去……长明灯是鲛王送的,又不是用鲛膏做的,难道还能抓住它讨要来更多吗?”沈桐儿皱起眉头:“小白,你当真是为了帮我完成任务,才这么积极着出海?” “不然呢?都走到这步,难道留在码头你会甘心?”苏晟淡笑反问。 沈桐儿不想怀疑他,也没理由怀疑他。 所以终而还是点点头,拉住苏晟的袖子强调:“其实我也不是没朋友……岛上除了我娘以外,还有条可爱的小鱼常常来看我,娘在干活的时候,只有它会陪我说话了,所以我不想伤害鱼,不想伤害鲛人……我、我娘要是知道赤离草是用鲛膏换来的,肯定会大发雷霆……” 苏晟苦笑:“既然如此,为何你要答应鹿笙呢?” 沈桐儿抬起头,眼底里藏着泪花:“因为娘总说她活不过明年的,我想让她在去世前看看我长什么样子,这样记住了的话,下辈子她才会认出我吧?” —— 一阵又一阵凉风袭来,平白为这沿海的高山降了几分温度。 因为伤势实在不轻,吉瑞没有办法继续为寻找妹妹想办法,只能留在温玛身边暂且认真修养。 虽然她的性子向来浮躁又容易激动,好在从来不会受嗟来之食,自然而然选择在早起后做些力所能及的粗活帮助老人。 由于温玛的身子骨已经不行了,无法耕作和捕捞,平日所吃的都是在附近采集来的野菜和果子。 吉瑞仔细认清品种后,就拿起篮子说:“奶奶,我去帮你摘吧,我手脚快。” 温玛摇头阻止:“那些异鬼四处乱爬,已经有不少路过的外乡人被咬死吃掉了,我可不想这个岁数还为黑发人树碑。” “没关系,我不会走的太远,而且御鬼师必须要学会保护自己。”吉瑞拿起剑微笑:“我苦惯了,这不算什么。” 温玛慈祥地望着她:“你和雪儿真的是像、太像了……你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吉瑞并不善于甜言蜜语,她继续弯弯嘴角,便拎着篮子朝着坡下的树林方向迈步走去,柔软的马尾辫荡在空中,因着一些身上残留的伤而显得比平时更要清瘦脆弱,却又被刚刚升起的朝阳镀上了温暖的光。 —— 倘若没有异鬼,人世间该有多美好? 这个想象或许藏在所有老百姓的心中。 眼前的山土壤肥沃、果蔬遍布各处,实在是天降的丰饶宝地。 吉瑞仰着脖子摘摘采采,几乎可以想象出长湖镇当年的幸福与热闹。 她本答应着不离开小竹屋太远,可又惦记着多帮老奶奶存储些食物再辞行。 故而难免在林子里走得深了些。 幸好附近枝叶间阳光灿烂,并不像有异鬼活动的迹象。 吉瑞又发现了棵枇杷,立刻靠了过去,谁晓得光顾着树梢上的果子,却被脚下的枝蔓绊了个跟头。 篮子中的硕果和野菜立刻被摔得到处都是。 吉瑞扶着伤口吃痛爬起,捡了几下才发现绊倒自己的并不是树枝,而是从松土中裸露出来的尚未腐烂的人腿! 她在全然意外的震惊中愣过片刻,才爬过去用剑挖起来,想要知道是谁被埋在这里。 万万没想到,最后重见天日的只有腿。 一条一条挂着烂肉的,属于女人的断腿! 恐怖的想象不自觉地挤入吉瑞的脑袋,她控制不住地疯狂挖掘,全身都在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终而在看到一条腿骨上挂着的熟悉脚链而彻底僵硬住,任大滴的眼泪涌出眼眸。 身边的被摔烂的水果好像不能吃了…… 第75节 吉瑞侧头无意识地瞧望,渐渐露出有些扭曲的笑容,任眼泪滑进唇间、苦涩蔓延。 44.异鬼的力量 阳光与海的组合, 无论如何都会带来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 可是随船队出来的沈桐儿却始终坐在甲板的阴影处,低着头用棉布认真擦拭金缕丝。 这武器是云娘祖传的宝贝, 既然郑重其事地交给自己,当然要好好珍惜。 从桅杆上眺望过后, 苏晟轻轻松松地跃下, 帮她拿来水囊。 沈桐儿嫌弃摇头, 一脸闷闷不乐。 尽管相处的时间很短,但花病酒这个女人的不择手段已经显露无疑,她半点疏忽都不肯让水商行的人抓住, 竟然坐在关着齐氏夫妇的笼子上淡笑:“公子这轻功是从何处习得?简直比咱们头顶的海鸥还要轻盈。” 苏晟侧头:“就当是向鸟儿学来的吧。” “难怪南陵原的那些愚民都传闻公子是凤凰之身。”花病酒又开始旧事重提, 目光盈盈地瞪着他。 好在苏晟并不在意这人究竟怎么考虑自己,静静坐到沈桐儿身边安慰:“别生气了, 如果这次出海还是没结果,我们就回去好吗?” 沈桐儿对赤离草的渴望几乎被悲惨的鲛人彻底摧毁了, 听到这句话, 她终于听话点头。 “你们何必如此悲观?我倒觉得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呢。”花病酒挑着柳眉:“瞧瞧周围,不是很赏心悦目吗?” “哪里赏心悦目?!我家那里的海清可见底, 才不像这里肮脏到泛着绿, 真不知底下游着多少只异鬼!”沈桐儿终于忍不住压在心底的抱怨:“等它们发起狠来, 这条破船支撑不住片刻, 到时候摔进水里, 我不信你们鹿家人能活着回去岸边。” “无妨。”花病酒把玩着那盏怎么都熄不灭的灯, 忽然倒进杯茶去, 茶水瞬间被火焰蒸成气消失了。 这奇异的一幕沈桐儿当然从未见过, 不禁好奇地瞪大眼睛。 “好厉害的火啊。”花病酒瞥向齐彦之:“不知烧起人来是何滋味?” 齐彦之向她投去怨毒的眼神,闭嘴不答。 花病酒狠狠踹了笼子一脚:“注意航向!” 有孕在身的吴容禁不起这等折磨,头上细汗冒个不停。 齐彦之屈服道:“一直朝东开便是了!我就是在那里遇到鲛人的!” 沈桐儿实在是不忍心围观到眼前的事,虽然知道吴容和她相公都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但至少肚子里的孩子很无辜,所以劝道:“你把这畜生宰了也无妨,但还是对孕妇积点德吧?” “哎,小姑娘啊!我告诉你,有善心呢,就是做圣人,而圣人到这肮脏不堪的俗世间只能吃苦。”花病酒终于从笼子上跳下来,走到她面前说:“想要成大事,除了狠毒!还是狠毒!” 沈桐儿被讲得发懵。 几乎就是风吹帆动的刹那瞬间,花病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然直接把那盏灯甩向了苏晟! 没想而向来动作奇快的苏晟并没有去接,而是本能地选择了躲避! 沈桐儿仓皇站起:“小白!” 鲜红的火焰如同有着生命,在苏晟化为白鸟腾空而起的瞬间染到了它的身上,刹那焚烧成灾! “小白!快入水!!!”沈桐儿知道苏晟从来不喜欢火焰,恐怕更惧这长明灯,见状忙声嘶力竭的大喊。 然而冲向空中的白鸟并不是主动进入海底,而是失力跌进去的! 沈桐儿从来没有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感受到痛彻心扉,她甚至来不及愤怒、来不及反抗,伸手甩出金缕丝荡到船栏边,径直追着跳了下去,抱住了被灼烧的苏晟! 所有的事发生在须臾光景之间。 灯盏落地,终归如常。 花病酒的脸色变了几变,急道:“快把那小丫头给我捞出来!快!” —— 刺目的太阳升到当午,照着“长湖镇”周围被风卷起的沙土,实在荒凉无比。 像失掉魂魄般的吉瑞一步一步走到城门口,手因握剑太过用力而泛起青色。 她不是个快乐的人,因为遭遇过太多坎坷而在心底盛满懦弱,但仇恨的青苗初次鲜明地生长出来,就茁壮到令她自己都手脚生寒。 齐彦之……必须死! 吉瑞没办法压抑住内心的怒火,虽明知这念头可能会危险到让她付出生命,却仍旧逼得双腿一步又一步靠近残破的镇门。 谁晓得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从里面蜂拥出许多邋遢而狼狈的男女,各个都背着包、赶着马,好似树倒之后的猢狲。 吉瑞皱眉拦住个少了只胳膊的御鬼师问:“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去哪?” “姑娘,赶紧走吧!”那壮汉急道:“水商行被鹿家给端了,老板和老板娘全部被押走,他们那的家仆方才刚刚揣着金银跑路,万一这时候异鬼袭击,谁也抵抗不了!” 方才还下定决心与齐彦之同归于尽的吉瑞发懵:“什么?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现在水商行乱七八糟,能拿得都快被人拿光了!”壮硕的御鬼师同情心有限,不想再跟她浪费时间,转而便背着家当随大部队朝西边跑去。 终于回神的吉瑞皱了皱眉头,忽然提起剑,扶着头上隐隐作痛的伤口朝码头迈开急促的步子。 —— 向来不靠谱的传言竟然货真价实。 当气喘吁吁的吉瑞冲进齐家大门时,果然只看到满地狼籍,虽然还剩零星几个仆人东拉西扯些行李,但根本没有谁准备搭理她的出现。 第76节 原本只在傍晚活跃的乌鸦飞舞于头顶发出惨叫,似乎在庆贺着眼前荒芜。 吉瑞咬住嘴唇,到院内一间房一间房地翻找过去,果然什么熟人都不剩了,正当她快要失望的时候,忽然发现后院有间厢房门口守着位面无表情的黑衣人,正属于鹿家,忙冲过去追问:“苏晟呢?那些人都去哪了?!” 黑衣人似没有喜怒哀乐,只是抱着手站在原处不允许她往里冲,对周围往来的荒诞熟视无睹。 未想原本安静的屋内竟然传来咳嗽声。 吉瑞隐约记得鹿家队伍里有个半死不活的伤患,忙喊道:“大哥!大哥你醒了吗!我是花姑娘的朋友!” 稍等过片刻,紧闭的房门终于被从里面打开。 足足瘦了一圈的季祁淡淡地垂下眼眸,哑着声音问:“你是谁?” 吉瑞知道花病酒是最有威望的,忙撒谎重复:“我是花姑娘的朋友!我想知道他们去哪了!” “进来吧。”季祁回答侧身。 相貌堂堂的异性向来能够引起好感,吉瑞本能地跟着走了进去,却在关门的刹那被一股狠力掐住脖子。 季祁皱紧浓眉:“你到底是谁?!花病酒的朋友,那应当就是我的仇人了,你知道是谁把我害成这幅模样的吗?” 吉瑞被掐的骨头咯咯作响,憔悴的脸飞速地憋得铁青,她努力想要推开不人不鬼的季祁,全身的武艺却半点都使不出来。 幸而季祁并不打算杀害弱小的对象,忽然松手把她甩在地上,捂住心肺痛苦咳嗽着说:“快回答……我的问题……桐儿在哪里……” —— 被缝补过很多次的陈旧的船帆仍旧竖在长海之上,然而波光粼粼的海面却不再风平浪静。 两个鹿家的御鬼师被从水里拽出来,抹着脸禀告:“花长老,并没有发现那鸟和小姑娘的身影,但是有不少异鬼跟在船的后面。” “哼,长明火是天火,鬼凤凰早就被烧成灰烬了,如果当初有这东西,家主也不用那么麻烦,还害余离还栽在了上面!”花病酒的眼神冷若冰霜:“可惜沈桐儿却是丢不得的。” 黑衣人们半句话都不再讲,乖乖听候她的安排。 齐彦之和吴容大概已经被这变故吓呆,双双缩在笼子里一动不动。 花病酒感受到他们的注视,立刻投去可怕的眼神。 齐彦之结巴着指向大海说:“再往前开一里,我们就是在那里遇到鲛王、得到灯的。” “长老,水底半只鲛人都没有,小心有诈。”刚刚下过海的御鬼师低声禀报。 花病酒抬起水袖轻笑:“试试就知道是真是假了,我拿天火烧了鬼凤凰,也不晓得家主会不会生气,如果能找到更多当然是美事一件。” 话毕,她便踱步到笼边。 齐彦之诡计多端,瞬间明白她的目的,紧紧地抱住妻子道:“你不要伤害她,不要伤害她!” “好感人呐!”花病酒感慨,而后抬高声音骂道:“可我这辈子最讨厌男女相爱,把这大肚婆给我拴起来丢到海里,若那鲛王真像齐老板说得那般善良,肯定会去救她的!” “不要!”齐彦之拼命地拉住妻子,可他怎舍得大力,终究还是任吴容被拽了出去。 想必花病酒对沈桐儿的教育发自真心,她干起这种事来毫不含糊,亲手捆绑孕妇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齐彦之惊恐地瞪大双眼,望着妻子就这样被投到海里,从腹底发出撕心裂肺的绝望叫喊。 未想这时操纵着航船的水手却毫无预兆地拿出个火炮扔到空中,瞬间炸裂出浓黄色的烟。 花病酒只抬头一望,便抬袖捂鼻:“闭气!有毒!” 可惜那浓烟还是随着海风四散出去,但凡嗅到其间鱼腥气味的御鬼师立刻手软脚软,瘫倒在了甲板上。 自始至终都不露弱点的花病酒黛眉一皱,竟然也学着沈桐儿,带领剩余的御鬼师跳入了茫茫大海。 “在长海,鹿家算什么?这银莲鱼可是好东西,尾能缝制鲛人,胆能炼制麻药,就算是天王老子闻到后也站不起来!”坐在笼子里齐彦之恶狠狠地骂道,然后匆匆开锁,指挥着服过解药的水手说:“快,快把容儿救上来!” 挺着足月的肚子泡到还水里可不是什么舒服的经历,吴容躺在甲板上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嘴唇却仍旧泛着青灰。 齐彦之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我们离开这鬼地方,再去别处做生意也是一样。” 吴容没有力气说话,颤抖地抬起手来,好像要提醒他些什么。 尚未反应过来的齐彦之只觉得头顶的阳光忽然被遮住,在水手绝望的惨叫中寻声望去,毫无防备地看到有只二十余丈的异鬼爬上了船,身上没有鳞片,只有阴森黑毛,将摇摇欲坠的桅杆瞬间撞碎,不管不顾地朝他袭来。 船随着异鬼落地而甲板飞碎,摇晃不已。 齐彦之本可以稍微躲避的,可他却选择死死地抱住妻子,故而刹那间就被异鬼挥爪抓起。 身下比深渊还要可怕的巨口已经张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绝望之际,原本平静的海面忽然卷起急转的漩涡。 异鬼没有急着吞食猎物,反而饶有兴致地歪头打量。 只见一直浑身青色、布满鱼鳞的恐怖鲛人破水而出,顿时风涌浪起! “鲛王!是鲛王!”齐彦之又喜又怕的呼喊。 异鬼丢开这毫不起眼地家伙,躬身做起了迎战的姿势。 —— 好热,又好冷。 眼前黑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思绪也完全是空白的…… 第77节 是不是灵魂丢在了海里呢…… 我是谁,这是哪啊…… 天尽头裂开紫色的闪电,转而滂沱的雨便落了下来。 大概是雨点的急促与冰凉太过难以忍耐,它们一次又一次打在沈桐儿的脸上,终于让昏迷在沙滩上的她睁开了眼睛。 被灼伤的小姑娘茫然地呆滞片刻,才意识到怀里焦掉的鸟儿,不顾疼痛地爬起来哭喊:“……小白!你快醒醒——!你不是说自己死不掉吗!小白!” 完全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鸟耷拉着脑袋,脖子软软的毫无力气。 沈桐儿趴下去聆听它的腹部,发现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顿时哭得更加凄惨:“小白——我再也不听你的话了!从花病酒说入海我就觉得她奇怪——可你怎么会出事呀,你不是说陪我到我死的那刻吗,我还没死呢……” 可能被放在腿上的苏晟再也不会安慰她了吧? 沈桐儿这般沮丧着,就像被人戳了刀还无情搅动,捂住脸上气不接下气:“我想带你回家……我还叫季大哥帮我跟你提亲的——可你们怎么都没好下场!谁粘到我都要倒霉吗,我以后再也不心软,再也不理你们,再也不要跟别人讲感情了!” 小姑娘的眼泪混在雨水里,滴到了白鸟烧焦的羽毛上,它薄薄到眼皮忽然动了动,然后发出微弱的声音:“叽……” “啊,小白!”沈桐儿忙用烧到血肉模糊的手扶住它:“小白!!” 可怜的鸟儿终于努力张开眸子,用仅剩的力气发出虚弱的追问:“……提亲?” 第45章 长湖遗址 天边黑云翻墨,海面浪涌将倾。 清晨出发时的平静仿佛成了压根不存在的幻象。 被卷到岸边的沈桐儿惊喜地发现苏晟还剩一口气, 生怕鹿家人趁机追杀过来, 赶紧脱下外衫把它仔细包裹好, 绑在背上便急急地踩着沙滩潮对面不知名的山崖跑去。 自从答应押送鲛膏的生意后, 怪事频出, 并非没有怀疑过花病酒的善恶。 但在这么多日的相处中, 沈桐儿根本不曾想象过,那女人竟然会朝本无瓜葛的苏晟动手。 现在再琢磨迷雩山里的棺材和金银岛的秘密,不可能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或许鹿家根本不算被害者、而是施害者! 只是苏晟自己不知道吗…… 十几年前,它到底是为什么被抓到那里去的? 沈桐儿皱紧眉头, 没时间再去细想,只能轻声安慰道:“小白别怕,我就算拼了命也要保护你!现在天气忽然变这么差, 花病酒肯定还不知道我们在哪里, 也没办法驾着船追来, 咱俩赶紧躲一躲。” 身后没有回答。 悲惨的鸟儿在回光返照之后,又耷拉着脖颈一动不动了。 沈桐儿压抑住沉重至极的担忧, 嗓子发着颤:“等、等我找到能避雨的地方,就去帮你搞魂尘,你不许死掉!” 说着话的片刻功夫,伤痕累累的她就跑到沙滩尽头的悬崖峭壁地下,眼看这里寸草不生的荒凉,也不存在山洞之类的地方,不禁抬头仰望高山, 在下定决心的刹那,便甩出染着血的金缕丝勾住石壁上的老树,奋力朝上爬去。 闪电伴着雷震在身后的海面上肆虐,可怕到仿佛要把万物都毁灭似的,撼动着天与地之间虚假的安宁。 —— 平时虽常会有瞻前顾后的犹豫,但万分危急的时刻,反而不存在多去细想的余地。 只盼着找个安全地方的小姑娘无所畏惧,用最快的速度窜上了极高的山崖之上。 她原本计划是靠近容易藏身的林地,完全没想道走了几步后,却发现许多被正雨水洗刷着的房屋废墟。 它们在斜坡的矮树下掩映成片,几乎曾有不少人在此居住。 铺就错综道路的青石板仍在,可惜苔藓丛生。 “咦……这是个镇子吗,难道也被异鬼给毁了?”沈桐儿抹了把脸,却并来不及细细探索。 她顶着雨冲到个还算完整的石屋里,想都不想就推开桌上的蜘蛛网,用袖子抹干净了才将奄奄一息的白鸟放在上面,抽抽鼻子道:“小白……这里没有雨了,你很痛吧……” 原本美丽的鸟儿羽毛焦黑狼狈,根本再没有力气回应她。 现在再叫沈桐儿回想当时发生什么事,她实在无法记得很清楚,只知道由于太害怕苏晟被烧死,而紧紧地抱住他跌入了海中。 尽管水火不容,但怀里几乎要把她焚成灰烬的巨热却没有因为海水减少半分。 忍受过灼烧的小姑娘不停地告诉自己——不能松手、不能松手! 于是她用生命将它裹得死紧。 最后也不知是痛到极致还是溺水太严重,渐渐地便失去了所有意识,朝着更深处的海底漂浮。 在那般绝境中还能被海浪卷到岸边,大概是老天仍怀仁慈之意吧? 沈桐儿憋住迷茫的眼泪,明白只有魂尘才能帮苏晟寻回生命力,不由俯身摸住鸟儿说:“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异鬼可以抓……” 苏晟冥冥中有所感知,声音虚弱地阻止:“不可以……” “你熬不过去的!”沈桐儿已经不在乎自己的皮肉伤了,她坚定地说:“别小看我,之前自己也杀过很多异鬼,我肯定能治好你!” 苏晟喃喃道:“不要走……” 沈桐儿心生片刻犹豫,考虑到如果遭遇太多饥饿的异鬼,自己有可能没命回来,那样彼此便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外面的雨似乎比方才温和了些,却仍不时回荡起雷音。 第78节 最后小姑娘一咬牙,决定说:“好,那我带你一起,就算死咱俩也在一起好不好?“ 这回苏晟终于没了反应。 沈桐儿深喘过气后,便再度将它背在身上,顶着暴雨夺门而出。 —— 从前与异鬼战斗是为了自保,而今却要把它们当成食物。 心中有了杀意后,整个人的手段都变得不同了。 但沈桐儿并不犹豫、也不后悔,因为至少此刻,让苏晟活下去对她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这个不懂太多道理的姑娘终于明白了云娘所言“众生无别”的道理。 原来在私欲面前,自己并不比异鬼更高尚。 傍晚忽至,暴雨终于停歇。 运气还算不错的沈桐儿在林间连捉住两只落单的异鬼,也不敢更多恋战,又带着战利品回去了废镇。 她将其魂尘给鸟儿服下后,就在那间破屋的外面打来清水、支起篝火清洗起破旧的衣服。 由于逃命太过匆忙,许多行李都弄丢了,随身携带的东西里完全不存在食物和药品。 沈桐儿虽然饥肠辘辘、却又精疲力竭,坐在房檐下感觉自己再也折腾不动,终于抱着白鸟闭上了沉重的眼皮。 她因烧伤而隐隐发着低烧,浑噩的梦里一会儿出现安宁的芳菲岛,一会儿出现无边黑暗的海底。 浸在此起彼伏的思绪中,竟便如此跌入夜色深渊的尽头。 —— 亘古不变的海浪不停地翻涌,将浮在水面上的木板冲击得上下晃动。 早就于海难中失去意识的齐彦之缓缓睁开眼睛,凝望过漆黑的海水后,猛地仓皇回神、发觉妻子仍在身边。 “容儿、你怎么样了?”他急着跳入水中,让开位置把吴容完全推至木板,扶着她那鼓起来的肚子冷汗直冒。 身为御鬼师的吴容比普通人都要坚韧些,此刻竟还留有余气,小声呻吟:“彦之……我好冷啊……” 齐彦之四下瞥见遥远的海岸,忙道:“我带你上岸,等着、等着!”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附近的忽而响起低沉的声音:“人类都是这般言而无信吗——” 齐彦之脸色大变,瞬间回头对上鲛王蓦然出现的恐怖巨脸,结巴道:“饶、饶命!” “我把灯借给你们,是为了保她平安,你说过隔日便会还回来。”鲛王冷冰冰地质问:“结果之后,你再未来过长海。” 齐彦之当然心虚:“因为容儿她身体不好,所以我才迟了几个月……” “若不是被挟持,今日你当真还会来吗?”鲛王全是都是青色鳞片,在月色下闪着奇异的光,它比两三个壮汉还要高大,甩着巨尾瞬间冲到齐彦之面前:“听说你在岸上卖鲛膏?哪里来得鲛人,又是什么东西做得油膏?” 齐彦之搂着吴容渐渐泛冷的身躯,快要被它吓得昏迷过去,终于承认道:“我绝对不会伤害您的同类!只不过把些流难的女子砍断腿后,和南水河北边的银莲鱼的尾巴缝制在一起,去欺骗那些蠢人、讨点生活的本钱而已。” 鲛王的眼珠没有眼白,纯粹的黑在月色下格外惊悚。 它摇头叹息道:“残害同类还说得这般理直气壮,我真后悔救过你!” “可是同类于我无恩、只有恨!在这纷乱的世道里,比异鬼更可怕的就是人心啊!”齐彦之苦苦哀求道:“我明白自己死不足惜,但请您救救我的妻子和孩子吧!” 鲛王冷笑:“你以为我是什么?鲛人?神明?还是恶魔?” 齐彦之沉默片刻,回答道:“您是这长海的主人!” “我也是异鬼!你究竟在想什么!”鲛王忽然用大手掐住他的腰,把他举离了微凉的海水:“是长海养育了我,长海才是我的主人!” 齐彦之被吓得抖成筛子,哆嗦着讲不出半句话。 鲛王伸手把他丢到水里::你毁了母亲的灯!我不会再为了救你而惹怒她,是死是活都是你的命,再与我无关!” 话毕它便迎着月光一跃,在被激起巨大的水花中消失无踪。 齐彦之狼狈地苦苦挣扎之后,终于再度扶住了吴容所在的船板,他拼命地用手滑动,只觉得四周已被异鬼低沉的嘶吼所包围,却又没阴阳眼可以确定,不禁抬头对着天空发出了绝望的惊叫! —— 曾经看起来那般强大而荣华的水商行竟然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这件事情简直比它的出现还要离奇。 被季祁威胁住的吉瑞没得选择,见此人也并不是长湖匪患一伙,便忍住眼泪,将妹妹悲惨的遭遇倾吐而出,然后哽咽着说:“所以无论如何,只要能找到齐彦之,我一定亲手会宰了他!” 季祁听得面色凝重,扶住胸口的伤痛处悲叹:“没想到一桩惨事未了,人间又添新灾,不知还有没有尚且存活的女子,复仇事小,现在更该做得是给她们寻条生路。” 吉瑞身子微微一震,不禁羞惭于自己的心胸狭窄,点头而后疑惑:“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身份自己也没资格告诉你,你只需记着,我在为百姓好便是。”季祁咳嗽着拿起桌上长剑,准备出行。 吉瑞慌忙阻拦:“且慢,外面乱作一团,大哥你负伤如此之重,还是……” 季祁叹息:“没有选择,死而后已。” 说着他便推开门,示意忠诚守在外面的御鬼师跟上自己。 无处可去的吉瑞赶忙尾随在后面,与他们一同出发寻找受难的女子。 —— 事实上水牢里的“鲛人”全被花病酒放了出去,她们本就失血过多,加之没有隔绝河水的铁箱保护,已然全部被淹死在河底,不能不说是无意间办了件大坏事。 第79节 已迟太多的季祁自然扑了个空,兜兜转转之后,竟带着亲信与吉瑞到达停工的油坊。 为确认心中残酷的猜测,吉瑞忍着反胃将一只尚未焦熟的“鲛人”拖到地上,颤抖着双手检查早已腐烂的腰部,终于在肉里发现了精巧的缝线,她的心中被巨大的悲伤所击中,根本不无法想象那般善良的妹妹在死前究竟遭受了多么残酷血腥的事,顿时泪眼朦胧。 季祁叹息:“别哭了,我们还是让这些女子入土为安的好,混账齐彦之被鹿家带走,多半要为此丧命了。” “为何人命如草芥,为何我们这么努力地活着,却还是卑微得连尘土都不如……”吉瑞捂住脸痛哭:“明明那么多残忍的家伙还活着,我妹妹却死了!” 季祁过惯了粗糙的生活,不怕流血吃苦,却并不晓得如何安慰一个伤心的姑娘。 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外面隐隐传来悠长的口哨。 立在油坊门口的御鬼师立刻道:“季大人,是鹿家人出现了,我必须要带您走!” “罢了,没想到这次暴露的如此之快,鹿笙果然诡计多端。”季祁皱眉:“花病酒没下狠手杀死我,姓鹿的肯定无法容忍,姑娘,你也随我们走吧。” “不,我要去找齐彦之。”吉瑞抹着眼泪拒绝:“我本与你们没有瓜葛,鹿家也不屑于多理我,没有跟你走的道理。” 季祁皱眉:“可是附近不仅有鹿家,还有异鬼。” “异鬼是不会靠近我的,我不能放过欺凌雪儿的凶手!”吉瑞拱手道:“大哥既然不愿意真身相告,那便就此别过吧!” —— 微薄的晨光点亮了沈桐儿暂已藏身的废墟,她被照到眼皮,顿时从噩梦中惊醒,第一件能想到的事就是关心怀里的鸟儿。 幸好服过魂尘又经过短暂的休息,白鸟的伤势已有好转,原本烧焦的皮肉开始泛红,开始长出了新的绒毛。 沈桐儿万分激动,轻轻地亲了亲它的头,啜泣着说:“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坚持不下去了……那个长明灯怎么会如此厉害……” 苏晟并没有回答,只是睁开仍旧纯洁的黑眼睛,默默地瞧着她。 “看来我实在是太高估自己了,那赤离草注定不属于我。”沈桐儿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相信鹿家人,等你的伤势稍微好转,咱俩就回家吧。” 苏晟依然虚弱地保持沉默。 事情偏离了他原本预计的轨道,看来这十多年里,那些异鬼已经掌握住了更多关于它们自己的信息,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在此刻实在无法断然决定。 沈桐儿依旧心思简单,站起身说:“也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看起来比那个破破烂烂的长湖镇大上许多,而且异鬼的痕迹非常稀少,走,陪我去前面找点水喝。” 因为动作的拉扯,白鸟全身溃烂的皮肤开始剧痛不已。 沈桐儿感觉到苏晟的颤抖,把他小心翼翼地包好背在背上,叹息道:“小白被烧得好丑啊!” 悲惨的鸟儿顿时僵住。 沈桐儿回头笑:“不过我不嫌弃你,嘻嘻。” —— 所谓鬼镇也无非就是他们正处的奇怪遗址了,为寻找些能用的生活用品,沈桐儿挨家挨户地推门查看,发现虽然多数腐烂破败,但半句遗骨都没有留下,不由感慨道:“外面许多地方都竖着坟,难道是有谁把死去的老百姓们埋了?这到底是哪呀?” 迷迷糊糊的苏晟说:“……看看有没有界碑,石楼之类的东西……” 沈桐儿扶着腰跳到房檐眺望,然后用金缕丝朝地势低矮的地方荡去,最后落在个两人多高的青石牌前说:“是不是这个?……咦,长湖?!” 白鸟微微叹息。 沈桐儿不敢置信地感慨:“难道这里才是真正的长湖镇?的确比之前那个大上许多,现在想来,齐彦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欺名盗世之徒,还有鲛人之类,也不晓得是什么鬼!” “你还是别知道的好……不是要喝水吗……”苏晟反问。 “多观察下有什么坏处,万一谁来追杀我们,熟悉地形总没错。”沈桐儿指着前方最显眼的建筑说:“那里的漆保存的最完好,我去看看是什么。” 此刻苏晟没能力阻止她乱跑,只能无语。 沈桐儿径直过去推开大门,心生疑惑:“门把手上半点土都没有,竟然这么干净?好像是个庙,里面有雕像呢!” 她讲完便迈过院子走到内室,意外地抬头望见个用纯白石料的雕刻的绝美仙子,长发极地,衣裙翩然,精致的脸庞栩栩如生,浮着令人心安的温暖笑意,即美丽又圣洁,令小姑娘看得呆了起来:“哇!小白!这个神仙好好看呀……上面写着明烛娘娘,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背后的鸟儿一片沉默。 沈桐儿双手合十拜了拜:“娘娘,不管您是哪路神灵,都请保佑我和小白平平安安回家。” 石像依然微笑着,即便身处腐木与尘埃之中,仍旧出淤泥而不染。 “哎,不知道这辈子我能不能长成这副大姐姐的模样,从小到大不管吃多少东西,总是长不高、长不胖,娘天天笑话我一辈子都是小屁孩。”沈桐儿抱怨着摘下背囊,捧着鸟儿落座休息,却在低头的刹那大惊失色道:“小白,你哭什么?” 憔悴的鸟儿双眸黑亮,隐隐积着泪水,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它低头藏起变得丑陋的脸:“眼睛痛。”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不要理文下小号恶意刷负、胡言乱语的人啦,随手举报便好 写这种故事或看这种故事都是为了现实生活不存在的乐趣,感觉因为性格暴戾就吵来吵去好无聊呀:) 第46章 相逢不必相识 匆匆留下告别之语的季祁很快便随属下消失。 独剩吉瑞在水商行里徘徊。 她不过一介草民,并不想无缘无故地招惹势力强大的鹿家, 只打算趁机到码头看看还有没有其余船舶可以出海, 帮助她到外面去寻找不知所踪的齐彦之。 谁晓得这姑娘刚站到岸边的青石路面上, 肩膀就被人从后轻轻按住。 吉瑞惊讶回头, 见是位眉目极其俊秀、却稍显病弱的高挑公子, 不由歪着头问道:“有什么事吗?我不是齐家的。” 第80节 公子一袭华丽黑衫, 眼底留着颗诱人的泪痣。 他冷冷淡笑:“我不找齐家,正要找你。” “我?”吉瑞在一次又一次的事件中变得如惊弓之鸟警惕后退两步,握紧长剑质问:“你是谁?” 公子眯着眼睛瞧了瞧头顶的青天白日,而后抚平柔软长袖, 看似随意地反问:“季祁去哪里了?” “什么季什么祁,我不认识,你认错人了。”吉瑞不打算就此着了对方的道, 立刻转身想逃。 可是那公子却以奇快的速度拉住她的胳膊, 力气巨大到不容丝毫挣扎, 脸上却笑意轻松:“怎么可能认错呢,毕竟姑娘和画像上的吉雪一模一样, 双胞胎可是世上最有趣的存在了,我若看到就会心生喜欢呢。” “你认识雪儿?”吉瑞惊讶地张大眼睛,急着追问:“你和她什么关系?” “虽然在下跟她没有关系,却知道她跟谁有关系。”黑衫公子浅笑道:“难道姑娘就不好奇吗?” 吉瑞诧异回视:“谁?” 黑衫公子温声问道:“不如现在就带你见他如何?” 听到这句话,吉瑞莫名泛起不安之感,却在试图反击逃走的刹那,被他抬手狠狠打到后颈, 瞬间腿软倾倒,昏迷了过去。 黑衣公子抬袖掩面,嫌弃地把她丢在地上掀开衣领,看到块雪白的玉佩被挂在脖颈间,喃喃笑道:“难怪我觉得全身无力,原来璃玉在你这里,我说昨日怎么没有找见,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 暴雨过后的长海海滩是如画的风平浪静。 由于不存在渔民和船舶,金色的细沙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记,平滑如金镜。 正因美景如斯,推着木板从海里游到岸边的齐彦之才显得格外突兀。 他从极远处游来,累到全身上下不自觉地发着抖,却坚持着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妻子:“到了,到了……你再忍一下……” 吴容面如死灰,长发被汗水黏在脸庞特别狼狈,气若游丝地重复:“我痛、好痛……” 齐彦之把她放到岸边,回望身后的海天一色,不知道是不是鲛王暗中帮忙,才保自己此刻平安。 可惜眼前情况危急,根本再无法管那么许多。 他紧握住吴容的手:“我去带你找大夫。” “不,来不及……”吴容痛苦地说:“要生了……” 齐彦之虽然见多识广、心狠手辣,却何曾帮助女人接生过?再疯狂的枭雄恶霸,遇到此事也难免慌张不已。 悲惨的吴容哀求道:“只有靠你,我们的孩子……你一定要保护它啊……” “好!”齐彦之深吸了口气,别无选择地点头答应。 —— 明亮的太阳继续东升,烤道沙滩温度滚烫如火。 尽管躲在稀薄的树荫之下,这对恶毒的夫妇二人仍旧在产子的挑战中满身大汗。 一个是太过痛苦、一个是实在紧张,状态简直比做任何恶事之时都要揪心撕裂。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婴孩嚎哭的声音才迟迟地惊破周围绝望的安宁。 齐彦之终于用染血的双手抱出属于自己的孩子,却在看清的瞬间被吓得将它摔到地上:因为这个皱巴巴的小婴孩天生畸形,两条细到离奇的腿长到了一起,皮骨连着肉,怎么也分不开! 惨淡衰败的吴容投去迷茫的目光,也在瞧到的刹那恐惧到眉目扭曲。 她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本就硬撑到了极限,此刻就连身为母亲的坚强也被恐惧摧毁,一口气没跟上来,便缓慢地闭上了无神的眼睛。 齐彦之见状忙相扶惊叫:“容儿,容儿!” 无奈悲伤的呼唤再也没有换来妻子的回应。 他在刹那间一无所有,只剩下个在沙滩上不断扭曲挣扎的小生命,它被鲜血和粘液沾黏的沙子,显得比鬼还要丑陋扭曲。 “你实在是作恶多端,这大概就是该受到惩罚。”冰冷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但无论如何,这都是自己的骨肉,你不会想要抛弃吧?” 六神无主的齐彦之仓皇抬头,看见位身材高大的陌生男子坐在树上,因着他脸上像鱼鳞般密集的胎记而恍然辨认出来:“鲛、鲛王!” 海风里弥漫着咸腥,大概是生于这里的异鬼自带的气味。 男子显然不习惯那因模仿人类而幻化的双腿,倚在树枝上不愿下来,淡声说道:“虽然不再想管你的安危,但总想着无辜的孩子死了实在可惜,跟到现在,没料到最终竟是这个结果。” 齐彦之扶住吴容的尸体,根本就不敢去触碰那个嚎啕大哭的婴儿。 目睹此景,男子终于落了地,俯身把孩子抱了起来,搂在怀里默默地擦着沙子。 齐彦之结巴道:“你、你要干什么?” 男子说:“如果你不要了,我就拿给雪儿去照顾。” 齐彦之天生便比正常人聪慧,记忆力也极强,瞬时间想起前几日闯到水商行的那个姑娘,她也口口声声要找什么雪儿,不禁眉头微皱:“你……当真是异鬼……而且能够千变万化吗……我没有阴阳眼,如何看得见你……” “算是,能变。”男子没兴趣与他多聊,反而低头逗弄怀里的孩子:“看得见是因为我还有别的血脉在身,总而言之不会吃人、更不会吃你,快滚吧。” 齐彦之不敢多留,附身抱起吴容便打算开溜。 可惜约是老天要亡他,没出息的步子还没迈开,远处便毫无预兆地出现了群骑着骏马的黑衣来客,看打扮正是鹿家御鬼师特有的着装。 心思诡滑的齐彦之拽着尸体扭头便溜。 抱着孩子的丑陋男人站在原处,静静地凝望着鹿家人纷纷停到自己面前,无所畏惧地问:“你们是谁?” 第81节 “玉镜先生,久仰大名。”为首的鹿笙微笑下马,语气十分客套。 “你知道我的名字?”男子垂眸打量,而后在古老的记忆中搜寻出封尘的无用记忆:“你姓鹿?” “看来玉镜先生仍旧记得家父,可惜我连他风采十一都不具备。”鹿笙态度端正,甚至不曾流露傲慢之意。 “很多年了,并不太记得清。”被唤作玉镜的异鬼全然没有理睬的欲望,转身便走。 “先生请留步,鹿某知道自己没有分量与先生谈事情,所以是带着余雪来的。”鹿笙这般喊道:“望先生念在鹿某心诚,再赐些火融膏可好?” “雪儿?她在哪?”玉镜丑陋的脸顿时流露出惊讶的神情,急着大步到鹿笙面前。 此时齐彦之已经被两个黑衣人捉住活活拖了回来,自知大限将至,害怕到身体抖动抽搐个不停。 鹿笙厌恶地皱起眉头,朝身后与花病酒容颜别无二致的美男使了个眼色:“袖儿,还不替玉镜先生除了这个祸害?” 风满袖面无表情地拔剑,瞬间便砍掉了齐彦之的脑袋! 讨厌杀戮的玉镜不禁后退,却仍旧被溅到满腿都是鲜血,怒道:“你干什么?!” “余雪就在这木车内,但还希望先生能够做好准备,也当明白杀这恶棍实在是便宜了他。”鹿笙露出沉痛而惋惜的神色,问道:“别怪鹿某多事,您是不是曾经幻化成齐彦之的模样与余雪幽会?” 玉镜胎痕斑斑的脸变了几变,承认道:“……从前她常常来海边钓鱼唱歌,我生性丑陋,怕惊扰到她,又不知人类男子应是何模样才好,只记得被我救过的这个姓齐很被妻子喜欢……所以……最近听说此人就是那个贪婪的骗子商人,我也悔不当初,不知该如何向雪儿解释……” 鹿笙叹息:“听说余雪姑娘是位非常善良的姑娘,又怎么会以貌取人呢?你可知她并不识得齐彦之,却把他当成了你,当街追随,最后竟被骗进水商行里做成所谓''鲛人''了!” “什么?!”玉镜急着上前一步掀开门帘,随即看到位失去双腿和舌头的姑娘,正面无血色而泪光闪动地瞧着自己拼命摇头,当然大惊失色地抱住她问:“雪儿!你不是回家去找姐姐了吗?!” 姑娘拼命挣扎推搡,却因为剧痛而表情扭曲。 “先生不要太激动,余雪姑娘受了很大的刺激,脑袋已经不清醒了。”鹿笙叹息着说:“我是追踪逃跑的家仆到此而来,方才机缘巧合解救了她,昨夜好不容易搞清状况,自然而然要第一时间前来见您,无论如何,余雪姑娘能活下来,都是不幸中的大幸啊,只可惜她受伤太重,很难继续撑下去了……” “雪儿!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你……”玉镜单纯的眸子泛着痛彻心扉的泪光:“早知道……” 鹿笙从怀里摸出张画,十分亲切地扶住他的肩膀道:“这是在余雪姑娘的包裹中找到的,画得其实可是先生?我本还不了解事情原委,看到她给姐姐尚未寄出的信中说,常在午夜与一公子相约长海,钓鱼观星,故而顿时想到,能在这种地方逍遥自在,也只有先生您与令母了。” 生长与海中的玉镜哪懂这陆上的人心险恶,他拿着画,想到自己与余雪那短暂而快乐的日子,竟然扶着她的裙摆痛哭了起来。 坐在车里的“余雪”不停地挣扎哭泣,却终在剧痛中昏死了过去。 —— 仍旧徘徊在长湖镇遗址的沈桐儿根本想象不到海滩上发生的状况比较,在她的心里已经因为半死不活的苏晟而选择放弃了赤离草,自然没办法也没冲动再与那些贪欲过剩的人们继续纠缠,只背着受伤的小鸟家家户户地转过一遍,搜集到不少路上能用的破烂。 正当准备结束“拾荒”,再到山里捕捉异鬼的时候,却在推开坡顶的竹屋的刹那嗅到股血腥之气。 昏沉的苏晟显然也有感觉,不由睁眼去望。 原来是个满头花白的老婆婆倒在地上,屋内被翻得乱七八糟,灿烂的锦布散落得到处都是。 沈桐儿紧张地靠近蹲下叫道:“奶奶!奶奶!” 伸手去探鼻息,已经再无生机了。 老人的致命伤在腰腹间,明显属于刀剑所为,肯定不是山野异鬼作祟。 沈桐儿面色凝重地站起身来说:“糟了,莫非这里还有别人?” 苏晟淡淡地说:“没有,我闻不到。” “你就别逞强了,睡觉吧。”沈桐儿嘴上嫌他,心却安了下来:“怎么会有个老人家独自生活在这种地方还被杀害了呢,真是处处都不太平,既然遇见,我还是让她入土为安的好。” 苏晟问:“你还没为多管闲事付够代价?” 沈桐儿理解他担心自己闯祸,叹息道:“但是看见却不管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等埋好老奶奶,我就带你走,先回琼州,再想办法搭马车往家去。” “小心点。”苏晟并未坚持阻拦,毕竟自愈能力并没有这个小姑娘强,说完便又没了反应,默默地养精蓄锐去了。 沈桐儿瞧瞧自己烧伤已然慢慢消失的双手,弯腰抱起老奶奶的尸体,便朝着那座破庙走去,自顾自地说:“庙门那么干净,您肯定天天去拜吧?那就把您埋在庙里,让明烛娘娘永远陪着您。” —— 在这充满死亡的世道里,为人下葬早已不算什么新鲜事。 身处南陵原的时候,沈桐儿便曾埋过许乔,没想在这不知名的荒山野岭,又要为互不相识的老人挖坟。 好在她也不嫌脏不嫌累,在庙后的空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便徒手刨了起来,让窝在旁边的鸟儿瞧得很郁闷。 但是一个小女孩想做的事,最好别阻止她,阻止也没用。 这个道理苏晟已经很明白了。 太阳越升越高,沈桐儿终于干得差不多,没想汗流浃背地站在坟坑里,用捡来的树枝随便戳了戳,竟然戳到地下有坚硬的东西。 “这是何物,好像是石头。”她迷茫蹲下。 鸟儿勉勉强强飞起,落在小姑娘的肩头道:“也许是搭建庙宇的地基。” “不像,没那么大……”沈桐儿又像小狗似的乱刨一通,而后惊讶地强调问:“小白,这石头也是白色的,你瞧是不是那神像的材料呀?” 原本不感兴趣的苏晟顿时跟着打量,沉默片刻后精神许多:“是。” 沈桐儿摸摸脏兮兮的小脸,伸手敲了敲,又听了听:“里面好像是空的呢,难道是个石箱?……真的呀,我摸到边了。” 苏晟盯着她把个长约一尺的白箱从土里翻出,竟然瞬间跃到旁边变成了人身,只可惜不仅面色惨白,而且皮肤布满伤痕,忍痛道:“小心有机关,我来。” “小白……”沈桐儿心疼地眨眨眼睛。 第82节 苏晟当然比谁都想要看箱子里的东西,也是当真担心她的安危,无奈几次用力都无法掀开那严丝合缝的箱盖,仿佛里面有千斤力道阻拦着似的。 沈桐儿实在看不过去,一把扶开他道:“哎呀,你都这么虚弱了,还是靠我吧。” 话毕她把脏兮兮的小手搭在白石箱上,瞬间便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它。 璀璨的光凭空而出,照亮了他们相互依偎的身影。 沈桐儿惊讶万分:“天啊,怎么这么多金子?!我有嫁妆了!” “这是书……”苏晟无语的同时也移不开不目光。 “是多有钱才拿金子刻书啊。”沈桐儿拿起一卷打开,拧巴着眉头愣看过好久,然后问:“这……写的什么?” 苏晟失神凝望,却又垂眸回答:“我也不认得。” 第47章 金箔故事 世界上当真有命运这回事吗? 活得越久、了解的越多,就会越明白很多人以为无奈的命运, 不过是其他人的股掌翻动。 长久的阴谋、欲望的欺骗、还有该段则断的心狠手辣。 都会让无辜的对象泥足深陷。 所以, 至少苏晟是不相信巧合、只相信自己的。 可是啊…… 有时候、只是有时候, 仍会冒出冥冥中的定数暗暗作祟。 就像此时此刻的沈桐儿抱着诡异得来的《长湖地志》好奇翻阅, 就是苏晟怎么也预料不到也控制不了的事态发展。 小姑娘眨着充满好奇心的眼睛, 惊喜地强调:“小白, 这里面虽然全是看不懂的字,但是还刻了很多画,可以让我们研究下它到底在讲什么。” 闻言,苏晟顿时心思混乱地咳嗽了几声, 伸手把金卷拿走说:“老人尸骨未寒,你不要胡闹。” 忽被训斥的沈桐儿委屈:“我没胡闹呀……” 但她还是站起身来,把老人家的尸首埋入土中, 并且为其搭起个简单的墓牌。 预计之外的重伤让苏晟暂时失去了保护心中所爱的能力, 故而决定退求平安, 扶住白石箱子劝说:“这东西太沉了,我们带不走的, 此时不是看别人热闹的时候,如果花病酒追来发现咱们,那……” “我不带走,我只看看。”沈桐儿并未多想,抬头笑道:“放心啦,马上就去给你抓异鬼,多吃些魂尘伤势就可以复原, 你自己留在这休息没问题吧?” “……不是叫你去抓异鬼。”苏晟无奈。 “嘻嘻,如果有谁来就躲藏好,机灵点。”沈桐儿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说:“照顾你是我的责任,看起来小白已经变得有精神些啦。” 苏自知阻止不了她,唯有无奈地目送小姑娘离开。 等到沈桐儿迈着轻盈的步子消失后,他再也压抑不住急切的心情,迫不及待地翻开一卷卷的书皱眉浏览起来。 —— 悲伤的玉镜得到残缺不全的“爱人”,意识到她没有入海生存的能力,便从身上摸出颗碧绿的珠形丹药,慢慢塞进她的嘴里。 守在旁边的鹿笙即刻追问:“这就是能够避气的水灵吗?” 玉镜泪痕未干,却冷声拒绝道:“当初你父亲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火融膏,看来你也仍有此执念,但别痴心妄想了,守护它是我母亲毕生的责任,我绝不可能将其交予他人!” “是吗?可你不还是把长明灯借给齐彦之,才惹下长湖的祸患?”鹿笙不急不缓地反问:“想必长海夫人仍在为此恼你,现在带回去个麻烦的人类女子,你猜她会如何反应?所以不妨让鹿某来帮你照顾吉雪姑娘,只要日后长海夫人愿赐火融膏,要什么报酬都好商量。” “我绝不会再允许雪儿离开我身边!”玉镜的表情渐渐可怕起来,背后原本平静的大海也开始波涛汹涌,发出震耳的回响,他皱紧眉头一字一句地反问:“是什么让你认为,可以威胁我、威胁我的母亲——” 鹿笙欲言又止。 “滚!再来讨要东西,你们就别想离开长海了!”玉镜这般骂完,便抱起伤痕累累的“吉雪”朝大海的方向走去,那些海水碰到他仿佛瞬间便有了生命,飞速地将其包裹藏匿起来,而后又缓缓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只留下一阵又一阵的波涛。 玉镜已经消失了,被留在沙滩上的鹿笙为此微笑叹息。 旁观很久的风满袖在旁边问:“家主,您不是说玉镜不谙世事,心软至极吗?可他并没有感激我们、带我们入海陵。” “心软不是愚蠢,只是看到自己的弱点还不愿抵抗的仁慈。”鹿笙笑意更深:“只要玉镜把那女人带回去就够了,璃玉的力量对于任何异鬼而言,最终都足以致命。” 风满袖垂下眼皮掩饰忧色:“那可否开始寻找姐姐呢?” “酒儿不知比你伶俐多少,用你多言?”鹿笙瞬间凉下表情。 风满袖没勇气顶撞,只得慢慢握紧手中的剑,推回到御鬼师们中间。 —— 天空又至暮色,染得群山赤色壮丽。 偶尔飞过嘎嘎低叫的乌鸦,为周围的安宁平添了几丝不详。 沈桐儿捂着腰腹走到长湖遗迹的时候,蹒跚的脚步后面淌着一路鲜血。 今日同时遇到三只异鬼,真的是拼下半条命,才宰掉它们而归。 喘息痛苦的小姑娘回首望了几眼身后,确定不存在任何威胁,终而推开庙门呼唤道:“小白!” 正在树枝上打瞌睡的鸟慌张地飞扑到她身上:“你又受伤了!不准再去了!” 沈桐儿找到角落坐下,苦笑说:“没事呀,反正很快就会好的,给你。” 她展开一直紧握的小手,里面沾着血的魂尘闪着宁静的微光。 第83节 狼狈的苏晟凝固住,似乎想不出合适的语言出声。 “快点,别浪费了。”沈桐儿从来不懂温柔,抓住鸟儿的翅膀就把魂尘硬塞进它的嘴巴里,然后才重重地靠在石墙上小声说:“我困了……我想睡一会儿……” 真不晓得苦撑过多久,她满是脏印的脸蛋瞬间歪倒,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白鸟慢慢爬到沈桐儿的腿边,失力蜷缩、却不想远离。 或许沈桐儿永远不会知道:那日在海上,如若不是她、而换成任何人抱住被火融膏焚烧的苏晟,都会瞬间变成灰烬。 她也不会轻易明白:为何苏晟会对她倾心、并且默不作声地接受她的舍命。 心血相连就要同生共死吧? 自己能活这一次,本就是全部都是属于她的。 无论是过往的千载岁月,还是此刻如微尘般的须臾。 —— 明月乘风上树梢,闲蝉长鸣不止。 在睡梦中缓慢恢复体力的沈桐儿忽然睁开眼睛,倒吸了口凉气。 坐在旁边熬粥的苏晟立刻侧头:“怎么了?还疼吗?” “梦到异鬼来了,嘿嘿。”沈桐儿眨眨眼问道:“我不疼,小白你好了呀?” 苏晟仍旧嘴唇无色、低头用柔顺黑发挡住皮肤上红肿的伤痕:“本来就没什么事。” “有什么好强撑的。”沈桐儿努力爬坐到他身边:“大米哪来的呀?你被火烧成这样,还敢煮东西……” “山顶那间竹屋里剩的,还给你找来几件稍能凑活的衣服,自己去换洗一下吧。”苏晟轻声道。 “嗷。”沈桐儿拉住他:“小白你怎么不高兴?” 其实,在船上发生的事情给苏晟的打击根本没办法用语言去形容,他心底的确藏着很多往事,竟也就因此自信不已:觉得可以借机反其道来利用鹿家、完成长久的夙愿,结果这十多年里鹿笙究竟都发掘到了些什么信息,竟已经彻底成为未知了。 接下来该如何抢在他的前面行事,真的半点计划都没着落。 而且既然花病酒已经用杀意撕破脸,露出敌对之意,那鹿笙很可能会告诉桐儿,当年正是鹿家人把自己送去迷雩山。 到时候她会生气吗?还是会不停的追问、直到自己再也承受不住,将秘密全盘托出? ”喂!”沈桐儿许久都等不到回答,轻轻晃了晃他的胳膊。 “以后不会再这么鲁莽。”苏晟终于开口:“我也不可能再把你丢进危险中。” “嗨呀……没关系。”沈桐儿捡起叠在旁边的布衣笑道:“本来小白就是为了我才跟来长湖的,要怪也只能怪我,而且这辈子能跟你相遇我已经觉得很幸福很开心了,所以我们谁也别跟谁计较得失好吗?” 苏晟看着她坦荡而灿烂的笑脸,刹那间泛起冲动,想要承认自己是将计就计到这地方来的。 可…… 实话不一定是好事情。 被蒙在鼓里的沈桐儿打了盆水,进到庙里稍微梳洗了下,这才换上老奶奶柔软的旧衣服。 无奈她将袖子卷了好几卷仍旧松松垮垮,不禁沮丧地走出来说:“究竟怎么样才能长高呢?” 苏晟瞧见不禁莞尔:“这有什么好急的,矮矮的也可爱,喝粥吧。” 沈桐儿刚朝他迈了两步,好似想起什么重要的事,转身跑到房屋后面搬来那巨大的白石箱,放到火边拍拍手道:“正好,趁此机会瞧瞧这些奇怪的书简。” 苏晟沉默地拨弄着火焰,飞灰在夜色中如橙色的蛾翅。 沈桐儿并没有察觉出气氛异样,只顾着用心观察:“咦,把它们排起来看,侧面本身就可以连成幅画呢,所以画的开头是第一卷吗?” 苏晟盛出粥来慢慢吹凉说:“大概如此。” 任何如沈桐儿一般年轻的人,都会对未知的事情充满兴趣。 她虽然看不懂那些奇怪的文字,但凭借并不愚笨的脑袋,也从金简中的画里猜出了大概。 这些书记录的应当是长湖镇过往的历史,包括附近的山势海线,以及常见的动物、鱼类与植物。 虽然不乏收获,却也平凡无奇。 开始显出奇怪的是后几卷的画作内容,竟然描绘了座庞然陵墓的修建过程,一些衣衫考究的贵族在海边监督着数以百计的劳工朝大海滚动巨大石料,开凿地基,逐渐在暗无天日的深水中搭起座气势恢弘的建筑,而后便是他们开始朝内运送了无数棺材,其数量在金箔上刻得密密麻麻,根本没办法数得清楚,实在是无法用常理解释。 沈桐儿瞧得惊讶不已:“这是骗人的吧?人怎么可能在海底行走呢?就算是在玉京,我也没见过那么大的房子” 苏晟表情复杂地瞧望过,趁机劝道:“也许只是无聊的民间传说而已,天宫与地府,老百姓不就喜欢琢磨这些吗?” “可是你看这个。”沈桐儿展开新的一卷金箔,指着中间的画说:“从陵墓建完后,海底就出现了个女子,她一直端着盏漂亮的灯,好似非常受尊敬,不然周围的劳工怎么会全部朝她下跪,合手祈祷?这女子像不像庙里那座石像?肯定正是明烛娘娘了。” “嗯。”苏晟无法否认。 沈桐儿继续开启剩余的书,分析道:“而自这卷起,画中的明烛娘娘便已经带劳工们离开海底,到这山上修葺村落,她在教导他们耕作、还有纺织——啊,这个这个,这个人的打扮和那个老婆婆一模一样,好像是村落的首领!” 她如此热情过剩,苏晟再保持沉默会显得太奇怪,故而安抚道:“每个地处偏远的民族都会想象自己的由来,长湖的历史悠久,当然也不例外,许多谁也想不明白的事全都要和鬼神扯上关系,又有什么奇怪?潜水或许有术,但谁也不可能去到海底建造那种比城池还要夸张的陵墓,你莫要太过相信了。” “嗯,有道理,我之前有路过一座山里的寨子,他们还会奉老鹰为祖先呢。”沈桐点点头,把剩下的金箔书卷匆匆翻过,在腿上展开了最后一个,捧着脸说:“哇,这里明烛娘娘给首领留下礼物,飞走了呢……信物是好精美的玉坠呀,还有详细的图案,不过那个老奶奶的尸体上并没有留下什么。” “都告诉你只是传说,尽信书不如无书。”苏晟挑眉:“乖乖吃饭。” “嗯。”沈桐儿点头,忽然发现了奥秘似的,把金卷拎起来对着火眨眼瞧:“怎么好像少了几片?” 第84节 “这些宝书看起来也有些年月,或许遗失在别处吧?”苏晟侧头。 毕竟多绚丽的传说都与自己无关,沈桐儿并没有太过纠结于此,把金卷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里,露出笑来:“虽然长湖镇已然不存在了,但这些书应该对这里很重要吧?我们走时还是把它们埋到石像底下好啦,不然明烛娘娘会怪罪的。” “世上哪有什么娘娘?傻瓜。”苏晟伸手摸住她还没晾干的长发。 “娘告诉我,宁可信其有。”沈桐儿这才喝起稀薄的粥,嘟嘟囔囔道:“你快去休息,对不起呀,知道你没精神还拉着你看书。” 苏晟顿时为自己刚刚的不耐烦而内疚,更不忍心再欺骗她太多,故而浮出久违的笑意来,在篝火旁被映得神情温和。 —— 寻找食物是异鬼的本能,或者说是所有活着的生命的本能。 子夜午时,久久无法入睡的苏晟仍旧守在沈桐儿身边,因着极好的听力而聆听着远处森林中的低沉嘶吼。 好在小姑娘并没有受到分毫影响,仍旧倒在锦布上呼吸均匀。 “对不起,害你成这样。”苏晟忍不住轻轻地触碰过她的脸庞,而后忍住身体的痛苦,拿出藏在怀里的几片金箔皱起眉头。 因为这些金箔上的“明烛娘娘”正飞翔在长湖镇上空,从云间现身来接她的华丽鸟儿,实在眼熟到可怕。 沈桐儿若是看到“小白”在这个故事中出现,那就多半完蛋了。 苏晟慢慢咬牙施力,想要将金箔毁掉,却怎么也无法改变它分毫。 由于内心的掩饰太过焦急,竟然胸口一热喷出血来,惹得眼前发黑,险些失去人形。 正在这时,远处竟然传来隐隐的脚步声。 苏晟忙抹掉嘴角血迹,将金箔藏回怀里,拉起沈桐儿急道:“走,有不少人来了!” “啊?什么……”沈桐儿睡得发懵,昏昏沉沉地爬起来便被拽着迈开步子。 遍体鳞伤的苏晟几次想要起飞,却根本离不从心。 在黑夜中跑着跑着,最后竟然成了沈桐儿在拉扯自己。 他们身上都负伤,怎么可能跑得过健壮的御鬼师? 一路从庙口冲进森林,最终却还是被飞跃过来的多名黑衣人拦住去路。 已经失去睡意的沈桐儿立刻把苏晟挡在身后,气恼道:“你们别想伤害小白!我跟你们拼了!” “哎呀,小半月不见,沈姑娘怎么变得如此粗鲁?”鹿笙淡笑着现身,款款站在树影下道:“难不成丧心病狂地害死酒儿和季祁,还想对我动手吗?” “你放屁,季大哥早就重伤不起,是花病酒对我们动手!”沈桐儿绷紧着力气反驳。 “哦?”鹿笙挑眉:“我只叫你们来长湖买鲛膏,好端端地动什么手?若不是酒儿出行后再没给过我音讯,鹿某也不想来这荒山野岭受罪,结果來以后发现长湖没了,我的人也都没了,反反复复在附近搜了两天,除了您二位什么都没见到,在这种情况下,沈姑娘以为几句胡言乱语就能打发我吗?立刻告诉我花病酒在哪里,否则就别想见到明早的太阳了。” 在沈桐儿心里鹿家已经黑得底儿掉,她实在未想到这个人竟能倒打一耙,不禁拉紧苏晟的胳膊,转着大眼睛琢磨该如何带他逃走。 “沈姑娘不说也罢,简简单单一件生意不愿做,还在这里横生是非,实在叫鹿某失望。”鹿笙冷下脸来:“把他们抓起来!” 剑拔弩张的刹那,苏晟终于出声阻止:“桐儿莫急,先把发生什么解释清楚也不迟。” “解释什么呀?他分明——”沈桐儿又气又紧张,但回首望见他的眼神,便也意识到除却着缓兵之计外,彼此根本没别的选择,只能低下头道:“姓鹿的,你到底在演什么戏我不知道,但我当真是为你奔波买鲛膏的,若不是花病酒忽然对小白动手,我们根本意识不到她的蛇蝎心肠!” 鹿笙依旧那副风吹欲倒的病态,抬袖问:“酒儿有什么理由对苏公子动手?” 沈桐儿急道:“我怎么知道,她在船上忽然就把鲛王的长明灯泼到小白身上!” 鹿笙眨眨眼睛:“抱歉,姑娘前言不搭后语,鹿某实在是听不明白。” “桐儿,认真讲。”苏晟皱起眉头。 沈桐儿泄了气般地放弃鱼死网破的打算:“好,就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全跟你说一遍!” “如此甚好,只不过此地风大,我们还是回山坡上的废墟吧。”鹿笙微笑拱手,用种愉悦的目光瞧向苏晟血痕交错的俊脸,那愉悦的深处,却是充溢着刻骨仇恨的黑暗。 第48章 遥远的海陵 硬着头皮对着居心叵测的人讲不被信任的故事是什么感觉? 实在比被干干脆脆捅上几刀还要难熬。 沈桐儿硬被带回破庙中,站在仍在燃烧的篝火前面, 把离开南陵原后的发生的林林总总叙述了一遍, 然后气恼道:“你把我们骗到这里来, 根本就是想找机会杀死小白!哪有什么鲛膏和鲛人, 如果有的哈, 我俩早就要被拖到海底去淹死了, 又怎么侥幸可能逃过一劫?!” “此言差矣,虽然苏公子来路神秘,不愿以诚告知,但鹿某向来只有爱美之心, 为何要处心积虑杀死他呢?”鹿笙坐在被从车里搬出的巨大红木椅上,端着热茶悠闲品尝:“也许沈姑娘对鹿家的实力并不了解才如此幼稚,无论苏公子有什么绝世武功, 我若是想杀他, 随时都可以杀, 根本不用迂回到这个鬼地方动手,再说长明灯举世难求, 用来烧死一个人多可惜?” 沈桐儿嘴角抽动,原本和他撕破脸皮将话说开的冲动渐渐消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鹿笙究竟是在装傻,还是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主动提起,自己抢先把小白是只鸟的事情讲出来是不是太傻? 恰是这犹豫的片刻功夫,便已经让老谋深算的鹿笙占了上风,他故而平静地继续撒饵:“看来,所谓鲛膏之事的确有可能是场被谋划的骗局, 虽然现在那水商行半个人都不剩,但还留着不少鲛人尸体,我昨日气急之下命袖儿切开来看,才发现其骨骼并不连接,似乎上身是人,下身是鱼,通过鱼线缝制而成,也怪鹿某自大,如果当初在南陵原再仔细些,根本不至于受此愚弄。” “什么?!”沈桐儿身体一震,回忆过所见所闻逐渐明了之后,不禁露出震惊而厌恶的神色。 “罢了,现在我只是想知道,酒儿和其他御鬼师到底身在何处。”鹿笙抬起苍白的手,把茶杯交给身旁的黑衣人。 “我不是讲过了吗,她肯定还在那条船上。”沈桐儿强调:“我和小白被烧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还去海上寻仇?长海那么大,谁想得出具体位置。” 鹿笙轻咳,而后摇头:“无凭无据,实难相信。” 沈桐儿无奈:“那你想怎样,讲来讲去还不是找借口杀我们?” 第85节 鹿笙露出淡笑:“ 杀人有什么意思,沈姑娘小小年纪怎么满脑子都是血腥之事?” 见人太少的小姑娘怎么斗得过如此道貌岸然之徒? 闻言顿时不禁有些气急,幸而被苏晟在旁边按住胳膊才没有继续争辩。 篝火已经随着木材成碳而渐渐小了,不是迸发出苦苦挣扎的火星。 四处检查废墟的御鬼师们纷纷回到破庙来,面无表情地禀报道:“家主,这个镇子中的确半个人都没有,唯独山顶那座竹屋里残留着些比较新鲜的血迹。” “刚才我都告诉你了,这事和我没关系,是个老奶奶被人杀死了,我见她可怜才埋在后院的。”沈桐儿立刻开口。 “是吗?看来还有其他人来过。”鹿笙淡淡皱眉。 “家主,死人无关紧要,这些书着实蹊跷。”此外在旁阅读金箔的风满袖终于开了口。 “此等古物,当真是从庙里的地里挖出来的吗?沈姑娘的运气未免太好些。”鹿笙抬袖打了个疲倦的哈欠,接过一卷来垂眸轻翻:“倒是很久没有看过这种文字了。” “你认得上面写着什么?”沈桐儿吃惊。 鹿笙平静回答:“小有研究,这字比当今通行的书法古老许多,只在写古籍和陵墓中能够得见,谁也不知它是怎么被创造、又是怎么消失的,因为第一次被拓印出世是在西海的古迹石碑,所以学者们都唤它西海文。” 这些事简直闻所未闻,沈桐儿顿时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汗颜。 那读卷的风满袖也不避讳消息,拱手朗声道:“这十三卷《长湖地志》中讲得是此镇如何得建,以及长海海陵诞生的往事,值得家主带回玉京仔细研究。” “海陵?”鹿笙忽然直起身子,皱眉匆匆翻过之后,竟然露出半是喜悦半是兴奋的笑意。 在沈桐儿心里此人多半变态,越笑越可怕,不禁顿时后退半步。 鹿笙又从风满袖那里接过几卷金箔书,一目十行之后抬眸感慨:“看来天意如此,到这里寻鲛膏、却是寻对了!” 沈桐儿紧张偷看苏晟。 苏晟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难道姑娘就不好奇吗?”鹿笙问道。 “我虽不认识西海文,但方才也仔细瞧过上面的画,多半猜得出大概,难道鹿先生相信这无稽之谈?”沈桐儿略显惊讶。 鹿笙笑道:“信与不信何须猜测,试试就知道了。” 沈桐儿顿时不安:“试什么?” “根据刻书之人所言,此地原本荒无人烟,全因远方能上天入海的贵客带着上千劳工从北方而来,至此修建陵墓,才渐渐兴起的。”鹿笙继续把杯茶端到手里:“那些劳工皆是凡骨,需要食一种名为海灵的药物方能避气入海,海陵修建过程之苦不足为外人道之,劳工们死的死、伤的伤,最后所剩无几,而那些无名贵客为了掩饰秘密,按规矩本应将剩余劳工全部填海,幸得一位地位颇高的明烛姑娘下令宽恕才留得性命,而这长湖镇的前身,也是由那位姑娘帮住他们建起的。” 沈桐儿扭头哼道:“或许此地的确藏有大墓,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但什么上天入海纯属夸张——” 鹿笙打断她:”刻书之人是明烛姑娘的奴仆,为了证明所言非虚,还留下些海灵。” 说着,他便抬抬下巴示意风满袖。 风满袖的容貌虽与花病酒同样艳丽夺目,性格却相对较为沉默,立即无声地将金卷轴的竖杆头拧开,果然从里面倒出了些淡绿色的珠子。 鹿笙微笑:“看来,我们也能去长海里一探了呢,酒儿莫不是早从别处得此奥秘,才背叛我先行一步?” 风满袖终于不悦开口:“姐姐不可能背叛家主,家主多虑了。” “之前是不可能,但去琼州时我多纳了位与你们模样相似的小妾,惹得她大发雷霆,想必是对我失望至极。”鹿笙拂袖叹息:“女人呐……相比之下沈姑娘年龄还小,苏公子就无此烦恼。” 虽然已经变成人家的囚徒,但苏晟的态度仍旧不卑不亢:“我待桐儿一心一意,当然无此烦恼。” “小白,别斗嘴啦。”沈桐儿着急地揪住他的袖子不放:“他肯定是想让咱俩当试药的倒霉鬼,你快说这都是骗人的呀。” “试药?鹿某的心思都被看穿了呢。”鹿笙笑得更欢,抖开最后的金卷说:“这里面还记载,明烛娘娘曾赠与镇长奇宝璃玉,璃玉能抵御数千年后世间横行的一切修罗饿鬼,这预言难不成正是当今这异鬼的来由?” 沈桐儿呆滞,再也按耐不住求知欲:“真、真的吗,书里有说过异鬼是哪里来的吗?鹿先生!异鬼究竟是什么?” “这倒半字无提,其实鹿某可比谁都更想知道答案,若没有异鬼泛滥,我的生意不晓得会有繁盛,而如今……”鹿笙叹了口气。 意外得来的信息让沈桐儿有些走神,不由摸住下巴恍然道:“参考金箔画和那位老奶奶的打扮,她大概果然是最后一任镇长,可惜入葬时身上并未带有璃玉,难不成这就是惹来杀身之祸的真实原因?” 鹿笙这个人的态度总是忽冷忽热,性格多变,听到此话不由嗤笑哼道:“是吗,鹿某怎么知道镇长是被别人所杀,还是被你所杀?奇宝谁不想要?来人,搜他俩的身!” 沈桐儿自然大惊失色,但更紧张的却是苏晟。 他不怕鹿家、也不怕死,就怕那金箔被搜出来引得她怀疑与伤心。 比起现在就现出鸟形拼个你死我活,或许暂且妥协是最好的办法。 更何况海陵他也想入,怎么可以被鹿笙抢先? “够了!桐儿她自小少与外人相交、心地简白,你到底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不管要试药还是要偿命,你冲我来便罢!” 苏晟喊出这话后,便忍着烧痛反握住沈桐儿手。 鹿笙笑:“真是感人呐,公子何必把我想得那么邪恶呢?我鹿家根本不缺试药人,杀与不杀对我而言又有什么影响?只不过现在花病酒带着那么多御鬼师无影无踪,鹿某必须要找到她,而且有此奇遇,下水看看也无妨,无奈鹿家最近的航船也要三日后到岸,我看你们两个伤势不轻,趁此歇歇去吧。” 周围高手如云,沈桐儿自知动手也没用,只能依偎在苏晟身边搀扶并保护着着他:“小白,不管发生什么我都陪你。” 苏晟冷冷地回视着鹿笙那难掩得意的扭曲脸庞,几乎不再有怀疑:发现这石箱哪是什么奇遇?分明就是一步又一步吊着沈桐儿这个天真开陵人的险棋! —— 倘若世上没有鹿笙,像齐彦之那种人也许还真算得上是枭雄了。 可惜一次又一次亲眼目睹到鹿家的诡异与实力,沈桐儿终明白姓齐的不过一介草民而已。 第86节 三日一过,当她与苏晟被强带下山,坐车到达长海沙滩时,抬眸便看到艘不比金银岛更小、而且非常结实的巨船。 鹿笙仍旧是那副病怏怏的样子,暴露在炙热的太阳底下仿佛瞬间就要晕倒似的,始终躲于风满袖撑起的伞下,淡笑问:“我这长海号,比你们之前乘得船只如何?” “那怎么可比,齐彦之的船都是烂木头拼的,云泥之别。”沈桐儿不情不愿地承认。 “如此最好,也有希望寻到酒儿了。”鹿笙咳嗽了两声,迈步坐到船工垂下的梯架上,立刻被稳稳地吊了上去。 “真会作威作福。”沈桐儿忍不住抱怨道,然后才关心地望向苏晟:“你还好吧?” 人类的药对他实在没半点作用,本就重伤未愈,又要始终维持人形,不晓得有多辛苦。 然而苏晟却惨淡微笑:“无妨。” 沈桐儿这才用力搀扶着他迈上陡峭的船梯。 —— 在世人的传言中,像长湖镇周围全无人烟的地方,和恐怖的地狱根本没有区别。 但谁能想到暗藏着无数异鬼的长海却比其它水域更加平静无争呢? 鹿家的巨船又快又稳,没多久便乘风破浪地远离了沙滩。 站在甲板上的沈桐儿望向无际的天空和毫无波澜的碧绿海面,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日咱们两个双双跌进海里,之后到底发生过什么?” 苏晟当然摇头。 回头偷窥了眼在阴凉处打盹的鹿笙,沈桐儿低声道:“现在回想起来,花病酒朝你动手即干脆又利落,显然是蓄谋已久,她与你无冤无仇的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多半还是鹿笙吩咐,所以千万别信了他装傻充愣的鬼话。” 苏晟没有回答,只是半笑不笑地打量着她。 虽然渐渐结痂的皮肤显得狼狈,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仍旧光彩四溢。 沈桐儿脸红道:“笑什么呀,我是认真讲话的。” “经历这么多事,终于学会谨慎思考了,如果以后我死掉,桐儿也必须继续如此,次次吃苦却不长记性,那怎么可以呢?”苏晟摸住她的头。 “胡说!我死掉你都不会死!”沈桐儿着急。 “你相信我吗?”苏晟问道。 沈桐儿立刻点点头。 苏晟道:“我也值得你相信……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都听我的话吧。” 沈桐儿又点头。 这个时候苏晟毫无预兆地伸手拥抱她,在她耳畔轻声道:“等到达金箔书所记载的海域,鹿笙是一定会逼你我都下海的,如果他不下,你便随我走,如果他也下去,我会想办法制住他们,你一定别回头地朝岸边游,听清没?” 沈桐儿没想到会被这样嘱咐,联想到小白刚刚说的生死之言,不禁皮肤发凉。 苏晟苦笑:“海陵里面的东西,不是现在的你所能应付的。” 可惜未等沈桐儿回答,鹿笙便撑着伞靠近:“这么会儿功夫也要你侬我侬,真是羡煞旁人。” 苏晟立刻站到他与沈桐儿中间。 鹿笙哼说:“公子伤势颇重,本是不入水的好,但鹿某实在不放心让你留在船上,所以还随我们一同下海如何?” “什么?鹿先生看起来体质偏弱,不好亲自折腾吧?”沈桐儿忍不住打岔。 “的确是病了许久,但人活着有几次机会见到海陵那般奇景呢?”鹿笙叹息:“但愿《长湖地志》里说得都是真的,这长海底下定有至宝。” “又是湖又是海的,全是古人胡言乱语。”沈桐儿蹙眉。 鹿笙不再与她多费口舌,合上伞拍了拍手。 风满袖立刻举着水灵靠近。 他们身后的御鬼师已经毫不犹豫地一人吞食一颗,眼看着不吃就要掉脑袋,沈桐儿只能听话照做。 这水灵入喉即化,且待着丝丝幽香,瞬间带来如云朵般的轻盈感。 风满袖上前一步道:“姑娘已可以不用口鼻呼吸了。” 话毕,他竟然抬手将她抓起来,毫不留情地丢进长海! 完全没防备的沈桐儿只觉得此人武功更在花病酒之上,便坠落到海面被砸个劈头盖脸。 起初她当然慌张,可随着御鬼师们一个又一个地跳下来往海里钻,便也渐渐平静,发现自己悬在水中果然再无窒息之苦。 幽绿的周身简直和太阳之下的长海是两种世界。 沈桐儿缓慢地越降越深,终于看到苏晟的白衣入水,几乎没有犹豫便朝他游去,顶着浮力抱住他的腰,含糊不清地说:“我方才可没答应你,不想丢下小白自己跑,永远都不想!” 苏晟诧异低头,终而还是在风满袖的虎视眈眈中无奈地拉起她的手,带着她朝漆黑无光的海底旋转沉去。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周末好梦~ 第49章 守陵魔鲛 任何朝代都有依靠挖掘陵墓宝藏而发家致富的人。 在这异鬼横行的祸患之年,更无人保护那些潜藏于地底的财富, 致使此道极为泛滥。 离家之后沈桐儿多少听说过类似事情, 但全然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参与其中, 并且是闯入海下属于“神仙”的遗迹。 在服下水灵之前, 她还能怀抱一切都是传说的希望。 第87节 但此刻已然能够在咸涩的长海深处自由呼吸了, 还如何自欺欺人? 鹿家的御鬼师即便深处眼前极端的状况, 仍旧丝毫不乱阵脚,纷纷亮出刀剑把她与苏晟包围在中央。 沈桐儿不太确定金缕丝在水中的威力,不敢贸然采取行动,只能扶着小白随他们在海底越潜越深。 水面上透过的光渐渐消失, 周身变得漆黑一片。 除了偶尔经过的泛着荧光的鱼,就是那些逐渐靠拢过来的泛红异鬼。 鹿笙此等重要的人物自然而然被保护得很好。 无需他发出任何号施令,御鬼师们便会井然有序地依次出击, 把那些自由浮游的恶魔斩死在袭来的路上。 沈桐儿发现这些人个个比自己身手利落, 不禁担心地抓紧苏晟, 对能脱逃更无自信。 由于同伴死伤太多,狡猾的异鬼们也便没勇气随意靠近。 它们像是等待蚕食尸体的秃鹫, 虎视眈眈地包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声音在海底世界里变得非常难远传。 鹿笙索性简单抬手示意。 乖巧的风满袖立即明了,带头从怀里展开个布包,而其余御鬼师纷纷效仿。 一颗又一颗夜明珠接替明亮起来,照亮了幽深的水域。 鹿笙这才悠闲地最关键的那卷金箔书,而后用手指出个方向,率先朝更远的地方开始游动。 无声却坚定的队伍立刻跟上。 大约过去小半个时辰。 终于出现白色的巨影在深海之下若隐若现。 沈桐儿目力极佳,不禁随之睁大眼睛吃惊道:“是陵墓!” 她说得没错, 的确是百尺高的惊人建筑立于海沟中央,虽然因为岁月无情变迁而附着着不少珊瑚和水草,但仍可见最初的鬼斧神工、惊心动魄。 此陵结构全然对称,风格大气巍然,除却中间仿佛能够吞噬所有生命的巨大门洞,就属门前的高耸雕像最为显眼。 “明烛娘娘……”沈桐儿急着游下去指认。 虽然雕像与长湖破庙中所立的非常相像,但并非只有它一个。 在绝美的女子身边,还有位身长玉立、玉树临风的男性。 他们的衣服雕刻得非常华美,而且花纹款式相得益彰。 执手相视的姿势,显得亲密无间。 阴阳眼在黑暗中的辨认能力极佳,沈桐儿借着夜明珠的光打量之后,好奇地摸住头:“他们这是在举行婚礼吗……” 没想始终安安静静地苏晟却忽起一脚踢在那男性石像的脸上。 因为用尽全力,竟然瞬间将它的脖子诊断,害那俊美的石像面庞伴着无数碎屑缓满地跌落海底。 鹿笙身着黑衣漂浮如厉鬼,笑意阴森:“公子何必把火气发在没用的地方,既来之则安之。” 沈桐儿搂住苏晟的胳膊:“小白,你怎么啦……” 苏晟皱眉不答。 鹿笙摆摆手:“海灵只有十二个时辰的功效,我们莫要在这里浪费时间,进去吧。” 沈桐儿问:“鹿先生到底想在这找什么……如果真的有鲛王,那么恐怕可能全军覆没。” “这里有什么,我就要什么。”鹿笙伸手:“沈姑娘,你先请。” 的确,人生能得几次奇遇? 都已经走到这里,让谁放弃探索都是不可能的。 当务之急与其是思考进退,不如琢磨该怎么甩开鹿家人。 勇敢的沈桐儿干脆一咬牙,便扶着苏晟游向了海陵那深不可测的巨门之内。 —— 由于鹿笙没喊停,队伍内谁都没敢流连于华丽的大厅和内里结构复杂的长廊,始终随着指挥不停前进。 墓穴这种地方,在所有的想象中都当阴森可怕,然而神秘海陵之内并非完全黑暗无光。 由于“明烛娘娘”的雕像与壁画几乎随处可见,而但凡有她形象所在的地方,就会摆着白玉明灯。 一路静数下来,竟有二十余盏。 沈桐儿回忆起灯内赤油的可怕,不禁敬而远之。 鹿笙察觉她神情底下的紧张,不由嗤笑:“根据金箔书的记载,灯内所燃之物乃明烛姑娘的家族所有,名为火融膏,任何生物触碰分毫,都会被焚烧成灰,所以我们还是不要随意擅动为妙。” “可鹿先生不就是为了寻找长明灯而来的吗,拿起便走好了,不可贪得无厌。”沈桐儿游在后面没好气地反问。 “长明灯鹿某自然想要,但这火融膏但凡被点燃就不能被移到旁处,我要的是没被用过的新膏。”鹿笙不经意地回答。 沈桐儿瞪着他的背影,缓缓地握紧拳头。 第88节 能说得如此干脆利落,他当真是刚刚从金箔中得知的细节? 多半在演戏而已。 看来日后若有机会,却是应当好好研究一番西海文。 否则此刻识得那些字的话,也便不可能轻而易举地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 由于《长湖地志》中刻画着非常详细的海陵地图,鹿家人几乎没有绕冤枉路,便径直朝最深处靠拢。 急便鸦雀无声的墓内偶有些失控的异鬼冲来,却并不够凶残,瞬间就成御鬼师剑下冤魂。 沈桐儿未敢因此放松警惕的,她片刻不离苏晟身边,在入主殿前再度开口:“鹿先生,长廊两侧的耳室中那么多白石棺材你都不想开吗,到底是不屑于平凡遗物,还是目的明确?” 鹿笙拒绝正面回答:“不屑还是明确,对姑娘有何影响?” “无论如何,在上岸之前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绑着的蚂蚱,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我实难配合。”沈桐儿瞪眼道。 “方才鹿某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只要拿到新鲜的火融膏,别的任何财宝都无所谓。”鹿笙笑:“真稀奇沈姑娘竟然打算配合,看来如果能把花病酒与季祁找回来的话,我还是应当把赤离草赠予你。” “用不着,没必要再画这种大饼,我再也不会相信你。”沈桐儿哼道。 鹿笙正打算再开口讲些什么挑逗她,原本平静的长廊中毫无预兆地卷起激烈的漩涡。 沈桐儿忙抱住身边石柱,拉紧苏晟不让他被冲走。 ”姓鹿的小鬼——你是活腻了吗——”低沉震耳的声音从队伍后面传来。 同时而来的还有非常明显的腥味。 沈桐儿惊讶回头,见到位比三四个自己叠在一起还要高大的丑陋鲛人从拐弯处带着阴影游来,忙吓得呆住:“这、这是异鬼?!” 鹿笙非常从容地拱手笑:“玉镜先生,几日不见,你身体可好?” 鲛人怒火重重困难,瞬间就抓起面前的御鬼师狠狠摔在墙上:“滚出去——不然你们都要——陪葬——” 鹿笙阴冷地勾起唇角:“何必如此小气,玉镜先生在这鬼地方住了多少年,难道还打算继续下去吗?命你母亲守陵的人已经消失了,她又是为谁在苦守呢?不如随鹿某在这纷乱世道发些横财,活得滋润起来才是。” “满嘴胡言——滚!!!”鲛人发了火,忽然张开肌肉纠结的手臂,海藻似的头发在水波里上下翻飞。 沈桐儿根本没看清它做了什么,只觉得包裹着身体的大海瞬间活了起来,汇聚成极速飞转的漩涡,卷住自己冲向来路之方。 “小白!!”她惊叫地抓住苏晟。 苏晟也皱眉回力:“桐儿!别松手!” 被集中攻击到的鹿笙最先被冲了出去,极为沉重地砸到长廊拐角的绚丽壁画上。 未想他还没吐血,那巨兽般的鲛人却率先喷出口血来! 原本疯了般的海水瞬间停滞,只剩下荡来荡去的余韵。 沈桐儿气喘吁吁地和苏晟依偎在一起,观察事态发展变化。 鹿笙显然得意洋洋,明知故问道:“玉镜先生这是怎么了?难道就连长海也厌倦了海陵的存在,打算背叛你们母子了吗?” 玉镜喷出的鲜血被水冲淡无踪,他痛苦地捂住胸口。 诡计得逞的鹿笙靠近又道:“是因为吉雪的双腿而痛心,还是因为……她身上带的璃玉发挥了作用呢?” “你!”玉镜显然被说中,丑陋的脸瞬间就扭曲起来。 正在此时,又有个恐怖的声音响起:“退出海陵——否则天火降世罚罪,你们定将大祸临头——” “母亲!”玉镜循声游去,甩着长长的鱼尾瞬间如箭般远离了鹿家的队伍。 沈桐儿也跟着侧头,看到只金色的女性鲛人缓缓现身,在海水中四散的银发张牙舞爪,遍布皮肤的鳞片诡异而刺目,一双通红的眸子瞳仁似竖线,猛然瞧望,简直比山里的异鬼还要恐怖几分。 然而鹿笙半点无所畏惧,挥手道:“给我杀了它们!” 那女鲛人笑着露出满嘴尖牙:“怎么,你是不要这东西了吗?” 它抬起指甲奇长的大手,操纵着海水卷来个昏迷不醒的绿衣女子,正是伤痕无数的花病酒。 守在家主身边的风满袖顷刻变了脸色:“姐姐!” 鹿笙毫无表情:“怎么,我的话听不到吗,杀了这对母子!” 他话音落下,待命的御鬼师们再无迟疑,纷纷持剑浮水向前,瞬间血染长海。 50.璃玉之危 海陵中的局势瞬息万变。 由于相识并相处过这段日子, 沈桐儿与苏晟多少有了微妙默契。 这几日主动权时钟掌握在鹿笙的手中, 唯有一路隐忍顺从。 但如果此刻不反抗、恐怕之后就再也没有反抗的机会了。 他们俩相互对视片刻, 根本半个字都没有说,便决绝地双双加入战局。 沈桐儿抱着奢华的廊柱以防被急促的海流卷走,同时飞快地甩出金缕丝, 缠住一个朝金色鲛人袭去的御鬼师! 只可惜其速度与威力都被水削弱了很多,那御鬼师挣扎脱落后, 转身便与沈桐儿厮斗起来。 而苏晟则放弃维持人形,化作伤痕累累的白鸟追逐其间, 竟然以无法辨别的速度抢走了被风满袖抱住的花病酒, 然后躲到了金色鲛人的身后。 第89节 风满袖气急败坏, 提剑便追,却被恐怖的金色鲛人一尾重重的甩到了墙上,硬生生地喷出口血来。 “难怪我总闻见异鬼的味道, 鹿家到底有几个是人呢?”白鸟这般说着, 便逐渐变大数倍,咬住花病酒的细腰一点点用力, 大股的血随之喷涌而出。 “家主, 救我姐姐!”风满袖急道。 并不愿以身犯险的鹿笙始终躲在队伍后面,冷声说:“被玉镜捉住她还不肯自杀,是她给我添了麻烦!” 鹿家的规矩想来无情,但风满袖却哭喊起来:”姐姐怀了你的孩子呀! 听到这句话, 鹿笙不禁微微发怔。 吃惊的沈桐儿不敢怠慢也不再心软, 躲过朝自己面门劈来的剑后, 本能地用金缕丝扭断了这名御鬼师的脖颈。 更令她目瞪口呆的是,转瞬滑落水中的并不是尸体,而是魂尘。 就在这刹那光景,白鸟已经将花病酒活活咬成了两段。 风满袖所言非虚。 她消失的身体中所浮现的红玉,不止一颗、还有一颗。 纵然是沈桐儿也从未见过那么大颗、那么明亮的魂尘。 为了生存而放弃掩饰身份的苏晟当然瞬间便吞进了肚子里,然后冲浮到廊道顶层:“这味道还不错,鹿笙,不知道把你吃起来又当如何?” 之前沈桐儿就意识到,越强大的异鬼所能提供给鸟儿的力量越充沛,所以复杂的心情中最多的还是安心。 结果就在她走神的刹那,又有两名鹿家黑衣人气势汹汹地袭来。 已经负伤颇重的玉镜用水流把小姑娘猛地拉到身边,忍痛说:“母亲,不能恋战,让那鸟儿断后,我们快逃!” 沈桐儿的金缕丝受到水流阻力,当然使用得威力大减。 但她在混乱中隐约感知,其实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并不是因为海水,是从自己身体内部泛滥开来的无力。 更加憔悴的是这对鲛人母子,它们虽然能够控制水流,气势却越来越弱,猛地双双转身拽着沈桐儿朝后游去。 沈桐儿被转动激烈的海水扑面冲刷,实在很难看清面前的路,不由焦急地喊道:“小白!不要丢下小白!” 回答她的是声久违的清鸣。 在狭窄的海陵廊道中,简直瞬间就能刺穿耳鼓。 沈桐儿不停地朝身后挣扎,隐约看到了闪动的白影穿梭在黑衣人之间,而后就被沉重落下的巨门隔绝了视线。 她十分想要用力帮忙,却在焦急中胸口一热,随着咳出腥甜的血液而视线模糊,无法抵抗地晕了过去。 —— 水,无穷无尽的漆黑的水,仿佛蔓延到了世界的尽头。 漂浮在其中,没有声音、没有知觉。 什么都不曾有。 完全失去力气的沈桐儿只觉得灵魂仿佛出窍,再也控制不了这具无用的身体,眼睁睁地任那抹红衣越沉越深,几乎消失…… 幸而一股暖流缓慢地袭来,将痛苦的她重重包裹住,猛地召回神识。 沈桐儿在忽然鲜明的巨痛中又吐出血来,却也终于睁眼看到苏晟的脸,忙喘息着抓住他的袖子:“小白,你没事吧?!” 苏晟吃了不少魂尘,伤势比之前乐观许多,紧紧地抱着她说:“没事,鹿家那群人被关在了廊道里,不可能立即追得上来。” “他们不是人,是异鬼啊!”沈桐儿着急:“我刚才杀的,都是异鬼!” 苏晟搂住她的头安慰:“是什么都不重要,你别再乱动了。” 沈桐儿这才发现他们身处在一个巨大祭坛的中央,周围除了无数根十人都抱不拢的石柱,就只剩空空荡荡的海水。 两只鲛人浮在不远的地方,状况并不比沈桐儿好多少。 小姑娘苦苦支撑着身体坐起:“小白,我觉得好奇怪,头又痛、身体也没力气,刚才并没有被打伤,却好好端地吐了血。” 苏晟将她小心放平,缓缓飘浮起来问道:“这海陵里最近有没有进来特殊的东西?” 金色鲛人怒气冲冲:“玉镜,我早告诉过你,不准带那人类女子入海,她已经快要死了!而且会害死我们!” 玉镜奄奄一息地飘在水里:“虽然是鹿笙把她交给我的,可我不能不管她……” 苏晟没功夫与这些心性单纯的异鬼多言,皱眉道:“不是女人,而是一块白色的玉!那东西称之为璃玉,所散发出来力量无影无踪,却会对附近的异鬼造成致命伤,你们力量强大,方能多撑一时,桐儿还小,再也受不住了!” 沈桐儿惊愕地呆滞:“小白,你、你说我是异鬼……” 苏晟没有回答。 玉镜恍然:“雪儿脖子上确实有块玉,但你怎么知道——”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把那玉丢进火融膏里!快!”苏晟命令道。 金色鲛人显然不愿横死,立刻推开儿子,用水流从右侧耳室中运出来个没有双腿的女人,粗鲁地拽开她的衣服,把那脖子上的璃玉扯了下来。 苏晟接过后质问:“鹿家人还能被关多久?这玉若被摧毁,你们不再受到力量压制,他们也会恢复正常,撞毁海陵!” 玉镜摇着头说:“距离这里只有三重石门了,鹿笙虽然年轻,但他父母带给他的力量强大至极,恐怕用不了多久……” 它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不远处穿来闷声巨响。 第90节 “姓鹿的小子不是我的对手。”金色鲛人疲惫地漂浮起来:“一千多年了……守着着座陵墓的同伴都走了,只有我和镜儿,看来主人再也不会回来,这海陵也到了它该毁灭的时候……” 苏晟从唇间浮出不屑冷笑:“天下之大,你们本就无需在这地方苟活。” 说完他就夹起奄奄一息的沈桐儿,朝祭坛最中央的高台游去。 由于璃玉挨得太近,小姑娘的心已经都沉闷地绞痛起来,她用力搂着苏晟的脖子,想说的话太多、却半句都说不出来。 金色鲛人追在后面嘶吼:“站住!没有人可以碰火融膏!你们会被吞噬的!” 苏晟回首:“如果她可以碰呢?火融膏是不是就归她所有?” 金色鲛人毕竟不是普通异鬼,比起沈桐儿简直精神太多,瞪着恐怖的红眼睛朝他露出长可穿骨尖牙:“不可能!每个打开盒子的都被烧了!——我的丈夫也是!” 玉镜抱着昏迷的“吉雪”尾随在后面,因着事态瞬息万变而未干多言。 苏晟没有再迟疑,径直将沈桐带到巨大的莲花灯形的祭坛之上,拍拍她的脸说:“桐儿,醒醒。” 沈桐儿看到的一切都已重影模糊,她努力睁着眼睛点头。 苏晟说:“你去把花心中的玉盒打开,把璃玉丢进去,然后将盒子盖好拿过来。” 沈桐儿又点点头。 不是每件事苏晟都能代她去做,只能把小姑娘推到了莲花石上,后然退回到金色鲛人身边等待。 沈桐儿艰难地朝前爬,虽然什么东西都看不清,却凭借着鲜明的热量而摸到白玉盒子。 她迷迷糊糊地将其掀开,想也不想就把那块块要杀死自己的璃玉塞了进去。 几乎要压垮异鬼们的怪力刹那间烟消云散。 金色鲛人呆滞地看着沈桐儿的手指插在暗光浮动的火融膏里,而这小丫头却半点反应都没有,不由结巴道:“是主、主人……” 苏晟神色复杂地开口:“你的主人早就死了,你守护的东西她要带走,你和你的儿子都自由了。” “母亲……这……”玉镜自小就被教育,绝不能靠近火融膏、也不能玩弄长明灯,由于三番几次见到同类被那在水中仍旧燃烧的赤红火焰烧死,自然心有余悸。 沈桐儿的力量飞速地流回身体,她滑动着四肢游回苏晟身边,狠狠地给了他的俊脸一拳:“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你在骗我!” 苏晟被打得发懵,捂住嘴角陷入委屈地沉默。 事情跟他计划的完全不同,当方才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幸好形势急转直下,不容分说。 千斤重的祭坛石门忽然被狠狠撞开,随着飞散的石沫冲进来的,还有十余只庞大的黑色异鬼。 苏晟瞬间抓住沈桐儿退了极远,根本不打算再帮忙:“喂,长海是你们的!如果不想成为鹿家的奴隶,就别让他们得逞!” 失去璃玉压制的金色鲛人一把将儿子甩开,瞬时间变成谁都没想象到的庞然巨鲸,那金色的鳞片所发出的光茫几乎把黑暗的水底全部照亮,随之而来的,便是海水翻卷的惊涛。 苏晟搂着沈桐儿越浮越高,生怕她被那漩涡带走压碎,忍不住喃喃道:“看来这守陵的异鬼的确有守护火融膏的本领,她做事总是滴水不漏的,鹿笙太轻敌了。” “谁?你在说谁?!”沈桐儿生气地掐住他的脖子,虽然没有用力,眼睛里却燃烧着不甘心地火苗。 苏晟露出苦笑:“快走,现在没时间多聊。” “那你要保证,之后把你知道的统统告诉我!不然我现在就把火融膏倒出来,大家同归于尽!”沈桐儿急道:“我那么相信你,一心为你好,你却骗我这么久!” “好。”苏晟扶住她激动涨红的脸,忽然间亲了下鼻尖。 沈桐儿呆滞。 苏晟忍着伤痛化为巨大的白鸟,翻身咬住她的衣衫,在海陵被巨鲸撞塌的瞬间,猛然冲过无数浮石,朝着海面展翅而去。 51.棺材里的婴儿 只活过十六年的沈桐儿第一次看到了海啸。 在她的印象中, 水永远是广阔的、包容的,原来竟也会在愤怒中露出那般震撼的疯狂。 惊天的波涛从无边长海之上卷涌而出,瞬间就淹没了那些苍翠群山与斑斑点点的村镇遗址。 不时跃出的巨鲸难去形容大有几何,砸到水面所溅起的浪花几乎划破苍空 整个世界除了疾风,就是暴雨。 无论是人或是异鬼。 此时都卑微如尘土。 幸而苏晟始终坚持展翅滑翔其间, 不肯松下丝毫力气, 紧紧将沈桐儿抓在身下。 不堪冲刷的桐儿非常疲倦, 狼狈地抱着白鸟的爪子呛着雨说:“小白, 我坚持不住了……” 白鸟的羽翅仍遍布伤痕,唯有无声地苦苦煎熬,终于等到水势稍弱,它才朝着将将被露出的长湖遗址俯冲而去。 可怜紧张万分的沈桐儿已经完全脱力, 垂着细胳膊细腿像个破败的布娃娃,也不晓得状况如何。 —— 再坚固的城池都抵御不住洪水的席卷, 更何况早已无人居住的房屋早已残破不堪, 大部分碎石都随着过往的生活痕迹而消失无踪, 只剩下寥落的一砖半瓦藏在草木的缝隙之间。 被放在地上后,沈桐儿忍不住立刻吐出几口水,捂着脸剧烈地咳嗽起来。 苏晟忙化为人形半抱住她:“你还好吧?” 沈桐儿摇摇头,瞬间又像小狼狗一样很咬住他的手。 第91节 苏晟吃痛, 却并不挣扎。 沈桐儿终在尝到血腥后忍不住松开,揪着他的袖子追问:“你为什么说我是异鬼, 你看得懂西海文对不对!那个海陵的主人是谁, 凭什么你们都不敢碰的东西会让我去拿!苏晟, 你是个大骗子!到底在隐瞒什么!” 说完她就把刚才死死护住的白玉盒子拿出来,气呼呼地打开来瞧看,结果还没看清楚里面那浮光涌动的赤红膏体,便被苏晟推了极远,不禁摔滚在地上,顿时更加生气:“小白!你打我!” 同时已然后退远离的苏晟无奈说道:“只那么一抹火融膏就能差点要去我的命,你这是准备杀了我吗?” 沈桐儿咬着嘴不吭声,倒是立刻把盖子重新盖好。 “千万别把它交给任何人。”苏晟这才走到她面前扶着她坐下,轻声道:“我的确瞒过你一些事,只是因为短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毕竟那关乎许多许多年的回忆,关乎我的一辈子,却跟你没什么关系。” “小白的一辈子跟我有关系!”沈桐儿仍旧没有平复心情:“再说若跟我没关系,干吗把这个叫火融膏的油脂硬交给我?” “因为它本来就属于你吧……”苏晟淡声反问:“如果我讲,当时在迷雩山我并不是第一次见你,你会相信吗?” 沈桐儿微怔后摇头:“我完全不记得你,但是你若是认真讲的、我就相信。。” 苏晟沉默半晌后终于开口道:“其实我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非常非常难以回去的世界,而且关于那个世界的只言片语,也都是我经历数千载岁月才辛苦拼凑出来的……从前的事,对我而言当真只剩下模糊的影子了,最后刻在脑子里的画面就是被那种赤红的火焰狠狠焚烧,几乎快要把我烧成灰烬,痛苦早已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碰到那烈火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就像被人从脑子里抹掉一样!你也知道,我非常讨厌火,其实普通火焰对我没什么所谓,只不过总让我有难以忍受的联想……” “肯定是有谁想杀死你,才会用火烧你!那、那你又是从哪见过我的?”沈桐儿迫不及待地追问。 苏晟垂下沾着海水长睫毛:“那次我当然并没有被烧死,否则也不会有现在的事了,虽然之后我在漫长时间里毫无知觉,但最终还是从座不知名的深山里醒来了,当时只觉得非常饿、饿到快要疯了,吃掉不少人、不少动物,都没能给我更多力气——直到在个古老的坟墓里遇到异鬼、吞噬下它们所剩的魂尘,才勉强借此活了下去。” 沈桐儿眨着大眼睛,认真地聆听。 越来越多的说辞在苏晟脑海中迅速成型,他继续道:“此后,我便意识到自己跟异鬼那种恶心的东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能够好好活下去的前提下,一边追逐着它们的踪迹,一边搜寻关于自身由来的信息,桐儿,也许你不能理解,虽然活着却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能孤独地存在于世间的感觉,我的寿命似乎无穷无尽,找到家在何方,是我唯一渴望的事情。” 沈桐儿问:“所以呢,小白后来找到了吗?也许你真是天上的凤凰吧。” 苏晟苦笑道:“寻觅的时间稍长之后,我便发现天下存在很多并不属于平凡人的古墓,藏于各种各样他们不可能靠近的、环境极为严苛险峻的地方,长海海陵正是其一,而那些墓中除却堆满奇怪的玉尸雕塑外,还有很多陪葬物,其中的文字正是西海文,我曾花掉几十年的时间完全掌握了这种文字的规律,不仅从数不胜数的壁画中发现自己的踪影,而且知道一切都与一盏灯有关。” 此刻沈桐儿所听到的话已经完全超越了她的想象,不仅半点怀疑都讲不出,而且根本没办法瞬间完全消化。 苏晟索性摸出那片被藏起的金箔:“这画上所谓的明烛娘娘,在好几个陵墓中都出现过,她大概就是在引导数千年前的人们建造陵墓的首领,这个女人每次出现,都必然举着一盏绝世明灯,我曾在处石刻中读到过,那灯就是用来往返此世与彼世的宝物,而明烛娘娘身边除了灯外,经常出现的……就只有我……” 沈桐儿愣愣地接过金箔,望着上面美丽如从天降的白鸟,失落地问:“所以,你是明烛娘娘养的吗?” “那些我真的不记得了,但我知道,想回家就要拿到那盏灯、还有火融膏。”苏晟皱紧眉头道:“可这两样东西,我根本就不能碰,谁也不能碰!” 沈桐儿更是发懵:“那你怎么知道我能?” 苏晟望向她的眼睛:“因为当我终于从沙漠里的移动陵墓中找到那盏灯的时候,便遇到了你!当时你还是个小婴儿,正蜷缩在棺材里紧紧地抱着它。” 闻言,沈桐儿的身子不禁为之一震:“我?” 苏晟又侧开头:“对,在很多很多年前,终于找到灯的我精疲力竭,稍微一触碰它,便在随之燃起的烈火中被烧起来了,虽然没有死掉,却无奈恢复成了小时候鸟蛋的模样,根本无法行动,只能在棺材里伴着沉睡的你熬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海啸所带来的长风仍旧吹拂着他们,沈桐儿凝神认真地琢磨,而后问:“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一直以来,寻找灯和火的除了我,还有鹿家,他们多半是能化成人形的异鬼,坐拥的财富实力不可想象,只不过当时鹿笙还是个孩子,带头与我争夺的是他父亲鹿白。”苏晟露出回忆的神色:“当他们最终闯入长明灯楼那年,我刚刚破壳而出,根本没有力量阻拦,幸好守着你、或者被你守着的灯又一次发挥了功用,把那些异鬼全部吞噬成灰烬,唯一活下去的,只有御鬼师穆惜云——也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娘!桐儿,其实你从黄思齐的事情中就该明白,所谓御鬼师正是异鬼和人类的后代,穆惜云的人类血脉吸引你爬过去拉住了她,才叫她幸免于难,无奈一双眼睛也被灯火照瞎了。” 沈桐儿怔愣道:“难怪娘总说我是坟地里捡来的,不肯告诉我更多细节。” 苏晟道:“鹿家所藏的秘密繁深似海,或许他们知道的比我知道的更多,穆惜云定然是不想让你掉入麻烦之中,所以才不提吧——那时她便决定保护你,把我们抱出了沙海中的移动墓穴,一路被鹿白的妻子追杀,后来我指引她去了没有人烟的芳菲岛,自己却被鹿家捉住,押去了极热之地南陵原。” 短短一席话中,不知藏了多少惊险与无奈,沈桐儿努力接受着无法可想的事实,许久都没有再开口。 苏晟握住她的手说:“桐儿,我没想到你会再出现在我面前,那熟悉的气味顿时便让我想起曾陪伴着你的日子,我也不想一味的利用你,只是……” “只是小白真的想回家,是不是……”沈桐儿反问。 苏晟预料不到她接下来的情绪,唯有默默听候发落。 沈桐儿深吸了口气:“只要用火融膏点燃那盏灯,就可以了吗?” 苏晟道:“没那么简单,我所知道的也有限。” 沈桐儿摸住自己的脖颈:“所以,我是异鬼吗?异鬼生性残忍,要靠吃人才能活的,可我……” “你身上异鬼的气息非常鲜明,但我相信你与它们不同,否则你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那个棺材里。”苏晟回答:“你想象不出那是什么可怕的地方!” “好,我这一路本也觉得自己很不对劲了,就算我是异鬼吧。”沈桐儿眼里有些泪光:“小白若想让我帮你回去,我……” “我想带你一起回去。”苏晟生怕她一怒之下跑掉,忽然用力抱住这姑娘说:“在棺材里陪着你的日子我就这样想,想了许多年,你是属于我的,不属于穆喜云,也不属于这个世界!” 沈桐儿呆问:“可如果你回去,找回了原来的世界,找回了明烛娘娘……” 苏晟捧住她的脸说:“我只认得你,如果桐儿不想的话,那就把火融膏丢了吧,我们到芳菲岛去生活也好,在哪里又有什么不同?执念过太久,我实在不想让你成为执念的代价。” 沈桐儿慢慢扶下他的手:“从前我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离开家后,遇到的事情多了,才明白自己有多没用,不过旁人骗我,我会懊恼难受,但小白骗我,我……我没关系,也许正像小白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那等云娘死后,我就陪你去找回家的路好不好?平白活这一次,能够实现小白长久以来的愿望,我觉得挺值的。” 苏晟没想到她会回答的如此干脆,望着沈桐儿真诚的眼睛许久没有回应。 正当这时,附近忽然响起阴冷的声音:“你们果然活了下来。” 沈桐儿慌张侧头,看到个有着金色纹身的丑陋女人顺着山崖爬到面前,立刻把苏晟护在了身后:“你要做什么?” 第52章 母女重逢 即便已然化成人形,金色鲛人仍旧异常高大、丑陋无比, 十足深海异类的恐怖之相。 她往前一步露出含义模糊的笑容:“紧张什么, 我并不打算与你们动手, 更何况这鸟再飞起来, 我们母子也没法子追上。” 沈桐儿考虑道理的确如此, 才稍微放下警惕:“你到底是谁, 又是谁让你在那里看守海陵的?” “我叫潮姬,此次若非姑娘相救,恐怕果真会着了鹿家的道,他们觊觎宝物已有百余年、为之付出无数代价, 而我也守得累了极了……”金色鲛人垂下猩红的眼睛叹息道。 第92节 沈桐儿打量到她指骨颀长,指间仍有轻薄的金蹼相连,实在与其他异鬼截然不同, 不由暗自皱眉:“被你称呼为主人的是明烛娘娘吗?为什么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有些秘密没有被挖掘的价值。”潮姬毫无语气说道:“知道的越少, 活得便越轻松, 虽然不知你为何能够拿起火融膏,但既然缘分至此, 就随天意吧,如果姑娘日后在长海有难,去寻我与玉镜便是。” 她说完这话,毫不留恋地转身朝着悬崖峭壁一跃而下! “喂!”沈桐儿追晚了半步,只看到空落落万丈深渊连着无边无际的海水,再不见过去有人在此生活的任何痕迹。 苏晟无奈地跟在旁边道:“她若躲你、你是找不到的,走吧。” 沈桐儿回身轻轻地拉住他洁白的长袖:“小白, 虽然我脑海中设想过千万次带你回家的场面,但从未料到会成眼前这般状况。” 复杂的笑意涌上苏晟的眼底,即便心中仍留着千般话想对她说,但软弱绝不是这种时候的奢侈之物。 沈桐儿转而确认道:“虽然像小白所说,我娘曾为鹿家做过事,但她是对我最亲的人,你不会伤害她的吧?” 苏晟摇头。 沈桐儿抬起手来:“那就走,我们回家。” 早等着这句话的苏晟瞬间在空中恢复真身,将小姑娘丢到背上,径直朝着重现海平线的太阳冲去。 几根飘落的无瑕羽毛随着劲风吹落在风中,化为了身后尘埃。 此次来长海,本就是为了火融膏。 虽然最后得到它的方式与设想中大相径庭,但总归是得到了。 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曾体味过希望之味的苏晟,就连挥动翅膀的力量都比从前更加坚定。 沈桐儿的发丝被吹拂到凌乱,使劲搂着白鸟说:“你真的愿意陪着我,送云娘走完最后的日子吗?” 苏晟淡声回答:“当然。” 沈桐儿问:“就一直在岛上生活可以吗?” 苏晟答应说:“可以。” 沈桐儿又问:“那……和我一起钓鱼、一起给娘做饭、种种花、织织布、偶尔搭船去一趟市集也可以吗?” 苏晟问:“有什么不可以,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沈桐儿把脸靠在白鸟软软的毛上,轻声道:“因为你经历过那么多,都只是想回家,我好像不应该再耽误你的时间,让你做没用的事。” “耽误从何说起?你还不理解生命的永恒是什么意思……”苏晟拐了个弯朝着北方的岛屿方向滑翔:“更何况陪着桐儿,并不需要以有用或是没用来形容。” “你已经不是我当初认识的小白了。”沈桐儿闭上眼睛:“但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你。” 白鸟无声以报。 金色的阳光在高空带来暖意,照得他们身后虹光万丈。 —— 传说中的芳菲岛掩藏在东海靠北的迷雾之中,普通人即便架船路过,也常常会因弥漫的纯白水气而失去方向,根本不能发现它的存在,所以在此平安长大的沈桐儿当然不曾见过外人入内。 这次当她在几个时辰后被苏晟带着穿越雾障时,难免显得惊讶万分。 白鸟自己倒一如平常,解释道:“我极早就发现了这个地方,否则穆惜云瞎了双眼睛,怎么可能进得去?” 沈桐儿并不喜欢它用轻蔑的语气提起娘亲,不由簇起眉头。 幸而白鸟的速度无以形容,很快就靠近沧海之上的孤岛,寻见了仍旧呆坐屋边的瘦弱女人。 “娘!”沈桐儿心中急切的暖意涌了上来,连落地都等不及就靠着金缕丝抓树荡过去,像只小狗似的扑到穆惜云怀里,开心地叫道:“娘!我想你了!” 穆惜云已然连光都无法分辨,空茫起身,用力抱紧娇小的养女,气得在她背上猛拍:“娘不叫你去,你偏要逃出家,知道这些日子娘心里有多担心、多害怕吗!”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娘……”沈桐儿抬头望向她黑色的眼罩,而后小声说:“只可惜我没本事,明明已经很努力了,还是被鹿家玩弄在股掌之中,险些都不能回家来见你……” “鹿家的根基是你想象不到的深,权势超越历朝历代的皇帝,岂是你一个小姑娘能过挑战的。”穆惜云心疼地抚摸着她消瘦的脸庞,尽管明知这孩子受了伤也会隔夜愈合,却仍旧不愿她受半点伤。 沈桐儿咬了咬嘴唇,忍不住问道:“娘这么清楚鹿家,是因为曾为鹿家做事吗……” 穆惜云身子微震。 沈桐儿说:“小白已经把当年娘抱养我的事都说了,我一直都以为自己是谁家不要的孩子,没想到竟然来自那么不可思议的地方。” 穆惜云嘴唇的弧度仍旧藏着惊疑,显得欲言又止。 已经化为美男子之色、站在旁边看了半天的苏晟终于开口:“好久不见。” 穆惜云搂紧女儿后退半步:“你……” “娘,小白没有怨恨你,也不会做出伤害我们的事,不要害怕呀。”沈桐儿连忙劝说。 苏晟对欺负个将死的苦命女子没什么兴趣,淡淡扭头:“当初被你抱走桐儿,怪我自己没本事,念在你这么多年对她悉心照料,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沈桐儿立刻露出笑意,印着久别重逢的激动而忍不住说:“你都想象不出我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个杀人如麻的变态鹿笙好像已经死了!娘你知道鹿家有很多异鬼吗,难道你跟她们相处不害怕吗——娘……”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黯然:“娘知道我也是异鬼吗……” 穆惜云苍白的唇终于慢慢弯起,虽然温和但异常坚定:“对娘而言,你只是桐儿。” 若说沈桐儿不会因这件事起烦恼,那是不可能的,但她舍不得在身体日渐虚弱的养母面前流露情绪、惹她伤怀,所以再度亲昵的抱住她道:“我也是,不管娘之前拥有什么身份,这十六年来、还有以后、永远,你都是我的云娘。” 看到她们母女两个亲亲热热的样子,被冷落的苏晟忍不住哼出声。 沈桐儿抬头道:“小白,飞了这么久,你歇歇吧,岛中央有个淡水湖。” 第93节 穆惜云似乎不愿回忆从前的事,刻意不去理睬苏晟,只拉着沈桐儿说:“你这个邋邋遢遢的丫头,肯定又把自己折腾得像个猴子,快回屋洗一洗,换身衣裳。” 苏晟憋住心里落单的幽怨,转身便离了开去。 —— 几番清洗之后,脏兮兮的小姑娘终于重新变得漂亮可爱,始终守在旁边帮忙的穆惜云摸到她身上斑斑伤痕,不禁想象出许多危险至极的经历,心疼道:“以后少再胡闹,这世道莫说异鬼,就连人也会吃人。” “嘻嘻。”沈桐儿总忍不住偷瞧着她,不晓得自己是否该追问云娘在鹿家的过往。 但穆惜云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此处,倒是主动问道:“孩子,你记起那白鸟了吗?为何非要跟它混在一起?力量过于可怕的存在,都是大凶之物啊。” “嗯……”沈桐儿欲言又止。 穆惜云苦笑:“怎么,娘现在也成外人了吗?” “你想到哪里去了?”沈桐儿赶忙拉住她的胳膊,认真道:“我知道苏晟有很多可怕的秘密,背负太多血债,可这一路如果没有他,恐怕我已经死了八百次,而且他是真的关怀着我的,就像娘一样,我感觉的到!” “真是女大不中留……大概因为你们两个本就同命相连吧,当年若不是你在奇火中拉住我,恐怕我也早随着他们烟消云散,无论人、异鬼还是什么,只要有灵性,讲究的就是缘分二字。”穆惜云叹息,回想起十六年前第一次在长明灯楼中看到那装有雏鸟守着婴孩的棺材,仍旧觉得诡异至极。 沈桐儿随之笑了笑,忽然抱住她的脖颈小声说:“娘,我喜欢小白,是世间所有喜欢加起来的那种喜欢,虽然现在实在没办法对它说了,但一定要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如我、愧对苍生,明天开始第三部 第53章 良辰美景 夏风卷着昨夜陨落的花叶习习而动,使得清晨空气中弥漫出微弱清香。 许久没有睡过好觉的沈桐儿起得比平日稍晚些, 睁开眼睛便冲出房间问道:“娘, 小白呢?” 正安静熬粥的穆惜云无奈:“不知道, 大约在海边吧。” 沈桐儿过去扶她说:“你去歇着, 我来做家事就好。” “没关系。”穆惜云以手代眼, 摸了摸养女的身体:“就知道你只穿着里衣, 这像什么样子?岛外的姑娘像你这年纪时,早就嫁人生子了,哪个还疯疯癫癫?” “那娘呢?娘怎么没嫁过人,以前有喜欢的男子吗?”沈桐儿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穆惜云唇边浮出苍凉淡笑:“有, 他也是御鬼师,可惜在有次执行任务时牺牲了。” “啊……”沈桐儿手足无措。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早就没太多感觉, 不用替娘惋惜。”穆惜云说:“生成此命, 很难有别的结局, 娘能陪你在芳菲岛过这十多年的日子,已经是偷来的福分了。” 沈桐儿很怕她不开心, 但又实在好奇,小声问:“鹿家那么坏,娘为什么要要为鹿家做事?” 未想从来都知无不言的穆惜云却开始微微发抖,显然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 沈桐儿紧张道:“我乱讲的,娘你别生气。” “娘不是生气,只是……”穆惜云嘴角抽出厌恶的弧度,而后道:“去洗脸, 准备吃早餐吧。” “恩。”沈桐儿点头答应:“我要把小白叫来一起吃。” —— 平心而论,芳菲岛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且不论中央的奇花异草,单单那银白色的沙滩和轻可见底的海水,就已足够值得流连了。 可惜这里晴天的日子不是很多,多半时候都迷雾笼罩,空显寂寥。 梳洗完毕的沈桐儿飞快地跑到西边的沙滩上,果然看到熟悉的身影,发现白鸟竟然踱步在海边低头寻找着什么,已随伤势痊愈而逐渐重生的尾羽被海水濡湿,闪着动人的光。 她很开心地凑近问:“咦,你在捉鱼吃吗?” 白鸟抬起头,乌黑明亮的眼睛里隐约嫌弃。 沈桐儿笑:“我逗你呢,陪我去吃早饭好不好?娘熬了八宝粥给我。” 如果可能的话,苏晟当然希望她永远都这么天真快乐,此刻望见那温暖笑意,忽而便忍不住变成美男模样,踩过浅浪握住她的手。 本来是鸟,当人自然算不得舒服。 然而“和她看起来一样”这件事,却又带着莫名的吸引力。 沈桐儿弯着大眼睛问:“你是很讨厌我娘吗?自从回来就总自己躲在外面,也不愿跟我们在一起。” “谈不上讨厌,我对谁都亲近不起来。”苏晟傲娇扭头。 沈桐儿与苏晟一路冒险便已察觉:苏晟的确是性格冷淡孤僻,莫说与人相交,就是多讲两句话都少见。 然而正是这样的他,却对自己那么好…… 苏晟不晓得沈桐儿为何发呆,忍了忍才吐出心声:“你就真的那么依赖穆惜云?明知道你们没有血缘关系,明知道她曾经是鹿家的走狗、双手沾满鲜血,却——” “不准用''走狗''这样的词说我娘!”沈桐儿原本还沉浸在幸福里,听到此话顿时翻了脸:“有血缘关系那么重要?娘曾经做过什么我都不会在意,在我心里她对我十六年的照顾恩重如山!” 苏晟被骂得沉默,眼神里千百个不服。 沈桐儿又道:“而且水至清则无鱼,谁没做过错事,你干吗忽然正义起来?” “正义?”苏晟凉下声音道:“我只是讨厌看到你觉得她比我……” 说了一半,他便甩袖转身走了。 沈桐儿没办法地追在后面说:“喂,臭小白!” 第94节 苏晟当然不理睬。 沈桐儿拉住他哭笑不得:“这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娘是亲人,但你又不一样。” 苏晟听得出话里有话,期待小姑娘能讲下去。 但沈桐儿偏不说了,只是笑道:“走吧,粥肯定熟啦,等我吃饱你陪我练武好不好?” 苏晟终于点头。 沈桐儿忙拉着他往房屋处迈步。 苏晟边走边展开一直紧握的手说:“给你。” 白皙的手掌间竟然是个亮晶晶的小贝壳,看起来可爱极了。 沈桐儿接过来对着阳光瞧瞧,笑道:“小白好像喜欢捡会发光的东西,诶嘿,等我发财了就给你买些好玩意。” 苏晟并不理睬,终于变回了白鸟的样子低低地滑翔在她的身前身后,姿态都比前几日轻盈自在了许多。 —— 像每个遭遇辛苦而回到家乡的人一样,这几日沈桐儿也是干干活、练练武、吃吃睡睡得快活至极。 某夜月亮初升,她竟已经抱着被子陷入了梦乡。 倒是穆惜云心事重重地毫无睡意,拿着扇子坐在园内纳凉发呆。 她手边的参茶早就没了热气,却半口都没入腹。 “我闻到死亡的味道。”树梢忽然传来苏晟的声音。 穆惜云微惊,而后冷声说:“我今年三十又四,御鬼师能活到这个岁数的人,已经不多了。” 苏晟说:“其实之前我日日都盼着你死,但最近却又开始担心。” 穆惜云向来聪明:“担心桐儿会难过?” 苏晟默认。 穆惜云没有办法地摇着扇子道:“何必告诉她从前的事呢,害她总是追问我,这孩子好奇心重又冲动,若知道鹿家无耻的勾当,很难不去多管闲事。” “当时没有别的选择,说的话只能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苏晟忽然飞到她面前的竹桌上,认真地命令说:“趁你还活着,快将桐儿许配给我。” 穆惜云微怔,而后停住手上的动作:“她有自己的想法,为何要听我的话?” 苏晟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抖了抖流光的纯洁白羽,歪着头一副苦恼的样子。 “这世界已经够奇怪了,但鸟儿通了人性还是叫我无法理解。”穆惜云不复当日与苏晟重逢的慌张,却仍旧保持着警惕与距离:“我知道你绝非凡物,力量不可限量,但桐儿她……” 未说完的话伴随着声叹息结束。 苏晟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努力护她周全。” 穆惜云早已倦了、累了。 她缓慢地靠在摇椅上闭起眼睛,轻声道:“或许你们的命运就是注定要遭遇坎坷吧?总之桐儿愿不愿意嫁你,别指望我来讲,你和她的事情,我再也不会管。” 不高兴的白鸟瞬间伸爪踩翻茶杯,瞪了假寐的女人两眼,才扑啦啦的飞得无影无踪。 —— 因为苏晟需要食用魂尘恢复体力,归至芳菲岛的沈桐儿已经做好要不时出去狩猎的准备。 谁晓得她歇过段日子,却见白鸟越来越有精神,就连被长明灯灼伤的羽毛都全然复原了起来,不禁心生疑惑。 某天傍晚在海边钓螃蟹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小白,你是不是离开岛去吃过异鬼了?” 安静坐于旁边的苏晟说:“恩。” 沈桐儿惊讶地张大眼睛着急:“那、那怎么能不带我呢,万一你受伤怎么办,你死在外面我都不知道呀!” “带上你才容易受伤。”苏晟照旧实话实说。 被瞧不起的沈桐儿哼了声,乱晃着钓鱼竿表示不满。 苏晟摸住她的头说:“你需要静养,之前在长海折腾坏了,别不好好对待自己。” 沈桐儿小声道:“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做所有的事。” 苏晟露出上岛后便少见许多的微笑,精致的脸庞在暮色中如梦似幻。 暗自情窦初开的沈桐儿瞧着,心里蹦蹦乱跳,忽然小声提议:“我们去买糕点吃吧,偷偷出个岛,娘不会知道的。” 苏晟说:“你想吃什么,我去买便是。” “我说了要一起!我不是想吃糕,我就想和小白一起去买!”沈桐儿从来不八面玲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摔下鱼杆就拉他柔软冰凉的发梢强调。 苏晟失笑道:“好,一起去买。” 沈桐儿这才再度开心,起身道:“嘿嘿,飞去市集会把人吓坏的,我们坐船去吧,让我来带你认识下丹鱼。” 说着便握住他的手,带他坐上岸边被绑着的小木船,解开绳子之后,伸出胳膊朝海水中撒了吧不知名的食料。 不出片刻,已经暗下去的海面上隐约靠近一抹金光。 沈桐儿撑起浆来笑着招手:“小丹,好久不见了!” 来者原来发亮的竟然是只红色鱼儿,它身上的鳞片简直比宝石还要耀眼,竟然跳跃出海面发出孩童一样的声音:“桐儿!” 第95节 沈桐儿洋洋得意,对苏晟说:“你瞧,我就告诉过你,我家这里的小鱼也会讲话。” 讨厌被她拿来与任何对象相提并论的苏晟瞬间黑脸。 然而闪亮的丹鱼却活蹦乱跳,边在迷雾里引路边问:“这是谁呀,我怎么没有见过?” “嘻嘻,不告诉你。”沈桐儿努力地撑着船桨。 “咦……”丹鱼又跳起来偷看。 沈桐儿这才说:“他是只鸟儿呀。” 丹鱼游动在水中,声音可爱又模糊:“骗我,他是人,鸟儿有翅膀的。” “小白小白,你快变鸟给它瞧。”沈桐儿立刻吩咐。 谁晓得苏晟却果真变成白鸟的样子,头也不回地飞走掉了。 沈桐儿在迷雾中完全看不到踪迹,顿时急得喊道:“喂,你去哪呀——” —— 幸而苏晟并没有飞远,只是待在市集附近的沙滩上站着默默等待。 不喜亲近人市的丹鱼早就消失不见,沈桐儿气喘吁吁地把船固定好后,才追下去问:“你怎么又不开心了,自从跟我到家后,就小气吧啦的。” “我从来都小气,是你自己没发现。”苏晟转身朝市集行去。 沈桐儿赶紧追他,却被暗淡沙滩上的礁石绊了个跟头,狠狠摔在原地。 苏晟顿时走回来搀扶,一把将小姑娘举了起来,帮忙拍肩膀上的细沙。 丢了脸的桐儿很郁闷,用力躲开。 苏晟这才开口问:“难道在你心里面,我就和那条杂鱼一样吗?” “啊……”沈桐儿呆住:“你想到哪里去了?” 苏晟依然郁闷。 沈桐儿低下头小声说:“没有啊,只是芳菲岛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有趣的事,我也没朋友,就只剩下丹鱼可以介绍给你,我怕小白觉得无聊,哪一天忽然就飞走去找你的灯了……” 苏晟微微愣过,然后温和下声音:“不会的,答应你的事,我说到做到。” 沈桐儿认真地望向他的脸。 苏晟欲言又止,终于道出:“有个问题我叫穆惜云问你,她不肯,我也没有朋友,所以只能自己问你。” 沈桐儿不解:“怎么啦,你这么严肃我有点紧张。” 苏晟说:“桐儿……做我娘子可好?” “诶……”沈桐儿完全没有预料他会在此时此地讲出这样的话,呆滞到瞬间成了满脸通红的石像。 苏晟也显得不似平日那般从容,千言万语的承诺因为太过漫长的时光而根本无法轻易倾吐。 结果向来干脆的沈桐儿转而坚定点头,紧张道:“好、好呀!” 如释重负的苏晟卸掉紧绷的力气,刹那间将她抱入怀中。 沈桐儿意外地听到隐隐的剧烈心跳声,烫到不行的脸浮现出控制不住的微笑。 未想到这时,忽有冰凉落在她的脖颈间。 沈桐儿疑惑抬首,看到无数小冰晶从天而降,在夏日的海边纷纷扬扬,不禁惊慌失措地拉住他说:“小白,你不要激动,又、又下雪啦!”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部 第一章 糖渣 第54章 嫁衣错 盛夏极光中的玉京,透着略显肃穆的盛大繁华。 虽然这座古城曾遭受异鬼入侵的灭顶之灾, 但因是天子脚下, 便总能保留下无法磨灭的生命之力。 在玉京最北面的护城河边上, 有座生人勿近的幽深古宅。 别说慕名的宾客希望进入拜访、就连无知行人在门口无意经过都是不被允许的。 它并不比皇宫少半分防卫森严, 因其正是名满天下却又神秘莫测的鹿家。 —— 在古宅极深处的华丽内室里, 正端坐着位美艳无比的妇人。 她柳眉轻蹙, 愁绪难解,抬手轻轻抚向床榻上昏迷的鹿笙,缓慢而疲倦地叹了口气。 风满袖面无表情地立于后侧:“夫人,您不要太担心, 区区小伤并不会使家主如何。” “笙儿的伤会好起来,我只担心他心里的洞变得像我一样恐怖。”妇人微微叹息:“他父亲就是因为太想知道些不能知道的事,才在长明灯楼——” 风满袖安静听她感慨, 然而对方却声音渐弱地住了嘴。 妇人转儿露出冷艳笑意:“虽然长湖之事告败, 但我们更可确定——穆惜云从灯楼里带出的鸟和女婴绝对不简单, 这么多年都没弄死他们,笙儿还这么轻敌, 实在是自大。” “夫人冤枉家主了。”风满袖拱手道:“此次接触沈桐儿与苏晟属下便得知,或许他们的确有不死之身,但的确能力有限,特别是沈桐儿武艺平平、不足为惧,若不是璃玉被毁,没有压制住潮姬的力量,恐怕早已得手。” “得手?得什么手?!”妇人终于发了火:“火融膏你我可碰吗?笙儿可碰吗?除了从灯楼里出来的那两个怪物, 还有谁碰得了?!不与沈桐儿把戏演足、让她为我所用,还这么早就把脸撕破,日后若想逼她上雪山点灯,恐怕难如登天!” 第96节 风满袖低头不语。 妇人起身甩袖,放平语气:“酒儿死前,确实怀有身孕?” 风满袖颔首。 妇人道:“这是我鹿家欠她的……” 结果未等风满袖回答,便有位黑衣人如傀儡般进门禀报:“夫人,东海来报,有处偏僻渔村炎夏降雪、天象诡异。” “哦?”妇人抬起犀利的明眸:“据余离来信所说,鬼凤凰确有操纵风雪之力,恐怕苏晟正藏于那里,速去捉拿。” 风满袖主动道:“让我去吧,鬼凤凰不离那小丫头半步,没准穆惜云也跟他们在一起,如此的话,倒有机会帮夫人夺下《永生楼夜明图》,再寻令老家主葬身的长明灯楼。” —— 已回芳菲岛的沈桐儿因着苏晟提出的婚约而幸福得冒泡,根本就没再多想岛外的是是非非。 她心中向来藏不住事,次日便主动跟云娘提起,笑嘻嘻道:“嘻嘻,以后我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尽管穆惜云并不看好这姻缘,但又怎么能讲出反对的话? 毕竟她命不久矣,而养女又绝非普通人,恐怕天下之大,除却苏晟也再难有托付的对象。 故而心思百转千回,终究还是叹息:“既然决定了,就好好在一起吧,如此娘也能放心的离开。” 闻言,沈桐儿面上的喜色顿时消失,真的很希望讲些长命百岁之言。 无奈那些对御鬼师来说本就虚妄至极。 穆惜云笑了笑,起身到箱子里摸索出个细长的锦盒:“桐儿,娘没什么能留给你的,这个你暂且收好,日后必有大用,最近寻个黄道吉日帮你把喜事办了,便再没有别的烦恼。” “这是什么呀?”沈桐儿好奇地抚摸,然后无所谓地拒绝:“不用那般麻烦,就咱们三个在岛上,办不办有什么区别?” 穆惜云触碰到她的面庞,坚持道:“要办,姑娘出嫁怎么可以连嫁衣都没穿过呢?那样娘会觉得愧对于你。” “才没有,娘和我毫无血缘关系,却无怨无悔地照顾我十多年,这份恩情……桐儿好想有机会报答。”沈桐儿立刻搀住穆惜云的胳膊,郁闷道:“之前琢磨来琢磨去,只盼着能把赤离草带回岛,让娘能看看我究竟长得是何模样,可那草偏偏落在鹿家手里……在南陵原九死一生、又在长海险难重重,我怕再纠缠下去,就赶不及回来见娘了……” 穆惜云唇边带着温婉笑意,继续轻抚她的面庞:“傻孩子,娘怎么会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娘的桐儿啊,眼睛大大的,脸蛋圆圆的,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虽然个子总比同龄孩子长得慢些,但以后也会亭亭玉立……” 沈桐儿不忍心叫她摸下去,忽然把脸藏到养母怀里,生怕被发现自己没用湿掉的眼眶。 —— 在荒僻无外人的海岛之中,苏晟似乎放弃了模仿与矜持,即便化作人形也只喜欢呆在很高很高的树上眺望远方。 除非见到意中人从屋子里面出来,才愿意款款落地跟在旁边。 这日他被穆惜云找到时,正吹着海风摆弄手里面闪着光的宝石链子,也不知从何寻得那些价值连城之物。 听清对方来意,苏晟顿时疑惑:“办喜事?有必要?” 穆惜云扶着拐杖气道:“不管你从何而来,有着怎样的习惯,但桐儿是在这人世间长大的,你既然想与她结为夫妇,该给的都应该给她,不然以后提起来,难道不觉得亏欠了什么吗?” 苏晟当然并非不懂道理,眯着黑眼睛回忆过从前的所见所闻,转而答应:“好吧。” 穆惜云这才稍许满意:“我现在去市集买些红布为她做嫁衣,其余事情就交给你办了。” 苏晟淡淡答应了声,瞧着这女人艰难离去的背影,顿时从树梢上跃下来,寻着沈桐儿的气息迈开步子。 —— 事实上,沈桐儿年年岁岁在这荒岛上生活,即便被云娘教导过速食礼仪,但叫她发自内心对其认可还是太难了些,所以准备婚宴似乎更像是满足娘亲愿望的任务,而并不值得所有期盼。 最近小姑娘该练武练武,该干活干活,与之前的生活节奏别无二致。 苏晟一路走到小屋后院,看到她正勤奋地劈柴拾草,不禁顿觉自己的确该为洞房花烛的幸福努力一下了,“心怀鬼胎”地靠近问道:“桐儿,你想要什么样的聘礼?” 沈桐儿被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吓到,转而停住动作笑道:“啊……不用呀,我也不衬什么嫁妆,所以只要能天天看到小白就好啦。” 苏晟拎过这丫头,抬袖帮她温柔地擦去细汗:“那怎么可以?难道桐儿就没有喜欢的东西吗?” “你怎么和我娘一样麻烦,我喜欢小白,小白自己就是聘礼。”沈桐儿立刻抱住他的胳膊:“快变回鸟儿叫我摸一摸!” 苏晟凝滞,顿时有种绝望的疑惑:“桐儿,你当真知道成亲是什么意思?” 沈桐儿顿时脸红:“知、知道呀,以后你就是我的……相公……” “然后呢?”苏晟又问:“成亲不只是为了个称呼吧?” 沈桐儿茫然:“……需要我每天给你做饭吗,可你不吃饭呀,我也不会缝衣服……你得等我学学……” 果然、她根本就不知道! 苏晟沉默片刻,放下矜持提示道:“你还记得鹿笙和花病酒在房里做的事吧,世间每对夫妇都会如此。” “……”沈桐儿努力回想起那令她困惑而不安的一幕,念及那两个妖孽都是衣冠不整的样子,吓得后退半步揪住衣领:“我、我不要!我不要练邪门的功夫!看起来好奇怪,这是何道理?” 苏晟心头美滋滋的期盼顿时摔了个粉碎,终于意识到她到底是怀着怎样单纯的念头答应自己,失语道:“那不是练功,那是……” 沈桐儿摸不到头脑,警惕道:“小白你今天好奇怪。” 苏晟气馁:“总之,等婚宴办完,我会教你的。” 穆惜云从未告知过沈桐儿男女之事,这小丫头出门寻找赤离草去得也多半是危险之地,以至于至今还是白纸一张,实在不理解眼前面红耳赤的白鸟在纠结什么,小声哦了下,便转而高兴道:“对啦,我昨天泡了梅子酒,你要不要尝尝?你会醉吗?” 受到打击的苏晟没心情回应,竟然忽地鼓足巨大的勇气,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怀里亲了上去。 毫无防备的沈桐儿只觉得唇间甜甜软软,完全傻在原地,就连呼吸都忘记继续,差点在初吻中陷入窒息。 第97节 苏晟自己也紧张到不成样子,慢慢松开她道:“这也是只有夫妻才能做的事。” 沈桐儿心跳凌乱,总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可鹿笙和花病酒是夫妻吗……我糊涂了……” 苏晟语塞,强调道:“少管他们!桐儿只能和我做这件事。” “哦……”沈桐儿点点头,心慌意乱地沉思片刻,踮起脚来亲到他的下巴,然后露出酒窝说:“知道啦,苏小白!” —— 人活到不同的阶段,就会产生从前未曾预料过的念头。 穆惜云年轻时从不觉得自己会老,可如今半个身子埋进棺材,又早已忘记年轻时的执念种种。 无论苏晟如何可怕,对沈桐儿总归是个可靠的归宿。 这般想着,穆惜云便浮现出丝喜悦,对布店的老板说:“要你们这里最好的红色丝绸,可不要骗我这瞎子。” “怎么可能呢,您摸摸这质地。”老板热情介绍。 穆惜云点头轻碰,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店外暗自顶梢的陌生人。 作者有话要说:  做几天糖渣,就去准备饭盒:) 第55章 怒中现真身 芳菲岛的婚宴那日,遍野的花树与屋梁之上都挂好了大红的绸缎灯笼。 室内珍馐满桌、奇珍异宝摆得比比皆是, 也不晓得苏晟到底是从何处把这些稀罕玩意弄来的。 虽然穆惜云什么都不看见, 却也能感受到幸福的氛围, 不仅身着新衣, 就连眼罩也换成了红色。 她常年苍白的脸微显血色, 走在厅堂之内左摸摸、右摸摸, 直至听到阵急促的脚步传来,随之微笑转身:“桐儿,出嫁就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莽莽撞撞的?” 沈桐儿已经换好云娘连夜亲手缝制的裙袍, 用手半拎着靠近说:“嗨呀,我本想着叫小丹来凑凑热闹,可是怎么撒食它都不出现, 这条谗鱼跑到哪里去啦?” “是吗……”穆惜云扶住养女。 正在欲言还休的时候, 消失了整日的苏晟终于踱步入屋。 沈桐儿立刻凑过去亲热地说:”小白穿红色也好好看, 小白就是好看!” 苏晟微笑,从长袖内摸出个巧夺天工的凤钗, 精细的鎏金上嵌着几枚暗藏华光的孔雀石,实在美丽非常,他抬手把钗慢慢带在桐儿新梳好的发髻上,然后才满意地亲自帮她搭好盖头,温声道:“久等了。” 沈桐儿激动之余有点童心未泯,忍不住偷碰那凤钗问:“这又是哪里得来,小白不会是飞出去偷东西了吧?” 被识破的苏晟嘴角抽了抽, 坚持道:“送给你,就是你的了。” 天知道那家被鸟叼走首饰的倒霉人家是哪门哪户。 由于穆惜云脑海内久远而恐怖的记忆,她在面对这只根本不该存世的白鸟总是心有余悸,但近来见桐儿与其亲密无间,也渐渐为之安心,不由端正地站在旁边淡笑起来。 —— 加上新郎新娘总共只有三人的婚礼,实在是非常寂寞。 但沈桐儿却很知足,毕竟她有家又有爱,并不曾奢求过其他圆满。 被苏晟扶着拜过天地再拜云娘,终于重新被掀起盖头的时候,顿时露出弯成月芽儿的眼睛说:“以后小白和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透过这姑娘稚嫩的脸,苏晟的眼底闪过太多回忆,终而笑道:“嗯。” 他不是人、她似乎也不是人。 但在这茫茫人世间一点一点懂得七情六欲,又和人有多少区别呢? 这个问题即便是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也回答不出。 心内并未装着烦恼的沈桐儿转身端起酒壶,倒下几杯亲手酿的梅子酒说:“娘,我们敬你。” 坐在主位的云娘茫然摸索,接到玲珑的玉杯后方才轻轻磕碰,一饮而尽。 苏晟望着这个一生辛苦的女人,忽然破天荒地好转态度:“我会好好照顾她,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都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穆惜云默默点头,抹掉滚落到下巴的泪珠,握住养女的手舍不得放。 “娘……”沈桐儿从不敢告诉她自己答应过以后要帮助苏晟回家的事,此刻回味起云娘的养育之恩和谆谆教诲,不由红了眼圈,慢慢跪坐在她膝边道:“娘给我的这个家,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娘也永远不会忘记桐儿。”穆惜云终于崩不住情绪,低头啜泣了起来。 本该作为主角的苏晟默默地站在旁边,讲不清心里是何滋味。 他恨鹿家、恨擅自抱走桐儿的穆惜云、恨这十六年的珍贵情谊半点不属于自己,却又莫名淡淡心酸。 门外的夜色终于蔓延开来,点点通红的灯笼照亮沧海之上的孤岛。 孤岛就像他们每一个人,兀自活在这个世界上,明亮又寂寞。 —— 洞房花烛夜,从来都被当成极致的幸福。 不过等过太多太多年,苏晟已经没有那么急了。 他把窗户一扇扇全关好,又灭掉几只过于夺目的香烛,走来走去满目悠闲。 倒是呆坐在床边的沈桐儿很忐忑:“小白,你到底要教我什么呀……” 第98节 苏晟这才走到她身边淡笑落座:“怎么,等不及了?” “……总觉得你笑得很狡猾……”沈桐儿迟疑。 苏晟抬手把那枚极夺目的凤钗摘走,又温柔地散落下她柔软清香的黑发,抚摸问道:“娘子,之前教你的事还记得吗?” 这个称呼顿时让沈桐儿开心到满脸飞霞,因为并不懂矜持,而飞快点点头,扶住他的肩膀够着亲上去。 苏晟趁机轻咬住那纯洁的嘴唇,拥着沈桐儿压倒在大红色的床榻上,边忘情深吻,边拉下她的束腰。 由于盛夏炎热,小姑娘婚服里只穿着可怜的肚兜,顿时吓的缩了起来,小声问:“为、为什么要脱衣服……” 苏晟支着身子凝望着她,俊美的脸庞也并没有多淡定,答非所问地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沈桐儿害羞地点点头。 苏晟的笑美到虚幻:“其实你不知道。” 沈桐儿衣冠不整而表情茫然回视,心慌到快要跳到崩坏。 慢慢解开长袍的苏晟把她完全笼罩在高大身躯的阴影里,非常认真地说:“但我会让你明白的。” 鲜红的衣衫应声而落。 沈桐儿瞬间捂住眼睛,而后又分开手指缝偷看。 苏晟被这举动逗得失笑,又半抱起她轻吻上去,让这甜蜜的婚房内只剩下云翻雨覆的温热。 逐渐赤/裸的沈桐儿细腻的肌肤沁出细汗,似乎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什么,摸着苏晟的发梢说:“小白,我觉得好热……” 异鬼的成长速度实在比人类慢上许多,比起普通十六岁人类少女的成熟,她差得太远。 忍不住、不想等却又舍不得的苏晟有丝矛盾,拉住她乱动的手腕把她囚禁在怀里:“桐儿真可爱,只是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晕乎乎的沈桐儿立即气恼:“你、你嫌我矮!” 苏晟淡笑,吻过她的脖颈后又渐渐用唇隔着肚兜去触碰酥胸。 没想到正在情/欲渐浓的时候,沈桐儿始终颤抖的身子却忽然变的冰凉,就连绯红的脸都白了下去。 苏晟不安:“你怎么了?” 沈桐儿揪出半褪的衣裙:“我、我忽然心好慌……” 苏晟擦掉她额上的冷汗,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 “我要去找我娘。”沈桐儿莫名这般决定,便匆匆穿着衣服往床下跑。 好端端的苏晟被抛弃在原处,自然满目幽怨,但他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稍微平复下心绪便快步追随在其身后。 —— 结果,穆惜云就在养女大喜的这夜,悄然离世了。 当沈桐儿冲进她的房内时,这个女人恐怕刚刚咽气,身体依然带着隐约的温热,却再也摇晃不醒。 早就预料到这一天的小姑娘难免悲从中来,乱抹着失控掉落的泪说:“娘,你是熬到等我出嫁,现在终于熬不住了吗?” 可惜世间对她最好的云娘再也不会回答。 “我不想你死,虽然我知道你会死,可是我不想……”沈桐儿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遗憾,还是学不会放开,想到那株没机会拿回家的赤离草与养母多年的呕心沥血,像每个失去至亲的孩子一样伤心不已。 幸好苏晟能够陪在旁边,搂住她说:“人类总是会死的,她有异鬼的血脉,寿命更是短促,你应该替她开心,没有被鹿家利用一生。” 沈桐儿哭着问:“娘没有坏心肠,不杀人也不做恶,为什么非要跟着鹿笙的爹做事情呢?” “因为鹿家的手下……都是鹿家亲自放在深山里养大的。”苏晟抬手用布将穆惜云的尸体蒙住,扶着桐儿说:“我们帮她下葬吧。” 沈桐儿抹泪答应。 正在这时,海岸边传来细碎的异动,苏晟远远听到后,立刻警觉起来。 沈桐儿意识到他的不安:“怎么了?” 苏晟说:“有东西在靠近。” “不可能!”沈桐儿虽然这般回答,却也露出紧张的眼神。 苏晟当机立断道:“带上穆惜云的尸首,我们必须快走。” 沈桐儿正准备听话,却忽然想起重要的事:“不、不行!娘前几日交给我一幅奇怪的画卷,因为太大,我还放在我房间的箱子里呢。” 她说着便急匆匆地往回跑。 苏晟抬手抱起断气的穆惜云,跟在后面追问:“画上是不是沙漠,挂着个透明的坠子?” 沈桐儿已经听到飞速靠近的脚步声,来不及回答,但显然被说中了。 苏晟皱眉随她冲到原本一片喜庆的婚房里嘱咐道:“快拿好,那画卷是找到你出生陵墓的地图,世上只有这一份!没想到竟然在她手里!” 沈桐儿慌里慌张地把云娘的遗物翻到背好,正准备随苏晟从后窗飞走,却听到外面传来细细的呼喊。 “桐儿!救我!救命!!!” 她脸色微变:“糟糕,是小丹,难怪我今天找不到它。” 就在这犹豫的功夫,不速之客已然闯进屋内,正是绿衣飘飘的风满袖,他那酷似姐姐的美艳脸庞上充满恨意,冷笑道:“杂毛凤凰,你现在飞走还来得及!” 苏晟面不改色,眼底反而泛出嘲弄的颜色,勾起薄唇反问:“怎么?自投罗网地要和花病酒团聚吗?这大喜的日子,我倒不介意多吃一点。” 第99节 风满袖缓缓地拔出剑,扭曲的俊脸映在刺目的剑身之上:“你未免太自信了,我们曾经能抓你第一次,就能抓你第二次!” 他话音刚落,好端端的小屋便迎来巨大的震动,瞬间石墙飞裂! 苏晟带着沈桐儿腾空而起朝后躲避,将穆惜云交给她道:“注意安全!” 沈桐儿惊愕地半摔在屋后,抬头见夜空只下出现了十多只堪比小山的异鬼,横冲直撞摧毁房屋,个个都张着血盆大口,满身腥臭血气。 原本美如仙的风满袖也迎着月色露出原形,身体比身后的异鬼们更加健壮高耸,横出的六只手爪尖锐无比,声音低沉道:“姐姐遍无敌手——若不是有孕在身——怎么会被你这个怪物——吃掉——” 多可笑啊,一只怪物竟也用这样的词汇称呼自己的天敌。 苏晟面色凝重,忽而恢复成巨鸟的身形,翱翔在沈桐儿头顶,几枚飞落的白羽伴随着极冷的风乱卷而去,驱逐走盛夏所有炎气。 被捉住的丹鱼被只异鬼握在巨爪内,只露出斑点金光,像孩子般哭喊:“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小丹!”沈桐儿不愿失去自小陪伴自己的小生命,顿时甩出总是不离手的金缕丝迎战上去,让不久前还喜气洋洋的芳菲岛陷入了惊天动地的混战! —— 鹿家豢养的这些异鬼全部力量恐怖,谁都不比余离差上半毫,尽管沈桐儿的身手在历练中小有长进,但怎么可能击败这些魔鬼般的敌人? 幸得苏晟不离不弃,由于情绪太过紧张,又冻得天降异雪,致使异鬼们为之畏缩。 还穿着嫁衣的桐儿在庞大的怪物中间上下飞窜着躲避,终于找到机会靠近可怜的丹鱼,立刻利用金缕丝腾空而上,捆住那异鬼的手臂用拉扯。 丹鱼被捏得痛苦大叫,奶声奶气的娃娃音混在周身的低吼声中格外明显。 沈桐儿一心想要救它一命,完全没注意到风满袖所化的异鬼从后袭来! 丹鱼害怕地提醒:“小心背后!” 沈桐儿本能地翻身躲避,却还是被异鬼之爪砍到大腿,瞬时间血流如注,而与此同时,抓着丹鱼的鬼手也被金缕丝活活勒断! 沈桐儿吸着冷气喊道:“快逃!” 只见丹鱼在空中展开有如小翅膀的鱼鳍,在一阵金光中变成了两三岁大的男童,连滚带爬地朝大海窜去。 此刻万万不能功亏一篑,沈桐儿吃痛爬起想要继续阻拦奋战,却被俯冲下来的白鸟用力叼住! 风满袖担心这些奇特的动物瞬间消失,竟然转身捡起穆惜云的尸体在空中摇晃。 沈桐儿惊慌失措:“娘!” 苏晟可以为丹鱼一命冒险,却不愿再管个尸体,毫不留恋地越飞越高。 没能得逞的风满袖恼羞成怒,张开巨口便将穆惜云嚼个粉碎! “啊!!!”还没从丧母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又看到这残忍变态的一幕,沈桐儿只觉得有股无法发泄的愤恨从胸口飞涌而出,紧接着便是快要将四肢扯开的剧痛。 她好似丧失掉清明的神智,竟然在空中挣扎跌落。 白鸟当然立刻去接,结果好端端的小姑娘竟然在空中扭曲变形,活生生地撕裂了婚衣,化身成为只娇小却异常奇特的怪物扑到风满袖身上发了疯似的啃咬厮杀,一时间血肉飞溅,惊得鹿家异鬼们四下奔散。 已经逃到浅海的丹鱼躲在礁石后偷窥,万万没想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竟然是见也没见过的红色异鬼,顿时在恐惧中偷偷地缩回了水底。 第56章 长生与长明 像是噩梦一场。 当沈桐儿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昏迷之前所发生的事情, 像把刀子似的割进她的脑袋里, 剧痛中透着残忍。 幸好苏晟正守在旁边, 立刻抚摸住她问:“桐儿, 你好些没?” 沈桐儿刚想说话, 却觉得一股血腥味在嘴巴里扩散开来, 顿时狼狈地干呕。 被握在手里的沙子干燥而温热。 苏晟微微叹息:“没事的,他们都跑了。” 沈桐儿抬起头来,发现原本美丽无比的芳菲岛成了无比狼狈的地狱:房屋破碎、血迹斑驳,就连清脆的树都东倒西歪, 她满身伤痛地红过眼睛,倒是把发生的事全部想了起来,扶住嘴唇呆滞无语。 “桐儿——”丹鱼还是那副小孩子的模样, 揪住她的袖子哭了起来:“你怎么会是异鬼呀, 你好厉害……呜呜……吓死我了……” 沈桐儿苦笑, 摸摸丹鱼的头:“没想到你也会变成人的样子?” 丹鱼眼泪汪汪:“不能变很久,也不能总离开大海。” 沈桐儿叹息:“那还不快进到水里, 小心变成鱼干。” 丹鱼抹脸:”可是我害怕你死掉,云娘都死了,以后这里就只剩下我自己了,我不该吃别人的食,不该被他们捉住,都怪我……” “不怪你,我没事, 快去吧。”沈桐儿努力维持着许久的弧度:“近日这里都不会太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听话。” 丹鱼的嘴唇都没了颜色,闻言不禁一步三回头地朝大海走去,随后化为一条金色的小鱼跳进了水里。 苏晟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新娘,只能抱住她说:“我们该走了,这画卷在我手里,鹿家还会来的。” 沈桐儿点头哽咽:“我恨风满袖,他吃了云娘……” 苏晟保证:“再看到他,我不过放过他。” “我也恨自己,我怎么会变成那副样子,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只觉得好恶心……”沈桐儿被搀扶地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望向大海说:“咱俩走了的话,丹鱼会不会很孤单?” “它会有新的朋友,也不能陪你去要去的地方。”苏晟见了鬼似的讲出安慰的话,然后再不愿再多等半刻,恢复成白鸟之身,立刻把沈桐儿背在身上展翅而去。 第100节 沈桐儿穿着褴褛的旧衣服,望向越来越小的海岛,不禁抱紧了白鸟的脖颈,生怕失去这唯一的依靠。 —— 苍茫的群山掩映在云遮雾绕之中,实在是飞翔过许久,才看到个小小的石城。 并不晓得身在何处的白鸟生怕沈桐儿太疲惫,拐了个弯便悄然落到那城附近,变成美男搀扶住她:“走,去前面瞧瞧有没有客栈可以休息。” 沈桐儿还没从这一系列的震惊中回身,只是问道:“我这么狼狈,别人不会好奇吧?” 苏晟摸出金子:“只要有这东西,谁都不会多说废话。” “……小白,这又是从哪里偷的?”沈桐儿赶快把头上华光夺目的钗子藏起来:“我只是老百姓,用这些太招眼了。” “能被你带是破首饰的福气。”苏晟哼道。 沈桐儿微微一笑,拉紧他的胳膊,一瘸一拐地朝着城门走去。 —— 多亏乱世多丧事。 小城里人不多,看起来不体面的也不知小姑娘一个,反而是围观苏晟英俊容貌的百姓居多。 他目不斜视地把沈桐儿带到客栈,交过金子便吩咐道:“去给我娘子买两件衣服,要你们这最好的。” 店小二立刻贪婪地接到手里跑了出去。 沈桐儿小声问:“这是什么地方,会不会有异鬼?” “别再操心别的了,你应当好好休息。”苏晟不容商量地把她往楼上搀扶,将那珍贵无比的画塞进她的怀里。 沈桐儿摸着养母的遗物,想到穆惜云辛苦的人生,以及自己又要陪小白去找那墓穴,不由微微叹息。 苏晟多半意识到了小姑娘的心思,握紧她的手道:“不管我要去哪里,肯定是要带你一起。” 沈桐儿抬起大眼睛,终于还是弯了起来。 —— 沐浴之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有种把那些血腥惨烈也洗掉的错觉。 沈桐儿趴在桌前使劲吃着丰盛的大餐,饿到头也不抬。 始终在旁边凝望的苏晟抬手轻抚:“慢点。” “我没有吃人、也没有吃异鬼吧,我不想吃他们,我只想吃饭。”沈桐儿不安地确认。 苏晟失笑地摇摇头。 沈桐儿叹息:“可异鬼不是吃人的吗……我想象不到自己竟然会那么丑陋……” “桐儿跟那些怪物不一样,也不丑陋。”苏晟安慰:“要控制住情绪,特别太过愤懑激动,就不会再变了。” “虽然明知娘寿命所剩无几,但我也想平平安安地安葬她,风满袖和鹿家,我记住了!”沈桐儿叼着鸡腿两眼锃亮,像只随时会扑咬上去的小兽。 “怪我,不该在他面前吃了他姐姐。”苏晟垂眸。 “花病酒还不是要杀你,竟然拿长明灯泼你!”沈桐儿被这些爱恨情仇搞得发懵,摇摇头道:“算了,谁欠谁真理不清楚,我只知道下回再见鹿家,我绝对不会客气。” “知道这点足矣。”苏晟到不怎么介意穆惜云之死,能够单独霸占沈桐儿,他反而比平时显得更有精神。 沈桐儿没察觉这白鸟的心思,指使道:“快打开这画卷让我研究下。” 苏晟无奈地帮她擦油腻腻的小手:“研究不明白的,必须到一个特定的地方用光去照那棱形锥子,才能在图上确定长明灯楼的位置。” “长明灯楼?就是流沙里的墓穴?”沈桐儿听他们频频提起,不禁好奇。 “对,它会随着日月星辰改变位置,所以才需要这《永生楼夜明图》去寻找,否则只能挖便沙海,皇帝都做不到。”苏晟回忆道:“你守着的灯谁也碰不得,当年穆惜云将它留在了原处,相信只要能进到灯楼内,我们就能拿到灯。” 沈桐儿干脆地点头答应:“都听你的。” 苏晟被她的态度搞得恍然:“桐儿就不怕我在撒谎利用你吗?” “这个问题已经说过了,不想再重复。”沈桐儿傲娇扭头:“我已经跟小白成亲了,除了小白也没别的亲人,如果你都在利用我,那我可真是——” “我没利用你,只是怕你会同样那么容易去相信别人。”苏晟赶快打断,生怕她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沈桐儿咬住嘴唇,片刻后笑道:“从前还会信,经历这么多,我只信你。” —— 永远不迟到的夜又降临了这个世界。 短短十二个时辰,生活就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沈桐儿洗漱后和苏晟躺在床上,不敢相信自己就傻乎乎的嫁人了,也仍旧没有习惯云娘消失的事实。 反倒是苏晟很悠闲,支着手戳她的圆脸:“你睡吧。” “那、可是……小白不教我那件事了吗?”沈桐儿脸红着问。 苏晟苦笑:“穆惜云刚死,按照这里的规矩,怎么也要守过段日子,你若不觉得不敬,我倒也不会在意。” “是吗……好像是要守孝三年!”沈桐儿顿时想起平日见闻。 苏晟郁闷:“没有三年那么久。” 沈桐儿扑哧一笑,握住他的手说:“反正听你的吧,我困了。” 第101节 苏晟轻抚她的额头,莫名心满意足。 “那我可以亲亲你吗?”沈桐儿问。 苏晟点头。 沈桐儿立刻吻了下他的脸,然后才拉过被子,边蹬腿边问:“那小白可以变回鸟吗,我想摸毛绒绒。” 苏晟不高兴:“不可以。” “小气。”沈桐儿啧了声,侧身抱住他的胳膊,闭上眼睛喃喃道:“干吗那么在意和我不一样,反正小白在我心里,总是独一无二的……” 说着说着,她便声音渐小。 苏晟温柔地半靠在枕头上凝望,并不舍得随之入睡,只盼着夜长一点、再长一点。 无论多么渺小的愿望,被他期盼过如此长久的岁月,实现的时候都变得弥足珍贵了。 —— 清透的阳光洒过犹如绿海般的群山。 重新飞翔上路的的新婚夫妇已经精神饱满。 沈桐儿搂着白鸟的脖颈说:“这是靠西南的地方了,有许多毒蛇怪虫,以前在书里读到过,你还记得去哪里看那画卷吗?” 苏晟:“……” 沈桐儿惊奇:“不会忘了吧?” 苏晟无奈:”就在这附近,毕竟上一次来已经是太久之前了。” ”有多久呀,老人家、记性差。”沈桐儿失笑,然后摸住手腕上的镯子道:“这个原来是云娘的,我要把它放到长明灯楼里,就算给娘下葬吧。” 苏晟没有回应,掠过云山云海之后,便朝着一处极浓翠的森林覆冲过去。 他们双双落在树上后,便并排休息起来。 沈桐儿咕咚咕咚举着水囊畅饮,然后问:“你要吗?” 栖息枝头的白鸟扭头拒绝。 “挑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异鬼,如果你饿了可怎么办……”沈桐儿兀自发起愁来。 白鸟道:“就算没有,鹿家也迟早会追来的。” 沈桐儿刚想再聊些什么,却被鸟儿用翅膀扇了下,只见个年纪很轻的布衣小少年靠近,忙跳到下面喊:“站住!” 小少年顿时惊讶:“姑、姑娘叫我所为何事?” “你住在这山里吗,我们要找个地方。”沈桐儿赶忙大厅。 结果小少年摇摇头,学着大人模样拱手道:“在下张桃良,是南边来的,实在也是人生地不熟。” “我叫沈桐儿,这是我的宠——“沈桐儿一抬头,发现苏晟没了影子,只能讪讪道:”没什么,我见附近没有人烟,你来这里干什么?” 张桃良笑容单纯:“姑娘不知道吗,前面有个纳凉山,山里有个神秘的村落,全是几百岁的长寿老人。” “几、几百岁?”沈桐儿愣过后笑道:“这种话怎么能信?” “是真的,很多人都对我说!”张桃良强调完后低下头:“我奶奶年纪大了,听说那村子里有长生不老药,我想给奶奶求一颗。” 走南闯北真是什么奇怪的事都能见到,沈桐儿只考虑着如果有村落,打听起消息来就更方便,于是决定:“反正我们也迷了路,不妨跟你一起去吧,小白,走啦!” “娘子何以大呼小叫?”苏晟从树后款款走出,笑容温和。 沈桐儿一时失语。 桃良却因此而激动起来:“这位公子,简直比庙里的菩萨还要好看,是、是仙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没休周末的我,忙到劈叉qaq 第57章 百岁老者 西南山路极其险峻陡峭,难怪诗人曾云难于上青天。 对普通人来说, 靠双腿去征服它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在沈桐儿自小习武、步伐轻盈, 苏晟在旁更加如履平地, 反倒是过于年少的张桃良累得气喘吁吁、不停地擦汗喘息。 虽然沈桐儿并不相信普通人会长生不老的奇闻、甚至担心有异鬼作祟, 但还是挺感慨桃良为奶奶孝顺求药的勇气, 喃喃道:“如果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药就好了, 那样的话,我也想给我娘找一颗,让她永远陪着我。” “姑娘看着年纪不大,怎么会考虑此事?”张桃良抬袖擦脸。 “娘身体不好……已经去世了。”沈桐儿低下头。 张桃良的性格善良而单纯, 顿时慌张:“对、对不起!我不该多问的,惹你伤心了。” “人固有一死,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沈桐儿笑着表示不介意。 始终走在旁边的苏晟被晾在一边, 见这两人聊个不停、看不顺眼, 故意靠近问:“娘子, 你要不要喝水?” 沈桐儿摇头:“刚才喝过了呀。” 苏晟拿出苹果:“娘子,你饿吗?” 沈桐儿继续摇头:“不饿, 早餐吃太多。” 第102节 苏晟帮她把纸伞打开:“娘子,别晒坏身子。” 认识这么久,沈桐儿岂不知他幼稚的占有欲,顿时郁闷抱怨道:“小白,你别再闹啦。” 苏晟却露出有着暖意的笑来,拉住她的手不放。 沈桐儿无奈摇头:“幸好我没把小丹鱼带到身旁,真怕你一不高兴就把它吃到肚子里。” “你多虑了。”苏晟说:“咸鱼有什么好吃?” 沈桐儿立刻拿起他的手便咬。 张桃良始终好奇打量:“你们感情真好啊。” “是呀, 我俩刚成亲。”沈桐儿立刻美滋滋地搂住苏晟的胳膊。 “新婚燕尔不留在家里面开心度日?”张桃良转瞬问到关键:“为何回来到这深山老林呢?这里四处都是虫草毒蛇,偶有行人多半是奔着纳凉山去的。” 苏晟担心沈桐儿乱讲话,立刻道:“在下固有夙愿,想要记录下南北山水地貌,集结成书,无奈着实不熟悉附近地形,却带着娘子迷了路。” 沈桐儿飞快点头:“对呀对呀。” 张桃良恍然:“原来如此,公子一看就不是平常人,竟有此志向,佩服佩服。” 沈桐儿见这小少年总是老气横秋,不禁噗嗤笑出,又在苏晟的瞪视中飞快地捂住嘴巴。 —— 辛苦整日,转眼就行到暮色苍茫之时。 三人找到处宽敞的河边,决定在此过夜。 习惯性要提防异鬼的沈桐儿不禁东瞅西看,半点红光没发现,不由惊奇道:“是因为人迹罕至的关系吗,这附近好像没有任何危险。” 未想张桃良刚席地而坐开始吃干粮,瞬间被她眼底的赤红色吓到,咳嗽了半天才说:“姑、姑娘是御鬼师?” “对啊,有什么稀奇。”沈桐儿不以为然,轻步走去河边洗脸,又觉得河水清凉舒适,不由脱下靴子,泡起了白嫩嫩的脚丫。 “这还不稀奇?我长这么大就见过两位,看来这晚上可算是安全了。”张桃良拍着胸脯叹息。 “在外面担惊受怕,怎么不留在家里?”沈桐儿说道:“世界上没有你想的神药,多半是有心人营造的骗局。” “如果不是个游历四方的侠士告诉我此地方位,我也没本事招来。”张桃良苦笑:“不管真的假的,只要能带给亲人希望,就总想去试一试,难道姑娘就没做过这种傻事吗?” “……做过,很多。”沈桐儿想起自己为了赤离草东奔西走的日子,难免惨淡微笑。 气氛一时显得有些低沉。 幸好这时到周围巡视完的苏晟不急不缓地走了回来,手里还拿着几个黄澄澄的橘子,到河边的石头旁坐下说道:“算是安全,没有可疑的痕迹。” 沈桐儿轻靠到苏晟怀里,小声道:“总觉得去什么纳凉山不是好主意,小白真不记得我们应该到哪里去看图吗?” 山水之位不是不变的,只要日子足够久,它们也会东来西往。 苏晟抬头望向头顶朦朦胧胧的月亮:“若到每月十五,倒可依靠陵坠寻找。” “嗯,那就等满月,反正我不是一个人,倒也没什么好怕的。”沈桐儿抬头笑。 苏晟顿时从善如流地吻住她柔软的唇,享受起这难得的幸福时光。 年纪尚小的张桃良从未出入过风月场所,哪见到过暧昧场面,顿时脸红心跳地站起来说:“我、我去拣点柴火。” 沈桐儿微微不好意思,扶开苏晟问:“小白,你今天怎么老是不让我跟这孩子讲话呀?” “想利用你的人太多,少去乱交朋友。”苏晟哼道。 沈桐儿低下头:“我也是想打听下附近的情况,并不想交什么朋友了……” 苏晟沉默。 沈桐儿略显难过:“也许是因为接触人太少的关系吧?我不会看人、也不会对人好,出门后认定是朋友的人,不是在骗我、就是不相信我,真诚又信任的,最后也都被我害死了。” “你还有我。”苏晟赶快搂住她表忠心。 “嗯,所以我一定会陪小白找到那盏灯,用这火融膏点起来,照亮回家的路。”沈桐儿摸住挂在胸口的白玉小盒,认真许诺:“至于其他,再也不会多留恋。” 虽然已经达到目的,但苏晟却并没有感到轻松,轻抚着她的胳膊一时无言。 “小白有没有觉得那个纳凉山有问题?我今天自己胡乱答应桃良,又犯了鲁莽的毛病,咱俩究竟要不要跟过去?”沈桐儿转而问。 “普通人吃什么都不可能活上几百岁,如果不是像齐彦之那样的骗子,多半是异鬼云集,瞧瞧倒也无妨。”苏晟说:“我的确饿了。” 沈桐儿紧张地躲开他:“在你眼里,我不会是种食物吧?” 苏晟半笑不笑:“也算是。” “……”沈桐儿毛骨悚然,立刻气呼呼地用金缕丝荡到树上睡觉去了。 苏晟悠闲地站起身,举着橘子引诱她:“给你,多吃点,我想吃橘子味的桐儿。” —— 虽然说纳凉山就在西边不远,但这奇怪的三人小队却足足走过三日,才终于靠近目的地。 据张桃良所言,他已冒险半个月有余,当终于站在半山腰上看到山谷里交错纵横的村屋时,自然而然高兴万分,抬手指道:“快看,就是那儿,我们快去!” 曾经也这么单纯的沈桐儿忍不住一把抓住他:“喂,你能不能多观察一下?如果这里真有长生不老药、又那么欢迎外人的话,门槛都被踏烂了,怎么可能等着你去拣便宜?“ 张桃良微怔:“那怎么办,我都辛苦赶来,难道最后因为害怕就不进去?” 第103节 沈桐儿与苏晟对视片刻,决定道:”叫小白先瞧瞧,他身手好的很。” 张桃良在乡野间长大,只会点粗浅的功夫,思索片刻点头说:“那劳烦苏公子了,请万事小心。” “没关系,小白是最厉害的。”沈桐儿赶快拉着张桃良到树下闲坐。 没想到就走几步路的功夫,再回首时白衣翩翩的苏晟已经不见了踪影。 张桃良大为惊异:“苏公子这轻功实在是……” 沈桐儿贫嘴:“就像小鸟飞走了一样,是不是?” —— 当真是鸟儿的苏晟变得比麻雀大不了多少,乘着清风飞到山谷中那片竹屋附近,拖着长而华美的小尾巴立在一棵橘树上,机灵地东瞅西看。 他早已做好这是异鬼巢穴的最坏准备,没想却半点奇怪的气味没闻到。 而且四下望去,周围徘徊者粗布麻衣的淳朴村民,个个白发苍苍,少有青年与孩子。 难道所谓长寿村是真的? 白鸟疑惑地歪过头。 结果他刚瞧了半柱香的时候,忽有个孩子伸手指着叫道:“奶奶,那里有只好可爱的鸟!” 苏晟被这童言童语惊到,瞬间扇起翅膀飞没了影子。 —— 尽管山麓能远眺到村子,但实际上距离不近。 早已做好苦等准备的张桃良半个干馒头还没吃完,就迎来了回归的苏晟,不禁再度噎的咳嗽。 沈桐儿满脸关心地站起来问:“怎么样?有问题吗?” “村子里只生活着些普通农民,不会武功,而且的确年纪偏大。”苏晟颔首道:“如果你们感兴趣,拜访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 “太好了!”张桃良瞬间站起身来。 沈桐儿不禁被少年的兴奋感染,自己也想帮忙问问被苏晟忘记的打开图纸的祭坛之所,决定道:“那我们现在就去吧。” 58.守陵人 无非是山野偶遇, 虽然苏沈夫妇并不怀疑张桃良的小孩有何不妥之处,但是世道险恶, 还是不露出真身来得稳妥, 避免露馅的他们依靠双腿走到那奇怪的村子附近, 当然花了不少的时间。 张桃良在太阳底下更晒得汗流浃背,好奇道:“公子,你练得是什么轻功, 方才怎么那么迅速便来回了一趟?” “祖传之术。”苏晟敷衍说。 张桃良很羡慕:“我若是也有那等本事就好了。” 沈桐儿打听道:“为何,你们那里异鬼闹得很严重吗?” “不,我只是不想一辈子在村里打渔种地而已。”张桃良摇摇头:“其实异鬼我见都没见过,只是听闻得多了, 才有警惕之心。” “哦?”沈桐儿料想此地与芳菲岛相隔十万八千里,自然是状况不同,也就没再多言。 聊这几句话的功夫, 他们三人已经行至村口,望向那在橘树丛中掩映的一片小小竹屋,不由互相确认几眼,方才入内。 闲坐在屋前的老人们三三两两地映入眼帘,果然白发苍苍、暮景残光,他们脸上挂着幸福又模糊的笑意, 在屋前坐着小凳乘凉。 沈桐儿快步向前刚想发问, 却被苏晟一把拉住。 他低声道:“你们不要乱讲话。” 沈桐儿和张桃良一起点点头。 苏晟这才微笑询问:“老人家, 我们路过此地, 可否在村内留宿几日?” “留宿?留宿好哇。”有位老奶奶率先笑了起来, 周围其他年迈的村民也都交相颔首。 虽然露出一派欢迎之意,但看起来奇怪至极。 苏晟琢磨刹那,再度拱手:“那不知村长身在何处?” “村长?” “村长……” 那些老头老太太又哈哈而笑,其神态都与无知的孩童无异。 沈桐儿满头雾水,抬袖偷问:“小白,他们好像脑袋有问题。” 张桃良一直盼着能有耄耋仙翁赠与自己长生之药,此刻氛围诡异,难免露出失望的诧异。 好在苏晟表现从容,俊颜上依旧保持笑意,抬手唤来个好奇靠近的孩童:“小朋友,你们这里有村长吗?” “村长是什么?”那小男孩疑惑。 “你们这谁说了算?”沈桐儿实在忍不住插嘴。 “博纳叔叔!”小男孩立刻回答。 苏晟伸手给了他个可爱的金铃铛:“那可否带我们去见他呢?” 小男孩高兴地接到手里,痛快地点头带路。 第104节 苏晟拉住爱妻,慢步随他而去。 沈桐儿茫然侧头,对视上那些仍旧痴痴笑着的老人,只觉得他们浑浊的眸子里空无一物。 即便这地方没有凶残的异鬼、没有嗜血的武士,但平静的日光之下,似乎浮出另外一种难以形容的诡异气氛隐隐蔓延,让她不自觉的泛起了忐忑之意。 —— 这藏在西南深山中的村落并不算很大,未想曲曲折折走了不短的时间,拐过村旁的低谷,才到达目的地。 带路男童指着身后依在斜坡上的石屋:“博纳叔叔就住在里面。” “多谢。”苏晟摸摸他的头,并无半点畏惧。 沈桐儿略不放心,警告张桃良说:“你小心些,我瞧着那些老人不对劲,先别乱提什么长寿药的事。” 张桃良答应:“知道了,都听苏公子的。” 苏晟淡笑,靠近敲过石屋的门:“有人在吗?” 只听里面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片刻后伴随着吱呀的古旧动静,露出张沧桑而坚毅的面孔。 立于三人面前的中年男子,不仅不像那些老人痴痴傻傻,而且眼神格外睿智:“你们是……” 苏晟当即又把云游四海、记录成书的谎言讲了遍,号称张桃良乃是内弟,而后恳请道:“听闻博纳先生是村落的首领,这一路实在艰难疲惫,没想到此处竟有世外桃源,可否留我们暂住几日?” “算不得什么首领,我只是个守陵人。”博纳回答:“当然可以,若不嫌此处竹屋简陋,为几位寻个住处不是难事。” “多谢先生慷慨。”苏晟装得彬彬有礼:“方才您说守陵,这里难道有什么大墓不成?” 博纳似乎收起警惕,爽朗而笑:“大墓谈不上,只不过是先祖之墓罢了,公子有所不知,我们村乃西南月见族人的聚集之所,族人死后都要葬入山后古陵,而我博家正是专门负责守护、祭祀的人家。” “原来如此,如果您不介意,我很想把这些事记录在书中,供九洲百姓览阅。”苏晟笑语。 这家伙平日里孤独傲慢,结果演起戏来意外的有木有样,若不是沈桐儿知其底细,都怕都要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博纳果然没有显露怀疑之色,痛快道:“有何不可?我先引你们去村里空闲的竹屋吧。” —— 拔地而起的小宅内干净清爽、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只是缺衣少食,不似有人居住。 率先进门的沈桐儿里外看过后,不由跑到博纳面前道谢:“真是麻烦了,这地方好得不得了。” “从前是村长住在这里,可惜他与妻子先后病逝,留下个孤苦伶仃的闺女,我将其和我儿子一起照顾在石屋那边,所以暂时没有谁住在这里。”博纳解释道。 看他背上还绑着锄头,脚底草鞋紧系,是准备去耕田干活的。 苏晟认清屋外水井的位置后便说:“多亏您收留,我们可以自己歇下,不多打扰您正事。” “若有需要,记得去村西边的田里喊我,我们族人劳力甚少,我必须得帮忙收割。”博纳大大方方地告辞。 张桃良本能地想要去搭把手,却被苏晟飘来的眼神制止住,吓得立刻缩了脖子。 待到博纳离开,苏晟才小心关门,低声道:“我与桐儿根本没必要管你的闲事,但你真打算开口求药,就做好遭遇危险的准备。” “为什么呀,虽然那些老人家看起来很奇怪,但博纳叔叔还是挺好的。”张桃良不解。 “嗨呀,小兄弟你真是单纯,若是他们没药还好,顶多笑你贪婪无知,若是有,为何要在你面前承认呢?谁不愿长生不老,世间那么多王孙贵胄,根本轮不到你的奶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你可懂得?你若懂、这月见族人哪有不懂的道理,他们不愿意引来更麻烦的觊觎和掠夺,不把你灭口才怪。”沈桐儿已在看戏时想明白了苏晟担心的事情,立刻伶牙俐齿地教训起来。 苏晟发现小姑娘终于开始懂事,略显放心,补充道:“还有种可能,就是博纳告诉你的确有长生不老药、而且大方赠予你,那样你就敢接吗?天下哪里会有纯粹的好心与没理由的不劳而获?” 张桃良被这对夫妇问得哑口无言,终而点头:“那、那我还是多看看再决定吧,二位的提点之恩桃良无以为报啊。” “也不是报答不了,去多打些水来烧上,天热至极,我娘子需要沐浴更衣。”苏晟指使道。 张桃良像不少心思单纯的同龄人一样,很容易信服比自己强大的对象,立刻答应着跑出去干活了。 沈桐儿打开窗户偷窥摇头:“干嘛欺负小孩子,他也累得不轻。” “因为想和你单独待会,难道桐儿不想与我独处吗?”苏晟扶着她坐到打扫干净地床榻边,轻轻解开她的头绳,而后打开腰间一直挂着的小银盒里拿出梳子,温柔打理。 沈桐儿忍不住伸手在他身上乱摸一通:“小白,你到底从哪偷来的这些金银珠宝,到底还有多少?” 苏晟自然懒于接受人类的道德廉耻,理直气壮道:“拿来把玩而已,玩腻了自然会还回去。” “才怪,肯定是随手丢掉。”沈桐儿不放心道:“你、你可别拿穷人的救命钱。” 苏晟专注地帮她梳着顺滑的发丝,随口说:“哦。” 沈桐儿揪住他的袖子:“也别偷这里村民的东西,不管他们是好是坏,毕竟收留了我们。” “桐儿……”苏晟被烦到无奈承认:“其实我是去了趟玉京的皇宫。” “……”沈桐儿呆滞,吓得摸出身上的凤钗:“这、这不会是皇后娘娘的吧!” 苏晟捧住她的脸:“那不重要,你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吗?” 沈桐儿眨着大眼睛:“什么?” 苏晟难得认真:“夫妻间总是有点甜言蜜语的。” 沈桐儿听话地称赞:“嗷,小白真可爱。” 苏晟顿时松手不悦。 “嘻嘻。”沈桐儿忽然搂住他的胳膊,没心没肺地问:“以后如果我们有孩子,会是只小小鸟吗?” 这个问题苏晟没办法回答,甚至瞬间失去脸上的轻松。 第105节 “哎,大概不可能有孩子的,不过没关系。”沈桐儿道:“如果我不会那么早死,就能陪你许多许多年了,那样小白就不会孤单得只剩下自己。” “孤单不孤单,我已经不太记得。”苏晟摸住她的手说:“以后也不会比桐儿多活一天。” “呸呸呸!听着好不吉利!”沈桐儿郁闷。 谁知两个人正说着话的时候,忽有个陌生少女冲进来吵吵嚷嚷:“谁准你们住在我家里!出去出去!” 沈桐儿吃惊回望,见她与自己年龄相当,穿着鹅黄的布衣,衬得脸蛋娇俏发亮,片刻才随苏晟起身道:“姑娘就是博纳所说的村长的女儿吗,我们也不是可疑打扰,如果你不乐意,立刻离开便是。” 这姑娘瞪瞪他、又面色飞霞地瞅向苏晟,态度稍缓却依然嘴利:“也不是说不乐意,但你们得给我交代清楚,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若是讨那不知是什么鬼的长生不老药,现在就可以滚了!” 59.神秘数字 面对着咄咄相逼的陌生少女, 当然需要苏晟这等皮相更能唬人。 他不由护住桐儿再度编造了由来,而后没太多温度地笑道:“所谓长生不老药这种不羁之谈,实在不足为信,否则早就被玉京的皇族享受去了, 怎么还轮得到让老百姓谣传?” 黄衣少女被说得一愣,而后抱住手:“算你有点脑子, 月月都有来讨药的家伙, 着实烦得紧。” 听到动静的张桃良出现在门口, 闻言脸色显得很是失落。 好在他收到苏晟稍安勿躁的眼神,这才没有胡乱出言响应。 沈桐儿趁机故意召唤题:“不过这村里确有很多老者, 难怪会令外人产生错觉。” “哼,那是纳凉山水土养人。”少女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眼看着气氛又开始尴尬, 幸而有位同样青春正好的小伙子跑进来打圆场:“茑萝, 这是我爹收留的客人, 你就别再胡闹了,爹不是让你准备晚饭给他们吃吗?” 被唤出名字的少女不算开心地离开屋子。 少年衣着简朴但相貌堂堂, 笑着拱手道:“我是博纳之子博帕, 茑萝妹妹她不懂事, 打扰几位了。” “怪我们不请自来,打扰的是我们才对。”苏晟又毫不心疼地摸出金豆子:“且当是花销和房费, 小兄弟千万别客气。” “使不得!使不得!”博帕年轻的脸庞浮现忐忑:“公子这是何必?纳凉山与世隔绝,并用不到这些金银珠宝, 而且爹也不准许我收客人的东西, 他会打我的。” “小白, 一看他们就不是贪财好利之徒,你就别多此一举了。”沈桐儿阻拦。 “客人们好好休息便是,等饭做好,我再来唤你们吃。”博帕咧嘴一笑,露出了可爱的虎牙,转身背着他的草帽跑得不见踪影。 如此被闹过片刻,苏晟也没了甜言蜜语的兴致,扶住桐儿的肩膀说:“这两个孩子的态度颇有些奇怪,待再见到那守陵人,需想办法旁敲侧击一下,倘若他真不承认有什么灵药,是去是留,张桃良你再自己决定。” 张桃良默默点头,转身又去井边挑水了。 沈桐儿忍不住道:“小白,我觉得你变了许多,从前全然不愿操心旁人闲事的,现在倒肯为大家多想一些。” 苏晟淡哼:“我多想,是因为总比你胡思乱想得好,至少我有分寸。” “我也有!我也有分寸!”沈桐儿回身抱住他撒娇,听话地问道:“那你找不到打开图纸祭台的事,是否要去问那守陵人呢?” 苏晟笑了笑:“当然不,我觉得这村子有鬼,等入夜再去附近绕一绕。” “路痴小白。”沈桐儿恨铁不成钢。 苏晟欲言又止,但终而还是吞下解释。 —— 氤氲暮色在山地间四散弥漫,橙色夕阳照在橙色的柑橘上,亮亮的像数不清的小灯笼。 石屋门前摆着小木桌,几道朴素的素菜和鱼虾已是守陵人家中所能拿出的所有。 博纳拎出酒坛道:“粗茶淡饭,见笑了。” 沐浴后换过新衣而来的苏晟依然风姿卓然,装得极为礼貌:“哪里,没想到您如此好客,我们实在受宠若惊。” 博纳叫儿子打水过来,洗净了沾满泥土的手,招呼他们落座说:“其实纳凉山里三不五时就会来些天南地北的游客,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沈桐儿瞧向正在炉灶前忙碌的茑萝,眨眨眼睛道:“这事姑娘已经提过,外客都是为求长生不老药?” 博纳露出发自肺腑的苦笑。 沈桐儿端起碗来喝了口米汤,但觉无异,又问:“纳凉山的确是人杰地灵,这里的老人家格外多啊。” 博纳无耐叹气:“虽然族人素来长寿,可年纪大了脑袋又不好使,照顾起来其实负担不轻,实在说不出是福是祸。” 始终都很沉默的张桃良终于忍不住确认:“所以,这里当真没有灵药吗?” 大家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他身上。 好在博纳并没有奇怪的反应,回答道:“当然没有,这种不合常理的传言,每每都不知该如何跟慕名而来的人解释,纳凉山的客人虽有不少舍不下享受的年迈权贵,但也有为家人不惜劳苦奔波的孝子,实在令我苦于拒绝。” 张桃良显然是怀着极大的期盼前来,闻言后眼中的光难免一点点熄灭殆尽。 沈桐儿顿觉不忍,给他拿了个杂粮馒头:“弟弟,来吃饭吧,别好奇那等无稽之谈了。” 张桃良低下头潜入沉默。 晚风吹来甜地里的菜香,夏快逝去了似的,四处潜伏的虫鸣格外响亮。 沈桐儿一双大眼睛在微弱的油灯中隐隐闪着血红,惹得守陵人频频注视,却没有多问半句好奇。 —— 饭后,村子内外陷入鸦雀无声的安静。 第106节 已经积尘的蜡烛被火折子点起,照亮竹屋的角落。 勤劳的张桃良帮苏氏夫妇打来茶水,垂头丧气道:“看来我是个笨蛋,白白离家这么久,最后却落得一场空,早知如此,倒不如好好陪在奶奶身边。” 沈桐儿无法断言博纳所说是真是假,只因不愿这单纯的孩子陷入扑朔迷离之中,所以劝道:“你也是孝心嘛,不过以目前的状况来看,还是早点归去的好,那博纳讲起话来一副言之确凿的态度,再耽误下去于事无补。” “可……苏公子已经对博纳称我是弟弟了,我若匆匆离开,岂不是……”张桃良忍不住为他们着想。 “多给我一天时间,我与桐儿也不会久留,我们送你的话,你会较为安全。”苏晟整理着沈桐儿的包裹,淡淡地如此吩咐。 “好,那……二位早点休息。”张桃良郁闷地退到隔壁。 沈桐儿望着被关上的竹门,转身小声道:“容易放弃也好,否则以他的能力和心智,说不定很快就会被骗倒。” 苏晟失笑:“就像南陵原的桐儿一样。” “才不像!”沈桐儿转身露出凶巴巴的小白牙。 苏晟把她慢慢扶到床前,将那《永生搂夜明图》塞进她怀里,附身亲吻后嘱咐道:“在这里等我,天亮前我肯定会回来,如果遇到危险,就想办法逃到村外去,用这哨子呼唤我。” 沈桐儿摸住他塞过来的小竹哨,发现是苏晟下午在竹屋前亲手做的,立刻颔首保证:“放心吧,我不会睡得死沉,机灵着呢。” 她越这么讲,苏晟越不放心,鲜见地露出犹豫之色:“罢了,还是等明天随那孩子离开,再带你一起……” “桃良!” 窗外分明的喊声打断密谈。 沈桐儿把画藏进被子,然后才开窗打量。 原来是那开朗的博帕前来拜访,正笑眯眯地跟张桃良说:“你脖子上挂的绳结是个宝物吗?可不可以换给我?” “可以呀,这是我奶奶编的,她的手特别巧。”张桃良大方地摘下自己五彩的装饰物。 “茑萝很喜欢,所以我才冒昧来问,不过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我要跟你换。”博帕强调。 张桃良为难:“可……” “你要草帽吗?还是要这双新鞋?”博帕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家当都摸出来。 张桃良比较是个男孩,想了想决定:“我喜欢你腰间的小匕首,好像很衬手。” “那好吧。”博帕立刻答应。 站在屋内的苏晟抬手把窗户关好,小声道:“真是无聊孩童。” 沈桐儿笑:“别担心我,我自己经历过那么多事呢。” “好,我信你,等我回来。”苏晟摸摸她的脸。 沈桐儿点头。 苏晟这才化作白鸟模样,从后面的天窗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走了。 —— 月亮完全升起,又缓慢落下。 后半夜的村子特别静谧。 好像每个村民都进入了安宁的梦乡,只剩下隐蔽的石屋内隐隐传出低语。 原来是生气的博纳正在教训儿子:“爹给你的武器,你怎么可以乱给别人?” “我还有别的刀嘛,其实看这几个人也是来讨药的,现在知难而退,万一明早就决定离开……”博帕郁闷地哼道:“那就没办法帮茑萝换绳结玩,她会失望的。” “那小丫头失不失望有什么打紧?”博纳坚毅的脸很严肃。 “我不想看茑萝妹妹不开心。”博帕回答。 “你啊!还要爹说多少次,别把感情放在她身上,别忘了她是做什么用的!”博纳烦闷摆手:“明早赶快把匕首拿回来,睡去吧。” “哦。”博帕被父亲训得垂头丧气,慢腾腾地走进侧边的屋子。 独留在桌边的博帕抽起烟管来,脸上纵横的纹路在模糊的油灯旁有些诡异。 大概他想事情想得实在太入神了,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窗外停着只雪白的鸟儿,慢慢的理着长尾,一副悠闲自在的姿态。 —— 许久没有做梦的沈桐儿睡的很香,但是待到身边躺下苏晟,还是迷糊地睁眼:“你回来啦……” 苏晟按住她的嘴唇嘘道:“小声点。” 沈桐儿搂住他的胳膊,枕着他的肩膀困困地说:“找到了吗……” “没有,这里的山势变化很大。”苏晟回答。 “分明就是记忆不好吧。”沈桐儿又闭上眼睛笑。 “……毕竟已经过去上千年了。”苏晟忍不住想要证明自己的脑子还算可靠。 “什么?!”沈桐儿惊讶。 苏晟立刻亲住她柔软的嘴唇,含糊不轻地说:“娘子非要吵,我就要惩罚你了。” 沈桐儿害羞地躲到一边:“那……” 苏晟转移话题:“不过方才去守灵人那里晃了圈,倒听见奇怪的话。” 第107节 沈桐儿顿时好奇。 苏晟从身后摸出那把匕首。 “……你连桃良的东西也偷。”沈桐儿无语。 “打开瞧瞧。”苏晟不觉理亏。 沈桐儿的阴阳眼在黑暗中看得比普通人清楚很多,她听话地把匕首的皮鞘拔出,仔细检查过雪亮的刀刃,而后在靠近柄部的地方找到四个被刻下的小字——贰伍肆柒。 第60章 穷凶极恶 四个数字,可以代表的意思实在太多。 沈桐儿裹着被子半爬起来, 将匕首悄悄合上:“这是什么呀, 开机关箱子的密码吗, 还是暗号?” 苏晟摇摇头, 将博家父子对茑萝的评价重复了遍, 而后道:“总而言之, 这些话都说明那守陵人不是什么善茬,明日我们离开便是,哪怕躲入山野里慢慢找,也总比现在危机暗伏的状况强。” “如果我也是只鸟就好了, 就不会拖小白后腿了。”沈桐儿趴在枕头上叹息:“听你的,带上桃良早点走。” “恩,睡吧。”苏晟带笑抚摸她。 沈桐儿立刻轻轻地钻到他的怀里, 像缠着云娘那般依恋闭眼, 嗅到熟悉的气味特别安心:“有小白在这里我什么也不怕, 不像原来待在南陵原,总觉得异鬼下一刻就要从山里爬进城吃人……” “当然不用怕, 我会保护你。”苏晟非常认真。 “我也得保护小白。”沈桐儿这般小声叨念,转而便失去神志。 苏晟搂着怀里娇瘦的姑娘,却又些舍不得合眼。 他的确是太久没有回来过西南云州开过图,总觉得在那绵延不绝的群山里,发生了许多想也想不到的诡异变化。 —— 又是初日照高林。 大概除掉沈桐儿,这夜谁也没能睡到好觉。 大家云集到橘树下的时候,脸上多少还残留着倦意。 沈桐儿瞧见博帕主动端着清粥咸菜靠近, 笑问道:“小兄弟,你爹爹呢?我们打算辞行上路啦。” “这么快就要走?昨天不是说多住几日的吗?”博帕微怔,而后移开清亮的眸子解释:“阿爹去山上给你们打野味去了,那不如等他回来,姑娘亲自跟他说。” “也好。”苏晟依旧淡定。 博帕把粥放在竹台上,不好意思地对张桃良解释:“桃良兄弟,我昨日跟你用匕首换了绳结,结果惹得我爹十分不悦,那匕首是他好兄弟留给他的礼物,怪我不该随随便便转手,所以虽然言而有信很重要,但是能不能……你再挑个别的东西……” 张桃良仍在为没有长生不老药而遗憾,但理智上已经接受了自己太相信传说而犯傻的现实,痛快点头说:“当然没问题,我这就回屋拿给你。” “你们在说这个吗?”沈桐儿抬手亮出那小小的武器,笑容开朗:“我弟弟本来就不该随意挑选贵重的东西留为己用,还请小兄弟拿好。” 博纳在张桃良惊讶的目光中将其接到手里,不由松了口气:“那个……你们请用早饭吧。” 话毕他便朝等在田埂上的茑萝走去,步伐不由轻快了起来。 —— 原本告别之举尘埃落定,没想两碗粥还没吃完,晴朗的天便忽然彻底阴沉,风雨大作。 沈桐儿随着大家端碗躲进竹屋,皱眉无语说:“怎么回事?之前都好端端的。” 回答她的是头顶阵阵惊雷。 “快要进入雨季了,现在鲁莽地离开村子可能会出意外,我们再等等吧?”张桃良小声询问。 雨无疑同样会阻碍苏晟自由飞翔,他抬头望向天幕下特别诡异的青紫色,沉默之后只是嘱咐道:“用不着担心,你们谁也不要离开我身边。” 沈桐儿立刻拉住他的手:“先进屋去,如果守陵人当真进山打猎,一时半会他也很难冒着暴雨回来了。” 张桃良垂眼点头。 苏晟忽然问:“按理说这村子犹如不为人知的世外桃源,你到底是怎么找来的?难道你家也住在这附近不成?” “不是……少说也距离几百里地。”张桃良从怀里拿出张破旧的图纸:“是有个御鬼师路过我们那,醉酒后在小店外嚷嚷出来世上有长生不老,好多乡亲都不相信、还笑话他,但是我宁可信其有,追着多问了几句,偷到奶奶的银子把这地图换来,才没在从山中迷了路,前两日因与二位不熟,所以并没有详细坦白,现在看来是我太蠢吧。” “别埋怨自己,若不是担心奶奶的寿命,你又怎么可能跋山涉水呢。”沈桐儿把苏晟的脏物金豆塞给他:“拿着还给奶奶,陪她安度晚年,以后别再随便搭理靠不住的游侠了。” 张桃良默默握住小颗金子,哽咽道:“谢谢姐姐。” 沈桐儿随即与苏晟对视到一起,双双摇头。 —— 大约午时,身披斗笠的博纳终于拎着两只野兔出现在竹屋外面,风尘仆仆敲开门便问:“客人们今天就要离开纳凉山?” 正在煮茶的苏晟起身拱手:“没错,我本想多留些日子记录风土人情,可是娘子不习惯这山内蚊虫与潮湿,身体不适,所以……” 博纳大方笑道:“如此也好,走不走是公子的自由,只不过现在暴雨未停,不如等我把这两只兔子烹了,小酌一番再上路也不迟。” “多谢美意,那恭敬不如从命了。”苏晟点头答应。 “这竹屋灶台缺东少西,我还是回家杀兔吧。”博纳说着转身就要告辞,谁想他忽然转身,却撞到打着雨伞走进来的沈桐儿。 沈桐儿抬手笑道:“闲来无事,我去摘了几个橘子,您不介意吧。” 果然有湿漉漉的果子被她拿着。 第108节 “随姑娘心意,我们这就是盛产柑橘,多到村民都来不及吃,就烂在了地上。”博纳笑着带上挡雨的蓑帽,暂时离他们远去。 沈桐儿小心关门报告:“小白,我听你的话去村子转了一圈,这里大约有八十几户人家,其中七成都是痴傻的老年人,少有的壮劳力与孩童也都寡言少语,的确不像个生活安稳的好地方。” 听到这消息后,苏晟脑中模糊的影子渐渐成型,多半猜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为了避免沈桐儿感觉不适,他只不过冷笑了声:“那守陵人要请客吃送别饭,想来正是鸿门宴了。” —— 被淹死的白兔被放在案板上,狠狠一刀剁下去,鲜红的血顿时涌了出来。 帮忙洗菜的博帕看到父亲又在准备烹调,不由地垂下头去,嘟囔道:“火有点小,我再去劈点柴火。” 博纳正忙着干活,并没理睬他。 博帕赶忙匆匆跑了出去,发现茑萝正在旁边的小屋门口绣花,靠近小声道:“我爹又做饭了。” 听到这话,茑萝顿时抬起清秀的脸,不悦皱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跑吧。”博帕蹲下身道:“一会儿他陪那几个外客吃饭,顾不得我们的。” “那你告诉我,他会把客人怎么样?”茑萝的声音甚至不如溅落的雨点大。 博帕犹豫片刻后答应:“等逃离纳凉山,我就再也不隐瞒……” 谁晓得他话都没有机会讲完,却被从厨房走出的父亲打断道:“还啰啰嗦嗦干什么,火都灭了。” “我在问茑萝要不要吃兔子。”博帕立刻赶去劈柴,再也不敢造次半分。 博纳不耐烦道:“茑萝,去给那三个人送点山茶,一会儿就可以开饭了。” “好。”绣花的姑娘站起身来,答应完就回屋准备。 风雨似乎已经渐渐式微,但昏沉的天,却半点明亮的征兆都没有。 —— 虽然这纳凉山的特产比不上南陵原奢华,但也别有一番滋味。 茑萝并不敢忤逆博纳的命令,果然拎着滚烫的茶壶来招待苏晟。 窗外仍旧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苏晟悠闲地坐在旁边,抬起比寻常人都显得纯净的眼睛:“姑娘,你的衣裙不错。” 任何姑娘遇到位风姿优雅的异性都会有点紧张,顿时脸红:“是、是吗?” 靠着窗边的沈桐儿顿时鼓起脸怒视。 “这料子并不似纳凉山能纺织出来的,难道村里还有如此工艺?”苏晟转而问道:“我见其他村民都是粗布麻衣,唯独姑娘与众不同。” 茑萝倒茶水的手顿时抖了下,结巴道:“是、是博帕帮我跟山外的客人买的。” 苏晟不置可否。 茑萝沉默片刻,窃声说:“你们要走了是不是,要不然别吃那顿饭,赶紧走吧。” “为什么?”苏晟似是全然不在意。 茑萝答非所问:“我、我从来没见过像公子这样如画里走出来的人,你为什么要来云州呢……” “姑娘是在身在福中不知福,现今从南至北都笼罩在异鬼的阴影里,云州虽然偏僻贫困,但相对安定。”苏晟问:“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茑萝年轻的脸上有点沉不住气的感觉。 可惜这时博帕却拎着篮子冒雨前来,貌似和善地笑:“久等了。” 茑萝顿时陷入沉默。 博帕驱赶这半大的孩子:“去帮博帕收拾下炉灶,菜给你们留着呢。” 虽然动作犹豫,但茑萝还是垂着头缓步消失。 —— 平心而论,这山林里的野兔味道还真是不错。 肚子饿了的张桃良吃个不停,已经新生疑窦的夫妇也略微尝过。 博纳喝着自酿的酒感叹道:“现在年纪大了,世道也不太平,照以前离家半月,总能打到老虎回来。” “是吗,您可真厉害呀。”沈桐儿捂嘴胡扯:“还是武艺傍身的好,本来我们一家出来也雇了护卫,结果在入云州前就被异鬼吃了,这实在是无妄之灾。” “异鬼真的那么可怕吗?它们长什么样子?”博纳放下酒杯问。 “多半像是长了长毛的巨人,没有眼睛,嘴很大,里面全是尖牙……”沈桐儿形容了几句,想到自己的真身,不由声音哽住。 苏晟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侧头大听:“听博帕说,是您一人把它养大,不知您的妻子……” “她难产去世。”博纳苦笑:“养大个孩子不容易,特别是在这种地方。” 他刚刚说完,始终忙着吃喝的张桃良便咕咚一下趴在桌上。 沈桐儿也虚弱地扶住额头:“我……我怎么这么头晕……” 博纳没有太多反应,愣愣地继续说:“为了博帕,这些都是不得已的……” 说着他便拔出腰后的短刀,狠狠袭向拖腮不语的苏晟。 没想看起来气质文弱的苏晟却以想象不到的速度握住他的手腕,咔嚓一下,就掰断了这个壮汉的胳膊! 第109节 沈桐儿嘻嘻笑了声,再不演下去,站起身问:“怎么,博大哥看我们要跑,就急着谋财害命吗?” 第61章 成长的代价 博纳看起来坦荡宽厚,可被苏晟制服后却显得格外不淡定, 疼得满地打滚之余还用力喊道:“你们明明吃了药……怎么会没事!只要是个人……” 沈桐儿一把将他揪起来:“因为你是没遇到不是人的!” 骨折的极致疼痛让博纳的脸色好比猪肝, 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你们到底是谁……要干什么!” “我们谁也不是、当真路过而已, 倒该问你想对我们做什么吧?”沈桐儿厌恶地蹙眉。 正在屋内剑拔弩张的时候, 慌张的博帕忽然冲了进来, 扶住父亲哀求道:“公子、姑娘, 饶了我爹吧,他发现你们带了不少金银珠宝,一时鬼迷心窍才计划谋财……无论要杀要剐,我都愿为他承担。” “帕儿, 你快走!”博纳痛苦嘶喊。 苏晟将他从桐儿手里拽开:“少在这里表演父子情深了,所谓长生不老的谣言也是你们放出来的?吸引无知的外来客到这纳凉山,仅仅是为了求财吗?” “这个传闻我们当真无辜, 月见族的老人自来长寿, 只是这些年越来越多的族人离开这里, 开始到外面的世界谋生,村子才一蹶不振。”博帕看到父亲的胳膊弯曲成了古怪的角度, 自然在遭受极大的痛苦,不禁眼圈发红:“种地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仅靠我们几个难以活命,爹他也是没别的办法,这才铤而走险,求求你们大恩大德,放他一条生路吧。” “没办法就该作恶?”沈桐儿怒斥:“今日放了你们, 就是日后坑害他人!” 苏晟不屑地丢开博纳,劝说:“娘子莫为这些鼠目寸光的山野村夫动气,如果你看不顺眼,宰了他们父子便是。” “姑娘息怒!”博帕赶忙摸出个药瓶:“这、这就是解药,桃良兄弟还昏着……” 沈桐儿没好气地接到手里,转身去喂给张桃良吃。 果不其然,这小少年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博帕继续哭泣道:“我爹没想杀你们,只惦着抢光钱财,把你们打伤丢出村里……真的……” 如若是从前沈桐儿多少会信,但经过这么多,防人之心已成惯性,瞪着大眼睛哼说:“空口无凭,方才若不是小白反应及时,已经被他一刀砍中!” 博纳扶着胳膊倒在地上嘴硬:“要杀要剐随你们便,这和帕儿没关系!” 始终在外偷看的茑萝也害怕地走到门口帮腔:“姑娘,如果你杀了博叔叔,我们村的老人就完全过不下去了,虽然他做过不少坏事,但赚来的银子真都花在了族人身上……” 道德的束缚有时比刀剑更可怕。 沈桐儿刚起的除害之心难免开始动摇。 已经活过久太多的苏晟明知此事注定没有绝对答案,当然不想让桐儿为此烦恼。 他顿时拾起地上的短刀,一脚踹开博帕,毫不犹豫地砍在博纳的胳膊上:“这是你方才要对我做的事,一报还一报!现在我与娘子没空搭理你们,但以后我还会回来,若再发现这村子包藏祸事,到时死的就不止他一人了!” 话毕,他便住示意沈桐儿带上迷迷糊糊的张桃良,带头朝外走去。 博纳的血溅的到处都,地面一片腥红。 虽然这根本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沈桐儿并没心气继续在这诡异的村子里争吵,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尾随离去。 —— 雨已经不知不觉停了。 山仍旧是那山,水依然是那水。 只可惜走在其间的心情已与来时大不一样。 由于迷药作祟,张桃良扶着树呕吐得极其狼狈,最后接受桐儿的水囊漱口,才虚弱地感叹:“博家父子看起来那么亲切友善,没想到竟然会做出这种事,如果苏公子没把金子叫他们看到就好了。” 沈桐儿不置可否地笑笑,依然精神地嘱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道理实在简单明了,小兄弟日后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张桃良擦着嘴角点头:“救命之恩着实不知如何感谢,若你们有机会到我的村落去,我一定会好好招待的。” “或许真有那天也说不定。”沈桐儿回首望向那已蒙上阴影的村落:“桃良,你还是快点走吧,否则怕会有人追上来报复,我与小白实在不能继续陪你了。” “好,我们有缘再见。”张桃良拱手作别,再对什么灵药不敢奢望。 沈桐儿颔首,多寒暄了几句事关安全之言,目送他渐行渐远。 始终靠在树边的苏晟得了清净便淡笑:“娘子,我们也走吧?总该找个落脚地。” “我以为照你的脾气,方才会把他们统统杀光。”沈桐儿侧头望向苏晟:“这回反倒比我先心软。” 苏晟道:“不是心软,只是知道杀与不杀你都会觉得难受,才急着带你离开,虽然你是异鬼,但心里仍旧对人更有感情,我怎么会不明白?” 沈桐儿郁闷地苦笑:“是啊,而且我觉得博纳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方才承认的那么简单。” 苏晟问道:“所以呢?” “没有所以,我不是观世音菩萨,能让张桃良安全离开便已知足,其余都是个人修各福罢了,而且茑萝说得也没错,这满是老弱的村子能存在多亏博纳……对对错错、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沈桐儿拉住苏晟的手说:“总之我是你的妻子,也早就答应过你要陪你做的事,所以更重要的当然是你。” 苏晟对这个答案分外满意,立刻拥抱住面前可爱的姑娘,温柔下总是疏离感十足的眼角。 沈桐儿小声说:“不过,现在我还不能立刻去找开图祭台,有件别的事要求你答应。” “什么事?”苏晟疑惑。 “明天就是我娘的头七,我想给她烧点纸钱,这荒山野岭什么都没有,再回去村里讨要,又是麻烦缠身……”沈桐儿小声道。 “那我就带你找其它地方去买。”苏晟痛快回答。 沈桐儿立刻笑了:“谢谢你。” “没什么可谢的,只要是为了娘子,无论是举手之劳,还是舍生忘死,对我而言都天经地义。”苏晟抚摸上她的头:“总说我改变,桐儿才是开始长大,方才我当真以为你会留在村里主持正义。” 第110节 沈桐儿想起那几个不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头痛地摇摇脑袋:“就像你说的,大不了有机会再回去瞧瞧,如若又撞见博纳作恶,那他可就掂量掂量自己有多少脑袋吧!” —— 比起神州其他地方的城市繁华和人口密集,藏在西南一角的云州实在如同尚未开化的荒芜之地。 尽管白鸟有双日行千里的美丽翅膀,可也足足在云遮雾障的山丛中徘徊到夜晚,方才找到处稍微说得过去的临江小镇,那里水边停泊的大大小小的船足有上百艘,想必已属于这地方难得的富庶商港。 落地询问之后,发现果然是云州知府所在的楚英城,他们方才决定在此稍加落脚休息。 苏晟那从国库里摸出的碎金子派上用场,包了镇上最奢华的客栈房间,在和桐儿乘着夜色在优雅的天台烧纸撒钱,也无人阻拦。 沈桐儿默默蹲在火盆旁边叹息道:“娘啊,原本打算好好孝敬你的,可没想到在外面耽误那么久都没能帮你复明,之后相处的时间也稍纵即逝,现在就只希望还有来生,还能遇见你,再遇到就换我为你付出,好吗?” “你为她找赤离草做过那么多事,她明白的。”苏晟守在旁边,难得表示安慰。 沈桐儿抬眼望向他在夜色中仍旧夺目的俊脸,淡淡笑说:“以前我以为自己也是御鬼师,顶多比娘多活个十几年,定然是要在芳菲岛了次残生了,没想到现在竟然和小白成了亲,随着你东奔西走,开始遇见一些事,还要遇到更多的事……原来人生是根本没办法预料的呀。” 之前苏晟总觉得是成亲的改变沈桐儿,直至此刻他方才明白:其实是穆惜云的死让这姑娘渐渐脱离稚气。 亲手抚养自己长大的人不在了,那种痛苦对苏晟来说并不陌生,所以终于对云娘最后一点嫌弃都不见,只剩下微酸的心痛。 晚风渐渐熄灭盆子里的火。 沈桐儿把最后一点纸钱也洒在星空之下,双手合十地瞧着月亮说:“娘,一路走好。” “夜里凉了,回房吧。”苏晟扶住她的后背。 沈桐儿答应了声后决定站起身来,不再去留恋云娘曾守护在身边的岁月,而要往前看了。 —— 朦胧的烛火映过层层桃粉色的纱帐,映在两个人同枕而卧的脸上,留着很奇妙温暖的影子。 窗外是客栈静谧的花园,只传来隐约的狗吠与虫鸣。 苏晟又摸出串可爱的珊瑚珠,边给桐儿佩戴边说:“这还是从永乐门找到的,刻了许久才完成。” 由于沈桐儿从前就在书中读到过,有些鸟类喜欢收集善良漂亮的小玩意,所以总觉得苏晟这类举动略显有趣好笑,不过每次收到来路古怪的礼物后,她还是会泛起快乐之情,摸了摸珊瑚珠边有自己名字的小吊坠,忍不住道:“小白怎么总是给我东西,我都没给过小白什么。” “我……”苏晟欲言又止。 沈桐儿疑惑抬头:“怎么啦?” 苏晟问:“虽然你不是人,但你被穆惜云养大,有着人类的情感与习性……在人类夫妇的关系中,丈夫总该给妻子一个安稳的家,还有幸福美满的后半生……可我也不是人,甚至到现在都没办法对他们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所以对桐儿来说,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你,除了我自己。” “傻小白,我也什么都不想要,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越久越好。”沈桐儿露出酒窝。 苏晟喜欢看她笑,不禁立刻侧身吻住她的唇。 隐秘的床曼里无人打扰,空气恍惚渐渐灼热升温。 还不完全懂得男女之情的沈桐儿心脏砰砰跳,略微无力地趴在他怀里娇喘不止。 ”之前没教完桐儿的事,可以继续教吗?”苏晟轻声问。 已经隐约有些觉悟的沈桐儿害羞点头。 “你会有些痛,也会很快乐,重点是这件事桐儿只能和我做,我也只能和桐儿做,对外人提都不要提。”苏晟不禁嘱咐起这偶尔犯傻的单纯姑娘。 沈桐儿又点头。 苏晟这才轻轻地扶着她坐起,在温柔地深吻中衣衫轻退尽,就连她小巧的肚兜都宽解开来。 已经稍有起伏的酥胸被含吻抚摸,实在令桐儿羞炸了小脸,结巴紧张道:“……小白……我有点怕……” 苏晟摸过她指间绝对不会摘下的戒指,拉着她的手附到自己的坚硬下身,勾着嘴角笑:“怕什么,从此以后,你我就是货真价实的夫妻,再也不可能离开彼此、再也无法被任何人分开了。” 沈桐儿弱弱地嗯了声。 尽管她已经做好准备,可当被压倒在床上,硬生生初次进入时,还是痛得流出冷汗。 眼泪有些不受控制地自眼眶涌出,沈桐儿咬住苏晟的一缕发丝,又侧过头哽咽忍受,红着脸哭泣道:“原来做夫妻,是这么痛的过程……” 第62章 肉人村 许久没有光顾来的梦在一片混沌中轻轻浮动。 那是个极大、极奢美而有空旷至极的白色宫殿。 能够自由出入其间的只有肆无忌惮的风。 梦中的沈桐儿完全不知所措,静坐在床榻的一边心如刀绞, 而跪在她面前衣冠不整的美男竟是苏晟本人。 只不过这时的苏晟没有笑、没有温柔, 甚至满目怒火烧着欲望。 “小白……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在生我的气……” 沈桐儿拼了命的想问出这些话, 但她的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似的, 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没料到内心挣扎许久, 最后身躯一动, 所做出的行为却是狠狠地扇了苏晟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 迷茫从沈桐儿内心深处猛然泛起,待到她对视上苏晟难过的眸子,终于要发问时,梦境的薄雾却又再度涌来, 把她淹没入了纯白的虚空。 —— 楚英城是个水港,清晨时所伴随它的是船夫们一声又一声的螺号。 第111节 沉闷却又使人安心的回响,冲破清晨的微凉, 将老百姓们从睡梦中缓缓唤醒。 沈桐儿的听觉是极好的, 即便身体疲乏到一定境界, 却还是随着光明投入房间而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昨夜发生的一切荒唐与幸福,就像洒落满地的糖, 混乱而又无比的甜蜜。 她忍不住偷看仍旧在睡梦中的苏晟,瞧过那纤长的睫毛、俊挺的鼻,最后目光落在淡色唇边,立刻伸出食指轻轻的戳了上去。 苏晟瞬间微颤,本能地握住桐儿的手腕。 周公之礼的秘密揭开后,沈桐儿反倒没再像之前那么忐忑。 她觉得自己和小白已经成为全世界最亲密的两个灵魂,光是看到就忍不住笑出来。 苏晟凝望着怀里弯起大眼睛的姑娘, 轻声问:“还痛吗?” 沈桐儿摇摇头,大方道:“没关系啦,就算是挨过两刀,我睡一觉后也能爬起来!” “……”苏晟微怔,瞬间感受到深深的挫败:“这……这怎么能一样,难道我就那么糟糕吗?” “嘻嘻,也不是。”沈桐儿把脸贴到他的胸前,半晌又看着他笑:“本来我挺怕的,抖到自己都控制不了,可是后来感觉到小白也在发抖、也在紧张,我就不怕了……” 苏晟轻轻抚摸过她光洁的后背,十分眷恋这个甜蜜的瞬间,以至于对应当去做的那些事情产生了丝慵懒退却之意。 沈桐儿不禁偷问:“……你和别人这样过吗?” 苏晟回答:“没有。” “那我就是小白的、小白也是我一个人的。”沈桐儿立刻扑住他:“我永远不想和你分开。” 多么简单的甜言蜜语。 苏晟仍旧抱着她,根本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 沈桐儿抬头偷看后说:“你脸红了呀。” 苏晟沉默。 沈桐儿笑逐颜开:“现在更红了!你要变成只粉色的鸟儿吗?” —— 作为云州首府,这座大江边的重镇理应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而且对异鬼的防守也最为严密可靠。 但是城里再摩肩接踵、行人如织,好似都与苏沈夫妇没什么关系。 毕竟他们所走的,是与大家截然不同的路。 陪着桐儿用过早饭之后,苏晟便在城外隐蔽的角落恢复原型,背着她起飞了。 晴空之下,山林万里成荫,远远望去是那般赏心悦目。 沈桐儿呆看着会儿,才开口关心道:“你好几天没有吃过异鬼,是不是很饿?” 苏晟平静说:“并无大碍,之前的旧伤已经恢复很多,不再需要频繁的补充精力。” “那就好……”沈桐儿叹息:“我总觉得云州太平到有点过头。” “提高警惕便好。”苏晟不甚在意。 沈桐儿总隐约记着昨晚奇怪又压抑的梦,可她并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犹豫再三决定默默放弃:梦肯定都是反的,否则自己怎么舍得欺辱小白、还动手打他呢? 全然无知的白鸟终于找到纳凉山周边地带,乘着风缓缓俯冲下去,疑惑道:“那祭台明明就该在附近,我们再去山里一探,如果实在没发现,便只能等待满月之夜了。” “好的。”沈桐儿很喜欢用脸贴着那柔软又冰凉的羽毛,毫无预兆地好奇顿起:“小白,如果你不变成人,也可以和我做那件事吗……” 原本飞得稳稳的白鸟差点摔进林子里,好不容易平稳住身体,才训到:“桐儿,矜持点。” “有什么关系……”沈桐儿对礼数向来无感,小声道:“我觉得小白本来的样子更可爱,可是我呢……如果变成异鬼,真是恶心透了。” “桐儿不恶心,只是那不是应当属于你的样子。”苏晟如此回答后便陷入沉默,使得这个私密的话题无疾而终。 —— 又是茂密而潮湿的树林。 因为没有异鬼可捉,沈桐儿执意要让变小的白鸟站在自己肩头,还振振有词地说:“在天上小白背我,在地上我就背着小白。” 苏晟叹息而卧:“别光顾着胡言乱语,小心些。” 沈桐儿问:“怎么,你觉出异鬼的气息了吗?” 苏晟回答道:“就是因为没有才觉得不安。” 沈桐儿边摸着下巴边迈步,忽见面前草丛中飞快地窜过条花蛇,吓得立刻蹦起来:“啊啊啊啊!” 苏晟:“……你怕蛇吗?” 沈桐儿拍拍胸口强调:“当然不喜欢,我可是姑娘家!” 苏晟奇怪的沉默,显然是回忆起她与异鬼浴血奋战时的眼睛都不眨。 他们正聊着天的片刻功夫,忽然有极规律的脚步声隐隐传来。 沈桐儿不经提醒便听得清楚,瞬间用金缕丝钩住枝头上树,在枝桠间犹如猴子般穿梭,很快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个山民打扮的青年,奇怪的是那女子所穿的鹅黄衣裙,布料竟与茑萝一模一样。 第112节 沈桐儿疑惑地探头,不小心碰到树上已经熟透的果子。 果子落地后自然惊到他们。 那男人率先掏出腰中非常眼熟的匕首:“谁?!” 幸好白鸟机智地扑拉拉飞过头顶,转移掉他们的注意力。 女子安抚说:“原来只是鸟啊,真好看。” 男人皱眉:“别在这里瞧无聊的热闹,今天咱俩得准时带二十个人过去,否则黑大人会不高兴的。” 这两个家伙到底是什么身份,黑大人又是谁? 为何他们的用度和纳凉山如此相似? 引人好奇的问题不停地浮出水面。 即便沈桐儿应该陪苏晟去找开图的祭台,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鬼鬼祟祟地跟着他们前去一探究竟。 —— 与世隔绝的深山就像地形复杂的迷宫,东绕西绕之后,无论多么聪明的外来客都难免会迷失了方向。 大约花费将近两个时辰,才终有个村落隐隐出现在橘树林里。 沈桐儿头一眼望去,险些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纳凉山! 因为那村子的围栏与建筑,都和所谓月见族的住所相差无几。 她伏在草丛里小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鸟抖了抖翅膀:“等我,片刻就归来。” 说着的刹那便立刻飞过去盘桓低看。 沈桐儿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也蹭地一下窜到颗橘树上,跳了几次靠近村子边缘。 与之前所见的荒芜村落不同,这里面生活着绝大多数都是青壮年与孩童。 只是他们个个面色木讷,犹如行尸走肉般,或是坐在门槛发呆,或者咬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馒头,看起来和动物几乎没什么区别…… 沈桐儿的脑子里如闪过明光,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在去长湖镇的路上听闻的恐怖事情:异鬼们本就暗地里有组织,绝大多数并不依靠侵犯普通城镇生存,它们会把人当成牲口般养起来,催着繁衍与成长,最后当作食粮入腹。 现在琢磨起来,所谓异鬼的组织肯定和鹿家脱不了关系,而这种村落,正被传闻称为肉人村! 某种无法压抑的恶心从沈桐儿身体里冒出,她伸手捂住嘴巴,强忍着没吐出来。 此时白鸟飘然而归,落到她身边丢下个破碗。 沈桐儿捡起来仔细查看,发现碗底也写着几个数字:壹叁陆贰。 “难道……那些村里的傻子都是食物吗?”她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难道这些数字不过是个编号?” 白鸟变做人形,毫不客气地把她抱起来带远了些,直躲入不容易被注意到的林子里,才轻声道:“桐儿比以前聪明了。” 沈桐儿面色难看。 虽然人类养猪养羊她已习以为常,可发现异鬼真的在养人来吃,心情还是免不了受到冲击。 苏晟摸摸她快要绿掉的脸:“只要一个生命存在,就会想要活下去,这已然比去食用那些正常人仁慈多了。” “原来你早就猜出真相。”沈桐儿深喘了口气:“可这村子状况又与月见族不同,是何原因?” “如果没有想错的话……就像普通百姓吃粗粮、王公贵族享受精米一样,只是……品种不同而已。”苏晟尽量描述的不叫她再度反胃。 沈桐儿眼底全然困惑。 如果是些普通人被囚禁关押,她还可以施救,可如今村里那些人和白痴没有两样,到底怎么做才是最恰当的? 恐怕就连老天爷都讲不出答案。 无奈此刻状况不容多想。 因为附近很快就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和大声质问:“是谁躲在林子里,出来!” 第63章 谁言对错 虽然以实力对敌胜算满满,但沈桐儿并不打算贸然动手, 她在听到声音的刹那便翻身上书, 屏住呼吸藏在了茂密枝桠的深处。 与此同时, 反应奇快的苏晟也故计重施, 化身为白鸟冲出视野。 追到这里来的那两个人又被其惊到。 男人不耐烦道:“这怪鸟到底哪里来的, 你能不能别关注着无关紧要的东西?” 那黄衣姑娘满脸莫名:“可是……我明明看到个小女孩……” “哪来的小女孩?那是不可能的, 四周进山的路一直被被严防死守,除非真长出翅膀,否则谁可以随便进来?”男人显得有些焦灼:“快去清点人数、立刻出发,否则赶不上发船的话, 我们就要倒大霉了。” “好……真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日是个头……”黄衣姑娘叹气。 他们两个拿着短刀重新回去肉人村,等到周围风平浪静后,沈桐儿才缓缓从树上爬下, 小声道:“我现在还有点不敢相信……太可怕了……” 白鸟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肩边:“怕什么, 是不习惯异鬼食人吗?” “不……因为几十年前谁也不了解异鬼这种东西, 但是这么短的时间里,它们就发展成如今的势力, 已经成为对人最大大威胁,这世界本来是属于人类的,异鬼究竟从何而来?”沈桐儿眉头紧锁。 “异鬼存在的时间比你想象中漫长的多,这些年的确管制是失控了,才露出凶残的马脚。”白鸟抖了抖翅膀:“不过那东西属于入侵者,对人类不公平,当真半点错都没有。” 第113节 沈桐儿茫然地随之点头。 白鸟问道:“所以, 桐儿是希望把异鬼铲除干净吗?” “我怎么可能有资格去考虑那么大的事情?”沈桐儿苦笑:“几个月前还是见一个杀一个,要多简单有多简单,可是现在啊,我连自己是谁都有点搞不清楚,又如何断言异鬼们的下场为何物呢?” “你是我娘子。”白鸟立刻飞到她面前,闪出微光幻化成白衣公子的模样,拉住她的手问:“现在你打算如何,去瞧瞧那所谓的黑先生,还是继续寻找祭台?” 沈桐儿不似过去我行我素,犹豫片刻决定道:“听你的。” 苏晟再了解她的急切性格不过,淡笑:“可以跟着这对男女去瞧一眼,我怀疑时日久远、开图祭台已被拆毁,需得等三日后满月再寻找位置,不过无论异鬼们要将这些肉人送到哪里,你都不准胡乱干涉……因为即便救了这些白痴的性命,你也不可能照顾他们一辈子。” 沈桐儿立刻使劲点头:“那是自然,我不会再用自以为是的好心给你添麻烦了!” —— 肉人村里神智清醒、喂养肉人的山民不多,非常神秘的一男一女挑选了个二十余个痴痴傻傻的家伙后,很快就把他们手脚拴起串成整列,毫不留情地用鞭子驱逐着朝来时的路赶去。 为了不至于打草惊蛇,沈桐儿跟得并不近,远远望着他们的背影叹息:“这里树与树、花与花都长得差不多,如果是我自己误入山林肯定要迷路的,也不晓得他俩究竟来回走过多少次才记得如此清楚,你说会是异鬼假扮的吗?” “不会,并没有丝毫特殊的气息。”苏晟否认。 “鸟鼻子这么灵?”沈桐儿立刻戳他的鼻尖提醒道:“之前花病酒鬼鬼祟祟,你不一样没有发现,还险些丧了命。” 苏晟顿时显出郁闷之色:……她比较厉害,而且因怀孕被压制住了力量。” 长湖镇内内外外的事沈桐儿全部觉得残酷,却没办法用简单的道理评判清楚。 幸而苏晟转移了话题:“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肉人村遍布云州山野,多达上千个,喂养他们的食物定然是从外地运来,而运走的无非是已经成年的肉人,能有这么大手笔的组织除鹿家外别无他想,而云州又以水路联通自西至东的地界,具备如此航运能力的港口,非楚英城莫属。” “不会吧,那可是西南首府,难道皇上能纵容这种伤及国本的走私吗?”沈桐儿明知他推断的有道理,却没办法全盘接受。 “屈服于异鬼力量的人难道还少吗?就算是边陲的重要官员也不例外。”苏晟垂眸:“这才是真正可怕的状况——倘若有一天异鬼彻底统治大江南北,那世界就再也不属于人类了。” 闻言沈桐儿不由遍体生寒。 苏晟拉住她的手:“不准因为同情而放弃答应我的事情。” 沈桐儿抬头微笑地安慰:“怎么会呢?为何小白总担心我去当救苦救难的菩萨?我真不可能有那个本事” 苏晟没办法回答出具体原因。 沈桐儿保证:“好啦,该做何事都听你的,我绝不反对,你还有什么不安心?” 苏晟不悦地提示:“总说''你你你'',这算什么称呼?” 沈桐儿眼珠子一转,露出酒窝:“相公。” 轻轻柔柔两个字,顿时扫去苏晟眉宇间的小情绪,让他的表情变得无比简单,似乎除了自心底而出的快乐外,根本就不在乎其他是是非非了。 —— 驱赶着肉人的男女竟然行至半夜,才终于放慢脚步,靠近了三座山之外的南部山麓。 那里围着高耸而尖锐的竹墙,四周烽火熊熊燃烧,步步安置壮丁把守,除此之外,更有数以百计的异鬼爬动在那几人高的竹墙之上,恐怖如自地狱深处走出恶魔,发着红光的粘液腥臭无比,隔着极远就能嗅到气味。 全然不敢贸然靠近的苏沈夫妇躲在个视野尚可的小山头上,对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泛起万分惊讶。 因为除了他们所跟踪的队伍外,还有数都数不清的痴傻肉人们被赶入竹墙之内,使得那里更似巨口深渊、正在吞噬无数灵魂。 “天啊,这些人到底能养活多少异鬼?”沈桐儿捂住嘴巴:“我以为东边那些血腥惨事已经足够扭曲,没想到……” “里面究竟状况如何,我倒可前往一窥,但你绝不能靠近。”苏晟很冷静:“咱们两个不可能应付得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异鬼,也没有必要暴露行踪给鹿家知道,毕竟长明灯楼的位置鹿笙也想了解。” 沈桐儿的鲁莽已经被夜色下的壮观恐怖消灭殆尽,顿时轻轻恩了声:“也许黑先生就是这里的头目,但此刻没机会见到、也不是去针对他的时候,我真不明白云州如此大动静,玉京竟能半点不闻吗?” “未必不闻,肉人村的传言早已开始泛滥,我想皇家是暂时不知如何应对,才并未承认。”苏晟俊眉微挑:“因为解决这件事,只能靠战争,人与异鬼之间的战争。” “战争……”沈桐儿走神自语。 正在这时,苏晟忽然捂住她的嘴巴,拽着她从山坡的高草中俯身逃离。 被惊到的沈桐儿不明就里。 苏晟行色匆匆:“有不少人在朝这里靠近,没准那异鬼群中有高手,发现了我们,快走。” 沈桐儿身型速度虽不及他,却也移动得并不缓慢,很快就成为夜色中的火红流星,匆匆消逝无踪。 —— 一副由金色墨水绘制的画卷悠然铺平在草丛上,画中沙海隐约可见,却空荡再无其他。 被挂在画轴边的棱形晶石,透过月光边映出许多道微光洒在图中。 仔细观察之后的沈桐儿毫无收获:“这有十七个光点分布于茫茫沙漠,位置什么的实在看不明白。” “不是普通的沙漠,是流沙海。”苏晟静坐在旁边说:“等到月圆之时,光束便会出现明显方向倾斜,持画者越靠近祭台,那些光点就越集中,直到合为一个,而这个光点在图中的位置,就是长明灯楼此刻的所在。” “楼怎么能建在流沙里呢?简直是鬼斧神工、匪夷所思。”沈桐儿摸着下巴疑惑。 苏晟淡笑:“动物也不理解人为何能生火、能种植,每种生命都有自己的局限所在,比人力更强大的力量,当然可以在流沙中建起房子。” 沈桐儿扶住他的胳膊:“比人力更强的力量,那不就是神喽?” 苏晟抬头望向永远璀璨又深邃的星空,很久之后才轻声承认:“你也可以这么想,只是神的贪婪、不亚于人吧?” 沈桐儿摇头:“我还是不想了,我想不好明白那些复杂的事。” 第114节 苏晟握住她微凉的小手:“难得糊涂。” “今晚也可以靠着小白睡觉吗?”沈桐儿眨眨眼睛央求:“刚才发现那么恐怖的地方,到现在还心里堵的慌,总怕会做噩梦。” “好,我陪着你。”苏晟立刻搂住妻子的肩膀。 沈桐儿慢慢靠近他的怀里,闭上眼睛:“其实方才因为讨厌那场面,很想一把火异鬼们都烧掉,可娘跟我说啊……众生存在、众生平等,不仅好的平等、坏的也平等吧……我不是人,没办法再去理直气壮地说,异鬼为了活下去而把人吃掉,是罪恶、是错误……” 苏晟没有响应她的感慨,只是苦笑:“关于这些,桐儿日后会有自己的答案。” 沈桐儿弱弱点头,因着整日跋涉之辛苦,很快就不安地睡着了。 第64章 山婆之影 成百上千年的参天古木,把月光都遮挡在了叶冠之外, 使得四周阴影鬼魅, 仿佛随时会有可怕的东西跳出来。 原本静谧甚至死寂的纳凉山, 渐渐回荡起混乱的奔跑声。 造出声音的两个瘦小身影, 在藤蔓和长草中穿梭, 甚至显得慌不择路。 他们正是相互搀扶的博帕和茑萝。 并不健壮的姑娘很快就跑不动了, 因腿脚不利索而被石头绊倒,气喘吁吁地哀求:“歇一会儿吧,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博帕拉起她来,擦着汗说:“不成, 我爹很快就会追过来,虽然他胳膊断了、但对这里熟得很!” “可是我们继续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我从来没离开过村子, 难道天下之大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当作容身之所吗?”茑萝显得非常害怕, 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听说外面异鬼闹得越来越凶, 我、我们会死的……” “不逃?难道你想被我爹送去给山婆?”博帕恨铁不成钢地侧头,忍不住道:“纳凉山看起来安全, 只不过还没轮到你成为肉人!” “你在说什么……”茑萝呆滞。 博帕检查过她红肿的脚裸,边拉着她往前面继续走边说:“其实你不是村长的女儿,而是当初被骗到村子里的女客诞下的孩子,因为年幼可爱,才被收养的,那女人……也就是你娘,早就被当时的守陵人送给了山婆, 恐怕现在已经尸骨无存了。” “纳凉山真的有山婆吗,那不是吓唬小孩子的传说?”茑萝疼到面色发白,想起小时候不听话时,会被教训“山婆来了”之类的威胁。 “当然不是传说,我曾经偷看过我爹带着被绑架的年轻姑娘,去陵墓门口交给山婆,山婆是个白发及地的女人,虽然蒙着脸,但是因为个子太过高大,显得特别可怕!“博帕说:”虽然长生不老的传闻泛滥成灾,常有不少无知者慕名而来,但也总有交不出祭品的时候,那时候山婆就会发怒,不光杀了守陵人不说,还会亲自来村子里抓人……” 茑萝小声说:“难怪那些山外客总是动不动就不见踪影,我一直以为是你爹谋财害命、把他们弃尸荒野了。” 博帕摇头:“我爹也不想干这行当,但上一个守陵人就是因为没及时交出祭品而惨死,爹不想被杀、更不想村里的肉人被抓走,否则他付出的代价比死亡还可怕。” “什么肉人?我真听不懂你讲的话。”茑萝满脸紧张困惑。 博帕几乎无奈地叹息:”你真以为月见族的老人长寿吗?不是的,因为他们吃了神物太岁才活得久,这些长寿老人是要送给异鬼吃的食物,俗称肉人,而我爹除了要伺候山婆当守陵人外,还要给控制着这片群山的黑先生当牧人官,专门喂养失智的年迈族人……其实爹活得如履薄冰不容易,若不是他连你都不打算放过,我也不想背叛他。” 一下子听到太多匪夷所思的事,茑萝根本回不过神来,她扶着伤腿吃力往前迈步:“可是……” 博帕摆手:“别可是了,快跟我走!” 可惜这两位年轻人平时不准离开村落,对这树木连荫的山路是在不熟悉,晕头转向仿佛遇到鬼打墙。 正在心跳如雷的生死关头,博帕半眼没注意,就踩到了地上的陷阱,在茑萝的惊叫声中与她一起被网子罩到了半空中。 —— 却说相依相伴的沈桐儿与苏晟当然未遇敌手,在等待月圆的两天中常手牵手游览深山、登高望远,或在果实丰盛的林间寻觅美味可口的食物,说说笑笑之余过得非常愉快。 这日苏晟竟然帮她捉了只羽毛艳丽夸张的野山鸡,架起火来慢慢烹烤,显得耐心十足。 沈桐儿坐在旁边偷乐:“小白,你怎么能残杀同类呢?” 苏晟抬手就弹她的额头。 沈桐儿捂住刘海笑:“开玩笑的嘛,我知道你是怕我想吃肉啦,不过我才没有那么馋呢。” “不馋那便不弄了吧?”苏晟问道。 “那不成,烤都烤了,你做事要有始有终!”沈桐儿搂住他的胳膊,充满期盼地盯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却莫名回味起近日最大的烦恼:是不是在异鬼的眼里,其实人类和这烤鸡没区别?如果这只鸡忽然会讲话,并且理论自己不该被吃掉的命运时,小姑娘也会说不出任何冠冕堂皇的回答。 “你去洗手。”苏晟似有所感知,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沈桐儿很听话,马上三步两步跑到河边认真搓洗。 未料潺潺的流水不仅冲来落叶与花瓣,还卷着个七彩的可爱绳结。 她伸过手去捞起一瞧,发现竟然是张桃良的装饰物。 ……真是奇怪,博帕不是因为匕首之事而把东西还给他了吗? 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 沈桐儿心下一沉,立刻回身呼唤:“小白,有情况!快我随去找找!” —— 逆水而上,足足寻了两里地,都没有任何发现。 纯粹在陪着桐儿忙碌的苏晟忍不住道:“也许只是不小心遗落的,你别想得太多。” “可是……”沈桐儿迟疑:“我总觉得他遇到什么不测,会不会博氏父子怀恨在心,所以追在桃良身后下毒手?” “你想去确认吗?但今晚正是月圆之夜。”苏晟难免皱眉,不喜欢桐儿为无关紧要的人自找无谓的麻烦。 幸好沈桐儿琢磨了片刻便答应:“不,最重要任务的自然是要与你去开图,否则错过月圆就又要等些时日了,不过确定到长明灯楼的位置……” “好,你若非想知道张桃良的下落,到时候帮你找便是。”苏晟摸摸她的脑袋。 第115节 沈桐儿心里浮现出阿古、许乔还有其他因自己而枉死的小伙伴,虽然已经不再会没心没肺地交朋友,却仍旧忍不住担忧起萍水相逢的张桃良……这种优柔寡断的情感,身为异鬼的她也该有吗? 无需言语的交流,苏晟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转瞬便搂住桐儿安抚地笑:“别责怪自己,冷酷无情也不全是好的,你只需按照本心去活着便够了,我盼你谨慎,不是想把你变成另外一副模样。” 沈桐儿点点头。 苏晟顺势拉起她的手,带她朝来时的路迈开步子。 —— 月中十五月常圆。 随着期盼的夜晚到来,一轮皎洁无瑕的明月果然升至当空。 在树上栖息已久的夫妇很快便爬到最顶端,在一片银白的光芒中打开了《永生楼月明图》,将棱坠悬置当中,果然发现光点汇聚成了片模糊的光斑,朝着正北方向倾斜。 苏晟说:“看起来离得不是很远,我们去看看。” 沈桐儿小心道:“定然是你认得的那个祭台被拆了,注意下别有埋伏。” 苏晟弯起眼睛笑:“桐儿现在这么懂事,为夫甚是欣慰。” “哼,出发。”沈桐儿卷起画来,率先踏着月色朝北方跳去。 —— 并不遥远的路途踏过去,脚下仍是片茂密的森林。 率先停下动作的苏晟望向画上几乎快成一点的光亮,叹息道:“难怪找不到,沧海桑田之后,这里竟然也长出如此之多的树木。” 沈桐儿凑在旁边好奇打量:“现在可以了吗?灯楼就在光点处吗?”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苏晟拨开茂密的枝叶:“最好还是落地再确定。” “可下面照不到月光啊……”沈桐儿思索后拿出火折子:“不然把这几颗树烧了吧?” “山火难控,恐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苏晟伸手拽断最靠近自己的树干,引得落叶缤纷。 向来以蛮力取胜的沈桐儿失笑:“那好吧,看我的!” 没想到她刚刚用坚韧无比的金缕丝困住身旁的树,却听到闷闷的哭喊。 苏晟瞬间捂住小姑娘的嘴巴,指了指不远处磕绊前来的两个身影。 竟然是独臂的博纳捆着不成人形的茑萝,他行至处最粗壮的树边,便毫不怜惜地将其丢下,骂道:“塞上嘴巴还这么能折腾,死心吧!你能平白活这十多年已经是老天开眼了!前两天那个小男孩当祭品,山婆不是很满意,是时候拿你充数,你可是吃过太岁的珍品!” 茑萝哭得眼睛无比红肿,拼命摇头拒绝。 然而博纳怎么会在意,摸出个竹笛便娓娓吹起。 刚刚还闷热无比的森林很快泛起无比冰凉的湿气,隐隐带着青苔的味道。 沈桐儿惊讶望向苏晟 苏晟脸色不复轻松:“是不同寻常的异鬼!” 他话音落下的片刻之后,便出现银白的恐怖魅影从远处林地中掠出,落在博纳面前的速度堪比被射出的羽箭。 原来是为身长八尺有余的女人,满头白发及地,声音极其阴冷:“此次你倒是守信。“ ”山婆娘娘的话不敢不听。“博帕瑟瑟颤抖着伏地跪拜:“这丫头吃过不少太岁肉,足够大人享用一段时日了。” “呵呵,太岁?”被唤作山婆的女人用大手抓起茑萝,隔着面纱轻嗅:“恩,的确是鲜美无比。” 博帕使劲磕头:“望娘娘满意,再多宽限小的些时日,最近入山的人越来越少了,我若行事太明显,会被黑大人发现的。” “哼,黑泽那个废物,只会扒着鹿家狐假虎威!”山婆拎住茑萝,冷眼望向他:“砍断你胳膊的混账还没有找到吗?” “那一男一女仿佛会飞般,彻底消失不见了。”博纳郁闷道。 “罢了,待我夫君身体好些,我自会为你主持公道。”山婆这般说完,转而又像来时那般冲入林中消失无踪,除了茑萝隐约残留的闷闷哭叫,简直就像没来过似的。 博纳站在原地茫然叹息,过去片刻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 “这……他是把茑萝喂给异鬼了?”沈桐儿皱起眉头,把画卷推给苏晟:“你去定位灯楼,我找机会捉住博纳,竟敢叫我们混账,他才是畜生!” “小心点,白发异鬼不好对付。”苏晟侧耳倾听,感觉山婆的声音和气息完全不见,才松开握住桐儿的手。 沈桐儿荡出金缕丝,瞬间便如红色的小鸟,融入了层层叠叠的树影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着写着就睡着了……今天还有一章补昨天的!鞠躬~ 第65章 故人旧识 沈桐儿一双阴阳眼在黑夜里微微发亮,那隐约的红光当真也和恐怖的异鬼差不多了。 博纳在疾步往村里赶的时候, 总觉得身后有奇怪声响。 频频回头后, 终于捕捉到两个红点在树丛中轻闪, 不由吓得惨叫一声, 拔腿就跑。 原本还琢磨着找到好机会再下手的沈桐儿, 只能随之飞荡过去, 在发起攻击的同时大喊道:“站住!” 极细的金缕丝划破夜色,却于即将触碰到博纳时被他挥刀用力甩开。 “原来你功夫还不错!难怪作恶多端!”沈桐儿已与异鬼战斗惯了,面对身形矫健的人类根本没有惧怕,立刻勇敢地缠斗过去, 在谨慎躲避短刀的同时,再度弹射金缕丝,猛地捆住博纳的左腿! 纵然博纳是骁勇善战的山民, 可哪层见过穆家的绝学? 第116节 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反抗的刹那, 就被沈桐儿拖得摔在地上。 沈桐儿收紧丝线:“别乱叫, 我可连异鬼的四肢都拉得断!” 博纳疼到面如死灰,倒抽着凉气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沈桐儿靠近后抬脚踢开他手里的短刀, 极其严厉地骂道:“哪来的脸理直气壮,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呢!张桃良是不是被你杀了,带走茑萝的是谁,她也会死吗?!” 博纳哆哆嗦嗦地摸出竹笛,结果还未吹响,就被不知从哪飞掠而出的白影夺走。 原来是优雅而来的苏晟。 他落地后仔细打量过手里的竹笛,朝桐儿嘱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那异鬼极不好对付,先离开。” 沈桐儿也不客气,扯了块裙摆的棉布塞进博纳嘴里,再用发绳捆住他手脚,不放心地确认说:“开过图了?” 苏晟平静颔首。 沈桐儿对他的信任太多,跟本不打算多问半句,便用怪力拽死抖动挣扎的博纳朝山下走去。 —— 清晨的轻透光明隐约在天边露出轮廓。 原来一不小心走了这么远的路。 沈桐儿看到河水,立刻将博纳丢在草地上,过去喝过几口又洗洗脸,这才转回来盘腿落座:“尊贵的守陵人,想清楚该怎么回答我的问题了吗?要是乱编瞎话,你的舌头就要见你的胳膊去了!” 博纳又疼又怕,在被扯下嘴中棉布的同时紧张反问:“你们两个到底是不是人?” “是不是人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最喜欢跟不是人的做交易吗?”苏晟也陪沈桐儿坐下,挑起英眉:“刚才那到底是谁?你守得又是什么陵?” “她是谁我也不清楚……我是被领养大的,我的养父就是上一届的守陵人。“博纳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跑不了,只得用诚实博同情:“从小我就常听山婆的故事,说纳凉山后有个长生不死的守护神,喜欢吃人肉、吸人血,常常需要族人祭祀童男童女,方才保我们平安,没想到后来我爹有一整个月都没找到合适的祭品,竟然被山婆直接杀害,自此以后我就接替他的身份和任务,四处搜罗活人给山婆送去。” “所以长生不老的神话和入山地图的传播,都是你的诡计?”沈桐儿实在对自己遇见的一个又一个恶人叹为观止。 “不然在这地方鸟不拉屎,去哪里找活人?”博纳蹬着被金缕丝勒伤的腿,仿佛随时准备鱼死网破地逃跑。 “所以这山婆和命令你在此养肉人的黑大人不是一伙的?”苏晟又道。 博纳微微吃惊:“你们都知道了?” 沈桐儿立刻踢他一脚:“我们已经发现其他肉人村了!你也是个人类,为什么助纣为虐?!” “我有得选吗?这些在我还是个孩子时就已经注定好了,以后博帕要继承我的衣钵,也是注定好的!”博纳愤怒道:“我在这里替黑大人办事、替山婆作爪牙,全都是为了艰难地活下去!” 苏晟见沈桐儿仍有发怒的态势,不由揽住她的肩膀:“别跟他生气,人各有志、说不明白的。” 博纳扭开头呸了声:“落到你们手里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便,别啰嗦了!” “如果我想杀你,上次就不会心慈手软。”苏晟每次垂眼讲话的时候,都显得冷酷而又不可揣测,他皱眉问说:“其他肉人村养的都是年轻人,为何纳凉山的月见族多半衰老,你刚才提过的太岁是什么?” “太岁就是太岁,土里长出来的肉球,吃了就能长生不老。”博纳含糊其辞。 “胡说八道,那你怎么不吃!”沈桐儿作势又要揍他。 苏晟显得相对淡定,俯身捡起被丢在草地上的银色短刀:“你好好讲话,我们未必不会放你走,但若糊弄我们,那就先宰了你、再去载你儿子。” “这些跟博帕有什么关系!”博纳怒不可遏,终而还是承认:“太岁是黑大人派手下定时送来的,吩咐我暗示给肉人们吃,似肉又似玉、还有些像油脂,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吃掉它人的确可以活的很长久,但脑袋却会中毒彻底坏了,后来山婆也给过我些,让我帮着养养祭品,告诉我吃过太岁的人能给她提供更多的力气,让她很久不吃东西。” “原来你知道那山婆是异鬼!”沈桐儿简直目瞪口呆。 博纳侧头不语。 苏晟问说:“那你守的陵,其实就是山婆所藏身的墓穴了?” 博纳承认道:“那里叫云渊地宫,门口竖着石碑,谁也进去不得,之前黑大人带着手下围剿过,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沈桐儿思索了前因后果,摸着下巴道:“看来是个占山为王的厉害异鬼了,那地宫建在这种地方也多有蹊跷,真让我想起长海中的鲛姬,不会也在守护什么秘宝吧?” 苏晟并没有响应这种想法。 博纳不愿成为砧板上的鱼肉,申辩道:“该告诉你们的我都说了,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吧?” 苏晟表情全无,用短刀隔断发绳让他站起来。 博纳试探地回视片刻,转身狂奔而逃。 未想他还没来及的冲进橘树林里,就被苏晟飞出的短刀狠狠插/进后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沈桐儿怔愣:“小白……” 苏晟认真回答:“放他走掉,无论是被告知了黑先生、还是被告知山婆,我们都会惹上大麻烦,我不怕于谁结仇争斗,但着实不想被鹿家知道我已开图成功的消息。” 沈桐儿当然明白他所言极对,结果未来得及商量接下来的计划,就看到个黑衣人从林间走出、长相气质极为眼熟。 保护小姑娘是苏晟的本能,他立刻将她护在身后,冷声道:“是你?” 与此同时,沈桐儿也认清来者,记得这人曾属于前往长湖镇鹿家御鬼师中的一员,完全不明白怎么会在此相见。 “苏公子、沈姑娘,稍安勿躁。”黑衣人拱手自我介绍:“在下林思齐,乃是季祁大人的护卫,当初是为了陪他调查肉人村的案子才不得已潜入鹿家,如有欺瞒不当之处,还请海涵。” “季祁大人?案子?”沈桐儿满头雾水。 “看来姑娘并不知道季大人的身份,他实乃玉京天光阁的统领,奉皇上之命负责抵御、铲除异鬼的全部事宜,如今已经是第十五年了。“林思齐叹息道:“这次来云州,大人准备得很充分,那夜在黑泽聚集地发现二位行踪,刚刚靠近你们就急着跑掉,所以未曾相认。” “那季大哥现在何处?长湖镇都被洪水淹没了,我还以为他……”沈桐儿难免感觉自己对救命恩人太过无情。 “这正是在下现身打扰的原因。”林思齐撸开袖子,露出胳膊上还淌着鲜血的伤:“方才我们在林子里看到只白发异鬼抓着个年轻女娃,想要出手施救却反被袭击,不少兄弟罹难,季大人也被掳走,我幸得大人拼命保全,才有机会活命后在这里寻到二位。” 第117节 “是山婆!”沈桐儿顿时焦急地望向苏晟。 苏晟全知她心意,不禁叹息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陪你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66章 太岁尸 坦荡与轻信的差别,往往处在分厘之间。 沈桐儿当然不希望季祁遭遇横祸, 但仅因此就相信这个曾经交流不多的故人, 也实在太草率了些, 随着林思齐往山上走的时候, 她不停地偷看苏晟, 偷想小白如此轻易答应的原因。 整夜未睡的苏晟表情仍旧云淡风轻, 只是目光常常停在林思齐后背上,仿佛随时会飞出刀来,像解决博纳似的解决这个黑衣男子。 “就这样拦下二位实在冒昧,我也知道你们无法完全相信我的话, 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救季大人,自己死不足惜,只担心势单力薄反倒害了他。”林思齐的表情非常单调, 语气也缺少感情, 但他的眼神通透而并不像在撒谎。 苏晟淡笑:“不用与我解释, 我只是在满足我娘子的愿望。” 沈桐儿男女之情的那根弦总是绷不紧,竟然开始认真打听:“你们在哪遇到山婆的?” “离这里不远了, 二位一看便知。”林思齐被怀疑也没有着急不安,继续解释道:“我来求你们,正因为我知道公子绝非常人,当初在前往长湖的路上,花病酒企图杀害季大人,若非心有忌惮,怎可能最后收手?” “我本事如何, 当真与救不救季祁没关系。”苏晟对他可不如在沈桐儿面前通情达理,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相。 “这是自然。”林思齐抬手指向南边林子:“方才恶战正在那里,异鬼连真身都没露,就把我们杀得片甲不留。” “恕我直言,以你们这样的功夫,怎么可能摧毁黑泽在云州的势力呢?仅仅是肉人村就有数千个之多。”沈桐儿吐出心声:“未免太自不量力了。” “沈姑娘所言极是,但我们只为调查,至于摧毁与否,要看圣上是否愿意派兵南下。”林思齐靠近血腥味明显的树林,浓眉不由紧紧皱起。 沈桐儿见识有限,还从未体验过战争的可怕之处,但她本能排斥,加之发现破碎尸体的残骸,瞬间闭上了嘴巴。 鲜红的血溅在草叶上,将干未干的手感显示着事发时间的确不长,除了些残肢断手外,还有死不瞑目的头颅滚到了树下,令人对山婆心狠手辣毫不怀疑。 林思齐小心地把兄弟们的失手拖过来尽量摆放好,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双手合十道:“薛兄、小五还有吴哥,待我去救出季大人再好好安葬你们,如若我也遭遇不测,那大家就来世再会。” 苏晟自来缺乏应有的同情与温柔,在旁瞧得鄙夷,甚至露出杀意,幸好渐渐握起的手被沈桐儿扶住,才顿时平静下来。 林思齐叹息:“那叫山婆的异鬼十分奇特,能够分辨大家的血脉,死掉的都是没有阴阳眼的普通人,唯独较为特殊的季大人和我被手下留情,大概是想带回去享用。” 沈桐儿小声说:“听说山婆住在奇怪的地宫里,里面定然危险重重,去与不去,且叫我和小白商量清楚。” 林思齐拱手:“当然,但我已等不了太久,多一刻不营救、季大人就多一份危险!” 沈桐儿点点头,把苏晟拉到角落低声问:“你说该怎么办?” 苏晟酸溜溜:“还知道问我吗?我以为只要听到季祁的名字,你就毫不犹豫地跑去牺牲了呢!” 沈桐儿满脸莫名地愣了下,转而就狠狠踢到他腿上:“你在胡说什么!” 苏晟侧开头:“明确告诉你,这人说没一句可信,很可能是场骗局,他到底是季祁的人、是鹿家的人还是另有来路,反正我是不知道,我不明白不救又怎样,就算季祁真死了也是他死得其所,调查异鬼本来就意味着危险重重。” 自从成亲之后,沈桐儿已经习惯了他的温柔宽容,未想他此刻全无理由的凶起来,心里自然不是滋味,故意梗着脖子回答:“季大哥救过我,所以我也会救他,这叫知恩图报,我是没有小白这么聪明,那你还是别去了。” 说完她立刻就跑向林思齐:“走,我跟你去找季大哥。” 林思齐无奈地回头瞅瞅尾随在后面却半声不吭的苏晟,只得拿着剑迈开步子。 —— 三人队伍在极度不愉快的氛围中,一路追寻着林间血迹小心向前。 虽然他们各自体力尚佳,但还是因为整夜未睡又各有忧虑,而显出抹不去的倦怠之色。 讲实话,林思齐以已之力是毫无胜算的,所以他似乎很担心这两人跑掉,走至太阳完全升起便开始没话找话:“自从五十七年前异鬼横空出世毁掉东南重镇余安,朝廷便立刻成立天光门,着手调查这种匪夷所思的怪物,当时的首领是季大人的外祖父,这一路走来,从情报全无到今日小有胜算,大家着实吃了很多苦。” 由于已经渐渐明白御鬼师的奥秘,沈桐儿不由追问:“那他外祖父就有阴阳眼吗?” 林思齐摇头:“没有,其实季大人是私生子,年少时并不受重视,后来能接受掌管天光门也并非无此原因。” 沈桐儿还想了解更多,无奈担心暴露自己身份,只好哼说:“那他有没有想过自己父亲是什么东西?” “这……就与我无关了。”林思齐避而不答。 往日沈桐儿还能把问题甩得如连珠炮,可惜此刻正在跟苏晟怄气,渐渐丧失力气而闭了嘴巴。 蠢小白、臭小白…… 干吗没事训斥我? 不愿意就不去,我又没说硬要去…… ——她满心郁闷不过如此而已。 未过多久,林思齐抬手指向前面说:“山婆的藏身之所多半是那里。” 沈桐儿回神,寻着山雾弥漫的地方望去,果然隐约见到块石碑,顺势靠近观察。 石碑以白色为主带灰斑花纹,材质细腻,上书奇艺陌生的文字,正是鹿笙曾经吹嘘过的西海文。 她扭头别扭道:“喂,其实你认得吧,写的什么?” “云渊宫,祭女体五百二十三,六十甲子。“苏晟没表情地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沈桐儿疑惑:“一甲子是六十年,六十甲子……” 苏晟同样情绪微差:“不知道。” 第118节 林思齐颇为惊异:“未想公子竟有此奇才,这传说中的西海文,我们举全天光门之力,也是一知半解。” “没什么稀罕,它每个字的意思都比汉字简单,组合起来却千变万化,通常以极短的长度就能记载很丰富的信息。”苏晟不以为然地回答。 沈桐儿见他没有阻止或讨好自己的意思,立刻挥手:“讲那么多干什么,进去吧。” 林思齐率先一步。 不开心地沈桐儿刻意拦住苏晟:“你还是待着这里等我吧,里面那么危险,省得吃了亏就怪我蠢。” 苏晟欲言又止,片刻才暗自咬牙:“桐儿……你真是……” 不高兴被训斥的沈桐儿根本拒绝听他继续凶巴巴,扭头就跟上了林思齐的步伐。 —— 云渊宫是个彻头彻尾的地宫,大概原本封印山中,却不知为何门户大开,盘桓而入黑暗山体的阶梯破碎不堪,石栏倾倒,除却隐约磷火微弱山洞,几乎再无其他光亮。 沈桐儿勉强能看清周围状况,那望不到头的楼梯周围是数百尺的深渊,地下隐隐有些橘光,也不晓得藏匿着什么。 在如此恐怖的地方遭遇埋伏及其容易,而更让她心生警惕的,是墙壁上数道异鬼爬过的红色粘液。 小姑娘随时准备发出戒指中的金缕丝,同时警告道:“你们自己小心。” 林思齐并未显出胆怯,低头认真寻觅血迹:“石阶上也有。” “那山婆没有在林子里大开杀戒,偏要把人带回来,恐怕不仅仅是给自己吃的。”沈桐儿仔细瞧过他,严肃道:“这里很可能藏着她的配偶或子嗣吧?” 林思齐拔出剑来紧握住:“不管如何,救季大人要紧。” 苏晟缓步在最后面,瞧着他们俩一唱一和,难免轻哼:“想做是一回,掂量下自己有几斤几两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们两个完全没有责任陪你一起葬身此处。” 沈桐儿隐约闻到更明显的血腥,紧张道:“来都来了,你还是提高警惕要紧。” 苏晟这才陷入沉默。 林思齐对他们的争执束手无策,只能勇敢地一路向下,直到路过处依山壁建造的悬空石室,这才停步持剑说:“这里面是什么?” “墓里放的当然是尸体喽。”沈桐儿已见过海陵,自觉这里没什么稀奇,抬手丢进去个火折子照亮全然的黑暗,发现是个石门被暴力损毁的安宁密室,故意大声决定说:“进去瞧瞧是否有蹊跷。” 林思齐颔首,大步带头入内。 沈桐儿再度忍不住多瞅了他几眼,而后才轻轻跟上。 石室中虽然破败至极,却仍可见当初精致的壁画与石刻痕迹,最中央摆了七具完全相同的石棺,只剩下最里面的还算完整。 “奇怪,我似乎在长海也见过这些花纹。”沈桐儿略显好奇,走过去偷窥半推开的棺盖,却被里面的尸体吓了一跳。 因为那尸体极为高大,身线轮廓极为清晰,但绝不是对腐骨烂肉,而似玉般纯白而闪着光亮。 她惊讶道:“这……这是……“ 苏晟沉默的地站在旁边打量,眼里藏着的更多是无奈与哀伤。 沈桐儿灵光一闪,再也顾不得跟他耍小性子,结巴道:“小白……你说这、这个尸体……像不像博纳说的太岁啊,而且它胳膊都没有了,显然是被扯断的……莫非那些老人……吃得就是这种东西……” 苏晟伸手推开棺盖,毫不畏惧地拽着尸体起来,吓得沈桐儿连连后退,缓了半刻才敢伸手触碰。 油滑、湿凉、难以形容的恶心。 她刹那间便把胳膊收回。 正当两人围着怪尸研究时,旁边忽然传来细碎的动静。 沈桐儿猛然侧头,发现林思齐竟然摸出个竹管轻吹,里面烟雾缓缓散出,她立刻甩出金缕丝将他捆在墙上,捂住口鼻骂道:“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进到这里后那么轻车熟路,我就早已看你不顺眼了!” 林思齐吃痛呕血,当然拔剑反击,招式直冲面门,毫不留情! 第67章 久别重逢 林思齐的身形之矫健超乎沈桐儿的想象,若非她早有留意, 可能真的会着了这个家伙的道。 狭窄的墓室里非常不利于厮杀, 尽管金缕丝几次都缠住这个家伙, 却都被他给挣脱掉。 此刻苏晟也顾不得机械闹矛盾, 飞身上前拦在他们中间, 急喊道:“小心!这人武功在季祁之上!” 沈桐儿气喘吁吁地攀住墓壁, 眼看着林思齐挥剑砍杀手无寸铁的苏晟,又担心地甩出暗器施以援手,未想本来打偏的金缕丝却被苏晟侧身拽住,一下子勾住了林思齐的脚腕。 这家伙果然露出马脚, 在摔到地上的刹那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撑破身上黑衣,露出属于异鬼的本来面目,并且不顾疼痛地朝苏晟扑去。 “看好这个!”苏晟将背上的画卷丢给桐儿, 随之同意现出原型, 飞腾着巨大的翅膀拦住靠近桐儿的异鬼。 沈桐儿连退了好几步:“你到底是谁, 原来是想抢我们的图纸!” “拿——过来——”异鬼的巨口中尖牙森森。 苏晟当然不甘示弱,顶着他横砍的利爪一下子将其脖颈叼住, 无论这凶狠的东西怎么挣扎,都半点不肯松口,硬是把异鬼拖出了残破的石屋。 短短时间瞬息万变,不知是谁的血溅得棺材染红。 沈桐儿紧张地追在后面:“小白,不要跟它硬拼!” 未想苏晟把异鬼叼出台阶之外的悬壁便松了口,用尽全力把它蹬开,转瞬盘桓而上, 那雪白的羽毛成为了这黑暗地宫的明媚光亮。 心差点被揪出来的沈桐儿抱紧手中画卷,静静地望着白鸟朝自己飞回,主动小声说:“抱歉,果然又是这样的结果。” 苏晟恢复人形落到她面前,手臂伤得非常厉害,表情也不开心:“该抱歉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沈桐儿根本不在意方才的差劲情绪,喃喃自语道:“你的伤口很深,必须找点魂尘来吃。” 第119节 苏晟猛地收回被她拉住的胳膊,忍无可忍地直说:“为什么你总是一提季祁就变得不管不顾,他真是感人肺腑的救命恩人!” 沈桐儿被说得微怔,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小白,你吃醋了呀……” 苏晟扶着伤处在台阶上颓然落座,拒绝继续对话。 沈桐儿赶快扑跪在旁边安抚:“我只是为了道义,不管季祁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肯定都会帮助他呀,咱们两个才是最亲近的,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 “那你现在随我离开,少在这里跟这些满心阴谋的东西纠缠了。”苏晟宣布决定。 沈桐儿答应:“好吧,既然没看到季大哥只能作罢,也许林子里的人全是林思齐杀的,也许他并不是林思齐本人、而是像余离一样能够模仿别人的异鬼,再调查下去,肯定又要泥足深陷。” “知道就好。”苏晟终于缓和了脸色,摸了摸她手背的擦伤,然后吻到唇下:“方才我该更小心才对。” 沈桐儿任性的委屈瞬时间消失不见,有些无奈地感慨:“小白还真是讨厌我和这世间的任何人与事有联系呀。” 苏晟深深地望向她仍旧单纯的大眼睛,想不出得体的回答。 他清楚普通男子不会这样对爱妻,但试着去做自己不明白的事,真的很困难。 幸好沈桐儿不计较,还安慰性地傻笑了下。 没想正在此时,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苏晟身后。 沈桐儿想也没想就扑开他喊道:“小白!” 方才被摔得遍体鳞伤的异鬼顺着山壁爬了上来,狠狠地按倒沈桐儿,眼看着那深渊般的巨口要把它撕成碎片,未想忽然从天而降无数银丝,将异鬼四肢毫不留情地缠住,而后撕成碎片,在血雾中留下点点魂尘。 来者竟然是在传言中如同厉鬼的山婆。 苏晟抱住吓呆了的桐儿,皱眉望向这位比鲛姬更难对付的劲敌。 山婆倒是目光平静,动作利落地从石壁上爬下,淡声感慨说:“可怜的小东西。” 沈桐儿平白感受到了巨大压力,故作声势地喊道:“你、你把茑萝怎么样了?” 山婆大半的脸都被黑纱蒙着,并显露不出情绪:“茑萝是谁?” 沈桐儿刚想回答,却被苏晟用力捏了下胳膊,这才回忆起博纳已经死亡的事实,立刻闭了嘴巴。 山婆笑了,笑声极其冰冷:“你是说方才带回来的女人?当然是已经吃了,如若你早来片刻、我还能分你些鲜肉。” “……我才不要,你怎么知道我是你的同类?”沈桐儿反手拉住苏晟,随时准备逃跑。 “因为味道。”山婆微微抬头轻嗅:“你散发着小异鬼特有的气味,但是他……” 苏晟扶着桐儿起身,冷声道:“如果你真分辨的出来,就该对我感到恐惧。” “是啊,恐惧。”山婆的身高几乎和苏晟一样,气势也没有输掉半分:“难怪今日我总觉得不安,原来是因为你,真是冰冷的怪物,冷到让我不敢靠近。” 苏晟自有内心要完成的夙愿,绝不可能无缘无故与鲛姬、山婆之流拼命,故而说道:“你深居在此已有不短的时日了,既然愿意遏制力量、仅利用山民而得到果腹的食物,我也没有非要除之的理由,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就此别过。” “这话甚得我心,你们走可以,但请把这画卷留下。”山婆漆黑眼睛几乎没什么眼白,饶有兴致的打量使得桐儿感觉毛骨悚然。 苏晟把心爱的姑娘拉到身后:“你要这干什么?” “凤凰,你不认识的我、我可认得你!两千多年前,就是你带着玉尸来这不毛之地,爬到那祭台上对着月亮展图祈祷的!当时我只是个刚刚出蛹的小异鬼,全然不敢靠近。”山婆讲得每个字都令人感到意外:“后来又来过不少鹿家的爪牙到祭台附近寻找,我嫌烦扰,就把那碍事的台子给拆了。” “两千多年……玉尸……”沈桐儿又惊讶又困惑地望向苏晟。 苏晟的面色终于严肃起来,黑白分明的美眸里浮现出不耐烦的杀机。 山婆随时提防着他,向旁边缓慢踱步:“说来也巧,这几日我偏捉到个有趣的御鬼师,告诉了我很多外面的事,包括那张图!原来图中所示的位置,就是藏着异鬼全部秘密的永生楼!” “看来,你是打算硬抢了?”苏晟反问。 山婆露出袖管里消瘦而颀长的怪手,满头银白的头发犹如获得生命般张牙舞抓地分散。 “抓好我!”苏晟这般被沈桐儿喊道,便抱着她自石阶外飞身跳下。 失去重量的沈桐儿慌张惨叫,瞬间就被白鸟接到背上,朝着地宫的穹顶越飞越高。 山婆约是早有预料,四肢已异常奇特的弯度攀附石壁,似乎触碰到什么机关似的,似的原本还透着光亮的入口轰然被彻底关闭。 几乎就要逃出升天的白鸟急忙拐弯,朝远离她的方向飞逃,身后回荡着山婆恐怖阴冷的笑声:“这是属于我的王国,你们永远逃不出去——!” —— 嘀嗒、嘀嗒。 地下河的水顺着山体缝隙缓慢流出。 沈桐儿伸手接了半天,才凑够小小的一捧,帮白鸟洗了洗染血的羽毛,郁闷道:“真是每件事都出乎预料,早知如此,我……” “你就说什么也不进来了。”苏晟在微光中变成人形,帮她背过画卷:“我没事,别担心。” 沈桐儿是被他跌跌撞撞背到这地宫最深处的,周围除了偶见的白骨外,几乎不存在任何事物。 苏晟深吸口气:“如果找不到其他生门,就只能想办法杀掉山婆。” “可她看起来十分厉害,仅是头发就能把我的武器甩出十万八千里,况且你又许久没食魂尘、还受着伤,咱俩又从哪里来的胜算?”沈桐儿心里不抱有希望。 “先观察下形势再决定,你早就推断出山婆不是独自住在这儿的,而且她提起自己抓到个御鬼师,未必不是季祁。”苏晟搂住她消瘦的肩膀:“我们还不没搞清楚林思齐的由来,山穷水尽之时必有转机。” “嗯,我不该讲丧气话,那咱俩往前找找。”沈桐儿说:“如果能抓几只没那么厉害的异鬼,就更好了。” 苏晟本以为她会质问自己不少问题,未想依旧能得到全部信任,不禁感受到隐约的愧疚与难过。 第120节 但很多事还不是说的时候,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在今年把沈桐儿带进长明灯楼,拿到那盏属于她的琼鹿莲花灯。 地宫此处是片潮湿空地,靠近墙壁往前走了片刻,便出现个幽深黑暗的侧门,继续往前观察,同样的侧门还有许多个。 沈桐儿抱着手说:“这可怎么走,比迷宫还复杂,难怪山婆那么有自信。” 她话音刚落,其中一扇门中就闪过丝红影。 是异鬼! 沈桐儿快走几步,眨眨眼睛道:“……小白,我没看错吧,刚才跑过的异鬼,怎么才有羊羔般大小?” 第68章 地宫寻迹 从未见过阳光的幽深地宫里,始终弥漫着混合着青苔气息的潮腐。 这地方不似海陵, 甚至连盏长明灯都没有, 星点磷光闪烁, 比全然漆黑更加恐怖而危险。 幸好苏晟与沈桐儿都能够勉强获得视野, 手拉着手向前走的时候自然步步为营。 深邃的墓道里, 只回荡着他们踩过石板的细微动静。 “刚才到底是不是异鬼, 不会是山婆的陷阱吧?”沈桐儿忍不住问道。 “不会,她对自己的力量非常自信,若知咱俩躲在这里,早就杀过来了。”苏晟并不慌张、淡淡回答道。 沈桐儿咬了下嘴唇:“其实我也很犹豫要不要进地宫, 结果你偏偏在凶我,我故意大声要来你也不阻拦……” “抱歉,我只是……”苏晟平日干干脆脆, 此刻却显得吞吐。 沈桐儿茫然。 苏晟边往前走边说:“只是觉得你也许没有那么喜欢我, 如果别人也像我对你这般在你身边, 是不是你就……你信任穆惜云我尚可理解、那季祁算什么东西。” “我不够喜欢你?那为什么要跟你成亲呀!”沈桐儿张大眼睛,半晌气馁道:“好啦, 以后季大哥怎样我都不管好不好?” 苏晟也晓得自己太过小气,但他瞧谁都如蝼蚁,本能地不想与人分享她的任何关怀。 沈桐儿在黑暗中慢慢握紧他修长的手:“若说信任,我给谁的有给你的多呢?不管小白隐瞒秘密、还是无奈地欺骗我,我都愿意继续陪你做渴望的事情。” 苏晟想起山婆的多嘴,自知试图隐瞒的事情快要败露了,不禁心下沉重。 但向来好奇的沈桐儿意外地没有多问, 只是吸吸鼻子,指着墓道角落残留的细长粘液痕迹说:“那只异鬼朝这条路跑了,我们要不要追?” 苏晟振作起精神,抬头四下观察过后决定道:“追,它们生活在这里,走的肯定是生路。” “嗯。”沈桐儿握紧脖子上挂的白玉小盒,暗自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小白的命,如果最后那山婆实在难缠,便也只能同归于尽。 苏晟全然不知这丫头在乱琢磨什么,仍旧与她十指相扣地朝前走去。 —— 地宫的主人多半根本不计较代价与成本,在这山体之中挖出的路错综复杂,不仅没有任何机关陷阱,而且三不五时就设置着紧闭的侧室,看到这些,再回忆起外面石碑所言的五百多个女体和那滑腻的玉尸,简直瞬间就能够联想到无数个悚然的故事。 黑暗遮掩了时光的流逝,沈桐儿不晓得走过多久,脑子也翻腾个不停。 如果小白在解读西海文时没有撒谎的话,眼前的事实便让她不得不相信:云渊地宫存在的意义就是储存这些奇怪的尸体。 同时联想山婆所言,苏晟曾在两千年前来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开图,还携带了“玉尸”…… 天啊,简直有什么念头快要呼之欲出。 沈桐儿抬头偷看他完全可以说是完美的侧脸,不知是否当问。 正在这时,又有只极小的异鬼从面前墓顶冲了过去! 苏晟没再放过机会,顺势带着沈桐儿追在后面。 急促的奔跑打断掉所有说话的念头。 那小异鬼速度奇怪,几次躲过金缕丝的袭击,最终像是被惹怒了般,回首露出黑洞洞的眼眶、发出低沉嘶吼,流出的口水滴到地面顿时湿了一滩。 “别理它,还是个不成形的东西!”苏晟阻拦道。 沈桐儿这才收手。 小异鬼没有勇气扑向他们,继续朝着地宫深处狂爬,大约花掉半柱香的时间才拐进个同样遭到破坏的石室。 沈桐儿跑的气喘吁吁,牵着她的苏晟却面不改色,低声警告道:“小心,里面有很多。” 其实不用提醒,空气中回荡的血腥和咀嚼声已经足够引起注意了。 她擦掉下巴上的汗,躲在苏晟后面踏入墓室,抬眼便看到石棺倾倒、血流成河,除了两具被开膛的白色怪尸外,不少散乱的人类肢体散落在周围,上面爬满幼年异鬼,体积最大也不过像头小牛。 这些恶心的怪物正在贪婪地啃食,发现威胁到来时,纷纷抬头张望。 瞬间那么多血淋淋的毛脸盯住的感觉实在难以忍受。 未想沈桐儿刚抬起手,它们就似受到惊吓般,如同退潮似的顺着石缝各自逃得无影无踪。 苏晟冷哼了声,走进去蹲下查看:“来过两拨人,看来他们曾在此缠斗。” 沈桐儿本在盯着肚子空空如也的怪尸发呆,闻言又去壮着胆子检查死尸衣料,疑惑道:“鹿家?” “嗯。”苏晟扶着白衫迈过颗布满齿痕的头颅,在堆血肉中捡起个腰牌:“这上面写着光,想必就是玉京的天光门了。” “难道林思齐没有完全说谎?”沈桐儿琢磨:“这个组织我以前也略有耳闻,但因为它属于皇室,总觉得和小老百姓没什么关系,为何天光门会和鹿家同时出现在这里呢?莫非同时在找什么东西?” “不清楚,在我进入长明灯楼时,玉京也不过是座新城而已。”苏晟道:“这些人是被彼此杀死的,不太可能全军覆没,定有余党在墓穴里面徘徊,更要小心了。” 第121节 “如果……活着的是天光门的人,也许会愿意带我们出去。”沈桐儿小心翼翼地提示。 苏晟问:“为何?就因为天光门以铲除异鬼为理想吗?别忘了你自己是什么。” 沈桐儿郁闷:“说不过你,我最蠢好了吧?” “我没有说你蠢。”苏晟无奈:“只是劝你清醒点。” “我……我就是愧疚主张进来,想让你平安出去嘛!”沈桐儿别扭地转身:“今天跟小白讲话总是不开心。” “……”苏晟丢下手里的牌子,终于妥协了最后半点小脾气,靠近后摸摸她的头:“不怕,你我都会出去的,毕竟我们还没有回家,别生气了,都是我不懂得照顾你。” “真希望能让你直接看到我的心。”沈桐儿默默看向地面:“算啦,现在不是吵来吵去的时候。” 苏晟摘掉背上的画卷:“山婆无非是想要这东西,虽然不知她听说到的长明灯楼的传闻是怎样,也不知她为什么想去那里,但我不得不说那地方根本不属于她,你别担忧,关键时刻我自有决断。” 沈桐儿嗯了声:“还有林思齐也想要图纸,真是奇怪。” 苏晟叹息:“事实上当年我开图之后,就在云州遇上了鹿家围攻,导致画卷不幸遗失,待我凭借记忆进入沙漠后,想必不知图纸奥妙的鹿家也是花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漫长时间,才终于找到那里,穆惜云是鹿家养大的御鬼师,所以图纸才会在穆惜云的身上,现在鹿家想要知道灯楼的秘密、也想搞清楚鹿笙之父的死因,是最有动机和可能夺图的,只是那个林思齐被山婆杀掉,再没机会盘问了。” 沈桐儿认真地听完,不禁若有所指地感慨道:“不管是鹿家、天光门、这些奇异陵墓中的强大异鬼,还是其他什么,对我来说都像是望不到尽头的茫茫大海,能告诉我该往哪走的只有你,所以……” “我们自然去我们该去的地方,很快就不会再与这些肮脏阴谋纠葛不清。”苏晟保证。 “现在我到真的好奇你从哪里来了呢,小白这么美丽,出生的家乡应该像仙境一样吧?”沈桐儿终于露出笑意,摸住火融膏的盒子道:“既然我还是婴儿时就在长明灯楼里,会不会我也是从那儿来的?” 苏晟没有回答,重新握住她的手说:“往前面走看看,这墓室左侧遭到破坏,里面有人血的味道。” 沈桐儿瞧着他的侧影,终于因这地宫中所有的信息而隐约拼凑出了件重要的事实。 但她不敢说。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加班到后半夜,今天更两章ouo 第69章 异鬼的由来 追踪受伤的目标比追踪异鬼要容易的多,漆黑的墓道里留下了断断续续的血迹, 不仅吸引着小异鬼们前往跟随, 也将沈桐儿与苏晟引向鲜血主人去往的方向。 她半步都不停歇, 忽而隐约察觉到前方拐角处有丝灼烧的气息, 立刻喊道:“谁在那?!” 回答问题的是个持剑而扑的黑影。 沈桐儿忙用金缕丝挡开攻击, 正欲反抗时, 对方却发出诧异疑问:“沈姑娘?是你吗?” 这声音无比耳熟。 沈桐儿后退几步,只见来者重新把火折子点起,照亮了张无比意外的面庞,怔愣地脱口而出:“林思齐?” 苏晟也显得略微困惑, 打量过他被血殷湿的腹部,轻嗅过那无比浓烈的气息,轻声道:“别急, 他是个普通人。” 林思齐捂着伤说:“原来苏公子也在, 你们怎么会到云州来?” 沈桐儿早已见过余离模仿变形的能力, 但仍旧很惊讶:“我们是被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异鬼诱进此处,但是它被地宫里的山婆杀掉了。” “和我一模一样……”林思齐仍旧是当初跟在鹿家车队里的沉闷表情, 眨眨眼睛道:“是鹿家的爪牙吴冬,我们也是被他骗了,那家伙扮作季大人的模样把大家引入少丞墓室,我拼命逃出,在吴冬的追杀中躲藏已久,没想他竟然……” 完全被说糊涂的沈桐儿打断道:“我听不懂这些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谁是真的、谁又是假的!” 苏晟才不像这小姑娘手软,忽然飞身上前夺过他的长剑,扼住他的脖颈说:“别用那副老熟人的语气讲话,我俩不见得会救你,立刻把你出现在这里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你和季祁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思齐伤饿交加,早就没了反抗的资本,不由举手道:“好,但是这地方不是很安全。” “别再下套了,我觉得这里很好。”苏晟拒绝挪动位置。 “你是害怕异鬼吗?那些小东西见到小白就会吓得逃之夭夭,如果山婆追来,咱们三个躲在哪都没用,快说。”沈桐儿跟在旁边狐假虎威。 林思齐无奈道:“其实话长了,我出生在玉京周围的小村,是异鬼之难的幸存者,被季大人所救后加入了天光门,而今已经七年有余,名义上是季大人的护卫,其实都是他向我传授武艺……之前我们两个为了调查肉人村的案子,故意取得鹿家信任潜入其中,谁晓得被狡诈的鹿笙发现,被派往那么危险的地方,若不是季大人福大命大醒了过来,恐怕早就淹死了洪水里了……” “肉人村?所以又为此来了云洲?这倒和那个异鬼讲得差不多。”沈桐儿抱手道。 林思齐苦笑:“姑娘说得如此简单,但为了潜入这深山、搞清楚肉人村的猫腻、特别是找到云渊地宫,可足足花掉了天光门十二年的功夫和无数条性命啊,就算我跟你讲上三天三夜,也讲不清楚。” “没人关心你们有多辛苦。”苏晟垂着长而密的睫毛,挡住眸子里的情绪:“我只想知道,这地宫里有什么,值得你们和鹿家在此拼死拼活?” “既然公子有本事出现在此处,想必是知道的,天下存在很多如云渊地宫一样的神秘古墓,藏着奇异玉尸。”林思齐道:“其实除此之外,厘米也有很多金箔书与石刻,记录着玉尸的信息,似乎它们来自于仙界,是神仙所化……” “少跟我胡说八道。”苏晟收紧了骨节分明的手。 林思齐痛苦的咳嗽了几声:“是、是真的,还有人为此拼死带玉尸给皇上瞧,但谁也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苏晟逼问:“你再顾左右而言他,我必然失去耐心,到时候别嫌自己死得难看。” “我说,我说!除了玉尸的信息外,每个古墓都还对另一个古墓有记载,仿佛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在、在东北的武陵中,就有壁画描绘,掌灯仙女将一件宝物藏于西南深山,那宝物封存着玉尸的由来记忆,皇上深信与长生不老有关,故派季大人……”林思齐的伤实在很重,努力地吞咽口水:“结果鹿家真是无孔不入……咳咳……” “太过分了!我真以为天光门是同情那些肉人,想要派兵剿灭异鬼呢,结果还是为了权贵的长生欲望。”沈桐儿唾弃道:“你既然知道怎么进来,就知道怎么出去吧?方才听说那墓室叫少丞室,少丞乃星象名,难道墓室排列月紫薇星辰有关?” “沈姑娘聪明,墓室迷宫正是副星辰图,且有生门八处,只可惜星辰图在季大人身上。”林思齐哀求:“我们进来之后,本来一路除杀那些小异鬼,进展相当顺利,谁晓得在柳宿道被一个白发异鬼拦住,季大人武艺最为高强,主动断后,说会找我们会和,所以我们才着了那个吴冬的道,现在季大人生死未卜,你们既然想出去,不如去救救他……” “够了,我和小白又不是菩萨下凡,管不了那么许多。”沈桐儿不想重蹈覆辙,皱眉抬头:“你只需讲你是从哪里进来的就好。” 万万没想到,此时苏晟却笑了起来:“救季祁没兴趣,但那宝贝却有趣的狠,我可以带桐儿去瞧瞧。” 林思齐显然十分惧怕他,松口气的同时不禁露出勉强的笑容。 沈桐儿惊讶地打量苏晟。 苏晟嫌弃地把林思齐丢在地上:“不过你这状况实在碍手碍脚,我不会管你,自求多福吧。” 第122节 话毕他便拉着沈桐儿朝前走去。 沈桐儿迟疑:“小白,我们不认路的……” “星辰天象之说略有道理,之前是我迟钝,随我走吧。”苏晟轻声反问:“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遇到异鬼就会成为拖累,难道你又想……” 沈桐儿回头望向靠在墙边的林思齐,由于火折子已经灭了,他只剩下个漆黑的影子。 苏晟手心用力:“心软了?” “小白,你到底是不想要累赘,还是怕他说出什么事情?”沈桐儿忍不住问。 “比如?”苏晟皱眉。 “我不知道,如果有些我该知道的事还没告诉我,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沈桐儿的手变得很凉。 比如你当年带来云州的玉尸是什么…… 比如那玉尸跟我有什么关系…… 比如这些陵墓里雪白的睡客、和陵墓外凶残的异鬼、到底是何关系…… 可惜满心矛盾的苏晟陷入沉默,并没有多作回答。 —— 石道连着石道,墓室隔着墓室,在这黑暗无比的地底世界,仿佛因着逐渐清晰的思路而出现了只有天空中才能望见的星象图谱,而且从外至内准确地指向北斗七星中的天枢,这是巧合、是喻意、还是什么其他意思? 可惜沈桐儿没有精力去分心细想。 她本打算将在意之事压到心底,暂时不去追究,可是苏晟忽然改变态度,竟惦记起陵墓中的宝贝,实在让人沉不住气。 海陵里有火融膏,地宫那有着玉尸记忆的东西又是什么? 琢磨许久之后,两人再经过了个被毁掉的墓室。 沈桐儿忽然停步:“小白,我好累……” 苏晟侧头,立刻决定:“那就休息会儿吧,是不是饿了?” 沈桐儿摇摇头,扶住坍塌的石墙。 其实这种残骸多熟悉啊,横冲直撞的异鬼,最容易搞出这副残局。 她呆滞地走进去,看到碎石中又埋着那种雪白的怪尸,只不过腹部同样被掏空,像块破烂的皮肉。 漆黑的环境里,它粘着血红的光。 沈桐儿闭上眼睛开口问:“小白,山婆讲……她偷看你曾带着个玉尸,那是怎么回事?” 正在腰袋里找橘子的苏晟停住动作:“只不过随便捡来观察的东西。” “是吗,这附近除了云渊地宫还有什么陵墓,你根本就没来过这里,又是从哪处不远万里随便捡到它?”沈桐儿全身毛骨悚然:“你真的是在长明灯楼里才遇见我的吗?如果我只是个无知的婴儿,为何你会对我有感情……还有这些玉尸……” 她说不下去,恶心地蹲在地上捂住嘴巴。 苏晟当真怔愣过很久,才开口道:“原来你意识到了。” 沈桐儿含着眼泪说:“异鬼从哪里来,这些陵墓是谁所建,根本就是同一件事吧?如果我没猜错,眼前这个尸体根本不是被啃干净,而是因为它体内孕育出的异鬼出生了,对吗?我一定……也是这样出生的……” 苏晟并不迟钝,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说:“桐儿,你别哭。” “我就想哭!你原来只说在棺材里陪过我,没说过这其中花了两千年!陵墓里放着这么多玉尸呢,你怎么偏偏要养着我出生,这些怪里怪气的尸体是不是也曾活过?你是不是喜欢你守着的尸体,才去长明灯楼把我养出来的!”沈桐儿抬袖挡住大眼睛:“你必须是知道的吧,我就是我,我就是十六岁的桐儿,你是简简单单喜欢平凡无奇的我,才愿意娶我,一定和从前的任何事都没关系对不对……” 第70章 天真的赤练 一只活过千万年的神奇白鸟,和一个刚刚长大的小姑娘,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 他们之间的关系必然是不对等的。 沈桐儿没法完全理解苏晟, 仅仅因为喜爱而满怀信任, 甚至愿意陪他去做最危险的事。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连感情都不愿追究。 其实当山婆说出两千年见过苏晟带着玉尸来云州开图时, 就有层困惑的阴影笼罩住了沈桐儿的心, 加之她看到地宫里藏着这么多白色怪尸、幼生异鬼……心情的崩溃就更加难以控制。 憋住的怀疑说出来,眼泪也随之流了满脸。 沈桐儿啜泣道:“小白,别再给我讲故事了,你就干干脆脆告诉我, 异鬼是不是从这些白色尸体爬出来的!如果你曾为了找寻线索而去过无数古墓,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苏晟走到她面前,缓慢地单膝跪下抚摸住她的脸:“是。” 沈桐儿顿时哭得更厉害:“那你上第一次开图寻找长明灯楼, 不是为了灯, 而是为了你带的尸体吧?” “同时也是为了灯, 那灯的确是往返两个世界的唯一工具,我没骗你。”苏晟没办法编出新的谎言, 只能说出的确属实的部分。 沈桐儿咬住嘴唇,全身都发着抖:“那我……是不是从那具尸体里爬出来的……” 苏晟慢慢地抹去她的眼泪,答非所问:“桐儿,我喜欢的是你的全部,也许你现在没办法理解,但日后你若理解了,也许就不会再怪我……” 不晓得这种话能讨好什么样的女子, 至少桐儿听到后丝毫没有受到安慰。 没想这个时候,苏晟猛地站起将她护在身后。 沈桐儿肿着眼睛望去,恍惚间看到个扭曲的东西倒挂在破碎的门边,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吓得她差点惨叫出声。 “嘻嘻嘻……你们在干什么呀……” 奇特的笑声传了过来,音色像个非常年轻的少年。 苏晟经历过的危险太多,从来也不愿保持善意与天真,他扶开依然满脸泪的妻子,瞬间提身上去伸手捕捉。 第123节 没想来者行动之敏捷出乎意料,扭头就顺着石壁攀爬逃窜,那四肢挪动的方式倒与山婆有几分相似。 沈桐儿生怕出状况,急着跟在后面喊道:“小白!” 未料未等苏晟揪出对方,她就被石道里忽然多出的尸体绊了个大跟头。 “嘻嘻嘻!”那东西瞧见苏晟转身回去搀扶,又扒着墙讥笑:“傻瓜! 沈桐儿摸住尸体定睛一看,顿时吓得缩在苏晟怀里:“这、这不是茑萝吗?” 原本在瞧热闹的奇怪来者竟然生气地跳到她面前:“别碰我的好吃的!” 沈桐儿在漆黑中定睛望去,发现对方虽然貌似玲珑可爱的少年,但想必是异鬼所化,不由质问:“你是谁,和山婆什么关系?” “我?我叫赤练。”他歪过脑袋,舔了舔嘴角的血迹:“山婆是谁?” “这肉人是谁给你的?”苏晟扶起沈桐儿,生怕她遭到突然攻击。 赤练看起来和沈桐儿差不多大,露出笑嘻嘻的模样:“阿莱呀。” 原来那怪物还有其它名字,山婆大概是周围山民对她恐惧的尊称吧…… 沈桐儿握紧双手,不知是否又要面临争斗。 但是赤练却只是俯身揪起茑萝已经残破的身体,不费吹灰之力地拽掉她的胳膊,捧着咀嚼起来。 那天真的表情好似全无提防的孩童,却又血腥到扭曲。 苏晟摸住桐儿的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先别哭了,听我话。” “你们在讲什么?”赤练似乎同山婆一样,很容易就分辨出小姑娘是同类,拿着那个血淋淋的残肢递过去:“你吃吗?” 口水混着血滴到沈桐儿脸上,让再也忍不住地开始干呕。 赤练似乎觉得莫名奇妙。 “我娘子身体不舒服,你自己享用吧。”苏晟的声音透着丝丝凉意:“阿莱在哪里?我们是来看望她的,但却在这里迷了路。” “唔,她在接待其它客人。”赤练咬得满脸血污。 “能带我们去见她吗?”苏晟试探。 赤练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而后他伸手把茑萝的尸体拎起来,悠闲地迈开步子:“来吧。” 沈桐儿眼圈还红红的,皱着眉与苏晟对视片刻,便也唯有跟在后面。 苏晟知道自己的隐瞒惹得她生气,始终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故作平常地问道:“赤练,为何我从未见过你,阿莱总是自己在外面找食物。” “她不让我离开家。”赤练回头故作神秘地说:“外面!是很危险的!” 沈桐儿此时才觉得这只小异鬼的脑袋不太正常,哑着声音学苏晟那般撒谎:“阿莱叫我们来看地宫里的宝贝,这地方怎么可能有宝贝?肯定是在撒谎吧?” “有的!绿色的!”赤练紧张地说:“不过很可怕,有很烫很烫的火!” 又是火…… 沈桐儿摸住脖子上的玉盒,决定暂时不能再让情绪失控。 只是苏晟到底要做什么,她打算好好地想一想。 —— 地宫错综复杂的道路对赤练来说仿佛不成半点问题,他步履极快,拖着尸体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便寻到目的地,抬鼻嗅了嗅:“阿莱就在前面。” “太好了。”苏晟忽然放开桐儿,抬脚把他狠狠踢到墙上,狠狠揪住他血腥纠结的长发:“老实点,如果你不想也变成食物!” 赤练完全被吓倒:“放开我!” 他在嘶吼的过程中忍不住露出怖相,但黑洞洞的眼眶和獠牙只是一闪而过。 沈桐儿不禁毛骨悚然,想象到自己也会如此便有些无法忍受。 可惜现实没给她任何纠结的机会,因为满头白发的山婆不知何时从墓顶爬了过来:“放开他——!” “这可由不得你。”苏晟没再像之前那般推让,雪白修长的手指狠狠插/进赤练的脖颈,疼得他全身瑟瑟发抖、却再也无法嘶吼。 “我放你们出去,别伤害他!”山婆瞪大双眼,眼神极尽仇视。 “现在出去吸引不了我,听说这地宫里有个宝物?”苏晟闻过赤练的血液:“虽然这异鬼很小,但魂尘应该相当纯净,你猜吃起来味道如何?” “该死的鸟,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山婆完全不敢贸然攻击,只恨自己没看好赤练。 沈桐儿躲在苏晟后面,随时打算出手协助。 未想到完全漆黑的墓道尽头忽而亮起烛火,竟是季祁撑着盏油灯缓缓走来。 沈桐儿惊讶:“季大哥!” “桐儿,苏公子,好久不见!”季祁大声道:“我昨日听阿莱姑娘说起你们进入墓道,已经劝服她不与你们为敌,现在能不能放了那孩子!” “姑娘?孩子?”苏晟自来不喜欢这个男人:“堂堂天光门的首领,竟然和异鬼为伍,真令我惊讶。” 季祁苦笑着越走越近:“这其中大有原委,何必武断评价呢?” “你在我面前没有一丝说服力,我要看地宫中的宝物,别的都没用。”苏晟眯起眼睛:“不服气的话,可以来跟我拼个你死我活。” 第124节 “好,我带你看。”山婆握拳答应:“藏宝室离这不远,而且那里至今没有褪色的壁画里就有你的身影出现,我倒好奇你和云渊地宫是什么关系。” “哼。”苏晟冷笑了声:“带路。” “阿莱……痛……”赤练虚弱地小声说道。 山婆黑纱外的眸子闪过不忍的目光,转身就引路迈步。 季祁跟在旁边无奈解释:“阿莱与赤练都出生在云渊地宫中,他们是同一个棺材里爬出来的朋友,只可惜地宫里没有食物,山外也人烟稀少,阿莱曾在极饿中啃伤过赤练的脑子,虽然最后他又活了过来,却就此停止生长,这么多年都是阿莱去外面寻觅食物养活他的。” “季大哥,没想到你真的和异鬼混在一起。”沈桐儿忍不住这样感概。 季祁苦笑:“我带属下进这地宫,实属皇命难为,多亏阿莱姑娘看在我有异鬼血统的份上,没有要我的命。” “少在这里凛然正义,你们是达成了交易吧,桐儿离他远些。”苏晟一针见血的说:“怎么,山婆答应你让你带走这里的宝物,你答应带她去长明灯楼?” 季祁沉默。 沈桐儿立刻离苏晟更近半步:“季大哥,你想暗算我们?” “这么说就严重了,我也只是想和阿莱商议着如何互相帮助,毕竟仅地宫的莲火就谁也碰不得。”季祁淡笑。 “姓季的,你可真是会演戏啊,如果不是因为这丫头的特殊体质,你当初会在鹿先生的指点下故意施救于她吗?”带笑的男声从附近荡出回音。 沈桐儿记忆力很好使,瞬间惊叫:“风满袖?” 第71章 烈火中的忘川水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对于苏晟而言, 再没有比沈桐儿的安全更重要的事情。 他几乎眼睛都没有眨, 便狠狠地将痴呆赤练甩到墙上, 恢复原型叼起沈桐儿瞬间逃跑。 无奈墓道实在狭小混乱, 不利于白鸟施展开宽厚的翅膀。 十几只异鬼挤着有限的空间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唯独风满袖保持人形发着号施令:“张网!把这鸟捉住!” 几道漆黑粘腻的怪丝立刻射了出来。 那东西早在迷雩山时就证明过威力, 白鸟的洁羽一旦沾上,就很难挣脱开。 沈桐儿被头晕目眩地摔落下去,马上一个翻身爬起,看到遮住了只眼睛的风满袖便骂道:“竟然成了独眼龙, 上次怎么没把你咬死,真是遗憾!” 风满袖新仇旧恨同时从心底浮出,持剑便朝沈桐儿袭来。 这时白鸟已经扯掉那些被粘住的羽毛, 满身是血地拦住风满袖, 直把他压到墙上狠抓。 不知是谁的血溅了沈桐儿一脸。 尽管季祁已经牵制住了好几只异鬼, 但形式还是不容乐观,沈桐儿看到又有异鬼朝苏晟扑去, 毫不犹豫地甩开金缕丝保护他的安全。 “赤练,赤练!”山婆根本无意管身边的纷扰,她抱住被苏晟抓成重伤的朋友,眼睛里浮出泪水。 “疼……”赤练的声音变得很模糊。 山婆默默地把他放下,站起身来仇视地望向与恢复原型的风满袖打成一团的白鸟,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你——!” “小白,快回来!”沈桐儿吓得猛扑上去, 却被一只异鬼狠狠地拍到墙上。 她的后脑经过毫无防备的磕撞,顿时目色昏花,硬生生咳出血来。 山婆用力扯掉了面纱,终于露出脸来。 可那怎么还想一张脸呢? 纷纷是半截模糊结疤的血肉。 也许当初她啃食赤练、赤练也…… 沈桐儿摔在地上,用力抹掉嘴边的血,想去保护被风满袖牵制住的苏晟,却又一次被异鬼咬住! 此时山婆那似有生命的银发已经飘起,像无数锁链般勒住了白鸟的羽翅和脖颈。 沈桐儿在剧痛中用金缕丝扎穿了异鬼的脑袋,喷着血摔到地上,痛苦地叫道:“小白——” 本就湿凉的山底在已无法形容的苏晟变得冰冷,那些黑暗的墓道瞬时间附上满层薄霜。 沈桐儿也觉得冷,而且神智不清。 从前云娘被风满袖嚼碎时,从她身体里涌出的痛再度袭来。 苏晟痛苦地喊道:“不要变,不准变了——!” 已经被冻到无法动弹的桐儿几户快要昏死过去,而直接控制着苏晟的山婆和风满袖更是已完全僵硬。 苏晟蓄力许久,猛地挣开他们,山婆的白发竟然像冰块般完全碎到了地上。 异鬼是害怕这种极寒的,沈桐儿的腹部已经被咬穿,但她倒在苏晟怀里时,根本感觉不到痛苦,因为实在是半点知觉都没有了。 苏晟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他步履蹒跚地抱着桐儿往前走,血染得到处都是。 风满袖所化的异鬼冻僵在地上,声音低沉地嗤笑:“死凤凰——你以为自己还能逃到哪里——去看看外面——有多少异鬼在等你——“ 苏晟的手已经透骨,他捡起不知谁掉的剑,抬手砍死了这多嘴多舌的怪物。 桐儿模模糊糊地感觉有魂尘塞进嘴巴里,只能气若游丝地说:“你快逃……别管我……吃了它们……快……” 可惜说着说着,她便失去意识。 —— 第125节 如同母胎般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小姑娘身体终于随着这份触觉渐渐苏醒。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个被火光完全照亮的奢华墓室里,墓室周围摆了整圈的棺材,还有巨大恢弘的彩色壁画。 壁画上一位飘飘如仙的男子手持着碗绿色的水,在摆满鲜花的祭台上俯身握住面前姑娘的手。 那姑娘的装束酷似明烛娘娘,而彼此中间摆着的灯实在眼熟至极。 轰然巨响打断了桐儿的专注打量。 她听到声音是从石门外传来的、立刻咳嗽了起来。 苏晟的声音顿时响起:“桐儿,你醒了?” 沈桐儿全身都似碎掉,根本动弹不得。 苏晟伤痕累累,用很轻柔的力气抱住她:“你伤得很重,是我没保护好你。” “没有……”沈桐儿虚弱地否认。 “又有鹿家的爪牙过来了,就在门外。”苏晟用脸贴着她的脸:“虽然有莲火保护使得他们拿不到忘川水,但我们若战败后,被鹿笙想办法拿到,就无可挽回了,我本以为这水在人间已绝迹……但现在看来,还是你早有预料、想得周到……” “小白……我听不懂……忘川水是什么……”沈桐儿的嘴唇没有半点颜色。 “是长天原能够保持永恒繁荣的奥秘,任何两个生命在忘川水中相触彼此,就会互通所有的记忆、情感、知识……阅历一代传一代,长天原才会那么强大。”苏晟叹息:“我本想带你回长明灯楼,取回你的尸骸和法灯,只要回到长天原、再找到忘川水,你就可以通过自己的尸骸恢复你所有的记忆了,但现在,恐怕是来不及。” “小白说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沈桐儿越着急、呼吸得就越痛苦。 “长天原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那就是你要回去的地方。”苏晟深深地望着她,忽然掉落了滴眼泪,眸子里仿佛藏着千言万语都不打算再说:“你动不了,我带你到莲火中把忘川水拿走,你得到我的记忆,会明白很多很多事情,然后就把我吃了吧。” 沈桐儿简直凝固他身边:“……你说什么,我是不会吃的你。” “难道你想死在这群蝼蚁手里吗?以前你总骂我幼稚、任性、痴心妄想,也许你说的都对,毕竟你是那么坚强又聪明的一个人……”苏晟闭上泪湿的眼睛:“可我就是痴心妄想,我就是想娶你做妻子,我不愿意你是沈明烛,你就是我的桐儿……对不起,我骗了你……” 相识数月以来,沈桐儿从来没有见他如此激动过,正不知该讲什么时候,就被苏晟抱起,飞跃到墓室中央的高台。 那里燃着通天火焰,直奔墓顶,灼热的气息让空气都变的焦灼。 但苏晟还是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迈进了进去。 赤红的莲火一下子卷住他,让他成为个可怕的火人,但已经被开膛破肚、奄奄一息的沈桐儿却安然无恙。 害怕火焰的苏晟一下子扑倒在台子中央,却还是忍痛拿起上面放置的碧绿小碗,把里面绿色的水全倒在自己的手上,然后紧紧地握住了桐儿的手。 沈桐儿丝毫没力气的身体却猛地颤动,根本无法以量计算的画面像是洪水般直冲她的大脑,让小姑娘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墓顶化为顽石。 沧海桑田原来不是说长度,而是在讲宽度。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一刻。 清澈的眼泪倏忽间自她眼角滑落。 此时苏晟已经成了只被烧焦的小鸟,缩在旁边一动不动。 沈桐儿没有崩溃的喊叫、没有难过地啜泣,她的声音反而变得很平静,那是她十六年来不曾有过的从容。 “晟儿……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想吃烤鹌鹑、或是烧鸟蛋……” 桐儿这样疲倦地问道,又闭上眼睛感慨:“你这个傻瓜。” 第72章 冰山上的来客 三千年前。无生之地。 连绵至昏暗天际的雪山中,回荡着呼啸的烈风声。 这里没有光明、没有生命, 有的只是瞬间凝结万物的极致酷寒。 时间在这种地方是不存在任何意义的。 直至一抹亮红出现在山峦尽头。 虽然它微小无法计量, 但却似灼热的星火, 因为与整个世界都不同。 亮红艰难挪动、被雪掩埋、消失后又仓皇爬起, 忽隐忽现到揪心的地步。 因为那是个伤痕累累的男人。 他俊秀的面庞只剩下垂死的惨淡, 可眼神仍旧透着犀利的坚忍, 扶着自己瘸拐的双腿,紧握住手中早已熄灭的玉灯。 要走到哪里去呢? 谁也不知道。 毕竟这无尽的冰山群实在哪里和哪里都差不多。 男人走得实在没有力气了,但他不能停。 因为身后的追杀者随时都可能出现。 就在濒临昏厥时,天边忽然响起了声犹如天籁的清鸣。 男人茫然抬头, 红衣被大风吹得像飞舞的蝶翼。 随着不断传来的鸣叫浮现长空的,是只通体雪白的庞然巨鸟,它飘然的尾羽闪动着醉人的光辉, 在风雪中自由翱翔。 第126节 本以为自己阅历丰富的男人从没见过这种动物, 不由地屏住呼吸。 等着正要往前一步, 第二只更大的白鸟又从云层冲出,美丽不输分毫。 只可惜它们不是伉俪, 而是仇敌。 竟然互不相让地厮杀起来,让珍宝似的羽毛纷纷扬扬卷入风中。 本意见冻到僵硬的男人顿时感觉更加寒冷,风雪也大到成了灾难。 他紧张地扶着伤口爬到块冰石之后,继续偷窥战况。 那种奇怪的鸟看似漂亮,实则分外凶残,它们用利爪揪住彼此,在厮打中越落越低。 很快, 那只后来的便占了上风,一下子把被啄到满身是血的对手扇下高空,然后长鸣几声,带着得意越飞越远。 随着鸟儿消失,风雪也变得不再那么残酷。 男人感到莫名地担心与好奇,不顾自己疲惫的身体,继续吃力地朝白鸟落下的地方迈步。 大约走过一个时辰,才勉强靠近目的地。 这是个低矮的小山谷,里面难得有些避风后的平和。 男人看到那白鸟倒在雪中动弹不得,很勇敢地便滚落山崖,扑倒它身边叫说:“你没事吧?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救你?” 未料得这鸟竟会说话,气若游丝地回答:“……没有……我生了孩子……本就活不了太久……” 男人怔愣地望着白鸟黑宝石的眼睛,几乎融化在那抹悲伤之中。 白鸟又问:“你是谁……从哪里来……” “我是长天原的人,在极光中误入此地,敢问如何能够离开?”男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安危。 无奈白鸟已经没有生机了,似是喃喃自语:“照顾好……我的孩子……把我喂给它们……” 说完它就静静地闭上眼睛。 男人立刻扶助白鸟冰冷的身体,没想它却渐渐消散在空中,只在地上留了几抹光亮。 是玉吗? 男人捡起来满脸不解,茫然转身之后,才发现刚刚被白鸟挡住的地方,有座冰雕的窝,里面躺着两个圆圆滚滚的蛋,看起来可爱极了。 原来这就是它留下的孩子。 男人俯身把蛋抱在怀里,犹豫自己如有可能回家,要不要随之带回。 因为他并不清楚这种白鸟的来历和癖好,如果太过鲁莽,很可能会给家乡带去灭顶之灾。 结果犹豫的刹那功夫,天空中又起清鸣。 男人抬头发现得胜的白鸟再度现出身影,赶紧抱着蛋抱腿就跑。 可是他的两条腿,怎么可能快得过那双足以遮天的翅膀? 没过须臾,白鸟便俯冲着抓住他,一把将他按在地上:“把蛋给我!” 男人好看的脸疼到扭曲,拱着身体护住鸟蛋:“它们只是孩子……” 听到这话白鸟的爪子越抓越深。 灼热的血一下子浸湿了积雪。 这是怎样可怕的力量? 男人皱着眉头,为此感到惊讶与恐惧。 幸好千钧一发的时候,萧萧风中传来清亮的女声:“哥哥!” 男人抬头,瞬间望见妹妹婀娜身姿越跑越近,不由喊道:“明烛!离这鸟远点!” 可是持剑跃近的美女却根本不听,她也穿耀眼红衣,黛眉明瞳间还张着颗朱砂痣,英气逼人的模样就像是在冰原上燃烧火焰。 傲慢地白鸟一把将男人甩开了很远的距离,勾起利爪朝她扑去。 沈明烛灵巧地翻身躲过,咒骂道:“这是什么鬼鸟!” 无奈男人遍体鳞伤,实在没劲儿回答。 看到哥哥如此惨烈的模样,沈明烛没有盲目自信地恋战,而是左拐右拐躲避着追咬,扑到他身边扔下个白玉盒:“快把灯点起来,你怎么可以让它灭掉!” “火融膏在这里……燃不久……”男人痛苦地照做,旁边两颗鸟蛋都沾上了他的鲜血。 “那也足够对付这畜生了!”明烛把她护在身后,勇敢地挥出长剑,一下子砍伤白鸟的利爪,自己也被极大的力气撞翻在雪中。 幸好火融膏流进白鹿灯中,瞬间就冒出橙红而炙热的火焰。 白鸟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根本没再攻击过来,挥动着翅膀越飞越远,消失在低压的云层中。 明烛这才转身急着扑向哥哥:“到底怎么回事,三日前你点燃白鹿灯后,天光门没出现,反而出现了个极黑的深洞把你吸了进去、瞬间就消失了!我也是拿着你那些被污染的燃料反复钻研,才好不容易复现那黑洞跑进这里,没想黑的对面根本不是人世、这到底是哪?” “我也……不知道……”男人背后的血已经流成一滩:“明烛……这灯给你、小心墨瑾……” “别开玩笑了!我带你回家!”红衣的沈明烛眼睛也开始发红,用力把哥哥抱坐起来,结果手却摸穿了他的后背破碎脊骨,摸到温热稚嫩的内脏。 “那鸟……太厉害……”男人的眼睛半睁半闭,轻轻摸着她被灼伤的手心说:“傻瓜……是在手上点的火融膏吗……” “废话!你把灯带走了,我能怎么办?就连墨瑾都说救不了你……我是要救你的、不是来拿灯的呀……”沈明烛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她怀里的哥哥已经不再有呼吸。 第127节 死亡是件应当悲伤的事吗? 对于长天原一族,能够死后化入灯火分明属于荣耀。 无奈她还是流出泪水,为这个仅存的亲人的离开。 厚重积云后的鸟鸣声没有消失,而沈明烛手里的白鹿灯却暗淡了起来。 她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抽噎着计算了下燃烧速度和剩余的火融膏重量,立刻决定抱起哥哥的身体往高山处行走。 可是地上那两颗蛋…… 沈明烛犹豫靠近,因为一手持灯、一手抱尸,真的很难都带上。 刚拿起一颗,另一颗又滚到旁边。 “抱歉……你们还是留在属于自己的世界吧。”沈明烛这般叹息。 没想到稍大些的蛋却奇异地动了动,忽地把旁边的蛋撞得极远,害它一下子滚到冰缝里不见了。 “……”沈明烛怔了怔,抹掉眼泪叹息道:“罢了,哥哥毕竟是为了救你们才出事的,我就带你走吧。” 话毕她便捡起剩下的蛋,重整旗鼓后朝着南方的高峰迈开步子。 —— 雪山本就环境严酷、雪山之巅更是风卷雪涌的恐怖。 沈明烛根本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等到终于行至合适的地点,哥哥的尸身已经被完全冻僵了。 “等我。”她把蛋和尸体放下,将最后一点火融膏和另外些粉末倒入白鹿灯中,火焰顿时腾升。 会动的蛋似是胆小害怕,瞬间滚到尸体背后。 沈明烛苦笑:“幸好我与哥哥是孪生,都有掌灯血脉,否则真就没有谁能为他寻回全尸。” 出生在这不毛之地的鸟蛋当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沈明烛也没再啰嗦,忽然间爬到山石上,高高地举起手中巧夺天工的明灯。 橙色、碧色、蓝色…… 颜色无尽的极光静寂浮现,照亮了天空。 而沐浴着极光的红衣女子,简直壮丽如天神。 从未见过如此胜景的蛋完全僵住,直到看见沈明烛面前出现了个泼墨般的巨大黑洞,才又吓得滚了好远。 “这门只能存在片刻,你若不愿随我走,我也不强求。”沈明烛抱起哥哥的尸体。 听到这话,蛋又乖乖地转了回来。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灵性的动物?你与刚刚那白鸟是一样的东西吗?”沈明烛拾起冰冷的鸟蛋,对着身后可怕的白色世界叹了口气,便一跃跳入黑洞。 —— 温暖、光明和无法形容的馨香。 再度自眼前稳定下来的景象,非美好不足以形容。 高高的白玉台建在风景秀丽的山上,四周百花盛开、天空湛蓝。 花容月貌的侍者本来端庄地站在周围,看到忽然摔到面前的沈明烛,顿时惊慌失措地叫嚷起来。 “明烛公主回来了!” “公主受伤了!” “快叫大夫!” 沈明烛仍紧紧抱着不成人样的哥哥,却再也不见独自一人的悲伤,皱眉骂道:“休得吵闹!通知大神官,掌灯使遇难了!” 可怜的蛋第一次见到阳光,被晒得立刻滚到沈明烛裙下。 一颗蛋也会拥有茫然失措的情绪吗? 可是初遇沈明烛、连根毛都没长出来的苏晟就是这么觉得的。 第73章 破壳的灾祸 生活在高山云海之上、食花饮露的长天原人个个高傲漂亮得不像样。 而身份尊贵的沈明烛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虽然她曾任大神官的父亲早已去世,哥哥也死得离奇。 但该受到的尊敬与敬仰, 不曾缺少半分。 可惜刚刚到达景元宫的苏晟完全无法理解太多, 毕竟它只是颗蛋, 是颗连“苏晟”这名字都还没拥有的鸟蛋。 在神智渐醒时, 只不过心内单纯感觉, 那个能收留自己活命下去的弱小生物实在可爱, 配得上日后自己将会美丽非常的羽翼。 —— 在冰天雪地中被冻伤的沈明烛在宫殿深处躺了整天。 来来往往伺候她的女子有很多,她也始终侧身沉睡没有哭。 第128节 直至安静的夜晚来临,沈明烛才驱走房间的监视者,抱着蛋疲惫地坐到窗边眼眶发红。 能够感知到情绪的鸟蛋非常不安, 微微地晃动起来。 沈明烛回神,低头望向白玉似的鸟蛋:“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你是能听见我说话的吗?” 蛋散发着润泽的光, 安静无声。 “我看到那的那只鸟和你是什么关系, 它为什么要攻击哥哥, 哥哥总不会做抢它的蛋这种事吧?”沈明烛叹息:“但是他跟我说过,绝对不可以把不同世界的东西随意携带往来, 因为万物循环之中自有定律,被带走的东西失去天敌,很可能就会变成灾难的种子。” 她轻柔的话音落下,蛋彻底老实僵硬了起来。 沈明烛把它举到眼前,轻轻闻了闻:“好香,不知吃起来是什么滋味。” 蛋绝望了。 “这么辛苦才带来,怎么会吃掉呢, 我要等你爬出蛋壳。”沈明烛顿时笑起来,她明艳的脸就像朵盛开的花,在昏暗的房间里轻轻摇曳。 近在咫尺的蛋又泛出了层淡淡的粉。 沈明烛叹息:“真是聪明到可怕的小东西,如果你不适合长天原的环境,我就会送你回去的,宇宙这般浩瀚,每个生命都该生活在最适合它的地方。” 说完她便推开了厚重的窗:“看,星星出来了。” 晚风伴着花香微醺,又让鸟蛋开始晃悠。 直到它发现无比接近宫殿的空中,竟然出现了颗巨大到压抑的、淡紫色的星球,让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神秘的光晕,才倏忽间静止下来。 沈明烛仍旧习以为常地凝望着,半晌才道:“我还是喜欢到尘世去看那里的星星,如果有机会我也带你去,你的世界里一定没有星星吧?” 小小的蛋不会讲话,回答不了她。 正在这时,寝宫门口忽然传来分明的脚步声。沈明烛立刻起身行礼:“参见大神官。” 来者是为俊朗的美男子,一袭绿衣,风姿卓然,温声说道:“这里没有旁人,不必多礼,唤我墨瑾之名就好。” 沈明珠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才侧开脸:“嗯。” “发生这种事我着实难过,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了,夜辉到底被天门卷去了哪里,那门怎么会出错呢?”墨瑾皱眉问道。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整个世界都被冰封着,遍布危险的猛兽。”沈明烛的声音有些发抖:“哥哥说过很多次了,天门是靠火融膏与天光照映出的短暂通道,如果火融膏被污染,那么通道扭曲的方向也会受到影响,之前也有两次无法开打天门的状况,大神官答应哥哥彻查,结果呢?这回干脆就去了像地狱一样的地方!” “全是我的错。”墨瑾靠近她认真道:“以后火融膏的开采和监管都交给你,好吗?别太伤心了。” “我才不管,哥哥死了,那些事再与我无关。”沈明烛抱着鸟蛋绕开被摆在木桌上的白鹿灯,颓然坐在床边:“我的伤还没好,需要休息,大神官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墨瑾靠近仍旧燃着火光的玉灯,轻轻的伸出手指,就只看那火腾起一丈多高,如不是他躲得快,肯定会被烧到。 沈明烛眼神动都不动,甚至开始闭目养神。 “看,不是谁都能掌控它的,你和夜辉都有母氏一族的血脉,怎能不承担起掌灯使的责任?”墨瑾略显苦闷:“虽然理解你梦想闲云野鹤的日子,但现在我已来不及去物色新的人选了。” 沈明烛叹息:“……责任?” 墨瑾的手很宽大,带着琳琅的戒指,附上她的长发时似有千斤重:“我答应你,只要有别人能替代你做这件事,就不再为难你。” “所以我也要像哥哥一样,每年帮你打开天门,送大家往来尘世吗?”沈明烛轻声道。 “这只是掌灯使诸多职责中的星点。”墨瑾微笑:“明烛,你聪慧无双,难道还需要我教?” “有时候情愿自己是个傻子。”沈明烛推开他的胳膊:“我真的要休息了。” “好。”墨瑾答应,而后望向她一直抱着的蛋,忍不住碰了下:“这是你带回来的吗?怎么比冰还凉?” “何必问那么多?里面不过是只小鸟而已。”沈明烛表情平静。 “原来你还喜欢鸟呢,左相在南部深林中捉到只凰鸟,待我运送来于你观赏。”墨瑾应允。 沈明烛抬眸瞧瞧他,半晌才露出丝微笑:“好。” “六日后我将厚葬夜辉,可惜他已经去了,无法与你用忘川水交换信息、传灯于你。”墨瑾不无遗憾地叹息。 “不用交换,哥哥想让我明白的事,我早就一概都明白了。”沈明烛回答得面不改色。 墨瑾又寒暄啰嗦片刻,终才离开了这里。 而伤势未愈的沈明烛却辗转反侧,频频叹息。 鸟蛋感受到她不得安,咕噜噜滚到她的脸边,试图证明自己的存在。 沈明烛被冰凉碰得失笑,睁眼漆黑的眸子,让眉间的朱砂痣更显得彤红。 她轻声道:“其实,也许哥哥死了是件解脱,他是被人害到那里去的,这回活下来,还有下回等着他,哥哥最大的梦想就是不再做尊贵的掌灯使,而是云游四海把他的灯集完成,可惜……” 温柔的话音渐落,因为说话的人依旧抵不住疲惫昏睡过去。 鸟蛋刹那间靠得更近,稳稳地窝在她的面颊旁安静下来。 —— 在景元宫被众人簇拥的沈明烛活得像个完美的木偶。 她穿最华丽的衣服、作出最尊贵的仪态,用度几乎不用开口就能享受无尽,往往一皱眉便惹得大家下跪道歉。 可是越如此虚假,就越与快乐无缘。 明烛公主从神秘的世界带回颗不知名的鸟蛋——这个消息在短短两天便传得人尽皆知。 很快,锦缎缝的窝、金银做的笼,还有用宝石镶嵌的小碗就被通通送到面前。 第129节 可沈明烛还是走到哪里都亲手拿着那颗蛋,毕竟这是前掌灯使沈夜辉为她留下的最后的念想。 “公主,你可是没胃口?”最中心的侍女绀香担心道:“还是这碧云果不和您的胃口?” 沈明烛摇头:“端下去吧,你拿去和姐妹们吃着玩。” “那怎么可以,这可是大神官特意留给您的。”绀香见她愁眉不展,不禁在旁急得团团转。 “我当真无事,只是想到哥哥又怎么咽得下去?”沈明烛反问。 绀香不解地眨眼睛:“可是掌灯使被天火点燃,就会返回极乐呀。” “……”沈明烛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陷入沉默。 绀香转而想起重要的事:“对了,大神官命左相运来的凰鸟被安置在后山,说是那鸟儿只喝露水栖梧桐,着实美丽的紧呢。” “真的吗?”沈明烛这才来了精神:“带我去瞧瞧。” 绀香马上吩咐旁边的小宫女:“快给公主备轿。” —— 都说越美丽的生物诞生时,就越耗费神的心力。 所以它们生而高贵也无可厚非。 待到沈明烛被抬到宫殿后面的苍山中时,瞬时听到了悦耳的清鸣,她坐在鸾轿中问道:“那可是凰鸟的叫声?” “正是,不过那鸟儿很是傲慢,左相生怕放开就会跑走,还关着呢。”绀香很激动:“我也没机会得见,听南边来的宫女说,凰鸟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鸟,羽毛犹如染了金边,而且也是一团火红,就像公主喜欢红衣一样。” 沈明烛听得淡笑。 没想这时她放在裙摆上的蛋又动起来,而且非常剧烈。 片刻之后,润泽的蛋壳上竟然出现了个裂缝。 “这、它怎么坏了?”沈明烛惊讶地捧起来:“难道……” “是不是小鸟要破壳了?”坐在对面的绀香好奇探头。 沈明烛静静地眨着水眸,果然看见裂缝越来越大,最后终于被轻轻啄破,从里面探出了个小巧圆润的脑袋。 刚刚出生的鸟儿白色的细绒还湿漉漉的,一双黑眼睛瞪的溜圆,好奇地望着沈明烛叽叽直叫。 “嗨呀,我不去后山了,它要吃什么、会不会冷?”沈明烛一改平时的从容不迫,紧张地将小鸟抓出来护在长袖上,小心翼翼地捧着说:“还是回宫吧。” 第74章 鸟的名字 自小被娇生惯养的明烛公主从来没有照顾宠物的经验。 面对一只看似柔弱的鸟儿,她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回到景元宫后将它放在锦缎窝里, 便捧着手在旁边说:“谁也不知道它喜欢吃什么, 快把食物多备几样, 还有热个暖炉过来, 没有母鸟照顾, 这小东西可能会冻死的。” “叽叽!”可爱的小鸟动了动小翅膀。 沈明烛原本还担心会孵出性格凶残的生物,但看它晶莹剔透的眼睛,便兀自放心,伸出手指摸摸鸟儿的头:“初次见面, 我叫沈明烛,是你的主人。” 小鸟歪着头疑惑。 沈明烛支着下巴笑:“是不是该给你起个名字呀?” “叽!”小鸟继续好奇地回应。 “叫鸡也太难听了。”沈明烛回想起那只把哥哥轻而易举杀死的白鸟,其羽毛光芒之夺目, 至今记忆犹新, 不由叹息说:“叫你晟好了, 愿你永远生活在光明之中,我母亲姓苏, 景元宫的奴婢们也都冠了她的姓,所以便是苏晟吧。” 小白鸟瑟瑟地蹲在光亮的缎子里,似乎很不喜欢。 沈明烛又摸摸它的头:“晟儿,你若拒绝,我就要把这名字赐给那凰鸟了。” ”叽……”小鸟这才答应。 沈明烛忍不住叹息:“你可真是聪明,不知道白鸟这一族是不是那冰雪之地的主宰……” 说完她便捡起旁边蛋壳的碎片,在阳光中观察其如石似玉的质地, 陷入良久沉思。 —— 沈夜辉在世时,常常教育沈明烛不可用既有的思想去揣测不同世界的道理,毕竟他是天门的发现者,此话定然没错。 但明烛没料到自己终于明白这话的意思,却是因为差点把小白鸟害死。 原本宫里有各类瓜果谷物伺候,熏香绕着、暖炉烤着,晟儿应当很惬意才对。 没想沈明烛短短午觉的功夫,就听到绀香慌张报告:“公主,那小东西好像要死了!” “什么?”沈明烛迷茫坐起,连衣服都顾不得穿好,就跑到床榻前的桌子观察。 果不其然,面前小碗里的食物根本就没被触碰。 刚破壳时还精神抖擞的鸟儿已经半闭了圆眼睛,动也不动地耷拉着脑袋。 “晟儿,你怎么了,是太饿了吗?”沈明烛心疼地问:“难道你想吃肉,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小鸟还是没反应。 沈明烛把它拿到手里,只觉得是软绵绵的发烫的一滩,这才惊觉:“糟了,我忘记它应当是不喜温热,快拿冰块来。” “这……”绀香难免觉得小鸟水深火热。 第130节 沈明烛皱眉:“别啰嗦,照做就是。” —— “叽叽!叽叽叽!” 小鸟扑腾在碗碎冰里,终于渐渐动起来,钻来钻去玩够了,才埋住身子只露出个圆脑袋,忍不住疲惫地叹气。 沈明烛这才安心,被逗得发笑道:“晟儿怎么像人一样,情绪真是丰富。” 正说着的时候,绀香请安的声音忽从身后响起:“参加大神官。” 沈明烛回头对视上墨瑾的眼睛,也准备行礼时却被他扶住:“无需多礼,怎么听你如此欢快?” “大神官,您看这鸟真是神奇,竟然喜欢在冰里睡觉。”绀香自来崇慕墨瑾,抢着回答。 墨瑾低头观察,未想肥鸟却转了个圈,用屁股对着他。 沈明烛立刻吩咐道:“把晟儿带走,我和大神官有话要说。” “是。”绀香行礼照做。 “幸好是温顺的生物,我害怕出现什么猛禽毒兽伤了你。”墨瑾这才讲明来意:“夜辉的葬礼我已经派人准备好了,五日后在祭台举行,同时也是你接任掌灯使的日子,记得好好准备。” “没什么好准备的。”沈明烛傲慢垂眼。 “也对,无论怎样你都风华无两。”墨瑾恭维道。 “何必将这种不值得相信的美言,大神官还有别的事吗?”沈明烛问。 “主要是来看看你身体恢复得如何。”墨瑾轻轻地扶住她的胳膊:“我们的婚礼在即……” “大神官,哥哥是我最亲的人,他受此难我当为之守孝如父。”沈明烛为难地侧头拒绝:“此事这几年就别提了吧。” “……也对,毕竟明烛年纪还小,可失去夜辉无人照顾你,我总是心下不安的。”墨瑾上前搂住她的肩膀:“而且你总是据我于千里之万,是心中另有所爱吗?” “我生长在景元宫,认得的人你都认得,我会爱谁?”沈明烛不适地躲开:“只是谁的感情都无法跟我与哥哥相比。” 墨瑾无奈叹息:“你放心,关于沈夜辉的死,我无论如何都会彻查清楚。” “但愿。”沈明烛对谁都干脆而大方,便在此人身边不适至极。 幸好小白鸟惨烈的尖叫传来,打断了他们的尴尬。 绀香慌慌张张跑来报告:“公主,它不见你就叫个不停,还跳到了地上,怎么按都按不住。” “哎,我去瞧瞧,大神官也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沈明烛趁机逃走。 绀香讪笑:“那鸟儿一破壳就看到公主,肯定是把他当母亲了。” “野蛮之地的孽畜怎么可以与明珠沾亲带故,你且把它看好,若是有什么危险,立刻当场处死。”墨瑾收起方才的满脸温和,皱眉骂道。 “是!”绀香连忙答应。 走到内殿的沈明烛怎知他们在外的对话,看到小白鸟把地板都弄得湿漉漉,不禁附身捉起它来叹息:“晟儿,你还不会飞就捣乱,在这样我就要教训你了。” 小鸟扑腾着没用的翅膀,乖巧地哼了声,就闭上尖叫的嘴巴。 沈明烛拿着它落座:“叹息,看来以后还是随身带着你的好,没有了哥哥,你也便是我的陪伴吧。” —— 前任掌灯使入葬那日,沈明烛又在宫女们的簇拥下到往开天门的祭坛,盛装之下是张妆容精致却看不清表情的美脸。 早已等在那里的墨瑾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在悠扬的奏乐声中踏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台阶,直走到被鲜花环绕的巨棺旁边,才抬袖事宜众人安静,朗声说:“七日前,掌灯使沈夜辉因开天门不幸罹难,这是我长天原人的大不幸,却也是他为神责而死得其所,以后我将率领各位祭祀大人,继续探索尘世之奥秘,而接任掌灯使一任的则是辅佐夜辉多年的明烛公主……” 沈明烛端庄地站在旁边始终默不作声,被她拿在手心里的小鸟却疑惑满满,东瞅西看。 绀香紧张不已,暗自咳了咳,又朝它嘘了声。 小鸟不屑甩头。 当墨瑾言语终于落地,沈明烛才恭敬拱手,将晟儿放在肩膀上,拿下挂在腰间的玉灯。 那橙色的火焰被高举起来,众人立刻伏地,就连小鸟都吓得缩成一团。 能够接触天火的掌灯血脉在长天原颇受尊敬,加之沈夜辉发现了通往尘世的天光之门,更被同族奉为神明。 如此千年难遇的超然能力,似乎接受跪拜也无可厚非。 然而沈明烛仍旧面色如水般平静,走到哥哥丝毫没有腐烂的尸首旁,轻声道:“后退。” 墨瑾轻声阻止道:“明烛,我已与你说过不要火葬,将夜辉尸首送往尘世、泽被那里的土地不是更好?” “哥哥对我要求过,决不愿自己葬在长天原以外的地方,大神官就不要坚持了。”沈明烛叹息着倾斜下灯火:“绀香,把晟儿拿走。” 早就紧张不已的绀香马上听话,而墨瑾等神官也怕被火融膏殃及,瞬时间推下祭坛。 沈明烛这才有机会跪下身来好好凝望哥哥,她看到他如画般的俊朗容颜,闭眸忍泪:“哥,你告诉我人不会有来世,但我还是希望有,那样我就还能遇见你。” 说完她变把白鹿灯倒在他的尸首之上,橙红的火焰一下子席卷了灌木,热气冲天。 唯独沈明烛在火中安然无恙,并无知觉。 她看到沈夜辉的手仍像死前那般紧紧握着,不由触摸查看,发现渐渐融化消失的尸体所保护的是几点发着光的碎石,不由小心收起。 任是什么都禁受不住这种火焰的焚烧,沈夜辉生前也如明烛这般无惧火焰,而现在却渐渐化作几缕青烟。 被绀香捏着的小鸟吓得浑身发抖,直到看见沈明烛毫发无损地自烈火中走出,才挣扎开束缚,叽叽叫着朝她扑腾,沈明烛微笑俯身捡起,根本意识不到这只鸟对长天原意味着什么样的未来。 第131节 第75章 长天一族 身为贵族,自小最习惯的东西, 应当就是寂寞。 沈明烛的父亲曾为大神官、母亲又是掌灯使, 从出生那刻就是长天原最受瞩目的女人。 可惜她双亲在她幼年去世, 神宫易位之后只能和哥哥相依为命。 所以沈夜辉的死对她而言打击是巨大的, 虽巨大却又不能说。 幸好从雪海中带回来的鸟儿成为陪伴, 占据了沈明烛所有的自由时间。 这日她自朝会退下, 便把苏晟放在花园里玩耍。 绒毛渐渐长齐的白鸟煞是可爱,扑腾着小翅膀追逐着蝴蝶,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 沈明烛微笑凝视,摸着手里的白玉灯靠坐在凉亭之下。 “早知公主、不, 掌灯使大人喜欢宠物,我就该早点寻只来。”绀香在旁边喃喃说道。 “这么想讨我欢心?”沈明烛淡声问。 “因为您在和晟儿玩耍的时候,像个普通的女孩子。”绀香叹息:“普通的女孩在十六岁的时候, 可不用操心那么多事。” 沈明烛笑了几声, 然后道:“这是我的命运, 如若能选,我也愿意普普通通、没心没肺。” 绀香没想惹她起忧思, 马上给她递过透着果香的红茶:“不过啊,人就是会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长天原普通的姑娘,可是做梦都想成为掌灯使大人、嫁给大神官呢。” 提及墨瑾,沈明烛眼底浮现出冷色。 这时小白鸟蔫蔫地溜达回来,在她脚边叽叽的惨叫。 绀香赶忙命侍女端过碎冰,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小鸟一下子就欢快地跳进去开始享受。 “晟儿可真是奇怪, 这冰水我摸着都要冻僵了,它却这么喜欢。”绀香摇头。 “你可知它的世界中,冰雪之温比这寒上千百倍不止。”沈明烛说:“我倒认为晟儿的适应力极强,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无需冰块维持体温了。” “冰还有寒暖之分?”绀香蹲下摸了下苏晟的脑袋:“小鸟儿,幸亏你生活在景元宫,长天原四处年年温暖舒适,只有那深海之下冻有冰山,若非明烛公主之尊,怎么享用得到?” “它懂什么,只是个雏鸟而已。”沈明烛拖腮而笑。 苏晟似乎想要反驳这份瞧不起,竟然展开翅膀扑到她腿上叫了起来。 沈明烛美眸微张:“晟儿,你会飞了?” “才出壳短短十日就能飞起来,这可真是只神鸟。”绀香捧手称赞。 小白鸟很得意,仿佛是要展示自己的新能力,立刻扇着小翅膀扑到花园的长草之上。 沈明烛开心地笑了起来,本就找不到缺憾的脸顿时生动极了。 “晟儿的绒毛还会闪光呢。”绀香兴奋地也随之凝视,但同时又很担心:“不过自从它破壳之后,就不吃不喝,是不是不喜欢我们这的食物?” 没想正说着话的时候,白鸟猛地追到只蝴蝶,一下子把它吞到嘴巴里。 绀香吓了一跳:“它是喜欢吃虫吗?这火舞蝶可是左相夫人特意送给您的!价值千金啊!” “……”沈明烛渐渐表情严肃地站起来,想到哥哥死前的惨状:“不,晟儿会长得很大,我怀疑它是吃肉的……” “那、那怎么可以?”绀香担心:“我们长天原人只食瓜果,如果您饲养猛兽,会遭到大家的反对,到时候就麻烦了,果然这异世的动物不能随便带回来留在身边。” “无妨。”沈明烛抬手:“你切莫大肆宣扬,晟儿,过来。” 欢快的小鸟立刻听话地飞扑到她的肩头。 “掌灯使大人,您要去哪里?”绀香紧跟在后面。 “整理下哥哥的遗物,你回寝宫等我就好。”沈明烛端着白鹿灯一脸平静的离开了。 她从前身边就没什么朋客,如今携带可以焚烧一切的宝器,更是生人勿近。 —— 沈夜辉去世后,原本风致雅趣的房间就只剩下纯粹的冷清。 沈明烛常常会来找哥哥谈天说地,自然能察觉他的遗物已经被翻找过,失去很多珍贵的记录。 她进去后轻手把门关上,叹息道:“我哥就是知道得太多,才被灭了口。” “叽?”小鸟困惑歪头。 沈明烛寂寞一笑,安静的走到桌边坐下,在堆积成小山的金箔书中翻了又翻,最后微笑:“还好《天光集》他们看不上,这是哥哥走访长天原每寸土地,记载好的制灯之法,他最喜欢灯具了,常跟我说若不是做了掌灯使,就会想去民间成为最平凡的制灯师……哥哥性情平和,我本以为他会寿终正寝的……” 苏晟跳到展开的金箔上,好奇地低头打量。 “原本三百岁的生辰礼物都给他准备好了。”沈明烛用指腹揉揉它的头:“晟儿,你的寿命是多长,能陪我多久呢?我们长天原人一般都能活上千年,可那尘世里的人啊,短短几十年会要死了,而且死前全身都是皱纹,可怕极了。” 小鸟舒服地坐在金箔书上,完全不在意她问得这些傻问题。 沈明烛边说便趴在那叹息:“我不想嫁给墨瑾,现在该怎么办呢?” 听到这话,苏晟貌似万分同意,频频点起小脑袋。 沈明烛失笑:“当务之急还是躲开他的好,不如我就去西边巡视火融膏的开采吧,正好也要抓紧调查下,是谁偷换了哥哥的燃料,害他被卷入那等无生之地。” 第132节 —— 永远鸟语花香的景元宫,竟然起风了。 微凉的风吹得旌旗飒飒作响,就连掌灯使及地的红裙都在车前飞扬不止。 特地来送行的墨瑾面露担忧之色:“明烛,你忽然决定要去寻访天火坑,我实在无法分神陪同,一定要注意安全。” “不用陪,天火又会奈我何,更何况我要见下苏氏众人,开始物色下个掌灯使的人选,这也是我的职责。”沈明烛拱手道:“在下次开天门之前,我肯定会准时回归。” “好,但我还是希望下任掌灯使是我们的孩子。”墨瑾拉住她的手。 原本老是的苏晟顿时开始尖叫。 墨瑾厌烦地望向这只小雏鸟。 “晟儿,别吵。”沈明烛趁机抽回胳膊:“大神官,明烛去了。” “保重。”墨瑾恢复微笑。 沈明烛点点头,这才转身登上奢华的鸾车,掩去了美艳的身影。 墨瑾非常温和地目送掌灯使的队伍在花丛中远去,低头对身边贴身小厮嘱咐:“尽量将鹿家的人引荐给她,姓苏的一个个食古不化,只会让公主变得像他哥哥一样无药可救。” —— 绀香与沈明烛年纪相仿,还是第一次离开景元宫远行,在车中雀跃:“天火坑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很危险啊?” “我也不曾亲眼见到,但哥哥告诉我,那是长天原生命的起源。”沈明烛抚摸着鸟儿回答。 “这个故事我听娘亲讲过,说是数万年前长天原只有黑夜、寸草不生,因天降莲火照亮万物,天神采莲火于长明灯,终于获得永世白昼,而后渐渐出现生命,世间日渐繁荣昌盛。”绀香抢着说:“那天火坑里的莲火当真是烧不完、烧不灭的吗?” 沈明烛点点头:“不过……火融膏在哥哥死去的世界里,但凡点燃就会很快消失。” “看来那真是个危险的地方。”绀香惊讶。 沈明烛年轻的脸上充满向往:“但愿我有生之年,能够发现更多神奇的事物,取得比哥哥更高的成就。” “掌灯使大人肯定会做到的。”绀香偷偷摸摸地摸出个玉盒打开:“晟儿,你饿了吗?” 盒中正躺着只蝴蝶的尸体。 谁晓得小白鸟却傲娇的侧头不屑。 “它喜欢活物,会自己捕食,你就别管它了。”沈明烛淡笑,将鸟儿放进锦缎窝里,便从腰间囊袋里倒出那些亮晶晶的粉尘。 ”这是什么东西?”绀香好奇。 “我也不知道,在火化时于哥哥手中发现的,他死前紧紧的握着说明很珍贵。”沈明烛眨了眨眼睛。 就在这个刹那,乖巧的苏晟却猛地扑过来,将它母亲的残骸兴奋地啄进嘴里。 沈明烛措手不及,捏住它的脖子说:“吐出来,还给我!” 小白鸟委屈巴巴地咽下去,眨着纯洁的黑眼睛。 沈明烛沮丧低头。 不料白鸟却张开小嘴,发出奶声奶气的童音:“好次。” 沈明烛惊愕松手。 “大、大人,它是讲话了吗?”绀香吓得缩到主人身边。 沈明烛皱起秀眉:“晟儿,你……” 小白鸟歪过头:“叽叽?” 沈明烛急道:“你刚才明明说了我们的语言,我哥哥到底为什么会被杀死,告诉我!” “叽……”苏晟满脸发懵,似是不知如何回答。 第76章 沙漠中的苏 长天原的土地之广袤,几乎超越了苏晟尚且有限的一切想象。 事实上的确如绀香所说, 这个世界处处温暖如春、如锦繁花遍布所有地方。 但凡沈明烛落脚之处, 都会出现美丽的男男女女笑脸欢迎, 将她带到村镇和部落最精美绝伦的房子里, 奉上当地特产的瓜果和各式珠宝, 造成了种神灵所能拥有的极限享受也不过如此的错觉。 无奈沈明烛总是不快乐。 纠其原因, 当然是为了哥哥的意外身亡与早就订下的无情婚约。 某日前呼后拥的车队终于行至处荒芜戈壁,沈明烛眯着眼睛望向外面碎金般的黄沙,轻声道:“就在这里安营吧。” “公主,还有二十里就到安岩镇了。”绀香捧着地图劝到。 “罢了吧, 不想再分神应酬。”沈明烛摇头拒绝:“我要静下心来想想该怎么跟苏氏众人解释哥哥的死因,他们本就不服气墨瑾担当大神官,现在出了这档子事, 作为母亲的部族肯定会希望替我出头的。” “出头有什么不好啊?”绀香眨眼睛。 沈明烛说:“出头就会给墨瑾收拾苏氏的借口。” “大神官不像是那种人呢, 而且就算为了与掌灯使大人成婚, 他也不可能随意伤害您的母族。”绀香轻声安慰。 “如果有必要,他连我的命都不会放过。”沈明烛厌恶皱眉:“少替墨瑾讲好话了, 特别是到天火坑见到你爹娘后,半点聪明稳重的样子都没有,他们怎么会放心再让你随我回景元宫?” “是,奴婢知错。”绀香这才老实低头,却又不甘心:“可是大神官真的很喜欢您呐,他与您同一年出生,自从在左相那里读书识字起, 就不怎么离开您的左右。” 第133节 沈明烛没有再开口,始终轻抚着手中幼小的白鸟,望向窗外漫漫黄沙走神。 苏晟转着乌溜溜的圆眼睛,很用心地听她们的聊天,直到车子里渐渐安静,才扇着小翅膀跳起来看热闹。 “外面沙海是不是很恐怖?因为天火坑的莲火过度炙热,导致方圆百里寸草不生,我真担心到了那里你承受不住,若觉得酷热难当,到时候就让绀香带你回来等候我吧。”沈明烛微笑。 “叽?”小鸟歪歪头,马上钻进了她的袖子里,一副不愿与她分开的模样。 —— 出生在美好的长天原却要坚守于严酷的沙海,这对苏氏一族即是份荣耀也是种修行。 除了每年都络绎不绝的信徒前来跪拜外,愿意在天火坑周围徘徊的,就只剩下天空中翱翔的苍鹰了。 当车队在火山下停住,沈明烛自车中缓慢踏下的时候,金黄的沙土上站着上百名红衣男女,个个浓眉大眼、身材高挑。 “恭迎掌灯使大人!”他们如是喊道,声音回荡不休。 站在沈明烛肩头的白鸟被吓得缩了缩,忽而听到惊空遏云的鹰唳,这才冒出头来发出幼雏的尖叫。 未想那些盘桓云下的鹰立刻消失不见踪影。 苏晟骄傲地拍了拍翅膀。 队伍最前面的红眸美男走出来,面色平静地拱手:“苏温见过掌灯使,不知这鸟是……” “舅舅……”沈明烛忍不住这般唤了声,然后改口:“温祭司,这就是我从哥哥葬身的雪原中带回的奇鸟,究竟是何来历、有何秉性还不清楚,此次也是想让舅舅帮我瞧瞧的。” 提起沈夜辉苏温顿时皱眉叹息,而后又怜爱地搭住沈明烛的手:“这大半个月车马劳顿,大人还是随我先行落脚休息吧。” “是。”沈明烛颔首,而后端庄地拿着火焰持久不灭的白鹿灯,款款地随他走入苏家人群。 绀香跟在后面探头探脑,终于发现娘亲的身影,立刻迎了上去。 —— 这路上各地招待沈明烛的宴席都是极尽所能的奢华,反倒是终于回到娘家的一桌酒水果实显得平常。 在亲舅舅面前放下戒心的她稍微吃了点东西,满腔愁绪不得排解,挥退奴仆后问道:“关于哥哥的死,您是怎么看的?” “你可曾随夜辉前往过尘世?”苏温这般反问。 沈明烛点点头:“去过,那里风景多变又四季分明,煞是神奇,只可惜生活在那里的凡人衣食简陋、实在原始呆滞,枉费和我们长天原人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外表。” “在夜辉发现天门之前,我们都以为寰宇之内只有长天原一个世界。”苏温说道:“其实不然,曾经我与墨瑾的父亲陪伴夜辉调配火融膏、照出天光门,并且筛选适合长天原同族生活的地方,陆陆续续发现过不少奇特的地方,只不过很多环境过于严酷、主宰者过于强大,不适合进入罢了。” “什么?”沈明烛惊讶地张大眼睛:“可……为什么要筛选适合同族生活的地方啊?” “因为留下白鹿灯的神明曾预言,长天原终会在灾难中覆灭。”苏温回答。 沈明烛顿时扑哧一笑:“这不过是小孩子才会相信的传说罢了,我们几万年的文明虽然偶有坎坷,但一路走来也算是平顺无忧,哪里来的灾难呢?” “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的。”苏温道:“但我也不赞成贸然去侵略其他世界,尘世看起来温和富饶,可未必真的适合我同族居住。” “所以您是因为反对墨家才被赶回天火坑的吗?”沈明烛说:“虽然我出生后您就不在景元宫了,但您与墨家不和的事仍旧被传得沸沸扬扬,难免有所耳闻。” “是的,明烛可知近年来我长天原人死去的很多尸体不再被推入天火坑,而是运送到尘世?”苏温缓缓喝掉杯中的酒。 “当然知道,每年哥哥开天门时我都在场,运送尸体耗时太久,以至于火融膏的耗量连番加倍,明日我就要去坑里看看,采火之苦不能只让苏家独自承受。”沈明烛皱眉叹息:“哥哥告诉我,我们的尸体埋入尘世土壤,会使其变得格外肥沃,许多本在尘世不能活下去的五谷瓜果也都在那里生长了出来,舅舅是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吗?” “我也想不清楚,毕竟当初我带头提出不同意此事,很快就被排挤得离开了景元宫。”苏温摇头。 “大概是尘世缺少我们这里万物生长的养料,必须由尸体提供,所以才出此下策吧,之后我会多加留意此事的,绝不能让墨瑾胡作非为。”沈明烛一脸严肃,并不像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女。 “我只希望你能够保全自己,我苏家实在是被利用得太过狼狈了。”苏温闭眸沉痛道:“莲火能生万物、也能灭万物啊,我担心毁掉长天原的并不是什么灾难,而是对莲火的过度采取。” 小白鸟蹲在桌子上听着他们两个讲话,脑袋随着声音左顾右盼,非常聪明地点头同意。 沈明烛失笑地把它捞在手心里:“长天原的婴儿刚刚出生后远没有你灵巧,我真担心晟儿是比我更强大的生命,等你长大,还会听我的话吗?” 白鸟继续点头。 苏温紧锁眉头望着憨态可掬的它,陷入了认真的沉思之中。 —— 淡紫色的星球缓缓地从大漠尽头升起,为这里蒙上了如梦似幻的光。 终而躺在安宁寝室的沈明烛怎么也睡不着觉,坐在床边托腮凝视。 在沙海之中的某处高山上,腾着橙红色的火焰。 苏晟在窝里打了个瞌睡,忽然迷迷糊糊地问:“那里、就是天火坑吗?” “嗯。”沈明烛本能回答,转而急着瞪向它:“你又说话了?” 白鸟露着毛茸茸软绵绵的小肚子:“叽叽叽!” 再不想被糊弄的沈明烛立刻抓起它来:“别装傻,不然我就把你丢在这里,独自回宫去。” 吃痛的苏晟扑腾个不停,发出委屈的童音:“听多了,就会模仿!” “你到底是什么生物,怎么会如此聪慧?”沈明烛不禁端正地思考起是否要把它养大的问题了。 “用你们的话说,我是鸟呀……”苏晟终于挣脱开她的手,尖叫着抱怨:“你弄痛我啦!” “撒谎,你仅仅从壳里出生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过来!”沈明烛站起身。 第134节 “可我已经在蛋里呆了十多年,听我娘唠叨得都烦了,却动也不能动!”苏晟瞬间飞到床架上,俯视着她说:“臭丫头,不准命令我,我要吃了你!” “……你说什么?!”沈明烛的脸色越发难看。 “叽?”苏晟又开始歪起圆脑袋。 沈明烛拿起桌上的白鹿灯一字一句:“我是你的主人,如果你现在不下来,就当我没养过你,你也没有存在过。” 毛球似的鸟儿显然有点惧怕那灼热的火焰,权衡利弊之后,终于乖乖地落到她的手心里:“方才我在开玩笑呢,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呀?” “我想知道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才对。”沈明烛渐渐握紧修长的手指,掐住它的小脖子说道。 第77章 天火坑 苏晟原本还想挣扎着跑掉,直到他发现沈明烛使得力气并不像开玩笑, 才哼唧道:“我的世界有很多彼此独立的陆地, 全都是你所看到的那副寸草不生的样子, 除了我们羽族之外, 还生活很多凶残的生物, 像你们这种两条腿的弱小东西, 从来没听我娘提起过,也不可能在那里存活,我怎么知道你哥哥为什么会出现呀?” 沈明烛松开手指:“我没问你他为何出现,我想知道他怎么死的。” 小白鸟赶忙飞到桌角, 理了理被弄乱的绒毛后回答道:“听娘说,我和弟弟出生前,我家那儿也不至于荒芜到那种地步, 可惜这次的冰河期实在太久, 附近能吃的东西都被吃光了, 我舅舅一直想把我们吃掉,它正和娘打架时, 你哥自不量力地跑过来抱起我们,所以舅舅当然不会放过他。” “舅舅?”沈明烛沉默片刻,而后失神叹息:“竟还有这种同类相残的种族。” “那又能样?很久很久之前,羽族也有过段繁荣的日子,可后来灾难降临在雪原上,活下来的同类寥寥无几,我们的生命是无限长的, 所以只要能活下去,有什么不能吃呀?”苏晟回答得理所当然:“娘嘱咐过我和弟弟很多次了,等我们离开壳就把它吃掉,以便获得体力,前几天你拿出的魂尘,就是我娘死后留下的能量。” “所以,你把弟弟撞到雪沟里,也是为了在我这里获得生存的机会?”沈明烛不由皱眉。 “哈!”小鸟儿万分可爱的模样却发出嘲弄的笑声。 沈明烛面无表情地端着灯靠近。 它顿时老实低头:“我只是好奇想跟来瞧瞧,我们羽族才不需要依附谁生存,但凡蕴藏能量的生物都可以拿来果腹,不过……长天原的生物格外好吃的样子……” 沈明烛立刻把灯拍在雏鸟旁边:“ 等我回景元宫,就想办法送你回家。” 白鸟如遭晴天霹雳:“叽……” “不要装可怜了,等你饿过头就会开始吃人,到时候墨瑾一定会想尽办法把你诛杀,我不希望看到那一幕的发生。”沈明烛按住它的小脑袋警告道:“别暴露你会讲话的本事,否则危险现在就会到来。” 白鸟不情不愿地缩成毛球。 沈明烛走出寝室,对守夜的苏家奴仆说:“给我弄个鸟笼子来,要结实一点的。” 白鸟立在桌子上偷听到,顿时石化。 —— 长天原的夜不会陷入完全的黑暗,淡紫色的光笼罩着所有人的梦。 好不容易才入睡的沈明烛终于松开紧锁的眉,仍旧过于年轻的脸缓缓变得平静。 苏晟轻而易举就打开笼子的机关,扑腾着毛绒绒的小翅膀飞到床边,挨着她找到个舒服的姿势趴下来叹了口气。 还好沈明烛并没有醒,白鹿灯里的莲花静静地守护着她。 苏晟不敢触及火焰,眨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灯座下精雕细琢的僧人与白鹿,过了很久才完全陷进梦乡。 —— 干热的空气卷着细土黄沙扑面而来,靠近天火坑下,地貌才逐渐被深褐色的岩石取代。 除却沈明烛和苏温等少数几位有掌灯命脉的人,大部分都已经汗湿衣背而无法呼吸。 绀香努力地用扇子扇了半天,很快便忍不住拿出皮囊喝起水来。 苏温叹息,抬袖指向前方:“那里就是能够挖掘出火融膏的地井,大家正在日夜忙碌,但还是很难满足景元宫的需求,想必大神官很快就要怪罪下来。” “带我去看看。”沈明烛神器沉重。 苏温扭头吩咐:“你们莫须陪着了,以免遇到危险。” 绀香拒绝:“不行,我不能离开掌灯使大人!” “没关系,火融膏顶多会将我灼伤,却能瞬间把你吞噬。”沈明烛淡淡地微笑后,就抬首挺胸地随着舅舅靠近开采区了。 比起普通的矿场,这里当然有许多不同。 火融膏质地非常特殊,几乎被万物触及都能冒出火焰,唯独在地底的白玉矿藏中静寂流淌。 少数几名不畏惧天火的人深入地下,亲自用白玉打造的盒子把火融膏盛起密封,把它们千里迢迢送往景元宫。 其间所付出的巨大财力与生命代价实在执笔难书。 沈明烛走到地井洞口,踏上铁制缆车,轻声吩咐看守在此处的苏家护卫平身,而后轻声问道:“如若我不是我娘的女儿,便也要被发配到这里采火融膏了吧,有时想想人与人的命运,何以如此天差地别?” “这也是没办法的,但做掌灯使并非不畏天火那么简单,还要有高贵的身份,渊博的学识并且得到万民信赖,在发现天门之前,更像是四处祈福的神官,而此刻,除了你也没谁能够承担起夜辉留下的责任。”苏温叹息:“如果墨瑾继续提高膏体的用量,我就只能派些血脉不纯的人下井了。” “那怎么可以?!”沈明烛立刻反对:“他们会死的!” “可在长天原苦苦寻觅掌灯血脉,大海捞针,也不是办法。”苏温苦笑:“毕竟自来只有少数几个家族有这份能力,而我们苏家则承担着绝大部分责任。” 他们两人交谈的时候,缆车已经逐渐下降到深不可测的矿井内,除了地底深处隐约冒出的火光,黑暗中别无其他,更显得沈明烛手里的莲光夺目。 她听到自己呼吸变得急促,忽而问道:“舅舅,你说长天原当真是神留下的奇迹吗,他为何要留下这团火,又为何造了这盏灯?” 苏温回答:“谁知道那些生前身后事呢?” 沈明烛垂眸道:“天光门发现之前,咱们的生活一直很富足,很平静,但现在不一样了,只要人们开始了解尘世,了解那些藏匿在寰宇之中的其他世界,就一定会怀疑神创造一切的目的。” “难为你小小年纪就愿意想这么多复杂的事,但现在对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生存下去。”苏温说:“我不想你步了你哥哥的老路。” 第135节 “不可能的。”沈明烛摇头:“我要查明他的死因,从天火坑一路查到景元宫,看看是谁污染了火绒膏,以至于哥哥被卷入雪原。” “叽叽!”白鸟随声附和,而后便晕晕乎乎地摔到她脚下。 “晟儿?你怎么会在这,笼子呢?”沈明烛吃惊地把它揽到怀里。 苏温皱眉道:“这等来路不明的东西,你还是少接触为妙。” “我会小心的,它非常怕热,咱们速战速决吧。”沈明烛非常无奈,捏着鸟儿的小脑袋说:“你迟早要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 —— 比起一般矿洞的热火朝天,天火坑的深处显得冷清许多,在处高耸于熔岩之上的悬石上立着几名衣衫裸/露的高挑男女,周身白玉托盘上放着零零散散几个盒子。 为首的姑娘蒙着面纱,闻声便靠近拱手道:“温祭司,掌灯使大人。” “你是……”沈明烛看到她露在空气中的手皮肤布满烧伤,不禁目露担忧之色。 “在下鹿容西,平日负责火融膏的采集的运送。”她落落大方地回答。 “辛苦了,我能看看火绒膏是如何采上来的吗?”沈明烛微笑:“虽然从前陪哥哥来过,但入坑还是第一次。” “大人请看,这悬壁之下就是火融膏了,白玉质脆,而又实在没有其他东西可以靠近熔岩,所以不能借住外物,只能由我们几个攀岩而下,亲手采取。”鹿容西介绍道。 沈明烛把热到发蒙的苏晟交给舅舅,然后随她往前望去,果然,褐色的岩石越往下便存在越多的玉石矿,到尽头已是一片纯白,衬着暗红色的火海煞是壮丽,只是那份极热常人无法承受。 “没想到你们这样辛苦,我可以随你下去,亲自采集一盒吗?”沈明烛问道。 “万万不可!采膏需要丰富的经验和极强的体力,掌灯使大人玉体禁不起半点损失,万一跌入那熔岩之中,就会变得和我一样!”鹿容西撩开面纱,露出张凹凸不平的脸,已看不出本来模样了。 “无妨,我会小心的。”沈明烛坚持。 “这……”鹿容西望向苏温,为难解释:“可衣物碰到火膏也很难保全,所以如果下坑就要穿得极为暴露,掌灯使大人不能如此啊。” “用不着婆婆妈妈,你们,背过身去等我。”沈明烛指挥着她身后打着赤膊的男子,然后将丝绸裙摆扯得极短,脱下长靴道:“走吧,请容西姐姐带路。” 苏温点点头表示同意,可小白鸟却吓得尖叫。 沈明烛生怕它下一刻就讲出话来,立刻皱眉:“晟儿,你再闹我就捉你一起下去。” 白鸟立刻安静如鸡。 沈明烛这才拍拍手,随着同样脱下外衫的鹿容西消失在峭壁之下。 空气一时间静得可怕。 苏晟站在苏温的肩头,小眼睛眨也不眨地望向她离开的地方。 大约过了足足两炷香的时间,安宁的石壁才终于有了动静。 沈明烛吃力地翻到地上,满脸是汗地笑:“真的不容易啊。” 她白皙得手和脚掌已经被灼伤出斑斑血痕。 小白鸟立刻激动地扑过去,也不管沈明烛手里拿着的小玉盒有多可怕。 可惜她身上的残余温度还是烫得它一个跟头。 “晟儿,你,你的毛糊了!”沈明烛惊讶说道,而后便瞧着它的傻样笑了出来。 第78章 启程相守 如若是长天原的鸟类受伤,还可邀请博闻强识的大夫来帮忙救治, 可自称羽族的苏晟对于大家来说闻所未闻, 沈明烛也只好把它带回苏家古楼, 用凉水一遍遍冲洗, 沮丧担心道:“这里地处偏远, 没有寒冰可用, 谁让你偷跑出去跟着我的,难道笼子还关不住你吗?” 苏晟的绒毛变得狼狈,得意的劲头也少了几分,奶声奶气地回答:“……人家怕你遇到危险呀……” “我遇到危险你又能如何?”沈明烛郁闷。 “唔……吃掉危险!”小鸟飘在盆里一动不动, 若不是腿偶尔蹬一下,简直像是命不久矣。 “吃什么吃。”沈明烛低声说:“早知如此,真不该把你带回来。” “可是我不要回去!”苏晟可怜地眨眼睛:“放心好了, 娘说我们羽族除非诞下后代, 能量散尽, 否则是基本不会死掉的,如若气力衰竭, 就会变成坚固的蛋,再次积蓄破壳的能量。” 沈明烛当然没听过这种神奇的动物,不解地问:“那你爹呢?” “死掉啦,娘必须吃掉它才能诞下我和弟弟。”苏晟回答得理所当然。 “……”沈明烛满脸不解:“可你不是说,羽族只要能活下去就什么都不计较吗?那你爹娘为何要牺牲性命,而不选择彼此相守呢?” “这个我也不明白……只知道它们已经相伴数万年了……”苏晟抖抖水,扑通一声跳出了盆。 沈明烛已感觉自己属于感情淡漠的性子, 在这小东西面前还是自愧不如:“难道你不会想你娘,想你弟弟吗?” 纯洁的小白鸟抬起头:“不想。” 沈明烛苦笑。 “羽族不讲亲缘,一生只对伴侣好。”苏晟扇了扇吃痛的翅膀,发现自己疼得根本没力气飞起来,不由颓然倒下:“那火融膏好生厉害。” 沈明烛搬过笼子,与它商量道:“你不要自己打开跑出来行不行?” 小鸟摇头:“不行,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沈明烛感觉自己像在对小孩子讲道理:“长天原家养的鸟都是在笼子里的,而且我不想你在饥饿时飞出去做错事。” “可这笼子又关不住我,你分明就是在骗自己。”苏晟后退到桌角,一副随时打算溜走的样子:“而且你把我丢回大雪山中,我也得东躲西藏,娘魂尘所提供的能量,已经足够我成长到结羽了。。” 第136节 “真的吗?”沈明烛漆黑的瞳仁里显出犹豫的颜色。 苏晟委屈地背过身子:“你讨厌我吗……” 沈明烛无奈:“当然不讨厌,只是……” “好啦,我不会随意出去捕食,别把我和那些毫无神智的低等生物相提并论!”小肥鸟保证道。 沈明烛叹了口气:“我非但不觉得你低等,反倒担心你比我们更聪慧,晟儿,我可以留下你,但你不能对我撒谎。” “好呀!”小鸟立刻跳到她面前。 “你的伤好了?”沈明烛挑眉。 “还是有点痛。”苏晟回答。 沈明烛没办法地把它捧到手心里:“就你这小样子,出去捕食又能捕到什么?” “我会长大的。”苏晟叉起翅膀。 “那等你长大了,就回家好吗?”沈明烛问。 “再说吧。”苏晟说:“没了我你还有什么朋友,我陪着你又有什么不好的?” “朋友?我是你的主人。”沈明烛嗤笑。 “嗷……”小白鸟敷衍着点头。 正好这时绀香端着托盘进门:“大人,温祭司给了些烧伤药,不知对晟儿有用无用。” 苏晟还算听话,立刻闭上嘴巴老实下去。 沈明烛起身道:“不必替它担心,少担心这些闲事了,即刻通知下去,暂停火融膏的开采,挨个传讯每位曾经手此物的人来见我。” —— 寻常人家十六岁的女孩子,还在父母膝下承欢、竹马身边作伴。 可出生在景元宫的沈明烛却没这等好运气。 她不仅失去了最后的保护,还要独自撑起沉重的责任与无处安放的仇恨。 这回对采膏人的审问一审就是七日。 沈明烛的记忆力极强,盘查得事无巨细,几乎每句细节都能印在脑子里。 只可惜他们个个态度诚恳,的确不知火融膏受到污染的事实。 结束终而审讯后,沈明烛不禁疲惫地坐在窗前对着沙海叹息:“看来疑点并不在苏家,可是火融膏经过密封后送到景元宫里,才会被哥哥亲手开封,押运途中也没有机会动手脚。” 小白鸟百无聊赖地倒在窝里打瞌睡,迷迷糊糊道:“虽然我不了解状况,但这东西的确只有你哥一个人能碰吗?” “还有我与少数几名长老也可以。”沈明烛说:“长天原的孩子满月时都要经历沐火礼,但凡有不畏惧火焰的小童,就会得到奖赏使得全家衣食无忧,并且不通过考试就跟随各位祭祀学习与做事,是无上的荣耀,而这些孩子中不怕莲火的更是寥寥无几,就连墨瑾也不是掌灯血脉,怎么可能随随随便就有谁擅动哥哥的火融膏吗?” “看来你们这些两条腿的家伙,真的很崇拜火焰呐。”苏晟爬出窝,朝她睁开乌溜溜的圆眼睛。 “没错,所以常有些贪图富贵的父母让儿女触碰莲火,结果……全都化为了灰烬。”沈明烛摇摇头,关上窗道:“实在没有线索,也只能先回去了,今年哥哥没有成功地打开天门,耽搁了不少探索尘世的进度。” 苏晟对他们侵略的可耻行为没兴趣,只喜欢缠着沈明烛,立刻跳到她肩头追问:“咦,你要去第三个世界,会带上我吗?” “去也无妨,但你若调皮的话——”沈明烛拿起火焰跳动的白鹿灯:“我就要尝尝烤鸟的味道。” 小白鸟被吓得缩了下,然后挥舞着伤口渐愈的翅膀在屋里飞来飞去:“怎么可能捣乱,我会保护你哒!” 沈明烛才不相信只雏鸟的话,招手道:“过来。” 苏晟非常听话地回到她手边问:“怎么啦?” “想不想多懂些事情?我教你识字。”沈明烛说。 “字是什么?”小白鸟困惑地歪过头。 沈明烛想起无尽荒芜的雪原,轻声叹息:“就是种记录消息的方式,只要掌握了读书识字,就能够在书中读到很多别人的经历和智慧。” 苏晟还是不解:“书又是什么,就是你翻的亮晶晶吗?” 沈明烛扑哧一笑,拿出哥哥的《天光集》打开来说:“这是书、这就是字,你看第一页就是哥哥记录的白鹿灯的故事……” 苏晟认真地盯着闪着光的金箔,认真地摇晃小尾巴:“嗯嗯!” —— 掌灯使的车队离开时,苏家众人再度前来送行。 火红的衣衫站在沙海的边缘,像是从黄沙中开出了永恒的花。 沈明烛站在车边拱手道:“不必远送,待我得以闲暇时再来看望各位,也会讲你们的辛苦如实禀告给大神官。” “多谢大人,无比景元宫的回应期待。”苏温认真地望着她年轻的面庞:“大人,无论如何都得保证自己的安全。” 这一刻沈明烛内心闪过微妙的脆弱,无比怀念自己童稚时有母亲和舅舅陪在身边的日子。 但脆弱不应属于掌灯使。 最终她只是露出温暖而坚定的笑容:“后会有期。” “温祭司再会,爹娘再会,我随大人回景元宫啦。”绀香也鞠躬告辞,扶着沈明烛进到车里。 轮子滚过黄沙,驶向来时的路。 第137节 等到周身没有外人,沈明烛才打开袖里的一张字条。 “这是什么?”绀香好奇。 沈明烛嘘了声:“方才践行时鹿姐姐塞給我的,上面写着……情况错综复杂,更要归根结底?” “什么意思,还故弄玄虚起来了。”绀香忍不住说。 沈明烛回答:“是叫我不要花太多时间在无谓的调查,而想想哥哥为什么会死吧?” 绀香心思单纯答不出来,只顾着雕琢绒毛的小鸟更是不在乎他们的复杂关系。 沈明烛脑内微动,摸着下巴说:“兴许哥哥是碍了谁的道才难免殒命,看来我的确应该尽早去尘世瞧瞧,墨瑾究竟在打造一片怎样的殖民之所。” 第79章 尘世之门 回到景元宫的沈明烛沉寂过段日子,每日除了整理哥哥所遗留的各式书籍, 便是带着苏晟和女侍在花园里舞剑, 让暗中盯着她的眼线几乎找不出什么问题所在, 许些与沈夜辉之死脱不开干系的人也难免放松下来。 时间缓缓地推移到墨瑾重新选择的黄道吉日。 无数白色石料棺材被停滞在祭坛之下, 等到搬运到尘世。 生死这件事对任何种族都是严肃的, 长天原的人去世后尸骨不会腐烂, 需得花一年时间缓缓消弭,他们自来把能够葬入天火坑当作至高无上的荣耀,如今被收集来运往尘世,实在花掉了大神官很多精力与口舌劝服。 好在中部平原的贵族们以身作则, 成为第一批去滋养尘世的肥料,之后响应的家族便也渐渐多了。 毕竟能够创建个末日后的极乐之所,并非不可接受的坏事。 沈明烛将绀香留在寝宫, 只带着苏晟走上祭坛。 乖巧的白鸟伏在掌灯使的肩头, 已经逐渐被当作传说散播开来。 她面色平静地举起白鹿灯, 轻声询问道:“想要维持一个时辰的天门,需要耗费百盒火融膏, 这种油脂在被天光照耀时会迅速耗解,准备齐了吗?” “已经清点完毕。”早已等在此处的侍卫拱手道。 沈明烛吩咐道:“那就请大神官带左相现行前往,将回归的火融膏托运过去,我即刻点灯。” 侍卫答应:“是。” 墨瑾在旁说道:“千万不要勉强自己,注意安全。” 沈明烛平静地看他一眼:“大神官稍等,帮我看好鸟儿。” 话毕她就把苏晟交到墨瑾手里。 谁知道小鸟儿极度不愿忍受,立刻展开翅膀低低飞远。 沈明烛对它任性的脾气无可奈何, 自顾自地便等着日头高升,将第一盒火融膏倾到在白鹿灯中,高高举起。 灼热的火苗即刻腾起。 灿烂的阳光远比雪原之上更加夺目,很快便在片蔚蓝中映出七彩光晕,凭空卷起气流。 沈明烛的红衣胡乱飞舞着,黑发被吹拂到身后,眉间的朱砂痣犹如血滴。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场景了,正在飞翔的苏晟还是非常惊讶,发出了清脆悦耳的鸣叫。 虚光中的天门终于出现。 墨瑾指挥着祭祀和侍卫们搬运起火融膏和棺材,在门前的气流中漂浮起来,被卷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数百具尸体进入了尘世。 当最后一盒火融膏将要消耗殆尽,疲倦的沈明烛才回头看到:“晟儿,再不跟上我就来不及了!” 小小的白鸟这才冒着被火焰烧伤的危险,勇敢地冲向她的肩头。 沈明烛立刻腾空跃起,抓住它冲入了尘世之中。 —— 高山流水、鸟语花香。 虽然新的世界所有生灵都与长天原不尽相同。 但仍旧是非常美丽动人的地方。 墨瑾命人观察过周围,上前扶住刚刚赶来的沈明烛说:“附近没有凡人,我们即刻就将棺材运入陵墓。” “陵墓?”沈明烛皱眉,毕竟她之前那次前来还是被哥哥带着游山玩水,并不晓得他们究竟每年花掉一半时间在这里忙些什么。 墨瑾平静地说道:“是的,虽然我同族尸身可泽被此世万物,但也不能毫无尊严,那陵墓本是夜辉监工修建,恐怕日后此事要交由你打理了,明烛年纪虽小,但对建筑之事颇有研究,我想你也会喜欢这份职责。” “遵照大神官之命。”沈明烛拱手答应。 墨瑾微笑:“不必如此多礼,我们先把棺材下葬,然后再另寻新址。” “尘世的凡人知道我们的存在了吗?究竟还要送来多少棺材你才满足?”沈明烛忍不住问。 “偶有相见,也都把我族当作无所不能的神明。”墨瑾淡声答道:“在我有生之年,当然是多多益善,能为大家创造希望是我的职责所在。” “所以,你当真相信长天原会在灾难中覆灭?”沈明烛皱眉。 “防患于未然有何不好?”墨瑾说道:“这是我们的责任。” 沈明烛这才抚摸着白鸟闭上嘴巴。 第138节 由于她对位置的把控非常准确,大家到达的地方离陵墓之门不远。 只行过小半个时辰,就看到幽深的入口。 墨瑾介绍说:“为了不被发现,也只能选择隐蔽的方式了,里面倒是足够宽敞体面。” “如果被发现了呢?”沈明烛追问:“我始终不明白,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我们也不得不到尘世生活,又该如何对待那些原始野蛮的凡人?” 墨瑾回首:“当然是……” 沈明烛警惕地望着他。 墨瑾露出温和的笑容:“和平共处,我们长天原一族最引以为傲的,不就是从来不发动战争吗?” 沈明烛也不知信了没信:“那是最好不过,如此的话,倒不妨接触下凡人,我不想看到他们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真是可怕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发现更新字数不够,临时更一点,晚上还有一张~ 第80章 尘世旅程 沈夜辉为同族设计的陵墓内里十分宏大,从地表密门进入之后, 便是完全空洞的山体, 自上而下的耳室星罗棋布, 令沈明烛频频抬头凝望探究, 直至走到墓道某处, 忽而被墨瑾拦住:“小心, 这里有机关。” “机关?”沈明烛漂亮的脸浮出警惕:“用来防谁?” “当然是来亵渎尸体的凡人。”墨瑾淡声道。 无奈沈明烛并不好糊弄:“凡人为何要来亵渎尸体,这里没有任何宝物。” “也总存在误闯的几率……”墨瑾在黑暗中皱眉。 “误闯的人只是不小心,更不该被夺去性命。”沈明烛知道当面硬讲道理没有作用,转而换了话题:“等到棺材安放好, 我想去看看附近生活的凡人。” “可以,记得注意安全。”墨瑾答应:“不过他们身体极弱又愚钝不堪,难以对你造成威胁。” “哥哥说凡人天生淳朴善良, 大神官不要每句话都带有敌意。”沈明烛手中的白鹿灯在黑暗中摇曳生姿。 墨瑾轻声笑道:“淳朴善良的是你才对, 但我喜欢你保留这点童心。” 始终缩成毛团偷听的小白鸟顿时叫起来:“叽叽叽!” 墨瑾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它:“这晟儿好似很抵触我。” “它性情极为特殊, 谁也亲近不来。”沈明烛立刻扯了下鸟翅膀,示意它闭嘴。 苏晟不满地用屁股对准墨瑾, 倒是真的变得安静,凝望着身后浩浩荡荡的白色石棺陷入沉思。 —— 由于每年来尘世不易,每次前来,大神官都会带领属下辗转几个月,将早就计划好的事逐条办好。 加之要躲避凡人、修葺建筑,其实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当夜他们决定在墓穴地稍作休息,找到平坦的地方三五成群地支起帐篷、升起篝火, 尝着从家乡带来的果子欢谈起舞,并没有改变长天原人那份安逸与快乐的本性。 沈明烛把瞌睡的小鸟放在被子角落,便出门寻到墨瑾,在他身边坐下:“没想到你们每次都这么辛苦,我还记得十三岁时哥哥在这个世界里带我游山玩水的悠闲日子。” “那次他也是特地空出时间陪你,夜辉对妹妹从来都掏心掏肺。”墨瑾性情稳重,披着华丽的衣服端坐火边,简直像是雕塑,以至于眉眼间的神色也不够真诚:“虽然现在他不能继续陪伴你,但要记得还有我,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受委屈。” 沈明烛笑得很好看:“其实我不算喜欢依附的性格,完全可以靠自己。” “这是当然,全长天原的姑娘也没有你一半聪慧坚强。”墨瑾叹息:“你和夜辉自小从来都是最优秀的。” “日日称赞我们也不嫌烦,这次我去天火坑,听温长老讲原来哥哥还发现过很多其他的世界,为何最终选择了尘世当落脚点呢?“沈明烛把话绕回自己最关心的内容上面。 “父亲告诉我,沈夜辉第一次从尘世回来那夜,高兴得手舞足蹈,宣称他发现神迹。”墨瑾垂眸回答道:“后来才知道,所谓神迹就是凡人的外貌秉性与我们相像至极,尘世也适合我们生存,这在偌大的寰宇中当真是奇妙的巧合,至于夜辉对其他世界的观察,全被他记录在《星辰手札》中,你若感兴趣,我为你誊抄一本。” “好啊,无论是身为掌灯使、还是哥哥的亲人,我都想看他留下的东西。”沈明烛说:“特别是关于尘世探索的进度,包括这里的地图与生物种种,便于我考虑接下来的事情。” “嗯,地图我是有的,一会儿就交由你一份。”墨瑾点头,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墓中昏暗以至于时间不明,其实天色已晚,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你就去休息吧。“ ”那明烛告退。“沈明烛持灯起身。 墨瑾凝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禁无声叹息,似有些紧张而暗自用力的按住自己修长的手。 —— 在撩开帐篷门帘的刹那,苏晟立刻从《天光集》面前抬起头来。 它学东西总是很快,包括把长天原精妙的语言文字掌握了七八成,其间只花过一月有余的时间。 理解其中规律之后,小鸟便沉迷起阅读各式各样的金箔书,从中疯狂汲取长天原的信息。 沈明烛关好门帘苦笑:“真担心告诉你太多,会使得我族惹祸上身。” “哼,我又不会做坏事伤害你。”小白鸟溜溜达达到桌边:“你们就是太自大啦,不晓得天外有天吗?听听给人家起的名字,尘世、凡人,又是尘土又平凡,啧啧……” “闭上鸟嘴。”沈明烛立即伸手捏它。 苏晟委屈地叽叽闷叫。 沈明烛抱起它坐在简单的床铺边道:“低声些,隔墙有耳。” “真麻烦,没关系的,我会保护你啦。”小白鸟蹭蹭她的手心,安然自得地窝了起来。 沈明烛浅笑:“有你陪着我也挺好,我以为这回来尘世我会很孤单,其实也没有,不管墨瑾势力多么庞大、比我多拥有多少信息,我都一定会挖掘出他所藏住的秘密,并且为哥哥报仇雪恨。” 苏晟认真抬头凝望她的眼睛,然后好奇地歪过脑袋,还全然不理解为何要对一个人和一件事如此斤斤计较。 “在乎”这种情感当真不符合它的本性与“只要能生存下去便怎样都好”的本能。 第139节 但只要拥有心的生命,还真就难逃无法断舍离的悸痛。 —— 明明小白鸟前一晚还在为凡人打抱不平,可当它于次日傍晚,头一回见到他们的村落时,却忍不住张嘴感慨:“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多蝼蚁般的东西!” “……别吵啦。”沈明烛无语地摸摸它的头,躲在树林暗处无声打量。 那些同样长着两条胳膊两只腿的凡人,大多披着兽皮和极端粗糙的麻布,在草搭的简陋房屋前走来走去,容颜美观程度当然不如长天原一族的精致夺目,但好像活得很快乐,讲话极大声,笑起来还嘻嘻哈哈。 沈明烛过了会儿才叹息道:“可惜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然还可以上前交个朋友。” “你怎么那么笨呀?”苏晟啧道。 “晟儿能听懂?”沈明烛好奇。 苏晟说:“我早讲过啦,我是在模仿你讲话嘛,雪原羽族之间完全靠彼此的能量互相交流信息,但只要接触到陌生的语言之后,多听阵子就会掌握规律,像我舅舅那种成年又经验丰富的,甚至可以瞬间便能领会其他生物的交流的方式,你又不是我,我解释不明白怎么回事。” 沈明烛得惊讶不已,目瞪口呆:“幸好你性情温和,否则……” “否则我也不会吃你的,哼。”苏晟傲娇,然后又不屑:“还有这些凡人的能量更是低得可怕,就算吃也吃不饱肚子。” “晟儿。”神明忧郁地垂下眼眸:“我可真怕等你长大了就管不住你。” “怎么可能?我听你的话呀。”苏晟拍拍小翅膀努力撒谎。 正在这时,他们身后响起童稚的声音。 沈明烛回过头去,不禁惊讶地对视上张孩童的脸。 原来是个披着皮毛的小姑娘。 她有点激动地指着沈明烛,不晓得在嚷嚷什么,吓得沈明烛忙蹲下身阻拦,生怕引来更多村民围观。 可惜小姑娘举着手中长矛继续吵嚷。 幸好苏晟忽然开口,讲出的话果然和她非常相似,来回对话几句,小姑娘才红着脸双手合十拜了拜,兴奋地跑掉了。 沈明烛终于平静下来:“你刚刚在讲什么?” “嘻嘻,叫我主人我就告诉你。”苏晟得意。 沈明烛沉默,晃着灯说:“看来你皮很痒?” 苏晟不服:“哼,就知道威胁我,我猜你肯定舍不得朝我下手的。 “是吗?”谁晓得沈明烛捏住它就要烤。 苏晟吓得叫道:“我说你是天上的神仙,那个小傻瓜相信啦。” 沈明烛用明亮的眼睛瞧了它半晌,这才笑道:“晟儿,教我凡人的语言好不好?” 第81章 终生不嫁 既然当初没有谨慎地隐瞒苏晟的来路,此刻更不该随意泄露它不同寻常的本领。 正当沈明烛要求小鸟儿教自己凡人之语时, 恰逢大神官的亲信寻来, 导致她立刻摸着它闭了嘴巴。 长天原的来客安顿好同族之棺, 下一步就是寻访更适合未来居住的环境, 修建全新的陵墓, 以便改造土壤的成分, 种植出他们赖以生存的食物。 然而尘世近年风调雨顺,凡人的繁殖速度远超想象,以至于四处都有他们生活的痕迹,要避开其注意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直至暮色降临, 沈明烛才随着大队伍向西移动。 自小甚少长途跋涉的她没有叫苦喊累,反而始终端着白鹿灯走在队伍最前方,成为引路的光火。 墨瑾步履庄重, 看似体贴地跟在旁边关心道:“明烛乏了吗?下回应当为你备些车轿, 尘世也有不少适宜被驯化去拉车的动物。” “不必了, 哥哥受得了的苦我也受得住。”沈明烛淡淡地回答,一双美目被烛火映得流光溢彩:“墨伯父被葬在何处?听说他是当初第一批响应死后留于尘世的贵族。” “在雪山之巅。”墨瑾流露回忆的神色:”我十岁时父亲就离世了, 只记得他是个非常宽厚慈祥的人,既然是利于同族的壮举,有勇气身先士卒也并不奇怪。” “我也常听哥哥提及墨伯父,形象却颇为霸气而富有魅力,毕竟他在九百余岁时终于得到你这么一个孩子,自然是极爱的,对大神官慈祥也不足为怪。”沈明烛回答:“哥哥和墨伯父关系很好, 还有温祭司那几位前辈,最初发现尘世时他们为探索这里殚精竭虑。” “是啊,可惜时过境迁。”墨瑾叹息。 沈明烛没再多言,因感觉出大神官不可能对自己坦诚家事,不由放弃追问。 未料得墨瑾却忽然拉住她的手:“没必要向往先人,虽然我年纪尚轻便当此大任,你也没经过传灯仪式就成为新的掌灯使,但我们肯定能够为长天原创造全新的未来。” 沈明烛猛地收回胳膊,然后勉强笑道:“小心火融膏,你若碰到可不得了。” 墨瑾平时显得一派老成又深不可测,面对她却很容易泛起隐隐沮丧。 沈明烛自知必须沉稳才能担事,努力收敛起直来直往的脾气,笑容变得别有深意:“也幸亏我没有经历传灯,否则哥哥将毕生所学与所有记忆交换于我,杀死他的危险同样会降临在我身上的。” “我了解你耿耿于怀的挂念,放心,为了你、我之后定然会继续调查下去。”墨瑾保证。 “秉公处理就好,大神官无需为在下费额外的心思。”沈明烛挑眉。 “何必讲见外的话?你我的婚约是彼此父母的愿望,我自会善待于你。”墨瑾对全长天原都知道的娃娃亲颇为挂心。 “没必要再赶路时聊这个话题吧?”沈明烛快走了几步,指向前方说:“那里有条江,地图可否有记载,要造船还是绕路?” “我带了水灵,闭气后逆水而下便可。“墨瑾的语气变得有些不悦,他望向掌灯使美丽的侧影,似有一万句话想说,却哪句也说不出口,更别提对上那只白鸟嘲讽的小眼神,实在气恼难耐。 —— 第140节 透彻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帐篷上,投进略显昏黄的颜色。 随着白日降临,队伍终于选择休息。 苏晟懒洋洋地趴在垫子边,小声解释道:“嗨呀,天生容易懂得其他生物的沟通方式是羽族的天分,我虽可以跟凡人交流,却不知该怎么传授于你。” “无妨,我还有哥哥留的书可以翻阅,他便会凡人之语。”沈明烛半卧在旁边,流云般柔软的黑发倾泻周身。 苏晟扑腾着急于表现:“多让我听几次,我便能描述出规律,我肯定比书好使!” “小东西,多谢你。”沈明烛用手指戳了戳它的头,笑得温暖。 虽然她常常惧怕这鸟儿的聪慧太过可怕,但仍旧迷恋它如孩子般纯洁的喜怒哀乐。 然而苏晟却并不享受被怜爱的待遇,抬起翅膀宣布说:“我很快就会长大!” “嗯。”沈明烛又将目光移回到夜辉记录的尘世手札中,贪婪地汲取那些没有机会亲自被教导的信息。 小白鸟偷偷瞧她:“你、你当真要跟那个家伙成亲?” 沈明烛抬眸:“哪个家伙?你说墨瑾?” 鸟儿沉重颔首。 “只怪他父亲格外热络,我刚出生没有久就寻到我娘订下亲事。”沈明烛用极轻的声音喃喃自语:“但我不会嫁给他,我又不喜欢他,更何况他很可能是杀死我哥哥的主使或帮凶。” “那你嫁给我吧!”小肥鸟左摇右后晃地提议。 “……”沈明烛哭笑不得,直接推倒它道:“开什么玩笑,少学这种没用的话。” 苏晟委屈地整理绒毛:“我可是你最好的的选择,长天原没有比我强大的存在,不然你要嫁给谁呢?” “强大没看出来,自大倒是不假。”沈明烛嘲弄完又满脸不解:“为何非要嫁人呢,许多同族都是独自生活、独自死去的。” “可找到伴侣是羽族重要的事!”小鸟急得直蹦哒。 “好,等你长大我就送你回家,像你这般有见识的鸟儿,肯定会受到欢迎的。”沈明烛淡笑。 “我才不回去呢。”苏晟气馁跌坐,一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模样。 沈明烛神色温和而坚定:“我此生最大的的愿望就是继承哥哥的遗志去探索寰宇之奥妙,并且努力将一切有趣的发现都昭告于天下,让长天原不再固步自封的存在下去,你明白吗,小鸟?” 肥啾显然是不明白的,只能气鼓鼓地翻身到旁边暗自琢磨起来。 —— 长天原一族体格强健,休息过两三个时辰就养足了精神。 此时天色仍旧明亮,大神官将诸位亲信召集到帐篷里,稍许商量接下来的任务。 “这就是夜辉所探索过的所有尘世之地,从南至北绵延数万里地。“墨瑾将地图摊在大家面前,特意为沈明烛介绍说:“当前已在西南、东北与中部修建三座大陵,接下来我们的目标是西北。” “没想到尘世竟比长天原还要辽阔。”沈明烛轻轻地触摸图纸,而后评价道:“在我看来,哥哥的陵墓修建的不够隐蔽,随着岁月变迁被凡人发现是迟早的事,若早到无知破坏便是无谓的损失,凡人心智未开、体格孱弱,应当把墓地修建在更不容易被打扰的高山、海底、沙漠等处,让他们无法靠近。” “那样的确有利于尸体存放,但需要耗费大量人力,我们能够来尘世的同族与时间都有限。”墨瑾拒绝。 “可以依靠凡人啊。”沈明烛回答得理所当然:“种植、纺织、建造、还有文学、美术、音乐……这些知识我们都可以教给凡人,只要他们出力来帮助我们就可以了。” “明烛,你想得太过简单,非我族类,怎可能如此轻易合作?”墨瑾阻止道:“还是想些别的办法吧。” “可是彼此间从来没有接触过,凭什么就给对方打下邪恶的印记?大神官不是讲要有好相处的吗?”沈明烛反问:“况且我也没有要求一蹴而就,此事当然要从长计议。” “没错,掌灯使说得是,如若长天原当真遭受预言中的大灾难,我们来尘世还是要与凡人分享这世界的。” “可如果没有灾难呢,平白暴露长天原的存在岂不是太危险?” “那些凡人生命短促至极,谈什么危险与否?” 在旁边围观的几位祭司开始讨论争执。 “好了,你们先不要吵。”沈明烛似是早有主意:“我们的能力非凡人所能理解与想象,也不可能平等交融,不如就展现出他们所需要的力量,被当作不可窥探的神明也未尝不可。” “掌灯使这个主意可行,凡人信仰杂乱无章,极容易利用。”墨瑾终于开始转变态度。 沈明烛抚摸着不停眨眼睛的小白鸟,严肃道:“还有件事我要及早警告你们,虽然我族向来行为自由,各位祭祀也有热衷于享乐者,但绝不可以肆意与凡人通婚、更不能诞下子嗣!包括长天原的动物也不可带过天门,相同的外表可能是真神的蒙蔽之术,凭空制造出寰宇内不曾存在的物种,灾难才真的会到来。” “明烛所想周到。”墨瑾点头:“这也是夜辉曾经坚持的。” 沈明烛并不理睬大神官的附和,抬手在地图上勾勒:“既然很多事情交由我来处理,便要用我的方法,陵墓之事暂缓,我要详细了解尘世的真相才能做出决定,自此之后,将尘世之地划分为九处,于九州称,西南为云、东南为琼……” 她在细心设计时,墨瑾的眉头却越皱越深,只见周围祭祀都很同意这小姑娘的言辞,才没有发作。 沈明烛话毕后,又保证道:“大神官请放心,此后再兴陵墓之时,明烛绝不会让你失望。” —— 此次在尘世的探路,短短两月就结束进程。 与从前不同的是,沈明烛还留下了百余号族人在尘世继续摸索信息。 对于他们全然没有回家之法,只能等隔年时掌灯使再开天门,方才能入长天原。 这个举措在景元宫内外掀起阵阵波澜,不过很快便被另外一件事盖过了风头:年仅十六岁的沈明烛,竟然宣布此生祭灯、绝无反悔。 听到消息的绀香跑回寝宫大呼小叫了番,自然被驱赶出去。 全然搞不懂状况的小白鸟从金箔书堆里爬出来,好奇道:“什么叫祭灯呀?” “这是长天原的古老仪式,也是种意志的修行,掌灯使发誓此生适逢白鹿灯、表明对造物主的忠诚,祈求它再次降福于这片土地。”沈明烛在床前已经支起的巨大地图前皱眉沉思、不经意地回答。 第141节 “那你的女仆急什么?”苏晟满头雾水。 “因为祭灯要辟谷,此生都只能喝晨露维持生命,相当痛苦吧,不过我从小就很少进食的。”沈明烛拿着哥哥的手札对照地图:“还有就是要将血液滴入灯火中,与它结成共鸣,需保持贞洁,之后再不能与异性行夫妻之礼了,这也没什么,刚好打消墨瑾想要完婚的念头。” “…………”小白鸟惊呆了。 沈明烛叹息:“虽然已经杜绝动物交配的可能,可我担心长天原的谷物果实也未必全都适合尘世,万一得不到控制蔓生起来,会使得原住的草木受灾,看来我也要去那里连续住上几年,亲自钻研种植的术法了。” “……”小白鸟还是愣愣地瞪着她。 沈明烛侧头:“晟儿,你愿随我去吗?” 终于回神的白鸟答非所问,忽然一脚将金箔书踢到地上:“你怎么可以不嫁人,那我不是白来了吗!我才不关心你的族人是死是活,也不想助纣为虐地去侵占其他世界!” 沈明烛俯身拾起书,对它毫无说服力的童音并不在意:“少再与我开这种玩笑了,胖鸟,你若想走,我便努力送你回去雪原。” “什么,难道你一点都不想挽留我吗?”小白鸟的绒毛都快炸飞起来。 沈明烛淡笑了下,蹲到桌前说:“我此生命苦,亲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如今又深陷泥潭无法自拔,唯有努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将主动权从墨家手中夺回,你陪着我的话,我当然有所慰藉,但对长天原一族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自由,你当然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力啊,我不能要求你陪我受苦,反正你也不认我这个主人。” 小白鸟在桌上原地蹦哒了几下,气得说不出话,忽然间就扑拉拉地飞走了。 沈明烛无奈地摇摇头。 结果片刻之后,苏晟又重新冲回来落在地图架上,嘟囔道:“罢了罢了,等你长大就改变主意了!我回那大雪地里也好生无聊,就跟你去尘世涨涨见识吧。” 沈明烛似乎早知它如此,弯眼轻笑。 第82章 传说中的女神 时间这种东西,在无际的宇宙中当然是相对的存在。 只能够活一天的蜉蝣, 看完太阳朝生夕落便是生命的全部。 而长天原人寿命则可突破千年, 所以他们耐下心来去调教凡人, 倒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任务。 自从沈明烛宣布祭灯之后, 私下便很少与大神官产生接触, 反而把绝大多数时间耗费在尘世探索之中。 她每年都会在天开门后去居住六个月有余, 凭借勤奋与聪颖逐步学会尘世之语,将所得到的信息分门别类整理成金箔书,托书坊制造后发往长天原的各处城池,成为市面上最抢手的读物, 打破了曾经神秘的隔阂,也为自己赢得越来越多的声望。 —— 秋日深处,金色的麦田连绵成海, 在风中摇曳得格外丰盈。 沈明烛穿着耀眼的红衣, 站在田埂边打量着凡人兴高采烈地收获, 黑色的长发也飘扬起来。 忽有几个少年跑来。 最前面的一位举着柿子靠近喊道:“明烛娘娘!您终于出现啦!给你吃!” 他的同伴嬉笑打断:“你这个傻瓜,娘娘是不吃东西的!” 沈明烛露出温和的笑意:“多谢, 是来看看收成如何,瞧见麦子长势良好,也便放心了。” “好着呢,我给您去叫我爹。”柿子少年如是说。 “不必,我该去西边了,无需特别相送,希望今年有了麦粒, 你们能够顺利过冬。”沈明烛从袖中摸出个锦袋:“这是葡萄籽,培育成苗便可长出清甜的果子,替我交给你爹,详细的种植之法我已写在里面。” “葡萄是什么呀,果子比柿子还好吃吗?”少年很好奇。 沈明烛笑:“都很吃好,好了,我该上路了。” 她话毕转身,朝着田埂外的土路走去。 虽然周身是乡野的狼藉,整个人却纤尘不染犹如发着光。 柿子少年忍不住叫道:“明烛娘娘,您真的是神仙吗?爹说他小的时候您就是这副样子,他都老了,您还是没变过!” 沈明烛不愿撒谎,也不能讲实话,唯有回首微笑。 正在这时,湛蓝的天空上出现了白色身影,伴随着悠远而悦耳的鸟鸣。 “娘娘的白凤凰来了!” “好漂亮的凤凰!” 少年们顿时雀跃起来。 已经逐渐长大的白鸟用长羽替代掉幼时的绒毛,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被光照到便璀璨夺目。 它很骄傲地渐渐飞低,徘徊在沈明烛的上方。 可惜如今有些庞大的身躯会让她瘦弱的肩膀不堪重负,这是苏晟唯一遗憾的事情。 沈明烛抬头弯起柔光粼粼的眼睛:“晟儿,我们走吧。” 白鸟清鸣了声,便扇动翅膀开始带路。 它飞行的速度奇快,而且目力和听力都远超沈明烛,以至于在外陪伴左右,使得她从来不曾迷路或遇到危险。 几个少年踩着草鞋站在原地,目送那袭红衣和白鸟逐渐远去,消失在枯林的薄雾之中。 —— 在尘世总要餐风饮露,比不得景元宫的奢华舒适。 好在对苏晟而言,只有好好活着和看好沈明烛两件事比较重要,所以它永远都是开心的,飞来飞去赶走周围的野狼和乌鸦,然后才绕在她头顶说:“今年还要回长天原吗?” 第142节 它许多年前的童音已经消失,听起来更像个干净的青年。 “等春天。”沈明烛手里的灯火灼热。 “太好了,我可以看到雪了。”苏晟十分满意:“希望墨瑾那个家伙不要出现。” “自从春日祭上我当众拒绝他的求婚,他便总躲着我。”沈明烛淡笑:”我们先回我的密室。” “身为大神官,还死皮赖脸地要你收回祭灯的诺言,怪不得长天原瞧不起他的人越来越多。”苏晟哼道。 “你倒是什么都明白了,小肥鸟。”沈明烛瞥他。 “我哪里肥?简直越来越饿了,不要等我哪天心情不好,把墨瑾吃下去果腹。”苏晟恶狠狠地威胁道。 听到这话,沈明烛不禁心有愁绪。 很久很久以前她答应过,等到白鸟无法继续在长天原存活,就把它送回家。 可是彼此相伴已久,再说分开又舍不得。 所以是不是该在长天原捕捉些强大的兽类喂给它呢? 心怀慈悲,兼济四海的掌灯使饲养猛禽,不仅残忍,而且会成为被攻击的弱点。 实在左右为难。 飞来飞去的苏晟当然明白她的心意,忽然切了声:“少乱想那么多,我会顾好我自己的!” “晟儿,我承认你是比我强大的生命,但你一日跟着我,就要一日听我的话。”沈明烛皱起眉头。 “知道啦,真啰嗦。”白鸟不耐烦地扔下这句话,便丢下她往前直飞,又开始检查起这树林中的安全与否。 —— 深藏于地下的石洞外只养着些不喜光的密莲,给漆黑压抑的环境稍微带了点生机。 这地方是沈明烛带着苏晟秘密打理的,来尘世时常常来此读书写书,最重要的是观察屋内装着尸体的棺材内到底发生怎样的变化。 生与死对长天原而言都是神圣的,所以沈明烛并不觉得恐怖。 她把重新收集来的谷物种子收纳好,便慢慢推开棺盖。 经过二十余年的放置,尸体仍旧存在,却已不像最初那般鲜活。 “真是奇怪,我们在长天原死后不久就会气化,在尘世反倒能够被保留。”沈明烛感慨着敲了敲尸体的脸:“而且尸体外已经凝结变硬,这质地有些像玉。” 她说着便用匕首稍微刮下些坚硬的白屑,盛在金盘里,做到桌前研究。 苏晟瞬间落下来,竟然低头啄了些咽下去。 沈明烛花容失色地骂道:“晟儿,你怎么可以吃尸体,好生恶心!” “这里面也有能量呀,虽然和活的你们差的远了。”苏晟委屈道:“有什么恶心不恶心的,我瞧着大家吃水哒哒的果子还恶心呢,那也是树的尸体!” “……”沈明烛无奈地沉默了片刻,忍不住问:“你说的能量,到底是何物?” 白鸟很懵,捉摸片刻道:“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活下去就需要的东西,越低等越衰老的生命,能量就越少。” 沈明烛无法全然理解,叹息道:“如果哥哥还活着,肯定会把你照顾的很好,我总是什么都不明白。” “谁要个男的照顾!”白鸟嫌弃着落到她腿上,靠着桌子和她一起凝望那些玉屑,忍不住说:“恕我直言,墨瑾看起来就不像大公无私的人,他奉他父亲之命把尸体源源不断地送往尘世,肯定另有目的。” “当然了,不然我偷出这个尸体干什么呢?如果不出所料,百年后它就会变成完全的玉俑。”沈明烛叹息。 “那咱们就把墨瑾他爹挖起来瞧瞧。”苏晟乱出主意。 沈明烛苦笑:“现在我还惹不起他,支持他的祭祀不少。” 苏晟最讨厌复杂的尔虞我诈,乌黑纯洁的眼睛又瞧向玉屑,认真问道:“还可以吃吗?” 沈明烛立刻捏住它的鸟嘴:“不可以!” 苏晟呜呜地委屈挣扎,很快便扑腾着翅膀落荒而逃了。 —— 地下世界很难有什么黑天白日之分。 沈明烛不知研究过多久,将各种药液和玉屑混合,用哥哥所教授的方法研究它的成分,直到眼睛再也睁不开,才走到石室角落的床榻上躺倒。 非常贤惠的白鸟已经用桶给她打来满满一缸的水,见状顿时郁闷:“你、你今天不沐浴啦?上次还责怪我不干活。” “好累,睡醒再说吧。”沈明烛翻了个身。 白鸟又给她衔过杯水:“那你喝点吧,辟谷并不适合你们的体质。” “我没有别的办法不嫁给墨瑾……”沈明烛喃喃道。 “那为何全长天原只有你在坚持,当真做到的话,就能见到你们的神吗?”白鸟不适合相信。 “大概吧,古籍上记载曾有位掌灯使祭灯一生,最后被先神引往极乐的故事。”沈明烛拿过杯子喝了几口,早已习惯空空如也的身体。 白鸟停落在床边打量。 “晟儿,你陪了我八十年……你厌倦了吗?”沈明烛小声问。 白鸟歪过头:“八十年很久吗?” 沈明烛说:“对长天原的人而言已经很久了,对凡人来说,更比他们的一生都漫长。” 第143节 白鸟道:“可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 “永生的滋味真难想象。”沈明烛的微笑在灯光旁显得很朦胧:“不过我还是很珍惜晟儿的陪伴,等你想走了,记得告诉我。” “我才不走呢,没准哪天你就不想管那些扶不起来的同族,打算嫁给我啦。”白鸟很期待。 沈明烛噗嗤一笑:“嫁给一只鸟?那我也能被写进长天原的故事中。” 她笑完便呼吸渐慢,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白鸟窝在沈明烛的身边,用漂亮的尾羽盖住她,寻到舒服的姿势却不舍得睡去,始终眨着黑亮的眼睛凝望着她平静的侧脸,就像过去每夜一样。 第83章 忘川与初雪 景元宫建在长天原最中央的高山之上,尽享繁花四起、清风万里。 沈明烛在这里出生, 在这里长大。 她以为自己会永远眷恋故土, 可于苍茫的尘世自由得久了, 却渐渐不愿再深陷这权利的漩涡。 特别是绀香出嫁之后, 沈明烛常常独自在花园里静坐, 凝望着白鸟在天幕下翱翔不止, 再不亲近任何对象。 对于永保青春的长天原人来说本没有衰老这件事,可她那几乎快要及地的黑发却日复一日地参杂了白丝。 是为凡人花费掉过多心血,还是辟谷导致身体衰弱呢? 我……会很早就死去吗? 正当沈明烛陷入沉思的时候,忽然被人扶住肩膀。 她回头望见墨瑾的脸, 忙起身问好:“大神官,有失远迎。” 墨瑾苦笑:“你总是知道该怎么刺伤我,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 就是希望明烛别再对我生疏客气。” “是愿望不假, 肯定算不上最大的。”沈明烛态度平和地禀告:“今年尘世海陵定可完工, 那座陵墓虽藏于长海之中,却靠近海岸线, 绝对满足大神官的需求。” “我来不是与你谈这个的。”墨瑾叹息。 沈明烛侧头,黛眉间的朱砂痣红透如血。 墨瑾道:“你的头发日渐花白,还是放弃祭灯吧,我怕……” 沈明烛说:“怕我因此寿命短暂?放心,我一定会加紧物色下任掌灯使。” “只为和我赌气,又是何必?”墨瑾挑眉:“明烛,你是不是怀疑我害死沈夜辉?他待我如兄长, 助我成为大神官,我是绝对不可能伤害他的。” 沈明烛的表情略有些僵硬,而后道:“不是,过去的事我都有些不记得了。” “又或许是你生性向往自由?”墨瑾叹息:“现在长天原有半数男女都在独身生活,新生儿越来越少,你何必要带这股风潮……” “万事万物都有它的命数,我们存在的意义不是繁衍后代。”沈明烛侧开身:“罢了,在下不想和大神官讨论这个问题,听说忘川李家遭受了恶蛟的袭击,出现伤亡,我得去看看情况。” “好,注意安全。”墨瑾放弃对她的劝说:“先行安抚即可,待我忙完祭礼,便带护卫前去铲除威胁。” “晟儿会保护我的。”沈明烛微笑。 就在他们讲话的片刻功夫,白鸟已经落在花园最高的梧桐上,默不作声地盯着墨瑾。 它生得比长天原任何一种生物都美丽,每次出现时都会惹得大家驻足欣赏。 可墨瑾但凡对视上那双漆黑的眼睛,便觉得不寒而栗,仿佛它下一秒就要把自己吞噬掉似的。 苏晟非常听沈明烛的话,并没有靠近自己最讨厌的人。 等到大神官渐渐远离,它瞬间落到沈明烛旁边的椅子上问:“忘川是东南深海里的河吗?” “你不光听觉敏锐,书也没白读。”沈明烛温柔地抚摸白鸟:“没错,利用忘川水实现知识和阅历的传承,是长天原能够如此繁荣昌盛的重要原因,只可惜那绿水沉在深海极难获取,而且一人一生只能使用一次,必须要守护好它的源头。” “真的那么神奇吗?”苏晟歪过头琢磨。 沈明烛笑了笑,说道:“走吧,我们准备启程。” “不要坐那颠来颠去的车啦,我带你去。”苏晟建议道。 “你?”沈明烛眨眼。 白鸟的确长大了许多,落到地上展开宽厚的翅膀:“相信我,上来吧。” 沈明烛对待小动物总是温柔小心的,生怕将它美丽的羽毛折坏,没想伏到它的后背搂住其脖颈,苏晟却瞬间轻而易举地起飞冲上了云霄,那种力量是长天原人所无法拥有的矫健,即恐怖又壮丽:山顶的景元宫越来越遥远,很快便随着起伏的山川消失在片深深浅浅的绿色之中,融入了幅缓缓展开的泼墨画卷。 虽然随着年纪渐长、身居高位而变得稳重,但沈明烛骨子里的冲动与冒险精神不曾消失。 她并未被高空所吓住,反而破天荒地开心欢笑:“天啊,原来飞翔是这种感觉,那片蓝色就是镜湖吗,那片粉呢?定然是湖边的十里花林盛开了。” 白鸟反倒因怕她跌落而努力飞得很稳,骄傲道:“等我再长大些,带着你就更容易啦。” “真没有白养你。”沈明烛的红裙衬着洁白的云朵格外耀眼。 “你才没养我呢,是我在照顾你。”白鸟立刻申辩。 “是是是,快带我去忘川的方向,看到我这般出现,大家肯定会目瞪口呆。”沈明烛指向东南。 “好。“白鸟拐了弯,顺从着她的意思继续扇动起翅膀。 —— 上天对沈明烛是头一次,入海经历对苏晟也很生疏。 第144节 它虽然在服入水灵后获得暂且闭气的效果,但漂浮在水里仍旧有些茫然。 负责看守忘川李家家主李碧玺游在最前方,回首笑说:“这可真是只有灵性的鸟儿,放心,水灵能够闭气半日。” 沈明烛早已来过此处数次,沉稳地跟在后面聊起事故:“恶蛟是从哪里游来的?你们在采集忘川水时不加以防范,它还会再犯。” “臣下实在不知,那生物从前只在古书上见过,还以为早已灭绝了。”李碧玺叹息:“就在半个月前的深夜,它忽然出现在水里,身长数丈,立即对我的家人发起了袭击,妹妹身先士卒挡在最前方,最后惨死在恶蛟嘴里,而我们也由此得以逃脱、再不敢靠近。” “如果不能保证安全就暂停采集,令妹舍生取义,我会将她葬入尘世长海海陵的主殿。”沈明烛边听边点头,远远看到海里隐隐发光的绿色细流。 它能够在无边的深海中凝聚在一起缓慢流淌,这本身就是种奇迹,更不要说这那绿水的神奇之处。 可以象当年李家先辈发现忘川时所带来的震撼,导致忘川水在长天原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由于水灵难制,导致每年获得的都有限。”李碧玺说:“如果贸然停止,怕会使得市面上有限的忘川水价格急升。” “那也比无辜送命要强。”沈明烛伸手扶住飘荡在身边的白鸟:“晟儿,你若觉得不舒服就先上岸吧。” 苏晟的自律之力极强,总能够忍住讲话的冲动当众沉默。 沈明烛露出微笑,持着遇水仍不灭的白鹿灯说:“至今我还没见过不惧火融膏的怪物,所以这次来也是希望能诛杀那东西,为李家报仇。” “掌灯使,万万使不得!”李碧玺着摆手。 沈明烛夹杂着银丝的白发被海水冲击得如雾般起伏,无视阻止,继续像绿光盈盈的忘川靠近,大约寻找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发现那盘踞在海底的蛟龙,果然身体庞大、遍布黑色鳞片,狰狞的怪脸注定让尚美的长天族人感觉厌恶。 她丝毫无惧,一边展开盒火融膏引入明灯兴旺火焰,一边拔出多年未动的长剑。 李碧玺被吓得挡在沈明烛面前:“掌灯使,您只说要巡视状况,没讲要亲自动手,否则臣下无论如何都不让您入海!征服恶蛟需要大神官派来的护卫,您万金之躯——” “让开,不过就是除掉只祸害,你未免太小瞧这灯的力量了。”沈明烛皱眉发令。 李碧玺不敢忤逆,只得和尾随而来的李家人一起硬着头皮拿出武器。 就在这时候,沈明烛已经带着白鸟冲了过去。 受到惊扰的恶蛟愤怒惊醒,盘动着巨大到可怕的身体迎战,张开满嘴獠牙之后的嘶吼实在引得大家胆寒。 沈明烛努力抵御着被搅动起的海流,嘱咐道:“晟儿,水底不是你的世界,机灵点!” 白鸟发出鸣叫回应。 没想本来耀武的恶蛟听到这声音,却起了退缩之意。 沈明烛趁势追击,提剑刺入恶蛟的身体,被吃痛的它摔得上下翻飞,简直头晕目眩。 见状苏晟当然心急,毫不留情地猛啄这怪物,勇力过剩地撞断了颗它的獠牙,咬住那舞动的触角使劲用力。 沈明烛没想到白鸟竟能拖动恶蛟,而且感觉周身海水越来越寒冷,简直刺骨异常,不由意识到这变化定然和苏晟的能量有关,拼命绷直身体阻止道:“晟儿,别担心我!我要点火烧死它!快走开!” 苏晟这才扑腾着已有擦伤的翅膀,在水中渐渐远离漩涡。 恶蛟趁此机会扭头去咬身后的沈明烛。 她镇定若素,抬手直接将白鹿灯甩入那血淋淋的巨口,激烈的火焰瞬时间从恶蛟口中喷出,照亮了幽深恐怖的海底。 苏晟怕火,逃回李碧玺身旁,忍不住回头满眼担心。 橙色的火苗映得周围无比明亮。 似乎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才有个小小的黑影从火光周围飘出。 是衣衫褴褛,却仍毫发无伤的沈明烛。 她朝惊呆的李家人露出微笑:“走吧,这祸害死了,观察些日子看看它是否有同伙,在恢复开采也不迟。” “多谢掌灯使出手!您果然是被神眷顾的使者!”李碧玺激动极了。 沈明烛受够了大家的崇拜,微笑不语。 “可是这海水怎么变得如此冰冷?”李碧玺不解。 沈明烛也没办法跟她解释。 未料想,就当众人努力着一个接一个的逃出海面后,竟然看到了漫天飘着的小雪。 长天原绝大多数地方炎热无比,此景之奇妙不亚于江水倒流。 沈明烛已然疲惫,气喘吁吁地抱着苏晟小声道:“这雪,肯定跟你有关。” —— 能够快刀斩乱麻的帮助李家解决烦恼,掌灯使自然而然应当受到大神官的嘉奖。 所以听说墨瑾要带护卫前来好好安顿李碧玺之妹时,沈明烛并不感到忐忑,仍旧一心一意地确认着深海之下是否有恶蛟余党。 未料想半个月后,大神官车队还没彻底走到这历史悠久的海边石城,就传来道手谕:“罪鸟苏晟自幼傲慢,怪力无穷,又使天降异象,恐为我族之害,故杀无赦,见信执行!” “什么?”沈明烛皱眉瞧着跪在面前的护卫。 护卫为难地低头:“这是大神官的吩咐,属下也没办法。” “恕难从命。”沈明烛怒而拂袖:“等他亲自来见我,在那之前谁敢动晟儿一下,就别怪我灯火残酷!” 白鸟栖息在大堂的横梁上,垂首满眼嘲弄之色,迫不及待滴地等着他们上前来送死,但几名护卫却面面相觑、未敢从墨瑾之命。 第84章 不死的尸体 居住在孤岛上的李家,靠着巨船与外界联通。 第145节 大神官当然没有能够横跨深海的翅膀, 待他终于率领着武艺高强的护卫到来时, 已经是七日之后了。 由于沈明烛仍旧负气这人想要杀死白鸟, 并未出面迎接。 墨瑾身着华丽长袍走下船来, 接受众人跪拜后, 方才问道:“掌灯使现在何处?” 李碧玺面露难色:“……好像……在花园内休息吧……大人为了除掉恶蛟之患, 劳累过度,所以……” “罢了。”墨瑾没有发怒,谦逊的关心道:“那怪兽当真已除?” “千真万确。”李碧玺拱手禀报:“我亲眼看着掌灯使把它活活烧死,又连续巡逻半月, 如今忘川之水已经恢复正常的采集速度。” “看来我特意到此,反而失去了意义。”墨瑾微笑:“明烛没有受伤吧?” “她安然无恙。”李碧玺点头:“多谢大神官对李家的关心,碧玺感激不禁。” “令妹李潮姬之死实在惹人痛惜, 念在李家世代守护忘川的功劳, 当真要则处良墓给她。”墨瑾颔首。 “掌灯使大人已吩咐让潮姬入葬尘世的海陵。”李碧玺向来保守:“可是……在下觉得火葬更……” 墨瑾宽容微笑, 轻轻抚上她的手:“那就依明烛的意思吧,这是好事, 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长天原人向来性情平和,没有冲动也没有勇气去忤逆代表神明的大神官。 李碧玺唯有点头:“好。” 墨瑾抬起头望向岛中央半山腰的行宫:“我去看看明烛,不必劳神设宴,将大家安顿好即可。” “是,大神官请放心。”李碧玺终于松了口气,赶快带家人躲得极远。 —— 雪花早就随着阳光暴晒而消失掉,海岛周围又恢复了风和日丽。 沈明烛和苏晟一起躺在草地上, 枕着它的背仰头朝碧蓝的天空发呆道:“天气真好啊,有很多很多云。” 白鸟亮晶晶的羽毛像散落在绿叶上的宝物,它半睡半醒地叫了声就算回答。 “我想住在云中,我要建一座属于自己的宫殿,在长天原最高最高的山上,和白云作伴。”沈明烛这样决定。 “好呀。”苏晟对身外之物毫无兴趣,大概它的血液里就藏着对万物都将陨灭的觉悟,只有自己的生命才与永恒有关。 沈明烛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还没来及的再多说些什么话,便听到一阵纷乱的脚步。 苏晟警惕抬头。 是墨瑾带着护卫冷眼前来。 沈明烛没有像往常那样恭恭敬敬,甚至什么反应都没有。 大神官待她再好,也有无上的尊严不容许侵犯,见状顿时冷下脸:“掌灯使,你不知道我来了吗?这是什么意思?” 沈明烛漆黑的眼睛盯着白云,沉默无语。 墨瑾顿时往前迈步,想把她从草地上拉起。 谁想总是优雅漂亮如观赏物的白鸟却以迅雷般的速度扑过去,瞬间就把大神官当众按倒,发出尖锐的鸣叫。 那锋利的爪子轻而易举地抓破绸缎所制的衣服,稍微再用点力气,恐怕立刻就要见血。 墨瑾此生见惯了大场面,却还是因生命受到威胁而感到恐惧,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摸长剑。 白鸟立刻压住他的手,低头嘲弄地打量他。 旁边的护卫因此惊慌失措,纷纷拿出武器,撑起弓箭。 沈明烛这才坐起身训斥:“晟儿,你这是做什么,走开。” 白鸟犹豫片刻,依然选择听从她的话,扇起翅膀就飞向天空。 墨瑾被大家扶着狼狈爬起,怒道:“明烛,你就为了这个孽畜抵抗我的命令?它本就不该属于长天原!现在已经越来越危险了!” “晟儿哪里危险,分明是你看不上它。”沈明烛捧着白鹿灯坐在原处,身边半个护卫都没有,却没人敢于靠近。 墨瑾皱眉:“难道刚刚它的行为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你可知我若是受伤或遇害,会给长天原带来多大的震动?” “那是因为你下令要杀它,晟儿是有灵性的,甚至比你我都要聪明!”沈明烛背过身去:“总而言之,它从来没有危害过长天原,大神官若是打算伤害我的小鸟,就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吧。” 祭灯之礼已经使得沈明烛格外瘦弱了,花白斑驳的长发也显得使人心疼,其余那些刚过百岁的同族,无不享受着快乐的青春,只有她却像是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 墨瑾无可奈何地说:“我真不明白你想要什么。” 沈明烛回身骂道:“那是当然,明白才奇怪!因为你们只会从我身边掠夺,我的父母!我的哥哥!现在连晟儿都不放过!大神官,您未免把我想象得太软弱了!” 墨瑾被训斥地定定看她,许久后才放弃似的点头:“好,既然你这么想,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沈明烛不想再相谈:“我已为死去的李潮姬和李家人安排好了墓址,这次开天门就安排她们过去吧,或者大神官有了更适合的掌灯使人选,我随时都可以传灯放手。” 墨瑾无言地侧开头,之后什么都么多讲,便气馁地拂袖而去。 徘徊已久的苏晟终于落了下来,小声讥讽道:“欺软怕硬。” “你还是低调些吧,不要离了我左右。”沈明烛苦笑说:“就算我们再遇到危险,也要在一起应对。” —— 第146节 连续几十年的往返,让苍茫的尘世渐渐产生了归属感。 这年沈明烛将公事办得格外迅速,也因越来越多的凡人深信她是来自仙界的神明,而几乎畅行无阻。 唯有日夜陪伴身边的苏晟能感觉到不安。 用巨石封住海陵后,沈明烛便避开大神官的耳目躲入山中石室,伏案刻印起金箔书。 苏晟在桌旁百无聊赖:“你为何要将自己做的事情都记下来?不怕凡人发现长天原的秘密吗?” “存在过的却不能被记住岂不悲哀?”沈明烛淡声道:“我不觉得长天原一定比尘世存在长久,事实上,尘世更像个完美的世界。” “完美?”苏晟惊讶地扭过脑袋。 沈明烛微笑:“不要觉得凡人弱小又寿命短暂就瞧不起,在我看来,这样偏偏最和谐。” 苏晟生来就崇尚力量,自然不以为然。 沈明烛摇着头继续记录关于海陵的由来去往,还把可爱的白鸟形象亲手刻在金箔上。 苏晟呆呆地瞧了会儿,又扑拉一下飞到棺材上面,轻巧地踹开盖子道:“你没注意到吗?这里面的尸体已经完全玉化了,而且……” “嗯?”沈明烛回头看它。 苏晟探头去嗅:“好似有生命的气息。” “生命?这是死物啊。”沈明烛起身靠近,发现尸身的变化果然如苏晟所言。 苏晟哼说:“你不信我吗?” 沈明烛皱眉:“倒也不是不信,但我仍想不透其间的奥秘。” “有什么可想的。”苏晟立刻把玉石叼出来丢在地上,抬爪开膛破肚。 这有些惊悚的一幕惹得沈明烛花容失色,片刻后才端着灯凑近仔细端祥。 万万没想到,在玉尸的腹内有处镂空的位置,里面蜷缩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缓慢着呼吸着,完全瞧不出到底是什么。 苏晟胆子包天,将它抓出来嗅过后判断:“可以吃。” “……喂,这不是重点吧?”沈明烛抱怨完面色凝重:“已经死去的尸内竟然有活物,这件事墨瑾知道吗?” “我看他就是知道,才如此殚精竭虑地往尘世送尸体。”苏晟说道。 沈明烛沉思无语。 苏晟又道:“而且他送来的墨家和其他交好的家族尸体最多,我不相信在大家都不了解状况时,那家伙会获得所有支持,肯定知情者不少,他们避讳你,才把你蒙在鼓里。” “你讲得有道理。”沈明烛皱眉,用匕首拨弄过那小黑胎,发现它奇丑无比,不禁厌恶地抬手砍死。 没想黑胎却化作一片黑雾,只留下细微的亮片。 苏晟想都没想就啄进肚子里。 刚要研究的沈明烛生气地按住它:“你太调皮了,吐出来!” “我不会吐……”苏晟赶忙躲到一边:“多半这些鬼胎就是墨瑾所追求的东西,怎么瞧都不怎么吉利,不如我们把陵墓毁掉,再回去兴师问罪。“ ”绝不可如此鲁莽。”沈明烛严肃地坐直身体;“我必须比从前更要谨言慎行,才有窥探到真相的可能,否则与他筑起矛盾或者剥夺走掌灯使的权力,秘密就肯定与我无缘了,毕竟白鹿灯是通行各个世界的唯一宝物。” “为什么非要这么执着?”苏晟靠近后用翅膀碰了碰她的长发。 “因为我哥哥肯定是因这秘密而死的,而我的族人和凡人的安危,也值得我奉献全部。”沈明烛靠在白鸟身上:“在我变得又老又丑、精力衰弱之前,应当做些更有用的事。” “你不丑呀。”苏晟奇怪。 “晟儿看我的头发,都变成这样了。”沈明烛撩起发丝叹息。 “你就是你,你就是全宇宙最好看的。“苏晟十分认真。 沈明烛噗嗤笑出声,头一次问它:“晟儿,等我去世后,你会去哪里?” “我会守着你的墓,守到不想活了的那天,就找个同族把我吃掉。”苏晟毫不犹豫地回答。 “对羽族来说,不是活下去最重要吗?”沈明烛怔愣。 苏晟沉默片刻,才静静地卧在那说:“对我来说不一样,不然我和同族有什么区别?” 第85章 长生之愿 世间了解玉尸秘密又不会对沈明烛隐瞒的,当属她的亲哥哥。 可惜沈夜辉已经去世将近百年。 除却勉强活在一些人的记忆里, 所留下的痕迹实在有限。 再回到景元宫后, 沈明烛一连七日躲入藏书阁没有在朝会露面, 好在她从前做得古怪之事足够多了, 加之在李家当众与大神官产生矛盾, 绝大多数旁观者都不敢多问。 唯有看着她长大的左相能在其中周旋, 终而款款前去拜访,见面就径直开口:“掌灯使何以在这里避不见人?我等都在朝会翘首以盼,希望听到尘世的新消息呢。” 左相当然不叫左相,可他已经辅佐历代大神官九百余年, 实在德高望重,以至于沈明烛有点想不起这个人的真实姓名。 躲在巨梁上的白鸟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 沈明烛合上哥哥手迹,起身微笑:“是有些烦心事, 自己料理不清才任性自闭。” “不知掌灯使为何烦心?”左相依旧是风流倜傥的外表, 但积累着无上智慧的眸子已经透露出他风烛残年的讯息。 沈明烛并未顶撞, 侧头含糊其辞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漫步尘世看到太多哥哥留下的痕迹, 心内过度思念罢了。” 第147节 “夜辉之死至今仍未有定论,给掌灯使带去的伤害本相是理解的。”左相点头:“你与你母亲一样,都是重感情的人。” 沈明烛淡笑。 左相拱手:“但逝者无归,还望不要太过伤神,毕竟需要掌灯使承担的责任实在太多。” ”逝者当真无归吗?”沈明烛忍不住道:“尘世凡人习惯让亲人入土为安,立墓留念拜祭,现在想想果然真比被天火化掉要多留个念想。” “是啊, 一旦轮回入火,难免无影无踪。”左相说:“待我死后,还是腐朽在尘世的土地中,滋润那方沃土来得踏实。” 沈明烛颔首而不语,几句寒暄过了,才答应明日必将再朝会露面,将其送出门去。 苏晟用灵敏的听觉确认周身安全,终于落下来说:“这个左相分明与大神官一个鼻孔出气,肯定是想变成玉尸里的怪物,所以如此踊跃积极。” 沈明烛说道:“即便如此我也无力阻拦,在瞒着他们的情况下很难摸清真相,当初我哥的死定然和墨瑾怕事情败露有关,可以把他的不少遗物都窝藏了起来,害我没办法探究。” “未必,等我天黑偷来便是。”苏晟啄啄羽毛。 沈明烛不禁轻笑:“你?” 不怪她不相信,毕竟如此之夺目的鸟儿飞到哪里都是焦点,怎么可能去偷东西? 谁晓得苏晟竟在片微光中缩得很小,简直和当年刚破壳时的体型差不多。 沈明烛被惊得后退:“你、你怎么会……” 苏晟扑腾着小翅膀自鸣得意:“羽族开始成年便能控制自己的形体的大小,而且……” 沈明烛好奇。 苏晟憋住不说:“总而言之,让我去大神官的宫殿里好好寻觅一番。” —— 淡紫色的夜里弥漫着不安的清梦。 由于实在相伴太多年了,以至于沈明烛开始不习惯独自入睡,枕在榻上有些辗转反侧的烦躁。 等到窗口传来轻微的动静,她猛地便把眼睛睁开。 果然是苏晟回来,啪一下把卷金箔书丢在她手边,转而恢复本来大小,落下说道:“翻了半天,差点被发现,幸而你哥哥和你一样奢侈,喜欢用金箔记述。” 这种书的材质制十分特别,不腐不坏,除非丢进熔炉化掉,否则无论经过多长时间都还是原来模样。 沈明烛躺在那借着白鹿灯翻阅,越看越面色凝重:“原来……天光门并不是哥哥发现的,是数千年前的一位掌灯使无意所得,认为不同世界相互连通会有大灾难,所以秘而不宣。” “想必你是哥好奇过度、贪心不足。”白鸟把头搭在她平坦的腰腹上,像以往那般亲密。 沈明烛的注意力仍在书间,一目十行地皱眉说:“那位掌灯使的遗作记述模糊,只言发现长天原一族在尘世可得永生,尸身复活之后需以当地肉人为食,生命之力循环不衰,哥哥成功开天门后,便开始钻研其中奥秘……” 早就翻阅过的白鸟哼道:“状况已经很清楚了,你哥把这件事告诉了你父母和其他几位大家族的首领,后来惹到杀身之祸。” 沈明烛仍有些不解:“难道那日我们见的黑胎,就是所谓复活吗?若叫我变得那般丑陋,倒不如死了痛快。” 白鸟全然不在意,忽然莫名地枕在她的胸前:“……反正我会保护你的,你最好别管这种事情。” “怎么可以不管?”沈明烛脱口而出,她虽清心寡欲,但毕竟是个女子,有些不自在地推开苏晟,侧身叹息:“只是万万不能被墨瑾知道我的察觉,晟儿,你还是帮我把这金箔书放回去吧。” 白鸟没办法,只能再度变成小巧的模样,拽起卷轴轻盈地飞了出去。 —— 凡尘之安危当然值得沈明烛忧心,毕竟这么多年来她已经解除他们太多,真把那些脆弱的生命当成自己的孩子,而更被她挂怀的是日日相伴左右的苏晟:这只神奇的鸟儿原本喜爱待在高处,动不动就冲到天空中飞个十万八千里,活得孤傲又自在,可是最近却变得特别粘人,时时都缠着沈明烛,实在令她困惑。 某天沈明烛正在寝宫的浴池里泡澡读书,白鸟又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梁上,由于是瞧着这家伙长大的,沈明烛也并不避讳,眼皮都不抬地问说:“晟儿,你不出去玩耍,在这潮湿的的地方干什么?” 白鸟并不回答,乌黑的眼睛始终都在盯着她裸/露的脊背。 沈明烛合上手里的书:“明年打算提前打开天门,看来必须得到天火坑安抚鼓励下了,听说鹿家新降世个有掌灯血脉的孩子,或许……” 话都没说完的功夫,苏晟忽然飞下去落到温泉上,瞬间水花四溅。 沈明烛诧异回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被轻而易举地抓到旁边的玉石台,她身上未着寸缕,吓得惊慌叫道:“晟儿,你干什么?!” 苏晟似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它只是从身体内部冒出无穷无尽的躁动,轻轻按住她挥舞的胳膊说,就连声音都比平时低哑:“你、你别乱动。” 沈明烛虽因祭灯不近男色,但不是无知孩童,当她抬腿想要踢开这只放肆的巨鸟,却因挤到双腿间的灼热而发现自己竟然要被它强/暴时,立刻发怒道:“苏晟,你给滚开!” “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你就喜欢!”苏晟不肯松掉力气。 沈明烛何曾受过这份羞辱,虽未狠心去摸白鹿灯,却也毫不客气的拼命挣扎,谁知白鸟的爪子锋利无比,瞬间就划破了她白皙的皮肤,让血混着温泉水蔓延开来。 听到隐约动静的侍女冲进来惊慌喊道:“大人!” 苏晟的失控终于因鲜血冷静下来。 侍女把沈明烛七手八脚的拖开:“大人,您受伤了!” 白鸟呆呆地站在池边,闪着光的羽毛被粘湿后显得很狼狈。 沈明烛捂住极痛的腹部:“把它给我关起来!关进笼子里!” 苏晟平时绝对不愿意被其他人近身,当侍女唤来护卫后,它瞬间便张开翅膀冲了出去。 沈明烛满身冷汗,却不愿把事情搞大,低声道:“这鸟只是到了发情期才略显暴躁,不要跟大神官胡说八道。” “是,掌灯使大人,先把伤口包扎好吧。”侍女急得红了眼睛。 第148节 沈明烛皱眉:“我受伤的事也不许声张!” 侍女和护卫纷纷应声。 沈明烛很是无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吩咐道:“去为我寻来只成熟的凤鸟吧,晟儿长大了,应该给它找个伴。” —— 浴室事件过后,苏晟有足足三天不知所踪。 倒是被送进景元宫的凤鸟日日引吭清歌,流光溢彩的赤羽惹得大家纷纷驻足欣赏。 沈明烛没有派人去寻觅苏晟,只因知道等它冷静下来便会回归来跟自己认错,没想等到最后,却又等到新的噩耗。 这日掌灯使大人正在寝宫内摆弄陵墓模型,每次她沉浸其中时都不准大家打扰,但是小侍女探头探脑了一番,还是白着脸进来报告:“大人,苏晟出现了。” “恩,飞到哪去了?”沈明烛平静询问。 “它……它忽然在前殿露头,把您的凤鸟给……咬死了……”侍女吓得全身发抖。 “什么?”沈明烛惊讶。 侍女闭眼说:“它还把尸体吃了!现在除了一滩血,什么都没留下。” 沈明烛顿时火冒三丈,一方面心疼那几乎快要灭绝的可爱凤鸟,一方面气愤苏晟的示威,可动怒之余又不得不意识到:并不能以长天原的观念去看待它,也许送它回来时的地方,才是最好的选择。 —— 耀武扬威后的苏晟又不见了几天,由于它的嚣张,导致全景元宫上下都晓得这家伙有多危险,恐怕再难以从前喜爱又疼爱的眼光看待掌灯使的爱宠了。 反倒是掌灯使本人反应平静,日子过得与从前别无二致,整天沉默寡言的模样,只在半夜调配特殊火融膏时方才忍不住蹙起秀眉。 某个宁静的夜里,淡紫色的星球到了每年最近的日子,导致风漩四起,潮水上涨。 沈明烛和大家一样都因此而略感疲乏,很早就倒在床榻上半睡半醒。 窗户悄无声息地打开,片刻间忽然跃进个白色的声音,竟是谁也没察觉。 那身影当真长身玉立,轻车熟路的走到床榻前,默默地盯着静卧在那的沈明烛。 生来就是长天原的公主,她当然有着同族难以企及的美貌,但所能吸引人的,却又不是那么简单的原因。 微微的一声轻叹惊醒了浅睡的人。 沈明烛迷茫地张开眼睛,瞧了半晌立在床榻边的白衣公子,全然不认得他俊美面庞,这才吃惊坐起:“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论绝育的必要性 第86章 伴你一生 沈明烛活过这么多年,害怕这种脆弱的情绪对她而言几乎是不存在的。 所以望着床边忽然多出来的男子, 掌灯使大人并没有失态地大呼小叫, 只是不悦皱眉:“你到底是谁?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谁晓得那公子半句不回答, 竟然直接跪上床榻, 轻而易举的抓住她的胳膊。 沈明烛挣扎不开, 虽瞧着他的脸很陌生, 却对着种可怕的力量感极为熟悉,不由惊愕地问:“晟儿……是你吗……” 白衣公子眉眼间流露出一丝委屈,终于开口:“我和你变得一样了,明烛, 这样你可以喜欢我了吗?” 沈明烛呆呆地望着他漆黑的眸子,几乎快要陷入那片水光之中,然而下一秒冰冷却强烈的吻便封住了她的唇。 实力的不对等让这场毫无准备的情事变得狼狈, 沈明烛刚刚拼命摸住床头的剑, 就被苏晟轻轻按住手腕, 咬着她的耳垂凉凉发笑:“你是想杀我吗?” “滚开!我想杀你的话,应该用白鹿灯把你烧死!”沈明烛有些气急。 可惜她话音刚落, 薄薄的纱衣就被粗鲁扯开。 值得让任何长天原的男人血脉偾张的美丽酮体横在丝绸之上,但这足以让根本不同的生物动心吗? 沈明烛从来都憎恨柔弱失措,她搞不明白苏晟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但丝毫屈服的意思也没有,胳膊刚得自由就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苏晟呼吸急促的愣住。 沈明烛又左右开弓狠揍了他几下,怒道:“你疯了吗,我会死的!” 苏晟扶住侧脸。 沈明烛这才坐起, 用褴褛的睡袍遮挡住腰腹仍未愈合的伤口,侧头说:“我已经选择祭灯了,血都融进灯里,如果失去贞洁我一定活不了多久,神明不会原谅我的背叛。” “无稽之谈,从来都没有神明!”苏晟虽是这么说着,方才因愤怒而起的气势终而弱下去:“你无非是觉得我跟你不同,尽管嘴上不说,你却永远免不了用看阿猫阿狗的眼光看我!不仅拿那只蠢凤鸟羞辱我,还用敷衍墨瑾的借口骗我!” “如果你觉得我是这种女人,那现在就从我眼前消失,永远!”沈明烛的脾气从来不好惹,忽而一脚把他踢下了床榻,腹部伤口也开始撕裂渗血。 苏晟摔得狼狈,看到她的血不由欲言又止。 沈明烛深呼吸几次,努力平复情绪:“晟儿,你是不是因为没有接触过同族的关系,被我给耽误了?” “要不是喜欢你,我才不来长天原,这里看似美好,其实腐朽又无聊!”苏晟傲娇扭头:“凭什么耽误我?” 沈明烛从床头摸到药,若无旁人地处理起伤口。 苏晟郁闷片刻,又扶着床边想要上前关心。 没想到沈明烛的巴掌再度招呼过来。 彻底被打蒙了的苏晟捂着脸呆若木鸡。 “你怎么会变成人的样子?”沈明烛冷声道:“不是不尊敬我吗,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吞噬掉我,为什么忍气吞声?” 第149节 “难道在你的脑袋里,情感就只有尊敬与不尊敬之分吗?”苏晟强压住心头愤怒,颓然坐在地上:“羽族成年以后……为了求偶,会变幻成对方喜欢的形态……我也不想这样,但这难道不是你喜欢的吗?如果我是个陪伴你几十年的男人,你就不会这么对我了!” 沈明烛把伤口潦草地包扎好,随手披上外袍,便沉默地下床拽起他来。 苏晟并没有反抗。 沈明烛扭头拿上灯,径直拉着这只伤心的鸟儿走出寝宫。 —— 深更半夜的祭坛除了忠诚的守卫之外,四下寂寥无人。 身为掌灯使,沈明烛随手便挥退他们,换得了一片安静。 没有谁敢问她身边的白衣男子是谁。 近地日的紫色星球在天幕下无比庞然,抬头望去好像要撞下来似的压抑。 苏晟皱眉:“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坐。”沈明烛淡淡地说完,便抱着灯席地而坐。 苏晟依然很听话。 沈明烛垂下漆黑的眼睛:“谁都有自己的信仰,谁也勉强不了谁,我承认祭灯是为了不去嫁给墨瑾,但我也的的确确相信寰宇之中有神明……至少有比我们高级太多,看我们如我们看蝼蚁般的那种存在。” 苏晟静静回视。 “也许神想创造最完美的生命,所以才有了如此之多相似又不同的世界吧?我是如此卑微……既然相信神的存在,答应它的事就该做到,如果我把生命献给神,或许就有机会见到它,问问你我的存在是为什么。”沈明烛终于不再发怒:“对不起,我不懂什么爱情,晟儿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所以……回去你的世界好吗?” 原本很淡定的苏晟听到这里,顿时大声拒绝:“我不回!” 沈明烛略显难过:“那你打算怎样呢?难道勉强我,你就会开心快乐吗?” 苏晟陷入沉默。 沈明烛叹息:“其实你说错了,我没有瞧不起你,反而一直承认你比我的同族强大,但你我不同这是事实,我给你时间让你好好想想,等到想通了要怎么样,再回来告诉我吧。” 谁晓得苏晟立刻拉住她的胳膊:”我不用想,我不回去,我要陪着你。” “陪到什么时候你真的考虑过?”沈明烛无奈。 “陪到我们之间有一个烟消云散。”苏晟这样坚定讲完,又低下声音,轻轻碰了碰她的伤处:“对不起,我没想弄伤你,只是……没办法控制自己……” 沈明烛明艳的脸上泛出怜爱的神色:“晟儿长大了。” 苏晟表情纠结。 “真的那么难熬吗?”沈明烛轻声问。 苏晟不晓得如何回答,俊脸隐隐泛红。 沈明烛忽然如羽毛拂过般亲了下他的脸,然后伸出修长的手摸进白色的长袍,温柔地轻抚那硕大的灼热。 急促的呼吸仿佛难以抑制,让苏晟激动而又无措。 沈明烛在风中搂着他,让他靠近自己怀里:“晟儿,你应当学会克制,克制会让你清醒,而清醒了才会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 潮汐乱涌的夜晚过去,景元宫内外又恢复了往昔的和平。 闹腾了几日的白鸟终于回到掌灯使身边,依然日夜陪伴却又生人勿近。 而那在传言中出现在祭坛上的公子,却再没出现在大家眼前。 自那之后,白鸟和沈明烛之间就保留着难以言说的关系。 它没原则的爱着她,她也知道。 她帮它释放欲望,自己却永远毫无波澜。 它比她强大太多,生命更长久,很难学会去爱着她的方式,更难去准备送她离开。 —— 尘世的雪山虽然也很寒冷,但实在比羽族的家乡要温柔太多。 次年冬日赶来的沈明烛仍旧穿着单薄的衣衫,在风雪中淡定行走。 那抹红和那抹光在纯白的冰山上格外夺目。 展着巨翅巡逻回来的苏晟低飞说道:“你会冻坏的,我背你去找不好吗?” 沈明烛打开长袖里的地图:“无妨,就在这附近了。” “墨瑾之父的墓不是你建的,如果你来被他知道,会不会加害于你?”苏晟不放心。 “我会小心的。”沈明烛皱起秀眉:“墨家太过贪婪,不管尸体会在尘世生长为什么样子,我都不允许他的族人复活,趁着现在没人意识到我已经知道了,去把尸体破坏掉是最佳选择。” 苏晟微微叹息,终而变成小鸟落在她肩膀上。 沈明烛道:“大不了,我带着白鹿灯彻底消失,断绝天门通道。” 苏晟不禁反问:“这灯是长天原的古物,的确神奇异常,但只有长天原一个世界才有吗?那通道只有一种方式打开吗?” “我不知道,所以才没有轻举妄动。”沈明烛回答。 第150节 苏晟偷看她。 沈明烛露出微笑:“而且就算是墨瑾想像除掉哥哥那般除掉我,晟儿也会保护我的,不是吗?” “哼,反正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尝尝墨瑾的尸体是什么味道。”苏晟漂亮的小尾巴在风中飘散开来,望着她的眼神却是那么坚定和直接,最初和以后都一样。 第87章 杜绝后患 墨家的大陵建在雪山最深处的冰川之下,恐怕凡人再经历数代成长, 也没有能力涉足如此恶劣的环境。 极为寒酷的温度将墓石冻得冷硬, 稍微轻轻触摸, 便能感觉到生人勿近的危险。 沈明烛站在冰上说:“看来墨瑾将他父母乃至族人的尸体藏得很好, 早就做了不准外人随意破坏的准备。” “那又如何?你想做的事我一定陪你完成。”苏晟道:“但这门已经封住了, 该怎么进去?要撞开吗?” “别急, 虽说是盛放尸体的陵墓,但它的意义并不是封存,而是为了有一天让那些怪物破门而出。”沈明烛慢慢蹲下触碰冰面:“所以肯定可以用平常的方法进出,你躲远点。” 苏晟什么都不怕, 唯独怕她手里燃烧的烈火,所以闻言便瞬间展翅高飞。 沈明烛从身上摸出火融膏,稍微倾斜白鹿灯万年不败的芯, 将其点起。 突如其来的高温飞速融化着冰层, 在脚下积起冰凉的水洼。 她安静地站在火中, 直到墓门完全露出原貌,才俯身缓缓收起在尘世永难消弭的油脂, 阻止住火势继续蔓延。 尽管有掌灯血脉,但仍是血肉之躯。 手心娇嫩的皮肤难免感觉灼痛。 正当沈明烛低头细看,忽然有只更大的手握住她。 是不知何时变成美男子的苏晟。 他轻声道:”你怎么又让自己受伤了?“ ”没关系。”沈明烛收回胳膊:“这座墓是我哥哥设计的,里面遍布机关,我几年来已经研究过部分图纸,但还是要小心。” “反正我不会轻易死的,倒是你……不如就在这里等我吧。”苏晟忍不住道。 “晟儿, 体能强大不等于全部,你太单纯了,我怎么放心你独自冒险?”沈明烛摇摇头,便率先扭动起墓门边隐藏成雕塑的开关。 密码被猜对后,巨大的青石板缓缓升起。 虽然苏晟的能力被嫌弃了,但还是先于她冲进冰冷的墓里,准备探查下有什么危险。 没想到迎面映入眼帘的一切,竟堪比景元宫的壮丽:朴素的墓壳包裹着无比精美的雕梁画栋、玉石栏杆,大概是想象力所能达到的神明的居所。 沉睡在地底的墓室空间纤尘不染,唯有那种绝对的安静透着隐隐的死亡阴影。 沈明烛随后跟上,拔出腰中的剑交给苏晟:“跟紧我,否则随时都可能触发陷阱。” “墨家真会享受,把墓修成这个样子,难不成妄想着复活后成为尘世之主?还撒谎什么尸身润泽土地,这大雪山有几个凡人能够靠近?谁会在这里生活?”苏晟哼了声:“真是太自大了,墨瑾何德何能?” “墨、沈、鹿、苏是长天原最古老的四个家族,因为忘川水的存在,的确积累了很难想象的学问。”沈明烛叹息:“所以我怀疑所谓长生之法,不太可能是意外所得,也许是谋划了太久太久的阴谋,直到现在才初露端倪。” 苏晟喃喃道:“永生真的有那么大魅力吗?永远的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沈明烛回头苦笑:“你拥有了当然可以不在乎,这件事对长天原的意义不一样,所以我才一直担心你的能力被他们发觉。” 苏晟本想再讲话,却被忽然从侧面袭来的飞箭所打断注意力。 羽族的速度超乎想象。 就在沈明烛刚想翻身躲避的时候,箭已经被苏晟砍落在地。 他径直飞身上楼:“不是机关,有人!” 警惕的沈明烛也不甘示弱,立刻疾步顺着楼梯奔跑,追逐起刚刚躲在暗处偷袭的家伙们。 苏晟的身手实在可怕,犹如猎豹扑食白兔,不容对方有任何反抗行径,便径直窜上去砍落了个刚刚还活生生的头颅,鲜红的血刹那间溅了满地,好似开在白玉石上的花朵。 “别杀他们!留活口!“沈明烛急着喊道。 听话的苏晟翻身而跃,直接化为巨大的白鸟阻住去路。 沈明烛这才停住脚步,端着灯站在原地质问:“你们是谁?是墓里的守卫吗?” 几位容貌英俊的男子面面相觑,反问:“你们又是谁?” 沈明烛打两片刻,恍然明白:“是不是这墓刚刚建成时,你们就留在这里了?不认得我没关系、你们应当认识我手里的这盏灯和我的亲哥哥沈夜辉,这墓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沈明烛……你都这么大了?”为首的男子语气很紧张。 毕竟他们同伴的尸体倒在地上还温热着,恐怕换成谁都淡定不起来。 沈明烛淡笑:“不知各位尊姓大名?” “在下墨棋,奉家住之命守护于处,不知公主为何忽然来此毫无理由的发难?”男人握紧了手中的剑。 沈明烛已经见惯了各种波澜,不急不缓地说:“抱歉,我已经成为掌灯使,并非你口中的公主了,至于有没有理由恐怕墨家比我清楚,这墓实在贪婪又邪恶,它不配继续存在!” 墨棋后退两步,察觉到身后看似凤凰的白色巨鸟,努力咽下口水:“公主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没关系,你可以去亡灵的世界跟你的同族询问!”沈明烛想到他们打的如意算盘便觉得恶心,嗤笑道:“哦不,我说错了,毕竟你们还指望从棺材里爬出来,永远享受生命的乐趣呢。” 墨棋和身边的帮手们对视几眼,而后顿时下令:“杀了他们!” 刚刚平静过片刻的墓道里顿时又亮起刀光剑影。 第151节 —— 虽然以少敌众,但白鹿灯和苏晟都不是区区几个长天原武者能够对付的。 几乎没有花掉很长时间,这些守陵人便殒命于此,只剩下墨棋一人。 他亲眼看到白鸟低头撕扯吞噬着地上的尸体,吓得面色惨白:“这、这是什么恶兽,你到底要干什么?” “怎么不耀武扬威了?”沈明烛反问。 墨棋显然识时务,立刻放下剑说:“在下只不过按照家主命令行事,其余一概不知,求公主、求掌灯使大人扰命。” “我真是佩服墨家个个自私自利、贪生怕死。”沈明烛冷笑:“怎么,现在还不愿对我坦诚吗?” “在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家主只说要守护好这个墓,防止凡人误入,以后就会接我们回去!”墨棋满头冷汗。 “既然如此,留你也没什么意义了。”沈明烛端起灯火。 但凡长天原的人,没有不尊敬与害怕白鹿灯的。 墨棋立刻跪地求饶:“掌灯使开恩……我、我……!” 沈明烛垂眼看着他。 墨棋说:“家主告诉过我们,死在尘世的话尸体就不会消亡,而且能够随着时间流逝而获得新的力量,重生为永远不死的神灵,这墓地里深处就是前任家主的棺材,所以……这话应当是真的。” “墨老家主已经入葬百余年了吧?”沈明烛喃喃道。 “是。”墨棋依旧没有放松情绪,生怕她下一刻就把白鹿灯泼向自己。 沈明烛又问:“你们躲在墓里,吃什么、喝什么,怎样和墨瑾联系?” 墨棋回答:“每年都会有家仆送食物和书信过来。” 沈明烛在杀与不杀间犹豫了片刻。 如果墨棋讲的是实话,那么他死在这里的消息墨瑾明年就会知道,但倘若放他条生路,墨家人又怎么会对自己忠心?到时候不是告密、就是逃窜。 苏晟很快就吃掉了哪些新鲜的长天原人,在旁边仔细梳理美丽的羽毛。 从未有过的饱腹感让它显得怡然自得。 墨棋再度跪拜:“掌灯使大人饶命,我愿把陵墓暗道都告知于你!” “好,我不杀你。”沈明烛淡声说:“带我去老家主的墓室,我必须除掉后患。” —— 留下墨棋在尘世继续守护那几乎已经空荡的墓室,实在不是什么高明的办法,但沈明烛能力有限,除了苏晟能信过的人不多,也不想为亲朋好友带去灾祸,索性便把秘密留于心底。 但这无异于用纸包着火,事情没出几年就暴露了。 墨瑾自然在朝会大堂震怒不已:“雪渊宫竟然悄无声息地毁于一旦,我特意安排在那里的守灵侍卫也不知所踪,凡人怎可有这个能力?恐怕是我们之中出了异心!” 墨棋果然跑路了…… 沈明烛听到那区区陵墓也被冠以宫殿的称呼,不禁嘲弄起墨瑾的野心:“其实本就不该在雪山上修墓啊,那里生迹罕见,我族尸身很难改变冰原的贫瘠。” 墨瑾语塞,推搪道:“此址为夜辉所选,他自有深意。” 沈明烛已经不像小时候提起哥哥就激动了,淡淡说道:“百余具尸体悄无声息地消失的恐怖之事,着实需要好好调查,不过我们在尘世修了那么多陵墓,只有此处遭到破坏,莫不是和墨家有仇怨?大神官不妨从自家调查起吧。” 父亲的尸体不翼而飞,墨瑾的脸色异常苍白,他冷冷地看了沈明烛片刻,沉默不语。 苏家年轻的祭司也站出来附和:“掌灯使所言极是,不过我们往尘世运送尸体本就是为了使那里土壤肥沃,雪原之上环境恶劣,还有必要继续填充雪渊宫吗?” “此事之后再议。”墨瑾终于开口:“从即日起,我亲自调查此案,直至水落石出。” 沈明烛毫无波动。 始终落在殿外屋檐上等待的苏晟俯身探头探脑,望见气急败坏的墨瑾,黑亮的眼睛里就露出戏谑的光。 第88章 针锋相对 怀疑是世间最容易发芽的种子。 能让长天原人的尸体一夜之间彻底消失的只有火融膏,而能将那么多火融膏带去尘世的, 也只有受苏家保护的沈明烛。 父亲的心愿被毁, 难免让墨瑾暗自痛不欲生。 但白鹿灯仍在沈明烛手中, 并且年年被她以鲜血祭祀, 很难轻易夺回。 那是打开天门、连通各个世界的唯一钥匙。 墨瑾自然唯有暂时忍气吞声, 毕竟他不仅要顾及亲族, 更要顾及自己获得长生的未来。 而看起来暂且得势的沈明烛同样不好过。 她轻信古籍选择祭灯,由于不进食导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对生命之力格外敏感的苏晟为此很悲伤,无奈他怎么告诉她能量的流逝不断加速,沈明烛都有些固执己见。 某夜, 郁闷的白鸟化成人形,偷来了盆鲜美玲珑的果子企图塞进她的嘴里,昏睡的沈明烛立刻就醒了, 生气地一拳挥开他:“你又再闹什么?” 苏晟委屈地坐在床上:“我怕你死掉。” 沈明烛坐起来, 愣愣地沉默几秒, 然后无奈说:“和你相比,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 为何忽然在意这个?” 第152节 闻言苏晟很是惊讶,而后扔掉果子握住她的手腕:“我当然在意!能看到你的每一刻都是珍贵的!” “你们羽族……无论活多久都仍是这副孩子气吗?”沈明烛扶住额头:“晟儿,学会面对应当面对的事,会让你少掉很多烦恼。” 苏晟伸手摸住她依然丝滑却以雪白的长发,轻声道:“和你的同族相比,你还年轻的很,身体却已经步入将死之期, 这样值得吗?” 沈明烛微笑。 “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苏晟忽然拥抱住她:“我不相信向来理智淡定的你,会因为那些遥远的故事而献出生命!” 沈明烛的身体有些僵硬,笑容却是柔和的:“如果我活的没价值,长和短又有什么区别呢?等积蓄好力量,我就会毁灭墨瑾的计划,留给凡人一个安全的世界。” 苏晟说:“那不如现在,就去把墨瑾杀掉吧。” “傻瓜,寡不敌众的道理你一定要记得。”沈明烛摸摸他的头:“别说大神官的侍卫,就算是凡人团结起来,你也不是对手。” 苏晟满脸鄙夷不信。 沈明烛微笑:“记住我说的每句话,好吗,这是你唯一能为我做的事。” 苏晟这才松下力气,失神地坐在旁边。 沈明烛疲惫倒下,喃喃道:“小时候,我以为只要掌握证据,就能伸张正义,可结果如何呢?现在明知道墨瑾杀害我的亲人、压迫的族人,我却没有实力反抗他。” 尽管苏晟跟着她生活了那么久,却始终无法了解长天原人的思维,所以皱眉:“那该怎么办呢?” 沈明烛说:“我要用白鹿灯,毁掉所有的墓,然后……” 她没机会讲完,苏晟就忽然冲下床去,化作白鸟破窗而出。 半晌之后沈明烛便听到惨叫,瞬间披上衣服探头查看,才发现有个男人被它按在廊间。 苏晟声音低低地说:“服毒死了。” —— 掌灯使周身出现畏罪自杀的刺客,此事震惊景元宫内外。 作为大神官的墨瑾很尽职尽责地在朝会保证:“明烛,你当放心,我会加强守卫,并且追查到底。” “追查到底的话已经听过太久了。”沈明烛端坐于椅子上,苦笑说:“其实我也命不久矣,不知是谁见不得我多活一刻。” 她总是灯不离身,雪白的长发和赤红的灯火交相辉映,仿佛在用自己的精血喂养着灯内的灵魂,令众位长老和祭祀颇为忌惮。 无论如何,这些年沈明烛打开天门已是弹指挥间,不费吹灰之力了。 墨瑾微微不安地握紧权杖:“掌灯使多多保重身体。” 沈明烛微笑颔首,美艳的脸是谁也琢磨不清的淡定。 墨瑾抬手:“唤鹿白来。” 闻言大家立刻朝门口望去。 很快便有个眉清目秀少年恭敬而入,俯身朝众人问安。 墨瑾笑说:“这是鹿锦的儿子鹿白,今年刚满二十岁,因有掌灯血脉又聪慧早熟,才特地被我招进景元宫,明烛收他为徒弟,费心教导吧,鹿家善于建筑,他也可以为你分忧建陵之职。” 沈明烛始终没有给自己找到合适的传人,明白他这是要强硬安排了,沉默片刻才道:“大神官教导,不比我合适吗?” 墨瑾心意已决:“掌灯使教徒是传统,从前夜辉也是亲自辅导你的,当然,鹿白非常懂事能干,照顾你也是他的本分,等到传灯之时再将你的毕生所学用忘川水交换于他也不迟。” 由于忘川水一生只能使用一次,被长天原的许多夫妻当作婚约时对彼此的全无保留。 而贵族与智者使用的机会,则更常在于培养年幼的继承人。 沈明烛听到这种自私的话不禁笑说:“看来大神官全部事情都想得很清楚,我也无需争辩了,孩子,过来。” 鹿白羞涩地走到沈明烛跟前。 沈明烛轻轻用手蹭起一点火融膏递到他面前 少年果然在紧张中将小小的火焰接住,忍着灼痛朝她微笑。 但当沈明烛抬起白鹿灯,被他贸然伸手触碰时,却忽然腾起一人多高的火焰。 若不是鹿白躲得及时,恐怕顷刻就会被卷入其中。 沈明烛按住灯说:“很多事都急不得,你要走的路才长着呢。” “怎么会这样,我娘说只要能握火融膏,就能掌灯!”鹿白惊魂未定。 沈明烛歪着头轻笑:“也许是它习惯了愚钝的我、所以产生了羁绊吧。” —— 虽然暂时夺灯不能,但鹿家派出的这个小子抢夺起在尘世建筑陵墓的权力却毫不手软。 他结束了朝会便形影不离地跟着沈明烛,到了她的书房立刻道:“掌灯使,大神官命我尽快熟悉那些奇墓,请给我海陵的图纸好吗?” 沈明烛从浩如烟海的庞大书架中抽出卷轴,淡声说:“它建在尘世东南部的海底,藏有尸体千余个,前后整整耗费了二十年方才完工。” “掌灯使真是神思妙想,竟敢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海沟中定墓。”鹿白称赞。 “也多亏了李家的大方支援,贡献出了家中珍宝阁中所收藏的全部水灵,才帮助那些凡人下水做工。”沈明烛淡声说:“我瞧着他们实在勤奋可爱,便又在水边打造名为长湖的小镇,让工匠们定居于那里。” 鹿白抱住图纸笑说:“掌灯使当真宅心仁厚,给凡人的帮助比给长天原还要多呢。” 沈明烛平静回视。 第153节 “我听说,掌灯使给自己设计的墓穴才堪称天功,竟能在沙漠中循环移动?”鹿白眨眨眼睛,貌似非常单纯、但怎么也不讨喜欢。 沈明烛不可能被个孩子拿捏住,顿时敷衍:“也只不过是个设想而已,看我这身体,已经不可能将它实现了。” 鹿白自告奋勇:“可以交给我,这次开天门后我就要到尘世生活,负责大神官之墓了!” 沈明烛被他们如此排除在外,倒也没反应,只诚心地鼓励道:“那你可要殚精竭虑,莫使大神官失望。” “是。”鹿白美滋滋。 沈明烛拿起白鹿灯拂袖转身:“你看图纸吧,我去补眠。” 说完她便款款离开书房。 在外等到不耐烦的苏晟立刻尾随其后,低声抱怨:“好讨厌的小子,真想一口把他吞掉!” “看来是墨瑾的同道中人,他们不信任我,自行去建陵也是无可厚非。”沈明烛疲惫地叹息:“看来这次去尘世,我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苏晟郁闷地跟在后面,忽然很怀念小时候无拘无束地撒娇玩耍。 那时它只是单纯的喜欢她,不知道她会把自己折磨至此,也想象不出离别之痛。 —— 很快便又到了开天门的夏季。 长天原紫色的夜永远宁静而神秘。 沈明烛整理着临行的器物,坐在床边魂不守舍。 由于实在太熟悉彼此,苏晟对她的所有情绪都不自觉的敏感,立刻凑上前去问:“你怎么啦?” 沈明烛摇摇头,忽然道:“晟儿,陪我喝杯酒吧,我想我哥哥了。” “不要。”苏晟讨厌长天原最受欢迎的饮品,因为它小时候偷尝之后,晕晕乎乎恶心了好几天。 沈明烛也没有强求,唤侍女送来后,便兀自倒了杯叹息独饮。 “我真不明白,你哥哥只陪了你十六年,我呢?”白鸟落在旁边抱怨:“我陪你这么久,你怎么不想想我?” “如果见不到你,我也会想你的。”沈明烛含酒而笑。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苏晟哼哼。 “是啊,晟儿比我活得长久。”沈明烛面色微红,在烛光中眼波流动:“其实能拥有你,是我这辈子发生过的最好的事了。” 苏晟很少听到好话,立刻开心地落到她身边:“真的吗?” 沈明烛点头。 苏晟这才变成人的模样,端起酒来:“好吧,陪你喝一杯,不过你实在太喜欢胡思乱想,这样没什么用。” “是啊,如有来世,我定当没心没肺,让晟儿为我操碎了心。”沈明烛与他碰杯。 苏晟毫不在意地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之后,夜色已深。 沈明烛仍旧带坐床边,握住苏晟的手:“你是比我活的长久,但这并不代表我喜欢死别,所以晟儿……我们还是生离吧。” 她说完,眼圈便泛红起来。 可怜苏晟已经抱着酒壶昏昏沉沉的睡了,并没有机会听到她之后的心里话。 第89章 长天的灾难 苏晟自破壳之日就待在沈明烛身边,沈明烛是个不喜玩笑的女人, 所以这只天真的白鸟从来也不知道被人骗的滋味。待它从宿醉中迷迷糊糊的醒来, 发现自己孤独地趴着大雪地上时, 还以为做了什么奇怪的梦, 但那几乎要刺穿长羽的极寒, 却又瞬间勾起了孵化期的久远记忆。 …… ……我、我回家了? 受到惊吓的白鸟一个激灵从风雪中爬起来, 四下远望,眼前果然是绵延不绝、环境极度残酷的雪山,稀薄的空气陌生而又熟悉,它仓皇发抖, 用长天原的语言大喊:“明烛!沈明烛!!” 回答它的只有空荡荡的回响。 白鸟惊恐失措,正欲展翅高飞时,忽然发现翅膀边有个木匣压着信封, 它赶忙变成人的模样动手拆开, 才看到掌灯使娟秀的笔记。 —— 晟儿: 我本不想用这种方式跟你道别, 但你生性倔强、重情重义,绝无其他可能愿意离开我的身边。从前你总是问我, 是不是瞒着你什么,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只不过时隔太久,叙述起来难免与当年的事实稍有差异。 我父亲为大神官、母亲为掌灯使,哥哥又任沈家家主,出生时可谓风光无两,由于父母都有非常纯正的掌灯血脉, 导致我与哥哥常拿着母亲的白鹿灯玩耍,热衷于收集世间种种关关于它的传说。当初哥哥最先用白鹿灯打开天门,将尘世的美好消息传遍长天原的山南水北,父母都以他为傲,而我亦然。 那件特殊的事情发生时,我方才六岁,所以很多记忆都是模糊而不明晰的,只确定那是个温暖的夜晚,大人们都在书房七嘴八舌的讨论着尘世,我因年幼插不上话而泰国无聊,抱出了母亲的白鹿灯在花园玩耍,不小心被花朵的刺割破了手指,讲血滴进了灯内,原本明亮的光芒顿时消失不见了,黑暗中竟然出现个难以形容的模糊白影在对我说话——虽然那时没有听见声音,但我的神志很清楚的知道它在讲什么:打开异世界的通道就是灾祸之源,长天原终究要毁灭在破碎的天门中…… 后来我大病了场,将自己所见所闻告知亲人,大家都说是梦魇罢了。 但我知道不是,或许通过白鹿灯与我讲话的就是传说中的神吧? 这记忆一直藏在我的心里,现在的尸变之危就是最不详的预兆,既然我有此机缘、身在高位,就当尽最大的努力阻止事态的恶化,只不过前路艰险,实在不能再带你一起走了。把你送回家乡,就是希望你能真正开始属于你的生命历程,别再为我与长天原所累,岁月过去,我不过是你的一瞬,而有晟儿陪伴的日子,却是我的一生。 …… 很长很长的信,被苏晟以最快的速度读过,当确认沈明烛是真的拿着白鹿灯离开了,一种根本无法描绘的绝望顺时间击中了白鸟单纯的灵魂:无论它再长生、再强大,都没有办法再见到她,那在这里孤独的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第154节 木匣子里放着盒火融膏与玉尸内黑胎死时所化的亮晶晶的碎片,是被沈明烛谓之魂尘的东西,可以提供微薄的能量给白鸟果腹。 如此的临别礼物,真是即贴心、又无情。 苏晟紧紧地抱着盒子,卧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根本哪也不想去。 它甚至开始用最没出息的希冀开始欺骗自己:也许诚心诚意的等待,沈明烛就会心软回来的。 可惜她的心不软,命也没剩很久。 打算去毁灭墨家痴心妄想的计划,多半要以身殉之。 苏晟失去继续维持幻型的心气,渐渐在微光中恢复成巨鸟的模样,漆黑纯洁的圆眼睛里积不住的泪水再也盛不住似的掉下来。 —— 那段分开的日子里沈明烛去做了什么,又是怎样失败的,对于身在另外一个世界的苏晟永远是未解之谜。 饱受打击的它在原处待过好几个月,饿了就吃点魂尘,冷了就缩起来浅睡。 后来实在憋的难受,窜到雪原上翱翔两圈也会赶快落下,生怕错过沈明烛再度出现的奇迹时刻。 事情突变是在某个漫长的黑夜里。 正当苏晟半睡半醒地在梦里沉浮的时候,身边毫无预兆地出现很强大的压迫感。 它立刻张开眸子,因着夜视能力极好而立刻发现了靠拢过来的同类,紧张地缓缓站起,低声叫道:“……是你?” 羽族几近灭绝,数量稀微,对彼此间气味的记忆会相当长久。 飞落在附近的白鸟冷笑:“没想到你还活着啊。” 苏晟记得它是自己的舅舅,也是当初逼死母亲的罪魁祸首,立刻做势准备扑过去厮杀。 谁晓得那白鸟却戏谑地阻止道:“小孩子,我现在不饿,当真没有吃你的兴趣,你确定要自寻死路?” “滚!”苏晟毫不示弱。 白鸟歪过头好奇:“你在这里很久了,在干着么,这些日子去哪了?” “等人。”苏晟见他当真并无杀意,才重新握在那里说:“等那个差点烧死你的女人。” “哦。”白鸟并没有忘记恐怖的火焰:“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她从哪里来,你为何要在这里等?” 苏晟不肯回答。 白鸟狡猾地走了几步,又贼心不死地盯上他搭着下巴的木匣:“那是什么,交出来!” 苏晟虽然年有太多、体型也小上不少,但丝毫不胆怯:“这是我的东西,你想碰就先琢磨清楚代价!” “什么代价!真让我好奇呢!”白鸟根本不是善茬,听到这话立刻扑向苏晟。 防备不足的苏晟虽然灵巧躲开,盒子却被两个巨大的身体掀翻。 瞬时间亮晶晶的魂尘不由洒满雪地。 白鸟好奇地啄了口:“这东西哪来的,味道不错!“ 被撞到的苏晟气急败坏地爬起来,用尽全力把它冲倒在那,拼了命地狠啄撕扯。 这种时候就是典型的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然保护东西的愿望如此迫切,可那白鸟在力量方面相当成熟,轻而易举地就把苏晟甩到旁边,然后用爪子把小小的白玉盒按在脚边:“这是什么,好像很有趣。“ ”别动!“苏晟被吓得立刻后退。 白鸟不小心把火融膏弄撒,触到它身体的部位立刻腾起冲天的火焰,看起来极为恐怖。 苏晟当然不可能出手或帮忙,反而飞速躲到一旁。 跟在沈明烛身边的日子,它已经见过太多这东西的威力,当真神挡杀神。 白鸟被吓得立刻高飞,带起腾空的橘色火光,照的黑夜中的雪原通明极了。 完全没有想到,就着这个时候,天幕下出现了熟悉的七彩流光。 苏晟心底充满惊讶,却不带半丝犹豫。 在天门意外打开的刹那便猛冲过去,谁晓得没有白鹿灯的保护,它又被滚烫的明光撞击回来。 火融膏也没有了,在去间沈明烛岂不是痴人说梦?! 苏晟紧张到几乎无法呼吸,根本顾不得身体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冲向天门的漩涡,发出凄厉的鸣叫。 时光短暂如一瞬,时光漫长似一生。 它本以为这次终于必须却接受绝望,天门的光中忽然出现了漆黑裂缝。 就在苏晟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刹那光景,撞碎的天门之竟然彻底破裂,并且在夜空中越裂越大,产生极为恐怖夸张的吸力,卷着壮烈的冰雪遍将失去控制的苏晟全入了黑暗的最深处。 —— 掌灯使的白鸟是从天幕中冲出来的,同时袭击到长天原的,还有铺天盖地的刺骨冰雪。 活活被砸到祭坛石板上的苏晟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它被蜂拥而至的积雪冲下台阶,好不容易找到平衡的刹那,立刻就朝着景元宫的方向寻觅直冲, 沈明烛、沈明烛! 一只流光浮羽的巨大白鸟如同驾驭着来自法术的冰雪风暴, 无数的人被卷入其中压制在风雪深处,大概、可能……要没有命了吧? 第155节 苏晟很担心闯了这么大得祸会引起沈明烛的愤怒。 可当它终于找到她的时候,便知道不用再纠结了。 因为一袭红衣沈明烛正倒在朝会大堂的地砖上,身下整片血迹斑驳。 第90章 无言的等待 绝望和恐惧,是两种最为脆弱的情绪。 生来便自信又孤傲自私的羽族, 应该不会明白脆弱的含义。 然而最后苏晟还是明白了。 沈明烛抛弃它的时候, 没心没肺的鸟儿懂得了绝望。 而看到沈明烛倒在血泊中的时候, 它的埋怨与委屈又顷刻消失不见, 只剩下害怕她死掉的恐惧。 以墨瑾为首的神官们大概还没从景元宫外惊天动地的雪崩动静中回过神来。 当白鸟横冲直撞的扑进朝堂里时,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明烛!”苏晟惨叫了声。 虽然早就派探子监视过沈明烛的确会跟这恶禽聊天, 但如此近距离听到它讲出能听懂的语言,那感觉还是很震撼的。 可惜苏晟心内完全被点燃怒火,瞬时间便扑倒了衣着华丽的墨瑾,锋利的爪子顷刻间刺破他的胸膛, 像疯了般的俯身咬住他的长发,硬生生地撕扯下整块头皮。 这血腥的一幕吓得众人退避三舍,就连理应上前保护大神官的护卫们也有点止步不前的犹豫。 终于有几个鼓起勇气, 挥着刀剑冲近, 苏晟又咬着尸体腾空而起, 然后重重的甩落墨瑾的头颅,重新冲向靠近沈明烛的祭司。 “杀了它!” “快、快拿弓箭来!” “用白鹿灯!” 手忙脚乱的大家如此惊叫。 左相胆子比较大又拥有掌灯血脉, 眼看着白鸟开始大肆屠杀,忍不住去俯身去捞仍旧被沈明烛握着的宝器。 谁晓得刚刚还奄奄一息的光火瞬间冲天,将他卷入灼烧成灰烬! 苏晟用巨翅挥退侍卫,化为人形过去抱住沈明烛:“我带你走,天门碎了,雪灾来了!” 沈明烛的心脏已被毒箭射穿,她面色苍白、完全睁不开眼睛, 唯有用力握着白鹿灯的手证明这个伟大又可悲的女人还有气息。 苏晟抬头望向门外远处席卷而来的雪浪,咬牙将垂死的心上人抱起,急匆匆地冲了出去。 —— 与庞大的世界相比,谁都是分外渺小的。 虽然白鸟根本不畏惧冰雪与酷寒,但这状况对长天原来说却与宣判终结无异。 它背负着沈明烛翱翔在狂风四作的天幕下,远望见一点点吞噬土地的白色阴影不断扩大,心下十分茫然。 幸好沈明烛气若游丝地发了生:“去、去天火坑……太冷了……我要把那里……点燃……” “对不起!”苏晟没办法停下来,只能崩溃地大声说道:“我只想见你,那火融膏被我舅舅抢走,把它烧起了起来,天门就出现了,我没料到硬冲过天门会引起这么严重的后果……” “对不起的是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觊觎其他世界……”沈明烛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快要消失在风里,她喃喃道:“晟儿……我不行了……把我和灯都丢进天火坑……然后你便寻活路去吧……” 她的要求,苏晟向来言听计从。 但这次却显得过于残忍。 眼眶发湿的白鸟没有回答,所幸沈明烛用胸口护着宝灯,渐渐失去了神志,也不用非要听到它的回答了。 —— 长天原没有秋冬、没有阴霾,永远宁静美满而光辉灿烂。 然而随着无穷无尽的暴雪涌来,那充满生机的一切都开始消失不见,就连明媚的天空也变得乌云密布。 这副景象让苏晟有些心惊:因为它所看到的实在是太像自己的家乡了。 所以,出生的世界为何那般寒冷凋弊,而如此强大的羽族又是怎么苟延残喘的生活在那里呢? ——这个不能细思的问题在白鸟脑海中转瞬即逝。 因为灼热的天火坑终于到了。 —— 没有什么能在火融膏中存在,除了盛着它流淌的奇特白玉。 苏晟深知这个事实,所以根本无法忍心把沈明烛丢进去。 悲痛欲绝的鸟儿落在火山旁,化作人型温柔地抱住她,根本不管那灯火是否同样会将自己吞噬。 冰冷的雪海与灼热的烈焰。 究竟哪个能获得毫无意义的胜利? 苏晟已经不再关心结果了,他轻抚沈明烛的脸说:“我去把灯扔到里面,你将我留下的魂尘吃掉好不好?羽族的生命之力一定会救活你的,只是以后你要自己保护自己了。” 第156节 沈明烛冥冥中自有神知,终于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望向他模糊的脸。 “你要求的事,我没办法去做,我不能永远活着、永远记住是自己结束你的生命的。”苏晟在这种毫无希望的状况中,甚至没有再随便激动,语气伤感地叹息:“就当我自私好不好?” 说着它便卸下沈明烛腰间的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将喷涌而出的鲜红的血抵在她的唇上。 没想到,沈明烛竟然真的因此而有了点神采,摸着痛苦不已的心口道:“别白费力气了……我和你不一样,没有能力去吸纳那些能量,所以墨瑾才不顾一切地想要起死回生啊……化作玉的尸体,其实是与尸胎共生的……只要复活后用忘川水汲取玉尸的记忆,就可以满足他的野心了……送去尘世的尸身千千万……而忘川水却是那些与他苟且合作的贵族所独享的……我毁了所有的忘川水,可惜、可惜我还是没来得及毁掉所有的陵墓啊……墨瑾用苏温的性命威胁我,让我准时返回长天原,所以我便把鹿白留在那里继续监工,独自回来了……没想到,墨瑾却是对我忍无可忍,直接下了杀手……“ “他已经被我杀死了,这是他咎由自取。”苏晟伤心地说:“那些贪婪的人全都要成为雪下的冤魂,没有翅膀是不可能躲开这场灾祸的。” “可也有很多无辜的人啊……”沈明烛皱紧眉头:“现在只有点燃天火坑,才能抵御住大雪了……” 苏晟欲言又止,就是不肯照办。 沈明烛永远心系更多生命的幸福,对白鸟的自私无可奈何、又气又急,竟然活生生喷出口血来。 那鲜红的血溅落在灯中,几乎殷湿了火焰,转而却让它烧得更烈。 苏晟看到沈明烛又闭了眼睛,不由急道:“明烛!你还好吗!“ 可惜这回再也没有回应了。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到她的鼻息之下,然后便猛地闭上眼眸,流下没什么出息的眼泪。 沈明烛的确是总归会死的。 这一刻,苏晟分不清是留在雪原中绝望的等待能够忍受,还是眼睁睁看着她的香消玉殒更可以接受。 事实是哪个都无法。 就是贪婪、就是怀着不切实际的爱。 想要永远在一起啊。 沈明烛活着的时候,苏晟陪伴她东奔西跑,为了长天原人和凡人的美好未来付出无数辛苦。 现在她死了,那些谁是谁非对于苏晟而言已经无所谓了。 但有所谓的是沈明烛的遗志。 在这个分别来临的的时刻,苏晟完全失去继续存在的勇气,他忽然站起身来恢复原状,一把将沈明烛的尸体咬起来,径直朝着灼热无比的天坑之口冲过去,几乎没再产生任何犹豫的,便直直的扎向内里的火融膏,只希望和她一同消失。 —— 奇迹这种东西是存在的吗? 沈明烛在她有限的生命中,无怨无悔地选择了祭灯。 只她因为相信儿时的记忆,相信世间有主宰一切的伟大神明。 谁也不知道,这位呕心沥血的掌灯使在灵魂沉寂之后,能不能达成自己的夙愿。 可是原本不该发生的事,却还是因为她而发生了。 —— 活着的时候,苏晟想象不出死亡的滋味。 毕竟对于它的天赋来说,死这种东西相当遥远。 在跌入天火坑的瞬间,它忍不住困惑:会痛吗,还是会窒息折磨? 没想到最后都没感受到。 不晓得是不是天火坑上的空气有异,那到死还被沈明烛攥着的白鹿灯在白鸟俯冲的瞬间越烧越旺,甚至在空气中绽出七彩的光。 简直和开天门时的极光无比相似。 苏晟不由心中微惊,伴随着身下顿时腾空而起的烈火重新冲向苍穹。 天门出现了、又是完整的天门! 难道那里通向尘世? 尘世可以存住尸体、尸体可以复活…… 这个邪恶的念头在白鸟的脑海中突然出现,而后便再也无法消失。 它抱着赌一赌的运气朝着天门展翅而入,因为沈明烛和白鹿灯的存在而无比顺畅。 可是长天原全部的火融膏都烧起来了。 那新出现的天门恐怕短时间内再也不能消失。 待到火遇到汹涌而来的雪,会变成什么呢? 苏晟想到了答案,却根本没办法回头。 —— 清新的空气、清凉的春风。 这是尘世的味道。 带着沈明烛狠狠摔出天门的苏晟第一时间嗅出事实。 它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刚刚想去挪动她的尸体,就听到山坡下一阵叫喊。 “天门又开了!” 第157节 “掌灯使回来啦!” “不是才离开几天吗?怎么回事?” 苏晟将沈明烛护在身边,虎视眈眈地望着冲上来的长天原人,忽然有些悲悯他们还不知自己的家乡遭遇了什么。 为首的鹿白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直到靠近后看清沈明烛已死,才大惊失色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苏晟绷紧了身体,可惜心地还是太单纯。 鹿白转而就露出了潸然欲泣的表情,跪倒在沈明烛旁边说:“师父,你还没教导我多久,怎么就……” 他说着,竟然一把握住了白鹿灯。 苏晟本能地躲到旁边,生怕吞人的火苗伤到自己。 谁晓得灯竟然被鹿白紧紧地拿在了手里。 这家伙显然自己也没料到,顿时喜上眉梢,站起来宣布:“掌灯使逝世!我如约接受她的责任,大家暂停原来的计划,随我回长天原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完,他就笑了。 苏晟又惊又痛。 惊的是那灯落入他手,会成为牵制自己的武器。 痛的是沈明烛当真已经离开,否则吃了太多她鲜血的灯是不会轻易易主的。 鹿白拿着权力的象征,就想把半个长天原都握在手里似的激动,宣布道:“有谁带了忘川水来吗?” 苏晟这才紧张:如果沈明烛尸体的记忆被鹿白拿到,那即便最后能够孕育出一个无知的小女孩,又和沈明烛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里,始终在紧张观望形势的白鸟忽然开了口:“滚开!别碰她!” 鹿白微微吃惊,然后喜道:“你果然会讲话,墨瑾说得一点没错。” 苏晟顾不得自己将要如何,立刻化成人形冲上前去,猛地抱起沈明烛。 “杀了这只凤凰、救下师傅遗体!它不是长天原的动物,非我族类,无需怜惜!”鹿白挥手下令。 几乎是话音刚落的刹那,便有锋利的钢箭不断射来。 苏晟仍旧保持着真身的速度,灵敏躲避,只打算先避开这风头再做打算。 谁晓得鹿白勾起冷笑,忽然从腰间箭囊里抽出了白玉特制的剑,直接从灯内剜起火融膏,毫不留情地朝他射去。 苏晟拼命躲避,虽然仍旧成功地躲开了箭,但那莲火却像有生命般卷住他的身体! 果然灯是会感知使用者的心意的! “自不量力。”鹿白背着手开心挑眉,打算慢慢欣赏它被烧死的景象。 由于好事情一件接一件的发生,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属下们望向他身后的惊恐眼神。 突如其来的巨大水柱猛地从仍旧大开的天门中倾泻而出,瞬间便让山坡上人仰马翻。 鹿白毫无准备,跌入其中的时候再也顾不得消失的白鸟,甚至根本看不清周身状况,就被猛然掀起的巨浪拍昏过去。 大洪水来了。 —— 灾难是神创造的吗? 还是每个世界的居住者咎由自取,然后硬着头皮想出的愚蠢借口? 无论如何,至少对于尘世的凡人来说,那场惊天动地,几乎毁灭了一切的洪水实在毫无来由。 长天原内的火融膏融化了铺天盖地的雪,最后竟然又把第三个世界逼入绝境。 幸好,看起来最脆弱的凡人也最坚强。 他们用血肉之躯抵御住了“上天”所寄予的灾难,并且仍旧延续下了那些“神仙”所教导的生存与生产之法,创造出一种又一种绚烂无比的文明。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 其实差点被鹿白烧死的苏晟应当感谢那场洪水。 它虽然几乎再也支撑不下去,却还是留住了最后那点生命之力,在烈火中重新变成鸟蛋,沉入了深深的海底。 羽族破壳所需的时光,几乎比一个凡人的一生还要漫长。 待到复活的苏晟重新上岸时,尘世已经变得和他的记忆中完全不一样了。 不再有天门、不再有神仙、不用再去修建一个又一个巧夺天工的陵墓。 凡人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那时留在尘世的长天原遗民本就不多,大部分都死在了洪水之中,仅存的也抵不过岁月流逝,隐藏在市井中渐渐老死。 由于他们的尸体是不会消失的,所以苏晟花掉了数以千年计的时间,上天入地地去寻找沈明烛的尸体。 待他终于找到时,原本美丽的尸体已经完全玉化了。 尘世中所保留的长天原陵墓中,但凡是沈明烛所设计或监工建造的他都略知一二,所以也在周折后找到了最特别的长明灯楼,抱着尸体住了进去。 第158节 一个棺材、一具尸体和一只鸟。 仿佛被封印在了时光深处。 又过了更漫长的时间,当那些尸体渐渐复活成异鬼、却因根本没有墨瑾那充满野心的领导,而陷入秩序的混沌。 嗜血的怪物中当然有血统高贵、头脑聪明之辈。 比如鹿家,便学会了通过那些陵墓的细枝末节去探索自己的由来,试图穿越时光的迷雾,搞清楚异鬼究竟为何而生。 然而从原因到结果,和从结果找原因,又怎么可能是同样难度的事情? 直到某一天,长明灯楼被复活为异鬼、却再无前世记忆的鹿白打开,带着御鬼师穆惜云等人鲁莽闯入,才掀开了那最初的……关于沈桐儿与白鸟的故事。 第91章 莲火内外 通过忘川水从苏晟身上得到那些记忆,对沈桐儿来说漫长到简直像活过了一生, 却又仅仅只过了一瞬。 原来异鬼是从另外一个世界繁殖出的怪物, 原来神秘的白鸟竟然藏住了那么多的秘密和情深…… 可是…… 沈桐儿躺在地宫深处的莲火圈里, 笑得有些自嘲:“晟儿、晟儿……你是希望我这么叫你吗?可对我来说, 无论发生什么, 你都是我的小白啊……就算我是从沈明烛身体里爬出来的怪物, 我也不是她,永远都不是……更何况现在我已经用过忘川水,再也没机会拿到她的记忆了……” 因为保护沈桐儿走入莲火,可怜的小鸟已经完全烧焦掉, 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没办法回应她的质问。 空气里一时间只剩下噼啪作响的火声。 沈桐儿每次伤得很重,身体都会自行复原, 尽管现在她的内脏都被异鬼掏出腹腔了, 却也并不想依照苏晟的要求把它给吃掉——能侥幸活下去很好, 不能倒也没什么,生存对于桐儿而言从来也不算最重要的事情。 现在想来, 有这种特殊的能力、包括变成异鬼时奇怪的状态与颜色,定然和沈明烛祭灯而死有关系,且不论世间是否真的有神明,至少她的身体早已在常年绝食中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化。 真是个无法形容的女人啊…… 小白这么可爱,她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他呢? 为了那些根本就不记得她的芸芸众生辛苦了一辈子,真的值得吗? 沈桐儿不是很明白,因为她没办法通过苏晟的视角去完全看懂沈明烛的选择。 罢了, 几千年前的往事,早就不够鲜活了。 现在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度过眼前的危机。 沈桐儿心里有重要的问题需要向苏晟确认,所以她不希望彼此有一方就这样死掉。 这样决定后,小姑娘便吃力地蠕动起支离破碎的身体,把不远处枯焦的鸟儿搂到怀中,摸索出仅有的一点魂尘塞进它的嘴里,而后便疲惫地失去了全部的神智,陷入昏迷当中。 ——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是断断续续的嘶吼声把沈桐儿吵醒的。 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在难熬的呼吸中分辨出那是异鬼的叫嚷。 大概它们终于除掉了山婆与季祁,杀到这里来了吧? 还好祭坛上有莲火包围着,那些怪物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进来。 也许沈明烛曾经留下忘川水的时候,便已经预料到这种状况的可能性。 “小白……”她摸了摸怀里的鸟儿,发现它仍旧没有半点知觉。 这次实在伤得太惨了,虽然休息过一段时间,自己的肚子依然血肉模糊。 异鬼们爬动低吼的声音好似近在咫尺。 沈桐儿忍不住伸手碰了下那赤红的火焰。 果然只是温暖的触觉。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不畏火的本领就是沈明烛存在过的印记。 桐儿深深地叹了口气,除却先等待缓慢复原过去,当真没有更好的选择。 —— 身体的剧痛让时间流逝得极为缓慢。 地下世界没有白天黑夜、没有日月星辰。 根本就不存在办法去判断究竟过去了多久。 就当小姑娘已经躺到快要麻木的时候,白鸟忽然微微地颤动起来。 “小白……”沈桐儿低声喊道。 它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其所受的灼痛可想而知。 但那双缓缓张开的眼睛,还是无比地乌黑宁静。 沈桐儿悲伤地问:“你还好吗?” 苏晟虚弱地叹息。 “没关系,暂时有火墙保护着我们。”沈桐儿轻轻安慰。 “嗯……”苏晟如此回答。 沈桐儿没再讲别的话,虽然她恢复的速度比它快很多,但现在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第159节 当真只能动动脑筋,琢磨个离开这鬼地方的万全之策了。 —— 混混沌沌中似乎过去好几日。 沈桐儿的腰腹终于有愈合的迹象,白鸟的羽毛也逐渐重新长了出来。 但她很久没吃过东西,实在是有点饿了,而且在一圈莲火之外的人生吵杂同样越来越清晰。 通过仔细的倾听辨认,沈桐儿非常确定包围住她与苏晟的正是鹿家人,风满袖和花病酒两员大将已经死掉了,而地宫里藏着的传说中的忘川水也没能到手,想必鹿笙会气急败坏的亲自露面。 到时候该怎么拿捏住他,以便自己和苏晟逃出升天呢? ——小姑娘没有停止地思索这个问题。 情况果然不出沈桐儿所料。 没等过太久,火焰之外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你们还活着,对不对?” 沈桐儿咽了下口水,大眼睛转了转,而后开始激烈地咳嗽。 鹿笙说:“沈姑娘,你何时这般柔弱了?” 沈桐儿暗自厌恶皱眉,故意道:“你、你离近点,说什么我听不见。” “这种时候就不要讲没意义的废话了,我承认这火墙我进不去,但你不出来的话,迟早会饿死的。”鹿笙说道:“即便是异鬼,也不可能不吃不喝的活下去。” “我从来不吃人的,你别想了,有本事就永远守在外面。”沈桐儿故意说:“我知道鹿家欺名盗世,有的是人力财力在这荒山野岭包围我,看看是你先失去耐心,还是我先饿死——哦呀,其实应该是你更害怕我饿死的吧?毕竟你一直想找个不怕火融膏的傀儡,对不对?” 掌握住更多信息可能比武力的强大更好使,鹿笙果然陷入了沉默,没再讲无用的威胁。 沈桐儿当然不打算全盘托出,轻轻抚摸着已经被惊扰到的白鸟,示意它不要出声。 过了片刻,鹿笙才说:“其实我的愿望并不会伤害你,何必非要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呢?” “可我不知道你要什么,却知道你一次次地利用我、伤害我。”沈桐儿道:“我的愿望更简单,只想陪着我娘安度余生,结果呢?芳菲岛现在成什么样子了?还有苏晟也一直都在把我当做工具,把我骗到这偏远恐怖的地方来,差点把我活活害死,还好我机智地把他拽进火墙里,哼。” 鹿笙听她讲的话糊里糊涂,迟疑问:“所以这火里的东西,你没拿到?” “火里有什么东西?”沈桐儿反问。 “一种绿色的水,能够带给我们无上的智慧。”鹿笙这般回答。 沈桐儿干笑:“哈?” 鹿笙问:“你当真没拿到?” 沈桐儿说:“什么水能在这样的烈火中存在啊,烤也烤干了吧,水没有,碗倒是有一个。” 说着她便把倒光忘川水的小玉皿丢了出去。 不畏惧火焰的白玉成功地穿越了火墙,听声音是完全破碎掉了。 鹿笙耐下心继续道:“之前风满袖为他姐姐的死,执意迁怒于你,根本不听我的指挥,现在他已经死了,我想我们可以重新谈谈合作了。” “合作什么?”沈桐儿毫不意外。 “你说的没错,我是需要个不畏惧莲火的帮手。”鹿笙道:“你是穆惜云从长明灯楼里抱出来的婴儿,想必与长明灯火有着莫大的关系,从长海到这里,也证明了你的确有这个能力,所以我想请你办件事情,替我取出灯楼里的长明灯。” “关于那灯的事,我听娘和苏晟说过一些,它到底有什么用处?”沈桐儿明知故问:“就算我拿出来了,你也摸不得、碰不了。” “那灯是一把钥匙,详细的事以后可以在方便时再细说。”鹿笙回答,的确也没在撒谎:“放心,正因为用得到你,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可你给我什么好处?”沈桐儿问。 “这就看你想要什么了。”鹿笙说:“穆惜云寿终正寝,尸体都消失不见,是不可能起死回生的,这件事你倒是不必再想了。” “嗯……你答应我三件事,我就帮你取灯。”沈桐儿说。 鹿笙阴柔的声音带着冷笑:“什么事?” 沈桐儿道:“第一,季祁身份特殊,我相信你的属下没有随便要他的命,因为他救过我,所以请你放了他。” “可以。”鹿笙平静道:“但我必须要说,所谓他救过你,不过是他为了博取你的好感自导自演的戏码,季祁对你的了解不比我少。” “那些我不关心,现在你放了他,以后我跟他恩怨两清。”沈桐儿说:“第二,我受了很重的伤,需要魂尘来疗伤,你往火里丢十只异鬼。” “这……”鹿笙迟疑。 “吃肉人是你们的爱好,我只吃异鬼。”沈桐儿坚持。 “好,不成问题。”鹿笙对于残杀同类似乎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沈桐儿道:“既然是要跟我合作,就以合作者的身份来对待我,如果以后我出去了,你却想抓我当囚犯,那就别怪我鱼死网破。” 鹿笙失笑说:“这当然。” “别的要求暂时没了。”沈桐儿抱紧鸟儿。 鹿笙是个“大人物”,对于交易当然是说到做到。 大约等过两三个时辰,异鬼低沉的声音就在火墙外不断死后,期间伴随着铁链的撞击和皮鞭的抽打,那动静着实令人心惊。 等到焦急的沈桐儿张着大眼睛仔细看。 很快,那些异鬼便被丢入火墙,像巨大的火球般一个个砸到地上,被莲火烧的片甲不留。 第160节 沈桐儿生怕白鸟再被烧得更痛苦,弯下身子紧紧地把它护在怀里面,直到身边完全寂静下来,才慢慢抬头。 周身的玉台上,残留着亮晶晶的魂尘和红玉。 沈桐儿赶紧用血迹已干枯的手把它们收集起来,自己只吃过一点点,其余全都喂给苏晟,小声说:“听话吃掉吧,我会让咱们两个都平安的。” __ 第92章 居心叵测 只要汲取到魂尘中的能量,苏晟就会一点点好起来, 沈桐儿喂过这可怜又可恨的鸟儿后, 又足足在烈火中坐过两日, 虽然自己口干舌燥, 但彼此的伤势也都好了许多。 苏晟终于重新燃起精力, 忽而震了震翅膀。 此时四周早已没什么声音了, 鹿家人定然全部都在蓄势待发地在外面等待着。 沈桐儿把食指按在唇上,示意它不要出声,而后附身抱住它说:“我太饿太渴,必须得出去啦……想必现在鹿笙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你小心些,我保护你。” 事实上,苏晟始终以为全部事情都被沈桐儿知道后, 定然会引起她的愤怒和不解, 没想她表现如常, 甚至连发火的征兆都没有。 也许现在这种时候,并没可能闹情绪。 他们彼此离开这火墙唯一的方法, 就是依托于沈桐儿能力的保护。 小姑娘嘱咐完后,终于双腿颤抖地起身,清了清嗓子。 听到动静的鹿笙再度靠近:“沈姑娘,你终于决定出来了吗?” 沈桐儿的声音有点沙哑:“希望你言而有信。” “鹿某此生还没做过食言的事情。”鹿笙轻笑。 沈桐儿深吸了口气,俯身把白鸟死死地护在怀里,用血迹褴褛的衣服盖住它的身体,然后猛地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 原本空空荡荡的墓室, 如今被围了数百个黑衣人,不、也许其中有不少都是扮作人的异鬼。 伴着火苗冲摔到地上后,沈桐儿第一时间看了看怀里的鸟儿,然后努力挣扎起来,想摆出个更体面的姿势对话。 鹿笙倒是一如往昔般淡定,依然身着黑衣款款站在台阶下,弯眸带笑地看向她:“真是神奇啊,进去时是个男人,出来时又变成了鸟儿。” 沈桐儿紧紧抱着苏晟:“你不能伤害小白,否则我们之前说得全都不算数。” “我答应善待姑娘,因为你还算心地善良。”鹿笙淡淡地说:“但苏晟不一样,他杀了太多鹿家人,对我们来说可是一等一的危险。” “那是因为鹿家先伤害小白。”沈桐儿后退一步:“其实从南陵原起,你便知道小白的身份吧,故意演那么多戏,还不是居心叵测。” “也只能说彼此彼此了。”鹿笙淡笑:“沈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家关于这只鸟的记录可多了,从数千年前它便出没在各大陵墓内,长年与异鬼一族作对,后来销声匿迹许久,没想竟躲在长明灯楼里,关于其内原由,鹿某可是感兴趣的紧。” 早已忍受不了他阴阳怪气的苏晟忽然挣脱了沈桐儿的双手,顿时吓得鹿家人纷纷退后,然而他只不过在一片微光中变成男子模样,冷笑道:“你感兴趣是你的事,我没有义务告诉你。” 没想沈桐儿却并未齐心协力地争吵,而是按住苏晟的胳膊,叹息道:“实不相瞒,小白它的确是世间绝迹已久的凤凰,而且每次涅槃,都会失去以前的记忆,所以在进到长明灯楼之前发生过什么,它又为何会困在那里,小白自己也很想知道。” 这席话的可信度当然要在鹿笙那里打个折扣,但他并未反驳,只是微微笑说:“原来如此啊,看来我们的目的地都是相同的。” “从小我娘就告诉我,沙漠里有一个会移动的坟墓,需要她手中神秘的宝图去定位。”沈桐儿叹息:“我一直以为是骗我的故事,认识小白后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不知《永生楼夜明图》现在何处?”鹿笙彬彬有礼的问道。 “我知道你想要,给你也无妨,可惜它挂在我身上,被莲火烧掉了。”苏晟平静回答:“今年的位置我倒是记得很清楚,但之后……就只能当它没有存在过。” 鹿笙反问:“所以,如果今年不去长明灯楼,以后我就注定找不到了?” “正是。”沈桐儿插嘴道:“不过我不排斥跟你合作,毕竟我想知道的自己为什么会被葬在那里,既然彼此的愿望不冲突,不妨就一起到灯楼里看看吧。” “如此甚好。”鹿笙微笑答应:“只不过,我该怎么相信这鬼凤凰不会忽然载着你逃走呢?” 沈桐儿答不出:“你想怎样才相信?” 鹿笙说:“不如……沈姑娘服下这枚丹药,只要在一年内得到解药,就不会产生任何毒害,否则便只能只求多福了。” 听到这话,苏晟立刻把桐儿拉到身后保护起来。 鹿笙又道:“沈姑娘当很明白,鹿某是不希望你出事的,否则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不畏惧莲火的帮手了,我这么做只是希望得到个承诺,并且保住自己的平安。” “好!”沈桐儿想了又想,终而答应。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他会给你解药?”苏晟皱起眉头。 沈桐儿朝他绽放了个笑脸,然后便勇敢地走出去,伸出脏兮兮的小手。 鹿笙满意地点头,盯着她服下药后,接着便抬手吩咐手下:“给沈姑娘和苏公子准备水食,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明日立刻启程北行。” —— 只要拥有足够的权势,在任何荒凉悲惨的地方,都能享受到皇帝般舒适幸福的待遇。当天被引出云麓地宫,倒霉的桐儿与苏晟立刻得到了温热的洗澡水、精良的伤药和无数美酒美食。 沈桐儿当真饿坏了,头发还保持着湿漉漉的模样,就坐在帐篷里大吃大喝起来。 苏晟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实在忍不住道:“你真没话要跟我讲吗?” 沈桐儿抬起大眼睛,示意他隔墙有耳。 苏晟低下头:“对不起。” 沈桐儿往嘴里塞果子的动作停止片刻,却没有再回视。 苏晟从前不知伤害人是什么滋味,毕竟在他的生命中存在过的人本就不多。 第161节 全没想到,阴差阳错,最后伤了的竟然是被他用尽全部力气找回的桐儿。 沈桐儿努力嚼着食物说:“别再骗我了,实话再怎么不完美,也比假话要强很多。” 苏晟只剩下茫然自责。 抱着让沈明烛“复活”的愿望,才在茫茫尘世坚持过这么多年。 此刻愿望破灭,失落也是有的,更多却只希望桐儿不要因此而自我折磨。 毕竟她从来都没做错过什么,不过像个工具般,被利用和欺骗了一次又一次,又怎么该负责承受痛苦? —— 琼州俨然已是鹿家的天下。 鹿笙浩浩荡荡的队伍简直应有尽有、畅行无阻。 不管在何处都有接应,不管哪刻落脚都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次日沈桐儿坐在车内惊讶感叹:“我真不敢相信,你们家到底拥有多少财富。” 鹿笙本在认真阅读着西海文的金箔书,闻言眼皮都不抬地笑:“沈姑娘年纪尚轻,还不明白无尽的生命意味着什么,只要时间用不完,那么总能耐下心思来安排好所有。” 沈桐儿瞧了眼全身不自在的苏晟,又追问:“那你也是很早就知道,异鬼是从那些玉尸里爬出来的吗?” “在我出生的年代就已不是秘密。”鹿笙合上金光闪闪的书卷:“但难于得知的,却是那些玉尸来自何处。” 沈桐儿早已明白一切,却没办法告诉他。 且不讲全盘道出愚蠢至极,而且就算让鹿笙了解长天原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以他的欲望来说,难道不会像他的祖先与墨瑾一样,觊觎起白鹿灯的能力,将魔爪伸向茫茫宇宙中的其他世界吗? 侵略本就是种错误,而但凡是错误,就该有被终结的一天。 鹿笙忽然看向发呆的沈桐儿,轻声问:“姑娘,你怎么了?” 沈桐儿恍然回神:“嗯?” “你的表情很可怕。”鹿笙说。 沈桐儿转移话题:“我从小就以为自己是御鬼师,到现在仍旧觉得真相很可怕。”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存在而苦恼,就像我父亲已经厌烦继续体验尘世种种了,对他有意义的,除了异鬼的由来之外,当真别无其他。”鹿笙表情非常平静:“而我继承他遗志所探究的事,对我们都有好处。” 苏晟厌烦地看向他。 鹿笙从来不生气,问道:“难道苏公子就不曾渴望过了解自己来自哪里吗,神州虽大,我却从来没见过第二支凤凰。” 苏晟回答:“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在拼命活着,比胡乱琢磨当初这条命从哪里捡来的更重要。” “人各有志。”鹿笙勾起嘴角。 “不知道你算不算人。”苏晟侧开头:“总而言之,我不是。” —— 车队深夜停宿在片湖泊旁边。 马儿全都跑去旁边快乐的吃草,帐篷支起、暮色中又升起袅袅炊烟,美丽的景色显得如画般平静。 沈桐儿坐在角落里,轻声感叹:“没想到鹿家还有这么多普通人,大家竟然全都在煮饭。” “你知道他们煮的是什么吗?”苏晟问道。 沈桐儿顿时放下手里的包子,恶心到失去胃口。 “别做危险的事。”苏晟喃喃道:“看你在车上的表情,让我很担心。” 沈桐儿问:“担心什么?” 苏晟习惯性地摸上她的发丝:“我怕你想继续当初没完成的事。” “我没有没完成的事,求你——别再把我们当成同一个人!”沈桐儿这样骂完,便气呼呼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向平静的湖边,握紧的双手微微颤抖,显然并不像脸上表现得那般不在意。 第93章 女神与萝莉 车队陆陆续续行了好多天,由于鹿笙始终在紧紧盯着沈桐儿的一举一动, 让苏晟并没有什么机会去说贴心的话, 可是沈桐儿对待敌人的从容和勇敢、以及私下里的强颜欢笑, 实在让白鸟揪心到不行。 终有一日, 他们到达了玉京以西的城镇时, 鹿笙终于下令暂时停步, 并故作亲切地说:“由于入沙海需要准备不少东西,而且家母明日便会与我在这里回汇合,所以稍作安歇。” 鹿笙的母亲? 沈桐儿与苏晟对视一眼。 鹿笙的笑总是带着三分凉意:“怎么?很奇怪吗?没有母亲我是如何诞生的?我并不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不,只是从来没听谁提起过。”沈桐儿说:“好吧, 一切都听你的安排。” 鹿笙说:“那便暂时在鹿某的宅院落脚吧,只要你们二位不要违反约定的条件,自然可以享受最舒服的待遇。” 苏晟但心地握住沈桐儿的手, 却被她瞬间尴尬躲开。 鹿笙若有所思地看到, 嘴角笑意更深。 —— 第162节 作为名贯大江南北的巨富, 鹿家在西海城的院落一如既往地奢侈惊人。 沈桐儿本以为自己当初在南陵原所见到的就是极致,结果与这里的雕栏玉栋相比, 实在有些天差地别。 她被分配到的房间毎样家具都雕刻着花朵纹路,里外吹着的纱幔也柔软到心都能化掉。 如若不是鹿家实在可恨,真当快要被收买了。 小姑娘疲惫地瞪着眼东瞅西看,然后一屁股坐在床榻上,深深地叹了口气,感叹自己的命运怎么总是如此多舛:从丧母、到成亲,从去西南开图、到与鹿家曲意逢迎, 真像做梦一样。 正走神的功夫,苏晟便推门而入。 沈桐儿抬起眼眸,安静地回视他。 苏晟道:“我能跟你聊聊吗?” 沈桐儿反问:“在鹿家?” “为什么非要吃那个药?”苏晟皱起眉头:“这样你就深陷其中了。” 沈桐儿很郁闷:“可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灯楼一趟,有什么关系?不吃药鹿笙怎么会相信我呢,他那么滴水不漏。” 苏晟陷入了沉默,半晌又说:“为什么非要去灯楼?” 沈桐儿惊讶,然后失力地垂下肩膀:“我怎么会知道,是你要去的,本来我没有这些烦恼的。” “所以不去也罢,我想带你走。”苏晟终于说出这句话。 可沈桐儿没办法接受继续接受这份不再纯粹的好,甚至对彼此的感情有了更为悲观的想法。 苏晟的听力过于敏感,忽然侧头望向有人监听的廊角,然后毫无预兆地冲进屋里,一把拉住沈桐儿的手,化作白鸟把她驮在背上,迎着风飞速而去。 院子里的鹿家人自然大惊失色,纷纷奔走相告。 “鬼凤凰和小丫头逃跑了!” “快去禀告家主!” “跑不了多远的,除非她不要命了!” 沈桐儿没办法再去听身后话,所有力气都花费在抱着白鸟上面。 苏晟仍旧风驰电掣,瞬间就离开摩肩接踵的西海城,飞入有些荒凉的戈壁滩。 沈桐儿急着喊道:“你的伤还没好,一而再再而三的被火烧,别再乱跑了!” 苏晟不回答,直发现片绿洲,才带着她降落下去。 同样重伤尚未痊愈的沈桐儿紧张到五脏六腑都发痛,她慢慢跪坐在地上,捂着肚子说:“干吗要忽然任性跑掉,鹿家的药肯定不是开玩笑的。” “我想跟你好好讲话,你别再躲着我。”苏晟也单膝跪在她面前,认真道:“你这样我心里很难过。” “别忘了,我们依旧用忘川水交换过彼此的思想了,你想要复活沈明烛的计划,你的辛苦还有思念,我都明白呀。”沈桐儿揉揉眼睛:“包括对我,也许是我和她长得很像,让你有些移情了吧?可事实就是,我根本不是她、我也拿不到她的记忆,做不成你渴望的另外一个沈明烛了,所以,咱俩没必要再继续下去,对吗?” 苏晟伸手摸掉她眼底的濡湿:”可我也得到了你的记忆、你的喜怒哀乐,还有对我的那份简单的感情,让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没关系的,如果我是你,也不可能做到更好,沈明烛真的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啊。”沈桐儿抽了抽鼻子:“想必现在你也不想回长天原了,而且鬼晓得我究竟有没有办法打开天门,不如你现在就把灯楼的位置告诉我、然后走吧。” 苏晟没料到她会讲这样的话,轻声问:“那你呢?” 沈桐儿说:”我会尽量拿到白鹿灯、毁掉鹿家、除掉那些作恶的异鬼。” 苏晟万万没想到小姑娘一夜之间诞生这种想法,不由微微张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属于他们的呀,时间过去这么久,大概玉尸要一个个都孕育出异鬼了,到时候普通人该怎么生活?难道做肉人就是结局吗?”沈桐儿很难过:“他们被怪物占据了家园,根本就是无辜的。” 苏晟愣了很久,然后才苦笑:“我记得明烛跟我说过,如有来世,就做个没心没肺、只会给我添麻烦的小姑娘,我和你在南陵原重逢的时候,还真以为如此,可现在……你的愿望又和她的夙愿有什么区别?但这件事不一定是正确的,你也很难有能力做到。” “别再把我和她比较了好不好!”沈桐儿忽然发火,一把推开苏晟,自己也在草地上摔到坐倒。 苏晟迟疑:“我没比较,我只是让你想想……她的下场。” 沈桐儿捂住眼睛问:“那你真的能把我和她当作两个人了吗?“ “在得到你的记忆时,我便彻底意识到了,我不后悔我做得那些蠢事,但现在知道对你来说不公平。”苏晟说:“毕竟……你从来也不想变成谁。” 沈桐儿憋了许久的委屈泪水顿时涌出来,她捂住脸哭泣道:“我还真以为自己好命,遇到自己喜欢的小白,可以同生共死,原来全都是骗我的……你走吧,我说不怪你就不怪你!” 苏晟却不顾捶打地伸手抱住她:“你是我的娘子,我怎么可能走呢?” 沈桐儿哭泣道:“不再是了。” 苏晟说:“一直都是!我真的错了,以后你是你、沈明烛是沈明烛,我会努力放下她的事情,也真再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只求你给我个重新机会好不好?——我不想离开桐儿。” 沈桐儿仍旧哭的很伤心:“我不知道,现在我也满脑子都是她、我知道你有多爱她,你叫我怎么假装不在意……” “可是和你重逢以后,我也才明白,原来我对明烛单方面的感情那么虚假,反而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才是真实的。”苏晟一个劲儿地擦她的脸:“这些属于我内心的变化,你也感受得到啊。” 沈桐儿慢慢地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原本只想要最简单的爱情,结果却摊上个剪不断理还乱的难题,当真倒霉透顶。 “桐儿。”苏晟轻声说:“总之你先别哭了,鹿家把凡人毒成傻子、当作食物圈养的确恶心至极,而且那白鹿灯力量超乎你的想象,绝不能被鹿笙霸占,所以现在先假意带他去荒漠也不迟,只不过那里险象环生,你可别再鲁莽。” “……我都得到你的记忆了,知道那灯楼是你怎么陪着她建起来的,又怎么会鲁莽呢?”沈桐儿苦笑。 “先回去吧,在搞清楚鹿笙给你服的毒药成分之前,我们还是暂且保持冷静。”苏晟把小姑娘扶起来,整理好她凌乱的发丝。 “如果经此一难、你放弃回长天原的话,以后又想去做些什么呢?”沈桐儿仍旧带着哭音。 第163节 “希望尘世还能保留它平静的模样,然后我要陪你过你想要的日子,走南闯北也好、离群索居也罢,只要娘子喜欢。”苏晟如此保证。 沈桐儿不晓得该不该相信,并非怀疑苏晟在撒谎,而是怕他走不过对沈明烛深深的依恋与崇慕。 在与他记忆相融以后,就连小姑娘自己都不晓得,应该用怎样的眼光去看待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神了。 —— 待到夫妇二人回到鹿家别院的时候,鹿笙还在不急不缓地赏秋菊,而且见到他们落地也没有太过吃惊。 哭的眼红鼻子红的沈桐儿强忍下对他的反感,小声说:“抱歉。” 鹿笙轻笑:“这是怎么了呀?小两口吵架?” 沈桐儿语出惊人:”是,我的确和小白成亲了。” “嫁给一只鸟?”鹿笙惊讶而笑:“有趣。” 苏晟差点张口骂他,却被沈桐掐了下胳膊。 鹿笙附身仔细瞧过娇柔无比的花儿,然后才道:“不论如何,你们擅自离开都不太符合我们的约定,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这种状况了。” “怪只怪你处处盯梢,难道夫妻之间的悄悄话,非要被你们听去吗?”苏晟反问。 鹿笙当然不承认:“这实在是误会,鹿某从来没有监视二位的意思。” 苏晟说:“所以我再看到谁在我身后鬼鬼祟祟,就别怪我要添点盘中餐了。” 鹿笙嘴角抽搐了下,笑容中终于带了几丝怒意。 第94章 鹿母 西海城是最近这些年才兴建的城镇,是连通东方与西方的交通枢纽, 其名正取自那从陵墓世界里流传出来、传说是神之文字的西海文, 由此可见鹿家在这里有着如何举足轻重的地位。 由于沈桐儿低落的情绪, 苏晟也没有再随便招惹, 而是落在小姑娘的房檐边栖息了整夜。 很久很久以前, 白鸟也喜欢这样在景元宫的青瓦上凝神远望。 那时所有人都认得它是掌灯使的心头爱, 尽管有些惧怕,也从来都浮笑善待。 结果呢…… 一切早就覆灭了,苏晟却始终没有接受现实。 直到活生生的桐儿再度站在面前,肆意地展示着她的单纯和喜怒哀乐时, 才无声地提醒这知痴心的鸟儿——或许墨瑾妄想的长生都是幻觉,她和沈明烛两个不过是有些羁绊的截然不同的灵魂。 能早点醒悟过来,就不会一意孤行了。 从南陵原就带着小姑娘远走高飞又怎样呢?她根本不会知道这么多秘密, 也体会不到痛苦的滋味。 道歉什么的, 虽然说出口了, 但实在轻飘飘。 —— 月落日升,新的一天开始了。 苏晟很早就飞下房檐, 若无旁人地去膳房亲手做了馄饨和葱油饼,端进卧房说:“吃点东西,这是干净的。” 沈桐儿正坐在床榻上默默涂药,闻声立刻飞快合衣,答应着站到地上。 苏晟觉得心疼。 如此个喜怒分明的姑娘,对自己有那么多怨怼却没一刀两断,想必是放不下有的错付的感情。 他把托盘放在桌面, 而后便默不作声地坐在旁边。 沈桐儿洗干净脸后落座吃了口,然后就抬头问:“……有事吗?” 苏晟说:“没有。” “那你不用陪我的,鹿笙暂时不会把我怎么样。”沈桐儿这样说完便扭开头。 “……”苏晟顿时受到暴击,发现她不仅不愿在自己面前美滋滋地吃东西了,甚至就连相处都逃避。 沈桐儿咬了口馄饨,干脆实话实说:“你盯着我,我吃不进去。” 苏晟好想把桌子砸掉,但却没有不高兴的资格,只想着如若在云麓地宫里干干脆脆被火烧成灰烬,现在她会不会消掉怒气、多思念自己一点。 幸好这时鹿笙被美貌的侍女们前呼后拥地驾到,进门就感慨:“二位真是好兴致啊。” 沈桐儿赶忙低头狼吞虎咽,生怕他耽误自己错过美食。 “姑娘明明不是人类,竟然需要吃这种毫无用处的五谷杂粮,当真稀奇。”鹿笙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 “就算是异鬼,咱俩也不一样,我不像你心都是黑的。”沈桐儿把鲜美的馄饨汤一饮而尽,然后擦擦嘴说:“要出发了吗?” “不,是家母到了,希望先见苏公子一面。”鹿笙弯起眼眸,小小的泪痣越发明显。 沈桐儿望向苏晟。 苏晟倒无所畏惧,毕竟活得比这世间的任何生命都要久,鹿笙没什么可怕,他的母亲也不过就是个权势熏天的怪物罢了。 “你慢慢吃,我很快就回来。”他也不管桐儿愿不愿意,伸手就摸摸她的圆脸。 沈桐儿只能颔首,不安地嘱咐:“别乱发脾气。” “知道。”苏晟这般答应着,便随鹿笙离开这间香气扑鼻的闺房。 第164节 —— 虽然丈夫已经去世十多年了,但铃鸣夫人在鹿家仍旧是最德高望重、不容忤逆的存在。 就连在外面张狂变态的鹿笙靠近母亲的座塌,都变得规规矩矩。 “娘,这位就是苏晟。”他姿势端庄的拱手介绍。 “哦?苏公子就是那只雪白的凤凰?”铃鸣夫人抬起纤长曲卷的睫毛,笑得不带温度。 苏晟抬眸望去,入眼了位美艳性感的贵妇人,不由如雷劈般被震在原地。 虽然她的容貌仍旧娇俏如二八年话,但眼神极为睿智沧桑,这种气质着实再熟悉不过了…… 曾经那些消灭在历史中的长天原人,个个都是如此! 铃鸣夫人依然在笑:“可否让我见见公子真身呢?” 苏晟没有回神。 铃鸣夫人问:“公子何以如此失神?” “你不是异鬼、也不是凡人、更不是御鬼师。”苏晟终于开口。 “哦?这公子也看得出?”铃鸣夫人款款起身,抬起水袖走到他面前抬起头来。 “你身上没有异鬼的味道、也没有人的味道。”苏晟撒谎,事实上很多高级的异鬼可以掩饰自己的气息,而她身上却带着非常鲜明的长天原血脉的热度。 没想到那个贪婪又苦难的种族,竟然也在尘世繁衍下后人,没有彻底灭绝。 铃鸣夫人并不遮掩:“的确,我也算是这世间的异类,倒和公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苏晟依然傲慢:“你太弱了,不配和我相提并论。” 铃鸣夫人看了看儿子,然后失笑:“是这样吗?那方才的要求,公子可否满足于我?” 苏晟环视厅堂四周虎视眈眈的鹿家人,全然没有退缩的态度,忽然在一阵微光中化为一人多高的巨鸟,猛地扑到她面前发出极为清脆高亮的鸣叫。 这种声音是异鬼最无法忍受的,不少侍卫都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耳朵。 铃鸣夫人也被吓了个趔趄,幸好被鹿笙孝顺地扶住,这才心有余悸地说:“这下我相信了,你的确就是那只传说中的凤凰,站在你面前,我感觉到非常刺骨的寒冷,真是可怕的压迫感。” 白鸟弯下优雅地脖颈:“我现在要吃你,你躲得开吗?” “我的丈夫是你吃掉的吗?”铃鸣夫人反问。 “不是,他带着几个手下擅动宝灯,全都被莲火烧死了。”白鸟说:“当时我力量极为弱小,被瞎了眼睛的穆惜云抱出坟墓后很快就被你们抓住,哪来的实力吃掉那么多异鬼?” 铃鸣夫人微笑说:“如此的话,我暂时没有理由伤害你,公子也应当不会吃了我。” “是吗?”白鸟冷声问:“鹿家把我放在棺材里苦苦折磨十六年,又该如何清算?” “站在我们的立场上,这也实在是无奈之举。”鹿笙赶忙替母亲周旋:“当时你虽然体型幼小,但发起怒来竟然能撕裂异鬼,更何况又是从长明灯楼里爬出来的,鹿家如何不提防?没想到再锋利的剑也无法割断你的头颅、尸油烧不死你、寒水淹不死你、把你埋入土里你能自己爬出来,就算是掏出你的五脏六腑,你仍旧能长出新的……而且此般种种折磨后,小凤凰竟然还出落成大凤凰,这么恐怖的消息一次次传入玉京,我们母子俩也是寝食难安啊。” “你们混蛋!原来当时是这样对待小白的!”沈桐儿竟然在这个时候冲了进来,大喊着把白鸟挡在身后:“别想再折磨它,否则我不会替你们做事!” “桐儿……”苏晟早就察觉她在外偷听,没想小姑娘还是一而再再二三的维护自己。 “这位就是沈姑娘吧?此言差矣。”铃鸣夫人说:“如果你们是合作的态度,我也没有欲望大开杀戒,毕竟我只想去往长明灯楼里面,搞清楚我丈夫的死因。” “大娘你别骗我啦,事已至此,大家实话实说不好吗?”沈桐儿回头瞧了瞧傻看着自己的苏晟,忽然干笑:“小白告诉过我,很多墓里都有壁画,画着明烛娘娘端着神灯,在座高山上点燃神奇的燃料,带大家前往仙境的故事——如果你们只想搞清楚杀死鹿白的那盏灯有什么奥秘,又干嘛费尽心机去海陵找什么火融膏呢?” 鹿笙勾着嘴角回答:“看来沈姑娘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确,我父亲穷极一生收集了大量墓穴里的信息,就是想找到前往仙境的办法,其实我小时候他就常对我说,会夜夜梦见一座云上的宫殿,说他前世就是生活在那里的神仙,这叫鹿某如何不好奇?” “神仙……真是笑死人了。”沈桐儿扭开头:“反正我早已答应你,虽然并不相信那些鬼话,但肯定会帮你们完成愿望的,到时候把解药给我,我们就一拍两散,否则嘛……” 她忽然摘下脖子上挂着的玉盒,毫无所谓地打开。 鹿笙紧张地护着母亲后退半步。 然而沈桐儿却不在乎,伸出手指在通红的膏里戳了戳:“否则我就把它泼在你们身上,让你们全家团聚。” “好,姑娘何必如此激动,我也不过是在与苏公子闲聊罢了。”铃鸣夫人精神紧绷:“快把这无价之宝收起来把。” 沈桐儿这才盖上玉盒:“以后不许跟小白单独聊天,不如明天就出发吧,大家都是不怕死的,何必准备那么多有的没的?” 说完她便轻轻踢了踢白鸟:“我们走。” 苏晟立刻化为人形跟在后面。 沈桐儿走出门去,忍不住嘟囔说:“好气啊,他们那么对你,现在还装得比谁都和善。” “我喜欢你为我担心。”苏晟立刻从身后拥住她。 “别碰我!”沈桐儿不安地挣扎。 苏晟低头在她耳边说:“鹿笙的母亲,是长天原人。” 沈桐儿立刻张大眼睛,回首望向仍旧笑吟吟的美女,脑海中瞬时翻腾出无数种复杂的可能。 第95章 意外事故 在苏晟还是颗蛋的时候,他常听母亲讲述自己诞生的那个乏味的世界。 冰雪、黑暗、永恒。 活下去就好了, 只要活着、就没有其它多余的准则。 当时苏晟还没有名字, 它的同族也都几乎没什么名字。 第165节 因为彼此不需要来往, 也不太需要记得。 时间过去太久的话, 就连今天和昨天都分不清楚, 又何必执着于叫什么呢? 可苏晟是个叛逆的家伙, 它跟着自己遇到的新奇生物跑掉了,有了名字、有了感情,然后明白了得到与失去的含义。 偶尔想想从前,真是恍然若梦。 沈明烛说过:或许凡人才是最强大的。 他们用有限的生命创造出了无限的奇迹, 与毫不珍惜时间的羽族截然相反,总想给自己的存在留下点什么痕迹才觉得没白活。 所以苏晟不喜欢脆弱的凡人,却喜欢凡人创造出来的精致又美丽的东西。 出行那日, 变作美男子的白鸟始终坐在房檐上摆弄着丝线和珠子, 直到鹿家那奢华无用的车队准备完毕, 他才把东西一样样收好,翩然跃下坐进车里, 守着沈桐儿默不作声。 鹿笙在他们对面,笑吟吟地看似又没打什么好主意。 沈桐儿从开始认识就不喜欢他,此刻更是提防:“你怎么不去陪你娘?” “她喜欢安静,再说我怎么可以忽视贵客呢?”鹿笙对车窗外中心的侍卫说:“启程。” 车子立刻吱呀呀地转动起来。 沈桐儿说:“是不是你的手下全吃了那种□□,才这么听你使唤?” “难道鹿某就这么没有领袖魅力吗?”鹿笙将两只苍白修长的手搭在一起:“投奔鹿家可以活得很好,无论是人、还是鬼。” “包括花病酒吗?”沈桐儿故意反问:“我觉得她挺不快乐呢,喜欢你、怀了你的孩子, 结果为你卖命死掉却没有赚到一滴眼泪。” 鹿笙喃喃道:“喜欢……” 沈桐儿被苏晟轻轻拉住手,这才住嘴不再讲话。 鹿笙叹息:“喜欢当真是最转瞬即逝的东西了,我倒觉得她那种刚烈的性格,死了也是解脱。” 说完这个肩负着古老家族使命的家主就闭上眼睛,不知是在打瞌睡还是在沉思什么事情。 苏晟仍旧拉着沈桐儿的手,用西海文在她手掌中轻轻写:“此去沙海只需六日,西海城大概就是鹿家特意建的中转站。” 交换记忆的一个好处就是获得知识,沈桐儿再也不是无知孩童了,对这种极简单又内容极丰富的语言全部掌握,勾起手指在他掌心回答:“你知道的事我全知道,又忘了吗?” 苏晟无奈微笑,继续写道:“不管这对母子意欲何为,我们都不能放松警惕,我会努力搞清楚□□的药性,如果可以亲自调配出解药,再找机会下杀手也不迟。” 沈桐儿点点头。 苏晟没再做小动作,只把个东西塞进她手中,然后便安静做好。 沈桐儿垂眸瞧着用珠子串成的红衣小女孩,亮晶晶地精致又可爱,便忍不住笑了下、可是笑完的眼神里难免悲伤。 苏晟执着地回视,终于感激起彼此有无尽的时间可以消磨那些不完美的怀疑。 从前总是用桐儿终究会“变成”明烛来麻痹自己。 现在知道没希望了,开始正视那个总在逃避的事实也挺好。 沈明烛是不可能再回来了,而如果自己不珍惜好沈桐儿,恐怕就连她也要再失去。 —— 车队一丝不苟地朝着目的地行进,在夕阳洒出最后一抹光的时候,到达了早就既定好的客栈。 鹿家人当然不与闲杂人等同住,走入提前包下的客栈时,几乎仍保持着鸦雀无声的状态。 “我们的房间在哪?”苏晟问。 “当然在鹿某的隔壁。”鹿笙并未显露太多疲态:“不一起用个餐吗?” “你扮演食物?”苏晟冷冷地反问完,便拽着沈桐儿迈上台阶:“路还长着,不用假客气了,没有必要。” 沈桐儿回头瞧了眼刚刚进门的铃鸣夫人,便加快步伐躲进了屋内。 —— 这里的房间也是特别布置过的,并不像普通客栈那么朴素。 不禁铺着锦被、挂着纱帐,就连桌上的水壶都是珍贵的紫砂雕花。 “真是浪费啊,我发现鹿家不享受就邪门了。”沈桐儿这般感慨完,就打出缸里的事洗漱准备休息,并不理睬瞧着她的苏晟,动作犹入无人之境。 苏晟问她:“你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沈桐儿洗了脸又打了凉水泡脚,舒缓了下疲惫的小脚丫,不在意地回答:“早就不疼了。” “我是说,有没有少生一点我的气?”苏晟坐到床边。 “没有。”沈桐儿推着他起来:“床是我的,你去别处。” 说完她就慢腾腾地踩着水,过了会儿才把挪开盆躺进被子里:“睡了。” 苏晟很无奈,望着缩在被子里的桐儿,忽然跪坐上床扶住她消瘦的脸:“对不起。” 沈桐儿张开大眼睛:“……你说过了。” “我可以每天说一次,直到有一天你忘记了为什么生我的气。”苏晟亲了下她的鼻尖。 沈桐儿呆呆地望着他完美的脸庞,终于小声问:“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第166节 苏晟并没有撒谎:“我可能会恨你。” 沈桐儿说:“我不恨你,就是很介意、非常非常介意——比我自己是只异鬼的事情,还要无法接受。” 苏晟俯身拥抱住她,轻声问:“如果你是我,从一开始又会怎么做呢?”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寂静。 没料到半晌之后,沈桐儿忽然挣扎着说:“我肚子痛。” 苏晟见她脸色开始泛白,感觉并不是找借口,这才相扶担心道:“是没有吃晚餐的缘故吗?还是方才水太凉了。” “唔,不知道……”沈桐儿拽着他的袖子讲不出话来:“好冷,小白……” 苏晟天性喜寒,方才没有感觉到她的皮肤有多么冰冷,闻言马上起身:“我去烧个热水,问问有没有暖炉?” 可是沈桐儿却不肯撒手,爬到他的腿边蜷缩起来,好半天都气若游丝地发不出声音。 这样的状况,难免让苏晟认为是沈桐儿的服下的□□发作,可是当用手轻轻抚揉起她的肚子时,却鲜明的感觉到了种意外的、属于新生命的气息,这个发现让了无牵挂的苏晟目瞪口呆,扶着她重新躺好后,才不敢置信地说:“桐儿,你……你怀孕了。” 沈桐儿没有在第一时间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忍着冷汗喘息片刻,才慢慢张大眼睛。 苏晟很少大惊失色,此刻却失了分寸:“可是这个孩子不能留,你还这么小,会被害死的。” “同房时你可没有说我年纪小啊。”沈桐儿立刻打开他的手,心慌意乱地躲到一边。 “你应该知道,羽族的后代需要很多很多能量才能成型,我们陷在鹿家,该去哪里找魂尘喂饱你?难道你想象我娘一样燃尽自己的生命吗?”苏晟按住她,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沈桐儿捂着肚子,小声问:“它是颗蛋吗……” 苏晟恍神:“我也不知道。” 沈桐儿又问:“它会是只小鸟吗?” “也许吧。”苏晟颓然回答,忽而发现想象越具体、自己越不忍心。 沈桐儿闭上眼睛说:“真希望像你呀,能自由自在地飞,千万不要是只异鬼,永远靠鲜血和杀戮才能生存。” 苏晟从身侧拥抱住她,躺在旁边沉默却专注。 沈桐儿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很恼你,但是我不要抛弃它……我喜欢它。” 苏晟沉默很久,才说:“好,不抛弃,我会让你吃饱,让你们两个都健康。” 沈桐儿的眼圈有点红,回头望向苏晟的脸:“小白,那你喜欢它吗?” 苏晟愣了下,无奈而心疼地说:“我喜欢的是你。” —— 毫无防备的消息给亲父亲带来了彻夜难眠的震惊。 次日天还没亮,苏晟便越窗消失不见。 在上次入长明灯楼前,也曾有段肆意觅食的日子,但那时是为了自己,而不似此刻肩负起意外的责任。 沈桐儿反而在疲惫中睡得很沉,等她揉着眼睛被楼下乱糟糟的车马声吵醒时,白鸟已经飞回来了。 它在入窗的刹那在光中化为人形,将一小撮魂尘放到她手里:“你必须每天都吃,不然孩子就会吞噬你的力量,听话。” 沈桐儿愣愣地捧着咽下去,果然瞬间身体的疲倦便不见踪影,比睡上一夜都管用。 苏晟的身上挂了点血迹,见她平安才放心,重新恢复成白鸟的样子站到桌上轻啄起新伤。 “这附近也有异鬼吗?”沈桐儿小声靠过去:“那你吃了没,被莲火烧的伤太重了,不恢复好会有危险的。” “没关系,你好好的我就没事。”白鸟抬头,黑亮的眼睛永远那么纯洁。 沈桐儿伸手抱住它优雅的脖颈,心中的感觉复杂到辨不清颜色,却很清楚的知道,这种羁绊,让自己连赶它走的决心都没有了。 第96章 其人之道 尽管鹿家因为苏晟的威胁而撤掉了那些暗地盯梢的耳目,但他们总有办法偷窥沈桐儿的一举一动, 至少自从那夜之后, 鹿笙瞧着小姑娘的眼光就更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显得很不怀好意。 好在苏晟并不担心桐儿有身孕的事被知道, 毕竟成为羽族的母亲只会让她变得更坚强, 他更挂怀桐儿服下的定时发作的毒物, 以及大量捕食异鬼的需求。 车队又认认真真地往前行了三日,车窗外已经铺天盖地的黄沙,沈桐儿好奇地凝望着,不由想起天火坑周围的荒芜, 虽然那些景象仅仅来自于苏晟的记忆,却和亲身经历过一样真实。 “姑娘要吃点东西吗,看你的脸色好像很虚弱。”鹿笙忽然开口。 沈桐儿回眸, 莫名问道:“鹿先生相不相信前世今生?” 苏晟不由竖起耳朵。 “相不相信有什么打紧呢?即便天地间存在这回事, 前世与来生又与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鹿笙反问。 沈桐儿叹息颔首。 鹿笙望向苏晟:“公子, 沙漠已经到了,长明灯楼究竟位于何处, 可都听你的指挥。” “就不怕我撒谎吗?”苏晟冷哼。 “公子自己无所忌惮,也多少要想想妻儿的性命吧?”鹿笙淡笑:“虽然魂尘可以解百毒,却解不开我鹿家的这味药啊。” 他果然还是知道了。 苏晟收回目光:“一直朝正西走便是。” 第167节 沈桐儿并未因自己的危险而惴惴不安,反而问道:“以鹿家的势力和钱财,如果想要好好活着,那便可永远享受安逸,为何非要去做威胁性命事情呢?” 鹿笙微笑:“可这样才有趣, 不是吗?像我父亲活过几千年,也未见他快乐,反倒是他告别我与母亲进沙漠之前,倒显出难得的踌躇满志。” 沈桐儿才不信这鬼话,反而更确信他在觊觎传说中的“仙境”,可是长天原经历雪海和洪水的洗礼,全然不知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也许昔日美丽的乐土,已经比苏晟的家乡强不了多少吧? 那个勇于冒险却难改贪婪的种族,即便已经生成现在这般恐怖的模样,却并没有改变埋藏于血肉中的本性。 —— 虽然苏晟是队伍中唯一一个到过长明灯楼、也看过此墓位置的,但因有双不畏惧漫漫沙海的翅膀,根本就没有体验过在沙漠中行进的困难,而这也是鹿笙准备颇为仔细的原因所在。 又过了两日,他们终于完全脱离了文明的痕迹,身前身后都是滚滚黄沙,看起来毫无尽头可言。 沙漠的白天很热,黑夜又很冷。 鹿家在驻扎时升起篝火,把柴火噼啪作响。 沈桐儿静坐在那里烤着手,喃喃道:“小时候我没觉得自己不怕火的,我们的孩子也会不怕火吗,还是像你一样喜欢寒冷坚硬的冰?” 苏晟侧头微笑:“都好,只要能好好活着就行。” 沈桐儿不是个善于计较的姑娘,她虽然很难对着他兴高采烈,却也没无时无刻地因对爱情的多意而憎恶苏晟。云娘说过成长会叫人变得不再纯粹,而现在沈桐儿却只想把那些折磨自己的不痛快都忘掉,唯独牢记住苏晟的好。 夜越发深了,头顶一轮明月高悬。 苏晟忽然亲了下桐儿的额头,站起身说:“我去找吃的。” 沈桐儿惊讶:“这种地方也有异鬼?” 苏晟说:“建过墓的地方就会有,只不过很难生存罢了,生存下来的也都不简单。” 沈桐儿拉住他的袖子:“那你小心。” 苏晟点点头,不顾鹿家人的眼光化作鸟展翅高飞而去。 鹿笙被吸引了注意力,拿着酒壶靠近失笑说:“这鬼凤凰对你还真好啊,我听说沙漠里有个黄沙君,能潜伏于沙地当中,控制流沙之力,如果它被拖进去可不是好受的。” “与其为会飞的小白担心,不如为我们这些只能在地上爬的怪物忧虑吧。”沈桐儿哼了声。 鹿笙笑:“其实魂尘鹿某有很多。” 沈桐儿说:“你的东西向来不白要,每次换都觉得自己很吃亏。” 鹿笙忽然附身抓住沈桐儿的手腕。 他看似文弱,力量大的却难以挣脱。 沈桐儿急道:“你做什么?” 雍容华贵的铃鸣夫人也靠近打量。 鹿笙笑了笑,忽然就把她白嫩的小手戳进篝火。 十个戒指被烤得滚烫,皮肤也灼痛不已,当她的确安然无恙。 鹿笙这才松手感慨:“真是令人叹服的能力。” 正在这个时候,明亮的月光忽被乌云挡住。 有个负责在队伍前面打头阵的向导跑过来说:“家主!好像要起大风了!” 鹿笙脸色微变:“怎么如此突然,快走!” 沈桐儿也随之站起,没多久就看到黑暗的沙漠尽头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虽然她此生阅历有限,但凭借苏晟的记忆之丰富还是让小姑娘瞬起危机意识,根本不管身边这些家伙,转身拔腿就跑,大喊道:“小白!小白!你快小心!起沙暴了!” 仿佛是要回应她一样,伴随着滚滚沙风而来的还有白鸟的清鸣,沈桐儿在片人仰马翻的飞跑中回头,瞬间就被俯冲下来的白鸟抓起腾空。 苏晟急道:“抱紧了!还真是祸不单行!” 沈桐儿努力地搂着它的脖子,因为周身飞沙走石而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 这场沙暴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 白鸟努力与其抗争,终于在无尽的疲惫中带着沈桐儿躲开灾难,待到摸索着方向找回出事的营地时,才发现那里简直一马平川,什么都不剩了。 沈桐儿晕晕乎乎地落在洒着朝阳的沙漠上,感慨说:“天啊,鹿家不会就这么全军覆没了吧?” 苏晟抖抖身上的沙化作人形:“不可能,祸害遗千年。” 他话音落下没多久,平静的沙土便被缓慢拱起,竟然是只巨大的异鬼盯着铃鸣夫人,露出獠牙饶有兴致地俯身望向他们:“说的——没错——” 话毕他便恢复成鹿笙平时的模样。 沈桐儿后退一步,看到铃鸣夫人苍白的脸说:“她好像窒息了。” “娘。”鹿笙呼唤,然后抬头皱眉:“很好看吗?还不去找点水?” “凭什么命令我,我去哪里找?”沈桐儿当然不听从。 “看来你是不想要解药了。”鹿笙显然真的担心母亲的安危,少见的严肃起来。 此时又有陆陆续续的异鬼从沙子里爬了出来。 苏晟说:“罢了,我去给你们想想办法,早就说了不用准备什么,来到这种鬼地方就别想享受。” 第168节 长天原人是无法通过魂尘来获得能量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生命和凡人同样脆弱。 沈桐儿默默地走到鹿笙身边,盯着铃鸣夫人明知故问:“她不是异鬼吗?” 鹿笙摇头。 沈桐儿说:“看起来这么年轻,也不像人啊。” 鹿笙在这种时候也不想放松警惕,皱眉说:“这与你无关,去帮忙找东西。” 沈桐儿才没那么好指使,一屁股坐到他面前说:“我才不管,你知道我怀孕了吧?我不能太劳累。” 鹿笙扶着虚弱的母亲瞪向她。 沈桐儿微笑:”我和你不一样,可是很爱自己的孩子的。” 不晓得鹿笙究竟对花病酒有没有感情,听到这话他又移开目光,竟然摸下腰间匕首割破了手腕,将血液喂到母亲唇边,或许每个孩子对娘都是掏心掏肺的,沈桐儿呆呆地想到穆惜云,心中一阵绞痛,又对鹿家多了几分憎恶。 —— 或许别人不了解苏晟的速度,但沈桐儿却非常清楚。 只要巨大的白鸟挥动翅膀,一天之内从南陵原到玉京也不是稀奇事,这短短几日距离西海城的路更是不成问题。 所以这家伙足足消失了两三个时辰,实在让小姑娘担心不已。 等到天边终于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鹿家侍卫已经从荒沙里找出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一下子就跳起来喊道:“小白!” 白鸟扇着翅膀落下,没好气地丢下几个巨大的水囊骂道:“趁现在还能回头,放弃进沙漠吧,就凭你们的娇生惯养还想找到长明灯楼?” 鹿笙不理,因为铃鸣夫人已经气若游丝了,赶忙命手下拿水来喂。 其余几个受不了暴晒和风沙的侍卫也在旁边分喝。 没料到清冽的水灌进铃鸣夫人的嘴里,不仅没带给她生机,反而引得狠狠喷出口血来。 沈桐儿被惊到。 白鸟反而戏谑地打量,得意洋洋。 鹿笙瞬间知道这里面有猫腻,愤怒地站起来说:“你下毒?” “难道天下只有你能下毒吗?”白鸟反问:“怎么,想拼命?虽然这毒药不是无解,但她可活不到能走出去的时候。” 再缜密的心思也抵不过关心则乱,鹿笙渐渐握紧修长的手指,从眼里迸发出尖锐的怒意。 白鸟并不惧怕,反而上前一步说:“把给桐儿的解药拿出来,什么都好说。” 第97章 重得白鹿灯 如果以凡人的年龄来衡量,鹿笙应当已经是个年迈的老者了, 但作为异鬼他还很年轻, 所以当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茫茫沙漠里遭受威胁时, 因此动怒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他面色僵硬地瞪了白鸟半晌, 见怀中的铃鸣夫人越来越虚弱, 终而妥协说:“好。” 苏晟瞬间变成男子模样, 一手拉着桐儿走上前说:“那就拿出来吧。” 鹿笙反问:“我凭什么信你?” “我只要桐儿的解药,没想毒死你母亲,现在没把握把你们都吃掉,一辈子受你追杀又有什么好?”苏晟回答。 鹿笙这才从袖袋里摸出个锦袋, 随手丢给他。 苏晟接到手中打开一看,发现果然是颗颗光滑的丹药,拿到鼻下闻过道:“这是墓里的东西。” “少废话。”鹿笙擦去铃鸣夫人嘴角的血迹。 苏晟终于道:“那个最小的水囊里就混有解药, 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再打桐儿的主意, 我是不会客气的。” 话毕他就化成鸟叼起小姑娘冲向蓝天。 白鸟的速度实在是快得可怕,尽管鹿家侍卫都瞬间而动想拦住他, 却通通失败。 沈桐儿在风中晃晃悠悠,不由惊喜地喊道:“小白,这回你好聪明啊!我还想等拿到白鹿灯再威胁他呢!” 白鸟没有回答,轻轻地把她甩在背上,然后便朝着远方努力扇动翅膀。 沈桐儿抱着它的脖子问:”现在要去哪里?” 苏晟说:“必须把灯找到,夜明图是真的烧毁了,如果今年不去长明灯楼的话, 以后我们就没有机会找回它,那对整个尘世都是个危险。” 沈桐儿点点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可以碰白鹿灯,鹿笙之父鹿白就不可以呢?我们的宿主都有掌灯血脉啊。” “咱们两个已经没有秘密了,我当然也不知道,但想必是与明烛祭灯有关。”苏晟回答。 沈桐儿又道:“很奇怪,异鬼应当是没有宿主记忆的,但鹿白却知道自己叫鹿白,而且听鹿笙说他会梦到长天原生活的片段……” 苏晟说:“即便都是同一种躯体孕育出来的,但是因为生前年龄与能力不同,以及墓穴所在位置各异,异鬼也是千奇百怪,有厉害的、也有低等如蝼蚁,其实这是件非常失控的灾难。” 沈桐儿叹息:“等我们的孩子出世,我们就带它去各地除杀异鬼,等到这世界再没有异鬼,我们三个就找到个地方慢慢的过完余下的生命,全当那些阴谋从来不曾存在。” 杀光异鬼谈何容易? 再说羽族是不会依赖与听从父母的。 苏晟没有讲这些扫兴的话,只是轻声问:“桐儿,你当真不准备赶我走,愿意试着原谅我了吗?” 沈桐儿在风中渐渐闭眸,思绪复杂却逼迫自己心境简单:“恩。” 第169节 苏晟保证:“我不会再骗你、再对不起你的。” 沈桐儿又嗯了声,搂得力气更紧,仿佛很担心这只美丽的鸟儿消失不见。 —— 茫茫的沙漠挡不住自由的翅膀。 苏晟努力飞到暮色微至,终于找到了长明灯楼的位置。 在色调单纯的平潭沙漠上,那如同宫殿般的建筑孤独地伫立着,仿佛在默默地欢迎着愿望的来客。 沈桐儿知道这是明烛被迫给自己修的墓,里面没有玉尸也没有可怕的机关,但由于有火融膏与白玉石的保护,基本上入者很难走到而不受伤害,加之会年年月月随着流沙变化位置,简直神出鬼没。 苏晟渐渐降落下去,把桐儿放在楼前说:“白鹿灯就在最深处,走吧。” 他陪着沈明烛建造下这里,又守着她的尸体在楼内度过数千年,对墓室的一砖一瓦都是烂熟于心的熟悉。 得到所有记忆的沈桐儿也不再惊异,默默点头后便打开楼门机关,走入灯火通明的深处。 —— 和其他的陵墓不同,回长明灯楼就像回自己的家。 没花多长时间,小姑娘就抱着缩小的鸟儿进到主墓室,对着仍旧不染纤尘的房间微微叹息。 地上散落着不少魂尘,正是当年鹿白和手下死后所留的痕迹,棺材盖半开着,白鹿灯也被随随便便地丢在角落,仍旧倔强地燃着微微的光。 沈桐儿先是到棺前凝望着里面已经干瘪的玉尸残骸,用力将盖子盖住,喃喃道:“明烛、再见。” 然后才转身去捡起灯。 白鹿灯的触感其实冰凉,上面精致地雕刻着神明在长天原的高山骑着白鹿离去的画面,这么多年半点都没被消磨掉半分。 苏晟有些紧张地望着这东西,显然生怕不小心碰到。 沈桐儿并不打算在这伤心地多留,回身说:“我们走吧。”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原本打开的墓穴门忽地轰然落下。 沈桐儿警觉抬头,冲过去拍开机关,迎面就遇到朝自己面门刺来的的长剑! 这一路所遇到的高手已经不少了,但突然袭来的男子还是身姿灵活如游鱼,几次都差点把小姑娘刺中。 沈桐儿的金缕丝被对方用暗器连番打开,幸而苏晟勇敢地冲过去与其缠斗住,让因孕期而虚弱的桐儿喘出口气来,恼道:“你是谁?要干什么?!” 持剑男子身型颀长,脸上带着银色的狐狸面具,终于一个不留神被白鸟按倒在地。 可他出手狠辣,咬牙朝着白鸟吐出毒针。 苏晟瞬间飞到墓顶躲避,黑衣身如影子般翻身冲出墓穴,又从外面把门关住。 万万没想到这里还有埋伏,尽管苏晟很想继续追击问清原委,却更担心桐儿的安危,心疼地扶起她道:“你没事吧?” 沈桐儿摇头:“有些使不上力。” “这也是没办法的,孩子夺走了你太多精力。”苏晟说:“但它也会在危机关头保护你的性命。” “是为了让自己顺利出生吗?”沈桐儿苦笑:“羽族的脾气还真是简单到不用猜。” 苏晟无奈地转移话题:“方才那个是长天原人,有着和铃鸣夫人同样的气味,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说明藏的很深。” “当初因建造墓穴在尘世留了不少监工,没有全部在大洪水中丧命也是在所难免。”沈桐儿被扶着站起来:“没关系,感觉没有异鬼那般难缠,我们小心点就好。” 苏晟微笑点头。 —— 墓穴的袭击仿佛仓促一梦,那个黑衣人显然对白鹿灯有觊觎守护之心,但因自己实力不敌,便躲得干干净净。 苏晟再不想让她桐儿在这里多留,很快便带着她飞离了熠熠生辉的长明灯楼,在荒漠中寻到出无人的绿洲栖息下来。 饥饿如此难熬。 由于体内缺乏能量,沈桐儿的肚子又绞痛起来。 苏晟把她安放在大树底下,小心地喂过点水,然后说:“我去抓几只异鬼,你小心等我。” “我跟你一起去!”沈桐儿抓住他的手腕。 苏晟微笑:“为夫会分心的,而且沙漠里的异鬼很狡猾,你相信我好不好?” 沈桐儿呆呆地望着他,忍不住问:“是不是你爹为了让你娘有力气生下你们,才叫她吃掉自己的?” “也许吧。”苏晟弯起眼眸:“但过去的事谁在意,咱俩都会很好,我以后一直陪着你。” 说完他便振翅成鸟,消失在沙漠的黑夜之中。 沈桐儿咬着被塞到手上的果子,摸住腹部说:“小家伙,你爹为了你这么辛苦,你可要早点出来见我们啊,不准像羽族那样把爹娘丢弃,我可舍不得。” 这是那种快要撕裂她的剧痛终于微微减轻。 沈桐儿忍不住轻笑,抬头望向星辰漫天的夜空,渐渐恢复内心的平静。 第98章 我们的 对于羽族而言,一双翅膀就可以任天南海北, 可是那些只靠着两条腿行走的生物, 却总渴望拥有一个家。 第170节 沈桐儿在绿洲处稍许休息过几天, 便恢复了精神。 她小心地将最近省下的魂尘和白鹿灯放在草地上, 脱下衣服到清冽的潭水中泡了个澡。 犹豫身体惊人的复原能力, 在云渊地宫中所受的伤已经完全愈合了, 平坦的小腹即不见当时的惨烈,也教人想象不出正在孕育新生命的神奇。 沈桐儿呆呆地坐在水中,开始茫然接下来应该去哪里,即便芳菲岛再也回不去了, 其实内心却仍想要个地方安定下来,她还不习惯流浪。 正发着呆的功夫,头顶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动。 沈桐儿抬头看到白鸟展着光芒闪闪的巨大羽翼乘风而落, 在触到水面的刹那变成为再熟悉不过的男子模样。 她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 双手扶在胸前担心道:“大早晨你又去哪里了?都不打声招呼就消失。” 苏晟的身上又带新伤, 在水中扩散出丝丝红雾。 他展开修长的手说:“吃了吧。” “我还不饿,节省一点。”沈桐儿摇头。 苏晟挑眉:“有什么好节省的, 异鬼多的是。” “那你吃!吃了才会有力气保护自己!”沈桐儿瞬间就把亮晶晶的魂尘抢过来塞进他的嘴里。 苏晟:“……” 沈桐儿顿时露出个笑脸。 苏晟说:“桐儿,你好久没对我开心的笑过了。” 沈桐儿愣了下,然后慢慢沉到水中,只露出张小脸在外面:“我们之后去哪呀,总不能一直在沙漠里待着吧?” “的确是不能久留了,这些天我频繁袭击附近的异鬼,想必已经惹怒了它们, 听闻沙漠深处的异鬼头子黄沙君是个很厉害的角色,现在不适合大战,还是先走为妙。”苏晟说:“只不过鹿家眼线遍布天下,如果我们去到人多热闹的地方,就得低调行事,特别是你带的白鹿灯十分惹眼,只要露面瞬间就会传到鹿笙耳朵里。” “那就去小地方先躲一躲。”沈桐儿小声说:“等以后有机会了,我一定送鹿笙下地狱。” “暂时不是考虑熟人的时候。”苏晟抬手摸摸她的头,忽然倾身吻住她的唇。 沈桐儿有些迟疑地躲开,却又被用力按住后颈无法逃脱。 苏晟微笑着咬住她的耳朵:“你不跟我生气了,我真高兴。” 沈桐儿说:“并不是不生气了,可沈明烛已经死掉好几千年,你也决定放下了,我又能怎么样呢?” 苏晟轻轻地将她瘦弱的身体抱在怀里,白衣与黑发都湿得一片狼狈,他脑中晃过沈明烛已经模糊的脸庞,最后又定睛在桐儿的大眼睛上,微微笑说:“等下我们便走,找个离城镇不远的地方建个小屋居住,你需要比较安全的环境修养。” “那现在就出发吧。”沈桐儿立刻答应。 没想苏晟的面颊却有些发红:“可我想先做一件事。” 尽管那般“好运气”的有了身孕,但沈桐儿从身心来说都更像个少女,当她感觉到苏晟的手指摸到私密的地方,才害羞挣扎说:“不,不行,太痛了……” “夫妻间本来就是这样的。”苏晟哄骗安慰:“只要你别紧张,就会慢慢习惯。” 沈桐儿心跳的很厉害,缩着肩膀躲避:“但是……” “娘子就一点也不喜欢我,渴望我吗?”苏晟垂眸说:“我实在活得太久、见得太多了,只有这个身体是完全属于你的,学着接受有什么不好?” 或许是这句话打动了沈桐儿,或许是她想到苏晟和沈明烛从来不曾真正的占据过彼此,这才放弃了抵抗,认命地搂着他的脖颈说:“那你轻一点……” 苏晟顿时露出得逞的笑意,扶住她滚烫的脸蛋说:“抖什么,好像我是个坏人一样。” “坏人算不上,也许是只坏鸟吧。”沈桐儿侧开脸。 池水微动,是柔情蜜意的涟漪。 太阳终于完全升起来了,透过树叶撒在水面上折射出粼粼金光。 桐儿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害怕,可是当身子被滚烫完全占据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地流出了眼泪,在种无法忽视的胀痛之外,又有温柔的酥麻扩散开来。 她的长发完全和苏晟的发丝黏在一起,在激烈的撞击中含着眼泪说:“小白……小白……” 苏晟温柔地吻她。 沈桐儿顿时哭出了声来:“以后千万不要离开我呀……就算是沈明烛回来了,也不许再理她……” 苏晟用种“那又怎么可能”的眼神回视,看到小姑娘充满期盼的眼神,终于还是点头说:“好,我娶了你,当然永远都陪着你。” 沈桐儿这才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嘤嘤地哽咽起来。 —— 一上午的荒唐结束,太阳已经完全升到了头顶,正是每日最暴晒的时候。 被折磨到全无力气的沈桐儿穿好衣服坐在树下,边吃果子边抬头说:“还是晚些走吧,现在太热了。” 苏晟心细的帮她把发髻数好,摸摸她的头说:“那也没办法,我会尽快飞离沙漠地区的,难道你想被那些异鬼寻仇过来,又打个你死我活吗?” “那还是听你的吧,也不知道沙漠里的异鬼长什么样子。”沈桐儿扶着他的手起身。 “你不会想知道的。”苏晟这般回答完,忽然侧头看向不远处。 “怎么了!它们真的来了?”沈桐儿不安。 苏晟说:“似乎有长天原人在附近,我又闻到了那股味道。” “什么味道?”沈桐儿左顾右盼:“难道是铃鸣夫人?还是在灯楼里袭击我们的家伙?” “很好吃的味道。”苏晟说:“应该不是鹿家,我昨晚飞过他们的营地,还离这里很远,罢了,走为上策。” 第171节 “小白你和以前不一样了,竟然没有刨根问题,杀个你死我活。”沈桐儿楼住他的胳膊。 “当然是不想把你牵扯进去,走。”苏晟立刻变成巨大的白鸟:“上来吧。” 沈桐儿端着白鹿灯小心翼翼地起飞,瞬间腾空而起,被清风吹散了发梢,她认真的问道:“小白,你是当真再也不想回长天原了吧。” “恩。”白鸟回答。 沈桐儿摘下脖颈上的白玉盒,在思考过后猛地将其挥手丢弃。 白鸟吃惊回头。 “既然不回去,就不需要火融膏。”沈桐儿说:“让它消失在沙漠中好了。” 花了那么多精力,面对那么多危险才得到的宝物就这么消失不见,苏晟竟也没追没动怒。 沈桐儿俯身抱住白鸟的脖颈,闭上眼睛说:“小白,我还是好喜欢你。” —— 乘风破浪整整一日,越过无数高山与河流。 到了夜半三更,苏晟才轻飘飘地落到处安静的山上。 周围有竹林和小溪,还有间破败的庙宇。 山下的村落散着影影绰绰的柔光,是除了月色之外唯一的辉色。 沈桐儿落地后左看右看:“这里没有异鬼的痕迹啊,看起来还挺平安的。” “我也觉得不错,兜兜转转就选了这儿。”苏晟化成人形说:“稍等几天,让我把这庙收拾下当成屋子。” 一只鸟能做到如此已经不错了,沈桐儿笑了下,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发问:“你在天上就能看清地面的状况?” “是啊。”苏晟不经意地回答。 沈桐儿惊讶地捂住脸:“那你的视力也太好了,会不会把我的缺点也看得很明显?” “你的缺点就只有喜欢多管闲事而已。”苏晟摸摸她的头:“待明天天亮,我去买些衣物和被褥给你。” “……是买还是偷……可千万别再偷到皇宫里了,那里的御鬼师很厉害的。”沈桐儿嘱咐。 “好。”苏晟点点头。 沈桐儿说:“我还想要个锅可以煮饭,还想要面铜镜。” “恩。”苏晟又点头。 沈桐儿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疑。 —— 丝毫不知疲倦的苏晟天不亮就飞走了,可是沈桐儿一直等到太阳落山都没再瞧见它的身影,想到外面那么乱,心里顿时焦灼不已。 之前命也不好,从来没有安稳的日子。 不会这回刚准备安定过一阵子,又遇到不测吧? 沈桐儿蹲在庙门口长吁短叹,捉住只野兔却没心情烤,又把它放到旁边吃草。 幸好在最后一抹光快要熄灭的时候,天空中终于出现了圆滚滚的痕迹——那是白鸟叼着个巨大的包裹翩然飞回。 沈桐儿忙高兴起身,等它落下后立刻抱怨:“你去哪啦,我等的脖子都酸了。” “抱歉,路有点远。”白鸟啄啄羽毛,然后得意道:“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 沈桐儿打开包裹,发现里面琳琅满目,各个价值连城,惊讶地问:“这……难道你还是溜进皇宫里了?” “没有,我答应过你的。”苏晟回答。 “那是从哪偷来的?”沈桐儿抱手。 苏晟说:“鹿家。” 作者有话要说:  莫名周末上了两天班quq 第99章 深山隐居 在不为人知的山里隐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尽管苏晟总是能溜出去捕捉异鬼和去玉京偷窃来吃穿用度, 可林子里但凡冒起炊烟就很容易被误闯此处的村民发现。 这日沈桐儿给自己煮了碗粥, 便赶快把炉子熄灭, 背着脏衣服去附近的溪水处清洗。 这种安稳让她想起和云娘相依为命的时光, 但也恍如隔世了。 由于怀孕的关系, 体力总似大不如前。 沈桐儿洗着洗着就觉得疲惫, 呆坐在水边对着波光走神。 没想这时附近忽然传来节奏很快的脚步声。 她紧张地把衣服都收进盆子里,正欲躲开时,眼尖地发现是个背着草篓的小女孩,不由站住脚步好奇地回视。 小女孩也发现了桐儿所在, 怯怯地眨眼问:“姐姐,你是谁呀?” “我是南边来的,暂且在这里歇歇脚。”桐儿微笑:“你住在附近吗?” “对呀, 就在那边的金谷村。”小女孩并没什么戒心。 第172节 沈桐儿靠近后说:“那你叫什么名字, 这山上有很多猛兽毒蛇, 很危险的。” “我叫绿荷。”小女孩把草篓抱在胸前:“可是这里有草药,我娘感染了风寒, 没力气下床了。” 沈桐儿见她也就六七岁的模样,竟然如此懂事,不由说:“那我帮你采吧,以后你还是别来这了,以免遇到不测,你娘会担心的,看!” 绿荷顺着她的手指往后一瞧, 见条花蛇盘在树上缓慢移动,不由吓得尖叫起来:“啊!姐姐救命!” 沈桐儿放下盆,无奈地拉住她说:“我来保护你,不过你不要跟别人说在山上见过我。” “为什么呀?”绿荷怯怯地反问。 “因为有坏人要杀我,你若跟别人乱讲,传到坏人的耳朵里,我就会遇到不幸的。”沈桐儿叹息道:“你懂吗?” 绿荷茫然地瞧了她半晌,然后点头保证:“好,我不说!” 沈桐儿顿时露出满意的笑容:“你要找什么样的草药,告诉我吧。” —— 这日帮助绿荷可废了不少的功夫,待到沈桐儿再端着盆回去破庙的时候,日头都已经渐渐下去了,她进门就闻到久违的饭香,顿时高兴地冲进小厨房里:“哇,小白你在弄什么?” 苏晟对于模仿人类的生活方式总是乐此不疲,厨艺也修炼的很好,抬眸笑说:“排骨啊,你不是说想吃吗?” “嗯嗯。”沈桐儿也顾不得晾衣服,马上凑到炉子便使劲嗅。 “怎么会这么馋?”苏晟摸住她的头:“今天干什么去了?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我遇到村里的小孩子在采药,就帮了帮她。”沈桐儿回答:“不过放心好了,她不会乱讲的。” “乱讲也无所谓,奇怪的是你怎么还愿意相信别人?”苏晟的表情挺无奈。 “孩子是最值得相信的呀,他们不会撒谎。”沈桐儿拧巴起眉头:“别骂我了。” 苏晟略显无奈:“你看床台上是什么?” 沈桐儿探头一望,发现那里竟然插着个冰糖葫芦,虽然已经有些融化了,却还是立刻跑过去兴奋地拿起来咬了口:“好甜!” 原本苏晟本想亲自把她养大的,想到桐儿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来自于穆惜云的教导,心里面就有些酸涩的不满,但瞧她并未因为得到自己的记忆而扭曲了原本的性格,倒也稍许安心,转身便去院子里帮她晾晒裙子去了。 沈桐儿坐在门边静静地瞧着苏晟忙碌,把嘴巴里的山楂努力咽到肚子里,轻声说:“小白,无论如何我都是只异鬼,和你的孩子也不可能是纯粹的羽族后代,所以对它没什么期望,就希望别像御鬼师那般生命短暂,能健健康康的就行。” “别小瞧了羽族的生命力。”苏晟说:“我们活着就是为了生存和掠夺,我对它唯一的期望就是别伤害你。” 沈桐儿哑然:“怎么可能?它是爱我的。” “不需要。”苏晟立刻冷淡地说,抬头将她的裙子挂在绳子上,然后才道:“我爱你就够了。” 沈桐儿噗嗤地笑出来:“小白,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想不出来。”苏晟拒绝。 “为什么,我的名字就是你取的呀。”沈桐儿郁闷:“也许孩子是女的,像我一样呀。” 苏晟忽然意识到这种可能,这才走近道:“那就叫安安吧,能平安不就好了?” “苏安安?”沈桐儿笑:“可要是男孩就很奇怪。” “不会是男孩的。”苏晟坚持道:“我喜欢女孩。” 沈桐儿举着糖葫芦无语,半晌又瞧着他笑个不停。 苏晟垂眸:“哪里有趣吗?” “我觉得小白有的时候任性的很可爱。”沈桐儿抬头说:“不过这样当爹可不行呀。” —— 又是星辰漫天的时刻。 鹿家的大宅里透出黑夜独有的死寂。 铃鸣夫人坐在最深处的卧房内喝着汤药,眉宇间是不解的愁绪。 鹿笙语气难过地安慰道:“娘,你放心,我总能找到他们的。” 铃鸣夫人说:“可娘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等了,本家最长寿的长者也不过就活九百余年,娘多半快要到了自己的命限,那苏晟和沈桐儿难以收买和控制,即便找到他们,如果沈桐儿不愿意使用白鹿灯,就算杀了也没用。” “她总归会有自己在乎的东西,这个小鬼心软话多,并不像苏晟那么变态。”鹿笙说:“只要能找到娘的家乡,也许就能知道长生之法究竟是什么了。” 铃鸣夫人露出苦笑,愣愣地说道:“你爹已经因为这件事死了,其实我不想你也同样下场。” “我会小心,而且是不可能不管娘的。”鹿笙安抚住她的手,站起身来道:“早些休息吧。” 铃鸣夫人颔首。 鹿笙这才冷着脸负手离去。 他走出门口便对心腹说:“务必尽快找到沈桐儿的下落,她怀有身孕,很可能是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隐居起来。” “是,家主请放心。”黑衣侍卫拱手答道。 —— 山里的夜晚很静,四处都是草动虫鸣的回响。 沈桐儿依偎在苏晟身边半睡半醒,忽然嘟囔道:“我喜欢这个地方。” 苏晟说:“这地方没什么特别。” 第173节 “但是咱们两个在此落脚,就是把这儿当家了,家当然是特别的。”沈桐儿说:“希望孩子能早日出生,那样我就会恢复正常了……” 她叨念完而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追问道:“小白,这孕期要多久呀?” “……不知道。”苏晟微怔:“你知道我不知道的。” “哎呀,这可怎么办,以羽族的生命长度来说,不会要很多很多年吧。”沈桐儿沮丧地皱眉。 “很多年又怎样,我会一直为你找魂尘吃的,你别担心。”苏晟安慰。 “那以后,还是带我一起去好了,你不知道你离开以后我有多担心。”沈桐儿侧头问:“你就不会担心我吗?不怕等你一回来,我已经被鹿笙捉走了?” “可是异鬼难缠。”苏晟挑眉。 “我也杀过很多呀,我会小心的。”沈桐儿哀求道:“就算出什么事情,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对此苏晟倒不是特别坚持,终而还是点点头。 沈桐儿立刻开心地抱紧他。 苏晟说:“我路过玉京的时候,偷窥到皇帝正在集结军队,大概人类也忍受不了异鬼的威胁,准备开始反击了吧?” “到时候厮杀就会变成战争,又会有多少人死去呢?”沈桐儿忍不住叹息:“不过这样也好,否则任鹿家这样饲养肉人、繁殖异鬼,尘世很快就会变成他们快乐生活的沃土——” 苏晟听到这里,忽然握住沈桐儿的手:“没错,所以我一直觉得,他并非是因为好奇才寻找长天原的秘密的。” “那是因为什么?”沈桐儿眨眼。 苏晟沉思片刻,轻声道:“你别忘记,异鬼之祸最初是因为什么才起来,长天原人寿命有限,对长生的渴求几近病态,而现在铃鸣夫人正是长天原人的后裔,鹿笙有着她的血缘,当真像异鬼那样永生吗?他那副病怏怏的模样,很可能是真实的。” 沈桐儿惊讶地回视,而后信服点头:“大概鹿家没办法从墓穴里得到完整的信息,以为那些壁画和文书所隐晦提到的长生另有门路。” “真是可笑,想象不出如果他得知真相,会是怎样的绝望呢。”苏晟忍不住嗤笑起来:“鹿笙想要永远活下去是不可能的,有机会我倒真的想送他去死。” 第100章 时光如水 最初看似走投无路的隐居,竟然一隐就是整整三年。 沈桐儿原本还在满怀期待的等着孩子的降生, 可是日复一日过去, 身体却从外表看不出任何变化。 唯有肚子饿得越来越频繁, 几乎每天不吃上三五只异鬼的魂尘, 就没办法维持基本的生活能力。 这三年多她经常被苏晟载着飞过山川河流, 到异鬼闹得凶的地方大开杀戒。 也曾回南陵原看过花灯、到玉京赏过雪景, 偶尔还出现在琼州前线点燃几把难以熄灭的莲火,让鹿家的爪牙措手不及。 ——是的,被欺凌折磨了几十年,人类对异鬼的战争终于开始了。 朝廷似乎下了决心, 不知从何处找来大批御鬼师率领军队四处围剿,看不见时就洒人血、拼人命,非惨烈不足以形容。 但很多时候生存就是如此简单又残忍的事情。 —— 在快要二十岁的年纪, 沈桐儿开始对着自己的肚子感觉无望, 坐在院子里对着满架的葡萄叹息:“也许孕期比我们想象得要长很多呢, 万一朝廷战败了,鹿家彻底横行于世, 那咱俩再去帮忙也来不及了啊。” “本来就不是力所能及的事情。”白鸟悠闲地站在高树上说道:“想要把它们彻底铲除,就必须向权利靠拢,否则像现在这样三不五时的仗义出手就已经是极限了。” “我知道自己力量很渺小,但是想到鹿笙还在得意洋洋的活着,就觉得反感。”沈桐儿叹息:“也怕他忽然有一天带着异鬼们杀上门来,袭击个措手不及。” “由于你我露面太频繁、出现的地方又相隔天南海北,他摸不清这个地方的。”白鸟很是悠闲:“再说来了我也不怕, 我会保护你的。” “小白长大了许多,是因为吃掉太多异鬼的关系吗?”沈桐儿好奇抬头打量。 “桐儿倒是没什么变化。”白鸟忽然化为人形落到她面前,伸手摸摸她的头:“永远不变样就好了。” “哼,我可是要当娘的人。”沈桐儿扭开脸说道。 苏晟顿时露出小来,蹲在她面前问:“今天你想吃什么?我来给你做。” “我想……”沈桐儿眨眨眼睛:“去村子里面过重阳节。” “那有什么好去,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别和附近的百姓接触。”苏晟不悦道:“和他们产生了感情,到头来也是麻烦。” “哦。”沈桐儿并没有坚持,小声道:“没有产生感情,只是绿荷待我很好,其他人发现我们在附近生活,也没有来伤害我们。” “不伤害就是好人吗?”苏晟无奈:“走吧,我们去玉京晃一圈,现在鹿家全因战事躲避不见了,城里处处是御鬼师,安全得很。” “别忘了我也是异鬼啊。”沈桐儿弯起眼睛。 “只要你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不会恢复原型,出现有问题的。”苏晟摸摸她的头:“玉京的点心不是比山下村子里的更好吃吗?” 对沈桐儿来说最重要就是能与苏晟形影不离,所以她立刻握紧他的手笑着点点头。 —— 气势恢宏的王城里并没有因怎么周围战乱而显得萧条,反而比往日更加拥挤与繁盛,就像沈明烛曾经说的那样,人类即便渺小脆弱到极限,却很难屈服与妥协,或许他们比长天原人、比羽族都要更强大。 很容易就偷到入城文书的苏晟面色坦荡地带着沈桐儿走进去,此时天色微暗,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关闭城门。 很喜欢烟火气的沈桐儿左看右看,瞧见有卖花的便跑过去买了几朵,捧在鼻子下轻嗅:“真好闻。” 路边灯盏的微光映在她的脸上,暖洋洋的很温柔。 苏晟很清楚,由于穆惜云把她养大,沈桐儿的骨子里更像个人类,她接受太多七情六欲的软弱,还不知时光漫长为何物,眼前终究如浮云。 “小白,送给你。”沈桐儿忽然把花递到他眼下:“白色的,香喷喷,和你一样。” 第174节 “我哪里香喷喷了。”苏晟失笑接过。 “有的,小白身上永远带着树叶的味道,很好闻。”沈桐儿踮起脚来在他的下巴处轻闻。 正在这时,摩肩接踵的人群尽头忽然经过一队高头大马。 苏晟很警觉的拽着沈桐儿躲入旁边店内,小声说:“是天光门。” 作为与异鬼对抗的皇家机构,他们这两年受尽世人尊敬,走到哪里都会被夹道欢迎。 只是首领季祁很少露面,反倒成为百姓眼里的传奇。 沈桐儿好奇地打量过那些严肃的锦衣男子,然后道:“也不知道季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还没忘记那个家伙?”苏晟挑眉。 “毕竟我认识的人也没几个,关心下有什么奇怪。”沈桐儿哼道。 “我吃醋。”苏晟说。 “比起我吃的醋,你这算什么?”沈桐儿立刻脱口而出。 苏晟顿时被骂的陷入沉默。 沈桐儿转身看向他:“算啦,小白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不是来吃好吃的吗?” 苏晟这才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别忘记季祁活不了多久的,提早忘记他没什么不好。” 沈桐儿毕竟拥有他的记忆,能够理解在漫长的时间里看着一个又一个生命消逝是什么感觉,她微微苦笑,打起精神说:“今天尝尝这里最出名的烤鸭吧!” —— 酒楼隔间里的满桌佳肴,是这几年沈桐儿和这个世界最多的联系。 其实她稍微长高了些,脸也褪去了童稚的圆润,但那双大眼睛仍像会说话一般生动,边吃边笑眯眯说:“你不能体会到美食的魅力,活着真是太遗憾,稍微吃点又不会怎么样。” 苏晟嫌弃地望着面前的珍馐:“……“ ”你看你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甜,什么是酸,多遗憾呀。”沈桐儿咬着桂花糕说。 苏晟道:“都是没有用的东西,为什么要取这么多名字?知道什么是甜又怎样呢?那你告诉我什么是甜?” 沈桐儿语结:“就是……很满足、很幸福的味道,吃了就觉得开心有力气了。” “那娘子便是甜吧。”苏晟笑她。 沈桐儿傲娇地扭开头哼了声,然后又趁着身边无人时凑近亲了他一下:“桂花蜜就是甜的,尝到了吗?” 苏晟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却在某个瞬间疏忽退去。 沈桐儿很敏感地问:“怎么了?” 苏晟说:“有种异鬼的味道。” “怎么可能,为了保护皇帝的安危,玉京到处都是御鬼师。”沈桐儿左顾右盼。 苏晟皱起眉头:“是会藏匿自己信息的高手。” 沈桐儿不安地放下手中的筷子。 正在这时,隔间的门忽然被店小二推开:“二位客官,你们的酒来了。” “我们没有要酒。”沈桐儿这样回答的瞬间,便眼睁睁看着店小二撑破了身上的布衣,变成个漆黑庞然的怪物,张开巨口便朝自己袭来! 幸而苏晟早有准备,瞬间摸下腰间配剑朝它砍去,翻身躲过异鬼尖锐的巨爪砍来,像拎小猫小狗一样把沈桐儿拽起,自窗户一跃而下。 异鬼跟着冲撞到街边,周围它的同伙也不再隐藏,试图布下天罗地网。 苏晟几乎每日都要寻找这种怪物打来魂尘,越发变的心狠手辣,化作巨鸟将桐儿抛在身后,紧接着便抓住为首的飞腾到高空之上,不管那异鬼怎么挣扎啃咬都不松爪,直到冲破云霄,才狠狠地将它丢了下去。 沈桐儿惊魂未定:“天啊,要摔成饼了吧?” 苏晟本打算开开心心过节,被打扰到自然生气:“鹿家还真胆大,光天化日就敢动手。” “我看那些异鬼个个都很厉害,要不要回去帮忙?”沈桐儿担心。 “无妨,天光门就在附近。”苏晟说:“他们的目标是你,回去反而会自投罗网。” 话毕他也不顾沈桐儿的争辩,便自顾自地背负着她朝家的方向飞去。 小姑娘没办法,只得俯身搂着白鸟的脖颈,叹息道:“我的烤鸭还没有来得及吃呀……” “我来给你烤。”苏晟安慰。 “嘻嘻,让你烤两个翅膀的动物其实不很残忍?”沈桐儿坏笑起来:“小鸟和假小鸟的自相残杀。” 苏晟并不搭理她的傻话,郁闷地哼了声,便加快了速度。 —— 玉京距离他们隐居的深山距离千里,待到终于降落到破庙,已到子夜。 沈桐儿半睡半醒地从白鸟身上爬下来,打了个哈欠说道:“快休息吧,我感觉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诶?” 她揉揉眼睛,溜达进屋子里捧出篮枣糕。 苏晟顿时警惕:“这是谁放在这里的?你告诉村里人我们的住处了?” “应该是绿荷吧,还有她上次没绣完的香囊呢,我没告诉谁什么,不过这庙本来就长在这儿,被她找到了也不奇怪。”沈桐儿拿起枣糕闻了闻:“我可以吃吗?” 第175节 苏晟接过后仔细检查,然后才稍微放心地交还给她。 沈桐儿立刻把枣糕咬进嘴里:“小白,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交朋友,怕我惹麻烦,没关系啦,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心软多事的……如果你不放心,不如我们搬到别处去呀?” “倒也不必。”苏晟扶着她进屋:“找机会把鹿笙宰了,我们就不用东躲西藏了,没准还没来得及对他怎么样,他就自己寿命耗尽死掉也说不定。” “好像不同种族生下的孩子都很脆弱……”沈桐儿开始担心。 “不管我们的女儿生命或长或短,能力如何,我们让她开开心心就够了。”苏晟安慰。 沈桐儿没办法地失笑:“谁说是女儿了?傻小白。” 第101章 不速之客 重阳节过后,山中的气候日渐寒冷, 时不时便落下湿凉细雨洗涤万物, 最后几朵秋花也落了个干净。 沈桐儿闲来无事, 用金缕丝在茂密的树丛中荡来荡去, 拾到不少红彤彤的野柿子。 她将其拿回到破庙晾在窗台上, 很快便吸引了嘴馋的鸟儿靠近啄食。 为此, 沈桐儿在屋内边看边笑:“小白,你看它。” 正在翻阅药谱的苏晟顿时露出嫌弃的眼神。 “好可爱的小麻雀呀。”沈桐儿露出酒窝。 苏晟把从鹿家偷盗出的金箔书卷好,认真放妥说:“我已经知道鹿笙那种药的来源了,以后再被他威胁也不怕。” 沈桐儿不禁又笑:“你活得还真是仔细呀。” 苏晟理所当然:“同样的亏怎么可以吃第二次呢?” 沈桐儿早已习惯他的脾气, 靠近后搀住他的手臂说:“多谢小白费心保护我。” 苏晟正打算扶开这丫头好好的教育她要谨慎,却敏锐的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姐姐!”绿荷的呼喊同时传来。 沈桐儿看了苏晟一眼,转身迎出去说:“小荷, 你怎么又来啦?不是告诉你平日少接近我, 这里会有危险的吗?” 三年来绿荷已经长大不少, 闻声立刻捂住嘴巴:“我没有跟别人讲姐姐的事。” 沈桐儿略有些无奈,叹息道:“所以今天来干吗?” “这个!多谢姐姐上次给我娘找得药, 她的病全好了。”绿荷抱着件红色裙子:“这个是我娘做的,姐姐喜欢红色的衣服,所以送给你。” 其实沈桐儿也不过是付出举手之劳,从外地给她带来治疗肺痨的奇药。 但既然救人一命,收件衣服好像也没什么所谓。 她受宠若惊地接到手里,展开看到上面绣的花纹,忍不住说:“这……是出嫁穿的呀。” “嘻嘻, 之前娘怕她离开的早,所以给我做了好几件衣服留着。”绿荷弯起大眼睛:“现在她可以一直陪着我了,我想送给姐姐。”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沈桐儿连忙推却。 “我家没什么好东西,如果姐姐不收下,我会一直觉得亏欠的。”绿荷虽然年纪小却很坚持。 沈桐儿这才勉强抱在怀里。 始终在屋内听他们谈话的苏晟款款出现在门口,默不作声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女孩子。 虽然他表情冷冰冰的,但依然因为风华难掩的眉眼而让绿荷羞红了脸。 沈桐儿生怕小白吓唬人家,立刻三言两语地催促着绿荷赶快下山回家去。 待到破庙周围恢复安静,苏晟才开口道:“一旦开始交往,她就会来更多次的,世界上没有真能保守秘密的人,我们不能久待了。” 他本以为桐儿会因眷恋而反对,未想她却点点头:“确实是这样,把生活的痕迹都清理干净,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去吧,最近我当真觉得自己越来越没力气,想必是孩子需要的能量更多,也离临产更近了。” “好。”苏晟搂住她的后背:“你怎么没因为所谓新朋友而舍不得?” 沈桐儿抱着手里的衣服,垂下长睫毛说:“每次被善意的对待、被单纯的信任,我都觉得特别开心,可是任何想要跟我交朋友的人,都死的很惨……我不想再害他们,除了小白以外,也许我不该接近任何其他对象。” 这席话苏晟听着很顺耳,可瞧见她神色种隐隐的寂寞,又不舍道:“等到日子安定了,再交朋友也不迟。” 沈桐儿颔首。 苏晟摸摸她的脸,忽地侧头瞧向院外。 沈桐儿疑惑:“又怎么了?绿荷回来了吗?” “没有,奇怪的错觉。”苏晟并未发现异样,忽然把她抱起来放到床榻上:“好好休息,我来收拾我们的行李,不用的东西埋在地里烂掉就好。” —— 想要高枕无忧一辈子,需要很强的运气。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沈桐儿和苏晟坎坷的命运都谈不上特别幸福。 所以这日突如其来的袭击,倒也因为三年的潜伏而显得无奈又正常极了。 当时苏晟还没把桐儿亮晶晶的首饰盒挑好,就听到外面非常急促而整齐划一的奇怪动静,他警惕地拔出剑便走到门口去瞧,未想竟然铺天盖地落下张巨大的铁网! 打着瞌睡的沈桐儿同样被惊到,见状想也没想就飞奔着利用金缕丝荡过去,大喊道:“小白!” 苏晟从鹿家偷出的宝剑一等一的锋利,却没办法隔断铁网,他挥砍过后便直接恢复原型,展开巨翅护住桐儿,使劲咬住那专门为捕捉他而打造出来的沉重陷阱。 第176节 来者是群穿着锦衣,身材高大而容貌精致的男女。 为首的男子漆黑的长发及腰,皱眉喊道:“怪物!把白鹿灯交出来!” “你们是谁!”沈桐儿被铁网压出,利用缝隙射出金缕丝,却被那男子飞身躲开。 “是长天原人,太多了!保护好自己!”白鸟努力想要腾起翅膀,一下子把压着铁网的八个人扯倒,劲风带得桐儿也摔倒在地上。 带头男子毫不含糊,引着帮手过来不带畏惧地刺向他们! 白鸟的血瞬间染红了羽毛。 沈桐儿花容失色:“小白!你快飞走!他们摸不了那灯的!” 结果话音刚落,一把长剑就插入她的腰腹! 这瞬间桐儿的头脑是空白的,只想着还没能出世的孩子,正惊愕地长大双眼时,体内却忽然泛起股莫名的力量,将袭击她的长天原人震了出去。 同时白鸟也英勇地扯断了铁网,扑上去血腥地啄食起这些自诩高贵的美人。 沈桐儿早已在一次又一次的危机中被锻炼的机敏而沉着,她趁这功夫转身冲回屋内,捧起永远在燃烧的白鹿灯大喊:“别过来!不然你们都要化为灰烬!” “走!”白鸟也顾不得去收拾行李,残忍地咬断了个抛掷暗器的女子身体,腾空而起用爪子抓住沈桐儿就冲向天空。 沈桐儿捂着头害怕被飞箭射中,在高处看到破庙内里三层外三层有很多埋伏,不禁在喘息中心有余悸。 —— 由于担忧安全问题,白鸟忍着伤飞过不短的距离,才找到处溪边的宁静森林落脚。 它化作人形后,很快便抱住流着血的妻子说:“你怎么样?我这就去给你找点药。” “没关系,宝贝还在……”沈桐儿将白鹿灯放在旁边,从怀里摸出个装着一把魂尘的锦袋,很节省地给彼此吃了些,便捂着伤处苦笑说:“方才还以为我们的孩子要没了,不知怎么那个要杀我的人却被怪力弹开。” “是孩子在保护你和它自己的安危,没关系。”苏晟皱眉,眼神里充满怨恨:“待我半夜去把这些贱人杀个片甲不留。” “算了,没必要主动寻仇。”沈桐儿依偎在他怀里道:“长天原人的后裔一直藏得很深,竟然能够找到咱俩的位置,可是这么多年都活得悄无声息,现在突然露面又发动袭击是为什么呢?” “别忘了他们中间本来就会有极小的机会生出掌灯血脉的人,或许这些家伙从一开始就在监视我们,现在有了能够取代你的人选,才不留情地痛下杀手,想要抢夺白鹿灯。“苏晟认真地分析道:”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它的可能。” 受伤的沈桐儿明明很痛苦,冷汗都沁出了额头,但是小白清冽的的味道让她很安心,不由缓缓闭上眼睛说:“别去杀人,别走……陪着我……” “睡吧,我哪也不去。”苏晟不顾自己横七竖八的伤口,安静地坐在草地上抱着她,一袭白衣红红斑斑。 沈桐儿因着孕期的虚弱而失去了意识。 但是她身边的白鹿灯,却因染上小姑娘鲜红的血,而燃烧得更炙热了。 第102章 命中魂回 夜在山野中如雾气般弥漫了开来。 带伤沉睡的沈桐儿忽因种神秘的温暖睁开眼睛。 漆黑的溪边除了她那对通红的眼睛,就只剩下白鹿灯还闪着晃动的光亮。 不晓得为什么, 平日里很警觉的白鸟在旁边睡得很沉。 沈桐儿摸到自己腹部的伤口已经结痂, 便轻轻地起身寻找在这深秋奇怪的暖意来源。 谁知道她刚迈出一步, 周身竟然毫无防备地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桐儿睁大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故而十分紧张地回头呼唤:“小白!” 结果苏晟并没有回应。 反倒是个秀美的光影出现在不远处, 长长的裙摆和发丝的轮廓透着古怪的熟悉。 沈桐儿以为自己在做梦, 握紧双手傻在原地。 那光影越靠越近,最终露出全部眉眼。 桐儿惊愕:“沈明烛……” 来者果然是美丽高贵的明烛公主,她的模样好像和苏晟的记忆中没有太多差别,只是一双眸子里幽深如潭。 沈桐儿追问:“你不死了吗, 我是产生幻觉了吗?” 沈明烛平静地看着她,浮现出温暖笑意。 “我是不是没睡醒,不可能是真的。”沈桐儿本能地往后退, 却因太紧张而趔趄摔坐。 “你也可以认为我是假的, 毕竟这只是我的画影。”沈明烛伸出手, 在触碰到她发丝的瞬间却穿过了她的脸。 沈桐儿吓得挥动双手,把她打散成一团光雾。 空气渐渐安静, 沈明烛又恢复成原样。 她的声音很温柔,温柔中透露出无法忽视的力量:“抱歉,我已经离开这些世界,只能通过你的血液和白鹿灯,以这种方式来见面,但这里发生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 “那你在哪个世界?难道你去了小白的家乡?”沈桐儿惊讶地追问。 沈明烛又笑:“或许说出来你根本理解不了。” 沈桐儿对她的感觉很复杂,但想到苏晟, 又警惕道:“那你出现干什么?” “我想让晟儿脱离痛苦,不要再陷入这些毫无意义的杀戮中了。”沈明烛叹息:“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虚假的幻象。” 沈桐儿的确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却敏感地反问:“什么叫脱离痛苦?你要带它走?” 第177节 沈明烛颔首。 “不可能!小白是属于我的!”沈桐儿这才找到力气站起身来,激动地说:“是你不喜欢他,是你抛弃他的!抛弃了为什么要回来,不管你在哪里,在仙境还是什么好地方,小白都不想去!他答应我再也不去想你的事了!” “那是因为它以为我不存在了。”沈明烛笑意不减:“你敢帮我唤醒晟儿吗?” 沈桐儿全身都是冷汗,当她看到沉睡的白鸟在黑暗中渐渐浮现,心顿时漏跳一拍,立刻用胳膊把沈明烛的光影打散:“不要,你走了就别再回来!把异鬼杀干净,把和平还给大家的事我会做到的,你消失吧!” 沈明烛忽隐忽现,眼神悲伤,但最终还是消失不见了。 月色重新回归这片草坪。 沈桐儿看到一切都变得正常,这才努力咽下口水,抬起手抹掉下巴上的汗珠。 方才被黑暗掩盖掉的声音都回来了。 白鸟立刻抬起头,惊讶地说:“桐儿,你怎么站在那里?怎么了?” 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沈桐儿回神扑向它:“小白!” “伤还痛吗?”小鸟温柔地和她依偎在一起。 沈桐儿摇着头哽咽:“不痛了……” 白鸟目露担忧:“那你怎么哭了?” 沈桐儿从来没想过沈明烛还会活着,毕竟她的尸体已经玉化,孕育出了活生生的自己,虽然她知道那女人对苏晟有多重要,可是想到刚才的话,又怎么可能全盘托出,她最终还是做出了每个妻子最自私的选择,紧紧地抱住苏晟哽咽说:“我梦到你飞走啦,不要我了,怎么着你都找不到。” 或许是担心的情绪太沉重,她把话说完,眼泪就涌了出来。 白鸟无奈地化作人形,把桐儿抱在怀里说:“怎么可能呢?我死也会死在你身边。” 沈桐儿伤心地闭上眼睛:“那你答应我,永远都不留下我一个人。” “我发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苏晟摸摸她的发丝,露出个真诚的笑脸。 沈桐儿泪眼朦胧地凝望,忽然撑起身子吻上那抹笑意。 苏晟面颊微红却从善如流,直到彼此的呼吸在甜蜜中变得凌乱,才轻轻扶住她的肩膀:“你的伤还没好,别乱动了。” 沈桐儿安静地弯起了大眼睛,又一滴泪水掉下来。 “怎么觉得你今晚不对劲,真的没发生什么吗?”苏晟轻声道。 “也许是我们的家就这样没有,觉得无处藏身了吧。”沈桐儿厌恶地看向那盏被觊觎的灯,忽然转变态度说:“既然长天原的后裔中出现了掌灯血脉,这宝物他们是不会放弃的,相信其实白鹿灯的传说已经被完整的流传了下来,如果那些人和鹿家并不齐心,咱们两个没必要敌对。” “不能这么草率。”苏晟仍旧向往常一样理智:“交还这东西错误就会无止境地重复,况且别忘记只要是长天原人尸在尘世死后就会养出异鬼,你怎么确定他们不是要回去找忘川水?” 沈桐儿自知自己的意见讲不通,也只能点头同意。 苏晟回头望向东方冉冉出现的朝阳,把桐儿扶起来说:“走,你需要好好休息,我们暂时找个落脚的地方。” 沈桐儿颔首:“千万不要往人多的城镇去了,感觉鹿笙意见急不可待,眼线四布。” “嗯。”苏晟叹息:“我倒知道有个地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有什么好介意的。”沈桐儿眨眨眼睛。 —— 封死了数千年的山洞里,竟然并积累什么灰尘,反而空气干凉。 只是曾经放置在这里的绫罗锦被都已变成碎片,让苏晟努力打扫过了好一阵子。 这是他与沈明烛每次来尘世栖身的住所,至今未被人知。 沈桐儿找到处地下水清理了身上的干涸血迹,然后便坐在石桌前梳理长发:“我看到附近有异鬼的粘液痕迹了,千万要小心。” “嗯。”苏晟颔首:“我去给你找个被子,你在这等我。” 沈桐儿略有担心,但考虑到自己现在行动不太便利,如果在外遇到什么就只能拖后腿,故而点头答应。 苏晟微微笑了一下。 沈桐儿望向铜镜里的倒影,忽然问:“我和沈明烛长得像吗?” “你知道的,有一点吧。”苏晟第一反应便耿直回答,而后又补充道:“她比较沉稳,桐儿更可爱。” “所以小白也更喜欢我吗?”沈桐儿底下脑袋。 这几年他们相处的始终很融洽,以至于苏晟并不清楚小姑娘为何忽然重提此话,他愣了下才挑眉道:“我说过的每句话都是认真的,桐儿当我之前在开玩笑吗?” 沈桐儿摇摇头,轻声道:“因为我每天都比之前更喜欢小白,如果小白走了,我……” 她恐惧的闭上眼睛。 也许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生存的意义,而不是寄希望于另外一个人的陪伴。 可是爱情这种东西啊,又何曾讲过骨气呢? 苏晟微微诧异地蹲到桐儿面前,握住她的手:“如果我离开你,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是我为了保护桐儿死掉了,否则再也没有其他原因……就算明烛活过来,也是一样的。” 第103章 白鸟的牵绊 每天去寻找异鬼的任务,对苏晟来说已经习以为常。 他在出生后过了百余年的平静岁月, 终于还是在沈明烛死后渐渐找回杀戮的本性。 第178节 只有凡人才配在尘世活着, 根本不知自己为何出生的异鬼就该死吗? ——这个问题没有谁能够回答, 哪怕是当初始作俑者墨家, 更何况本在局外的苏晟? 这些年过去, 他唯一所能确定的, 就是只要内心有牵挂,就应当付出所有努力去保护,否则待到日后追悔莫及,也是全然不能重来的。 —— 这日苏晟又让沈桐儿躲在山洞里, 独自飞出去收集魂尘。 最近的动荡年头,除了繁华的城镇之外,其余的地方少有没被血染山河的。 在朝廷发动的清剿异鬼的战争中, 受灾最严重的当然是最早出现异鬼的东南沿海和饲养肉人的琼州。 想到随时有可能降下的死亡, 沈桐儿每每与他分别都非常不安。 这天她左等右等都没有见到小白回来, 感觉地上世界已经到了深夜,不由紧张到心跳如鼓, 左思右想还是顺着密道出去张望。 果然夜已经深了,密林里回荡着秋虫的清鸣。 沈桐儿活动过十根手指,准备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黑暗中隐约有些红色的光亮,说明的确有异鬼在这里活动,她可不想没等到苏晟,自己却遭到什么不幸。 已经很久未曾独自闯荡在荒郊野外了,沈桐儿好似因为孩子的存在而失去了曾经的无所畏惧。 冷清的风送来隐隐的腥臭。 她猛地回头, 发现不远处竟飞速扑过来只满口獠牙的异鬼,立刻飞身上树,同时用金缕丝发出攻击。 那异鬼应当饿了很长时间,虽然体型中等,动作却格外凶残。 它根本不顾双腿被金缕丝捆住,不管不顾地爬上树干,朝着沈桐儿冲去。 沈桐儿奋力提气,忽然跃下树拼命拽动金缕丝,硬是把异鬼卡在了两根粗长的树枝中间。 低沉的吼叫震动得枝叶颤动。 沈桐儿丝毫不敢懈怠,忽然收紧了戒指,活生生地把异鬼的两根前肢拽断。 那异鬼疯狂的跌落下来,瞬间就被她用金线射穿了大脑。 沈桐儿朝四周确认没有帮凶,这才松下力气俯身把魂尘捡起来。 与此同时,天空中传来了声熟悉的鸣叫。 桐儿高兴抬头:“小白!” 闪着银光的白鸟俯身冲来,华丽的长羽顺时间照亮了周围的阴暗。 “小白,你跑到哪里去啦!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沈桐儿急着围在旁边,伸手抱住白鸟修长的脖颈。 “我去琼州看了看,朝廷的状况不容乐观,鹿家手下负责肉人生意的异鬼黑泽太凶了。”白鸟化作人形叹了口气:“恐怕我也不是对手,犹豫几番还是没有帮忙。” 沈桐儿忙说:“不要去,万一你出事,我可能没办法保护孩子!” “当然没那么冲动了。”苏晟伸手按住她的头:“但你怎么能随便出来呢?” 沈桐儿回答:“反正我的伤好了,而且你已经消失七八个时辰都不见踪影,我怎么可能安心睡觉?” “走。”苏晟拉住她的手。 谁想这时沈桐儿的肚子忽然剧痛了下,她瞬间脸色变化剧烈,捂住小腹说:“等、等等我……” 其实苏晟从来没想象过自己会成为个父亲,每天那么努力为桐儿去找魂尘也是因为担忧和紧张,毕竟羽族和异鬼的后代究竟什么样谁也搞不清,他从来不敢奢望太多,唯一的期望就是桐儿平安无事,此刻见她难受,不由心情沉重:“你怎么了?是饿了么?” “可能是刚才杀异鬼废了力气吧?我怎么变得这么没用啦。”沈桐儿苦笑。 “因为孩子需要让你把绝大多数能量留给它,别担心。”苏晟安慰道:“回去休息,这里不安全。” 话毕便直接把桐儿抱起来,躲入了通往山洞的密道。 夜风未停,四周吹拂起淡淡的异香。 —— 由于这次只是忽然累到,沈桐儿睡过一宿后便恢复如常,她发现小白还卧在身边,不由安静地发起了呆,回忆着从小到大所经历的种种,内心有些莫名的心潮起伏,如果世界上根本没有异鬼该多好啊,如果云娘能够平安终老该多好啊……可惜那些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现在有的就是这个黑暗山底的一家三口,如果再守护不好,那恐怕以后连幻想的勇气都不会有。 无止境的胡思乱想,终因突入其来的震动戛然而止。 白鸟瞬间睁开了黑眼睛,语气里透出丝紧张:“是异鬼的味道,离我们很近了!” 或许这话用不着它去强调。 因为石室的门开始遭受猛烈的撞击。 沈桐儿想都不想就去摸起手边的白鹿灯,皱眉道:“兵来将挡。” 苏晟在光芒中化为人形,没时间多啰嗦,只能嘱咐:“有机会你就逃跑,我会尽量带你走。” “我们当然要在一起啦。”沈桐儿惊讶地瞪了他一眼:“别讲奇怪的丧气话。” 她的声音落下,原本坚实的门即被撞破,好几只庞大的异鬼正虎视眈眈地立在外面,俯下身子打量狭小的室内。 苏晟不相信这是野生的觅食者,冷声道:“鹿家的?” “多谢你还一直惦记着我。”鹿笙的嗓音仍旧熟悉,他款款立在异鬼群中,脸色比曾经更要苍白几分。 沈桐儿哼道:“为了这盏灯还真是执着,竟然亲身上阵了,怎么?鹿先生因为你母亲的血脉而活不长了吗?” 第179节 鹿笙的微笑中透着冷意:“事已至此就别再废话了,实话告诉你们,昨日苏晟在琼州沾染到我亲手所致的秘香,无论他去到哪里都会被我找到,而这山洞已经被封死,想飞出去除非撞破山体,怎么,要试试吗?” “丧心病狂!你拿到灯也没用的,没什么东西能救你!”沈桐儿无路可退,急着喊道:“灯我给你,你放我们走!” “沈姑娘,我追查了你们两个三年,看清形势好吗?除了跟我走你还有别的选择?”鹿笙冷冰冰地下令:“杀了这凤凰,活捉沈桐儿,她还有身孕,舍不得赴死!” 苏晟何曾受过这份气,他回头看向桐儿惶恐的脸,毫无预兆地露出个微笑,然后便恢复成巨鸟的身形直接撞了出去。 一时间烟尘四起,呛的沈桐儿抬手去挡。 异鬼们收到鹿笙的命令,立刻迎战。 没想白鸟粗暴地扇走快要接近到小姑娘的异鬼,竟然不顾它们的攻击,用碎落的石头把密室门挡了起来。 这时才想起往外冲的沈桐儿发现一切已经晚了,她着急地拍打对自己而言太过沉重的巨石:“小白!小白你先逃吧!鹿笙不会杀我的!” 然而近在咫尺的外面却只有白鸟的清鸣和异鬼的吼叫。 震动一次又一次传来,弄得沈桐儿满身灰尘。 她彻底着急了,捂住肚子说:“孩子,别再给娘添乱好吗,娘必须去救你爹!” 话毕她就叼着白鹿灯,用金缕丝缠上石头用力拉拽。 白鸟的鸣叫变得越来越刺耳,似乎激怒了沈桐儿那属于异鬼的血液,让她变得烦躁而痛苦。 与此同时,气温已经骤降至结冰,无数细白的霜粉几乎把山石冻在一起。 这是羽族与生俱来的力量,每次苏晟在危险中都会无法控制。 沈桐儿怕得要命,哭喊道:“小白!小白!”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终于拉动了最大的石头。 刚要泛起希望时,便在石缝中砍来只异鬼锋利的前爪。 沈桐儿想都没想就把燃烧着的白鹿灯砸了过去,橙色的火焰瞬间腾起,融化了周围的酷寒。 那异鬼的惨叫凄厉无比,很快要变成魂尘的灰烬。 沈桐儿根本顾不上去仔细打量,她急着搬开石头,利用身型的瘦小硬挤出去,只见到满地亮晶晶的残骸,而白鸟正满身是血地和三只巨大的异鬼缠都在一起,飞羽落尽,甚至有只漆黑明亮的眼睛已经被戳瞎。 难以形容的心痛击中了沈桐儿,她赶紧去捡白鹿灯,谁知道手还没摸到宝物,就被其中一个异鬼飞身上来狠狠地踩在脚底下。 那异鬼低头冷声说:“还不——认输——” 沈桐儿用胳膊顶着它的简爪,憋的满脸通红。 异鬼吩咐:“杀了——苏晟——” “不!”沈桐儿情绪崩溃地大叫,也不晓得哪来的怪力,竟然忍着手臂被刺穿的痛楚硬挣扎开来,一把抓起白鹿灯扔到了它鲜红可怕的巨嘴里面! 可惜在火焰的背后,白鸟的身躯已被那两只异鬼的前肢狠狠刺穿。 沈桐儿瞪大葡萄眼,倏忽间落下泪来:“小白……” 老天也没有再给缓冲的时间。 从天而降的几只金箭狠狠地射入异鬼的头颅。 一切恐怖烟消云散。 沈桐儿回首看到两排高大的男女站在石壁上,这才反应过来去扑住白鸟血肉模糊的身体:“小白……” “这就是明烛娘娘的宠物吗?它果然可以一直活下去,真是神奇的物种。”为首的男子摘下挡脸的面具,露出俊美无双的容颜,叹息后平静说道:“沈桐儿,久闻大名,我是长天原后裔的神官,我叫庄宇。” 第104章 灯中再见时 被群陌生人带往陌生的地方,这件事沈桐儿原本是拒绝的, 但是现在苏晟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鹿笙又遭横死,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她当真是没有任何能力去护小白的周全, 而这些一心想要白鹿灯的长天原后裔未必不能相信, 所以左思右想之后,沈桐儿还是决定随着庄宇前往他们的栖身之所。 这些长天原人各个气度非凡,言语平静,仔细打量后可以发现的确和普通人类不同。 沈桐儿坐在马车里抱着昏迷的白鸟, 忽然问:“上次你们去山村伏击我们,死了那么多同伴,难道现在不想报复吗?” 庄宇的眼神深邃:“是我决策失误, 太操之过急了。” 沈桐儿说:“白鹿灯事关重大, 小白与我也算是怀璧自罪, 你之所以明抢,是因为同伴里有了掌灯血脉的出现、不再需要我的存在?” “是的, 去年我姐姐诞下三女儿,触火不伤。”庄羽直接回答:“但你也不过出现了二十年,在那之前我们一直都是绝望的。” “原来如此,可普通的火和莲火有很大区别。”沈桐儿忽然用手盖住桌上的灯火,而后叹息:“况且火融膏被我扔在了沙海,小白告诉过我,打开天门后燃料会被极速燃烧掉, 如果不能往里面添加火融膏,天门就维持不了太久,灯火也会耗尽熄灭。” “什么?”庄宇身体一震,而后皱眉说:“扔在什么地方,我派人去找。” 他当真是个实干家,立刻便唤来属下端上地图。 沈桐儿认真地画下了片区域:“因为是在空中抛下,所以……” 庄宇对下属吩咐过几句,而后显露沉思的神色。 沈桐儿充满了不解:“你们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其实长天原……” 她不晓得这些神秘的后裔知道多少事实,所以不禁住口,没有苏晟在旁边帮衬自己,当真束手束脚没勇气多言,毕竟自己早不是孑然一身了。 庄宇缓慢移动目光,凝望向小姑娘:“人想回到自己的家乡有什么奇怪?难道我们要在这狼狈的尘世永远苟且吗?长天原人理应生活在长天原。” “可是你们已经离开这么久了,如果那里不是你想象的样子怎么办?”沈桐儿静静地抱紧毫无意识的白鸟:“而且你应当知道,在尘世里,同族死后是会永生的吧……” 第180节 “永生?”庄宇目露嫌弃:“从尸体里长出那么恶心的怪物?” 沈桐儿松了口气:“终于听到这种正常的评价了。” 庄宇这才失笑:“怎么,你觉得自己也很恶心吗?” 沈桐儿不再答话,她没想到庄宇知道自己的来龙去脉。 “不必紧张,其实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超乎你的想象,对你的了解也比你以为的要深厚。”庄宇端坐在她面前:“自数千年那场大洪水后,我们的先人就失去了与长天原的联系,只留下很多关于家乡的记载与尘世探索种种,而我们的世世代代,也都在为回去而付出你无法想象的努力。” 沈桐儿量他根本找不到火融膏,转着大眼睛说:“所以只要我把白鹿灯留下,等到小白好起来,就可以全身而退吗?” 庄宇没有明确回答,只看着神秘的白鸟道:“恕我直言,它活不了多久了。” “不会的,小白不可能死掉。”沈桐儿脱口而出:“他才是真正永生的生命!” —— 车队几乎是马不停蹄,直至天色完全灰暗下去,才找到处还算安全林地休息。 他们做事比较规矩而从容,大有先祖风范,队伍气氛也不似鹿家那般压抑。 沈桐儿发现自己并帮不上忙,便在车里偷偷地喂给了白鸟一些魂尘,而后抱着它冰凉的身体喃喃自语:“小白,快醒过来吧,我应付不来这些人啊,鹿笙现在终于惨死了,庄宇又会把我们怎么样呢?” 白鸟的头和翅膀都耷拉着,给不出半点反应。 沈桐儿俯身把脸埋在它伤痕累累的羽毛上,呼吸着它熟悉的味道,露出虚弱的微笑。 正在这时,庄宇忽然掀开车帘。 沈桐儿紧张抬头。 庄宇拿着盘瓜果:“你需要吃点东西吗?” “多谢。”沈桐儿颔首。 庄宇把盘子放在她的手边,然后保证:“这些年我们为了保护景元宫,杀掉了不少异鬼,那些魂尘对我族毫无意义,如果你需要便拿去吧。” 沈桐儿还是点头。 庄宇仔细看她的眉眼:“你当真是从沈明烛身体里爬出来的吗?” ”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沈桐儿承认:“是又如何,我不是她。” “没什么,只不过我的曾祖父很怀念明烛娘娘的风采,留下不少关于她的记载,才觉得好奇。”庄宇依然态度冷静:“不过无需多想,我知道你本质上和沈明烛是两个人,至于为何知道这么多,是因为鹿家和朝廷的绝大多数事情,都在我们的监控之内。” 沈桐儿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小姑娘,她为避免失言,选择不讲话是最明智的。 毁掉长天原的罪魁祸首正是眼前的白鸟,这是谁都不了解的真相。 事实万一被狂热地爱着家乡、想回到家乡的庄宇知道,后果就没这么轻易了。 “有件事,或许应该尽快告诉你。”庄宇从衣服里掏出张宣纸:“现在大街小巷都贴着这个,是天光门发出来的。” 沈桐儿惊讶地望向画上的自己,不明白好端端地怎么成了通缉犯。 “是季祁时间所剩无几,别忘记这个首领的御鬼师血缘。”庄宇重新把宣纸叠上:“也许他只是想见你最后一面。” 沈桐儿想起十六岁时与季祁的相识,难免因为这个消息而恍如隔世。 但她望向怀里的苏晟,终于还是道:“现在我没时间去思考那些。” —— 深夜的营地鸦雀无声,尽管沈桐儿非常担心苏晟,却还是因为抵御不住大战后的疲倦而蜷缩在车子的角落里打起瞌睡。 白鸟就卧在旁边,被异鬼搅得稀烂的肚子仍旧渗着鲜血。 莲灯火焰虽微弱、却又无比明亮。 沈桐儿不知道的是,苏晟并没有失去神志,只是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发出声音。 每次气力用尽的时候就要变回最节省力气的蛋,这是羽族的特质。 但他现在不能变回去,不能再给桐儿增加负担。 所以此刻的苦撑成了与本能的拉锯战。 就在思绪浑浑噩噩的时候,苏晟莫名感觉到一股意外的温暖,那温暖甚至趋走了体内支离破碎的痛苦。 恍然睁眼,除了片纯粹的黑暗外,还看到位发着光的美丽女子静坐车内。 “……”苏晟还完好的一只眼睛充满了诧异。 女子弯起朱唇:“怎么,晟儿已经不认得我了吗?” 苏晟:“……” 出现的是沈明烛,她依旧保持着幻影的姿态,慢慢地走到苏晟面前想要触碰却不能。 苏晟终于开口:“你……还活着?” “我没有消失,只是换了种方式存在着,可以说没有死吧。”沈明烛叹息,动人的眸子里流淌出怜悯的神色:“这些年,你受苦了。” 苏晟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我总隐隐地感觉,你没有那么容易烟消云散,原来是真的,太好了。” 沈明烛弯起嘴角:“这次我是来带你走的,我会教你种方法离开这个荒唐的世界,晟儿来与我团聚如何?” 苏晟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些话,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问:“当初抛弃我,你后悔了吗?” 第181节 沈明烛认真地看着他,半晌才回答:“我做的每个选择,都是对你最好的选择。” 苏晟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无论是尘世、长天原、还是什么,都只是神的游戏,生活与奋斗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只是有些天机现在不可泄露。”沈明烛说:“你来与我团聚,我自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不必了。”苏晟这样回答。 沈明烛诧异。 苏晟说:”明烛,你到现在还想着我,我挺开心的……说实话这些年我都没有忘记你,为了你做的那些傻事,你明白的吧?” 沈明烛从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只单纯的鸟儿的感情。 苏晟侧开头说:“可是现在不会再去想了,我有妻有子,只要能陪着他们,无论是在哪里我都开心。” 沈明烛叹息:“桐儿的确是无辜的,但……” “她不是无辜的,她是可爱的,是值得我爱的。”苏晟说:“是我陪着她来到这世间,我也要陪着她走到尽头,对不起,明烛,你去你那个更高级、更聪明的世界吧,咱们两个要的原来就不是同一种东西,真希望我不在你身边后,你曾感觉过孤独,也不枉费我眷恋你那么多年。“ —— 每个人对幸福的标准要求不同,像那种一生顺遂的,自然有任何一点缺憾都觉得心痛,而像沈桐儿这种自小便不知父母是谁,和云娘东躲西藏、以为最多不过能活三十几年的姑娘来说,其实只要稍许不多的幸福,就感觉足够了。 这次苏晟为了保护桐儿受重伤,桐儿也并未痛苦的要死要活。 她默默地陪伴在旁边,只一心盼着他活过来,并且对这点几乎坚定不移。 可惜总是那么坚强的白鸟却始终全身冰冷的一动不动。 庄宇在快到达目的地时,又忍不住瞥向她说:“难道苏晟还活着?” “当然了,小白不可能死掉。”沈桐儿静坐在奢华马车的角落里,头也不抬的回答。 “这只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根据老祖宗记载,当年掌灯使沈明烛游历寰宇,除了尘世之外,还到往过许多其它的世界,而这只白凤凰就是她亲自寻来的。”庄宇的眼神难得透露出好奇。 沈桐儿半真半假的说:“嗯,小白说那时候它还没出生……孵化出来时就已经在长天原了,所以它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当真有许多神奇的事情。”庄宇苦笑:“可惜我没有控制莲火的能力,否则也真想像掌灯使那般去探索想象力所不能及的奥秘。” 沈桐儿侧开头:“我却只想在尘世安静度日。” “那是因为你还太年轻,对世界了解的太浅薄。”庄宇慢慢翻阅过手中陈旧的典籍,眼皮都不抬地说:“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觉得去寻找未知是唯一有趣的事情。” 沈桐儿说:“人各有志吧,你几岁了?” “今年刚好满九百岁。”庄宇悠闲地回答。 沈桐儿呆滞。 庄宇合上典籍,撩起车窗帘说:“景元宫到了,请拿着白鹿灯随我进去,凤凰会有人帮你抬的。” “景元宫?”沈桐儿吃惊,凑到窗口一瞧,果然在雾气弥漫的半山腰上,修建着所美轮美奂的行宫,虽然和沈明烛当年的居所相差甚远,但这依山傍水的气势还是非常夺目。 “嗯,也算是怀念家乡才取此名聊以慰藉吧。”庄宇平静的看向她:“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现在提前说清楚,带你到这里来,你虽是客人却要听我的话,只要肯配合,我定然不叫你和苏晟难堪,否则便说不定了。” 沈桐儿早已失去年轻气盛的资本,咬住嘴唇沉默以待。 —— 景元宫处在巍峨的地势之上,一路跟着走到金碧辉煌的主殿,已经足够普通人气喘吁吁。 无奈端着白鹿灯的沈桐儿站在殿内,环视周围穿着华服的男男女女,皱眉道:“你们这么急着见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已经告诉庄宇、不,告诉大神官了,火融膏被我丢在沙漠深处,并没在身上,想开天门是不可能的。” 她走到这的路上早已细心观察过,宫内浩浩荡荡的长天原人就多达上千,至于徘徊在外、潜藏在凡人当中的更是无法想象,这个原本向往自由、厌恶养育后代的民族,竟然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当真超乎想象。 庄宇抬手微笑:“沈姑娘稍安勿躁,我是想验证一件事情。” 话毕他便扭头吩咐:“去把薇薇抱过来。” 沈桐儿瞬间意识到他的目的,后退一步说:“大神官,你是知道即使不怕火的孩子,也有可能被莲火瞬间烧成灰烬的吧?” “当然,但这值得冒险。”庄宇说:“我们需要培养属于自己的掌灯使,而你毕竟是只异鬼。” 沈桐儿感觉实在残忍,却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得把灯俯身放到地下,而后皱眉背过身去。 很快,便有个红衣小女孩被懵懂地牵了过来。 牵着她的美丽侍女低头说:“薇薇,去把那盏灯端起来。” 小女孩张着大眼睛点头。 没想这时忽有个长发女子冲进大殿哭着喊道:“大神官!薇薇还小,求你多给她点时间,别拆散我们母女!” 小女孩瞬间被吓得哭起来:“娘——” 庄宇厌恶:“不是让你们看到她吗?带下去!” “大神官!薇薇只有三岁!只有三岁啊!!!”那女子被强行拖走,留下撕心裂肺的惨叫。 庄宇低头瞧瞧自己的手,揉搓着食指上的烫疤说:“我们能在尘世活下来已经不是容易的事了,这么多年,几乎每个孩子都要去验证血脉,几乎每个人都曾被火焰烫伤,这是回去长天原的代价,这也是我们的使命。” “薇薇,你去把灯拿起来,我就带你去见你娘。”侍女俯身安慰小女孩。 小女孩终于含着眼泪点头答应。 沈桐儿用余光瞥过,眼瞧着她越走越近,最后附身的刹那,终于还是于心不忍地伸手揪住她:“别碰,你活够了吗?!” 第182节 结果小女孩却用力甩开她:“我要见我娘!” 说着就把灯握在手里。 在触碰到的瞬间,那温柔的火焰一下子扩大数倍,毫不留情地将她包裹起来烧了个精光,沈桐儿的手内只留下虚无的炙热,导致在殿内此起彼伏的惊呼中愣过很久,才略显愤怒地对庄宇大声说:“你看到了?她不是掌灯使这块料,她死了!” 庄宇的脸色也很苍白,半晌才开口:“没别的选择,这是我们必须要的做的事,即便今天要尝试的是我,我也不能推辞。” 沈桐儿原本还以为他通情达理,原来只是错觉。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执念,若叫旁人去理解,着实困难重重。 庄宇疲惫地揉了揉眉头,摆手道:“送沈姑娘去休息吧,散会。” —— 由于沈桐儿的态度还算配合,被安顿的屋子条件也很不错,不禁舒适宽敞,而且未见监视。 她被折腾的胃口不佳,捧着桌上的桃子吃了两口就放下,扶着腹部坐到地毯上的白鸟旁边,难过地说:“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庄宇给我不少魂尘,但我没有吃,我想你吃你为我找来的,这样孩子才会知道它有个爹那么爱它……” 白鸟的胸口还有淡淡起伏。 沈桐儿俯身拥抱住它:“我好想你啊……听庄宇说鹿笙是长天原人和异鬼的后代,寿命其实和普通凡人差不多,而且特别孱弱,这次狗急跳墙的伏击我们,也是因为时日无多的关系吧?只可惜他和他的父亲,都失去了长生的希望……” 她喃喃自语的片刻刹那,怀里的白鸟忽然颤抖了下。 沈桐儿瞬间激动地直起腰:“小白?小白你能听到我说话对不对?!” 白鸟的颤抖越来越明显,最后缓缓地张开了那只完好的眼睛,无声地回视妻子。 沈桐儿压抑着的难过瞬间爆发,抹掉眼角的泪水说:“还好你醒了,为何你昏迷了好几天……我总便他们说你怎么样都不会出事,其实我好好怕呀……” “抱歉,我做了个很长很奇怪的梦……”白鸟虚弱的回答。 沈桐儿哽咽说:“别骗我了……以后不许再丢下我一个人……” “是真的,我梦见明烛从灯里钻出来……让我跟她走……”白鸟说。 沈桐儿的心顿时抽痛:“怎么可能呢……小白,你伤得太重,脑袋都糊涂了……” 白鸟重新闭上眼睛:“也许吧,但我不会跟她走的,我还有你……” 它这样说完,就渐渐失去了声音。 沈桐儿感觉吸着鼻子喂给它更多魂尘,搂着白鸟的鼻子哽咽道:“真的吗?不管是真的假的,我都不允许你走,别的我都可以失去了,我娘烟消云散,这世间除了你,还有什么值得我挂念?” 白鸟无法回答。 沈桐儿的嘴角尝到了眼泪的咸涩,低声道:“其实你听得到我说话吧?小白,长天原后裔的首领就是那个庄宇,他当真是不顾一切想要打开天门,这回孩子有掌灯血脉的事破灭了,他的希望一定放在了我的身上,不找到火融膏、去雪山上开天门,他是不会让我走的,但你放心,为了你我也会听话忍耐,我等着你好起来的那一天,再和你一起面对这些尔虞我诈、说不清道不明的阴谋和欲望,好不好?” 白鸟的眼皮微微颤抖。 沈桐儿小声道:“习惯了你以后,我才发现一个人和两个人活着,原来差别那么大。” 105.新生命 苏晟短暂的清醒过后, 便又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沈桐儿被人监视在华室内, 每天都要定时喂魂尘,然后便对着空气呆滞走神。 其实苏晟说见到沈明烛的话她并非没有放在心上面,那日瞬间含糊否定, 只是害怕爱人动摇了留在尘世陪自己生活的决心,毕竟凡事都讲先来后到, 感情亦然, 如若白鸟要飞走, 又能拿什么去阻拦? 更何况,也许身为运筹帷幄的掌灯使,沈明烛当真凭借自己的毅力和聪慧找到了一切的起源和秘密吧? 但那对桐儿又哪里会那么重要? 她短暂人生的羁绊, 全留在苏晟身上了而已。 —— 这日天色正好, 到了傍晚时分天边便浮动着粉色的彩霞。 坐在白鸟身边的沈桐儿不禁朝窗外凝望, 然后轻声问:“小白,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好起来?难道被异鬼捅了几下就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吗?即使之前遭到莲火灼烧, 也不见你会这样生命垂危……看外面的云彩那么好看,你就不想飞上去瞧一瞧?” 可惜苏晟没回答, 门外却来了不速客。 沈桐儿看到之前在景元宫大殿内强迫小女孩去摸灯的侍女,不禁皱起眉头。 侍女倒是举止端庄平静, 行礼后便道:“沈姑娘,大神官有请。” “干什么?”沈桐儿警惕。 侍女微笑:“他请来了新的客人,想叫你瞧一瞧。” 沈桐儿追问:“客人?谁?” 侍女卖关子:“姑娘去了便知。” 其实在这里沈桐儿没有挣扎与拒绝的资格, 只能咬了下嘴唇, 听话跟她朝外走去。 卖出门槛的时候, 又不放心地回头嘱咐:“小白我马上就回来,别担心。” 侍女微笑:“你与这凤凰的感情当真很好。” 沈桐儿不吭声。 侍女好奇:“他当真能变幻各种外型吗,就像有的异鬼那样?” “我也不知道。”沈桐儿不像从前那么傻,才不会随随便便透露苏晟的信息。 第183节 况且苏晟也只会变成男人罢了,变成他曾以为的、沈明烛会喜欢的样子。 —— 尽管尘世与长天原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但埋在长天原人骨子里的所有习性都未曾改变。 大殿之内又是数不清的华服男女,个个高傲完美如神像。 沈桐儿左看右看,直到走到最前面,才发现齐宇面前被反手绑着的女子竟然是铃鸣夫人。 这女子和她儿子纯属一丘之貉。 沈桐儿顿时脱口嘲讽:“哟,好久不见了,您可安好啊?” 铃鸣夫人的脸色异常惨白,冷声问:“笙儿呢?!” “他死了,被白鹿灯吞噬成灰烬,连痛都没来及喊。”沈桐儿抬起大眼睛回答。 “不可能!你撒谎!”铃鸣夫人顿时像被抽走了灵魂,整个人都失去了神采,黑白分明的眸子泛出充血的颜色。 沈桐儿想到从前种种,气愤无法压制:“干吗要骗你?他坏事做尽有什么不能死的?!若不是非要袭击我和小白,我们也没机会拿他如何,想想那些被鹿家害死的亡灵,想想琼州那些如同牛羊般的肉人,我倒觉得鹿笙的死法太便宜他了!” 始终待在宝座上的齐宇终于发声:“好了,谁都不用逞口舌之快,凡人有句话说得很好,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铃鸣,你以为你投靠了鹿家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现在你还是我的阶下囚。” “你们认识?”沈桐儿不禁惊讶。 齐宇冷笑:“她本是景元宫小小侍女,外出办事时结识了鹿白,不仅为他偷窃了我族重要机密、还数次杀害同族,罪恶死不足惜。” “我没有告诉鹿白长天原的秘密!是他自己感兴趣的!”铃鸣夫人激动地说:“我只是想跟他在一起罢了,如果我告诉他太多真相,他又怎么可能鲁莽横死!” “你不告诉他真相,他又是如何找到长明灯楼的!”庄宇重重地拍了下宝座扶手。 “随便大神官信不信,反正处死我就是,我也没什么好愧疚的。”铃鸣夫人冷冷侧头:“我活这一次有权利选择我喜欢的人,就算以后变成异鬼,我——” 庄宇不耐烦地打断她:“谁会让你变成异鬼,我族死后一概火化!” 铃鸣夫人这才陷入沉默。 庄宇平息了下心底的鄙夷和厌恶,又改口道:“当然,我也可以让你安度晚年,只要你提供火融膏的消息给我。” “曾经很多墓里都留有壁画,火融膏被沉在海底,但早被这丫头拿去了,何必问我?”铃鸣夫人拒绝回答。 “你到眼前这步田地,没必要装傻充愣。”庄宇威胁。 铃鸣夫人索性闭上眼睛选择不语。 庄宇也未多费口舌:“将她带入地牢,如鼓没有讲出火融膏的新消息,三日后日落之时准时处死。” 大神官的话语落下,铃鸣夫人就被跌跌撞撞地押下去。 沈桐儿侧头看过,然后问道:“你是从哪里捉住她的?” “鹿笙一死,他手下的大将黑泽就造反了,铃鸣夫人带着几个奴仆从琼州逃出,正好被我的密探截个正着。”庄宇说:“派去在沙海寻找火融膏的队伍毫无收获。” “当时只是跟小白约定好,不准他再惦记开天门,所以才随手把火融膏扔了的。”沈桐儿问:“你是怀疑我的话吗?如果不是没有可以担任掌灯使的人,早就杀了我吧?” 庄宇淡淡地说:“沈姑娘想多了,若非白鹿灯的存在,你与我毫无瓜葛。” 正在气氛微妙之时,那个侍女鬼鬼祟祟地冰雹:“大神官,凤凰好像醒了,在追问沈姑娘的去向。” 庄宇似是早就考虑清楚,声音依旧平静:“恩。” 沈桐儿急着说:“真的吗,我要去看看小白!” “去吧。”庄宇摆摆手。 沈桐儿迟疑:“你不准备控制住我吗,不怕小白带着我逃跑吗?” “这世界本就不大,你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庄宇站起身来说:“我不是鹿笙,之前对你们鲁莽动手后早觉得后悔,现在既然有求于姑娘,自然还是以礼相待的好。” 沈桐儿听了这些不仅疑神疑鬼,可惜因为心中焦急,还是匆匆寻苏晟去了。 —— 白鸟仍旧倒在色彩艳丽的地毯上,胸腹有着微微的呼吸起伏,实在没有办法站起来,看到桐儿冲进屋内,也只是微微地动了下头。 沈桐儿担心道:“小白,你躺好。” 白鸟的黑眼睛里充斥着无奈。 沈桐儿回头瞧瞧那侍女并为跟近,这才俯身在它耳边低语:“这回怎么会伤得如此重?“ ”内脏险些被掏空、骨头都碎了……虚弱时身体就会缩小,但我不能缩小,否则谁来照顾你……”白鸟强打精神:“很快,我就能站起来……” “你自己说羽族如何自私,但却为了我变成这样。”沈桐儿哽咽:“是我没用。” “傻瓜。”白鸟叹息回答。 沈桐儿说:“庄宇把铃鸣抓起来,急着找火融膏呢,我吃不准他是真的想回家,还是需要长天原开采出来的忘川水……只是现在寄人篱下,没办法带你回来。” 白鸟道:“别急,他老谋深算……我从前,我不知道这些后裔的存在,可以得知他们所掌握的本事在我之上……” “你别费劲说话,多休息。”沈桐儿揉揉眼睛:“放心吧,我会沉着应对的。“ 白鸟这才缓慢闭眸,重新开始养神。 沈桐儿温柔摸过它的头,想去套要些水来泡茶。 第184节 没想走出门的时候,腹部又传来激烈的疼痛,她瞬间白着脸捂住。 守在长廊的侍女关心道:“姑娘,你怎么了?” “给我魂尘,我需要能量……”沈桐儿难受地蹲在地上。 侍女干妈吩咐同伴,伸手去摸她属于异鬼的奇怪脉搏,又瞧见石板地被滴着奇怪的透明粘液,不由摸了摸她的裙底,惊讶道:“沈姑娘,你莫非是……要生产了?” 106.苏安安驾到 在沈桐儿很小的时候,曾听云娘说过, 世间普通女子一生的宿命就是要尽到相夫教子的责任。 但她偏偏能看到异鬼, 以外自己是被抛弃在乱坟岗里、寿命短暂的御鬼师。 所以从未想过去诞下子嗣这件事情, 倒也不足为怪。 与苏晟的相识和爱情, 每分每寸都不符合世俗的期待,包括这个孩子的出现也是意料之外。 不过从得知的那一刻起,沈桐儿就不曾犹豫过半分。 她当然要把孩子生下来才对, 毕竟这是建立一个家的最大的羁绊, 以及沈明烛从来都不可能与苏晟去做的事情。 —— 然而初为人母谈何容易? 沈桐儿腹内的阵痛像是要把身体自内而外的撕裂。 虽然被几个侍女按在床上,但她失去控制的怪力却仍使自己频频挣扎开来,险些弄伤大家。 闻讯出现在卧房外的庄宇严肃地吩咐:“这毕竟是只难以揣测的异鬼, 小心她随时恢复真身,喂给她魂尘,能吃多少吃多少, 总而言之要保住她的性命最为重要!” 沈桐儿隐约听到几句, 片刻之后, 就进来几个女侍卫将她五花大绑, 而后很利落地将无味的冰冷昏沉塞进她的嘴里。 能量如闪电般顺着血脉开始扩散。 “小白,小白……”沈桐儿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一会儿想起异鬼们那一张张恐怖的脸,一会儿想起芳菲岛的童年,一会儿又想起冰天雪地中苏晟母亲的死状, 那些跨越了数千年的、本不该属于她的记忆犹如秋风中的碎叶, 根本拼凑不成完整的形状。 守在床边的侍女扶住沈桐儿的胳膊:“姑娘, 你可千万要绷住这口气,如若昏死过去,不仅自己有危险,孩子恐怕更要完了。” 沈桐儿满脸是汗的点头答应。 “现在谁也不知道你怀的是个什么,但我们会尽最大努力保住你的性命,要坚强。”侍女又安慰,而后将清凉的毛巾放在她的额头。 沈桐儿根本再也听不清楚周围的议论纷纷。 她痛到不能自己,嘴巴里塞了布,便唯有发出惨烈的呜咽。 时间像是在辛苦中完全凝固。 仿佛过了一瞬、又如同跌入漫漫长河。 当全身都被汗浸透的沈桐儿终于感觉到孩子被拉出体外,顿时像散了架似的,连合上腿的力气都没有。 她的长睫毛湿漉漉的,迷迷糊糊努力张开。 结果被侍女惊恐地捧在手里的并不是颗蛋,也不是恶心的异鬼幼仔,而是只红色的小鸟,比只成年鹌鹑大不了多少,微微颤抖着眼皮,身体却蜷缩着一动不动。 还活着吧…… 沈桐儿心跳如雷。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呼唤:“桐儿……” 沈桐儿瞧见满身伤痕的苏晟,顿时失去力气摔入梦乡之中。 —— 星月升天,凉风阵阵。 虚弱沉睡的桐儿是在全身发冷中难受醒的。 她嗓子痛的根本无法讲话,竟然发现自己缩在厚厚的棉被里,却还是瑟瑟发抖。 跪坐在床边的苏晟同样没有多少精神,听到动静后倒是立刻睁眼:“你还好吗?” “小白,我特别冷……”沈桐儿沙哑而含糊地说。 苏晟赶紧把暖炉捧进她的被子里:“也许你该离白鹿灯近一点,但我不能碰它,孩子带走了你绝大部分能量,所以才会有如此感觉。” “你好啦……我不想惊动你的……”沈桐儿眼眶湿润,她很感动他选择守护在自己身边、却没勇气提起沈明烛的前因后果。 “先别讲话了,就算是为了保你平安,我也要撑过去。”苏晟轻轻抚摸她的长发:“睡吧。” 沈桐儿很想看看孩子,又有点怕它已经夭折了。 苏晟和小姑娘相处这么久,自然明白她脑子里在想什么,赶忙把个精致的锦窝捧来:“安安已经睡了,它现在每天都应该睡很久才能健康长大。” 沈桐儿张大眼睛望向他怀里可爱的小鸟,发现那潮湿的绒毛已经蓬松,更像是充满朝气的橙色,看着让人联想到初春的花朵,不由露出温柔的笑意。 “和我们料想的不同,安安并不虚弱,反而能量格外强大。”苏晟将小鸟放在桐儿脖颈边:“不过并不是纯粹的羽族的力量,我还无法清楚的判断。” 母性绝对是种不需要教授的本能,沈桐儿根本不在意这些,瞧着刚刚出生的苏安安,心中泛起了无数爱意,几乎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拿来堆在孩子面前让它快乐,原本有些忐忑寂寥的心情,也被幸福充满,呆看了很久才问:“你叫孩子安安,当真是个女孩子吗?” “恩。”苏晟眼神略显古怪。 这时本在打瞌睡的小鸟顿时睁开漆黑乌亮的眸子,发出不满的鸣叫:“叽叽叽!” 沈桐儿红着鼻尖笑:“小白骗人,我倒瞧着像个男孩儿。” 第185节 “叽!”苏安安得意颔首,然后又亲昵地去蹭她的脸,像个毛球似的扎进了桐儿的怀里。 这份亲昵让沈桐儿顿时泪下。 本在微笑的苏晟不由怔愣:“你怎么哭了?安安没事,我们不该高兴才对吗?” “你们的眼睛一模一样……”沈桐儿哽咽道:“我好开心……” “傻瓜。”苏晟俯身拥抱她。 这时沈桐儿才注意到他的腰腹还透着血迹,显然之前重伤未愈,全因要照顾自己而苦撑。 日子好像永远也过不好呢,两个无处安身的怪胎,总是越搞越糟。 可至少彼此还在一起,现在又有了孩子。 以后,只会朝美好的方向走吧? 沈桐儿缓缓闭眸,嘴角残留的一丝笑意上,落下了苏晟的亲吻。 —— 景元宫常常有新生儿出现,这本来没什么了不起。 但异鬼和“凤凰”的后代还是异常引人注目。 特别是父母双方都和伟大的掌灯使沈明烛息息相关,庄宇不在意那是不可能的。 他次日一早就拜访到沈桐儿的房间,本想着找机会打探下那小红鸟是否畏惧莲火,结果进门久瞧见它站在白鹿灯旁边好奇地去啄火芯,不由惊讶停步。 107.一家三口 生存是羽族血液里最重要的种族记忆, 所以苏晟这次虽被鹿家几个极端强大的异鬼围攻, 但有生命危险的几率并不大, 这些日子之所以那么痛苦, 更多的是在与身体的本能作斗争——不能以变小变虚弱作为活下去的方式, 因为那样躲进蛋里话,就再也不可能有旁人去保护沈桐儿了。 结果一份爱的责任还没有顾周全,却又横空出世一个小生命。 苏安安还真的会挑父母最麻烦的时候露头。 这日沈桐儿终于能迟缓下地,瞧见苏晟坐在桌前对着托盘里的魂尘发呆,不由问道:“怎么了, 你在愁什么?” “庄宇要控制我们,利用你打开天门,这个目的他已经明说了。”苏晟皱眉:”可如此大量的魂尘我却看不出半点异样, 难道他不怕咱们两个填饱肚子逃之夭夭吗?” “这个问题我也困惑过,而且房间内外连双监视的眼睛都找不到,百思不得其解。”沈桐儿抱着安安落座。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压根不怕我们逃跑,这几年从来都把你我的行踪掌握在手里, 走南闯北也好、躲在破庙里逃避世事也罢, 全在这些长天原后裔的监视之下。”苏晟像往常一样理智的分析道:“而且现在鹿笙虽然死了, 战争却没有结束, 鹿家内大小势力各立门户、天南海北的异鬼各司其主,形势只能更加纷乱, 除了危险还是危险, 他断定你我肯定会在权衡利弊之后留在这里与他合作。” “这样说也没错, 想到凡人和异鬼那般搏命厮杀的画面,我就担心会伤害到安安,倒不如在这里吃喝不愁呢。”沈桐儿叹息,压低声音谨慎地说:“但是绝对不能给他开天门,也不能告诉他当初的大洪水之灾与长天原的覆灭都是你搞出来的麻烦,否则他一翻脸后果不堪设想。” “桐儿,你信他当真渴望回到家乡吗?”苏晟问。 “信他个大头鬼,长天原何时成他的家乡了?我左思右想,这人明明是在尘世出生、在尘世长大的,所以倒宁愿相信庄宇也想获得永久的生命,企图到达长天原采到忘川水来延续他的记忆。”沈桐儿道:“到时候虽然长天原人无需食用人类,但以他们的傲慢得意,难免会让凡人变成自己的奴隶和阶下囚的。” 苏晟安静地听完妻子的话,微笑说:“终于没白教你,再也没有从前那么蠢了。” “你才蠢呢!”沈桐儿抬高声音反驳:“我也会思考的好不好?” “好。”苏晟安抚住她的头:“不管怎么说,我决定收起敌意,暂且假意跟庄宇合作。” 沈桐儿颔首:“也是个办法,如果他能在茫茫沙海中找到火融膏,到时候再有所行动也不迟。” 苏晟伸手摸过打瞌睡的儿子:“如果你能把它照顾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其余的事情交给我就可放心。” 沈桐儿刚要回答,却被按住嘴唇。 苏晟的听觉敏锐到可怕,侧眸瞧向门外说:“有人来了。” —— 果不其然,片刻后常常来照顾沈桐儿的侍女便踏了进来,礼貌说道:“沈姑娘、苏公子,大神官望请你们到花园一坐,他有事情要与二位商议。” “好。”苏晟如自己所说那般礼貌,起身问:“什么事情?” 侍女弯起眼眸:“去了自然便知,大神官不讲的话让我先讲出来不合适。” “没关系,只不过桐儿刚生完安安,无法承受风吹日晒,所以我代为出门便好。”苏晟起身问说:“几次见面了,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女子墨染。“侍女屈膝说:“这边请。” 苏晟立刻跟上,还回头像模像样地嘱咐爱妻:“注意安全,有需要叫别人帮忙,我很快就会回来。” 沈桐儿方才既然已经与他商量完毕,自然照做:“好的,等你。” —— 庄宇活了如此之久,老谋深算的程度与鹿笙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他在一派金黄的银杏树下设了宴席,瞧见苏晟出现便微笑:“你恢复的能力还真是惊人,明明内脏都被异鬼掏空了,没想到现在竟然能够行走如常。” 苏晟淡淡地说:“天生便是如此。” 庄宇抬手道:“请坐。” 苏晟在满桌珍馐前落座,径直开口道:“我是不吃五谷杂粮的,不必费心招待了,有话直说便好。” “这些日子你与沈姑娘过的不易,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跟你们谈一谈。”庄宇端起酒杯浅浅地尝过,而后说:“其实我的目的一直都很坦荡,就是希望能够重开天门,待我和我的族人返回家乡。” 苏晟假意说:“当年神明在长天原降下灾祸,冰封千里,甚至大洪水导致天门破碎、违纪了尘世,且不论还能不能重新开启,就算回去了,你确定哪里还适合生活吗?” 第186节 “你考虑的事情我通通已经考虑过,但世间从来都没有十全九美的事,哪怕只剩下一线希望我也要试一试。”庄宇认真道:“否则,难道我们长天原人就永远得在尘世流离失所吗?” 苏晟早打定欺瞒的主意,点头说:“好,你们本无恶意,帮你们也没什么关系。” “苏公子当真在明烛娘娘身边长大的吗?”庄宇显露出难得的好奇:“先人常提起她带着只白凤凰四处奔波、造福长天原与尘世的故事。” 时隔多年,提起那些苏晟早已波澜不惊:“对,是她把我带去真正的景元宫孵化出来,在灾祸之前我都是跟着她生活的,向来也相伴过将近两百年的时光。” “那公子一定对长天原很是了解,能详细与我说说吗?”庄宇饶有兴致。 “你想知道哪方面?”苏晟疑惑。 庄宇说:“一切。” 对他的野心苏晟表示语塞,让这只白鸟费那么多唇舌,还不如打一架来得痛快。 庄宇又回神微笑:“反正苏公子可以在此常住,慢慢道来也是无妨。” —— 自此之后,夫妇二人就顺势生活在景元宫里,服用那些对长天原人毫无意义的魂尘度日。 除了苏晟要日日跟庄宇确认长天原的资料与古籍外,倒也相安无事。 铃鸣夫人道不出火融膏究竟在何处,终究还是被当众斩首并且火化了。 那个傍晚夕阳如残血,沈桐儿坐在屋顶上远远的望着,想到一路上曾因鹿家而遭受过莫大苦难的人们,内心难免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被她抱在怀里的小红鸟还很懵懂,它不像苏晟曾在蛋中孵化了一百余年,所以对这个世界了解有限。 看到灼烧铃鸣夫人的大火,不禁困惑地歪过头。 沈桐儿苦笑:“那个人死了,因为她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嫁给了很可怕的魔头。” “叽叽……”小红鸟不是很感兴趣。 沈桐儿知道它灵气超群,不仅抚摸着它的头说:“安安,你以后可要明辨是非对错,不能为了一己私欲,糊里糊涂的生活,生命的意义并不在它的长度,而在它的宽度,明白吗?” 小红鸟眨着乌溜溜的黑眼睛回视娘亲。 这时天空中传来朗笑:“就连桐儿都会讲大道理了。” 沈桐儿抬手看到光芒璀璨的白鸟缓缓降落屋檐,不禁露出笑容:“怎么,庄宇终于肯放你回来了?” 苏晟依旧恢复大半,变成人形后拎起开心凑过来的苏安安,然后道:“他装得像模像样,还安排了几个书生记录我说的话,对长天原的风土人情提问的事无巨细,不过当我提起忘川水的开采,那家伙眼睛都亮了,所以我瞬时胡诌了些。” “真是停不下来的悲剧。”沈桐儿叹息:“其实忘川水并不能达到他们的目的啊,它传递的只是经验和记忆而已,就算我了解到全部的你,也不会把自己当成你的。” “也许有一线希望时,就不愿面对现实吧,曾经我也是如此。”苏晟挨着她坐下来。 “你胡诌庄宇没有怀疑你吗?”沈桐儿好奇。 苏晟说:“当年开采忘川水是贵族垄断,那些流落在尘世的工匠怎么可能知道详情,而且我讲得半真半假,就算被戳破也有的诡辩。” 沈桐儿忍不住笑了:“小白总是这么狡猾。” 苏晟又说:“如果不出我的意料,等我的身体再好些,他就会逼我亲自去沙漠里寻找火融膏了。” 沈桐儿叹息:“现在想来当初把那东西扔下也是好事,否则即刻就要被逼去雪山之顶打开天门,到时候不是一场厮杀,就是彻头彻尾新的灾祸。” “没关系,我自有办法敷衍,你休养身体要紧。”苏晟摸摸她消瘦的笑脸,然后温柔地吻了上去。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照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优美而温暖的轮廓。 被拥在中间的小红鸟很是好奇,忽然伸着脖子发出声音:“爹、娘!你们在做什么!” 是软糯糯的小奶音。 沈桐儿顿时又羞又惊地推开苏晟:“安安,你怎么会讲话了?” “我本来就会呀。”小红鸟得意。 “羽族有天生的学习语言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苏晟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沈桐儿开心的举起安安:“再叫声娘来听听。” 小红鸟说:“娘!” 沈桐儿顿时心花怒放。 小红鸟又看向苏晟:“爹,我娘好幼稚呀。” 第108章 出逃前夕 小时候沈桐儿是云娘的跟屁虫, 虽然只生活在小小的海岛之上, 却整天问东问西闹个没完, 如今她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跟屁虫,虽然苏安安又聪明又骄傲,却仍然可爱的不得了, 从来不愿离开桐儿半步。 这日母子两个闲来无事, 偷偷到景元宫后花园的池塘边钓锦鲤。 小红鸟站在钓竿上很是郁闷:“娘, 怎么我长得和你不一样呀,我怎么没有手?” 沈桐儿噗嗤一笑:“因为你像你爹呀。” 小红鸟说:“……嗷,可是爹也会变出手来,我怎么不能?” 沈桐儿并不想告诉儿子实情、甚至永远无需他知道沈明烛的存在,所以回答:“因为你还小,力量还不够强大。” “好吧。”小红鸟叹气。 这时候忽有个肥大的鲤鱼咬钩, 震得鱼竿直晃。 第187节 根本不会飞的小鸟扑腾两下, 就啪一下掉进了水里。 沈桐儿吓得赶快下去把它捞起来, 也顾不上自己全身湿透,急着问道:“安安, 你没事吧?以后不要站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叽……”小红鸟全身淌着水,再也没有刚才的得意劲儿,在风中开始全身发抖。 这孩子与苏晟完全不同, 非常喜欢温暖的地方, 怕极了被冻。 沈桐儿这下也没心情再在这里打发时间,赶快左顾右盼一番,便往庄宇给自己安排的卧房飞奔。 没想到正急急忙忙走路的时候, 忽然迎面而来一队锦服女子,她赶忙利用金缕丝窜到树上,朝苏安安嘘了声。 那些女子多是贵族的妻室,打扮得漂漂亮亮,闲聊的能力不输凡人。 “沈桐儿那个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大神官正在找她呢。” “不知道,总而言之她出不了景元宫,我们这里守卫森严是她想象不到的。” 沈桐儿蹲在树上撇撇嘴:再森严的首位对于有着翅膀的鸟儿来说也是枉然。 “你们说,大神官真的会让她当掌灯使吗?” “不可能的,无论如何她都是只异鬼,而且还能和凤凰产下妖物,是连廉耻都不要了的,怎么可能胜任我族的神职呢?” 以沈桐儿如今的坚强程度,不太可能跳下树与她们争执,没想到苏安安听到这里却炸了毛,忽然一头扎到路面上,顾不得身体疼痛便吵闹道:”不许你们骂我娘!你们才是妖物!” “安安。”沈桐儿不得以也随之现身。 那些女子面露尴尬之色,彼此互看几眼而后干笑:“哎呀,沈姑娘,我们不懂事你可不要介意。” “各位大娘怎么可能不懂事呢?想必大娘们也都几百岁了吧,若是凡人肯定要满脸皱纹了,而我今年刚满二十,见识浅薄的很。”沈桐儿讥讽道。 女子们显然不悦,彼此互相看了看,然后为首的便假意示好,俯身去抱苏安安:“好可爱的小凤凰啊,快起来。” “坏人,不要碰我!”苏安安像只小火球似的弹跳到她身上。 那女子顿时发出惨叫。 沈桐儿惊愕地瞪大眼睛,看到她被儿子触碰到的地方竟然被灼伤,赶快捉住了小红鸟到:“你不许冲动,别给你爹惹麻烦!” 苏安安的体温奇高,气得浑身发抖。 而被它烫到的女子则摔倒在地上颤抖加叫嚷,看起来惨到不行。 沈桐儿才不想安慰如此多事的长天原人,什么也没说便搂着儿子溜掉了。 —— “真是活该。” 晚上听到实况的苏晟果然如此评论。 他坐在桌边把小凤凰举高:“做得很好,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和你娘,用不着留他们性命。” 正在吃面的沈桐儿着急:“乱讲,你怎么可以教安安这些呢?” “世道险恶,会保护自己有什么不好?”苏晟道:“再说她们嘴里不干不净,本来就该死。” “没有错呀。”苏安安在旁边煞有介事的点头。 沈桐儿咬着筷子说:“真是奇怪,你情绪不稳定时身体会变得比冰块还要冷,碰到简直会冻伤了,安安的体温却像火般灼热,难道羽族都会有如此特殊的体质吗?可你和你的亲戚们都不是喜欢寒冷气候的?” “大概是你带给儿子的力量吧,安安本也不是纯粹的羽族。”苏晟道:“无所谓,只要能好好活着,这些一点都不重要。” 沈桐儿微笑,又低头吃起东西来。 小红鸟郁闷地左顾右盼,然后道:”爹,我不喜欢这里,不喜欢那些怪物。” “稍安勿躁,但凡有机会我们就走。”苏晟安慰儿子:“只不过外面的世界没有这么安逸,甚至比这里危险得多。” “我不怕!我会保护你们!”苏安安撑起毛茸茸的小翅膀。 沈桐儿露出微笑。 她原本藏在心里的不安与嫉妒,都被这个小生命渐渐的治愈了。 苏安安就像一根红线,把她和苏晟永远地联系起来,并且不断地制造出幸福的养分。 门外已是月色如水,习习凉风吹入,融化了满堂的温柔。 这大概就是家的感觉。 正在难得的美好时刻,院子里忽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又是日日阴魂不散的庄宇。 他带了四个高大的侍卫,每个都端着装着华丽礼物的托盘,进门便说道:“今日之事我已经听说了,那些不懂事的妇人所讲的废话,沈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哈哈,你们道歉的说辞都一样呢,我干吗放在心上?”沈桐儿哼道:“蚂蚁也会议论大象是怪物,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够理解比自己更高级的生命。” “可是蚂蚁团结起来,大象也会被啃成枯骨,所以还是彼此尊重的好,不对吗?”庄宇抬手:“今日有族人运送来不少玉京的珍奇玩意儿,还请二位笑纳。” “哇,那是什么呀!那个亮晶晶的!”苏安安站在八仙桌上跳跃个不停。 庄宇抓起把璀璨首饰堆在这小家伙面前,它顿时心满意足的趴在上面眯起了眼睛。 沈桐儿:“……” 第188节 看来这喜欢偷窃收集财宝的毛病,这对父子倒是一脉相承。 苏晟起身道:“其实不必客气,我们是合作关系,都懂得彼此的分寸。” “此话不假,我今日前来也是有不情之请。”庄宇认真道。 “大神官神通广大,能求到我们的事情八成只和天门有关系吧?”沈桐儿心里泛起警惕。 庄宇苦笑:“虽然我已派出上百人在沙漠寻找,包括常年生活在那里在记录长明灯楼出现规律的密探,但人数和茫茫沙海相比,还是杯水车薪。“ 苏晟早料到如此:“所以你想让我去找?” 庄宇颔首。 苏晟道:“我虽然速度迅捷、目及千里,但那火融膏若被埋在沙子里看不到的话,实在是半点用都没有。” “这点我早有考虑,所以并不会减少搜索的人数。”庄宇微笑:“苏公子算是辅佐吧?” 苏晟与沈桐儿对视片刻,照计划颔首道:“可以,不过桐儿要与我在一起。” 小红鸟蹭地一下抬头插嘴:“那我呢?” “其实关于沈姑娘的问题,才是我真正要说的。”庄宇道:“白鹿灯我是无法碰的,但又该怎么保证你找到火融膏会交给我呢?如果让你们同去,再发生消失无踪的不愉快状况,不是给彼此添麻烦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桐儿当人质?”苏晟表情渐渐变冷。 庄宇道:“自你们受伤后我全力保护、好生款待,每日魂尘伺候,难道是因为好心吗?” 这种时候如果选择忤逆,大不了大打出手一番,最好的结果也就是一家三口成功逃之夭夭,可是普天之下都是异鬼和庄宇的眼线,带着安安吃苦生存实在太过艰难,所以沈桐儿暂且决定:“小白,你去帮忙找找也无妨。” 苏晟皱眉沉默了片刻:“好,但无论如何,我每日都还是会飞回这里休息,别以为给我点恩惠、就限制得了□□。” 第109章 狼狈为奸 “如果真有机会回到长天原, 你想去什么地方看看? 晚上睡觉前, 沈桐儿忽然翻身问道。 静卧在旁边的白鸟睁开眼睛:“那世界已经被冰雪包裹住了, 什么地方都不再和以前一样。” 沈桐儿微笑:“如果冰已经化掉了呢,如果经历这几千年之后恢复成从前了呢?” “虽然那里是我成长的地方,但曾经对我的意义只有一个。”白鸟轻轻地啄了下沉睡的安安:“而如今却什么意义都没了。” 沈桐儿叹了口气:“我倒是想瞧瞧那里的夜晚, 就连月亮都是紫色的。” 白鸟陷入沉默。 沈桐儿说:“不过, 我死也不会帮庄宇打开天门的, 我不想为了他的私欲和我们的利益成为罪人。” “你是在怪我当初不该撞破天门,毁了长天原吗?”白鸟反问。 沈桐儿蹙起小眉头:“当初你是无心的,但现在再去做就是有意的了。” 白鸟这才道:“好,是该适可而止。” 沈桐儿没再多言,尽管经历过如此许多,苏晟的性格或者说他的本性并没有改变过, 仍旧是不会耗费心神去为其他人去考虑的, 能接受这段感情或这个家, 从某种程度上说便已经是奇迹了吧? 良夜漫漫,她有些失神又失眠。 白鸟似乎也没有睡好, 忽然轻声道:“庄宇派我出去不怀好意,你可千万要提高十二分的警惕,要相信我, 不管什么时候, 只要你需要,我一定会赶回来到你们身边的。” “恩。”沈桐儿窝在它冰凉却使自己格外安心的身边,渐渐的闭上了眼睛。 —— 次日大早晨, 苏晟就在长天原人的催促下出发了。 它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巨大的翅膀在天幕下展开来,瞬间就冲入云霄消失在视线之中。 庄宇和沈桐儿在宫殿门口抬头凝望,半晌后感慨道:“也许像它这样才是真正的自由吧?不用靠这两条腿,囚居在乏味的山河之中。” 沈桐儿抱着安安不以为然:“自由与否全看自己的心,与有没有翅膀没什么关系。” “姑娘说的是。”庄宇冷淡地笑了笑。 沈桐儿不喜欢与他聊天,对自己摸不透又看不透的存在,总觉得敬而远之的好。 结果庄宇却叫住她道:“抱歉,现在凤凰离开了,我必须保证你待在我的视线之内,有不自在的地方还望姑娘能够谅解。” 沈桐儿回头皱眉:“我又没翅膀,跑不了的。” “还是小心点好。”庄宇笑意不减。 他话落,便有两个侍女紧紧地跟在沈桐儿后面说:“姑娘,现在大神官要去处理各地汇报上来的事务,请随之移驾到书房。” 苏安安为这紧张气氛而炸毛:“不准碰我娘!” “没关系的。”沈桐儿摸摸它的头。 小红鸟瞪圆了眼睛,全身紧绷到发颤。 沈桐儿觉得儿子可爱又可怜,不禁露出苦笑,唯有随着庄宇去了。 —— 虽然所谓的大神官看起来很坦荡,但是不该透露的信息他从来只字不提。 比如现在长天原人的数量,他们是怎么隐藏在凡人当中生活、又收集到多少尘世的信息等等。 第189节 已经成为母亲的沈桐儿再也不自傲了,她知道这个矛盾以及人类与异鬼之间的矛盾都不是靠区区自己就能解决的,故而在旁边转着大眼睛套话,想得到更多的秘密:“大神官,发生洪水的时候,你的祖先是做什么的?” “是在金洲一代修墓的,因为墓穴位于高山之巅才躲过那场劫难。”庄宇翻着手下的信函说道。 苏安安好奇张望。 沈桐儿在位子上扭了扭身体,笑道:“原来如此,可大神官不怕长天原的贵族都还活着吗,如果那样的话,打开天门之后,你愿意成为一届平民?” 庄宇并没有回答。 沈桐儿刻意刺激他:“我听小白讲,长天原的人口不比凡人少,千千万的数目繁衍到今天,还不知道成为什么规模了呢。” 这些问题是庄宇永远不可能有答案和办法去应付的,他鲜有的表示不耐烦,忽然拍下毛笔:“沈姑娘,我在做正事,如要闲聊请选择别的时间。” 沈桐儿讪笑了下,朝苏安安挤挤眼睛,然后便呆坐在客桌旁陷入安静之中。 —— 傍晚暮色终至,伴随着一阵阵的清鸣,巨大的白鸟翩然落在景元宫的屋檐上。 被限制整日自由的苏安安很是兴奋,甚至想要扑腾起翅膀去寻找亲爹。 幸好苏晟很快便化作人形落了下来,抱起儿子对庄宇说:“我已经飞遍了沙海的角角落落,并没有找到火融膏,那盒子只有巴掌大,这难度和与大海捞针无异。” 庄宇的眼底闪过失望之情,淡淡地说:“有劳了。” 沈桐儿没好气:“小白回来了,我也可以走了吧?” 庄宇转身回去书房内。 沈桐儿和苏晟带着儿子离开,瞧着周围无处不在的背弓侍卫,没有任性地乱讲什么。 她记得自己刚来时那些侍卫还只是佩刀,现在无非是防范着苏晟带自己逃跑罢了,看来大神官讲着不紧张,却是没太多时间和自己去玩躲猫猫的游戏了。 西边的云海一片粉红。 苏安安天真地说:“娘,你看云彩和我一个颜色!白天像爹爹!傍晚像我!” 沈桐儿笑了:“臭美,我瞧你倒和个小火球差不多。” “小火球也不错。”苏安安笑嘻嘻道:“那个庄什么的家伙,果然不是个好人!” “为何这样说?”沈桐儿不希望孩子陷入阴谋中来。 苏安安道:“我偷看到他写的信啦。” 沈桐儿略有些吃惊,毕竟白天她所坐的位子和庄宇有些距离,那些信函中密密麻麻的小字可真是一点都看不清,况且这孩子刚出生不到半个月,竟然连字都认得。 “语言在羽族看来是非常重要的生存武器,我们天生就有这种本领的,它视力好大概也是像我吧。”苏晟摸了下妻子的头,然后打听道:“庄宇的信里写什么了?” “他在给一个叫黑先生的人写信,说自己今年就要过九百一十岁的生日了,当初助他给鹿笙放出爹和娘的消息,成功将他伏击致死,现在黑先生也该信守承诺,提供关于火融膏的信息,否则长天原一族是不会再给他当细作了。”苏安安一脸聪明的回答:“大概就是这样吧,其余的信函多是安排些琐事,好像和爹娘没有什么关系,再后来我就睡着了!” 听到这些,沈桐儿不禁与苏晟对视而无言。 苏晟并没有太过激动,安抚儿子道:“你做的很好,只是这些事关重大,千万不要与旁人讲,也不要让他们看出你超乎寻常的能力。” “那是当然,除了爹娘我谁也信不过。”苏安安得意回答,转而又眯在沈桐儿的胸前打起了盹。 沈桐儿回神叹息:“安安这般与众不同,简直比成年人还要聪明,我真不知道该是喜是忧。” 苏晟道:“它是我的孩子,怎可与凡人相提并论?” 沈桐儿的笑容略显无奈,忍不住轻轻踢了他一脚:“自鸣得意,哼!” —— 无论安安再怎么早熟,它毕竟是刚诞生不久的雏鸟,一到天黑就两脚朝天睡得死去活来。 反倒是沈桐儿和苏晟忧心忡忡,他们坐在床边各自沉思着现在该如何是好。 千算万算,全然没料到长天原人竟和异鬼有勾结,现在两人的行踪几乎等于毫无秘密,就算逃出这里,想要不被他们发现也不怎么现实。 最后苏晟开口道:“不如,我去通知季祁,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沈桐儿抬起大眼睛:“怎么通知?” 苏晟说:“我飞出去找火融膏,他们看不到行踪的,只要进玉京时小心就是了。” 沈桐儿不舍得他冒险,犹豫之后才道:“那……” “保护你们是我的责任,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能制衡异鬼的也只有朝廷了。”苏晟微笑:“不然我们三个去哪里找到可以生活的家呢?” 第110章 天光门残雪 第一次背着包囊离开芳菲岛的时候, 沈桐儿还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她珍惜自己遇到的每个人与每件事, 对任何状况都能真心以待,然而现在发生过这么多事情,很多东西都和过去不再相似了。 当苏晟再度出发去寻找火融膏的时候, 她又被庄宇强行留在书房内软禁。 这位大神官与养尊处优的墨瑾不同, 于尘世活着每分每刻都需要机关算尽, 难免少了几分高傲、多了几分虚伪。 自从被苏安安瞧见他的信函后,沈桐儿就开始感觉自己简直像这些幕后黑手的棋子,如果世界上没有苏晟,那她打从一开始就要被控制成打开天门的工具了吧? 对着信函沉思的庄宇感受到她的目光,抬眸问:“怎么,在担心苏公子吗?” “没什么好担心的, 就算你们的人都在沙漠中出事了他也不会怎样。”沈桐儿淡淡地说:“难道大神官你就不担心同族吗?听说沙海里的黄沙君是只非常厉害的异鬼, 极难对付。” “他们依旧在那里生活很多年了, 自有经验。”庄宇回答。 第190节 事实上这人与异鬼勾结,当然不会彼此伤害, 原本让沈桐儿错以为的自信原是这般丑陋的真相。 被娘亲嘱咐过很多次不许乱讲话的苏安安默默地盯着庄宇,忽然扭头闷闷地哼了声。 沈桐儿失笑,抚摸小红鸟的头:“别着急, 等到傍晚你爹就会回来的。” 庄宇的在瞧向安安的时候变的非常严肃:“这小凤凰……又曾有过冒火的状况吗?” “不曾, 那日被你的姬妾羞辱时,想必是太激动了。”沈桐儿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面,生怕它有任何闪失。 庄宇并不想面对飞来横祸, 所以没有鲁莽触碰这种来路不明的生物,默默地垂下眸子又开始翻阅信函了。 苏安安和沈桐儿对视,而后又鬼鬼祟祟地偷瞄起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 景元宫附近还算天朗气清,未料想玉京已经迎来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高屋建瓴处处银装素裹,掩去了平日里的奢华与夺目。 鹿笙之死并没有影响前线的战况,终于□□的黑先生反而如虎添翼,几度重创人类的军队,导致情况不容乐观。 太多年龄正相当的年轻人都被强征入伍,街头巷尾也变得多萧条许多。 苏晟将形体缩到最小最不显眼的程度,悄悄靠近天光门的府衙,东转西转了会儿便找到季祁的卧房。 身亡人类与异鬼的后代,他的身体果然已成为强弩之末,面色苍白的坐在桌前伏案忙碌,不复之前英姿飒爽的模样。 苏晟犹豫之后,忽然顺着窗棂飞了进去,落在地上变成男子状说:“好久不见。” 季祁吃惊地抬眸,这动静也引来了屋外的守卫冲进来护主。 面对他们的刀剑,苏晟不慌不忙:“我知道现在形势非同小可,并不是来找你麻烦添乱的。” “下去吧,是我的一位故友。”季祁挥手。 守卫们这才听话消失。 苏晟瞥他:“你大街小巷贴满桐儿的画像,到底有完没完?生怕别人认不得她是吗?” “你应该明白我命不久矣,死之前想见下桐儿,也没别的办法。”季祁道:“天光门再神通广大,也不如阁下一双翅膀吧。” “见桐儿干什么?你早就知道她的来历,靠着演戏接近她利用她,还盼着她给你送终?”苏晟的态度恶劣。 “我知道我在桐儿面前不够坦荡,但也是因为有皇命在身,才别无他法。”季祁款款起身:“想见最后一面,是想道别罢了,异鬼带来的血统导致我寿命短暂,谈情说爱都太过奢侈,而且你与桐儿两情相悦,我是欣慰、并非嫉妒,之前在琼州的地宫里,托你们的福鹿笙才放了我条生路,我欠桐儿太多,无以为报了。“ 苏晟并不会被这些话感动,依旧冷淡道:“别跟她再扯上关系就是最好的报答。” “如今能见你也是一样。”季祁回到桌前摸索出封早就准备好的信函:“念在彼此相识一场,帮我带给桐儿吧。” 之前苏晟随意触碰鹿家东西,身上沾染异香导致行踪被异鬼发现,险些为之送命,这次自然而然要小心许多倍,先是轻轻地闻了闻,而后又举起来对着窗外的日头检查。 季祁苦笑:”只是些简单的话罢了。” 苏晟并不想帮他忙,但考虑到日后万一桐儿知道有这么件事,肯定会怪罪自己,这才揣进怀里。 季祁认真问道:“想必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我是……” “我不清楚你对异鬼的来龙去脉知道多少,所以暂时不知该怎么对你说。”苏晟皱眉。 “异鬼……是从一些古代墓穴里的奇特玉尸里爬出来的怪物,很多壁画和金箔书都显示那些玉尸来自于天上的世界,是建造墓穴的神明死后化成的。”季祁说:“虽然其中肯定有杜撰夸张的成分,但肯定与另外一方天地有关。” “没错,那些人本不属于这里,而来自于一个叫长天原的世界,那里与人间大同小异,人的寿命却是凡人的十倍不止。”苏晟这才接下话茬。 “长天原,不少西海文中都出现过这个称呼。”季祁严肃函授。 苏晟走到他面前说:“我来是想告诉你,长天原早在数千年前都发生了灭顶之灾,少数留在人间的长天原人几经繁衍、活到了现在,目前听一个叫庄宇的大神官唯命是从,他们是异鬼的爪牙,因为除却寿命之外的其他特征都和凡人没什么区别,所以一直隐藏在市井之中为异鬼收集情报,现在桐儿就被软禁在他们的老巢,这是地图。” 季祁显得非常震惊,接过来说:“什么?那你说的长天原人该如何分辨?” 苏晟绝望地摇摇头:“分辨不出,他们长得和凡人一模一样,就算剖开肚子打开五脏六腑,也实在难以看出差别。” “这就难办了。”季祁皱眉。 苏晟又道:“不过他们不吃荤腥、甚至厌恶熟食,从来都是靠着瓜果生活的。” 听到这话季祁陷入沉思,显然在消化信息、琢磨办法。 苏晟道:“我也是偷跑到玉京来的,并不能久留,讲实话我也不完全信任你,但我相信你对朝廷的衷心和对异鬼的憎恶,现在除了你能把这些长天原人一网打尽,让异鬼失去在普通人中的耳目外,根本没有其他人选了。” 季祁的眉眼之间严肃而坚定:“这点你大可放心,我对异鬼有不共戴天之仇、而皇帝于我有再造之恩,否则我不会在临死前仍为天光门殚精竭虑。” 苏晟不置可否:“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一步,希望你能尽快出其不意的捣毁他们的老巢,前往那里的关卡和路线我记录的很详细了。” 季祁展开手中的宣纸认真阅读。 苏晟担心自己久未在大漠上空出现,会引起庄宇手下的怀疑,什么都没说就跃窗而去,打算将今天的差事应付过去,就寻机带桐儿逃离,只要朝廷的军队到了景元宫,庄宇就自顾不暇、没精力再寻找追杀了。 —— 又是一桌香气诱人的菜肴。 景元宫上上下下只有沈桐儿会吃这种东西,想必厨子都是特意聘请而来的。 她拿着筷子挨个尝了遍,感慨道:“庄宇怎么不给我下点什么□□啊,好控制我听他的话之类的?” 苏晟在旁说:“没用的,世界上不存在解不了的毒,而去他比鹿笙聪明,知道善待你才能最大程度上的牵绊住你,一味的威胁很容易导致一拍两散。” 由于门口站着两位等收盘子的侍女,沈桐儿只是眨眨眼睛说:“今天怎么样,累了吧?在沙漠里找个小盒子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累,很顺利,相信很快会有结果的。”苏晟微笑。 第191节 沈桐儿开心地眨眼睛。 正当夫妇两人深情对视的时候,在桌边滚来滚去的苏安安忽然间窜上了房粱,然后激动地尖叫:“娘!娘!爹爹!我刚刚是飞起来了吗!” 第111章 意外脱逃 季祁的动作比沈桐儿想象的要快很多。 她本还在景元宫蹭着免费的魂尘和食物, 默默地养着身体, 谁晓得忽有一日外面忽然传来激烈的厮杀声。 庄宇从书桌前站起来, 面露严肃之意:“出了什么事情?!” “大神官!竟有好多凡人从地道里冒出头,闯进了景元宫!他们衣服上有天光门的绣纹!”姓墨的侍女慌张无措道。 庄宇顿时愤怒地瞅向沈桐儿。 沈桐儿满脸无辜:“我整天被关在这儿,看我干吗?” “果然不该叫那只凤凰出去。”庄宇似有些懊悔, 如此吩咐完便提剑出门:“把他们看好!” 墨染立刻拱手答应。 苏安安最讨厌娘亲的安危受到威胁, 顿时在沈桐儿怀里扑腾着尖叫:“不准碰我娘!坏女人!” 这小家伙力气奇大, 沈桐儿一个没拉住竟叫它飞了出去! 那墨染想必是庄宇心腹,想都没想就紧跟着吹响了刺耳的口哨。 长天原人为了避免长翅膀的“客人”逃走想必耗费心机,铺天盖地的网顿时被好几些个宫人拉着铺开,一下子将小小的红鸟按在地上。 沈桐儿大惊失色,怎能容他们欺负孩子,很快便冲出去用金缕丝钩住坚硬的网:“放开安安!” “娘!救命!”苏安安胆子并没有平时表现出的大, 毕竟它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只停留在那躲在山中的三年和出生后有限的见识, 它被网子吓得惊恐不已, 刚长出来的绒毛都蹭破了好多。 这种时候沈桐儿再也顾不上表面的关系和谐,一下用金缕丝击中了个拉网侍者的脖子, 令他血溅当场。 苏安安也趁机从空隙中蹭了出来,扑腾到沈桐儿怀里惨叫:“娘!” “别再乱跑了。”沈桐儿警惕地抱着它后退半步。 小红鸟的体温已经因为情绪而明显升高了。 墨染待着属下们将这对母子团团围住,皱眉说:“沈姑娘, 请不要做无谓的反抗, 大神官是不希望伤到你们的。” “反抗?我是在保护我儿子!”沈桐儿这般反驳完,目光就被不远处滚滚青烟吸引。 天光门的军队直属朝廷,与异鬼浴血奋战这么久, 显然有备而来。 他们不顾生死带着火箭和□□一往无前,击溃了不少自诩为武艺高强的长天原人。 没想到这个时候四周响起非常诡异的口哨声,紧随其后的便是数十只异鬼从宫殿四周的地牢口凶狠爬出。 沈桐儿脸色微变:“你们果然——” 墨染瞪向属下:“快把沈桐儿和小凤凰关起来!” 幸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天空远处传来穿透云层的清鸣。 沈桐儿高兴抬头:“小白!” 话音未落,她便抱着苏安安,借助金缕丝的力量翻身上了屋檐,超最高处快步冲去。 小红鸟吓得声音都不敢出,瞧见无数长箭袭来,紧张地闭住眼眸。 沈桐儿虽算不得身经百战了,但是这一路走来遇到的危险也数不胜数,尽管墨染紧紧地追在后面,一箭射中了她的后背,她也忍着痛没有停下来,见苏晟冲到自己面前便立刻喊道:“快走,我们帮不上忙的!” 苏晟立刻把沈桐儿甩在背上,而后毫不客气地冲向墨染,用翅膀扇落了不少羽箭,硬是将这女人抓在巨爪中,而后在她的惨叫声中飞入高空将其抛掷下去。 沈桐儿痛到满脸冷汗,抱着白鸟的脖颈说:”白鹿灯还留在里面,不过再回去只怕会有□□烦,反正他们碰不得,我们先走为妙。” 苏安安哭泣着说:“爹,娘受伤了!” 苏晟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舍弃了之前历尽千辛万苦所得的宝物,展翅带他们逃离了战场。 —— 在乱世中找个藏身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为了不被长天原的眼线发现,苏晟用最快的速度飞了很远才在深山中降落,赶快化成人形查看妻儿的伤口。 沈桐儿流了不少血,嘴唇都失去颜色,却急着嘱咐道:“我没关系,看看安安。” 苏安安的被蹭秃的绒毛下渗出血迹,却在原地生龙活虎地乱蹦哒:“我没事呀,娘,你的后背上插着箭!” “去附近找点止血的草药,不是教你看过医术吗?”苏晟摸了下儿子的小脑袋。 苏安安马上就扑腾翅膀飞跑了。 沈桐儿担心:“你怎么可以让它自己离开呢,万一遇到危险……” “羽族没你想得那么脆弱。”苏晟皱眉小心解开沈桐儿的衣服,让她伏在自己腿上:“我尽量小心。” 说着他便一点点撕开伤口周围的布料。 沈桐儿闭着眼睛苦笑:“我在就不知道什么叫疼了,没关系的。” “是我回来晚了。”苏晟说:“早晨出门便觉得全身不自在,也便没去沙漠,结果真的出了事,没想到天光门竟然挖了地道进到景元宫,想必这回庄宇不覆灭在那里,也遭到重创。” 第192节 沈桐儿默默听着,因为箭身被不小心触碰而抓紧了他的衣衫。 好在苏安安很快就秃着脑袋飞回来:“爹,这个是不是止血的草药?” 苏晟点头接过,安慰道:“忍住。” 说着就嚼烂那草药,用匕首稍微隔开皮肤拔出箭来,将药按在上面包扎起来。 沈桐儿满头冷汗地瘫软在那动弹不得。 苏晟将外衫脱下,帮她披好。 “娘……”苏安安蹲在旁边惴惴不安。 “我没事。”沈桐儿虚弱地笑出来。 “魂尘带着没?”苏晟在她的破衣服里翻了翻,然后说:“不行,草药的用处微乎其微,我必须去给你抓几只异鬼。” “真的没事,睡一觉就熬过去了……”沈桐儿闭上眼睛小声道。 苏晟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很快就回来,不会离太远的。” “爹,你放心去吧!我来保护娘!”苏安安挺起了胸膛。 苏晟露出苦笑的模样,很快就飞离了这里。 —— 很显然,苏安安并不太理解保护是什么意思,它咬住一些树叶把沈桐儿盖住,然后就忧心忡忡地盯着她的脸。 沈桐儿没办法安心睡去,微微笑说:“担心啦?” “要是我没乱飞,娘你就不会受伤了吧?”苏安安挺自责。 沈桐儿说:“那些人骗我们留在那里,是有利可图,无论如何只要出了意外就一定会伤害我们,不怪你的。” 苏安安这才耷拉下脑袋叹息。 沈桐儿小声问:“安安,今天你看到那些奇怪的东西了吗?” “什么?”苏安安疑惑。 “就是那些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巨大的、黑色的怪物。”沈桐儿说。 “异鬼吗?看到了呀。”小红鸟很莫名。 “如果娘也是那种东西,你怕不怕?”沈桐儿心里有点难受。 小红鸟觉得很莫名,愣了半晌才说:“你就是我娘呀,我才不怕呢,娘和它们不一样!” 沈桐儿吃力地抬手扶住它,终于还是抵抗不过身体的本能,渐渐地睡了过去。 —— 深夜的气温极其寒冷。 沈桐儿是在寒颤中睁开眼睛的。 正在旁边整理简单行李的苏晟赶快凑近:“怎么,冷了吗?” 沈桐儿感觉自己好似被喂了魂尘,身体已经有了不少力气,爬起来说:“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天没黑就回来了。”苏晟揽住她的肩膀:“这附近不是□□定,不能随便生火。” 沈桐儿抱起昏睡不已的儿子:“安安比火还要温暖。” “我顺便飞回去瞧过,他们打得两败俱伤,虽然天光门的人被赶退了,但如果没有异鬼的外援,庄宇肯定抵御不过下一次进攻。”苏晟说:“你会不会后悔没有留下帮助季祁的人?“ ”能自保就不错了,我每个决定都会影响你和安安,那还有那么热血,帮助也是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才有意义。”沈桐儿回答。 “你变了很多。”苏晟忍不住评价。 “怎么,太世故、太自私了吗?”沈桐儿抬眸。 “是长大了。”苏晟回答。 沈桐儿说:“以前以为自己知道那些秘密、有了别人没有的能力,就肯定肩负着不容推卸的使命,可是见识广了才晓得,其实自己没什么特别,无脑的一腔热血肯定会成为被利用的工具。” “如果你对战争没有信心或深感厌恶,我愿意带你去找季祁。”苏晟只是这样回答。 “好。”沈桐儿靠在他的肩头,慢慢合上眼睛:“真希望一切错误都消失,希望安安能拥有个最平凡、却安稳的家啊……就像我娘给我的一切,我也想给它……” 第112章 反客为主 沈桐儿的受伤让苏安安第一次感觉到了人世险恶, 毕竟亲眼所见和在娘肚子里的感受完全不同, 小家伙很早就睁开眼睛, 盯着她问:“娘呀,你好点了吗?” 身体超强的回复力还在,沈桐儿从苏晟怀里爬起来, 苦笑着点头:“别担心。” “他们都是坏人!以后我要杀死他们!”苏安安立刻脱口而出。 沈桐儿大惊失色:“安安, 你不可以想着杀人好吗?保护好自己就够了。” “这种世道, 保护好自己的方式就是杀了会加害自己的人。”苏晟平静地说道:“去拿桶打点水来。” “好的!”小红鸟立刻叼起比自己庞大许多倍的桶飞走了。 沈桐儿用温柔的目光送它远去,而后道:“我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孩子,像我这种没有亲身父母的命啊,只会像云娘养育我那样照顾它。” “安安很幸运,至少我们两个都在它身边。”苏晟在旁翻找昨夜匆匆带回的粮食,想给她做顿饭。 第193节 他看起来仍旧是翩翩公子的模样, 俊秀的侧脸, 修长的手指, 还有总是洁白的衣衫,恍然看上去当真叫人想象不到真相为何, 沈桐儿静静地望着,酒窝深深。 “看我干吗?”苏晟问。 “要是有哪一天我不在了的话,你也要保护安安, 照顾它长大, 我相信它也以后也会照顾你的,就算有羽族的血脉,天生自私冷漠, 可总归是我的孩子啊。”沈桐儿莫名开口。 苏晟不悦地瞪她。 沈桐儿微笑:“我的意思你明白就好了。” 这时苏安安已经叼着水桶冲了回来,激动落地说:“爹,娘,我看到好多异鬼在南面爬得飞快。” 苏晟瞬间就把脚边的火灭掉,严肃道:“多半是来找我们的,先走为妙。” “去玉京见季祁吧,我也想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咱们一家三口总不能永远东躲西藏,日日被追杀。”沈桐儿扶住背上的伤口。 事到如今逃避当然不是办法,苏晟沉思片刻说:“也许有比季祁更适合见面的对象,走。” “谁啊?”沈桐儿疑惑。 “给予季祁权力的人。”苏晟这般回答。 —— 虽然之前偶尔会到玉京里吃吃逛逛,但沈桐儿可从未想过自己会进到皇宫里来,那些把握着凡人命运的权贵在她的想象中都是虚无缥缈的影子,等到当真从天而降,站到大殿前的广场上,实在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 带刀侍卫立刻冲了上来团团包围。 苏晟歪着头轻声问:“在下姓苏,想要见灵帝一面。” 巨大的凤凰在眼前化成人形已经足够惊异了,事实上侍卫们对这个传说中的生物也曾略有耳闻,所以他们彼此相视片刻,便有人飞跑过去通报。 沈桐儿被苏晟的选择惊到了,站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偷看他,不晓得该怎么配合。 苏晟默默地握住桐儿的手,还以了个劝她安心的微笑。 —— 越有身份地位的角色待人接物越是挑不出毛病,灵帝不仅欣然接见了苏晟,还好吃好喝地将沈桐儿与苏安安招待在后花园,派了不少婀娜的宫女相陪。 发现亲爹和一群高壮的侍卫进了大殿,小红鸟很不安:“娘,爹干什么去了呀?” 沈桐儿实在回答不出来,她所认识的苏晟从来都我行我素、不愿受到任何束缚,故而眉头紧锁。 苏安安又乖巧地说:“不过娘亲放心,爹爹是最厉害的!大不了一口吃了那皇帝!” 周围的宫女瞬间慌乱不已。 沈桐儿干笑地抱紧儿子:“它还小,不懂事。” 而后就捏紧了鸟嘴阻止这家伙再胡言乱语。 —— 事实上灵帝并未因苏晟的到访而惊慌失措,他人到中年,举止从容,坐在大殿的宝座上淡定的说:“虽然你我从未见过面,但我对你并不陌生,朕的御书房里起码摆着五六本书记录着你的故事。” “想必从天下古墓里搜罗来的所有信息都会被送到陛下面前,了解也不足为怪。”苏晟冷淡地笑。 灵帝抚摸过胡须,从宝座上走下来:“你当真已经活过几千年吗?永生到底是什么滋味?” “那就像最昂贵的珠宝,没拥有时让人趋之若鹜,而费尽心机触碰到了也不过如此。”苏晟这般回答。 灵帝笑了,转身问:“不知你这次来见朕,是有什么事情?” “我知道对抗异鬼已经让你们力不从心了,也知道季祁没有几天好活。”苏晟轻声道:“陛下需要一个可以取代他,可以引导王朝走向胜利的人。” “这个人怎么可能是你?朕知道你力量强大,可以说是异鬼的天敌,但朕没办法信任你啊。”灵帝的笑容叫人捉摸不透。 苏晟说:“我不觉得陛下是个不敢冒险,缺乏勇气的君主,否则何必见我?你可知这么近的距离,我现在想咬下你的脑袋,谁也阻止不了。” “但你留着外面的妻儿恐怕就难以脱身了。”灵帝并未因他的威胁而色变。 苏晟微笑:“是的,他们是我的弱点,也是我的牵挂,我提出这种要求的理由也是他们,来去过那么多世界,历经那么漫长的时间,陛下以为权利名誉于我有任何意义吗?没有一个人类能从统治蚂蚁中得到快感,我对支配凡人不存在兴趣。” 这话里的侮辱使得灵帝微微不悦。 苏晟抬起漆黑的眸子:“抱歉,或许我现在的样子让你有些错觉——” 他话音未落,瞬间变成了巨大的白鸟,逼得皇帝陛下后退了好几步。 白鸟俯身看向他:“我只想给我的妻子和孩子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异鬼与人类的战争不会在短时间内结束,也许持续的比你的人生还要久,你就真的不想有谁来保护你的子孙与江山吗?” —— 沈桐儿在外面等的急不可耐,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等来一道圣旨。苏晟与两排侍卫浩浩荡荡地走回花园,在她身边站定后,为首的侍卫随即展开了手中的卷轴。 季祁将军鞠躬尽瘁,身体欠安,理当留京修养,现任命苏晟掌管天光门,调令三军,以消灭异鬼、守护万民安危为己任。 这些话每个字桐儿都听的懂,但和在一起后又令她深感困惑。 苏晟像方才离开时那般握住她的手,又投以温柔的微笑,仿佛自己做的决定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 皇家行事当然大手笔,当日苏晟一家便入主天光门,而它曾经的主人季祁却连出来见面的力气都没有,卧在病榻上面色如纸。 第194节 时隔多年相见,沈桐儿进屋后便忍不住红了眼圈:“季大哥。” 季祁努力坐起,声音显得非常沙哑:“桐儿,你过得可好?” 沈桐儿颔首。 季祁深深地看过她几眼,才道:“我骗了你很多次,最后还是被你救了性命,此恩无以为报。” “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沈桐儿认真地说:“我没想到小白会打天光门的主意,这件事……” “苏晟也没别的选择,或许他想要一直自由下去,但他再也不是那只无牵无挂的凤凰。”季祁苦笑:“如他真愿意对抗异鬼,那未尝不是好事。” 沈桐儿深深喘息了一下,困惑道:“季大哥,你怎么会如此憔悴?我娘离开前明明与平日无义……” “这幅身体受伤太多,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季祁弯起嘴角:“我很高兴能在死前见你最后一面。” 沈桐儿眼中有泪。 “你不会死的,所以要习惯别人会死这件事。”季祁苦涩的说:“也没什么能留给你,只是有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 “什么事?”沈桐儿疑惑。 “从前我便只有异世神明的血脉留在这个世界,他们行事诡秘,从不以真正身份示人,但这次清剿景元宫,我对比两方资料并非同一组织。”季祁说:“日后还请小心为上。” “还有其他长天原的后裔?”沈桐儿沉思片刻苦笑说:“也不足为怪,时间之久,世界之大……凡人,异鬼,长天原人,还有他们血脉混杂的后代都已站稳了脚跟……一切都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 “总之珍重。”季祁抬手摸上她的头。 结果未等沈桐儿回答,苏晟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桐儿,一炷香时间已到,你见够了没?” 第113章 龃龉前行 世上金银有价, 唯有信任无价。 沈桐儿并不知道苏晟和皇帝说了什么, 但她无法天真地相信:仅凭三言两语就能换来大权在握。 所以尽管在天光门得到栖身之所, 依然内心不安。 待到晚上屋内只剩苏晟和孩子,沈桐儿忍不住道:“小白,为什么做这么重要的决定不跟我商量呢?” “明明讨厌与人类牵扯上关系, 但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咄咄相逼, 我想不出更好的选择了。”苏晟靠在床边轻声回答:“看来天门的秘密早已不是秘密, 觊觎另一方世界的欲望不消失,我们就会一直被追杀下去,反正季祁也快死了,难不成可以靠他保平安吗?” 沈桐儿盘着腿郁闷:“可现在的身份不是你想要的,你太为我委曲求全了。” “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以后也是如此, 不懂得如何对待你我应当慢慢学, 而不是意识到了却装作视而不见。”苏晟轻声道:“其实你想要个安安稳稳的家对吗?只要在玉京等我, 只要我维持住前线的平衡,我们就暂时无忧、安安也能好好长大, 有机会多学些东西。” 如若是个凡夫俗子因家庭牺牲,沈桐儿不会那么惊讶,可牺牲的人是小白啊——这般琢磨着, 她便感动到红了眼眶。 苏晟扶住沈桐儿的脸庞:“我会在季祁最后的日子里尽快掌握局势, 等到打探清楚景元宫现在的状况,便带你取回莲灯。” “好,也唯有如此了。”沈桐儿皱眉说:“虽然异鬼比我们曾经想象得要强大, 但总有机会取掉那黑泽性命、扭转战争的,到时候功成身退,凡人也不会耐你我如何。” 听爹娘聊天听到呆滞的小红鸟一个跟头摔倒在床上,嘟囔道:“好困呀,不要担心那些闲事,睡觉啦。” “睡吧。”沈桐儿抱着它躺倒在床榻角落,超苏晟微笑了下,才慢慢合上眼眸。 苏晟深吸了口气,靠在旁边守护着他们两个,目光温柔又悲伤。 —— 异鬼与凡人的血脉在同一个身体里,就像朝相反方向拉扯的力,迟早要把一切摧毁。 尽管服用了最名贵的药材,季祁还是越来越虚弱,次日被抬到书房与苏晟详谈时,已经飘摇如枯叶。 苏晟站在沙盘前面凝望着被黑泽占领的州镇,好半晌才笑说:“凡人最开始的劲头已经没有了吗,兵败如山倒,即便我不来,不出三年玉京也也要落入它们手中。” “我尽力了,你可知普通人在异鬼面前是何等渺小?”季祁苦笑:“我们会的它们都懂,而它们的战斗力与生命力,却是人所望尘莫及的……为了准备这场战争,朝廷甚至刻意安排繁衍出不少御鬼师,可是——于事无补。” 苏晟沉默不语。 季祁道:“尽管皇上给了你这份资格,但我不相信你会专心投入战争。” “我的想法用不着你操心。”苏晟道:“现在西南情况最为恶劣,还剩多少兵力?” “我怎么能不操心?如果你只是抱着玩笑心态来把百姓们的身家性命葬送,我死也不会把兵权交给你的!”季祁激动地说完便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苏晟冷眼看凝望片刻,不容置疑的说:“我会想办法毁灭异鬼,因为它们对桐儿永远是威胁,但我这么做是想要另外一份东西。” 季祁皱起眉头。 苏晟道:“我要明烛留在墓穴里的所有信息,我想天光门所拥有的不比鹿家少。” “在古老的传说中,你从不离明烛娘娘身边,那些墓穴多半是你陪着她建的吧?何以有这种需求?”季祁并不理解。 苏晟握紧拳头:“她定然有事情瞒着我,如果不搞清楚,恐怕这个世界迟早也会——” 天机不可泄露。 他不愿提起自己的家乡与长天原到底是何种模样,忽而闭了嘴巴。 季祁更关心战局,这方面倒无所保留,于是步履蹒跚地从书房暗格力摸出把钥匙:“在书房的地下另有乾坤,所有从古墓中拓印出的壁画和碑文,以及金箔书的誊写都有记录,如想看原版,还需请示圣上。” “好。”苏晟接过钥匙:“我答应你,亲自去探查西南军情,给黑泽一个措手不及的教训。” 人类的命运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这是颇为无奈的状况。 季祁没有再出声,因为已然无话可说。 —— 第195节 暮色苍茫下的皇宫透着种陌生的辉煌与压抑,在山野长大的沈桐儿在天光门最高的房子里远远地望着那宏伟的建筑,吹着晚风许久没有出声。 总是粘着她的小红鸟在城楼上蹦来蹦去,忽然问:“娘,我们干吗非要来这里,我想到山里去。” “在山里会引来异鬼的,不停地战斗、不停地逃窜,你会过得很辛苦。”沈桐儿回神答道。 “我不怕辛苦呀,我喜欢自由。”苏安安脱口而出。 沈桐儿惊讶地望着它,不晓得个满月的小生命是如何理解自由这种东西的。 苏安安又在城砖上蹦哒了几下,然后道:“不过只要能每天看到爹和娘,在哪里都一样。” 沈桐儿摸住它的脑袋,从怀里摸出个链子,上面挂着的玉坠上有个笨拙的“安”字,她将其挂在儿子的脖颈上说道:“你爹常送我这样的小东西,娘也送给你一个,希望你平安。” 苏安安超级喜欢首饰,顿时张开小翅膀开心起来:“哇!谢谢娘!” 沈桐儿又摸出点魂尘:“你觉得饿吗?” 苏安安困惑地扭开头:“不饿,我不要!” 沈桐儿劝说:“你再吃一点好不好?” 苏安安很听话,硬着头皮把魂尘咽下去,小声抱怨道:“娘……好坚硬,我嗓子疼……” 沈桐儿担心地抱住它,忍住叹息的欲望。 这孩子自从出生后就没有吃东西的欲望,魂尘好像对它来说没什么用处,真不晓得孕期时服下的那些能量足够支撑安安多久,是不是两种生物的孩子都会像御鬼师那样脆弱? 正发呆的时候,远方飞来白鸟灿烂的身影。 沈桐儿终于露出笑脸翘首以盼。 直到白鸟飞的近了,才露出身上斑驳血迹。 沈桐儿着急道:“怎么受伤了?” “我去琼州探了探,正巧找到黑泽的车队,试着挑衅了下。”苏晟化作人形,竟拿着束火红的花朵:“送给你,在战场边采到的,像不像你?” 娇柔的花瓣在晚风中瑟瑟发抖。 沈桐儿接过来忍着心疼闻过,又扶住他说:“快回房间休息下吧。” “白鹿灯还在景元宫的房间里,因为别人一触碰就会燃火,所以暂时被庄宇命属下团团包围。”苏晟说:“他们现在警惕性太高,过阵子懈怠了再采取突然袭击更好。” “恩。”沈桐儿颔首,她在陪着苏晟走下小楼时忽然道:“其实我也见过灯里的沈明烛。” 这话让苏晟很惊讶。 沈桐儿说:“她似乎没有办法来到尘世,并且对这里充满不屑,希望能够带你走。” “……或许她发现了多个世界的秘密吧,原来见到她真的不是一场梦。”苏晟淡淡的说:“如此也好,但那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沈桐儿小声问:“可是不是有灯的地方她就能出现,她会跟庄宇联系吗,她会为了找回你而做可怕的事吗?” “是血液。”苏晟回答。 沈桐儿好奇抬头。 苏晟道:“我在天光门的地下书库中找到她死前几个月留下的壁画,特殊的血液是掌灯使与神明联络的烽火,从某个方面讲,也许明烛成了神明中的一个吧?” 这些话沈桐儿没办法想象,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要去探究那些了,明烛思索了一生,她得偿所愿,可那不是我们想要的。”苏晟认真道:“我宁愿和你在这里,想尽笨拙的办法,一起努力活下去。” 沈桐儿深深地望向再不像从前的小白,许久才郑重颔首道:“恩。” 第114章 再见,季祁 蔓延到天边的大火, 灼烧过无际的冰原, 四处汪洋一片。 死亡并未露出狰狞的模样, 因为死亡在这里显得太过微不足道。 沈桐儿在这梦中苦皱着眉头,直到被苏晟轻轻搂住,才恍然睁眼看到晨光。 光线微弱的房间里, 是熟悉的温柔的脸。 “怎么了, 做噩梦吗?”苏晟躺在旁边轻声问。 “又见到长天原覆灭的景象了……”沈桐儿苦笑。 “当时如若知道我能活下来, 是决计不会让你用忘川水继承我的回忆的,那些不是什么好东西。”苏晟心疼道:“你要明白一切都是几千年之前的事情,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沈桐儿默默瞧着他,身上的冷汗很快便消退了。 苏晟亲吻那光洁的额头,把桐儿瘦小的身体紧紧搂住:“不知道你在玉京住的开心与否,只希望我凭借自己的力量, 让你过开心的日子。” “我这种人在哪里都会开心的呀。”沈桐儿忍不住笑:“到底是什么让小白改变自己的天性?明明你自己无忧无虑地活着更轻松。” “在我拼了命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在我陪着你出生的那个刹那……我就告诉自己不能把你丢下,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是什么, 虽然我活过很久,但和我有渊源的人又有几个?”苏晟摸过她的眉角:“大部分羽族都珍惜漫长的生命, 但那也仅不过是活着而已,那样或长或短又有什么意思?” 沈桐儿噗嗤:“小白,最近你好像读书人, 想那么多复杂的事。” 苏晟仍旧搂着她, 本在夫妻间温馨的时刻,小红鸟忽然冲进床帐:“爹!娘!太阳升起来啦!你们真懒惰!” 沈桐儿揉揉眼睛坐起,将安安接住:“今天有饿的感觉吗?” 小红鸟摇头晃脑。 第196节 苏晟反觉得孩子的命运应当顺其自然, 不像她这般精神紧张,在旁道:“为了取得灵帝信任,今日我要去琼州,如不能给黑泽重创,恐怕暂时无法回归。” “咱俩一起去!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沈桐儿顿时直起腰板。 “那谁照顾安安?如果它在琼州到处乱飞,后果不堪设想。”苏晟提出异议。 “我不会乱跑的,我超乖!”小红鸟一下子扎到软绵绵的被子里。 看到儿子无忧无虑的样子,沈桐儿当然并不希望它接触战场与杀戮的真相,所有只能妥协。 苏晟微笑:“我带你出去转转,好久没有散过心了。” “好啊。”沈桐儿立刻撩开纱帘准备洗漱。 明亮的阳光一下子透了进来,照映到苏晟漆黑的眸子上面。 —— 湛蓝的天空下是擦过耳边呼啸的风。 沈桐儿紧紧地搂着白鸟的脖颈,没有了十六岁第一次腾空的惊奇,只剩下满心的快乐。 反倒是蹲在后面的苏安安眼睛溜圆,望着远处的高山大川保证道:“娘,以后我长大了也可以背你飞的。” “好啊,那你快快长大。”沈桐儿笑了。 “背你自己的媳妇去。”苏晟嫌弃。 “哼!”苏安安气鼓鼓地展开小翅膀,一下子就冲了出去,可惜它身单体薄,瞬间被风吹跑。 幸好苏晟一个急转弯把吓蒙了的小家伙俯冲叼住,然后飞回玉京,落到天光门的楼阁上将其轻轻放下。 苏安安软绵绵地坐了会儿,才不甘心道:“我还小呢!” 这幅嘴硬的样子真像苏晟小时候。 “好好保护她。”百鸟这般嘱咐,而后又无声地望向桐儿。 沈桐儿小声说:“一定……一定要好端端的回来。” 巨大的白鸟没再回答,只是俯身将优雅的颈搭在她的肩上,片刻又乘着风朝西南飞去。 沈桐儿站在城楼上呆呆的望了很久,才扭头对小红鸟笑说:“走吧,我们也找点有用的事情做。” —— 虽然依照皇帝的旨意,白鸟成为了天光门的主人,但这里的人难免还是会用别样的眼神来对待。 特别是沈桐儿独自穿梭其中的时候,能够鲜明的从服从中感受到窥视的警惕。 但她并不为所动,我行我素地练武和翻书,还会在季祁清醒的时候去探望,听他讲异鬼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季祁似乎对于能在生命尽头有她陪伴感觉很庆幸,某日大雪天,他难得起身喝了半碗汤药,靠在窗边说:“异鬼是要吃人的,否则它们会在饥饿中饱受折磨,可是它们又为什么会跟人类诞下后代呢……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自己的身世,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异鬼不吃人,是不是就没这场战争了?”沈桐儿抱着安安叹息。 “所以这一切才像老天开的玩笑。”季祁说:“大家都在努力探寻着过去,异鬼从何而来、古墓为何人所建……直到二十年前鹿家在大漠中找到长明灯楼,从里面带出个女婴和凤凰蛋,所有传说才被印证为事实……在昆仑地宫中曾有记载,凤凰会食尽天下妖鬼,将光明还于凡人,所以鹿家才千方百计想杀死苏晟吧?可惜凤凰是不会死的。” “也不见得不会。”沈桐儿脑海中浮现出苏晟那为生下他和兄弟而能量耗尽的母亲,半晌又摇摇头:“不过总比你我要坚强就是了。” “看来桐儿也知道许多我不清楚的事。”季祁微笑。 沈桐儿不会将苏晟的秘密道出,也绝对不会将多个世界的难题流传给凡人。 否则打开天门去探索未知的冲动,同样会变成他们的魔咒。 季祁轻咳了两声:“今年我三十岁,几乎大半生都在走南闯北,见过的、杀过的异鬼不计其数,但也有结交成友的……其实我很清楚,人是很难除掉千千万万的异鬼的,但是因为鹿笙与黑泽的野心,已经到了不反抗就要永远沦为奴隶的时候,别无选择。” 沈桐儿呆呆的望着他,轻声道:“三年前我还很天真,毫无疑问地相信自己能够肩负起杀死异鬼的责任。” 季祁并无嘲笑:“你是个善良的……” “异鬼。”沈桐儿轻声道。 季祁靠着窗慢慢闭上眼睛:“如果天下异鬼都如你一般,事情就简单多了吧……” 沈桐儿抚摸着安睡的孩子,心无旁骛地陪伴着他。 季祁的声音越来越低:“还记得见到你那天……阳光很灿烂……你穿着红色的衣服穿越荒村,像一团火、一团火……” 屋子里逐渐变得悄无声息。 死亡对沈桐儿来说已经不陌生了,但她还是第一次如此有准备的、近距离的送走一个人,抬手触摸他鼻息的时候难免有些微微紧张。 果然没了呼吸。 苏安安忽然醒来,紧紧地盯着倒在窗边的季祁,警惕道:“娘,他死了……” “恩,季叔叔是个好人,我们要记得他。”沈桐儿放下孩子,轻轻地把季祁的身体摆平,用手绢蒙上了那苍白的脸,然后才漫步走到积雪的庭外宣布:“季将军去了。” 天光门的人无比的爱戴季祁,守卫和侍女们顺时间纷纷冲了进去,屋内转瞬一片哀嚎。 沈桐儿呆立在院子里,一直望着远方的天边出神。 —— 灵帝以皇家礼仪厚葬了季祁,玉京人人缟素,想必消息传出也会惹得边疆的将士们痛心与振奋。 可是一连半个月,苏晟都未出现在天光门的上方。 第197节 俨然成为主事的沈桐儿生疏的应付一切,每日将琐碎处理好,大部分时间都会在楼阁上对着云发呆。 苏安安整日在园子里闹着,时间长了也难免担忧,某天忽然小声问道:“娘,爹为什么不来看我们啦?” “因为皇帝给了他任务,完不成有何脸面回来?”沈桐儿摸住小红鸟的脑袋:“没关系,他不会有事的。” “恩……”苏安安蹲在栏杆上。 沈桐儿微笑。 苏安安气恼地踢踢爪子:“等我长大,一定要把异鬼们杀光!” 正在这个时候,忽有守卫从楼下跑来,举着封信说:“沈姑娘,从琼州来的。” 沈桐儿忙接过来慌张打开。 是苏晟的笔记。 里面只有一行字。 “景元宫大火。” 第115章 再访景元宫 火焰在沈桐儿小时候, 是再普通不过的存在。 她全然没想到此会与火结下不解之缘。 在收到苏晟的急信之后, 沈桐儿当然想了很多, 因为知道小白不会无缘无故传递不重要的消息,而着火的景元宫必然与白鹿灯、甚至很可能与明烛娘娘有关。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毕竟那个宝物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对于脆弱的尘世和凡人而言, 甚至比异鬼还危险的多。 —— “娘, 你在发什么呆呀?” 苏安安忽然之间飞到了沈桐儿面前。 沈桐儿恍然从担忧中回神, 看着它笑说:“没什么,是大人的事情。” “我偷看到爹的信啦,那种地方着火又有什么心疼,把那些软禁你的人都烧光才好呢。”苏安安啄啄羽毛,然后悠闲地倒在书桌上准备打瞌睡。 因为至今还未出季祁的头七,沈桐儿穿着对自己来说很陌生的白衣, 算是在一片缟素的天光门入乡随俗。 她站起身来到窗前把窗户关好, 轻轻叹息说道:“但那火不知是什么引起的, 能不能灭掉,若是伤害了无辜的人该怎么办?安安, 你不能只考虑咱们一家,心胸应当宽广些。” “……那怎么办呀,爹不在, 我们根本赶不过去, 景元宫很遥远的。”苏安安眨眼睛。 沈桐儿沉思片刻:“的确,靠车马需要半个月不止,若火势惊人, 早就造成大灾,总而言之我派天光门的人去打探消息了,现在琼州战事同样紧急。” “但我相信爹肯定会得胜的,就算吃了亏,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苏安安胸有成竹地判断。 沈桐儿忍不住伸手抚摸它的小脑袋:“那是当然了,你不知道,只要异鬼听到你爹爹的叫声,触碰到从天而降的冰雪,就会变得畏首畏尾,没有我去拖后腿,想必你爹他不会被黑泽制住。” “那个黑泽很厉害吗?”苏安安疑惑。 “娘也没见过,只是听说他年岁过百,是鹿家的大将,不仅战斗力超群,而且能幻身、会纵毒,一直都将琼州千余个肉人村统治的妥妥当当,可绝对不是简单的异鬼。”沈桐儿严肃地回答,又安慰:“不过你爹已经活过几千年了,对他来说,黑泽不过是个孩子。” “嗷,那娘见过很厉害的异鬼吗?”苏安安扬起小脑袋。 “见过呀。”沈桐儿忍不住抱起孩子,絮絮地讲起当初入南陵原的奇遇,虽然小红鸟听得目不转睛,她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 时光又匆匆过了十日,景元宫上空终于响起了久违的清鸣。 正在花园里练武的沈桐儿转瞬抬头,兴奋地用金缕丝荡到屋檐上,抬手边挥动边大叫:“小白!我在这里!你可回来啦!” 巨大的白鸟俯冲下来,随身带着清冽的风。 等到它落在面前,沈桐儿立刻忍不住扑上去抱住:“小白,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每天都做噩梦,梦到你被异鬼们吞噬了……” 白鸟身上还带着高空的寒意,低头温柔地轻碰她的发丝,然后才变幻成人的样子,拥着桐儿说:“我是独来独往惯了,想要控制那么庞大的军队,最大限度的避免伤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三日前灵帝曾来天光门探视,他说战事在往可喜的方向发展。”沈桐儿微笑。 “我毁了黑泽的老巢,也解救出千余名肉人,只是他们痴痴傻傻,暂且没有可用的药来治愈,当如何安放还需头痛。”苏晟抱着她跃下阁楼,抬眸瞧向飞来飞去的小红鸟:“这个月有没有听话?” “有!我最乖啦!”苏安安很兴奋:“爹,你杀了多少只异鬼。” 苏晟漆黑的眸子泛出冷意,半晌道:“比你这辈子见过的人还多吧。” “小白……等安安稍微长大一点,我就随你出门,等待不是我的个性!”沈桐儿要求。 “好,但是耽误之急是去景元宫。”苏晟严肃道:“那里的火还没有灭,而且但凡有人靠近,就会被卷入其中、尸骨无存,我怀疑……” 沈桐儿顿时讲出自己憋了好多天的怀疑:“是沈明烛?” 苏晟没有回答。 沈桐儿并未扭捏:“那我进去看看,我不怕火。” “明烛虽然杀伐决断,但并不残忍,她不会伤害你的,定是有话要说。”苏晟轻声道:“无论如何,白鹿灯应该回到你的手中。” 沈桐儿已然接受这个宿命,但她讨厌听到小白对明烛的赞许,不由没好气地说道:“哼,是啊,她最善良了!” 第198节 苏晟不禁苦笑着握住妻子的手:“哎,何必吃这种醋,不如我陪你吃顿饭,再去皇宫也不迟。” 沈桐儿别扭片刻:“不用了,什么时候动身,我准备下。” “今夜,此事耽误不得。”苏晟也未与她客气:“那我去与皇帝复命,很快就回来。” “嗯。”沈桐儿点头。 苏安安偷看着爹爹的远去,好奇道:“明烛娘娘到底是谁呀,就是那个在灯里面的女人吗?” “是你爹曾经喜欢的人。”沈桐儿侧开头。 苏安安身上的绒毛顿时全部炸起来:“怎么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沈桐儿不开心道:“他就是这样花心,你要替娘把他看好点。” —— 夜晚的星空像是无边无际的黑色丝绸,点缀着璀璨宝石,低调而华美。 白鸟当然不知道妻儿背着自己议论些什么,依然自如地飞翔在月光之下,朝着景元宫的方向前进。 沈桐儿紧紧地抱着它,因为怀里的苏安安而并不觉得寒冷。 苏晟嘱咐道:“如若只是白鹿灯出了问题,你将它拿出来便好,倘若明烛真的出现,千万不要冲动,敬她心高气傲总是吃不了亏的。” 沈桐儿问:“她若回来、若是不走了,你当真不想见她吗?” 苏晟反问:“见了又如何,太多事都过去了。” 沈桐儿不信:“撒谎。” 谁晓得白鸟竟然拐了个弯,缓慢地翱翔徘徊道:“你因为这个生气的话,不如我们还是回去,我没对你撒谎。” 苏安安立刻探头说:“好啊好啊,回去吧,没必要去救火的。” 沈桐儿沉默片刻:“不行,这些事以后再说,不能让灯带走太多无辜的性命。” 并不善于处理感情之事的苏晟很耿直,立即又按照原定路线扇动翅膀。 —— 果不其然,原本恢弘清净的景元宫已经不复存在,山上火光冲天,稍微靠近就能感受到灼热的温度。 别扭归别扭,沈桐儿并不舍得让白鸟受伤,揉了揉困顿的眼睛说:“小白,你在山下等我吧,我进去看看。” 苏晟没有听她的话,一直落到离大火近在咫尺的地方,才开口道:“万事小心,想必火里已经没有生迹了,但遇到不对劲的地方还是离开为妙。” “我看最不对劲的地方,就是这火势了。”沈桐儿四下环顾,发现橙红的火苗仅仅把宫殿包裹,并未再蔓延到之外的林地,不由皱了皱眉头:“待我去瞧瞧。” 苏晟很想陪她,无奈再接近一步它又要重伤,只能瞧着沈桐儿迈开步子。 谁想安安发现娘亲不见,顿时陷入极度不安中,毛炸了又炸,忽然之间就展开肉乎乎的小翅膀冲了进去。 “喂!”苏晟无奈地呼唤了声,终而还是摇摇头,变小身体寻了个不易察觉的高枝等待起来。 —— 火中宫殿果然如小白预料的那般,连个尸骨都找不见。 原本美丽的花草树木全部都不见了踪影,非石所造的亭台楼阁也几乎成炭。 沈桐儿深深地呼吸焦热的气味,凭借记忆寻找曾经暂住过的房屋,想要寻回白鹿灯。 结果刚走几步,熟悉的吵闹就从身后传来。 “娘、娘!不要丢下我!” 沈桐儿回首把小红鸟抱住,苦笑说:“你怎么不在你爹身边。” “我要保护你呀。”苏安安说:“爹也很担心你呢。” 仿佛在配合儿子的话语般,沈桐儿隐隐听到了小白的鸣叫。 她的紧张消失不见,安慰道:“不怕,这里已经不可能有异鬼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苏安安警惕地东瞅西看。 沈桐儿收紧手臂继续前进。 —— 白鹿灯正倒在原来的位置,由于房子和屋子都烧掉了,只剩下孤零零的宝物倒在焦灼的土地上。 沈桐儿走过去将滚烫的灯捡了起来,又在不远处捡到个破裂的白玉盒子。 小红鸟探头:“娘,这是什么呀?” 沈桐儿蹲在地上仔细检查:“是我丢在沙漠中的火融膏,没想到真的被他们找到了,也许正是因为鲁莽打开,才造成这场大火的吧?” 苏安安瞪着圆眼睛好奇。 沈桐儿把空盒子塞进怀里:“总而言之,娘不知道灭火的方法,先出去找你爹。” “嗯。”苏安安点头。 没想到盒子断裂的地方太过尖锐,一下子划破了沈桐儿的手。 她吃痛地抽出来吹了吹,眼看着血滴涌出落下去,不禁心下一凉:“糟了……” 第199节 血被甩进另一只手拿着的灯里。 周身很快暗了下去。 沈桐儿紧张道:“是你吗?你为什么又出现了!小白是不会跟你走的!” 红色的影子在黑暗尽头逆着奇怪的光浮动。 沈桐儿身体越发紧绷:“说什么都没用,这只是你的幻影吧,难道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我没资格杀掉你,但是我想救晟儿离开。”沈明烛的声音传来。 “什么叫救他离开?我们一家三口生活的很开心,就算异鬼很可恶、就算接下去的路很难,都不需要你来‘做好事’好吗?”沈桐儿对她总有点莫名畏惧。 “坏女人!坏女人!”苏安安叫嚷。 沈明烛的影子终于来到沈桐儿面前:“如果我告诉你这些世界的真相,告诉你我真的是为晟儿好,你会答应我的要求吗?” 第116章 一场游戏一场梦 沈桐儿全身紧绷, 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不敢讲我的人生被你毁了, 但也因为你而生并且不怎么好过, 我才不需要听你的胡言乱语!” “我只是为了晟儿好……”沈明烛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了空洞的哀伤,使得她像个美丽的人偶一般飘飘忽忽。 沈桐儿望向四周黑暗,通过上次的经验得知这一切终将会因灯内血液的干涸而消散, 终而妥协:“好, 你说吧, 但我不会把小白让给你的。” “我想讲的一切,超乎了你的认知能力,也许你根本无法理解,但请不要打断我的话。”沈明烛深吸了口气,终于不再遮遮掩掩,将段匪夷所思的故事娓娓道来:“在你所熟知的天地万物之外, 存在着另外一群人, 他们走过历程已经是很漫长的一段历史了, 凭借着聪慧的头脑掌握到太多你无法想象的奥秘,可以飞天、可以入海, 所建的屋瓴巍峨穿云,所搭乘的车马日行千里……只可惜什么都拥有了之后,这些人又深感无聊, 将越来越多的时间花费在了一种虚无缥缈的玩乐中:只要带上他们所发明的头盔, 就能够用那头盔欺骗自己的脑袋,让灵魂进入完全虚假、但又感觉真实的幻境,去感受许多从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 沈桐儿始终听得很认真, 可惜实在无法相信,小声问:“你说的是神仙吗……既然他们那么厉害,又为何做这种事?” “因为……他们的世界充满了不自由的管制,也只能从幻觉中得到快乐吧?”沈明烛回答。 “总而言之和我没什么关系,你告诉我又是何必?”桐儿不耐烦地侧头。 “因为尘世、长天原或是晟儿的家乡,还有许许多多你未曾得知的世界,全部都是他们的幻境啊。”沈明烛皱眉,目光严肃而坚定:“许多年前出现了个天才,他将自己所创造的独特幻境称之为''山鬼'',一经问世,可谓是洛阳纸贵,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因为只要进入到他的幻境中,大家就会失去真实的记忆,去体验完全新奇的人生,然而一个幻境所能容纳的灵魂是有限的,所以''山鬼''的幻境开了一个又一个,有些人和自己的亲朋好友不在同一个幻境中,就会要求天才让彼此相聚,于是幻境中出现了火融膏、白鹿灯这样神奇的事物,只可惜……” 苏安安已经完全听傻了,沈桐儿的表情也非常复杂:“可惜什么?” “可惜忽然有一天,幻境出了问题,很多人陷在里面出不来了,真实的身体反而变成了行尸走肉,没有任何一个大夫能治好……”沈明烛闭上眼睛:“所以那个世界颁布了新的律令,告知''山鬼''之界再不可让百姓们接触,也竭尽全力去营救那些受困的人……” 沈桐儿皱着眉头:“你是说……你、我、小白……都是这种人吗?” “不、你不是。”沈明烛一直摇头:“你和这只红色的鸟儿,都只不过是幻境里的泡沫光影罢了,但晟儿不一样,他真实的身体已经形容枯槁,如果再不让他离开这里,他会死的!” 沈桐儿愣愣地听着这些天方夜谭,当真一个字都不敢相信。 沈明烛眼中含泪:“我原本只不过是天才手下维持幻境的一个小厮,侥幸得以得救,却再不被允许接触这里,想必我们的交流迟早会被发现,到时候晟儿该怎么办,还有谁能帮助他脱离这虚假、可怕的一切呢?!” 未想就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漆黑的阴霾全部消失掉了。 沈桐儿抱着儿子呆滞地站在烈火中央,许久都不能回神。 —— 夜已然悄悄过去,静立在枝头的白鸟早就等待到焦躁不安。 当它终于在晨光中看到那抹红色的身影自烈火而出,立刻冲过去追问:“发生了什么,怎么在里面浪费了一个多时辰,遇到危险了吗?还是明烛出现?” 沈桐儿整个人都是懵的,她看着苏晟变成人形扶住自己的肩膀,这才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声道:“是啊,不小心用血弄脏了白鹿灯,她又来了,又想让你离开我身边,啰啰嗦嗦还是那些说辞。” 苏晟皱眉:“我发誓过许多次我不会走,莫要再理她了。” 沈桐儿望向他诚恳的眼睛:“可是明烛娘娘说,如果你不和她走,终究是会死的。” “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苏晟这般回答。 沈桐儿呆滞片刻,终于丢下白鹿灯和安安,伸手拥抱住他:“没有小白,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舍不得你,但我又不想伤害你……真觉得自己没用透顶了,原来不怕莲火没什么意义、原来决心与异鬼抗争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是的,只要活得够久,什么都没意义。”苏晟说:“可是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不就够了吗,我们现在所努力的,不就是去争取幸福的活下去的资格吗?” 苏安安终于回身,落在苏晟肩膀上小声道:“没错啊,娘,你别听那女人危言耸听的。” 沈桐儿无心隐瞒什么,可是她所听到的一切根本半懂不懂,根本想不出办法如何对苏晟讲述,故而小声道:“罢了,你与沈明烛之间的纠葛应当你来处理,不如有安静的时机,你滴血入灯再见她一面吧。” 苏晟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拉着桐儿的手说:“先回玉京要紧,这附近很不太平,我已发信号让天光门的人撤退了,我们不能久留。” “恩。”沈桐儿点点头,忽有种听天由命的悲哀。 —— 玉京又落了大雪,雪末之后即是春节。 尽管这一年对王公贵族与平头百姓而言都不怎么好过,但越是艰难的时候,越需要欢乐的氛围来冲淡死亡的阴影。 归来仍旧平静度日的沈桐儿穿着红色的斗篷走在街道边,在熙攘的人群中买了根糖葫芦却没有吃。 安安老实地趴在它的怀里,小声问:“娘,爹怎么又被那皇帝叫去了。” “他既然选择了这个责任,总得对得起自己的诺言。”沈桐儿安慰:“异鬼可不喜欢人类的节日,也不会因为是特殊的时刻就选择偃旗息鼓。” 苏安安小大人似的叹息。 沈桐儿摸住它的头,拐弯上了座稍微疲倦的长桥。 因为没有娘亲的允许,苏安安始终没把沈明烛的话告诉父亲,但它足够聪慧,总是心心念念地琢磨,当然也忍不住发问:“娘,那个女人的话都是真的吗?” “也许吧,她不是会信口雌黄的性格。”沈桐儿的长睫毛上也落了雪。 第200节 “那我和娘都是假的吗?这街上的人都是幻境中的影子吗?”苏安安很郁闷。 “不,我是真的,安安当然也是真的。”沈桐儿苦笑:“立场不同却评判彼此有什么用,也许她也不过就是在个更大的幻觉中存在着罢了。” “嗨呀,这真复杂,我想不明白。”小红鸟很气馁。 “没关系的,只要你记得要尊重你爹的任何选择就够了。”沈桐儿说:“虽然我爱他,但他是自由的,相信沈明烛或者留恋我,都没必要收到强迫。” “爹不可能离开娘的。”苏安安这般强调。 沈桐儿没有回答,却仿佛有心电感应般地抬头望向飘雪的苍穹。 果然白鸟发着光的身影缓缓靠近。 周围的百姓也看到了,全部都驻足啧啧称奇,更有甚者带头跪地,将凤凰当成神明祭拜起来。 苏晟并不为那些崇拜所动,缓缓落到桐儿面前,垂下优雅的脖颈说:“娘子久等了,我们去看烟火吧,过年好。” 沈桐儿顿时弯着眼睛笑起来,掏心掏肺地说:“小白,我最喜欢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生日:) 更新了这重要的一章 愿这个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世界里,有你愿意等的那个人 第117章 杳无音信 春节前后是苏沈夫妇少有的安宁日子, 尽管窗外大雪纷飞, 尽管明知道小白不久后又要奔赴琼州, 依然有份久违的温暖在他们之间酝酿。 傍晚的云霞微粉,让积雪也染上暖色。 恍然往外一瞧,倒和长天原那紫色的月亮有几分相似。 沈桐儿披着薄衣呆望片刻, 很快就被苏晟半抱着拉回床榻上。 她不由脸红道:“小白, 我已经累啦。” 苏晟披散着头发, 微笑说:“只是抱抱你不行吗?过几日你又会想我的。” 哭、笑、愤怒、悲伤…… 这些本属于人类的表情在他那幻化出来的俊美脸庞上出现的越来越频繁。 也许沈明烛说的都是真的,小白在属于他的真实中,本来就是个人呢。 “发什么呆?”苏晟问。 沈桐儿搂住他的脖颈:“你会不会偶尔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梦?” “那真是一场很长的梦了。”苏晟平静地说:“梦与非梦有何重要?庄周梦蝶,大约如此吧。” 沈桐儿又道:“你当真该与沈明烛好好聊聊,既然她能够寻着燃烧的血液出现, 那总归不是我的错觉。” “再说吧。”苏晟扶住她的脸:“娘子, 再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少开玩笑了, 安安一个就够我担忧的。”沈桐儿侧开头:“这孩子不吃不喝,着实不对劲儿。” “我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也不怎么吃东西, 在长天原的日子和它很像。”苏晟安慰。 “那是因为你吃了蛋壳啊,别忘了安安不是从蛋里出来的,难道你会认为它遇到什么危险的状况, 有能力像你一样涅槃重生吗?”沈桐儿张大眼睛。 在苏晟眼里, 这姑娘当真像个孩子。 可做了母亲的她,原来已经懂得了责任与牵挂。 目睹成长所引起的温柔是非常复杂的,苏晟轻轻整理她的长发:“其实没必要追求永生, 就算安安的生命是有限度的,只要在它活着的时候让它快乐,就对得起我们一家人的缘分。” “嗯,你说得对。”沈桐儿弯起嘴角。 这时小红鸟从外面玩了回来,带着寒风扎进屋内叫嚷:“爹、娘!我看到冰灯啦!” 沈桐儿伸手拥抱它。 苏安安郁闷:“可是我的身体太热,落在灯上它就化了,害我被人赶走。” “小傻瓜。”沈桐儿笑着问:“累了没?不陪你爹多待会儿,整天去外面晃,等他走了你又要想他。” “可是爹说想和娘单独多待会儿嘛。”苏安安顿时背信弃义。 苏晟在旁瞥着儿子。 沈桐儿倒在床铺上抱着小红鸟说:“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待着最开心了,想要离开爹娘啊,等你长大再说吧。” —— 有该说的话没有说清楚,想要避之不及却好像总有什么事没完成。 苏晟并不打算再接触沈明烛而惹得桐儿不悦,毕竟一路走来他做过很多对桐儿不公平的事情。 但最近沈桐儿却频频要求他与明烛聊聊,仿佛有什么秘密想让自己知道似的。 夜深人静时。巨大的白鸟悄悄离开沉睡的妻子,化作人形割破手指,将血甩进了几千年未曾熄灭过的灯中。 这灯多半有自己的灵魂,只要靠近有掌灯血脉的身体,就会安静无害。 否则当初苏晟也没办法把灯和沈明烛的尸体都带入长明灯楼。 这次莲火果然没有伤害他,但是期待中的黑暗也并未到来。 第201节 苏晟以为是血液不够,又滴了些进去。 依然悄无声息。 他正困惑时,背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是披着睡袍的沈桐儿。 她眨着大眼睛轻轻问道:“明烛娘娘没有出现吗?” “嗯,罢了。”苏晟毫无执念:“她所追求的真相和想告诉我的真相,本就与我毫无关系,既然没缘分再见,就适可而止。” 沈桐儿记得沈明烛说过,在她的世界里,与这儿联络是不被允许的。 难道上次见面太久,出了什么事? 苏晟问:“桐儿,你到底想让我知道什么?当真那么重要吗?” “她告诉我一些事情,我根本听不太明白,也不知该如何向你转达。”沈桐儿已经纠结过挺长时间,垂眸难过道:“但我不该瞒你,大概就是我们生活过的所有地方都是假的,你只是灵魂在这里,像做梦一样不知真实的身体已成了行尸走肉,她想让你醒过来,结束这虚假的一切。” 苏晟皱眉听着,半晌反问:“所以呢?真真假假,不是她一两句话就算数的。” 话毕他站起身握住桐儿的手,感受着的彼此的温度,认真道:“对我真实的莫过于此,和你同生共死是我想做的事。” 沈桐儿的眼里有泪:“可是她说你再拖下去,迟早会死掉的呀。” 苏晟愣了更久的时间,最后反应也平淡:“真的吗,那和我们傍晚将的话题有何不同?有限的生命,同样有它的意义。” “小白,你就这么坚定的陪着我,而不去试试其他可能吗?”沈桐儿的心被感动填满。 “我娶了你,这就是我从无数种可能中选择的唯一一种未来。”苏晟扶住她的肩膀:“如果我有更多想法,如果我如同明烛一样对大千世界的奥秘兴致勃勃,又怎么可能给你这份承诺?” 沈桐儿回答不了。 “记着,现在我的目标就是除掉黑泽,让异鬼们成为一盘散沙,然后为你在玉京讨个安稳的生活,等你厌倦此处,我们再寻他乡,直到你死或者我死的那一日,我们都当从容接受。”苏晟一字一句的讲出这些话,然后轻而易举地抱起沈桐儿瘦弱的身体:“走吧,这里风寒,回屋歇着。” “和冰山上的鸟儿在一起,我才不在乎冷不冷呢。”沈桐儿七上八下的心安定下去,搂着他闭上眼睛:“小白,我把你的话都记住了,我们一起活、一起死,一起做我们该做的事。” —— 相聚总是匆匆,又到了离别的时刻。 这次白鸟没有随意从阁楼上飞走,而是收到了灵帝的送行,举行了盛大的仪式。 沈桐儿也随之盛装出席,站在皇宫前的高阶上听着册封与赐福。 她举着长明灯,生人勿进,好似成了吉祥和力量的象征。 灵帝并未像其他大权在握的人那般产生太多好奇心,只是问道:“听季将军说,这灯里的火可以将异鬼瞬间烧成灰烬?” “是的,不止异鬼、万事万物都会被火吞噬掉。”沈桐儿不卑不亢地回答。 “倘若我朝将士人手一个,就无需吃那般苦楚了。”灵帝叹息。 沈桐儿道:“如皇上需要,等安安稍大些,我也可以去前线与异鬼一战。” “夫人深明大义。”灵帝微笑。 苏晟并不愿让桐儿身赴险境,拱手打断道:“时候不早了,我即刻前往军营。” 灵帝颔首:“将军保重。” 苏晟什么都没说,立刻在光芒中变成了夺目的白鸟,冲上九天云霞。 即便皇宫里的臣仆见多识广,也不由啧啧称奇。 灵帝抬首遥望,表情不可揣测。 其实沈桐儿很明白,她与苏晟非凡人一族,是不肯称臣的异类。 现在朝廷走投无路才需仰仗并不属于他们的力量,但凡异鬼之祸平息后,就没这么简单了。 狐死狗烹、鸟尽弓藏的道理太简单。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既然苏晟决意取代季祁,这肯定就是此时此刻最好的选择。 沈桐儿从始至终,都愿把心捧出,相信这只与自己命运相连的鸟儿。 第118章 消失的白鸟 当个领袖与处理政治和军事都是困难重重的事情, 好在苏晟自小在沈明烛身边长大, 又比谁都了解异鬼的本性, 所以担当起天光门之后的表现都还算可圈可点,不仅一连数次击溃了黑泽的核心军队,还调配出了可治疗肉人的药物, 为他们点起了寻回尊严的曙光。 那些在最开始怀念季祁、怀疑苏晟的御鬼师和士兵们, 当然都在胜利面前渐渐动摇。 半年之后, 无论苏晟出现在何处,被称呼声将军是免不了的。 更有甚者将其视为神明,认为是孔雀明王转世,终将救黎民百姓于水火。 但舆论越是如此,苏晟行事就越是低调。 功高盖主永远不会受到欢迎。 灵帝充其量只能继续活个三四十年,而他和沈铜儿还有漫长的生命需要面对, 不懂得走一步想三步, 又怎么保护好这个小小的家? —— 雪从尘世退去了影踪, 恼人的盛夏又悄然来临。 第202节 高温使得战场上下来的尸体很容易腐烂,琼州边境四处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因为苏安安已经长大不少、小飞两个时辰也不在话下, 沈桐儿便随着苏晟共同来到前线。 她不知道自己能陪他多久,所以每分每秒都舍不得放过。 驻扎的帐篷旁边是片漫无边际的操场,开满了不知名的白花。 花香混着尸臭, 令人心情沉重。 沈铜儿捧着手里的白鹿灯, 准备听从他们召唤去把整理完毕的尸体烧干净。 正发呆的时候,苏晟无声地从后面走过来说:“娘子在做什么?” “等着看落日。”沈桐儿抬头笑。 “今天没受伤吧?”苏晟坐在她旁边,仍旧是一袭柔软的白衣, 与金戈铁马格格不入。 “一点轻伤,明天就会愈合了,能够击退那些异鬼就够了、这样大家也能睡个好觉。”沈桐儿轻声说:“我又把血滴了灯里,明烛娘娘还是没有出现,自半年前我在景元宫与她说过话,她就像彻底消失了似的。” “也许她有自己的事情,也许她放弃我了。”苏晟回答:“消失就别再多想,其实知道她并没有死,我的心病就早已放下,于我自己而言,当真不再想听到她的名字,也不想离开眼前这个唯一我熟悉的世界,没有你和安安的地方就算是仙境也没意义。” 这些日子,沈桐儿已经断断续续把沈明烛所说的秘密告诉了他,尽管尽己所能的解释,却没办法完全说的清楚,因为那已经超乎她的想象。 太阳渐渐朝西落去,花海上一片璀璨的红光。 苏晟伸手搂住了沈桐儿的肩膀,轻声说:“很久没和你一起看风景了。” 沈桐儿听到他的心跳,不禁温柔地弯起嘴角。 “今晚将安安哄睡后,你随我走。”苏晟又道。 沈桐儿不禁小脸一红:“这是在行军呢,你胡闹什么?” “想到哪里去了?我要带两只小队去突袭黑泽。”苏晟说:“他连受三次重创,肯定气急败坏,没准咱们能抓到漏子除掉这个祸害。” “杀黑泽?”沈桐儿不禁被他的大胆吓到,然后又勇敢点头:“好,只要能尽早结束战争,我愿意陪你冒险!” “到时候我们就能安静度日了。”苏晟耐心地整理好她被风吹散的长发,清澈的眼睛里面是满满的温情。 —— 黑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异鬼,沈桐儿也没有亲眼见过,她只在战场上远远地望过一次,印象中庞大而战无不胜,所到之处血流成河,难怪会被鹿家所重用,成为现在令人胆寒的枭雄。但黑泽是赢不过苏晟的,他的负隅顽抗除了去激起白鸟的斗志外,根本没有太多意义可言。 当夜星象如预测那般,是乌云遮月的漆黑。 沈桐儿和数十个御鬼师一起睁着赤红的双眼,通过早就挖好的隧道靠近了异鬼的营地。 震耳的嘶吼声与难于形容的恶臭扑面而来,简直像是地狱里爬出的灾祸。 当异鬼不再刻意模仿人后,终于露出了最本来的怖相。 沈桐儿手里的白鹿灯是关键,她大气都不敢喘地随着苏晟冲向黑泽藏身的巨大帐篷,身后的御鬼师拼命掩护,顿时杀机四起。 越发熟练地使用金缕丝使得沈桐儿如履平地。 她飞快地跳跃到撕出帐篷的黑泽,几次试图跳到它的身上,都被锋利的尖爪砍开。 而恢复成白鸟真身的苏晟则不断地从空中俯冲,分散着黑泽的战斗力。 事实上黑泽已经在这战场前后三年多了,最近几个月吃的亏比从前加起来都要多,早就显得心浮气躁,加之仇敌自动杀到眼前,惹得它凶性大起,势要撕碎苏晟不可。 沈桐儿不敢怠慢,发现那些御鬼师有些抵挡不住,不由铤而走险,用金缕丝拴住白鹿灯,拼进全力甩向黑泽。 一道火线划破夜空。 金缕丝离开桐儿身体太远,瞬间就被烤化了。 但那灯也猝不及防地摔到黑泽的背上,瞬时间火光冲天。 其实这晚沈桐儿并未抱太大希望,所以忽然收获惊喜时自然大叫:“小白!黑泽完蛋了!” 白鸟在乌云下一阵长鸣,而后朝桐儿努力飞过去。 未想到这个时候,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白鸟竟然飞着飞着,在某个瞬间凭空消失。 夜空依然不透光的安静着。 沈桐儿呆站原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时候救主心切的异鬼已经靠近,趁机一下把沈桐儿砍倒。 剧痛让桐儿清醒过来,意识到也许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不禁难过的大叫:“小白!你不许走!小白!” 然而并没有凤凰的鸣叫作为回应。 御鬼师们也都震惊不已,看到黑泽化为灰烬,立刻开始营救沈桐儿,打算先撤退再从长计议。 —— 黑泽的死与苏晟的消失都引起了朝廷震惊。 灵帝为了安抚军心,毅然决然御驾亲征。 等他快马加鞭赶到南方见到沈桐儿时,这身负重伤的姑娘已经瘦了很多,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在风中折断。 灵帝痛心道:“还没有苏将军的消息吗?” 第203节 沈桐儿红着眼圈摇头,苏安安则站住附近的树梢上对着皇帝虎视眈眈。 “这真是匪夷所思,但朕一定会想尽办法寻找他的。”灵帝叹息说:“姑娘辛苦了,切莫太过焦急。” “小白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你我,也许它回到自己的家了吧?”沈桐儿喃喃地说:“但他肯定会回来的,所以我要自己去找他,陛下,桐儿没办法再随军了,请您见谅。” 灵帝思索片刻,从腰上摘下个玉佩道:“沈姑娘已经深明大义,朕不会强求个弱女子战死沙场,这皇家的信物你拿在手里,日后若是需要帮助,随时掏出来便是,朕也希望苏将军能够早日回归,他能带你们除掉黑泽,当真是去了块最大的心病。” “谢皇上。”沈桐儿握住玉佩行了个礼,转身呼唤道:“安安,我们走啦。” 苏安安赶快靠近:“娘,你要去哪?” 沈桐儿回答:“当然是找你爹去。” 第119章 自等待 苏晟消失后, 战争或是其他所谓的目标对沈桐儿来说都失去了意义。 当这个姑娘绝望地开始走南闯北时, 才明白小白特别想要个孩子的原因:安安的忠诚陪伴, 几乎成了支撑她的最大安慰,否则就这么突如其来的变成独活,当真很难坚持下去。 虽然她离开天光门时所打的旗号是寻找苏晟, 其实沈桐儿知道, 那只白鸟应当不存在于尘世间了吧?否则最先得知消息的应当是灵帝而不是她, 只不过自己当真没有继续接触朝廷的理由,才找到这么个不靠谱的台阶下去。 暑去寒来,又到了满天飘雪的寒冬。 长大了不少的苏安安成为母亲的小守护神,像灼热的火苗般飞舞在雪山之上,为她放哨与寻路。 沈桐儿沉默地迈着步子,留下的脚印转瞬便消失。 将方圆几里雪地绕明白的苏安安飞回来, 落在她肩头问道:“娘,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呀, 难道爹会躲在这里吗?” “很久很久以前,从尘世回长天原的天门就开在这里……”沈桐儿微微叹息:“我也不知道。” 苏安安轻轻地用尖嘴触碰她的面颊:“不要难过啦……” 沈桐儿的长睫毛上都结了霜, 却被儿子天生自带的温热体温所融化成为水滴,仿佛流泪了似的脆弱。 苏安安对亲爹凭空消失的事情也很迷茫,抬头望向苍穹:“难道那个沈明烛说的都是真的?在爹爹的真实的世界中, 他已经支撑不住了吗?” 沈桐儿摇摇头, 淡声说:“无论如何娘都会等他的,我不怕死,但是怕有朝一日小白回来了, 我却不在了,那他岂不是又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更何况,娘还有你,要守着你长大呢。” “不许说死啊死的!”小红鸟张开翅膀:“我和娘一起等爹爹团聚!” 沈桐儿浮现出欣慰又悲伤的笑意。 正在这时,寒风里飘散来腐臭的味道。 她立刻露出警惕之色:“有异鬼,你快飞起来!” “我不怕,我要烧死它们!”苏安安并无退缩之意,简直向苏晟一样勇敢,朝着奇怪气味出现的方向冲了过去。 金缕丝早已在刺杀黑泽的夜晚中被莲火融化。 沈桐儿拔出腰上新配的剑,随之跟在后面。 她不怕战斗、不怕危险、也不怕时间。 因为这些东西,还将要面对无穷之多,直到不知远近的未来,直到白鸟的归来。 第120章 尾声之一 沈桐儿在南陵原遇到苏晟的时候, 年纪刚刚十六岁, 并且以为自己没有多久好活。 后来几经周转, 通过忘川水得到他的记忆,并且模糊地知晓了时间的含义。 可是直到后来啊,直到她真真切切地跨过一轮又一轮岁月, 才从骨子里明白自己所爱的那只奇怪的鸟, 为何会是那般心态与性格——因为只要活得足够久, 能被日日月月磨灭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 却说这对母子在雪山住下后,倏忽竟过了数百年时间。 沧海桑田的起伏,让沈桐儿从个懵懂的年轻姑娘、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幽魂。 这其间,雪中来过过客、起过纷争、建过村镇,后终归于平静。 其间喜怒若要细细说来恐无章法,而最值得一提的事情, 还是她唯一的儿子苏安安终于能够食用魂尘、并顺利长大, 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与喜怒哀乐。 如此对桐儿而言, 也算不愧对被唤作一声娘亲。 —— 山脚后起的镇子叫林芬,凭借着周围茂密的松树林与野兽山珍而逐步发展, 成为过往旅人愿意投宿流连的温暖角落。 每每到了夜晚,这里便兴起热闹的黑市、飘散着烤肉与松油的香味,在寒风中闻起来格外诱人。 时至午夜, 忽有个高挑的男子迈着长靴晃进了集市的金店, 他披着黑色的遮头斗篷,与店主熟练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店外有几个壮汉围着火炉喝酒,热闹的聊天声扰乱了长夜的平静。 “又快过年了, 今年松子收的太少,看来得进山打两头熊补贴家用。” “不行啊,山里有鬼,会把你抓走吃掉的。” “别开玩笑,林芬附近的异鬼早就绝了种,你不会说的是吓唬小孩子的山鬼吧?” “我没逗你,那鬼真被我哥看到来着,长长的头发、火红的衣服,皮肤像雪一样白,眼睛还散着血腥的红光……” 批黑斗篷的男人听到这里,不禁嫌弃地哼出声。 第204节 醉酒壮汉瞧向他。 男人赶快迈开腿抓紧时间离开。 没想到这时风太大,竟然吹掉了他斗篷上的帽子,吓得他赶快重新带好。 壮汉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跟同伴说:“我没看错吧,那小伙子的头发是红色的,就像火一样!” 同伴嫌弃:“我看你是喝多了,赶紧回家休息去吧,小心你婆娘又拎着擀面杖过来了。” 事实上他们都不怎么清醒,所以根本没注意到高高的屋檐上落了只雪白的鸟,饶有兴致地望向了斗篷男子消失的方向。 —— 山里有光是很夺目的存在。 但白鹿灯永远灭不掉,所以很难还给周围原本黑暗的颜色。 沈桐儿静静地坐在桌边绣着衣服,忽然听到门响,扭头就看到红发男子进来,不禁说道:“深更半夜你又乱跑什么?难得回家来,不晓得多陪娘待一会儿吗?” “我约好了老板没办法呀,看,这是用魂尘换的。”红发男子正是长大的苏安安,这家伙往桌上摆了条金灿灿的手链,转而就恢复成火红凤凰的模样,跳上了自己熟悉的长榻。 沈桐儿无奈:“总喜欢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和你爹一个样。” 苏安安用嘴巴掀起榻下的暗格,瞧着里面数也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满足地抖了抖华光灿烂的长尾,然后便趴在上面打起了瞌睡。 沈桐儿微笑地瞧着它,直到确认儿子真的睡了,才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睛,将绣着凤纹的白衣仔细的叠好。 没想到这个时候,外面隐隐传来一阵清鸣。 那声音单反被异鬼听到,就会心跳加速、感觉全身的力量被压制住。 可是沈桐儿却仿佛触碰到天籁之音般,根本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自己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觉,瞬间就打开门冲入了风雪中。 —— 月亮隐藏在乌云后面,茫茫雪山也变得漆黑无比。 乱跑了好一阵子的沈桐儿气喘吁吁,扶住红色的长裙左顾右盼,难过的大喊道:“小白!是你吗?!” 根本没什么回答。 这样的事情好像发生过无数次了。 也许是年纪太老,脑袋也拎不清楚了吧? 沈桐儿低头叹了口气,正打算回家去睡觉的时候,诧异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她捂着胸口回头,抬眼就看到个俊美如仙的男人,虽然头发短了、衣服换了,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以至于让桐儿根本无法相信这是事实。 可男人脸上却浮现出比白鹿灯的光火更温暖的笑意,轻声道:“娘子,有阵子没见,你长大了。” 正文 121.尾声之二 其实这么漫长的时间过去, 沈桐儿已经不止一次告诉自己:苏晟多半是死了,所以才回不来了。 她常常会把血液滴进灯中去, 却再也没发生任何神奇的反应。 不管这里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管那里是真的还是假的, 彼此可能都已经断了联系。 所以这个毫无预兆的夜晚竟然等回了毕生思念的人, 沈桐儿已经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觉, 甚至于想哭都没办法流出泪来, 整张脸扭曲到像个无助的孩子。 幸而苏晟上前一步, 用力拥抱住了她。 沈桐儿的情绪顿时崩溃, 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好了,我不会再走了,不要难过。”苏晟抬手抚摸她长而温柔的发丝, 静静垂眸。 正在这个时候, 火红的凤凰忽然展翅飞来,在低空大喊:“你是谁?!” 苏晟抬头望向早已长大的苏安安,神情难以言说。 苏安安被吓到, 落地后道:“爹?!” 苏晟微笑。 “你的气味怎么变了?”苏安安从惊喜到生气:“爹,你为什么消失了六百多年!你知道娘过的有多痛苦吗?你到底去哪里了?” “六百年……吗?”苏晟的眼底闪过丝无奈。 沈桐儿非常了解儿子的坏脾气, 生怕他们因彼此生疏而起冲突, 立刻阻拦道:“很快就会有暴风雪来了,咱们还是进屋聊吧。” —— 白鹿灯依然微微地亮着光芒。 苏晟放下所背负着的奇怪包裹, 握住妻子的手落坐道:“那次我在对黑泽的围攻中忽然失去了意识, 等到再醒来, 就发现自己躺在张雪白的床榻上, 有很多奇装异服的人围在旁边,吵闹的问个不停。” “那就是沈明烛说过的世界吗?你回去了你真正的家?”沈桐儿早已能够接受一切可能,问出来的语气也很平静。 “我只有在雪原出生后的回忆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苏晟说:“当时只想回到你身边,所以跟那些人进行了激烈的交涉。” 沈桐儿张大眼睛:“是他们让你回来的吗?小白,这次你还会走吗?” 苏晟摇头:“他们答应我,只要我帮一个忙,就让我自己掌握来去的主动权。” 话毕他就从布包里拿出个银色项链,项链下面吊着小小的球,还有双晶莹的小翅膀。 沈桐儿接到手里,眨眨眼才发现小球有缝隙。 第205节 没想到她掀开的刹那,里面就传出温柔的女声:“你好,苏晟。” 苏晟扶着桐儿的手把它合上,然后挂在桐儿的脖颈上:“由你保管,这样你不怕我忽然消失了吧?” 沈桐儿立刻拥抱住苏晟:“那么他们要你帮忙做什么呢?肯定是很危险的事。” “要我找回和我状况一样的那些人。”苏晟叹息:“其实我只感觉自己离开了不到一个月,未想在你们看来,竟然度过了数百年的时光,桐儿,我当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带着儿子熬过来的。” “我……我好好练武,杀了不少雪山上的异鬼,还用魂尘换过吃穿用度。”沈桐儿坚强地回答:“况且安安很懂事,能够独立生活后,几乎都是他在照顾我。” 在苏晟的印象中,儿子还是那只可以轻而易举就叼住的小红鸟,所以此刻侧头望向屋子里红光熠熠的凤凰,有种黄粱一梦的恍然。 苏安安对桐儿的感情很深,不放心道:“爹,你没撒谎吧?” 苏晟漆黑的眼睛中露出疼惜的温度:“谎言对我还有什么意义,能活着、能见到你们,对我而言才是最奢侈的事情。” “那你见到沈明烛了吗?”沈桐儿还没忘记久远记忆中的女人。 苏晟摇了摇头:“她擅自联系你我,似乎触犯了那里的律令,所以被关在了监牢里,这次我回来寻找同类,也是换取她自由的条件之一。” “为什么一定要你亲自找呢?”沈桐儿早已远离各种麻烦,如今再也不愿轻易触碰。 苏晟安静地抚摸着她的发丝,半晌过后才回答:“因为尘世对于那些人而言太过危险,来到这里就会失去记忆,而且有可能永远昏迷成行尸走肉,对他们来说早已是只出不进的禁地。” “好,既然你答应了,我就陪你走下去。”沈桐儿一如既往地点了点头。 外面的风雪越发激烈,吹得窗纸簌簌作响。 苏安安打了个哈欠,忽然化作人形开门走出去:“爹娘,你们休息吧,我来守夜。” “这有什么需要防范的东西吗?”苏晟问。 “如今的异鬼七零八落,早就视娘为眼中钉,不小心点怎么成?”苏安安哼道。 沈桐儿阻止住苏晟的起身:“没关系,儿子长大了,让他去吧。” 苏安安听到这话立刻关门跃上屋顶,消失无踪。 —— 凡人说千年修得共枕眠,能够和苏晟再躺到一张床榻上,对沈桐儿来说果然是修习了毕生的福报。她的模样看起来并无衰老的痕迹,而且个子终于长高,身材也变得玲珑有致,透着成熟女子的韵味,只是那双眼睛啊,沉静而平和,再也找不到年少时的躁动与天真。 苏晟换上睡袍,安安静静地侧身躺在枕头上凝望着妻子。 沈桐儿被瞧的有些不好意思,浅笑说:“小白,你是不是已经不认得我了?” “上次见你还是个小姑娘,现在成了美丽的女人,让我遗憾自己错过太多。”苏晟吻她的额头,然后紧紧地将她抱入怀中。 “安安的听力和你一样好,别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不稳重。”沈桐儿挪开他不老实的手:“异鬼虽然长得慢些,但也总归会长大的。” 苏晟回答:“但你还是你。” “小白,能回到这来找我当真那么容易吗?”桐儿不安地问。 “不太容易,跟那些奇怪的人争执过太多,甚至以死相逼。”苏晟说:“但我在那个世界的家庭颇有地位,最后谁都拿我没办法,只得同意了我的要求。” 沈桐儿无法想象具体发生过什么,唯有泪光盈盈。 苏晟又说:“我恢复不了记忆、也不想恢复,这就是我的选择。” 沈桐儿回答:“你的选择,我都接受,就算你又离开了,我也会一直等你,直到尘世化为尘埃。” 苏晟没有再发声。 “那次你消失后,灵帝一直在全天下寻找你,他活到了八十六岁才驾崩,半壁江山没有被异鬼毁掉,算是给子孙留的残局。”沈桐儿说:“后来战争还在继续,出过很多英雄,也发生过惨烈的灾祸,几经改朝换代,凡人努力修筑了绵延数万里的长城,将大部分异鬼赶到了边境以外,百姓们也多少有了活下去的余地。” “没想到这些困难都留给你独自面对着。”苏晟叹息。 “我也是沧海中的一滴水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作为。”沈桐儿苦笑:“年少时的自信多半是无知,没有谁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世界。” 苏晟望着她温柔的脸,在心里默默地说:“虽然明知不能,但为了你,这次我想试一试。” —— 林芬镇周围的雪山上有红色的山鬼,这个故事已经流传过几代人了。 但是谁都想不到某个清晨手牵手踏入镇门的年轻夫妇,其中之一就是他们畏惧的妖怪。 沈桐儿把头发捡到腰部,换上短打的衣衫配着长剑,总是悲伤的眉眼间也有了笑意,她指着早点摊说:“那里有卖肉包子的,我想吃一个。” “好。”苏晟答应。 沈桐儿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此时街边已经出现形形色色的路人。 苏晟从怀里摸出个八卦轮盘似的器物,仔细端详过片刻,用心记下上面显示的方向和距离,便又收回衣内。 刚染上朝晖的天边隐隐传来动听的鸣叫。 他抬头看到个红色的影子在白云间一闪而过,片刻后又对上桐儿走回来的笑脸,轻声道:“再去买点容易保存的干粮给你,然后出发吧。” “嗯。”沈桐儿咬着包子答应。 这个刹那苏晟觉得她和最初的小姑娘似乎没有任何差别,不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拉着她走向市集。 日光之下的热闹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第206节 这一天,和曾经的每一天都相同。 <完> 本书由 歩珞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