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当铺》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ennosathena 录入:tennosathena 修图:某不科学的猫 大人们并非完全没有发现孩子们的表现有些异常。 举例来说,从隔壁镇上转来这里的小学老师泽松,就很纳闷为什么他担任副导师班级的六年级学生,一定会用注音来写「ㄏㄨㄟˊ 一ˋ」。 考国语时如果题目是「请用国字写出『ㄏㄨㄟˊ 一ˋ』」,小朋友们当然会写,但如果没有强制规定,全班三十二名学生都会把作文习题的题目「暑假回忆」写成「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刚开始泽松不厌其烦地想问出为什么,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到了隔年暑假,泽松自己也会在黑板上写「习题: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另外,在鲸崎车站担任站务员的芋川满也是。他在家里一边观赏日本老电影,一边询问十一岁的儿子大和: 「你不知道什么是当铺吧?」 「知道啊。就是把自己的东西寄放在那里,然后跟店家借钱。如果没有还钱,就会流当。」 听到儿子毫不犹豫地就回答,芋川满吓了一跳。芋川满本身不曾造访过当铺,大和那口吻却简直像真的去典当过东西一样。 不过,芋川满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电影接下来的情节更令人在意。 所以,没有一个大人知道鲸崎町的小朋友经常会去海角的山崖下,也没有人把这件事和这些疑问联想在一起。大人们一致认为「小朋友们是在那山崖下打造了秘密基地在玩耍」。说到秘密基地时,大人眼里会闪过如彩虹玻璃弹珠般的五彩光芒。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他们也会瞬间苏醒过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ennosathena 录入:tennosathena 修图:某不科学的猫 大人们并非完全没有发现孩子们的表现有些异常。 举例来说,从隔壁镇上转来这里的小学老师泽松,就很纳闷为什么他担任副导师班级的六年级学生,一定会用注音来写「ㄏㄨㄟˊ 一ˋ」。 考国语时如果题目是「请用国字写出『ㄏㄨㄟˊ 一ˋ』」,小朋友们当然会写,但如果没有强制规定,全班三十二名学生都会把作文习题的题目「暑假回忆」写成「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刚开始泽松不厌其烦地想问出为什么,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到了隔年暑假,泽松自己也会在黑板上写「习题: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另外,在鲸崎车站担任站务员的芋川满也是。他在家里一边观赏日本老电影,一边询问十一岁的儿子大和: 「你不知道什么是当铺吧?」 「知道啊。就是把自己的东西寄放在那里,然后跟店家借钱。如果没有还钱,就会流当。」 听到儿子毫不犹豫地就回答,芋川满吓了一跳。芋川满本身不曾造访过当铺,大和那口吻却简直像真的去典当过东西一样。 不过,芋川满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电影接下来的情节更令人在意。 所以,没有一个大人知道鲸崎町的小朋友经常会去海角的山崖下,也没有人把这件事和这些疑问联想在一起。大人们一致认为「小朋友们是在那山崖下打造了秘密基地在玩耍」。说到秘密基地时,大人眼里会闪过如彩虹玻璃弹珠般的五彩光芒。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他们也会瞬间苏醒过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ennosathena 录入:tennosathena 修图:某不科学的猫 大人们并非完全没有发现孩子们的表现有些异常。 举例来说,从隔壁镇上转来这里的小学老师泽松,就很纳闷为什么他担任副导师班级的六年级学生,一定会用注音来写「ㄏㄨㄟˊ 一ˋ」。 考国语时如果题目是「请用国字写出『ㄏㄨㄟˊ 一ˋ』」,小朋友们当然会写,但如果没有强制规定,全班三十二名学生都会把作文习题的题目「暑假回忆」写成「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刚开始泽松不厌其烦地想问出为什么,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到了隔年暑假,泽松自己也会在黑板上写「习题: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另外,在鲸崎车站担任站务员的芋川满也是。他在家里一边观赏日本老电影,一边询问十一岁的儿子大和: 「你不知道什么是当铺吧?」 「知道啊。就是把自己的东西寄放在那里,然后跟店家借钱。如果没有还钱,就会流当。」 听到儿子毫不犹豫地就回答,芋川满吓了一跳。芋川满本身不曾造访过当铺,大和那口吻却简直像真的去典当过东西一样。 不过,芋川满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电影接下来的情节更令人在意。 所以,没有一个大人知道鲸崎町的小朋友经常会去海角的山崖下,也没有人把这件事和这些疑问联想在一起。大人们一致认为「小朋友们是在那山崖下打造了秘密基地在玩耍」。说到秘密基地时,大人眼里会闪过如彩虹玻璃弹珠般的五彩光芒。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他们也会瞬间苏醒过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ennosathena 录入:tennosathena 修图:某不科学的猫 大人们并非完全没有发现孩子们的表现有些异常。 举例来说,从隔壁镇上转来这里的小学老师泽松,就很纳闷为什么他担任副导师班级的六年级学生,一定会用注音来写「ㄏㄨㄟˊ 一ˋ」。 考国语时如果题目是「请用国字写出『ㄏㄨㄟˊ 一ˋ』」,小朋友们当然会写,但如果没有强制规定,全班三十二名学生都会把作文习题的题目「暑假回忆」写成「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刚开始泽松不厌其烦地想问出为什么,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到了隔年暑假,泽松自己也会在黑板上写「习题: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另外,在鲸崎车站担任站务员的芋川满也是。他在家里一边观赏日本老电影,一边询问十一岁的儿子大和: 「你不知道什么是当铺吧?」 「知道啊。就是把自己的东西寄放在那里,然后跟店家借钱。如果没有还钱,就会流当。」 听到儿子毫不犹豫地就回答,芋川满吓了一跳。芋川满本身不曾造访过当铺,大和那口吻却简直像真的去典当过东西一样。 不过,芋川满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电影接下来的情节更令人在意。 所以,没有一个大人知道鲸崎町的小朋友经常会去海角的山崖下,也没有人把这件事和这些疑问联想在一起。大人们一致认为「小朋友们是在那山崖下打造了秘密基地在玩耍」。说到秘密基地时,大人眼里会闪过如彩虹玻璃弹珠般的五彩光芒。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他们也会瞬间苏醒过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ennosathena 录入:tennosathena 修图:某不科学的猫 大人们并非完全没有发现孩子们的表现有些异常。 举例来说,从隔壁镇上转来这里的小学老师泽松,就很纳闷为什么他担任副导师班级的六年级学生,一定会用注音来写「ㄏㄨㄟˊ 一ˋ」。 考国语时如果题目是「请用国字写出『ㄏㄨㄟˊ 一ˋ』」,小朋友们当然会写,但如果没有强制规定,全班三十二名学生都会把作文习题的题目「暑假回忆」写成「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刚开始泽松不厌其烦地想问出为什么,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到了隔年暑假,泽松自己也会在黑板上写「习题: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另外,在鲸崎车站担任站务员的芋川满也是。他在家里一边观赏日本老电影,一边询问十一岁的儿子大和: 「你不知道什么是当铺吧?」 「知道啊。就是把自己的东西寄放在那里,然后跟店家借钱。如果没有还钱,就会流当。」 听到儿子毫不犹豫地就回答,芋川满吓了一跳。芋川满本身不曾造访过当铺,大和那口吻却简直像真的去典当过东西一样。 不过,芋川满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电影接下来的情节更令人在意。 所以,没有一个大人知道鲸崎町的小朋友经常会去海角的山崖下,也没有人把这件事和这些疑问联想在一起。大人们一致认为「小朋友们是在那山崖下打造了秘密基地在玩耍」。说到秘密基地时,大人眼里会闪过如彩虹玻璃弹珠般的五彩光芒。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他们也会瞬间苏醒过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ennosathena 录入:tennosathena 修图:某不科学的猫 大人们并非完全没有发现孩子们的表现有些异常。 举例来说,从隔壁镇上转来这里的小学老师泽松,就很纳闷为什么他担任副导师班级的六年级学生,一定会用注音来写「ㄏㄨㄟˊ 一ˋ」。 考国语时如果题目是「请用国字写出『ㄏㄨㄟˊ 一ˋ』」,小朋友们当然会写,但如果没有强制规定,全班三十二名学生都会把作文习题的题目「暑假回忆」写成「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刚开始泽松不厌其烦地想问出为什么,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到了隔年暑假,泽松自己也会在黑板上写「习题: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另外,在鲸崎车站担任站务员的芋川满也是。他在家里一边观赏日本老电影,一边询问十一岁的儿子大和: 「你不知道什么是当铺吧?」 「知道啊。就是把自己的东西寄放在那里,然后跟店家借钱。如果没有还钱,就会流当。」 听到儿子毫不犹豫地就回答,芋川满吓了一跳。芋川满本身不曾造访过当铺,大和那口吻却简直像真的去典当过东西一样。 不过,芋川满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电影接下来的情节更令人在意。 所以,没有一个大人知道鲸崎町的小朋友经常会去海角的山崖下,也没有人把这件事和这些疑问联想在一起。大人们一致认为「小朋友们是在那山崖下打造了秘密基地在玩耍」。说到秘密基地时,大人眼里会闪过如彩虹玻璃弹珠般的五彩光芒。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他们也会瞬间苏醒过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ennosathena 录入:tennosathena 修图:某不科学的猫 大人们并非完全没有发现孩子们的表现有些异常。 举例来说,从隔壁镇上转来这里的小学老师泽松,就很纳闷为什么他担任副导师班级的六年级学生,一定会用注音来写「ㄏㄨㄟˊ 一ˋ」。 考国语时如果题目是「请用国字写出『ㄏㄨㄟˊ 一ˋ』」,小朋友们当然会写,但如果没有强制规定,全班三十二名学生都会把作文习题的题目「暑假回忆」写成「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刚开始泽松不厌其烦地想问出为什么,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到了隔年暑假,泽松自己也会在黑板上写「习题: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另外,在鲸崎车站担任站务员的芋川满也是。他在家里一边观赏日本老电影,一边询问十一岁的儿子大和: 「你不知道什么是当铺吧?」 「知道啊。就是把自己的东西寄放在那里,然后跟店家借钱。如果没有还钱,就会流当。」 听到儿子毫不犹豫地就回答,芋川满吓了一跳。芋川满本身不曾造访过当铺,大和那口吻却简直像真的去典当过东西一样。 不过,芋川满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电影接下来的情节更令人在意。 所以,没有一个大人知道鲸崎町的小朋友经常会去海角的山崖下,也没有人把这件事和这些疑问联想在一起。大人们一致认为「小朋友们是在那山崖下打造了秘密基地在玩耍」。说到秘密基地时,大人眼里会闪过如彩虹玻璃弹珠般的五彩光芒。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他们也会瞬间苏醒过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ennosathena 录入:tennosathena 修图:某不科学的猫 大人们并非完全没有发现孩子们的表现有些异常。 举例来说,从隔壁镇上转来这里的小学老师泽松,就很纳闷为什么他担任副导师班级的六年级学生,一定会用注音来写「ㄏㄨㄟˊ 一ˋ」。 考国语时如果题目是「请用国字写出『ㄏㄨㄟˊ 一ˋ』」,小朋友们当然会写,但如果没有强制规定,全班三十二名学生都会把作文习题的题目「暑假回忆」写成「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刚开始泽松不厌其烦地想问出为什么,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到了隔年暑假,泽松自己也会在黑板上写「习题: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另外,在鲸崎车站担任站务员的芋川满也是。他在家里一边观赏日本老电影,一边询问十一岁的儿子大和: 「你不知道什么是当铺吧?」 「知道啊。就是把自己的东西寄放在那里,然后跟店家借钱。如果没有还钱,就会流当。」 听到儿子毫不犹豫地就回答,芋川满吓了一跳。芋川满本身不曾造访过当铺,大和那口吻却简直像真的去典当过东西一样。 不过,芋川满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电影接下来的情节更令人在意。 所以,没有一个大人知道鲸崎町的小朋友经常会去海角的山崖下,也没有人把这件事和这些疑问联想在一起。大人们一致认为「小朋友们是在那山崖下打造了秘密基地在玩耍」。说到秘密基地时,大人眼里会闪过如彩虹玻璃弹珠般的五彩光芒。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他们也会瞬间苏醒过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tennosathena 录入:tennosathena 修图:某不科学的猫 大人们并非完全没有发现孩子们的表现有些异常。 举例来说,从隔壁镇上转来这里的小学老师泽松,就很纳闷为什么他担任副导师班级的六年级学生,一定会用注音来写「ㄏㄨㄟˊ 一ˋ」。 考国语时如果题目是「请用国字写出『ㄏㄨㄟˊ 一ˋ』」,小朋友们当然会写,但如果没有强制规定,全班三十二名学生都会把作文习题的题目「暑假回忆」写成「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刚开始泽松不厌其烦地想问出为什么,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到了隔年暑假,泽松自己也会在黑板上写「习题:暑假ㄏㄨㄟˊ 一ˋ」。 另外,在鲸崎车站担任站务员的芋川满也是。他在家里一边观赏日本老电影,一边询问十一岁的儿子大和: 「你不知道什么是当铺吧?」 「知道啊。就是把自己的东西寄放在那里,然后跟店家借钱。如果没有还钱,就会流当。」 听到儿子毫不犹豫地就回答,芋川满吓了一跳。芋川满本身不曾造访过当铺,大和那口吻却简直像真的去典当过东西一样。 不过,芋川满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电影接下来的情节更令人在意。 所以,没有一个大人知道鲸崎町的小朋友经常会去海角的山崖下,也没有人把这件事和这些疑问联想在一起。大人们一致认为「小朋友们是在那山崖下打造了秘密基地在玩耍」。说到秘密基地时,大人眼里会闪过如彩虹玻璃弹珠般的五彩光芒。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他们也会瞬间苏醒过来。 第一章 「走快点啊!」 哥哥大和吆喝道,遥斗鼓起腮帮子嘀咕着: 「野草一直割到我的脚,很痛耶。」 想走到岸边,只能顺着这条细窄的石阶往下走。这条不知道哪个年代盖好的石阶表面凹凸不平,左右两侧的地面冒出长长的草。遥斗的脚踝和膝盖从刚刚就不断被野草割伤,还留下好几道小伤痕。 松木的树枝弯曲倾斜,形成有如拱门般的弧形。虽然明白树枝是被强劲海风吹得扭曲变形,但遥斗还是露出不安的表情抬头望着松木。他心想,「搞不好是哪个人恶作剧才把树枝弯成这样。」别说是树枝了,只要使出魔法,那个人一定能够让任何东西变形。没错,现在正是要去见那个人。可以用「人」来称呼对方吗?还是妖怪?不行,如果想成是妖怪,谁还敢继续前进啊? 石阶中途弯向右方,所以完全看不见岸边。这条石阶有个传说,据说不管再怎么认真数石阶,每次数出来的结果还是不同。有时是两百阶,有时是两百零七阶,也有一百九十八阶的时候。 不过,遥斗现在根本没有余力数石阶。石阶两侧的草愈来愈高,遥斗只能拼命用手拨开野草,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哪有多余的时间观察四周。 潮水的气味钻进鼻孔,耳边不时传来浪花溅起的声音,遥斗只能靠着嗅觉和听觉来感受大海。 「野草一直割到脚?我不是告诉过你要穿长裤吗?我有没有说过?」 大和停下脚步,转过身抱着胸面对遥斗。或许是由下往上看的缘故,大和的眼睛比平常看起来更像三角形。不用说,大和当然是穿着牛仔长裤,上半身搭配卡其色长袖衬衫。 「有……」 遥斗心不甘情不愿地答道。难得有机会要去海边,没有踩踩水也太可惜了吧。遥斗因为这样才穿了短裤,但这似乎是个错误的决定。遥斗气得不想向哥哥解释,所以默默地走下石阶。 「我是无所谓啊,现在就回家也没差。」 大和板着脸说道。平常星期六大和总会睡到中午过后,但今天就为了帮遥斗带路,被迫在上午十一点半吃早餐,十二点半出门来到这里。「呼啊——」大和似乎故意打了个大呵欠。 不过,遥斗的头抬也不抬,装作没看到,然后皱着眉头往下走。仔细一看,从深红色短裤底下露出来的双脚确实有好几处伤口,有些地方还微微渗出鲜血。弟弟还只是小学一年级,身高只有一百零七公分,大和发现,自己能够轻松拨开的杂草,对弟弟来说其实挺难应付的。 「真是的。」 大和嘀咕道,又开始往下走。 「你看!只要走到这里就可以看到海边了。而且,从这里的树底下看过去,还可以看到屋顶。」 「真的吗?在哪里?」 遥斗脚步轻快地跳下来。大和心想「什么嘛,明明还这么有精神」,当场后悔自己不应该柔声鼓励弟弟。 「哪里哪里?」 「那里啊!」 大和一边尽可能地保持冷漠的语调,一边指出位置。那栋房子就盖在山崖下,海上的鲸岛正好替它挡住了海风。房子的红色屋顶带有光泽,石墙呈现淡淡的奶油色。遥斗心想,「好像车站前面那家蛋糕店的黑醋栗慕斯蛋糕喔。」 好不容易走下所有石阶后,眼前看见的不是沙滩,而是高低不平的岩岸。不过,走到一半时,原本高低不平的岩岸像用锉刀磨过了似的,变成像一块平坦的黑板。黑醋栗慕斯蛋糕就盖在这块黑板上。 因为这里的海湾实在太小,所以渔船开不进来。往东边前进一公里的地方有两处面积较大的海岸,其中一处是渔港,另一处是海水浴场。也是多亏有这样的地理条件,所以大人们不会靠近这里。不对,应该是相反。正因为有这样的好条件,魔法师才会在这里开店。 回忆当铺 木纹招牌上以浑圆的字体写出店名。遥斗认识的字还很少,顶多只认得「山」、「川」、「上」、「下」而已,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认得「当铺」二字。住在鲸崎町五岁以上的小朋友,应该都认得这两个字吧。这些小朋友从还没有能力走下山崖的年纪,就经常在很多地方听到关于这里的谣言。 如果像哥哥一样好好利用这家店,就能够顺利赚到钱。赚到钱后,就能够偷偷买妈妈不肯买给我的游戏软体。遥斗深深吸进一口气。海湾风平浪静,潮水退去后应该可以看到寄居蟹或海星。不过,稍远处的鲸岛另一端掀起高浪,浪花随之溅起。那海浪近似黑色,而不像蓝色。魔法师晚上自己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难道都不会害怕吗?还是海浪一下子汹涌,一下子平静,也是魔法师在控制呢? 「进去啰。」 在大和的催促下,遥斗推开木头大门。他心想,「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人来,肯定在石阶下面就折返回去了。」 * * * 「你知道这里是一家什么样的店吗?」 魔法师问遥斗。遥斗坐在沙发角落,无力地摇摇头说: 「不知道。」 这时,在窗边欣赏蜗牛的大和立即回过头。 「我不是跟你说明过了吗?」 大和皱起眉头说道。遥斗可能是太紧张了,才会把原本听过的说明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尽管大和这么说,遥斗还是想不起来。 没错,眼前这个人害遥斗很紧张。遥斗从刚才就一直低头偷瞄着魔法师,魔法师从壁炉旁的书架上取出一本像相簿的大型档案夹。 这个魔法师和遥斗想像中的魔法师相差十万八千里。为了了解魔法师长什么模样,遥斗事前去过图书馆,读了几本绘本做调查(说好听是阅读,但其实只是看看插图而已)。 根据遥斗自行研究的结果,得知魔法师的模样是—— ·披着黑色披风。 ·头戴黑色三角帽。 ·一头像烫过似的硬邦邦鬈发。 ·眼窝凹陷。 ·鹰勾鼻。 ·驼背。 ·手拿拐杖。 ·年纪很大。 这两个星期以来,遥斗每天睡前都会在脑海中想像这副模样的魔法师,然后练习怎么和他说话。 但是,这个魔法师长得完全不一样,其落差让遥斗甚至有一种空虚感,觉得自己的努力都白费了。 首先,披风的颜色就不一样了。粉红玫瑰色;遥斗不知道有这种颜色存在,所以自己想像如果在粉红色的颜料里混一些褐色,应该可以调出这样的颜色。 还有,这个魔法师并没有戴三角帽,而是绑头巾。她所有的头发几乎都被头巾包住,只有两边耳际的波浪鬈发垂下来。那发丝别说是硬邦邦了,甚至还发出银色光泽。 魔法师的眼窝没有凹陷,也没有鹰勾鼻,而是笔直高挺的鼻子。她的腰杆打得直挺,也没有拿拐杖,一点也不老。 这个人和妈妈谁比较年轻呢?如果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遥斗可能会在苦思一阵后,这么回答: 嗯……这个人。 遥斗坐着观察的这段时间,魔法师一直站着翻阅档案夹,翻着翻着还会突然笑出来,似乎忘了遥斗的存在。 遥斗只好看向站在窗边的大和。大和盯着窗户瞧,窗户上有三只蜗牛不停往返,从窗框的这一端移向另一端。 发现遥斗的视线后,大和说: 「这几只蜗牛是专门负责清扫窗户的。」 第一只蜗牛一边前进,一边从不知道该说是屁股还是尾巴的部位喷出清洁剂。第二只蜗牛负责踩清洁剂,让液体延展开来。最后一只蜗牛用绑在尾巴上的小块布料仔细擦亮窗户。 魔法师身后有一座壁炉,但现在是夏末,所以当然没有点着炉火。那会不会只是装饰用的壁炉啊?还是到了冬天,真的会有木柴在里面劈哩啪啦地燃烧着呢? 壁炉右边有一座小猫形状的灯具。长约五十公分的猫灯全身发出朦胧光芒。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加上猫灯的灯光,让屋子里显得不那么阴暗。而且,这沙发和椅垫的触感出乎意料地柔软,坐起来很舒服。椅垫有红色、黑色和白色,沙发也是红、黑、白组合的格子图样。遥斗觉得这张沙发比在家居用品店的沙发还要好看。 「糟糕,我太认真在播放回忆了。」 魔法师「啪」地一声阖上档案夹后,在遥斗对面的摇椅上坐了下来。她摇晃着椅子,轻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那这样,我简单说明一下这家店的经营模式。」 「好。」 遥斗点点头心想,「这个魔法师连讲话的方式都很奇怪。」遥斗睡前所想像的魔法师是用沙哑的声音说:「你从哪里来的?」可是,眼前这个魔法师说话却流利得像电视里的女气象播报员在说:「关东地区天气晴,甲信地区晴时多云。」 「所谓的当铺呢,就是会针对你拿出来的东西支付一笔钱。你拿出来的东西就叫抵押品。会不会太难懂?」 遥斗总算想起哥哥说明过,他一边心想,「对喔,哥哥好像这样说过。」 一边回答: 「嗯……我懂……应该吧。」 「那我继续说明喔。你只要在二十岁以前还钱,就会退还抵押品。不过,如果超过二十岁还没有还钱,就会流当。意思就是不会退还。」 「嗯。」 「好,至于你要拿出来的东西——」 这点遥斗记得很清楚,他打断魔法师说:「回忆。」 「没错,你的回忆。快乐的回忆、不甘心挨骂的回忆、寂寞的回忆;你必须告诉我这些回忆。」 「嗯。」 「听你说完后,由我来决定价格,看愿意为这个回忆付多少钱。也就是说,当我觉得这个回忆很有趣或很有价值,你就可以拿到比较多的钱。不过,如果你带了好几个类似的回忆来,而我不觉得有趣的话,价格就会比较便宜。」 「嗯。」 「那么,你已经准备好要描述回忆了吗?」 「我有很多种回忆。」 遥斗不经意地抬头看向天花板,寻找着适当的回忆。 「有了。昨天的晚餐。」 「晚餐?」 唔,我吃了蛋包饭和沙拉。」 「是喔。」 「你要给我多少钱?」 遥斗从沙发上探出身子问道。魔法师用手背掩住嘴巴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种的不行。」 「咦?」 「零元。」 「为什么?妈妈煮的蛋包饭很好吃耶。」 「你刚刚说的不是回忆,是记忆。」 「回忆和记忆有什么不同?」 遥斗突然觉得不耐烦了起来,转身面向大和。可是,大和打开窗边架子上的罐子,打算要吃饼干。大和身边有一只穿着白色蕾丝围裙的松鼠,松鼠像挥动拖把似地甩动尾巴在打扫。 遥斗不得已,只好重新面向魔法师。 「我刚刚也说过啊,回忆要像是很快乐、很不甘心或很失望这种会牵动你心情的事件。妈妈煮的蛋包饭很好吃只是一种事实。如果是『很少煮蛋包饭的妈妈隔了三年又煮蛋包饭给我吃,结果超好吃,我也吃得很开心』,那才算是回忆。」 很遗憾地,妈妈经常煮蛋包饭,一个月差不多有两次吧。所以,不会觉得稀奇,也不会特别开心。 「那这样,只要想出开心到不得了的事情就好了吧。」 遥斗还来不及仰望天花板,就想到了好主意。他心想,「只要拿哥哥的回忆来说就好了啊。」这么一来,搞不好哥哥会高兴得把吃到一半的饼干也分给遥斗吃。 「有一种叫小昆虫卡的卡片,总共有五百种。当中最受欢迎的是深山锹形虫,但我们班上都没有人有这张卡。有一次哥哥说他已经升上五年级,不会再玩小昆虫卡了,所以把他的卡全部送给我。结果我发现里面就有深山锹形虫的卡,整个人开心得不得了!」 说罢,遥斗瞥向窗边。如遥斗所期待,大和手拿着饼干直直盯着这边看。等魔法师一给钱,遥斗打算也要马上拿饼干来吃。 「嗯,很好的回忆。」 「你要给我多少钱?」 「我想想喔,这是你第一次典当的回忆,差不多算三千五百元吧。」 「三千五百元!」 遥斗在膝盖上紧握拳头暗自说:「可以拿到这么多钱啊!」平常在家里,帮忙看家一整天可以拿到一百元,帮忙拔庭院的杂草半天五十元。只要说两、三个回忆,不就一下子可以拿到比压岁钱还要多的钱?不过,三千五百元要买游戏软体可能还不太够。遥斗暗自计算着。 不过,后方传来声音打断了遥斗的计算。 「不行!不可以当这个。」 大和的脸比刚刚还要红。他该不会是在生气吧? 「为什么?」 「你是忘了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啊?你很笨耶!」 「我哪有笨!」 「如果当了回忆,那回忆就会从脑袋里消失耶!」 「啊……」 听到大和这么说,遥斗总算想起来了。的确,大和这样说明过。魔法师接着说: 「没错喔,寄放在我这里的回忆会从你的脑袋里消失。不过,曾经有过这段回忆的记忆还是会存在。也就是说,假设大和对你说:『我以前给过你小昆虫卡吧?』这时候你还会记得『对喔,我把那段回忆寄放在当铺那里了。』不过,你不会知道具体内容是什么。」 「可是,只要在二十岁以前来付钱,你就会把回忆还给我们,对吧?」 听到遥斗这么说,魔法师发出「呵」的一声。虽然表情在笑,但她的眼睛深邃如深山里的湖泊。 「大部分的孩子都不会来赎回。」 「咦?可是,他们应该会有钱啊。长大以后可以打工,也可以工作,钱就会一直进到口袋里来,」遥斗说道。 邻居的大哥哥就是一个例子。大哥哥上高中后,荷包突然饱了起来。那是因为他在便利商店打工,所以有钱可以领。 魔法师回答: 「大家都有钱啊。我是说比小时候有钱。不过,他们不会想用这么珍贵的钱来赎回回忆。」 「为什么?」 「回忆这种东西,就算没有也不会有困扰。」 说罢,魔法师翻阅起桌上的档案夹。 「这里面有很多快乐的回忆,但没有人来赎回,只有我不知道已经看了多少遍。」 「是喔……」 大和一边轻轻戳蜗牛的背,一边说: 「所以,如果你也把回忆当在这里,就会一辈子不记得我给过你小昆虫卡这件事。」 大和小小声地补了一句:「哼!我是没差啦。」 「那我找其他回忆好了。」 遥斗再次抬头盯着天花板。虽然魔法师难得要给三千五百元的价格,要放弃实在可惜,但回忆随手一抓就有。看是要讲学校的事情,还是家里发生的事情…… 「我希望有五千元。」 遥斗试着先说出价格。他想买的游戏软体要价四千八百元。 「这恐怕有困难。除非是很稀奇的回忆,不然我不可能付五千元。」 「那就讲两个。」 「一天最多只能够典当一个回忆。这 是规定。」 「为什么?」 「万一大人觉得整个镇上的小孩都得了失忆症,还要善后会很麻烦。」 「是喔。」 看见遥斗露出失望的表情,魔法师补充说: 「不过,如果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回忆,不管是什么样的内容,我都会付八千八百八十八元。」 「什么!」 遥斗忍不住站了起来,但后来觉得有些难为情,所以装出一副「我是为了拉裤管才站起来」的表情,一边抚平裤子,一边坐下来。 「只要在有印象的范围内说出第一次的回忆就好了吧?」 「没错,在有印象的范围内的第一次回忆。」 如果是这样,遥斗马上想得出来。脑海中浮现当时的情景,开始描述: 「我记得那应该是我第一天去上幼稚园,时间到了妈妈却还没出现。」 「嗯。」 魔法师一边用食指轻轻转动波浪鬈发,一边附和。 「其他人的妈妈一个接着一个来接人,同学也一个接着一个回去。」 说着说着,当时的光景鲜明地在遥斗眼前播放起来。 「我打电话去你家看看好了。」 说罢,小村老师就走开了。 「你妈妈一定是在路上被车子撞死了啦……」 原本和遥斗一样留到最后的同班同学隼人说完这句话也先回去了。这天风很强,遥斗一边哭,一边看着沙尘在幼稚园的小小庭院里飞舞。飞舞的沙尘像是一边在唱着:「你妈妈死掉了……你妈妈死掉了……」 这时,遥斗的妈妈冲了进来。 「我来晚了!」 妈妈穿着白色短衫和桃红色针织外套,下半身搭配蓝色牛仔裤和白色球鞋。遥斗扑进妈妈的怀里,狠狠地把两条长长的鼻涕擦在她的白色短衫上。不过,妈妈没有发现遥斗的举动。 「你真是爱撒娇呢。」 妈妈温柔地抱住遥斗说道。 「哎呀,太好了!对了,遥斗妈咪,明天起如果有可能会晚到二十分钟以上,请你先打电话来喔,不然我们也会担心。」 小村老师从后方笑容满面地说道。妈妈频频低头赔不是—— 「你确定要把这个回忆当掉吗?」 被魔法师这么一问,遥斗顿时说不出话来。妈妈有时候会喜欢旧事重提。 「说到遥斗啊,他第一天去上幼稚园时因为我迟到,就一直哭着等我。」 未来如果听到这个回忆—— 「我当掉了,所以什么也不记得。」 遥斗一定会因为这样而慌张不已。 后方传来「啪」的一声巨响。遥斗转身一看,发现大和不小心翻倒窗边的饼干罐,急忙把罐子放回原位。大和原本似乎是想要爬上架子。遥斗这才察觉到原来大和觉得很无聊。 遥斗其实想说几个其他根本不重要的回忆,然后按照价格来做比较,最后再决定要典当哪一个。不过,看来动作似乎要快一点比较好。不然,回程在石阶上有可能又会听到大和碎碎念个不停。 遥斗用力点点头说: 「请给我八千八百八十八元。」 * * * 晚餐的菜色有干烧比目鱼、羊栖菜和萝卜干,是遥斗不爱吃的菜。遥斗决定改天要把这件事告诉魔法师。魔法师说过,只要在晚餐回忆里加进「喜欢」或「讨厌」的情感,她就愿意付钱,所以这个回忆肯定可以当到一些钱。 坐在餐桌上可以看到厨房。厨房的毛玻璃窗底下放着盆栽,盆栽里的欧芹一根一根地向上伸展着。冰箱上有一块磁铁白板,上面的方正字体写出今天的购物清单。鱼、牛奶、鸡蛋、青椒。想到明天早上可能要吃炒青椒,遥斗完全丧失和比目鱼对抗的精力。他站起身子心想,「要把精力保留到明天才行。」 「嗯?遥斗,你不吃啦?」 看见遥斗离开餐桌往电视机前面走去,母亲三津子以尖锐的声音说道。遥斗觉得妈妈什么都是尖的。字体是尖的,下巴是尖的,还有声音也是尖的。 如果不吃了,就好好说一声「我吃饱了」;在听到妈妈这么说之前,遥斗开口说: 「我吃饱了。」 「说再多遍也一样,你都没吃干净。」 三津子叹了口气。那叹息不是在表达懊恼的情绪,而是像一把剪刀要剪断室内的空气。 「骨头上还有很多肉耶。」 遥斗装作没听见。他觉得妈妈很像啄木鸟。叩!叩!叩!一只老是喜欢啄着树干相同部位的鸟。嘴巴尖尖的鸟。 「吃得不够干净」是妈妈每天必定唠叨的事情。爸爸在家时,还会袒护遥斗说:「他还只是小学一年级而已嘛。」但如果爸爸不在家,妈妈就会一直唠叨同一件事情。 遥斗当然也明白,如果不想被唠叨,吃干净就好了。但是,今天算是特殊状况,万一不小心话匣子打开,聊到了小时候的事情,那就糟了。 你连这件事也不记得啊? 万一妈妈忽然这么说,遥斗肯定会胆战心惊一下。遥斗已经把人生中的第一次回忆典当给魔法师,就算记得有这个回忆,恐怕也已想不出是什么内容。把回忆典当给魔法师就是这么回事。 「不要那么近看电视!眼睛会坏掉!」 叩!叩!叩!啄木鸟又在啄了。 「好啦——」 遥斗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 「你为什么关掉电视?」 「喂!你干嘛?」 连大和也生气了。遥斗傻笑两声后,把遥控器丢在沙发上,往二楼冲去。遥斗想起不看电视也根本无所谓。因为刚刚买了新游戏,没道理不赶快开始玩! 第二章 户外温度低于十度,但室内暖烘烘的。壁炉里的明亮炉火熊熊燃烧着,并时而传来劈哩啪啦的声响,火花随之扬起。魔法师只穿了一件黑色洋装,没有套上外套或毛衣。 遥斗今天又拿了一个回忆来典当。 「怎样的回忆?」 魔法师询问后,遥斗流利地开始说明。遥斗固定来这家当铺已经有两年的时间。如今已成了这里的老顾客之一。 「昨天啊,妈妈叫我去买东西,所以我去了超商。妈妈每次都会说:『你要走大马路去,不可以从公园穿过去喔。天色变暗时,公园可能会有危险分子出没。』可是,根本没有什么危险分子,而且走公园比较近。所以,我走了公园过去。反正不说就不会被发现。」 「是喔。」 魔法师一边附和,一边在编织。红色毛线编出三角形的编织物,不知道是要被当成披肩来用,还是要用来铺在地板上。既然会魔法,施一下魔法不是就可以瞬间编好吗?虽然脑中浮现这样的疑问,但遥斗决定继续说下去: 「可是,回程路上遇到了隔壁阿姨,阿姨还跟我说:『好乖喔,帮妈妈买东西啊?』当时我很正常地回了一声『嗯』,哪知道阿姨今天在妈妈面前提起这件事。她说:『你儿子好乖喔,会帮忙做事。我昨天在公园遇到他呢。!』再来会怎样你应该猜得到吧?气死我了。」 遥斗鼓起腮帮子说道。魔法师一边勤快地动着双手,一边说: 「又挨骂了啊?」 「每次都这样。为什么我帮忙去买东西,还要挨骂啊?哥哥他最贼了。他自从升上国中加入足球队后,就完全没有帮忙做过家事。可是妈妈连吭一声都没有。」 原本注视着毛线的魔法师忽然抬起头。银色波浪鬈发闪过一道光芒。 「先只针对回忆的部分总结给我听,哥哥的事情和今天的回忆无关吧?」 「嗯……」 遥斗心想,「干脆不要讲,回去算了。」每次只要有人骂遥斗,遥斗就会想要捂住耳朵,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不过,遥斗改变了念头。因为他想起最令他生气的人。 「结果妈妈说:『既然不听话,就暂时不准你吃冰。』每次去帮忙买东西回来,都可以吃一根冰棒当奖励,现在被取消了。而且不知道要取消到什么时候。虽然妈妈说取消到我会反省为止,但谁知道会到哪年哪月。」 「所以你想当掉这个回忆?」 「嗯。这么做是好事吧?这样就会少一个讨厌妈妈的回忆,对妈妈也比较好。嘿嘿。」 「是好事还是坏事不是由我来决定。」 听到魔法师这么说,遥斗发现自己其实是希望魔法师赞同这是好事。遥斗会有这样的想法,或许是因为他内心深处并不认为这是好事。 「我可以付七百元。」 「啊!上次明明还有一千元。怎么愈来愈便宜?」 听到遥斗的抗议后,魔法师把毛线和钩针放在沙发上,起身去拿档案夹。 「没办法,都是类似的回忆,我都听腻了。」 「是喔。」 遥斗感到无趣地嘀咕道。那这样,下次再来时挑学校的事情来说好了。 「哎哟?下一个客人来了。她说要采访我呢。」 魔法师看向窗外说道。遥斗跑向窗户,掀开蕾丝窗帘。尽管遥斗凑到眼前,三只蜗牛一副完全没发现的模样,依旧勤快地打扫着。 她就是校刊社的社长啊,遥斗看着对方看得入迷。 大家都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她叫永泽里华,加入鲸崎国中的校刊社,今年秋天刚当上社长。为什么连小学三年级的遥斗也认识她呢?那是因为她向镇上所有小朋友发出了通知。有的人是收到email,有的人是直接收到通知。两者的通知内容都一样: 首创先例!大胆直击! 即将采访ㄏㄨㄟˊ 一ˋ当铺的魔法师! 报导内容将刊载于鲸崎国中校刊! 请大家踊跃提出问题, 我会为大家直接向魔法师发问! 鲸崎国中二年级 永泽里华 后来,遥斗只提出一个问题,并请哥哥代为传达。 「请问魔法师几岁了?」 因为妈妈之前说过直接问女生的年龄很没礼貌,所以遥斗一直认为不可以问魔法师几岁。不过,如果有人愿意帮忙问,遥斗当然很高兴。魔法师到底几岁了?两百岁左右?还是十万岁?几岁会死掉——?应该也要提这个问题的;遥斗一边感到遗憾,一边盯着永泽里华走来,并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 明明是放假天,永泽里华却穿着制服。深蓝色运动夹克、深蓝色毛衣、深蓝色百褶裙,加上白色圆领短衫。虽然全国各地都看得到像这样的制服,但这一带只有一所国中,所以不用担心会认错学校。 「你好。」 当遥斗察觉时,永泽里华已经来到玄关。大门只打开五公分左右的缝隙。永泽里华没有把门打得更开,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擅自走进来。 「请进。」 尽管魔法师如此说道,里华还是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于是遥斗跑了出去,把大门整个打开。 「欢迎。」 「咦?」 里华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遥斗,水汪汪的大眼睛变得更大了。里华的表情有些像在瞪人,遥斗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里华立即转动视线寻找魔法师,似乎对遥斗不感兴趣。 「我今天自己一个人来,请多多指教。我没想到会有其他人在,所以吓了一跳。」 「喔!他是刚好来典当东西。啊!我忘了。」 魔法师拿出桃红色长皮夹,用白皙细长的手指从里面掏出一枚五百元硬币,和两枚一百元硬币递给遥斗。 虽然已经错过时机,但遥斗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只桃红色皮夹表面有很多条歪七扭八的纹路,班上同学都说那一定是蛇皮,请问是真的吗?世上有粉红色的蛇吗?还是魔法师自己染的? 遥斗心想,「我不能就这样留在这里吗?」而在玄关原地踏步了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后,她们会不会以为我已经回去?这样就可以躲在窗帘后面了。还是我可以和松鼠一起打扫房间吗? 然而—— 「我想做一对一的采访。所以,掰掰啰。」 里华毫不留情地赶走遥斗。刚刚明明是遥斗为里华打开这扇门,现在却被赶了出来…… 算了。 遥斗跑了出去。现在如果去滨海公园,应该随便就会遇到班上哪个同学 吧。采访开始前我还一直待在当铺呢;遥斗一边思考要如何炫耀,一边冲上漫长的阶梯。忽然间,遥斗停下脚步。 唔,万一妈妈她们看见报导会怎么想?她们会不会察觉到「原来就是魔法师搞的鬼」,遥斗才会经常失忆?会不会在学校引发后遗症? 不对,这是国中校刊,哥哥不会把校刊带回家,所以妈妈绝对不会有机会看到。 遥斗这么告诉自己后,继续爬石阶。强劲的海风吹了过来,微温的海风在背后推着遥斗向前行。 * * *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遥斗逐渐跑远。里华心想,「我是不是应该让他留下来比较好?」想着想着,遥斗的身影已消失不见,所以留或不留都太迟了。 毕竟里华从来没有一个人来过回忆当铺。说得更清楚一点,里华从来没有典当过回忆。她只陪朋友麻美来过,而且只是在旁边安静观看而已。那时里华毫不客气地看遍屋内每个角落,愈看愈觉得这是个怪地方。现在独自来到这里,发现这里不应 该说是怪地方,应该说是「阴森」会更贴切。一直在窗边来来去去的蜗牛搞不好会突然变成巨大的蜗牛,一口把里华呑下肚。现在在眼前倒茶的松鼠,说不定在茶里下了毒。 还有,最可疑的是魔法师本人。这个魔法师的样貌一点也不像魔法师。里华想起挂在学校音乐教室里的欧洲知名作曲家画像。贝多芬、莫札特、海顿、韩德尔;他们每个人都被画成了蓝皮肤,平面感的画风也缺乏真实感。不过,这些画像散发出一种氛围,让人觉得如果在深夜打开音乐教室的门,可能会看见他们浮出来交谈或在室内走动,甚至弹起钢琴。 眼前的魔法师正好就和这些画像的感觉一样。虽然画像当中没有女性,但就算在海顿和贝多芬之间放上一张魔法师的画像,也不会觉得突兀。然后,到了半夜,魔法师就会轻飘飘地浮出来。 倒完红茶后,松鼠轻快地踩着小碎步离去。魔法师像接到交棒似地把毛线球放上架子,接着在摇椅上坐了下来。 里华发现坐在沙发上会陷得很深,视线也会变低,有种魔法师高高在上的感觉。 当然不能输给魔法师了。 里华迅速往前探出身子,让自己在沙发上坐直。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也只能硬着头皮进行了。大家都在等待这一期的校刊,等着看这场采访。 「我是永泽里华,是鲸崎国中的校刊社社长。」 里华把刚印制好的名片放在桌上。因为不想被魔法师看轻,里华特地为了这一天印制了名片。只是,她看不出来是否成功传达了意图。 魔法师只这么应了一声。 里华决定直接发问。她早就决定好第一个问题要问什么。 「你为什么会答应接受采访?」 「为什么要这么问?」 「大家都闹成了一团。因为大家一直认为ㄏㄨㄟˊ 一ˋ当铺是个秘密地方,不可以让大人知道,也觉得不可以问魔法师太多问题,所以听说有些小孩一直忍住不敢发问。可是,你现在却说想问什么就问什么,还说可以写成报导。而且,这样大人也会看到……」 魔法师只是轻笑一声,没有说任何话。于是,里华重复一遍说: 「你为什么愿意接受采访?」 「我一直以来都愿意啊。」 「咦?」 「可是,都没有人说要采访我,就这样而已。」 为了不让人看见自己失望的表情,里华翻起了笔记本。其实里华一直期待着可能会听到自己想听的话。 ——我被你的热忱打动了。我有预感你一定会采访得很好,所以才答应了你—— 「那么,我开始发问了。」 里华提出笔记本上的第一个问题。 「请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经营ㄏㄨㄟˊ 一ˋ当铺?」 「忘了耶……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大人们都不知道当铺的存在,也就是说,算是最近的事情啰?最久也不超过二十年。」 「没那回事喔。你忘了吗?过了二十岁以后,当抵押品的回忆会流当,在那同时,来过这里的记忆本身也会消失。」 对啊,我都忘了。或许是从来没有典当过回忆,所以明明听朋友说明过,却没有牢牢记住。 里华决定从不同角度切入。 「请问这世上大概有多少魔法师?」 「我忘了耶。」 魔法师偏着头说道。看见晃动的波浪鬈发,里华想起自己还是小学生时曾经向往过这种像少女漫画般的发型。不过,比起银发,还是金发比较好看。 「我从来没算过有多少同伴。」 「怎么会?」 里华表示不满的意见后,魔法师轻笑一声说: 「你也是吧。你也不知道地球上总共有多少人吧?」 被将了一军。的确,虽然知道全世界有六十亿以上的人口,但不可能知道确切数字。 「那请问距离最近的魔法师在哪一带呢?他在做什么?」 「忘了耶……这一带应该只有我吧。我是听说过更南方的海边有一个在经营什么工厂的魔法师。」 「啊?这样你不会很寂寞吗?你偶尔会去见对方吗?」 「见谁?」 「见想见的人啊!不是人,我是指魔法师同伴。」 魔法师露出了苦笑。不对,或许是里华觉得她在苦笑。魔法师其实只是偏了偏头而已。 「我从来没有想见某人的念头。」 「这是因为你和大家的感情不好吗?」 「没有啊。」 「像我上次得了感冒发高烧,所以请假请了一个礼拜。那时候我每天都很想念班上的同学,后来隔了一个礼拜再见到同学,就觉得很开心。」 里华一边说,脑海一边依序浮现班上同学的脸。可是,想到坐在斜后方的相泽雪成后,就想不起下一个同学,而一直停留在相泽雪成的脸。平常很少笑的雪成因为左膝盖受伤,而暂时退出足球队。里华在他的嘴边画上小小凹洞,硬是加上了酒窝。 不知不觉中,里华自己的嘴角似乎也上扬了起来。 「你怎么了?」 魔法师问道。关于雪成的事,里华只告诉过麻美。不过,魔法师又不是班上同学,甚至也根本不是人类,或许没必要隐瞒吧。想到这里,里华说: 「我想起请假那段时间特别想见的人。」 「是你喜欢的人?」 被魔法师这么一问,里华不禁感到惊慌失措。 「呃……不过,有一段时期我很讨厌他。」 「明明喜欢,却又很讨厌?」 里华把笔记本和笔放在桌上。她担心聊起雪成后,可能会忘了手上拿着东西而掉到地上。 「上国文课的时候,老师要我们阅读课本上提到的小说,然后大家一起讨论友情是什么。那时老师叫到我,所以我回答说:『就算过了五年、十年,我还是希望能够永远珍惜和班上同学的友情。』如果有人追问我真的这么认为吗?我可能会没什么信心,但我知道这是老师想听到的答案。再说,也没有人会在班上说真心话。我相信如果老师叫到其他同学,其他同学也会回答类似的答案。不过,他没有。」 「他怎么回答?」 「听到我的答案后,他哼了一声。老师就是因为听到声音,才会把他叫起来问说:『那你怎么想?』我因为被嘲笑觉得很不服气,所以也凶巴巴地瞪着他。可是,他根本不在意我的眼神,也不在意教室里的气氛。他说:『所谓友情,是一种结果而不是决心。过了五年、十年后,去到别的学校交到其他朋友是很正常的事。如果这样还能够持续联络,那或许是友情,但如果一开始就说要持续联络下去,明明连友情存不存在都不知道,却表现出友情深厚的样子,就太愚蠢了。』」 听到魔法师附和说:「是喔。」里华放宽心接着说道: 「我并不是认同了他的想法。而且,我也觉得他的想法太偏激。不过,他没有回答大家和我都知道的正确答案,而是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到了事后我才觉得这样的表现真的很酷,然后就愈来愈喜欢他。就算我没有因为感冒请假,光是周末放假不能见面,我也会很想很想见到他。」 里华发现话题偏向与采访完全无关的方向,所以硬是补上一句说: 「所以,我才会想请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像这样的对象。」 魔法师语调平淡地回答: 「我和同伴之间不会有『很想很想见到他』的心情。人类才会有这样的心情吧?」 「咦?是吗?」 「是啊。因为我们魔法师有永恒的生命 ,所以就算现在见不到,未来总有一天也会见到。你们人类之所以会有很想见到某人的想法,是因为知道有一天将永远无法见面。」 「咦……」 里华丝毫不愿意去思考有一天将永远无法见到相泽雪成这件事。为了不让这种事情发生,里华打算报考雪成想念的高中。 仿佛识破里华的想法似的,魔法师接着说道: 「尽管如此,你们总有一天还是会死去吧?这就是我们之间的不同。就算我在这个山崖下已经住了一万年,只要收起当铺到处去散步,还是会找到朋友。而且,因为随时能够再见面,所以也不会因为重逢而特别开心。或许应该说,不觉得有什么可贵吧。」 「可贵……」 到底可不可贵,里华也不是很懂。每天面对家人、老师或朋友时,里华不可能抱着「对方总有一天会死去而再也无法见面」的想法和他们互动。 「魔法师绝对不会死吗?」 有可能绝对不会死吗? 「对啊。」 「那你现在几岁?请问你什么时候出生的?」 「不知道。魔法师一族诞生的瞬间或许存在过,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谁也不记得了。」 「魔法师真的可以长生不死啊?有点羡慕。」 「会吗?」 魔法师偏着头说道。 「那么……魔法师现在散落在世界各地吗?」 「世界……你说的世界是指这个地球上吗?如果是,那就没有。我们也有同伴在宇宙的星球旅行。我们魔法师一族不管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不,就算没有做任何事情也不会怎样。就算不吃不喝、不睡觉,也能够永远地活下去。」 「不吃不喝也可以?真的吗?」 「真的啊。」 里华一边努力靠意志力控制自己不抬起下巴,以免做出挑衅的行为,一边询问: 「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开当铺赚钱呢?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根本不需要开店吧?」 里华有一种驳斥了对方的成就感。即使没有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可能也已散发出打倒对方的傲气。然而,魔法师没有要退缩的意思。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说: 「因为很无聊。」 「无聊?」 「如果没有事情可做,只是晃来晃去到处散步,会慢慢觉得厌烦。所以,我起了一个念头。我在想,如果自己也参与人类世界,不知道会怎样?想到要掌握金钱价值和人类互动,就让我心惊胆跳。」 「心惊胆跳?」 「是啊。对我来说,要给对方一亿元很容易,但如果我做错了这件事,孩子们应该会吓到晕过去吧?」 「应该会吧……」 「要学习怎么拿捏,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是喔。」 「你看喔,你有没有养过猫?」 「有啊,它叫咪可。」 「咪可很好玩吧?有时候会用喉咙发出怪声,有时候晚上会两眼发亮地跳来跳去。观察到这些举动后,会觉得猫和人类不同,所以很有趣。我想,我也是一样的心情。」 魔法师是想表达人类和猫咪属于同等级的意思吗?还是她想惹火我?虽然这些疑问浮上了心头,但里华硬是压了回去,开始确认笔记本的内容。 虽然收集了很多问题,但大多是「几岁?」或「家人住在哪里?」之类的内容。就魔法师刚刚回答的感觉,就算丢出再多这类问题,恐怕也得不到有帮助的答案。 里华目不转睛地从魔法师看似头巾的帽子到脚尖望了一遍,然后决定丢出自己想问的问题。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特别取名字,叫我魔法师就好了。」 「可是,你一点也不像魔法师啊。一般来说,魔法师都是鹰勾鼻、声音沙哑、驼背,然后披着黑色披风、手拿拐杖。」 「果然是这种印象喔。这点我也知道,只是……」 魔法师的脸上浮现微笑。里华不知道该怎么接续话题而沉默不语,魔法师抢先开口说: 「一开始我也曾经配合过。为了配合大家对魔法师所抱持的印象,我不但变成鹰勾鼻、发出沙哑声音,还弄成驼背。你知道的,只要有那意愿,魔法师想怎样就能怎样。不论想变身成什么,都难不倒我们。」 「你现在可以马上变身吗?」 里华询问后,又急忙补上一句说: 「我的意思不是要你现在马上变身。」 如果在这种地方突然冒出一团烟雾,然后看见声音沙哑的老太婆走出来,里华可能会吓得腿软。 「可以马上变身啊。不过,我不想这么做。变成人类想像出来的模样太无趣了。每天都要披着黑色披风无聊死了。」 「呃……我怎么愈听愈糊涂了。那不是人类想像出来的模样,而是魔法师本来就都长那个样子。以前的人看到过那样子的魔法师,才会一直流传到现在,不是吗?」 「喔,关于看到的地点,正确来说呢……」 魔法师站起身子,从墙上的架子抽出一本地图。里华猜想那可能是魔界的秘密地图,但后来发现只是人类绘制出来的一般世界地图。 「是在这一带。」 魔法师翻开第十四页的北欧三国地图,指着最右边的国家说道。 「听说我们住在这里的同伴被人类看见了。不过,那已经是一千年以前的事情了。」 「咦?」 「同样是魔法师,会的魔法也有分很多种等级。那位同伴的魔法似乎不太灵光。不过,已经过了一千年,或许现在比较进步了吧。总之,那位魔法师想要变成人类的模样,结果不小心弄得眼窝下陷、脸上爬满皱纹,声音还很沙哑。还有,服装也变成黑嘛嘛的长袍配上黑色披风,还有黑色帽子。他心想算了没关系,就直接以这副模样在人类世界现身,然后说自己是个魔法师。后来,看见他的人类把他写成各式各样的童话和传说,一直流传到现在。」 「是喔。也就是说,我们所知道的魔法师只是众多魔法师当中的一个而已啰?」 「没错。」 「那么,如果当初看到的是一个高个子、身材削瘦、戴着大礼帽的男性,我们就会以为那就是魔法师的模样?」 「应该会吧。」 「是喔……」 意外的收获。这样或许可以不写揭穿魔法师隐私的八卦报导,改成「我们认知的魔法师与事实相差多少?」的耸动标题。只是,这样不知道算不算是社会新闻?想到这里,里华不禁加快了动笔的速度。 很好,就照这样的感觉直捣核心。里华并不打算让自己的报导仅止于单纯的「魔法师介绍」。 「你为什么只跟小孩子做生意呢?你是不是施了魔法,让大人看不见这间当铺?如果是要做金钱和回忆的交易,应该以大人为对象比较好吧?」 「会吗?大人会自己赚钱吧?会因为不知道怎么赚钱而伤脑筋的,应该是小孩子吧。」 或许魔法师说的很正确。里华差点就要点头赞同,但立刻告诉自己「现在不是被收买的时候」,并握紧左手拳头用力顶住大腿,让自己加把劲。 「可是,提供金钱,但相对地拿走回忆,这样不会太残忍了吗?」 「残忍……?」 「是啊,如果小孩子因为缺钱而伤脑筋,直接给钱不就好了?」 「不会吧,你这么说是真心的吗?」 「我可是用了自己的方式做过研究。如果直接给钱,对小孩子的教育不大好。还是要有代价比较好。因为付出劳力,所以拿到现金当奖励。因为卖 了家里的旧书,所以拿到钱。不是应该这样才对吗?所以,我才决定也要向小朋友收东西。」 「可是,收走回忆太过分了吧。我认识刚刚那个小男孩的妈妈耶——」 里华说谎。她和遥斗是第一次见面。所以,万一魔法师询问:「那你说说看他叫什么名字啊?」里华就会露出马脚。但是,魔法师似乎没有要询问的意思,所以里华继续说下去。里华知道身为一个记者不应该说谎。不过,正确来说,这不是在说谎,而是在「套话」。对方不是人类,而是魔法师,耍这么一点心机应该不为过吧。里华这么说服自己后,接着说道: 「他妈妈很担心呢。担心他的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妈妈还跟附近的妈妈和学校老师讨论过,说担心他是不是在公园跌倒,所以头部受到重击。」 「如果是这样,遥斗自己应该会察觉差不多快被发现了吧。然后,他就不会再来这里。」 里华一边心想「那个小男孩叫遥斗啊」,一边反驳说: 「还是小学生的小小孩不会察觉这种事情的。」 「我懂了,你讨厌我开ㄏㄨㄟˊ 一ˋ当铺吧?」 里华发现魔法师的眼珠化成深不见底的深邃琉璃色,不禁垂下眼帘说: 「也不是讨厌……」 然后,里华轻轻捏了一下大腿。如果现在退缩,就失去跑这一趟的意义了。 「我不是讨厌。只是,对镇上的小朋友来说,这间当铺的存在被说成像救难小屋一样,还受到如英雄般的看待,但是我并不这么认为。我想表达的意思不过如此而已。」 或许不是在表示认同,但魔法师用力点了一下头。里华发现魔法师是在催促她说下去,于是豁出去地说: 「我认为回忆不是任何人的东西,而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小小孩不会太慎重考虑这一点,觉得只要拿得到钱就好,才会很爽快地卖掉回忆——」 「他们不是在卖回忆喔。」 「就算不是真的在卖回忆,还是会有很多小朋友这么认为。」 「我每次都会详细说明喔。我会告诉他们只要在满二十岁以前来还钱,回忆就不会流当,我也会确实退还回忆。我这里和真正的当铺不一样,我不会加收利息。只要还给我典当时的金额,我就会退还回忆。」 「可是……」 「反而应该说有些微不足道的回忆如果自己保留着,很快就会忘记,但我会收进档案夹里好好保存。他们来赎回回忆时,搞不好还会感动地说:『哇!原来我有过这样的回忆啊。』」 「这——」 「不过,一百个人当中只有一、两人会来赎回。」 「咦?」 「回忆没了就没了,又不会因为这样就不能生活。就算被周遭的人发现没有回忆,对方也只会说:『你已经不记得了啊?』然后就结束话题。如果是这样,就没有理由特地要来赎回回忆吧。也就是说,对人类而言,回忆其实没那么重要。」 「你都怎么处理满二十岁的人的回忆?丢掉吗?」 「我不会丢掉回忆。我会保留在档案夹里。有时候也会回头看看那些回忆。如果连我都不看,那些回忆一辈子也不会再被想起。」 「档案夹累积太多的时候呢?收集到无数的回忆后,书架一下子就会爆满吧?这么一来,应该会一点一点地丢掉吧?」 面对里华硬是要问到底的态度,魔法师缓缓地摇了好几次头。 「我会把它们沉到海底。」 「什么?」 「我会把书架上满出来的回忆,一个一个变成海星,让它们沉睡在这片海岸。」 「那这一带不就会看见海星到处爬来爬去,把生态都搞乱了?」 「不会的,那些是我做出来的海星啊。它们不会吃东西,只会一直在海底沉睡,然后愈变愈小,最后变成星星形状的砂粒。」 「这……这样啊。」 里华说不过魔法师,也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对策可抵抗。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把回忆当抵押品好像不大对。」 里华只能够这样发表笼统的意见。里华看向窗边,刚刚还在做家事的松鼠,现在正枕着自己的尾巴睡午觉。窗外可以看见海浪撞上岩礁而溅起浪花。 好像不大对……这什么烂说法啊,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亏你还是校刊社、亏你还是校刊社—— 里华不禁觉得阵阵袭来的海浪如此数落着她。 * * * 「我觉得,这个很有趣。我之前都不知道你有这方面的才华。」 担任校刊社顾问的赤冢老师,像在喃喃自语似地说道。斜阳照进放学后的国文科准备室,不论是黑色电脑、奶油色窗帘还是咖啡色书架,通通像被包上了一层橘色薄纱。 里华站在老师身边等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即使已进入秋季,赤冢老师还是每天只穿着一件衬衫上班。每次在社团时间见到老师,里华总会吐槽说:「外面枫叶都快红了耶。老师,只有你还停留在夏天。这样好吗?」不过,今天的里华为了要分析老师的语气,已经没有余力吐槽了。 觉得很有趣、有才华;明明是如此正面的话,语调却像持续走了好几公里的田间小路似的欠缺抑扬顿挫。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老师重新拿起放在书桌上的原稿,翻阅了起来。如果换算成四百字原稿用纸,那三张a4的原稿差不多有九张稿纸。里华在家里用电脑聚精会神地敲打键盘,然后再把档案带到学校,利用午休时间到社团教室列印出来。列印原稿时,麻美和其他同班同学刚好看见,还打包票地说:「这太强了!远远超出期待!」 看见老师一直沉默不语,里华按捺不住地说: 「其实我拍了照片,但没有照出来。」 老师抬起了头,然后把浏海往后梳。那举动像是要盖住变得稀疏的头顶。不论是稀疏的毛发、老师的脸,甚至眼珠子,都是一片橘色。 「嗯……?拍了照片?」 「是的。我用数位相机拍了十张左右。拍了招牌和当铺外面。其实那天我请魔法师站在招牌前面,拍了两张照片。事后我想把照片叫出来看,结果发现所有档案都不见了。不过,也不能怪魔法师啦。魔法师肯定是觉得不能让大人看见她,所以施了魔法让档案不见。」 「嗯,很彻底喔。」 「我也这么觉得。如果没有这么彻底的话,或许魔法师就无法在人类世界停留太久吧。我想这会是一篇轰动社会的新闻。如果知道魔法师和大家持有的印象不同,还长得像一个外国贵妇,大人们也会大吃一惊吧。对了,干脆画插图好了——」 「不对、不对、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师摊开手心做出阻止里华的手势后,接着说道: 「我刚刚说的『很彻底』,不是在说魔法师,而是在说你的世界观。」 「我的世界观?」 「一个国中生能够把故事编造得如此彻底,我觉得很独特。」 「啊?」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也就是……这点实在太理所当然了,理所当然到我都忘了告诉你……」 「什么?」 「所谓的新闻报导,是要写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唔!」 里华说不出话来。里华用拳头拍打着胸口,像是要把卡在喉咙里的食物拍下去似的。 「意思是说,老师,你觉得我写的是骗人的?」 「我不觉得你是在骗人。我觉得这故事写得很好。」 「这不是故事,是真的。」 「你的幻想症这么严重啊。」 「你一定是想像力太丰富了。你是不是搞混了?误以为小说、漫画、电视连续剧或电影里的情节在自己周遭真实发生着?不对,我不应该用搞混来形容。比起自己在现实中的生活,宁愿选择进入幻想的世界;你应该及早意识到自己有这样的倾向比较好。你想想看,明年你就要升上三年级准备应考了,对吧?你要知道入学考试考的国文不能用想像的,而是要以现实来作答。」 里华想到解围的好办法。 「请老师也问问看其他社员。可以问麻美或美乃里。」「咦?」 「中午我在社团教室列印这个时,她们也在场。我让她们看了原稿。」 「这样啊……结果呢?」 「她们说很厉害、很有趣。还说写了很多她们不知道的事情。当然了,她们几个也都见过魔法师。而且,我第一次会去ㄏㄨㄟˊ 一ˋ当铺,还是因为陪麻美去典当回忆。」 「虽然我只有把原稿给二年级的同学看,但一年级的学弟妹和三年级的学长姊也都知道我要去采访。请老师找个学生来问看看。我要做采访的传言四处散播,不然老师也可以找你班上的学生来问问看。」 坐着的赤冢老师正要伸出手时,改变了想法。他似乎觉得这种时候应该要站起来比较好。老师忽然站起来,拍了几下里华的肩膀。这种态度根本就像一个优秀教师在安抚天真学生。幸好老师的手没有一直放在里华的肩膀上,否则里华肯定会生气得耸肩挥开老师的手。 「向他人确认。嗯,正确的观念。在新闻记者的世界里,这种行为叫作求证。听到某消息后,为了得知是不是事实而做求证。再怎样老师也勉强算是校刊社的顾问,我当然做过求证。不过,这并不表示我认为这故事是事实。我只是想确认有没有哪家当铺会让人联想到这家当铺,或有没有老头子在镇上徘徊,自以为很好玩地在吹嘘这类故事。」 不管里华怎么说,老师的脑袋似乎完全认定「这是虚构故事」。里华沉默不语地等待老师继续说下去。 「所以,就结论而言,算是如了你的愿。我刚刚把二年级的三个社员全叫来问过话。美乃里、佐奈江,还有麻美。」 「如果是这样,事情就好办了。我希望老师也能听听大家怎么说。」 她们三人其实也迫切渴望一起去采访,但因为考虑到太多人去拜访会让魔法师起戒心,所以里华阻止了她们。不过,也有一部分是因为,里华想要独占独家新闻。 「我有好好听大家说话。」 「大家怎么说?」 「三个人都说没听过有这种事情。」 「等一下,怎么可能!不可能!」 赤冢老师的脖子像用橡胶做成似的,弹性十足地左右摇摆了好几次。 里华一边想像自己掐住老师脖子不停前后晃动的模样,一边继续说道:「可是,虽然是我去做采访,但事前在整理问题时,她们三个都帮过忙。还有,如我刚刚所说,她们也看过写好的稿子——」 「原来你这样想啊。你希望她们三个也在你编织的梦里出现,对吧?」 「拜托不要说成像小说里登场的人物一样!」 「不是啊,她们说根本是第一次听到这次的特刊要以魔法师为专题。」 「什、什么跟什么——」 「永泽,如果是因为当社长让你觉得压力太大,可以换其他人当啊。这不是什么名誉会受损的事情。我听我弟说过,他说真正的新闻记者当中,甚至有人会说:『不用升官也没关系,我想要在新闻现场当一辈子的记者。」然后向公司提出要求。」 老师的弟弟在东京当新闻记者。这关我什么事?我现在根本不想听老师弟弟的故事。 「我要退出。」 当里华察觉时,这句话已脱口而出。 「退出?你是说不当社长?」 看见老师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里华抬起下巴说: 「不!我要退出校刊社。」 「咦?可是,下星期不是有和其他学校的交流会吗?那活动不是以你这个社长为中心在做筹备吗?」 「有幻想症的社长还是不要去参加和其他学校的交流会比较好。」 里华从老师桌上抢走列印出来的原稿。 「啊!永泽,你不要往坏的方向去想啊。我不是在嘲笑你的幻想症。我只是有点担心——」 里华没有听完老师的话,就关上国文科准备室的门。社团教室!先去社团教室!我要逼问大家到底是怎么回事。麻美、美乃里、佐奈江,你们几个是觉得我独占了功劳,所以故意刁难我吗? 里华想要快步行走,但似乎因为太激动而无法顺利动作,最后变成了小跳步。不是这样的吧;里华这么想而停下脚步时,后方传来声音。 「永泽。」 咦?里华回过头看,发现是班上坐在她斜后方座位的相泽雪成。沉默寡言的雪成竟然会主动攀谈,如果是在平常,这是足以写在日记第一行的重大事件。但是,这样的事件并不足以一扫里华的激愤情绪。 「什么事?我现在有急事。」 说着,里华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里?」 「社团教室。」 「如果你是要找麻美她们,她们已经离开了。」 「咦?」 里华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转过身。雪成该不会也是「那几个家伙」的同伴吧? 「她们来拜托我。」 「拜托什么?」 「拜托我帮她们向你说明为什么跟老师说『不知情』。」 里华的不耐烦情绪上升到顶点,只能发泄在眼前的雪成身上。 「为什么校刊社的事情要由相泽同学来插手?这跟你无关吧?你是足球队的,并不是相关人士吧?还是,你该不会和麻美在交往吧?你想以男朋友身分来表示意见,是不是?」 「不是……重点是……」 「说啊!」 「到顶楼去说好了。有人在看。」 「咦?」 里华这时才察觉到走廊角落里,有两名看似一年级的女同学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还有,国文科准备室的门微微开启,赤冢老师探出头在看。老师似乎是想走出来又犹豫了一会没有出来。 里华板着脸爬阶梯。 这所学校的学生之间有一个默契,也就是只有二年级以上的学生才能够自由进出顶楼。还有,顶楼角落有一间小仓库,小仓库后面是班级风云人物、作风大胆的男女生约会的地点。虽然大家都可以自由进出那里,但必须遵守「即使看见激情动作,也不能大呼小叫」的约定。也就是说,还是不要接近那里比较安全。 基于这样的考量,里华和相泽雪成占据了视野辽阔的西侧顶楼,并让身体倚在栅栏上。以这几天来说,今天风和日丽、气温偏高,穿过栅栏吹来的风掀起运动夹克的下摆,感觉很舒服。比起走廊,果然还是在顶楼和雪成说话比较好。雪成的浏海随风摇曳,看着看着,里华不禁觉得自己是在风大的展望台约会。在这时刻或许能够心平气和地聆听社员们的背叛始末……虽然里华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但终究是不可能的事情。里华低声询问: 「所以呢?你要说什么?」 「我没有和人在交往。」 「啊?」 「我是在回答你刚刚的问题。」 「你不是问我『该不会和麻美在交往吧?』」 「喔,嗯……」 原来相泽没有女朋友啊。 「是麻美自己跑过来拜托我的。她说:『我如果直接跟里 华解释会愈讲愈复杂。』她说女生很容易情绪化,没办法好好说话。所以,麻美好像写了信,但写得很冗长。她说:『里华一定不可能有耐心读到最后。」」 「嗯,不可能。」 「所以,她才来拜托我……根据她们的说法,她们说你一定不会讨厌我。」 里华差点咋舌,于是急忙紧紧抿住嘴。麻美,你又多了一条不可原谅的罪状。你明明答应过绝对会保密的! 因为抿着嘴,里华的表情似乎变得更凶。雪成露出困扰的表情说: 「没有啦,是我自己跟她们说你应该很讨厌我才对。对吧,上次上国文课的时候,你还很生气的样子。」 「我哪有!」 里华彻底否认,但表达出来的语气更像在生气。 「咦?你是说你没有在生气?」 「呃……」 「那,回到正题。」 「嗯。」 「关于赤冢老师询问时,麻美她们为什么会说『不知情』的原因。」 「快说。说明白。」 「她们说想保护魔法师。」 「咦?」 「她们说午休时间读了你的原稿后,发现这是一篇很深入的采访报导,万一采访内容被公开了,大人再怎样一定也会去海岸寻找。」 「可是,大人看不见ㄏㄨㄟˊ 一ˋ当铺啊。」 「是吗?我从来没去过那里。」 「什么!」 「很奇怪吗?」 「不是,我是在想我找到同伴了。去采访时我是第三次去那里,所以也跟你差不多。先不说这个,就算大人去了那里,魔法师也不会受到影响。她本人也明白这点,所以很大方地接受了采访。」 「可是,就算大人看不见,还是可以禁止进出吧?」 「禁止进出?进出哪里?」 「我听说要走很长一段下坡路才能够走到海岸。」 「嗯。」 「如果那里被封锁了,谁也下不去。」 「如果是这样,魔法师一定会用简单的魔法在其他地方开当铺。」 「魔法师或许会这么做,但她可能会发现不一定要拘泥于这个城镇,找其他城镇也可以,然后去到很远的地方也说不定。」 里华回答不出来。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麻美她们甚至思考到这样的可能性,所以打算等到第五节课下课后,再跟你商量不要交出原稿。可是,你已经交给了赤冢老师。不得已之下,她们只好跟老师说谎,试图把报导压下来。」 泪水夺眶而出,里华自己也感到讶异。脑袋明明认同麻美她们的判断或许是对的,眼泪却不肯听话。接下来脱口而出的话语,连里华自己都感到意外: 「相泽……你一定也跟老师一样。」 「咦?」 「你刚刚轻描淡写地做了说明。从你的语气就听得出来你的想法。你没去过ㄏㄨㄟˊ 一ˋ当铺,对吧?所以,你觉得那是我妄想捏造出来的故事。」 「我怎么可能那样想。」 「那这样,你看一下这个,然后告诉我你的感想。」 里华动作粗鲁地把从老师桌上抢回来的原稿塞给雪成。 「这就是那篇报导的原稿啊……」 相泽一边说,目光已经开始从左方扫向右方,再扫回左方,急切地扫视印在a4纸张上的原稿。 因为不想看见雪成脸上出现失望或怀疑的表情,里华越过栅栏俯视操场。里华看见了麻美。平常连里华在内,大家总是四、五个人一起热闹地走回家,今天却只有麻美一人。麻美驼着背,步伐沉重地走着。 大笨蛋!我讨厌你! 如果从这里这样大叫出来,一定很爽快;里华一边心里这么想,一边双手抓住栅栏用力摇晃。 这时,校内突然播放起德弗札克的〈念故乡〉。这段音乐是用来告知,距离最后放学时间还有三十分钟。 雪成没有察觉到音乐在播放,不为所动地翻到倒数第三页继续阅读。雪成发表感想的时刻愈来愈近了。里华感觉得到脸颊开始泛红。不过,因为夕阳已转红,所以旁人看不出差别就是了。 顶楼已经没有其他同学。教务人员随时有可能来关门。里华担心地看向门的方向时,雪成抬起了头。 「我相信。」 雪成说道。然后,又重复说一遍: 「我相信你的原稿。」 「谢谢。」 夕阳的颜色像极了在魔法师店里喝到的朱红色红茶。那颜色相当纯正,没有掺杂其他色彩。里华仰望着在空中盘旋的老魔。较低处有五只、较高处约有四十只左右的老鹰不停地盘旋,看起来就像大幅度在搅拌红茶一样。 「相泽,你的说法果然是正确的。」 「什么?」 「友情不是抱着要守护下去的想法而延续下去的东西。友情这么轻易地就结束了。」 「你不跟她和好啊?」 「嗯,不可能。」 「是喔,不可能啊。」 「嗯,绝对不可能。」 「那就别勉强了吧。」 听到雪成这么说,里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般应该都会说『还是和好吧』才对吧?」 「那种合乎道理的理论不适合我。」 「嗯。不过……」 「不过什么?」 「少了一个朋友会很寂寞。」 雪成没有回答。不到十秒钟,里华已经开始想要收回刚刚说出口的话。如果大口大口吸进眼前的空气,能够连同空气把所说的话吸回去,里华想必会立刻这么做。雪成一定很讨厌被别人依赖。 里华内心慌张不已,此时难以置信的话语传进耳中: 「——身边。」 「咦?」 「要不要我陪在你身边?」 该不会整座城镇都被魔法师施了魔法吧……听着〈念故乡〉,里华一边发愣地这么想。 第三章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听到雪成这么说,里华一直在思考那个人是谁。 公车迟迟没有来,所以他们在站牌等了十五分钟之久。如果是平常的里华,一定会用校刊社培养出来的追问功夫追根究柢,但对于雪成,还是会客气几分。顶楼那天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月。里华和雪成维持着像在交往又不像在交往的暧昧关系。雪成今天该不会是要带我去给爸妈鉴定吧?可是,如果是要去雪成家,应该不会搭这班公车啊。 好不容易搭上公车后,多亏有暖烘烘的暖气,全身血液开始迅速流动。里华双手隔着裙子摩擦着大腿。为了雪成,里华费心打扮穿了红色迷你裙,搭配高筒袜和长靴。也就是说,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华却裸露着大腿。里华做了如此牺牲,雪成却不知道在沉思什么,完全没有提及她的装扮。 「咦?要去医院啊?」 公车开到了鲸崎综合医院的站牌,在雪成的催促下,里华走下公车,并抬头仰望老旧的建筑物。这栋在昭和五十年(译注:民国六十四年)落成的医院,虽然重新装潢过好几次,但墙上还是会看到多处小裂痕。鲸崎的居民会开玩笑说:「被救护车送往医院时,如果被送到这家医院就是『运气不够好』,被送到隔壁城市的综合医院就是『中奖』。」话虽如此,但如果骨折或怎么了,还是必须做精密检查,所以说来说去,大部分的人还是会来这里。 雪成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从正门玄关走进去。虽然左手边的柜台写着「访客请填写资料」,但雪成毫不在意地爬上楼梯。 里华追上雪成的脚步,终于忍不住拉了一下他鼓鼓的大衣下摆。 「欸,我们要去见谁?对方生了什么病?如果没先问清楚,我怕我会说出什么失礼的话。」 雪成在楼梯平台停下脚步。 「就算说了失礼的话也没关系。」 「咦?」 「因为她会马上忘记。」 「忘记……」 「没错,你知道失智症吧?就是老人痴呆。不过,不是完全痴呆,状况时好时坏。有时候能够正常对话,有时候会把我当成别人,很多种状况。」 「这样啊……」 「她是我的曾祖母。不过,我都叫她初婆婆就是了。」 「因为她的名字叫初?」 「没错。」 「她几岁了?」 「八十六。不对,八十七岁了。你知道我们家是做生意的。我爸妈和奶奶都要工作,所以在小学毕业之前,我每天都会在初婆婆家吃晚饭。」 「小学毕业?那不就才两年前的事情……」 「听说失智症来得很快。可能是我上了国中之后,就没有再去找初婆婆的关系。」 「那现在是在这里治疗失智症吗?」 「不是,失智症的治疗好像没有很顺利,这次是看整形外科。初婆婆因为受伤倒在路上,所以被送到这里。左脚严重骨折。虽然也有人说初婆婆是被车子撞到,但她本人记不太清楚状况,没办法好好说明。」 「这样啊……」 雪成继续爬楼梯。病房在三楼的护理站后面最后一间。 「是单人房啊。」 「刚开始是住四人房,但初婆婆会在半夜大声吵闹,或是脚不能动还想要到处走动,搞得鸡犬不宁。」 「原来如此……所以,我只要正常地和她说话就可以了吗?」 「我只是想让你看一下初婆婆长什么样子而已。所以,你不用特别在意什么事。」 「嗯……」 病房门打开着,护士正好在询问一些疼痛状况。 「相泽婆婆,我们昨天就把止痛药停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呢?如果还会痛,我就去请医生再开一些止痛药。」 因为是老旧建筑物,所以天花板很高,病房感觉很宽敞。里华犹豫着该不该进去,站在门口探头看着。雪成往病床走去。 「啊,阿、雪。」 初婆婆像喉咙卡住似的说话断断续续。不过,她看起来比里华想像中还要有精神。雪成似乎也有同感。 「太好了。初婆婆今天气色很好喔。」 说罢,雪成向里华招了招手。 「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永泽里华。」 「很高兴见到您。」 里华打招呼说道,同时也惊讶地发现初婆婆的皮肤十分光滑。里华的祖母才六十五岁,但眼睛下方和嘴角的皱纹都比初婆婆还要深。 初婆婆发出咯咯的笑声说: 「这是雪成第几次带女、朋友来见我了?第三、次?不对,第五次?」 「初婆婆你在说什么!她乱说的,这是第一次。」 看见雪成慌张地做更正,里华和初婆婆互看一眼笑了起来。 忽然间,雪成露出认真的表清说: 「初婆婆,你今天想得起来为什么脚会受伤吗?」 「谁知道——」 这么回答后,初婆婆开朗地呵呵笑着。雪成深深叹了一口气。 * * * 「你真厉害,这么冷还喝得下冰可乐。」里华吐槽说道,雪成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回答: 「冰块冷冰冰的超好吃。」 里华喝的是可可,但不是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饮料。这杯可可是雪成从医院里的餐厅买来请里华喝的。里华决定把被撕去一半的餐券留下来当作一辈子的纪念。 「初婆婆人好好喔。」 里华没有和初婆婆交谈太多,根本不足以了解初婆婆好或不好。她只是觉得这么说应该可以讨雪成欢心。然而,雪成的表情没有变得开朗。于是,里华继续说: 「今天完全感觉不出来她有失智症。我和初婆婆很正常地交谈,也谈得很愉快。」 「可是,她果然还是不记得。」 雪成低声嘀咕说道。 「不记得什么?」 「受伤的状况。」 「喔……是啊,她好像不记得。可能是真的痛到晕过去了。」 雪成依旧板着脸看向窗外。里华豁出去地追问: 「你是觉得,万一当初是发生车祸,就是肇事逃逸?」 雪成轻轻点头。 「警察怎么说?」 「依状况来说,有可疑的部分。」 「可疑的部分?」 「初婆婆的鞋子飞到了五公尺外。」 「咦?这太夸张了!只是跌倒不可能飞那么远。」 「可是没有本人的证词,也没有目击者,也没看见可疑车辆。这么一来,调查工作就无法进行。」 「这样啊。不过,幸好初婆婆没有生命危险。她以后还可以走路吧?」 「骨折完全康复要三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如果一直待在医院,失智症一定会恶化。」 「那这样,如果方便的话,以后我可以经常来医院探访。只要常有人来,一定能够刺激脑部。」 如果每次来都能够享受可可约会时光,那或许也是一种愉快的度过假日的方式。虽然老实说,她也想去看电影或溜冰…… 里华表明决心,但雪成斩钉截铁地摇头拒绝。 「我想跟你讨论的,不是这件事情。」 「咦?」 「我想跟你讨论另一件事。」 「有关ㄏㄨㄟˊ 一ˋ当铺。」 「你怎么会突然提起当铺?」 「上次我也跟你说过,我从来没去过那里。老实说,我一直觉得那里就像一则都会传奇,所以有一半是抱持着不相信的态度。我觉得应该有设 什么捉弄人的陷阱,等到我心惊胆跳地走下山崖后,就会被大家耻笑。」 里华露出苦笑。 「可是,你不是拿原稿给我看吗?你说你去采访了魔法师。」 「嗯。」 「我不是说我相信吗?」 里华点了点头。那时候就是因为雪成这么说,里华才会觉得麻美她们的事情已经无所谓。后来,里华就这么退出了校刊社。 「我想跟你讨论的是,希望你带我去一次那家当铺。你去过很多次了吧。」 「嗯。去过四次。最后一次是去向魔法师报告,那则报导没办法登出来。」 「听到白白接受了采访,魔法师怎么说?」 「这样啊。就这种反应。」 「是喔。那她没有生气喽?」 「嗯,没有。」 不知何时,可可的表面结了一层膜。里华一边用汤匙捞起薄膜,一边问: 「去到当铺,你想典当什么回忆?」 以目前的状况来猜测,难道雪成是想要当掉初婆婆会出现的回忆吗?不可能吧。 「不是,我不是要去典当,我是想去交涉。」 「交涉?」 「那个魔法师其实什么魔法都会吧?虽然她把对象限定在二十岁以下的小孩,但如果真要买大人的回忆,也做得到吧?」 不是买,是抵押在那里,那里是当铺呢;里华连要纠正雪成都忘了。 「大人……你是在说谁?」 「你猜得到吧?」 「初婆婆?」 「没错。」 「咦?意思是要典当初婆婆脑袋里的回忆?然后要做什么?」 「虽然初婆婆因为得了失智症,所以说『不记得』受伤的事,但脑袋里一定还留有记忆。只要魔法师能够找出这个记忆——」 里华战战兢兢地接着说: 「就知道肇事者是谁?」 「对!」 「可是,就算利用魔法得到了情报,但要怎么告诉警察?」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说初婆婆突然恢复正常,然后自己说出来或什么的就好了。」 「唔……」 「又不是在说谎。因为那会是真正的记忆留在初婆婆脑袋里的情报。」 不知道为什么,里华内心并没有浮现「对啊!就来调查吧。就请魔法帮忙吧」的想法。雪成立即察觉到里华的心情,压低声音断然地说: 「我刚刚是说要讨论没错,但我不是想跟你讨论魔法师会有什么想法。」 「咦?」 「我只是想问你什么时间点去比较好,或是要怎么做,魔法师才会肯听我说话之类的事情。至于魔法师怎么想,我自己会问她。」 雪成对朋友也是这样的说话态度吗?这种个性很容易被人误会;里华这么分析着。虽然里华不是很了解男同学之间的人际关系,但不禁觉得雪成可能意外树立了很多敌人。所以,里华告诉自己必须更支持雪成。 「嗯,我知道了。」 里华露出笑容说道,然后捞起再次形成于可可表面的薄膜。 * * * 风很强,吹在身上甚至会痛。虽然松树稍微缓和了剧烈的强风,但空气发出轰轰的声响在流窜,站在山崖上如果一个不小心,很可能站不稳脚步。 「好像有点危险。」 雪成俯视山崖的阶梯说道。里华以特别开朗的声音问道: 「这样的话,要放弃吗?」 如果没有里华带路,雪成恐怕很难自己去到ㄏㄨㄟˊ 一ˋ当铺。想到这点,里华甚至有种自己掌握了雪成生杀大权的感觉。 「我是在担心你会不会被风吹到山崖底下。」 雪成说道,但不知道是真心话,还是想讨里华欢心。里华对自己刚刚的念头感到不好意思,急忙说: 「别担心。从阶梯走下去后,你就会知道了。」「知道什么?」 「你快下来就是了。」 里华率先走下阶梯。差不多走下四十阶后,石阶缓缓弯向右方。 「你看!」 「咦?啊……」 雪成蹲在地上,名为阿拉伯婆婆纳的蓝色小花在一旁绽放着。 「这么冷的冬天怎么会开花?」 「你有没有发现风突然变暖和了?」 「为什么?」 「因为魔法师施了魔法。如果太冷,风又太强,来典当的小朋友们都会跑回家吧。所以啰。」 「真的假的?好用心在经营喔。」 「虽然我也是第一次在冬天来这里,但我听朋友说过这件事。我那朋友家里的暖气坏了,所以请人来修理的那段时间,她都来这里避寒。」 这个朋友其实就是麻美,只是里华不愿意说出口。 不久后,ㄏㄨㄟˊ 一ˋ当铺从树林之间出现了。 「就是那里啊。」 里华看见雪成的喉结动了一下,但因为受到风声干扰,所以没听到咽下口水的声音。 走下岸边后,看见波浪不停掀起又退去。潮水撞上岩石,溅起白色浪花。 「你看!」 里华指出方向说道。 「哇啊!」 雪成瞪大了眼睛。 雪成一向不大会流露情绪,所以这是里华第一次看见他的惊讶表情。里华看着雪成的侧脸看得入迷。 肥皂泡泡轻飘飘地从两人面前不停飞过。溅起的白色浪花没有落入水面,而是化为圆圆的泡泡在附近飞舞。一百、两百、三百;每有一道海浪掀来,直径约五公分的泡泡就愈来愈多。 「平常没有这些泡泡喔。一定是因为你是第一次来访的客人,所以表示欢迎。就算这里再温暖,从家里走到山崖的这段路还是很冷,或许是冬天不太会有客人来,所以魔法师觉得很无聊吧。」 为雪成做说明的同时,里华不禁感觉魔法师就像她的朋友一样。里华完全忘了自己根本没有典当过回忆。 「欢迎光临。」 看见魔法师时,雪成往后退了一步。虽然在如今已成传奇的采访报导里,里华也确实描述了魔法师的样貌,但在雪成的脑海里似乎没有真正想像过。的确,任谁也很难想像魔法师会有一头银色的波浪鬈发。 「你、你好……」 雪成的步伐缩小很多,小步小步地走进屋内。里华也跟在后头走进去。壁炉里的炉火熊熊燃烧着,屋内暖和得让人想要脱掉大衣。 看见松鼠替客人泡茶,雪成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后来才好不容易一句一句地挤出话语。 即使听到雪成不是来典当回忆,魔法师还是一如往常,脸上带着像玻璃一般的表情,平静地聆听。 因为雪成事前叮咛过「不要插嘴」,所以里华一边观看两人的互动,一边东张西望地环视屋内。可能是已经完成了今天的任务,蜗牛们并排在窗框上休息。里华脑中忽然浮现了一个疑问。这几只蜗牛会不会其实个个都是魔法师?就算不是能够独当一面的魔法师,也有可能是魔法师见习生吧?而且,自然界里根本不存在屁股会喷出清洁剂的蜗牛。晚上,等到客人都回去后,大家可能会开开心心地聊天。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里华这么想着。里华不愿意想像在这么冷的天气,魔法师独自待在这个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没有客人来访的地方。 等到里华察觉时,雪成已经说明完来意。魔法师重新披好从肩膀滑落的大红色披肩后,开口说道: 「也就是说,你希望我去一趟失智症曾祖母的病房,然后从她的脑袋里找出那场意外的记 忆?」 雪成点了点头。 「我知道如果按照你的规定,我应该要把初婆婆带到这里来。可是,她现在骨折,而且就算没有受伤,要她走那么长一段石阶也有困难。」 「更重要的是,初婆婆也不会了解自己为什么要走石阶吧。」 「嗯……」 雪成显得难为情地答道。 「嗯。」 「拜托你了。」 「可是,没有这种前例耶。」 「拜托你不要像人类一样一直说什么前例不前例的好不好?我们学校老师也经常会说这种话。每次学生会提出希望放宽校规的议题时,老师都会说:『怎么可能废掉长期以来的校规?没有这种前例。』前例根本全是老师自己订出来的。这家当铺也一样,所有前例都是你订出来的,不是吗?」 「是啊。如果没有订好前例,我要做任何事情都可以。」 「任何事情都可以?」 「大部分都可以。」 「就是要毁灭世界也可以?」 「这件事情恐怕不行。」 「为什么?」 「其他魔法师会反对。他们如果夺走了我的魔法,我就什么也做不了。」 「那,如果你找出我曾祖母的回忆,会有魔法师反对吗?」 「不会。我想大家不会有兴趣的。」 「那这样,你一个人判断就好了。」 雪成,拜托人的时候不应该是这种态度吧;里华在后方担心不已,但或许是因为魔法师不是人类,所以感觉不到她有不高兴的样子。 搞不好魔法师会答应雪成的请求——里华开始有这种乐观的想法时,魔法师开口说: 「很遗憾,我必须拒绝。」 魔法师的答案似乎让雪成感到意外,雪成发愣了好一会儿后,脸上出现凶狠的表情,不肯罢休地说: 「为什么?」 「我如果接受了你的委托,就不是当铺主人,而变成侦探了。」 「那有什么关系?」 「要是被其他大人看见了,他们搞不好会起疑。冒这么大的风险却没什么好处。」 雪成用鼻子哼了一声说: 「好处啊,原来如此,那我就给你当铺会想要的好处。」 「咦?什么好处?」 里华探出身子问道,都忘了自己必须保持沉默。雪成没有看向里华,而是坚定地看着魔法师说: 「我可以把初婆婆的回忆里面,所有有趣的回忆都典当给你。」 「为、为什么?」 里华比魔法师抢先一步开口。这时雪成总算看向了里华。 「反正初婆婆早晚都会忘掉。从她小时候到现在的所有回忆都会忘掉。」 「可是……」 「既然这样,不如先把所有回忆都拿来寄放。就算初婆婆全忘了,只要回忆被好好地保存在这里,我也可以偶尔来这里看——」 「只有我可以看回忆档案。我没有提供外借的服务。」 「就算是这样,也总比什么都没了要好。至少还有被保存在这里,不是比较好吗……?」 虽然雪成的气势减弱几分,所以语调变得柔和,但还没有死心。里华知道既然雪成有这样的想法,身为女朋友的她就应该表示支持。至少雪成是希望她赞同的。尽管察觉到这点,里华还是忍不住说: 「我不这么认为。」 不出所料地,雪成瞪向里华。雪成的眼神相当犀利。刚才的泡泡如果飘到这里来,可能雪成只要用目光扫射过去,泡泡就会一颗接着一颗破裂。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 「因为我反对。基本上,我本来就反对典当回忆的当铺。」 「对啊,你说过。」 魔法师点点头说道。雪成态度冷淡地说: 「我没问你意见。」 「回忆是只属于那个人的东西。其他人不应该随便打开或取出来。」 「我已经说过了,我没问你意见。」 「初婆婆还记得你是『阿雪』耶!」 雪成沉默不语。魔法师直直注视着雪成、观察他的反应,这时雪成抬起了头。雪成完全没有看向里华,而是只对着魔法师说: 「那这样,只保留我和家人的回忆,其他的全部都当掉怎么样?你是魔法师,要这样操作应该很容易吧?」 里华再次插嘴说: 「可是,搞不好跟家人以外的回忆当中,也有对初婆婆来说特别重要的回忆啊!」 「你给我闭嘴。这是交换条件。我刚刚不是说过了,我的最终目的是要找到肇事者。还是你觉得被人欺负却完全不反击是对的?」 魔法师让肩上的披肩滑到手上,把披肩摺起来。 「可能是两位的争论太热烈了,感觉房子里变热了。」 说罢,魔法师抓起放在壁炉旁的粗棍子。粗棍子呈现筒状,魔法师动作流畅地用棍子吸气后,火势随之减弱成一半。咦?魔法师刚刚把火呑进肚子里了吗?不愧是魔法,想学都学不来。里华这么想着时,魔法师重新坐回椅子上。雪成逼近魔法师说: 「我刚刚一直在跟永泽说话,还没听你的意见。你愿意帮忙吗?请告诉我你的答案。」 雪成探出身子,摆出像准备跳水前的前倾姿势,魔法师微微摇头说: 「交换条件不成立。」 「为什么?」 「没有特别的理由。」 「这样我没办法接受。」 「如果做了非正规的行为,就会得到非正规的结果。当铺会无法再像以前一样经营下去。」 「这种事情靠你的魔法就能解决吧?」 「我找不到理由非得这么做。」 「你讨厌我这种突然跑来求情的人?」 「没这回事。魔法师本来就没有喜欢或讨厌的情感。」 魔法师语气平淡地说道。雪成站了起来,壁炉的炉火映入他的眼里,双眼看起来仿佛冒着火。 「意思是说,就算诉诸以情也没意义,对吧?」 「是啊。」 「拜托你一开始就讲明这点好不好?这样就不会浪费我的时间,我早就拍拍屁股回去了。重点就是,你根本完全无法了解我受到初婆婆照顾,或想要帮助初婆婆的心情,对吧?意思就是魔法师虽然会魔法,但没有灵魂。」 雪成用力抓起沙发上的大衣,快步走向玄关,连头也不回。 「我自己回去。」 说罢,雪成就离开了。现在就算追上去,也只会被甩开吧。里华察觉到这点,所以僵坐在沙发上目送雪成离去。 「这次要改喝柠檬水吗?」 魔法师才这么说,松鼠立刻拿着黄色茶壶走来。原来如此,每种饮料都有不同颜色的茶壶啊……里华发愣地这么想着时,魔法师把茶杯和盘子放在里华面前。 「你喜欢那个男孩啊?」 如此直接的发问让里华语塞,但她勉强反驳说: 「就算知道答案,你也不懂喜欢或讨厌的心情吧?」 「是啊,我不懂。不过,正因为不懂,才觉得有趣。」 「有趣?」 「我的基准是『有趣』或『无聊』,就这两个。」 「所以,关于雪成的请求,你是因为觉得无聊而拒绝?」 里华拿起茶杯,但杯里还冒着团团热烟,根本无法入口。里华决定先感受酸甜的香气。 「老实说,我刚刚是在说谎。」 魔法师面带爽朗的表情说道。 「说谎?」 「刚刚跟他说的理 由只是借口。我之所以拒绝去曾祖母那里,是因为其他理由。」 里华手中的茶杯差点滑落,急忙把茶杯放回桌上。 「怎么回事?」 「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未来。」 「咦?」 「如果我如他所愿从曾祖母脑海里找出意外的记忆……我思考到这里时,看见了在那之后的未来。」 「你看见的未来是真的吗?」 「不知道。因为我没办法验证。不过,我没必要妄想吧?所以,浮现脑中的景象肯定是另一种未来。」 「那我这么问,如果从初婆婆脑袋里找出记忆后,会有怎样的未来——」 「会知道是车祸。」 「咦!」 「会知道是肇事逃逸。」 「真的是车祸啊?不是雪成想太多。」 里华不由地站了起来。可能是动作太迅速了,炉火随之摇晃起来,火势变得比刚才还要猛烈。 魔法师语调平静地继续说: 「曾祖母没有看见对方的车牌。不过,她看见了车子的种类和颜色。那是一辆罕见的跑车。刚刚那男孩在附近到处探听后,得知附近城镇有人有这样的跑车。」 「附近?不是鲸崎?是羽须美市吗?还是金原市?」 魔法师没有回答里华的问题,而是接续话题说: 「那男孩——雪成——没有告诉警察。如果告诉警察是曾祖母说的,警察一定会逼问曾祖母,要求曾祖母说明更多细节,对吧?那男孩似乎是觉得这样曾祖母会很可怜,所以自己直接去找对方做确认。」 「然、然后呢?」 「对方很错愕。对方肇事逃逸后,似乎打算一直隐瞒罪行。谁知道那男孩却出现了。所以,对方下了决心。只要杀死男孩,就能够隐瞒到底。」 「咦……在那之后……」 「那男孩头破血流地躺在地上。在那之后就没看到了。」 「雪成……死了吗?」 「我不知道。」 「肇事者在那之后会怎样呢?最后会被逮捕吗?还是顺利逃脱?」 「不知道。看到这里时,雪成就跟我说话,所以中断了。」 「你可以现在再看一次吗?然后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来转告警察。」 「用魔法来解决人类社会的事情,似乎不好吧。」 魔法师说的确实有道理。里华之前多次批评魔法师所经营的生意,现在却想要彻底利用魔法。因为感到尴尬,里华用拳头打着椅垫。在脑中反刍对话内容时,里华惊觉到一个事实。 「魔法师,你是在保护雪成不被杀害吗?你喜欢雪成吗?他讲话很粗鲁,我还以为你会讨厌他。」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我没有喜欢或讨厌的情感。」 「是喔……」 「话先说在前头,我虽然本身没有喜欢或讨厌的情感,但我可是集结敏感于一身的生物。我当然懂得判断,最好避免未来发生那种事情。你不是喜欢他吗?」 「呃……是这样没错啦……」 「如果是这样,万一我提供协助后,那男孩却意外死了,你一定不会再来这里吧。」 「应该不会。」 「如果变成那样,就太无趣了。」 「呃……你的意思是你很欢迎我来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你很有趣。」 魔法师轻笑了一声。这是魔法师今天第一次展露笑脸。那笑脸就像春天阳光照射下的黄金糖一样柔美。 「我?」 里华不由地反问道。 「不太有人会说我有趣。一般都会说我爱讲道理、很啰嗦。」 「这些态度也很有趣。」 「而且,我从来不曾典当过回忆。」 「我根本不在意这种事情。」 里华犹豫着该不该说出下一句话,但心想还是必须先说明白,所以继续说道: 「不过,我不赞成用回忆来换取金钱。」 「就是这点最有趣。我从未遇过哪个孩子说过这样的话。」 「是喔……真奇怪。」 为了掩饰难为情,里华只能这么说。 「那,我也来学你讲道理问一下好了。请你告诉我,那孩子——雪成那孩子——哪里吸引了你?」 「哪里吸引我……我之前跟你说过了啊。就是在上课的时候,他说了跟我完全相反的意见,我不是说过我本来很讨厌他吗?不过,后来才渐渐地喜欢上他。」 魔法师偏着头说: 「讨厌却又会喜欢上他……我就是搞不太懂这点。」 「我真的是个很『平凡』的人。所以,我有几个好朋友,和老师也相处得还可以。不过,其实我很向往『不平凡』的人。」 「那孩子就是让你向往的人?」 「嗯。」 「因为他在课堂上说那样的话?」 「嗯,当然还有其他原因。雪成是足球队的成员,三年级学生退出后,他就当上了正式球员。那时他膝盖的伤明明都还没痊愈呢。当时雪成还是一年级,一年级就当上正式球员很了不起,但班上同学或老师夸奖他时,他却会回答说:『比起当正式球员,膝盖比较重要,所以如果在比赛开始前还没痊愈,我打算让出位置。』」 「很有趣呢。」 「是啊。膝盖确实是会跟着自己一辈子的东西,比起为了一时的热情而勉强自己,养好身体确实比较重要。听到雪成说的话,常常会有惊讶的感觉。」 「是喔。」 「诸如此类的事情累积下来,我对他渐渐有了好感。我对他不是一见钟情喔,而是慢慢、慢慢地喜欢上他。」 说着说着,里华不禁开始觉得自己并没有十足喜欢上雪成。虽然很尊敬雪成,但搞不好还不到喜欢的程度? 对于让里华产生这种想法的魔法师,里华不禁感到有些生气。 「老师不肯相信我采访你的报导内容,但我拿给雪成看了之后,他说他相信我。」 说出这段话后,里华才好不容易记起那时的高涨情绪。里华松了口气地喝起柠蒙水。 「是喔。好像很有趣的样子。」 「什么东西很有趣?」 「有趣和无聊是很明确的感觉。以我的例子来说,不大会有本来觉得无聊,后来慢慢变得有趣的事情发生,我可以凭直觉做判断。不过,喜欢或讨厌的感觉有些不同。真不知道应该形容是难以理解,还是暧昧?」 魔法师自顾自地说道,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里华喝完柠檬水时,魔法师看向窗外。 「哟?那孩子又来了。」 「咦?」 里华惊讶地站起身子,魔法师急忙说: 「唉呀,抱歉。我太常说『那孩子』,很容易混淆喔。我说的不是雪成,而是遥斗。遥斗好像和妈妈处得不好,所以老是来典当妈妈的回忆。」 大门发出「铿锵」一声打开了。 「魔法师——魔法师——我跟你说喔——」 之前曾经擦身而过的那个小男孩走了进来。我想起来了,之前我好像对魔法师说过我认识小男孩的妈妈。还是趁马脚还没露出来之前赶快离开好了;里华拿起大衣准备离开。不过,搞不好魔法师早就侵入里华的脑袋里,得到这个情报了。 * * * 进入第三学期后(译注:日本有些国小、国中、高中采三学期制),里华和雪成的座位距离变远了。雪成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位置 ,里华则坐在靠近走廊的前面第二排。因为距离较远,不能随便在下课时间转个头就聊天,所以里华一直等待着午休时间的到来。 从ㄏㄨㄟˊ 一ˋ当铺回去后,昨晚本来打算写简讯给雪成,但一直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写,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如果真的喜欢对方,这种时候应该会睡不着才对吧?想到这里,里华再次失去了信心。尽管如此,里华还是想要好好和雪成谈一谈。只是,她不想在大家面前被雪成推开说: 「少啰嗦。」 午休时间一到,雪成立刻站起来。他手上拿着便当。这所学校没有硬性规定一定要在教室里吃午餐。里华也拿着便当盒走出教室,并保持两公尺的距离悄悄跟在后头。雪成打算去哪里吃便当啊?会不会是打算去福利社旁边的长椅?等走到用玻璃铺成的通道走廊,学生变少一点后再聊天好了;里华这么盘算着,但雪成一步一步朝体育馆的方向走去。然后,他推开了体育馆大门。 那扇四方形大门大约有两公尺高,很重呢。我自己一个人不知道推不推得动……里华一边心里这么想,一边接近时,发现大门打开着。 咦?里华惊讶地走进体育馆后,发现原来是雪成按住了大门。 「啊……」 「我看你不是当侦探的料,跟踪到被人家发现。」 「没有啊,我又没有在跟踪你。」 虽然做着辩解,但里华察觉到雪成的语调听起来并没有在生气。于是,里华和雪成两人并排坐在上方观众席的长椅上。温和柔弱的阳光,透过毛玻璃照射进来。这里就像关掉电源过了十分钟后的壁炉桌一样,带着微微的暖意。 寒冷冬季里,情侣们没有办法在户外吃午餐,所以这里是很受欢迎的秘密约会地点。不过,因为来得早,所以还没有其他人出现。里华着急地心想,「快趁现在没人。」 「昨天对不起喔。」 「对不起什么?」 雪成只说这么一句就打开便当盒,先夹起佃煮牛肉放进嘴里。 「就一些事啊。包括没能够顺利让魔法师答应你的请求,还有让你自己一个人先回去。」 里华这时才从袋子里拿出便当盒。该说的已经说了,如果雪成还是表现出冷淡的态度,那就算了。 或许是总算发现里华没打算说下去,雪成开口说: 「我又没生气。而且,我已经看清那个魔法师的真面目。」 「咦?」 「那家伙没什么能耐。我当然知道她不是人类,而是魔法师。不过,魔法师肯定也有分很多种类型,那家伙八成是属于没出息的类型。所以她只能拿小朋友当对象,对吧?如果拿大人当对象就会被识破,所以她才会限定于做小朋友的生意。你不这么认为吗?」 里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正好有其他班级的二年级情侣走进来,里华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嗯——是这样吗?」 里华含糊地答道。雪成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充满自信地点点头。 「肯定是啊。从初婆婆的记忆里避开家人的回忆,然后只典当其他回忆,她不可能做得到这种高难度的动作。不只这样,对于小朋友拿来典当的回忆,她根本没有存档起来。她只是在洗脑而已,让小朋友想不起来那段记忆。记忆其实还保留在脑袋里,但因为没办法靠自己想起来,所以那些幼稚的小学生都会如她所愿地受骗。不过,上了国中、高中后,就不可能再被这种诈骗行为欺骗了。」 「是这样……吗?」 听到雪成如此断定的口吻,里华不禁也有点认同他的说法。魔法师所预测的未来,也是骗人的吗?如果是骗人的,那就好了。这样里华就不会因为隐瞒雪成关于那人撞伤初婆婆逃逸的事实,而受到良心的谴责。 「你不是反对魔法师用金钱换取回忆吗?而我是对魔法师的能力本身感到怀疑。所以,我们算是意见一致。」 「是啊……」 「不过,我并不打算举发或检举魔法师的诈骗行为。老实说,我根本一点也不在乎。如果因为这么做而遭到拥护她的那些小学生怨恨,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好处。」 「嗯……」 雪成的便当已吃个精光。盖上盖子把便当盒放在自己身旁后,雪成今天第一次与里华视线相交。 「总之……」 「嗯?」 「以后你有空就多跑跑医院。」 「咦?」 「我想,初婆婆应该对你有好感。」 「真的吗?」 「有好感的人去探望她,说不定失智症比较不会恶化吧。」 「嗯!」 里华总算可以铿锵有力地回答。对啊,魔法师本来就没有介入两人之间。所以两人在相处时,只要当作魔法师「根本不存在」,就一定能够顺利地交往下去。 「欸,雪成。」 「我好想跟你上同一所高中喔。」 「我们俩都考得上吧,清川高中。」 「应该考得上喔?」 「嗯。」 「如果考上了,我好想去金原车站附近刚开幕的那家影城看电影喔。」 「那里也有大型的电子游乐场。」 「什么?要在电子游乐场约会?」 里华刻意语带不满地说道,雪成带着轻轻笑意说: 「我去买喝的。你要喝什么?茶吗?」 「可可。」 「不适合配饭吧?」 里华轻笑一声说: 「没关系。」 「喔。」 雪成越过地板走出体育馆。 以后一定能够顺利地交往下去。一定能够持续下去。未来两人相处如果有不协调的地方,只要能够细心且有耐性地排除问题,就能够持续下去。 现在和麻美她们都绝交了,如果连雪成也离去,真的会变成孤单一人。里华把雪成的便当盒拉近自己一些。 第四章 走下石阶后,里华停下脚步。她看见绣球花在山崖下绽放。这里的绣球花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花瓣呈现圆滚滚的心形。这是因为之前里华曾经告诉过魔法师,女生都喜欢「爱心」和「星星」的形状。 魔法师并没有禁止客人摘下花瓣带回家,只不过不知道是因为时间过得太久,还是魔法已解除,回到家从口袋拿出来时,只会看见枯萎的褐色花瓣残骸。所以,父母绝对不会有机会看见心形花瓣。 不过,里华今天不是来这里赏花的。她敲敲门后,没有等待回应便直接打开大门。不知不觉中,里华来这里的态度就像去亲近的朋友家一样。算一算,从第一次拜访当铺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半以上的时间。魔法师在里面时,里华也会擅自拿起饼干来吃。可见里华和魔法师混得有多熟。不过,上了高中后这三个月忙东忙西的,变成只能两星期来一次,在周末露个脸而已。 魔法师从里面的门走出来,手上抱着盆栽。 「我刚刚把这盆栽拿到外头晒太阳。」 盆栽里长出很像紫斑风铃草的花朵,膨大的花朵朝着下方。不过,有别于其他的紫斑风铃草,盆栽里的花朵每隔一小时花瓣就会伸缩一次,像在叹息似地吐出空气。这时,甜甜的轻柔香气就会在屋内蔓延开来。那清爽的香甜气味与其说像花香,更像刚烤好的柠檬司康。 「我第一次看见你穿这样。」 好学的魔法师因为听里华说过女生喜欢听人家夸奖其穿着,所以最近在实践这件事。 里华今天穿着亮丽的橘色束腰外衣,搭配深蓝色毛线裤。束腰外衣的重点在于领口车边有三色刺绣做点缀。里华脚上穿着浅口包鞋。 「上了高中后,要打扮很麻烦。」 「是喔?」 魔法师一边犹豫着要把盆栽放在哪里,一边附和。 「国中的时候根本不在意流行什么的,但上了高中后,大家都很爱打扮,所以为了跟她们一样,都快累死我了。虽然也是有制服,但放假时如果跟雪成上街约会,然后不小心被班上同学看见我打扮得很奇怪,雪成一定会觉得很丢脸吧?」 「是喔。」 「可是啊,我妈妈却说什么『你上了国中后就没有再长高,去年的衣服还穿得下吧。』真是不懂少女的心啊!」 魔法师轻笑一声说: 「如果是遥斗,一定会马上当掉这个回忆,你却不会这么做。」 尽管如此频繁地造访当铺,里华到现在还是没有典当过回忆。 「老实说,我很需要钱。不过,没关系,反正到了暑假我就会开始打工。」 「打工?」 「金原市的影城,也就是电影院。工读生要检查入场者的电影票、借毛毯给客人、看有没有人偷带不是店内卖的饮料进来,或是看到有人拿摄影机偷拍电影,就把他抓起来。」 「要负责很多事情呢。」 「我会和雪成一起打工,所以没问题的。」 里华邀雪成一起打工时,雪成瞬间露出嫌麻烦的表情,但里华刻意没有提起这件事。 这件事并不重要,今天会来当铺好像是要告诉魔法师什么事情……想起来了!里华拍了一下手。松鼠原本用尾巴在清扫窗帘轨道的上方位置,吓了一跳地看向里华。 魔法师总算决定好盆栽位置后,在老位置的摇椅上坐了下来。 确认魔法师坐下后,里华切入话题说: 「我们学校发生很严重的事情。」 「犯罪事件?」 「没错。可能已经有人跟你提过了吧。在三年级的教室里,一个叫作海藤的学生在上课中用小刀刺伤坐在他前面的片濑。这两个人都是男生。」 「哇啊。」 看见魔法师的表情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里华好心情地继续话题。虽然上高中后里华没有再参加校刊社,但描述别人不知道的新闻时,到了现在还是会情绪高涨。 「这个海藤啊,他因为觉得升学考试太无聊了,想做点什么有趣的事情,所以上课上到一半就突然起了个念头,心想『对了!找个人来刺一刺或许会很有趣。』」 「被刺伤的孩子呢?」 「听说没有生命危险。所以我才放心地说这件事。不过,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放学后我去他们教室看了一下,发现教室里仍然血迹斑斑,地板就像一面日本国旗一样,中间有一大块红色圆圈。人流了那么多血,竟然没死。」 里华先停顿下来。她想起今天不光是为了报告这个事件而来。 「魔法师,你之前不是说过吗?」 「说过什么?」 「你说你判断各种事情的基准只有『有趣』或『无聊』。」 「是啊。」 「可是,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是吗?」 「那个人为了追求有趣的事情而刺伤朋友。我相信世上一定有很多会若无其事虐待小孩的爸妈,或霸凌同学的人。因为很有趣,才会去做;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你不是人类,或许没有什么关系,但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好。」 魔法师用手指把弄着银色波浪鬈发。把弄完头发后,魔法师抬头仰望天花板,陷入沉思。 咦?魔法师是不是受到过大的打击了?里华思考接下来要说什么时,魔法师忽然直直看向她。翡翠色的眼珠慢慢转为蓝色,让里华有种仿佛被拉进深邃沼泽似的错觉。 「你的基准是喜欢或讨厌,对吧?」 不过,也不能断言就只有这两种基准;虽然里华心里这么想,但因为难以启口而点点头。魔法师继续说: 「应该还有一个吧?」 「咦?」 「比起『喜欢』或『讨厌』,其实有一个更大的基准。」 「你是指什么?」 「那就是,漠不关心。」 「咦……?」 「不喜欢,也不讨厌。无所谓。完全不会注意到。虽然你刚刚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一样描述其他年级的伤害事件,但你们班上也有发生这种事情,而你却漠不关心。」 「什么!」 这点没有反驳怎么行?里华高举双手摆出打叉手势。 「不可能的。我们一年二班都很正常,也没有会刺伤别人的危险人物。虽然在提到霸凌问题时,大家经常会用漠不关心的字眼,但我们班上应该没有霸凌事件。」 「你确定?」 「都上了高中,没有人会再霸凌了啦。我们学校是这个学区里的第一升学高中,我和雪成为了升学考试都做了相当大的努力。其他同学也一样,都是自己渴望要进来,也很高兴进得来这所学校。我们学校不是那种会有霸凌事件的学校。」 「你错了。」 魔法师的语调很柔和,但斩钉截铁地下了断言。 「你们学校有霸凌事件。事实上就有学生每天傍晚都会来到我这儿。」 「谁?」 「是谁我不能明讲。你想要知道是你的自由,但我不能随随便便就说出来吧?」 「可是,你说傍晚,现在也是傍晚啊。我怎么没有在这里遇过?」 「你都是假日才来的啊。那孩子是星期一到星期五会来。」 「好,我不问是谁,但你可以告诉我那位同学傍晚来这里做什么吧?」 「来典当回忆。典当那天被人霸凌的回忆。」 「咦……」 「你刚刚说你是清川高中一年二班的学生,对吧?那孩子跟你同班。」 「男生吗?如果是男生,我可能不知道他们的所有人际关系……」 里华有些失去自信地 问道。魔法师摇摇头说: 「女生。」 「可是,我们班只有十七个女同学耶。」 魔法师没有再多说话。 「不会吧……」 里华的脑海中依序浮现其他十六位女同学的脸。到了第十五位后,就是想不出最后一位女同学的长相。 * * * 隔周星期一。下午的体育课是上排球课。因为男生是在户外上田径课,所以里华从体育馆窗户看着操场上的状况。 「你在看雪成同学啊?」 静香轻轻拍了一下里华的背。虽然被说中了,但如果和男朋友太如胶似漆会被女生讨厌,所以里华刻意叹了口气说: 「不是,我才不会一直追着他看呢,我们已经进入倦怠期了。」 「倦怠期!」 静香听了后,笑得在地上打滚。 因为人数太少,所以女生是两班合在一起上课。今天是采取一班和二班比赛的上课形式,所以里华等人聚集在体育馆最里面的球场。 「首先要有六个先发球员,你们自己决定成员!」 老师的声音响遍体育馆。二班的女生当中没有排球社社员。在这种状况下,大家都有一种默契,就是里华等人所组成的「委员小组」四人组一定会被选中。毕竟四人组个个都是班上的活泼女生,当中有两人是学年委员,里华是图书委员,另一位静香是清洁委员。「委员小组」的三个人可以先不考虑放进被霸凌者名单里。里华在脑海里拿出名单,然后画上三条横线。 还剩下十三人。十三人分别是花枝招展帮四人、电脑帮两人、宅女帮两人、自由美女帮一人、朴素帮四人。 花枝招展帮是一群很在意发型和指甲的女生,所以极力避免流汗。在这种状况下,她们身上一定会散发出「不准选我」的光圈。这群女生或许有可能霸凌别人,但应该可以判定为绝对不会被人霸凌的族群。思考过后,里华再次画上四条横线。还剩下九人。 有一个人明明拥有够资格加入花枝招展帮的容貌,却喜欢独自一人行动。她叫作白土芽依。里华称她为「自由美女」。总之,她是一个行动很自由的女生。白土芽依经常迟到,上课时也会偷偷使用手机,有时候第三节课还在教室里,第四节却不见人影。她是一个再怎样也不可能和人相约去厕所的独行侠。事实上,此刻也没看见她的踪影。里华觉得她的个性太超然,不适合被放进霸凌这种世俗的框框里。不论是加害者或被害者,都不适合。再画一条横线。还剩下八人。 就在里华想东想西之际,大家已选出先发球员。四人组加上从朴素帮当中挑出来的两个女生。 对了,那个女生…… 里华注视着两个女生当中的一人。她就是之前里华试图想出十六人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出来的最后一人。因为刚好听到有人叫她,里华才知道她叫未穗,不然到现在里华还是想不出她姓什么。 比赛开始了。 「未穗,没事、没事。」 大家不知道这样向未穗说了多少遍。未穗一直试图避开球,那程度夸张到让人觉得她可能误以为在玩躲避球。不对,应该是她自觉已伸出手,但就是碰不到球。就算碰到球,也会飞到不该飞去的地方。未穗摸着手腕,被打得红通通的手腕看起来好像很痛。 「不好意思……」 未穗一副不觉得不好意思的模样说道,或许有的人对这样的态度会感到愤怒也说不定。老实说,里华就觉得有些不耐烦。如果未穗能够至少发个球,或许就有机会赢球。 不过,其他成员似乎对输赢不感兴趣,甚至还因为受到未穗影响而失误,班上的气氛感觉不出有任何敌意。 虽然不敢下定论,但根据删除法的结果,里华决定选择未穗。 周末,里华告诉魔法师她的猜测。 「不是喔。」 魔法师很干脆地就否定了未穗的可疑性。 「你说的未穗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什么!」 里华在脑袋里重播起前几天的比赛。宅女帮女生因为聊着里华从未听过的卡通主题曲聊得太开心而被老师责备;朴素帮女生认真观看比赛,时而小小声地说:「加油!」这些人当中都没有可疑的人物。 「真的是我们班的吗?」 会不会出乎意料地是魔法师记错了?里华开始想像着。 「啊,我记错了。那孩子是一班的。」要是魔法师一派轻松地这么做更正,那我不就像个白痴一样? 或许是识破了里华的心声,魔法师开口说: 「要不要我告诉你名字?」 「上次你不是说不能泄漏个人情报或有其他什么问题吗?对我来说,我当然想知道啊。」 「就店家的信用而言,不要说出这种事情确实比较好。不过,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就是会想告诉你。」 听到魔法师这么说,里华全身抖了一下。也就是说,如果知情了,就再也回不去,不能装傻说:「我不知道有霸凌事件。」 然而,好奇心胜过了害怕。 「那就告诉我吧。」 魔法师说出里华一开始就认定「不可能」,而从名单排除的名字。 * * * 「对不起——我迟到了。」 白土芽依轻轻推开后门走进教室来。里华一百二十度扭转脖子直直盯着她看。芽依轻松闪过里华的视线后,在座位上坐下来。 「我说白土啊,五十分钟的课堂你过了四十分钟才进来,这种不叫作『迟到』,应该叫作『旷课』。」 教日本史的菊谷老师一边唠叨说道,一边在出席簿上打勾。 「对不起——」 芽依再次一派轻松地回了老师一句。她的从容态度仿佛在说:「我无所谓啊,要记出席或缺席都可以。」 里华保持转头的姿势盯着芽依看。里华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观察芽依。一直以来因为芽依不属于里华生活圈内的人,所以对她只有「算是个美女」的大概印象。重新细看芽依的长相后,里华发现不能用如此简单的字眼来形容她。 芽依长度及腰的直发光泽亮丽,就像洗发精广告里会出现的长发,但她本人似乎完全不以为意,有时还会用橡皮圈随意绑起来。芽依的高挺鼻子和白皙肌肤,会让人觉得她的爷爷或奶奶可能是来自欧美国家。她那双眼尾稍稍下垂的大眼睛,还有长长的睫毛保护着。 里华持续看了三十秒钟后,终究和芽依对上视线,于是里华急忙挪开目光。里华本以为芽依和花枝招展帮的女生属于同等级的美女,但现在发现等级不同。芽依搞不好是一年级女生当中的第一美女。 「欸,雪成,我有事情想问你。」 下课时间里华拉着雪成的衬衫袖子走到走廊上,雪成就像得了颜面神经失调一样,一边的眼皮下方不停颤动着。每次里华做出女朋友的举动时,雪成总会有这样的反应。不过,里华此刻没空顾虑那么多。 「要问什么?速战速决。」 里华也假装没发现雪成的冷漠态度,低声说: 「我问你,虽然不能说出消息来源,但我听说白土芽依私底下其实受到霸凌,你觉得有可能吗?看不出来有这种迹象,对吧?」 雪成露出惊讶的表情。 「应该有被霸凌吧。」 啊?里华以为自己听错,再次确认说: 「我是说白土芽依耶。」 这回换雪成皱起了眉头。 「拜托——我刚刚就跟你说了啊。她明显受 到霸凌。」 「被我们班上的同学吗?是谁?」 「不是我们班的。她被其他班的女生差不多四个人包围过。」 「在、在哪里?」 「放学后。车站后面不是有一家便利商店吗?在那附近。还有哪里啊…… 我在河口附近有桥的那个广场也看过。」 「可是,不一定是霸凌吧?搞不好只是朋友之间起了小争执……」 「除了我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男生也都看过吧?你想想看喔,她上课时候会玩手机,或是上到一半就失踪,也是因为有人叫她,所以拒绝不了吧。我猜的啦。」 「怎……怎么可能……?」 芽依不是活得自由自在吗?因为突然很想呼吸外面的空气,所以照着自己的想法离开教室;芽依不是这样的人吗? 不对,追究这个问题之前,有个更重要的问题要向眼前的人确定。 「所以,你很确定她被人霸凌?」 「是没有到很确定,但应该是啦。」 「明明这样,你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你是要我去跟谁说?」 听到雪成回答的语调,里华感觉到一股寒意,那寒意足以把即将到来的夏天逼回去。里华上一次听到雪成这样的语调,应该是在为初婆婆守夜的那一天。今年三月,初婆婆就像努力等到雪成考上高中一样,悄然离开了人世。守夜那天晚上,里华表示鼓舞地说:「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要告诉我喔。」结果雪成冷漠地回答:「你暂时都不要跟我说话最好。」 雪成带着和那时候一样的冷漠,继续说: 「男生不会去插手女生之间的争执。这是一种大家默认的规则。国中的时候就这样了,更何况上了高中。」 「可是……」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去救那家伙啰?我是有女朋友的人耶!我如果救了其他女生,班上不会啰啰嗦嗦说一些奇怪的谣言吗?如果变成那样的状况,你应该会来找碴说:『你是不是比较喜欢白土同学?』不是吗?」 「这——」 「被霸凌的人应该也有问题吧。那么漂亮的女生会被人欺负,就知道她的个性有多差。不过,我不曾和她说过话,所以不确定就是了。」 里华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但心想还是要开口说些什么才行。这时,下一节的上课钟声响了。 「不是我爱说你,突然把我叫出来,竟然是要训话。」 里华觉得这时道歉似乎不大对,只好保持沉默。 「以后不管是下课时间还是午休,我们都不要腻在一起好了。」 「咦?」 「我们俩从四月就一直被大家当成一对,午休也都混在一起。这样我和男同学之间的往来就比别人慢了一步。」 「可是,我们不是说好上了高中以后也要在一起吗?所以我才没有参加社团啊。」 「你去参加不就好了。反正麻美她们都上不同高中了啊。」 「这些话你怎么不在三个月前说?现在才要参加社圃很尴尬耶。」 「谁管你那么多。」 「如果不要在一起比较好,其实我们根本不用上同一所高中,不是吗?」 里华还在等待回答,雪成却早早回到座位去了。 * * * 放学后,雪成没说一声「我先走了」就回去了。就算是雪成主动道别,想必里华也会臭脸不理。里华一直告诉自己不能让目光追随着雪成移动,否则就输了。 比起雪成,今天更应该注意芽依;这句话不停在里华的脑海里响起。芽依动作迅速地斜背起黑色尼龙材质的时尚包包,然后走出教室。短裙下摆掀起,大腿的白皙肌肤若隐若现。里华也起身追出去。 「掰掰……」 静香的声音传来,里华回过头露出笑容挥挥手。就算静香不是真的那么契合的朋友,还是应该珍惜一同生活的团体成员。 芽依边走边拿出手机讲话,接着渐渐变成快步走路。如果以相同速度尾随在后会太明显,所以里华时而快走,时而步行,让自己与芽依之间保持着一些距离。 在拖鞋柜前换好鞋子后,里华以为芽依会走出校门,没想到她在校门前右转,往农田方向走去。芽依该不会是要去「仓库后面」吧?对里华来说,「仓库后面」是最初参观校园时才会去的地方。校园里的农田提供给园艺社栽培植物,旁边的仓库是用来存放社团时间会使用的锄头或镰刀等工具。 啊…… 里华差点叫出声音来,赶紧躲在距离十五公尺左右的大树后方。 前方有四个女生。当中一个女生站成大字形,长相有些面熟。里华记得她好像是四班的学生。另外三人就不认识了。不过,她们都穿着一样的制服,也绑着代表一年级生的深红色缎带。 芽依的表现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被霸凌的样子。 「对不起喔,我迟到了。」 芽依以轻快的口吻说道,然后用左手拨了一下头发。 「怎么了吗?大家怎么都聚在这里?」 「你是笨蛋啊?老人痴呆了啊!」 站大字形的女生把手上的包包用力砸向仓库墙壁。虽然她也是一头黑色长发,但远远看过去就知道头发毛燥,如果要和芽依比赛谁发质比较好,相信很快就能分出胜负。 里华躲在树后鉴定两人的发质,而一群女生完全没有发现里华的存在,音调也愈来愈高亢。 「你现在是在展现强势是不是?你是想强调不管我们说什么,你都不会动摇,是吗?你是想向谁强调啊?」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又来了,这家伙又在装傻了。」 站大字形的女生抬高音调说道,一旁的短发女生对着她说: 「欸,杏奈。我知道她今天也会装傻,所以准备了东西来。」 站大字形女生的名字叫作杏奈啊。里华从树后观察着。杏奈的轮廓、鼻子和嘴巴都长得很普通,眼睛往上吊而且眼皮浮肿,所以看起来一脸苦瓜样。如果只看表情,会以为是杏奈受到霸凌。 听着对话时,里华得知准备东西来的女生叫作沙良。 这个叫作沙良的女生从小包包里拿出一捆纸卷。 「那是什么?」 沙良掀开纸卷后,杏奈探出头看。 「哈哈哈!这太棒了。沙良,你念出来给她听吧。」 杏奈大笑说道。听到夸奖后,沙良的脸颊微微泛红起来。看着这两人的互动,芽依一副仿佛在说「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似的模样偏着头。风发出唰唰声响吹过,树枝随之如波浪般摇曳。瓢虫在树干上快步走着。如果请魔法师把瓢虫背上的斑点全部换成心形,一定很有趣吧;里华脑中浮现这个想法时,沙良开始朗读起文章: 「罪状。白土芽依小姐。」 「小姐?她哪值得用小姐来称呼!」 不知哪个人插嘴说道。芽依原本把重心只放在一只脚上,看似沉重地背着包包,里华发现她突然站直身子。 沙良继续说: 「你犯了下列三条罪行。 第一条,你在港口补习班向老师打小报告,陷害无辜的同伴被卷入作弊的风波。 第二条,你在港口补习班抢走蒲谷京香的男朋友,让京香伤心难过。 第三条,你隐瞒第一、二条的事实,一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模样试图厚脸皮地度过高中生活。」 沙良暂时停顿下来,于是里华看向芽依。芽依背对着这方,所以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至少 看得出她身体变得僵硬,动也没动一下。 「根据以上三条罪行,判你必须向在港口补习班补习过的学生赎罪。」 「罪状写得相当简洁有力。」 杏奈发出咯咯的笑声说道。相对地,一直在旁边聆听的小个子女生嘟起嘴巴说: 「怎么这样!只有我的名字被写出来。」 小个子女生似乎就是京香本人。 「那就改写成a或b好了。补习班名称也可以改成m。要是被老师看见这样的内容,肯定会啰啰嗦嗦地说是霸凌,我看还是匿名好了。」 看见四人唧啷喳喳地说个不停,芽依忽然转过身子面向里华这边走了出去。芽依的脚步轻快,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不过,里华发现她紧抿双唇,忘了眨眼的眼睛瞪大得甚至让人有些害怕。 「笨蛋!我们正在朗读罪状,你想去哪里?」 说罢,杏奈身体笨重地大步走近芽依,然后轻松抓住芽依的手臂用力拉近自己。 「好痛。」 「你还好意思喊痛啊!」 杏奈用力一挥,芽依整个人撞上仓库墙壁。采用组合屋构造的简易仓库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杏奈露出吃惊的表情环视四周,担心着会不会被人发现。发现没有任何动静而心安后,杏奈把自己的脸逼近芽依的脸,逼近到只差十公分的距离。 如果再有暴力行为出现,我一定会立刻跑去教职员办公室;里华暗自许下誓言。不过,她内心祈祷着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情。不难想像,下次会变成里华以「密告者」的罪行遭受相同待遇。雪成的脸在里华脑海中浮现了几秒钟。虽然刚刚责怪了雪成,但里华发现自己也是一样的行为。 沙良等人团团围住杏奈和芽依。杏奈一边揪住芽依胸口的缎带,一边用着低沉却很响亮的声音说: 「或许你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但罪行是不会消失的。不管是京香受到的伤害,还是我被诬赖作弊而受到的打击,都永远不会消失。你背叛了同伴,都做出这种事情了,你还打算自己考上清川高中,然后假装不知情地跟我们说掰掰啊?你想得美!就算我们所有人都没有考上清川高中,也会在学校前面贴传单!」 芽依的侧脸看起来就像喝光牛奶的玻璃牛奶瓶一样,是介于透明和白色之间的颜色。 杏奈像是陶醉于自己的话语当中,语调变得愈来愈激昂。 「我们会把这张罪状贴在你们班的公布栏。虽然你在一年二班好像没有露出真面目,但罪状一贴出来,你就会立刻变成讨厌鬼。没有人会想跟你说话。如果你不想受到这样的遭遇,就给我清醒过来,认清要向我们赎罪的事实!」 「你要我怎么做?」 听到芽依冷冰冰的语调,杏奈等人变得情绪激动。 「你给我说一遍!『请问我要怎么做才好?』」 「请问我要……怎么做才好?」 「我昨天不是也说过了!我们要精神赔偿金!」 「要多少?」 「今天就先一个人一万总共四万。我昨天有叫你带来,对吧?」 「有吗……?」 「你再装傻下去也没用!」 说出恐吓的话语后,杏奈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继续说: 「我去打听过了。就是你每个星期天都会去打工的那家咖啡店。听说你们每个月的一号和十五号是发薪日啊。」 「就今天嘛。发薪日呢。」 京香笑眯眯地说道。 「我又不会……把钱带来学校。」 「那就去领钱啊。」 「我没有提款卡。」 「你先回家一趟,去拿过来不就好了?」 芽依低下了头。 「欸,小芽依,我们一起回家吧。」 「真开心,可以大家一起放学回家。」 「好像小学的时候喔。集体放学呢。」 杏奈再次抓住芽依的手臂走了出去。芽依以十公分左右的步伐慢呑呑地前进,杏奈再次用力抓了一下芽依。 「这样好吗?如果这样走到校门口去,大家都会知道我们跟你起争执喔。到时候伤脑筋的人会是你自己吧?」 芽依忽然放松身体的力量,以正常的步伐走了出去。 「我来帮小芽依拿包包……」 话一说完,京香立刻抢走包包。 「这不叫人质,叫扣押品。」 芽依停下脚步一秒钟,才又再次走了出去。里华觉得芽依似乎看见她躲在大树后面,迅速缩起身子躲到树干更后面去。 * * * 「真的是白土芽依耶……」 听到里华低声嘀咕,魔法师点了点头。魔法师坐在摇椅上,抚摸着膝盖上的海鸥。 里华注视着海鸥,迟迟说不出接下来的话语。哪有鸟会摆出这样的姿势啊?海鸥摊开肚子和带有蹼的脚,以仰卧的姿势在睡觉。魔法师一直用右手轻轻抚摸着海鸥的肚子。海鸥一副很舒服的模样闭着眼睛。我们家养的那只猫 「咪可」有时候也会翻过来要人家摸它肚子,没想到鸟也会这样。 「我在想啊,我应该要采取些什么行动才行。」 「嗯。」 「可是,我和白土芽依几乎没说过话。甚至连要叫她白土同学,还是直呼芽依就好,都让我犹豫不决。」 「叫芽依就好了吧?」 不是啊,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里华忍不住想要这样吐槽回去,但又怕万一魔法师回答「为什么?」会让话题愈偏愈远,所以先停顿下来。毕竟里华不是来请魔法师帮忙决定怎么称呼芽依。里华想强调的是,她想要知道更多白土芽依的情报。 「自由美女」的形象破灭,使得里华完全不知道真正的芽依是什么样的人。 为了了解真正的她—— 「今天白土芽依会来吧?」 「百分之百会来。」 「那我可以在后面的房间听你们说话吗?」 魔法师停下抚摸海鸥的手,直直盯着里华看。里华急忙继续说: 「我不是因为好奇还是什么的。我只是想要听她会说什么话、会来典当什么回忆。如果没有好好掌握这些内容,我也没办法好好思考接下来要怎么消除霸凌,不是吗?」 「你打算消除霸凌啊?」 「我……总不能装作什么都不知情吧。可是,我今天亲眼看到了状况,那些霸凌者挺强的。所以,我们这边也要好好拟定对策才行。」 「我知道了。」 「咦?」 「在一旁观看你会怎么做,好像挺有趣的,就答应你吧。那这样,你最好现在马上躲起来。」 「咦?」 敲门声传来。里华吓了一跳地走出走廊。走廊上有一排通往阁楼的细窄阶梯,途中在平台转弯后,阶梯会继续往上延伸。平台上拉了一条晒衣绳,上面晾着三条手帕。 感觉好奇怪喔,魔法师竟然会洗衣服。不能用魔法迅速烘干吗?里华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在阶梯下方数来第三阶的位置坐下来。这么一来,就算万一芽依探出头望向走廊,也不会发现里华。不过,不会被发现的同时,里华自己也看不到对方。 「你好……」 听到极度虚弱的声音传来,里华站到楼梯第二阶,从那里悄悄探出头看。看见芽依陷坐在沙发上,里华心想似乎不需要担心被发现。芽依弓起背又低着头,一头长发往下垂,看起来很像小学时读过的日本传统故事里会出现的妖怪。自由美女的光芒荡然无存。 松鼠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在泡茶。 「这是可以让人放 松的花草茶。里面还加了一些昨天锹形虫帮忙送来的蜂蜜。」 锹形虫?送蜂蜜?虽然有太多疑点让里华忍不住想要反问,但芽依的反应只是点点头而已。 时间安静地流过。屋内安静得甚至快听见芽依轻轻啜饮花草茶的声音。 「我每天来一定都在说同样的事情。魔法师应该都听腻了吧。」 芽依保持低着头的姿势总算开口说话。魔法师语调平淡地回答: 「这就是我的工作。」 这种时候应该更体贴地给对方支持,说一句「没关系」比较好吧。里华有股想要冲进去的冲动。压下这股冲动后,里华重新在阶梯上坐下来。 「今天也要典当回忆吗?」 魔法师问道。 「嗯。」 芽依以虚弱的声音答道。 「放学后有人打手机叫我出去,所以我去了学校后面。那里有小黄瓜和茄子的田地,一片绿油油的很漂亮。最初来参观校园的时候,我就觉得那里真是个好地方。我还想过如果上美术课时老师说可以自由在校内写生,就打算去那里画画。可是,杏奈她们不是这样的心情。她们的表情好凶好凶。她们从那里把我带到便利商店的提款机前面。我跟她们说没带提款卡,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却发现提款卡就在皮夹里。我明明把回忆当掉了,身体某处却还有记忆也说不定。身体某处可能还记得要带着提款卡比较好。」 「有可能。」 「结果被她们领走了四万元,比我打工赚的钱还要多。」 「喔。」 「不过,托魔法师的福,所以没事。只要典当回忆,我的户头就会有很多钱。如果这样就能解决,就无所谓了对不对?」 「是这样吗?」 「过去一定也是这样吧?到了我打工的发薪日,她们就会来拿钱。也就是说,到下一次被拿钱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对吧?这样我可以放心一点了。」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根本没有解决任何问题。里华稍微抬高臀部,并探出身子。 里华看见魔法师拿出档案夹。 「那么,今天的回忆就付你两千元吧。我是很想再多付给你一些——」 「我明白。毕竟我每天说的几乎都是一样的回忆。其实根本可以不要再拿钱的。只要魔法师愿意收下我的回忆就足够了。没办法,如果每天都被欺负,还要背着这些回忆去上学,我会受不了的。因为能够像这样把回忆放在这里,我才有办法精神奕奕地迎接早晨。」 「真的吗?」 忍不住开口说话后,里华捂住了嘴巴。不过,当然来不及挽回了。芽依露出惊愕的表情站了起来。她此刻的脸色搞不好比被杏奈等人包围时更加惨白。 「是谁?」 里华只好现身了。 「我是永泽里华,跟你同班。」 里华带着「管他的」的心情,大步走进客厅。芽依五官端正的脸,皱起了眉头。芽依没有看向里华,反而面向魔法师说: 「太过分了,竟然有人在偷听。」 毕竟事态严重,里华以为魔法师会畏缩,没料到魔法师一派轻松地回答: 「这是我的店,是我答应她的。因为她说想听内容。」 听到魔法师回答得理直气壮,芽依找不到话语可以反驳而低下头。里华站到了芽依面前。一旦说出口就没有后路可退,只能和那个霸凌团体对决。里华强忍住涌上心头的反胃感说: 「白土同学,请听我说。」 「你今天在场吧……」 「咦?」 「你躲在树背后偷看。我还以为你在耻笑我。」 「不是的。」 「那为什么要偷看?」 「我从来不知道你遇到那种事情。还有,我很想帮你忙。」 「怎么帮?」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不应该每天来这里典当被霸凌的回忆。」 「为什么?」 芽依突然拉高了音调,并露出挑衅的眼神瞪着里华。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抱着前一天令人厌恶的回忆入睡,隔天早上要怎么起床?要怎么去上学?放学后一定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情。明明知道这样,怎么有办法去上课?我已经决定好要度过愉快的高中生活。国中时的所有回忆我都保留着。包括在补习班因为受不了同学作弊,所以告诉老师的回忆,还有在那之后同学说我是叛徒的回忆。还有,同学误以为我抢走她男朋友而怨恨我的回忆。事实上明明是那个男生自己跑来跟我告白的。我根本完全没那个意思,所以拒绝了那个男生。」 「原来……是这样啊?」 「是啊。可是,就算记得这些事情也没用。因为霸凌是一种情绪,不是在讲道理。那些人一且讨厌对方,就会一路讨厌下去。她们在享受一般生活里感受不到的高涨情绪,也没有要停手的意思。所以,知道我要报考清川高中之后,她们也改变志愿,然后卯起来用功考上清川高中。那感觉就像不愿意让难得抓到手的猎物逃跑。我每天被抱着这种念头的人欺负,你认为我受得了一直杠着这样的回忆吗?」 芽依忽然放松身体的力量,就像加热过的棉花糖一样,软趴趴地倒坐在沙发上。 「可是,遗忘也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说出口后,连里华自身都感到讶异,没想到自己能够保持语调沉稳。其实里华此刻的心境仍想要退缩。 魔法师依旧坐在摇椅上,时而注视芽依,时而注视里华。 「因为你忘了回忆,反而让那些人更加烦躁。她们觉得你在装傻,所以愈来愈生气。」 「如果她们不觉得我在装傻,事态就会好转吗?」 「咦?」 「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俯视着略低着头的芽依,里华不禁有种自己才是霸凌者的感觉。 「先坐下吧。」 在魔法师的劝说下,里华找了张空凳子坐下来。 「我一直觉得白土同学过得很自由、很令人向往。」 「咦……」 芽依抬起了头。 「你不会和其他同学一起去上厕所,或是一起加入相同的社团,不会被局限在这种模式里,独来独往的很自由。」 「国中时候的我根本不是这样。」 「真的吗?」 「有个人一起行动当然比较快乐。不然听到老师说『两个人一组』或『四个人一组』的时候总会心头一惊,怕自己找不到同伴。」 「嗯……」 「其实现在就是这种状况。所以,每次要上这种课的时候,我就会缺席。像是烹饪课或生物课的小组观察时间。」 「为什么?我们班上应该有很多人想要和你当朋友啊。像我就是啊。」 「一开始会相处得很融洽。我是指还只有女生们自己聊天或一起玩乐的时候。」 原本一直躺在魔法师膝盖上的海鸥觉得无聊了,所以拍了拍翅膀飞到壁炉上。芽依一边用视线追着海鸥,一边平静地继续说: 「可是,一定会有男生来破坏。男生本身并没有要来破坏的意思,他们只是来跟我告白,或要我跟他们交往……这么一来,就会发生麻烦事。开始会有人说『小南从以前就很喜欢小刚,芽依你太过分了吧』之类的话。我只不过是被告白,然后拒绝了对方而已。所以,我下定了决心。我决定上高中后不要跟任何人有交集,要当一个独来独往的女生。就算想交朋友,也不去交。只要这样过日子,或许就能够平顺地度过三年时间,也不会发生讨人厌的事情。以目前来说,这点还算进行得很顺利。唯独多了她们 来搅局。」 「如果没有解决掉『她们』的问题,就无法正式展开高中生活。」 「我已经借由遗忘展开了。」 「可是,就算你典当了回忆,所以想不出具体内容,但还是会记得自己典当过回忆,不是吗?意思就是,每次见到那些人,你就会想起自己经常到ㄏㄨㄟˊ 一ˋ当铺避难的事实。这不可能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才好?」 被芽依这么一问,里华叙述起方才一边聆听对话,一边思考的事情。 「我啊,我国中时曾经参加过校刊社。后来因为发生不愉快的事情,所以退出了。不过,现在上了高中,我想要再次参加校刊社。我可以在校刊社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我不会指名道姓。不过,我会写一篇报导,让她们看了会吓一跳地心想『是在写我们吗?』」 「我不希望你刺激她们。」 「咦?」 「她们一定会把事情公开的,说出我在补习班被霸凌的事情。」 「可是,你刚刚不是说过那些都不是你的错?」 「不是这样的问题。当知道我是被霸凌者的瞬间,大家的目光就会不同。大家会开始想『虽然不是很了解状况,但还是和她保持距离比较好』。」 海鸥突然飞起来,开始在天花板上盘旋。 「想回家了啊?」 说罢,魔法师打开了大门。海鸥每振翅一次,肌肉都会发出「啾啾啾」的声音,随着肌肉运动的声音响起,海鸥往鲸岛的方向飞去。 从门口走回来后,魔法师开口说: 「应该有更简单的解决方法吧?」 「咦?」 里华和芽依同时看向魔法师。魔法师没有再多说什么。里华察觉到了魔法师的想法。没错,只要我能够下定决心。 芽依看向窗外,慌张地说: 「我该回去了。天色都快暗了。」 然后,芽依拿起包包站起身子。 「欸,你是永泽同学,对吧?」 「叫我里华就可以了。」 「呃……里华。你什么都不要说喔。」 「咦?」 「你不用帮我多想什么。万一造成反效果,那我就头痛了。」 芽依大步走去的背影,已回到自由美女的模样。大门打开后,夕阳照了进来,芽依的长发宛如一道巧克力瀑布般发出艳丽的光芒。 「等一下!」 里华叫住了芽依,同时发现映入眼角的魔法师似乎微微点了点头。 「白土同学,等一下!」 「做什么?」 芽依态度冷漠地回过头。「我可以也叫你芽依吗?」「咦?」 「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 「为什么?」 「因为我从以前就很崇拜你。因为我想再多跟你说说话。」 「咦……」 「不过,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当朋友要有条件的啊?」 芽依脸上浮现带有挖苦意味的微笑。里华不受影响地回答: 「没错。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再典当回忆。不管是好的回忆或不好的回忆都一样。」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 「你还是可以来啊。我自己也是啊。虽然我经常来找魔法师,但从来没有典当过回忆。」 「咦?」 「虽然我没有典当回忆,但魔法师说她不在意。所以,你可以来这里说给魔法师听,但不要典当就好。而且……」 「而且?」 「我也可以听你说话。」 芽依看起来似乎微微颤抖着。 「这样太突然了。」 「说的也是……」 「明天之前,我会好好考虑。」 「嗯。」 大门关上了。里华看向窗外。或许是意识到有人在看自己,芽依用包包挡住背部,骄傲地往山崖下的石阶走去。此时,魔法师忽然用左手在空中挥动了一下。 「啊……」 里华不由地叫出声音。石阶旁绽放的绣球花脱离根茎,轻飘飘地飞舞起来。芽依惊讶地停下脚步,数不尽的心形花瓣围绕着她。 * * * 电视里的气象播报员激动地大声说:「虽然现在还只是六月,但预估今天将达到如夏天般的高温!」 隔天早上,里华一边时而用小毛巾擦拭额头和脸颊,一边往学校走去。准备踏进教室时,里华停下了脚步。芽依在教室里。里华没料到总是迟到的芽依已经来了。芽依的座位在中间列的前面第五排。对于坐在靠走廊第一排座位的里华来说,距离有些远。芽依没有在看书,也没有在玩手机,只是坐在那里托着下巴在发呆。 里华直接走到自己的座位。从包泡里拿出教科书放进抽屉后,有人轻轻拍了里华的肩膀两下。里华回头一看,发现芽依的身影。 「早安,里华。」 芽依面带笑容说道,但有些不敢抬高视线。里华急忙开口说: 「芽依,第一节是什么课啊?」 芽依咧嘴露出笑容说: 「数学课喔。」 芽依总算和里华对上了视线。里华发现芽依的眼底也带着笑意。 「还记得昨天发生什么事的感觉果然很好。」 里华点点头。 好!开始拟定作战计划! * * * 在学校和雪成聊天会被摆臭脸的状况依旧没有改变。不过,今天是周末,而且里华要陪雪成看他想看的足球比赛。所以,在搭了四十五分钟的电车上,雪成一直保持着好心情,时而还会吹口哨。 金原市是这一带地区的主要城市,也是以加入日本职业足球联盟为目标的金原fc的大本营。走出中央剪票口后,看见一年一班的相乐治也靠在墙上玩手机。治也和雪成同样是足球队队员。三年级生参加完夏季比赛、功成身退后,他们两人都被大家认定是一年级就有机会当上正式球员的队员。不过,治也会露出「不管有没有当上正式球员都无所谓」的表情,这点和雪成有点像。 「朝乃呢?」 里华寻找着治也的女朋友。上个月四个人曾经一起去看过电影。朝乃就读的高中是女校,看电影那次是里华第一次和她见面。 「我们分手了。」 治也把手机对摺,发出轻脆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用剪刀剪断了两人的关系。 「是喔——谁提分手的?」 雪成问道,他似乎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我提的。就觉得变得有点麻烦。每次听到她说我回信回得太慢,就整个人很没力。」 「因为你们不同学校,都见不到面,朝乃才会觉得很寂寞吧?」 里华试着替朝乃说话,但治也似乎不希望别人替朝乃说话。 「听说羽先前辈他们今天是先发球员。」 治也一边和雪成说话,一边很快地走了出去。 虽然里华和朝乃并没有特别处得来,但两个男生自己在聊天时,至少还有个说话对象。今天只有三个人啊……不过,这样或许反而比较好吧。里华决定以正面态度来思考。因为里华今天有事情想问治也。 「治也,你是上桥国中毕业的吧。」 到了球场后,趁着雪成去上厕所,里华和治也聊天说道。可能是手脚太长,所以闲着不知道该做什么吧,治也在小卖店旁边用双手抱住柱子,一只脚踩在柱子底下的消防栓盒子上,另一只脚在半空中 甩来甩去。 「是啊,怎样?」 「我最近认识四班一个叫麻生杏奈的女生,你认识她吗?她也是上桥国中毕业的吧?」 里华早就做过调查,她知道杏奈和她三个同伴都是上桥国中的毕业生。顺道一提,芽依是另一所叫作木花国中的毕业生。她们只有在补习班当过同学。 「我认识啊,还很熟呢。我们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 呵呵;治也抿着嘴发出笑声。里华原本就打算看治也的反应,再决定是否把杏奈视为「好朋友」,来变换说法。看见治也的表情后,里华做出了决定。 「她是不是有点怪怪的?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她说话就咄咄逼人。她是不是个性很倔强?」 里华胆战心惊地等待回答。事实上,里华还没有直接和杏奈说过话。那天里华只是躲在大树后面偷看而已。 「嗯——我懂。她就是那种类型的人。」 听到治也的回答后,里华仿佛得到力量似的,豁出去地说: 「你有没有什么好梗可以让我吐槽回去?不用什么太夸张的梗。有没有,像是小学五年级还在尿床啊,或是有什么好笑的绰号啊,还是经常被老师骂啊之类的。就是当我被她吐槽时,可以很俏皮地吐槽回去那种程度的梗。」 「有了!」 治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她有一个绰号。有一阵子大家都叫那家伙『小蜜』。」 「小蜜?因为长得像蜜蜂?」 里华一边回想杏奈那张不漂亮但不至于到丑陋的脸,一边问道。 「不是。是因为唇蜜。」 「唇蜜。」 「别说是我说的喔。那时候毕竟年纪小容易冲动。现在都是高中生了,还是不要把过去挖出来比较好。」 嘿嘿;治也轻笑两声后,松开柱子做出漂亮的落地动作。 * * * 「欸,你们把我叫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芽依问道。杏奈等四人包围住芽依,并慢慢逼近。 自从那天后芽依没有再典当过回忆,所以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知道在这里会听到什么内容,也知道自己会有什么遭遇。里华躲在他处观察状况,从她的角度也看得出来芽依微微颤抖着。 里华沿着杜鹃树丛前进,绕到了仓库后面。芽依也不知道里华在这里。芽依面带警戒神情用两只手牢牢抱住包包。或许芽依是在无意识下想要保护胸部和腹部。 「你还问我们有什么事咧。少装蒜了喔!」 杏奈直直瞪着芽依。 「你再这样继续装傻下去,我们就把罪状贴在公布栏上!」 「罪状……」 芽依低下了头。 「你不要因为我们对你太好就得寸进尺。你之所以没有被大家欺负,是因为我们没有把补习班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只要我们说出来,你就完蛋了。再也不会有人要跟你当朋友的。不过,你好像本来就没有朋友喔。」 沙良像是要讨好杏奈似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有啊。我有朋友。」 芽依保持低着头的姿势嘀咕道。 「是谁?你说说看啊!」 被这么逼问后,芽依陷入了沉默。 「快说啊!」 就算被顶了一下肩膀,芽依还是没有开口。芽依是在担心如果说出里华的名字,里华会受到波及。她是在保护里华……在这瞬间,里华先确认过拿在右手的东西后,冲了出去。 「她的朋友,是我。」 「啊!」 芽依瞪大了眼睛,差不多有直径两公分那么大。里华脑海中浮现这般奇怪想法的同时,站到杏奈的前方保护芽依。 哼哼;不知是谁用鼻子发出耻笑声。里华露出凶狠的眼神一看,发现凶手是京香。 「你是想当正义的使者啊?很抱歉,芽依不是正义的一方,不值得保护。」 「没错,如果你以为我们是为了霸凌才来到这里,那你就错了。我们都已经是高中生了,不会做那种事情的。我们只是在交涉,在要求精神赔偿金而已。就算加害者全忘了,被害者也不可能忘记。」 没必要再听她们啰嗦下去。里华把拿在右手的细长纸袋递给杏奈说: 「这个你拿去。就当作精神赔偿金。」 「什么东西……?」 杏奈撕去胶带,往纸袋里看一看,偏着头把手伸进纸袋中取出内容物。杏奈没有出声,脸色明显变得愈来愈白。 「唇蜜。刚好在特价,所以我帮你买了很多支。听说你从以前就很喜欢唇蜜啊。喜欢到忘了付钱就想要带回家的程度。」 「你在说什么啊……听都听不懂。」 「本来应该要叫警察的,但毕竟是当地的小孩,所以就从宽处理。可是,听说你在其他家店又犯了啊?小学六年级就喜欢收集唇蜜,难怪现在会化妆化得那么浓。」 里华心想「最后一句可能说得太超过了」,而不禁想要把时间倒转十秒钟。治也提供的秘密比想像中带来更大的效果,里华此刻的心情就像卡通里的超级英雄。消灭敌人成功! 「我对人也是很好的。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我们彼此都是高中生了,就好好享受新的生活吧。嗯?」 里华抓住芽依的手腕。 「不过,如果你再继续找芽依麻烦,下次我会要你付这些唇蜜的钱。如果你不给钱,我就在你们班的公布栏张贴请款单。」 京香、沙良以及另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女生都没有询问杏奈怎么回事,而是一直瞪着里华。她们似乎知道小蜜的过去。 里华头也不回地拉着芽依跑了出去。 「里华,那唇蜜是什么?为什么她们突然都安静下来了?」 「那是魔法棒。」 「你也会魔法啊?」 「会一点啰。」 开始跑步后,汗水有些渗了出来。不过,两人决定直接去鲸崎的山崖下。 里华和芽依就这样沿路奔跑。 第五章 「从这里看出去啊,会觉得大海的颜色不一样。海风的味道好像也不一样。感觉上好像远处的海浪撞击到礁石后,溅起的浪花会混在风里迎面吹来。真的是名副其实的海风。」 名副其实的海风把芽依的光滑秀发吹得带着些许湿气,但她似乎毫不在意。里华在芽依身旁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地方真是太棒了,魔法师应该早一点盖好的。」 魔法师大约在两个月前盖好这个可以从阁楼走出来的阳台。 在阳台上,北边的鲸岛以及无限延伸的大海一望无际。在不同的日子,海上掀起的海浪会有截然不同的颜色和形状。天空也一样,有时会看见二十只左右的海鸥在飞舞,有时则会看见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蝴蝶,拼命想要飞回陆地上,让人怎么也看不腻。 到了傍晚,西边照射过来的阳光染红天际,鲸岛简直就像一块被加热的铁块。似乎只要用工具敲一敲,就能够自由变换鲸岛的形状。 「我们上了高二后就变得很忙,说不定魔法师是为了让我们更想来ㄏㄨㄟˊ 一ˋ当铺,才会盖这个阳台。」 芽依笑着说道。里华点点头说: 「你说的应该是事实。」 两人从第一次在这里交谈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又一个月。今天是放暑假的第一天。里华和芽依刚好都没有其他行程,所以相约来玩。上次来这里已经是三个礼拜前的事情。毕竟现在已经不能天天在这里鬼混了。 「真是错误的决定。明明只要担任图书委员就好,我还不小心答应要帮忙成立文艺社,才会搞得这么忙。」 里华夸张地叹了口气。 「可是,多亏里华帮忙成立文艺社,我才有可能参加,然后跟你在同一个社团。」 「嗯。」 文艺社的创始社员共有七人,其中也包括里华和芽依。 因为参加同一个社团,放学回家时的话题也变多了,所以基本上很令人高兴。唯独一点,对于原本就喜欢在校刊社写文章的里华来说,芽依的文章有些令人失望。芽依有着美丽的五官以及光滑秀发,所以不免令人期望她的文章也一样优美。但是,芽依的文章却是在另一种层面上令人为之惊艳。像是连接词的用法很奇特,或是想传达的意思愈偏愈远…… 不过,正因为里华有一个地方胜过芽依,才能够取得平衡。如果不是这样,里华都快担心自己是不是不够资格当芽依的朋友—— 里华和芽依开始交谈后,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年。在班上,大家到现在还会抱着「真想不通这两人怎么会变成好朋友」的想法,觉得两人是不可思议的奇妙搭档。严格说起来,里华算是受女同学欢迎,但男同学觉得她是「爱碎碎念资优生」型的女生,而芽依则是被女同学评论为「无法捉摸的奇妙女生」,但总会吸引男同学的目光。对于不知道事情经过的人来说,两人确实是谜样般的组合。 从来没有其他女生试图融入两人之间。不对,一年级的时候静香曾试图这么做,但每次静香一加进来,芽依就会迅速离开。当时静香似乎很不甘心,还把芽依比喻成动物,批评说:「她就像一只会怕生的猫,只会亲近里华。」 里华回过头看。笨重的脚步声从楼下传了上来。 「阿姨们,魔法师说『茶泡好了喔』。」 「真讨厌,又是那个小男生。」 芽依差点发出咋舌声,急忙对着里华吐了一下舌头,那模样就像在说「我刚刚太没气质了」。 遥斗动作轻快地从阁楼探出头来。遥斗一身古铜色,暑假才刚开始就晒得一身黑,到了盛夏时真不知道会不会晒成黑炭。不知道是没有好好刷牙,还是本来就那颜色,遥斗连牙齿都像晒过太阳一般微微泛黄。 「你来叫我们,我们是很开心,但这里没有阿姨喔。」 里华瞪着遥斗说道,遥斗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说: 「那是我哥哥说的啊。他说女生一过了十五岁,就都是阿姨。」 「如果要这么说,你过了十五岁后也会变成叔叔。」 「我现在只有十二岁!」 「你这个还在背小学书包的小鬼,很自大喔。」 芽依也瞪着遥斗。遥斗抬起下巴说: 「我升上小五后就没有再背小学书包了。人家拿的是运动背包——」 可能是觉得自己差不多要被k了,遥斗迅速缩回头跑下楼去。 里华和芽依互看一眼露出苦笑后,跟在遥斗后头走下楼。 来到客厅后,看见魔法师在盘子上装了五颜六色的爆米花。里华打工的电影院也有卖黄色或咖啡色等颜色的爆米花,但盘子上甚至有绿色、紫色和水蓝色的爆米花。 「遥斗说老是吃饼干吃腻了,所以我试着做了爆米花。」 紫色是葡萄口味。里华战战兢兢地抓起水蓝色的爆米花。 「所以,遥斗,你今天当了什么回忆?又是说妈妈坏话的回忆喔?」 听到里华的询问后,遥斗再次抬起下巴回答说: 「你猜错了。我今天是来典当说妈妈好话的回忆。」 「怎样的回忆?」 「上次我要参加足球比赛的日期跟哥哥的比赛同一天,我以为妈妈要送哥哥去比赛,所以根本不可能帮我做便当。之前也有过一次这样的状况,结果妈妈拿钱给我,叫我自己去便利商店买饭团吃。」 「是喔。」 里华一边附和,一边再吃一口水蓝色爆米花。这是什么味道啊?汽水口味吗?挺好吃的呢。 「不过,这次妈妈帮我做了便当。虽然我心里明白那是因为哥哥刚好要带便当,所以顺便替我准备。不过,那天的便当有我爱吃的肉丸子,尽管是冷冻食品。」 「管它是冷冻食品还是什么,只要是妈妈做的便当都好啊。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回忆当掉呢?」 芽依问道。遥斗叹了口气说: 「你怎么都不懂啊,阿姨。」 「我不是阿姨。」 「如果只典当不好的回忆,这样对妈妈太不公平了吧?好的回忆也要很干脆地把它忘掉。这是我遥斗派的正义。」 「很难懂耶——」 芽依倒坐在沙发椅背上说道。真是的,不知道现在的小学生在想什么。 里华询问说: 「遥斗,你是二男吧?」 「什么恶男?我才不是恶男。」 「不是啦。我不是说恶男。我是说你是排行二的儿子,是二男对吧!」看见里华为了玩笑话变得这么认真,遥斗露出奸笑望着里华说: 「我是二男啊,怎样了?」 「一般来说,老二不是都会和爸妈相处得很好吗?老二都很会讨好别人,知道怎样才会受宠。遥斗,你是不是太不机伶了?」 「喔——我不喜欢这种把人套进固定公式里的做法。不是每个老二都能够和爸妈处得好。两位阿姨不会讨厌自己的爸妈吗?」 听到遥斗这么询问,里华回答说: 「我没想过喜欢或讨厌。」 「咦?」 「如果对象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喜欢他就常待在他身边,讨厌他就闪远一点就好。可是,如果是爸妈,不论怎么做都不可能斩断缘分。不管是待在身边或在远方,就算一辈子见不到面,也改变不了他们是爸妈的事实。既然这样,不要老是去想喜欢或讨厌的问题,不是比较快活吗?」 遥斗好像感到很意外,他坐在那里不停地眨眼睛。 很好!说赢了这个自大的小鬼。里华打算握拳头摆出胜利姿势的瞬间—— 「我们补习班的老师曾经说过,人类就是因为这样停止 思考,才会开始退化喔——」 遥斗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有一只灰色小猫趁乱混了进来,魔法师让小猫躺在膝盖上,静静地抚摸着它的颈部。 里华思考着要如何让眼前的少年闭嘴时,芽依先开口说: 「人类会退化,或许是从放弃自己的珍贵物品开始也说不定喔。」 「啊?」 遥斗看向芽依。 「过度舍弃回忆好吗?」 「在这里说这种事情,只会妨害魔法师做生意而已。你还是早点回家比较好吧?」 遥斗吐了一下舌头。然而—— 「不用太在意我。我只是太闲才会开当铺,并不是非得要有回忆不可。」 魔法师说道。 「哼,是喔。」 遥斗闹起了别扭。芽依继续说: 「里华让我明白了回忆有多重要。回忆不属于其他任何人,只属于自己。不可以把回忆让给别人。遥斗,你也差不多该想一想这些事情了吧?」 发出「哼」的一声后,遥斗展开反击说: 「那捐血又要怎么说?」 「捐血?」 「捐血是把自己的血给别人用,对吧?那是很了不起的行为,对吧?那这样,把回忆让给其他人也是很了不起……或许不是了不起的事情,但也不是坏事吧?再说,自己的东西本来就可以由自己任意处置吧。我不觉得两位阿姨有理由找我碴。」 芽依不再针对「阿姨」反驳,而是平静地回答说: 「血和回忆是不一样的东西。」 「请你说明哪里不一样啊——」 「你想一下相反的状况会怎样。像是动手术的时候,有时会因为接受输血——就是拿别人的血来用——而获救。这时候别人的血会慢慢融入自己的血液里。但是,如果把别人的回忆放进自己的脑袋里,即使只是一个或两个小小的回忆,也会变成不再是『自己』。」 「会吗?如果魔法师也愿意做这种生意,我会很高兴耶。到时候我会把哥哥的脑浆整个移植到我的脑袋里。如果真的可以这样,就不用考国中了。」 「考国中?」 里华瞪大眼睛问道。 「我是听说过东京很竞争,但我们这里没什么关系吧?」 「两位阿姨,你们真的没有跟上时代的脚步耶。明年东京的大学会在金原市设立附属国高中,只要能够考进去,除非成绩差到不行,不然都可以直升大学耶。而且我们是第一届,不会有学长姊,也不会有上下关系,所以很轻松。」 「也是啦,如果有学长姊,你可能会因为太自大而被人盯上。」 「关你屁事!」 「所以,遥斗,你自己想去上那所学校啊?」 「怎么可能自己想去上!那是因为哥哥当初为了考上第一志愿的高中,准备得很辛苦,所以妈妈才会想到要这么做。她想让我一开始就去上能够直升大学的国中。」 「你一直说讨厌妈妈,但还是会尽一切努力不辜负妈妈的期待嘛。好意外喔!你还是有值得称赞的一面嘛,遥斗小朋友。」 里华说道。看见遥斗垮着脸沉默不语,里华和芽依互看一眼发出窃笑声。面对被称呼阿姨的攻击,小小反击成功! 里华这回改抓起绿色爆米花丢进嘴里。里华以为是哈密瓜口味,却发现是酸溜溜的莱姆口味。 「啊,来了。」 芽依指向窗外说道。魔法师回答说: 「男生们吗?」 小猫轻快地滑下魔法师的膝盖,钻进房间最里面。 里华站起身子往窗边走去,然后拉开蕾丝窗帘挥挥手。明明发现这方在挥手,男生们却没有回应。雪成和治也慢呑呑地走来,有时前一刻还对着大海做出踢足球的动作,有时下一秒钟又突然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手插在口袋里。 里华没学乖地再次挥挥手。她知道男生们虽然没有回应,但不代表他们不高兴。 去年初夏时的回忆闪过里华的脑海。上高中后难得同班,雪成却表现得极度冷漠,也讨厌被同学们当成情侣看待。不过,自从隔壁班的治也加入,后来又有芽依加入后,里华几人在旁人眼中就变成了四人组。变成四人组后,雪成突然就不排斥了,在学校时也会和里华共度午休时间。 再来只要治也和芽依能够交往,就太好了。这么一来,四个人一起出去玩时,就可以算是双重约会。里华先看了看来到玄关附近的治也,再转过头看芽依,芽依正坐在沙发上看着里华。芽依和治也两人之间的气氛绝不算差。只是,芽依还是老样子,对于里华以外的人,都会筑起一道墙,让治也无法接近她。不过,这一年来,感觉上这道墙似乎从水泥墙变成了木板墙。 「大家好——」 两人走进来后,遥斗低下了头。怪了,明明敢直呼我们阿姨,看到高年级男生就变得这么安静;里华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观察遥斗的反应,结果芽依先大发慈悲地说: 「遥斗,你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吧。这位是雪成,他和我们是同班同学,一样是高二生。他是里华的男朋友。另外这位是治也。」 遥斗在沙发上僵住身子,低着头不时抬高视线看向两人。芽依继续说: 「对了,遥斗,你是足球队的吧?他们两个也是足球队的喔。」 听到足球队三个字,遥斗站起身子低头行了一个礼。 「哟!」 雪成粗鲁地回了一声,并和遥斗短暂地目光交会后,抓起绿色爆米花丢进嘴里。然后,在芽依旁边坐了下来。 「哇啊,我以为是哈密瓜,结果是莱姆啊!好酸啊!」 里华其实很希望雪成坐在她身边。 「我也跟你一样。」 在脸上浮现不满的神情之前,里华「哈哈」笑了出来。 * * * 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都关在补习班里进行模拟考试。难得放暑假,竟然在考试,这样好吗?遥斗刻意不看补习班发下的解答,直接塞进包包里。他有预感如果看了,肯定会发现很多题写错而感到懊恼。 遥斗没有告诉母亲三津子今天有考试,所以她以为今天也是一般的暑期辅导课,必须上课上到傍晚六点。所以,离开补习班后,遥斗准备前往车站后面的速食店「威尔」。如果去车站前面的商店街,有可能和正在买东西的三津子撞个正着,但反方向就不用担心了。而且,威尔也经常会有小学生去消费,就算小孩子独自去那里,也不会引人怀疑。 如果从车站的南北通道直直走过去会更快,但为了谨慎起见,遥斗刻意绕远路,从公车站经过绿园道绕到车站后面。遥斗的父亲是鲸崎车站的站务员,虽然是坐办公室的,理应会待在最里面的房间,但偶尔还是有可能在车站内走来走去。 车站后面除了威尔之外,还有一家便利商店、一家文具店,以及一家最近刚开幕的咖啡店。这家咖啡店是一名三十五岁女性在东京的咖啡店当过学徒后,回到家乡来开的店。店门口的小看板上写着绿咖哩套餐、酪梨鲔鱼盖饭之类的料理名称,都是过去不曾在鲸崎看见过的菜色。 遥斗一边看着咖啡店的小看板,一边心想「很快就会关门大吉了吧」。每次傍晚经过这里,不曾看过店里面有客人。还是小学生的遥斗,当然不可能知道晚上超过七点后,会有不少下班的男男女女来这里光顾。 咖啡店和威尔只隔着两间房子。遥斗打算从咖啡店前面走过去时,突然停下脚步。 那不是……有一对男女在咖啡店后门交谈。女生穿着咖啡店的黑色围裙,看起来应该是店 员,她长得和经常在ㄏㄨㄟˊ 一ˋ当铺遇到的芽依有点像。不过,因为她把头发盘了起来,所以看起来比较成熟。还有,男生是上次同样在当铺第一次见到的足球队高中生——雪成。他被介绍是里华的男朋友……遥斗从电线杆后面悄悄探出身子。咖啡店后门在建筑物右侧的最后面,那里种了好几棵树,所以两人似乎完全不担心会被人看见。 果然是芽依,遥斗相当确定。这时他看见芽依伸出手摸着咖啡店的门。那样子看起来像是想要后退,但没有空间。雪成往前走半步,举高双手按住门。芽依被夹在两只手臂之间伫立不动。 遥斗探出身子心想,准备接吻了吗? 「为什么?」 芽依微弱的声音传来。 「为什么要瞒着里华说这种话,太过分了。」 「我只是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情而已。」 芽依不肯看向雪成,雪成叹了口气挪开手。芽依迅速握住门把试图开门。 雪成把门推了回去。 「如果你打算逃回店里面,我也可以在厨房继续说下去。就算店长在,我也不在乎。」 芽依无力地垂下双手,并低下头。 「雪成,你太奇怪了……」 「我哪里奇怪?」 「我们四个人不是一直相处得很融洽吗?虽然我以为只有里华这个朋友,但多亏你们加入了,我很高兴能够和你还有治也变成好朋友。」 「没错,这一年来我们总是四个人一起行动。」 「嗯。」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咦?」 「这代表我不想和里华单独相处。」 「不可能……」 「在我心里,我和里华早就结束了。」 「不要说这种话!里华太可怜了。」 「不过,我想里华应该也发现了吧。」 「发现什么……?」 「发现我离她愈来愈远。」 「太过分了。」 芽依一边说话,一边按住双颊。 「我觉得有点头晕……」 「你没事吧?」 雪成摸着芽依的额头想要看看有没有发烧,但芽依用力拨开他的手。 「你是不是想说和里华变得疏远是因为我?」 「没错。」 「可是,你以前不是说过吗?国中二年级的时候,是你先告白的吧?是你先喜欢上里华,不是吗?」 「那时候在周遭的人当中,我觉得里华是最好的一个。」 「唔。」 「可是,升上国中三年级后,出现其他让我觉得『和这个人在一起或许会比较好』的对象。」 「咦?」 「上了高中后,又出现水准更高的人。」 「你竟然会在形容恋爱时,用到水准这样的字眼……」 「没办法啊,大家应该都是这样的想法吧。我们班上不是也有人闪电交往,又闪电分手吗?我觉得这样反而比较诚实。」 「我……我不喜欢这样子。」 「里华也是。我就是因为知道她的想法,而我也不是冷血动物,所以才会一直拖拖拉拉跟她交往到现在。可是,我最近开始觉得这样太不像我了。再说,我的生日也快到了。」 「生日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一般人都会想要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一起庆祝生日吧。」 「可是,未来还会改变吧?毕业后不管是升大学或去上班,等你到其他地方后,如果又出现水准更高的女生,你还是会被对方吸引吧?」 「我不否认。」 「烂透了。」 「可是,你是我们学校的第一美女,四个人一起行动后也发现你的个性最好。所以,我可能不会再遇到比你更好的人也说不定。」 「可能会再遇到也说不定。」 「如果是这样,那更应该珍惜现在的时间,好好跟你交往。」 雪成再次举高双手按住门,然后夹住芽依的双肩。芽依蹲下来试图从两只手臂中逃脱,但雪成一边往下滑动双手,一边蹲下逼近芽依。芽依已无路可逃。 「你只顾虑到自己的心情。」 「说什么会顾虑别人心情的人,才像骗子吧?」 雪成迅速把脸凑近芽依。这次真的要接吻了吗?遥斗也蹲了下来,想要从相同的视线高度观察两人。 遥斗的目光已经完全被吸引住,所以没察觉到还有一个人从他背后探出身子在偷看。 「一直以来,我都是把你当成普通朋友。」 「嗯。」 「但是,从今天开始我讨厌你这个人。」 听到芽依的话后,雪成哈哈笑了几声,并且挪开手。 「开玩笑的啦。」 「咦……?」 「就算我再怎么做自己,如果在学校抛弃女朋友,然后跟女朋友的好朋友交往,也只会成为大家攻击的对象。这样接下来的学校生活会变得很难熬。」 芽依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频频点头。 「所以,刚刚这些话保留到毕业。」 「咦?」 「我会让现在的状态持续下去。一边和里华交往,跟你和治也四个人也会跟以前一样。等到毕业后,反正大家都会分开来。分开来后,应该就不可能和里华持续交往下去,我跟她的关系也会很自然地结束。这样谁也不会受伤。到那时候如果我还喜欢你的话,会再来找你谈。」 「不用来找我……」 「搞不好里华内心也是期待我们在一起呢。」 「咦?为什么……里华会这么想?」 「因为她老是挂在嘴边啊。她老是说:『芽依只肯对我说真心话,对其他人都会筑起心墙。』还说:『真希望有个人出来打破那道心墙。』如果我打破了你的心墙,也算是帮里华实现愿望。」 「我——」 「你别说太有自信的话啊。还有一年半以上的时间,我可不敢保证会一直喜欢你。」 「不管你喜不喜欢我都没有关系。因为我不会喜欢上你。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既然你说没有喜欢任何人,那在那之前可别交男朋友啊。」 雪成迅速把脸凑近。芽依张大眼睛瞪着雪成。两人的视线相交。喀嚓;后方传来轻微声响,遥斗回过头看。有个和芽依她们差不多年纪的「阿姨」右手拿着手机快步离去。那个「阿姨」长得很高,遥斗不曾见过她。 「你竟然是这样的人,这要我怎么告诉里华。」 说话声传来,遥斗再次把注意力拉回咖啡店后门的两人身上。 「我不想在这里再看到你。」 芽依站起身子。这时后门正好打开,撞到了芽依的背部。 「啊,找到你了。白土,你在做什么?」 看似咖啡店老板的女性做出要敲芽依头部的假动作。 「不好意思,我在这里摸了一下鱼。」 「才一下而已?你摸鱼摸很久了喔——」 被吐槽后,芽依一边对着店长露出刚才从未展露过的笑脸,一边走进店内。芽依没有回头看雪成。后门发出「碰」的一声关了起来。 如果雪成走了出来,就会被他发现。察觉到这件事情后,遥斗慌张地跑了出去。冲进威尔后,遥斗发现刚刚在身后的「阿姨」坐在门口附近的两人桌位上。和遥斗四目相交后,「阿姨」露出共犯者的奸笑。虽然搞不太懂状况,但遥斗也咧嘴笑了一下。 * * * 总算到了下课时间。老师还没走下 讲台,里华已抢先一步走到走廊。学校一堂课五十分钟都嫌长了,升学补习班的暑期辅导课竟然长达七十五分钟。会有习惯的一天吗?如果能够和雪成或芽依同一班,至少还可以互吐苦水,但他们两人由于父母亲的教育方针,要等到升上三年级才会开始上补习班。 治也应该在楼下上课才对。里华很自然地想要去见见他。她走下楼梯时,发现身后有人在跟她说话。 「欸……欸……欸……欸……不要不理我啊。」 「咦?什么事?」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里华回过头一看,发现沙良在身后。对于这个人的存在,已经疏远到必须花上好几秒钟才能想起她的名字。里华和沙良曾有过交集,也就是保护芽依那时候,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交集。从那之后,因为对方也在闪避这方,自然而然也就没机会交谈。所以,虽然里华勉强还记得大姐头叫杏奈,但沙良的存在早就从记忆里消失了。 但是,沙良表现得异常亲密,仿佛彼此之间没有距离似的。事有蹊跷。里华想要逃开,却又想要确认沙良的奇妙举动。退出校刊社已经好几年了,难道我内心还暗藏着记者的灵魂吗?里华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而差点笑了出来。 看见里华的表情后,沙良似乎以为里华卸下了心防。沙良一副亲密模样在里华耳边低语说: 「虽然我们讨论过不要告诉你或许会对你比较好,但后来我们又觉得只有你一人被蒙在鼓里,实在太可怜了。」 「我们是谁?」 「杏奈、京香还有小春。」 「你说被蒙在鼓里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 「什么事啊?快说啊!」 「不方便在这里说啦——」 沙良做作地扭动身体。如果在她身上撒盐,不知道会不会像鼻涕虫一样化为一滩水。 「因为目击到现场的人不是我,是杏奈。」 「目击到什么?」 「你知道车站后面那家威尔吧?下课后我们到那里喝下午茶吧。」 「可以啊……」 「下课后我去你们教室接你喔!」 「嗯……」 临别时,沙良露出别有含意的微笑,让里华有异样的感觉。里华心想,「还是不要理她们直接回家?」里华陷入了沉思。可是,到底目击到了什么?说什么也不可能不问清楚就回去。 「我和同学一起写完功课后再回家。」里华传了简讯回家后,和沙良一起前往威尔。因为中元普渡快到了,大家家里比较忙,所以店里没有几个客人。里华很快就发现杏奈在招手。 除了杏奈之外,还有京香和小春。在四人的围绕下,里华坐了下来。不过,不可思议地,四人并没有散发出压迫感。沙良甚至还说:「突然把你叫出来,所以请你喝东西算是赔罪啰……」然后点了一杯柳橙汁给里华。而且还是大杯的。 因为这样,里华也难以切入话题说:「有何贵事?」只好默默喝着果汁。 沙良向杏奈使了一下眼色。杏奈点点头开口说: 「永泽同学,你以前不是救过芽依吗?那时候,我其实很想告诉你芽依真正令人恐惧的地方。可是,我看你好像很相信芽依,所以就没说出口。不过,事情已经演变到这种地步,而且我们大家都知道,就只有永泽同学不知道,这样似乎不太好。」 「什么意思?」 快说!一口气说出来!如果杏奈是鸬鹚,里华一定会要她把就快呑进肚子里的鱼整条吐出来。 「意思是我们是同伴,同样是受害者。」 「我的意思是,我抓不到重点。」 里华的语调变得浮躁。察觉到这点后,杏奈拿出了手机。 「如果你想先知道结论,那就不用多说什么了。」 「咦?」 「你看一下这个就知道了。」 杏奈迅速地把手机递给里华。里华接下手机后—— 「咦?」 把荧幕拉近到距离眼前十公分的位置。里华明明有一.〇的视力,却觉得像看见了什么幻影。 「这是什么……」 「那是威尔附近的咖啡店。你不知道芽依在那里打工吗?」 「我知道她在打工……但我没去过她店里。她说那里的价位偏高,是给大人去的地方。」 「还好啦。那里是喝咖啡兼吃饭的地方,从一千二百元起跳,而且有套餐式的晚餐。」 一千二百元算很贵了吧;里华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但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 这个手机画面,虽然是很小的一张照片,但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照片中的芽依靠在墙壁上,而雪成整个人探出身子。两人之间只有二十公分的距离。两人互相凝视着,那画面营造出只有两个人的世界,简直就像歌手拍的宣传影片一样。 「这是在做什么……?」 「在勾引对方。」 杏奈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是说芽依在勾引雪成同学。芽依明明知道他是你的男朋友,还暗地里这么做。」 「我怎么觉得是雪成自己逼向前……」 虽然不愿意这么说,但为了求公平,里华指出了疑点。 「那是芽依一贯的伎俩!一直以来你都被她骗了。」 杏奈握住了里华的手。里华就这样让杏奈握着,没有心生厌烦感而想要拨开杏奈的手。 「一直以来都被她骗了?」 里华声音微弱地复诵一遍。 「你回想一下啊,那时候你不是因为我们在欺负芽依,所以很生气吗?可是,我们根本没有在欺负她。是她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我们只是在抗议而已。不管我们怎么说,她都没有要反省的意思,不仅如此,她还有被害妄想症,反过来说是我们欺负她。真是拿她没辙。」 杏奈一鼓作气地把话说完,当她大口喘气时,京香静静地说: 「她真的抢了我的男朋友。在补习班的时候。」 「咦?可是,芽依说她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啊。」 里华知道必须要帮好朋友说话,但她的声音却与意识背道而驰,愈变愈小声。 「那就是她的伎俩。我什么都没做,男生却自己一直贴过来。她每次都会用这种狡猾的说法来闪避。你换成自己的角度来想一想就会知道。如果有男生喜欢你,你应该会知道吧?相反地,如果有个男生根本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你也会知道吧?」 「芽依就是很会利用对方这样的心态。她会用眼神告诉男生『我好喜欢好喜欢你』,而且专门找朋友的男朋友下手。如果什么事情都没有,男生怎么可能被吸引过去?等到大家闹得不愉快,她就会说是男生自己来告白的。你说,这样的做法不是太过分了吗?一直以来她就是这样破坏了好几对情侣。」 「为什么……要这么做?」 「所有男生都要注意到她,一定要这样她才肯罢休。你看喔,偶像不都是这样吗?她们有很多歌迷,但不会和歌迷谈恋爱。芽依她自以为是偶像。」 自以为是偶像。这样的形容和平常的芽依似乎完全搭不上边。可是,如果选择相信芽依,这张照片又该怎么解释? 「你可以转寄给我吗?把那照片转寄到我的手机。」 「可以啊。我们来交换手机号码吧。」 杏奈用力点点头后,立刻传送了照片给里华。 「你打算怎么做?」 沙良毫不掩饰好奇心地问道。 「我要问一下芽依。」 「那家伙一定会彻底装傻的。不然就是把责 任全丢给雪成同学。与其去问芽依,不如先和雪成同学商量好,再一起去找芽依或许比较好喔。」 「嗯……」 杏奈的声音变得愈来愈遥远。里华只是机械性地不停点头。 * * * 「我想见你。」 「为什么?」 「我有事情要问你。」 「明天不是就要和治也、芽依他们见面吗?不能等到那时候吗?」 「我想要单独跟你讨论事情。」 「真麻烦。」 「我可以去找你。」 「你如果来找我,我爸妈还要客套一番,反而麻烦。」 「那这样,我在上次碰面的那个公园等你。」 「晚上去公园万一发生什么事情,到时候要我负责,我不就一个头两个大?我在公园前面的公车站牌那里等你。」 * * * 雪成脸上真的写着「一个头两个大」。里华走下公车时,迎接她的是板着脸的雪成。里华是用「有东西忘在补习班」当借口外出,所以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但是,见到雪成后,里华不禁觉得这些时间限制都不重要了。比起这些,里华更苦恼于该如何切入话题。 雪成,你喜欢上别人了吗? 雪成,你还喜欢我吗? 雪成,我还可以继续相信你吗? 不论用什么说法切入话题,应该都会得到一句「你烦不烦啊」。不过,不可以突然拿照片给雪成看。不可以把对方逼到找不到借口可说的地步。可是,会有这样的想法,就代表完全不相信对方……想到这里,里华不禁有种「管他的」的自暴自弃心情。 「这张照片,你解释一下。」 雪成一副嫌麻烦的模样抢走手机后,看向荧幕。瞪大的眼睛不久后恢复正常,嘴唇变得扭曲。 「这是谁拍的?」 「我不知道。有人传到我这里来。」 雪成把手机当成是自己的一样,哔哔哔地不停按着按键。 「你在做什么?」 「我删掉了。」 「为什么?」 「这种东西没什么好在意的。这是有人在恶作剧吧?搞不好是合成的。雪成的语调显得异常开朗。看见雪成往公园走进去,里华也跟在后头。 「拍照那个人还写了讯息。」 「写……什么?」 「对方说这里是芽依打工的咖啡店。」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过去。雪成站到里华的正前方,打破沉默说: 「你喜欢哪一种?」 「什么东西?」 「温馨的虚构故事,还是冰冷的真实故事?」 「你在说什么?虽然我不太懂意思,但我想知道事实。」 「想知道事实啊?毕竟你原本是校刊社的嘛。」 雪成让里华在长椅上坐下来,自己也并排而坐。里华僵住身子心想,「可能会是一段长谈。」 「国中的时候啊,我不是在上课时说过一段话吗?你还记不记得?」 「咦?」 「针对友情的那段话。」 「记得。」 「那时候我不是说过吗?我说友情是一种结果,不是决心。过了几年后,如果友情还能够一直持续下去,那当然是好事,但如果是抱着想要永久持续下去的心态在交朋友,那就太奇怪了。」 「嗯。」 「对于爱情,我也是抱持一样的想法。」 「咦……?」 「如果和你刚好能够交往五年、十年那么久,那当然没什么不好,但不应该抱着『绝对要持续下去』的决心来交往。」 「这……我不太懂——」 「你就听我说吧。我不会说所有男生都这样,但至少我是那种看到外表符合自己喜好的女生,就会比较high的人。关于这点,我自己也无能为力。你长得并不丑。但你自己也明白吧。你不是那种能够参加选美比赛的料。这么一来,上了高中遇见更漂亮的女生时,我就是会忍不住对那个人比较有兴趣。」 里华脑袋里的cpu以最快的速度转动着,感觉就快短路了。 「你是指芽依?」 雪成的沉默清楚表达了肯定的意思。里华瞪着雪成说: 「你不是弃她于不顾吗?」 「啊?」 「你看见芽依被人霸凌时,不是假装没看见吗?这样你还敢说因为她是美女,所以被她吸引?」 「关于那件事,我当时不是说过了吗?我一直以为会被女生霸凌的女生一定个性很差。可是,我们四个人一起行动后,我才明白是我误解了。芽依根本没有什么错,她只是遭人嫉妒而已。」 「意思是说,是我让你明白了这个事实?因为我和芽依交朋友,让她加入了我们,所以你才察觉到芽依其实个性很好,又是个美女,是符合你的理想的女生?你觉得不要我这种女朋友,选芽依比较好?所以在那个地方向芽依告白?」 里华打算跳回先前的手机荧幕画面时,想起照片已经被删除。 「你太过分了……雪成。」 「我不辩解。」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变就变?」 「我本来不打算说的,也打算跟之前一样继续和你交往。是你自己说想要知道事实。」 「所以是我害的?」 明明没什么好笑的,里华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在那一秒钟后,里华发现忘了问一件重要的事情,所以恢复严肃的表情说: 「然后呢……芽依怎么说?」 「我又不是想要知道芽依的答案。」 「咦?」 「我只是想要传达自己真正的想法而已。」 「你被芽依拒绝了吧?」 里华抱着哀求的心情问道。 「听到好朋友的男朋友跟自己告白,一般都会先保留吧。」 「保留……」 「既然都说这么多了,我就顺便告诉你好了。芽依并不讨厌我。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点。」 「咦?」 「她总是一直看着我,一直用眼神在告诉我她喜欢我。」 「怎么可能——」 里华想起杏奈说过的话。那是芽依一贯的伎俩! 「应该没有几个男生明明知道对方对自己一点兴趣也没有,还会跨出界线吧?至少我不是那种自虐狂。」 「意思是说,因为你是我的男朋友,所以芽依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有可能。」 里华想起芽依对治也完全不感兴趣。里华原本觉得如果四个人可以双重约会该有多好,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芽依喜欢雪成。 四个人去看足球比赛的时候、去看电影的时候、放学后去便利商店买关东煮分着吃的时候,里华都觉得四个人能在一起很开心,但芽依和雪成的想法并不同。他们觉得如果能够两个人独处该有多好—— 里华无法继续平静地坐着,而走向旁边的单杠。里华使出全力踢踏地面试图翻过单杠,但屁股没能超过单杠的高度,难堪地结束了翻单杠的动作。以前做得到的事情渐渐变得做不到了。难道时光流逝就是这么回事吗? 「在遇到芽依以前,你爱过我吗?」 现在问这个有什么用?虽然这么觉得,但里华还是忍不住想问。 「爱?」 哈哈;雪成苦笑问道。 「爱过你……当然没有了。」 「咦?」 「等到有一天长大成人后 ,如果遇到真正的对象,或许我会说一生一次的『我爱你』吧。如果真的能够不害臊地说『我爱你』,或许就是真正的对象吧。」 「等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想跟我吵架吗?里华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雪成的脸,但雪成依旧如往常般一副我行我素的表情。雪成说话时的态度就像被要求解答二次函数的问题时一样,一副极其理所当然的模样。 「你的意思是说从来没有把我当成真正的对象看待过?既然这样,你是抱着什么想法在跟我交往?你一直认为我们早晚会分手?」 雪成的表情和里华的僵硬表情形成对比,他甚至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那我反过来问你,你爱我吗?你觉得我是真正的对象吗?」 「那……当然……」 怎么会呑呑吐吐说不出话来呢?对于勇敢说出自己意见的雪成,里华一直很尊敬,也觉得雪成那有些反常的态度很酷。但是,就算翻开字典查「尊敬」这个字眼,也找不到包含「爱」的意思。 「我对你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咦?」 「事实上,我甚至从来没对你说过『我喜欢你』,不是吗?」 「咦?怎么可能——」 「那你想得出来我何时何地说过这句话吗?我可想不出来。」 里华在脑中重播起这三年来的时光。看见里华没有回答,雪成露出一脸苦笑说: 「对于朋友,你希望即使过了五年、十年也还是朋友,对吧?所以对我,你也有一种义务感,觉得必须一直跟我交往下去,对吧?有点像是『如果让关系结束就输了』的感觉。」 「义务感……」 「好吧,那你说得出来喜欢我什么吗?」 「这种事情……听到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怎么可能还想得出来喜欢你什么呢……」 看见里华低下了头,雪成放软语调说: 「你不用对我感到愧疚。就把我们的关系当成是为了未来在练习好了。」 「为了未来在练习……」 「总有一天你也会遇到生命中真正重要的某人。那个人绝对不是我吧?」 有颗破破烂烂的躲避球,滚落在单杠旁边的草丛里。雪成站起身子把躲避球踢了过来,并且用脚尖不停上下踢球。 「我才没有——」 如果能够抢走雪成的球,然后用力踢到远处去,不知道该有多好。 有个身穿紫色衣服的中年男子从公园入口跑了进来。男子一边慢跑,一边看向这方吹口哨,最后渐渐远去。在男子眼里,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画面呢? 「早知道就不要读清川高中。早知道就不要认识芽依……」 里华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她察觉到脚底已开始发麻后,走到秋千旁坐下来。里华无心荡秋千,只是双脚踏在地上缓缓摇晃秋千。 雪成一边踢球,一边慢慢靠近里华。来到里华身边后,过了三分钟、五分钟,雪成还是没有说话。只听得见躲避球的弹跳声有节奏地轻轻响起。 雪成是在等里华先说话。察觉到这点后,里华终于开口说: 「只能说再见了吧。」 「你是说真的吗?我并没有想要马上和芽依有什么发展。我们可以继续保持现状。」 「不可能吧?有谁听到对方说已经不喜欢你了,还能继续交往下去呢?」 「会吗?我觉得大部分的情侣都没有真的那么喜欢对方,但还是持续在交往着。」 「我不喜欢这样。」 「现在只是把内心的真正想法说出来而已,跟昨天之前没有任何改变。」 再说下去也是白说;领悟到这样的事实后,里华跑了出去。远处传来响亮的引擎声。一定是公车快到了,要赶紧去搭车;里华心里这么想,但也不忘竖耳倾听后方有没有动静。然而,没有脚步声追来。 * * * 里华悄悄叹了口气,但根本不用担心会被人听见。 红色和绿色的牡丹花在夜空里绽放,一秒钟后「咚!」的一声巨响撼动着身体。接下来是一连串的菊花持续锭放。 「哇啊——」 雪成和治也异口同声地发出欢呼声。 三天前和雪成说再见时,里华完全忘了有鲸崎烟火大会这件事。虽然鲸崎只是个小镇,但对于这个活动投注相当多,烟火数量多达四千五百发。以这一带的海岸线来说,算是最热闹的烟火大会。 两人分手后,照理说当然会打破要四个人一起参加的约定。但是,雪成似乎没有告诉任何人分手的事,昨晚四个人之间还不断用简讯相约集合地点和时间。里华错过了回覆「不参加」的时机。 「糟糕,浴衣(译注:浴衣层于比较轻便的和服,日本人有穿着浴衣参加烟火大会或祭典的习愦)快松开了。」 芽依用手按住胸口,对着里华低声说道。如果是以前,里华一定会说:「天啊——太危险了!我们去厕所绑一下。」然后带着芽依跑去厕所。但是,今天的里华只是发出听不清楚是在说「喔」还是「是喔」的附和声。 芽依站了起来。 「我去找个地方绑一下腰带喔。」 然后自个儿走了出去。点缀着许多粉红色喇叭花的鲜艳浴衣,绕了好几圈盘上去的发型以及纤细的颈部线条。这么仔细一看,确实会觉得芽依的一切都像在企图吸引男生。浴衣快松开会不会也是一种算计? 「芽依去哪里了?」 治也回过头问道。 「喔,她说腰带没有绑好,所以去重绑一下。」 治也一副忧郁的模样站了起来。 「她是去那边吗?」 治也一边指着摊贩并排的角落,一边走了出去。 想起四个人融洽相处在一起只是错觉,雪成和治也其实一直都是在注意芽依,里华不禁感到反胃。不过,今天早上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就算真的吐出来,也顶多只有刚刚勉强呑进肚子里的抹茶口味刨冰而已。 治也离去后,剩下里华和雪成两人独处。 「如果你想告诉大家分手的事情,你自己说喔。」 雪成一边仰望发出「咚咚咚!」声响的菊花烟火,一边低声说道。 「我不想当坏人,太麻烦了。到时候大家会到处乱说话,把我们当成玩笑。上次爱海花和外国人分手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 我还是不想和你分手;雪成并没有说出这种甜蜜话语。忽然间,就像刚刚在夜空里绽放的烟火一样,里华脑中浮现了一个点子。 「好啊,没关系。我也会跟之前一样。」 里华的声音突然变得开朗。 「咦?」 雪成这时才把视线从夜空挪开,第一次仔细注视里华的脸。 「我会把回忆删除。」 「删除?」 「没错。不管是和你说过的话、我们俩一起吃便当和吃甜甜圈的回忆,全部拿去典当。」 「你的意思是——」 烟火化成一个大圆形,红色的光芒照亮了雪成的脸。雪成的表情很严肃。 「你打算忘了所有事情啊?包括和我的一切回忆。」 「那是我的自由吧?如果什么都忘掉,大家会以为我脑袋有问题,所以我会保留四个人的回忆。这么一来,我们就会一直是意气相投的四人组。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朋友,不是情侣。如果是这样,就能够继续下去。」 「我口好渴。我去买汽水。」 雪成丢下一句偏离话题的回答,一个人离去。 水 中烟火开始了。水面上绽放出只有半圆形的烟火,并逐渐地染红了黑色的水面。 魔法师是否也在看烟火呢? 此刻里华最想见的人就是魔法师。 * * * 「很失望吗?你是不是很想摇头叹气说:『搞半天你也一样嘛。」」 里华询问后,魔法师脸上浮现微笑。 「没那回事。」 「真的吗?」 「我只是觉得很有趣而已。」 「有趣?」 「人类真的很奇妙。明明可以控制自己的心,却反而会被他人影响而感到苦恼。」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觉得有趣……」 松鼠来到里华身边,看似不满地不停甩动着尾巴。松鼠似乎是在生气,里华从刚刚进来到现在,完全没有吃一口饼干或喝一口冰红茶。 不得已,里华只好吃了一片饼干。 「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是不太想去上补习班。其实应该要努力读书的。因为我希望能够考上比较远、比较难考的大学,然后离开这个城镇,去一个没有雪成和芽依的地方。」 「这样啊。」 「可是,万一没有考上大学,就有可能要留在这里继续补习。」 「是吗?」 「不管有没有考上,距离毕业都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在那之前如果一直持续这种奇怪的人际关系,我一定会发疯的。」 「那就伤脑筋了。」 「不过,如果把回忆当掉,就能够忘记讨厌的事情,也能够和他们三人相处融洽。这样大家都会幸福。」 「或许会吧,但以前芽依想要这么做时,你是反对的。」 魔法师的口吻很平静,绝不像在责怪人,但里华觉得被刺到了痛处,不禁皱起眉头说: 「我的状况不一样啊。我是被男朋友背叛了。不仅如此,好朋友也是。」 「她背叛你了吗?」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你没在听吗?」 「我有啊。还听得很仔细。」 「那这样,你应该懂吧?雪成喜欢芽依,芽依心里也喜欢雪成。我的存在就像个傻瓜。」 「对我这个不懂喜欢或讨厌情绪的人来说,这是无法理解的状况。所以,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反驳。不过……」 「不过什么?」 魔法师每次都是聆听者,只会说「嗯」或「是喔」来附和,这次竟然会反驳。早知道就不要来这里。里华下定决心不要喝饮料。不过,里华其实是觉得有点渴了。 「背叛不是一种情感,应该是一种事实吧?但是,你却没有确认两人是否背叛了你。」 「你的意思是……芽依有可能并没有背叛我?」 魔法师什么也没回答。看见冰红茶的杯子表面满是水滴,魔法师用食指指向水滴。水滴变成了小小的泡沫,在半空中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没多久后那些水滴开始互相连结,变成像珠子做成的毛毛虫一样串在一起,并且轻飘飘地移动着。松鼠抓住水滴玩了起来。 银色毛毛虫移动到了里华的脸旁边,里华「呼」的一声吹散了毛毛虫。 「可是,这个事实永远也无法证实。就算我要求芽依解释给我听、就算我拜托芽依告诉我她对雪成的想法,也无法判断芽依是不是说真话。魔法师也是吧,你也没有办法了解人们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吧?如果有办法,请你告诉我。」 魔法师再次伸出食指接近杯子。冰块开始射出闪耀光芒。 「不要玩了!快回答我啊。」 魔法师缩回食指,抬起头说: 「我知道事情真相喔。」 「咦?怎么回事?」 里华猛然探出身子,结果左手碰到杯子翻倒了冰红茶。但是,冰块和红茶没有流出来,魔法师一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模样把翻倒的杯子放回去。如果是在平常,里华一定会拍手叫好说:「不愧是魔法师!」但里华今天只是瞥了一眼,又重复说道: 「怎么回事?」 「上次啊,遥斗来过。」 「遥斗?遥斗怎么了?」 「他来典当回忆。」 「那又怎样?」 「他说:『我看见非常有趣的东西。魔法师你一定也会觉得有趣。大人们的人际关系真是复杂喔。』遥斗来典当的回忆是在咖啡店后门看见的情景。」 「咦……?」 「你说的那两人在那里交谈过。」 「该、该不会是同一件事吧?补习班的朋友给我看过一张照片。你说的一定是同一个时间点的回忆。魔法师,遥斗把那个回忆典当给你了?」 「是啊。」 「听了两个人的交谈内容后,你觉得芽依没有错?」 「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里华的焦躁情绪高涨而拉高嗓音说: 「我的意思是你觉得芽依没有背叛我,是不是?」 魔法师没有回答。 「也就是说,一切只是雪成的单相思,芽依其实什么想法都没有,也没有那个意思,是吗?」 沉默再次降临。里华轻咳一声说: 「你听我说,魔法师。」 「什么事?」 「我知道你可能没有提供这样的服务,但我愿意付钱给你,所以,你可不可以给我看……遥斗的回忆?」 「你想看啊?」 「想。非常想。因为那个回忆不是任何人想像出来的东西,也不会是当事人自己捏造出来的借口。那是遥斗亲眼看见的百分百事实吧?只要你愿意跟我分享那个回忆,我就能够了解一切真相,心情也能豁然开朗。如果芽依真的没有错,我也不会失去好朋友。这么一来,我们也可以两个人再次相约来这里玩,对吧?」 魔法师站起身子,从排列在壁炉上方的档案夹当中,轻轻拉出最右边那本档案夹。魔法师就这样站在壁炉前面不动,于是里华站起身子靠近她。 「那档案夹不是只有你看得见……对吧?人类也看得见吧?」 「看是看得见……」 「太好了。」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有什么不好?」 魔法师面带忧郁的表情看着里华。魔法师的眼睛和她的服装颜色一样,染上一层薰衣草色。 「如果看了档案夹,你就不再是人类。」 「什、什么意思?」 里华感觉背后像是有一只蜈蚣爬了过去,而往后退了一步。 「我说的不是那么夸张的事情。」 魔法师苦笑说道。 「我的意思不是说你会从人类变成像我一样的魔法师。我只是在说你会看见人类绝对看不到的东西。这样会超出自身的能力。一旦以这样的方式解决了问题,就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吗?」 「回不去……?」 「如果再有问题发生,你可能又会想从这个档案夹里找出真相。」 「不会的。」 里华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的一生中不会再有如此令人烦恼的事情。」 「是吗?」 魔法师一边摇晃银色波浪鬈发,一边在思考。 「我之所以会觉得人类有趣,是因为人类明明面对彼此在生活,却像咬合不良的齿轮,很多事情都会让人类之间产生误解。举例来说,遥斗非常讨厌妈妈,但妈妈不见得也一样那么讨厌遥斗。还有啊,你上次来采访我的时候,不是也被老师误解了吗?我只是在想,如果人类的存在就是像这样总是无法互相了解 ,一旦看了这个档案夹得知事实后,或许就会变成不再是人类。」 「这……」 「以前不是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我看见了撞伤雪成曾祖母的车子。可是,如果我把这件事说出来,就会变成是用魔法在解决事件。一旦做了,就会没完没了。只要有那个意愿,我甚至能够把那个肇事者赶到天涯海角去。不过,我没做过这种事情就是了。超越人类力量所做得到的事情是可以无限延续下去的。不过,轻易跨过这条界线好吗?」 「可是……」 「虽然你刚刚说过未来不会再有如此令人烦恼的事情,但那可不一定吧。如果又再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会忍不住寻求人类做不到的解决方法。」 我不会;里华很想这么回答,但答不出来。虽然说过未来不会再有如此令人烦恼的事情,但空口无凭。里华低下了头。 「还有一点请你不要忘记。你能够来这里看档案的时间,仅限于二十岁生日以前。一旦过了二十岁,就绝不可能再使用这种解决方法。」 「如果是这样……」 里华看着魔法师的眼睛。因为觉得仿佛快要掉进薰衣草色的漩涡里,里华把视线移向并排的档案夹。 「过了二十岁生日后,连看档案夹来解决事情的记忆也会全部遗忘吧?那这样也不用担心在那之后会想要来拜托魔法师帮忙,不是吗?」 里华自觉反驳成功,但魔法师轻轻摇了摇头说: 「尽管记忆已不存在,身体某处还是会记得。你会记得明明还有更简单的解决方法。这么一来——」 「我就有可能慢慢走向崩溃?」 「之前没有过这样的例子,所以无法证明就是了。」 「到那时候,你不能偷偷帮我忙,让我恢复正常吗?」 「对于超过二十岁的成人,我是不干涉的。」 是啊、是啊,这是你一贯的作风嘛;里华怕自己忍不住以挖苦的口吻这么说,所以离开壁炉旁去打开大门。微温的风吹了进来。 里华想起包包还放在沙发上,所以不能就这么回去,只好眺望着大海。 「啊……」 从岸边到鲸岛之间大约有两百公尺的距离,两者之间平常总是隔着大海,今天却架起了一道石桥。里华走了出去。 鲸岛是一个只需要走上七、八分钟就能够绕完一圏的小岛,高度差不多有三十公尺高。鲸岛东侧种满松木和杉木,西侧则有一个大坑洞,凝聚了大量日光。 走过石桥后,里华沿着岩石爬到最顶端,然后在大坑洞里坐了下来。今天好像忘了抹防晒乳液。从天空照射下来的阳光,以及从海面反射上来的阳光全囤积在大坑洞里,坐在这里晒太阳似乎不是明智之举。尽管有这样的想法,里华却一直坐在大坑洞里动也不想动。汗水如泉水般涌出。里华一边用手帕擦拭汗水,一边凝视无限延伸的碧海。 不久后,夕阳慢慢沉入对面的半岛后方,里华身上的汗水也迅速退去。星星在紫色天空较低处闪烁着。 里华察觉到有动静而回头张望时,发现魔法师正好爬了上来。里华别开视线再次凝视大海。魔法师没说什么,只是在旁边坐了下来。薰衣草色的裙摆发出唰唰的声响。 天空的颜色映照在大海上,海面随之也染成一片紫。 「咦?」 里华忽然探出头,想要确认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一颗一颗的银色小星星从紫色海底接一一连三地浮了上来。里华以为是真的星星映在海面上而抬头仰望,但天空中只有两、三颗星星而已。明明如此,海底下却浮出上百、上千颗星星,数也数不尽。那些光点铺满整片海面,闪烁发光,那光景仿佛从山丘上俯视城市时所看见的夜景。 魔法师低声说: 「那些是被我沉到海底的海星。」 「被那些过了二十岁的人遗留在这里的回忆?」 「没错。」 当大海的颜色从紫色变成深蓝色时,海星们安静地再次沉入海底。 里华对着一片大海嘀咕说: 「其实我心里是明白的。」 「这样啊。」 魔法师低声说出的话语温柔地包围着里华。里华感到安心地继续说: 「魔法师,真的不能小看人类。」 「是啊。」 「有些东西即使看不见,只要有心想看,还是看得清楚。」 魔法师轻轻点了点头。 「芽依是我的朋友。不管过了五年、十年,就是五十年后也还是朋友。」 魔法师忽然用双手抱住里华的肩膀。 「好了,该回去了。」 里华一边感受魔法师的拥抱,一边撒娇说: 「不要,我要一直待在这里。」 第六章 今天早晨,积了三公分高的积雪迟迟没有融化。庄重的门牌上写着「东京文科大学附属金原国民中学·高级中学」。穿过大门后,看见中庭已是一片骚动。遥斗打算快跑出去时—— 「太危险了。」 母亲三津子阻止了他。不过,妈妈嘴里这么说,自己也是走得很急。一群小学生和他们的爸妈,聚集在教职员办公大楼入口处旁的公布拦附近。遥斗本来以为校方会用仿羊皮纸或其他纸张写出合格名单,再张贴于公布栏,但不愧是来自东京的大学附属学校,竟然是用一块想必只会使用这么一次的塑胶板写出一长串号码。 因为大家都聚集在公布栏前面,所以站在远处看不到号码。遥斗拿出了自己的准考证。虽然不用看也知道号码,但遥斗还是再次做了确认。97。 「怎么了啊?你不是很有把握吗?」 三津子拍了一下遥斗的背部说道,她似乎以为遥斗在害怕。遥斗并非没有自信。不,反而应该说他相当有自信。遥斗自觉这次的表现和补习班的最后一次模拟考成绩差不多。那时遥斗第一次拿到a等的成绩,也就是有百分之八十的合格率。遥斗也告诉了三津子这件事,所以三津子刚才也满怀期待地一路快步走来。 遥斗穿过人墙走近公布栏。有人一直站在公布栏前面发呆,不晓得他们是因为太失望而走不动,还是因为太感动才僵住身子? 「咦……」 遥斗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他本来打算从八十几号开始一边用手指往下滑, 一边寻找号码。然而,当遥斗拨开人群来到公布栏前方时,眼前正好是九十几号的号码。 92、93、95、98. 遥斗没有落榜的感觉,反而是觉得不可思议而忍不住想说:「咦?」是不是分数算错了?还是本来要圈97,却不小心圈到98? 「真可惜喔。」 三津子的声音传来。三津子不知何时已来到遥斗身旁。 「不可惜。不可能的。」 「你说不可能也没用啊。搞不好是你忘了在考卷上写名字。」 「我有写。」 「那……还是不小心写错答案?」 「我没有。」 我绝对考得很好,而且感觉得到「考上了」。如果被人否定了这点,叫我以后要怎么相信自己的能力? 「可不可以去办公室问一下?要他们拿我的考卷出来确认分数——」 「这不是模拟考喔。就是因为不能这么做,才叫作入学考试。」 「不是啊,新闻节目不是经常会报导吗?报导说事后经过确认才发现分数算错了,把合格考生当成了不合格考生,所以校方出面道歉。」 三津子拉着遥斗的手臂,把遥斗带到中庭的长椅前面。长椅上的积雪已经融化,但没有完全干,还有水滴在上面。三津子一边瞪着水滴,一边说: 「遥斗,你要学会接受事实。」 「可是……」 「妈妈也觉得打击很大啊。因为这是妈妈第一次在公布栏上看见落榜。」 遥斗立刻知道三津子是在指哥哥大和。去年大和报考高中时,成功考上了第一志愿清川高中。 「以遥斗的状况来说,还是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其实可以不用来看公布栏,在网路上做确认就好了。」 三津子一边叹气,一边拿出手机写起简讯。三津子一定是想起丈夫在鲸崎车站的办公室里屏息等待着通知。 这绝对是计分错误;遥斗还没有放弃这样的想法。但是,如果这所全新的学校不肯让遥斗入学,遥斗再执着下去也没有用。察觉到这点后,遥斗勉强装出开朗的声音说: 「不过,对我来说,这样也好啦。反正笃史和曜介都要去上公立高中,而且通勤单程就要花一个小时也太累人了。」 「你转换心情还转换得真快呢。当初缴给补习班的学费很贵耶。妈妈也牺牲很大呢,去年参加同学会时都不敢买新洋装。」 三津子滑了一下差点摔跤。摔倒最好;遥斗用小声到甚至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不屑地这么说。 * * * 「一共是五百九十七元。」 听到收银台的男店员这么说,遥斗不禁有些生气。总金额的末两码是九十七。虽然这不是男店员的刻意安排,但遥斗还是有一股冲动想要退回自动铅笔和笔记本。 「动作快一点喔,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妈妈在店外说道。遥斗心不甘情不愿地付了钱。 微姿购物中心正好位于金原市和鲸崎镇中间,备有大型停车场,并且网罗了从餐厅到服饰店、超商、宠物店、园艺店等各式各样的商家。如果是在走路走得到的范围内,就能够经常来这里。可惜的是,只能开车或搭公车来这里。所以,对遥斗全家人来说,每个月只能来这里做一次或两次的大采买,算是一个小活动。 大和升上高中后,变得比较少和家人一起外出,在外面吃晚餐的次数也变多。不过,每次要来这家购物中心时,大和还是会一起跟来。 「接下来是……你说想买什么?想买衣服对不对?动作不快一点的话,爸爸和哥哥他们一下子就都买好了喔。」 爸爸先去逛了唱片行,接着去家居用品店寻找假日当兴趣的木工工具。大和说要先去看有什么新手机上市,再随便到处逛逛。 其实我也想自己去买东西。不用怕没有钱,魔法师给我的钱还很多呢。就算没有,不用妈妈的钱也没问题—— 话虽这么说,遥斗还不至于没察觉到自己买衣服的风险。如果是杂志或游戏软体,只要藏起来就好,但如果穿了爸妈没看过的衣服,就会被追问买衣服的钱哪里来。 「这边。」 遥斗带着三津子走到刚刚经过时注意到的店家。 「迷彩装?」 不出所料,三津子皱起了眉头。这家店只有卖迷彩图案的t恤或裤子之类的衣服。 「不要买这种衣服啦,穿起来会变得没气质。比起这种衣服,我刚刚看到了感觉还不错的衣服。」 三津子自顾自地走了出去。连回个头也没有。三津子那种确信遥斗一定会跟上来的态度,让遥斗看了很生气。但是遥斗想买新衣服,所以只能跟上去。他心想,「就去那家店挑一件最能看的衣服好了。」 「你看!就是这家。这种polo衫很好穿搭喔。」 三津子竟然在一家卖高尔夫球服的店家停下脚步。看着那件蓝底白色直线条的polo衫,遥斗只觉得那是给大叔穿的衣服。 「我不要穿这种衣服。」 「这种衣服才好看。」 三津子认为只要说话强势一些,遥斗就会让步。事实上,三津子的经验法则很正确,一直以来来遥斗都会让步。 「那这样,我宁愿买包包。」 「咦?可是,你不是说包包随便就好吗?」 遥斗后天就要开始就读鲸崎国中,这所国中的校规意外地松,没有特别指定书包。遥斗本来觉得继续使用上小学时的运动背包就好,但与其被迫买怪里怪气的polo衫,他宁愿妈妈把钱花在包包上。 「现在想一想都上国中了,还在拿小学时用的运动背包很丢脸。」 「可是,没必要买新的吧?可以去跟哥哥要一个包包啊!」 这个老太婆——是瞧不起我是不是?」 遥斗生气地转身背对三津子,并走出自动门外。四月初的空气还带着一些凉意,遥斗虽然很想穿起拿在手上的夹克,但为了明确强调自己在生气,所以就这么继续走下去。 「遥斗,你在说什么?」 听到三津子的脚步声跟来,遥斗松了口气。万一三津子说:「随便你怎样吧。」遥斗就输了。做出用「老太婆」称呼「妈妈」的举动,让遥斗觉得世界变得辽阔了一些。 「你每次都只会疼哥哥。真抱歉啊,反正我就是连入学考试都考不好。」 右手边是一大片宽敞的停车场。虽然大楼顶楼也有停车场,但这一带的停车场加盖了屋顶,距离建筑物也很近,所以停了很多车。一辆灰色大车与遥斗擦身而过开了出来。对方似乎以为遥斗是忽然冲出来,而大声按着喇叭,最后车子开往右手边的专用车道,往马路方向驶远。尽管没有人行道可走,遥斗还是往专用车道的方向走去。 「等一下!很危险耶!」 三津子的尖锐声音从后方像一把利刃般,朝向遥斗的背部刺来。不过,遥斗没有回头看。尖锐的声音跟了上来。 「你后天就是国中生了耶,怎么还像个幼稚园的小朋友一样在闹别扭?很蠢耶。」 「对啦,反正我就是个蠢蛋。都要升国中了,还没有人愿意买新包包给我,还说什么用哥哥的旧包包就可以,看我在家里有多蠢!」 「我不是这样的意思啊!」 高跟鞋叩叩叩地发出响亮的声音。遥斗跑了出去,试图要摆脱高跟鞋的声音。 「遥斗!」 遥斗越过专用车道跑出马路后,看见一辆公车慢慢驶近。那是开往金原车站的公车。钱包里有三千元,就算公车费再贵,也不可能不够用。 三津子的大叫声从远方传来。 有三个人在等公车,三人当中的老年人一边握着扶把,一边缓慢爬上阶梯,让遥斗焦躁不已。遥斗感觉到妈妈就快追上来,所以胆战心惊地回过头看,发现妈妈在距离公车站约三十公尺远的位置。三津子站在专用车道出口处瞪着遥斗。 活该。遥斗总算满意了。公车开了出去。遥斗刻意不看向妈妈,选了单人座位坐下来。 前面座位的乘客不停地在操作手机,看那样子似乎是在写简讯。大和买手机时,遥斗也强烈希望自己有一支手机,但妈妈没答应,还说:「等你上了高中再说。」虽然那时候遥斗很不甘心,但现在觉得这样也好。因为如果有手机,一定会马上接到电话或简讯。妈妈现在一定后悔地在想「早知道就买手机给遥斗」。这么一想后,遥斗不禁有些幸灾乐祸了起来。 然而,等到高涨的情绪慢慢退去后,遥斗发觉坐上公车一点也不有趣。车窗外只看得见一片辽阔的草地、分散座落各处的住宅,还有来回穿梭的车子。如果是坐上开往鲸崎车站的公车,至少途中还可以看见大海。这辆公车的路线看不到半点会吸引人目光的景色。更惨的是,目的地还是金原市,那个因为计分错误而害我落榜的学校就在那里。气死我了…… 遥斗愣愣地看着对向车子。看着看着,遥斗发现自己做了决定性的失败举动。买完衣服,全家人也各自买好东西后,就会一起去吃饭。五楼的美食街最近刚整修过,新开了回转寿司店和蔬菜料理店。 「蔬菜料理店好像不错吃的样子。」 三津子这么提议过,但男生们当然不可能接受,所以照推算今晚应该会去吃回转寿司。 到了金原车站后,再搭折返公车回到购物中心不知道会怎样?可是,来回一趟要花上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到时候大家早就吃饱了。被三津子说蠢就算了,遥斗可不想也被爸爸和哥哥耻笑。 不对……遥斗试图冷静地分析状况。大家听到遥斗不见了,再怎样也不可能不责怪妈妈吧?爸爸会说:「不知道遥斗跑哪里去了,哪还有心情吃饭啊!」然后三个人就会直接回家。没错,这个可能性很高。 总算抵达金原车站后,天色已逐渐转暗,急性子的车子已点亮了头灯。遥斗穿过灯光来来去去的热闹公车站,坐上通往海边的电车。 遥斗没有绕道地直奔回家,但在弯过转角看见自己家的瞬间就后侮了。车库里没看见车子,门灯也是暗的。 想到是自己想太多,遥斗忍不住想要狂笑。我都已经不是小学生了啊。如果是在购物中心忽然不见,那还有可能,但是妈妈亲眼看到我搭上公车,所以当然会变成「没什么好着急的,我们先去吃寿司再回家吧」的状况。 大家回家后,一定会说:「你在家啊?你有先吃饭才回来的吧?」如果期待大家会可怜我而买寿司回来,只会让自己变得更蠢。 遥斗决定不回家。乖乖在家里等太傻了。遥斗也要去找好吃的东西,然后吃得饱饱的再回家。话虽这么说,遥斗能够单独进出的店家也只有威尔而已。遥斗不禁觉得要花上二十分钟走到车站的路程很漫长。肚子已经饿到不行了。 「我要热狗、薯条、大杯可乐,还有……照烧鸡肉堡。」 平常在外面买饮料时,妈妈总会唠叨说一定要买新鲜果汁或茶类饮料。遥斗不由地露出满意的笑容注视着超大杯的可乐。 走上二楼后,发现客人意外地少,遥斗松了口气地走近靠窗座位。啊……好像有人忘了拿走漫画杂志。遥斗稍微环视了四周,发现根本没有人在注意他,于是偷偷把杂志拉过来。这本杂志和遥斗平常买的不一样,是给青少年看的读物。 心跳加速地翻过前几页的泳装照后,第一篇漫画是女警的故事。故事里的事件似乎是从上一集延续下来,所以有很多地方看不太懂,但还是能够让人看得入迷。故事里的女警总是穿得很清凉,每次都穿着胸部快爆开来的衬衫。拜女警所赐,难得点来吃的照烧鸡肉堡都快食不知味了。 遥斗发现转眼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于是把杂志轻轻推回原本的位置,站了起来。遥斗心想,或许家里因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正掀起一场小骚动也说不定。 平常要走上二十分钟的路程,遥斗小跑步只花了十四分钟就回到家。然而,来到家里附近后,遥斗再次哑口无言。车子还没有回来。大家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是因为回转寿司实在太好吃了,所以三个人吃得忘了时间吗? 还是去ㄏㄨㄟˊ 一ˋ当铺好了——遥斗忽然起了这样的念头。但是,遥斗从来没有在太阳下山后,走下那座山崖过。 遥斗转过身打算背对家门时,察觉到一件事。刚刚还暗暗的门灯被点亮了。这代表着虽然没看见车子,但有人已经回到家了。也就是说,现在的状况可能是有人在家等待,有人出去寻找遥斗。 这下子可能会被骂得很惨。遥斗从包包里拿出帽子戴起来。这样被k头时,至少不会那么痛。遥斗打开大门,一大步跳过通往玄关的三段阶梯,接着房门。 「我回来了——」 遥斗以开朗的声音说道,刻意营造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感觉。 咚!咚!咚!有人穿过客厅走出来。遥斗心想,「一定是妈妈跑过来了。」然而—— 「咦?」 遥斗讶异地发出声音。大和跑了出来,而且鼻子红通通的。明显看得出来大和刚刚在哭。大和有这么担心我啊?遥斗发愣地这么想着时— 「你跑去哪里了?」 遥斗的右脸被用力甩了一巴掌。 大和的泪水和鼻水流个不停,整张脸就像忘记关上的水龙头一样。 「妈妈她……」 说罢,大和用衣袖擦了擦脸。 「妈妈她怎么了?」 遥斗迅速转动脑筋思考着。难道妈妈在大吵说:「我不会再让遥斗当我们家的小孩了!」可是,过去妈妈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大和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在看电视。 遥斗的心头忽然涌上一股不安的情绪。 「妈妈她怎么了?」 大和用手按住了胸口。那模样像是不这么做,就挤不出声音来。 「妈妈被送到医院去了。」 遥斗瞪着大和看。 「咦?」 「妈妈被车撞了!在停车场,对方肇事逃逸!」 「停车场……?」 遥斗感觉得出来脸上渐渐失去血色。大和用力抓住遥斗的肩膀。 「你既然先回来了,为什么不乖乖回家?我们在家里的答录机不知道留言留了多少次。爸爸还在医院,我却只能回来等你……」 「先不说这个,妈妈被撞了之后怎样了?在停车场应该速度不会太快,妈妈没什么事对吧?顶多骨折吧?」 「妈妈被撞了两次。」 「咦?」 「撞到后那辆车子倒车回来,把躺在地上的妈妈又辗过去一次。然后,就这样逃跑了。」 「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警察还在调查。看对方是不是对妈妈怀有恨意。爸爸和我也都被问过话了。警察先生说建筑物四周都架设了防盗摄影机,只要稍微调查一下,一定很快就会抓到肇事者……」 「到底是送去了哪家医院?」 「综合医院。除了那里还有什么医院好选?」 「那就赶快啊!」 「赶不赶快都一样。」 「什、什么意思?」 大和没有回答,泪水再次从他的眼中溢出。 遥斗全身失去力量,双膝用力撞上玄关的水泥地倒坐下来。然而,遥斗一点也不觉得疼。 大和的声音像加上回音效果似的从远处传来。 「有谁被撞了两次还能活命的?」 遥斗脑中闪过妈妈在停车场瞪着他看的表情。 * * * 地板垫一路从玄关、走廊铺到客厅里去。经过葬仪社人员的摆设后,客厅完全变了一个样。客厅里放了棺材、挂起遗像,还有菊花做装饰。 守灵开始后,附近邻居以及遥斗爸爸服务的铁路公司的同事们陆续前来吊唁。葬仪社人员在玄关负责接待,等白包累积到一定数量后,就会送到最里面的和室来。和室里聚集了亲戚以及遥斗的祖父母,矮圆桌上放了三只寿司桶。然而,没有人拿寿司来吃。遥斗一直发愣地站在和室的门旁边。 隔着走廊,遥斗看见爸爸在客厅里坚强地不停和前来吊唁的客人打招呼。 「听说好像抓到肇事者了啊。」 听到客人这么询问,芋川满详细地说明状况: 「是的,托您的福今天抓到了。肇事者是一个住在金原市的三十七岁男子。听说他的态度很不讲理,说什么汽车专用道没有设置人行道,所以根本没想到会有人。」 「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肇事逃逸啊。」 听到对方以颤抖的声音说道,芋川满的声音也受影响地变得颤抖,表情随之扭曲。 「听说是想要隐瞒前科。」 「前科?」 「他以前似乎也撞过一名女性,并且同样是肇事逃逸。」 「咦……」 「听说三津子第一次被撞到时还活着。我太太一向表现坚强,她抬头看了看车子。我想她一定是想要确认车牌。结果对方发现车牌被人看到,所以倒车回来——」 然后整辆车从三津子身上辗过去,逃跑了;芋川满说不出这段说明,而是紧紧咬住嘴唇,咬得嘴唇都发白了。看似公司上司的男子抱住芋川满的肩膀安慰他。 不论是什么样的对话,遥斗听在耳里都觉得像在责怪他。妈妈是在遥斗跳上公车后立刻被车撞到。虽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都是遥斗害的」,但也没有人安慰遥斗说「这不是遥斗害的」。 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遥斗往玄关的方向一看,发现是小学时的导师们走了进来。遥斗急忙躲到和室最里面去。遥斗担心如果听到安慰的话语,一定会哭出来。对于老师,遥斗总是表现得很傲慢,所以绝不想让他们看见弱点。 遥斗在寿司桶前面僵住身子好一会儿后,从动静中得知老师们走进客厅又离开客厅。遥斗松了口气时,有人轻轻摸了摸他的肩膀。 「小遥。」 遥斗抬起头一看,发现是外祖母咏子,也就是三津子的母亲。外祖母一脸疲惫不堪的表情,但还是勉强想要挤出笑容。看见外祖母这样的表情,遥斗再怎样也不好意思摆臭脸。 「什么事?」 「姊姊们来上香了。她们说有东西要交给你。」 「咦?」 遥斗回过头一看,看见身穿米白色运动夹克制服的里华和芽依在门口向他轻轻点头。看见两人的态度如此客气,遥斗总不能态度不佳地把「阿姨们」赶回去,所以只好招了招手。 「这次会发生这种事情……真的觉得很遗憾……我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里华呑呑吐吐地说道。 「那是什么?」 里华拿着纸袋一副很想交给遥斗的样子,遥斗指着纸袋说道。 「这个啊,这是ㄨㄟˊ 一ˋ当铺托给我的东西。」 「咦?魔法师给的?」 「没错。魔法师说是马卡龙。」 为了不让周遭的大人们听见,里华压低声音说道。 「魔法师说这是她和松鼠一起做的。她说你应该没什么食欲,所以希望你多少吃一点,让自己有精神一点。魔法师说她做的时候没有使用魔法,所以就算时间过去,也不会消失。」 「嗯。」 遥斗一边接过纸袋,一边看似无意地嘀咕说: 「要是魔法师能够把时间调回三天前就好了。」 「是啊……那我们先走了喔。」 里华两人一副很过意不去的模样离去了。 到了晚上九点,葬仪社人员把大门关了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就让你们家属好好相聚一下。」 听到葬仪社人员这么说,遥斗等人移动到了客厅。但是,遥斗不敢靠近棺材。瞥了一眼后,遥斗发现妈妈的表情冷漠,脸色显得惨白。妈妈一定还在生气……除了这么想,遥斗想不到其他可能性。妈妈的人生最后一刻是在对着遥斗生气的状况下结束,遥斗鼓不起勇气跟她说话。 不见踪影好一会儿之后,芋川满回到了客厅,怀里还抱着一只大纸袋。纸袋的手提部位绑着华丽鲜艳的粉红色缎带。那缎带一点也不适合在此刻的场合出现,它怎么不干脆变成蝴蝶,飞到别的地方去? 「不瞒大家说,昨天是我们家小儿子的国中入学典礼。」 芋川满大声说道。 「真的啊。」 「是啊……」 原本一直在低声交谈的亲戚们轻声说道。 「难得要开始当国中生却发生这种事情,我相信三津子比任何人都更不甘心。还有,遥斗才准备展开新生活却去不成学校,这点也是委屈了他。」 息等待着接下来的话语。 「这是要给遥斗上学用的运动背包。我是认为让遥斗用哥哥大和的旧包包就好了,但三津子说遥斗难得要踏出新的一步,如果用旧包包太可怜了,所以偷偷准备了礼物,并打算在入学典礼的前一天送给遥斗。」 四处传来啜泣声,遥斗发愣不动。 「来,遥斗,难得妈妈买了这个,你打开看看吧。」 爸爸招了招手后,遥斗踏出脚步。接过纸袋后,遥斗解开缎带。粉红色缎带没有变成蝴蝶,而是无力地掉落在地上。 「好酷的包包喔。」 「太好了……太好了喔,遥斗。」 遥斗拿出运动背包后,呼应声此起彼落。在守夜的这一天,大家脸上第一次浮现了笑容。当中也有很多人是笑中含泪。 遥斗看一看运动背包的正面,再翻过来看一看背面,或是探头看一看包包内部,反覆做着没有意义的动作。 一旁的大和开口说: 「starlightz。你以前就说过很喜欢这个品牌的运动背包吧?你看,妈妈都没有忘记。」 「可是……又没有人告诉我。」 购物中心的对话在脑海中响起。妈妈之所以会说不要买包包,是因为已经准备了礼物。我怎么会知道有礼物?妈妈怎么会暗地里准备什么东西给我……这根本不符合她平常的作风啊! 看见遥斗眼里第一次浮现出泪水,身旁的阿姨站起来温柔地抱住了遥斗的肩膀。 「太好了,遥斗。这是妈妈送你的最后一份礼物,要好好珍惜喔。」 不是的。大家会错意了。大家都以为我是因为收到心意十足的礼物,而高兴又难过得哭了。不是这样子的。没有人知道那时我和妈妈的对话。除了妈妈和我之外,没有其他人听到。要是我没有乱发脾气、没有走出自动门…… 「我不要。我不要这种礼物!」 遥斗冲出客厅,跑进了和室。 「遥斗。」 大和追了上来。 和室最里面有一只空的饼干盒子,遥斗刚刚看见盒子里塞满了白包。遥斗毫不犹豫地打开盒子。不知道是谁整理过,盒子里的白包袋和现金分类得很整齐。遥斗抓起一整叠的万元纸钞。 「遥斗,你在做什么?」 大和挡在和室门口,遥斗一头撞了上去。这次和小时候在打架时的力道不同,十一一岁的遥斗一头撞上去的力道之猛烈,就像斗犬扑上前一样。 「你在干嘛?」 大和站不稳脚步,并大声吆喝。叔叔和阿姨们惊讶地从客厅探出头来看。然而,遥斗快跑穿过了走廊。大家的鞋子排得满满的,遥斗找不到自己的球鞋,所以改穿上大和的球鞋。就这样,遥斗冲出了家门。他一边心想,「妈妈是不是也是像这样冲到了车子前面?」 * * * 满月朝向四面八方发出光芒,仿佛在宣告「这片夜空全归我管」似的。 「掰掰。」 芽依挥了挥手。里华也挥手做出回应。 「明天见。」 因为芽依也从上星期开始上补习班,所以两人一起离开补习班,最后在这个路口道别已逐渐成为习惯。 如果是在平常,互相道别后两人会各自转过身,然后朝着不同方向走远。但是,今天里华走到一半时回过了头。 「芽依。」 「嗯?」 芽依也回过头。长约四十公分的辫子就像一条色泽光润的龙跟随着芽依,并随着回头动作转了半圈。 「小心车子喔。」 听到里华这么说,芽依的表情忽然变得黯然。 「你也是喔。」 里华知道两人此刻回想着同一件事情。刚刚去补习班之前,先拜访了另一个地方。明亮的客厅,面带微笑的遗照,伤心憔悴的遥斗…… 与芽依道别后,里华加快了脚步。里华一边感受吹在身上的海风,一边准备走进住宅区时—— 「哇啊!」 一个小个子男生以超快的速度冲过来,看见对方就快撞上,里华急忙跳开来。在那种速度下万一被撞到,就算不至于严重到像被汽车撞到,也会和被脚踏车撞到的力道相差不远。 话虽这么说,但因为天色太暗,看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所以里华打消了想要大骂「很危险耶!」的念头。万一对方突然转身再次撞上来,那就不好玩了。虽然这里是一个鲜少发生杀人事件的城镇,但时而还是会耳闻有人抢劫或闯空门。 里华重新打起精神准备踏出步伐时,这回换成是一名年轻男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但他没有像刚刚那个人一样一溜烟地跑走,而是在里华面前停下脚步。 「呃……不好意思。」 「什么事?」 里华答道,在昏暗的夜路上被陌生男子搭讪让她感到毛骨悚然。里华把右手伸进包包里掏手机。 到了紧要关头时,要向谁求救才好?如果是在一年前,当然是雪成。但是,雪成的电话号码和电子邮件信箱早就删除了。打回家里吗……还是打一一九? 「请问、刚刚、有没有一个、国中生跑过去?」 得知对方是在找人后,里华松了口气地放下手机。里华仔细一看,发现对方是清川高中的学生。本以为对方穿着黑色上衣,原来是运动夹克制服。 「有啊。」 「我在找遥斗。请问他往什么方向跑去了?」 「你说……遥斗?」 「啊,不好意思,他是我弟弟。」 方才那名少年的模糊身影鲜明了起来。 「啊!刚刚那个人是遥斗啊?」 「你认识遥斗吗?」 「我刚刚还去你家打扰了。我去上香。」 年轻男子听了,尴尬地摸了摸头。 「不好意思,因为有太多人来上香,所以不记得你。我是遥斗的哥哥,我叫大和。我是清川高中二年级的学生。」 「喔,我是三年级。遥斗他怎么了?」 「那小子有点危险。」 尽管只有这么一句含糊的说明,里华还是掌握到了大致状况。在如此寒冷的夜里,大和的额头上却慢慢冒出汗珠。 「他往海边的方向跑去了。」 里华没有指出方向,却自己往那方向跑去。 「呃……不好意思。」 大和因为里华帮忙一起找人而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察觉到这点后,里华开口说: 「我刚从补习班下课,所以晚一点回家没关系。这不要紧,倒是你说遥斗很危险是什么意思?」 「那小子受到了打击。我在担心他该不会打算……跳下山崖。」 「应该不是。」 尽管呼吸已经乱了节奏,里华还是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时,滨海公路的三叉路正好亮起红灯。里华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大和也立刻追了上来。 「你的意思是?」 呼——呼——海浪声和风声从一片黝黑的大海传了过来。 「我猜,遥斗可能是要去ㄏㄨㄟˊ 一ˋ当铺。」 里华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答道。 「这么晚了有可能吗?」 「遥斗和魔法师感情很好。」 红绿灯转为绿灯。大和猛地跑了出去,又立刻停下脚步确认左右方向。 「我好几年没去当铺了,要从哪里下去啊?」 」 「你怎么知道?」 来到里华身旁后,大和也明白了状况。阶梯两旁每隔一公尺左右就放了一枚贝壳。贝壳内部发出光芒,形成宛如间接照明般的朦胧灯光。 「这些应该是魔法师为了让遥斗容易走下去而特别放的。」 里华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两阶两阶地开始往下走,大和则是一阶一阶谨慎地走下阶梯。 阶梯在中途弯向右方,来到下一个转弯处时,ㄏㄨㄟˊ 一ˋ当铺的建筑从树林之间出现。大和一鼓作气地加快速度,率先跑了下去。尽管担心裙摆会被海风掀起,里华还是跟着快跑下去。 大和打开大门后,保持半蹲姿势的魔法师缓缓抬起了头。 「大家也都来了。」 看见遥斗无力地躺在沙发上,里华跑近遥斗身边。 「遥斗!」 少年手中紧握着成叠的纸钞。因为握得太紧,纸钞变得皱巴巴。 「没关系,不用担心。遥斗跑得太专注都忘了呼吸,所以有点贫血。」 魔法师这么说明时,松鼠正好端了花草茶过来。 「这种茶有放松效果喔。」 魔法师从松鼠手中接过茶杯,并准备递给遥斗时,遥斗坐起来用力拨开茶杯,茶杯掉到地上,在地上滚了一圈后静止不动,但一滴茶也没有漏出来。 「遥斗!」 大和走近蹲在地上的遥斗,使力按着遥斗的背。遥斗把大和的手用力拨开来。 「还给我……全部还给我!」 里华反问说: 「还什么?」 遥斗站起身子,把成叠的纸钞用力甩在桌上。 「这里有钱!把我典当的所有妈妈的回忆,全部还给我!」 魔法师走到壁炉旁边,开始取出档案夹。魔法师从档案夹里一张接着一张抽出纸张。不,那些虽然看起来像纸张,但或许并不是纸张。 「啊……」 遥斗叫了一声。 「怎么了?」 遥斗没有理会里华的呼唤。 「啊……」 遥斗又叫了一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回换成大和向魔法师问道。魔法师没有停下手边的动作,平静地回答: 「我照着顺序在抽出遥斗典当的回忆。我抽出的瞬间,记忆就会回到遥斗的脑袋里。」 「我想起来了……我明明觉得妈妈帮我做的便当超好吃的,但怎么会把回忆典当掉……妈妈把我叫到庭院训话是因为我偷懒,没有摺好衣服,妈妈根本没有错……」 「遥斗。」 里华的声音完全传不进遥斗的耳里。 「啊……妈妈说只要我帮忙洗碗,就要给我零用钱,所以我帮忙洗了碗,结果打破盘子。因为妈妈骂我,所以我恼羞成怒再摔破三个盘子。后来妈妈为了收拾盘子,割伤了手指……」 遥斗的眼里冒出豆大的泪珠。 「喂!你认不认得我?遥斗。」 「哥……哥?」 遥斗似乎到了此刻才知道大和在现场。两行眼泪滑过遥斗的双颊。 「哥哥!」 遥斗扑进大和的怀里。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又要用头撞我了。」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大和紧紧抱住了遥斗的头。 魔法师为了抽出从遥斗七岁第一次来到当铺、直到十二岁以来的所有档案,花了二十七分钟。回忆一个接着一个回来,陷在回忆漩涡里的遥斗露出茫然的表情走出了大门。大和的手牢牢地扶着遥斗的背部。 里华从窗边望着石阶的方向。成排的贝壳宛如金黄色的轨道往上延伸,并在中途消失不见。两兄弟并肩往上走。 「你还不用回去吗?」 被魔法师这么一问,里华慌张地说: 「糟糕,我忘了联络家里。」 「我刚刚在问老师问题,现在刚离开补习班。」里华急忙写简讯通知家人时,松鼠在里华面前也放了一杯花草茶。 唉——深深的叹息声传来。里华以为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叹气而抬起头,正好看见魔法师再次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那么做真的是对的吗?」 魔法师一边说道,一边看向放在桌上皱巴巴的万元纸钞。 「该不会是钱不够吧?」 「我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 「那这样……就应该是对的啊。」 「咦?」 「遥斗一下子来赎回所有回忆,你或许有些受到打击,但对遥斗来说,妈妈的回忆一下子多了起来,应该会很开心吧。」 魔法师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如果用了不同方法,遥斗的母亲就不会死了。」 「怎、怎么一回事?」 「你还记不记得?雪成的曾祖母曾经遇到车祸。」 「嗯……」 「撞到雪成的曾祖母和遥斗的妈妈的肇事者是同一个人。」 「什么!」 里华跳了起来。原来坐着也跳得起来啊;里华心里这么想时,屁股落在椅垫上并深深陷入沙发。 「我看见可能是雪成的未来时,你很想知道肇事者是谁。那时我如果说出线索,让你转告警察,遥斗就不需要受到这种遭遇……」 里华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魔法师继续说: 「可是,如果要这么说,我可以用魔法让遥斗的妈妈活过来,甚至要杀死那个肇事者也可以。没错,只要我有那个意愿,什么事情都难不倒我。」 「魔法师……」 「我一直认为人类是一种不自由的有趣生物。谁叫人类甚至连自己的心也不懂得怎么控制。魔法师只要有意愿,什么都做得到、什么都控制得了。可是,有很多选择不见得是好事。有些事情反而到了事后会很苦恼。」 里华第一次看见魔法师皱起眉头。里华一直注视着魔法师,此时魔法师第三度叹了口气。 * * * 青蓝、土耳其蓝、尼罗河蓝;每一种形容词都不对。这片完美的蓝色天空究竟要用什么颜色来形容才好呢? 里华在车站前的书店窗边,一手拿着刚刚找到的颜色范本书仰望天空。范本书上的所有颜色都有名字,里华把每一种蓝色系的颜色和天空一一做了比对。最后,还是天空蓝最接近天空的颜色。没有什么美丽的名字,直接就是「天空色」。如此平凡的结论让里华感到失望,她把书本放回书架并走出书店。 星期六的午后时光,小朋友们在车站前面嬉闹个不停。肉店已贴出打九折的告示,试图吸引会在周末采买的主妇。 里华正准备前往补习班,她的目光停留在商店街角落的花店。大和出现在深绿色的铝制招牌底下。花店前面摆放了各式各样的花朵,大和用手戳着花朵在鉴定新鲜度。前几天一起在夜里奔驰时大和是穿着制服,但今天是便服。大和身穿卡其色的成熟服装,所以看起来不像小里华一岁,反而像是同年,甚至显得年长。 里华走到了花店前面。 「你好——」 里华站到大和旁边打招呼后,大和总算抬起头。 「啊……呃……学姊。」 「我在学校也有看到你,但是都有人跟你在一起,所以不好意思叫你。」 「上次非常谢谢你。我是说遥斗的事情。」 听到大和主动说出遥斗的名字,里华松了口气地询问: 「我一直很挂念他。后来他还好吗?有好好去上学吗?」 「上星期总算去上学了。」 「咦?」 「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关了差不多十天。我爸还很担心他会不会就这样不出来了。」 「这样啊……那太好了。」 大和抽出一枝奶油色玫瑰,然后嘟起嘴巴说: 「玫瑰花真的很贵——」 「你该不会是要……买来供奉的吧?」 「昨天完成了纳骨仪式。」 听到「纳骨」两个字,里华不禁感到畏怯。她还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 「虽然现在坟前放了满满的菊花,但我妈其实更喜欢玫瑰花。」 「是喔。」 「虽然她最喜欢的是欧芹或香草类这些可以吃的植物,但总不能在坟前供奉欧芹吧。」 虽然知道大和可能是刻意在说笑,但里华还是克制了笑意。 「可是,我很缺钱,所以只买得起两、三朵玫瑰花。」 大和这回换成抽出粉红色玫瑰,并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忽然露出认真的表情说: 「学姊,你以前经常和遥斗聊天吗?」 「呃……也没有很常啦。不过,我们在当铺见过好几次面。」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好好跟那小子说过话。我们兄弟相差四岁,彼此的朋友和喜欢的东西都不一样。」 「嗯。」 「所以,我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才能够让他振作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和妈妈一直处不好,所以现在才会这么后悔吧。」 「唔……」 「我要跟他说什么比较好?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里华注视着长寿花的盆栽。长寿花的形状和魔法师栽种的花朵很像。不过,长寿花不会像魔法师的花一样会叹气,并且散发出香甜气味。没错,魔法师只存在于那个空间。 「比起我,我觉得魔法师更有可能说出有帮助的话。不过,遥斗一定不会想再去ㄏㄨㄟˊ 一ˋ当铺了……」 「那个魔法师真的有那么值得依赖吗?」 「魔法师的周遭其实有很多我们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好比说,魔法师会把被大家舍弃的回忆变成海星的形状,再沉入海底。我们平常就算会看海,也不会发现这些东西,对吧?不过,其实回忆就存在大海里。」 「是喔……」 「如果魔法师也让遥斗看见这些东西,或许遥斗就能够抱持着乐观的想法了。」 「乐观?」 「或许他会觉得妈妈其实还在附近,只是看不到而已。」 「这很难说吧……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 里华从屋檐下指向蓝天。天空的颜色变得比刚刚更深,感觉上甚至带有光泽。只要伸长手臂,然后用手指戳一下天空,搞不好会流出深蓝色黏胶,把这片屋顶染成蓝色。 随着里华指出的方向,大和也把视线往上移。 「不只是晚上,其实在白天,天空中也会有数不清的星星在闪烁。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嗯……」 「就算眼睛看不见,还是存在着。我真的有这种感觉。不过,我不大适合说这种诗情画意的话倒是真的。」 「没那回事喔。」 大和把两枝玫瑰花高高举向天空。 「妈妈——这是我和遥斗喔!你看到了吗?」 说罢,大和急忙缩回手环视四周一圏,然后发出「嘿嘿」的笑声。 「糟糕,我刚刚的动作太古怪了。」 大和一边说:「请帮我包起来。」一边把玫瑰花交给小女孩后,转身面向里华。 「我打算带遥斗去一次ㄏㄨㄟˊ 一ˋ当铺。」 「咦?真的吗?」 「虽然记不太清楚了,但我好像也典当过几个回忆,所以要去赎回来。」 「喔,这样也好。」 「搞不好里面有妈妈或遥斗的回忆也说不定。要是那些回忆变成了海星,那就糟了。我会叫遥斗陪我去的。」 第七章 从东京搭上新干线坐了两个半小时后,里华在县政府的车站下车,马上有一种「回到自己地盘」的感觉。从这里再乘坐七十分钟的特快电车来到金原市后,可说是完全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高中毕业之前,金原市是假日才会来游玩的大都市,但看习惯东京那成群的高楼大厦后,金原市也就变成了相当友善的城市。这里的圆环设有喷水池或艺术品、长椅等设备,但在东京,这样的车站已不多见。 转搭电车前往鲸崎车站之前,里华有一个约会。里华在位于车站大楼五楼的书店一边看杂志,一边等人。她拿起了当地杂志《windy street》来阅读。 里华到东京读大学到现在才不过一年八个月而已,杂志最前面的蛋糕店特辑都已经是一些陌生的店家。 「里华。」 芽依从后方轻轻拍打里华的肩膀。 「你这个东京人,比暑假时看到的样子更时髦了嘛。」 虽然芽依这么说,但她自己也穿着蓝色和紫色小碎花的束腰上衣,搭配颜色亮丽的紫色毛线裤,外面披着宽松的浅灰色针织外套。 平常在东京的学生宿舍时,里华总是一身运动服打扮和学姊们打闹。比起里华,就读当地人气短期大学的芽依,或许对时尚还比较敏锐。里华穿着简约风格的针织毛衣搭配牛仔裤以及黑色夹克,这身服装让她不禁有点后悔。里华心想,「虽不算是凯旋归国,但回来老家时,或许要更重视装扮比较好。」 不,没关系的。这次是有事情才回来,根本没有必要打扮;里华这么告诉自己。 两人就这么进到车站大楼里的咖啡店,一直聊着高中同学的近况。因为有八成的同学留在当地,所以芽依的话题比较多。不过,对于到东京的几个同学,里华也能够详细说明近况。高中毕业之前明明不太会意识到老家所在的县市,但去到东京后,大家很快就组成「同乡会」,并热闹地聚集在一起。即使没见过面,只要是来自相同县市的人,就会心生一种能够信赖对方的感觉,如果是同样来自鲸崎的人就更不用说了,那简直就像盟友一般。 不过,今天互换情报之间,并没有出现雪成的话题。与其说是刻意避开话题,其实是两人都不知道雪成的近况。因为雪成去了遥远的关西地区。 交换过近况后,芽依开口询问: 「你念的大学也会放秋假吗?啊!你去年秋天没有回来喔?」 里华急忙挥挥手说: 「没有、没有。我们大学才不可能放秋假呢,哪有这种好事。不过,现在正好是校庆期间,从十月三十日开始为期一个星期。筹备期间和正式校庆之间会放假。」 「真的吗?这么忙的时期你还跑回来,没关系吗?社团呢?」 「嗯,我退出了。」 「是喔……」 「因为刚好是我的生日,所以就想说回老家一趟好了。」 「嗯,我没有忘记喔。你后天生日吧!你时间ok的话,那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对不起喔,我那天就要回东京。明天晚上家里又要帮我庆祝……」 「是喔。也对啦。那明天傍晚呢?我已经买好礼物要给你。」 「咦?真的吗?」 「是啊,我生日时你不是也有送我吗?谢谢你。」 「芽依学姊!请告诉我满二十岁的感想!」 看见里华低下头说道,芽依笑得东倒西歪,烫成鬈发的光滑长发也随之大幅度波动。 「别闹了啦,还叫我学姊哩。我们生日才差一个月而已耶。不说这个了,你们家人的感情真的很好喔,到现在还会大家一起庆祝生日。你还特地从东京回来。」 里华拿叉子叉起蓝莓塔上面的蓝莓送进嘴里后,摇摇头说: 「不是这样子的啦。我爸妈也没多欢迎我回来,还说什么反正寒假还会回来,要我不要这么常回家。我是说真的。」 「是吗?」 「只是……我想要再见她一面。在满二十岁以前,再见魔法师一面。」 「咦?」 「明天我要把握最后一天,去一趟ㄏㄨㄟˊ 一ˋ当铺。过了二十岁以后就不能再去了。」 「呃……」 芽依偏着头好一会儿,一直看着挂在墙上的图画,然后看向里华说: 「我忘记ㄏㄨㄟˊ 一ˋ当铺是什么了。」 「咦?就是那个啊,山崖下的小房子。」 「山崖下的房子……呃……你是说像秘密基地的地方?」 芽依不是在装傻想要对里华吐槽,明显看得出来她很认真在回想。芽依稍微耸起肩膀的举动能够证明她是真的想不起来。芽依的模样仿佛在说她觉得很过意不去,对于里华一副理所当然地说出来的名字,她却完全想不起来。里华急忙补救似地说: 「没事。呃……对了,就是参加文艺社时有过的小点子。」 「有过这样的点子吗?」 芽依仍努力地想要回想起来。 「抱歉,我去上一下厕所。」 里华按捺不住地离开了座位。走出咖啡店后,里华往左手边走去,好让自己能够暂时离开芽依的视野。百元店前面有一家三百元店,厕所就在三百元店的最里面。不过,里华没有走进去,而是在厕所前面的长椅坐了下来。 里华早就知道满二十岁后,不能再去……当铺。她也知道典当的回忆将无法赎回。但是,里华完全忘了关于当铺的回忆本身也会全部消失…… 芽依和里华在放学后一起去拜访当铺、一起喝松鼠泡的花草茶;这一切的回忆都已经从芽依的记忆里消失不见了。 手机震动了起来。是芽依打来的。 「你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 里华察觉到自己离开太久,而急忙站起来。 里华曾经对芽依说:「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但芽依也不记得那一瞬间了。这么一想,尽管心里明白必须赶快回去咖啡店,里华却觉得脚步如此沉重。 * * * 石阶弯向右方后,阶梯的高低差会变大,再弯向左方时,会有三根竖起的竹子用来取代扶手……就算闭着眼睛,应该也能够走下石阶。一鼓作气地跳下最后三阶后,里华回过头看。红叶和黄叶从上方飘落下来。不过,有别于街上看到的行道树,这里的树叶不论过了多久都不会掉落到地面。数不尽的树叶如成群的蝴蝶般,在岩石上方、在海浪上方轻飘飘地不停飞舞。 里华在ㄏㄨㄟˊ 一ˋ当铺的招牌前面停下脚步,直直注视着招牌。尽管知道拍不到招牌,里华还是有股冲动,想要用手机把它拍下来。 里华察觉到蕾丝窗帘后方有动静而看向窗户,发现松鼠从窗帘后方跑开。松鼠是跑去煮开水了,因为要招待里华享受最后的下午茶时光。 进到屋里,魔法师正准备在壁炉里点火。魔法师身穿以白色蕾丝镶边、天鹅绒材质的长礼服,外面套着淡粉红色百合花图样的围裙。绑在头上的头巾同样是粉红色。 木柴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燃烧着。桌上的大盘子上盛着松饼和司康。 「咦?有客人要来吗?」 里华询问后,魔法师回过头说: 「是啊。」 「谁要来?」 「你。」 听到魔法师这么说,里华不禁觉得不能像平常那样在屋子里到处走动,而轻轻地把包包放在凳子上。 「可是,我没有事先说今天要来啊。」 「是啊。你都到东京去念大学了,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不过,我还是准备了点心。」 说不定在过去,魔法师也曾经像这样等待过某些人,并且内心期待着某人会在十九岁的最后一天来见她。会不会每次等到天色都暗了,还是没有人前来?到最后,魔法师在夜晚和松鼠吃着没派上用场的司康;这般景象浮现在里华眼前。 里华若有所思时,魔法师往走廊走去。洗了手后,魔法师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走回来说: 「交到新男朋友了吗?」 「我一来就问这么劲爆的问题啊?」 里华微微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哪有那么简单,说交就交。」 「人类不是如果没有其他人陪伴在身边,就会很寂寞的生物吗?」 魔法师一边说道,一边帮里华把松饼分到小盘子上。 「有蜂蜜、枫糖还有果酱,看你想吃什么。」 「我要枫糖。」 「好,请享用。」 里华咬了一口松软而且还热呼呼的松饼。 「人类可以分成两种,一种人可以忍受独处,另一种人不行。我大概是属于可以忍受的那一型。不过,不知道这样是好或坏就是了。」 说罢,里华一边苦笑,一边再咬了一口松饼。糖浆的甜度正好缓和了里华不小心说出口的苦涩话语。因为糖浆而得到力量后,里华试着继续说: 「我愈想愈搞不懂。」 「怎么了?」 「雪成在分手时说的那些话,我想了好几遍。」 「雪成说了什么?」 「他说,如果人一生中会遇到唯一的真正对象,并且和对方结婚的话,在那之前交往的人都是一种练习。」 「是喔。」 「我是雪成的练习对象,雪成也是我的练习对象。」 继续说下去之前,里华先喝一口花草茶润润喉。今天是香茅和洋甘菊的综合花草茶。 「如果是这样,那要如何知道谁是真正的对象?遇到对方的瞬间,会有感觉吗?会知道这个人绝对是我的真正对象吗?」 与其说是说给魔法师听,里华有一半已经像是在自言自语。 「就算真的有『这个人可能是我的真命天子!』的感觉,还是会吵架或交往得不顺利,或是出现很多很多状况吧?搞不好还要忍受远距离恋爱呢。这么一来,会不会像我和雪成交往时那样,早晚会有分手的一天?『这个人是我的真命天子,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分手』;会有这样的预感吗?」 「一定会知道的。」 魔法师微笑说道。如同长礼服的天鹅绒材质般,魔法师的微笑也像天鹅绒般柔顺。 「怎么会知道?」 「就算分开四年都没见过一次面,只要感觉没有改变,那个人就是你的真命天子。」 「四年。」 里华利用手机的笔记本功能写下笔记。写归写,搞不好明天二十岁一到,连这个笔记内容也会消失不见。 「为什么是四年?」 「你想想喔,不是有很多谚语都和三有关吗?像是『如隔三秋』、『入木三分』之类的。」 「确实是很多没错……所以呢?」 「三这个数字是一个很大的区隔。所以啊,超过三变成四以后,就会稳定下来。一定没问题的。」 「什么跟什么嘛!」 里华动作夸张地往后仰,倒在沙发椅背上。 「亏我还这么认真地听你回答,真是的!你这样根本就是在玩文字游戏嘛。跟你说喔,每个国家的谚语都不一样。虽然日本有很多跟三有关的谚语,但其他国家应该不同。这部分你要怎么解释呢?」 「不知道。因为我是日本的魔法师。」 魔法师轻笑一声,并眨了眨眼。 「真是的。亏我想得那么认真,真像个笨蛋。」 为了找人出气,里华试图抓住不知何时跑进屋子里来的小白猫,但小白猫像具有弹性又滑溜的qq糖一样弓起背,从里华手中滑了出去。小白猫就这样动作轻盈地跳上坐在摇椅上的魔法师膝盖。 「刚刚的就算是在开玩笑吧。」 听到魔法师的话语后,里华刻意让顶在膝盖上的手臂滑了一下。 「开玩笑?我还写了笔记耶!好失望喔。」 「事实上应该更单纯吧。」 「咦?」 「我是说寻找真命天子的方法。」 「更单纯是什么意思?」 「不会变成回忆的对象,就是真命天子。」 「不会变成回忆?」 「不会变成『我曾经喜欢过他』的对象。不会让你怀念过去那段日子真美好的对象。不论经过多少年,还是很喜欢对方。能够一直保持进行式的对象,就是真正重要的人。」 「原来如此……」 里华站起来往窗边走去。不知道为什么,唯独今天没看见蜗牛。里华原本想在这最后一天,摸摸蜗牛的壳跟它们道别的。 「希望未来有一天能够遇到这样的对象。」 「是啊。」 里华自身也从未有过的想法忽然脱口而出: 「要是魔法师是男生就好了。这么一来,我——」 「咦?」 魔法师露出傻眼的表情,原本翘着二郎腿的双脚也松懈地解开来。缩成一团在睡觉的猫咪滑落到地上,一副仿佛在说「太过分了!」的表情,往房间角落逃去。 里华慌张地挥动双手说: 「没、没有啦。我的意思不是说不满意你是个女生。」 魔法师站起来,然后转过身子走出房间。 「糟糕……我惹她生气了吗?」 里华对着小白猫说话,但小白猫依旧一脸愤慨的表情,似乎不愿意听里华说话。 里华心想,「是不是要追进去里面的房间比较好?」五分钟、十分钟过了,魔法师还是没有走出来。如果是在平常,或许可以抱着「没关系啦」的心态,就这么回家去。但是,这次没有明天。里华不能够就这样和魔法师告别。 「喂……」 里华对着走廊呼唤魔法师。忽然间—— 「什么事?」 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里华吃惊地往后退。 走廊尽头的房门打开来,一名男子走了出来。男子的身高差不多有一百九十公分高,眼珠是蓝色的,鼻子直挺挺地向上延伸。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男子的下巴很宽,而且十分方正。男子身穿燕尾服,搭配亮晶晶的黑色皮鞋。头发像绿色混上灰色的颜色,而且分边分得很整齐。 「呃……你该不会是……」 里华低着头抬高视线,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问道。 「魔法师?」 「是啊。」 那声音听起来不像男高音,感觉比较接近男中音。魔法师抬头挺胸地走过来。 「魔法师心目中的男人是长这个样子啊?」 里华一边看着插在胸口口袋里的暗红色玫瑰花,一边花了好大工夫才忍住笑意。 「很奇怪吗?」 「是不会奇怪啦,只是……你刚刚说自己是日本的魔法师,但这样子完全像个外国人吧。」 如果硬要举例,有时候看电视转播世界杯足球赛时,会看到德国的后卫就是这种长相。不过,头发绝对不可能是这种颜色。 「因为你说如果我是男生就好了,所以人家——不对,所以我就变成想像中的男生给你看。」 不觉中,魔法师说话时的语气已经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听到粗犷的声音说「任何模样呢」,里华不禁觉得更加好笑。不过,这样的欢乐时光也只剩下今天而已。 里华紧紧地握住了魔法师的手,感受那关节突出的手指,以及血管隆起的手背。 「怎么了?」 里华没有回答,而是把脸贴在魔法师宽大的胸膛上。因为魔法师的个子太高,所以正确来说,应该算是贴在腹部上方。 「怎么了啊?」 魔法师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轻声说道,一边把双手绕到里华背后。 「我不希望再也不能见到你。」 或许正因为魔法师换了模样,里华才能够做出这样的举动。如果是六年来直到刚刚都还看到的熟悉模样,里华一定会害臊得不敢主动握紧魔法师的手。 「为什么过了二十岁就不能见面?」 「还有什么为什么……」 刚刚明明还一直控制不住笑意,现在却是控制不住泪水。看到里华快要哭出来的模样,魔法师她——不对,这个高大男子会觉得有趣吗?还是会觉得无聊? 里华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然而,在这种时候往往会忘记带手帕。 「请用。」 男魔法师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里华。这么快就变身完成,竟然连手帕这种小道具都准备好了。那是一条白底红黑条纹的手帕。里华故意把鼻涕擦在手帕上。 「到了明天,我记忆里所有和ㄏㄨㄟˊ 一ˋ当铺有关的回忆,真的都会消失不见吗?」 「是啊。」 「这样不会太过分吗?某种涵义上,这根本是偷窃的行为,不是吗?」 「咦……?」 里华保持把脸贴在魔法师胸膛上的姿势提出抗议。 「本来就是啊,我到最后没有典当过半个回忆耶。我在这里和你见面或聊天,都是我自己的回忆耶。你不应该拿走我这些回忆吧?」 魔法师一直保持沉默,没有回答。里华猜想魔法师可能生气了。 「你回答啊,我说错了吗?」 里华反而先做出了生气的反应。 「第一次有人这样跟我抗议……」 男魔法师用手指来回搓着长下巴,陷入了沉思。 「大家上了高中后,大部分都不会再来这里。然后,到了二十岁时,甚至都忘了自己曾经典当过回忆。所以,应该没有一个人会因为有关当铺的记忆完全消失而感到不满。」 「反正我就是一个很不干脆的女生。」 里华闹别扭说道。 「不过,我一开始会这么决定,还是有原因的。大人会因为立场不同而改变想法,不是吗?我相信有的大人也会认为拿钱交易回忆很要不得,要是他们觉得应该把这种当铺弄垮,而冲到山崖下来,我会很难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其中说不定也会有大人来要求我借钱给他。所以,我才会定下『过了二十岁就忘记当铺』的规定。这么一来,就不会受到打扰,我也就能够永远收集有趣的回忆了。」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我——」 「如果允许一次例外,就会没完没了。」 「你别说这种官员会说的话好不好?」 「是很像官员会说的话。」 小白猫穿过两人身旁,爬上阶梯往阁楼走去。 「我们也上去吧。」 说罢,男魔法师一副快要被卡住的模样爬上了狭窄的阶梯。里华也跟在他后头。 从阁楼走出阳台后,黄叶和红叶依旧如成群的蝴蝶般到处飘动。不过,里华没有让这幅景象分散注意力,努力寻找着反击的线索。 「魔法师,你该不会……」 「什么?」 「你该不会一直在说谎吧?」 「咦?」 「你说只知道有趣和无聊的感觉,其实是骗人的吧?」 「咦?」 「你是魔法师耶,不可能没有人类拥有的情感。喜欢、讨厌、开心、寂寞,这些情感其实你都有。」 「没那回事——」 「两年半前,你因为遥斗妈妈的事情很烦恼。那也是因为你喜欢遥斗,因为你不想伤害遥斗。」 「那是因为——」 「你自己以前不是说过吗?你说:『我是敏感的怪物。」」 「我才没有这样说过呢——」 一个高达一百八十五公分左右的大男人不停挥着手。 「你说过。」 「我没这么说过。我是说:『我是集结敏感于一身的生物。』」 「是吗?」 「是啊。」 被形容是敏感的怪物似乎让男魔法师很不高兴,他生气地转过身注视着大海。海鸥在眼前盘旋而去。看见海鸥背上载着三只蜗牛,里华的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蜗牛们在做飞行游览。原来不是只有打扫窗户,它们也有玩乐的时间!六年来不知道来了当铺多少次,里华第一次发现这个事实。 不过,不能老是被分散注意力。重要的事情才说到一半而已! 「不管是怪物还是生物都可以。总之,我想说的是,你在说谎。虽然你说满二十岁后就要拿走回忆,是因为担心有可能难以在这里生活,但事实才不是这样。假设大人来抗议些什么好了,到时你只要用魔法一定会有办法解决。你不可能需要担心因为被人类追杀,而不得不逃离这片海岸。」 「如果是这样,你认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怕自己总有一天会被忘记,对吧?你觉得与其被人遗忘而独自留在海边,不如自己先说再见。」 男魔法师什么也没有回答。不过,里华看见他握住扶手的手指似乎加重了力道。 「不过,魔法师,我有自信不会忘记。」 里华加重力道重复一遍说: 「不管去到哪里,都不会忘记。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回忆?」 「可是……」 男魔法师总算开了口。 「人类总有一天会死去。」 「咦……?」 「人类会死去,然后消失,不是吗?」 「可是,那会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啊。话说回来,搞不好会来得很早也不一定喔。」 「人类活得最久,顶多一百二十年左右吧?」 「嗯……」 「我要在这个世界待上好几万年,搞不好几十万年。时间漫长到都回忆不起来。」 男魔法师总算转过身直直注视着里华的脸。圆圆的深邃蓝色眼珠发出了紫色光芒。 「人类会在转眼间消失。」 「我觉得你还没有了解这世界的一切。」 里华斩钉截铁地说道。 「咦?」 紫色眼珠恢复成蓝色。 「人类死后,不会就这样结束。人类会抱着回忆守护在这个世界好一段时间后,才前往下一个世界。我说的不是绝对,而且谁也无法证明这点。但是,我相信会是这样子的。还有,前往下一个世界时,我也一定会把有关魔法师的回忆带去。我会再来找你的。」 蓝色眼珠似乎泛起了泪光,里华赶紧别开视线。魔法师的眼神似乎在告诉里华,「那是不可能的。」 是盖在岩岸上,现在岩岸不见了,变成了一片沙滩。而且,只要仔细一看,会发现沙子全是细细的玻璃颗粒。在夕阳照射下,每颗沙子都发出彩虹般的色彩。一颗颗光粒混合后,把沙滩染成一片金色。原来如此,在魔法世界里,红橙黄绿蓝靛紫全部加起来后,就会变成金色啊。 里华先走了出去,才看向屋顶。魔法师双手搭在阳台的栏杆上,俯视着里华。魔法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换了衣服,或许也根本没必要换衣服,只要施一下魔法就能够解开吧。魔法师穿着原本穿的长礼服套上百合花图样的围裙,一边让银色波浪鬈发随风摇曳,一边直直注视着里华。 如同高中棒球选手在甲子园输球时,会抓一把球场上的沙子放进袋子里带走一样,里华也很想把这些闪闪发光的沙子带回家。不过,里华没有这么做就爬上石阶,爬到石阶缓缓弯向右方的位置。这里是最后能够眺望ㄏㄨㄟˊ 一ˋ当铺的地方。 里华回过头看。 魔法师仍看着里华。 两人的视线交会。 如蝴蝶般飞舞的黄叶和红叶,一齐静静地、慢慢地飞落到如玻璃艺术品般璀灿的沙滩上、海面上。 * * * 晚上,里华的爸妈在家里帮她办了一场小型的庆生派对。 「预祝会在老家办,正式庆生会在东京办啊?很精明嘛——」 听到妈妈挖苦的话,里华一边暗自心想「明年我绝对不会回来的」,一边拿叉子叉起蛋糕上的草莓。 爸爸没有吃蛋糕,而是独自喝着啤酒。爸爸说: 「对了,你就要满二十岁了,应该可以喝啤酒了吧?」 在爸爸的劝酒下,里华一口气喝光一杯啤酒。 「里华,你还好吧?整张脸红通通的。」 虽然早就隐约感觉到了,但没想到真是如此,里华似乎是遗传了妈妈不擅喝酒的体质。她就这么倒在沙发上。 「都快二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学的时候一样,在沙发上睡觉?」 妈妈的抱怨声音变得好远好远。 * * * 因为很想上厕所,所以醒了过来。有好一会儿时间,里华还搞不清楚自己身处何方。 不久,里华终于明白这里是一片黑暗的客厅,而她自己是呈现「く」字形躺在沙发上。里华觉得腰部有点痛,可能是沙发的弹簧太老旧,导致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背脊上。 里华坐了起来,因为自己完全没有梦到魔法师而感到失望。还说什么投胎转世后也不会忘记的大话,才隔了一天就连残影也没看到,这样怎么行……上完厕所后,虽然已经太晚,里华还是刷了牙。时钟指着凌晨三点零四分,现在上床继续睡,还能够足足睡上四、五个小时。 里华明明知道要小声一点免得吵醒父母,却不小心让牙刷从嘴里滑落。牙刷撞上洗手台,轻轻发出「锵」的一声。 里华察觉到了。 她没有忘记。 日期明明已经过了一天。 里华还记得ㄏㄨㄟˊ 一ˋ当铺—— * * * 这天是文化节,爸爸也放假,所以早餐吃得很悠哉。不仅如此—— 「你当客人只能当到昨天。」 在妈妈的公告下,里华吃完早餐后,洗了碗盘,也打扫了浴室。 直到接近中午时刻,里华才踏出家门。在北风吹拂下,里华朝向海边前进。岸边掀起白浪,天空笼罩着乌云。昨天还是一片湛蓝的大海,今天却变成截然不同的灰色。里华一边望着这般景色,一边持续向前跑。 我还记得!这里是入口,然后要走这条石阶下去。 里华第一次挑战以三阶的间隔,极速冲下石阶,膝盖不停颤抖着。弯向右方,再继续往下走,到了下一个转弯处就会看到ㄏㄨㄟˊ 一ˋ当铺的屋顶—— 里华停下了脚步。 眼前只看见大块大块的黑色岩石,以及隔着大海伫立不动的鲸岛,就这样而已。那栋被形容成像蛋糕店的黑醋栗慕斯蛋糕的建筑物,完全不见踪影。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身后传来声音,里华惊讶地差点在石阶上踩空。里华失去平衡时,两只肌肉结实的手臂迅速抓住了她。 「抱歉,谢谢。」 「不客气。」 对方是遥斗。为了抓住里华,遥斗把starlightz的背包丢出去。他捡起包包,拍了拍上面的沙土。 「遥斗,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都到了秋天快结束的季节,遥斗整张脸晒得黝黑。 「你有在运动啊?」 「我还在踢足球。虽然现在已经退出了,但还留在球队里指导学弟。」 「你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是吗?」 「以前明明还会叫我阿姨的。我现在变成大学生了,还以为你会叫我『老太婆』呢。」 「对不起。」 遥斗一副腼腆模样地稍微低下头。 「你已经国三了吧?现在还会来当铺啊?」 遥斗沉默了一会儿后,回答说: 「自从我妈死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典当过回忆。」 「这样啊。」 「不过,如果突然不去,魔法师应该会很寂寞,所以偶尔会去一趟。事实上,最近因为社团活动和准备考试变得很忙,所以没什么时间去找她。」 「嗯。」 「不过,今天是魔法师叫我来的。她说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来。」 「真的啊?」 「魔法师说什么『以后一定会变得很无聊』。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以后一定会变得很无聊……里华反刍着这句话时,遥斗继续说: 「你也是被魔法师叫来的吗?」 对喔,遥斗还不知道我已经满二十岁了。里华摇摇头说: 「不是,我只是来看一下而已。」 「咦?都来到这里了,你不进去当铺啊?我不会在意有其他人在——」 「喔,我不是在客气啦。对了,可不可以帮我传话给魔法师?」 「可以啊。要说什么?」 里华仰望着天空。厚厚的云层拨了开来,蓝色的天空露出脸来。再次把视线移向遥斗后,里华开口说: 「可不可以帮我跟魔法师说『谢谢』?」 「『谢谢』。就这样?」 「还有,帮我说『下辈子投胎转世时,我要当魔法师。』」 「什么东西啊?好怪喔。」 遥斗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里华从笑容中窥见到记忆中遥斗小学生时候的模样。 「我会这样转告魔法师的。」 遥斗轻快地跑了出去。不愧是足球队队员,遥斗展现出矫捷的身手,四阶四阶地往山崖下冲去。里华朝向遥斗冲去的方向看去,却只看见光秃秃的岩石。等遥斗到了那里时,说不定房子会忽然出现—— 尽管有这样的预感,里华还是没有目送遥斗到最后,就开始爬起石阶。 里华觉得自己不应该看。 这次真的不会再有机会走下山崖了。 里华踏出坚定的脚步,一步一步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