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家天香》 楔子 汗,顺着宽广饱满的额际涔涔滑落。 火,闪着温暖却迷惑人的光芒在镀金的炉灶里窜烧着。 汗滴下武香刚毅的下颚,严肃得令人畏惧的面容闪动着火光,如墨泼染的瞳孔中心点上一抹艳红,专注的凝视着眼前能煮上百人膳食的大灶。 同时,有上百名厨子在他身旁一同注视着金灶,不过除了武香之外,所有人脸上都浮现耐不了高温的表情,频频拿起围在脖子上的布巾擦拭热汗。 “总御厨,还要多久?”一名年轻厨子耐不住热,忍不住问。 武香没有开口,连瞧也没有瞧他一眼。 年轻厨子碰了钉子,摸摸鼻子才想闪一边凉快去,突然眼尖的发现武香衣襟内露出一个红色的小锦囊。 “总御厨,您的东西掉出来了。” 武香顺着他的视线扫过,一瞧见红色的小锦囊,随即将它塞回衣襟内,并冷瞪了年轻厨子一眼。 年轻厨子哑口无言,不懂明明是提醒武香为何也会被瞪? “好,可以熄火了。”武香终于开口,话声甫落,人也离开御膳房。 直到远离御膳房,他才小心翼翼地拿出藏在衣襟中的红色锦囊。 他出神的望着,彷佛天地万物都不能打扰他的专注,而他就只是看着,看着那个轻得好像啥也没装的小锦囊。 这个锦囊对他来说意义重大,他害怕别人觊觎,总是片刻不离身的带在身上,怕弄脏,怕弄坏,怕丢了。 里头装着…… 汗,涓滴落下,正好落在锦囊上。 他蹙起眉心,重新将锦囊收好。 “总御厨,请您过来看一下。” 布满刀伤疤痕的厚掌按上心窝,感觉到锦囊的存在让他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嘴角隐隐浮现笑痕,武香转过身迈开步伐,回到御膳房里。 第1章 当、当! 铜锣声在长安京四条主要的大街上大作,熙来攘往的路人无一不被这一幕吸引。 四条主要大街上突然出现长长的队伍,每一队至少五十人,除了队伍最前头的两个人击铜鼓,其余皆手持金锣,他们像石像一般,生了根杵在原地,动作整齐划一地敲打着手中的乐器。 冬、冬、冬! 接着又是三声厚实震撼的铜鼓声,加上清脆嘹亮的锣声,像是要贯穿了整个长安京。 声音响彻云霄又同时结束,紧接而来的是人马列队一心齐呼—— “长——乐——宴——开——始!” 每年的端午是皇都所在长安京的一大重要节日。 当今皇帝总在这一天大开宫门,搬出皇宫内的稀世珍宝,或是广招富商豪门一起,捐出自己家里不要的“贵重物品”义卖,然后将义卖的银两拿去救助国境内受到各种灾害的百姓。 不过说穿了,买得起的仍是那些腰缠万贯的世家富豪。年复一年,这几乎成了变相的公开黑市,价格不断哄抬,珍宝越来越贵,但永远在差不多的人手中流转,老百姓最多是来凑凑热闹罢了。 久了之后,参与捐赠的富商们一年比一年多,而且一股竞争意识在那些提供珍宝的权贵人士之间蔓延开来,为了不被看低,但又不想真的把费尽心力收藏的宝贝贡献出来,可让那些富商巨贾绞尽了脑汁。 这种情况也让皇帝伤透脑筋,一番美意变成互比财力权力势力的竞争,如果不遏止此风继续蔓延,就是默认助长这种歪风了。 御书房里,上了年纪的老皇帝看着端坐在一旁俏生生、水灵灵的女子,和蔼的眼神好似看着自己的女儿。 “所以,依你看有什么好办法解决?” “酱爆香鸡串,尚可……” 右手拿着筷子还未放下,左手执着的狼毫笔已经在丫鬟捧着的金丝包覆着的簿子上下笔,同时口里喃喃有词的正是“艳府水家”大名鼎鼎的七位当家之一,排行第三的水青丝。 老皇帝对她如此不把自己的话放在眼里,也没有发怒,只是静静地等着。 毕竟是他找水青丝来帮忙。 待水青丝把满桌的菜色全记录下来后,终于有心思看向老皇帝。 “回皇上,一切交给丝儿,定不会让您失望。”擦拭着嘴角沾上的酱汁,她微微一笑。 听到这句话,老皇帝即安妥心了。 他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温柔而无害的女人,做起事来也是有一番手腕,不容小觑的。 “那么,这次长乐宴便全权交付给你了。”老皇帝宽心一笑,龙颜显得有丝疲惫,看来这件事是真的令他心烦不已。 “皇上累了?”水青丝来到老皇帝身旁,伸出纤纤柔荑轻轻揉捏着他略显僵硬的颈间。 “朕由你还抱在怀中时就看着你,到现在你已成了艳府水家的主事者之一,朕也真是老了……”半阖着眼,他看起来像快睡着一般。 “皇上是老当益壮,龙体硬朗可比年轻小伙子,岁月只是增加皇上的经验、智慧和怜惜百姓的心,并无害处。”水青丝甜甜笑着,恭维的话由她说出来,就是让人忍不住买她的帐。 老皇帝笑了起来,“艳府水家的女人皆有所长,外貌实属国色天香,老大水胭脂严丽端庄,老二水珍珠懒散了些倒也负责,老四水绮罗讲理却固执,老五水蔻丹虽迷糊度量也大,老六水步摇天真又贪玩,各有特色,但这之中就属你嘴最甜,温善可亲。” 唉,这些他打小看到大的女孩儿,如今都独当一面了。 “皇上过奖了。”水青丝进退得宜的应对着,同时从袖里掏出一只小瓷罐,“丝儿带了一些香粉,能纾缓心情减轻疲劳。”老皇帝摆摆手,表示随她的意思去做。 “这是艳府水家的新玩意儿?” 水青丝不疾不徐的差人点燃香粉。“是的,丝儿第一个就想起皇上,所以拿来让您用用看合不合适。” 当然要拿过来,后宫的妃子公主们可是“艳城”的大户,只要艳城有新商品都会先送些进来皇宫给她们尝鲜,一方面是攀交情,让后宫的佳丽们能享受商品未推出便先行试用的优越感,二方面也是巩固客源的方法。 “成了,朕会记得要后宫那些嫔妃去试试的。”老皇帝失笑。 想当年这娃儿还涎着一张苹果般红润的小圆脸冲着他“皇帝爷爷”的叫,如今已是个手段高超的商人了,真不知道这几个女娃儿的父母是怎么教的,这大概就是后生可畏吧。 “丝儿先谢过皇上了。”水青丝不承认也不否认自己的心思,笑容甜美依旧。 “三当家、三当家……水三当家!该您了!”此时,水青丝随身带着的小厮赶来向她报备。 “皇上,丝儿先行告退。有关长乐宴的一切等结束后,丝儿会择日入宫向您禀告。”娉婷的福了个身,水青丝起身朝长乐宴的会场走去。 打直的腰杆,优雅但坚定的步伐,温顺却又自信的态度,水青丝甫出现在长乐宴上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是艳城的三当家。” “好美呀!” 寻常百姓难以见到水青丝一面,全都看痴了。 “是艳府水家,今年不知道会拿出什么样的稀世珍宝。”京北的白家公子起了个头。 神情慵懒的靠在一旁、却掩饰不住贪婪眼神的京西庄公子,手上摇着凉扇,“京里最大富的人家,当然不会输了场面,定是令人惊奇的好东西。” “唔,那我想要水三当家手上的“百膳抄”。”体态臃肿但仍一手汤匙一手筷子,身旁还有两名小厮伺候他进食的京南杜公子满嘴食物,口齿还是很清晰。 讲到吃就会联想到水青丝,这在长安京早已不是什么怪事,艳府水三当家贪食是人人皆知的,尤其她每吃过一道菜便要仔细记录的习惯,成就了那本随身携带的百膳抄。 “干脆拿三当家的婚约来拍卖好了,肯定是天价!”京东的赵公子开着恶质的玩笑。 不能参与竞标只能作壁上观的世家子弟们忍不住讪笑着。 水青丝一点也不在乎,神色自若的坐进早已备好的椅上,完全不受影响,也不急着开口。 “水三当家打算卖什么呢?”负责主持长乐宴的公公满脸讨好的笑,拱手询问水青丝。 “在公布之前,我可以先喝杯茶润润喉吗?”水青丝笑容可掬的问。 “当然当然。”公公立刻差人奉上茶水。 霎时间整个会场的人都在等,等这国色天香、娇嫩欲滴的美人喝完她的茶。 水青丝早习惯让人流着口水用羡慕、嫉妒或是闪着欲望的眼神盯着,是以她也不急,以比平时喝茶还要慢上一倍的速度喝着,像是在吊人胃口一样。 “三当家,这时辰已经……”一旁的公公怕会耽误时辰,忍不住上前提醒。 “甭急,我这不是喝完了吗?”水青丝笑吟吟的,将杯子随手一搁。 “那么,今年艳府水家所要捐赠的东西是?” 霍地起身,水青丝由捐赠者的座位走到摆放珍宝的台子前,往上一站—— “今年艳府水家卖的就是我的头发!” 他,只是皇宫御膳房里的一个厨子。 也是众多参与长乐宴的寻常百姓之一。 往年的长乐宴他从未参加过,不是因为买不起,而是没兴趣,就算整个御膳房上至厨子,下至打杂的奴才全一个也不剩的跑去看长乐宴,他也未曾动摇过。 但是今年他来了,不为那些绝世无双的珍宝,只为了一个女人,就是正在台上宣布要卖自己头发的女人——水青丝。 “水三当家要卖自己的头发?” “三当家不是以那一头漂亮的乌丝闻名的吗?” “难道她要当众铰断那头长发?” 霎时间众人议论纷纷,一阵哗然。 武香锐利的眸光闪了闪,始终没有离开水青丝的身上。 他当然也和其它人一样感到错愕不已,不过并没有表现在他那张已经够吓人的脸上。 “三当家,这不太好吧……”公公满面为难,似乎要铰断的是他的发一样。 艳府水家的七名当家各司其职,将祖传的艳城经营得有声有色,甚至扬名天下,有句话可以道出艳府水家的名气有多大——“佟边关,水京畿,孟湘南”。 能吃下长安京和周围大小城镇的商域,足以见得这艳府水家的七名当家多有本事。 其中排行第三的水青丝在艳城就是以那头长及地的柔顺长发最为闻名,每日上艳城指名她来替自己做头发护理的王公贵族夫人们早排到年后了,可以说她极度宝贝自己的头发,如今却说要铰断?难不成艳城已经不行了? “哪里不好?”水青丝睁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眨着天真无辜的眸光。 “这……三当家的头发怎么能随便……”公公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 还用说吗?全长安京绝不会有人敢动她头发的主意,只除了她自己之外。 “方才我和皇上请过安,他说长乐宴一切交由我决定,那么我要卖自己的头发也不为过吧?”清亮的嗓音清楚的传进所有人耳里,她甜甜的笑着。 早耳闻长乐宴是变相的黑市,每年皆交给说话不留情面的二姊来应付,真正进了会场才知道每张脸上贪婪的神情真令人生厌,她不喜欢。 既然皇上将长乐宴全权交给她处理,那么要怎么做就看她了。 “可是……”公公还在犹豫,同时朝水青丝的随身丫鬟猛使眼色,希望她能回艳城去搬救兵。 “妆日,要是打小报告的话……”水青丝语带保留,可爱的笑脸让人感觉不出她是在威胁。 “妆日不会出卖三当家。”妆日连忙回话。 要知道惩罚人的方法很多,而她十分确定自己的主子会的不少。 露出满意的笑容,水青丝扬声道:“今年艳府水家卖的就是我水青丝的发,没有底价,也用不着喊价,只要拿出一样令我满意的东西来换,二话不说,定立刻落发。”话已出口,任谁想阻止都不行。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有些懂又不是很了解。 “得到了三当家的头发又如何?” “对啊。” “拜托!三当家那头长发可是多少女人心中的珍宝呀!” “就是说!不做任何用处也无所谓,能供在神桌上膜拜已经是祖上积德了!”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著,高站在台上的水青丝唇边始终抿着一丝笑痕,令人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哼!谁说珍宝才能卖?她随便拿身上的东西都有人要买,不过她却不要别人买,而要用换的。 “三当家,妆日觉得这事该跟大当家讨论讨论。”妆日怎么想都不觉妥当,遂在主子耳边低语。 “大姊那边我自然会去说。”不过不是现在,是等长乐宴结束之后。 她不怕大姊会对她铰断一头长发的事发怒,因为那是必然的,不过替她撑腰的可不是普通人,是当今皇上呀! 既然皇上将长乐宴全权交给她处理,那么有任何问题负责的当然不是她啰。 “但……”打小便跟在水青丝身边,妆日自然摸得透她打的主意,只是她的声音很快被台下“出价”的鼎沸人声给盖过。 “我把家里那头牛拿来跟三当家换!”扛着锄头的农夫搬出养活一家子的工具来换。 水青丝只是微笑。 她要一头牛干嘛? “笨!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我拿传家之宝换!” 水青丝仍是微笑。 传家之宝这类的东西她见多了。 “上等的青花瓷!” 她含笑摇首。 “陈年女儿红!” 唔,那种东西跟嗜酒如命的四妹换可能有用。 “藏西天珠!” 水青丝媚眼瞬间瞠大,但随即又合起,意兴阑珊的浏览着台下每一张面孔。 “王羲之的真迹!” 喔,这挺不错的。 “釉彩琉璃灯!”艳城晚上点的可都是釉彩琉璃灯,她不缺。 “屠龙双刀!” 水青丝噗哧的笑出声。 又不是练家子,她要刀干嘛? 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东西全换得水青丝笑而不答,一双闪着璀璨星光的水眸掩藏起对长乐宴的无趣感,尽职的扮演温驯可人的水三当家。 唉,若非大姊要她来,她宁可多接几个客人也不要来长乐宴。 对这个充斥着假意寒暄、贪婪欲望的长乐宴,她可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往年来参加的都是二姊,偏偏今年二姊被派到伪城去探路,只好由她来代替,跟着皇上又给她出了个难题,烦哪! 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能够让她解解闷呢? 蓦地,一股强烈的被人盯视感袭向她。 水青丝直觉反应顺着那感觉看了过去。 是个面色不善的男人。 如刀锋利的两道浓眉,铜铃大的眼瞧上去过于锐利,杀气十足,直挺刚毅的鼻子,最具特色的是两颊上突出的颧骨,让他整张脸看起来更加严肃不可亲。 明明是热闹欢腾的长乐宴,他却独自站在角落,身旁一个人也没有,很奇怪不是吗? 莫非是恶徒歹人? 水青丝发现他注视自己的眼神炯亮,在发现她注视的目光后,他也不闪不躲,眸光更加难解,像是…… “好像见过他……”她喃喃低语,随即又发觉这话没头没脑的,连自己都觉好笑。 要是她真的见过这个人又怎么可能会忘记?先不说她是以记性好出名的,光是那张令人心生畏惧的面容,看过便不可能会忘记。 “妆日。” “是,三当家。” 水青丝唤来贴身丫鬟,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之后便不再继续打量观察着那个男人。 虽然那人看似没有意图不轨,不过她还是交代下去要人注意他,就算对方突然有大动作也不用担心。 他在等。 从很久以前就一直等着。 也许只是等一个机会,一个瞬间,或是她的一个眼神。 然后,在他们终于对上眼的时候,他知道这就是不可失去的瞬间,也是他唯一的机会—— “一道料理。”低沉的嗓音冲破吵杂的出价讨论声,像是从最森冷的地狱深渊传出来的,令人不寒而栗。 长乐宴,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最角落的武香身上。 他说什么? 整场长乐宴下来,这是水青丝第一次忘了反应。 武香没有再开口,仅是用那双眸光深邃的眼瞅着她。 水青丝忘了闪躲,怔愣地移不开视线。 好熟悉的一对眸子,她以前是不是见过? 心,扬起一阵异样的颤动。 “三、三当家?”公公察觉她脸色不对劲,忙征询她的意思。 “嗄?嗯?”有些茫然的转头看见公公着急的神情,水青丝这才发现自己竟被对方的一句话给吓傻了。 他是说……要用一道料理来换她的头发? 她想过这个长相凶恶的男人可能会拿刀冲上来挟持她,就为了今日长乐宴上的稀世珍宝,也或者会大闹长乐宴的会场,总之,所有可能性都设想过了,就是没料到他会“出价”。 “您答应要用您宝贵的头发来换咱们总御厨的一道料理吗?” 用头发来换料理……等等! “你说他是总御厨?” 这男人不是—— “不是土匪头子?”整齐划一的惊问是在场众人的心声。 水青丝忍不住附和其它人的话直点头。 “咳、咳!”公公轻咳了几声,开口介绍:“这位是皇宫御膳房的总御厨武香大人。” 厨子?他竟然是个厨子,还是当今圣上御用的总御厨! “五香?你是说花椒、桂皮、八角、丁香、茴香?”这人可真绝了,居然取了个“五香”如此相符的名字。 武香的眉心微微拧起,对她搞错自己的名字感到些许不快。 “武功的武。”知道她想偏了,公公赶紧解释。 水青丝这才颔首。 还好他是姓武,要是姓吴的话可就不好玩了。吴香,无香,不啻是不香吗?做菜不香还得了! 她在心里暗暗拿对方的名字开玩笑,表面上仍是一派的温顺可人。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武香大人。”朝他福了个身,水青丝重拾冷静平稳,彷佛刚才的失态都是假像。 武香轻轻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三当家,您意下如何?”公公眼看这艳府水三当家一上台后,先是破了长乐宴的往例,拿自己的头发来竞价,接着又拖延整个长乐宴的时辰,偏偏艳府水家得罪不了,加上她又有皇上撑腰,要不他早早打发掉她了。 水青丝没有理会公公的问话,径自转向武香。 “武大人的拿手好菜是什么?”口齿间还残留着方才在御书房里尝到的菜色,她不觉得那种味道够好。 武香拧起的眉心又多了几条皱痕。 “芙蓉明虾、红烧狮子头、绍兴醉鸡、碳烤小排……”水青丝一开口就是一长串料理名称。 “咱们总御厨的拿手好菜才不只一道!”人群中有人拔高嗓音替武香说话。 “是啊是啊!无论是漠北南蛮、藏西伪城的料理,甚至是宴会全席都不成问题!” “只要三当家讲得出来,总御厨没有一项做不出来的!” 目光扫过替武香说话的御厨们,水青丝淡淡一笑,“武大人真是好人缘。” 没有一项做不出来又如何?重要的是好不好吃。 武香仍是静静的一句话也没答腔。 “三当家,那么您是答应了?”公公似乎已经放弃催促,任由她去了。 “拿一道料理来换我的头发……”水青丝若有所思的低喃,而一旁的妆日则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要是主子真的答应了,回去可不只她会有麻烦,就连她这个贴身丫鬟都会受到责罚的。 “三当家,请好好考虑,大当家那边也得给个交代呀!” 水青丝如花似玉的娇颜绽开一朵漂亮的笑花,压根不理会妆日的劝告,美眸直勾勾地盯着武香——“我答应和你换。” 第2章 当、当! “艳府的水三当家要落发为尼?!” 这阵铜锣声音虽无前一日皇家派出的队伍来得响亮,但敲锣人口中喊着的八卦消息可是长安京百姓每日的精神食粮。 但见那人由大街钻进小巷,又从小巷窜出大街,嘴里嚷嚷着最新的消息,让人不自觉竖起耳朵好生听着,以免错过了。 当、当! 敲锣人的声音和铜锣声响逐渐远去。 “胡说、胡说!咱们三当家好端端的,削发为尼做啥呢?”妆日气呼呼的走进艳三别院,忍不住怒骂。 “在这长安京加油添醋的无稽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八卦消息的主角——水青丝显然并不在意,手里捧着冰镇莲子汤一口接着一口入喉,冰凉的感觉浇熄阵阵的闷热。 长乐宴结束后,隔日一早前来艳城关心的妃子、公主和达官夫人们特别多,不过全让水青丝以身体微恙不适见客回绝了,此刻她正在自己的别院内安稳无忧的休息着。 “就是就是!好一个无稽之谈!”妆日忿忿不平的替主子叫屈。 “但这无稽之谈终究是给其它人一个话柄,不是吗?”清冷的语调自院门口响起,艳府大当家水胭脂踏着优雅的步伐,徐徐走到把鞋脱了脚浸在水池里的水青丝面前,同时睨了妆日一眼。 糟糕!大当家最讨厌别人碎嘴! “大当家日安!”妆日福了个身,找了个借口急急忙忙离开,将这里留给她们姊妹。 “你就是太好说话,才会让这丫头没大没小的多嘴。”水胭脂没有起伏的语气令人探不出她话里的意思。 “妆日只是替我抱不平,有个如此忠心的丫鬟不好?”怕热的水青丝用脚在水面画着圈子,同时享受沁凉消暑的舒畅。 对三妹的怕热早已见怪不怪,水胭脂压根懒得要求她维持优雅,只要求她这副随便的仪态不得带出别院。 “人心隔肚皮。”她淡漠的脸像上了一层胶,饶是拧眉的表情都让人觉得她像尊精致的娃娃,若她动也不动根本没有活人的气息。 “所以大姊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的吗?”眼波流转间,水青丝甜笑着转移话题。 冷艳对上温和,纵然两人在长相上有三分神似也因为迥异的气质,而予人不同的感觉。 水胭脂拾级而上,在凉亭内拣了张椅坐下。“是要你代替我去参加长乐宴,不是要你给我惹麻烦。” “丝儿没有惹麻烦呀。”水青丝眨眨无辜的眼儿,无邪得好像个不解世事的孩童。 “没惹麻烦,那些难听的无稽之谈由哪儿来?” “既然大姊都知道那是无稽之谈了,自然是空穴来风嘛。”她企图用那张能够蒙骗世人的脸蛋打混过去。 “无风不起浪是吧。”水胭脂没有任何表情。 “呵呵。”水青丝掩唇轻笑,“大姊说得是。” “所以,你真打算落发?”水青丝神秘的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一名丫鬟先向水胭脂福了个身,继而对水青丝禀报,“三当家,有位武香公子要见您。” 武香,他来了。 眼底闪过一丝兴味盎然,水青丝隐藏得很好,没有让水胭脂发现。 “带他到这里来。” “是。” “看来是没办法阻止你了。”水胭脂知道这个妹妹的固执和自己是不相上下的。“我只有一个要求,决计不能影响艳城的名声。” “丝儿了解。”水青丝温顺地颔首,恭送水胭脂离开。 落发?他是说拿一道料理来换没错,不过也要那道料理合她胃口,能让她在百膳抄里落下好评才行。 所以,没那么简单。 高大壮硕、身材结实的武香甫踏进艳城,立即吸引众女眷的目光;不过,最令人无法忽略的还是他那张凶神恶煞般的面容。 整个艳城静悄悄的,女眷们从柱子、门后、窗缝窥探这个向来不会有男客人的地方,突然闯进的男人。 武香直挺挺的站在艳城大门前,动也不动,对四周偷偷打量的视线丝毫不为所动。 他是来找水青丝的,其它人入不了他的眼。 负责通报领路的丫鬟微微颤抖着回到武香面前,瞧也不敢瞧他一眼,“公子这边请。” 武香沉默不语地跟在丫鬟后头。 他是来履行他们的“交易”——用一道料理换来她的发。 这是武香第一次踏进艳城,又或许该说这是个属于女人家的地方,寻常男子是不会踏进来的。 武香一路跟着丫鬟走,才发现艳城占地之广几乎跟皇宫有得比。 每一个转角回廊,总会呈现不一样的风景,彷佛永远也探不尽这艳城的全貌,若是没有熟悉此地的人带路,要走出大门都嫌困难。 莫怪常言道:皇家看皇城,民家属艳城。 就在武香认为要见水青丝一面得先画一张艳城地图的时候,丫鬟终于将他带进一座门楣上挂着“艳三”锦匾的别院。 “三当家在里头,请公子自行入内。”丫鬟恭敬地福身退下。 武香踏着稳重的步伐独自入内。 “武香大人!”正要跨进别院正厅时,一阵娇喊唤住了他的脚步。 他循着声音望过去,水青丝悠然坐在庭院里水池上的小桥,露出白嫩双足在清澈见底的水里……泡脚。 玉润小巧的莲足前后来回摆荡,激起阵阵水波荡漾。 五月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像是替她戴上了一圈光晕,如梦似幻。 他一双鹰隼似的眼睛闪了闪,不自觉地半眯起来,好似她才是太阳,光芒温暖又让人无法直视。 “武香大人。”始终没得到响应,水青丝知道他定是看自己看傻了眼,遂出声唤回他的注意力。 很少有男人在看着她们几个姊妹时能不出神的。 武香察觉自己的失神,倒也没有隐藏的意思。 “武香。”他道。 水青丝有些意外。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二次听见他开口说话,若他不是个哑巴,肯定是不爱说话了。 “丝儿没忘记武香大人的名字。”她淡淡一笑,也不急着要他端出料理,反而和他聊起天来。 “用不着加大人。”他仅是个厨子,并非什么达官显贵。 耸耸香肩,水青丝表示没意见。 简单几句称不上寒暄的话结束后,谁也没有继续攀谈的意思。 端午过后天气越来越热,没有工作的时候,水青丝通常会窝在别院里,不是喝些冰镇甜汤,就是来水池边泡泡脚,驱除暑气,是以这就跟平常的午后一样,风吹,蝉鸣,不需要多余的声音。 她乐得维持不说话的情境。 水青丝不说话,话少的武香自然不会开口。 沉默的气氛突如其来,对他们两人来说都不会造成困扰。 武香不动如山地伫立在原地,如同一座雕像动也不动,当她放远目光随意浏览时,他的视线焦点始终维持在她身上不变。 这是他至今都未曾想过的,竟然有一天他能够如此的靠近她,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阳光下她彷佛天仙下凡,身影朦胧而透明,随时可能消失。 他没有靠近。 怕打扰她,饶是要他一整天站在这儿等她亦无所谓。 “今日天气很好。”分不清是自言自语或是在跟他说话,下一瞬间,水青丝话锋一转,“你怎么会当上总御厨的?” 在御膳房里执掌一切,小至火候,大至菜色全都由总御厨来决定,只不过她没料到是一个如此年轻的男人。 她的问题让武香脸色一沉。 “你想吃什么?”没有回答,他终于开口问。 挑起柳眉,水青丝的笑容有着浓厚的兴趣。 为何提到成为总御厨的问题他会不高兴? 心里抱着疑问,也不急着要解答,水青丝顺着他的话题道:“我想在这之前,有些事情必须先跟你说明。” “事情?”他不过是来煮菜的,总不会要他把“艳城规”给背起来吧? 艳城规是艳城著名的玩意儿之一,举凡进入艳城的奴仆丫鬟,甚至主子都得熟记那些由上一代当家订下的规定。 “嗯。”水青丝一双媚眼睐向几步距离外的凉亭内,石桌上摆着一本金绢缎面的手抄本,她想要,又不舍得离开沁凉的水池,于是开口道:“可以请你翻一下吗?” 武香不置可否,默默地绕过小桥走进凉亭里。 百膳抄 娟秀的字迹映入他眼帘。 “那是我闲暇无事时做的一点小纪录,我想你应该听说过这手抄本的名字。”水青丝怡然自得的用手去捞着池里清澈的水,继续解释,“我的要求很简单,这百膳抄里所写的料理我不吃,其它的你要做什么都可以。” “其它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是用一道料理来换。”他自己出的价当然不会记错。 轻快的银铃笑声倏地响起,武香无法克制自己不回过头去注视着她。 “是一道没错,但得用我想吃的料理来换。”她纤细的指头点点红唇,水珠沾湿了丰润唇瓣,带着一股清新自然又无邪的诱惑。 武香不自在地转移视线。 “你怎么确定我做不到?”他没有翻开百膳抄,对于被看轻的这件事,从那张凶狠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 虽然她的语气是那么的愉悦自然,听在他耳里却有种挑衅的意味——你确定只做一道就能抓住我的胃口?这就是她话中的意思。 “丝儿没有呀。”水灵灵的眼儿眨巴,她不慌不忙地否认。 武香倒是看了出来,每当她眨眼的时候,代表说出来的话和心里想的完全相反,也就是口是心非。 见他不语,水青丝径自说下去:“总之,百膳抄先让你带回去看,你也好有个底……” 武香打断了她的话,“我拒绝。” “嗯?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当初说好是一道菜换,就是一道。”武香不卑不亢地拒绝她。 “这么说要当没这回事了?”水青丝语气里有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唉,她还以为这个男人不一样。 毕竟提出用一道料理来换她的发的是他,就算他输不起,也别在什么都还没开始前便俯首称臣呀! “不是。”他又拒绝。 “那么就是答应我的条件了?” “不是。” “不然呢?”这不要那也不要,她都被弄胡涂了。 “我在想。”武香攒起眉,思索着一个两人都接受的好法子。 这男人!她实在摸不透。 “所以今天不煮了?差不多是晚膳时辰了。”水青丝示意他时间不早,要怎么做也该下个决定。 约莫午膳过后他便出现在这里,到现在斜阳西下,也差不多了吧。 武香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耗去了半天的时间。 他来了这么久吗?总觉得自己才刚踏进艳三别院,和她说了第一句话……跟她在一起时间似乎过得很快。 “你……”武香正要说话,一名丫鬟闯进了两人之间。 “三当家。”训练有素的丫鬟先向两人行礼。“吃药的时间到了。” 水青丝眉蹙春山,显然不乐见那苦口的汤药。 “搁着吧,晚膳后再喝。” “那么奴婢先拿去温着,待三当家用膳完毕再端上来,可好?” “嗯。” 水青丝两三句话打发了丫鬟,跟着迎上武香充满疑惑的表情。 “你病了?” “我瞧上来像是个病人吗?”她打趣地反问。 就是不像他才问。 “没见过像你这般有精神的病人。”还可以在池边泡脚,身旁四周放着各式各样的甜品甜汤,哪来这么能吃能玩的病人? “那就是啦,我没病。”水青丝不想多说,云淡风轻的带过。“今日留下来用膳吧。” 她很明显在逃避问题,武香本想追问,最后还是放弃了。 “你想吃什么?”这是他今日第二度这么问。 “你要煮?”由他这个总御厨来下厨自然是不错,但是…… “今天煮的不算。”他也不是什么小心眼的人,何况用她不想吃的料理来换,他的自尊也不允许。 “喔,所以今日是免费奉送啰?” 武香觑了她一眼,“膳房在哪儿?” 甜甜的笑漾在唇畔,犹如她用脚画出来的水纹,逐渐扩大。 “我带你去。” 第3章 以食为重,曰贪食。 人人都知道艳府水三当家贪食。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水青丝要吃什么山珍海味,珍馐美馔没有?偏偏她吃腻了那些大鱼大肉后开始往市井发展,各式各样地道的小吃,各地不同的佳肴,她几乎可以说是没有遗漏的,更甚的是,她还亲手抄写了一本百膳抄,记录下她所吃过的各种料理。 “这百膳抄,虽名为百膳抄,事实上早超过一百道菜。”水青丝绝丽的娇颜带着兴奋,跟在武香身旁探头探脑的。 艳城有膳房,不过在所有当家各自的别院里备有膳房的仅有艳三别院,此刻武香正站在砧板前切着上等的猪肉,另一头的灶上摆着一个大铁盘。 这铁盘不属于她的膳房,而是武香背来的,只是他的身形太过庞大高壮,她才没发现他背着的器具。 除了铁盘外,他还背来一个大锅子,一把大刀,一排包着皮革的菜刀,三个盘子,七个碗,九个小瓶子和两个装着酱油的坛子。 总之,他身上一堆瓶瓶罐罐全和做菜料理有关,却有办法令人误会他是山贼头子。 “我想也是。” 闻言,水青丝斜觑了他一眼,“你知道?” “别人不提,以艳府水家的财势你要吃什么都不是难事吧。”谁人不知她艳府水家响亮天下的名气。 敢情他这话是在暗讽她只会好吃懒做,是个啥也不会的千金小姐? “盐。”见她挡住自己的路,武香指指瓶身贴着“盐”字条的瓶子,要她递过来。 咽下到了嘴边的反驳,她回过身去寻找他要的盐。 “喏。” 武香接过后直接加进铁盘里正热炒的猪肉片上,霎时香味更加浓郁了些。 水青丝几乎未曾在如此接近厨子的距离看人做菜,更别提帮上忙了,此刻亲眼看到自己递出去的盐被加进铁盘内调味,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往常她总是吃,从未亲自下厨过,瞬间让她大为兴奋了起来。 “还需要什么吗?” 武香从她脸上的神情窥知一二,“酱油。” 像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她迅速准确的抓起酱油交给他。 滋! 酱油一倒下热气腾腾的铁盘,立刻发出诱人味蕾的滋滋声响,更让她的口水直流。 “好了吗?”浓郁的香味刺激着唾液的分泌,贪食的水青丝小小的头颅不断往铁盘靠近,一不小心就可能一头跌近铁盘里。 “站旁边去。”武香见了立即驱赶她。 “嗯。”水青丝颔首答应却仍杵在原位,同时更向铁盘靠去。 “我说,站、旁、边、去!”他白了她一眼,“很难?” 一股热力在她身侧发烫着,猛一回首就见他站得离自己很近,无论怎么移动两人都会有肢体上的碰触。 “是不算难事——”才怪! 属于他的温度比炉灶里的火还要热烫,即使隔着衣裳都能感觉到,向来大方不怕生的水青丝也不免扭捏了起来。 突地,后颈一道拉力把她整个人往上提—— “走开。”久不见她移动,武香也不多废话,径自伸手将她整个人提起,当她是个包袱随手放在不会碍事的地方。 “你怎么……”还来不及抗议,她已经被丢出膳房。 他就这样把她给扔出来了? 水青丝站在膳房的门口,哭笑不得地看着武香高大的背影。 “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用丢的……”这男人若非不懂得怜香惜玉,就是对她没有感觉。 怎么会呢?无论是哪一种情形都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呀! 男人看到她,再不知情识趣也愿意替她摘星星、捞月亮,更别提是对她没感觉了。 这男人真的很奇怪。 “不要再踏进来。” “哼!”缩回被发现的脚,水青丝轻哼了声,只得乖乖站在膳房门口盯着武香忙碌的身影,怀疑他背后是不是有长眼睛,否则怎么知道她偷偷靠近。 但她不得不承认,他的技巧实在纯熟。 汗水挥洒着,顺着他因为长年烧菜举锅练出的结实臂膀流下,水青丝目不转睛的盯着,完全忘了移开眼。 武香的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虽说是厨师做菜,却更像随着音乐起舞的舞伎。 “为何拿头发当义卖品?”武香突然这么问。 “嗄?”猛被拉回神,水青丝暗斥自己失神,“你说什么?” 武香睨了她一眼,“头发。” 女人合该视头发为自己的第二生命,只有她如此随兴的就把自己的头发给拿出来卖……不,还不是卖,是交换! 水青丝耸耸肩,“横竖头发会再长出来,有差别吗?” “你是女人。”武香蹙起眉,语气是满满的不赞同。 “所以?”她仰起天真的小脸反问。 咚!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该如此随意贱价出卖。”菜刀重重剁下鱼头,气势十足,像在教训她。 “那么何时才应该?”她一脸受教,偏偏又提出更令人火大的问题。 利落的处理着鱼身挑刺去骨,武香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后才吐出两个字:“成亲。” “啥?”她有没有听错? “等你成亲,你的发只能交给未来的丈夫。”他认真的解释着,像个父亲教导女儿般。 “你是说……发妻?” 将剔除的鱼骨放进铁锅里熬汤,武香那双锐利的眼闪烁着再认真不过的眼神。 水青丝先是一阵错愕,接着忍不住失笑出声。 武香瞅着她,随后摇摇头当她是个不受教的孩子,继续处理其它食材。 揩了揩溢出眼角的泪水,她好不容易克制笑意。“我大姊常说在艳府水家就属我最讲究吃。” 武香静静地不发一语,等她把话说完。 “也许就是吃得太好,我的头发长的速度很快,及笄之后每年要修剪一次,免得走路的时候会踩到。” 每年皆由艳城的师父替她执剪修剪头发,不说外人了,连丫鬟奴仆亦鲜少有人知道。 武香顿了顿,凶狠的面容闪过复杂的神色。 “剪下来的发呢?” “秘、密。”她故意卖关子。 又是一记白眼。 “端上桌去。”武香顺手把装进盘子里、冒着腾腾热气的菜递给她。 水青丝愣了愣,“你叫我端?” “不然这里还有别人吗?” “也是。”她四处张望着。 “找什么?”这女人问题可真多。 “盘子很烫,总得找个东西来包。”看那热气直冒的料理,香是很香,可不表示她会贪吃到忘了那有多烫。 武香找来一只托盘将盘子搁在上头,“拿去。”如此一来便行得通了吧! 孰料,水青丝才接过托盘—— 劈哩啪啦! 精致的托盘连同料理跌满地。 糟糕! 武香迅速回过头,就见她的手还维持拿着托盘的姿势,愣愣地看着散落一地的菜和碎片。 “我想托盘太重了。”视线在他的脸和地上的惨样来回看了看,她严肃的分析东西落地的原因。 她真的没想到那只托盘会这么重,又或者是她没拿好? “烫伤了吗?”怎料,他看也没看地上浪费掉的佳肴,最先关心的是她。 “呃……没有……”水青丝摇摇螓首,小心翼翼地瞄了落在地上的菜肴,“你不骂我?”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武香只是再度驱赶她,“站远一点去。”跟着他开始处理散落一地的食物及盘子的碎片。 “对不起。”扭着手,她局促不安地道歉。 一道香气四溢,还没尝就教她口水直流的佳肴就这么被浪费了,她实在感到很抱歉。 只是看到他跪在地上处理那些菜及盘子碎片的瞬间,她有点不确定是为没吃到而可惜,还是对辜负了他的努力而感到愧疚。 “洒了就洒了,再做就好。” 洒了就洒了,再做就好……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句话很是耳熟。 虽然她肯定自己没见过他,却又觉得他的眼神、说的话、动作和那道伟岸的背影,在在让她有种熟悉的感觉。 “唔……”水青丝发出思索的沉吟。 “怎么了?”听见她细小的呻吟声,武香抬头发现她揪着眉心。 “不,没什么。”她摇摇头,眼角余光一瞥,正好看见他露出衣襟的红色锦囊,“你衣服里的是什么东西?” 武香低头往下一看—— “你看到了?”大掌倏地掩盖住胸口,他的口气有些仓皇。 “很明显呀。”在一身藏青色的衣袍相衬之下,那个锦囊红得发亮。“不能看吗?”如果不能看他就要藏好呀。 武香死瞪着她,抿唇不语。 他的脸似乎……有点红? 黝黑的面颊令她看不清楚,于是她靠近了一些。 “是不能告人的东西?银两?传家之宝?毒药?还是独家配方?”每说一句猜测,水青丝就靠近一点,娇小的人儿竟把高出她许多,骁勇猛壮的武香给逼到膳房的角落。 “别过来!” 被逼急了,武香一手按住胸口不肯让她探知锦囊内的东西,另一手一挥—— “噢!”手不能举、肩不能挑的水青丝哪禁得起武香这么一挥?她整个人往后退了几步,重心一个不稳,眼看就要倒进热油倍看的大锅中。 完了!她要摔倒了! 水青丝感觉到背后一阵热气,又收不住势,慌乱中只得闭上眼睛等待。 “糟!”低咒了声,武香顾不得将锦囊塞回衣襟里,身躯向前,赶在千钧一发之际,长臂勾住纤细的柳腰往前一带—— 匡啷! 油锅翻倒,洒出一片金黄发亮的热油。 “唔……啊!好烫、好烫!”水青丝抱脚直跳。 眼色一黯,武香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抱起直奔出膳房。 “唔……你要去哪儿?”疼得泪花在眼睛里打转,但她没忘记问。 “先冲水。” 这语气听似平淡,可是从他紧咬着的下颚线条,水青丝看得出他比自己还要紧张。 “其实——” 扑通!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被扔进庭院里的水池中。 这下是不烫了,但她全身也都湿透了。 “……我只是烫到脚趾而已,没必要把我整个人都丢进来吧。”水青丝拉起湿透的袖口,喃喃说着,却忍不住笑了。 “只有脚趾?”他的语气很不相信。 瞧她叫成那样,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浸到油锅里了。 不然咧? 瞧他担心成那样,又不会有人怪罪于他。 她脱下绣鞋,观察有点红肿的脚趾,“是只有脚趾没错,倒是你……” 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武香在抓住她的同时旋了身,依他们当时的位置来看,他应该会比她被更多的油泼到才是。 “让我看看。”武香坚持要看到她的伤势才能放心。 耸耸肩,她从水池中歪歪倒倒的站起身,湿透了的衣裳变成一种阻碍,让人难以行动。 “可以请你扶我一把吗?”水青丝露出无奈的苦笑,朝他伸出手。 站在桥上的武香不置可否,没有拉住那只柔软小手,而是伸出两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拉出水面。 “噢!”甫接触到他露在袖子外的手臂,水青丝吓了一跳,“好烫!你被烫到了!” 根本不用问,若非外面天色已暗,方才的情况又让她来不及反应,直到现在才知晓他整个人几乎被大半的油给泼到。 “我看你比较需要进去泡一泡!”一踏上桥面,她急忙催促他。 “习惯了。”反倒是武香看起来一点也不急,蹲下身藉由微弱的月光瞧清楚她脚上称不上烫伤的红肿。 “习惯是一回事,痛是一回事,总之你先下去。”忍着一脚踹他下去的冲动,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个男人皮粗肉厚的,说不定这一踹他仍文风不动,反倒是她会向后栽倒。 “会痛跟我说。”武香从怀里拿出擦烫伤的药,替她抹上。 水青丝因他的举动微愣。 他一手握着她的脚,以轻到不能再轻的力道上药并且细心吹着,眼睛瞬也不瞬,怕稍一分心就可能会弄痛她。 武香铁青着脸替她上好药,发现自己身上没有可以包扎的布巾,眉头深蹙。 “大概只能先这样,等等去找大夫包扎。”话声方落,他抬首迎上她凝视的眼神。 打量的目光被逮个正着,水青丝小脸爬上一抹绯红。 别开脸,她首次在他面前结巴,“呃……谢谢……” 给大夫包扎?他比较需要吧。 思及此,水青丝扬声唤来丫鬟妆日。“替我上温师傅那儿拿点烫伤的药膏来,顺便请温师傅来一趟好了。” “是。”妆日领命去办。 “我不用上药。”武香毫不考虑的拒绝。 “你说要找大夫包扎,忘了?”她故意把话说成是要替自己包扎。 横竖等温师傅来,只要有烫伤的都得包扎。 “还好一开始先抹过烫伤药,处理得很好。” “嗯。” “三当家只需要每晚睡前涂抹瑕瑜膏就行了。” “不会留下疤痕?” “瑕瑜膏是二当家和在下一同提炼出来的,绝对是治疤消肿化淤的良药。” “多久会消?” “不出十天半个月。” “嗯。” “咳、咳。”清了清嗓,水青丝笑容可掬的开口:“轮到我说话了吗?” 怪了,明明是他的伤势比较重,他不关心自己反倒关心起她。 没错,从一开始的对话到结束没有一句是她说的,全都是武香和温师傅两个人在讲,而她这个主角则被晾在一旁。 “三当家请说。”温师傅整理着桌上的剪子、绫布和药膏。 “他的伤势呢?”结果一开口,她也是先询问武香伤得严不严重。 没办法,关于自己的伤势都被他问完了,只好问他的啰。 “如果武香大人愿意让在下上药包扎的话,在下能看得更清楚。”温师傅笑言。 武香坐在一旁,脸色难看,眼里迸出骇人的凶光。 只手撑着香颚,水青丝媚眼迷蒙的笑问:“连温师傅都处理不了?” 换上干净的衣裳,如今她看来又是和寻常一样明艳动人,一头潮湿的长发未干,如同一件上好的披肩披在她背后,增添了一番楚楚娇贵的风情。 “三当家这项帽子扣得可大了,在下并非神人,遇到不讲理的人是无法感化顽石的。”更何况是这头猛兽。 武香的每一次呼吸,都让胸前的肌肉偾张,看起来更加吓人。 “顽石?”看着武香宁愿穿着被油泼湿的衣裳也不愿换下来,她颔首赞同,“确实如此。” “也许三当家有办法让顽石点头也不一定。”温师傅一句话又将担子推到她肩头。 “呵呵,这才真是一项大帽子。”纤细娇弱如她,要让一个大男人听她的话? 老实说若今天对象不是武香的话,她一定有十拿九的把握;偏偏对像是他,唉,她照样有十拿九的把握——被他拒绝。 “那么在下先告退……” “慢!”小手一拦,水青丝留住温师傅。 你该帮我。 她用眼神传达对温师傅见死不救的不满。 恕在下无能为力。 温师傅耸耸肩,对水青丝的无声指控不痛不痒。 反了,反了!真是她太好说话脾气温顺,才会让这些艳城养的奴仆给吃得死死的。 想是这样想,心头始终挂念着武香为了保护她而给热油泼了一身,若不快点处理决计不妥。 “你……”水青丝搬了张椅子坐到武香面前,想好好说服他,但没想到两人一对上眼,口才极佳的她竟词穷了。 武香炯亮如光的深眸凝睇着她。 每当他如此看着她的时候,她便有种再多话都是多余的感觉。 “就算不处理烫伤的话,热油淋在身上也不好,至少清洗一下。”末了,她只能这么说。 一旁的温师傅感到讶异地挑起眉。 他未曾见过三当家有应付不来的人,怎么在这个面貌凶恶的男人面前,三当家竟选择不战而降? “嗯。”武香终于不再反对。 水青丝暗自松了口气。 如果他拒绝的话,在下人面前她的面子真的是不保了。 “妆日,准备热水。” “是。” “冷水。”武香打岔。 妆日看向主子询问她的意思。 “就冷水。” 唉,她斗不过这个男人。 细碎的脚步有些犹豫,向前一步又退后三步。 水青丝手里捧着一套男人的衣裳,以异常缓慢的速度向前移动,脑海中一边回想起方才妆日哭丧着脸,哀求自己千万别要她独自一人去服侍武香的景象。 难道她就很想独自面对他吗? 身为堂堂水三当家,大姊总是告诉她担在肩上的责任比外人看到的还重,如今她终于了解意思了——丫鬟不敢做的事还要她来收拾。 “这种事应该是身为主子的我来做的吗?”比较想哭的是她吧! 第一次见到武香时,她觉得这个男人肯定有问题,而他的第一句话更是令她彻底摸不着头绪;第二次见到他,不爱说话依旧,盯着她的眼神不同于一般男人那样带着想得到她的欲望,反倒是令她无所适从。 或许她一开始的决定错了,快点打发他才是正确之道。水青丝暗暗下了决定。 来到没有半丝氤氲热气的澡池,她不敢靠得太近,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站在离门口一步的距离朝里头的武香喊:“干净的衣裳放在外间。” 话才说完,武香的身影便将整个门给堵住。 水青丝完全愣在原地无法移动。 “你……”啥也没穿。 “嗯哼。”武香不闪也不躲,大剌剌的站着不动。 她好像听见理智断掉的声音,下一瞬,惊叫不能自已的逸出口:“啊——你、你……快把衣裳穿好!” 完了完了,她都看到,什么都看到了啦! 瞧她像只惊慌的小鹿东躲西藏,一边还要把衣裳塞给他,脸上的平静已不复见,只剩下小女儿的娇羞,武香幽暗的眼底闪过一抹黯火,总是若有所思的眼神更加难解,只是水青丝太过心慌意乱,所以没发现。 “给我。”他伸手向她索讨衣裳。 “快拿去!”她恨不得能立刻逃离这令人困窘的情况。 为什么他刚好要出来? 武香当着她的面慢条斯理的穿上,完全不把她的羞赧放在眼中,自在的就像在自己的地盘上。 “你、你带来的东西都在外头……我、我先出去了!”反倒是她这个主人一退再退,双手遮在眼前,几步的距离走得踉踉跄跄的。 “慢着。”伴随着低沉的嗓音,她的腰间陡然一紧,又被拉回他身侧。 噢!老天!最好不要有人在这个时候进来,否则她就算口才再好,生两张嘴都解释不清! “又怎么了?”软嗓几乎化成哀号。 “束带。”她没给,要他怎么穿? “束带?”水青丝终于放开双手,四处寻找,随即发现一个大难题。“你可以先放开我吗?”她语带希冀,压根不敢回头看他。 背紧靠着他,他发梢滴下的水珠落在她的侧颈,然后徐缓地滑进她衣领中,引起她一阵战栗。 水珠彷佛他的手指,略凉的温度游走在颈间,一股暧昧羞人的氛围渐渐朝她靠拢,她羞窘的发现全身上下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在身后这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身上。 贴近的娇躯隐隐颤抖,他感觉得到,更放不开她。 拒绝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武香克制着想紧紧抱着她的欲望,最后还是沉默的放开她。 “我去找束带!”水青丝重获自由,随即头也不回地借口离开。 细碎的脚步声很快的远离。 怅然若失感觉很快掳获他。 每当他想对她做什么,或是一不小心看她看得出神,就会回想起那遥远却清晰的记忆,一再的提醒他犯的错,让他在最后一刻抽手,强逼自己退开。 他不想再次伤害她。 几乎只要接近她,都会令他害怕又无法克制。 “该死!”武香低咒了声。 “不、不要杀我……是小姐要我来的……”替水青丝送束带来的妆日被吓了好大一跳,“束带我放在这里!”原就生得一张恶人凶相,又在气头上,武香的一眼让妆日差点腿软,束带一扔,跑得比谁都还快。 这不免又加深几分他的坏心情。 也许她也是因为怕他,讨厌他,才会跑得那么快。 心烦意乱的穿好衣裳,武香走回艳三别院的正厅,前脚才踏进去,温师傅立刻迎上来。 “由在下替武香大人上药吧。” “她呢?” “三当家累了,先回艳府歇息……” 不等温师傅把话说完,武香迈开步伐朝厅后的房间走去,伸手一推—— “开门。” 里头静悄悄的,但门却推不开。 “替我上药。”武香又说。 房间里仍是寂静无声。 一旁的温师傅见了赶紧上前。“武香大人是在做什么?这房间是三当家的禁地,除了三当家之外,谁也不得进入的。” “我说,替我上药。”武香不理会他,继续对着门板说话。 “武香大人若是想上药,就由在下来吧。” “滚开。” 温师傅苦笑。 要应付这个男人真不是件简单的事,难怪三当家要躲起来了。 “三当家,在下已经尽力了,至于上药还是由您亲手来吧。”帮忙不成,温师傅大方的出卖自己的主子。 砰! 门被大力的推开了,水青丝带着一如长乐宴上优雅恬然的笑靥,款款步出房间。 “温师傅,谢谢,你可以休息了。” 只有温师傅知道水青丝对于他的出卖有多火大。 “在下先告退。”温师傅笑笑,不当一回事。“绫布和药膏留下,三当家不用还了。” “那怎么好意思,改明儿个我会亲自送到艳二别院去的。”她笑容满面,说着客气话。 温师傅怕继续留下会惹恼她,赶紧行礼退下。 踱回正厅,水青丝慢条斯理的拿起桌上的药膏,浓密的眼睫掩去了大半的眸光,反而更令人想一窥那双星眸深处。 武香发现她的耳根子是红的。 再仔细看,泛着红潮的脸上亦有着伪装后的镇定。 寻常女子经历过方才的事要同她这般镇静——努力强撑着镇静的,恐怕没几个。 她,一点也没变。 “武香大人,请过来这里。” 听见她改不了口的生疏称呼,他不得不承认,她不是没变——因为她已经不记得他了。 线条柔顺的侧脸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她似乎打定主意不去看他呀! 这让他想起以前每当他做不出能哄她吃下的好吃料理时,总会换来她的不理不睬,她认定那是他不够用心的结果。 他敢肯定,她一定也不记得了。 武香坐在她面前,虽然看着她,眼神却有些遥远。 水青丝认得这种眼神,五妹蔻丹在发愣的时候常出现。 不过也好,跟他对上眼总会令她气势败阵,趁他发愣的时候赶紧替他上药包扎比较实在。 “妆日,还不过来帮忙。”眼角余光瞄到在正厅外探头探脑的妆日,水青丝没好气道。 真是的,养个丫头跟多养张嘴吃饭一样,连场面也不会看。 武香突然抓住她的手。“由你来。” 什么?他说什么? “由……我来?”他以为她是什么身分? 这男人似乎越来越放肆了。 “我想这件事的起因在你。”武香平静的提醒。 这……是没错。 水青丝无法否认,“我替你上药,但包扎我一个人没办法。” 既然她已经让步,武香也很干脆,“先上药。” 挖起药膏正要替他上药时,水青丝不情愿的认清一件事—— “劳烦你把衣服脱下来。”早晚都是要脱,那方才干嘛穿呢? 松开衣襟将衣裳褪至腰间,宽阔的背赤条条地展现在她眼前。 熟悉的心跳节奏又开始加快,她实在不习惯男人的身体。 不过也因如此近的距离,才让她看清楚那片黝黑的背上被油泼得又红又肿。 她只是被一滴油溅到绣鞋,已经觉得烫死人了,他直接被一大锅的油给泼中……唔,她实在无法想象那种痛。 “我、我要擦了……”像是给自己下命令,水青丝颤抖着手往他背上擦药。 冰凉的药膏令他缩了一下。 “很痛吗?”误以为他是痛,她飞快的缩回手。 “没事。” “那我擦了……”怕弄痛武香,她以更轻更轻的力道徐徐将药膏推过红肿的伤处。 冰冰凉凉的膏药在她徐缓的推开下,变得不那么刺激。 他能感觉原本紧绷的肩头在她的推拿下渐渐放松。 黝黑的皮肤除了红肿热烫以外,跟女人完全不同的粗糙感让她不自觉地拧起眉。 男人是这样的吗? 印象里么弟水铜镜那身细皮嫩肉可比女人的皮肤,水青丝忍不住在他广阔的背上探索了起来。 最后,在妆日的帮忙下,水青丝好不容易替武香包扎完成。 “好些了吗?” “嗯。”动动肩头,武香重新穿妥衣裳,然后一样一样收拾起带来的工具。 “今天……很抱歉。”水青丝知道自己还欠他一句道歉。 背上那口铁锅,武香背对着她,背影有着一股说不出的苦涩。 “不要跟我道歉。” “可是错的是……” “无论如何你都不用和我说抱歉。”话落,他迈开步伐离开。 第4章 当时,他还只是个孩子。 父亲以身为御膳房的御厨为荣,母亲早逝的他理所当然的跟着父亲一起进宫生活,一生都是厨子的父亲当然也希望他走上厨子这条路。 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上御膳房,先从挑水开始,生火、顾火候、洗菜、拣菜、买菜、挑新鲜的食材、练习刀工技巧……总之,他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全都跟成为一名成功的厨子有关。 他只是个孩子,对这种事自然不会有兴趣,也想象其它御厨的孩子一般玩耍;偏偏父亲管得严,他镇日只能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打滚。 武香第一次在这座占地广阔、宫殿处处的皇宫里遇到年纪相仿的孩子是个粉嫩嫩的小女娃。 他还记得那双水润漂亮的大眼睛,直盯着他——手上刚做好的驴打滚,口水直流的可爱模样。 “你想吃吗?”压低厨帽遮住自己大半的脸,他问。 他知道怪罪父亲管教严格有一半是骗人的,大部分原因是他的长相非属善类,总会吓到其它人,所以才找不到其它孩子愿意同他一起玩。 而现在,他不想吓跑这个粉嫩的玉娃儿。 一头乌黑柔顺长发披散在身后,圆又晶亮的眼儿迸射出要糖吃的期待光芒,年幼的水青丝听见武香的话直点头。 “喏,我放这儿。”怕太靠近会被她看清楚自己长相,武香像在喂小动物般将装着驴打滚的盘子放在离她三步远的地上,然后迅速退回原位。 水青丝不疾不徐的上前蹲在盘子前。 “没有筷子。”她皱起眉头苦恼道。 “等我一下。”他快步跑回御膳房里拿了双筷子出来,但不知该怎么接近她,只好说:“你过去一点。” “去哪边?”眨着圆亮的眼儿,水青丝天真的问。 如果她走远一点,他就反悔不给她吃驴打滚怎么办? “到……退后三步。”武香不知道她担心的,只担心自己会吓跑她。 “退后三步?”小小的水青丝思索了一番,接着站起身,小小的退了三步,心中悄悄丈量着这个距离如果用跑的还可以追得上。 这是三步?他看是一步吧! “再退后三步。”武香不放心,又要求她后退。 水青丝没有拒绝的又迈开步伐,却是往前走了三大步。 “筷子给我。”她来到武香面前,仰起苹果般红润可爱的笑靥向他索讨。 “嗄!”武香被她的举动给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好多步,同时不忘遮住自己的脸,另一只手猛挥,“走开、走开!” “你要反悔?不给我吃了?”她一张圆圆的小脸垮了下来。 武香这才发现她的反应跟其它孩子不一样。 他从指缝中窥探她脸上细微的神情,只要有一点点厌恶、害怕或是被吓哭,他会立刻头也不回的跑开。 孰料,水青丝只是用哭丧的表情瞅着他。 是泫然欲泣没错,不过却是吃不到糖耍脾气的哭泣。 “你……”她还没看到吧?还没看到他的脸,所以不害怕。 “筷子给我。”水青丝很坚持。 确定心中的想法,武香终于把筷子交出去,但始终不愿放开遮住脸的手。 可爱的脸蛋一扫阴霾,她接过筷子开心的道了谢,重新走回那盘驴打滚旁,像个教养极佳的小姑娘侧身蹲下,举箸的动作也很优雅,只不过—— “你一次吃这么多?”武香惊讶的看着她在一根筷子上插满了一整排的驴打滚,忍不住脱口问。 “多?会吗?”假如好吃的话,她打算整盘吃完的。 话落,水青丝小嘴一张,不含糊,一次塞下五个驴打滚。 武香这会儿真是开了眼界。 哪个小娃儿能一口塞下五个驴打滚?再贪吃也不可能吧! “你、你……” “嗯?”她心满意足的嚼着,最厉害的是从外表来看完全看不出她一次吃了五个。 “你小心别噎着了。”最后武香只能这么说。 “嗯。”水青丝毫不客气的大啖驴打滚,没多久工夫便已吃了半盘。 真能吃,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武香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不晓得这个小娃儿是怎么走来御膳房的,不过由她身上极好的衣裳料子来看,她绝对不是厨子们的孩子。 “你迷路了?”他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想靠近又不敢。 她是从哪儿来的?是公主吗?还是大官的孩子? “没有呀!这里是膳房对吧?”偏着小脑袋,她始终没有停下吃东西的动作。 “御膳房。”武香纠正。 这儿可不是寻常百姓家的膳房,而是皇宫里的御膳房呀!听她的语气根本就是要来便来,要走便走的随意。 “喔。”差一个字而已也要计较。 “你怎么会在这里?” “很香。” “啥?”她说什么?很香? “因为有很香很香的味道,所以我就走过来啦!”天真童稚的语气令人不怀疑她话里的真实性。 可就是太真实才令人错愕。 “你从哪里走过来?” “嗯……”全靠香味辨位的水青丝也搞不懂自己是从哪儿走来的。“好像是个有很多书的地方……” “御书房?”从御书房走到御膳房? “喔喔,对。”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老天!?怎么走到的?不,应该说你怎么闻到味道的?”御书房和御膳房相隔遥远,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走到?而且她还是个孩子。 “很香呀!”水青丝坚持自己的说词。 问题是不可能闻得到呀! 武香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放下掩面的手,露出惊讶的表情,双目直瞅着眼前这个令人充满惊奇的小女娃。 “这是大哥哥你做的?”水青丝很快扫光所有的驴打滚,拿出帕子轻轻擦拭嘴角。 “嗄?”看向没一会儿工夫就见底的盘子,武香愣愣地回答:“是啊。” 本来是想让她尝一两个就好,其余的要让父亲吃过好交差,这下…… “要重做了。”他的语气该是无奈,却又觉得还好。 许是因为她看起来吃得很开心,脸上挂着的甜笑彷佛再也找不出如此美味的东西,大大的满足了他的成就感和虚荣心。 “很好吃,但如果你要重做的话,倒不如换道不同的料理。”她对重复的意愿不高。 “你想吃什么?”他情不自禁脱口问。 “嗯……蒜泥白肉。”吃了甜的就想吃咸的。 “蒜泥白肉……”简单。 “三小姐、三小姐!”一阵呼唤声传进两人之间。 水青丝一脸惋惜,“有人来接我了。” “三小姐?你是谁家的姑娘?”她不是住在皇宫里的孩子?那以后要见面就难了。 “三小姐——”水青丝回过头看了一眼声音的来处,“我该走了。” “那……”他开口想挽留她。 停下步伐,娇小的女娃儿睁着亲和的眼儿直望着他。 “下次我做蒜泥白肉给你吃!”知道她要走了,武香急忙说出承诺,想确保能够再见面。 闻言,粉嫩的苹果脸露出天真无邪的笑。 “一言为定。” 然后,小女娃离开了。 武香一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忘了遮住脸。 夏天,他们不止一次在御膳房前碰面。 虽然他总是以下一道菜作为见面的约定,却总在她离开之后开始期待着下次见到她。 那年,她约莫七岁,他十五岁。 那天,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阳光洒下,少年额上布满热汗,闪着光芒。 “香——”娇滴滴的嗓音唤着。 正在劈柴的武香一听见,立刻放下斧头,薄而抿直的嘴角微微扬起一股笑痕。 她是到目前为止唯一没嫌弃过他长相丑恶,可以自在聊天说话的对象,所以他特别珍惜她出现的时间。 她总是毫不吝啬的朝他露出笑容。 武香宠溺的揉了揉她披肩的长发,“丝儿。” 她说这是她的名字,而他也未曾多问。关于她的身家背景,她的全名,他不是不想知道,是怕多问了会引起她的反感。 年纪尚小的水青丝红润的脸蛋扬起可人的笑靥迎上武香。 一年多来她早已知道御膳房的正确位置,饶是不知道光靠那阵阵诱人味蕾的香味,便可一路走过来。 “上次咱们约好这次吃什么?” 每次她总在离开前给他出个难题,然后下次再见,他必须端出由她所指定的菜色,如果不好吃,她可是会摆架子的。 “今天是……”武香正回想着上次答应的料理,突然被人给打断。 “武香!武香!”带着威严的男嗓由御膳房那道朱红色的大门内传出来。 武香一顿,蹙起浓眉。 是他父亲。 “你到前面那儿去。”他用手指向前方。 “哪儿?”水青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不懂他说的确切位置。 “武香!”微怒的嗓音再度响起。 “你往前走到底右转,那里有口井,到那儿去等我。”武香急了,怕被人发现水青丝,也怕被误会是在偷懒,他边说边推着她前进。 “井……”水青丝有些退却,毕竟他指的方向她未曾去过。 “武香!”怒吼加上脚步声逐渐逼近。 “直走到底右转,很简单的!”说完,武香赶紧推她离开。 “武香!你在干什么!”称不上疑问也不想要答案的语气,纯粹是责怪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 武香没敢回头看水青丝走了没,只是低垂着头,在父亲面前不言不语;他知道说话只会刺激父亲。 “柴劈完了?” 沉重的疑问当头劈下,武香一震,随后摇摇头。 和武香神似的铜铃眼瞠大,下一瞬,啪的一声,一记厚重的巴掌招呼上他的右脸。 “到底在磨蹭什么?再半刻钟就要上菜,灶上的锅还没热,你以为有多少时间可以等你劈柴?” 经过长年挑水劈柴练出来的力道打得武香差点摔倒在地,耳朵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彷佛都在旋转。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打,所以早就习惯了,可不代表不会痛。 没关系,再撑一下,等到柴劈完还有时间,他现在已经能很快的做好一道料理,“炸元宵”这种市井小吃更不是难事,只要再撑一下…… 水青丝被武香推得往前踉跄了几步,等站稳身子后便想折回去,但才旋回身,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幕,她只得静静的躲在那道遮掩住自己身影的墙后。 他,几乎像只狗被主人痛殴。 难怪他身上总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伤。 跟着,她发现武香一声也不吭,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四周时不时的有人经过,却好像见怪不怪,没人出面劝说阻止。 虽然还小并不表示不懂,她知道那样被打骂踢踹绝对痛死了,可是她又不晓得该怎么办。 啊!对了!她可以去找爹爹,找到爹爹武香就有救了! 一想到办法,水青丝连忙付诸行动。 “跑回御书房就行了……”她现在满心只有跑回御书房找正在和皇帝爷爷下棋的爹爹这件事,什么炸元宵的早被抛在脑后。 此刻她唯一的希望便是武香能撑到她回来。 但是她向来都走同一条路,如今换了别条,岂是轻易就能到达目的地的?水青丝很快就陷入这个宛若迷宫般的皇宫里,怎么也绕不出来。 “这里是……”心急的四处张望着,她觉得每一条路都很像,却又不像。 要不她怎么会在同样的地方打转? 她再不快点,武香可能会被打得遍体鳞伤,不死也剩半条命呀! 水青丝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跑,哪里有路就往哪里钻,却有一种越走越远的感觉。 倘若她找不到御书房也回不到御膳房呢? 突如其来的念头让她停下脚步,回首望瞭望,要去御书房的路她不清楚,可来时路也不见得能认得。 “唔……”水青丝偏着小脑袋,开始担心起自己迷路了。 蓦地,眼角余光瞄到隔着檐廊的那边有一口井,她想起武香说过的话—— 直走到底后右转,会看见一口井…… “是那一口吗?”无论是或不是都只能当成是了! 虽然犹豫,她还是朝井走了过去。 既然武香说了要她在这儿等,他就会来,因为他未曾骗她或失信于她过。 所以,她等。 “又流下来了……”捧着炸元宵,武香腾出一只手抹去鼻唇间腥热的血,后来又觉得不妥,趁着没人注意之时,他舀了一杓水准备好好清洗自己。 小心的把炸元宵放在不会倒的地方,他把水瓢搁在地上,正想用手舀起水将脸上的脏污洗去时,他注意到水面上的倒影。 淤青的拳伤,浮肿的眼角,冒着血丝的唇边,那张凶恶的长相如今看来更加扭曲变形。 “会吓到她……”即便知道她不会害怕嫌弃他的脸,但他不想吓到她。 他总是对自己的相貌感到自卑,因为大部分人的畏惧他看在眼里,但生成这样又不是他愿意的。 “你真的很丑。”对着水面上的倒影,他苦涩的笑显得很无奈又无助。 不过丝儿不会嫌他。 脑子里浮现那张苹果般稚气的脸蛋,他彷佛又有了希望。 快速的洗好脸,武香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在找不到东西可以遮住这张连自己看了都害怕的脸的情况下,他扯下厨裙绑在头上,仅露出一双眼睛,其中一只还被打得淤青浮肿。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终于觉得比较能见人,他才端起炸元宵,朝井的方向走过去。 “人呢?”不一会儿工夫来到井边,武香没看见水青丝的身影。 她今天穿了一袭浅蓝色的衣裳,应该不容易忽略才对。 “丝儿。”他唤了一声,以为她躲起来跟他闹着玩。 没有回应。 好吧,也许她还想玩。 “我带了约定好的炸元宵来了。”武香试图用食物引诱她出来,依对她的了解,这招最有效。 仍是没有声响。 难道……她等得不耐烦先离开了吗? 要一个孩子静静的等确实有些困难,但—— “丝儿!”他忍不住拔高声唤。 一个能够由御书房走到御膳房这么远的距离的孩子,可见她对吃有多执着,没吃到炸元宵她是不可能回去的,除非……她迷路了! “啊——”娇弱的尖叫声涌进他耳中。 “可恶!”看来她的确走错路了。 忘了炸元宵,武香迈开步伐朝声音的来处跑去,却怎么也没料到会是眼前这副景象——水青丝在井里载浮载沉。 “你怎么掉下去的?”武香只能想到这个疑问。 “咳、咳……”不谙水性,若非还有个木桶让她搭着,肯定直沉入井底化作一缕冤魂。 对!该先把她救起来! “听我说,丝儿,你要抓好桶子,我把你拉起来。”他希望她不如表面上慌张,否则很可能听不进他的话。 但,掉进井里的小女娃哪有心思反应,光是要不喝到水就很难了。 “算了!”横竖她是攀着木桶的,只要不放手他就能把她拉上来。 于是武香开始拉着绑着木桶的绳子,想快点把她救出来。 可绳索一动,水井中的她便开始叫喊。 武香定睛细看,原来她不是攀着木桶,而是整个人和木桶被麻绳给纠缠捆绑在一起,如果硬是把她往上拉,麻绳便会紧紧的捆在她身上,也难怪她会受不了的尖叫。 “这下该怎么办?”他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看得出来再拖下去她肯定会灭项。 “丝儿、丝儿!”武香决定先安抚她的情绪,“你听我说!”泡在水中的水青丝被他一吼终于注意到他。 “你……你是谁?”他想起自己脸上绑着厨裙,“是我,武香。” “香……武、咳、咳……香……”满是水珠的脸分不清是井水还是泪水,水青丝朝他伸出手,求救的意思不言而喻。 “没错。我现在要把你拉上来,但是绳子缠在你身上会有些不舒服,忍着点。”见她眼里终于有他的身影,武香赶紧解释。 “可是很痛……”语音带着啜泣,年纪小小的水青丝一时间还不能从突然掉进井里的恐惧跳脱。 “忍耐一点!”武香沉声低喝。 水青丝愣住了。 他第一次这么吼她。 武香似乎也察觉自己过于严厉的口气,“总之,你先别哭,忍耐一下,我现在就拉你上来。”她一双被泪水冲刷过更显明亮的眼儿眨了眨,肥肥嫩嫩的小手抹掉溢出眼角的泪水,然后重重的点了下头。 “嗯。” “好孩子。”武香厨裙下那张恐怖的脸露出赞赏的笑,只是她看不到。 试了几次之后,他终于把慌乱不已的水青丝连人带木桶的往上拉。 “来,抓住我的手。”武香一手抓着麻绳,一手伸过去把她拉出来。 双脚重新站在地面上,水青丝整个人像裹粽子一般,湿透的长发和麻绳交缠,他好不容易才把木桶解下,至于那身纠结的绳子他实在不知该从何下手,最快的方法就是用刀子割断绳子,但她的头发一定也会遭殃。 “怎么办?”吐了几口水出来,一身湿透的衣裳和缠着的麻绳让她难受,直挣扎扭动着。 拧起眉,武香同样烦恼。 “你怎么会掉下去?”闻言,水青丝一顿,局促不安的动了动。 做错事的心虚表情在她脸上蔓延开来,武香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约莫是她对那口井感到好奇,去玩木桶,结果一时没站好或者怎样的就掉下去了。 “我不是告诉你乖乖等我吗?”而且她还搞错井。 “人家只是……”她想帮他嘛! “罢了,我不是要骂你。”他知道现在不是骂她的时候,而是要先解开她那一身纠缠的绳结。 水青丝垂首认真反省。 武香绕着她转了一圈,研究着麻绳的头尾。 “看来也只能拿刀子割或剪刀剪了。”最后他下结论。 水青丝抬起万分惊恐的小脸,“你要割我头发?!” “否则解不开。”武香神情严肃,表示自己不是在打趣。 “我……可是……”她很是迟疑。 娘说过头发很重要,不能随便割的! “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他扯了扯麻绳。 嗯,够紧够牢固,必定是她在挣扎的时候缠上的。 “这……”水青丝语塞了。 武香掏出随身携带的菜刀,她立刻后退一步。 “转过去。”她总不能一直绑着,还是速战速决好。 “可是、可是……”她心里始终惦记着母亲的话。再说菜刀不是拿来切菜的吗?奶娘说过刀子很危险的! 武香将她转过去,“头发会再长出来的。” 趁着她还来不及开口反驳,他看准了几个缠成死结的地方,迅速下手。 “但是我娘说头发对女孩子很重要!”话出口的瞬间,缠在她身上的绳子也松开了。 她的话让武香猛地一震,想住手已经来不及了,鸟黑的发丝和麻绳缓缓飘落地面。 “啊——三小姐!” 两个孩子同时抬头望向那个脸色大变的丫鬟。 大事不妙的预感同时闪过两人的心头。 默默交换了眼神,他们俩谁也不敢开口。 “你的头发!谁欺负你了?”丫鬟话是这么问,但盯着武香的眼神早已说明他是不二人选。“你对咱们艳府的三小姐做了什么?” 艳府?哪个艳府? 从小被带进皇宫的武香有听没有懂,并不清楚宫外的世界。 “没有,没人欺负我。”水青丝赶忙替武香说话。 丫鬟压根不理会,只当是小孩之间互相包庇。“三小姐,快跟杏梅回去,你这副模样要是让夫人或少爷见了,肯定剥掉我一层皮!” 丫鬟不由分说牵起水青丝的手,脚步匆促的离去,临走前不忘瞪了武香一眼。 水青丝频频回首,向他保证,“我下次再来!”然后,她被带走。 但,他再也没见过她。 打从在长乐宴上的第一眼,他便知晓她完全忘了有他这个人。 那温顺却平淡的眼神,已经明白地道出她完全不记得在她生命中有过武香这个人。 可他还牢牢记着她,无论用任何方法,他都想记得她。 当时她被迫割下的发,他小心取下收在红色锦囊里,每当想起她的时候,便会拿出来看一看,然后对当时年少不懂事割了她发的这件事感到内疚。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如此挂念一个人代表什么,直到年纪更长,识得情滋味时,他的心里仍是只住着她的身影。 时至今日,他成功的爬上总御厨的位置,成为当今最年轻的总御厨。 他执着的只为了能再见她一面。 当他真的见到了,他分不清是遥远的记忆,还是梦中的人儿走出,和记忆中的小女孩不同,她长大了,但那抹矮矮小小的身影却和现在的她重迭。 深刻的刻画在他心中,发烫着。 第5章 “武香大人、武香!”凉亭里,水青丝一手托着下颚,笑眯着眼望着甫踏进艳三别院就在发愣的武香。 远游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武香仍是杵在原地。 他一早来找她是为了发愣吗?水青丝暗忖。 “妆日,你去把那个拿来。”低声交代了一番,水青丝起身前去迎接动也不动的武香。 “武香大人,你今日真早,只可惜早膳我已经用过了。” “我不是来做早膳。” “不然呢?” 来……见她。 昨晚他梦见了以前,一觉醒来,便不自觉的来到艳城找她。 “来问你想吃什么。”最后他还是选择不把真正的来意说出来。 对于她说要挑百膳抄里没有的料理,这实在太麻烦,她干脆直接告诉他要吃什么比较干脆。 “关于这件事,我想到一个好方法。”知道他在想什么,水青丝认为他绝对会同意她的办法。 好方法?她的话令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想你就随便做一道菜,我请人来吃,只要那人说好吃,我便把头发给你,咱们形式上做足便妥。” “什么意思?”武香眼里有着质疑。 “意思就是做做表面工夫就好。” 表面工夫? 她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懂。 “我说了,你想吃什么尽管说,我都做得出来。” 水青丝扭着帕子,眉心跃上一抹为难之意。“丝儿是怕耽误了总御厨大人的时间,毕竟身为御膳房的总御厨是率领所有御厨的指标,有很多事情需要总御厨大人处理,总不能因为丝儿的一己之便,误了皇宫里几百张吃饭的嘴。” 更重要的是——她想尽快打发掉武香。 她看人通常很准,什么样的人用哪种语气表情应对都拿捏得当,偏偏面对武香时,她节节败退不说,还发生两人被热油烫伤,在下人面前失了权威,连不该看的都看得一清二楚……明明是两日之内发生的事,却恍若隔世。 总而言之,她无法应付武香。 “我已经交代其它人该怎么做。” 她一连用了好几个“总御厨”来强调,听在武香耳里忒是刺耳。 “但总是不好。”螓首低垂,水青丝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 都已经想出法子了还不能解决,他怎么不干脆点头答应,也好过他们俩继续僵持不下。 “做表面更不好。”身为一个厨子,其它人怎么想他不清楚,但他的自尊不容许做表面工夫这回事。 要,就要让她心甘情愿的吃下并承认好吃。 啧!若非怕落得言而无信的话柄,她原想直接当作没这回事呢! “好吧,不然你随便做一道拿来给我吃。” “我不随便做。”他只做最好的。 水青丝一窒,从他的神情隐约察觉自己冒犯了他的禁忌。 的确,要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在自己拿手的领域随意,简直是诛死罪还嫌不够,她没想到武香正好是这么样一个有尊严的厨子。 不过—— “那就认真的做一道,我在这儿等着。”她打定主意今日就要打发掉他。 “哪一道?”偏偏武香很坚持由她来决定菜单。 “嗯……”好吧,由她来想也是可以。“妆日,百膳抄呢?” “来了。”妆日双手奉上百膳抄。 “打开。” 妆日依言摊开百膳抄,唰的一声,百膳抄如放纸鸢一般开始拉长,长得几乎令人怀疑尾端会停在哪儿。 武香愕然的看着百膳抄一路由凉亭到小桥,再由小桥延伸下去,眼看就要出了艳三别院的门。 “有多长?”他无法克制自己的问出口。 “嗯……不清楚。”水青丝径自从最前头开始看。 虽说这本百膳抄是她亲手抄写的,但连她本人亦不清楚总共记录了几道菜,更不可能吃过的都记得。 眼看尾端消失在艳三别院外,武香也懒得追究了。 “藏书镇羊肉、清汤鱼肉、翡翠虾斗、荷花集锦炖、蜜汁豆腐干、玫瑰瓜子、松子糖……”一道又一道的数着,她快速而不含糊的浏览。 “苏城的料理。”闻言,水青丝停下动作瞥向他,“你知道?” “嗯哼。”武香轻哼了声。 听她的话像除了自己以外,不可能会有人如此熟知苏城菜色。要知道他可是个厨子,就算没尝遍天下菜,也要知晓天下菜有多少。 “我开始写百膳抄的时候,正好被大姊派去苏城工作。”水青丝不经意提起往事。 “去苏城工作?”她以一介女流之辈的身分出远门?武香不甚赞同的蹙起眉。 “嗯,在我们成年之后的一年各会被派到不同的地方学习。” 水胭脂希望他们都有着商业汇通天下的观念,和宏远的见地,并且建立起广大的人脉。 “就你一个人独自前往?” “总不能把家仆全都带着走吧。”水胭脂的本意是要磨练他们,而不是让他们游山玩水,出去就像脱缰野马般不能自制。“不过妆日有跟在我身边。” 这话并没有引起武香的共鸣,反而更觉不妥。 “两个方满十五岁的女孩子?” “妆日比我小三岁。”她澄清。 瞠大铜铃眼,这下他更加怀疑她们主仆是如何活过那一年的。 “水胭脂这么放心让你去?”一个小时候曾经摔落水井的女孩?他实在难以想象。 “大姊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的。”水青丝失笑。 瞧他愕然的表情好像是她父亲一样。 “那也不该让甫及笄的女孩独自远行。”武香不悦地数落。 “三当家有妆日陪着呀……”被瞧扁的妆日可怜兮兮的反驳。 武香全然不当一回事。 水青丝向妆日投以安慰的眼神。 “大姊她可是在十三岁时,便独自前往边关去住了一年半的时间。”她认为该为自己的亲姊姊平反一下。 武香颇不以为然。 “总之平安回来就好。”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经历过这么多事。 如果当时他在的话,一定会跟去,横竖靠他这张凶恶的脸便无人敢靠近她一丈之内。 “若是不能平安回来呢?”他也不能如何呀! 孰料,武香定定的凝视着她,炯亮的眼里闪烁无比的认真和坚定的意志。“我会去找你,天涯海角。” 简单的两句话彷佛别具深意,轻柔又极具震撼力的敲进水青丝的心。 明明是如此单纯的话语,为何由他说,她会感到心满意足? 心隐隐悸动了起来,那张第一眼认为凶悍阴鸷的脸孔柔顺了许多,他没笑,却给她一种温暖的静谧。 心,发烫着。 “你……”太过专注的眼神令她无法移开。 他为何这么说?这应该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不是吗? 但他的话却像是恋人间的喃喃絮语,勾动人心,引人着迷,又不能自已。 如飞蛾赴火般,她沉沦在他眼中那抹灼烧的烈焰里。 “嗯?”瞧她欲言又止,武香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和暖的夏风吹拂过两人,未如成年女子梳髻,始终维持一头绿云飘逸的水青丝,在调皮的风儿溜过后抬手拨整发丝,藉以避开他探问的眼神,并忽略不平静的心跳。 继无法应付他之后,现在连看到他都令她失常。 带茧的厚掌探近眼前,瞬间令她微怔,呆呆地看着那只手滑过她的脸庞,穿进直顺如丝缎的秀发中。 他在干嘛? “头发,很重要。”这明明是她说过的话,经过几年后,他们的立场反而相反了。 “我……”水青丝哑口无言。 重要?她当然知道。 她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这头秀发,会拿头发来当义卖品自然有她的打算,况且她每年都会修剪一次,照她头发生长的速度来看,如果不定时修剪,说不定会从艳城延伸到皇宫咧! “总之,要剪或不剪得取决于你的手艺。”水青丝佯装镇定的说完,旋身进入别院。 她需要和他保持一点距离。 被留下的武香沉默无语地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 虽然她越走越远,但每往前一步便在他心中留下更深刻的记忆。 说他自私也好,不答应她提出的方法,无非是想多一些和她相处的时间。 因为自从那时她对他露出笑容之后,他便将她的一切仔细的收藏起来。 始终摆在心里,惦着,念着。 武香几乎日日上艳城报到。 而水青丝则是致力于想办法逃避他。 “三当家,总御厨大人今日又来了。”小厮前来禀报,心下早知道主子会拒绝见面。 半卧在软榻上,水青丝拿着这一季的账册用毛笔沾上朱墨,写下眉批,媚眼睐也没睐,“说我在忙。”小厮衔命退下。 “既然三姊不想见他何妨直说?也好过让他每日登门拜访。”正好来艳三别院泡茶的水铜镜摇摇头。 他是不知道三姊为何不见客,但让人跑来跑去不也挺失礼的。 水青丝斜睨了么弟一眼,唇边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大姊要你办的事办好了?” “呃……”水铜镜被堵得说不出话,丧气地低下头,“我喝茶。” “嗯哼。”眉一挑,她将视线调回账册上。 他懂什么? 如果武香是那么好打发的,一口箱子的银两就能收买了,她还需要这么躲着他吗? 突然,别院外一阵杂沓的步伐声引起骚动。 “杜公子,请您留步!请回上房稍候,让小的去请三当家!”小厮慌忙的声音跟着响起。 “稍候?我已经等了三天了,既然三当家这么忙,由在下前去拜访也是应该的。”杜诗蓝只手挥开小厮,语气满是嘲讽。 别院内,水青丝和水铜镜交换了一个眼神。 有人来找碴。 姊弟两人在彼此眼里找到相同的答案。 别院外—— “杜公子,三当家的别院没有通报是不能进入的!”小厮不死心又上前挡在杜诗蓝前头。 “没有通报不能进入?”杜诗蓝语气及神情极尽讽刺之能事,“据说总御厨大人也是日日上艳城找三当家……” “呵呵,杜公子是聪明人,必定不会相信这种道听涂说的无稽之谈了。”水青丝娉婷的身影出现在艳三别院门口,脸上带着最温和无害的笑容。 “杜某是不会随便相信,偏偏三人成虎,杜某终究是寻常人也会好奇。”杜诗蓝瞥了挡在身前的小厮一眼,要她斥退小厮的用意明显。 “退下吧。”水青丝并没有不给杜诗蓝面子,开口道。 “不请自来插手别人家的事,最不识相。”水铜镜伫立在水青丝身侧,忍不住低声嘲讽。 她侧首瞄了么弟一眼,警告他别多嘴。 “不知道杜公子找丝儿有何贵事?” “杜某想向三当家借百膳抄一看。”杜诗蓝故意拍拍被小厮摸到的衣袖,嫌弃的态度很是碍眼。 “三姊,我看交给风师傅去解决吧,横竖咱们和杜家并没有生意上的往来。”擅闯别人的地盘气焰还这么大,水铜镜虽然笑着,心中却燃起怒火。 “就算如此也不能不卖人三分情面,也许以后会碰上重要的场合需要对方帮忙。”水青丝低声细语,按下么弟的急躁,接着又望向杜诗蓝,轻柔的反问:“百膳抄?” “三当家手上记录着天下珍馐美馔的百膳抄,杜某想一探究竟。” “呵呵,那些外人随口传言的东西丝儿怎么可能会有?”百膳抄是她亲手抄写的,岂可说借就借?尤其还是借给一个在她地盘上撒野的家伙。 “亲眼见到的人可不少,三当家确定要装傻?”杜诗蓝自信的神情彷佛有备而来。 “就算丝儿有,要借不借也是由丝儿决定不是吗?”笑容甜得彷佛可以溢出蜜,但水青丝语气里的拒绝之意却是不容动摇。 “三当家何须如此固执,只要让杜某借上三日……不,仅消一宿,杜某明日定亲手送回三当家面前。”杜诗蓝不肯轻言放弃。 他实在想看看水青丝的百膳抄里有哪些是他还没吃过的。 “杜公子又为何如此执着呢?”水青丝只简单一句话便把杜诗蓝堵得说不出话来。 她觑了个空朝么弟使了个眼色。 水铜镜不着痕迹的颔首,随后悄悄退去,由别院的后门离开。 “七当家要上哪儿去?”杜诗蓝眼尖注意到。 “杜公子是为了铜镜而来?”水青丝很快将话题转向,“那么丝儿要人去把铜镜给请回来,就由他来陪杜公子好了。” “不、不不用了。”杜诗蓝被她牵着鼻子走而不自知。 “如果杜公子没事,丝儿还有点事要忙,失陪了。” “噢,三当家慢走……”杜诗蓝愣愣的反应,好一会儿才发现不对劲,“且慢!” “嗯?”水青丝轻巧回身,柳眉扬起飞扬的笑痕。 “我要你的百膳抄!”怕她又借故离去,杜诗蓝移动着肥硕的身材走向她。 水青丝稳稳地站在原地,毫不畏惧。 “站住。” 她和杜诗蓝同时一愣,两人眼里都浮现出疑问。 站住?谁说的? 水青丝往右边移了一步,目光越过杜诗蓝的肩头,见到了发话者。 是武香。 同样不请入内的武香就站在离两人一丈之处,原就凶狠的面容如今瞧上去,更是令人直打哆嗦,寒意由背脊迅速窜向四肢百骸。 武香一双铜铃大的黑眸直瞪着杜诗蓝。 “你原来是总御厨大人。”杜诗蓝油油亮亮的圆脸上冒出冷汗,但对于有人破坏他的好事又感到不悦。 “劝你不要再往前一步。”武香没有上前阻止,仅是用那双怒火狂烧的眼盯着杜诗蓝。 不管实际情况是怎样,在他眼里杜诗蓝确实是在欺负她。 这个认知令他十分不悦,尤其是杜诗蓝伸手欲抓住水青丝的举动,更是使他额上的青筋暴露。 他厌恶眼前的景象。 “这……”杜诗蓝心有不甘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水青丝。 不得不承认,武香的气势在他之上。 杜诗蓝百般不情愿下,终于退让。 肥硕臃肿的身躯移开面前,水青丝得以看到那道连日来避之唯恐不及的高壮身影。 不知为何,看到武香的瞬间,她确实感到安心。 “发生什么事?”武香大步走过来,庞大的身躯挡在水青丝前面,保护她的意思昭然若揭。 “我……”杜诗蓝正想解释,很快又在武香冰冷的目光下噤声。 “你说。”武香转向她,将发言权交给她。 “杜公子来找我要百膳抄。”水青丝知道这男人要答案,若不给一个满意的答案,麻烦的是她。 “要百膳抄?”那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宝。 “借,是借!”杜诗蓝赶忙解释,实在受不了再挨上武香一眼。 “借?”在他听来并无差别。 “或许可以说是讨。”水青丝温温地插嘴。 “三当家!”杜诗蓝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在这儿的每一个人都能证明杜某的确是要“借”你的百膳抄一宿!” 水青丝从武香身后走出来。 “在这儿的人也都可以作证杜公子确实说了“我要你的百膳抄”这句话,丝儿以为一个人在情急之下方能吐真言,不知杜公子觉得呢?”她温温吞吞的柔顺姿态,说出的话却是能将人推入地狱的陷阱。 “当然不是!”杜诗蓝满口否认。 “所以杜公子只是一时激动才会那么说啰?”墨睫垂下,掩住那双盈满光彩的美眸,没人知晓她打着什么算盘。 “正是!” “来人,送客。”清脆的软嗓扬起。 不只杜诗蓝,连武香也不解骤然急转的情况。 “什么?!”杜诗蓝怒咆,“我家可是京里数一数二的米商,长安京有三分一的米是由我杜家负责,你要赶我走?” “艳城不欢迎无法控制自己情绪,激动时便会大吼大叫出言伤人的人。”这可是水胭脂明文规定的,毕竟艳城里都是女人,若有这样的客人出现实在太胡来,也扰乱艳城的秩序。 赶走杜诗蓝,要的就是这种光明正大的理由。 失了面子怕失里子,杜诗蓝让怒火烧红了眼,忘了有武香在,两三步上前就要揪起水青丝。 就在一旁的武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新挡在她面前,背上的大刀想也不想抵着杜诗蓝的喉间。 “只要我在,没人可以动她。”语调虽清冷,可话里的真意和他脸上严肃的神情不容人忽视。 怦、怦! 上次那股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心跳频率,渐渐掳获住水青丝。 凝视着那道高壮的背影,她突然感觉若能躲在这道背影之后必定很安全,所有的风雨是非都会远离她……让他保护也没坏处。 “总御厨大人,身为一个厨子,难道你不想看看外人传言的百膳抄吗?”自知赢不了武香,杜诗蓝遂想拉拢他。 武香眉不挑,眼不兴波,淡淡的开口:“我看过了。”在他身后的水青丝闻言差点昏倒。 难道他看不出来眼前的情况是她不想把百膳抄拿出来吗?何不干脆骗骗杜诗蓝,说没有百膳抄不就得了? 杜诗蓝一听,随即眉开眼笑。 “这下三当家可不能再说没有百膳抄了吧!”水青丝实在很想朝武香的小腿肚踹下去。 这下麻烦了! 孰料,武香又开口说:“那本百膳抄还比不上厨子脑中的菜色。” “什么?!”这句话同时出自两人口中。 杜诗蓝半信半疑,水青丝则是不敢置信。 她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写下的百膳抄,竟被他简单一句话批评的一无可取? “百膳抄不是号称囊括天下所有菁华的料理吗?”杜诗蓝忍不住问。 “如果你看过便会知道没那回事。”判断杜诗蓝敌意消失,武香将大刀收回背上。 “所以……那真的是……真的只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杜诗蓝不死心的再问。 武香沉默。 不愿多说的态度反倒让杜诗蓝误会为“不说也罢”的意思。 杜诗蓝气焰尽失,竟同情的看了她一眼。 “三当家,早先的事是杜某失礼,还望三当家有容乃大原谅杜某。” 呃?这是怎么回事?事情解决了? 水青丝没料到杜诗蓝会向她道歉,原本她打的算盘是利用艳城的规定来赶走杜诗蓝,如此一来,饶是开罪杜家她也能站得住脚,怎料武香跳出来说了几句话便搞定。 “那么杜某先告辞,改日定送礼向三当家赔不是。”杜诗蓝一个抱拳,不待水青丝开口便离去,背影甚至有着一抹扼腕可惜。 怎么会这样? 水青丝还来不及反应,又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 “快、快!三姊!我来帮你……”领着一群奴仆小厮冲进来的水铜镜紧急停下脚步,“呃我来晚了吗?”艳三别院门口只剩武香和水青丝两人。 “晚来还不如别来了。”水青丝悻悻然低语,转身回屋里。 武香漠然地瞅了水铜镜一眼,随后跟上她的脚步。 领着一群仆人,水铜镜愣在原地。 “七当家,四当家那里还有事情交代,小的可以先走了吗?”从艳四别院被拉来的小厮悄声问。 “其实二当家那儿……” “五当家人也还在澡间……” 水铜镜无语问苍天。 呜……他去搬救兵也被唾弃? 真是招谁惹谁了! 第6章 “武香大人怎么能脸不红气不喘的扯谎呢?”清丽的瑰容藏在缥缈的白烟之后,由于母亲娘家为南方数一数二的大茶商,即便怕热的水青丝也坚持茶必须热着喝,一旁的妆日则不时的替她擦拭额际的薄汗。 “扯谎?何时?”武香皱起眉,没有伸手去碰热气腾腾的热茶。 跟水青丝相反,平时就在燠热的膳房里打转的他绝对坚持茶要喝冷的,通常厨子们是直接舀起井水就口的,尤其忙碌时哪有时间在那儿等热茶变凉? “方才呀!”水青丝说得理所当然,“那想必是为了让杜公子打退堂鼓,才那么说的吧?”她在心里已经替武香的话找好安慰自己的说法。 “你是说关于百膳抄的事?”武香蹙着眉确认。 “嗯。”她再度敛下眼睫,状似盯着杯中淡绿色的茶汤,其实她整副心思都等着武香的回答。 她的百膳抄比不上一个厨子所熟记的料理?怎么可能! 好不容易等到茶凉了些,武香捧起杯子就口前先给了答案,“是真的。” 水青丝以飞快的速度抢下他手中的茶杯,灿亮的眼儿直瞅着他。 “怎么可能!”她娇喝了声,把话甩到他脸上。 看看她,再看看前一刻还在他手中的杯子,“哪里不可能?”这下换武香困惑了。 “百膳抄是我辛辛苦苦,亲手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你这么说简直污辱它!”重重的把杯子放下,水青丝怒不可遏的替自己的百膳抄辩解。 武香不疾不徐的项了回去,“账册不也是你亲手誊写的。”若是账册被污辱了,就不知道她会不会如此生气。 水青丝长到这么大,第一次体会气到发抖的感觉。 “那不一样!”娇滴滴的嗓音怒吼起来也是很惊人的。 “哪里不同?”他很认真的问。 在他眼里,百膳抄真的就是一本食谱,而且是记录了她自己认为好不好吃心得的“特殊”食谱,如此而已,不就跟账册一样嘛!眉批要怎么写人人皆不同,只要主事者看得懂,没反对就好。 “当然不同!账册是再不愿意也要写的,但百膳抄可是我发自内心,认真不打趣,一笔一画怀抱着虔诚和恭敬写下来的!”不曾这么大声咆哮,她吼到最后喉咙有些干哑。 瞧着她谈起百膳抄一脸又是叹息又是珍惜的神情,武香眉宇间挑起兴意盎然,第一次听见有人把食谱形容得可比黄金白银重要。 果然这女人一点也没变,提起有关吃的事,她比任何人都还要在乎。 “账册是再不情愿也要写?据我所知,你这几日都忙着和账册为伍,不是吗?”接连几日被她拒于门外,若非今日有杜诗蓝造成的骚动在先,他要进来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这——”水青丝一时语塞。 她是宁可看账册也不愿意见到他没错,但……真的见到他之后,怎么像个泼妇一样吵了起来? 她应该是艳府里最娇滴滴、笑容亲切可人的三当家,可是他简单的几句话便能轻易撩动她的心,令她想不生气都难! 任何人瞧不起她的百膳抄,她都可以一笑置之,偏偏是他!是他、是他……是他又如何呢?难道他和其它人有何不同? 水青丝一时片刻无法在心中替武香下一个清楚明确的定位,满腔的怒火也不知从何发泄。 “那么你账册写完了吗?”武香的话宛如火上浇油,明媚的眼儿燃着熊熊怒火射向他。 “干卿底事?!” 一旁的妆日伺候了水青丝好几年,这还是头一次见她发这么大脾气,只能瞠目结舌的傻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瞧三当家连江湖味十足的用语都撂出来了,这话要是让大当家听了,肯定要三当家进礼仪房好好磨磨心性。 呜……希望大当家不要连她一起罚。 “如果你没事,可以告诉我你想吃什么了吗?”相较于她的怒火攻心,武香不愠不火地询问。 水青丝柳眉倒竖,媚眼怒瞠。 “不吃了!我什么都不吃了!”扯着自己的头发,她拔高嗓音尖叫。 武香微挑浓眉,“连午膳?” 看看时辰也差不多该用午膳了。 “唔!”猛地一窒,她更加狂怒,“啊——” 咚咚咚…… 顾不得武香还在,水青丝迈开脚步往正厅后面的房间走去,更大力的甩上房门。 “武香大人,妆日看您就少说几句吧。”妆日无力的看着武香,留下这句劝说,便赶着去安慰自家主子。 武香则是一脸莫名其妙。 他说错什么了吗? 脾气最好的水三当家闹性子绝食的事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当然,为了不落人口实,水胭脂一声令下,这件事只有艳城其它当家和几位重要人物知晓,此外就只有武香了。 “三当家,晚膳都冷了,您请出来吧!”妆日在房外苦苦的唤着。 把自己关在房里闹了三日脾气的水青丝不言不语,任由妆日在用膳时辰一到,便在门外念着当日的菜色。 “妆日的好主子呀!您再不出来饿惨的是您,但被惩罚的就是可怜的妆日啦!”连个主子都照顾不好,她该怎么去向大当家禀报? 所幸向来事情繁忙的水胭脂近日为了某些事到处奔走,压根没空亲自来把水青丝抓出来,不然她肯定先吃一顿排头。 “三当家,您就……”妆日继续苦口婆心的劝着,怎奈耐性极佳的水青丝就是充耳不闻,简直如老僧入定。 蓦地,一只手搭上妆日的肩。 “嗄!”妆日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是武香,心跳硬是漏了两拍。 呼!这个总御厨大人她每次看都会被那张骇人的面孔给吓到。 她抚着左胸,慢半拍的朝他行礼,“总……” 食指贴唇,武香要她噤声别多话,同时把她叫到正厅。 “她几餐没吃了?” “三当家已经整整三日都把自己关在房里。”妆日苦着脸,实在想不到办法解决。 三日? 武香眉心拧起几道深痕。 他也不过三日没来,她就把自己关这么久? “不知总御厨大人有无好计谋可行?”所谓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如今有武香在,妆日自然把问题推到……不,是两人好好共商一下。 武香没有答腔,连瞧也没有再瞧她一眼。 唉,好吧,虽然逼得三当家闭门不愿踏出半步的罪魁祸首就是武香,但他本人似乎没有自觉。 妆日耸耸肩,决定回去继续“亲情”的呼唤,这时武香终于有动作。 “等等。”妆日不解的看着他。 武香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一桌精致丰盛的佳肴,开口问:“这些菜是多久以前出的?” “半个时辰前。” 闻言,武香毫不犹豫命令,“撤掉。” “可是……” “把桌子搬到她房前。”没理会妆日的迟疑,武香继续下令,同时迈开步伐往膳房走去。 这女人如此贪食成性,决计不可能三日滴“食”未进,却也不可能在没人注意的时候跑出来偷吃——她不屑那些凉了,或过了时辰的隔夜菜。 如此一想便很简单,只要用食物引诱她出来就行了。 妆日虽然不懂他想怎么做,不过在想不出其它好方法的情况下,死马当活马医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于是她找来其它丫鬟和小厮帮忙,先撤下一桌已凉的饭菜,再将桌子搬到水青丝房门前。 当他们把一切准备好,膳房里已经传来阵阵四溢的食物香气。 主子若没用膳是轮不到下人的,一群刚做完苦力的奴仆被这股香味给诱得垂涎三尺。 “是总御厨大人在烧菜。”某房的丫鬟如此说。 “好香喔!”有人吸了吸口水。 “这可是皇宫御膳房的总御厨大人亲自下厨做的好料,不香才有鬼!”妆日骄傲得彷佛已经尝过。 “如果三当家不吃的话,不晓得我们可不可以吃?”一名小厮忍不住问道。 所有人面面相觑,在其它人眼中看到了渴望。 光是味道便能令人食指大动,这样的菜三当家要是不吃就太浪费啦!众人心里同时闪过一致的叹息。 窝在房内赌气的水青丝,动了动。 原因无他,诱人唾沫泛滥的饭菜香穿透了门窗缝隙,从各个角落飘进来,再加上丫鬟小厮们的对话,她可以感觉自己一张嘴口水就会像瀑布往下直流。 “可恶……”抱着空空如也的肚子,水青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饥饿。 当初是谁硬要师傅在别院内加上膳房的?她突然觉得这真是自己做过最失策的决定! 锅铲敲锅的声音是厨子出菜的讯号。 一样样的珍馐美馔从膳房里被端到水青丝门口的大桌上,诱人香味越发清晰浓郁。 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她何曾冻着饿过?因为百膳抄被嘲笑而闹脾气喊绝食,已经过了三日,这样的决心应该也够了吧?以后不会有人再敢拿她的百膳抄打趣了吧? 从门缝中偷偷往外窥探,她那双黑润的眼儿冒出看到猎物的光彩。 “梅子烧百页、辣子鸡丁、鸳鸯戏水、黑豆桂圆煲乳鸽、竹叶蒸排骨、绿豆仁汤……”每数一样,肚里的馋虫便叫嚷抗议着她不人道的对待。 一刻钟后,武香出现在桌前。 桌上是更胜之前的丰盛佳肴,丫鬟和小厮们退到一旁,等着武香发落,好似他才是这个别院的主人。 咕噜咕噜…… 称不上震天价响却铿锵有力的声响传出,丫鬟小厮们忍不住窃笑。 小脸一红,水青丝咚咚咚的又跑回床榻上拉起薄被盖住头,不忘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满满的不悦。 鹰眸一闪而逝宠溺的笑意,没有显示在唇边,是以无人发现。 打从一开始,武香便发现她窥探的视线,由于太过赤裸且迸射出强烈食欲的光芒,加上那一声声肚子饿的声音,令人想忽视都难。 既然会偷看表示她快受不了了,打铁要趁热,想把她从房里诱出来也只有一招了。 “坐下。”武香突然这么说。 即使刻意压低嗓门,宏亮的声音透着迫人的气势涌进,使得房内的水青丝浑身一震,霎时挤不出回答的声音。 他是叫她吗? “全都坐下,这一餐就当是三当家慰劳你们的辛劳招待你们的。” 整了整心思,本想拿乔拒绝的水青丝在听见武香的话后,为之气结。 他叫的是那些下人?! 什么意思?那一桌菜不是为她烧的? “咦?这桌菜不是做给三当家吃的吗?”妆日惊讶的嘴巴都要掉下来了。 武香率先坐下,挑得还是面对房门的位置,他平淡地开口:“快坐下。” 这样好吗? 妆日很是犹豫。身为水青丝的贴身丫鬟,她不入座更甭提其它人敢坐下了。 快坐下?他们当真要吃? 水青丝咚咚咚地又跑回门边,想知道门外的情况。 在场每个人都听见水青丝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这女人真的是艳府精明过人的水三当家?连隐藏自己的心思都不会。武香在心里忍俊不禁。 “总之,坐下用膳便是了。”他沉着低喝,举箸夹菜。 跟在自家主子身旁多年的妆日也不笨,在听见主子的脚步声后,她大约猜出武香要怎么做,于是跟着坐下,嘴里还嚷着:“说得也是,难得总御厨大人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若放凉还不吃可就罪过了。” “啊!妆日坐下了!那个贪吃鬼下箸肯定不会手软!”由门缝中偷看得一清二楚,水青丝忍不住低声叫喊。 不过似乎只有她认为是“低声”,妆日听在耳里不免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明明就是要引主子出来,她不出来便罢,还怕人家抢。 “来啊来啊,大伙都坐嘛!”一想到如此,妆日干脆大声吆喝着其它奴仆。 本来还有所顾忌,在看到妆日大方坐下后,其它人也抛开迟疑,纷纷坐下大快朵颐一番。 “唔!这辣子鸡丁真够味!” “梅子烧百页!唇齿留香呀!” “竹叶香已经渗透排骨,清香淡雅,极品!” “乳鸽真嫩!” “噢……我好像真的看到鸳鸯戏水了!” “老天!这真的是绿豆仁汤吗?我这辈子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所有人你一言我一语,赞不绝口,饶是粪土也给他们说成佳肴。 咕噜——咕噜—— 软绵绵的小手无力地抚上扁平到凹进去的腹部,水青丝发现好不容易压下的饥饿感在看到其它人痛快享用美食之际,饿肚子的叫声越拖越长了。 唔……她还要坚持吗? 无法阻止视线在那些飞舞的筷子上动来动去,水青丝盯得目不转睛就怕漏了哪个画面。 堂堂一个当家,竟然得靠别人吃饭的景象来想象味道! “啊……我的蛋酥拌面……”水青丝紧盯着那双夹起她最想吃的开胃菜的筷子,视线顺着筷子往上移,最后对上那双深邃的黑眸。 吓!是武香! 对上眼的瞬间她立刻往旁边闪开。 偷看就算了,竟然还被发现……真是没面子。 “好糗……”缩在门边,水青丝原就像扑上两抹腮红的脸蛋更加艳红。 转眼间发生的事令武香终于忍不住挂上微笑。那在外人面前不会显露出的迷糊,卸下温柔可人伪装表像后的孩子气,她的一举一动是那么让他着迷,且不愿错过呀! 当他发现的时候,早已满心据满她的身影。 由不得他否认、抗拒,只有接受一途;这就是无论她如何拒绝见他,他都会打死不退一再前来的原因。 如果心里住着一个人,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对她感到喜爱,那么,他是真的很喜欢她。 “吃吧,不够我再去煮。”许是心情好,武香语带欢愉。 “谢谢,总御厨大人!” “三当家没吃到真是可惜了。”妆日这句话无疑是火上添油。 咕噜—— 凹扁的肚子不断抗议她忽略那些美食,宁可饿肚子的暴行。 不管了! 咿呀—— 房门在经过三日后,终于开了。 水青丝脚步有些虚浮,脸上神情看来平静,只除了那双灵动得会说话的眼闪烁着超乎平常的光芒。 所有人先是一愣。 “都给我让开。”她又轻又柔的开口。 虽然她看上去仍是一如往常的国色天香,但那饥渴的眼神好比豺狼虎豹。 试问有什么比豺狼虎豹更可怕的? 一干仆人就算抓着鸡腿,啃着乳鸽,喝着甜汤的,全部训练有素的往一旁站去,徒留满桌的杯盘狼藉。 她也不在意,款款落坐在武香的正对面。 “添一碗饭来。”她嗓音轻扬。 妆日早在一旁等着了,随即递上一碗装得如小山般高的饭。 水青丝用膳有自己专属的碗,那碗说大并不特别大,却很深,平装一碗饭的分量大约是普通碗的一倍半;偏偏她还吃不够,不添成一座小山般高是无法满足她的胃。 她拿着刻着细致图纹的筷子,在一桌被吃得乱七八糟的菜色中游走。 “你们可真会吃呀!”她水眸微挑,轻轻睐过所有人。 一旁的小厮丫鬟们又是擦嘴,又是咀嚼的,场面好不热闹。 “是你出来晚了。”武香直言不讳。 “我是主子。”开饭的时间本就该由她决定。 “这桌是做给下人吃的。”武香顺着她话锋一转。 水青丝的笑容显得有些狰狞,但很快又恢复。 这可恶的男人,让她一些会少一块肉吗? “武香大人的意思是会再替丝儿烧一桌不同于下人吃的菜色啰。”搁下筷子,双手撑着可爱的脸蛋,水青丝的话完全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瞅着她为了吃不择手段钻他话中漏洞的模样,记忆中那个每次带着甜美笑容出现在他面前要食物的小女孩,活灵活现的浮现眼前。 一个人怎么能全然不变? 也许是算准了她这点不变,当初在长乐宴上他才会说出“用一道料理”来换的这种鬼话。 那时,大概谁也没想到她会答应吧! 多年前的小女孩和眼前的女人影像重迭,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有种和当年的小女孩重逢的真实感。 “如何?”已经饿了很久,水青丝催促问。 “我不会再进膳房。”怎料武香拒绝了她。 水青丝的笑脸几乎挂不住,颤着嗓音问:“一碗面也不行?” “一碗面?” “一碗面就够了!”怕他拒绝,她连忙道。 闻言,武香神秘地笑了。 此时,妆日不知由何处端来一碗还冒着白烟、热腾腾的牛肉面,放到她面前,笑嘻嘻的说:“三当家,是您说的,一碗面。” “这碗面……哪来的?”水青丝傻傻地望着这碗突然冒出的牛肉面。 她确实最想吃牛肉面,但……他刚刚有煮吗? “汤头是总御厨大人老早就煮好的,面则是先煮了个半熟泡冷水,等到三当家踏出房门后才又下锅热的。”能让主子惊喜,妆日骄傲的解释。 “所以……是你煮的?”水青丝犹疑不定的眸心对上他。 武香笑而不答。 除了他,这里哪个人有可能煮得出一碗如此平凡,却又很不平凡的牛肉面呢? 水青丝虔诚的拿起筷子,宛若膜拜般夹起一口面条,小心翼翼的送进嘴里。 牛肉熬出来的鲜美汤汁立刻在口中化开,绵密而不油腻,浓郁香醇,这味道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半夜肚子饿,吵醒母亲后换来的一碗清汤面。 虽然味道简单,却有着母亲的爱和不舍儿女饿肚子的苦心,以至于她长大后即使尝遍了千百道料理,在真正饿肚子的时候,想吃的仍是一碗热呼呼的面。 真正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关心”的味道。 而这一碗牛肉面里,她吃到了相同的味道。 “是妆日同你说我想吃面的?”螓首低垂,她不愿让他发现因那多出来的一味,而湿了的眼眶。 妆日插嘴,“妆日可不清楚三当家想吃牛肉面呀!”要不,她早拿出来诱骗主子出房了。 闻言,水青丝心中又是一阵激荡。 这男人怎么能如此了解她的心? “而且这是特别大碗的哟。”在离开前,妆日不忘多嘴补充。 水青丝娇嗔地睇了贴身丫鬟一眼。 妆日调皮的眨眨眼,随后领着一班奴仆离开,独留他们两人。 嗖嗖的吃面声,是唯一的声音。 此时无声胜有声。她终于体会到了。 那些山珍海味,寻常百姓难以吃到的料理,在这一刻都比不上这碗牛肉面来得可口,而且令她心头满满的,暖暖的。 那种感觉,名为“感动”。 深不见底的黑眸从头到尾没有移开她身上。 小手捧着大碗喝下最后一口面汤,再将筷子整齐的摆放在碗上,水青丝露出今晚他最看不腻的一抹微笑—— “谢谢。” 第7章 仲夏至。 艳三别院近来总会在固定的时间迎接同样的客人。 也让水青丝三不五时找到借口窝回别院,工作效率大幅下降。 每日午膳将近的半个时辰之前,她便会开始感到坐立难安,工作或任何事情都进不了她的脑袋,满心期待的都是那一道高大的彷佛可以撑起天地,亦能堵住整扇门扉的身影。 越接近他出现的时间,她的心跳会加快,心神不宁,想的也只有他,就像现在—— “三当家,吃药了。”妆日将一碗土绿色的药汤呈上她面前。 光着脚在小桥上泡脚的水青丝目光不自觉地往别院门口望,也没注意,随手接过妆日递上的药汤就口,豪气地一口饮进。 “噗!”才入口的药汤悉数喷出,她皱起一张小脸抱怨道:“好苦!”妆日近来也学会趁主子发愣等着总御厨大人之时,乘机将药汤端来给她喝。 虽然十次有五次会喷出来,不过至少不用人催,也不用一延再延,水青丝会乖乖——或者该说迷糊——的接过后喝下。 差别就在喝下的瞬间武香出现了没,如果没出现,她就会吐出来:如果有出现,她就会开开心心的吞下喉。 每次看见主子见到总御厨大人脸上那抹自然洋溢的甜笑,妆日都会怀疑刚刚让她喝下的其实是蜂蜜。 “唉,早了一点。”妆日摇摇头,对于时间的拿捏,她暗暗提醒自己下次要更小心。 “早?”水青丝有听没有懂。 妆日收拾着喝剩的药碗,随口道:“总御厨大人来了。” “真的?”猛一抬首,空无一人的别院门口让水青丝有些失落,继而质问起贴身丫鬟:“好呀!?从何时开始对我这样没大没小了?” “妆日不敢,实在是三当家思春的神情太过明显,谁人看不出呢?” “我哪有思春……”脸儿红扑扑的,越说她越觉得心虚。 思春?是这样吗?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自从上次那碗牛肉面之后,武香仍然日日上艳三别院报到,煮个简单的菜给她吃,或者两人肩并着肩一起泡水,聊些言不及义的话,然后消磨原本该认真工作的时间。 幸好大姊人目前不在长安京,否则让她知道了,肯定会把她扔到不毛之地去过过苦日子再回来。 偏偏她一点也不觉得愧疚,每到了武香该离开的时候,才恍然发现一天已经过去,而她只觉时间过得太快。 “下次找个画师来替三当家画张像便知啰。” “贫嘴。”水青丝娇嗔,神情中带着一抹小女儿家的娇媚态,连妆日都忍不住看傻了。 “你这一身是怎么回事?”低沉宏亮的男嗓插进两人之间。 水青丝反射性地抬头,露出灿烂的娇笑,“你来了。” 她的笑容轻易的软化了武香脸上僵硬的线条,刚毅的唇畔勾起了若有似无的笑痕。 “衣裳。”他提醒她刚才的问题。 水青丝摸摸被药汁喷到的衣裳,“药太苦了,忍不住吐出来。” “药?”目光扫过妆日手上的药碗,武香想起第一次来艳三别院便有人拿药给她,当时他还问过她是否病了,想不到她到现在还在喝药。 回想起来,最近他总在踏进别院后看见妆日端着喝光的药碗离开。 她一直有在吃药? “嗯。”螓首轻点,她没多提。 “你病了?”但他忍不住想知道。 “你看我像有病吗?”她拿初时的话来堵。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这次武香打定主意要问出个答案,不让她再打迷糊仗。 水青丝也感觉得出他的坚持,敛下双眸,注视水池中光洁小巧的裸足来回摆荡着,“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点小问题。” “什么问题?”武香仔细观察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神情,发现只要她别有所思的时候总会垂下眼,顾左右而言他。 水青丝沉默了。 武香在她身畔坐下,同样褪去鞋袜将脚泡在沁凉的水池中,不急着逼她说,静静地等着。 微风,阳光,流水环绕着他们,没有杂音,似乎连天籁都嫌吵杂。 “你吃过了?” “饿了?”他没有追究她刻意转移话题。 若真想说的时候,她会自己开口。 “嗯,我在等你。”仰望着他的爱娇神情,半是埋怨半是撒娇的语气,能轻易融化任何一个钢铁般骁勇的男人的心。 粗糙的大掌揉揉她的头,“想吃什么?” 两只白嫩的小手抓下虎掌,凑到小巧的鼻尖前嗅了嗅,“嗯……姜末掺杂着蒜味,还有一点点柠檬的清香,和羊肉的味道……是香煎羊小排吧!” 看她像只乖顺的狗儿嗅着自己的手,武香不禁失笑,“我洗过手了。” “可我鼻子很灵。”她皱了皱小鼻子,模样调皮可爱。 鹰眸一点一滴渗进柔光,“厨子身上总有很多味道,洗不掉。” “没关系,因为我很喜欢呀!”在他身上彷佛尝遍百道料理,那香味若洗掉了才可惜。 武香,武香,父母替他取了个好名字。 她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 武香只觉心头一阵莫名的骚动,耳里彷佛只听见了她说喜欢,其余的再也听不见。 她说的“喜欢”可是他想的那样?可是和他相同的心情? 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娃越来越模糊,眼前的小女人则越发清晰,纤细的身影,绝美的五官,一颦一笑,彷佛热铁烙上他的心。 阳光洒下,耐不住热,一滴小小的水珠由她额角滑落,察觉两道热切注视的水青丝迎向他,漾起两个小小的笑窝。 她看起来既甜美又……可口。 “怎么了?”武香突如其来的失神,无法言语。 此刻他只想牢牢的拥她在怀,感受她的存在。 “武香?”猛地被抱紧,水青丝有片刻无法反应,双手更不知道该往哪儿摆,只得轻声询问。 刚才,她彷佛在那张令人畏惧的脸上看见了喜悦。 该怎么说呢?是那种会传染给别人的喜悦,好似获得天地间至宝那种感激又感动的喜悦,让她不忍推开他。 “别动。”埋首于香肩上嗅着只属于她的味道,武香喃喃的声音像是自语,又像请求,“等我一会儿。” “那么我要吃三鲜煨面和炖豆奶。”水青丝乘机要求。 颈肩传来一阵颤动,浑厚的笑声逸出,“还有吗?” 他的开心很明显,也传染给她。 精巧的粉颚靠在他宽厚的肩上,水青丝半眯着眼,感觉他舒服的怀抱让人有股昏昏欲睡的欲望。 “还有我要你陪我。” 她想要——他能一直陪着她。 这是一个静谧的午后。 半掩半开的窗户洒入金粉般的阳光,照在那张熟睡的脸庞上。 因为畏光,羽扇般的长睫颤动起来。 倏地,一只大手将窗子关上了些,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甚少午睡的水青丝这日在用过午膳后,抵挡不住睡意,打了几个呵欠,人也跟着软绵绵直不起身,没多久就倒在武香的肩头入睡。 怕她这么睡会不舒服,武香把这难得午睡的小女人抱起,准备找个舒服的地方让她安稳的睡。 “她最近很忙?”遇到妆日的时候,他开口问。 “忙?”妆日搔搔头,“最近三当家都和总御厨大人在一起,应该不算忙吧……” 武香点点头表示了解,继续轻手轻脚地往里间的软榻走去,跟着便成了这副景象:水青丝躺在软榻上熟睡,武香则坐在一旁拿着一本闲书,只用三分心思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剩余的七分仍放在她身上。 由晌午到傍晚,她睡得很熟,神情幸福的像个孩子。 他没有错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拧眉、微笑和喃喃不清的梦呓,然后时间越接近他该离开的时候,他开始期待她会醒过来,即使他不会去叫醒她,仍希望在她睁开眼的刹那,印入她眼中的会是自己的身影,希望她能对他露出独一无二别人见不着的笑靥。 他的愿望很简单,仅是如此而已,只不过得由她来实现。 太阳像一颗又沉又重的大火球,逐渐向西边的天际坠落。 也许今天是等不到她清醒了。 正这么想着准备起身离开,紧闭的美眸突然眨了眨,缓缓睁开凝视着他。 “醒了。”武香轻笑。 “你要走了?”水青丝没有从软榻上爬起,只是伸了个懒腰换了姿势,继续躺着。 “快要酉时了。” “你坐了多久?”发现一旁的桌上放着一本书,她立刻猜到他陪着她一整个下午都没走。 武香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怎么不叫醒我?”也不知怎么着,她竟然睡着了。 一睡午觉晚上定会没有睡意,晚睡乃美容大忌,罪过罪过。水青丝在心里忏悔片刻。 “你睡得很熟。”更重要的是他舍不得唤醒她。 他可以不顾她的意愿把她吵醒,但想到这么做可能会让那两道柳眉蹙起烦心的皱痕,便让他打退堂鼓。 比起让自己快乐,他更希望她能快乐。 他话里的宠溺听在她耳里,化成甜进心头的蜜,让她不自觉挂上甜甜的笑,低声道:“其实你还是可以叫醒我的……” “嗯?”他没听清楚。 但那抹甜笑却看得很仔细,舍不得错过。 如此一来,今日他算是实现愿望,也该走了。 察觉他要走,她赶忙起了个头,“明天!” “嗯?”走到门边的武香回过头。 “明天……”水青丝绞尽脑汁,催促着自己快扯出一句话来。 “在想要吃什么吗?”夕阳余晖投射在他发丝间,使他的面容看起来朦胧且模糊。 “吃——”瞬间,他和她脑海中的某张脸孔重迭在一起。 好熟悉的感觉萦绕心头,好像…… 你想吃什么? 属于记忆里的声音,如梦似幻,近如犹言在耳,却又虚远缥缈。 “唔……好疼……”头突然隐隐作痛了起来。 “疼?”上一刻还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跟着她突然脸色大变,武香压根来不及反应。 “头好疼……”水青丝双手抱紧脑袋,蜷缩在软榻上呻吟。 一股好像要穿破脑子迸裂出来的痛意袭来,当下让她疼得在榻上打滚。 武香被吓傻了。 庞大的身躯一晃,他迅速来到软榻边,看她抱着头缩成一团,他不知该如何帮她。 “很疼吗?头很疼?”怎么会这样?适才不是一切都还好好的,她怎么会突然喊头疼? 强烈的痛感令她冷汗直冒,没心思回答武香的话。 脑海中有好多画面在流窜着,有些很熟悉,有些却很陌生,在她来不及仔细思考之时,又碎裂成片片零散难拼的碎片。 “呜……好疼、好疼……”她像个孩子又吵又闹,泪水忍不住滑落眼眶。 武香心急的望着她,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好唤来妆日帮忙。 “三当家、三当家!”对眼前的情况再熟悉不过的妆日连忙说:“总御厨大人,请您先把三当家抱进房里,妆日上温师傅那儿去拿药!” 武香愣愣地点头,飞快抱起扭动挣扎的水青丝往房里冲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安置在床上。 水青丝已经不如开始那般哭号大喊,但脸上的泪水没停,逐渐变成呜咽啜泣,更加揪痛了他的心。 她的痛,好似痛在他身上。 “丝儿……”武香心里又慌又乱,想摸摸她,又怕力道过重会增加她的痛苦,只好睁着一双担心害怕的黑眸瞅着她。 过没多久,妆日端着一碗药汤入内。 “三当家,快把药喝了。”她小心地扶起冷汗涔涔,全身不住抽搐的水青丝,想要将药汤喂进她口中。 “我来。”武香接过药碗,大掌扶正她的螓首,“丝儿,张嘴。” 漂亮的脸蛋扭曲成一团,所幸她乖乖听话张嘴,才顺利的灌进药汤,然后妆日随即捂住水青丝的嘴。 “唔……”带着泪水的美眸倏然放大,水青丝又开始奋力挣扎。 武香傻了。 “你做什么?!”他愤怒的大吼,差点一掌把妆日打飞。 妆日为何架着她? “总御厨大人,这是比平常还苦的药,三当家味觉灵敏,这味道对三当家而言极为难以忍受,但如果不吞下去就没用。”妆日冷静的解释,其实心里怕死武香发起狠来打她。 武香一窒,无话反驳。 可是看着水青丝痛苦的挣扎,水亮眼儿像在同他求救,要他如何能视而不见? 最后,他只得别开眼,选择不去看。 挣扎扭动的声音好半晌才安静下来。 水青丝咽下最后一口药汤,因为挣扎而全身无力瘫软,倒回床上喘着气。 “三当家,膳房做了些甜汤,您要不要喝一些润口?” 螓首虚软的摇了摇,几乎看不出摆动的弧度。 “总御厨大人,妆日将甜汤放在这儿,若三当家想喝的话……” “嗯。”武香了解妆日的意思,颔首答应。 “那么妆日先退下了。”点上琉璃夜光灯后,妆日无声无息的行礼退下。 房内徒留不稳的呼吸声,和满满的思绪。 一阵骚动,在每个人的心头都留下难以抹灭的痕迹。 “你病了。”良久,武香的声音划开了沉默,这次不再是疑问而是肯定。 背对着他,水青丝没有回答。 “很严重。”回答他的是她依旧紊乱的气息。 “有请大夫看过吗?”他记得妆日急急忙忙跑出去前说了要找温师傅,应该不是大夫,而是艳城鼎鼎有名的七位师傅其中之一才是。 “大夫……温师傅就是大夫……”在他问了许多问题后,水青丝终于肯回答。 “病情严重吗?”既然她愿意讲,武香忙问。 “严重是不会……只是忘了吃药就会发作。”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乎只剩下气音。 “忘了吃药?多久吃一次?” “一日两帖。” “午膳跟晚膳时候?” “嗯。”休息了片刻,她终于好些。 武香这才想到,她中午时把药汤吐了出来,所以并没有吃下。 “什么病?” 纤细的背影一震,随后她又不自在的扭动起来,“其实也不算病……只是……” “只是?”他等着。 “就是……”水青丝欲言又止。 “嗯哼。”武香哼了声,示意她最好快点说。 第一次看她发作,结结实实吓了他一大跳,若她不从实招来,他可没那么轻易像往常给她打迷糊仗混过去。 水青丝扭捏了好一阵子,“其实……我说了你不可以笑我喔!”她坐起身,仰起小脸要求着。 笑? “我想没有人在听到别人的病情会可恶的落井下石。”除非是仇家。武香再认真不过地保证。 “嗯。”偏偏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真的不可以笑喔。” 觑了她一眼,武香举起手准备发誓。 水青丝急忙拦住他,“好啦好啦!我想你应该不会笑……”应该不会像她那些没良心的妹妹和弟弟笑得那么开心。 挑起眉,他静静等待着。 有点局促,有些不安,她缓缓的开口:“其实我小时候曾经失足跌落水井中。” 轰! 她的话宛如平地一声雷,打在他的头上。 武香震惊得不能自已。 她还记得! 原来当年的一切她都还记得,就连掉进水井的事……他原以为她当时年纪小,早忘了,想不到她竟然还记得。 发现他一脸讶异,没有笑容,水青丝感觉很是复杂。 不是笑而是不敢置信,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其实我自己不记得了,是之后娘从当时跟着我的丫鬟那边听来的。”她实在一点印象也没有。 “不记得?”武香被她的话搞胡涂了。 她明明知道自己掉进水井,又说不记得,可是他记得当初那个将她带走的丫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他在割断了她的头发之后,那丫鬟才出现的,所以从丫鬟那里不可能听到任何有关水井的事才对。 “该怎么说……好像是摔落水井的时候撞到了头,当天我并没有任何异样,隔天睡醒却忘了所有的事,很好笑吧?”水青丝耸耸肩,没注意到武香脸色越来越难看。 “丫鬟好像也是听我说的,但我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对于那一天之前发生过什么事,或忘记了什么事,之后大夫来看过,听说是没有什么大碍,总有一天会想起来,而且我记得我的家人,喊得出所有认识的人的名字,我爹娘便认为我没事,只是忘了怎么摔到水井里而已。”顺了顺气,她继续说:“横竖那都不是件好事,想不起来也无所谓。” 无所谓?她的语气怎能如此轻松自在? 是了,她不是记得,而是全忘了。 当初他们见面时只有彼此两人,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至于那丫鬟,约莫也只把他当作一个欺负她的坏孩子没放在心上,所以清楚记得他和她之间事的,如今只剩下他了。 武香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他没有笑,水青丝松了口气,干脆把所有内幕抖出来。 “但是每到这个季节我的头都会痛,好像有片段记忆在脑中乱窜,就像今天这样,所以温师傅开了药给我,一开始一日是三帖,这几年情况比较稳定,才改成一日两帖……” 这个季节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季节,大概是因为这样吧!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武香毫无预警的打断她的话。 “嗄?”愣了愣,她没跟上他话里的意思。 “我是说你全都忘了,忘了那时候的约定,忘了在御膳房里发生的事,忘了你真正掉落水井的原因,忘了是谁把你救起来的。”他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带着浓浓的叹息,撕扯着她的心。 他看起来好难过。 水青丝不懂,他说的每一件事,她没有一件有印象他是不是搞错人了,不是在说她小时候的事吗? “你在说什么?”她傻愣愣地问,隐约察觉事情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 武香的眸光黯了下来。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她问得很不确定。 话甫出口,水青丝立刻就后悔了。 她从未看过那种深深的,像是绝望的神情。 难道她真的忘了什么重要的事,而且那些事跟武香有关?她曾经做下任何承诺吗? 搞错?谁都可能会搞错,但这件事他绝对不会搞错。 那段儿时的回忆,他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可她却忘了。 我下次再来…… 他将那句话放在心底,始终抱着期待,日夜期盼,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也从没放弃过,即使看到她眼神里的陌生,他也不气馁;可是当他知道她是完完全全没有印象,对一切一丝记忆也没有,甚至用着谈论天气般轻松的语气在说着,这教他情何以堪? 他是满心的等待着呀…… “武香”他脸上的神情让水青丝很心慌,急急忙忙伸出手想拉住他。 合上眼,他摇摇头,退开她能抓到的范围。 “你全都忘了。” 第8章 艳一别院向来是所有别院里最安静的,今日也无不同。 在外一连奔波忙碌了几日的水胭脂,今日终于能好好待在艳城里处理事情,谁知甫坐上艳城之主的位子后,水青丝跟着踏进来,然后有话也不说,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在账册上做好眉批,水胭脂才抬首看着这个甚少需要她担心的妹妹,只见她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满脸愁思,握着青釉杯,却一口也不喝仅是盯着杯子看。 唉,她不过是出了趟远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你没工作?” 水青丝终于开口了,却答非所问:“大姊,你知道小时候我摔落水井的事吗?” “这会儿是在讲哪桩陈年老事了?”水胭脂不太愿意浪费时间和她回忆儿时,于是埋首回账册。 “就是掉到水井的事嘛!”水青丝有些心急。 她记得,昨晚武香离去时指控的眼神。 原本认为忘了也无所谓的记忆范围似乎颇为广泛,而且跟武香有关系。 难道他们以前见过? “你掉到水井的时候我并不在场。”唇微启,水胭脂吐气如兰的说。 “大姊什么事也没听说吗?关于我忘记的那部分记忆,你可知晓任何一丁点相关的事?” “你该去问梅姨,当时找到你的是她。”媚眼扫过每一条帐目,快速而不含糊,水胭脂只用了一点点的注意力来应付她。 “是梅姨把我救上来的吗?” “我说了,当时我人不在场。”这季衣裳的收入不如去年,是怎么回事? “这样呀……”看来大姊这边所知有限。 “桌上一堆账册等着我处理,如果你没事,何不来替我看看?”正为账册烦心的水胭脂突道。 “大姊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几本账册而已,很快就能看完。”水青丝软软的送上奉承,捧得恰到好处,就看水胭脂领不领情。 他们写好的账册都必须交由大姊过目,所以大姊桌上永远只会有他们呈上的账册,其余的都是由他们负责。 要从那几本账册里看出每一个当家所负责的部分的一季收入与支出,水胭脂的统筹能力不容小觑。 “这账册是怎么记的?”不过显然水胭脂并没有听见,此刻她的心思都在账册上。 只见她颦起细致的眉心,新点上的柳眉揪成毛虫的形状,粉嫩的朱唇轻抿,神情自然透着一股威严和神圣不可侵的气势。 肯定有人写岔了。水青丝暗暗在心里替对方默哀,同时提起罗裙悄悄退出艳一别院。 既然大姊说不知道,那也只好直接由武香那下手了。 但是要怎么办好呢? 昨天武香离开时的神情深刻的印在她心中,如果没有个好的借口、欢愉的气氛,她也问不出口。 问题是如何才能有个愉快轻松的气氛呢? 水青丝一边替尚书夫人护理头发,心里则绕着困扰她的事打转。 “这样的力道可以吗?”她尽职的问,可全然的心不在焉。 “嗯,可以,三当家的手劲儿总是拿捏的恰到好处。”尚书夫人满口夸赞的好话。 “夫人过奖了。”唉,到底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呢…… “啊,对了,三当家,听说近来你总在艳三别院接待一名高大的男人,是真的吗?”躺在软榻上,尚书夫人状似随口提起。 接连好一阵子,长安京都在传,近来艳城日日有一个高大的男人上门找水三当家,流言的版本很多,八卦则是人人爱。 “呵呵。”水青丝轻笑不答。 “当然这是三当家私人的事,我不该多嘴过问,如果三当家不想回答,我了解的。”尚书夫人掩唇暧昧的笑着。 就算尚书夫人嘴上这么说,但由她的神情看来,水青丝了解,今天只要她踏出艳城,明天肯定又会有不同版本的流言。 水青丝在手上抹了少许的玫瑰露,春葱般纤细的手指在尚书夫人的太阳穴上轻轻按着。 五、四、三、二、一。 默数到一,水青丝根本用不着回答问题,尚书夫人已经毫无气质的呼呼大睡。 确定尚书夫人睡了,她立刻干脆地收手。“呼,以前我是怎么面对这些穿金戴银、俗气到不行的三姑六婆的?”现在她只想将时间花在见武香,和他聊天上。 媚眼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慧黠如她,很快有了法子。 “来人。”水青丝扬声轻唤。 “三当家有何吩咐?”在外候着的丫鬟鱼贯而入。 “找几个壮丁将尚书夫人给抬回去。”柔嫩的嗓音令人无法抗拒。 “是。”丫鬟转眼间又全部离开。 过没多久,两名穿着得体的奴仆进来,把睡得很熟的尚书夫人给搬走。 水青丝伸了个懒腰。 不一会儿,妆日恭敬的请示,“三当家,您今日要在上房这儿还是艳三别院用膳?” “就在这儿,请膳房烧几道好菜上来。另外,上四妹那儿拿一坛烧刀子来,就说是我要的。” 自从武香来了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自家厨子烧的菜了,午膳往往都是武香在艳三别院的膳房直接出菜。 “是。”妆日灵巧的福了身,退出房外。 烧刀子可是烈酒,虽然不知道武香的酒量如何,她也不是真的想让武香喝到醉,只是想借着酒力让他放松些,然后再好好套他的话……不,问问看她究竟是忘了什么。 “很好,很好。” 微眯着眼,想着心里打着的主意,她宽心许多。 武香第一次被人领到上房,甫进门,就见她一脸的甜笑,那笑甜得彷佛要滴出蜜来了。 “什么事这么开心?”即便昨日不欢而散,他仍无法克制想见她的心情。 来了,看到她一如往常的笑颜,让他有些微怒。 这是否代表昨日的事她压根不放在心上?他该为此感到愤怒,偏偏他的心情又因为她的笑容而不自觉的上扬。 唉,他似乎无法抗拒她对自己的影响。 “啊,武香,快快,这边坐。”水青丝热情的拍拍身侧的位置要他坐下。 武香没答腔,淡觑了她一眼。 今日她异常开心。 和她相处了一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时间,武香能够轻易的分辨出哪种笑容是她发自内心的,现在这种甜甜的,弯了眼角的就是。 待他坐下,她立刻拍拍手,娇喝了声,“上菜。” 她的笑太过欢愉,武香很难移开视线不去看她,但又忍不住怀疑经过昨日的事情,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他没忘记当自己决绝地退开她能触碰到的范围,她脸上出现了受伤的神情。 但又有谁知道在那一瞬间他伤得比她还深呀! 看着他渐渐阴郁的神色,她的心头也蒙上一层灰暗,手上忙碌的布菜动作也停了下来。 他在想什么?是她忘了的事吗? “三当家。”门外响起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被派去取酒的妆日回来了。 “酒来了吗?拿过来。”水青丝赶紧转移注意力,暗自试了几次后重新扬起笑容。 没关系,她一定会问出来! “是,但是……”妆日显然还有话想说。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她挥挥手阻止,怕妆日多说话会被武香识破她的小计谋。 妆日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主子,在被教导不准多话,以主子的意思为最高行事准则的前提下,她又把话给吞了回去,在关上门前,她只能在心底祈祷主子会发现那坛酒并不是她指定的烧刀子,而是药酒竹叶青。 “你喝酒?”看着她那张滴酒不沾便已经艳红得诱人的脸蛋,武香怀疑她喝了酒以后,整个人会变成煮熟的虾子。 “我陪你喝。”水青丝摇摇螓首,打开盖子,抱着那几乎比她的头还大的酒坛,替他倒了一小杯。 也不知道他的酒量如何,是以她打算先慢慢灌他几杯,只要到他够放松能“酒后吐真言”的程度即可。 她虽不常喝酒,但贪杯中之物的四妹水绮罗可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要找到一个比她还会喝的人还真难,所以在水绮罗的别院里有个地窖专门用来放酒,她才能如此快速找来这一坛烧刀子。 水青丝根本不知道这坛不是烧刀子而是竹叶青,倘若知道的话,她铁定卯起来直灌武香。 “为何要喝酒?”他平时也有小酌的习惯,只是他喝的是老黄酒,但今日她的殷勤实在教他不得不起疑。 “嗯?就当为了答谢你连着好些日子替我烧菜。”水青丝娇媚一笑,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来试试这烧刀子,这可是我四妹的收藏品,味道好极了。”当然这是对他们喝酒的人来说。 像她这个不会喝酒的人,是怎么也不能理解这又苦又呛的味道如何能解千愁?合该是愁上浇愁才是。 黑眸里虽闪着对她举动的困惑,又觉得她不会害他,于是武香喝了。 “老黄酒是比不上竹叶青。”清新淡雅的竹叶香气在嘴里化开,武香忍不住赞道。 “竹叶青?”水青丝小脸布着茫然。 武香低下头,眸光闪过一丝了然。 连这杯中之物为何她都不清楚,又怎么可能在里头做文章呢? 他的眼神带着玩味,“好酒。” 水青丝虽然不懂他的语意为何,可一听他说这是好酒,立刻又陪笑着倒酒。 “好喝吧,这是我四妹珍藏的烧刀子,平常要讨她可是不领情的。”事实是因为她不会喝酒,水绮罗才舍不得给她。 原来她以为这酒是烧刀子。 那么烈的酒就算不下药也能灌醉人,她想灌醉他? 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不过武香还是不动声色。 “那你是如何拿到的?”这小女人或许在商场上别有一套,可惜在他面前却屡屡出错。 说到这个,水青丝可是喜不自胜,语气忒是骄傲,“她有把柄在我手上,自然会给我啰。” “是吗?”武香淡淡应了声。 在他看来,水绮罗压根不怕,所以才给了她竹叶青嘛! 不过,那自信满满的娇俏神情掳获了他的目光,让人无法狠下心告诉她真相,只为了留住那抹愉悦。 所以他根本无法对她生气,即使她忘了一切,那又如何?已经付出如此深的感情了,对她越来越喜爱,越来越放不下,那么干脆别再提起那件事。 武香暗自下了决定,神情有一丝复杂和被迫放下的洒脱。 不过水青丝没发现,她的心思始终放在这事情上头。 “别客气,这一坛都是你的。”她说得很大方,反正酒也不是她的。 杯子空了,立刻又注入新酒。 武香也不客气,一杯接着一杯。 也许醉过就能完全忘记,那么现在他的确是需要好好大醉一场。 “你不吃吗?”看着一桌好菜色,他突然开口问。 “吃?要要要,当然要。”忙着劝酒,水青丝全忘了用膳,还好菜还温着。 武香添了碗白饭,送到她面前。 “你……”拿着筷子,捧着碗,她怯怯地盯着他。 “我不饿。” “不,我是想问你……会不会晕晕的?”从没喝到醉过,水青丝以为发晕就是喝醉的症状之一。 武香又替她舀了一碗看起来清淡的鸡汤,慢条斯理地回答:“还好。” 还好的意思是……差不多了? 水青丝不敢确定,“有热热的感觉吗?” 她曾看过喝醉酒的人嚷着热想脱衣服,这应该也是症状之一。 “还好。”有她在的地方总是很暖和,但很舒服,所以不觉得热。 “那……”她在他面前比了个二,“这是多少?” “二。”他没眼花,自然答得出来。 水青丝不信邪,又灌了他几杯,再比了个三。 “这是多少?” 他微蹙眉,“三。” 都已经半坛多的酒进了他的肚里,怎么他没反应? 算了,横竖也不是真要他醉。 水青丝快速扒了几口饭,喝了几口汤,其它的菜一动也没动,急着说:“好了,我吃饱了。” 武香黑眸扫向满桌样式丰富,但量不多的菜肴。 这是依照她的食量做的,她一个人吃刚好,而且绝对不会剩下。 “吃饱了?”三口饭,两口汤?她何时起胃口变小的? “我今日不太舒服。”她企图含混过去。 “要不要请大夫看看?”一想到昨日的事,武香忍不住提起一颗心,“你吃药了吗?” 知道他误会了,水青丝忙解释,“没事的,我是肚子不太舒服。” “嗯。”武香颔首,“先休息,晚点饿了再吃。” “不用休息,我还有话……呃,事情没做完。”她连忙抢白,情急之下还差点露了馅。 “去休息。”他很坚持。 水青丝发现情急下出口的谎言似乎把自己逼到绝境中。 “那……” “到榻上去。”武香的语气不容拒绝。 “可是……”她的计划才实行了一半,不想半途而废。 武香冷然的眸光一敛。 喔,看来她不妥协似乎不行了。 “我……”她想试试起死回生的机会有多大。 “你可以选择自己走过去。”没了她倒酒,武香舍弃酒杯,直接拿起酒坛,将竹叶青带着药味的清香大口喝下。 “走去哪儿?”水青丝愣了愣,听不懂他的意思。 “榻上。”他放下空了的酒坛,揩了揩嘴角的酒液。 脸不红,气不喘,武香看起来不像刚灌完一坛酒的模样。 “喔,但是……”红艳艳的檀口张了张,她思索着该怎么说。 懒得跟她多费唇舌,武香猛地站起身—— 突地被他一把抱起,水青丝满脸讶异,“你要干嘛?” “送你上榻。”他斜睨了她一眼,一开口说话,浓郁的酒气直喷向她。 皱了皱眉,她一手捏起鼻子,“好臭。” 就是这样她才不喜欢酒味。 “嗯哼。”是谁灌他酒的? 虽说是她灌他酒的,但是…… “你整坛都喝完了?” “嗯。”一想到他喝完整坛烧刀子,水青丝立刻放下心,“醉了?” “你说呢?”他说话非但没有颠三倒四、不清不楚,反倒眼神更加明亮。 “你真的喝完了?”她有些怀疑,从他的肩头探出小脑袋,瞧见那横倒在桌上空空如也的酒坛。 怪了,他是醉了还是没醉? “山西竹叶青,以极上乘的汾酒为底,加上紫檀香、公丁香、当归以及砂仁等十多种名贵药材混合竹叶浸泡而成,确实是好酒。”武香喃喃念着,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听他念了一大串,水青丝还是有听没有懂。 竹叶清是药酒她当然清楚,但他为何如此频繁地提起? “竹叶青比较好喝吗?” 绕过屏风,来到软榻前,武香轻巧地将她放下,随后跟着坐上软榻边。 “你不怕我。”长指撩起落在粉颊畔的几绺细发,替她塞到耳后,他的眼更深沉却也更亮了。 “为什么要怕?”真诚而无畏的大眼迎上他。 武香心头一震,几乎想要不顾一切的抱紧她,但他还是压抑着内心的欲望,“我是个男人。” 况且他长得不能称得上是慈眉善目。 “你是我的厨子。”她完全把他纳为己有。 水青丝捞起自己的发丝缠绕在手中把玩着,同时不着痕迹的垂下眼睑。 她还是不能习惯他的目光。 “我是个男人。”他再次强调。 水青丝开始觉得他应该是醉了,否则同样的一句话不会说那么多次。 “所以?”绕呀绕,卷呀卷,她表现得好像对头发的兴致比同他说话来得高昂。 长着茧的长指扣住粉嫩的香颚,逼着她直视着他。 水灿星眸左顾右盼的,不肯对上武香那双深沉如黑夜的眸子。 只要一看着他深邃的眼,她立刻就会被吸引进去。 “看着我。”他沉声命令。 水青丝抿着唇,落在罗裙上的小手握成两个小球,惶惶不安地迎上他。 “你醉了吗?”扭着手指,她不安的问。 “烧刀子的确是种烈酒。”他把话题又兜回酒上。 不过水青丝并没有因此而放松,反而紧绷了起来。 他发现她是想灌醉他了? “嗯……但也很好喝……”她嗫嗫嚅嚅地辩称。 “可竹叶青就还好了。” 目光泄漏出心里的困惑,但她仍顺从他的话,“再也没有别的酒比得上烧刀子烈。” 他为何一再提起竹叶青? 媚眼里闪着不解,脑子转呀转的,突然某条线接上,她懂了。 “你的意思是……”水青丝美目瞠大,红嫩的唇瓣微张,她的目光不断在武香的脸和那空了的酒坛间来回。 眼底闪烁着浓浓的笑意,武香缓缓开口:“那一坛是竹叶青。” 话落,他俯首而下—— 当唇上一股热烫的温度席卷而来,水青丝的脑海中只闪过三个大字。 他、醉、了! 砰! 她整个人被压在软榻上。 罪魁祸首就是这个喝醉却不承认的男人——武香! “唔……好重……”水青丝挣扎着想起身,偏偏男女体态悬殊,她使尽吃奶的力气却撼动不了他分毫。 “来……” 原欲开口唤人帮忙,但水青丝的脸皮终究薄,虽然方才被武香抱起时看似镇定,其实她早就吓呆了,现在这一幕又怎么能被人看见? “该怎么办……”累了,也发现自己挣脱不了,她索性动也不动,如同一条死鱼躺在软榻上。 想不到他酒量这么差。 她记得同样的竹叶青四妹就算喝上一打,眼睛也不眨一下,甚至连酒嗝都没打一声。 一坛竹叶青就能醉倒,她竟妄想用烧刀子来灌醉他? 恐怕一口就能令他不省人事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绮罗竟然敢骗她,看她不找机会算帐才怪。 右边的颈侧热热痒痒的,水青丝不自觉伸手去抓,却摸到了他的鼻子。 她知道两个人的距离太过靠近,也一直逼自己忽略这点,怎知一转头看见他五官深刻的脸庞,又移不开眼了。 热热痒痒的感觉原来是他喷吐出的气息。 怦!怦! 心跳加快了两拍,指梢感觉着他温热的呼吸气息,像一阵暖流带着不平稳的悸动游向她的心底。 水青丝脸儿一红,挣扎了半天也没喘半口气,如今呼吸不禁急促了起来。 抽回手摊开在面前,指尖虽少了他气息的温热感,但心中的却慢慢发酵成一股奇妙难解的味道。 “怪怪的……”她从来不会这样啊。 春葱般纤细白皙的手指一弯一伸的,她的眼神逐渐蒙眬了起来。 该推开他吗? 不,以她的力气根本办不到。 该叫醒他吗? 试问一个酒醉的人醒来有何用处? 但他看起来还是很清醒的样子,说话的口吻一如往常,只是话有一点多,眼神也很清晰明亮,抱着她走路也不曾踉跄,而且吻她的时候丝毫不含糊,火热的舌带着酒味伸进她嘴里,和他严肃冷然的外表不一样,那是个很浓、很深的吻。 轰! 粉嫩的两颊烧出一片诱人的火红。 回想起方才被吻的情景,当下只能呆愣的她,突然觉得事后的回想反而更令人害羞。 “唔……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她不但想问的事一件也没问到,还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件事怎么能让人知道。 脸儿红红,她转移目光,没多久,又忍不住移回他脸上。 话说回来,这应该算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熟睡的神情。 毫无防备就像个孩子……有点凶狠的孩子。想到这儿,她忍俊不禁,探出手替他撩起垂落的发丝,安静的享受只有两人的时间,心儿的跳动却始终维持着一种高亢的频率。 如此为了一个人而跳动的感觉,陌生难解,但又有点熟悉。 “怎么办……我好像喜欢上你了……”有一点害羞,小脸扑上一层诱人的红晕,她轻声道。 压在她身上的身躯似乎动了一下。 水青丝吓了一跳,以为他听见自己的话,连忙屏住气息观察他的脸,好半晌没啥动静,气息也很平稳,她才安心。 “呼,差点被你吓到。”水青丝娇嗔埋怨着,看着武香的眼神温柔得化不开。 会如此在乎他的想法,看他难过,她便跟着揪心,想要他快乐,想要跟着他一起快乐,只因为—— 她喜欢他。 第9章 武香并没有真的睡着。 他是醉了,而她很温暖,让他倒下后便不想起身,索性闭目养神,没想到会听见她那么说。 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心跳登时漏了一拍。 他几乎想立刻睁开眼,央求她再说一次,但那绝对会吓到她的。 是以他只得压下心中的狂喜,如醉倒的一摊烂泥继续赖在她身上一动也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天知道他心跳快得彷佛要跳出喉间。 黑眸悄悄睁开一条细缝,窥探着。 被压住动弹不得的小人儿半眯着眼瞅着上方,眼皮有越来越重的倾向,随时可能沉入梦乡。 武香闷不吭声,重新闭上眼,一方面不着痕迹地移动身体,怕压坏娇小荏弱的她。 片刻后,均匀的呼吸声传出。 她睡着了。 鹰眸刹那间睁开,确定她熟睡,武香抱着她翻了个身,转眼间变成她上他下的姿势。 柔软的娇躯扭动着,寻找最舒服的姿势,“嗯……” 庞大的身躯倏地停止一切动作,连呼吸也是。 他怕吵醒她。 “唔……”好不容易找到了,小脑袋正好枕在他厚实的胸膛上,水青丝发出舒服的呻吟。 这下紧绷的身躯终于放松了下来。 虽然略有醉意,但凝视着她的眼神是明亮清晰的,目光滑落那一头柔亮润顺的黑发,他忍不住探出手去摸。 一点一滴感觉她的一切,在这瞬间,他心中的感动好满、好满。 喜欢?不,或许早在很久以前对她的感情便已超过喜欢。 她很美,那却不是他最在乎的地方;她家财万贯,那也不是他看上她的理由;她拥有世人所羡慕的家世,娶到她绝对是三生修来的福气,不过他要她的原因很简单,只因为,她是她,水青丝。 她是第一个不会嫌弃他长相凶恶,不会害怕他的人,他知道,她很善良。 当然,也正因为太善良了,才会被身旁的人给吃得死死的。 更重要的是,她的贪食,只有他才能满足。 “你可知道其实我对你比喜欢还要多很多……”在她沉睡的时候,他才敢吐露心中的情意。 也不知是否听见了,水青丝螓首轻轻地点了一下。 武香差点失笑出声。 “是真的听见了吗?”长着粗茧的手捏了捏软软的粉颊,“如果听见了,就用你软软的声音唤我吧。” “……香。”墨黑的瞳仁蓦地放大,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丝儿?”她真的醒着? “好香……” 好香? “我的……”水青丝开始梦呓。 她的? “那是……” 什么? “那是我的……”前后两句连贯起来后,意思终于比较明白。 但他还是不懂她在说什么。 “不能吃……还我……”她梦见自己在和人抢食物? 怀疑被证实,她并不是在唤他,只是梦到食物。 “我的卤蹄膀……不行……还给我……” 武香怔愣地看着颦起眉的水青丝。 她的梦……未免也太真实了吧!清楚得令人怀疑她是真睡着,还是假清醒。 他忍不住又戳了戳粉颊,想试试她会不会醒过来。 “啊……辣炒羊肉片……” “刷锅牛肉……” “香蒜青花鱼……” “白菜蟹肉羹……” 她还不是梦到一道,而是一桌! 一连串的料理名称由那张小嘴吐出,武香已经不确定是要让她继续睡,还是先去替她准备一桌饭菜再唤醒她用膳。 因为做梦,她睡得不是很安稳,身体不住扭动,头也跟着转来转去,差点从他身上摔到床下。 武香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伸手抱住她,以防她真的掉下去。 至于那颗动来动去的小头颅他控制不了,所幸没多久便停了下来,这会儿闪着晶莹光彩的红唇隔着衣裳贴在他的胸膛,适才的吻突然窜进他脑中。 甜美诱人的一吻。 红润欲滴的饱满唇瓣在他眼前散发着致命的诱惑,环在纤腰上的健臂不住紧缩,馥郁馨香的身子几乎快被揉进他的身体里。 “唔……”她忍不住发出轻吟。 他听见了,却不愿放开。 黑眸中闪烁着浓浓的欲望。 “啊!炸元宵!”惊喘了声,水青丝蓦地睁开眼。 武香双手一松,漆黑的眼底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复杂眸光。 炸元宵,他们最后约定的一道料理,只可惜没让她吃到。 “醒了。”他的语气已不复见适才的过分起伏,平静地说。 迷迷蒙蒙的媚眸对上他,四周的景象提醒了水青丝,这儿是她工作的上房。 “你……”记忆开始回转,她想起午膳时的计谋,和那个预料之外的吻。 霎时间,绯红染上粉颊。 “现、现在几时了?”她左顾右盼的,就是不敢去看武香。 或许他喝醉了不记得,但她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呀! “刚过未时。” “喔……”他一定要这么盯着她吗? 在武香的目光下,她简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要是不喜欢他的话,那个吻她大可当被狗咬了一口,拍拍掌要人赏他一顿毒打后扔出艳城,就此列为拒绝往来户;偏偏她喜欢他呀! 所以才会感到羞赧窘然,直想回避他。 “你饿了吗?”想起刚才她的梦呓,武香问。 现在的他满脑尽是把她推倒的欲望,得找其它事来做才行。 “嗯?不会呀。”还没到晚膳时辰。 “嗯。”但他饿了。 眼前的她比任何一道精致的料理都要来得可口,更对他的胃。 真想一口吞下她。 “我脸上有东西吗?”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墙上,她小小声的问。 他看她的目光越来越不同,时而带着高深莫测,时而热烫难解,虽然他的神情举动仍是淡如止水,可是他的眼神却越发放肆。 倒不至于讨厌,只是让她不知所措,脸儿既红又烫…… “啊!”水青丝惊呼了声。 想事情想到一半,脸颊突然被人又捏又揉的,谁不会吓一跳? 手的主人不消说就是武香了。 他的力道不轻不重,不会伤害她,却令她轻轻颤抖了起来。 “你……”她知道自己不是害怕,可面对他深不见底的眼却又无法反应。 像只弱小无依的兔子被猛虎给盯上,光是眼神,便令她无法抗拒。 “不喜欢?”厚实的巨掌转而掳获住她的侧脸。 粗糙和滑嫩交互摩擦着,泛起一股奇异的热潮。 “不会……”在他的视线下,水青丝狼狈地别开眼。 “那么,是你在怕我了。”他的口吻听不出半点情绪。 “怕?不对,我为什么要怕你?我不怕你的……”水青丝螓首低垂,缓缓地说道。 对,她是艳府的三当家,从小就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尤其面对男人的时候,她只能前进,不能退缩……但,她以前从没遇过另一个武香呀! 宽阔的肩,结实的胸膛,矫健有力的长腿,他看起来是那么的高大,她甚至只到他的胸前,要怎么逃开他? “真的不怕?”好轻好轻的气息吹抚过她的颊边。 水青丝慌忙抬首,武香刀凿般深刻的五官近在咫尺。 “当、当然!”她逞强的语气让人一听便知晓。 “很好。”武香嘴角勾起浅浅的笑痕。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见到他笑。 融化了酷寒的线条,只剩下玩味和不易察觉的温柔。 水青丝不觉地看傻了。 “……嗯?”他怎么好像越来越近? 当视线范围仅能容纳他那双深邃的眼,她惊觉到彼此间距离太过靠近时,已经来不及—— “我也不希望你怕我……”他的声音沙哑呢喃着,尾音消逝在四片相贴的唇瓣里。 他,又吻了她。 混合的浓重鼻息,濡沫相交的暧昧声响,她分不清是被他紧紧扣住下颚而无法退开,还是自己不想离开。 四周的温度骤升,比她的体温还高。 娇嫩的唇被夹带着火热气息的薄唇攻占,轻咬啃吮着,制造出一波波前所未有的酥麻感。 有点陌生,又不全然陌生,晌午时她才被吻过,记忆犹新。 他的体温,唇舌入侵的强势,干爽好闻的男性味道,勒在她腰间的力道,他的一切犹如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网住了她。 糟糕,她的头好像开始晕了。 子夜般的深眸掳获住她的,眼里传达出某种讯息—— 闭上眼。 浑身泛过一阵轻颤,她乖乖地闭上眼。 双眸轻闭,他带来的挑逗感觉更加强烈。 蒲扇般的掌在纤细的腰间游走着,炙热的舌追逐着她的,双重攻势下,她根本无法反抗,两条藕臂揪住黑绸衣袍,主动靠向他。 水青丝忍不住嘤咛了声。 她的娇啼像是打开禁锢已久的锁,健壮的臂膀一揽,大掌托起浑圆的粉臀,将她整个人带进怀中。 原本细细啃咬的动作转变为狂肆,暧昧升为煽情,武香的手不再甘于隔着衣裳碰触她,覆着厚茧的粗糙手指悄悄探进了不知何时被解开的衣襟内。 “啊——” 突地,一阵尖叫声窜进两人之间,打坏了暧昧的氛围。 水青丝不假思索的推开武香,飞快的往床榻里躲。 知道自己打扰了主子,妆日红着脸结结巴巴的开口:“咳、咳,那个三、三当家的药……” “噢……”水青丝埋头倒回床榻内发出绝望的呻吟,拒绝面对如此亲昵的一幕被贴身丫鬟给瞧见。 “搁着。”武香眼角带笑的望着床榻里的缩头乌龟,随口道。 “总、总御厨大人,请尽早让三当家喝下。”妆日话一说完,再也待不下去了。 老天!那画面真是羞死人了!三当家真大胆! 孩童不宜,她还是快点离开为上! “完了……”恢复理智的水青丝绝望的呻吟着。 这下她难以面对的人越来越多了。 “该吃药了。”知道她脸皮薄,武香没有再提方才的事。 天知道被打断他简直想感谢妆日,总不能在她未出嫁前坏了名节……虽然也差不多了,但有些事,是必须留到洞房花烛夜才做的。 水青丝不理会,抓起薄被往头上一盖。 她知道不吃药头疼的情况会发作,可对尝遍美食的她来说,药味是最不能忍受的。 “吃药了。”武香耐心十足,端过药碗坐在床沿,随时准备伺候她。 对她好,再好都值得。 她还是没反应。 “……”这会儿武香也没多说任何一个字了。 清楚他虽然一声不吭,但依他固执的程度来看,绝对会逼她喝下那碗苦得作呕的药,水青丝开始担忧了起来。 “可以不要吃吗?”小小的恳求声逸出薄被。 “不行。”冷硬的拒绝没得商量。 “其实我头不痛的……” “那是现在不痛。” “等痛了再喝不就得了。”她继续讨价还价。 “等痛了要喝的是更苦的药。”见识过她对苦口的药有何反应,武香不认为她会想喝药性更强的药,纯粹只是怕苦不想吃而已。 “唔……我不想吃。”说不赢他,水青丝耍起任性。 “怎么样你才愿意吃?” 给她糖不知道有没有用? “我不想——”原想重申以明志的,但她突然想到有事要问他,赶紧爬坐起身,“如果我吃,你就答应我一件事?”瞧她脸上挖到宝的神情,武香不禁微挑眉。 “什么事?” “不行吗?”她红嫩的唇儿一扁,柔媚的眼眨巴着,神情好不失望。 “你先说说看。”武香没被她骗走,坚持道。 “既然你不答应我,我为何要告诉你!”水青丝脸色一变,别开头,嘟着小嘴拿乔。 “那么先把药喝下去。” “不、要!”朝他吐吐舌,水青丝拒绝。 武香冷着眼望着她。 她也不甘示弱,牙关咬得死紧,嘴怎么也不肯张开。 “好吧,你说。”末了,不舍她等会儿头疼起来的难过,武香退让了。 从没听过吃药还可以有好处讨的。 “你保证会答应我?”她仍不放心。 “嗯。” 不答应行吗?武香忍不住暗忖。 露出甜甜笑容,水青丝这才接过药碗,就口之前道:“你告诉我昨天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武香猛地一抖,若非药碗已交到她手中,这会儿准洒了一地。 “你为何这么问?”他想装傻,却不是很成功。 “好苦!”水青丝捏着鼻子喝了一小口,“当然是因为那些话让我很在意。” “在意?”他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对啊。”勉强又喝了一小口,她捧着药碗无比认真的盯着武香,“以前,因为我喊得出爹娘,没有忘记亲人,对身旁的事一点也无遗忘,独独忘了跌进水井的事,所以总认为无所谓。” “所以?”他知道,这些他都知道。 当她看着前方的眼神是如此的洒脱时,他自卑的认为只有自己被困在过去挣扎不出来,所以才决定遗忘的。 “但是如果掉进水井的事跟你有关,那么就变得很重要了。”孰料,水青丝接下来的话让武香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不在意的吗? 听她亲口说出在意,他真的很开心。 说想忘掉果然没那么容易,他对她的记忆就是由那时开始的,那是他如此喜欢她的原因,怎么能说忘就忘? “无论是好是坏?”武香哑着嗓音反问。 水青丝偏着头想了一下,察觉他的局促不安,才松口,“当然,无论是好是坏。”因为有他,所以她想知道。 “好,那我告诉你。”武香终于下定决心。 她点点头,乖乖把药汤全都喝掉。 “三、三当家。”妆日迟疑的声音传了进来。 又来了。 “什么事?”最好不要又有什么事。 “……您现在方便吗?”有方才的教训,妆日不敢随便闯进去。 听出妆日话里的意思,水青丝脸儿一红,语气也虚弱了些,“怎么了?” “是大当家那里有事找您,倘若您不、不方便的话,妆日该怎么跟大当家回报?” 大姊找她?她不是白日才从艳一别院出来的吗? “不用了,我去。” “是。”妆日应了声,然后无声无息的退下。 “那么我去一趟。”唉,差点便能知道她忘了什么,大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找她呢? 武香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今日我先回去了,明日再告诉你。” 闻言,她拧起眉,不太满意。 他宠溺的捏捏她柔嫩的脸颊,“有些话,我总要好好整理以后才能告诉你。” “什么话?”不是就是掉进水井的事吗? 武香笑了。 “明日一定告诉你。” “大姊找我?”灵巧的福身,水青丝甚少在一天之内进出艳一别院这么多次。 “你看。”水胭脂没有客套,开门见山的拿出一封信给她。 水青丝微挑柳眉,摊开信纸,视线来回间很快看完整封信。 “这是……”对于信上所叙述的事,水青丝大感讶异。 水胭脂冷凝的眼没有泄漏半点心事,更令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苏城那里向来是由你负责的,这事你没听说过?” “是丝儿失职。”水青丝羞愧的脸连都抬不起来。 苏城是檀之都,那里栽培着各式种类的檀树,由于檀香有镇定心绪舒缓疲劳的功效,是以艳城夏季总会点上檀香,而大部分的原料都是由苏城来的。 她待过苏城,在那里建立起广泛的人脉,认识了许多大宗的檀商,能以中低价格收购,水胭脂之所以会派她过去也是这个原因。 谁知道现在檀商竟然捎信过来要求涨价,而且还是超过平常的公定价格。 “近来,你有很多外务烦心。”水胭脂道出不争的事实。 明明她的声音没有起伏,水青丝听了却是提心吊胆。 “丝儿错了,请大姊原谅。” “长乐宴的事拖到现在也该收尾了。”水胭脂状似不经意的提起,话里的命令却是不容置疑的。 “是。”水青丝垂首谨遵她的训诫。 “我发了帖子给总御厨大人,请他过来解决这件事。” 水青丝大吃一惊,“何时?” “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日。” “明日?!”可是明日他们有话要谈…… 水胭脂睐过一眼,“有问题?” “不、没有。”手中还握着檀商齐声喊涨的信纸,分内的工作没做好,她哪敢再要求什么。 “明日,我希望事情能顺利落幕。” 言下之意——勿再节外生枝。 “是。”这次水青丝乖顺的答应。 唉,该来的还是会来呀! 第10章 艳城,今日热闹非凡。 也不知消息是如何走漏的,艳城里里外外围着厚厚的人墙,每扇窗,每道门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情况盛大的好像重现长乐宴当日。 “三当家,武香大人已到。”坐在上房里喝茶安定心神的水青丝听见小厮来报,轻轻的叹了口气。 如果这场“交易”结束了,那么他们之间还会有交集吗? 一想到这点,她的心沉了几分。 “三当家。”见她没有动作,小厮忍不住扬声唤道。 “嗯,我这就下去。”水青丝这才如梦初醒。 武香直挺挺的站在艳城的大厅里。 手中握着那封要他准时前来赴约的信,虽然他识得的大字没几个,信也是交由别人来念,但信末署名是水青丝,他无论如何都会来。 当窈窕的倩影出现在阶梯的尽头,所有人皆屏气凝神,失魂地望着她。 艳城造美人,但艳府却是出美人。 艳府水家这一脉全是皮相极佳的“美人”,所以他们才以打造美,力求美为宗旨。 只是这水三当家原本就属国色天香之姿,如今锁在她眉宇间那抹似愁似欢的神情,让她的美更有味道,也更令人倾倒。 “武香大人,久等了。”婷婷一笑,水青丝仪态万千的福了身。 武香蹙起眉,对她突然改变称呼感到不太舒服。 接着水青丝缓缓经过众人面前,往主位走去。 当眼神再度交会的瞬间,他们谁也没开口。 倒是一旁的旁观者急着想知道事情的发展。 “三当家,请您别忘了大当家的话。”被派来“关心”事情发展的苗师傅在一旁提醒她。 水青丝率先别开眼,“嗯,我知道了。” “那么……” 她正要开口,武香便截断她的话。 “我问了你这么多次,你却未曾告诉过我。”他知道这只是个借口,因为不想失去见她的理由,所以他始终不希望她给答案。 “我也说过请你挑百膳抄里没有的料理。”她清楚这不过是个理由,因为想要日日都能见到他,所以她一直没有再提这件事。 说穿了,他们都抗拒不了想见对方的心。 就像飞蛾扑火般,虽百死而无悔。 “该怎么办呢?”水青丝喃喃低问。 说实话,他们都不想结束现在的关系。 “不如就由总御厨大人来猜三当家现在最想吃什么吧!”人群中,一名身着白衣、气质温和的男子突然插嘴。 两人同时看向他。 男子摊开折扇,一脸书生气息掩不住,舒服的气质令人不自觉的想听听他的意见。 “一方面三当家交代给总御厨大人的难题没解决,二方面总御厨大人又无法从三当家那儿问出她想吃什么,还不如干脆就由总御厨大人来猜三当家最想吃什么,然后做出来。如果三当家吃下去就猜中了,那即算总御厨大人赢,交易成立,反之就没赢也没输,三当家保留她的头发,武香大人也没损失,只是交易失败。”白衣男子摇着折扇,一字一句说得不疾不徐,没有吊人胃口却让人忍不住想听下去。 由他来猜她想吃什么? 两人同时交换了一记眼神,在彼此的眼中得到答案。 “好,就这么做。”水青丝软着嗓音,不愠不火的点头表示赞同。 横竖事情总要解决。 “总御厨大人的意思呢?”见她答应,苗师傅顺水推舟的问另一个人。 “我没意见。” “那么,膳房已经备妥,总御厨大人里边请。”苗师傅用眼神示意在旁候着的小厮替武香领路。 在离开前,武香若有所思的望了水青丝一眼。 “他猜得到吗?”虽然结果对她来说都没差,但他能否猜中她的心思这一点令她颇想知道答案。 一刻钟后,武香端着一只盘子从膳房回来。 盖着盘盖的盘子放在水青丝面前。 “我先说,这不是我猜你最想吃的,而是我最想让你吃的。”还没打开盘盖,武香如是道。 “不是我想吃,而是你想让我吃的吗……”低声重复他的话,她好像了解却又不是很懂。 武香不再多说,直接打开盘盖—— 霎时间,彷佛有道金光从盘中迸射出来,令人睁不开眼。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人群骚动了起来,每个人都在问。 初时,水青丝也感觉一阵强光刺眼,但很快光芒便趋柔和,最后她才看清楚盘中摆放的料理。 “这……”她有些疑惑。 所有人等着听她说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道菜。 “是炸元宵。”她美丽的大眼盯着他,有些不解。 虽然她心中并无正确答案,但这炸元宵是怎么回事?她还以为会出现多么令人赞叹的料理。 “吃吃看。”武香催促。 由外表或许看不出来,其实他心跳飞快,比御厨考试那时更为忐忑不安。 这是当时约定的,他在今天终于得以让她吃到了。 “嗯。”虽然不抱太大的兴趣,为了响应他的期待,水青丝拿起筷子,夹了一颗裹着花生粉、炸得金黄酥脆的元宵,送进嘴中。 “以前,在你掉进水井之前,我们曾经见过。” 水青丝顿了顿,正想抬头,武香制止了她,“专心吃,听我说。” “因为长相的关系,我从小就没有朋友,而且我是御厨的孩子,几乎是打小就在宫中长大,那些公主皇子不可能会和我们这些下人的孩子来往,要见到小孩更是不可能,所以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以为是一场梦。”低垂螓首,她边吃,边听他说着那些小时候的回忆。 像梦,都是美梦。 “跟着我们开始约定下次见面时我要做什么给你吃,在等待你出现的时间,我总是费尽心思想将约定的料理做到最好……” 耳边尽是他提起有关儿时的回忆,那些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在她遗忘了以后,只剩下他守着。 当她说不在意的时候,他是用什么心情在听的?是不是对她感到失望? “最后一次见面差不多就是这个季节,你来的时候正好我父亲在找我,所以我指了一条路,要你到某个水井边等我。结果你迷了路,虽然是水井,却不是我说的那个,等我到的时候你……”回忆接近尾声,不知不觉间她也快吃完整盘炸元宵。 心,有些酸酸的。 因为她最后想吃的是炸元宵,所以他放在心上,一直等到现在终于能做给她吃。 他所做的一切和那些回忆在她心中渐渐被拼凑起来,以往她总看不清楚的片段画面在脑中成形了,不像以往头痛常发作那样痛苦,记忆随着他的提醒,一点一点破壳而出。 然后,他说完,她也吃完了。 其它人听不见他们俩的对话,只能等待结果。 他话说完了,也终于完成了儿时的心愿,现在他几乎没什么可以奢求的了。 无论今天结果如何,最终他都得离开这里,在结果出来之后,他必须回到御膳房继续他总御厨的工作,而她亦然,两人之间的牵绊也会消失吧! 口中是最后一颗炸元宵,咬着,嚼着,水青丝的泪忍不住滴下来。 彷佛在这一颗颗的炸元宵里看见了他的努力,尝到了他的思念,教她如何不感动。 “好……吃。”结论出来了。 全场的观众无不开心的替武香欢呼。 “好吃并不代表结果,重点是总御厨大人猜中三当家的心了吗?”白衣男子的声音悠然飘进两人的耳中。 猜中她的心了吗? 这句话令武香一震。 他一直想着要完成约定,却忘了方才说好的规定。 就在武香为自己的粗心自责时,一双柔软的小手悄悄握住他的。 抬首迎上的是她挂着两行泪水的脸蛋。 她哭了。 武香看了好心疼,一把揽过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无言的哄着她。 “就算你今天没有猜中,情况也不会变。”眼眶无法克制地泛着湿润的泪光,水青丝道。 “怎么说?”武香抹去她因欢喜而落下的泪,抱着她的手像捧着稀世珍宝般珍惜着。 “因为我会去找你,我会用好多好多理由和借口只为了见你一面,因为我不想离开你。”随着每个字吐出口,她眼角有更多泪水潸潸落下。 一想到要和他分开,她心头便一阵紧缩,彷佛有人掐住了她的心在用力的拧揉着。 她的话宛如世上最动听的天籁,深深回荡在他心中。 “如果你不想,我便留下。” “哪儿都不去?”她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急着要保证。 “为了你,哪里都不去。”而他,则是献上最真诚的心,做出最信守不渝的承诺。 “呜——”听见他的话,水青丝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往常她哭,十次有十次不是真的,因为她虽然在哭却还是很美,很惹人怜惜,只是眉宇间总透露出一股得意,好像她哭了便能换得什么。 那不是真心的哭泣,只是她的一种手段。 如今她却哭得很丑,哭得很难过,哭得任何认识她的人见了都会吃惊不已的模样,可是他却知道这才是她真正哭泣的表情。 或许别人会笑她丑,他却觉得这是她最漂亮的神情——真正的纯洁无瑕。 长着粗茧的手轻轻在她脸上来回,拭去了一颗颗晶莹的泪珠。 他想要的就是她最真实的一面。 “你知道那个红色的锦囊里装的是什么吗?”武香突然问。 “是什么?”水青丝吸了吸鼻子,不解他为何突然提起那个红色锦囊,印象中他总是很宝贝,也怕被人看到。 “你的发。”他轻轻吐出答案。 “你是说那个时候被割下来的?!”水青丝惊呼,不敢相信他把她的头发带在身上那么久的时间。 武香黝黑的脸庞略微喑红,粗声粗气的说:“因为是你的!” 哈!他害臊了! 水青丝突然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前,有模有样的学他问:“你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武香摇摇头。 这是她的身体,里头就是她啊! “你。”她脸儿红得好似滴得出血,继续说:“我的心里装着你,因为我……好爱好爱你。”这已经是她所想到最动听,最能直接表达她心意的说法了。 心里一阵悸动,他终于听见了,那句最想听的话。 喉头一阵哽咽的热流,眼眶也有点刺刺的。 武香忍不住抱紧了她,将脸埋在她的颈项间,属于她的香味慢慢飘进鼻端,缓和了一点激动的情绪。 “我也是!”他低吼,换来她更多的泪水和大大的笑容。 他用一道料理换来的不只她的发,还有她的心。 她,是他的发妻。 热闹欢腾的正月十五,艳城点妆宴盛况空前,照例吸引大批人潮。 艳城年度的盛事——由艳城的七名师傅选出当年长安京最美的女人,并让她站上艳城搭好的高台,展示新的一年艳城所有崭新的一切事物,再加上每年都有传闻中独一无二的珍宝,所以点妆宴早已成为长安京百姓元宵节的重要余兴节目。 今年的高台较往年矮,为了让人们更清楚的看见展示的美人和宝物。 无预警的,高台四周的灯火点亮了。 穿着一席嫁裳的美人儿站在高台上。 美得令人屏息惊艳。 但是……嫁裳? 所有来围观的长安京百姓都很好奇。 到底水三当家是要展示嫁裳,还是真要嫁人? “今年是嫁裳吗?”水铜镜在艳城里向外看。 每年的点妆宴都是由艳城的七位师傅主导策画,内容就连他们几个当家也不清楚,只有等到点妆宴正式鸣锣展开,谜底才会揭晓。 “朝师傅特地替三姊赶出来的。”专司衣裳统筹的水绮罗对自己的左右手很是骄傲。 为了替即将出嫁的水青丝制作嫁裳,原本已制作好的衣裳被舍弃,朝师傅日夜赶工才做出这套嫁裳。 “今年的宝物是什么?”凝神细看了一番,水铜镜并没有在水青丝身上看到任何宝物。 “就快来了。”即使在点妆宴这天也忙着处理艳城大小事的水胭脂突道。 “快来了?什么东西?”水铜镜不解的目光扫过其它姊姊,却只得到相同的困惑。 到底今年的宝物是什么? 就在几个姊弟面面相觑,心里闪过各式各样猜测之际,震天价响的怒吼盖过了所有声音—— “水胭脂!” 高大金色的身影出现在长安京百姓面前,武香一身暗金色的衣裳,搭配上赭红色的外裳,不同于寻常的新郎倌,却也不会令人错认——他就是艳府水三当家的夫君。 水铜镜瞪凸了眼,不敢置信地拔高嗓音,“那是宝物?!” “那身衣裳也是朝师傅亲手做的!”水绮罗语气骄傲的介绍,“为了喜气,成亲总是一身大红色,不过今年三姊夫身负“宝物”的责任,所以朝师傅特别用了金色的内里去点缀。” “这好像不是重点……”水铜镜有些畏惧地看着怒火熊熊的武香大步走向艳城的大门,随时都有可能杀过来。 “大姊,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端坐案前的水胭脂,视线始终没有移开桌上的信纸。 “水胭脂!你给我出来!”武香站在艳城外,中气十足的宏亮嗓音震得整个艳城彷佛都在震动。 排行在水铜镜上头的几个姊姊忍不住靠了过去,想看清楚发生什么事。 “大姊,我想你最好来一下。”水铜镜忍不住开口。 “甭理他。”正为信纸里写的事烦心,水胭脂没空搭理武香。 “可是……” “三妹会解决。”水青丝就在一旁的高台,等到武香冷静下来定会发现,到时候他根本不会想来找她。 是这样吗? 几个弟妹交换着眼神,心里同时闪过同样的疑问。 高台上—— 水青丝从武香一出现便发现了,毕竟他是她所爱的人,更是她的夫君——刚拜过堂的夫君,而且他喊得那么大声想不发现都难呀! 倚在高台的栏杆边,水青丝考虑着该不该出声唤他。 谁教他第一个喊的名字不是她水青丝,居然是大姊水胭脂,这让她有点吃味。 许是感觉到水青丝的视线,武香终于回过头正视那座架起的高台,在上头找到寻觅已久的娇妻。 “噢,情况不妙。”察觉两道浓眉扬起不悦的弧度,她嘴上这么说,脸却泛起柔美的笑容。 “你怎么会在那儿?!”武香又怒又不敢置信的朝她扔出惊问。 她应该在房里,应该在他们的新房里才对! 柳眉一拧,水青丝尽责的扮演小可怜的角色,“我……我……” 今年是她站点妆宴,不在这里要在哪里? 说来大姊也真可恶,安排她今年站点妆宴,又故意让她在这天下嫁武香,最差劲的是不告诉武香这件事,明显是在耍人嘛! “总之你别动,我上去!”发现四周并无梯子可上下,武香不希望她下来时摔伤了,决定亲自上去把她带下来。 在他心里甫过门的小妻子绝对没错,千错万错都是在她背后控制的大魔头水胭脂! “好。”吐了下粉舌,水青丝乖巧颔首。 谜底揭晓——当那个一副新郎倌模样的男人,带着熊熊的怒火出现在高台下,吓退一干人等,并要人架起梯子让他上去之后,再没有人敢怀疑水三当家是真的要出嫁……喔,不,是已经嫁做人妇了。 软嫩嫩的小手拉了他一把,武香顺利翻进高台里。 看着众人又惊又讶的眼神,武香拧起眉,占有性的揽过她的腰,不喜欢这个特地为了她架起来的高台。 “你怎么老爱站在台子上。”他想起长乐宴上的景象和现在相比,都令他极为不快。 “你又吓到大家了。”小手环住丈夫粗壮的腰,她将脑袋靠在他胸前,娇软的嗓音似撒娇又带着玩味。 武香眉一横。 “谁能忍受新婚之夜妻子偷溜出房?”沉硬的嗓音除了炽烈的怒火,更透露出另一种热火。 被灌完酒好不容易能进新房,谁知道前脚才踏进去,他便慌了! 他的妻子不在?! 明明就是在拜堂后由媒婆送进新房的,怎么会不见? 他抓来媒婆一问之下,才知道新娘连踏都还没踏进新房便被娘家派来的人给接了回去。 这要他怎能不勃然大怒? 就连两人的大婚之日水胭脂都能搞这些把戏,武香不禁怀疑水胭脂的势力到底有多大。 “没办法,今年是我要站嘛。”水青丝拍拍他因怒火而不断起伏的胸膛,试图安抚稍早已经正式成为她夫君,却无法好好享受洞房花烛夜的武香。 真是苦了他。 虽然她也觉得大姊这么做有点可恶,但点妆宴向来是艳城一大盛事,容不得她耍任性的。 “那个女人铁定是故意的!”武香指的正是艳府水家的头头水胭脂。 故意在这一天举办婚礼,又故意要丝儿在这种地方抛头露面。 搞清楚!现在他是她的夫,这种事没他答应就不行! 他的霸道和醋意明显写在脸上。 见状,水青丝甜甜的笑开了。 “喔……”一见她笑,所有人都醉了。 人美如花,国色天香。 恶狠狠的视线扫过底下看热闹的长安京百姓,武香脱下新郎倌的红色外袍披在妻子身上,怎么也不愿意让人多看她一眼。 “说到故意,你一开始还不是不愿意告诉我忘记的记忆。”水青丝仰起小脸质问。 “这有什么好说的!”他重重吐息,再次拜倒在妻子每一个眼波流转之下的媚态。 老天!现在该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为何要在这浪费时间? 水青丝挑眉,就像他最常做的那个表情,只不过脸上还是带着一贯的微笑。 “这么说我来站点妆宴,也用不着你管啰。” “这不一样!”武香低喝了声。 他是她的夫! “哪里不一样?”眨眨眼,她擅长的无辜神情,在承认爱他之后有功力大增的倾向。 武香突然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眼神既灼亮又火热。 她脸上那抹天真无辜的神情正中他的心,很对他的胃口,让他实在忍不住了。 刚从两人的洞房花烛夜溜出来的水青丝当然懂得那眼神的“别具深意”。 脸儿一红,她娇嗔道:“你快回去啦!” “好。”他想也不想答应。 水青丝一愣,下一瞬被他打横抱起。 “啊!你干嘛?” “回房。”他说完跃下高台,毫不恋栈。 他才不管水胭脂会怎样,或是其它人怎么想,总之,他必须立刻回到新房。 “不行,点妆宴还没结束。”水青丝一双媚眼心虚的朝水胭脂所在的位置瞟去,其实她也不想再站了。 武香没停下脚步,锐利的眼神瞪了水胭脂所在的艳城一眼,明显传达出要是她敢来破坏,他绝对会提刀跟她拚了的气势。 “可是……”水青丝还是很犹豫。 她也想回去,但不能不考虑抛下点妆宴的后果呀! 武香回过头,看着她的目光又变得炽热,彷佛她身上未着片缕。 蓦地,一阵长啸震天——“回去洞房!” 水青丝羞得抬不起头,整个人躲在他怀中不想出来。 这下好了,明天起,她又是长安京的大话题了! 【全书完】 水家关起门来的秘密讨论会 演出成员:水胭脂、水珍珠、水青丝、水绮罗、水蔻丹、水步摇和水铜镜等水姓众人(排列顺序等于年纪排行顺序);某作,os。 收音地点:某个号称强台扫过的夜里,在某作家。 os:麦克风测试、麦克风测试。 某作:那就让我先带来一首歌曲(被人扔垃圾,只好乖乖交出麦克风) os:五、四、三、二——(正经的比出ok手势) onair—— 铜镜:大家好!这是“艳色无边”系列的第一本,今天将要一并介绍接下来会出现的,敝人在下的姊姊们。 珍珠:谁说要让你介绍来着?哪边凉快哪边凑去!(一把推开水铜镜) 绮罗:二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还是交给铜镜吧。 铜镜:四姊真是看得起我。(苦笑)言归正传,这是在“艳色无边”这个系列的第一次出场呢! 步摇:之前在爹娘的故事里,我和铜镜完全没有露脸的机会。 铜镜:毕竟那时候我们才“刚出生”,连名字都没有。 珍珠:不过作者也太混了,难道她以为在最后这关起门来的讨论会里让我们出现,就可以不用写我们的故事吗? 某作:……(心虚+逃ing) 青丝:……(吃东西没空插嘴中) 胭脂:把话题导回正题。(严肃) 某作:不愧是水大当家,话一出口气势就是不同,没人敢拒绝!(狗腿) 铜镜:对了,我听说三姊的故事一开始是要命名为“五香乖乖”的,不是吗? 蔻丹:不是“色香味俱全”?(终于从发呆中回神加入话题) 步摇:我听到的是“好食者”耶! 珍珠:作者哪有如此好脑力?明明是“贪吃鬼”。 青丝:……(还在吃) 胭脂:最属意的是“锦衣玉食”,不过最后为了统一系列所有的书名,才决定不开玩笑认真命名。 水姓众人:原来是这样! 步摇:所以作者一开始果然是抱着开玩笑的心情在应付我们嘛! 绮罗:好像爹娘和姑姑的故事名字还取得比较认真。 铜镜:“月下美人”和“妾似朝阳”怎么听都比“五香乖乖”好。 珍珠:是“水家天香”吧! 水姓众人看向水青丝。 青丝:……(继续吃) 步摇:不过,不光是书名,听说三姊原本是要取成“水绿云”这个名字的。 珍珠:是作者在教育部国语在线辞典发现的词,脑子不太好的作者打上“形容头发”这一串关键词来搜寻,结果出现了“绿云”,她大为惊艳,觉得叫“水绿云”很好听。 铜镜:最后为何作罢? 绮罗:因为她得接受“绿云”这个词汇并不是每个人一看便知所指的是头发,只好乖乖的更改回“青丝”啰。 步摇:不过我倒是觉得“水青丝”比较适合三姊。 某作:拍水青丝的马屁有用吗?她不过是个比较会吃,但没丝毫贡献的人…… os:她的贡献就是成为这个系列本篇的第一位牺牲者呀! 绮罗:但姊夫是“五香”,照理来说三姊应该叫“八角”吧? 珍珠:别说了,你们不知道光决定这本书要走“吃”的路线,就已经够让作者怨叹自己以前看“小当家”时不做笔记。 铜镜:最近还有一部动画“烘焙王”,作者倒是可以考虑看看。 步摇:也有“天下第一味”呀! 水姓众人:…… 铜镜:所以接下来每一本书都要以“水家xx”为范本吗? 胭脂:以作者的脑袋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某作:也不用动不动就提到我的脑袋吧……(哀怨) 步摇:接着是谁要被出清呀? 蔻丹:“度假我去,稿子就交给你们了。”这是作者离去前说的话。(又从另一段神游中苏醒) 水姓众人:离去?!(惊) 步摇:想不到作者年纪轻轻就……(默哀) 某作:ㄟㄟ,俺还活得好好的,况且我明明就是说“度假我去”!话听到哪儿了!(翻桌) 绮罗:那她去哪儿了? 铜镜:就是啊!至少告诉我何时会写到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也好。 胭脂:(从袖口拿出一张纸)我这儿有一份作者拟定的出清顺序名单。 某作:你怎么会有?!(花容失色) os:你有“花容”吗? 某作:=..=+(射出能够杀人的钢笔) 步摇:大姊英明!请容小妹我先了解一下。 珍珠:(推开水步摇)没听过“孔融让梨”吗? 步摇:是二姊你的书名?(故意装傻) 胭脂:没料想这份名单会引起咱们姊妹的争吵,还是暂时由我保管。(将名单锁进锦盒里) 绮罗:大姊打算独吞? 胭脂:(瞪向水绮罗) 绮罗:(装傻转身) 胭脂:对了,铜镜不是要介绍所有人吗?这会儿是跑到哪去了? 某作:是在……(往前浏览发现话多的水铜镜好大段没发言) 步摇:啊!刚才替大姊把锦盒收起来的那个人好像就是铜镜! 珍珠:什么!怎么可以让那个小鬼抢先! 步摇:这下好玩了。 绮罗:水铜镜!记得告诉我,我排在第几个!(大喊) 蔻丹:有蝴蝶……(又陷入另一个神游太虚) 某作:这比较像毒瘾发作的患者会看到幻觉吧! 胭脂:三妹,你倒是说说话,这个故事里你可是主角。 青丝:(终于吃饱)其实…… 水姓众人:(停下吵闹仔细听水青丝的话) 青丝:我个人是觉得“xx”比较好。 水姓众人:……(倒+乌鸦飞过) 某作:因为包括严肃出名的水大当家都不慎从椅子上跌下来,这次的讨论会就到此结束,请大家期待下一次的乱七八糟讨论会?! 水姓众人:不是关起门来的秘密讨论会吗? 某作:(硬是挤开水姓众人)大家掰掰——啊,对了!最后不能忘记—— 水姓众人:(齐声道)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良久,负责收音的os发现—— os:啊不是说要介绍水姓众人吗? 远处,水姓众人伙同某作一起吃火锅吃到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