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相》 第1章 「斗殴」 叶池初到秦州的那日,正是春末夏至交接的时候,气候宜人,他的心情也很不错。 马车行驶在颠簸的官道上,他时而探出头去看看,只觉四处都是一片湿漉漉的,疏风之中还夹杂着青草的芬芳,大约是恰好赶上了雨季。 “还有多久才到?” 赶车的书童闻声,望了望远方,有些闷闷不乐道:“马上就能到秦州了。” 叶池没有再接话,能理解他的不满。 秦州是卫国最小的一个州,靠近边关,路途遥远。所谓天高皇帝远,这个地方的混乱程度可以想象,州牧的位子也一直被人踹来踹去。一些官员早就忌惮摄政王,想着法子将其身边的人弄走,这回就轮到了他的头上。 离开京城的那天,他拿着任职书与官印便上了马车,只带着小书童长素随他远去。 “公子你可真是好说话。”长素憋屈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个鬼地方能做什么啊!听说上一任州牧干了半年就得了失心疯,陛下看不下去了才准许他回朝,若是公子你也……” 他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越想越觉得悲伤,一悲伤就开始抹眼泪。叶池倒是没多大的感触,笑着耸耸肩,修长的手指拂开了车帘,恰好看见不远处的秦州城弥漫起了黑烟,城里城外都显得很沧桑。 人声嘈杂,难以辨识,还有各种叫喊之声。长素心里慌慌的,连忙停下了马车。 莫非城里……出了什么事? 叶池一惊,连忙下车进城,而长素胆子尚小,死活不敢随他进去,只好在外守着马车。 秦州城内倒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枪林弹雨,与其说是出事不如说是在打群架,只见有十几个壮汉举着锤子在前方挥舞,与他们交战的则是一群官吏,瞧装束想必是来自秦州的衙门,一时间打得热火朝天,房子塌了木头倒了,尘土飞扬。 叶池感到很头疼。 难怪……没有人愿意来这个鬼地方。 他置身于满是硝烟的长街之上,想跑吧来不及了,讲和吧又谁都不认识,踌躇之时,脚下不慎踩到了什么东西,险些一个猛子栽出去,同时听见了一声低低的痛呼。 低头一看,在他的脚下是一块绯红色的什么东西,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个人,似乎在刚刚的混乱之中被困在了墙角,随即若干木头压了下来,一时无法脱身,露在外边的袖子还不慎被他踩了一下。 ……出人命了! 他想也不想地将木头搬开,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明艳如火的倩影,年轻的少女身着一袭绯红衣衫,支着身子坐在墙角,沾着灰的小脸有些难以辨认,唯独一双眸子冰冰冷冷。 “姑娘,你没事……” “——继续战。” 少女忽而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他在震惊之中被扼住了脖子,眼见她掸掉了身上的灰,上上下下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没见过你,外地来的?” 她说话之时,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但渐渐松开了手,似乎是确定他没有威胁。叶池满目疑惑,正欲询问什么,衣领却又被她一拽,整个人向着墙上撞了过去。 在他的身后,那少女正以四两拨千斤的攻势解决了两名向他们冲过来的大汉,罢了弯腰拾起地上的拳套戴上,甚是豪气地将双拳一合,顷刻关节活动的声音便传入了他的耳中,清晰到刺耳。 “——全部停手!” 她的嗓音清澈响亮,一时间令对面的闹事之人都停住了动作,纷纷转头往这边看。然而正如她预料的,这些人都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同样亮出了拳头,一步步向着他们逼近。 叶池有些愕然。 早就听说秦州人不太好相处,可没想到聚众斗殴竟是一件这么平常的事,连个看起来如此娇贵的女孩子也……难道自上一任州牧离开之后,这地方就没人管了? 不等他想明白这个问题,眼前的红衣少女已然冲出去制止这群人;便在这时,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一路小跑过来,看模样是个师爷,对着那少女的身影唤道:“澹台大人!这些闹事的不肯束手就擒!” 那少女闻声回头,却不慎被人抓住破绽击了一掌,踉跄后退了一步。叶池连忙上前扶她,哪知师爷比他快那么一步奔过去,又因不懂武功而被打了回来,肥胖的身子直溜溜地撞回来,将三个人连成直线打退回去。 少女没想到被自己人坑了,眼疾手快地一抓,想将叶池推出去,以免他被撞出个什么事来,哪知脑袋却在同时被师爷那肥胖的胳膊肘一顶,头猛地一低,“吧唧”一口亲上了什么。 这边的师爷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形,一转头却望见了十分惊悚的一幕。 只见少女的朱唇恰好落在了那个没见过的青年的嘴角,亲得还挺用力。她微微愣了一下,但旋即恢复了神色,一把松开了手,听得不远处传来人声,大约是衙门的支援到了,有些不耐地活动活动手臂,大摇大摆地走了。 叶池却完全没有那么潇洒,半倚在墙上,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巴,仍是未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好和师爷面面相觑。 他捂着嘴,非常可耻地……脸红了。 *** 从医馆出来之后,叶池很快了解到了秦州城的情况。 卫国作为七国之一,受到了雁国那边的影响,多年前开始实施了女官制度。而那红衣少女名唤“澹台薰”,正是秦州的州丞,也就是他未来的二把手。秦州离边关近,三教九流不在少数,街头闹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有时连衙门也会牵扯其中。 他揉了揉眉心,而很快长素也进了城来,抱着他的大腿就哭:“公子啊还好你没事!我在外边听说这些个黑帮下手可狠了,尤其是那个姓澹台的,快让我看看有没有受伤……” “不,我没事。” 叶池有些好笑地望着他,听得“澹台”二字,不经意地抬起手摸了摸唇角,整张脸都有些尴尬,心中一时感到十分怪异,像被人挠了痒痒。 与此同时,秦州衙门这边彻底炸开了锅。 师爷是个大嘴巴,于是小吏们早早便听说了他们的州丞大人亲了一个陌生人的事,一个个都表示忿忿不平。 秦州这边的官员之中,总总也就两个女子,一个凶得连鬼都怕,另外一个便是年方二八的澹台薰,模样端庄俏丽,为人也甚是仗义,众人恨不得将她供起来。 ……哪个兔崽子这么好运?! 一旁的澹台薰无心去理会那些闲言闲语,只是静静凝视着窗外,微微凝眉。 昨日一大早便听说东街的两个帮派打起来了,她带人前去调停,不知怎的也加入了战局,后来隔壁的一帮人瞧着兴奋,同样掳起袖子来了,一时都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队友,只知道不停有人喊“你来啊来啊”、“当老子不敢啊”…… 她奋战了数个时辰之后,觉得有些累了便去街角歇歇,哪知不知是谁打得太激动,险些把人楼给掀了,木头砸了下来,将她困在了角落,还未来及挣扎就被人踩了一脚。 所谓出师不利。 不过不要紧,这群人……迟早都得听她的。 这般想着,她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明亮的眸子闪烁着微光。除却这惨烈的斗殴事件,秦州实则是一块山明水秀之地,暮春三月,绿木成荫,街对面的一棵树下正立着一个青年男子,一身月白云纹长衫,显得清俊从容,温和悠雅,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似乎是在找什么地方。 澹台薰定了定神,而师爷也同时注意到了那个人,惊呼道:“就就就……就是他!” 捕快们对于外来之人素来是比较排斥的;一是因为小城不怎么欢迎外人,二是因为这里太乱,万一真出个什么事,秦州的官府须得负全部责任。 思至此,其中一个小捕快健步冲了过去,扬手道:“去去去,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叶池不应,细细打量一番他的装束,微笑道:“这里就是秦州的官府罢?我是来这里……” “叫你赶紧回去!”不等他说完,小捕快便已开始有些不耐烦,憋红了脸,“外地人少跑秦州来,而且澹台大人不会对你负责的!” “……啊?”叶池愣是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嘴。 小捕快再次喝道:“别这么念念不忘的,早回家早安全!” 听得此言,在不远处围观的师爷等人皆是忍不住笑了。叶池没再说话,大抵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眼前这小捕快纠结的应该就是昨日他被“轻薄”的那一回,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捕快瞧他压根没有离开的意思,更是不耐烦了,正欲出手撵他,却见他不紧不慢地亮出一枚官印,神色不似方才的温和,宽袖轻轻一抖,扑面而来的书香气,厉声正色道:“本官是秦州的新任州牧叶池,这是我的任职书,还有什么疑问么?” 此话一出,不单是那个小捕快傻了,连澹台薰都是一愣;衙门里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从今日起,”叶池环视一圈,最后看向了不远处的澹台薰,“秦州由我正式接管。” 第2章 「轻薄」 秦州的衙门今日是出奇的安静,隔着老远便能看见小捕快们笔直地站成了一排,一个个昂首挺胸,连大气都不敢吱一声。 要知道,往常之时,衙门之中遍地都是瓜子壳,时不时还有人搓两圈麻将,俨然是一个聚众赌博的宝地;然而今日,不仅前堂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都是一尘不染,官吏们整装肃穆,就差没喊两声“威武”。 “嘿嘿嘿,原来是叶大人啊,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师爷一直在赔笑,脸上的肉挤得都能堆起来,“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啊,不是说要到下个月么……” 叶池望着面前的这一干人,诚然倒也没怎么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无可奈何。秦州被朝廷放养了多年,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也大概能料到,从上一任州牧得了失心疯后回来时那披头散发的模样,他便仿佛看到了他未来的仕途。 小捕快们知道闯了祸,一个个都不敢说话,纷纷往师爷那边使眼色,指望他能花言巧语地化解掉这个矛盾,毕竟得罪了刚上任的州牧,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他们悲愤之余,余光却瞥见一侧的茶几旁还坐着个人,正是从方才开始就没有动过的澹台薰,一袭红裙明亮似火,在这衙门之中显得尤其违和,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叶池。 她仍然在皱眉。 原来这个人就是新来的州牧。 上一任州牧就是个书生,混得非常寒酸,年近五十了连殿试的大门都没进过,还一点拳脚功夫都没有,又经不得吓,没来多久就疯了。 昨日她与眼前这人打过照面,也是个没有武功的,不仅很年轻,看模样还像个好好先生,估计这个位子……坐不长久。 叶池叹了口气,将官印递回给了长素让他收好,扶额道:“秦州黑帮横行,你们不去解决反而还跟他们打得这么欢,有没有一点做官差的自觉?” 其中一个小捕快挺起胸膛出列,自豪地扬眉,义正言辞道:“我们有努力磨练干架技术,一百零八次战役中只输过六次!” 话毕,众人齐声鼓掌。 “……”叶池的心脏有点疼。 他沉默了很久,像是在安慰自己,少顷才道:“就算是黑帮,也不可能无故打起来,秦州这里……到底有什么矛盾?” 提到这件事,小捕快的神色不悦:“还不是他们划了地盘之后天天打架?一开始我们去劝还有点用,哪晓得后来……” 他没说下去,小心翼翼地往澹台薰那里瞥了一眼,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怪异。 叶池有些不解,却见澹台薰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上的拳套包裹住了关节,只露出了纤细的手指,冷不丁道:“因为我。” 她徐徐走到叶池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续道:“我是一年前当上州丞的,不过那些帮派的人觉得女子为官是大忌,自那之后就不肯听衙门的话了,我们没有办法只能靠武力镇压。” 她的声音较为低沉,吐字清晰而快速,脸上很少有表情,举手投足之间都更像个男子,给人的感觉正如她那敏捷的身手,干干脆脆,十分利落。 在秦州这个地方,用京城的那套是行不通的,朝廷对这里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等弹丸之地也闹不出什么事来,唯独苦了他这个刚上任的州牧。 澹台薰低头凝视着他,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之中凑了上去,面对面盯着他,忽然问:“你会武功么?” 叶池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又联想到之前的那一吻,耳根子莫名有些发红。他初时觉得她是害羞才跑了,后来发觉她根本不在意此事,作为一个女孩子家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清白受到了动摇,连这一群捕快都比她急。 “不会。”他尽量保持镇定,摇了摇头。 澹台薰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道:“在这个地方,不学点防身术活不下去。” 言罢她转身便走了,微扬的裙摆像绽放的花蕊,大步流星地出屋,潇洒的举止实在不像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子。 小捕快们站得更加笔直了。 *** 四年前的正月,澹台薰第一次踏进衙门。彼时她只有十二岁,本是决定帮母亲打打下手,哪知没过几天就把城外一间寨子给端了,后来又横扫了西街三条巷,令人闻风丧胆。 众人都很惊悚。 她生得秀丽,五官精致到好似是玉琢出来的,总是喜欢穿着大红衣衫,身段窈窕,只一眼便令人难以忘记。 当年那间山寨的寨主就是这么嗝屁的,觉得她这么可爱的女娃娃怎么会对人有害呢,这么讨喜真是让人想抱一抱啊……然后他的门牙就被一拳打飞了。 卫国是大国之一,其余州府都甚是和谐,唯独秦州的黑帮多如牛毛。东街的那群人,若是到了成年还没入个什么帮派,注定要被嘲笑;一帮人从她母亲那时就瞧不起女子,对于州丞的位子由个女人来坐十分有意见,到了她这一代便更是肆无忌惮。 迟早…… 澹台薰微微握了握拳,忽然间听见有人在叫她,一转头才知是郑师爷跟了来,苦着脸道:“澹台大人啊,下官终于找到你了,叶大人跟你说完话之后整个人都有点不对劲啊,你是不是伤到人家了?” 澹台薰想了想,不明白她一没出拳二没出脚是如何伤到叶池的,良久才顿悟:“他觉得我嘲笑他不懂武功么?” 郑师爷点点头,又摇摇头。 衙门那边的叶池,耳朵根子已经红了快半个时辰了,别人注意不到,但可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被人说了一句就气得脸红,这州牧大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呢? “人家叶大人新官上任,关系闹僵了可不好,要不你去巴结巴结他?” “怎么巴结?” 师爷倒是被她给问住了,想了一会儿,指了指对面的酒窖:“要不……买些酒给他送去?” 澹台薰一想,似乎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往口袋里一摸,凝了凝眉头。 “我……钱不够了,可以不送么?” “……” *** 同一时刻,蹲在地上收拾档案的叶池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然后很惆怅。 澹台薰到底还算个管事的,平时的公文都有及时处理,只是之后的档案就撒手不管了。小吏们比她还干脆,索性全部堆在了一间屋子里,将门封得好好的,没事绝对不打开来。 撤职……全部都给他撤职! 叶池叹了口气,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卷宗,提了纸笔前来收拾,忽闻身后的大门被人打开了,以为是长素送了东西来,直到他被人揪起了脖子,才看清站在他面前的红衣少女。 “给你。” 澹台薰依旧面无表情,手里却提着一壶酒递到他面前,见他迟迟不接,不耐烦地往前送了送:“这个很贵。” 叶池木讷地接下了酒壶,正想说他其实不怎么喝酒,霍然意识到……她是来道歉的? 他温和地笑了笑,面庞宁静俊雅:“不必放在心上。其实你的本职工作做得不赖,若是能更加守规矩一点……” 澹台薰没有听进去,觉得很麻烦,正想转身离开,谁知衙门那边却传来急报,道是东街那边重建房屋时出了差错,将几名无辜百姓牵扯了进去,如今正被压在木头底下退不出去,情况很是严峻。 市井之中平时打打架就算了,但无论是那群黑帮还是他们这些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即是不能将任何普通民众牵扯在里边。 不知是谁坏了规矩,澹台薰自是有些生气,刚一赶到便瞧见了许多横七竖八的木头桩子,隐约能听到对面的哭声,大约是真的有人被困在了里边。 她想也不想地冲了过去,手臂却骤然被人一拽,一转头,是叶池站在她身后,摇头示意她不要过去:“你想一个人搬那么重的东西么?” “放开,我搬得动。” 她的目光中难得露出了动摇,似乎还有些恼怒,但叶池始终没有松手。就算再怎么会打架,她那胳膊仍旧很纤瘦,没准还没搬起那些梁柱,自己就先脱臼了。 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么逞强呢…… 他正思考着该如何劝阻她,然而澹台薰却已然挣脱开了他的手,走至近处,两手撑在一根梁柱下,闭上双眼用力一抬,瞬间便将一根一尺粗的柱子掀了出去。 “……” 他觉得她好可怕。 叶池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向身后之人挥了挥手,命令随他前来的小吏处理这一现场,还分出一批人遣散了看热闹的群众。 人们对这个新来的州牧感到很是陌生,对于衙门那边的命令也只当笑话听,直到捕快们真的来赶人了,才慌慌张张地走了。 事情很快处理完毕。塌方时被困在下方的共有十一人,好在并无伤亡,皆是被澹台薰救出来的,其余的小吏基本只是在一旁观望,一副“有咱州丞大人在什么都不要紧”的模样,只负责伤患的处理工作。 澹台薰放松了一下胳膊,了解了大致的情况,回衙门之时与叶池同行,闻他道:“以后不要再这么逞强了。” 他说话时总是很淡然镇定,接受现实的速度非常之快,不像上一任州牧那般哭哭啼啼,动不动要死要活。心灵如此坚强的一个人,一时令她有些不适应。 她点头应下,却突然瞧见叶池朝着她的方向倒了过来,原来是一个玩耍的孩童不慎撞到了他,又因二人恰是面对面,他就这么径直朝着她栽下。 澹台薰目光一凝,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问:“没事罢?” 叶池勉强站定,因为倾着身子,下巴蹭到了她的秀发,麻麻痒痒的,登时尴尬了起来,耳根子以可见的速度红了。 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澹台薰不解道:“你怎么了?” 叶池即刻退开一步,闷了一会儿道:“你可还记得昨日……” 他停顿了良久,似乎很难以启齿。澹台薰想了想,终是明白了他想说什么,眉间已有些不耐:“你是指,我昨天不小心亲了你这件事?” 没想到她会说得如此直白,叶池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只好无可奈何地点头。 澹台薰幽幽地注视着他那张英俊柔和的脸,不喜不怒,终于明白他耳朵红并不是因为师爷所谓的动怒,而是因不知该怎样面对尴尬。 叶池知晓她虽然豪爽,但到底是个女子,迟早应该将此事说清楚。所谓男女授受不亲,日后还得相处呢不是,谁知却见她微微颦眉,平静道:“你好麻烦。” “……” 他捂着胸口,感觉像是……中了一箭。 第3章 「地段」 良久,他才问:“我……很麻烦么?” 澹台薰点点头,指了指他的耳朵,“红了。” 叶池扶额,又往后退了一点,移开她伸过来的手,凝视着她毫无异样的双眸,问:“你……有没有读过《女四书》?” 澹台薰看了看他,点头:“读过,不过我更喜欢《四杀拳》。” “……” “你要看么?”她续问。 “……”叶池摇头。 简直无法沟通。 *** 翌日,城中一大早便下了一场雨,将先前的乌烟瘴气洗刷得一干二净。秦州一直是这样的地方,很小、很能闹,每每发生什么大事,第二天满城人都开始八卦。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大家都很熟悉,就算天天打架,也不妨碍到谈天说地。 澹台薰去买早饭时,城中已经传开了新任州牧到达的消息,东街那边的闹事者也立马消停了下来。毕竟是朝廷派来的州牧,自己疯了倒没什么,万一有个什么别的闪失,他们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斗殴事件如往常一般很快被平息,至于被毁的房子全得由那些帮派自个儿掏腰包,这一点令澹台薰很满意。 秦州的帮派总是喜欢起听起来很高端霸气的名字,归根结底是为了面子,正如就算吃了衙门的亏他们也会自己掏钱修屋子,就是怕帮众嫌太寒酸一个接一个跑了。 这些个帮派其实是多到数不清的,随便几个人画个旗子或织个衣服就觉得能自立门户了,但其实里面最多也就几十个人,有不少名字都是编来凑数的。她觉得很麻烦,懒得去记,只用数字来标识,最后就变成了一二三四帮。 小雨淅淅沥沥,沿街的叫卖声也越来越响亮。澹台薰拿着包子打着伞,想这个点应该人还没到,谁知进了堂才看见叶池和长素已经坐在里边了,略有些惊讶。 “公子,摄政王的信中说了什么?” 长素个头不高,神采奕奕地望着正在读信的叶池,满目期待,而澹台薰却是愣了一下。 卫国的皇帝是个十岁小童,爷爷和父亲死得都早,最年长的皇叔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摄政王。因为远在秦州,她对京城之事不甚了解,只知摄政王很励精图治,因为权倾朝野,树了不少敌人。 “不过是问我们过得习不习惯罢了。” 叶池淡淡一笑,将信收了起来,一抬眼注意到澹台薰走了进来,正想打招呼,只听她道:“你之前在朝中……是做什么的?” 被派来秦州的人大多是贬官而不是升官,他却自始至终没有表达出一点惋惜,每天都很悠闲自在。澹台薰不太能理解,觉得他要么就是缺心眼,要么就是先前的官职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人在京城,就算是个七品小官,处境也比这个秦州州牧好上个十万八千里啊。 “不过是陛下身边的辅臣罢了。”叶池轻描淡写地回答,注意到她直勾勾的眼神,便问,“怎么了?” “辅臣……”澹台薰想了想,皇帝身边的人官职都不低,普通官员从御前被贬至秦州,起码连跌三个品级,正常人不可能没有反应,所以只可能是…… “太监?” “……” 叶池揉了揉眉心,而长素却是气笑了。 “澹台大人,我家公子怎么可能是……”他边解释边觉得可笑,不由有些恼火,而叶池却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无妨。 澹台薰还是有些好奇。想上任的州牧不过是做到了工部侍郎,却走哪儿都要吹嘘一遍;而他不愿意说……一定是什么难以启齿的官职。 既然很难以启齿,她就不问了。 她的疑惑随即烟消云散,知晓叶池尚不熟悉这里,遂取来了一卷文书,递过去道:“这次闹事斗殴的是九帮和十六帮,为的是争一块地皮。” 叶池对于她的代号听的不是很懂,翻了翻她呈上来的册子。 字迹娟秀,行文流畅,词藻简练而准确,每一行都规范到令他想要称赞,难以想象是出自眼前这个少女之手。 他抬头望了一眼:她手上仍然戴着拳套。 如澹台薰所言,近来城中的不安分主要是与一处赌坊有关。此地地段绝佳,位于闹市区之中最繁华的一条街,简直就是一棵摇钱树。赌坊的老板先前也是在道上混的,到了迟暮之年觉得还是清闲日子最好,遂决定将这赌坊转手卖出去。 作为秦州城第二大赚钱的场所,这间赌坊自然是人人垂涎的宝地,几个帮派都想要,纷纷出了价,但到底都是血汗钱,出太多觉得亏,少了吧又怕竞争者出的更多。 卫国的管理很规范,关于地皮的买卖上明文规定了不允许叫价,要么便是由卖家直接公布价格,要么便是经由商行批准,给出一个期限,由买主出一次且仅一次价,卖家从中取价格最高者,但各个买主之间并不知晓对方给出的价格。 买主的身份卖家是不能透露的,且谁也没傻到把自己的价格透露出去。如今离最后期限还有将近一个月,澹台薰总觉得其中有人作梗,否则矛盾不会这么快激化。 长素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他们不可以文明地等到期限结束?价高者得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么?” 澹台薰幽幽道:“那群人若是能文明地等下去,这里就不是秦州了。” “……” 叶池大概了解了情况,但似乎没有继续讨论下去的意思,默默将册子合上了。澹台薰对于这种事见得很多,知道往后只会越闹越大,若是官府不出面调停,秦州城估计会炸开了锅。 赌坊那边对此是无所谓的,哪怕天塌下来,只要能赚到钱,对他们来说区别都不大。她当日便亲自上门去见那老板,想要求提早结束出价的期限,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赌坊那边在商行出告示是要花银子的,期限不到不会决定最高价。”随她同去的小捕快也很惆怅,闷闷不乐地回到公堂,“商人嘛都是见钱眼开,在哪里都一样。” 澹台薰略一思考,眸子忽然闪了一下:“我们有多少钱?” 捕快们不知她所言何意,奇怪道:“不多。” “凑一凑。” 出价的告示是须通过卫国律法的,他们无权干涉,唯有卖家本人可以提前取消。既然是为了钱,大不了便由他们贴一些银子。 澹台薰寻来了衙门里的捕快们,十几只手伸出来,一共凑了三两银子,其中她出了二两九百文。 “你们还是不是衙门的人了?”她凝眉道。 其中一个小捕快苦着脸,可怜巴巴地拿着十文钱,道:“大人你就放过我吧,我家里还有十几个弟弟妹妹……” 澹台薰打断了他的话:“胡说,你昨天才告诉我你是独子。” “……” 众人随即一同看向了叶池。 他正坐在一旁批公文,捧着一杯热茶,从方才开始便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只是一直没有吱声。此刻被一群人注视着,尴尬地咳了咳,摊手道:“我没有钱。” 不可能。澹台薰觉得他全身上下只剩钱了。 她盯着他身上的云纹宽袖曲裾袍,以及他头上的雕纹银冠,举止亦是大方而稳重,忍了很久才没有去把他的衣服给扒下来,最后还是决定直接去赌坊。一提到要动武,几个年轻捕快心里就有点小激动,拿着武器准备出衙门,却被一个轻声拦住:“那个……不许去。” 叶池的声音很轻,但却不容置疑。 “为什么?” 他温和的目光中泛起一丝难以捉摸,波澜不惊道:“你们是官差,不是土匪。” 澹台薰注视他片刻,上前问:“你有更好的方法么?” “暂时还没有。”叶池摇头,实话实说道,“秦州虽然是个混乱的地方,但你们也不能跟着在里面斗殴,官差有官差的职责。” 澹台薰看了看他,思忖一阵,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取来了一个人形木雕,没有刻脸,只能从轮廓看出是个男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叶池有些疑惑,以为她是要送礼物来贿赂他,谁知她却抓着那小木雕的两条腿,还特地在他面前晃了一下,随后猛地用力一扯,那个可怜的木雕顷刻从中间断成了两半。 “……” 全场都安静了。小捕快们突然下意识地抱了一下腿,看着……有点肉疼。 澹台薰不语,只是一瞬不是地看着叶池,郑重地将那个从胯部裂成两半的木雕放在他的面前,还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示意他仔细看看。 “……” 叶池咽了下嗓子,瞧见他对面的小捕快全都落荒而逃,扶额道:“就算你威胁我,我……也不会让你去的。” 闻言,澹台薰并未生气,反而是露出了几分惊讶,大约是第一次遇到不吃这一套的人。 ……好麻烦。 她定了定神,漠然开口:“秦州和你的京城不一样,你的解决方法在这里不一定奏效。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比你要熟悉很多。” 叶池无可奈何道:“也就是说,你不会听我的话?” “对。” 尽管知晓她有她自己的行事手段,他却没料到她会如此坚持。用官职来压她自然没问题,但……不太像他的作风啊。 “那我们来赌一局如何?”叶池放下笔,气定神闲道,“我准许你自己去解决这件事,但是不许按你方才的想法带人去抄了赌坊,看谁解决的比较快。你若是输了,就得一直听我的话。” 澹台薰似乎是来了兴趣,目光明亮:“那我若是赢了呢?” “你想要什么,我尽量满足。” “好。”她第一次露出了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仿佛这是唯一一件能让她如此在意的事,“我若是赢了,你就让我当州牧。” 她一字一顿地开口,眼神坚定不移。叶池虽然不知她为何如此执着,但并未多问,只是点头道:“好,没问题。” “如有反悔,形同此雕。” “……”他默了一默,瞥了一眼那个壮烈牺牲的木头小人,“……好。” *** 天很快暗了下来。是夜,皓月当空,澹台薰从城内回来之后,觉得有些疲惫。她伸了个懒腰,决定在院子里散散步便去睡觉,却注意到一个黑影慢悠悠地从另一条路摸索而来。 虽说秦州不太平,但没有谁敢在大半夜擅闯官府,可官差们应该早已回了家去,那么这人是…… 带着疑问,她轻轻地向那人走去,只见月光的银辉之下,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缓缓朝着她走来,双手举在前方晃来晃去,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声音,低声唤道:“……长素?” 二人相隔不过一丈远;借着月光,澹台薰清楚地看到了叶池,一袭长衣在月光之下如霜似雪,从容自然,而对方却仿佛不知晓她是谁,摸索着前进,双眼无神地看着她,又不像是在看她。 “你再走就摸到我了。” 她冷不丁出声,把叶池惊得后退一步,这才注意到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侧面,不由好奇道:“你……看不见么?” 叶池定了定神,但行动仍有些不便,笑容有些无奈:“我晚上的时候……没有光就看不见。” 第4章 「夜盲」 听到这个回答,澹台薰默了默,似乎有些意外:“我认识一个大夫可以帮你治一治。” “不必了。”叶池摆手笑笑,“我这是先天的,治不好。” 她低头想了片刻:“要多吃鱼。” 她说得一本正经,令叶池微讶:“你……很了解这个病么?” 澹台薰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他的脸。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色太晚,他的双眼较之白天的确显得很无神,唯独一张脸还是俊秀儒雅,如此好看。平时穿着宽大的袍子看不出,如今只着了件单衣,才显出身形有些消瘦。 “你怎么还留在这里?”澹台薰问。 “我在整理卷宗,不过灯燃尽了,长素跑去添新的,结果一直没回来。”叶池疑惑道,“已经快三更了罢,你不回家去么?” “我住在这里。” “……?”叶池愣了一下,“……什么?” 这里……这里连张床都没有啊,她竟然住在这里? 难怪她每天都是第一个到,他还以为她是起得特别早,没想到她只是住在官府里罢了。 “很奇怪么?”澹台薰神色不变,目露惑然,“我在这里住了快一年了。” 叶池难以置信,不可思议道:“你……没有家么?” “有,不想回去而已。” 她的嗓音总是平平淡淡,再加上光线昏暗,看不见脸,令他完全察觉不出她的情绪。这一阵沉默显得有些尴尬,叶池正欲转身回去,却忽然被人握住了手。 澹台薰的手是冰冰凉凉的,小小软软却很有力。叶池一怔,慢条斯理地想将手抽出,谁知对方握得更紧了。 “你不是瞎了么,我送你回去。” 言罢,她波澜不惊地拉着他就要往回走,叶池想要挣脱,无奈她使的力气很大,只好道:“我不是瞎了,只要点上灯我就好了。而且……你可有听说过‘男女授受不亲’?” 澹台薰略略蹙眉,松开了手。 这个人好麻烦。 往常她把外边那些人打倒在地的时候,根本没有人敢说什么;而他不过是被她碰了两下,怎么一直纠结在这件事上呢? “男人的手是不能随便碰的么?”她突然问。 “不,应该是女人的手不能随便……”叶池没有说下去,无法想象她是在怎样的生活环境下长大的,一时也无心再说,“你住在这里总归不方便,明日我去帮你找个住处罢。” 澹台薰闻言,有些讶然地抬了抬眸子,摇头道:“我的钱不多。” “这个倒是无妨,我可以替你付,只是你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了。”叶池无奈道,“你……平时都睡哪里?” 她一本正经道:“被子里。” “有床么?” “没有,有桌子。” “……” 虽然不知道她家究竟在哪里,但她……似乎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可怜。 叶池沉思片刻,道:“这样吧,我去给你打听打听住处,实在不行……你暂时来州牧府也好。” 澹台薰听罢,神色难得温和了起来,微声应道:“好。” 在晚间之时,不知是不是因为看不见,他的听觉会变得比平时灵敏,听出了她的情绪与以往不同,遂问:“你……笑了么?” “没有。” “……” 刚刚步入夏天,晚风有些微凉,叶池穿得比较少,不由打了个哆嗦。澹台薰想把他带进屋,又顾虑到不能碰他,只好牵着他的袖子将他领进了书阁。 她有些惊讶。 往年的卷宗在这里堆了不知道多久,原本还是有办法整理的,可随着案子越来越多,连她都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而今不过是一天多的时间,他几乎已经整理了一大半,时间、种类标记得清清楚楚,摆放得整整齐齐,令整间屋子一下子焕然一新。 “长素回来了么?” “还没有。”澹台薰松开了他的袖子,点了点他的肩膀,示意他进屋候着,“我那里有蜡烛,我去拿。” 她说着便转身走了,少顷举着一支蜡烛从走廊的那一头徐徐步来。柔和的烛光令叶池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是澹台薰那张白净好看的脸,明艳的红唇在烛火之中显得十分朦胧。 “多谢。” 叶池微微一笑,与她一同在屋子里继续收拾。澹台薰的动作比他要慢许多,明显对此不是很熟悉,分类时都要上下仔细看一遍才能提笔写标注。不过这本该是主簿的工作,只是这衙门里的人一个比一个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倒也难为她了。 “我一直很好奇。”他突然开口,“除了你和郑师爷之外,这府里还有其他管事的么?” “有。”她点点头,垂了垂眸子,“不过他们全都被原先的州牧撤职了。” 这个回答并没有令叶池感到惊讶。 “把他们都找回来罢。”他叹口气道,“短时间内不一定招得到合适的人,了解这工作的人最好。” 澹台薰低声应下,有些奇怪他为何不问撤职的原因,但想起他或许是个缺心眼,再加上那夜盲的症状,不免升起了同情心,望着他的背影不动。 叶池的身形比她想象中要消瘦,她起初认为这是不懂武功的人的通病,后来才发觉长素偶尔会去药房取一些药来,不知究竟是治什么的。 夜色愈发浓重,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更。澹台薰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注意到叶池已经许久没有动过了,有些好奇地上前一看,才知他竟是靠在案上睡着了。 烛光渐渐变暗,屋中静得出奇。他不知在这里呆了多久,大约是有些劳累过度,睡得很沉,眉宇分明,此刻近距离看去,比平时更加俊逸。 说她逞能,他不是更加逞能么? 澹台薰蹙了蹙眉,觉得睡在这里不太妥当,想将他扛去外边,又想起不能碰他,不由感到烦闷。 ……好麻烦。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跑去外边取来了一床棉被,将叶池整个人裹了个严严实实。望着那个卷饼似的人,她掸了掸手,心满意足地走了。 *** 大雨过后,澹台薰收了伞从官府里出来,找了个摊子吃了碗面。 昨晚她睡得不太好,被子没有了,有点冷,于是在公堂里坐了一宿。 叶池没有提过,长素其实是个典型的路痴,都快跑到城外才被人拦下来,好不容易找到回家的路,给她点了盏灯,没过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她很好奇这主仆二人是怎么千里迢迢来到秦州的。 离衙门不远的一条街上有一座宽敞的宅子,里面住着一个孟姓女子,前不久刚刚与丈夫和离了,担任衙门的管事,负责捕快们的日常伙食。 澹台薰到达之时,正巧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在劈柴,于是走了过去:“孟姐。” 孟语晴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斧头,笑道:“阿薰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想要鱼。” 她愣了愣,“……鱼?” “就是你之前给阿遥做的那种鱼。”澹台薰补充道,“治眼睛的。” “有是有,你要吃么?”孟语晴略略疑惑道,“你……会做么?” “不会,你能帮我做么?”澹台薰摇头,“是给叶州牧的,他瞎。” “……” 毕竟是从她儿时就看着她长大的人,孟语晴比谁都习惯她的说话方式,知道她指的是夜盲,只是没想到那位新任的州牧大人也会有这种病症。 “听说这个叶大人人还不错,你们相处得如何?”孟语晴笑着问。她有一种本领,能从澹台薰那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察觉到对方的情绪,她一直很引以为豪。 此刻澹台薰嘴角的弧度表明了她没有不高兴,即是证明了她对叶池暂时还没有任何排斥心理,这很难得。 澹台薰想了一会儿,并未回答,反问:“读书人都很害羞么?” “为什么这么问?” 她不知道具体该怎么说,于是把叶池初到秦州那天的事情交代了一遍,以及他后来每每靠近她就会脸红的样子形容得栩栩如生。 “你……你亲了叶大人?”孟语晴有些不可思议,不过更不可思议的是叶池的反应。 ……年轻真好啊。 澹台薰点点头,原本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但每每看到叶池那发红的耳垂就能想起来这件事,“我不是故意的,不过他好像不这么觉得。” 孟语晴丢下手中的活,拍了拍她的肩,“既然情况危急,那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嘛。不过……倘若大人他真这么念念不忘的话,你也可以考虑去安抚一下他。” “怎么安抚?” 她的想法总是很直接,也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秦州很乱,乱得翻天覆地,没什么事不可能发生,而意外发生的事于她而言,都是可以一笑而过的。 然而叶池总是用他的娇羞来提醒她这个意外。 “你不是要鱼么,我这就给你做两条。”孟语晴琢磨道,“你直接送去州牧府,把误会说清楚不就好了?” 一提到州牧府,澹台薰忽然想起什么,低头沉思少顷,眸中有微光闪烁,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赌坊一事你可知晓背后□□?” 孟语晴虽然平时只是个烧饭打杂的,但在探听消息方面是行家,对秦州城亦是了如指掌,点头道:“小道消息说商行那边把情报卖了出去,不过手段很巧妙,暂时查不到身份。” 由买家出价的方法固然刁钻,但也并非完全处于被动,毕竟做买卖的是人,而规则是死的,钻空子并非难事,只是空子需要钻得巧妙。 “我……大概知道是谁。”莫名觉得这个套路再熟悉不过,澹台薰微微凝眉,却是抬头道,“不过在这之前——我想要鱼。” *** 叶池是在巳时转醒的。他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暖和,还迷迷糊糊躺了一会儿,随后才发觉起不来。 低头一看,他整个人都被裹在了一床棉被里,封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脑袋。 他觉得自己像个春卷。 “长素,救命……” 另一边,长素前一天晚上在外面跑了好几个时辰,又好不容易把他挪回家,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地睁眼,发觉自家公子仍然被卷在被子里。 澹台薰不知是怎么裹的,紧得就差没用绳子捆。长素使了吃奶的力气才将叶池给弄出来,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官府今日休假,叶池想起先前答应过要帮澹台薰找房子,大致定了今日的行程,听得外面有人敲门,出屋一看才知是澹台薰来了。 她今日的出现很猎奇,一手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手捧着一个饭盒,飘出馋人的鱼香。她的身后还背着一个包袱,看样子……像是搬家来的。 “你们这是……” 不等他问出口,澹台薰将手中之物交给了长素,凝视着他道:“你说过我可以暂时住在州牧府。” 她将身边小童牵到了叶池面前,随后阔气地扬手抱拳,掷地有声:“承蒙款待,打搅了。” “……” 叶池望了望那个一本正经的小童,又看看同样一本正经的澹台薰,抬手捂住了胸口。 第5章 「搬家」 他确实想过如果实在找不到房子,可以让澹台薰来他府上暂住几天。他一个单身男人带着长素住在偌大的州牧府,空屋子有很多,但毕竟男女有别,这个方法是下下策中的下下策,然而现在…… 她头天就拎着行李来了。 叶池的目光落定在那孩童身上,是个清秀的男孩,看轮廓与澹台薰有些相似,一双大大的眼睛,明亮而有神,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就是叶大人么?” 他点点头,“你是……” “我叫澹台遥。” 小童皮肤白皙,小辫子梳在后面,小脸十分可爱,可就连打招呼时也没有笑,一张脸上总是没有表情,和澹台薰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是我弟弟。”澹台薰抬头看着叶池,“他说他也想住在这里,可以么?” 这当然是可以的,可他总觉得有点怪。 叶池缓慢地点头,命长素将他们的行李放去别的屋子里,奇怪道:“你们……为什么不回家住?” 如昨天一样,澹台薰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不想。” 她说着便将澹台遥交到他手上,自己则是转身去帮长素搬东西。那个孩子仍然抬头凝视着他,像在端详什么新奇之物,肚子却咕噜噜地叫了出来。 叶池知道他是饿了,遂领着他回屋,将一盘点心推过去:“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罢,我一会儿去给你做饭。” 澹台遥懂事地点头,抓起一块绿豆糕吃了起来,吃相是出乎意料的得体,与这身衣着十分不搭,举止像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 叶池有些好奇了:“澹台她不肯回家住,是和家人有什么矛盾么?” 小童闻言望着他,点头:“爹不想让姐姐当官,想让她继承家业。他们总吵架。” 听到这个回答,他大概能想象的出这是什么矛盾了。 卫国虽然开明,但女子为官的风气尚不能为世人接受,京城那边的女官更是少之又少。与其做一个拿不到什么俸禄的小官,还是行商赚钱比较实在。 叶池悟了悟,又给他倒了杯水,续问:“继承什么家业?” 小童眨眨眼,目光明澈:“高利贷。” “……” 叶池扶额,摸了摸他的头:“还是……当官比较好。” 他差点忘了这个地方是秦州,压根没有什么正经的生意人;澹台薰的武力值说出去能吓死人,也难以想象她会经营什么店面。 “那你们的娘呢?” 小童没有即刻回答,视线定了一瞬,脑袋低了下去,不悲不喜道:“去世了。” 尽管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叶池却能感觉到这是他表达悲伤的一种方式,正如澹台薰不高兴的时候会握拳,高兴的时候会象征性地抿起唇角。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观察入微。 想到这里,叶池不由觉得应该好好照顾这对姐弟,而澹台遥却是慢慢地拿起一块点心,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面前,反而像是在怜悯他:“吃吧。”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澹台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颇为老成地叹了口气:“姐姐说你在京城混得很凄惨,所以才会觉得这里好。她让我对你好一点。” “……”真是善解人意。 他在京城嘛……确实有很多不听话的人,可到哪里做官都差不多。秦州虽然是个可怕的地方,但只好加强管制,也不是好不了。 叶池将澹台遥留在了客屋,自己则是前去看看澹台薰的情况。她带过来的行李大多是弟弟的,自己的东西少得可怜,也难怪他一直没发觉她住在公堂之中。 澹台薰默默跟着他走到为她安排的房间之中,在回廊的另一头,与他的屋子相隔十万八千里,估计是刻意安排的。 ……她又不会吃了他。 “你暂时住在这里罢,你弟弟的房间就在隔壁。”叶池推开了门,将钥匙轻轻交到她手上,“有什么事就去找我或是长素,这段时间我会给你找房子。” 澹台薰点点头,望着那间宽敞的屋子,和看起来很温暖的床,不觉露出了笑容,然而已经转身的叶池却并未看见。 *** 第二天去公堂时,官府之中又开始热闹了起来。小捕快们纷纷要给新上司留下好印象,刚过拂晓便笔直地站在外边了。 不过神奇的是,这一年来,澹台薰头一次迟到了。 叶池也迟迟没有到,但公堂之上一早就坐着个黑衣男子,相貌英俊挺拔,二十多岁的模样,一边饮酒一边吃早饭。 “你们这么早就来了啊。”那男子笑容满面,丝毫不在意自己还是在公堂里。 小捕快陶迅先前闯过祸,看见这一幕不由有点想去撞墙,不情不愿地唤道:“苏通判,你……你怎么回来了?” 那男子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是澹台丫头让我回来的,说是新任州牧急需用人,我就勉为其难……” 他说到一半,瞧见两个身影从大门那边走近,起身去跟澹台薰打了个招呼,却在看见她身边之人时讶然睁大了眸子:“哎……这不是叶池么?你怎么会到秦州来?” 叶池看了看他,抬手揉揉太阳穴,听得澹台薰慢慢开口:“这位是先前的通判,叫苏玞,因为聚众赌博被撤的职,还罚了不少银子。” “嗯……我认得他。” 他好像理解为什么这群人会被撤职了。 他学生时代曾在国子监呆过一段时间,当初有个同窗是出了名的玩世不恭,将先生气得半死,与学生的关系却是出奇的好,没过多久便因逃学太多而被逐了出去,已经有快五年没见过面了,没想到竟来到秦州做了个小小的通判。 “其他人呢?” 澹台薰听罢,拿出一本名册,念道:“已经联系到了大半,还有一个通判因为顶撞州牧被撤的职,明日就到;知事是因产假而被撤的职,说她不愿回来了;主簿是因涉险走私,如今还在牢里,可否要……” “不,在牢里的就别放出来了。” “好。” 叶池瞧了一眼而今的阵容,感到前途一片渺茫,一转头瞧见苏玞正挑眉望着他,便问:“怎么了?” 不止是苏玞,几个眼尖的捕快也都一脸“有猫腻”的表情,上下打量着二人。 “你和澹台丫头怎么一起来的?” 叶池明显愣了一下,正在思考该如何应付过去,却闻澹台薰面不改色道:“我们住在一起。” “……!”大家的眼睛都瞪直了。 她说话的直接程度,叶池已经有所了解。所有的话于她而言都是字面意思,决不会多想,然而旁人可不不定。 “不……不是这样的。”叶池无奈道,“因为澹台暂时找不到房子,我就让她借住几天。”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这些人信服,因为他明显察觉到大家的目光都变得微妙了起来,只好尴尬地走到一旁,与苏玞道:“并非你想的那样。” 谁知对方却笑得愈发欢愉:“哎呀呀,我们的才子开窍了啊。不过说起来也是,以你的地位早该娶个媳妇回家了。澹台丫头虽然粗暴了点,但论相貌可是绝色。” 叶池望了他一眼,顿感实在是交了个损友,默默叹了口气:“你怎么会到秦州来,还混得这么寒酸?”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啊。”苏玞眯眼笑笑,“摄政王怎么忍心把你给贬了?” “是我自己决定的。”叶池无所谓地摊开手,“所谓在其位谋其职,还望苏通判往后好好听本官的话。是吧,侯爷?” “……”苏玞被他这句话憋得说不出话来,低着嗓子应了一声。 听完澹台薰的描述之后,叶池其实有些不太想去见这些人。他完全能体会到上一任州牧是在怎样的煎熬中患上了失心疯,但如今衙门急需用人,与其再培养新手,不如先用着再说。 澹台薰解释完毕之后,问:“还有疑问么?” “暂时没有。” “关于城中的那些帮派我也可以与你解说一下,正好与这次赌坊的事件有关系……” 她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略略停顿了一会儿。叶池先是不解,随即想起二人之间的赌约,按理来说他们还是竞争对手,她自然有所顾虑。 他摆手笑笑:“这就不必了罢,我自己会去城中打听。” “不了,还是我与你解释比较快。”澹台薰面无表情地拦住他,去找了块板子来,在上面画了各种图示,指的正是这些帮派的标志,画工竟是出乎意料的出色。 “先前说过,闹事的是九帮和十六帮,这两个帮派都比较有钱,因此在商行那边也有眼线,都怀疑对方掌握了消息。” 叶池闻言,默然点头。 由买家出价的交易方法是要盖上商行的印记,因此除了卖家之外,商行之中的公证也能查到具体的价格;但这些人与他们一样归属地方,入职时便明文规定了决不能泄露机密,轻则罚钱重则入狱,故而几乎没有人敢这么干。 “你的意思是……商行那边有人将价格泄露了出去?” 澹台薰点点头,“如今还没有确凿证据,但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两年前,有人买通了商行的一人,因此出了比最高价多五百文的价格,买到了一块地。” ……真是铁公鸡一般的生意人。 “为什么……卷宗当中没有记载?” 澹台薰直白道:“因为两年前衙门出了一些变故,很多东西都弄丢了。” 不知为何,叶池注意到她移开了目光,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遂没有追问,只是道:“那后来商行怎么样了?” “商行的细作被撤职罚款了,但因没有直接证据,买主什么事也没有。”她的指尖落在了木板上,点了点其中一个帮派的标志,“这个人叫元子翎。” 叶池想了想,应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心里有了把握,微笑道:“原来如此。为什么不惜冒着输掉赌约的危险,也愿意告诉我这些?” 澹台薰眨了眨眼,似乎根本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你是上司,而且我觉得你很亲切。” 叶池闻言有些受宠若惊,而一旁的苏玞等人神色更加微妙。他诚然有些感动,心里怪怪的,“我……很亲切?” “嗯。”澹台薰诚恳地点头,“你长得有点像我爹。” “……” 第6章 「竞标」 叶池揉了揉太阳穴,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而澹台薰已经去忙别的事了。苏玞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澹台丫头说话一直是这样,不要灰心。” “……” 叶池没有理他,将一天的任务分配下去,并命几人守在东街以防再次闹事,但不许和那些帮派交战,否则即刻撤职。 小捕快们大多是靠这个职位养家糊口的,一听说要被撤职,顷刻吓傻了,谁也不敢违抗。 他提笔写了一封信,写写改改,一直定不下心,瞧见长素来给他磨墨了,终于抬头问:“我……有那么老么?” 长素愣了一会儿,近日越来越觉得他们过得很凄惨,一回想起在京城的日子就止不住抹眼泪,拼命地摇头。 *** 申时三刻,天却还是和中午一般亮。夏日的气息愈发浓烈,这季节的交替在秦州总是显得很模糊,经常在不知不觉中,盛夏便来临了。 澹台薰上街巡逻了一圈,发觉近来城里变得太平了许多,大约是由于叶池的上任,这些人或多或少忌惮了些;不过她也明白,这个影响持续不了多久。 她的母亲在去世之前也曾担任过州丞一职,目标便是让秦州能发展得像京城那般繁荣,但总被人嘲笑是痴人说梦。 叶池说过,只要严加管制,这个地方并非好不了。 他说话做事都是不紧不慢的,像是有些迷糊,然而却又很敏锐;温雅沉静,但总是能让人信服。唯独让她感到奇怪的便是他身上散发出的药香,时而能令她想起医馆里的味道,淡淡的很好闻,但她很不喜欢这个味道。 阿遥的身上也有这个味道;从小就在医馆里呆着的人,都有这样的味道。 先前人手不够时,她兼任了巡逻的工作,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每逢离开衙门都要去城中走一圈。 黄昏愈来愈近,她的肚子也有些饿了,遂走去常去的面摊叫了碗荞麦面,数了数,少两个铜板,与老板道:“少放一个鸡蛋。” 老板看了看她,因为是常客,还是与以往一样放了两个。 澹台薰捧过面时有些惊讶,低声说了句“谢谢”,听得身后不远有人道:“我也要一碗一样的。” 一转头,她看见了叶池,大约是忙完了一天出来散步,换上了他初至此地时的月白长衫,比穿着官服时显得更加高俊,走过来坐在了她的对面,与她温和一笑。 “你最近……很拮据么?” 澹台薰看了看他,知晓他是听到了她方才的话,无所谓道:“我一直都很拮据。” 叶池目露惑然,“州丞拿的俸禄不算少。” 澹台薰拿起筷子吃了口面,默默道:“因为我要买很多东西。” 熟识了之后才知道,她一不穿金二不戴银,每天过得非常节省,连衣服都很少添新的,没看出究竟买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值得她连一个鸡蛋都吃不起。 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他有些不自在的动作,问:“你是不是没有在摊子上吃过东西?” 叶池闻言怔了一下,没有即刻回答,这时面摊的老板将一碗热腾腾的荞麦面给他端了过来,两个圆圆的蛋黄看起来嫩而可口,食香沁人。 他拿起了筷子,漫不经心地笑了,眼眸漆黑深邃,不知在思索什么:“我还在地上吃过东西。” 澹台薰不解地眨了眨眼,细细瞧了一眼他一身价值不菲的装扮,觉得以他的性格,大约只是在出言安慰她,遂什么也没说。 *** 又过几日,澹台薰将给叶池的房租和饭钱包好,知晓他不肯收,遂偷偷塞在了长素的屋子里。 她有些不好意思再去面摊吃饭了,老板总是会给她优惠,有时还不要她的钱;算了算领俸禄是在三天之后,每天在床头刻一刀,终于可以吃好吃的了。 她慢悠悠地将刀收好,取出银票放在了五个信封里,送完信后去了衙门,正巧遇见孟语晴,不解地唤道:“孟姐,你怎么来了?” 此时的孟语晴正提着一个食盒,笑着交到她的手上:“叶大人说你没怎么好好吃饭,让我给你做些补身子的,累坏了可不行。” 澹台薰一愣。 他……是何时发现的? 她没有伸手去接,而孟语晴也明了似的道:“我知道自从那件事之后,你一直很努力,不过坚持和逞强还是有区别的。这里面也就是几样菜,不值钱,你就收着吧。” 她又沉默片刻,才点头收下:“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孟语晴拍着她的肩膀道,“不过我做饭的时候衙门的那些个臭小子来偷吃,真是气人。” 澹台薰抬起头:“你又凶他们了?” “没有没有。”孟语晴摆手笑道,“我这么温柔善良的人怎么会凶人呢?” 路过的小捕快听得一阵寒。这位衙门管事的凶悍程度……可是在全秦州都有名气的啊;众人一致认为澹台薰的言行举止,有一大部分是受了这个女人的影响。 “不过说起来,听说今天叶大人去了一趟商行,不知究竟做了什么。”孟语晴忽然道。 “商行?” 他……完全没有提过这件事。 商行那边的情况,澹台薰也有着手调查,但顺着她掌握的线索却是查不到任何人。与卖主串通,泄露对手的价格以买下一块地皮,从中赚取利润,这在卫国之中并非头例,但手段比两年前要聪明许多。 察觉出了她在沉思,孟语晴问:“其实也不是多大点事,被发现了也就是撤职罚款。你……要去找那小子对峙么?” “要。”澹台薰突然出声,声音很坚定。 如果她赢了的话,叶池就会和她换位子;她有作为秦州本地人的优势,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战胜的。 她握了握拳,然而肚子却不争气地响了起来,匆匆扒了两口饭,几天来头一次吃得这么饱,放下筷子便赶去了商行。 澹台薰不常来这个地方,没想到此地比她所在的衙门还要冷清一些。这些天来她大概了解到了商行里的人,但毕竟二者互不干涉,名册只能从小道消息得来,准确度较低。 商行之中的官员不多,平日处理的工作便是地方的税收与交易等等。卫国的一代又一代总伴随着腥风血雨,地方的权力也极为分散。 半个时辰之后,百姓们陆续赶来,她随着人群在商行里寻了个位子,坐下来环视四周。 尽管土地不能被拍卖,其他商品倒是时常在商行里进行叫价,种类非常多,从武器到雕花,从字画到古玉,几乎是应有尽有。 她今日来此也是有另外一个理由,便是想看一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屋出租。偶尔会有一些人家攒钱买了一间大屋子,但支撑不起开销,遂以低价租出去那么一两间,这是不受规定约束的。 幸运的是,今天就有那么一间空房,地段是位于西市附近,也衙门也不算远,委实很适合她。 叫价陆陆续续的进行,让她感到惊奇的是还有人拿鸡鸭出来卖,道是能下金蛋的母鸡,要不是家里没米了实在舍不得卖。最后被一个傻子买走了,花了五十两,还是头一个叫的价。 轮到那间屋子的时候,商行中的人已经走了不少。底价是月租五两,因需求不大,普通情况下一般是提一倍,在秦州并不算贵,她正想出价,谁知却有一人喊道:“我出一百两。” “……”谁! 澹台薰转头一看,只见与她隔着三四排的位置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才知是个面容俊俏的玄衫青年,神采飞扬,却令她倏地一怔。 大约是在两年前,西街有两家商户在争夺一块地盘,闹得很凶。秦州的这些商人大多是城中较大的帮派,素来讲究不择手段,卖家选择了通过商行竞标,没想到其中一户在商行中有熟识之人,靠着银两买通了一个,成功赢得了那块地。 这事本是做得十分隐蔽,阴差阳错的便是那自以为出价最高的一户觉得心有不甘,将价格公布了出来。卖家那边也觉得有蹊跷;买主之间的出价差别往往都很大,最少也是相差百两以上,而两者竟只相差不到一两。 此事毕竟是第一回在秦州发生,一时间没有人联想到是商行那边出了情况。澹台薰的母亲曾去过京城,道是那边有不少专门混进商行的细作,从每一笔买卖中获取利润,几乎已形成了一种行业,这才决定彻查,找出了细作,上报后撤职并罚纹银一千两。 而靠着这名细作得到那块地的买家,现在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元子翎。 澹台薰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人便是她要去对峙的对象。她想不通他作为六帮的少当家,为何要来租房子;而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她,与她扬眉一笑。 生意人。 这是相识十年有余,她对元子翎的全部评价;从不会吃亏的人。 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她出不起比一百两更高的价格,大约只能明日再来看有没有新的。百姓们纷纷觉得今天傻子真多,先是有人用五十两买了只鸡,现在还有人用一百两付月租,秦州城果真人才辈出。 便在这时,角落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在悉悉索索的人声中显得尤为镇定:“我出三百两。” 他的嗓音不大,然而所有人都在瞬间安静了下来,不可思议地投去目光。澹台薰本欲起身离开,愣愣地转头一看,恰见对面坐着一个温文儒雅的男子,满身的文墨书香之气,似乎没有看到她,只是专心地盯着那公布价格的小吏。 ……叶池? 第7章 「租屋」 澹台薰重新坐在了人群之中,沉默了片刻才缓过神来。 他的确说过在帮她寻觅房子,但没想到他真的只是来商行守着罢了。一个月三百两的价格,以她的俸禄……倾家荡产也付不起啊。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叶池的身上,而他却似乎没有意识到喊出这样的价格是多么违和的事。半晌,突然有人开口。 “我出……三百五十两。” 元子翎的这句话再次令众人陷入了惊愕,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一间普通的屋子会如此抢手;又或者只是……杠上了? 秦州人都知晓,元家在此地是数一数二的富商,能喊出这样的价格并不奇怪;但作为生意人,花如此大的价钱去买这么不划算的东西,说白了只是在撑面子? 再看那边的叶池,作为新上任的州牧,平时也没看出多有钱,但连这个价格都能喊得出,实在摸不清底细。一时间,所有人都没了离开的意思,甚至还有人特地从外面进来看热闹,想知道这价格究竟能被喊到多高。 叶池想了一会儿,似乎是觉得这个价格有点玩脱了,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喊,抬头之时看见了澹台薰正坐在不远处,杏核似的大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出价了。 “那……我出五百两罢。” “……” 全场一片哗然,又齐刷刷地看向了元子翎,只见他似乎想继续喊价,但有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在其耳边说了什么,他便起身离开了。 买定的木槌轻敲了三声,最后以五百两的价格,由叶池租到了这间房子。 澹台薰本是想与他说什么,但瞧见叶池起身走进了二堂,干脆择了另一条路去追元子翎,不想刚一出门便与他撞了个正着。 元子翎已在外边静候良久,身着一袭玄色的交领劲装,衬得身材精壮,目光明亮有神,一手撑在了门上,拦住了她的去路。 “阿薰。”他粲然一笑,双眼洋溢着自信的风采,“我不过离开一个月,你怎么搬去了叶州牧的府上?” 澹台薰看了看他,面无表情道:“赌坊那边,可是你在商行做的手脚?” 元子翎的笑容有些无奈,摊手表示无辜,但依然神采奕奕,“我们认识多久了,你还不了解我?” 澹台薰再次注视着他,陷入了沉思。 她与元家的渊源需要追溯到儿时,与元子翎也是从小相识;她自然了解这个人的脾性。 卫国对商行中的官员有明文规定,但在买家方面却是什么政策也没有,是以两年前,元子翎只是赔了一笔极小的费用,便得到了一块甚有前景的地皮。 见她迟迟没有答话,元子翎道:“我知道你近来在找房子;你若不介意,我可以租给你。叶池收你多少租金,我便收多少。” 提到这个名字,他似乎有些不快。澹台薰不是会白拿人好处的人,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只要她能从州牧府搬出来,一切都好说。 澹台薰沉默片刻,似乎不是很乐意,忽而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叶池从商行里走了出来,宽敞的云袖显得儒雅大方,正讶然凝视着他们。 “原来……你们认识么?” 澹台薰点了点头,谁知元子翎却突然向前一步,站在两人之间,微微扬唇:“对,我们是青梅竹马。” 叶池愣了一下,按照他平素的习惯想打个招呼,却迟迟没有张口,只是看向了澹台薰。 不是……亲过他了么。 他心里忽然很古怪,手中的钥匙也迟迟没有递出去。澹台薰与他支会了一声,道是官府还有事情要处理,遂转身走了;元子翎紧跟在后边。 “你还想继续留在州牧府么?” “我会尽快找到别的房子。”她简短地答完,突然意识到什么,回头一看,叶池已经不见了。 “京城那边的事比较复杂,你最好不要去搀和。”元子翎的目光定了定,“还有叶州牧,他并不简单,最好离他远一些。” 澹台薰徐徐收回目光,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话,绯红的倩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正午的阳光温暖而舒适,她路过了面摊之时,恰好看见一对男女坐在里边吃面,不由地想起了叶池那时与她说过的话,微微凝眉。 京城…… 很好奇。 *** 秦州城在晚间是很安静的,大概是大家都觉得晚上能见度低,不利于打架,遂谁也不出来。 澹台薰回家之前,想去邻街给阿遥买一串糖葫芦,可是她忘记已经没有钱了,只好回到州牧府,却见阿遥捧着一包吃的跑出来,仰头问:“姐姐,今天不回家么?” 她默了一瞬:“你要去给爹庆生?” 阿遥点点头。 澹台薰依然不是特别想回去,但弟弟的眼眸很亮,满脸期待地盯着她,只好点头道:“好吧,我随你回去一趟。” 阿遥咧开嘴笑了,但走路开始有些跌跌撞撞的。澹台薰立即取了一盏提灯递到他手上,黑暗的周遭瞬间被点亮,视线这才渐渐清晰起来。 她知晓夜盲这种病,不是在书上看到的,而是因为澹台遥就有这种病症,与叶池一样是天生的。 阿遥从小体弱多病,几乎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三天两头就要往医馆里送。平时都在家里闷着,只偶尔才会出来找她,日子过得很单调。 二人就这么牵着手在路上走着,随着天色越来越暗,小小的提灯映出了一高一矮两个影子。阿遥喜欢踩影子,笑眯眯地问:“叶大人呢?” “他还在官府。”澹台薰低头望他,“怎么了?” “他很好玩。” “……好玩?” 有趣的形容。 “嗯。”阿遥的小脑袋直点,笑吟吟道,“他昨天和我一起玩翻牌,什么都记得。” 这个回答令澹台薰有些意外。 阿遥身体不好,连学堂都去不了,能玩的游戏少之又少。所谓“翻牌”便是在秦州比较流行的游戏之一,将一套带有文字或是图画的木牌放在桌子上,短暂记忆过后再翻回去,看看能记住几块。阿遥的空闲时间很多,对这个比较拿手,可以记住十六块,这一点令她很自豪。 “他记住了多少块?” “所有。”阿遥眨了眨眼,脸上洋溢着羡慕,“同样的时间,他把七十二块牌子全部记住了。” “……” 不可能。 在她知晓的人当中,能记住三十块已是极限。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把顺序和内容全部记下来,不是这么简单的事。那个看起来什么都不会的书生……竟然这么厉害? 澹台薰想了想,觉得叶池定是用什么方法唬了阿遥,但不禁又回忆起他不过花了一天时间就把满屋子的卷宗整理了大半;或许一直是她忽略了,他的工作能力其实很强。 她牵着阿遥一路穿过几条街,来到一座普普通通的宅院前,在远处便能看见灯火通明的一片。她踌躇了片刻,没有即刻进去,而守在门口的管家则是看见了她。 “……小姐?” 听到这个声音,阿遥欣然上前一步;澹台薰知晓躲不过去了,只好低声道:“兰叔。” “小姐回来了,老爷肯定高兴坏了。”老管家的脸上洋溢着微笑,提着灯牵过阿遥,“小少爷说要出去的时候,老爷还不放心;一听说是去陪你,就把他送过去了。” 澹台薰默默点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上一次回来是一个月前,那时庭院被翻修了一遍,曾经种过花草的地方都变得光秃秃的,看起来十分荒凉,瞧不出有没有播新种。 许是察觉出她的思绪,老管家笑道:“老爷说想种一些茶花。” 茶花…… 澹台薰收回目光,没有答话,良久才问:“爹的身体如何?” “老爷还是那样,每天特精神,上山打老虎都不费劲。”管家一提到这件事就很欢乐,手里却被她塞进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沓银票。 “这些是爹之前给我的,但我有俸禄,跟他说不必了罢。”澹台薰淡淡道,“我们有过约定的。” 老管家苦着脸,想将银票还回去,想想还是作了罢。这时三人恰好走到回廊的尽头,面前是一扇门,听得里面传来一阵朗笑,似乎有不止一个人在。 澹台薰好奇地推门进去,瞧见一个中年壮汉正在仰头喝酒,举着酒坛甚是豪爽,而在他的对面正坐着一个温润如玉的青年,一副道骨仙风之态,衣着洁白素雅,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酒,听到声音后朝她这里看了看。 她顿时睁大了眸子。 ——叶池。 首先出声的是阿遥,同样很惊讶,小声唤了句“叶大人”,还将澹台薰往那边拽了拽。她原本还在思索该如何面对父亲,此刻只余下了震惊,目光牢牢地定在叶池的身上。 “阿薰,你也知道要回来。”澹台述故作不满地嗔道,“上回骗我说有房子,若不是叶大人提了,我还不知道你一直住在衙门里。” 澹台薰没有回答,棱了叶池一眼,而他只是无辜地摇摇头。 一天的工作完毕后,他本是想径直回家去,不想半途受到了“邀请”,原因便是澹台述打听到女儿去了他家里。小地方的八卦总是传得快,二人在清晨一同去衙门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已是满城皆知。 叶池对此倒并不是特别在意,只是…… 他看向了澹台述,健壮的身材,目似朗星,潇洒豪放,轮廓亦是与他完全不同。 到底是……哪里像了?! “叶大人,我们家阿薰给你添麻烦了。”澹台述朗声大笑,高兴起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令整个屋子里的人都震了三震,“正好今天子翎也从外面回来,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 听到这个名字,叶池微微顿了一下,听得外边传来推门的声音,尚在愕然之中,侧首一看,是元子翎走了进来,亲切地唤了声“澹台伯伯”。 元子翎的岁数与他差不多,在澹台述面前俨然是晚辈;而他作为秦州的州牧,这辈分上的问题却显得不是那么明显了。 气氛莫名有些怪异,澹台薰便领着阿遥退了出去,听得元子翎与澹台述话起了家常,轻轻带上了门。 天色越来越黑了,庭院里亦是昏昏暗暗的。阿遥的眼前一片漆黑,有些害怕,往澹台薰身边缩了缩,她随即点上了一盏灯,将阿遥送回屋子,又取了一套木牌给他玩。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肚子有些饿了,正想寻来管家问何时开饭,走到门口瞧见叶池提着灯来找她,遂不解地问:“有事么?” 叶池的袖袋中还装着从商行拍下的那把钥匙,深邃的眸子微动,沉默片刻,温和道:“那间屋子的钥匙我不小心弄丢了,所以……你还是租我的房子罢。” 第8章 「受伤」 澹台薰注视着他,有些不可思议。 五百两月租的房子……他竟然这么轻易地把钥匙给弄丢了?而且似乎一点也没有着急的样子。 “怎么弄丢的?” 叶池顿了顿,双眼不经意地看向了一侧,与高俊修长的身形不同的,是温和可亲的面容:“来这里的路上被人撞了一下,然后就不见了。” 澹台薰微微凝眉:“你没有回去找么?” 他摊开手道:“我是到了之后才发现不见的。” 瞧他丝毫没有惋惜的意思,澹台薰只觉他真是钱多的就差没拿来当柴火烧了,叹口气道:“既然是租的房子,那户人家应该有备用钥匙。不过……五百两一个月的房子,我可不住。” “嗯……确实不太好。” 听到这个回答,澹台薰有些惊讶。 以往的他总觉得二人处在同一屋檐下有损对方的清白,时刻惦记着帮她找房子。而今花了五百两,竟突然……改了主意? 她本能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是说不上来。叶池停顿片刻,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始终没有开口。 澹台薰问:“还有什么事么?” “你……为何会觉得我与你父亲相像?” 他的神色很疑惑,看得出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其实他年方二十,又是个温润如玉的书生,与那吼一声就能吓跑一街人的澹台述简直是天壤之别。 叶池与秦州人不一样,这是由内而外给她的感知,但与其说是亲切不如说是好奇;她没想到不过随口说的理由,他竟会思考这么久。 “……” 澹台薰一直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巧这时阿遥有些饿了,丢下木牌跑了出来,拽了拽她的一角:“姐姐,什么时候开饭啊?” 她方才想起正事,前去问老管家,正好是开饭的时间,遂领着阿遥去了小厅。 今日的饭局有些诡异,小厅之中放着不下十张桌子,似乎是邀请了很多人,然而从头至尾都只有他们几人出现,坐在一张桌子前,由老管家盛上美味的菜肴。 叶池环视四周,目露不解,问:“还有其他人么?” “没了没了。”澹台述连忙摆手,还小心翼翼地往女儿那里瞧了一眼。这令叶池更加不解,可没再多问,感到袖子被什么人拽了拽,一低头,是阿遥慢慢走到他面前,小声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 “爹还有好多部下,姐姐不喜欢他们。” “……部下?” “一起放高利贷的。” “……” 难怪澹台薰不喜欢他们,也难怪……她对这些帮派如此了解。 毕竟还不算特别熟悉,他原本是不想留下的,但抵不过澹台述的盛情邀请。饭桌之上说话的只有澹台述与元子翎,这青年每句话都像是说给澹台薰听的,总是会暗示商行的事与他没有关系,有前科不代表会再犯,态度诚恳殷切。 青梅竹马……不过是认识的久一点,算不了什么的。 澹台薰默默吃完了饭,一句话也没说,待阿遥也吃饱之后便牵着他出了屋子,一直在书房里等了近半个时辰。 从时间上来看,这件事似乎的确与元子翎没有什么关系;但她摸不透这个人的心思,总觉得他在里边搀和了什么。 夜色浓重,偶尔有晚风吹过院落,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声响,显得更加静谧。澹台薰起身在书架上找了找,很快便瞧见一间小阁中放着一支毛笔,稳稳地置在笔架上,看得出保存得很好。 她露出淡淡的笑容,将毛笔取下,轻轻擦拭了一遍,重又放了回去,听得身后传来推门声,一转头,是澹台述走了进来。 “爹。” “这支笔你不拿走么?”澹台述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坐在阿遥的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 “不了;我答应过娘,等我当上州牧再拿走。” 她的话语总是简短而又坚定,令澹台述皱了皱眉,叹道:“你娘的事不是你的错,没必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你今年也有十六了,每天去衙门和一群大老爷们呆着也不是个事,就不考虑考虑子翎……”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注意到澹台薰正仔细端详着案前的一幅画。这间书房其实并不是他的,作为澹台家的老大,不需要什么书房,有酒喝就够了;里面的笔墨纸砚都是属于澹台薰的母亲。 她每次看着这些东西是都会出神,谁的话都听不见。方才那些话,大约是白讲了。 子翎啊……你的路途可真遥远。 *** 叶池的钥匙最终也没有找到,而他只是付了头一个月的房租,便将屋子退了回去。 对于澹台薰来说,一切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倒是衙门那边的一群人听说了在商行发生的事,一片沸腾。 因为,叶池彻底成为了她的房东。 租金是十两一月,在那个地段算是便宜的价格,但考虑到她会负责州牧府中的一切修理工作,双方都接受了这个价格。 一时间,他们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秦州,可又没有人敢去问当事人,于是每天都有人在门口逮长素,吓得他只好从小门走。 澹台遥在家里闷得慌,因此大多时候会上州牧府呆着,与澹台薰一起玩翻牌,或是做一些别的游戏。他有时也会跑出去,在墙边唤一声“苏通判”,随后便有一大帮人走了出来。 为首的正是苏玞,似乎有些惊讶这个孩子知道他的所在,尚未开口,便听对方道:“你们陪我做游戏,我就告诉你们姐姐和叶大人的事。” 他们当然是同意了。 澹台遥的消息准确来说比长素还要灵通,比如今天吃早饭时澹台薰给叶池喂了一口包子,然后他的耳朵根子一直红到中午才消下去。 小捕快们越听越激动,而苏玞亦是摸着下巴道:“行啊这小子,了不起。” 然而对于作为当事人的澹台薰,这又是另外一回事。州牧府空置了很久,她那间屋子里一张桌子的腿松了。叶池不知哪根筋不对,拿着工具便给她修理一番,结果桌子是修好了,手指却伤着了,桌脚血淋淋的,看着有些慎人。 因为手指缠绕着纱布,叶池起居受到了一些影响,筷子也拿得不太稳。吃早饭时,澹台薰终于看不下去,拿起包子往他嘴里塞,塞到一半才发觉他似乎是有些喘不过气,顿时松了手,喊长素来救人。 一连几天下来,估计是因叶池着手调查的关系,商行那边的动静小了,但城中的骚动也渐渐开始明显了起来。 当初带头闹事的是九帮的二当家洪亭,道是十六帮那边贿赂了商行,但苦于没有证据,扬言要上门搜。这些帮派之间最讲究的便是面子,自然不会让他称心如意,说不通就打起来了。 澹台薰前去十六帮问话的时候,恰好在街上遇见了元子翎,对方一听说她的目的地,显得很兴致勃勃。 “你知道关于商行的事罢?”她冷不丁问。 元子翎眯起眼笑道:“我不知道啊。” “就算不是你做的,你也一定知道细作是谁。”澹台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直白道,“我看的出,你想要那块地。” 不知为何,元子翎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而澹台薰却只是微微握了下拳头:她要在叶池之前解决掉此事。 商行中的人基本能调查的都查了,并无与元子翎或是那两个帮派有关联的人。她清楚记得母亲曾说过,在京城之中,这些混进商行的细作几乎成为了一种行业,那么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查错了方向。 并非是贿赂,而是交易;这是细作与买主之间的生意。因为不曾在秦州出现过,所以一直以来被人忽略了。 澹台薰霍然间想到了什么,立即回到衙门去看往年的卷宗。不出所料,档案已经完全被整理好了,郑师爷暂任主簿的工作,与叶池一道出现在里边,不知在寻找什么东西。 ……不能被抢先。 澹台薰在心中默念一遍,拿起记录卷宗的册子寻找,但因为东西太多,写得密密麻麻,尽管已经分好了类,但仍然很繁琐。 “你在找什么?”叶池听见了她进屋的声音,从对面的书架绕了过来。他不穿官服时总是习惯将头发散散地束起,给人的感觉清淡如水,又如玉石般光洁。他手里正拿着本别的什么册子,看上去像是户籍的档案。 澹台薰依旧在飞快地翻着册子,漫不经心道:“两年前立案时,我们查了一部分商行的人,那份卷宗应该还在。” “噢……”他想了想,“那个在你左边书架的第三层,第六本。” 澹台薰闻言,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方才他并没有翻阅任何书册,平静到像是随口说的。怀着疑惑,她往左走了两步,手指拂过第三层书架,果不其然是…… 第六本。 “你刚才看过?” “没有啊。”叶池摇摇头,“我听你说了才想起来。” 澹台薰愣了愣,不由想起他与阿遥玩木牌时将七十二张牌子全部记住的事,心里感到十分古怪,正想翻阅手中的册子,却注意到叶池的手上仍然缠着绷带,清晰可见的暗红;分明已经过了好几天,早该痊愈了。 “你……”先前她并未看过他的伤口,只当是一个小口子;如今看来……或许他伤得很严重。 注意到她的神色,叶池低头看看,有些尴尬道:“这么快又该换药了。” 他说着坐了下来,让郑师爷帮忙将他的小药箱取来,是长素一大早送过来的,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小药瓶,还有一捆捆纱布。 “我来。” 澹台薰忽然出声,走到他的面前将纱布轻轻拆开,霍然一愣。 他的手指修长好看,骨节分明,伤处在右手的食指,的确只是个小口子,普通人早就应该结疤,可他的伤口还在流血,缠绕着的纱布上也是一片殷红。 “你……”她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问,“到底还有多少奇怪的病?” 第9章 「商行」 叶池的手被她抓着,触感细腻而柔软。虽然是为了包扎,但毕竟她是个年方二八的秀丽少女,他依然有些不适之感,不自在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微笑道:“很奇怪么?” 澹台薰重重地点头,用手比划了大约半寸的长度,“这么小的伤口,也不是很深,一般人一天就开始结疤了。你——怎么还在流血?” 叶池满不在意地笑道:“不要紧,过几天就好了。” 这段时日的相处以来,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是一副“过两天就好了”的样子,以至于整个衙门的节奏都被他带得慢了下来。 有人打架怎么办?过两天就好了;开支太大怎么办?过两天就好了;家庭关系不和睦怎么办?过两天就好了……不得不说在这一影响之下,整个秦州都有点不对头了,连黑帮都开始和和气气地说话了。 澹台薰一边低头给他包扎,一边叮嘱道:“去看大夫罢。” 叶池笑若春风:“看过了,大夫说我没有治了。” 他的样貌俊秀高雅,笑容明媚和煦,只是没想到竟能如此淡定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 简直无法理解。 一旁的郑师爷瞧这气氛实在好,不忍心打断,遂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澹台薰起身搬了张凳子到书架前,开始仔细读起了方才的那本名册,却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抬头之时发觉叶池也在看她。 “可以……给我看看么?” 她想起了赌约,有一瞬的迟疑,但还是镇定地将册子递了过去,而叶池仅是少顷便全部翻完了。 好快。 他几乎是在扫视,翻书的速度快到有些惊人。随后将册子合上,递还给了她。 “多谢。” 言罢,叶池起身出屋;澹台薰不确定他以那样的速度能看出什么,只是跟在他的后边。 二人此行的目的地正是商行,郭管事上回亲眼目睹他花了五百两银子租了间房,以为这次又是砸钱来的,谁知他只是想要商行的名册,于是起了几分犹豫。 澹台薰面不改色道:“我们虽无权看你们的交易明细,但名册是在官府管辖之下的。” 的确,虽然交易不归他们管,但商行中的官员说到底也只是地方官,在叶池面前,名册一类的东西是藏不得的。几个小吏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懂这位州牧大人想要做什么,但还是将名册拿来了。 叶池始终没有说话,重又以那惊人的速度开始翻阅,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他,“哗哗”的声响令人有些不耐烦;而澹台薰凝视着他翻书的样子,不确定他的想法。 屋中沉默得有些可怕,忽然有人大步走了进来,转头一看才知是元子翎,看到二人时显得很惊讶,但又仿佛是早有预料,饶有兴致地站在澹台薰的身后。 “阿薰,想我没有?” 澹台薰没有理他。 片刻之后,叶池将那本厚厚的名册翻完了,不紧不慢地递了回去,缓缓开口:“郭大人,官府有一本名册,记载的是商行两年前的雇员,凡是被撤下的人都已经不在秦州的户籍中了,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郭管事闻言怔了一下,摇头道:“商行的官吏人数固定,有新的来自然有老的走,有何不妥?” “这倒的确没什么不妥。”叶池摊开手道,“可是这些人不在商行工作以后,连户籍都迁了地方,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郭管事闭了闭眼,将名册夹在手上,“秦州的情况大人也知晓,每年都有一大批人迁出去,不知叶大人的意思是……” “商行中所有的前任官吏,都不在秦州了;要说是巧合,就有点说不过去了罢?”叶池定定地望着他,“我看过户籍;出现在你名册上的离职官吏,全部都离开了。” 听得此言,不止是郭管事,连澹台薰都是一愣。 他并没有把户籍的资料带在身上作比对——又或者说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官衙那边的户籍资料起码占了一整个书架,别说是全部记下来,就算让她去找,起码也要花上一天时间。 郭管事显然也觉得这句话有些可笑,脸色暗了一下,将手里的名册夹得更紧,闻叶池续道:“你若不信,可以让我把名册带回衙门,这样就一目了然了。” 原来是虚张声势……正常人怎么可能把一座城的户籍全部记住? 尽管他如是说,郭管事却始终没有交出名册的意思,身边的小吏亦是眼神躲躲闪闪。便在这时,门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是有一人健步而来。苏玞握着数本卷宗,身后还带着几人,朗声笑道:“郭大人,方才都给他看过了,怎么不肯再拿出来?” 郭管事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言语。叶池则是问:“查到了?” “不错。”苏玞点头,看向了郭管事,“这些离职的人都已不在秦州,太难找,三天之内也才找到两个。不过有意思的是,他们一开始不肯说,威逼之后都说是郭大人你给他们钱让他们走的,且时间又都是恰好在有人通过商行卖地的时候。” 仿佛是早有预料,叶池默然接过他手中的卷宗,道:“先前我也认为是有外来的细作混进了商行之中,毕竟这在京城里时常发生;但秦州与京城的行情不一样,百姓习惯明码标价,所以通过商行的地皮交易一个月也难得有一回;如果真的有细作混在其中,你肯定是头一个知道。” 听至此,郭管事的脸色又黑了几分,强作镇定道:“这些不过是谣言,我们是主管交易和税收的;官吏的行为是由律法规定的,不会有什么细作。” “的确没有什么细作。”叶池点点头,目光仍旧温和,却是不容置疑,“因为是你在与买家交易。” 澹台薰有些愕然。两年前的情况与此是如出一辙的,当时谁也没有发现细作的存在,直到两名买家公布了价格,才令官府意识到交易有问题。按道理说,商行作为中间人应该是最清楚的,可只是在后来查出了一名细作;至于是如何查出来的,也没有具体向他们汇报。 秦州的一切发展都尚在起步,与京城的情况截然不同,即使会出现有些违和的地方,也会被解释为是小城的特性。然而她一直觉得不太对劲的地方,便正是隐藏在其中。 叶池转头看了看澹台薰,最后目光落定在元子翎身上,漆黑的双眸平淡如水,却又沉静犀利:“商行原本并非是朝廷的,就是因为会有商人谋取私利,才会出现法令。你们拿的俸禄不多,所以便找了一些不会漏风的老主顾,联手以低价买下地皮,从中赚取差价,我想元家也是其中之一。至于这些被撤职的,大概就是你无法相信的人,有可能将消息泄露出去。” 言罢他再次看向了郭管事手中的名册,而对方心知躲不过去,索性装作手滑的样子,将厚厚的册子往火炉那边一掷,书页的一角在火光之中顷刻发黑了。 澹台薰大惊,正欲伸手将名册拿回来,谁知却被叶池拦住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低声道:“我都记得。” 那么厚一本册子,只是粗略翻了一下,如何能全部记得? 许是看出了她目光中的疑惑,叶池笑而道:“秦州的商行是在二十二年前建立的,第一页记载的是当年的人数,共有管事加上普通官吏十三人;第三页是第二年的名单,共有十六人,名字分别是……” 他连续说了一长串,与名册上记载的内容一字不差。不单是郭管事,连那些小吏都听得双眼发直。竟然真的……全部记下来了?! 他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澹台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听得苏玞笑道:“你还不知道么?当年叶池在国子监的时候,一年里把凡是书都背下来了。” “……怎么做到的?” 苏玞摊摊手,表示他也不知。 她从前认为他不过是个书呆子;如今看来……还是个脑子很奇特的呆子? 望着那渐渐在火炉中化为灰烬的名册,以及郭管事等人惨白的脸色,元子翎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商行的事被揭穿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事,如果叶池能将这些人全部抓走,那么作为龙头的元家便是独大。再者以秦州的状况,他有八成的把握朝廷短时间内不会再派人前来。比起鼠目寸光地夺取一处赌坊,能够取代商行才是最赚钱的手段。 “其实你不烧也可以的,我并不准备拿你归案。”叶池突然开口,令所有人都是一怔。 大老远跑过来揭穿商行的恶行,结果……不是为了捉拿他们归案?! 澹台薰愈发不能理解他在思考什么,上前问:“呆子,你在说什么?” “我不是呆子,我是你的上司。”他忽然扶了扶额,“如果把他们都抓走,朝廷短时间不会派人前来,届时商行会因为帮派的影响沦为私有,百姓的损失会更大。” “……”元子翎蹙了蹙眉,终于开口,“你的意思是……你想留下这群人?” 叶池定定地注视他片刻,点头:“不错。” 真是疯了。真仗着这里是秦州,连违反商行规定的人也不抓,对情势的分析亦是与他丝毫不差。 郭管事的一颗心像被捧到天上又摔到地上,一时还没缓过神,便被苏玞带来的人领了下去。叶池转头没有瞧见澹台薰的身影,正欲起身离开,却见她突然跑了进来,不知从何处取来一套完整的七十二木牌,全部放在了桌上。 “呆子,我们试一局。”她的双眸不再是平静如水,闪烁着好奇与怀疑,似乎因为跑得太急,小脸微微发红,反倒更符合她如今的年纪,将木牌一个个排列整齐,又转身退开让叶池把木牌上的内容记忆下来。 但她给出的时间极短。 几乎是刚退开片刻,澹台薰便将桌上的木牌全部翻了回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双眼,抬手指向了那一块块背面完全相同的木牌。 “这里是什么?”她连声音也有些激动起来。 叶池不解她为何突然这么感兴趣,答道:“梅花。” 翻过来一看,果不其然是一朵梅花。 “那这里呢?” “‘祥’字。” 又一看,与他说的一模一样。 …… 澹台薰抑制住心中的讶然,几乎将所有的木牌都试了个遍,然而叶池每一次都能答得出来。在那样短的时间内,他的确记下了所有的牌。七十二块,一个不差。 这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事。 “你到底……”她难以置信道,“是怎么记下来的?” 叶池看了看她,迟疑片刻,俊雅的脸上露出些许无奈的笑容,“因为……我有病。” 第10章 「买主」 听到这句话,在场之人都感到有些惊讶。澹台薰对于他身上稀奇古怪的病症已经见怪不怪了,只问:“……什么病?” “不太好说,是比较奇怪的病症。”叶池耸了耸肩,平静到不像在说他自己的事,似乎也没有当众说出的意思,只是将事情交代下去后便出了商行。 澹台薰紧跟在他后边,也不知元子翎跑到哪里去了,追问道:“你还有什么奇怪的病吗?” 这件事显然是勾起了她的兴趣,那双平时总是冰冰冷冷的眼眸中闪烁着明快的好奇,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叶池知晓她不随便刨根问底,但一旦刨根问底起来便很难罢休,遂道:“只要是看过的东西,我都忘不掉。” 澹台薰想了想,惑然道:“这不是很好吗?” “对于读书来说确实不错,但……有些想忘掉的事也忘不了。”说话之时,他的眸子里不经意地露出几分怅然,但仍然保持着笑容,如和煦的春风一般暖人心田。 澹台薰依然不能理解。 不论他的身体有什么毛病,他都表现得很豁达开朗。对于普通人来说,光是一个夜盲就够糟心的了,而他的伤口还会流血不止,加上她闻所未闻的病症——他大概真的是个缺心眼。 “呆子……我送你回去罢。” *** 商行的事最终没有闹大,而郭管事等人也只是被叶池叫去衙门谈谈心;小捕快们只知听从命令,但不晓得叶池究竟想做什么,只好像柱子似的杵在外边。 这一谈,就谈了快两个时辰。 澹台薰不知晓他的考量,只知道赌约输了,倒也没有特别惆怅,毕竟假如真的靠这个手段当上州牧,她心里也不踏实。 离黄昏越来越近了,她打了个哈欠,上街转了一圈,不由想起上回叶池租下的那间房子,想知道最后究竟如何了,按照记忆中的住址找到那户人家时,却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五百两于她而言,简直是天价,而这户人家却似乎丝毫没有改善生活的意思,屋子虽大,里面却是空空荡荡,听说是一家三口,房子是老早就买的了,想租出去贴补贴补家用。 她有些好奇这户人家到底拿钱干了什么,但并没有前去敲门的意思,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瞧见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走了过来,急急忙忙地进了屋。 大夫姓徐,年近四十,人很好,对于一切跌打损伤都很拿手,某种意义上是黑帮也不敢惹的存在,与她的关系也比较熟。 澹台薰莫名觉得哪里不对,等到大夫出来之后打听了一下,才知这户人家的儿子患了重病,但药材太贵,就算不收诊费也分担不起,这回那个叶姓冤大头来的可真及时,还将钥匙送了回来,不知道脑袋有没有被门夹过。 等等,钥匙……不是弄丢了么? 看这户人家的模样不像在说谎,那么说谎的应该就是叶池。不论她是不是在找房子,至少不会去租月租五百两的房子,所以叶池撒谎的理由……是因为不想让她去住么? 再联想到他在商行里不假思索地出价,或许……他是知道那回事的? 澹台薰想不通透,正欲回到衙门问一问商行的情况,半途却得知赌坊的老板提前结束了出价的期限,今日就要公布最高价。 平时选这个方式来交易的卖家一般都有大把的时间,若要急着卖出去便会明码标价;这提前结束的情况委实少见,要么就是遇上了大金主,要么就是里面有什么猫腻。 根据这一次的情况,她认为是后者。 澹台薰跟着人潮赶去赌坊之时,里里外外已围了不少人。说来也好笑,分明只是一块地皮的交易,却经历了黑帮干架和商行贪污等等事件,足以勾起秦州百姓的兴趣。 她默默地站在人群之中,并没有看到衙门那边的人,但莫名感到这件事与叶池有那么点关系。商行刚刚出事,这边的老板就挑中的买主,速度快到令人匪夷所思。 若说郭管事是与几家老主顾谈好,从中赚取差价,那么这个出了最高价的便有最大的嫌疑;一旦卖主公布了买家的身份,下一步便是直接带回衙门问话去了。是元家?还是城北的徐家?或者是大帮后边的于家?谁都有可能。 在她沉思之时,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两下,一转头才知是元子翎与她一同在看热闹,并无表现出任何异常,仿佛事不关己。 “还在觉得是我?” 澹台薰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着他,目光像是要把他洞穿,可却看不透眼前这个人。 一眼便看出她在想什么,元子翎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叹气道:“你熊不熊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她仔细想了想,似乎确实没有,可又不敢保证。 元子翎的家中是做生意的,他也是从小与人打交道,不过才行了冠,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练到炉火纯青,这也是澹台薰对他有所猜疑的理由。 在这时,嘈杂的人声逐渐安静了下来,应该是到了公布买家的时候。周围的人们猜测纷纷,都在想是哪家大户出手如此阔绰,能令老板没到期限便决定下来,然而答案却是出乎意料。 “最高价为一百六十一号买主。” 听见了这句话,场内不少人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单据,但无一不失望而归。为防将有些人的钱套在里边,商行规定是允许提前将回绝的消息告知出价过低之人的,因此说到底只是城中的几家大户在角逐。 澹台薰看向四周人的反应,神色都很不好,情况不太对。几个凑在前方的人也看不出名堂来,去赌坊管事那里一打听,惊愕得瞪大了眼睛。 买主……竟是叶池。 *** 暮色四合,又到了太阳落山之时。澹台薰回到衙门里,果不其然瞧见叶池正坐在公堂里批阅着什么,不可思议地走过去问:“你……这么有钱么?” 叶池被她突如其来的质问惊了一下,随后摊开了手,温和笑道:“我……没有什么钱。” “可是你之前花五百两租下一间小屋子,全秦州都快传遍了。” 她习惯性地将手撑在桌子上,凑过去盯着他看。叶池略微感到不自在,老实地点头:“在那之后我就没有钱了。” 澹台薰注视着他,有些不可思议,问出了先前心中的猜想:“你是不是因为知道那户人家的儿子身患重病,才决定花这么多钱的?” 叶池不置可否地笑笑:“你突然把我想这么好,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澹台薰目光沉定,不悲不喜道:“你把自己的钱都拿出去给别人是好事,但秦州这么大,百姓这么多,你该知道这是个无底洞。” 她平时说话总是很简短,纵然在给他讲述秦州时也是念经文似的口气,此刻倒像是触动什么似的,难得说起教来。 “我不喜欢所谓‘反正帮不了所有人干脆一个都不帮’的说法,我的想法是能帮一个是一个。”叶池定定地望着她,不似平日那个笑呵呵的好好先生,反倒令她察觉出那笑容之下的敏锐,“你会这么说我,就是因为你把自己的银子给了城中的一些孤儿罢?否则,你不会拮据到这个地步。” 澹台薰一愣,不确定他是否有去调查她,但她不想谈论这件事,不想和外人讨论,只是问:“既然你没有钱,那你是怎么把赌坊买下来的?” 叶池没有作答,指了指案上的一本册子,示意她翻开来看。澹台薰拾起册子翻开第一页,只见上面用苍劲有力的笔锋写下了两行小字,明明白白地记下了他向卖家开出的条件:赌坊由秦州官衙接管,十年内收入五五分成,并且同乡进城的免费发放户籍。 “这些白手起家的商人虽然唯利是图,但到底对自己的家乡感情深厚。有这样的条件,他没理由不答应。” 他漫不经心地解释了一句,随后继续批着手头的文卷,将看过的和没看过的分成两摞,估计今天又会留在公堂熬夜。 的确,对于卖家而言,十年的五五分成比一次付清要多赚太多,但比起这一点,在官衙审核尤其严格的卫国,户籍的诱惑才是最大的。 澹台薰有些不解道:“可是我们要这块地皮作甚?” 叶池微微一笑,温文尔雅:“就算再穷酸我们也是衙门;何况我有官印在手,能够提出的条件比其他人丰厚许多,这是比钱更划算的买卖。如此一来,只要我们额外雇一些的人,每年可以净赚一千五百两。” 澹台薰默了默,显然是被这个数字说动了,但对于他如此大胆的决定还是感到迟疑:“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衙门开赌坊的。” “你也说了,这里是秦州,无论是商行的运转还是城中的治安都与京城相差十万八千里。”他顿了顿,目光温和明朗,“入乡随俗。” 澹台薰点点头,自始至终都很镇定,仿佛在沉思着什么。叶池问:“你是不是很后悔?” 她疑惑地抬眸,“后悔什么?” “如果不是你跟我分析这一带的情况,你也不会这么快就输了赌约。” 澹台薰听罢,似乎有些讶然,“我是州丞,能解决问题才是第一位。如果我为了一个赌约拖延此事,让他们继续打下去,破坏秦州城,你大可以撤了我的职。” 这回叶池倒是愣了,颇为欣慰地放下笔,谁知澹台薰却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匕首来,猛地扎在了他面前的桌上,震得桌子抖了抖,惊得令他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愿赌服输。”她一字一顿,丝毫不像在开玩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 她是认真的;他觉得她好可怕。 “你能……先把刀收起来么?”叶池摁了一下太阳穴,“我的要求很简单:第一,不许再出去打架;第二,督促每个人各司其职;剩下的……我以后想到了再告诉你。” 澹台薰缓慢地点了两下头,觉得这本就是她分内的事,可仔细想想……她好像确实没怎么做到。 她默默将匕首收了起来,搬了一小摞公文帮着批阅,大多是他先前整理的琐碎之事,比衙门的日志记的要详细许多,看起来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不知不觉天已黑了,澹台薰读到一半觉得有些犯困,远远瞧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提灯走了过来,到了近处才知是长素带着澹台遥来了,想必是来接他们二人的。 “回去罢。” 叶池大约也是累了,轻轻放下了笔。这时澹台遥走进了堂中,到了亮处视野方才好转一些,拉着澹台薰的袖子道:“姐姐,天很晚了,我们回家吧。” 澹台薰将提灯接了过来,牵着阿遥的小手向外走,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我能问问……为什么你要骗我钥匙弄丢了么?” 叶池愣了一下,没有作答,想起那日情急之下撒的谎,脸不自觉地有些发热。而澹台薰似乎也对他的答案不是很感兴趣,见他迟迟不答,便拉着阿遥走向门外。叶池想了一会儿,还是追了出去。 阿遥慢吞吞地走着,仰起小脸问:“姐姐,今天我去爹那里了,爹很着急你和子翎哥哥。你不喜欢他么?” 澹台薰想了想,摇摇头。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她静了片刻,摸了摸阿遥的小脑袋,淡淡道:“起码要能打得赢我。” 话音刚落,她身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一转头,是叶池停在她的后边,身形在月光之下显得有些单薄,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事么?” 第11章 「年审」 叶池的手僵在半空,白衣衬得清清冷冷,面容如往常一般俊雅好看,但显然很震惊,可澹台薰却不知是什么震惊了他。 “他怎么了?” 阿遥闻言,双眼眨了眨,并没有答话。他记得叶池在晚上的视力也很差,遂慢慢走到对方面前,将其中一盏提灯递了过去,唤道:“叶大人。” 叶池不解地望着阿遥伸过来的手,才意识到他是想说悄悄话,遂俯下身来,只听他道:“你不用灰心的,这里没有人打得赢我姐姐。” 阿遥冲他笑笑,又在他耳边道了句“加油”,随后小跑回了澹台薰身边,牵着她的手又往回走了。 原来……没有人打得过她。他松口气似的笑了笑。 好像哪里不对。 *** 赌坊那件事算是圆满解决,一听说最后的买主落到了叶池的头上,众帮派也没了闹事的意思,这就好比说两个人斗得你死我活,若是输给了对方肯定要去撞墙,但若输给了第三个人,那么双方都找到了台阶下,也就不算什么坏事了。 夏天来得悄无声息,近来一直是晴空万里。领完俸禄后没多久,一晃过去了半个月,澹台薰的生活又开始拮据了起来。 这天她包好了银票,然而帮她送信的小童一直没出现,后来才知是生了病,无奈之下只得自己去送。 她并不喜欢自己去,这样的感觉有些怪。 母亲是在两年前去世的,还有一些衙门的官吏死在了那场变故之中,而这些孩子自然成了孤儿。她每个月都会把俸禄的一部分匿名送出去,久而久之成了习惯,而除她之外,知晓此事的也只有那个收了封口费的送信小童。 早上吃饭的时候叶池不见了,问了长素也不知他去了何处。她无心在意此事,只是拿着信封去了城南的一条荒僻小巷,本是想将信丢在门口就走,谁知门却被推开了。 澹台薰大惊,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但很快停下了脚步,不可思议地盯着那个与她迎面相撞的人。 那是个打扮有些古怪的青年男子,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张脸,手里还提着一个小箱子,看起来是个药箱,看也不看她便走了,却被澹台薰抓住了袖子。 “叶大人。”她一字一顿地唤了声,微微蹙眉。 “不,你认错人了。” “你觉得你戴着帽子我就不认识你了吗?” “……” 叶池听罢,终于回过头来,与她温和一笑:“我只是来出诊的。” “出诊?”澹台薰直直地凝视着他,“你还是大夫么?” “不算,只是跟着一个太医院的朋友学过一两年罢了。” 澹台薰仍旧抓着他的袖子,想起他不论什么东西都是过目不忘,能把医书背下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 “你调查了我么?” 她说话的时候依然面无表情,但叶池却看出她是生气了。虽然不知道她给那几户人家送钱的真正缘由,但他能感觉到她不想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出去,是以才会一直这般隐秘。 “上回那个送信小童来的时候,正好被长素撞见了,就问了他两句话。”叶池直白道,“不过他没有告诉我什么,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他说着伸手拍了拍澹台薰的肩膀,而她则在同时看向了那间普通的木屋,令他的手正好落在了她的脖子上,不慎触到了那凉凉的肌肤,细腻而白皙,宛若凝脂般柔软。 “……” 澹台薰整个人都僵住了,身子一个激灵,条件反射似的抓住他的手,一个过肩摔使了出来,用力到一半时才反应过来什么,赶忙松了手,将叶池扶回了原地。 叶池尚处在震惊之中,觉得她没有完成这个动作,真是太手下留情了。 上回她亲了他都没什么事,只是不小心碰到了脖子,怎么会…… “以后不要碰这里。”澹台薰上下打量他一番,确定没把他伤着之后,将信封塞在门里便转身走了。 叶池的目光定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看了看自己的手。 在他方才触及她时,好像看到了她脖子上有一道疤痕,平时被衣服遮得很好。 像烧伤一样的疤痕。 *** 端午将至,澹台遥的病假也结束了,之后便要回学堂了。澹台家给他安排了几个人高马大的护卫,每日守在门口,很快便没有人去上学了。 叶池在月末收到了投诉。 “大人啊……呜呜呜你也知道我们开学堂的不容易,每天都有那么一群凶神恶煞的门神守着,这日子要怎么过啊嘤嘤嘤……” 以往之时,这些平民百姓是不敢来抱怨的,但听说这位新任的州牧为人很地道,至今都没有像上任州牧一样出现失心疯的迹象,觉得或许他真的是个可以拯救秦州于危难的人。 叶池应下了此事,列为加急处理,准备等有空时去澹台述那里拜访一遭。赌坊的交易在数日前完成,衙门已正式接手,不久后便招到了人。 尽管由官府管理赌坊实在破天荒,但此地本就是正当经营,再加上秦州的情况,倒也不算奇怪了。 “主簿那些人到齐了么?”他转头问坐在一旁的澹台薰。 “到齐了。”她点点头,将一本卷宗放在他的面前,“下个月就是年审了,届时会有京中的官员来这里。不过也就是走走场子,我会处理好的。” 这话听起来很可靠。 提起年审,便是朝廷那边对每个州府的考核,由吏部那边派遣一名官员到此,再汇报给上头。其实对于地方的情况,京中的官员大多心里有一本帐;比如说封州是个好山好水,百姓安居乐业的宝地,又比如说他所在的秦州,是个乌烟瘴气,拿干架当饭吃的鬼地方。 先帝登基后不久,为了鼓励这些地方官员,为各个州府列出了一项排名,大抵就是根据官员汇报的情况作出统计。他先前也曾看过这些奏章,记得里面的内容,封州基本年年第一,只可惜翻了好几页也没看到过秦州的名字。 “我记得秦州是……” “我们年年都是垫底。”澹台薰回答,听着很自豪。 “……” 这个答案并不令他感到意外,只是吩咐下去道:“既然赌坊那边已经接受了,我们就需要在秦州花钱了,要慢慢把一切不正规的东西都扭转过来。” 澹台薰点点头,凝视他道:“我们每年只能向朝廷申请八百两,超过这个数字就会被打回来。我听说封州那边最低也有三千两,就算你来了……也没有用么?” 叶池无奈地摊开手:“这个金额是要看地方的情况;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有些不妥,但如今的秦州,的确只值这个价。” 澹台薰沉默了。她没有告诉叶池的是,秦州位于靠近边关的地方,又是常年被放养,曾经比现在还要乌烟瘴气。她的母亲曾经提出不少整改的方案,可惜实施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叶池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神色,重又开始批阅公文,又交代了几句关于年审的事:“今年争取不再垫底就好,就先从户籍那里着手吧。” 澹台薰闻言却没有动作,无所谓道:“年审很重要么?不过就是争个面子吧。” 叶池愣了愣。 的确,不少地方官员都会贿赂那些前来考核的人,以此来博个更高的名次;但真正要说起来,这个排名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对于澹台薰而言,没有实际意义便是鸡肋。 “这件事不像你想得那样简单,所以不要觉得无所谓。” 他不知不觉正色了起来,说话也比往常要严肃许多。澹台薰点点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你……生气了么?” 叶池摇了摇头,觉得有些饿了,大约是已经到了午时。便在这时,一个小捕快走了进来,与澹台薰笑笑道:“澹台大人,元公子在外面等你,说要带你去醉香楼吃饭。” 澹台薰应声,对此似乎并不惊讶的样子,像是早就说好,正要起身出去,却突然被叶池拉住了袖子。 他尽量没有碰到她,故而只是小心翼翼地拉着她袖子的一角。澹台薰低头注视着他,有些不解,却闻他道:“等等,我生气了,所以你今天留下来吃午饭。” *** 端午过后,整个衙门都陷入了忙碌之中。为了处理城中无户籍及不正当经营的一些店面,小捕快们每日都累到半死,终于赶在年审之前将这第一步工作完成。 京中来的官员姓储,刚到此地便苦着一张脸,原因便是他们临走时猜了一次拳,输得最惨的那个便前往秦州。结果出来之后,众人喜大普奔,唯独他险些去上吊。 “这小破地方怎么连个接待的都没有?”这中年人长得肥头大耳,早就听说过秦州的威名,刚出发时便是一万个不情愿。 澹台薰站在一旁迎接他,幽幽道:“我就是秦州的州丞,特来迎接储大人。” 储何被她冷不丁的一句话吓了一跳,转头才看见那一身红衣的俏丽少女,肤色白皙胜雪,朱唇明艳,秀丽动人。 “你怎么连官服都不穿?”储何心道难怪这地方乱成如此模样,完全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责备,疲倦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先带本官进去罢。” 他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看得不少小捕快都撇撇嘴,无奈对方是从吏部来的,就算再怎么傲气也必须得看他脸色,是以一个比一个不爽。 公堂之中打扫得还算整齐,与想象之中有些不同。储何的脸色明显好了一些,但问问题的时候仍旧很嫌弃,最终不想再和澹台薰说话了,摇手道:“喊你们州牧出来和我说。” 他在吏部之中也不过是个小官,但到了秦州瞬间变得高端大气了起来。听闻秦州换了一任州牧,但每年升职的降职的人太多,他也无心一个个记下来。 澹台薰始终没有发作,走进二堂通知叶池人已经接到了。那边的储何在吏部呆了很久,知晓年审里边的一些小名堂,本是翘着腿喝着茶等着人来跪舔,却在看见叶池的那一刻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叶叶叶叶叶……” 不单是澹台薰,小捕快们也都露出诧异的目光,过了好久才有人反应过来,俯身去扶他。 储何脸上的笑容几乎扭曲,片刻后才平定下来,不可思议道:“叶相大人……怎会到这个地方来?” “叶象?”澹台薰神色困惑,纠正道,“他叫叶池。” 她刚一说完,旋即反应了过来,瞪大了眸子,与小捕快们一道,面色惊恐地看向了身后那笑容温和的秦州州牧。 好像……不得了了。 第12章 「丞相」 公堂之中一时鸦雀无声,仿佛是晴天霹雳,谁都不敢吱声。 他们的确知道叶池是从京城来的,但因对方不怎么吐露以往的事情,便以为他不过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上不了台面。 看储何这反应……莫非他们的州牧大人当真曾是当朝丞相?! 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啊。 “储大人不必多礼,如今下官不过是秦州的州牧,还望你多担待。”叶池伸手去扶储何起来,一副斯文淡雅之态。 储何本就心慌,又听得那“下官”二字的自称,顿时更加害怕了,将原本的傲气收敛得一干二净,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被叶池扶到了椅子上,好半天才缓过神。 澹台薰见状倒了杯茶递给他,但目光仍然紧锁在叶池的身上,不似捕快们那样恐慌,却是蹙了蹙眉。 叶池说过,他曾是陛下身边的辅臣,她私以为不过是东宫的辅官一类;现在想想,这可真是个谦虚到了极致的说法。 “叶……叶大人认识老夫?”储何讷讷地问。 “不,只是先前在官员的名册上看到过大人的名字。” 储何有点害怕,又有点受宠若惊。 想他一个吏部的小官,在京城里几乎是个半透明的存在,也就到了秦州这等地方才显得不那么低档次。叶池在京中素来以过目不忘著称,能记得他……倒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还是有点小激动。 澹台薰看在眼里,知道储何今日好不了了,遂命人将他带去官驿。储何走时还是有些依依不舍,一副想抱大腿的模样,让她更加不解了。 “你……不是已经被贬官了么?”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叶池,总觉得这个人身上藏的秘密比她想象中要多,“按道理说,储大人的官位比你高,不应该是这么个反应。” 叶池冲她笑笑。 澹台薰冷不丁道:“不要傻笑。” 瞧她一本正经的模样,他也知道不能再靠傻笑解决了,摊开手道:“京中的局势比较复杂,我一时也解释不清。” 澹台薰点点头,似乎是认同了这个回答,却还是一步步走向了他。她发觉她每次靠近他的时候他都会脸红,脸红之后就开始说一些实话,这是一个重大发现。 于是她屡试不爽。 一瞬间意识到她想做什么,叶池佯装收拾东西,走到案前用桌子隔着她,却闻澹台薰道:“不要跑,我要问你话。” 她说着又将双拳一并,关节的声响令他回响起了初见的那日,下意识地果真不动了,因为澹台薰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再动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他知道她是做的出来的。 ……她什么都做的出来。 叶池默默叹了口气,想着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大丈夫要死得坦坦荡荡,干脆地坐了下来,微笑道:“你要问我什么?” 无论她做出什么举动,他不过是一笑而过,虽然时常说话很犀利,却极少真的生气。澹台薰定定神,问:“丞相的位子不是轻易就能动的;你是因为什么被贬的官?” 叶池默了一瞬,直白道:“先前我主张在泷州一带修建水利,不过没有考虑到当地的情况,损失惨重,所以就被贬来这里了。” 他的神色异常平静,令澹台薰甚至怀疑这句话的真假。所谓站的越高摔的越疼,他既然曾是皇帝身边除摄政王之外职权最重的,哪怕在京中待职都是极大的落差,更别说沦落到秦州这么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 她悟了一悟,未再开口,只是前去找储何又问了一遍,得到的回答大致相同。 “也就是去年秋末的事,摄政王殿下听从了叶相大人的建议,在泷州一带兴修水利。不过这工程似乎缺斤少两,还没修好就出了事故,好在规模不大,没死多少人,不过随后叶相就被降职了。”说到这一点,储何就很郁闷,他当初怎么就没好好看看名册呢?若是知道叶池来了秦州,他怎么还会如此愁眉苦脸呢! 澹台薰依旧不悲不喜,续问:“他既然已经被降职,你怎还如此忌惮他?” 储何瞄她一眼,挑挑眉,似乎藏了什么秘密,低声道:“看你是个小姑娘我才告诉你,叶大人可是摄政王殿下身边的人,被派来秦州不过是权宜之计。平时人想巴结都巴结不到,你多抱抱大腿,等他回了朝中,有的是好处。” 澹台薰点点头,似乎渐渐能理解叶池所谓的“复杂”:京城的确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 卫国的皇帝虽然在幼时就登了基,但他实则是已故的三王爷之子,而参与摄政的廉王才是最年长的王爷。至于当年登基的人为什么不是廉王,又要牵扯到海仪皇后暴毙之事。 海仪皇后与先帝鹣鲽情深,可惜头胎是个公主,是以贵妃所生的廉王便成了大皇子。数年之后,嫡出的小皇子降生,然而那天正逢雷鸣电闪,风雨大作,皇后又是难产,被惊雷劈中的古树压倒了房梁,一儿一女包括数十名宫女太监全数死在了事故之中。 先帝痛失爱妻,对于那个还未能见着一面的小儿子也感到十分心酸,随后生了一场大病。卫国靠北,这种恶劣的天气委实不多见,还偏偏就正好害死了皇后等人,是以流言蜚语很快传了开来,道这小皇子其实是天降灾星,刚一出生就克死了母亲。 先帝毕竟年纪大了,也就信了这话,欲立廉王为太子,而对方却似乎对皇位不是很感兴趣,一直没答应。数年后三王爷病逝,廉王便扶持对方的独子称帝,自己则是成为摄政王。 卫国的故事说来比较传奇,在百姓之中也传得沸沸扬扬,至于其中真假他们无心去考究;只要有安乐日子过,谁是当权者并不重要。 既然叶池是摄政王身边的能臣,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被贬了,应该便是如储何所言,前来秦州避避风头,也难怪这人急着要抱大腿。 澹台薰默了默,终是理解了元子翎当初说的,关于让她远离叶池的话,但心里反倒跃跃欲试了起来,嘴角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京城……越来越有趣了。 *** 自打储何来到秦州,衙门里比以往又规矩了许多。尽管他整日都是一副要抱大腿的表情,但傻子都知道不可能在年审中做什么手脚。 倘若一个回回垫底的考生突然间得了第一名,那肯定会被先生怀疑是作弊。而放在朝廷之中,就是掉脑袋的事,傻子都不会轻易尝试。 于是,就在储何每天思考该如何讨好叶池的时候,澹台薰等人也在为了如何招待他而发愁,最终听取了元子翎的意见,在他的一处府邸中设一场简单的欢迎宴,人不需多,但面子要做足,所谓待客之道。 那是一座宽敞的宅子,因常年没什么人住,东西很少,但打扫得却是干干净净。澹台薰将阿遥送回家后才匆匆赶来,衙门这边已来了不少人,而苏玞也爽快,还没开席就喝起了酒。 “苏通判,能先等等么?”澹台薰出声问。 这个人具体是什么时候来秦州的,她不太清楚,只知没多久就当上了通判,也不愿升职,过着闲得长毛的日子,却一直都没有饿死。 她最终得出了凡是叶池认识的人,行为都有点问题的结论。 元子翎从中午便开始忙碌了,到底是念着上一回邀请澹台薰吃饭,结果她被叶池扣在了公堂,直到傍晚都没让她出来。 哼,这个不要脸的坏人。 他暗暗骂了两句,从商行那次事件开始便觉得叶池有些针对他,尤其是在澹台薰的事情上更加变本加厉,但说实在的他一直有恃无恐,并且会继续有恃无恐下去。 一更将至,月明星稀。叶池入席之时,大部分人已经到了,储何也早已毕恭毕敬地坐在他的对面。澹台薰负责招待事宜,坐定之后才发觉自己的位子上早就放了一个盛得满满的碗,有剥好的虾有剔好刺的鱼,总的来说很符合她的口味。 一转头,果不其然是元子翎给她准备的,就坐在她的身旁给她斟了一杯酒。 无事献殷勤,有名堂。 这是第一句出现在她脑海里的话。 她与元子翎也算相识了十来年,彼此之间熟得不能再熟,因此偶尔会一同出去吃饭,但大多时候是将阿遥也带上。 这边的叶池看见了这一幕,默默放下了筷子。 她怎么就不在意亲过他这件事呢?怎么就怎么就怎么就不在意呢? “澹台,你坐过来罢。”叶池缓慢地开口,而这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位子是先前便定好的,尽管他身旁有空位,但澹台薰为了方便处理这些事情,特地将自己安排在了最靠外的位置。 “为什么?” 叶池与她笑笑,特地看了元子翎一眼:“你是州丞,自然应该坐在我这里。” 澹台薰想想也对,于是“哦”了一声,正欲起身,手却被元子翎摁住了,迟迟没有动作。 众人的头又齐刷刷地看向叶池,预感到了即将而来的一场好戏。 “叶相大人不知道么?”元子翎的笑容难得和蔼起来,但显然藏着什么深意,刻意强调了那个称呼,“我和阿薰是有娃娃亲的。” 第13章 「心仪」 娃!娃!亲! 叶池的脑子里忽然“轰隆”了一下,蓦地有些不识得这三个字了,脑海里飞快地搜索起了各种各样的讯息。 所谓娃娃亲就是指腹为婚,所谓指腹为婚就是说澹台薰要嫁人了,她才十六呢不是……好像十六也差不多可以嫁人了…… 不对不对!卫国是禁止指腹婚这一陋习的,所以这应该是不算数的。这是律法中的哪一条来着的?他记得是户律中的…… 一时间,一条条律例像狂风暴雨似的涌入他的脑海之中,第一次感到原来脑子可以这么混乱,许久都没有说话。 便在这时,桌子猛地震了一下,令所有人跟着一跳。澹台薰没有去拨开元子翎的手,而是慢悠悠地将胳膊举至高处,猛一发力拍了下来,痛得元子翎脸色发青,低低喘气。 “你还没忘记这件事么?”她的嗓音依旧冰冰冷冷,显然不太高兴。 元子翎比她大几岁,在她出生之前,澹台述就曾与元家老爷商量好,倘若这胎是个女儿,就嫁去元家当媳妇。母亲听闻了此事之后,当天一巴掌把她老爹扇去了屋顶,随后再也没人敢提。 可她没想到的是,元子翎竟一直记着。 元家在秦州也算是黑帮之一,虽说经营的是正经生意,而且是家财万贯的大户,但经商的手段大多恶劣,一直令她母亲不大喜欢,若不然也不会如此排斥。 捕快们皆是一副围观八卦的嘴脸,被澹台薰棱了一眼后,一个比一个乖,立即埋头吃饭。叶池也跟着动了两下筷子,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两下;一抬头,是苏玞语重心长道:“别灰心,至少澹台丫头没有打你。” 叶池不紧不慢地挪开对方的手,冷不丁道:“说得好像你很懂。” 虽说如此,他还是被这句话说服了。的确,澹台薰打过元子翎,但没有打过他,上回的过肩摔也在半途停了下来;尽管她的存在就是个威胁,但她一直都没有动过他。 优越之感油然而生。 叶池的心情陡然间好了起来,分外愉悦地吃起了饭;苏玞却是“啧啧”摇头。天色渐渐晚了,烛火明灭,因为是在屋外,他的眼睛感到有些不适,长素立即转身去找提灯。 毕竟是别人家的宅子,他怕长素一人去不适合,遂跟着他一道向廊内走去,与管家讨了两盏提灯,出来时却发现澹台薰站在回廊外边等着他。 庭院之中月华如水,夜色柔美,她的一袭红衣在烛光之中显得分外耀眼,似乎已经静待他许久,窈窕有致的轮廓若隐若现。 长素见状立即撤退,只余下叶池一人提灯走向她,好奇道:“你在等我么?” 澹台薰点点头,似乎怕他看不见,将手中的蜡烛递了过去:“刚才我听苏通判说,你一直都在纠结我不小心亲了你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有些意外。” 听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将事情说出来,叶池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闻她续道:“我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我们以后要共事,叶大人你不能总是思考这些事。” 总是思考……不他并没有总是思考,只是偶尔,偶尔而已。 叶池温和一笑,明朗道:“因为我的记忆有些问题,忘不掉任何事,不过我会尝试去忘掉的。” 澹台薰应声点头,但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默了一会儿,还是道:“我对大人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呲。 “你不懂武功,也打不过我。” “……”砰。 “我不喜欢读书人。” “……”轰。 将这些话吐露之后,澹台薰松口气似的弯唇笑笑,抬头看看叶池,又礼貌地颔了颔首,转身走了。她喜欢用这种不拖泥带水的方式解决问题,叶池应该也能接受,常人应该都是这么想的。 身后的叶池抬手捂了悟胸口,脑子里轰隆隆的一片,许久才揉了揉眉心。 躲在一旁偷听的长素终于忍不住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上去扶住他:他们家公子已经万箭穿心了! *** 端午之时,城中办了一场庙会,但澹台薰那时很忙,再者对这些事情也不太感兴趣。 阿遥那天是与家中管事一同去的,回来之后很高兴,但还是希望和自家姐姐一道,遂与她定下等再过节一定要去一次。 算一算,大概就是七夕了。 自那个晚上之后,叶池似乎开始忙碌了起来,除了公事之外,很少有时间与她说话了。 澹台薰对此很满意。关于年审一事,官府这边持续在取缔一些非法经营,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秦州的百姓之中,只有七成的人有户籍,这些人当中还有那么一成的是伪造的。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她再明白不过,而叶池也似乎没有动这些人的意思。她起初感到不可思议,后来也想通了一些。 商家雇黑工图的就是便宜和不用保障,若是一两个的话抓就抓了,但像秦州这样的大规模,倒也没那么容易一锅端。不必付额外的钱,还能为当地带来福利,是以官衙之中先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天她进公堂时,听得叶池正在与新来的长史说话。这长史名唤钱多,生得贼眉鼠眼,本是衙门里管账的,叶池不知怎地就相中了他。 “大人要求的布告已经贴出去了,但……”钱多踌躇片刻,“只要交上一定数额的银两就能得到户籍,未免……有些草率了罢?” 叶池无所谓地耸耸肩,笑若春风道:“不怕。布告上写明了需要审核,若是不过关,把银子退回去就是。” 澹台薰微微蹙眉,大概能猜到他的主意是什么。 秦州靠近边关,黑工人数众多,但有的也是本本分分,甚至拖家带口。秦州不缺黑帮,缺的就是正儿八经的劳力,如此倒也并非坏事。 钱多出去之后,叶池便看到了她,坦坦荡荡地与她微笑。澹台薰走了过去,将前天晚上他交代的文书送了过去,又道:“昨日我回过家了,让我爹把澹台家派去学堂的人都撤了,如今那边应当可以正常开学了。” 叶池点点头,便在这时,二人忽然听得外边一阵闹腾,陶迅进来说是有一个大户前来求见。 他扶了扶额。自从丞相一事在秦州传开了之后,不少人都哭着喊着要让他写一幅字留作纪念。这名大户姓谭,是个刚刚继承家业的毛头小子,想在老爹大寿时送点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已经不是第一回来找他写字了,每次都可怜巴巴地瞅着他。 陶迅大抵了解情况之后,拍着胸脯道:“大人不必担心,小的这就把人撵走。” “呃……还是等等罢,谭家是地商,日后也得打交道。”叶池出声拦住了他,示意他将人带进来,琢磨一阵后,忽然问澹台薰道,“你书法写的如何?” 原本他们单独相处之时,他的动作或多或少有些僵硬。不过是几天过去,便已坦然到这个地步,让澹台薰有些不可思议。 看来是上回的话起了作用。她欣赏不死缠烂打的人。 “还行。” 她的字迹叶池看过,大大方方,十分好看,想必书法亦是不会差到哪里去。他抿唇微笑,“外面那人想让我帮忙写一幅字,但我近来不太方便,能否……由你帮忙?” 澹台薰有些疑惑,下意识地看向了他的手,才发觉上面有些淤青,大约就是他“不方便”的理由,可也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谭家家主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一副来事之相,早就料到叶池不会真的拒绝他,笑容满面地走进来,却闻叶池道:“听闻令尊今日大寿,可惜本官的手不大方便,不如就由澹台州丞为你写一幅?” 谭家没想到他会使这么一招,但又想想澹台薰的字也不赖,偷偷瞄了她一眼,以为她不会同意,谁知她却早已走到案前脱下拳套,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连眸子都闪着微光。 她喜欢新奇的东西,这一点叶池看得出来。 这边笔墨纸砚刚一拿来,那原本站在谭家少爷身后的小童就开始张牙舞爪地磨起墨来。待磨好之后,毕恭毕敬地将毛笔递到她手上,示意她可以开始写了。 澹台薰忽然定了定神。 此刻有几十双眼睛都在盯着她,虽然人多时她倒也并未不适,但毕竟被这么多人瞅着,总觉得怪怪的。她看了一眼叶池,随后挥起笔来洋洋洒洒地写了四个大字,满意地点头,私以为那是苍劲有力,笔扫千军,定能震慑全场,惊为天人。 一旁的长素见她完成了这幅字,兴冲冲地拿去亮在谭老爷面前,谁知这厢的脸色当场黑了几分。 叶池微微凝眉,俊逸的脸上露出几分惑然,遂上前瞧了一眼。澹台薰的书法果然不出他所料,铁画银钩,刚劲大方,不亚于他的手笔,但上面写着的……是“恭喜发财”四字。 “……” 他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这户人家了。 “那个……虽然不能赶在寿宴之前,但等本官手好了之后,一定为你们补一幅。” 谭家少爷得了这句保证,高兴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一脸感激地走了。待人走后,叶池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甚是宝贝地将澹台薰方才的那幅字收了起来,又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上。 一旁的澹台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本是有些不悦为什么这些人没要她的字,但此刻的注意力全被叶池的手给吸引了,仔细盯着他手上的淤青,突然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手……是怎么回事了么?” 叶池冲她笑笑,慢悠悠地收拾起了东西,拿着她的那幅字就跑了。 *** 一连数日,澹台薰回家之时都没看到叶池,不知他去了哪里,只知他白天总是神色疲惫。 她不喜欢多问,只是阿遥时常会扯一扯她的衣角,声音显得有些委屈:“姐姐,叶大人最近都不来找我玩了。” 她摸了摸阿遥的头:“无事,我可以陪你玩。” 听到这个回答,阿遥开心一笑,但依然略略惋惜道:“可是叶大人很好玩啊。听长素哥哥说,他去习武了,最近回来得都特别晚呢。” 第14章 「习武」 阿遥说话的时候,还特地仰起头看她的反应,双眸一眨一眨,纯洁可爱。 澹台薰显然是有些意外。叶池来到秦州也有不少时日了,虽说不会点功夫在这个地方呆不下去,但他到底是朝廷派来的州牧,没人敢动他。先前有人闹事的时候都没想过要习武防身,怎么现在……反而对这个有兴趣了? “他找谁学去了?” “长素哥哥说,是天门帮的唐帮主。”阿遥支起小脸,作沉思状,“听说叶大人伤得不轻,姐姐你不去看看吗?” 他当然伤的不轻。好好的人不找,偏偏去找天门帮的暴力狂唐默;想叶池二十年没学过武,身子自然比她这样的习武之人要僵硬许多,贸然跟着只会打架的暴力狂去学,没伤成残疾就不错了。 澹台薰微微凝眉,不经意地想起叶池手上的淤青,又想到或许他身上的伤更多,只是被衣服遮掩着看不出来,莫名有些烦闷。 天底下不懂武功的人多了去了,就算在秦州一切也有她撑着,何苦为了没必要的东西把自己弄伤? “我去看他有什么用?” 阿遥沉了沉脑袋,终于忍不住道:“姐姐你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习武吗?” 他是真的有些着急了。澹台薰的目标和母亲一样,希望一步步爬上州牧的位子,再去京城为官;这个想法固然是好,可或许要花上很多年。她不喜欢元子翎便罢了,可怎么连叶池也不喜欢呢?他好急啊。 听到这个问题,澹台薰终于察觉出了什么,低头凝视着她那笑容天真可爱的弟弟,略一琢磨,悟道:“你的意思是,他是想要打赢我吗?” 阿遥重重地点头。 她的唇角微微一抿,似乎是高兴了起来,又摸摸阿遥的头,安慰他道:“你放心罢,就算给他一百年他都打不过我的。” 阿遥揉了揉脸,很悲伤:重点完全错了啊! 尽管对于叶池习武的事她很感兴趣,但更加感兴趣的是对方为何找的是天门帮的人。次日逢休,澹台薰本是想去天门帮看一眼情况,谁知郑师爷却一早找了她来,抹着一把辛酸泪,一问才知,叶池今早去公堂走了一圈,崴了两次,摔了三跤,把他们一干人吓得魂都没了。 “澹台大人你不知道啊……叶大人手上都是伤,走路都不太稳,他他他……到底干什么去了啊?” 郑师爷的夫人去世得早,他也没心思再娶续弦,是以便将衙门的这帮人当作亲人。捕快们成了婚的被他询问儿子如何,没成婚的又急着给人张罗,对新来的叶池更是颇为照顾,虽然有点麻烦,人倒是不赖。 澹台薰没有回答;叶池的伤她先前见过,才过了一天不到,没理由严重成这样。她飞快地脑补出了叶池经历了怎样地狱般的训练,可又想想他就算如此刻苦也终究战胜不了她,心里陡然间多了几份优越的爽感。 “他应该是去习武了。” 她的声音仍旧不悲不喜,说话便潇洒地出屋,留下满脸困惑的郑师爷。 这时,睡眼惺忪的澹台遥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询问师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脸惋惜,闷闷地揪了揪他的衣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郑师爷的表情忽然变得微妙了起来,又瞬间转为了然,同样小声回了一句话。 *** 所谓天门帮,在澹台薰的标记里称为二帮,帮主二十出头,名唤唐默,擅长以武力解决一切问题。 她赶到之时并未看见叶池,门童自然知晓她是何人,领着她进了宅院,瞧见一个高大威武的男子正坐在树下,面前是一张石桌,眉头几乎要拧成一个“川”字;而在他的对面,恰有一个清俊高雅的素衣男子,不疾不徐地抬手落下一枚棋子,温和笑道:“我赢了。” 居然……居然在下棋?! 澹台薰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眸子。她本以为叶池身上有伤是因为被唐默给欺负了,可如今看来……好像是他在欺负别人? “你……你在这里作甚?” 叶池闻声抬头,有些讶然于她的出现,但笑容依旧:“唐公子说,若是我连赢他十次,就让我看一眼家传的剑谱。” 澹台薰眯了眯眼:让这个人看一眼,等于全部送给了他。 她又看向了一旁的唐默,正在神色迷茫地搓着脑袋,尽管看起来是个只会打架的粗人,但眉目清楚,英气勃勃,猛地从桌子下边拿出一本书册来,双手递过去道:“愿赌服输!叶大人你拿去看罢。” 叶池也的确不客气地将书本拿了过来,只闻澹台薰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不紧不慢地答道:“今天唐公子又在外边与乐公子打架闹事了,我就把他从牢里保了出来。” 澹台薰望了望一旁的唐默,大概猜到了这是怎么回事。叶池果然还是有自己的考量,没有随便找个人来当师父,可看这架势……是准备背下剑谱以后自学? 这也太胡来了…… “那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我昨天让长素去买了把重剑,一直拿不动,看来以后还是换个轻一点的。”他一边笑呵呵地回答一边翻看着剑谱,似乎对于方才的棋局感到十分愉悦,一点也没有在意自己的伤势。 原来他的伤是自己搞出来的吗! 澹台薰素来很镇定,可每次看到叶池都忍不住想说点什么,总是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瞧见方才的门童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拿了封信,神色凝重地与唐默道:“大哥,乐家那边回战帖了。” 澹台薰一愣,默默看向了门童手里的信。 秦州的帮派之中,有矛盾的不少,斗起来也算常事,唯独其中两个帮简直是克星般的死对头,从好几代之前便互相敌视,活活斗了数十载。 唐默的宿命敌手叫乐瞳,是个落落大方的美男子,面冠如玉,与不少姑娘的关系都很好,追随者一大群,却始终没有婚配。反观天门帮的唐默,生得高大健壮,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暴力狂,不过为人豪爽耿直,身后也是一大群小弟,可一直没怎么接触过女人。 这样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几乎一见面就打,已经持续了快两个年头。 尽管关系很差,但因这二人的身手都是佼佼者,几经过招之后,便生出了那么些高手之间惺惺相惜的意味来。战帖即等同于生死状,关系没理由突然恶化到这个地步,叶池出现在此亦是令她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澹台薰对这一带情形再了解不过,忙问:“发生了何事?” 唐默有些不屑地望她一眼,但又看看叶池,只好从怀中取出一枚暗器道:“三日前我有个小弟被人给暗算了,用的就是这枚飞镖。这是乐瞳那小子使的东西,上面还有他的名字,决不会有错。” 澹台薰接过飞镖看了看,尾部的确刻着一个“乐”字。这时叶池已将手里的册子翻完,抬头问:“乐公子之前可有暗算过你?” “不曾。”唐默摇头,但仍旧咬牙,“那小子一直是一副藏着秘密的样子,就算来暗算我的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叶池闻言点头,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礼貌地将剑谱交还给了唐默,看样子应该是全部记下了,转身与澹台薰道:“明日我们去一趟乐家罢。” 澹台薰追了出去,瞧他气定神闲的样子,不由联想到上一回在商行交易时,他似乎也是提前得知了卖主家中的情况,才会以这种方式资助他们。几乎每一件事……他都能走在她的前边。 “你还没有告诉我,闹事被捕的人有那么多,为什么别人你不挑,偏偏把唐默挑了出来?” 叶池不答,只是笑道:“明日到乐家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 澹台薰默然,看向他手上的淤青,似乎比起前日还有加重的趋势,遂与他道别,前去药房买了一瓶她时常用的膏药,专治跌打损伤。 回家之时已是暮霭沉沉,夕阳暖暖,郑师爷与阿遥商讨了一天,终于盼得澹台薰从外边回来,笑容满面地塞了本书给她,语重心长道:“澹台大人,你今年也有十六了是不是?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是不是?整天打打杀杀的总归不妥,我知道《女诫》拯救不了你了,这本读物是老夫特地给你找来的,多学习学习里边的主人公罢。” 澹台薰狐疑地瞄了他一眼,但又想到若是拒绝了他的好意,他反而会唠叨更久,遂将书拿回了屋子,看了一眼封皮,书名为《霸道县令:娇妻莫跑》。 小书一类的读物她看的不多,不知道这本有什么特别的,百无聊赖地翻了两页,目光却骤然一亮,像是找到了共鸣似的,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唇角微扬。 噢……难怪师爷要她学习里面的主人公啊。 第15章 「诗会」 小书的内容倒也没那么复杂,说的就是一个威猛狂狷的县令与他的妻子分分合合的故事。当然澹台薰的关注点不在这里,上下翻阅的时候,眸子里像是闪着金光。 唐默那边的动向被叶池压了下来,但不肯透露具体决斗的日子,与乐瞳那一战似是无法避免,是以第二天从官衙回来之后,澹台薰便随着叶池去了乐家。 也许是因为从好几代以前开始便是宿敌,乐家与唐家隔得很远。二人到达之时已是一更,毕竟是夏日,天空似白非白,甚至还带着些微凉意。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乐家不比唐家的散漫,而是戒备森严,光是门口就有十来个人把守,里面的更是不计其数,实在有些不寻常。 为首的护卫是个三十来岁的冲天辫,眼尖注意到了二人,一眼认出了澹台薰,想必她身边的就是叶池了,但仍是有恃无恐道:“澹台大人,今日乐府不见客。” 澹台薰像是没看见他,正要继续往里走,却被叶池拦了下来。他摇手示意,温文尔雅道:“这位兄台,我们想拜访一下贵公子,可否请你去通报一下?” 他说话时总是客客气气又大方得体,令人一时不忍拒绝。冲天辫不屑地撇撇嘴,诚然有些踌躇,而身后的另一名护卫却将他拉到后边,小声嘀咕着什么。 澹台薰道:“乐家世代习武,讲究以武待客,所以我进去便好。” 叶池有些吃惊:“以武待客?” “对,既然我们是有事造访,自然要过个几招。”澹台薰转向了面前的一干护卫,忽然勾起唇角冷笑了一下,“你们……不要玩火,小妖怪。” “……?” 不单是叶池,连乐家的那些人都愣了。 今日的澹台薰,好像……有哪里不对?她平时是不会这样冷笑的,而且笑得如此僵硬,像是刻意练出来的。 有人给她灌输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么? 见澹台薰走了过去,那几人更加害怕了,不动声色后退,不多时,已经退到了门内,还有不少人落荒而逃。 冲天辫见他的小伙伴们全都没了气焰,更加愁眉苦脸起来。便在这时,一个清脆明亮的声音打破了这一阵沉默:“——都下去罢。” 话音落定,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公子从里面走了出来,宽大的长袍显得十分慵懒,像是许久没有出过屋,脸色颓然到有些不寻常,但依然俊美如斯,想必便是乐家公子乐瞳了。 冲天辫瞧见他后,本是尴尬的面色显得又难看了几分,小声道:“公子,二老爷不让你出来……” “呵,我的话已经完全变成耳旁风了么?”乐瞳轻瞪那人一眼,走向澹台薰与叶池,揖手道,“二位大人请回罢,若是因为战帖一事来找我,官府未免也太闲了罢?” 澹台薰本欲解释战帖一事的后果,但想想对方不过是讽刺,遂没有开口。叶池并无停留的意思,只道:“乐公子看起来像是生病了,贸然与唐公子交手不太好罢?” “他要战我便陪他战,不过——”乐瞳幽幽地看向他,不冷不热道,“暗算一事与我无关,他爱信不信。送客。” 言罢他便转身回了屋,像是故意狠声狠气的模样。见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回廊之外,这些护卫们才终于松了口气,互相挤挤眼。 澹台薰跟着叶池离开乐家,瞧他正在思索着什么,提醒道:“你若以州牧的身份下令,把那个地方端了也无妨的。” 叶池扶额道:“我们还是不要做这么暴.力的事了。” 当天晚间,澹台薰以为阿遥应该早已回家了,却发现他一直坐在屋中等着他们回来,还小心翼翼地凑在她耳边道:“姐姐,师爷给你的那本书你看了没有?” “看了一半。” 阿遥听罢,小眼神突然亮了起来,忙问:“怎么样怎么样?” “很好看,写的很好。”澹台薰自信满满地点头,与他微微一笑,“主人公也很值得学习。” 阿遥捧着脸,一阵欣慰之情油然而生,比起戒律来,还是小书的影响比较大嘛。问完了这个问题,他便一蹦一跳地同管家一同回家去了。 待他走后,澹台薰点起一盏灯,又坐在屋中翻看那本书,越看越觉得精彩,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翌日晨光细微,朝阳初上,澹台薰一大早接到了一封邀请函,道是城中的几名书家要办一场诗会,乐瞳邀请叶池与她二人一同赴宴。 这邀请函来的太巧。 乐瞳与他们并不熟悉,分明昨日刚刚发生了些矛盾,今天就请人去吃饭,看似像是赔罪,但瞧那些护卫的反应,似乎乐瞳本人在乐家的处境也并不好,其中或许有什么猫腻。 长素备马之时,又给叶池送了一封信来,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什么,他看完后只是收进了袖子里,神色并无异样。 澹台薰凝视他片刻,道:“我有一个问题。” 她回回一本正经的样子,倒是令叶池见怪不怪了,笑问:“什么?” “你……真的是因为泷州的水利被贬官的么?” 这个问题她老早就想问了。在泷州兴修水利之前必定会有官员仔细勘察,列出贸然修建会引发的后果。她看的出他心思缜密,不是一意孤行的人,那么……背后或许还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不错。”这个答案并没有令她感到意外,“当时工部的官员与我强调了此举并不妥当,但我没有听他们的话,现在真是感到后悔啊。” 与其说是后悔,不如说他的语气很无奈,还有几分开玩笑的意味,抬头望了望远方,像是在回避什么。 “那你还会回京城么?” 许是没料到这个问题,叶池有些讶异地看看她,淡淡笑道:“或许吧。不过我现在是秦州的州牧,自然要先把这个地方管好。” 澹台薰默了默,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诗会的地点是在城郊附近一座僻静的别府,周围是茂密的树林,来往之人很少,但里面却很热闹。出来迎接他们的是一名年迈的管家,没有具体说府邸的主人是谁,只是带着他们上了座。 在座的有城内的几名商家,靠近走廊的一桌还坐着几名女子,连储何与几名侍从也被请了过来,一看见叶池就笑得脸上开花:“叶大人你可算来了啊,下官等了你好久啊。” 叶池微笑道:“储大人不必多礼,下官……”他说到一半顿了一下,瞧储何这模样一时半刻也不会改口,余光瞥见了那邀请他们的乐瞳。 乐瞳披了件氅衣,身形显得有些消瘦,看样子的确是生了病,抱着个酒坛子与二人招手,彬彬有礼道:“叶大人,小生昨日鲁莽,还望您见谅。这诗会是我们几家联合举办的,你们尽情享受便好。” 乐家与唐家除了互相看不爽之外,其矛盾的根本原因在于二者皆是盐商,在秦州几乎已形成了垄断。乐瞳虽然年轻,但早已接手了家业,在这个节骨眼上宴请叶池,若说是贿赂,手段未免拙劣了些。 庭院之中点着亮堂的红烛,几个文人墨客已经开始吟诗作对。乐瞳并没有与大多数人坐在一起,每喝一口酒都皱一下眉,看起来像是药酒。他的肤色白皙柔美,俨然一个俊俏的白面书生,与唐默几乎是天壤之别。 “不知……小生可否拜托叶大人一件事?” 良久,乐瞳忽然开口,神色捉摸不定。叶池点头应道:“乐公子请讲。” 澹台薰望着他,猜想这要求大约是与唐家有关,谁知对方却道:“乐家的铺子是在小生的名下,小生问过可以通过商行的公证转手。不知……到时可否请叶大人当这个见证人?” 几人皆是一愣,都以为他今夜之举是为了向唐默下战书,却没想到他竟是要把家业转手出去。 叶池亦是微讶,慢悠悠道:“可否冒昧问一句,乐公子想把名下的商铺转手给谁?” “暂时不能透露。”乐瞳耸了耸肩,手不自觉地捏紧,又喝了一口药酒。 澹台薰不解道:“你既已接了唐默的战帖,而今又将商铺转手,是在临阵退缩么?” “唐默那小子不过是喜欢打架,本公子奉陪便是。”乐瞳幽幽地看向她,似笑非笑道,“唐家将他护得紧,商铺之类的事从未让他插手过,我本是不屑与他一斗。” 的确,比起那万事用蛮力解决的唐默,乐瞳在为人处世方面要老练的多。不论他的目的是什么,既没有贿赂也没有提出过分的要求,只是请州牧大人当一个见证人,委实不为过。 见二人陷入了沉思,乐瞳摆手笑笑,面色柔和:“大人不必现在就回答,小生并不急。” 他客客气气的样子的确比唐默讨喜许多,言罢起身走向了回廊深处。澹台薰环视四周,秀美的面容被红烛衬得更加明艳,忽而道:“乐家的护卫没有跟来。” 叶池点点头,不动声色道:“你也注意到了?” “嗯,乐家如此戒备森严,没理由乐瞳出行时一个人都不带。”她顿了顿,分析道,“或许是乐家出了什么事,否则他不会想将前途大好的家业转手。” 叶池闻声,看向了乐瞳消失的地方,肩膀却倏地被人拍了一下,继而是浓浓的酒气扑鼻,原来是已经喝得烂醉的储何跑了过来,端着一杯酒道:“来来来,叶大人来喝!”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从京城随行的侍卫,可谁都架不住他。叶池被他强塞了一个酒杯,踌躇片刻,似是不想去喝,这时澹台薰忽然将酒杯接了过来,从容道:“上次送你的酒你都没怎么喝,既然不会喝,就由我来罢。” 她想也不想地将酒一口喝尽,又把杯子递回给了储何,道:“储大人如此失态,传去京城不太好。” 许是被这句话吓住了,储何登时清醒了几分,被侍从搀扶着回去了。叶池看向澹台薰,正想表达感谢,却发觉她的脸色红到有些不自然,还用力地搓揉着眉心。 “澹台,你怎么了?” 澹台薰摆手示意无妨,突然间打了个大大的嗝,看起来有些痛苦。她不像是一杯就倒的人,从先前的酒量就可以看出,莫非…… 叶池一惊,正想去拦下储何,谁知澹台薰却猛地站了起来,还撞到了桌子,整个人都显得很精神振奋,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冷冷笑道:“呵,满意你看到的么?” 第16章 「中毒」 她显然是处在亢奋的状态之中,双眸明亮似火,低头凝视叶池的脸庞,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难受。 “……” 叶池的下巴被她捏着,尚处在惊愕之中,一张脸像被她细嫩的手指点燃了似的,窘迫到脸红耳赤,头顶简直能冒出蒸汽,极为不适地避开目光,同时向后挪去。 澹台薰感到脑袋很沉,却是异常的清醒,拨开他伸过来的手,继续握着他的下巴,问:“怎么,不满意么?继续叫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然而二人的动作却引来了不少目光,连对面一干正在吟诗的人也纷纷好奇地往这边看,角落里坐着的几个小姑娘登时捂住了脸,偷偷从指缝往外瞄。 清俊的脸庞红得像着火,叶池本就脸皮薄的人彻底坐不住了,一把握住了澹台薰的手腕,试图制止她的下一步动作,茫然道:“澹台,是不是刚才那杯酒有问题?” 此刻的澹台薰根本听不见他说话,只知道他的嘴皮子在动,脑袋里嗡嗡的,像是同时听到了好几百个人的声音。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明明很清醒,也不觉得热,偏偏连自己都能感觉到面颊在发烫,所有人看起来似远非远,似近非近。 很奇妙。 先前去休息的乐瞳闻声而来,见状知晓出事了,连忙伸手在澹台薰的脉上一搭,略一蹙眉,转身与叶池道:“我现在就送你们回去。” 叶池应声,想要扶着澹台薰出门,谁知她却甩开了他的手。他又拉了好几次,直到澹台薰盯着他看了半晌,确定认识他之后,才勉强跟着他上了马车。 “酒是谁给你们的?” 回到州牧府后,乐瞳接过毛巾给澹台薰擦了擦汗,问了她一些问题,但她要么就是听不见,要么就是过很久才说一些奇怪的话,与方才那亢奋的模样不同,此时显得有些萎靡,连目光都是无神的。 “是吏部的储何。”叶池将热水放在一旁,凝视着卧榻上的澹台薰,“我先前曾听说文坛之中曾流行过一种迷药,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产生幻觉,是不是这种?” “不,那些文人最多消遣消遣,不会伤害到自己的身体。”乐瞳展开一卷细针,施在澹台薰的手臂上,抬眸看着叶池,“这是毒。” 叶池听罢一怔,神色顷刻变得复杂了起来,“……毒?” “不错,这种毒初时的症状与那些迷幻散相似,但很快就会令人陷入衰竭,甚至会死。”乐瞳点点头,不悲不喜道,“特地在诗会下毒,怕是想要诬陷给我们这些商家,还望叶大人明察。不过……若非储大人下的毒,那么你应该彻查一下澹台大人是不是与什么人有过节。” “不必了。”叶池叹了口气,默默看向了别处,“这杯酒本是给我的,澹台她替我喝了而已。” 乐瞳又看看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提笔写了一个方子,递过去道:“还好发现的及时,只要让她喝点药,就暂时无恙了。”他顿了顿,“若叶大人不信我,可以去请大夫来看看。” 叶池坦然地接过他手里的药方,问:“乐公子不是大夫么?” “小生只是久病成医罢了。”乐瞳摆手,露出了疲惫的笑容,“按照这个方子,早晚各服一次,不出十日便能痊愈了。” 他将披在身上的袍子裹得紧了些,与叶池揖手道别,身形慢慢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之中,直到再也看不见。 待他走后,长素急忙赶来,上下端详着他的公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而叶池难得没有出言安慰他,面色沉定地拿出先前收到的那封信,有些无奈道:“看来殿下猜的不假,这封信就先交给你了。” 长素看了看已经陷入沉睡的澹台薰,诚惶诚恐地接过信,问:“公子,那……储大人那边怎么办?” “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想他的注意力也应该不在年审上了。”叶池将药方小心地收好,替澹台薰盖好被子,“去通知储大人罢,就说他们一行人中混进了大将军的人。” *** 诗会一事的谣言在乐瞳的帮助下平息了,看样子他的确是想请叶池做公证来将商铺转手,否则不会出力到这个地步。 商行赚取私利一事虽然没有公布,但不少商家都掌握了小道消息,而乐瞳在这时请求叶池作为见证人,倒显得不那么突兀了——他是真的下了转手铺子的决心。 储何在诗会那天晚上喝得烂醉如泥,一连睡了三天,醒来后被告知澹台薰请了病假。他还在奇怪这个力大惊人的小姑娘是如何生的病,一听说是因自己给叶池的那杯酒导致的,当天就连滚带爬地去了州牧府。 澹台薰昏迷了两天,叶池偶尔想唤她起来喝药,但她却纹丝不动,无奈之下只好请大夫来给她施针。徐大夫一时诊断不出确切是什么毒,只是施了些针,接过乐瞳给的方子看了看,显然有些惊讶。 叶池问:“可是这方子有问题?” “不不不,一点问题都没有。”徐大夫连连摇手,甚是欣喜地盯着那副药方,神采奕奕道,“叶大人可否告知,这方子是出自何人之手?” “乐家公子乐瞳。” “噢……”徐大夫捋了把胡子,像是寻到了什么宝贝,“多年前秦州曾流行过一场罕见的疫病,当时有一位大夫拿出了一份解毒药方,可是却没有留名。” 叶池默然点头,想乐家或许世代都是医术高超的大夫,与徐大夫道谢过后便命长素送人回去。 次日转醒之时,长素已经出去抓药了。他近来一直睡得不太踏实,想那杯酒不该是由澹台薰喝下去的,心里五味杂陈,前去她的房间一看,人竟然已经不见了。 他有些震惊,听得后院里传来声响,立即出去一看。茂盛的桃林已经结起了桃子,沉甸甸地挂在树上,像一个个小灯笼似的。而在这芳菲的林间,赫然有一抹红艳的倩影在树影中交错,双拳迅捷地变幻着,一招一式柔中带刚。 她……这么快就好了么? 澹台薰最后划了个回旋,稳稳落地,向着叶池走了过去,问:“怎么了?” “你……知道你前几天中毒了么?” “知道。”她波澜不惊地点头,“我已经好了。” 叶池心知不能拿常人的标准来估计她,扶额道:“长素已经去给你抓药了,早晚各服一次。” “不要,我不喜欢喝药。”她拒绝得甚是干脆。 “那你也得……” 叶池的这句话被储何的突然来到给打断了,对方几乎是以猛虎跪地式扑了过来,抱着他的大腿就哭:“叶大人啊!下官实在冤枉……那天下官喝得酩酊大醉,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真的没有给大人下毒啊!下官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万万不能断了这根主心骨啊嘤嘤嘤……” 他一副就要上刑场的模样,看着委实可怜。叶池也只是看着他,没有责备的意思,伸手将他扶起,笑容和煦:“储大人不必惊慌,我只是想问,你可否将随行侍从名单交给我?” 储何坐在地上,想也不想地抽出一份名单交给了他。 “还有……” 储何又猛地抽出一份册子,双手递过去:“这是下官的账本。” “不是……”叶池点了点太阳穴。 储何点头,再掏出一本:“这是我儿子的出生簿。” 眼看着他几乎要把所有家当掏出来证明清白,叶池摇手表示不要,扶着他进屋,无奈道:“我是想告诉储大人,要多留心京城来的人,以防被卷入其中。” 澹台薰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像是认同了储何并非下毒之人,可话又从来不说满,而储何却没有想那么多,感动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就差没跪下来拜拜祖宗。 储何离开时,长素正好从外边回来,捧着药包来到小厅,甚是压抑地望着那看似已然康复的澹台薰:“澹台大人,你……这么快就好了?” 澹台薰点点头,直勾勾地看着他手里的药包,蹙眉道:“我不喝药的,你不用熬了。” 长素委屈地看了看叶池,闷着头道:“可是……这是乐公子开的。” “乐公子?”听到这个名字,澹台薰微微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看叶池,“我觉得他有点奇怪。” “奇怪?”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叶池面色沉静,莞尔道:“乐家作为秦州最大的盐商,不会贸然转手,此事并不简单,我已派人留心他。” 澹台薰略一琢磨,特地将长素手里的药拿过来,塞在桌子底下,示意他不许再碰。她看向叶池,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抬起手思索片刻,伸向了他的下巴。 叶池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往后面缩,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顷刻腆然起来,下意识地捂住嘴。澹台薰见状收回了手,好奇道:“你……怎么了?” 叶池凝视着她道:“你有没有发觉,你最近经常会说一些奇怪的话?” “噢……”澹台薰思忖片刻,眼神忽然亮了起来,像是有几分得意。 她仿佛就像个孩子一样,遇到好玩的事,双眼便像宝石一般明亮。 “那是从书上看来的,师爷还让我学习一下里面的主人公。” 他不可置信道:“什么书?” 第17章 「烧书」 澹台薰看了看叶池,似是有些不解他与长素的诧然目光,从屋子里将那本《霸道县令》取了出来,无比认真道:“写的很好,很值得学习。” 叶池接过册子翻了两下,而长素也凑过来看,脸上的表情由疑惑转为诧异再转为惊悚,抱着脑袋道:“郑师爷他……他怎么可以给你看这样的书?” 叶池倒是平静得很,默默地将书合上,默默地揉了一下额,当天将郑师爷同澹台遥一道找了过来。 师爷来时恰好瞄到他手边放着的那本册子,眼神忽然变得很微妙,扬了扬眉:“叶大人呀,澹台大人最近是不是小鸟依人了一点啊?” “……” 叶池望了他一会儿,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慢慢道:“你与她怎么说的?” 郑师爷一时不解为何他的表情会如此凝重,只听阿遥笑眯眯道:“姐姐一直不开窍,师爷就让她学习一下里面的主人公。” “嗯……果然是这样。” 叶池将茶杯压在那本书上,神色十分疲惫。师爷更加困惑了,忙问:“难道……出什么事了?” 不对呀,按照他的估算,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的。那书里的女主人公是个本本分分小妻子,软得能捏出水来,虽然被县令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剧情他不是特别喜欢,但对澹台薰应该能起到一定程度上的感化作用。 叶池慢悠悠道:“澹台她听了你的话,从里面学习了不少。” 郑师爷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不仅学习了里面的男主人公,连台词都背下来了。” “……!” 听到这句话,不止是郑师爷,连阿遥都露出了惶恐的表情,嘴巴张得老大,一老一少像两尊雕像似的定格了。 他们怎么忽略了这个问题——以澹台薰的性格,的确是更像那面瘫似的男主人公,出手快狠准,招招快刀斩乱麻,且稳步从县令爬到了京中的大官,还非常符合她的人生理念。 澹台遥惊悚了,连忙跑过去拽了拽叶池的袖子,双眸一闪一闪的:“叶大人,姐姐她……她对你做了什么吗?” 想起那天晚上的一幕,叶池有些不自在道:“……还没有。” “噢……好可惜。” “……” *** 澹台薰不是很高兴。 自叶池没收了她的小书之后,她已经三天都没有与他说过话了。 先前她在市集上也看到过这些小书,但因为忙着练武,压根没时间去看。师爷送她的那本写的甚好,难怪如此畅销,可叶池却死活不肯让她再看。 “澹台,你现在呢……还不是很开窍,所以这种书……是不能随便看的。”他一边语重心长地劝,一边把书丢进了火盆子里,“你若是想看书,我那里有全套的四书,有益身心,你随时都可以来借。” 澹台薰看看他,又望了望面前的火盆子,再也没理过他。 叶池近来开始惆怅,澹台薰不仅在家时不怎么搭理他,连在公堂之中也是由苏玞等人传话。他自然认为他所作的是应该的,毕竟不能让澹台薰再看这些书;她像是在表达不满,可就算闹别扭的方式也与常人不太一样,从不哭不闹,只是偶尔拿着把刀子在他眼前晃悠。 那天他离开公堂之前,收到了唐家的一封书信,道是想上门与他见个面。落款之人是唐默的父亲,在这个节骨眼突然找来,想必是为了唐默与乐瞳的那一战。 叶池回到家时,长素已经将唐老爷请进了门,对方不似他想象中的肥头大耳的富商,而是身材魁梧健硕。澹台薰站在一旁,礼貌地问:“唐老爷来此,是否想商谈唐默下战帖一事?” 唐老爷默了默,却没有作答,抬头望见叶池走了进来,起身行礼,举止自然稳重:“二位大人,乐家公子……是不是来找过你们?” 叶池点点头,神色琢磨不透:“唐老爷是如何知晓的?” 闻言,唐老爷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叹气:“这个孩子与阿默相识了这么多年,乐家出了事,他想做什么老夫也能猜到。” “乐家果然出了事?”澹台薰问。 “呃……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唐老爷冲他们笑笑,但显然有所隐瞒,“老夫会先将阿默带回家去,不会让他与乐瞳决斗。不过……能否请叶大人,不要答应乐瞳的要求?” 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个要求,叶池感到有些意外。 唐家与乐家从多年前起便是竞争对手,无论是生意上还是武术上都将双方咬得死死的,但毕竟这么多年下来,唯一的对手倒成了唯一的朋友。 他微微笑了,温和委婉道:“唐老根本没有问乐瞳向我提出了什么要求,就拜托我不要答应他,能否说一下其中缘由?” 唐老爷看了看他,摇头道:“大人插手此事,就是怕我们其中一家被另一家吞并,私自抬高盐价罢?如今秦州的商行不景气,大人的顾虑也不无道理;但贸然答应乐瞳的要求,或许会带来更糟糕的后果。” 言尽于此,唐老爷未再多说,客气地离开了州牧府,留下了陷入沉思的叶池与澹台薰。 这些商家……还真是搞不懂。 傍晚之时,乌云渐渐散开,澹台薰仍是不太想与叶池一道吃完饭,遂出门买了两个包子,捏在手里热乎乎的。她忍不住哈了一口气,感觉暖暖烫烫的。 唐老爷果然出招迅速,早就动手派人带唐默回家,可这小子倒也机灵,留下一干小弟之后溜之大吉,还叫嚣着要把乐瞳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 虽说这个宣言太狂了些,但乐瞳的病的确尚没有转好的迹象,一张清秀的脸总是很苍白,光在身板上就比唐默单薄太多;若是二人真的交手了,结果可想而知。 澹台薰咬了一口包子,突然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有些难受的样子。 她的身上虽然并无大碍,但脑袋里有些昏是真的;她不习惯喝药,那种东西对她来说没什么特别大的用处,养伤之时最多也只是睡一觉。 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天,但毒性似乎仍有残留。诗会那天的记忆有些模糊,然而她清楚记得是叶池将她抱回来的,分明连重剑都拿不起来,却紧张地将她横抱了起来,总是温文尔雅的脸上也是头一回露出了焦急的表情。 那本书里明明不是这么写的,抱人的应该是有力气的那一个,所以应该是她。 可惜书被他给烧了,她明明还没有看完。 澹台薰沉思了一会儿,绕道去了一家普通的杂货铺,与掌柜说了什么,对方便带着她来到了后堂。 后堂之中比铺子里显得更加古怪一些,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物件,有一些甚至不像是卫国出产的。小屋里较为昏暗,依稀能看清一个高个青年正在屋子里打扫,往外瞧了一眼,故作不满道:“这个时候才想到我了啊。” 说话之人正是元子翎,从架子后面捧出了一个木制的玩偶,递给她道:“喏,拿去,特地给你留的。” 澹台薰接过玩偶,仔细盯着看了看,像是很满足。瞧见这个反应,元子翎满意一笑,咳了咳:“你来找我,是因为乐家的事?” 闻言,澹台薰眸子一亮:“你怎么知道?” “我还不了解你……嘛,乐家那么大的招牌,事情闹得这么凶,想不知道也难啊。”元子翎抓了抓脑袋,摊手道,“乐瞳的老子死前把家业全部留给了他,但他二叔一直惦记着财产;此人眼光狭隘,只知道捞钱,本来乐瞳是不怕他的,谁知上个月开始忽然被抓住了把柄。乐府外面守着的那些人,都是他二叔派来的,暗里还不知道做了多少手脚呢。” 难怪他要来找叶池做见证人……趁着商铺还在他名下的时候转手,也比彻底被人抢去要划算得多。 可是唐老爷……又为何不愿让乐瞳把商铺卖掉? 澹台薰想了想,问:“你可知是什么把柄?” “不知道。”元子翎摇摇头,“我要是知道这一点,能威胁到乐瞳的就是我了。” 澹台薰讷讷出声:“可是,既然发生了这种事,他又生了病,为何还要接下唐默的战帖?” 元子翎摇头表示不知,又开始收拾起了货架上的东西,上面陈列着一个个新奇的小玩物,有的看着旧有的看着新,他将每一个拿起来擦一擦时,笑容暖暖。 “阿薰。” 正要起身出屋的澹台薰转过头来。 “你这次中毒的事我也听闻了,不过你既然无恙,我也不追究什么。但——” 元子翎站在灰暗处,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唯独一双眼露出了锋芒:“我在京城认识不少人,叶池曾经作为丞相是摄政王一派,与孙大将军之间有不少矛盾,那个苏玞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你若再与他走得这么近,或许以后就不是中毒这么简单了。” 澹台薰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耸肩道:“我不觉得他是坏人。”她补充了一句,“虽然他烧了我的书。” 离开杂货铺后,暮色更加朦胧了,而城中却似乎出现了异样的骚动。澹台薰不解,正准备打道回府时,师爷寻了她来,急得脸色发白:“澹台大人,唐默那小子早就去找乐瞳打架了,叶大人已经出发去唐家了!” 澹台薰一惊,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蹙眉道:“为什么先前一点消息都没有?” “就是今天中午的事,我们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不过……”师爷挤了挤眼,似乎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唐公子似乎败得很惨。” “……什么?”澹台薰睁大了眸子,甚至怀疑他说错了名字,“唐默败了?” 第18章 「示好」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乐瞳的身手虽然不差,但比起身强体壮的唐默来,从力气上就差了一大截,再加上近来病重,出门在外都要披一件氅衣,更不可能取胜了。 除非……是用了什么阴招。 澹台薰定了定神,立即随师爷前往唐家,问:“叶池呢?他不是一直看着唐默的么?” 郑师爷闻言苦着脸,摊手道:“叶大人昨天去忙了别的事,哪晓得唐默那小子就溜了。他去乐家找乐瞳的时候,两人还真的打起来了,不过他现在败了,脾气倒是收敛了不少。” 澹台薰看看他,能想象得出这是怎样的挫败感,毕竟那两人打了多年,从没有真正分出胜负,如今看起来强悍的那一方被打得落花流水,心里自然不好过。 到达唐家之时,已是夜幕垂落,衙门的人马已经不在了,即是说叶池早已离开了唐家。澹台薰远远便瞧见唐默一人捂着半边脸坐在台阶上,动也不动,依稀能看清脸上多了个巴掌印。 他看起来无恙,身上亦没什么严重的外伤,甚至伤得比平时与乐瞳打架还要轻,倒是脸肿得厉害,一直捂着半边被打肿的脸,凝视着地面沉默不语。 这样的反应倒是有点奇特。 澹台薰想走过去问问究竟发生了何事,而唐默手下一个少年却拦住了她,憋屈道:“大人你就别过去了吧,唐大哥已经在那里坐了一天了,谁都不肯理,刚才叶大人来叫他他也没反应。” “胜败乃兵家常事,他有什么过不去的?” 澹台薰依旧不解,而那少年却将她拉到一旁,大致说了一下中午发生的事。 事情与他们知晓的差不多,在唐老爷来拿人之前,唐默便拿着重剑溜走了,躲过一干人的视线去乐家找乐瞳决斗。乐瞳使的是扇,擅长暗器,也是为何唐家会一口咬定当初一人遇袭是他下的手。 那时他们几人闻风赶去,而乐瞳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发白,连动作都比往日要迟缓一些,单薄的身子显得清清冷冷。作为他对手的唐默显然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收了力道决定改日再战,他不是趁人之危之人,可是围观之人已经纷纷赶来了,还有不少小姑娘对着俊美动人的乐瞳尖叫不已。 随后两人就打起来了,唐默为表公平放下了武器,赤手空拳应战,果然不出几招乐瞳便处在下风。神奇的是,唐默被摔出去之前使的是一招龙爪手,本是想去扼住乐瞳的脖子结束这一战,但因对方的避让,一掌扣在他平坦的胸口,整个人却忽然僵住了,下一刻便被乐瞳一个过肩摔扔了出去,丝毫没有反抗,笔直地滚了两圈,倒挂在了旁边的一棵树上。 对于这一结果,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 后来的事便是唐默被补了几巴掌,败得惨不忍睹。天门帮的小弟们吓坏了,连忙去将他从树上弄下来,可从那一刻开始,他整个人都有点不对头了。 “就这么简单?”澹台薰不可思议道,“乐瞳使了什么暗招么?” “没有,乐公子就是抽了他几巴掌……”少年红着眼,心疼地指了指那仍旧一动不动的唐默,“大哥也不给我们帮他上药,从中午开始就一直坐着了。” 澹台薰悟了悟,倒也没怎么惊讶了,回家之时发现衙门里还亮着灯,遂进屋一看,发现叶池在书阁里查阅卷宗,“哗哗”的翻书声在寂静的夜晚里显得有些刺耳。 “你还没走么?” 叶池闻声抬头,对于她主动搭话感到十分激动,笑容俊逸明朗:“你怎么来了?” “我看到这里还亮着灯,你在找什么吗?”澹台薰走过去,歪着头去看他手里的卷宗,看起来很陈旧,大约有些年头了,“唐默的事你不管了么?” 他耸肩笑道:“我起初只是怕他们错手杀了对方,到时两家必然会爆发矛盾;既然这个结果皆大欢喜,也没什么不好的。” 澹台薰没听出哪里皆大欢喜了,指了指他手里的书册:“你看这个作甚,户籍你不是都背下来了么?” “我只看过近几年的一部分,这是二十年多年前的。”他每翻一页,手指快速地划过书页,不一会儿便翻完了一本,速度快到有些惊人,“上回我整理的时候就想问,为何这些卷宗只有最老的与最新的,中间断了几年;你说两年前官府出了一些变故,所以丢了卷宗,是怎么回事?” 澹台薰默默地看着他,良久都没有回答,总是直勾勾的目光中难得露出几分迷茫,“因为失火了,烧掉了当时的一些。这些旧的是放在箱子里的,所以幸免于难。” 她坐在旁边的一个大箱子上,因为不知他具体在找什么,遂也没有搭把手的意思。这样的感觉仿佛是回到了初识的那一夜,他们一同在这间屋子里整理卷宗,昏暗的烛光映照出两个疲惫不堪的身影,充实而忙碌。 叶池突然想起什么,走到一旁取了本书递给她,语重心长道:“这是我给你找来的话本子,里面的内容比较健康,喜欢就拿去看罢。” 澹台薰接过那本书,忽然发现他的书箱里放着许多本小书。难道师爷说他昨日忙了一天,就是……为了这个? 她慢悠悠地翻了两下,小书似乎是从雁国流传来的,讲的是一代女将的故事。她眼前一亮,默默将书收了起来,冷不丁道:“我不是生气你烧了我的书。” “……啊?” “我不高兴是因为没有看到结局。” 她秀美的脸庞在灯火下显得有些朦胧,说话不悲不喜,与往常无异,但诚然是能看出生气了的。 “结局就是故事里的主人公生了个孩子,幸福美满了。”叶池答后转头看看她,她果然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澹台薰的关注点从来不在这个问题上,只在乎主人公驰骋沙场,这样合家欢的结局,于她而言自是索然无味。 叶池收回视线,忽然觉得她实则是个很好懂的人,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指尖却忽然停顿在手里卷宗的某一处,讷讷道:“果然……” 澹台薰闻言从箱子上跳下来,好奇道:“你找到什么了?” “这是二十年前的旧册,分类不太完善,不过好歹是找到了乐瞳出生时的记录。” “乐瞳?”澹台薰不解道,“为什么要找他?” 叶池不答,只是将卷宗收了起来,慢慢道:“你……怎么还坐在这里?” 澹台薰指指外边漆黑的夜幕,面无波澜道:“你晚上不是看不见么,我可以帮你指路。” 她说的甚是轻巧,却令叶池有些感动,内心骤然间澎湃了起来,迅速将东西收拾好,提起书箱神采奕奕道:“好,那我们走罢。” 他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些兴奋,令澹台薰有些困惑,将提灯交到他的手上,自己则是牵着他的另一只手,领着他在夜幕中前行。 月色柔和,清明静谧,尽管从小练武,澹台薰的手仍是又小又软,冰冰凉凉的。提灯的光芒微弱,叶池的眼前亦是一片模糊,只能依稀看清人影。他忽而反手将澹台薰握住,结实的大手将她握在手心,令她微微一怔,但以为他是在比手劲,又反手去握他,最终变成了十指相扣。 澹台薰并无异状,反而因为自己使的力气较大而有些得意;叶池则是红了耳根子,叹口气道:“你知道女孩子……是不能随便握男人的手的么?” 她眨了眨眼,面不改色道:“是你先握我的。” “那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澹台薰低头认真地想了想,突然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还在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么?郑师爷说你总是在想这些。” 叶池扶了扶额。 奇奇怪怪的事…… “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因此牵手是一种示好的方式。”他轻轻扣住她的小手,感到那只冰凉的柔荑在他的手心渐渐暖了起来,清俊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 澹台薰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凝视着他漆黑的双眼,“你是在向我示好吗?” “不错,我在向你示好。”叶池看不清前方,只能摸索着握住她的窄小的双肩,在微光之下面对着她,朦胧看见她的一袭红裙,亮眼美丽,“我说过会忘掉那天的事,但我并不想……” “好,那我会关注你的。”澹台薰一本正经地打断了他的话,还拍了拍他的肩,“虽然你打不过我,但我欣赏勇于挑战的人。” “……” 叶池即将出口的话咽在了嗓子里,不知该如何去纠正,而澹台薰只是若无其事地牵着他,在一片黑暗之中带着他回到州牧府。 他需要更加了解她,握拳。 *** 次日清晨,唐默战败的消息彻底传开,而他本人却显得异常的无所谓,依旧坐在台阶上思考人生。师爷天还未亮便寻了来,道是衙门那边出了事,乐瞳的二叔一纸诉状将侄子告上公堂,正等着他们前去处理。 乐家二当家名叫乐隆泱,据说在年轻时曾因为好赌被乐瞳的父亲扫地出门,这次突然回来本就令人匪夷所思,而叔侄俩斗得你死我活之后,终于到了上公堂的地步。 叶池看了看他呈上的诉状,大约是说乐瞳在未经他允许的情况下,已经将商铺转手了两家,剩下的也在暗地中进行。 乐瞳远比表面上要心思缜密,那次出现在诗会上也是为了寻一条后路。尽管乐隆泱年长,但毕竟从年轻时就是个纨绔,在手段上自然是斗不过这个侄子,无奈之下只得找官府解决,而令人不解的是他拖到现在才动手。 此刻乐瞳正坐在堂下,一身墨衣英气凛凛,挥着折扇显得镇定自若,虽略显病弱但更加俊美,引得外面的几个小姑娘驻足;倒是乐隆泱急得红了眼,前后踱步等待叶池将诉状读完。 苏玞这个通判亦是一大早被叫了过来,不知上面具体写了什么,只是幽幽看向了乐隆泱,道:“既然乐家的商铺都是在乐公子的名下,他转手也好,脑子一热送人也罢,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吧?” 乐隆泱面色骤冷,恶狠狠道:“乐家的铺子的确是在她名下,但这是她骗来的!这个死丫头——根本就不是我乐家人!” 他说着险些要扑向乐瞳,而澹台薰与闻风而来的唐默恰好在这时赶到。唐默肿着半边脸,但突然快步上前扼住乐隆泱的手,猛地抬起头看向叶池,义正言辞道: “叶大人,要罚就罚我!” 第19章 「点心」 唐默的这一声尤其响亮,而周围人首先是沉浸在乐隆泱那句“丫头”上,再看向这嚷嚷了好几年要把乐瞳大卸八块的男人,一个个眸子都瞪直了。 叶池的脸上并无波澜,只是抬手示意澹台薰将人带下去,还附了句“扰乱公堂”。唐默不情不愿地被领到了堂外,而澹台薰则是看向了仍旧端坐着的乐瞳,满目不可思议。 或许……很多事情倒是得以解释了。 在坊间风流成乐瞳这样的人,却没个实质上的伴侣,本来就是件挺匪夷所思的事;她调戏过不少小姑娘,还时常去青楼转悠,但从未将谁带回家过,起初人们都认为她是某方面不行,倒是没想过她是女子这一可能性。 “禀告叶大人,二十年前的六月初四,家兄之子乃是个儿子,为草民亲眼所见。”乐隆泱与叶池行礼,指向坐在一旁的乐瞳,“此人不知是何时混进我乐家的,若非上个月患上急病,草民还真不知她竟是个女的!” 叶池闻言又将手里的诉状翻了翻,抬头看看他:“乐家家主当年的确将商铺全部留给了乐瞳;按照卫国律法,就算她不是乐家人,这也并无不妥之处。” “可她是个骗子!”乐隆泱急道,“家兄当年并未留下遗嘱,只因草民不在家中,这个骗子就接手了乐家的所有财产!” 他虽然说的有理有据,但难免被当成笑柄。乐家家主当初将这个纨绔子弟赶出家门,是秦州城人尽皆知的事;小地方就是这点不好,藏不住秘密,尤其是这些有钱人家的笑话,传播速度堪称惊人。 “二叔。” 一直沉默的乐瞳终于开口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的起伏,或许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来临,不紧不慢道:“虽然你被我爹赶出门,但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谁,你难道不清楚么?” 乐隆泱看了看她,一时无言以对。 若乐瞳真的是半途换了个人,就算长得再像,他也能看出破绽;偏偏她不是。除了乐瞳出生那一天他看到的是个男婴,这么多年下来与他相处的,一直都是眼前的这个女子,从孩童时到现在,神态举止从未变过,连她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除非一个男人长着长着忽然变成了一个女人,否则他想不出其中的解释。 这件事听起来很荒唐,但于叶池而言还是有些棘手的。乐瞳的的确确本该是个男人,但乐家家主去世之时,也诚然没有留下任何书面上的东西。这叔侄二人一个无法证明对方是骗子,一个无法证明自己是正当接管,案子就先这么搁着了。 乐隆泱原本不是很高兴,但一想到呈上诉状之后,这段时间乐瞳无法在暗地里做手脚,也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澹台薰走到乐瞳面前,上下盯着她左看右瞧,觉得很新奇,就差没上去摸一摸。叶池扶额道:“澹台你回来,这样不礼貌。” 澹台薰点点头,有些不舍地走到叶池身边。她从前便觉得乐瞳有哪里奇怪,诚然对方长得俊,温柔大方,却又不像叶池这般带着阳刚气,而是一股阴柔风在里面。可是……女人为什么要扮成男人呢? 便在这时,那边的唐默忽然推开了拦住他的捕快们。他显然就是来捣乱的,但看那认真的神色又不太像,正气凛然地与乐瞳道:“你放心,不管你是男是女,我都罩着你。” 乐瞳握着扇子起身,不屑地看一眼他红肿的脸,似乎没有搭话的意思,披着袍子径直走向外边。唐默皱了皱眉,忽然上前拉住她的手臂,深吸一口气道:“我摸了你我负责,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乐瞳不耐烦地瞪他,慢条斯理地将袖子抽出,仍旧没有说话。 唐默死不放手,牢牢地攥着她的胳膊,声音更大了:“大不了我今天就带人上门提亲,我说的出做的到。我摸了你是我不对,但我不是有意要摸……” 许是被他握得疼了,不等他说完,乐瞳忽然蹙眉,反手甩了他一巴掌,正巧落在那肿起的半边脸上,“啪”地一声,清脆响亮,惨不忍睹。 “你神经病啊你。” 公堂之中一时鸦雀无声,而乐瞳也在这阵静默之中缓缓离去。唐默的脸本就够肿,这下肿得更厉害了,捂着半边脸,一声不响地走了。 *** 年审一事陆续进行,而储何也在装模作样地四处调查评估。他不敢得罪叶池,但又知道贸然将秦州提升名次会更加得罪对方,每天愁得掉头发。 叶池对此似乎不是很在意,先是提着药箱去了几户人家,随后又回衙门书写什么东西。澹台薰一直跟在他后边,好奇道:“储大人那边你不做些什么吗?今年我们还会是垫底的。” 他耸肩笑道:“短短几个月当然做不了什么,我们可以在明年突飞猛进。” “真的能突飞猛进吗?” “……有点难度。” 澹台薰沉默片刻,坐在他身旁,忽然问:“孙大将军是什么人?” 叶池的笔一顿,在纸上落下一个厚重的点,讶然抬眸。 “为什么要问这个?” “子翎说,他是你在京城的对手。” “倒也算不上对手。”叶池摆摆手,突然凝了一下眉,“你……和元子翎关系很好么?” 澹台薰看看他,摇头道:“不算好。怎么了?” 叶池静默片刻,道:“他上次所说,关于娃娃亲一事……是真的?” 澹台薰耸耸肩,“他爹和我爹的确是这么说好的,不过我娘不同意;而且他打不过我。” ……果然重点还是在后者。 叶池定了定神,从小桌上递了份文书给她,又将一包东西放在她手上,微微一笑:“你与乐家比较熟悉,乐瞳就先交给你处理。” 澹台薰接过东西,有些疑惑那个小包袱是什么,拆开一看才知,是一盒福记的点心。儿时她很喜欢吃这家的点心,但价钱还是比较贵的,自从搬离家中之后就几乎没有买过了,偶尔路过的时候还会眼馋。 “这是要送给乐瞳的?” “不,这是给你的。”叶池的眸中荧光流转,温和道,“阿遥与我说,你很喜欢这家的点心,我就挑了几种我觉得味道不错的。” 澹台薰看了看手里的点心,确实是有些馋了。她已经不记得上一回吃福记的点心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自从那次变故之后,她一直过得很拮据,有时想给阿遥买个糖葫芦都很艰难。 “可我不喜欢白拿别人的东西。” 她有些不舍地将包袱放了回去,而叶池却摁住了她的手,看着她有些疑惑的眼神,坦然解释道:“我在向你示好,所以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与白拿不白拿没什么关系,你不收的话我会不高兴的。” 澹台薰愣了一下,像是在犹豫,缓慢地将包袱抱在了怀里,却是忍不住露出了甜甜的微笑。她的模样俏丽柔美,一张小脸洁白细致,看不出一丝瑕疵,但因总是不喜欢笑,少了些生气;其实笑起来分外可爱。 叶池看在眼里,不自觉地心情大好,笑容像外面的太阳一般金灿灿。他就这么坐了一下午,终于将一天的事情处理完,手头要紧的事也只剩下乐家那桩案子了。 这时,苏玞突然走了进来,惊异道:“你和澹台丫头说了什么?” 叶池一脸茫然:“怎么了?” 苏玞有些着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恨铁不成钢道:“刚才我在乐坊看见了她,你难道不知道秦州的乐坊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么?” 叶池霍然一怔。 他差点忘了乐瞳仍是个风流子弟,常年游走于青楼或是乐坊之类的地方。他将乐家那边交给澹台薰,本是觉得对方是习武人家,由她去或许会比较好说话,却没料到这一成。 不行,被人占了便宜怎么办……不行! 他突然丢下笔准备出去,而苏玞却突然在他背后问:“你到底为什么会来秦州?” 叶池步伐顿住,一时没有作答。 “泷州水利的情况你再了解不过,不可能作出这样的决定。”苏玞敛去脸上轻浮的笑容,一字一顿道,“你是被人陷害了还是怎么的?” “没有。”叶池暗暗摇头,莞尔道,“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人又不可能不犯错。” *** 未时一刻,澹台薰打听到乐瞳出现在城南乐坊,遂提着包袱去找她,想询问一下关于乐家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很少来这样的地方,只知道人多事杂,没找到乐瞳,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点心盒。 里面一共有五种点心,每种有三个,装了满满一盒,其中三种都是她最爱吃的,看来叶池的确向阿遥打听了不少。 她轻启贝齿咬了一口,瞬间感到很满足,听得耳边一阵悠扬的旋律,原来是有一女子在前方弹琴,歌声玲珑动听。 坐在二楼正中的恰是乐瞳,仍是一身男子的曲裾袍,显出一种不同于男子的俊美;而在澹台薰对面不远,元子翎正站在一侧,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上二楼来。 乐坊虽是文人墨客的放松之地,但这些商家也时常聚集于此。澹台薰正巧看乐瞳也在附近,遂捧着包袱上楼。元子翎一眼便注意到她手里的食盒,微微蹙眉:“上回我送你你不要,怎么突然买了这么多?” “不是我买的。”她一边嚼一边摇头道,“是叶池送给我的。” 元子翎有些不可思议,以他对澹台薰的了解,她是不会收的,可事实上她收了,他很震惊。 “我送你你没收,他送你……你就要?” 澹台薰眨了眨眼,目光明澈:“他说这是在向我示好,我不收他会不高兴。” 元子翎忍不住捏了捏拳头,深吸一口气:“他是骗你的知不知道,他是想诱惑你收下这个东西。” 他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激动,澹台薰咬到一半停下,拿着半块桂花糕愣愣地看着他,想了想,“你是想说……他下毒了么?” 元子翎揉着眉心叹了口气,余光瞥见一旁那听见他们对话的乐瞳正在憋笑,而对方的身旁正坐着几个美姬给她斟酒。澹台薰一心习武,从不开窍,他不由揣测起叶池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是如何花言巧语欺骗她的,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阿薰,他有没有对你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之后……摸了你?” 澹台薰闷了一会儿,想起那天晚上与叶池比手劲,点了点头。 第20章 「牵手」 元子翎的瞳孔骤缩。 ……这个衣冠.禽.兽!居然、居然…… 澹台薰有些不解为何他的脸突然青一阵白一阵,只是兀自起身坐在乐瞳的那张桌子上,徐徐开口:“乐公……乐姑娘可以与我解释一下,乐家究竟发生了何事么?” 此刻乐瞳正端着一杯酒,空出的那只手还搂着一旁的美姬,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公堂上那件事的影响,依旧显得潇洒自如,眯眼笑道:“如澹台大人所见,我确实是个女人,但我并不是骗子,我就是乐瞳。” 澹台薰凝眸望她,又看向了一旁的美姬,目光中露出几分疑惑。那美姬虽妆容妖艳,衣着却是得体得出奇,甚至没有露出任何惹人遐思的地方,一双桃花眼抛了过去,娇声道:“像乐公子这么俊俏又懂得讨女人喜欢的,就算她是个女的,奴家也喜欢她。” 澹台薰难以置信地凝了凝眉。 人气真是高得可怕。 她取出叶池先前交给她的东西看了看,神色肃穆,正要张口继续问,却见那美姬突然抬起手,在她的下巴上点了一下,还刻意轻轻划了个圈。澹台薰整个人都战栗起来,下意识地往后一挪,只闻对方道:“小姑娘,别总是板着张脸啊;你长得这么好看,笑一笑多美……” 美姬话音未落,突然被人抓住了手,猝不及防被甩开,皱着眉头,有些吃痛地揉了揉手腕,小鸟依人地往乐瞳身旁靠了靠。 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衣青年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相貌清楚明净,仙风道骨,却是极为紧张地将澹台薰往身后拉了一下,目露警惕地盯着那名美姬,咳了咳:“这位姑娘,澹台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还请你……莫要占她便宜。” 澹台薰有些惊讶地凝视着眼前的高大身影,不知叶池是何时出现的;或许是因为楼下太过吵闹,她才没有注意到他上楼时的脚步声。 美姬一见到他,眼睛忽然一亮,然而尚未起身,却看见元子翎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恶狠狠地与叶池道:“禽.兽,你对阿薰做了什么?” 叶池茫然地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你……你怎么可以……”元子翎怒不可遏,却一时说不下去,只是捏紧了拳头。 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禽.兽居然装得这么像个人!分明他这个青梅竹马连澹台薰的小手都没牵过,可是眼前这个刚来了几个月的家伙却……太不要脸了! 他越想越觉得悲愤,抬起手来就是一拳挥了上去。叶池眸子一定,像是在思考什么,冷静地伸手抵住了元子翎的腕部,另一只手同时伸向对方的脖间。 乐瞳与那美姬皆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好戏,而澹台薰却忽然握住两人的前臂,猛地向下一扣,随后一人在胸前来了一拳,正色凛然道:“这里都是普通人,不要打架。” 元子翎吃痛地捂住胸口,满目不可置信:“你居然……为了他打我?” 叶池同样捂着伤处,反而是更加讶异于对方的反应,“你没看见……我也被打了么?” 元子翎像没听见似的,抱着酒壶沧桑地坐在一旁。澹台薰郑重地将叶池牵到座位上,小声在他耳边道:“我没有真的打你,你深吸一口气就好了。” 叶池闻言望了望她。方才被她拍了一掌时,他整个人的确向后退了一步,但随即感到的并非疼痛,而是一股压迫之感。他按照她说的做了,果然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遂回头看了看对面的元子翎。 “你也……没有打他罢?” “不,我打了。”澹台薰面不改色道,“他是挑事之人,要受到责罚的。” 优越感再次油然而生。 乐瞳一边喝酒一边瞧着眼前这一幕,笑容满得能飞出来,特地给叶池倒了一杯酒:“叶大人可真是有意思的人,二位既然想知道乐家的事,小生也没有隐瞒的道理。” 许是多年来的习惯,她举手投足之间仍如男子一般,虽看起来泰然自若,但脸色比前日还要差一些,明显是有什么烦心之事。 “想必大人已经查过户籍,二十年前出生的乐瞳的确是个男婴,但在不久后便夭折了。家父伤心欲绝之下碰巧将同龄的我捡回了家,为防二叔窃取乐家财产,就让我以乐瞳的身份一直呆在乐家。”乐瞳不紧不慢地喝了口酒,眯起眼道,“我真正姓甚名谁,又是来自哪里,我也不清楚。” 叶池点了点头,这一点与他先前的猜测基本一致,乐瞳应该是自小在乐家长大的,并非中途换了个人,否则乐隆泱不可能二十年都没有瞧出破绽来。 乐瞳的目光更加深邃,将身子蜷了蜷,怀中似乎抱着个暖炉,续道:“上个月小生患了急病,又恰好来月事,大夫便在方子中添了些药材,不慎让二叔身边的人看出了破绽。他傻归傻,在乐家还是安插了一些让我意想不到的人。” 澹台薰看看她,试图洞穿这份平静下的真正想法,然而她只能看出,乐瞳在隐瞒着什么。 叶池拿起对方递过来的酒杯,却没有喝下的意思,沉定道:“不论乐姑娘想做什么,你还是暂时收手为好。令尊没有留下明确的遗嘱,或许有他的考虑在里面;唐公子的手下遭人暗算,应当便是乐二当家栽赃于你,挑起与唐家的矛盾。既然事情并非你所能掌控,就更不能轻举妄动。” 乐瞳幽幽注视着他,不复方才的笑容,捏紧了手中的酒杯:“二叔只知道捞钱,根本不会经营,必是败家无疑;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家父苦心经营的铺子落在他手上。” 她说话总是喜欢弯弯绕,而这一句却是斩钉截铁。叶池正欲开口,忽闻楼梯间传来一阵吵闹,竟是唐默上了楼来,脸上的肿块似乎消下去不少,但看着仍有些滑稽。 “你来作甚?”乐瞳不悦地棱他一眼。 唐默捂着脸靠近,似乎是怕她再一巴掌扇过来,大声地问:“你讨厌我吗?” 本以为他板着一张脸是要说什么要紧的事,结果出口的却是这一句,乐瞳有些不耐地抬起眸子,一字一顿道:“是。我们认识这么久,没看你对我献殷勤过;我若还是个男人,你还会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么?” 唐默没有说话,似是无言以对。 “所以,可以请你圆润地滚了么?” 二人的动静本就够大,引得不少围观之人皆上了楼来。叶池拍了拍澹台薰的手,示意她一起下楼。他看的出澹台薰对乐瞳很感兴趣,所有让她觉得新奇的人或事她都感兴趣;对他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澹台薰与众人一样,一瞬不瞬地望着唐默与乐瞳,满目明快与好奇。叶池无奈,忽然捂住胸口,表情显得有些痛苦。她霎时紧张了起来,连忙扶着他离开,冰凉的手探向他的额头:“很疼吗?” 她的脸靠得很近,显然以为是自己不小心伤着了他,平素一直冷冷的脸上露出关切与愧疚。叶池倒是真的歉疚了起来,知晓她什么都会当真,摆手与她微微一笑:“没事,我们回去罢。” 澹台薰自然没有相信,拽住他的袖子,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真的没事吗?” 被她这么盯着,叶池瞬间有些不自在,脸庞逐渐升温,闭了闭眼,握住了她的手,“你牵着我走回去就好了。” 澹台薰有些疑惑,但仍是点点头,反手握住他的手,牵着他一步一步远离了喧嚣的闹市街。 叶池霍然笑了笑,问:“你知道牵手代表什么么?” “代表示好。” “嗯……所以你不能牵其他男人的手。” 澹台薰闻言,回头看看他,表情显得很难以置信:“切磋时不可能避免碰到对方的手。” “练武与牵手是不一样的。” 澹台薰依然有些不解,但未再多问,忽然捏了捏他的手,像是在体会有何处不一样。良久,她突然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刚才你挡住子翎的时候,使的是什么招数?” 叶池顿了顿,答道:“是书上看到的擒拿。” “果然。”不出她所料,他的确是将武学招式都记下来了,“纸上谈兵是没用的,下次我可以教你。” 澹台薰说着握住他的腕处,像是在摸索着什么,默默皱了一下眉,明显感觉到那里有一道疤痕,平时用袖子遮掩得很好。上一回牵着他的手时,她便不小心碰到了这道伤痕,原以为是他自己近来习武时弄伤的,而今却可以判断出是陈年旧伤,且似乎很深。 他不是习武之人,且出身权贵,按道理说不应该会有这样的伤口。 “你……”澹台薰迟疑片刻,似乎不知该如何问出口,“你被人砍伤过么?” 叶池闻言一愣,不动声色地将袖子拉得更低,笑容仍如先前一般暖若春风:“没有。你也说我是个书生,怎么会被人砍伤?” 虽是这般说,他却不自觉地回想起一片黑暗之景,盘旋的记忆令他无法抹去脑海里的每一个细节,清晰到有些慎人。 澹台薰没有相信这个解释,但看出他不愿意说,遂闭了闭眼,如上回一样与他十指相扣;这个动作似乎能让他心情愉悦。 叶池的手心痒痒的,直至回到州牧府才与她道别。万物像被那暖色的夕阳蒙上一层轻纱,微醺醉人,前来接他的长素不知他为何看起来这么开心,指了指他的袖子道:“公子,你的衣服上沾了什么?” 他低头一看,才知袖子上沾了些污渍,大约是在乐坊与元子翎争执时不小心弄上的,遂摇头笑道:“无妨,洗洗就没了。” 长素点点头,前去给他打了盆热水,将毛巾递过去道:“手也洗一下吧。” 叶池忽然皱了皱眉,右手暖暖的,似乎还能感觉到澹台薰的温度,分明比他的手要小许多,却总是喜欢牵着他。他忍不住微笑起来,蓦地摇头道:“不要,不洗。” 长素惊悚地望着他。 第21章 「鱼汤」 拂晓之时,长素早早地起床了,却显得很忧心,甚至走在路上都不自觉地叹气。 因为昨日在他的苦苦相逼之下,叶池才肯去洗手。 他从小跟在叶池身边,知晓对方一直很爱干净,无论卧室还是书房都是一尘不染,偏偏这回突然像中了邪似的不肯洗右手。 长素起初以为叶池是伤到了手,还特意盯着他的右手仔细看,但除了他早已熟知的陈年旧伤,没瞧出啥毛病来,可人就是不肯洗那只手。 他觉得太邪门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抓耳挠腮地猜测,直到澹台遥拉着他笑眯眯道:“长素哥哥,你知不知道叶大人牵了姐姐的手啊?” 长素恍然大悟,更加惊悚了。 不知不觉步入月末,炎炎夏日也临近尾声,澹台薰近来离开衙门之后,总要过一两个时辰才回到府中。叶池起初不解,直到有一天她端着一大碗鱼汤回来,才明白过来她是干什么去了。 鱼汤是她亲手做的,向衙门里的厨娘孟语晴学的,似乎练了好几天才决定拿来给他尝尝。孟宅离州牧府算不上远,喷香的鱼汤将衙门里不少捕快都勾过来了,但一听说她是要送去给叶池,纷纷失望而归。 澹台薰的额角沾着些汗珠,像是怕鱼汤凉了,赶过来时有些急,面庞泛着淡淡红晕,又像是被热气熏的,小心翼翼将一个与她半个身子差不多大的巨碗放在桌上,正想去找叶池,却发觉他已经坐在了饭桌前。 她微微讶然。 叶池像是已经等了许久,满目期待地望着她,捧着碗问:“做给我吃的?” 澹台薰点点头,一本正经道:“上次你胸口疼,而且你有夜盲。我已经学会了,以后可以一直给你做,对眼睛好,不过要留一半给阿遥。” 果然是做给他吃的。 没想到,她一直惦记着上回他在乐坊里装胸痛的事;他好庆幸他装胸痛了。 叶池将碗递了过去,捏了一下脸,发现真的疼,于是更加愉悦,静待澹台薰给他盛一碗热汤。 先前他便从陶迅那里得知澹台薰去学厨艺这件事,第一个反应便觉得这是做给他吃的,可是想想又不太可能。他虽然在尽量不让她困扰的前提下努力示好,而澹台薰的思路却总是会拐到奇怪的地方去;久而久之,他便不敢奢望这些了。 澹台薰是习武的天才,但厨艺究竟如何没有人清楚。出乎意料的是,这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鱼汤泛着诱人的奶白色,气味香醇,看起来十分可口。 叶池有些不敢相信:“这是……你亲手做的?” “嗯,我杀的鱼,我下的锅,孟姐把的关。”澹台薰字句简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的碗,似乎很期待他喝下去的反应,“是药三分毒,所以食补比较好。” 叶池不作声地微笑,轻轻用调羹舀起一勺,温度正正好,不烫不凉,喝下去连胃部都是暖的,完全想象不出,她能做出这么好吃的菜肴来。 “怎么样?” “很好喝。”他很快将手里的一碗喝完,抬头微笑道,“除了我和阿遥,能不能不给别人喝?” 澹台薰一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表情显得有些诧异。 “我是指元子翎。” “噢……”她仍是有些奇怪地悟了悟,“你放心,他虽然武功不济,但挨打的本事很强,死不了的。” 叶池满足地点头,笑容满得能溢出来,试探地问:“真的……会天天给我做鱼汤么?” “对,所以你就不要去习武了。”澹台薰眸中并无波澜,神情肃穆地并指在桌上轻击一掌,似是什么标志性的手势,“你的骨骼不适合练武,所以我也不打算教你。以后有什么事,交给我就好。” 她说着还拍了拍胸口,气定神闲,丝毫不像在开玩笑。叶池默默闭了闭眼:“你觉不觉得,这样的保证……应该是由我来说的?” 澹台薰微微蹙眉,不甚理解他的意思,想想后道:“可是我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打赢你。” “……” 叶池叹了口气,忽然有些忍不住笑了,目光明澈地凝视着她,清俊的脸上泛起一丝暖意,坦白道:“我会想去习武,是因为你不喜欢书生。” 澹台薰眨了眨眼;这句话听起来似曾相识,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具体说的是什么,没想到他竟会一直记这么久。 哦不……他本来就是个无法忘记任何事情的人。 “我喜不喜欢什么很重要吗?” 叶池轻轻点头,耳根子微红:“对我来说……很重要。”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在向你示好,所以以后我们的关系会……变得很好。”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即将出口的话卡住了,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澹台薰却未在意这些,忽然慢慢向他靠近,低声问:“既然我们关系很好,那你能告诉我你手上的刀伤是怎么回事么?” 叶池闻言一怔,指尖摩挲着掌心,没有即刻作答。澹台薰所指的便是他腕处的伤疤,这等陈年旧伤早已并无痛感,却是留下了永远无法长好的伤痕。 她一直记得这件事,令他有些不可思议。 “我从小和刀枪打交道,这伤口看起来已经很多年了,是仇家对你下的手吗?”澹台薰讷讷地问。 她素来秉持着不去揭人伤疤的原则,但在熟识的人面前,却抑制不住地想要去了解更多。叶池的过往有着太多令她好奇的地方,愈是走得近,她便愈发无法当作没看见。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不太记得了。” 叶池与她笑笑,又兀自盛了一碗汤,显得十分豁达洒脱。澹台薰默然不语,转身取来一个食盒,盛了些鱼汤装起来,与他道别后便去接阿遥放学。 ……他又说谎了;他分明不会忘记任何事。 拾溪书院是一处临水而立的地方,环境清幽,乃是秦州城最大的一座书院,最早是由几户商家联合办成的。澹台遥身体不好,四年内因养病而辍学了三次,好在他平时在家也很勤奋,功课落下的很少。 澹台薰到时大多数学生都已经离开了,溪水映着夕阳,波光粼粼。阿遥留在最后,笑眯眯地奔过来,道是今天特意让管事回了家,想随她一起回叶池那里去住。 澹台薰牵过他的手,与先生道了谢,举了举手里的食盒:“我做了鱼汤,回去热一热给你吃。” 阿遥显得很震惊,不可思议地抬起小脸。以往因为家中大厨做菜又好吃又方便,她从未想过去学什么厨艺,更别提亲手做饭了。 “你有给叶大人尝过吗?”他殷切地问。 “有,他刚刚才喝过,说味道不错。”澹台薰答毕,有些狐疑地低头望他,“你很喜欢叶池吗?” 阿遥揉了揉脸,泄气地问:“姐姐不喜欢他吗?长素哥哥说,叶大人牵完你之后被他逼着才肯洗手呢。” “……?”澹台薰诧异地呆了一瞬,完全不能理解这句话的逻辑,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 “其实牵手是完全不够的啊。”阿遥显得有些苦恼,低着头道,“你们应该一起出去喝茶看戏,还可以去野外放风筝啊,爹经常和我说这些的。” 澹台薰默默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与她实在是格格不入;她余光瞥见有什么人在路口等着他们;抬头一看,来人是长素。 “澹台大人,是公子让我来接你的。” 长素与她腼腆笑笑,而阿遥则是开心地走过去拉着他的手。澹台薰索性跟在后方,忽然问:“你知道叶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么?他的身上……应该也有这些伤口罢?” 长素耸耸肩,低着头,看不见表情,“我也不清楚,公子把我捡回来的时候就有那些伤了。他对旧巷很熟悉,或许……也在那里呆过。” 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澹台薰问:“旧巷?” “嗯。”长素轻轻点头,看向了前方,眼里似乎有些阴霾,“就是京城里的贫民区,很常见的,不过那个地方……很乱。”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只是缓缓捋起袖子给澹台薰看了一眼,只见他的前臂上赫然有几道深深浅浅的伤疤,像是爪痕一般,乍看慎人到了极致。 澹台薰陡然一怔。 这不该是一个未及束发的文弱书童会有的伤痕。 长素又将手臂遮住,扯着嘴角笑了笑,淡声道:“其实秦州虽然很乱,大家的脾气也很爆,但真正谋财害命的不多,有时候我还挺喜欢这个地方。” 澹台薰分辨不出他是否在说笑,但叶池的样子愈发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倘若他不是出身权贵,反而是来自那样可怕的地方,他是如何一步步爬到丞相的位子的?从那样的地位便贬到秦州,官阶连跌三品,他又是如何做到……如此豁达? 她不了解的事情太多,或许其实他们的关系一点都不好。 她想要了解他。 *** 日落之后下了一场小雨,水珠“啪嗒啪嗒”地滴打在屋檐上,但很快便停歇了。叶池在不久前收到师爷那边送来的文书,言乐隆泱联合了几乎外来商家,一致要将乐瞳这个外人赶出家门。 他看出对方是有些不择手段了;正如乐瞳所言,乐隆泱的处事远不如她精明,一方面想直接把人撵走,另一方面又想都不想状告乐瞳是骗子,像是根本不计后果。然而无论如何,乐隆泱终究是乐家的正统继承人,在与乐瞳的较量上占据了根本的优势,否则乐瞳也不会一直采取突然手段。 叶池揉了揉眉心,依然思索不透唐老爷上回来找他们的理由,有些心烦地出去散了一会儿步。 庭院之中是湿漉漉的一片,透着些清寒,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下子到了秋季。他默默在院中站了一会儿,隐约听到对面传来人的说话声,好奇地走近一看,才知是澹台薰与长素站在远处,神色严肃地交谈着什么。 他们站的位置比较偏,似是不希望这个谈话被人听到。叶池不准备走近,也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只能依稀听见只言片语。 “我……不适合……了解他……” 澹台薰似乎淋了些雨,将湿润的发丝捋向耳后。长素凝重地点头,低声回了句什么:“公子……你……决定……” 叶池听的断断续续,一知半解,不知这两个人会谈论些什么,但话题显然与他有关;莫非是澹台薰在关心他,所以才会询问长素一些事情?还是说……她终于开了窍? 他美滋滋地想起了她做的鱼汤,正想转身离开,却见澹台薰露出些许疑惑的表情,“……我……喜欢……叶池……” 他陡然间狂喜地顿住了步伐。 第22章 「坦白」 次日早上天气微凉,澹台薰晨起时感到有些冷,推开窗看了看,只见天刚破晓,泛着似白非白的色彩,太阳还没出来,显得有些阴沉。 今天是处理乐家一案的日子,乐瞳作为养女掌管乐家多年,家业蒸蒸日上,这么一大块肥肉在眼前,乐隆泱自然瞧着眼红。这种一家人互相咬的例子在卫国并不少见,而官府介入的结果,也大多是将财产平分。 澹台薰先将阿遥送去学堂,再折回衙门之时,捕快们大多已经来了,个个打着哈欠站在门口。叶池来得甚早,如往常一样坐在堂前写着什么,桌上还放着一个包裹,见她来了,忽地冲她暖暖一笑,不知为何显得特别开心。 “有什么好事吗?”澹台薰不解地看看他。 叶池依旧保持着笑容,温和明媚,起身将那个包裹放在她手上。她疑惑地打开一看,发现是徐记的茶点,在这一带很有名,平时她去吃早饭时最多点两三种,而叶池起码买了十五六种,各式各样的早点,小而可爱。 这一回,她蹙了蹙眉。 澹台薰默默将盒子盖上,又给他放了回去,不悲不喜道:“上回收你礼物之后我还没有还你人情,这次不能再收。” 叶池凝视着她,唇角依旧挂着笑,丝毫没有受到被拒绝的影响,俊雅的脸上笑容暖若春阳:“你不用害羞的,我都知道了。” 澹台薰再次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你……知道什么了?” 叶池笑而不语,像是期待着她说什么,而这时苏玞突然走了进来,瞧见两人时愣了愣,哈哈笑道:“我是不是打搅到你们了?” “没有。”澹台薰波澜不惊道,“苏通判有什么事么?” 苏玞盯着叶池脸上的微笑,古怪地皱了皱眉,才道:“噢,是乐二当家来了。他在秦州的本土人脉不及乐瞳,找了一些外来商家联合说乐瞳是骗子,还不知真的假的呢。” 叶池闻言,冷静道:“那乐瞳呢?” “已经在二堂候着了。说来也好笑,她在乐家呆了二十年,却没本事证明自己是谁,连户籍都是原来的‘乐瞳’的。” “好,我知道了。” 叶池应声,微微叹了一口气,在案前收拾着什么。澹台薰走过去问:“你准备怎么办?” 他耸耸肩道:“其实乐家的情况,明眼人都看的出是怎么回事,但若按照规章走,乐瞳必然处在下风。可是我不认为她会这么坐以待毙,只能折中判断了。” 澹台薰点点头,也大概猜到了乐家的结局是什么,正想随着叶池前去二堂,却突然迎来了不速之客。 来人正是前日就找过他们的唐老爷,那时还请求叶池不要答应乐瞳的要求,以防她将铺子彻底卖出去。然而这不过是乐瞳留的一手,不论叶池答不答应,她的计划并不受到影响。 “叶大人。”唐老爷恭敬地向他行礼,但脸色显得有些不好,身后的随从还背着一个书箱,“能否冒昧问一句,乐家的事……你准备如何判断?” 叶池没有回答,而是凝眸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先前唐老来找我,我以为你不过是关心竞争对手的情况。如今看来……是不是有什么私人的缘由在里面?” 唐老听罢目光动了一下,终于不再隐瞒,将随从身上的书箱放了过去,叹口气道:“乐老生前……其实是留了遗书的。” *** 唐老爷带来的书箱空空的,总总就放了两封信,但无论是上面的字迹还是密封的方式,的确是乐家独有的习惯。 “开什么玩笑,乐家和唐家的恩怨谁不知道,大哥怎么会把遗书交给你?”乐隆泱的脸色白得可怕,原以为最坏的大不了就是和乐瞳平分家产,现在由唐家将遗书拿出来,指不定钱都会给外人拿了去。 乐瞳亦是感到有些震惊,本是泰然自若的脸上露出几分慌张,直直地盯着叶池手中的信,冷冷道:“唐先生既然有遗书,为什么到现在才拿出来?” 唐老爷看向她,神色复杂道:“乐老生前曾将这两封信交给老夫,倘若乐家不出事不必拿出来。我原是准备在你出人头地时交给你;乐二当家回来之后,我预感到要出事,本来决定给你的,可你竟然要把商铺转手出去。” 乐瞳面不改色地指着乐隆泱:“只要铺子还在,我可以白手起家将它们买回来,但若是败在这个人的手上,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既有这样的本事,又何必大费周章地交给外人?”唐老爷蹙眉望她,“你不觉得花的代价太大了么?” 乐瞳闭了闭眼,神色不变:“这是我爹留下的东西,我不会看着它没落。” 叶池没有出声,默默将手里的两封信拆了开来,一封说的是乐瞳的事,另一封交代的是乐隆泱,手印有待比对,但字迹的确是出自乐老之手,大抵是说所有商铺都归乐瞳所有,而乐隆泱可以取走一千两,从此与乐家再无瓜葛。 当年乐隆泱被扫地出门的时候,也没有说的这么绝,看这意思是要逼他与乐瞳立字据了。乐瞳聪明归聪明,自尊心亦是强得可怕,否则不会擅自对铺子下手,这也是唐老迟疑的理由。 家事闹到这个地步,叶池觉得有些无奈,将信收在一旁,镇定道:“这两封信有待比对,一旦本官有了眉目,我会通知你们的。” *** 气候渐渐转凉,再不久便要入秋了。因为叶池总是很忙碌,储何巴结不成,只好灰头土脸地准备回朝。 那次澹台薰中毒的事一直让他很忧心,可侍从之中又找不到究竟谁不是他的人。其实他本就是吏部的散官,可有可无,就算要扒也扒不出每个人的底细,琢磨一番之后,决定向叶池负荆请罪。 储何捎上一块他能挑出的最好的白玉,前去找叶池时却没看见人。许是事情都在上午处理完了,衙门里空空荡荡的,他不巧撞到了澹台薰。 “储大人有事么?” 储何环视四周,问:“叶大人呢?” “他应该在里面批文书。”澹台薰望着他小心抱着的锦盒,“有什么事么?” “噢……那我下回再来罢。” 澹台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大约猜出那个东西是要送给叶池的,但他上一回想贿赂的时候就吃了个闭门羹,是以才会这么小心翼翼。 乐瞳等人离开之后,叶池就没从房里出来过了;她有些好奇进展如何,然而进门时却没看见人,本以为叶池不知何时离开了,伸着脑袋看了看,才知他正躺在最里端的木床上,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因为隔着一道屏风,澹台薰只能看见他的脚,轻手轻脚地关门进去,只见叶池正拿着一本书靠在木床上,眼睛却是闭着的,像是睡着很久了。 这里是他日常处理事务的地方,与其他屋子一样,会放一张木床供人小憩。他换上了常服,并非习惯穿的浅色,此时是一身墨色的长袍,衬得身材匀称,因一只手半握着书而露出了前臂。 与她想象中不一样的是,叶池的手臂很结实,虽然平时看着消瘦,但实则身形颀长干练,令她对男子忽然有了新的认识。 然而,果然与她先前猜测的一样,他的手臂上有伤痕,深深浅浅的陈年旧伤。 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呢? 澹台薰看了他好一会儿,确定他已经睡着之后,好奇地伸手将他的袖子往上拉,想看看他的身上是不是还有别的伤。 叶池几乎快被他的心跳声震得睁开眼。 因前一天晚上激动得睡不着觉,下午他将乐老的遗书比对完之后,便躺在木床上看看书,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他睡觉素来很轻,因此澹台薰推门的时候他便醒了,但透过屏风看见了她的一袭红衣,遂继续装睡,看看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明明害羞得不愿承认,竟趁着他睡着脱他衣服,可是进展得是不是有点……太快了?不对不对既然她害羞的话,他是不是应该起来抱住她啊…… “你在装睡吗?” 澹台薰冷不丁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叶池猛地睁开眼,发觉她已经将他的袖子理好,站在榻边直直地望着他。 他温和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刚才突然笑起来了。” “……” 澹台薰凑近看看他,果然连脸都是红的,遂关切地问:“你是不是得病了?” “……”叶池默然摇头。 “如果你生病了最好去看一看。”澹台薰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的脸,“乐姑娘先前去京城学习过医术,你可以去找她。” 叶池抬头看看她,坐起来理理袍子,琢磨不透她的想法。 嗯……一定是在害羞,毕竟是女孩子嘛,都不愿亲口与他说。 想到这里,叶池不觉微笑起来,开口道:“那个……再过几天就是七夕了,到时……我们一起出去看看罢?” “不要。”澹台薰回答得斩钉截铁,“我答应了要陪阿遥出去的。” “……”叶池捂了捂胸口,“那……能带上我吗?” 澹台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起阿遥说过很喜欢他,于是慢悠悠地点头。 果然还是在害羞。 叶池愉悦一笑,起身将案上的书信整理一番,目似朗星,金灿灿的,“正好乐家的事也告一段落了,七夕那天我们就一同去玩玩吧。我有话想与你说,你也……有什么话想告诉我罢?” 澹台薰认真地凝视他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走上去将手放在他额头上探了探。 第23章 「失火」 “果然有些烫。” 难怪他今天一直在胡言乱语,脸色也比平时要不自然许多,果然是生病了。 她冰凉的小手缓和着叶池额上的温度,而他却微笑着摇头,握住她的手,决定不再等下去:“你……真的没有话要与我说么?” 澹台薰低头看了看被他牵着的手,心里突然不知为何起了一丝异样的情绪,但很快被她遗忘,缓慢的点头道:“你还好么,真的不要去医馆看看么?” 她的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连眼神中却露出几分关切。叶池认定了她将这份害羞藏得很好,神色舒缓地摇头,“你昨天晚上与长素说的话,我不小心听到了。” 听到这句话,澹台薰愣了一下,不悲不喜道:“你知道了?” 叶池笑意满满地点头。 “噢……长素还叮嘱我不要告诉你,看来是不必了。” 他本是目光殷切,听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头,明明是澹台薰在害羞,怎么连长素也搀和到里面来了? “你与长素说了什么?”他疑惑道。 “你不是已经听到了吗?”澹台薰仔细看看他,果然脑子还是不清醒,“他也知晓你不适合练武,所以拜托我将你添置的武器都处理掉了。往后,你就安心做你的州牧罢。” “……” 叶池沉默了一会儿,想想长素当时的表情,好像的确有些为难的样子。他轻轻放开她的手,开始思考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揉揉眉心问:“那你……有没有说你喜欢谁?” “嗯?”澹台薰不太懂他在说什么,歪着头想了想她当时说了什么话,“我说我很喜欢那些武器,你不要的话我就拿走了。” “……” “有什么问题吗?” “……”叶池默默坐在案前,“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澹台薰眨了眨眼,听话地出屋将门关上了,走前不忘问一句:“真的不去医馆看看吗?” “……不了。” *** 很快,唐老爷送来的那两封信得到了叶池的证实,确实是出自乐瞳父亲之手,明明白白交代了养女一事,以及乐家的东西全部归乐瞳所有,乐隆泱最多只能拿走一千两。 这个消息对于乐隆泱而言可谓是晴天霹雳,随即与他联手的那几户商家也都拍拍屁股走人。他始终怀疑这封遗书的真假,却又不敢去质疑叶池,当天就撤了乐家外面守着的人,灰头土脸地搬走了。 毕竟是相处多年的二叔,乐瞳大笔一挥,赠了对方三千两加上两箱奇珍,立下字据后彻底撇清关系。 唐家与乐家虽然关系不好,但二老从年轻时就认识,打着打着也打出交情来了。他起初将遗书藏了这么久,顾忌的就是乐瞳的不成熟;而唐默眼看着那个娘娘腔真的变成了一个女人,每日都坐在台阶上思考人生。 七月初七,恰是储何离开的那一天,秦州短时间内的变化不大,今年自然也是垫底的节奏。他终究没能查出那次下毒是怎么回事,而叶池也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收下他准备好的白玉,为他安排启程的事宜。 过了正午,闹市那边纷纷搭起了台子,整条街都被装点得火红明亮。澹台薰牵着阿遥去敲叶池的门,而里面却没有任何反应,直到长素闻声而来,才知他已经出门去了。 阿遥失望地垂下头:“叶大人不在吗?” “他说想一个人静一静。”澹台薰亦是有些不解,“可是他已经静了三天了。” 自那日交谈过后,叶池莫名其妙便不再胡言乱语了,但他随即又有了别的毛病,经常会发呆。有一回她正好从外面回来,往桌子上瞅了一眼,讶然发觉叶池的手边还放着她上回写的那幅字。 她还以为,他那次拿走是为了丢掉的。 “姐姐,我们去找叶大人吧。” 阿遥期待地抬起头,一刻不停地牵着她往外面走。沿街果然很热闹,虽说比不上大城的繁荣,但逢年过节亦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街上来来往往的大多是一家人,但也有不少年轻男女。澹台薰逛了一圈觉得无趣,加上没有找到叶池,遂带着阿遥在茶楼里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些点心小憩片刻。 阿遥的小脸被灯笼映得红扑扑的,神采奕奕道:“你知道七夕的由来么?” 澹台薰答道:“知道。” “那你想不想买些东西送给叶大人?” 听罢,澹台薰微微蹙眉,俯身按住阿遥的肩膀,琢磨道:“你是……在撮合我和叶池么?” “你终于发现了啊。”阿遥揉了揉脑袋,“你不喜欢叶大人吗?” “我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澹台薰认真地望着他,一字字道,“我的目标是去京城做官,虽然可能还要花很多年,但这是娘的愿望。” 阿遥默默低下头,又想张口说什么,而这时却有一人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看见他们时愣了一下,使了个眼色便闪进了后面的包厢。 澹台薰有些惊讶,原以为这个时候乐瞳应该在花楼搂着美姬喝酒,却没想到她会像逃难似的躲在这里。不出所料,很快又有一人追了过来,正是唐默跟在她后边,环视四周没瞅见人,皱着眉走上前问:“澹台大人,你可有看见乐瞳?” 多日下来,他脸上的肿块已经消了大半,恢复了轮廓分明的英俊脸颊,捧着个包裹,显然是追着乐瞳而来的。澹台薰正在思考要不要回答,而阿遥却忽然抬手指了指茶楼之外的长街,仰起头道:“看到了,刚才她往那边去了。” 唐默终于露出笑意,揉了揉阿遥的脑袋道:“好小子,下回请你喝茶。” 待他风风火火地走了之后,乐瞳才从帘子后面走出,依旧是男子的装束,高高束起的长发显得英姿凛凛。她松口气似的坐下来,与阿遥微微一笑,温婉道:“多谢二位,你们这顿我请了。” 澹台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由问:“你很讨厌他么?” “算不上讨厌。”乐瞳甚是悠闲地叫来小二上了壶茶,笑声讽刺,“这个人三天两头就给我送东西来,还扬言要去我家提亲,脑子估计被驴踢了。” “可我觉得你不讨厌他。”澹台薰不悲不喜道,“唐默头脑简单,以你的手段,弄死他并非难事,但你从来都没有出手过。” “我不出手是因为我忌惮他爹。”乐瞳冲她笑笑,虽然穿衣的习惯没有改变,但毕竟身份被揭露,不再向从前一样抛去鸾镜,倒是显出一种不同的风韵来,挑眉道,“今天是初七罢,叶大人怎么没有与你一起?” 澹台薰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乐瞳笑而不语,拎起袖子为她也添了杯茶,忽然听得街上传来一阵吵闹声,还有不少人同时向着一个方向奔去,不知发生了何事。 人多的时候难免出事,澹台薰对此也习以为常,让阿遥坐在这里不动,立即动身前去调停,走到一半却看见好些唐家和乐家的家丁往外跑,个个面色惶恐。 这时乐瞳也坐不住了,带着阿遥一道追了过来,拉住其中一个人,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厮面色发黑,急得抱着脑袋,断断续续道:“唐家那边突然失火了,怎么办啊我家公子还在里面呢!我家公子……” 小厮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乐瞳站在他的面前,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上下左右看,激动得热泪盈眶:“公子?哎哟公子你没事啊真是太好了,你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啊我都没看见……” “什么,你说唐家失火了?!”乐瞳蓦地蹙眉,看向澹台薰,解释道,“刚才我就是从唐家跑出来的,唐先生邀请我们去吃饭,叶大人也去了……” 她话未说完,便瞧见澹台薰快步向着唐家的方向赶去,只丢下一句“你照顾好阿遥”。 唐府外不知何时已围满了人,好在失火的地方不过是一间别院,发现得也及时,没有酿成惨剧。唐家的人一个个跑了出来,满身灰尘的唐老爷也被人搀扶着出来,却哪里都不见叶池的身影。 泛着橙红的火光映入她的眼帘,脑海里埋藏的记忆也在这时清晰地刺痛着她,整个人紧绷到颤栗不已,不由得握紧双拳。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曾经将她从大火之中推出去的人,告诉她不要怕,然而再一回头时,眼前只剩下将一切吞没的火海,再也不见对方的身影。 可怕到令人窒息。 澹台薰无暇去询问为何会失火,只是一步不停地冲去问:“叶池呢?” 唐家人忙着救火,说是人都及时出来了,纷纷摇头表示没看见叶池。澹台薰望着眼前的火海,忽然抢过一桶水从头顶往下浇,将浑身都打湿,一袭红裙紧贴在身上,发梢还在滴着水。她略一定神,想也不想地冲进唐府,手臂却突然被什么人抓住。 转头一看,只见叶池正站在她身旁,手里捧着一盒丸子,有些惊愕道:“澹台,你怎么浑身湿透了?” 澹台薰愣愣地望着他,湿冷的空气令她不由打了个寒颤,指着那一片火海,震惊到嗓音低沉:“你……不在里面吗?” 叶池紧张地将外衣脱下,披在她的身上,冲她暖暖一笑,摇头道:“快披上我的衣服,别着凉。唐家的饭局早就散了,刚才我排了好长的队去买四喜丸子,想给你尝尝的,可惜到我的时候只有最后一……” 澹台薰突然一巴掌糊了上去。 第24章 「七夕」 她浑身湿漉漉的,冻得瑟瑟发抖,却不知为何动了怒,将叶池手里的那一盒四喜丸子拍飞了出去。热乎乎的丸子在地上滚了两圈,随即被路口的人潮给踩烂了。 叶池愣愣地看着那壮烈牺牲的四喜丸子,还未反应过来,澹台薰已然向着远处走去,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身上还披着他的外衣,步伐急促而紊乱。 “澹台,我先带你去医馆。” 他定定神,稳步追了上去,而澹台薰只是拂开他的手,头也不回道:“我也要一个人静一静。” 她的声音还是有些沙哑,说着便快步远离了唐家,四周人声嘈杂,令她根本听不清叶池后来说了什么,只知道一步不停地往前走。 好冷,第一次冷得这样发抖。 街上的灯笼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令澹台薰几乎有了一瞬的眩晕。被火灾吸引而来的人们瞧见她浑身湿透的样子,纷纷露出诧异的目光,有意识地避开,接着重又涌了过去,于是很快她便与叶池走散了。 那一桶水浇下来之后,她的确冷静了不少,目睹火灾时的窒息感也渐渐平复下来,然而在看见叶池时,却是说不出的怒然。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生气什么,分明看见他没事时心里大石落地,却又止不住地宣泄了出来。 因为在她准备冲进火场救人的时候,发现他不过是去排队买四喜丸子了?还是在气自己莽撞,根本没有考虑过他已经离开了的可能性? 她不清楚,也没有力气去思考。 天越来越黑,四处的火光却愈发亮堂起来。澹台薰的寒意稍稍有了好转,冷风扑面,却没有灌进身体来。低头一看,只见她的身上正披着叶池的外衣,月白色的交领曲裾,正是他初来秦州时穿的那一件,乍看看不出,实则做工精致,布料高等,领口的刺绣亦是难得的佳品。 幸好他没事,没有像当年一样。 澹台薰微微弯起唇,突然听见有人唤了声“姐姐”,恍惚地回过头,只见阿遥猛地扑了上来,眼睛红红的,显然很慌张:“姐姐,你怎么全身都湿了啊……叶大人救出来了么?” “他好好的。”她的脑袋有些沉,揉了揉眉心,看到站在阿遥后面的乐瞳,低声道,“乐姑娘,能拜托你把阿遥送回家么?送回澹台家。” 乐瞳点点头,望着她疲惫的样子,忙问:“那你呢?” “我先去把衣服弄干。”澹台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抬手摸了摸阿遥的脑袋。 这个动作令澹台遥更加慌张,连忙去拽她的衣裳不让她走,却被乐瞳拦了下来:“不用担心,你姐姐有分寸。” “怎么可能不担心啊?”阿遥苦着脸,眼眶里泪水打转,“姐姐她……她最怕火了啊。” *** 夜幕笼罩,晚风习习,今夜的月亮特别的圆。澹台薰坐在高处,只觉得月亮好似触手可及,遂抬手抓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抓到。 她所在的地方是一个较偏僻的小巷子,拐了七八个弯,最里端有一间小小的屋子,像是鸽房一样地方,一旁的大树边还修了一处隐蔽的台阶可以攀上去,十分难以发现。 澹台薰在最高处生了些火,想把身上的衣服烤干,可是离的有一段距离,过了半晌衣服还是潮的。她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将脑袋埋进了膝盖里,手边放着的正是叶池的那件外衣。 她的确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因为她很烦。 有一些事情,她一直很努力地去忘记,但总会发生些什么事刺激着她的记忆,这个感觉很不好。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正是奔她而来的,但澹台薰却没有回头,依旧抱着膝盖不动。元子翎特地拾了些柴火上来,坐在她身旁,眸色平静道:“你这样蜷着是干不了的。” 澹台薰闻言,慢慢直起身子,不悲不喜地望着他。 “放火的是乐隆泱那个脑子进了水的,想报复唐乐两家之后就逃跑,结果还没出城就被抓起来了。”元子翎捡了根细棍将柴火捣了捣,让火烧得更旺些,“你怕火就不应该跑过去。” “我不怕火。”澹台薰不假思索地出声,望着眼前的火堆,却明显有些瑟缩,“我只是来烤干衣服的。” “你要是不怕火,能跑到这个地方来?”元子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探了一下她的袖子,依旧是半干不干的,“自从红姨出了事……” 感到澹台薰整个人僵了一下,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陪着她沉默不语。 这个地方是他在十二岁那年找到的,不知原本是造来做什么的,但被人废弃了很久,也鲜少有人知道。他很兴奋,头天就带着澹台薰过来看,不久后便成了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基地,但澹台薰很少来,故而兴奋的只有他一个。 两年前的衙门发生了一场火灾,一共死了七八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澹台薰的母亲阮红,当年正巧从州丞升到了州牧,可惜位子压根没坐多久。从那之后,她便经常光顾这个地方,什么也不说,只是颇为安静地坐着,连他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这是他们独处的场所,哼,那个不要脸的衣冠禽兽不知道。 “阿薰,今天是七夕,我有东西想送给你。” “什么?” 元子翎笑而不语,突然从背后伸手拍了一下澹台薰的左肩。她习惯性地往左边看去,却是什么也没有,再一转头时,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喜鹊木雕,肥嘟嘟的,不知他是从哪里掏出来的。 “傻瓜,逗了你这么多年,这招真是百用不厌。”元子翎冲她挤眼笑笑,而澹台薰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皱着眉头看他。 元子翎却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将木雕塞到她的手上,还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我知道你喜欢这些东西,笑一个吧。” 鼻尖被他的手指拂过,澹台薰整个人都战栗起来,甚至察觉到他正在靠近。从前的元子翎虽然欠揍,但是不会出手碰她的,她不确定他吃错了什么药,目光一凝,猛地将喜鹊塞进他的嘴里,异样地瞧了他一眼,拿起地上的衣服拍拍手走了。 *** 七夕那日的火灾总的来说是有惊无险,不仅很快抓到了罪魁祸首,也没有人伤亡,只是唐家那间别院算是彻底废弃了。 那天之后,叶池与澹台薰之间的对话少得可怜,除却公事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她甚至还起了从州牧府搬走的念头。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比晚上看不见还可怕。 叶池想不通她究竟是为何生气,有些惋惜她没吃到他特地给她买的四喜丸子。前来蹭饭的苏玞终于看不下去了,酒杯一摔,难以置信道:“她一个小姑娘,大晚上的把自己浇了个透心凉,就为了去火场里救你。你是有多缺心眼才会一直惦记着你的四喜丸子啊?四喜丸子会嫁给你吗?” 叶池怔了一下,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之后的几日,澹台薰尽量减少与叶池的交集,只是偶尔会去长素那里打听一下他的身体状况。他虽然看起来很正常,但从长素的反应就可以看出,叶池不是那么健康的人。 他手臂上的伤痕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无法想象他是在怎样的年纪造成这样的伤口的。或许他的生活远远不如看起来那般光鲜,还有他的父母呢?为何从未提到过? 一时间,许多猜想涌入脑海之中,然而在对他的过往产生好奇的同时,她又感到了无限的恐惧。她甩了甩脑袋,去接阿遥的路上,正巧看见对面有一家卖糖葫芦的,遂前去买了一串。 转眼间又到了黄昏,这回她前去学堂的时候,先生还未下课,但学生们显然已经按耐不住了,一个个伸着脑袋望向窗外。 澹台薰坐在外面等了片刻之后,学生们便下课了,走廊里随即响起了一阵阵欢快活泼的嬉闹声,小孩子一个接一个抱着书箱跑出去找大人了。 阿遥入学很早,不久就升到了上舍,再加上身体的原因,澹台薰起初担心他不能很好地融入。小学里孩子单纯,但同样缺少道德观念,往往和一般人不同的孩子都会被欺负。 为此,澹台述屡次想要派几个壮汉去学堂守着,但每次都被她斥回去。然而神奇的是,这个问题在澹台遥的身上几乎没有出现过,她有时也会感到不可思议。 学生陆陆续续出来之后,阿遥也神气地与她招手,牵着她的手在小河边散步,“姐姐,他们听说叶大人可以记住一整本书的内容,都想去衙门看看呢。” 听出他是刻意提到叶池的,澹台薰轻声道:“他很忙,应该不方便。” 阿遥忽然皱了皱眉,显得有些揪心。 “你很不喜欢叶大人吗?” “他是个文官,很弱,很容易死。” “……”阿遥揉了揉脸,没有再反驳她。 他已经努力到这个份上了,怎么还是成效甚微呢?从前他是比较看好元子翎的,后来觉得此人无望,遂开始在叶池身上下功夫。他知道澹台薰在惧怕着什么,他也知道她巴不得身边所有人都是金钟罩铁布衫的理由,然而却是无能为力。 以他的身体,指不定能活到多少岁,要是姐姐真的嫁不出去该怎么办啊。 澹台薰将阿遥送回家后,便折回了州牧府。这段时间她的确有在找其他的房子,却总是寻不到价钱与地段都合适的地方。方一进门,便撞见了坐在院中的叶池,手里拿着一本书,似乎是在等她。 他眸子一亮,清逸高雅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主动开口道:“澹台,你……没有着凉罢?” 澹台薰不假思索道:“我从来不着凉。” “……” 她说完便急忙转身走了,离开时还特地望了他一眼,不似是在生气,反而像是……刻意避他不见。 “阿薰。”叶池再次出声,这个称呼令她突然惊了一下,当即愣在了原地。 “我知道你小时候的事了,你不是瘟神。”他慢慢站了起来,修长的身形第一次在她眼里显得那般高大,眸中荧光流转,“你没有克我也没有做任何不对的事,那场火灾也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澹台薰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而叶池脸上的笑容却更加明媚,暖得像太阳似的金灿灿:“我偷偷算过我们的八字了。” 第25章 「深秋」 叶池笑得温文尔雅,但显然是愉悦到了极致,连眼睛都是弯弯的,比起平时那谪仙般的模样,此刻倒有些像个小孩子。 澹台薰依然没有答话,她虽然对这些事不了解,但傻子都该知道,算八字是只有说亲的男女双方才会干的事。这个人……到底偷偷背着她干了什么?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八字的?” “阿遥告诉我的。” ……果然。 澹台薰很坦然地望着他,看不出来在想什么,问:“为什么要算八字?” 叶池粲然一笑,脸上不经意地发红,却没有避开她的目光:“因为我们很合拍,所以你并没有克我。” 他说着还轻轻握住她的手,感到这只手实在是又瘦又小,无法想象她的力气究竟是哪里来的,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叫你阿薰吗?” 澹台薰看了看他,先前手也被他牵过,出去练武时也不知出过多少拳,偏偏在此刻感到有些怪异。这样的感觉曾经也出现过,就好像是吃早饭时吃到一颗双黄蛋,一瞬而过的小惊喜一样。 她慢悠悠地收回手,点了两下头,而得到肯定答案的叶池更加高兴,一时间竟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令她有些诧异。 ……到底谁才是年纪小的那一个。 秋天来得很快,气候几乎是一下子冷了起来,一连好几日都是阴天。叶池并没有仔细追问当年的事,这令澹台薰有些意外。诚然就算他问了,她也不准备与他说,但他仿佛能看穿这一点似的,日子一如往常。 待入冬之后,房子估计就更加不好找了。澹台薰预计到今年大约搬不出去,索性也没在这件事上花太多时间。 中秋那天,她拎着一壶佳酿回了趟家,阿遥老早就在家中候着她了,澹台述甚至还有些失望她竟是一个人来的:“叶大人没随你一起来?” 澹台薰疑惑地蹙了蹙眉:“为什么他要和我一起来?”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直接,澹台述一时哑然,支吾片刻道:“你看人家是从京城来的,在这里又没个家人。你既是他的二把手,过节了自然要多担待担待嘛。” 澹台薰悟了悟,诚然觉得他说的有理,但事实是她也不知道叶池去了哪里。不过他的生活总是简单到单调,要么就是自己看看书,要么就是在某个茶楼里和苏玞一起喝喝酒。 这顿饭吃了很久,家中厨子的手艺还是棒得出奇,连味道都是儿时她所熟悉的,不知不觉就吃多了。阿遥睡得早,吃到一半就上旁边歇息去了,最后就变成了她与澹台述的斗酒大会,可惜她固然斗不过老爹,喝了几坛子之后就神志不清地趴在桌上,迷糊之中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时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天黑蒙蒙的,像是已入深夜。将澹台薰吵醒的是一阵搬椅子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澹台述不知何时也睡着了,老管家想将他扶回房间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个壮汉搬走。 “小姐,要回房睡吗?” “不了,我出去醒醒酒。” 澹台薰露出微笑,脸上因为酒劲而有些红红的。她去阿遥的房间看了看,他睡得很熟,枕头垒得高高的,似乎这样才能稍稍舒服一些。 阿遥的身体状况其实比她想象的要糟糕,但他却从不抱怨,反而一门心思照顾她。 晚风拂过她的脸颊,很凉很舒服,令她立即清醒了几分。庭院已翻修完毕,土壤显得很疏松,她记得上回老管家说,要在这里种一些山茶,不过寒冷的天气就要来了,再种大约要到明年。 山茶是她母亲最喜欢的花,婉约柔美,她突然有些期待来年院中开满茶花的样子。更深露重,她满身酒气,却丝毫不觉得困,听见门口传来敲门声,前去一看,来人竟是叶池。 他一手提着两盏灯,走在街上亮得扎眼,看见她时,显然是松了口气,“看你一直不回来,我还以为……你在路上走丢了。” 澹台薰猛地想起,因白天她没看见叶池,忘了告诉他今晚可能住在澹台家,心里陡然间沉了沉:“你这么晚来,就是为了找我?” “嗯,确定一下你平安就好。” 叶池与她暖暖一笑,似乎没有进门的意思,转身又准备走了;澹台薰忽然出手拦住了他。 “大晚上的,你真的看的见路吗?进来罢。” 叶池有些受宠若惊,跟着她一同走进院中。 “怎么不让长素来?” “长素早就睡了,而且这么晚,他一个人走不安全。” 澹台薰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看他:“你没有灯连路都看不见,你就安全?” 叶池尴尬笑笑,但显然因为看见她而感到很高兴。澹台薰默默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抬头望着月亮,而叶池只是不作声地站在她身旁。 他依然抓着四盏灯,整个人亮得跟个星星似的,在这空荡荡的小院里整个就是一发光体。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劲上来了,澹台薰突然笑了出来。 这是叶池第一次听到她笑出声,有些惊喜地望着她,随即闻到她身上的酒气,低头问:“你……喝酒了?” “嗯,喝不过我爹。”她晃了晃脑袋,抱着膝盖抿抿唇,注意到叶池仍拿着四盏灯,有些好笑地垒起两块石头,将他手里的灯轻放在上面,“这样就不用一直拿着了。” 叶池点点头,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突然想伸手抱着她的肩,但在他的认知中,他与澹台薰的关系还不足以做这个亲密的动作,遂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澹台薰的脸依旧红红的,因为喝了酒很开心,话也不知不觉多了起来,闭着眼睛道:“我娘死的时候,穿的官服和你一模一样。那天是冬天,很冷,有一间屋子里的暖炉不知是怎么倒的,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烧起来了。” 叶池没有说话。其实关于这段往事,他或多或少从郑师爷那里听说的,但却是头一回听澹台薰提起。这段时间以来,他实在太想问她了,但根据苏玞的经验,如果问了不该问的事,会在澹台薰心中减分。 太可怕了,他不要减分;虽然本来也没有多少。 “当时人很多,我帮着我娘一起疏散,原本我们都能逃出去的,可是因为我被砸下来的东西烧伤了,我娘迟疑了一步,就那么一步,她没有逃出去。” 澹台薰将领口拉了下来,锁骨上方有一处清晰可见的疤痕,上一回叶池就是不小心碰到了这个地方,整个人差点被她扔出去。 叶池望着二人中间那明亮的四盏灯,想起他曾经去拜访过的那些人家,基本都是在火灾中丧了夫的,孤儿寡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澹台薰开始觉得对他们有责任。 这并不是一种悲悯的情怀,只是她对于自责的宣泄。 叶池想要伸手拍她的肩,想想还是放了下来,但又觉得应该让她靠一靠,如此挣扎了许久。澹台薰余光瞥见他的动作,皱皱眉道:“我只是酒劲上来了,突然很想说话,不是要你安慰我的。” 她说着脑袋便耷拉了下去,靠在石头上闭目养神。尽管四周很亮堂,叶池的眼睛还是有些不适,不确定她是不是睡着了,只是莫名很开心。 不管她是不是喝醉了,她愿意与他分享,这个感觉很棒。 “阿薰……” “……嗯?”澹台薰声音迷醉。 “回屋睡吧。” “……嗯。”她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 叶池在与她说了些话后,发觉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答应,有些无奈地将外衣给她披上,眸子却突然闪了一下,咳了咳。 “不要找房子了吧?” 澹台薰的头偏了一下:“……嗯。” “不要搭理元子翎了吧?” “……嗯。” 分明是在晚风之中,叶池的耳朵却突然红了,续道:“其实你喜欢……” 算了好像有点羞耻,这样不好。 叶池揉了揉脸,发觉澹台薰没有反应了,甚至还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大约是真的睡着了。他想将她送回屋子,但思前想后又不好直接抱,管家也早已入睡,遂在平时吃饭的小厅里寻了一条毯子,将她抱去木塌上。 澹台薰的身子比他想象中要轻,蜷在毯子里像个婴儿似的,完全没有平时的攻击性。叶池将她轻放在塌上之后,夜色更加浓重了,他看着她发笑,也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次日拂晓,天朗气清,阿遥起床时没看到老管家,揉着眼睛出屋时,只看见院子里有四盏熄灭的灯。他好奇地走进小厅,看到木塌上的那一幕之后,瞬间整个人都清醒了。 叶池笔直地坐在塌边闭着双目,而澹台薰则是身上裹着毯子躺着,伸出双臂搂着他的上身,似乎这个姿势能让她觉得很温暖。 澹台遥陡然间伸手捂住眼睛,指缝大开,兴奋得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叶池睡觉轻,自然是被惊醒了,一低头发现澹台薰也醒了,脑袋就支在他的身上,睡眼惺忪,一脸迷茫,像是不解发生了什么事。 “……!” 叶池的整张脸刷一下就红了,腾地站了起来,还不慎撞到了身后的椅子,震惊得说不出话。 不对啊不对啊……昨天他分明只是坐着,与澹台薰隔得还很远,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澹台薰揉了揉眼,将身上的毯子揭下来,看着眼前那脸红得要滴血的叶池,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叶池狠狠搓揉着眉心,奋力思考他昨日是不是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烦恼得焦头烂额,可看二人的衣服还是整整齐齐的,或许只是个……误会? 他的阿薰还未真的长大,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阿遥依旧捂着脸,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看着叶池苦恼的样子,兴奋得恨不得找个人吼两声,蹦蹦跳跳地小跑出去了。 叶大人被姐姐给睡了,羞得都快哭了呢! 第26章 「讲课」 澹台遥虽然没有大声叫唤,但这般高兴得恨不得蹦两下的模样,很快吸引来了澹台家的众人。 头一个赶到的是早起的老管家,眼神微妙到了极致,连忙将老爷找了来。昨日喝得酩酊大醉的澹台述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听闻澹台薰和叶池昨日似乎抱在一起睡了,脸色大变,立即前去小厅看看出了什么事。 虽然他也挺喜欢叶池,但女儿毕竟二八年华,多璀璨的年纪;叶池来秦州半载不到,这发展得……有些太随便了。 诚然他是这么想的,但在进了小厅之后,想法陡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此时澹台薰已坦然地叠好毯子坐在桌前等着吃早饭,而叶池似乎还未缓过来,红着脸坐在离澹台薰最远的位置,苦思冥想着什么。 嗯……看起来有点像个被风流浪子夺了清白的可怜人。 “叶大人是……何时来的?” 听到澹台述的声音,叶池忽地抬头,露出淡淡一笑:“昨天夜里,阿薰一直没有回去,我担心她路上出事,就来这里看看。” 澹台述眯了眯眼,自然记得叶池与阿遥一样,晚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大老远地从州牧府摸过来,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何况只是因为担心澹台薰。 整条街上的人都知道,澹台薰戴着拳套一上街,流氓都滚回家了,连他这个做爹的都不是特别担心。 这小子太好了,他喜欢。 “叶大人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吃顿早饭吧。” 澹台述笑容可掬,而叶池却是摆摆手,彬彬有礼地摇头道:“不了,今日衙门那边还有其他事务要处理,晚辈就不留下吃饭了。” 这个自称令澹台述的笑容更加微妙。以叶池的身份,完全可以拿出作为州牧的态度来,而这般谦卑的样子,只有在他面前才会表露;他太喜欢这小子了。 一旁的澹台薰不太明白父亲为何这般喜悦,捧着杯热茶吹了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叶池在她迷糊之时问了她一些奇怪的问题,但不记得究竟是什么了。 她望了望自己的手心,一抬头发现澹台述正在冲她笑,朗然道:“阿薰啊,其实……不管是澹台叶氏还是叶澹台氏,爹都觉得挺好……” “爹。”澹台薰微皱着眉,打断他的臆想,“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么?” 澹台述的面色沉了下来,突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怅然感,点了两下头。 *** 叶池那日走得很急,后来的几天,将自己一头扎进了秦州的公务之中。他这个州牧坐得并不清闲,但因他处理事情的速度极快,所以看着比常人要散漫很多。 澹台薰偶尔给他交代事情时,发觉他的态度比先前冷淡了很多,除了脸还是红,笑容还是温润柔和之外,颇有避她不见的样子。 她起初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但每次想与他搭话之时,都被他将话题岔开,久而久之倒是有些说不出的烦闷。 眨眼间到了月末,天气更凉了,澹台薰时而发觉叶池会揣着一封信,又不像是信,时而往上添个几笔,改个两下,有时还会在无人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一旦她进门来便放在书里夹好。 她不喜欢这样不明不白的隔阂,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道:“那次我抱着你,是因为榻上没有枕头;你若是觉得我占了你便宜,我可以自断一臂谢罪。” “……!” 这句话把叶池惊得半天没吱声,不可置信地抬头,然而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澹台薰是认真的。尽管将官府的规章记得很透彻,她还是习惯用黑帮的方式解决问题。 “不,我不是在意这个……”他略略不自在地别过双眸,淡声道,“我在酝酿。” “酝酿?”澹台薰没听懂,仔细想了一会儿,“打太极吗?” “……”他默默摇头。 澹台薰始终不知他是吃错了什么药,突然想起了父亲先前说的话,静静看了叶池一眼。 他在秦州是出了名的脾气好,笑起来暖洋洋的,啰里吧嗦的一个人,动不动向她示好,还经常做一些令她想不通的事。 阿遥虽然从不抱怨身体状况,但却巴不得第二天醒来她就嫁出去了,是以总是撮合她与叶池。她从未考虑过所谓婚嫁一事,就算考虑,对象也应该起码是个身高八尺,魁梧健壮,一根手指头就能把房梁举起来的人。 不知道世上有没有。 澹台薰在傍晚之前将事情都做完了,走前突然想起什么,亮着眸子道:“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她难得求他办什么事,令叶池有些受宠若惊,眸色如止水:“我能办到的都行。” 澹台薰注视着他,沉默片刻:“拾溪书院的孩子一直想见见你,你可以去讲一次学吗?” 叶池对这个要求感到有些意外。秦州的学堂中有三所是小学,其中拾溪书院是最大的一处,他先前也去问过关于书院的情况,却是没什么时间仔细研究。 澹台薰问得非常诚恳殷切,像是有些怕他拒绝。叶池装作犹豫了一下,但他怎么会拒绝她的要求呢,脑子坏了也不能拒绝啊,时间挤一挤就出来了不是。 他温和一笑,淡淡应了声“好”。澹台薰闻言,突然惊喜地拍了拍他的手,尽管表情没什么变化,却是看得出的愉悦:“你真是好人。” 叶池的左手被她握了一下,又听得那句话,整个人像要飘起来似的,忍不住微笑到了晚上。 澹台薰自是察觉到了这个反应,目光变得有些惶恐。 他好像……又有点不正常了。 *** 拾溪书院的事进展得很快,先生一听说叶池要来讲课,高兴得差点把房顶给掀了。 叶池答应去的那天正逢休假,因为阿遥也在,澹台薰表示会随同,先一步去书院那边准备了。 他临走前取出桌上的一本书,翻出中间夹着的那张纸,已经被他捏得有些皱了,上面涂涂改改,但字迹端正好看,拿出来轻轻念了一遍。 嗯……差不多酝酿好了。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原来是阿遥怕他不知方向前来接他。叶池小心地将手里的纸重新夹进书里,指着桌上的另外几本书,与阿遥笑道:“拿这些去讲应该够了罢?” “肯定够的。”阿遥冲他挤了挤眼,人小鬼大地伸手道,“叶大人,我帮你拿吧。” “不必,就几本书而已。” 尽管叶池摇手示意无妨,但阿遥总归想帮他点什么,思前想后偷偷把桌上的剩下几本书装进了自己的小书箱,同他一道去了书院。 小学里这次来了很多人,与阿遥一个班的都是上舍的学生,成绩大多出色。讲师们偶尔教训孩子时会举例,起初是夸赞某某神童,在叶池来了之后便开始夸他,将他过目不忘的本事传得神乎其神。 小孩子喜欢新鲜事物,自然对他很感兴趣,三个舍的学生都围聚在屋子里,连平时最不乖巧的都正襟危坐,等着叶池给他们讲课,小脑袋一个接着一个晃悠,尤其壮观。澹台薰端坐在一旁,难得看到这般热闹又充满生气的景象,不由愉悦地抿抿唇。 叶池从未正儿八经给人上过课,挑了几个有意思的寓言故事,可这些孩子压根没兴趣听,所有的关注点都在他的身上,课上到一半就进行不下去了。拾溪书院的讲师本来安排得很好,此刻气得干瞪眼,叶池却表示无妨,可以任他们问问题。 …… “先生,你今年多大?” “先生,太学里是不是有美女?” “先生,为什么没有人要你?” …… 讲师一个杀人眼瞪了过去,果然没人敢出声了,最后是前排的一个小姑娘举起了手:“先生,可不可以让我们看看,太学里作的都是什么文章啊?” 终于有人问出一个正常的问题了,讲师感动得抹眼泪。那小姑娘七八岁的样子,长得白净斯文,是刚升到内舍的孩子,圆圆的脸蛋显得很可爱。 “当然可以。”叶池眉眼温润,暖暖一笑,“今日准备得不够充分,太学里的文章我大多留在家中,等你们下学之后可以即兴作一篇。” 澹台遥闻言,突然想起什么,将书箱打了开来,果然看见从叶池那里拿来的其中一本书里夹着一张纸,露出了其中一角。他美滋滋地将纸展开,兴奋地挥舞着道:“叶大人,这里有一篇你作的文章,改了好多,密密麻麻写了好长呢!” 叶池陡然间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阿遥身旁的小伙伴们见状,纷纷高兴得拍起了手,后排一个又高又壮的少年还将那张纸拿了过去,扬眉得意道:“我来念一念给你们听!” 学生们脸上洋溢着红光,满目期待的模样,而那少年受到了鼓舞,兴高采烈地站在桌子上,将纸张捧在眼前,大声朗诵道: “薰亲启:自春末初遇,已逾半载,相知不易,相思横线横线,都道是金玉良缘涂黑涂黑……” 第27章 「情书」 四周霎时间静得有些可怕,原本吵吵嚷嚷的小孩子们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头,纷纷抬头看着那正在朗读的少年,目光诧异。 胖乎乎的少年举着信纸,觉得改动的地方真是多,写得也随性,纸还是皱巴巴的,实在不像先生口中的大家作的文章。 虽然磕磕绊绊,但他还是坚持不懈地读完了,最后一句话是:“你愿意你将来的孩子姓叶吗?” 话音落,少年沾沾自喜地昂头,他本就是这里年纪最大的一个,识字也多,正期待着众人表扬的掌声,可所有人的眼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澹台薰,期待着她的回答。 站在一边的讲师眼神微妙,过了片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望了望叶池,而对方除了石化了之外,没有其余表情。 尽管那少年读得断断续续,有时还把不认识的字拆开来念,但澹台薰大致听懂了是什么意思,有些疑惑如此文绉绉的开头,会是以这样一句话作结尾。 “不。”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中的百来号讲师与学生,有那么一瞬的确感到有些不适,“我的后人当然要姓澹台。” “……”会心一击。 阿遥揉着脸,陡然间愧疚到了极致。他原本只是想帮叶池搬几本书,又恰好看到里面夹着一张纸,以为帮他把文章带来了,结果竟是…… 叶池慢慢撑住了额头,心头回荡着一股说不出的艰涩。他诚然是准备今天就与澹台薰坦白,现在坦白是坦白了,却是当着百来人的面,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了。 三舍的孩子参差不齐,有一些年纪小的没看懂是怎么回事,而早慧的那些纷纷向叶池投去怜悯的目光。讲师们知道再呆下去估计就要出事了,开始将学生们往外面送。 孩子们依依不舍地出了屋子,而方才那个提问题的小姑娘却突然跑了过来,拽拽叶池的袖子,抬起明净澄澈的一双眼,小声道:“叶大人,加油。” 说完,在先生的呵斥下,小跑着离开了。 讲堂里很快安静了下来,澹台薰默默将那张纸拾起,上下又扫了一遍。 叶池的毛笔字端正工整,读来赏心悦目,但写的内容却不似他的字迹那般华丽,除了开头莫名其妙引用了几句酸不溜丢的古诗词还被他划去了,其余的内容很朴实,基本只是回忆了从他到秦州来直至现在的时光。 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最后一句话上。 准确来说这并不是最后一句话,因为前前后后都被他划去了许多,这是唯一能看清的一句。 很显然,这句话还有很多个版本。 “这真的是写给我的么?” 叶池闻声抬头看看她,默默点头道:“阿薰,我有话与你说。” 与澹台薰想象中不一样的是,他看起来没有那么窘迫,反而是有些释怀,眼神总是很干净明亮,笑容淡而清朗。 他指了指她手里拿着的信纸,脸早就红透了:“那个东西……能还给我么?” 澹台薰低头看了看,摇头道:“这个能给我吗?” 叶池倒是愣了:“你要它作甚?” “你记下了很多事情,有的我都快忘了,看的时候就想起来了,很有趣。”澹台薰抿抿唇,像是真的回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津津有味地看着。 叶池微愣了一下。虽然今天诸事不宜,但这样的结果……似乎也并不算坏? 澹台薰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读到最后一句时,自然地提起桌上的一支笔,将那句“你愿意你将来的孩子姓叶吗”给划去了,觉得影响整体美观。 叶池就这么安静地看着,突然间有些心塞。其实为了说得委婉,同样的意思他琢磨了不少句,什么“你愿意将名字写进叶家户籍里吗”、“你愿意当我孙子的奶奶吗”等等等等……但是他觉得都太委婉了,不实在,所以挑了句稍微实在一点的——可惜很显然,对于澹台薰来说这还是不够直接。 澹台薰将信纸折了折,小心地收进了袖子里,起身时忽然想起什么,问:“你刚才……要与我说什么?” 叶池闷了片刻,有些疲倦地摆手道:“下次再说罢。” 澹台薰点点头,随后便离开了讲堂。学生们大多被讲师送走了,然而这群先生却一个个贼眉鼠眼地倚在外面偷听。 她没有理会,在一个拐角找到了阿遥。他正背着书箱看着不远处的池塘,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但神情很严肃。 平时的阿遥并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因为他笑了澹台家才有生气,所以他养成了一直微笑的习惯,而现在显然是有烦恼。 澹台薰牵着他的手往回走,慢悠悠道:“你不用自责的。” “可这是叶大人的秘密啊。”阿遥埋着脑袋,盯着夕阳之下那斜长的倒影,苦恼道,“姐姐你真的不希望以后你的孩子姓叶吗?” “……”澹台薰没有说话,始终想不明白这句话的逻辑。 首先她没有孩子,她连嫁人的问题都没有考虑过,更别谈这个了;再退一步说,就算真的有,必然也是姓澹台。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问题吗,还有问的必要吗? 他们实在太没有常识了。 *** 拾溪书院的事果然没有云淡风轻地过去,因为小孩子的传播能力是很惊人的。 他们有什么事都喜欢回家和父母说,父母与父母之间也喜欢互相说,真正做到了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秦州城都知道了叶池被澹台薰当众拒绝的事。 令人惊奇的是,叶池作为当事人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与澹台薰的相处也陡然间正常了起来;但所谓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于是人们纷纷猜测他或许是在养精蓄锐,准备真真正正让澹台薰的“孩子”冠以叶姓。 冬天悄然来临,气候乍冷,意味着再过不久阿遥便要休学回家,冬季那一期又是上不成了。澹台薰今日走得早,忙完了公事之后天还没有黑,但叶池似乎离开得比她更早。 她上街转了一圈,路过茶楼时想进去看看叶池在不在,但只有苏玞一人在楼上听书,一看见她,笑容满面道:“澹台丫头,快上来听一听。” 澹台薰不知他为何如此高兴,拾了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她来得晚,位置正好对着屏风,只能听到那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 她突然不悲不喜地问:“苏通判认识叶池很久了么?” 苏玞剥着花生,漫不经心道:“是啊,好些年了吧。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那你知道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弄出来的么?” 这个问题她老早就想问了,但叶池不愿意说,长素也只是猜测,唯一的线索也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苏玞将视线收了回来,看看她,想了一会儿,摊手道:“我也不清楚。我是在太学里认识他的,不过……谁没点过去呢是吧。” 他的话还是挺有说服力的,偏偏口气很轻佻,有点像在开玩笑。尽管没去过京城,但太学是什么地方,澹台薰自然知晓,普通人是很难进去的。 若是如长素所说,叶池是来自贫民区,从进太学到位居丞相,根本上就比达官贵人家要难的不是一丁点儿。 说书人突然间一拍板子,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这故事已经在这一带说了挺长时间了,但有各种各样的版本。原先的一版是说一个文臣喜欢上了一个女将士,可对方死活没察觉出来,坚持不懈之后表露心意,二人团圆美满地在一起了。 今日这说书人讲的还是同一对眷侣,连人名都没有变,内容却被改得面目全非,道是那文臣被意中人残忍地拒绝,投河自尽没死成,后来又跑去上吊,终于挽回了姑娘的心,可惜出门迎亲时被马车撞死了。 澹台薰认真听了一会儿,觉得世间惨烈不过如此,但因故事只听了一半,自然没其他人那么融入,而她身旁的几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都拿着手帕哭了。 “叶大人真的好惨啊……” “……?”澹台薰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了看,问苏玞道,“她们在说什么?” 苏玞咳了咳道:“故事来源于生活,这文臣的原型就是叶池了。” 言下之意,那姑娘的原型是她。 澹台薰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写成了故事,但这故事的内容显然是假的。叶池根本就没有自尽,他怎么会干自尽这么蠢的事呢? “胡说。” 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三步便走到屏风前面,居高临下地看着里面那矮胖的说书先生。 说书人干这行没什么乐子,就喜欢看那些小姑娘哭,怎么惨怎么讲,怎么虐怎么编,特喜欢结局时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将故事说完了之后,突然瞧见前方一人使了个眼色,隔着屏风往外面看了一眼,而澹台薰已然走到他面前了,顿时大惊失色,所有人都噤声了。 “澹台……大人?”说书人的小胡子翘了翘,不知她为何一脸不悦的样子,赔笑着问,“有……有什么事么?” “叶池没有自尽也没有被马车撞死。”她说得很认真,在场之人皆露出诧异的表情,苏玞则是因方才没拦住她而扶了扶额。 说书人本以为她要来反驳什么,这下突然笑了:“澹台大人这可就说笑了,我们都是讲故事的,怎么会扯到叶大人呢?” 的确,不单是说书的,那些写话本子的也一样,有些没品德的编不出故事就拿真人往上套,被发现了还死不认账。旁人听得津津有味,却从不去探究其中真假。 她面色骤冷,又重复了一遍:“叶池没有做过这么蠢的事,所以把你写在话本里的内容都删了。” 说书人愣了一下。他讲了这么多年书,第一次遇到提出这种要求的;写话本是要印出去卖钱的,不是说删就能删的,他也无能为力。 “澹台大人不用担心这个。叶大人是我们这儿的常客,上回他亲自听见了,还觉得很有意思呢,他说不介意……” 因故事听到一半被打断,周围人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澹台薰闭了闭眼,突然抬起手在桌子上猛地拍了一下,四周顷刻安静了下来,没有一人敢动。 她嗓音如以往一样轻轻的,但丝毫不容置疑。 “我说——删。” 第28章 「醉酒」 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连续下了两天,毛绒绒的,让人清晰地感知到——冬天真的来了。不似京城的严寒,积雪很快便化完了,天气也没有想象中那般寒冷。 叶池披着墨色的氅衣,站在屋子里,向着窗外伸出手,细小的雪花很快在他手心化为了水珠。他不由自主地暖暖一笑,感到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 自上回从拾溪书院回来之后,学生们都开始对他和澹台薰的关系起了兴趣。因阿遥不去学堂了,他们没法掌握准确的动向,有好几个甚至干脆下学之后来衙门里窥视。 叶池一大早收到了一封匿名的投诉,说是澹台薰滥用职权,前日几乎快把茶楼那边给拆了,吓跑了不少人。 他有些惊讶。 虽然她习惯用武力解决问题,但对于普通百姓还是较为和善的;那间茶楼是他经常去的地方,尽管鱼龙混杂但总体来说还是清幽雅致的,不至于让她突然发火。 叶池想不通究竟发生了什么,遂将苏玞找了来,而对方皱着眉,摇头叹气道:“小丫头跑过来问了我关于你的问题,结果那说书人写话本子诋毁了你,她就和人吵起来了呗。” 叶池不可置信地抬头,怀疑他是不是听错了。 坊子里的那些小动作他是清楚的,有些酸不溜丢的文人墨客就喜欢乱写,在京城里更加普遍;若真的要去管,指不定得耗上好几个月。再者是无伤大雅之事,他遂没有很在意。 很显然,澹台薰并不这样想。 当天下午,叶池闲适地在屋子外边走了片刻,正好瞧见澹台薰从外边回来。她看起来与先前并无异样,只是看见他时微微愣了一下,与他点点头后便步进堂中。 “阿薰。”叶池出声叫住她,“书坊那里……是怎么回事?” 澹台薰闻言停步,眸子淡淡,耸肩道:“没什么事,他们写了不该写的东西,我让他们删了,他们就照做了。” 从苏玞的描述中,他也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不管是那些写话本的还是说书的,到底不过是卖个傻,若澹台薰真的强硬起来,那些人自然也不敢和州官对着干;何况在那些人的脑海里,他已经将澹台薰供起来了,谁敢惹她,便是分分钟挨板子的事。 “其实他们写写东西也没什么,话本流行起来起码也有好几十年了,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管?” 澹台薰听罢,突然诧异道:“真的吗?”她睁大双眼道,“我以前从不关注这些,这回只是很生气罢了。” “……”叶池愣了一瞬。这话本是以他为原型的,死的最惨的那个也是他,而澹台薰在里面除了英明神武以外还是英明神武;根据上次的经验,他以为她会很喜欢听这些。 “生气?” “对。”澹台薰看着他,明眸闪着微光,“他们诋毁你,我很不高兴。” “……”他一定是听错了,“你能再说一遍么?” 澹台薰眨了眨眼,不是很理解,但还是重复了一遍:“我不喜欢他们诋毁你。” “……”他肯定是近来没睡好,出现幻觉了。 叶池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眼前像有雾气似的,还冒着泡泡,直到澹台薰在他面前挥了两下,才回过神来。 不……一定是他误解了,她的想法必然与他相差很远;这是血的教训。 澹台薰注视着他突然失神又突然回神的样子,觉得他大约又犯病了。叶池的好脾气总令她感到违和,仿佛没什么事能让他有挫败感,对待一切都能一笑而过;明明性子慢得要命,振作的速度却比谁都快,像比赛似的。 直觉告诉她,这样的性格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莫名想起上回与长素的对话,皱了皱眉道:“方才我遇到乐瞳姑娘,她说上回没来及道谢,想请我们一起去乐家吃饭,你要去吗?” 叶池自然记得乐家的那桩事,点头微笑道:“好。” *** 傍晚之时,乐家那边果然送了邀请函来,不过写得很正式,用词也较为笼统客套,看来应该是请了不少人。 长素回来的时候还拿着另外一封信,瞧着天色已晚,又给叶池点了另外一盏灯,“公子,年审那边的结果下来了罢?王爷已经送信来好几次了,你不考虑回去吗?” 叶池将信拆开,露出无奈一笑:“果不其然今年还是垫底啊。”他耸耸肩道,“这里没什么不好,你很想回京城吗?” 长素摇了摇头,但仍是苦着脸道:“可是那件事你真的不准备……” 他最终没有说出口,默默摇头走了。 次日晚间,乐家照顾得倒是周到,特地派人前来迎接。叶池与澹台薰前往的是乐瞳在城郊附近新买的一处宅子,清幽宁静,景色甚好,但同样被邀请的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元子翎及苏玞等人,几乎是把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找来了,偌大的院子里点着明亮的红烛,为这寒冷苍白的冬日添了一抹亮色。 乐瞳今日将头发盘了起来,虽然还是穿着男装,但女子的发髻给人的感觉的确不同,一种说不出的雌雄莫辩之美。澹台薰见状,幽幽在周围扫了一眼:果然唐默没有来。 她收回视线的时候,元子翎恰好走过来,眉间洋溢着分外喜悦的神采,拉着她的胳膊道:“阿薰,我们坐过去吧。” 澹台薰点点头,但却突然迟疑了一下,往叶池那边瞧了一眼,然而元子翎已将她拉到了座位上,那边的叶池也跟着乐府管家坐在了对面一桌。 “你怎么突然这么高兴?”她看着元子翎,有些疑惑道,“又赚钱了吗?” 元子翎举着酒杯,唇角一直弯着,冲她眯眼笑笑,果然是有什么喜事的样子。其实他个子很高,相貌不算特别出挑,但英俊耐看,笑起来时眼睛像个月牙似的。 “书院的事我听说了。”他眯着眼道,“你拒绝得可真是干脆啊。” 他初次听到的时候差点把茶喷出来,阿薰的孩子怎么可能姓叶呢?他早在十年前就决定要姓元了。 澹台薰有些异样地看着他,从那天开始就不是很理解这些人的反应。她所理解的自然是字面意思,叶池问的是她的孩子能不能姓叶,先不考虑她为什么会突然有孩子,这当然明摆着不行,要姓澹台。 像是习惯性一般,她抬起头看向叶池那边,然而视线却被人挡着了,有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叶池面前,点头呵腰不知在说什么。 这时,乐瞳端着两杯酒来递给他们;澹台薰的视线并未移开,好奇地问:“他们在干什么?” 元子翎闻言也往那边看了一下,只听乐瞳笑道:“自然是在说亲啊,城中不少大户早就看上叶大人了,一听说他被你拒绝了,都摩拳擦掌地上了。”她注意到澹台薰脸上诧异的表情,忍不住调笑道,“难道你看不出叶大人实在很值钱么?以他的相貌才学以及地位,肯定很抢手的。” 澹台薰并没有听到她后面那一句,一瞬不瞬地继续看着,一边看还一边接过乐瞳手里的酒,连把两杯酒都喝了也没有察觉。 此时隔壁一桌已经开始畅谈,叶池却是陷入了危机。其实在他初来秦州的时候,长素就帮忙婉拒了不少上门说清的。这些人大多是商家,说白了就是想拉个关系户,也不管自家孩子是不是愿意;曾经还有一户家主前脚刚进门,家中的女儿就要拉着情郎殉情。 今天长素身体不适没有跟来,那中年人笑而拉着叶池道:“叶大人,不知您在京城可有婚配?” 叶池摇摇头,正想开口,那人又道:“那真是太好了,老夫家中有个小女与你差不多年纪,闺中待字,不如改日安排你们见一见?” 他说得甚是诚恳,但叶池仍是摆手,不由自主地往澹台薰那边看了一眼,有些尴尬地笑道:“不必了罢,本官……暂时还没有考虑过娶亲一事。” 那中年人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给他敬了杯酒就离开了。 简直是个缺心眼。 澹台薰突然起身走了过去,默默坐在叶池身边,问:“你答应了吗?” 她冷不丁的一句话令叶池吓了一跳。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眼前的景象显得有些模糊,“你很在意吗?” “对。”丝毫没有掩饰。 叶池诧异地看看她,但觉得她所想的一定不是那么回事,或许只是好奇罢了,毕竟这是女子的天性,正如孟语晴隔三差五来打听他们的事。 “没有。”他淡淡一笑,拿起酒杯开始细细喝了起来。 摇曳的烛光和人们的欢笑声,为这不眠之夜添了几分朦胧。澹台薰记得他不怎么喝酒,起初以为他是酒量很差,不知他为什么酒量大开,但连她都看出这似乎是在借酒消愁,不由问:“你是不高兴那天在书院的事吗?” 叶池眼里的景象都是花花绿绿的,连身边坐的是谁都看不清楚了,歪着脑袋喃喃道:“阿薰……” “……啊?” 澹台薰没有得到回应,意识到不能再让他喝下去,立即抢过他的酒杯,而叶池也没有反抗,顺势倒在桌上睡过去了。她扶住他的肩膀准备送他回家,元子翎这时走了过来,看着她搂住叶池肩膀的手,蹙眉道:“我去送他吧。” 叶池陡然间站定,不像是喝醉了,唯独脸红得可怕,直挺挺地走到墙角,拾了根树枝在画了个圈,接着往圈里一坐,开始用树枝在地上写着什么。 乐瞳那边的人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个动静,纷纷跑过来看,一开始辨不出他究竟写了什么,直到一个眼尖的小姑娘看出……他是在默写论语? 叶池精神亢奋,从墙的这头写到那头,字迹龙飞凤舞,写得密密麻麻,最后又扔了树枝,坐回那个圈中。 澹台薰就站在他旁边不远。因为他近来表现得很正常,她以为他早就忘了书院的那回事——很显然,他一点都没有忘记。 叶池的身上满是酒气,眼前一片模糊,脸颊滚烫,一切的感官都在此刻放大,连长发拂过脸颊的痒感都如此清晰。他将腿半曲着,这样整个人都坐在圈中,默默抬头在人群中看了一眼。 “阿薰呢?阿薰不来我就不出来了。” 第29章 「京官」 因积雪刚化不久,地上还是湿的,庭院之中几乎大半块地都被他写满了文字。叶池也不顾衣服是不是会弄脏,只是安静地坐在那个圈里,脑袋随着晚风摇摇晃晃,果不其然是喝醉了。 周围的人都露出异样的目光,觉得这场好戏真是太有意思了。澹台薰站在旁边看了他许久,她之前一直想象不出,平时温文尔雅的叶池喝醉酒会是什么样子的,但现在她明白了。 他居然在发酒疯。 她低头看了看地上,他默下来的应该是第七章的部分,与他的行为没有什么特别的联系,应该只是想到哪里就写哪里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澹台薰的身上,皆十分期待的样子,但也有不少幸灾乐祸的,想看看她是不是会当众拒绝叶池第二次。 这时苏玞突然走到那个圈的外边,拍拍叶池的肩道:“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叶池恍惚地抬起头,不似方才那般亢奋了,但依然没有挪动,“苏傻子,阿薰呢?” “很好,正儿八经喝醉了。”苏玞重又走回澹台薰身旁,摊开手小声道,“他坐在这里有点丢人,你还是尽早把他带回去罢。” 澹台薰轻轻点头,却仍是没有迈步,默默转头凝视着叶池。 平时的他是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反应的,凡事都以认真而又稳重的态度去处理,这样撒泼似的坐在地上,虽然又丢人又傻气,但让她觉得有那么一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就像隔壁家的猫被狗打了一顿的样子,她喜欢这样的表情。 她不自觉地露出微笑,走过去向叶池伸出了手,从容道:“我在这里。” 叶池闻声望了她好一会儿;尽管庭院之中烛光明亮,但角落里还是昏暗的,他其实看不太清这些人的脸,盯了片刻才认出澹台薰来,笑眯眯地唤道:“阿薰。” 澹台薰定定神道:“你知道现在有几十个人正在看着你吗?” 他一脸认真地指着地上那个圈,像在说什么秘密:“只要我不出来,他们就看不到我。” “……” 澹台薰深吸一口气,猛地将他拉起来往屋子那边拖。叶池身形颀长,比她高上许多,几乎是整个人靠在她身上。苏玞与乐瞳也在这时出来搭把手,终于将叶池带到一间客房里。 此时他已经几乎神志不清了,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酒,双眼半睁半闭,嘴里却始终在念着什么。 澹台薰向管家借来盆和毛巾,转头问苏玞道:“他以前喝醉酒也是这样样子的么?” “一模一样。”苏玞无奈地耸肩,“他不怎么喝酒,就是因为一喝醉就开始默四书五经,有一回在太学里还往先生脸上写。” 他说着突然笑了出来,似乎是回忆起了很有趣的往事,但澹台薰却没有发笑的闲情。 她只有和人斗酒的时候才会喝醉,但因她酒量很好,说醉也不过只是到了某个量不想继续喝,神智还是清醒的,从没醉到蹲在墙角默论语的地步。 他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就因为她不让她的后人姓叶吗?太荒唐了。 门口的元子翎一直跟着他们进屋,不过是回头与人说了两句话的工夫,澹台薰已经开始给叶池擦了擦头上的汗珠。 太不公平了,他也要。 元子翎皱了皱眉,想走过去将澹台薰拉回来,而乐瞳却摇了摇手指,啧啧道:“你太不了解姑娘家了,难怪一直这么惨。” “……”元子翎捂着胸口。他跟乐家做生意不是一天两天,乐瞳混迹于各大烟花之地,其恶劣品行他太清楚了,在对方身份暴露之前,他曾经还将她当作竞争对手,足见这个人有多么了解女人的心思。 “那可否请乐老板赐教?” “这当然简单,投其所好不就好了?”乐瞳轻描淡写道,“你喜欢的东西她都不喜欢,你能指望她对你有什么好感?” 元子翎悟了悟,他觉得他够投其所好的了,比如澹台薰最喜欢的不是什么杀人器具,恰恰是又小又可爱的玩偶,这是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 可就算他知道,现在躺在床上被澹台薰照顾的人,却是叶池。 不多时,乐瞳请来的宾客大多散了,只留下几个熟识的照看叶池。澹台薰拧干了毛巾,因从小照顾阿遥,她在这方面是出人意料的细心。 元子翎坐在一旁监视着,生怕叶池是为了占澹台薰的便宜而装醉;乐瞳给叶池诊了下脉,道是酒喝多了罢了,差管家去厨房取了碗醒酒汤来,动作却突然一顿。 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澹台薰忙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乐瞳琢磨片刻,眉头微微蹙着,神色蓦地有些凝重,喃喃道,“权贵出身的人……身体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澹台薰看了看她,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 叶池仍在喃喃说着什么,又不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逐渐高了起来。澹台薰似乎听到了她的名字,将耳朵凑了上去,只听他道:“火灾……不是你的错……” 她突然一愣,没想到他念念不忘的竟然是这个,“什么?” 叶池闭着双眼,听到她的回应后微微笑了一下,但仍有些像是在说梦话,“我去拜访过那些人家,他们……他们都知道是你一直在给他们送钱。你不用这样逼自己……” 澹台薰抬眼看看他,她早就明白叶池或多或少知道这件事,否则他不会以大夫的身份去那些人家出诊,但这样一句话被他这般直白地说出来,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因为她头一次觉得心里这样暖。 *** 叶池转醒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脑袋仍旧有些不太清醒,好半天才发觉……这里不是他的家。 昨晚的记忆很模糊,零零碎碎的,连前后都有些衔接不上。他记得澹台薰过来与他说话,似乎还是很关切的口气,他很高兴。那时手边正好有酒,他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之后身体就不受控制了。 他陡然间抱住了脑袋。 不……那肯定不是他。 澹台薰进屋的时候正端着一碗醒酒汤,眼神似乎有些惊喜:“你醒了。” 叶池有些惊恐地望着她面无表情的脸,试探地问:“我昨晚……没做什么出格的事罢?” “如果拿着树枝在地上写满论语,再自己画个圈坐在里面不肯走不算的话——那么没有。” 她丝毫不像在开玩笑,将汤碗放在桌上,指了指外面道:“乐姑娘已经关了这间院子,只有付钱买门票的才能进来看你的大作。” “……”叶池陡然抬手扶住了额头。 那日之后,秦州的人们看叶池的眼神更加微妙了起来。他其实是不在意这些的,反正他的光辉形象早在第一天就没了;但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澹台薰并没有表现出与往常不一样。 他的记忆是很神奇的东西,有时分明只是与普通人一样回忆某件事,但每一个细节都会再次浮现在脑海里。比如说——初到秦州的那天擦到了澹台薰的嘴唇。 叶池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唇畔,但很快便放了下来,猛地摇头。 不……他不可以回想这么难以启齿的事。 叶池揉了揉太阳穴,正好郑师爷在这时进来,似乎有些慌张的样子,凝着眉头道:“叶大人,外面有位夫人想见你,说是和苏通判有关的。” 他略略讶然:“是跟姑娘家有关的?” 郑师爷点点头。 “果然。”他无奈道。 叶池在太学里是与许多年纪与他相差太多的人一起度过的,毕竟对于其他人而言,十四岁从太学毕业这种事几乎闻所未闻。苏玞是这群人中唯一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可惜是个出言轻佻的人,在太学时就惹过不少女同窗,到了秦州也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 他起身跟着郑师爷同去,才发觉乐瞳与澹台薰也在场,不知是被谁找来的,而在她们对面,正坐着一个体态丰盈的中年妇人,神情肃穆。 事情与他预料的差不多,那妇人是商户之一,姓黄,有一个女儿尚未出嫁。黄夫人是大户,对外人自然警惕得很,看谁都像来骗钱的。苏玞在乐家那次聚会时与她的女儿交谈甚欢,如今的职位也不过是个衙门的通判,她自然满心警惕。 “叶大人你来评评理。”黄夫人傲然看向了叶池,“这位通判大人与小女吹嘘了京城,而今小女连家都不想呆了。他不是骗子是什么?” 叶池礼貌地与她笑笑,摊开手道:“虽然我也想表示同情,但我不认为当朝洛阳侯会是个骗子。夫人若是不信,我可以找他来对峙。” 黄夫人听罢,脸色煞白,顷刻哑口无言。乐瞳张了张嘴,不知是在讽刺还是在调笑,“想不到我们秦州还真是卧虎藏龙啊,先是出了个丞相,现在又出了个侯爷,真有意思。” 澹台薰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引得叶池好奇道:“你看起来好像并不惊讶。” 她平平淡淡地回道:“我不认为能跟你相识多年的好友会是个普通百姓。”她顿了顿,“如果你是被贬,那苏通判是为何来的秦州?” 叶池移开目光,忽然拍了拍她的手,“以后再告诉你罢。” 澹台薰没有再问,随他回了一趟衙门,接着便先一步独自回到府上。她发觉她近来愈发好奇叶池的过往,以及关于京城的一切,从前她决不是这样的人。 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某些事。 天黑得越来越早了,酉时未至太阳已经落山。澹台薰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由担忧起了叶池的眼睛,想着是不是该回去接他,却看见家门口停着一顶轿子,有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正在左右徘徊。 “有事吗?” 她上前询问,细细瞧着那人的装束,不像是秦州本地人。 “你是……”那中年人个子不高,身体也不算很强壮,脸上干巴巴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也没有具体问她的身份,“叶大人在家么?” “不,他还在官府那边。”澹台薰摇头道,“您有事吗?” 被她这样一问,对方反而不是很想回答的样子,支吾道:“噢……倒也没什么事,还是改日再来罢。” 他转身走向轿子,澹台薰却叫住了他:“我是秦州的州丞,你们是京城来的么?” 中年人闻声停步,与她笑着点头,索性直白道:“老夫是摄政王殿下派来接叶大人的。” 澹台薰忽然愣了一下,“……来接他?” “是啊。”那人抿了下唇,似乎有些难堪,“王爷一直对那件事心有愧疚,让老夫来了好几次了,可叶大人始终没有答应。” 澹台薰眨了眨眼睛。 ……好几次了? 第30章 「年末」 那中年人言罢与她礼貌地笑笑,目光淡淡,觉察不出情绪,虽是客客气气的样子,但总显得有些生疏。 尽管不晓得对方来历,澹台薰还是恭敬地行了个礼:“叶大人再过不久就回来了,您可以先去府上歇息片刻。” 那人闻言踌躇片刻,疑惑地看看她,似是在奇怪她为什么有州牧府的钥匙,想了想后,微笑着摆手道:“不了,今日天色已晚,老夫就不……” 他说到一半停住,有些讶然地望向澹台薰的身后。她不解地回头一看,只见叶池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一见此情形便了然道:“骆大人,既然来了就去府上坐一坐罢。” 骆文尴尬地点点头,只好挥手让那抬轿的二人先行离开,叮嘱几句后便跟着他们进了府。 澹台薰跟在后面,望着叶池的背影,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微妙。她莫名感觉到,无论他们商讨的是什么事,叶池对此的态度都不是很积极。 三人步进小厅,叶池便唤来长素给骆文沏茶。二人似乎相识了很久,并没有显得很拘谨,骆文的谈话方式倒也不像以长辈的身份,更像是朋友。 澹台薰诚然还是好奇他们会说什么,但心知不适合留下来,遂与叶池道了句别便回了房间。她走前不自主地磨蹭了片刻,听到些只言片语,比如“殿下”、“泷州”、“水利”等等,不清楚具体讲的是什么。 她记得储何之前说过,叶池是廉王身边的人,被贬秦州不过是权宜之计,很快便会回到京城。她起初觉得储何是开玩笑的,但就算官职再小,在朝中做了几十年官的阅历不假——他说的分毫不差。 澹台薰吃了晚饭,在窗前站了半个多时辰,小厅那边仍旧没有动静,唯独长素偶尔去添一两次茶水。她缩了缩胳膊,才意识到呼出空气像白雾似的,原来天气竟已这么冷了。 叶池居然要走了;这样的感觉好奇怪。 秦州虽然混乱,但倒也不是多么原始的地方,商家该捞钱的还是捞钱,挥袖三千两的大户也不在少数。叶池来后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或许是因为不想打架之后听他啰里吧嗦的长篇大论,这些人近来处得该怎么和气就怎么和气,说不上来的喜感。 澹台薰不自主地微微笑了,闭了闭眼,有些无法想象他离开之后的日子。 次日清晨冷风刺骨,开窗之后的凉气几乎能把人冻住。澹台薰穿上小袄后泡了杯热茶,不确定骆文是何时走的,来到庭院时看见叶池在晒太阳,竟是比她醒得还早。暖色的晨光照耀在他月牙白的长袍上,墨发如绢,整个人看起来都金灿灿的,像画似的。 “那位骆大人走了吗?” 叶池闻声回头,笑而点头:“嗯,走了。他原本就不准备在这里呆多久。” 澹台薰闷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叶池不知她为何神情突然有些严肃,淡笑着问:“有什么话想说吗?” “你与廉王关系很好么?” 许是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叶池愣了一下,笑而点头道:“嗯,他是我的恩人。” 澹台薰捏了一下拳头,咬着唇道:“那为何……骆大人会说,他对你有愧?” 叶池沉默片刻,反倒不似先前的严肃,目光温和且镇定,暖暖笑道:“都是一些误会罢了。” 澹台薰点点头,心知他不想说的事便不会透露,遂去了较远的一条街寻了间包子店吃早饭,方一坐下便看到元子翎从隔壁出来,遂与他挥挥手。 隔壁的杂货铺与其说是元家的店,不如说是元子翎私有的仓库,他们小时候还来这里探过险,不过结局是元子翎吓了她一下,被她一巴掌拍到干枯的井里去了。 他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同样叫了笼包子,从袖子里取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推了过去:“你要的房子给你找好了,离衙门很近,租金也与原来差不多。”他顿了顿道,“真的不考虑住进元家么?我爹肯定也很……” “谢谢。”澹台薰面无表情地看看他,“你之前说让我离叶池远一些,是因为什么?” 元子翎注视她片刻,慢悠悠地拿起筷子,不悲不喜道:“你也知道京城是个复杂的地方;虽然你一直想去那里,但不是那么简单的事。现在皇帝只有十岁,但若等他二十岁了,摄政王一派的处境就完全不一样了。” 言下之意便是,叶池未来的处境也会很糟糕。 “那……叶池被贬一事,和廉王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我也不清楚。”元子翎耸耸肩道,“听京城那边的人说,泷州的工程出事的时候,追究了工部一大票子人,当时叶池作为丞相把所有责任揽下了;因为他官职够大,只贬了他一人之后,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澹台薰默默夹起一个小包子放在碗里,一时没有说话。 “我能知道的事都是从皇城里流出来的,在外面传来传去之后大多半真半假。”元子翎突然想伸手揉揉她的脑袋,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手,“既然你想知道实情,怎么不去问问他本人?” 澹台薰仍旧没有答话,只是出神地盯着那个包子。 察觉不出她究竟在想什么,但元子翎对于她肯从州牧府搬出去这一点还是很高兴的。那天在商行看到澹台薰的时候,他还以为眼花了,一问才知道她竟是来找房子的,遂兴奋地要帮她找地方住。 澹台薰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她母亲阮红当年接手州牧之位后,本是有望在一两年之内被派去京城的,可惜那场大火粉碎了一切的期待。 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到澹台薰哭,但倒不是伤心的眼泪,如果是这样他还能上去抱一抱她。她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在流眼泪,更像是在愤怒,随后便接手了州丞的位子,目标就是以后去京城做官。 澹台述起初是不同意的。一是因为阿遥身体不好,澹台家或许还是得由她来管;二是因为他不想让女儿去京城那么遥远的地方。可惜澹台薰是铁了心的,二人商讨一番觉得父女打架不太好,遂作了个约定,倘若她能完全靠自己在十八岁之前坐上州牧的位子,就准许她去京城。 元子翎起初觉得这不是一件难事,他时常也会因为元家的生意奔走各地,在京城那边也有一处房子,但澹台薰给他的回应却是:她不是去京城玩的。 自澹台薰从家里搬出来之后,澹台述也时常找他问一问女儿的情况。他很想帮她,说不上来的想,就像小时候做过以后要娶她的决定一样。 “你怎么突然想从叶池那里搬出来了?” 元子翎笑眯眯地看她,连平时觉得一般的包子都特别好吃,香喷喷的,怎么会这么好吃,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澹台薰皱了皱眉道:“因为我看见他觉得心里很烦。” “……啊?”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曾经以为澹台薰不肯搬出去是因为喜欢叶池,但后来想想这是不可能的,然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竟是说不出的愉快。 澹台薰注意到他脸上的笑容,不知他是哪根筋搭错了,但她是真的很烦躁。 先前以为叶池被困火场的时候她就很烦躁,昨日骆文说要带叶池走后,她莫名其妙更烦躁了;或许解决的方法,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澹台薰吃了一口包子,不经意地转头看向窗外,才发觉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不少小孩子都跑出来伸手接雪,眼前白得有些扎眼;又是一年深冬。 *** 到了年末,衙门那边果然忙碌了起来。叶池每日都是早出晚归,忙得几乎没时间外出;澹台薰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对这一年的一切开支及事务都要作总结统计,甚至一直没工夫与叶池提出要搬家的事。 眨眼间到了开春,草长莺飞,颇有春回大地之感。捕快们纷纷来打听去年年审的情况如何了,得知还是垫底之后,皆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澹台薰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们:这群人居然失望了。 卫国的州与州之间竞争激烈,因此中游的排行波动很大,唯独第一和最末几乎永久不变。秦州作为万年垫底,本是他们拿来饭后消遣的话题,而今却显得对他们很中澳。 事实证明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没什么人是真正自甘堕落的,一旦努力了便希望有点成绩,有成绩了就希望更进一步;毕竟人生短暂,能爬多高由自己决定。 待人走后,澹台薰终于清闲下来,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看见叶池在旁边粲然一笑,唤她道:“阿薰,我们一起去看戏吧。” “不要。”澹台薰不假思索地摇头,“我看不懂。” “不是普通的戏,是杂耍……”叶池坚强地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胸口碎大石那种。” 澹台薰听罢,眸子突然亮了起来,微微点头道:“那好。” 带她去看戏的主意是苏玞出的,说是对待女子要投其所好,她既然不想让孩子姓叶那就先不提,带她吃吃饭喝喝茶,装成沙包被她打,指不定哪一天她就动心了。 虽然觉得苏玞不靠谱,但叶池到底还是没有别的法子,遂采纳了这个提议。 杂耍团是他从南州那边请来的,原本死活不愿到秦州来,但叶池给的佣金够多,遂答应在正月之时前来演出半个月。 这个团队在这几个州中是有名气的,许多秦州百姓都好奇地前来观看。叶池与澹台薰坐在露天小楼的最中间,她虽然一开始很感兴趣,但很快注意力便没有那么集中了,时不时低头看看脚尖。 叶池问:“你不喜欢么?” 澹台薰不答,反问:“你要回京城了么?” “诶?没有啊。” 澹台薰蓦地转头看他,诧异地睁大双眼,“骆大人不是要接你回去的么?” 不知她为何突然间这么惊讶,叶池耸肩笑道:“但我还不想回去啊,我喜欢这个地方。” 澹台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重又低头注视着脚尖。她忽然不那么烦躁了,但还是将手伸进兜里,摸了一下元子翎给她的那把钥匙,弯弯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多谢你近来的照顾,我想要搬出去了。” 叶池的手陡然间僵在了半空。 第31章 「阿遥」 不是说看戏有用的吗?不是说看戏之后还可以手拉手在河边散步的吗?果然他就不应该相信苏玞和阿遥这两个不靠谱的人。 “为什么……突然想搬了?” 澹台薰耸耸肩,注意到他清俊的脸上露出几分怅然,微微垂着眸子:“不是突然,我几个月前就有这个想法了。”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她抿抿唇道:“因为你家风水不好。” “……啊?”叶池一时没听懂。 此刻楼下的表演愈发热闹起来,前来观看的人也越来越多,可澹台薰却无心再往楼下看,只是默默点了两下头。 叶池府上的风水是不是真的不好,她并不清楚;但她知晓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偶尔会对这个人产生烦躁的情绪。 这是一种负面情绪,所以应该是风水不好的缘故。 叶池捂了一下胸口。他其实是不太相信这些东西的,故而在住进府中时也没有让长素找人看一看风水,可澹台薰说风水不好,那就是风水不好。 怎么办呢?反正风水都不好了,他要不要也一起搬呢? “你有找好落脚的地方么?” 澹台薰点点头道:“嗯,找好了。正好这两天不算忙,我就趁早搬过去。” 她的语气平平淡淡,但叶池的心中却不是那么平静。尽管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因二人隔得实在远,平时见面的次数也不是很多;倘若她真的搬走了,那便只有在公堂上才能见面了。 他需要采取措施。 澹台薰并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只是默默喝了杯茶,向着楼下瞄了一眼。分明要离开那个风水不好的地方了,她却……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积雪消融之后,秦州城很快迎来了一场春雨。澹台薰的东西并不多,一个小箱子就可以搬走了,但叶池却说雨天容易受潮,硬是要她过了雨季再搬。她想想也有道理,况且最多是半个月的工夫,等也就等了。 一连近十天都是阴雨绵绵的,太阳似乎都没有出来过,天气压抑得可怕。澹台薰早就收拾好了东西,时而会回澹台家看看,然而她所担心的事,还是在月末之时来了。 阿遥的哮喘复发了。 她母亲的身体不算很好,是以当年大夫并不建议要第二个孩子。澹台遥出生的时候难产,好在母子都保住了,却给这个孩子留下了许多先天的疾病。 他睡觉的时候总是要把枕头垫得很高,否则可能会呼吸困难,有一年发病最严重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是坐着睡。 大夫曾说过,这种从娘胎带出来的病,随着生长,再加上精心调理,是有在十四五岁时痊愈的先例的;但若那个时候还好不了,恐怕就要拖累一辈子。再过两个月阿遥便要满十一岁了,可病况却始终没有转好的迹象。 澹台薰近来将搬家的事彻底抛诸脑后,一日去照看阿遥的时候,正好与刚刚离开的徐大夫打了个照面。老管家苦着脸守在床边,阿遥的屋外还站着几个年轻壮汉,嘴里嘀咕着:“小少爷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澹台薰走过去问:“我爹呢?” 站在最外面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转身唤了她一句“小姐”,愁眉苦脸道:“小少爷这次发病比往年都严重,老爷已经准备去别的地方找大夫了。” 她点点头,随后走进了屋子。 这些人是澹台述带的徒弟,因为生得高大威猛,所以行为总是比较野蛮。澹台薰并不是很喜欢他们,但倒也不是多讨厌,只是父亲是商人,有些事上的想法自然与她相差很远。 屋中点着一盏安神香,气味沉甸甸的。阿遥并没有睡着,只是坐在床上拿着一本书,听到她的脚步声后,开朗笑道:“姐姐,你来了啊。” 阿遥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状态不是很好。澹台薰抬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没有发烧的迹象,但整个人都显得很虚弱。 “怎么不睡?” “我已经睡了一天了。”阿遥伸着脑袋向外面看了看,“叶大人没和你一起来吗?” “没有。”澹台薰摇头,有些不解道,“你很想见他么?” “倒也不是……”阿遥微微皱了皱眉,嗓音清澈,“如果他不忙的话,我还是想让他来看一看我的。” 去年的时候,他原本以为叶池是很有希望的,无奈澹台薰始终对叶池没什么感觉,实在是太让人泄气了。他的身体或许撑不了多久,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看姐姐穿上嫁衣,甚至有时都会觉得自己太过急功近利,实在有些自私。 澹台薰注意到了阿遥眼里的阴霾,心中紧了一紧,指着他手里的书问:“这是什么?” “是叶大人借给我的神话故事,很好看的。” 澹台薰没有答话,看了看桌上已经空了的药碗,大约是已经喝完药了。老管家将空碗端了出去,走前在她耳边道:“小少爷已经喝完药了,过一会儿应该就要睡了。” 澹台薰不作声地将阿遥手里的书拿了过来,又将他的枕头垫好,微微露出一个笑容:“靠着睡吧,我可以给你读一两个故事。” 阿遥笑眯眯地点头,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其实他喝完药之后便有些困了,只是不想十二个时辰都在睡,遂硬撑着看了一会儿书。 澹台薰的嗓音算不上甜美,但是清澈动听,缓慢的语速令他感到很安心,不过片刻就睡去了。 *** 第二天一早,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地上,暖意微醺。 阿遥转醒的时候,外面安静得有些出奇。他偏头看了看,屋子里没有人,不知澹台薰上哪里去了,正准备起身下床,突然看见有人推门走了进来,修长的身形,步伐轻缓,竟是叶池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叶大人!”阿遥兴奋地唤了一声,揉揉眼睛道,“是姐姐让你来的么?” 叶池走到他身旁坐了下来,粲然点头道:“嗯,阿薰说你想见我,我就来看看你。” 阿遥在心中狂喜,觉得他的叶大人真是太听话了,一定很适合姐姐,接过对方手里的药碗吹了吹,不烫不凉,一鼓作气喝干净了。 叶池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这个年纪的孩子往往是最怕吃药的,但澹台遥却似乎一点也不排斥,也没有吵着闹着要蜜饯。叶池莫名有些心酸,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从案上抽出一张纸,手指灵巧地叠了个纸鹤给他。 阿遥睁大眼睛盯着那个纸鹤,折痕利落,别致精巧,连喙的位置都处理得十分出色——作为一个男人,他的手真是太巧了,修长有致,骨节分明。 “我小时候身体也不好,还不肯吃药。”叶池微微一笑,目光平静似水,“那时有个人就教我折东西,说喝一次药就教一种新的,然后我就学会了很多种。” 阿遥盯着纸鹤看了看,抬头问:“是你的父亲吗?” “算是吧。”叶池耸耸肩,有些尴尬地笑笑,“我是这么喊他的,但是他很嫌弃我。” 虽是这样说,他的眸中尽是暖意。阿遥与儿时的他很像,身体不好的人,往往喜欢瞎操心,总是巴不得身边的人把该办的事都提前办了;他太理解这种心情了。 不知为何,他陡然间回想起曾经住过的一间破旧草屋,大雨滂沱,而年幼的他就那般伤痕累累地倒在外边。他甚至还记得泥土是什么味道的,还有一种令人心寒的血腥味。 叶池慢慢收回思绪,只见阿遥神采奕奕地将纸鹤放在一旁,突然跑下床拿了一叠纸过来,坐在床上兴奋地拍了拍:“叶大人,你也教我折纸吧。你会折很多东西是吧?那你会不会折姐姐?” “这个……有点难度。” *** 小雨朦朦胧胧下了一天,澹台薰打着伞,去街上买了些阿遥最爱吃的点心。今日难得逢休,她早晨去找叶池说阿遥想见见他,没想到对方想都不想便答应了,她便有时间处理其他的事情了。 天色一直灰蒙蒙的,看不出来已经到傍晚了。澹台薰回到家时,听不见阿遥屋子里的声音了,以为叶池走了,哪知轻轻推门一看,才知两人都睡着了。 阿遥躺在床上,怀里还抱着各种折纸,叶池则是撑着脸颊靠在床边,睡得不是很沉。 安神香似乎已经燃尽了,但屋子里却弥漫着说不出的暖意。澹台薰不禁微微一笑,拿了条毯子踮着脚给叶池盖上,又小心翼翼地把床上散落着的折纸收起来。 她大概能看出他们折了什么东西,有鹤,有兔子,有青蛙,还有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背后还写了一个“薰”字。 澹台薰盯着那个东西看了一会儿,忽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连忙出屋,才知来人竟是长素,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叶池在里面睡觉。” 长素在雨中跑得太急,身上湿了大半,显然很慌张,往屋子里看了看,将澹台薰拉到院中,蹙眉道:“澹台大人,你能去喊醒公子么?京城的骆大人又来了一趟。” 澹台薰知晓骆文时常会来看叶池,对此并不是很惊讶,不理解长素的窘迫,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骆大人不是一个人来的啊!”长素抱着脑袋,显然很苦恼,“今天我替公子去接人的时候,本以为只有他一个,谁知……谁知安原大长公主也来了。” 澹台薰想了一会儿,“……谁?” 第32章 「误会」 长素没有回答,只是苦闷地低下了头。澹台薰适才注意到他的两颊红得有些不自然,她本以为是在路上跑急了被风吹的,仔细一看分布有些不规则,倒像是用手捏出来的。 身后的门突然间轻轻打开,只见叶池从里面走了出来,显然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端详着长素的脸,有些心疼道:“大长公主……已经到了?” 长素颇为委屈地点头:“我把人带到州牧府之后就来找你了。公子,你还是……回去一趟罢。” “好,辛苦你了。”叶池微声叹了口气,“去把苏玞找来罢,先别告诉他是怎么回事,免得他跑了。” 长素点点头,又撑起伞小跑着回去了。 澹台薰看看叶池,从上一回便知道他睡觉轻,或许在她刚进屋的时候他便已经醒了。屡次在她面前装睡……有什么意义? 叶池进屋将伞拿了出来,显然对于这个消息感到有些头疼,但还是微笑道:“阿薰,我先回家一趟,告诉阿遥我改天再来看他。” 他说着便撑起伞,澹台薰却突然伸手握住伞柄,将伞置在二人中间,“看你脸色不好,我和你一起去吧。” 叶池微讶,暖暖一笑,又从她手里将雨伞接过,不动声色地往她那边倾斜了一点,目光柔和:“你是女孩子,伞应该是由我来撑的。” 澹台薰疑惑地看看他,“可我也能。” “这不是能不能,而是……一种示好的方式。” 澹台薰还是没怎么听懂,只是不经意地注意到叶池的另半边肩膀被雨水打湿了。她将雨伞往他那边推一推,但没走几步叶池又将伞斜了过来,几乎罩住她整个身子,自己却是连袖子都湿了大半。 她说不出来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分明先前看到他时会觉得有些烦躁,但此刻在雨声之中,心情却是难得的平静。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爹娘带着她与阿遥出去的时候,总是一人牵着一个,那时也总会将伞斜到她与阿遥的那边,看着透明的水珠从伞边滴落到地上,还不时伸手接一接,有趣极了。 二人回到州牧府时,天色愈发昏暗了,府外停着两顶普通的轿子,虽然构造精致一些,但也没有显得有多华贵。不过也是,京城距离秦州委实有些远,不可能一路用轿子抬过来,大约是一直安置在秦州城的轿子。 “安原大长公主”这个名号不如廉王等人风靡,是以澹台薰也从未听说过这个人。她站在院子里向屋中瞅了一眼,除了看见骆文之外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体态丰盈,举止优雅,保养得极好,丝毫不显老的样子。 “那位就是大长公主么?” “是啊。”叶池略略尴尬地答了一句,却一直没有进去,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片刻之后,长素领着苏玞奔来了,脸上的红块似乎消去了不少,但迟迟不敢进去。苏玞不知他们为何这么急,茫然地问:“怎么了?” “随我来就知道了。”叶池眯起眼与他笑笑,走到门口时突然伸手把他给推了进去,屋内的人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个踉跄跌进屋的黑衣青年,只见安原大长公主定了定眸子。 “好小子,果然跑到这里来了。” 大长公主的声音冷冷,丝毫不给他好脸色看,令人看着有些害怕。 苏玞满脸震惊地盯着眼前的公主,回头向叶池做了个割喉的手势,复而赔笑道:“姨母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你还知道要喊我姨母啊。”大长公主棱了他一眼,“你一跑就跑了快五年,找回你媳妇没有?” 苏玞闻言,眸子稍稍黯了下来,连傻笑都不似方才那般朗然,“哈哈,没有。”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东跑西跑快把整个卫国都跑遍了,一开始有人说你在秦州落脚,我本来还不信,听说清远也在这里之后,才决定来一趟……” 她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看向一旁的叶池,陡然间露出了笑容,恨不得拉过叶池在他脸上搓两把,“哎呀……清远都长这么大了啊,刚才看见长素的时候我差点没认出来,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俊啊!” 叶池颔首微笑,向公主行了个礼,“不知殿下前来,臣有失远迎。” “哎……你真是比那个丢了媳妇的家伙好太多了。”她刻意瞥了苏玞一眼,乐得合不拢嘴,“一开始听说你来了秦州,本宫都吓坏了,但沿路瞧瞧,这里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好嘛。” 大长公主与方才那冷冷的模样截然是两个人,苏玞与叶池相视一眼,纷纷摇头叹气。一旁的骆文恭敬地与公主道别,与苏玞交代道:“殿下看你一直不回来,正好许久没出过宫了,遂跟着下官微服出行,就不必声张了。” 苏玞点点头,实在不想再留在这里,连忙跟着骆文一道跑出去了,才注意到澹台薰一直站在外面,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好奇。 安原大长公主同样注意到了门口这个靓丽的红衣少女,略略惊喜地笑道:“哎……这丫头长得真水灵,哪里找来的?” “阿薰她不是,她是我的……”叶池顿了顿,竟突然想不到该如何表达他与澹台薰的关系,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可以直接报澹台薰的身份,“她是秦州的州丞。” 他说着走向门口,有些尴尬地与澹台薰道:“阿薰你先回去罢,这里有我就行了。” 澹台薰还是想留下来看一看。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位大长公主对叶池的过去很清楚,甚至知晓他的表字是“清远”。如果她有机会和这个人交流的话,一定能了解到她想知道的往事。 叶池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但大长公主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了。苏玞的母亲去世得早,是以几乎是由这个姨母拉扯大的;大长公主学识渊博,可惜不能生育,看谁都像自家孩子。驸马生前是太学教授之一,是以他们这帮学生大多受过公主的恩惠,所谓一回生二回熟。 因他在太学时经常帮苏玞收拾烂摊子,公主便时常请他上门吃饭。可惜公主人好是好,却有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毛病,喜欢捏人脸,因此长素回回遭殃。 叶池暗自下定决心。他的阿薰不可以被捏。 他直挺挺地挡在澹台薰面前,终于劝她走了,回头听见大长公主叹了口气,不悦道:“你说你这府上,连个下人都没有,光长素一个人怎么照顾得好你?” 叶池笑而答道:“有长素一人就够了。” 大长公主觉得他冥顽不灵,但也只是絮叨罢了,慢慢正经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成家了。这次我离开之前,怀王那个妹妹还特地来找我,说她惦记着你。待你回京之后,便考虑一下这回事吧。” *** 是夜,府里安安静静的,说不出与以往有什么不同。澹台薰抱着一个盆出来洗衣服,站在回廊里停步往小厅那边看了看,不知安原大长公主是否已经离开了。 好可惜。难得看到叶池的熟人。 她默默收回视线,刚走了一段路便听到一前一后两个人的脚步声,定睛一看,竟是大长公主与一个侍女从另一头走了过来,看见她时,整个人都定住了。 “你……你住在这里么?!”大长公主惊愕地打量着她,再看看她手里的盆,陡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突然笑了出来,“好小子,难怪一直跟本宫打马虎眼。” 澹台薰不太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只是恭敬地行礼道:“臣澹台薰,参见大长公主殿下。” 大长公主快步走过去,细细又瞧她片刻,眼底是说不上来的惊喜:“你们……什么时候成的亲?” “……啊?”澹台薰呆然眨了眨眼,“成亲?” 大长公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觉得小姑娘肯定是害羞才不愿意说,也没了散步的闲情,兴冲冲地跑去叶池的书房道:“清远,你成亲了也不告诉本宫?” “……”叶池闻言,笔抖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是见到了澹台薰,耳根子略微红了,“……还没有。” “还没有你就让人姑娘住家里来了?” “她现在只是……租客而已。” 大长公主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难以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据她对叶池的了解,他能自己找到姑娘简直是一件太匪夷所思的事情了。叶池在太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女同窗倾慕他,但他逢人便要先念一遍《孟子》,还喜欢问人有没有读过《女诫》,鬼都给吓跑了。 这姑娘不简单,肯定对他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 深宫之中不似外面这般悠闲,但到了这个年纪想象力也可以很丰富。大长公主琢磨片刻,各种各样的猜想涌入脑海,桃花满天飞。她突然灵机一动,也不顾已经是大晚上的了,回去拉着澹台薰要求带着她在府里走一遍。 澹台薰觉得公主是个人来疯,但人来疯往往都很有意思,况且她睡得也不是特别早,很高兴能够带着公主在府里散步。 她们走了一柱香的样子,把府里逛了大半,但大长公主显然不是特别感兴趣,最后提议道:“带我去清远的房间看看罢。” 澹台薰犹豫片刻道:“这……不太好吧。”毕竟叶池的房间她也没去过。 又害羞了,小姑娘真是水灵,太想捏脸了。 大长公主忍住伸手的冲动,莞尔道:“清远小时候我便认识他了,不就去看看你们的房间,没什么事的。” 澹台薰一想觉得有理,虽然不太懂那句“你们的房间”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领着她去了,正巧碰见长素从里边出来,而对方看见她们,拔腿就跑了。 “我没有钥匙,要把长素找回来么?”澹台薰摊开手道。 “呃……其实也不用。”大长公主眯起眼睛,特意凑到她耳边,柔声道,“我瞧你年纪不大,虽然跟了他但也不能吃亏,有什么不懂的事都可以来问我,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澹台薰微微愣了一下,继而缓慢地点头,她说不上来为什么这个人从方才开始,一副高兴得不得了的表情;她本以为皇宫之中的人都应该是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但公主的脾性却不让人觉得那么难以亲近。 大长公主指了指屋子里边,细长的眉眼挑了起来。她觉得澹台薰这么瘦小,叶池都把人带回家了,竟还不给人名分,得好好教教她,于是声音更低了:“清远的……功夫如何?” “功夫?”澹台薰疑惑地蹙了一下眉,耸肩道,“他不会啊。” “……!”公主好似晴天霹雳,连身后那个小侍女都惊呆了,“你的意思是,他……不行吗?” “嗯。”澹台薰点点头,一本正经道,“他身体不好,你不知道么?” “……” 大长公主难以置信地退了一步,扶着额头坐在了走廊上。小侍女连忙上前扶她,急切道:“殿下,你怎么了啊?” “去……买些补品来给清远送去。”公主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侍女歪着脑袋道:“补什么的啊?” “——还用问吗!” 第33章 「昏迷」 雨季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天气逐渐温暖了起来。叶池原本不是特别喜欢下雨,近来却巴不得春雨不要停,因为他上次与澹台薰说过等雨季过后再搬走,而现在雨季过了,他还没找好新的理由。 要不现在出去种一棵树,让澹台薰等发芽之后再走? ……好像不太好。 要不干脆先和长素打好招呼再躲起来,让澹台薰以为他离家出走…… 不,万一她真的不来找他…… 好心酸。 叶池的脑海里天马行空了起来,坐在书房里向庭院的方向望了一眼。透过轩窗,他瞧见大长公主正牵着澹台薰的手在外面散步,颇为悠闲的样子,看来近日是不准备走了。 尽管他对于大长公主的出现还是感到有些头疼,但似乎澹台薰也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这是个好现象。 只是让他觉得奇怪的是,那几个小侍女看他的眼神有些微妙。 惋惜中带着怜悯。 正午过后,澹台薰与叶池打了声招呼,便回家照顾阿遥去了。叶池近来总怕她开口说要搬家,他甚至计划好了要搬去她的隔壁;反正风水也不好了。 他不自觉地露出微笑,从案上的一个书箱里取出一沓纸,开始细细地折纸鹤,每折一个都小心翼翼地放入小盒中,准备给阿遥一个惊喜。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抬头一看,竟是安原大长公主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叶池连忙起身道:“殿下,这些事就交给长素……” “无妨。”公主豪气地摆手,扬着眉显得有些神秘,“这也算是本宫的一些心意,为你补补身子的,你就趁热喝了罢。” 叶池听她这般说,也不好推脱。长辈为小辈做事,不应反而是得罪,他只好将托盘接了过来,微笑道:“那就多谢殿下了。” 大长公主也不说话,径直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面前的那碗汤,恨不得他立即就全部喝干净。 她果然是低估了秦州这个地方,房中秘方所需的药材根本不缺,连宫里用的高档货都有,将这个地方交给叶池来管理实在是明智。 想到这里,她忽地又皱了皱眉。 “这次我来之前,廉王那小子还托我问你为何一直拖着不回去。”大长公主盯着叶池,目光琢磨不透,“泷州那件事……真的是像他们说的那样?” 她虽然不管政事,但对朝中的流言蜚语也听了很多。泷州的水利出了问题,有人说是因叶池当初没有听工部的劝谏,又有人说他其实是挪用了公款,但也有人猜这是大将军那一派的人下的套。 叶池是什么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脾气好又不失分寸,决不是一意孤行的人。案子了结得这么简单,反而给人感觉有猫腻。 “都过去这么久了,殿下就不必深究了罢。”他眉眼淡淡,笑容坦然,不像是在隐瞒什么。 大长公主撇撇嘴,不满道:“清远你不在的时候,廉王那弟弟安生了一段时间,后来又捅了不少幺蛾子,前段时间还吵着要来秦州,不知又是哪根筋不对了。” 叶池微讶。廉王作为摄政,虽对他有知遇之恩,但他与其余皇亲国戚的关系却是平平淡淡,没好到要上秦州来看他的地步。他莫名回想起上回储何来时有人在他的酒杯里下毒,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见他对此根本没什么反应,大长公主亦无心再说,突然想起什么,回屋拿来一幅卷轴交给他,目光变得有些微妙:“对了,上回忘了给你,这是锦淑那丫头送给你的,希望你写一首诗回复。” 叶池抬头看看她,显然有些震惊。 锦淑公主是怀王的妹妹,常年跟随兄长呆在藩地,与叶池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似乎就见过一两次,想不出为何会写诗给他。 “怀王虽然玩世不恭,但锦淑可是又标致又水灵……”大长公主絮叨着展开那幅卷轴,上面是一幅牡丹图,旁边果然写着一首诗,字迹娟秀,一看便是出自大家闺秀的手笔。 叶池摆手笑笑,有些尴尬道:“这个……还是拜托殿下送回去比较好。互赠情诗实在是……不太适合。” 公主幽幽打量着他,注意到他的眉间凝了凝,勾起唇道,“你这么喜欢那个澹台小姑娘啊?” 她方才说那些话其实是故意的,不过是想看看叶池的反应;所谓男人三妻四妾很平常,在她看来全是狗屁。大长公主出嫁前就与驸马约法三章,若是敢背着她找小妾,腿打碎了不带治的,可惜两人没有孩子,驸马又死得早;毕竟年纪大了,她偶尔一个人呆着时,委实有些想念。 怀王虽然是她的侄子,但她侄子那么多,总有喜欢和不喜欢的;再者她是小皇帝的姑奶奶,一不需要看人脸色二不需要勾心斗角,也没人敢说她的不是。 叶池闻言想起澹台薰,眉间露出暖意。其实他也说不上来他喜欢她哪里,可他就是喜欢看着她在院子里练拳,喜欢看她对什么事都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偶尔还会幻想一下被她打一拳是什么滋味;他觉得他有点不正常了。 大长公主知道他脸皮子薄,没说两句就红了。不过她觉得好可惜,叶池分明是根好苗子,怎么就……不行呢?他再不趁着年轻补一补,小姑娘以后红杏出墙了怎么办? 她这般想着,又将那幅卷轴收了起来,正巧一个小侍女来找她,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公主转身与叶池道:“这碗汤……一定要喝啊,全部都喝光。你身体不好,多补补。” 公主说完还冲叶池挤了个眼,一副“我明白你的苦楚,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的模样。叶池有些不太理解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看了看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汤,闻了闻没什么异味,用调羹舀了两下也没瞧出究竟是用什么熬的,但知晓公主不会害他。 他轻轻舀起一勺,喝了一口。 *** 阿遥的身体渐渐好转起来,等过了春天便可以回学堂了。澹台薰将去年的卷宗全部整理好,在目录上填完整,全部搬进了书阁,不知不觉忙出了一身汗。 这虽然是主簿的工作,但她跟着叶池一段时间之后,对于衙门里的一切事情都能得心应手地完成。 叶池处理文书的速度是惊人的,但除了他之外,官府上下包括她在内都是普通人。有些人天赋异禀不代表普通人就要放弃,叶池能做的她也能做,速度可以用时间来弥补。 澹台薰回到家中时已是晚间,书房的灯仍然亮着。她犹豫了一会儿,走到门口时看见叶池正在看书。其实经过她的观察,她发觉他看的书也不全是四书五经,偶尔也会看一些杂谈,不过内容大多比较猎奇,从医书到星象皆有涉猎。 “有事么?” 叶池清俊的脸颊有些发红,虽然还是如以往一般微笑,但整个人给她的感觉却有些不同,与上回喝醉时的样子倒是有些类似。 澹台薰看看他,又踌躇片刻,抿唇道:“你要给人写情诗吗?” 叶池愣了一下,其实他觉得身上有点热,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思维,约莫猜到是大长公主在她面前说了些什么,摇头温和道:“没有,我不打算写。” 澹台薰没有答话,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大长公主告诉她,京城之中的男女流行互赠情诗,随后她便觉得有些烦躁了,莫名不想让叶池去写,但她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滋味。 她再次抬起头时,突然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指着叶池道:“你……血……” 叶池疑惑地看看她,感到鼻间温热,遂抬手摸了一下,手上竟然摸到一把鼻血。他的脑袋突然间昏了起来,分明还是很燥热,但随后感到的便是头痛,倒在案上深呼吸。 澹台薰吓坏了,紧张得不知所措,连忙将他扶到一旁的榻上,又让长素去找大夫。可惜大晚上的医馆都关门了,长素也是头一回看到叶池这样,差点哭出来,冲去乐家敲门,终于将乐瞳找了来。 乐瞳的身子较弱,晚间不怎么出门,披着一件大衣出来,似乎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揉着眼睛被长素拽了过来,才知道是叶池出事了。 她在路上听了长素的描述,总觉得这症状有些奇怪,在给叶池诊完脉之后,原本紧绷的脸色也舒缓了下来,问澹台薰道:“他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 澹台薰不明所以,跑去书房将那碗汤端了过来,这时大长公主也闻声赶到,在门口焦急地跺脚,满脸懊悔。 碗里的汤还剩大半,看起来叶池只是喝了几勺。乐瞳慢悠悠地拿着调羹舀了两下,啧啧道:“我的姑奶奶呀,这里面到底放了多少种鞭啊。” 澹台薰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紧张地问:“那叶池还有救么?” “噢……他没什么大碍,补过头了而已。”乐瞳笑得意味深长,起身拟了一张方子,“你把他衣服脱了,泡在凉水里,我再给他开几副下火的药,明天就能好了。” 她将方子递给长素之后,转身向外走。大长公主闻言,首先是松了口气,随后便将一干闲杂人等全部拉了出去,屋中便只剩下叶池和澹台薰两个人。 澹台薰默默望着紧闭双目的叶池,抬手伸向他的衣襟,但是又放了下来。 从来没有脱过男人的衣服。 她真的很想替他脱,因为她很好奇;但是平常碰碰叶池的手他就能脸红个半天,若她真的脱了,他醒过来之后会不会头顶直接冒蒸汽? 可是乐瞳是大夫,大夫说的肯定是对的。 澹台薰定了定眸子,先是跑去院子里抬了个大桶进来,又去井边打冷水倒进去,这才转身走向卧榻,抓起叶池的腰带就往外扯。 昏睡之中的叶池有了警觉,迷蒙地睁眼,只见澹台薰正在大力扯他的腰带,连忙拽住另一头,本就发红的脸这下涨得可怕,不可置信道: “阿薰,你在……干什么?” 第34章 「好转」 见他转醒,澹台薰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正如脸看起来很红,他的身体也很烫,平日里如玉般俊秀的脸颊像被点了火似的,泛着诱人的红,估计身上也是如此。 “脱衣服。”她指了指放在不远处的木盘,“乐姑娘说要把你泡在凉水里。” 叶池的脑袋很沉,但他的神智却是清醒的,唯独手脚动弹不得,像虚脱一般。他的身上很燥热,但准确来说一种难言的痛楚;尤其是在看到澹台薰时……简直难受到胸闷。 “不行……”他牢牢攥住自己的腰带,唇间发出低低的声音,“找……长素来。” “长素去抓药了,而且他不敢来。”澹台薰面不改色道,“他怕被捏脸。” “……” 叶池这回是彻底没有希望了,强撑着半坐起来,这才从澹台薰手里将腰带夺过来,扶着额头道:“我自己来……你先出去罢。” 澹台薰犹豫了一下,“可是你连站都站不起来。” 叶池起身准备穿鞋,正想反驳,胳膊却使不上力气。澹台薰说的不假,他的浑身像铸了铅似的,连站起来都很吃力,但这不算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每当澹台薰的小手触摸到他的肌肤时,那冰凉的触感能令他的燥热得到一瞬的缓和。 这个想法令他觉得他是个禽.兽。 叶池最终抬手指着木盆,吃力道:“那你……扶我到那边,你就出去罢。” 澹台薰点点头,知道这对他来说也是折中的办法了,遂支起他的双肩将他扶了过去。 柔软的长发似有似无地擦过他的脸颊,这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却走得像一万里那样漫长。澹台薰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平时不靠近几乎闻不出来,此刻在叶池闻来却是如此清晰,竟不自觉地嗅了两下。 眼中一片模糊,只剩下了她绯红的身影。 屋外月光皎洁,乐瞳等了许久也不见长素回来,遂命令其中一个手下去城里找他。她在晚风中打了个哈欠,取出一个随身带的药瓶,里面的药丸是她独家的秘方,应当可以暂时缓解叶池的痛苦。 她走到叶池的房门口,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了,但灯仍是亮着,不知澹台薰将她交代的事做完了没。 乐瞳抬手正欲敲门,手腕却突然被人抓住。她方才并没有听到脚步声接近,此时吓了一跳,转头一看,竟是唐默拽着她的袖子,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 “放开。”她压低声音,眉间露出几分怒色。 唐默有些不知所措地松开她的手,眉容严肃:“这几天……你身体还好么?” “我好得很。”她冷声讽刺道,“夜闯州牧府,你可真是了不起啊。” 唐默被她训了一顿,也不生气,只是抓抓脑袋,“你就不能正常地和我说话么?” “正常地说话?你要我怎么正常?”乐瞳瞪了他一眼,无奈道,“先前你以为我是个男人的时候,每天叫嚣着要把我打得落花流水;现在我是个女人,你突然跑过来说要娶我——你不觉得你应该吃点药治治脑子么?” 唐默无言反驳,闷了片刻,指着门内道:“叶大人和澹台大人在里面,你这样贸然进去,万一……万一他是光着的怎么办?” 他说得很认真,丝毫不像在开玩笑。乐瞳幽幽地瞥了他一眼,将药瓶递了过去:“那你去送?” “好。”唐默冲她笑笑,像怕她反悔似的,即刻接过那个药瓶,转身敲门。 乐瞳趁他不注意退了出去,望着他的背影,淡淡微笑了一下,神色却又有些无奈,择了另一条路便去小厅休息了。 唐默敲了半天门都没反应,觉得里面应该没人了,谁知房门却突然大开。澹台薰看见他时愣了一下,但也没问为什么他会出现这里,拍拍他的肩道:“你来的正好,叶池不肯脱,你去帮他。” “不,我只是来送药……” 唐默话未说完,瞧见里面的叶池突然间走了过来。他看起来很虚弱,紧攥着领口,满脸通红地将门关上,窘迫到了极致:“不……我一个人就够了。” 澹台薰顺着门被推了出来,向疑惑不解的唐默摊开手道:“他害羞。” *** 昨日晚间,城中的医馆大多都关门了。长素一连跑了好几家去敲门,终于买到乐瞳交代的药,可回来时已近三更,他几乎迷了路,好在乐家那边的人来寻他,遂一道回去给叶池熬了药。 叶池的体质较虚,并不适合一次性吃这么大补的东西,好在他只是喝了几口,流几次鼻血加上吃点下火的东西便好了。 府里的其他人都松了口气,唯独安原大长公主感到很心酸。她原本是为了叶池和澹台薰的幸福着想,但她忽略了那些房中秘方并不适合所有人,若是不慎将叶池给治出了毛病,她实在无颜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清远啊,本宫实在是……对不起你啊。”大长公主一大早就忧心忡忡地在厅中踱步,一直等到叶池出来,才连忙上下打量着他,“你现在感觉如何?” 叶池望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看出公主大约是担惊受怕了一夜,遂摆手笑笑,宁静镇定:“殿下不必自责,是我没有问清楚就喝了,不过昨晚药性下去之后我很精神。” 大长公主一听,总觉得他是在暗示什么,只是在外人面前不方便说,遂眯眼笑笑,一副“我懂你”的神色:“那……澹台小姑娘觉得如何?” 叶池不太确定她具体问的是什么。尽管昨夜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记得,但记忆中最深刻的东西便是澹台薰身上的香味,淡淡的香淡淡的甜,十分好闻。 只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太败坏澹台薰的名声了,他决不能这样。 当然,等他们成亲之后,这些都不是事了。 叶池突然觉得他想得有点远,但实则他是很愉悦的,遂微笑道:“还……不错吧。” 大长公主笑得意味深长,心满意足地走了。 这个秘方果然还是有用的! 叶池起身前去书房,才发现他从衙门带回来的东西都不见了。他想起昨夜澹台薰让他休息一天,官府的事务都交给她处理。 他不是什么工作狂,尽管不希望澹台薰累着,但真的难得清闲,遂在屋子里折了一会儿纸鹤。长素蹑手蹑脚地跑过来,告诉他大长公主去苏玞那里了,这才敢露面。 叶池摸着他的头笑笑:“不必怕,殿下不过也是喜欢你。” 长素苦着脸回应。 其实,大长公主千里迢迢来秦州的理由叶池再清楚不过,便是想将苏玞这个外甥给接回去。关于苏玞最初离开京城的理由,他也只是闲侃时听对方说过,虽然省去了大部分内容,但也能猜得到是怎么回事。 廉王曾在十多年前收养过一个脑子不太好的小姑娘,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因眼睛着实好看,遂取名为“琥珀”。小姑娘时而正常时而不正常,兴许是怕惹人非议,廉王遂将琥珀送到了大长公主家抚养,儿时便同苏玞一起长大。 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当然叶池认为这绝对不适用于元子翎身上——苏玞便决定迎娶琥珀。大长公主不是计较出身的人,况且是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姑娘,遂准许了这件事,哪知琥珀却在成亲之前离开了公主府,说是想起了儿时的一些事,突然就这么走了。 苏玞为了找她,跑遍大江南北,可惜人却杳无音信,再后来叶池到达秦州之后,他便也跟着留下来了。 大长公主虽然有一干侄子,但最喜欢的还是这个外甥,骂归骂,却从不真的生气,还时常帮忙打听琥珀的下落。一个大活人总得吃饭总得睡觉,肯定会在某个地方留下一些线索。 午后的日光洒落在小院之中,叶池的门开着,只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专心致志地折纸鹤,偶尔想起什么,还会写上一些成语或是典故,想象着阿遥看到它们时的神采。 约莫傍晚,叶池终于完成了一箱纸鹤,拿着木箱给阿遥送去,到达澹台家时却看见元子翎也在,正在变戏法给阿遥看。 “叶大人你来啦。”阿遥笑容明净,看上去身体是比前段时间好了许多。 元子翎闻声转头看看他,没有特别的表情,“阿薰不在。” 阿遥莫名觉得气氛紧张起来,忙出声道:“姐姐很快就回来了。” 叶池将小木箱轻轻放在桌上,慢悠悠地坐了下来。这张圆桌本就不大,坐着两个大男人加一个孩子,不仅看起来有些奇怪还很挤的样子。他默默将木箱推了过去,笑容和煦:“送给你,一定会康复的。” 阿遥满心欢喜地将小木箱打开,看见五颜六色的纸鹤,喜笑颜开。元子翎在一旁看着,低低“哼”了一声,开始扯一些有的没的:“听闻叶大人昨日生病了?” “嗯。”叶池点头与他微笑,“听闻元公子生意失败了?” “……” 阿遥夹在他们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不知该说些什么,窘迫之时,心中却有那么一点小得意。正巧这时澹台薰从衙门那边回来了,一眼便注意到这屋子里不寻常的气息,蹙眉问:“怎么了?” 元子翎起身与她笑笑,将一份请帖递到她手上,似乎等了她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个,“下个月初三就是我爹的大寿了,伯父近几日似乎不在家中。我先把请帖交给你,改日再来拜访。” 澹台薰接下请帖,点头道:“元伯伯的腿脚如何了?” “老样子。”元子翎露出一笑,拍拍手转身出门,还特地望了叶池一眼,大大咧咧地离开了。 叶池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元子翎与澹台薰之间的交流太平常了,不过正是这份平常令他感到不适,因为相识了很久,因为了解她很多。 他出神之时,突然发觉澹台薰凑近,愣了一下,随即恢复镇定:“怎么了?” “你生气了么?”她细细凝视着他的双眼。 “没有。” “不……你在发呆。”澹台薰琢磨道,“你不高兴么?” 叶池诚然没有不高兴,只是有些无奈,他觉得他对这个姑娘的了解太少了,于是默默抬起头:“我若是生气了,你会安慰我么?” 澹台薰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 “那你会抱我么?”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w=最喜欢大家留言撒花了!【你走开 第35章 「拥抱」 澹台薰眨了眨眼,突然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惊讶。 叶池亦是怔然,他没想到方才会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他的确很想与澹台薰的关系更进一步发展,而在他的脑海里,比牵手更进一步的就是拥抱。 但不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阿遥还坐在旁边看着呢。 “不,我的意思是……” 话音未落,澹台薰忽然张开双臂搂住了叶池的肩膀,她试图将他的脑袋往下摁,无奈他太高了,而且肩部比她想象中要宽许多。 平时她不觉得叶池比自己健壮多少,但男人和女人的身板果然是不同的,此刻二人紧贴在一起,她清楚的感觉到了与她截然不同的阳刚之气。 叶池整个人都僵住了,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缓解尴尬,谁知澹台薰突然在他胸口来了一拳。他在诧异之中捂住胸口躬□子,而澹台薰顺势摁住他的后脑勺,让他的脸埋在自己肩上,还轻轻拍了两下。 她出那一拳,就是想让他……弯腰? 澹台薰在这一拥抱中掌握了主导,她很愉悦,一手环住叶池的肩膀,另一手仍旧放在他的脑袋上。 原本坐在桌前玩纸鹤的阿遥早就退到了一旁,躲在墙后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二人,小脸红扑扑的,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实则早就乐开了花。 澹台薰的身上有着淡淡的香味,或许是因为叶池的脑袋几乎没入她的肩头,这个熟悉的气息溢满鼻间,竟令他一时无法作出反应。 他对男女之情的理解是循序渐进的,从相识到相知,从牵手到拥抱,再到后来的种种,其中应该有时间的积淀与性格的磨合。 很显然,澹台薰从头至尾都在打破他的规则。 又或者说,这种事从来就没有什么规则可言。 叶池的脸庞涨得通红,连脖子都是绯红一片,突然间伸手抓住澹台薰的胳膊,抬头镇定道:“阿薰,你是姑娘,是不能……随便抱男人的。” 澹台薰就知道他脸红了,但不似先前觉得他迂腐,她突然很喜欢这样的反应,与那个人前明智淡定的州牧大人截然不同,这是只有她才能看到的反应。 “我当然不会随便抱别人。”她的目光略有些诧异,“因为是你而已。” 叶池觉得他一定是听岔了,其实自从上次的话本事件起,澹台薰不止一次表现出对他的好奇与关心,但以往的教训告诉他,对待她的话只能理解字面意思,一切都是字面意思,没有多想的可能性。 可就算完全是字面意思,他也想沉浸在这样的专属感中。 只是因为是他。这感觉不能更好。 叶池直到回家之后都有点轻飘飘的,前来给他添水的长素以为他受了什么刺激,连忙将他扶到椅子上,问:“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叶池的这个样子是在到达秦州之后才有的,他以前虽然也不算多么一本正经的人,但是个站在那儿就能让小姑娘脸红的翩翩公子。 自从遇见澹台薰后,这个情况完全反了过来。 “她……抱我了。”他吃吃笑道。 长素瞧见这个反应,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起上回不过是牵了一下手他就不肯洗了,这下…… “那你今晚还洗澡么?” 叶池依然没有回神,却是不假思索地摇头。 “不洗!” *** 叶池昨夜在长素的威逼之下还是被摁进了澡盆,突然感激起了那从小便一直折磨着他的记忆力。 他如此清晰地记得澹台薰特有的气息。 第二天,元家那边不出意料送了请帖来,道是元老爷大寿,元家亦承蒙叶池的关照,怎么说也得请人去吃一顿饭。 安原大长公主表示对不熟的人没什么兴趣,况且她年纪大了,也不喜欢什么寿宴,一早便带着侍女去庙里。 其实他对元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照顾,不过是曾经端了几户非法经商的,而这些人又恰好是元家的竞争对手。 只是……元子翎。 叶池蓦地皱了皱眉,不一会儿郑师爷跑了过来,说是因为他的促进作用,拾溪书院今年招到的新生比往年多了足足一成,希望他再去一次。 师爷说这话时对此是持消极态度的,上回一个学生朗诵了叶池的情书的战绩全秦州都知道了。他觉得叶池脸皮子薄,没准一个想不通撞南墙都有可能,那段时间还特地叮嘱码头的人好好看着。 但事实是截然相反的。 叶池似乎在面子的问题上敏感度很低,以元子翎的话通俗来说就是不要脸,反而是在他觉得无所谓的问题上很较真,比如被一个小姑娘不小心亲了一下,能从去年惦记到今年。 叶池果然有答应的念头,看了一下近日的行程,与师爷道:“明天正好有时间,书院那边若是觉得行,就劳烦师爷安排一下了。” 郑师爷连忙点头称是。 拾溪书院那边答复得很快:只要叶池有空,他们就有空。当天下午,叶池仔细将要带过去的书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拎着书箱去了拾溪书院。 今日他要讲的是一本关于星象的书,他原本是想带几本诗集来讲述所谓青梅竹马是多么不靠谱的事,但想想觉得有点残害儿童,遂换成了天文知识。 书院今日的排场比上一回还要大,小孩子们大多认识他,大老远地冲他挥手。叶池微笑着进了讲堂,才注意到澹台薰与元子翎也在场,大约是特地带着阿遥来听他讲学的。 他突然有点后悔没有选青梅竹马那个课题。 小孩子们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完三章的内容,纷纷举起了手。叶池颇为满意他们的求知欲,发现手举得最高的就是当初那个当众朗诵了他的手稿的孩子,似乎又长高了不少,样子十分显眼。 他点了这个孩子。 少年自信满满地站了起来,昂首挺胸,红光满面道:“先生,澹台大人的孩子姓叶了吗?” 这个问题问完之后,学生们的手齐刷刷地放了下来,只有当初那个想看太学里的文章的小姑娘仍旧举着手,但看看四周之后也只好暂时放下。 叶池捂住胸口。他讲了快一个时辰的内容,这群学生想问的竟然是同一个问题。 领头讲师的脸气得铁青,已经开始以头撞墙。他本来找叶池来就是想挽回拾溪书院给这位州牧大人留下的惨不忍睹的印象,还特地教坐在前排的几个孩子问几个针对性的问题。 可惜他没有想到,叶池偏偏点了那个大胖小子。 场内霎时安静了下来,学生们一会儿看看叶池一会儿看看澹台薰,满眼期待。 “还没有。”叶池并没有显得窘迫,只是微笑了一下,好像不管这群孩子问什么问题他都不会生气,“不过我会努力,所以你们也要努力学习。” 他回答得十分坦然,但元子翎总觉得有些好笑:这个人简直不是一般的缺心眼。 他的唇角扬起一抹笑容,察觉到澹台薰始终没有说话,转头一看,发现她竟然在微笑,素来冰冰冷冷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很美很恬静,这是他最喜欢的笑。 元子翎的心里不大痛快,而另一边的学生已经陆续走了。那个小姑娘又将手举起来,无奈她长得太矮,在人群中根本看不见,最后还是等人都走空了之后,跑到叶池面前,小声问:“叶大人,那本星象的书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她问得很诚恳,而叶池显然很感动,居然真的有人听他讲课了。 “当然可以。”他将书递了过去,从衣着便能看出小女孩家境不好,“你想看书可以随时来找我借。” 小姑娘像抱着什么宝贝似的将书搂在怀里,急急忙忙道了声谢便走了。 学生们散场很快,不一会儿便只剩下讲师们在收拾。澹台薰也是在拾溪书院长大的,对这个地方感情也深,遂让元子翎将阿遥带回去,自己则是留下来帮忙。 “我送吧。”叶池冷不丁出声,说着便牵起了阿遥的手。 元子翎亦不甘示弱,拉着阿遥的另外一只手,扬眉道:“阿薰交代的可是我。” 澹台薰凝了凝眉,不确定他们吃错了什么药。阿遥夹在中间尴尬极了,他虽然觉得叶大人有戏,但他也很喜欢子翎哥哥,干脆将两人的手一起拉着:“那我们就一起走吧。” 于是,澹台薰就目送叶池与元子翎一人牵着阿遥的一只手,出去了。 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讲堂里留下帮忙的人不少,因此很快便收拾完了。讲师们陆续离开之后,院长将门上了锁,这时忽然下起了小雨。 澹台薰听见雨声时正巧与院长道完别,谁知突然一下便下大了起来,甚至毫无征兆地开始打雷了。 她在屋檐下站了片刻,大雨丝毫没有变小的趋势,虽然离家中有一段距离,但冲回去不是很困难。 澹台薰正准备跑回去,突然听见角落里传来什么声响,绕到屋子后面一看,才知是那个向叶池借书的勤奋小姑娘躲在草棚后边,似乎也没有及时离开,正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你怎么没有走?”她走过去握了握小姑娘的手,果然很凉。 小姑娘有些怯生生的样子,小声道:“我在等爹爹来接我,可是下雨了,他腿脚不好。” “那你娘呢?” “我娘……”小姑娘的眸子黯了黯,“去世了。” 澹台薰没有说话,只是陪着她坐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母亲去世的时候,阿遥病重,澹台述几乎跑遍各地寻访名医,还不慎摔伤。 那时她是家中唯一一个什么事都没有的,她觉得她的命格太克人了,甚至有时会很害怕身边的人再次陷入危机,包括……叶池。 大雨倾盆,小姑娘穿的衣服不多,冻得只好靠在澹台薰的怀里。她一个人自是能冲回去,但再带着这样一个小丫头实在不现实。 天色越来越暗了,街的那一头似乎出现什么人的身影,打着一把伞,只能从轮廓看出是个男子,向着书院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似乎在四处寻找着什么。 澹台薰张臂向着那人挥挥手。 她突然好希望那个人是叶池。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叶娇羞v:发现一条很多年前写的微博,我决定删掉它//叶池v:以后我要在一个适当的时机遇到一个适合的姑娘,若干年后牵牵小手,若干年后抱一抱,若干年后亲一亲 第36章 「大雨」 雨声慢慢,似乎无穷无尽,而雨中的那个人也快步向着她们跑了过来。 他的手上还拿着另外一把伞,因在雨里跑得太急,两袖都湿了大半,素净的白衣显得那般清雅俊逸,方才还有些迷蒙不清的景象突然间变得清晰。 小姑娘有些惊喜地望着叶池,尽管知道已经下了课,还是习惯性地唤了声:“……先生!” 澹台薰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方才不知为何很期待来人是叶池,而在那个身影一点点变清晰的时候,心中的喜悦之感也越来越浓,好似从糖罐里恰好抓到自己喜欢的那种口味,虽然也不是多大的事,但足够开心很久。 “阿薰。”叶池收了伞也躲进草棚里,他送完阿遥之后回到家,见澹台薰迟迟不回来,虽然知晓她不可能在路上出事,但还是放心不下,遂带着两把伞出来,这么巧就碰到了她。他看着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你怎么也没走?” 小姑娘名叫桃子,与叶池简单说明情况,但省去了与澹台薰表露的一些话。叶池将其中一把伞递给澹台薰,叮嘱道:“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澹台薰没有接他递过来的伞,摇头道:“我也可以去送她,而且天很快就要黑了,你会看不见。” 桃子的家离书院有一段距离,位置也比较偏,委实不太好找。他们将她送回去的时候,家里并没有人,只有一个损坏的轮椅倒置在架子上,屋子里虽然贫寒,但收拾得很用心,后院还种着不少蔬果。 “多谢先生和澹台大人,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小姑娘虽然表现得很镇定,但还是难掩尴尬。拾溪书院里的孩子不乏大户出身,她家境贫寒,自然不希望他们久留。 “你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叶池微笑着问。 桃子指了指身后的架子:“爹爹应该是去换轮椅的零件了,很快就会回来,你们不用担心的。” 澹台薰环视四周,又叮嘱她注意安全之后,才与叶池一道离开。 大雨依旧,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雨声。澹台薰撑着另一把伞,默默跟在叶池后边,突然道:“刚才我很期待你来。” “……啊?”叶池不可思议地看看她,这种被她依赖的感觉真的不是错觉么? 他捏了一下脸发现疼,于是得寸进尺道:“那……如果来的是元子翎,你会失望么?” “会的。” 他在脑海里仔细回味了一遍确定这不是幻听。 “阿薰。”叶池与她并肩而行,他忽然觉得应该将其中一把伞留给桃子,这样他们就可以更加接近,“上次你说,因为是我所以你不介意拥抱我,我能问问这是什么意思么?” 澹台薰望望他,不太理解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叶池也意识到他问得有些拐弯抹角了,耳根红红。索性单刀直入:“我是想问,你……喜欢我么?” 这样直接的问法的确很适合澹台薰,她也坦然地摇了摇头。叶池捂着胸口,好像中了一箭。 她并不清楚什么样的感情能归类于喜欢,但她知道这不同于喜欢阿遥和老爹,是更加复杂的东西。 她对叶池的心情很简单,就是想要每天都看见他,每天都看他笑,她便很开心。 这样简单的情绪,应该不是他所说的“喜欢”。 *** 初三那天,正是元熹大寿的日子,叶池与澹台薰都应邀而去,但澹台薰是跟着父亲一道走的,故而与叶池也不靠在一起。 元子翎是元家唯一的儿子,上头有三个姐姐,盼星星盼月亮才盼出这么一个男丁,而且他在做生意方面很有出息,令元熹颇为满意。 元熹常年在外经商,有次遇到山体滑坡摔断了一条腿,怎么治都治不好,落下了陈年旧疾,走路不大方便,故而说完开场之后便悄然坐定,让宾客们尽兴。 “子翎,你也老大不小了,爹这次回来就是想把你的亲事确定下来,已经有不少人家来提亲了。” 元家做生意时时常会踏进灰色地带,这让阮红着实不大喜欢,是以当年元熹与澹台述给孩子定娃娃亲的事打了水漂。但无论如何,明眼人都瞧得出元子翎是拿这娃娃亲当真的,可元熹不是聋子,叶池与澹台薰的事在秦州是个人都知道了,他自然不希望儿子一个人自作多情。 元子翎没有回答,只是笑眯眯地往澹台薰那边挪了挪。他虽然占有青梅竹马的优势,知道澹台薰的不少喜好,但对于这样一个不开窍的姑娘该用什么策略,他却是抓耳挠腮都想不出,他曾屡次因戳中澹台薰的某根神经而被胖揍。 “阿薰说好就行。”他笑着抬手拍了拍澹台薰的肩膀,还特地看了叶池一眼。 若是在以往,这个回答定能令澹台述很满意,但如今他与阿遥的表情都有点微妙,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同一张桌子上的叶池。 叶池突然被这么多人齐刷刷地看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元熹作为主人自然不会让气氛太尴尬,开口道:“多谢叶大人今日前来捧场,老夫实在感激。元家先前受过你的关照,日后还望大人多多包容。” “元老客气了。”叶池摆手微笑,“在我今年离开之前,定会尽力帮助秦州百姓。” 话音未落,忽闻“叮”的一声,竟是澹台薰手里的筷子掉在碗上,发出一声脆响。 叶池要离开了?她怎么不知道? 她原先还草拟过许多来年的计划与他探讨,甚至早就遗忘了当初储何对她的告诫。 气氛因为这一声响陡然间怪异了起来,澹台述立即哈哈大笑,找了个话题转移注意力。 澹台薰默默拾起筷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夹着菜,脑子里回响的全是叶池方才的那句话。 的确,不止一个人曾告诉过她,叶池留在秦州的日子不会长久,她一直以来便知晓此事,而今从他口中亲耳听到,感觉却完全不一样,太有实感了。 晚宴一直持续到半夜,叶池稍稍喝了些酒,觉得差不多该回家了,去找澹台薰时却被她棱了一眼,无奈之下只好自己一人回到家中。 他原以为她只是一个晚上不太高兴,后来发现他大错特错。 从那天开始,澹台薰除了公事之外决不与他多说一个字,连出门遇上了也很少打招呼。大长公主瞧这架势觉得是小两口吵架,让叶池带个礼物去赔罪,可澹台薰看都没看就拒收了。 叶池心里很苦,他好像明白又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最磨人的,连道歉都不知该从何说起,但是他必须得做些什么,遂挑了一天较为清闲的日子,在澹台薰离开衙门前道:“阿薰,离开秦州是我与大长公主殿下临时安排的,我原本是打算确定下来之后再告诉你的,所以你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澹台薰不悲不喜地看着他,“我只是在减少你出现在我生活中的部分,这样你真的离开的时候我才不会难过。” 叶池张了张嘴,他觉得这是他认识澹台薰以来的史前大危机。她的脑筋是直的,说什么就是什么,这让叶池感到无比惶恐,这简直是要抹去他的存在。 他在日落之后去了一趟茶楼,听闻今日那边有诗会,而苏玞与乐瞳恰好也在,皆对此事有所耳闻。 苏玞道:“这还不简单,直接按在墙上表白啊。” 乐瞳摇头道:“对待澹台大人不适合这招,小心断子绝孙。” 叶池看看他们。他觉得他真是脑子坏了才来请教这两个人。 傍晚之后叶池与苏玞走得早,乐瞳倒是比较清闲地又点了壶酒,可伙计给她上的却是普通的茶水。 她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突然看见唐默站在远处与伙计说了什么,很快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更加不爽了。 “你身体不好,酒不能喝太多。”唐默老老实实地走过来劝道。 “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乐瞳瞪了他一眼,这感觉令她觉得很不好,忽然余光瞥见外面走进来一个年轻姑娘,红裙明艳如火,秀丽端庄,却又散发出女子特有的英气。 二人讶然看了看对方:澹台薰竟会跑到这里来。 乐瞳向着她招了招手,澹台薰也老实地坐了过来,问:“有酒么?” “有啊有啊。”乐瞳连忙叫了两壶酒,觉得这事实在是太猎奇了,叶池前脚走她后脚就来了,“你这是……借酒消愁?” “没有,我很烦躁而已。”澹台薰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句,倒了杯酒一饮而尽,觉得烦躁的情绪稍稍好了一些。 乐瞳又给她斟了一杯,连唐默都不可思议地坐下来盯着她看,问:“你是不高兴叶大人要走的事么?” 澹台薰闻言,本来稍稍好转的心情又有些烦躁了。乐瞳这下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眉开眼笑道:“你若真这么喜欢叶大人,与他说清楚不就好了?他喜欢你又不是一两天了,指不定他就不走了呢。” 澹台薰突然愣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似乎在琢磨着什么:“他喜欢我么?” 这时唐默忍不住道:“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她默了默,“我喜欢他么?” 乐瞳:“……” 澹台薰霍然一下站了起来,丢下酒杯突然跑了出去。乐瞳坐在原地眨了眨眼,将手里的杯子放到唐默手上,微笑道:“你付。” *** 叶池离开茶楼之后径直回了家,他在书房里呆了一会儿,尽管一次又一次残忍地被澹台薰拒绝,但他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 长素总结道:少跟筋就是好。 叶池将案上的书理了理之后,坐下来看看书,突然听到有人急匆匆地进屋,竟是澹台薰来了,不知是因为跑太急还是喝了酒,脸微微有些发红,直奔书房,显然是来找他的。 “……阿薰?”叶池惊喜地唤道。 “你婚配了吗?”澹台薰突然开口,把他吓了一跳。 “没有。”叶池摇头道,“怎么了?” “你有意中人么?” 叶池不可思议地看看她,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是有,不就站在他面前么,但他不确定澹台薰问这句话的具体用意。 这是……这是要对他表白么?!难道他刚才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不成! 不不不,以澹台薰的思维,想的问题必定和他不在一个层面上,一定是他误会了什么,一定是这样的。 见他突然揪了一下脸还疼得“嗷”了一声,澹台薰也没有继续等待他的答案,慢慢凑过去问:“你喜欢我么?” 叶池愣了一下。 其实他老早就不止一次明示或暗示过这个问题了,但澹台薰的思维总是会拐到他无法理解的地方上去,是以后来无论她说多么直白的话,他都告诫自己不能多想。 叶池缓慢地、凝重地点了个头。 澹台薰的眸子微微亮了起来,似乎是笑了一下,突然伸手握住他的下巴,强势且霸道地,低头吻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 叶娇羞v:!#¥¥%¥……%&……%*&……&¥¥! 第37章 「倾慕」 澹台薰几乎是侧身坐在书桌上,一手将叶池的下巴微微抬起,另一手支着身子,动作干脆利落,薄唇有力度地点在他的唇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叶池霍然间一僵。 澹台薰的双唇是清甜柔软的,还带着淡淡的酒香,虽然吻得直白又强势,但于他而言却是无法言喻的触感。他清俊的脸庞突突蹿红,耳边只剩下“砰砰砰”的心跳声,连心脏都好似要跳出来了,甚至忘了该怎么呼吸。 他的阿薰竟然……主动亲他了。 饶是他再怎么告诫自己,澹台薰的关心之言不过是出于好心,此刻也无法再用那样的想法去诠释这个动作。 她是喜欢他的;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这个让他惦记了一年的姑娘,是喜欢他的。 叶池呆了少顷,慢慢抬手抚住澹台薰的后脑,舌尖也在同时轻轻探向了她。澹台薰显然并不知道吻不止是触碰双唇,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她的身子忽然轻跳了一下,蓦地睁开了眼,人也似乎变得有些紧张。 但紧张不过是暂时的,她很快像是领悟了什么,学着叶池的动作,更加强势地吻了回去。 叶池徐徐站了起来,拥住她瘦小的双肩,手指轻托着她的下巴,低头细细地品味着什么。他感到澹台薰的唇像是甘露一般,甜而清澈的滋味沁人心脾,又像滑过舌尖的美酒,妙不可言。 澹台薰丝毫没有示弱的意思;一时间,这普普通通的一个吻俨然变成了交战,而叶池强烈的心跳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甚至连自己也不知不觉躁动不安起来。 一个小侍女走到门口瞧见这一幕,当即捂着脸跑开了,小脸红红地回屋向大长公主汇报去了。 “阿薰……” 良久,叶池慢慢松开了手,低首凝望着澹台薰的大而明净的双眼,脸红得像要冒出蒸气。因为他方才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她几乎是整个人坐到了桌子上,还像留恋似的轻轻舔了一下上唇。原本的书和纸被挪到了一旁,他头一次觉得杂乱无章也是件如此美好的事。 不行……要流鼻血了。 叶池忽然间退开了一步,回味着方才的那个吻,就算捂着嘴也难以掩饰涨红的脸庞,心跳强烈到快要爆炸一般;而澹台薰却是淡定到出奇,也丝毫没有脸红的迹象,只是眨了眨眼,嘴角扬起一抹明快的微笑。 坦然到有些可怕。 叶池喜悦到不知该如何发泄,但理智还是让他清醒了一些。 首先,澹台薰的身上有酒气,虽然不浓,但她到底是喝了酒的,难保这不是什么酒后的疯狂行为;其次,或许他是在做梦,还是连掐都掐不醒的春梦。 “阿薰,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澹台薰点点头,她并没有喝很多酒,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本正经道:“我娘说过,如果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就可以亲他。” “……”叶池没听清楚,准确来说是难以置信,“你……喜欢我么?” 澹台薰又点点头。 “……” 不论说什么事她都是直白而又淡定,这一回也没有例外。叶池深呼吸了一下,缓慢地捏住脸颊拧了一下,他用的力气很大,疼到他倒抽了一口气,而眼前的姑娘始终没有消失——他不是在做梦。 叶池的脑子一下子懵了。他不止一次思考过澹台薰最终被他打动的情形,甚至还构思过各种各样的场景,但不是像这样突然被她强吻;尽管他可耻地乐在其中。 “阿薰,你先出去罢。”叶池觉得他整个人都好像要飘起来了,眼前都是泡泡,“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澹台薰望着他脸上一直保持着的傻笑,缓慢地点头,转身出了屋。 待她一走,叶池像突然间失去支撑一般坐在了椅子上,唇角一直弯着,傻笑停不下来。外面是晴空朗朗的春日,隔壁街的桃花香似乎飘了过来,还散发出淡淡的甜味。他用力嗅了一嗅,准备喊长素过来安排一下,来年春天桃树大约就能长出不少了。 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应该也已经结桃子了。 他幸福满满地笑了笑,突然跑到一旁的书架上翻出一个陈旧的小本子,翻开其中一页在上面记了什么。小本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被他珍藏得很用心,书写的时候也十分认真。 有好事就要记下来,以后不高兴的时候就拿出来翻一翻。 很快,叶池与澹台薰在书房里亲吻的事被大长公主知道了,紧接着长素和苏玞也知道了,随后阿遥也听说了,再后来整个拾溪书院的人都知道了;小孩子们早就期盼这两个人之间的进展,纷纷吵着闹着要院长再把他们请过来一次。 桃子坐在讲堂前排,默默捧着书看了看他们,下学之后便背着小书箱去了一趟州牧府。前来开门的长素没有见过这个小姑娘,才七八岁的样子,个头也很矮。 他疑惑地问:“你是……” “我是来还书给叶大人的。”桃子腼腆地冲他笑笑,指了指自己斜挎在身上的书箱。 长素的神色略略有些尴尬,但还是让她进了门,将她带到小厅之后给她倒了一杯水,“要不你直接把书给我好了,公子今天不是很方便。” “不方便?”桃子晃了晃脑袋,“叶大人不舒服吗?” “倒也不是。”长素摇了摇头,不知确切该怎么形容。 叶池已经傻笑了快一整天了,上午在书房里做事的时候一直保持着笑容。长素从未见过他这般愉悦的样子,都不怎么敢和他说话,有些关于京城那边的杂事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太了解叶池了——这必然是澹台薰先主动的,可当事人一早便回了澹台家,像个没事人似的为阿遥准备返回学堂的事情,引得大长公主急得在屋子里转了好几个时辰了。 她觉得这小姑娘颇有负心汉的潜质。 桃子默默捧着茶杯,也没有将书箱打开的意思,看来是一定要见到叶池才准备还书。长素陪着她坐了一会儿,笑容温和道:“公子在收拾一些东西,过会儿就会出来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方,小名叫桃子。”桃子抬头看看他,抿唇道,“大哥哥叫什么?” “我叫长素。” “没有姓吗?” 长素闻言愣了一下,勉强笑笑,说话声依旧是清澈的少年音:“没有。不过我的户籍是跟着公子的,也可以说我姓叶。” 桃子悟了悟,似乎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点点头。不一会儿,叶池从里间走了出来,将一张字据之类的东西拿给长素,看见桃子时有些惊讶,微笑道:“你是来还书的么?” 桃子突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向他点点头,小心地将先前借的那本书从书箱里拿了出来,两只手捧了过去:“谢谢叶大人。” “不客气,还要看别的么?” 桃子想了想,睁着一双大眼道:“可以借一本同样类型的吗?” “当然可以。”叶池粲然点头,“关于星象的书有很多,你想要的话我可以都借给你。” 桃子低着脑袋,往长素那边瞧了一眼,摇头道:“不了,一次借一本就好了。” 叶池将字据交给长素之后,便转身回屋取了一本书来。长素穿过回廊出了屋子,待叶池回来的时候,只有桃子正正经经地站在小厅里等他,接过他递来的书,腼腆又礼貌地道了声谢,随后便离开了州牧府,不忘往回廊那边看了一眼。 下午,长素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后边还跟着澹台薰。叶池看到她之后便有些心跳不自主,而她却突然走了过来,严肃地问:“你要在秦州买房子么?” 叶池微讶,看向了后方的长素,只听他道:“公子,今天我去交钱的时候正好遇到澹台大人,就……” 后面的话叶池也明白,他本来是想给澹台薰一个惊喜的,但其实她知道了也无妨,他还在京城也买了一套呢。 他“嗯”了一声,眉眼含笑:“我们出去走走罢。” 天气越来越暖了,外面那条街上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不知是哪家的桃花开得这样好。叶池甚至能想象到那一片粉蕊的景象,心念微动,突然握住了澹台薰的手。 “我想带你去京城,不过你的家人都在这里,有个落脚的地方妥善些。” 澹台薰没想到他买房子竟是这个理由,略略有些吃惊,闷了一会儿,问:“你很快就要回京城了么?” “大概在你过完生日之后。”叶池目光明澈,一身白衣在阳光之下显得很耀眼,“不过回京城的路很远,大概要入秋才能到了。” 澹台薰想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拒绝得很坚决:“不要。” 这个回答并没有令叶池感到意外,毕竟这里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突然说要离开显然不是容易的事,但澹台薰思考的却不是这一层。 她自然是有很多机会前往京城的,然而这与她所期待的相差太远。她的目标继承于母亲,若是不能入京奉职,不如把时间都放在向着这个目标努力上;她想去经历的事太多。 “以你的身份,我若跟着你回京城,或许就再也没有入朝的机会了,而且我也不想占你的便宜。”澹台薰的眸子垂了垂,声音不容置疑,“若你真的要离开,我可以等你的。” 叶池望着她的双眼,陡然间有些说不出来的心疼。这个姑娘是喜欢他的,所以才会决定要等他,但这并不是什么好的决定,毕竟他们所处的世界相差得有些远。 他们需要更加深入地了解对方,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太多。 “我还要再过几个月才会走,所以不用这么早与我说离别的事。”叶池扣住她的十指,忍不住开了个玩笑,“现在我只想与你加深感情。” 澹台薰看看他,想了一会儿,突然间踮起脚,又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 *** 叶池回到家的时候依旧微笑不停,连路都快不会走了。他先是带着澹台薰去喝了一杯茶,随后又去河堤租了条小船沿河漂了一段,听岸那边的姑娘唱曲儿。 这是他老早便想好的约会行程,他觉得很有情调,可澹台薰一点兴趣都没有,最后他实在放弃了,听阿遥的话带着她去了一家木雕店,发觉她出人意料地开心。 长素过来迎接他时,神色有些说不出的严肃,径直带了他去了书房,将一个精雕细琢的小盒打了开来,“公子,廉王殿下的东西已经送到了。” 叶池闻言敛起笑容,轻轻将小盒打开,拿出里面的一封信,而在盒子里还放着另外一个东西。 一枚官印。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我来了0v0昨天码不动了,今天双更,晚上七八点的样子还有一更 往昔的客船扔了一个手榴弹 贝勒扔了一个手榴弹 酸倒了牙扔了一个地雷 装死~扔了一个地雷 解红扔了一个地雷 解红扔了一个地雷 解红扔了一个地雷 酸倒了牙扔了一个地雷 酸倒了牙扔了一个地雷 感谢大家的地雷和手榴弹qaq么么! 第38章 「投壶」 那日之后,州牧府上下都在期待叶池那边传出什么喜讯,然而却是听说他们一个要走一个要留。 大长公主被这个消息吓坏了,完全不理解这些年轻人是怎么想的,她觉得她应该为叶池做些什么,遂决定过几天召集一些人来州牧府一起吃顿饭,毕竟平时这里太过冷清了,叶池的府上连个下人都没有,就像在京城时一样,总是只有他与长素两个人,她看着都觉得有些寒心。 澹台薰自然是答应了,却也没有特别在意,这段日子将重心全都放在了衙门。大概在月末之时,叶池会去秦州边境土著地区查访,这些地方不是头一回出乱子,二人对待此事的态度亦是平平常常,最多去半个月的样子。 他不是第一次差出,但澹台薰莫名觉得别离有那么些令她不爽,况且开春之后便陆续忙了起来,真正清闲的不过是正月那段时间。 澹台薰对待州牧的工作已是轻车熟路,她看的出叶池偶尔会有意无意地教她各种事情的处理方式。这样的细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叶池要离开了,这感觉很不好。 叶池临行的前两天,安原大长公主将她能召集到的人都叫了过来。叶池与澹台薰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她为此事捉急了许久,又担心二人觉得尴尬,甚至连前来借书的桃子也算了进来。 元子翎是从阿遥那里听说这件事的,自然也跟了过来,才知是大长公主挑了个大晴天的日子,要和他们一起玩投壶。 这游戏在卫国已是很常见,但毕竟没有谁无聊到会去特地练习,因此大家的水准也都差不多。大长公主让侍女收拾了一下院子,还特地准备了不少点心,她虽是唯一的长辈,倒也没有显得多么难以亲近,笑容可掬道:“正好本宫过几天也要走了,这顿就当是为我和清远饯行罢。” 苏玞跟着道:“我也会随姨母回京城。” 澹台薰捧着茶杯听着,突然觉得待他们走了之后,这里大概又会回到往日的冷清。她原本是从不在意这些的,热闹或是平淡的生活在她看来都一样,但人是有感情的动物,相处久了自然会舍不得。 叶池笑容淡淡,打破了这一阵沉默的气氛,“有时间的话,大家可以一起去京城看一看。” 阿遥一直低着脑袋,看起来有些难受,问:“叶大人什么时候去京城呢?” “大概要等夏天结束罢。”叶池说这句话时看向了别处,似乎自己也不是很确定。阿遥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而一直望着他的元子翎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元子翎坐在阿遥旁边,他从很久以前就意识到,那个他一直看着长大的小姑娘被叶池抢跑了,但他的接受程度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青梅竹马是一种难以说明白的关系,就像是某种默契。生命中某个习以为常的存在突然改变了,有些不适,还有闹别扭的冲动,但也并不是如他想的那般不可或缺。 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小城的黄昏很美,天边亮着一抹淡淡的红晕。桃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侧,小心地看着周围,除了澹台遥与她同舍、叶池时常借她书之外,这里的人她大多不熟,无缘无故被大长公主扣下来做游戏,显得有些拘谨,还好今天父亲呆在医馆,她并不急着回去。 长素坐得近,见她实在拘谨,遂递了个果子给她,又给了阿遥一个:“吃吧。” 桃子默默点头,小声道:“谢谢。” 大长公主特地安排叶池与澹台薰坐在一起,但他们却并没有显得特别亲近。她不太高兴,让侍女取来投壶的器具之后,拍着手豪爽道:“既然今天人多,我们就来分个组吧,两人一组,看哪一组得分最高,最低分的要受到惩罚。” 阿遥一听到“分组”,即刻明白她的用意,小眼神往叶池那边一瞥,拉着长素道:“我和长素哥哥一组吧,这样叶大人可以和姐姐一组。” 大长公主笑了,她觉得这孩子太聪明了,抬起一双丹凤眼望着眼前的外甥。 阿遥跑去长素那里之后,坐得离元子翎最近的便是苏玞,看样子他们是要被分在一组了。元子翎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调笑道:“我可不要和男人一组。” 他说着默默看向了澹台薰,谁知大长公主却笑呵呵道:“既然不愿和男人一组,那就和本宫一起吧,你可别嫌弃啊。” “……”元子翎头顶冒烟。 因为元子翎的“配合”,分组进行得很快,由公主的贴身侍女作为裁判,剩下的人则是分成了四组:叶池与澹台薰一组,阿遥与长素一组,公主与元子翎一组,苏玞与桃子一组。 叶池显然并不擅长投壶,第一轮几乎惨败,但他领悟得也很快,从刚开始扔到后面的树上去,逐渐变成可以在壶周边打转了。 “太没用。” 澹台薰恨铁不成钢地看看他,在轮到她时拿起一支竹箭,凝神屏气往壶的方向一掷,可箭杆却没有落进壶中,像凭空消失了似的,就这么不见了。 大家都很震惊,可谁也没看见箭往哪里去了,壶中也没有,坐得最近的桃子还特地绕了一圈看看,但依然没有发现,于是决定直接开始下一个人。 澹台薰皱着眉头坐了下来,叶池淡笑着望她,拍了拍她的手,指着对面同样惨败的苏玞道:“没事,他们都投不进去。” 尽管如此,澹台薰依旧还是有些泄气。投壶并不是多难的事,作为一个从小习武的人,竟连箭去哪儿了都找不到了,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叶池还没用。 一旁的阿遥突然惊喜地叫了起来:“长素哥哥好厉害!” 他们转头看时长素已经投完了,而壶中果然多了一支箭,落得十分精准。叶池拍手表示赞叹,闻阿遥道:“长素哥哥的每支箭都中了呢!” 众人闻言皆是目露讶色,他们原本最担心的就是澹台薰,可当发现她要不就是箭没了,要不就是撞在地上断开了,几乎没有投中过之后,纷纷松了口气。 一群水平差不多的弱鸡之中突然出现一个高手,真是太不好了。 长素被他们这么看着,尴尬地抓了抓脑袋道:“我也有擅长的事嘛。” 大长公主拍了元子翎一下,甚是后悔与他一组。元子翎苦着脸道:“是殿下你要和我一起的。” “怎么和长辈说话的?”公主皱着眉,但眸中含笑,“还不快去给我投中!” “……” 天不知是何时黑的,院子里点起了明亮的灯,因为有小孩子在场,大长公主只准备了茶水与点心。他们一共玩了二十局,每局每人投三支箭,最后作为裁判的侍女将分数统计好,第一名毫无疑问是阿遥与长素那一组,简直遥遥领先。 阿遥高兴得乐开了花,不过比起第一名来他们倒更想知道最后一名是谁,又会接受怎样的惩罚。 桃子学得很快,和苏玞位列第二;公主与元子翎是第三,这最后一名……自然是叶池与澹台薰,只在最后一局由叶池投中了一支,分数惨不忍睹。 澹台薰很惊讶,她诚然没想到作为他们之中身手最好的一个,会变成最后一名,而兴奋得跑来跑去的阿遥也发现了澹台薰的掷出去的箭——深深地扎进了离壶好几丈的一棵树上。 无论如何,输了就是输了,她自然愿赌服输,问大长公主道:“殿下准备如何惩罚?” “这个嘛……” 大长公主所谓的“惩罚”倒没有阿遥期待的那么令人想入非非,毕竟她也了解到了叶池与澹台薰尚未成婚,正处于培养感情的阶段。这个年龄的姑娘心思往往是最难琢磨的,虽然澹台薰说什么就是什么,但也不是就那么没心眼;叶池的路还很长。 公主在码头租了一条游船,由苏玞领着他们上去,惩罚的内容便是在船上呆一个时辰看看风景。因为天色太晚,元子翎去送阿遥与桃子回家了,长素则是呆在府里收拾东西。 似乎是怕叶池晚上看不见,游船之上点着一排排的红烛,周围亮堂堂的。晚风寂静,河面泛着涟漪,叶池诚然是有些兴奋的,他先前也租过船,但没有装饰得这么有意境。 澹台薰觉得渴了便下去问船家要水,这时船家的狗跑了上来,是一只白色的小犬,小尾巴翘来翘去,活泼可爱。叶池唤它过来,它起初当作没看见,后来发现他手上拿着个果子,屁颠屁颠跑过去闻了闻,又甩甩头不屑地走了。 叶池很受伤,默默将果子给吃了。 端着茶水上来的澹台薰瞧见了这一幕,微笑着坐在他旁边,结果那只狗又屁颠屁颠地折了回来,在她身边跳了跳,似乎很兴奋的样子。 澹台薰矮身将它抱了起来,那只狗也安然地在她怀里蹭了蹭,还舒服地“嗷”了一声。叶池虚了虚眼,一不小心将果核给咬碎了。 肯定是只公狗。 本着以和为贵的原则,叶池伸手想去摸狗,谁知那只狗却扭过头不看他,显然很不喜欢他。 澹台薰弯唇笑笑,明眸微动,抬手摸了一把他的脑袋:“有我喜欢你就够了。” 叶池的耳根子霎时红了,连那只傲气的狗在此时看起来都如此可爱。澹台薰将狗放在一只腿上,挪出一块位置,颇为镇定地与他道: “你若是想,也可以坐我腿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都晚上更吧0v0 第39章 「差出」 也许是怕他听不懂,澹台薰还十分坦然地拍了拍腿。叶池看看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海里根深蒂固地反了,但更可悲的是她自己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澹台薰所谓的“喜欢”,或许与他所想的根本千差万别;于是他又低头看看那只狗,还在舒服地往她怀里蹭。 叶池凝了一下眉,将那只狗抱了过来,狗显然不愿意,在他身上狂蹬,最后实在受不了,“噗通”一声跳水里去了,再从另一边游上来了。 这么大的动静将船家给引了过来,看着叶池身上的爪印,立即明白了过来,连忙俯身道歉:“客官实在对不起,这狗不喜欢被男人抱,连我都碰不得它。” 叶池摆手微笑表示无妨,澹台薰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待船家下去之后,他伸手搂过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 澹台薰的脑袋被他轻轻摁着,她不是很喜欢这个姿势,这让她觉得无法占据主导,但在闻到叶池身上的气息时,却也不是那么地排斥。 尽管这个人一点武功都不会,但他能做到的事却比她多太多;她习惯独来独往,习惯一旦认定了什么事便朝着一个方向冲,起初她并不喜欢他的慢性子,后来却愈发觉得他很耀眼,像是漫漫长路中的一道明光。 夜色如墨,摇曳的烛光将周围照得明亮又朦胧,水声慢慢,在晚间显得额外空灵。 “阿薰。”他抬眸望着天际,“你留在这里也好,我会回来看你。” 每次提到京城的事,他总是会露出无奈的表情,也不是多悲伤,只是无奈,好似心里总有团疙瘩化不开。 澹台薰显然在思考着什么,良久应了一声。 *** 三天之后,便是叶池前去差出的日子,原本的计划是最多去半个月,但因路途较远,加上事情的起因还有待调查,遂把归期定在一个月之后。 澹台薰先前也暂代过州牧的职位,但叶池最长一次离开也只有十天,熬着熬着就过去了,这下肩上的担子陡然间加重了,她不太习惯。 安原大长公主随后也回京城去了,但因为叶池不在,遂把苏玞暂时留下,这样出了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皇室宗亲里她这一辈只剩她一个了,从多年前开始便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人也活得随性。 “薰姑娘。”临行那天,大长公主将澹台薰拉到一旁,总是意气风发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怅然,“清远的命不太好,你要好好待他。” 澹台薰怔了怔。 其实在听了长素的话之后,她对叶池的过往也有许多的猜测,但他总是很豁达的样子,偶尔还傻里傻气的,令她猜不透。 “……命不好?” “嗯。”公主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身上的伤你也看到过吧,都是小时候的;他出身不好。” 公主最终没有把话说满,毕竟在她看来,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她并不想在澹台薰面前揭叶池的伤疤,但有些事这个小姑娘需要明白。 “好。”澹台薰与她点点头,没有多问,轻声应下了。 一连几日,澹台薰都很忙碌,阿遥要过了春天才会入学,这段时间时常来陪着她,偶尔桃子也会跑过来借书。 澹台薰对叶池的藏书实在不熟悉,也并不知晓他是怎么分类的,况且长素也跟着叶池去了土著地区,她连个询问的人都没有,只好将桃子领进书阁里,叮嘱道:“你就在这里看吧,喜欢哪本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桃子懂事的点头,腼腆地微笑:“谢谢澹台大人。叶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定,他这次去的地方比较远。” 桃子闷了一会儿,“长素哥哥也是么?” 澹台薰应道:“是的。” 她说完之后便将桃子留在书阁,独自一人前去处理事情。从前她认为一方长官都是全能,但在叶池身边呆久了之后,才发觉这个位置也没她所想的那么简单,有雄心不一定能办成事;对于帝王来说,政治优先于业绩,这样的局面短时间内很难改变。 她在案上伏了一天,脖子有些酸痛,这时郑师爷进来道:“大人,外边有人要见你。” 他没有直接说名字,看来应该就是不认识。澹台薰有些疑惑,点头道:“让他进来罢。” 来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还带着一个大箱子,听口音并非秦州本地人,但澹台薰对此人有印象,应该是从外地来此地定居的商人,毕恭毕敬地与她行了个礼,还有些疑惑地看看周围。 “草民是秦州的矿商樊源。不知叶大人今日……为何不在?” 澹台薰听出他是明知故问,心中莫名升起几分警惕,“叶大人差出去了,州府的所有事情由我负责,先生有什么事都可以与我说。” “原来是这样。”樊源与她笑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草民的一家矿点窑照快到期了,所以例行来官府续期。” 他说着将一封信递了上来,还指了指身后的一箱东西。 澹台薰的心中有了猜测,默默拆开了信。 卫国对于工矿的管理虽不至于严苛到呈上中央,但开采煤窑必须经由地方官府批准,这份窑照并不是“快到期”,而是已经过期了,而且似乎是被勒令暂停的,刚才那番言辞简直是睁着眼说瞎话。 樊源面带笑容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州官,将箱子呈上,“大人也知道,没有窑照就不能开工,还望大人批准,这些是草民的心意。” 澹台薰没有去接,又看了看窑照上的日期,是去年年末的时候,也就是说最起码两个月前,煤窑就已经停工了。他先前有没有找过叶池,叶池又是怎么回应的? “樊先生还是先把这些东西带回去罢。”她将书信收了起来,示意师爷送客,“煤窑的事本官会再作调查,届时会给你回应的。” 樊源蹙了蹙眉,笑容僵了一下,但还是将东西带走了。 对于樊家的事师爷表示不清楚,只知道此人确实是曾经来找过叶池,似乎还不止一次,但从叶池并没有给他续那份窑照便可看出,此事没有谈拢。 不查不知道,这座煤窑实则是樊家名下少数几个非法经营的,曾经被明令关闭,后来不知为何又重新开了起来,直到窑照过期才来州府,但叶池那边始终没有正面回应过。 澹台薰不确定叶池是什么想法,按照律例直接带人封了这个地方,而樊源那边屡次派人送来的东西,她一概拒收了。 她隐隐觉得叶池对此事有些顾虑,但这些非法煤窑的存在本身就是害虫,万万不可姑息;而且她也清楚,叶池不是受贿之人。 半个月之后,叶池那边送来了信,道是一切安好,不过是解决矛盾需要花上一些时间,至于官府的工作委实辛苦她了。 虽然语句简短,但字迹实在眼熟不过。澹台薰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引得路过的苏玞走过来笑问:“是叶池送来的信?” 她点点头,其实对这个人不算很了解,只是从叶池与大长公主的只言片语中大概猜出,苏玞的未婚妻在儿时受过刺激,所以在成婚之前逃走了,具体的事她没有问太多。 “苏……侯爷。”她改了口,“叶池只有你一个朋友吗?” 苏玞愣了一下。他从前便觉得澹台薰会问他什么,以她的慧眼不会什么都没看出来,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问题。 “叶池不像我,他人缘好得很。”他朗然笑笑,目光明亮,“我们在太学里是最格格不入的两个,我被先生罚的时候就是他替我解的围,再加上姨母也喜欢他,久而久之就熟了。” 澹台薰望望他。她自然看的出叶池的人缘好,但似乎很少与人交心,身边的人总是就那么几个,除了长素之外也似乎只有苏玞才真正了解他。 包括她,都不知道他的过去是什么。 “谢谢。”她轻轻点了两下头,继续埋头写字。 苏玞没有立刻离开,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觉得眼前这个安安静静批阅文书的州丞,无论是在态度还是谈吐方式上,都与曾经那个武力卓群的小姑娘截然不同,不由笑了笑:“你不必灰心,你多抱抱叶池,他就什么都跟你说了。” 澹台薰没听出他是在开玩笑,竟还认真地点头了。 傍晚之时,她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伏在案上睡了过去,再次醒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感到有什么人给她披了一件衣裳,脚步声很熟悉,应当不是陌生人。 一抬头,是元子翎站在她身旁。 “你醒了。”他冲她笑笑,指指她面前放着的一个食盒,“这么晚了,我给你送了些吃的来。” 澹台薰正好饿了,遂揉着眼睛点点头,只喝了口茶便拿起点心吃了起来。元子翎坐在她旁边静静看着她,良久忽然开口:“樊家那件事你留个心,买卖能做到这么大的商人,必定有后台。连叶池都在跟那边打太极,你定要小心些。” 她先前也确实思考过这个可能性。樊源的事情并未结束,被罚款之后免去了牢狱之灾,但仍像不怕死似的,连续上书好几次,都被她驳回了。 叶池提醒过她,有时就算是官府,也会处在势单力薄的状态之中,手段太过直接并非好事。 “我知道了。” 她心中大概有了计较,与元子翎道别之后便径直回了家,走在街上时察觉到什么,故意多绕了一段路,终于甩开了跟踪之人,躲在巷中准备捉拿那二人。 然而在她动手之前,身后的另一条巷却不疾不徐地驶来一辆马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这辆马车虽然普普通通,但赶车之人的衣着却价值不菲,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甚至有可能来自宫廷。 车帘被徐徐掀开,坐在里面的是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但显得很成熟,大约也近三十了,礼貌地冲她笑笑,但眼神颇有几分玩味,丝毫没有在意她的警惕。 “这位就是澹台大人罢,不知叶清远大人可在府衙之中?本王想找他叙叙旧。” 作者有话要说:futali扔了一个地雷 (~ ̄▽ ̄)→))* ̄▽ ̄*)o谢谢0v0 第40章 「锦王」 澹台薰对眼前的男子没有印象,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再加上那句“本王”,对方的身份便一目了然了。 “叶大人近日不在秦州,不知殿下是……” “噢……不在啊。”男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幽深的眸子直直地望向她,“这么说来,官府近来的事都是你全权处理的?” 澹台薰不确定他问这个问题的用意,缓慢地点头。这个人虽然一直面带笑容,但给她的感觉不是很友善。待人直接的人往往直觉也很敏锐,有时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能揭露出很不一般的东西。 她回头望了望,先前跟着她的两个人也不见了。 “那真是辛苦澹台大人了。”男子说罢便合上车帘,车夫也会意地驾马。澹台薰正想开口,却闻对方又道,“不必招待了,本王有地方住。” 澹台薰站在原地,目送对方远去,周围一些不协调的声音也很快消失了。街上的灯火明灭暗淡,映得一切都是花花绿绿的,又有那么些看不分明。 *** 来人并没有掩饰身份,是当今圣上的五皇叔锦王,与摄政的廉王乃是同胞兄弟,因在封地呆得久了,经常会去京城跑一跑,今年回程之时顺道来了秦州。 澹台薰当然听出这是假的,出了秦州就是雁国了,根本不会有顺道一说。 叶池那边的归期迟迟未定,秦州这边又迎来了一个王爷;她莫名有些烦躁,于是干脆一头扎进了公事之中。 锦王几日来一直老实本分,似乎真的只是如他所说来秦州玩玩的。澹台薰心知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果不其然在三天后收到了锦王那边的请柬,邀她前去吃顿饭。 叶池曾说过廉王是他的恩人,这个同胞弟弟虽然看着不太友善,但或许真的是叶池的老熟人。她心中略有疑虑,但还是决定去了。 锦王邀她去吃饭的地方是城中最大的酒楼之一,其中最贵的雅间是独立的几座阁,环绕池塘,典雅别致。 澹台薰到时,锦王已经坐在那里等她了,束发银冠,镶着花纹的白袍显得器宇不凡,看见她时,唇角翘了翘:“在京城时本王就见过不少女官,不过大多年纪不小,澹台大人还真是年轻有为啊。” 澹台薰不是很喜欢与人说客套话,这些应酬之事通常都是由叶池去的。她没有回答,只是象征性地笑了笑,“殿下找我,是为了樊家的煤窑一事?” 锦王抬手给她倒了杯茶,即使是这个动作也显得十分孤傲,“你怎么知道?” “因为您出现的时间太巧了。”澹台薰面无波澜地看着他,“樊源来找我时有恃无恐,想必后台很硬,除了州官之外,大概就是亲王了。” “你既然知道,那本王也不拐弯抹角了。”锦王眯了眯眼,兀自喝了口茶,“樊家的确是与本王有渊源,除却上回那个非法的煤窑之外,其余产业皆属正当合法,这一点大人可以尽情去查。非法的资产的确是要整治,不过……若是因此使得正当的生意没落,对秦州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言下之意,这是要她将罚金的额度降低到最小。 商贿在卫国委实屡见不鲜,澹台薰儿时也时常听母亲讲述过,但却是头一回自己遇上。她霍然有些庆幸当初与叶池的那个赌约输了,否则简直无法想象那时初生牛犊的她要如何面对这样的情况。 她礼貌地颔首道:“殿下应该也知晓,叶大人差出期间,下官只是暂时负责州府的事务,并无实权,还是等州牧大人回来之后再处理比较妥善,殿下认为呢?” “既然澹台大人这么说,本王自然没有意见。”锦王与她笑笑,看不出来情绪,指了指桌上的凉菜,“今日就不要再谈这么扫兴的话题,普普通通吃顿饭就好。” 他言罢便要唤人来上热菜,澹台薰却不作声地捂了一下肚子,颔首道:“实在抱歉,下官今日身体不适,不想打扰殿下的雅兴,先告辞了。” 锦王也没有出言挽留她,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穿过回廊消失不见,他才徐徐收回视线。这时,有一个高高瘦瘦的黑衣男子从后面走了出来,看起来像是随从,一言不发地站着。 “没什么心机,但很聪明,晓得把事情都推给叶池。”锦王抿了口茶,嘴角扬起一抹笑,“真是迫不及待想见到他啊。” *** 澹台薰回到家时觉得有些饿,叶池离开之后她就没去买过菜了,饿了就去孟语晴那里吃东西。不过天色已晚,今晚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她在房间刚坐下来,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一开门才知是桃子站在门口,身边还有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男人,形容枯槁,面色憔悴,但笑容很明亮,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鸡蛋等食物,伸手交给她:“……是澹台大人罢?我是桃子的父亲,因为身体原因一直没有登门感谢,这是一点心意。” 澹台薰连忙将那看起来沉甸甸的篮子接过,踌躇一番还是收下了,“先生进来坐一坐罢。” “不了不了,我还有别的事要忙。”男人显然并不想进门,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将桃子往前推了推,“是这孩子又想来借书了,我就顺道来送点东西。” 他的确没有久留的意思,浑浊的双目中明显露出了喜悦,将桃子留下后便一瘸一拐地走了。澹台薰拎着篮子站在原地,忽闻桃子道:“爹爹很开心,出门的时候他还怕你觉得寒酸不肯收。” 澹台薰没有回答,莫名觉得这沉甸甸的篮子令她感到很踏实,不由自主地微笑了一下。 其实桃子这次前来也不止是为了借书。小孩子的想象力总是很丰富,书院那边的学生们都觉得叶池差出不过是借口,实际上是被澹台薰给甩了,无颜面对父老乡亲;他们觉得那个温文尔雅的叶大人真是太可怜了。 澹台大人这个负心汉。 桃子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为了证实她是对的,她特地跑来询问,果然如她所想的一样,澹台薰也在等叶池回来。 有了食材之后,澹台薰在厨房里蒸了一碗鸡蛋羹,随后便钻进了房间里。 樊家的煤窑虽然赚钱,但不至于让一个王爷亲自跑来秦州。锦王前来必定还有别的理由,但她猜测不到,只是觉得与叶池有关。 是熟人吗?直觉告诉她,不太像。 澹台薰闭了闭眼,兴许是因为最近太过疲惫,她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桃子选好书前来找她,发觉她已经睡着了,遂蹑手蹑脚地给她盖了一件衣服,将自己借走的书的名字抄在一张纸上放在她手边,又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走了。 然而,澹台薰不过睡了一个时辰,便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醒了。 前来敲门的是捕快陶迅,今年刚升的捕头,虽然人成熟了些,但还是有些浮躁,急匆匆地拍打着门,直到澹台薰揉着眼睛来了,慌忙道:“大人,锦王遇袭了!” “……!” 澹台薰霎时间清醒了,连忙跟着他前去锦王临时住的一间别院。虽然对方拒绝了她的招待,但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吩咐人十二个时辰在外边守着,以防出什么差错。 她原本是不担心的,秦州虽然乱,但也就是互相打打闹闹,没人傻到会对一个亲王动手,再者也没有任何动机和意义。那么刺客……是哪里来的? 陶迅一路上语无伦次地与她讲话,大抵是说他们一天换两次班,每次是两个人守着,半个时辰前换班时发现门口的捕快晕了,一进屋才知锦王遇袭,不过他身边的侍卫是高手,总体来说有惊无险。 澹台薰重重松了口气,赶到之时只瞧见锦王躺在屏风后边,站在外面的是一个抱着剑的黑衣男子,应该就是陶迅口中的“侍卫”。 “殿下……受惊了罢?”她环视四周,屋内并没有什么打斗迹象,那个侍卫亦是衣衫整齐地靠着墙,一点也不像刚遇到过刺客,“您的安全还是由府衙那边……” “不必了。”锦王打断了她的话,尽管隔着屏风,她却能听出对方很轻松的样子,“你安排的两个捕快连声音都没有就晕过去了,我可不指望他们。” 澹台薰听出了他的讽刺,但没办法,这些捕快的拳脚功夫虽然不差,可遇到真正的高手那绝对撑不过三招。 她叹了口气,正想叙说什么,突然往窗户边上扫了一眼,顷刻夺步而去,在窗户大开的那一瞬与一直躲在外边的一人过了几招,但对方步子很轻巧,见打不过便一溜烟跑走了。黑衣侍卫即刻追了出去,她亦是收回拳往外追,火红的裙摆轻扬,像一朵在风中傲然挺立的蔷薇。 “大人就不必追了。”锦王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微微笑了一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这等小刺客,本王已经习惯了。” 他说完便遣走了陶迅等人,与澹台薰道:“方才看澹台大人身手不错,在本王的侍卫回来之前,有劳大人了。” 澹台薰与捕快们示意,让他们在外边等,转头之时锦王已经坐在桌前,取出两个酒杯倒了酒,似乎一点也不怕刺客。她没怎么接触过京城那边的人,而上回大长公主前来时也没有异状,不确定刺客对于这些皇室宗亲来说是不是真的“习以为常”,只是觉得眼前这个人淡定到有些奇特。 她慢悠悠地坐了下来,“殿下可知刺客的来路?” “不清楚。”锦王悠闲地摊手道,“在朝中一旦站队就会有这些事,不奇怪。” 他不动声色地抬眸看着澹台薰,在脑海中细细回味了一遍她方才的身手。这个姑娘在初见时便让他觉得很惊艳,敏锐的观察力,不亚于任何一个侍卫的身手,这样的人太少见。 而且是……叶池身边的人。 澹台薰将他递过来的酒喝了下去,而门却在这时突然打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_(:3」∠)_这章卡文卡疯了,哭泣脸 感谢小天使的地雷0v0↓↓↓ 绛渚扔了一个地雷 第41章 「御史」 这杯酒味道香醇,是罕见的佳品。澹台薰跟随父亲喝过一些好酒,但如此的佳酿还是令她不由自主地抿了一下唇。 锦王默默注视着她白皙胜雪的脸颊,同样将酒给喝了,抬头幽幽地打量着门外的不速之客,而澹台薰亦在这时回过头去。 “殿下来之前怎不写封书信,微臣实在怠慢了。” 屋外,清冷的月光照耀在叶池的身上,好似散发出银辉,肩上的墨发松散地落在肩上,在澹台薰眼里,他整个人都有点亮闪闪的,又与往日有些不同,好像不太高兴。 归期分明是在几日后,突然跑了回来,这实在是个不大不小的惊喜。 不等锦王招待,叶池便兀自走了进来,撩起袍子坐在澹台薰旁边。他与一个月前没什么变化,就是头发好像长长了,引得澹台薰老想去摸他的头。 “叶大人来得还真巧啊。”锦王倒没有显得很惊讶,还特地给叶池倒了一杯酒,又给澹台薰斟了一杯,“既然来了,我们就叙叙旧吧。” 叶池依然微笑,在桌子底下拍了拍澹台薰的胳膊,举起酒杯道:“阿薰还不懂事,也不太会喝酒,有微臣陪着王爷就行了。” 澹台薰闻言凝了一下眉,她觉得这个人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但她看的出叶池与往常不同,那温和的笑容下好像有那么些警惕的意味,平时那个乐呵呵的好好先生一下子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于是她放下了酒杯。 锦王会意地点头,也没有强求,就这么扬袖与叶池喝了一杯,带着戾气的目光扫过他的身上,颇有几分傲慢:“本王的来意先前与澹台大人说了,不过也有一个原因是想来看看你。” 叶池慢悠悠地喝完酒,简短表达了一下他的感激,但说实话他和眼前这个人不是很熟。 锦王虽然是摄政王的同胞弟弟,但几年前就被廉王送去了封地。他自然是有入京和去各地外出的特权,不过小皇帝身边以大将军为首的大臣们都不太待见他,他也没必要自己去找不痛快,是以叶池与他的交集少之又少。 先前大长公主说锦王要来秦州的时候,叶池以为她是开玩笑,当收到澹台薰的来信时,他当即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果不其然见到了真人。 “殿下找微臣有事么?” “噢……其实也没有。”锦王耸耸肩,笑容倒是有些意味深长,“就是经常听王兄提起你,正好本王也没事干,就来秦州一趟。” 尽管他的行为从头到尾都很可疑,但澹台薰觉得这个理由是真的:这个人的确闲得没事干。 毕竟小楼之外还有捕快在下面等着,他们也未多作停留,只是寒暄了几句,叶池便带着澹台薰走了,吩咐陶迅等人加派守卫,刺客一事不可怠慢。 夜色朦胧,叶池先澹台薰一步跑了出来,暗搓搓地与长素挥手示意他赶快走。毕竟从小跟在他身边,长素太了解他想做什么了,立即驾着马车走了,留下他们二人一起走夜路。 路上一片漆黑,愈是离开小楼便愈发看不见路,澹台薰轻轻握住了叶池的手,想起他以前走夜路都是一手提着两盏灯,发光体似的在街上慢行,不由笑了笑:“你回来得真早。” 叶池点点头,喝了酒脸有些红。他这次突然回来纯属临时的决定,刚到家便听说澹台薰去了锦王那里,连灯都没来及拿就跑了过来。 “以后锦王殿下若是找你,记得不要一个人去。” 澹台薰有些惊讶道:“我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叶池不置可否,又想补充什么,闻她又道:“那你跟我说说京城的事。” 其实京城的事不是那么难打听,但澹台薰总是想从内部去挖掘。他起初以为她是好奇,但仔细琢磨一番又像是给自己作好准备——他当然没忘记,她的目标就是去京城做官。 “你想听什么?” “都可以。”澹台薰顿了顿,“廉王。” 叶池就知道她要问这个,于是缓缓开口:“无论外面怎么传,殿下是个好人。陛下继位时不过六岁,而孙大将军那一派是太后的亲信。朝中的事说复杂也不复杂,不过是人心罢了。” 世人都说朝堂是风起云涌的地方,然而叶池却总是说得很轻描淡写。澹台薰转头看看他,没有说话,将他送回家后便回屋睡觉去了。 第二天,叶池洗了澡睡过一觉之后,神清气爽地在院子里晒太阳,但澹台薰的屋子里没有动静,似乎一大早就去了衙门。 土著地区的□□准确来说不是□□,只是两块地盘的人语言不通。语言不通是个捉急的事,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可能就会把官府给召来。叶池很快调和完毕,随后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讲课上面,他觉得等他老了以后不开间私塾实在太可惜了。 然而让他在意的是,澹台薰始终没有问他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她怎么就不问呢,怎么就不关心他呢。 她是不是不喜欢他了。 叶池细思恐极,给苏玞饯行的时候都在思考这个事,两人还把澹台遥给找过来探讨,最终的结论还是归在他并非澹台薰的理想型这个问题上。 阿遥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看看叶池之后又叹了口气,回家捎了本册子过来,说是澹台薰小时候画的,一直珍藏在家里。 叶池拿过来翻了翻,前几页都很正常,看的出是出自小孩子的手笔,画的是澹台家的一家四口,虽然不太好看,但总的来说很积极向上。 后面就开始有点不对头,先是出现了一个身长八尺的女人,后面还有一个差不多高的男人,一张掀马车,一张扛房梁,还可以在天上飞,大战螺旋舟,看得三人心惊肉跳。 叶池默默将册子合上了。 “你的意思是,我需要让阿薰感受到,我和这些人有一样的本事么?” 阿遥诚恳地点头。 叶池活了这么大,不觉得一个正常人可以做到这样的事,但无奈澹台薰就喜欢这样的,他当然需要朝着这个方向拼一把。 苏玞惊愕道:“你真的想去试么?” 叶池有些不解地看看他,点了两下头。 苏玞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叶池的计划很简单,他虽然举不动房梁但他可以造一个举得动房梁的东西,他在京城时读过不少关于冶铸方面的书籍,尽管没有亲自动手试过,但大概的原理掌握得很透彻,况且离他回京也没多少时日了,试一试也无妨。 锦王散步到州牧府的时候,心血来潮进来与叶池打招呼,却看见他一人坐在院子里摆弄着些木头。 叶池的想法素来令他琢磨不透,这也是为何他觉得此人实在新鲜,略略不可思议地笑道:“本王明日就要回京了,叶大人不随我一同走么?” 叶池微微与他颔首,没有表现得很惊讶:“殿下贸然去京城,有些不妥罢?” “本王不过是去看看兄长罢了。”锦王眯眼笑道,“倒是叶大人,在这秦州城呆久了,回到朝中恐怕会不适应罢?或许已经今非昔比了。” 叶池不太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淡淡一笑,也没有留锦王下来吃饭,便目送对方远去。 街上不知何时已是小雨朦胧,转角的黑衣侍卫为锦王撑起一把伞,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神色微变。 锦王拢起笑意,淡漠道:“这个顺水人情,不知大将军会不会还我啊。” *** 苏玞走后不久,锦王也离开了秦州。叶池恢复了州牧的工作,但毕竟很快便要将一切都交给澹台薰,他有些拿捏不准。 他并不担心澹台薰的工作能力,但她待人处事比较直接,在官场上难免磕磕绊绊。 澹台薰对于叶池即将离开的事表现得很平淡,但她的心中却不似表面,实则很烦躁。叶池在秦州不过是权宜之计,这是她早先便了解到的事,再加上京中情况复杂,故而她的挽留也没有任何意义。 临近春末,叶池近来总是忙一些有的没的。澹台薰知道他偶尔脑子会不太正常,没有问什么,一日如往常去了衙门,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坐在堂前玩笔。 她向来是到得最早的一个,偶尔会比她早的只有叶池,但这回的这个显然是不速之客,见她来了亦不起身,抬头问:“叶大人呢?” 澹台薰上下打量他一眼,身材魁梧但相貌英俊,从官服看来应是京中人士,但到达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委实有些蹊跷。 “你坐的是我的位置。” “你听不懂人话吗?”青年敲了敲桌子,望着四周空荡荡的衙门,不满道,“这里的人呢?这里还是衙门么?” 澹台薰被他吼得莫名其妙,愣了少顷,皱着眉头走了过去:“你是谁?” 那青年扬眉笑笑,还打了个哈欠,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的文书:“本官叫许之焕,是京城的监御史。叶大人涉嫌非法工矿以及亲王遇刺两桩案子,朝廷特地派我来调查。” 澹台薰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猛地走过去打开那封文书看了看,大抵是说樊源那间煤窑是因叶池办事不利才会成为漏网之鱼,但这不过是小错,真正引来御史台的是锦王遇袭的事,说明秦州的治安很成问题。 秦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是个人都很清楚,有山有水有矿产,就是没有治安。尽管这个情况在叶池来了之后大为好转,但若有人想抓着这一点作文章,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锦王那边……消息未免传得太快。 她默默咬着嘴唇,蹙着眉跑了出去,恰好遇上师爷,急忙压低嗓音问:“叶池呢?” 第42章 「密函」 郑师爷摇摇头,表现得很茫然。 今早他听说御史台那边来人了,胆子都要吓破了,忙不迭来县衙通知澹台薰,没想到那位御史大人却先来了一步。 真是要死了。 监察御史一般是不怎么往地方跑的,尤其是秦州这样的地方,更是好几年才能碰上一回。上一次秦州招来御史的时候,是因为那个州牧大人撰写小黄本被人举报了,被押回京的时候还很奇怪他是怎么被人发现的。 可是,叶池这样的娇弱青年……又是犯了什么事? 师爷摸了摸下巴,想入非非。 澹台薰从师爷这里问不出缘由来,又等不到叶池,只好折回衙门,而许之焕此刻仍旧坐在她的位子上转笔,先是用三根手指转,后来开始放在手背上转,引得周围的捕快们直直地盯着他看,甚至都忘了这个人是干什么来的。 他看到澹台薰走了进来,问:“叶大人来了么?” “还没有。”她摇摇头,默默道,“您需要查阅什么的话,可以直接告诉我。” 许之焕抬头看看她面无表情的脸,虽然面无表情但长得真好看,白皙清秀的瓜子脸,大红色的劲装显得身段窈窕有致,年纪看起来也不大。 居然比京城的那些女同僚还年轻! 他撇撇嘴道:“不必了,我没兴趣与小丫头说话。” “可是你也不比我大多少。” 许之焕闷了一会儿:“你管得着么?!” 澹台薰又被他吼了,镇定地眨了眨眼,走到一旁坐了下来,慢悠悠地拿起一支笔,纤细的手指轻巧地捏着中间,“啪”一声折成了两半。 “……” 许之焕咽了一下嗓子,和捕快们一齐愣愣地看向她,最终默默站了起来,坐到另外一张椅子上。恰这时,叶池赶到了。 “原来是许大人,难怪来之前没有通知下官。” 叶池轻笑着走进堂中,颀长的身形撑起了深绯色的官服,显得高而俊朗,即使已经不是京官,这般不卑不亢的样子还是令捕快们觉得脸上特别有光,连腰杆都挺直了。 “叶大人有麻烦,我这个同窗怎能不管?”许之焕同样回了一个微笑。他的相貌称得上英俊,也与叶池差不多高,但这般傲气的样子总是令澹台薰有揍他一拳的冲动。 叶池的同窗……还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天色开始大亮,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搬东西的声音,原来是长素携着一个大书箱走了进来,大约就是叶池今日来晚了的理由。 澹台薰起身站到一旁,闻长素小声道:“因为有公子在,许大人在太学时一直排第二,得了个外号叫‘许二焕’,所以他们的关系……” 话到这里便不必再说,她自能听出这是什么意思。 叶池与澹台薰笑笑示意无妨,伸手请许之焕入座。许之焕看他波澜不惊的样子,总觉得这个衙门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散漫的州牧恐怖的副官,与他想象中的秦州完全不一样;但他可是京官,什么风浪没见过,一撩袍子坐了下来,开始诵读叶池的“罪状”。 “叶大人,樊家一处煤窑的窑照在三个月前就已经过期了,况且他本就是非法经营。你知道此事却没有将其取缔,是也不是?” 叶池回答简短:“是。” 许之焕默默皱了下眉:“锦王殿下前来秦州时遇刺,好在其亲卫赶走了刺客。秦州的治安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叶大人作为州牧实在责任不小。” 这一回叶池没有答话,转身将地上的书箱打了开来,取出几份契约似的东西,在许之焕面前一一展开,“这些是当时樊家煤窑被明令禁止的文书,其中还有一些他后来上报的东西。下官从未准许樊家矿业重新开工,但他未经允许就擅自开工了——这是先前他前来续期窑照时携带的东西。” 他言罢又取出一封信来,看起来是不久之前的。许之焕接过来一看,信中全是为樊家说的好话,但落款竟是锦王的名字。 这下许之焕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商贿在卫国再常见不过,能勾搭到亲王的商家也有不少,往往给地方官写一封信就了事了。锦王在京中的名声不算好,大多人都认为他是个纨绔,会和奸商扯在一起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作为摄政王的同胞弟弟,一般人就算知道也不太敢说。 他差点忘了叶池是个例外。 “至于这个——是那行刺锦王之人的口供。”叶池又不紧不慢地拿出另一件东西,与其说是口供不如说是图画,画着半块图案,“这个标志并非秦州人所有,下官认为大人应该也很清楚。” 许之焕没有伸手去接,他就算不仔细看也能分辨出这是京城的东西,虽然只有一半不太好下定论,但从轮廓看来像极了与摄政王对立的太傅一派的东西。 叶池是在给他出难题。这两件事不管他追究哪一件,都会招惹朝中一大派的人,若是两件都管他就是都给得罪了。叶池当然是不怕的,死猪不怕开水烫,他都被贬成地方官了他还怕什么呢,无奈的就是御史台这一干人。 真是太讨人厌了。 “既然认识这么多年,我也不想与大人绕弯子。”许之焕眯着眼道,“你知道我向来不惧权贵,因此不会放任不管,届时无论结果如何,叶大人都会负一定的责任。” 叶池点头应道:“这个是自然。” 澹台薰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觉得这位监察御史对叶池不是一般的执著,待人走后与叶池道:“刺客不是跑了么,哪里来的口供?” “那是我画的。” 澹台薰:“……” 她不是第一次从他这里感受到一些非正常的做法,渐渐也习惯了,只是有些疑虑:“可是许大人会信么?” 叶池粲然笑笑,“他虽然看着傲气,但是不傻。” 澹台薰若有所思地悟了一悟,回到衙门时瞧见许之焕已经将大部分人召集了过来。所谓监察地方官吏,大多是不定期的,当然像如今这种收到检举前来的也不在少数,首先要做的便是将这些下属叫过来统一问话。 许之焕先是拿着纸笔认真地记,到后来干干脆脆玩起了转笔,因为师爷等人给出的回答无一不是将叶池夸得天花乱坠。 师爷抹着一把泪道:“大人啊……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误会的。叶大人相貌好人品好,简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父母官,不信你可以去外面问问啊。” 众捕快齐点头。 许之焕一边听一边皱眉。作为尚书家的公子,他有相貌有头脑,进太学时的年龄就是偏小的,但万万没想到还有个比他更小的,且有着超凡的记忆力,回回考试都是第一。 其实名次对他来说倒不算什么,真正令他与叶池关系不好的,是因他总是被女同窗唤作“二焕”,一喊就是好几年,简直不能忍。 许之焕收起笔,挥手示意那些人都可以走了,看向了先前就进来坐在一旁喝茶的澹台薰。 “澹台大人对此案有何要补充的地方?” 澹台薰想了想,波澜不惊道:“刺客的身手不错。” “那叶大人呢?” 她又想了想,“叶池很好。” 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果断认真,但没有什么特别有用的信息。许之焕默默叹了口气,觉得这群人真是没救了,一边收拾纸笔一边漫不经心地念道:“京中的官员大多如此,手段没你们想象得那么清白干净。叶池能位居一品,表面上看着高洁,指不定……” 话音未落,他面前的桌子猛地震了一下,令周围人都抖了三抖。抬头一看,只见澹台薰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两手支在桌上,直直地盯着他:“叶池不像你说的那样。” 她虽然没什么特别的动作,但看起来非常有威胁性。许之焕再一次确定她上回把笔折断不是不小心的,揉揉眉心道:“我只是告诉你们实情。” “但他是我的人。” 周围突然间安静了,连那些准备出去的捕快们都停步回头看。许之焕愣愣地望着她,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余光瞥见那边的叶池恰好走进来,亦是站在原地不动。 许之焕转头一望,发觉这个人竟然脸红了;这地方真是不要好了。 叶池刚刚回来只是为了拿个东西,为了不给下属施加压力,他本是不应该在场的,谁知一进门就听到澹台薰说这样一句话,可耻的是他心里居然还很激动。 许之焕按了两下太阳穴,蹙眉道:“罢了,你们都出去,本官与叶大人有话说。” 捕快们闻声都依依不舍地走了,澹台薰踌躇一番也跟着出去了,走前盯着许之焕看了一眼。 许之焕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个眼神,这小姑娘虽然话不多但行为总是很直接,他莫名从她的目光中读出了“不许动我的人”这个意思,竟不自觉地有些怜悯起叶池来。 “为什么来的人是我,我想你也应该猜到了。”他不动声色地从那一沓普通的纸中取出一封信函来,“虽然我的主要目的是御史台的事,但陛下交给你的密函还是要先给你——你应该回京了。” 叶池郑重地接过信函,的确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他本是决定在澹台薰生日之后再走的,看样子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许之焕注意到他捏紧信函的手,耸肩道:“你原本的官印应该收到了罢?正好霖州的州牧犯了点小错,很快就会来接替你的位置了。” 叶池惑然道:“那霖州的州牧由谁来接任?” 许之焕没有回答,抬手指了指外边。叶池即刻会意,满意笑笑,却闻他道:“我实在想问问,你——是不是入赘了?” 第43章 「复职」 叶池微讶地抬头,明白他的意思之后,摇头淡笑,许之焕却是不信。 都是人家的人了,还说没有入赘,骗谁呢。 不过他也好希望副官是个年轻姑娘啊,虽然这个看起来残暴了点。 许之焕撇撇嘴,摆手示意他要去查别的东西了,但说实话也没什么好查的。 樊家那过期的窑照与锦王是脱不了干系的了,虽说在藩地之外惹事难以轻判,但毕竟人是摄政王的亲弟弟,况且这也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错,就算呈上中央也顶多是自讨没趣,关键就是锦王遇袭一事。 许之焕直接听命于帝王,但在朝中属于中立。摄政王一派树敌很多,锦王会遇袭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若不然也不会带这么多高手在身边。 自太学相识至今,他是傻了才看不出那所谓的“口供”是叶池画的,但就算没有这份假口供,谁派来的刺客他也心知肚明。 如今叶池已经复职,倘若揭穿了就是与摄政王为敌,如果拿着这份假口供装傻,就是与大将军一派为敌,怎么都要得罪一帮人,明智之举就是不要深究。 但——若借此机会解决掉一些寄生虫一样*的世族,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许之焕不禁愉悦一笑,将叶池交给他的东西全数收了起来。 *** 初夏时节是一种说不出的舒适,阳光和煦,微风拂暖。秦州靠南,与京城相比气候委实不错,除却一些风气不太好之外,实在是块宝地。 衙门的一干人却没有觉得这气候有多么的好,近来总是忧心忡忡地盼结果,生怕许之焕真的将叶池抓了回去,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叶池已经复职了。 郑师爷惊愕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一捕快回道:“叶大人每天这么忙,哪有闲工夫和我们说啊?” 另一人又道:“是啊是啊,不过澹台大人肯定知道了,是不是?” …… 众人商讨一番,一致看向澹台薰,期待她能给出什么细节,比如说叶池是如何神勇地解决掉那个御史,又是如何复职的,然而她脸上的神色不是一般的茫然。 师爷讶道:“难道……你也不知道么?” 澹台薰摇了摇头,声音不悲不喜:“叶池没有告诉我。” 这一消息来得丝毫没有预兆,她根本是同师爷等人一起知道的,叶池从未与她提过什么。复职就意味着州牧要换人,意味着叶池很快就要离开,这么大的事却没有一点风声,未免藏得太过隐秘。 大家听到这个回答,脸色忽地尴尬起来,连忙岔开话题。 衙门里谁都知道叶池与澹台薰的关系,以这姑娘的性格指不定早就把叶池给怎么了。本以为能从她这里打探到什么,哪晓得结果却是这样,纷纷没有人敢再提。 澹台薰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变化,起身走向二堂,而叶池正坐在里边忙碌着什么。她没有说话,默默坐在他左手的位置,如往常与他办公时一样,安静地执起笔来。 这样的日子曾经是如此平淡,而在知道他快要离开之后,竟突然变得十分珍贵。 良久,叶池忽然开口:“阿薰,我原本是想等归期定下再告诉你,但似乎留不到你生辰那日了。” 澹台薰点点头,问:“是京城出了事么?” “嗯,陛下急召我回去,或许是有什么要事。”叶池犹豫片刻,似乎叹了口气,“没有提前告诉你——对不住。” 澹台薰放下手中的笔,抬头静静凝视着他,平静道:“你不必道歉,我没有生气。” 相处久了,叶池也能读懂她的许多表情。此刻的她的确是没有生气的,不如说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也不像是要分别的样子。他能够推测出许多东西,有时却无法猜出她在想什么。 “你真的……不与我回京城么?” 澹台薰摇头道:“暂时不了;若是有机会,我会去京城找你。” 叶池轻轻“嗯”了一声,看她如此平静的样子,心里恍然间有些说不出的怅然,重又低头书写着什么。 在下一任州牧到达之前,他要尽量为她多分担一些。 澹台薰默默注视着他的样子,想了想,开口道:“你没有告诉我你复职的事,我不生气,是因为我知道我们所处的环境不同,但我一直在向着你努力,我也会逐渐适应京城的一切;所以如果可以——请你等着我。”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认真,令叶池手中的笔顿了一下,在纸上落下一个深深的印记。他丝毫没有在意这张纸作废了,只是抬头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情不自禁地起身去抱住了眼前这个姑娘。 或许她想的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她在逐渐适应去融入他的生活;她生气她会说,没生气就是理解,如此直白的情绪他竟还思考了这么久。 澹台薰坐在椅子上被他抱着,第一次没有反过去压住他的想法,就这么任他抱着,还抬起手环住他的肩膀,微笑道:“这么快就想我了么?”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学习如何更像个女孩子一点。”叶池笑着回应道,“你这个样子,去了霖州,或许会吓跑别人。” 澹台薰不解道:“霖州?” 叶池点点头,将下任州牧来自霖州的事与她解释了一遍,“正好霖州的州牧现在空缺,我便向朝廷推荐了你。当然考核的结果由中央掌握,不过我想问题应当不大。” 澹台薰听罢,眸子霎时亮了起来。这一年多的时光里,她对州牧的工作已是得心应手,虽然在一些处事问题上还有待提高,但总体来说已无大碍。 如果可以去霖州任职,她离目标就更近一步了。 看出她的神色明显愉悦起来,叶池粲然一笑:“霖州比这里要大许多,虽然治安不错却有新的问题,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记得依靠你的副官。”他补充了一句,“而且我打听过了,副官是个女子,所以放心你去。” 澹台薰看了看他,忍不住笑了一下,“你说赶不及我的生日了,不过我们可以提前庆祝一下,也算是为你饯行,如何?” 叶池愣了一下,笑容和煦:“好。顺便——把元子翎也叫来吧。” *** 叶池回京的事宜在陆续准备之中,而澹台薰在不久后也会前往霖州赴任。这两件事将澹台述吓得不轻。 他原本以为叶池会一直留在秦州,甭管入赘不入赘反正也亏待不了他家姑娘,但没想到会真的走;然而更令他感到惊奇的是,当年与那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定下的赌约,竟然输了。 这两年来,澹台薰几乎没有依靠过澹台家的力量,澹台述本以为她最多坚持几个月,而今倒是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适合州牧一职的。 阿遥也是忧心忡忡了一天,在书院里将这件事告诉了桃子,于是桃子的父亲也带了些赠别的礼物来。 这一回的宴席是在叶池家中准备的,只请了关系较近的一些人,但乐瞳等人听闻之后,也跟着跑了过来。 桃子站在人群中环视片刻,走过去拉了拉叶池的衣角,问:“叶大人,你以后不回来了么?” 叶池揉了揉她的脑袋,“暂时不会,但我会留一部分书下来,你若是想看都可以交给你。” 桃子低头表示感谢,但似乎仍旧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又跑去别的地方,像是在找什么人。 是夜月华如水,晚风微凉惬意,叶池在澹台薰身边坐了下来,注意到她已经开始喝酒,遂摁了一下她的手。 元子翎坐在他们对面,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个动作,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往澹台述那里走了过去,恰好听到叶池道:“等晚辈从京城回来,一定会迎娶……” “不要。” 澹台薰突然开口,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叶池捂住胸口,“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又打不过我。”她显然是喝多了,俏丽的脸蛋红红的,显得明艳动人,醉醺醺地向着叶池靠过去,弯唇一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毕竟要面对离别,澹台薰唯一的发泄方式便是喝酒,此刻虽是脑子清醒,身体却有些不受控制。叶池扶住她的双臂,这才意识到她是撑不住了才趴下来,连忙将她扶进了屋子。 许之焕瞧见这一幕,心里感叹了一万遍。元子翎本是想跟进去,谁知澹台述却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耸肩道:“子翎,就让他们去罢。” 叶池将澹台薰扶回房间,没想到她会喝这么多,用毛巾给她擦了擦脸。澹台薰目光迷离,固执地移开他的手,突然用力将他整个人压了下来。 她的力气叶池是见识过的,没有反抗便被压在床边,眼睁睁地看着她醉醺醺地在他身上嗅,还手舞足蹈的乱动。 “阿薰……” 叶池的脸红成一片,正想阻止澹台薰的手,突然感到怀中被她塞进了什么硬物。像完成了什么使命似的,她的脑袋陡然沉了下去,笑容满满地睡着了。 他慢条斯理地为澹台薰盖好被子,这才取出怀里的东西,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牌,正是他们先前玩的七十二张牌中的一个,但上面的字却像是新刻上去的,背面刻着“名牌”,正面刻着明晃晃的七个大字,想看不见都难。 澹台薰的人,勿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土豪们嗷嗷嗷嗷(~ ̄▽ ̄)→))* ̄▽ ̄*)o 阿九扔了一个手榴弹 兔子头上有瓜皮扔了一个地雷 兔子头上有瓜皮扔了一个地雷 第44章 「回朝」 自叶池定下归期之后,衙门中的人都觉得分外不舍,可作为当事人的叶池与澹台薰倒是没什么异常。一个要启程回京,一个要准备中央的考核,倒也的确没什么时间来感叹离别。 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而是一个新的开始,对于澹台薰而言反而很期待。 郑师爷一大早为叶池备好了马,犹豫了半天才将马车牵到州牧府外。早就收拾完毕的长素将一些小箱子搬了上去,但也没有多少,大多是书籍一类,日常生活的东西倒不算多。 叶池到底没时间去研究能把房梁举起来的器具,诚然有些惋惜。临走的那日,澹台薰要他把那块名牌挂在胸前,他提议可以找块布绑脑门上。 澹台薰想了想,还是将东西塞进他怀里了。 诚然他是真的想绑脑门上的。 这是他的阿薰刻的!别人都没有的!天底下独一无二的! 他是阿薰的! 最终还是长素叹了口气,将那个名牌收进了包袱里。 叶池离开之后,很快也到了澹台薰启程的日子。澹台述为她准备了足足够过上一年的东西,而她一样未取,只收拾了几件衣裳,并将阮红生前留下的毛笔带走了。 “阿薰,记得照顾好自己,有空多回来看看。 澹台述牵着阿遥站在门口,眼里满是不舍,但这毕竟是女儿期待了好几年的事,他诚然也是高兴的。 阿遥将澹台薰拉到一旁,先前便有些难受的样子,犹豫很久才道:“姐姐,我听子翎哥哥说,京城里好玩的可多啦,姑娘也多,你说叶大人会不会……” 在这一点上阿遥对自家姐姐是很有自信的,至少在秦州他没发现长得比澹台薰更好看的人;可他从没去过京城,加上时而听苏玞描述,还是有些担心叶池会红杏出墙,哦不沾花惹草。 “不必担心。”澹台薰牵着他的手走了一段路,微笑道,“我给他做了标记。” 阿遥没太听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听起来很可靠。天色越来越亮,街上的叫卖声也渐渐清晰了起来,他昂起头望望天空,捏了一下澹台薰的手,“姐姐,书院里冬天落下的功课我都已经跟上了,我也会照顾好爹爹的。” 澹台薰微微愣了一下,继而暖暖一笑。这个孩子从很多年前起便开始为周围人着想,因为身体不好反而喜欢替她操心;她甚至有时会觉得太不公平了。 这样一个懂事的孩子,却从出生起便受到疾病的煎熬——实在太不公平了。 他们走到巷口之后,澹台述便拉着阿遥往回走,临别前没有说话,只是在女儿的肩上拍了拍,正巧这时瞧见一人迎面走来,正是牵着马车的元子翎。 “阿薰,我送你罢。” 澹台薰点点头,转头看看已然走远的父亲与弟弟,遂背着包袱跟在元子翎身后。 她曾经也同元子翎一起散过步,但从来不觉得他长得这样高大。时间总是在不经意中过去的,只有偶尔停下来看看的时候才发觉已经过了那么久。 “我偶尔也会去霖州那边,若是食物吃不惯,记得告诉我。”元子翎的声音沉沉的,走在前边看不见表情,突然说,“有人欺负你也记得告诉我,总是有什么事都尽量与我说。” 澹台薰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个世上不存在可以欺负她的人,但关心之言总是能令人很高兴的,于是轻轻应了声“好”。 元子翎回头望望她,似乎还想说什么,想想也只是叹了口气。 虽然澹台薰的心思并不在他身上,但这是同他一起长大的姑娘,这是叶池永远也无法追赶上的羁绊。 “阿薰。”他突然停了下来。 跟在后面的澹台薰差点撞上他,正想问问发生了何事,手臂却陡然被他握住,继而整个人被他用力一拉,就这么被他摁进了怀里。 澹台薰完全没有料到这一突然袭击,还闻到了淡淡的酒味,僵了一瞬之后猛地将他推开。元子翎不知哪来的力气,牢牢攥着她的手臂,嗓音更加低沉了:“就这一次。” 澹台薰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样子的确与往常有些不同。她不是不理解元子翎的想法,但在细节小事上二人总是相隔得太远。 尽管感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但若仔细想想,倘若一个人的身上没有吸引另一个人的特质,就算相处得再久,也不过是两个相熟的人罢了。 元子翎松了手,扶她上了马车,终于抬眸与她对视,看起来很颓然,声音淡淡:“若是叶池对你不好,就回秦州来罢。” *** 入京之时已是盛夏,京城的气候不似秦州,热得有些干燥。正午之时烈日当空,连一贯清净的皇城之中都似乎有些躁动不安。 叶池并未在城中落脚,吩咐长素将行李捎去府邸便独自入了宫。不知不觉离开这里已经一年有余,说陌生谈不上,只是不像秦州那般无拘无束,突然令他想念起那个地方来。 养心殿中此刻是安安静静的,只有叶池一人端着一杯茶坐在里边。今日尚未正式入职,他便穿着平时的月白长袍,宽袖之下露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将茶杯放下,十分有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清远,你回来了。” 这个声音低沉浑厚,但不难听出喜悦。叶池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缓缓步入殿中,赭色的蟒纹中衣显得大气庄重,双手负在身后,淡然一笑。 叶池恭敬地起身行礼,也没有显得很生疏,笑道:“殿下看起来过得不错。” “老样子。”廉王坐在他身旁,示意身后的宫人回去,“陛下一直吵着要见你,不过现在已经睡着了。” 眼前之人便是卫国的摄政廉王,在多年前对叶池有知遇之恩。与民间所传那骇人听闻的形象不同的是,他看起来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子,气度不凡但从不教人害怕,除却这身华贵的衣着,实在很平凡。 廉王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叹了口气道:“在秦州呆得很辛苦罢?” “不辛苦。”叶池摇头笑道,“那里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廉王有些诧异地看看他,续道:“泷州一事是本王的错,你本是不必背这个黑锅。既然已经复职,就好好在京城呆着罢。” 叶池听罢点点头,想起他当初被贬秦州的理由,无所谓道:“殿下不必介怀,这于微臣而言也算是个历练。” 他说的的确不是假话。 泷州的水利出问题,并非是在对地形判断上出了差错,恰恰是出在抢工的问题上。前去监督的官吏是锦王推举的新秀,廉王便给他们一个机会,望日后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岂料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几人硬是将整个工程的时间都压缩了。 所谓欲速则不达,如此抢工出来的工程,出问题也是难免,更糟糕的是死了人。孙将军与魏尚书一派自是抓着不放,毕竟人是廉王提拔的,他再怎么厉害也不是皇帝,倘若一致弹劾也不是扳不倒。 那些锦王推举的新官当日就被卸任,廉王虽照顾这个弟弟,但还是勒令其人在封地老实呆着。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人出来承担责任让大将军那边的人作罢,叶池念及往日恩情,便主动背了这个黑锅。 虽说是黑锅,他倒也没什么抱怨。权势不过是身外之物,皇帝虽然年纪小,偏偏愿意与他说心里话,也是因他将这些看得淡。 叶池慢悠悠地又喝了一口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外面似乎还有人叫着“陛下”,想必是小皇帝跑了过来。果不其然,在几个宫人的追赶之下,一个十来岁的孩童奔了过来,惊喜道:“叶相回来啦?” 廉王叹了口气,“陛下刚刚睡着,怎么又起来了?” “因为听说叶相来了,朕就醒了呀。”小皇帝颇为明快地理了理袍子,冲廉王挤眼笑笑,奶声奶气地唤了声“皇叔”,而后将叶池拉到一旁。 “陛下怎么了?” 小皇帝眉飞色舞,小声道:“听洛阳侯说,叶相入赘一户人家啦?” 叶池扶了扶额,不知道苏玞究竟与他说了什么,“……还没有。” 小皇帝很惊讶,对这个“还”字表现出不一般的兴趣。他虽然年纪小,但该懂的事都懂,甚是惋惜道:“人家不要你啦?” 叶池沉默了一会儿,答道:“要的。” 听到这两个字,小皇帝的心中陡然升起一种难言的酸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太可怜了,看不下去了。 “那……你喜欢的姑娘跟你一起来了么?” 叶池摇头道:“没有。” 小皇帝又看看他,除了拍肩之外也不知该说什么,而廉王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闷声道:“陛下既然醒了,我们就去读书如何?” 小皇帝撇撇嘴,虽然不乐意但还是点头答应了,苦着脸问:“叶相什么时候来找朕啊?” 叶池笑着握了握他的手,“不出问题的话,后天。” 小皇帝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一蹦一跳地跑了。他难得这么勤奋是有理由的,一是答应廉王的事不能反悔,二是他实在想去打听打听,苏玞口中那个欺负叶池的姑娘去了哪里。 所谓入赘就是倒插门,都倒插门了还有人性可言吗! *** 回朝之后的日子实在算不上紧张,不如说比原来要更加清闲一些。叶池回京的目的便是辅佐尚未成熟的小皇帝与帮助廉王,但廉王曾表示会在小皇帝束发之时退隐,他自然也不准备在朝中呆到老。 闲暇之时叶池总会想起澹台薰。回京的路上因舟车劳顿没有特别思念,而今不过是数日,竟像过了好几年似的,不知她在霖州的近况如何,万事是否顺利。 他太想知道了,于是他天天盼着能收到澹台薰的信。 又等了几天之后,长素终于看不下去了,提议道:“公子,我觉得澹台大人是不会主动给你写信的,你倒是可以写一封给她。” 叶池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他提笔准备写几句话,但因以前给人写信都比较正式,反而不知道该与澹台薰说什么,不知不觉写了十几张纸还没停,大多是为她介绍一些京城的事,又询问询问关于霖州的情况,末了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 长素接过那封厚得差点封不起来的信时,看了看他,没说话。 大约二十天后,澹台薰那边的回信送到了。叶池很激动地拆开,看到了里面的一个字。 “好。” 作者有话要说:不出问题明早还有一章_(:3」∠)_ 第45章 「霖州」 这个字的确是澹台薰的笔迹,娟秀漂亮,还显出几分大气来,也十分符合她的口气,但实在是短得不忍直视,而且——“好”什么呢? 是说京城好,还是霖州好,或者……她觉得太长了,所以只看了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话:照顾好自己。 叶池想想觉得这个事实太过残忍,但无奈这是澹台薰最有可能采取的读信方法,安慰自己一番后将那张纸收了起来,与她先前写的那幅字放在了一起。 盛夏的气息越来越浓,但再过不久就要入秋了。不知不觉已经回来了将近一个月,朝中虽然出现了不少新面孔,但总体来说没什么特别大的变化。 叶池退朝之后偶尔会陪着小皇帝下棋,今日来晚了片刻,到御花园时瞧见一个端庄貌美的年轻妇人正站在小皇帝的对面,而皇帝的脑袋一直垂着,不用想也知道这女子是谁。 小皇帝虽然低着头,但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左看右看,刚看到叶池的脚便兴冲冲地跑了过去,笑道:“叶爱卿来啦,母后说朕的棋艺不精,正在教训朕呢。” 太后闻言,在这时转过了身,不冷不热道:“原来是叶相。” 叶池拱手行礼,尽管对方视而不见,他还是恭敬道:“微臣参见太后。” 太后瞧他不顺眼一点都不稀奇。先帝的嫡子夭折,故而有意立庶长子廉王为太子,但因其成婚多年都未有子嗣,不免有些顾虑在其中。三皇子一直身体欠佳,不久病逝,先帝痛失爱子,遂依廉王之意立小世子为皇太孙,其母便被尊封为皇太后。 尽管儿子当上了皇帝,但太后始终觉得廉王另有所谋,在利用他们孤儿寡母。天底下怎么会有人明明能当皇帝却甘愿拱手让人,还是让给一个当年才六岁的小娃娃,故而多年来一直对廉王不待见,为了巩固根基与大将军一派交好,自然看不惯廉王提拔上来的叶池,说来也无可厚非。 “自叶大人回来之后,哀家听陛下说过多次,但一直没机会见面。”太后的一双丹凤眼往他那里瞥了瞥,明显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听闻叶大人去了什么秦州,哀家还担心你会出什么事呢。” 叶池笑道:“秦州虽然偏远,但地方还不错,有劳太后费心了。” 小皇帝站在一旁,明显听出他母后是刻意针对,连忙向宫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把棋盘拿来,拉着叶池道:“叶爱卿,皇叔说你棋艺出色,正好今日有空,不如再教朕一些新的内容吧。” 太后知道小皇帝在打圆场,也不再自讨没趣,只交代了几句话,便怏怏转身走了。毕竟并非后宫中出来的女子,论心机还有些欠缺,否则也不会一直致力于拉拢自家亲戚。 待她一走,小皇帝终于松了口气,又恢复明快的笑容,在棋盘前坐了下来,突然想起什么,问:“听皇叔说,上回年审时叶相遭遇了刺客?” “不是什么大事。”叶池摇头微笑,拢起袖子轻轻拿起一枚棋子,想起储何离开秦州时的样子,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不知储大人现在如何?” 小皇帝耸耸肩道:“还在吏部罢,但估计没什么升官的机会。” 所谓刺客的事的确没什么好深究的,虽然对手想拔去廉王的左膀右臂,但不会用这么直接又无脑的方式,行刺之类的事总有它背后的意义。那回澹台薰喝下的毒酒不过是个警告,而他也用行动作出了回应。 一局下完,尽管叶池故意让了几步,但小皇帝到底未能抓住破绽,迂回一番还是输了。孩童的好胜心虽然强,但输输也习惯了,只是撇了撇嘴。 天气尚好,风朗气清,小皇帝也不想一直干坐着,遂让叶池与他一同回御书房去。叶池领着他走了一段路,忽闻他道:“对了,叶相回来之前,锦淑姑姑曾说想来看看你。朕托人查过叶相要入赘的女子在霖州,不过入赘不是什么好事,你还是考虑见见姑姑罢。” 小皇帝说得十分认真,令叶池哭笑不得。 他自然不会入赘,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以后一定是风风光光地将澹台薰娶回家,孩子必定姓叶,大不了跪搓衣板也要姓叶。 小皇帝毕竟时常与安原大长公主见面,对过于强势的女人不是很有好感,自然不希望叶池以后被人欺负。况且他是皇帝,想保一个人还不容易么。 叶池先前从大长公主那里便听说过关于锦淑公主的事,猜测到是苏玞那边给小皇帝灌输了什么不好的思想,果不其然次日大长公主来府上造访了。 丞相府虽然宽敞,但叶池添置的东西却不多,大长公主到时长素正在忙里忙外地收拾。他一看到公主就想跑,但今日公主似乎没有捏他脸的心情,直奔书房,眉头深深皱着。 叶池回京的时候她恰好不在京中,一直没时间上门,谁知刚回来便听说他是一个人来的,而澹台薰不知怎么搞的竟然去了霖州。大长公主本就是风风火火的性子,年轻时脾气就爆,始终不太喜欢叶池的慢性子。 “你还是没与薰姑娘成亲么?” 叶池摇头笑笑:“还没。” 大长公主的眉心都快锁成一个“川”字,恨铁不成钢道:“给你的药都白吃了吗!” 公主是个爱操心的人,尤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人,一天不成家立业她便一直愁着。她原以为这个澹台小姑娘挺主动的啊,都亲过抱过了,情投意合还不成亲,等黄花菜都凉了是吗! 叶池依然只以微笑回应。他自然也想过成亲的问题,但与澹台薰之间似乎还是欠缺了什么必要的东西,总觉得走到那一步还差了把火候,至少要先解决掉眼前的事。 *** 到达霖州之后,澹台薰几乎每天都要打一次喷嚏。阿遥说过,打喷嚏是因为有人在想她,抑或是有人在说她坏话。根据叶池寄来的那封她看得都要睡着了的信,她觉得应该是前者。 太啰嗦了。 虽然以前就觉得他有些啰嗦,没想到竟然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霖州的情况与秦州大不相同,治安好民风好,唯一欠缺的地方就是资源相对匮乏。此地的州丞是个女子,衙门里的一干人听说新来的州牧还是个女子,还是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顿时表现得有些不大高兴。 即使是在京中,女子当官大多是从级,正儿八经管事的不多。师爷等人当天做事的时候比较恹恹,虽然不敢不听她的,但态度上显得不太好,甚至有几个好事的琢磨起在她面前练练身手,给她一个无声的下马威。 澹台薰没有很在意这样的事,制度不难改变,难改的是观念,她从前便深切地体会到了,而今不过是再经历一次,确实没什么值得她伤心的地方,于是她将衙门上下的人都召集了过来。 下属被她叫来的时候还是有些担忧的,毕竟是上司,再怎么是个小姑娘也不敢真的针对她,老老实实地站成一排,不知她想做什么。 “我担任州牧一职是经过中央考核的,当然如果以后有出错的地方,你们可以尽情地检举我,在那之前请各司其职。”澹台薰面无表情地拿起手边准备好的一块木头,轻轻颠了一颠。 众人盯着她手里大约一寸粗的木块,眼睁睁瞧着她单手将木头捏断了,纷纷背脊一凉,不停地使眼色。 哪个说这位新任州牧手无缚鸡之力的,站出来绝对不打死他! 在他们目瞪口呆之时,澹台薰吩咐他们下去了,这时一个小捕快跑了过来,道是有一封她的信,京城来的。 澹台薰咽了一下嗓子,看到那厚厚的信封,十分艰难地拆了开来。 信依然是叶池写的,大致内容是“给我说说霖州的情况罢”、“身体如何”、“下属如何”、“吃的习不习惯”,最后补充道:“写长一点吧。” 澹台薰看完后拿出一张纸,提笔在上面写了两个字:“很好。” *** 许之焕自从回京便开始着手扳倒一些*的世族,一是出于精力过剩,正义感爆棚,二是出于曾经检举过贪官未果,心里总堵着一口气。 一日早朝,他“呜呼”一声便跪了下来,谴责文侍郎等人与锦王遇袭一案有关,再加上之前贪污所掌握的证据,新帐旧账一起算。 文侍郎毫无疑问是孙将军那边的人,但近几年家中没落,实则已没有多大的靠山。锦王在秦州遇袭确实与他拖不了干系,正好也需要一个替罪羊,于是许之焕就这么顺利地为从前的自己出了口气。 小皇帝宣布退朝之后,神神秘秘地拉着叶池到了御花园。叶池本以为他又要下棋,谁知却看见不远处有个年轻女子站在花丛之中,老早便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巧笑倩兮地回过头,而苏玞正站在她的对面,面上有几分尴尬。 先前有过一面之缘,叶池自然知晓这女子是锦淑公主,恐怕小皇帝拉着他的理由就是这个。 “姑姑是何时到的?”小皇帝笑眯眯地问。 “昨日刚到,正好来看看陛下。”锦淑公主的目光并未落在叶池的身上,笑容甜甜的,转向苏玞道,“多谢表兄将我送过来。” 苏玞与她笑笑,不动声色地向叶池使了个眼色。叶池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行礼道:“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叶大人免礼。”锦淑公主文静端庄,似乎没有与叶池说话的意思,偶尔避开他的目光,俯身与小皇帝描述着京城外面的事。 叶池坦然笑笑,觉得大长公主与小皇帝实在喜欢歪曲别人的意思,想着今日大概没时间下棋了,一抬眸却与锦淑公主的目光恰好撞上,看见对方在冲她微笑。 他手一抖,正好这时又被苏玞拍了一下,腰牌掉了下来。澹台薰给他刻的那个。 锦淑公主弯腰想帮他捡,小皇帝却先出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嗷嗷地雷0w0感谢! futali扔了一个地雷 第46章 「落款」 叶池没来得及阻止,小皇帝已经将木牌捡了起来,翻过来看了看。 他虽然没出过宫,但也时常和太监们一起做游戏,知道这种记忆游戏的玩法,但上面刻的字显然不是游戏里该有的。 这个澹台薰……是谁啊? 锦淑公主见他许久不说话,低头看了一眼木牌上的内容,登时抬起眼看向了叶池。 她初次见到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青年,是在小皇帝登基的第三年。那时听说朝中来了一位年轻丞相,她便随着那些好奇的宫女们一道去看,可惜没有见到人,后来有些扫兴地去找小皇帝时,阴差阳错与那个陌生青年打了个照面。 那天京城里下了一场大雪,但没有持续多久。白雪皑皑的景象之中坐着一个紫衣男子,在盛开的白梅间有些看不分明,眉眼秀雅,笑容清朗,墨发与白雪相映,两指将黑子轻轻点在棋盘上,仿佛时间都是凝滞的,令她一时以为那是一幅画,而他是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可是……这个掉下来的不明物体是什么?竟还如此小心地收在身上。 锦淑公主不是不知道那些风言风语。百官私下里都说叶池在秦州入赘了一户人家,据说来自商家,出身并不是多尊贵。毕竟连叶池最尊敬的廉王对此都不知晓,她原本是不信的,可这个名牌的存在——显然说明了什么。 “回陛下,那是微臣的一个信物。”叶池从小皇帝那里将木牌接了过来,一看见它便露出了笑容,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两人微妙的眼神。 这个春光明媚的笑容令小皇帝更加惊悚。 他今年十一岁,对男女之事也懂了不少,身边有曾经是叶池同窗的女官,听说过叶池在太学时当街背《孟子》吓跑人的光荣事迹。 廉王与小皇帝从很久之前,便开始有些担心叶池的成家之事,觉得世上不可能有女子迈出那最关键的一步,将他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一直列到八十岁的人生计划全部打乱。 然而事实证明,还真有。 小皇帝深沉地托起了下巴。 霖州啊……嗯。 锦淑公主虽是小皇帝的姑姑,年纪却是与叶池一般,生得花容月貌,一双杏眼淡淡朝他那里望了望,柔声道:“这信物……该是女子赠予叶大人的罢?” 叶池点点头,将木牌收了起来。因锦淑公主在场,加上小皇帝今日也没有与他下棋的意思,他委实不方便继续留下来,遂不动声色地看了苏玞一眼。 苏玞即刻会意,与小皇帝道:“陛下,既然已经将公主送到,微臣就先与叶相一同回去了,许大人今日提出的事也需要时间来慎重考虑。” 的确,许之焕要弹劾的人虽不至于轰动朝野,但好歹也是世族之一,后面还会牵扯到不少人。尽管文侍郎注定是保不住了,但其背后的人要如何处置,是否点破这件事与孙将军等人的关系,却是一步都疏忽不得。 小皇帝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点点头道:“那就辛苦叶相了,朕也会同皇叔一起商讨此事的。” 锦淑公主似乎还想续说什么,但见叶池已经远去,只好沉默不语。她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些烦心,轻轻提起裙子快走两步,然而期待的那人却不见了身影,顿时失望地垂下眸子。 叶池是刻意走快了一些的,他自然能看出锦淑公主方才想对他说什么,担心她追过来,遂一刻不停地绕出了御花园。 身旁的苏玞知晓他的用意,也跟着疾走,忽而道:“锦淑一回京就说要来见你,姨母那边根本拦不住。” 叶池虽然记人,看过的绝对不会忘,连小皇帝身边的太监的名字他都一清二楚,但对锦淑公主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名字与封号,剩下的便是在集会时匆匆看过,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特别深的交情。 见他一时没有答话,苏玞玩笑道:“其实我觉得澹台丫头给你那个东西挺好,绑脑门上就没人招惹你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叶池诚恳地点头,“但长素说我绑了他就死给我看。” 苏玞觉得他没救了。 叶池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问:“你在京城留了这么久,不准备去找琥珀姑娘了么?” “当然要找。”苏玞扬眉笑道,“不过我不准备再跑去其他地方了。” 叶池有些讶然地看着他。 苏家的事他虽然没有问太多,但也清楚其未婚妻失踪多年仍旧没有下落。因这件事也算是廉王撮合的,故而动用了一些人脉,但始终没有任何消息。 以往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苏玞往往都会岔开话题,此刻却没有显得那么阴沉。叶池不由问:“有消息了?” “对,有人说在京城附近见过她。”像是多年的期盼终于有了一丝希望,苏玞淡笑道,“虽然不靠谱,不过值得一试。” 叶池望着对方金灿灿的笑容,突然想起了澹台薰。 离别于他而言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但到底有些消极和负面。近来他总是会想起那一袭绯红似火的身影,甚至有时会觉得,如澹台薰那样一个不善言辞的女子,这会是她给人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好想去霖州啊。 *** 入秋之后,许之焕揭发罪臣有功,顺利升为御史台的一把手。这件事并没有让人觉得惊讶,他在御史台混了这么久,升官早已是定下来的事,但能升得这么快,也少不了叶池在其中推了一把。 许之焕素来是恩怨分明的人,就算是因为叶池他才得了“二焕”这么个名字,该感谢的地方还是得表示些什么,可惜其父许尚书在朝中属于中立,自然不希望儿子与廉王那边有所牵扯,对于许之焕想请叶池吃饭的主意轻轻“哼”了一声。 纵观卫国历史,历代摄政都不得善终,许之焕当然清楚父亲的意思,遂作了罢,待以后再说。他身边的小厮看公子如此愁眉苦脸,又恰好从小皇帝那里听到了件事,说是锦淑公主回朝八成就是为了叶池,把她哥哥怀王气了个半死。 小厮当初是同许之焕一道去秦州的,知晓有澹台薰这么个人,于是当天就有人在锦淑公主面前“美言”了几句。这事倒没有什么,无奈的就是被小皇帝身边的一个太监给听去了,于是火速流传开来。 先前百官都说叶池入赘了,这下得知了更劲爆的消息,也不管是真是假,看叶池的眼神纷纷微妙了起来。 传言是这么说的。 叶大人天天被某个姑娘骑在身上欺负,但他十分乐在其中。 其实百官之中有一些特殊癖好的也不在少数,一听就懂了,觉得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秦州真是个好地方啊,下次一定要去一去啊。 作为当事人的叶池对此毫不知情,而小皇帝却是急得团团转,跑去问廉王该怎么办,对方却是摆摆手,笑曰叶池又不是在乎颜面的人,宫里那些流言蜚语也不是第一回有。 小皇帝依旧很忧心,与锦淑公主下棋的时候也是愁眉苦脸,叹了好几口气,“姑姑,叶爱卿真的已经入赘了么?” 公主摇头微笑,她自然相信当初那个如谪仙般高雅的青年,“陛下认为呢?” “朕当然觉得他不会啦。”小皇帝自信满满地说完,头又垂了下来,“那姑姑呢?” “姑姑也相信叶相的为人。” 小皇帝深刻地点点头,他固然是不信那些流言蜚语的,但他认为有一件事他必须要做。 *** 夏天过去之后,澹台薰突然觉得日子变得快了起来。她知道这不过是错觉,或许是因为适应了霖州的生活,或许是因为定期会收到叶池的来信,日子盼啊盼的,不知不觉就好几个月过去了。 这样的生活很单调,但也很能令人安心。 霖州的情况的确比秦州好太多,不需要她亲自出去调停,只是书面工作比以往多了不少。许久没有活动筋骨,她趁着休沐练了下拳,罢了觉得有些饿,遂找了家味道最好的面馆吃面。 这家面馆门面不大,但在这一带都很有名,一大早就排了长队。澹台薰到时几乎快要过了巳时,因此人少了很多。 她挑了个靠里的位子坐了下来,点了碗荞麦面,想着早午饭可以一道吃了,遂多要了一个鸡蛋。 离开秦州时,因为东西不多,她遂将叶池交给她的东西带了两册走,没事便翻一翻。此刻一边等面一边翻着书,余光瞥见有人向她走过来,以为是送面的伙计,也没有抬头,谁知那人却突然坐在她旁边,这才抬起头看。 “……乐姑娘?”澹台薰讶然唤了一声,没想到乐瞳会跑来霖州,但转念想想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来做生意的?” 乐瞳依旧是一身男装打扮,虽然瘦弱,但比往日看起来精神,像是病好了些。她同伙计要了碗面,摇头道:“不是,我正好要去京城,顺道路过这里,想起你在,就来看一看。” 澹台薰点点头。她与乐家不算特别熟,但自小结识的女子不算多,与乐瞳之间便有不少共同话题。对方的打扮看起来的确不像来行商的,令她有些奇怪:“你在京城有认识的人么?” “教我医术的师父就在京城啊。”乐瞳拿出一双筷子擦了擦,像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我这次就是去看看师父,顺便……躲人。” 她说着略略警惕地往面馆外面瞅了一眼,这时伙计将两碗面都送了过来,二人便一同开始吃。 乐瞳与澹台薰大致交代了秦州目前的情况,还有阿遥写的信,基本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末了突然来了句:“听京城的小道消息说,你可能很快就要入京了。” 澹台薰的筷子突然停了下来,不太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然而乐瞳也表示不清楚。小道消息之所以是小道消息,既没开头也没结尾,大多不靠谱,不过听听也不会怎么样。 面馆里热热闹闹的,但又透出那么些清闲,这忙碌中的闲适感像是霖州特有的。澹台薰吃到一半便觉得有些饱了,估计是近来比较忙时常忘了吃饭,胃口变小了。 她默默放下筷子,瞧见面馆外面的师爷与她招手,付了钱后与乐瞳打了声招呼便走过去,才知是京城那边来了信使,又送了一封信,因为在家找不到她就先去了衙门。 十天前分明才收到叶池的大长篇,怎么……又来了? 她有些狐疑地去了衙门,而那信使将信交到她手上后才放心离开,显得十分神秘。 信很薄。 澹台薰松了口气,缓缓将信拆开,突然愣了一下。 这个落款人实在令她有些意外。 第47章 「大夫」 这封信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什么,甚至比叶池送来的信函还要普通,若不是她曾经在叶池那里见过同样的落款,甚至会怀疑这是什么人的恶作剧。 落款人是当朝摄政,廉王。 澹台薰仔仔细细将信读了一遍,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项任务。信中大致交代了霖州上一任州牧被罢免的经过,是因御史大夫段琰在年休回乡探亲时遇刺,当场一命呜呼。 而行刺之人,是霖州本地的一名大财主,做事之前将家中财产全部转手,亲自动的手,且压根没有逃跑。 出了这么大的事,霖州州牧固然难辞其咎,但因凶手很快被抓获送入刑部,故而这位州牧大人只是在霖州被罢免,随即换了个衙门继续任职。 京官遇害并不是头一次,再加上凶手已被关押天牢,刑部的魏尚书便如寻常案子一样向明帝告知了此事。小皇帝看了看口供觉得并无异常,无非是说段琰曾断了这名非法奸商的财路,才惹来杀生之祸,况且御史台的段琰在朝中口碑甚好,品行端正又有上进心,于是小皇帝在表达了自己的惋惜之后,下令斩首凶徒。 事情本应告一段落,新任的御史大夫也很快上任,然而在凶手被秋后斩首之后,廉王身边的人却无意中打听到这名嫌犯身上一些不寻常的事。 此人在霖州被捕时没有任何残疾,来到京城之后却成了一个哑巴,但因狱卒们只是觉得他在无声地等死,遂没有上报。 这个小细节在其他人看来不算什么,但却引起了廉王的注意,于是将案件的经过重新梳理了一些,觉得嫌犯身上的疑点太多,可惜死无对证。 简而言之,廉王送这封信来的目的,就是因为霖州是段琰生前的家乡,希望她去调查一下段琰在入京前的为人,是不是与后来一致。 换句话说,如果只是他多疑,那就当作没看过这封信;但若真的能从段琰身上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则是给了她一个升官的机会。 澹台薰默默将信收了起来,知道廉王突然找到她,肯定是与叶池有关,再加上乐瞳先前说的“小道消息”,也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师爷见她神色凝重,忙问:“大人,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噢……没有。”她摇头笑笑,“是京城的朋友又来信了。” 师爷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微妙。 他跟着澹台薰这么久,也知道她时常会受到京城那边的来信,虽然不知道是谁写的,但每次信封都塞得满满的,感觉像是再多一张纸就封不起来了。 一般会写这么多东西的只有父母,但澹台薰家里人的信是从秦州寄来的,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情郎。 每次都能写这么长还不嫌烦,这得闲到什么程度啊,看来这位情郎不是一般的没有出息,指不定就是窝在某个巷子里卖卖字的穷酸书生吧。 师爷想着想着,不由替澹台薰惋惜了起来,觉得她大好的前途怎么跟了这么个废物,但这话他最多只是心里说说,笑着转身走了。 澹台薰捏着信去了二堂,因今日是休沐,衙门里的人大多不在,她遂自己找来些档案,抱到一间空屋里坐下来翻了翻。 信里说的不是一般的含糊,只交代了让她调查段琰生前的为人,也没有提具体要看什么。段琰的官生总体来说可谓是一清二白,地方官做了不到两年,便因剿匪成功收复失地而入京任职,此后在御史台实行监察之职,是个难得的好官。 澹台薰了解所谓权贵者的疑心病,她觉得廉王是多心了,凶犯受不了牢狱之灾直接自尽了的都有,何况只是不肯开口说话罢了,不代表是被人蓄意弄坏了嗓子;况且人证物证俱在,杀人动机也合情合理,故而起初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但无奈这是摄政王的密令,便不得马虎。 她看了一会儿觉得脖子有些酸,遂将卷宗收起准备带回家看。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晌午,天边渐渐泛起了一抹霞光,澹台薰疲惫地揉了下眼,想起因为正事都忘了招待远道而来的乐瞳,遂去了对方提过的客栈,准备邀对方一同吃个晚饭。 她到达客栈时向掌柜打听了一下,得知乐瞳包下了最大的一间客房,还包括一间庭院。 的确是这个人的风格。 澹台薰顺着穿廊走过去时,听到了一阵嘈杂之声,显然不像是只住了一个人。她好奇地伸着脑袋一看,只见院子里站着几名瘦弱的妇孺及老人,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么?”她疑惑道。 其中一个眼尖的妇人认出她是霖州州牧,连忙唤了句“大人”,但脸色实在不好,没有力气与她行礼。澹台薰立即摆手示意不必,她一没穿官服二不在工作中,实在不必太过声张。 妇人感激地点点头,与她解释道:“我们这些人都是身患疑难杂症治不好的,听说这位乐大夫是京城来的名医,所以实在想试一试。我们孤儿寡母的没钱去京城,死马当活马医也好。” 澹台薰闻言向着四周看了看,果然来的大多是病弱之人,面色颓然。她了然地点头,进屋后看见乐瞳正在给一个老人诊脉,而乐家小厮一刻不停地忙着打水递药瓶,连她进门都没看见。 “澹台大人来了,我实在腾不出地方,你随便坐罢。”乐瞳与她也算相熟,没有显得很客气,只冲她微微一笑,便又开始忙碌起来。 澹台薰上前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 “的确有些缺人手。”乐瞳突然咳嗽了几声,尴尬道,“如果不劳烦的话,还请你帮忙把我的药拿出来罢,我可能随时都要用。” 澹台薰点点头,这实在不算什么繁琐的事,遂从小厮那里接过一张板凳,在乐瞳身边将每个药瓶拿出来,整齐地放在桌上。 “他们是如何知道你是大夫的?” 乐瞳叹了口气:“我路过街边一个庸医的摊子露了一手,然后就成这样了。” 澹台薰不禁笑了笑,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老好人的程度不亚于叶池,分明一个是家财万贯的奸商,一个是出入朝堂的重臣,但其实也不过是那么普普通通的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盯着乐瞳略显苍白的面容,突然小声道:“你不肯接受唐默,是不是因为你的肺痨一直治不好?” 乐瞳不动声色地移开眸子,当作没有听见;她也识趣地没有再问。 天色渐渐开始暗了,前来看病的人已走了大半,身上的病大多是顽疾,治不治得好确实看天意。澹台薰一直重复着给乐瞳递药的动作,也觉得有些疲倦,偶尔会听一听这些人聊天的内容,也算是对霖州有些更深一步的了解。 她仰头活动了一下颈部,适才看见角落里一直站着一个妇人,带着一名五岁大的孩童,紧张地环视着四周。 澹台薰先前没有注意到他们,是因这对母子一直站在那里,且极度不起眼,在她的余光里几乎成为了摆设。这妇人面色枯槁,等人走了一批后想要过来,但来人之后又退了回去,如此站了一个多时辰,似乎是想等人走光再来找乐瞳。 澹台薰不理解他们为何如此拘谨,但此刻实在脱不开身,终于等到人走光了之后,天开始黑了,那对母子才颤颤巍巍地走来,低着头道:“大夫,小儿从去年冬天开始就一直咳嗽,先前有大夫开了退烧的方子也一直不见好。我们孤儿寡母的,实在没办法了,才……” 妇人说到一半将头埋得更低了,其实她的状况也不是很好,面黄肌瘦的,显然吃的不太好。乐瞳望了望那个胆怯的孩子,拉着他的手问:“你是不是时常没什么力气,还会出现盗汗?” 孩子的目光亮了一下,看看母亲后,点点头。 乐瞳的面色沉了下来,续问:“是不是总是咳嗽,偶尔还会咯血?” 孩子又点点头。 乐瞳没有再继续问,这突然的沉默令那妇人脸色煞白,忙问:“大夫,到底……是什么病?” “暂时不好说,我先给你们开些药。”她摇摇头道,“我在霖州大概会留三日,记得每天都要来找我。” 妇人心有疑虑,但仍是感激地点头,不经意地往澹台薰那里看了一眼,却有意避开了目光。 这令澹台薰有些奇怪。 她记得方才这对母子也是躲躲闪闪,等到人都走了才敢出来。他们听口音的确是霖州本地人,但也不与其他人说话,反倒是和乐瞳这个外乡人处得坦然,委实有些蹊跷。 “我能问问为什么你们方才等了这么久么?” 妇人显然知道她是谁,目光依旧有些躲闪,不自在地笑道:“那是……因为我们站得比较靠后。” 这个理由一听便知是胡扯的,但澹台薰也没有追问的意思。这时乐瞳吩咐小厮把药材取来交给妇人,又与那孩子说了两句话,似乎对他很是在心,最后不忘笑着问:“你叫什么啊?” 孩子声音稚嫩:“我叫段天扬。” 那妇人闻言顷刻变了脸色,连忙将孩子拉了过来,仓促与乐瞳道谢便快步走了。 澹台薰莫名觉得有些耳熟,正要想起什么的时候,却忽闻那小厮叫了一声,才知是乐瞳突然体力不支倒在椅子上,捂着嘴连咳了好几声。 她愕然扶着乐瞳坐定,问:“你……没事吧?” “小事。”乐瞳摆手道,“澹台大人不回去么?” 澹台薰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微垂,“我回去也只有一个人,难得见到熟人,就请你吃顿饭罢。” 在离开秦州之前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就算是一个人住在别的地方,也知道家在哪里,想回去就回去,老爹和阿遥就在那里,即使见不到面也能感受到那份踏实。 然而来到霖州之后,这份孤独感却变得强烈了起来,不仅是见不到亲人,也见不到叶池。诚然每一个人都为她升官感到高兴,但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还是觉得太寂寞了,以至于任何一个与家乡有关的人都会成为她思念的承载体。 乐瞳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了然地笑了笑,让小厮去准备一桌酒菜,扬唇道:“既然你要请客,那就随便我点了。” 澹台薰本来就是这个意思,自然没有异议,随着她一道去了池塘边上的一座小亭。 又是月明星稀之夜,四处安静得出奇,乐瞳的确没有客气,点了不少好菜,还拉着小厮一道吃饭。 澹台薰亦是不喜欢客套的东西,她只想吃饭而已,慢悠悠地吃了两口之后,忽闻乐瞳道:“你怎么知道我有肺痨的?” 像是早知她会问这个问题,澹台薰如实答道:“先前唐老爷来找叶池的时候与我们提过。” “噢。”乐瞳似乎没有感到很意外,露出淡淡的笑容,喝了一口酒,“其实曾经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我爹会把我捡回来再扮成一个男孩子,直接捡一个男婴不是更方便一些?” 她的口气颇有几分说笑的意味,而澹台薰没有答话,只是与小厮一道认真地听。 “我爹说,他捡到我那天下了大雪,我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和他刚刚夭折的儿子一般大。”乐瞳顿了顿,抬头看着漆黑的夜幕,“他本来是不想要我的,可是怕我跟他儿子一样死了,就把我带回家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又像是喝醉了,脸红红的。 “不过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雪里呆久了,我的肺一直有毛病,他才把我送去京城,托人让御医给我瞧病。”乐瞳醉醺醺地笑了笑,“小时候落下来的病是不容易治好的,我也没指望什么,阴差阳错拜了个师,学成了这一身医术。” 澹台薰耐心听着,其实有些话,过于亲密的人反而没法说,只有在不怎么熟的朋友面前才开的了口。既不用担心什么,又有人听你畅言。 “那你的病……还治得好么?” “看天意咯。”乐瞳耸了耸肩,突然勾着那小厮的肩膀大笑起来,把小厮吓了一跳,“小时候落下的病啊……真的会跟一辈子的,很难治。” 澹台薰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重复一遍,突然间想起了叶池,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神色凝重了起来。 “啊……你想起来了啊。”乐瞳打了个酒嗝,或许真的是喝多了,半分调笑半分严肃,“还记得我曾经给叶大人把过脉么?当时没敢告诉你,他小时候啊……恐怕过得比没吃没喝的穷苦人家还要悲惨。” 作者有话要说:叶娇羞v:居然有人说我是废物,我……我还是决定让阿薰教训他好了澹台薰 第48章 「内情」 澹台薰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她怎会忘记叶池身上的陈年旧伤,甚至都看不出是如何伤成这样的,但因他从来不在她面前主动提起,她也没有刨根问底。 叶池从不提他的过往,平时看起来豁达得莫名其妙甚至有些缺心眼,而恰恰是这样的人,往往历经了无数坎坷,才能心如止水。 她相信往后有一天,叶池会主动告诉她关于他的一切。 “叶池的病……不好治么?” “病?叶大人没什么病,只是旧患罢了。”乐瞳摇摇头,似乎又觉得说得不太准确,“虽说不会有什么特别大的影响,但有没有心病……也说不定。” 澹台薰先是松了口气,然而在听到最后一句时,还是忍不住凝了下眉。 心病吗?或许就像她一样,因为母亲的事耿耿于怀了许多年,虽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但到底是心中的一根刺,就算□□了也会留下疤痕。 她从长素和苏玞那里或多或少了解到一些叶池的过往,知道他出身的地方很贫困,后来应该是得到了什么人的帮助,又受到廉王的提拔,才有如今的地位。 这也算是……好运了吧? 澹台薰回过神来,听到一阵平稳而安逸的呼吸声,才发现乐瞳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那小厮有些尴尬地笑道:“大人要不就先回去罢?我会照顾小姐的。” 澹台薰点点头,正好她吃完饭想去散散步,在城中又转了一圈才返回家中。 今日来瞧病的那个孩子大约与乐瞳一样有肺病,但这母子二人的神色总令她感到十分奇怪,于是在书房中又看了一遍段琰的生平,其妻子在当年同他一起遇害,但二人并无子嗣。 应该是想太多了。她默默将书册合上,突然打了个哈欠,抬头看看外边,似乎已经过了二更,不知不觉竟已这么晚了。 她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她应该调查的不止是段琰,还有那名早已被斩首的财主的身家背景,于是连夜提着灯去了趟衙门。 守门的衙役被她的突然到来吓了一跳,上前问:“大人,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澹台薰摇头道:“没什么事,睡不着过来看看。” 两个衙役虽然半信半疑,但到底也不会质疑自家上司什么,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还叮嘱她晚上多注意些,以免着凉。 澹台薰看看他,没说什么,以一个微笑回应。 这里的人最初不太看得起她,只因她年纪小又是个女子,而今倒是与她越来越熟络了,看她一个人背井离乡,偶尔还会给她送些吃的去。 她不觉笑了笑,回到下午取走卷宗的地方寻找关于凶犯贾文斌的档案。贾家是霖州城的大户,虽然由家主亲自动手杀人有些匪夷所思,但因此人无妻无子,再加上那时赔了生意,故而一时想不开也合乎情理。 她根据索引上写的位置,指尖拂过那一排书册,一直看到这一列的末尾,都没有找到她所要的那本。 澹台薰愣了一下,发觉最末的那一本并不属于这一列,以为是主簿整理的时候放错了位置,遂将多出的那一本取下,找到本来的位置后,发觉那里恰好是空的。 这多处的一本卷宗记载的内容没什么出奇,但放置的地方是在这间屋子里最不起眼的位置,倘若不是有意整理,根本不会注意到。 即是说,不是放错了,是有人蓄意为之;而她想找的关于贾文斌的记录,已经不见了。 澹台薰将索引捏在手心,隐隐觉得有些不好。 疑犯贾文斌被斩首是在不久之前,虽说早就转交刑部,但案件还是与霖州脱不了干系。档案在这时没了,显然是证明了廉王的猜测不假——这桩案子有蹊跷。 人死都死了,有什么好隐藏的呢?她并不认为贾文斌身上有什么疑点:倘若凶手是个无名氏,那倒是有幕后主使买凶杀人的可能;但此人本就是家财万贯的商人,又没有家室,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亲自动的手,大庭广众之下杀完人竟还没有逃走,除了有仇之外她想不出什么其他理由。 等等……有仇。 也许并非如刑部的口供所言,是因段琰断了此人的财路,而是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因此廉王才会让她调查一下段琰生前的为人,是不是如表面上那般清正廉洁。 澹台薰将门关了起来,回到外面问那两个衙役道:“在我下午离开到刚才这段时间里,有什么人来过么?” 衙役不知她为何要这么问,想了一会儿但没答上来。他们每天站在外边,日子过得都差不多,习惯了之后也分辨不出什么异常,除非有外来人会引起注意,而澹台薰等人每天进进出出对他们而言,就和吃饭睡觉一样普通。 澹台薰又道:“有没有什么人带着可以装东西的箱子,或是别的什么进去?” 这句话似乎是令他们想起了什么,那个年长的衙役忽然拍了一下脑袋,道:“师爷好像带着一个书箱进去过,不过很快就出来了。” 另一人亦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师爷偶尔在休息时也会来。”注意到澹台薰的面色沉了下去,他紧张道:“大人,是出了什么事么?” 澹台薰并不想让他们察觉出什么,摇头道:“没有,只是我丢了个香囊找不到了,或许是落在别的地方了。” 那两人也懂姑娘家的心思,本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而有些局促,不由松口气道:“大人慢走。” *** 次日澹台薰到达衙门之后,表现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也没有提关于少了一册卷宗的事。 令她惊讶的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得没有被发现,师爷表现得比她还要正常,写写字,翘翘腿,与捕快唠唠嗑,平静的官府之中似乎只有她一人内心波澜重重。 她不确定东西是不是被师爷拿走的,毕竟那两个衙役也有说谎的可能,于是在师爷面前轻描淡写地来了句:“师爷昨晚睡得好么?” 师爷望望她,目光有些琢磨不透:“挺好的,大人为何突然这么问?” “当然是关心下属。”澹台薰耸耸肩道,“师爷是衙门里最年长的,我看你好像精神不大好,既然没事我就放心了。” 她说完微笑了一下,继续低头写字,神色十分平常,不经意地观察着师爷的举动,但也看不出什么来,也没再接着提。 离开衙门之后,澹台薰匆匆吃完饭,去了乐瞳那里一趟。她始终有些在意先前那对母子,到达时正巧看见乐瞳在与那名妇人说话,还不作声地向她做了个手势。 乐瞳何其精明,固然看的出那对母子身上的异常之处,想必知道她会前来,遂拖延了诊断的时间,果然等来了澹台薰。 妇人一见她来便有些拘谨,话匣子也收住了,起身便要走,澹台薰却拦住了他们,也不再拐弯抹角:“大娘为何一看见我就躲,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听罢,不单是那妇人,连那孩子也畏畏缩缩地向后躲。乐家小厮觉得他们看着可怜,再怎么可疑也不过是对孤儿寡母,想上来劝两句,却看见乐瞳抬手示意他不要管。 澹台薰正色道:“想必你看出来了我是霖州州牧,若依然不肯说,恐怕就要随我去官府走一趟了。” 她所言固然只是唬人的,但对那名妇人却很管用,脸色煞白地抱着孩子,连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澹台薰有些于心不忍,忽闻乐瞳道:“莫大娘,你若有什么苦衷,还是尽早说出来为好。” 莫氏闻言神色舒缓了一些,但还是有些惧怕澹台薰,支支吾吾道:“我们没有做坏事,只是……只是这孩子的父亲曾经是山贼,遇害之后……我们也不敢投靠任何亲戚。” 她虽然说得很含糊,但澹台薰大致明白了是什么意思,注意到她用了“遇害”这个词。 人们在谈论到自己的亲人时,即使对方做了坏事,也往往会下意识地避免“伏法”这些难听的形容,但她分明可以用“去世”等等,却用的是这两个字。 乐瞳也注意到了这话里的不寻常,问:“大娘说的‘遇害’……是什么意思?” 莫氏突然惊了一下,低着头再也不敢说话了,直到澹台薰问:“你亡夫所占的山头,是不是城北的稽山?” 她会询问这个地方,是因此地正是当年段琰剿匪成功收复的失地,这孩子又姓段,巧合太多了便说明不是巧合了。 莫氏心知再隐瞒也是无益,遂点了点头,牵着儿子的手想走,但澹台薰好不容易掌握了一些线索,又岂会真的让他们离开。 “你们与那名在霖州遇害的御史大夫段琰,是什么关系?” 莫氏背对着他们,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倒是那个孩子突然一下哭了出来。莫氏只好蹲下来拍着儿子的背,却依然不肯开口说话。 “是你丈夫?” 莫氏闭着双目摇头。 澹台薰皱了皱眉,她原本以为这个孩子或许是段琰的私生子,但莫氏不像在说假,事情便与她猜测的有些不大一样了。 那孩子一哭便止不住,哭着哭着还睡着了,小厮只好带着他进屋睡觉。乐瞳看出莫氏不大乐意,不紧不慢道:“大娘,他的情况并不好,我很快就要离开,估计也帮不了什么。你若把实情说出来,或许有办法改变这个现状。” 莫氏坐在厅中面对着二人,神情是说不出的低迷,又像是有些愤怒,良久才开口道:“段琰是我夫君的堂弟,他……根本就是个畜生。” …… 这夜,澹台薰直到过了二更才从客栈离去。莫氏几乎把知道的事情都交代给她了,哭哭啼啼地说了许多,最后还哭得晕过去了。 乐瞳无奈,只好让这母子二人暂时住下,头也不回地问:“你要翻案?” 澹台薰摇摇头,耸肩道:“就算有内情,但案子已经结了,翻案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她顿了顿,“刑部那边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诚然段琰是被霖州商户贾文斌所害,但其口供却是作伪。谁做的手脚她不得而知,但她知道的是,廉王那边想调查到的结果就是这个。 告别乐瞳之后她径直回了家,提笔写了一封信,加急送去了京城,末了想起什么,又写了另外一封,难得有许多话想说,就连开头也斟酌了好久。 “很想你。” *** 不久后,京城那边到了年终,自然也忙碌了起来。小皇帝近来在朝政之余一直观察着叶池,但却得不出什么结论,觉得他与原来没什么区别,并不像其他人说的那样不正常。 他们肯定是嫉妒,叶相明明如此出色,哪里变态了。 眼看着今年过去就要满十二岁,小皇帝要学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奏折看花了眼,一日去找廉王时瞧见对方在读一封信,等了许久也不见对方出声,只好小声道:“皇叔在看什么呢?” 廉王不答,只是略带惋惜道:“魏尚书真是何必。” 小皇帝歪了歪脑袋,不甚理解,也不清楚霖州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上回同锦淑公主聊完天后,他觉得有必要见一见这个霖州的新任州牧,看看是不是如传言中那么高大威猛,能够将叶池踩在脚下。 想见归想见,他不能出宫,又不能只是为了兴趣把人叫来,遂暗搓搓地问廉王有什么法子能让他见到这个人。后来的事他便不知晓了,只知廉王说给了霖州州牧一个机会,至于会不会把握要看她自己。 小皇帝低着脑袋,廉王忽然将手里的信递给了他,恰这时叶池也走了进来,不知为何满面红光,目露喜色,连走路都是轻飘飘的。 小皇帝诧异地盯着他。 以往就算有什么好事,叶池也只是云淡风轻地笑笑,是朝中出了名的英俊淡雅处变不惊,不少小宫女每天的指望就是等着他来陪明帝了。小皇帝托着下巴,开始猜测外面传的那些叶池已入赘云云是不是真的。 一旁的廉王也注意到了这个表情,但倒没有侄子那般惊讶,示意小皇帝将书信给叶池递过去,叹了口气道:“刑部那边……还真是意外收获。” 叶池敛了神色,淡淡抬眸。 刑部尚书魏浒那边的人素来视摄政为眼中钉,自明帝登基后与廉王也算暗中斗了许多年,近来却不像先前那么没事找事,反而令他感到有些奇怪。 他接过小皇帝递来的信,猜到是廉王暗中托人调查了什么,于是轻轻展开。 信不长,只有一页的内容,但他首先看到的不是内容,而是字迹。这个字迹在他眼里,除了有识别度之外,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字,每一笔都值得珍藏。 他突然激动地“嗷”了一声。 看到这个反应,小皇帝捂了捂胸口。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不觉又这么晚了【呕血 小皇帝表示精神受到了伤害:某人真是男神的配置,抖m的心。 第49章 「弹劾」 澹台薰的字迹在叶池眼里是要多赏心悦目就有多赏心悦目,但作为一个正经的人,他在欣赏一番之后开始看信的内容。 信中将御史大夫段琰遇刺一案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如此一梳理,整个案件的漏洞都填补上了。 段琰最初受到提拔入京,是因在霖州剿匪成功收复失地,但至于为何此地会被一介文臣如此轻易收复,乃是因匪首正是段琰不为人知的堂兄,多年前因偷盗被赶出家门,从此再无音信,实则是成为了稽山的头头。 段琰与堂兄相认后一直接济堂兄一家,二人便商量上演一桩所谓“剿匪”的戏码给朝廷看,然而在一切结束之后,本应给予堂兄一笔巨款的段琰却在升官之后将其一家杀害,谁知堂嫂莫氏带着最小的儿子逃了出来。 凶犯贾文斌是莫氏娘家那边的弟弟,与他们一家的关系一直不错,妻子难产离世后儿子也夭折了,后来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子嗣,莫氏出事的那段时间他赔了一笔生意,又恰好被诊断出绝症,活不过三个月,是以对段琰动了杀念。 信末提示道这不过是莫氏的一面之词,虽然符合目前的一切线索,但没有确凿证据,不过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关于贾文斌的卷宗已经从霖州衙门消失了,故而为这一说法增添了几分可信度。 “原来如此,因为莫氏一家曾是山匪,段琰料定他们不敢报官。”叶池将信折好,又给小皇帝递了过去,“但刑部那边给的口供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不认为贾文斌死前会为段琰说好话。” 廉王慢悠悠地抿一口茶,“刑部给贾文斌定的罪名是伺机报复,而段琰则是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说起来段琰是被魏尚书提拔上来的,作这个假倒也不难理解。” 言下之意,魏浒等人一定牵连其中,不然没理由作假保住段琰的名声。 虽然事情如此显而易见,但光凭一封密信做不了什么,不过既然段琰不干净,那么提拔他入京的一些人,也注定没有几个是干净的。 叶池不作声地叹了口气。他不是很喜欢牵扯进这些,官官相护有时是很复杂的事,往往牵连的人太多了之后,连皇帝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时小皇帝也将信读完了,他觉得这个字写得确实好看,但不至于让叶池如此激动,所以还是人的问题,看来这个霖州州牧真的很有问题。 “叶大人,你回京这么久都没怎么与朕说说秦州的事,不如今日我们就去下棋罢。” 叶池微笑道:“好。” 确实,魏尚书那边的事急不得,小皇帝更明白这个道理。 他牵着明帝的手到了御花园,小皇帝则是一直垂着脑袋,忧心忡忡的样子。 魏浒是什么人呢,是孙余将军的好友,孙将军是什么人呢,是他母后的堂弟,也是当朝国舅。他也当了快五年的皇帝了,谁和谁一派再清楚不过,太后注定是和廉王站在对立面,实在太头疼了。 叶池倒没有小皇帝那么心事重重,下完几局后便将他送去了太后那里,整个人都显得春光满面的。 早晨长素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捎来一封信,说是霖州来的。澹台薰给他回信的时间一般比较固定,这突然间多了一封简直令他不敢相信,甚至在思考会不会是什么别的人寄来的,但仔细一想在霖州没有别的熟人,于是他还是将信拆了开来。 熟悉的信纸,熟悉的字迹,而且——竟然写了三个字! 他原先想过澹台薰下一次送来的回信,大约会是“我很好”、“非常好”等等,虽然说起来没什么值得期待的地方,但至少能收到她的来信知道她很平安,他便就心满意足了。 但——信中写的三个字,竟然是“很想你”。 叶池强忍住了立即雇一辆马车前去霖州的冲动,转头与长素道:“裱起来。” 长素:“……” *** 那日之后,尽管对刑部有猫腻一事心知肚明,但叶池与小皇帝之间的默契也素来好,没有提起关于段琰丧命的内情,但御史台那边却传出了风声。 风声不知是从何而起的,先是说有御史要弹劾某位官员,而御史台就那么些人,很快这些人便打听到是许之焕要采取什么行动。 百官之中的八卦也多,这许之焕自上任以来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他们倒也有些怕,一听说要弹劾的对象是刑部的魏尚书,纷纷松了口气。 毕竟京官就怕有人抓着不放,魏浒那边近来老实得跟兔子似的,突然传出这么件事,连叶池都略略惊讶。 按理说许之焕身为御史中丞,自然是弹劾过不少人,但突然说要对魏浒下手,在这个节骨眼上未免太巧了。叶池猜测大约是廉王那边给许之焕漏了风声,一日退朝后便去询问了一次,果不其然证实了猜想。 “是有这么回事。”廉王轻描淡写道,“本王差人在许大人面前说了几句闲话,以他刚正不阿的性子固然会往下查,不过也只有这回才有用。” 许之焕固然值得利用但也不傻,许家素来无意参与这些斗争,若非魏浒的确有贪污受贿的嫌疑,这条路也走不通。 叶池有些无奈。无论这回是否能查出什么来,许之焕必定会觉得是他在背后做的手脚,这下与二焕兄的关系就更加不会好了。 小皇帝也对这件事有大概的把握,很快收到了弹劾魏浒的奏折,然而令他惊奇的是,这份奏章不光是弹劾,还多了一封地方送上来的认罪书,是由秦州州牧所书,讲述在霖州任职时被段琰胁迫贪污,私吞赋税,一抖抖出来七八个名字,许之焕在朝上面参时,一干人脸都绿了。 魏浒当即跪下,面色煞白道:“请陛下明察,臣等愿为朝廷肝脑涂地,断不会做贪赃枉法之事!”他看向一旁的许之焕,“许大人在弹劾梁侍郎时曾有伪造罪证的前科,陛下切莫听其一面之词。” 好啊,想玩覆劾。许之焕默不作声地往叶池那边看了一眼,续道:“陛下圣明,此次弹劾魏尚书并非由微臣自行查访,而是接到告发,且证据确凿。秦州州牧丁文通不日便会被押入京城,届时自有分晓。” 明帝早就料到这一幕,望着许之焕道:“许爱卿,方才魏爱卿说你伪造罪证,可有其事?” 许之焕面不改色道:“禀告陛下,此乃污蔑。” 小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按理说此事应当交给三司审核,但无奈这主谋之一就是刑部尚书,而当初魏浒伪造了口供,参与此事的恐怕不只他一人。 贪污大案往往很严重,小皇帝看了看廉王,最终决定将魏浒等七人关押,此案交给御史台与大理寺审理。 小皇帝退朝之后苦着脸,死活没敢去向太后请安,听前来看他的锦淑公主说,太后在寝宫里砸了东西,就更加不敢去了。 倘若魏浒等人一倒,有勇无谋的孙将军固然一时会消停下去,太后眼看着廉王独大,儿子年纪小又对这个摄政没什么防范,她一肚子火没地方发。 叶池对此事倒没有特别惊讶,卫国政治开明,贪污被发现是迟早的事,尤其那帮御史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过令他有些好奇的是什么人上书给了许之焕。 深秋将至,天气一下子萧瑟了起来,那位被押的丁州牧也到达京城,不过他承认错误的态度非常好,极其诚恳地请求治罪。他在第一回被贬的时候就料到魏浒那边会出事,一听到风声就来请罪了,将段琰等人当年在霖州的弯弯绕抖得一干二净。 主动承认错误还有保命的机会,要是等着被抓就回家洗脖子吧,何况他的罪证的的确确掌握在一个人的手上。 证据确凿,许之焕弹劾有理,此案很快落定下来。朝中的局势一直在细微地变化着,叶池觉得这回的确是欠了许之焕一个人情,在回府之时粲然唤道:“二……璀敬兄。” 许之焕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清远兄有何事?” 叶池叫下他其实是想问问,为何他对霖州的事会如此了解,但想想又觉得不适合这般问,于是改口道:“璀敬兄如此清正廉洁,不惧权贵,本官着实佩服。” 许之焕不懂他为何突然顶着这么张温和亲切的脸拍马屁,诧异地皱了皱眉。 他其实最想弹劾的就是眼前这个人了,就是因为这个人,御史台那帮下属每天只要竖起两根手指头就知道是他来了,连女官们跑来搭话都只是为了喊一句“二焕”过把瘾,想他一个玉树临风的贵公子……不提也罢。 叶池言罢便择另一条路走了,转身之时,恰好有一辆马车徐徐驶过,秋风吹得车帘微动。 *** 傍晚回家之后,长素前来告知大长公主邀他前去吃饭。叶池年少时也经常去公主府帮忙誊写一些东西,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倒是许久没有正式拜访了。 他让长素简单准备了一下,提着礼物前去赴宴,才知原来小皇帝和锦淑公主也来了,道是兄长怀王那边想让她尽快回去,估计在入冬之前就会走了。 席间锦淑公主的话不多,肤色在烛光之中显得白里透红,走过来与叶池敬了杯酒:“叶大人,还记得本宫曾托姑姑带给你一首诗么?” 叶池固然记得有这么回事,但那时觉得公主是心血来潮,如今倒不知该怎么回答。锦淑公主淡淡一笑,也没再多问什么,忽然来了句:“本宫这次入京,也是想来看看叶大人的。” 她说着将酒一饮而尽,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太烈,竟突然咳嗽了起来。一旁的宫女连忙扶着她去别处,叶池为了不显得尴尬,与安原大长公主告辞后便带着长素走了。 苏玞送他们到门口之后,与长素一同去牵马车。叶池喝了一些酒,微凉的晚风吹在他的脸上,分外惬意。 他就这么站了一会儿,抬头看看月亮,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以为是长素来了,但听声音又有些不像,正要转头时忽然被人拽住了手。 手上的触感是冰凉的,但力道强到他根本无法反抗,胳膊动弹不得。 紧接着,他整个人被按在墙上抱住了。 第50章 「跌倒」 夜幕之中一片漆黑,叶池只能勉强看到人影,感到有一个小小的身子张臂将他环住,可怕的是力气大得惊人。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以为自己被打劫了,然而在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时,脸霎时间红了。 “嗷!” 来不及思考是不是酒喝多了出现了幻觉,叶池伸手将对方轻轻搂在怀里,还不自主地嗅了一下,低声唤道:“阿薰?” 对方没有回答,将他的脑袋往下摁,强势又霸道。 “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是你。”他的嗓音温和又带着暖意,如此清晰的触感决不是幻觉,“什么时候来的?” 澹台薰依然沉默着,闷了好一会儿才道:“刚刚。” 她其实是今日下午便到了,但一路风尘仆仆又有许多事情要打理,故而直到晚上才去丞相府拜访,谁知叶池却不在家中。 门房告诉她叶池与长素去了安原大长公主那里,她不方便去打扰,遂出来散散步,可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里,正巧看到叶池站在月光之下,因为光线昏暗,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声音,叶池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拍了拍她的脑袋,另一只手则是搂着澹台薰的腰,轻轻摁了一下,“你是不是瘦了一点?” 澹台薰条件反射似的想要躲开,但还是忍住了,将头埋在他怀里,“赶路比较匆忙,所以没时间吃饭。” 她答话的口气始终一本正经的,与先前毫无变化,但正是这样的声音令叶池如此安心。 天色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听到她在耳边说话,比什么都要踏实。 他没有去问她为何会突然跑来京城,只是握紧了她的手。这时长素与苏玞牵着马车走了过来,一看见二人,惊讶地捂着嘴往旁边躲。 “出来,我知道你们在。” 叶池冷不丁的声音让二人只好乖乖走出来,长素忍不住问:“澹台大人,你来京城之前……怎么也不送一封信来?” 澹台薰几乎没什么变化,秀丽玲珑的小脸如清水芙蓉,唯独个子似乎长高了一些。不似平时穿着鲜艳亮丽的红色劲装,她此刻身着一袭酡颜罗裙,在月光之下显得柔美动人,但因常年习武,眉间的英气是自然而然的。 此时的叶池看不到这样一幅画面,委实有些可惜。 澹台薰波澜不惊道:“因为我也很仓促。”她看向叶池,“不过你可以当作一个惊喜。” 这话若是从普通女儿家口中说出来的,必定是儿女情长,但由她来说,却有些令人哭笑不得。 叶池温和笑笑,这话是他的阿薰说的,甭管是不是儿女情长都够了。 澹台薰看他一直在傻笑,估计是喝多了,遂催促他上马车,恰这时又有脚步声传来,竟是方才去醒酒的锦淑公主与侍女走了过来。 公主回来时没看见叶池,便想前来送送他,谁知一眼便瞧见了这个亭亭玉立的陌生姑娘,而叶池则是矮身登上马车,清俊的脸上笑容满得要溢出来。 锦淑公主淡淡看了看澹台薰,与她相视一眼。 这气氛再傻的人也该看出来尴尬了,苏玞忙道:“锦淑,长素会把叶池照顾好的,我们先回去罢。” 锦淑公主点点头,没有多问什么便转身回去了。 澹台薰虽然并不确切知道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份,但从装束和气质上也能猜到个大概,目光变得有些微妙。 京城啊……确实不简单。 *** 澹台薰这次入京的确赶得很急。 魏浒那桩贪污案的罪证大多都已被销毁了,但因牵扯人数太多,不慎在霖州留下了几个活口,除了上一任霖州州牧之外,还有一个便是衙门的师爷。 师爷发觉她起了疑心之时,正是京城那边传出消息的时候,不想回家洗脖子,便想重新上演段琰遇害的一幕,将责任全部推给澹台薰。 后来的事就没什么悬念了,她解决掉了师爷派来的杀手,还获得了上任州牧的罪证,于是一方面书了封信去秦州给丁文通,另一方面上报御史台。 那位州牧大人本就胆小如鼠,当即上书弹劾了他自己,而吏部那边,也很快召澹台薰入京了。 州牧的考核往往是三年一度,但这次贪污的官员落网有她一部分功劳,再加上许之焕向明帝禀明了此事,随后便有了这次破格提拔;廉王的的确确是给了她一次机会。 澹台薰晨起后洗漱一番,本想换回原来的劲装,但想想还是穿得朴素一些,随后便下了楼。 昨日叶池想带她一同回去,但她早已找好了住处,便回绝了。 她出门时伸了个懒腰,下到大堂里恰好看见叶池在外面捧着一盒东西等她。 这个画面在秦州时再普通不过,然而如今到了京城,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欣喜在里面。叶池同她一样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个俊朗温润的年轻公子,眉目清澈,身如玉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令她不自觉地会心一笑。 “阿薰,你喜欢吃的点心。” 澹台薰点点头,将东西接了过来,走两步后发现他仍是笑眯眯的样子,退回来道:“我已经不是霖州州牧了,我来了应该就不走了,所以你不用一副我明天就要走的样子。” 半年未见,重逢固然是喜悦的,但他们表达喜悦的方式不尽相同。她从来不是个热情的人,故而除了拥抱之外也不知该如何表达。 对她来说,能见到这个人平安,看着他脸红,是世上最实实在在的事。 叶池略略尴尬地一笑,这个重逢对他来说确实也太平淡了,他曾经思考过要用八抬大轿去把澹台薰从霖州接回来,最起码也应该是他亲自去接啊,却没想到她会一个人骑着马风尘仆仆地来到京城。 一想到这个他便有些不大高兴,淡淡道:“我送你去吧。” 澹台薰看了他一会儿,以为是方才的话说得太过不冷不热,于是不顾二人还站在外面,就这样伸手抱了他一下,果然瞧见他脸红了,于是满意地点点头。 这次召她入京并非吏部的决断,而是明帝亲授的旨意,将她直接丢去御史台,封了个六品的侍御史。州牧的品阶一般根据地方的情况,如封州便是五品,霖州则是六品,虽从品阶上讲没什么变化,但直接听命于帝王,在职权上委实提升了一大步。 刑部那边出了事,一干人被拉下马,下面的小官也是诚惶诚恐的,这时吏部就忙了起来,原先待定的几个也都升了上去。 她一直都在追赶叶池的脚步,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永远也够不着,至少她在一步步朝着他接近。 “我原本以为还要过很久才能见到你。”叶池忍不住笑了笑,像是松了口气,“阿遥他们还好么?” 看他的样子显然是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澹台薰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我没有来及回去看,不过他们来信说过得很好,等过了明年夏天,阿遥在小学的课程就上完了。” 听到这个回答,叶池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时光飞逝。转眼间阿遥都要十二岁了,与他同岁的明帝也在慢慢长大;时代变化万千。 澹台薰转头与他相望,街市繁华,人潮不息,却只有他们驻足停留。她突然拉起了他的袖子道:“我们先去吃一顿早饭罢。” 叶池点点头,看着时辰也还早,遂带着她去了城中的一家煎饼铺子,笑道:“这里的煎饼很有名的,我小时候时常来吃。” 澹台薰端茶杯的手顿了一下,回想起乐瞳先前与她说过的话,默默应了一声。 这时伙计跑过来上茶,盯着叶池看了一会儿,突然惊喜地笑道:“叶大人,你可真是好久没来了啊!” 一般与叶池说过话的人他都记得,自然也知道这个伙计叫阿黄,从小在煎饼铺里呆着,是个自来熟。叶池笑道:“近来过得如何?” “上个月刚娶了媳妇儿……”伙计说到一半,看了看澹台薰,“没想到叶大人也成亲了啊,叶先生先前老来抱怨你还不成亲,这下你可算能堵住他的嘴了!” 伙计刚一说完邻桌便唤他倒水,遂笑着转身离开。这句话无疑是引起了澹台薰的注意,疑惑地问:“叶先生是谁?” 叶池平和地笑道:“我爹。” “……诶?”澹台薰陡然愣了一下。虽然也没有人明确告诉她叶池是孤儿,但因为从来没听过关于他家人的事,她便自然而然地认为叶池的父母都去世了,“你……爹?” “是啊,有空带你去看看他。”叶池说完便有些为难的样子,“不过他的脾气太坏,你可能接受不了。” 澹台薰依然沉浸在惊讶之中,只愣愣地点头“哦”了一声。 这顿饭的后来她便一直在猜测,甚至连不知不觉将煎饼吃完都没发觉,直到叶池提醒她快要迟到了,才连忙狂奔去了御史台。 御史台是个较为清净的地方,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毕竟不是谁都适合这个地方,一得不要脸,二得不怕死,满朝文武中或许只有许之焕名副其实。 澹台薰赶到的时候没看见其他同僚,只瞧见许之焕一人坐在转笔,勾起眉道:“你第一天就迟到啊。” 她先前也与这个脾气古怪的人打过交道,正经答道:“我的官服还没有赶制出来,今日只算是报到。” 许之焕停下手中的笔,又看了看她。 其实他先前许过一个愿,就是想要个年轻姑娘来当下属,毕竟每天对着这么群男人实在眼疲,但他着实没想到这姑娘来是来了,却是那个凶残得令他有些害怕的澹台薰。 他觉得以后许愿的时候,一定要跟老天爷说清楚附加条件。 “对于迟到的事我很抱歉。” “不必了。”许之焕沉默了一会儿,“诏书我已经收到,你明日就可以正式来了。” 澹台薰露出浅浅的笑容:“好,多谢大人。” 许之焕不自在地动了下肩膀,摆摆手示意她走。 先前打过照面之后,澹台薰也听叶池提起过这个人,虽说有些奇葩但据说是个难得的好官,故而她客客气气地道别之后,在御史台熟悉了一下环境才离去。 叶池这边正好是午休,因年终了实在忙碌,小皇帝偶尔甚至没时间上朝,一头扎在御书房里,有事启奏无事滚蛋,也省了一干闲人的工夫。 小皇帝坐在叶池边上,他早就听闻了那位传说中的霖州州牧已经到达京城了,却一直没空去见,也不好意思跟廉王提起,怕对方说他玩心太重。 今日他起得甚早,未至午时便将要看的奏折处理了一大半。叶池喝了杯水,似是也有些疲倦,伸展了一下双臂:“陛下,微臣想先出去散散步。” 小皇帝自然是准许了,不过觉得他在这个点出去散步很不简单,指不定就是去见那传闻中骑在他身上的姑娘的,遂蹑手蹑脚地跟着叶池出去了。 叶池是真的出来散步的,因为太过疲惫,他没注意到小皇帝跟着。明帝觉得自己的跟踪手段实在高明,哪知半路上却遇见了从御花园那边来的锦淑公主,连忙将她也拽到了遮蔽处。 锦淑公主被他吓了一跳,但也清楚这个皇帝侄儿的贪玩,依旧是端庄大方的姿态,莞尔道:“陛下怎么了?” “嘘——”小皇帝伸出手指抵着嘴唇,指了指叶池的方向,“叶相不知道要去见谁呢。” 锦淑公主的目光沉了一下,其实他们躲在假山后边委实算不上高明,但神奇的是叶池始终没有注意到,遥见对面走来一个陌生姑娘,正是那天晚上见过的。 澹台薰原本是不想来找叶池的,但许之焕在她走前又跑过来交给她一封信函,要她带给叶池去。她人生地不熟委实不应该乱跑,可没想到二人一个往外一个往里,倒是真的在路上遇见了。 叶池撞见她的时候很惊讶,他虽然不是很在乎自己的面子但他在乎澹台薰的面子,总觉得光天化日之下她突然跑过来拥抱他不太好,还特地往后退了一步。 “阿薰,现在是大白天……” 澹台薰幽幽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不作声地将手里的信递了过去。 哦哦……居然是特地来送情诗的么? 叶池更加犹豫了,依然站着不动,终于令澹台薰有些不耐烦了。 “过来!” 她这句话说得还挺大声,虽然路上没什么人,但躲在后面的小皇帝与锦淑公主显然是听到了。明帝虽然隔得远,但真切感受到了这股扑面而来的霸气,于是他很惆怅,觉得这姑娘有望发展成第二个安原大长公主。 锦淑公主不想再继续看下去,正想起身走开,却看见那边的叶池却突然得令似的,立即听话地向着澹台薰走了过去,可因为走得太急没看地下,不慎被石头绊了一下。 他陡然间笔直地栽了下去。 公主的身子也跟着抖了一下。 第51章 「添堵」 澹台薰就这么看着叶池在她面前栽了个脸朝地,这个动作突然到连她的反射神经都跟不上,愣了一会儿才上前将他扶起来。 “你……没事吧?” 他们不过隔了几步的距离,而叶池的脚尖恰好踩到一颗石子,一崴就这么栽下去了。澹台薰觉得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忍不住问:“摔到哪儿了没有?” 这条路上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是那么偏,走过路过的几个都停了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叶池趴在地上,一时间连自己要去哪儿都忘了。 “……没事。” 叶池的手支在她的胳膊上,澹台薰的俏脸就在他面前,白皙的肌肤宛若凝脂,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一只脚不慎又踩到了另一只,结果便是整个人拉着澹台薰一道跌坐了下来。 “……” 澹台薰从前便知道他不适合练武,但着实没想到他会摔第二次,几乎是被他压在身上,好在她一只手臂撑在后面没有躺下去,不过身子突然僵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看那只放在她胸前的手。 叶池这会儿摔了第二回,只觉得手上碰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迎面而来的一巴掌抽了出去。 “……!” 这回是真的躺地上不动了。 澹台薰几乎是条件反射出了手,她常年习武,对于突然袭击采取的行动亦是非常直接。她紧张之下脑子里霎时空白了,登时猛地站了起来,将手里的信交到叶池手上:“这是……许大人交给你的,我先走了。” 叶池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愣愣地看看手心,很快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捂着嘴脸也红了。 他抬起头看看周围,几个围观的人立刻撒丫子跑了,连锦淑公主也揉了揉眉心,有些不适地告辞了,只有小皇帝仍然在后面耐心看着,神色严峻地叹了一口气。 这要是真入赘了,得受多少苦啊! 他坚信叶池并非如外面传的那样变态了,一定只是在秦州受了什么刺激。 既然刺激的源头找到了,他便有他的办法解决这件事。 *** 小皇帝回宫后便开始琢磨把澹台薰撵回地方的策略,但他并不敢与廉王一同探讨;坐皇帝的要贬个什么人再简单不过,但别人没招他没惹他,而且这个人先前还是他提拔上来的,就没那么好办了。 于是他琢磨了一宿,准备先见一见澹台薰,指不定对方说了什么冒犯他的话,便可以顺理成章把人送回霖州去了。 次日,小皇帝一大早命太监将人传唤来,本着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原则,他最初的打算也只是和澹台薰聊聊,只要这个姑娘不再欺负他最看重的大臣,事情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前去办事的太监先前便知道小皇帝对那名新来的御史不待见,把他的意思理解岔了,觉得让皇帝添堵便是让他们添堵,于是决定让手下的小太监去给澹台薰添堵。 卫国的太监权力不小,但之所以是太监是因智商不高,觉得皇帝都发话了,固然不用再担心别的事了,反正不过是个小御史,于是当天就拎着几桶颜料去澹台薰每日路过的地方埋伏了起来。 澹台薰将人拎回御史台的时候,小皇帝还不知出了何事,还奇怪怎么人到现在都没来,看了些奏折之后终于等来了人,可来者却不是澹台薰。 当廉王板着脸走进御书房的时候,小皇帝当即坐直了腰。他年纪小归小,几年的皇帝不是白当的,察言观色很在行,可就算不在行他也看得出皇叔生气了。 廉王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坐在他身旁叹了口气,良久才道:“陛下平时贪玩无妨,但指使太监去刁难朝臣,是不是有些过了?” 小皇帝听得云里雾里,但很快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天命人打了太监,随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敢再提此事。 这个结果固然是传到了澹台薰那里,但她并不知晓小皇帝的事,只当作是新官上任有人想给她个下马威;不过身为御史之一,这也好理解。 御史台大多是文书工作,主要是接收检举以及监督官员,与她同期的还有几人,一是新来的二是职位低,除了没事找事去写劾章,大多时候不算特别忙。 总而言之,管理很统一,完全无法像在地方那样一官为大。 澹台薰办公的地方一共有四个人,三个是新来的,余下的那个已经五十多岁了,就坐在她对面,名叫洪扬。 可惜此人辜负了这个名字,生平最大的建树就是写了封劾章骂丞相,当然骂的并非叶池,而是叶池的上一任。 当年的老丞相和先帝的年岁差不多,仗着家族关系老眼昏花之后还是霸着官位不放,还听信谗言提拔了一些光吃不动、唯独说话比蜜还甜的害虫。洪扬那时也是闲着无聊,无聊了干什么呢,弹劾吧,反正前面有好些人都提出要罢免丞相,不在乎多他一封劾章。 不知道是因为这份劾章写的太好还是他走了狗屎运,廉王特地将这封劾章拿出来在先帝面前诵读了一遍,先帝听后终于决定不能再拖下去,当天就把人给罢免了。 此后,洪扬的劾章就出了名,本以为终于等来了升官发达的机会,可先帝却只是不疼不痒地“哦”了一声,升官的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这样的人往往对官阶比较敏感与执着,事实证明也是如此,澹台薰将许之焕给她布置的东西做完之后,一抬头发觉洪扬在对面看她,于是冷不丁问:“有事么?” 洪扬耸耸肩道:“这是许中丞交给你的?” “是的。” “你们先前就认识么?” “见过面。” 洪扬觉得有些无趣,官场上的人都喜欢弯弯绕,偏偏这姑娘说话总是很直接,直接到有点无聊,而且她是从地方上来的,并非那些新来的进士,故而也不是那么好糊弄。 “噢……如果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问老夫。” 澹台薰道了声谢便收拾东西去找许之焕了,走两步听见有人跟了出来,回头一看才知是坐在她斜对面的年轻姑娘,比她早几天进御史台,微笑着走过来,指了指她手里的文书:“澹台大人,这些东西……能不能让我去送啊?” 这姑娘比她大个几岁,和谁说话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但不清楚底细。在御史台升官并非由长官决定,故而讨好许之焕也没有什么意义。澹台薰不是很理解,不过这正好省了她一趟路,遂将文书递了过去,颔首道:“那麻烦你了。” “不不不,是我谢你。”姑娘抱着东西,兴高采烈地走了。 冬天基本已经来临了,气候虽然不是那么冷,但天黑得越来越早,收工之后澹台薰去外面吃了顿饭,谁知突然下了一场小雨,好在很快就停歇了。 京中的官员除了应卯必须准时之外,只要不擅离职守,几时离开没有特别硬性的要求,亦不用烦扰大晚上的有人去衙门哭诉。 先前元子翎托人送了封信来,让她在元家落脚,但她想想后还是拒绝了,在一条较为安静的街上租了间屋子,除了价格贵一点,与以前的生活倒是没什么不同。 这日她回家的时候看见门口坐了一个人,以为是邻居走错了门,凑近一看才知竟然是叶池坐在外面等她,看见她之后,粲然笑道:“阿薰你回来啦。” 他坐在这里看起来怪可怜的,要是不注意那身衣裳,绝对没有人会想到他是当朝重臣之一。 澹台薰默默问:“你等了很久了么?” 叶池摇头:“我刚来没多久。” 她不作声地开门,低头看了一眼地上他坐过的位置,比周围要干许多,估计是晚饭前就来了。 叶池没有注意到她在想什么,有些紧张地问:“没受伤罢?” 澹台薰知道他指的是那些太监的事,耸耸肩道:“没有。我制住一个人之后,另外一个人逃跑的时候自己跌进颜料桶里了。” “……” 叶池看她说得一本正经,突然想起上回跌跤被她抽了一掌的事。女孩子有保护自己的意识固然是好,但澹台薰显然是过头了的那一类。 若是以后要成亲……这是个麻烦事。 澹台薰租的屋子不算大,但一个人住足够了,她知道叶池没吃饭就跑过来了,但她会做的东西有限,于是叶池顺理成章将饭勺拿了过去,微笑道:“我来罢。” 澹台薰点点头,就这么坐下来盯着他看,不知在想什么。 叶池系着襜拿着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忙起来的时候额上还挂着点点汗珠,清俊好看的脸是如此专注。 她突然走过去抱住了他。 “……!” 叶池被这一突然袭击吓了一跳,因为是从背后被抱住的,他看不见澹台薰的表情,只能低头看到她的纤纤细手环住了他的腰,如以往一样抱得很用力。 像做梦一样。 “我觉得我对你一点都不好。” 叶池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个,她不是这般多愁善感的人,估计是听到了外面的什么流言蜚语,比如什么叶相在家被绑起来滴蜡烛之类的话。 他轻轻握住澹台薰的手,转过身来凝视着她,微笑:“你喜欢我么?” 澹台薰点点头。 “那就行了,你以后可以学着怎么对我好。” 叶池说完将手放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她的额头。澹台薰不懂得怎么待人好,这无妨,他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相处。 他轻轻在她的额头上啄了一下,但这回澹台薰没有下意识地向后躲,闭上眼嗅了嗅什么,突然道:“糊了。” 叶池惊了,连忙将锅里的菜盛了出来,虽然上面还好,但下面已经焦了,看这样子应该是不能吃了。他叹了口气,干脆又煮了一锅水,惋惜道:“我们下面吧。” 这个是澹台薰会做的,与他一同忙碌一阵后,很快下了两碗面,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她虽然先前吃过东西,但这是叶池亲手做的,再怎么说也得吃完,可没吃两口便有些难受地捂着半边脸。 叶池问:“不好吃么?” 澹台薰摇头,依然捂着脸,“难受,好几天了。” 叶池琢磨着她是牙出了毛病,因为澹台薰喜欢吃点心,虽然生活习惯很好,可点心还是点心,对牙不好。 “张开嘴让我看看。” 她听话地张开了嘴。 叶池凑过去端详了一番,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澹台薰立即合上唇,继续捂着脸道:“出问题了么?” 叶池沉默片刻。 “长智齿了。” 第52章 「智齿」 澹台薰捂着脸看着他,舌头轻轻往后舔,虽然够不到,不过好像疼的地方确实就是那里。 母亲在怀阿遥的时候也长过智齿,大夫曾跟她说如果父母有,孩子也长的几率比较大。澹台薰当初只是听着,以为要年纪很大才会长,故而这几天没有想过是长智齿了。 “这个年纪也会长么?” 叶池道:“这个因人而异。” 她沉默了一会儿,“要拔掉么?” “你再张开嘴给我看看。” 澹台薰听话地又张开嘴,这回叶池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微微蹙眉。澹台薰的贝齿又白又整齐,很精致,唯独下面的两颗智齿看起来有些突兀,一颗长出来了,另一颗刚刚冒尖,难怪她会觉得难受。 “我知道一个大夫很擅长这个,过几天带你去如何?” 澹台薰想了一会儿,她没拔过牙,准确来说是压根没怎么看过大夫,回回徐大夫上门给阿遥看诊的时候,都觉得这父女俩身体好得不可思议。 叶池以为她是怕疼,摇头轻笑道:“大夫口碑很好,应该不怎么疼的。” 澹台薰终于点点头,闷了一会儿,小声道:“那你陪我去。” 叶池愣了一下,霍然间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开始依赖他了,喜滋滋地将面吃完了。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澹台薰知道他晚上视力不好,想要送他,可叶池说不用,提了四盏灯回去,像个发光体似的走了。 长素提着灯站在街口,老远便看见那闪闪发光的叶池走了过来,连忙上前道:“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方才廉王殿下让人送来一封信,说让你赶紧看看,我已经放在你的书房里。” “好。”叶池点头道,“你去给季大夫传个口信,问问他何时有空。” 长素愕然道:“公子有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是阿薰长智齿了。” 长素听罢这才松了口气,领着他回府,随后去厨房烧水了。叶池回到书房后打开了廉王的那封信,仔细看了一遍,不由皱了下眉。 先前许之焕托澹台薰交给他的那封信,说的也是这件事,不过事情发生的顺序是一前一后。 二王爷怀王是锦淑公主的同胞哥哥,一直对京城这个地方有偏见,因为他只比廉王晚出生几天,结果对方是摄政,而他只是个普通的王爷。他之前便送来好几封信催促公主回封地,可锦淑公主迟迟未归,于是就亲自上门来要人了。 卫国的藩王没有兵权,在封地之中也有人监督,不能任意妄为,是以便换来了可以满天下乱跑的特权,反正也造不了反,跑就跑呗。 偏偏怀王入京的时候撞上了锦王,两人之间本就水火不容,谁也不肯让路,还没到京城就杠上了,手下的随从吵成一片,后来不知是谁吼了句“来咬我啊”,另一方就真的放狗了,场面乱得鸡飞狗跳,于是两队人马都被扣在了封州。 如果单看这件事,实在是滑稽到了荒唐,但先前许之焕送来的信,却是给叶池提了个醒。 信的内容也很简单,说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廉王对弟弟的小错总是罚得不痛不痒,要是不想以后被人抓住把柄,还是早日解决掉这件事为好。 叶池知道这个同窗的官场经验比他丰富,况且摄政王本就是一个尴尬的位子,故而第二天便去找廉王商谈了此事。 今日恰逢休沐,小皇帝一早便去选新的太监去了。叶池到达王府的时候,廉王正扶着额头坐在正厅中等他,看起来有些疲倦。 “殿下,封州的州牧软硬不吃,况且有百姓也牵扯进去了,我们暂不知具体情况,或许不那么好解决。” 他这句话便是暗示了让廉王从重处理。锦王的性格一直难以把握,从前也得罪过一些人,但都是口舌上的,最多也不过是罚俸禄或者软禁个几天。如今是真的有人被伤着了,虽然在魏浒那件事之后,太后和孙余那边的气焰消了下去,但难保不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 廉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封州离京城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得到的消息或许不够准确。本王不能离京,便派你去一趟封州可好?” 叶池沉默了,俯身行礼:“殿下是深明大义之人,素来公私分明。微臣始终不明白,为何在此事上您总是有所顾虑?” 京城这边要领人再简单不过,直接让这边衙门的人去领就好了,就算是王爷,伤了人照样是罪。如果是由他去领,等于是要封州那边直接将人放出来,且不谈封州的州牧有多难对付,光是这个行为便会落下话柄。 廉王没有答话,缓缓站起身来望向窗外,背对着他道:“就当本王请求你罢,先把人要回京城再审,至于陛下那边我会去说。” 叶池沉默片刻,“何时启程?” “等你准备好就行。”廉王淡淡望了他一眼,眸子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竟有几分像是愧疚,“我会给你安排一队人马,找几个身手好的护送你。” 叶池点点头,虽然他不是很乐意但也并非没有策略,微笑道:“高手倒是不必,微臣想请求带上一个人。” 廉王看了看他,“什么人?” *** 叶池离开廉王府后,简单了解了一下封州那边的情况。封州离京城虽然不算远,但目前能知晓到的案情实在有限,也不确定究竟伤了几个人,只知没有出人命,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封州州牧的为人也好调查,是出了名的嫉恶如仇不畏权贵,但在了解此人的过往之后,叶池又觉得怀王与锦王一同被扣下,不似表面上那么简单。 他临走前请廉王写了一封信,但没有解释什么,拿着一堆文书回家之后,长素前来道:“公子,我去季大夫那里问过了,他说明天就有空。” 叶池微笑道:“那好,我明天就带阿薰去。”正好也有事情要告诉她。 长素见他拿着这么多东西,便帮他全部搬到书房,收拾到一半听见有人敲门,竟是锦淑公主来了,眼眶红红的,估计是听说了哥哥在封州被扣下的事,面色极为不好。 长素连忙将她请进去,又给她倒了杯茶。与公主一道来的不过两个侍女,看样子来得很急,她捧着茶杯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的样子,抬头问:“叶大人呢?” “叶大人在书房。”长素抓了抓脑袋,“我现在就去请公子来。” 公主闭着眼睛继续坐着,倒是身边的两个侍女一会儿看看这一会儿看看那,托着下巴道:“殿下,这里也不像有女人住过的迹象,看来外面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啊。” 锦淑公主此刻实在没有心情听这个,依然合着眼,片刻之后叶池到了,她忙问:“叶大人,可有封州那边的消息了?” 叶池知道她来也是为了问这个,微笑道:“怀王殿下暂时无恙,公主不必担心。臣不日便会出发,将他们二人接回来。” 公主听罢松了口气,她知道哥哥无恙,也清楚叶池说的话有一半是在安慰她,但无论如何她是怀王入京的理由,若非她不肯回去也不会出这么大的事。 叶池看她依然没有离去的意思,问:“不知臣可否拜托公主一件事?” 锦淑公主眸子一亮:“何事?” “写一封信给怀王殿下。”叶池解释道,“如果想把他平安从封州带回来,态度是关键,所以要请你帮一个忙。” 公主点点头,照着他所说的提笔写了封信,末了突然道:“叶相会不会觉得,本宫不愿回去实在任性?” 叶池没有答话,只是将信接了过来,旁边一个侍女实在看不下去了,嘟着嘴道:“要不是怀王殿下逼着公主嫁人,我们也不会千里迢迢躲到京城来……” 小丫头说到一半被公主瞪了一眼,立即不敢再往下说了。叶池依旧没说什么,只是有些尴尬地笑笑,谁知门房那边又说澹台薰到了,几人都很惊讶。 一般没什么特别的事,澹台薰是不会主动上门找他的,也就是说肯定出了什么事。叶池连忙前去,瞧见澹台薰捂着半边脸站在门口,咬着唇不肯说话。 “疼么?” 澹台薰摇摇头,不肯把手放下来,直到叶池拽着她的手,才露出被她捂着的半边脸。 好像……确实有点肿。 叶池吩咐长素送公主回府,随后将澹台薰带到偏厅,有些心疼地端详着她的脸,让她张开嘴,可这回她死活不愿意。 其实若只是普通的疼,那她完全能忍,从儿时习武到现在,不知摔过伤过多少回了,偏偏这也不能完全算疼,又酸又胀,连说话都很难受。 “酸……”她好不容易吐出了一个字。 “我知道我知道。”叶池忍不住笑了,“明天就带你去大夫那里,然后就不酸了。” “真……” “真的。” 澹台薰这才满意地继续坐着,可她还是疼,虽然不吱声,但叶池光从脸色就能看出她有多难受,估计也没吃什么东西。 那边的长素前去送锦淑公主,可回到堂中却不见人了,连忙追了出来,看见公主正在往偏厅的方向走,惊得不知该怎么办。 叶池坐在澹台薰的旁边,忽然被她推了推,看她指了指门外。他不理解澹台薰想说的是外面有人来了,以为她疼得受不了,遂将手伸了过去,“你要是真的很难受,你就咬我?” 澹台薰摇头:才不要。 叶池没办法,只好抓起她的一只手覆在自己的手上,冰凉的指尖触碰着他的手背,分明是这么小小的手,有时他真的很好奇她的力气都是哪里来的。 “疼的话可以捏我。” 澹台薰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仍然摇头,但突然疼得难受,被他握着的手下意识地在他的手背上掐了一下。 ……疼! 叶池蓦地捂着嘴,低声吸了口气。澹台薰震惊地望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满脸愧疚。 “不疼的。”叶池摇摇头,给她一个安定的笑容,“真的。” 澹台薰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觉得他定是哪里出了毛病。 门外的锦淑公主方才想来找叶池道别,但转了一圈没看见人,走近偏厅的时候听见有人说话,便举步走了过去,正巧听到叶池的声音。 “真的不疼,你掐吧掐吧,我喜欢。” 她的步伐突然间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_?) 第53章 「回家」 澹台薰方才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但以为是长素来了,也没有特别在意,这会儿一偏头便瞧见门口的一袭裙摆——这个人显然不是长素。 她起身走了过去,正好与锦淑公主打了个照面。 第一回见的时候天色太晚,黑灯瞎火的,加上人也很多,澹台薰不太记得相貌但认得这身衣服,在京城里能让一干大臣都恭敬几分的女子,不太可能是朝臣,看年纪也不像太妃,应该只有公主了。 她捂着半边脸,口齿不清道:“微臣搀见殿下。” 锦淑公主有些发愣,看了看叶池又看了看澹台薰,没说话,这时方才的侍女来找她了,小丫头的眼神向着屋子里扫了一眼,即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忿忿不平地嘀咕着什么。 公主扫了她一眼,恢复镇定后道了句:“今日多谢叶相,本宫先走了。” 叶池说要送,但公主摆手示意不必,随后便拖着侍女走了。小侍女依然很不高兴,嘟囔道:“叶大人怎么这样,他肯定知道殿下对他有意的……” 锦淑公主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以后不来了。” 小丫头疑惑道:“为什么呀?” “太变态了。” “……” 偏厅里的澹台薰一直目送公主远去,过了片刻才重又坐回去,盯着叶池看了一会儿。 “她喜欢你。” 虽然早就习惯了她这般直接的话,叶池还是愣了一下,解释道:“公主殿下是来问关于怀王的事的。” 澹台薰的牙还是有些难受,但看着他认真解释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怕我生气么?” 她虽然忍着痛意,但说话还是有些艰难。叶池揉揉她的脑袋,轻笑道:“吃醋了?” 澹台薰摇摇头,虽然嘴上不敢再笑了,但眉间洋溢着暖意:“有人喜欢你,说明我的眼光乳齿好,我会好好照顾你,不会让你被人欺负的。”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叶池已经懒得去纠正她了,虽然很多事她都不懂,但这些话这份心已是纯粹到不能再纯粹的表达。她正是这么想的,没必要去改变。 澹台薰说了这么多话之后果然又难受了,吃痛地“唔”了一声。叶池没办法,只好赶紧将她送回家,叮嘱第二天会来接她去看大夫。 次日叶池一早就在澹台薰家门口等着了,过了一晚上之后她更难受了,不托着腮帮子就觉得疼。叶池觉得好笑又有些心疼,赶忙带着她上马车去了季姓大夫那里。 季大夫以前是太医,医术很高明,因曾经劝说先帝不要吃太多油炸的闹了矛盾,拍拍屁股走人了。先帝一直想把他找回来,可人始终不肯,直到先帝驾崩才回了趟皇城。 叶池到的时候很早,医馆里还没什么人,门口的小厮先前便知道他们会来,笑着迎上去道:“叶大人,老爷已经在里面等着你了。” “好,我们现在就进去。” 叶池冲那小厮微笑,澹台薰也跟着点点头,一进门便瞧见一整面墙的药柜,一个穿着男装的姑娘背对着他们整理药材,回头笑道:“哟,你们来啦。” 叶池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乐瞳,有些惊讶。澹台薰却是耸了耸肩,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但因她的双唇几乎只张开了一个小缝隙,根本听不懂。 乐瞳解释道:“我是从霖州过来的,比澹台大人到得还早。” 澹台薰满意地点头。 叶池先前便知晓乐瞳的师父是京城的大夫,但一时没有把她与原太医联系在一起,难怪她的医术如此高超。 乐瞳让澹台薰坐到一张椅子上,面带笑容地盯着她红红的脸。澹台薰的样貌精致可人,虽然好端端红了一片有些奇怪,但却是与平时不同的美,真的像个小姑娘一般。 “把手拿下来。” 澹台薰摇摇头:拿下来就更疼了。 乐瞳无奈,这时有一人从里屋走了出来,是一个高高瘦瘦的老人,但看起来很有精神,眉眼淡淡地在屋子里扫了一圈,与叶池道:“坐下来罢。” 叶池听话地坐在澹台薰边上,将手伸了出来。季枢不慌不忙地取了垫枕支在他腕下,把了一脉后,依然面无表情:“调养得不错。”他看了看澹台薰,皱了皱眉,“这么快就成亲了?你不会是听了那些庸医的话吧?” “没有。”叶池连忙摇头,“我和阿薰还没有成亲。” 季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皮笑肉不笑:“那就好。所谓什么房中术能包治百病都是胡扯,你记得多吃些清淡的,多出去走走。听老夫的话,包你长命百岁。” 澹台薰突然支吾道:“房中术是什么?” 叶池的脸颊微微发烫,季枢倒是坦然解释道:“以后你就懂了。” 澹台薰低头沉思了一会儿。 叶池先前发温病的时候找季枢看过,本以为开两副药就可以走了,但季枢却要他隔段时间来复诊一下。他身体不太好,但儿时吃的不好的人大多有这样的通病,故而也只是偶尔才来这里一趟。 季枢又跟他说了半天关于如何长命百岁的方法,讲完之后叶池才道:“季大夫,阿薰她……” “我知道,长智齿了,昨天长素说了。” 季枢打断了他的话,又转头看向澹台薰,不冷不热道:“背靠在这里,张开嘴。” 澹台薰没见过这样的大夫,往叶池那边看了一眼,听话地靠在墙上。季枢让她张嘴她也张了,举着一个小小的油灯在她唇边照了一照,回头与乐瞳道:“把药拿来。” “好嘞。”乐瞳得令后即刻去里屋取了一小瓶药来,递到季枢手上,神采奕奕道,“师父,这药这么灵啊?” “看着不就知道了?” 澹台薰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叶池见状轻轻握住她的手,微笑道:“不怕,我在这里。” 澹台薰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她没见过人拔牙,但听说过什么用绳子绑住牙齿用巨石来扯,或者干脆是用箭射出去,听起来就是惨无人道的方法。不过于她而言,再疼也能忍,只要不酸胀得发麻,一切都好说。 季枢拿着药瓶,一没去搬石头二没去拿弓箭,只是让澹台薰张开嘴闭着眼睛。 大致的流程很简单,将这瓶子里的药点在她的智齿上,过一会儿轻轻就能拔下来了。 叶池觉得简单到不可思议,“这是什么秘方么?” “当然,不外传的。”季枢扬了一下眉,看着乐瞳满脸期待的样子,“等我死了之后托梦告诉你。” 乐瞳的脸色霎时凉了。 季枢将后续工作处理完后,又叮嘱澹台薰这几天需要注意的地方。澹台薰嘴里塞了东西不能说话,只能点头。 叶池觉得这模样委实可爱,忍俊不禁,结果被她棱了一眼。 “过几天随我去一趟封州罢。” 澹台薰看看他。 叶池不想在这里解释太多,只道:“去办正事,而且那里有好吃的。” 她皱了皱眉。 “你吃不了没关系,我可以嚼给你听。” 澹台薰最终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 很快,澹台薰了解到了在封州出了什么事,廉王那边也正式委派她同叶池一道前去。 她本来话就不多,所以这几天不能说话的日子也不算特别不适,只是与她一屋的那三个同僚觉得有点难受。 他们逐渐减少当着澹台薰的面吃东西,闲聊的时候也不会太大声,觉得一个小姑娘好几天没吃东西没和人说话了,怪可怜的。 许之焕也听说了这件事,为了表示他是个好上司,遂在收工之后前来慰问一下,但到时却只看到洪扬与另一个女官,于是问:“澹台薰呢?” 女官名叫项玉铃,人缘很好,逢人都是笑眯眯的,提着东西也要走了,粲然道:“刚才叶丞相来把她接走啦,大人你有什么事么?” 许之焕皱了一下眉头。近来他发现了一个问题,不管是他布置给谁的任务,完成了之后都是由项玉玲送过来的。他起初觉得这个姑娘太喜欢抢功劳,但她送来的时候会明确说是谁完成的,于是他后来观察一番之后觉得她另有所谋。 “哦……没什么事,就是来关心一下下属。” 项玉玲又笑道:“来关心我的呀?” “……所有下属。” 她不依不挠道:“也包括我嘛。” 许之焕觉得无法和她沟通,况且这人的来历不清不楚,既不是进士也不是被人举荐升上来的,却是由明帝亲自任命,直觉告诉他大有问题。 澹台薰这几天启唇很困难,她说话叶池也听不懂,故而随身带着一支小毛笔,再用一块木板夹上几张纸,想说什么就写下来 。 叶池去接她的时候她恰好收拾完东西,这几天他怕她发炎,几乎每天都要来一次。澹台薰跟在他的后面,看出他心情大好,疑惑地写了几个字:“去哪儿?” “去看看我爹如何?” 澹台薰差点忘了这件事,又写道:“不去封州么?” “暂时不急。” 锦王与怀王的手下打起来的事几乎已经传遍朝野,看热闹的看热闹,作文章的作文章,听闻叶池要去封州将人讨回来,都在期待他会怎么处理。 澹台薰不懂他在思考什么:“不是很急么?” 叶池眸色舒缓,说道:“我查过封州的州牧,他的兄长曾经一位王爷发生过口角,怒极之下辞官回家,郁郁而终,所以他才会如此痛恨王公贵族。如果是衙门去要人当然越快越好,但我们是想把人直接从封州带走,就不能显得那么迫切了。” 澹台薰明白了他的意思,跟着他一道向着城内较偏的地方走去。二人一路未乘马车,拐了七八条巷子还没到,终于遥遥看见街对面有一座别院,装修得很别致,但神奇的是和左邻右舍都隔得十分远,一眼便瞧见了。 她写道:“这是你家么?” 叶池摇头道:“不,是后来的房子。” 大院的门是开着的,在门口能看见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里面看书,叶池敲了敲门,他也没吱声;进屋给他倒了杯茶,他还是没吱声;将茶放在他手边的桌上后,他依然不抬头。 最后,叶池唤了一声:“爹。” 老人突然放下书跳脚了:“你把我喊老了。” 澹台薰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这老人虽然和叶池长得不太像,但神态举止几乎是一模一样,除了脾气完全相反。他不高兴地将书放在一旁,又不高兴地把茶给喝了,这才注意到澹台薰,盯着她仔细看了看。 “终于有人肯要你了。” 澹台薰愣了一下,才发觉这句话是对叶池说的。老人说话的时候满脸欣慰,但最后不忘往叶池那边白了一眼;她从没见过如此口是心非的人。 叶池只是笑笑,将二人一同带进了屋,让他们坐下,自己则是忙着打扫去了。澹台薰想去帮忙,但叶翀却摆摆手,问:“你叫什么啊?” 她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 “你……不会说话么?” 她又写道:“前几天刚拔了牙。” 叶翀沉默了一会儿,“什么时候成的亲?” “还没有。” 叶翀默默喝了口茶,“准备什么时候成亲?” “没想好。” “……” 澹台薰一边写字一边环视这间屋子,摆设很少,家具也有些年头了,看起来有些清贫,唯独屋子里挂的字画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从前便猜测过叶池是在什么样的地方长大的,甚至一直认为他没有父母,既然有父亲,他身上的伤又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乐瞳会说他从前过得不好? 诸多的猜测令她感到十分迷茫,默默看向了叶翀,听到厨房那边传来一阵声响,大约是叶池在烧饭。 她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写下一行字:“你们从前过得不好么?” 叶翀没有答话,像是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默不作声倒了杯茶,淡淡道:“我是在他五岁那年捡到他的。” 澹台薰手中的笔停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quq 大家收藏一下作者把quq 第54章 「论语」 这年冬天的雪来得很晚,天气逐渐寒冷了起来,唯独大雪迟迟未至。厨房里飘来喷香的味道,不知是叶池在里面烧了什么。 澹台薰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惊讶,她潜意识里就是这么猜测的。叶翀看起来只是个脾气古怪的清贫老人,但从他收集的字画便可看出来历并不一般。 “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个叫‘旧巷’的地方?” 澹台薰点点头。 “现在已经几乎没了,以前住的都是穷人,很乱的地方。”叶翀轻描淡写道,“我就是在那里捡到他的。” 澹台薰捧着热茶暖手,抿了一小口。这时叶翀走到屋子中间生了暖炉,打了个哈欠之后又走了回来,难得儿子回家看他,还带了个媳妇,他的脸上时刻挂着笑容。 叶翀曾是一届榜眼,写得一手好字,又有才华,很快被人赏识升官,可惜他性格软硬不吃,又是个倔脾气,当年的先帝并不像明帝这般开明,你骂我我就贬你,砍头都是该的,于是叶翀很快被撵回老家去了。 他的父母早就离世了,老家没什么人,回去之后自然不甘心,在卫国东跑西跑,结果便是身体不好的妻子因此病逝了。叶翀十分懊悔,遂在京城安顿下来,他没有子嗣,一个人过得倒也清闲。 那天也是下大雪的日子,他看见有一个孩子坐在街那边的石头上掰馒头,安安静静,头也不抬。这附近经常有穷苦孩子徘徊,有的是被父母抛弃,有的是一家都很贫穷,偶尔他会给这些孩子一些吃的,但因他也不富裕,能帮的地方实在有限。 那是个男孩,脏兮兮的模样,穿的衣服也是粗制滥造,唯独一双眼睛很漂亮。贫民能得到的食物有限,故而为了抢吃的打起来也很寻常,他还曾看过有一家人和一家人打架,说起来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悲。 男孩看起来这么瘦小,估计根本找不到什么吃的。叶翀不知他有没有父母,起初也没有上前与他搭话,只是默默观察着他。 第一天,男孩将馒头掰成两半,吃一半收一半。 第二天,他将余下的那一半又掰成两半,吃一半收一半。 第三天,依旧如此。 到了第四天,因为那个本就不大的馒头只有原来的八分之一,男孩沉思了一会儿才继续掰,但这回叶翀看不下去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吃?” 男孩抬头看看他,小脸脏兮兮的,但五官很精致,漆黑的瞳孔像宝石似的深邃又漂亮,奶声奶气地答道:“每天吃一半,这样就永远吃不完了。” 叶翀沉默了一会儿。 这孩子绝对脑子不正常。 “你的父母呢?” 男孩摇摇头。 原来是孤儿。 叶翀想想后把他带回了家,其实他见过的穷苦孩子很多,也时常帮助他们,但从未萌生出收养一个的念头。毕竟妻子去世之后,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何谈照顾一个小孩子? 这个孩子虽然看起来想法比较惊奇,但叶翀一见他便想将他带走,着了魔似的喜欢他,于是再三确定他没有父母之后,将男孩留了下来,取名叶池,字清远。 他希望有朝一日,这个孩子能离开这满是污垢的地方,清逸高远。 那时的叶翀四十多岁,捡了个孩子回来固然很高兴,就这么带着他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男孩有一天忽然问:“我该叫你‘爹’么?” 这个问题把叶翀难住了。其实若他有孩子,这时候都该当爷爷了,可别说“爷爷”,他压根不想被唤作“爹”,太显老了,但叫“伯伯”或者“叔叔”又有那么些疏离。 男孩想了一会儿,喊了声:“娘。” “……”叶翀沉默了,“还是叫‘爹’吧。” 叶翀就这么带着他生活了许久,但儿子的来历他一直不清楚。叶池本人也并不知道,只是说记事开始就在那个地方生活了,有一个在附近打工的好心女子将他们这些孤儿安置在一间小屋里,每天给他们做饭,但这日子吃了上顿儿没下顿,连孩子的精神都是紧绷的,甚至还有七八岁的孩子为了抢吃的用刀划伤别人。 那女子的身体一直有问题,后来有一天突然不出现了,或许是在外病逝,或许是找到好人家再也不想回来了,真相不得而知。 叶翀听罢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穷苦人家中弃婴太常见了,哪里都有,叶池能被他捡到,或许算是幸运的。 既然有了儿子,他也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但他干不了什么重活,只能靠着原先当官时积攒下的不多的积蓄,再加上帮人写贺词请帖一类,至少吃饱穿暖没问题,偶尔积攒的钱多了还可以去收一幅字画。 叶翀曾是榜眼,自然希望儿子能考上状元,他工作时不想儿子闲着,于是有一天就《论语》的一卷丢给了叶池,他写字叶池看书,到了中午去烧饭,发现叶池已经将书合上了,坐在窗前看外面。 虽然儿子很安静,但小孩子贪玩的道理他也懂,于是好声好气地说:“书看完了才能去玩。” 叶池眨了眨眼,“看完了。” 这才过了一个多时辰啊。 叶翀叹了口气,“说谎是不对的。” 叶池眨了眨眼,表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为了让儿子记住做人要诚实的教训,叶翀将书拿过来,拿了根毛笔告诉他这是鸡毛掸子,翘着腿道:“我考考你。” 随后他便问了叶池关于书上的几个问题,叶池始终对答如流。他问前几个的时候还觉得是侥幸,当把整本书都问完了之后,默默合上了书。 他惊呆了。 叶翀自认为记忆力算是过于常人的了,但从没想过世上真有过目不忘的人。为了证明他的猜测,他又递了本《孟子》过去,仔细观察这孩子是怎么看书的。 叶池拿过书坐在小板凳上,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看的速度很快。叶翀一直注视着他,甚至都忘记过了多久,直到他将那一本书都翻完,他才回过神来。 “看完了?” 叶池点点头。 “会背了?” 叶池又点点头。 叶翀深吸一口气,又考了他整本书的内容,果不其然是都背下来了。 “你是怎么记的?” “不知道。”叶池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看过就记得了。” 叶翀沉思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过目不忘,但鉴于这孩子的想法一直很猎奇,于是他还是带儿子去看了大夫。 大夫也很惊奇,把方圆百里的同行都找过来了,才发现叶池并非是只对书本过目不忘,而是看过的东西都能记下来,从记事起记忆便没有减退过,甚至连今年吃年夜饭的晚上帮忙择了多少根豇豆都记得。 所有人都表示这哪里是病啊,根本是上天的恩赐啊,最后还是叶翀托人找到了季太医,给叶池把了一脉,又观察了一段时间,激动道:“我在医书上看到过,第一回见到真有这种病的。” 叶翀固然不希望这是病,遂问季枢这会不会对身体造成影响,季枢摇摇头,表示他对此也了解得不多,只是这样的孩子不会遗忘任何东西。 也就是说,先前在贫民窟里那些种种,他会一生都记得。 叶翀叹了口气,将儿子带回了家。那天晚上他喝了酒,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一双小手在给他盖被子。 半夜他被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吵醒了,揉着眼睛醒过来,发现漆黑的屋子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东撞西撞,连忙问:“你在……干什么?” “我想喝水。”叶池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摸索,说完,又撞到了柜子上。 叶翀:“……” 他无奈地起身将儿子抱到床边,又给他倒了杯水,揉着叶池的脑袋,好在没撞出包来,“疼不疼?” 黑暗中叶池摇了摇头,突然冒出一句:“爹,你是好人。” 叶翀把手放下来了,轻轻抽了他一下,“别以为夸老子我就会给买那支笔。” “那你买不买?” “明天去。” 叶池不作声地微笑。 叶翀喝得醉醺醺的,神智不太清醒,待儿子喝完水后便又睡过去了。 叶池在黑夜中坐了一会儿。他刚才闻到了酒香,很想尝一尝,于是凭着记忆摸索去了桌子边,怕发出声音,极为小心地捧着叶翀喝了一半的酒杯,就这么喝了下去。 叶翀第二日睡醒了,发现儿子睡在地上。他惊恐万状,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把人蹬下去了,连忙把叶池挪到床上又给他盖上被子。 他宿醉有些难受,先出去吐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回厨房煮了碗醒酒汤,觉得这间屋子和昨天有些不一样,但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太对劲。 于是他走出厨房,在屋子里环视了一圈,揉了揉眼睛。 满屋子三尺以下的地方,写的都是论语。 作者有话要说:quq嘤嘤嘤最近大家都不怎么留言了 第55章 「封州」 澹台薰默不作声地露出微笑,这个老者虽然和叶池长得并不像,但一身的书生气质,倒委实与叶池有几分神似。 “他现在也会。”她暖暖笑着,又提笔写道,“喝醉了就在地上乱写。” 叶翀听罢点头笑笑,才正式打量起眼前的姑娘,漂亮是漂亮,秀气的瓜子脸,皓齿朱唇,身段婀娜,举止大方,唯独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纯天然的爷们气质,并且这种气质与叶池站在一起,丝毫不显得违和。 他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这时厨房那边的动静停了,叶池两手戴着粗布做的手套,将一大锅煲汤端了出来。 叶翀捧着茶杯抬头看儿子。 月白色的云纹长衫上系了一条围裙,粗布手套上油渍斑斑点点,墨发高高束起,清逸俊朗的面颊上沾着些汗珠。 他不作声地喝了口茶。 有哪里奇怪,但是说不上来。 澹台薰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起身去厨房帮叶池端饭菜。叶池一共做了四个家常菜,两荤两素,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叶翀却显得很高兴,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满意地眯起眼道:“难吃。” 叶池笑了笑。 澹台薰有些不太理解这父子二人的相处模式,但她能感觉到叶池很高兴,叶池高兴她便高兴,如此简单罢了。 二人离开叶家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似乎是因为经常回来,叶池与叶翀之间并没有特别多的话说,只是闲聊了几句,这老人便赶他们走了。 “回家生孩子去!” 叶池的脸火速红了,甚至没往澹台薰那边看便转身走了。 澹台薰弯唇一笑,与叶翀微微颔首道别,一抬眸却见面前的老人慢慢将目光从叶池身上收了回来,低声道:“小姑娘,照顾好他。” 她依旧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这句话在她身上有着无法言喻的分量。 澹台薰跟着叶池走在夜幕之中,尽管提着两盏灯,她还是习惯性地牵着他的手,突然道:“回去再给你做鱼吃。” 叶池愣了一下,笑而应道:“好。” *** 前去封州的日子定在月中,离京那天路上飘起了鹅毛大雪。秦州的雪景没有这般美丽,澹台薰高兴地下了马车,和前方骑马的侍卫换了一下。 那侍卫哭笑不得,又不敢真的进马车和叶池同坐,只好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 叶池索性也出去和人换了一匹马,与澹台薰并肩而行,命那两名侍卫和长素一起坐在马车里。 他们抱在一起哭,觉得命不久矣。 绒绒细雪轻落在叶池的肩头,将那银白的氅衣衬得更为亮眼。澹台薰早就换上了变装,一红一白,点缀在这茫茫一片白中,美得动人心弦。 “你回马车里吧。”澹台薰伸手拍掉他肩上的雪,“这样对身体不好。” 叶池摇头微笑:“我陪你一起走。” 他笑得很灿烂,到封州之后也病得很灿烂。 叶池因为染了风寒便在封州停留了几天,一直未去府衙露面,后来身体好了之后又不紧不慢地静养了几天,澹台薰则是先去见了封州州牧。 封州的州牧叫陆虎,人如其名,生猛如虎,他早就听闻叶池的队伍到达封州的事,结果连等了好几天都不见有人来,气得暴跳如雷。 澹台薰虽是跟着叶池,但到底是由许之焕从御史台派来的,陆虎的脸色好了几分,但从品阶上讲澹台薰的官职比他低,故而也只是客气几句。 “听闻澹台大人不是一个人来的,不知叶大人在何处?” 澹台薰的眼神似乎有些躲闪,“叶大人生病了,暂时来不了。” 陆虎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卑不亢道:“大人应该知晓,怀王与锦王都是皇亲国戚,按理说本官应当睁只眼闭只眼,但此次封州一共伤了二十七名百姓,实在是……” 澹台薰诚恳地点头:“陆大人无需多言,我明白。” 陆虎觉得这小姑娘说话讨喜,但到底没有掉以轻心,“不知叶大人可是与京衙门的人一起来的?” 澹台薰抿抿唇道:“叶大人认为,此事既然发生在封州,应由陆大人全权处理。” 陆虎以为自己听错了,待反应过来时又极为不屑地挑眉。 他权力再大也只是地方官,就算能扣人也处置不了皇亲国戚。叶池说这话无疑是在打他脸,简直可恶。 就在他这么想的第二天,叶池亲自来了。 这回陆虎笑得比昨日还敷衍,恭迎道:“叶大人亲自前来,下官有失远迎。不知廉王殿下准备如何处理此事?” 他问的不是小皇帝而是廉王,显然早已把京中局势摸清了。 叶池故作犹豫片刻,继而目光坚定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然锦王与怀王殿下在封州伤了人,自然要在封州处理。” 他说得义正言辞,陆虎差一点就要信了,但总觉得有点不对头。 原以为叶池此番前来是要求把锦王和怀王带走,可人突然这么诚恳,必然有什么猫腻。 陆虎一向小心谨慎,待叶池走后又让人查了一下,得知许之焕与叶池矛盾僵化,一直在着手调查此案,但京衙门里被派往封州的人却被廉王扣着了。 他一下子全明白了。 在京城时叶池便有意拖延此事,连到了封州也不忘借病拖个几天,就是因为不想让他们回京城。 回了京城有御史台,御史台的头头和他从太学起便是死对头。在封州这里没人敢动两位王爷,可回了京城就不一样了,难怪要把人留下来。 这时看守锦王和怀王的人来报,叶池偷偷给他们各送了一封信件,分别出自廉王和锦淑公主之手,内容便是让他们安分守己,好好留在封州,别再惹什么乱子。 陆虎暗自捏了下拳。 好啊,想留在封州,就不让你得逞。 *** 澹台薰回去时,叶池正在屋子里喝茶。 为了避免和陆虎打照面,他们连官驿都没去,落脚的地方是临时找来的一间别院,小阁视野开阔,院中腊梅盛开,在雪景之中傲然独立。 “我把信送去了。”澹台薰坐在他对面,一张脸依旧绝美如霜,“确定陆虎的人把信扣下才走的。” 叶池微笑着点头,“辛苦了。” 陆虎的疑心病重,是个优点也是个缺点,他们说得如此诚恳,陆虎必然会想到御史台也在调查此事,把人留在封州更为安全,估计不久便会亲自把人送来了。 澹台薰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叶池知道她想问什么,叹了口气:“卫国的历代摄政都没有好下场,皆是因曾经落下话柄。廉王贤能,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澹台薰学着他的样子倒了杯茶,“可我倒是觉得他在包庇锦王。” 这回叶池没有回答。 他似乎叹了口气,澹台薰见状将他抱在怀里,又低头在他颊上吻了一下。 叶池有些好笑,将她柔软的身子圈住,轻声道:“等回去之后,我们便成亲罢。” 澹台薰在他怀里点点头,只觉得叶池缓缓压了下来,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躺倒在了地上。 因为叶池受不得寒,屋里不仅烧着暖炉,还铺了厚厚一层毯子。尽管外面飘着小雪,屋里却是暖融融的。 分别之后才知道相聚多么不易,叶池从她的额头吻到唇瓣,连外面有脚步声都没听见,从回廊那头跑过来的长素赶忙捂住眼睛。 “……公、公子,陆大人派人来了。” 被陆虎派来的是他身边的师爷,本是想再来探探口风,也没多么守规矩,直接跟着长素,哪知一进屋便看见了这一幕。 叶池猛地坐了起来,一本正经道:“不知陆大人有何要事?” 师爷的眼睛飞快地扫视了下四周,堆起笑容:“回禀叶大人,陆大人觉得让你们住在此地不太妥当,遂先请你们去官驿。” 叶池摆摆手,借身体不适不移再搬拒绝了,那师爷也没多作挽留,只客套几句便走了。 陆虎收到消息后恨不得往脑门上贴个“英明”二字,果然与传言一样,澹台薰与叶池关系匪浅,必然知道御史台不会轻易放过锦王,因此帮着叶池把人留在封州。 果不其然,第二天,陆虎便亲自上门拜访,声泪俱下地表示扣着两位王爷实在不合规矩,皇亲国戚的事自然要交给京中官员处理,还请叶池立即将人带走,千万不要犹豫。 叶池表现得很犹豫,但拗不过他再三哀求,终于答应回京。 怀王与锦王水火不容,被接回来后也互相不给好脸色,但看了那些信好歹收敛了些。 锦王始终保持笑容,但怀王因为锦淑公主的事,对叶池一直意见很大,冷不丁讽刺道:“叶大人亲自来接本王真是令人感动,倘若你对锦淑能有半分上心就好了。” 叶池恭敬地行礼,但没有回答。 怀王一拂袖子便走了,锦王也欲跟着离开,却被叶池叫住。 “锦王殿下,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锦王微微一笑,随他走入院中,“叶相要与本王说什么?” “殿下博学多才,却屡次惹是生非,实在叫人惋惜。” 锦王注视着他温润的眉眼及不卑不亢的态度,低笑道:“叶相是在教训本王?” 叶池颔首道:“微臣不敢。” “那就好。” 锦王笑意更甚,走至阴暗处时,黑衣随从轻步跟上,低声道:“王爷,可要离开封州?” 锦王摇了摇头,一双眼在夜幕之中更加明亮,“不了。叶相这么诚恳地邀请本王回京,我又怎会不给他面子?” 作者有话要说:_(:3」∠)_ 我是来忏悔的_(:3」∠)_ 这篇文……其实只有开头和我刚开始的大纲是一样的,后面写着写着就和原本的构思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写所以我调整了三个月_(:3」∠)_ 前面的内容就不修了,我会按照目前的走向写完的,会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对不起_(:3」∠)_ 第56章 「同眠」 回京之前,叶池为了表示他是真的不想回去,特地与澹台薰在封州多逗留了几日。陆虎看他不慌不忙的样子,恨不得亲自把他们送回京城去。 他们住的这间别院虽不比京城,但还是较为宽敞的。怀王不愿与锦王同处一个屋檐下,独自去了官驿等待归期,而锦王却是十分愉悦地留了下来,还悠闲地捎来几坛酒。 这让澹台薰有些不爽。 从各个方面讲,她都不喜欢锦王。这个人行为诡异,处处透着危险,却又好像没做什么坏事,总是一副坦然的模样。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她本能地感觉到,锦王对叶池有一种执著。 她不知该怎样表达这种感觉,并非钦佩、敬慕,亦非仇视、憎恶,只是一种纯粹的执著,就好像是…… 猎人对猎物的执著。 因为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澹台薰练武时也有些心烦意乱。她不想将这件事说出来给叶池增添烦恼,只是每天都牢牢守在他身边,连晚上都要等他入睡才会从房门外离开。 叶池给廉王书了一封信后,将归期定在了后天。 其实他不太想回去,原因不是别的,自从来了封州,他发现澹台薰总是形影不离地粘着他,连他下午看书的时候都会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这让他十分受宠若惊。 虽然很开心,但澹台薰的性格他再了解不过。她不是会因为喜欢他就成天粘着他的人,况且她的行为与其说是粘人,反倒更像是在……保护他。 临行前的那晚,叶池让澹台薰早些回去休息。她站在门口挣扎了一会儿,一本正经道:“那你也早点睡,晚上不要再出来。” 叶池点了点头,在她转身时轻轻唤住了她:“阿薰。” 澹台薰回过头,疑惑地望着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与我说?” 澹台薰愣了一下,猛地摇了两下头,快步转身走了。 叶池回到屋内安静坐着,顺手拿了本书翻了几页,却没什么心情看,想出去走走但想起他答应阿薰不乱跑,只好开窗通通风。 窗外的月色柔和,树影斑驳,小院里静谧得像蒙了一层雾。叶池开窗之后觉得有些冷,于是披了件外氅,倒了杯热茶捧在手心。 他大概能猜到澹台薰纠结的是什么事,毕竟这个姑娘实在太好懂了。尽管她总是面无表情,霸道又直接,然而每一个动作却都在诠释着令他暖到发醉的爱意。 “关上吧,你的风寒刚好没多久。” 一个冷不丁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叶池吓得差点连茶杯都飞了。他连忙伸头一看,只见澹台薰静静地站着窗户边上,穿着一件水红色的小袄,冻得微红的小脸好似院中盛开的腊梅,粉嫩秀美。 “你……”他震惊到一时说不出话,“你每天晚上都站在这里吗?” 澹台薰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摇头道:“不,等你熄灯我就回去了。” 她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令叶池不知为何有几分恼火。他将手伸出窗檐,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果然冷得像寒冰一般。 “进来!” 澹台薰印象中从未看见他真的生气,那张俊朗儒雅的脸上凝着难言的怒意。她一时愣了。 叶池颦眉,紧紧握住她的手,心头满是责备的话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清澈饱满的嗓音带着微怒的情绪:“进屋来,我给你开门。” 澹台薰依然不理解他为何生气,抬了抬手,“可是你抓着我的手。” 叶池方才只顾着给她捂暖,正要松开时,澹台薰却一手撑着窗檐,轻轻一跃便跳进屋来。即使穿着厚重的衣衫,她的身手仍像初时那般敏捷,玲珑有致的身段在烛光之下美得醉人。 叶池在屋子里给她找了个暖炉捂手,随后静坐在桌前看书,没再搭理她。 澹台薰默默将窗户关上,又坐到他身边,可叶池仍然不理她。 她想了想,“你是不是气我不给你出门?” 叶池放下手里的书,抬头望着她认真的脸,没法再忍下去,站起来将她搂在怀里。 “寒冬腊月的,你就这么站在外面,你觉得我会不生气吗?” “我不冷的。”澹台薰辩解着,可声音越来越小,“我怕我不在的话,你会出什么事。”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简单直白又纯粹的想法,简直难以招架。 “你的感觉没有错,但锦王不会对我下手,至少不会是以这种方式。”叶池叹了口气,难以想象这几夜她都站在窗户外边,而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 澹台薰被他抱着,看不见他的表情。他果然察觉到了锦王的事,也许是在秦州的时候,也许是他刚刚入朝的时候,也许是更早以前。 “回去吧。”良久,叶池开口了。 他缓慢地松开手,而澹台薰却没有动,依旧抱着暖炉,“你去睡吧,我坐在这里看着你。” 叶池扶着额:刚才都白劝了。 “我不会有事的。” “不是因为这个。”澹台薰摇了摇头,“明日就要启程回京,这是最后一晚这么悠闲了,我想看着你睡。” 她说得太过坦然,叶池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要……睡在我的房间里么?” 澹台薰显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我坐着一样可以睡的。” 叶池简直难以表达此刻激动的心情,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圈,指着床道:“你去床上睡吧。” 澹台薰眨了眨眼,“那你呢?” “我睡地上就好。” “不要,我睡地上。”她当即拒绝,“你身体不好。” “我身体再不好也不能让你睡地上。” 随后两人就谁睡地上的问题展开交战,最终以叶池的一句“你不睡床上我就生气了,我生气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终结,澹台薰终于让步,在地上铺了两层棉被才肯罢休。 熄灯之后,二人陷入沉默。澹台薰突然有些后悔说要留下来,这样叶池就不用睡在地上了。她翻了个身看着床下边,只见叶池背对着她侧卧,看不见脸,不知有没有睡着,只能听到他安静平稳的呼吸声。 叶池当然是没有睡着的,虽然早已决定要与澹台薰成亲,但还是头一回与她在同一个屋子里睡觉。 似乎只要有这个姑娘在身边,他就可以不去考虑一切烦心的事。 只要有她在,他的每一天都是那么充实而美妙。 夜色渐渐深了,叶池也慢慢有了困意,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感觉被子被人缓缓掀开,继而是一双小手探了过来,从背后将他抱住。 他霎时间清醒了,感觉到身后的人向着他的方向蜷了蜷,紧紧依偎在一起。 叶池没有出声,也不想责备她为什么跑到地上来睡,只是轻轻覆上她的小手。 *** 第二天长素来叫叶池起床的时候,看见了这样惊悚的一幕:床上没有人,地上倒是铺着三床被子,叶池抱住澹台薰睡在地上,脸上似乎还挂着淡淡的笑容。 长素捂着嘴巴才没有立刻叫出来,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欢快地小跑走了。 尽管他几乎没发出声音,但澹台薰还是醒了。他们的睡姿不知何时变成了叶池抱着她,但这没关系,他开心就好。 她慢慢地起身,发现叶池还在安睡,便轻轻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随后轻轻地出门。 待她走后,闭着双眼的叶池才伸出手摸了一下额上被她吻的位置,脸红得像被捂过似的,赶忙将头蒙进被子里。 虽然此次出行没有出动京衙门的人,但毕竟是押人回京,即便是装也得低调行事。为防再出差池,叶池特意让锦王与怀王的人马先后离开,一队由他护送,一队由澹台薰护送。 澹台薰执意要跟着锦王的队伍,叶池也没拦着,让他们先走,自己与怀王跟在后面。 回京的路上一直没出什么差错,甚至天公作美,连大雪都停了。澹台薰以为会一直这样顺利地抵达京城,偏偏就在入京的当天,一切都仿佛晴天霹雳一般,来得毫无预兆。 怀王与锦王,还有几个侍卫,全部中毒了。 最先觉得不舒服的是一个骑马的侍卫,毫无预兆地倒了下来,口吐白沫。受惊的马儿嘶叫着狂奔,剩下的人也乱了阵脚。 叶池坐在马车里为怀王诊了下脉,不是致命的剧毒,至少暂时不会有性命危险。 他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安顿好怀王之后,立即冲去澹台薰那里。 与他们这对人马完全相反,锦王那里是出人意料的安静。澹台薰侧身倚靠在马上,脸色有些苍白,指了指锦王乘坐的马车。 黑衣侍卫从里面下来,冷峻的脸上毫无情绪:“回禀叶相,锦王殿下也中毒了。” 叶池不作声地注视着他,良久,吩咐道:“立即回京。” 他将一个侍卫调来前面领路,自己则是扶着澹台薰往回走。他的脚步很慢,慢到像是每一个脚步都很用力。 澹台薰握着他的手,额间冒着冷汗,从方才开始便是在硬撑,嗓音低哑:“是酒……” “我知道。” 尽管神志渐渐不清晰,叶池身上的那股药香却让她十分安心。 “锦王带来的酒……” 第57章 「软禁」 回京的路途并不顺利。 这一行尤为谨慎,食宿皆是经过严格的盘查,几乎滴水不漏,若说唯一会出差错的地方,便是锦王自称从潭州捎来的美酒。 王爷带来的酒,谁又敢查呢? 随行的医官细细检查后,确认不是剧毒,而是过量的五石散,是以发作缓慢。 好消息是并不致命;坏消息则是——不单是他,这一干随行的人都会受到牵连。 包括澹台薰。 锦王带来的美酒几乎分给了所有的人,安然无恙的也只有滴酒不沾的叶池和长素。其余人或多或少受了些影响,以及锦王本人。 好在离京城不过半日距离,未再出差池,然而刚刚入城,京兆尹的人马便前来相迎,时间巧合到有些不可思议。 澹台薰素来是贪杯的人,这毒酒没少喝,在路上便高烧不退,不甚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们都被京衙门的人接走了。 然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叶池。 朝中要员及两名皇亲在入京路上遇袭,大理寺奉旨调查,可前来问的问题都稀奇古怪,只问她当时有没有遇上刺客,对中毒之事一概不提。 澹台薰心有疑惑,但未见到叶池,她不敢贸然指认锦王,只是应付过去。 在家休养了三日之后,叶池那边却始终没有消息。澹台薰坐不住了,一大早便赶去丞相府,谁知路上便被一队禁军挡住了去路,只好前往御史台见许之焕。 “本官不是让你休整到月中吗?”许之焕一边看卷宗一边转笔,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的任务暂时交给了洪扬他们,不用这么早回来。” “许大人,叶池他……” “这里是御史台,你若没有别的事,本官还有事要忙。”许之焕抬眸望了她一眼,打断她道,“慢走不送。” 澹台薰还想接着说什么,但对方显然没有再搭理她的意思。 这一中毒事件明明白白是锦王做的手脚,目的显然是叶池,但却不了解用意何在。 锦王是廉王的亲弟弟,无论犯了何事都要护着的亲弟弟,而叶池则是廉王的左膀右臂。按理说,他们二人之间应该并无矛盾。 然而事实却是完全相反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会让他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也要将叶池拖下水? 她无法理解,更加猜测不到。 晌午之时,小雪又开始下了,澹台薰不想再闷在家里,索性呆在御史台中。寒风刺骨,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屋檐下,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 “呀,澹台大人回来啦?”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明快的声音,她转头一看,是项玉玲站在走廊的那一头,捧着几卷文书,神采奕奕地与她打招呼。 澹台薰与她点点头,默然不语。 “身体还没好么?”项玉玲笑吟吟道,“听闻这次护送两位王爷入京,澹台大人立了大功呀。” ……大功? 她怎么不知道? 项玉玲凑近她,有些神秘道:“朝中是这么说的,这次二位王爷在回京路上遇刺,险些被人毒害,都说是澹台大人护驾有功,幸得平安。” 澹台薰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眸子,隐隐猜到了什么。 原来如此…… 近来她也在奇怪,出了此等大事,即使陛下不追究,她至少是要被革职,如今却变成了“大功一件”,约莫是叶池在背后做了手脚。 “那……叶池呢?” “叶丞相……”项玉玲顿了顿,小声道,“被怀疑是幕后主使,现在被软禁了。” 澹台薰促吸一口气,震惊得不能言语。 难怪今早看见一队禁军前往丞相府的方向,她还以为是兵防调动。 一切的一切,针对的都是叶池。 她不自觉地握紧双拳,清丽绝俗的脸上冷若冰霜。 “这……你不会是想闯丞相府罢?”项玉玲扯了扯她的袖子,皱着眉道,“如今那里有重兵把守,孙大将军借此大做文章,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澹台薰咬了咬唇,仓促与她道别,随后又去见了许之焕。对方一脸不耐烦,挑着眉道:“小丫头,你若是闲得没事干,我不介意提前结束你的病假。” 许之焕素来是个口气不善的人,但毕竟与叶池同窗多年,再加上先前的弹劾案,澹台薰了解此人的老谋深算,不似表面上的纨绔。 她开门见山道:“大人是否知晓此案内情?” 这回许之焕停下了手中的笔,扬眉望她,语气带着不屑:“知道又如何?” “叶池是遭人陷害的,我可以找到证据。” “那又如何?”许之焕摊开手道,“这回出事的可是皇亲国戚,无论这毒是谁下的,人是在叶池手上出的事,他能保你周全已实属不易;换作别人,这脑袋早就掉了。” 言罢,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讥讽地“哼”了一声。 澹台薰还想续说什么,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她将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诚然,即使知道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锦王对叶池的挑衅,然而作为一个小小的侍御史,她却无能为力。王法在皇权面前,竟是那样的渺小。 正如许之焕所言,就算如此,那又如何。 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却闻对方道:“不过嘛……要是因为这么点破事就倒台,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叶清远了。” 言罢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摸了摸下巴,不知在思索什么。 澹台薰闻言稍稍放心了些,转身快步离开了御史台。 无论如何,她要先见到叶池。 *** 如项玉玲所言,丞相府外被安排了重兵把守,分明全京城都知道这府邸之中只有叶池与长素二人,官兵们却仿佛在镇守什么邪物一般,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魏浒被抓之后,太后与孙余都安生了一段时日,如今出了此等大事,自是不会放过机会,一个个像是饥渴的野兽一般,恨不得将叶池挫骨扬灰。 澹台薰白日去了一趟,表明想要见一见叶池,但被孙余的副将拦了下来。 “澹台大人,没有陛下的口谕,任何人不得入内。” 她点了点头,没再坚持,乖乖回了家。 当天,这名忠心耿耿的副将便将她前来拜访叶池的消息告知孙余,对方却很不以为然:“满朝上下都知道他俩是相好,一个没靠山的女人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 副将被骂了一通,灰头土脸地走了。 孙余的前半句话说对了,后半句话是有待考究的。 诚然澹台薰在京中没有后台,但倘若她想,硬闯丞相府并不是什么难事。 问题只在于,叶池不喜欢这么暴力的事。 她思前想后一番,决定趁夜潜进去一趟,当面问叶池有何打算,然而黄昏之时,突然传来了消息。 澹台薰听到敲门声时,正在准备晚上潜入丞相府的东西,以为是御史台那边的人来找她,一开门才知竟是个垂髫孩童。 她有些惊讶,只见那孩童一脸懵懂地望着她,抬手递给她一张字条,连话都说不清楚:“给你的。” 澹台薰接过字条,轻轻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三更,云山寺紫竹林。 *** 冬至过后,寒气深重,冷风彻骨。 长街之上零星亮着几盏灯,仿佛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沉睡。幽寂的夜色之中模糊闪过一个身影,但很快便消失在了月色里。 为防引人注目,澹台薰披着白氅,孤身一人避开巡守,步伐轻快敏捷。 她出门时隐约感到有什么人跟着她,特意绕了些路却未见人影,估摸着是因太过紧张而有了错觉,便直奔紫竹林而去。 字条上的字迹并非是叶池的,但直觉告诉她,今晚一定能见到他。 她提早了将近半个时辰便到了,竹林四处静谧一片,清冷的月光照在她明艳动人的脸上,映得面若芙蓉,瑰丽秀美。 因方才走得太急,澹台薰低低喘了几口气,呼出的水气在眼前凝结出白色的雾。忽闻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的心情愈发忐忑,良久才慢慢转身。 黑暗之中徐徐步出一人,身材高大挺拔,轮廓在漆黑的夜幕中看不分明。 她登时心中一紧。 澹台薰不动声色地将两手的拳套正了正,面色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却听见一个低低的笑声传来: “澹台大人,好久不见。” 那人的身影越来越近,但因身在林中,始终看不清面貌,在离她一丈之遥时,才点起了手里的一盏灯笼,映出一张含笑的脸庞。 澹台薰冷着眸子望他:“锦王殿下深夜邀见下官,不知是何用意?” 锦王轻笑着抬头,语气轻佻:“今日月色甚好,不知澹台大人是否有雅兴,与本王饮上一杯?” 第58章 「重逢」 澹台薰注视着他的笑意,面无表情道:“没有。” 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刺骨的寒风为这沉默的氛围添上几分肃杀。 因自幼习武,澹台薰的感知是极为灵敏的,除锦王之外,她的对面似乎还有一人,在黑暗中藏匿了身形,约莫是锦王的贴身侍卫。 先前在秦州遇到锦王时,她便见过这个人,一身黑衣,手持长剑,总是隐蔽在一般人看不见的地方,像是蓄势待发的猛兽。 “澹台大人真是好令本王伤心啊。”锦王故作难受道,“府上已经备好了小酒,大人若是不来,可就太不给面子了罢?” 澹台薰沉默了一会儿。 她想不明白,为何锦王要在这个时候约她出来见面;又或者,他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东西。 “殿下的毒已经解了?” 许是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锦王笑道:“多谢澹台大人关心,叶相给本王下的不过是些五石散,害不了性命。” “不是叶池做的。”她一字一顿道。 锦王耸耸肩,摊手道:“刑部是这么与本王说的。” 刑部?魏浒早就被送进了天牢,看来刑部还有些残党啊。 灯火明灭,暗淡的月光下澹台薰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见那黑衣侍卫似乎并无出手的意思,愈发猜不透锦王的动机。 “本王倒是还没问,澹台大人为何会在这里出现?”锦王缓缓开口,声音带笑,“这月黑风高的,一个姑娘家跑出来,不安全罢?” 澹台薰捏紧手中的字条,并未说话。 “还是说——”他顿了顿,笑容愈发森冷,“你是来见叶相的?” 澹台薰心里咯噔了一下,脑海里多了诸多猜疑。 如果叫她出来的人并非锦王,而真是叶池,只是这消息被锦王截获,那如今叶池在哪里? “下官不过是出来散散步。”她尽量保持平静,“至于叶相,不是还在丞相府中么?” 见她丝毫没有动摇,锦王负手背过身去,好似真的在赏月。这时不远处却亮起了十几盏灯笼,将这紫竹林映得一片橙红。 凝眸望去,林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官差打扮的人,正提着灯向他们走来。锦王见状,回头冲澹台薰扬眉一笑,胸有成竹的样子。 澹台薰捏紧了拳,不知中了什么圈套,仓促后退几步想要逃离此地,而此时那队官差已走到二人面前,在他们后边跟着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身着深色襟袍,气质不凡。 当看清来人面目时,不止是澹台薰,连锦王的脸色都是一变。 “王兄。”他扯着嘴角应了一声。 廉王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因光线太暗,看不出神色,随后转向澹台薰,“今夜邀澹台大人来赏月,本王却迟到了,实在失礼。” 澹台薰愣了一下,将这句话揣摩几番,又思及叶池对廉王的评价,于是顺着他的话说:“廉王殿下不必介怀,下官刚刚才到。” 廉王的神色依旧没什么改变,又看向锦王,“正怀怎么也在这里?真是很巧啊。” 锦王萧正怀从方才开始便未吱声,面色凝重,丝毫不似方才的得意,沉默了半天才道:“我晚上睡不着便出来走走,正好遇见了澹台大人,便闲聊了几句,没想到王兄竟与澹台大人有约。” 四周的灯火将廉王的面庞映得额外严肃。他未再多言,命人将澹台薰接回府邸,走前只是看了锦王一眼,却连道别都没说。 待他们走后,幽深的紫竹林又恢复了静谧,黑衣侍卫缓缓从黑暗中走出,低头道:“殿下,没想到廉王他竟然会……” “呵,你真相信?”锦王啐了一口,难得露出这般狠厉的神色,“叶清远,我们的账又多了一笔啊。” *** 这一路安静得有些异常。 澹台薰跟在廉王的轿子旁,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思绪却愈发复杂起来。 在此之前,她与廉王的交集仅是几个月前在霖州的那封密信,命她调查段琰的案子;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私下的交情。 即是说,无论如何,那张字条都不可能是廉王写给她的。 可若不是廉王,他又怎会那么碰巧出现在那里? “殿下。”她低低唤了一声。 轿子内仍无动静。 她顿了一会儿,正在犹豫是不是该喊第二声,里面的人说话了。 “你想问字条是谁给你的?” 廉王的声音比先前还要低沉许多,似是有些疲惫。 澹台薰点头:“是。” “是我派人交给你的。” 她有些不解,脚步也不自觉地放慢了。 “确切地说,是叶池让我写这样一张字条交给你。” “……!”澹台薰猛地抬头,追问道,“叶池他……他……” 想问的事情太多,她一瞬间不知从何说起,结巴了好一阵。 廉王徐徐揭开帘子,看了一眼这个激动得面颊发红的少女,暗自叹了一口气。 叶池的确是被软禁在丞相府,自始至终都没有出来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每天要去丞相府“拜访”一次的孙余,都不相信他会老老实实呆在府里。 廉王曾去拜访过他一次,交代他莫要担心,刑部的魏浒已经倒台,查出真相是迟早的事。 叶池却似乎对此不感兴趣,只问了一句:“殿下认为真相是怎样的?” 从封州回京的队伍中,有锦王和怀王的亲卫,还有叶池带去迎接他们的人,能做此手脚的必然早早混在他们之中,故意将此事栽赃到叶池身上。 廉王思索片刻,“我不认为孙将军能安排得这么巧妙,假若是怀王那边的人……倒也合乎情理了。” 叶池淡然一笑,“怀王殿下素来在藩地与人无争,动机何在?” 此话虽未言明,但矛头直指锦王。廉王知晓这个弟弟天性顽劣,但毕竟一母同胞,叶池又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不至于做此损人不利己之事。 见他陷入沉思,叶池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丝毫不在意被软禁之事,“殿下不必乱想,不如我们下个赌注如何?” 廉王抬眸望他,“赌什么?” 叶池走到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小字,递给他道:“殿下只需将这行字书写一遍,秘密交给御史台的澹台大人,自会明白我的用意。” 廉王猜不透他的用意,只是照做了,亲自写了一张字条,派最信任的手下秘密交给澹台薰,却在当天晚上看到锦王出现在了紫竹林。 字条上的内容,本该只有四个人知晓。 他在看到锦王的那一刻,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郁结像是打了个死扣。 叶池想证明什么呢? 不,他早就知道叶池想证明什么给他看,他早就该知道了。 轿中的廉王收回思绪,叹了口气,幽幽道:“叶池让我告诉你,他好得很,你不必担心。” 澹台薰闻言,心中一直绷着的一根弦松了一些,正想继续问什么,又听廉王道:“天色不早了,本王就不请澹台大人去府中了,早些回去休息罢。” 这时一行人已走到岔路,右边即是皇城方向。见廉王无意与她多说,她便恭敬地目送对方离去,回到家时已是更深露重,她却睡意全无,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还是穿上了夜行衣。 夜色深沉,寒风凛冽,丞相府外的官兵早已呵欠连连。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终于等来了换班,其中一个官兵迫不及待便要回家,转头却看见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揉了揉眼睛,却什么也没瞧见,晃了晃脑袋边走了。 澹台薰趁着换班轻松溜进了丞相府,在高处望了望,正思寻着该如何找到叶池,却发觉整座府邸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在黑夜之中像是一盏指明灯。 她犹豫了片刻。 叶池的身体不好,一般睡得很早,这个点应该早就睡了罢? 思及方才发生的事,她不由联想到这是什么陷阱,可转念又一想,虽然孙余控制了丞相府,但叶池到底不是阶下囚,里面是没人敢闯的。 思绪尚未理清,她的身体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直觉告诉她今晚一定能见到叶池。她相信这个直觉。 澹台薰轻手轻脚地凑近那间屋子,愈是靠近,心跳便愈快。待走到屋前时,她的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 屋中安安静静的,也看不见人影,不知里面有没有人。澹台薰安静听了片刻,内心愈发焦灼起来,甚至伸出手想要叩门。 “……阿薰?”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澹台薰惊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正要去推门,门却突然从里边打开了。 屋子里飘着淡淡的药香,叶池只着了件月白中衣,头发松散地束着,清俊的眉眼中含着笑,像是等了她许久。 几日不见,他似乎并无变化,只是又清瘦了几分。 “进来吧,外面冷。” 叶池将她拉近屋子里关上门,然后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暖手,见她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淡笑道:“不认得我了?” 澹台薰直勾勾地注视他:“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在等你啊。”叶池笑若春风,“我想你见到廉王殿下后,一定有很多话想问。” 澹台薰依旧看着他,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挣扎了片刻,放下茶杯猛地站了起来,抑制不住地抱住了他。 鼻间全是她淡淡的香味,叶池受宠若惊,正欲抬手将她环住,忽然吃痛地低呼一声。 澹台薰干脆利落地锤了他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