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神君好乘凉》 第1节 《背靠神君好乘凉》 作者:白羽摘雕弓 【文案】 花神凉玉在顺风顺水时犯了三个错误: 捡了个好闺蜜;倒追了小情人;疏远了熟得不能再熟的大靠山。 后来,好闺蜜与小情人勾搭成奸,联手令她身败名裂、魂飞魄散,花季少女魂穿花甲老妇,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 第三个错误不远万里寻来,带她折明枪,防暗箭,将计就计,化险为夷。 穿成奶奶依然顽强复仇,这条荆棘之路上,凉玉宠孙女,凤桐宠凉玉。 非典型重生文,坚韧不拔小花神x无敌护短落魄神君 注: 1.1v1,套路中的反套路,宠文中的另类宠文。 2.剧情向,金手指不明显。 3.开头慢热,坚持住。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重生 主角:凉玉,凤桐 ┃ 配角:纪北辰,温玉,朗月,赤魄神君,巍因上神,应侯府众人 ┃ 其它: 第1章 红珠(上) 女人压抑克制的低泣若有似无。 殿里一丝风也没有,悬垂的纱帘一动不动。 水仙殿是个小殿,殿中仅有的四张梨花木椅全都坐了人,背后又站了众多五颜六色的女仙,乌压压地围在红珠四周,神情各异。 ——红珠已经伏在那里叩了一个时辰的头。 地砖上是紫藤纹路,曲曲折折,屋里的白纱帐上也拿金线绣了密密匝匝的藤蔓,这红珠太尚古礼,屋里的装饰庄重得令人生厌。 静默的气氛异常难熬。有人偷眼看向主位,见那年少的花神垂目不语,连睫羽都未曾颤抖一下,只得咂咂舌移开目光。 红珠发髻散乱,眼睛肿得像桃,额头上一片红肿,哭得梨花带雨,却仍是掩不住一脸令人见之心折的殊色。 可是,头都快哭昏了,花神却没有一丝回应,这让她有些慌乱,背后不禁生出一层薄汗。 在这个最不缺女仙的地方,可能有人不知道牡丹花仙姓甚名谁,却没有人会不知道水仙的大名。 因为红珠是花界中容颜最美的一个。 一百余年前,鬼君扶桑打花界经过,只一面便惊为天人,鬼迷心窍,不顾天规将她虏回洞府,后来,又是天界的赤魄神君亲手将她救回,自那以后,此女算是芳名远播。 即使她只是个品阶极低的水仙,上头还压着芍药,牡丹,即使她终日在小小的水仙殿中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她终究还是有所不同的,至少,她一请,花神第一时间便亲自来了。 气氛僵持着。女仙们看向花神,花神一动不动,众人又看向红珠,红珠叩头,如此反复,没完没了。 不知道哪个无知跋扈的小仙,等得烦了,暗中使坏,地上竟悄无声息地冒出两根小小尖尖的冰凌。红珠眼尖,一眼就看清了,忍不住冒了一身冷汗,继而怒火中烧。 心里却陡然生出一股狠意,咬紧了牙关,闭了眼睛狠心直叩上去。 “啊!”凄厉又惊恐的尖叫,整个水仙殿抖了一抖。 寂静终于被打破了。 红色的血珠玛瑙似的,滚圆,啪嗒一下碎在血泊里,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女仙们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倒吸一口冷气,一时间嘈嘈杂杂。红珠伏在地上,肩膀一抖一抖,不知吃痛还是恐惧。 空气里弥漫着血的腥味。花神边上侍立的女官司矩终于从梨花木椅上起身,皱着眉头接近主位,眉宇间有些忧色。 那年少的花神却端端坐着,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无声地叹口气,开始专心致志地剥一枚蛇果。 剥了皮的蛇果光滑可爱,她白嫩纤细的四根手指捏着剥净的果子,樱桃小口微张,浑不在意地往嘴里放。 咔嚓。 蛇果汁水饱满,清脆的声音格外突兀。 大殿上才见了血,这会儿花神还在吃水果,众人心头有些打颤。 觉察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有的怯怯,有的欲言又止,她犹豫了片刻,将果子移开,垂目看着地上的红珠:“起来吧。” 红珠精神一震,抬起头来,不经意间与她的眼睛相对,少女的眼睛乌黑发亮,宛如静夜里繁星闪烁的天河,由于黑得过于纯粹,甚至带着少许不谙世事的稚气。 她心里蓦地一坠。花神行事乖张恣意,多半是因为年纪小。这样的主上往往心思难测,但也因此,她有了讨价还价的机会。 花神发色极黑,头上挽了个小小的发髻,又簪了一只垂着灰珍珠的银花冠,其余黑发散在身后,柔顺如上好的锦缎,映得面庞一片莹白。她伸出手去,旁边早有侍女低眉顺目地接过她手中吃了一半的果子,麻利地递上帕子。 她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才看向红珠。红珠柔顺地直起身子,以一种虔诚的姿态跪在她面前。花神慢慢抬手,忽然将微凉的小手贴在她血流不止的额头上,红珠只觉得头上一热,一股暖流通遍全身,一颗心狂跳起来。 众人纷纷侧目,花神竟为红珠亲自疗伤。 司矩眉宇间忧色更重,轻咳一声,向红珠递了个眼色。红珠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中一阵狂喜:“谢殿下。” 那年少的花神微一颔首,不再说话。 这……就完了? 红珠有些急了,顾不得司矩警告的眼色,满心期望地看向座上人,催促道:“殿下……”声音里含了三分颤抖。 花神默了片刻,终于开口:“你方才所说我都听到了。” 她抬头环视众人:“本殿不说话,是想叫你知难而退,可是你……”眼睛盯着盘里红艳艳的蛇果,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接着吃,声音轻却稳当当的:“天界有天界的规矩,花界有花界的准则。我一介花神,哪有权利管天界的事?” 一旁的司矩闻言,松了口气。 红珠身子一抖,面色惨白,却仍不愿死心:“千错万错,都是红珠的错……可是檀郎,檀郎他是自己虔诚修道的呀,求殿下网开一面,放了他吧……” 虽然权势滔天的鬼君曾经为她倾倒,却是强迫她臣服。檀郎不一样,他虽然是个凡人,可那是她真心喜欢的人啊。 红珠尚古礼,心思也执拗得可怕,只做露水夫妻,对她来说根本不可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一定要为未来打算。檀郎一个凡人,难保不娶妻生子、垂垂老矣,到时候,她怎么办? 于是她怀着侥幸的心,装作不经意一点点将天机泄露,帮助少年修仙求道。 没想到她那情郎是个有天赋的,晋兴檀堪堪二十五岁,就有小道消息说,二十八宿新命的星君,恰巧就是她的檀郎……她简直欢喜得发狂! 可惜,这喜悦只维持了三天。 一道密信递到澜星宫,说她的檀郎是旁门左道得以飞升,当日里便从名册里除名,禁闭在地牢中等候发落,她也被软禁起来,严加看守。 就像是从云端坠到谷底里,昏昏沉沉好几天,终于受不了这种折磨——她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美梦落空。 都知道花神护短,尤怜女仙,她要尽力博一把,万一……万一花神心软了呢? “天宫的人说,晋兴檀与女仙有染。”花神看她一眼,压低声音,“这女仙是谁,你最清楚。先前你的事已是我网开一面。本殿不希望你执着于此,免得牵连自己。” 她绝望地望着那张稚气的脸。 心里知道花神说得没错——若不是殿下刻意保她,以泄露天机、干涉凡人性命的罪名,就决不是只被关禁闭这么简单,此时此刻,她应当装聋作哑,等待事情平息。 可是,殿下权力如此之大,都能视作不见地保下她,再保下一个凡人,也不会那么难吧? 再加上,天宫主理此事的赤魄神君,明明就是殿下的密友啊…… 她记得被赤魄神君救回的那天,少年神君骑在白虎上,看着瑟瑟发抖的她笑道:“我的星澜殿离此处最近,所以凉玉才央我来救你。”高高在上的神君,待她如此温和,他拍拍她的肩,“别那么害怕,我只是卖凉玉那丫头一个人情。” 这样相熟的程度,一句话的人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过一个人,不会那样难吧? “听闻……听闻殿下与赤魄神君交好,能不能说说情……” 司矩厉声打断:“胡闹!事关天将任免,岂能乱攀私情?” 红珠双目通红,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 她早就知道,在这天界,只有尊者才能成日都高高兴兴,遇上合了眼缘的凡人,随随便便便捞上来当个小徒,总没见顾及天规。 只有她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才是被天规生杀予夺的蝼蚁! 花神起身,抖了抖锦织的纱衣宽袖,背后两个侍女将她拖在地上的裙摆挽起,轻柔地抱在怀里。她侧侧回过头:“无事生非,按例禁足三日。” 有些人忍不住嗤笑出声。 红珠一张好看的脸有些扭曲,抬眼瞪着她翩然离去的背影。 **** 凉玉身旁寸步不离地跟着发髻整齐的司矩。她走在最前,扶了扶头上沉重的星冠,边走边低声抱怨道:“阿矩,这身行头实在很恼人。” 司矩表情一丝不苟:“按殿下的品阶,日常着装确该如此。”又紧接着夸道,“殿下今日做得十分妥当,无可挑剔。” 凉玉早就知道她的性子,气笑了:“平时怎么不见你硬按着我穿戴成这样,你以为我不晓得,今天不就是专程过来立个威吗?” 司矩一丝不苟的面皮有点发红。 白驹过隙,她陪伴凉玉竟然已有两百年了。 凉玉三百岁上掌管花界,因年纪太小,其母重华夫人亲手将她交给天界掌管典籍的玉郎,并奉上一根轩辕柏制作的打不断的藤条,说凉玉自小在她身边将养,让她惯坏了,必要时候务必代她管教管教。 寻常人听闻此言,必定当是客套的话一笑而过,可玉郎一直掌管天界典籍规矩,是个十分刻板的老神仙,真的拿那藤条认真地“管教”了几百年。 凉玉初来时,蹬了一双白绒毛的鹿皮小靴,袖口扎着密密匝匝的银锦带,手里抱了一只精致的小弓,见到花界的众花仙便两眼含笑,一口一个糯糯的“姐姐”,左拥右抱,实在不像个花神。玉郎气得胡须乱颤,拎着她的领子从美人堆里提了出来,拖进清章殿里打了一顿,直打到小花神眼泪横流,答应换了衣裳,不轻言、不露笑、不怒自威。 第2节 女人多的地方从来是非多,凉玉自从入了清章殿,日日早上五更天便起来读书修炼,五百岁升了上仙,才勉强压制住了底下躁动的小仙。 事实上,这位小花神十分聪颖,只是好恶过于分明,又很倔强,掌管花界这二百年,在百花交替上从未出过差错,繁文缛节却磨磨蹭蹭不肯遵循,为此挨了不知道多少藤条。 打的次数多了,老头也找到了规律:这小丫头极有主见,凡是大事正事,打一顿必然不会再犯,遇到无关小事,尤其是她不认同的事,打了多少次还是屡教不改,倒是很有个性。 凉玉年岁见长,修为渐深,玉郎自己要闭关,便把膝下最隐忍敦厚的第五女拎出来接替自己,此女名唤司矩。 司矩当然不敢像父亲一样拿着藤条打她,只能牢牢地跟在她身边,平板无波地唠叨上数次。 司矩觉得,其实凉玉也不像父亲口中那样不成器。 她太小,还是需要人捧在手里疼爱、尽情撒娇的年纪,可是却要做花界不怒自威的神,天天在这堆杂事和规矩中打转。 虽然凉玉背后有个“靠山”,据说是同样受凉玉母亲之托看管她的,可这靠山只管带她吃喝,带她闯祸,帮她毁尸灭迹,从来不管她挨板子的事——谁都知道,玉郎与这个“靠山”不对付,两个人恨不得永不见面,凉玉在中间,时常受夹板气。 她甚至觉得凉玉有些可怜。 凉玉这个主上对她很好,好得毫无架子,让人哭笑不得。她不顾她拒绝坚持叫她“阿矩”,赠她一堆锦绣衣裙,毛绒绒的袄子——自然,都是她喜欢的款式,司矩一样也不敢穿。 有一年人间端阳节,她甚至亲手牵了五色天丝,编了一对精巧的五彩绳给她。 她照例推辞,小丫头便翻了脸。 那是她生气时间最长的一次,足足一个月都对她冷言冷语,让她心里颇有些惆怅。夜里为凉玉点灯的时候,她无意间看到她手指上红红的磨痕,才知道原来为了结那一对五彩绳,她从来不做女红的小殿下,把手指都磨破了。 五色天丝是神物,韧如钢丝,人家都是拿天梭对付的,没有人提醒她,她也不知道,竟然用手硬结。 她心中叹息,当着她的面儿将那五彩绳结在手上,再也没卸下来。 凉玉一看,当即就笑逐颜开了。 后来玉郎出关一次,看见她和凉玉亲昵如伙伴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连她一起打了一顿:“逆子!不懂君臣之别!” 放在往常,被父亲这样责骂,刻板如她势必要羞愧得哭。可是那个瞬间,她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危险想法:打便打吧,反正我跟殿下是一伙的了。 **** 眼前的花神又开口了:“好了,立威便立威罢。查出来方才那冰凌是谁放的,让她长长记性。” 司矩略一思忖,迟疑道:“殿下,那红珠并非没有看到,只恐使了苦肉计,欲得引起殿下同情。” 凉玉笑笑,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自作聪明固然可笑,落井下石更让人讨厌。” 司矩一揖:“是。” 凉玉回身道:“阿矩带人先回去,我一个人四处转转。” 司矩会错意,一欲言又止的模样:“殿下马上就要正式继位,还是少往北辰君那里去一些……” 不怪司矩唠叨,是凉玉实在跳脱,干出来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惊天动地。 四百岁时,她于浮生桥上捡了个受着伤的少女,一意孤行将她带回清章殿自己养着。这少女名叫温玉,生得雪肤花貌,只是身子虚弱,记不得从前发生何事,央求在此处安身。凉玉给那美人从自己的清章殿处辟了阁子,遣了侍女,好得不分你我。 玉郎着人去拿,均被凉玉挡在门外。 为此事挨的板子还没完,在南极仙翁的寿宴上,凉玉又叫肃敏真人的独子季北辰迷了心魄。 季北辰清新俊逸,品貌非凡,只可惜父亲肃敏真人不成器,数年来沉浸女色,屡屡犯戒。老子犯错,天罚竟应在儿子身上,他修炼到如今仅是个地仙,长年不得上天,旁人言之同情又尴尬,只称一句“北辰君”。 凉玉仅在接引殿遇见这少年,回来便私自弄权,将季北辰的府邸挪到她清章殿旁边,日日纠缠,流言四起也不理会。玉郎走之前,焦心不已,特意对着司矩耳提面命:“看好你家殿下,别让她整天在外丢人!” 因此,即使心里知道小儿女的私情控制不住,她还是得不得已日日硬着头皮提醒。 凉玉听在耳中,懒得解释,挥挥手道:“知道了,快走罢。” 待到人都散尽了,她提了一口气,转身快步过了浮生桥,进了问花阁的门。门口盘腿坐了一个小童,手里摆弄着一只竹蚂蚱,正玩得开心,见有人来,头也不抬道:“殿下,今日无信。” 凉玉并没接话,往后一步,躬身见礼:“上神。” 小童叹一口气,丢下手里的蚂蚱,拍拍手站了起来:“你这小花神,不似往常有趣!” 从前来取信时,还知道带糖给他吃呢。 凉玉讪笑:“小神今日叨扰,是有正事相求。”说着脚已经迈了进去,恭敬的神情只维持了半刻,“上神,看在往日那么多糖的面子上,让我先进去吧?” 小童咧开嘴笑,露出牙上两个豁口,转身进了阁子,书阁内整一面墙都是乌木制的抽屉,密密麻麻,每一张抽屉上都有上古文字,金漆流光溢彩。零星几面拉开的抽屉,隐约可见里面的纸张,或是卷成筒的竹简。 屋里空间狭小,只摆了一张塌,一张黑漆矮几,桌上一只茶壶并两只白瓷杯,还有几个褪了色的小面人。小童一溜烟上了塌,拿起面人在手中把玩:“所问何事?” 凉玉微微一揖:“求借问天镜。” 小童盯着她的脸庞看,许久,才微微一笑:“想看姻缘?”凉玉一愣,眼睛忽闪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不是。” 上古神器问天镜,可溯故去,可探将来。 凉玉刚接管花界、尚未觉察出小童的身份时,还曾将这问天镜当做一面漂亮的镜子借回去玩儿过几天。 她修为不足,胡乱摆弄它的时候,上面竟然显出了景象。 白衣少年立在莲花塔上,座下童子三千,整整齐齐地跪在他脚下,云气翻涌,风吹动他的衣袂,他吹下的广袖袖口上密密匝匝地绣了灿灿的金色凤凰图样,乌发冠起,额上一枚闪烁的菱形仙印。 少年眼角上挑,面容唯“华美”二字可形容一二,神色肃穆而倨傲,右手执剑,在空中一划,天上游龙走凤似的飞过流光溢彩的青鸾幻影,重重光影拱卫着他。 凉玉抱着镜子好奇地看了半晌,猛地“咦”了一声,这不是她的大靠山凤君吗? 可是……那时她的脑子里装满了问号:凤君为人风流颓唐,除了吃喝玩乐便是怀抱美人,日常带着三分慵懒的笑意,他连板起脸都不像个样,竟有如此冷淡威严的时刻? 而且,镜子里的凤君,竟然是用右手持剑的? 后来,问花阁里的小童才慢悠悠地告诉她,镜中所现,是千年前的幻影。一千年前,凤君在天宫任职,风头正劲,那时大靠山还没倒台呢。 她尚在出神的时候,温玉进门来了。凉玉看着她绝美的、总是云淡风轻的脸上,很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灼热:“凉玉,你看到了过去还是未来?” 她笑着同她讲:“我看到了凤君的过去。”温玉闻言“哦”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到温玉似乎松了一口气。 小童眨眨眼睛,再次游说道:“真的不要看看姻缘吗?” 姻缘?姻缘有什么好看的?凉玉这样想着,脑海里闪过一个明晰的人影,不禁微微有些脸红。 他不说,她便等一等好了。 反正早晚都是他的人。 却见小童那漆黑的瞳孔中暗暗有悲悯之意。 “小花神,提醒你,一百年只能看一次哦。”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各位大大求包养qwq 第2章 红珠(下) 红珠坐在软塌上,目光呆滞地看向前方,金菊花仙小软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担忧道:“姐姐,你没事吧?” 红珠面上又滑下两行眼泪:“殿下也不肯帮我。” 小软叹了口气:“其实……殿下已经很好啦……” 红珠猛地抬头望她,眼里恨意分明:“是,她是很好,是我不懂感恩,得寸进尺。”她积压了太久的愤懑都在近日迸发,心神越来越不稳,“早知这样憋屈,不如早日堕仙去,在魔宫里活个自在!” 小软见她眉间真的有黑气浮现,吓得一哆嗦:“今日你不要当值了,我去替你,你……你好好休息。” 小软逃也似的地离开了。红珠抬眼欲留,张了张口,眼泪却滑了下来,将手边的扇子用力扔了出去。 扇子啪嗒一下砸在地上,却叫人弯腰捡了起来。 红珠定睛一看,急忙擦干眼泪站起身来,竟是赤魄神君那只威风凛凛白虎坐骑,罕见地化了人形。 那白衣青年将扇子一收,往掌心敲了敲,含笑道:“神君差我来问问你,晋兴檀修炼,是否有你一份功劳?” 来人语气和蔼,眸中带着笑意,显然不是一场严肃的问话,反倒像是安抚。红珠红唇颤抖,一双大而水灵的眼睛里溢满泪水,有些语无伦次了:“没有,没有!他,他只是个凡人……” 白衣青年颔首微笑:“知道了。”随即走近,将扇子递与她,那扇子突然幻化成一张宣纸,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红珠本能地抬头望他,青年拉过她的手,将拇指在落款处一按,按出一枚鲜红的指印。 他伸出两指挟住纸张,冲她颔首:“不必担心了。不过程序还是要走一遍,担待。”话音未落,白光一闪,便瞬间移动到门外,现了原型腾云,云下只留一截晃动的虎尾,转眼便不见了。 红珠跌跌撞撞地追到门口,扶着木门,只看见东方彤云片片,金碧辉煌。 那是新星君诞生了。 峰回路转,大喜大悲。 她扶着门框瘫坐了下来,待到心情平息一些,才看清不远处的蛇果树下,立着一个素白身影。 她迟疑地走过去。 少女的黑发一直拖至脚踝,发间丝丝缕缕的银线光辉闪烁,她正仰头专注地看着树枝上的花朵。 红珠心中一震,愧疚便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双膝一软:“红珠错了……不敢请殿下原谅。” 凉玉转过身来,眼里含笑:“你这里的蛇果花开得真好。”她今日没戴星冠,头上只攒了两朵朵细小的青桔梗,显得娇小单薄,让红珠有些错觉,像是哪家的妹妹一样天真无邪。 她忍不住放缓了声调,忍住眼眶里激动的泪水,用温和的声音答道:“是啊殿下,算算日子,三日后就可以结出果子了。” 第3节 凉玉伸手将她扶起来,轻轻问道:“红珠是不是非常非常喜欢那个檀郎?” 红珠身子一颤,眼神里波光流转,不自觉地浮现出幸福和酸楚交织的矛盾神色:“失去便觉得万念俱灰,得到他又觉得喜不自禁。”抬眼看见她的眼神,那双黑亮的眸子,里面是又怜惜又羡慕的情绪,忍不住脱口而出,“殿下亦有很喜欢的人么?” 凉玉的睫羽轻轻颤动,恍若纤巧轻薄的蝴蝶翅膀,她弯起嘴角,莹白的脸上泛起薄薄的胭脂色:“嗯。” 红珠转念一想,想到了甚嚣尘上的北辰君,也不撞破,只是忽然觉得她多了几分烟火气,显得更加可亲,动容道:“所以殿下愿意帮红珠实现愿望?” 凉玉挥袖,空中浮现出一面刻着五方神鸟的铜镜的幻影,水波一般不断荡漾,上面渐渐浮现了一些闪着金光的名字,红珠一行行看下去,有些呆住了。 只听凉玉在耳边问道:“飞升以后,他不会记得人界的事情,也不会记得你,几十年的厮守,去换千万年的前途未卜,你也愿意?”红珠哽咽着用力点头:“红珠甘之如饴。” 凉玉的眼里淡淡不解,“为什么?” 红珠仰头道:“几十年的幸福,与我千万年的寿元比起来,更像是一种折磨。与其永远地失去他,不如冒这个险,重头来过——” “因为有了一天就想要十天,有了十天就想要千千万万年,每天都能见到他,每一天都不用担心分离。” 凉玉眼中似有触动,挥袖收了幻影,语气中含了几分无奈:“红珠可看到问天镜上所载?你那檀郎是天命之人。我们虽然有幸位列仙班,却不能任意妄为,终究还要仰仗天道。今次得偿所愿,不是你哭来的,也不是本殿求来的,而是凭运气捡来的。” 红珠听在耳中,满心都是庆幸,深深一拜:“谨遵殿下教诲。” 花神转身:“本殿走了。” “殿下!”红珠忙道,“要论蛇果树,整个花界没有比水仙殿这几棵更好的,殿下喜爱吃蛇果,不如三日后到红珠这里来尝第一批的新鲜果子。”凉玉眼睛骤然一亮,刚要答应,又惋惜道:“恐怕是不行了,后日是本殿的嗣位礼。” 红珠一惊,赧然道:“呀,我竟……竟连殿下的即位之日都忘了。” 凉玉虽然接了前任花神浅修的花印和华蓉剑,统摄花界大大小小仙子住民九万三千人,掌管人间百花更替两百五十年,但由于年纪小,始终未行天定的花主嗣位之礼。如今凉玉五百五十岁,换算到凡人身上已满了十五岁,便由天宫算出了继位的日子,正在三日后。 届时手持华蓉剑,行祭天礼,受三道天雷,凉玉就正式成为天界记录在册的花神了。 这样的日子不过是走个形式,她不甚在意。 凉玉心中翻腾着红珠的几句话,不知不觉便信步走到谨君府。守卫丘虎守在门口,见到她来,面色有些古怪。她照例是几步凑到他身边,仰头笑嘻嘻道:“本殿想见北辰君,劳烦通传一下。” 丘虎往常通常干脆黑着脸拒绝,铁面无私,要她撒娇耍赖到里面的季北辰听不下去,自己出来才肯罢休。今日丘虎的神色颇为奇怪,没有板着脸吓唬她,反倒耐心劝道:“天色不早,殿下快回去吧。” 凉玉往身后看了两眼,撒娇似的笑道:“见一面就回去,我今日没带人来呢,不会有人晓得的。” 丘虎向来刚毅黝黑的脸上竟然呈现出犹豫的神色,许久,才道:“殿下回去吧,公子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 凉玉吃了一惊:“不适?”眼帘垂下思忖了片刻,“莫不是昨日背着我上了浮生桥,一直走到东面的大石溪那里,受累又着了风寒?”她脸色愧疚,从怀里掏了两只灵根草,注了三成灵力递给丘虎,“都是我不好,明知道他身子弱,还跟他玩儿水——虎哥,你拿去给他吃。” 丘虎却不伸手,只是看着她,忽然道,“殿下何必如此?” 凉玉腮帮子一鼓,不耐烦道:“就知道虎哥对本殿成见深,亏我叫你那么多声虎哥,还是恁不通情理。” 拉过他的手,将灵根草不容拒绝地往他手心一放,刚想要说什么,手腕上的细细密密的繁花手钏突然急急闪光,炙热的温度烫得她发疼。 **** 红珠在屋里听见有人急促敲门,打开门才看见是满头细汗的小软。 她跑得太急,喘得厉害,语气中带着一丝颤抖:“姐姐原先当值,是不是负责看长挟、动春两块石头的?” 红珠一愣,“怎么了?” “今日替姐姐当值,申时长挟裂开,有轰鸣声,又过了片刻,动春也碎了,天见异彩……”她眼中浮现出惊慌害怕的神情,“我从未见过此状,故来问问姐姐。” 红珠心里一紧。 那长挟是剑气所凝,动春是花香所造,花界无人用剑,除却掌华蓉剑的百花之神,花香最浓处,也是花神所居清章殿,如今长挟动春有异,难道凉玉出了什么事? 现在花界众人,都在为花神的嗣位礼洒扫忙碌,准备迎接新的纪年。层层通传,只怕时机不允,红珠越想越慌,顾不得梳妆便直奔清章殿而去。 清章殿南面是九曲仙湖,西边是被迫迁来的季北辰的谨君府,东边是美人温玉的六香阁,北面不远处即是司矩居住的帙繁海。 红珠从北面而来,先奔司矩处去,到门口被挡了下来,门口的侍女说,司矩从外面回来,被一只发了狂的狸猫子冲撞,掉进了九曲仙池。 红珠皱了皱眉头。 玉郎司矩一家子常年待在暖阁里面掌管典籍,天生畏寒,那九曲池的水天下寒极,司矩虽然立即封了神识,依然还是受了损伤,昏迷前顾念花神即将嗣位,令侍女禁言,此刻正躺在屋里不省人事。 重华夫人归隐,玉郎在天宫,司矩也不能做主,红珠满头大汗,只好硬着头皮跑到清章殿。 清章殿门口守着几个侍女,她上前一步,立即被人拦住:“何人擅闯清章殿?” 红珠立即跪下:“小仙水仙殿红珠,又要事求见殿下。” 几个仙娥面面相觑:“殿下不在。” 红珠叩首,“事情紧急,恐生变数,各位姐姐可知殿下此刻在哪里?” “大胆贱婢,还不死心,竟敢跑到清章殿来闹?” 横出一道尖利的呵斥,红珠惊讶地抬起头:“流觞……你、你怎作如此打扮?” 叫流觞的女子穿着侍女的衣裳,低头瞪着她:“不过是一个冰凌子,摆在那里吓唬你一下罢了,你自己故意撞上去,还在殿下那里乱嚼舌根,罚我做三百年的粗使奴婢。现在又在这里装柔弱,恶心!” 身旁几个侍女听了,交头接耳,有人帮腔道:“听闻殿下罚你禁足三日,怎么乱跑出来了?快回去,小心受罚。” 红珠急得连连叩首:“望仙台有异,特来禀告!” 几个侍女都吃了一惊,流觞冷哼一声:“诸位姐姐别听她乱说,她肚里不知在盘算什么!她连自伤额头骗得殿下疗伤这种事都做的出,姐姐们还信望仙台的鬼话?” 她似乎铁了心要与红珠过不去:“别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今日守着望仙台的是小软不是你。你这么想见殿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一个年长些的侍女面色铁青:“有事为何不按章程通传?快走,别在此胡闹。” 流觞勾起嘴角,压低声音:“你算个甚么东西,整日想着往上爬!” 红珠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着嘴唇道:“流觞,若出了事,你……我……我这就回去通传。” 她心底暗暗盘算着,回去的路上势必路过青瓦洞,到时可以先去找找那位散仙,事关凉玉,就算别人都不信,他肯定会信,而且,拼了性命也会管到底。 刚要转身,紧挨着清章殿的六香阁大门突然打开了,里头传来个清冷声音:“何事如此喧闹?” 门里先踏出一只穿着锦云纹绣鞋的小巧的足,层层叠叠的月白纱衣,皆是流云织就,清透缥缈,越发显得它的主人不食人间烟火。 里面慢慢走出个少女,面色苍白,嘴唇亦无血色,却挡不住天人之貌,额心一点青色鸾纹钿,一双水汽氤氲的眼睛一看过来,温柔里带了三分孤高清远,纵然红珠是个绝色美人,却也愣在原地,自愧弗如。侍女们纷纷见礼:“温玉姑娘。” 原来这就是凉玉宁被打死也不肯交出去的温玉。 温玉显然病着,大半个身子靠在扶她的侍女怀里,咳嗽时整个身子都在颤抖,面上没有笑意,柔声问道:“你有什么要事,不妨对我说。” 花界的人都知晓,温玉和凉玉情同姐妹。温玉姑娘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自己身体不好,待人却极其善良温柔,几乎是所有人对她都交口称赞、心服口服。 还好温玉出来了! 红珠顿时放下了半颗心,忙道:“回温玉姑娘,今日申时,守望仙台长挟、动春二石突然崩裂,有轰鸣之声,天见异色,故来报明。” 温玉静静听着,待到听见长挟、动春时,面色猛地变了,咳了起来,她闭上眼睛伸出手掐算,许久才呼了一口气:“凉玉此刻并无不妥。”红珠亦跟着松了口气,浑身冷汗涔涔。 温玉面色郑重:“你先回去,待她回来我必将此事告知她,让她多加小心。” 红珠前脚刚走,凉玉后脚便到,她突然显形,将流觞吓得惊呼出声。 凉玉捂着手腕,步履不停,急匆匆踏入清章殿,裙摆呼呼生风,顾不得看侍女们各异的神色,边走边急急问道:“可是谁动了华蓉剑?” 侍女们一脸茫然,面面相觑。 突然,旁边不远处传来几声惊呼:“温玉姑娘!”凉玉一惊,只见温玉倒在地上。她将温玉挽起,见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内伤极重,勉力支撑许久,熬不住吐了血。 凉玉心中大骇,叫了两声“温玉”,温玉的睫毛颤了颤,无力回应。她环顾四周,急道:“怎么回事?不是让温玉在藏剑阁住下,谁将她伤成这样?” 凉玉一手扶着温玉,宽大的袖口滑落至肘部,她突然瞥见自己手腕上的手钏一片平静,并未无异样,似乎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 小软在门口来回踱步,见红珠回来,面色古怪:“姐姐……你可上报了?” 红玉坐下,一口气饮尽了一盏茶,这才答道:“我已禀明,怎么了?” 小软揉了揉眼睛,又疑惑又歉疚:“我……我回了望仙台,长挟、动春两块灵石好好地摆在那里,天上一片正常,方才,我……我不会是做了个梦吧?” 红玉被这大起大落弄得发愣,满腹疑虑地飞上了望仙台,果然一眼看见两块石头完完整整地摆在那里。她走近了看,长挟浑然天成,外面还裹着一层厚重的仙气,不像碎过的样子,红珠察看了半天,忽然在靠近动春底部发现一条小小的裂纹。 她用手抚上这条不易察觉的细纹,想了想,变出纸笔写下小小的字:“长挟、动春……” 才写了四个字,忽然身后传来小软欢呼的声音,“姐姐,新的星君上天啦,很气派呢!我们去看看吗?” 她心中重重一颤,顿时喜不自胜,笔下拖出一团墨迹。她顺手将那写了一半的纸条揉了一团揣在袖中,心里全是檀郎,一时间顾不上其他,想来事情已报过温玉,便起身急匆匆地走了。兴冲冲地腾云过了桑丘,袖中的纸团滑了出来也不自知。 **** 男人发髻未绾,只着单衣,披了一件绣着金线的锦袍,修长的手指执着酒尊,斜靠在石塌上小酌。洞里阴冷,他的肤色是常年不见光的苍白。玲珑溜进来,故弄玄虚:“神君,我在洞口捡到一张纸条呦!” 男人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念来听听。” 玲珑刻意地清清嗓子,打开纸团,顿时泄了气:“什么嘛,只有四个字,没头没尾!” 他漫不经心地挑眉:“哪四个字?” 小侍女干巴巴地念道:“长挟、动春。” “什么意思嘛!”半晌听不见回应,玲珑抬起头来,只见他双目睁开,“长挟、动春。”他重复了一遍,掐指算了算,许久,面露疑惑之色,这疑惑很快又变成了不安。 “玲珑,去将昊天塔请来。” 第3章 嗣位礼(上) 御文仙君带着徒弟匆匆往花界走,路上碰见了同来的神武真人,两个老头早年师出同门,多年没见,冷不丁碰见,都十分高兴。 神武真人夸赞道:“师兄气宇轩昂,不减当年,高徒风度翩翩,颇有点师兄年轻时的意思!” 御文仙君热泪盈眶,把背后的少年一把拉到跟前,“师弟,这一晃竟然几千年过去了,你瞧,师父的徒孙都这么大了!” 少年生得秀气清润,绾了个发髻,垂下两条洁白的发带,一身白袍,素净得体,只是此刻紧张得憋红了脸,看起来像只大番茄。他抱拳见礼:“弟子疏风见过师叔。” 第4节 神武真人称赞了几句,又遇见了赤魄神君的坐骑——白虎锦纹,青年手捧礼盒,笑容温润谦和:“主人有要事上天宫,遣我来代送贺礼。” 神武真人性子直爽,素来跟赤魄神君相熟,掀开来偷眼一看,大笑道:“赤魄神君好大的手笔!现在果然是年轻人爱同年轻人玩到一处,老夫讨这琥珀弓讨了大半年他也没松口,转手送了一个小丫头。” 锦纹也笑起来,御文仙君扯了扯神武的袖子,笑道:“师弟注意言语,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丫头,是紫檀殿君上的遗孤,重华夫人的骨肉,如今花界的主人。” 提起这桩往事,两个老头便触景生情,摇头叹息。当年妖仙大战,三界生灵涂炭,紫檀殿君上以己身破妖阵,落得魂飞魄散,那时其妻重华夫人悲恸之下,身怀六甲替夫上阵,与众仙一起合力收拾战局,换得大胜。 此战过后,重华夫人伤势过重,这一胎本是保不下来的,奈何重华夫人对这个孩子心中有愧,耗尽修为将这孩子的元神保出,不知用了何种秘法,足足将养了五百年,将凉玉诞下,带着孩子闭门不出,百般宠爱。 这孩子生平格外坎坷。好容易平安长到一百岁,在天宫青凤台游玩,不小心碰到了星盘,得了个“日后必主花神位”的谶言。当时的花神还是女仙浅修,听闻此事十分生气,差点追到天宫上来。 重华夫人无法,带着凉玉躲到人间重莲山避祸,从此任何人都没再见过她们母女二人。 浅修平安无事地又当了两百年花神,到了第两百零一年,她手下掌管戒律的男仙私通妖女,寻了个机会意图行刺,浅修拖着一身重伤逃到人间,命断重莲山凉玉面前。 浅修死前,心知天命难违,亦觉愧疚,将花神印和华蓉剑都交给了这个追杀了许多年的假想敌。 两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讲得绘声绘色,少年疏风却如同听戏折子一样,面上的表情忽喜忽悲,两眼痴痴,十分入戏。 一行人说笑着进了花神的地界,前面已经有很多人到来,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也有年长的神仙也在回忆千年前那一场大战,整个星寸台嘈嘈杂杂,热闹不已。 远处一群侍女都换上了流光溢彩的彩色羽衣,欢笑着清点礼物。花界十二仙还在大殿中梳妆打扮,远远地能听见殿中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神武真人笑道:“可惜玉郎闭关,不能来赴这盛会,这丫头怎么也算是他的半个徒弟了。” 御文仙君笑着提醒:“师弟,有志不在年高,如今站在人家的地盘上,莫要再叫人家小丫头了。” 锦纹去呈了礼便告辞,剩下御文、神武并疏风三人继续在原地闲谈。过了半刻钟,人群忽然骚动了一下,随后又安静了。御文向远处望了望,拿手中的扇子颤巍巍地碰了一下神武的肩:“瞧,这便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见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小神凉玉见过御文世伯,神武世伯。”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略显娇小的少女躬身行礼,身着月白束腰道袍,脚踩小巧的登云靴子,通身朴素,唯独腰带上用银线绣了一幅月出东海图,浪花绘制得惟妙惟肖,月亮是金线绣的,被祥云半掩着,极温润的一团。 少女粉黛不施,脸庞稚气未脱,却难掩五官俊俏,一双眼睛黑得发亮,仿佛里头有一头小鹿东张西望。黑发挽了个利落的发髻,额上坠了一只晶莹剔透的月石,算是唯一彰显身份的物件。 两个老头趁着观礼的过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神武压低声音对御文笑道:“到底是玉郎带出来的孩子,礼数十分周全。”这边凉玉还未听清,一旁的疏风先红了脸。 一番寒暄,凉玉向前一步,躬身行礼:“见过这位仙友。”疏风满脸通红,慌慌张张地也弯下身去,“小、小仙疏风见过殿下。”凉玉本来抬了头,见他行如此大礼,急忙还了个对礼,也弯下身来,“凉玉惭愧。”疏风的脸更红,刚直起来的身子又弯了下去,他甚至还闭上了眼:“疏风不敢。” 他二人这样你拜我我拜你折腾了半晌,凉玉实在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疏风一抬头,便见着眼前的少女正两眼含笑地看着他,也不知是不是她额前那只月石晃花了他的眼,他觉得她的笑容分外明媚,她的声音如山间的清风拂过溪水叮咚叮咚:“疏风仙友真有趣。” **** 凉玉将各路神仙长辈拜了个遍,距嗣位礼开始还有三刻钟,便匆匆回到清章殿迎客厅内。那边梳妆打扮完毕的十二位花仙从偏殿出来,莺莺燕燕地排成一队来与凉玉见礼:“殿下安好。” 说是见礼,眼神却都瞟着迎客厅内的两个男子,争奇斗艳,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季北辰坐在塌边,脸侧正是一扇窗,明亮的光投过窗户打在少年脸上,他半张脸在清澈的晨曦中恍若玉砌,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 大约是在病中未愈,他披了一件厚重的狐裘,柔软的细毛给他冷清的面容添了一丝奇异温柔,他觉察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缓缓回过头来。 凉玉冲他笑了笑,声音很欢喜:“北辰。” 往常时候,季北辰肯定是装作没看见的。 大约是因为父亲肃谨真人的关系,他总比别人要更冷淡、更小心。在外人面前,她冲他笑,冲他示好,他多半不肯回应半分,可是若只有他们两个在的时候,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他对她是非常好的,他会对她笑,会轻柔地哄她,会忍受她的脾气。 他在大石溪陪着她戏水,为此甚至得了风寒。 她摘花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她。大石溪的水寒气袅袅,她将手浸入溪水里去摸花的根部,足下一滑,噗通一下栽进溪水里,他急忙伸手来拉她。那时她突然起了促狭的坏心思,牵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于是两个人一起栽到了溪水中。他似乎有些生气,却只是慢慢挣扎起来,抹了一把面上的水:“别闹了。” 她头发上全是亮晶晶的水珠,在阳光下像是戴了满头珠翠,顾不得浑身的寒气,伸手撩了水,笑着泼他,他拿手去挡,那些水珠还是飞到他脸上,鬓发上,她哈哈大笑。他被逼得急了,便也舀了水开始回泼她,他们互相泼到睁不开眼睛,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他们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仿佛溪水都被暖热了。 她看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这时他忽然靠近,抬起她的脸吻了上去。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她很害怕,又很欢喜,她悄悄睁开了眼睛,发现他还闭着眼睛,他的睫毛那样纤长。 他离开她的唇,在她耳边低声唤:“玉儿。”她有些惊疑,他竟然这样叫她,但更多的确是眩晕般的幸福感。 他真的是喜欢她。 就算让她落得个自作多情的名声又如何,她知道就可以了,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 但这一次,塌上坐的北辰君冲她微笑,那笑容温柔宠溺,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他的面色苍白,浅浅笑着唤她:“殿下。” 她忍不住几步上前。 一旁坐着的另一个人从头到尾看戏,此刻嗤笑一声,唤醒了她:“小时候还不吃美人计,长大了竟然这样没出息。” 凉玉这才清醒,怔怔看着右手边的凤桐。 这又是另一重绝色:如若说季北辰借了窗外的三分阳光而愈加清朗,这位半倚在塌上、毫无坐相的美人便是自带三分清晖。黑发如墨,瞳如点漆,面白唇红,下颌尖尖。 男生女相,这样一张精致的脸,又总是挂着风流笑意,本来会显得过于妖气,可是他有一双颇为古典的凤目,眼角微微上挑,眉眼之间有一股冷冽的高傲,冲破了一边倒的阴柔。 实在是个颇有韵味的美人。 他身着数层靛青的素纱中单,外面一丝不苟地罩了一层白色的纱衣,以手撑头,饶有趣味地看过来。 凉玉笑了:“凤君今天穿得十分齐整。” 美人的笑容便有些僵住了,坐直身子整了整外袍:“我便当你是在夸我。” 凉玉觉得很委屈,凤桐的穿衣风格,断断不能以俗礼约束,时常是敞开衣领,露出大片如玉的肌肤,让人见之脸红。加上他那美貌和做派,认识他的知道这厮真身是只凤凰,不知道的绝对以为是条狐狸。 迫于凉玉的淫威,小仙们多半是不敢觊觎季北辰的,而对于凤桐确是可以肆意肖想。说来奇怪,凤桐这天人之貌本来应该招妒忌的,不知怎么却非常受女仙的喜欢,肖想着他、盼望跟他一夜风流的女仙数不胜数,而凤桐多半是来者不拒,怀里常抱着一两个美人,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便开始调情。 这种行为本来应该是十分不堪的,可由他来做却非常优雅,非常魅惑,使人目不转睛,犹如赏画,曾“有幸”被他从外头调戏到青瓦洞里头宠幸的女仙们,后来提起他竟还是满脸酡红,一脸的幸福满足,难怪天上的老神仙们都十分恨他,称他“伤风败俗”,犹如天界的一颗毒瘤。 但他们拿他没有办法,他已经是个谪仙了,从天宫贬到地下,贬到花界的小小青瓦洞,勉勉强强称个散仙,还能如何? 季北辰今日似乎心情很不错,竟还温和地主动和凉玉搭话:“凉玉,听闻锦绣原来是青瓦洞的侍女,有梳头的好手艺,今日司矩病重不起,不若由她来为你梳妆?” 他的声音清冽温和,如同春风拂面。 原来北辰君细心起来,竟然如此温柔……凉玉只觉恍若身在梦中,只知道讷讷点头,生怕一出声就打破了这个梦境。 凤桐看她痴痴的眼神半晌,满脸“没救了”的表情,摇摇头抿一口茶:“锦绣确是很会冠发,指给你以后,我的头发只能这样了。” 他指的是不冠发,任由青丝披在身后。但因为对象是他,这样竟然也有种风流慵懒的魅力。 凉玉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望向窗外,天气晴好,阳光金灿灿的,她环顾四周,惋惜道:“这样的大日子,温玉、司矩竟然都病倒了,吃不了席上的点心。” 季北辰面色微变,却并没有立即接话。他顿了顿,才道:“难怪到现在还没见到温玉,她怎么了?” 凉玉呼了口气,跑进内室藏剑阁,拿来个很精致的剑穗,这剑穗引月光编成,饰以六颗错落的东珠,银光璀璨。她将剑穗指给季北辰看,黑亮的眼里全是愧疚:“温玉实在是傻,为了赠我这件剑穗,竟然叫华蓉剑剑气打成重伤。” 约摸一个月前,温玉被梦靥笼罩,不能安睡,整个人迅速消瘦。锦绣说,这是温玉身上阴气太重,才会遭到邪物侵扰,应拿阳刚之气镇压。 锦绣原来是凤桐身边的婢女,后来见温玉孤苦无依,凉玉便指了她去照顾。凉玉十分信任锦绣,因为凤桐身边的人是在天宫待过的,懂得比别的侍女多一些。 她不放心将温玉放在男仙殿中,忽然想起自己的华蓉剑正是纯阳之物,于是一拍脑门,便将温玉挪到藏剑阁去了。 靠近气息刚烈的华蓉剑后,温玉的病果真一日日好起来了,谁知道那一日凉玉手上的手钏生异,她赶回去才知道,原来这几日温玉忍着头痛,亲手编了个剑穗给她,本想拴在剑上给她做贺礼,却不知道那华蓉剑认主,旁人是不能碰的,温玉拴剑穗的时候,猛地叫那剑气打得内伤,竟然躺到现在也不见好。 凉玉面含愧疚:“我那华蓉剑凶得很,应该多跟温玉强调几遍的。”季北辰怔怔地看着那剑穗,竟然走神了。 凤桐听着听着,脸色一变,眉头蹙起:“温玉碰过华蓉剑?可是在前日黄昏时?” 旁边的季北辰忽然咳了起来,一口血喷在雪白的狐裘上,凉玉吓了一跳,立即飞身上前:“都是我不好,你明明就没好全,却强要你来……”两手握住他的狐裘,用力紧了紧。 季北辰忽然将她的手指攥在手里,凉玉抬头看他,少年的眸子仿佛有一片剧烈颤动的星河,在她专注的注视中,慢慢地平静下来。 “玉儿,”他在她耳边轻声唤道,一如在大石溪的那一天,一样的狼狈,和缠绵,他颤抖的手过于用力,攥得她手指有些生疼,可是她却舍不得他放开。 “那日你也受了风寒,我子时起来熬了参汤,你不要着凉。” 他的声音很低,她才注意到他桌上还摆着一碗参汤,只是她从没想过,竟然是给她准备的。 他碰了碰碗壁,睫毛温柔地垂着,“嗯,还热着。”她两手颤颤地端起碗,看着他的眉眼,声音有些干涩:“北辰,待我……待我继了花神位,你可以……可以光明正大地待我好么?” 每天都这样温柔,这样对她笑。 红珠说的实在太对,有一日就想有十日,有十日就想要千千万万年。 因为……实在是太幸福了啊。 季北辰猛地一愣,她甚至觉得他的掌心在迅速失去温度,她心慌意乱,急忙端起碗来:“不要紧的,不答应也不要紧。”她含糊不清地说着,咕咕咚咚地喝掉了,中途还呛了一下。 握着她左手手指的季北辰,随着碗底参汤的渐少,慢慢地松开了手,她才发现,两人的手都被汗水浸湿了。 她将空碗放在桌上,舔舔嘴唇,调笑道:“北辰君连参汤都比别人做得好喝呢。” 少年的脸色有些苍白,凝视她半晌,缓缓地绽开一个笑:“以后我会光明正大地待你好。” 这一刻的凉玉恍然生出了错觉,这个对着她说出承诺的北辰君,有些不像她记忆中的少年。 **** 镜中人红衣红唇,头顶是锦绣的平静婉丽的半张脸。凉玉对锦绣说:“今天凤君带着玲珑来了,你很想念玲珑吧,等庆典结束以后安排你们见一面可好?”锦绣灵巧梳着头发的手忽然顿住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嘴唇开始痉挛。凉玉觉得奇怪,从镜子里望去,只看见锦绣腮边有两行清泪。 “呀,锦绣,怎么哭了呢?” 她喉中咯咯作响,好像含混地叫了一声殿下,却立即缄默无声。凉玉脑后的头发被她整个抓在手里,只能歪着头,疑惑地叫道:“锦绣?” “殿下怎么了?”回答她的是锦绣温柔的声音,镜子中侍女的唇角上翘,显得很欢愉,“殿下,现在要簪花冠,可能会有些疼,且忍一忍。” 作者有话要说: 首更1.5w字。存稿已经很多,后续日更5千,绝不会断。相当紧脏,希望大家喜欢。 第4章 嗣位礼(中) 御文和神武两个最晚入席,其余大大小小共一百零二位神仙皆落了座,面对着桌上盛情款待的珍馐,一面赞叹着花界的精巧大方,一面相互闲谈。御文坐得安适,疏风却有些坐立不安,时常出神。 第5节 神武环顾四周,突然看见不远处身着靛青内袍、腿上还坐着一个紫衣女仙的身影,眉头蹙起:“怎么,鸿渐之子也在?” 周遭的几个神仙眼里都露出轻蔑之色:“多少年了,凤桐怎得还如此嚣张?”“是啊……” 当日鸿渐上神率军反叛,被天将诛杀于南天门,他死前将昊天塔交给独子凤桐,此子从前镇守莲花塔,座下三千童子,曾是个绝世无双的少年神祇,谁知他与父亲沆瀣一气,带着昊天塔逃到下界,对战天军三日三夜,拒不肯降,天兵只得打道回府。 凤桐是凤凰族隔了数代之后,唯一一个一出生便天赐族姓“凤”的,他年少时风头太盛,五百岁便封了神君,乃是人丁稀少的凤凰族寄予厚望的未来家主,以至于随着凤桐被贬下界,凤凰一族也跟着就此衰落了。 天宫将他的品阶一降再降,却动不了他,因为紫檀殿君上的遗孀重华夫人曾是凤凰族弟子,对他极力回护;再者,他手上握着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昊天塔,有毁天灭地之效,无人敢拿它豪赌。虽然留了条性命,可九重云霄上的凤凰再也不能翱翔云天,屈居在花界的小小洞穴,他的日子想来也是十分难过。 **** 日子难过的凤桐打发走了下紫衣美人,此刻正同侍女玲珑玩笑:“凉玉见了季北辰便傻了,方才喝了那么一大碗参汤,我看她待会儿舞剑的时候着不着急。”玲珑哼道:“神君也不盼殿下点好。” 凤桐笑得愈发得意,转而指向台上,道:“待会儿星寸台上那结界,是我亲自设的,那结界有九重密令,每道密令七位,变化无穷,旁人绝对闯不进去,除非她自己出来。” 玲珑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她低声问道,“神君,这大喜的日子,我们带昊天塔来,到底做什么用?”凤桐闻言,笑容微微收敛,压低声音:“长挟、动春,我总觉得此话诡异,当以防万一。” 凉玉出现的时候,全场皆惊,疏风顿时觉得浑身舒坦,焦躁的情绪一扫而空,一双眼睛随着星寸台上那红色身影前前后后地跃动。 大小一百零二位神仙,皆屏息不语。台上的少女红裙红妆,第一层是星光,光辉闪烁,第二层是彤云,色如鲜血——惊心动魄的美艳,黑发挽起,头上是一只宽三寸,高五寸的银冠,上绘百花图案,贯穿一根簪,左右各垂下细长的流苏,银线缀着破碎的星石,额上挂一只粲然生辉的月石。黛眉平远,眼眸漆黑,朱唇似血,艳到极致,反而生出一些威严,不似刚刚那个素白衣裳的单薄少女,星寸台上那个,才是统摄一界的花神,不近情理,手掌大权,微微一蹙,便惹众生匍匐。 凉玉望着台下模糊的人群,有些紧张地在心内默念着早已滚瓜烂熟的剑诀。 台下,季北辰并不看向上面,他近乎机械地、不停地向嘴里递着盘里的花生。 凤桐眼中含笑,默然注视着台上的红衣女子,将酒盏举至唇畔,却没有喝,反而有些出神。玲珑瞥着她家神君的侧脸,觉得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怅然。 一晃将近三百年,凉玉初来时,个头才到他腰际,是个眼珠漆黑的小女孩,跟她说话都要俯身,她两颊似团团新雪,小大人似的歪着头思索,那神情十分可爱。那时候她连法术还修不全,全仗着一双腿跑来跑去,最后累了,让人背在背上,柔软的小脸贴住他的冰凉的脖颈——竟然转瞬就睡着了。 她连棋子都辨不清,古籍上的字都认不全的时候与他结识,到现在,已清凌凌地站在台上,红妆夺人眼目,犹如一朵慢慢展开的花,许多妖娆、风韵和美艳,那些原先不曾有的部分,争先恐后地慢慢浮现出来,使她似乎完全变了个样子。 **** 御文、神武两个相互赞叹了半晌,旁边疏风咬住筷子,愣住了。 凉玉回头看着悬浮在空中的华蓉剑,那只光辉流转的剑穗与莹莹闪光的剑身相映成趣,自她三百岁第一次握住华蓉剑开始,这剑她已握了二百余年,每一道剑风她都了如指掌。 平削肆意,抽穗灵巧,挽个剑花划出道道星芒,会有漫天花雨倾泻,如同飞雪落地。 都说华蓉认主,这把剑在她的手上硬如生铁,韧似软鞭,变化无穷。从第一日便如此,遑论这二百年她每一天都背着浅修留下的剑谱,五更天起,日日落得一地花瓣,厚得可以在上面打滚。 万无一失,她应该自信。 她的黑眸闪动,伸手握住华蓉剑。 剑穗随风摆动,竟然发出“叮铃”的声音,宛如风铃,凉玉疑惑地侧过头去。 今日的华蓉似乎比平日里重了一些,她甚至听见剑鞘里传来的轰鸣声——为何华蓉剑会突然如此兴奋? 她将疑虑压下,镇定地拔出宝剑,光影飞旋,彤云摆动,黑眸无情,眸中宛若含了冰凉的夜色。 众人看得目不转睛。 凉玉额上生出密密的汗珠,心中慌乱起来,华蓉竟然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仿佛灌了铁一般。她竟然快拿不动了! 她用力握紧了剑,手上的汗水滑腻,华蓉在她手中剧烈地震颤,似有生命一般,要逃离她的桎梏。背后的汗水已经沾湿,凉玉只觉得头昏脑涨,头顶突然一阵钻心的痛。 “啊……”她痛呼出声,捧着头跪在了地上,手一松,华蓉剑立即飞至半空,盘旋不去,龙吟阵阵。台下骚动起来,凉玉脑中一片混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袋里扎根,慢慢将她的头挤得四分五裂…… 好痛…她用力吸气,视野竟一片模糊……恍惚中泪水蜿蜒着流进嘴里,又咸又苦。她猛地清醒了,不行……忍着头上阵阵剧痛,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华蓉剑开始显出诡异的红光,悬浮着,抖动着,尖锐的剑啸几乎贯穿了她的耳膜。 是华蓉剑在发怒吗? 她站在方圆两里的星寸台上,眼前是她的华蓉剑,台下是她的子民。 她伸出颤抖的手去握住剑柄,一股滚烫的力量从手掌注入,顷刻间灌注进她的全身,仿佛浑身炸开一般的痛楚。 她竟被华蓉剑震出数米远,撞在星寸台一丈高的雕龙转风白玉柱上,一口血喷在光洁可鉴的大理石砖上。 台下的声浪愈加高涨,却不知道是在喊些什么。 凉玉每呼吸一次便会牵动五脏六腑的剧痛,头上的痛却更加尖锐,她双手捂住头,蜷缩着躺在地上。 从前数次,不过是被玉郎那老头打得躺在这里,她躺在地上尚还有力气叫嚣:“玉郎你倒是打死本殿!”那时为了管教她心性,顾及她的颜面,从来没让第二个人看见。 可是,可是,今日星寸台下一百零二位神仙,众目睽睽之下,华蓉剑不是为了管教她。 华蓉要她死。 她被这个想法惊住了,浑身如坠冰窟,华蓉日日与她朝夕相对,为什么突然想要她死?她努力地睁大眼睛,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却一时想不出到底什么不对。 她以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她是花界之主,无论如何,不能叫自己的剑杀死。她失去了八成法力,不能御气,只能一步一晃地走到华蓉面前。她伸手握住剑柄,用力催动剑诀,这次拿住了,但是华蓉似乎十分焦躁,剑刃上的红光越来越剧烈,她单膝跪在地上,发髻散开,青丝垂下来盖住了她的脖颈。 她用全身的力气压制华蓉——剑刃的红光向内扩散,倏忽变成熊熊烈火,从她指间蔓延开来,灼烧的痛感令她尖叫了一声,但她立即咬住嘴唇,紧紧地抓住剑柄不放。 华蓉抖动,似在冷笑。 **** 御文、神武站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台下诸位仙君,竟被这样的变故惊呆了,一时间寂静无声。 凤桐眼见华蓉剑将凉玉甩了出去,立即想要站起来,却不知谁对他使了定身术,他动不了,也不能出声。 “我劝你不要妄动。” 前方的季北辰缓缓回过头来,少年的脸上毫无血色,他手里端了一杯酒,挑衅似的做了个敬他的动作,随即一口喝下,“没用的。” 凤桐如坠冰窟,用元神解那定身术,一下一下都是浑身剧痛,他冷笑:“是你,你方才喂了她什么东西?” 这一次在他眼皮子底下,竟让她着了别人的道! “让她魂飞魄散的东西。” 少年方想冷笑,却猛然发觉空气中气波震颤,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一下一下地击打他的屏障。 这不是普通的定身术,季北辰以自己的元神为引,才能施展出如此强大的威压,可他没想到,对方竟然也以出窍的元神进攻,显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你疯了!”他的面容青白,喝道,“若不想死,便将你的元神收回去。”凤桐咽下一口血,鬓边尽是冷汗,笑着传音道:“本君何曾怕过死。” **** 烈火沿着她的手指,飞速蔓延到她手腕,如同猛兽一般吞噬她的全身,少女纤白的手指被火焰吞噬,发出可怕的噼啪声,渐渐变得焦黑。 她浑身如浸泡在冷汗中,剧烈地颤抖着。 模模糊糊中,听见有人传音:“凉玉,放手。” “放手!” “放手,你想死么!” 渐渐听不真切,是谁叫她放手。 倘若放了手,是不是,一切就全完了? 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猛然回头,突然看清了一个人的面容。 她的少年,远远坐在台下的他的少年,平静无波的眼眸注视着她,宛如注视一样死物。 原来。 她颓然放了手,眼睛怔怔地望着天幕,湛蓝的天幕上,日光晕成一团,如此刺目。 她眼里的泪慢慢地干涸。 头顶传来阵阵的剧痛,像无数条小蛇撕咬着她的头皮,直见骨肉。华蓉骤然挣脱,剑光大盛,在空中飞旋了几个来回,剑刃朝下,向她刺去。 她的华蓉要她死。 她的少年亦要她死。 她想不明白,又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她注视着华蓉朝下的利刃,直到耳边的声音又响起:“躲!” **** 凤桐一口血喷在白玉桌上,破了那定身术,提着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眼里满含戾气,一步步走到季北辰身边:“等着,我必取你性命。” 他来不及与他纠缠,牵动心神冲着台上传音:“躲!” 几乎是同时提剑飞掠,至星寸台上。 凉玉一翻身躲过了华蓉的刺杀,华蓉飞掠一圈,又向她扑来,红光大盛,她躲避不及,“噗”的一声,左臂被钉在地上,她痛得眉头痉挛,沾了血的华蓉愈加兴奋,飞旋一周,再度向她刺来。 “华蓉,你不认得我?” 她的眼泪和着血流了满脸,伸手一夺,只是一把将剑尾的剑穗扯了下来,扔得远远的。 华蓉红光顿失,力道偏颇,只将她的红裙划破,少女洁白的双腿露了出来。 座上的神仙纷纷以袖遮面,不忍再看,疏风张着嘴,双手紧握成拳,面上流下两行泪。 **** 星寸台的结界足有九道密令,每道七位,变化无穷,旁人无人能解,除非她自己走出来。 当时他有多得意,此刻便有多心痛。 他必须得解。 三层纱衣已全部沾湿,他以手扶着石碑,连喘息都在轻微颤抖。受损的元神不停被结界攻击,每一下都给他以痛击。他顾不得擦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十指狠狠地扣住石碑。 这道门非开不可。 第5章 嗣位礼(下) 第6节 没了剑穗的华蓉如同失了眼睛的怪兽,在空中癫狂地乱舞,在她身上胡乱地划出道道伤口,她口中无力地吐出一口血,眼睛渐渐无神。 “师父,师父,我们快救救她呀!”疏风拉住御文的衣袖,眼里盈满眼泪。御文才要讲话,忽然天地间传来了阵阵巨大的龙吟,失去生气的华蓉立即与之呼应,红光顿起,在空中上下翩飞不止。 御文想要动身,被神武拦住,他满脸警惕:“师兄,你瞧台上有人来了。” 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瞠目结舌地望着,星寸台的深处,有一个由远及近的身影,红衣黑发。 龙吟停歇,华蓉安静下来,侍立在空中,于是天地一片肃静,只剩下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二层罩裙,第一层是星光,第二层是彤云,银花冠,垂下的碎星,红衣女子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她目光所及之处,仿佛使人看到雪山顶上的积雪,绝美,威严,触不可及。 女子伸手,华蓉剑乖乖地到了她的手中,她向前踏了一步,脚下便是奄奄一息的少女。她持剑行礼,忽然间天昏地暗,雷云密布。 “噼啪——”女子闭上眼睛。 “噼啪——”骤明骤暗。 御文说不出话来:“天雷竟这个时候……” “噼啪——”女子的身躯只是轻微地晃了晃。 顷刻间乌云散去,星寸台上光辉万丈,三道天雷过后,礼已成。 台上的女子沐浴在光芒中,缓缓开口,温柔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星寸台四野。 “花神温玉,见过各位仙友。” 台下顷刻间嘈杂起来,“这是谁?”“温玉,温玉莫不是养在凉玉身边那个……” 温玉笑了笑:“本殿既已任花神,有些事情便应该交代清楚。” “凉玉品行不端,半年前已坠入魔道,妄图瞒天过海,白日里正常行走,夜晚到人界抓人吃来遮盖魔气,天道已不欲她再担此任,残害苍生。” 台下仙人们炸开了锅:“这!” 天界要是混入了魔界的细作,会是一件极为可怖的事,想到她刚才还笑语晏晏地来见礼,很多人便感到一阵后怕。也有人不信,大嚷:“凉玉主花神位,乃青凤台星盘所刻,岂是那么容易入魔的?” 温玉绝美的面容波澜不惊,水汽氤氲的眼里泛着清辉,如同寒冬独立的一枝白梅:“倘若仙友不信,为何华蓉剑会将她伤成这样?倘若天命未择定我,为何华蓉认的是我,天雷劈的是我?” 她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不卑不亢。 台下的季北辰起身,少年披着狐裘,面容清隽,声音明朗:“殿下所言句句属实,凉玉入魔,花神位落到殿下头上,凉玉为争抢花神之位,特将殿下打伤关起来,欲代替殿下行嗣位礼,此事清章殿众侍女都知晓,只是畏于魔道凶残,不敢吐露半句。” 季北辰为人一向冷清,此番他出来说话,有理有据,此事便落实了八分。 有人窃窃私语:“你们看刚才凉玉被火烧着还不放手的样子,真有些像入了魔啊……” “是啊,正常的姑娘,怎会不怕痛呢!” 疏风从座位上跳起来,冲说话的人大吼:“不可能,不可能,她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人,你们休要胡说!”御文一掌落在疏风脸上:“混账东西!如此沉不住气,你只见过她一面,如何知道真相?”疏风叫师父打得有些蒙了,只捂着脸怔怔地看着他。 神武真人沉吟道:“若真有此事,是应该将那清章殿侍女都拉出来好好审一审。” 台上的温玉淡淡开口:“入魔害人,其罪一,谋害玉郎之女司矩神君,导致司矩如今仍在昏迷,其罪二。伤风败俗,其罪三。”她顿了一顿,才接着道:“各位仙友可知凉玉与叛臣之子凤桐厮混一处,常夜不归宿,行苟且之事,甚至强行将自己的侍女送给凤桐玩乐,如此种种长达一百余年。” “还有这样的事?”众仙家的眼神中满含鄙夷,看向台上躺着的,双腿袒露的一具肉体,便觉得恶心反胃。 有人喊道:“殿下将如何处理?” 温玉松开手,华蓉剑在天空飞舞逡巡,红光闪烁,温玉淡淡道:“念本殿与这罪妇的情谊,本殿不亲自动手,便让天道做个了断罢。” 只见空中飞舞的华蓉剑,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刺进少女的心脏。 凉玉此生,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温玉淡淡的口气:“本殿不亲自动手,便让天道做个了断罢。” 她的眼睛与温玉的眼睛相对,她的眼睛平静漠然,没有痛苦,也没有得意,就仿佛她是路边被踩死的一只蝼蚁。 于这天界没有任何影响。 她的魂魄抽离了,恍惚中,是三个人并排躺在人界的草原上看星星。夜色很凉,晚风却很舒服,脖颈下的草叶挠得人痒痒的。原来有黑夜白天的交替,是这么美的一件事,天上的星星缩成一个个光点,闪烁在广袤的天幕上。头顶苍穹无边,脚下绵延万里,天地广阔而众生渺小。右手边是少年精致的侧脸,左手边的少女轻轻阖目,眉目如画,她转过头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感到世间不会再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她小心地嗅着青草的气息,吃吃笑着问道:“北辰和温玉会一直陪着凉玉的吧?” 五百五十岁这一年,凉玉死在华蓉剑下,死一场在荒诞的嗣位礼上,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死不瞑目。 **** 华蓉飞旋,嗜血而兴奋,还要斩破凉玉的三魂七魄,刚打散了一魂一魄,一柄长剑当空而来,力道生猛,生生将华蓉剑撞开。 牢固的结界一寸一寸地破碎、湮灭,雪片一般飘散在空中,凤桐的三层靛青纱衣让冷汗和鲜血浸透,显出诡异的紫色,他手上搭着外袍落在星寸台上,抬手收了剑,挡在凉玉身前,青丝飞扬中,他带来一阵飞沙走石的巨大威压,他目光扫视台下众人:“谁敢动她?” 温玉冷眼旁观,朱唇轻启:“凉玉已入魔道,残害生灵,理应诛杀。” 凤桐单膝跪在凉玉的尸体旁,用外裳将她袒露的双腿盖住,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慢慢站起来,声音满含戾气:“重华夫人之女,紫檀殿君上遗孤,你们合力杀了她还不够,还欲打散她魂魄?” 底下一片静默。 有人轻轻说一句:“紫檀殿已死,重华夫人归隐。” 凉玉的身体上空,魂魄慢慢离散,竟然越飞越远……凤桐向上一望,刹那间心神不稳,他抱起她转身欲走,温玉持剑拦住:“凤君可是要违抗天规?” 凤桐嘴唇因染了血而殷红,冷笑道:“你既说她日日同我厮混一处,行苟之事——我带走自己的人,还需过问你吗?” 温玉持着华蓉剑,剑指他的胸膛。 “凤君或可走,罪妇决不可走。” 眼见空中的魂魄越飘越淡,只见凤桐忽然伸出手,手上一座琉璃宝塔露出轮廓,天地间一片黑暗,狂风呼啸间,空中慢慢显出一座无比大的巨塔,越长越高,呼呼生风,四周的空气越发寒凉,渐渐地,竟飘起了浓密的雪花—— 御文面色急变:“不好,昊天塔!” 众仙立即合力来挡,却挡不住那塔越长越大,可吞天地,万物被狂风捉弄,东倒西歪,马上就要被吸进塔去。 凤桐立在塔前,眉间满是戾气:“尔等大可去花界青瓦洞找我,本君候着诸位大驾光临。” “啊!” 十余个小仙已被昊天塔吸进腹中,瞬间化为血水,几棵大树连根拔起,飞沙走石之际,众人闭起眼睛,只有用尽全力抵挡,待到眼睛张开,塔也没了,风也熄了,哪还有凤桐和凉玉的影子? 赴宴变成血光之灾,众仙连忙连滚带爬地踏上云返回天宫。 疏风怔怔地蹲下来,捡起脚边一块亮晶晶的东西—— 正是少女温热的额上,那块粲然生辉的月石。 “疏风仙友真有趣。” 他默默将那月石紧紧捏在手心。 **** 凉玉的魂魄四散,在天幕上飘飞,不知是真是幻,她感受到自己被一个温热的怀抱裹着,漫漫地向上升腾。 “凤君,是你吗?” 她拿残存的元神尽力靠近他。 他忍住剧痛体会她微弱的存在,冷汗涔涔而下。 “凤君,你好像伤得很重。” “别说话。” “我们去哪?” “回家。” “哪里是家?” “青瓦洞。” “我快死了。” “不会的。” “为什么?” “绝不会。” 她想到了错信的那些人,虚伪的面容,事到如今,她已经分不清哪一些是面具。 她很累,太不甘心,濒死这个过程却实在太痛,扛不下去。 她最后向凤桐传音:“对不起。” 他沉默了片刻,步履所行之处拖出一片长长的血迹,有的是她的,有的是他的。他分不清到底是她死还是他死了。 他不住地将自己的修为渡给她,只为换她魂魄还聚集的片刻。 “休想。” 休想离开。 当日母亲将她托付给玉郎,同时也托付给了凤桐。那时重华夫人对他说:“玉郎是凉玉的老师,凤君才是凉玉的亲人。” 而他闻言跪了下去:“凤桐多谢重华夫人。” 小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母亲拜托凤君,凤君却要下跪。 长大以后才明白,住在花界青瓦洞,作为凉玉亲人的凤君,倘若谁想要他性命,必然要先过重华夫人这一关,过未来的花神凉玉这一关。 原来凉玉和凤君是互相保护的关系,他保护她,她也保护着他。 只是她明白得太晚。 凉玉用唾手可得的权位和虚名保护着凤桐,而凤桐,凤桐从来都是用生命保护着凉玉。 作者有话要说: 第7节 第二更。一周内会落实封面。看到这篇文的小天使求保养~~~ 第6章 萧氏(上) 侯府外面的鸡叫头两声,天才蒙蒙亮,鸣夏打着哈欠从小榻上爬起来,身边睡着的啼春翻了个身,闷闷地问道:“又该起了?”鸣夏当她梦呓,没有接话,麻利地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出门去了。 鸣夏先到厨房,四五个婆子已经起了,正拿蒲扇小心地照看着药罐下面的小火,罐子里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漆黑的药汁。鸣夏端着药进了厢房,青铜的瑞脑兽里燃着丝丝缕缕的安神香,混杂着汤药的味道,在寂静的室内,十分颓唐。 鸣夏看着跪在塌前的少女,中衣外头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裳,忙道:“地上凉,二小姐赶快起来吧。”那少女面色憔悴,眼神忧郁,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起身退到一边。鸣夏麻利地挂上帘子,只听见身后的少女轻轻地问:“奶奶醒了吗?” 床上躺着的妇人头发花白,眼窝处皱纹纵横,穿着上好的丝绸中衣,仍挡不住面色枯槁灰白,额头上一块拇指大的疤痕,已经结痂发黑,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自三日前老夫人萧氏堕马昏迷以来,每天的药汁都是端来了又倒掉,坚持晨昏定省的二小姐每天都要这样问上一句,越问越绝望。 三日前国之圣手连奇从皇宫大殿风尘仆仆地赶来应侯府,在一片哭声中皱着眉头搭了萧氏的脉,又翻了她的眼睑,反反复复半个时辰,最终摇了摇头,“伤及颅骨,恐时日无多。微臣纵然有心,却无回天之力。侯爷节哀,准备后事罢。” 萧氏独子,当今应侯云戟当场瘫坐在地。 萧氏于云家,于整个应侯府都是主心骨一样的人物,老应侯云啸二十九岁便英年早逝,是萧氏铁骨铮铮,独自一人将小应侯带大,又安安稳稳扶上侯位。有萧氏,便有应侯府。本以为万事顺利,可以享天伦之乐,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云家突遭变故,一片哀声,无论如何不愿意放弃。可是这三日三夜,滴水未进,萧氏的呼吸到底越来越微弱了。 鸣夏迅速地擦了擦眼泪,背对着她答道:“回二小姐,还没,不过,迟早会醒的。”她也这样劝慰着自己,双手掀开了萧氏的被子,轻柔地扶住了她瘦削的肩头,“鸣夏帮您翻个身可好?” 她手指用力的瞬间,萧氏那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眼睛骤然睁开,泛出清清冷冷的寒光,正直直看着她。 “啊!”她吓得手一哆嗦,浑身颤抖,舌头也打了结,“醒了……醒了……” “快来人啊,老太太醒了!” **** 满院子都是急急奔跑的下人,啼春端着个铜盆,与拿着小暖炉的剪秋迎面撞了个满怀。 咣当,盆落地了,啪嗒,暖炉落在盆里。二人捂着鼻子看着对方,顾不上说话,嘴里念叨着“快,快”,你捡了盆,我抱了炉,一前一后急急跑进了萧氏的厢房。 府里的厨娘和药婆子共一十二人全都挤在厨房里,杂役提着桶不住地添新碳,炉子上架着砂锅,锅里咕嘟嘟地冒着热气,有的是才炖上的鸡汤,有的是热乎的药,各有人小心地看着,一时间当当当的切菜声,哗啦啦的翻炒声,厨子和婆子的对话和笑声混在一处,喜庆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沉寂了三日的应侯府,似乎随着老夫人萧氏的突然转醒,也一并活过来了,恢复了往日的元气。 只是,老太太萧氏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她醒后不发一语,僵直地躺在床上,目无焦距。 “老太太当真一句话都没说?” 鸣夏看着一脸质疑的剪秋等人,快要哭出来了,“当真!老太太醒来看我那一眼,我发誓以前从没看见过,那眼神……”依照萧氏从前的脾气,丫鬟们照例是不敢进去打扰的,都整齐地排在屋外。“老太太一直不动,也不说话,这可如何是好。”丫鬟们面带忧色,年纪最小的锦冬小声说道,“老太太该不是……该不是‘失魂’了吧?’” 话没说完,先让啼春在额间狠狠戳了一下,“不能盼着点好!”其他人也一时噤声,各怀心思,只能看见雕花的窗户里影影绰绰地映出一个晃动的轮廓,正是留在里面服侍的二小姐拂月。 “奶奶当真不认识拂月了?”她跪在床前,双手搭在床上,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声音缓慢轻柔,床上萧氏的面庞如死水一般,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如同深不见底的枯井。拂月说得嗓子干哑也得不到回应,她沉默了一会儿道,“奶奶没有糊涂,能听见拂月说话的对不对?” 萧氏的眼睛极缓慢地眨了一下。 拂月眼神一亮,语气也欢快起来,“奶奶病了这些天,拂月学着奶奶从前的样子,日日给花神上一炷香,等奶奶好起来,就能自己去了。” 少女没想到,萧氏的在听见“花神”二字时,骤然脸色大变,她转过头来,用粗嘎沙哑的嗓子问道:“你给花神上香?” 她的眼神极其锐利,一反先前的空洞无神,甚至幽幽地泛着绝望的光,那眼里有极其浓重的哀意。拂月被这样陌生的眼神惊得愣住了,许久才嚅嗫道:“是……是拂月做错了。” 萧氏呼吸急促,冰凉枯瘦的手迅速搭在她手腕上,“扶我起来。” **** 凉玉自混沌中清醒以来,第一次透过一具陌生的躯体打量眼前全新的世界。 刚刚醒来的时候,她的气息微弱的可怕,整个灵魂龟缩在这具衰朽不堪的躯体中,每呼吸一下,都觉得像拉风箱一般费力。她用尽全力运气,却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丝毫法力,她成了个凡人,还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同她一般大的少女趴在床头叫她“奶奶”,何其可笑。 她混混沌沌地想,该不会是大梦一场,醒来之后,又是一个五更天,四个侍女会为她披上最轻柔的云裳,在发间簪上垂珠累累的花冠,司矩在门外候着,一面提醒她当日事宜,一面婉言催促。 而她会不耐烦地拨弄着妆台上娇艳的鲜花,大声回道:“本殿知道啦!阿矩别念啦!” 直到触到自己干瘪的皮肉,从那个少女嘴里听到了“花神”,那轻柔的宛如莺啼的嗓音,骤然与破碎记忆中的回声重合,“本殿既然继位花神,有些事情就该讲清楚……” 一瞬间,记忆中的剧痛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仿佛被电击一般,火焰从指尖扑向了全身,烧焦的皮肉的味道,衣裳浸泡在血里的触感,一剑贯穿心脏的冰凉,随后,心脏带着剑尖跳动,血肉模糊,慢慢慢慢碎裂开来…… 她的指尖禁不住地痉挛起来,然后有人握住她的手,柔和地抚平她的手指,他的声音决绝,“不要怕,回家了。” 凉玉彻底地安静下来。 东风拂过桑丘,青瓦洞外青草离离,青玉案上放着卷轴,凤桐的手握着她的手,捏着一根狼毫,由上而下,正抄到“成则为王,败则为虏”一句,她尚年幼,歪过头去问,“凤君,这是什么意思?”墨香扑鼻,他将她下滑的身子向上抱了抱,固定在膝上,笑道:“是人界的规则,也是神仙的法度。” 一切在意料之外电光火石地发生,而她已经站在地狱中向上眺望,溃不成军。 她如今法力全失,不知道这具壳子还有阳寿几何,可是万幸活过来了 ——千万别让她活过来,只要活过来,她就绝对不会再不明不白地被玩弄于股掌,又被轻而易举地弄死了。 她收敛戾气,接过了拂月递来的茶,闷闷道:“一觉醒来,许多事情记不得了。” 拂月看到萧氏抬眸看她,那眼里不像从前那般威严漠然,甚至有些不安,她心中一阵酸楚:“没关系,拂月给奶奶讲。” 萧氏出身贫寒,乃大夏国东海郡的渔家女,因为父亲在鱼腹内剖到一颗明珠,献上东海郡主人应侯,讨得了欢心,十五岁应召嫁给了应侯第四子云啸当侍妾。 云啸乃侧妃所出,身份低微,不喜读书,唯好舞刀弄棍,而萧氏个性英勇泼辣,很对他胃口。不出三月,珠钗尽遣,萧氏凤冠霞帔,成了云啸唯一的正妻。 萧氏十八岁那年,夏国国乱,硝烟四起。萧氏巾帼不让须眉,随夫入营,与士卒同吃同睡,屡立奇功。后叛乱平复,新君继位,因功封赏,那时老应侯已战死沙场,五子中唯云啸功勋卓著,遂袭爵应侯。萧氏年仅二十一岁便成了应侯夫人,与丈夫举案齐眉,双双统兵,互为知己,一度传为佳话。 只可惜云啸只活到二十九岁,在一日清晨里突然没了呼吸。 萧氏悲恸之余,仍坚持扬鞭策马,一面依靠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艰难统兵,一面将幼子抚育成人,直到独子云戟可独当一面,方交出了兵权,从此隐居后院,不复理事。 虽如此,因为萧氏多年统管整个应侯府的惯性,府中上上下下,仍然对萧氏敬重有加,不敢怠慢。 寡居的女人孤苦无依,若无手段,恐难生存。萧氏之所以有了今天的地位,都是因为其为人十分刚硬凶悍,威仪深重,她管理应侯府,用的完全是早年练兵那一套办法,也难怪下人们手脚都十分利索,精神都高度紧张。 而她一直身体健朗,四十九岁仍能领兵,五十九岁尚能策马,这回刚过了六十大寿,突然一时兴起想要骑马,谁曾想却从飞马上掉了下来,看来岁月果然不饶人。 凉玉端着茶杯,听得眼皮直跳,威严她尚能装得出来,从前对侍女发火,摔了白瓷碗,只瞪着下面默不作声,便吓得她们手脚酸软,可是凶悍呢?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太的凶悍?别说她在花界没见过,就是母亲最开始带她的那段时间,见到凡间泼妇骂街,母亲都是要堵上她的耳朵,又对她教育半天的。 她不禁用手揉了揉太阳穴。 “那……祭花神又是怎么回事?” “奶奶原先同我们说,这是萧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因为花神对萧家祖宗有恩。奶奶还提过年轻的时候上战场,被一个叛军一枪扫下马,眼看就要被刺穿,忽然一阵香风刮过,一道藤蔓将奶奶缠了起来,丢回了马上,又立刻消失了,那马驮起主人便跑,遂捡了一条命,奶奶说这是花神显灵了。” 凉玉点点头,虽然不知其中具体缘由,但她与萧氏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我从前多久去上一次香?” “每日亥时沐浴过后都会去,祀台就在奶奶的屋子后面。” 凉玉顺着拂月白皙的手指看去,看见了一座精雕细刻的三层小阁楼,不禁有些脸红:“我原本以为你住在那里。” 本以为是个闺阁娇小姐的房间,却不曾想,萧氏让钟灵毓秀的小孙女住在又小又旧的西厢房,留那么大一座精致华丽的阁楼,祭祀又蠢又笨的她。 拂月低下头去,额前的刘海儿柔顺,她恭谨地答道:“拂月不敢,能在奶奶身侧常伴,已是孙女大幸。” 凉玉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拂月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又吃惊地望着她。凉玉讪讪,收回了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收拾一下,今日亥时,我便去上香。”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的数据真是冷得可怕qwq各位看文的小天使,相逢就是缘分,继续 默默地 百爪挠心地 求收藏 求评论…… 第7章 萧氏(下) 萧氏平时的生活十分丰富,用了晚膳,还要出门散步,保持着早年的习惯,从应侯府一直走到二里外的军营,再腿脚麻利地走回来,在府里视察一圈,回到屋里等着儿子孙女前来请安。 老太太只有一个独子云戟,人跟兵器一样,又硬又傻。云戟和正妃沈氏育有三女一子,沈氏于年前病逝,这家里就剩下云戟一个大叔,云清一个儿童,还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 这些人每天都要来分着拨儿地晨昏定省,礼数复杂,言语热络,毕竟是武将之家,聊天聊地,竟然还要清谈半个时辰的兵法。 凉玉被这群人环绕着,热热闹闹、无比充实地过了一个月这样的日子,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就算躺在床上也免不了头昏脑胀。听到有人叫她“奶奶”,心里都直打哆嗦。 她没想到人间的规矩跟花界比起来更加繁琐,光是记下萧老太太丰富的日常,就已经足够恼人,更别说还要没有法力的她每天傍晚坚持走四里路,走得她抬不起脚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凉玉从前懒惰,政事都有司矩帮忙处理,晚上早早就可以歇息,躺着吃侍女递上来的果子,动也不想动。除非是……温玉或季北辰来找她。 算了,如今改换天地,一切都不同了。 萧氏生得人高马大,长手长脚,凉玉使着很不习惯,第一次沐浴时,咣当一声撞在浴桶上,好容易缓过来,小心地将脚迈了进去,又绊倒在浴桶里,溅得满脸水花。 浴桶是萧氏出阁前常用的,因为家中贫寒,虽然她后来成了应侯夫人,却依然保留着原来的习惯,沐浴亲力亲为,从不让丫鬟服侍,故而只听见门外鸣夏担忧的声音:“老太太,您没事吧?” 凉玉好容易把自己塞进桶里,泡在盆里用力跺了回水,气呼呼道:“没事!” 外面静默无声。凉玉泡到水一片冰凉,四下环顾,脸有些发烧,尽量充满威仪地喊道:“喂……来人!” 鸣夏赶紧回道:“怎么了老太太?” 凉玉闭了闭眼:“我……的衣裳呢?” 只听见外面锦冬低声叹道:“老太太竟连这个也忘了……”鸣夏急忙打断:“呃,回老太太,依着往日的吩咐,衣裳就在您的浴盆旁边……” 凉玉攀在浴桶上看了一眼,方才自己绊在浴桶里那一下,光着脚丫,又不愿意踩在地上,湿哒哒地好几次踩过的地上的那块布,竟然是自己的睡袍吗? 她伸出枯瘦的手撑住了额头。 **** 今日应侯府老夫人萧氏的祭祀比平常晚了一刻钟,据说是因为沐浴时出了点小差错。 下人们都偷眼观察着疑似反常的萧氏,见她虽然鬓发有些乱,脸也有些红,但表情神气十足,光看那雄赳赳气昂昂的步履,就让人庆幸,老太太经历堕马一事,除了记性有些不好,几乎没有其他影响。 第8节 建在萧氏后院的阁楼长、广皆有十二尺,高近三丈,足三层,雕梁画柱,挑檐斜飞,用的是上好的杉木,刷的是气派的金漆,据说是大夏国民间寻来的神匠魏音亲自指挥建造,不拘泥于俗世风格。 凡人看来,或觉样式有些奇怪,但凉玉来看,却是十分灵秀飘逸,颇有仙风,一进来便觉得有种亲近感,看来萧氏对花神的的确确是发自内心的崇敬。 剪秋、锦冬两个跟从的丫鬟手捧后园静心挑选出的花卉,只见萧氏饶有兴趣地踏入了这座走过了几十年的旧阁楼,东摸摸,西看看,时不时发出两声称赞,甚至还转过身来问道:“此处叫什么名字?”锦冬立即接道:“是老太太亲自取的名字呢,叫做——” 丫鬟们异口同声:“百花楼!”两个人齐刷刷看过来,那眼神之仰慕,神情之骄傲,差点将凉玉洗脑了,觉得萧氏起的这名字通俗易懂,文采绝佳。 百花楼……她默念几遍,蹙起了眉头。 **** 凉玉去过人间的很多地方,多半是跟着凤桐。这些地方她原本不曾知晓,都是悄悄地在人间的折子戏上看到了,就跑去缠凤桐。整个花界只有桑丘青瓦洞的凤君胆大包天,敢带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飞山走水一整天,再堂而皇之完璧归赵。 花界的人都怕玉郎,见他远远过来就要敛声闭气,唯独凤桐不怕。他和玉郎虽然两个人互相看不过眼,提起对方时的神情却是如出一辙:玉郎往往鄙视地一撇嘴:“无耻小儿。”凤桐则挂着嘲讽的微笑:“老刻板鬼。” 玉郎知道凤桐带她偷跑出去,虽然会大骂上数十次“无耻小儿”,却不能拿他如何,凉玉便认准了凤桐是她的大靠山,时时刻刻拿来背锅。 从前她但凡想要出去玩,必然要去找凤桐。她纠缠凤桐不过一刻钟,对方准会揉着被她吵痛了的头妥协,几乎算得上是有求必应。 “凤君,我们能不能去瞧瞧人间的集市?” “你在典籍里没见过集市?” “那不一样,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 凤桐拎了她,腾云到了时年最繁华的秦国京都,在集市上,她东看看西看看,买了一麻袋的玩意儿,凤桐从不阻拦,甚至会从一溜儿花面具里准确无误地挑出最好看的买给她,或者在变戏法的摊位前,拎着她的领子,将她托起来看。 “凤君,你可知道人间的科举是什么模样?” “玉郎没跟你讲过人间的科举?” “凤君,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 凤桐竟然真的答应下来,带着她消了形偷偷潜入试场,她从头至尾将策论看了个遍,鼓气吹飞了写得最好的那一位的卷子。书生伸着双臂,满脸通红,仰头追着卷子满场跑,像捉一只会飞的鸟,哄笑声差点掀破了房顶。 凤君站在门外,伸出两指一挟,将正飞的卷面拍回桌上,将她一把拖出试场外,看她半天,找不到从哪儿下手,最后狠狠捏了捏她的脸:“你再这样,下次不带你出来了。”捏得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凤君,什么是窑子?” “……别讲得那么难听,是‘烟花之地’。” “烟花之地是什么样子?” “现在知道没什么用。”他回头睨她一眼,笑道,“等你大一些了,看了更多的折子戏,自然就明白了。” “不行,纸上得来终觉浅……” “行了!”凤桐忍无可忍,从塌上直起身子,将她扯到眼前,伸手在她额上重重弹了一下,“难怪玉郎那老儿天天打你,教了那么多诗,就只记住这一句?我要是玉郎,你都活不到今日。” 凉玉拿两只手手捂着额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看得他以为语气重了,眸中透出些悔意——只听得她口齿清晰地问:“下午去好不好?“ 凤桐将二人的相貌隐去,将凉玉变作个只及他腰际的男童,封了她的声音,径直到了当时舜朝国都渠颖最大、最有名的风月场所……百花楼。 凤桐说,凡间将美貌女子比作娇花,之所以叫做百花楼,是因为貌美的女子聚集,争奇斗艳。 那是一段很昏暗模糊的记忆,只记得楼里挂满了绫罗绸缎,来往衣香鬓影,女子都扭着腰肢,鼻畔弥漫着脂粉的香气,一个满脸搽粉的女人待他们极为客气,就是说话带着些奇怪的腔调。 踏上楼梯上了二层,一楼觥筹交错的喧嚣远去,面前全是木质的雅间,半挂着竹帘,里头隐隐透出宽阔的茶台,她想走近去看,手被凤桐牢牢攥着,挣扎了一会儿也没能挣脱。 随后凤桐跟着那女人,进了一间最大、最明亮的屋子,几案旁跪坐着一个身着青色纱衣的女子,颇有姿色。 女人躬着腰退了出去,凤桐也撒开了她的手。她乖乖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 后来的事情便很无聊了,那青衣女子抚琴,凤君喝茶,他们谈了很长时间的诗书,女子的神色从自如,再到不安,最后变成满脸的仰慕。她开始屡次为他斟茶,凤君坐在她对首,像一个翩翩公子一般微颔道谢,却不怎么喝。 到了最后,女子的眼睛几乎时时刻刻黏在他身上,她一双纤纤玉手弹着琴,曲调越来越乱,最后忽然断了,她的手指像蝴蝶一样飞上了他的衣襟,她的脸微微发红,眼里亮极了,可是有些急促的呼吸却出卖了她的自卑和紧张。 凤桐握住了她的手,顿了顿,轻柔地放回了琴弦上。他望着她,缱绻地笑道:“姑娘的琴走音了。“说罢帮她拧了一下琴轴,认真地调了调音。 女子低头微笑,脸仍旧通红,凉玉觉得她的神情仿佛有些失落,却不知道她在失落些什么。 她只是无聊地想到——原来这便是烟花之地,虽说确实有许多美貌女子,可是弹琴喝茶又清谈,不就是天上的法会吗?真搞不懂那戏折子的作者为什么要说这里“销魂”。 她趁凤桐不注意,悄悄起身从门口溜了出去,在廊道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意中进了一道房门半掩的厢房。 只见满室飘飞着红纱帐,地上凌乱地堆着许多衣裳,凉玉只及桌子高,能看见床下有一只女子的绣鞋,纱帐半遮半掩之间,有女子娇滴滴的嗔声和笑声,不一会帐子里露出了一只玉足。 她好奇极了,才要往前一步,就忽然被人遮住了眼睛。 “不安分。”他在她头顶低笑一声,手上有极淡的青草气息,一手遮着她的眼,一手将她一把挟在怀里,转身就走。她伸出小短腿在空中蹬了几下,未果。 落了地,又回到了之前的厢房,青衣姑娘已经调整好了神态,弯下腰给他递了个果子吃,又看着凤桐笑道:“公子对家童真好。”她见凤君只淡笑不答,微有些失落,转而跟她对话,“小相公,你多大了?” 凉玉声音封住了,只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她,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圆溜溜的果子。凤君接道:“他不会讲话。” 青衣姑娘讶然道:“不会讲话!”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凉玉,眼中明亮,笑容中有几分玩笑似的嘲弄:“是啊,是个累赘,还麻烦得很。” 待到好容易回了花界,凉玉差些成了凤桐的小尾巴,时时刻刻跟在他身后问,“凤君,本殿哪里麻烦了?哪里累赘了?你就如此嫌弃本殿吗?还封住我的声音,要是不如此,本殿肯定不是累赘……”凤桐走在前面,忽然脚步一停,她“哎呀”一声撞在他背后,他转过身来,弯下腰,看着她缓缓笑道:“好看么?” 他虽然在笑,可眼里并无笑意,甚至有些愠怒。 凉玉怔住了,结结巴巴道:“不……不好看,不去了,再也不去了。”凤桐轻哼一声,转身便走:“下回再乱跑,我再也不在玉郎打你的时候去救你了。” 扶桑花开了半顷,她追着他的背影跑,他的浅灰外袍轻盈摆动,银线的刺绣在光下亮得晃眼。 **** 凉玉忽然念及凤君,觉得心中空荡荡的,怅然难以自抑,接过了剪秋手中半捧的万寿菊,道:“百花楼这个名字不好。” 说完便将她们都遣了出去。四周一片寂静,凉玉看见一层设有白玉铺的几案,案上方挂了一幅乌木卷轴装订好的墨彩,画得……不敢恭维。 依稀可辨画中有一个青衣女子和一个紫衣小童,旁边还有一个似牛非牛,似虎非虎的动物,按条纹来看,多半是只大虎,整张画笔力浅拙,简直像儿童的涂鸦之作。 凉玉将还沾着露水的万寿菊顺手摆在案上,点上香,插在满溢的香炉里,上好的香飘出丝丝缕缕的烟丝,竟让她有些微醺般舒服。她留恋地深嗅了一口气,往二楼走去。 二楼有一张小桌,一张床榻,一张仕女图屏风,竟然是个临时的居所。她路过周遭陈设,才要往三楼走,忽然觉得心中憋闷不堪,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她焦躁地来回踱步,捂着心口,冷汗湿了衣襟,失魂落魄地爬上了三楼,在小小的顶层打转。 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她几乎要忍受不了心中的慌乱,不受控制地扯开外裳,仍觉得难受,空气沉重如铅,她觉得呼吸困难。 三层什么也没有,唯余两扇窗,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将窗户用力向外推开,巨大的弯月忽然跃至她眼前,整个阁楼被清晖照亮。 阁楼第三层,有个名字,叫做望月台。 夜晚的凉风吹进来,她听见远处传来渺渺的笙箫,低回婉转,似有人低声抚慰。 她被那声音魇住了,僵在原地怔怔地听,听了半晌,嘴唇翕动:“凤君……” 她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凤君——” 夜色中传来阵阵回声。 这曲子她不曾听过,但这箫的音色她却认得,是凤桐带在身边的那一只玉屏箫。 作者有话要说: 凉玉:明明是凤君自己答应带我去烟花之地的,你生什么气哼! 凤桐内心os:……差点被睡的又不是你。 呜呜呜呜收藏不够就不能上榜啦,各位小天使点点收藏哦~~ 第8章 重逢 凤桐持箫立在松树枝上,青衫随风摆动。风骤然大了起来,呼啸着打着旋儿,整棵青松枝叶抖动,翠针落地,风在呜咽。 他的眼睛忽然睁开,空灵的箫声骤停。 自一千年前他叛逃天宫,到了下界,谪为散仙,“凤君”这个称呼早已蒙尘,除了重华夫人,凉玉和温玉,无人再唤。凉玉是跟着重华夫人叫的,温玉是依着凉玉叫的。 现如今重华夫人归隐已久,温玉与他势同水火。 那么此刻这个声声唤他的陌生的声音…… 凉玉看见阔别已久的故人,青衣当风,自树梢飞下,湛湛落在她面前,他们一个在阁子里,一个在阁子外,脸对着脸。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颤地伸出手去:“凤君……” 凤桐面无表情看着她,丝毫不像记忆中那般温情。 月光明亮,他黑亮的瞳孔里映出她灰白的头发,深陷的眼窝,浑浊的眼球,松弛的面颊,以及绫罗衣衫下面干瘪的脖颈。 他突然转身,化烟而走。 凉玉愣在原地,眼前明明只有一枚巨大的月牙,空无一人。 该……该不会,凤君叫她这副模样给吓跑了?她双手伸进发丝间,用力地扯住了自己的头发。 谁知道当真扯下一大把来,萧氏的脱发太严重了! 倏忽风动,月下又浮现了凤桐的身影,他远远浮在半空中,怀里还打横抱着个白衣美人。硕大的月投下明亮的清辉,青衣广袖的凤桐乌发飞扬,怀里的美人头上饰珠累累,黑发悠悠垂下。他旁若无人地伸手将那美人的青丝捞起来,温柔地垫在手臂下面。 凉玉简直要气炸了。 知道他素来风流,御女无数,可也不用、可也不用飞在空中,当着她的面即兴表演吧!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飞得近了些,她将半个身子尽力探出窗外,抻着脖子去瞄他怀里的美人——半张脸让黑发掩住了,半张脸埋在他怀里看不清楚。看身量像是她花界的仙,看打扮又似天宫的人,但最好别是她认识的某一个,她此刻心中记仇得很呢。 第9节 他很配合地靠近了一些,她的脖子又伸长了一些,已经感受得到绷到极限的颈椎骨发出咔咔的响声。她用力瞧那美人的脸的时候,感觉到凤桐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她脸上——她也知道自己很傻,此刻尤其傻得厉害。 不过,顾不得那些了。 美人的脸安安稳稳地藏在凤君怀里,哼,像是什么稀罕的珍宝不给人看。说不清楚心里究竟在着急什么,她最后踮了脚尖,又往外探了一寸。 瞬间,天旋地转,硕大的月亮晃了她满眼,雕梁画柱的阁子倒过来,向上飞去。 怎么就掉下去了!她紧紧闭了眼,眼前全是闪烁的星子,星子过后,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有人抚上她的脸,指腹有薄茧,手指间萦绕着淡淡的青草的气息。 她蹙起的眉头慢慢放平,紧紧闭着的双眼狐疑地睁开,头顶是凤桐的脸。他低眉看着她,看了许久,才开了口,语气似欣慰,又似喟叹:“竟然飘到了这里。” 她瞪大眼睛,想抬手握住他的手,袖口白纱垂了下来,痒痒地扫在她脸上。 原来,原来! 她迅速地伸出两手,摸到自己光滑的面颊,柔软的唇瓣,立即从他怀中挣扎着跪直,一把搂住他的脖颈。他温热的怀抱一下子熨帖了她的心,无数拼命忍下去的情绪在这个刹那席卷而来,尽数爆发—— “凤君!”少女嗓音清脆,带着些微的哭腔。 他无声伸出手扶住了她的后背,亦将她用力按在怀里。 **** “难怪引魂曲没有用,原来,你的魂魄自己找了副壳子。” 她回头望向百花楼,见到三层半开的窗户,软软地挂着头发花白的萧氏的半个身子,深夜里见到这样一幅画面,实在有些诡异。 凉玉骤然回到本体,平息了一下又惊又喜的情绪,便一把拉住了凤桐的衣袖:“凤君,我们快些回去!” 凤桐表情一滞,看着她:“回哪儿去?” 凉玉的眼里浮现迷惑的神情:“温玉构陷我入魔,当日我只剩一口气,无力辩驳,现今肯定需上报天宫,求一个公道才是。还有司矩……” 凤桐的眼神有些复杂:“凉玉,你可知今日是何时?” 他怜惜地抬起她的下颌,看着她漆黑的双眼,似乎是不忍,又似乎是无奈,顿了顿,咬牙道:“现今距花神的嗣位礼,已有二百年。” 二百年! 她身子一歪坐在地上,眼中微弱的星芒闪烁着,突然破灭了。 一切仿若昨天,可是…… 他看着手中的玉屏箫,目光渐渐飘远:“本君这引魂曲,吹了整整二百年。” 二百年是什么长度,凉玉是知道的。 她三百岁掌握花界,至五百五十岁死去的那一年,统共只有二百五十年。温玉的花神位坐了二百年,斗转星移,根深蒂固。 二百年足以让她的恶名盖棺定论,足以让整个花界和天宫都忘却那一场纷争。 凉玉沉默了,如同石雕一般,没有多余的表情。她带着水色的眼睛映着天上的月色,过了许久,哑着声音道:“他呢?” 二百年。当日的北辰君,他温热的笑容,他厌恶的表情。她闭上眼睛,心在一阵难耐的酸涩中,冰冷麻木了。 凤桐声音平静,隐隐含着一丝冷意:“于三十年前飞升了上仙,掌河湖水流。整二百年,与温玉同入同出。” 她眨了眨眼,心里那一根残弦,啪嗒一声崩断了。 他心里装的原来是温玉,从头到尾都是温玉,从来不是她。许多从前说不通的事情,在这个瞬间全部串通起来,令人醍醐灌顶—— 她是有些太傻了。可是他不该讨厌着她却装作喜欢她,不该不爱她还骗着她。 她感到胸腔传上来一阵阵铁锈味,冷笑一声,又问道:“司矩何在?” “嗣位礼一事过后,寒毒入体,自请左迁,退居昆仑洞掌礼乐典籍,深居简出。” “是……”她闭了闭眼,睁开时眼里已有明亮的锋芒,像是淬了毒的利剑,“他们是要把司矩赶走的,玉郎老头子一直闭关,在我身边的只有阿矩一个。没了阿矩,我便彻底无法翻身。”她拨弄着头上的珠子,由衷地叹息,“好大的一盘棋。” 凤桐沉默半晌,叹道:“我也是糊涂。” 他轻柔地抚摸上她的鬓发,似乎唯恐一用力便弄痛了她,“我将你仙身带回的那一日,发现头顶花冠下面,有一根两寸长的钉魂针,钉入颅骨——是锦绣的问题。” 凉玉顺着他的手指,摸到头顶黑发下粗陋的针孔,现在早已经没了当时的痛感,“那天锦绣为我梳头,表情很奇怪,时而哭时而笑,大概早就被夺了舍。”她嘴唇勾成一个残忍的弧度,“有了这钉魂针,我便在台上头痛欲裂,目不能视。” “还有,“他尽量不去看她, “季北辰给你的参汤,里面掺了北海边际的浮草申崇,服之魂飞魄散。” 凉玉看着不远处的松树树梢,点头:“好。” 她没有哭,看上去有些麻木,只是脸色铁青,像是冷得厉害,连带着他的心也冷了起来。他摸摸她的脸,是冰凉的,一丝温度也没有,便化了一件大氅,披在她身上。 “我最后有一件事不明白,当日凤君亲自设下结界,有九道密令,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进不来,温玉是怎么进来的?” 凤桐道:“温玉便是那个剑穗子,她称病不来,实则化形在剑穗里。“ 凉玉觉得有些好笑,接道:“原来是我亲手将她带进结界,系在我的华蓉之上。” 桩桩件件都在嘲笑着她。 她猛烈咳起来,喷出一口污血。凤桐将她扶住,拍拍她的背:“你当日让华蓉打碎了一魂一魄,现在在应侯府老夫人壳子里的只有两魂三魄,二百年的引魂曲只招来一魄,就在你这副身体里,另有两魄不知所踪。” 他待她缓了缓,“你如今魂魄不全,不能在本体里久留,否则魂魄不能长存。” 凉玉咳出淤积在胸中的血,已感觉到魂魄不全的虚弱感,只能靠在凤桐怀里,靠他的气护着,才会感到舒服一点。孱弱的魂魄挤在一起,仿佛冰天雪地里取暖的几个人。 “你受了萧氏一族四百余年的香火,方有今日际遇,白天阳气过重,于游魂不利,还需回到萧氏的壳子里将养。这处阁楼是嵬因上神建造,仙气深厚,你天生仙胎,会有裨益。” 凉玉一怔。 都说当日萧氏为祭花神修阁,张榜招标,有民间神匠自称魏音,上门自荐,一手建之。原来,这竟然是嵬因上神在人间的化身。 当日那个豁了两颗门牙的小童,整天藏在她花界浮生桥问花阁里做游戏。借问天镜那一日,他不动声色地提点着自己——可她那时候什么也想不到,一心沉浸在幸福里。 为什么不看看姻缘呢? 她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指出神,发现那让火烧过的痕迹已经淡去,不痛也不痒,又隔着冰凉的衣物摸了摸心口,那处剑疤也只剩下小小的一块。 凉玉心下微惊,随即是一股巨大的悲怆,她撩起衣摆扑通一声跪在凤桐面前:“这二百年,为了凉玉,难为凤君。” 将她那具不人鬼不鬼的身体,不知废了多大的心力,恢复得几乎同从前一样。 凤桐不扶她,受了她这一跪,才慢慢蹲下去,平视她的眼睛。 他缓缓地笑道:“难为极了。” 语气中含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凉玉想起很多年前,在那处小小的厢房里,凤君眼中光华流转,似笑非笑:“是个累赘,还麻烦得很。” 她确实是个累赘。 凉玉眼中晶亮亮的,漆黑的瞳仁转动,含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叹息:“二百年过,我竟有七百五十岁了。” 凤桐嘲笑道:“死人是不算年纪的。这二百年,仅让我一人老了二百岁。”他自嘲地扯起嘴角,勾起肩上的发丝,“你看看,我是不是都有白头发了?” “老太太——”剪秋的声音远远飘来,“时辰不早了,老太太可要回房歇下?”凤桐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幕,低声道:“快些回去。”抱起她向上一送,凉玉挣了眼,已经回到萧氏的身体中,趴在窗台上,脚都快站麻了。 窗外凤桐飞在空中,抱着她的躯壳,遥遥叮嘱:“切记,莫露马脚,万事小心。” 凉玉点点头。 “明日还是在此处等我。”凤桐将玉屏箫往袖中一收,又看她一眼,忽然放缓了语气,柔声道:“再忍忍,我必会想到办法。” 凤桐不留余地的嘲讽还让人习惯些,一旦偶尔流露这样极其迁就的安抚,顿时便使她受不住。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条命都是凤君捡来的,我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她压下了声音里的颤抖,抬起头认认真真道,“你放心,该讨回来的我都会自己讨回来,不然枉为紫檀殿后人。” 凤桐笑着哼了一声,化烟而走,留了一句笑语飘散在空中:“……大话精。” 萧氏从百花楼出来时,已近子时,两个小丫鬟规规矩矩地站在阁子外,强行瞪着困得无神的眼睛。锦冬眼尖,看见萧氏手里捏着那把有些蔫萎的菊花,花瓣都打了卷儿,疑惑地问道:“老太太没把花献给花神?” 萧氏道:“今后不给花神送花了。” 剪秋和锦冬一愣:“那送什么呀?” 凉玉很认真地想了半晌:“水果吧,要新鲜一些的。最好有蛇果,没有的话……枇杷也行。” 两个丫鬟一路小跑跟着,听到此处不禁面面相觑:“老夫人如何得知?” 萧氏边走边说:“你们想想,花神日日与花为伴,早就不稀罕了,还送她花,岂不是给她添堵吗?” 凉玉本是说气话诓人,谁知道剪秋听后竟然一脸信服:“原来是这样,奴婢明白了。以后府上选最好的果农,定然四时四季都为花神娘娘献上新鲜水果。” 锦冬在黑暗中切切地笑,自以为声音很小:“我知道了,原来花神那里稀罕水果。”让剪秋在后脑勺拍了一下,马上便噤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点事,今天晚点会再更一章。我爱所有收藏的小天使们~ 第9章 宁死不嫁(上) 凉玉几乎是一路扶着额头回到住处。 刚一进门,屋里飞来个只及她腰的小团子,旋风似地狂奔过来,到了跟前又急急刹住,两只小手把她腰一环:“奶奶奶奶!” 小团子亮亮的眼睛和雪白的皮肤晃人,仔细一看,竟是个扎两只羊角辫子的小姑娘,两腮圆滚滚,浑身胖乎乎,大红袄子,烫金的珊瑚色马面裙子,上面又穿了一件蓝绫罗绣白蝴蝶的褂子,简直就像…… 就像……人间的年画上抱着胖头鱼的那厮。 凉玉把年画娃娃从腰上拉开,左看右看,喜欢极了,看得年画小脸红扑扑的。鸣夏行了个礼,察言观色地提醒:“老太太,这是三小姐拨月。” 年画的小脸一下子垮下来,眼里蓄上了泪,奶声奶气地控诉:“奶奶忘啦,真的忘啦!” 第10节 “谁说我忘了?”凉玉板起脸,“不过就是一时记不得了,现在不是又想起来了吗?”拨月擦泪的小胖手停了停,疑惑地看过来:“真的吗?”蹭到她身边来,含含糊糊地问,“奶奶还记得拨月最爱吃的核桃酥呢,炸鲜奶呢?” 凉玉致力于哄好年画,立即应答:“那当然。” 她捏了年画胖乎乎的脸,手感极好,柔软又有弹性,心里不禁喟叹一声——好像明白小时候凤君为什么总喜欢捏她的脸了。她摸着年画的脸,叹道,“你娘给你起拨月这个名儿,一定是觉得你可爱极了,像个圆圆的小月亮,让人忍不住用手摸摸……” 年画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了她半天,一咧嘴呜呜呜地哭了。 凉玉的手僵在半空中。 难道是这圆圆的月亮说错了?回头想一想,她一百来岁的时候跟母亲隐居在重莲山,山里有个老树精,化了形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每每见她来,就躲在其他树背后笑她长得矮,笑得脊柱上下耸动。她在母亲面前乖巧得很,一直装作看不见。 终于有一日,母亲出门去了,她飞快地溜出来,一口气把老树精的果子摘了个遍,又将精心收集的一百来条毛毛虫均匀地散在叶子上,尔后拍了拍手扬长而去。 永远不要小看孩子的自尊心。七八岁的小孩子是知道美的,你不能说她不好。 凉玉正想着,听见剪秋尴尬地咳了一下,低声纠正:“老太太,三小姐的名字不是夫人给起的,是您亲自起的……” 声音虽小,却让锦冬听了个全,眼神一下子亮起来:“对对对,三个小姐的名字都是老太太给起的。” 凉玉看着锦冬的小嘴一张一合,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听见她脆生道:“老太太说了,咱家的小姐跟别家的不一样。别人家小姐取名字,净爱挑一些花啊玉啊,不是斜玉旁就是女字边,俗气!咱家的三个小姐就要硬气些,从提手旁!您瞧瞧,推月、拂月、拨月,十分的有动感,多妙啊!” 凉玉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她甚至有些喜欢上萧氏了——萧氏给独子简单粗暴地起了个兵器的名字叫戟,三个孙女儿从了提手旁,如此精巧细致的小阁楼,苦思冥想,起了个名字叫做百花楼,还哄得丫鬟们服服帖帖,个个仰慕。还有比萧老太太更可爱的人吗? 年画哭得累了,睁开眼睛要水喝,咕咚咕咚干掉了两杯,又呛住了,咳了半天,眼泪鼻涕蹭了凉玉一身。凉玉拍着她圆滚滚的身子,拨月挤在她怀里抽抽噎噎:“奶奶虽然都忘了,但变得很好,是个好奶奶。” 凉玉绷不住笑了,又给她递了一杯水,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想到来这里?”年画接过去又咕咚咕咚地喝掉了,歪着头道:“奶奶,我来告状,秦沅欺负我。” 凉玉侧脸看剪秋。 剪秋急忙道:“回老太太,是……是三小姐府上的侍卫。” 凉玉道:“荒唐,侍卫还欺负到小姐头上了。” 剪秋诺诺不敢言语,跟鸣夏两人回了几番眼色。凉玉看出了门道,不动声色哄道:“现在太晚了,拨月先回去睡觉,明天一早奶奶将那秦沅抓来,替你打他,让他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你。” 拨月听了很高兴,拉着鸣夏的手一摇一摆地走了,蓝色绣白线的褂子有点长,在地上拖着,像是个尾巴。 剪秋望着她的背影,眼圈泛了红。 凉玉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地问道:“这孩子……” 剪秋道:“咱们三小姐出生的时候难产,憋了一天一夜才落了地……三小姐虽然智力不如别人,却是个顶好的孩子。从前老太太是最偏爱的三小姐的。” 凉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想起来了,这个月里她是见过年画一面的。 那时萧氏的宝贝孙子云清正在院子里疯跑,后面跟着一道白色的小旋风,二人过了前院又去后院,云清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大喊:“傻三姐,你能不能别追了?”抬眼看见凉玉来了,刹那间眼泪汪汪,像是找到了救星,一头便扑进凉玉怀里:“奶奶救我!” 凉玉被冲得后退几步。小旋风似的拨月停下来,额头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脸颊因为热气而绯红,神情像是看到了骨头的小狗一样,满脸兴奋、气喘吁吁地靠过来,拉住了她的手不放,非要同她扳手腕。 那几日她刚刚醒过来,整个人绷紧了弦,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紧张。云清那么一撞,拨月的手用力的抓住她的手,手心全是微凉的汗水,令她不知所措。 最后是一个瘦高的男人过来了。他一身黑衣,隔了老远,微微蹙了眉,低低地喊了一声“三小姐”。他的声音很低,语气发冷,并无恭敬或谄媚,甚至像是严厉的提醒。刚才还张牙舞爪的拨月瞬间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垂着头跑到他身边去了。 男人很自然地将手臂一伸,刚好够个头到他腰际的年画娃娃伸手拉住,她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冲凉玉挥了挥手。 想来那个男人就是秦沅。 凉玉轻轻笑道:“拨月是个乖孩子,人人都喜欢。” “秦沅是三小姐的侍卫总督,同别的侍卫不同,是王爷从江湖上寻来的,武艺高强,但脾气很拧,常常数落三小姐,但其实,他待三小姐比谁都尽心。” 凉玉点头:“老三这么爱乱跑,想必也离不开他。” 剪秋破涕为笑:“是呢,三小姐每天都要来告一次状,第二日就全忘了,又去牵秦总督的袖口。” **** 凉玉来到应侯府有十日了,这十日来,她每天都在用力套话,将七七八八的关系慢慢拼凑起来,晚上去百花楼见过凤君,便披着衣服坐在桌前,拿一根笔写写画画。她吩咐府里下人们收拾出一处书房,房门落锁,不许人进来。 自从侯夫人沈氏过世以来,府中吃穿用度全凭萧氏做主,凉玉每日算账要算两三个时辰,恰为辟书房找了个好借口。 账目繁琐,却比操纵十大厚本的时花令简单得多,只是算起来有些无聊。自从离开了花界,再也没有人叫她五更天就起,没有人隔着门板提醒她满满当当的日程,可是……她再也睡不过天亮。 夜晚,也常常做梦。人界的夜晚并不安静,有时候还能听见窗外蟋蟀的长鸣,或风吹草木的窸窣,你方唱罢我登场。仿佛回到了重莲山的童年,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可是那时母亲像一座山一样庇护着她,令她不知道愁为何物,只需要用力生长,不问前路。 可长大后,背负心事,反而变得异常孤独。回忆是个愈合不了的伤口,无意中碰到,就会迸溅出血,牵肠挂肚地疼痛,令人辗转难安。 当初母亲牵着她走在九重云霄之上,她扎着两个揪揪,跟如今的年画一个模样,所到之处,身着锦衣的仙娥发髻高盘,看她皆是一脸笑容。偶尔遇到了不认识的仙人,见她有趣,也蹲下来逗她:“小仙,你是何人呐?” 母亲宠溺地笑望她,她甩脱母亲的手,歪歪扭扭地见个礼:“家父紫檀殿君上。” 那跟她搭话的仙便会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胡说,紫檀殿会有你这样年幼的女儿?”时年距妖仙大战已有五百余年,紫檀殿飒飒一身绛红袍,已成人们心中模糊的回忆。 她回头气鼓鼓地看着母亲,重华夫人温柔地正一正她的两个包子髻,笑容哀婉:“我家凉玉贪懒,花盏里睡了五百年呢。” 天界的紫清玉池,团团的一袅热气,她只穿了亵衣泡在水里,扒在池子边上好奇地往外看,两个穿着霞色衫裙、挽着高髻的侍女站在一旁相互耳语。凉玉听力过人,只听她们隐约道:“……这样说来,重华夫人……归隐……” 她的手指扣紧池壁,回头不安地冲母亲噘嘴:“娘,她们又浑说了,竟然说你要归隐。” 母亲神情一凝,头一次没有在她撒娇时哄她,而是拍了拍她的脑袋,一板一眼地解释:“你父君一死,紫檀殿便散了。娘修为全失,不得不归隐轩辕林,躲避天罚……” 她望着远方,惆怅一笑,“是该走了。” 母亲散尽修为,用禁术保她的命,她是知道的。但她不知道离别的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她伸出两只手紧紧搂着母亲的腰,眼泪如珠子一般噼里啪啦砸了满脸,连一个完整的娇都没能撒全,“凉玉以后乖乖听娘的话,你、你、你很快便能回来么?” 重华夫人叹了口气,自池边的乌木托盘里拿了一条丝帕,仔细地将她小脸上的泪珠擦净:“凉玉,娘今日说的话你要记好。” 她眼中有克制的哀意,低声道:“继位一百年内,恪守本分,不得逾礼;二百年,愈谦恭、愈谨慎,无事不必现身;三百年过,方可从心,但须听取他人意见。听玉郎教导,遇事……托付凤君。” 她欲言又止,可是再也不能多说。 二百年,愈谦恭、愈谨慎。三百年过,方可从心。 母亲的声音渐渐淡去,她在玉郎、凤桐和司矩的保护下任性地长大到五百五十岁,方明白母亲话中的意味,那是在星寸台的血泊中,听见下面一声“紫檀殿已死,重华夫人归隐”开始。根基尚浅,又没有倚仗的自己,一直处在一个如此危险的境地却不自知。 “哐哐哐——” 凉玉一怔,睁开双眼,将身上滑落的棉麻外衫重新披好。只听见外面传来鸣夏有些焦急的声音:“老太太,二小姐来了。” 凉玉起身推门,门口站着满脸忧色的鸣夏,地上跪着满脸泪痕的拂月:“奶奶——拂月愿意一辈子照顾奶奶,求奶奶成全!” 少女的嗓音有些沙哑,泪珠子边说边往下掉着。拂月素来温婉安静的脸上憔悴又不安,仿佛是只被扔到了砧板上的鱼,拼命甩尾跳动挣扎。 凉玉还没来得及接话,只听得厢房门口隐隐传来一阵男人的怒吼:“老二,你瞧瞧如今的形势,天赐的一桩好姻缘,你老父高兴都来不及,你还不乐意!你有什么脸面挑三拣四,京城谁不知道……” 说话的人自知失言,话语顿止。拂月咬住嘴唇,眼泪流得更凶,趴下去叩在了地上。 凉玉皱了皱眉,冲剪秋道:“出去给侯爷传句话,说我刚睡下,叫他别嚷嚷。吵得人头疼。” 不一会儿,外头便安静了。凉玉接过凉夏奉上的茶,抿了一口,苦得惊人,随手便搁在一旁,冲着拂月笑了笑:“我以为你是个柔弱的主儿,没想到竟然这么刚烈啊。” 拂月抬起头来,满脸的泪痕,脸色灰败,眼珠却亮得偏执:“拂月自知无颜,宁愿不嫁。” 凉玉有些疑惑了,刚想要问,又有人笃笃叩门。凉玉瞟着门外,长长叹了口气:“今天真热闹。” 来者是个高挑丰满的女子,一身绛红的骑装,干练又夺目。年约二十上下,肤色微黑,柳叶眉,杏眼,说话的时候眉毛上挑,英气十足。她亲昵地冲着凉玉笑道:“沙城练兵耽搁了几日,奶奶别怪孙女来得晚了。” 她又转头看着地上的拂月,仿佛看不见她脸上绝望憔悴的神情一样,欢欢喜喜道,“三妹的亲事我听说了,姐姐觉得,着实是一门好亲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熬夜码字需要小天使的安慰呜呜呜。 第10章 宁死不嫁(中) 这是凉玉第一次见到萧氏的长孙女云推月。 传闻这个女子彪悍干练,应侯府云家兵力下属分支沙城军就是由她管理。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家能镇住一万人的军队,想来绝不简单——反正肯定不会像表面一样爽朗又可亲。 凉玉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按兵不动:“老二,地上凉,先起来。” 剪秋、凉夏纷纷退出厢房,屋里只留下了啼春,搬了两把椅子来,两个让人头疼的孙女一左一右,形成掎角之势。 事情嘛,也很简单。晋城府总督韩荔来向应侯府提亲,要娶的是二小姐,应侯觉得十分满意,女主角拂月却抵死不从,她的挣扎从言语拒绝开始,越发激烈,已经发展到嚷嚷着终身不嫁。 这韩荔年过四旬,原配前年病逝,家里有几房妾室,拂月嫁过去是个新平妻。两家算是门当户对,对方态度也相当坦诚。 可是韩荔与拂月显然不大相衬。 让应侯府如花似玉的年轻小姐给一个同她父亲年岁相仿、目不识丁的武将当续弦,确实强人所难。更何况拂月饱读诗书,算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她对于婚姻,想必有更高的期许,这样的女孩子嫁人,不求富贵,但求知心,否则堪比折辱。 在萧氏身体里醒来后的凉玉相当谨慎,她无时无刻不在收集信息,不再轻信身边的人。突然冒出来的推月是首先戒备的对象——她是长姐,照理说是最应该护着弟弟妹妹们的,为什么不顾拂月的意愿坚持赞成这桩婚事? 应侯府统军三十万,而韩荔是晋城军的总督,他主动示好,那便意味着,若是结成儿女亲家,云家兵权必会更加稳固,云家与韩氏就此结盟。这无疑是对家族最有利的选择。 云戟卖女求荣也就算了,在他眼里,女儿嫁给谁都一样。吃喝不愁,饭来张口,一个附属品而已,还敢说不幸福?可是推月不一样,她也是女子,曾经一样的弱势,婚姻不幸的苦楚她更清楚,明知道是火坑,她还要推着妹妹跳下去。 推月言笑晏晏,拉着拂月的手,谆谆劝导,有时露出贝齿,笑得爽朗,仿佛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凉玉看在眼里,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拂月只是摇头流泪,求救似的望过来。推月劝得口干舌燥,有些气恼,眉头微微蹙起,也跟着望着凉玉:“奶奶觉得呢?” 凉玉推脱道:“要嫁人的是拂月,还是听她的意见。”推月笑了笑,眼中闪烁着些狐疑的光芒:“听闻——奶奶记性不如从前了?” 对于这种不动声色的试探,凉玉不自觉地便带上三分厌恶,定定地望过去:“我是老了,不过,还不到老糊涂的程度。” 她本不想干预,奈何推月的急迫使她浑身难受,便忍不住压了一头:“强扭的瓜不甜,我看老二这般不愿意,不如缓上三日再谈。”萧氏本就威严,她嘴一撇、脸一沉,语调向下一压,便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厉色。 这招果然奏效,推月低下头,有些尴尬地笑道:“还是奶奶想得周全。” **** 少年被丫鬟引着,穿过应侯府的后园,草木葱茏,假山堆叠,格外气派。 他身着青金色圆领袍,衬得整个人仪表堂堂,伸出手挡着头顶的阳光,四下看了看,弯起唇角,露出个有些轻浮的笑:“堂堂应侯府,还没我郑家半个园子大。” 第11节 引路的丫鬟在前面走着,已经拉了长长一段距离,回头见他不曾跟上来,叹了口气,无奈催促着:“郑公子,这边走。”少年一笑,才走快了几步,脚步又慢了下来,望着池子边。 郑衬喜欢画画儿,看见眼前的芙蕖池子里墨绿的都是丰腴的荷叶,粼粼荡漾的是池水,池水旁边是美人,天衣无缝的一幅图景。 池边一块大石上,背对他坐着个少女,身上只穿了一身单薄的鹅黄纱衣,黑发顺而直,披散在背后。微风渐起,鼓起她身上的纱衣。 鹅黄色本来是细嫩青春的颜色,可是她实在太过纤瘦,衣衫松松垮垮地垂着,显得她脆弱极了,仿佛精心呵护却留不住的清晨露珠。 少女头上没有半分锦绣珠饰,黑发随风飘扬——是了,他暗暗想着,这样正刚好,要是有了珠宝,哪怕是小小一枚珍珠簪子,也会显得俗了。她这模样,似乎随时要羽化登仙去似的。 少年想到先生说过的玩笑话:人在飞升以前,连一点身外之物都不能有,铜臭味太重,是飘不起来的。 风吹动她的衣衫,勾勒出她的腰身,他仿佛已经触摸到她坚硬而纤细的骨骼。她这么瘦,骨头一定硌人得很。可是骨头必定很硬,不易折断,因为她连闲坐着都将脊背挺得绷直,没来由得有一股萧索悲壮的感觉。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水面,不动也不说话,不像个活人。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才迈了两步,只听见她突然开口:“紫雁,你别怕,我不会想不开。” 那声音空灵好听,可话语却透出深重的绝望。她甚至笑了笑:“一辈子其实也没那么长。能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什么难听话都不用听,什么烦心事也不用去想——我就知足了。” 芦苇丛被风吹动,她的纱衣蝴蝶般飘飞,他像魔怔了一般愣在原地,还在等待她继续开口,身后却有人突兀地叫道:“哎呀郑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少女背影一滞,意识到身后有外人,急匆匆地站起身来,低头见了个礼便与他擦肩而过。 那一瞬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有一张粉黛不施的脸。微微蹙起的眉宇,低垂却哀婉的眼眸,她下颌瘦削,下巴尖尖的,与他想得相同。 他有种微妙的感觉,那是她的轻薄的袖子拂过他鼻尖的感觉,分不清是脸上还是心里痒痒的,脱口而出:“这是谁?” 丫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许久,才低声道:“回郑公子,那是二小姐。” **** 凉玉将香点燃,插在香炉里,抬眼看着头顶那一幅两人一虎的儿童涂鸦。其实看久了,倒生出些意趣,像是个稚拙的人儿咬着笔杆,怀着极虔诚的心情一笔一笔画成的。嗅着萧氏的香火,便觉得心情极为舒畅。 凤桐在香案一旁的藤椅上现了形,拿手撑着额头,勾起嘴角看着眼前猫一样眯眼深嗅的白发老太太,笑道:“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萧老夫人中了什么邪呢。” 天色渐渐暗下去,一切都是昏昏暗暗,模糊只剩个轮廓,凉玉将望月台的窗户推开,亮亮的一轮上弦月,若有似无的云雾浮动。 萧老太太的身体规规整整地躺在地上。 凉玉侧身坐在窗台上,夜风将她漆黑的发丝撩起,她笑道:“凤君,你可得牢牢记住我的样子啊,如若一辈子在老太太身体里,凉玉便只能活在你记忆里了。” 凤君上挑的眼眸看过来,语气有些不高兴:“我看了你这壳子二百年,还天天揣在怀里跑,若还记不得,那可真是奇怪了。” 凤君与二百年前稍有不同,他浑身上下,似乎更多了些倨傲冷淡的气息,有些接近她最开始在问天镜中见到的样子了。 却不知道,是他性情变了,还是那风流颓唐、流连声色的凤君,本就是他的假面,而他现在不愿意再在众人面前做戏了。 他走过来朝月亮看了一眼,关上窗户:“魂魄不全,少吹点邪风。”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他脸上才带上了一丝熟悉而柔和的笑意,“应侯府熟悉了吗?” 凉玉略一思索,迟疑道:“萧氏有个儿子,脾气暴躁但不怎么聪明。一个孙子现今才九岁,被他爹惯上了天。三个孙女,老二内向却倔强,老三年纪小,脑子又不好使,恐怕孙儿一代只靠老大撑着。” “我身边的丫鬟统共有四个,鸣夏照顾萧氏的起居,剪秋管规矩和礼仪,锦冬最小,只是干干粗活,至于啼春……好像也只是在外围打点,没什么别的用。” 凤桐闻言一笑,慢悠悠地倒了杯茶喝:“看起来没什么用的,其实才是有大用处的。” 凉玉紧张道:“你是说啼春?”她赶紧从窗台上跳起来,自抽屉里拿出一本小册子,伏在案前翻开,取下笔架上的笔,“等等,慢点说,让我记一记。” 凤桐饶有兴味地盯着她,一把抽过她压在胳膊底下的线装本子,往前哗啦啦一翻,顿时挑眉惊诧道:“怎么变得这样认真了?” 凉玉年幼时最顽劣,费尽心思只想着出去玩,功课能拖就拖,每每拖到最后一刻。 记得有一日玉郎逼得狠了,扬言第二日再交不上十篇策论来,就把她拴在清章殿门口打上半日。凉玉吓得当即溜到青瓦洞来避难,为了让凤桐相信此事的紧迫性,她甚至罕见地挤出了几滴泪珠挂在脸颊上。 凤桐最见不得她哭,当即将她抱在膝上哄了半晌,跟她承诺:“你乖乖写了,我保证那老刻板鬼不敢打你。他要是敢抽出藤条,我就去把那藤条折成两半。” 凉玉揉着眼睛,妄图再挤出些眼泪来:“那藤条是特制的,打都打不断,你怎么可能折断?” 凤桐手一伸,青光绽开,碧鸢剑显出个浅浅的轮廓。他冷笑道:“我的剑连天宫轩辕剑都撞过,还劈不开一根藤条?“ 凉玉瞬间喜上眉梢,十分放心地在青瓦洞驻扎下来,一直玩到了下午,等到想出门溜到后园放纸鸢去的时候,凤桐蹙了眉,稍一抬袖,青瓦洞四面大门齐齐关上,任她怎么推搡都不开。 “凤君你这是做什么?”她惊慌地回过头来,气呼呼地指着他,“你说了会帮我对付玉郎的。” 凤桐冷笑一声:“我是会帮你对付玉郎——前提是你写完。” 他好整以暇地靠在塌上,指了指面前的桌案,桌上便出现了纸笔和砚台,还有一座小香炉,里头插了手指粗的一炷香,正袅袅燃着。他挽起袖子,开始慢悠悠地研墨:“一炷香时间,我亲自给你研墨,写还是不写?” 凉玉满脸悲愤地看了他一眼,哆哆嗦嗦地捉起了笔。 香篆烧得接近底部,只剩一寸高,白嫩的小手颤巍巍地,往桌上摞起一沓纸张上又叠了一张,纸张背后传来一声沧桑的叹息。 凤桐在后园散步,非常无聊地侍弄了一个时辰的花,刚一进门,就看见绯红衫裙的小人儿将自己躺平在地上,两手规整地叠放在肚子上,头上的一支湛蓝的天河石珠钗都掉在地上也不知道,两只黑峻峻的眼睛生无可恋地望着殿顶。 凤桐顿了顿:“这是怎么了?” 凉玉瞪着眼睛望天,许久才气若游丝地回答:“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 “人生艰难,命途多舛。” 凤桐也不同她废话,径自走进来,顺手将外裳一脱:“还差几篇?” 凉玉侧过头来,一脸情真意切:“别管我,就让我自生自灭被玉郎打死吧。我还有一个遗愿——帮我照顾好阿矩。” 凤桐掠过她到了桌上,手指一点,将那烧成小坟包的香篆收入袖中,捡起了她扔在桌上的笔,按住了她写了半截的纸。 他看着纸,似乎有些不甘心,顿了片刻,认命般落下笔接着写下去。 他边流畅地写,边叹气:“将来你要是成不了器,多半是我惯出来的——我对不起你的娘亲。” 凉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袖口,笑眯眯地往纸上看,“对得起,凤君最对得起娘亲了——凉玉长得白白胖胖,过得开开心心,都是凤君的功劳。” 凤桐抬眼看她,自责的叹息已经变成了气得说不出话的冷笑。 凉玉恍若未见,笑得满眼甜丝丝的:“折勾的时候写得再软一点,才更像我的字呦。” 作者有话要说: 真希望看文的小天使出来冒个泡啊qwq一个人半夜更新太寂寞了哭哭。 第11章 宁死不嫁(下) 此刻身着皎月留仙裙的凉玉将袖子粗鲁地挽到臂弯,正捉着笔,按着纸,满脸希冀地巴望着凤君指教,听了问话,脸不禁涨红:“凤君怎么又提我不成器的童年,浪子回头金不换!” 凤桐笑着看她半晌,才开了口:“啼春表面是你的大丫鬟,实则是应侯府江湖势力的联络人,她手下有春山教十死士,皆是武功高强,善用毒器之人。春山教自成立以来,只受萧氏调遣,除非萧氏与继承人签订合约,才可易主。” 凉玉一面记录一面惊叹:“原来萧氏手上没有兵权依然能使旁人忌惮,不是靠威望,而是靠啼春手下这个春山教。” 她歪头问道,“除了啼春,还有谁知道此事?” “仅大小姐一人。” 凉玉啧啧:“看这样子,萧老太太偏心这个推月不止一星半点。是把她当做接班人来培养了?” 凤桐颔首:“应侯鲁莽,有勇无谋。孙辈里面唯有云推月无论从魄力还是心机,都与当年的萧氏相似。”说到这里,他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从小被器重到大,难免会恃宠生娇,今日到你这里算是碰了钉子。” 凉玉脸红了:“——我是看不惯她与亲妹妹说话那个样子。” 脑海里倏忽闪过温玉的脸,暖烘烘的清章殿藏剑阁,温玉素手把白纱帐撩起,从枕头下面小心地拎出一串光华流转的剑穗,那穗子上的流苏一晃一晃,每晃一下,便露出她温柔体贴的脸:“送给你当嗣位礼的礼物,你喜不喜欢?” 她这辈子算是厌恶极了温柔陷阱。 她停了片刻,补充道:“既然萧氏从前钟爱她,那我以后便注意一些,不会再让人起疑了。” 凉玉语气平静,偏生让凤桐听出了几丝委屈,他伸出手拂了拂她额前的发丝,笑道:“如今你就是萧氏,可以活得自在些,不必让规矩拘着。” 她漆黑的一双眼看过来,刚有些希冀,又迅速湮灭,好像灵动的火苗刚冒了个头就被吹熄了。她嘴角泛起一丝无力的笑:“我就是活得太自在了,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眼见凤桐闻言板起脸要训人,她立即摆着手讨饶:“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凤君盯着我干嘛?”她脸上的无力和哀愁只出现了片刻,刹那间又被跃动的神色替代,笑嘻嘻的模样和以往没什么区别,“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呢。” 凤桐轻轻一哂。 凉玉抓紧提问:“我一直觉得老二有点奇怪……” 凤桐顿了顿,露出一丝玩味的笑:“侯府有名的‘一大一小’?” 凉玉立即抓起笔,“什么‘一大一小’?” 他看她一眼,嘴角一抹嘲讽:“小的是痴傻的三小姐拨月,大的是失身的二小姐拂月。” “失身……”她的眼神有些茫然,骤然又想起拂月那张年轻而忧愁的脸,还有云戟气急败坏的雷霆暴怒:“你有什么脸面挑三拣四……”手指攥紧了笔。 这样年轻的拂月啊,她像是枝头娇花,刚刚绽开了最新鲜的一半。 “两年前的四月初二花灯节,年仅十六岁的云拂月与丫鬟走散,被一群靖州来的暴民围住。事后,跟着拂月的丫鬟全被处理掉了,然而当时看到拂月衣衫不整,瑟瑟发抖被救回府的百姓不少,迫于应侯府权势,此事只在暗中流传。” 凉玉闻言始惊,随即心中隐痛:“暴民……”什么样的暴民敢在人潮涌动的节日里干这样的事?她眼神锋芒毕露:“此事蹊跷,有人刻意为之。” 凤桐点头:“确是如此。有传言称,暴民是郑家买通,此举是为了败坏应侯府的名节,给云家一个警告。” 凉玉愣了愣:“郑家?” “当今天子最宠爱的枕边人是郑贵妃,郑家身为外戚,封疆列土,饱受恩宠。郑贵妃的父亲郑伦封为忠勇侯,统兵,与平叛功臣应侯云家都觊觎着对方的兵权。” 凉玉恍然大悟:“难怪。” 凤桐抿了口茶,悠悠道:“郑氏不善,往后也要多加注意。” 凉玉停了停,语气里带了三分怒气:“什么政治斗争要捎带上一个无辜的姑娘,实在是下流。”凤桐的笑容敛了敛,再次叮嘱:“对方是不择手段之人,因此不要轻敌,要多加注意。” 凉玉望着他的眼睛,凤君不笑的时候,眉目之间倨傲冷峻,颇有些压人的势头,压得她忙不迭点头:“记住了。” 第12节 他放下茶杯站了起来,站在窗边:“——那两人仍在搜寻你的残魂,青瓦洞有昊天塔坐镇,他们不敢擅闯,却费尽心思观察我的踪迹。如今当务之急,一来尽量不要露出马脚,二来尽快再找到你一魄,让你的魂魄能待在本体里,不至于占用萧氏躯壳。” 一提到那两个人,她就沉默,垂下眼眸,叹气:“有劳凤君了。” 下颌骤然被他捏住,他的手指温热,带着若有似无的清淡香气,他半强迫地托起她的脸,和她对视。他的眼珠漆黑,眸中微有讽意:“你这丫头,还没对垒,怎么就像斗败的公鸡一样?” 他眼中毫无惧色,像是大敌当前,恨铁不成钢的将军。 她狠狠咬住嘴唇,抬眼看他,尽量弯出一个笑来:“我……我怕连累了凤君。” 他一怔,随即嗤地笑了,“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小了?” “怕”这个字眼,已经很久没有在凉玉嘴里吐出来过了。还以为她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却是顾念身边人。接连遭逢骤变,在这个最需要依靠的时候……她能依靠的只有他了。念及此处,他心里一软,附在她耳边道,“我也没有退路,何谈连累?” 顺手将她捞进怀里,有节奏地、安抚地拍了拍。 他身上是再熟悉不过的气息。不知怎的,偏偏今日她便觉得脸上发热,从听他话的耳朵到脖颈,都麻木得没有知觉,连带身体都有些僵硬了。 自与季北辰相识以来,凤君再也没有这样抱过她。 她也……许久不曾被人这样拥抱了,整个人蜷缩在熟悉的气息里,温热的皮肤下是有力的心跳,这是从前季北辰抱她的方式,让她慌张地怀疑——到底能不能就此放松,或者尝试依靠? 察觉到她的紧张,他有些发怔,她像惊弓之鸟,身体紧绷,心跳飞速。 他立即不动声色地将她放开,笑道:“时候不早了,你回罢,待会儿你那丫鬟又要催了。” 凉玉抬头看了看他,他已坐在窗台外,衣袍在风中飘飞,没有给她对视的机会。她想要解释些什么,可是嗓音干涩,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月色明朗,锦冬怀里抱着萧氏的披风,张大嘴打了个哈欠,眨巴眨巴眼睛,泪光盈盈地问道:“老太太这一次又祭祀那么久,不累么?” 凉玉笑笑:“这便回去睡了。” “咦?”锦冬不知道看见什么,突然三两步跑到前面,从树枝上取了个白色的物什来,欢天喜地地摊开手掌,一只毛线做的小雀儿,通体雪白,眼睛是绿豆大的两块曜石,莹莹闪光,“老太太快看,不知是谁在树上挂了只吉祥鸟呢!” 凉玉接过来把玩,忽然一阵风来,拂过她的发丝和脸,凤桐的笑语在她耳边响起来:“还怕么?” 她吃了一惊,转头四顾,眼前一片黑漆漆的夜色,没有凤桐的影子。缱绻的风打了个转,从她身边飞走了。 锦冬两只眼睛正巴巴地望着她手掌里的小玩意,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嘴角微微翘起,又立即掩藏起情绪,像是藏了什么谁也不知道的秘密似的,在一种微妙的情绪中,将那只雪白的小雀儿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 **** 香炉里的香悠悠燃着,暖烘烘的一片香气,室内一阵尴尬的沉默,也许是因为太尴尬了,鸣夏整整添了四回香,终于忍不住寻了个由头逃也似的出门去了。 凉玉的手指放在一沓薄纸上闲闲摩挲,笑道:“戟儿,你想好了没啊?” 对面坐着的应侯低着头,眉头微微蹙起,缓声应道:“母亲……母亲,孩儿如今已过不惑之年,军务繁忙,娶妻……还是不急在这一时吧……” 凉玉冷哼一声,一张一张翻看手里的画像:“那怎么行,沈氏走了,你身边只有侍妾没有女主人,为娘放心不下。”她身子前倾,定定地看着他,“戟儿该不会是嫌弃娘选的人不好吧?” “孩儿不敢。”应侯一张威武的脸如今扭得像苦瓜一般,咬牙违心道,“母亲选出的女子,自然是蕙质兰心,极好、极好……” 凉玉脸上有些幸灾乐祸:“戟儿你看,这薛家老三,虽然年纪大了些,不过比你大,知晓疼人啊!你再看这王家二小姐,人是长得没那么好看,可听说性情极为温柔,看人不能总看外表……还有这史公家的小女儿,虽然是最低微的庶出,但人家小小年纪嫁给你当续弦,你说谁赚了?” 云戟的嘴唇微微颤抖,连带着胡须都抖了起来,讨饶道:“母亲……” 凉玉笑容一敛,一掌拍在桌上,喝道:“这天降的好姻缘,为娘高兴都来不及,你有什么脸面挑三拣四的?” 云戟越听这话越觉得耳熟,竟然跟那天他隔着门大骂云拂月的说辞一模一样,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一下子跪倒在地:“孩儿明白母亲的教导,孩儿知错,不该逼老二嫁那韩荔……” 凉玉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既然如此,我也不难为你了。起来坐好。” 应侯平日里在外耀武扬威惯了,唯独惧怕严厉的母亲,经了这一遭,又深深感到被母亲支配的恐惧,战战兢兢地坐下来。 “我问你,把老二卖给韩荔,能卖多少人回来?” 应侯瞪大眼睛,“娘,是嫁!怎么能是卖呢!”一抬头触到萧氏冷冷的眼眸,语气顿时蔫了几分:“孩儿也是没办法,如今嫣然过世,咱们与郑家的关系越发水火不容,倘若不与韩家联姻趁机拉拢,总有一日要让郑家挤死!”他小心看了凉玉一眼,极贴心地解说道,“母亲忘了吧?孩儿的发妻沈嫣然是郑贵妃的表妹,是您当时亲自订下的婚事,当初就是因为娶了她,云郑两家才有这些年表面上的安宁……” 凉玉心里有些尴尬,僵硬道:“原来老身当年也做主过你的婚事——真是对不住了。”云戟立即满脸惶恐,“母亲这样说可是折煞孩儿了!我……我与嫣然琴瑟和鸣,十分幸福,可现在情况不同,现在老二的名声在京城里已经坏了,韩家虽小……” 他似有些难以启齿,“……他愿意娶,也是难得啊。”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收藏不涨了真的很绝望呜呜呜 后面剧情要开始紧凑起来了!我保证! 第12章 回忆漩涡 “名声坏了?” “你养女儿,是按价估算的吗?“ 她抬高音调一拍桌子,云戟便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脸上表情苦不堪言。 凉玉把玩着手里的小勺儿,沉吟片刻:“拂月出了这样的事,你这个当父亲的难辞其咎。”她冷冷地看过来,“我知道你自打得了云清,对三个女儿便越发不上心了。不过,老二性子是傲了些,可她到底也承欢膝下,叫了你十多年的爹。” 云戟闻言,心里颇不是滋味,他沉默片刻,面色愧然,眉头深深拧在一起:“出了这样的事情,孩儿心里能不难过吗?我想不明白,拂月到底也要叫郑贵妃一声表姨娘,郑家到底是怎么忍心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老二开刀的?” 凉玉冷笑一声:“柿子自然是捡软的捏,要怪,就怪你连一颗柿子都护不住。” “当日你已经处理掉了知情人,事情却仍然满城风雨,当知是郑家做的手脚,要毁云家女儿一世名节。他们故意如此,你却不知体恤,急匆匆要将拂月塞给别人。“ “外人不怜惜拂月就算了,连她父亲也不为她主持公道,不保护她,她跟没爹的孩子有什么区别?自己人捅自己人刀子,捅得还疼些!” 云戟猛地一震。 凉玉向前一倾,眼眸定定,“戟儿,你选这韩荔,乃是下下策,昭告天下自降身价!拿女儿去换兵权这种事,我们云家做不来。拂月是要嫁的,但非良人不嫁。你是云家之主,需得先有这份底气。” 云戟抬眼,眼里闪烁着光亮,嘴唇翕动半晌:“孩儿……明白了。” “老太太又护了二小姐一回,听说老爷一回去就拒了韩家的提亲,极为坚定,这会儿外头估计都在议论呢。”鸣夏一面为萧氏梳头,一面絮絮叨叨,“当我们云家的女儿,可真幸福。” 凉玉失笑,垂了眼睫:“幸福?老二生在权贵家里,是最不幸的。感情掺了利益,半真半假,平白倒胃口。” 锦冬一边收拾着拨月吃剩下的点心碟子,一边愤愤不平:“就是就是,二小姐要不是应侯府的女儿,说不定早就嫁个好人家呢。郑家忒坏了,到处造谣,见不得我家小姐好。” “嗯。”她注视这铜镜里面自己苍老的面容,指尖抚上冰凉的镜面,有些走神了,“世上总有人枉顾人情道义,要踩着别人的肩头过路。我们不做这样的人,可是也决不甘心被这样踩。” **** 莹莹一座玉桥,云雾浮动,许多人的白衫拂过地面,搅散了缥缈的云气,人却越来越多,欢笑声四处可闻。桥边是一棵巨大的槐树,树干需十人合抱,枝叶茂盛。树干上挂了几盏琉璃灯,人若走近,那灯便愈加流光溢彩,照得四周都清明一片。 树下几张几案,铺就云锦,上绘五彩祥云,栩栩如生,四角垂下流苏,随风摇摆。云锦之上,琉璃杯盏,托盘里放了三只硕大的仙桃,红润可爱,十分诱人。 接引使们都穿着清一色的白麻袍,头戴高高的纱帽,来往快步穿梭,这厢接引使领着一个纤瘦的少年过来,嘱咐道:“子菱,倒酒。” 少女略一抬头,便看见微茫的光晕中少年的侧脸,他一身绛紫,上下无所装饰,唯有领口和袖口有细细的金带,这样低调得有些朴素的衣裳,偏偏让他穿得疏阔潇洒,气度不凡。他年纪不大,领口却老气横秋地严丝合缝,嘴唇微微抿着,有些拘谨,却努力不露出端倪。 他脖颈和脸色都很白皙,睫毛纤长,默默掀摆坐在她脚边。 “愣什么呐?你今日可有点奇怪!”忙得焦头烂额得接引使有些不满少女的迟钝,插了个空厉声催促。 少年的眼睛随之瞟过来,那样清冷的一双眸子,看到她的脸的瞬间,眼中有些微诧异,却很快散去。 少女捧着酒器愣在原地。 接引使是小仙,看不出来她使的障眼法,难道被眼前这少年识破了?她眨了眨眼,试探地看向他的眼睛,少年微微一怔,却什么也没说,默默转过头去,只把玩着手里的杯盏。 ——他有那样好看的一双手,十指纤长,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在他手中微微转动,那里面所盛的琼浆玉露便随之晃动旋转,如同漩涡一般,有一点眩光,更多的却是倒影,映出他的手指轻微模糊的轮廓,将她的神智一点点吸了进去。 她竟然看着一个人看得失了魂。 此后的很多年,凉玉都不曾忘记,那一日南极仙翁的寿辰,相思树下,年轻的北辰君睫羽低垂,手里缓缓地晃动着一只琉璃盏,那其中装的是她全部的倾慕。 “子菱,说你傻你还真傻,快倒酒啊!”接引使抛下最后一声催促便匆匆离开。 她回过神来,放下酒器,有些失魂落魄地唤道:“神君?” 他应声伸出酒盏,却淡淡纠正道:“我尚没有品阶。”他的声音清冷却动听,如同羽毛拂过她的心上。 忽然有微风拂过,树梢上悬挂的金铃发出灵动的声响,几片细小的树叶飘飞而下,悬浮在空中,她的手微微颤抖,酒液凝成细细一线倒进了他的杯盏中,他的手指捏着杯子,一动也未动。 “扑通。” 她吓了一跳,立即悬腕,他亦低头注视杯中,原来是酒器里倒出了一朵小小花蕾,此刻正浮在琉璃盏中。 “没事的,是尚未被酿成酒的桃花。” 她许久才反应过来,那样温和的语气,他是在安抚她?她低头看向他的眼睛,少年微微一笑,仿佛三月草长莺飞、冰天雪地里一抹暖阳。 他低头晃了晃杯子,那含苞的小花蕾便在其中游荡,光影纷飞,他脸上终于流露了一丝少年人的神气,“你瞧,很漂亮呢。” 少女的发丝濡湿,冒着微微的细雨,脸上蒸腾着因奔跑而弥漫的热气。 “子菱,你可知道今天槐树下的那紫衣少年是谁?” “你跑这么远来找我一趟,就为了问我这个——我的好殿下,你又变成我的样子去席上玩啦?真是的,让我说你什么好……” “他是谁?” “他嘛……不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肃敏真人的儿子季北辰……喂喂,你去哪?” 三月的雨停,白色的纸鸢颤抖着翅膀,飞上了天,风轮旋转,她扯住线,用力晃了晃,待那纸鸢飞过了墙头,她忽然松了手,纸鸢跌落下来,一头栽进院墙后。 第13节 “殿下!”丘虎的脸黑了半边,“殿下这是做什么?” 她瞪着他,一脸的得色,“虎哥,你只是不让本殿进去,又没说不让本殿在此放风筝啊!”说着便喊起来,“北辰!北辰!我的纸鸢掉进你院中啦!” 语气欢欣雀跃,怎么也不像是个丢了风筝的人。 丘虎恨不得堵上她的嘴:“殿下别喊了!属下进去帮殿下捡还不行吗?” “不行!”她手叉着腰,继续演戏,“北辰,我的纸鸢……” 忽然门开了,她的少年手中执着一只纸鸢,正远远看着她。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他冰凉的唇落下来,“玉儿……” 连母亲都从未叫过她玉儿,她怎么会这么傻,难道只有她一人名讳中带一个“玉”字? “我这里没有天宫好玩,规矩倒是一大堆,说来也烦心。”她顿一顿,又舒展眉头,喜滋滋道,“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便留下来跟我做个伴?” 浮生桥边,大石溪的水光四溅,光芒闪烁,阳光下的林木葱葱,正是一天最灿烂的时候。 少女白衣黑发,坐在溪边,面色苍白,却是倾城颜色,惹人怜惜。她闻言羞涩一笑,睫毛忽闪了一下,声音细细柔柔的:“你若肯收留我,我不知道该多开心呢。” 紫衣少女握住她的手:“你说你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我帮你重新取一个?” “好啊。” “我是凉玉,你就做一块暖玉,叫温玉好不好?” 从此有我一份,便有你一份,名讳相似,情如血亲。 傍晚的风从望月台的窗户呼呼地涌入,吹动少女的发丝,她眉头蹙紧,疑是梦魇,倏忽泪珠濡湿了眼睫,哽咽了半晌,呢喃道:“北辰……”似有无尽缠绵之意,半哑了嗓音。 凤桐关窗的手僵在原地。 他回转过身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她的眉头仍紧紧蹙着,睫毛抖动,眼泪顺着鼻梁蜿蜒而下。 她醒的时候跳脱,眉眼间都承袭紫檀殿的意气和鲜活,即使是在困难的时候,也没有这样露过怯:她的脸如此苍白,稚气在一点点褪去,一丝沿袭于重华夫人的、破碎哀愁的美不动声色的显现。这种孱弱的神情太惹人怜惜,只想让人抱住她,用最温柔的语气好好地、慢慢地哄。 可是,她嘴里喊的是北辰的名字。 心里乱得过分,他的眼里闪过万千情绪,伸出的手终是慢慢收回,他眯眼眺望窗外,皎皎一轮明月。 即将月圆。 凉玉是被风吹醒的。 感受到泪水被风干后紧绷的触感,才惊觉自己在梦里流了那样多的眼泪。她本来以为自己不会有那么多的眼泪了。 回忆让人难堪。梦见了不该梦见的人足够晦气,偏偏还要反复重现她一腔热情的愚蠢,在心上狠狠戳出几个后悔又酸涩的洞来。 她尽力挣扎起来,抹干了脸上的泪痕,又被冻得打了几个喷嚏,吸了吸鼻子:“咦,我睡着了?凤君怎么不叫我?” 她抬头看见他坐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嘴角轻轻挑起,眸中却并无笑意。 她有些疑惑:“凤君?” 他没有言语,只是回头慢慢地将窗闭上,背对她道:“凉玉,倘若能攻回花界,你当如何?” “……”她叫他问得一愣。 她的沉默犹如利剑剜在他心上,他放在窗棂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转过身来,眼眸沉沉,脸上却云淡风轻地笑着: “当日重华夫人将你托付给我,不是为了任人践踏的。他们让你所受之苦,将来当以十倍还诸其身。” 凉玉叫这气势震住了,一时张口结舌,尝试唤他:“凤……凤君?” 他走到她身边来。听到她声音怯怯弱弱,眸间闪过轻微的懊恼,语气柔和下来:“吓着了?” 她舒了一口气,惨白的脸色这才回过血来:“我怎么会怕呢。”从座位上跳下来,拍拍胸脯,“要说凤君凶起来,还真有几分吓人。” 他微微勾起一抹笑,眼里反倒浮上来些嘲讽之意: “吓人的时候还多着呢。” “以后慢慢见。” 第13章 离魂(上) 鸣夏煮了新茶,满屋都是沁人的茶香,凉玉缩在窗边,侧头往外看。 按人间的节气,今天正是白露。鸣夏笑吟吟地捧了第一杯茶来,凉玉接过来,深深吸了口气,又叮嘱道:“开窗透透风,老三不喜欢茶叶的味道,待会儿来吃饼,又要不高兴了。” 年画的习性和她年少时如出一辙,嗜甜得厉害,抗拒一切苦的东西。原先她曾在青瓦洞尝过凤君一盏茶,呸呸呸都吐了出来,疑惑地瞪大眼睛:“这样苦的东西,你们如何喝得那么开心?” 凤君哭笑不得,拂袖收了茶盏,只道:“不成气候。” 从此以后,只拿小甜点招待。 再后来……听闻谨君府的季北辰喜茶,她捏着鼻子,把天上二百余种茶都尝了个遍,只为在他面前装作有所了解。 直到来了应侯府,尝了鸣夏采集人间露水煮的茶叶,才真正品出茶的味道。她从前心性浮躁,一举一动都为季北辰牵动,只当是讨好他的玩物,呼呼噜噜都吞下去,自有一种磨难甘之如饴得悲壮,竟然从来没有发觉这种百转千回的清香。 有些时候,一切不过是自己为难了自己罢了。 鸣夏把窗户打开,凉玉往外一瞥,便目不转睛:“瞧,那是老二和谁?” 萧老太太住的厢房,正对着侯府后院的假山池水,夏天池子里种了满塘的芙蕖,粉色的花朵早就凋零了,但荷叶还绿着,而且愈发墨绿,整个池子被丰腴的绿色覆盖,在夏日里献出了沁人的凉意。 池子边立着亭亭玉立的云拂月,长发及腰,两缕发丝垂在两肩,今日没有簪发,像活泼的小女儿家一样清纯,她微微低着头,脸上两抹飞红,离她不足五步,有一个紫衣少年,手里拿一把折扇,正在同她说话。 拂月急于走开,可碍于礼节,只好耐心地与来人攀谈。可那少年看似有意纠缠,一把折扇握在手中,抖开又合上,时而站在她身侧,时而绕到她面前,一直同她搭话,一个话题接着一个话题,让人找不到空隙插嘴。 她认得他,几天前在在这里匆匆见过一面。那时她把他误当成自己的侍女,对着客人说了不该说的话,现在想来还觉得脸上发烧。 这客人今天又来了。他笑吟吟径自走过来,说自己迷了路。 “侯府不大。”她看他一眼,低下了头,“转过去就是了,不会再迷路的。” “唔,是吗?” 他淡淡一笑,撇开了当前的话题,转而从爱吃的小点心扯到了刚看的折子戏,一点也不像是急于找到路的样子。 不过,这少年见多识广,说起话来颇为有趣,她也不禁愣神听了一阵。直到他说得口干舌燥,清了清嗓子,她才反应过来,刚想问问这位客人要不要坐下来喝一杯茶,抬头看他一眼,却愣住了。 少年用扇子掩住口,正站定了望着她,眼睛里殷殷的全是笑意。 鸣夏有些迟疑地回过头来:“怎么是郑衬?” 凉玉玩味的笑容顿失,望向那少年的眼神变得深沉:郑贵妃独得圣宠,郑家以外戚之身封疆列土,郑妃亲爹封了忠勇侯,郑家一时间气焰滔天。郑妃还有两个弟弟,大的叫郑袖,师从第一圣手连奇学医,如今已经是四方扬名的医者;小的叫郑衬,风流公子,沉迷玩乐。虽如此,郑侯已老,郑衬郑袖到底是这京城里最有名的世家公子,生得品貌非凡,又正是扬名立万的好年纪,故被称为“玄云朗月”。 虽然为争兵权,暗中斗得势如水火,郑家甚至出手主导了拂月的失身,但明面上却不肯认。萧氏的儿媳沈氏又是郑妃的表姐,两家顾念些亲戚颜面,遇上大庆,郑家公子有时会来应侯府走动,拜见一下老太太和应侯。 窝囊的云戟忌惮郑家的权势,一直没有撕破脸。 这些年来,新一代的走动,应卯似的,一切如常,好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般。 真是……不要脸呐。 “郑家的小子,还敢打拂月的主意?”凉玉微微眯起眼睛,鸣夏也怒道:“他们不安好心,奴婢这就过去……”凉玉伸手拦住,“先看看。” 看拂月的表情,这郑衬说话似乎并未冒犯,许久不见笑颜的少女,甚至还一度用袖口掩唇,难得地弯了眼睛。她一笑起来,那纤瘦憔悴的脸上便带上了一丝鲜活,仿佛枯木逢了春。 “好容易把老二给逗笑了,让他们玩去吧。”凉玉丢下一句话,便命关窗,补道,“让啼春盯着,要是拂月有半分不开心了,立即将此人打出门去,不必留情——” “奶奶奶奶!”年画今天穿了一身红袄子,像是只红彤彤的火麒麟,欢欢喜喜地从门口奔过来,“奶奶,给拨月的饼呢?”她跑得气喘吁吁的,手里捏着一根枝,枝杈纤细纵横,挂满了圆溜溜红彤彤的小红珠,张牙舞爪便要往凉玉怀里扑。 凉玉的眼神定在那果子上,半晌,问道:“拨月手上拿的是什么呀?”年画宝贝似的看着手里那一枝极漂亮抢眼的红珠串,兴奋地叫道:“红豆,是红豆!” “谁给你的红豆?” “二、二表舅。” “给奶奶看看好不好?” 年画恋恋不舍地交出手上那一枝红豆,凉玉接过来在手上把玩:“拨月有没有吃这上面的红豆?” 她的大眼睛里写满了迟疑,许久,才皱了皱鼻子,歪着头答道:“没有……” 凉玉稍稍松了口气,俯身道:“不是要吃饼吗?洗个手就能吃啦。”她侧头看着鸣夏,“拿皂角给她洗三遍手,洗干净。” 年画早就兴奋难耐,揪着鸣夏的衣袖就使劲向前拖,鸣夏看到萧氏脸色不对,虽不知何意,但也立即紧张起来,一路上走得心惊胆战,频频回头。 待鸣夏领着年画出了门,凉玉脸色一沉,将那红豆往地上一掷。侍立一旁的剪秋吓了一跳:“老太太……” 凉玉看着那殷红的一片:“这不是红豆,是南天竺。” 剪秋大吃一惊:“南天竺?” 红豆和南天竺均择南地生长,外形相似,京城在北方,几个丫鬟分不清是正常的,可她掌凡间时花令整整两百五十年,身为百花之神,怎么会认不得? 第14节 “老三说的二表舅是谁?” 剪秋声音有些发抖:“回老太太,是郑家二公子,今日是跟三公子一起来的。” “郑袖也来了?”她捡起南天竺来细细端详,“他不是号称连奇的得意门生吗,一个医术高超的人,怎么会分不清南天竺和红豆?”想起方才欢欢喜喜将它攥在手里的年画,她便一阵后怕,继而感到心中一阵抑制不住的愤怒,语气不由得森冷,“他既学医,难道不知道这南天竺全株有毒?” 剪秋闻言大惊,双膝一软:“是奴婢不好,奴婢没有看好三小姐……” “先别跪。”她揉着眉心思忖片刻,嘱咐道,“把这东西在后院处理掉,待会年画儿回来,你们不能让她想起来这回事。” 待剪秋含着眼泪答应着,匆忙离开,她忽然觉得手上有异,凑到鼻端嗅了嗅,一股奇异的酸涩味道扑面而来,闻着便让人想打喷嚏,难怪一向看见什么都往嘴里放的年画没有主动吃这漂亮玩物。 南天竺本是没有味道的,显然有人曾经有意在上面刷了一层散发酸味的东西。郑袖专门送一株毒物给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又费尽心思不让她中毒,他究竟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是因为待她好、这样无微不至地哄着她玩? 鸣夏领着一蹦一跳的年画回来,年画炫耀自己洗得白白的两只小手:“奶奶,拨月听话!”鸣夏立在一旁,显得有几分忧虑:“说来奇怪,方才在外间舀了水,拿了皂角给三小姐洗手,有个眼生的花匠经过,一直盯着我们看。” 啼春一向暴脾气,闻言有些恼了:“在哪里,我这就查去!” 凉玉把装着甜饼的金丝小盘推给年画儿,沉思许久,轻声应道:“这几日去请郑二公子一趟,就说我大病初愈,恰逢他在府上,让他来请个平安脉。” 脑海里闪过凤君的话:“郑家不善,往后要多加小心。“这会儿未见其人,先留了一肚子疑问。她等不及想亲自会会这个奇怪的郑袖。 **** 剪秋端着一盆新鲜水果进来。 凉玉正在给瓶里的插花修枝叶。她两指托起瓶里的骨朵,望着它时,忽然想起那个曾经跪在她膝边、哭得梨花带雨的一张脸。 红珠……如今天地改换,不知道她怎么样,有没有实现愿望。 剪秋把果子轻轻放在桌上,凉玉挑眉:“今日怎么这么早?”剪秋笑道:“今天的果子是下面的果农新摘的,想先让老太太看看,再给花神供奉。” 凉玉顿时笑逐颜开。她略一颔首,从竹篮里执起一枚带着露水的枇杷,凝神一看,忽然间那露水便四散蔓延,枇杷上几颗深黄的斑点骤然放大,跳动起来…… “老太太!”身子被剪秋一把扶住,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的眩晕。 “……不舒服吗?”剪秋焦急的声音在耳边若隐若现,耳膜突突作响,天旋地转。忽然间,她感到头顶一阵剧痛,依稀是那根钉魂针在用力翻搅…… 为什么?那根针两百年前就被□□了,如今她在萧氏的身体里,没道理再有这样的感受。 心口开始疼痛,是华蓉剑切割心脏的感觉,心脏带着剑刃跳动,创口越来越大,她的心骤然碎裂成一片一片,浑身是被火灼烧的焦痛,每动一下,就是鲜血迸溅。 这恐怖的感觉再一次笼罩了她,她用力撑住桌角,瞪大眼睛去看自己的手——皮肤松弛暗淡,但没有血,也没有火。 “来人啊!老太太……” 她猛然抓住剪秋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别叫人,我没事……你出去,让啼春来守着门口……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码字 第14章 离魂(下) 她强忍痛楚,踉跄着坐回床上,冲满脸惊异的剪秋斥道:“快去!” 屋里一片寂静,可她耳边充斥了各式各样的声音,嘈杂声,笑声,喊声,还有兵刃相接冰凉的碰撞声,她感到自己心口一阵揪痛,呼吸变得沉重,仿佛憋着一口气似的,折磨着她不肯放松。她的视线忽明忽暗,挣扎到桌前,桌上摆着的线织的那只雪白的吉祥鸟,闪烁的眼睛在烛光下,正光辉熠熠。 难道,这条借来的命,大限将至? 她如此不甘心,嘲弄地低笑出声,伸出颤抖的手,指尖轻轻碰到它的脑袋。身体骤然失力,跌坐在地上,却也感觉不到疼痛。 那只白鸟却忽然发出莹莹白光,拍打着翅膀,竟然动了起来,在她头顶上下盘旋一周,一头撞开窗户,飞了出去。 她双手扶着桌子的边缘,艰难地呼吸着。她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突然想到,那是在望月台上,那时,凤君在为她吹奏引魂曲。 原来,这是离魂的感觉。 不行,不行,不行……她的魂魄不能再散开! 她手上用力,面容痛楚扭曲,却不能发出声音,她绝望地感觉自己在向上浮动,双手从指间开始发麻,渐渐蔓延到手臂。 那么,还要用多少个两百年得以重生? 或者,就这样死去? **** 一只纤瘦的手撑在桌上,能看得见手背上蜿蜒的青色血管。 桌上摆着一只星盘,指针左右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弱,最后牢牢指定一个方向。桌前的人半晌没动,死死地盯着指针的方向,最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立起身来,浅褐色麻衣的袖口一拂,星盘上的梵文字符刹那间破碎开来,光芒盛放,字符旋转、扭曲,犹如无数挣扎着蚂蚁挤成了一团,又似流沙交替流动,最后化成了一堆细碎的星星点点。 她已回身拿过剑,背在了背上,整了整衣领,从容地跨出门槛。 **** 冷风骤起,扬起了纱帐。月光如泼墨,转瞬之间铺天盖地地涌来。 疾风带着寒气破窗而入,窗边的人立着,衣衫飒飒之间,抖落无数光点。 他立在凉玉身旁,周身笼罩着月色,用剑在空中仓促地画了个圈,造了个光罩把他们笼在其中。他一手聚魂,一手从怀里扯出一只小巧的琥珀舟,催动法力将它向地上一铺。 凉玉眼前慢慢有了光亮,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海面之上,波涛起伏,慢慢荡漾。她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回归了本体,正躺在冰凉的地上,她望向他:“凤君?” 凤桐收了聚魂的手,一把将她拉起来,挡在身后。他起手念诀,将光罩又加厚了几层,有一些若有若无的紫色光影,像一条条细小的尖嘴鱼,不断冲撞着,企图向光罩里钻,但都碎在光罩之外。窗户是半开着的,明亮的月色涌进来,她从这个角度,恰能看见窗外的一轮圆月。 紫色的影子变得多了起来,噼啪噼啪地拍打着光罩。那种难受的感觉再次袭来,她骤然低头,胸口赫然插着那把华蓉剑,血已然浸透了白衣。 凤桐眼眸惊诧,嘴唇变得苍白。 她周身虚弱至极,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勉力笑道:“——没事,是幻影。” 华蓉剑在温玉那里,她绝不可能让它离开身边半步。今日的种种,都是过去的影子。因为她的魂魄残缺不全,所以,会保有着死去那一刻的面貌。 她坐在床榻上,纤细的手指扶着剑,冷汗滚滚而下,却咬牙坚持默不作声。 凤桐眸中戾气陡增,数剑扫出,光辉遍地,那些紫色光晕掉落在地上,慢慢变成淡灰的烟雾,飘散在空中。 愈战愈多。 凤桐左手上结了个印,剑尖微微颤抖,青色鸾鸟光晕从剑上浮出,光芒璀璨的翅膀展开,已露了个尖尖的喙。紫色光晕纷纷退避,不幸触碰到青鸾印记的,瞬间如同烟花一般噼里啪啦炸开,接连升起一团团烟雾。 凉玉见他持剑的手有些抖,青鸾时显时淡,眼中浮现出哀色。 被赐族姓的凤凰家主才能使剑灵的图腾外化。凤桐做神君时,碧鸢一出,青鸾上下翩飞,尾翎扫过之处,火树银花,杀戮成灾。 但这需要大量能量。今时不同往日,凤桐已让天帝以轩辕剑削去九成修为,没想到他此刻还能强行召出青鸾,必然容易伤及自身。 “凤……凤君……”她虚弱地阻拦。 忽然,紫色光晕骤停。她微得解脱,斜倚在塌上,疲惫地闭上双眼。 凤桐站定片刻,确认眼前安全,才收了剑。伸手挑开她额上被汗水浸湿的发丝,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细细拂过他的手心,像一只被微风吹过的羽毛,剧烈的心跳渐渐趋于平稳。 他静默地坐在了床畔,冷眼望着窗外的月色:“月圆之夜。” “咳,我居然怕了。”她的声音有点颤颤的,说着说着,竟然笑起来,习惯性地去牵凤桐的袖口,“我还以为魂魄又要散了。” 他默然看着她,罕见地有些六神无主,低声道:“是我不好。” 他抬手,那只周身发光的白鸟儿飞来,顺从地落在他掌心,他垂眸看着:“若芳龄报信再晚上片刻,我真的……” 他顿住不说了,一瞬间周身寒意暴涨,几乎使四周空气中的水汽都凝结成霜。他看起来向来万事不挂心,遇事不过抬一抬眼嘲讽两句,极少暴露这样的极端的、外露的情绪。 如果没看住,她再次魂飞魄散呢? 想都不能想。 “凤君!”她有些意外,牵住袖子晃了晃,尽力安抚道,“没事了。” “有人施法让你离魂,却偏选在月圆之夜。” “温玉吧。隔得那样远,还是让她找到了。”她微微一笑,眼中冰冷。 “你在天宫的时日短,又被重华夫人保护得很好,天宫上的有些禁忌秘法,你是不知道的。” “禁忌秘法?”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月圆之夜离魂,只与招魂术有关。招魂术需得有一部分魂魄为引,以追魂石相镇,祭以招魂者的精气,才能将飘散在其他的地方的魂魄在满月时引到祭台上来。引魂曲为正,招魂术为邪,招魂术比引魂曲强上百倍,易被恶人操纵,故而列为禁忌。” “你是说……他们想要把我的魂魄召回去,而且他们手中,还有我的一部分魂魄……” 凤桐骤然站起:“当日那一魂一魄看似被华蓉打碎,恐怕实则是温玉使了障眼法收为己用。”他眼眸一暗,“我帮你拿回来。” 他走得快,凉玉扑的更快,腰上被凉玉一把拖住,她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他的冲力太大,她整个儿被他拖到地上来,又死死抱住他的腿:“凤君别去……” “你这是做什么?”他伸手掰开她的手,她立即抱得更紧。 “放开。”他低斥,又用力掰开她的手指,正在气头上,却也不敢用力,那温热的一团靠在他的腿上,让他心烦意乱地想起年幼时靠在他身边睡觉的小小姑娘,她身边才是温柔乡,才是平静和安稳,令人沉溺,不忍再去冒险。 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你明知道他们不会给你的!温玉是花神,季北辰是上仙,二人合力敌你一人,你的法力千年前便已削弱只剩十一,你明知道此行有去无回……” “你还想用昊天塔吗,你还怕天宫没有诛杀你的理由?” 她的控诉一声比一声急,他叹一口气转过身来:“当日重华夫人把你……” 她哭得更厉害,整张小脸全是眼泪,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你别、别再说这句话了,我如今身败名裂,落得、落得如此境地,凤君还不顾惜性命,凉玉只剩凤君,凤君还要如何!” 第15节 凤桐让她的眼泪吓住了。 魂飞魄散那一日她没有这样哭过,再见到他那一日也没有,过往的几百年岁月里,被玉郎打,被罚抄书,被季北辰的侍女嘲笑,也从来没见她这样哭过,可是,此刻她竟然哭成这个模样。他乱了阵脚,抬袖擦了擦她的脸,谁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越擦越多了。 她仰着脸,瞪着泪眼愠怒地望着他,两只眼睛通红,满脸都是伤心。 那样的伤心,他觉得整颗心都像是浸足了雨水,沉重得仿佛跳不动了。 千年前他被贬下天宫,以一人之力对战天宫千军万马,他也没有多么畏惧。可这一次,面对着她,他平生头一回感到手足无措,只得蹲下来把她抱进怀里,拍她的后背:“好了好了,别哭,本君不走……” 她两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还是不断抽噎。他一直叹息,拍着她给她顺气:“……真的不走。” 她哭着哭着,终于精疲力竭,闭上眼睛昏厥过去。 他肩膀处的衣衫都让她打湿了。他将她抱回床上,轻轻盖上羽被,她睡颜苍白,睫毛卷翘,其实是极美的颜色,只是额上全是散乱发丝,眼尾红得像要滴血眉心还轻轻蹙着。 他下意识想用手去抚,却停下来,转头四顾,叹了口气,抬手将停在桌上的白鸟收回袖中,站在原地想了一刻钟。 一刻钟后,他乌发飞扬,原地转了个身,变成个梳着双环髻的白衣女子,这女子长得同他十分相似,只是性别不同,凤目微挑,下颌尖尖,鼻梁高挺,眼里波光流转,浑然天成的一股慵懒媚气,是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美人。 他随意地抄起桌上一面小铜镜照了照,嘴角微勾,一眨眼间,五官迅速调整,变成一张平庸清秀的脸,唯独眼睛还保有一丝难被发现的妩媚,头上变成了人间侍女常见的单髻,他满意地放下镜子,轻轻走到她床榻坐下,隔着被子拍拍她,压低声音,因为无人回应,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走。” “以后一直陪着你。” “现在开心了吗?” 他突然觉察到自己在做一件无趣的事,声音顿止。半晌,微微一哂。 作者有话要说: 暴哭少女凉玉上线。 女装大佬凤桐上线。 第15章 小凤 鸣夏剪秋几个面面相觑。脸上都充满疑惑,却不敢表露,只得互相间交换着表情。 萧氏咳了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回首看了一眼垂手侍立在身侧的小丫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只得硬着头皮道:“这是……小凤。” 凤桐闻言,眉头微皱。 “小凤是我们自己的人,这个……绘春晓得。”凉玉抬眼看着绘春,冲她使了个眼色。 绘春是她一队死士春山教的首领,冲着春山教无条件服从命令这一点,她也只能把凤君强塞给她。 老太太屋里就这么凭空多出来一个丫鬟,绘春虽然有些诧异,但眼观鼻鼻观心,看出来萧氏是铁了心想留她,遂耳聪目明、十分机敏地应道:“是,老太太几日前与我知会过,她是老爷找来保护贴身老太太安全的。“ 啼春年纪最长,脾气又暴,几个大丫鬟一直对她有几分敬畏,听了她的话,都不再起疑。鸣夏赞同道:“最近府上不太平,是应该着人保护老太太。郑家的人下手都下到三小姐身上来了……还有昨日那个果农,好好儿的竟然是郑家的人,拿来的枇杷上沾了夹竹桃粉,难怪老太太难受了一晚上,可吓死我们几个了。” 几个人纷纷赞同,剪秋十分诚恳地转了个向:“以后要多多劳烦小凤妹妹了。” 小凤微敛双目,细声细气地回答道:“分内之事,无需言谢。” 说来奇怪,明明是极朴素柔弱的长相,偏生神态里透露出一股难掩的硬气,说起话来也显得有些冷冽,这可能就是武艺高强的表现吧?几个人心里啧啧称奇。 只有锦冬看不出端倪,边走还边小声嘀咕:“你们说那小凤姑娘细胳膊细腿的,真能打架么?” 凉玉与凤桐对视一眼。 凉玉看着他,压低声音无奈道:“凤君这是何苦?” “舒舒服服的青瓦洞不待,跑来这里做戏。束手束脚,还要变做个姑娘家,要是让玲珑知道,她一定笑话死你。” 凤桐笑起来:“还在生气?这么大气性?” 凉玉哼了一声:“我哪敢生凤君的气。” 他在果盘里叉了一块瓜给她,眼里似笑非笑:“昨日哭得累不累?” 她本来已经顺着他的手把瓜叼在嘴里,骤然听到这句话,脸红了半截,愤愤地咬掉瓜掉过头去。 “你放心。”他伸了手,桌上的白鸟儿就活了起来,跳上他指尖,又扑棱棱飞出窗外,“我将元神分出一半在芳龄身上,便可又守着你,又顾着外面。” 原来知道修为高一些的神仙能分裂元神,可那是万不得已、退无可退时的杀手锏,却没想到他是这样用。 “你……”她瞪大眼睛,他立即叉起一块瓜塞进她嘴里,迫使她闭了嘴,“凉玉,这已经是本君能做的最大退让。” 凤桐的语气冷下来。凉玉知道没有转圜余地,只得放弃。许久,转而问道:“昨天那枇杷上,真的只是夹竹桃粉么?” 他一声冷笑,“不过是蒙蔽凡人的障眼法。那哪里是枇杷,分明就是一整筐的追魂石。” 她脸色煞白:月圆之夜,她手握着追魂石,温玉和季北辰二人以她的一魂一魄为引,还没有招了她的魂去,实在是侥幸。 “果子是郑家送来的,想来郑家绝不是普通凡人……”她转念一想,哭笑不得,“糟糕,我又让人给套住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郑袖特意送南天竺给年画,最终目的竟是为了她:他料定长在北地又对医术一无所知的萧氏分不清楚红豆和南天竺,可是她悉知毒性,一举一动都落入郑袖眼中…… 那郑家,难道是温玉的人? 凤桐沉思片刻,道:“别慌。郑家不简单,但也未必就是那边的眼线。倘若他们真的为温玉做事,昨夜招魂,我早该被拦住了。” 凉玉按了按鼻梁,有些迷惑:“我想不明白,温玉要我的魂魄干什么?难道不该是就地打散了,为何还要费那么大力气,动用禁忌术法要把我的魂魄召回?” 凤桐手上摩挲着一只翠玉酒杯,面上带笑,只能从眼里看到些许思索和凝重:“我同温玉交过手,她的修为深不可测。我七百岁那年,除却那几大元君,整个天宫战无敌手。那样的程度,似乎只与她相当。她先前竟能将如此高的修为掩藏得一丝不漏。” 凉玉反倒笑了,“我初见她的时候,也许她远不止七百岁。” 她叹一口气。温玉此人,虚虚实实,她这辈子竟然从未看清。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为何华蓉剑会突然易了主。 芳龄扑棱棱地地飞回,落在凤桐肩上,似在呶呶低语。凤君忽然面色一变:“昨日……” “司矩出事了。” 凉玉脑袋一片空白,脱口道:“她把阿矩如何了?” “司矩亥时持剑闯入清章殿,企图夺取华蓉剑未果,又欲刺杀花神,被当场擒下。当时有其他仙君在场,今辰报了天宫,天帝震怒,判了人间百世劫。她未曾分辨半个字,辰时已经投下去了。” 凉玉霍地立起,浑身发抖:“不可能,阿矩最知道华蓉认主,是夺不来的,怎么会做这种犯傻的事情?”她颤抖着嘴唇踱来踱去,“昨日……昨日……” 司矩是天宫玉郎第五女,掌礼乐典籍,是个小仙。但玉郎一家的人,天生便会掐算,能转星盘。这二百年,阿矩她退居昆仑洞,隐忍不发,为的竟然…… 她的眼里溢满泪水:“她算出来了,她知道我的一魂一魄还在温玉那里,算准了他们会在昨日招魂,她入清章殿,是想趁机拿回我的魂魄。” 她拦住了凤君,却拦不住阿矩。 从前的那些时光,阿矩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梳着整齐的发髻,仪容一丝不乱,顶着一张严肃的脸,平淡无波地提醒她该做的事。 那时她嫌弃阿矩刻板,嘲笑她过于谨慎,她规矩得甚至不敢穿她赏的衣裳,可是这样的阿矩,永远守着规矩的阿矩,却为了她,提着剑去闯了温玉的清章殿。 招魂术是禁法,司矩她知道那残存的一魂一魄若是被天宫发觉,必然会被按律关押。但没能招魂成功,那一魂一魄在温玉手中,便暂且安全。 她竟然为此不辩半句,背下了温玉安给她的罪名。 难怪那紫色光芒在某一刻忽然衰弱了很多,给了她和凤君喘息的机会,那时司矩正提剑纠斗,逼停了招魂过程。可是温玉和季北辰合力,就连凤桐都打不过,司矩又如何能赢? “人间百世劫?”她眼里骤然弥漫深重的恨意,“对局外之人,竟然也不留情到这种程度。” 凤桐叹息:“司矩从一开始跟了你,便不再是局外人。” 一阵眩晕。她猛然坐在椅子上,撑住了剧痛的头,半晌才慢慢喘息道:“你说得对。你们都是被我牵累。” “胡说。”他斥道,顺着她的手指覆上萧氏的额头,语气放柔了些,“哪儿疼?” “头疼。”她喃喃道,用力抓了抓胸前的衣襟,感到脑中纷乱一片,“心里也……很难受。” 窗外的阳光化作丝丝缕缕,从镂花的窗棂中进来,斜斜打在梨花木椅上,凉玉手里捧的茶已经没有一丝温度,她颤抖着手往嘴里灌了一口冷水,茶盏便立即让凤桐夺去了。 他背对她添热水:“你现在魂魄不全,要控制心神。”转过来仔细打量了她的脸,见萧氏眉宇间的黑气散去,眸中燃烧的恨意渐渐平息,露出她熟悉的黑色瞳仁来,正有些迷茫地望着他。 他放下心来。将茶杯往她手里一塞,劝道:“司矩此举是为全君臣之义,她是你座下人,你出了这样的事,她不为你死,为谁去死?即便是玉郎在,也会默许。” 他加重语气:“下凡历劫是需吃些苦头,但至少没有性命之虞。” 手上的热度将她冰冷的躯壳一点点解冻,她有些无力地笑道:“可是我不甘心。”眼里浮出些水雾,“连你们都保护不了,我不甘心……” “你当自己还是呼风唤雨的殿下?”他在她额前弹了一下,像过去百年的无数次一样,含了调笑又无奈的情绪,“今时不同往日,顾好自己,让我少操些心,多睡几个时辰。” 她又叹一口气:“这件事情,要是玉郎知道就好了……”她这位老师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儿,他活了几万岁,耳聪目明,这点把戏他是决计看得出的。 “不过……算了。”她终究心软,哼道,“那老头子都那么老了,打断他修炼又让他急火攻心……我怕他挺不过去。” 她双目黑得深沉,想了很久,缓缓道:“阿矩上面有三个姐姐,都是迂腐刻板的人,唯有大哥司墨上神为人亲和,平日里也大多护着妹妹。原来在天宫,我见过他一次。” 她伸出食指在桌上划了划,“我原先听阿矩讲过,司墨喜欢收藏各种机巧宝物。我清章殿里有一只木刻的唧唧雀,是当时从巍因上神那儿讨来的,吃木屑,会学人讲话,但凡它听过的话,都一字不差,像只小鹦鹉。” 像这样的玩物,她从来只管逗弄,喂食照料的事一应是司矩在管。花界大事小事,司矩向来操心得比她多得多。司矩第一次拿了只银勺喂它,木屑塞进去的瞬间,唧唧雀就吐出来粗嘎的声音:“阿矩烦死了!烦死了!”正是凉玉片刻前抱怨的的语气。凉玉笑得直拍大腿:“啊哟,品种不对!怎么是个公鸭嗓!” 倒是司矩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笑,捏着银勺脸通红。 凤桐沉吟半晌:“你是说,差人将它送给司墨?” “这唧唧雀原来一直是阿矩照顾,温玉并不知道。后来阿矩去了昆仑洞,没人给它喂木屑,我猜它也没开口说话,一直藏在我清章殿的房梁上面没被发现。” “司墨对阿矩好,一定会回来收拾阿矩的东西,你派人将唧唧歪歪雀混在阿矩留下的东西里,再告诉他饲养方法。” 到时司墨睹物思人,便会学着司矩的样子,给唧唧雀喂木屑。唧唧雀吃了木屑,便会开口说话,至于能不能说出昨日的众人说过的话,复述出怎样的话,她不能保证,但只要司墨有一点儿疑心便好。 第16节 任何怀疑,都是从一个角掀起,一点一点,使得一件看似板上钉钉的事情逐渐崩溃。 这还是他们手把手教会她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唧唧雀:你才小公鸭,你全家小公鸭。 第16章 纸灵(上) 啼春叩门,凤桐起身开门,打开便旋身离开,巧妙地避过了啼春探究的视线。 啼春一身劲装,狼狈地用袖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抱拳道:“老夫人,那个果农抓着了,我让他们捆了压在外头,老夫人可要知会老爷来审?” 凉玉摇了摇头:“你把他带到前厅,我亲自去问。” 有只小虫在耳边飞舞,剪秋给凉玉打扇,锦冬抱了个盆躲在门口看热闹,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半个脑袋都露了出来,轮廓镀着光,像一颗毛茸茸的梧桐果。 凉玉垂目不语。沉默这一招,过去的几百年里,她在玉郎和司矩的调/教下用得浑熟。前厅就慢慢安静下来,众人大气也不敢出,都紧张地盯着她,一时间针落可闻。 那个疑似给萧氏送了带着夹竹桃粉枇杷的果农,是个四十上下的瘦弱男人,被用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活像是只待称斤两的大闸蟹,跪地在地上,一声不吭。 “好好地请你来,你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冷眼看着他,声音轻而沙哑。 “原来应侯府是这样请人的。”他瓮声瓮气地应道,把头偏了过去。 啼春毫不留情地踹他一脚:“休要胡说,你若不心虚,为何见我就跑?”剪秋也放下扇子,怒道:“我都差人指认过了,你原先是郑家的门客,真是好伪装!我还信了你的鬼话,拿了那害人的玩意儿!” 他不再吭声。 凉玉道:“让我猜猜你背后是谁,是忠勇侯,贵妃,还是郑袖?”她刻意咬重了郑袖二字,着意观察着,他撑在地上的手忽然轻微痉挛了一下。 他缓缓抬头窥视她。 侍立在凉玉身后的鸣夏忽然惊叫一声,手哆哆嗦嗦地指向他:“是他!当日奴婢带三小姐洗手,在外面一直盯着我们看的就是他!” 反复用一个人,这该是心腹中的心腹,要是不帮这个郑袖剪剪羽翅,怎么对得起他煞费苦心的暗算?凉玉细细引导:“原来郑袖是你的主人……你算是郑袖的心腹,还是死棋一枚?” 他只看着她,一张布满风霜的瘦长的脸,露出一种鱼死网破的不在乎来。她微微一笑:“我们应侯府也是武人出身,没那么多耐心,不过有一百种让你开口的方式。” 他闻言,轻微哆嗦了一下,却很快镇定下来:“你们敢这样对我,不怕郑家会来报复?” 凉玉冷哼一声,声音蓦地抬高:“郑家若是跟我们作对,应侯府奉陪到底。郑袖要是对我感兴趣,便让他来找老身。至于你,一颗死棋还妄想他们来救你么?” 萧氏梳着一丝不乱的灰白头发,脸上阴云密布,多年的威仪尚在,这样疾言厉色,实在是事半功倍,凶得令人胆寒。 他瞪着她,半天没吭出声来。 “怎么,你觉得我不敢?”她抬手吩咐,“锦冬出去,把房门闭上。”门口躲着的锦冬一愣,下意识地呆呆照做了。 两扇厚重的门吱呀一声闭上,屋里暗了一大截,阴影笼在她脸上,挡住了她的眼睛,她微微前倾:“你说说看?” 他瞪着她,回头艰难地看了一眼房门,脸色变了变,面容忽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啼春反应最快:“不好,他要咬舌!” 那人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眼看啼春跑去掐他下颌的手是来不及了,却有人比她更快,闪身便到了他面前。 前厅挂了一把剑,是老应侯驰骋沙场的爱物,锈迹斑斑却依然锋利如旧,平时不过是放在那里彰显应侯府的荣耀与气度的,谁能想到萧氏忽然站起身来,从鞘中迅速取下了那把剑,跨到厅下一个转身,居高临下,一剑穿心。 噗嗤一声,血溅了啼春一手。他的眼睛瞪得极大,面容扭曲了几下,倒在血泊中,身子还挣扎了两下,不动了。 众人都被吓呆了,剪秋“哎呦”一声跌坐在地,鸣夏捂住嘴,满眼的惊骇。凉玉低垂睫羽,双手用力,噗嗤,又将那把剑拔出。剑尖上占满了猩红,蜿蜒的血直流到她脚下,变成了黑色的。这是一把好剑。 她从一百岁练华蓉剑,一招一式牢记在心,行云流水,可是用剑杀人却是第一次,她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当啷一声将剑丢在地上。 鸣夏和剪秋见不得血,早已腿脚酸软,啼春却镇定,抹了抹手上的血,立即开始处理尸体。 凤桐默然立在一旁,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伤我家人,当以此为例。”凉玉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转身一步步回到她的主位上去。除了凤桐,没人听得出她声音里冷然背后一点轻微的虚弱。 几个丫鬟都跪下了,跪在她脚边:“老太太……” “啼春,你知道对外怎么说。” “是。”啼春急促道,“此人是事情败露咬舌自尽而死,死前攀咬他人,老太太和老爷不曾相信。” 她怔了怔,实在太满意啼春的聪慧:“攀咬了谁,任他们猜去,要给他们留点糟心事才好。” 凉玉斜倚在塌上,面色苍白,专注地剪手上的纸。 “明知道他要自杀,为什么要再出手?”凤桐动手切梨,没有抬头,声音里带着微微的怒气,“没挨过雷的小东西,知道受雷刑是什么滋味吗?” 神仙一向爱惜羽毛,手不染杀孽。看着人死可以,却不能主动杀人。改变一个凡人的命数是大罪,十有八九要受罚。 这就是天道,混沌初分了三六九等,却偏要不分高低贵贱,谁也不能干涉谁。 凉玉等了一会儿,才闷闷道:“我气不过,顾不得这许多了。” 风桐笑了一声,竟然也由着她,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哦,气不过。那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何必亲自去做?” “凤君挨雷就不疼了吗?” “总比你没受过雷刑的好。”他勾勾嘴角,漫不经心,“来来回回都习惯了。” “凡事都有第一次的。” 风桐蓦地抬头,刹那间便读出了弦外之音:“你心里想什么呢?” “凤君。”她抬起眼来,皮相是老迈阴沉的妇人,可是眼睛还是她的眼睛,黑峻峻的,黑得像冰凉的曜石,“温玉是我捡回来的,季北辰是我去招惹的,我识人不清,自食恶果,连累你和阿矩已经是出格,我不能再错下去。” 他脸沉了沉:“这是什么话?” “凤君仁至义尽,有些事我必须自己去做。”她嘟囔着,最后剪断纸张,迎着光看了看,是个纸人的轮廓。 他仍旧执着于她语气中泾渭分明的客气,眼里微有冰冷:“非要这么生分吗?” 她叹一口气,从怀里掏出手帕来,手帕沾了斑驳的血迹。她将手帕覆在纸人上面,伸出两指,在桌上飞快地划了几道符咒,口里念了诀,往手帕上一点。 凤桐看着她的动作,猛然吃了一惊,“凉玉,谁教你的?” 语气中抑制不住的惊异。 “我是紫檀殿后人,父君会的折纸成灵,我自然也会。我如今没有半分修为,造不得灵,只能亲手要了他的命。” 风桐心中叹道,不愧是紫檀殿的骨血,没有仙术,用杀孽胡乱代替,竟也造得了灵。 但这天赋实在是强大又太危险,现在她心里有了血海深仇,有了痴念和妄念,又有了强大力量的捷径摆在眼前,成魔与成佛只在一念间。 而杀孽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实在是怕。 “修习术法的事情,从小到大我从未管过你。”他慢慢道,“我唯独不准你做这个。” 凉玉反倒镇定地笑了:“我知道凤君担心什么。”她极为平静地接道,“不就是折仙泽吗?左右仙泽那么多,折一点也不要紧的。” 她眯眼看窗外的阳光:“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像是手脚被砍断的人彘一样,看着温玉和季北辰欺负你们,我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我心里有数。我手里能沾的人命有限,稀罕得很,要用在刀刃上。”她语气轻轻松松的,像是在说笑话。 纸人慢慢立起来,丝帕滑落下来,上面的血迹渐渐淡去。纸人逐渐透明,发出幽幽的蓝光,从桌上跳到地上,一点点长大,变成与常人一般大小,只不过只有人的轮廓,浅浅的一点蓝光,没有内在,浮在空中,动了动胳膊和腿。 凉玉语气温吞地嘱咐:“去清章殿,藏剑阁,看看温玉把华蓉放在什么地方。” 纸人原地转了一周,倏忽消失在空中。 “这纸灵不在六界之中,温玉纵使修为再高,也发觉不了。天上地下,唯独我死了的父君和我会折纸灵,要探听消息,谁都不行,只能让它去,让我来。” 凤桐深深看着她,眼里由愠怒变作无奈,他垂下眼眸,不说话了。 他心里静静想,不怪她。 那怪谁呢?怪他没有能力护好她。 她捡起丝帕擦了擦手,伸手出来,打破这僵持的气氛:“好了,给我的梨呢?” 凤桐眼也不抬,拈起一块,径自放进自己嘴里,吃完了才慢慢道:“不给你吃了。” 神色晦暗不明,不知道是在走神,还是因为负气。 刚才还一脸生死置之度外的凉玉瞬间垮了脸:“别生气啊凤君。”她伸手够了半天,指尖刚碰到装梨的碟子,凤桐瞬间便将它拿远了,“自己切。” “啊呀……”她凑过来,靠近他身边,嬉皮笑脸道,“凤君给我切的水果还少吗?” 他一看到她眼里的狡黠神色,气也生不起来了,将碟子推到她面前,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这时候不与我生分了?”默然看着她吃瓜,接道:“今晚再听一曲引魂曲……” 话音未落,凉玉瓜也不吃了,整张脸扭成一团,甚至还夸张地用手捂住了耳朵:“不要了吧……” 她这个模样实在熟悉,从前多少次不愿意做功课闹到他跟前,都是这样一幅“恨不得与策论术法同归于尽”的表情。可是这次却没有夸张,她魂魄不全,听引魂曲只会浑身难受,头痛欲裂,百花楼上一曲引魂曲,能要她的半条命。 风桐无可奈何,笃定道:“不行,魂魄必须要集齐。” 实在没有办法,这样才能活得长、活得不提心吊胆啊。 “集齐魂魄干什么呢?”她想了想,又噘嘴道,“我看引魂曲除了让我难受,没什么别的作用了。” 风桐看着萧氏的脸像少女一样噘嘴,“噗”地笑了出来,笑骂:“胡说。” 第17节 “唉。”凉玉冷眼望着风桐袖里那只无暇润泽的玉屏箫,喃喃道,“从前觉得它挺好看的,现在只想帮凤君撅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捡魂。捡魂。捡魂。 第17章 纸灵(下) 句芒主春,一旦人间的春来,便是花界最繁盛的时候。花界处于天宫和人间的交界,是能体会半分人间节气的,故而烟火气也最重。到了春天,各个花仙除了花枝招展游走人间之外,还时兴学习人间的习俗——放风筝。 大家都知晓花神爱闹,对她们的行为从来不加以制止,反而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中,这三月天放纸鸢,竟然逐渐成了花界的一件盛事。 每一年这时候,天上都是争奇斗艳,五光十色,少年少女们牵着线,仰着头,一面奔跑,一面欢笑。 凉玉每年只做一件事——用各种理由拉着季北辰出门来。他总是闷在房里,清修或是读书,他太喜静了,对于人多的处所是能躲便躲,能避便避,仿佛曦光从窗口照进来,端坐在桌前读着书卷的才是季北辰,要是在外面跑,那就不是他了。 他袖口有几笔淡墨勾勒的竹叶,倒映在桌上一盏清透的绿茶里,成了晃动的影子。 倏忽那萧萧的竹叶便从袖子上挣出,轻轻飘落在茶杯里,像一叶小舟,发出“嚓”的轻微的声响,他立即觉察,警惕地抬眼望向窗口。 她便收了施法的手指,趴在窗台上冲他笑嘻嘻。 季北辰微皱眉头,但很快展颜,只是神色客气而清淡:“殿下。” 即使是这样,也足够让她开心一整天。 后来,他温声细语地与她商讨了一个“君子协定”,无事不得上门,除非是他应允。凉玉从此认认真真地履行协定,明明可以轻易施法溜进谨君府,出现在他身边,可她一次也没有过,只是在门口软磨硬泡等他的准许。丘虎不让她进,她便不进。 请他放纸鸢也是一样的。她在门口拍门,绞尽脑汁地说尽了各种理由:“花界的人都很想一睹北辰君的风采……”说到最后,自己都编不下去了,其实不过是她想见他,每天都想,哪怕他只皱皱眉头,冲她说一句“别闹”,她也觉得这一天足够了。 门里头还是悄无声息。 她已经听见门口的侍女传来的窃窃私语和压抑的窃笑。她早就是众人的笑柄。 凉玉气恼地败下阵来。 她托腮坐在桌前,闷闷地讲出遭遇,温玉掩口笑道:“其实北辰君很好说话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了解他的性子么?” 好说话吗?为什么她眼中的季北辰,温柔外面包裹着层层坚冰,他小心谨慎,整个人冰凉冷硬。 她不解地站在温玉身后,看着温玉站在门前,错落的月白纱衣,越发衬出她恍若透明的肤色,叩了叩门,侧过头贴上去,仿佛在注意里头的动静,小嘴微翘,美不胜收。 她说起话来,那柔和的轻声细语,也跟季北辰如出一辙:“北辰,三月的风正好,出来转转吧。” 凉玉忽然一抬头——似乎在这个梦境中她是不应该抬头的,可是这个瞬间她偏偏仰头,看见季北辰正站在二层的阁楼上向下望,栏杆错落遮住他的半张脸,他的眼睛却牢牢盯着温玉的身影,他在出神,仿佛没有听见温玉春风拂面的温柔声音。 那样的眼神,为什么她过去从未注意到? 季北辰最后还是没有开门。 满天的风筝,热热闹闹,凉玉跑得兴起,撩起裙摆,一手飞速地转动风轮放线,虽然快活,可终究觉得有些遗憾。 今日的风太大了些,将她的风筝吹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她跑得气喘吁吁,起初身后还能看见温玉的身影,她的流苏发钗闪闪发光,可是后来,只有她一个人,追着风筝跑着,不知道是她放纸鸢,还是那纸鸢在摆布着她。 身旁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竟然一片安静,花界少有这样的风吧,她忽然停下来,抬头四望,风猛然衰弱下来,她的纸鸢从高高的天幕上往下坠跌,像折了翅的鸟,一头栽下来,落在她眼前。 落在他脚边。 她迟疑地向前一步,惊喜地抬头看见眼前人:“北辰?”她牵起裙摆,匆匆跑向他,“还以为你不来了!”他缓缓弯下腰,捡起那只折了翅的纸鸢,捏在手里。 从前她也多次刻意把风筝掉在谨君府的院墙内,他每每执了风筝走出来,那时隔着一道墙,不曾看见,大约每一次他的神色都是这样,认真地,温柔地,无奈地,伸出那双十指修长的手,把她的东西轻轻握进手里。 她的气息也就会沾染了他的手吧? 他拉住她的衣摆,轻轻松松地把她带进怀里,松风一般的气息,她感到一股热气窜到脸上来,她的脸紧紧贴着他胸前的衣襟,有些呼吸不畅了。 他抬手摩挲她的脸蛋,白皙的皮肤透出诱人的红色,像醉了酒一般,她从来聒噪,此时此刻竟然颤抖着睫毛,不敢抬眼去看他的眼睛。 那是他们第一次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耳鬓厮磨。她晕头转向,不及他娴熟,她听见他在她耳边轻轻地问:“你有多喜欢我?” 她瞪大眼睛,半晌才说得出话,他却已经将她放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的纸鸢塞进了她手里。 凉风吹过她绯红的脸,身后的钗环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她才惊觉,温玉走到她背后。季北辰依旧是一身的清朗,仿佛刚才的事情只是她的幻觉。 他竟然浅浅一笑,只不过是看着温玉的脸:“你们知道怎么放风筝才能飞得更高吗?” 声音居然这样温柔。 “不知道,不如北辰君来教教我们?”温玉带着笑意的声音忽远忽近,在天地间回荡,倏忽消失,时而又刺耳地刺穿她的耳膜。 天旋地转,她看见季北辰执着纸鸢一送,便消失了,时而看见温玉提着裙子跑,肤白如玉,倾国倾城,她眼里有他,他眼里也有她。他们都仿佛看不见她一般,笑着闹着跑远了。 她心上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茫然地捂着心口,执拗地追寻,走着走着,走到了茫茫的雪地里,雪厚三尺,陷落了她的脚踝,她跌坐在地上。 空气里传来了温玉的声音,“困住她。” 随后是季北辰的:“困住她。” 飘飘荡荡,忽远忽近,她咬住嘴唇,捂住耳朵,那声音还是无孔不入,得意的,冷漠的,快意的,厌恶的。天旋地转,她好像忽然间变成了一朵单薄的花蕾,在水上飘荡,琉璃盏外是初见时少年惊艳的脸庞,她眼里已经昏花一片。 耳边的声音模糊,变作轰轰作响,渐渐消失。 一切寂静,有翻身的床响,有男人有力的呼吸声,有女子柔婉的叹息。天地亮起来,头顶是雕龙刻凤的大梁,红漆,点金画,陌生的花纹,此处她从未见过,她的手脚被死死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好好的,何故叹气?”男人的声音。 这声音听起来好陌生。 女子翻了个身,一阵窸窣的响声,娇弱温和的声音响起来:“六郎给臣妾送的礼物好漂亮,可惜只有臣妾一个人日日看着,真怕折了福泽。” 男人轻笑一声,宠溺中带了三分慵懒:“婉婉又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若是能请大家一起观赏,想必到时会是一场盛事,也让朝臣命妇见识见识陛下的天威。” 男人道:“嗯,依你。”他意不在此,话语说混混沌沌,只往她脖颈里凑,很快女子便笑起来,娇喘连连:“哎呀,明知道臣妾怕痒,六郎故意欺负臣妾……” 他们是谁?凉玉想抬头看看自己的手和脚,可是头也被钉在地上。她恍然惊觉,她跟这大殿融为一体了,她就是这柱子,就是这梁,她真的被困住了,永生永世。 凉玉猛然惊醒,眼前一片明亮。 没有大梁,也没有点金漆,没有温玉和季北辰,熟悉的纱帐外头,隐约可以看见瑞脑兽里袅袅升起的青烟。 额头上汗水密布,她瞪大眼睛,眼里一片茫然。凤桐走过来在坐在她床畔,伸出手拭了一下她的额头,摸到了一手冷汗。 他的手指是温热的,她转醒过来,用力地闭了闭眼睛。 “做噩梦了?” 她闭着眼点点头,一把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上。 他压低声音笑一声,萧氏的脸上皱纹密布,让他有种抚摸树皮的错觉,“睡下就做噩梦,起来算了。” “大约是用杀孽造了灵,所以近来才会没一日睡得安生。”她慢慢地爬起来,回味着梦里的情景,垂着脑袋叹息,“凤君,我是不是真的很讨人嫌?” 凤桐眼里含了戏谑神色,笑道:“原来你也知道?” 凉玉黑峻峻的眼眸里,泛着绝望的光,像是折了翅膀的小鸟。 怜惜夹杂着怒气一股脑儿涌上来,他不自觉语气放冷,“别想了。别拿旁人的错难为自己。” 她愣愣地看着他,好像听进去了,好像又没有。他有些心软,伸手把桌上切好的蛇果连盘子捞了过来,在她面前晃了晃:“吃不吃?” 她愣愣地看着盘里的果子,许久,委屈道:“吃。” 凤桐喂了她一块。 她眼里茫然,愣愣地嚼了半晌,突然一皱眉头,“哎呀”一声捂住了腮帮子。 “怎么了?”凤桐蹙眉。 “牙……牙掉了。”凉玉与他四目相对,腮帮子还鼓鼓的,一双眼睛写满了不知所措。 凤桐把头转向别处,尽量绷着嘴角的笑,叹道:“……唉,这可怎么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似乎周日看文的人非常少欸,考虑每周一至周六日更3000+,周日断更一天。不知道小天使们怎么看?断还是不断呢 好纠结。 第18章 朗月(上) 凉玉怅然地看着自己的牙,结束了一天的午休。 鸣夏和剪秋进来给她更衣,听见她问道:“你们知不知道,哪个宫妃名字里带婉字的?”二人对视一眼,一时间都有些怔愣。站在门口的锦冬插话:“郑家那个贵妃娘娘,不就叫婉婉吗?” 剪秋恍然大悟:“郑贵妃出阁前确有个乳名,叫做婉婉,现在贵为天子妃,除了陛下,很少有人敢这样叫她了。” 她默默记在心里,又问道:“当今天子,排行第六?” 鸣夏一面换着香料,一面笑道:“是啊。老太太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了?” 她摇摇头,想着想着竟然笑了起来,回首对凤桐悄声道:“我竟梦到皇帝老儿跟他爱妃的寝宫里头去了。” 凤桐斜睨过来,丢了个“慎言”的眼神给她,起身出去了。锦冬孩子心性,好奇地一蹦一跳跟了出去。 第18节 不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折回,凉玉疑心是凤桐欺负她,站起来准备说话,只听见向来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锦冬怯怯地说道:“老太太,郑袖来了,就在门口,说是……来请平安脉了。” 郑袖?来得真是时候。 凉玉望了一眼窗外打着旋儿的落叶,笑道:“请吧。” 几个丫鬟你看我我看你,欲言又止。 少年今年只十九岁,银冠玄袍,样貌与凉玉想象中完全不同。他一点也不凶神恶煞,也不老气横秋,相反,此人面冠如玉,一双笑成月牙的桃花眼,看上去毫无攻击力,甚至……有几分亲和可爱。 凉玉明白本朝郑家“玄云朗月”的称呼怎么来的了,世人都好编排美少年,她从窗子里见过郑衬,这兄弟俩是一个路数的——小白脸挂。 不过,想想他此前做过的事情,便让人足够忌惮。这副无公害的皮相,也许正是他的保护色。 郑袖开口了:“老夫人的卧房里,一直有这么多丫鬟吗?”他随意地环顾四周,嘴角挂着一抹嘲讽,“还个个紧盯这在下,虽说在下尚未婚配,可这样……总归让在下有些不好意思呐。” 凉玉咳了一声:“鸣夏剪秋锦冬,你们先出去吧。” 三人立即露出担忧的神色,脚下迟疑。 “哈哈……”郑袖竟然笑了起来,“在下是来请平安脉的,又不是来抢劫的,怎么各位姑娘都如此紧张?”他那双桃花眼一挑,转到了凉玉脸上,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难不成,在下还会对老夫人怎么样?” 凉玉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对着反客为主的郑袖甩了个警告的眼神,加重语气:“都出去吧。” 终于屋子里清净了,郑袖环顾四周,竟然十分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半个身子上了塌,顺手拿起桌上凉玉剩下的半盘蛇果,接着咔嚓咔嚓地嚼了起来,一面嚼,一面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脸看。 这厮…… 她忍不住黑了脸:“郑公子不是来给老身请平安脉的吗?” 少年露齿一笑:“夫人叫在下朗月就好。” 郑衬郑袖二公子,在京城被人称为“玄云朗月”,原来是二人的表字所化。 凉玉冷笑一声:“这可不成,老身膝下三个孙女儿,推月拂月拨月,若是叫郑公子朗月,万一旁人疑心老身添了第四个孙女儿怎么办?” 郑袖面上略有尴尬,放下盘子,盯着她笑:“老夫人还在生朗月的气?” 凉玉一个激灵,避开他幽幽的目光,尴尬地猛灌一口茶:“老身何时与郑公子如此熟稔了?” 他也不回复,用她桌上放的一条丝巾擦了擦手,伸出手,往桌上横了一块软垫,朝它拍了拍:“不是要诊脉吗,请。” 凉玉望他一眼,将手臂伸了出去,摆在垫子上。 他将手指搭在她手腕上,偏头凝思,好像真的在诊脉。 她盯着他的美人尖,出神地思索着下一步该问他些什么。此人不按常理出牌,处处透着古怪,该怎样套他的话,才能叫他松口,吐出背后的人?他跟温玉又是什么关系? 她被一阵异样的感觉打断。 朗月的手早已偏离了该放的地方,四指轻柔地滑过她的掌心,倏忽抓住她的手翻了个个儿,将手覆在她手背上,上下摩挲,摸得十分暧昧。 该死,这登徒子! 要知道此时此刻,她是在萧氏的身体里,那只手粗大,皮肤暗淡,指头上布满了长年拉弓策马练出的薄茧,手臂上呈现出鱼鳞般的失去光泽的皮质,然而郑袖不以为意,轻抚着老太太的手,仿佛在爱怜一个妙龄女子。 她立即想抽开手去,可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他看起来年轻单薄,力气竟然这么大。她瞪着郑袖:“郑公子,自重。” 他用手死死压住她的手掌,那双桃花眼里盛满了笑意,他眼里澄澄的微光,凑近了她,呼吸像羽毛扫过她的脸颊。 “你给我放开!”她压低声音威胁,拼尽全力控制着通红的脸。 郑袖笑得越发灿烂。 门吱呀一声打开,凉玉回头一看,看到凤桐的脸,登时松了口气,也不顾他眼里幽深的意味,急忙一边使着眼色,一边灿烂地笑道:“小、小凤,快给郑公子添茶。” 凤桐缓缓走近,郑袖坐得规矩,手上不动声色地调整变化,认真地搭在了她腕上。她立即抽回手去,把手死死藏在怀里。 “郑公子。”风桐笑了笑,手里捧着茶壶,往下一倾,竟然掠过了郑袖端着的茶杯,滚烫的茶水径自浇上了他的手背。 “嘶……”郑袖立即一个翻身站起来。 “哎呀,奴婢眼神不好,杯子刚刚还在这儿呢,现在怎么不见了。”小凤低下头,怀里抱着壶,睫羽长长的,眼睛眨呀眨,还真的是一脸愧疚的模样。凉玉道:“怎么如此不小心?还不快给郑公子赔罪。” 郑袖看了看通红的手背,咬牙笑道:“无碍。” 小凤飘然靠近,声音细细柔柔,“真是对不住,奴婢帮公子吹吹。”他截住郑袖的手,握在袖中,笑容温良驯服。 下一刻,郑袖头上猛然冒了细细一层冷汗。 他强忍着伤筋错骨的疼痛,吸着气道:“不必了……”努力抽了几番,都没抽出来,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讨饶般看向凉玉,“老太太,在下忽然想起府上有事,下次再来叨扰。” 凤桐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撒了手,由他撤退。 郑袖看凉玉一眼,又看了小凤半晌,称赞道:“应侯府果然人才辈出。” 凉玉站起身来:“辛苦郑公子来一趟,竟然也没有好茶好酒地招待。”她顺手从桌下拿了一包预备丢掉陈茶,不容拒绝地塞进郑袖怀里,“茶是好茶,要滚水泡才好喝。” 他接过茶,低下头看她半天,将茶包拿起来扬了扬,眼眸深深地笑道:“好茶,滚水——记住了。” 凤桐坐在窗边,两眼望着窗外:“你觉得这郑袖如何?” 凉玉揉了揉被攥得生疼的手腕,闷闷答道:“不如何。” 他笑了笑:“经了这么多事,还是不长记性,他让你把丫鬟遣出去,你便乖乖听话,你这是空手套白狼呢,还是送羊入虎口?” 凉玉理亏,低声道:“凤君教训的是。” 凤桐见她服软,没再教训。半晌,凉玉抬头,看他斟了一盏茶,悠然地抬腕饮茶,稀碎的微光拂在他额头和脸颊,透过柔和的小凤的侧脸,还能想象出凤君满不在乎的表情。假如她要是没有出事,他大概现在还如此悠闲地坐在青瓦洞喝茶呢。 她突然想起之前的那些日子,他坐在青瓦洞的窗边喝茶,她披着厚厚的披风盘坐在他的塌上看话本,看到紧张之处,心跳砰砰,披风滑下去了也顾不上,只觉得背后凉嗖嗖的。 凤君看到以后,不动声色地捏个诀给她披好,继续看着窗外喝他的茶。 中场休息,她蹬蹬跑到茶台边,凑到他身边吃点心。 青瓦洞凤君的寝殿并不大,茶台不是按寻常套路摆在中间的,而是紧挨着窗,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压抑,他很喜欢向外看,外面是离离青草,微风拂过就有清香。 但是凉玉丝毫不觉得逼仄,认识季北辰前,她喜好与凤桐挤在一处,像只取暖的小动物。她边吃点心边眼红着眼圈地看着他,含含糊糊:“杜十娘为什么这么可怜啊?” “……”他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待到仔细听清她的话之后,把盘子往她下巴下面一推,接住了掉下来的渣子,哭笑不得:“这有什么好哭的?” “太惨了……”她见他笑,越说越委屈,甚至还抹了一把眼泪,“凤君,男人是不是都这样薄情寡义?” “……”凤桐看着满脸质疑的凉玉,反问道,“什么是薄情寡义?” “就是……就是……” “书都没读全,以后少看点话本。”他打断,嫌弃地擦了擦她嘴边的渣子,“小小年纪就变成个怨妇,这怎么得了。” 她瘪了瘪嘴,不吭声了。半晌,又吭吭哧哧地问:“凤君,你真的不觉得李甲很坏吗?” 凤桐继续喝茶,眉头蹙起,看起来有点恼了。过了很久,久到她都以为他不会应声了,才道:“杜十娘遇人不淑,世上有的是良人。” 他接着淡淡道:“凤凰族一生只娶一妻,遇不到就算了,遇到了,会至死不渝。” 她睁大眼睛望着凤君,万万想不到从怀里时常软玉温香的凤君嘴里会认真吐出“至死不渝”四字。 他转过来望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眉目稠艳,“你知道杜十娘错在何处吗?” 她摇摇头。那时她太小,觉得话本就是话本,看过高兴就算了,还能读出道理来? “她将身家性命尽数托付给别人。”凤桐点点她的额头,意味深长,“你不要这样,永远不要。” “你要靠自己,即便是别人负了你,抛弃了你,你也得熬过去——你是为了自己活着的。” 阳光落在他漆黑的发上,他漫不经心的眼眸中,暗暗含着一股一种执拗的、坚韧的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三号(?)出场,从此以后本文多了一个搅屎棍。 非常感谢收藏的小天使,一个熊抱扑倒qwq 第19章 朗月(下) 青瓦洞的日子是那样无忧无虑,即使他们都不说话,也不会觉得无趣,要是这样子过一辈子,大概也算是岁月静好吧? 她让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及时截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好在她现在满脸皱纹,大约也看不出丝毫脸红。 她清清嗓子,“凤君,你在等芳龄吗?” 凤桐回头,看见她抱膝坐在床上,怀里还垫了一个小巧的金丝枕头,姿势跟从前一模一样。 他应道:“嗯。” “好巧,我也在等纸灵——”她眼神里微见促狭之色,“寂寞吗,寂寞的话我们来说说话?” 凤桐弯了弯嘴角,走过来,往凉玉脖子上挂了个东西。她拿起来迎着光看,是山核桃大小的一只小船,透明的棕黄色,雕得细致入微,还能看得见船舱和夹板。凤桐低声叮嘱:“这琥珀舟载着你的仙身,倘若再离魂,我不在你身边,你就把这琥珀舟铺开,回到你的壳子里去,还能撑上三炷香的时间。” 她把脖子上挂的琥珀舟拿在手里把玩,仰起脸笑道:“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硬了,要是摔一跤,恐怕要将肋骨硌断了。”凤桐脸一板,伸出手来:“不要就还给我。” 凉玉一把将琥珀舟放进里衣里去,双手护着胸口:“送出去的礼物,还有收回去的道理?”她笑着笑着忽然打了个哈欠,双手揉着眼睛:“嗯……困了。” 因为劳神做纸灵的缘故,她近来很嗜睡。 凤桐立即截住她倒下来的身子,平平放在床上,想把她怀里的金丝圆枕拿走,可她抓得太紧,拽也拽不开,他叹了口气,拉开被子,连枕头将她一起盖住。 他看了一眼被子里凸起的枕头,心道:“……坏习惯。” 芳龄扑棱一声飞来,服帖地落在他手腕上,伸出红色的小爪艰难地挠了挠羽毛。 他蜷起手指抚了抚它的脑袋,一只手顺便放下了凉玉的帐子,隔着那一片朦胧看她的睡颜。 大约那纸灵也已入了她的梦吧。 第19节 **** 有凤桐在身边,其实是有不少好处的。 萧氏早年陪老侯爷纵横沙场,操劳过度,不仅有腰伤,一到阴雨天气,膝盖关节还会疼痛难忍。按萧氏原来的脾气,这个时候谁都不能打扰,她会阴沉着脸在屋里躺着,自己熬过去。 凤桐来了之后,凉玉终于可以松了绷紧的弦,坐在帐子里叫:“小凤……”然后凤桐走过来,看见她扶着老腰一脸隐忍地将他望着。 凤桐勾唇,眉眼间漾出了一丝奇异的艳色,声音却是规规矩矩的:“哦,小凤给老夫人揉揉。” 锦冬在门口听墙角,觉得很不服气:“以前老太太不让人碰,是不是都嫌我们笨手笨脚的?”剪秋哼了一声,“你要是有小凤一样的巧手,也不至于被关在门外吹冷风了。” 凤桐的手覆上来,被凉玉一把扣住,她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已带了点哭腔:“快快快……好痛……” 凤桐忍着笑:“你不松开,本君怎么揉。”凉玉的声音都快变调了:“忍了一天了!凤君使个术法治治!” “你说得容易,我又不是医仙,你待我试试。”他掌心传出热度,往她腰上轻轻揉了一把,凉玉眼睛发直,只觉得腰酸得厉害,伤痛的感觉直往人心里挠,“没……没感觉啊?” 凤桐听着她挠心的哼哼,一时心急,手上稍用了点力,“咔吧”一声,随即是“啊”的一声惊叫。凉玉扭过头看他,眉头紧皱,脸色都苍白了,“你……” 门口的丫鬟面面相觑。锦冬悄声道:“你们听见没有……” 啼春擦着额头上的冷汗道:“嘘……怕是听错了。” “你不知道老人家骨质疏松吗?!”凉玉捂着腰倒吸冷气,冷汗盖满了额头。 凤桐一怔。 胯骨碎了。 他的手猛折过不服软的骨头,也轻柔抚摸过美人的脊柱,就是没对付过骨质疏松的老腰。他顿了顿,才道:“……先回壳子里来。” 凉玉坐在床边看他以法术一点点修补萧氏的身体,蹙眉托着腮道:“凤君赔老太太胯骨。” 凤桐头也不抬,讥笑道:“上回谁吃水果磕掉了人家的牙?”他斜坐在床上,腰身不盈一握,是一个十分灵巧又柔软的姿势。凉玉看着小凤柔和纤瘦的侧颜,想也想不明白,“凤君的力气怎么有那么大呢?你这样不会把那些姑娘弄痛吗?” 凤桐抬眼望她,四目相对,凉玉黑白分明的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好奇,他眼里浮现了些恼意,垂下眼帘不应声。 “嗯?”凉玉以为他知羞而退了,愈发厚脸皮,嬉皮笑脸逼问。 “哪些姑娘?”他微微抬眼。 “就是……啊!”凤桐身子一晃上了床,已将她逼到墙角里,双手叩在她肩膀上,额头几乎同她贴在一起,近得可以感觉到他的睫毛扑出的微风。凤桐望着她,挑衅似的笑道,“要试试吗?” “不不……不了。”凉玉闭上眼睛,心跳砰砰,“我不问了。” 他冷哼一声放开她,身形一晃便坐回床边,继续修补萧氏的胯骨。 凉玉那边真的安静了半晌,安静得他心里总想抬头去望。 等到他真的抬眼看她的时候,发现她已经靠在床头睡熟了。 她歪着头枕在手臂上,纱衣半垂。他一伸手碰她,她身子立即紧绷起来——这样的不安在以往是不曾有过的。不过她挣扎着迷迷茫茫地飞快一望他,马上就安心地闭眼睡去,任由他拉扯着躺在床上,含含糊糊道:“凤君……”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凤桐摸了摸她的头发,低低应了一声:“嗯。”他声音很轻,含着一丝轻微的怜惜,“补好了,白天阳气重,该回去了。” 凉玉半梦半醒地便被移了魂去,甚至没有挣扎一下。 “放心吧……”他将凉玉的躯壳收回琥珀舟内,看着床上躺着的萧氏,眼眸渐深,“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 睡梦中的萧氏很不安稳。 凤桐就坐在她床边守着,知道她又困于梦魇,立即按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她怔怔地盯着他,半晌,一骨碌坐起来,急匆匆道:“我看到华蓉了。”她歪着头思忖了片刻,眼里满是疑惑,伸出两手竖在耳朵上,歪过头去。 这动作由年过花甲的萧氏做来,颇有些滑稽。 “温玉把它放在一个鼎里,那鼎很大,有半人高,乌黑发亮,上面刻了很多字,我都不认识,顶上还有两个竖起来的尖尖。” 凤桐绷不住笑了出来。 “你还笑!”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如何比划,颓然放弃,喃喃道:“我觉得那鼎很古怪,里面有红色的水,华蓉悬在里面,发着红光,温玉把剑放在那里,总不是煮来吃的吧?” 凤桐却敛了笑容:“那鼎高三尺,两边有铜环,两翼竖起,上面是金漆写的符咒,里面是沸腾的血水?” 她重重点头,惊疑道:“凤君见过?” 他默然片刻,轻道:“那是魔族圣器混沌。” 两人都沉默。半晌,凉玉脸色奇异地笑道:“温玉用着魔界的东西?难道她构陷我入魔是假,自己入魔是真?” 凤桐细细思量,也觉得十分古怪,道:“我年少时曾在魔宫见过一回混沌,那时它还镇在魔宫中,后来被魔君须玄送给了小儿子朗月,便再也没人见过,照理说只应在这三世子手上,不知道温玉是如何得到的。” 凉玉愣了片刻,眨了眨眼睛:“凤君方才说……那魔君的小儿子,叫什么?” “朗月。” “……” **** 一个月前,凉玉曾经嘱托啼春给郑家安插眼线,秉持着礼尚往来的原则,信誓旦旦要将吃过的亏全都还治其人之身。照理说,暗线才埋下一个月,尚在危险期,不宜动用,可是此刻她顾不得许多,把啼春唤来,惊动了上下十八个暗线,打探郑袖的近况。 谁料到这郑袖就是魔界的三世子朗月?听说魔君须玄偏宠幼子,偏宠得十分明显,连夺嫡都没必要,以后整个魔界,势必要落到朗月手上。可是这明明是她与温玉间的的恩怨,怎么连魔界的人都要横插一脚? 她愈发愤慨起来,在心里将那闲得发慌的朗月骂了个狗血淋头。 她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才一个月,春山教那十八个眼线还没有侵入郑家内核,没打探到什么要紧的消息。只有一个叫莺莺的侍女,顺风耳,竟是隔了门偷听来一条情报:郑袖三日后要进宫去一趟,排场极大。 啼春听了,气得吐血:“老太太,这哪算什么情报!咱们也收到宫里的请帖了,三日后,到翊坤宫九真殿去赏宝,但凡是有点身份的命妇,三日后全都要进宫。” 凉玉想了片刻:“翊坤宫九真殿?赏什么宝?” “听说最近得了一个宝贝,不知道是陛下从哪儿搜罗来的,半人高的一朵山茶花,全是用小粒的水晶聚成的,据说见过的人无不震撼。贵妃便提议,要让皇家命妇们都见识见识天威。” “请命妇,郑袖干什么去?” “只请命妇,还不是因为陛下吃心,害怕贵妃的美貌让别的男人看了去。可郑袖是贵妃的亲弟弟,年纪又小,闹着要见一见姐姐,总还说得过去吧。” 凉玉想来想去,觉得这事有些古怪。 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朗月那张笑眯眯的脸——他对她倒是毫不避讳,省了她好多猜测,看上去也并不急于至她于死地。可是她还记得,那一筐子追魂石是他送来的,差点让她魂飞魄散。 还有,本该属于他的混沌,现在,在温玉手里。 凤君说过,混沌此物,可粹天地之恶,蒙蔽万物本心,它在一天,华蓉就一天不会认主。 郑贵妃是郑袖的姐姐,跟魔界三世子朗月并无真正的感情,他这么急着要去,究竟是为什么呢? 那翊坤宫九真殿上摆着的那朵古怪的大花,又跟她有什么联系呢? 她挑了帘子,直挺挺地躺回床上,许久,帐子里传来她闷闷的声音:“凤君,我大约知道我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梦见皇帝和郑贵妃了。” “想必是引魂曲生效了。”凤桐伸手接住飞来的芳龄,眼神幽深,“你就是那朵水晶山茶。”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的小天使可以收藏一下~~日更不断,坑品很好哦~~~ 第20章 郑贵妃(上) 天气晴朗,应侯府外的车驾早早备好,马车的轮轴在阳光下闪着光。啼春替萧氏挑了车帘,小凤扶她上了马车。车驾是松木做的,里面很宽敞,铺着舒服的紫色呢绒软垫,中间还有一张小桌,四边垂下流苏,可以坐四五个人。 推月已经在车上坐着,她的脸色蜡黄,眼泡虚肿,上了点胭脂也没能遮住这憔悴神色,远没有上一次见面看起来那种精干。 应侯府女眷就那么几个,宫里想破了脑袋定来定去,最后拟定了萧氏和三小姐拨月。大小姐云推月刚有孕两个月,这些日子正在闹孕吐,听说她一丁点油烟味都闻不得,即使是厨子以最清淡的手法烹饪,连油星都不沾,她还是觉得有油烟味,一吃饭就吐得厉害。 消息递过来之后,萧氏与小凤耳语了几句,大笔一挥,竟然要求换推月随行进宫。 鸣夏有些犹疑:“可是大小姐她不舒服,万一……” 萧氏坚持道:“宫里的吃食都是提前备好了盛上来的,中间轮换好几次,不可能再有油烟味。” 云推月听闻要进宫,也格外兴奋,坚持强撑身体参与,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推月见凉玉上车,急匆匆地起身想要见礼。 凉玉扶着她的手臂坐下,劝道:“你有身子,别说是跟我,就是一会儿站在那翊坤宫前,也无须这样拘礼。” 推月仍然正色推辞:“孙儿怎敢这样矫情?” 凉玉不爱应付她那一套,可是看她那一脸病色,又觉得于心不忍,转言道:“很快我们应侯府上就会有一个更小的小家伙了。”推月闻言也微笑起来,兴致勃勃地谈起孩子,女人的母性总是天生的,又淳朴又深沉,抛却了所有的利益计较,一路上反倒相谈甚欢。 本朝兴琉璃瓦,翊坤宫是天子宠妃的寝宫,气宇轩昂的的宫殿外周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巍峨的宫殿仿佛蛰伏的怪兽,雄踞在蓝天之下。 大殿内衣香鬓影,陆陆续续来了很多诰命夫人,背后跟着一水儿的年轻婢女,三三两两相携而行,手里捏着帕子,笑容满面,满头的珠翠晃花了人的眼。 凉玉携着推月进来,后面缀着凤桐,大殿之内,两列一十二个蓝衫的宫女齐声见礼:“见过侯夫人,见过大小姐。”凉玉微微颔首,一抬眼就看见一群徐娘半老的夫人堆里立着目光灼灼的朗月,他正盯着她笑:“你总算来了。” 推月有些疑惑,看了看朗月,又看了看自己的奶奶,有些虚弱地叫了一声“二表舅”。凉玉轻咳一声:“郑公子也来看花?”郑袖一身朱红圆领袍,端端立着,笑着回道:“在下来看贵妃娘娘和老夫人。” 大殿里这么多人——她立即警告地瞪过去。 好在郑袖瞥见站在推月另一侧的小凤正笑着看他,立即收敛了,没再口无遮拦。 众人入殿,在宫女的指引下一一落座。 第20节 皇帝身着金龙常服,挽着盛装的贵妃坐在主位。凉玉仔细地瞄了两眼,那名动天下的郑贵妃肤白如玉,媚眼如丝,双目含情,果真是郑家一贯的好皮相,尤其是那不盈一握的杨柳腰,束了一条轻纱缎带,大胆地勾勒出了美人最令人心折的曲线。 凉玉侧眼打量,见她的衣裙华贵,但并非常见的款式,束腰窄袖,单薄的裙长只及脚面,露出一双蚕丝的薄底绣鞋的鞋尖。 凉玉记得鸣夏说过,本朝尚礼,正式场合,裙子内外足有四五层,一定露不出鞋子,就算露出来了,按理也应穿硬跟的礼履。 她蹙眉想,凤君料的没错。回头招来啼春,低声嘱咐。 赏宝的开胃菜自然是歌舞。一群宫女挥舞袖子,循着音乐,轻柔地左一下右一下。她看看便觉得无聊,偷眼望去,却见旁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凉玉心神不定,四处打量,抬头看见雕龙画凤的大梁,黑漆点金,是牡丹纹路。 果然是这里,在梦中来过的地方。 朗月坐在对首,显然也没在看歌舞。 他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的脸,她瞪过去,他稍稍举杯,笑着做了个相敬的动作,冲她做口型:“你那丫鬟呢?” 她心中哼一声,低下头不予理睬。 丝竹阵阵,是杨琴配着短笛,宫女踩着节拍旋转,袖口飘摇。 她掐算时间,快到午时,外头隐约传来了辘辘的车轮声,宫中宴会,外周都有人把守,不会有人在此处行车。要赏的宝物体型笨重不易移动,想必大殿上的车轮声,当是宫女和太监们用带轮的推车,载着那笨重的山茶花,小心翼翼上前来了。 她慢条斯理地吃了个桃子,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抹了抹嘴。鼻端一股强烈的油烟味儿,扑面而来。 这帕子她垫在厨房的灶台上面整整两日才取回来。 身旁的推月脸色蜡黄,眉头微蹙,忽然发出一声干呕。 众人都看过来。拂月立即窘迫地用手捂住嘴,脸色难看至极,眉毛紧紧皱着:“奶奶,你闻没闻到……”说着,忍不住又呕了两下,越想止住,越呕得厉害,本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下连酸水都返了出来。 底下有些骚动,尊座上的郑妃柔柔地开口:“推月,不舒服吗?”凉玉站起来:“臣的孙儿害喜,扫了娘娘的兴,万望恕罪。” “老夫人说的哪里话,有了身子,马虎不得,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推月闻言,也顾不上吐了,立即惶恐答道:“臣女不要紧,只是一时有些闷,出去透透气就好了。谢娘娘关怀。” 贵妃点点头,头上的金线流苏熠熠生辉。今日是她的主场,她显然并不想多事,招了招手,便准许推月先行离开。 凉玉架着瘫软的推月往外走,迎面可见外面七八个宫女守着一架特制的铁推车,下面有八个小轮,推车上放着一个庞然大物,上面罩着玄色纱布,只隐约看得到轮廓。领头的是个有品阶的女官,正在满脸紧张地交代事宜,旁边站着司礼和司乐的两位长官,也在垂头听着。 果然,酒至半酣,赏了歌舞,才是宝物亮相的时刻。 她回头,大殿里丝竹声未停,于杨琴和短笛里,忽然夹杂了一曲箫声,奏乐的乐班有几十人,前前后后坐在殿西,都是一样的服饰,远远望去一片熟褐色,看不出是谁在吹箫。 那箫吹得极妙,似乎独立于乐声之外,又似乎和着另外两种乐器,像是丝丝缕缕爬上来的藤蔓,一直爬到了高高的云端上,让人忍不住凝神。 舞女们片刻的讶异后,和着节拍,跳得更加卖力。因为这萧声的缘故,本来中规中矩的舞蹈,也带上了一丝飘摇潇洒的意味。 殿上的人只顾专心看舞,谁也不晓得,这是玉屏箫吹出的引魂曲。 既然那宝物依靠她的魂魄而生,收回来的时候,动静难免大了些。凉玉犯了难,流落在民间还好,偏偏是在天子的宫殿里,伤的是天家颜面。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凡人性命实在贵重,照这样算来,非得被天雷劈死。 于是风桐替她想了个主意。 推月实在走不动路,凉玉顺手将她安顿在翊坤宫门口的石阶上,新鲜的风使她感觉好受许多,她捂着胸口顺气。 “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找些水来。”推月满脸难受地点点头,她放下推月,接近了蒙着玄色纱布的推车。日头是那样灿烂,看守宝物的人远远听着上司训话,谁也没有注意到这边。 十步,九步……两步…… “等等。” 大殿上忽然有人发声,打乱了丝竹,也打乱了她的脚步,她心跳微乱。 “郑卿,你有何事?”皇帝的表情有些不悦。 “陛下,云大小姐出去许久不归,她怀有身孕,臣担心有什么意外,恳请出去看看。” 郑贵妃笑了:“皇上忘了,阿袖师从连奇,医术高超,难得他有这份心,想得如此周全。”皇帝点头:“阿袖确是长大了。那你便代朕看看云小姐。” 凉玉暗道一声不好。 郑袖撩袍跨出九真殿的殿门,快步走向门外,脸上并无笑意。他的目光迅速略过铁架车上放着的完好无损的水晶山茶,面色稍霁,扭头看过去,萧氏正站在台阶前,弯腰扶推月起来。 他慢慢朝她走去。 “推月可好些了?” 推月此刻脸上有了气色,连忙站起来受宠若惊地笑道:“好多了,多谢二表舅关心。”萧氏礼貌地一笑,微微颔首。 他盯住凉玉的脸,二人目光交接。她在他眼里读到了一丝威胁,还有一丝微妙的兴趣。她面无表情,低头掺住推月的手臂,与他擦肩而过。 “老夫人觉得,刚才的音乐如何?”他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老身是武人,不会赏乐。” 太阳移动,树木和宫殿的阴影变换。席上酒过三巡,身着纱衣的宫女娴熟地添上新菜。 “朕机缘得一宝物,赐予贵妃。贵妃蕙质兰心,想到与诸位夫人共赏。” 席上身着锦衣华服的命妇们呼呼啦啦都站起来谢恩,贵妃嗔道:“瞧陛下说的,倒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皇帝握住她的手,宠溺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凉玉不出挑,安安生生地学着众人的样子做,她知道对首的郑袖一直紧盯着她。凤君仍旧隐在乐班里,按弦不发。他身上与乐司其他人一样,都是一身褐色交领衣裙,黑发挽起,跪坐在地上。进门的时候,他持着箫,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凉玉静静地喝酒,目视前方。 黑纱是五个貌美的宫婢合力掀开,一瞬间,满堂华彩,众人被那无数粒水晶石折射出的华光晃得眯起眼来,嘴里发出一声惊呼,再瞪大眼睛去看,之间那朵山茶晶莹剔透,光辉璀璨,花瓣重重叠叠,栩栩如生,只是太过耀眼,反倒让人忽略了它的形态。 一股熟悉的感觉直击凉玉心头,她抑制住心口的颤动,灌了一大口酒,可连那股灼烧感也显得枉然。她攥紧杯子。 啼春默默回来,站在她身侧,趁着添酒的功夫,冲她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评论有红包哦! 第21章 郑贵妃(中) 水晶颗粒折射出刺目的华光,这样的宝物,显然非人力可及,不知道是何来头?众人目瞪口呆,赞叹连连,待到声音低下去一些,大殿里响起了贵妃盈盈的声音。 “陛下,妾请为陛下舞一曲。” 她笑容满面地起身,摘下头上沉重的金步摇,递给了身旁的侍女。 皇帝脸上有些讶异,但眼里浮现了动容神色,握住她的双手:“朕已许久没有看过贵妃跳舞。” 郑妃初进宫,就是一舞倾城,俘获帝王心,传说她舞技极高,平日里不轻易展现,台下的命妇们都骚动起来。 贵妃飘然下场,牵了一条蚕丝的莹白披帛,站在那水晶山茶旁,眼里笑意盈盈,朱唇微启,将丝帛向上一抛,乐声顿起,是泠泠的古琴。她踏着节拍舞动披帛,腰肢柔软,时而后仰,时而前拂,整个人像是一朵轻云,随着那如梦似幻的披帛上下飘飞,绕着那株山茶,闪耀的光芒落了满身。 音乐声渐渐激烈急促,那薄底的果然是舞鞋,郑妃穿着它,以足尖着地,步步生莲。 凉玉唤啼春,低声交代她一二句,后者端起酒盏,径直走向郑袖。 众人看舞看得目不转睛,皇帝忘记了把玩手上的翡翠扳指,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舞动的身影。贵妃愈走愈急,愈走愈快,忽然,大殿里响起了一曲萧声,那声音和在乐声中,又高出乐声外,轻灵冷寂,绕梁不去。 朗月目光一冷,刚想开口,一个丫鬟忽然捧着酒樽跪在他身侧,低声道:“我家老夫人,敬郑公子一杯。”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忽然抬起头,眼神锐利,一抬袖将酒尽数泼出。这丫头显然是练家子,酒樽中的液体如同利剑一般超他袭来,他几乎是用时偏头,还是有几滴溅进他眼中。 “该死!”他迸溅出泪花。 郑妃甩袖,再次以足尖点地,那只脚蹬在地上,却直直滑了出去。 “啊——”她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前扑去,前面就是那朵山茶。命妇们瞪大眼睛,张开嘴,哎呦哎呦地惊呼着,仿佛要吞掉手边的帕子。 皇帝霍然站起来。 萧声正在顿挫,完全不受打扰,如泣如诉,轻轻袅袅,空灵模糊。甚至令人感觉那乐声要迷蒙飞去,直上天宫。 凉玉强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艰难地向前走去。 跌倒的瞬间,郑贵妃躲避不急,整个人栽倒在那多山茶伸出的花瓣上,她本能地伸出胳膊,向前扶去,刚触碰到它的瞬间,“哗啦——”一阵金光闪烁,那一尊半人高的水晶山茶竟然轰然破开,无数细小的微粒闪着光泽,像溅开的水珠一样四撒,整个花朵就像被烧得焦黑的黄麻纸,拿手轻轻一碰,就散成一地烟灰,湮没在空中。 郑贵妃力道扑空,一下扑倒在地上,那些细小的水晶颗粒在大殿的地面上跳动,发出此起彼伏的清脆的响声。 郑袖听到声响,强行运气关闭五感,才睁开被灼得通红的眼睛,看到从那山茶的残骸中,骤然飞出一团白色光晕,浮在空中。 第21节 旁人似乎都看不见。他眯起眼睛,目光立即掠过杂乱的人群,寻觅凉玉的身影。 脸色苍白的凉玉挣扎地走到了道中,推月紧紧跟着,忽然看见眼前的景象,一时间也被惊住了,忘记了难受,呆呆立在原地。凉玉回过头来,也看到了飞出的那团白光,以及白光下满眼冷酷的朗月。 他们二人对视一秒,少年薄薄的嘴唇轻弯,勾勒出一抹冷笑:“你输定了。”他抬手,那团白光便朝他飞去。 凉忽然盯着他,眼神亮得吓人,往胸口一摸,一拽,颈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血印子,她顾不得许多,做了个投掷的动作。 空中飞出一道暖黄的光,在梁下变作巴掌大一只晶莹剔透的小舟,掠过郑袖的头顶,截住了那团白光,白光抖了抖,竟然被黄褐的小舟吸进腹中,渐渐地看不见了。 “回来。”她低念,眼眸漆黑。 黄光一闪,琥珀舟到了她手中。 她立即拿它贴住心口,浑身颤抖,唇色愈加苍白,竟然站立不住跪在了地上,厉声对想要扶她的推月道:“躲到后面去。” “奶奶!”推月吓了一跳,一时间愣在原地,只见萧氏的脸色由白转红,气色竟然慢慢好了起来,紧紧阖上的双目慢慢睁开:“没事。” 她侧过头去,看了郑袖一眼,他正冷然看着她,嘴角一抹捉摸不透的笑。 贵妃跌倒,稀世珍宝破碎,场面乱作一团,珠玉满头的命妇们,目光都有些呆滞,脸上写满了尴尬和唏嘘。 贵妃瘫坐在地上,眼神惶然,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显然是受了惊吓。皇帝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台上,将地上瑟瑟发抖的贵妃拦腰抱起,焦急地问:“婉婉?” 身旁司乐、跳舞的宫女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跪在地上:“皇上恕罪!”“娘娘恕罪!”郑贵妃的贴身婢女也跑上来,抓住她的手,带着哭腔:“娘娘……” 凉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木然地看着前方,直到身后衣衫摩挲,她没回头,便被一股青草的气息环绕。 她的手悄悄绕到身后,捉住他的袖子晃了晃。手却被人握紧,他用手指在她掌心上慢慢地画了个圆。 记得从前在每个月月末的晚上,玉郎都会考她术法知识,她闷在房里,答得艰难不已,忽然看见窗外是凤君若隐若现的身影,顿时喜出望外。 前一天晚上,她跑去纠缠凤君,他只是笑着拒绝:“本君向来不做这种弄虚作假的勾当。” 她缠得急切,满脸央求:“这怎么算弄虚作假——凤君只旁听,顺带提醒本殿一下,我要是说对了,你就画个圆,说错了,画个叉,本殿自己再想就是了,好不好嘛!” 她绕到他身前,拉着他的袖口,可怜巴巴地仰着小脸:“凤君难道想看到本殿被玉郎打——玉郎打人好疼啊,哎呀你看我的胳膊,你看看……” 她捋开袖子,白生生的手臂上几道藤条打的痕迹,格外触目惊心。凤桐瞥一眼,不由愣住。 明知道轩辕柏制的藤条只是让她疼一阵,并不会留下严重的后果,他还是微蹙眉头。 玉郎这刻板鬼也太狠了些。 他转过身来捏住她的脸,露出个嘲弄的笑:“你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本以为他抱定心思不肯来了,此刻却看到他出现在窗外,用修长的手指蘸着窗上的水雾,漫不经心地划着:圈,圈,圈,圈,叉……圈,叉…… 她每说一句,就要借机向窗外看一眼,看得玉郎生疑,可水雾弥过就散,消失不见,玉郎看来看去,一头雾水…… 她心里偷笑了几百回,自此以后,这就是她和凤君两个人的暗语。 这一次,他是在告诉她,她做成了。 太医匆匆赶来,包扎好贵妃手臂上的擦伤,又把了脉,说她除了受惊,并无大碍。九真殿里静悄悄的,乐班停了演奏,都齐齐跪在地上,地上一片狼藉,全是闪着光的粉末,翊坤宫的宫女和太监都垂首站着,不敢轻举妄动。 整个九真殿里,只听得见皇帝轻声安抚的声音。半晌,贵妃的眼里好容易有了焦距,看着满地的水晶石,忽然咬住嘴唇,大大的眼里涌上了委屈的眼泪,泫然欲泣:“臣妾有罪……” 皇帝蹙眉:“朕何尝怪你!爱妃没事就好。”他不好多说,心里烦闷,转头四顾,将一腔怒火全发泄在奴婢们身上:“贵妃好好的怎么会摔倒?” 龙颜大怒,乐班的人和舞女连忙以头触地:“奴婢有罪!” 说是这样说,可大家都看得见,郑贵妃是一个人在山茶旁边起舞的,谁也没碰到她,怪不得别人。 命妇们低着头,畏畏缩缩不敢出声,气氛尴尬至极,她们恨不得从未赴过这场宴会。 皇帝烦躁地起身,一甩袖口,指着地面:“还不给朕好好查!” 立即有人围了上去,清扫战场,忽然,有人高声喊道:“陛下,陛下,这……这地上有油渍!” 底下炸开了锅。一旁的主事公公噗通一声跪下去:“陛下明鉴,昨日九真殿是奴才的人负责打扫的,今早看过了,干干净净,绝对没问题呀……” 命妇们忍不住交头接耳,谁这么恶毒,将在地面上洒了油,难怪贵妃娘娘会滑倒。啧啧啧,可惜了那宝贝。说到愤慨处,脸上的粉扑簌簌地往下落。 皇帝气得胸膛起伏:“贵妃要跳舞,朕都没有提前知道,是谁起了这样的歹毒心思?”郑贵妃的贴身侍女拾起她掉落在地上的鞋子,正准备给打赤脚的贵妃穿上,忽然瞪大眼睛:“陛下,这油是在娘娘的丝履上的!” 皇帝翻过来细看,果然发现那只薄底的丝履足尖处被人掏了个小洞,里面有一汪油光,他凑近鼻端嗅了嗅,一股新鲜菜油的腻气。他将鞋子往地上用力一摔:“贵妃的丝履是谁准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敬告天使们:从下章开始更新时间有变动哦~不出意外的话周一至周六晚七点左右更新3000+,周日休息。白羽菌会坚持认真码字的,第一篇文多有不足,望大家海涵。感谢小天使们的阅读,祝大家每天都元气满满! 第22章 郑贵妃(下) 凉玉眼帘低垂,默然不语。 郑贵妃城府颇深,最会把握帝王心意,因此多年来圣宠不衰。风桐说,她既然大费周章请了这么多命妇齐聚一堂,绝不可能退居其次,让一个没生命的玩物抢了风头。她一定会有所准备,而做的事情必然与这宝物有关。倘若第一着不能行,届时可以借机行事。 刚来九真殿,她注意到郑贵妃刻意穿了薄底丝履,郑妃早年擅舞,想必是要当众舞蹈。而看皇帝的神色,他事先一无所知。显然,贵妃想要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再次惊艳全场。 仓促准备,必有纰漏。 她临时叫来啼春,调动手下春山教的暗卫,动作轻而无声,在笙歌曼舞时潜入,钻到桌布下,以锥子和小瓶厨房偷来的菜油,神不知鬼不觉地改造了郑贵妃的鞋尖。倘若她不舞蹈,以脚掌着力,这小洞里的油不会影响她行走,但倘若她要跳舞,以早年鼓上舞的习惯,会以足尖触地,一挤压,油便溢出,让她打滑。 水晶山茶是稀罕的宝物,来宾都是远远相望,唯有女主人郑贵妃有这个资格接近,她的先着已经让郑袖识破,好在开头埋下的这个伏笔还能发挥,那么她便借他人之手,来接触这朵凝结她魂魄的山茶。 幸好,她滑倒时推了那朵花一下,众目睽睽,都看得清清楚楚,省去很多辩解的麻烦。而郑妃受宠,对于天子来说,偏爱的总是可以开恩的。贵妃只是弄坏了一样玩物,而换做宫人,却很有可能丢了命。 凉玉沉默地端着茶杯,等待着指认。谁料贵妃与自己的婢女对视一眼,那婢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回陛下,这鞋子,是、是皇后娘娘差人送的呀……” 四周哗然,命妇们又是一阵汹涌的窃窃私语。 郑妃入宫五年,近乎平步青云,没人敢抢她的风头,也就是年轻的皇后能与她抗衡,因看不惯她独得盛宠,屡次有矛盾。凉玉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候,郑贵妃竟然抓住机会攀咬皇后。 她不禁错愕地看过去,深宫里的女人,都在盘算些什么? 皇帝的脸阴云密布,冷冷问道:“是皇后还是尚衣局,说清楚。” 此事可大可小,皇后作为国母,尚衣局制衣都要经过她的审核,无可厚非。 他要的是郑贵妃的表态。 郑妃抬起一双泪眼,眼里有些迷茫也有些恐惧,喃喃道:“臣妾要给陛下跳舞这件事,除了司乐的郑大人,连瑶儿都不知道。唯独十日前,臣妾去找了皇后娘娘,让尚衣局特制了这么一双薄底的丝履,因款式独特,皇后娘娘当即就问臣妾做什么用,臣妾就老老实实说与她听了……没想到……” 鸦雀无声。 半晌,皇帝一只酒樽摔下来,发出清脆的响声,骨碌碌滚到凉玉脚边:“好个皇后,成日里都在操什么心!” 许是让这突然的暴怒吓了一跳,推月忽然又呕了一声,立即紧紧闭上嘴,满眼惊恐。 凉玉一刻也不想再待了,握住了推月的手,缓缓道:“陛下恕罪……” 皇帝瞥了一眼她满头的发白,仍然端端行的大礼,面色稍霁:“知道了,老夫人带孙儿先行回去吧。” 凉玉谢了恩。一旁的郑袖忽然出声:“等等。” 少年的笑容宛如艳丽的罂粟,弥漫着阴谋的味道,“老夫人稍等片刻,臣发觉有一事不对。” 皇帝没好气地看过来:“你又怎么了?” “烦请司乐的郑大人指认,贵妃娘娘舞蹈时,是谁在吹箫?” 众人都对那一曲萧声印象深刻,此时提起来,不禁又竖起耳朵倾听。 “回……回陛下……”郑大人的声音有些发抖,“臣、臣并未安排吹箫之人,本、本是只有琴瑟的。” 皇帝怒极反笑:“难不成是鬼吹的?”他烦躁地摆了摆袖子,“此刻提萧声做什么,又不是这曲子让贵妃跌倒的!” “陛下!”郑袖不顾皇帝难看的脸色,坚持说下去,“皇后娘娘送了鞋子,让阿姊摔倒,那这凭空多出来的一个吹箫的,万一又是别人派来害阿姊的,只是还未得逞,此刻不查清楚,叫阿姊怎么放心?” 皇帝默然,半晌,伸出手指着跪了一地的乐班:“你们,方才是谁在吹箫?” 众人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殿堂上鸦雀无声。 “不说?”年轻的天子已经练就了阴恻恻的威仪,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来人,给朕拖下去,一个个重刑审。” “陛下,不用麻烦了,臣知道是何人吹箫。”郑袖的嘴角微微下沉,是一个严肃的表情,可是他的眼里,却骤然亮起一簇熊熊的火苗,兴奋地舔舐着周围的一切,他转过来看着凉玉,缓缓抬袖指定她身后的小凤。 “是我吹的。”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大门缓缓推开,于门口站着一个身影,逆光站立,身着麻衣,头戴斗笠,手里持着一只闪着微光的玉箫。 “九歌?”众人都愣在原地。 老人缓缓走上来,跪在皇帝面前,须发全白,但腰板挺得极直,粗布衣裳也掩不住浑身桀骜的气息:“草民听闻皇室得到当年在四边溪发现的至宝,想来一观,在门口听到内有丝竹声,隔窗看见贵妃娘娘曼妙的舞姿,一时兴起,便想一曲相和。” 他慢悠悠道:“碍于身份低微,只隐在殿门外暗处,不想被侍卫发觉,没想到竟然造成如此误解。” 第22节 相传九歌是本朝第一乐将,有“音魔”之称,他谱下的曲,会迅速风靡全城的乐坊,街头小儿都能哼出一两句;他做的乐器,出类拔萃,千金难求。先帝喜好音律,曾三顾茅庐请九歌来宫廷乐坊,许诺荣华富贵,可他坚持隐居不仕,常年着麻衣、戴斗笠,醉卧山水间,铁了心要做一个传说。 从先帝开始的九五之尊就对他很尊敬了,原因很简单:抓也抓不住,请也请不来,除了大力渲染,加深这个传说,还能做什么? 众人恍然,难怪刚才那段萧声如此动听了。 “九歌先生想来赏宝,怎不早说,是朕怠慢了。”皇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急忙将他虚扶起,“先生乐曲妙极,朕十分欣赏。可惜现在宝物已毁……”说到最后,脸色微微发黑。 九歌大笑起来,胡须颤抖:“满地水晶还在,怎能算是毁?遍地是能工巧匠,早晚可以还原。” 他微微一笑:“陛下乃多福之人,无需为小事烦恼。” 皇帝诺诺。 九歌慢慢道:“陛下,习乐不是件易事。”皇帝按捺住疑惑,顺着他的话头接过来,“正是……” “草民愿意献上曲谱一份,陛下便饶了这群乐班孩子们。”他从袖中掏出一卷黄纸来,笑呵呵地塞进了皇帝手中。 “……”皇帝下意识地接过了,还没出声,便听到一声“草民叨扰”,眼前褐色衣衫呼啦一声,转瞬便不见了。 “刺啦啦——”见人影晃动,侍卫的钢刀下意识地去叉,却都扑了个空。殿堂外是一地残阳,落下交叠的兵刃的影子。侍卫们面面相觑,大惊失色。 皇帝怔在原地。这样的气派,果然是九歌啊。 “陛下……” 郑袖的面色有些苍白。 “行了!”皇帝打断,低斥道,“还嫌不够丢人?” 马车先将折腾了一天的推月送回家去。马车辘辘作响,凉玉叹了口气,叮嘱啼春道:“辛苦推月,让她卧床好生休息几日,送一点固胎的药过去。” 啼春点点头,也松了口气,“还好咱们春山教有一卷九歌的曲谱,那几张破纸换个全身而退,倒是值了。”她看了凉玉一眼,尊敬地敛起神色,喃喃道,“不知道今日扮九歌的是何方神圣?连见过九歌的郑大人都没认出来。” 凤桐默然给凉玉披上一件大氅,她回头碰到他的眼睛,狡黠地勾起唇角。 凤君他敢混在乐班吹奏引魂曲,就必定想好了后着,不让这萧声成为空穴来风,不让人捉住半分把柄。 她拍了拍啼春的手,问道,“啼春,你觉得这些安排值得吗?”啼春有些愣,但随即回答道:“此举打压了郑氏姐弟,给我们应侯府出了气,咱们还没折一兵一卒,当然是好的了。” 她笑了笑,“我是说,我多费的这些周章,难道你们心中没有疑惑?” 啼春敛目:“春山教死士,只听调遣,不问原由。” 她心中微微一暖:“难为你们。” ——不论如何,今天她成功地拿回了自己的一魄,从此以后,她可以站在阳光下,不必再苦苦等待每个黑夜的降临。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收藏~~ 第23章 醉春风(上) 有人在笑。 那个眼生的女人穿着清章殿侍女的衣裳,面孔惨白,不住地发出桀桀怪声:“你活该!”她笑得得意而张狂,头上两股银钗,树叉一样弯弯曲曲,猛地变长,怪虫一般伸出来,就要缠人。 她向后一闪,却看见了身后的季北辰,少年一把搂住她,在她耳畔缠绵地轻唤:“玉儿——”倏忽间又变成一副冷淡而憎恶的面孔,居高临下,推开了她。 她呆呆望着眼前人片刻,转身就跑,撞进温玉温柔的怀抱里,“殿下,怎么跑这么急啊。”她那样柔和地笑着,忽然从背后抽出华蓉,一剑刺过来,却有人扑来挡在她面前,是谁? 阿矩的脸平静无波,她在叩门:“殿下,时辰到了,该起了。”忽然间,她的脸因疼痛扭曲,胸前的血顺着剑刃滴滴答答流下来:“殿下,对不起,帮不了你……” 有人把她拍醒。 她睁开眼睛,凤桐披着衣服,坐在她床边,俯身看着她。她捉住他端着烛台的手,眼里一片茫然,气喘吁吁地问他:“几时了?天怎么还没亮?” 他望着她,一口气吹熄了蜡烛。她整个身子缩进被子里,只露了一张惨白的脸,一双眸子淌着不安的水色。他的手抚上她的脸:“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颓然叹了口气,不住地喃喃,“不能召纸灵回来,绝对不能……” 她拉住他的袖子仰起头,“……凤君,你陪我睡好不好?”她的声音低微沙哑,竟然带了一点恳求的意味。 像被久病折磨的人,为了缓解痛苦的新药,心智顿失。他望定她,怔在原地。她的眼珠缓慢地转了转:“我保证不会聒噪,不会烦你……”他将烛台往桌上重重一叩,打断她的话,一把拉开被子上了她的床。 她一下子抱住他,整个人缩在他的气息中,黑暗中,她将头轻轻靠在他胸口:“我……” 明知道是她因梦魇而失态,心里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出很多情绪,他眸光幽微,伸手拢了拢她的发丝,补全了她说不出口的话:“怕?” 感觉到怀里的人点了点头。 “我在这儿,你有什么好怕的?还能让别人欺负了去?”他叹一口气,轻轻嘲讽。 半晌,没有回音。他微微低头,“睡了?”她摇头,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倒像只想寻求庇护的小动物。他心里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摸着她头发的手突然间不动了,了悟般低声道,“我知道了,你是欺负本君现在是个女子。” “……我没有。”她声音软软的从他怀里发出来,小手竟然不安分起来,慢慢上移,抚上了他的……胸,十分嚣张地展示:这才是真的欺负。 “凤君变凡人好认真,连这个也有。”她的脑袋探出来,贴在他肩膀上,竟然红着脸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他一手将她的手腕擒住,一瞬间变回本体。 长发散在身后,他将手移开,将她圈在怀里,看她吓得不敢动了,才满意道:“你到现在也不知道矜持是何物。” 她靠在他胸口,极慢地眨了眨眼睛,许久才问道:“凤君也有被所有人期盼去死的日子么?” “嗯。”他低低应道,一只手垫着头,另一只手顺着她的黑发,“一千年前,叛逃天宫下界,隔山对战三千天兵。那时每天都有人招降,可我知道,他们更希望我死。可惜,本君还是好好地活着,没有输。” “他们为什么这样步步紧逼?” “魔仙一战后,天宫想要收回十方神器。可凤凰一族掌昊天塔,是混顿时就立下的规矩,没有交出去的道理。天宫明争不过,便出暗着,以背叛之名构陷我父君,满心以为我会在惊慌之下交出昊天塔。”他勾出一个清浅的笑,“却没想到,我宁愿谪成散仙,散尽修为,也不肯妥协。” “那,凤君在花界,过得十分憋屈吧。” 他摸了摸她的发顶。 青瓦洞的日子……再也没有无穷无尽的繁文缛节和殚精竭虑,有阳光,有草地,有一个扎着两髻的小姑娘,日复一日地摇着他的袖子聒噪,她的脸像团团的月亮,眸子似黑黑的曜石。 “……不憋屈。” “哦,我知道了。”她吭哧吭哧地笑起来,“做神君的时候清心寡欲,在花界倒是很自由,想睡几个美人,就睡几个美人。” “……” 她感觉到风桐的身体一僵,似乎满不高兴,愈发得意:“凤君,我说错了吗?” “错了。”他静静答道,“没有美人的事。” “咦——”凉玉点着自己的脸,做了个“不知羞”的表情,“我们的眼睛是白长的吗?” 他冷笑一声:“要是让你们看出端倪来,本君这么多年是白活的吗?” 凉玉听出点意思来,心下一惊,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整个人又兴奋又好奇:“凤君为什么——” “因为我体贴待天帝陛下,让他少操些心。”他浅谈辄止,捏一把凉玉的脸,“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少打听。” 凉玉冷笑一声。她有些困了,声音含含糊糊的:“我的事你统统都管,你的事却不许我管。凤君老这么霸道,这怎么行?” 风桐许久才答非所问:“……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 窗外的夜风渐起,吹动着树叶,发出哗啦啦的轻响。此刻的静谧,宛如上天的恩赐,被拉扯到无限长,无限的温柔。 “冷么?”他低声问道。 “不冷。”她迷迷糊糊地答。他有片刻恍惚,像是人间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在微冷的秋夜,相拥而眠。 要真是这样,该是怎样的光景? 他脑海里闪现出她在月色下紧闭双眼,呢喃季北辰姓名的样子,心里微微一冷,没有再想下去。 “凤君,我梦见阿矩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顿住。两眼茫茫,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微眯眼睛:“司矩的事情会有结果,你不要太急。” 她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他有些困倦,阖着双目,手自然地滑过她翘起的睫毛,鼻尖,挨住了她的脸颊,拇指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轻轻抚摸,声音轻而满不在乎:“到了这一步,只管放手去做。若要下地狱,温玉他们先行,本君陪你后走。” 这一下,凉玉“蹭”地一下警醒了。她与凤君相熟有几百年,这样“相熟”却是没有过。 她在他怀里,他那么自然地抚摸着她,仿佛他抚摸在膝上卧着的一只灵宠。她的鼻端被他手上的清新的青草香环绕,像中了邪,觉得双唇灼热得似乎要烧起来,血一股脑儿地往脸上涌,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她一动也不敢动,只在黑暗中呆呆地瞪着眼睛。 凤君……凤君刚刚说了什么来着? 萧氏早上起得有些晚,精神欠佳,脸上还有一道隐隐的帐子的印子。凉玉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心里羞愧,昨夜她竟然鬼使神差地央求凤君上床来陪她——床本就那么小,还要给换下来的萧氏的躯壳留个地方,可不就把萧氏挤到了墙边上,印得一脸的蚊帐印…… 她的脸上发烧,侧眼看到凤桐已经起了,以小凤的样貌,正在整理桌上的蚊香。 “凤君……” 第23节 他转过来,面色如常,轻声提醒:“小凤。” 她咬住嘴唇:“我,我忘记说昨天的梦了。” 那个女人,穿着清章殿婢女的衣服,可是她以前从来没在自己的寝殿内看到她的模样。她的脸有些模糊,只记得她的头上有两股钗,弯弯绕绕,那一把骄傲而尖利的嗓音:“活该。” 那是谁呢? “双股钗,是藤蔓模样,是花仙的装束。本君听闻温玉手下确有一个小仙为她所用,名叫流觞。” 她想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流觞,流觞……没错,当初是我命司矩将她谪成婢女的……” 当时红珠跪在殿内求恩典,有人站在一旁,使术法起冰凌,致红珠受伤。她实在不喜欢这样的歹毒心思,着司矩去查。后来司矩找出了罪魁祸首,禀报给她,说是紫荆花仙,名叫流觞,她当时并未多想,便给了谪成粗使婢女三百年的惩罚。 不想,两百年过,竟然给自己留下如此大患。 风桐道:“依你所言,她性情如此,投靠温玉也在意料之中。” 凉玉点点头:“如今温玉统摄花界已经二百年,原来认我的也都悄无声息,更何况是与我有隙的。”她微微抬起头来,“她既已叛我,就不能留,不如她这里打出一个缺口。” “嗯,长进许多。”他撑在桌上看着她,眼里有几分调笑。 她微不可闻地红了脸。原先知道凤君好看,天上地下的女仙大都为他的容颜倾倒,可她跟他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天天看日日看的,反倒不注意了。可是近来,她倒是越发记得清楚凤君的长相了……哪怕他现在顶着小凤朴素的脸,一道眼风扫过来,她还是会控制不住地脸红心跳。 怎么了,经了一难,不是本该心如死灰的么?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想到这里,她紧紧咬住下唇,心里顿时空了,只剩下一点薄凉的自嘲。 她迅速调整好情绪,拿出前两天算好的日子,打起精神盘算盘算:“三日后又是南极仙翁的寿辰了。” 她心里叹息一声,三百余年,她与季北辰的相遇,也许从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凤君不是说,听闻前两日温玉和季北辰吵了架?” 她看着他,缓缓道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真的很慢热,作者菌已经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错误。但我对它倾注了很深的感情,想认认真真把它写完,后文会越来越精彩的。感谢天使们的支持,欢迎收藏~ 第24章 醉春风(中) “那么凤君着芳龄去找南极仙翁处的一个与我相熟的接引使,叫做子菱。让她在寿宴之上,专给季北辰倒酒,酒壶里放若干朵桃花蕾,再添一味醉春风。”她微抿双唇,眼眸发亮,是一个又快意又脆弱的笑,看得人心里生疼,“再生事拦住温玉,不让她接近季北辰一步。” 醉春风,是上好的情|药。她用这样的下作手段,去对付曾经最喜欢的男人和最好的朋友。她就是要考验一下,他们之间,是不是就真的如此忠贞不渝。 “你要离间他二人?” 凉玉眼里有一抹嘲讽,“我还要回花界去,亲自看看。” 若季北辰对她还有半分旧情,物是人非,对着子菱的脸,那飘着花蕾的酒,他也得喝下去。 凤桐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面无表情的侧脸。从前她是爱憎分明,也爱冷脸吓人,可是她温软懒惰,只是像只猫咪露一露尖尖的爪子佯装恐吓。可自从离了花界,尤其是得知司矩舍己护主以后,情急之下,她身上的智计与戾气被尽数逼出,她殚精竭虑,成了真正的猛虎。 他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倘若可以,他宁愿她永远不要长大,一直单纯幼稚下去。倘若可以,他会将她保护得好好的,遮住她的眼睛,让她永远不面对这一切。 可她既然被温玉他们推进了深渊,他替不了她,就得让她亲手去做,她心里才会过得去。那么他就跳下来陪她,让她不像自己当年一样,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只是没有想到,她到底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孩子,才拿回自己的一魄,就敢做这样胆大的事情。 不过,他总是愿意陪她冒险。 **** 南极仙翁活了十几万岁,按理说是天宫过生日过得最频繁的人,可偏偏他的寿辰是排场最大的,来者最多的。寿星老儿的生日,就是天下众神的汇聚之日。 凉玉坐在槐树上,双手抱着树干,身侧一圈银光闪烁的仙障,两腿晃荡晃荡,百无聊赖。这树是千年的神树,枝干粗壮,她一身皎洁的流仙裙,披了一温白斗篷,戴着锥帽,娇娇小小,宛如一只洁白的鸟,栖在茂密的枝叶间,若隐若现。 此处是人间与花界的交界,她是天界的罪人,止步于此。凤君临走前不放心,又加一层仙障,将她的气息牢牢护在里面。 凤桐绯袍如霞,从天边匆匆回来,走进仙障中。 她从树上一跃而下,衣摆飘摇,像金鱼华丽的尾鳍,凤桐下意识地伸手来接,她落到他怀里,冲得他后退几步,牢牢托住了她。树叶簌簌而下,宛如落雪。 她伸手从他发顶摘下一片小小的落叶,风把她宽大的锥帽掀到背后,露出乌黑的一头长发,发丝飘动,映着莹白的一张小脸,笑得眼睛弯弯。 “凤君怎么待那么久,我腿都坐麻了。”她落了地,开始夸张地捶腿。她说话时总是不自知地带一种上扬的语调,清清亮亮,像小孩子在撒娇,像一股凉风吹过来,吹走了满心燥热。 “本君忙碌,你倒舒服,只管坐着。”他只淡淡应她一句,眼里一抹纵容的笑意,衣袍烈烈,俊俏的眉眼被衣裳的绮色映衬得愈发秾艳。 凉玉走神想,凤君合该是这样出挑的。要是能回到他该回的地方去,光明正大地灿烂夺目,那就更好了。 “季北辰喝那酒了吗?” 他嘴角一抹冷笑,“喝了。非但喝了……” 听说子菱给季北辰斟酒,倒着倒着,忽然噗通倒进一颗桃花蕾,砸出个旋涡来,飘在他的琉璃盏中。他怔了片刻,抬头去看斟酒人的脸,看到了高高的纱帽下,子菱无辜的眼神。他立即起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凉玉愣了一瞬。季北辰果然是有反应的,他的反应比她预想中还要强烈一些。 “这位神君……”白纱帽的接引使瞪大眼睛看着他,一脸的诧异。 他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出来,收敛了脸上表情,松开手坐下:“……抱歉。” 然后,有些失态的北辰上仙,心不在焉地把手里的酒全部灌了进去。 风桐接道:“我已暗中知会火莲子拖住温玉,在碧玉阁小叙,不到时候不会出来。我离席时,季北辰已经匆匆回府去了。” 算算时间,看来此刻药效恐已开始作用。凉玉眼眸漆黑,从怀中掏出一只令牌:“该流觞出场了。” 令牌是薄薄一片镂金,下面有银光闪耀的流苏,上面赫然是温玉的手迹:“往谨君府,后厅。”她与温玉朝夕相伴,几乎日日不离,温玉的笔迹,她了如指掌。模仿起来,得心应手,这几个字她练了数日,想来流觞被温玉忌惮又器重了两百年,一时激动之下,不可能看出有假。 凤桐接过令牌,两指引光一触,便将这□□的引子送到流觞的手中。 芳龄从空中回来,打了个转儿,落在凤桐肩膀上,用尖尖的喙挠挠脖颈上的羽毛。他悠然摸了摸它的羽毛:“季北辰派人去请温玉来,人已经让火莲子截在碧玉阁之外。” 她看他摸得肆意,也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抚芳龄的脑袋:“我们先替温玉回他,就说后厅见。”看着芳龄一脸享受地微眯小眼,伸长了脖子,她歪头笑道,“也不能拦他们太长时间,再过一刻钟,就放他们进去给温玉传话。” 芳龄拍拍翅膀,缩爪飞走了。 凤桐理了理凉玉的发丝,替她将披风上的锥帽戴好,遮住了大半张脸。“毕竟是在温玉的地界内,小心为上。” “凤君,你猜流觞会不会上钩?” “以温玉的心机,主动投靠的人,多是一边打压一边利用,不肯轻信。流觞为她所用多年,仍是小仙,心中难免不忿,这一回,不但会去,而且会抢功独行。一旦去了,局势无法控制,慌乱之下想要兵行险着,也很有可能。这一招不能说毫无瑕疵,但也有九成把握。” 凉玉的笑容里有一丝不安:“要是季北辰不肯配合,一切还不都白费。” 她了解他,他的自控力绝佳,心思深不可测,这一招,她行得心情复杂,惴惴不安。 凤君垂下眼眸:“一来醉春风是魔界的药,毫无底线,二来……”他抬起她的下颌,含着笑看她,眼里有种奇异的光芒,“季北辰那样的人,活得谨慎小心,但并不意味着不愿犯错。” 她让他这番神色定住了,许久,才红着脸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勾唇笑了笑:“稍安勿躁,再等等,本君带你去看。” 时隔二百年,凉玉再一次踏足谨君府。如果不是她熟悉的后院上那一棵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小松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树干有三人合抱那么粗,荫庇在她头顶,她差点便以为,这还是从前的日子,她从后门溜进来,满心欢喜地想要见到他。 谨君府后的这处小园,有萧萧瘦竹,密密匝匝地围成一处天然的屏障,她曾经蹲在这里等他,透过竹干的缝隙,看着他的黑靴,素衣,冷冷清清的眉眼。不知怎的,她开始想得信心十足,等到真的站在他面前了,她反倒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勇气,二人只隔着竹丛对话。她的手紧紧绞着衣裙,心在嗓子眼里乱跳。他的声音温和:“殿下怎么不说话?” 她动用私权,把他的宅邸搬到她旁边,知道北辰君喜欢青竹,遂扎扎实实地种了一大片。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依旧觉得她冒犯。她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急得六神无主,半晌,只忸怩问了一句:“你喜欢这处谨君府吗?” 他愣了片刻,客气地答道:“这里很好,多谢殿下关心。” “那、那就好。”她再也待不下去,觉得脸上几乎要烧起来了,拎起裙子便跑了出去。 再后来,她死缠烂打,他只是淡然而客气,偶尔皱皱眉头,但并未露出半分厌恶。她便借着这份客气,追得更热火朝天。 直到有一天,还是在这里,在这竹林背后,他们并肩走在一起,袖口的衣摆摩挲,他忽然牵住了她的手。她吓了一跳,恍若身在梦中:“北、北辰君?”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僵僵的不敢动弹,“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她感到巨大的惊喜突破了心口,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八爪鱼一样紧紧抱着他的腰:“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他也轻轻拍拍她,声音在她耳边温柔地叮嘱:“不能告诉别人,知道吗?”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幸福得眩晕:“我知道,这是凉玉和北辰君之间的秘密。” 她知道季北辰因为父亲素敏真人与女仙纠缠不清而遭了天罚,在这方面上难免过度谨慎,这是她心上人的心愿,她当然会乖乖遵从。就连对凤君,她也守口如瓶。 花界流言四起,说她倒贴季北辰,他从不正面回应,她便也保持缄默。有时候也会觉得酸楚委屈,可总是悄悄地安慰自己,哼,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边,这样想着,心里又溢出了一丝甜。她就这样乐此不疲地自我劝解,就这样坚持了那么多年,骄傲了那么多年。 凉玉默然立在竹子背后,巨大的锥帽遮了半张脸,透过那层层叠叠的竹干,隐隐约约看到后厅的窗户。窗户没有关严,从里面溢出一声女子的惊呼:“啊,上仙……”骤然截断,便没了声音。 凤桐睨着她平静的侧脸,将手伸入她的袖口,不容分说地攥住她的手,将她握紧的拳头展平,握在手里。 第24节 她的手心全是冰凉的汗水。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晚了些。喜欢的朋友可以收藏作者的专栏【孤篷捞星星】,不定期有小短篇和有趣的脑洞奉送哦qwq祝大家假期愉快! 第25章 醉春风(下) “如果不愿意,现在停止还来得及。” 早就知道她心里还是在意,尽管脸上看不出端倪。 她微微抬起眼,半晌,静静道:“我不会半途而废。” 他颔首,不再开口,转而望向窗户。风吹起竹叶,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伴随着那闪半掩的窗口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令人脸红心跳的呻|吟和喘息。 凉玉觉得自己的双足仿佛在地上生了根,变成一株不会思考的植物,她的喉头发紧,仿佛被人掐住脖子,不能呼吸,痛觉一波一波地侵袭她的心口,慢慢地,竟然有些麻木了。 这是她一手策划,一手安排。他把她推进深渊,她必定要让他同样付出代价。此时此刻,她有种奇妙的感觉——从这一刻起,她再也不会被他牵扯疼痛,听着这萎靡的乐曲,竟然感到有几分索然无味。他再也不是天边那一朵云霞,而是她脚边的尘埃,与其他的尘埃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脸上浮现出一抹悲哀而迷茫的笑。 凤君静静看向远方,将她一拉:“快走,温玉到了。”他带着她的腰,落在青松顶上一处细小的枝干,他罩了一个仙障,将二人的气息盖住。谨君府的一片竹林,就在他们脚下,房子成了小小的一团,她惊讶地回头望他:“凤君!” “别急。”他缓声宽慰,眼里带笑,“再等片刻。” 温玉一袭妃色的裙摆,宛若一朵娇艳的牡丹,开在他们脚下,她拖着层层叠叠的衣裙,越走越慢,最后站定在那扇窗前。 凉玉动了动身子,想看看她脸上的神色,被他一把搂紧:“别乱动,小心被发现。”她立即吓得浑身僵硬,只是紧紧盯着下面,压低声音:“既然危险,何必久留?” 他在她耳边轻笑:“你不是喜欢看捉奸么?那我们就看一会儿。” 她无言以对,靠在他怀里,脸噗地红了。 温玉站在窗前,不声不响,只默默听着,宛如一座雕塑。忽然间里头的叫声大了起来,窗户忽然被开了半截,露出半张沾着发丝的白皙的脸,眼睛半闭,眉毛还紧紧蹙着,似难受又似快活的模样。 温玉伸出手,扶住了窗棂。那张脸距她只有半米不到,偶然睁开眼睛,恰与她四目相对。 “啊!”屋里骤然响起一声尖叫,然后是东西翻倒的声音。温玉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流觞披了一件单衣,赤着脚便跑了出来,跪倒在她脚边,瑟瑟发抖。 “殿下……殿下……殿下听我解释……”流觞抖得厉害,牙齿打颤,语不成句。 “不用解释。”温玉依旧是柔柔弱弱的的声音,流觞听起来却如阴森森的嘲笑,“我看你们都很快活。” 流觞的眼泪满脸都是,忽然开始在身上乱摸起来,“不是殿下、殿下叫我来这儿的吗,我、我一到后厅,北辰上仙便从背后抱住我,我还以为、还以为……” 越说声音越小。 她的确是贪功,接了令牌后,谁也没告诉,独自前来。谁知道一来便遇上季北辰如此模样……她的确倾慕季北辰,可前有凉玉,后有温玉,她只敢远观,不敢觊觎。谁知今天,平素清冷地令人不敢染指的少年粗暴地将她压在塌上,满头是汗,摆明了要同她欢好。 他脸色潮红,仿佛有些神志不清。 她心里一时侥幸,想抓住这个机会:早就受够了温玉的多疑,倘若能依靠季北辰,成了他的女人,日子未必比现在更坏……可谁知这个时候,却让温玉撞了个正着! 她瞪大眼睛,忽然发起狂来:“令牌呢?令牌呢?我放在里衣里的,怎么找不到了……”抬眼看见温玉正阴阴地注视着她,吓得慢慢放下手去,颓然瘫倒在地上。 凉玉微敛双目。令牌是她亲自打磨,一笔一划书写,流觞前脚拿着令牌进了谨君府,后脚她就让凤君搅了一阵风,把她脱下来的里衣里装的令牌吹到了地上,吹进了后厅的柜子后面。 无论如何,这块令牌是绝对不会让温玉看到的。 “殿下……殿下相信我……我确实拿了令牌才进的门,门口侍卫可以作证……”流觞哭着辩解,头发半垂,遮住了脸,却没注意衣襟滑落,香肩半露,露出了肩头大片暧昧的红痕。 “本殿没有给你发过令牌。你手上的令牌,又安知不是你自己伪造的?骗过谨君府的人开了门,你知道骗不过本殿,便佯装丢失,毁灭证据。”温玉说着,竟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声阴恻恻的,使人闻之胆寒。 “没有,绝对没有!殿下,我……” 后厅的门打开,季北辰只穿着中衣,发髻有些凌乱,白皙的面容还残存着欢爱留下的潮红,他拿手扶着门,有些失态地看过来。 “上仙!上仙!”流觞如得大赦,膝行过来,抱住他的腿,哭得梨花带雨,“若非上仙主动,我、我也不会一时糊涂……” 季北辰为人冷淡,但颇有君子之风,她不信他会弃她于不顾,毕竟,于情于理都是他占了便宜! 季北辰低下头去,怔怔地望着脚边的女子,他的眸子闪了闪,抬眼定定地望着温玉,眼里满含了懊悔和痛苦:“温玉,我……” “北辰若是喜欢她,收了便是,不用跟我解释。本殿约了五斗星君议事,先去了。”温玉的笑容温婉,语气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缓慢地转身,竟然就要离开。 “温玉!”季北辰面色一变,忽然一脚踏在流觞胸前,踢得她惨叫一声,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他没有低头向下望一眼,快走了两步挡在她面前,脸色苍白,眼里一片幽暗,声音里含了三分戾气,“你一句都不想问我?” 温玉闻言怔了怔,将他压皱的衣领温柔地抚平,平静地笑道:“怎么了,要生这么大的气?”语气娇嗔,与平日里一般无二。 他脸色苍白,倒退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倒在地上的流觞捂着胸口,挣扎着坐了起来,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忽然又混合了委屈和愤恨。胸前的白衣已经被血染红,她洁白的齿缝里也溢满了鲜血,显得极其狰狞。 她颤抖着手指着前方的两人,笑出了泪花来:“我知道了,是你们两个合演一场戏,故意发假令牌给我,让我背勾引上仙的罪名……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不过就是为了除掉我!何必,何必要这么麻烦……” 流觞笑得牙齿咯咯作响,她一天内骤经大喜大悲,已经有些癫狂。 季北辰闻言,看着温玉,仿佛不认识她一般,冷笑道:“你还给她发了令牌,我派人叫的是你,你让她先来,你这是何意?” 温玉脸上仍然是处事不惊的温婉,她看着他的脸,眼中一片平静:“令牌不是我发的。我听说你叫我,便来了,没想到看见这种事。”她露出了一丝扫兴的神色,下一瞬,又朝他温柔地笑一笑,“北辰,五斗星君还在书房等我,我先回去了。” 她的眼光从他冰冷的脸上转下,盯着地上的流觞,眼中毫无波澜。流觞怨毒地看过来,口中喃喃自语:“这二百年,我像狗一样为你驱驰,你是如何对我?我早该知道,你们两个就是豺狼虎豹,早在二百年前算计凉玉……” 凉玉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让凤君拦腰一提,便腾空飞走了。 她禁不住低呼起来:“怎么这时候走了?”凤桐低声道:“再往后,温玉回过神来,便走不了了。” 他们落在先前的槐树上枝干上,凤桐放下她,替她整了□□吹乱的头发,意味深长地笑道:“怎么,热闹没看够?” 她怔怔地点点头,又立即摇头:“我只是觉得奇怪,他们两个,很有点怪。”她微微侧过头,眼里是深重的茫然。 凤君告诉过她,这二百年,季北辰和温玉同进同出,他们的关系,应该已经昭示众人——可是,如果他们真的已经是那种关系,她不禁喃喃出声:“温玉的反应不该是这样……” 凤桐以一双修长好看的手半遮眼睛,闲闲地诱导:“如果是你,你会如何?” “如果是我……”她咬了下唇,脱口而出,“我一定骂人,兴许当场大哭一场,谁的解释都不要听,说不定还要打他们一顿……多看一眼都受不了……忍不了……” 说着说着,发觉凤君在盯着她笑,脸红起来:“咳,我果然是太不温柔了……” 因羞赧低下的眼,过了片刻,忽然亮起来,宛如星子跳上了天幕, “凤君的意思是,他们奇怪,是因为温玉一点也不生气,怎么会不生气,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忍得了……” 她的双眸闪烁,娇嫩的唇瓣微张,阳光照在那上面,像最幼嫩的花瓣一般诱人。 他微微出了神。当年的小姑娘,已经变作最美丽诱人的大姑娘。 直到她软软的身子毫无戒备地靠下来,靠在他胸前,打破了他一点过分的绮思。她把双手举在眼前,十指投下的阴影便变换地落在他的衣摆上,她的声音很轻:“真是奇怪,季北辰那么喜欢温玉,温玉却不喜欢季北辰。” 她勾起嘴角想要笑,可是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两边抽动着下撇,眼里酸涩极了,不争气地涌上来许多眼泪,胀得眼眶发疼。 看啊,如今轮到你尝一尝这爱而不得的滋味。 她瞪大黑峻峻的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前方,蛮横地不许眼泪掉下来。 她安静地吸收着这份情绪。好在凤君看不到她的脸,这样,他就没理由笑她了吧? 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化作许多铜钱般的小光斑,暖暖地撒在他们身上,他靠着树干,她靠在他怀里,头顶只有青翠的鸟鸣声。他的手轻轻抚弄她垂在身前的黑发,偶尔擦过她的肩膀,有点痒痒的。 她的心忽然一片平静,平静得只想这样偎着他,一辈子都坐在这棵树下。 “天气这样好,不如凤君给我讲个故事吧。”她的声音又得意起来。 他冷哼一声:“不要得寸进尺。” 她不说话了,阖着眼睛,含着笑等着。 静默,心里数过十秒钟。他的声音果然在耳畔响起:“上次,讲到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是周日,不过……五一加更~欢迎收藏。 第25节 第26章 流云(上) 明面上,此行是萧氏远行拜佛,统共去七日,相当于在凡间请了七天的假。现在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多余出的时间,反倒茫然。 风桐道:“你还想去哪儿,我们趁机逛逛。” 这颗大槐树是花界的边境,毗邻人间。凉玉默然片刻,看到人界的一边,太阳已经渐渐西落。“我想去看看阿矩的帜繁海,可惜不行。” 帜繁海早已人去楼空,连昆仑洞也空无一人。人间百世,流干眼泪,捏碎真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尽头。 凤桐淡淡道:“寿宴之上,酒过三巡,司墨提起这件事。” 凉玉问:“唧唧雀说话了?”凤桐一笑:“司墨为人谨慎,不轻易暴露所想,只是向几个位高权重的神君敲了敲边鼓,一会儿说自己睹物思人,想念司矩;一会儿又提起司矩原来如何安分守己,不知是什么激得她性情大变。虽然没有说明白,但是显然已有疑惑。” 凉玉安慰地笑笑:“司墨上仙是个稳妥的人,他这样慢慢整理信息,反而是好的。”默然片刻,“凤君,我能去星寸台上看看吗?” 那是她梦起之处,也是她断魂之所。此时没有大型祭典,应该空着,冷冷清清。 “你是怀疑……” “当日我虽然没有完成嗣位礼,但还有一线气息,为什么天雷转而劈了温玉?如果说华蓉认不得我,是因为被混沌改了本性,那天雷呢?” 凤桐叹了口气:“青凤台上星盘所载,重华夫人之女主花神位,按理说不可能有错。天雷并非不可引,当年平淑上仙飞升时,正值妖仙大战后身受重伤,她的孪生哥哥玉晏上仙怕妹妹捱不过去,遂以禁法,代她受了三道天雷。”他修长手指把玩着半片青叶,“但即使玉晏代受,飞升的仍是平淑。温玉不知是何来头,竟然能改天象,整个取而代之。” 只可惜,就算星寸台上有什么痕迹,也应该早就被料理干净。 凉玉摇摇头笑道: “温玉手上连混沌都有,还愁没有更令人震惊的法器吗?” 凤桐目光渐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倘若大胆猜测,温玉能够操纵落入魔界手中的上古第一法器乾坤阵,使战气凌乱,改天换地。”他的手指缩紧,声音带着极危险的一丝笑,“那样的话,十个凉玉,又怎是她的对手?” “走,去星寸台。” 星寸台宽广,一望无际,此刻夜幕低垂,星子温润地挂在天上,一闪一闪。台上九根白玉柱,错落林立,幽幽地泛着一点柔和的白光,凉玉的手掌抚过冰凉的柱身,衣裙飘飞,在柱群中无声无息地绕行。 漆黑的夜色,乳白色的巨柱,银白色的衣裙,发丝纷飞,裙摆逶迤过地面,那光洁的地面,微微映出她裙摆的模糊的倒影。 风吹树梢,广远之处,树丛摆动,传来零星的轻响。她向前缓缓迈了一步,忽然听到背后不远处一个轻轻的声音:“你来了?” 她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浑身上下,如坠冰窟。 她从没想过,以这样的方式与他相见。 慌乱之下,心里顿生一计。她双手紧握,恍若未闻,步履不停,轻飘飘地穿梭过柱群,闪身隐在暗处。 季北辰笑了笑,并没有超前追,而是僵立在原地。“我以为,这里不会有你的幻影了。”声音有些干涩,语气却意外地亲和。他同她说话,向来客气谨慎,隔着不知道多少重山水,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 她命绝星寸台,原来他是把她当做死后的幻影,当成是残气凝成的幽灵。 她侧头,从缝隙中看到他的小半身影。浓重的酒气飘飞过来。他手上端着一小坛醉仙酿。 原来他也是会喝酒的。 他端起酒坛,咕咚咕咚饮尽,有些许顺着嘴角流出,流过脖颈,打湿了衣襟,也满不在乎。他发丝微乱,眼眸湿润,苍白的面庞显得有些狼狈。 “连你也不愿意见我。”是个笃定的叹息,他嘴边含着一抹自嘲的笑。 他有些醉了。 凉玉眼帘微垂,一声不响。她提起裙摆,从暗处走出。乌发白裙,她头上不饰珠钗,身上没有一块金玉,单薄得真像一缕游魂,漠然地从他身旁走过,连气息也是冰冷的,像伏暑天气冷库里飘出的一丝稍纵即逝的寒烟。 季北辰紧盯她的侧脸,眼前模糊,看不真切,他闭了闭眼,忽然自顾自笑了,开始尚是低笑,后来笑声越来越急,越发喘不过气。 她停在远处,转头看他,脸上没有表情。风越刮越大,她的衣裙疯狂地在空中舞动,好像下一秒便会像蝴蝶样,煽动翅膀翩然飞去。 “她不像你。”季北辰看着她的脸,神情复杂地问,“为什么她不像你?” 凉玉眼里一抹冰冷的怜悯,缓缓后退,一步一步退到凤君支好的仙障里,先是脚踝,然后是裙摆,直到最后一缕发丝也消失不见。 泠泠月色撒在星寸台上,季北辰僵直地站着,脚边一团漆漆的影。 **** 应侯府的日子过得有条不紊。 年画儿依旧日日来讨饼,再拉着凉玉的袖子告秦沅的状。不知不觉,年画身量长高了,人也瘦了,小脸慢慢有了形状,眉眼之间,隐约可见一份清丽。往常年画儿往萧氏身上扑,只能扑到腰际,现在,脑袋已经能抵到胸口了。 凉玉护崽的热情愈发高涨,有几次在庭院里看到秦沅带着年画在外面散步晒太阳,年画仰起头满脸的信任,那个高大的侍卫看着她,也是满脸宠溺,心里便立即警钟长鸣。她找来鸣夏剪秋悄悄嘱咐:“老三大了,男女有防,派几个人盯紧秦沅,别让他真的欺负年画儿,再派个人给老三教画画儿。” 拨月的智力停留在五六岁的孩童,学是上不了,但画画得确实不错。凉玉派人请的老师,几次三番地夸她有天赋。 凉玉心中稍感慰藉。 年末,推月生了,是个男孩儿,母子平安。虽然孕期反应巨大,几度吃不下东西,但推月从小习武,身体底子很好,这一次生得还是十分顺利。凉玉去推月婆家看过一回,新生儿的脸是皱皱巴巴的,又红又小,挤着眼睛砸着小嘴,像个小老头儿,凉玉心情复杂地接过来,又新奇又紧张,小心地抱在怀里哄。 “奶奶好歹也是抱过我们几个的,怎么姿势显得这么生疏?”推月靠在床畔,笑吟吟地调侃。她脸色红润,皮肤光滑,身材愈发丰满,像个熟透了的果子。凉玉心虚,恋恋不舍地将孩子还给她,讪讪笑道:“多少年没抱过了。” 推月把宝贝儿子抱在怀里哄着,甜蜜了一会儿。抬眼又开始操心起别人的事:“奶奶,不是孙女总提,二妹年纪不小了,还是应该快点找个婆家,推月觉得,那城西驻兵的汪家就不错……” 凉玉无可奈何地在心里叹息。 自从与郑袖正面对抗以后,她便派剪秋去跟拂月提点过。拂月过于敏感,自那以后便不再出来与郑衬见面。可是郑衬还依旧往应侯府跑,白跑了几个月终于消停。 回去以后,此人转了性,一次也没有再踏足京城的当红伊人馆,只闭门做功课。 后来,让啼春在院子里截了一封书信,她才知道,原来这郑衬还悄悄往拂月院子里送信,每天一封,风雨无阻,她展开信看了看,满满当当全是些酸诗,文才倒还不错,语气真挚,看起来很会讨女孩子喜欢。 她拆了几封看了看,趴在塌上笑了半晌,便命人以后不用再拦。 拂月依旧日日来请安,只是眉眼之间笼着淡淡的哀愁,没有前段日子那样轻松快活。凉玉看在眼中,也不点破,悄悄地问了几个丫鬟:“万一,我是说万一,郑衬这小子和老二真走在一处,他辈分上可是三表舅,算不算□□?”鸣夏一听便笑了:“老太太,咱们先夫人和郑贵妃的表,都表的八竿子打不着了,当初是两个大家族硬要攀亲,才故意拉近的。”剪秋也压低声音笑道:“其实,要是这郑衬真能娶了二小姐,是最好不过的。毕竟事情是因郑家而起,让郑家来负责,才算不便宜他们。” 凉玉想了想,拿扇子遮住鼻梁,无声地笑了笑。 萧氏唯一的孙子云清来过几回。小孩儿个头窜得很快,仗着父亲的宠爱横行无忌,为挫一挫他这傲气,凉玉罚他在院落里跪着顶碗。 她铁了心管教孩子,云戟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是退在一旁戳心窝子地看着。顶到第三日,云清已经面无人色,摇摇晃晃,膝盖青了一大截,看人的眼神都是小狗一样可怜巴巴的。 凉玉回头看了看凤桐:“小凤,给他提提神。” 云戟嘴张得老大,伸出手来:“母、母亲,不可!”话音未落,凤桐已经搭弓上箭,眯眼轻轻一拉。 “嗖——”箭破窗而出,像一道闪电直飞出去,隔着半个庭院,一下便把云清头上的碗射了个粉碎,一头扎在树干上,侍卫去捡,发现箭头已经将两人合抱的树干对穿,不由大骇。 凉玉倒吸一口冷气,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你用那么大力气做什么?” 他咳一声,只悄悄应道:“嗯,知道了。” 云清两股战战,吓得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凉玉。 “清儿,你不是喜欢射箭吗,连奶奶身边这个小姐姐都不如,如何□□定天下?”她将他温柔地拉起来,还拍了拍他裤子上的灰尘。 云清看着萧氏背后小凤手里的弓和冷冷的脸,再看看萧氏一脸用心良苦的慈爱的神情,哇地一下哭了,害怕似的扑到萧氏怀里。哭得没力气了,才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奶奶,云清、云清也想这么厉害。” 以前他不过就是跟学堂里张家的小少爷、李家的小公子一起比谁在家里更横,谁拿爹爹的赏赐更厚,谁欺负的婢女更多,谁斗蛐蛐儿的本事更大,可哪里比得上这帅气的当空一箭!要是能学到这一手,那该多威风! 小脸上充满了憧憬。 凉玉满意地点点头,斜了一旁心疼得要掉眼泪的云戟,道:“以后云清的管教交给我,你不许插手半分。”云戟张了张嘴,怅然地应了。 “小凤,以后你教他射箭。好好教。”凉玉看过去,笑得一脸狡黠。小凤面无表情地看了云清一眼,看得他一哆嗦:“老太太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明天继续~ 第27章 流云(中) 听说水晶山茶一事后,皇帝回到后宫,罚皇后三日禁足,未料皇后当夜卸了钗环,跪在养心殿前,大呼冤枉,把嗓子都哭哑了。最后,皇帝派侍卫将皇后强行架回宫去,她当夜就病倒了。皇后病后,皇帝对郑贵妃的宠爱,不知怎的,也慢慢寡淡下来。郑家担心郑妃失宠,惶惶不可终日,收敛了嚣张气焰。郑衬、郑袖来应侯府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凉玉差人请郑袖诊脉。 距离她与郑袖第一次较量已经过去了六个月,再见面时,竟然像是与故人相会,她不知为何没有了先前的那份紧张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是魔界的三世子,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他对她笑,她就好言好语,他敢露獠牙,她便欺负回去。反正他们之间已经撕破脸皮,反而不用再惺惺作态,一身轻松。 少年一如既往地挂着一脸灿烂的笑容,毫不拘束,先扒开窗子,一边从小盘里拿着花生嚼,一边看得津津有味。凉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见到庭院里的拂月低着头,对面站着许久没见的郑衬。郑衬显然清瘦了很多,衣衫都是嘘嘘咣当,脸色也不如上次见那么白里透红。 凉玉脸色一沉:“你这位玄云弟弟,不是你派去的吧?” 朗月回过头来,夸张地做了个惊讶的表情:“我是那样的人?”他笑着看她的脸,伸出手来,“老夫人,平安脉。” 他那声“老夫人”叫得缠绵悱恻,凉玉看过去:“休要再耍花招。” 他不以为意地一笑,搭上她的手腕:“我见过重华夫人一次,在南宓岛寻求秘法,后来知道是为了生你。我那时惊异于重华夫人的美貌,不知道你长成什么样子,跟她像不像?” 凉玉低眸:“跟你有关系吗?” 第26节 “嗯,脉象不稳。你这副躯壳,选得真不好,本就一大把年纪,浑身都是毛病,现在看来,也没几年好活了。” 凉玉抬眼看着他:“真的?” “朗月不骗美人。”他的身子慢慢前倾,怀着一抹轻浮的笑,“要是你跟了我,我就替你续几年命,如何?” 凉玉怒极反笑,“多谢三世子好意,凉玉数年之内,必然重回花界。” “哦?”他双眉一挑:“这么有自信?” 凉玉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望着他,几乎要迸溅出光来:“当然可以,只要三世子与我合作。” 朗月看着她,慢慢坐了下去,脸上挂着一副奇异的表情,似赞叹又似讶异:“朗月没听错?”他指指自己,“老夫人要与在下合作?” 她低下头去,晃了晃手上的茶杯,茶叶全乱七八糟地飘到了表面:“有何不可?” 朗月笑了,笑得极其开心:“可是,你的敌人,又凭什么帮你呢?” “温玉是你们的人,而你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她。”她抬眼看过来,少年的眼神慢慢变得深沉起来,她的心怦怦直跳,两眼一眨不眨。 朗月的笑容加深,盯着她的眼睛:“你是猜的。” 话至于此,凉玉反而一笑,语气温软:“那我猜对了吗?” 朗月向后一倾,靠在椅子上,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桌面,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半晌,看着她笑道:“你如何看出来我不喜欢她?” “招魂那次,你既然能把追魂石送到我这里,说明你已经确定了我的身份。但你并未告诉温玉我在人间的踪迹,否则,以她的性子,我必然活不到现在,又怎么可能再拿回一魄?”她缓缓道来,“九真殿内,你可以与我明抢,我身上除了琥珀舟,没有法力,可你并没有将我逼入绝境。” “我知道,温玉手中有你的混沌,而你也帮助温玉参与招魂过程,这足以说明你们之间的密切关系。我与你非亲非故,你将我的信息留在手里,不跟温玉交底,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我对你有利,你主动卖人情,二是你跟她有隙,不想让她轻易如愿。” “凉玉还有半分自知之明,知道现在没有法力,魂魄不全,寄居在他人壳子里,自身难保,恐怕没有那么大的价值让三世子对我示好。那么,就只有第二种可能。” 他静静听完,抚掌微笑:“真是聪明人。” 他微微前倾,凑近了她的脸,“不过,你只知道温玉与魔界有关,却想不到她的身份。现在我来告诉你,就连我,也要叫她一声姑奶奶。” 凉玉脑子里轰的一下,金星乱冒。 现任魔君,是朗月之父须玄,须玄为君,差强人意,并不是最厉害的魔君。须玄往上推两任,是魔君蛩戾,这个名字曾经是天宫的一个梦魇,一旦提起,会有很多人战栗、暴怒。因为在一千余年前,正是蛩戾主导了那场毁天灭地的妖仙大战,以乾坤阵为引,联合妖界、鬼界打入天宫,想重定六界的秩序。这一战打了百年,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凉玉的父君紫檀殿君上就是在这场大战中以元神破了魔界的阵法,灰飞烟灭。而现在,朗月告诉她,温玉是他的姑奶奶,也就是……蛩戾的女儿。 母亲原来同她说过,妖仙大战后,蛩戾身死,没有留下子嗣。后来的魔君一脉,是从旁支里选出的,并不出挑。那么,温玉这个嫡系子孙,势必是经过了一千余年的蛰伏。 “怎么,小凉玉,被吓傻了?”朗月一脸的幸灾乐祸,“其实啊,我之所以找到了你还不肯跟她透底,除了不想看她那么得意之外,还有一点。”他笑着看她,“你是天宫年纪最小的神君,当然玩不过温玉,我想看看,这个让蛩戾之女第一个弄死的倒霉蛋,到底是什么样子?” “……” 凉玉觉得自己的牙齿气得直打颤,半晌,稳住神色,对朗月道:“你现在看清楚了?” “我很欣赏你,才愿意与你说这些真心话。”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以年龄和阅历论短长,才是那些老头子的迂腐。” 凉玉笑了笑:“三世子的确是有志不在年高,可既然温玉是蛩戾之女,那便是嫡系遗孤,魔界举足轻重的人物,说起话来,恐怕也是一呼百应吧。” 既然辈分高的嫡系女回归,到时候整个魔界,还不一定交到谁的手上。她就不信,眼前本来是未来魔君的三世子,一点也不怨恨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朗月哼了一声:“父君让我客客气气地听凭吩咐,可他恐怕心里也是百般不情愿吧。温玉太过孤傲,一心觉得别人合该听她的,可现在魔界是须玄一脉的天下,早就不是蛩戾的世道了。” “三世子既然不想受温玉摆布,不妨考虑凉玉的提议,你助我重返花界,我会压制温玉,直到你继任魔君为止。” “妙。”他称赞一声,随即浮上一抹灿烂的笑,“不过,你未免太天真。温玉的修为之高,魔界几乎无人能敌,要做这件事,我大可去找个厉害人物,这样多几分胜算,为什么还要找一个几乎没有修为的人慢慢合作呢?” 凉玉额头上冒了细细一层冷汗,胳膊黏腻腻地贴在桌上,她抓起团扇来扇了扇,感受凉风带走脸上的黏腻感,才耐心道:“其一,我的华蓉剑,是少有的削筋断骨、一剑葬送修为的法器;其二,温玉以禁法代我受雷,强行继花神位,魔主仙位,一连三罪,必遭天罚,桩桩件件都与我有关,这天罚只能由我来引。” 还有第三点,她对温玉的了解,比魔界大多数人都深,尽管温玉一直以假面示人,但她相信,有些事情,是无法掩藏也无法改变的。 朗月手指轻叩桌面,笑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三世子请讲。” “我要你身边的那个丫头。” 她心里咯噔一声,几乎脱口而出:“不可能。” “可我就是对她感兴趣,她很特别,看起来与一般凡人不同。我想要她,一个丫头而已,你既然要成大事,又何必挂心。” “奴婢身份低微,言行粗鄙,郑公子厚意,无福消受。”背后细细一道声音,冷冷清清,如同九月的瓦上霜。 郑袖回过头去,小凤正倚在门口,嘴角一抹满不在乎的笑意。他仔细看她的眼睛,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上,竟有如此妩媚的一双眼睛,看久了,宛如初秋的一汪湖面,冰冷的,笼着一层缥缈的寒气,但其中有光,像泠泠兵器,不经意间直扫到眼前。那是个柔中带刚,绵里藏针的眼神。 他绕着她转了一圈,小凤乖顺地站着,低下了头,眼神平淡又柔顺,仿佛刚才那一瞥是个错觉。 他收起折扇,看着她的脸笑了笑:“既然如此,容我再考虑几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收藏的小天使~三鞠躬~ 第28章 流云(下) 凤桐将切好的瓜放在桌上,撩摆坐下,淡淡道:“你方才反应过激,易引起怀疑。” 本以为她性子已经够沉稳,没想到还是冒冒失失的。可不知怎的,他心里竟然还感到一丝奇异的甜。 “他敢打凤君的注意,这怎么能行?”她团团乱转起来,“朗月这个人不讲义气,万一发现你的身份,再对你使坏,那怎么办?” 他将她拉回来,按在椅子上,好气又好笑,“他要本君也不是不可以,只看他有没有那个能耐。” 小小一个魔界三世子,还能翻了天去?他就是看她有趣得紧,才迟迟没有出现。 喂了一块瓜过去,又整了整她凌乱的头发,“你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慌慌张张,顾头不顾尾。” 凉玉不说话了,静下来啃瓜,瞥见凤桐手里把玩着银钗,眉梢眼角反带着愉悦,似乎心情很好。她暗暗觉得奇怪,朗月都上门挑衅了,他还一点也不愁? “凤君,刚刚朗月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 “我娘跟我说过,蛩戾死后,没有留下子嗣。那,温玉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蛩戾死时,三个儿子全部战死,的确没有留下血脉。但也有人传言,他死前撑着一口气,把有孕的爱姬的肚子剖开,把孩子的元神拿出来放进一只宝瓶里,将瓶子丢进了东海。还有传言说,这瓶子里也装了他的一半气血。” 凉玉心中一凛,“蛩戾的气血?” “是,倘若真的是如此……”他眼眸暗了暗,“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能像蛩戾一样,有操纵乾坤阵的通天本领。” 面对这样一个敌人,这是一个一开始就无法扭转的败局。 “本君没想到,蛩戾的嫡女,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是登上魔君之位,而是打入仙界。她倒是用心良苦,想继续她父亲的事业,带领整个魔界又掀一场大战,只可惜须玄一脉过惯了太平日子,没人领情。” 凉玉骤然用力将银钗往盘子里一丢:“她之所以选择我,不过是因为我是天宫年纪最小的神君,又没有父母庇佑,捡软柿子捏罢了。” 她脑海里呼呼啦啦地回放着往常那些影像,温玉温和的笑,翩翩的步子,两人偷溜到间田埂中放风筝,你追我跑,气喘吁吁。帐子下面,只穿着亵衣在床上玩闹,笑得两肋生疼。温玉会给她做好看的衣裙,照她最喜欢的样子,在腰上一收,加一条反映着粼粼光波的带子。她会给温玉系背后的系带,手滑过她裸露的后背,笑嘻嘻地挠她痒痒…… 可这些都是假的,全在温玉的计划中,几时笑,几时哭,几时着急,都是算计好的,从头至尾,她不过是一块劣质的敲门砖,还没怎么用,便碎了。温玉丢掉她的时候,恐怕眼里都带着嘲弄。 她微微抿唇,眼里晃出一抹光来:“蛩戾之女又如何,我不甘心做个软柿子,也不会就这样白白让人捏了。” 凤桐一笑:“让魔界的反攻断在你这里,算是大功一件。” 她手握琥珀舟,往桌上一伏,真身便从萧氏的躯壳里蜕出来,跑过来挤着凤桐坐,毛绒绒的发丝蹭在他脸上。凤桐忍无可忍,揽住她的腰向上一带,将她抱在自己腿上。 凉玉三百岁之前,小小的一团,他也常常这样将她抱在膝上,在青瓦洞外晒太阳。可是现在少女的身量高了,双腿细长,臀部挺翘,这样坐在他腿上,就是个十分暧昧的姿势。自凉玉追着季北辰跑,与他渐行渐远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过了。 他还来不及说话,她已半个身子转过来,偎在他怀里,一股属于她的、清馨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知道她每每这样依赖他,必定是心里发虚,本能地想找个人倾诉。果然听到她轻声道:“其实,如若不是萧氏阳寿将尽,如若不是阿矩还在凡间受苦,我并不愿意这么快返回花界。” 她的睫毛抖了又抖,咬咬牙还是说出来:“当时在星寸台上,我被温玉构陷,台下几百仙友,除却凤君,无一人站出来回护于我,我对仙界,早已失望透顶。 “我私心真想迟一些,让温玉攻入天界,看看那些人的脸色,是否还是事不关己,泰然自若。” 他轻叹一声,手指抚过她的鼻梁,她闭上眼睛,睫毛颤动,他笑道:“知道我要训你,还肯说出来?” 她仍然闭着眼睛,嘴角却微微一弯,是个狡黠而自得的神色:“反正我已兜底儿告诉你了,要杀要剐,随便凤君。” 她这个模样显得有些傻气,却十分惹人怜爱。他缓缓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凡事不能只看一面。重华夫人归隐,玉郎闭关,来的那些仙人,本就不了解你,当时情形之下,难免误判。 “你可知道,我当日为将你仙身带走,放出昊天塔伤人,死伤数十。是赤魄神君、火莲子和巍因上神联合请命,全你仙身。当时在大殿之上,天帝以手掩面,没有出兵,默许本君将你带走。都说天界最顾念规矩,这本身就已是破格。” “若论人情冷暖,本君在千年前比你体会更深。然而时至今日,若仙界有难,仍然会打马向前,因为你我本就属于这里,纵然遭遇再多委屈,也不能放弃初衷。” 她看着他,倏地笑了:“我知道,此为大义。” 风桐亦笑道:“哦,终于肯承认自己小气了?”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说的不留情面,实际心里不知道牵挂了多少。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到底是谁教出来的,嗯?”问得她无声地笑起来,有些害臊地将头转了回去。 他勾起嘴角,淡淡叮咛:“跟朗月合作,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恐怕他更倾向于坐山观虎斗,用你来制衡温玉,并不会帮你到底。” 凉玉微微一笑:“要制衡,我首先得与温玉实力相当,现在是我弱于温玉,他必定相帮。” 第27节 **** 白皙的手捏着牛角梳,插进乌黑的发间,一下一下,由上而下地梳着,凉玉从镜子里看得到锦绣饱满的红唇,她低垂眼睫,表情柔顺:“殿下,就要簪花冠了,有点疼,且忍一忍。” 凉玉抬头,与镜子里的人目光交接,女人的勾起一抹笑,正看着她。忽然间,她眉头颤动,双眉蹙起,眼里不知为何渐渐蓄满了泪,嘴唇翕动,牙齿咯咯作响,从嗓子眼里挤出断断续续的一句:“殿……下……” “琼烟。”有人从背后缓步而来,脚踏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凉玉看向镜子里,女人面容骤然扭曲,手里一根三寸长的钢针,泠泠闪光,猛地扎向她头顶…… 她本能地闭眼。 好痛……在裂开般的头痛中,眼前模模糊糊,开始有了亮光。 “琼烟,再忍忍。很快就能吃完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柔声抚慰。 “嘶嘶嘶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就环绕在耳边。 随后是头顶一阵滑腻的触感,眼前越来越清晰,她看向镜子里——镜子里没有她的脸,也没有旁人的脸,一个小檀木盒子,盒子上趴着一只手腕粗的花斑蟒蛇,红色的信子,一吐一吐的,獠牙上半挂着涎水,正蜿蜒着身子,在凸起的盒子上滑腻腻地遛过。 她猛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眼前一片漆黑。身下是毛茸茸的软垫,鼻尖萦绕着一股松木的味道。咔哒一声,眼前忽然一片光明,头顶是飘飞的白色帐子。 有风掠过,吹到她脸上,她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甲虫,身躯巨大而笨拙,无法动弹,阳光刺目,她颓然躺在那里。 不远处有人说话:“蟠桃盛会的那份名录,小仙已拟好,请神君过目。” “嗯,有劳仙君。”答的声音年轻而客气,仿佛可以猜到他回答时微笑的表情。 静默。偶尔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然后,她感到大地漂浮起来,很快又落下来。 “你究竟在哪里?”有人就在她头顶低声问,轻如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发现昨天章节显示有异常,如果有用wap或者网页版的小天使没看到昨天更新的章节,请戳上一章 流云(中) 感谢大家的阅读。 第29章 玲珑锦绣(上) 凉玉睁开眼睛,一转身偎住身旁的人。夜色深沉,偶尔还能听得见窗外的虫鸣声。他叹息一声,抬手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怀里来。 他身上是暖的。她像个孤魂野鬼,冷得直打摆子,本能地想汲取更多温暖。缓了半天,她的身子才不抖了,委屈地抬手去摸头顶。 凤桐轻声道:“又梦魇了?” 她低低应了一声,头顶茂密的发间,一块小小的疤痕,没有别的东西,她松了口气。他坐起来,把烛台点亮:“这次是什么?” 灯光是昏黄的,他看见她紧紧裹在被子里,只露个脑袋,眼珠映出跳动的烛光,有些疲倦地看着天花板。即使是他陪在身边,她也这样夜夜不能安寝,如果是个凡人女子,恐怕眼下会生出一团浓重的乌青吧。 “锦绣,还有……一条蛇,叫琼烟。这一段,应该是纸灵所见。” 他将灯芯剪了剪,面容在灯下显得格外平静:“嗯,若温玉是魔君嫡系,那条蛇也该是她的心腹。” “那条蛇……钻进了锦绣身体里……”她艰难地猜测,“温玉说,’再忍忍,很快就能吃完了’……” 凤桐目光一暗:“‘吃完’?恐怕指的是锦绣的魂魄被蚕食殆尽。”凉玉闭上眼睛,干涩道:“凤君,对不起。” 她不该把凤君指给她的锦绣又送给温玉,让锦绣白白受这无妄之灾。 他转过来:“不是你的错。你可知道玲珑和锦绣的来历?”凉玉摇摇头:“我初见凤君时,她们已经伴在凤君身侧。” “她们二人原是百草坡的精怪。锦绣是雉鸡,玲珑是山雀,结拜姐妹,以吸食百兽和人的血增进修为,为祸一方。后来,我父君路过百草坡,发现了她们。凤为百鸟之王,有剪除败类之责,本想将其收进锁妖塔,可她们苦苦哀求,我父亲一时心软,便把她们带了回来,去了妖气,重头修炼。” “后来我和父亲遭逢大变,亲友叛离,她们两姐妹,竟然愿意跟随本君被谪下界,依旧作为侍女服侍左右。” “她二人本为精怪,后又疏于法术,仙气不纯,所以才会容易被温玉利用。要怪,也是怪我没想周全。” 凉玉沉默了半晌,接道:“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下锦绣。” 凤桐心里一软,按下她的肩头:“行了,少操别人的心。” 凉玉躺在被子里,许久才道:“凤君,蟠桃盛会的名册名录,一般由谁掌管?” 凤桐略一思忖:“衡文星君,文曲星君,御文神君,都有可能。”末了,又补了一句,“一百年前,御文神君突然驾鹤西去,是大弟子疏风接了他的任。” 她在嘴边默念,耳边忽然人声鼎沸,眼前勾勒出少年涨红的一张脸:“小、小仙疏风,见过殿下。”发髻上的白丝带飞舞,他局促地低头,一次比一次礼仪周全。 她微微一哂,眼里有淡淡光亮:“疏风仙友……真有趣。” 艳阳高照,一前一后两匹马,快步奔驰,打头的是女子,猛扯缰绳,衣衫摆动,棕色的骏马皮毛光亮,一声长嘶,马蹄高高抬起。后面的是个男孩,一身黑色骑装,眉目稚嫩而认真,也依葫芦画瓢地扯起缰绳,满脸汗水,眼里却十分兴奋。 鸣夏的扇子扇得几乎要飞起来,一边望着前方,一边喜道:“瞧瞧咱们少爷,自打老夫人教导一来,一日赛一日的英武。”锦冬半张着嘴巴:“啊呀,看看小凤那小细胳膊还能管住那么大一匹马,真是好……好厉害呀。” 凉玉已经百无聊赖地吃了三只梨了,还欲再吃,可肚子已经快撑破了,她眯眼看了看正烈的日头,凤桐教云清骑马,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云清下了马,撒丫子跑来,兴奋得宛如一头小狮子:“奶奶!”云清个子长高了些,眼里亮晶晶的,接过鸣夏递上的水,仰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汗,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奶奶,小凤真厉害!她什么都会!” 凉玉的心情有些复杂。 自打接管了府上唯一的独苗云清,本想让凤桐严加教导,改改老四这个被他爹惯出来的一身纨绔毛病,谁知道凤桐愈是冷淡,愈是严厉,这小崽子反倒满眼星星,像个小尾巴似的甩不脱,恨不得日日缠着凤桐。 搞得她现在想见他一面,还得排队,她心里莫名其妙地窝了火。 她为这种感觉感到惭愧,抬起帕子,小崽子很配合地凑过来,让她擦去脸上的汗,忽然伸出小手,攀住她的手臂:“奶奶。”是一个低声的,有点忸怩地呼唤,他的眼睛亮亮地看过来,像一只摇尾巴的小犬。 凉玉有种不祥的预感,果听到他红着脸说:“奶奶可以将小凤许给孙儿吗?” “不可以。”她立即将帕子往桌上一拍,心里窜出一股邪火,一个两个,怎么都来打凤君的主意? “为什么?”云清满脸的委屈。 凉玉想了想,认真地说:“因为清儿现在还太弱了,小凤跟着你,别人会说,原来云清是个吃软饭的!” 她绘声绘色地学着旁人嘲笑的表情,换装回来的凤桐默然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 云清握了握拳头,低着头没吭声。凉玉趁机加一把火,“堂堂应侯府的小少爷,被自己的丫头处处压一头,清儿想让别人这样说吗?”云清抬起头,拨浪鼓似地晃着小脑袋。 “等清儿将来变得很厉害了,再来跟奶奶讨小凤。”他委屈地想了想,抛下一句话,昂首挺胸地走了。 凉玉满意地看着云清远去的背影,宛如胜利者一般伸了个懒腰,一回头撞见凤桐的脸,吓了一跳,登时讪讪。 他也不撞破,嘴角噙着一抹笑,扶着她回了厢房。 “怎么,跟小孩子争风吃醋?”关起门来,他静静泡着茶叶,眼风斜挑,看得她心跳紊乱。 “……锦绣的事情,凤君拿定主意了么?”她急急转移话题。 他略一颔首:“既然那条蛇占着锦绣的壳子,与锦绣共用一个身体,必然只是一星魂魄,月圆之夜,就是魂魄最弱之时。”凉玉点头:“没错,温玉和季北辰就是在月圆之夜招过我的魂。” 凤桐三指执着小小的翡翠茶杯,晃了一晃。“只要身体已死,魂魄自然无处可藏。月圆之夜,将锦绣引出……”骤然将茶杯一搁,轻飘飘道,“杀。” **** “笃笃笃——” 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女子有些疲倦的脸,红唇饱满,眼神却有些涣散,“宋伯?”她折回身去,又披了一件斗篷,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才缓步走出门来,“这么晚了,有事么?” 门里露出半掩的帐子,里面昏暗暗的,连蜡烛也未点,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有个人,要见你。”老人是个哑子,张口闭口,只能发出“啊啊”的气声,用手比划。 “谁?”女子强打起精神,向外看去,宋伯背后一个一身黑袍的身影,头上带着大大的兜帽,手里提着一个篮子,看不清脸,在月色下,安静得宛如一座巨石。 她盯着那人,有些疑惑,继而露出警惕的表情:“殿下——还没回来吗?” 宋伯却咧开嘴笑着,“没有。”拍拍她的肩膀,把她往黑衣人那个地方推,“时间有限,你们快点说,我帮你们看着。”他看看两人,笑呵呵地化雾而走,消失在空中。 月色下投,黑衣人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将兜帽一摘,露出一张满脸笑容的少女的脸,欢喜地握住了女人的双手:“锦绣!” 女人愣了愣,意外道:“玲珑?” “锦绣,这二百年,我总算见着你一面。”她抓着她的手,笑逐颜开,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下来,一只手去抹,“瞧我,一定是太激动了。” 锦绣站在原地,笑容有些僵硬,眼里闪烁着疑惑,不动声色地问道:“玲珑,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玲珑已经返身去捡地上的篮子,听了问话,一脸的诧异,转过来问道:“锦绣,你忘啦?今日,是你的生辰啊。”说着说着,又红了眼眶,“这二百年,没人给你过生辰吧。没想到上了天宫,修了仙,我们姐妹分离,反倒不如在百草坡的时候过得自在……” 锦绣愣了愣,反握住她的手,一时无言。 第28节 玲珑拉着她向前走了几步,走到榆树下的石桌前,兴冲冲地坐下来,将食盒打开,一面将里头的酒壶、酒盏、几碟小菜拿出来,一面絮絮叨叨:“这一日,我盼了许久,可凤君管得太严,这二百年,我一提要来温玉这里,他就勃然大怒。我、我实在忍不了了,我想,今天怎么样也要跑出来看看你,你说,我们就隔了一个桑丘……” 眼泪簌簌地留下来,声音哽咽,“我好想你啊!” 锦绣面色一白,眼神闪烁,喉间嘶嘶作响,似在挣扎,但只过了片刻,即刻恢复正常,她目光冷淡,红唇微微向下,言语中带着几丝生硬:“偷跑出来,凤君会生气的,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锦绣……”玲珑的眼里泪光闪闪,小心翼翼道,“我怎么感觉……你变得怪怪的?” 锦绣眉心一跳,立即笑道:“哪有,我……我可能是太久没见你,有些不适应。”玲珑破涕为笑:“瞧你——没关系,今晚我们姐妹在一起,好好过个生日。” 她垂腕替她倒了一杯酒:“来,生辰快乐!” 锦绣接过酒杯,那里面的味道冲鼻,她脸色铁青,感觉头一阵阵发晕,“……你这酒里,怎么放了雄黄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个(或许是第三个)小高潮开始啦0.0感兴趣的天使欢迎收藏哦~ 第30章 玲珑锦绣(中)(捉虫)) “玲珑……你这酒里,怎么放了雄黄啊?” “啊?”玲珑抿了一口,笑道,“咱们原来在百草坡,为了防蛇妖暗算,不是每次喝酒都放雄黄的嘛——我都喝习惯了。” 锦绣眼里暗含怨毒,额头上冷汗涔涔:“许久没闻见这雄黄味儿,有点不舒服,这酒,我先不喝了。” “哈,姐姐你从良啦?”玲珑撅着小嘴,又端出一杯茶来,不情愿道,“那好吧,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求之不得! 锦绣松了口气,与她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玲珑喝得脸红扑扑,拿起筷子敲了敲碟子,发出清脆的响声,“来,吃菜。”锦绣定睛一看,才发现,碟子里装的全是些蝉蛹,还有蜈蚣,油亮亮的一片,心下恶心,“这……” “锦绣,咱们多久没吃过虫子了?”她望着她,表情动容,“我算算,都有一千多年了呢!你还记得吗,当初在百草坡,我还是小山雀,让老鹰追着乱飞的时候,是你救了我,你斜冲出来,一嘴叼了老鹰的眼睛……” “你说,你无父无母,孤零零的一个,我们就在百草坡,对着圆月起誓,说生生世世都做姐妹,我们不求别人,乐得自在……那时候,这些东西,就是我们的珍馐美食,可以下酒……”她边说边笑,一边喝酒,一边吸着鼻子。 锦绣对着她的眼睛,目光僵直,嘴唇开始不易察觉地抖动,整个人宛如定住了一般。 “后来,我们侍奉凤君,去天宫修炼。刚开始在天宫,什么都感到新奇。神仙待的地方真是太美了,住在那么好的房子里,真像是一场美梦,比我们的百草坡不知好多少倍!” “可是,那么美的地方,却不自在。”她微微绽开一个苦涩的笑。 ”你记得吗,我失手打了一个琉璃盏,你挡在我前面,替我拦了罪过。我就知道,锦绣,你是永远是我的好姐姐,见不得我受委屈的……” 锦绣双眼上翻,身子颤抖起来,左右晃摆,十指痉挛,虚空上抓,整个人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在跟看不见的手搏斗。 玲珑看着她,恍若未见,继续说下去,“就算是到了下界,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后来你跟了温玉,我本以为以后还有再见的可能,可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只是婢女,主子之间的恩怨,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跟你一起,过从前那样形影不离的日子……” 锦绣的喉间咯咯作响,牙齿打颤,眼珠剧烈地上下转动起来,艰难地将头弯向她,嘴唇抖动,从喉腔挤出几个字:“殿……下,杀了……我,殿……下……” 两行清泪,从她脸上蜿蜒而过:“殿……下……求你……玲珑……” 风吹动“玲珑”的发丝,她站在原地,看着锦绣的脸,轻轻道:“本殿答应你,会照顾好玲珑。” 剑光闪过,锦绣从椅子上翻倒,血从衣襟中浸出来,流到地上。 凉玉立即蹲下,将琥珀舟贴在她心口,锦绣温热的血流了她一手,她的手轻轻颤抖,急道,“锦绣,再坚持一下,快进琥珀舟里来,我和凤君一定会保下你……” “嘶……”忽然一股大力将她掼到,凉玉的脊背重重砸在地上,随即一个庞然大物压了上来,滑腻,湿重,空气中渐渐显现出碗口粗的蛇形,迅速盘紧,蛇头乱摆,似在痛苦挣扎。 “孽障……”凉玉吐出一口污血,腰间已被缠住,那蛇的一双红色的三角眼,宛如黑夜里的两盏红灯笼,正闪烁着怨毒的光芒,蛇尾一摆,向她扫来。 凉玉偏头一避,还是挨了重重一击,胸前一道血痕。她额上全是冷汗,痛得直吸气,伸手去摸,地上黏黏腻腻,也不知到底是谁的血。 她摸到了锦绣的头,用力抽出她发间的金钗来,扬手扎在蛇的脖颈上。蛇皮软韧,她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可噗嗤一声,仅仅是破了皮,金钗却弯折了。 巨蟒被激怒,抬起身子,剧烈摇晃起来,一时间落叶簌簌,凉玉咬住牙就力道翻了个身,一把拾起地上的剑,一剑刺入蛇目,“琼烟,你我都是残魂,看谁敌得过谁——”巨蟒吃痛,将她缠紧,重重甩在地上,她咳出一口黑血,手心滑腻腻的全是汗水,她一手紧紧扣住它的鳞片,扬手又劈一剑,这剑,砍在蛇颈。 趁它甩头过来,她冷冷一笑,将手里握着的一根银针用力刺进蛇头:“你给本殿的定魂针,现在还给你。” 巨蟒顿时头痛欲裂,疯狂摇摆着,再次抬身,铁了心要将她摔成碎片,她骤然升高,抬手拨过桌上的餐盒,下落的瞬间,酒壶翻倒,雄黄酒顺着石桌的边缘,淅淅沥沥地洒在蛇身上,巨蟒两眼闪烁着红光,拼命摇摆着头尾,缠紧了她,用力向下掼去。 “叮——”忽然有剑光一闪,蛇尾齐齐折断,一股黑血喷出。 琼烟腾起,凤桐立在下方,长衣飘飞,瞬间腾空而起,持剑在它腹中一划,它终于脱力,在空中疲软,凉玉坠落下来,他在石桌上一踏,伸臂接住。 他一手将她抱在怀里,一手持剑,在蛇的七寸处一刺,那蛇便死死钉在地上,开始方剧烈挣扎,最后慢慢不不动了,只余一口气,呼咻呼咻地喘息。 他半蹲下来,将她放在地上,见她满身的血痕触目惊心,不禁大怒:“不让你来,你偏要来!” “玲珑与锦绣情同姐妹,关键时刻……若不忍出手……则坏大事,我……不放心……”她往他手中塞了一只琥珀舟,凤桐接过来,滑腻腻的全是血迹,“锦绣,我保住了……” “别说了。”他神色渐冷,两指一翻,支了个仙障将她罩了起来,凉玉笼在光晕中,蹙了蹙眉头:“我不想耗你的修为!”他斜看过来,眸光沉沉,声音反倒轻柔下来,只是脸上一点笑影也没有了:“好生待着,回去再料理你。” 她晓得凤桐此番才是真的动怒,立即噤声,两手撑着仙障的边缘,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向外看。 凤桐侧身,将钉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琼烟放开,巨蟒瘫在地上,蛇腹已经渐渐消失不见,只余蛇头蛇尾,红色的眼睛忽明忽暗,喘着粗气。 他勾起嘴角,表情晦暗不明,提着琼烟的尾巴将它倒吊起来,手持长剑,在蛇头上划了几笔符咒,莹莹闪着黄光,蛇头剧烈挣扎。 他用剑制住蛇头,将一团白色光晕塞进蛇口中。 巨蟒慢慢不动了,软软地垂吊下来,宛如一条粗绳,慢慢透明。他放下剑,从地上将瘫软的锦绣的躯体扶起来,把渐渐消失的巨蟒向她身上一推。 “凤君——”她拍拍仙障,轰然又咳出一口血来。 他回头看她一眼,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用手一拂,锦绣胸口的血洞慢慢愈合,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凤桐,但眼神充满怯懦。他看着她的眼睛:“起来,回房间去。今晚什么也没发生。”锦绣缓慢地点点头,顺从地爬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回去。 他的赭色广袖拂过石桌石椅,酒壶、酒盏,打翻的盘子和菜肴湮没成灰,消失在空中。石桌上倒映出明亮的月光,脚下的血迹渐渐变小,渐至虚无。 他转身回来,拾起剑,解了仙障。凉玉靠在仙障边上,微阖双目,他将她拦腰抱起,她身上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脚面上。凤桐蹙起眉头,回头将地上的血痕消净。 “啊……” 月色之下,宋伯花白的须发飘散在颊边,他眼神震惊,看着由远及近的二人,眼里渐渐浮现了些许泪花。 凤桐眸中闪过一抹厉色,横剑架在他脖颈上。 “咳咳……”凉玉用力睁开眼睛,拉住他衣角,“凤君,算了。” “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不用晚辈提醒吧?”他勾唇微笑,而眼底却是肃杀的冷气。 他收了剑。宋伯却噗通一声跪下,两眼看着凉玉:“殿下!”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比划,眼窝深陷,眼里蓄满泪水。 凉玉低垂眼睫:“宋伯你记住,今夜没人来过。” 凤桐放在她腰上的手用力,等了片刻,化烟消失在天地间。 宋伯一人跪着,他抬起头,头顶是一轮满月,清晖四溢。恍然间又有一个小姑娘披着满身的星辉来了,笑嘻嘻地同他打招呼:“宋伯,本殿悄悄从后门进去,千万别告诉司矩啊!”他点点头,就看见她提着裙摆快步遁走的背影。 有时候她会给他带来热腾腾的饭团子,捧着脸看着他吃,他羞赧地冲她笑,她便喜道:“好不好吃?宋伯跟玉郎看起来年纪一般大,可是比玉郎和蔼多了——宋伯不信啊?玉郎会拿这——么粗的藤条打我呢!”她伸出手比划着,花冠上的星子闪闪烁烁。“宋伯虽然不会说话,可是心里都明白的,对吧?” 她要走了,还回头跟他摆摆小手,露出贝齿,笑得粲然生辉,“谢谢宋伯给本殿开门,这是我们的秘密哟!”她伸出食指在唇上一点,眼眸里倒映着夜晚的月亮。如此天真无邪,宛如一道最轻盈的月光。 他嘴唇哆嗦着,以手掩面,伏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写打戏好过瘾! 第29节 第31章 玲珑锦绣(下) 玲珑跪在洞外,沉默地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 半个时辰前,她看到凤桐面色阴沉地抱着凉玉回来,便知道大事不妙,默默地跪在了洞外。 刺杀琼烟的任务,是凤桐与她商量好的。琼烟是温玉的心腹,狡猾警惕,单凭法力,她绝对无法战胜。但要是换成锦绣,她就可以轻易杀之。用她与锦绣的姐妹情谊,引出锦绣,趁其不防,一剑杀之,将锦绣和琼烟的魂魄一起逼出来。 凤桐会在她刺出一剑后接应她,斩杀琼烟,收回锦绣的魂魄。 琼烟是妖,怕被人看出身份必会尽力配合。酒里掺了雄黄,蛇怕雄黄,必定不喝,转而喝她带去的茶,而茶里添了可散魂魄的浮草申崇。 这一切计划得十分周密,可是,她依旧怀着深重的忧虑。 于情于理,凤桐父子都是有恩于她们姐妹的,做了他几百年的侍女,她对这个男人早就已经生出深厚的感情,她决不会辜负他的期望。可是她要杀的人是锦绣啊,是她的姐妹……明知道她应该相信风桐,她还是不忍下手。 万一锦绣的魂魄太弱,就此消失了呢? 万一中途遇到波折,风桐没有及时赶到呢? 万一…… 毕竟她和锦绣,只是那样微不足道的侍女啊…… 没想到凉玉趁着回青瓦洞的功夫找到了她,说要替她前往。她心里生出了一种不该生出的念头——如果是凉玉的话,神君无论如何都会尽力的吧…… 她把自己与锦绣的往事和盘托出,将安排好的计划细细讲给她听。凉玉颔首,末了,要走了当初那根从她头顶拔出的钉魂针。 她的背影纤弱又柔韧,一丝犹豫和惶恐也没有。 玲珑跪在洞外,双膝酸软。她知道,出了这样的事,只怪自己一时糊涂,却险些酿成大祸。 凤桐走到洞外,她嗓音干哑:“玲珑……玲珑请神君责罚……” 未料风桐低头道,“起来。”他叹息一声:“是本君考虑不周,难为了你。” 她瞪大眼睛,红了眼眶。 他手上拿着那枚琥珀舟,对她晃了晃,平静地开口,“锦绣的魂魄凉玉保下来了,再过十日,本君去溪山,选一只好一点的莲藕,给锦绣再造一副壳子。” “玲珑,知道你错在哪里吗?”半晌,他微微垂眸,眼底有一丝克制的失望,“你不够信我。” “你们二人跟着本君这么久,我不会选择牺牲任何一个。”眼见玲珑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身子都在颤抖,他只觉得脑壳疼,挥挥手让她退下,“行了,别跪着了。” 他转身进了青瓦洞。少女双手撑着床,正抻着脖子偷听他讲话,见他进来,立刻掀开被子假装躺下。 风桐又好气又好笑:“放心吧,本君没难为玲珑。”坐在她床边,看着她脸色苍白,脸上笼上一层寒霜,“下回再这样瞒我,我真要打你了,就用玉郎以前打你的那根藤条。” 提起玉郎,她先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又立即笑吟吟地看着他:“你舍得吗?” 他让她说得一愣,仿佛谁将心弦轻轻一拨,发出袅袅的颤音,一时间,心都化成一片。 凉玉笑吟吟地接道:“——打伤了,废得可都是你的修为。” 情绪破坏殆尽。他气极反笑:“看来本君是自掘坟墓了?” 她笑得直咳起来:“凉玉是个大麻烦,沾上便甩不脱了。” 他站在窗边,侧身挡下窗口的微风,搅了搅碗里的药,转头递给她,嘴角微勾:“请吧,大麻烦。” 她就着他的手,才抿了一口,嘴里又腥又苦,皱着眉头全吐在地上,又咳得心肺乱颤,看着碗里浑浊的猩红液体:“凤君,这是什么呀——” “蛇胆。”他满眼嘲弄,“有胆量跟蛇妖单打独斗,连蛇胆也喝不下去?”又舀了一勺,强硬地举到她唇边,“琼烟有多毒,想必不用我说,解不解毒,你自己掂量。” 她的小脸皱成一团,强忍着咽下去,又龇牙咧嘴地抚了抚胸口。“昨夜,凤君就是为了取它的蛇胆?” 他哼了一声,又喂她一勺:“它要是不将你伤成那样,也不必遭这样的罪。” 他动作停了,看她半晌,自然地用手擦了擦她嘴角流出的一缕药汁。 凉玉的脸轰地红了,一把夺过碗来,“我自己来罢。” 她一仰头全喝尽了,直恶心得要吐出来,跳起来走了两步,边走边抚着胸口。凤桐从她背后看去,才睡过的缘故,她的发髻有些凌乱,几绺发丝散下来,落在白玉般的脖颈上,从耳廓到小巧的耳垂,白里透红。 他的视线温柔下来,唇边显出浅浅笑意。 她连走带跑地转了一圈,又去倒水漱口,连喝三杯,以喝水为掩护,期间悄悄地摸了摸耳垂——好像是不那么烫了,这才转过身来,“凤君……” 却发现他躺在她刚才躺的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顿时咬住了舌头,瞪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好像铁了心要欺负到底,故作不解,“我自己的床,想什么时候睡,便什么时候睡。你睡本君的床,还睡出感情来了?” 她远远地站着,不知该如何接话,整了整耳边的发丝,低头岔开话题,“昨天,凤君对那琼烟做了什么啊,她怎么就突然站起来,乖乖听话了?” 他调整了个姿势,阖着眼睛答道:“没什么,不过是将那琼烟打得只剩一魄,又塞了别的魂魄进去。”他拍拍身边的床榻,“过来。” 凉玉蹭了过去,小心地坐在床边。 凤桐揽住她的腰,他的手掌炙热,透过薄薄的衣裙,都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她的脸又涨红了,小心地睨了一眼,见他闭着眼睛,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拿手掌贴了贴滚烫的脸颊。 凉玉觉得奇怪,这青瓦洞不是没睡过,凤君不是没摸过,从前的触碰,跟母亲、玉郎和其他长辈对她的触碰没什么不同,在他面前,她可是惯于死皮赖脸,没羞没臊,可是现在,现在…… 她既惊恐又愧疚,慌乱不能自已,不防他手上忽然一用力,就将她带上塌来,她的头枕在他手臂上,心怦怦直跳。 “伤没好,硬要这么别扭地坐着?”他似是很无奈,又很疲惫,始终微阖眼帘。 是了,为了照顾她,他可是从昨夜一直忙到今。她心里登时愧疚万分。立即规整地躺上来,将那一块小小的空地左看右看,最后小心翼翼地躺进了他怀里。 第30节 不过,这大白天的,他们又都没有化形,实在是有些……她上上下下,紧张地调整者姿势。 “躺好。”他伸出手轻拍了一下她扭来扭去的头,她立即乖乖地不动了。“嗯,”他满意地叹了一声,细细解释,“我手上的魂魄,是千年前死在我碧鸢剑下的妖人,签了血契,供我差遣。” “倘若直接将琼烟杀死,温玉必会起疑,因此我配合申崇的药效,将琼烟打得只剩一魄,让锦绣的壳子,还能保持以往的活动,制造琼烟还活着的假象,再将那妖人的魂魄放进去。”凉玉不禁赞叹:“其实,真正主宰锦绣躯体的魂魄,已经是我们的人了。” 他应一声:“以一年为期,一年后,琼烟那一魄会渐渐散尽,到时候,锦绣的身体便整个由这妖人掌控。” 她微微点头,又蹙眉:“只是琼烟真身是一只花斑大蟒……”凤桐微勾唇角,“那妖人也是千年的蛇妖,到时饰以三两障眼法,不仔细看,决计看不出来。” 她笑了笑:“凤君真厉害。”牵动了伤口,又微微一蹙,“就是我这一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又要修养许久,真是麻烦。”她心里暗暗着急,还有一魄飘零在外,这样大伤元气,总归不稳妥。到时候万一如郑袖所说,萧氏的阳寿不多,那她…… 脑子里灵光一闪,凤桐已经代她说出来。 “回去便请郑袖来看病,这一回,该他表现诚意了。” **** “老夫人是如何伤成这样?”郑袖搭着凉玉的脉,满脸狐疑。 “咳,人老不中用,车舟劳顿,从马上跌下来了。”凉玉拿扇面拍在鼻尖,感受扇子上若有若无的香气,语气轻松而随意。 “你以为这种把戏就能骗得过我?”少年脸色发青,笑容嘲讽,手上用了几分力,几乎是掐住了她的手腕,“分明是与妖纠斗的伤,而且,十有八九是蛇妖。” 她笑了笑,挑衅地看着他的眼睛:“没错,一条叫琼烟的巨蟒。” “琼烟?”他吃了一惊,凉玉趁机抽回手去,揉了揉被他捏住的部分。他眉宇间掩饰不住的惊异,“你半分法力也没有,能制得住琼烟?” 她轻轻一笑,“三世子还未回答是否与我合作,凉玉凭什么告诉你这些内情?” 他亦笑了,身子向后一靠:“朗月既然来了,还不够表明态度?” 凉玉揉了揉手腕,道:“凉玉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哪有心思想合作。” 朗月一双桃花眼弯弯,盯着她良久,饶有兴趣道:“小丫头,你近来越发油腔滑调。”手指扣了扣桌面,“不过,这样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话毕,他掀开药箱,从打开第二层的格挡,拿出一只小铁盒,两手一对,将它打开,盒子里是圆滚滚三粒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丸,他盒子往她面前一推:“从今日起,每月服一颗,三个月后。可以恢复如常,气息绵厚。” 凉玉拿起一枚放在手心:“是补药还是□□,凉玉都信三世子。” 他眼里泛出淡淡光芒,“能杀死琼烟的主儿,朗月可舍不得让你死。” 第32章 星寸台(上) “以后每周,我会给你写一副药方,你让丫鬟抓了药煎来喝,辅以调理。” 朗月郑重起来,倒是挺像个医者的样儿,只可惜—— 没有半分医者父母心。 凉玉喝下药丸:“多谢了。三世子上一回说,萧氏的阳寿将近,我想问问,还剩多久?” 他嫌恶地看一眼她顶着的这个苍老枯槁的壳子,得意道:“至多三年。” 三年。凉玉望向窗外,年画儿支了个架子,在外面画画,对着一丛小草傻笑,忽然不知道打哪儿飞来一只蝴蝶,在碧绿的草丛里翩飞,她便立即扔了笔站起来,伸出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就要往草丛里扑。 秦沅立在一旁,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她还像一头小牛似的往前冲,衣服都快扯掉了。不知道秦沅对她说了什么,她安生下来,站在原地吃手。他向前一步,忽然腾空跃起,再回来时,伸出手掌,手心里那只白蝴蝶,正扑闪着翅膀。 年画笑得眉眼弯弯,伸出手指,却不蛮横地去抓,而是怯懦地、小心地触了触蝴蝶的翅膀,又立即狐疑地盯着指尖的粉末。秦沅神情无奈,放了蝴蝶,拉着她走了。 不用说,一定是去洗手了。 白蝴蝶。翩翩飞着,越飞越高了。今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锦冬站在那儿,踮着脚尖,巴望地看着。剪秋手里倒拿着年画儿扔在地上的画笔,手上让墨彩染得团团一块黑,鸣夏正捂着嘴笑呢。 初来时,处处都不适应,可乍听只有三年了,凉玉心里竟然空落落的。 郑袖看向窗外,忽然笑出了声,“瞧,我那不灵光的弟弟,又巴巴地来了。” 拂月步履匆匆,正要赶着去给萧氏请安,冷不防有人挡在前面,一双皂靴,绣紫藤萝的月白圆领袍,少年消瘦了许多,眼神急切里带着恳求:“你……过得好吗?” “我看你过得不错……可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过得多艰难?” 她才要说话,看着他满含情愫的眼睛,和唇畔一丝颓然的苦笑,要出口的话便哽在喉间。 “你为什么不能信我一次,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次机会,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坦诚待我?” 这一连串叩问,让她的心疼痛万分。她哑口无言,转身想要躲开,却被他捉住手腕。 “我认输了,只来见你一面。我不问了,你别走,我们就像以前那样,聊聊折子戏,聊聊诗书,聊聊小时候的事情,好不好?” “只求你别躲着我……” 他转到她面前来,冷不丁发现少女低着头,咬着唇,眼里满是泪水,心里顿时又惊又痛,夹杂着一丝狂喜,“拂月——你心里有我?”他抬起她的脸,那一双泪眼渐渐明晰,眼里有迷茫,有痛恨,也有委屈,他一伸手将人揽进怀里,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不料拂月忽然用力挣开他,眼里迸射寒光:“郑家是拂月永远的仇人,我决不会跟仇家有任何往来!” 她眼泪肆意,提起裙摆,转身跑远了。 郑衬站在原地,脸色苍白。 “啧啧啧,你看,是你家孙女儿被吃定了,还是我那傻弟弟被吃定了?” 凉玉笑了笑:“我看他二人都用情极深,不如攀个亲家?” 郑袖提起药箱,爽快地笑道:“好啊。” 凉玉虽笑,心里却明白,此事艰难。拂月的声名狼藉,是郑家一手主导,又怎么可能接纳拂月入门? 她叫来啼春:“你去悄悄找郑衬,就说我的意思:许他娶了老二,但若要成婚,需得搬来应侯府住,若他同意,便将此话扩散。” 第31节 啼春有些惊讶:“这……这不是倒插门吗,郑家恐怕不会同意吧?” 凉玉哼了一声:“这时候,我也顾不上名声了,郑家本就不看好这门亲事,若硬要让老二嫁了过去,就算郑衬待她还算不错,可她婆婆会怎么待她,小姑子和妯娌怎么待她,万一她们折辱她,处处刁难,老二性子又闷,容易吃心,到时候天高水长,我们顾不到她,还不逼着她去死?”她叹了口气,“与其让她受这样的委屈,不如放在身边。在应侯府做一辈子二小姐,总比到别人家受欺负好。” 啼春眼圈泛红:“老太太说得是。” “你别担心。”凉玉宽慰地笑笑,“一来现在郑贵妃疑似失宠,郑家不敢嚣张,未必会大加反对。二来——我听说郑衬原先是个纨绔,被他们家老太太惯坏了,性子执拗得很,他要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不信郑家把面子看得比儿子还重要。” 啼春噗嗤一声笑出来,“老太太这小半年说话,越来越俏皮有趣,像个小姑娘似的。” 她退下去时,恰与小凤擦肩而过,少女削肩细腰,眼神规矩,从不乱看,却偏偏带着不知名的媚气,又跟一股冷峻的英气混杂在一起,使人每次与她凑近,都忍不住盯着她的脸看。 小凤抬眼,一双好看的眼睛看过来,神色平淡。她立即扭过头去,暗道丢人,快步走出去了。 “今日又超了一刻钟。” 凤桐一笑,擦了擦额上的汗,“清儿闹着不肯走,又带着他射了几箭。” 他抬眼看见她坐在那里,手里捏了一只沙漏,一脸认真,不禁哑然失笑:“瞧你,以后跟你儿子也这样计较吗?” “那当然了,我……” 她和他同时觉出不对了。 凉玉的脸上发烧。想了想,又觉得兴许是自己想多了,尴尬至极。她闭上眼,暗自鄙视了一番自己的龌龊心思。 凤桐自知失言,缄口一笑,看她一脸忌惮的样子,也无心再步步紧逼。 也不知道这个傻孩子,何时能开窍? 他恍恍惚惚回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在青瓦洞,疲惫至极,刚和衣睡下,听见有人叩门,开门一看,是斯斯文文一个小童:“凤君,殿下让我来取一样东西。” 她的障眼法虽高,但毕竟矮他一截,他一眼就看穿。他心内冷笑,却装作没有觉察的样子迎她进门,看她如何作为。 晌午两人打了赌,赌玉郎去天宫赴宴,在辰时之前能不能赶回来,她赌不能,他赌能——本是长日无聊,打趣的玩笑,那宴会稀松平常,一两个时辰便散了,理应是他赢。可惜凉玉是个反骨,偏偏要唱反调。 谁料玉郎腾云中途遇见了雷公布雷,站错了位置,这老神仙刻板,立即停下来阻拦,又絮絮叨叨讲解天规半晌,偏生雷公健谈,两个人聊着聊着,竟然说过了时辰。 这一下,真让凉玉赢了。 赌注是人间集市买的三筒烟花。 凉玉老早听说放烟花的时候,满天璀璨,凡人欢聚一堂,总要站在一起仰头观望,因为转瞬即逝,所以最最热闹浪漫。 烟花深夜放最好看,她深夜前来讨要,一定是要想方设法讨季北辰欢心了——她还知道孤男寡女深夜独处要避讳,自作聪明地变成个小男童。 他将她的心思洞穿,嘲弄之余,还有一丝怅然。 他自她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时就已经与她熟识,足足三百年的情分。 可她三百岁那一年,偏偏一眼就喜欢上了季北辰。喜欢得狼狈不堪,为了不让那些莫须有的流言惹季北辰猜忌,她一次也没有在夜幕降临后来青瓦洞,再也没有牵过他的手,或扑进他的怀抱。虽然季北辰根本不在意,也不曾珍惜。 他知道她十有八九痴心错付,可这痴儿,偏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她自拿她全部的心力去喜欢一个人,不惜抛弃她已有的一切,包括与他的所有过往。 正如此刻,她只有变作一个头戴白缎带的小男童,才敢落落大方地站在他的床边——他的心倏忽漫上一层黑色的浪涌,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将烟花放进小童手中,突然一拉她瘦弱的手臂,将她带到塌上来,拿手一拎,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 她的小脸涨红,两腿岔开,不敢挨住他的身体,两腿颤抖着僵持在空中,紧闭双眼,话也说不利索:“凤凤凤……凤君,我、我、我是个男孩子。” “嗯。男孩子本君也喜欢。”他眼里一抹促狭的笑意,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欣赏她惊恐的表情,暗自好笑,作势摸了摸她的脸颊,“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她一时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是如此,小小的身子抖如筛糠,脸红得仿佛要沁出血来。 他愈发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双手刻意轻柔地拂过她的脖颈,感受她身体的战栗,她再也受不了了,慌乱之中,捏错了诀,“嘭”地一声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白毛狐狸。硬剌剌的毛扎在他手上,他哑然失笑。 狐狸蹬着小爪子,从他身下一滚,便连滚带爬地钻了出去,他捡起她遗留在塌上的烟花,叫道:“东西——”她头也不回,拿尖尖的嘴拱开了门,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他坐在那儿,瞧着她离去的背影直笑。 可这一笑,也终于绝望。 她心里从始至终都没有他。 “凤君,季北辰他,是不是常常去星寸台?”他让她这一声打乱思绪,抬眼看她。她这个时候提起季北辰,他心绪不稳,脸上不觉笼上一层寒霜。 “是。这段日子,他与温玉争吵次数增加,常会于深夜在星寸台徘徊,不知道是在找谁。” 他忽然觉得自己得心思可笑,季北辰去星寸台,未必就是找谁,他偏要有意引导,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看见她怎样的反应。 ——那天他看见了,星寸台上,季北辰酒气熏天,凉玉一言不发,眼里有淡淡怜意。 是季北辰负她在先,可是他还是存了一丝心慌。 眼前这小姑娘,曾经那么迷恋喜欢过北辰君。 世事有转机。枯木会逢春,死灰能复燃,台上唱戏都讲究一波三折,他最怕的还是她的心软。 凉玉抿了抿唇:“我想再去一次,会他一会。” 他心里蓦地一沉,却仍是答应:“好。” 第33章 星寸台(中) 星寸台上有丝竹声,渺远的,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宛如丝丝缕缕不可捉摸的香气。少年有一双修长好看的手,倒酒,自斟自饮。他眉宇冷淡,轻微不展,眼里有一道闪烁的亮光,映着雪一般的月色。 一人独饮,世上最寂寞。 第32节 月光打在石台之上,微微虚晃,白玉柱林立,发出淡淡的晕光,映照他的侧脸。他才要拿起酒杯来,手蓦然顿住。 眼前一袭白衣,裙摆拖地,柔纱似月光。月光下她恍若透明的脸,和扇子似的眼睫下一片小小的影。 他笑一笑,继续饮酒,酒杯见了底,他才缓缓开口:“见我一人无聊,专程来陪伴?” 他笑着看她。面前人不答,像虚虚一道影,站立片刻,回身缓步而行。 她身上没有玲珑珠翠,头上没有钗环,只是在发顶微盘,黑发服帖地垂在腰际,拖着长长的裙摆,像一缕烟一样慢慢前行。 他不以为意,又倒了一杯,只是手有些抖,“你过来,陪我喝一杯。” 她并不停歇,一步一步,从他面前走过,目不斜视。挪到尽头,隐在暗处。黑夜像是粘稠的墨,倒倾下来,外面隐隐有远方的丝竹声响,应该是热闹的节庆,可是飘到此处,就成了孤凄的几句残歌。她默然立了半刻,返身出去,他倚在一只石柱上,闭眼假寐,腿边是一只镂银酒壶,还有一只翻倒的酒杯。 她站定在他面前,眸光沉沉。她要扮演的是一个幻影,可以保留原有的样貌、习性,徘徊在生前走过的路上,但不能说话,也没有思维。 她兵行险着,在邻近他的一座玉石柱上,也就地坐下来,只是目视前方,目光缥缈。他睁开眼睛,回头看着她的脸。风送来一阵一阵的歌声,吹动她的发丝,她的肤色白若透明,长睫弯弯,眼睛一眨不眨。 “我用一千二百年,从地仙修成上仙,天地河流,归我统摄。”他的语气轻轻,透着一丝自负,抬头抿一口酒,“为这一日,我盼了千年。没有人懂天罚的滋味——尤其是你。 他认真打量她的侧脸:“星盘所定的幸运儿,无功无禄,坐享其成。” 他嘴角勾起,眼里是浓稠的恨意,“你不懂。” 原来她百般体贴,百般怜惜,症结仍在这里。她心里涌起一股深重的悲哀,可是,你又如何懂我? 败在天命?天命无情,她只是输在人心。 凉玉眼中有淡淡的自嘲。 “我与她才是一样的人,要踩着累累尸骨向上攀援。倘若世人知道,定然认为不耻。可是他们又有什么资格评判——因为,他们没有在一开始就输了,你说,如何取胜?” 他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星寸台上,无人回应。凉玉坐得僵直,寒露打在她的衣襟上,凝结在她的额头,发丝微微濡湿,忍不住想打个寒噤。 她突然满心疲倦,想念凡间舒适的夜晚,想念……想念凤君温暖的怀抱。 “世上没有几个人干净。干净的人,活不到最后。”他紧紧攥住酒杯,指节发白,捏得手指轻轻颤动,眼神快意而嘲讽,“所以你死了,你输了。” 他仰头,酒壶里倒尽最后几滴酒,被他咣当一声甩在地上,“可是我竟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并不如我所愿。我与她每天都在一起,可是却像隔着十丈远,相敬如宾——不该是这样。”他喃喃质问,“你说,要我怎样才行?” 她扶着白玉柱,缓缓站起身来,没有半分法力的躯壳娇弱,才坐了这么一小会儿,竟然脚都麻了。 她轻轻皱了皱眉,抬眼瞥见不远处,凤桐负手而立,正隔空看过来,因怕人察觉,只留了仙障,身影一闪而过。 她心里倏忽一阵甜,不觉朝着他的方向笑了笑。 季北辰的声音仍然在继续:“你放心,我过得很好,比你在时好得多。我只是偶尔,偶尔有些许想不开罢了。” 他忽然看见她面容朝前,慢慢浮上一个极天真欢喜的笑容。蓦然恍惚,好像已经是很久前的记忆了,这一双清澈的眸子,他有多久没有见过了? 她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的心里倏忽泛上一股连带着酸意的焦躁,“等等!” 那脚步不停,消失在风中,不为任何人停留。在那幻影消失处,她是不是怀着这样熟悉的笑容,奔向他的影子?而那不过是……过去的幻象,而今,早已经没有了。 他坐在原地,颓然笑了笑。 大约任何事情都需要代价,她就是他的代价。一枚让他弃掉的棋,他丢的时候毫不犹豫,就再也别想把一地粉末再拼凑起来。 **** 风从窗口吹进来,桌上的白宣被推得张张散开。 修长手指拢了拢边角,将纸张比齐,顺手拿起一只墨玉的镇纸压在上首。才提起笔,又是一阵风,哗啦啦地掀起了露出的边角,在空中一翘一翘,像个不听话的孩子。 “祈年。”他停了笔,无可奈何地唤道。 小童噔噔噔地跑进来,踮起脚尖,吃力地合上窗。小手压在窗棂上,倏忽大惊小怪起来:“不对呀,神君,我方才关了窗的!” 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着他,想了想,又肯定地强调:“神君要誊字,关得严严实实的。” 疏风无奈:“大概是风吹开的。” 祈年也习惯主人的好脾气,也不客气,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委委屈屈地踢踏出去了。 疏风摇摇头,提笔继续,忽然听见咚地一声轻响,侧耳再辨,又悄无声息。 他顿了顿,想接着再写,笔下忽然哑了墨,拉出一道难堪的留白。 他搁笔起身,又是咚地一声响,咚咚咚,从窗外传来——原是有人在敲窗,他凑近细看,那人又不敲了。他疑心是祈年闹脾气,唤了一声“祈年”,外面默默无声。他推开窗,见祈年一张幽怨的小脸,“嗖”地一下闪到了墙边。 他侧头去看,那厢是怎么也不肯露面了,只低低地叫一声“神君”,似含了无限委屈。左右不想再写,疏风笑了起来,“你等等。”他抬脚便往门外走。 似乎听见背后“咚”的一声,他顿了顿,却没顾上回头。 走到宫邸窗外,空无一人,若不是墙根上印了个小小手印,他几乎要疑心刚才是自己的幻觉了。“祈年——”他唤道,踏着地上的青苔,撩摆小心地往他的住处找去。 凉玉从窗口跃进室内,桌上还有疏风写了一半的文书,屋里幽幽的墨香,两尊麒麟兽高大威武,袅袅生着仙雾。 她转到书架处,快速翻找起来。 “我当你想了什么办法,原来就是这样。”凤桐侧身坐在窗台上,手里把玩着玉屏箫,嘴角一抹嘲讽的笑,“算算时间,最多半柱香,他便要折返。” 笑是笑了,他一丝阻拦的意思也没有。 凉玉一溜烟地打开书架上一字排开的木盒子,同样毫不羞愧地回话:“好像是太粗暴了些。” 书柜里的盒子毫无章法,大多都是明珠宝物一类,随手搁置在架格上。她皱了眉头:“没有我熟悉的东西。”转身往书桌上找,抽屉里,桌面上,连那墨玉镇纸都拿起来瞧了瞧,虽然好看,但她发誓以前绝没见过。 “想来重要的东西,只有他知道放在哪里。”她若有所思,将动过的东西归位。 第33节 凤桐执萧,引魂曲刚起了个头,凉玉捂住心口,冷汗涔涔而下,双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他停了下来,将她拉起来,笃定道:“就在这间屋子里。” 她有些急了:“可……究竟是什么东西?” 黏黏腻腻的青苔一路印下他的脚印,期间一座小小的白房子,就是祈年的居所,疏风叩了叩门,好言好语地唤道:“祈年——” 里头没声,他笑了笑,接着道:“可是生我的气了,还是肚子饿了,总归不是想阿娘了吧?”伸手一推,门吱呀一下开了,小童四仰八叉地睡在塌上,盖了个被角,还轻轻打鼾呢。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肚子,祈年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一脸懵懂疑惑地看着他。 疏风怔愣片刻,忽然站起身来,迅速道:“祈年刚才没有敲文渊阁的窗户。” “窗户?神君怎么又提这个……哎,神君!” 疏风沉下脸匆匆返回,衣摆扫在青苔上也没顾上撩,心里还微有些打鼓。 天宫议事,道近来是多事之秋,他文渊阁虽然并非机要之所,到底也有几份要紧的名录,疏忽事小,失责事大。 “哐啷——”他推开门,心怦怦直跳,窗户紧闭,室内空无一人。他缓了步子走到案前,之前写到一半的文稿,依然留着出墨不畅的一笔。 他微微松了口气,活动活动筋骨,提笔蘸饱了墨。目光却忽然落在面前的镇纸上——这墨玉镇纸有两端,有云纹的一端向上,是他一贯的习惯。 他目光微微一凛。 第34章 星寸台(下) 凉玉抱膝缩在案下,苦不堪言。 疏风经了这二百年,成熟稳重不少。他很聪明,发觉中计的时间比她预想的短得多,让她躲得格外狼狈。 头顶忽然没了响动,她的心提到嗓子眼里——莫不是有什么不对? 默了片刻,他似是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一页。 日头漫长,疏风滕书认真,一两个时辰都不动一下,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凉玉将下巴抵在膝盖上,只觉得腰酸腿疼。可她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疏风也不言语,大殿里静悄悄的,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 想起凤君问她的话:“何不直接相见?”她想了想,总觉不妥:“二百年过,一面之缘,他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敢去赌。” 她还活着这件事,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的。 为将疏风引开,风桐专程去搬救兵,可是却不知让什么耽搁了,竟然许久不归。她手里捏着从他那里要的几个昏睡符,等得时间久了,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出来吧。” 骤然响起的声音,清凌凌回荡在大殿里,仿佛一道惊雷将她劈醒。 他竟然早有准备,出其不意! 疏风合上最后一页文书,言语客气:“不知阁下来此,意欲何为?” 声音忽然靠近。 她想也没想,照着他探下的脸一口气扔了四五个昏睡符,一骨碌从案下滚了出来。 这昏睡符自然能使凡人昏睡,但大家同为神仙,修的是同一套术法,对着同僚用昏睡符,起什么样的作用就不得而知。 她倒退着向后靠近,疏风的身子晃了晃,却没有睡着,竟然摇摇晃晃地扶着几案站了起来。他的头发有些散乱,眼神略微迷茫,忽而极缓慢地环顾四周,又眯起眼睛看向她:“殿下……” 如若说方才疏风说话,是沉稳而客气,那么此刻绝对算得上飘忽,仿佛梦呓。 凉玉心念一动,收敛了惊慌的表情,站定看着他,语气温和:“疏风仙友。” 他竟然露出个有些羞涩的苦笑:“殿下从未入梦,此番是否有所嘱托,小仙若能代劳,必当竭尽全力。” 声音忽高忽低,依稀还是二百年前嗣位礼上,初次见面的两人,拘谨却真诚的少年,听得她鼻尖一酸。 “本殿没有什么需要托付的,只是二百年前,有物遗失在仙友这里”她眼里微微光亮,声音轻而缓慢,如同泉水流淌,温柔地拂过溪石。 他的眼珠轻轻转动,缓缓应道:“二百年过,小仙私心占有此物,待来时归还。可惜,未曾找到机会。” 这么说,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五味杂陈,顿了顿,接道:“多谢仙友代为保管,本殿既走,也愿了无遗憾。” 他笑了笑,摇晃地缓慢地走到书柜前,将中间两门厚重的册子取出来,伸手转动机关,两翼束起,露出一个暗阁,外面一层波光粼粼的仙障,他抬头瞧她一眼,伸手解了仙障,从里面拿出个檀木盒子。 盒子上刻有繁复的藤蔓,他捧在手里看了看,才伸手递给她:“只是不知,此一面后,还能再见到殿下么?” 凉玉接过来,盒子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她将盒子紧紧抱住怀里,抬眼定定地看着他:“会有的。” 他松了手,露出欣慰又不舍的表情,欲言又止。 “当日仅一面之缘,疏风仙友也肯托付信任,为我仗义执言,凉玉没齿难忘。今日不告而来,多有得罪,疏风仙友以后……也要好生照顾自己啊。” 他眼里微动,刚要言语,她已打开窗户,冲他挥了挥手,倏忽消失不见,像阳光下一颗晶莹剔透的露水,转眼就蒸发在空气中。 空荡荡的大殿,似大梦初醒,一片混沌,他恍恍惚惚地走至案前,提笔描摹。一笔一笔,尽是她的轮廓。 凉玉走至门口,恰与凤桐相遇,身旁一身红衣的火莲子唬了一跳:“阿桐,你你你你……” 他躲在风桐背后,指着凉玉一连说了好几个“你”。 凤桐一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火莲子乖乖闭了嘴,只是眼睛一直停留在凉玉脸上。 “上一次,多谢神君相助。”她压低声音向火莲子行了个礼。他恍然大悟,拿指头点了点,“原来,上一次拖住温玉,为的是你这丫头……” 凤桐瞧着她失魂落魄地搂着个盒子出来,问道:“我们不必进去了?” 她摇了摇头,这才想起来打开盒子。一股檀木的清香扑面,绿绒布上光辉璀璨的一枚,正是她额心那颗晶莹剔透的月石。 原来……这二百年,她曾经的荣耀,被他妥帖保存。 第34节 凤桐看她盯着月石出神,道:“先回去吧。” “这便走了?好容易来一趟,不去我那里喝一杯?”火莲子脸上有些失望。 “不想去。”风桐把凉玉拽到身边,抬脚便要走。 “哎……是不想去,还是不便去?”火莲子一双血红的眼眸望着凉玉,眼里是促狭的笑意。 风桐望了他一眼,笑道:“光天化日跟两个罪人来往,你不怕,本君害怕。” 他携着她回到望天树下。此时人间已然黄昏,花界的一边仍然亮着,望天树如同巨大的神剑,将整个穹盖劈成两半。 他捏捏她的脸颊:“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阿矩,娘还有疏风……为什么都对凉玉这样好。”她的眼眸乌沉沉的,显得专注而认真。 他嗤笑起来:“你怎么不想,温玉和季北辰为什么对你这样坏?” “嗳,我说正经的呢!”她气鼓鼓地跳下树来,又回头抬了袖子遮住眼睛,眯眼向上看,“凤君?” 他这才慢悠悠地下来,从怀里拿出那枚月石,伸手为她挂在额前,他的袖子拂过她的脸,所到之处酥麻麻的,有他甘冽的气息浮在鼻尖。 “喜爱你的人,自然愿意为你付出。” 他抬起她下颌,想看看那枚月石戴正了没有,却忽然瞧见她脸上已经红云没顶却不自知,犹自强装镇定。他心里微有惊诧,不禁微微松开手。 “啊,我知道了,凉玉总还有人喜爱。”她轻快地接道,画蛇添足,蹩脚不堪。她看了看他的眼睛,在静默中逃避地向下望去,只盯着脚尖。 他静静看她半天,忽然一把将她带进怀里。 月石在额上一晃一晃的,闪烁的光晕映在脸上,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心里独独想着,回到人间的第一个夜晚,是注定无眠了…… **** 年画在一边挽着袖子画画儿,神情专注,两眼紧紧盯着纸面,只发出呼咻呼咻的鼻息。 凉玉将她的笔扳正了,才接过啼春递来的请柬,瞥见落款,皱了皱眉:“郑贵妃,她不是失宠了么?” 鸣夏笑道:“这深宫里的女人有的是心机,沉沉浮浮是常事,这不是又得了帝王心吗?” 月底围猎,皇帝竟然要带着柔弱的郑妃,也不知是打猎还是红袖添香。往年秋围,雄健的萧老夫人从未缺勤,可今次换了凉玉,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你们说,要是推了如何?老身才从马上跌下来一次,摔得半死不活,看见马就有阴影呢。” 鸣夏犹豫道:“信函上说,郑妃特意讨了恩典,特许老太太坐车。” 啼春压低声音:“老太太恐怕是不大记得了,往年秋围,并非去打猎,而是昭告西南十六军,应侯府的老夫人身体强健,精神焕发。” 凉玉意会,应侯的军权虽说由云戟掌握,可萧老夫人半生戎马,是建立这支劲旅的主人。这一次堕马,已经惹出无限猜疑,若是再推脱不去,旁人必定以为应侯府大势已去,虎视眈眈,反而给她这儿子添麻烦。 虽说阳寿只剩三年……能护他们一日,便护一日吧。 “可是郑妃出来讨这恩典,倒真是为我着想……”她攥紧了纸,意味深长地想,无事献殷勤,才最令人胆寒。 围猎定在城南近郊的芷兰行宫,据说该宫是皇室花重金而建,内有京城最大的林苑,覆压二百里,栖花鸟百兽,是每年围猎的大本营。芷兰行宫乃消夏玩乐之所,宫殿寥寥。近年来郑贵妃受宠,盛暑之时,屡次被帝王带到芷兰行宫消暑,俨然成了芷兰行宫月仙殿的主人。 在这座行宫拥有一座宫殿,想来也是本朝权贵身份的象征。 “芷兰行宫是郑妃半个家,天时地利都占了全,我们还得小心些才是。”凉玉想了想,打算继续做功课,“在这座行宫里还可能遇见谁,干脆一并告诉了我。” 啼春道:“没什么品阶高的正经主子在芷兰行宫长居,要说是有,只有一人特别。” 她的神色有些犹豫,“那一位叫做贺兰多勒,乃……前朝献帝的幺女。” 第35章 步步杀招(上) “那一位叫做贺兰多勒,乃……前朝献帝的幺女。” 锦冬的眉毛快翘上了天:“都说咱们陛下金屋藏娇,藏的是前朝公主,竟是真的!”啼春拧眉嘘了一声,才低声道:“老太太若是觉得这位多勒公主乃囚鸟一只,那可就错了。她虽然碍于身份住在芷兰行宫,但十日里有八日是找不到人的。” 凉玉来了兴趣:“为什么?” “因为这多勒忙于行走江湖,功夫极高,凭关……是关不住她的。” 凉玉揉了揉眉心,倒是有点同情起皇帝来,“这两人真是奇怪,多勒能走却偏要回去,陛下能管却偏要纵着。” 一旁的凤桐没吭声,唇边却先有些了然的笑意。 剪秋道:“传言多勒脾气爆,飞扬跋扈,来去如风,可能……确实与宫中的娇弱美人不同。咱们陛下许是真喜欢这位,平时都不许人提,提了就要龙颜大怒。” 这一点凉玉倒是十分理解,皇帝宠幸了前朝公主,还容留身边,这算怎么回事,能不遮遮掩掩么? “不过,老太太不必在意,奴婢已经差人打探过了,这一次围猎,多勒不在芷兰行宫。咱们多半是遇不到这尊大佛了。” 凉玉奇道:“遇上又如何,今上围猎,一个前朝公主,还能出来抛头露面么?” 啼春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多勒所在的雾松殿里,专设刑室,据说里面十分血腥。去年夏,瑾婉仪头一次被带到芷兰行宫消夏,自得过头,碰上从宫外回来的多勒,以她没名分为由,截住刁难了一番。多勒佯装乖巧,几番低眉顺目,把瑾婉仪骗到雾松宫里小坐,领她进了刑室,当着她的面表演了一通手剥牛皮。” “据说当时瑾婉仪吓得花容失色,连滚带爬跑出了雾松殿,边跑边呕,回去就病了。陛下得知这件事,非但没安抚,倒将瑾婉仪狠狠骂了一顿。” 凉玉:“……” 贺兰多勒,还好你不在。 “奶奶,奶奶,这是什么花啊?”年画忽然打破这静默,小小的鼻翼上盈满了汗水。凉玉望着眼前那一瓶洁白的花朵,拿手捋起一片叶,缓了神笑道:“你瞧,这花洁白似玉,花蕊像挑出的琉璃丝,像不像头发里插的簪?这花就叫做玉簪花。” 年画惊奇地左看右看,极欢喜地拍着手笑了:“玉簪,玉簪,拨月喜欢玉簪。” 凉玉低头一瞧,惊讶道:“老三画得这样好啊。” 第35节 纸上正是婷婷袅袅一束玉簪,画风灵动,几个丫鬟都围过来看,啧啧称奇,鸣夏笑道:“依我看,该去装帧裱起来,挂在府里。”锦冬啧的一声:“咱们三小姐张张都画得这么好,到时候,府上都挂不下了!” 拨月让这七嘴八舌哄得心花怒放,左看看右看看,笑得极其开怀。微风送来若有似无的花香,吹动了帘栊,满室的欢笑声,如叮叮当当的风铃响动。 **** 谨君府里也集满了婢女,挽起袖子洒扫。温玉着藤色衣衫,纤纤素手捧着茶杯,坐在一旁。 “上仙待殿下真好。好好的后厅,说辟就辟,这一处给殿下做练剑的处所,最合适不过呢。” 温玉微微一笑,抬起茶盏抿了一口,“自流觞走后,要做的事情很多,你分身乏术,想法子再找个人来吧。” 锦绣应了,又殷勤给她打扇。四五个婢女说说笑笑,施法将柜子挪了一角,忽然有人蹲下身来:“等等,你们瞧——”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来,锦绣走过去看:“都吵什么?” 有人怯怯递来一块令牌:“姐姐,柜子后面掉了张手令,看来像殿下的。” 温玉的指尖摩挲着令牌上的笔迹:“往谨君府,后厅。” 字迹像极了她的,可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流觞跪在地上寻找的样子:“我的令牌呢,我的令牌呢?” 她忽然站起身来,脸色阴沉得可怕:“流觞关在哪里?” 夜幕低垂,应侯府上下掌了灯,在百花楼上过香后,凉玉托腮看着窗外。风桐将灯点上,拨了拨芯子,瞥见她专注的后脑勺:“又在思考人生了?” “方才眯了一下,梦见流觞了。”她有些不安,呼一口气。刚点好的灯烛拼死挣扎了两下,灭了。 “啧。”他端过台烛来,拿手护着,再次点起来:“你不是都夜夜扮鬼吓她了吗,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确是让纸灵入她的梦,反复呈现我的倒影,却不知对她到底有没有作用。” “‘锦绣’已回报,她跟着温玉去地牢看过流觞,她让温玉下面的人折磨得很惨,不但修为损失殆尽,说话也颠三倒四,不中用了。” 凉玉“嘶”地一声:“温玉竟然这个时候突然找流觞?” “那也无妨。”风桐嘴角一抹嘲讽,“流觞成了那个模样,她问不出个好歹。” 流觞到底是在籍的紫荆花仙,温玉不敢杀她,撕破脸后,她怀揣了太多秘密,只能想方设法软禁。 “让锦绣暗中照看,不能让她死了。” 她可是悉知两百年前那场嗣位礼前因后果的证人,需留她一命,终有一天…… 鸣夏拾着行装穿过前厅,年画儿还坐在凉玉身边吃早茶,两个腮帮子鼓囊囊的,桃酥渣子糊了一脸。 凉玉幸灾乐祸,“也不知道钦天监是怎么选的日子。” 鸣夏一脸无奈:“是呢,天阴阴的,眼看着就要下雨。” “下雨最好,早早就回家来。”凉玉接过包袱,用手指替拨月擦了擦脸上的饼渣,“我这次带着小凤和啼春去,你们在府上好好照应。” 鸣夏和剪秋不放心道:“老夫人别再逞能了,既然能坐车,就别骑马。”凉玉指了指额头上的疤痕,笑道:“记着呢。” 宫里来的马车已经候在侯府外,车身两面是特质的紫红鲛纱,既挡风又不至于憋闷。车夫跳下车来:“见过老夫人。” 啼春已是女英豪中的翘楚,可一旁的凤桐身着暗沉的松花缘色,袖口扎了浅白的绑带,又配束腰长靴,走路带风,车夫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他凤目一挑,忽然勾出个晃眼的笑来,身形一动,已然跨在马上。 “这位姑娘,这……” 凤桐居高临下,言语却客气:“奴婢惯常守在外围,车里有啼春姑娘侍候老夫人。” 凉玉心里默默赞叹,凤君做事好周全。 “也并非不可……”他为难地看了小凤一眼,“只是这两匹马,两个车夫,是有些不合规矩。” 凤桐笑得真诚:“奴婢只坐在外,不干扰指挥。” “这……好吧。”车夫搔了搔头,有些不好意思看小凤鼓起的胸脯,只迅速上马,催动了马车。 薄薄的光从帘子里透进来,在细腻的沙面上反映出一道七彩的光晕。 凉玉将侯府里那把佩剑带在身上,剑出了鞘,用软布细细擦拭,“弓箭可带好了?” 啼春理了理包袱,将四张牛角弓和一把羽箭一字排开,又添了一簇短箭,这短箭箭羽青白交接,上有腾叶装饰,十分精巧别致。 凉玉拿起来看了看:“这就是我让你准备的东西?” 啼春点点头,手握一柄小巧的木质□□,压低声音道,“这是特制的三弦射击弩,对付野兽有些吃力,但对付人是绰绰有余了。” 凉玉颔首:“不到万不得已,不用这弩。” 啼春道:“只是……老太太让奴婢把箭头做成多勒惯常用的样式,莫非要一箭双雕?”凉玉微微一愣,笑道:“我与多勒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在明,郑妃在暗,借多勒的箭头一用,只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还是上一次的道理,天子对宠爱的人,总是格外开恩的。 参与围猎的人除了皇帝之外,仅有三个位高权重的壮年男子,分别为平昌王,南广王和本朝右相,身着锦衣华服,显然是抱定了心思陪君共乐。右相腆着壮硕的大肚腩,将骑装撑出无数道褶皱,摇晃晃地骑在马上,精神可佳。 真正摩拳擦掌想一展身手的,以品级不高的八个少年为主,多为朝中新秀或权贵子孙,这其中为首的就是郑家的玄云朗月。 “老太太,又见面了。”坐在马上的郑袖笑意盈盈,骏马玄衣,腰间一圈白玉蹀躞,挂以佩剑宝弓,威风凛凛,宛如一头利落抖毛的小狮子。 一旁的郑衬近来清减,不苟言笑,虽然是一样的装束,倒被比照得憔悴许多。 凉玉将帘子掀开一个角,还未来得及应答,先听到一句柔柔的呵斥:“阿袖,萧老夫人是长辈,岂能无礼?” 她一抬头,竟然看到郑贵妃作男装打扮,只是头上一支银簪,彰显她的女儿家身份,此刻骑了匹温驯的白毛马,并在皇帝身侧,下颌尖而瘦削,眼波流转,十足的媚态。要命的是,她嘴里骂的是郑袖,眼睛却看着凉玉。 第36节 只得硬着头皮见礼:“娘娘莫怪公子率性,谢过娘娘体谅臣不能骑马,特派了车。” 郑贵妃十分关怀:“马车可还舒适,路上有没有颠着?” 凉玉听得头皮发麻,忙道:“马车十分舒适,多谢娘娘。” 皇帝闻言,赞许地看了郑妃一眼:“贵妃近两年愈发沉稳,晓得为朕分忧。”大肚腩的右相惯于察言观色:“娘娘不愧是陛下的贤内助。” 郑贵妃掩口:“瞧你们,将我夸上天了。”她冲着皇帝露出个羞怯而狡黠的笑,“陛下莫要将臣妾想得太好,臣妾如此作为,还有一丝私心呢。” 皇帝饶有兴致:“哦?婉婉有什么私心?” 郑贵妃看向不远处的郑袖,眼里流露出宠溺又无奈的神情:“还不是为了阿袖——臣妾今日,还想促成一桩好姻缘。” 皇帝愈发纳闷:“朗月看上了哪位佳人?” 郑袖欲言又止,竟然还羞涩地低头笑了笑。 “这会子晓得害臊了。你不说,阿姊替你说。”郑妃笑得明媚如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萧老夫人身边的侍婢。” 第36章 步步杀招(中) 凉玉宛如遭到当头一击,直直愣在原地。皇帝本来微笑着听,待听到“侍婢”二字,皱了皱眉:“朗月不懂事,你也跟着糊涂?朗月是忠勇侯嫡子,怎可跟侍婢凑一桩姻缘。” “公子身份尊贵,老臣惶恐。”凉玉的声音微微打颤。 贵妃轻笑了一声,丝毫不恼:“陛下先别急,叫来那侍婢见一见,就知道与旁的侍婢有何不同。”皇帝默了片刻:“现在何处,召来。”贵妃指着凉玉背后,“方才各位许是见过了,就坐在车外赶车呢。” 这样一说,众人都有印象,纷纷朝马车的方向看去。凤桐一身松花缘,阳光下闪着墨绿的色泽,短衣窄袖,成了众人眼中焦点。他从凉玉背后走出,与她擦肩而过时,递了个安抚的眼神。 凉玉默然,攥紧了手指。 贵妃与小凤都是男装打扮。但是前者显然阴柔,后者却将男装穿出了一股挺阔的意味。他身材高挑,脊背挺直,纤腰一束,正显出胸口高挺,长靿靴拉膝下,走路缓而从容,竟比看似柔弱的贵妃更多了几分吸引力。 “奴婢小凤,见过陛下,娘娘。” 声音细细的,但讲话毫无怯意。皇帝生了几分兴趣,待见她抬起头来,却有些失望——实在是过于平庸的一张脸,除却眉梢眼角似有似无一股媚气外,找不出任何特点,这等姿色,在他宫里,顶多算是中下。 他有些意兴阑珊,挥了挥手:“这有何难,一个侍婢,朕就下令……” “陛下,恕老臣多言。”萧氏突然出声打断,将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她不顾皇帝难看的脸色,跪下去:“小凤自五年前服侍老臣,衣食住行无不尽心竭力,老臣视其如亲女,感情深厚,小凤知恩图报,一心为老臣养老送终,请陛下看在老臣苟延残喘的份上,予臣以恩泽。” 皇帝脸上有些挂不住:“老夫人,何至于此,快起来。” 贵妃笑了笑,“——唉,可怜朗月一片痴心,本宫亦是好心,老夫人此举,倒是折煞本宫了。” 皇帝听了心里不痛快,一时间左右为难,只得将矛头转向朗月:“男子汉大丈夫,别总躲在姐姐身后,让女人替你说话,你怎么想的?” 朗月此刻祭出一脸深情,哽了一下,才缓声道:“臣不敢求陛下恩典,臣只晓得自己是真正喜欢这个女人,不在乎她的身份,臣愿意娶她做平妻。” 一番告白显得大胆而真诚,一旁的少年们听得心跳狂乱,唯有左相几个面面相觑,摇头叹息。郑袖身边的郑衬似被一语点醒,眉间动容,忽然间开口:“兄长自小稳重,相信此话也并非一时冲动,臣愿意替兄长求一个恩典,求萧老夫人忍痛割爱。” 皇帝面色稍霁,缓声道:“好,既然你敢说,朕就准你娶侍婢做平妻。如若你父亲有异议,朕去劝他——老夫人看朗月如此痴心,不如就给他个机会?” 凉玉舒缓表情:“老身并非铁石心肠,公子一片心意,老身不忍拒绝——只是,郎情妾意,方能成就一桩美谈。陛下只问公子之意,却没有问小凤的意思,既然老臣视她如亲女,要做这个主,就必须问过她的意愿。” 皇帝道:“小凤,你有何意见?” 众人灼热的目光纷纷落在凤桐身上。 凤桐行了一叩大礼:“得郑公子此等厚意,奴婢三生有幸。可惜奴婢早已打定主意,此生在应侯府过活,永不离开,请陛下恕奴婢死罪。” 一时间只余静默。 皇帝有些太阳穴疼,正要发作,却听见贵妃笑道:“好了好了,本是好事,怎么要死要活的。”她转向郑袖,“年轻人的心思多变,记起来快,忘得也快,有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老夫人和小凤都不愿意,臣妾也不愿勉强,不过——既然有这个缘分,本宫愿请小凤和阿袖喝两杯酒,两杯过后,相安无事,以后谁也别招惹谁。陛下看这样可好?” 皇帝让她这孩子气的处置逗笑了:“好。” 凉玉才要张口,只听见风桐淡道:“谢过娘娘。” 太监掌酒,酒壶是青玉雕成,上有鸾鸟雕饰,鸟尾巧妙地圈成把手,那内监倒完两杯,无声退下。凤桐手指执着酒杯,注视里面的液体。 凤桐抬头,恰与对首的朗月对视,少年的眼里有揶揄的神色,更多的却是意味深长,他隔空一敬,仰头一饮而尽,抬手抹了唇边的酒渍,冲他邪邪一笑。 他低眉,两指捏着小巧的酒杯,不动声色地检查了一番,心下已经了然。 他亦勾起嘴角笑了笑,抬袖掩口饮酒,手指一勾,酒液结成一滴一滴的冰露,尽数飞到他指尖上。 凤桐亦擦了擦嘴,放下酒杯。 凉玉本能地伸手去拉他衣袖,他迅速地反握住她的手。凉玉觉得指尖一阵濡湿,仔细一看,地上滴滴答答许多水痕。她瞬间放了心。 “凤君……” “别紧张。”他悄声道,“我说过,他想要本君,也得看他的本事。” 这件事只能算是围猎的一个小插曲,就这样巧妙地揭了过去。皇帝抬头看了看天,“什么时辰了?”天上阴云密布,仍然没有放晴的意思,此刻空气里有些闷热。 “陛下,别再耽搁,我们开始吧。”说话的是一直耐着性子看相亲的平昌王。 “四弟真是急性子。”皇帝笑了笑,一声令下,“下午卯时,仍是此处见,谁打的猎物最多,朕重重有赏。” 少年们欢呼起来,众人纷纷策马扬鞭,往丛林深处四散飞奔。凤桐赶着车,亦慢悠悠地往里走。此番他们来,并非打猎,只是走个过场,还没开始,凉玉已经觉得萧氏的躯壳不堪重负了。 芷兰宫上林苑不愧是最大的林苑,松木无数,虽然天气燥热,林中却有凉风阵阵。偶然听到“驾、驾”的声音,一阵马蹄奔腾,平昌王志在必得地从不远处飞奔而来,一箭飞出,一只奔腾的小牛已然中招,猛地扑在地上,鲜血汩汩而下,后腿还在不住抽搐。 早有随从喜滋滋地收捡了战利品,又往远处去了。 第37节 凉玉头一次见人间的围猎,怔怔地看着,啼春见他们打得高兴,心里也痒起来:“咱们也玩一玩吧。” 说罢,掀起帐子,递了只牛角弓给凤桐,又扔过去一袋箭,凤桐伸手接住,眯眼四顾,恰好高空掠过一只鹰,小小的凝成一个圆点,他搭弓上箭,对准阴云密布的天,略微转了个角度,猛地放箭。 远空一声尖利的鸣叫,那只鹰跌落下来,嘭地落在马车边。凉玉忍了好久才忍住兴奋的欢呼,捅了捅一旁看呆了的啼春,“快捡起来。” 啼春捡了猎物上来,天上那么小的一个点,竟然是这么大个头的乌雕,喙尖而下弯,翅膀像铁板一样硬,一股浓郁的禽类的腥臊混合着血腥味,肚子上被箭贯穿。 凤桐看着她捧着血乎乎的一只鸟,瞪大眼睛赞叹连连,忍住唇边一丝笑意,赶马向前。 如是几番,猎物袋里又多了三只野兔,一只小野猪和一头狐狸。 啼春笑道:“小凤姑娘箭术极佳,只是以前恐怕很少打猎吧。” 她提起猎物袋里虚弱的白狐狸,“我们猎狐,都是猎在肚子上,并不射在腿上,因为狐皮值钱,要整块的才好。” 小凤勾起嘴角,笑得媚气横生:“多谢啼春姐姐指点。我只是看这狐狸可爱得紧,不忍要它性命。”他说着,眼睛却瞥向巴巴望着狐狸的凉玉。 躲在车前看的凉玉看上这毛团儿很久了,闻言耐不住性子,干脆掀了帘子出来,从啼春手里接过了受了伤的白狐狸,捋了两下毛,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射了腿正好,谁舍得剥它的皮,带回去养着。” 说着心满意足地将狐狸抱回车里。 她转身的片刻,忽然“嗖”地一声轻响,从林中飞出一只冷箭,径直朝她的背影而来。 这一箭猝不及防,啼春一声惊叫,“老太太!”还来不及拿起兵器,只见小凤目光一闪,身子一倾,本能地一挡,箭尖直直射入他右边锁骨下。 他本骑在马上,让这力道击得晃了晃,才稳住了身形。啼春惊了一跳:“小凤姑娘!” 凉玉手上一松,狐狸自顾自跳下了地,躲进角落里了。 她立即掀开帘子,却被他一把推进车里:“进去。” 第37章 步步杀招(下) “嗖嗖——”外头乒乒乓乓一阵长剑挡开箭雨的声音。 凉玉心中咚咚直跳,手脚发凉,冲着外面喊到:“啼春,快去召集春山教——” “领命!”啼春飞也似的左右突围。 轰隆——轰隆——雷声大作,忽然间天色骤明骤暗,闪电猛地劈下,顷刻间电闪雷鸣,先是下了豆大的雨点,啪地砸得尘土飞扬,然后迅速变成瓢泼大雨。 这鬼天气! 外面声音渐小,凉玉心中难安,掀起一个角来:“凤君……” “嗯。”他应道,警惕地看着密林的方向,“他们撤了。” 隔着浓密的雨帘和阵阵水雾,她看见他的脸,头发已经被浇湿,身上的衣服被雨沾湿渐深,混着右肩的血色,他伸出手想要拔下那支箭。 “别动!”她凑过来,暴雨立即将她包围,她伸手抵住箭身看了看,皱眉道,“这箭多半是有倒钩的。”她瞪着他,“不嫌疼吗!” 他勾了勾嘴角,只是脸色略微苍白:“我要这样去见郑贵妃吗?” “见什么郑贵妃,我看人多半就是她派的。”她一腔怨气全撒在郑贵妃身上。 “不全是。” “不全是?” 风桐道:“后面来的那些都是郑贵妃的人,如果萧氏出事,大可推到刺客身上。唯独第一箭不是。” 凉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这支箭上:“这个……不是?” “嗯。“他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此箭的主人另有其人。” 凉玉心里一团乱,只拿手遮住他的头顶:“凤君快进来,别一直淋着。” “我们都坐在车里,形如孤岛,岂不是坐以待毙?”他侧眼瞧她,开起玩笑来,“你快坐回去,一大把年纪,脑袋不中用,别将身体再搞垮了。”她已经从包袱中拿了一条干净的帕子,小心地绕过箭身,包住他的创口,忽然间雷声大作,一道闪电照得天地间一片明亮。 她眯起眼睛,倏忽看见强光下他异样青白的脸色,心中一沉,“你怎么了?凡人的箭矢纵然再厉害,能将你伤成这样?” 他默然看着她片刻,淡淡道:“法术使不出了。” 难怪他放任血顺着衣襟流下。她看着那支箭,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明白了几分:“是……是朗月?” “他想探探我的底。”凤桐提剑,倏忽斩断了剑羽一端,噼啪一下掉在积水里。他肩外侧只露出一截短短的断头,他神色不变,“你去拿件披风来,只要我在这里,你绝不会出事。” 凉玉递给他一件披风。他抬起右手,牵动伤口一阵剧痛,他不禁咬了咬牙,系上披风的带子。很快披风也被雨水浇透,湿淋淋地垂下来,从外表看不出异常。 凉玉下车,从地上捡起那半截断了的箭头揣在怀里,跨坐上马,却被他伸手一拦:“听话,回去,来时如何,去时仍如何。” 她看他一眼,咬牙进了车里。 围猎开始处的华亭之下已经三三两两聚集了人,皇帝郑妃各有宫女在一旁服侍。其余人被淋得不胜狼狈,躲在亭子下,有人拧起了衣袖上的水。 内监远远看见凤桐骑马赶车过来,喜道:“来了,萧老夫人来了,人齐了!” 皇帝有些无奈地看了看眼前的雨,感到十分扫兴,“今日围猎,恐怕只能到此了,既然人齐了,便一起去月仙殿休整更衣。” 众人得了令,纷纷披着湿衣急匆匆地往月仙宫赶,左相扶着肚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萧氏分至沁寒阁更衣,因是女眷,住了月仙宫里最大的一处殿,婢女都是从别处抽调,手忙脚乱地打好了热水,又送来干燥的衣物,拉紧了帘栊。因着突然降下的雨水,甚至有宫婢备了好几个汤婆子来。 凉玉面无表情:“都下去吧,我带了婢女服侍。”宫婢们垂手,纷纷退下。 待人一退下,凉玉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立即跳起来,解下凤桐的披风看了看,血似乎是止住了,但因衣服湿着,看不清楚。待要再解,他的手已然按住她的手背,温热有力:“干嘛解我衣服?” 第38节 她一抬头看见他脸色苍白,却眼中带笑,没个正经,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时候了还笑!” 她抽出手来,拿琥珀舟一铺,回了真身。先把萧氏扛到了床上,回头恶狠狠地冲他道:“回避!” 凤桐好笑地背过身去。 她三下五除二把萧氏的衣服扒了,用方巾擦干净身体,在床上爬来爬去,吃力给她换上干净的衣物。抬头瞟了他一眼,见他仍乖乖背对着她。 她放轻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凑近,猛然扯起他的衣服一划,衣料瞬间豁了个大口子,她顺着那口子一撕,正赶上凤桐吃惊地转过身来,于是衣裳就让她扯掉半边。 凉玉无措地看着他,低头向下一望,顿时瞪大眼睛——眼前的人香肩半露,露出大片洁白无瑕的肌肤,内里只剩一件肚兜,包裹着高挺的胸部,纵然凉玉性别为女,也难以移开目光。 “看够了没有?”他近乎没了脾气。 “够了。”她飞快地答道,回避他那件勾人的肚兜。整个人凑过来,拿起剪子小心翼翼剪开箭头附近的衣料,丢在地上。 剪子的触感是冰凉的,她的呼吸是温热的,小心翼翼地趴在他胸口,他低头看下去,看得见她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一丛小扇子,因为专注,所以小扇子只是偶尔上下扇动一下。 因为略微出了神,所以并没有觉得多痛。 她用方巾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箭头周围的肌肤,这才发现血从伤口涌出,却始终没有凝固,伤口处的皮肉仍然是外翻的,隐约露出模糊的血肉。 该不会是箭头上抹了什么东西,使得伤口愈合不了吧。 在天界,这东西叫做腐肉生。 她不禁抬头看他的脸,一抬头却正撞上他的目光。她还未及深究,他已然有些难为情地避开。 她噔地站起身来,从包袱里一通翻找,拿了一掌的治创伤的药丸来:“这些都吃掉吧。”他绷不住笑出了声:“你平日里都是拿药当饭吃的?” 笑罢,看她瞪着自己,还是接过来,一口气全吃了。她在箭身四周伤口上洒了金疮药,垫上棉花,又有些生疏地将他整个右肩缠了起来,“等这雨停了,我们快些回去,找大夫把箭头取出来。” 他嗯一声,用左手拿了干衣物套上,总算堪堪遮住那惹火的肚兜。她在旁看着,欲言又止再三,忽然红着脸,期期艾艾:“凤君,我想问个问题。” 他抬眼看她。 她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凤君是不是喜欢这样的?” “哪样的?” 她飞快用手地拨了一下他的胸:“这样的。” 凤桐低头看下去,脑子一片空白。 “我没有。”他觉得自己几乎不会说话了。 “那你为什么变成这样的?” “我……” 趁他气急败坏,她又伸手拨了一下,难怪戏本子里丰满的女人总要“袒胸露乳”,“挺胸摆腰”,还觉得特别骄傲,原来……胸和胸的触感真的是不同的。 他忽然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凉玉毫无防备,整个人向前扑在他身上。 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他的眉头蹙了一下又舒展开。她生怕弄疼了他,动也不敢动,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他却毫不在乎,只是挑眉看着她,一双眼睛黑得直勾勾。 “你自己不是有吗,何必总碰别人的?” 她的脸嘭地一下又红透了。 凤桐此刻扬眉吐气,觉得自己又占据了主场。 “老夫人可更衣完了?贵妃娘娘在正殿等候。”侍女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知道了。”吓得凉玉瞬间进了萧氏的身体里,琥珀舟在空中就要落下,凤桐伸手一把接住,丢给凉玉,将地上带血的衣物全部蜷起来塞进了包袱里。 他迅速穿好衣服,棕色骑装外面,又加了一件披风。 月仙宫正殿,郑贵妃早已换上了女装,坐在主位,正和平昌王、左相交谈。 “方才宫中急报,说是北戎边关事务紧急,陛下便急急忙忙摆驾回宫了。嗳,这天气,真是扫了诸位的兴。” “娘娘言重了,陛下躬身为民,乃我朝之福呀。”左相的声音洪亮,殿内都有回声。 凉玉见了礼,坐在下首。好巧不巧,对首又是朗月。少年换了一身蓝色劲装,手握紫玉盏,正笑着看过来。凉玉强忍住瞪他的欲望,平静地喝了一口茶。 “老夫人年迈,本宫甚是担心,没有着了风寒吧?”郑贵妃神情关切。“多谢娘娘关怀,老臣一切无虞。”凉玉神色诚恳,答得一丝不漏。郑贵妃眼神一转,笑道:“小凤呢?” “回娘娘,奴婢一切都好。”仍然是不卑不亢,干净利落。郑贵妃的眼神在他身上逡巡了片刻,笑道:“难怪阿袖喜欢你,本宫也觉得你合眼缘。来人啊——把陛下年初赏的那套素胎茶具拿出来,赏给小凤。” 凤桐怔了片刻,仍是平静谢恩:“谢贵妃娘娘。” 凉玉一盏茶喝得苦涩难安,不知道郑妃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扭头看了看门外,啼春去搬救兵,为何许久不归? 她与凤桐两个,双双没有法力,若被困死在这里,实在孤掌难鸣。更何况,凤君身上还负着伤。 “禀报娘娘,外头天晴了。”宫婢的声音又甜又亮。 平昌王摇摇头惋惜道:“这天气。”郑贵妃笑道:“我倒觉得此刻晴得正及时。”右相面色惊奇,:“何出此言,娘娘莫不是还有什么安排?” 郑贵妃笑容明媚:“突然一场雨,想来诸位都未曾尽兴——本宫听阿袖说,小凤姑娘的功夫极好,好容易见着一位女中豪杰,可要好好领教领教,诸位可有兴趣?” 正殿里的人闻言,顿时来了精神,纷纷附和。 凉玉心下一凉。郑贵妃这一招出得狠辣,她和凤桐已说过“身体无虞”,此刻再要称病推脱,恐怕难以服众:“不知道贵妃娘娘作何安排?” “恰巧阿袖喜欢舞剑,不如先让他二人比试三招。” 第38章 绝地求生(上) 第39节 朗月跳起来,诚恳地笑道:“多谢阿姊。”一柄剑已经握在了手上,向前四步走到殿中,“你我既然无缘做夫妻,做知己好友,也是我的幸运。” 凤桐转过身来,从侍女手上接了剑,看了看,掀起眼,眼里一片冰凉:“请。” 朗月第一剑便攻他下盘,出手毫不留情,众人看得低呼一声。凤桐微微一侧,挥剑挑开,四两拨千斤。这只是开场,朗月的步伐越来越快,时而左突右冲,时而勾弦挑拨,凤桐初始时只是翻动手腕抵挡,长剑碰撞,发出冰凉的声响,只是朗月动作越来越大,逼不得已,亦尽了全力。 凉玉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她认识风桐开始,除了在问天镜中看到的那一次,他一直都是以左手持剑。随着她年纪渐长,心里也想明白,一个人中途换了持剑的手,十有八九是因为右臂有伤。 可是他现在肩上还插着一只抹了腐肉生的箭头,左手持剑,每动一下,都牵动身上的残箭向内一分。凉玉看着,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二人如同一靛一棕两道旋风,快得人看不清步数,偶尔长剑上划过一溜阳光,像流星一样灼痛了人的眼睛。朗月跃起向下大劈,凤桐就地一滚,堪堪避过,挡开他的进攻,一撑地跳了起来,只是轻晃一下,便立即站稳。 二人仍旧站着僵持,谁也没有讨到半分便宜。 “好!”大殿里的人纷纷鼓掌喝彩。三招已过两招,竟然是难见的个中高手,旗鼓相当。 郑贵妃抿了一口茶,掩去眼底的冷笑。 朗月笑道:“小凤姑娘果然厉害,只是你这披风累赘,脱掉可好?” 早有粉衣宫婢走过来,预备接过他的披风。凤桐唇色发白,额上密密一层冷汗,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勾唇一笑,解了披风甩给宫婢。 朗月眼底一抹冷意,忽然出招,惊得那宫婢惊叫一声,急急忙忙躲开了。凤桐折身一避,目光冷冽,亦拿剑反击,他的身姿轻灵诡谲,多变到了极致,几番诈诱,朗月猛一抬头,剑尖正停在他喉间寸许。 “小凤姑娘好剑法。” 他并不慌张,眼里闪闪亮亮,既兴奋又得意,如同燃着一簇火苗。凉玉记得这样的神色,就在上一次他要在大殿上指认吹箫的人。 早该知道,魔界三世子,睚眦必报。 凤桐右肩已有星点水渍,分不清是汗水还是血。 朗月一笑,故意只攻他左侧,攻势快而猛。凤桐为不露端倪,避得更加迅速。剑身晃出无数道虚影,斜向下一划,瞬间便挑断朗月蹀躞带上一块玉佩。 啪——大殿之上尚有回音,一块脂乳般温润的和田玉佩砸在地上,碎成数块。 凤桐看也不看,勾唇笑道:“这便碎了?看来公子眼光不佳,多半是买了假货。” 在场众人大都晓得这块玉是郑妃赏赐,要说此玉为假,何等尴尬。小凤说话如此张狂,不见郑妃脸色都变了,殿上人吃了一惊,眼观鼻鼻观心,四下一片敛声闭气。朗月不以为意,甚至没有看那玉佩一眼,剑如游蛇,又滑又毒,转头便划到他身前,凤桐右手沉滞了些,勉力将将挡住,喘息不定。 三招定,不分胜负。 凤桐右肩已濡湿一片,不欲恋战,反手将剑还于一旁的内监,单手披上披风,匆匆回到凉玉身后。 好在朗月身上也是数块成片的汗水,并不惹人注意。 凉玉抿了抿唇,曲起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冲郑贵妃笑道:“娘娘,既然天已放晴,老身便先告辞。” “老夫人怎么这样急着走?”郑贵妃一道眼风挑过来,亲昵地娇嗔,“让陛下知道,还以为本宫待客不周,才叫老夫人早早离席。”她回首看了正在收拾碎片的内监,笑道,“再说,才让阿袖吃了个大亏,就要走,小凤姑娘怕是也不愿如此吧。” 凤桐和凉玉一并沉默。 郑妃笑了一笑:“现在回去有些早,本宫看外头的积水想来也该蒸干了,不如大伙出去游玩。” “娘娘要去哪里?” “老夫人有所不知,上林苑两头既望、已离两座游廊,对的是天然的跑马道,从前陛下和平昌王殿下,也常常在上面赛马,殿下记不记得?” 平昌王摸着鼻子笑道:“娘娘不愧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连这也瞒不过你。” “不如我们就在已离亭等待,让阿袖和小凤从既望亭出发,再赛一场马,待到他们到了,咱们就各自打道回府,如何?” 凉玉心内一股火气直往上冒:“方才小凤才与公子试剑三招,我看这殿里年轻人甚多,不如就让别的孩子赛马,省得他们一直陪我们坐着,无聊得紧。” “难见小凤一次,在下心生惺惺相惜之情,还请老夫人允了在下。”朗月立起,露出摩拳擦掌的恳求神色。 凉玉冷笑,只听见凤桐低声安抚道:“罢了,做戏做全套。” 朗月和凤桐各挑一匹马,打马往既望亭去。凤桐坐在马背上,身子忽然晃了一晃。 凉玉的心跳到嗓子眼里,他立即坐直,回首朝她看了看,四目相对,他勾起个安抚的笑。 阳光下他脸色煞白,嘴唇毫无血色,眸中神色仍然不见慌乱,双手拉紧缰绳,回过头去。 凉玉从未觉得一炷香的时间如此漫长,像有人拿一根弓弦勒紧了她的脖颈,往上往下都是窒息,越挣扎,勒得越紧。她心慌意乱,觉得万事都没了意思。 心中疯草般狂长的情绪竟然是——害怕。 她捏紧茶杯,眼前人已经一前一后奔腾而来。朗月在前,凤桐落后寸许,几乎是同时牵起缰绳,“吁——” 朗月轻巧跃下马,看了凉玉一眼,那眼里满含着得意。凤桐左手持缰绳,右手贴在身侧,翻身下马:“郑公子技高一筹。” 凉玉见他脸色不如去时轻松,转念一想,急忙压低声音:“朗月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他低垂眼眸,拍拍她后背,“别乱想。” 众人一番夸赞,郑妃笑道:“阿袖这次可高兴了?阿姊赏一块新的玉佩给你。” “好了,本宫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哎呀,差点忘记一件事。”郑妃忽然放下茶盏,“晌午陛下不是说,谁打的猎物最多,重重有赏吗?陛下走前嘱咐本宫行了这赏,本宫就遣人数了一数,你们猜如何?” “竟然是萧老夫人猎得最多。”她接过名单来看了看,“呀,竟还猎到一只乌雕呢!” 底下人议论纷纷,有赞叹的,有不屑的,声音响了片刻,慢慢静了下来。 “既然陛下说要赏,那便赏——小凤,”她甜甜笑道,“跟着瑶儿去领赏吧,还有本宫赐你的素胎茶具,一并带回侯府去。” 凤桐点了一下头:“谢娘娘赏赐。” 第40节 瑶儿是郑妃的贴身婢女,细细小小的个头,像个豆芽菜,此刻一抬头:“小凤姐姐,请跟我走。” 凉玉后背的汗水几近反复,觉得萧氏的躯壳已经不堪重负。 好在今日快结束了。 可是过了约摸一刻钟,二人还未返回,凉玉心下有些不安。 “娘娘,娘娘——”忽然有人踉踉跄跄地奔跑过来,跪在地上,“娘娘,小凤姑娘、小凤姑娘不见了!” 凉玉定睛一看,正是瑶儿,单薄的身躯瑟瑟发抖。这神情让她如坠冰窟。 “怎么回事,她不是跟你一起走的吗?”郑贵妃假意斥责,瑶儿慌慌张张道,“是跟着奴婢一起走的,走过西华门,小凤姑娘忽然折身跑掉了,奴婢一面喊一面追,没、没追到。” 凉玉立即站起来:“不可能,小凤一向规矩,怎会自己乱跑?” “老夫人先别着急,来人啊,去本宫的月仙宫搜,一定要把小凤找出来!” 平昌王皱了皱眉头,右相则是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几个少年面色严肃,相互交头接耳。除了朗月,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凉玉的表情。 她坐回椅子上去,平复心情,忽然衣衫窸窣,有人出现在她座边,气喘吁吁唤道,“老太太!”她回头看去:“啼春,你怎么才回来?” 啼春一身的衣物湿了又干,皱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额上的发丝早被汗水濡湿,狼狈不堪,此刻皱眉道:“我折返时芷兰行宫定门忽然守了数十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我见强闯不成,只好将腰牌给他们看了,说我是侯府的婢女,可他们说什么也不放我进来,还讲我扭进地牢捆了起来。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地牢逃出来。” 凉玉眼底一片冷意:“这是早有安排。” “老太太,这是出什么事了?” 凉玉看她一眼,那眼神中的戾气将她吓了一跳:“他们说小凤在去月仙宫的路上无故失踪,在西华门忽然自己跑掉了。” “不可能!”啼春拧眉,“奴婢从房檐上过时,见到了小凤姑娘和另一个婢女,她们一起安安生生走过西华门的!因奴婢急着赶来,这才没有过问……” 凉玉闻言脸色大变:“你可记得,她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啼春想了片刻,笃定道:“往西走的。”忽然错愕地明白过来,“不对,这不是去月仙宫的路,小凤姑娘根本没去月仙宫。” 凉玉默然看着前方,低声快速嘱咐,“你先馋我回屋休息,让人将已离亭围起来。走时锁紧房门,别让任何人见到我。”话音未落,忽然扶着头向右倒去。 “老太太!”啼春心领神会,大叫起来,“老夫人怕是急火攻心,偏头痛又犯了,贵妃娘娘!” 郑妃不易觉察地冷笑,随机立刻换上一副担忧的神情:“快,快扶着萧老夫人回房休息,再备点参汤来。” 第39章 绝地求生(中) 雾松宫大门虚掩,纤纤十指放在门上,用力一推,门便开了。哗啦啦全是兵甲的亮光,四个侍卫拿剑向来人指去。 “何人擅闯雾松宫禁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瑶儿从侍卫背后出来,一改先前的怯懦,声音十分冷厉。 少女一袭浅黄的堆枝花衫裙,背上背着箭袋,黑发披在身后,头上没有半分珠饰,却有点点雨露,宛如珍珠一般微微闪光。她身量小巧,唇红齿白,难见的美人坯子,只是黑眸冷得似冰,一片戾气,被她一眼看过的人,都不禁心内惴惴不安。 “你们是谁,私闯禁宫,还敢反客为主?” 她的声音脆而低,宛如玉盘落珠,冷笑一声,忽然出剑,挑掉了眼前一柄剑,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其余人惊了一跳,面面相觑,踌躇着不敢向前。瑶儿有些犹豫,仍然梗着脖子问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少女手中三弦射击弩一发,噗嗤一声入了皮肤,四个人毫无防备地齐齐倒下,瑶儿吓得倒退一步,被她用剑刃挑起下巴:“大胆奴婢,你问我是谁?” 瑶儿的嘴唇颤抖,望向地上的尸体中露出的箭羽,是半青半白的,箭羽下雕有腾叶饰,这样独特的□□,她的牙齿打起战来:“多勒……多勒公主……” “你们是何人所派,敢来腌臜我的宫殿,真是好大的胆子。”她的剑又往前一分,瑶儿的脖子已经弯到最大限度,“说,里头还有没有人?” “不要!不要!我说,我说……里面还……” “啊!” 她忽然尖叫一声,两眼一翻,直直向下倒去。她怔在原地,瑶儿背后,一身玄色的朗月拔出剑来,在尸体身上抹了抹血迹,一双黑峻峻的眼睛带着笑盯着她,上下打量。 “小花神,原来你长这个模样。” 她一剑欺近他身:“你到底想怎么样?” 朗月用剑尖挡开她的剑:“别激动。”他低头冲她笑笑,挑眉道,“温玉说得果然没错,你身边那一位,竟然就是旧时天界大名鼎鼎的凤桐神君。” 话至末尾,语气已然冷了下去,“凉玉,你的如意算盘不要打得太好,有凤桐在你身侧,你与我,还有没有合作的诚意?” 她眼底一片嘲讽,“说到诚意,我还从未见过哪一个人像三世子一样,屡次将合作伙伴逼上绝路的。” “你倒怪起我来。”他凑近了她,“怎么,怪我没像凤桐一样舍身护你?” “我自小在凤君身旁长大,我有难,他必来相帮,如此恩情难以报答。你能帮我,凉玉感激不尽,可你若硬让在你和凤君之间择其一……”她笑了笑,“不如你现在就替温玉杀了我吧。” 朗月啧啧两声:“你是捏准了我不敢杀你?” 凉玉眸中极黑:“三世子的心意,我不敢妄加揣测。” “唉,既然神君大人都甘心任我折辱,也要保你无虞……我怎能不卖他面子?”朗月笑出了两个酒窝,“提醒你一下,往后不要自作聪明。” 凉玉咬牙听着:“三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你心里是不是很急啊?”他眸中带笑,“我只是跟阿姊说,先前水晶山茶那一次摔倒,是你做的手脚,小凤出的主意,她便能安排这一出,你说,女人心是不是很可怕?” 他一点点抵开她的剑,“他一人之力,怎么受得住我那神鞭?三鞭下去,任他是叱咤风云的神君,也得甘心受凡人鞭笞。地下刑室里面有十余条不同规格的马鞭,还有铁棍,还有剔骨的小刀,你猜,阿姊会怎么折磨小凤?” “三世子可知道一个道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凉玉怒极,抽剑斜挑,力道无比之大,可削筋断骨,触到他的片刻,他轻轻一弹,金光迸出,剑刃立即偏颇,整把剑脱了她的手,飞出去斜打在墙上。 她被这力道冲得向后倒去,跌坐在地上。朗月伸手将她拉起来,叹道,“这样漂亮的裙子,沾了血怎么行。”他看着她的脸,“我对你生气得很,可朗月不打美人,你那份,就让他帮忙受了吧。” 第41节 她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几乎可以从中窥见他的全貌,再光滑明亮的曜石也不过如此。朗月嘴唇开合,一动一动,“你的道理太多了,我只知道一个——没有法力的人,切勿以卵击石。” 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怔愣的模样,那无辜的神情凭空生出几分娇憨,凭谁见了都要心软。却脸色一变,一手勾住他的脖颈,一手拿硬物猛地抵在他喉间,压低声音道,“劳世子再听一句大道理:小心阴沟里翻船。” 她力道极大,近乎压上全身的力气,像一头蛮横的小兽一般,他近乎是立即发力将她推开,那利器仍是划破了他的脖颈。要是再晚片刻,恐怕他的脖子已经被生生割断。 他冷冷逼视她,她手上的东西落在地上,染了他的血,啪的一声轻响——正是他下午碎掉的玉佩的碎片。 他抚着自己的脖颈,血染了他手指,他眯起眼睛,“你倒会就地取材。” 她气喘吁吁地微笑,那笑容竟然宛若修罗,嗜血而妩媚。 朗月面上的阴鸷渐渐淡去,再次笑起来:“啧,女人真可怕。”他闪开半步,“请吧。” 凉玉几乎是一股风似的擦过他跑了进去。 刑室在雾松宫西廊深处,下有密道,不见天日。她顺着密道飞掠而下,一脚踹开门,满室的猩红的颜色猛然间刺痛她的眼。 “大胆!谁私自闯入——”话音未落,早被长剑贯穿,绣鞋将她踩在脚下,她反身一挑,又将另一个人掼倒,以剑勾着衣服,伸脚一扭,便听得见骨骼破碎的声音。 如此一路,谁敢挡她,她便斩谁于剑下。走到深处,白色绣鞋已然浸在血中,黏黏腻腻,湿湿稠稠。 “你……你是何人?”一个宫女手上还握着马鞭,站定在刑架旁,有些胆寒地向后退了半步。 凉玉面色莹白,嘴唇红润,唯眼眸漆黑,瞳心泛出一点红色,像极了某种发狂的兽类,她提剑一步步朝她走来,小嘴一开一合:“你猜。” 那宫婢步步后退,面孔扭曲了形状,“莫不是多勒公主……” 她笑了起来,站定,伸手夺过那宫婢手里的马鞭,扬鞭子抽在她身上,力道之大,直接将她掼倒在地,她发出凄厉的惨叫,直刺得人耳膜发痛。 “谁给你们的胆子,嗯?”她并无表情,似乎对那叫声充耳不闻,又是一鞭落下,眼里的赤红愈加深重。 忽然有一只带血的手阻住她的手腕,她微微偏过头去,“凉玉,行了。” 她始终不敢看他,此刻终于抬眼,凤桐身上鞭痕密布,密密麻麻殷红一片,他脸上毫无血色,眼底漆黑,如寒潭沉星,却是深重的惊痛,倒映出她幽幽的人影,“不能再杀了。” 她几乎是立即回身,颤抖着手挑断他身上的绳子,伸手接住他倒下来的身子,脸上晃晃地显出一个虚弱的笑,“凤君不要管,我回头多做几个纸人。” “你看着我,看着我的脸。”他勉力站稳了,颤抖地伸手抚摸她的脊背,像是要捋顺猫儿炸起的毛,语气中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我看你要入魔。” 她仍是瞪大眼睛喃喃:“怎么会?”脸上盘桓着若有若无的黑气。 他心痛如斯,强撑着提着气,伸手捏紧她的肩膀,语气发狠,“你听不听本君的话?” 她抬眼看他,有点恍惚委屈,仿若一个懵懂的孩童,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白白受了斥责。 恍惚之间,他心绪已乱成一片。 从什么时候开始,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 九曲仙池旁,他尚是少年,坐在岸边,有个粉琢玉砌的小儿奔过来,绕着他转了一圈,喜滋滋赞道:“这个姐姐真硬气。” 他冷笑一声,满脸的不高兴,抱着剑欲走,她见称赞无用,陡然间开了窍,一把拉住他的衣摆,“这个哥哥真秀气!”他这才回过头,低眉看了她一眼,这女娃扎着两个包子髻,两只眼睛黑峻峻的,宛如两丸乌葡萄,倒映出他的身影。 重华夫人过来,唬了一跳,扒下凉玉的小手,将她抱在怀里哄了哄,才笑道:“这孩子不懂事,凤君担待。” 小麻烦自顾自吸吮手指,眼睛还巴巴地望着他,一脸的无辜。 他皱了皱眉:眼前这个,就是重华夫人千辛万苦诞下的孩儿? 他和重华夫人坐在池边叙话。 “凤君往后如何打算?” “有一日算一日吧。”他微微一哂。 忽然觉得腿边一片温热,低头一看,凉玉不知何时蜷在他脚边,靠着他的腿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已经蔫萎的野花。 他心里想,早上看重华夫人抱她抱得格外吃力,不知这家伙到底有多重,这样一想,不知怎的便孩子气地想试一试,手便伸了出去,一手揪住她衣领,一手托着身子,从腿边挪到了怀里。 其实并不很沉,像只猫儿一样,一拎便起来了。 睡着的小人儿热得像个小火炉,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就吓得他僵住了,许久,见她毫无转醒的意思,仍睡得大咧咧,毫无警惕心。 呼咻呼咻,一起一伏,拱成一团,像只小动物。他伸出手指,在她绵软的脸颊上戳了一下,戳出个小小的窝来。 他向来对这种软绵绵的东西没什么抵抗力。 重华夫人低眉笑了笑:“这孩子碰了星盘,按照谶言,再过一百余年,就要搬到花界去住了。我的身子断然撑不到那时候,还要麻烦凤君加以照看。” 他低头看了一眼,凉玉紧闭眼睛,睫毛卷翘。可是,一个没有母亲护着的姑娘,仅凭一个处处掣肘的他,在花界的日子…… 他与重华夫人对视,“……我乃戴罪之身,仅为散仙。” 重华夫人温和地笑道:“玉郎是凉玉的老师,凤君才是凉玉的亲人。我在,我护着你,往后,她亦能护你。”她垂眸望着凉玉的睡颜,“凤君别不信,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个孩子……她能护得了你。” 重华夫人从未食言。 第40章 绝地求生(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他嘲笑她倒追季北辰,他们在青瓦洞下棋,他勾起嘴角:“你瞧你,出招全无章法,就像你对着那位北辰君,只知道横冲直撞。” 她很不赞同:“我怎么横冲直撞了?我也是有方法、有路数、有策略的。” 他好笑地摇摇头,又落一子:“好个有方法、有路数、有策略。”。 第42节 她忽然丢了棋子,认真起来:“那凤君说,我应该怎么办?”他含笑看着她,上下打量,玩笑道:“你这样的……恐怕不行。” 不料她立即站起身来,“本殿走了。” “哎?”他拉住她手腕,心中诧异,“好好的怎得生气了?” 她回过脸来,眼里竟然含了一点光亮,只是低声道:“我知道凤君阅女无数,凉玉这样的资质只算得粗陋。”她伸手抹了一把脸,甩开他的手向外走去,“我亦知道这样很傻,但我偏不想放弃——我做给你们看就是了。” 他直直愣在原地,千般言语也说不出口,手腕上落了她一滴眼泪,滚烫得几乎将他的手腕烧个洞穿。 他想了又想,终于在傍晚带着礼物来清章殿赔罪,走到门口,听到哗啦一声碎盏声。 他勾起嘴角,这小丫头年纪不大,脾气见长。刚要进去,只听得里面隐约传来她的呵斥,他微微一笑,站定听着。 “……凤君是我花界之客,你们可有半分尊重之心?谁教你们说那些话?” 清风掀起他的衣摆,他生生愣在原地。 半晌,才听见她匀了匀气,接着教训,“从今往后,你们诋毁凤君就是诋毁本殿,若让本殿知晓,自己去刑堂领罚!” 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个花仙鱼贯而出,他立即闪身避开,只听得她们哭丧着脸低头相互交谈,“不过是背地里提了鸿渐上神一句嘛,天界都知晓的事情,殿下怎么发那么大脾气呀?” “我哪儿知道,上一回就是这样,但凡有人敢对青瓦洞那位不敬,咱们殿下的反应比那位自己还大呢。” “殿下也是有趣,平日里没多少话,跟北辰君那事传得沸沸扬扬,也没辩白半句,自己的名声成什么样了,还如此在乎别人……” “别说了,小心点。”她们嬉笑着走远了。 他的手指冰凉,一步一步走到清章殿门口,隔着一道门,听见司矩耐心的劝告:“殿下,流言蜚语哪能禁得住呀,何必如此?” “本殿自然知道。”她声音低而镇静,“可是我就见不得有人那样说凤君,在我的地界,都让他住不好,我心里怎么能好受?” 司矩笑道:“殿下说笑,凤君如何住不好了?青瓦洞有山有水,不短吃穿,十分悠闲。” 凉玉幽幽道:“你认为那样就完了?” 半晌无言,想必司矩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应对之策,只听见凉玉接着说,“凤君嘴上不说,心里难道真不在乎?让他在花界待着已经够憋屈,还时不时要听几句诋毁……本殿不乐意,也绝不准许。” 司矩叹息一声,“臣知道殿下为人纯善又犟得很,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凤君的名声,非殿下一力得以改善,殿下又何必屡屡较真,落人口实呢?” 凉玉沉默了片刻,似乎是疲惫至极:“阿矩……你也不明白。算了,下去吧。” 他的影子投在殿外,斜斜地折了几个角,只记得清章殿门口的桂树发出丝丝缕缕的清香,他将礼物放在门口,转身默然折返。 第二日见到她,她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理也不理他,裙摆在风中飘,像极了一朵鼓起的飞花。 “凉玉。”他转过身,叫住了她。 “干嘛?”她瞪着眼睛回过头来,风吹乱她的发丝,脸上是不易被觉察的虚张声势,“凤君别想一个礼物就把我收买了,本殿还生你的气呢!” 他极清醒地回过神来。 就是那时,就是那个刹那。 眼前的凉玉抬眼看他,倏忽浮上满眼泪水,显得眼睛又大又亮,让人心痛:“凤君一直保护凉玉,也让凉玉保护你一次好不好?” 她双手小心翼翼地环过他的腰际,像是想用力抱紧,又不敢。 他深深看她,低下脸来,滚烫的吻落在她唇角,像疯狂的火烧,痛极难耐。 只一下,身子便滑落。 她起先惊讶,像是大梦惊醒,随后立即慌乱起来,顺着他坐在地上:“凤君……” 她伸手捧着他的脸,烙铁一般,烫得吓人。他竟然发热到这种程度,还一直强撑到现在。 阳光从刑室的高窗投射进来,打在墙上,一块斜斜的亮斑。有翅膀的拍打声,是芳龄从窗口飞进来——还好凤君留有后路,芳龄身上有他另一半元神。 凉玉双手捧着芳龄:“带他回青瓦洞去。” 芳龄绕他飞了三圈,凤桐周遭白光顿起,肉体溃散,元神落在芳龄背上,一起慢慢消失在空中。 青瓦洞有疗伤的寒玉床,还有会照顾人的玲珑,只是……只是。她瘫坐在地板上,浑身是骇人的斑斑血迹,眼泪落了满脸,又哭又笑,自言自语:“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半月有余,啼春始终忌讳提起小凤二字。犹记得那日扶萧氏上车时,淡淡道:“小凤回老家了,约摸得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不必担心。” 但小凤一日也没有回过侯府。 生活似乎回到了最初的样子。萧氏仍然每晚去百花楼祭花神,傍晚才归。有时会在高台饮酒,索性睡在望月台。鸣夏去过一次,人已醉倒了,窗户还未关,外头是清隽一轮明月。 老太太时常去后园,看望那只围猎中带回来的白狐。这畜生野性难驯,对人始终怀着深深的敌意,有一次张口咬破了她的手,她也不恼,只是怔怔地看了看手指上的两个深深的牙印。隔日,便命人把那白狐放了生。 外头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回想去年此刻,一家人还在为昏迷不醒的萧氏愁云惨淡,不想只过了一年,一切竟然都这样做梦似的好起来了。 拨月趴在桌上,屁股在椅子上蹭来蹭去,正在抓耳挠腮地画画,鼻头上蹭了一小团黑都不知道。萧氏唇边含了一抹笑,用帕子沾了茶水,顺手替她蹭掉: “啼春,雾松宫那边如何了?” 她硬着头皮答道:“奴婢盯了三个月余了,多勒月前回来过一趟,什么也没发现,又走了……陛下那边,似乎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凉玉道:“占人宫殿意欲嫁祸,让正主撞了个正着,手下被杀了干净,郑贵妃可算是吓破胆了,谅她也不敢声张,只得打掉牙往肚里咽。” 啼春道:“贵妃娘娘恐怕正战战兢兢地等着多勒的动作呢,可真正的多勒什么也不晓得,自然没空理她,估计贵妃也能消停两天了——可惜咱们教里的兄弟了,带足了兵甲去,只打扫了个战场。”她愈说愈兴奋,“要不要,抓住这次机会,借着多勒的名头,再给贵妃——” 凉玉抬手制止:“我并非不恨贵妃,只是多勒实在无辜,要不是引起的麻烦无力解决,我也不想冒用他人身份涉此险境。好在没出什么事,就此打住吧。” 她看着啼春惭愧低头,又问道:“上一次我嘱咐你带给郑衬的话,你说了没有?” 啼春有些迟疑:“他自然是欢喜的,只是,郑二公子似乎对咱们二小姐不太有信心。老太太,这事一出,您该不会改了主意,不让郑二进咱们家门了吧?” 凉玉冷冷一笑:“当然要进,还要进得轰轰烈烈呢。”撇了撇茶盏上的浮沫,“我现在连这二分颜面都不想给郑家留,你明日就去说,说得京城人尽皆知最好。” 第43节 啼春掩口笑道:“是,这次是该给郑家一个教训了……” “去把老二叫过来。” 凉玉歪头看年画儿的画纸,纸上一株含苞的月季,这小儿只用墨色点染,就能画得有模有样……她心里一片柔软,抚了抚年画的发丝,“老三喜欢画画儿吗?” “嗯,拨月喜欢!”她抬头看着她,目光亮闪闪的,虽有些懵懂,却能看出其中的一二分执拗,又垮下脸来,“拨月不喜欢背书,背、背不下来。” 她沉吟片刻,笑道:“那以后拨月不必背书,每日只需作画——但拨月要答应奶奶,听先生的话,每天画满十张,不能偷懒。” 拨月早挥舞手欢呼起来,突然乐滋滋地跳下椅子往出跑:“我要去告诉秦沅!秦沅!他再也不能查我背书!”迎面撞上鸣夏,生怕她摔倒,急匆匆地跟着跑出去了。 凉玉远远看着,不自知地笑了。仿若看见当年那个自己,自从离了玉郎的管束,仿佛离开镇压她多年的符咒,一蹦三尺高,在清章殿里来来回回狂奔,一旁立着不知所措的司矩,一双眼珠子跟着她来来去去。 她半天才想起来第一天当值的司矩,咳了一声,拂了拂凌乱的头发:“阿矩,你坐!”又绕着她转了一圈,眼神怜悯,嘴里念念有词,“真可怜,本殿是个学生都受不了玉郎的藤条,你是他女儿,得挨多少藤条啊?” 司矩红了脸,她哪里知道,玉郎教导他们姊妹六个,是从来不用藤条的…… 她见司矩低头尴尬,一时豪情顿生:“别紧张,在清章殿,本殿罩着你,无须有那么多破规矩……” 司矩轻咳一声,正色道:“殿下,万万不可,司矩既来,就是指导殿下天界规矩的。” …… 她想着,娘,玉郎,阿矩,他们是苦心孤诣,想把她打磨成更好的人,只是有些道理,她年少时不懂得。如今看到了年画儿,她才真正懂得。 她的确是十足自以为是的一个人,难怪季北辰会用那样不屑的语气说她“无功无禄,坐享其成”,她这个冥顽不灵的性子,让自己吃了苦头,又连累了身边的人。 只有快一点变得更强,她会堂堂正正地站在温玉面前,凭自己的本事赢过她,拿回自己的一切。 尤其是如今,她已经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手指轻碰唇边,脸上便慢慢烧起来,不知不觉就浮现出笑容。 眼前无路可退,她要劈出一条路来,来挣一个无忧无虑的明天。 第41章 云拂月出(上) “拂月给奶奶请安。” 凉玉上下打量拂月的脸色,见她眼底仍是淡淡乌青,神思凝滞,仍然没有半分改观。 她叹一口气:“最近还常常做梦吗?” 拂月的眼神疑惑地看过来,她向来是小心的、内敛的,此刻也只是温驯地抬了头。 “那些噩梦……上元灯节。”她定定看着拂月,眼见她的脸色从白转青,瞳孔收缩,嘴唇微微颤抖起来。 那一定是不堪的回忆。只是,去除腐肉,伤口才能愈合。 她许久才定下神来,手指无意识地搅着帕子:“有时还会有,午夜梦回时。”她努力绽出个乖巧笑容,“奶奶不必担心,孙女无碍。” “睁眼说瞎话。”凉玉冷冷打量她。 少女有些诧异,觉得今日的萧氏有所不同,可没长好的疤痕被人揭开,一旦开了个塞子,内里的惊涛骇浪就要忍不住滚滚涌出,痛得她想要喊出来。 可以吗,最严厉最不苟言笑的奶奶…… 凉玉低眼吹了吹滚烫的茶水:“出事以后,你与我或你爹,说过没有?” “奶奶……”她近乎是哀求她不要再提起,“没有,谁都没有过问,谁都知道,这是……” “奇耻大辱,是吗?”萧氏冷静地接话,“你为什么没有寻死?” 拂月的眼中盈满了泪水:“拂月一心求死,当时爹爹视我如瘟神,天下当我是笑柄,可是奶奶,唯有奶奶,不动声色地将拂月移到了您的院中……” 从小,她都以为奶奶不喜欢她。 的确,姐姐英姿飒爽,更得奶奶欢心。她与小妹,一个是羸弱的书呆子,一个是痴儿,奶奶从未对她们流露丝毫宠爱。 可是那段难挨的日子里,她被奶奶强硬地留在自己院中,当某一天她从噩梦中醒来,看见不苟言笑的萧氏披着睡袍站在她床边,冷冷道:“拂月,死了容易,活着却不容易。” 许是因为这句话鬼使神差地激发了她的斗志,她吊着一口气,撑到了现在。她的眼泪汩汩涌出,再也绷不住平日里那副乖顺听话的表情,面容微微扭曲。 “拂月,有些话奶奶没有告诉你,是觉得你年岁尚小。可是我看,倘若不说,你永远不会懂。” “你以为你父亲不在乎你,你晓不晓得,为你和韩荔退婚的哪一日,你父亲堂堂七尺男儿,在这里流泪,说对不起你?” 拂月惊诧地抬头,怔怔地望着她。 “你爹算计利益不假,想求兵权也是真,可是从来没有因为你出了这件事,就嫌恶你、不爱你、把你当成瘟神避之不及,他是带兵打仗的人,名声,贞洁,跟亲女儿比起来,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算。” “你没嫁人,不知道,这个世上虽然所有人都似乎把这样东西看得很重,但其实它并没有这样重要。” 她扔了一沓信笺,拂月接过来看着,眼神逐渐错愕,似是难以置信。 “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为何一直希望你整日读书,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像书中的仁义道德、伦理纲常一样清晰。就如这信件上写的,本朝最有名的贞洁烈女,触柱殉夫的那位,其实早与家里的管家暗通款曲。再有,怡红院里的前花魁是怎么死的,你可看清楚了——为救情郎,在官府刑室里被殴打折磨致死,临死也没道一个悔字!” 拂月的手哆嗦着,一时间不知如何消化。 凉玉淡淡道:“你现在明白吗,女人的贞洁,跟她是否忠贞并无关系。我们活在世上,靠的不是白璧无瑕,而是问心无愧。” 拂月眉心一跳,许久不曾回过神来。 凉玉抚上她单薄的肩膀:“身体上的伤痕终有一日会恢复,你是个年轻人,身子好得很,现在根本看不出一点痕迹。你之所以还觉得痛苦难耐,是因为这里还忘不了。”她伸出手指点点拂月的胸口。 “你一天忘不了,它就一天好不了,一直溃烂下去,一辈子都折磨着你。” 少女肩膀开始颤抖,“我……”她终于小声呼救,“我忘不了,奶奶……” 第44节 “奶奶问你,在这件事里,那些人有错吗?” 拂月眼里浮上一层怨恨和恐惧交织的神情,重重地点了点头。 “郑家有错吗?” 她仍是点头,眼中痛苦不堪。 “那,你有错吗?” 她愣住了,许久,恍惚着点了点头。 她也曾经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侯府小姐,曾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曾经是春社拔得头筹的才女,赢得无数人的掌声和赞誉……要是没有那一天,要是没有那件事,要是她早一点带着婢女回来……她像小兽一样呜咽出声,用手捂住眼睛,眼泪从指缝中不断渗出。 头上被重重拍了一下,萧氏用了十足的力气,打得她眼冒金星,萧氏眼神严肃,一字一顿:“在这件事里,你没有错,你一点错都没有。” 她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着她。 “云拂月,你为何连这点小事都想不明白?”萧氏勾起嘴角,反唇相讥,“难道事情发生,只是因为你带的婢女少了,回去的时辰晚了,走的路不对吗?假如京城所有少女都跟你一样的想法,东西两市、上元灯节,早该被取消了。” “既然是别人的过错,你为什么要怪自己?你先前的日子摆在眼前,你为何不敢继续走?” “不可能的,奶奶……”她眼神酸涩,想到下人们的指指点点,想到春社里其他女子看她的眼光,想到那些关于她的腌臜的流言蜚语,那些人不怀好意的眼神,“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 凉玉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悲悯:“我知道这种感觉,因为我也曾身败名裂。可你想想,除了别人的口舌,你还是那个你,跟以往分毫不差,要不是如此,为何郑衬会这样陷落?” 一叠信笺扔过来,那些没有拆开的,她没有勇气看的言之凿凿,那些她不敢去触碰的幻梦。 她摇头,眼神如裂帛,“不可能,我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是因为他是仇人,还是因为他妄想接近你?” “奶奶,郑家……郑家……”她心中矛盾万分,眼神赤红,心里甜如蜜糖,却又撕裂般疼痛。 “拂月,郑衬不等于郑家,他不应该是你迁怒的对象。” “他在的时候,你明明很快乐。真心假意,你难道辨别不出?” 一连串的发问如同利剑一般将她刺个洞穿,她苦笑起来,“……真的可以吗?” 含着一丝微弱的、摇曳烛火般的希冀。 凉玉叹了口气:“拂月,路是人走出来的,有什么可不可以?你不想面对郑家,奶奶绝不让你进郑家的门,把你牢牢护在眼前;你怕流言蜚语,咱们府上没有流言蜚语;你要是做噩梦,枕侧有爱人,晚上一盏安神香,又是一觉到天明……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躲着、放着、掩耳盗铃,是最没用的一种。” 拂月和她四目相对,那双漆黑的眸子中,滑过无数璀璨的光辉。拂月第一次觉得萧氏的眼睛平静、寥廓,仿佛无穷无尽的一片大草原,是她从未见过的气象万千,她徜徉其中,感到无尽宽容和自由。 “你敢和奶奶赌一场吗?” “什么?” “赌你若勇敢迈出这一步,往后的日子就与今日千差万别,你会比你想象中幸福。” 她喉间涩然,一时间竟然受了感染, “……嗯。” **** 凉玉做了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远山叠翠,天空是蓝紫色的,万里无云。栈道上有许多人,大多是戴着草帽的挑夫,天气闷热,他们脖颈上搭着吸汗的棉布,皮肤被晒得红彤彤的,盈满了大颗大颗的汗水。 她顺着人流往前走,山下有集市,沸反盈天,店家沿街叫卖,姑娘手里捏着帕子,头上的珠钗是人间时兴的样子。这街道与她平日所见分毫不差,她站在街道中央。 半晌,世界忽然一片寂静。 她转了个身。 一切停滞下来,宛如时空静止,店家招呼的手停在半空,忽然间街上的所有房子和人变作薄薄的纸片,像是带着年画儿看过的皮影一样,是模糊的轮廓,风一吹,满街的纸片晃荡。她吓了一跳,往远处看,远山就是最大的纸片,撕成了山峦起伏的样子。 她由惧转惊,本能地往天上看。太阳渐渐光辉暗淡,变作彤黄一片圆圆的纸,慢慢悠悠地飘下来。 万事万物因而黑暗,所有的纸片忽然碎作漫天白雪,簌簌而落,有些粘在她身上,她揭起一片,竟然是撕碎的纸屑。 忽然间一股力量扯着她的衣领将她提了起来,扔到一处红彤彤的墙下,满面尘土,她呛得咳嗽起来。红墙微微发光,她用手扶着墙面,慢悠悠站了起来。 “看清了么?” “墙”忽然说话,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墙体震颤,吓得她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这才发现,原来这“墙”是一个人,那亮闪闪的红墙面,竟是他的衣袍。 凉玉立即撤了手,白着脸退了一步。仰头向上看,光晕亮得刺眼,看不清那人的脸,仅有一个在光晕中的轮廓,不知怎的,她觉得他没有恶意,只是满心畏怯。 “这才是真正的折纸成灵,你已误入歧途,不可将错就错。”那声音平静威严,带着警告的意味。 她蹙了眉,有些懵懂,有些不甘:“可是,凉玉没有办法,对也是对,错也是对。” “歪理。” 狂风掀过,风沙席卷,她拿手遮住眼睛,险些站立不稳,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捏住她的膝盖,直将她的骨头捏个粉碎,她双膝一软便跪在地上。 十个烈日在她头上顿现,炙烤她的脊背,膝下仿佛是烧红的铁板一般,要将她整个融化。她咬住下唇,汗水已经流进眼里,火辣辣的灼痛。 “还不认错?” 她的眼里混着泪水和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移开牙口便溢出一声痛呼,让她强压了,变作低声呜咽。汗水滴在地上,霎时化作一股白烟蒸发在空中。 她嘴唇干裂,嗓音低哑,很快便咳出血来,重压之下,委屈混合着惶恐:“凉玉知错。”却立即抬头,一双漆黑的眸子满含倔强,“可惜要想好好走,须得错下去。” 那人低叹一声,又是一阵天地变换,大风鼓吹,吹散了天上的太阳,终于一片阴凉。凉玉这才发觉,这太阳也是纸做的,化作一张张小圆片,轻飘飘地落下来覆在她背上。 她第一次领教这样强大的幻术,一时羞愧不堪:“凉玉有辱凡人性命,错解折纸成灵,今时的罚,来时一定全都领了。” 第45节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她的发髻,只是比起先前的猛烈,这一回的风柔弱弱的,倒仿佛是在抚摸一般。她抻着脖子去看,强光刺得她眼泪直流,那人的面容始却终隐在光中,看不真切。 “行错几步,便领几道天雷。” 那声音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待她反应过来,自己早已伏在地上,“是。” 有人在她背后用力一推,几乎是立即便醒了。府里上下都在午休,安静得只听得见外周的虫鸣声,偶尔有下人说话,窸窸窣窣地从廊上经过。凉玉爬起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她走到桌前,整了整先前剪好的八个沾了凡人血的纸人,想到自己那日戾气暴涨出手无度,心中五味杂陈。望着窗外的湛蓝天际,细细想了片刻,恍然笑道:“连父君也看不过去了……” 她将那一沓纸人贴在胸口,阖上眼喃喃道:“对不起。” 第42章 云拂月出(下) 鸣夏来给萧氏梳头,边梳边从铜镜里看她的神色,见她神色恹恹的,中途还打了好几个哈欠。 “老太太,郑三公子到了。” “派个人去叫啼春。” 凉玉急忙对镜看了看形象,银丝满盘,上面两根玳瑁簪子,精神又气派,最后抓紧打了一个哈欠,嘱咐鸣夏道:“请进来。” 郑衬想过很多次面见萧氏的场景。 在想象中,萧氏是个满面威严的妇人,毕竟,曾经的应侯府军权是这个女人牢牢掌握,她戎马一生,赫赫威名。 更何况,他们郑家有负拂月在先,她愿意见他,已是意料之外。 拂月,这两个字在他唇间辗转,便牵得他胸口一阵闷痛。 他早年轻浮,是因为被家中娇宠,他游戏人间,不知道愁为何物,怡红院里的姑娘,一大半认得他,因为他年少风流,做得一手好词,音律诗作无一不精,最会讨姑娘的欢心。有他在的地方,总是笙歌满堂,莺歌燕舞,热热闹闹。 他喜欢这样的热闹,每个人都只看眼下,愉快满足。而拂月完全不同,如果五年前没有那件毁掉她一生的事情,也许他与她会在春社中见面,相识,相知,也许他会惊艳,但绝不会出格,因为他们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各自有各自的骄傲,无需依凭彼此。 可是现在,拂月是被掐掉一半的一朵娇花,堪堪落在他脚下,脆弱得让人怜惜,这罪恶中有他的一份。可她又跟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可怜人不同,她坚韧,顽强,宛如一株紫藤,蜿蜒着爬上墙壁,遭人一把拽断,还能安安静静地开满紫色花朵来。 她不需要他任何同情,可越是这样,他越无法自控地怜惜。 她有一双柔顺的眼睛,那其中全是防护的倒刺,只要贴近她,就会发觉她的执拗,她明明渴求快乐,却一把将之阻挡门外,她看似柔弱不堪一折,其实跟眼前的老夫人一脉相承——云府的女儿家,骨子里流的就是不屈不挠的血,恁人如何揉搓,都决不肯轻易低头。 在他二十三年的生命中,第一次甘愿由中心走到边界,想保护一个人,将她托起来,让阳光照在她脸上,让她快乐。 “郑公子,专心些。”萧氏淡淡提醒。 “……老夫人见谅。”他回过神来,执黑子的手之上渗出汗水,有些打滑。他暗自打量对面的萧氏。 萧氏眼中有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并不像他想象中一样冷漠。她给人的感觉很奇妙,亲近中混杂了一丝狡黠,高深莫测,但并不使人感到厌恶。 没有想到,坐下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要同她手办一局。萧氏带兵打仗,棋也下得这样好么? 他心中好奇又惶恐,一时间心乱如麻。 萧氏微微一笑,胸有成竹,捻了一枚白子,落得轻轻松松:“我们家老二,性子柔中带刚,近些年来,虽然愈加柔顺寡言,其实骨子里是更凌厉了。” 他心中触动,竖起耳朵听着,只见萧氏用手势示意他落子,他一心二用,手有些抖。 萧氏一面不动声色围他,一面笑道:“三公子审慎,对拂月若是怀了同情之心,那并非合适人选,此局过后,自当回府去。” 她说得轻易,倒像是朋友间的调笑,毫无长辈架子,他只觉得背后生出一层薄汗,黑子在手里转了两转,才决绝地落在棋盘上:“玄云也曾想过此问,但没有尽数理清。同情是有,是在识她之初,现在仍有,但并非全部。” 他答得有些绕口,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不禁有些紧张。 萧氏默了片刻,忽然笑了:“三公子所言发自肺腑,你若说半分同情没有,老身反倒会觉得虚伪了。” 她说话如此直率坦诚,出乎他的意料。萧氏看着棋盘,但笑不语,她棋风诡谲,转眼又轻飘飘地将他围了,“先前在芷兰行宫,三公子曾经替朗月求情……” 他有些赧然:“玄云不知小凤姑娘毫无此意,多有得罪。当时听得兄长剖白,勇敢坦诚,自觉惭愧万分,所以……” “倘若是你,你愿意吗?” 郑衬一双眼睛明亮:“我听了兄长所言,幡然醒悟,现在,玄云绝不会再回避真心。” 白子的杀气渐显,步步紧逼:“我了解老二,知道那是个从一而终的傻姑娘,可我不了解三公子,怎知三公子真心?” 郑衬有些急了,脖颈上青筋暴起,许久,化成苦涩一声叹息:“如有机会,玄云……以行动证明。” 黑子颓势已显,这一局,他下得大汗淋漓还不得赢。 萧氏轻轻一笑,不知是嘲讽还是赞同,他持子僵在原地,心内踌躇,不敢轻举妄动。 “老身不奢求三公子真心永不变,但你既招惹了拂月,就要负责到底。我云家女儿,不做他人弃妇。” 郑衬急道:“我又怎会弃她?”他咬牙道,“玄云愿意娶拂月做平妻,一生一世,倾心相待,再无其他妻室。” 凉玉听到这句,心中终于有片刻动容,但脸上仍是淡然:“若你家族干涉呢?” “玄云自己做主,不许他人干涉。”他面露少年人的傲气,又有些脸红,低声道,“老太太的条件,我……我答应。” 凉玉狡黠一笑:“三公子输了。” 她环顾四周,时间算得早了些,竟然还需要等。 那少年看着棋盘,又紧张又不敢擅自询问的样子,实在是看得人心中发急。 啼春终于破门而入,急匆匆喊道:“老太太,不好了!二小姐、二小姐跳进湖里了!” 郑衬面色煞白,立即站起身来,不待她说话,人早冲出门去了。啼春反应最快,立即给他让了半个身子,待疾风擦过,忍不住跟凉玉对视一眼。 第46节 “奴婢嘱咐过了,谁也不许去救,都站在边上以防万一。” 凉玉表情沉稳:“毛毯、汤婆子、干衣服全都备好,等在岸上。老二身子弱,别让她冻太久。” 跳进湖中时,郑衬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冰凉的湖水没过他的头顶,沁入他每一寸肌肤。这样寒冷而孤独的感觉,是不是就是她的心境? 为什么不能再多等一刻钟?他就快、就快成功…… 他在水中看见了下沉的人影,她身姿窈窕,衣裙在飘摇,像一只蝴蝶,有最繁复美丽的翅羽,在水中缓缓、缓缓伸展。他拼命向她游去,接近了她。 这光怪陆离的水底,日光是头顶的眩光,漆黑的水下,他抱住她,他从未感受到如此温热鲜活的生命,犹如一颗新鲜而脆弱的心脏,就在他掌心里跳动。四周一片寂静,仿佛一切都停止了,只有他紧紧抱着她。他们互相真实地拥有彼此。 他将她送出水面,日光投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的发丝贴在脸上,双目微张,是迷茫的模样,半晌,眼中涩然含泪:“……你来了。” 他脸色冷厉,眼中有熊熊怒火:“你答应过我决不寻短见!” “我没有……”话音未落,已经被他紧紧抱住怀里,他的声音有片刻哽咽,“你不能这样无情。” 水珠顺着他英俊的脸庞向下流淌,一颗一颗,聚集在他蹙起的眉心,脸上水痕纵横,分不清是水珠还是热泪:“云拂月,我会娶你,你为什么就是不信?” 她愣住,弯出个苦涩的笑:“我……我声名狼藉,你明知如此……” “我何时说过在乎这些?” “即使你现在不在乎,往后也会后悔。” “你怎么知道我会后悔?我并非三岁小孩,想得清楚自己的心意。”他语调升高,显然怒极。 她怔怔看着他的脸,觉得他今日与往常不同,他一直是温和的,此刻竟然被她逼到了这一步……脑中又浮现出奶奶同她说过的话,仿佛有什么在胸腔中蠢蠢欲动,越来越剧烈,就要破土而出。 “云拂月,你心里有我吗?”他脸色苍白。 “我……” “我要你一句回答。”他握起她的手贴在自己滚烫的胸口,“现在。” 他的心脏是那样有力地跳动,与她心中那份攀升的希冀重合,像是有人拿鼓槌在急促地敲响夔牛皮的大鼓,咚咚咚,咚咚咚,逼得她快要喘不过气,逼得她想要一个发泄口—— “我们活在这世上,靠的不是白璧无瑕,而是问心无愧。”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她,逼得她无处可逃,“你要是心中有我,就点一点头,拂月……” 他唤她一声。 柳絮飘飞时节,温和有礼的风流公子找不到路,在背后唤她一声,带着无尽的包容的笑意,像是羽毛在她心上扫过,桃花扇带风,就吹走了她最艰难的年少时光。 拂月…… 心里有鬼的是她,不敢面对的是她,患得患失的是她,从来都是她。 越来越多的泪水从她眼中涌出,她大口喘息起来,迟疑地、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眉头舒展,眼中迸现光芒。 “别离开我,以后也别离开我……”她哽咽道,声音越来越响,如同积攒了数年的委屈一并涌出,如岩浆喷发,暴雨侵袭,终于哗哗啦啦一场倾盆大雨,心甘情愿、脱口而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她再也不在乎了,再也不想要做个发乎情止乎礼的淑女,捡拾着破碎的自尊,自欺欺人地活在自己构筑的高墙里,连希望都不敢拥有。 她可以得到的,只要她伸手。 他紧紧抱着她,“玄云……此生不负。” 他们浑身湿透,拥抱着彼此取暖,她在他怀中,起先是拼命抽泣,后来,渐渐爆发出像孩子一样的嚎啕大哭,仿佛要流尽平生眼泪。 啼春惊得后退半步:“老太太……” 凉玉目不转睛地看着,摆手道,“让她哭。等老二哭够了,再让他们过来,其他人都先跟我回去。” 待啼春一走,锦冬面色严肃,小声怯怯道:“二小姐没有想跳湖呀,奴婢看见……是啼春姐姐把二小姐一把推下去的……” 几个丫鬟一同笑起来:“你还小,还不懂呢。” 锦冬梗着脖子想了想,“我怎么不懂啦……哎,等等我呀……” 第43章 血蛊(上) 郑衬与拂月的婚期定在来年二月,本来郑家是极不情愿的,几番大闹,郑家三夫人吊都上了好几回,天不怕地不怕的郑衬,总算知晓自己母亲的厉害,一脸几日,连笑也是苦涩的。 二人来奉茶时,手上紧紧牵着,见凉玉抬眼,拂月急忙把手抽出来,满脸通红。凉玉只装作没看见这些小动作,笑道:“玄云在府上住不住得惯?” “回老夫人,在下一切都好。”郑衬嘴角一抹苦笑,“听闻母亲的事情,在下……实在是难以启齿。” 凉玉微微一笑:“你担心吗?” “说不担心是假的,只是母亲一贯专断,她这样子,也是想再逼我一回……” 他长这么大,少不得家人的看护,虽说母亲身上少不了阔夫人身上的毛病:娇纵、虚荣、大惊小怪,但好歹是爱他养他的母亲,她这样闹,他心底地没有一刻真的安宁。 凉玉端起茶杯吹了吹:“老身并非不让你回家,你也知道此番你母亲是闹给你看,倘若现在回去,就算前功尽弃,到时候再想出来也难呢。” 拂月闻言瑟缩了一下,眼里泛出少许决绝神色,忽然咬牙道:“奶奶,孙儿可以,就算让我跟阿衬回家去,我也愿意!” 郑衬心中一震,这个他决心要守护的女子,眼中似有无限光辉,衬得她娇弱的脸庞都染上了些许刚毅。 原来,她比他想象中还要勇敢。 “你听听,老二向来就是这个性子,认定了的事就是死也要扛下去。”她含笑打量郑衬,忽然笑容一收,“不过,老二是老身的亲孙女,我不心疼,谁来心疼?老身说过不让她进郑家受委屈,说到便做到,她妥协,老身不愿妥协。你是个好孩子,明白我的意思。” 郑衬回首看了拂月一眼:“玄云自对拂月说那些话那一刻起,便已经打定主意。不孝之罪由我来背,与拂月无关,我是个男人,会保护好自己的女人。” 第47节 拂月低头勾起一抹笑,眼中含泪。 凉玉看了看两人的脸,叹道:“怎么弄得生离死别一般。”她伸手指了指郑衬,“你带着老二安安心心住在府里。你放心,你母亲的来信都客客气气回过了,老二怎么样也算是侯府嫡女,门当户对,到时候老身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进郑家,不由得你母亲不同意。” “待到成婚两年后,你自回你家去,求请自建府邸就是。” 拂月讶然道:“奶奶?” 凉玉只觉得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杯喝了半杯,“三年期内回去见了公婆,谁敢说你们不孝了?等风头过去了,你跟着玄云搬出去,过你们自己的日子,老身可管不到了。” 二人对视一眼,眼里又惊又喜。 解决了拂月这桩事,还有一个小麻烦。凉玉回首看着椅子上的拨月,算算日子,这家伙竟然也有十三岁了,正是青葱的豆蔻年华:发质是云家女儿特有的铜矿一般的黑亮,盘个垂髫,露出毛茸茸的白皙的脖颈,她专注画画儿的时候,眼里有神,看不出那一股朦朦胧胧的痴气,长长的睫毛低垂,两颊是稚气的圆润,惹人怜爱。 凉玉越看越觉得小年画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小小的耳朵。 年画以为奶奶跟自己玩闹,咧了嘴笑,撂了笔就扑过来,紧紧搂着凉玉的脖子,也闹着去捏她的耳朵。愉快地玩闹了一会儿,凉玉将年画扯下来,理了理自己揉皱的衣服,认真道:“老三,这两日要跟你二姐多讲几句话,过两日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年画张大嘴,歪过头去,显出惊讶又迷惑的模样,“出、出嫁?” “嗯,你二姐要做别人的夫人了。” “啊……”她塌下脸来,许久,又跑来攀住她的袖子,“奶奶,我、我什么时候出嫁?” 凉玉眉毛一挑,在她脸上狠狠捏了一把:“好啊,小没良心的,这么快就想要出嫁了?”又将她抱在怀里,年画儿像一股巨石压在她身上,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我们老三想做谁的夫人?” 拨月在她怀里咬着手,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一字一句道:“秦、沅。” 凉玉心里一沉,搬过她的脸看着,“为什么想嫁给秦沅?” 拨月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只是用力摇了摇头,不肯再吐露半个字。 “告诉奶奶,秦沅还有没有欺负你?” “欺负!欺负!”年画儿终于变回了平日里的年画儿,一脸夸张的愤恨,日常告状,“奶奶都说了不必背书,秦沅他还要、还要查我背书!” 凉玉奇道:“他欺负你,你还要嫁给他?” 年画儿让她问愣了,又歪着头思量了片刻,犹豫地点了点头。 年画儿啊……她叹了口气。 凉玉跟秦沅也算打过两三次照面,听云戟说他是江湖人士,性子孤傲。可她觉得,何止是孤傲,简直是脾气古怪。他给人的眼神,永远是冷然淡漠的,似乎是很不乐意与他们多做接触,不知道这样的人,是怎么做到耐心面对年画儿数十年如一日的? 玩墨玩得满手黑漆漆的拨月挨上她胸前,随之而来的是拨月天真无邪的笑脸:“奶奶你看!” 凉玉低头看了一眼前襟黑漆漆的小手印,又叹了一声。 西风吹过来,送来这一年的第一场雪。窗棂上积了白,屋内的茶盏冒着热气。 对面的郑袖裹在雪白的狐毛披风里,面冠如玉,她冷不丁一瞥,又想起记忆深处那个少年来——季北辰冬天畏寒,总是要穿厚厚的毛皮,有种孱弱破碎的美感,引得人去心疼。过去的那些年,她早就习惯每年送他一件新斗篷,十二个侍女亲手挑选,她都不放心,要亲自看一看。 她不动声色地将思绪收回,“听闻魔界很冷,三世子还这样畏寒。” 朗月轻轻一笑:“老夫人身边没了小凤,还真是有些不习惯,不知小凤何时归来?” 凉玉扯了扯嘴角,眼里一抹冷意:“你箭头上那腐肉生,便够他消受一段时日。” 朗月闻言倒愉快地笑了,两个梨涡显现,更显得他笑容明媚而无辜:“早年听闻神君大名,忍不住试上一试——”他凑近了她,“不负仙力,还能跟朗月打个平手,真是佩服啊。” 凉玉冷冷一笑:“三世子一向喜欢打人一掌再给个甜枣儿,我早习惯了。” “啧啧。”他含笑瞥她一眼, “你真是了解我。” 顺手拿起盘里一颗栗子,捏碎了,只管慢条斯理地去皮。 凉玉斜眼看着,哼道:“三世子这么能耐,怎么不会剥栗子呢?”她也从盘里拿起一枚栗子放在手心,当着他的面,将栗子翻了个身,用两手拇指轻轻一按,那栗子壳便沿着一道完美的弧线裂开,露出里面饱满的果仁。 “多谢多谢。”他厚颜无耻地笑着来取。凉玉手心一合,飞快地塞进嘴里,把栗子壳塞进他手心,含糊道:“自己剥。”眼里含着一股得意飞扬的神气。 他哑然看她片刻,又看看手中完完整整的栗子壳,叹道:“真是个小孩子。” “我今年有七百五十岁了,三世子多大?大言不惭。” 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人畜无害的笑容,像猫儿一样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本座虽然只有一千岁出个头,但是论起成熟,可比小花神强得多。”似是动作牵到痛处,他皱眉摸了摸脖颈上让她划出的那一道血疤,眼中划过一抹暗色:“那天我不出手,你真的想杀了我?” 凉玉看着那一道蜈蚣似的疤横亘在他雪白的脖颈上,有些歉疚:“情急之下,凉玉多有得罪。”他无所谓地笑笑:“从你嘴里听到一句不生分的话,比登天还难。”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青色的小瓷瓶,“我带来了你想要的东西,想不想试试?” 她看着他手中的瓷瓶,心怦怦直跳:“这是……血蛊?” “你做事不小心,令牌让温玉看到,她已经生疑——别担心,我既然用你来牵制温玉,自然会让你们两个均衡一些。”他将瓷瓶放在她手里。 血蛊如同神丹妙药,吃下去便可以蕴生功力,不必修炼自生百年修为。养蛊之人以修为精血饲养蛊王,这蛊王即为功力的中转站,进入受者体内后,修为便会温和转化。 有了血蛊,便有了快速获取高修为的能力,千百年来,这样东西一直是众人追逐的对象。但自从妖仙大战后,两方势不两立,魔界诸人大肆残害俘获的仙来炼制血蛊,这种东西,在仙界也被明令禁止了。 虽说凉玉自小宁愿被棍子打也不愿意背天规,但磨了这么多年,这一条她还是知道的。 他似乎看出她的顾虑:“这血蛊是在下用自己的修为炼的,不沾杀戮。”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你的仙气不能有丝毫沾染,在下还等着你引天罚来劈温玉呢。” 凉玉将瓶子握紧了一收,闷声道:“多谢三世子。” “谢?”他笑得一脸灿烂,慢慢盯住了她,眼里有灼灼星火,意味深长道,“别着急谢我,你先试一试,受得住,便送给你。” 到了晚上,凉玉才知道郑袖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血蛊甫入她的身体,横冲直撞,引得气血骤乱,她天灵盖仿佛被人拿掌劈开,仿佛有一株强韧的植物,盘踞在她的头顶,要将根从太阳穴硬钻进去,占领她的身体。 第48节 头痛如绞,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来,又在痛楚中滚落在地,撞在柜角上——这尖锐的疼痛让她神智清醒一些。 头发让汗水濡湿,乱七八糟地贴在眼前,她被逼得走投无路,暗暗道:“你已经归我所有,不从也得从!”眸中寒光迸溅,用了蛮力压制体内翻涌的气血,只坚持了一刻钟,便陡然失力,又让那蛊王拖进深渊中。 她心神紊乱,转头吐过一口血,手指却微微痉挛。她想起什么,连爬带滚地摸到了柜子旁,取出了上一次对付疏风剩下的两个昏睡符,颤着手贴在自己脑门上。 胸口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燃烧,吞噬了她,她咬牙忍住□□,汗水顺着脖颈流到了胸口,抓住了桌角,将头撞了过去。 砰、砰,这闷响在深夜里仿佛是最绝望的歌声。 她有些耳鸣,疼痛慢慢地消解了,或许是身体已经在昏睡符的作用下失去了意识。夜风从窗缝里渗进来,她紧紧阖着眼睛抱紧了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竟然觉得有些冷了。 一夜就这样过去。她没有征服蛊王,却也没让它讨到半点好处。 虽筋疲力尽,但努力还远远不够。 她伸出手来,看着晨曦下自己的掌纹,一双小小的柔弱的手,将来,这里又会恢复她本来应该拥有的力量,然后,这双手能再度操控华蓉。 她失去的一切,都会一样一样地拿回来。 第44章 血蛊(中) 鸣夏觉得最近的萧氏不对劲。 她脸色青白,本就皱纹密布的脸,愈发显得深沉可怖,尤其眼底的两团青黑,一直蔓延到鼻梁上,让她看起来有些像画上的厉鬼。年迈的萧氏本就生了一张威严的脸,她不笑的时候,两边嘴角会微微向下,更显得难以接近。 自打她堕马转醒以来,变得和善亲切,倏忽恢复冷峻,便让她们觉得忧心又胆寒。往常时候,安神香束之高阁,可近日,萧氏忽然命人点上,尽管如此,她仍是忧思难安。鸣夏一面想,一面挤了几滴金桔汁在香炉外周,淡淡的果香扑面,浓郁的香气多了一丝清甜。 萧氏正在她背后捉了笔写字。忽然间,笔落在纸上,滑出一大片墨迹。她捉住自己的手腕,似是难以置信地皱眉看着,随后,身子一歪便坐在了地上,浑身上下抖个不停。 “老太太!” 鸣夏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扶,却让她的脸色惊着了——萧氏的脸青得厉害,嘴唇灰白,抖个不停,牙齿咯咯打颤,满脸都是冷汗,一双眼睛却茫然地看着她。 “老太太这是怎么了?”她话语里带了哭腔,连忙将她扶到床上来,“奴婢去请太医来……” 她一把扯住鸣夏的衣角,眯眼看了半晌,似是突然认出她来一样,沙哑道:“鸣夏……” “老太太,奴婢在。”鸣夏凑近她的脸,她的嘴唇哆嗦的厉害,竟然边言语边从嘴中冒出了寒气,像一缕一缕的轻雾,“我……没事,只是……寒疾犯了,你……帮我……再拿一床被子来。” 鸣夏有些发愣,之前并不知道萧氏患过寒疾,可看她的样子……她一咬牙,急匆匆跑了出去。 待到她气喘吁吁地抱了被子回来,床上被褥凌乱,却没有人。她吓得背后一凉,脱口叫道:“老太太……”突然发现床下一片衣角,将被子放下,急急蹲了下去,果然见到萧氏抱着膝缩在床下。她发髻散乱,眼下的乌黑更加明显,满脸是汗,襟前的扣子让她胡乱扯开了两颗,松弛的皮肉上全是殷红的挠印,她吓得一把抓住萧氏的手:“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萧氏抬眼看她,似是咬牙忍着极大的痛楚:“我没事……在这里待一会就好。”床下的空间阴暗、逼仄,她半个身子笼在黑暗中,一双眼睛却幽幽地发亮,眼神沉静刚毅,写满了执拗,似是早就有了准备。 鸣夏让这样的眼神镇住了,慢慢地平静下来,却也不敢吵闹,只是握着萧氏粗糙的双手,柔声道:“老太太有什么事,合该跟我们说,我们帮着老太太分担……” 她不知道是不是笑了一下,只是嘴角处的皮肉微微牵动,眸光仍是兴奋而发亮的:“就快了。” “什么快了?” “我可以保护你们的,一定。”她有些答非所问,轻快却笃定地回答,甚至说话的语气都不同往日,鸣夏从这种陌生的语气中,惊悚地听出了一种属于另一个人的姿态……忽然听见她接道:“鸣夏。” 她心安了,这是在唤自己。却又听见她喉咙中咕哝了一句听不懂的话:“凤君,阿矩……” 外头的风雪越发下得大了,天幕呈现出黄澄澄的颜色,北风呼啸,成片的雪粒子像沙一样狂撒下来。这场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从鹅毛大雪转成这样含着冰渣的雪粒,应侯府内三棵雪松上积满了厚厚的雪。 锦冬里三层外三层地穿着棉衣,一面走一面往手上哈气,风风火火地指挥下人扫雪,“这里这里,道都封住了,侯爷回来之前,走马车的道都要清扫干净!” 她的声音又脆又亮,刚好替了飞檐下被冻哑的青铜风铃。 穿着青灰色夹袄的下人们手持稻草扎的大扫帚,有半个磨盘那么大,一扫帚下去,白雪全都簇拥堆叠起来,拥到了道边。 忽然有人大喊一声,“这里有个人!” 众人纷纷丢了扫帚去看,沾了灰尘的污雪混着泥泞,融化成半透明的冰泥,立面露出一个躺在地上的蜷缩的人影,身上的莲青色夹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头乱发夹杂着焦黄的杂草和雪沫,双目紧闭,脸色铁青,暗红的鞭痕贯穿她整个脖颈,手里紧紧拥着一个熄了的灯笼。 锦冬气势大胆子小,此刻缩在一个婆子背后,战战兢兢问道:“不会……是个死人吧?” 有人去探她的鼻息,松了口气:“还、还有活头!”另一个人接道:“你们看她抱的是不是咱们府上的灯笼?”有婆子看得直叹气:“许是一路露宿过来的,昨夜下雪,冻得着不住了,才抱着咱们车道上的灯笼暖和暖和,就在府门口坐了一夜……”“是啊,没想到雪这么大,给埋住了,这样都没冻死,还真是命大……” 锦冬左右为难:“要不,遣个人送官府吧?” “不可。”锦冬回头,看见鸣夏从屋里出来,边走边道,“人都成这样了,官府多半坐视不理。咱们还是先把她扶进屋里暖和暖和,等她能走能说了,再想办法。” 锦冬点点头,又急急问道:“姐姐,老太太醒了么?” 鸣夏一边检查那流□□人的衣饰腰牌,一边摇头叹道:“还睡着——这两日二小姐吃斋念佛,咱们也多行点好事,给老太太积些福泽。”她熟稔地指挥下人,“将她扶到西厢暖阁子里,再找个大夫来瞧一瞧吧。” 她掀开女人的破旧的衣袖,眼神一滞,手臂上纵横无数道疤痕,有一只五彩结绳,鲜亮得刺目。 萧氏一病三日,梦呓不断,半日是寒疾,半日是火疾,偶有清醒的时刻,就是反复叮嘱侍婢们不要请太医,神情安宁而镇定。看得人心惊胆战,却也不敢有违她的意愿。 凉玉昏睡三天,时时刻刻集中意念,严阵以待。那蛊王虽然难缠,到底是个低级的物种,纠斗三日,用的还是同一套法子,让她找着了规律,封住了它攻击的几处处所,打得它龟缩不出。 身体的温度终于回归正常,脉象平稳,气息充沛,她疲倦却异常兴奋,只是三天都没吃过什么东西……实在是饿极了。身体发虚,梦也一个接一个光怪陆离地来,却始终睡得不安稳、不餍足。半梦半醒间,她忽然很想吃冰糖葫芦。 凉玉第一次随凤君去人间游玩的时候,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糖葫芦了。圆溜溜、红艳艳的山楂果,一串串,一丛丛地插在桩子上,像一朵红云一样飘过众人的头顶,她看着就走不动路了。吃到嘴里的时候,外壳是甜丝丝的,像蜜一样,里面是糯而酸甜的,这样可爱又美味的东西,她一口气就能吃十几串! 第一次吃糖葫芦的时候,她一口含住一个,待糖衣化尽了,才恋恋不舍地咬,凤桐像抓小狗的尖嘴一样轻轻捏住她的两颊,嘲笑道:“你这样不行。” 她含含糊糊地,睁着水润润的黑眼睛迷茫地将他望着,他笑道,“要一起咬才可以,糖衣太甜,如若先吃糖衣再吃山楂,会把牙齿酸掉的。”说着松了手,她便顺势咬了下去,果然牙齿一阵酸软,她含糊地哼唧一声。他蹙眉将手掌伸到她嘴边,意思是吐出来. 可她到底不舍得,强忍着酸意咽了下去,冲着他直笑,又低头用黏糊糊的小嘴,在他掌心轻轻啄了一下。 凤君愣了一愣,飞快地抽回了手,扭头便向前走。 她越想越饿,越想越觉得心内空荡荡的。 第49节 眼前金星乱冒,渐渐亮起来,一大片集市一点点浮现,像泼墨画卷,开始尚是星星点点,点越来越密集,画面就越来越完整。 天空蔚蓝,人声鼎沸,她正站在街心,卖糖葫芦的老人下巴上一簇灰白的胡须随风飘荡,他在笑呢,粉红的牙床上只剩下一颗半坏的牙。她手上拉着凤桐的袖口,他正从老人手里接过一串糖葫芦,递到她手上。 耳边是各式各样的叫卖声,交谈声,男人的嗓音洪亮,女人的娇笑轻而灵动,凤君的袖子是冰冰凉凉的触感,这个梦……也太真实了吧。 她迟疑地伸手接过来,含在嘴里,可是没有味道,就像含住一块石头一样,想象中的甜没有出现,她咬下去,壳子是硬的,内心是酥软的,可是连酸涩也没有,就仿佛咬在了疏松的雪团上。 她闭了嘴,不高兴地抬头望他,阳光给他渡了一层温暖金边,他没有说话,只是冲她笑,慢慢俯下身来,遮住了她眼前的阳光。 他俯下身来,吻住了她。他的嘴唇冰凉,像刚从外面的冰天雪地中走回来。 不对。 她急剧从错愕中转醒,一把推开了正与她耳鬓厮磨的人,也许是三日来睡糊涂了,她习惯性地伸手捏诀,喝一声:“华蓉!” 也不知怎的,手上真的出现一把长剑,她顾不了那么多,甩手换过剑,一剑就往眼前人身上劈去。 人让她劈做两半,像波光一般轻轻荡开,渐渐褪色,露出壳子下的真面目来——一只硕大的黑色甲虫,十余只足爬动,浑身长满硬喇喇的长毛,两只长长的触须几乎要伸到她脸上,前脸丑陋至极,露出尖而细长的两只前齿,前齿上长有锋利的倒钩,倘若她没有及时推开,恐怕这两只前齿早已经咬进她的身体里,将她的血吸干。 凉玉惊出一身冷汗,竟然是幻蛊王! 第45章 血蛊(下) 眼前这根本不是梦,而是幻蛊王造的幻境。 幻境是依着她的回忆造的,难怪她能唤得出“华蓉”。在这个幻境中,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没有重来的机会。 只是这蛊王自作聪明,虽然知道她心中所想,还原出一模一样的场景,却造不出食物的味道,也根本不会懂得,凤君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 她心中升起一股庆幸,混杂着烦闷的怒意,右手握紧了剑,在空中挽了个剑花,转身进攻,蛊王长长的触须摇摇摆摆,钳住了剑刃,向上一拉。凉玉足尖点地,顺势跳起来,在空中翻了个身,踩在剑身上。 这个幻境的背景,是她第一次前往人间,正是三百岁出个头的年纪。虽力量不足,但胜在轻盈灵巧,她这样一踩,那剑仅仅是弯了弯,便载住了她。 蛊王笨拙地伸出前齿来,在空中乱戳,仿佛匕首嗖嗖穿梭,鼻端是一股腥而涩的气息,凉玉双眼明亮,一手拉紧了剑柄,借力左右闪躲,前齿几番擦过她的衣衫,却都扑了个空,狠狠撞在自己的下颌上。 蛊王发了怒,松开触须,凉玉连人带剑一起坠落下来,那黑漆漆的大虫趁机用前齿用力向下咬去,想要将她刺穿,她急忙将剑斜扔出去,扭身一踏,背后的如墨青丝纷纷在空中飘摇,只有几根发丝落在蛊王嘴里。 她站定在树梢,伸手在空中一捞,接住了下坠的剑。口中念动剑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斜穿过去,眨眼间便斩断了蛊王一根触须。 猩红的血液喷出,蛊王吃痛仰起头,四双细长的足在空中摇摆,转瞬间天地变换,树木碎成粉末,天空一寸寸破碎。 糟糕,这虫子想要毁掉幻境! 可倘若出了幻境,她便又是凡人一个,手无寸铁。 “现在学聪明了?”她情急之下飞掠而下,一脚踢在蛊王头上,蛊王向右倒去,幻境颤了颤,停止破碎,她也被扑倒,身上挂了彩,滚了一周,挥剑斩断了按在她身上的那只足。 更多的足落下来,将她死死按在地上。破碎了一半的天幕明晃晃在头顶,一块一块,水墨画一般,破掉的地方是黑色的,幽幽一片死寂,没有生命的黑,她润泽的眼眸倒映出这片斑斓,耳边慢慢一片寂静。 她知道她与蛊王势必拼个你死我活。就像云清养的那两只凶狠的蟋蟀一般,使劲浑身解数,只为活下来,讨主人的欢心——朗月说,倘若她受得住,他便将血蛊拱手相送。可若是受不住呢?她抬头望向蛊王凶狠丑陋的前脸,眼中浮现出一丝痛楚和快意交杂的情绪:若蛊王取胜,她将被血蛊吸食干净,到那时候,她就是朗月送给蛊王的礼物。 朗月就是两只蟋蟀的主人,他冷眼旁观,只当看戏,不费一兵一卒,也不会为失败的那一个流半滴眼泪。 魔界三世子,他有他的立场和道理。而她别无他法,既然要靠他,就只能去做那只赢了的蟋蟀。 蛊王没料到她被足刺中,仍是一个后翻脱离了桎梏,两肩赫然两个血洞,湿淋淋地流下粘稠的血液。 血的味道让它兴奋而暴躁,她片刻不歇,趁着它发狂的功夫,又强提气斩断它两足,终于体力不支,从空中坠到地上,“嘭——”砸到了集市的摊位上,直将那张木桌子从中间砸断。 几张字画从空中飘落,与扬尘一起,落在她头顶和身上,血流像小溪一样从她坐的地方汩汩渗出。 蛊王拖着残足向她缓慢靠近,拢过来一大片黑暗,仿佛乌云压顶,它虽然伤得厉害,但比起她来倒不算什么,此番志在必得。地上的少女满脸稚气,两肩已经让血浸透,脸色因失血而苍白,眼里却仿佛燃烧着九死不悔的滔滔大火。 她似乎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是有气无力道:“你这个幻境……做得不错。” 蛊王冷冷逼近,似乎已经不屑于听她废话,剩余的一只触须慢慢逼近,距离她的小脸只有寸余。 她仍仰面轻轻说话:“不过,我最讨厌的一点,就是你变成凤君的样子骗我。你变成谁都可以,他不行。” 话音未落,她的眸子闪烁,已经将手边沾了她血的字画刺啦撕成几片,一掌拍在血泊中,飞速念诀,两指一并点在纸片上,顷刻间浅蓝光芒大盛,“去!” 那一点蓝色光团从她手上飞出,迅速扩散,变成一个巨大的影子出现在她前方,慢慢现了形——竟然是一个一模一样的蛊王! 蛊王还在怔愣,已经被另一个“自己”的前齿贯穿,它拼命挣扎,却是徒劳,蛊王尖锐的叫声越来越弱,慢慢的,空气中只剩下令人胆寒的啃啮声,咔嚓咔嚓。 凉玉感到腹中一阵翻腾,眼前便金星乱冒,忍不住闭眼伸出手掌:“回来吧。”那正在蚕食的“蛊王”立即消解,化作一片染了血的纸片,慢慢飘落在她掌心里。 轰轰轰——地面崩裂,天空碎成无数块,树木、村落、集市一一湮没,地上零零碎碎的蛊王残肢化作黑烟,一点点消散在空中,她看着自己的手慢慢透明,指尖已经消失在视野,疲倦而安然地望向了天空。 光芒四溅,她抬袖挡住眼睛,黑暗中一团红光慢慢漂浮着,像是一团小小的火焰,忽然扑进了她的胸口,她觉得心中一暖,四肢百骸一阵暖流通过,仿佛未被打开的穴道都被打通,一股熟悉的气息在胸口涌动。 黑暗中,凉玉的眼睛紧紧闭着,眼下的乌青一点点溃散,身上的伤口飞速痊愈,脸色由白转红,身上莹莹一层白光,亮了片刻,慢慢熄灭了。 一切归于寂静,心里没了挂念,瞬间精疲力竭地坠入无尽的睡梦中。 这一次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恍惚间有人轻抚她的脸颊,那人的手指温热,萦绕着草叶的清香。 她咕哝了一句,翻了个身,一把捉住那只手抱在怀里,怎么也不肯松手,那人似乎是低低叹息一声,就着她半躺在塌上,伸出另一只手将她脸上散落的发丝轻柔地别到耳后,抵住她的下巴细细端详。 半梦半醒间,那人轻轻将袖子从她怀里抽出,她用力去拽,却仍是徒劳,那广袖冰凉丝滑,像一阵柔风一样,整个拂过了她,转瞬不见。 阳光灿烂地落下来,照得眼皮发热,凉玉慢慢地睁开眼睛,鸣夏守在床边,跳起来惊喜道:“老太太,您可算醒了!”锦冬在一旁长吸了一口气,呜呜噜噜地抽泣起来:“吓死奴婢们了……” 她无力地躺在塌上,艰难地露出个笑:“哭什么……” 锦冬抹了两把眼泪,又是喜滋滋的笑脸,“奴婢这就叫二小姐三小姐去!”鸣夏也笑道:“老太太口干了吧,奴婢去给您倒杯茶。” 第50节 凉玉点点头,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望。厢房里只有她一个人,阳光斜打下来,只觉得心中空空荡荡。她赤足在屋里走动,茫然四顾。 外头有簌簌的雪落声,天地一片雪白。 她一只手掀开了枕头。枕下放着一只线织的白羽毛的鸟儿,宝石做的眼睛粲然生辉。 果然,他来过了。 他把元神一分为二,却总要有一半留在她身边……她将玩偶状的芳龄捧起来,点了点它的脑袋,凝神呆了片刻,又不容拒绝地将冰凉的唇贴了上去。 芳龄:“……” 第46章 夺魂(上) 这一年的雪下得极大,凉玉披着厚厚的狐毛斗篷站在窗边,屋里烧着上好的银碳,瓶里蜡梅被烘出了暖融融的清香。 她推开窗,伸手接住了两片飘下的雪花,唇间微动,指尖隐隐有白光闪烁,她两手一翻,窗外的落雪便在下坠时扭曲了轨迹,像是被吸引的游鱼一般,纷纷拐了弯进入屋内。 记得一百岁随母亲在重莲山,山上常年下雪,她学习的第一个术法,便是操控着落雪的轨迹,竟有一日,全都要从头来过。 她转身坐下,引一阵风闭上了窗,将手里的雪花化成了一把趁手的冰刃,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盘里的蛇果切成几块。好在现在她能快速办妥最简单的术法,比原先的日子不知道强出多少倍。 鸣夏捧了茶进来,凉玉融了冰刃,吃起蛇果来。鸣夏将窗下的水渍擦了:“原先老太太病着,奴婢自作主张一件事,禀告迟了,老太太切勿责怪。” “什么事?” “月初第一场雪,一个村妇倒在咱们府门口,奴婢看着可怜,便自作主张移到东暖阁里了……”她蹙了蹙眉,有些迟疑,“本想着待人暖和过来,就让她回去,谁晓得这女子一直坐着发呆,问什么也问不出……奴婢只好来禀告老太太。” 凉玉叹了口气:“她身上是否有证明身份的物件?做好事容易,可万一是官府找的人,倒把咱们绊住了。” 鸣夏急道:“奴婢一一看过,这女子连衣裳都是补过又补的,一看就是可怜人家,身上……还有伤。” 那天她趁人昏迷,将腰间、腕间都仔细检查过,没有发现腰牌或其他物件,这女子浑身上下身无长物,伤痕累累,手腕上系着两条五彩绳。说来也奇,她身上衣物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那一对五彩绳竟然是崭新的,鲜亮得格格不入。 她奇怪地咕哝:“兴许是南方人家,端午要戴五彩绳,只是她看上去也有三十好几了,还像个小孩似的系在腕上。” 凉玉奇怪:“端午离现在已有小半年了,那五彩绳怎么还能是崭新的?”她有些不安,仿佛胸口有几双小手在捶打似的,“我想去看看她。” 女子盘腿坐在床上,头发枯黄杂乱,骨瘦如柴。她两颊凹陷,面色憔悴,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来人,满含怨怼和敌意。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领口延伸出的鞭痕,犹如蜈蚣一般扭曲挣扎在她脖颈上。 “回老太太,她一直不说话,似乎也听不懂人话……”看顾她的婢女低声道,表情忐忑不安。 凉玉跟床上的人对视——全然陌生的眼神。 她跨过一步,那女子却突然发起狂来,眼睛瞪大,抱紧了枕头挡在胸前,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喊。 “老太太……”婢女急忙拉住她,“她怕人靠近……” 凉玉心里的不安愈来愈重,不顾她的叫嚷和反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袖子向上拉去。 一抹鲜亮的颜色猛然刺痛了她的眼睛,这个五彩绳,这个五彩绳——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全然不过她又抓又挠,将她的手臂都抓破了皮。 每年新年,她都会给阿矩送礼物,有时是斑斓的锦衣,有时是明珠做的手钏,她勒令她不准取下,阿矩左右为难,只好悄悄掩在袖中。 有一年,她突发奇想,模仿人间端阳节的习俗,取霞间的五色天丝,编了一对五彩结绳。 阿矩按罪贬入凡间,依律法什么也不能带,那样一板一眼谨遵律法的人,行刑的时候,必然着白素,去珠饰,可是这一对五彩绳,她到最后也没有取下来。 司矩,你我君臣一场,座下情谊,是想留个最后的念想吗? “……将她移到我房中吧。” “老太太!” 她疲倦至极,抬手打断侍女匪夷所思的惊叫,“她是老身的故人,于我有弥天恩情,如今成了这样,我心里怎能过意得去?” “老太太身子刚好一些,不如由奴婢来照顾吧?” “不必。”她转身一步一步向外走,“我与她,有很多体己话要说……请诸位成全。” 浴桶中的水弥漫着白茫茫的热气,女子坐在水中,两眼无神,任凭凉玉浇下一瓢带着花瓣的热水。她吸了吸鼻子:“阿矩,水够不够热?” 没人回答她。 鸣夏告诉她,这具躯体上伤痕密布,显然是遭受了非人的折磨,这才失了智。 她搬了小板凳坐在浴桶边,帘子掩着,外面谁也看不见,双手轻柔地为她枯黄的头发打上皂角,“我们阿矩原先的头发很黑很亮。别担心,从今天开始,每一顿饭都吃饱,听我的话,头发也会变得很黑很亮的。” 女人仍盯着水面,不看她。 凉玉颓然伸出手背揉了揉眼睛:“人间百世劫,这才第几世?”她声音有些发颤,“你为我蒙此大难,我如何能心安。” 谁能想象当年花神凉玉座下掌司戒律的女官,冷冷淡淡的司矩仙君,如今落得这个模样? 可眼前人只是司矩小小的一世,一个受尽人间悲苦却对前因后果一无所知的凡人,就算她待她好也没有用,连她的命运都无法改变。 凉玉伸出手臂,将头靠在她颈窝,眼泪一滴一滴坠进浴桶中,溅起丛丛水花。女子挣扎了一下,竟然慢慢不动了。 “从前是我太过恣意,连累了你。我引狼入室,没有擦亮眼睛,最后自顾不暇,却没想到你刚硬至此……” 她一句一句喃喃,女子只是默然听着,像个失了魂的木偶人。 凉玉深吸一口气,将眼泪憋回去,又添了一瓢热水,揉着她的头发,“我会让你早日回归天界,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从柜中取出一只纸人,往地上一抛,那纸人慢慢站立起来,边缘是浅蓝的辉光,中心透明,似水中幻影一般浮在空中。“找天宫司墨上仙,一连八日子时入梦。”她低声号令,“发生什么,便让他看到什么——第八日时带一句话给他:兄长,司矩有冤。” 纸人在空中旋了一圈,慢慢消失不见了。 第51节 司矩怯怯地缩在浴桶一角,两眼惊恐地看着,似乎极畏惧这纸灵。凉玉叹了口气:“别怕,它不会伤害你。以后都没有人再敢伤害你了。” 此举兵行险着,虽然前有唧唧雀的事情做了铺垫,但这样强烈的暗示,毕竟容易引起怀疑。可是她一刻都等不得了。 她给司矩换好衣服,又掀开袖子看了看那一对五彩绳,鸣夏说,侍女们给她梳洗时,用了蛮力也卸不下来。这是霞中五色天丝,当属神物,带到下界,便是割不断、剪不烂、不蒙尘的存在。 这绳原是她系的,她伸出手抵在绳结上,轻轻一摘便将它取了下来。凉玉迅速施法,绳上浅碧的光晕浮现,生出许多细小的叶片,又开出星星点点的碎花来,她挣开司矩枯瘦的手,将它系回到她腕上:“以后有危险,它会保护你。” 司矩看着手腕,眼神满是迷茫。 **** 鸣夏不经意发现,萧氏最近有些异常:她的饭量忽然增大,一顿要吃三两白米饭;譬如往常习惯晚睡的萧氏,忽然间开始早早歇息,夜里睡得也很沉,虽然如此,仍是显得格外疲倦;每晚从百花楼祭祀花神回来,她都浑身汗水,似乎体力透支。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凉玉利用每晚的祭祀修炼法术。一来,百花楼的香对她有安神滋润的功效,二来,月色明亮的望月台,不受众人打扰,正是她修炼的绝佳处所。 花神虽然看似是个极其浪漫美丽的神职,可实际上却由剑仙担任,十分凌厉凶悍。单看那华蓉剑,就是可以一剑断送修为的带煞神器,与灵均剑、青霜剑等凶剑齐名。凉玉在花神位上的两百五十年里,大多数时间,都用在练习华蓉剑诀上。 现在温玉控制了华蓉,就是斩了她的双翅,于她来说是大大掣肘。 好在她是紫檀殿君上的后嗣,儿时由母亲教导,尚修了一招折纸成灵,是整个天宫唯一会造纸灵的仙,算是入了幻术的大门。可惜母亲只教导她至三百岁,她拥有的能力,跟父君盛时不能相提并论,她练的那一点幻术,折出纸灵仅能辅助,难以主攻。 眼下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将华蓉夺回来,要么便加紧修习幻术。 可她如今连魂魄都不全,寄宿在凡人躯壳里,要去取回被温玉严加看管的华蓉,无异于天方夜谭。现今之策,唯有寄希望于纸灵。 是夜,她周身一圈淡淡光晕,地上偶有划过金色的咒文。门窗紧闭,室内悄无声息。 她双眼紧闭,唇间默念诀,两颊通红,额上的汗水慢慢消去,背后一阵清凉,渐入佳境,蹙起的眉头也渐渐放松下来。 许久,凉玉睁了眼,随意地盘腿上了塌,就着桌上的两张纸写起来,眼见手底下写得密密麻麻的一张记录,忽然咬著笔杆笑起来——若是玉郎那老顽固见到她居然像今天这般用功,估计做梦都会笑醒吧? 外头狂风呼啸,有什么东西狠狠砸她的窗棂,凉玉撩了笔,刚一拉窗,一个人影“嗖”地窜了进来,哆哆嗦嗦道:“快快,快关窗……” 凉玉唬了一跳,回头瞪着搓着手跺着脚的朗月:“你怎么到这来了?” 第47章 夺魂(中) 凉玉唬了一跳,回头瞪着搓着手跺着脚的朗月:“你怎么到这来了?” 少年今日没穿狐裘,一袭夜行单衣,外面下着大雪,冻得脸色发白,眼睛亮晶晶的,毫不见外地往她塌上一钻,拉开锦被将自己拥了个严实:“有事找你。” 凉玉言关上窗,外面的雪花片片,一轮圆月如同玉盘一般嵌在天幕上,又大又亮。她看了那圆月一眼,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她点上炭火,推到朗月跟前,又从袖中把自己的小暖炉拿出来塞进他手里,没好气道:“还冷吗?” 朗月两手抱紧了小暖炉,终于放开了被子,笑道:“这个很暖和。” “堂堂魔界三世子,竟然怕冷到这种程度,真是丢人。”她在他身旁坐下来,这处望月台本就狭小,多了一个朗月,更显得拥挤,“什么事找我?” 他没有立即接话,从袖中掏了个栗子放在手心:“小花神,先替我剥一个再细说。” 凉玉看了看,有些狐疑,她是个顶爱吃的人,栗子这东西,必然要一盘子装着来的,趁热吃最好。寒天大雪里,谁也没见有人在袖里单揣一颗的。 她虽然这样想着,还是顺手接过来,朗月眼里有兴奋的光芒绽出。 她对上他的眼睛,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到了什么,吓出了一身虚汗,将那栗子往地上一扔,手上生出五寸长的冰刃,用力一劈。 滋滋——一阵寒烟腾起,蓝光闪烁,地上的栗子现了形,一块银色的石头,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凉玉和朗月同时看着地上发愣。 朗月是惊:“你的冰刃竟然能将追魂石劈碎?” 凉玉是怒,气得只想将眼前人撕个粉碎:“你又来算计我?” 手握追魂石,便可招魂。上一次月圆之夜,温玉与朗月联起手来,害得她差一点魂飞魄散,这一次朗月竟然又把追魂石送到她手上。而她竟然愚蠢到差点重蹈覆辙。 “哎,别生气……”他想要走过来。 凉玉抄了手边的茶盏,照着他的额头便砸了过去,朗月偏头一避,茶盏哗啦一声落在墙壁上,水渍洇开,拉出道道黄色的线来。 他也不恼,笑嘻嘻地跨过来揽住她的肩膀,她拧眉挣开,又要念诀来打,朗月擒住她手腕,往身侧一束:“好了,别闹。” 凉玉的手被他牢牢攥着,浑身冒汗:“你放开我!” “听我解释……”他露出两个梨涡,见凉玉盯住他,又不急着说正事了,半眯着眼睛朝她脖颈里一嗅,“嗯,美人香。” 凉玉一把将他推个踉跄,有些薄怒地拢了拢衣领:“有话快说。” “啧,小花神,你今日很不温柔,都不冲我笑了。” “我是傻子吗?三世子要害死我,我还要冲你笑?”她缓过神来,气消了大半,却仍然怀着怨愤,两颊气鼓鼓的。 “虽然月亮的确很圆,但今日还不是月圆之夜。”朗月一脸委屈,“明日才是。” 凉玉掐了掐日子,愣了半晌,脸上一言难尽:“你该不是有病吧——” 既不是招魂的日子,还拿一块追魂石来吓唬她,他图什么? 朗月倒笑了:“我只是试你一试,没想到你修为已经到这样的程度了。” 凉玉冷笑一声:“多谢三世子抬爱,凉玉何德何能,能配一只幻蛊王。” 朗月捡起地上掉的小手炉抱在怀里:“本座也很好奇,你是如何斗得过那只幻蛊王的。” “不瞒三世子,凉玉还会一点幻术,得以保命。” 第52节 “难怪你以水汽化冰刃,能将追魂石打碎。”他慢慢踱步,“这样看来,你对温玉,还有那么一点胜算。” 凉玉耐心地在炭盆里加了一块炭,前厅的淡淡檀香弥漫了整间屋子:“温玉是不是打算明天招我的魂?” “你猜得不错。”他大喇喇在她身旁坐下,“本座委屈得很——这么久没有探听到你的消息,以温玉的心智,难道会想不到是我从中拖延?” 凉揣摩他话中意味,心中猛地一沉:“这样说来,三世子明天不想帮我?” 凤桐不在身旁,没有朗月的庇护,她在劫难逃。 “并非我不想帮你,只是你要是安然过了明天,我们两个少不得要双双暴露。” 凉玉不说话了,只是捅了捅炭盆,火星向上升了两颗,湮没在空中。她另起话题:“温玉为什么执着于我的魂魄?” “你已经知道你的宝剑被她炼在混沌里,对不对?”郑袖伸手在炭盆上烘烤,惬意地半眯了眼睛,“你那一把剑是凶剑,虽然戾气极重,但到底是仙家之物,无法违背本性。要想完全将它据为己有,只有一个办法。” “把正主的魂魄,也放在混沌里去炼?” 他眯眼点了点头,“凶剑饮了主人的魂魄,就会彻彻底底化成一把失控的魔剑了。” 真可笑,到时既除去她心头大患,又能炼制一把趁手的魔器,岂不是一举两得? 她连残魂都这样有用,真让她受宠若惊。 “三世子给我讲讲招魂的过程如何?” 他“唔”了一声,从袖中噼里啪啦地倒出一掌栗子来,“不急,先吃点东西。” 凉玉看他的眼睛:“这是从哪里来的?” “我纵风上来,路过你家大厅,顺手拿的。” 凉玉脸一板:“好啊三世子,你还偷栗子吃。” “喂,如何叫偷?”他哼了一声,“在我魔界,本座要什么没有,还欠你这一点……” 话音未落,凉玉早接过来装在盘子里,在炭盆上烤,摆摆右手,轻描淡写:“唉,我应侯府还不至于穷到与三世子抢栗子的地步。” 他看出来她是故意揶揄,眼里愈发明亮:“你再剥一个我看。” “这有什么难的,你看好了。”她眼睫低垂,纤细的手指执着栗子,熟练地一对一挤,栗子便沿一道弧线炸开,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伸手接过去,饶有兴趣地嚼了,又递她一个,“再来!” 凉玉抬眼,一双眸子乌沉沉的,因为盆里的火焰倒映在眼珠里,更显得明亮: “三世子讲一段,我剥一个。” 朗月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地看她的手:“招魂须有一人做‘引’,另一人主持招魂过程,另八个人站成阵,被招魂的人手握追魂石,月圆之夜,同时做法,便成了。” 凉玉也不食言,咔嚓一声便去了壳,双手奉上。 朗月受用地吃了,接着道:“做法的人需法力高强,因此举有违天道,做‘引’的人实际上是用来承接天罚的,招魂一次,便要舍百年修为。” “那……他们两个谁来做‘引’?” 朗月看了看装栗子的盘,凉玉眼疾手快,立即抓了一个剥开。 “前两次招魂,都是季北辰做‘引’,这一次温玉好像铁了心,要自己做‘引’,季北辰来招魂。” 凉玉陷入沉思,火光在眼眸中明明暗暗,许久,她轻巧地剥了一颗栗子,亲手喂在他嘴里,话语里也带上了一丝蛊惑的温柔:“请问三世子,如何能确定,招魂是将我的魂招到那边去,而不是将那边的魂招过来呢?” 朗月笑容自负:“这自然有其中玄机。一来有追魂石确定坐标,二来有八卦阵指明方向,怎会有错?” 凉玉笑了笑:“若我将追魂石对调,再改变阵形呢?” 朗月闻言愣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冷汗霎时涔涔而下:“你是说……” 凉玉将手里的栗子向盘中一扔,拍拍手站起来:“我娘教过我,越是霸道蛮横的术法,越是有大的破绽。你现在还敢说这招魂术是天衣无缝的吗?” 朗月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冷哼道:“可是古往今来,从没有人这样试过,你就算去做,多半也是做不成的。” 凉玉闻言奇道:“敢问三世子,我对调追魂石,将阵法转个向,做成了,耗的是谁的修为?” “温玉。” “要是没做成,耗的又是谁的修为?” “……温玉。”他已有些咬牙切齿。 “是啊。”她静静道,“从头到尾,招魂的都是季北辰,做‘引’的都是温玉,我做不做成,于我自己可有一丝损耗?” “呵,原先没看出来,你倒是个做大事的料。” 凉玉勾唇一笑:“只许温玉赶尽杀绝,却不许我垂死挣扎?” “有趣!本座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凉玉横他一眼:“我不敢轻信三世子,不如先向三世子讨个本钱,待事情过了,若我还有命,再还给你。” “你想要什么?” “求个牢固的仙障。” 朗月笑了起来,这丫头变相寻求庇护,狡兔三窟,要保万无一失。他从袖中丢了珍珠大小的颗绯色珠子过去:“借你使使。” 凉玉一抛,施法将其打开,那珠子迅速涨大,颜色也越来越淡,将整个望月台都包裹在其中,绯色光晕如水雾一般,若隐若现。 她起手生了一把火,却被朗月打断: “你不必试,这是我们魔界的炼珠子,牢固得很。” 她回过头来,朗月似笑非笑看着她,“现在可放心了?”凉玉收了火,“还是没有,三世子在我这里信用太低,不如你发个誓吧。” 朗月饶有兴趣:“用什么发誓?” 第53节 凉玉环视一周,指着盘里的栗子,“这个吧。” 他忍俊不禁,清了清嗓子道:“招魂一事,朗月若算计凉玉,从今往后,吃一颗栗子便爆一颗。”他睁了眼睛,“这样可好?” 凉玉笑道:“合作愉快。” 翌日清晨,凉玉收到朗月送的名录。“八卦阵内乃八位花仙,分别为海棠、月季、红掌、金菊、栀子、芍药、瑞香、丁香,分列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位,温玉做引,站在阵中,季北辰于子时开始对月招魂,站在阵前上首。一魂一魄为祭,藏处不详。” 她沉吟片刻,拿笔在金菊下面画了一道线。“小软……” 这个花仙她还算熟识,先前年岁尚小,又不得重用,如果没有大的变故,她应当是最好操控的。 只要将小软从巽位换到震位…… 不对,她蹙起眉头,时间有限,她应该找一个更加便捷、一蹴而就的法子。届时她要分心对付季北辰,肯定没有那么多时间处理这八个花仙的站位。 她有些烦躁地在屋里踱步,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她从柜子里抱出盒子来,从剩余的六个纸人中取了一个向上一抛。 纸人慢慢显了形,浮在空中,晃晃荡荡。 “做一个镜面我瞧瞧。” 纸人歪了头,似是没听懂,良久,空中出现一面巨大的铜镜——跟她梳妆台上那把一个模样。 凉玉哭笑不得,叹了口气。她咬破自己的指尖,将血滴在纸人上,回忆着年幼时母亲教她念过的那些复杂的术。 可惜她学艺不精,这样一试,也不知到底行不行。 凉玉从书房走出时已是黄昏,绯红的云霞渲染了整个天际。偏房里司矩的睡颜宁静,凉玉冰凉的手覆在她肩头,“阿矩,本殿此去,要完成你上一回没做成的事。” 床上的人仍在睡着,一张沧桑的、陌生的脸,面容蜡黄憔悴。她伸出手为她掖了掖被角,“倘我不能全身而退,阿矩你要好好的,等着哥哥接你回家。”她叹一口气,以指为笔,快速勾画,在空中绘金字符文:“司矩听命:本殿敕令,如返天界……” 空中荡漾的金字顺着凉玉指尖,化作一道眩光,流泻进司矩肩头。 第48章 夺魂(下) 月亮缓缓浮现,流动的烟云似轻纱。 花界是天宫和人间的交界,望天树上,圆月比人间看来大了几倍,月色莹白中有些微灰蓝,如同装点玉盘的花纹。 少女的裙摆上用银丝线绣有团簇的菊花,随着轻而急促的脚步微微摆动。 “这位姐姐?”斜剌里跳出个黑衣少年,她被惊得退了两步,下意识地以袖挡住嘴,一双圆圆的眼睛倒映着月色,满是惊慌。 “别害怕。”少年的眸子弯弯似月牙,指了指自己,“我不是坏人。” 少女打量他半天,不再发抖,眼里却还是惶恐不安,声音怯怯细细的:“你是……谁?” “我是月宫的仙,听说你们花界今夜要成大事,故来相助。” 她脸色顿时吓白了,手指把袖子攥得湿成一团,抖了片刻,又镇定下来:“可是,广寒宫只有……姮娥姐姐和玉兔,断没有你。” 少年展开折扇,一双梨涡衬得他笑容极其无邪:“姐姐长居花界,天宫有多少仙,你恐怕不清楚。”他身上自带一股无害的蛊惑味道,用折扇挑起她的下颌,“脸儿都白了……”他越说越轻柔暧昧,唇齿间都是缠绵,“难道是在下太丑了,把这么可爱的人儿都吓着了?” 少女哪里见过这样的登徒子,脸色涨红,抬头望一眼月,几乎要哭出声来:“这位仙君……小仙,小仙有要事要办,耽搁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这样啊。”他侧了身子,含笑道,“那姐姐自去。” 少女腿脚酸软,急忙提起裙子要跑,冷不防肩上被折扇轻轻一敲,“小软。” 他口齿清晰,一字一顿。 她定在原地,两眼瞪圆,头顶一团紫色的雾气,小蛇一般慢慢向下盘桓,走过了她的脸颊,隐在她衣襟里。 “果然是个胆小的丫头。”他脸上十分不屑,一把折扇轻柔地扫过了她僵住的脸,将一块令牌塞进她袖中,“可惜再小心,沾你一缕气息,也能制得了你。”小软的眸子里一抹紫色,慢慢活转过来,只是有些呆滞,提着裙子,接着跑远了。 “怎么回事……” “不知道……” “你也是得了手令来的?” “嗯……记得上一回是直接去星寸台,这一次,怎么先教我们往这边来了?” “嘘……既然来了,记着规矩,还是小心些,见机行事吧。” 此言一出,望天树下,嘈嘈杂杂的声音慢慢安静下来。一连五六个人影,纷纷朝远处张望。 影影绰绰中,一个人影临近了,有人叫了一声:“小软?” 小软缓缓走近,月光打在她洁白的脸上,她面色平静:“诸位姐姐都到齐了?我们走罢。” 有人脚步迟疑,叫住她:“等等,你带我们去哪里?” “星寸台呀。”她无辜地转过脸来,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诸位姐姐请看。” 同样规格的令牌,她上面的字却比旁人的多出几行,几人默默看着,面色复杂。 月季与丁香几个耳语:“此前两次都是流觞,这回突然让金菊替了流觞,可见她是殿下的新心腹,自然比我们知道得多一些。”众人交换了眼神,跟在她后面快步离开。 夜色渐深,圆月在云雾间慢慢显现。星寸台上乳白的玉柱林立,在皎洁的月光下,莹莹闪烁,台面光滑如镜,有淡淡的雾气时聚时散,沾染了他的袍角。 季北辰立在当中,台下摆阵的人还未到,偌大的天地间,只他一人负手而立。 透过阑干,看得倒远山曲折的轮廓。树丛像蛰伏的野兽,一排排蹲踞在远方,毛发倒竖。 星寸台上偏于阴冷寂寥了些,以往时候,凉玉是很讨厌这里的,更也不许他来。她总是喜欢一些艳俗的热闹,乐此不疲,还要拉着他一起,让人满心厌恶。 第54节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有那么多的高兴,能够时时刻刻闹腾起来。她的喜欢像一锅沸水,上蹿下跳,要顶起壶盖来,让所有人都听见,一揭开盖子,便一鼓作气地冲到天上去,化作浓浓的水汽,惊天动地,烫而无味。 她从来浅显,浅显到只知道对他百依百顺,只知道霸道地宣誓和占有,一颦一笑都愚蠢而拙劣,就像人间戏台上夸张地抹了油彩的戏子,艳俗而粗鄙。在他面前,她无处遁形,所有的爱慕与依恋都让他看得清清楚楚,给一点点回应,便能得喜出望外的感恩。 他向来讨厌这样娇纵而愚蠢的人,尤其当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权位和能力,还要将喜欢他视作理所应当的时候。 可他没想到的是,她死后,幻影却徘徊在这里,只穿一件白色衫裙,没有一件珠饰,再也不聒噪,不嗔怨,再也不会对他的任何言语做出反应。 周遭太安静,安静得可怕。 他一直渴望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个人成了她。 “你来了。”他淡淡道,眼里一个白色的影子。 凉玉正坐在小桌边,低垂眼帘。 他慢慢坐在她的对面。今夜没有喝酒,连头脑也有些艰涩,像被冻住的风车,转得沉重而艰难。他忽然觉得有些寒冷。 风吹起他们的衣摆,他无话可说,便细细端详她。 她的眉毛细而秀气,睫毛纤长,向上卷曲,以往总是瞪大的一双眼睛,现在被垂下的眼睫微微遮住,透出极黑的瞳孔,宛如一块没生命的曜石,冰凉而冷淡,唇小巧而苍白。他暗自心惊,这样的神态,全然不是以往的模样,甚至有五分像他心心念念的温玉——又或许,两百余年来,他只是从未认真地看过她。 他自嘲地笑了:“凉玉?” 对面的人也没有像记忆中一样,挑眉又瞪大眼睛,又惊又喜,似羞还带着几分痴气。她只是淡淡抬了眼,眼中不聚焦,仍然像两团冰凉的顽石,让人冷到骨子里。 她愈发像那个人,他的心一点点冻结起来,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拼凑起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是温玉似你,似一个幻影?”一阵无端的恐惧压迫他几乎喘不上气,他竟然急切地希望眼前人再做出那种夸张又可笑的羞怯,睁大眼笑一笑,好让他活转过来。 可惜没有。她眼中似有冰凉的讥诮之意,冷冷笑着他。再定睛一看,却仍是那样无神的双眸,不知在看什么。 凉玉默默地打量着他。他仍穿着旧时她最喜欢广袖长袍,领口绣有萧萧的竹叶,衬着他苍白面色,淡泊疏朗,曾经她趴在窗口,伸手一指,将那竹叶变成真的,飘飘摇摇地落进他的茶杯里。他一转头,恰见到她窃窃笑。 转瞬之间,已经逝去两百年。曾经熟悉的人,竟然已陌生如斯,陌生到,从未了解过彼此。 风刮得越发大了,掀起二人的发丝,小小一座石桌,对坐两个人。这一日,她等了这样久。他以为她不喜欢星寸台的冷清,却不知道她多向往这丛立石台,漫天星月,因为这里的月色太过神圣,不适于偷偷会面,才小心翼翼地立了石桌石椅,预备在她嗣位礼之后,光明正大地邀他同往,再给他一个惊喜。那时她想着,待到她成了花神,便是神仙眷侣的生生世世。 她一肚子的浪漫遐思,总觉得日子还长久的很。 却没有想到,是这样实现了愿望。 “小花神,时辰快到了,还磨蹭什么?”朗月传音过来,有些急切。 她默然起身,慢慢隐了身形。 季北辰亦起身,远远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来数百年前,在南极仙翁的寿辰上,戴着高高纱帽的她,隐在另一张面孔之后的真容,额上露出浅浅细细的发丝,她微微抿唇,眼睛亮而专注,那一颗小小的桃花苞,扑通跃到他的酒杯中,她惊了一跳,那一双黑湛湛的眼睛,那样无措地看着他,树上的风铃轻盈作响,婉转空灵。 如果她不是花界之主,如果没有遇到温玉,也许他的心意再晦涩难明,也终有一脉,曾经为她所收。可是这一世,注定地伤害和厌恶地过去了,再无和解和转折。 “最后一次。”他轻道,喉间都是淡淡苦涩。 月亮如此圆满。 招魂过后,连这幻影,都不会再回来了。 月亮升至最高,光辉四撒。小软走在众人前面,先一步站到震位之上。众仙各找各的位置,只有红掌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脚步迟疑:“这……” 小软压低声音,甜甜道:“姐姐莫不是记不住位置了?你在我旁边。” 红掌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小软定定望着她,招了招手,“快来呀!” 她默默地走到空缺的位置上来,眼中还有些狐疑。海棠看她一眼,叹气道:“但愿那位这一次彻底离开,莫要再阴魂不散了。” 温玉身着莹白衣裙,忽然在阵中显形,顿时无数光华都引到她的身上,满身披了月色,更显得她容颜神圣而绝美。 众仙一时噤若寒蝉,纷纷低头见礼。 温玉的目光划过在场的每个人:“最后一次,劳烦各位尽己所能。” 季北辰亦现形,站在阵外,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的坛,上面布满密密匝匝的锁链,流光溢彩,映得他面容苍白漠然,他与温玉对视一眼,轻点了一下头。 “诸位听北辰君指挥。” 八个花仙齐声道:“是。” 温玉看了他一眼,安心闭了眼,封闭五感,端端坐在了阵中。 季北辰走到阵外站定,将那坛子端放在脚下,一手抬起:“起。”一柱光自他手心投入阵中。 众仙抬掌,纷纷念诀,将温玉团团围住,一时间光辉从个个方向而来,将她照得毫发毕现,阵中如同白昼。 凉玉趁季北辰正专注,隐了身形,手中挂着追魂石,正要向那小坛走去,朗月忽然传音:“小心,自上次你那主戒律的神官提剑要抢你魂魄以来,这两人谨慎多了,那坛子里装的,多半不会是真的魂魄。” 凉玉立即警惕地住了脚,看向那坛中的流光溢彩,蹙眉道:“代替术?” 对面却悄无声息。凉玉顾不得责怨朗月,从袖中拿出一个纸人来,两指挟住一转,她口中念诀,像那纸人一点。 纸人化作一道蓝光,霎时间拐了个弯绕过了法阵,向远处投去,果然如朗月所说。 月亮慢慢投下一束光辉,指向阵中,愈来愈亮。凉玉立即顺着纸人的蓝光寻去,她一路瞬移,左右转弯间,已经到了一处低矮幽暗的宫殿门口,蓝光便骤然截断了。 她抬头,蹙起眉:“是在……地牢?” 第49章 反阵(上) 凉玉轻车熟路地下了地牢。 远远便听见有女子嘤嘤哭泣,那声音由远及近,惨然凄切,时断时续,像是让人掐住了脖子,使人听了极其难受。凉玉小心地绕过牢门,未及转弯,先撞上一个柔软的身躯。 她心中一惊,手上已化作冰刃向前刺去,对方向后一闪堪堪躲过,手上的鞭子也带着劲风袭来。凉玉低头一躲,地牢里潮湿幽暗,连地上的尘泥都是腐败的气味。 第55节 她趁机抬手,将窗边那一只小小的蜡烛削下来,招了过来。 烛光晃得厉害,微弱的光线映出两人的脸,凉玉一愣:“锦绣?” 锦绣亦怔了片刻,收了软鞭:“是你。”急急道,“我知道你找什么,快跟我来。” 凉玉想到凤君说过,入了锦绣身体里的是死在他剑下的妖人,却没想到她认得自己。 那边幽幽的哭声骤停,忽然间变成嘶哑的惊叫:“凉玉!凉玉!凉玉来了!”言语含含糊糊,似含着无限的恐惧。 凉玉的脸色苍白,“那里关的是谁?” “是流觞,她疯了,认不得人的。快走。” 凉玉跟着“锦绣”,飞速地掠下台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素心。”她抬起一颗蛟珠,照亮了下去的路,“上次我未清醒,错过了讲话的机会,只通过一根牵心丝听从指令。一千年了,神君还好吗?” 凉玉叹息:“凤君已无神职。” 直走了四十九阶,仍未到尽头,凉玉停住,惊异道,“这里……” 她在的时候,地牢向下只有一百四十九阶,一百阶下是隐牢,再向下四十九阶,是一间密室,另有一个耳室。 可现在密室旁,台阶依然向下延伸,下面黑洞洞的。 素心将蛟珠向下照了照:“我听清章殿里的侍婢说,自打温玉继花神位以来,地牢便从一百四十九阶变成一百八十一阶。” 凉玉接过蛟珠,接着走下去,密室之下还有一层,门上一把银光闪烁的锁。她将手放在锁上,使了三分真气,用力一拧,那锁疲软地扭曲,立即便断了。 甫一进门,一股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她死死捂住胸口。素心一把扶住她的手臂,蛟珠的光都被压抑了几分,这一间密室小而阴暗,令人窒息的黑暗如乌云压顶。 素心环顾四周,恍然大悟:“这是‘死雾’。” 黑暗之中,有两点微弱的光芒在闪烁,仿佛呼吸一般,一明一暗。那抹光落在她眼前,正是她的一魂一魄。 只是魂魄之上,无数密密麻麻的锁链,每个皆粗如婴儿的小指粗,将其牢牢锁住,锁链上蓝光闪烁,形成一张大网。她的魂魄,被囚禁充满死雾的地牢下三层,被锁链重重禁锢,永不见天日。 她眼中恨极,手里紧紧攥着追魂石,颤着手将它摆在锁链旁边。 如果时间算得不错,现在月光最明,阴气最盛,招魂已经开始。 素心抬手,将那死雾一寸一寸收到袖中,蛟珠的光这才渐渐显出来,她将凉玉撑起来:“姑娘现在好些了么?这死雾是我们妖界之物,专抑制神仙心脉法力的。” 凉玉靠在她怀里,胸口的压迫没有了,靠近魂魄时的那股熟悉的难受感又显了出来,“我没事,可能招魂有些难熬,你陪我聊聊天如何?” 蛟珠映出她莹润的脸,素心温柔一笑:“好。” “你怎么会认得我?” “神君的第一个指令,便是认得姑娘。神君说,倘若他不在,姑娘便是我的主人。” 凉玉心中骤然一暖,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素心惋惜道:“神君失了神职,这一千年,竟变动如斯。” 凉玉低叹:“非但如此,也没了阶品,谪在地下成了个散仙,但求自保。” 寸心满眼震惊:“想当年,神君是何等光华满目,妖魔二界,谁没有听说过他的威名……” 锁链中的魂魄慢慢颤动起来,竟有呼之欲出的势头,凉玉的脸色愈发苍白,忍痛玩笑:“你这么温柔,当初凤君如何忍心将你毙于剑下?” 印象之中,凤桐最会跟女仙相处,对熟一点、疯一点的丫头,只是调笑讽刺,却绝不会真正伤害。他待文静的女孩子,更是十足的谦和讲理,温柔宠溺。总而言之,他的女人缘向来好极了。 “温柔?一千年前,我一点也不温柔。”素心微微一笑,“那时我兄长残杀数千凡人以求功力大增,引得三界不满,神君领旨来剿……” 洞外那神君绯红衣袍如霞,一把宝剑半出鞘,天上便有一只青鸾剑灵来回飞舞,天地间璀璨一片,哥哥化作了原形直冲天际,大蛇只探了个头,刹那间便被那火树银花触碰成灰。 那时她兄妹二人占山为王多年,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这人外之人一招毙命、藐视天地的修为,让她吓得腿脚僵硬。年轻的神君捏了个诀,碧鸢入了鞘,他的面容华美倨傲,表情冷淡至极,仿佛只是来应付一个最简单的任务。 他身后缀着个白衣童子,生得玉雪可爱,衣袖上缀有层层叠叠的羽毛,唯独一双吊梢眼显得凶了些,一直仰头抱怨:“雀王反了要剿,画眉妖占山要平,百鸟琐事已经够多了,现在一个小蛇妖为祸人间都要我们管——我们也太好欺负了吧?” 那红衣神君置若罔闻,只是眉宇间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仍然向前走。 “要我说,天帝陛下就是看您不顺眼,来来回回故意折腾,折腾得越来越厉害,神君就耐烦?” “话真多。”那红衣少年边走边蹙了眉,“往人间跑两趟而已,累着你芳龄大人了?“偶然转过身来,瞥见她藏身的洞穴,眼神忽地一凛。 “怎么啦神君?”那白衣童子骤然紧张起来,双短剑举在手中,“是不是还有小妖……” 却见他的眸光若有若无地划过了她的脸,将头转了回去,“没有,走吧。“ 素心见凉玉嘴唇发白,锁链下的魂魄颤动得愈加厉害,知道收入魂魄前夕,体内必是热浪翻滚,痛不堪受,于是又轻声说了起来,专门吸引她的注意:“神君是个极好的人。” 那时,即使是他有意放过了她,可捧她如掌上明珠得哥哥已经死了,她该怎么办?她既不会术法,也不敢吃人,除了死,好像没有别的出路了…… 紫色身影宛如一只华美的绣球,一个空翻到了他面前,牙齿打颤:“你……你杀死了我哥哥?” 红衣少年微微眯眼,对于她的自我放弃十分不悦:“诛杀令上没你,快闪开。” “神君,还有一条小蛇!”那童子吓了一跳,眼中戾气大涨,伸出短剑来便要刺她,却被凤桐拎着领子,一把提到了背后。 “给我哥哥赔命!“她的眼泪迸溅而出,使劲浑身力气化作原形,直冲他而去。 就这样陪哥哥一起死了,是最安全的归宿吧…… 第56节 他剑不出鞘,微微一挑,便将她甩回了地上。他垂下眼帘,眉间已经很不耐烦:“你兄长之所以不曾让你沾染杀戮,就是要给你留条后路。你不懂事也便罢了,不要辜负他。“ “神君……“她听完他说话,眼泪流了满脸,叫住了提着童子的少年,”你等等,我有话说。“ 他回过头来,那童子被他封了声音,兀自蹬着腿挣扎。她微笑着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他,恍如一朵摇曳的脆弱花朵。 趁他不备,手猛地搭在他剑鞘之上,“刷——” “别碰!”他敛眉警告的声音已来不及,那青鸾展翅飞出的刹那,也就将她未曾展开的芳华一并带走,她死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光华满目的情形。 地牢阴暗,她冰凉的怀里,凉玉的眉头慢慢舒展开,绽出一个恍惚的笑容:“凤君他……就是这样。” 素心苦笑:“我本以为,死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是神君若不许,连死也不成。” 魂魄飞出的刹那,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的魂魄霎时卷走,握于他温暖的手心,他的语气里含着一丝怒火:“真是懦弱。”随即,那手掌拢紧,那声音里含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自负:“本君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想想清楚活着的意义。” 血契就这样不容辩驳地签订,在漫长时光的尽头,她拥有可以重来一遍的机会。 凉玉听着,说话已有些断续:“素心,你是蛇妖,与神龙本属一脉,你太傻,若是好好修炼……一千年时间,说不定……你已经……修成正果……” 素心以真丝广袖擦去她头上的冷汗:“姑娘可知道,这一千年间,我都看到了什么?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有天地广阔,万物生长,亭台楼阁,山山水水,无一不足,我是一条从未出过洞的小蛇,竟在这一场梦里,游遍了六界美景……” 她的面色展现出鲜活的憧憬:“原来活着,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因为有无尽的未来,像谜题一样,是未知的,要一步一步地走过,一关一关地开启……” 凉玉脸色大变,忽然咬住下唇,仍是溢出一声痛呼,她的身子微微痉挛,只见那锁链开始一根一根崩断,发出嘶哑的摩擦,倏忽几声脆响,一个光点从锁链中越出,径自冲进了她的心口。 她周身一暖,听得见浑身气血迅速流动的声音,只觉得功力大涨,脸色由白转红,“成了……” 她紧紧握住素心的手,一时间心神激荡。 “姑娘,待这件事完成,可否同神君说说,我想清楚了,再不轻贱性命,要好好修炼,览尽世间的大好河山,再苦再难都不放弃,请他放我投胎去吧!” 凉玉双瞳如墨:“我答应你。” 她回头看着剩下的一半锁链中,只松松地扣住一魂,想拿手去取,却被素心拦下来:“这是天心锁,看似有空隙,实则密不透风,你的手伸不进去,要想拿出来,除非将它齐齐劈断。” 凉玉勾起嘴角:“算了,暂且省些力气,等着温玉将这一魂拱手奉上。” 月色融成一条浓郁的光柱,流泻至阵中。 众仙做法半个时辰,早已精疲力竭,脸色苍白,苦不堪言。温玉功力深厚,但也挡不住损耗严重,虽仍然盘腿坐着一动不动,嘴唇却已经发青。 季北辰眉头蹙起,心下一片惊疑。 他低头看下坛中,没有一点魂魄的影子,一切过程无误,招魂的人消耗这么多,那些法力究竟去了哪里? 他看向阵中面色苍白如纸的温玉,招魂之前,她同他说,这次一定要成功,他亦是下定了决心,可是现在…… 场面已经不能为他所控,他怎么向她交代?是该现在就停止,还是就这样耗下去? 却见到阵中已经关闭了五感的温玉忽然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已经歪倒,却睁圆了眼睛:“停!” 第50章 反阵(中) 八个方位的花仙愣了片刻,纷纷收了手,再忍不住,都歪歪扭扭地跌坐下来。中央那一束月光慢慢变淡,直至虚无。 “玉儿!”他飞身踏入阵中,将她揽住,她的面色苍白,樱唇毫无血色,嘴角却沾着乌黑的血,显得触目惊心,她漆黑的眼眸颤动,旋转,无神地望着前方,手指攥紧,竟是怒极:“不对!” “不对,不对……”她恍惚地推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忽然不顾身上的重伤结起印来,动用魔界逆法,引得天地间乌云翻滚,电闪雷鸣。 地上的八个女子大骇,都惊恐地抬头望着,苍白的脸上明明暗暗。 雷声惊天动地,宛如巨龙咆哮。 黑云环绕着圆月,慢慢将所有的光华遮住。她以手指天,忽而金光化作一把利刃,划破了苍穹。 众人眼前顿时蓝光漫天,像波涛一般挤进了眼眶,再睁眼时,都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东边的远山和丛树,对调到了西边,西边的偌大星寸台,赫然出现在东边,这整个地面上的事物,竟然,竟然全部都…… “反了,我们都……站反了……”海棠已经语不成调,抖如筛糠。 众人眼中闪烁着惊恐和茫然的光芒。红掌恍然大悟:“我来时,只觉得四周有些古怪,说不清哪里古怪,却没有想到……”月季眼中绝望:“以往我们从殿里来星寸台,这一次,按令牌所指从相反方位的望天树那里来,绕来绕去的,谁能注意得到……” “又是令牌,本殿何时给你们发过令牌?”温玉冷笑,嘴角不断沁出鲜血,身子微微颤抖,显然怒到极点。 天上慢慢飘下一张纸,落在地上,是一个纸人的模样。 温玉的目光落在那纸人上,忽然间眸光闪烁,迸射出浓重的戾气,轰然将那纸人化为齑粉,一字一顿:“折纸成灵。” 季北辰浑身如坠冰窟,“六界之中,这原是紫檀殿君上才会的术法……”他不敢承认心中所想,“难道……” 他们的目光交汇,他在所有的意外和失措中疯狂地寻求她的安慰,可是她的目光仍是涣散的,让他想起星寸台上,凉玉看她的最后一眼,像两团死物,漆黑冰凉。 是她回来了。 他的心仿佛被浸在冰水里,冷得绝望。 温玉猛地掐住他的手腕,那力道极大,捏得他骨骼欲碎:“快去,她就在地牢,既然如此聪明,此刻恐怕还等在那里……”她的表情冰凉中带着一丝狂躁不安,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失态,她已经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怔怔地放下她,转身飞掠,往那座低矮阴暗的宫殿而去。头脑已经一片混乱。 温玉身子一歪,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什么声音?”凉玉话语一出,才发觉胸口那一股压迫没有了,正在惶疑间,发觉链条里的那一魂,正慢慢暗淡下去。 “外面打雷了。”素心侧耳凝听,忽然紧张起来,“今日决不可能下雨的,这雷来得蹊跷,姑娘……” 锁链旁的追魂石,也渐渐熄灭了光华,变成一块黯淡的银色石头。 第57节 凉玉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双手抚着胸口,那感觉真的烟消云散:“难道他们发觉了?” 她焦躁地踱了两圈,猛然蹲下来:“不可再等,我将这锁链劈开。”伸手化了冰刃,“咔哒”一声劈在这玄铁上,竟毫发无伤。她又劈了两下,冰刃抢先断了。 凉玉力道扑了个空,跌坐在地上,“不可能,我这冰刃连追魂石都劈得开!” 素心急道:“姑娘,这是天心锁,一等一的魔器!小小法术,怎么可能奈何得了它?” 凉玉心中惶急,若是温玉发现她的存在,停了招魂过程,这一魂她是拿不到了,弄不好,那二人来个瓮中捉鳖,届时她苦心孤诣,转瞬间变成泡影,连全身而退都做不到了! 可是这一魂就在眼前,她怎么可能就此放弃? 她眉头紧蹙,眸中闪烁,忽然道:“素心,你知不知道华蓉剑放在哪里?” “……知道。” 二人对视一眼,不用言明,已经知晓对方的心意。素心转身欲走,却被凉玉一把拉住,焦急道:“是我糊涂了,我那华蓉剑认主,旁人碰不得,恐会伤了你!” “姑娘放心,它泡在混沌里几百年,早已浑浑噩噩蒙了本性,忘记主人是谁了!” 凉玉松了手,看着她离去。 坐以待毙,她是做不到的,虽然不知道那边的情况究竟如何,可她心中惊恐不安,只求争分夺秒。 她飞掠上楼,到了八十一阶以上的囚室。 二百年来,第一次隔着小臂粗的栏杆,与这张蓬头垢面的脸相对,忽然计上心头。她勾起嘴角:“流觞,可还记得我是谁?” 流觞本来正哀哀哭泣,听了她的话,抬起脸儿来,止住了哭声,那张脸上污垢遍布,道道泪痕纵横,双眼浮肿,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她一头乱发蓬乱如草,破旧的衣裙之下,露出瘦骨嶙峋的小臂。 她默了片刻,忽然掩住双耳尖叫起来:“凉玉!凉玉!你来了!你来带我走!求求你别杀我……我也是被迫的……我已经受到惩罚……求求你了……” 她确实疯了,听素心说,她已经识不得人,整日哭叫。 凉玉脸上挂着冷淡的笑,抬手握住栏杆上的锁,狠狠一掰,“你说得对,我来带你走。”那锁应声而断,她将门打开半截,流觞愣愣地看着,忽然连爬带滚,哭叫地冲出门去,“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凉玉一把拽住她的脚踝,她只在地上磨蹭,双臂奋力向前爬,却前进不了分毫,指甲在地上划出道道白痕。 凉玉笑道:“现在还不能走,你且等我一等。”她伸手化绳,紧紧缠住她的脚踝,将另一端牢牢捆在栏杆之上。 她松了手,流觞便趴在地上,横亘在路中央,奋力想要逃开,却被系着脚踝,无法离开这恐怖的牢狱。 凉玉冷冷俯视她:“听说你不认人。”纤白的手盖在她脏兮兮的额头上,光芒顿入,“不碍事,认识两个人就足够了。” 她拍拍衣裙上的土站起来,才欲转身,听见她呜咽道:“锦绣!放过我……呜呜呜……” 她心中一沉。 看来,是不得不带你走了。 “姑娘!”寸心将银光闪烁的华蓉剑递来。 两百年来,这把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剑,再度映入眼帘。剑柄上雕有无数卷曲的花叶,勾勒出冷硬中的一点妩媚。鞘中的华蓉,优雅而俊俏,可只有她知道,一旦这把剑出了鞘…… “刷——”如星芒闪烁,锋利无比。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把削筋断骨的华蓉之刃,含有多么冷冽凶狠的戾气。她抓紧了剑柄,一股熟悉的灼痛感注入她的手中。 她心脏收缩,仿佛回到了嗣位礼那一日,熊熊烈火,沿着华蓉注入她的手心,灼痛的火舌,一点一点吞噬她的身体…… 她闭了闭眼,沉下心来运气,念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剑诀,手心中已有汗水浸出,心里默道:“华蓉,不论你是神是魔,若你还认我是主人,还念一点旧情,便帮我这一次吧。” 她一剑劈下,如一道炫光自天际坠落,霎时间便将那锁链劈断半数。 玄铁迸溅开来,发出脆响。 一着已废去她大半精力,华蓉红光闪烁,那游移的魔气,一波一波催动她的心脉,她的嘴角沁出血来,强用力压住了心神,再度念起剑诀。 “姑娘,切不可硬来!”素心见她摇摇晃晃,却硬将那残暴的剑气尽数承受,强提真气控制华蓉,有些胆寒,疑心她走火入魔了。 “北辰君——” 忽然头顶传来了一声极尖利的哭叫,随后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 “啊,季北辰来了!”素心大惊失色,却不敢打扰全心控制华蓉的凉玉,立即捂住嘴,一时间冷汗浸透了衣襟。 凉玉虽然全神贯注,那个声音还是入了她的耳朵,引得她心神一乱,魔气趁虚而入,攻她命门,一口污血喷出,沾在她衣襟上。 “姑娘!” “别慌,他一时半刻过不来!”她从血泊里爬将起来,抹了一把唇上的血渍,喘息不定,两腿打颤,竟然连站着都有些支持不住,“快,你帮我凝气!” 季北辰从地牢飞掠而过,却不防地上忽然有个人影袭来,抱住了他的腿,尖利的哭叫几乎要贯穿了他的头顶:“北辰君!” 他低头望去,竟是蓬头垢面的流觞,双眼赤红,正冲他咧齿而笑。 是她?是谁将她放了出来,放在这里? 他想伸脚踢开,她的两臂将他箍得紧紧的,宛如一道锁链,竟让他挣不开。他定睛望去,这疯了的紫荆仙子,周身淡淡银光,竟然是用了毕生所学的法术。那枯瘦的两臂越收越紧,像铁一般坚硬,要嵌入他的骨头中去。 她望着他,眼中是森然恨意。 他心中一沉,一把将她提离了地面。 素心贝齿紧咬,为她收拢着四散的真气,“姑娘,你还撑得住么?” 凉玉已被魔化的华蓉冲得遍体鳞伤,身子晃了晃勉力站住,亦发了狠,“你这魔剑,今日非从我不可!”再次念了诀,提起全身的力气,将华蓉高高举起。 第58节 流觞口中一口鲜血喷出,身子滚落下来,重重砸在地面上,她的手还保持着向前抓取的姿势,张了张口,吐出几个血泡,猩红的血液自唇齿间溢出。 她望着季北辰的背影消失在台阶中,终是没说出话来。 季北辰的身影如暗夜疾风,迅速飞掠而来,一把推开了密室的门。 第51章 反阵(下) 季北辰一把推开密室的门。 里面乌沉沉的,一片死寂。 只有一片死雾,浓重地席卷而来,慢慢压榨他仅有的空气。他低头望向地下,星星点点的鲜血已经干涸,锁链碎片却输得更惨,像星子一般迸裂了满地,尸骨无存。 他只觉得浑身发寒,冷笑一声,一步一步地回转过身,向上走去。 外面没有了一点声音。 绯红色的屏障内,素心抱紧了凉玉,“姑娘醒醒,季北辰他……好像走了。”凉玉从昏睡中睁开眼睛,试着运了运气。强控华蓉,她本已是强弩之末,好在收了最后的一魂,现在的她三魂七魄已全。她是天生的仙胎,这样便足以自保,仙泽满身。 凉玉慢慢坐起来,收了朗月给的炼珠子。没想到季北辰对流觞下狠手,来得如此之快,她与素心相互搀扶,也只走了三十二阶,好在,原本一百四十九阶处的密室深处,尚有一个耳室,要用法术才能开启,乃当年浅修亲自叮嘱,除她之外,谁也不曾知道。 她强撑着一路走一路消着地上的血迹,到了耳室中,再也支持不住,抛了炼珠子做最后屏障,便昏睡在素心怀里,半梦半醒间,头痛欲裂。 “快走。季北辰虽然走了,但温玉多诈,必然会想到我们走不远,待她找到这里,万事皆休。” 她说着,强提了气去取飞在空中的华蓉,被素心抱住,“姑娘不可!这剑满身魔气,姑娘操控不了,再拿只会伤及自身。” 凉玉眼神一黯,“今日怕是不能拿华蓉回去了。” 可惜,它就在她眼前,可是她这个主人却无力御剑。再见,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彼此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素心,你拿它快走,往后要找机会,时时将它拿出混沌。” 素心用一股魔气引过剑来,眉宇坚毅:“我记得了,我们快走罢。” 凉玉见她发髻散乱,衣衫皱巴巴的,狼狈不堪,想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苦笑道:“记得换身衣裳,别让温玉发觉。” 流觞已无力尖叫,只是趴在地上,口齿间溢满鲜血,喉间嗬嗬,她呆滞的眼珠,映出沾着血的绣鞋,鞋尖一只小巧的东珠,光华流转。 她的眼神慢慢聚焦,凉玉伸出冰刃割断她脚腕上的绳子,轻蔑地笑道:“该走了。” “姑娘怎么还要带她走?”素心吃了一惊。但见流觞眼中又生出恐惧神色,沙哑的叫喊溢出喉咙,“凉玉!别杀我!锦绣……” 素心听到后半句,脸色煞白,眼里又闪过一抹狠意:“既然她记得我,我替姑娘杀了便是,何必……” 凉玉摇头,封了流觞的嘴,化出一捆绳来,将枯瘦的流觞拉起来,捆在自己背上,“她是我翻案的人证。”她步履蹒跚,仍是双目湛湛,“尚未到死期,我早晚要带她回去。当年她怎么替温玉害我,我要她亲口说出来。” 夜色漆黑,外面沉沉一片死寂,压抑着沉重的不安。二人心底却是轻松的,如同巨石落地。 凉玉瞬移已经摇摇晃晃,与素心作别,听见她轻声道:“代问神君……” 她点了头,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背上背着流觞,她一路跌跌撞撞向回走去。流觞粘稠的血液不断流入她的衣领,紧贴她的肌肤,那黏腻的触感让她觉得反胃,却不能赌气将她甩下身去。 她气血凝滞,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全凭一股气向回走,法术也失了效,翻山越岭,跌跌撞撞。 “朗月?朗月?”她撑不住了,扶着巨石微微蹲下来,急促地给他传音。 她对他保有几分面子,不到万不得已,决计不肯主动联系他,可是对面始终悄无声息。 她似乎已经看见他天真无邪的一张脸,眼里全是得意的恶毒。明知道他不肯管自己,做事只凭高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和温玉自相残杀,谁也没必要去帮。可心中一股委屈的怨怒,又让她暴躁不安。 山间的露水打在她额上,背上的汗失了又干,她本已是强弩之末,却还要分出一缕元神来,护着流觞的心脉,不让她死了。就如此刻,一直背负着恶毒,浑身狼狈,却不得不向前走去。 前路,前路又在哪里呢……她拨开树丛,尖利的草叶划破她裸露的小腿,留下道道又痒又麻的血痕。 雾气茫茫,一时间失神。 “朗月,原来是你。”温玉微笑,语气轻柔,漆黑的眼中,却挡不住的丝丝寒意。 少年坐在她对首,却是满脸无辜的笑意:“姑奶奶伤得重,还是快点进屋,让小人帮您疗伤吧。” “吃里扒外的东西。”她一动不动,仍是微笑着,用轻柔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像是娇嗔,可眼中几乎迸射出能杀死人的寒光,“我为了什么,须玄可知道?” 朗月皱了皱眉,心中已然不悦:“姑奶奶,那是魔尊。” “魔尊之位,不过是我让出来的。你们须玄一脉,不识好歹,当初怎么得来的位置,恐怕早已忘了,怎么,现在竟想要安享太平了么?” 少年闻言笑了起来,似是浑不在意的模样,只眉宇间露出一丝桀骜:“我们须玄一脉,都是旁支,比不得您乃跫戾嫡女的血统正。我们个个疲软,只想安享太平,既没有您的绝世能力,也没有您的鸿鹄之志,这可怎么了得。” “放肆!” “可惜啊,姑奶奶,倘若您再早一千年出现,连让也不用让,魔界的天下,自然就是您的咯。您说,这怨谁呢?” 他绽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来。 温玉周身寒意暴涨:“朗月,你以为我不敢杀光你们所有人,重塑一个崭新的魔界?” 朗月一怔,旋即站起身来,拍手笑道:“朗月胆子小,经不起吓呢。” “朗月!朗月!”凉玉的呼声在他耳中回荡,他转身便走,不防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像毒蛇吐出了信子:“你回去之后,问红珠一声好。” 他的背影一僵,愣在原地。 “朗月……朗月……”她数了数,统共叫了一百声,布谷鸟也不过如此了。她心中一股怨气,渐渐涨大,被这山间的凉风一戳,瞬间便泄了气,慢慢变成疲软的悲凉。 一枚棋子……前半生无知无觉做了棋子,后半生却要主动送上来做棋子,还期望与下棋的人建立真情,多么憋屈而可笑。 第59节 这世上真心待她的,除却她父君娘亲,师父和阿矩,恐怕就只有……她垂下眼帘,也不知为何,眼里忽然盈满了泪水,泪珠无声坠落在一片粗糙的乱草之上。 她决心要守护他。可是被保护惯了的她,满心委屈的时候,还是会羞耻地想念他的保护。几百年来,他将她护得太好了,她才会以为,世上不可能有这样无助而绝望的时刻。 用手背揩干眼泪,她从袖中摸出一只纸人来,幽怨地望了昏迷过去的流觞一眼,“为了你,又要浪费了。” 她执着纸人托腮迟疑着,恍然间月亮便从云中跳出,照亮了她的脸,她一双湛湛的眸子,倒映着明亮的月光。她望着月亮,轻轻一笑:“那就变一只凤凰吧。” 万丈金光迸出,刺得人眯起眼来。 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五色备举。所到之处,光辉万丈,翎羽摆过,便是烈如火烧,一把凤尾,如流霞千丈,骄傲而漠然地扫过人间。 凤凰身上的金光将她的脸照得斑斑驳驳,她有些愣了,手颤抖着,背了半天,才将流觞甩在背上,心中仍是迷茫:“我幻术根基不强,以往折纸成灵,只能做得纸灵见过的简单物什,譬如那一只血蛊,可是凤凰……” 她拍了拍凤凰的背,“你不过是我收入匣中的一张纸灵,沾的还是凡人的血,从未见过凤凰,竟能做出这样漂亮的凤凰么?” 那天神般漂亮的凤凰不语,只是缩爪跪下来,倨傲而平静地待她上来。 直到她伏在凤上,听着身下呼呼的风声,仍然如处梦中,迷迷糊糊地沉思:“这样回去,会不会有些太高调了?……” 凉玉将流觞扔在床下,仍是不放心,将她的手腕跟自己的手腕牢牢捆在一起,这口气松了,这才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其疲累,恍惚中有人拉起她的手腕,似要解开那绳结,她一个翻身便向那人的喉咙掐去,那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十指紧紧拢在手中。 她转而又坠入梦境,时而感觉到有人在怜惜地抚摸她的手腕,他的手指在绳子勒出的印子中摩挲,痒而酥麻,她在床上扭来扭去,那人放了她的手,无奈笑叹:“这是何苦……” 睁眼已是三日后,她懵懵懂懂醒来,先望自己的手腕,哪还有绳子的影子? 她心中一坠,“糟了,流觞跑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地下空空如也,她立即赤脚跳下床,抬头一望,却见到窗边倚着一个身影。 朝阳暖而活泼,流转在他的广袖长袍之上,那样炽烈的红色,勾勒出一份惊天动地的妖娆。他双眸微眯,目光落在她的赤足之上。 她双腿一软,失声道:“凤君……” 他一步跨来,捞住了她的身子,抱离了地面,“又不穿鞋。” 他意欲将她扔在床上,可她像个章鱼精,死死抱住他的脖子不肯松手,他只得抱着她一起坐在床上。 他腾出一只手来,找到她埋在自己胸口的脸,带了几分薄怒捏住她的下颌,远远推开来:“这么大的事,不跟本君商量一下便去做,嗯? 她浑身颤抖,眼里一片星光闪烁,眼泪落豆子一般扑簌簌往下滚,却不抽泣,也不出声,只是睁大眼睛望着他,抿着唇,一句话都不说。 凤桐何时见过她这种神色,登时慌了,手上松了劲,只恐吓着了她,“凉玉?” 她的脸又埋进他怀里,终于呜咽出声:“凤君!” 他低叹一声,抬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第52章 重审(上) 凉玉抬起满脸泪痕的小脸儿来,上上下下用目光检查着他:“凤君,你的伤都好了么?” 他忍俊不禁,点点了她的鼻尖:“你看本君哪里有不好的样子?倒是你,弄成这个模样。” 凉玉这才赧然擦去眼泪,理了理乱七八糟的长发,“我……我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你在青瓦洞养伤,我没法联系。” 凤桐“咦”了一声,从她枕下摸出那只线织的白鸟来,转眼化成了真的鸟儿,正在他掌心里缩着,用两个翅膀盖住脸:“没法联系,芳龄是死物么?” 芳龄蹦了两下,怒发冲冠地瞪着她。 “原来你送芳龄来,是这个意思……”她喃喃,又念及自己埋在心中的小心思,脸臊得通红。凤桐气极反笑:“不然呢,难道是给你解闷,给你观赏,给你拿着玩的?”他伸手将芳龄收回袖中,“芳龄有错,难逃责罚。” 袖中的鸟儿挣扎了一下,“咕叽”地叫了两声,谁知凉玉睁大了眼睛,惊喜地看着他的衣袖:“咦,原来你会叫!” “咕叽咕叽!”似是不满,那鸟儿又挣扎了起来,凤君按住袖口,笑道:“当心,芳龄最记仇。” “那你就不要责罚它了,是我的错。你伤未好全,怎能再涉险境?” “谁说本君没好全?” “若不是伤重卧床,为何总是半夜元神出窍,偷偷地来?” “……“ 凉玉惊觉,一直在风流场美人堆里游刃有余的凤君,此刻竟然一时语塞,微红了脸颊,眼中一抹流动的水光,显得有些奇怪。 “你醒着?”他轻轻问道,似是迟疑。 “呃……那你、你没来过,可能是我在做梦吧。”她向来舍不得欺负美人,尤其是让她调戏得有些羞涩的美人,自己先解了围。 “嗯……夜夜都梦见本君么?”他舒展了眉头,眼中似笑非笑。 凉玉脸颊发烫,气急败坏地咳了一声,转而道:“凤君何时回来的?” “你回来的那天夜里。” “那天……”她怔怔地想,不知道凤君见到那只漂亮的凤凰没有……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明白过来,“是……是你?” “不然,你是怎么回来的?”他笑着拢了拢她的发丝,想到那天夜里,他顺着她的气息一路追寻,在嶙峋的山峰中央,她一身狼狈而面容姣姣,眸中映着明亮的月色,正抬起脸儿来,似期许又似思念,对着月亮轻快道:“变一只凤凰吧。” 随后她闭上眼睛,唇边一抹笑意,满脸都是淡淡的甜,像三月的桂花风,像她小时候咬了半截的糖人,那样天真的满足,仿佛咬出这两个字来,就已经是喜上眉梢。 他叹一口气,悄悄收走了她的纸人,藏入袖中,光芒璀璨间,明艳如火,显出了原身。 他看着呆愣愣的凉玉,笑道:“本君的原身只驮过两个人,一个是我父君,一个……”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恨恨道:“便是你。” 她笑着捉住他的手:“流觞呢?” 第60节 “人间太不安全,我替你带回青瓦洞了。她伤得极重,神智又不清楚,颇有些棘手。” “在我们手里,总比在温玉那里要好。”她垂下眼帘,又喜道,“对了,素心问你好。” 他无奈笑道:“知道了,这点小事都如此高兴。” 凉玉唇畔抑制不住的喜悦,“还有更高兴的事呢——我找到阿矩了!”拉着他便要去看,待到掀开帘子,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叠好的床铺。 她登时愣在原地,飞快捏了诀变了身形,失声唤道:“鸣夏!” 鸣夏推门进来,先惊诧道:“小凤姑娘?”才回过神来,“老太太……” “人呢?” “回老太太……老太太病第二天,这位姑娘便突然发狂,跑出府去了,奴婢差人去找了好几天,……奴婢办事不力,请老太太责罚!”话至末尾,隐有恐惧的哭腔。 凉玉摆了摆手,哑然道:“下去吧。” 凤桐给她倒了一杯茶:“别忘了,司矩身上是人间百世劫。你要是硬给她锦衣玉食,便是坏了她的命数,无论如何,她都会跑出去的。” 凉玉半垂着眼:“我都明白。可是,可是……” 他拍拍她的肩膀:“我来之时,听闻司墨上仙跪请重审司矩案,已在天帝殿前跪了好几日了。” 她猛地抬起头,与他目光相接,满眼都是惊喜。 两个天兵一左一右架着她的手臂,快速向前走去。枷锁将纤细的手腕紧紧禁锢,随着她踉跄的步伐,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回荡在九重云霄之上。黯淡的素衣之下,偶然露出腕上的一圈鲜艳色彩。 天兵撤了手,架着金戈侍立一旁,金甲发出刺目的光芒。 她双膝一软,跪在云团之上,脊背仍然挺直。殿门缓缓开启,前面跪着的一个逆着光的影子,骤然间站了起来:“五妹?”他疾奔两步到了身前,将她瘦弱的身子扶了起来。 司矩的脸色苍白如纸。 他上下打量,眼眶渐渐发红:“妹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司矩嘴唇动了动,却看着他苦笑一声:“大哥。” 他长长叹了口气,恍然回过神来,敛去表情,一手紧紧扶着她,半回过身去,向着五色光华中的一道微微款摆的纱账中微微颔首:“陛下,司矩已带到,臣请进殿说话。” 片刻,纱账中传来空灵浑厚的声音:“进来吧。” 司墨扶着司矩慢慢进了那凌霄宝殿,殿顶高耸,远远可透成片的霞光,绮丽而神圣。司矩缓缓跪下,以额触地,虽着铁枷,但礼数分毫不差:“罪臣司矩,参见陛下。” 天帝默然片刻:“既然认罪,又为何喊冤,既有冤,为何当日三缄其口?” 司矩抬头:“臣何时喊冤?” 天帝道:“你托梦给你兄长,反复道‘司矩有冤’,字字泣血,是也不是?” 司矩一怔,眸中转了片刻,应下道:“是。” 司墨额上渗出薄薄一层汗水,他这个妹妹板正稳妥,但性子极其倔强,虽掌管戒律,但向来不畏强权。当时就是因为从头到尾不置一词,触怒了天帝,才得了人间百世劫。 他生怕她这次又出言顶撞,坐立不安。 只听见立于一旁的玄袍应龙率先笑道:“当日你不是倔强得很嘛,怎么,这人间百世劫的滋味,让你怕了?” 这应龙是上古神兽,功高位尊,我行我素,与戒律理法之神玉郎一家素来不合,斜眼睨着跪在地上的司矩,含了一丝轻蔑的嘲笑,“当日天崩地裂我辈都经过,不过小小人间劫数,就让你受不住了?” 司矩咬住下唇,默然片刻,道:“命数坎坷,臣实在不堪忍受。当日是司矩一时糊涂,愿意伏罪,求陛下从轻发落。” 应龙掸了掸袖上灰尘,轻蔑地发出一阵大笑。 天帝道:“你既说自己有冤,又为何此刻认罪?” 司矩抬起头,定定望向纱帐后:“臣有罪,亦有冤。” “你且说说,冤在哪里?” “陛下!” 殿上众人纷纷望过去,季北辰广袖长袍,搅风而来,足下团团云气荡漾开,长身玉立,身形翩翩,只是眉宇凝重,望见司矩的一瞬间,瞳孔猛缩。 “季卿,花神的伤好些了么?”天帝缓声问道。 “回陛下……殿下的伤已有起色,三日后便可上朝。”他有些急躁,冰凉的目光不住地落在司矩挺直的脊背上,她看起来十足孱弱,可是,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他眼眸深沉,“敢问陛下,司矩刺杀花神已是事实,早已定罪,将她此时召回,这是何意?” 天帝笑了笑:“季卿忧心花神,寡人明白。只是定罪那日,司矩从头至尾不发一语,颇为古怪,她此时主动喊冤,此案怎能不重审?” “司矩提剑闯清章殿,乃臣亲眼所见。”他缄口思量,忽然道,“更何况,司矩身在劫中,如何能给司墨上仙托梦,这其中,是否有他人干预?” 天帝仍然不疾不徐:“稍安勿躁。司矩,你有何解释?” “回陛下,既然北辰君与臣的话有所偏差,那便更要重审。至于托梦——臣因心中含冤,怨气不平,故而灵识未全部消隐,趁转世轮回时,央了……央了阎王托梦给大哥,只盼早日回归天宫。”她低下头去,面颊通红,似是极难为情的样子。 应龙冷冷讥笑:“都说玉郎家的儿女知礼守法,如今看来,此话谬误。” 司墨素来温润,此刻也不禁暗暗攥紧了拳头:“臣妹自小养在天宫,从未受过如此重罚,还请陛下谅解。” “无妨。你且说,冤在何处?” “陛下!”季北辰轻轻呼了一口气,“既然陛下决议要重审,何不记档,先将司矩押入天牢,待花神痊愈,满朝文武在时,择日再审?” 司矩猛地抬头:“陛下,臣的证言极其简单,费不了一个时辰。” “你身为玉郎之女,掌清规戒律,为何要行如此不合规矩之事?”季北辰目视司矩,眼中冰冷。 司矩仍然直挺挺地跪着,沉声道:“宝殿之上,应龙作证,天帝主审,司墨记录,证人旁听,司矩掌天规百余年,不知今日重审有何不妥之处?” 第61节 季北辰一时噎住,竟让她钻了法理的空子去。 “丫头,我可没说愿意给你当见证人!”应龙鼻子里哼了一声。季北辰眼神忽忽一明:“既然如此,今日时辰已晚,想必各位仙友早已走得远了,不好召回,不如延期一日……” 司墨虽然不知司矩为何如此着急,但见她神色,心中已有几分焦急:“应龙殿下,两族虽有旧怨,但不至牵连无辜,还请……” “大哥,不必求他。” 司矩岿然不动, “小妹本以为应龙殿下虽我行我素,但深明大义,才愿意请他当个见证,他却因私怨迁怒于我,这般刚愎自用之人,想必也做不到不偏不倚。” “你说什么!”应龙大怒,“我何时刚愎自用?告诉你,今日这个见证人,我做定了!就让你们这两个小崽子瞧瞧,我是不是不偏不倚!” 司墨一怔,明白妹妹存心激将,唇角弯了弯:“多谢应龙殿下。” 季北辰面色发白:“陛下,花神卧病,当事人不在,此刻主审,大有不妥。” “陛下。”司矩抬首,忽然间泪盈于睫:“恳请陛下速速决断,臣今日一定要说出冤情,绝不肯就范天牢,因为……因为……臣说不定就会死于天牢。” 她眼泪和着恳求一出,四座皆惊。 司矩几百年来一直刚硬倔强,此刻竟然流露这等女儿家软弱神色,十分反常。 应龙蹙眉道:“臭丫头,胡说!” 司墨神色复杂,心中已然有个大胆猜测,惊天动地,可是单凭他和幼妹,别无旁证,这样翻案,成功的几率又有多大呢……他不禁哀叹,攥紧了拳头。 一块木牌自纱帐中穿出,金光闪闪悬于空中,流光溢彩,乃是一个“审”字:“好,寡人亲命,应龙见证,重审此案。” “嘭——” 一声巨响后,火红的鞭炮炸出白烟四起,唢呐声起,满府挂了红绸,贴了喜字。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小旋风哗地刮了进来,一头扎进凉玉怀里,是满脸兴奋的拨月,她两只小手紧紧捂着耳朵,笑得灿烂如菊:“奶奶——外面放炮呐——好吵哎——” 第53章 重审(中) 年画儿捂着自己的耳朵,不清楚音量有多大,满屋的人都让她的呐喊吸引了注意。凉玉将她两只小手放下来,禁不住笑:“你呀,怎么把衣裳穿成这样?” 年画儿身上喜庆的绯红衬裙有些长了,裙边踩在她脚下,外头跨的黄色马甲,拿金线绣着翩飞的蝴蝶,纽扣开了,半边膀子已经露在外头,她全然不管,襟口还别着一朵有点蔫萎打卷的玉簪花。她看着大家,歪头傻笑。 妆台前的拂月回过头来,黑发红妆,细细篦好的头发挽了个复杂的发髻,粉颊红唇,眼也不禁笑弯,胸前的红衣垂下一周细密的流苏。 凉玉将年画扯到跟前:“快看,你二姊美不美?” 拨月吮着手指,认了半晌,忽然惊喜得猛拍巴掌:“美!美!” 这下又将周围的人笑得人仰马翻,拂月笑中带泪,将小妹妹扯进了怀里,“姐姐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拨月无感于出阁前后的差别,从她怀里挣了出来,从襟口扯下那朵玉簪花,塞到拂月脸前,喜滋滋道:“姐姐,送给你!” 拂月接过花来,用手背沾了沾脸上的泪痕,鸣夏嗔道:“二小姐不能再哭了,将胭脂冲掉,新娘子就不美了。” 凉玉接过鸣夏手中的篦子,将她游移在外的几根发丝别好,拂月从镜中看着自己的朱颜,伸手将头上的镶金发钗卸了下来。 凉玉会意,接过那有些蔫萎的玉簪花,为她别在鬓边。她的手指触到花瓣的瞬间,花须伸展,花瓣上的黄色痕迹慢慢淡去,疲软的花瓣挺立起来,竟然宛如新生。 谁都没有注意这一幕,唯独年画儿瞪大了眼睛:“咦?” 凉玉手指抵住唇,笑着做了个“嘘”的手势。 拂月看着镜子,抚向发鬓,微笑道:“真好看。” “拂月,你爹还有礼物给你。”凉玉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小心地展开,里面有一只洁白小巧的瓷娃娃,两颊处用颜料抹了红,托腮趴在地上,十分可爱。 她一怔:“父亲……” 二月,拂月大婚,郑云两家联姻,朝堂上也出了大事。北方游牧民族频扰中原,皇帝派十万大军前去征讨,这十万大军均来源于异姓王侯,恰好是应侯云戟和忠勇侯郑阆麾下人马,应侯为主帅,忠勇侯为副帅,另有王四弟平昌王监军,浩浩荡荡北上了。 说来凑巧,郑云两家这场喜宴,两位当家老爷,竟然都没赶上。 此行匆忙,收拾甲胄细软前,凉玉这个暴躁又窝囊的儿子站在东厢之外,十分羞赧地将这个手帕包着的小瓷娃娃交给她,瓮声瓮气道:“这是儿子买给老二的,烦劳母亲到时候送给她。” 凉玉接过来打开一看,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戟儿,这个玩意与你的风格大相径庭。” 他苦笑:“母亲别再取笑孩儿了。”他抬眼望着天上的月亮,满脸虬枝般的胡须轻轻颤动,嘴角下撇,竟是个十分悲戚的神色,“那年老二还小,带着她到嫣然娘家。途中经过了集市,拂月看见这个娃娃,喜欢得不得了。可我一摸身上,带来的钱袋不知道被谁偷去了,行李里头的钱只够坐船,我便硬拉着她走。老二一直是个安分听话的孩子,一声不吭被我拉着,我走了半晌,一回头,看见她拿小手悄悄抹眼泪,眼睛跟兔子一样……” 他笑了,眼圈却发红,“我当时急了,直骂她‘孬种’,吓得她不敢放声哭。这件事我一直忘不了——一个大老爷们,竟然拿孩子撒气,真是羞。” 凉玉看着手里的娃娃。 “后来回了府,我想这小丫头,为了一个小玩意,哭得眼睛都红了,便悄悄去了集市。这个娃娃只要三块铜钱,倘若我当时放下身段问一问,是不是就不会惹她哭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抚了抚瓷娃娃的脸蛋,“我对着月光仔细地看,这个娃娃有点像老二,白白的小脸,红红的脸蛋……”他笑了,眼中泛着泪光,“我有蛮横一股力气,谁都不能欺负我云戟的孩子,可是我还是让她被别人欺负了去,好像是白活了这四十年似的……” 凉玉轻轻道:“老二明白是非,她不会怪你。” “可是我怪自己,遇到这种事情,我心里过不去,越愧疚,越变着法地伤害她,现在想想,大概最不可饶恕的,是我这个父亲。” 凉玉与他对视:“这些话,待老二成婚,你自己给她说去。” 高大的应侯像孩子一样涨红了脸:“母亲,儿子要是有脸面对她,这个娃娃,早在几年前便送出去了。” 凉玉一撇嘴,作势要还给他,他紧紧握住凉玉的手,那只瓷娃娃硬硬地硌痛了她的手心:“孩儿知错了!”她望见他眼睛里深重的不舍,“云戟一生刚愎自用,胸无大志,只会用别人撒气,却不肯听人奉劝,心中多少话,自嫣然去世后,再也没人可说。” 凉玉蹙眉:“你是我儿子,为什么不跟我说?”应侯苦笑,“母亲一生为应侯府而活,为儿子而活,怎能还要母亲挂心?” 他咧嘴一笑:“多谢母亲拦住儿子,没让老二错嫁那韩荔。”笑容渐收,“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能好好地回来,儿子便卸甲归田,奉养母亲。” 凉玉将瓷娃娃紧握在掌心,他的手也慢慢松开,月光如霜铺了满地,晚风送来丝丝凉意,只往人衣袖里钻。她道:“好好地回来,我等你给我养老送终。” 第62节 身高八尺的应侯眼眶湿润,哽咽地应道:“保重。” 拂月将瓷娃娃捧到手心上,慢慢摩挲:“没想到,爹竟然还记得……” 凉玉道:“你父亲千般愧疚疼爱,却不好意思对你说,真别扭。” 拂月破涕为笑:“我,我都晓得。小的时候,他没少斥责我们姐弟四个,可若是有人敢欺负我们,爹爹老是挡在我们身前,把那人揍个半死……” 一旁的大姐推月闻言有所感触,道:“是啊,自打娘亲走后,父亲又当爹又当妈,实在是很辛苦。他甚至……一个侍妾都没有娶过。” “我怎么会怪爹爹呢?”她将小小的瓷娃娃贴在心口,仿佛回到那一日风和日丽,店铺酒肆,吆喝阵阵,年轻的父亲摸到空空的钱袋,看着那摊位上的娃娃和女儿期待的眼神,流露出的那种狼狈和愧疚。 推月将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温声道:“大姐也曾经劝你嫁给韩荔。妹妹,希望你理解,对大姐来说,我们云家的女儿,是为了整个应侯府而活。” 凉玉心中一颤。 自她的魂魄穿来了萧氏身上,一直尽力庇护几个孱弱的孙子孙女,无论是拂月拨月还是云清,都尽量顺从他们的意愿来,绝不强迫。可是只有这当时已经出嫁的大孙女推月,才是真正用女儿家的肩头承担了侯府荣辱的。势利虚荣,精于算计,这一切的出发点又在哪里?当日她因看不惯推月言行,还曾经利用过怀有身孕的推月,这样想来,不禁恍惚倒退了两步,满心都是愧疚。 “大姐,拂月不怪你,拂月敬你。” 姐妹二人四目相对,从彼此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模糊的影子,感到血脉中汩汩流动着一样的倔强,一样的不肯认输,不愿露怯,即纵然有再多误解,此刻也都如坚冰尽数消融。她们轻轻拥抱了彼此,推月拍了拍拂月的后背:“祝你幸福。” “接新娘子喽!” “接新娘子哎!” 门外传来了几个喜婆中气十足的叫门声,噼里啪啦。慌乱中推月急忙放开拂月,仓促地帮她擦掉脸上的泪,丫鬟们也忙了起来,梳头的梳头,补妆的补妆,鸣夏又抱了个小手炉来,塞进喜服的袖口。 花冠架在头上,压得拂月十分吃力,她叮咛道:“爹爹给我的娃娃,我要带着。”推月抢过年画儿吃的几块点心,包起来藏在拂月手心,嗔道:“饿了便偷偷吃些,可别守着那刻板规矩。当日我成婚,一套礼数下来,可是饿得魂游天际了!” 红唇盛妆的拂月掀起了霞帔,脸色红润,眉目明亮,一个一个地看过了所有人,低声不可闻:“……原来……是可以很幸福的。” “司矩,三年前的月圆之夜,你于亥时提剑闯入清章殿欲刺花神,可有此事?” 司矩一叩,启唇道:“臣的确持剑闯入清章殿,但并非为了刺杀花神。” 季北辰蹙眉道:“臣就在当场,看得一清二楚,司矩提剑袭来,若不是臣挡在殿下面前,后果不堪设想。” “季卿说的可是实情?” “司矩冤枉!”她看了帷幕一眼,道,“臣有罪,确实朝温玉殿下挥剑,可是并非为了致殿下于死地,而是……”她忽然顿住,咬住了下唇。 季北辰的目光冷冷地看过来。应龙急了:“臭丫头,说下去啊!” 司矩一叩,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臣是为了将温玉殿下捧着的一只坛子劈开。” “哦?那坛中有什么,为何要劈开?” “那坛中装的是……” 季北辰喝道:“司矩!” “是凉玉殿下的一魂一魄。” 应龙与司墨大惊,纷纷看向帐内,季北辰脸色苍白:“一派胡言!” “确是一派胡言。”司矩接话,静静道,“事后臣才明白,这坛中并没有殿下的魂魄,也不可能有。” 季北辰惊疑地望定她,一时间摸不清她所思所想。 “凉玉……”帐中的天帝缓缓吐出这两个字,“紫檀殿君上和重华夫人之女?” “是,臣曾经的主上凉玉。” 天帝默然片刻:“为何这其中不可能有凉玉的魂魄?” “当日殿下的一魂一魄,被华蓉剑打散,乃一百仙友共同所见,这世间,怎么可能还有她的魂魄?”司矩脸色苍白,反问却凌厉至极。 应龙松了口气:“说得也是。凉玉私通魔界,天界不追究她已是宽宏,那小叛徒救走她的残魂,当时便已承诺过绝不与天宫为难,谅他们也兴不起风浪来。” 天帝道:“既然如此,当日你为何还会侥幸去劈那只坛子?” 季北辰的指节攥得铮铮作响。 这小小司矩,真的敢将招魂之事吐露出来,大家鱼死网破? 第54章 重审(下) “那是因为得了假消息,有人告知于我,说那坛中会有凉玉的一魂一魄。凉玉虽然定罪,但毕竟是臣旧主,有知遇之恩,又是臣父的徒儿,有手足之情,臣不忍看她的亡魂流落在外,一时冲动……” 应龙冷冷一哼:“你倒是很讲义气。” “谁告诉你这个消息?” 司矩平静道:“紫荆花仙流觞。” 季北辰愣在原地。司矩的回答十分可疑,一时间竟然难辨真伪,倘若真的是流觞所为,那么她究竟意欲何为?难道,这是温玉造的一个局? 倘若真是如此,那夜司矩突然出现,他们二人的兵荒马乱,不像是装出来的,而温玉又为何不告诉他呢? 一时间,心绪烦乱。 “她是怎么与你说的,细细禀来。” “天黑之时,流觞身着斗篷,悄悄找到臣,对臣说,月圆之夜,温玉殿下与北辰君会拿着凉玉殿下的一魂一魄……招魂。” “荒唐!”季北辰听到“招魂”二字,犹如被针扎到,头皮直发麻,“招魂乃禁法,天宫谁人不知,谎言如此拙劣,难以服众。” “就因如此,臣想,流觞只是一届小小花仙,可能因知道内情过于恐惧,故而来找臣,或有盼臣阻止之意,才会信了她的话。” 第63节 司墨眉头紧皱:“可是……凉玉身殒已二百年,招魂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司矩眼帘低垂,仍然话语平稳:“都云温玉殿下和北辰君与凉玉相熟数百年,情谊深厚,也许一时心软,想要为故人招魂也说不定……” “胡说!陛下,臣与温玉殿下绝无此举,望陛下明鉴。”季北辰背后冷汗涔涔而下——没想到这司矩如此难缠,非但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反倒将水泼在了他和温玉身上,一时间进退维谷。 “陛下,北辰君说得是。”司矩恳切抬眼,“现在看来,两位神君多半没有行此事,臣有罪,误信他人谣言,一时冲动,险些铸成大错。” “嗯。”天帝应了一声,“季卿,司矩此言十分诚恳,既然事有误会,还望你多多理解。”他默了片刻,接道,“这个流觞为何要传你假消息?” “回陛下,两百年前,流觞曾因琐事得罪凉玉殿下,被罚做三百年粗使奴婢,此事由臣一手查办,她怀恨在心,想要借机报复也未可知。”司矩顿了顿,补道,“罚她的文书还在臣那里,一查便知。” 季北辰冷冷道:“倘若她想报复你,何必隔了二百年才动手?” 司矩平静答道:“听闻流觞用二百年时间,才成为温玉殿下的贴身奴婢,才有足够的把握让臣上钩。”她恳切道,“司矩若真的想要谋害温玉殿下,又为何要隔二百年,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殿下大权在握时才动手呢?” 应龙捻须,默然点头。 天帝缓缓道:“司矩,你此番说法,可有证据?” 司矩道:“流觞便是证人,臣恳请陛下请她来与臣对质。刺杀神君这罪名臣当不起,但求她还臣一个清白!” “季卿,不如你前往花界,将流觞带来?” 季北辰心中一沉,流觞早已在第三次招魂之后便不知所踪,十有八九是被……是被凉玉带走,他哪里带得来人? 就算将她找来,她已与他们撕破脸,嘴里吐出什么,谁能料到? 逼到这一步,除却壮士断腕,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拱手,语气缓和了些:“回陛下,流觞此人的确心思歹毒,先已被殿下惩罚闭门思过。臣听司矩所言有理有据,相信她所说的是实情。” “司矩,既然温玉与北辰君已经相信你了,鉴于你一贯遵守法纪,寡人相信你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刺杀神君。担了这么大的罪过,当时何不早说?”天帝发出清朗的笑声:“罢了,司矩,既然回来了,你自己说,如何处罚?” 司矩一叩:“臣有愧于兄父教导,听信谗言,行不法事,险些铸成大错。请卸去戒律职务,修攥礼法圣书,在昆仑洞闭门思过……另领三道雷刑。” “司矩……”司墨眼里闪过一丝心疼。 “再过一百年,你父亲玉郎便要出关,寡人看在他的面上,雷刑便免了。”天帝顿了顿,“季卿可有异议?” 季北辰看着司矩伏下的背影——难道她真的想明白,决心退居自保了? 不论如何,虽然回来了个司矩,不过已自领处罚远远避开,看来不想多事,此番也算险中求胜。 “臣没有异议。” “好,那便这样。来人,给她打开枷锁。” 司墨扶着妹妹的手臂,站在云头上往极寒的昆仑洞去。 下界的风景在云雾中若隐若现,走马观花一般掠过。沉默半晌,司墨轻轻问道:“小妹,你今日朝堂所言,是真话吗?” 她疲倦地闭住眼睛,“还不到说真话的时候。” 她脑中走马观花似的闪过在人间痛苦不堪的几世,那些鞭痕,毒打,咒骂和凡人扭曲的脸,一切痛楚和鲜血都深深刻在她心里,引得一阵细微的战栗。 最后,定格在床前那满头白发的老妪的温声抚慰上:“相信本殿。我会让你早日回归天界,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她嘴角轻轻弯起,但又浮起些微欣慰,如今那小殿下,非但活着,还可运筹帷幄,独当一面。主上既有心谋划,她是座下臣子,又怎会不肝脑涂地? 司墨握住她的手,忧心道:“那么你这番说辞,从何而来?” 她伸出手来覆盖在他手心,二人中间渐成一道金色的漩涡,星星点点的光晕中,慢慢浮现一张纸的模样,上面金字写得潦草而不失力道:“司矩听命:本殿敕令,如返天界,认罪领罚。认夺魂惊驾之罪,切不可承认招魂之实,全部罪过归于紫荆仙子流觞,大罪化小。必要时可卸职领罚,闭门不出,万望保全自身,卧薪尝胆,以图后事。相信尔兄必将妥帖照顾,望君珍重。” 司墨越看越觉得心惊:“这是,是凉玉的敕令?难道她……” 司矩握住他的双手,金色纸张慢慢消失在空中,她定定望着他:“大哥,事情比你想象的复杂许多,但你要相信,司矩无负父亲教诲,殿下也是。” 司墨一怔,随即舒展了眉头,眼中已有笃定意:“……大哥信你。” **** 喜宴之上,觥筹交错,除却一直寒着一张脸的新郎母亲。二拜高堂之时,她的表情,与笑成一朵花的萧氏形成鲜明对比,甚至斜眼看过来,嗤笑一声:“有什么好高兴的。” 郑衬面色尴尬,对着萧氏讪笑了一下。 三拜礼成,堂内爆发出欢呼和掌声。任郑夫人再不甘心,云拂月终究是嫁到了郑家。 数桌宴席早已开动。凤桐一伸手,画儿手里的橘子就到了他手中,他望着桌上七八个摊开的橘子皮,轻笑道:“不能吃了,再这么吃下去便吃坏了。” 云清将橘子抢了过去,一瓣一瓣喂到嘴里,“就是,食有定数,对不对小凤姐姐?”说着还谄媚地冲着凤桐笑眯了眼睛。 凤桐叹了口气,撑住了头,被夺了橘子的年画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瘪嘴哭着跑了:“你们欺负我,我找秦沅!” 凉玉闻声走过来:“谁欺负老身的心肝宝贝了?” 云清一噘嘴:“奶奶偏心,只当三姐是心肝宝贝,好像我不是您孙子似的!”一扭头,看着好笑地望他的小凤,心儿都化成一汪春水,“不过,小凤姐姐喜欢我就够了。”他急急地拉着凤桐的衣袖, “姐姐,清儿射箭可棒了,哪天你有空,我射给你看!” 凉玉伸手在他背上一拍:“自己去玩,你小凤姐姐该服侍奶奶了!” 云清脸涨红,怒道:“你!” “我怎么样?谁教小凤是奶奶的丫鬟,小崽子,不要没大没小。” 云清眼泪汪汪,对着凉玉道,“哼,奶奶,总有一日我要把小凤要到手,还娶回家做老婆,略!”说着,一扮鬼脸,气哄哄地跑了。 凤桐一阵低笑,伸手扶住她:“奴婢带老夫人更衣歇息。” 第64节 大伙都聚集在前厅,喜宴热热闹闹,后面的厢房冷冷清清,还狼狈地留着人仰马翻的痕迹。凉玉一个回身,他已变回原身,“喂,凤君,好生胆大啊!” 他笑着坐在桌旁,倒了一壶茶喝。 自凉玉魂魄齐全后,她便可使障眼法定身术。鉴于萧氏阳寿将近,身体各方面都开始衰退,她便干脆将萧氏的壳子放在青瓦洞的玄冰棺内,自己在凡人眼里变成萧氏的模样,更加方便可控。 她饿了半天,十分着急地剥了个橘子,整个塞进嘴里,“唔……好酸。” 她两腮鼓鼓的,眉头紧皱,眼泪几乎要涌出。凤桐笑着看她半晌,恍然大悟:“原来那小年画跟你是一脉相承。” 她也不懂他何意,只顾着皱紧眉头把橘子咽了下去。 他的手指贴上她的脸,慢慢摩挲,他的眼眸亮得晃眼,她不忍心放胆去看,只侧着脸飞快道:“怎么啦,我脸上有花儿?” 他勾唇,左手牵着她的衣带,迫使她越靠越近。 “哎——哪有这样扯的,衣带可是活结!”她紧张地跟着他手走,生怕力道不对,她的腰带就要被扯开了,届时衣袍掉落,不忍直视。 “你说,想要本君怎么服侍?”他仰头微笑。 “我同清儿开玩笑的,哪里是这个意思……”她心中急怒交加,又好笑又生气,站定了不肯走,用力阻住他的手腕,却被他牢牢反握,扣住,一把拉到了怀里。 凉玉惊了一跳,耳垂通红,本能地用手抵住他胸口,“干……干嘛……” 他的脸微微靠近,鼻尖扫过她的脸颊,呼吸如游丝一般,她的心跳简直要冲出胸膛。他忽然笑了:“怎么这样紧张?” 紧张吗?她瘪了瘪嘴。因为身份转换,再也回不到过去。因为过于患得患失,所以恐惧万分……这些要她如何说得出口?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紧张啦?” 他的手掌贴上她的后背,怜惜地拍了拍:“紧张怎么能用眼睛看?” 她静下来,果然听到室内只有她怦怦的心跳,还有颤抖的喘息,听起来……十分异常。 她一时迟疑,他微凉的唇便已经贴下来,挨住她的脸颊,她的血冲上脑袋,无师自通地抱住他的脖颈,颤颤巍巍,“啊,万一……现下突然来一个人,会不会被我们给吓死?” 他流连在她的脸上,许久才离开,无奈地捏了一把她通红的脸蛋:“想得真多。” 凉玉发觉他嗓音微哑,立即乖觉地倒了满满一杯热茶递来,柔声道:“凤君喝点水吧。” 他接过来,却不喝,只是含着调笑的劲头睨她:“本君也算感激季北辰,他算计你一场,却没有把最珍贵的东西拿走。” 凉玉想了想,问道:“我还剩下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摇摇头笑道:“若是这样东西也没剩下,你就不可能这样问了。” 她蹙眉想了又想:“你知道我不太聪明,就不要兜着圈子说话。” 他叹息一声,语气放轻:“你的天真,应被视若珍宝。” 凉玉眼里闪过一丝自嘲:“可原先就是因为我太天真,才遭他嫌弃,世上总是懂得多一些、游刃有余的人显得更加智慧,也配做敌手,小孩子才有资格天真,若是长大了还天真,那就像个傻瓜了,是不是?” 他摇摇头:“这世上瓜熟蒂落皆有定法,复杂聪敏并不总讨人喜欢,天真也不全然意味着愚昧。你只需记得,你是最好不过的姑娘。”说到最后,神色已十分认真。 “唔……”她像被蜜蜂蛰了一下似的收回那种凝重的神色去,欢欢喜喜地笑出了一口白牙:“凤君突然这么严肃地夸我,怪不好意思的……” 他轻叹一声,还是不懂。 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道,“对了,本君给你抓的狐狸呢?” 第55章 紫檀殿(上) “跑了,我也不想去追。”凉玉手上转着茶杯,语气平平淡淡。 “跑了?”凤桐挑起眉,“这狐狸这么不亲人,还真是难得。” 动物其实比人要灵敏得多,遇到身沾仙气的人,本能地愿意依偎,寻求庇佑。 她伸出细细一根指头给他看:“非但如此,还咬了我呢!” 他捉住她的手仔细看了看,果然见到一道小小的牙印亘在食指指腹上,她道,“算啦,先前送给季北辰一冬一件狐狸皮大氅,害了多少只狐狸的命,数也数不清,我也算是他们的克星了。又何必强求?” 他的神色微微一滞。 她向来如此,为了别人做得周到妥帖,该想到的不该想到的她都顾到了,触怒天王老子也在所不辞。 只可惜,那个人从来没有珍惜。 门外忽然噼里啪啦一阵嘈杂,二人感官敏锐,立即变了神色,隐了身形。 锦冬踢踢踏踏地跑进来: “二小姐的瓷娃娃搁哪儿啦?”鸣夏紧跟着进来,四下翻找了一会儿,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哎呀,果然在这里。” 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拈起桌上的瓷娃娃,放在掌心:“咱们侯爷送给小姐的,这下可千万别再丢了。” 锦冬答应着,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门闭上了,地上的光柱转了转,消失了。 屋里安静下来,凉玉幽幽低叹一声。 凤桐道:“怎么了?” 她垂下眼帘:“我想起我父君。倘若他还在,不知道会不会也给我买这样的小玩物。” 话一出口,她忽然想到鸿渐上神也死于非命,这话无异于揭人伤口,不禁悄悄睨着他的脸色。 风桐却神色如常,颔首道:“嗯,听闻巍因上神与令尊曾有旧诺,要给未出世的孩儿做一百件精巧玩物。” 凉玉瞪大了眼睛:“咦,有这件事?那我怎么从未收到巍因上神做的玩物?”话音未落,忽然面色颓然,“唉,我大概是让父君生气了,他在梦中那样罚我。” “梦中?”凤桐面色闪过一丝疑惑,调笑道,“你确定那是紫檀殿君上入你的梦?” 第65节 “千真万确,他非但教导我不要行错走差,还让我看了真正的折纸成灵。” 他神色一凝,沉吟道:“一旦真身消弭,元神溃散,便再也不可能出现在六界中,哪怕是梦里。你从未见过你父君造纸灵,却能见到那样的景象,想必此事是有别人借用了他的身份,专门提点你。” 凉玉眼神茫然,脑中纷乱一片:“真的不是父君托梦给我?” “绝无可能。” “可是六界之中,不是只有我父君会造纸灵吗,难道还有第二个人,幻术高到如此地步……那个人会是谁呢?” 凤桐勾起嘴角:“不,六界之中,能用纸灵造出天地日月的只有紫檀殿一人。那个人就是你父君。” 凉玉蹙眉:“可凤君不是说……” “我问你,梦中人可是看不清相貌?” “对!脖子以上,便是一片白光。” “那就对了。巍因上神曾经造出一只精巧法器‘行渊’,据说是只一尺见方的小木盒子,可以把画面收于其中,时时重现,只是比问天镜略低一级,画面重现时,画中人的五官无法完全显现。” 凉玉怔了怔:“所以,是巍因上神?那些话……” “那些话,自然也该是上神对你说的。” 凉玉牵了牵唇角,却笑不出来:“……巍因上神似乎总是在悄悄帮我。” 凤桐轻叹:“故人之子,应该加以照拂。” 凉玉愈发疑惑:“可是,既然我父君与巍因上神是亲密故人,为什么从前娘亲从未带我拜会过他?” 她也是做了花神以后才知晓,常住在问花阁里的收信小童,竟然是这样一尊大佛。 他动机成迷,好像是很早就在那里等着她了。 凤桐笑了:“据我所知,他们确实是古人,非并不亲密,几乎是冤家。当初那一百件玩物,也是在苍山约战三日夜,巍因输了之后才勉为其难答应的。据说那一战后,巍因上神闭门修炼,说好了一百年后再打一场,一雪前耻,可是……” “可是,之后紧接着就是妖仙大战了。”凉玉眼中酸涩,“天宫众仙死伤者十之七八,其中就有我父君。” 他的手覆上她的肩膀,“巍因上神脾气古怪,从不与人交好,到现在为止,也还是独来独往。但他既肯帮你,便说明他是个讲情分的仙,那就还有希望。” “凤君想要把他拉到我们这边来?可是他不是从不与人交好吗?” 凤桐摇摇头,顿了片刻,慢慢:“若你还使华蓉剑,我还能指点一二,只可惜现在华蓉指望不上……要修习折纸成灵,你父君是最好的师父。一切都要仰仗那一方行渊。” 凉玉眼中点燃了一簇火花:“我明白了,我去求巍因上神!” 他看着她,修长手指笃笃叩击桌面,有些迟疑地试探道:“倘若他不答应?” 凉玉利落地挽起袖子来,“那就死缠烂打!” 凤桐眸中漾出笑意来,光芒微晃,犹如水上倒映的明月,笑容里有几分邪气的怂恿:“说得好。” **** 巍因做了个梦。 混混沌沌之间,外面传来尖锐的鹤唳,一声接着一声,连带着翅膀拍打的声响,还有隐隐的狗吠——简直是活生生的鸡飞狗跳。 他心中怒火上涌,用手扶住额头:“死狗,给我回来!” 木头做的小犬,一步一步小跑过来,骨节发出哒哒的轻响,乖顺地伏在他脚边。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外头是谁喧扰?” 仿佛是回应似的,远远传来了嘶哑的啼鸣,脚边的狗儿也兴奋起来,不甘示弱地汪汪汪叫起来。 巍因的午休彻底泡汤,怒而奋起,将榻上外袍随手一披,大步向外走去。 浮云如江堤浪涌。隐隐流动的云气间,四只仙鹤正扇着翅膀,拉着一架流光溢彩的云车。 巍因素来喜好清雅,只用木头做机巧玩物,一见着镶金戴玉的物什,便觉得格外碍眼。 “见了鬼!谁的品味如此出奇……”他喃喃话未说完,那金线编织的闪闪发光的车帘已被掀开,入目一道流光般的绛红袍,红得霸道,那人轻巧一跃便下了云车。 被云车映得红彤彤的云气聚拢起来,似为其风华倾倒。眼前人从头到脚都写满了贵不可言的气派,处处都不入巍因的眼。 ——他身量颀长,衣袍烈烈,头上的金冠垂下密密的珠帘,噼里啪啦碰在一处。他随手撩开珠帘,露出极俊秀的一张脸,一双眼睛黑如曜石,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我当是谁,原来是巍因上神。你的犬儿不大友好,吓坏了本君的鹤呢。” 这人一双眼睛如此漆黑,雪面薄唇,面容原本是有些刻薄冷淡的美,但他一笑,面孔便突然生动起来,像是扑面而来的一股桂花香,带着突如其来的浓郁芬芳。 巍因蹙起眉头,上下打量:“你……” 浑身上下,简直无一处不排斥这股艳俗的气质! 原来这就是那个行事从来不知低调,驾云车,着绛红衣衫,张扬恣意的紫檀殿君上。 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俗不可耐。 好巧不巧,巍因身上这件随手披上的外衫,恰与眼前人一个颜色。巍因顿觉羞耻至极,话语里也带上几分嘲讽:“大约是那傻狗觉得君上这华贵的云车和拉车的仙鹤十分不搭,这才惊了尊驾。” 紫檀殿一怔,旋即又笑起来,这一次笑得更加灿烂,连天色都被映照得明媚起来,他客气地接过了话头,“看来那傻狗颇有几分雅趣,难怪会那样认为了。” 他说完,侧眼笑吟吟看着巍因,眼里有几分孩子气的得意。 巍因转念一想,这厮竟然是转着弯儿骂他,真真是一点礼数也不懂,顿时怒极,几欲破口大骂:“天上地下,有谁像君上这样,用仙鹤拉云车,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紫檀殿笑了:“唔,若上神觉得这样实在不好……明天本君就放过这几只高贵的鹤,换成带彩翎子的大公鸡来,一步三唱,给上神请个早安?” 第66节 “你……” “哎。”紫檀殿笑着摆手,“本君不喜欢费口舌功夫,要是上神实在看不惯我,咱们便痛痛快快打一场,也好让你心服口服——听说,上神的木头玩意儿做得不错,恰好我的孩儿将要出世,还缺几件玩具呢。” ……张狂无礼! 久不动气的巍因上神,只觉得胸中怒火滔天,恨不得将眼前人揍得鼻青脸肿,满脑子只剩下这四个字循环滚动了。 门口丢来一颗糖。 此处是花界,云气稀薄的可怜,久未有人涉足的问花阁,似乎连门槛处都落了厚厚灰尘,小童抱膝打盹儿,教这清脆的声音弄醒了。 糖果外面包裹着闪闪发光的糖纸,他顺手捡了起来,思绪还停留在梦里,茫茫然然地剥开糖塞进嘴里。浓郁的甜香宛如一阵香风忽然吹过——满足,连身上那股单薄的寒意,也被一股脑儿驱散了。 含得只剩下小小一块,嘎嘣一下咬碎,要命!他眯起眼睛,里面竟然是酒心,一点点浓酒,带着热辣辣的诱惑滚过舌尖,酒香飘进嗓子眼里,又甜,又带着桀骜不驯的气息。 他半晌才睁开眼,眼前一张笑吟吟的脸,跟梦中那浓墨重彩如出一辙,险些让时空翻覆,分不清今夕何夕。 “好吃么?”眼前人说话了。 他险些一个跟头栽过去。 “好丫头,胆子不小。” 巍因坐在长条凳子上,两条腿晃荡晃荡,脸上挂着不甚高兴的神色。 少女笑道:“小仙得罪,不过,既吃了我的东西,还请上神多担待些了。” 他回头看她,见她眼里没有半分愧疚的神色,仍是一脸灿烂。这孩子笑起来时,同那人有八分相似,是那种突如其来的生动鲜活,像无孔不入的桂花香,由不得你不接受。 不过……他好像记得凉玉以前时分谦逊懂礼,现下怎么变得油腔滑调? 他哼一声:“你还敢回来?” “是。” “你回来做什么?” “找上神您。”她托着腮,显然准备跟他干耗到底。 巍因翻了个白眼:“我凭什么帮你?” 她叹了口气,“听说上神答应父君,给他孩儿做一百件玩物,凉玉现今七百岁余,一天都无福享用……唉,这也算了,只是娘亲从小教导凉玉,做人要诚信,君子一诺,重如千斤……” “行了!”他有些头痛,心道:怪道子如母女肖父,这个样子,活脱脱就是当年那个不讲理还能句句将人气个半死的紫檀殿。 可是这么多年,没有父亲,一句言传身也无,这孩子难道是自然而然地长偏了,就因为骨子里留着紫檀殿一半的血? 可怜重华夫人一个端庄冷静的正经人,眼瞎看上紫檀殿也就罢了,现在连个女儿都没能养好,真是十足可怜。 他忽的笑了,也耍起无赖来:“谁告诉你这件事,可找得到证人?” 心里十分得意:哼,对付不讲理的人,就要用不讲理的法子。 “谁说没有证人,本君就是证人。” 他回过头去,书架旁不知何时倚着似笑非笑的凤桐,黑发蜿蜒在殷红衣衫上,金线密密匝匝绣了双凤,长长摆尾拖在地上。 一双微漾的上挑的眼,含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占尽了眉梢风流。 美人如画,还是装裱得金光闪闪的工笔画,一笔一划都奢华。 唉,又是一个红衣…… 当年鸿渐上神的长子凤桐叱咤天宫时,掀了五彩祥云飘然落在莲花塔上,金冠束发,罩衫随风摇摆,那面容在光晕间华美不可逼视,眉间一枚闪闪烁烁的菱形仙印,满面少年意气,座下童子跪得整整齐齐…… 那时这少年风华无两,引得无数女仙痴迷。他只隔窗看了一眼,就哗地闭上了窗,心中十分不忿——天宫的风气实在不好,竟然喜欢这等狂妄奢靡之风,难道又要出一个紫檀殿了? 现在、现在……这个小紫檀殿和紫檀殿的亲骨肉一起挤在小小问花阁中,双双笑着看他,他夹在金光璀璨的两张脸中间,只觉得头昏脑涨,胸闷耳鸣,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指着凤桐:“你……是你教的她?” 凤桐与凉玉对望一眼,脸上竟然显出一丝得意来,微笑道:“凤桐岂敢。” 第56章 紫檀殿(中) 巍因好容易缓过神来,一手掩面,尽力不去看他闪闪发光的红衣,“你不是亲见,怎么当证人?小子空口无凭,竟然也敢来扰我清净,还不速速离开!” 凉玉托腮道:“那么上神,小仙可否借问天镜一用?” 巍因的眉毛夸张地翘起来:“你借问天镜做什么?” 凤桐心领神会。这问天镜不仅能看未来,还能瞧见过去,既要证据,问天镜上明明白白就是证据,巍因这番学小儿耍赖,肯定是不成的了。 “小仙想请教问天镜,凉玉的一百玩物在哪儿,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吃进去了,也好让他吐出来。” 巍因双颊涨红:“不行!我告诉过你,一百年只能看一次。” “是啊!”凉玉满眼无辜,“小仙牢记在心,不敢忘记,记得自上一次看后,已然过了两百年,小仙是不是能看两次了?” 巍因气得吐血:“胡说,照你这道理,活了一千岁的仙人,岂不是能看十次了?是一百年一次,没有累积,最多一次!” “那么就请上神拿出问天镜来看一次好了。” 凤桐不紧不慢地煽风点火:“唔,这要求合情合理,似乎并不过火。” 巍因在两人笑吟吟的逼迫下破了功。 问天镜背面刻五方神鸟,首尾相接,围成一个圆润的圈,未有人召唤时镜面蒙蒙,笼罩着青灰色的烟雾。这一面镜子,上溯迢迢年华,直通到触不可及的远古,下启混沌未知的世界,这是逆世的宝物,留下了最留不住的光阴。 即使没有这面镜子,他也永远不会忘记苍山那一场三日三夜的酣战。 第67节 金乌远远避退,云头上全是好奇的看热闹的仙。 他的木剑浮在空中,自动出鞘,虽是木头雕刻,可是却不输任何一把宝剑,锋芒毕露。他厌恶地环顾四周,高喊:“小子,要打便打,你搞这么多人来做什么?” 紫檀殿悠然负手而立,满面笑容,四下致意,“我请诸位仙友来做个见证,倘若神君输了,可要给我那未出世的孩儿做一百件精巧玩具哦。” 云头上乌压压的人,闻言全在哄笑。 ——不提这句还好,一旦提了,巍因怒不可遏:他以木雕机巧玩物,落地即有灵,能上天入地,是众仙求之不得的宝物,他竟然敢拿来做小儿玩具,还一百件,当真不知死活! 木剑嗡嗡轰鸣,蓄势待发,巍因喝道:“小子,拔剑!” 谁知那紫檀殿君上轻巧卸掉珠冠,扔给随从,闲闲笑道:“我不用剑。” 已知紫檀殿幻术出神入化,他竟连武器也不用,巍因双眸一眯,云层上的木剑登时化为齑粉:“好,本上神亦不用剑。” 二人目光一相接,俱收起言语调笑,只剩严阵以待。 之后的斗法,堪称天宫近千年来最精彩的斗法之一。巍因将自己多年珍藏、不为外人所见的机巧玩物尽数使出,他催动法术,时而驾驭木鵰俯冲直下,时而有带轮战车,可向四面八方发射暗器,时而有牛马奔腾而来,时而有花木成精,异香扑鼻,时而有机括,时而有散兵,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大饱眼福。 而对面的紫檀殿君上呢? 他撕纸。 修长手指夹着一张普通的草纸,像是晨起从书桌上随便拿的一页,他便用这张纸草草撕出轮廓,口中念诀,双掌一翻一拍,忽而便有彩蝶蹁跹,将人包裹其中,一会儿变成拍打翅膀的蝙蝠,冲着人眼而去,猛虎咆哮,花木幽香,一切跟真的景致别无二致。 云头上的众仙看得全神贯注,时不时发出惊叹:这二人虽然一为巧劲,一修幻术,但追本溯源均为一个套路,那便是造物,造物之术能精进到这样的份上,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整整三日夜,双方僵持不下,千百般变化都轮了个遍,大家看得疲惫不堪,巍因连那只小木狗都用上了,凶巴巴地冲过去叼着紫檀殿的袍角,惹得众人大笑。 紫檀殿拧眉看着脚边小木狗,旋即朗声大笑,喊道:“上神可是没法子了?” 巍因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紫檀殿见状,远远一拱手笑道:“那便承让了。” 承让?他怎敢说这话!巍因还未来得及呵斥,只见紫檀殿抖抖衣袍,玄色披风在风中呼呼作响,他捏住剩下的一小片纸,一分为二,咬破食指点染,于空中勾画,大喝一声:“去!” 只见一轮金光闪闪的太阳慢慢升起,照得四下一片璀璨,阳光落在衣摆上,很快便灼热起来,于此同时还有银月升起,满天星辉,一道阴影投来,只见四面山峦迭起,山间狂风呼啸,嘈杂间起,无数人影于虚空中浮现,期间有男有女,自由自在,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竟然是一条繁华的街市! 众仙瞠目结舌:这是将凡间的街市搬到了天上么? 巍因脸色苍白,他知道自己输了。 二人殊途同归,千万般变化,无非造物二字,可是这日月同辉,山水市镇,他是无法用木刻造出的。 紫檀殿脸上并无骄矜之色,取而代之是一片虔诚。他望着眼前的一切,眼中似有无限情愫,不舍地拍了拍手,一切黯然失色,化成纸片儿,飘飘摇摇地落下来。 一片寂静。 “好,君上的本事,果然在小神之上。”巍因张口认输,眉眼平静,长发当空飞舞。 “哎!”众仙这才嘈杂起来,有的叫好,有的哀叹,呼呼啦啦走的走散的散,三三两两,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 他虽然嘴上认输,却于手指间悄悄收起了小巧的行渊,紧紧攥在手心——这是他唯一没有拿出来的宝物,可以留下人的影像,紫檀殿不知晓,他撕纸作日月的过程,已经在那行渊之中了。 技不如人,他心服口服,可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有了行渊中的影子,他闭门钻研,待到研究清楚紫檀殿的路数,还愁找不到克敌之法? 紫檀殿见他认输,又变回那个张扬不可一世的绛红袍上仙,悠然跨上云车,远远留下一串笑声:“上神,本君代重华和孩儿谢谢你的一百件玩物了!” **** 他将镜子倒扣在桌面上。 凉玉有些遗憾地望着桌面:“上神,不看了么?” “你到底要如何?” “请上神教我幻术。” “什么?”他回过神来,神色古怪地笑道,“你难道不晓得,要论幻术,有谁比得上你那好父君呢?” 凉玉抿了抿唇,眼里的脆弱一闪而过:“凉玉当然晓得,现在情形危急,所求不多,只能请上神……将那行渊借我十日,十日就好。” 巍因闭门四十年后,妖仙大战开始,六界生灵涂炭。 魔尊蛩戾实乃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野心家,他逆天地行事,带领着杀红了眼的妖魔两道界,将所有禁法炼了个遍,第一神器乾坤阵在手,撼天动地。 巍因是散淡的隐士,政事与他无关。他除却喝茶刻木头,只有专心钻研行渊里的影像,努力修行,期待着下一次斗法,一雪前耻而已。 某一日,破敌之策已解,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出门去。 奔到门口,才见紫檀殿那娇妻重华夫人身怀六甲,连弯腰都吃力,托着肚子,缄默地远远望着。 她望着的那方向,四只仙鹤在九天悲鸣,拉着那金碧辉煌的云车,在云气翻滚中义无反顾地离去。 他一路腾云,追着云车,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满地折剑之中,鲜血如一道流动的小溪,染红了满眼。 黑云翻滚,日月无光,一道巨大的迷阵盘踞于天宫,将昔日华丽的九重天界搅得天翻地覆,犹如人间炼狱,处处是诡异的血红。这阵法颇为古怪,已经吞噬太多人性命,幸存的仙家勉力支撑,无人能解,还有抵挡不住的小仙,不断落入阵中,再也没有出来。 巍因细细观察,蹙眉思量,竟然满头冷汗,束手无策。 他忽然看见那人身形一动下了车,转眼轻盈跃起,踏在云车之上,他衣袍烈烈,宛如一面鲜艳的旗,将头上珠冠顺手摘下,轻飘飘地扔向远方。 一张俊美的苍白的脸,嘴唇微抿,漆黑的眼中波涛翻滚。一道光芒自他额心迸出,他以元神为祭,将手中明黄的圣旨一分为四,化成四大神兽,以自身为饵,诱使四兽咬住四个阵角,竟然将这邪阵整个吞入腹中。 第68节 阵破。 破得艰难而糊涂,紫檀殿君上魂飞魄散,只剩满天破碎的纸片纷纷落下,犹如一场鹅毛大雪,无声解了天宫之围。 巍因握着行渊的手在颤抖,竟然没有想到,他手中这小小法器,成了紫檀殿无上风华的最后归宿。 他默然回到殿中,失魂落魄。 从此不穿红衣。 后来,他无意从问天镜中看见年少的凤桐神君随父出征,踩在云气中,衣袍翻滚,那绮丽色调,如血般猩红,映得少年的脸上都失了血色,那时他背对着巍因站着,抬手解下金冠扔在一旁,提着碧鸢剑,轻巧翻入敌阵,袍下有如金尾翎划过,满目光辉。 一大团白兔儿似的童子,一窝蜂地想要涌过去,少年抬剑划下一道仙障,将他们牢牢护在其中,侧过头来,只能瞧见他倨傲的下颌:“谁都不许过来,本君一人足够。” 他在心里哼了一声,果真有紫檀殿遗风,一样的轻狂……一样的傻气。 他又低头看着手中行渊发怔。 又两年,天宫困解,蛩戾终于被制,连遭天罚,一样落得魂飞魄散。 重华夫人的胎也差些没保住,直到五百年后,他偶然从窗口窥见一身素白的重华夫人,怀里抱着个小小婴孩,幽魂一般从窗边过,那小儿双眸漆黑,偶然睁了眼,定定望过来,一瞬间,如同故人归来。 可是只片刻,又哭闹起来,闭了眼,要母亲拍着哄。 再像也不是。 他终于明白过来,再也没有较量的机会了,那个三界最轻狂、最无礼的小子……他抛妻弃女而去,消弭在这世上,再也回不来了。 那一日,巍因府中传出鬼魅般的笑声,这位以木制技巧万物绝天下的上神,自此隐居,再不世出。 花界问花阁,望天树旁的小小的收发室里,垂髫小童坐在门槛上,认真地数着信件:“一张,两张……”他抬起头来望着半空中,眼神沉郁迷茫。 咔哒咔哒的声音响起来,小木狗顺服地趴在他脚边,用硬邦邦的舌头舔他的脚踝。 巍因的手松开,掌心一只木刻的海螺静静躺着,无声地宣告地妥协。 “送给你。” 第57章 紫檀殿(下) 凤桐仍然在笑,只是眸中神色复杂,含着无声的喟叹。 凉玉并不伸手去接,掀摆跪在小童子面前,带过一阵灰扑扑的凉风。 巍因吃了一惊:“你这是为何?” 凉玉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礼:“凉玉谢上神两次点拨之恩。” 巍因将那行渊往她手里一塞:“哼,你切莫误会,我若不加以引导,只恐你年纪轻轻走了弯路。” 正因为见过那人的折纸成灵,是何等磊落光明,风华无双,因此更见不得这黄毛丫头只凭血缘优势,胡乱摸索,随随便便将此招用在歪门邪道上。 说罢抬头,气急败坏地望向凤桐:“小子,你为何不教她点好?” 他默默看着凤桐的脸,思绪飘远了。倘若那人还在,性格心性,都同眼前这后辈差不多吧……由此看来,就算他在,也教不出什么好女儿来。 凤桐一脸讶异地指了指自己,却没说出什么来,闷笑着倒了杯茶,缓缓摇头:“本君管不住她。” 凉玉拧眉:“凤君浑说。” “行啦!”巍因许久不待客,一遇到嘈杂的声音,便觉得耳鸣,吵得头晕,他从柜中取出一卷书来塞给凉玉,“这个也给你。” 凉玉奇道:“这是什么?” 他默默回头看向远方,许久才笑起来,面容奇异:“这东西于我已经没用,但现下对你却有用。你非但要修成你父君那么厉害的折纸成灵,还要知晓怎么去破。” 凉玉一时愣住了:“自己破自己?” 凤桐却肃然点头:“唯有如此,方能精进。” 凉玉默记下来,将行渊紧紧握在手心。 “小花神,本上神再指点你一条明路——上天宫,文渊阁里找新任御文神官疏风,他那里的幻术藏书,可谓六界最全。” **** 烛火晃悠悠摆动,散乱的黑影映在层层叠叠的纱帐上,郑贵妃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皇帝披衣倚在床头,就着昏暗的烛火对着手中的折子发怔,眉头紧皱。 “陛下……”睡眼惺忪时媚态尽显,白玉般的柔夷覆上他的手臂,“怎么了?” 皇帝缓过神来,不动声色地将折子往袖中一揣,伸臂揽住了她:无事,惊扰了爱妃。” “说与臣妾听听罢,臣妾亦想为陛下分忧。”她的声音百转千回,不依不饶。皇帝正在苦闷,心想此事并非机要,便低叹一声:“东瀛国俯首称臣,愿从朝中拨一要员,长驻那边,加以监督。” 郑贵妃笑道:“原来是在发愁用人了。” “年轻一辈里,行事稳妥又身份尊贵的世家公子,满打满算不到十人,想不出有谁能胜任此职。” “这有何难?”郑贵妃思量片刻,“妾欲推荐一人,陛下不会说臣妾以公谋私吧?” 皇帝转念猜到:“你是说阿袖?可惜他尚未娶亲,要离家万里……” 郑贵妃咯咯咯地笑起来,眼眸里闪过一丝阴狠:“陛下猜错了,臣妾觉得,此事阿衬更加合适呢。” “郑衬……”皇帝陷入沉思。 鸣夏将最后几件衣裳包好,妥帖地塞进行囊,她的动作越来越慢。锦冬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老太太还没回来,二小姐便要走,这可如何是好?” “几百里路程,回来少说也得三五日,宫里那边肯定是等不得了。”啼春倚在门口,神色凝重,“这一回,二小姐和老太太见不上面了。” 第69节 云推月顺手将怀里的孩子抱给乳娘,嘱咐道:“先下去。”素手掂了掂两只巨大的行囊,细细核对纸上的单列,许久,压低声音:“要我说,此番去了东瀛,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郑衬家里那么排斥她,哪一次不是冷嘲热讽,二妹夫妻两个难过,我们也难过。既然两看生厌,这一下离得远远的,谁也碍不着谁,不是正好?” 鸣夏叹息,终究妥协道:“大小姐说的是,可是……毕竟是那么远的地方,二小姐从来没离家那么远过……”她哽咽起来,这一下,锦冬的眼泪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拿两只小手不住地乱抹。 蹲在一旁拿着棍子玩的年画,似有感应似的,丢下棍子,不安地抱住了推月的手臂:“大姐……” 云推月拍拍她的手背,脸色肃然,“长姊如母,不论老太太在不在,我都得帮二妹他们置办得妥妥当当。” 珠帘掀开,露出拂月温柔苍白的一张脸,她的目光落在堆满的行李上,很快地溜了过去,转而对着阁子里站着的几人轻声笑道:“咦,锦冬的眼睛怎么红啦?” 锦冬破涕为笑,跺着脚跑开了。年画儿三步变作两步,一头撞进她怀里:“二姐,你不要走。”拂月捧起她的小脸仔细地看了看,柔声道,“二姐每一年都回来看你一次好不好?” “不好。”她一扁嘴,向下一钻,挣脱出姐姐的怀抱,蹬蹬的地跑开了,远远躲在柱子背后,又露出半张小脸来,半是负气半是哀伤地看过来。 十三岁的少女,如豆蔻梢头,开始显现一些属于女人的纤丽来,不知何时,已经褪去了胖乎乎的娃娃身段,拂月失神地望着她,喃喃对一旁的推月道:“原来,最像娘的是拨月……” 推月将手覆在她肩上,似乎想要给她坚实的力量:“拨月每年看到都不一样,最好,你们也快点生一个小的,每年抱回来看,也是一年一个样,多有意思。” 拂月红了脸,低下头笑了笑:“说什么呀,成婚才几个月。” 推月笑道:“妹夫那边准备好了么?” “昨天来了信,说是明天便来接我……用的是二品官的软轿,真是阔气。”她自嘲地笑一笑,“先前还是闲云野鹤,忽然变了诰命夫人……” 郑玄云领命,以二品文官阶品,远赴东瀛做督察官,排场再大,也是一别千里,从此他乡作故乡。 推月叹气道:“原先姐姐总是想要将你嫁个有权有势的好人家,现在真的成了……我还是宁愿你在家待着,常常能见着你。” “大姐……”拂月强笑起来,“我自小养在深闺,这次能与阿衬一起去外面游历,也是我所憧憬的,你们不必为我担心。”她目光一黯,“只可惜爹爹出征,奶奶不在,未能跟他们道个别。” 啼春急道:“老太太最多三日便回来了,她老人家一到,奴婢便给三小姐寄信!” 拂月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啼春,我写给爹爹的信,爹爹可回了?” 啼春与推月对视一眼,俱有些颓丧:“没有。”鸣夏面容郁郁:“这三个月,递到边关十余封信,都像是石沉大海……” 拂月叹了口气,压下眼中忧色:“算了,兴许是军情紧张,来不及回也未可知。” **** “你上一回怎么同他说的?” “我……我就是扔了五个昏睡符过去,他……他似乎神志不清,半梦半醒之间,便以为自己在梦中了。”凉玉不敢看他,有些底气不足。 凤桐满眼匪夷所思:“这……真的能行吗?” 凉玉扯住他的袖子,语气软了几分:“我一个死人凭空出现,怎么说得过去?不用昏睡符,难道凤君去帮我要吗?” 凤桐闻言,利索地从袖中倒出一把昏睡符来,自嘲地笑道:“死人不能出现,罪人就能出现了?” 每一个神官都有自己的职责,疏风是现任的文官,他的职责就是起草文书,以及看管文渊阁藏书,没有合适的理由,或让他心甘情愿,别人是无法随随便便将那些藏书借出来的。 眼见凉玉毫不留情地将十几张昏睡符全拿了去,他蹙起眉:“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从她手中毫不客气地抽回一大半来,“若是我们离去他还不醒,事情就大了。” 凉玉抬头瞥他一眼,闷笑出声。 “笑什么?” “以往干坏事,我若是前锋,凤君定是副将。” 事前思虑周全,规划缜密,连烂摊子都是照单全收,处理得干干净净。要不是有他,以她冒冒失失的性子,今天想去招惹这个,明天要去骚扰那个,花界早让她搅合得天翻地覆了。 凤桐笑一声:“——这昏睡符并非万能,要是被人发现,大声喊起来,以疏风仙体,多半会立即醒过来。” 她面无忧色,眼神中反而跃动着兴奋的光芒:“那文渊阁里面一个侍从也没有,冷冷清清的大殿里面,就只有疏风一个人。走走走,我们这便走。” 两尊铜兽,足有半人高,镇在桌旁,龇牙咧嘴。白烟袅袅不绝,正从那兽首中慢慢升起来,幻化成云烟的模样,消散在空中。凉玉侧眼看着。 凤桐拉了她一把,压低声音:“发什么愣?” 她盯着那铜兽,眼神中抑制不住的笑意。“凤君你瞧,像不像快被我气死的玉郎,头顶冒青烟。” “……”凤桐看向前方,只觉得那铜兽的面部表情都更加狰狞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忽然耳中落入极轻的脚步声,猛然将她按在桌前,压低声音:“定神,来了。” 凉玉一把昏睡符扔了过去:“对不住!” 她哆哆嗦嗦没敢睁眼,没看见疏风还直直站在原地,凤桐抖下衣袖中剩余昏睡符,落了一掌,毫不犹豫地紧跟着甩了过去。昏睡符噼里啪啦砸在他衣襟上,带过骤然风起。刚刚还站得笔直的疏风,身子一歪,咣当躺倒在地上。 凉玉望着他得动作,震惊了:“凤君你……不是你说……” 他一手掩住她的嘴:“嘘。” 双眼紧紧盯着案后,果然片刻之后,一只苍白的手颤巍巍地抚上了宽大的案台。 疏风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混混沌沌地坐在案前,头发凌乱,双眼僵直,两方人马隔着文渊阁冰凉的玄铁几案,宛如谈判。 “殿下。”他站起来,夸张地先行一礼,再抖袍坐下。 凉玉一时紧张,只觉得心怦怦直跳,一时间竟然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小仙等待许久,终于盼到殿下再次入梦,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的声音愈柔和,她便愈无地自容。 “我……我……” 凤桐在她腰上拧了一把,险些让她惊叫出声,脱口而出,“我想看书!” 第70节 “啊……”疏风慢慢做了一个意外的表情,他的五官僵硬,连表情都是迟疑的,“可是小仙这里,没有话本,也没有折子戏……” 凤桐没绷住,一时笑出了声。凉玉气急败坏,一把拍在几案上,“本殿看起来,就那么不学无术吗?” “不不……”他慢吞吞的回复,无辜又懊悔地蹙起了眉头,又迟疑地站了起来,“不知殿下想看什么书?” “幻术方面的典籍,不分类别,全都借给我好不好?” 疏风点点头,摇摇晃晃地走进内室中去。 凉玉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难过:“这么多年,他怎得还如此毫无戒心呢?要是别有用心的人,用这小小招数,岂不是随随便便就诱他上了当?” 凤桐清冷道:“他并非没有戒心,只是此处是他的弱点。” 她有些失神地低语:“为什么?” 凤桐道:“因为遗憾,或者恐惧。” 香炉中的烟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气,安静地盘桓上升,消弭无形。 还来不及思考他的话,疏风已拖着沉重的步伐至案前,怀中抱着三大摞五颜六色的书籍,高得已经看不见他的脸。 凉玉:“……” 疏风的声音从书山背后闷闷地传过来,非常吃力:“可是殿下,这些小仙要怎么给你?” 凉玉道:“你……你等等,我变个麻袋出来……” “神君!” 一声尖锐的童声划破寂静,书山抖了一下,哐啷一下翻倒了,书册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都是,露出疏风头发凌乱的迷茫的脸,犹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神君你在干什么!” 这一声更加尖锐,白衣小童扎着两个圆圆的髻,满脸怒容地看着凉玉和凤桐,“你们……祈年记得你们!上一次在门口打晕祈年的就是你们吧!” 疏风眉头紧皱,双眼用力闭上,一手撑住桌子,一手死死按住太阳穴,神色痛苦。 “早说过他会醒,这个法子不成。”凤桐冷笑一声,拉起不知所措的凉玉,回身便走. 祈年“哒”地抽出背后一对短剑,拦在身前,怒气冲冲地劈过来,“什么人,竟敢暗算神君!” 第58章 假意(上) 凤桐扬袖一挥,带过一阵猛烈的疾风,将小童向后掼倒。 祈年锲而不舍,蹬着小腿从地上爬起来,拾起短剑,一双稚气的眼睛迸出了火光,小牛犊一般冲过来:“祈年跟你拼了!” 短剑虽小,却有剑芒,引得凤桐身上的碧鸢剑也鸣声阵阵,青色光芒兴奋地闪烁起来。凤桐不欲出剑,将碧鸢安抚下来,只回袖应对,却冷不丁从袖中飞出一只白鸟,厉声嘶鸣,那声音又尖又哑,使人头晕目眩。 白鸟在空中绕一个圈,竟化成银白光芒,流星一般在空中划符,那些银字变成水滴一样的乳脂滴落,转瞬在半空凝成一只只细而尖的锥,紧密的排成一个圆形,锥尖对着祈年,蓄势待发。 凤桐见此阵,神色一变,厉声道:“芳龄回来。” 那白鸟扬首摆尾,骄傲地“叽”地长鸣一声,像是个恋战的将军,对主人的号令置若罔闻。 眼看那一圈银锥便要冲过去。祈年虽然怒视这边,到底是个小童子,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凤桐蹙眉抿唇,抬手一挥,便将那锥阵打散,变成几不可见的碎光,他袖口扬风,顺便将气得乱蹦的白鸟一把收了起来,“活该关你禁闭。” 那袖子气急败坏地鼓了两下。它挣得太厉害,不断地发出闷叫。凤桐压低声音道:“千百年来戾气难消,于你不是件好事。” 芳龄悻悻挣扎了两下,不动了。 啪嗒,小童的双剑掉在地下,大口喘息着。 凤桐拉着凉玉,刚要迈出门口,玄铁案两旁那两只兽首香炉,忽然移动起来,烟雾冲天,身形庞大数倍,隐隐可见两只面目狰狞的金色神兽,拦在前方。 左边的神兽一面咆哮,一面恶狠狠道:“老三,就是她,刚才嘲笑我们头上冒青烟!” 凤桐表情复杂地看了一脸凉玉。 她叫他看得过意不去,干咳了一声,信手撕了案台上一张纸,刚要出手,却被凤桐止住,拉着她向后退了一步。 背后忽然传出一个喜出望外、微微发颤的声音:“殿……殿下?” 气氛陡然安静。 凉玉身子一僵,尴尬地回过身去,笑容苦涩得如同刚吞了半斤黄连:“疏风仙友……你好……” **** 清章殿内弥漫着苦涩的安神草的气味,纱帐如同山巅的云雾,在风中飘飞,床上的女子面色苍白,因这一份孱弱,更显出出尘的柔美。雪白的脖颈宛如玉刻,被宽松的衣襟遮掩,锦被拉至胸前,像轻柔的羽毛堆,簇拥了她玲珑剔透的身姿。 一旁的少年却心不在焉地搅着碗里汤药,勺子打在碗壁上,发出不耐烦的清脆碰撞。 温玉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眼睛睁开,瞳仁中不含半分情绪:“回去看过她了?” 朗月一滞,应道:“是。” “呵。”她低低冷笑,“喜欢谁不好,偏偏看上你父亲的女人。”她似乎越说越觉得荒唐,眼睛看着帐顶,幽幽道,“我实在是好奇。” 朗月没好气地看过来:“好奇什么?” “好奇我魔界子孙,为何一代不若一代,到你等小辈这里,竟然也学起那仙家痴情,真是可笑。” 朗月咬住唇,抑制住一阵冷笑。 她口中啧啧:“一个女人而已,你喜欢送给你又有何妨,搞起伦理纲常那一套,看来从你父亲那里,便已经魔不像魔。” 第71节 “姑奶奶,喝药吧。”少年笑容里含着恶意,亲昵地将碗递过来,截住她的话。 温玉只偏头看他,神色探究,显得楚楚动人,美若九天仙子,可是谁能想到,这副躯壳里面,住着魔界第一公主的灵魂,她生而携带着复仇与怨恨,她对情不解,是因为她本来无情。她唯一的欢愉,便是赢,为了这一点,不择手段,不计后果。 “你不必替我忧心。”朗月笑容温驯,“你怎么知道,我的真情便是你想象的真情?” 温玉笑着让他喂药,闭目道:“看来是我忧心太过,朗月你还太小,许多事未曾懂得。其实男欢女爱,本就是这般乏味,待你厌倦了,这件事便一点乐趣都没有了。爱烟消云散,欲才是长久留存,而这欲与地位对等,你若是踏足六界之巅,何欲得不到满足?世上女子千千万万,不是只有这一个,才能解你之欲。” 朗月顺从地听着,眼里却暗含着不屑的光,轻柔地喂完最后一勺药,敷衍道:“朗月明白。” 她忽然伸出冰凉的柔夷来拉住他的手腕,朗月没有防备,白瓷碗当啷一下跌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摔碎,咕噜噜地滚远了。 纱帐落了下来,将他罩在其中,忽而室内一阵幽香,沁人心脾,她的唇微微张开,眼眸含情,只此一眼,便忽然教人心神荡漾,他半个身子已经倚在床上,她轻薄的衣衫滑落半边,露出新雪般洁白的肩膀。 她拉着他的手,诱导般覆上自己柔软的胸口,朗月只觉得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一时间心神不定。 他昏昏沉沉地望过去,她眼神迷离,却有纵容的笑意,低低蛊惑:“可以的。” “笃笃”,清脆的敲门声。 少年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登时犹如被一盆冷水浇下,挣脱她的纠缠,狼狈地跌坐在地上。下一秒,怒火冲天,险些控制不住周身戾气,瞪着她,剧烈喘息:“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叹息一声,慢慢地拉好衣衫,“我是要让你真正明白我方才的话,欲念而已,同谁、何时、何地、何种身份都没有关系,你的身体也赞同我的话,又何必压抑自己,做个痴情伪君子?” “朗月已经明白,不用劳姑奶奶亲身教导。”他咬牙切齿,倘若方才没有那敲门声打断,那么他,便会真的被她媚术诱导,而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胸中一阵翻涌,一丝欲念也无,只觉得头昏脑涨,想要快点离开。 “你要是真的明白,又留着这个做什么?”她素手抬起,指间赫然一枚变硬的栗子,壳上开了狭然一条缝,涩然无光。 方才那混乱片刻,她已经搜了他的身! 朗月脸色发青,伸出手掌来:“还给我罢。” 温玉将栗子温柔地放在他手心,缓缓道:“我记得,凉玉是最爱吃栗子的,她剥栗子时,总爱先挤这样一条缝……” 朗月脸色越发惨白:“我已答应从今往后听你的话,再不与你为难。” 温玉笑道:“可惜,我现在不相信你,你那小母妃,恐怕也不该相信你。” “你想要我怎么做?” “从今日起,你的任务与季北辰交接,你做不来的事情,便让他来做好了。” 朗月拉开门,门口默然站着一袭白衣的季北辰,少年襟口和袖口绣有淡绿的竹叶,挺拔如瘦竹,只是二人擦肩而过时,他明显感觉到季北辰周身散发的寒意。 季北辰冷淡地点头致意,迈入温玉寝殿中。入目地上滚落的一只碗,联想到朗月出门时苍白难看的脸色,他眉间一凛,一声不吭地坐在她床边。 阳光穿透窗棂,投在她恍若透明的脸上,这个模样,仿佛孱弱得一碰便能破碎。他心中升起一阵愧疚,倘若他能早些发现那八卦阵有不妥…… 他狠狠咬住下唇,唇齿间血腥气息弥漫——终究没有保护好她,以前没有能力,现在也没有能力,也难怪她总是对他隐瞒。他的手颤抖着地拂过她的发丝,却忽然被她紧紧抱住。 “北辰……”梦中含泪呢喃,似乎含着无限酸楚。 他惊了一跳,随即有无限情绪涌上心头,一把将她抱在怀中,眸光颤抖:“我在这里。” 她哽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依偎在他胸口:“我们从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哪句话?” “因为我们都是无人可依靠的,所以要紧紧依靠彼此。” 浮生桥畔,大石溪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爱恋,像妖娆的曼陀罗潜滋暗长,像漫山遍野的青草,春风吹又生。那时他们都如此孤独,背着众人的相依相偎,却是他最珍惜、最幸福的时光。 “我记得,永远都作数。” “可是我错了……”温玉的眼泪顺着面庞蜿蜒而下,美得令人心碎。 他的心颤动起来,温玉已经许久没有流露出这样强烈的情绪,他的语气愈发轻柔,似乎生怕惊吓了她一般:“为什么?” “对不起,我不该……总是逼你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那是因为,我只有你一个人可堪依靠了,你明白么?” 季北辰彻底震动了。 他从未听过她如此灼热的内心剖白,整两百年求而不得、不断印证却愈加失望的事情,如今她亲口对他说了出来……原来她真的是这样想的,从始至终从未变过。 他敛去眉间情绪,沉声道:“你明知道的,你想要做的事情,我都会帮你做成。” “可是你与我不一样。我只有你一人,可你却不是,你的牵挂太多,想要做那些事,只会让你觉得痛苦不堪。” 季北辰语气很急:“除了你,我还能还牵挂何物?”他低叹一声,“流觞的事,不在我掌控之中,我一时负气铸成大错……是我对不住你。” “我从来没有因为流觞怀疑过你,只是……”她苦笑一声,“罢了。” “玉儿。”他闭上眼叹道,“我很怀念两百年前,我们之间绝无隐瞒,你想说什么,从来不会欲言又止。” “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对付凉玉。” 听到“凉玉”二字,他猛地睁开眼,神色一凝。见她神情惨然,一双眸子定定望着他,绝望到极致。他语气冷下来,“这是什么意思?” “凉玉对你有恩,又曾痴情,我们这般做,你心中,其实是很难过的罢?” “若我对她有半分心动,又怎么会亲手灌她浮草申崇?”他爱怜地抚摸她的发丝,语气却稍显冷硬,“我答应过你,只要你想做的事情,我都会帮你做到。” 她微笑摇头,又有泪水滑落:“你做不到了。” 季北辰眉宇间携上戾气,眼中深重的怜惜,慢慢化成一片冷厉:“你还不信我,我何曾是善良之人,为了一段愚蠢不堪的感情,便下不去手?” 第72节 “那你便答应我……万万不要念及旧情,招致后祸无穷,万劫不复……” 他眼中挣扎片刻,转眼弥漫一片暗涌,轻柔地擦去她脸上泪痕:“我明白,此番不是她死,便是我亡。” 温玉偎在他怀中,眼睫上将落未落挂着泪水,宛如芙蕖泣露,楚楚动人,唇畔却勾起一个淡淡的笑,眼神越发空洞无物,仿佛方才动情,都是一场错觉。 第59章 假意(下) 凉玉来时唯恐天下不乱,全然不似此刻,屁股上如同长了倒刺,坐立不安,目光飘来飘去,无处安放。也不知凤桐是不是故意使坏,竟然只把玩茶杯,一言不发,铁了心要做个安静绝美的背景。 两匹神兽已经在疏风的安抚下做回了铜兽,只是那两股白烟一鼓一鼓地向上升,不难想象出它们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此事说来话长……”凉玉硬着头皮开口,“千万拜托仙友,万不可被旁人所知。” 她说着,回头悄悄瞟了一眼气得两颊鼓起的祈年,后者还来不及破口大骂,突然吃惊地睁了眼,面前若有似无地隔了一道水帘似的屏障,他愤怒的小嘴一张一合,那童稚的声音却渐渐消失了。 疏风微微一笑:“殿下不必担心。” 凉玉一时愕然,环顾四周,一道浅浅的水帘将他们三人包围起来,偌大的文渊阁里,那一鼓一鼓的烟气都被隔绝在外。 今日疏风,当真是独当一面的司文神官,一举一动都镇定自若。不再是当年御文神君的座下弟子,生涩得连打个招呼都要脸红。 她的目光变得怅惘,先起身敛衽一礼:“多谢疏风仙友……” 疏风惊而骤起,连忙扶起了她,终于露出一点熟悉的局促来:“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 二人再次对视,他叹了口气:“不瞒殿下,其实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愧疚。倘若当日我不那么懦弱,或许……” “仙友所为已经是力之极限。”她斩钉截铁地打断,“若不是忌惮凤君与昊天塔,他们绝不会轻易停手,今日凉玉早已化成一把焦灰。此事非简单误会,拦是拦不住的,因为这是……早有谋划。” 疏风越听越心惊,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 凉玉忽然道:“仙友可愿意信我?” 疏风抿了嘴:“两百年前,疏风便不相信殿下会入魔。” 他虽然是个颇为年轻的仙,但偏偏有一股谁也奈何不了的固执劲。 凤桐手中茶盏微微一顿,安安稳稳搁在桌上。 凉玉瞥见他动作,放心对疏风道:“既然已现了身,索性将前因后果一一讲给你听。事关仙界安危,请仙友务必放在心上,谨慎对待。” 一盏茶过后,疏风一脸凝重,亲自将二人送至门外,又将一大袋子书交给凤桐,刚想叮嘱两句,迎面碰见一个身穿白色广袖的年轻的仙人。他面容俊秀,只是一双眼睛低垂,显得有些畏怯。 疏风反应极快,立即对着凉玉和凤桐不冷不淡地拱手:“劳烦两位仙使谢谢西海龙王了。” 西海那条老龙是朝堂上有名的权臣,他的好人缘来源于对其他神仙日复一日的送礼和“拜会”,因此在各家神官府上见到有前来送礼拜会的西海仙使不足为奇,刚好被疏风拉过来当个挡箭牌。 那青年有些局促地抬眼一瞥,又笑道:“看来我来得不巧,没赶上与两位仙使喝一杯。” 这人神情紧张而面容陌生,凉玉和凤桐对视一眼,都觉得莫名其妙。 竟然有人这样待见这些烦人的西海仙使么? 凉玉不敢耽搁,赶紧还了礼,迅速离开了。听见背后疏风客气地将那人迎进去:“星官怎么来了?”那个年轻人谦虚得近乎有些自卑了:“大人叫我兴檀就好。” 兴檀?凉玉一面走着,暗暗觉得有几分耳熟。 “下去之前,是否还要召见司矩?”凤桐的声音传过来,将她惊了个激灵。司矩现在昆仑洞,每天除了修补几万年前那些根本用不上的古籍,基本闭门不出,一切集会都不参与,天宫里都快忘记了这一号人。 “先不找她,我怕温玉在昆仑洞安了眼线。” 司矩回天宫,乃是趁着温玉重伤未愈,利用季北辰的游移不定才完成的事情,温玉清醒后,肯定对此事大为光火,这个时候,务必要降低司矩的存在感,让他们确信,她的回归是巧合中的巧合。 隐忍不发,是为保全自身,卧薪尝胆。 凤桐点头。然而一提起司矩,凉玉脑中如同噼啪一阵火花炸响,一切零碎的记忆涌进来,仿佛又坐在狭小的水仙殿里,司矩立在一旁蹙着眉,听着脚下一搭一搭的啜泣。 兴檀,晋兴檀,檀郎,问天镜里流光闪闪的那个名字,二十四宿里唯一的一个凡人星君—— 那么,当年那个为了心上人跪着祈求恩典的红珠呢? **** 皇帝着五爪金龙的黑色朝服,倚在宝座上,聚精会神地听着奏报。“……臣带回郑大人手信,大人已平安到达东瀛,身沐皇恩,一切顺利。” 皇帝一时间欣慰又感慨,低声笑道:“要坐四五日的船,颠沛流离,玄云一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把苦头吃足了。” 奏报的是个年轻的宠臣,并不惧圣威,在朝堂上玩笑道:“臣随船相送,看见郑大人没有什么不妥,倒是夫人似有不适,干呕不止。” “哪里是晕船,恐怕是有喜了吧!”有人接道,众臣难得解决一件棘手的事,气氛陡然轻松,都松快地笑了起来。 皇帝不及展露一个笑,忽然一名传令兵扑倒在殿门口,铁甲声哗啦哗啦碰撞,打碎了这轻快的午后。 不一会儿,有御林军小步跑上前来,双眼赤红:“陛下,前线急报,我军遇伏,兵力折损大半,应侯……云将军率残部一路拼杀突围,不幸……阵亡。” 九五之尊的表情陡然僵住,不过短短一瞬间,生死都已既定。当年这江山是云家老侯爷夫妇用命打下来交到他手上的,而现在,半生荣华的应侯,也最终死在了黄沙翻涌的战场上。 他低叹一声,眼中带上淡淡的悲凉:“暂令忠勇侯代主帅之位,应侯为国捐躯,待得衣冠归来,朕必厚葬。” 这天,应景一般地飘起雪花来,皇帝推开华盖,负手走在鹅毛大雪中。天寒地冻,御花园中冷冷清清,回廊里只剩纠缠的枯藤,他走近,却听到一阵细细幽幽的哭声。贵妃穿了一身素衣,正坐在廊中,拿着手帕呜咽,肝肠寸断。 “怎么了?”他站定了,皱起眉头。 亦步亦趋的内监悄然道:“陛下,忠勇侯尚在前线,飞剑流矢不长眼,娘娘怕是在思虑父亲哪。” **** 这一次回青瓦洞,凉玉见着了以藕做躯壳的锦绣。凤君的手艺极巧,造出的身子完美无缺,除却关节处尚有连接的痕迹之外,几乎看不出任何端倪。 第73节 凉玉拉着锦绣的手,一会儿摸摸她的脸,一会儿捏捏她的胳膊,十足惊叹。锦绣性子温柔,配合地任她揉搓,凉玉看了一会儿,眼里慢慢泛上些水光:“都怪我不好,让你平白受这一遭。”女孩子家的身体本来柔软鲜活,现在要待在一个硬邦邦的藕做的壳子里,岂不比她附在萧氏身上还难受? 锦绣动容哽咽道:“殿下别这样说,锦绣的魂魄乃是殿下舍命抢回来的,托神君的福,还能像模像样地站在这里,已经十分满足了……”又笑着哄道,“我与玲珑做了新的糕点,尝一尝好不好?” 凉玉每次一到青瓦洞,先让两个侍女哄得心花怒放,也不知道凤桐整天守着这两个如此机灵、如此可爱的侍女,怎么保持不被暗香销魂的。她认真想了想,大约是他招惹的女仙过多,看惯了各色美人,早已经不稀罕了,这样想来,心里又微微梗了一下。 因为这口气,她蹭完饭也怏怏不乐,没去纠缠凤桐,而是一头扎进书房,钻研起从疏风那里借那一麻袋书来。 在书海里折腾了一个时辰,她找到了些门道,这些册子大概分几类:年份久远是竹简记载,上面是篆字,近乎被翻烂了,可是内容却仅局限于一些大众化的小小术法,不足为奇,连山下的小道士都能露一手;另一类装订朴素的,是正儿八经的幻术史,讲得便要细致多了,可是不知怎得,一看见这一本正经、长篇大论的腔调,她总是仿佛回到了被玉郎□□的日子,一看见密密麻麻的字便头疼。 还有一类统共只有四本,样式颇为奇怪:封面是抢眼的红,外压一道镶金的花纹,贵不可言,看起来一点不像典籍。虽然封装是最好的,可是里面却是最新的,看起来都没有几个人动过。 她深吸一口气,翻开看了看,却被里面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手狂草吓住了,落笔的人仿佛醉里舞剑,狂放恣意,如同蛟龙摆尾,自由自在——可是,一个字也不认得。 她立即忘记自己正在置气了,求救般喊道:“凤君……” 凤桐接过来翻了翻,又再扉页一瞥,道:“这恐怕不是典籍,乃是笔记。”他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她,朝着她摊开书,指着扉页上一篇潇洒得宛如绘画的序言底下龙飞凤舞的落款,一字一字对她念道,“认一认这三个字,紫、檀、殿……” 凉玉沉默片刻:“这……是我父君的札记?” 原来父君是走这个风格的…… 她咬了咬嘴唇,“照理说父君幻术那样厉害,他的手札不该无人问津啊?” 凤桐翻着书笑道:“那是因为紫檀殿素来恣意,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也就罢了,他记的这些东西,全是以天赋血脉为依托的,旁人再看也练不来。” 凉玉“唔”一声,捧在怀里仔仔细细地看,直看到眼睛发疼也不愿意放开,心道:“原来这笔记唯一的受益者竟是我了。” 玲珑叩了叩门。 凤桐将书放下,唤她进来。 “神君,那紫荆花仙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身上中的邪毒,属下也按照魔道的方法解了,只是……” 凉玉眉心一跳,差点忘记流觞还在凤桐这里了!她倾耳而听,脱口而出:“怎么了?” 玲珑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好似有身孕了,请神君和殿下定夺。” 凤桐立即转过头去看凉玉,她的眼睛眨了一下,看似没有任何反应,却被他看出滞后的恍惚和惊异,她眼底一瞬间漫出的愧疚和无措,被垂下的睫毛遮掩。 流觞虽可恨,但稚子无辜,谁也没有想到她第一次弄计的挑拨,竟然就出了这样的岔子。 “留下来。”她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说道。 凤桐嘴角微弯,是一个极冷淡的笑,“留下来好生照顾,届时挟子可令母。” 这个意外,她只想着是自己的过错,却安知不是事情的转机? 凉玉似乎还是没有从虚晃中回过神来,只是把冰凉的手搭过来,满眼都是不安:“只怕此举不成,流觞心如死灰,是恨透了季北辰的,她本就不是什么善类……” 凤桐叹了口气,她到底年轻,在人情方面体察不足。耐心解释道,“现下是恨的,可是母子连心,虎毒尚不食子,又何况她私心如此重。” 凤桐见她踌躇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凉玉一下子垮下来,干巴巴央道:“凤君,明日就回家去吧。” ——不知不觉间,那一座有声有色、有笑有泪的应侯府,已经变成她心中最坚实的依靠了。 第60章 鬼语(上) 这一年初春,百草迟迟不肯生,竟然飘起稀落落的雪花。王师历经大半年的激战,一举将蛮人赶回了境内,大胜归来,举国欢庆。 除却身殒的主将云戟,身不得长存,埋在滚滚黄沙中,只携了几件染血的衣冠魂归故土。就算有再大的哀荣,到底无福享受,偌大一个应侯府,只剩下年方十岁的黄毛小世子和头发花白的老夫人,待得那老妪撒手人寰,百年应侯府,恐怕也就此衰败。曾经手握西南十二军,威震朝廷的云氏一族,转眼变成了需要朝廷接济的老弱病残,让人唏嘘。 云推月披麻戴孝,神情憔悴,连日来的忙碌让她瘦了一大圈,一手拖过哭成一团的云清,摆弄木偶人一样给他穿上孝衣,喝道:“给我站直了!”她两眼通红,将幼弟吓得瑟缩了一下,“爹爹……” “大小姐,保重身子。”剪秋扶住她的臂膀,现下家中无长子,一切全靠推月支撑。她哀伤又烦躁地闭了闭眼,将云清丢在地上,捏住自己的鼻梁。 鸣夏回头看了一眼,急忙弯下腰来轻声叮嘱懵懵懂懂的小年画:“三小姐把帽子戴好,一会儿乖乖跪在灵堂前面,不要乱说话知道吗?”她似懂非懂,摆弄了一下自己的衣角,天真地问道:“是谁的灵堂?” 鸣夏悲从中来,眼泪落了下来:“你爹爹。” 拨月抬眼看了看她,无意识地重复道:“爹爹。”她两只手将孝衣的边捏得皱了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道,“爹爹去找娘了?”见鸣夏点头,扁了扁嘴道,“坏爹爹,臭娘,一起出去玩,不带拨月。” 有时候,痴儿眼中的世界更美好,因为懵懂,所以屏蔽了所有的献血淋漓的残酷。 一刻钟后,宫中圣旨到,赏赐如长龙一般连缀不绝地送进应侯府。云清被姐姐压着跪下谢恩,早被满脸褶子的老内监扶起来:“哎呦,王爷,使不得。” 骤然惊变的云清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躲闪了一下,全然没有意识到,一切已经完全不同了——陛下感念云氏十余年尽忠,抬了爵,现下云清不是应侯,已经是应王了。 推月跪在一旁,只觉得仿佛置身三九寒天里。加官进爵不见得是一件好事。郑贵妃盛宠加身,惯会吹枕边风,她的父亲忠勇侯为副将上战场,为何却没有听到加封忠勇侯的消息?她脸色发白,问道:“敢问公公,镇南虎符现下何在?” 当日外敌倾巢出动,来势汹汹,调动了许久不曾出战的应侯,云家上下不敢怠慢,点了全部的兵力南下,连推月手上的沙城军都并给了父亲,应侯宝刀不老,当时谁也不曾想到,他会让一只流矢夺去了性命……既然虚名与赏赐一并而来,为何单单不提那庞大的西南十六军呢? 那内监眼珠一转,答得滴水不漏:“大小姐说笑,虎符自然在主将手里。” 主将已死,是身为副将的忠勇侯暂代主帅之位,完成了后面的任务。推月心中冷笑,脸色苍白地将怀里一锭金子拢在内监手心,压低了声音:“全府上下只有我们姊妹几个相依为命,要不是心里没个定数,也不敢叨扰公公——敢问圣意如何?” 内监将那金子揣在袖中,捂得手心热乎乎的,眼中一闪而过漠然的怜悯:“贵妃娘娘现在病着,虎符的事,恐怕要容后再议了。” 推月心里有了数,她叹了口气,叹出一缕沉重的白气。贵妃此时病重,也太巧了些。她仿佛已经预料到朝廷上的反应:应王年幼,不堪重负,旁边就站着一个活着的忠勇侯,到嘴边的肉,郑家可能不张嘴去吞么? 东风卷着单薄的雪花飘散,枝头迎春已开,花瓣上覆着霜雪,几乎要冻成一朵一朵的琥珀。白色的冥钱飘散,被风追逐着在地上飘着奔逃。 凉玉万万没想到,仅仅上天一日余,回来时的应侯府已经全然不同:云戟战死沙场,二小姐拂月随郑衬远赴东瀛,猴子般上蹿下跳的小云清,每天被换上繁复贵重的朝服,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领去上朝,一个好好的家,转眼便分崩离析,连府前门匾都被摘了下来,换上一块全然陌生的“应王府”,门厅堆满了来不及处理的贵重礼物。 她站在前厅中,望着满天的冥钱,院落里空空荡荡,安静极了,既没有活蹦乱跳的小年画,也没有射箭的云清。 “奶奶。”推月在人前雷厉风行,终于见到萧氏回来,所有的委屈和沉痛一股脑儿地奔涌出来,她慢慢跪了下去,抱住了萧氏的小腿。 第74节 凉玉许久才迷茫道:“别哭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什么命数。” 推月抽掉筋骨似的瘫跪在地上,抱着凉玉痛哭了一场,嘶哑道:“我对不起云家列祖列宗,将镇南虎符也丢了……” 凉玉心中仿佛梗了什么东西,拍了拍她的背:“不是你的错,留下一堆烂摊子就撒手去了的又不是你。”她说着,不知怎得,就不自知地落下泪来了。 门厅紧紧闭着,密不透风的空间里面,推月温热的眼泪不住地滴落在她的裙摆上。凡人活一世,命如蜉蝣,朝生暮死,在他们看来,不过转瞬,但这短短几十年的红尘羁绊,竟能深入骨髓。 原来生离死别,是这么一种滋味。 窗外清新的风涌进来,推月崩溃般地哭过一场,仿佛卸下了几千几万斤的担子,擦干眼泪,又是那个杀伐决断的云家长女。她奉了一盏茶上来,顶着哭肿了的一双眼睛,静静道:“奶奶舟车劳顿,方才……推月不懂事。” 凉玉笑了一笑,竟然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推月怔在原地,一直以来,萧氏待她最为器重,但也最疏离,因为她性情最像年轻时的萧氏,身上背着最沉重的期望,只有在走好利于家族荣宠的每一步的时候,才会在萧氏眼中看到一丝笑影。 母亲去的早,温情停留在十岁那年。年幼时,她也曾委屈地想,自己究竟算什么,是不是只是奶奶打磨的一柄钢刀呢?为什么连傻傻的三妹,都比自己更亲近奶奶?那么她呢,一直最让人骄傲、不让人操心,一辈子为了应侯府活着的她,又有谁来疼? 她在萧氏眼中,看见了威严背后久违的温柔,萧氏轻轻开口:“孩子,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凉玉叹了口气:“怎么样召唤春山教死士,你是知道的罢?从今日起,你就是春山教的主人。没有军权庇护,幼弟孱弱,以后路途艰险,要好好保护自己。” 推月道:“奶奶……” “以前我从来没有让你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活,是我的错。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是奶奶的骄傲。” 推月愣怔地看过去,嘴唇弯了一下,却又变成悲恸。 “奶奶护不了你们几年,但奶奶保证,在死之前,会把镇南虎符拿回来,不让云氏一族两代人的心血白费,你相信我吗?” 推月迅速擦干眼泪,坚定道:“奶奶让推月做什么,推月在所不辞。” 推月将萧氏送进灵堂,时值黄昏,晚霞染红了一片天际。凉玉拢紧披风:“你回去休息吧,今夜我来守灯。” 灵堂熄了灯火,只沿着墙根点了几支小小的白蜡,一片空荡荡的昏暗里,闪烁着幽微的灯火。厚重的棺椁上方,置了一盏扁圆的旧灯,灯光澄黄。 本朝习俗,守灵即守灯,要亲人看顾这象征着死者魂魄的明灯三日夜不灭,送他最后一程。云清年纪小,年画又不通世情,这几天来,一直是推月和几个丫头轮流守着,累得精疲力尽。 送走了推月,凤桐回身看她一眼,轻道:“我去外面守着。”转身轻手轻脚闭上了门,贴心地留了一个让她与死去的儿子话别的空间。 凉玉低头看了那棺椁上的黄澄澄的灯一眼,破旧的灯罩,芯子上一团幽幽的火焰,无风自动地左右摇摆。她看出那灯罩地下写了符咒,但是十分浅陋,只对魂魄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聚拢作用,注定此物只能是凡人心底的慰藉了。虽然如此,她也决心不用法术,拿眼睛好好看着。 断没有母亲跪儿子的道理,她一甩披风,席地而坐,那巨大的棺椁有如云戟生前的伟岸身躯,凭她依靠。 凉玉拿手摸了摸漆上得油光顺滑的棺椁:“可怜这棺材是老太太给自己备的,先让你这不孝子用了。”屋里静悄悄的,倘若是真的萧氏还在,见着这一幕,不知道心里该有多难过。 她又捂住自己的心口,叹道:“对不起啊老太太,是我没照顾好他……”假如时光回溯,她一定不跟云戟怄气,好好找个妥帖女子让他娶回家,不至于马革裹尸还,冷冷清清的灵堂里面,只有老母亲守着,连一个为他哭一嗓子的人都没有。 忽然灯光摇曳起来,那点火光仿佛被什么东西冲得左摇右晃,孱弱地挣扎,眼看要断了气,凉玉神情一凛,急忙拿手护住,一阵细细的冷风扫在她手背上。 “什么东西,滚出来。”这半吊子的长明灯无风自动已经反常,凉玉周身散出淡淡光华,手上法术还没出,那护在手里的火苗连同外面的小蜡烛毫无征兆“噗”地一声香消玉殒。屋里顿时一暗。 一阵凉风迅速拂过她周身,似是畏惧一般打了个卷退到一旁,在角落里凝成个虚虚的灰影,颤巍巍道:“娘,是我。” 凉玉:“……” 她刚提起的火气散了个干净,原来这破灯还真的误打误撞携来了魂,心中高兴极了,“孽子,还不过来。” 那影子还是瑟缩在黑暗里,似乎是极恐惧她身上的气息,带着熟悉的迁就和畏惧开了口:“母亲……孩儿有眼不识泰山,母亲竟然是、是……” 凉玉的障眼法只对凡人奏效,对孤魂却没用了。她席地坐在灵堂中,一身素白的衣裙斜铺在地上,黑发落了满肩,周身萦绕白光,分明是个少女的模样。 凉玉看了一眼那将散未散的虚弱魂魄,自己身上仙气太过,魂魄本就怕阳,反倒将它驱得不敢靠近,只道:“戟儿,时间不多了。” 那魂魄听到“戟儿”两个字,一瞬间安定下来,似乎一切真相都无关紧要了,他既然叫了她娘,那就是他一辈子的母亲。 “母亲还有什么要嘱咐孩儿?” “你放心,我将瓷娃娃交给老二了,她说,从来没有怪过你。” 影子发出一声喟叹:“好。”他云戟的孩儿,心地善良,心思澄明,让他这一辈子了无遗憾。 凉玉抬眼,望见那魂魄又淡了几分,料想云戟埋骨边关黄沙,仅靠几件染血的衣裳,都能凝成魂魄来,意念不可谓不强。她问道:“你实话告诉我,突围时候那一道流矢,是敌人射的,还是自己人射的?” 那魂魄沉默了,边角正在慢慢淡化。 “说话呀!”她骤然抬高声音,手上聚了一团冷光,打算硬护住已经变成鬼的云戟。 第61章 鬼语(下) “当时混乱之中,孩儿只顾向前突围,没有料到身后有冷箭来袭……” 是了,那箭从背后贯入,剑伤朝前,因此尸身不可能带回京城来,让大家都看见。好个忠勇侯! “真相乃一团乱麻,母亲别去纠缠,孩儿看见外敌驱离,国家安泰,已经别无所求。权财相争,都没甚意思,我只后悔从前在这方面花了太多心思,没有好好陪陪娘和孩子们……” 这做了冤死鬼的,反倒絮絮叨叨劝起自己的仙人娘来。 凉玉险些气笑了,半晌才平静下来,静静道:“戟儿,你是云家家主,为娘听你一句话,镇南虎符,要全拿回来,还是拿一半回来?” 这一辈子,萧氏老太太唯一一次没有自己拿主意,把选择权交给了自己的儿子。 越来越淡的鬼魂笑了笑,笑容中似有无限疲惫,一辈子直来直往的云戟,竟然也说起绕口令来:“过盈则缺,花开半时偏妍。” “娘,保重。” 那黑影化成一阵风,倏忽分成几股,扑向了黑暗,凉玉眼底一明,那长明灯的芯子亮起一星,一股火苗稳稳当当地亮了起来,灯罩下面的符字全部不见了,这扁圆的招魂灯,已变成一盏普普通通的丑油灯。 凉玉在原地愣了片刻,披好披风,端着油灯迈出了灵堂,回首默然一瞥,那棺椁半隐在黑暗中,她心空落落地想:“混蛋云戟,下辈子别再做个冤死鬼了。” 翌日是个很晴的天,气温回暖,整个人间似乎终于迎来了春天。凤桐手里晃着两枚骰子,发出清脆的碰撞:“你是怎么想的?” 第75节 凉玉闷闷道:“我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她的重音落在“好”字上,就颇为值得玩味,凤桐挑眉:“说来听听。” 凉玉笑道:“其实说来简单,主导这件事的主要有三个人,皇帝,郑妃还有忠勇侯。想不出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只好先将这三个人拿住了。” 凤桐眼中沁出笑意:“先杀哪一个?”凉玉立即便被呛住了,咳了好一阵,才道:“别开玩笑,我可不敢擅动凡人性命。” 一条人命一道雷,待领的已有八道,只有这样才让她知晓敬畏。她抿了抿唇,颇不甘心:“虽说不可滥杀,但吓一吓还是可以的。我明日先去递一道折子,要一半的兵权,待到郑妃收敛,皇帝愧疚,忠勇侯被鬼吓得不敢贪权,这事就算成了。” 凤桐沉吟:“一半……是云戟的意思?”凉玉点头:“奇怪,他争了一辈子的事情,死了竟然一点也不想要了,还说什么‘过盈则缺’……” 凤桐点头:“现在府上孤儿寡母,的确没有办法再统摄原来的西南十六军。”凉玉叹了口气:“只好委屈一点,把祖宗基业分别人一半了。” 凤桐笑道:“明日你上朝去,要把镇南虎符整块要来。” 凉玉奇道:“整块?” 凤桐听了叹气:“凡人买卖东西,大都讨价还价,还价的技巧你不知道?先砍到底,挫了对方的锐气,再慢慢向上提,直提到想要的价格,事半功倍。” 他将骰子往桌上一扑,手掌离开,朝上的恰是两个满点,笑道:“真是白教你这些年。” 应王府的萧老夫人晌午面圣,双手递上一道折子,明明白白地讨要西南十六军的兵权,要求亲自统领。 一石激起千层浪,搅动了朝堂的风云。 皇帝尚在沉吟,忠勇侯不便出面,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晋城军总督韩荔,他言语句句带刺:“老夫人的确纵横疆场一辈子,但毕竟年事已高——臣记得两年前萧老夫人堕马,不知道旧伤好了没有?”有心人立即附和道:“老夫人年已花甲,有心无力,万一有个好歹……毕竟是要保家卫国的军队,岂能儿戏?” 又装模作样摇头叹息,“可惜,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韩荔当日要娶老二拂月做续弦,本来说得好好的,谁知云戟让凉玉大骂一顿之后,立即推了这门亲事。本就是一场政治联姻,他主动示好,本以为可以与应侯府同气连枝,谁知竟被拒绝,料想那云拂月声名狼藉,竟然有脸拒绝他,之后竟转头嫁了郑家的公子,他顿时气急败坏。 此人睚眦必报,转眼就投了郑家阵营,现在云氏有难,自然免不了要出来跳上一跳。 忠勇侯站在一旁,只含笑听着,高深莫测地抚摸着胡须。无需他开口,一切都胜券在握,因为这孤儿寡母本就是最大的败笔。 凉玉冷眼看着,并不急于解释,眼看朝堂混乱,场面焦灼,时间差不多了,她行了一礼,给左右为难的皇帝一个台阶下:“陛下身系万民福祉,无需现在决断,还请陛下深思熟虑,待想好再下旨不迟。届时无论旨意如何,我云家都欣然接受。” 她心中暗叹口气,叫上站在一旁的云清,转身回府去。 云清这一年长高了不少,然而这宽大的绛色朝服套在他身上,依然显得不伦不类,尤其是他尚未到加冠的年龄,却不得不簪冠束发,配藩王的东珠,映得这孩子如惊弓之鸟一张脸更没有血色。对皇帝来说,加封弥补他内心愧疚的盛宠,可别在别人的茶余饭后,更像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清儿。”她牵住他冰凉的小手。犹记得在拂月的喜宴上,他还是个马猴儿一般上蹿下跳、大声叫嚣着“我一定会把小凤娶回家”的聒噪小孩,一夜失怙,天翻地覆的变化将他打得像霜打的茄子,竟然再也闹不起来了。 云清抬起头,眼神有些怯怯的。凉玉随手摘掉他头上沉重的珠冠,握在手里,半开玩笑道:“我们家清儿是不是丢魂了,怎么不会说话,也不会笑了?” 他冰凉的手在她的掌心里捂得热乎乎的,他垂下眼睫,嘴一瘪,终于露出一丝委屈的神色,而这神色也是隐忍的,他一边走一边抿着嘴抽噎起来,好像让人听见是奇耻大辱一般,要拼尽全力控制。 凉玉只觉得这声音挠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站定了脚步:“要哭便哭出来,要骂就骂出声,哼哼唧唧的像什么样子?”她半蹲下来,他立马拿袖子遮住脸,胸口一抽一抽的。“你还知道丢人。”她顿了一顿,缓声道,“清儿,哭不丢人,总是哭才丢人。” 他将袖子移开,瞥了她一眼,红通通的眼睛里有些茫然。凉玉心便软了,将他瘦弱的肩膀一揽,搂进怀里,“怎么了,告诉奶奶,谁欺负你?” “我……我怕……我想爹,也想娘……”他哽咽着说了一句,便再也刹不住了,温热的眼泪全浸在凉玉肩膀上,身子抖得像中箭的小鹿。 哭到最后,红肿的眼里流不出眼泪了。凉玉拉住他的手,接着带他信步向前,湖边吹来湿润的风,带着一点初春的寒气,凉玉一只手拉着脑袋到她胸口的云清,一只手背在身后,漫不经心地提起步子,“我生来也没有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走了,我也时常想念他们,我常常想着,假如他们还在的话,一定会护着我,不会让我受这么多委屈。” 她讲着,低头一瞧,这小孩不哭了,两只肿着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正听得认真。她弯了弯唇角,接着道:“你看,奶奶是不是跟你很像?但是你跟奶奶不一样,你虽然没有了爹娘,可还有奶奶和姐姐们,我们都会护着你,不让你受委屈。” 推月忧思过甚,生怕云清担不起肩膀上的担子,让好不容易发展到今天的云氏一族就此没落,却忘记他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凉玉却比别人更清楚云清的感受。 她一百岁时,初出重莲山,连法术都没修全,便赶鸭子上架似的接管了花界。玉郎和凤君揠苗助长,加以一个阿矩鞠躬尽瘁,废了不知道多大的心力,才稳住了她的位子。外人只道她幸运,却不知道她没心没肺的外表下面,藏了多少惶恐和迷茫。 凤君说的很对,瓜熟蒂落皆有定法,催熟的多半脆弱,万万不能再急于求成。 “可是云清,你爹一走,你是咱们家里唯一的男人了,奶奶和姐姐可以护你一时,不能护你一辈子,别人来欺负我们,我们不一定挡得住。”她低头看他的眼睛,“你明白吗?” 他眼睛一闪,看起来像是要哭,可嘴上却沙哑地回道:“我知道,男人要保护家里的女人。” 她闻言一怔:“谁教你的?” 云清想了想,答道:“爹讲过,小凤也讲过。” 凉玉叹一口气:“清儿,你刚刚听见了,奶奶要把我们的兵权要回来。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你现在还小,你不想以后天天练兵吃沙子,可以让你大姐来,奶奶不愿意逼你,你有权利做个选择。” 云清低下头,又很快抬起头,嘟囔道:“家里只剩我一个男人,我要保护姐姐,我不能当缩头乌龟。” 凉玉抚了抚他的发顶:“你大姐心里着急,吓着了你,你不要怕,也别怪她。” 云清默然垂下眼帘,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不要担心。”她柔声安抚, “以后的路会很难走,但是千万别怕,因为我们都会帮你。你是小应王,是云家的血脉,你也会成为一个跟你爷爷和你爹一样厉害的人。” 云清仰头看她,日光有些刺眼,奶奶似是在讲故事,却用了笃定的语气,让人整个心里都安定下来。 皇帝做了个梦。 梦里他身在马上。马儿四蹄扬尘,他手上握着弓箭,正要射鹿。四周雾茫茫的,连郁郁葱葱的林子也隐去不见,只依稀看得见脚下的路。那前面没命奔逃的褐色梅花鹿,本来只露了个健硕的臀,却忽然一个急刹回过身来,两蹄一跃,竟然飞到了空中。 皇帝一惊,热血上头,干脆把箭也扬起,对准了鹿首。 那牲畜到了空中,像充了气似的,忽然膨大了数倍,原本怯弱可爱的脸,因为剧烈膨胀而变得狰狞不堪,一双眼睛如铜铃般大,张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 他满心惊骇,放了箭,箭打在鹿脸上,像是用竹签掷了大象,轻飘飘的没有力道。 他惊呆了,本能地拼命拉弓,一支,两支,三支…… 眼前这怪物毫发无损,鹿嘴里竟然有刀锋般的牙齿,冰冰凉凉,已经挨住他的脖颈,再逃不过去了。 眼前一黑,他闭上眼睛。 第76节 “噗”的一声,温热的液体溅在他脸上,一股腥臭的血腥味蔓延开来,他睁开眼睛,原来是天降一柄巨大的铁戟,将鹿的脑袋整个砍了下来。 那凶鹿像是被戳破的皮球一般,迅速瘫软下去,砸在地面上。 皇帝定睛一瞧,吓了一跳,满地血泊中,不见鹿的尸体,只有一个身首异处的裸身女子。 那铁戟斜插在土地上,闪闪发光,不一会便烟消云散,烟气缭绕中,出现一个魁梧男人的影子,朝他行了个礼。 “等等,你是谁?”他伸手去抓,却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 皇帝坐起来,披着衣裳,失魂落魄地招来侍立的宫女,要了一碗水喝。深夜里一片寂静,冰凉的液体流过喉咙,神智恢复了大半。 那个男人的影子颇为熟悉,他仔细一想,莫不是才战死的应侯? 他一下子愣住了,梦中铁戟……应侯正是单名一个戟字。 皇帝长叹一声,只觉得心中无比动容。惊魂初定,又不禁回忆起那令人恐惧的凶鹿来。梦中情景虽然荒诞,但竟然如此逼真,简直就像是亲身经历一般。 为人君者,往往心思深沉,这位皇帝也不例外,他立即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一头看似柔弱的梅花鹿,却差一点要了他的命,这个梦究竟暗示着什么? 是了,鹿的尸体最终化成一个妙龄女子。女人看似柔弱,若是心思歹毒,是不是也会忽然反身咬他一口,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皇帝年纪不大,身边的宠妃寥寥,最温柔者,非郑妃莫属…… 他烦躁地扶住额头,一时间头昏脑涨。 “好一个一石二鸟……”凉玉捡起一面雕花菱镜,默然看着上面的画面,心中已经不住地点了好几次头,心中称赞,“凤君果然比我厉害很多。” 皇帝已经醒来,梦境在镜子里慢慢褪色,雾散般消失。 凉玉看了又看,随手将镜子轻轻搁在郑贵妃珠光宝气的妆台上。 四周一片漆黑,守夜的宫女倚在门框上不住地打盹儿,宫殿里一片静悄悄的,郑贵妃宿在内殿,床上两层蚕丝帐幔,帐子顶上的铃铛都岿然不动,整座宫殿都在梦中。 第62章 造梦 看了紫檀殿的笔记,凉玉才知晓,原来父亲这一脉幻术,起初是从造梦和造境开始的,那看起来最简单拙劣的折纸成灵,反倒是登堂入室的阶段——大道至简,正因幻术的出神入化,他才能与最简单的白纸心意相通,撕纸作天地日月,将造物发挥到极致。 当日母亲担心自己时日无多,这一门幻术失传,这才急功近利地先教了她折纸成灵。而她开始便用半吊子的法术,以凡人的血去造凶灵,一切与父亲的初衷南辕北辙,也难怪她的幻术会裹足不前。 自从拿到笔记,她便没日没夜地重头修习,她本就聪敏,央求凤桐全书“翻译”两三遍之后,那龙飞凤舞的狂草,竟然也变得亲切了,她只恐不能全部掌握,干脆将那四本手札从头到尾背了下来——其中包括紫檀殿写在扉页的事:从造梦和造境开始,慎用折纸成灵。 造梦乃入梦改变梦境,而造境是在对方清醒的情况下造出一个原本不存在的场景。前者很简单,因为做梦的人毫无防备,大多数仙君都能轻松入境,梦里传个话儿、开个玩笑都是稀松平常。毕竟是紫檀殿着重强调的事,凉玉不敢怠慢,抓住这次机会,先拿忠勇侯、平昌王和军队里心怀鬼胎的数人练了手,造了应侯含冤而死又变鬼吓人的梦震慑他们,因为皇帝多疑,造梦棘手,便丢给凤桐。 现在,她造梦信手拈来,不仅可以随意篡改凡人的梦境,还能从镜中看到别人造出的梦。凉玉飘忽到了内殿,用昏睡符将守在外间的贴身丫鬟放倒,掀开帘子,轻手轻脚地坐在了郑贵妃床畔。 初春的夜晚寒凉,她的动作带来一阵冷气,床榻上的郑贵妃青丝披散,睡得并不安稳,翻了个身,将手臂缩进被子里。 凉玉看着她的脸:入她的梦轻而易举,但眼前的人曾经折辱伤害过凤君…… 她心里一直记着这一笔账。 她伸出两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默念口诀,将气息注入圆内,一点苍白的星光从圆心浮现,光晕愈来愈大,整个宫殿都被笼罩在浅浅的白光中。然后她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拍醒了眼前沉睡的女子。 第一次造境,送给“重点照顾”的郑贵妃。 眼前场景早已变化,是小巧玲珑的女儿闺阁,远不及原本的宫殿开阔奢华。郑贵妃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眨了两眨,一下子变了脸色。她环顾四周,从床上坐了起来,有些恐慌,却很快被掩藏起来,只剩威仪,后背靠紧了床头,高声道:“秀儿?” 四面一片寂静,只听得不远处一声轻笑,令人毛骨悚然。 “秀儿,给本宫更衣!”她仍在高声呼唤自己的侍女,声音有些颤抖。 “婉婉,你的丫头不是瑶儿吗?秀儿是谁?”一个笑吟吟的妇人挑了帘子进屋来,这女子身材瘦削,衣着华丽,虽然有了年岁,但一双眼睛里满是笑意,显得温柔可亲。 郑贵妃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小巧的嘴唇颤抖着,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沈……沈姐姐……” 凉玉造的正是云戟已经身故数年的正妃沈氏,郑贵妃的远方表姐。 造境之术,她在与幻蛊王相斗的时候有幸见识过一次,造出的境与人心相连,一切都如记忆再现,最容易让人信以为真。 沈氏道:“婉婉怎么了,脸色看起来这么差——还是小时候的毛病,气血不足?”说着,竟然满脸忧色,抬手要拭她的额头。 幻境中“影子“所说所做,信马由缰,全凭境中人的记忆。场景记得越深刻,越会在幻境中浮现得清晰。 凉玉旁观半晌,看明白了大概。原来沈氏虽然和郑妃是血缘淡薄的远方亲戚,但她们的关系非常亲密,郑家发迹之前,几乎一直通过联姻仰仗着沈氏一族庇护,郑妃出阁之前,便颇受年长的表姐照顾。 郑贵妃回过神来,惊恐地打掉了她伸过来的手,沈氏吓了我一跳:“婉婉?” 郑妃的脸色变了又变,喃喃道:“我是在做梦?”又抬起眼来,有些阴阳怪气地问道:“表姐,推月进宫没有?” 沈氏神色一黯:“这孩子才十四岁,就要进宫伴驾,我实在舍不得。” 郑妃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迷茫,慢慢地沉浸在了幻境中。她脸色苍白,强笑道:“自打姐姐嫁了侯爷,沈家算是平步青云,这两年应侯府越发得皇上器重,要是再出一个天子妃,可真是想也不敢想——爹爹混了这些年,还是混不到陛下眼前,不知我们郑家,什么时候出得了头?” 沈氏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婉婉,别说孩子话,一家荣宠,哪能是女人家在宫闱里换来的?” 郑贵妃低笑一声,眯起眼睛,露出狐狸般的魅惑神情,又掺杂着些许嘲讽:“陛下登基不久,妃位空悬,没有遇上让他真正迷恋的人,才会痛斥外戚专权。” 沈氏有些吃惊:“你这孩子……” 郑贵妃却忽然恢复了一派天真的少女神情,“表姐,推月进宫,我能陪着她去吗?” **** 十四岁的推月,五官轮廓已经和后来十分相似,但眉梢眼角满是稚气。第一次入宫面圣,面上镇定,其实紧张得手脚僵硬,连走路也有几分忸怩。 凉玉蹙了蹙眉——不知怎么的,推月裙子后面沾染了一大片血迹,自己却一无所知,仍在回廊中缓步走着,脸上热得通红。 这是……葵水来了? 直到宫道一个口无遮拦的小宫女,指着她的裙子大叫起来。御前失仪,满殿上的人都看见她沾了污渍的新衣。 第77节 少女面皮薄,立即涨红脸,福了福便含着眼泪跑进了内殿。 上座的太后头上的金步摇一晃一晃,冲着身边的皇帝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眼角两道细细的纹路加深:“这孩子,怕是活泼有余,稳重不足。” 金銮殿上只剩下一个人。 这人是穿着单薄浅碧衣衫、略施粉黛的郑家女儿,她规规矩矩地福了福,声如莺啼:“陛下恕罪,太后恕罪。” 皇帝年轻,对婚事本是敷衍,闻声才抬眼向下凝望。只见她身段纤柔,尤其那不盈一握的腰肢,比刚才那十四岁的半大孩子,多出许多成熟的娇媚,似是一朵含苞欲放的夹竹桃。她脚上一双薄底的舞鞋,他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你会跳舞么?” 郑妃适时抬起头来,粲然一笑,一双狐狸眼,眼波流转,小巧的鼻子宛如玉刻,樱唇开合:“民女为陛下献丑。” 一曲鼓上舞,惊艳了年轻的皇帝。 谁也想不到,钦点入宫的云家长女,无声无息碌碌三年,嫁与二品武官为妻,当日伴她入宫的郑氏,一跃成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 场景再转,转回宫殿中,郑贵妃环顾四周,似乎是在艰难思考,却看见眼前仍然站着阴魂不散的沈氏,朝她慈爱地笑道:“婉婉……” 她骤然尖叫一声,似是不堪重负,靠着床头,嗬嗬喘息道:“表姐,你已经死了!” 沈氏面容透出诡异的青色,阴森森地笑道:“推月的葵水是你做的。” 温柔善良的沈氏只当是女儿无缘皇命,不会怀疑到自己的好妹妹身上。这一段,是凉玉擅自加的——以郑贵妃的心机,当年怎么会甘愿做个十四岁少女的陪衬? “呵……是又怎么样……”郑贵妃一张小巧的脸微微扭曲,满脸灰败之色,透露出心中的恐惧。 凉玉手指一捏,操控着“沈氏”七窍流血,眼神怨毒,幽幽道:“你已经让郑家平步青云,为何还要害死我夫君,害我云家支离破碎,你说,我哪点对不起你?” 郑贵妃嘴唇颤抖,双手捂住耳朵:“我没有……不是我……” 沈氏咧开嘴笑了,更多的鲜血从口中涌出,“谁说没有,侯爷都告诉我了。”她缓缓低下头去,地上蠕动着爬过来一个诡异的身影,郑贵妃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你爹用计害死我,我死无全尸……”地上是漫漫黄沙,应侯背上插着一只箭,头扭成一个奇异的角度,眼眶空空如也,蛆虫出入。 凉玉对云戟夫妇道一声抱歉,将幻境扩大拼合,胡乱篡改,正玩得高兴,只见郑贵妃脸色煞白如纸,张了张口还未说话,便径自栽倒在床上,昏厥过去。 凉玉拍拍手收了幻境,冷眼看一眼桌上沙漏,竟还不到四更。窗外夜凉如水,这一个时辰,她坐得专注,一动不动,浑身上下沾满了初春的夜露。 **** 翌日,萧老夫人和九岁的应王联合再上一折,称西南十六军乃云氏毕生心血,也是应王府存在的意义,断不可失,但老夫人年迈体衰,应王年少,虽想要保家卫国,心有余而力不足,恳请陛下将镇南虎符一分为二,应王与忠勇侯各持其一,相互牵制,共同捍卫大夏江山。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满朝沉默。 早先忠勇侯那一党的人,早被噩梦吓破了胆,就连忠勇侯本人,今日也称病没有上朝。事情峰回路转,众人面面相觑,都心照不宣地闭了嘴。 皇帝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却是动容,想到梦中景象,感慨于云氏忠烈。更重要的是,兵权独握一人手中,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这牵制的办法切中要害,恰恰说到了他心坎上,当即便拟了旨,将大夏最重要的兵权分成两份。 后宫之中,郑妃一反常态的安静。有命妇进宫,偷偷带出了消息,说贵妃进来神情萎靡,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而随着这一次兵权之争的落幕,她似乎再度失去了君王宠爱。 第63章 赴约(上) 一转眼两个月过去,自分兵权后,各方势力维持着风平浪静,萧老夫人请求免了云清的上朝,依旧留在应王府教养,年幼的应王也消失在朝堂上,云氏剧变,犹如一枚石子落入潭底,最终了无痕迹。 云戟的死讯终于传到东瀛,加急的家信传回来,却是郑衬的笔迹,说拂月已有四个月身孕,这件事暂且瞒着她,恳请月份足些再回来奔丧,言辞中充满忧虑。 推月看着信纸感叹:“真快啊,二妹都有孩子了。”又叹息,“要是爹知道,不知道该多开心。” 凉玉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兀自出神。 萧氏阳寿只剩一年,而她要做的事情太多。 ——已经三个月余了,朗月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再也联系不上,这起先第一件事,就让她心神不属。 她袖里一枚炼珠子,是朗月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她试着循着上面的气息去探寻,总是半路被齐齐截断,即使元神出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玉郎原来说过,倘若找不到一个人,必定是这个人不愿意让人找到——看来郎月是故意躲着她了。她知道第二次招魂之后,朗月必然暴露,可是他虽然忌惮温玉,却也绝不会百依百顺,难道温玉用什么法子拿捏住了他? 前几次朗月是她黑暗中的一双眼,侥幸让她占得几次先机,可现在却是如同闭目塞听处于夜色中,她还能屹立不倒么? “老太太……”锦冬站在门口探头探脑。这一年来,小丫头抽条似的长高了一个头,性子也慢慢稳重起来。 凉玉抬手将她招了进来,锦冬道,“奴婢在门口遇见郑二公子……” 凉玉眉心一跳:“你看到郑袖了?他人呢?” 锦冬脸通红,从怀里掏了半晌,掏出一块帕子来,恋恋不舍地递了过来:“他不肯进来,只是让奴婢……让奴婢把这个交给老太太。” 看她的样子,不用想也知道,以朗月的性子,必定是拉住路过的锦冬调戏了一番才作罢。 凉玉伸手接过帕子,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半天,心凉了半截:正反洁白,质地绵软,这就是一块普通的真丝手帕。 凉玉当下心生怒意,元神出窍,循着帕子上的气息极速追去,一下撞上了一道无比坚固的结界,顿时天旋地转。 有一道眩光仓促出现在她背后,稳稳地将她元神送了回来。 凉玉回过神来,看见凤桐站在一旁,蹙着眉头:“冒进。” 她顿时脸上发烧,将帕子递给凤桐,捧着脸坐在桌前,出神道,“要是没有凤君,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凤桐手指间把玩着那块丝帕,嘴角含了一丝笑:“最近倒是嘴很甜。” 她手指把瓷杯敲得当当响:“我方才还在想,若是没有凤君,我恐怕早就和父君一样消失了,到底还是你厉害。” 凤桐微微一滞,眼睛依旧没有离开帕子:“我想要做的事情,往往都能做成。”凉玉笑道:“我知道,巍因上神也这样说。” 她顿了顿,肯定地补充道:“世上只有凤君一个人希望我活着。“ 凤桐觉得她的话实在是凄凉得不中听,偏偏她这样满不在乎地说出口,眼中罕见地泄露了一丝少见的偏执。转念一想,除了眼前的人,又有什么人拼了全力希望自己留在世上呢? 第78节 一阵酸涩漫过了心底,他叹息道:“去拿个烛台来。” 她很顺从地端过烛台,引了一星火苗,火光摇曳,在她苍白的脸上添上几丝跃动的色彩,她睫毛低垂,认真地用手护着。 他把帕子抖开,均匀地放在火上,不一会儿,上面显出了两行棕色的字迹。 凉玉瞪大眼睛:“这……” 凤桐言简意赅:“淘米水。” 看她一眼,勾起嘴角:“不知道也很正常,这是凡人写密信常用的法子。” 凉玉两手小心翼翼地捏着帕子的边角:“……我竟然傻到元神出窍去追。” 凤桐露出个嘲弄的笑:“总是揪着一点气息便去追,跟小狗有何异?” 眼见少女气鼓鼓的脸颊红扑扑的,他眸中带了笑意,指了指帕子,“快看三世子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今夜……芷兰行宫……不见不散……”她低声念着,摸不着头脑,帕子上除了这几个字之外,还有几笔极丑的简笔画,月亮旁边几颗歪歪扭扭的星星,“倘若要约见,派人传个话就好,他何必如此?” 凤桐低声道,“或许他已经在温玉监视之中,不敢轻举妄动。” “先前他送的东西,好几次差点要了我性命。”她将帕子揉成一团丢在一边,流露出一丝迟疑,“凤君,这次去也不去?” 凤桐摇头笑道:“你觉得他专程送信一趟,会给你不去的机会吗?”说着,将帕子抖开,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几颗歪歪扭扭的星星。 **** 芷兰行宫一年只热闹两回——春秋两次狩猎,皇帝会将大队人马带出皇宫,浩浩荡荡入驻芷兰行宫,其余时候,都显得辽阔而空寂,甚至有些阴森。 此地有全国最大的园囿,将小片森林囊括于内,内有奇花异草,珍禽异兽遍布。那些零零散散的华贵宫殿点缀在外围,反倒像是陪衬。除了身份尴尬的前朝公主贺兰多勒和几位不得宠的妃嫔常年住在这里,各宫只有两名内侍看守,地广人稀,不像宫城中的夜夜笙歌,每当夜幕降临,便关门闭户,人气早早地散了。 一轮冷月已经当头,广袤的夜色笼罩四方,宫殿门口挂了红彤彤的宫灯,像是孱弱的几星残火,分外无力。 凉玉蹙眉望着银钩似的月亮,轻轻一跃,立在屋檐上,琉璃瓦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四周太静了,宫人都已闭门歇息,夜风吹来,远处葱茏的林木如波浪翻涌。一袭披风覆在她肩膀上,带了扑面而来的暖意,她伸手裹紧了,回头低声道:“凤君还是暂时避一避吧……先前朗月警告过我。” 凤桐笑道:“那是因为三世子害怕本君。他不敢惹我,只敢吓唬你罢了。”掀摆坐了下来,随手拉了拉她的衣角,“坐。” 两个人肩并肩坐着,夜露打湿了衣袖,凉玉伸手摸到一片濡湿,身上发出若有若无的光,将檐上寒霜全部烘干了。凤桐啼笑皆非:“小火炉,爬这么高做什么?” 原先在花界也是这样,司矩手上拿了要事,急匆匆遍寻花神不得,这心大的丫头多半正坐在高高的望天树枝杈上看天空呢。亏得司矩脾气好,好言好语地哄下来,换了玉郎,只恐怕气得一阵风将她刮到地上,回屋就要抄轩辕柏藤条,追着她满屋跑。 “自从上次骂了年画一句‘你要上房揭瓦’,她脑子直,几次三番地往房檐上爬。”她咬住牙,用纤纤素手硬生生掀了一片瓦下来,揣在袖里,“我带一片回去给她,省得她老是惦记着。” 凤桐强忍住没有阻拦,半晌才语气古怪道,“嗯,上房揭瓦也做了。还有什么离经叛道的事,都列出来,本君一样一样陪你做。” 凉玉抖了抖袖子,回头瞥见他在月色下的侧脸,下颌柔和,月光倒映在眸中,含了三分嘲笑,七分纵容。她的心剧烈碰撞起来,抬手搂住他的脖颈,毫无预兆地在他脸上印了个蛮横的吻。 凤桐的笑滞住。 她面如火烧,只觉得腿发软,心虚地抬起袖子帮他擦了擦脸。见他面上笑容消失,上挑的眼中显出熟悉的、属于长辈的警告神色,声音顿时软了下来,“凤君你别生气呀——我错了。” 她见势不好就退缩的毛病已成习惯:只要她拖长了调子道歉,态度诚恳,次次他都心软。整整三百年,屡试不爽。 凉玉汗湿了手心,睫毛颤动,只觉得浑身憋得难受,嘴里念叨道:“奇怪……上一次老二成亲的时候,你不也亲了我嘛……” “……”他猛然看她一眼,又移开目光,干脆不理她了。 她注意到他耳廓微红,心里觉得格外惊异,拉住他的袖子,刚想接着软磨硬泡,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毫不客气地打断:“坐好,待会儿朗月要来了。” 凉玉百思不得其解。 轻烟一般的云雾拂过月亮,聚拢又散开,凉玉浅绯色衣摆上的月光忽明忽暗,她起先还耐心等着,慢慢有些坐立不安,低声道:“凤君,我觉得有些不对。” 凤桐眼中并无惊诧之色,只是嗯了一声,压低声音:“哪里不对?” “我们坐在雾松宫殿顶——” 就是他曾在地牢中挨了三百多鞭的雾松宫,天子宠妃贺兰多勒的寝宫,他自然记得一清二楚,他垂下眼帘,听她有些发颤的声音:“这下面……没有人气。” 就算多勒行走江湖,夜不归宿,宫里面总该有一两个值夜的宫人守着,何况多勒身份特殊,门口禁卫自是少不了的。 可隔了一座殿顶,下面的确死气沉沉,连一点活气也探寻不到。 他立即伸手,拉着她站起来,此处很高,一排排翘起的殿顶触手可及,像庞大怪兽的脊梁,宽阔的宫道就在脚下,一览无余。 一盏盏澄黄灯笼挂在道旁,忽然齐齐颤动起来,噗嗤噗嗤陆续消灭。凉玉睁大眼睛,一股浓重的妖气慢慢从四周涌了出来。 “不是魔界的人。”他低头望着脚下。 妖气是从雾松宫涌出的,初时还是一缕风,越聚越多,直到聚拢成深紫色的云雾,翻滚不息,把雾松宫包裹在其中。 宫道上忽然出现一个身影,在这寒冷的初春,竟然只穿了一身单薄的浅碧色裙,几乎可以透过薄纱看到她白藕似的双臂。 月光拖长她的影子,像是脚上安了一双轮,几乎感觉不到她迈出的步子,她像个僵尸,平直地飞速移动过来。 “这是……”凉玉急切地等着她走近,心下骇然,“郑贵妃?” 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郑贵妃,钗环尽褪,梳着整整齐齐的少女发髻,一张小脸白的惨然,那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赫然只剩下眼白。 一看这白瞳,凉玉悚然一惊:“她将自己的魂魄卖给鬼妖了?!” 第64章 赴约(下) 一般情况下,六界不通姻。因为鬼是人死后所化,两界关系更密切,民间偶有人鬼交合,也可生下鬼胎,但那只是一股气,没有实形。一千余年前,妖仙大战,因为妖、魔、鬼三界联合,公然与另三界为敌,人界和鬼界自此划清了界限。 直到混战结束,六界重创,尤其是本来就形同傀儡的鬼界,更加凋敝不堪,鬼界为求生存,竟然渐渐妖魔交合的现象发生。 第79节 妖魔身负法力,与人不同,加以鬼所负怨气,生出来的鬼妖不但具有实体,且威力巨大,可抽人魂魄以自饲,将活人变成一样的傀儡。 为防鬼妖作乱,仙界联合新上任的魔君、鬼君和妖王,诛杀鬼妖,命令禁止鬼界与外族通婚,现存的鬼妖屈指可数,他们藏匿于六界角落,哄骗着单纯的凡人,以各种心愿为条件,换取他们的魂魄,苟延残喘着。 凉玉觉得不寒而栗:“她身边……竟然有鬼妖。” 这鬼妖是哪里来的,怎么找到了郑贵妃?为什么将她带到这里来,同多勒的雾松宫又有什么关系? 朗月在哪里,又究竟为什么要把他们约到这里来? 凉玉与凤桐对视一眼,隐了身形,化烟从雾松宫的窗缝中飘了进去。 屋里黑压压的一片,翻涌着汹涌的妖气,凉玉扬袖一翻,点了大殿中的一排烛火。 昏黄的光晕闪烁间,只见巨大的白丝刺绣屏风上溅满了黑红的血点,地板上横七竖八地倒了许多人,有穿盔甲的侍卫,也有只穿着中衣的宫女,人人五指张开,向上呈翻起呈爪状,面容惊恐,脸上一团弥漫不去的黑气,连尸体都僵硬了。 她倒吸一口冷气:这足算得上是大开杀戒了。 凉玉提起裙子,小心地查看了一周,没有找到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的尸体。凤桐看着那屏风上的血迹,“想来贺兰多勒是活着被带走的。” 是了,鬼妖杀人,可直接抽出魂魄,像杀死地板上这些人一样,没必要见血,那么这些血迹……她皱了皱眉头,“是郑贵妃?” 殿门开始噼啪作响,女子的手掌机械地拍在厚重的门上,发出金属钝重的回声。凉玉急促道:“既然她仍在此地,那么活着的多勒……”她望向那条通往地牢的暗门,此刻隐在黑暗中,向下一看,地上两滴圆滚滚的血迹,被拉出一道长印,已经干涸。 凤桐将碧鸢剑倒置手中,以剑鞘画符于门上,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想来是失去意识的郑妃被骤力击倒,仰面摔在地上。 他一手拉住了想要往暗门走去的凉玉,眼里有些薄怒:“如果多勒在下面,鬼妖必然同在。假如多勒是饵,你怎么办?” 凉玉还未开口,忽然越过他背后看到一道小小的白光闪过,将他漆黑发丝都映得寒凉,外面惊起闪电,轰隆隆的雷声有如庞然大物轰然倒塌,铺天盖地而来。 来芷兰行宫两次,竟然都是电闪雷鸣。 她本能地走到跟前,一枝沾着露水的白色花朵,咕噜噜从楠木桌上翻到地上,摔出肆虐的水痕。她捡起来拿在手里,花瓣洁白如玉,枝干上一枚叶子柔软光洁,叶脉一缕一缕,像姑娘软软的发丝。 “人间二月初四,百花只有素馨和迎春,怎么会……”她心中忽然有一阵不好的预感。 竟然是玉簪花。 “玉簪,拨月喜欢玉簪。” 不知何时起,年画儿只酷爱画玉簪,满满当当堆满了书桌。冬天到了,锦冬给年画儿套上厚厚的袄子,她伸出小手小心地摸着瓶里插的最后一枝玉簪花,花瓣蔫萎打着卷,横亘着泛黄的道道折痕,她嘴角向下一掉,眼看又要哭了。 鸣夏束手无策了,求救似的看着凉玉:“今年咱们园子里的玉簪花,专程请花匠来搭了个小暖棚来,已经开得比往日时间长很多了。只是这天气要冷,花儿要谢——没办法。” 凉玉正吃着水果,闻言将年画随手抱在膝上,“哭什么,这一批谢了,明年还有新的。” 年画半天不吭声,压低了声音抽抽噎噎,忽然道:“奶奶,你摸摸花花好不好?”抓着她的手往瓶边凑,“二姐姐嫁人那天,你摸了玉簪,花花就活了。” 拂月出嫁那一日,她身负花神命格,触碰到新娘头上簪花,便使花朵舒展开来,这一幕让小年画看到了。泄露仙踪不是什么好事,凉玉叹一口气,见她眼里一片赤诚,心中不忍,便接过她手里的笔,在笔尖上施了个小小法术。 “你看,奶奶不摸花花,摸你的笔,以后你画出来的花花就是活的。” 拨月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手上一如既往的笔,又看了看凉玉,破涕为笑:“拨月画的花花是活的。” 年画儿有个特点,那就是无条件相信奶奶的话,她自始至终坚信奶奶不会骗她,因此即使画出来的玉簪跟以往没什么两样,她也毫无怨言,每天乐呵呵地沉浸于画画。 纸上花朵有几千种姿态,栩栩如生,但凡人气运有限,想要触发笔上法术,也绝不是一件轻易的事,何况拨月心智不全。读书万卷下笔有神,法术也是一样,要怀着赤诚之心操练百遍,才可能看到意外之喜,当时凉玉赠她这个法术,也暗含着这样的苦心。 可是现在…… 玉簪在她手里一转,她双掌合十,重重一拍,光芒从她指缝间迸出,在摊开手时,掌心已经空空如也。 她半跪在地上,四处搜寻,手摸到楠木桌子下面,有凸凹不平的刻痕。 她心中一沉,钻到桌子下面,借掌心的一团火光去看,粗糙的桌子底,斑斑驳驳的漆面上,用石头深深浅浅地刻着一朵带着露水的玉簪。 凤桐将满身尘土的凉玉从桌子下面拖出来,她坐在地上,双眼发红:“这是调虎离山!” 他叹了口气:“拨月也是饵。”借着地上的血泊,扬袖一挥,镜面之上浮现出应王府熟悉的场景。本应在沉睡中的应王府,灯火通明,鸣夏披着衣服,手上提了一盏血红的灯笼,四下叫喊:“三小姐,三小姐——” 啼春持剑守在一遍,锦冬吓得声音也抖了起来:“姐姐……老太太也不见了……” 他抹去幻景,一手将面无血色的凉玉带了起来,看了一眼笼在阴影里通向地牢的暗门:“别慌,我们下去找。” 他回过头,剑鞘划过沉重的殿门,发出尖锐的声响,淡紫色光芒大盛,从门中央涌出,是活印的式样。 凉玉记得,上一次下地牢,她便是这样手脚僵硬。凤桐的温度不住地通过掌心传递给她,她才勉强打起精神,抽出朗月送来的手帕,分元神而入,这一次畅通无阻,他的气息就在周围……无处不在。 她没有再向前,默然退了出来,心中一片凉意:被套了,朗月果然又骗了她一次。 下方是浓重的黑暗,弥漫着陈腐的气息,一点稀薄的血腥,若有若无地掺在其中。 凤桐敏锐地停住了,侧身挡在她前面。 眼前并不是记忆中那个狭小阴暗的地牢,眼前场景飞速变换,犹如片片雪花飞速旋转,聚拢,拼凑在四面八方——不出片刻,眼前便明亮起来,那是……桑丘? 如果不是远方矗立的望天树遮天蔽日,凉玉几乎认不出眼前这是桑丘。 那时桑丘还不是青草离离、绵延万里的模样,漫山遍野巨石嶙峋,石缝间生着泼墨似的荒草,除却候鸟高飞,渺无人烟。 远处的断崖上,黑压压站了一群人,居高临下向这边望来,盔甲上反映出青色的冷光。 凤桐望见此景,脸色猛然苍白。 第65章 六虚幻境(上) “……褫夺神职,贬为地仙,莲花塔即日闭锁,三千童子尽数遣散。” 第80节 声音从山那头传来,回声久久不散,领头那人合上卷轴,悠悠道:“凤桐神君可满意了?” 凤桐忽然揽住她的腰,一回身闪进山洞,力道之大,勒得她生疼。 下一秒,石洞里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凉玉慌张道:“凤君?” 身后空空如也,半晌,传来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石壁上出现了一只毫无血色的手。少年的身影随之而来,额上发丝被雨水打湿,狼狈地贴在太阳穴上,头上一枚菱形仙印,忽明忽暗地闪着光。 凉玉后退半步,一句惊呼压进肚子里:“你……” 少年神君漠然抬起眼来,径自越过了她,闪身出洞。 “不能出去,外面……”她顾不得整理混乱的思绪,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他苍白面颊上未见波澜,眸子微微一闪:“为何?” 她有些语无伦次:“他们在……等你。” “知道。”他垂下眼眸,轻轻一抖袖子便睁开了她的手,嘴角一抹血迹沁出,他咳了半晌,手背在嘴角揩了一把。自嘲地笑了笑,如一阵柔风掠过了她,“躲远点,当心误伤了你。” 巨大的悲怆如浪潮涌出:“凤君!” 那少年的脚步顿了片刻,继续向前走去。 这是一千年前的桑丘,一千年的凤君还不识她。 凉玉快步追上去,紧紧跟着他飘摇的背影。 洞口外面,身着朝服的人抬起手来,无数支燃着业火的短箭像雨丝一样飞过来,打在石壁上,石壁被击成粉末,脚下燃起丛丛火焰,在漫山遍野的巨石上蛇一样蔓延。 碧鸢剑出鞘,青鸾只冒了个头,虚晃的光晕便如风中星火,迅速消逝了。先前碧鸢正对轩辕剑,被一剑撞了个缺口,碧鸢已残,是折了凤桐的翅膀。 “哼,还想要负隅顽抗?”那人头上长了一对颇为狰狞的龙角,连带额头都微微鼓出,他扬袖一挥,一团白色打了个旋儿滚落在他们脚下,是血肉模糊的一团白鸟。 对面的人语气已变做哄笑:“这童子不识好歹,我们只好代神君管教。” 凤桐将鸟儿拢进手里,低眉看着。 凉玉感觉到他身上迸发的寒意,只听得他道:“这就是大人所说,‘三千童子尽数遣散?’” 重伤的雏鸟微微偏过头,露出绿豆大的一双漆黑眼睛,凉玉喃喃道:“芳龄?” “神君还不接旨?” “……”他将芳龄揣回袖中,冷淡地面对桑丘之上的诸位神君,云头聚拢来,三千弓箭手张紧了弦,一簇簇火光染红了天际。凤桐一身红衣在风中飘飞,袖口如流霞。 “哼……放箭!” “谁敢!”凉玉两手一拍,一道金黄的结界从掌心迸出,结界还未成形,凤桐微微扬袖,一道巨大的力量便将她的结界打了个稀碎,下一秒,整个人被远远推向一边。 飞沙走石间,业火箭如同无数流星飞掠而来,炽烈的热气将空气中的水汽全部蒸发成一朵朵白云,碧鸢剑左右抵挡,剑光微弱,撑出一道仙障,他的身影立即被茫茫箭雨包围。 少年退无可退,业火箭冲破仙障,穿右臂而过,将他生生钉在石壁上,他齿间溢出一丝克制的痛呼。 凉玉浑身上下的血液发冷。 难怪凤君不用右手,难怪他手臂阴雨天必然剧痛,原来…… 那人收了手,冷笑:“离经叛道。” 弓箭手再次搭弓上弦,密密麻麻的箭头,带着炽烈的火光对准他们。 “岂有此理,圣旨只是贬斥,哪里容你们赶尽杀绝!”凉玉向前一步,眉间爆发出阴沉的戾气,手里聚起一团白光,忽然被人擒住手腕,一把拉到背后。 眼前猛然亮了,仿佛雾气散开,眼前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积压的威仪,镇住了凉玉。 凤桐脸上嘲弄的笑容阴沉:“阁下神通广大,连六虚幻境也造得出来,在下佩服。” “……”凉玉回头望他,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凤君……” 凤桐怔了片刻,不知道她为何双眼发红,安抚道:“幻境而已,都是假的。” “是真的。”她眸中有一股执拗,咬了咬唇,恨道,“六虚幻境是吗?” 六虚幻境是每一个幻术修行者造境的巅峰,可以假乱真,环境里的一切攻击,全部可以造成同等伤害,而进入幻境的人对幻境的所有反击,也将全部反噬。 所以,六虚幻境是九死之局。 凉玉满心要以幻术复仇,可是倘若对方早已登峰造极,造得出六虚幻境呢? 她感到一阵绝望,绝望之余,又产生了一阵破釜沉舟的怒火。她踮起脚尖,凑到凤桐耳边:“让我结心弦试试。” 她在袖里掏了掏,将朗月给的那枚练珠子打开,先罩在二人身前。 凤桐让了半个身子给她。幻景中,业火箭仍在弦上,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凉玉咬破自己食指,点在额心,轻盈地跃至空中,凤桐的碧鸢剑出鞘,寒光一闪,狭长而秀气的剑身载住了她。她足尖立在剑上,闭上双目,风掀起她额前发丝,殷红的血渍触目惊心。 气波震颤起来,业火箭离弦,急促地朝淡红色的结界飞来。 结心弦,可以直接与幻境背后的操纵者对垒,是破局的唯一办法,可是假如实力相差悬殊,必然会造成元神重损,因此凤桐用自己的佩剑作为她的后盾,如有不敌,他可以立即知晓,帮她逃脱。 胜负决于业火箭射来的短短一瞬间。 在那个片刻,她似乎迅速穿越一条狭长的甬道,恍惚之间,听到风吹竹叶的声响,自己依偎在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着他的心跳声。她看见他少年消瘦的下颌,他极缓慢地低下头,那是一张她少女时期心心念念的脸。 箭破空而来,如潇潇急雨,练珠子淡红色的气波上,练珠子急剧抖动两下,如同被戳破的气泡一般,噗嗤一下碎成了无数片,纷纷扬扬飘落下来, 修竹林中,叶片上下翻动, 第81节 眼前的自己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最天真的笑意,仿佛嘴里衔了一颗糖。北辰君仍是记忆中的模样,低下头来,漆黑的眼眸如整片深沉的湖水,望向了她。 仿佛是那个心底最初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等到了那个等待了千百年的结局。 脚下忽然动了一下。 凤桐带着碧鸢转了半步,业火蛮横地吞噬了脚下的土地,温度逐渐升高,箭如道道流星,擦身而过,热气掀起他乌黑的发丝,他轻轻一转,衣袖翻飞,站定在她前方。 一支业火箭猛然没入他背部,他面色一变,咬牙受住,火星沿着雪白衣袍向下滚落。骨节分明的手上仍稳稳持剑,长长的剑身之上,少女双目紧闭,绯色衣裙如火,随风飘摇。 这轻微的一颤从脚底直到心底——凤君护身的剑在她脚下。 凤君手上是没有剑的!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双目中忽然迸发疾雨般的戾气,下一秒钟,手中冰刃飞旋而出,竹叶铺天盖地落下,如同满世界的飞花。 幻境猛地震颤了一下,凉玉的眼睛忽然睁开,凤桐拉住她的袖子,将她扫进怀中。风骤然大了起来,发出阵阵呜咽声,幻境一角已然坍塌,露出黑峻峻的本来面目。结心弦,她打破了幻境的一角。 “是谁?” 凉玉后知后觉,让他古怪地一看,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有纵横的泪痕,哽了一下才道:“季北辰。” 他猛然出剑,碧鸢划出一阵冷厉的剑光,冷笑道:“他的幻术不可能已臻化境,是用了六虚图。” 世间有另一种方法造六虚幻境,那就是走捷径——用法器。传说六虚图可以使进入图中的人进入幻境,只是多年不曾见过。季北辰是剑仙,不修幻术,他一定是用了六虚图,那么,一不做二不休…… 她迅速反应过来,两手化出冰刃,与凤桐站个对位,碧鸢如流星,狠狠劈过幻境,她撕下一片衣裙,迅速折纸成灵,情急之下,化出个庞然大物,遮天蔽日,二人抬头一看,竟然是一把巨大的剪刀斜扎在地上。 凤桐持剑的手抖了抖。 凉玉讪笑了一声,自顾自开解道:“六虚图既然是图,肯定怕剪刀的嘛!” 话音未落,剪刀似乎是受了极大的鼓舞,腾空而起,朝着天幕而去。凤桐将内力注在剑身上,在剪刀的另一个方向,沿着幻境的破口,用力一划—— 剑刃所到之处,火星迸溅,大地剧烈摇晃起来,越来越多的黑色叠加光晕浮现。剪刀毫不留情,咔嚓咔嚓地剪了起来。碎片如落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她头发上,如同顶了满头闪烁的星星。 “轰隆——” 幻境破开,传世六虚图,竟然毁在他二人手中。 四面一片漆黑,顶窗露出些微的光,照着地上闪闪发光的碎片。“可惜了。”凉玉低叹一声,回身,注意到凤桐的腰有意无意地靠在墙壁上。 “凤君!”她瞥见他背后血迹,惊了一跳,“你受伤了?” 他满不在乎地反问:“这就吓着了?” 她几步跨过去,想绕到他背后,他身子一转,背靠着墙,笑道:“大惊小怪。” “让我看看,那可是业火!”她瞪住凤桐,两手懒熊抱树似的环住他秀气的腰际,想要用力将他拉开,他用了九成的力气,她拉不动,反而一个踉跄扑进他怀里,他顺手将她一搂,眸中笑意闪烁,“唉,投怀送抱。” 凉玉趴在他怀里,终于想明白一件事,要调戏此人是万万不能的——向来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份。 第66章 六虚幻境(下) 她扶着他靠着墙坐下,他将外裳脱下扔在一边,幻境中的箭和火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片血肉迷糊的伤口,粘着被血浸湿的里衣。业火所伤,需养七七四十九日方能恢复,还会留下狰狞的疤痕。 凉玉噙着眼泪。凤桐看着她模样可爱,笑道:“你哭什么?”她吸了一下鼻子,极难为情地偏过头:“谁哭了?凤君不疼吗,话这样多。” 他嗤地笑了:“疼的人都没哭,看也能看哭?” 她嘟囔道:“会留疤的。” “穿衣又不露背,怕什么。” 凉玉想了想,歉疚道:“每次受伤的都是凤君,我一点事也没有。” 他笑道:“开玩笑,我族长辈带小辈出门,护不住小辈,才教人耻笑。”猛地一皱眉头,“嘶……” 她吓得不敢动弹:“疼么?”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握着她的手狠狠一撕,将最后一块布料扯下来,伤口顿时血流如注,他念了个止血咒,才闭上眼缓声道:“长痛不如短痛。” 凤桐素来气定神闲,浓墨重彩,让人只觉得耀眼难以逼视。此刻只着单薄的中衣,细碎的光照在他眼睫上,顺着鼻梁游弋到苍白的唇,倒像是个孱弱秀气的少年,引人怜惜。 现在他阖着眼睛,她才敢借着细微的光,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甚至可耻地生出一些绮念来。 “凤君在桑丘时……他们真的拿业火箭射你么?”她的声音被石洞的回声柔化了,有些不真实。 “嗯。”他换了个姿势,转而低叹一声:“让人一箭钉在墙上,缓了许久才缓过来,真是丢人。” 他睁开眼睛,笑着摸摸她的脸:“那是过去很久的事了,桑丘都被青草覆盖了,你也长这么大了。” 凉玉的眼神停留在他脸上,又有些涣散开,许久才道:“假如那时我在,绝对不会让他们伤到你。” “是么?”他眼里似有细碎光芒,慢慢氤出了一点恍惚的笑意,“你也打不过他们怎么办?” 凉玉似是没听见他语气中的戏谑,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死也不会。” 凤桐一怔,将手放在她的发顶,须臾,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我们接着走。” 前方的路幽暗潮湿,虽然眼前黑暗,但并不是雾松宫地下那个小小的地宫。显然,他们从一个结界走入另一个结界。 今晚实在热闹,操纵六虚幻境的人是季北辰,杀人的是鬼妖,请君入瓮的是朗月,这是巧合,还是计划之中? 针对她也就罢了,无辜的年画儿又是怎么卷进来的? 切莫伤害年画,否则…… 第82节 凉玉敛声闭气,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水声。 声音很清脆,像江南水乡到了采莲季节,少女们划着小船到湖中央,用桨轻而娴熟。一只,两只……无数只小船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断地激起水花,水声越来越响,从悦耳动听渐渐变得无情,仿佛一个接一个浪头盖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里怎么会有水呢? 眼前黑峻峻的一片,她本能地想要捂上耳朵,可是四肢沉重僵硬,耳膜已经在隐隐胀痛,满脑子都是汹涌的水浪。 慌乱中想起了紫檀殿留下的笔记,捏了个最简单的心法,造了个空荡荡的梦境,才躲在梦境中勉强喘了口气。 她站在昏暗的梦境中大口喘息,什么东西从面颊上滴落下来,伸手一抹,满手鲜红,凉玉惊了一跳:自己方才险些七窍流血,元神重创! 这是什么邪法?她不敢耽搁,立即将梦境扩大,心念微动,将身旁的凤桐拉了进来,他脸色苍白,唇边溢出一缕细细的血丝,兀自强忍着,眉头蹙紧,双目紧闭。 “凤君……”她踮起脚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碰到他的瞬间,他的眼睛猛然睁开,那一刻眼底的杀气肆虐,惊得她本能地倒退了一步。 他眸中迟疑一瞬,已经清醒过来,环顾四周。梦境越来越稀薄,灰暗的云烟像被人搅散了似的,飞速左右退却,暴戾的浪潮声再次席卷而来。 凤桐用手背拭了一下唇边血迹,从袖中掏出九寸长的玉屏箫,撩摆一坐,萧声立即响起来。 因吹箫人气息不稳的缘故,箫声开始气若游丝,时断时续,但如蒲草顽强,始终细细地盘桓不去。萧声起时,浪花声响便被压下去一头,曲子已过半,萧声愈加流畅,幽怨空灵,天地间荡漾着回声。 吹的是引魂曲,过去二百年日日夜夜,倒背如流的引魂曲。 凉玉茫然站在原地,忽然看见前方隐约有一团黄光,忽明忽暗中,云烟缭绕,光下只看得见一个穿着蓑衣的渔人盘腿坐在船中,巨大的斗笠遮住了脸,小船起起伏伏,他却岿然不动,膝上一架七弦琴,琴弦嗡嗡颤动。 原来他们听到的浪声,竟然是这人的琴声。 萧声在结界中回荡,愈加霸道,那人用力拨弦,十指都微微痉挛,琴声仍旧被压制着,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小。 凤桐将玉屏箫移开,冷冷一笑,眼中掩不住的嘲讽之色:“我当是何方神圣,原来只是个稻草人。” 凉玉惊讶地仔细看那个人,忽然觉得他的身影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九歌?” 当时在宫中,凤桐曾假借九歌的身份脱身,那时不过远远见过一面,她也有些记不清了,不过这斗笠蓑衣和身形,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戴斗笠的渔人猛地停住,慢慢抬起头来,一张苍老的皱纹弥补的脸,泛出枯草般没有生命的颜色。凤桐眼睛毒,凉玉细细一辨,眼前这人确实是个成精的灵物。 凉玉叹道:“世人尊称阁下为‘音魔’……这物种搞错了,应该是音妖才对。” 她初始语气还算客气,说着说着,脸上的笑便顽劣起来,甚至带着一丝玩笑般的轻佻,“九歌先生为什么要淌这趟浑水?好好地当你的江湖隐士多好,何必让大家都知道你是个稻草人?” 小船飘飘荡荡,他缓慢地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摧枯拉朽似的将整个面皮皱起来,他抿住嘴,是一个不善的表情。 凉玉面上笑得越发灿烂, “咦,凤君——稻草人也能成精?” 凤桐旁若无人:“眼前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凉玉笑道:“凤君觉得他的琴弹得如何?” 他漠然一笑,随口道:“班门弄斧。” 他二人一唱一和,似将这天地都不放在眼里。 九歌果然被激怒,胸腔中发出嗬嗬的声响,转眼便到了眼前,带过一阵疾风。他手上竖抱着琴,紫色流光闪烁,锋利的攻击如闪电,不料却“铛”地一声撞在凉玉伸出的玉屏箫上。 凉玉横肘举着萧,看着九歌的眼睛笑道:“技不如人,输就是输。” “小心些,一千年就用顺手这么一只箫,别给我折了。”凤桐斜她一眼,手上却没有阻拦。九歌低头细细地看着凉玉手中通体润白的玉屏箫,眼神中几乎放出光来,炙热得宛如注视着自己的情人,“此箫何处得来?” 凤桐道:“故友所赠。” 九歌伸出皱纹密布的手来,手上毫无水分,愈发透出枯草暗淡无光的气色,待要摸到玉屏的那一瞬间,凉玉猛然撤手,故意让他扑了个空。 九歌暴怒之下,眼珠一转,回身猝不及防地朝凤桐伸出来,他的骨节忽然间膨大,变成坚硬的草梗,在瞬间伸出数寸。 一道青光闪过,碧鸢剑已然出鞘,“刷”地架在他脖颈上。 凤桐一手持剑,一手接过凉玉手里的玉屏箫,从容地揣回袖中,“我早说过,箫哪有剑用着顺手?” 九歌的脸色枯败,微微扭曲,暗算不成,又为人挟制,他花白的发丝在空中飞舞,嗓音干哑:“你凭什么说我班门弄斧?” 凤桐笑笑道:“你这小妖空顶了一副苍老的面皮,见识倒短——你手中这七弦琴,乃是家父的法器。” 只因鸿渐千年前出了事,才叫他凤凰一族的七弦琴下落不明,不知流落人间多少年,兜兜转转,以至于为妖魔所用,戾气倒灌,威力巨大。刚才自己竟被七弦琴所伤,惊怒之下,心中潜沉多年的的恨意再次被调动起来,刹那间心神不稳,竟吓着了凉玉。 “每天被扎在田埂上,只能看、听却不能动……一年四季,唯有听着琴声才是快乐的……” 若不是麦田的主人用这把琴日日奏曲,稻草人也不会在神器的滋养下迅速结灵,他因乐悟道,音律俨然成了终生所求,说是个“音痴”也不为过。 听得七弦琴的来历,他望向凤桐的眼神种狂喜和悲恸混杂,“我死之前,能否有幸听全七弦琴的声音?” 原来刚才那惊涛骇浪,仅仅是一根弦的声音,九歌一生耽于音律,日日钻研,因不得要法,最终倾尽全力也只能拨动一弦。 凤桐手上的剑仍然抵住他的喉咙,左手在他怀里抱着的七弦琴上信手拨了一行——一弦狂风呼啸,二弦波涛翻涌,三弦蜂蝶狂舞,四弦花开叶落,五弦百虫齐鸣,六弦暴雨倾盆。 凉玉暗自惊叹:一把月琴,在方圆百里间独尊,说是呼风唤雨也不为过。 “还有一根,还有一根呢……”九歌激动的声音微微发颤。 凤桐顿了片刻,用手抚摸琴身上刻出的纹路,无声地叹了一声,许久,才勾了第七弦。 第七弦只是“叮”的一声脆响,琴弦嗡嗡抖动,似乎跟普通的木琴没有什么区别。 片刻后,远处传来了一阵鸣声,随即另一个角落也传来了啼鸣,噼里啪啦的一阵轻响,几乎是立即汇聚成震天动地的拍打的声音。 “嘭——”结界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嘭!”一只尖尖的喙伸了进来。 结界破裂开,噼里啪啦的声音震颤不绝,满天都是飞禽,遮天蔽日,似黑云压城。羽毛似雪花般飘飘洒洒。 第83节 凤桐抬眼看着天空,敛袖行了个礼。天上黑压压一片的鸟儿一下子散开了,纷纷低飞空中打旋,啼鸣一致,像是某种回礼。 他的眸子倒映出蔚蓝的天色,轻轻道:“第七弦,是‘百鸟朝凤’。” 第67章 碧鸢劫(上) 凤桐松了九歌的桎梏,收剑入鞘,语气张扬恣意:“回去告诉你的主人,多谢她还回七弦琴。” 九歌似乎仍沉浸在刚才的盛景中,眼中混混沌沌的,步履也有些踉跄,连滚带爬地坐回那只被群鸟啄得千疮百孔的小船,倏忽消失在结界的残骸中。 “噼啪——”一滴冰凉的水落在凉玉额头上,一股混杂着湿气的血腥味灌入鼻中,俨然又回到雾松宫那个阴森的地牢中。 “呵……”女人尖利的笑声,被石板阻隔,隐隐约约传来,犹如鬼魅。 “表姐……你在哪里啊?” “小仙女,你出来啊!” 郑贵妃的声音从头顶断断续续地传来,带着癫狂的狂喜,似蛊惑,隐约透露着浓重的怨气。凉玉此刻才明白凤桐为什么给门上画了活印,让她能进到殿中——此时神志不清的郑贵妃正是她的引路人。 她咯咯地笑道:“我知道你找谁……表姐,你的小女儿在地牢里捉迷藏……” “好玩吗……你满意吗?婉婉带着拨月一起捉迷藏……呵呵呵……” 凉玉兀自听着,心里急切道:“老三就在地牢里!” 刚要往前走,凤桐忽然伸手来抓她的手腕,她注意到他背后的伤口又崩裂开来,背上濡湿一片。 可是他的手指触到她的瞬间,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吸向旁边,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硬隔开来,狠狠甩到一旁。 再睁眼时,四面空荡荡都是白墙,干净得不知道该在何处落脚,倒映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斑斓水光,宛如一片明净的牢笼。 只有她一人,凤桐已经不在身边。 有完没完!这又是什么地方? 她默念了几遍清心咒,强行压制住烦杂的心绪。 “咳。”背后忽然传来呼吸声,她立即回头,少年黑衣上用红线绣了大片曼陀罗,肩上挂披风的地方微翘起两角,一张如玉的脸上两个甜甜的酒窝,笑容揶揄,“小花神,好久不见。” “朗月。”她眸中黯了片刻。 他伸手搭上她的肩:“怎么,看到是我,你很失望?” 她微微一笑,伸手轻巧地拂掉他的爪子,像是拂去肩头一片枯朽风落叶:“好久不见。” “啧,你真见外。”他讪讪收回手去,见她要开口,眼珠一转,又来了兴致,“你先别说话,我猜猜你要问什么。” 凉玉翻了个白眼。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得意地看着她,见她表情淡漠,接着夸张地模仿她的语气,“‘凤君在哪里?’……让我想想,对了,应侯府那个小傻瓜关在哪里了?” 凉玉气笑了,咳了一声,如他所愿:“所以这里是什么地方?凤君在哪里?拨月被你们关在何处了?” 朗月盘腿坐在地上,不知从何处摸了个蛇果来啃着,含糊不清道:“此处是我魔界的天牢,是不是跟你想得不大一样?” 凉玉环顾四周,嘲讽道:“在天牢里招待客人,凉玉受宠若惊。” 朗月也不恼,笑嘻嘻道:“凤桐神君跟季北辰在一起。” 她一惊,声音抬高:“你这个时候将我支开?” 朗月表情不悦:“本世子是在保护你。”他向前走了半步,衣襟上的曼陀罗像是要挣开似的娇艳,“要不是我从中帮你,对上季北辰的就是你,你在劫难逃。” 凉玉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勾起嘴角:“既然三世子是在用力地‘帮我’,费尽心思用帕子约我出来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还有一个季北辰?” 他面上表情无辜,从她怀里拈出丝帕,抖展开:“这你可冤枉本世子了。”他指着上面画得歪歪扭扭的星星,用手指虚虚连了一下,“这是北辰星,暗示够明显了吧。” 凉玉:“……”她表情扭曲地看了半晌,撑着额头指了指旁边的月亮,“这个呢?” 他眨了眨眼睛,语气理所当然:“夜中相见啊。” 这……谁能看得出啊! 她忽然想到拿到帕子的那一日,凤桐对着帕子上的星星出了好久的神……或许他一早就看出来了,一早就知道季北辰在,却半个字也没有对她说。凉玉心情复杂,或许他们之间,确实到了需要一个了断的时候,而连这了断,凤君也想要悄无声息地帮她挡了。 “你是不是被温玉挟制了?” 朗月表情变了一下,很快便恢复如初,夸张地抱怨起来:“本世子为了谁?也是命苦,吃力不讨好,两边受排挤。”凉玉哼了一声,“三世子还有脸说,我九死一生那么多次,哪一次少了你?” 她顿了顿,又问:“季北辰来做什么?”朗月把吃剩的果核在手里抛着玩,“明知故问。” 总不会是找她叙旧的。她自嘲地笑笑:“我知道。”她抬眼看着朗月,“多谢三世子照顾,现在可以让我回去见季北辰了么?” 他面上讶异神色一闪而过,伸手打开了通道,笑道:“拖了这么些时辰,想来他们已经分出胜负了,只不过……”话音未落,凉玉早已走远了,他面上闪过一丝怒意,“你回来!” 凉玉远远回过头来,风吹起她的长发,额前的碎发拢到了一边,本还有一二分稚气的脸,竟然因此而添了几分妩媚,她远远笑道:“对了。” 朗月脸色得意,低声道:“还不求本座跟你一起去?” 朦朦胧胧的光晕中,她拢了拢发丝,眼珠漆黑,笑容似满树香甜的桂花,绝不犹豫,也不屑后悔:“第三个问题还没回答我呢,老三到底关在哪儿啦?” 朗月一怔,旋即饶有兴致地笑起来:“你就这么自信,单枪匹马能救得了她?” 凉玉扭过头走得远了,抛下一句模模糊糊的话:“你们妖魔老看不起凡人,却不知道凡人比你我强得多——事关亲人,他们明知自己弱小,还善于飞蛾扑火。” 再不理会身后的朗月,她一路走一路看,细长的甬道上穿梭着生着翅膀的怪鱼,背上背着蜡烛,像梭子一样往复不停,偶尔咧开嘴,嘴里生着倒刺一样的牙齿。 第84节 魔界的牢笼真的与她想象中不同,四周太过洁净,飞鱼像炫光一样无声地穿梭,因为四周的白色太过纯粹干净,反而生出一种密不透风的压抑感,光怪陆离,让人满心都是凉意。 她想起人间的灰尘大,阳光从屋门口透进来,光柱里就满是细尘飞舞,鸣夏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跪在地上擦地板。胖乎乎的拨月像小尾巴似的挂在她身上,险些把纤瘦的鸣夏压塌了,她回过头去冲着咯咯笑的年画儿道:“三小姐去屋里玩,地上全是灰。” ……花界呢?花界也是有阳光的,她的梳妆台纤尘不染,斜放着几朵鲜花,花瓣熠熠生辉,她透过妆台的镜子,看见季北辰的脸。曾经他看着镜中她簪花的娇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从镜中对上他的眼睛,侧头笑道:“好看么?” 他轻巧地避开她坏笑的眼,垂眸道:“嗯。” 然后就是在青瓦洞外,漫山遍野桑丘的青草,随风摆动。问天树这一面的天空澄澈如琉璃,凤君浅灰的衣袍上沾染了暖意,年幼的她坐在他膝头上,也觉得浑身暖融融的。午后他有些倦,闭眼假寐,把她拎起来又放了回去,懒洋洋笑道:“最近少吃点罢,腿都压麻了。” 她一骨碌滑下来,跑进殿中,气得脸颊涨红:“我再也不来找你了!” 他连眼也没睁,抬袖伸出两根手指摆了摆,做了个“去”的手势。 阳光斜打在他顺滑的黑发上,面色白若透明,面前的小桌上还摊着念了一半的书,他嘴角竟然若有若无地噙着一丝笑意。 这条光道通往地牢,从明到暗,大概是今日的终点。 凛然杀气扑面而来,凤桐正背对她站着,对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她先注意到的却不是这两人,而是空中相互追逐的两只青鸾幻影,尾摆划过天幕,拉出一道道旋转的青光,流光溢彩。 凉玉瞪大眼睛,闪烁的青光映照她苍白的脸。 凤桐手上碧鸢剑出鞘一半,剑鞘嗡嗡颤抖,似是急不可耐,亮出的那半截剑身上,有一道细细的青碧光晕游走,像游龙走蛇地勾勒出一串符文,与天上的青鸾幻象遥相呼应。 “嗤——”剑鞘又往外脱了一寸,抖动得更加厉害,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碧鸢剑曾历过妖仙大战,平日里轻易不动用,真到了杀气暴涨时,会有满天青鸾印,映得天地满是流光倒影,是一场恐怖盛宴。人道“青鸾一出,必见血光”。一千年前,他年轻气盛,天帝为使他降服,用了上古凶剑轩辕,一击将碧鸢撞了个豁口,将他九成功力全部削去,自此碧鸢盛景不再。 自打凉玉认识凤桐以来,只听过坊间传言碧鸢曾经如何厉害,但统共也没见过几次——尤其是这样杀气全盛的青鸾剑灵。 狂风拔地而起,他的黑发和衣袍都在风中浮动,青鸾在空中舞动又隐去,剑气化作巨大的寒意,让人打了个哆嗦。那厢晃了一下,季北辰也是强弩之末,仗剑勉力支撑着。 这一剑要是出去,必然取季北辰性命!凉玉心下猛惊,看不见凤桐的表情,却感觉得到他毫无收手的打算,连剑气中都带着一丝失控的、狂怒的戾气。 凤君真的要杀他么? 季北辰是在籍的仙,身上背了天宫的神职……这一剑要是出去,天罚天规,哪个放得过他…… “凤君,收手!”她喊起来。 他身上的杀意滚滚溢出,空气于身前凝成片片雪花,旋转飘落,将她阻隔在外,那声音如沸水中投入一颗石子,转瞬便淹没。 “凤君!” 倒是季北辰听见了,望往这边望,满天青光之下,他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嘲讽的笑。 “唰……”碧鸢剑全部出鞘,一瞬间的寒光刺目。 雪花似一阵旋风,猛地卷成一团,向上飘飞,又被剑气猛然打散,飞溅开来。 她顾不得许多,一个筋斗翻到二人中间,正对着凤桐的脸,没有料到一瞬间袭来的劲风这样凶猛,生生穿腹而过,她咬住了溢出口的惊呼,抬眼望定他的眼睛。 他眼眸有些迷茫,眸中映出她的影子,下一刻,瞳孔猛地收缩。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眼神,震惊,绝望,恍然。 只是一瞬,他刚出手的剑突然收住,万千剑气无法撤回,不能宣泄,调转方向,满天眩光都朝他反噬回来。 他眼眸中似有自嘲神色,宛如心碎成灰,脸色苍白。 第68章 碧鸢劫(下) “凤君!” 她跪在地上,小腹的伤口血汩汩涌出,顺着她的指缝涌出,她撑了一下地,咬着牙迅速爬起来,踉跄着拉住他的衣摆。 空中青鸾发出一阵长啸,鱼龙游走,她拼尽全力结起光罩,挡下空中的眩光,才触到便破开,新的光罩结了一半,他侧手将她推开,她狠狠跌在地上,光罩便碎了。 电光火石间,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影子斜扎过来,化成人形,猛地挡在他面前——寒意化作柄柄利剑,没入那个人影的身体中,那小小的影子晃了一下,倒在凤桐怀里。 “玲珑?” 凉玉骤然听到这声,大脑一片空白,满手滑腻的血迹,脚下脱力,艰难地爬过来,看到玲珑苍白的脸,眼神有些涣散,凤桐抱着她。 玲珑在他怀里轻轻道:“我听到百鸟朝凤的琴声……又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没有……”他声音很轻。 “嗯……小山雀飞得慢了,神君勿要怪罪。” “玲珑,别睡……”凉玉伸手来探,好在她的光罩挡下了先前最厉害的进攻,她虽然伤重,但应该救得回来,只是这些年的修炼怕是都废了。 她握住玲珑的手,拢了拢稀薄的真气,源源输送给她,凤桐看她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走。”他将闭过气去的玲珑抱起来,柔声道,“回青瓦洞。” 凉玉猛地站起来,“凤君……”动作牵动伤口,她不想叫出声来,便生生顿止了阻拦,蹙眉低下头去。 凤桐似没有听见,俩人化了烟,瞬间便消失了,只剩下一地湿漉漉的潮气,天上只剩下半只青鸾的虚影。放烟花一般转瞬即逝,长长的青色尾巴,似缱绻的风,温柔拂过她的脸。 她坐在地上,连止血咒都忘了念。 季北辰拄着剑,慢慢蹲下来:“凉玉。” “别叫我。”她抬起头来,眉宇间带上了森森寒意,“你大可现在捅我一剑,不过……”若不是苍白的脸色和有些颤抖的呼息泄露她的虚弱,她几乎像是个浴血而生的女妖,手上生起一团光晕,“要看看你接不接得住我这一招。” 他眼中带上一丝薄凉的怜悯:“你还是这样。” 星寸台上,即使被火舌吞没,也要死死抓着华蓉剑不肯松手。他原先总觉得跟她无一处合得来,可是唯独这一点执念,竟然跟他如此相似,“多谢你手下留情。” 第85节 她冷冷看他一眼,“我不是为你,虚情假意的话就不必说了。” “凉玉……”他抬起剑来,剑尖对着她,脚下有些踉跄。 “何必浪费时间,来。”她将滑落到脸上的发丝不紧不慢地拢在耳后,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他从未见到过的、全然不同的气质,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宛如一张白纸,天真脆弱的一戳就破的小姑娘。即使脸上狼狈地带着血印,她的眼里仍然带着一股娇纵睥睨的笑意,笑容背后却一点温度也没有,全是冰冷的恶意。 像。 像极了凤桐,言传身教不过如此。原来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当年因为喜爱他,才愿意全无防备地面对他,咋咋呼呼,絮絮叨叨。她今日露出本来面目,像一把剑一样锋芒毕露地对准他,都是为了凤桐么? 如果真是这样,他这步棋阴差阳错地走对了。可是心里,蔓延出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情绪,像是藤蔓紧紧缠住了他,让他烦躁不堪…… 他的剑迫近她的喉咙,她手上的光晕也到了他胸前。 她笑道:“我不能白让你杀我两次。” 他感受到她内力的威压,心下一惊:这么短的时间里,她的修为竟然已经到这种程度了? “住手!” “喂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 季北辰目光似刀,转向拉开他剑尖的朗月。 少年黑色披风在风中烈烈,凉玉失血间出了神,恍惚地想着,原来他肩上那两个小小的尖角是挂披风用的,魔界的衣裳真有趣。 季北辰抽了剑,剑身被朗月紧紧抓在手里,他身上伤得太重,站不稳当,竟然反被他带得踉跄几步,他目光威胁:“你怎么来了?” 朗月直视他的眼睛:“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二人言语含糊,却不肯明说,季北辰道:“我们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 朗月笑了,偏头看了凉玉一眼:“有趣,你觉得我若是不拦住你,死的真的会是她吗?”季北辰想起方才她手上幻术意料之外的威压,若有所思,审时度势地收了剑,化烟而走:“记住你答应过温玉的话。” 朗月蹲下来,小心翼翼道:“小花神?” 凉玉伸出手臂,咬紧牙关:“三世子,你拉我一下。” 他伸出手来将她拉起来,感觉到她整个身子的重量几乎都靠在他身上,顿了片刻才笑道:“怎么样,被最亲近的人伤害的滋味如何?” 她笑了笑,垂下眼眸:“你说的这个人……恐怕是我。”她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凤桐漠然的眼神,浑身上下都冷得颤抖起来,“我……连玲珑都不如。” 最初的最初,只不过是怕他失控,怕他再次被天界合力诛杀,他本已经被打压得无处可去了,若是再为了她…… 若是凤君误会她对季北辰犹有余情,她有吗?怎么可能有!她没有吗?在六虚幻境里面,她耽于回忆,伤了凤君。生死一线,方能看清真心,她这时候有所顾虑,只能寒了他的心!头脑仿佛要爆炸一般,越想越一团乱,恨不得立即用剑戳死自己。 “凉玉?”朗月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能行吗?” 她睁开眼睛,冷静地用止血咒止住血,苍白的脸,越发显得眼眸漆黑。她站直了身体,轻轻道,“我的事情还没做完。” “拨月,我要带回去。” “……”朗月扶她的手慢慢撤开,“这是世上最后一个鬼妖了。” “你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他是郑贵妃召来的。” 凉玉看着他的脸,语露讽刺:“倘若你不把事情告诉郑贵妃,她怎么知道有我的存在,怎会走火入魔?鬼妖为求自保,行事从来偷偷摸摸,郑妃是个凡人,你要是不诱导她,她哪里来的路数?” “你对你的好姐姐就是这样,一步一步,一手用怨恨毁了她?” “呵。”朗月眯起眼睛,“凡人走到这一步,都是自作自受,人有贪婪怨恨之心,怪不了别人。”他绕着她走了一周,慢悠悠道,“你不必这样质问我,我是魔,我就是要诱人向恶,就是要顺水推舟,就是要从中作梗,倘若我什么也不做……”他看着她的眼睛,露出个单纯无辜的笑容,笑得有些顽劣,“那不就变成你们刻板的神仙了吗?” “所以,一开始本不同路,在一起也不过是利益驱使?”她的笑也冷冰冰的。 “是这样没错。”朗月觉察到她的迁怒,收了笑容,眼中恼怒散开,慢慢变成了冷漠,“在你还有利用价值之前,最好有趣一点,不要让我失去兴致。” “朗月。” 他的脚步顿住,耸耸肩笑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个鬼妖是谁。” “温玉用什么威胁你?” “……”他身子一僵,无谓地笑道,“不关你的事,你也解决不了,不要太高看自己。”他接着走,边走边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着最渗人的话,“总有一天,温玉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扯了扯嘴角,抬手炸开头上一块石板,用力敲了敲,“贵妃娘娘。” “……小仙女?”郑妃像是发现猎物的狼,本能地兴奋起来,咯咯地怪笑,“你出现了?” “你想要如何?” 头顶上脚步混乱颠倒,郑贵妃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间,喝醉酒一般兜着圈子乱走,嘴里絮絮叨叨:“想怎样?你不是很厉害吗,嗯?你不是可以让陛下厌弃我,不是让表姐阴魂不散吗……怎么,也有求我的一天?” 她言语混乱,行事颠三倒四,乃是因为魂魄的一部分抽给了鬼妖,只剩下浓重的怨气。鬼妖浓重的妖气盖住了一切,凉玉寻不到拨月的气息,四周一片安静,一个凡人小姑娘,挨得住吗? 凉玉径自道:“……拨月在哪里?” “想不到……哈哈,你肯定想不到……你以为你拿到兵权便是赢了吗……” 凉玉毫不犹豫:“兵权给你,你将人放了,怎么样?” “……”对方沉默半晌,接着笑起来,“你也会低声下气如此……告诉你,早在表姐刚嫁过去的时候,我就在你们云家埋下一枚旗子,那小傻子,死到临头都当他是亲人……最后赢的还是我!” 凉玉脑子里嗡嗡作响,忽然感觉到地下有异动,立即扬袖,劲力透过石板上的洞,将郑贵妃震翻。 她手上升起一团火来,照亮不远处一个半浮在空中的影子,他没有脚,头上却生有荆棘的树枝,满是倒刺,一张鬼魅般苍白的脸上,镶着紫色的眼睛,四周是翻涌不息的云气,簇拥着他,宛如倚靠着废弃宝座的王。 第86节 “……是你。”凉玉看着他的眼睛。 “奶奶?”拨月在那人背后,探出半个小脑袋来,连她也感觉到此刻非同寻常。 在这个阴森森,潮乎乎的地方,一切都不对劲,都让她浑身难受,她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心里又激动又不安,刚想大声喊,又乖觉地闭了嘴,怯怯道,“奶奶,我要告状,秦沅他欺负我。” 第69章 拨月儿(上) 半夜里,她被一泡尿憋醒,赤着脚爬下床,脚丫踩在地砖上,透心凉。 她也不懂为什么守在外间的丫鬟小菊不在,没人给她穿鞋披衣裳,只是想着,要快,要快,快点去茅房,快点回到温暖的被窝里来接着做梦。 她光着脚走了两步,撞到一个人身上,他弯下腰在她单薄的亵衣外,裹了一件暖和的披风。 披风是他的,很大,拖在地上。她走了两步,被绊了一下,想起来奶奶教过她要礼貌,回头傻笑:“秦沅,谢谢你。” 男人有一双冷厉的眼睛,一看就是练家子出身。没人知道他有多大年纪,看身形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是他眼里没有年轻人的朝气,他眼底时常一片漠然,见人也爱答不理,仿佛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可是一旦有人接近他,他会在漠然之上露出一丝客气的戒备。 府上上上下下都说,秦沅脾气古怪,况且他要一个人贴身保护难缠的三小姐,众人便知趣地躲远了。他的生活里,就此只剩下了应侯府一方小天地,和这个脑子有问题的小女孩。 拨月有时会自己回忆一下,最开始见到秦沅的时候。 那时她只有四五岁,别的孩子已经开始读千字文了,她才刚学会叫爹娘,迟钝也就算了,明明千辛万苦学会走路,却偏爱在地上爬,就像个小动物一般,一看不住就挥舞着手臂,挂着鼻涕,矫健地爬远了。 有一次,丫鬟抱她在花园里玩,没看住,就这样爬到府门外,街边流浪的少年们见她趴在地上,话也说不清楚,只知道瞪着一双好看的眼睛冲人傻笑,都上来打她,骂她“傻子”“白痴”,她伸手抱住脑袋,仍然冲人傻笑。 有一个少年眼里闪着诡异的光,抱住她,把她的衣服扒光,她终于流下眼泪来,鼻涕糊了一脸。他们顿时失去兴致,嫌恶地放下她,接着用脚踢在她身上。 有一个人在人群里看着,他很高很瘦,穿了一身灰色的短打,他的眼神漠然,但是看着她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悲悯,随后变迅速成看不懂的戾气。 记得那一次,丫鬟跪了一地,爹爹在外间骂人,骂得很凶,奶奶给她洗澡,处理伤口,忽然叹了口气:“嫣然走得早,看不到今天,也算是好的。” 她听不懂,透过窗子,看着爹爹骂得累了,脸上挂下来两行泪水,半晌,他嘱咐管家:“去给老三找个护卫来,她走到哪跟到哪,要是再看不住,让人欺负了去,都提头来见!” 隔天秦沅就变成她的贴身护卫。 听说他是自己找上门的,他武功很高,地府上所有的侍卫都打不过他,爹爹对他青眼有加。 她一开始很不喜欢秦沅,因为他和其他很多的人一样,都只在爹爹在的时候显出和她很亲近的样子,其他时候,都对她爱答不理的。 可是他不理她,还要什么都管着她,不准上树,不准在地上爬,不准随随便便脱衣服,比爹爹还凶。 丫鬟们有自己热衷的事情,她们会讨论时兴的衣服或者花样子,所以顾不上理她,可是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坐着发呆,宁愿这样也不跟她玩笑,只知道凶她。 所以她每天都要跑到奶奶房里告一次状,萧氏待她优厚,每次都信誓旦旦地说要替她出气。她得意洋洋地告诉秦沅,开始他还有些手足无措,可是慢慢的,发现萧氏只是在哄她,渐渐也不当回事了,甚至比从前还要嚣张,还要凶。 而拨月抱怨归抱怨,早上一觉起来,又是高高兴兴的,傻乎乎地叫他,冲他笑,竟然什么也不记得了。 周而复始,每天都如此,秦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听见她喊“秦沅”两个字,就会条件反射地出现在她面前。 拨月很喜欢吃,尤其喜欢甜食。她总是在吃东西,点心像流水一样送进她肚子里,吃的整个人圆滚滚的,她是个多动的孩子,吃东西的时候居然格外专注。 慢慢地拨月发现,自己吃东西的时候,秦沅会看着她,眼神中有些疑惑,仿佛在问“真有这么好吃?” 她用小手拈起一块来,用力塞进他嘴里,糊了他一嘴的饼渣子,入口是豆沙的香甜,她兀自在笑:“好吃吗?”还留恋地甜甜嘴唇,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以后我的吃的都分你一半。” 秦沅默默地吃了她的饼,替她擦了擦嘴。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多,她渐渐长大,不在地上爬,在草丛里抓蝴蝶的时候,夏天钻进花园里折花的时候,他都会用有些疑惑的神情,专注地看着她。 这些平平无奇的东西,真的有那么好玩? 她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拉过他的手,强行拖着他参与到幼稚的游戏中,从蚂蚁搬家玩到纸青蛙三口之家,她的眼睛在阳光下充满了快乐和虔诚,宛如一汪水微微晃动。拨月的眼睛最像母亲,她不谙世事地活在自己的乐园里,不显得呆滞,只是充满单纯,反倒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天外人。秦沅很喜欢看她画画,那时候她比吃东西还专注,长长的睫毛半天都不动一下,笨拙的地握着笔,笔下倾泻的却是流动的□□。 有一天晚上,秦沅把她摇醒,抱着迷迷糊糊的她,飞身翻过了高高的府墙。 他轻功很好,被他带着像是飞一样,她兴奋得大呼小叫,口水都流下来了也不知道。秦沅带着她来到了僻静的街上,有几个人手被绑着,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他说:“他们欺负过你,现在你欺负回去好不好?想怎么样都可以。” 她定睛一看,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几个人是几年前在门口打她的少年。 可是当年爹爹就已经让侍卫教训过他们了呀,她无端觉得有些害怕,缩进了秦沅怀里:“我不要,我冷。” 秦沅没有说话,带着她回去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秦沅的披风很大,划过那些人的脸,他们躺在地上,像是死了一样。 她闭上眼睛,装作没看见,默念道:别怕,别想,秦沅保护我,秦沅会保护我。 她不喜欢背书,那些字符在她眼里像是妖魔鬼怪,但因为奶奶和秦沅都很想要让她读书,她只好每天跟它们斗争。她的确迟钝,有时候他也在反复的告诫中失去耐心,背过身去不理她。 她不知道做很多事情的意义,却唯独知道不能让旁人不高兴,她拉着秦沅的袖子晃,“你别生气,我……我把饼全部让给你吃……” 他若还不理她,她就气急败坏:“我去找奶奶告状,让她打你!”她的脚步声差点将地板穿个洞,他以为她走了,一转过身来,看见她躲在门口,又蹦又跳:“哈!秦沅不生我气了!” 慢慢的她也发现了秦沅的好,他虽然不怎么理她,可是跟那些心里嫌弃她丫鬟还是不同,她感觉得到,他像奶奶和爹爹一样,是喜欢着他的,他会在意她的一言一行,做她的玩伴,替她抓蝴蝶,给她打坏人。 她再也不孤单了。 二姐成亲以前说,嫁人就是要一直和一个人住在一起。 那她要嫁给秦沅。 拨月今年十三岁了,豆蔻梢头二月初。她屋里的侍女散得差不多了,因为那些丫鬟各怀心思,没有人比秦沅更尽心竭力,大家都默许他出现在她的房间内,代替侍女照顾她。 有一个满月夜,他变得有些古怪,头上戴了奇怪的帽子,上面长了一棵树,他的眼睛变成紫色的,他表情很痛苦,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眯着眼睛,假装睡着了,一直熬过了子时,看见他头上的树慢慢消去了,眼睛也变成正常的颜色。 秦沅好厉害,她躺在床上想,他是不是一棵树变的?他会结出水果来吗? 他显得精疲力竭,守着她坐了一会儿,掀开她的被子,钻了进来。 黑暗中到处都是他的气息,他将她抱在怀里,一双长满薄茧的手,沿着她的脸,慢慢下滑。 第87节 她惊呆了,睫毛簌簌抖动,他问道:“你醒着吧?” 她老老实实地睁开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奶奶警告过她,不可以让别人摸她,可是秦沅不是别人呀。 “你讨厌我吗?” 她赶紧摇摇头,抱紧了他。 他回抱得更紧,身下的姑娘已经初具玲珑的身形,此刻她又暖又软,不是个痴儿,怕是个仙子。 “别怕……”他从来没有如此温柔地对她说话,她便闭嘴了,他的眼神很奇怪,倏忽自责,倏忽蛮横,倏忽又陷入矛盾和挣扎,可是眼里都倒映着她。 拨月当真一声没有吭,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记得那天晚上,秦沅的的吻落在她的发丝上,她懵懵懂懂,看着他给她穿上衣服,“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呀,秦沅怎么会伤害她呢! 秦沅待她越来越好了,很久没有骂过她,也不再逼她背书,甚至会常常对她笑一笑,她觉得很奇怪,但是每一日都很开心,一日塞一日的高兴。 今天,也是半夜。 他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很暖和,只是脚上没穿鞋子,冷嗖嗖的,她蜷起脚来。守夜的丫鬟不知道哪里去了。 眼前秦沅好像比往常高出很多,一袭黑衣,就好像一座山一样。他头上又长出枝枝叉叉来,紫色的眼眸像是冰冷的宝石。 拨月心想,秦沅又变成树啦,他的眼睛真好看。啊,他居然是飘在空中的,他没有脚,难怪不觉得冷。 “你去哪里?”他问,伸手抱起了她。 她想到那天晚上,他变成树以后发生的事情。还要脱衣服,再穿回来,又疼,又麻烦,难道又要再来一次吗? 她顿时不乐意了,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我要尿尿。” 他一怔,松了手:“快点回来。”又叫住她,声音有些僵硬,“把鞋子穿上。” 第70章 拨月儿(中) 拨月几乎是一溜小跑进了闺房,一方面是因为冷,一方面是因为秦沅的嘱托。她心想,解决了人生大事,现在再脱光光她也不怕啦。 她吃了一惊,屋里黑乎乎的,到处都是黑气,秦沅头上的树盘踞了整个屋顶,几乎要破空而出,他表情痛苦扭曲,黑气正是从他身上发出的。 “秦沅……”她往那边跑,却一把被他掀翻,“滚!” 她摔了个跟头,有些蒙了。 他喘息一阵,面色恢复如常,只是表情有些僵硬:“过来。” 她反倒有些害怕了,往后退了一步。他紫色眼眸中冰冷无情,充满了杀意,像是拎着小猫的后颈,一把把她拎了起来:“跟我走。” 这不是秦沅,秦沅不会对她这么凶!她张嘴要喊,他用手臂一挟,忽然而来的狂风冷得像刀子,吹得她闭了嘴。 转瞬之间,他们就来到一个黑乎乎的地方。她挣扎起来,他将她顺手一丢,她狠狠摔在地板上,摔得眼泪都出来了。 “秦沅你欺负我……呜呜呜……我要去告诉奶奶……” 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她才惊觉自己所处的地方竟然这么大。她吓得噤声,适应了黑暗以后,这才发现大殿里不止她一个,站了很多人,那些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僵硬地站在原地。 到处都是牙齿打颤的声音,他们听起来很害怕。 他们在害怕秦沅吗?她眨了眨眼睛,刚要说话,忽然一阵凄厉的喊声吓坏了她,她看见那个穿金甲的侍卫轰然倒下,在地板上挣扎,头顶慢慢的生出一缕烟,被黑衣的秦沅吸嘴里,那个侍卫在地上翻滚,抽搐,五指张开,拼命在空中抓着什么,最后慢慢地不动了。 又是一声,一个宫女倒下去了…… 她躲到了桌子下面,抱膝坐着,披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这里很冷,她直哆嗦。她突然想到几年前秦沅带着她去报复那几个欺负过她的人,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对他们的吗? 这些人……死了吗? 她觉得有些害怕,可是却不是害怕死人,而是害怕眼前的秦沅变得不像秦沅,变成树的秦沅好凶,她一点也不喜欢。 手边有一块石头,她捡起来,开始在桌子底下画画。她很喜欢画玉簪花,家里有她画的几百张玉簪花,秦沅也很喜欢,奶奶说她给笔施了法,以后她画的花花就是真的了。 画画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害怕了,玉簪花真漂亮,它一定像娘一样漂亮,像奶奶一样温柔。要是能变出一枝真的花就好了,到时候送给秦沅,他肯定愿意笑一笑,不会这么凶了。 “出来!”秦沅身上翻涌着黑气,粗暴地将她拖出来,石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终于感到有一点害怕。 屋里好黑,冷飕飕的,她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奶奶……” “闭嘴。”他坐在她前面,跟夜色融为一体,满地都是他的枝干,他的声音也变得奇怪,阴狠又陌生。 她想奶奶,想哭,想回家去。一切都像梦一样,“你不是秦沅……我要原来的秦沅……”他一阵袖风将她扫到地上,他的手掐住她的脖子,女孩的脖颈柔软又脆弱,像是初春的一根笋,一折而断,“你看清楚,我从来从来都是这样。” 拨月不吭声了,可她没听懂,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暴躁,她只是害怕,喘不上气,涨红了脸。 秦沅松了手,转过身去:“你最好乖乖地待着。” 他再也不跟她说话了。 少女手上仿佛点着一盏明灯,破除黑夜而来,是一张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好看的脸。可是这股气息她很熟悉,这是奶奶,她如此的笃定,这就是她奶奶。 “是你。”凉玉开口了,看向秦沅,眼中满是憎恶,“你一早就是郑贵妃埋下的棋子?” “奶奶……” 她不懂为什么奶奶和秦沅之间剑拔弩张,不过她很清楚,奶奶是来接她回家,奶奶待她一直很好。 “年画。”凉玉的眼神柔和了些,“你别怕,乖乖坐着,一会儿我们就回家。” “嗯。”她听话地坐下来,又有些担心起来,“奶奶,你别凶秦沅,他在跟我闹着玩呢。” 第88节 秦沅脸色一凝,嘲讽地笑了,“我没在跟你闹着玩,我一早就是有目的接近你的。” “……”拨月有些疑惑地出神。 “秦沅。”凉玉警告地打断他的话,“没看出来是我的错,不干她的事,你将人放了,别逼我动手。” 他的眼神从她脸上慢慢下移,看到她小腹的血洞,冷笑道:“话不要说得太满,你伤得不轻,未必胜得过我。” 他是世上最后一只鬼妖,在六界密不透风的通缉下,像过街老鼠一样长大,为了活下去,拼命掩藏自己的身份。 但他要吸食魂魄,于是他所在的地方,总有命案发生,久而久之,就会被当做灾星。那些人打他,用石头扔他,甚至想用火将他烧死,他便把那些人都杀了。 他的少年时代,居无定所,四处漂流,他不想杀人,可是本性却迫使他不得不吸食魂魄以延续性命。 直到他遇见郑贵妃。 彼时她已宠冠六宫,开始只是把他当成讨饭的流浪儿来养,因为无关利益,她待他很优厚。后来他半夜里杀人无意让她撞见,他本以为她会害怕,可是她看见他紫色的眼睛和头上的角,眼里竟然莫名兴奋:“你不是人对不对?”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人的心里有那么多欲望。 那样多的欲望,总不能个个实现,但人不能达成的事情,如果有非人的力量替她完成,那当然再好不过。她的双眼闪闪发光,在黑暗中,蛊惑地看着他:“你留在我这里,留下来,好不好?” 这个诱惑对他来说太大了,常年的漂泊和躲避让他厌倦,市井百态,也都丑恶无聊,如果能停留下来…… 她是贵妃,权势滔天,给他准备吃食又不落痕迹,是再好不过的选择,更何况,她是在落难时唯一收留他、接受他,甚至重用他的人。 合作关系就这样达成。他是宠妃的一枚暗子,在黑夜里活动。他最大的一个任务,就是监视着应侯府和其他权贵,帮助郑贵妃和郑家铲除所有的障碍。 他需要一个稳定的身份,方便做事,又能实时监控势大的云家,暗中帮助郑贵妃争夺兵权,恰巧应侯府需要一个侍卫,而三小姐是个傻子,看不出端倪。 第一次见到拨月的时候,那个小孩被人拳打脚踢,却毫无还手之力,那些街头混混用最恶劣的话羞辱她,欺负她,那个瞬间,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 原来贵为侯府女,也一样任人欺凌。 他有一瞬间的怜惜,但着怜惜很快消失了。云拨月跟他不同,她不会抵抗,不会记仇,连恨也不会,她自欺欺人地生活在亲人给她构筑的理想世界里,每天都在笑——谁让她是个痴儿。 同一个痴儿生活在一起,他一开始也觉得无聊,可是慢慢的就不同了。 事情总是慢慢地就不同了。 她对万事万物都充满了虔诚的好奇,她玻璃房子一样的世界,也是他的世界,他不知不觉,就忘记那些阴暗、丑恶、扭曲和恨,只记得慵懒的午后,她满脸的饼渣,冲着他傻笑,眼里满是依赖,她从来不知道他是谁,也不在乎,她只认准了这个人,愿意相信他,跟她在一起,日日都是做梦似的岁月静好。 他没有想到,一切就这样偏差了。 可是偏差之后,还是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郑贵妃失宠后精神崩溃,不知听了谁的话,知晓了秘法,将自己魂魄敬献给了鬼妖。 她毕竟是他的主人,献出魂魄的人的心愿,他必须完成。这件事对他不算难,可是郑妃要求他必须以她为饵,诱来那个她最亲近的人。 他不确定这一次结束之后,她是否还会在清晨梦醒时,将一切不安与恨都忘记。 他能做到的,只是尽量不伤害她。 凉玉冷笑:“那你试一试。” 他不动,仍然站在原地,“我要你的命。” “好呀,你将老三放过来,我们单独打一场。” 他冷笑一声,“世上所有的绑匪都晓得,不要先放走人质。” 绑匪?拨月疑惑地仰起头,本能地觉得秦沅的话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忽然朝凉玉跑来:“奶奶!” “别过来!” 凉玉话音未落,她被地上的藤蔓迅速卷起来,高高吊在空中:“哎呀……”她晃来晃去,飞得好高,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晃着晃着,那藤蔓越缠越紧,摔下来就是粉身碎骨,她终于觉出了情况的凶险。 这不是闹着玩,秦沅在用她逼奶奶。 “放她下来。”凉玉脸色苍白,“你想要什么,我照做便是。” 拨月仍被牢牢捆着,落到了地面,她扭了扭身子,对着地板干呕了几下,见她难受,那藤蔓便松了些,两个手挣脱开来,虚弱地撑着地板。 秦沅扔了一把叉过来,道:“你先往心上插一刀,我便相信你的诚意,放她过去。” 她一言不发地从地上拾起那铁铸的叉,上面闪着淬了毒似的紫光,这是鬼妖的兵器。 又是心脏。 当年她的仙身,一颗心让自己的华蓉剑刺得四分五裂,凤君废了两百年才给她拼好,这个人倒是会寻她短处。 她掂在手里看了看,点头道:“好。” 第71章 拨月儿(下) “奶奶!”拨月瞪大眼睛,大颗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秦沅,秦沅他居然要杀奶奶…… 凉玉双手合十,握那一枚叉,似乎在出神,半晌,听见旁边小动物似的抽泣声,失笑:“哭什么!眼泪擦一擦,别害怕,奶奶一会儿就带你回家。” 拨月一直摇头,眼泪飞溅,她不看秦沅一眼。她知道,心脏坏了,人就死了,就跟爹爹和娘一样,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奶奶不会带她回家了。 她不要奶奶死。 凉玉将钢叉狠狠刺进自己的胸口,噗的一声闷响,她短促地皱了一下眉头,黑红的血液像蛇一样,顺着她的手臂流下来,她的脸色苍白如纸。 “奶奶!奶奶!”拨月忽然疯了似的挣扎起来,不顾身上勒出的通红的印子,尖叫起来,喊得凄厉,“秦沅我讨厌你!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 秦沅有一瞬间恍惚,竟然让拨月挣脱开来,她连滚带爬往这边跑。 第89节 凉玉一惊,一扫袖将拨月带到身边,她心神一乱,幻境便碎了,衣裳的血全部消失了,那一柄钢叉还好端端地躺在地上。 ——原来刚才紧要关头,她双手合十,临时造了个境,蒙骗鬼妖放人,她这颗心是凤桐千辛万苦补全的,要是再碎了,她拿什么找温玉复仇去? 鬼妖浑身戾气暴涨,黑云翻涌,藤蔓像是地毯一样迅速蔓延开来:“你骗我!” “奶奶?”拨月有些蒙,脸上还挂着泪,又很欢喜地笑了,“太好了,奶奶没死,我就知道秦沅是变戏法逗我的,我们快回家去吧!” 凉玉带着她迅速后退了一步,将她安稳地藏在自己背后,她现在再无后顾之忧,笑容毫无温度:“我就骗你了,如何?” “奶奶……”拨月有些胆怯地拉住她的手,她一直热的像个小火炉,此刻小手却凉得像是冰窟里捞出来的,“秦沅不杀奶奶了,奶奶也不要杀他好吗?” 这孩子竟然敏锐地明白了他们之间你死我活的气氛。她回过身去,飞快地哄着:“你别怕,奶奶不会……” 忽然眼底一道碎光闪过,像一道流星。 那一瞬间,拨月的眼睛瞪得很大。 她宛如秋水的一双眼里,倒影出袭来的狰狞的枝干的虚影,她的小手像泥鳅一样从凉玉掌心里滑出去。 凉玉感到腹部一阵刺痛,叠在先前的伤口上,剧痛使她头脑空白了片刻,下一秒,她才感觉到一个软而重的身子靠在她怀里。 她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刚才老三冲过来挡在她前面,如果自己都被藤蔓刺到了…… “不许你……伤害奶奶……”拨月还保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肚子,粘稠的血液滴到了脚上。 她迷迷糊糊地想,她现在好像一个被串起来的糖葫芦,她有点想吃糖葫芦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鬼妖像被定住了似的僵立在原地。 她的眼神有点涣散,自己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啊,为什么感觉不到疼呢?得吃多少糖葫芦才能补回来? 凉玉一记眩光爆出,藤蔓被炸得粉碎,她一把抱住拨月,用手捂住她的伤口,手在剧烈颤抖,一把止血符贴了上去。 “年画儿!”凉玉的眼泪落在她额头上,她眨了眨眼睛,喃喃道:“奶奶。” 凉玉喉咙中不住地发出艰难的哽咽,仿佛心中用心守护的什么东西碎了,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手上的血腥而温热,她整个人坐在一汪血水里,手足无措。 拨月慢慢闭上眼睛,“奶奶别哭,你……真好看……拨月也想……这么好看……” 鬼妖杀人,不是止血符能救得了的。 云拨月今年十三岁,豆蔻梢头二月初。她若是有机会长大,一定也是个美人。 “嗯。”凉玉的手摸摸她的头发,整个人有些脱力。 拨月又睁了眼,声音很虚弱:“奶奶,我画的花花活了吗?” “活了,你看……”凉玉手上幻化出一朵莹白的玉簪,映着圆圆的小姑娘纸一样苍白的脸和干裂的唇。她贪恋地看着,伸出手极其温柔地摸了摸,就小心地收回手去。 “奶奶,我饿了……我想吃饼……”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嘟囔着,像是无数次在香甜的梦中呓语一样。 “拨月……”秦沅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像老旧的纺车,喑哑而艰难,一动,就要粉身碎骨。 最后的迷离中,拨月听见秦沅在叫她的名字。 在家里,爹爹叫她老三,奶奶叫她年画儿,旁人唤她三小姐,唯独秦沅一个人坚持叫她拨月,要不是他,她险些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在那个满月的晚上,他的吻从发顶到她胸口,他一声一声地在耳边唤着她:“拨月,拨月……” 那声音如此温柔缱绻,她这才晓得,原来自己的名字可以这样好听。 “拨月!” 凉玉将年画的尸体轻轻放平,拾起地上的钢叉,将自己血抹在刃上,迅速念动口诀,钢叉猛地幻化做几十柄,她手上一把火,沿着地上的藤蔓迅速蔓延。 秦沅让钢叉钉在墙上,凉玉浑身发出淡淡光晕,将他一把扯下来,重重摔在地上,顿时血流如注,火烧枝干,发出噼里啪啦的烧焦声。 秦沅头上的枝干迅速褪去,眸色由紫变黑。满天的黑气慢慢散去,露出地牢墙上斜插的火光,煌煌的一团晃动的光亮。 凉玉浑身都是斑斑血迹,脚踩着他的胸口,眩晕下晃了晃,勉力站稳了,居高临下地看着秦沅苍白的脸。 他眼眸破碎,露出祈求的神色:“让我带她走。” 凉玉冷笑一声,“你休想。” 她松开脚,冷冷道,“我暂时不杀你,你去解决掉你的主人。” 他的眼神仍然停留在拨月身上。 凉玉弯腰,吃力地将拨月抱起来:“我知道你想什么:你带走她,她不是傀儡,便成了妖魔,活死人一个,你忍心这样对她?”她的声音忽然放轻,“我带她回家。” 凉玉的衣裙早已狼狈不堪,回头看着秦沅,她眼里恨意弥漫:“你最好快去,跟你一根线上的,一个都不要留,你要是再多话,我会忍不住现在就杀了你。” 她抱着拨月踢开一地的尸体往出走,在地牢口,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被绑着,歪头不省人事。她额上有一条镶着珠宝的发呆,身上穿着颇有异域风的皮裙,坠满宝石和铃铛。 贺兰多勒。 作为郑贵妃怨恨的对象之一,她也卷涉其中,只是尚未来得及被郑贵妃单独报复,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她伸出手替她松了绑,单手覆盖在她额头上,白光一闪,消去了她的记忆。 “多勒,好好当你的天子宠妃,一辈子……都别经历这些事情。” 她迈腿跨过多勒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出地牢。 第90节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清晨明净的日光仿佛一盆水,猝不及防泼了下来,刺得她满眼热泪。 **** 一年之内,云家两重丧事。 三小姐云拨月夭折,下葬那日,狂风席卷,吹灭了灵堂一排烛火。凉玉亲自护灯守灵,鬼妖大闹一场,无所收获,负伤离去。 再见秦源,他脸上爬满了可怖的黑色纹路,整个人看起来黑气沉沉,他走到哪里,哪里便带过一阵压抑的罡风。强烈的反噬将他人的面具粉碎,彻底变成鬼妖的模样。 这是他没有达成郑贵妃心愿的代价。 他在深夜出现:“拨月呢?”凉玉道:“想必已入了轮回。” “你!” 凉玉横他一眼,“凡人有凡人的命数,擅加干涉,必遭天罚。” 他冷笑一声:“天罚?你害怕,我可不害怕!” 凉玉右手微微一动,竟然生生将他手上的叉隔空夺来,弯了个角度,“嘭”地斜打在地上,钢叉断成两截,紫色挣扎了一下便潮水般褪去,竟然变成了一块废铁。 她仍端坐在棺木前,凉凉地看着他:“我怕什么?” 鬼妖僵在原地,一时不敢妄动。 许久,她道:“我在她手腕上做了标记,就算转世轮回,也能认得出来。” 他的气息不稳起来,眼神热切,似点燃一灯星火:“什么标记?” 凉玉看着他,勾起嘴角,慢慢露出个嘲弄的笑:“我凭什么告诉你?” 秦沅愣住,他的嘴角下沉,浑身瞬间黑气暴涨,昭示压抑不住的怒气,许久,似是妥协一般,慢慢消散下去。他一言不发地、缓缓地跪下来,跪在她脚下。 凉玉眼底漠然,低头补完最后一句话:“……除非你听我号令。” 凉玉一宿没有合眼,棺木上摆了三碟年画儿最喜欢吃的糕点,豆沙甜饼堆得高高的,可是灵堂里始终静静的,一切如常,没有等到小小的魂魄前来告别。 鸣夏清晨看见她,吓了一跳:“老太太……老太太快去休息一下吧。”凉玉坐得像一座雕塑,脸色很差,她只是轻轻道:“自从我来以后,这里死的死走得走,家破人亡。” “老太太!”鸣夏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趴在凉玉膝头,“这怎么能怪老太太呢,是老天爷……” 她说不下去了,胸腔发出一声悲鸣。 凉玉没有接话,只是道:“这样的日子就快结束了。”一口血淤积在喉头,她顿了顿,咽了下去。 上次以后,她的伤一直反反复复没有好,加上练习幻术贪多求快,反噬更加严重。 当日凤桐一走,拨月就夭折,她一连伤鬼妖又办丧,身体时好时坏,一直没有机会去青瓦洞找他,不知道玲珑的伤好些没有。 不知道凤桐原谅她没有。 她根本不知道那一日在她被朗月支开的时候,他们单独说了些什么,引得凤桐痛下杀手。或许是事出有因,她不应该不相信他,冲动地自己去挡他的剑。 或许她根本不该管什么天罚天规,只跟他一应受着就是了,这些玩意从来没有站在她这一边过,到最后不如一死。她越想越偏激,心神不稳,又不得不停下来压制。 凤桐一走,她阵脚全乱。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在意和依赖他到这种程度。 第72章 小别离(上) 拨月四日后下葬,棺木里满是玉簪花,香气袭人。 同一日,宫城里传出了郑贵妃的死讯。曾经的天子宠妃多么显赫,失宠后却得了失心疯,死因扑朔迷离。天子感念她伴驾多年,棺椁里放了一双镶金戴玉的舞鞋。 看来多年夫妻,算一算,也不过是那初见一面的心动。 凉玉在窗边坐着,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院子里空无一人,她屋里太安静了,拨月画画的笔墨还像从前一样摆着,碟子里盛满糕点。 她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嚼,又吃了一块,觉得很苦涩。 “奶奶。”她回头,是云清在叫她,他乖巧地立在一旁,捧着她的茶盏,“喝点茶吧。” “三姐走了,大家都很伤心,奶奶要保重身体。” 不知道谁教他这一套,可是他的眼睛里充满无措的哀伤,她摸了摸他的头,“没事,一切都会好的。” 她眸子微微一闪,垂下了眼帘。 是啊,都会好的。 半夜里,房檐上倒吊下来一个影子,少年似乎忘记了上次分别的不欢而散,笑嘻嘻道:“小凉玉,你看起来真憔悴。” 她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嘲笑道:“三世子看起来意气风发。” “你陪我出来走走罢。”他牵着凉玉的袖口,硬拉着她在百花楼的房檐上走。二人的脚步轻轻,像两只敏捷的猫。 凉玉的裙摆逶迤在脚下,发出缠绵的沙沙声。 月亮就在眼前,比望月台上看出去还要大而圆。她忽然想到跟凤桐一起坐在屋顶上的那一日,她那得意忘形的一吻。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月不见,故人还会在原地吗? 夜风很凉。 “三世子有没有喜欢的人?” 朗月怔了一下:“算是有吧。” 凉玉点头道:“那你要好好待她,切莫负她。” 第91节 朗月愣了片刻,随即捧腹大笑:“你真有意思。” 凉玉有些薄怒地跳下屋顶,重重落在望月台上,灰尘四起,呛得她咳嗽起来。 恰对着一张熟悉的脸。 身后的朗月猛地止住了笑,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十分没出息地化作一抹黑影,一声不吭地便径自溜了,连招呼都没打一句。 凤桐坐在案旁,茶盏正举在唇边,听到了响声,回过头来,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她慢慢靠过去,低低唤道:“凤君……” “嗯。”他随意地应一声,像是从前的无数个日夜,像从来没离开过一样。 她轻手轻脚地坐在他对首,唯恐动作大了,眼前人便如幻像消去。她想了又想,迟疑道:“你……你不生我的气了?” 凤桐笑道:“傻丫头,我何时与你生过气?” 她心里顿时放下了大半,声音也有了底气:“玲珑怎么样了?” 他放下茶盏:“没事了,尚在青瓦洞休养。”她悬着的一颗心落了,眼眶湿润起来,一时间欢喜又苦涩,有些语无伦次了:“我早该去看看她的,可是年画……” 他叹了一声:“我知道了,都怪我那日走得太仓促。” 她点点头,仔细窥探着他的神色,仍是觉得手心冰凉,心底焦躁不堪。她像只敏感的猫,只依靠手心的热度,便能判断出来摸她的人心情何如。 凤桐神色如常,不见半分芥蒂,可她就是觉得,今天他们跟往常不同了,像是隔着什么似的。 她咬了咬牙:“凤君,我那一天拦下你,是因为……” “不必说了,没事的。”他中途截断,竟然对着她露了个宽容的笑。 这种神色十分陌生,因为他对她从来都是有一说一,从不会有半分客套。可是这种神色,却让她想到小时候,她打碎了娘最爱的一只琉璃碗,娘看她吓得手足无措,笑着说没关系的样子。 是长辈对于小辈不懂事的宽容。 她心底一惊,余光中月光冷冷地铺满整个案台,清晖沾满他的衣襟,他虽然笑着,却没看进她眼底去。 凤君今日不像是她认识的凤君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一阵尴尬的静默蔓延开来。 她有些绷不住了:“凤君,你不知道我的心思吗?” “什么心思?”他淡淡过来,神色如常。 “我对季北辰没有半分留恋,我……”她面颊上浮上一丝绯色,咬住了嘴唇,眼珠却闪烁着光芒。 他微垂眼帘,神色仍然淡淡,似乎是在和她谈论着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负你如此,应该的。” 她的眼睛瞪大了,瞳仁显得愈加漆黑,眼神有些茫然,那漆黑的瞳仁便许久才转了一转:“凤君待我……如父如兄……” “以后,也一样会如父如兄。”他勾唇笑道,“当日重华夫人将你托付给我,为的不就是如此吗?” 他的表情是恰到好处的不解,没有露出一丝端倪。 她有些惊惶了,手脚冰凉,她的声音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凤君全我仙身,救回我的命,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他顿了顿,答道:“故人之女,养育之恩,怎能看着她魂飞魄散?” “仅仅如此而已吗?” “你还想要如何?”他终于反问,眉宇间浮出几丝不耐,语气却是好言好语的温和。 她眼里不受控制地浮上浅浅的水雾:“你能不能说实话?” 他看着她,失笑道:“本君所言,有哪一句是假话?” “那么凤君待我……” 他怜爱地摸摸她的头,这一下却仿佛是在抽她的脸:“你说我待你如父如兄,你自当如妹如女了,你长这么大,本君哪一天对你不好了,嗯?” 她的心仿佛停摆了一般,浸在冰水里,不敢置信。 “近些日子忙了些,没能早点回来看看你,该不会觉得委屈极了?”他笑道,“以后我怕也不能常常来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为什么?”她呆呆看着他。 “我要成婚了。” 她猛地笑了:“不可能。” 他长眉微挑,勾起一抹笑,却是在不屑于她的反应:“有什么不可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一百来岁便属意季北辰,本君一千多岁,却不许成婚?” “……是谁?” 他垂下眼帘,睫羽温柔地倾覆下来:“玲珑。” “……”她心神不稳,转瞬间一口血又从喉咙涌了上来,被她强咽了下去。她瞪大眼睛,强笑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她?” 凤桐道:“那一次从芷兰行宫回来,玲珑衣不解带地照顾我两个月。” 那时……那时…… 她不信,无论如何都不信。 “你伤得那么重,为何还元神出窍回来看我?” 第92节 他看着她,坦然笑道:“那一次你吓得不轻,你没经过这样的事情,我不放心。” 是啊,他们从前就一直如此,他事事周全,对小辈照顾得妥妥当当。 凤君向来护短,保护她,偏宠她,纵容她。他待她是好,好得不得了,好得她早已习惯身边有一个他,可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喜欢她。 水中月好似触手可及,可是它从来,从来都是挂在天幕上的,没有一日真的浸在冰水里。 她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憋了半晌也只能勉强不发出声音:“玲珑锦绣都是你的侍女,你为什么偏偏喜欢玲珑?” “凉玉。”他责怪地看她一眼,蹙起眉头,“不要胡搅蛮缠。” 她低着头,无声地掉眼泪:“那……凤君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吻我?” 他怔了怔,眼神中带上一丝恍惚的歉疚:“那一次……是我烧糊涂了。” 好,好。她问不下去了。 宛如时光回溯,她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躺在星寸台的血泊里,那个台下她一心喜欢的少年,注视着她的眼里满是厌恶。 她总是重蹈覆辙。像台上人偶,自娱自乐。 “凉玉。”他的声音温和,“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跟你自然亲厚一些,但是我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辈子。我从前太惯着你,往后,你要坚强一些,像个大人一样。” 多可笑,这是她教训云清的话,现在却轮到了她,原来她到了七百五十岁,只要有他在,她还是没长大。 “先前重华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照顾你到七百五十岁,她应该放得下心。” 仅因为母亲一个嘱托,他做到今天早已足够——本就不是他分内事。 不是师徒,不是父女,他没名没分地照顾她到七百五十岁,收拾了无数烂摊子,担下了属于她的一头脏水。她一直麻烦他到七百五十岁,早已足够了。 凉玉不是小孩子了。 她知道该分别的时候,有些东西不需言明,便自然挣断了。像猝不及防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她这是顺理成章,可是她心痛如厮,难以自持,咬着牙,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凤桐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袍:“玲珑还在等,今天不过夜便要回去,我先走了,你早点歇息,身上伤还没好全罢?” 盈盈月色落了他满身,他离她不过一个案头的距离,仍然像从前一样对她笑语,却好像一下子就变得触不可及。 “凤君……”她拉住他的衣袖,近乎哀求地看着他,话已说到这份上,她像是笼中困兽,挣脱不得,仍然侥幸地想要孤注一掷,可是破碎的自尊却不许她再说下去。 她已经错过一次。 假如他明白,他一定会懂。 他摸摸她的头,叹道:“怎么这个表情?以后还是可以常来青瓦洞,又不是不见面了,我与玲珑做你最喜欢的核桃酥,专给你留着。” 如父如兄,到此算是极致了吧。她的手痉挛了一下,松开了,眼中只剩一片绝望:“什么时候?” 他微微一笑:“三个月后。” 这样仓促,甚至等不及她重回花界,从此以后,她便只剩一个人了。 是了,她本就是一个人来。 凤桐的身影消失在望月台外,他的茶还热着,袅袅地散发着雾气,可是刚才的见面,就像一场噩梦。她在黑暗里回味这个噩梦,只觉得浑身冰冷,连泪水也是冰冷的,她不知道什么时辰睡了过去,翌日醒来,她伏在桌上,头昏脑涨,而窗外已经大亮。小鸟在树枝上啁啾,白玉兰开了一树,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第73章 小别离(中) 日夜交替,周而复始,日子一下子变得漫长而孤寂。新伤叠旧伤,她终于大病一场,身体时而冷得像冰,时而烧得像是火炉,鸣夏以为她的“寒疾”又发作了,忧心忡忡地拿了几床被子来,将她裹成一只臃肿的蚕。她额头上是晶莹的汗珠,半梦半醒间,睫毛轻颤,嘴里溢出一声有些沙哑的叫唤:“……娘。” 娘带我去轩辕林吧,就像从前在重莲山一样,不要遇见任何人,凉玉一辈子不要和娘分开。 顿了顿,似乎进入另一个梦境,眉头舒展开,轻不可闻道:“凤君。” 醒来之后,她茫然睁开眼睛,压制不住体内横冲直撞的气息,当场吐了一地的血,吓得鸣夏和啼春跪在地上,双肩抖动。 她躺在床上,看着帐子顶,无谓地抹了抹嘴角,道:“没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吐这一回血,仿佛体内淤积的情绪终于疏通了些,心里没有那么难过了。她想,原来吐血是一件好事,从前老是强咽下去,都憋坏了。 这日天气极好,她在院子里看了小云清射箭,少年还没来得及擦一下脸上的汗水,就让推月一个口信叫去了兵营。两年前的云清在院子里顶碗,让凤桐的破空一箭吓得差点尿了裤子,现在竟然可以在军营里真刀真枪地独当一面了。 刚下过一场雨,院子里满地白色夹竹桃的花瓣,风吹得又凉又舒服,凉玉撑着脑袋靠在石桌上,闭上了眼睛。 朦胧间感觉到有人急匆匆地来了,他的衣摆带过一阵焦急的风,可到了她的面前,脚步又立即慢下来,似是在踌躇该不该惊扰,站定在她面前,竟然半晌不发一语。 她好容易才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人着白袍,腰上一圈红色的蹀躞带,样式有些眼生。她往上看去,吓了一跳:“疏风仙友?”赶紧揉了揉眼睛站起来,低头整理自己褶皱的衣领。 “你……你坐着就好……”他的眼神闪烁,脸竟然通红。 每次疏风见她,都显得很紧张,弄得凉玉也有些窘迫,引他坐下:“你……你也坐吧。” 疏风撩摆坐了,还怔怔看着她的脸,二人相视无话,半晌,凉玉率先开口:“那个……” 这一下,疏风总算记起来火急火燎所为何事了,他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章来,推到凉玉面前。 凉玉看见奏章上一个“密”字盈盈闪光,不禁蹙了眉头,看了疏风一眼,后者示意她拆开。 凉玉犹豫片刻,拆了信展开,一行行略过,心里猛地一沉。 他观察着她的神色,叹了口气:“折子递到司墨仙君那里,他私自扣住了……” 凉玉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急了:“你见过司矩和她哥哥了?” 他点点头:“此事已到不可转圜的余地,司墨兄妹主动找到我,我们商议了一下,觉得还是得知会于你。” 凉玉这几日一直病着,脸色十分苍白,点头笑道:“我晓得了。你快快回去,别让人看见。” 第93节 她的眼神落在雪白的信纸上:温玉上秘奏于天地,奏报前花神凉玉入魔,血债累累,罪不可赦,两百年前并未身死,如今尚苟活人间,已知其容身处,请天宫出兵速速将其捉拿问罪。 不知为何,真的到了这一天,她反倒松了口气,仿佛像是卸下了千斤重的担子一样。 “殿下!”疏风见她没有反应,脸色凝重,“接奏的文官不只司墨一个,挡住了这一封,谁知道会不会还有第二封、第三封,早已递上去了!”他呼吸颤抖,“这件事情一旦让天帝知晓,便是整个天宫对你一个,你……” 凉玉默了片刻,答道:“我知道。” 她看了那折子一眼,微微笑道:“只是,现在谁沾上我,谁就是活靶子,你们还是……” 他忽然强硬地打断道:“没有还是,这封折子我会就地销毁,永远不会让它见天颜……” “好仙友!”她叹息道,“你不懂我的意思吗?或许这折子只是个引子,反倒将你钓出来了。” 疏风也叹了一声,语气和缓下来:“无所谓。”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我和司矩仙君一样,自打知道这件事开始,我们便已经是一起的了。” 凉玉心中一热,看了他很久,深深吸了口气:“你知道公然与天宫为敌有什么后果?” “当年鸿渐上神被诛杀于南天门外,叱咤天宫的凤桐神君,让天帝逼作下界谪仙。”他的脸上青白交加,是一种愤慨和不屑相融的神色,额角青筋都暴出,“无非贬斥,最多一死!” 她被他突然拔高的语气吓了一跳,缓声道:“或许到不了那一步,不要想得那么糟……” 他的神色缓和下来,有些窘迫,咳了一声,又恢复了谦谦君子的姿态。 凉玉看着他,倏忽笑起来,她在院子里踱步,裙摆逶迤,“每天要防备那么多暗算,真是烦死了死了,倒不如摆到台面上来,大家真刀真枪地打一场。” 疏风本已跟着微笑了,听到“真刀真枪打一场”后,眉头立即皱了起来:“殿下……” 凉玉轻轻一笑,没有回话,接着道:“我原以为,只有我一个的。” 疏风的眼眶发红了:“殿下要做什么,小仙自当尽心竭力。”他环顾四周,似乎觉得一句承诺仍然不够,眼神忽忽一明,“我回去叫上司矩他们,今天便搬来!” 凉玉:“……” 什、什么? 司文的疏风弃文渊阁奔她而来,还要带着司矩司墨一同过来,这不是公然反了吗? 凉玉眉心直跳:“兹事体大,仙友还是先回去……咱们慢慢商议。” “慢慢?”他拧起眉,看上去比她还发愁,苦口婆心道,“殿下,我们若不快些应对,你不怕天宫的人明日就来抓你上天吗?” 凉玉瞪着他:“呸呸呸!” 疏风自知失言,闭了嘴,面颊微红。 这一炷香的时间里,磨砺了两百年,终于变得稳重有礼的疏风,在她面前已经失态数次,要是让文渊阁小童祈年看见,一定会惊得合不拢嘴。 疏风终于坐了下来,皱着眉头问道:“那……殿下以为呢?”凉玉想了想,道:“谁说我们不先发制人了?既然温玉决定摊牌,那我们比她摊得更早就是。” “你是说……” “写一封明奏上去,说温玉乃魔尊跫戾之女,暗合季北辰,诬陷谋害凉玉,以夺其位,请求彻查。还有人证,司矩算一个,还有一个……” 她眼眸一黯,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想必,我要去一趟青瓦洞。” 脚上一双金丝履,轻盈地落在高处,少女的表情有些心不在焉,她向前迟缓地走了几步,又顿住了,就地蹲下来,烦闷地扒拉着地上的青草。 凉玉的皮肤白皙,穿了轻烟似的藤萝色衫裙,腰带一系,显出了纤细的腰肢,但宽大的罩衫规规矩矩地穿在外面,将裸露的肌肤遮住,那柔软的妩媚被挡住了大半。长发束得有些松了,斜斜地披在身后,蹲在茂密的草丛里,似一只惴惴不安的白兔。 她捋了两下草,指间带下一大把湿热的草杆,植物混着露水的气息又让她出神,这是桑丘和青瓦洞的味道,是凤君身上的味道。 她的眼神变得涩然,有些自嘲地勾起嘴角,拍了拍手站起来,裙摆窸窸窣窣地划过草叶。 还是得去。 对七百五十岁以前的凉玉来说,桑丘就是乐园。这里没有玉郎的棍子和训斥,没有写不完的策论和练不完的法术,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奇小玩意儿,有两个笑眯眯的侍女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糕点,有一个陪她玩、惯着她,天不怕地不怕,怎么都会保护她的凤君。 他常常出言讽刺她,可是却耐心地教她写字,奚落她,却手把手地教她用剑,他的手轻盈地带着她的手,剑刃一挑,花瓣纷纷落下,铺了一地,她“哇”地撒开手去接,他嘴角含了一抹笑,站在她背后看着。他会带着她下棋,她像屁股上长了倒刺似的左蹭又蹭,抓耳挠腮,他睨她一眼:“坐端。”伸手点点棋盘,笑道,“第十盘了罢?你看你连玲珑都不如。” 他会陪她到人间,走过天山脚下,东海之滨,一时兴起,就横出玉屏,吹奏一曲,吹完了侧头问她:“好听吗?”凉玉咬着手指,不耐烦地绞着他的袖口,恹恹嘟囔道:“我饿了。” 他笑骂一句没出息,还是将她衣袖一牵,下馆子去。 逛到夜晚,她困得眼皮打架,他背着她回去,隐约听见他的声音低低传来:“你怎么这么麻烦?”回头看她一眼,手伸到背后摸了摸,确认她没有滑下来,才道,“夜里冷,别睡着了,醒来跟我说说话。” 她迷迷糊糊道:“说什么?” 他道:“花灯好不好看?糖葫芦好不好吃?” 她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嗯,下次还要。” 他冷笑一声:“还要?玉郎布置的策论,你写了吗?” 凉玉: “……” 他眸中带着笑,半回过头去追问:“嗯?”她紧紧闭着眼睛:“凤君我好困,我睡着了……” 有时他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也会挽起袖子帮她写策论。将字放得轻而软,仿得九成相似,她举着纸迎着光看,眼睛几乎要贴在纸上,惊叹连连:“凤君神啦,简直一摸一样!” 他坐在一旁,端着茶盏笑道:“顿挫锋芒不足,若说字如其人,难免让人以为你软糯好欺负,以后可要好好练练。” 凉玉走到青瓦洞门口。 除却两百年前被凤桐抱回来那次,哪一次她不是欢天喜地冲进来,像一阵挡不住的风。可这条路,如今却变得这样艰难,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你看,你连玲珑都不如。” 第94节 “我和玲珑做你做喜欢的核桃酥,专给你留着。” 还有那一日在芷兰行宫,她在他颊边一吻,他脸上的警告神色。 他是会陪她玩乐,代她受过,什么事都是他一力承担,她永远没有长大,需要人照顾,而玲珑才是那个和他平起平坐,能为他分担风雨的人…… 门忽然开了,她一惊,已经看见里面一串红绸的一角,似旗帜般飘飘荡荡。 玲珑衣衫款摆,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婴儿的啼哭清脆,她正低下头温柔逗弄着:“乖一些,不哭了。” 玲珑骤然见着她,有些惊异,见凉玉出神盯着她怀里,表情又有些尴尬,膝盖微微一曲:“殿下?”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婉的请求。 凉玉收回目光来,僵硬地笑了笑:“玲珑。” 第74章 小别离(下) 玲珑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回身道,“殿下怎么忽然生分如此?快进来坐啊。” 凉玉像个游魂似的进了门,满脑子都是眼前温柔的女子抱着婴儿的模样,头痛欲裂,不禁伸手扶住了头。 “不舒服吗?”玲珑将孩子放在塌上,回身倒了茶,看见凉玉脸色苍白,急忙放下茶杯,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郎君和锦绣都不在,有些顾不过来……” 郎君,凉玉心里被这二字敲了一下。 房梁上的红绸鲜艳欲滴,像是最妩媚的一抹唇色,不断被风荡起来,耀武扬威。还有两个月才成亲,现在就已经改口了吗?她又将目光茫然移至婴儿身上,襁褓里铺着厚厚的羽绒毯,孩子满脸褶皱,她见过推月的孩子,知道这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只是……婴儿不住地哭闹着,幼嫩的脖颈上竟然有两点青紫的指印。 狐疑一下子将她从恍惚中带出, “玲珑,这孩子……” 玲珑一边倒茶一边笑道:“殿下,这是流觞的孩子。” 凉玉愣住,眨了眨眼睛,冰冷的手脚慢慢回过温度。 不是他的孩子。 却是季北辰的孩子……她看着挥舞着手脚的小婴儿,他身上一圈光晕,显然是天生仙胎,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他的脖子上怎么有伤?” 玲珑娴熟地将婴儿抱在怀里,一面怜惜地摇着,一面无奈道:“流觞初初恢复神智,记起来这是季北辰的孩子,竟要将他活活掐死……”她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后怕,“还好锦绣及时发现,把它抱了出来。” 凉玉看着她的神色,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温柔而自信的娇美来,是因为快要和心爱的人成婚了吗?凤君看上的人,不会是毫无理由的…… 够了,够了…… 她的指甲狠狠嵌进掌心,逼迫自己从不住的胡思乱想中抽身而出。 玲珑很好,她一直晓得。 “我这次来,就是为这件事。” 玲珑一怔,问道:“殿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凉玉微笑,“我只是想着,你与凤君成婚在即,流觞和这个孩子留在这里,多有不便,我想将他们带回去。” 玲珑看了看她,似乎是有些疑惑,却很乖觉地不动声色,只是温柔地笑道:“郎君走前交代了,流觞先留在青瓦洞,殿下要是一定要带,就带这个孩子走吧。” “可是……” “郎君什么都为殿下好,难道殿下还不相信郎君吗?”玲珑说这话时,她的眼神微微避开,虽然笑着,但语气仍有些僵硬。 凉玉想,原来玲珑并非毫不在意的。她身为侍女,察言观色这么多年,眼看自己的夫君为另一个人费心费力,多少还是会吃心吧。 她一方面歉疚着,另一方面却可耻地嫉妒着——玲珑现在是青瓦洞的女主人了,她可以跟凤君一样教训她,再也不必看她脸色。 过去的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她转而道:“凤君……他去哪里了?” “只是说有事要忙,并没有交代去了哪里,不过,傍晚前应该回得来。”玲珑伸出纤纤素手,娴熟地浣洗茶杯,语气亲昵而随意。 凉玉面前的茶水一滴未碰,她的背挺得很直,连坐姿都透露出一股浓重的不安。她看着夕阳斜照在玲珑发丝上,她浑身透露着一种贤淑的安然。 她懂得,跟自己在一起太累,颠沛流离,惊心动魄。这样的岁月静好,在她身上可望而不可即,可是眼前的女子却是伸手就能触碰到的鲜活。也许他们一直如此。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像是人间无数对平凡夫妻一样活着,能相互慰藉、平静、安稳、长久地生活着。 只是她太迟钝,一直不知道。 她慢慢地问道:“玲珑,你的伤好些了吗?” 玲珑一怔,才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低下头,有些赧然:“郎君守了我三天,大惊小怪,其实根本没什么大事。那些修为,以后慢慢练回来就是了。” 凉玉指尖有些抖,她慌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我也说过,帮人帮到底……那天将殿下一个人扔在那里,算怎么回事?郎君他脾气拧,一时上了头,殿下不要生他的气。” 凉玉许久才笑道:“我怎敢生凤君的气。”她语气中带了一丝来不及掩饰周全的凄凉,玲珑听在耳中,并不以为意,抬起头来,看了她半晌,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殿下,玲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说罢,转身即走,竟然全然不顾凉玉的回应。凉玉站起来,跟在她身后而去。 玲珑轻车熟路地分花拂柳,来回穿梭,凉玉缄默地跟着她,中间隔了四五步距离,二人一路无话。玲珑纤细的手指一路抚过凹凸不平的石壁,停留在一处洞穴前,“殿下,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么?” 这里是冰室,里面有一座寒玉床,专保仙体不坏,现在萧氏的躯壳正躺在那里,在这之前,睡在床上的正是凉玉。 “我自然记得。” 玲珑微微一笑,可是那笑容像冬日的阳光,疏于温度,仅仅只为了礼貌:“那二百年,你知道……郎君是怎么过来吗?” 凉玉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没有血色,愈发显得她的眸子漆黑发亮,她抿着唇,专注地听着。 第95节 “为了给殿下补上心脏,将自己的修为炼化,若是不成,就要反噬,日日吐血。” 玲珑看了她一眼,道:“无论我如何阻拦,他从来不听,还要强撑着吹引魂曲,他吹了多少遍,殿下可晓得?殿下知不知道,每吹一遍引魂曲,对他都是一次内耗?” 凉玉默然看着她的嘴唇开合,仿佛那里面说出的是紧箍咒一般,让她头痛欲裂。玲珑仍在轻轻的、慢慢地说:“殿下出事那天,是郎君强行破开封印救出殿下,身上已有伤,又强行催动昊天塔,后来天罚降在他身上,他挨了几道雷,你可知道?” “玲珑……”她艰难地阻断,“别再说了。” “殿下自然是不知道的,郎君从来不在人前说这些,更不可能对小辈提及。”玲珑叹息,“我知道有些话不该由我说出口,我却不得不对殿下说,还请请殿下恕罪。”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了,“我欠凤君太多,大恩……难报……” “殿下的母亲待郎君有恩,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这是应该的,玲珑绝不应该论半句是非,可是……”她怀着复杂的情绪看着凉玉苍白的脸,似乎最终还是不忍说出口,“殿下的光罩既然能挡下碧鸢剑的剑气,想必修为早已今非昔比,就算郎君此时抽身……” 她停住不说了,顿了顿,只是道,“殿下明白吗?” 凉玉笑了一声,慢慢转过身去:“我明白……我心里一直明白,凤君待我,已经仁至义尽。我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再也不会……连累他半分。” 玲珑跟在她身后,似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路的树叶发出清香,一切声音似乎都静止了,只剩下露水落在地上的声音。一声轻微的“噗。”然后拥抱大地,融入泥土,再也看不见。 **** “殿下似乎内息不稳,要不晚两日再来带这孩子?”玲珑看着她,脸上浮现忧色。 凉玉瑶瑶头,接过襁褓来抱在怀里,一个沉甸甸的、温软的生命,“呀呀”地挥舞着小手,让她慢慢活转过来了,她的脸色恢复如初,看着婴儿的脸,面无表情道:“帮我转告流觞,我想要她的一份证词。” 凉玉把裹在厚厚襁褓里的孩子抱回青瓦洞,一时想不清凤桐此举有何用心,头脑迷迷茫茫的,一片混乱。这娃儿自打离了青瓦洞,日日夜夜都在哭,哭得小脸涨红,声嘶力竭,几欲背过气去。偶尔累得睡得过去,醒来必然是一声惊天动地的一嗓子,贯穿耳膜。 本来还算悠闲的四个丫鬟一下子忙乱起来,围着这小阎王团团乱转。鸣夏和剪秋轮流抱着哄,他还是兀自挣扎啼哭,锦冬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问道:“他是不是饿了呀?” 啼春一听,火急火燎地请了奶娘来,奶娘气都顾不上喘,解了衣衫,接过娃儿退到屏风后面,一面哄一面试图喂奶,就差将胸部怼到婴儿嘴里了。 然而娃儿大义凛然,偏过头去不理会,仍然大声啼哭。 “那他肯定是冷了!”锦冬拧起眉,用力给它裹了厚厚一层被子,憋得小阎王手脚并用,硬生生扑腾开,在床上翻滚着大哭。 鸣夏及时制止了不死心的锦冬:“行了,不会照顾孩子就别瞎胡闹。”又忧心忡忡冲凉玉道:“老太太,这怕不是病了吧?” 病?凉玉有气无力地看他一眼,看他哭得中气十足,哪像是有病的样子。 凉玉很想说一句这是仙胎,怕是不能按人间婴儿来养,想了想,还是无力地闭了嘴。 她有些发愁了。 别说她没照顾过这么小的婴儿,就是经验十足的乳娘站在这里,也束手无策,连连道:“怪事!” 一来二去,一连折腾了三天,啼春终于有些崩溃了:“老太太,这孩子打哪儿抱来的?孩子的娘呢?” 凉玉扶住额头,幽幽道:“娘是找不到了,想想办法先让他别哭了吧。”她看了一眼啼春怀里蹬腿大哭的孩子,心里有些怀疑,流觞别是受不了这种折磨才差点把他掐死的吧? 第75章 密函(上) 她又想到夕阳之下,玲珑温柔耐心哄着孩子的样子,心里一紧。她挥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来看看他怎么回事。” 凉玉盘腿坐在床上,把他抱在膝上,放下了帘子,一面忍受着他的魔音灌耳,一面上下检查着他的身体——灵气充沛纯净,没有什么异样。 婴儿哭得撕心裂肺,她被闹得心烦意乱,片刻不得安宁,终于有些力不从心,忍不住捏着他的小胳膊,沉了脸色:“别闹啦。” 娃儿眼睛一翻,声音顿止,换成了哼哼唧唧的哭。 好啊,竟然是个欺软怕硬的主! “闭嘴,再哭,再哭就把你送到猪圈里去当小猪!”凉玉压低声音,继续恶狠狠地威胁。 那一丝哼唧也烟消云散了,他一双眼睛睁开着她,把手指塞进了嘴里,安静地吮吸起来。凉玉乐了,却立即绷住表情,仍旧显得恶狠狠的:“待会儿在人前也要乖乖的哦。” 娃儿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看她半天,咧开了嘴,居然露出一个真诚的示好的笑来。 凉玉:“……” 丫鬟们都觉得很惊奇。 一夜之间,小阎王让凉玉整顿得服服帖帖,乖巧极了,凉玉看他一眼,他竟然还能咧开嘴很可爱地笑。简直跟几日前撕心裂肺不肯配合的模样判若两娃。 锦冬揉揉眼睛:“老太太这是……用了什么法子呀?”凉玉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嘱咐道:“他要是再哭,你们不必留情,使劲骂他。” 善良的鸣夏却心软了,全然忘记几天前怀里这一团是怎么将她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她怜惜地抱着娃儿:“那可不行,看他多乖——”她偏过头来,“老太太,给他起个名字吧,总不好老这么‘小阎王’‘小阎王’地叫着。” 你看,才半日就倒戈了! 凉玉和那婴儿对视一眼,他的瞳色很浅,但眼睛很又大又亮,神情单纯,触及到凉玉的眼神,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乖乖地闭上眼睛。 孩子是最聪明的,他虽然不会说话,却知道这群人里面只有凉玉是他的同类,而且她有足够的能力教训他。 凉玉摇着摇篮出神。 老天爷,这是季北辰的儿子。 他那一双浅色的瞳孔正是与那少年血缘关系的证据,这样一双眼睛,在阳光下剔透如琥珀,爱与恨都淡淡的,那不是澄澈,是一种疏离的冷漠。 少年?凉玉自嘲地笑了,在她印象里,总觉得季北辰还是个话不多的少年,谁承想拜她所赐,如今都升级做了父亲。她想不来季北辰当爹的样子,他在她面前谦和有礼,滴水不漏,始终安全地隔着一层伪装。或许他和温玉在一起的时候,温玉一定知道他当了爹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想这些事情时,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些懒洋洋的好笑。 “要不老太太给他起个名字吧。”鸣夏看他睡着,声音轻极了,唯恐惊扰了他。锦冬立即悄声附和:“是啊,起一个……提手旁的名字吧。”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声音哀哀地低了下去。 第96节 凉玉还没有忘记一开始附在萧氏身上时,锦冬眉飞色舞的语调:“老太太说了,别人家的孩子都从玉字旁,女子边,咱们家的孩子硬气,都从提手旁,多好听多有动感啊!” 推月,拂月,拨月,是一等一的好名字啊,可是现在,家里头的三朵花,只剩了推月一个。 凉玉不说话,只是轻轻晃着摇篮,许久才道:“这孩子父母健在,我怎好代为起名?”锦冬有些遗憾,砸了咂嘴嘟囔道:“就起个小名嘛……” 凉玉想了想,轻轻道:“那就从提手旁,叫‘择’吧。” 他没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却有资格选择自己未来的漫漫人生。 三日后,凉玉收到了青瓦洞来信,信封里薄薄一张纸,是流觞的供词,她将纸放在一边,信封口朝下倒了倒。 什么也没有,再也没有了。她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封口的地方,来回摩挲了两下,慢慢将信封凑近鼻端。 是凤君。她想象他修长手指将信封上的模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全是他的气息,可是心中却更空了。他仍然事无巨细,耐心经手她的事情,可是临近新婚,却再也不愿意她去找他,她也没有脸面再踏入青瓦洞一步。 可是,可是。 空气太安静了,她骤然一下失去他,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像脱缰的马,左右疯跑,就是不在该走的轨道上,她用尽全力也控制不住。 她怎么能把日子过成这样呢? 她这样子,凤桐怎么能放心呢? 窗外又下了雨,空气里湿漉漉的,泥土的气味,那一点稀薄的青草气息飘飘散散,消失得彻底。 凉玉从军营看云清点兵回来,脱了披风,随手递给鸣夏,啼春跟着身边,告之道:“今天厅堂里来了贵客。” 的确是贵客。 凉玉进了茶厅,厅中女子发髻梳得整整齐齐,愣了愣,放下手上的茶盏,笑吟吟地站起来,她脸色骤变,立即挥手让丫鬟们退到门外。 “阿矩!” 她一个箭步冲过来扑进眼前人怀里,额头埋在她柔软的胸前,已是初春时节,她素白衣裙上还镶着毛茸茸的衣领,上面沾染着寒凉之气。 司矩退了半步,嘴角挂上了无奈的笑,两手扶住了凉玉的手臂,上下打量着她,轻轻道:“殿下长高了。” 她语气恭敬妥帖,又带着熟悉的亲昵,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阿矩……”凉玉有些赧然地笑了,别过头去整理了情绪,又回头坏笑,“你瞧,这衣裳你穿着多好看。”从前凉玉最爱送她衣物首饰,样子都是照着自己喜欢的来,不是缀着珍珠就是带着绒毛,厚实又华丽——她碍于品阶规矩,都收在箱子里,哪里敢穿。一贬退居昆仑洞,终日大雪,不见人影,玉郎一脉的孩子都畏寒,她这才将箱子里的衣裳一一穿在身上。 她笑了笑,撒了凉玉拉她的手,一板一眼行了礼,规矩道:“殿下。” 瞧瞧,当初那个司矩又回来了。凉玉半是无奈,半是感慨,回了个对礼,带着点儿妥协的意味,乖乖坐下来,“阿矩,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司矩微一颔首,眉宇间有些郁结,但脸上仍带着淡淡的微笑,“疏风大人拟了折子上去——杳无音信。” 这也在预料之中。温玉潜入仙界已两百年,文官之中很有可能有她的人,司墨能拦下她的折子,那边自然也能挡住疏风的密函。只是假如她真的已将某个文官收入囊中,大可走自己的线路,就没有必要让密函经司墨和疏风的手。她这样做,十有八九都是试探,温玉诡计多端,让人防不胜防。 凉玉有些疲惫:“真对不住,连累卿兄和疏风仙友。”司矩微微蹙眉道:“臣既然是殿下的女官,让殿下遭此一难已经是失职,当尽全力弥补,大哥、疏风都愿意为仙界而战,何谈连累?” 凉玉总觉得事情扑朔迷离,让人捉摸不透,一时默然。司矩以为她仍在自责,柔声宽慰道:“殿下别担心了,司矩自当为殿下分忧。” 凉玉咬了咬唇,小声问道:“阿矩,仙界实行密函制度……有多少年了?”司矩闻言,心念一转,吃惊地与她对视。 她惊异地发现,凉玉眼中正闪烁着一种从前从未出现过的、奇异的讽刺。 自拿到紫檀殿的手札后,凉玉常常溜进问花阁内找巍因上神请教幻术,自从巍因入梦代父教导她,颇有照顾之意,她便对他多有亲近。 巍因小孩儿脾性,嘴硬心软,架不住凉玉纠缠,二人的交情也渐渐厚了起来。 巍因是个耿直的仙,他脾气很坏,说话也不留情面,一旦与凉玉交好,说话就没辙没拦,全然不顾及她小辈的身份。凉玉年纪小,生命又空缺两百年,凤桐一走,仙界的种种旧事传说,都是从她那里听来的。 犹记得酒过三巡,小童脸红扑扑,眼神迷离,身子直打摆子,显然酒意上了头,伸出一根指头,故作神秘地往桌上点一点:“丫头,你想听哪一段故事?”凉玉捧着脸想了想:“……鸿渐和凤桐。”巍因皱皱眉头,大着舌头道:“那对父子有什么好说的……为了一个破塔,搞得身败名裂,生前行好事,落不下身后名——何必。” 凉玉乐了:“上神说昊天塔是破塔?” “怎么,可不是破塔?” 凉玉笑着摇摇头,将碟子一只一只摞起来:“既然是一座破塔,天帝何必心心念念要它?” “你不懂。”他得意地卖了个关子,看见凉玉停下来,专注地等着,才傲然道,“小辈们懂什么,这六界除却已经消失的神界,又有哪点不一样?” 凉玉越发好奇:“仙界与妖魔鬼三界,自然是全然不同。” 巍因摇摇头,语露讽刺:“天帝为什么非要收回昊天塔?那破塔虽然能毁天灭地,但并未落入奸人手中,好好的由凤凰家族守着,为什么非得抓在手里?”他冷笑一声,手指蘸着酒液,在桌子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个“权”字。凉玉心下一惊,脱口而出:“你是说天帝……” “嘘……”他意味深长地竖起手指,“不可语,不可语。” 第76章 密函(下) 凉玉觉得难以置信,自她记事以来,天帝是遥远的最高位者,一直都是正义和公平的化身,他如春风般温和,又是不可亵渎的神祇,他至高无上,从来没有人怀疑,虽然她曾在处理凤桐的事情上有所疑惑,但她始终对他有着最大的敬仰。 巍因上神看着她的脸,笑出声来:“小丫头,你母亲把你教得太规矩板正,怕不是件好事。”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条斯理地品着,“别看现在天帝说一不二,一千多年以前,位高权重的仙君遍地都是,那时候天帝不过是个权力的象征,虚虚一个宝座镇在天宫,算有个秩序罢了。” “别说有辟地东华君与他平起平坐,就连你父君紫檀殿君上,也有自己的一方水土。天帝一脉是神界命定的,大家卖神界一个面子,表面上以天帝为尊,事实上,我们仙界极为散漫,各有能耐,谁也犯不着谁。” 凉玉默然听着,掩饰住心内的震动:“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开始变化的?” 巍因口齿清晰:“妖仙大战。” 他抿一口酒,微微眯了眼睛,看起来有些滑稽,但神情却很专注,“一千年余年前,跫戾丧心病狂,用上所有的邪术禁法,联合妖魔鬼打上天宫,差点真让他倾覆了仙界,这一战付出的代价太大,把天帝吓着了。” 凉玉抿住嘴唇。小童咧开嘴笑了,似乎是要刻意破坏紧张的气氛:“我倒很理解他,当时情况实在太凶险啦——我先前也说了,仙界散漫,遇上这种事,自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父亲为了破阵连命都丢了,却还有人——比如本上神我,避世不出。全然不晓得打到哪一步。” 他自嘲地一笑,“天帝不可谓不震动:倘若紫檀殿没有用自己为代价破阵呢?倘若凤凰一族没有拼死抵抗以修为祭出昊天塔呢?假如所有人都像本上神我一样,自顾自地避世呢?那仙界还保不保得住?” 第97节 他又满上一杯,语气轻轻松松:“他就是过于震动,才决定要回收十方神器——全都拢进自己怀里最安全,一旦再有这种事发生,便好控制得多。” 凉玉想了又想,道:“既然天帝的想法无可厚非,为什么……为什么凤君和他爹爹宁死也不愿意交出昊天塔呢?” 巍因醉醺醺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嘲笑道:“你呀,不是那小子一手带大的吗,怎么连这也想不明白?” 凉玉的眼神明明净净,含了一丝自嘲的酸楚:“凉玉愚钝,以前……从来没有细想过这些事。” 他笑道:“恐怕不是愚钝,是被保护得太好。” 见她脸上一下子黯淡下来,清了清嗓子,言归正传,“最初,这件事没有对错,只是政见不合。天帝回收十方神器没有错,但却忽略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神界将十方神器散落在仙界,而不是一并交给某个人?集合的力量,就一定是安全的吗?” 凉玉极聪明,听了巍因的话,立即心下寒凉:“恐怕是因为神界不想让仙界也有人间那样的帝王,一人主宰,生杀予夺。” “十方神器,远不是人间皇帝那点权力可比的,那是不可想象的力量,一旦所有者犯了错误,亦或是被有心人掌握,对六界来说,都将是一场灾难。凤凰之所以反对,正是在反对不可预见的后果。” “那天帝他……” “天帝始终坚信他可以掌控十方神器。另一方面,长时间的分权已经让他觉得无法忍受了。”他看她一眼,口齿也有些不清起来,“妖仙大战,紫檀殿身死,东华君重伤,本上神我不问世事,不久玉郎闭关,仙界损失惨重,大能多有折损,其余人手足无措间,他当了一段时间实打实呼风唤雨的帝王,便更想要一个崭新的仙界了。” 是啊,一个有野心的改革家,谁不希望从此手握无上权力,说一不二,一声令下,人人服从? 巍因冷笑一声:“此时天帝要收十方神器,凤凰一族本就权势滔天,还公然反对回收神器,成了最大的阻力,天帝陛下既然有心一改仙界面貌,自然先拿他们开刀,就算昊天塔收不回来,也要降一降他们的权力和地位。” 在这场拉锯战中,谁也不肯妥协,事情最终以两败俱伤告终。 凉玉心中浮起一阵寒意,她终于明白,凤君眼中的恨意何来,他不是在向天帝妥协,而是为了整个仙界忍气吞声,不能反,也不能负了父亲的嘱托,就这样背着莫须有的罪名,苦苦捱了一千年,昊天塔一日不归,他们之间的对抗就一日不结束。 她皱了皱眉头:“凉玉虽然理解,却觉得……天帝回收神器的姿态难看了些。” 放在以前,她是断不可能这样说的。 重华夫人温柔内敛,待谁都很敦厚,她从小到大,娘没有说过任何一个人的坏话,也不许她自大轻狂地说别人坏话,在知晓这些事之前,她满心都是对天帝的敬仰。 巍因大笑:“连你等小辈都觉得此事做得不得人心,可想而知大家心里作何感想。”他还想再倒一杯,却发现酒壶里只剩下薄薄一层底,不满地砸了咂嘴,“不过,天宫的防范确是薄弱了些,本就只有一把轩辕剑,还在妖仙大战中变作一块废铁,天帝心急亦在情理之中。” “什么?”凉玉愣住,生怕自己听错,摇了摇他的胳膊,“上神说轩辕剑在妖仙大战之后,就已经没有丝毫仙力?” “正是。” “那么……天帝是如何用废铁一样的轩辕剑削了凤君碧鸢剑上修为的?” 巍因半眯着眼睛,似是有些困了,撇了撇嘴,露出一丝蔑视的神色:“怎配称之为‘削’?顶多算是‘夺’。” “那是什么意思?” “小丫头功课不过关……”他闭着眼嘟囔道,“轩辕剑乃是一把凶剑,你自己那宝贝佩剑,不也是能吸人修为的凶剑吗……” “……” 巍因打了个哈欠趴在桌上,闭着眼睛,困倦地含含糊糊:“你也看见了,原先废铁一般的轩辕剑,现在可是好端端的了。” “是天帝用轩辕剑……” “嘘……”童子的声音越来越低,“不可语,不可语……” 事实上,天帝并非那个绝对无私的天帝,天宫也不是那个公平清正的天宫。 她算是慢慢明白巍因上神的话:仙界与人间,其实并无什么不同,生死攸关时刻,仍然会逼出许多利益纷争,争权夺利,其中不惜以构陷同类,你死我活为代价。 仙界的真面目,也充满了不堪和无奈。 而现在一切已经不可挽回,随着紫檀殿,东华君的退出,长久保持的散权状态已经被打破,天帝一人独尊足足一千年,仍有继续发展的趋势,密函制度就是由此诞生。看似仍旧歌舞升平、花好月圆的仙界,其实在慢慢发生着变化。而他们都在变化中颠沛流离。 司矩轻声道:“回殿下,密函制度已经有一千年。”她看着凉玉的眼睛,心里一阵酸楚,却仍有一丝徒劳无功提醒的意味,“殿下不要多想——” 凉玉从善如流地微笑,心里却道,怎能不多想? 如果还是两百年前,她从萧氏的身体里醒过来,第一件事肯定还是哭着闹着要找天帝主持公道,可是如今她心中结了厚厚一层寒霜:天帝真的会帮她主持公道吗? 她是紫檀殿君上和重华夫人之女,生来带有只通过血脉相传的幻术天赋,如果父君还在,紫檀殿未散,她就是后继之主,权势无限。 虽然父君在她尚未出生时便身殒,没有教导,纵然她天赋秉异,也不及父亲十一,紫檀殿早早散了,可是天道还是补偿了她——星盘命定了她的花神位。 这是一个不算小的神职,何况花神手上,还握有三大凶剑之一的华蓉剑,恐怕这个消息横出,感到忌惮的不仅仅是原花神浅修。 不到两百岁就担了神职,幻术天赋,手握凶剑,若要说她将来能睥睨四方,重建一个紫檀殿,恐怕也是有人信的,天帝不可能顾虑不到这一点。只是当下她还未成气候,脆弱得一击就倒,这一点,温玉看得到,陛下也一定看得到。 “两百年前我出事,天帝心里恐怕是庆幸的吧?”凉玉语气平静。 这也就能说明,他为何在嗣位礼大动干戈那么久以后才知道,仅听一面之词,便轻易定夺了她的生死。 “殿下!”司矩深吸一口气,有些沉痛地看着她,“殿下不能这样说。” “是,我说错了,陛下没有做错,他只是旁观。” 默许别人对她肆虐伤害,借别人之手,除掉心头大患……她闭了闭眼睛,的确不能再想了,越想越离谱,容易滋生心魔。 “阿矩,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两封密函都到了陛下手中,他却故意没有回应?” 从前天宫处理政务大都公开,大家大咧咧地站在云庭讨论,早上的消息,下午便人尽皆知,自然,也从来没有过什么大事,直到有了密函制度。神官们上报的机密要务,由文官审核递上,光文官就有五位,彼此监督,以正圣听。密函里的内容,由天帝查看,一人裁夺,这一份独一无二的权力之路,竟然越发向人间靠拢了。 天帝似乎越来越喜欢藏在帷幕背后,看着下面的人彼此撕咬争斗了,谁也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司矩怔了怔,认认真真地答道:“殿下的猜测也有可能,假如真是如此,无论陛下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们都应该做好准备。” 凉玉笑起来:“假如真是如此,我倒觉得很好,以天帝的性子,必然等温玉拿下我之后,黄雀在后,把温玉也收拾了——也不算太亏。” 第98节 司矩也笑着摇摇头,有些怜惜地注视她的脸:“我们未必会输,父亲还有几日就要出关了。” “真的吗?” 玉郎老头子要出关了?两百年未见,她还真是有点想念,苦笑道,“唉……这两百年,真如他所说,我非但不成气候,还落得个一败涂地。” 司矩安抚道:“父亲虽然对殿下严厉,但他心中清楚是非,他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凉玉点点头,心里紧绷的弦稍稍松下来,她从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个包装精美的木头盒子,在司矩眼前打开,里面一只琥珀小弓,徐徐闪光:“阿矩帮我还给赤魄神君吧。” 这是嗣位礼当天,赤魄神君托自己的坐骑白虎锦纹送来的贺礼。 她不为自己谋划,多少也要对得起疏风和司矩。 司矩欣慰地接过来:“殿下想通了,不觉得这是连累了?” “你说的对,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必定会奋力争取。”她道,“我跟赤魄神君不过是几盘棋的交情,你问问他的意见,委婉一点,倘若他不愿牵涉其中,我决不勉强。” 司矩郑重地收起盒子:“是。” 第77章 醉仙酿(上) 一阵耳鸣,她扶着椅子慢慢坐下来,无端心悸起来,仿佛有人锤击她的心口,她本能地看向窗外,夕阳染红了整个天际,院落里空无一人,唯有一树雪白的梨花,在风中轻晃。 耳边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似是谁在附耳低语,却又听不清楚,那个声音絮絮叨叨了一会儿,渐渐清晰起来。 “主上……” 她努力辨识着这个声音:“谁?” “主上,奴是素心。” 凉玉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是寄居在锦绣壳子里的蛇妖魂魄,她忙道:“素心,你怎么找到我啦?是不是联系不上凤君?那边还好吗?” 素心的声音听不出喜悲:“主上,神君已与奴解除了契约……从今日起,素心直接听从姑娘号令。” “……是么?” 凉玉许久才开口,觉得心里刺痛,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受。 原来连这最后的一点联系,也要斩断了。 “自上次分别后,奴按照主上所托,将华蓉剑时时拿出混沌外,现在它黑气消散,已有觉醒的迹象,主上可以试一试召唤华蓉了。” 凉玉伸出五指,生疏地捏了个诀,掌心出现一道金光,炙热的触感火苗似的烧过手心,虽然相隔万里,仍然能感受到熟悉的震颤,随即便立即停止了。这是华蓉在兴奋,虽然只片刻就消散,却也说明,一切都在向回归正轨的方向发展。 “多谢你了,素心,注意安全,切莫被察觉。” “是。”素心停了一停,又疑惑道,“主上可知道神君最近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将契约转给了主上?” “我……不知道,我也许久没有见他了。”凉玉涩然道,“凤君他要成婚了,兴许顾不上这些。” 素心显得极为讶然:“成婚?什么时候?” “还有两个月。” 风一吹,梨花便落了遍地,像是鹅毛大雪一般。 两个月后,她能否逃出来? **** 疏风每晚都来看她,袖里揣着许多鲜果。 他记得凉玉尤爱吃蛇果,因此蛇果总是带得多些,今天不一样,他还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壶酒来,眉间闪动着兴奋神色:“殿下,能行吗?” 塞子一打开,一股浓郁的酒香窜满整个屋子。 凉玉惊诧道:“这是什么酒?” 疏风有些赧然地笑了:“是我师父先前在地窖里藏了的佳酿,听说是千金难求的佳品,特地带来给殿下尝尝。” 凉玉笑着接过酒盏,又奇道:“怎么今天突然有酒喝呀?” 疏风的脸倏地红了,本以为少女是有心打趣,可看到她满眼的疑惑,眼中带上一丝忧虑:“殿下忘了吗,今日……是殿下的生辰呀。” 生辰吗? 凉玉错愕地笑了。她晚了五百年出生,元神养在花盏里,娘亲千辛万苦才保下她,每一年生辰,必然要大过,娘亲什么愿望都答应她。娘走了之后,是凤君每年一大早等在清章殿门口,阳光斜打在他冠起的黑发上,懒洋洋回过头来,露出精致的下颌:“起得这样晚,连过生辰也不积极。” 她牵着裙摆跑出来,满脸兴奋:“凤君凤君,有礼物给我吗?” 他从背后拿一个封好的盒子出来,她喜滋滋地要接,他又一抽手抬高了,她跳起来都够不到,他执意道:“先许个愿。” 许什么愿呢?她满心都被盒子里的礼物吸引着,连许愿都是囫囵吞枣随便应付,每年的愿望都是同一个:希望明年的生辰还能这样高兴地度过。 许了两百多年的愿望,终究是落了空。 酒液顺着喉咙流下去,热辣辣得,暖得整个心都活转过来,砰砰跳着,她一杯接着一杯,头有些沉,眼皮也发重,仿佛不喝下去,整个人就要在冰天雪地里僵硬了。 “殿下不要喝得太急。”疏风提醒道,小心地递了个蛇果,“吃点果子压一压?” 她接过来却不吃,放在手里看了看,仍然端起酒杯继续。 “殿下酒量着实出乎在下意料……”疏风忙不迭地给她倒酒,刚称赞了一句,却见少女虽然安安静静坐着,却两颊晕红,眼睛已经半阖上了,长而卷的睫毛微微颤动。 “殿下?”他的心砰砰直跳,扶住她的肩膀。 凉玉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她的手冰凉,微微皱了眉头。似乎是不要人扶的意思。 第99节 他尴尬地撤开手去,看见她半睁了眼睛,眸光有些迷离,却忽然叫起他来:“疏风。” “怎么了殿下?” “你跟……晋兴檀……很熟吗?” 晋兴檀?他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道:“晋兴檀是凡人飞升的星君,小仙跟他……不算太熟,殿下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她许久不说话,眼睛又闭上了,显然是醉了:“红珠呢?他跟红珠怎么样了?” 疏风皱了皱眉头,小心道:“红珠……红珠是谁?“ 她忽然一笑,笑得凄惨:“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疏风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忙安抚道:”兴许是他旧识,可是我们都不认识,也未曾听他提起。” 凉玉摇摇头。 夜里很冷,凉风从窗缝里漏出来,吹得人骨头发寒,凉玉仍然是一身单薄的衣裙,乖乖地坐在那里,既不发疯,也不胡言乱语,她只是笑,又安安静静地落下泪来,那眼泪让人心惊胆战。 疏风犹豫了很久,脱下外裳,轻轻搭在她肩上。 陌生的气息靠过来,她的手已经搭在外敞上,转眼就要将它拨掉,可是犹豫了一下,却默许了他的动作。 疏风离她极近,看得见她白皙的脖颈上细细的绒毛,她长睫如羽,面颊通红,几乎让人不忍亵渎。 他内心挣扎了许久,十分艰难地轻声道:“神君来文渊阁找过我……”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说下去,却见到凉玉已经睡熟了,浑然没有听进去,脸上犹自挂着泪痕,便住了嘴,轻手轻脚地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手颤抖着,很快地缩回来,似乎触及到的是一团火。 **** 夜夜宿醉。她发觉了酒的好处:虽然它只是闻起来香,事实上又苦又辣,但是它帮人安稳入睡,一夜至天明。 疏风带的醉仙酿极好,入口绵密,又不会使人头痛,而且照他的话说,“殿下酒品好”,酒品好的意思,就是她不会酒后失态,翌日醒来一切正常,让她有信心更加肆无忌惮。 疏风待人接物都很宽容,面对她的时候尤其拘谨恭敬,绝对不会像凤君一样,管束她的时候说一不二,毫不客气。 她变着花样地讨酒喝,他便完全招架不住,弄到最后,发展成两个人的夜夜对饮,他只是偶尔苦着脸劝道:殿下,明天还是不要了吧。” 只要她一道眼风扫过去,他就住了嘴。 下一个夜晚,她还是能撒娇耍痴、死皮赖脸地要来喝。 疏风人真好,害羞又可欺,在她面前束手无策。她似乎又回到初入花界那两年,天不怕地不怕,横行四方,没人来管束。 第一批的醉仙酿没的很快,毕竟是珍品,哪里禁得住天天偷来喝,后面的酒就没那么好了——她喝到兴致起,慢慢话便多了起来,有时会突然开始击节高歌,衫裙半落,媚眼如丝,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哪里还像几天前醉了酒也乖乖坐着只红脸的小姑娘。 疏风:“……” 疏风很狼狈,手忙脚乱地施着法术接住她乱抛出去的碟子,一袭白衣早就被各种汤汁染得斑斑驳驳,摞在桌上还没喘口气,看她踉跄几步就要仰倒,赶紧一把抓住她的衣带。 凉玉退了几步,脸上的笑也没了,满脸不悦:“你别拉我!我酒品很好的。” 疏风恨不得咬舌自尽,他十分后悔曾对她说过这句话——这位殿下的酒品,完全取决于酒的质量。 “殿下,殿下……你别再退了,坐下来……”他满头大汗地哄着,凉玉满眼茫然,仍然向后退,脚下踩住裙子,哐啷一下便绊坐在地板上。 疏风一惊,也赶紧蹲了下来,“没事吧?” 风过窗棂,窗户被吹得晃动了一下,疏风本能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外面黑漆漆一片,一片安静。 “嗯。”她只坐着,似乎也不觉得疼。 疏风挽起袖子,伸出一只手来,哭笑不得:“殿下,起来吧。” 她怔怔看着她的手,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有些涣散,像是在兀自出神,末了,慢吞吞地脱下鞋子,露一双白而小巧的足。 地板上太凉,还没等疏风回避,她自己先将脚收进裙子下面,委委屈屈道:“凤君,我走不动了,你能不能背我?” “凤君”二字是被她咕哝过去的,疏风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一时愣在原地。 窗户又哐啷响了一下,疏风分神想,今天的风倒吹得古怪。 他伸手搭在她肩膀上,她瑟缩了一下,虽然对着旁人叫了他的名字,可似乎还是能无意识地辨别出眼前的人不是他。 疏风越发觉得怜惜,像捉一只滑溜溜的小鱼似的,捏住了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把她拉了起来,安置在了椅子上。 凉玉坐在椅子上,窗户当啷直响,她侧耳认真地听着,窗外花影斑斑驳驳,她倒是安静了。 疏风忙得满头大汗,又弯腰把她的鞋子捡起来,倒也忘记了一开始的拘谨,用仅剩的干净的袖子擦了一把额头,好言好语道:“殿下把鞋穿上吧。” 见她像没听到一样,他呼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句心里话:“要不,殿下还是哭吧?” 他只道凉玉是在极力忍着些什么,白天一点儿不漏,只有夜晚醉酒的时候才能宣泄出来,可也宣泄得不完全,不光她憋得慌,他也觉得难受,替她难受。 她径自站起来,推开窗,窗外有一枝梨花,一下子伸到眼前。 她伸手用力将这枝花折下来,拿在手里看,花蕊里的寒露灌进她袖中,凉凉的触感沿着手腕向下。 她的眼神晶亮亮的,横握着那花枝,抬手转身,做了个起手式。 这又是要出什么幺蛾子?疏风动了动嘴唇,刚想要劝阻,却见她步履踉跄,花枝舞得却不是全无章法,裙摆旋转开来,像一朵花,花枝化作虚影,竟然带过一阵阵劲风,在衣摆间穿梭,一时间飞花如雨,四处飞溅。 疏风眼神一亮:这是两百年前,嗣位礼上见过的华蓉剑法。 凉玉越舞越兴奋,步子也稳健起来,一个回转,信手将窗推开,月色好得惊人,映得她如同桂宫仙子,她衣裙款摆间,一个旋身,便消失在窗外。 第100节 疏风:“……” 他张了张口,神色慌张起来,奔到窗口一看,外面空荡荡的,窗外的梨花树岿然不动,哪里还有凉玉的身影?他茫然提着鞋子,道:“殿下?” 完蛋了,他把凉玉看丢了! 第78章 醉仙酿(下) 夜色苍茫,月光照着离离青草,散发出幽绿的光泽。 她一面旋转一面笑着,赤脚踏过草地,碰到尖锐的石壁,刺痛才使她住了步伐。她将梨花枝捏在手里,提起裙子看了看,似乎是有些疑惑,又像是清醒过来,仰头四顾。 怎么又走到桑丘青瓦洞了? 她茫然迈了两步,眼前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月色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凤桐衣襟上落满寒凉的月色。 他神色冷淡,目光一路向下打量,落在她的脚上,眉头微微一蹙,似乎想要说这么,但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凉玉松了裙子盖住脚面,喜道:“凤君。” 不知是不是神志不清,那神情像是毫无间隙,一派天真。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凤桐眼眸狭长,眼角上挑,是个冷美人的模样。如霜的月色落在他脸上,他一点也不笑的时候,带着一股疏离而高傲的寒气,使人本能畏惧。 “好大的酒气。如今出息,学会耍酒疯了?”他的语气里微有不悦,向前擦过她身侧,头也不回道:“走,跟我回去。” 她一把拉住他袖口,攥得紧紧的,哽咽道,“回哪儿去?” 是凤君说过的,回家,她问哪里是家,他亲口答道:“青瓦洞。” 他的眸光落在袖口上,轻轻一抖便抖掉了她的手,闭了闭眼睛,“回你该回的地方。” 半晌没听见凉玉说话,他转过身来,见她拘谨地站在原地,茫然看着他的眼睛,道:“别赶我走,我不是有意纠缠。” 他手握成拳,仍然勾起一抹笑,却是嘲讽的笑,“那你深夜里找本君何事?” 她答不上来,见他又转身要走,急忙道:“凤君教我学剑。”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凉玉咬了咬唇,“嗯,教我学剑,我就要重掌华蓉了……最后一次。” 他看着她半晌,伸出手,空中幻化出青光,将碧鸢拿在手里,他颔首,像是妥协:“最后一次。” 凉玉拿着花枝,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水。 他伸手摆正她的姿势,在她腰上一劈:“站直。” 她哆嗦了一下,将脊背挺直,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从前的无数次,手把手教她的,环绕在她伸手的,那熟悉的人和熟悉的气息。 从前那么多次,她为什么不珍惜? 碧鸢剑鞘毫不留情地打在她手腕麻筋上,她整只手臂立即脱了力,花枝啪地掉在地上,耳边凤桐的声音有些薄怒:“掉剑是大忌,剑都拿不住吗?” 她望着他的脸,酒精使她头脑迟钝,眼前也模模糊糊,辨不清眼前人的表情,却紧张地想道,糟了,凤君生气了。 她立即捡起花枝来,握在手上,一旋身贴近他,他毫无波动,公事公办地握住她的手,利落地向上抬了一寸,剑尖冲着前方,微微抖动。 他犹豫了一片刻,似乎是叹了口气,慢慢道:“你练华蓉的剑法足有几百年了,今日,将碧鸢的剑诀也教给你罢。” 她脸颊因紧张而发热,依着他的动作,完成地完成了一套剑法,他右手带着她的手臂,左手在她腰上轻拍提醒:“吸气。” 她浑浑噩噩地照做,月色下只看到剑光和人影,像一场梦境。 他这一次面对她,话少得可怜,可身后的怀抱确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像沼泽一样要将人整个陷进去。 她禁不住想,要是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多好。 又立即嘲笑自己:死缠烂打,无耻之徒——你是个最无能的懦夫,才会总也接受不了现实。 可是,连凤君也说了,是最后一次。往后他成他的婚,她负责解决自己多余的念想,这很好,是最好不过的解决办法,这个晚上,就让她放纵最后一次吧。 时间过得那样快。 他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记住了吗?” 她方回过神来,点点头:“嗯。” 他嘲讽地笑了,碧鸢握在手中,青光闪烁,“我看你还未清醒。” 凉玉不悦道:“我清醒了,我酒品很好的。” 他微一眯眼,盖住了眸中的情绪,道:“好,那我们试一招。” 他剑不出鞘,带过一阵疾风,凉玉赤脚踏在草地上,脚步微有踉跄,有些不熟练地出招,时而躲避,时而进攻。 凤桐出手极快,毫无相让之意,她渐渐力不从心,步子乱起来,被对首凌厉的攻势逼到了角落。 后退一步,脚踝猛地撞在锋利的石头上,顿时鲜血如注。她本能地蹙起眉头,倒吸一口气,却见凤桐的目光也落在她脚踝上,他专注的剑气竟然滞了一瞬间。 因为这一滞落入眼中,摧枯拉朽似的,她便全乱了,气息漏了个大口子,瞬间便被剑气击中,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凤桐身上寒意更重,眸中带着怒气,碧鸢始终剑不出鞘,却带起狂风席卷,吹得树叶和草叶簌簌抖动,她的裙摆也鼓动起来。 他静静问道:“凉玉,你怎么回事?” 他伸手一把将她拎起来,她伤了的脚踝受不住力,又踉跄了几下才站稳。 她挣扎着慢慢脱开他的扶持,他也毫无怜惜地撒了手,负气将碧鸢扔在地上,“今日我剑未出鞘,你都能犯这种不该犯的错误……” 第101节 “你若是练剑也要走神,就不必学了。”他背过身去,语气冷若冰霜。 她从未见过他对她情绪波动至此,浑身上下如坠冰窟,像是被人打了耳光似的,脸上火辣辣地发烧:“是我不好……我保证……下次不会了,绝不会。” 他背对着她,看不见表情,许久才缓和道:“算了,不早了,你先回去罢。” 她央求道:“凤君……” 他看着她,眼里闪过一丝愠怒:“贪杯误事,要是再滥觞,休怪本君再也不见你。” 凉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揉着太阳穴,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我……我记得了。” 他回身看着远处,似乎是在出神,许久,轻叹道,“你瞧,来了。” 凉玉顺着他的目光回过头。 “殿下?”林子里影影绰绰闪过一个人影,转眼一闪便到了眼前,疏风的袍子不胜狼狈,手上还拎着她的鞋子,一路小跑过来,“殿下跑得这样远,教小仙好找。” 脚踝上一阵暖风拂过,像是情人的手,温柔摩挲,凉玉回过头去,凤桐已经不见了,草地上孤零零地站在她一个人,像是做了一场梦。 疏风舒了口气,擦了擦汗,蹲了下来:“殿下,把鞋子穿上吧。” 她像木偶人似的依言坐下,低头一看,脚踝光洁,没有一处伤口,她慢吞吞地穿上鞋子,哑着嗓子道:“疏风,对不住。” 疏风愣了一愣,怜惜地笑着:“殿下说什么呢?” “我闹了这大半个月,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回走,疏风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她走着,慢慢回头望了一眼,“往后,都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月光照着空荡荡的草地,她鸦翅般的睫羽缓缓地低垂下来,回过头去。 第79章 出关之际(上) 大殿门口足有十多个着浅黄麻衣的少年,衣袖宽大,但不见丝毫褶皱,毕恭毕敬地分列两路,垂首站着。 缥缈的云气在他们脚下翻腾,其中一个少年眉心动了动,玩心大起,抬起脚撩了一下。 “仲秋——” 耳边是压低声音的、无奈的警告。 他立即收回脚去,尴尬地笑了笑:“师兄。” 黄衣师兄曾巽伸长脖子往门内看了一眼,眉宇间露出一丝克制的焦躁,“奇怪,时辰过了,先生怎么还不出来?” 此言一出,周围站着的少年都趁机骚动起来,有人扭了扭脖子,有人嘟囔着锤了锤后背。 黄衣少年刚想呵斥,视野中却走来了两个人,前面的白衣少年拱袖而来,头上带着高高的纱帽,如云般轻盈的纱帽上悬垂闪烁的细银链。 “接引使?”他暗暗疑问。 后面跟着的少女单薄的一袭白衣,乌发如雪,低着头快步跟着,脚步轻得像只猫。 “等一下。”他快步迎上去挡在少年前面,“先生还未出关,请问这是……” 少年抬起头来,曾巽愣了愣,“玄风大人?” 这玄风乃是御文的徒弟之一,现任文渊阁神官疏风的师弟,按辈分来说,这群前来迎接的黄衣少年都是小辈,万万不敢阻拦。只是,玄风为什么作接引使的打扮呢? 玄风温和地笑了笑,将手中玉牌摊开,道:“陛下密令,我与师妹前来接引玉郎出关。” “噢……”黄衣师兄心中疑惑,玉郎一家大都低调,出关不过是小辈弟子在门口迎一迎作罢,倒没听说过天宫会派接引使专门来接。但玉郎此次闭关二百年,这群小辈年岁尚小,都是第一次来迎,前面的规矩如何,他们也实在不敢妄断。 玄风拱手:“那小仙就先进去了?” 黄衣师兄急忙退至一边回礼:“不敢不敢,玄风大人请。”肩膀上忽然温温热热的一团,原来是站在身旁的那个叫仲秋的少年凑了上来,贴在他肩膀上,好奇地看着。 仲秋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玄风紧随身后的师妹,她脚步很轻,走过他面前时,竟然掀开面纱,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的面颊白皙,睫毛卷翘,是难得一见的美人,看上去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们的眼神一路对接,回头之前,她勾起嘴角,冲他露出一个有些诡秘的笑。 仲秋眨了眨眼睛。 “师兄。”有人叫了,“天宫已派人来接先生了,我们还需再等吗?” 虽口称先生,这帮小弟子实在是小辈中的小辈,连玉郎都面儿都没见过,更别说受他指导。他们对玉郎,尊敬有余,感情却不足。这会儿蠢蠢欲动,都巴望着早点回去。 “那……”曾巽举棋不定,许久才无奈道,“那我们退到山下恭候先生吧。” 司矩娴熟地挽起凉玉的发丝,在顶上梳了个髻,俯身叹道:“殿下,现下没有星冠,只能先这样了。” 凉玉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满意道:“玉郎那老头子讲究多,没有那一身行头正好。” 司矩莞尔。凉玉的小手攀上她放在肩膀上的手,看着镜子里的倒影:“阿矩,你记不记得,从前你也是这样为我梳头。”司矩微微笑道:“臣怎么会不记得?殿下年岁不大,话说得倒像是老人回忆人生一样。” 凉玉嗤地笑了,拉着她的手甩一甩,目露狡黠,“哎?阿矩学会开玩笑了。”司矩嘴角勾了勾,立即垂目敛容:“不敢——殿下,臣的兄长已安排妥当,若是好了,我们便走罢。” “啊。”凉玉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又对镜整了整额前的头发,手心全是冷汗,赧然地跟在司矩身后,“说真的,虽说已两百多年没被老头子的棍子打过了,一想到要去见他,还是觉得紧张。” 司矩贴心地为她开门,“殿下不妨想想别的事。” “……嗯,棍子打得屁股疼。” 司矩:“……” 庭院里阳光灿烂,照得疏风一身云梭织就的白袍熠熠生辉,他远远便挥手叫道:“殿下。” 凉玉提起裙摆快步走到他面前,“仙友怎么亲自来啦?” 第102节 疏风跟着她们一起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我不放心殿下,故……” 凉玉笑道:“司墨上仙已安排好,我悄悄地上天,见老头子一面便走,算是尽个礼数。仙友要是没事,就一起去吧。”她回头问,“阿矩,什么时辰了?” 司矩迟疑了一下,微微蹙眉,“该是快了,只是大哥不知道为何,还没有联系我。” “再等等吧……” “小花神,留步。” 一个黑影猝然翻越而来,呼啦啦落在她面前,凉玉被逼得倒退一步。司矩神情戒备,疏风剑已出鞘,寒光和利声同时迸出,却被凉玉拉住了袖口。 气氛一时凝至冰点。 玄衣少年在利刃旁边笑容肆意,斜眼睨着疏风:“这位仙友有点过于紧张了罢。” 疏风的剑刃向后闪了闪,脸上紧张的神色却没有褪去:“你是魔界的人?”司矩迅速而低声判断:“魔界三世子。” 朗月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冷笑道:“仙界诸人又不是草包,怎么听见魔界便草木皆兵呢——况且你背后的那丫头,用得着你来保护吗?” 疏风脸色变了变。凉玉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剑鞘,挡到他身前,没好气地冲朗月道:“少开点玩笑。” 疏风和司矩对视一眼,都向后退了半步,只是疏风收剑入鞘的手有些抖。 凉玉耐着性子道:“三世子要是来找我叙旧,改日再说,今日凉玉有要事在身,现在就得走了。” “你去哪里?” “回来再告诉三世子。” “等等等等。”他掸了掸袖上的灰尘,仍挡在她面前,抱着怀懒洋洋地笑了,“我既来了,你哪有走的道理?” 凉玉看他半晌,恍然冷笑道:“我知道了,你又是来拖住我的?”她冷静地微微垂目,两手合十,光晕隐隐浮动,司矩忧心道:“殿下——” “我今日不想跟你动手。”朗月望着她,笑容敛去,“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罢,今日决不能上天去。” 凉玉眉宇猛然一动,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他歪着头笑道:“我还知道,他们在上面布好了网,正等着请君入瓮。” 话音未落,身影倏忽破碎,化为无数只黑色蝙蝠,哗啦啦飞散了。 司矩望着满天的蝙蝠,“……幻术。” 难怪他不肯和她动手,原来见她的只是个影子。 凉玉脑子里一团乱麻:朗月人呢,他为什么不能来?魔界诸人的幻术,竟也强悍到这程度了吗?他说的请君入瓮,是什么意思? 司矩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迅速变得惨白:“殿下……莫不是……” 凉玉一把抓住她的手,司矩的指尖冰凉僵硬,她也跟着颤抖起来:“别慌……” “小妹!”一团带着金光的云头滔天巨浪似的一股脑涌过来,浅灰麻衣银绶带的男人几乎是从云上整个栽了下来,转眼到了眼前,“出大事了!” 司矩的嘴唇颤抖着,轻不可闻道:“大哥,是父亲吗……” 凉玉如遭当头一棒,眼看着眼前与司矩生有几分相似的司墨仙君眼眶通红,嘴唇开合:“父亲他……刚出关便遭人暗算,现在昏迷不醒,但是……” 凉玉怔怔看着他:“但是什么?” “南昌星已落。” 仙界诸人,多与外物相联,两者休戚相关,可互相印证。正如长挟、动春两块石头代表着花神的状态,已亮了不知道多少载春秋的南昌星就是那玉郎老头子的专属星星。 生死不明只是表征,现在南昌星陨落,就算神人在世,也将无力回天……凉玉心里像是破了个大口子,她这个改头换面、痛改前非的不肖弟子,连一面也没见上,一句话也没能对他说,简单又刻板的老头,就在她上天前的一刻钟内,被别人暗害了? 她一把扶住后退两步说不出话的司矩,急道:“天宫那边怎么样了?” 司墨看她一眼,哑着嗓子道:“前来迎人的弟子,从里到外三十余人已全部扣押,巫神以毕生医术续着父亲的命,但却要他所中之毒,我等从未见过。” “中毒?”她眼中闪过疑惑和愤怒,“是谁下毒?” 司墨的目光划过凉玉和她身旁疏风的脸,慢慢道:“据门下弟子说,最后进去的,是玄风,和……” “事关疏风、玄风两位大人清誉,还希望各位能再仔细回想一下。” 被临时抓来主审的风神希望通过踱步来塑造一种轻松的气氛,却不知道他带过的一阵阵刮骨疾风将心中的焦虑透露了个干净,令下面少不经事的少年们更加心惊胆战。 底下跪了乌压压几十人,面面相觑,但都没有吭声。一时间一片静默,落针可闻。 第80章 出关之际(下) “咳。”风神拿扇子敲了敲手心,缓声道,“曾巽,你是大师兄,你先说。 黄衣少年犹豫了一下,再次叩首道,“小辈不敢妄言,的确是玄风大人,和……和他的师妹,拿了陛下的令牌,说要相迎。” “曾巽啊!”风神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脑袋,一脸恨铁不成钢,“为防造假,陛下很多年前便不用令牌了……你让我说什么好!” 名叫曾巽的少年脸色苍白,镇定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颤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都怪我,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风神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自责,回首道,“北辰君,玄风人找到了么?” 季北辰一袭白衣,俊逸出尘,脸上挂着冷冷的笑意,似在嘲讽:“找到了,没想到玄风早就入魔,现下已畏罪逃奔魔宫里去了。” 风神愣了好半天,才道,“你说玄风……玄风大人他……入魔了?!”他倒吸一口冷气,如若真是如此,天宫神仙里有人被魔界腐蚀,令人不寒而栗,事情严重超出他的想象,他颤抖着声音问道,“那么……疏风呢?” 玄风是他亲师弟,二人交往甚密,情同手足,他知道这件事吗?叛了一个闲云野鹤的神仙事小,要是叛了一个神官,尤其是手掌文书的神官…… 刚派出去的黑影子一溜烟跑过来,“报大人,疏风大人不在文渊阁内。” 第103节 风神头皮发麻,忍不住怒道:“该他当值的日子,他跑哪里去啦?” “疏风大人的童子祈年说,大人只交代有事要做,告了四个时辰的假,却没有在册子上登记……故我们也不知道大人去了哪里。” 风神蹙眉沉思,仍旧焦躁地踱来踱去,刮来的寒风打在众人身上,已经可以用“凌迟”来形容了。半晌,他以商量的口吻,小心翼翼道:“北辰君,事关重大,我们是否现在向上呈报?” 季北辰面容镇定,淡淡道:“自然要报。不过,在呈报之前,还有一事要问。”他低头看向跪伏在地上的一众少年,“你们说,跟在玄风身后的,还有一个‘师妹’?” “是啊是啊。”少年们七嘴八舌纷纷应声,“可是,她戴了好大的斗笠,上有垂纱,我等修为不足,没能看清面目……” “我看清了。”一个少年站起身来,怯怯应声,“我看到她的脸了。” 风神面色稍霁,鼓励道:“仲秋,你来说。” “她睫毛很长很卷,脸很白,长得很美,还掀开面纱冲我笑。” 众人的嘴角皆抖了抖。季北辰轻轻一笑,指了指案上纸笔,语气说不出的温和:“说不清楚的话,便画出来吧。” 一只纸鹤由空中飞来,风神伸手接住,将其展开一看,张口结舌,许久,才拿扇子狠狠地往曾巽头上一敲:“御文的女徒儿虽不少,排在玄风后面却没有师妹!你们啊!” 众人哗然,面面相觑,脸色都坏得吓人,谁也不敢吱声。却见季北辰已信步走到案前,以两指拎起薄薄纸页,上以墨色勾勒着妙龄女子的容颜,少年低眸看着,勾起嘴角,是一个三九寒天的冰水潭一般毫无温度的笑容:“是她啊。” 风神一看,瞪大眼睛:“是……是……” 少年们见画上人颜色明艳,却大多不识,交头接耳:“谁啊?” 白衣少年手一松,那一页画便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被仲秋一把接住。季北辰拍拍袖子,冷冷地睨着风神道:“数月之前,温玉殿下与我报凉玉仍在,为祸人间,现在,你们该信了吧。” “最后进去的,乃玄风和……你。” 凉玉和疏风同时瞪大眼睛。 疏风喃喃道:“玄风?怎么会!” 司矩道:“殿下一直同我在一起。” 司墨惨然一笑:“我知道殿下是冤枉的,只是现在玄风已经叛至魔宫,门口弟子一口咬定看见的是你,风神已将案情上报,形势十分不利……所以你们还需速速随我上天澄明。” “不行。”凉玉斩钉截铁,“不能去天宫。” 疏风面露忧色:“殿下,你当真信那魔界三世子的话?他毕竟是魔界的人!” 凉玉心中犹豫片刻。以往朗月待她,向来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对她和温玉十分公平,从来不让谁多讨一丁点好处。眼下他的巴掌还没打下来,先来一个好心提醒,她应该相信吗? 她只能赌一把。 “朗月这一次不惜用幻术仓促阻拦,说不定是因为他已被温玉软禁,我倒觉得他的话不假。如果冒险前往天宫,很可能自投罗网。” 司墨有些焦急:“殿下,时间紧迫,再拖下去,万一天宫认定你有罪,着人来拿,便没有解释的机会了!殿下不相信我吗?” 凉玉的一双眸子黑漆漆的:“我相信司墨大人,可是我……不够相信陛下。” “臣以为,玉郎是凉玉的师傅,有养育教导之恩。天地君亲师,即便是凉玉真的入魔,也不会朝自己的先生下手。”少年衣襟之上绣有半只展翅白鹤,绕以淡淡光华,斜坐在白虎上,姿势随意,语气倒十分认真。 温玉着月白衣衫,绣有银光闪烁的暗纹,长发上一十四颗星子佩戴整齐,形容端庄孤傲,敛袖行一礼,不疾不徐道:“赤魄仙友有所不知,玉郎虽是凉玉名义上的先生,可是他性情暴躁,为人刻板,时常以藤条鞭打凉玉,她怀恨在心,亦在情理之中。” 赤魄满不在乎地一笑,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果然是昔日好友,殿下对凉玉还真是了解至极、关怀备至,小仙自愧不如。” 季北辰淡淡接腔,“殿下只是就事论事,却不知道神君何故如此回护凉玉。” 赤魄神君道:“哦?只因旧日情分,不愿意落井下石,私以为这是人之常情,却不知二位为何如此憎恶凉玉?” “好了,诸位爱卿。”帐中传来浑厚威严的声音,天帝缓缓道,“温玉。” 温玉裙摆逶迤,缓缓出列,“臣在。” “之前你与季卿的折子,孤看到了。你们说凉玉入魔,为祸人间,两百年前她已魂飞魄散,如何重生,又如何能对付玉郎?” “凉玉的魂魄乃凤桐神君以逆法集齐,当日他一意孤行将其尸身带走,为的就是这一天。” 一旁侍立的应龙撇了撇嘴:“小叛徒倒是颇有能耐。” 天帝淡淡一笑,只是道:“凤桐人呢?” “凤桐与凉玉路有分歧,不欢而散。现婚期将至,已闭门不出许久。” 在场诸人的表情均十分奇妙,人人都知道凤桐生性风流,阅女无数,现在居然要成亲,真是破天荒地第一遭。连天帝也默了默,“他要与谁成亲?” “听说是他房中侍女玲珑。” 应龙瞬间炸了:“逆子,逆子啊!那玲珑乃是精怪出身吧,妖仙同房,主仆成亲,简直是胡闹!” 天帝淡淡一笑:“他向来如此胡闹。只是当日看他以昊天塔为要挟索要凉玉尸身的样子,孤原以为……” “正是因为凉玉入魔,性情暴戾,无法回头,二人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更大的原因是……”温玉吐了口气,“凉玉与魔界三世子朗月有染,朗月不惜盗取魔界圣物幻蛊王,使她修为一夜间恢复如初,此事魔界上下皆知。” 庭下哗然。应龙一脸鄙夷,龙须浮动:“可怜重华夫人端庄持重,生养的女儿倒真是不知廉耻。” 赤魄神君顺了顺白虎短短的绒毛:“请问这件事,仙友又如何得知?” 温玉一笑,道:“二百年前吃魔界一亏,不得不防,我自有我的暗线,还请陛下谅解。” 风神的眉头拧得紧紧的,满脸的疑惑:“可是陛下,即便是一切如温玉仙友所说,那凉玉弑师,玄风为何要跟着掺和呢?” 季北辰淡淡道:“仙友怕是不知道,玄风的师兄疏风,于此事大有关系。” “什么关系?” “两百年前花神嗣位礼上见过一面,自此之后,凉玉就成了疏风大人的心魔。” 第104节 “殿下,如若此时不上天,情势将难以控制。你平白蒙冤,家父也白白为人所害……” “我们上天宫去说道理没错,可敌众我寡,不论真相如何,都是任人宰割。”凉玉旋身往回走,“现在不回,以后也不回。” “殿下!”三人的惊呼同时溢出口中。司墨眉心一动,“殿下的意思是……” “现在便去准备,想必不出三日,天宫必会派人来拿我。”她回头脸色苍白地看着司墨,瞳孔乌黑明净,写满了破釜沉舟的从容,“我不可能让老头子白死,也不能束手就擒。一切都到了该清算的时候,大人是走还是留?” 第81章 真的反了!(上) 凉玉反了。 在干完最后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坏事之后,传说中堕入魔道、□□不堪、欺师灭祖、无恶不作的前花神凉玉,带着她的狗腿子司矩、狗腿子逼良为娼的哥哥司墨以及被勾引腐蚀的神官疏风一起反了。 此事可谓妖仙大战之后第一大事,无数人为此紧张得彻夜难眠,牵肠挂肚。但一点也不上火、甚至隔岸观火、煽风点火的也大有人在,比如骑白虎的赤魄神君,现在正一边喝茶,一边指挥着手下往白虎身上放东西,五花八门的物什之多,几乎压垮了堂堂仙兽。 “那个琥珀弓给她带上,送给她的东西,好看又实用,怎么就还给我了呢?” “骨箭十支,你们派人盯着,不够了随时补上。” “新茶别忘了,还有糖霜,打仗日子苦,少不得要吃点儿好吃的。” “啊,对了,棋盘和棋子带上,希望她打仗的时候不要荒废棋艺,以后没有对手了多寂寞啊。” 他踱了一圈,看着驮着一座山的白虎微微发抖的虎躯,摸了摸他的脑袋:“锦纹,还能拿不?” 白虎锦纹向来好脾气,乖乖地应道:“嗯……” “要不你把咱宫里这几个小丫头也驮上,给那边养养眼?” 还是站在一旁的晋兴檀斗胆拉了拉他的衣摆:“那个……神君,咱们还是不要动静太大,陛下会觉察的……” 凉玉屋子里堆满了东西,疏风拿了个本记着:“这一堆是赤魄神君援助的,西南角那一堆是火莲子援助的,我家祈年也把家底儿收拾了一下送过来了,就在殿下眼前堆着。” 凉玉怀里抱着娃儿,一颠一颠地哄着,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屋子里的物资,道:“择择啊择择,瞧你爹干的好事,要不是他,我们不至于落草为寇,你现在还在被窝里喝糖水呢。” 择择闻言委屈地蹬腿哭了起来,满脸都写着“他么的他才不是我爹!我要与渣男划清界限!” 在这件事上,凉玉胆量之大,将其余三人活活镇住了,心内不住啧啧:果然是凤桐□□出来的孩子,胆识心性非同寻常。 而凉玉其实并没有想这么 长远,她对襁褓里的择择自语道:“从前苟且偷生是为凤君,现在凤君也花好月圆无所遗憾,我便左右不过一个死。我宁愿死在外头,也不想背着污名死在天牢里头,我要是死了,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听了这话,择择的脸憋得发红。凉玉还抱着他哄,“我说得对不对哦?”择择“哇”地哭出声,捏着她一根指头哭得肝肠寸断。 她被逗笑了,摸了摸他的小脸,心情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行了,你爹是你爹,你是你,我死了也短不了你吃喝!” 不过,将既然决定要反,就要暂时告别应侯府一段时间,抱着娃儿,收拾细软,急匆匆迁到北面昆仑洞。司矩说:“此地易守难攻,地形臣都熟悉,最合适不过。” 只可惜在温柔乡生活了半年的择择,再也没有四个妙龄侍女围着他团团伺候。凉玉没做过母亲,有时连喂择择都会忘记,要等他嚎哭不止才能想起来有大事没做。昆仑洞极冷,娃儿没有内功护体,常常挂着一串鼻涕度日,看得司矩一脸心疼,紧赶慢赶地加了小袄子。 凉玉心想,难道我小时候也是这么麻烦的?娘真是辛苦了……凤君也辛苦了。 在这缓冲的三天里,凉玉干了很多事。练两套剑式,碧鸢剑法倒是练得多一些,或许是以公谋私,在挥剑时,总能半梦半醒似的感觉到凤君在她背后教她的情景,他贴着她极近,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她屡次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她召唤过华蓉许多次。掌心越来越热,剑啸越来越清晰,人剑想通的感觉越来越重,可她不敢太过放肆,此事风险巨大,都是那个可爱的蛇妖姑娘素心以命换来的。 凉玉造梦、造境已炉火纯青,独独依父君所言,不敢擅造纸灵。她抽了一沓黄麻纸出来,放在身侧,在漫天风雪中,对着紫檀殿那四本札记跪了三个时辰:“爹爹,我轻易不会用折纸成灵,但如果情势所迫,还是不得不用,耗尽心头血为止,请爹爹原谅我。” 当夜,她入花界几万位神仙之梦,用熟练的造梦造景之术,威逼利诱,一诉原委。白天,累得气息奄奄的凉玉叫来司矩:“回花界一趟,走走问问,如果有愿意站在我们这边的,便来;如有不愿的,警告他们一下,打起来靠边站,别瞎凑热闹。” 司矩眼眸湿润:“是……殿下,我们原本不必走这一步。” 凉玉拍拍她的肩:“毕竟是我的子民,我不希望他们成为温玉的挡箭牌,白白受了伤害——你千万要小心。” “司墨大人——” 司墨立在她身旁,长身玉立而面容温和,“不必客气,我既然选择留下,就愿意帮殿下分忧。” “这三日里,就请你原原本本、有理有据地将前因后果写清,传与陛下;文书即可,不必加密,看到的人越多越好。” 司墨颔首:“不负殿下所托。” 疏风烧了烧炉子,回过头来淡淡笑道:“不知给我派的是什么任务?” 凉玉见他辛苦地蹲在炉子边,两只手都捏着钳子,便好心地剥了个栗子喂了他,却闹得疏风脸通红,忽然间噤声了。凉玉有些好笑,道:“第一次让温玉诬陷,吃尽了不能解释的亏。这一次虽然反了,于理不占优势,却也要有格调、有因由地反。” 司墨奇道:“怎么个有格调、有因由地反?” 凉玉大言不惭:“就是以文章昭告天下,我是个被魔界大公主构陷两次、差点魂飞魄散的冤大头,既没有入魔也没有弑师,反倒是天宫被奸人蒙蔽,中了一石二鸟之计,一连损失四位神官,我等欲保护仙界却遭赶尽杀绝,逼不得已逼上梁山……总之,却凄惨、越悲壮越好。” 疏风嘴里叼着栗子,两眼放光地点点头。 凉玉也满脸倦容地点点头,“我们还有一位老朋友。” 黑云从脚下冒出,盘旋而上,鼓出一朵一朵蘑菇似的云气,鬼妖浑身上下充满了衰朽的气息。裸露在外的皮肤已全部被黑色印记占领,看起来像是一条人形的花斑大蟒,可怖至极,头顶的枝枝叉叉干枯扭曲,了无生机。 “秦沅,几天不见,你怎么成这样啦?” “你让我做的事,我已经做到了。”他伸出手来,手心躺着两块碎石的残片,晶莹闪烁,还向上冒着白烟。 凉玉低吟:“长挟、动春。” 当日她因为望春台上这两块石头的异状未被发现而落入陷阱,这一次,在花神位上的是温玉,她不待天意,自己想办法将它们砸碎了,又让鬼妖替她背了天罚,打温玉个猝不及防。 “现在可以告诉我,拨月的标记了吗?”他眼神之期盼,像是垂死之人面对着一顿饕餮大餐,枯草上点燃了幽幽的一星火。 第105节 凉玉望着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伸出手来。”她在他颤抖的掌心上画了一枝小巧玲珑的玉簪,“要找手腕上有这个标记的小女孩,当不算太难。” 鬼妖紧紧握住拳,贴近胸口,喜极而泣。 凉玉一时怜悯:“秦沅,你执念太重,恐怕伤人伤己。” 秦沅看她一眼,动了动嘴唇,却最终只是悲戚地笑了一下,满头的枝杈簌簌抖动。 “再见。” 他在黑云翻滚中消失,地上只剩下一小片枯朽的落叶,脆得像枯蝶的翅膀,一触便碎成粉末。 凉玉望着那枚落叶,久久不能回神。 茶余饭后,凉玉再次试着向朗月传音:“你如果能听到,便赶紧想想办法脱离温玉的掌控。如果我死了,便没有人引得了温玉的天罚,她便要一路高歌凯旋,统一六界,到时候,你就在她背后当个傀儡世子吧!以她的性子,现任魔尊上下将会如何,你肯定比我更清楚。” 朗月失联,信息一直石沉大海。直到某一天,忽然听到他好奇的声音:“你真的能引来天罚?” “当然,魂飞魄散不是白遭的,这是对受害者的补偿。” 她说了谎,实际上,她根本无法操控、甚至无法预料天罚,天道凌驾于任何人之上,但是此时此刻,她必须想尽所有办法,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 朗月在那一头低笑,像蚕吃桑叶。 “不对,你既然能听到我传音——你是不是一直听得见?” “是啊,你好执着,天天对我晓之以理,反反复复都是这几句话,本世子都快背下来了。” 凉玉气得七窍生烟: “你竟是拿我寻开心的吗?” 朗月大笑: “小花神你别恼,待本世子开心够了,就出来帮你,你稍安勿躁,多喝热水。” 气得凉玉将那只可怜的龟甲扔到了数尺以外。 仙界这里,也是混乱一片。先是望春台上,代表花神的长挟、动春两块石头竟然无缘无故碎成粉末,而后花界内部发生了一场不算小的动乱,花界上上下下那么多位,竟全部被噩梦缠绕,主题只有一个,温玉鸠占鹊巢,凉玉逼上梁山,情境之真,使人感同身受。 花界内部,立即分成几大阵营,有人对温玉产生了疑心,加之温玉平时要求苛刻,待人漠然,不如凉玉小丫头那时候接地气深得民心,故而这一帮人立即倒戈,不管怎样先要将温玉拉下马去。 另一派人则认为一定是凉玉入魔后深谙诛心之道,有意以梦境扰乱视听,保持中立,不为所动。 不过几个时辰,已经叛了的司墨仙君竟仍然以仙君的身份上书一封,信的长度令人侧目,据说内容口吻真诚、有理有据,加之司墨一直以来积累的好人缘,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另外一边,本来应该遭受唾弃的凉玉、司矩、疏风三人组,竟大大方方以文章昭告四方。文章为疏风所拟,而疏风不愧是御文神君的得意大弟子、文渊阁的前主人,竟然在短短千字的文书中大打感情牌,句句含情,字字泣血,又慢条斯理地摆出证据,声情并茂,极具蛊惑力,看过的人无不为之叹服。 仙界本就多八卦之人,闲来无事看文章,看热闹的多,观是非的少,一时间,竟然给叛臣组招揽了不少民心。 天宫一时岌岌可危。 凉玉巴不得局面再乱一些好,不禁喜滋滋地给疏风做了加餐:“杀人不见血,疏风仙友,我真是太喜欢你了!多吃点!” 疏风含着筷子红了脸。 第82章 真的反了!(下) 昆仑洞外终年飘雪,人迹罕至,苦寒闭塞之地,除了凉玉他们相依为命,竟然也迎来了两位新邻居。 一个是挂着包袱的巍因。凉玉披着狐裘披风出门时,吓了一跳,迎着朔风喊道:“上神?您怎么来啦?” 巍因把包袱卸下来,嫌弃地看她一眼:“本上神耳朵不背,喊那么大声做什么?”见凉玉讪讪一笑,接着没好气道,“本上神嫌问花阁太闷了,来避暑,不行吗?” “可以可以!”她已乖觉地接过了巍因手上的小小包裹,掂了掂,面露忧色,“上神只带这么些东西,够吗?” 小童翻了个白眼,回头看着雪原。 凉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两眼一时发直了,只见风雪中,两匹匹足下带轮的木马,拉了一辆一人高的四轮马车,装着满满当当的物什,一路颠簸而来。 凉玉心道:“……算我白问。” 巍因上神带着自己丰硕的家当入住了昆仑洞第三窟,凉玉来拜访时,上下观望,觉得自己简直家徒四壁。 第二位,则是在第二日的下午,凉玉裹着厚重的狐裘看着落雪发呆时,一头从天上栽到她怀里的。 她捡起冻成冰棍儿的白鸟一看,心中一动:“芳龄?” 她将芳龄捧到炉边解冻,手上滴滴答答全是融化的雪水,芳龄开始疯狂地抖动翅膀、甩头,溅了她一身一脸的水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和凤君沾边的,她都气不起来。 凉玉用冻僵的手指温柔地梳理它的羽毛:“翅膀被冻住了,所以掉下来啦?” 芳龄从她手中挣脱出来,绿豆大的眼睛里竟然写满了嫌弃。凉玉笑道:“哦,那我晓得了!一定是凤君要成婚了,所以你跟我一样,也失宠了。” 芳龄气愤地低下头啄了她一口。 凉玉迷迷茫茫地想起来,自己之前是是把芳龄当做凤君亲过一口,那么这个,她就领会成它的回礼了。 凉玉养了芳龄两天,喂得它白白胖胖,走路直晃,还贴心地给它做了一件毛织的小衣裳——可惜它不领情,还给啄烂了。她寻思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将它放到窗口,还给它背上了一个装满了谷子的小包袱,摸摸它的头道:“你去吧。凤君找不到你,会着急的。” 芳龄抖开翅膀飞了两圈,还没飞出一丈远,就一头扎回凉玉怀里,“叽”地叫了一声,不情愿地蹭来蹭去,竟然死活不肯走了。 凉玉摸摸它,心里有些奇怪的预感:“凤君是不是把你送给我了?” “叽。”芳龄极不情愿地点了下脑袋。原来不是迷路了,这朔风吹雪处,这位邻居就是奔着她而来。 她的手指停了停,先是素心,后是芳龄,他把什么都给她了,到底为什么? 芳龄挣脱她的怀抱,踏上案台,一脚踢翻了砚台,以爪蘸着横流的墨汁,在凉玉准备用来撕的黄麻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五个时辰后至”。 凉玉眸光一明:“天宫的人?” 第106节 “啾。” 她明白了,芳龄乃是来回天宫和她这里,给她探听消息用的。凤君说是撒手不管,又何必这样处处为她着想,乱她心神? 凉玉叹一口气,又想起和巍因上神的对话。当时巍因上神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香茶,“我可是听说,那个紫荆花仙流觞的供词,就摆在陛下的御案上。” “有朱批吗?” “没有朱批,但总归是摊开放的。”巍因有些怜悯地看了她一样,“早与你说过,这些神仙,没有你这小丫头单纯的脑瓜里想得这般大公无私。” 凉玉叹气:“也不算一件坏事,至少,现在陛下已经知道温玉也有问题,会考虑制衡,而非赶尽杀绝。” 巍因嘬了一口茶:“你打算怎么办?” “我与阿矩讨论过,若来的是上万天兵,便休战求和,硬拼没有生路。但依现在的情况看,陛下不太可能派出很多天兵,或许他会以温玉和季北辰为主将,再延缓支援,让我们鹬蚌相争。如果这样,那我便拼死一战。” 巍因点点头,默了很久,忽然道:“丫头,幻术练得怎样?”凉玉的指尖划过垫茶盏的藤纸杯垫,落地变成一个巧笑嫣兮的青衣女郎,为巍因倒了一杯茶,转瞬即逝。 巍因嘴边噙着一抹笑,眼神晶亮亮的:“哟,看来是没少下苦。”他看着凉玉,慢慢道,“即便来的是几万天兵,你也可撕纸做兵作将,你是紫檀殿的女儿,不应该有害怕的时候。” 依芳龄所言,天宫调兵遣将,于五个时辰后到。距离凉玉等人宣布公然与天宫对抗,正好三日整。 昆仑洞依在昆仑山麓,世间极寒,日夜风雪,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天宫一行人浩浩荡荡来这穷山恶水处,颇费了一番功夫。 司矩喂了凉玉一碗汤药,扶她躺下了,身旁择择挥了挥小手,无聊地吐出一串泡泡。司矩拍了拍他的肚皮,又拍了拍凉玉的肚皮:“殿下再休息一下,待会儿怕是极为劳神。”疏风立在塌前,替她掖了掖被角,也跟着道:“先来的估计是些叫阵的草包,你先躺着,小仙与司墨大人先去挡着就是了。” 芳龄从外飞来,身姿灵巧,像是一颗东珠划过,上下翻飞,在他们居所前飞了一个圆,光芒闪烁,圈中渐渐浮现银色符文,又凝成九支乳白的尖锥,整齐地排在圈中。 司矩微笑:“它的阵也布好了。” 卯时天刚透光,昆仑洞便叫人围了起来。应龙一身绛紫金鳞朝服,龙须浮动,气宇轩昂,手持明黄圣旨立在云头,背后百位持枪拿戟、不怒自威的天将,如乌云压城,将其拱卫在中央。 应龙长啸,声如雷霆,将圣旨上所列罪行一一念出来,天地震颤,迫使人下意识地低头。应龙落下最后一字,唇畔含着嘲讽的微笑,将卷轴“啪”地一合,“还不领罪?” 北风呼啸,山脉嶙峋,重岩叠嶂,雪落山头,四周一片寂静,就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应声。 应龙:“……” 对着雪山念了半天圣旨的应龙怒极,胡须乱颤,吼道:“反了,真是反了!竟敢藐视天规!” 身后天将们面无表情,搭弓上箭,箭尖上一簇火红的业火,如同冰天雪地中的点点绚烂花朵。 白雪中出现了两个黑色身影,正是有人不紧不慢地出来了。弓箭手们已瞄准,应龙瞳孔急缩,急忙摆手道:“慢!” 站在山头平静仰望的两个男子,一左一右,正是司墨和疏风。 应龙看着他们,一双幽绿眼眸四周布满血丝,满眼看着失足青年的愤怒和惋惜,苦口婆心:“司墨,你我认识已有千年,你何必……还有疏风,本上神也算看着你长大,可是你……你们为何要受那妖女蒙蔽,陪着她胡闹?!” 疏风一脸纯良的无辜:“大人,你冤枉我们了。” 司墨则是一脸无谓,朝着云头之上一拱手:“事实在下三日前已经禀明,家父被害,堂堂花神两度含冤,陛下为奸佞所蔽,我还有什么可说?”他随意地整了整袖口,淡然道,“动手吧。” 气得应龙七窍生烟,哆嗦着指头指着他们二人:“冥顽不灵!”他冷哼一声,将袖子甩得哗啦一声响,“放箭!” 火箭如流星般丛丛而来,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这绝世寒风中,许多箭上的火团中途便熄灭,待到二人眼前时,又被一道白色的屏障挡了一下,借这一瞬间的功夫,二人已经灵巧地翻至石壁后,只留个令人无可奈何的衣角。 银白法阵破碎的瞬间,九支小巧玲珑的银锥也破空而去,虽小却毒,竟穿钢甲而过,噗嗤一声深入皮肉。应龙听见背后传来一阵骚动,又惊又怒,“妖女敢使暗器?” “皆知水克火,在昆仑圣地仍放火箭,是不知变通,还是蠢?” 司墨和疏风吃惊回头,见凉玉站在背后,浅绯色衣衫单薄,袖口扎起,裙摆和发丝不住被风吹动,像是雪原中的一朵脆弱的娇花。疏风急了,“殿下怎么出来了,不是说好我们来……” 凉玉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臂,绕过他走向前方,两眼盯着云头上的应龙,冷然笑道:“我来看看,叫阵的是哪个草包?” 应龙怒不可遏,“大胆妖女,总算出来了!” 原来凉玉听见其声熟悉,看见手拿圣旨的应龙,以及他背后持火箭的天将,便想起来这是何人了。是在六虚幻境中见过的、同一情境下,对着凤君宣读圣旨,并口称“离经叛道”的那一位,是他手下人的火箭,在凤桐无碧鸢剑护身、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一箭将他钉在石壁上,三日不得脱。 她嘴角噙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敢问应龙大人,一千年前,是你带人烧了桑丘?” 应龙一怔,“是又如何?” 话音未落,凉玉腾空而起,随即业火箭也密密麻麻再度袭来,有意要将她射成个筛子。司墨和疏风不敢轻敌,立即随身而上,以手结屏障,不住地打落飞箭,护在凉玉身侧。 凉玉在箭雨中灵巧地翻腾,一会儿便立在山巅之上,她的声音遥遥传来:“不是喜欢射箭吗?” 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带了尖利的疾风,众人惊呼之下,才看清她手上执了一只小巧的琥珀弓,那弓晶莹剔透,精致至极,看起来简直像个把玩之物,却没想到威力如此巨大——风呼啸吹拂之下,那箭威力却不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中应龙的额头! 第83章 应战(上) 云头上霎时炸开。 谁知应龙被打得倒退两步,那“箭”却没有钉入颅中,而是直直坠落下来——原来竟只是一只含苞带露的花枝。 应龙脑门上留下一个圆圆的红印子,瞪圆眼睛,十足滑稽。 天将们惊出一身冷汗,一时缄口低头,谁也不敢先笑出声。 “应龙大人,喜欢我帮你点的朱砂痣吗?”凉玉居然还在笑,司墨和疏风对视一眼,皆不露声色地松了口气。 应龙何时在人前如此颜面扫地,他长啸一声,气波震颤,绛紫官服应声而落,竟然显了真身,化作一条玄色巨龙,长尾一扫,便像凉玉所在的山头打去。所触碰之处,山体崩落,像是糕点一样碎成了渣子。 凉玉与巨大的龙身相比,宛如一只猫儿,在凶狠的龙爪与龙尾中来回躲避,凶险至极。 疏风额上冷汗涔涔而下,觉得心脏都要被刺激地停摆,“殿下,不好,应龙这厮真身乃是凶兽,我们万万不可硬碰硬。” 司墨也躲得不胜狼狈:“殿下此举确有些冲动。” 疏风抹了一把额上冷汗,一把揽住凉玉,躲过扫来的龙尾,背后已被汗湿透,“这应龙也忒没风度了,竟然这样就发疯。” 第107节 凉玉气喘吁吁,急道:“二位帮我暂挡一下。” 她抽出怀里一张黄麻纸,撕成碎片,口念咒语,重重一拍—— 应龙在天际遨游,忽见得空中无数道门,头进得去,尾巴却被夹住,挣脱不得,进退维谷。 巨龙咆哮翻腾,正在纳闷之际,忽见得灿灿云头上落下一个美貌女子,身穿浅紫衫裙,黑发如云,佩环叮咚,额上两只银色犄角鼓出,表情冷淡地望着他:“丑死了。” “夫……夫人?” 女子看他一眼,蹙起眉头,不一会儿便颦颦含泪,大叫一声:“你竟敢负我!我不与你过了!” “夫人夫人!”应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头一望,吓得魂飞魄散:原来凉玉趁他出神,不知何时竟骑在他的龙背上,抱着龙角,摆了个亲昵的姿势,衣袂翻飞,正挑衅地冲着他的夫人微笑。 “我、我、我……夫人别走!” 这一下气势骤散,立即化成人身,连爬打滚便要去追。 众将看得傻了,却见眼前明暗交替,云开雾散,天上的门、云上的美人忽然全都消失了,幻象一散,唯有应龙呆呆地落在地上。 他有些懵了,难以置信地转头四顾。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所有的下属都以一种奇妙又暧昧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四周静默一片。 嗯,传闻应龙惧内,百闻不如一见。 应龙气得魂飞魄散,咬牙切齿,血直往上冒:“妖女……竟敢拿妖术暗算我,今日必让你命绝于此!” 凉玉立于山巅,冷哼一声,用内力将声音远远传出来:“我父紫檀殿君上,我母重华夫人,我乃天生仙胎,星盘所定之神,你一个妖物归顺,凶兽归降,俯首帖耳,狐假虎威,有什么资格口称‘妖女’!” 她在箭雨中左右避退,在琥珀弓上实打实地搭了骨箭,瞄准应龙一只手臂,将箭拉到极限。司矩瞪大眼睛:“殿下,殿下,不可!” 疏风也喊道:“殿下,应龙不过是传旨——” 箭已破空而出,众人惊呼声未落,已经听见“嗡”的一声,应龙刹那间静成了一座塑像。 在惊愕之中,他的手臂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下微微一扯,袖管“刺啦”一声破开。原来那可穿透仙人骨的骨箭,只是将他衣袍深深钉在石壁上。 “哼,好大胆子。”他惊魂未定地望着那仍然微微颤动的骨箭,咬紧了后槽牙,“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弓箭是谁给的。” 下属早有人急急为他披上披风,他一抖披风,看了昆仑洞立着的数人一眼,阴沉道:“走。” 凉玉握着琥珀弓的手微微颤抖,手心已被汗水打湿。司矩用狐裘披风将她裹了个严实,拍了拍胸脯:“原来殿下拿捏着分寸,吓臣一跳。” 凉玉讪然不语,任她搀回洞去,心里默默道,哪有分寸? 她原本是打算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一箭将他钉死在山上的,若不是箭术差了些,气急了手抖,手一抖箭偏,也不至于让他捡了这么大便宜。 不过既然司矩他们这么高兴……她还是不说出来的好。 第一次休战,给了凉玉几天休息时间。临睡前,疏风道:“我在门口布了阵,殿下安心睡吧。” 凉玉想了想,无聊地翻了个身:“天宫一向以光明磊落著称,想来不会干这种半夜偷袭的事,大家都睡吧。” 来串门的巍因上神盘腿坐在地上,一面喝茶一面道:“天宫倒也未必真的意在诛杀,只不过那应龙记仇,睚眦必报,这下子支援你那位小伙伴惨咯。” 应龙连圣旨都没颁下去便狼狈班师,据说回去之后,屏退众人,在天帝面前撒泼打滚大闹一场。紧接着赤魄神君就给禁了足。 只不过,所谓“禁足”,不过就是派了几个身材魁梧的天兵镇在门口,每当赤魄想要出门的时候,便温声道:“请回请回。”拱手行礼的同时,以身为肉盾,微笑着把堂堂赤魄神君挡在里面。 伸手不打笑脸人,简直没办法。 只是没想到,这位看上去总是和和气气的少年叉着腰,日日朝着外面骂,骂得中气十足:“什么东西,敢禁老子的足!被一个丫头打得落花流水就来找老子的茬,有种你来替老子监星宿!” 就这样骂了三日,门口的天兵被他骂得轮换了五六次,也确实因为赤魄神君身负重要神职,不能总这样下去,故而给了几天警告便将他放出来了。 鉴于应龙不依不饶,天帝方面派出了交际花西海龙王当说客,赴赤魄神君府上时,带了整整一麻袋的礼物,其中不乏仙界最大东珠、上古铸铁剑等珍稀宝物,成功获得一次与赤魄神君坐着心平气和聊天的机会。 西海龙王对着少年晓之以情:“那琥珀弓和骨箭是神君给的吧?咱们众位仙友一向相亲相爱,和和气气,您给她这可穿神仙骨肉的骨箭,是不是太绝情了些,万一那丫头下手没个轻重,伤了应龙大人性命,岂不是酿成大祸?” 少年对着白虎的耳朵吹气,吹得锦纹痒痒,毛绒绒的耳朵抖了抖。 他自顾自和坐骑玩了半天,才漫不经心道:“龙王言重了,那丫头没那么大胆子,顶多废他一条胳膊,不会草菅人命的。” 西海龙王:“……” 他喝了一口茶,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态度越发诚恳,“不论如何,小神与应龙大人……也算是远亲……您这么做,确实是伤了仙友之间的感情……” 赤魄神君看他一眼:“我赠凉玉弓箭,就是为了让她免受众人倾轧,防止你们欺负小辈用的,这样说来,我正是在维护了仙友之间相亲相爱的感情啊。” 西海龙王见他油盐不进,终于没了辙,将上面交代的意图展开明说:“神君,小神提醒您一句:想司星君的神仙不算少,都在后面排队哪。您若是一意孤行,难免触他人逆鳞,累及自己,划不来呀。” 软硬皆施,言带威胁。少年闻言愣了一愣,极其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小神听不懂!那琥珀弓乃是两百年前花神嗣位礼的贺礼,神武真人亲见,那时小神与凉玉交好,哪儿料到后面这么多事。说我偏帮凉玉,真是冤枉死小神了。” 他说着还委屈地摸了摸白虎的脑袋:“锦纹你说是不是?” 锦纹闻言旁若无人地舔了舔他的手,温柔应道,“是。” 西海龙王忍无可忍,刹羽而归。 **** 窗外的寒候鸟一声接一声啼鸣,雪下得又急又密,只要一日不扫雪,出入昆仑洞口的通道就会被白雪覆盖。 司矩和司墨负责日日扫雪,择择躺在凉玉大腿上,愁眉苦脸地望着窗外,仿佛在说:“这样的鬼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啊!” 这娃儿长得飞快,已经能自己翻身了。 芳龄带回来新的情报,只是在它又一次傲慢地踏上桌子,想要一脚踢翻砚台的时候,被凉玉一把捉住了一双小细脚:“芳龄啊,你在砚台里蘸一下不就行了,何必耍酷摆排场呢?” 第108节 小白鸟在她手里挣扎掉了几片羽毛之后,灰溜溜地落了地,在纸片上划拉了五个字:“术比紫檀殿”。 这五个字落在她眼里,还有点儿褒奖的意思:她平白教训应龙一顿,竟然让他有了如此深刻的认识,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再狠一点,不要拉低了爹爹的水平。 巍因上神看了一眼,却摇头叹息:“不妙。” 司矩如惊弓之鸟,闻言立即急切发问:“如何不妙?” “紫檀殿与东华君等人相同,一直是陛下一块心病,无论是紫檀殿的能力,还是他背后的权力,都不得不令人忌惮。” “如果说先前只是小打小闹,并没有打算迅速至你于死地,那么有了这五个字,陛下很可能重新考虑这件事。那应龙,比想象中要聪明一些。” 疏风吐出一口寒气:“下来派出的会是谁呢?” 凉玉闷闷道:“我猜温玉会自请讨伐。我了解她,这种事情,她不放心交给任何别人去做。” 司矩眉宇间带了忧色,将自己的佩剑取下,递到凉玉手中:“臣的剑虽然不及华蓉剑,但也可暂用来防身,千万小心,切不可冲动!” 第84章 应战(中) 云头上再次送来了天宫的使者。 朔风席卷着落雪,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却无风雪,如果不是仙力高深,断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白衣人站在中央,以一枚厚重粗糙的乌木面具遮面,只能看得见面具下露出的精致的下颌线条,这是一个年轻人的下颌。 他衣衫静止,不发一语,似乎是在耐心等待。身后左右各站立一个白衣随从,皆是一样的打扮,这三人静静站在云端,气势上远无应龙带着众天兵天将那样威武,可或许是因为太过镇定,反而显得十分诡秘。 凉玉站在不远处,衣袖纷飞,“阁下哪位?” 白衣人不说话,只将右手覆在左手上,举至胸前,轻轻行礼。此乃平礼,来人与她平级,应同为上仙神官。 他动作身形,颇为熟悉,惹人疑惑,凉玉哼了一声:“前来讨伐,脸都不敢露吗?” 对方置若罔闻,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疏风在她耳畔轻道:“天宫之内,没有人以乌木面具覆面,我看他那面具并不精巧,做工粗糙,极有可能是临时赶制。” 凉玉低声笑道:“不想让我看到他的脸,应是故人咯?” “殿下小心——” 白衣人身后的随从迅动如影,已经从云头上腾空扑来,身姿灵巧得毫无声响,转眼到了眼前。 “司墨大哥,疏风仙友,交给你们了。”凉玉抛下一句话,手中将司矩给的剑握紧,从左右两侧白衣人险毒的夹击中猛攻而出,脚下踩着云头一借力,直奔那为首的白衣人而去。 他似乎极为清楚她险中求胜的脾性,站在原地,不惊不慌地任她靠近,凉玉欺身而上,剑不出鞘,“哒”地扣上了乌木面具的下端。 白衣人这才有些惊愕:她攻来第一件事,竟然是要掀开他的面具。他极速向后倒退两步,避开她的攻击,袖中伸出一把长剑,挑开她的剑尖。 凉玉见他恼了,急追而去,反复挑衅,逼他出手。丝丝缕缕的云团聚拢又飘散,一旁的司墨疏风已与剩下两名白衣人战成一团。 白衣人反身应战,宽大的衣袖摆动,剑法诡秘,似乎不属于凉玉见过的任何一种,他以乌木面具遮面,配以宽袖、利剑,看起来有些像人间的巫师。 他的动作虽夸张诡异,实效却巨大,不一会儿便逼得凉玉出了一身冷汗。 只是,无论凉玉如何挑衅,他也不肯发出任何声响。 二人从云上打到地上,再从地上打到山巅,凉玉初用剑实战,到此方找回感觉,用剑便愈发狠毒,逼得对方从山巅落下。 “咻——”鹤唳般的风声尖锐,他雪白衣襟在风中展开,如同巨大的白鸟展翅,扇动几下之后,又御剑而行,再次飞身上来。 凉玉踩在高处,居高临下,看到他乌黑发顶的瞬间,长剑寒光一闪,从上斜下,竟然要将他的面具活活削开。 白衣人彻底被激怒了,向后一闪,堪堪避过,用了全身的力气,一个筋斗翻身上来。 他抬起两手做了个手势,只见他手中倾泻出一道银川,水花迸溅,一条水龙如同绳索般延伸,缠上了凉玉的腰。 她感到一股大力扭着自己的身体,几乎要将她撕成两瓣,她用剑一劈,可抽刀断水,那水龙不惧刀剑,瞬间便将她抛到了空中。 白衣人下颌微动,似乎是在念咒,他足下涌出越来越多的水流,如无数道瀑布飞流,洪水倒灌。 他想淹了昆仑洞! 凉玉被水龙捆着,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还未握紧,便挨了水龙重重一鞭,以水为鞭,冰冷刺骨,她手一哆嗦,黄纸便掉在水中,转瞬不见。 “该死。”她头发和衣裳全部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摸了一把面上的水,眉毛和睫毛上全是细小的水珠,她一剑划出,瞬间将风雪和雨帘隔绝在外。 剑尖划过手指,血珠迸溅,她撒开剑,脚下一踢,长剑入鞘,横在她腰间。 水龙凝成细细一根绳,一旦沾上将深入皮肉,如同利刃切割肌肤。她不敢大意,闪过水龙一鞭,在被砸到地上的瞬间,左手一划,迅速将黄纸分成四份,带血的指尖在上面仓促一划:“去!” 刹那间风沙翻涌,四面土墙越长越大,横亘在水龙之间,水流失去接替,瞬间便疲软下来,凉玉抓住机会,一个筋斗挣脱出来,再次腾空而起。 地上已成汹涌长河,无处落脚,昆仑山巅似水中浮岛,顽强地突出一个尖。 凉玉冷眼看那念咒的白衣人,他的下颌微微颤抖,一颗颗冷汗顺着脸颊不住滑落,显然已经到达力之极限。 凉玉眸中闪光,露出一个极为嘲讽的笑:“不过如此。” 水龙蓄力,突破土墙而出,土墙虽然轰然坍塌,土却越涨越多,越铺越满,将地上的水流吸收。 忽然,水层表面出现一只巨大的漩涡,随即水面极速下降,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如同巨兽嘶哑的悲鸣。凉玉有些吃惊地望过去,迅速降落的水面下露出了巍因上神的脑袋,他手中一支木漏斗,庞大的水流便从此漏出。 巍因抬眼看着白衣人笑道:“随便洒水不是什么好习惯,本上神帮你疏通疏通。” 白衣人倒退两步,水龙颓势尽显,渐渐枯萎,有一条甚至收不住力道,打湿了操纵者的雪白衣襟,看上去有些狼狈。凉玉飞身上前,他的肩膀微微颤抖,显然精疲力尽,却仍然一声不吭,不避不闪,似乎是在静待她走来。 胜负已定,凉玉伸出手去,要取下他的面具。 他忽然抬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用力她拉到怀中,二人贴得极近,连呼吸都纠缠在一起。熟悉清冷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 他死死抓着她的手,落在乌木面具之上,向上一推:“如你所愿。” 第109节 他们周遭暴风骤雪环绕而过,偶有白色雪花飘进来,沾在少年少女的发丝上,他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紧紧地贴在自己温热的怀里,他的笑容却是冷淡而寂寞的,如林中竹叶潇潇,像是大石溪中被打磨得圆润光滑的卵石,经历了无数次的期待和追寻。 他一双漆黑的眸子,倒影出她苍白的脸,他的声音清冷温柔,带着一丝沙哑的倦意:“凉玉,当初是我负你,可是……我后悔了,还会有机会吗?” 第85章 应战(下) 少年抱着凉玉,掀开面具的一瞬间,司矩吓得肝胆俱裂,立即放声喊道:“殿下小心!此中有诈!” 而她的声音显然是徒然。 凉玉在他怀中看着他的脸,黑色眸子里只剩了他,六角冰花落在他们发丝上,如同最精雕细琢的珍宝,他的眉毛上覆了一层白霜,睫羽半垂,定定看着她。 她怔怔望着少年的脸,一时间如在梦中,眉心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接着睫毛轻颤起来,眼中浮上了一层水雾。 下面三人眼看着季北辰搂着凉玉的手中,指尖挟着三枚细小的银针,已经悄无声息地刺入凉玉的后背,她却仍然像魇住似的无知无觉,两眼含泪地看着眼前人,疏风红了眼睛,“凉玉!” 司墨一把拉住他,脸色极不好看:“小心,殿下还在他手中。” 季北辰看着凉玉仰头,那表情与两百年前一模一样,带着纠缠不休的痴气,他的话像是滚烫的岩浆,涌到她心里,烫得她一个哆嗦,竟然浮上一层浅浅水雾,她的眼眸如此漆黑,如同宝石闪耀,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她望着他许久,一望已经说尽千言万语,许久才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笑涡绽放在唇畔,却是苦涩而迟疑的:“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我那时还小,以为爱是占有,便自私地圈住了你,我不知道你从来不曾真正地快活过。” 他没想到她吐露出这样一番言语,深深怔住,凉玉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她依然笑着,声音很轻,轻得好似最开始那个一同他说话,便害羞地声如蚊呐的少女: “我从未怪过你,北辰君。” 他望着她的脸,一时出神,只觉得心中忽然一片冰凉。 下一秒,冰凉变成了剧痛,他手上脱力,放开了她,缓缓地、难以置信地低头望去,一柄长剑已经毫无留恋地贯穿他的心脏,剑柄是黑色的,绘有红色符文,是司矩那把不起眼的佩剑,握在剑柄上的,正是少女那白皙纤细的小手。 “北辰君,一剑穿心的感觉如何?” 那声音轻而娇俏,她的眼泪还未滑落到腮畔,可眼神已经变得冰冷如斯,嘴角一抹漠然的笑容,她握着剑,故意缓慢地、残忍地转了半圈。 心脏几乎支离破碎,心跳带着利刃,慢慢被搅碎、收缩,鲜血在内腔横流,剧痛使他半跪下来,控制不住地抽搐不止,她也跟着蹲下来,定定地看着他,乖张地笑道:“北辰君,被人欺骗的滋味如何?” 她的眸子一片漆黑,却似乎有无尽地狱烈火焚烧,充斥着恨意与蔑视,还有一丝看不懂的悲悯和疲倦。 他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紧接着吐出一口鲜血。 她一把抽出剑,鲜血如喷泉一般涌出,他捂着心口,指尖鲜血淋漓,染红了他的白衣。 “既然你不喜欢我,那你便在此地,等着你的真爱来救你吧。” 她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剑尖离地只一寸,鲜红粘稠的血滴滴答答地落了一路,如同绽放在雪中的红梅。 “殿下……”司矩急忙接过剑来,看见她回来,几乎喜极而泣,像是溺水之人才得到了空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疏风扶住她的手臂。 凉玉的步履有些慢,嘴唇慢慢发乌,眸子涣散,走进昆仑洞的瞬间,忽然吐出一口污血,一头栽倒在疏风怀里。 **** 巍因上神的手搭在凉玉腕上,“丫头还算聪明,早识破季北辰身份,料到他会近身使诈,所以提前封住了自己的心脉。” 凉玉躺在塌上,面无血色,双目紧闭,桌上放着三枚带血的银针。司矩坐在她床边,蹙着眉头,“可是上神……” 巍因点头:“嗯,虽护住了心脉,可是这招数太毒,置人于死地绰绰有余,有一两丝入体,也够她喝一壶的了。” 司矩叹了口气:“殿下这样子……何时能醒来?” 巍因冷笑道:“你家殿下估计是心太累一时扛不住罢了,被同一个男人反复欺骗利用那么多次,搁你你试试?” 凉玉做了个很长很混乱的梦。 那时她年岁尚小,提着裙摆乱跑,不一会被自己的衣带绊住,啪叽一声扑倒在地上,少年在她身边蹲下来,眉心满是郁结:“乖,叫你别跑那么快,你不听,你看看……” 她看着少年那张倾倒众生的脸,“哇”地一下嚎哭不止。他手臂一收,敏捷将她抱起来,虽然面容严肃,可是还是掩不住他的紧张和慌乱,“别、别哭啊,摔倒就哭,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我不是英雄也不是好汉……”她坐在他臂弯里,拿手使劲抹眼泪,垂下一条十分滑稽的长长的衣带。少年抱着她散步,“走走走,带你串门子,别再哭了……”走到一半,自语道,“对,我们好像没有邻居。”他无可奈何地把她放在一块石头上,摸摸她的脸,牵过她垂下的那条靛蓝色的衣带:“你看,你的尾巴!” 她破涕为笑:“这才不是我的尾巴。” 他看见她笑了,脸上也不自知地带上了笑意,“那是什么?” “你太笨了,这是我的裙带。” “哦,既然是裙带,就应该系在裙子上,不能拖在地上,否则下次你还会摔跤。”他将带子握在手里,绕过她的身子,道,“记住没有?我帮你系好。” 他手指修长灵活,对着小女孩的裙带却力不从心,犹犹豫豫地缠了很久,解了又拆,成功地把她缠成了一只待拆的礼物。 她抿着嘴憋笑,故意不出言提醒,反而催促道:“凤君,好了没有?” 少年脸上终于挂不住了,站起来叫道:“锦绣、玲珑!” 两个侍女提着裙子跑来,看了她一眼,都笑得花枝招展。少年脸微微红,却气急败坏道:“笑什么笑,看看这个是怎么系的!” 软玉温香,一左一右,服服帖帖、整整齐齐地帮她系牢,凉玉仰着头,笑得眼眸弯弯,像两只月牙,声音糯糯的:“凤君学会没有?” 他“哼”了一声,“你倒教训起我来。”俯下身去,三下五除二将她裙带解了,惊得锦绣、玲珑一齐心痛地高呼:“干嘛呀神君!”一脸自己的心血与汗水被人糟蹋了的模样。 少年蹲下身来,两指牵着她的衣带,睫毛低垂,靛蓝色缎带在他十指间纷飞,两手一拉,打了个漂亮的结,他抬起头极其得意地、飞快地刮了一下她的脸,摸到一手软绵绵的香甜,“怎么样,是不是比你们都快?” …… 衣带被人轻轻解开,接着被人揽起来翻了个身,靠在阿矩温暖馨香的怀里,衣衫褪至肩膀下,半盖在光洁的背上。 第110节 带着薄茧的手指怜惜地摩挲着她背上的三个发黑的针孔,久违的声音响起:“以身诱虎倒学了个十成,就是不知道惜命。” 那人顿了顿,又冷然道:“下手够狠。” 凉玉听到司矩低声劝道:“神君消消火,看季北辰的样子,这辈子也不能好了。” 第86章 温玉(上) 她被熟悉的气息环绕着,想要立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太重,意识混混沌沌,半梦半醒间,又记不得过了多久。 忽然背上一阵刺痛,那人似乎很了解她,一面扎着针,一面安慰似的轻轻抚摸她的发顶,他的气息实在像极了故人,她便一直敛了脾气忍着,巴望着等她快点醒来,看上一看。 司矩的声音听起来极其欣慰:“殿下一向畏疼,何况是扎在伤口上,少不得要闹,我们都不敢下手,想不到您一来,竟然如此乖了。” 那人“哼”地低笑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得意,却不再言语,只是手上的动作更轻柔了些。 过了半刻钟,她被摊平放倒,那人从身下捞出她的衣带,熟练地系好,又为她盖上锦被。阿矩似乎出去了,屋里只有她和他,可他不说话,屋里一片安静。 过了许久,她感觉到他的手指滑过她的额头,脸颊,眼睛,再到嘴唇,不知在想什么心事,亦或只是在专注地注视她的面容,轻轻叹息一声,又陷入沉默。 直到门被再度推开,他对着她笑,活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看,不止挨针,还要吃药,都是自找的。”接着将她扶起来靠在怀里,以指撬开她的嘴,推了一颗药丸进去,又喂了她一碗水。 疏风忧虑道:“那药丸好大一颗,咽得下去吗?不如打散了喂给她。” 却有人打断道:“神君,时辰差不多了。” 她背后那人僵了一下。疏风善解人意地劝道:“您放心去吧,交给我好了。” 他叹了口气,轻道:“无妨。”又低头柔和地对她道:“再喝一点,吞下去。” 她明明听得见,可是脑子里一片混乱,为什么不待她醒来,又匆匆要走?她闭紧牙关,愣是不肯配合,他哄了半天,别无他法,只能无奈地将碗放在桌上,“你们替她打散了,喂了她。” 他将凉玉放平,撒手的一瞬间,她终于使得上力气,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凤君……”声音艰难地溢出,但只是嘴唇颤动了一下,没有人听到她讲话。 他的手覆上她攥紧的拳头,哄诱似的拍了拍,又向下拉了拉,大家都七手八脚地过来帮忙,她就是死死拉住,不肯放手,“凤君……凤君……” 凤君,我已杀了他,断了干净,你能不能不要走。 尽管她声如蚊讷,嗓音沙哑,可是他一定听见了,因为他愣住了。司墨似乎站在不远处,及时接道:“怕只是梦呓,放心吧。” 那人听了话,将两指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她便骤失力气,昏昏欲睡,手指渐渐松开。 他如春风,吹来都是暖意,总是在她想要用力抓紧的时候,又悄悄溜走,她最后扣住的,只是自己脆弱的掌心。 司矩拉住了她的手,将她攥紧的拳头铺开,怜惜地塞进被子里。 **** 一觉醒来,混混沌沌,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只是迷茫之间,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没有做,可是一时半会竟然想不起来。 “阿矩……”凉玉迷茫地揉了揉眉心,十分惊讶,“你们竟会解那毒。” 司矩闻言一怔,随即道:“啊,是巍因上神写的方子,疏风帮你喂的药——还好殿下醒过来了。” 她拢了拢衣服,仍然觉得有些体寒,这一次虽然没有付出很大代价,但毕竟伤了元气。目光看向窗外的簌簌落雪,许久,又道:“季北辰呢?” 司矩正蹙眉研究着卦象,低声道:“让天宫的人带走了,差不多是废了。” 一剑穿心,心脏破碎,修为散尽,这年头,天宫有谁能像凤桐一样鞠躬尽瘁,劳心劳神,以两百年补全一颗完好无损的心脏? 她看一眼脸色仍然极差的凉玉,非常贴心地省略了后半句话。 白鸟芳龄从窗口飞来,似乎终于接受现实,承认了她这个便宜主人,既没有乱飞,也没有摆谱,乖乖地落在案台上,垂头丧气地划拉了两个字。 芳龄传话,似乎越来越言简意赅,也越来越一击毙命。 这两个字是“温玉”。 司矩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凉玉面色如常,甚至没有往那纸上看上一眼,而是若无其事地晃了晃手里装满黄澄澄谷子的小碟子,招呼道:“来,芳龄,给你好吃的。” 逗了一会儿鸟,疏风便进来了,“殿下,青瓦洞的玲珑来了,还带了一位……”他似乎觉得有点疑惑,又有些好奇,“手上拴着铁链子的姑娘。” 凉玉一怔,回头道:“阿矩,你把择择抱到外面玩一会儿吧。” 很多天不见锦绣,她眉宇间竟然微有憔悴之色,不过精气神尚可,冲着凉玉笑道:“殿下。” 凉玉自动忽略了她背后跟着的神情萎靡的流觞,拉着她的手坐下,发自内心地笑道:“锦绣你怎么来啦?玲珑和凤君都好吗?” 事到如今,她还是得顿一下才能平稳地提着凤君的名字话句家常。 锦绣微微一福,从怀里掏出一个鲜艳夺目的册子来:“锦绣今天来便是为殿下送请柬来的。”凉玉接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却愣住了:“三日后?” 锦绣笑得充满歉意:“通知得仓促了些,还望殿下见谅。” “可是……按照先前凤君和我说的日子,应还有二三十日才对,怎么突然提前了?”她疑惑地问道,见锦绣笑得小心翼翼,又害怕自己的表情让人误解她不喜欢这门亲事,便又解释道,“只要他们开心,怎样都好,只是日子突然提前,我还没有准备好……给他们的贺礼。” 锦绣接道:“凤君特意叮咛过了,让殿下不必准备贺礼。” 凉玉勾了勾嘴角:“这怎么行,我与凤君几百年的交情……”她的眸子迷茫地闪了闪,想到凤桐心有所属后与她保持距离的用心,咽下了后面的话,“那我仓促准备一些,你今日便带回去,希望玲珑和凤君不要嫌弃。” 她说着便站起来,四下翻找起来,目光划过纸上刺眼的两字,又是一阵迷茫:“这样仓促的话,兴许三日后,我不一定能去青瓦洞了。” 如果她有命回来,便去看最后一眼;如果没有,这便是永诀。 锦绣没有接话,柔顺地跟在凉玉身后,看她忙得团团乱转,不一会儿便堆出了七八个大小不一的盒子,她最后拿出一个细长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一截小臂粗的藤条,上面生满了倒刺,初见有些吓人,像是一件武器,可是表面却像上了釉似的充满光泽,一看便是上好的、有韧性的宝物。 “这个是我娘留下的打不断的藤条,专给老头子教训我用的,我小时候没少挨它的打……”她说着说着笑起来,却一时想到玉郎,又想到凤君,心里止不住地难过起来。“留给凤君的孩子吧,要是不听话的话,也可以拿它管束,但是一定要轻一些,这玩意儿打上去,真的好疼!” 她想到从前无数次,她偷懒不肯做功课,被玉郎追着满院子打,一头扎进青瓦洞,捋起袖子给凤君看胳膊上的伤痕,装哭卖惨的模样。 第111节 那时候真好,打她的人和哄她的人,都是她最亲最亲的人。 锦绣福了福,发自内心道:“多谢殿下,殿下还有什么要我帮忙转达的吗?” 凉玉认真地想了想,心头掠过无数句话,最后却微笑着摇了摇头。 锦绣颔首,回头一牵那铁链子,“凤君嘱托,将流觞也送过来,任由殿下处置。” 第87章 温玉(中) 二百年后,流觞再一次见到凉玉时,她竟然还是不敢逼视她的脸。 从前,她总是被高高捧着的那一个,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享不尽的锦衣玉食,人中龙凤皆是她的朋友伙伴。她是被娇宠坏了的少年神官,盛装之下,她一双稚气的黑色眼眸,总是让人生出一种“不学无术”的错觉。 她也的确如此,除了被监管着的工作还算认真,同女仙嬉闹,游乐人间,轻信他人,甚至倒追男仙……每一件都干得惊天动地,令人瞠目。传闻中,她年少恣意,胡作为非,有今天的位置,全靠一双好父母、一位好老师和天道给的好运气。或许因为她这种绝好的运气,嫉妒她、拿她取乐的人很多,凉玉的声名,一直不堪。 她远远见过凉玉数次,皆是在正式的宴席上。 年少的花神从不认识她们的脸,却总是喜滋滋地跟小花仙们说笑,毫无城府,让司矩提醒一句,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她的眸光潋滟,灵动可人,像一只左右顾盼的雏鹿。 ——却不像个神官,更不足以做花界之主。因此,连红珠那样的小花仙,都敢得寸进尺,为一己私利对着花神哭闹。 可是那一次,眼神稚气的小花神平静淡然、一板一眼地立足了规矩,她才知道,原来凉玉她什么都懂,只是不屑于做。 这便激起了更深的妒忌。尤其她朱笔一勾,便能将她贬斥为下等婢女三百年的时候,她更加愤恨——那红珠不过是心机深沉的白莲一朵,而凉玉竟装模作样地站在红珠那边,随意判定了她的对错和生死。 只因为她是花神。 答应为温玉所用之后,一切就像是开闸泄洪,顺利得可怕,仿佛做了一场梦似的,那个众人熟悉的小花神,便已经魂飞魄散,花界瞬间变了天色,主上一换就是二百年。 每当她想起来这一切,总是觉得冷汗涔涔,半夜醒来,一阵寒意透骨。 温玉是个可怕的女人,她有着最清雅美丽的面容和一颗铁石做的七窍玲珑心。她的心思深沉,不像凉玉,没有人能揣测她的心意,更没有人敢与她讨价还价,流觞完全变成了一枚弱小的棋子,只能依靠主人垂怜,担惊受怕却不敢怀疑,任人摆布。 温玉从不讲“情分”,因此她的人生,也如同一场梦一般,走马观灯似的乱套了。 在这闹剧一样的人生最后,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小花神,还能再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回来,以复仇者的姿态,坐在上座冷冷地注视着她的脸。 座上的凉玉容颜未改,依旧是娇俏的少女模样,她静静地看着她,托腮笑道:“流觞,你害得我好惨。” 她从头到脚如坠冰窟,仿佛已经有人用最残酷的刑罚,将她千刀万剐,这一切都不及少女轻飘飘的一个笑,她永远不能忘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纯良的笑,让她的人生,彻底变成了一场笑话。 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恐惧使她抖如筛糠:“殿下……我愿意悔过,一切任殿下处置,只是殿下……求你……” 凉玉剥了个栗子塞进嘴里:“求我什么?” 她不住地吞咽着口水,眼角沁出了眼泪:“我想见见……我的孩子。” “哦?”凉玉放下栗子,似乎听到了很可笑的事情,“流觞,你那孩子一出生,你便差点将他掐死,我好容易将他养得白白胖胖,怎么能放心把他再交给你?” 流觞也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为何一直滴落. 是,她是恨季北辰的,连带着恨这个孽种。可是她的心太空虚和恐惧了,空虚到不住地想念那小小的、温热的一团,天大地大,只有那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她的,是永远与她相依为命、既不会利用她,也不会背叛她的。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他现在在凉玉手里,生死不知,连一声哭都听不到。她曾经背叛凉玉,害得她魂飞魄散,二人之间血海深仇,万一都应在那毫无还手之力的、脆弱的一团上面…… 她只剩下那一份牵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日日夜夜折磨着她。 她的头磕在地面上,砰砰作响,咬着牙道,“殿下,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 烛光微微晃着,日头却还要有六个时辰才能升起。 凉玉拿着龟甲说话:“三世子,明日便是最后期限,你想清楚,我一死,咱们俩的关系可就彻底说不清了。” “死”字甫一出口,司矩、疏风、司墨三人的眼神,都敏感地集中在她脸上。司矩的眼圈红了,“殿下,我为你算一卦吧。” 玉郎家的五个儿女,都能掐会算,能转星盘。 凉玉抬手盖在司矩欲转星盘的手上:“不必。” 她看着三个人的眼睛:“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算出来赢不了,难道还不打了吗?”她一拉被子,盖住自己,连带着盖住了脸上的情绪:“睡吧,养足精神,明天好打架。” 说来可笑,流着邛戾之血的魔界公主,却是天宫派来讨伐逆臣的战将。她却是反臣,孤军奋战,即便死在这里,也不会迎来增援。 成王败寇,掌权之人恨不得生啖强者血肉,立于至尊之位万万年,容不得一丝一毫威胁,而从不在意手段是否道德,亘古不变,向来如此。 过了一会儿,凉玉又道:“疏风,你替我发请帖吧,明天,请天宫里有闲心的仙友们,都来看热闹。” 疏风情绪有些低落,哑着嗓子问道:“为什么?” “不管此战如何,对我来说,都是与温玉的恩怨,我想让大家都看着,我与她的最后一场较量。” **** 仙界历史上一共有两次主战人邀请围观群众的大战,一次是紫檀殿君上斗法巍因上神,一次是花神温玉大战叛臣凉玉,而且是凉玉方面遍发邀请函,由此看来,紫檀殿父女二人的狂妄心性一脉相承。 但这一次,因为打架的是两位美人—— 仙界诸人都有怜弱之心,尤其怜爱长得好看的,一想到这你死我活的架势下非死即残的结果,一种惋惜之情便油然而生。 这二位身高相近,身材相似,玲珑玉致,各有千秋,竟然商量好了似的一齐穿了绯红衣裙,第一层如星光,第二层如彤云,站在一起,鲜艳夺目,竟如并蒂之花。 可惜这一双并蒂花,却是真仇敌,假姐妹。 温玉是公认的仙界第一绝色,形容出尘绝美,清雅之至,可是众人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她的姿容被同样红衣的凉玉压了一头。 第112节 这位传说中堕入魔道无恶不作的少女,眸光潋滟,瞳仁漆黑,她眼中有一种极为纯粹的倔强,映衬着飘摇如血色的红衣,直烧成一道流霞,一束烟火,不死不休,尤其是当她脸上还挂着一种无所畏惧的笑容时,乖张狠戾与天真无邪混杂在一起,碰撞出一种奇异的韵律来。 相较之下,平板无波的温玉的确显得太漠然了,漠然得像是谷间雾气,漫不经心又不谙红尘之情,淡得后退了一步。 红色太具有烟火气,更适合在红尘中打滚的女子,当她眼中有熊熊燃烧的情与欲时,这一抹红便成她颊边之晕,眸中之星,为她倾倒。 “此女确肖紫檀殿……” 有人喃喃低吟,又惹来身边一片感叹之声。 第88章 温玉(下) 凉玉和温玉对视。 一别两百年,兵刃相见,她没有想到温玉也穿了这身衣服,她们竟然想到了一处——这是那一场迟到了两百年的嗣位礼,害她身败名裂、蹉跎光阴两百年的嗣位礼。 “凉玉,好久不见。”温玉淡淡招呼,一如往昔,她眸中神色淡然,与从前不同的是,那空洞无物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浅浅的恼意和探究。 凉玉明白这神色的含义。 眼前的人是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混杂着邛戾的气血和修为形成的杀戮使者,她只为复仇而生,没有感情,世间所有人都是她手中棋子,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凉玉这一块垫脚石,她踩了也就踩了,可是这蝼蚁一样一捻就死的弱者,居然能挣扎着活转过来,像烧不尽的野草,又一次潜滋暗长,站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对温玉的侮辱和挑衅,她绝对不允许。 而天宫派人不利,是因为神仙们都习惯于打哈哈,很少涉及真正的你死我活,而她不一样,魔界不一样,那是一个弱肉强食,不需要规则和法律的世界,她的存在,就是要屠戮和焚烧,要颠倒秩序,要破坏和毁灭。 可是眼前的凉玉,却是一个自不量力的救世主。 凉玉眼中没有咬牙切齿的恨意,也没有胆战心惊的怯意,有的只是一种令人生气得发狂的轻蔑和怜悯,她的声音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温玉,季北辰好些了吗?即便他是你的玩具,我差点要了你的玩具的命,你也该有些表示吧。” 温玉看着她的眼睛,不顾周围围观者哗然,微笑得体。 “不劳你挂心。”她眼中只剩下面对敌人的嗜血的好战和兴奋。 凉玉觉得,即便是现在的自己,也比季北辰更能引起温玉的兴趣,可怜季北辰爱得失去自我,也没能换来一丝垂怜。 温玉飞至空中,凶剑华蓉周身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倏忽出鞘,闪过一溜星光,她一双纤白的手扣住剑柄,当空袭来。 剑势大开大合,姿势诡异,剑光所至之处,寒风白雪尖叫着逃窜,发出“呜呜”的悲鸣,原来与上一次季北辰使的是同一招。 温玉显然想要速战速决,出手狠辣之至,凉玉左右闪避,被凶狠的剑气威压,颈上出现了道道红印,火辣辣地疼痛。 华蓉剑带着红光,一路穷追不舍,二人从云头飞下雪原,又横插入峡谷,剑光和红影映得纯白昆仑都如烈火燎原,凉玉的冷汗浸透了后背,温玉此举,就是为了耗光她的体力,再将她削成肉泥。 温玉眼带红光,周身沐血色,一剑挥出,便将围了她的司墨和疏风甩至十丈外。 一时间,风雪形成巨大的漩涡,远远退开,不敢近身。 围观的众仙脸色发白:“她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威压……” “唰——”凉玉再次从狭小的缝隙中突出,纵然反应足够敏捷,纤弱的红色身影在重岩叠嶂中,仍然显得吃力,屡屡与华蓉利刃擦肩而过,看得人心脏狂跳。 凉玉飞身而出的瞬间,温玉忽然□□为二,红影罗刹般挡住了照在她脸上的一点阳光。 她的脸笼罩在阴影中,低垂眼眸,眸中不屑而漠然,红唇微启:“去死吧。” 凉玉避闪不及,回身一挡,华蓉“当”地劈在司矩的剑上。 一声惊天动地的剑啸,长剑“卡啦”一声断成两截,两面的山巅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左右分开,巨石乱滚,雪浪与尘土像急雨般飞洒而下。 温玉发髻已乱,一头丝缎般黑发当空飞舞,慢慢变得狂乱似枯草,竟然不断加长,长得如同黑瀑滑落九天,遮天蔽日,令人目瞪口呆。 一点银白的剑光,顺着断口迅速流失,司矩的剑掉在地上,这把剑已经废了。 凉玉就势一滚,在狂风中艰难地摩挲衣裳,抽出一张黄麻纸,咬破指尖—— 剑影已到眼前,罡风如刀,令人睁不开眼。 飞沙走石间,一道木质盾牌飞来,挡在她面前,挨了华蓉一剑,滋啦一声从中裂开。 “丫头,答应你父君的一百件玩物,今日都送给你!” 巍因上神的声音远远传来,随即咔咔的声响如雨后春笋,无数木刻机械遮天蔽日,全往这边涌来,将温玉围在其中。 四轮的战车足有两人高,一路颠簸,车上机关启动,小小的木利箭从车头飞出,蝙蝠在空中游来游去,发出奇异的声响,一只巨鸢拍飞着翅膀,一口叼走了跪坐在洞中的凉玉。 凉玉升至半空,看见剑光过处,木屑不断地飞出,温玉在其中大开杀戒。 只是巍因上神的木傀儡们挡得住她一时,却不是长久之计。巨鸢啼鸣,她飞身一跃,跨坐在鸟背上,从袖中掏出琥珀弓,搭上一支骨箭。 箭“嗖”地飞去,正中温玉的手臂,她约是从未想过会见血,那一瞬间,戾气暴涨,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啸,气波震颤。 黑色发丝如同铁铸的大网,一扫,不断扑上去的木傀儡被割成断壁残垣,从中心飞出,如同一阵阵波浪翻涌,露出温玉的脸。 她绝美的一张脸煞白,眼眸黑中带红,翻滚着浓重的杀气,右手盖在左臂的骨箭之上,“咔哒”一声便将其折断。 她衣袖挥过之处,红光炫目,如同烈火。 木蝙蝠如纸片般啪嗒啪嗒地跌落下来,那一只小木狗,被她玉足轻轻一踏一碾,哀叫一声,便碎成粉末。 凉玉呼吸颤抖,调转巨鸢的头,再次搭上了一支骨箭。 温玉一步一步而来,如同两百年前,她瞳孔写满杀意,绝美的脸此刻却似地狱恶鬼,“哒哒”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带来看不见光的梦魇。 骨箭破空而出,直奔她的眉心。 在那个瞬间,温玉伸出嫩白的玉手,一把抓住了箭头,手上微微用力,那可穿神仙骨的利箭,倏忽化为齑粉。 第113节 四周一片静默,只剩下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轻启血红的唇,对着脸色苍白的凉玉,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 水波之下,巨浪滔天,有东倒西歪之势。朗月嗅到空气中一丝微弱的血腥气,闭着的眼眸睁开,低声道:“出什么事了?” 喉间一凉,一柄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血的气息骤然浓重起来,集中于他身后那人身上,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三世子。” 朗月向上一瞥,头顶一只青鸾幻影尾麟,火树银花,翩然摆尾。 水中漂浮着魔族的尸体,一具一具瞪圆双目,颈上一抹血痕。风桐一身玄衣,长发披在身后,风姿绰约,骨节分明的手中轻巧地拎着一把纤秀的长剑,如入无人之境。他以剑尖一挑,那紧闭着的玉白的门便无声地向内打开。 他手中长剑莹莹闪光,碧色符文鱼龙游走,头顶两只青鸾幻影光影璀璨,展翅摆尾。 碧光和水光映在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上,为其增加一丝虚幻的妩媚,他鼻梁高挺,眼尾上挑,嘴唇轻轻勾起,将剑松垮垮地抵在少年脖子上:“三世子还记得我吗?” 朗月放下茶杯,背对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呦,孤身入我魔宫,杀我族人,你胆子太大了些。” 此人身上血气虽重,可都是魔族人的气味,他一路孤身而来,不发出一丝声音亦不挂彩——朗月不敢轻举妄动。 风桐轻轻一笑,“我今日来,有一不情之请。” 手一松,寒潭中淬过似的长剑依然停留在朗月脖颈上,逼得更紧了些,而他已绕过朗月背后,坐到了对首。 寒星般的眸中带了一丝狂妄的笑意,“我手酸了,不介意这样聊吧?” 朗月识时务地点点头,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风桐散漫轻松的面皮只是表象,他眼底深处仍然蹦紧着神经,像是反复擦拭战前利刃,那是一种古怪的镇静。 朗月心底一突,脸色难看起来:“你……不是为了我而来。” 年轻的神君轻轻一笑,笑得周遭那血红的妖花黯然失色,“三世子是不是有点自恋了——”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朗月的笑容褪得一干二净,从不以正形示人魔界三世子,此刻的呼吸竟然有些颤抖,“你怕是疯了,这不行。” 风桐抿了一口酒,酒香醇厚,他舔了舔嘴唇,那唇□□人至极,抬眼笑道:“哦,这么说,三世子是不愿意帮忙了?” 他虽然在笑,可眼底的肃杀之气迅速扩散,寒意缠绕周身,引得架在朗月脖子上的长剑也跟着躁动起来。 朗月的嘴唇动了动,眼中的难以置信渐渐变成了坐立不安,几乎有点失态了:“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不敢。” 风桐嗤地笑了,眼睛看着酒杯:“你也有不敢的时候?” 朗月唇色发白,顾不得挣那一二分颜面,脑子里像炸开一溜炮竹:“实话告诉你,这东西虽为魔界所得,可是这么多年,就算是魔宫的人,除却温玉仗着邛戾的血可利用一二,也没有人敢碰它。” 对面的人默默地听着,透明的酒液在他手指挟着的杯中旋转晃动,他漫不经心道:“你不需要碰它,你把门打开,我来。” 朗月一时间失语,看他许久,才古怪地笑道:“你是仙界中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天道不可改——” “天道不可改,却可借。”他抬眸看着朗月,眸中灼灼光华,轻飘飘道,“我想要做的事,一般都能做到。” 朗月终于败下阵来,冷汗顺着额头滚落,仍然有些难以平静:“我乃魔界三世子,万一动静太大,要以我魔族陪葬,我如何能答应?” 风桐放在桌下的手指一刻不停地掐算着时间,腿紧紧绷着,面上却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看来一把剑不足以让三世子以身犯险。” 他回过头去,看着空中莹莹闪光的琉璃宝塔,回头粲然一笑,“加上这个呢?” 神器的光晕映照在他侧脸,宛如悬挂在魔界上空的太阳。 朗月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坐了半个时辰,直到冷汗“啪嗒”一下砸在桌面上。他终于站起身:“你跟我来。” 觉察到身后的人淡然跟了上来,朗月的步子顿了一下:“神君,我想问你一句。” 他微微侧过身来,脸上神情莫测:“小时候,我心爱的鸟不小心跌进蛩戾大人的陷阱里,我哭着闹着求我父君救命。可我父君说,对于做不到的事请,只能尽力。尽力就是闭上眼睛,等一片刻,鸟死得很快。这只死了还会有别的,日子还会继续。” “神君,不过是几百年的情分,值当吗?” 风桐的衣摆轻柔的拂过地面:“三世子,这一闭眼的记忆很长,不是吗?否则不会到今日你也念念不忘。” 他笑道:“你明知道,最短的途径是跳下去,如果你们有命,就能一起飞出来,谁的陷阱也挡不住。我不单是在成全她,也是在成全自己。” 第89章 天道之意(上) 温玉将骨箭捏碎了! 凉玉骑着巨鸢极速后退,朝围观的乌压压一片人群大喊:“没箭了……赤魄神君来了吗,倒是再多给几根箭啊!” 四面嘈杂声一浪高过一浪。 凉玉回头细细一看,骤然发现那些人面前升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这道屏障将她与温玉二人封在其中,发现事情不对的众仙,正各显神通欲将屏障打破,更多的人呆呆地望着她们,不知如何是好。 温玉眼底弥漫着森森寒意,是一种被激怒的、要将她挫骨扬灰的狠厉,她慢慢抬起袖口,招了招手。 巨鸢大声啼鸣起来,那声音渐渐变成了惨叫,一下一下地被看不见的绳索向下拽着,离温玉越来越近。 凉玉咬了咬牙,立即弃巨鸢腾空而起,从怀中撒出一把黄麻纸,咬破食指,两手一拍,一条青色游龙摇头摆尾,她直落下去,骑在龙身上,抱住龙头,龙尾如鞭,直向温玉的脸扫去。 还好还好,前些日子刚见过应龙。 温玉站定在原地,笑容古怪,忽然以手指天,空气中传来了震天动地的龙啸,一只玄色巨龙在空中显形,此龙巨大,缠绵数里,一头撞过来,瞬间便将她的青龙撞得打在了石壁上。 凉玉的脊背狠狠撞在石头上,五脏六腑都翻了个儿。 温玉看着她,嘴唇微动:“你以为,只有你会幻术吗?” 第114节 凶恶的玄龙每一片鳞都尖如利刃,尾巴一扫,罡风袭来,小青龙的尾巴生生撕开,惨叫一声,凉玉腹部只擦到了龙尾,只觉得骤风宛如一把利刃生生将她割裂开来,一口热血涌到了嘴边。 小青龙载着她在空中闪来躲去,晃得得她浑身都骨头都快散架,她在眩晕中抽出一片纸,抹上指尖鲜血,撕为两片,化作手中两条长鞭。 一条照着黑龙直扫过去,另一条紧紧勾住温玉手里的华蓉剑刃。 玄龙挨了一鞭,吃痛长啸,一时间鳞片飞溅,如同天上下刀子,它双眼赤红,一尾扫过来,力道之猛,将凉玉胯/下小黑龙一劈两半,竟然变回片黄纸,飘落下去。 “该死……”飞速下坠中,凉玉一鞭飞起,灵敏地缠住黑龙身躯,止住了下落,借力腾身而上。 温玉再次以手指天,黑发变粗变长,不断向外延伸,一团团光晕交替爆炸之间,黑龙应声而断,化作一抹黑云直上。 失去了支撑的凉玉再次下坠。 温玉手中也出现一道长鞭,于云海中盘绕,带过咻咻冷风,一鞭横打在凉玉腰身上。 凉玉被鞭子卷着,狠狠砸在地上,滚了几圈,冰冷的白雪融化在深可见骨的伤痕上,痛极难耐,她哼哼了一声,想要爬起来,却又没撑住翻了个身。疼痛如跗骨之蛆紧紧缠绕上来,冰火交替的恍惚顿时席卷周身。 “殿下……殿下……” 迷茫之间,听见司矩在屏障外喊她。 喧哗声越来越大。手掌下方,尖利的石棱已经划破她的手掌,她艰难地掏出一张黄麻纸,将血涂在上面。 用尽心头血为止。 狂风呼啸,黄纸慢慢升起,猛然一跃,化作炽烈的太阳,迸射出无尽光辉。 结界之外,众人一片哗然:“……折纸成灵!” 与此同时,一柄柄飞旋的利刃从凉玉手中飞出,将温玉手中长鞭断成数截。温玉向后一退,一手支起屏障,可是回旋利刃径直破屏障而入,似长眼了一般,“噗”地刺入她的后背,又有一柄划过她的小腿。 温热的血流出,温玉的脸色森然如厉鬼,受伤令她暴躁。偏偏在烈日的炙烤下,汗水不住滴落,又迅速蒸发,变成丝丝缕缕的白烟。她嘴唇开裂间,血迹顺着嘴角向下蜿蜒,在这么下去,她会被烈日生生晒死。 她猛然伸出手去,排动乌云弥漫苍穹,狂风呼啸,巨大的乌云在空中组成了巨兽的嘴,将那烈日一口吞下! 天地瞬间阴暗下来,飞沙走石间,有雨丝飘落,越来越急,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打得扬尘四起—— 凉玉黑色眸中倒映着急坠的雨丝,脸色因失血而苍白:撕纸做日月,已是她幻术之极限…… 可是温玉也能破,她也能破…… 头顶忽然剧痛,雨点打在她身上,立即化为滚烫的铁水,将脆弱的皮肤烧出一个个血洞。 鲜血顺着她的头顶和面颊流下,凉玉一个激灵,从地上挣扎起来,伸出鞭子将雨点挥开,可是总有精疲力尽时,一旦她停下来,她就会被这铁水吞噬,变作一具千疮百孔的干尸。 邛戾之女出手,怎会给人喘息的余地? 凉玉腾至半空,思绪一片混乱,忽然看到了屏障外面,定定望着她的巍因上神的脸。 恍惚中是在问花阁里,小童不情不愿地从书柜中取出一本册子:“这个也给你。” “这是什么?” “这东西于我已经没用,但现下对你却有用。你非但要修成你父君那么厉害的折纸成灵,还要知晓怎么去破。” 当时她愣住了:“自己破自己?” 是凤君在旁边点头:“唯有如此,方能精进。” 她心里拿了主意,强撑着越飞越高。 脚下一片脆弱的云头被那残忍的雨打得左右摇晃,如同浪中浮萍。 她扔掉长鞭,伸出手掌,口中念诀,淡淡光华从她掌心倾泻而出。 雨点仍在继续,很快白皙的手掌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血洞,一簇簇白烟从她掌心升起。 天光猛然闪烁,一时四面声响都被扭曲拉长,变成喑哑的惨叫。挣扎了片刻,云开雾散,所有幻术一刻间破开。 雨停了。 幻术能为她所用,也能一招全破。 初战是天光破晓,到了现在,不知道日月几何,她的呼吸中都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血气。 二人都到了力竭的边缘。 温玉望着她,两眼中红色越发明显,如同发狂前的征兆,她淑女的面目已破,喉间呼呼低鸣,揉得心弦震颤,像是蛰伏着的野兽的咆哮。 凉玉慢慢退着,感受着手掌中的涌动的不安的力量,掐算着最后的时间。 她看一眼屏障外面目不转睛的众仙,伸出右手,掌心越来越滚烫,如同血管骨骼之中,藏了一颗小小的心脏,她高声喝道:“华蓉,两百年为他人所用,蒙蔽本心,还不认主!” 温玉手中华蓉剑,红光倏忽熄灭,剑身剧烈晃动起来,光芒大盛,瞬间便挣脱了温玉的手,在空中划一道炽烈的痕迹,飞向了凉玉。 众人瞪大眼睛:“这……” 等了两百年,凉玉再一次手握华蓉,伸手逼退了剑中残余的最后几丝微弱的魔气,人剑合一的瞬间,功力大涨,猛地朝温玉劈头而来。 温玉脸色灰败,但仍含了一抹诡异的笑,折一树枝为剑,精准地指向她的命门。 她已经掌此剑二百年,熟悉得宛如身体的某个部件,华蓉算什么,怎是她的对手? 司矩咳出一口血,从地上撑起来,眼看着温玉脸色古怪,失控吼道:“殿下,殿下快躲开!” 凉玉双眸微眯,恍若未闻。 那个瞬间,她剑尖斜刺前,骤然停住,拐了个弯抄底而来,这一剑宛如龙跃潜渊,带着惊天动地的诡异旋风,带起了昆仑旋转飘动的落雪,势不可挡,当空而来。 第115节 原来她用的并不是那一套练了一百年、温玉牢牢掌握每一个弱点和的华蓉剑法—— “这是……”有人认出来了,嘴唇不住地颤抖。 树枝连带着温玉的半截白生生的手臂一齐掉在地上。 宛如谁按动了暂停键,所有的声音片刻消失,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唯独凉玉的声音响着:“这是凤桐神君的碧鸢剑法。” 一剑刺入温玉胸前,华蓉乃凶剑,瞬间便将温玉身上功力泄洪般的放出来。 温玉的脸上出现了一道一道蜈蚣般的黑色印记,目眦尽裂,血红的眼睛爆出了无数血丝,形容可怖,一团一团浓重的黑气,从她衣袖里、前襟中争先恐后地涌出。 “……真的是魔!”终于有人连滚带爬地上天宫禀报。 温玉布满黑色印记的手握住了华蓉剑的剑尖,不顾手上鲜血迸溅,对着凉玉的脸,森然一笑。 下一秒,人们看见红衣少女骤然栽倒,身子蜷缩在地上,不住地痉挛着。 凉玉如同溺水的鱼,大口呼吸,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剔开她的心脏,搅动着血肉。 她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来,一手撑地却毫无力气,掌心的汗水融化了一大片积雪。 温玉的声音幽幽传来:“你的魂魄,比别人脆弱很多。” 她竟然以自己为代价,使了禁法离魂术。 离魂术的结局,她魂飞魄散,温玉神形俱灭—— 同归于尽不过如是! 凉玉死死抓住胸前衣襟,汗水濡湿了她的发丝,她口中不断溢出鲜血,眸子涣散开,发出难以耐受的低吟。 我不要……我不甘心…… “殿下!殿下!” 她隐约听见阿矩他们在用力拍打着结界。 耳畔的声音聚拢又模糊成一团,她使不上半分力气,手指紧紧地扭着衣襟,衣襟已经被冷汗浸透。 不行了……她的意识涣散开,难道……就这样…… 就这样…… 眼底模模糊糊浮现了凤君的影子,宛若虚幻的光影迅速掠过。 大婚之日变作我的忌日……真是有些……真是有些…… 她的眼睛慢慢合起,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温玉以十指为爪,她皮肤全部变成了灰白色,向上一拢,一缕魂魄从那红裙中升起,已经探了个头。 “殿下……”疏风和大口喘气,死死瞪着人偶娃娃般歪倒在地上的少女,豆大的眼泪滑落出来。 她似乎已经没有一丝生气。 一阵剧烈的轰鸣,自天际而来,刹那间便如一只撼天动地的手,疯狂晃动了整个昆仑,宛如诸神降世,九天十地的苍老神兽齐齐低吟。 刹那之间,罡风袭来,昆仑终年不停的落雪在一瞬间全部消失。 众人惊恐地望向四周。 天色慢慢暗下来,如同一团墨汁倒入了水中,蔓延到每一个角落,空中乌云滚滚,如巨浪翻涌,片刻之间,一道白光猛然划破苍穹。 “是……” “是天罚……” “轰隆——”地面在颤抖,雪原龟裂开来,无数道缝隙中,巨石滚落,闪电照得整个世界一片明亮,温玉被一片明亮簇拥在其中,下一秒,巨雷重重落下。 所有人被这股气冲得向后退了四五步,再看向其中时,只见温玉所站的地方,只剩下一团浓重的黑气。 “轰隆——”又是一声。 凉玉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魂魄刚刚归位,仿佛一个被扼住脖子的人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她剧烈喘息,呆呆地看着乌云翻滚的天幕。 三声雷过。 乌云仍未散去,闪电袭来,竟然又是一道雷,这道雷却劈在了凉玉身上—— “殿下!” 凉玉刚挣扎着爬起身,便被打得坐回了地上。她被劈蒙了,刚提起一股气,随即又是一道,打得她栽倒在雪地里。 “噼啪。” 所有人目瞪口呆。 又三道雷。 凉玉仰起头望天,露出苍白怔忪的一张脸,漆黑的眸子如宝石闪耀。 她死死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手上软绵绵地提着华蓉剑,身上银光闪烁。 云开雾散后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她如血的衣裙上,如同一面艳丽的旗帜,如同一把烈火,融化了整个昆仑。 第90章 天道之意(下) 第116节 天罚后紧跟着雷劫,这是仙界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屏障碎成粉末,来了的仙人仍然忘记向前迈一步。 凉玉以华蓉撑着地,从袖中艰难地掏出一只小巧的瓶子,温玉留下的一团团黑气拧成一股,争先恐后地被吸进瓶子内。 凉玉记得温玉看她的最后一眼,眼中是难以置信。就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天罚竟然在此生死关头而至。 她竟然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吗? 她慢慢地、若有所思地封上瓶子。 当年温玉不过是东海中一瓶精气血肉,现在,也不过是她手中的一瓶黑气。 她至死也不会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输。 凉玉拿着瓶子,用手背整了整凌乱的头发,又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便迈脚走出屏障,才迈了一步,便被团团围住。 “殿下!”变了嘴脸的一张张脸,每张脸上都是毕恭毕敬的神色,讨好而忌惮地看着她的脸,“殿下受委屈了,请殿下上天宫面见陛下,领功受赏。” 因她手中握着温玉的魂魄,宛如握着整个仙界最大的危险之物,他们对她都小心翼翼。凉玉看来人一眼,淡漠道:“先等等吧,我还有事要做。”接着她笑着,在仙君们诧异的目光中,自然地将那关系到仙界生死的小瓶子揣进了前胸的衣襟中,抬脚便走。 司矩惊讶地拉住她:“殿下去哪儿?” 凉玉温声道:“凤君今日成婚,我总要去看一看。” 司矩和疏风对视一眼:“殿下今日累了,还是先休养一下再去……” “阿矩。”凉玉忽然紧紧攥着她的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我都想起来了,我受伤的时候,凤君来过对不对,你们为什么瞒着我?” 司矩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凉玉甩开她的手:“放心吧,我不会闹,只要远远看一眼,我便放心回来。” 青瓦洞。 凉玉拖着裙摆,留下一串滴滴答答的血迹,她回头看了一眼,绕到溪水边,洗了洗小腿上的伤口,洗了洗脸,以指为齿梳了梳头发,如镜的溪水中映出她干净的脸。 青草离离,延绵十里,红绸沿着石壁蜿蜒,飘飞在空中,像是一丛丛鲜艳的火苗。凉玉一路沿着红绸到了青瓦洞大殿门口,侧耳听了一听,里面静悄悄的一片。她伸手一推,大殿门便开了,锦绣守在门口,受了惊似的站了起来:“殿下?” 锦绣的手捏在裙侧,似乎无处安放。凉玉的心向下一直坠,静静道:“凤君今日成婚?” “是。” 她说着便向内走去:“人呢?” 锦绣挡在她面前,几乎哀求地抓住了她的手臂:“殿下,殿下,神君与新妇在里面,殿下还是不要进去了。” 凉玉看着她道:“大婚之日,一个宾客也不请吗?”她望着锦绣手边空荡荡的桌面,再扫一眼布置得红红火火的绸缎,“派你守在外间,难道不是为了迎客的?” 锦绣的嘴唇动了动:“……不是的。” 凉玉放缓了声音:“锦绣,我不是来找茬的。”她忽地露齿狡黠一笑,语气轻巧,“该不会,青天白日的,就已经入洞房了?” 锦绣握她胳膊的手心全是冷汗,把她衣袖都打湿了,她松了口气道:“是啊,神君风流,您知道的……殿下还是别进去了。”她松开了凉玉的手,强笑道:“我去给您端小糕点。” “别去了。”凉玉忽然在背后叫住她,二人的目光相接,凉玉轻轻道,“我不看凤君了,你带我看看昊天塔吧。” 锦绣的脸色霎时惨白。 “走罢。”凉玉提裙子的手有些颤抖,“我知道放在哪里。” “殿下!”锦绣哭叫出声,一把抱住凉玉的腰,身子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 凉玉回身半抱住她:“昊天塔不在对不对?” 从她一进门,便已敏锐地感觉到上古神器那穿越重重石壁的威压没有了,青瓦洞里安静得有些可怕。 锦绣泣不成声。 “凤君成婚,就算出门遛个弯,带昊天塔做什么?”凉玉勉励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你还不肯跟我说实话?” “殿下……求求你……” 凉玉狠心一把推开她,将内室大门整个推开,大门之后,还有一道法阵。她两掌相合,靠着近乎失控的修为,硬生生把法阵整个打碎。 一身嫁衣的玲珑孤身一人跪在内室,惊讶地抬起头来的瞬间,十支金步摇摇晃,脸上的泪痕纵横,冲花了红妆。 “殿下!”背后的锦绣膝行而来,一手掩面,“殿下,求你救救凤君吧……” “锦绣!”玲珑死死瞪着她,眼泪流了满脸,“不能说!” 凉玉回身,颤抖的手捏住锦绣的下颌:“姐姐,求你告诉我,凤君在哪里?” “他带着昊天塔去了魔界……” **** 巍因上神带着赤魄神君、火莲子等人开开心心、扬眉吐气地回到天宫,摆好了水果花生,备好了珍馐美酒,正准备开庆功茶话会,却见一团彤云急急涌来,转眼变成个人形。 刚才还一脸漠然地将六界大魔头顺手揣在自己胸口、撇下天宫小人潇洒而去的花神,此刻哭得梨花带雨,六神无主,扑来跪倒在他面前。 吓得巍因上神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赤魄吞下去的一颗花生卡在嗓子眼里,手舞足蹈,巍因上神赶紧把她扶起来:“丫头,丫头,怎么啦?” 凉玉抬起头,神情破碎,哽咽道:“求你们随我去魔界一趟……” “魔界?” “凤君他带着昊天塔去魔界了……” 巍因和赤魄神君对视一眼,联想到方才那巧得令人击节赞叹、大呼过瘾的天罚,都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第117节 一旁的火莲子脸都听白了。 赤魄神君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本能地质询辈分最大的巍因上神,“小凤凰他不会动了神器了吧……” 魔界强占的神器不算多,只有一样是令六界胆寒,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的。 就连魔族自己都不敢擅动——因为这样神器代表了天道。天道出手,无人能与之抗衡,天罚降临,无人能够轻易承受。众人一个时辰前,才亲眼见到天罚把耀武扬威的温玉劈得只剩一团黑气,这就是天道的厉害。 那是神器之首,乾坤阵。 如果有人真的动了乾坤阵,恐怕此刻尸首都找不到了。 巍因上神吐出一口气,拍拍衣袖站起来,表情竟然难得的严肃起来,“……简直胡闹。”身旁小辈,早乖觉地默默无声地迅速拿好了趁手的兵器,站到巍因身后。 “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魔宫门口。魔宫地处银蛟河下面,光滑如镜的河水便是入门的封印。水面越是平静,其下便越是凶险。 巍因道:“赤魄小儿和火莲子留在上面,等着接应,要是有什么问题,立刻上去搬救兵;疏风,司矩,你们一会儿撑着封印,等着我上来,我亲自下去救人。” 他回头对凉玉柔声安抚,“丫头,你就留在上面……” “我要下去。”她抹了一把眼泪,眼中是惶然的神色,“我确与魔界三世子交好,我会想尽一切办法……” “好好好。”巍因上神已恢复了本体,是个有些瘦弱的驼背老头,他看着少女显然已经心神大乱,心道一声“作孽啊”,生硬地摸了一把凉玉的头发,“下去便下去,但不许冲动,要听我命令,知道么?” 凉玉重重点头。 魔宫之内,重兵把守。纯白色盔甲的魔族一字排开,他二人一往前去,便被团团围住。 巍因上甩了甩袖子,不引人注目地倒出一把木刻的小鱼,小鱼们摇摇摆摆,灵巧地钻到白色的盔甲中,他们便开始抓耳挠腮,隔着盔甲摸来摸去,不一会儿便倒在地上,直挺挺地保持不动了。 巍因道:“只有一个时辰,快一些。” 闪过第一道关卡,巍因忽然低声道:“这些人多得反常,像是被临时抽调。” 凉玉在前,闻言默默无语,走了两步,摸索着转过第一个转角,便撞进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她倒退一步,由惊转喜:“朗月?” “嘘!”他的脸色并不好看,看了一眼她的脸,“你把我的人都杀了?” “我没有……” “今天实在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他冷笑一声,指着前面一堆坍塌的粉墙白瓦,“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父君必定揭我的皮,抽我的筋!” 凉玉强笑道:“你知道吗,温玉死了!” “呵,我哪能料到,你那凤君如此大的能耐,敢去碰乾坤阵,还真的引来了天罚。”朗月的脸黑得如锅底一般,压低声音道,“温玉是死了,我们魔宫也跟着毁得差不多了!” “凤君在哪里?” 朗月看她一眼,漠然道:“你不能去。” “为什么?”她一把攥住他的衣袖,“我这就去把他带出来,绝不给你添麻烦……”朗月甩掉她的手,压低声音,“小花神,你跟我耍赖是不是!”他扯着她的袖子,将她往前拉了几步,指着远处翻滚不息的黑色浪潮和满地断壁残垣,“我魔宫十大祭宫坍了四座,环绕乾坤阵周围尚且如此,现在还是光柱擎天,波浪不歇,他能撑到现在还不化成灰,全靠昊天塔顶着,你敢靠近那里吗?”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咬牙道:“我敢。” 朗月冷笑一声,眼中浮现了怒色,“即便是你敢去,我也不会放你走。我魔界因他蒙遭此难,现在是本世子背这个黑锅……” 凉玉已将华蓉剑捏在手中,“唰”地出鞘,她抬手抹干净眼泪,声音微微有些发颤,“你哪一次挡我都可以,这一次你若挡我,我只能和你拼命。” 朗月怔住了,眸中一点点结冰。 巍因上神在身后站了半天,仍然没有找到插话的机会,看着二人僵持着,便决定不说话了,默默从袖中抽出一把小木剑来,满意地看着凉玉也利落地抽出了华蓉剑。 这才对嘛!废什么话,打就是了。 “殿下!” 身后忽然传来柔柔弱弱一声呼唤,凉玉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含泪的脸。 女子站在十九级玉阶之上,紫色长裙上压白色绶带,佩环叮咚,乌黑发亮的长发在头顶蜷了个发髻,倒插三柄淬了毒的利刃,一双莹莹美目,光华流转。 她肤如凝脂,若不是额头上一道刺目的堕仙印,和刻意涂得艳红的嘴唇有些违和,可称是天地间少有的绝色。 凉玉迟疑地望着她,秀眉轻轻蹙起,几乎有些不敢相认了:“……红珠?” 第91章 尘埃落定(上)捉虫 还未开口,红珠眼中已经漫上星星点点的泪水。 当年那冰清玉洁,为爱磕得头破血流的水仙仙子,曾经满心欢喜地迎着自己的情郎上天,只是忘记了前尘往事的晋兴檀,当真没能再续起前缘。 无论她怎么努力接近,当年的感觉一去不返,晋兴檀竟然倾心于赤魄神君之妹搖光郡主,发誓终身不娶。造化弄人,本以为的天长地久,竟然如同鲜花枯萎,就这样提前夭折。 世间情爱,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缘之一字强求不来,恨煞痴情种。 二百年前,非但是凉玉的死期,也是红珠的死期,她含着绝望的笑,堕入魔道,违背初心,放纵自己的美色,做了魔尊锦绣堆里的三夫人。 红珠含泪笑道:“殿下出事那一天,是我守望春台,因一己私情玩忽职守,致使殿下落难,想来这该是我的报应。” 此时此刻再见故人,凉玉听在耳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红珠一级级走下来,靠近了她,盈盈美目中眼泪如珍珠般滑落:“殿下,我欠你一条命。” 话音未落,她倏忽拔下发髻上匕首抵在自己喉间,凉玉惊道:“红珠!” 身后的朗月也同时叫出了红珠的名字。 第118节 安静得只剩下几个人的惊魂未定的喘息声。 红珠抬眸看着少年,眼中含泪,朗月也看着她,眉头蹙紧,呼吸都有些颤抖:“快把簪子放下,你这是做什么?” 红珠轻轻道:“红珠之罪,万死不辞。臣妾从未求过世子。今次红珠用自己求您一次,放殿下和神君走吧。” **** 巍因上神坐在废墟之前,光华的琉璃宝塔笼罩着整个阁子,里面只能看到昏暗的人影。巍因敛袖,口中念诀,忽然伸掌,昊天塔渐渐缩小,落入巍因掌心。 凉玉刚向前一步,忽见水中形成巨大的漩涡,倏忽间直喷向水面,颠沛流离中,一道闪电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轰隆一道雷声—— 她眼前一黑,纵身飞扑过去,被巍因上神一把抱住,“不能去!乖乖,这可是天罚!”眼看她挣扎得太厉害,他手一指,便将她一把推上了水面,“给我拉住!” 赤魄神君和火莲子两个将几乎背过气去的凉玉死死拽住,脸色苍白地看着天际——刚逆天道,又挨天罚,凤桐神君这次就算是有九条命,能不能留一口气也难说。 若非二人用力架着,凉玉早坐在了地上,两人静默地等着下文。 不幸中的万幸是,天罚只有一道雷,比早上温玉的下场轻得多。 照巍因上神的说法,天道自有规则,对于凤桐这种爱以一力揣测天道、控制天道的,天道少不得要给点教训,但因为终归不是什么大错,因此这惩罚也不会太重。 不过,所谓的“不会太重”,只是指不会把人劈成一道焦灰罢了。 云开雾散,水面平静下来,亮晶晶如同一面光洁的镜,凉玉跌跌撞撞地走到银蛟河边,死死地盯着水面。 “哗啦”水花飞溅,巍因上神架着一个人上来,那人的止水咒都不顶用了,黑发全部披散在肩头,衣裳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远远地看到她,怔了一怔,轻轻推开了巍因的搀扶,然后尽量平稳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水面如镜,倒映着漫天云彩,他走得比平日慢了许多。 凉玉向前两步,一把死死抱住他的腰际。 凤桐挣了一下,没能挣开,万般无奈地低下头去,用指腹轻柔地擦去了她脸上的眼泪。 他的睫毛纤长,垂目看着她,深深的全是不能言的怜惜,脸色白得看不出一丝血色,连呼吸中极力克制着颤抖。 凉玉的眼泪倒灌进嗓子眼里,声音都哑了:“我实在讨厌凤君这个性子。” 她感觉到他几乎整个身子倚着她,便直直站立不敢动弹。他勾起嘴角,却没有反驳。 眼泪是越擦越多了,他的眉头轻轻蹙起来,眸中有些恍惚。 凉玉自己抹了一把脸,握住了他的手,愠怒中带着泪:“我好不容易跟人决战一场,谁让你来给我放水?” 风桐怔了片刻,倏忽笑了,顺手捏了一把她的脸,慢慢地俯下身来,附在她耳边。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像在吹气:“站不住了,让我坐坐。” 话音落了半晌,便倒在凉玉怀里,几个人七手八脚架起他来,他一张口,那迟来的乌血便止不住地从口中涌出,片刻便沾满了衣袍。凉玉满手的血,她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整个人仿佛浸在冰水里,手脚都失去知觉了:“凤君……” 她的头扭向巍因,脸色白得可怕,一双漆黑的眸子空冥冥的,仿佛在印证一个无法承受的猜想:“还能行吗?” 赤魄神君和火莲子闻言对视一眼,都僵在原地,一时间手足无措。巍因上神似乎有些不忍看她,急急摆手:“快,快回青瓦洞去,放到寒玉床上,还……能保一时半刻。” “凤君,我们这就回家了。”她镇静地转过了头,看向怀里,眼泪顺着脸颊无声落下,“马上就回去。” 她的手忽然被他攥住,只是轻轻的一下,又立即松了力气。风桐的睫毛垂着,面无血色,他的指尖在她血迹斑斑的掌心上轻轻游走,慢慢地画了个不甚圆满的圆。 凉玉猛地怔住,泪水像两条浅浅的溪流,蜿蜒过冬日桑丘。 应双神君召唤,五色云头慢慢漂浮到跟前,赤魄神君和火莲子将风桐架起来,招呼着凉玉回天宫。 巍因上神跟在他们背后,叹一口气,掌心是两片断剑,熟悉的剑鞘上还绘有游龙戏凤的碧色鸾鸟,昂首摆尾,如青霞一片。 “可惜了一把好剑,从此青鸾盛景成绝唱。” **** 花界无主十余日,一切依靠司矩艰难支撑。新晋花神凉玉只简单地办理了交接,拿走了花神印,却没有理政,也不曾上天,尽管各式各样的通传和邀请多得如雪花飞来,好言好语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她也未曾回应。 传闻此女力压邛戾之女,各项指标直逼当年的紫檀殿君上,如此厉害,桀骜一些倒也没什么错。更何况,被冤枉暗害两百年,那紫荆花仙流觞上天宫作证后,四面八方的仙人,都为这颠倒是非、欺负忠良、指鹿为马的行为口诛笔伐,觉得凉玉没有痛骂天宫、一脚踹翻南天门,已经是十足客气了。 事实上,继那一场大战后,几乎没有人再见过凉玉的面,只是有人偶尔在深夜里的雷刑台上,见到她被一道道雷劈得满地打滚,呜咽微弱。躺许久之后,又慢慢自己爬起来,敛了外衣步履虚浮地离开。 众仙不禁大胆猜测,难道是大魔头一死,这位颇觉天下无敌,心中寂寞,特意跟天雷过不去,没事劈着玩,磨练一下自己的意志? 唉,鸿鹄之志,燕雀安知。 凉玉在案头备药,巍因上神见她精神不振,脸色白得吓人,像是刚放了十几碗血一般,调侃道:“也不见花神殿下您鞠躬尽瘁理政,怎么如此憔悴,难不成昨天半夜又捉兔子去了?” 凤桐在这张寒玉床上昏迷不醒已经十日,一次没有睁过眼睛,但也没有死,还可进仙药,维持着一种非常微妙的无意识的状态。即使这样,凉玉也一直黏在他身边,日日看他一万次。看得巍因上神凉凉地讽刺:“别看了,看能把他看醒吗?” 凉玉眯眼一笑,却不搭腔,将手放在凤桐额头上试了试,又吹了吹药,以勺子娴熟地撬开他牙关,小心翼翼地喂了他。 巍因上神替睡美人风桐掖了掖被角,定定地看着凉玉,状似随意:“那日回来时他经脉全断,只剩一口气,现在断掉的部分全部接起,气息润泽得不似个垂死的人,丫头,你老实告诉我,世上有这样的妙手神医,本上神怎么不认得?” 凉玉往汤药里丢了一块方糖,咕噜噜地搅化了,自己尝了一口,才小心翼翼地喂下去,漫不经心道:“没什么,我将花神印切下来一个角,给凤君塑了血脉。” 巍因上神如遭雷劈,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指着她的脑门:“你、你当花神印是块发糕,说切就切吗?!” 凉玉舔了舔嘴唇,似乎想到了什么,漆黑的眼眸活转过来:“嗳,我还真有些饿了。” “你……”巍因上神简直受不了这两个人天大地大都不当回事的样子,一个随随便便以自己的小命干涉天道,一个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官印当发糕切,世上怎么会生出两个这样的怪胎…… 凉玉完美继承了风桐的轻狂,十分不满意地看了他一眼,“那又如何,不过是一千道雷,每天十道,总有领完的一天。” 也只有紫檀殿的女儿敢跟天道讨价还价,连受刑也能按揭——巍因挥了挥手让她闭嘴,彻底没了脾气。 大战后十五日,花神凉玉行正式嗣位礼,头戴百花星冠,中横一道簪,左右各垂下闪闪烁烁的流苏,银线坠着破碎的星子,埋在乌黑的发间,朱唇似血,眼眸漆黑,面无表情地走完了全程。 她踏足之处,繁花盛放,长长裙摆拖过,彤云一般,无人敢抬头逼视。与二百年前相比,这位花神容颜分毫未变,可是,好像哪里都不一样了。 第119节 嗣位礼后,花神将司矩召来,简单嘱咐了两句,便按例上天宫致谢去了。 二十位竖着高髻的女仙左右开道,迎其上天,一路所见诸人,无不毕恭毕敬,笑脸相迎,拉住她便要客套半天,又要婉拒半天,才能婉拒一些自己并不需要的神兽或珠宝。 凉玉看着,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当年爹爹要头上戴个冠,用珠帘子把自己的脸挡起来——可见是眼不见心不烦。 最终磕磕绊绊地到达天帝面前时,整整迟了半个时辰。白色帷幕飘荡,掩盖着最高位者的真容,隐隐只能看见坐在宝座上的人影,威严神秘。帷幕旁边,照常站着绛紫色官袍、威风凛凛的应龙。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应龙远远看到她,鼻子里“哼”了一声。 第92章 尘埃落定(下) 天帝并未计较她的迟到,淡淡开口,声音浑厚:“事情前因后果,疏风与司墨二人已经禀明,人证物证齐全,这二百年,爱卿受委屈了。” 凉玉道:“不敢。” 天帝又道:“是孤错怪了你,多亏你不计前嫌,为仙界立了大功。” 凉玉道:“不敢。” 应龙见凉玉一副任打任杀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开口,天帝便又说话了,语气依旧十足迁就:“卿是在与孤置气吗?” 凉玉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干干道:“臣没有。” 两相沉默,气氛一时尴尬至极,说好的君臣和睦,因为凉玉的不配合,连开场白都难以继续下去。 天帝叹了口气,接着道:“听闻爱卿以瓶盛温玉的气血。温玉乃邛戾之女,魔界遗孤,煞气浓重,总佩戴身边,也多有不妥。卿打算如何处置呢?” 凉玉向帷幕后面望了一眼,慢慢道:“臣杀温玉,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仙界。” 天帝称赞:“卿之忠义,孤甚为佩服。” 凉玉从怀中掏出瓶子,握在手里:“那么自然,这祸秽引子也要交由陛下,保四海安泰。” 天帝对于她出乎预料的配合和直入主题的态度十分满意,“卿之高义……” “可是陛下。”她抬起头,花冠上的流苏一坠一坠,红色艳妆不仅给予她如花娇颜,还给予她一种触不可及的距离感,“臣有三个条件。” 红唇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让人看不清楚她心中所想。 天帝默了片刻,“爱卿请说。” “温玉为构陷忠良,不惜暗害臣的老师玉郎,害老师无辜蒙难,臣心中实在不安。虽然南昌星已落,臣依旧要求天宫尽力挽救玉郎。” 天帝颔首:“这是自然。” 凉玉停了停,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望着帷幕之后:“臣能打败温玉,全靠凤君以身家性命为注,用乾坤阵引来天罚,算起来,这应该是臣与凤君两人的功劳。臣请天宫,为凤君尽力诊治,还他修为。” 天帝想了想,极其稳妥地答道:“寡人同意。” 凉玉接着道:“其三,臣要陛下,为鸿渐上神平反,再复凤君神君位。” 天帝不语,大殿上骤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应龙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这有点过分了吧!” 许久,帷幕后传来天帝冷淡的声音:“爱卿,这两件事间并无关联,功过分明,孤不能因此而答应你。” “臣知道。”凉玉冷冷一笑,连眸中都是寒意,“此事关窍,不过一个昊天塔,对不对?”她向前一步,“若凤君愿意将昊天塔交与天宫,陛下还不愿意答应吗?” 天帝怔了,片刻后才顾得上回答,声音疑虑中带了一丝兴奋:“爱卿做得了凤桐的主?” “那是自然,只不过——”她歪过头去,神情竟然有些天真,“凤凰一族一直守着昊天塔,若此神器回归天宫,凤凰如何得以庇护?” 她慢慢道:“臣有一个两全的法子,刚好凤君的碧鸢剑撅断了,不如陛下就将轩辕剑赐给他吧。” 四周再一次诡异地静默。 应龙看她的神情,简直像看一个疯子,他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许久才道:“凉玉,你脑子是不是不好使了,轩辕剑乃上古神器,怎能轻易送给他人?” 凉玉道:“陛下不是一直想要昊天塔吗?以神器易神器,想来十分公平,况且,当日妖仙大战时……”她压低声音,浅浅笑道,“不是陛下以轩辕剑夺了凤君九成功力,才使神器重现光辉的吗,凤君以己身修为养的剑,不给他给谁?” 天帝叹息一声。 轩辕剑被穹戾打成了废铁,仙界岌岌可危,天宫的力量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点。为使上古神器重新充满力量,他不得已用这一把剑夺了许多人的修为,凤桐只是其中一个,那名单太长,他一时半刻也想不全了。 将这样一个得来不易的神器给他,肯定是不可能的。只是这种阴暗下作之事,全不占理,怎能在此时摊开说给外界听呢? 天帝有些明白过来。 他打量着帷幕外面无惧色,眼露嘲讽的少女,感到一丝头疼——她根本不是真心归还昊天塔,而是在三言两语之间,以仙界自诩的光明磊落的形象逼迫他,故意将他逼到一个两难的境地里。 “爱卿就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臣已说得很清楚。”她眨了眼睛,语气轻轻慢慢,“臣以这瓶子并陛下所求昊天塔,换一点虚名和一把轩辕剑,臣以为这笔买卖划算得很,陛下又为何犹豫?” 半晌,天帝似是疲倦地招手道:“应龙。” 应龙龇牙,笑得有几分邪气:“凉玉殿下怕是太高估自身实力,即便是你可力压邛戾之女,也未必能在今日走出天宫之门。” 他的目光落在门口,重重天兵已将殿门把守,发出窸窸窣窣的、兵甲摩挲的声音,“因为你只有……一个人。” 翻涌的云气之上,乌压压一片黑云等待着她,要迈出这个门槛,孤军奋战全无胜算。 凉玉顺着他的目光,往门口看了一眼,笑道,“我从不曾想,陛下面对想得到的东西,也不吝惜用强。” 天帝默然不语,似在等待她的崩溃与妥协。 第120节 凉玉接着道:“可惜了。” 话音未落,将手中瓶子往底下一抛,“当”的一声,发出清脆的声响,咕噜噜地滚到了前面,是一个普普通通、空空荡荡的琉璃瓶。 她微微笑道:“陛下知道真正的瓶子在哪里吗?疏风带着它守在东海之畔,一旦臣午时不归,或者有人逼他,他便会立刻将它抛进东海中。” 她向前走了两步,欺近了白色帷幕,笑容像是无孔不入的馥郁花香,带着淬了毒似的天真和快活,“瓶子一入东海,臣设的封印便会自动解开。当年的温玉便是从一瓶气血中,以东海为温床孵化诞生,您猜猜她此番再入东海,会花几百年重生?” 她收敛了笑容,“维持仙界几百年的和平,臣已知足了。到时温玉如果卷土重来,陛下便自己想办法捉她回来吧。” 应龙指着她的脸:“你……” 凉玉回头冲他冷笑,细眉微挑,柔和而明媚的面孔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狠厉:“手下败将,□□坐骑,本殿说话时,你最好闭嘴。” 实际上,应龙并不知道这个先前似乎并无来往的丫头,是因为他火烧桑丘、伤了凤桐才对他如此记恨,见她现下突然翻脸,实在是凶极了,生生镇住了他。 又惊又怒间,想到那日拉弓的少女,眼里满是杀气,硬生生咽下一口气,憋得满脸涨红。 天帝陷入深深的沉默。 自妖仙大战以来,他一刻也没有拥有过安全感,这么多年来,神器都要拢到自己怀里才算放心。终其一生,他要排除万难,保一个长治久安,万世太平。 他忍受不了潜藏的隐患,忍受不了东海那里还有个待孵化的魔头,不一定哪一天攻来,防不胜防,夜长梦多。 凉玉后退一步,敛袖成礼,正色道:“陛下,臣并非有意相逼。陛下若是能答应臣的两个条件,臣保证将温玉气血交与陛下看管;臣代凤君保证,一旦外敌来入,必然以昊天塔御敌,绝不会有半分退缩。” “只要陛下令凤君守昊天塔,血契文书一一签订,请陛下放心,凉玉与凤桐绝不会违背誓言。” 她压低袖口,毕恭毕敬,深深一福。 这一招“直杀到底,再向上抬”的谈判策略,乃是那一年凤君亲授,在这一天,她总算是出了师。 天帝默然片刻,隔着帐子窥视着红衣少女的轮廓。 他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漫长的一段岁月,无穷无尽的、令人疲倦的对抗,曾经凤凰族镇在君侧,以上古神威保万世和平,当年那红衣少年,曾经在风云突变时,站在对抗蛩戾大军的第一线,狂风吹起他的衣袖,他有着骄傲又冷淡的眉眼,“臣不需要赏赐。” 被他父亲瞪了一眼,终于露出了一点孩子气,咬牙敛眉:“谢谢陛下。” 后来,他变成无畏的射日人,不顾人言将凤凰一族打下天界,一把凶剑轩辕,狠狠地劈在了纤细的碧鸢剑身上,劈碎了这么多年的君臣情谊。 冷汗沾湿他的头发,伤痕累累的年轻神君抬眸瞪着他,一张不甘又倔强的脸。 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 他终是疲倦地应道:“好。” **** 凤桐睁了眼,感觉体内徐徐流动着久违的、熟悉的真气,额上菱形光印闪烁,他闭上双目,按住自己的眉头。 重伤初愈,脑海中一时一片空白。 光记得几日前似乎凉玉在他床头对他说话,声音又轻又柔,甜得像初秋刚下的梨子,这会儿人却没在,寂寞如斯。 他从冰冷的寒玉床上下来,顺手披一件外裳走出来,脸色苍白,忍着眩晕,若有所思想地触到了额上仙印,眉宇间浮现了一丝迟疑。 “神君!”两个侍女扑过来,喜极而泣,哭得梨花带雨。 他眼眸微微一转,便回了从前的□□:“哭什么,本君还没死。” “神君……”她们似乎完全没听他说什么,一左一右扑到他怀里,竟然放声大哭,似乎要将这些年的委屈都宣泄出来。 他垂眸迟疑地看着怀里的两个乌亮亮的发髻,心里想的却是,糟糕,左拥右抱今日落了实。 他在她们背上轻轻一拍:“快起来,投怀送抱,像什么样子。” 她二人浑没有听见,滚烫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神君……呜呜呜……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叫您神君了……” 温玉身死这一年,凉玉重登花神之位,星盘上的谶言终于成真。在这一年,南昌星玉郎身殒,天宫为其祭奠。 天帝下旨,亲自为鸿渐上神平反,追封祁光战神。其子凤桐复神君位,领神职,永永远远镇守昊天塔。 **** 凤桐倚在床头,锦绣为他切了一盘蛇果。蛇果光洁可爱,汁水饱满,他看了一眼,只道:“留着吧,凉玉爱吃得很。” 精神依旧不济,醒一段时间,便又要睡过去,睡睡醒醒间,已过了三日。 锦绣端着果盘,忧心忡忡,道,“神君,殿下怎么还不回来啊?” 凤桐微微一笑,面上却极为冷淡:“只怕是扣在天宫,陛下在等呢。” “等什么?” 他顺手把果盘接过来,放到冒着白烟的寒玉床上,果子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等疏风听她召唤,从东海回天宫去。凉玉太机灵了,陛下怕再叫她骗了。” 说罢,眼中含了一丝笑意,料想他教导凉玉这么多年,竟将她歪成一颗祸水苗子。如果重华夫人还在,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旧伤如恶兽,再度凶狠袭来,他骨节分明的手搭在额上,强耐着痛楚:“本君睡一会儿,要是凉玉回来,便放她直接进来。” 第93章 雨霖铃(上) 凉玉从天宫离开已是三日后,兴冲冲地就近扎进了巍因上神的府邸,火急火燎地讨茶喝。 桃花树下落英如雨,巍因上神有一处极其奢华的茶台,台面宽阔得摆的下七七四十九只翡翠茶杯,旁边便是云海翻腾,意境极佳。 巍因皱着眉头看她如牛饮一般咕咚咕咚喝了一杯又一杯,拍着桌子气急败坏:“简直是浪费!”又瞪她一眼,“你跟你父君一样,粗俗!浪费我的好茶!” 凉玉赧然抹了抹小嘴,声音怯怯的:“我真的渴了,在天宫时一直绷着,出来才觉着。” 第121节 她放下茶杯,简要说了天宫的事,巍因上神这才有了一丝笑影:“我们在外的听着,想到天帝帘子后面不知道怎样的表情,便觉得好笑。” 她绽开一个笑,眼睛亮晶晶的:“痛快吗?” 巍因上神有种跳起来跟她击掌的冲动,但鉴于自己淡然稳重的形象,还是忍住了:“痛快极了。” 凉玉低下头去,自顾自笑了一阵,明媚如春日白梨。她喝了茶,便要急匆匆道别:“我回去守着凤君。” “等等。”巍因叫住她,看她一眼,从茶台下面拿了个掌心大的酒壶出来。 这酒壶玲珑可爱,白釉上面又让人着朱笔绘了五瓣梅花,引得凉玉多看了几眼,巍因小心翼翼地倒了一小杯出来,“你尝尝这个。” 凉玉接过来,在鼻尖一嗅,便露出迟疑神色:“凤君不许我喝酒。” 巍因上神气得胡子乱翘:“他都成那样了,管得着你吗?”又催促道,“就喝这么小小一杯,他看不出来。” 凉玉犹豫了一下,实在对这漂亮酒壶好奇,便端起来喝了。她咂了咂舌尖,眉头蹙着,显得很失望,“味道有些怪怪的。” 酒味不纯,有点馨香的脂粉味,末了又是淡淡的苦,实在不好喝,比疏风带的醉仙酿差得远。 巍因上神也不生气,笑着摆摆手:“快去吧。” **** 锦绣一路引她到了冰洞,说凤桐已醒过数次,这会儿正睡着。 他睡前交代过了,如果她来,就让她自由出入,许她守着。锦绣放她到了寒玉床前,贴心地掩上门,出门之前轻声嘱咐道:“殿下稍等一等,我去给殿下拿小甜饼吃。” 凉玉“哦”了一声,笑着点点头,撩摆随意地坐在寒玉床边。忽然看见床边放着一盘蛇果,一颗也没有动,便端起来看,果子上面结了一层寒霜,一拿起来,便慢慢化掉了,蛇果表面满是诱人的水珠。 凤桐还没醒,睫羽投下浅浅的阴影,呼吸均匀绵长。凉玉一路过来,颇觉得有些燥热,冰洞内凉风习习,她仍是出了一脑门的汗,便顺手把宽大的外袍脱了,放在一边。 她一直很喜欢吃蛇果,此时却不知怎么有些心不在焉,顺手将蛇果放在床底下,觉得心里仿佛有一只爪子在脑,脑子又昏昏沉沉的,恍若梦中。 她手撑着寒玉床,睁大眼睛俯视风桐,浑身都血液忽然沸腾起来,心也狂跳不止。 凤桐额上恰到好处地压了一枚菱形仙印,与从前分毫不差,画龙点睛一般,给他浓艳的面容上,添了一分不可逼视的威严和冷清。 她半跪在床边,一手搭在床沿上,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抚上他的脸。 凤君的脸好凉。 她又是一阵燥热,鬼使神差地,半个身子靠了上去,银冠上的流苏不住触碰她滚烫的耳朵,像是轻声细语的提醒,又像是蚊子在叮。 她不耐地拿手握住头上的冠,顺手摘了下来,扔在一边。 花神贵重的银冠骨碌碌地滚在地上,两缕黑发落了下来,搭在她肩上,她的唇试探地落在凤桐脸上,随后慢慢下移,整个人像是一只焦躁的猫儿,对着新鲜的鱼,不知如何下口。 她一路从他脸上吻到脖颈,又轻又躁,全无章法,连呼吸都是滚烫的,还欲再往下,被他衣领挡住,两只纤白的手扣住他的领子,用力一扯。 手教云锦绞疼了一下,这一痛让她恍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半个身子糊在凤君身上,两只手还放在他单薄的衣襟上,正在欺凌毫无还手之力的凤君。 她在干什么! 她吓得瞬间滚落床边去,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把自己缩成一团。 胸口的火苗仿佛要将她撕成碎片,凉玉念了三遍清心咒也不管用,脑袋又昏昏沉沉起来,脚软得走不动路,她慢慢地、强撑镇定地退至一边,把滚烫的手臂压在冰冷的床头,再将脸儿埋了进去。 靠着这寒玉床的凉气清醒一下,才找回了些理智,心里一下子慌得不能自已。 再冷静一下……再休息一会儿,见到凤君,就不会往上扑了。 头晕目眩中想起来,锦绣似乎已经去了很长时间,怎么还不回来…… 凤桐醒时,脸颊旁满是缎子般的黑发,侧头一看,见到少女半跪在地上,枕着胳膊趴在他床头,一动不动,显然已经睡了半晌。 他登时吓了一跳。这寒玉床是千年玄冰所做,是为了疗伤所用,对于没受伤的人,挨久了寒气入体,有损心脉。 他坐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怎么睡在这里?快起来。” 凉玉晃了晃脑袋,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眼神涣散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她怎么睡的,发髻也散了,长长的黑发披在肩头,一两缕还粘在颊边,一双黑亮的眼睛,弥漫了一层水雾,脸颊绯红。 凤桐见她不说话,奇怪地抬手摸了摸她红扑扑的脸:“脸怎么这么热?” 凉玉一闪身避过他的手,站起身来,在他诧异的目光中爬上了床,不容拒绝地偎进他怀里,一股馨香涌了满怀。 凤桐绷不住笑了,心里一暖,拍了拍她的后背:“你多大了?” 凉玉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两截白生生的手臂,她的身体又软又热,在他怀里不安地扭来扭去,似乎是不太舒服的模样,将裙摆都揉皱了。 凤桐重伤初愈,近百日都没有过剧烈的情绪波动,这会儿竟然让她扭得心浮气躁,忍不住在她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别乱动。” 这一拍不打紧,她倒真是瞬间安生了下来,只是挨住他的身子微微颤抖,连呼吸都有些紊乱,滚烫的呼吸洒在他的脖颈上,像是种无声的撩拨。 凤桐把她从怀里揪出来,扶着她的肩头:“怎么了?” 凉玉像没有骨头似的,软绵绵地倚着他的手,两颊晕红,像是被放在笼里蒸过了一般,就差冒出热气了。 她眸中浅浅一层水雾,眼神楚楚可怜,看他半天,口齿清晰地回答道:“我难受。” 凤桐怔了一下:“哪里难受?” 她咬住嘴唇,嘴唇粉嫩嫩的,一双眸子几乎要倒出水来,露出一丝疑惑又无辜的神情:“我……” 她的眼神难以启齿,又焦躁不安,却不知道哪里难受。 凤桐见她这模样,心里一沉,轻轻撩开她落在床上的裙摆,露出一双小巧的足,纤细的脚踝上,一左一右,套了一双漆黑的铃铛串。 第122节 这些铃铛细细密密的,足有十八只,刚才动静那么大,却一点儿也没听见响。 两串哑铃铛。 凤桐沉默了。 传说中的“雨霖铃”,仙界最难解之情药,不解伤人性命,又毒又损。他活了快两千年,头一次见到,偏偏是在他的床上。 凤桐有些薄怒:“刚才谁给你东西吃了?” 凉玉望他一眼,却不回答,秀眉轻轻蹙起,惹人怜惜。 凤桐低头,往她唇上亲了一下,又摸摸她的脸:“乖,说。” 凉玉宛如得了什么嘉奖,笑得眉眼弯弯,毫无城府道:“从巍因上神那里回来,喝了茶,还有酒。” 凤桐面上冷笑,心内切齿:好一个巍因上神,为老不尊,给小辈喂这种东西! 看她这副模样,岂不是任人欺凌……这一下,怒气混杂着恐惧沿着血脉,不断地往上涌。他看着凉玉一张晕红的脸,蛊惑地问道:“我是谁?” 少女歪过头去,一脸天真懵懂地望着他,眼中水汽蒙蒙,却不搭话。 风桐眼眸一眯。 很好,巍因上神,这梁子结大了。 第94章 雨霖铃(下) 他本打算立刻动身去找人算账,又想到她这样,一时半刻解不了,只恐邪火烧心,伤及肺腑,到时候万一耐不住,撒泼打滚打出门去,他不在,凭玲珑锦绣两个,肯定拦不住她。 他捧起凉玉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下,漆黑的瞳中一抹浅浅的紫色,若隐若现,妖冶至极。 色已入瞳,大危。 他心内一阵紧张,当机立断,解开凉玉前襟的带子,一只手将她里衣脱下,只留亵衣,又将她半抱起来,将裙子也解开,脱掉,底层衬裙薄薄的,若隐若现地透出一双修长的腿。 “殿下,今日的小甜饼……” 锦绣端着茶点进来,一进门便惊得魂飞魄散,只见她家神君将少女脱得只剩亵衣衬裙,凉玉被半抱着,脑袋枕在凤桐肩上,黑发散在他怀里,正迷茫地看过来,眼里迷迷蒙蒙的,不知今夕何夕。 她连爬带滚地退了出去,还把门重重带上了:“神君恕罪!” 凤桐:“……” 凉玉的身子滚烫,他默然将她放平在寒玉床上,按道理此举能延缓那情药的效果,可是凉玉甫一沾那寒玉床,便蜷缩成一团,抖了起来,可怜地呜咽起来,“冷……” 浑身体热,内火外出,哪有冷的道理 明知道是她娇气,他还是忍不住立即把她捞起来抱在怀里:“好好好,不睡那床了。” 凉玉满意地窝在他怀里,可也只是满意了一分钟,又一手掀起亵衣,一手拉过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软绵绵的肚皮上:“我好热。” 凤桐叹息,顺着她的小腹,慢慢摸到了光滑的后背,试探道:“还热吗?” 凉玉像是只被顺了毛的猫儿,一双眼睛也眯起来,发顶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下颌,“不热了。” 凤桐总算明白这雨霖铃为何是大千世界各式各样情药里最令人棘手的一种:平日里再不谙世事的少女,只要脚腕上套上那两只黑漆哑铃铛,都会无意识地勾人,还勾得令人难以拒绝。 平生头一回见凉玉这个模样,十分新鲜,手抚过的娇躯似乎化成一汪水,软绵绵热乎乎,他摸着摸着,心里也禁不住乱起来。 念了个清心咒,将凉玉抱起来放在腿上,用手伸进亵衣内,轻柔地来回抚摸她的腰肢和小腹,看见她的脑袋靠在他胸前,十分惬意,似乎舒适得昏昏欲睡了,便悄悄地将一只手搭在那铃铛串上。 雨霖铃解开的标志,是那两串黑色铃铛自然脱落,反之亦可达成。 他用了几分内力,一溜冰碴子顺着铃铛串绕了个圈,铃铛却纹丝不动。无论他使什么法术,那黑色梦魇都牢不可破,竟然是个不坏之身! 他手上稍稍用力,扣住铃铛,向下拽了一下,凉玉的脚踝娇柔,马上便是一道红印子,她抬起头来,睁大一双眼睛望他,泫然欲泣。 他不敢妄动,只好暂时打消了这念头,专心致志地摸起凉玉来。 他的手温凉,如流水划过她的肌肤,但渐渐地又不足以抚平她心中燥热,发现他每次都非常巧妙地避过了胸口的位置后,立即不依了,手臂耍赖似的一把夹住了他的手掌,再度在他怀里乱蹭起来。 凤桐半是无奈半是怜惜,凑过去吻她唇角,她便软成一团,也不再闹了,双手紧紧抱着他,他在她柔软的唇上几度流连,险些神智紊乱,勉力克制住了,只无意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她附在他耳畔,脸颊绯红,呼吸急促而滚烫:“凤君……” 凤桐怔住,又一路从她颊边吻回唇角:“我是谁?” 她手臂紧紧环住他的后背,在他耳边含含糊糊道:“凤君……都给你。” 他用手轻轻抵着她的下颌,仔细探看着她的眸子,紫色蔓延,却禁不住问道:“什么都给我?” 她看着他的眼睛,笃定答道:“凉玉。” “这里不行。”凤桐把她拦腰抱起,转身而去,一手撩开帘子,俯身将她往床榻上一放,凉玉的手伸出来,开始坚持不懈地解他衣带,他轻轻打掉她的手,又好气又好笑:“脱你自己的。” 她闻言真的收回手去,开始拽自己单薄的亵衣。 凤桐急忙捉住她不安分的手,向上一扣,凉玉不住挣扎起来,指尖不轻不重地挠在他手心上,简直是耍赖。他让她扰得无奈,便抽过花瓶里一枝柔软的结香枝条,将她一双手腕顺手绑在了床头。 凉玉挣了两下,不再做无用功了,一脸无辜地抬头望他,一双黑眸水汽氤氲的,游弋着一汪淡淡的紫色,还冲他勾唇笑了笑。 他低头这么一看,觉得场面似乎有点不妥,但也顾不得许多,心一横,翻身上床,坐在她旁边,揽住她纤细的腰肢,手探入薄薄的衬裙下。 天下情药都是一个原理,别管什么法子,只要让她丢了,自然就解了。 凉玉的眼睛忽然瞪大,似乎有些害怕又不知所措,他的心也跟着提起来,刚想要哄,她望着他,眸中倒映出他的脸,紧绷的身子自己慢慢放松下来,咬住嘴唇,隐忍地不发出一丝声音。 他心中一阵酸涩的怜惜,低头吻她的嘴唇:“乖,不必忍着。” 第123节 她眼睛微眯,眸子微微涣散开,呼吸一浪塞一浪的急促,他将她双手解开,她便伸手轻轻抱住了他,像个害怕被丢弃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咬牙不肯作声。 他手上的动作愈加温柔,抵住她额头轻轻承诺:“本君不走。” 她终于细细地哼了一声,眉头蹙起又展开,濡湿的发丝贴在额上,精疲力尽地闭上眼睛,睫毛轻颤。脸上潮红渐渐褪去,唇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印,他伸手拨开她脸上发丝,用帕子轻柔地拭去了她唇上鲜血。 心里松了一口气。 风桐撑在床上端详她半晌,回身捡起衣裳来给她一件件套上,方想起铃铛的事,掀开裙摆,一只铃铛已经落在了床沿。 他拾起来揣在袖中,去卸另外一只,用力卡了数次,凉玉脚腕上已勒出几道红印,那黑漆铃铛仍然纹丝不动。 凤桐怔怔地看那镯子,一时间有些迷茫。 别人只道铃铛落,雨霖铃就解了,可是两只里面只落了一只,这算怎么回事? 他将凉玉安顿好后,理了理褶皱的衣袍,端端躺回寒玉床上,调整了一下气息,分元神而出,直奔天宫而去。 **** 巍因上神神情悠闲地喝茶。 瞥了一眼对首强耐着怒气的凤桐,笑道:“良辰美景,佳人在怀,你不专心享受,跑来找我做什么?” 凤桐一张美人脸绷得紧紧的:“上神此事做得有些不妥。”他看了一眼翡翠杯中的茶,却不喝,只是道,“凉玉如此信任上神,全不设防,上神哪能如此对她?” “啰嗦。”巍因上神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本上神看不惯你们小年轻谈恋爱磨磨唧唧,知道你已醒了,帮你们一把而已。” 凤桐上挑的凤眼中冷意喷薄而出,一眼看过去便可让人冰冻三尺:“上神好意,凤桐无福消受。退一万步说,即便是我要与她欢好,也得等她点头,怎能在她混沌不清时,代她做决定?” 巍因上神冷冷一笑,反唇相讥:“你代她做决定的时候还少吗?”又摸摸鼻子,底气不足地冷哼一声,“好心当成驴肝肺。” 凤桐一时语塞,半晌,才咬牙低头道:“刚才是晚辈说话轻狂,求上神快些将解药给我吧。” 巍因上神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解药?你问我要解药?”他喃喃掐算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你不会还没有,还没有……” 凤桐“啪”地将袖中黑色铃铛串拍在桌上,冷冷看着他,眼中怒火四溢。 巍因上神看见那铃铛串,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守身如玉,不顾那丫头性命,啧啧……”偷眼一看,“咦”了一声,眉头又皱了起来,“怎么只有一只?” 凤桐耐着性子:“因此才来向上神求解药。” **** 凉玉揉揉眼睛,慢腾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心神未定间,脸“嘭”地红透了,她方才好像做了一个极其出格的梦,梦见她把凤君,给、给…… 她望一眼还在寒玉床上躺着的凤桐,下床时,腿脚一阵酸软,险些跪在地上,回头一望,才疑惑起来:明明她是来守着凤君的,怎么睡在了凤君的床上?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寒玉床边,梦见见到地上一抹红,原是她的外裳脱在地上,旁边还落着她的星冠,她往头上一摸,惊得魂飞魄散,发髻早就落了,青丝披在肩上,她僵硬地向下一望,凤君未醒,可衣袍多处褶皱,她进来的时候还没有如此狼狈,难道……都是她扭的…… 难道那不是梦,而是真的? 凤君还重伤未醒,她便骑在凤君身上,急不可耐,心魔缠身,把凤君给轻薄了? 顿时又羞又愧,她急匆匆地披上外裳,捡起星冠,打开门夺路而逃,迎面撞上了锦绣,见锦绣呆呆望着她,看她的眼神都和往常不同。 锦绣听见她颤着声音、带着哭腔问道:“什么时辰了?” 她望着凉玉,呆呆答道:“辰时了……” 凉玉如遭雷劈,表情实在一言难尽,满脸都是愧疚和自责,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哎?殿下,殿下!” ***** 巍因上神盯着桌上铃铛半天,目光又游到了他脸上,古怪地问道:“难道说……” 他顿了顿,阴阳怪气道,“坐怀不乱,算你厉害。” 凤桐勾唇一笑,目光不闪不避,笑中都是讽刺。 巍因捏着铃铛对着光看了看,眼珠一转,幸灾乐祸地笑道:“可是还有一只未落,那雨霖铃便没有解,你就算现在解了燃眉之急,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这药效便会再发一次,你还是免不了要做出选择。” 凤桐闻言怔了片刻,心内一沉,面上笑道:“那便饶了凉玉一次,把解药给了晚辈吧。” 巍因上神又喝了一杯茶:“神君啊,雨霖铃唯一的解药就是与人欢好,若你不愿意解,我也只能派别人帮她解。” 凤桐身上寒意暴涨,桌上翡翠杯内茶水瞬间冰封,“上神。” “好好好,不开玩笑。”巍因上神冲他笑道,“反正人在你那里,尚有四十九日,你自己回去慢慢考虑。” 凤桐元神归位,睁眼一瞧,床上空荡荡的,揉着太阳穴唤道,“锦绣!” 锦绣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神……神君。” “人呢?” “刚刚殿下衣衫不整,脸红红的跑出去了……” 凤桐一时劳心劳神,又强行分元神出去,登时气息沉重,头痛欲裂,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有气无力道:“你过来,把本君说的一一记下来,十日内全部办好。” 第95章 完满(上) 应王府。 正二品的东瀛督察官,携妻带子,跋山涉水赶回来,嘴边好几个血泡,满脸掩不住的忧色,连上朝见天子都有些心不在焉,下了朝,便步履不停,匆匆回府去了。 第124节 坊间传言,是应王府的老太太病重,眼看要不行了。 作为老应王云啸的妻,萧氏历经应王三代,一个寡妇,历经了炮火纷飞、生死一线,扶了儿子,又保孙子,实在是个奇女子。如今萧氏六十有五,身体每况愈下,而年幼的应王才十一岁,离了主心骨奶奶,应王府的未来的命运将会如何? 屋内传来轻轻的啜泣声,无数人的刻意收敛的呼吸在萧氏住的这一间小小厢房拥挤,连空气都变得沉重而浓稠。 拂月半跪在床边,怀里还抱着一个安睡的婴儿,她努力地将脸凑到萧氏耳边:“奶奶,看见了吗,这是瑾儿。” 鸣夏背过身去拭泪,锦冬哭得双眼通红,胸腔里一抽一抽的,无神地靠在床尾。 萧氏吃力地睁开眼睛,脸上浮现出一种格外枯败的灰色,唯有眼睛还算清明,像是灯枯油竭之前,最后一抹不太稳当的火星。 她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婴儿的脸,侧头看着憔悴的拂月,极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好,好,家里又多了一朵花儿。” 郑衬也红了眼眶,他依稀记得当日与萧氏对弈时,对方还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通身都是气派,这才几年,竟然就这样……他用不太稳当的声音道:“奶奶,您放心。玄云必会好好照顾妻儿。” 萧氏笑着“嗯”了一声,慢慢道:“老二,你瘦得多了,往后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拂月咬着唇点头,身后的锦冬哭得更厉害了。 “央儿呢?”她不愿浪费时间,挨个点过去。推月牵着蹒跚学步的孩子凑到床边,孩子福了福,奶声奶气道:“央儿见过奶奶。” 萧氏笑道:“一转眼,央儿都这么大了。”她拉住推月的手,目光移到她脸上,含着无尽的慈爱与不舍:“孩子,这个家,辛苦你了。” 她另一手牵过云清来,把他的手和推月的手搭在一处,转头道:“清儿,听你大姐的话,别惹她生气。” 云清用宽大的袖子不停地抹着眼泪鼻涕,哭得呼噜呼噜的,活像一只滑稽的小狗,带着哭腔儿道:“我一定听姐姐的话,早点长成大人,奶奶,奶奶……” 推月反握住萧氏枯瘦的手,咬牙道:“奶奶放心,推月……推月一定会撑起云家来,不让云家列祖列宗失望。” 推月那武官夫君也跪在一旁,表情动容地连连点头。 萧氏闭上眼睛,嘴唇向上勾起,许久才道:“可惜了,老三不在。” 她亲手在那孩子手腕上做了标记,保她一世平安喜乐,不出意外的话,转世已经三年,秦沅一定找到了她。一旦找到,他就会尽己所能守住她。 她算着时间,萧氏的躯壳在阳世已到最后极限,在一刻钟内,她必须得返还天宫了。 “啼春、鸣夏、剪秋、锦冬……” 其他人向后一步,四个丫头纷纷靠过来,脸上都是梨花带雨。 “别哭了,傻孩子。”萧氏轻轻笑道,“桌上放的是你们的卖身契……” “老太太!”锦冬睁大眼睛,哽咽说,“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守着这里……” “嘘……”萧氏气若游丝,将食指抵在唇上,语气堪称温柔,“收好,往后你们自己的命,自己做主。” 四个人满眼通红地看着她,都趴在萧氏床边:“老太太……” 凉玉睁眼看了看这一屋子人,心里缠绕着丝丝暖意,这是她在凡间的家啊—— 来的时候浑身狼狈,失魂落魄,走得时候,却是真舍不得。 “我走以后,撤掉百花楼,不必再上香,花神会予你们福祉。”她的目光穿越过这厅堂,快速地将应王府内熟悉的亭台楼阁,全部掠过一遍。 最后,萧氏闭上眼睛,抬起手来,轻轻地留下了此生最后一句话,轻得几乎像是叹息,“多谢。” 多谢你们。 随即躯壳向下陷落,凉玉的魂魄脱出,在这个瞬间,她眼前忽然出现一抹细微的光晕,一只斑斓大虎的剪影一闪而过,随即面前出现了一个满头白发枯瘦又眸光锐利的老人。 这是……真正的萧氏。 萧氏不苟言笑的面皮上浮现出了一种欣慰的微笑,恭敬地冲凉玉行了一礼。 凉玉也弯下身去,裙踞拖在地上,与她行了个平礼。萧氏有些怔愣,她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说,凉玉已认出她来,笑了笑,转身离去。 魂魄交错,不过一瞬间。 匆匆人间岁月,像是一只有力的手,曾经承托了她最脆弱无助的灵魂,在她千万年的漫长寿数中,增添一点世俗生活的味道。 而不论为人还是为神,总要尝遍人间烟火,才会明白爱的初衷。 **** 凉玉步履不停地回了花界,清章殿内司矩坐镇,见她来了,站了起来:“殿下。” 凉玉微一颔首,坐在妆台前,任由司矩给她簪上繁复的华冠。 司矩手中象牙梳沿着她的顺滑的长发向下,她苍白的面容倒映在镜中,眼睫低垂,竟然趁此机会无声地打了个盹。司矩扶住她的肩头,发觉凉玉最近越发瘦削,腰围小了两个尺寸,肩膀上的骨头仿佛一掰就能折断。 “殿下?”她簪上最后一朵花,轻轻唤。 凉玉很警觉,几乎是立刻便睁开眼睛,“嗯?” 司矩心中忽然漫出一股酸涩,记起凉玉小时候赖床,为了叫她上朝,门板拍烂了她也不肯起来,捂着耳朵接着装睡。那段日子回想起来,竟然恍若隔世。那个万事不操心的天真少女一去不返,现在她宛如惊弓之鸟,日日殚精竭虑。 她俯下身来:“殿下不必太操心了,诸事有臣。” 凉玉微微笑了笑,唇间却溢出一丝叹息,她将胭脂往嘴唇上一扑,刹那便掩盖住所有的苍白孱弱,镜中人颜色明艳,黑眸红唇,笑起来光华满目,像是浓郁的桂花香气,直往人心里钻。 她瞅着镜子左右看看:“阿矩,你别唠叨了,再唠叨就变成老太婆了。” 司矩听见她话中熟悉的调侃之意,才觉得放下心来,半晌,眉心拧紧,试探着问道:“殿下最近……还去领雷罚吗?” 天罚一个千道雷,外加先前在凡间滥杀无辜的八道,总共一千零八道雷,天界众人,谁听了也觉得胆寒。 可是面前这看起大大咧咧的少女,竟然一直咬牙受着,她从来不曾害怕,也没有害怕的余地。 第125节 凉玉含糊地“嗯”了一声,“快完了。”她回头看了司矩一眼,笑起来,用手指轻轻摩挲她蹙起的眉头,玩笑道:“阿矩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我的的确确是借了花神印的法力,有借就要有还嘛。” 司矩知道她心如磐石,只得放弃,转而道:“殿下最近可有去看神君?” 凉玉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许久才道:“不曾……” 她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她骑在凤君身上□□凤君的景象。凤君为人看似风流,实则有一身傲骨。他做神君的时候,人人对他恭恭敬敬,他就算是落入青瓦洞,也没人敢当面折辱。 可是她竟然趁人之危,借着他昏迷不醒,对凤君做出这种事情…… 实在是不可原谅! 她一面懊恼,一面惊慌不已,她如今竟然执念重到无法控制自己的地步,实在是出乎她的预料,甚至有些糊涂。 还是多挨几道雷,彻彻底底清醒一下再去见凤君吧。 可是,都已经四十余日了,那边也没有消息传来…… 司矩见她面色古怪,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刚想要接话,便听到凉玉问道:“嗯……凤君那边,有消息吗?” 她这话问得格外古怪,似乎是想知道又不敢知道的模样,司矩一时纳闷,心道:凉玉心心念念都是凤桐,为了他能挨一千道雷,现在凤桐醒了,她竟然躲得远远的,莫不是吵架了? 这样想着,不禁也跟着结巴起来:“呃……臣听闻……听闻神君已经醒了几日了……” “哐哐哐——” 清章殿侍女着花瓣一般轻纱衣,轻轻袅袅地过来,恭敬道:“殿下,门外青瓦洞的锦绣求见。” 司矩顿时感觉清风拂面,瞬间坚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遏制不住兴奋地推了一把凉玉:“殿下,必定是那边耐不住,先过来说和了——殿下,别置气了,快去吧。” 说着,迈着轻快的步子去开门了。 凉玉怔怔盯着司矩的背影。阿矩……阿矩竟然有这样八卦的一面? 直到锦绣出现在面前,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锦绣笑吟吟道:“殿下,这都多少日没去青瓦洞了,莫不是忘了神君吧?” 凉玉哽了一下,有些艰难道:“姐姐。凤君……凤君他醒来以后,没说什么吗?” 锦绣温柔地掩口一笑,才柔声道:“说了呀,神君说你连蛇果都没吃便匆匆跑了,是个没良心的。” 凉玉想了想凤桐的语气,脸蛋有些发红。 锦绣拉住她的手:“殿下,神君在青瓦洞等您,随我去一趟吧。” 凉玉倒吸一口冷气,心道,凤君遇事是必定要说清楚的,这次一次逃不过了。先前亲他一下,他都要疾言厉色,何况这次…… 她闭了闭眼,道:“我,我换身衣服。” 她对镜卸下花神冠,脸上刚上的胭脂趁得她娇艳鲜丽,她伸出手背,想要将嘴上的艳色蹭掉。锦绣走过来,拦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微笑道:“殿下这样很美。” 凉玉望着镜中人的艳色,心里有些打鼓:“可是这样,是不是太正式了些?” 蓦然想到,从前喜欢季北辰,见面之前都要梳妆打扮一番,可是却从来没有为风桐做过。她笃定了他不会嫌弃,照单全收,他们之间,总是他的宠爱多一些。 她心中微微有些怅然:她也应该为自己的心上人而描眉点唇,精心打扮。她应该在他面前,表现出最好的模样。 凉玉眸光微定,扶正了花冠,转头想要换掉大红朝服,锦绣抓住她的手,连拉带拽地将她往门口拖,“来不及了,快跟我走罢。” 第96章 完满(中) 凉玉一路心事重重地走到青瓦洞,几次想要开口询问,却都没有找到机会。锦绣牢牢牵着她的手,仿佛生怕她中途跑掉一般,快速地穿越亭台楼阁,到了凤桐的寝殿。 锦绣送她到门边,咳了一声,用鼓励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随即推开门,又一把将她推了进去:“殿下来了。” 随即立即在背后关上了门。 阳光从窗棂进来,斜打在凤桐的如墨的长发上,他的侧脸如玉雕刻,每个角度都精致得恰到好处,细碎的光晕中,依稀可以看见他长长的睫羽。 “哎?这怎么……”凉玉回头看了一眼,门已经被锦绣锁死了,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得向前走了两步,气息不稳道:“凤君——” 凤桐头上攢冠,黑发如墨披在身上,衣领掩住修长的脖颈,端端坐在几案背后,手上茶盏升起朦胧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脸,只看得到额头上那一枚菱形仙印闪闪烁烁。 这简直太反常了。 以往她来找凤君,他多半是衣襟半敞,披散头发,慵懒地侧卧在塌上,顶多抬一抬眼皮,随意地笑问一句“来了”,这个几案几乎形同虚设,她几乎没有见过他衣着肃然,正襟危坐等她的模样。 难道……是预备长谈了? 他正经起来的气势太足,压得她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心里竟然也惶恐起来。 凤桐放下茶盏,看她一眼,果然愣住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这一多个月来连日受雷,又忙于处理花界政事,她下巴尖尖,连圆圆的脸蛋都没有了,脸色苍白,惹人怜惜,偏偏涂了个鲜红的艳妆,很罕见地显现出了一种小女人模样。她眸中闪烁,不敢看他的脸,望向别处,半晌憋出来一句话:“也没有。” 他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轻叩桌面:“坐。” 凉玉手心全是汗水,半晌才敢往凤桐脸上偷瞄一眼,正巧撞进他的眸中。她眨了眨眼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凤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失笑:“你是第一回见本君吗?” 凉玉使劲摇摇头:“我只是……有些紧张。” 她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最不怕的就是凤君,她只是怕极了这样面对面坐着的情形,上一次,凤君就是这样定定看着她,告诉她,他要和玲珑成婚了。 她接着正襟危坐道:“听说凤君有话对我说?” 第126节 他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情愫,似怜惜又似无奈,低垂眼眸道:“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想同你聊聊天。” 凉玉简直快哭出来了,一定要这样聊天吗?非但她觉得气氛奇怪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凤桐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强撑体面,便吭吭哧哧道:“凤君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了,这样……我……我聊不出来。” 凤桐长叹一声,闭着眼靠向座位:“你的气还没消?不能像从前一样?” 许久,听不见回答,才睁眼看着她道:“这样吧,你先说说本君的缺点。” 他眼底没有虚浮的笑意,不像是玩笑,凉玉眨眨眼,彻底懵了。 凤桐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他那一双上挑的凤目占尽风流,可是不笑的时候,隐含清冷的讥诮意味,带着一丝逼迫的味道,他自己却不知道,还好心开口提示道:“你那天不是说讨厌本君吗?说罢,讨厌哪里了?” 那天她看着他一步一步从魔宫中走出来,气得头昏脑涨,满心都是怨愤,口不择言,可是此刻由他说起来,又引得她心里一阵难过。 凤君真是太过分了。 于是她气急之下,再度口不择言:“你……你长得太招蜂引蝶。” 凤桐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憋了半天,才将后面的话憋回去,温柔鼓励道:“嗯,好,勉强算一个缺点,还有呢?” 凉玉看他半天,气道:“你自以为是,心性狂妄,不听人言!” 不可一世的凤桐神君听着她数落,揉了揉眉心,笑道:“好,这算第二条。” 凉玉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两眼湿润,越说越愤慨:“我最讨厌凤君拿我当小孩子,什么都不告诉我,自以为能帮我解决一切,到头来还不是要让我难过!” 凤桐默然注视她,许久才缓缓道:“凤桐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也不拿你当小孩子,遇到什么事都找你商量,好不好?” 凉玉见他难得一见的面容严肃,语气偏偏又如此温柔,一时也哑了火,只听到他看着她,继续道:“从今往后,凤桐再也不招蜂引蝶,再也不狂妄自大,好不好?” 凉玉有些震惊地闭了嘴,注意到他的称谓,心砰砰直跳。 凤桐喝了一口茶,笑道:“说完了?” 凉玉怔怔点头。 他略一颔首,又道:“你可再问我三个问题,我必然坦诚相待。” 凉玉不知道这是什么环节,但机不可失,思忖了一会儿,小声道:“那一日,季北辰他跟你说了什么?” 凤桐默然片刻,哑然开口:“他说他与温玉已经写密信告知天帝,天界必定出兵围剿,你我不会为天规所容,没有胜算。” 尾音一转,笑道,“我之所以提剑刺他,是因为我从来不惧任何人,更讨厌别人用所谓规则束缚我。” 凉玉点头,神情复杂:“我知道,凤君想做的事,几乎都能做到。” 千年前单枪匹马拿剑对抗天宫,千年后,连用玲珑骗她都不露出一丝端倪来,亏他想得出。 他看上去似乎从来都是有所打算,即便那一天杀死季北辰,也总有他的道理。 果然,风桐淡然道:“早在嗣位礼上他背叛你的那一刻,本君就说过要取他性命。早晚都是如此结局,那时铲除了他,也省得后面麻烦。” 他看着凉玉的脸色,笑道,“还在生我的气?”拎起茶壶来给她倒满,“玲珑做的桃花茶,你尝尝?” 凉玉捧起杯子,喝到嘴里,感觉有些苦涩。 看她微垂眼眸,睫毛倾覆下来,失魂落魄地抿着水,凤桐突然轻描淡写道:“我之所以杀他,并不全为此。是因为当时季北辰还对我挑衅,说如果再来一次,你还是会选择他而不是我。” 凉玉怔住了,凤桐的话像一把重锤砸在她胸口。她那一日的行为,简直是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这句话,狠狠打了凤君的脸,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她真的挡在季北辰面前,用自己的迎上了凤桐的剑。 凉玉的心一阵阵刺痛:“凤君我,我是怕——” “我知道。”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脸上仍然挂着淡淡的笑,眼里的温情几乎称得上是纵容:“我从来没有怀疑你的心思,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比你还要了解你自己。只是那一刻,我多少有点不甘心。” 凉玉顿了顿,涩然道,“我可以问第二个问题了吗?” “好。” “你是不是去找过疏风?” 凤桐默了片刻,承认道:“是。” “你怎么想的,想让他以后永远陪着我吗?”她咬重了永远二字,眼里已经浮出了水光。 凤桐轻叹一声,“倘若我回不来……你总要有人照顾。他是信得过的人。” 她将茶杯重重一搁,站起身来,语气有些发颤:“我说了,最讨厌你这一点,你从来都把我当做小孩子,你怎么知道我愿意跟着疏风?把我像一个物品一样托付出去,你就那么放心?” 他眸中涌过无限温柔的意味,仰头缓缓道:“乖,是我错了。” 他晃了晃手中茶杯,声音低如叹息,“我确是不放心,故而去陪过你很多天。陪你在人间宿醉,教你在昆仑练剑,你在我身边娇气惯了,骤然离了我……”他自嘲一笑,“我每一刻都在后悔,我怕到最后一刻依旧不放心,届时舍不得去死。” “凤君……” “其实本君并不怕死。” “别说了。”凉玉狠狠打断,她面颊因激动而潮红,脑中已经纷乱一片,闭了闭眼睛,放低了声音,不自知地问出了第三个问题: “凤君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低低笑一声,望定了她:“你说呢?” 凉玉愣了愣,一股巨大的欢喜从心头爬上来,直让她眼眶湿润,她的语气很轻:“从什么时候起?你为什么不说?” 风桐晃了晃茶杯,发出一声喟叹:“从前你一心都是别人,本君自己伤心一下也就罢了。可你让我花了两百年补全你一颗心,费心费力,我如何能放得了手?” 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去,低头望着她的脸:“凉玉,我们多久没见了?” 凉玉气势大胆子小,稍稍退了半步,还在迟疑间,听到他肯定道:“今日已是第四十八日。” 她曜石般的黑眸闪了闪:“凤君……” 第127节 “我等了你整整四十八日。” 他没再向前逼近,而是向后退了一步,两袖平齐,微微低头,朝她行了个奇怪的礼,她才注意到他衣袍上以金线绣了金凤,突然间双翅展开,光芒璀璨的图腾幻化在他身后,这是……凤凰朝服。 他广袖一摆,内室两旁顿时幻化出堆积成山的珍宝珠玉,绫罗绸缎,分门别类,按堆排开,赤红的珊瑚,皎洁的珍珠,朦胧的是月光石,通透的是羊脂玉,厚的是墨绒,薄的是鲛纱,一时间满室光芒璀璨,令人瞠目结舌。 在刺目的光芒间,凤桐微微低头,面容严肃,一字一顿道:“按规矩,凤凰族第十代家主凤桐,愿以世间三十六珍奇为聘,迎娶凉玉为妻。” 第97章 完满(下) 这……竟然…… “凤君……”凉玉勉励维持着神智,在浆糊一般的脑子中抽出了关键的一条,只是声音也有些底气不足了, “此种大事,我们似乎应该先报与天宫……” 他微微蹙眉,一把将她从五步远的位置扯到了眼前:“天帝?他管不着。” “哦……”虽然她深知此事不妥,但既然凤君说他管不着,那就管不着吧。 他放缓了语气:“答不答应?” 凉玉紧张得脸颊通红,手心全是冷汗,见他一动不动地等着她,似乎是在非常认真地等一个答案,才终于确定这不是在梦中。 她带着满头冷汗和昏昏沉沉的脑袋,颔首道:“我……答应了。” 她话音未落,满室光华,刹那间如浪涌似的红铺天盖地地装点了整个大殿,凤桐的凤凰朝服的襟口和领口也盘桓出端庄明丽的大红,竟然是喜服。 她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锦绣不等她脱掉她大红色的朝服,便匆匆带她过来。 ——他二人孤身在这世间,不惧天宫,也没有高堂,换了这两身红,这竟然是直接可以入洞房了。 下一秒,凤桐牵起她的手,走到床边。 红帐翻飞,红烛摇曳,床面上铺满艳红花瓣,如无数绸缎碎片,松松软软地堆了一层。她站在原地没动,眸中微光闪动,有点不安:“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凤桐无奈地叹气,含糊道:“来不及了。” 俯身将她拦腰抱起。 她默默注视着他的脸,心跳个不停,兴奋又带着一丝恐惧不安。下一刻,他放下帐子,鼻尖全是花瓣散发出的馥郁香气。她的脸蛋因热气而红扑扑的。 他的脸慢慢挨过来,临凑近了,她忽然小声叫道:“凤君。” “嗯?”他撑在空中,认真地听她讲。 “我……我先坦白一件事。” 凤桐诧异地笑道:“怎么?” “我不是故意不来看你的,上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我没控制住自己,轻薄了凤君……” 被凤桐的一声低笑打断。 她的脸更红了:“你笑什么?” 他俯身在她唇角一吻:“还记得你是怎么轻薄我的吗?” 她看着他开始直起身子解外衣,非常诚实地摇摇头。凤桐低头睨着她道:“你上次轻车熟路,这次怎么一点也不会了?” 凉玉赌气地一把扯掉他的外裳:“谁说我不会了?” 凤桐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你怎么只会脱我的?” “我……”话未说完便被他的吻打断,凉玉被弄得满脸通红,心中却像火烧似的涌动着一股奇怪的情绪,有点紧张,又有点酸涩。 他解开她外裳,一路沿着脖颈吻下来,情迷意乱间,凉玉又下意识轻道:“凤君。” “嗯?”他停下来望她,刻意观察了一下她的瞳仁,奇怪,今次却没有紫色。 凉玉向下溜了一下,把头埋进他胸口,“我真心喜欢凤君,凤君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然后她停住了,搂住他脖颈的手心冰凉,仿佛在小心翼翼地等待一个抚慰。 凤桐喉间仿佛哽了什么似的,拍拍她的背,许久才道:“我知道。” 他叹息道:“自重华夫人那句嘱托起,你应该知道,我此生与你脱不开干系。” 她满意地咕哝一声,下一秒,凤桐就感觉到她的手指一点点剥开他的衣服,柔软冰凉的嘴唇辗转在他胸口一点一点亲吻着,那唇瓣软得像是初春的花瓣,脑子里“哄”地一下,仿佛火苗猛地窜起了三丈高,沙哑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似乎是笑了一下,故意道:“没有,我舒服得很呢。” 话是十足挑逗,可她攀在他脖颈上的手却冰凉汗湿,身子紧紧贴在一起,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飞快,紧张而青涩。 这次情药发作,倒跟上次不同。 他只游神想了片刻,立即抽回思绪来,回应着她笨拙的引诱。他抓住她的两手,报复似的吻回去,翻转了战局,这才满意放开,转而进攻别处。 凉玉能感觉到他的一举一动称得上是小心翼翼,他紧紧贴着她,撩得她面色潮红,眼里水光荡漾,他附在她耳边预告:“别怕,我会轻轻的。” 下一秒,她感觉到身体缓慢的变化,浅浅的痛楚慢慢浮现上来,一时失神间,注意到他额上星星点点的汗水,眼眸因□□而轻微涣散,仿佛在极力忍耐什么。 她心想,奇怪,难道凤君也会痛吗?便将手指轻轻搭上他的额头,看着他的眼睛,软绵绵地唤了一句:“凤君?” 没想到脱口的声音近乎不成调子,带着股奇异的蛊惑力,这轻轻一碰宛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引得他失控了。 黑色茶案外是窗户,外面已是星光璀璨。 几支灯火安安静静地燃着。 第128节 夜晚凉气上来,凤桐披上衣袍,将被子盖到她脖颈处,掩住斑驳的痕迹。叹了口气,从被子中捞出她纤细的脚踝,那一串黑色铃铛竟然仍旧牢牢系在上面,无论如何也卸不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七七四十九日已到,雨霖铃再不解掉,会怎么样? 他有些胆寒,只得将她唤醒。 凉玉不满意地翻了个身,哼哼唧唧,满脸委屈,“刚睡下,别吵我。”被他搂着扳过身子来,“凉玉,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少女这才勉强睁了眼睛,瞥他一眼,撅起嘴来,又闭上了。满脸睡意朦胧的憨气:“不舒服,哪里都不舒服。” 他的心提到嗓子眼里,立即扣上她的手腕摸脉象,“到底哪里?” 他微微一蹙眉,脉象平稳,内息深厚,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 她没好气地拿被子蒙住头,接着睡了:“你说呢?都怪你!” 凤桐:“……” **** 翌日一早,镇守昊天塔的凤桐和花神凉玉的婚讯传遍整个仙界,天宫炸开了锅。应龙怒道:“陛下,凤桐私自成婚,这是藐视天宫啊!” 天帝默然时,只听赤魄神君悠悠道:“什么叫私自成婚,人家凤桐神君明明送来了喜帖,是光明正大地成婚。” 疏风咳了一声,巍因上神接道:“陛下事务繁忙,这种小儿女的事情还是由他们去吧。” 应龙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一个手握上古神器的神君,一个统领花界的花神,这也能叫做“小儿女”?! 天帝默然半晌,慢慢道:“喜结良缘,送贺礼过去吧。” 这一头,司墨正在和司矩闲聊:“这婚讯传得没头没尾,先前怎的没一点征兆?”司矩脸上也写满了一言难尽:“殿下那天原本还要当值,是从我面前被叫去青瓦洞的,结果当晚便没回来,我遣人去问,神君说,殿下已是他的人了……” “嗯……”司墨满头黑线,由衷叹道,“还好父亲不在。”他们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庆幸的神色,“不然非得挨一顿棍子。” **** 凉玉睡足了睁开眼睛时,凤桐已经衣着整齐坐在床畔,不知在想什么,面上有些沉重,她心里不安,一手拉住他的袖口:“凤君准备上哪去?” 他俯身笑道:“去沐浴。” 凉玉一轱辘爬起来,整个人在被子里拱成一个团,只露出脸来,委屈道:“我也想去。” 凤桐本来安排两个侍女准备好热水,妥帖照顾她,见她期期艾艾的模样,又起了逗弄的心思,装作吃惊道:“要一起洗吗?” 凉玉的脸噗地红透了,半晌才道:“凤君往哪里洗?” “青瓦洞外春华池。” 凉玉的表情更委屈:“那池子那么大,怎么会容不下两个人?” 凤桐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道:“那便一起去吧。” 春华池是个寒池,凤桐在此处沐浴惯了,料想凉玉肯定没洗过凉水澡,率先下池的时候,便用内力将偌大的池子全部温热了。 凉玉紧了紧披风,赤着脚紧张地站在岸边。 凤桐整个人倚在池中,露出被水浸湿的黑发和一张风华绝代的脸,仰头笑道:“还不下来,等我抱你吗?” 凉玉这才皱着脸,小心翼翼跳下了池子,表情瞬间舒展开:咦——水是热的,好舒服。 她由衷叹道:“凤君忒会享受。” 凤桐也不点破,只是懒洋洋道:“听不清,你过来些。” 凉玉慢慢地游到他身边,像只刚学会凫水的小鸭子,俏白的一张脸儿上满是欢欣。 他伸臂揽住她的肩膀,凉玉低呼一声,便被他半抱在怀里。他的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上,用手温柔地抚过她瘦削的肩头:“不准去挨雷了。” 凉玉嗤地笑了:“凤君好大口气,你当天道岂是可以讨价还价的,说不去就不去?我不挨谁挨?” 凤桐冷笑一声:“本君死了吗,要靠你去挨?” 她脸色立即变了,转过头去抗议:“不行!我千辛万苦才把你……你……” 他出其不意在她脸上一吻,打断了她的话,似是才回过神来,漫不经心道:“什么?” 凉玉:“……” 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里还有怒色,“你就是欺负我。”他笑着捏一把她的脸:“你就是不听我的话。” “凤君……”她咕噜噜地在水里吐气泡,被他拽上来贴在怀里,炽热的温度让她的心跳飞速,“往后你去天宫当值,我们一个月轮休只能见一次面。” 凤桐微微蹙眉,上挑的双眼里有一丝愠怒:“谁说我要去天宫当值了?” 凉玉的脸红了:“我。是我跟天帝保证的,你上天宫去守昊天塔,回凤凰府邸住……” 凤桐心中一动,不知是酸涩还是什么别的,无可奈何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呀。” 这么多年,天上地下只有这么一个小东西比谁都了解他,知道他想要什么,总是搜肠刮肚地想让他活得舒服畅快。 他们终其一生,都是在互相成全。 “天宫上的凤凰府邸,富丽堂皇,总比这小小青瓦洞好多了,你本就是天宫的人,总不能一直待在下界。” 凤桐勾了勾嘴角。天宫,美则美矣,只是颇多寂寞。 他并未说出口,只是敛了笑容道:“擅自替我做决定,你说该不该罚?” 凉玉睨着他的神色,一时有些惴惴,坦诚道:“该罚,凤君想要凉玉怎么赔罪?” 第129节 他微微笑起来,抵住她的下颌吻她,手指划过她的脸颊,“你说呢?” 新婚始,每时每刻都是脸红心跳。她勾住他的脖子,闭着眼睛脱口而出:“郎君……” 凤桐一愣,脸色立即变了,几乎是有些凶巴巴地应道:“不许叫郎君。” 凉玉向下一钻挣开了,躲得远远地望着他,眼里满是委屈:“为什么玲珑叫得,我叫不得?” 心眼颇小,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一段,还记上仇了。 凤桐心中好笑,揽着她半推半就上了岸,倚在树干旁边。 湿透的衣衫下是柔软的青草,偶有风吹落嫩叶,落在她耳畔,他见她被风吹得瑟缩了一下,便覆了上去,轻轻在她耳边道:“以后不要轻易叫郎君,本君……受不住。” 第98章 大结局 “这这这里是不是不太好……” “嗯?” 凉玉的声音直打颤,脸色都有些发白:“要不……回去吧……太冷了……” 凤桐顺手将披风捡起来严严实实地盖在她身上,“还冷吗?” 她顿了一下,扯起披风一把遮住脸:“……冷。” 凤桐打量她片刻,了然笑道:“你是不是怕他们看见?” 凉玉想了半天,颤巍巍地“嗯”了一声。 “看不见的。”他接着点火,头也不抬,顺手捏一个诀,整个春华池外形成一道屏障,将他们包裹在其中。 **** 凉风吹过,枝叶如风铃响动。 凉玉再一次扯过披风来盖住头,挡住自己热气升腾的脸。 她隐约感觉到凤桐在拨弄她脚踝上的镯子,便披了披风坐起身来,看见凤桐心事重重的侧颜。 她晃了晃雪白的脚腕,黑色铃铛一声不响,好奇道:“凤君好像对它很感兴趣。” 凤桐望着那黑色梦魇般的“雨霖铃”,眼中闪过一丝阴云,没好气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也忘记了,大概是一两个月前吧。”她低头看着它,“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镯子……也不怎么好看。” 凤桐叹了口气,捏了捏鼻梁,“四十九日后,能调休吗?” 凉玉不知何意,只是笑道:“到时我偷偷溜上天宫去找你。”说着双手扣住铃铛,轻轻松松地将它卸了下来,喜滋滋地递过来:“凤君喜欢它吗?送给你。” 凤桐:“……” 巍、因、上、神! **** “噗哈哈哈……”巍因上神和赤魄神君捧着问天镜,笑做一团。 火莲子笑得直拍大腿,“上神……天上地下,能把凤桐神君骗得团团乱转的,你还是第一个!”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巍因上神笑得胸口发痛,拍了一把还在发愣的赤魄神君:“雨霖铃解只落一环便解,剩下那一环宿主可以轻易取下,什么七七四十九日,是我灵机一动随便编的,哈哈哈哈!” 赤魄神君愣了片刻,无声地笑出了眼泪,随机抹了抹眼泪,同情地拱手逃掉了:“你可逼得他匆匆忙忙,连婚礼都没办成,要是神君知道了,将你这里拆了也不一定。” “砰——” “不好了不好了……” 山崩地陷,童子四下奔逃,门口的一个女仙死死拦住白衣仙君,欲哭无泪,“神君息怒,神君息怒……” 仙人扬袖一翻,院内假山顿时化作粉末“噗”地弥漫在风中,一池子银光闪闪的白莲连根拔起。他额上一枚菱形仙印熠熠生辉,映得面容不可逼视,吓得那女仙一把放了书。 赤魄神君和白虎锦纹赶过来,一左一右拉住他的袖口:“神君今日来是走马上任的,还是别横生枝节的好……” 他二人几乎是用力将他架住了,好话歹话说了个遍,凤桐这才冷哼一声,拂袖离去,留下巍因府邸一地狼藉。 巍因上神颤巍巍从半折了腿的桌子下爬出来,拍拍衣袖上的尘土,嘴里喃喃骂道:“小兔崽子,脾气不小。” 当日莲花塔之主凤桐神君重归天界,镇守昊天塔,转眼身边又跟了三千童子,一时间风头无二,如同千年前的场景重现。 只有他知晓,当年那些白兔儿似的童子都不在了……除却身边紧紧跟着的这一个。 他望向那张熟悉的脸,正在踢同伴屁股的白衣童子立即乖觉地转过脸来,换上一脸服服帖帖的笑:“神君好!” 凤桐冷冷睨他:“芳龄,你又想关禁闭了?” 芳龄立即跪地求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千年都只能当一只白鸟,任劳任怨飞来飞去,好不容易恢复了人形,任谁也不想被变成鸟揣在袖口了。 “神君,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小童子一双吊梢眼里盈盈闪着泪光,满脸都写着真诚。 凤桐和煦一笑:“下去,抄书。” 芳龄摸了摸鼻子,委委屈屈地退下了。 白衣青年衣袂飘飞,望着桃树下花瓣簌簌而落,像是鹅毛大雪,默默出神。 “神君……”两个童子一个挨一个,推推搡搡,挤眉弄眼到了他跟前。 第130节 他微微蹙眉:“怎么?” “您的……”他忽然捂着嘴笑起来,另一个急忙接下去,“您的小娇妻上天宫述职了,您要去见见吗?” 他怔了一怔,两个人瞅准时机转身便逃,被他一个定身术定在了半路上,苦不堪言。他擦过二人身旁,轻飘飘落下一句话:“回去抄书。” 花瓣纷纷扬落。 红衣少女有些心不在焉,述职的时候不住地左顾右盼,应龙几次拧眉想要骂人,都被她凌厉的眼神逼退了。 他现在还是有些怕这个丫头。 帷幕后的天帝注意她半晌,和蔼道:“爱卿,说完便可退下了。” 凉玉松一口气,行了个礼,转身快步离开了。 廊道上,三三两两的高髻宫女在缥缈的云气间行走,见到她,都齐声见礼。凉玉一一回礼,漫无目的地在廊道上走,边走边左顾右盼。 “站住。” 忽有一道人声在她背后响起,她回过身来,轻柔的红衣荡出了缱绻的韵律。 凤桐负手而立,隔着茫茫云气站在她面前,克制着唇畔笑意:“仙友往哪里走,竟不先拜会凤桐神君?” 凉玉亦克制住笑容,眼神亮晶晶的,一板一眼道:“小神错了,小神正找呢。” 她向前两步,被他一把抱进怀里,听得他轻轻叹道:“一个月也太长了些。” “这还没到一个月呢。”她失笑,“本不该这时候述职的,只不过……” 往常知道凤君永远在青瓦洞,永远在她身边,心总是安的,不像现在,一别就是三十日,她不得不提前上天来看一看,才能勉强压抑自己心中情绪。 “每月多述几次职,想必陛下不会介意的。” 凉玉在他怀里窸窸窣窣笑起来:“那我岂不成了天界笑柄。” 凤桐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应道,“那我只好玩忽职守……” “凤君!”她斜他一眼,“人多眼杂,说话小心——不准备带我去凤凰府邸看看吗?” “走罢。”他眼中淡淡笑意,回首悄悄在她耳畔道,“我会想办法下去的,日后在清章殿乖乖等着就是了。” 凉玉说话格外诚实,“你不知道,我不住清章殿了,这些日子都是住在青瓦洞的,日日睡在凤君床上……” “嘘!”他的脸色难见地有些微红:“进门再说,别在路上勾我。” 凉玉:“我……” 二人拉拉扯扯过去后,树丛后面十余个隐了身形的仙整整衣襟,轻咳一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继续走路。 火莲子和赤魄神君走在一道:“春天到了,我也想谈恋爱了。” 赤魄神君冷哼一声:“小火,别忘了你是佛门弟子,注定打光棍——” 火莲子额上的佛印都气得更加鲜红:“你个老光棍,有什么脸说我?” 赤魄神君亲了亲□□白虎的耳朵,冷冷道:“我们不一样,我有锦纹。” 火莲子:“……” 【全文完】 第99章 番外1:凉玉本无心(一) 那个少年又来了。 红衣飞扬,好脾气地背着手,不紧不慢地仰望殿门口桃花树新开的嫩芽,从背后看过去,能看到他如玉的侧脸。 负责除尘洒扫的两个白衣小弟子面面相觑,悄悄跑到角落里交头接耳: “又是他?” “他到底是谁啊?” 圆脸的女孩子发出切切的笑声,又急忙捂住嘴,“生得这样好看。” 另一个女孩也喟叹一声:“是啊,可惜怎么就看上大师姐了?” 两人长吁短叹之际,门前掠过一个白色身影,少年突然像是感知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冷淡的面容刹那间绽放出笑容。 这少年玉面薄唇,瞳孔黝黑,给人一种冷淡薄情的感觉,可是眼一弯,嘴一翘,刹那便显出一种殊色来,令人惊艳。 两个弟子嘴张了半晌,都一溜烟地跑过去,乖乖垂着脑袋,齐声叫道:“大师姐!” “唔。”白衣少女点点头,面对扎眼的红衣少年,眼皮都不抬一下,径自向内殿去了。 少年似乎毫不在意受到冷落,旋身追过去,犹如彤云晃花了众人的眼,笑容越发灿烂:“重华等等。” 重华真的停下来,回头望着他,眼里没有厌恶或者倾慕,只有简单的疑惑,以及一丝浅浅的无奈。 重华的长相称得上是端庄,三庭五眼恰到好处,放在凡间,必定得一个“国色天香”的美称。只可惜,她就是太端庄了——这是个木头美人,表情板正,从不嗔怒,沉静得过了分,没有少女的朝气,配合她一张美得太规整的脸,很容易使人失去兴趣。 站在一边的两个女弟子一边偷眼望着少年的侧脸,一边暗自咋舌。 “有何事找我?” 两人闻言,不禁在心里狂拍大腿:大师姐实在是个木头,这少年已经在门口拦她数次,明显就是对她有意思,可她居然到现在还没有问他的名字! “唔。”少年默默走到她身侧,嬉皮笑脸道,“你往哪儿去?”重华步履不停,表情平静:“回去修炼。” 少年一把拉住她的袖子,神采飞扬:“……你别去了,天气正好,我们去瑶池边玩儿去吧。” 第131节 “……”重华蹙起眉头,盯着他的手,语气有些生硬,“我不去。” 少年没有松手,向下一扯,径自拉住她的皓腕,还嚣张地摇了一摇:“走罢,日日修炼有什么意思?” 重华抬眸看他,似乎是有些生气了,可是却不是厌恶他的轻薄。而是固执于他说话的内容,针锋相对:“去瑶池玩有什么意思?” 她居然!她居然!两个弟子把对方的大腿都快掐红了。 重华性子再刻板,到底是个美人,身后应该有不少追逐者才对,可是他们大师姐从来独来独往,旁人退避三尺,那是因为她不仅刻板,还是个武痴。 谁会愿意整天跟一个“修炼大过天”“挡我修炼者死”“先打过我我才跟你玩儿”的木头美人待在一处啊! 少年碰了钉子,自然地放开手,重华也不顾及他人颜面,抽回手去,转身就走。 “喂,重华。”少年揉揉手腕,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要不我们来打架吧。” 两个弟子小雏鸡似的挤成一团,表情震惊:完了,完了,因爱生恨!又转头看那身形孱弱的少年,心中无比郁结,老天啊,那可是武痴大师姐,少年你长得再漂亮,她都会不解风情地往你脸上划拉的! 重华还未回身,一剑已经回转劈来,走如游龙,带过一阵猛烈的凉风。 二人本能地闭上眼睛。 一片静默,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立即便瞠目结舌:眼前的少年微微笑着,两指紧紧挟住了重华的剑刃,格得她动弹不得。 这人什么来头? 重华的脸上并无怒色,相反,她一双美丽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来,嘴角不自知地勾起,整个人迸发出了一股鲜活的美丽。她一抽剑,甩身进攻,动作越来越急,少年一只手仍背后,另一只手随意地倒折一枝桃花,以手注入灵力,接招之间,花瓣飞舞,竟然使这荒诞画面有了一丝唯美的意味。 他还有时间继续搭话,依旧是笑嘻嘻的,笑得比桃妖还艳:“你的剑太笨重了,不搭你。” 二人从太阳初升打到太阳落山,从大殿门口一路打到莲花塔外,旁边的三十三棵柳树遭受池鱼之殃,被削得体无完肤。重华汗湿衣衫,气喘吁吁,兴致却很高,少年轻佻的俏皮话说了一路,可她左耳进右耳出浑不在意,满脑子只想着赢。 很久没有这般畅快淋漓了! 她精疲力尽,最后一击出,咔哒一声,少年手上桃枝应声而断,她双目睁大,美丽的面孔终于显现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收了势的剑刃还是划破少年手心,鲜血迸出的刹那,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一片纸来,往带血的手上一拍,纸片瞬间化作无数梨花斜上天去,纷纷扬落,鹅毛大雪一般将重华拢在中央,洁白的花瓣落了她满头满肩,映得她如雪原仙子。 少年挑眉一笑:“好看吗?” 重华:“……”转身便走。 “哎?”他快走几步拦住她,笑吟吟道,“怎么,不开心吗?” 少女抬起头来,气息有些不稳,是一个强行做出的恭敬的表情,许久才道:“君上闲来跟小辈玩,是重华不懂规矩。” 她的声音冷冷清清的,可是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泄露了真实的情绪:失落,甚至委屈。 传闻紫檀殿君上修为高不可测,出门乘四只仙鹤牵拉的金帘云车,绛红衣袍,珠冠覆面,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 重华此人,聪明得内敛,是那一招折纸成灵泄露了他的身份。 “啧。”少年挑眉,“哪来的那么多规矩?” 紫檀殿是无人不知的仙界大能,一抬手便惹仙界动荡,与之相比,重华只是凤凰族座下一个太不起眼的小辈,勉勉强强算得上是鸿渐上神的小师妹。凤凰族向来出英雄少年,只是从百年前才开始收女弟子,重华正是第一个,修为比师兄们差得远。更何况,比起那些喜欢抛头露面、打扮得花枝招展混迹于众弟子中间的小姑娘们,这位武痴大师姐实在是太没存在感了。 众人印象中,紫檀殿本就孤僻乖张,跟正人君子完全搭不上界。一根指头便能灭了她的紫檀殿,花那么多时日专程跑过来陪她“打闹”,被理解成是恶趣味的捉弄毫不奇怪。 “重华走了。”她勉强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从背影都能看出低落的心情。 少年站在原地,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一连数日,紫檀殿再也没有出现。夜里重华修炼强行破了第十重,晕倒在大殿里,后半夜才被人发现,抬进屋里,她睁了眼睛,却不说话。 师弟师妹们和衣蹲在一起,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大师姐这是怎么啦?” “莫不是失恋了罢?” “哎?前些天是有个红衣服的小郎君在门口等她来着,这几天不来了。” “兴许是逗她的罢……要我说,大师姐怪可怜的,不就是不解风情了些吗,至于这样开玩笑……” “嘘……” 重华默默听着,闭上眼睛。 修为精进的重华比原先更加冷清了,浑身带着萧索的寒气,进门时看到熟悉的身影,脚步立即顿住了。 “重华——”少年弯弯眼睛,毫无芥蒂地同她打招呼,“这两日忙了些,没过来看你,想我了没?” 她的表情有一秒钟的僵硬,刹那间闪过如释重负和怨憎厌恶两种矛盾的情绪,迅速掠过他走开。 他一把拉住她:“跑什么?” 少女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他的目光:“君上。” 他笑道:“今天还想打架吗?” “重华不敢……” 他不容置疑地打断:“哦,那就陪本殿去瑶池玩吧。” 紫檀殿拉住她的袖口,一路连拉带拽,走到池边时,顺手牵住了她的手腕,重华微微挣扎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柔顺地不动了。 她全程低着头,他问一句她答一句,谨慎规矩,开头还要不厌其烦地加一句“回君上”。许久,他沉默下来,重华听见他在耳畔吃吃地笑起来,疑惑地抬起脸,恰撞进他带笑的眼眸中。 她的耳朵微微发红,只听他轻咳一声道:“你走路同手同脚了。” 第132节 她的脸瞬间通红,一时失措。他笑得更厉害了:“紫檀殿算什么东西,有那么可怕吗?”他伸手拨开她额间碎发,像是在安抚一只小动物,“别紧张,你看,你跟我打架的时候都不紧张。” 池边云气翻涌,路过一个小仙,迎面看见一个红衣少年光明正大会佳人,走近了才差点惊叫出声:“紫……紫……”被少年回头一记凶狠的眼刀,吓得立即遁走了。 八卦转眼传遍仙界。 大家都知道紫檀殿中邪了似的纠缠凤凰族的某女弟子,偷偷跑来想看看看某女弟子长什么样的人一轮又一轮。 重华的生活一切照旧。 紫檀殿有时会来,有时不来,偶尔喂她两招,他放水放得厉害,她也不敢真的用力,最后变成了无聊的花剑表演。更多的时候,他强行拉着她到处乱转,她一直表现得很疏离,不卑不亢,简直像是个陪师父散步的乖徒弟。 偶尔,她也会鼓起勇气问紫檀殿一些话,譬如“君上是怎么认识我的”。 紫檀殿漫不经心:“你和同门比赛的时候我恰路过,见你打架打得很好,便顺带问了你的名字。” 重华一直觉得紫檀殿在敷衍她。 她的确与同门师兄当众比试过,不过那一次打得并不算漂亮,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狼狈,只有一剑领先,那一剑也迅速被逆转,最后被灰头土脸地掀下擂台去,败得一塌糊涂。 至于那一剑是怎么输的,说来也有趣。 少女好不容易在凶狠的夹击中挣扎着使出了全场表现最佳的一剑,角度和力度都无可挑剔,出剑的瞬间,不知从哪儿飞出一只白蝴蝶,萦绕在她身边不去,这一剑眼看就要将这倒霉的小东西斩成粉末。 众人的眼光都紧张地凝聚在闪着寒光的剑上,谁也没注意这小小的、柳絮似的白色斑点,可是下一刻,少女却迟疑了—— 本来应该不遗余力使出的一剑,就这样被生生中途顿止,那蝴蝶扑闪着翅膀,慢慢地落在她的剑尖儿上。她维持着那个姿势,默默地、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小小身影,乌发飘飞,她的眼神有些懵懂,甚至怀着一种温柔的天真。 下一刻,便被气得半死的师兄一剑挑下了擂台:“重华,你怎么能走神呢?!” 这一幕小插曲让很多人暗自震惊,万万没有想到平时不苟言笑、满脑子都是修炼的大师姐,居然会露出小女孩一样的神色,这样的大师姐比她平时面无表情要美丽得多,甚至称得上是令人惊艳。 不过,美能当饭吃吗? 重华迅速在师兄如潮的批评中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至今还以这一剑的失误为耻。不过,那害她输了一剑的小东西,自比赛之后便不知所踪了,她偶尔走在路上,路过花树丛,还会游神想起,仙界似乎很少遇见蝴蝶呢。 第100章 番外1:凉玉本无心(二) 她发现自己想到那一剑之耻的时候,挫败感丝毫不在,反而想到蝴蝶次数越来越多,心里便警铃大作。 事实上,她脑海里时常会被一些从前从来不曾有过的画面占据:翻涌的云气,惊愕的小仙,瑶池仙境,人间晚霞,绛红衣角……以及耳畔漫不经心的声音。 她开始感到恐慌。 她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半夜里悄悄潜入藏书阁,翻找关于某个人的只言片语,然后对着书卷上各种各样的“不详”默默发呆。 真是不公平,她想,他对自己了如指掌,而她甚至……连他有没有妻室都不知道。 ……妻室?她觉得自己自以为是的想法不但荒谬,而且可耻。 她的修为已经很久没有突破了,一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就会习惯性地走神。 自从认识他以后,她比从前更加寂寞,这里的人看她的眼神全都变了,艳羡的,疑惑的,嫉妒的,嘲讽的……只是她独来独往惯了,全当做看不见。 近些日子,他来的次数似乎也越来越少。他向来随性,嬉皮笑脸看不出真心,虽然同她一道,却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一句承诺的话……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是凤凰族第一个女弟子,师兄们对她寄予厚望,倘若就此陷下去,她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紫檀殿再来时,发现少女竟然站在就门口等他,眼睛还有点儿发红。 还没等他发问,她先一步抢着开口:“君上往后还是不要来了吧。” 她低着头没有看他。 “为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语气平静:“我是个无趣的人,想必君上已经发现了,我想,与其等到您觉得厌烦,倒不如……” 紫檀殿笑着舒一口气:“谁说你无趣了?” 她怔了片刻,接着飞速道:“重华与君上不是一路人,我知道君上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只是长此以往,不仅凤凰族会有异议,对君上的名声也不好……” “重华。”他出声打断,望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脸上露出好笑的表情,“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懂,原来懂得很多嘛。” 重华的脸色愈加苍白,她在感情上一想迟钝,此时却反常地敏锐起来:这……是要说明白了吗? 说明白以后,是不是就要江湖不见了? 他暗自观察着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忧愁,又一次回想起他顺手折纸成蝴蝶,飞进试炼场里捣乱时的情形。 这个女孩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对着一只蝴蝶发呆,如此可爱而不自知。 “让本殿想想,怎么解决这个名声问题。” 他捏了捏鼻梁,似是无可奈何,只是眼里露出了一丝笑意,故意等了半晌,等得少女都要憔悴得摇摇欲坠,才慢慢道,“我娶你做夫人好不好?” 这一年春,凤凰族首个女弟子重华嫁与紫檀殿君上为妻,二人感情甚笃,仙界从此尊称重华为“重华夫人”。 新婚夜里,紫檀殿握住少女的手,拢在自己掌心。 “重华,”他语气很轻,“其实我不是故意拖着不娶你的。” 烛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格外温柔,漆黑的眼眸里,浮现出了难见的、若有若无的伤感,“我这条命,早晚要还给仙界的,你明白吗?” 她看着他的脸,怔了片刻,手指冰凉。然而也只是片刻,她试着露出一个笑,慢慢道:“不就是死吗?” 她澄澈的眼珠里纯粹又坦白,“人早晚一死,我不怕,我和你一道就是。” 第133节 紫檀殿看她半晌,将她揽进怀中。 婚后的日子过得相当惬意。 紫檀殿君上除去忙于政事,其他时候大都是带着她四处乱转,一样的漫不经心,嬉皮笑脸,同之前的日子没什么区别。 不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会去各处挑事情:以比武为由激怒仙友,再以高深莫测的修为欺压对手,最后得意洋洋地将一大堆战利品赌注堆在她房门口。 “重华,我赢了应龙十片龙鳞,你快来看,可以当镜子照。” “重华,我赢了摇光好几匹天丝织布,给你做裙子,快来试试。” “重华,我把你师兄打得落花流水,凤凰族的明月珠送给你,开心吗?” “重华,我又赢了……” 重华站在院中,打量着堆成山的珍奇宝物,拧眉看着他:“君上……” 只见自家夫君兴致勃勃道:“这次巍因那小老儿输得好惨,答应给我们孩儿做一百件玩物呢!” 重华迟疑地劝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紫檀殿眨眨眼看她片刻,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定是我打架不带你,你生气了。” 重华捂住脸:“不是……” 紫檀殿揽住她的肩膀,轻柔地将她往房里带:“可你现在怀着孩子,等你生下来了,我一定叫你一起去,你想打谁我都帮你。” 重华无奈极了:“我不去打架。” 紫檀殿奇道:“你从前不是最喜欢打架,不跟你打一架,都不肯正眼瞧我。” 重华扶着肚子,叹口气:“那是从前。” “现在呢?” 她站起身来,面上飞红,转身进了内室:“现在最喜欢你。” 魔界大军攻入时,重华已有孕六个月,日日坐在窗前,愁眉不展。 紫檀殿政事愈加忙碌,再也没有闲心找别人约架,余下的时间全部陪着重华,二人静静坐在一起,享受片刻的安心。 夜里,紫檀殿轻轻拍着重华的肚子,突然道:“孩子的名字想好了?” “师兄们拟了几个字,我也想了几个,在册子里写着。”说着便要翻身起来,紫檀殿拦住她道,“别动了,我来给我们的女儿起名字吧。” 重华看着他:“女儿?” 他颔首,烛光下的笑意暖融融的:“是女儿——其他的给不了,便让我这个父君给她一个名字吧。” 重华压下心中的不安:“叫什么?” 紫檀殿继续拍着她:“我年少时候,得到的第一件法器,是师父送我的一枚玉环。无论对方攻势如何,靠它都能一一拦截。当然啦,现在不觉得稀奇了,只是当时那是我拥有的第一件法器,故而最为珍惜。那时我想,倘若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便将它作为定情信物送出去,牢牢套住她。” 他顿了顿,接着笑道:“玉环中空,通体生寒,它有个名字,就叫做凉玉本无心。” 重华在他怀里静静听着——他很少提及从前的事,这一段她从未听他讲过。 正凝神,感觉到手里被他塞进一枚冰凉的硬物,是一枚温润闪光的玉环:“呐,套住你。” “这孩子就叫做凉玉吧。”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让人几乎疑心他睡着了,“要是无心就好了,轻易就能熬过生离死别。” “君上……”她敏感地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嗯?”他笑着望她,似乎先前的喟叹是她的错觉,他又恢复了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重华,是不是睡不着?给你讲个狼来了的故事吧。” 重华默了片刻:“……好像讲过了。” “是吗?那讲一个牛郎织女的故事……” 重华缄了口,静静地听着她夫君讲着她听过八百遍的故事。 紫檀殿讲了一晚上的故事,直讲到重华沉沉睡去,他默然望着她的睡颜:“还有一个故事,你绝对没听过。”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几乎像是梦呓,“从前有一个少年,他极其卑鄙,明知道不能负责到底,还要招惹一个无辜的少女……” 天亮了。 紫檀殿站在床边,轻轻扣上银甲的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重华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低眉看她,笑道:“醒啦?还早呢。” “君上去哪里?” 紫檀殿挑眉笑道:“邛戾打到家门口啦。咱们的人太笨,教人困在阵里出不来,我去将那个劳什子阵破了,把他们捞出来。” 重华脸色苍白,挣扎着坐起来,下意识要去取自己放在床头的长剑:“我跟你……” “重华。”紫檀殿挡住她的手,脸上笑容一点点消失,“好好待在家里,照顾好凉玉和你自己。” 重华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里浮上泪光——她预感到了什么,却无力阻拦。 紫檀殿摸了摸她的脸,平静道:“你记得吗,我说过,这条命早晚要还给仙界的。” 重华望着他,努力牵起一个笑,成婚这些年,每一日都是笑着的,这是她第一次含着眼泪笑着:“郎君,你记得吗,当时我也说过,到时候同你一道。” 他看她半晌:“现在不行了,我不准。” 她的眼泪啪地落下来:“可是……” 第134节 他打断,笑道:“听话,夫为纲。” 他回头离去,在门口画了一个牢固的封印,头也不回地冲她摆摆手,像是很多年前,在门口拦住她的少年一样意气风发:“巍因那小老儿的一百件玩物还欠着呢,重华,你记得问他要,到时候给凉玉玩儿。他敢赖账,你就跟他打架,我教过你怎么打架,没忘了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了。 重华怔怔望着门口,扶着肚子站在窗前,望着那辆四只鹤拉着的金帘云车,载着她的夫君,义无反顾破云而去。 第101章 番外1:凉玉本无心(三) “神君。” “神君——” 一路上见者皆行礼,少年一一颔首,额上的菱形仙印光辉闪烁,年轻的面容堪称稠艳。少年回到凤凰殿,外袍随手一脱,扔给侍女,漫不经心叫道:“爹我回来啦——” “桐儿,来得正好,快过来。” 他微一抬头,这才发现前厅里父亲正襟危坐,右手边还坐了个白衣女子,年轻貌美,眉宇间有憔悴的哀愁之意。 他眨了眨眼:“这位是……” 那女子抬头望他一眼,确是个美人,这美人温和地笑笑,连那笑容里都带了一丝楚楚的哀意:“凤君。” 他一时愣住。 鸿渐在一旁蹙眉:“师妹,他不过一个孩子,你不必这样客气。” 他心道,原是父亲的师妹,这样貌美的师妹——见到父亲关切的面容,不知怎的心中便横出一丝火气。 女子叹道:“总归是我来求他。” 鸿渐招了招手:“桐儿来。”他迈腿走过去,父亲手里浮着一只淡淡银光的圆球,只有苹果大小,他捧得小心翼翼,嘱咐道,“桐儿,你将这个背着,上尧凤山去。” 凤桐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鸿渐坚毅的脸,又望着他手上那一团银光,神色复杂:“这是什么?” 女子接道:“这是我的孩子。” “孩子?”他蹙眉。 “凤桐!”鸿渐难得露出厉色,“叫你去你便去,哪来的那么多问题。” “师兄——”女子轻声劝道,“尧凤山难上,这你我都知道,凤君还小,不要逼他。倘若不行,我再想办法就是了。” “哼。”凤桐听着她的话,勾出个讽刺的笑,“爹爹,叫我背着个蛋上尧凤山,总得说清楚前因后果罢。” 鸿渐闻言青筋暴起,少见地动了怒:“凤桐,你今日怎么这样不听话?” 少年正是年少气盛的叛逆时候,刚立了战功,浑身都是桀骜的倒刺:“爹爹,娘亲且没有这样被你回护过,您与这位师妹当真情分不浅——” “放肆!” 眼见父子二人战争升级,白衣女子站起身来,对凤桐道:“凤君息怒!” 她站起来的刹那,脖子上挂着一只玉环荡了出来,晃了晃,垂在胸前。她的手指一点点摩挲着它,声音越来越低,“亡夫紫檀殿君上……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 凤桐的脸色瞬间变了:“重华夫人?” 当日他亦参战,知道紫檀殿为破阵身殒。当日晚些时候,其妻重华夫人强行破开封印出门,不顾众人阻拦,带着大肚子提剑上马,浴血奋战,策马狂奔十里,剑下无数仇敌,直到被人发现裙下鲜血淋漓,从马上翻下来。 有了紫檀殿夫人这个名头,她的代号就变成了温柔、端庄和宁静。 很多人都快忘记了这一位曾经是凤凰族的首个女弟子,在她还不懂得如何去爱的时候,她曾经是个愈战愈勇、永不服输的大师姐。 妖仙大战像横出一刀,打破了所有的平静和温馨。当日其情之惨烈,众仙不忍回首。 凤桐旋即想到,重华夫人出嫁前,确确实实是他凤凰族座下弟子,辈分上是爹爹的师妹。 他心里一沉,懊恼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立即跪下去,“凤桐错了,求重华夫人原谅。”几乎是立即被一双手温柔地扶起,“凤君不必如此。” 凤桐扶她坐下,侍立一旁,从父亲手上小心地接过那枚银蛋来,微微蹙眉,“当日……” 那孩子明明是保不住了的。 重华夫人道:“是我对不起紫檀殿,他走之前叫我照顾好她,可是我……” 眼中浮现出点点泪光。 她到底没忍住,不是因为马儿太颠簸,也不是因为刀枪无眼,是因为有一些破裂,是从内向外慢慢爆发的。她从来都是个沉默内敛的人,这样的情绪一旦爆发,就能彻底毁了她自己。 要是无心就好了,轻而易举便能熬过生离死别。 她的面容愈加憔悴,“我对不起这个孩子,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将她救回来。” 鸿渐冷着脸色补充:“她去了南苾岛,动用禁术,将孩子的元神保了出来。”说罢又恨铁不成钢点点她的脑袋,“师妹,你明知道禁术都是有代价的……” 重华夫人点点头,面上却笑着。 凤桐直起腰,语气坚定:“要我将它带上尧凤山,还有呢?” 重华夫人泪中带笑:“将她放在山顶的鄞軒花盏里——好孩子,做到这一步就够了。” 尧凤山是仙界最险之山,名字里之所以带一个“凤”字,是因为只有修为高深的凤凰族,以最谦卑的原始形态,不动用任何法术,才能够有机会飞到顶端,而中间将是罡风为刀、白雪为箭的重重考验。 这相当于暴露胸膛面对敌人,因此,每上一次山,必定是伤痕累累,甚至有性命之忧。对于凤凰族人来说,能不上山,就绝不会做这赔本买卖。 凤桐缩爪紧紧抓住银蛋,抖动翅膀用力向上飞去。 “呦,阿桐,你怎么带着个蛋呀……” 第135节 掠过同伴的嘲笑声,转眼便将他们甩开,他目不斜视,暗自估计着剩下的距离。 已经飞了三日三夜,滴水未进,几乎精疲力竭。 尧凤山顶看起来还远在天边。 罡风挂过他的羽毛,锋利似刀,金色的羽翎下雨似的飘落,身上被割出道道血痕,他将爪子微收,将银蛋紧紧护在腹部的绒羽内,心里胡乱琢磨着:“一枚蛋会觉得冷么?想必不会。但是有可能会被吹裂,还是小心为妙。” 殷红的血滴一路滴下来,狂风吹得他打了个旋儿,一头撞在山壁上,吐出一口鲜血来。昏昏沉沉间,他用爪子摸了摸怀里——还好,没碎。晃了晃头,便继续向上飞去,浑身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一身美丽的羽毛掉得七零八落,看上去像是从血缸里捞出来的,他心道,要是火莲子见了,不一定怎么嘲笑我,凤桐神君像只被拔了毛的鸡? 他暗自好笑,强忍着眼前金星乱冒,几乎是迎着风向上强升。 下雪了。 鹅毛大雪粘连在他的伤口上,又痒又痛,朔风吹雪,一次又一次将他横扫到石壁上。他挣扎着向上飞去,翅膀都在微微打颤,浸足了血的前爪直打滑,差点抓不住那枚蛋。他抓紧了,紧紧贴着自己柔软的腹部。这么冷的天,它竟然散发着微微的暖意。他眉心纠结,“你唉,要不是颗蛋就好了,还能陪本君说说话,不至于这么难熬。” 又过了数十个时辰,终于到了山顶。 凤桐长舒一口气,这才松懈下来,地瘫倒在雪地里,大口喘气:还好爹爹没有亲自来,这简直不是人来的地方,来一次非得折半条命不可! 山顶上那一朵娇花,睥睨着世间万物。他小心地将那银蛋叼出来,放在鹅黄的花心处,柔和的光芒间,若隐若现一个小小婴孩儿的身影,旋转着,任他仔细盯着都看不清楚面目。 他恢复人形,立在一旁出神,心里思忖着。这道虚弱的元神,什么时候才能孵出个娃娃来?长得像紫檀殿还是重华夫人? 梨花般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少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朵花,脑海里走马观花地掠过大战的无数场景,罕见地露出了肃穆沉思的表情。 喂,你须得好好长大,不然怎么对得起你那动用禁术的母亲? 他虚虚地摸一摸那婴儿的幻影,回头望着山下深不见底的深渊,又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勉强也算是并肩作战过了吧? 少年右手腕上的新鲜伤口还在滴血,浸染了扎紧的袖口,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痛了,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宛如绽开一朵一朵的红梅。 故事还在远方。 第102章 番外2:季择(一) 我叫纪择,今年两百岁。 两百岁之前,旁人都叫我阿择,两百岁生日的时候,姨娘告诉我,我的名字其实叫做季择。 我的姨娘是仙界的花神。当初为了叫姨娘还是叫姐姐的问题,她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是我一向孤僻的母亲跪在她面前,坚持称“不敢使辈分尊于殿下”,她才悻悻地说“那就勉强跟你做个姐妹吧”,于是她就成了我的姨娘。 我看出来,她其实是有点不情愿的,她自己连孩子都没有,一定是觉得我把她叫老了。 我母亲是姨娘殿里的侍女,可是却不在殿里侍奉,在遥远的昆仑照顾我。 两百岁前,我们两个几乎与世隔绝,母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她脾气尖锐,在我练不好功的时候,会突然爆发,冲我大吼大叫,下一秒,又抱着我痛哭流涕。每过一段时间,姨娘会叫她回来一次,看看我,又隔着帘子跟她说话。 我听见过几句,她是在劝母亲,言语随意,“择择是个听话的孩子,你别对他太凶啦,老发脾气要长皱纹的。” 母亲似乎对她很忌惮,尊敬中还怀有恐惧,因为她待我们娘俩优厚,似乎还有一丝愧疚和感激。 见过我的人,都说我早慧。 因为母亲的缘故,我变得敏感又懂事,依靠着少得可怜的外界的信息,一点点拼凑出我的身世—— 母亲从来不提我的父亲,小时候我问起父亲时,必然会惹她发脾气再垂泪,长大以后,我就明白了,再也没有问过。我大概知道了,我的父亲不是什么好人,他负了我的母亲,抛弃了我。 我没想到,两百岁生日的时候,姨娘会主动告诉我父亲的名字,他叫季北辰。 所以我姓季。 姨娘说:“流觞,过了年你便回清章殿当值吧,让择择跟着火莲子带的弟子一道进学去。”母亲睁大眼睛,似乎有点诧异:“殿下……” 姨娘摆摆手:“他这个年纪肯定想跟着伙伴一起玩儿,也该学些东西了,难道要他跟你一辈子待在一起?” 母亲一向听姨娘的话,唯唯诺诺。 我很兴奋,我终于也要有朋友了。 每次见到姨娘的时候,她都拿面镜子给我看,上面是几个凡人,从少年叱咤疆场,女子红衣飞扬,到中年,再到老年……还有跟在少年旁边的几个少女,穿着侍女的绸缎衣服,各自嫁了人,生了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皱纹爬上脸颊,在摇椅里坐着晒太阳。 我对这些凡人兴致缺缺,不一会儿便走神了。姨娘每次都认真地看着,带了一丝怀念的神情,末了在我脑门儿上不轻不重地弹一下:“小没良心的,你小时候,他们都抱过你呢。” 我捂着额头,很委屈地眨巴眼睛。 姨娘背对着门,看不见凤桐神君回来了。 这个男人的面容自带华光,眸光掠过我的脸,不带一丝感情,下颌线冷淡地绷着,那并不是一个和蔼的姿态。 凤桐神君并不吝惜笑容,他对别的侍女都很亲和,可是我却能感觉到他对我的敌意。 他站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看姨娘指导我练法术,眼里满是温情,目光移到我脸上时,就变成了冷淡。 我的小短剑练得不熟,控制不住力道,一下子擦着手背过去,锋利的剑刃割破了我的手。我没有擦拭鲜血,而是先急忙念了后面的决。 姨娘一把抓住我的手,啪地贴了枚止血符,这才松了口气。她看着我,语气有些发急:“你这孩子,小时候不是会哭得很吗,现在干嘛什么都忍着?” 我抬头看着她眼里焦急的神情,她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强势冷漠,很多时候,她很柔软,柔软得像是一个感情充沛的小姑娘。 我看她看得久了些,直到凤桐神君冰冷的目光将我打断,他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将她拉到背后:“我来罢。” 姨娘还有些不放心:“你不要太凶——” 他冲姨娘勾起嘴角,这个笑太过温良,带着一丝微微的哄诱,以至于让我看得呆住了:“本君凶吗?” 姨娘脸有点红,默默退到一边去了。 第136节 凤桐神君转头就没了笑容。 他教得很耐心,但他似乎不愿意与我有身体接触,只用一把折扇调整我的动作,也不同我多说话,就像对着一只动物。 一个时辰以后,他看见我满头大汗,便道:“休息一下吧。”不待我回应,转身便进了殿中。 我守在殿门口,被侍女悄悄引进去,坐在前厅喝水。 我听见内室窸窸窣窣的响动,是姨娘和神君在悄声说话。 姨娘有点委屈:“凤君,你当日为什么把流觞扣住?”他答得漫不经心:“她整日又哭又闹,要么便是骂人,平白坏了你心情。” 她又开口,像是有点生气了:“那你为什么把择择抱给我,他不吵吗?”神君笑了笑,似乎是逗弄她了一阵,才道:“就是因为吵,才让你有点事做,不至于整天为了我伤心。” 姨娘哼了一声,语气缓和了些,“他还是个孩子,你干嘛对他不冷不热的?” 他笑着解释道:“我不是针对他,只是讨厌他父亲。” 半晌,姨娘笑骂:“你这是迁怒。” 他叹一声,随即是衣料摩挲的轻微声音,想必是抱住了:“我就是迁怒。若不是你早了一步,我早将季北辰戳成筛子了。” ——我就知道,我的父亲,那个季北辰,一定是个人人喊打的大坏蛋。 姨娘说,一旦跟着火莲子上学,我就是佛门弟子了,我就算不六根清净,起码也不至于糊里糊涂。她很郑重地叫来我的母亲,淡淡嘱咐道:“带他去见见吧。” 母亲的目光收紧了,隐约含了一丝怨恨,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声音有点不稳:“殿下,想必他是不乐意见我们娘俩的……” 姨娘冷笑打断:“流觞,你搞清楚,是你儿子去见他,认认自己父亲长什么样罢了。”她看着母亲半晌,又恨铁不成钢道,“他早已不是上仙了,你别太抬举他。” 眼看母亲要被说动了,我心里委屈极了,几乎立即叫喊起来:“我不去!我不去!他不是我爹!我没有爹!我不认他!” 姨娘似乎是吃了一惊,下座来扶住我的肩:“择择——” 我接着哭喊道:“他是个坏人!是个大坏蛋!” 她哭笑不得,表情中又带了一丝惆怅:“谁跟你说的?”她拍拍我的肩膀,许久,才道,“你爹不是坏人,他只是犯了错误。他只是没想清楚。” 我疑惑地看着她温柔的侧脸,渐渐安定下来,她手掌上的力量使我鼻尖发酸,“那,姨娘陪我一起去吗?” 下一刻,我看见进门来的神君冷冰冰的目光。 很明显,他不开心极了。 他们在内室商量。 “你要跟他一起去?”他说话隐隐负气,连平日里声音里的笑意都没有了。 “我只将他们送到昆仑,不进……” “不行。” “凤君!”她几乎是撒着娇唤他。 “或者我替你去?”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原先没看出来,你,你怎么是个醋坛子啊。” 他哼一声,放轻了声音,这声音里有一丝轻轻的痛楚:“凉玉,你知道我不放心。” ——一个看不住,就让这个人伤了你两次,哪还敢再冒险? 她叹气了:“知道了,我听凤君的。”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许久也叹一口气,竟然是妥协:“你要真的想去,就去罢,我将你们送到山脚下,你不可踏足禁地一步。” “哇,谢谢凤君!” 听声音像是激动的姨娘将人一把抱住了。 最后,我们四个人一起上了昆仑。 姨娘说,我的父亲是因为犯了错误,被仙界处罚,在昆仑闭关。其实我知道,那不是什么闭关——我老早就听过别人的风言风语,他是被囚禁在昆仑洞的,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神君牵着姨娘,母亲牵着我。我频频回头,姨娘冲我笑,神君冲我眯眼,面色不善,我吓得回过头去。 听见他们两个在身后悄声较量:“你干嘛吓他?” “我有吗?” “凤君你,你放开些,我又不会乱跑。” “……” 他放开了手,却揽住了她的腰。 “你……” 他一本正经地笑:“太冷了。” 神君恪守诺言,将我们送到山脚下,走之前还对姨娘伸出一根手指,面色严肃,姨娘红着脸冲他摆手:“我知道啦,绝不踏入禁地一步!” 神君蹙起眉头,不甚满意的样子:“还有。” 姨娘闭着眼睛道:“有事第一时间叫凤君!” “嗯。”他这才摆手笑着放我们走。 母亲背对着她们,我看见她冷淡得有些尖刻的面容上不自知地浮现出一丝笑意,还有一丝……艳羡。 第137节 第103章 番外2:季择(二) 母亲是爱我的,我相信,可是她的脾气实在古怪,好像只有姨娘在的时候,我才不怕母亲。 姨娘她就像一团火,能够融化多年沉疴一般都坚冰,一切都在不动声色、嬉笑打闹间解决了。 昆仑很冷,飘着鹅毛大雪,一面上山,姨娘一面紧我的衣服:“冷不冷啊,你小时候上山,冻得嗷嗷哭呢。” 原来我小时候来过这里! 姨娘牵着我,默然走着,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呦,这是谁啊?” 迎面的高处站着一个黑衣少年,衣服上绣有红色的曼陀罗,衣衫在风中摆动,在一片白茫茫间中格外刺目。 流觞退了半步,有些胆怯地躲在姨娘背后。姨娘朝他走了两步,有些意外道:“朗月?” 两百年前,魔界三世子朗月私放人接触乾坤阵,间接引了天罚,魔宫受到严重波及,十座圣宫坍了四座,大伤元气。魔王须玄震怒,打了朗月一顿鞭子,又罚了他一百年的面壁。 朗月被关了一百年,行事收敛许多,没再往出乱跑,有传言说,魔王已经开始将部分政事移交给他,太子监国,忙得很呢。 朗月眯眼打量我,又看看她,口中啧啧:“小花神,你们俩动作是不是太快了些?” 姨娘怒道:“别胡说,这是季北辰的孩儿。” 我有些不安,抱住了她的手臂,仰头看她:“姨娘……” 朗月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震悚:“你将初恋情人的儿子认做侄儿?” 初恋情人? 我的父亲……是姨娘的初恋情人? 我心内一团乱麻,有些明白为什么神君会那么讨厌我了—— 姨娘握紧了我的手,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她的指尖冰凉,可是掌心很温暖,一点也不怕朗月的挑衅:“不行吗?” 朗月笑起来,满脸都是带着邪气的桀骜:“行,你总是让人意外。” 姨娘问他:“你到这儿干什么?” 明明是大雪天,他却烦躁地扯了扯领子,很郁结的样子:“红珠生病了。” 姨娘吃了一惊:“她怎么了?” “她本是仙,堕仙到魔界待久了,魔气终究对她有损害。” 姨娘断然道:“要不然你将她送回来,到底是我花界的人,我把清章殿辟出来给她休养。” 朗月眯眼看她半晌,终究笑了笑:“用不着劳烦殿下,我借道昆仑,将山顶的浮雪带回去试一试吧。” 姨娘看起来有些失落,突然问道:“朗月,你没有娶她吧?” “开什么玩笑,她是我父王的妃子。” “那又怎么了?”姨娘很难理解地看着他,“朗月,你不是畏寒得很吗,既然能为了红珠大老远跑到这极寒之地来,难道还怕跟你父亲要一个女人?” 魔王宫里佳丽无数,仙界来的红珠失宠已久,他明明知道她的日子不好过,每一天都难熬。 “呵,谁说我喜欢她了,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他随意地摆摆手,语气有些缥缈,“凉玉,有时我也很佩服你们仙界的人,认准一个,便真的为他生为他死。” “你要是一时兴起,当时为什么能为红珠挟制,放我和凤君离开?”姨娘的声音清凌凌的,“朗月,我也很佩服你们魔界诸人,仿佛钟情是种奇耻大辱,宁愿拐着弯让自己难受,也不肯走捷径,求个现世安稳。” 她说着,开始解自己的衣袍。 朗月急忙摆手:“喂喂喂,才见面就要□□我?” 姨娘微微一嗤,稍稍解开领子,锁骨下方一道道斑驳的伤痕,有的已经快好了,有的还很新:“你看。” 朗月的眼神有些复杂,许久,才怔怔道:“你真的如传闻所说,去承那一千道雷?” “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她慢慢合上领子,无所谓地笑道,“我从没觉得痴情很傻。喜欢一个人,便用力去喜欢,只求心安,不求结果。如果那个人也同样待你,那就是最大最大的幸运。” 朗月冷笑,掩住眼里的动容:“这样天真,难怪差点被季北辰毒死。” 我的手一下子冰凉,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姨娘丝毫没被激怒,只是淡淡道:“三世子日后承袭魔界大统,遇到知心人的机会越来越少,红珠病得那么重,你就不怕她走了以后,你一个人在寝殿里孤零零的不知道找谁说话?” “别说了!”朗月面色越来越难看,差点用手把把耳朵堵上了,他狼狈地转过身去,遥遥告别,“小花神,过两日,红珠便拜托你了——” 姨娘在原地狡黠一笑:“也算是还你们一个人情。” 我执拗地问:“姨娘,季北辰他差点杀了你?!” 我的眼睛通红,母亲的神色怪异,似乎在隐藏着什么。 姨娘俯下身来,看了我半天,似乎不知该怎样解释,许久才道:“择择,你父亲毒杀我两次,我也捅了他个对穿,算扯平了。” “你恨他吗?” “曾经恨的,不过现在不了。”她看着我,眼里有一种忧郁的温和,“反倒觉得很可怜,你父亲他爱错了人,从头到尾都追逐着虚妄的执念。” “那你……还喜欢他吗?”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一句。 第138节 她微微一笑,坦然回答道:“曾经是很喜欢的……可是他太让我失望了。” 她叹一口气,不再说下去:“我们快去吧,凤君要等急了。” 从山麓到山顶,雪越下越大,快到山顶的时候,姨娘停住了,寻了个凸起的大石头,拂了拂上面的雪,坐了下来,不好意思地冲我们笑道:“凤君不让我踏足禁地,只能到这里了。” 她朝我挥挥手:“阿择过来。”我凑过去,看着她姣好的的面容,她压低声音对说,“你长大了,待会儿看着点你娘,有什么事记得传音叫我——还有,不管那个人怎么说,他都是你父亲,不要放在心上。”又替我整了整领子,温声道,“去吧。” 我是佩服姨娘的,她什么都不瞒我,甚至连她一剑穿了父亲的心脏,废了他满身修为,打死了父亲的情人最后使他囚禁于此都告诉了我。她眸光坦然,可是面对我的时候,却有一丝不该有的羞愧。 我只是看着她的脸想——姨娘她会笑,会嗔怒,看起来顶多像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根本不似她描述的那么凶,想也想不到。 母亲牵着游神的我来到山顶,这里风雪压境,渺无人烟,仙界有一座特制的牢笼,关押着我的父亲。传说他与魔女勾结,欺瞒众人,冤枉忠良,诛杀功臣,颠倒是非黑白,为人所鄙。 到了那牢门前,母亲放开手,背过身去,对我冷淡道:“进去吧。” 我震惊地看着母亲,原以为她会大哭大闹,大叫大嚷——可是我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这样一副漠然的表情,仿佛连看一眼,都使她感到恶心和难受。 我鼓起勇气走了进去。这座雪牢很低,像神君那样高的,可能要弯着腰才能进去,里面光线昏暗,又湿又冷。 末端只有一个房间,侧对着洞口。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房间以透明的坚冰隔开,露出里面的人影。 出乎我的预料,这座牢笼很大,足够在里面站起来自由走动,里面倚着墙坐着一个人,手脚都没有被镣铐锁住,但他无力地靠在墙壁上,胡子长得像乱哄哄的蓬草,头发也没有好好梳过,正阖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在睡着。我一见他,脑海里就浮现出“落拓”两个字。 这就是我的父亲吗?姨娘说,我父亲曾经是个挺拔疏阔的神君,我皱皱眉头,叫不出口:“喂!” 我的声音清脆地回荡在大殿里,他慢慢睁开眼睛,眼里先是无神,然后是浓浓的警惕,打量着我,最后,他无所谓地再次闭上眼睛。 “喂!”我不甘心地再次叫他一声。 “谁……”他抬了抬眼皮,讽刺地勾起嘴角,“还有闲心来探望在下。” 我鼓起勇气瞪着他:“他们……他们说……”我的声音越来越艰涩,“你是我爹……” 他的眼睛猛然失神,望着我,随后是深重的茫然。 我提醒道: “我娘是清章殿的流觞。” 他看着我,嘴角的嘲讽愈加刺眼,“谁带你来的?” “我娘,还有……姨娘。” “姨娘?”他小声玩味了这两个字,许久,才冷笑道,“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如此好管闲事。” 我惊异于他们的默契,我不曾提过姨娘的名字,可是他看起来一下子就知道了姨娘是谁。 我听说,年少的爱恋总是刻骨铭心的,难道对他也一样? 第104章 番外2:季择(三) “你知道她是谁吗?”我不服气道。 “怎么不知道?”他语气讥诮,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他转而打量着我:“你多大了?” 我按照姨娘的交代,尽职尽责地、竹筒倒豆子一般滔滔不绝:“我叫纪择,今年二百岁了,从前母亲带我住在昆仑,现在搬回清章殿住了,我在火莲子座下修学,已经练过了基础术法,还会用短剑,师尊夸我有天赋。我认识了好多佛门的小伙伴……” 他听着听着,似乎走神了,许久,才艰涩地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声音:“……何必。” 我生气极了:“你恁的不识好歹,要不是姨娘劝我看你一眼,我压根就不想来。” 他看我一眼,眼中划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你讨厌我?” “是,我讨厌你,你是个大坏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声低低的:“你的姨娘这样告诉你的?” “不。”我气鼓鼓道,“姨娘说,你不是坏人,只是‘爱错了人’‘没想清楚’‘犯了错误’,她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净会给你开脱,开脱得神君都不高兴了。”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外,沉默地地望着远方,我以为他不再会开口的时候,他开口了,嗓音有些沙哑:“她恨我吗?” “她说不恨,说你们扯平了。她原来是喜欢你的,可是你太让人失望了。”我忍无可忍道,“你问这个有什么用,你不是只喜欢那个魔女吗?” 他的身体战栗了一下,闭上眼睛,呼吸急促起来,双手紧紧捏住自己的手腕,“卡啦”一声便把自己的手折断了。 温玉吗? 那个在他受伤之后,弃他如敝履,一眼都懒得看他,终于戳破了温情假面的魔界公主…… 都是假的,他自以为是的爱恋,全部用在追逐这些泡沫上了,她是个幻想中的虚影,故意塑造成他想要的样子,接近他,利用他,最后却全身而退。 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是脱胎于凉玉的,从头至尾,被骗得团团转的只有他。 他这个人此生,有眼无珠,买椟还珠。 我没有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强烈,下意识退了一步,“对不起……” 他摆摆手,脸色灰败。 他的眼睛慢慢从失神中恢复过来,靠在墙上喘息了很久,才道:“你娘过得怎么样?” “她过得很好,你不必挂心。” 他自嘲地勾起嘴角,又过了许久,又轻轻问道:“她呢?” 我的目光落在他青黑的胡茬上,他这个模样,与姨娘说的提拔疏阔半点沾不上边,玩弄衣服上的纽扣,嘟囔道:“哼,你更不必担心姨娘了,神君恨不得日日管着她,生怕让别人觊觎了。” 第139节 说到“别人”的时候,我瞥他一眼,他好像没听进去一般,又走神了。 在这冰雪牢笼中,醉生梦死的日子已经过了二百年。 与繁重的刑罚相比,“遗忘”似乎才是更重的处罚,在这人迹罕至的禁地,没有法力、形同废人一样的生活着。没有拴住手脚又怎么样,这里常年没有活物,他一个人在单调交替的黑暗与光明中,过了二百年。 如果不是眼前这孩子打破寂静,他甚至以为,一辈子都要过去了。 从难以置信,到放弃挣扎,不过也只用了二百年,温玉和他失败的人生一样,都是灰暗无光的,又像是暴露在外的刀疤,想起来只觉得刺目。 假的,他追求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是一场匪夷所思的笑话。 可笑的是,在这一片灰暗中,唯有的一点亮色竟然是在梦里。 他梦见年少的凉玉站在大石溪里,她一手将裙子提在大腿根,一手空出来朝他泼水,头发上、脸颊上全是晶亮亮的水珠,笑得那样明媚。 水泼在脸上的清凉感是真的,浸在眼里的苦涩是真的,晒在头顶的阳光也是真的,她的笑声也是真的,他抱住她、贴近她温热的身体的时候,那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和砰砰直跳的心也是真的。 他梦见她在三月里拖着风筝疯跑,故意把风筝坠在他的院墙内,又站在门口叫他,叫不应了,就轻手轻脚爬上墙,推开他阁楼的窗往里探头探脑。 被他发现的尴尬和厚颜无耻的辩解也是真的。 那时候她还小,他的人生还是有温度和色彩的,还是最真实不过的。 跟他走在一起的时候,她喜欢背着一只手,踢踢踏踏,像在跳舞,她的发丝和眼眸都漆黑,看向他的时候,眼里会突然迸发出一道光,像噼里啪啦绽放的烟火。 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他甚至连她纱帽下被露水浸湿都发丝都记得。 这些褪了色的记忆,还是会被梦里无意识的他拼命抓住,像是三九寒天里濒死的旅人,紧紧抱着一团救命的星火。 这些梦使他恼火,他掀翻桌子,打塌了洞口厚厚的积雪,可是长日漫漫,他纵使气急败坏,也无人诉说,谁也不会在乎他到底怎么想的。 他已经被遗忘了啊。 他的心脏又开始痛,堂堂北辰君有一颗残破不堪的、再也无法有力跳动的心脏,每时每刻折磨着他。这是拜她所赐,长剑贯穿他身体的瞬间,她眼中滔天的憎恶变成日后永久的梦魇,她的嘴唇轻启,笑容毫无温度:“北辰君,被人欺骗的感觉如何?” 她早已不是她了,梦里那个有着炽烈温度的少女已经被他一碗可以散去魂魄的姜汤杀死了,现在的她再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她的温情和笑容,只会对着凤桐。 这是对的,那个人珍惜了他不曾珍惜的东西,而她已大发善心、以德报怨地为他找了完全的借口:他没想清楚,犯了错误。 只是,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你……帮我带一句话给她吧。” 我有些诧异:“什么?” 他的嘴唇轻启:“对不起,还有……”他的脸上划过很多情绪,半晌,却泛起一个极为苦涩的笑,“没有了。” 他让我感到浑身难受,一种难以言说的疲乏的无力感,我转身背对着他,故意放慢了脚步,“我该走了……爹。” 一阵委屈的泪水莫名充斥了我的眼眶。 季北辰看着男孩的背影,一时失神。 也是下雪天,娘撑了一把伞,看着试炼场里伤痕累累的他,脸色偏执中又带着一丝狂热:“北辰,你要争气啊。” 雪落了他满身,他累得精疲力尽了,被打退的凶兽蛰伏在一旁,他细细密密的伤口在雪天中冻结。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耳畔是栅栏外的小孩们模糊不清的嘲笑。 爹爹是个醉鬼色鬼,可是天罚却降在他身上,明明那么努力了,明明已经用尽全力了…… 五百岁仍没有阶品,屡战屡败,病痛缠身,早已是众人眼中的笑柄。母亲天天哭,夜夜哭,打他骂他,他面对倾泻而来的恶意和抱怨,只能愈加沉默。 娘的嘴一开一合:“北辰,你怎么能放松呢,你可是娘唯一的希望了!” 可是他真的已经没有力气了啊……天道是公平的吗,可是天道,从来没有听他说话,从来没有垂怜过他啊…… “纪择——” 我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眼前的人,他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 “只愿天罚加身,我一人承担,不连累你。” “希望你不要活得像我一样。” 外头的雪原亮白,鲜艳得有些刺目,我走的时候,终于带走了我的父亲给我的、唯一的祝福。 母亲牵起我的手,什么也没问,径自下山,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好奇,相反,好像放下了什么事似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轻松的神情。 我和娘回到一开始与姨娘分别的地方,大石头上已经变成两个人,姨娘靠在神君怀里,睡得昏天黑地,后者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她的发丝。 他脚边几只只天宫派出的联系用的纸鹤,不一会儿天上又飞来一只,他有些不耐地招一招手,轻手轻脚地将那纸鹤收进袖中。 显然,他离了天宫这半天,上面已经急不可耐地催他回去了。 他转头看见我,神情一凝,冲我勾了勾手。 我急忙凑过去,他压低声音问我:“他有没有让你带话?” 我吃了一惊,老实地点了点头,竹筒倒豆子一般从头讲了一遍,他默默听完我转述的那一句“对不起”,声音压得更低了,“不许讲。” “啊?” “一个字也不许讲。”他眼中有轻飘飘的威胁之意。 “嗯……”姨娘醒过来,挣扎了一下,“我怎么又睡着了?”她脸色不好,精神不济,乃是挨天雷太多的后遗症,至今还在恢复期。 神君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地上几个纸鹤毁尸灭迹,又转过脸来盯着我,我冲他服帖地点点头。 第140节 姨娘将我拉过去看了半天,见我面色无异,才笑道:“看来你父亲没怎么刁难你。”她瞧见我看她闪烁的眼神,才问道,“怎么,他……说了我什么吗?” 我急忙摇摇头,末了,还自作聪明地补了一句:“他说讨厌你。” “唔!”她一蹙眉头,拉着神君站了起来,哼道,“我也讨厌他。” 神君转过头来,不经意间冲我微勾唇角,竟然破天荒地给了我一个赞许的笑。 他的笑像三春之花瞬间绽放,让人忘记了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