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的存在》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zince99 录入:洁白 修图:zydn 这是不得了又无法解释的现象。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脑中一团混乱的少年简直快哭出来似地环顾四周。 夜晚的城镇里依旧到处都是人。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然而在他们的双眸之中却没有映照出自己的身影。根本不可能向他们求助。 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今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脑内涌现的问号无所适从。就连大吼大叫,那声音也无法传递出去。能够证明自己如今存在于此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灰心与恐惧互相交织,感觉绝望似乎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容身之处而已…… 本作内容为虚构, 与实际人物、团体毫无关系。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zince99 录入:洁白 修图:zydn 这是不得了又无法解释的现象。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脑中一团混乱的少年简直快哭出来似地环顾四周。 夜晚的城镇里依旧到处都是人。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然而在他们的双眸之中却没有映照出自己的身影。根本不可能向他们求助。 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今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脑内涌现的问号无所适从。就连大吼大叫,那声音也无法传递出去。能够证明自己如今存在于此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灰心与恐惧互相交织,感觉绝望似乎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容身之处而已…… 本作内容为虚构, 与实际人物、团体毫无关系。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zince99 录入:洁白 修图:zydn 这是不得了又无法解释的现象。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脑中一团混乱的少年简直快哭出来似地环顾四周。 夜晚的城镇里依旧到处都是人。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然而在他们的双眸之中却没有映照出自己的身影。根本不可能向他们求助。 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今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脑内涌现的问号无所适从。就连大吼大叫,那声音也无法传递出去。能够证明自己如今存在于此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灰心与恐惧互相交织,感觉绝望似乎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容身之处而已…… 本作内容为虚构, 与实际人物、团体毫无关系。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zince99 录入:洁白 修图:zydn 这是不得了又无法解释的现象。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脑中一团混乱的少年简直快哭出来似地环顾四周。 夜晚的城镇里依旧到处都是人。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然而在他们的双眸之中却没有映照出自己的身影。根本不可能向他们求助。 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今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脑内涌现的问号无所适从。就连大吼大叫,那声音也无法传递出去。能够证明自己如今存在于此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灰心与恐惧互相交织,感觉绝望似乎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容身之处而已…… 本作内容为虚构, 与实际人物、团体毫无关系。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zince99 录入:洁白 修图:zydn 这是不得了又无法解释的现象。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脑中一团混乱的少年简直快哭出来似地环顾四周。 夜晚的城镇里依旧到处都是人。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然而在他们的双眸之中却没有映照出自己的身影。根本不可能向他们求助。 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今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脑内涌现的问号无所适从。就连大吼大叫,那声音也无法传递出去。能够证明自己如今存在于此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灰心与恐惧互相交织,感觉绝望似乎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容身之处而已…… 本作内容为虚构, 与实际人物、团体毫无关系。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zince99 录入:洁白 修图:zydn 这是不得了又无法解释的现象。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脑中一团混乱的少年简直快哭出来似地环顾四周。 夜晚的城镇里依旧到处都是人。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然而在他们的双眸之中却没有映照出自己的身影。根本不可能向他们求助。 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今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脑内涌现的问号无所适从。就连大吼大叫,那声音也无法传递出去。能够证明自己如今存在于此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灰心与恐惧互相交织,感觉绝望似乎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我只不过是想要一个容身之处而已…… 本作内容为虚构, 与实际人物、团体毫无关系。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zince99 录入:洁白 修图:zydn 这是不得了又无法解释的现象。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脑中一团混乱的少年简直快哭出来似地环顾四周。 夜晚的城镇里依旧到处都是人。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然而在他们的双眸之中却没有映照出自己的身影。根本不可能向他们求助。 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今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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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仍然残留着嘈杂声,却没有半个人和走进教室的草平搭话。在靠窗座位的前方,有好几个人正围在摊放着时尚杂志的课桌旁。 「这个模特儿长得跟小圣好像耶!」隶属足球社的男生开心地大声说:「很像对吧?」 「啊~我懂。总觉得气质有像。」留着一头柔顺卷发的女生也跟着附和。 「是这样吗?只有发型像吧。」青田圣用清澈的嗓音回应。小圣是他的昵称。 草平在中央靠后的座位坐下。他尽量让自己安静而不引人注目。一回座位,首先察看放在课桌抽屉中的笔袋和课本是否完好如初,也检查了尼龙制的笔袋内部。自动铅笔、原子笔和尺一如往常,大致翻阅了几本课本,看来是没问题,只不过以前曾被涂鸦过的地方当然仍维持原样。 草平默默地等待课程开始。可是什么都不做,太过闲得发慌的话,又会引人注目。因此他习惯盯着下一堂课的课本顺便预习。第五堂课是数学。草平一直觉得这段像是留白一样的时间相当荒谬。真想赶快开始上课,这样一来就不会想那些多余的事情了。 压下想开始抖脚的念头后,老师终于来了。是个顶着发色黑白相间的斑白头,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坐下。」他一副止不住想睡的模样这么说。「难道他没打算为迟到道歉吗?」草平如此默想而望向时钟,结果发现距离开始上课才过了不到三分钟。 在斑白头男子在黑板上振笔直书分数式的期间,草平几乎是无意识地将视线移到了圣的身上。 明明才换完班,刚升上二年级不久,青田圣已经俨然成为五班的中心人物。他说话具有份量又相貌清秀,因而相当受到女生的欢迎。而且就算是无聊的话题,他也能讲得风趣横生,因此男生也很倾慕他。圣从以前就是这样,拥有强烈的正义感,经常担任团体的首领。草平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很清楚这件事。 安静的教室里交错响起粉笔和自动铅笔的声音。草平在笔记本上写下公式重点之际,忽地有个东西滚到了他的鞋尖前。 是一个橡皮擦。他捡起来,发觉那是坐在斜前方女生的东西。女学生一转头看见草平的脸和他手上的橡皮擦,刹那间露出一副「糟糕了」的表情。 草平假装没看到,他不发一语地——尽量保持绅士态度地——将橡皮擦还给了她。那女生用两根手指从他手掌拿起橡皮擦,轻轻点头说句:「谢谢。」随即重新把脸转向黑板。 课程顺利地进行着。 结束第五堂课,草平从厕所折返的途中,在转角和青田圣碰着正着。他像是正从楼下上楼,手上还拿着纸盒果汁。草平料想他应该是去了趟福利社吧。 若是平时,圣会把草平当作根本不存在的人那般忽视,可是此刻两人的视线就像卯榫一样完全密合,实在没办法互相装作不理不睬。 「……嗨。」草平如是说。他从喉咙发出了相当生硬的话声。 然而对方依然默不吭声。圣宛如刀刃般冰冷的目光斜眼扫向草平,而后朝着教室走去。 草平彷佛受到某种鼓舞,——「等一下。」他从圣的背后向他搭话。圣停下了脚步。 「干嘛?」圣转过身用冷冷的声音说:「会来不及上下一堂课吧。」 听见圣的语气,草平感到悲伤,但他努力不流露在表情上。 「……我想跟你和好。」 圣轻笑了声,直言说道:「又不是小学生。」 的确很像小学生,但他是真心这么想,所以没办法。草平吞吞吐吐地,总算说了出口:「……希望你不要再策动大家排挤我了。」 「喂喂喂。」圣嘴角含笑地摇摇头说:「不要说得一副好像我煽动别人对你做什么啊。你有什么证据吗?」 「那是……」张开的双唇空虚地开合着,却无法继续说下去。 「我问你我对你做过什么啊?」圣接连着发出质问:「你说说看啊。说呀。啊?」 草平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再怎么样也无法在这里一个个细数迄今遭受的待遇。草平沉默下来,圣于是耸耸肩,朝教室走去。 「啊,等一下……」 「话题已经结束了吧。」圣背对着草平如此说着。他朝出现在面前的人影挥挥手。 「喂?等我一下。」 「喔,小圣。你还在这里呀。」是同班同学的足球社社员。他瞥了一眼像是被抛下的草平,跑到圣的身边开口问:「……那家伙对你做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圣摇了摇头。「赶快走吧。英文课要开始了。」 「哇,真的假的!」 草平望向两人远去的身影。 圣曾经是他重要的朋友——是绝对能够称得上死党的关系,至少到他们两人还是国中生那时为止。可是破坏了那段关系的人是自己。由于某件事伤害了圣,在那之后,他就一直以仇视的态度对待草平。 草平也踏出步伐,打算回到教室。他发出了一道痛彻心腑的长吁。 课程全都告一段落后,等待社团时间到来的学生们,让学校变得更加吵吵闹闹。 那种愉快的喧闹景象草平看都不看一眼,直接走出了校舍。出了校门口后向左拐,沿着国道笔直前进不到十分钟就会看见目的地。八扇公园——是个拥有网球场、棒球场、游泳池、足球场等运动设施,还邻近图书馆与市民体育馆的大型公园。 草平在公园里的某个坐惯的长椅老位子上等人。附近的喷水池,有个大约三岁的小男孩睁大双眼仰望朝天空喷涌而上的水柱。小男孩附近有个磨石长椅,上头坐了个像是他妈妈的年轻女性。 「让你久等了。」 她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 「我并没有等很久喔,晴香。」 「你在看什么?」 栗泽晴香为了和草平的视线一致而弯下腰,把目光投向了喷水池的方向。草平吓了一跳。她长长的黑发自然垂下,甜美的香味搔动草平的鼻腔。 「没什么啦。我只是在发呆而已。」草平慌张地退开了一点。 「是吗?」 晴香在草平的身边坐了下来。今天的天气穿西装制服外套似乎有点太热了,她从书包中拿出手帕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抱歉,我迟到了。」 「不会。」草平摇摇头。 栗泽晴香也是草平的青梅竹马。跟青田圣一样,是打从小学一年级以来的旧识了。他们三人直到国中都念同一间学校,如今只有她就读八扇市内的女校。 尽管当时三人认识不久,然而他们却莫名地合得来。他们并没有共通的个性、专长和兴趣,但三人就像是一个蛋糕切成三等分那般正好互补。草平心想,那或许可以称之为意气相投吧。 然而现在,草平与圣之间却有着巨大的隔阂。 「你跟圣说话了吗?」晴香歪歪头问。 纵使用若无其事的态度询问,但草平知道她内心其实相当在意。 「完全没有。他似乎根本不打算和我说话。」纵然草平说话之际也试图保持平静,但当他看到晴香的表情,便再也说不下去。 「这样啊……」晴香说道。「难得你们两个人当上了同班同学呢……」 喷水池旁的那对母子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周遭陷入了一片静寂。草平最珍惜的就是跟晴香一起度过的时光。尽管每次见面时都尽说些无聊的话题,不过光是这样他就心满意足了。 「这个还给你。」晴香从书包中拿出文库本,漾起好似花朵绽放般的笑靥。「这真的非常有趣。」 那是草平约莫两个星期前借她的推理小说。也许她是想换个话题也不一定。草平用格外开朗的声音说道: 「太好了。伏笔全都贯串起来,很令人吃惊对吧。」 「嗯。有种非常畅快的感觉。」 晴香从以前开始就能不分男女地跟每个人相处融洽。虽对流行事物不太熟悉,但她品行优良也很认真念书。草平跟她国中二年级同班时,教国语的女老师还曾经用栗泽晴香举例说明「大和抚子」这个词汇的意义。 即使上了高中,晴香还是专程留出跟自己相处的时间,草平很清楚,这是她特有的温柔。草平认为这是她想好好珍惜跟青梅竹马之间的关系。不过,晴香并不知道草平在高中教室里陷入什么样的处境。她只知道草平跟另一位青梅竹马青田圣陷入长期冷战中。 不过草平没打算说出真相。即使对她说「我在教室里受到像是霸凌的遭遇」又能如何?「主谋者就是圣。」这种话草平根本说不出口。要是她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伤心不已。 事情大约发生在一个月前。 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像是有些小事要告诉同学时,对方反应之迟钝,还有满溢于置物柜中的橡皮擦屑、不经意察觉到课桌上的小小涂鸦,或是背后传来的憋笑等等诸如此类的。现在回想起来,或许自己明明有察觉到,但却仍旧坚信是错觉也不一定。 那一天,草平打算回家而走到鞋柜区,却想起自己有东西忘在课桌里了。是必须让监护人过目之类的文件。虽不是什么急事,但既然都想起来了,草平还是回头走上了楼梯。可是,当他来到二年五班的教室前,他停下了脚步。本以为没有人在的教室之中,响起了像是刻意憋住的笑声。 「说起来,那家伙还没注意到啊。」是男生的嗓音。低沉的声线很有特色,但草平不知道是谁。对于同班同学,草平还没有熟稔到光靠声音就判断出是谁。 「肯定没有。」另一个男生笑了。跟刚才那人像是对照一样,他的声音高亢又嘶哑,但草平仍然不知道是谁。「他还真是迟钝呢~」 「他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 这是圣的声音。发觉到这件事,草平将耳朵贴近开了道小缝的门上。 「我前天有在嶋的课桌上涂鸦喔。但他好像因为在听课所以没察觉,只是稍微歪了下头,接着就很单纯地用橡皮擦擦掉了。看他的样子,大概是误以为是以前就有的东西了吧。」 嗓音低沉的男生说完话后,圣和另一个男生都笑了开来。 「就算涂鸦都没注意到啊。」哑声男开口道。「小圣的橡皮擦屑作战也白忙一场了。我还以为他绝对会发现。」 「那个真的会让人笑到肚子痛呢?」低音男忍不住发笑。「一打开置物柜,橡皮擦屑可是就四处飞扬了耶!太奇怪了吧!那种东西怎么可能会出现在那里啊!快发现啊!」 圣和哑声男哈哈大笑。 「哎呀~这都是多亏有小圣告诉我们,才能发觉这么有趣的玩具。不过你跟嶋打从小学就互相认识了吧?」 「嗯,经你这么一说也许是。」圣用慵懒的声音应答。 「连记都记不清楚了吗?」低音男发出笑声。 「因为他是个没存在感的人吧。」哑声男说。「小圣,下次要怎么做?」 「说得也是呢。明天以前好好想想看吧。反正在那家伙察觉前都能慢慢玩啊。」 草平不发出半点声响地转身从走廊离去。他不知怎地感到胸口苦闷,脸庞宛如着火那样滚烫。但相反地,却感到自己的心脏变得彷佛是钢铁一般冰冷坚硬。 从那天起,草平就一直觉得自己心中好像挂着千斤重物。 「草平,你有在好好念书吗?」 晴香的话让草平猛然回过神来。「——嗯?什么?」 「有在好好念书吗?小说固然也不错,但我们已经是高二生了。」 「……嗯,我多少有在念喔。」草平用笑容掩饰过去。「不过还是比不上晴香你吧。」 「没有那种事喔。」 尽管很谦虚,但她自小就成绩优秀——虽然没有正式对外公布过——据说在国中的考试,她好几次拿下总成绩第一名。这件事是其他班的人从社团活动的顾问老师那边偷偷听来的。 「欸,我们下次要不要一起念书?」晴香启齿道。 「一起?你跟我上课的内容不同吧?」草平想,即使同一届,每间学校授课的进度也不尽相同吧。 然而她却得意洋洋地颔首说:「所以才要这么做啊。可以彼此进行复习和预习,也可以互教对方。好不好?」 晴香怎么可能会有不懂的地方——虽然草平心中如是想,但能跟她相处的时间自然是越多越好。因此草平理所当然地点头。 「要在哪里念书?」不能在我家呢。草平想到家里的现况,就觉得忧郁了起来。 「在图书馆如何?里面也有摆放很多参考书。」晴香说。 「啊,图书馆——」草平忽地想起。 晴香回首望向喷水池旁的钟塔。 「时间差不多了?」 「说得也是呢。而且天色也要变暗了。」 「嗯。那关于图书馆的事就下次再说吧。」晴香嘴上说着,起身叹了口气。「唉,如果可以,我也好想见见奥赛罗呢……」 「猫过敏发作会很难受吧。」草平拿起了书包。 「会打喷嚏打不停。所以我只好在网路上一直看猫咪影片。」 「影片?」草平歪了歪头。 「我一看就爱上了呢。网路上有很多人上传自己充满想法拍下的影片喔。我经常看猫咪和小狗的影片,每只都好可爱,回过神才发现念书时间都没了。」 晴香难为情地笑了笑。 「咦?还有这种东西啊。那跟上传『clouds』影片的是同一个网站吗?」 「是呀。」 「clouds」是晴香喜欢的乐团名称。晴香从小就对流行音乐不感兴趣,受到父母的影响,她只听爵士与古典音乐,唯一喜欢的摇滚乐团就是「clouds」。这个乐团会在网路的投稿影片网站上传演奏新歌和演唱会的实况,非常受到国高中生的喜爱。不过「clouds」在大概两年前不知原因地停止了音乐活动。传说是担任主唱、名叫诚司的少年下落不明之类的。另外还听说诚司出生自八扇市,这项情报让八扇市的国高中女生群情激昂。 「对了。」临走之际,晴香似乎想起了什么,从书包中拿出几张照片。「这个给你。」 「这是……」 照片上草平、晴香还有圣三人肩并着肩,身处枝叶繁茂的一片绿意当中。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即使到了现在,草平感觉似乎还能听见蝉叫声。 那是在国中二年级的暑假——地点在八扇市外,位处县界山中的玻璃工坊。因为晴香很早之前说过想玩玩看玻璃工艺,于是他跟圣两人筹划,直到出发前都 还隐瞒着她,将她带到那边。当时晴香脸上感动的神情,草平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 其他的照片也都相当欢乐。像是晴香口中含着铁制吹管满脸通红、圣手拿啤酒杯假装在喝啤酒,或是在回程电车上陷入熟睡的男生双人组等等,鲜活地撷取下了旅行的景象。 「真是令人怀念的照片。」草平坦率地说了出口。草平心想,的确发生过这些事情呢。由于是早上出发,在晚餐前就各自回家,因此只能算是场小旅行。不过玩得相当开心。 「其实我以为早就拿给你了呢,结果却拖到现在,真抱歉。」晴香感到很抱歉似地说道。 「不。」草平摇摇头。「谢谢。」 晴香的兴趣是用单眼相机拍照。听说是念小学时晴香的祖父教她,结果她就迷上了。 自己还有过跟圣像这样一同欢笑的时候呀——当草平望着照片时,晴香启口道: 「前阵子我也把照片给圣了。」 草平抬起头来问:「——你有跟圣见面吗?」 「是啊,当然。」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点头道:「我是跟圣聊过才知道——这场旅行的照片我还没交给你们。我照片印好以后放进信封,一直塞在书桌的抽屉里直到最近为止。我还真是迷糊,居然忘得一干二净了。」 草平几乎没听清楚晴香后半段说了什么。「……在哪里?」 「咦?」 「你在哪里跟圣见面?」 「呃……在神社,我家附近那个。」 晴香家附近确实有个小小的稻荷神社,是很幽静的地方,念小学的时候,三人也曾去那里玩。她跟圣见面没什么好奇怪的。既然她现在都像这样跟自己见面,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草平想让自己接受,但直接从晴香的口中听见,还是令他在意不已。 「是喔。原来如此……那你们都做什么?」尽管草平感到迟疑,但抱持的疑问得弄个清楚才行。他尽量保持平静自然地出言询问。 不过,晴香看起来并没察觉到草平心中的想法。 「没什么特别的。就只是像今天这样稍微聊上几句。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比起自己,晴香先把照片给了圣,令草平不满。同时,他纳闷着自己为什么会为了这种事感到不快。这样简直就像个小孩子。 「圣只是没办法坦率而已喔。」晴香用告诫般的口气如此说。 「……嗯,是啊。」草平把照片收进书包。不是的。如今自己跟圣的关系,可说是陷入绝境一般了。但这件事不能告诉她。 「那就下次见。」草平说。 「……嗯,拜拜,草平。」晴香回应道。 跟晴香分别之后,草平的双脚穿越公园。平日的傍晚公园里空荡荡的。攀爬架上、滑梯上都不见孩子们的踪影。只偶尔会和一些在健走或慢跑的人们擦身而过。 穿过公园腹地,在另一头看到大马路后,图书馆便会出现在眼前。但草平的目的地不是那里。在图书馆后方有一片平凡无奇的杂树林。树木生长得十分茂盛,从外头看过去有种幽暗阴森的感觉。但如果定睛细看,就能看见有条通往内部的小径。草平脚踩走惯了的步伐,走进树林里。 杂草丛生的小径尽头,露出了一个半球型的空间。那是个小小的巨蛋。简直像是动画之类的作品里会出现的障壁,只设于这个地方。即将落日的夕阳从常春藤和树枝架出来的天花板隙缝中洒落,在植物跟泥土上映照出斑驳的痕迹。无论何时过来,这里都是个静谧的空间。 草平迄今从没在这里见过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不过这里想必不是自然构筑出的空间,因为其中心点盖着一座陈旧的小祠堂。 「喂~奥赛罗。」 随着草平的呼唤,祠堂后面忽然蹦出了一只猫。是黑白相间的雌猫。 它「喵」的一声跑近草平的脚边,开始用身体磨蹭草平。赶快拿出来——它应该是想这么说吧。 「已经两天没见了呢。」 草平在跟晴香见面前,事先绕道去便利商店买了猫罐头。他灵巧地打开猫罐头,一放在祠堂的台座上,奥赛罗马上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草平也坐了下来,看小小的朋友吃饭的模样。 自从上高中选择不参加社团,草平就只剩读书这个兴趣了。之后,他经常到这个图书馆来。在约一年前的某天,草平不知道当天是休馆日而造访了图书馆。正当他苦恼该如何消磨一整天而在四周散步时,他发觉有条隐藏于树林中的小径。 颇具历史的木造祠堂,状似多年来都未曾有人打理。包含石头台座在内,整体大小大约只到草平的胸口。祠堂本身有一扇小小的对开门,但却是锁上的。也许现在还有人在管理这边也不一定。当时,就在草平凝望之际,它不知何时已经端坐在草平的脚边。尔后草平就把很亲近人的这只猫,随意取了个名字。 「喵~」 低头一看,奥赛罗正用小小的头使劲蹭着草平的腰。罐头已经全空了。草平抱起它搔弄它的头。猫咪从喉咙发出鸣叫并缩成一团。要是晴香不会对猫咪过敏,就能带她来这里了呢——草平已在脑中描绘过无数次罕她坐在这里的景象。这里是谁都不会打扰的美好空间。 晴香跟圣碰面时会聊些什么呢?草平光想到那些,空荡荡的心房里就有种浓烟弥漫的感觉。他很清楚那是什么感情,也沉痛理解那是多么没出息的一件事。但他还是在意得不得了——他们两人会怎样在神社碰头、怎样互动、聊些什么样的话语? 那时候晴香会笑吗? 会让圣看见她的笑容吗? 假如有,那他看过几次了呢? 无法像圣那样提供有趣的话题,让草平相当不甘心。比起自己,那家伙应该更有办法逗晴香笑。 此时,搔弄猫咪头部的手指突然碰到一个硬物,他因而回过了神。 「……这是什么?」 奥赛罗的颈子上绑着红缎带,是草平以前帮它绑的。可是今天那里却塞着一支钥匙。 「这是什么钥匙?」草平拿起钥匙,举起对着光看。那是一支很小的钥匙。不仅锈蚀,而且是感觉一用力就会折弯的便宜货。难以想像这东西会自然而然地卡在一只野猫脖子上。既然如此,那是谁塞进去的吗?但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谁才会把钥匙托付给附近的猫呢? 从钥匙大小来看,起码能笃定,那不是用来开住家或公寓之类的钥匙。肯定是用在脚踏车或置物柜等等较小型的东西,至少不是可以容纳一个人穿越的地方所使用的钥匙吧。草平如此思索之时,忽然灵光一闪。 「该不会……」 草平缓缓地站起身。窥视身后的祠堂,发现钥匙大小正好适合那扇门的钥匙孔。祠堂的钥匙为什么会……草平如此想着,俯视奥赛罗,猫咪则漠不关心地理着毛。 草平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进去,结果毫无阻碍地顺利转开,几乎无法想像那是把已经生锈的钥匙。虽然有点犹豫,但反正这四周根本没其他人会看到的这项事实推了草平一把。 门里头的小小空间,紫色的包袱布像是构筑出宝座似地铺垫在那儿,上头放了个奇妙的物体。 「这是什么啊……?」 这般情景下,就算放了一颗占卜师使用的浑圆水晶球也不奇怪,但光是看到形状就知道并非如此。那是用类似铁的材质制成的正六面体的物体——立方体。 草平再次张望四周,还是不见半个人影。他并不是不担心会遭受报应,但仍是输给了好奇心。 草平拿起立方体,从指尖的触感和重量来判断,那似乎不是铁制的。但似乎比塑胶制的更加坚固。虽说如此,但也不是木制 或是铝制。 重量比软式棒球稍微沉一些吧。草平放在单手掌心上下晃动。结果—— 「——望——」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草平吓得转过头去,然而却不见任何人影。 他皱起脸来。奥赛罗在祠堂下缩成一团。能听见树林外,从远方传来车子奔驰的声响。那声响也没有丝毫异状。 草平觉得无法释怀,把视线移回掌心上。心头觉得这应该也是错觉,但他感到立方体似乎带着微微的热度。 「有——愿——」 果然有人!草平用双眼扫过周遭,不过还是没找出声音的主人。那声音既像是远在天边响起,又像是近在耳际呢喃。只不过从轻细的嗓音与柔和的音质足以确认,是道年轻女子的声音。 「……是……是谁?你在哪里?」 「你有愿——?」 「咦?什……什么……?」 「你有愿望——」 「愿望……?」 「——望吗?」 「……什么?」 完全摸不着头脑。是恶作剧吗?无法冷静下来的草平,一边警戒着一边开始踏步绕着圈子。 草平回到祠堂前方停下脚步,双眼望向树林的入口。除了他走的那条荒芜小径,再也没有其他通道能通往这呈半球状的空间。当然也能从其他地方硬是走过来,但那应该会听到拨开草丛的声响。会出现什么人呢?草平聚精会神地等待着。 不过他的预测落空,入口处没有感受到任何气息。草平百思不得其解。那个人到底是从哪里看到这边的呢……? 当他死心转头看向祠堂时,眼前出现了人脸。 「——呀!」 草平发出尖叫,摔坐在湿润的地面。 这是出乎意料的状况。怦怦、怦怦、怦怦——草平感到胸口内侧的心脏正激烈跳动。他的视线将那名人物从脚到头,然后又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回。 对方是一名与草平年纪相仿的少女。 留着一头短发,颈上系了个蝴蝶结,装扮得像是某种舞台装那般时髦。定睛一看,她还戴着一副磨损的手套。黑色的丝袜不知为何残破不堪,从圆形的孔洞中露出她白皙的肌肤。然而少女却毫不在意,只是面带微笑俯视草平。 「咦、咦……?你、你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的?」 从她出现的方式和服装来看,草平有种自己被大型魔术给耍了的感觉。 少女开了口: 「你的名字叫什么?」 「……什、什么?」 「人家在问名字,你的名字。」 她先前是躲在哪里?这里应该只有我——只有我跟奥赛罗才对。草平将视线移向少女背后的祠堂,猫咪不知到哪里去了。也许是被尖叫声给吓到了吧。 「你啊!名字到底叫什么呀?」 ——名字?我的名字? 「呃……」草平战战兢兢地起身说:「嶋、嶋……」 「嶋?」 「我叫作……嶋草平。」 「嶋草平。」少女直点头并复诵。「草平啊!我记住了。」 她看来比外表更孩子气呢。眼前的少女说不定是个国中生。 「……那个,我可以请问一下吗?」 「什么事~?」少女面露和蔼可亲的笑容说。 「你刚刚说了……愿望什么的了吗?」 「嗯,人家说了。不过啊,现在好像还不到时候呢?」 「咦?」草平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 「应该再过一阵子就会更明确。在那之前我都会待在你身边喔。」 「啥?」 这名少女是怎么回事……完全搞不懂她在说什么,取而代之的是脑中亮起了黄灯。 「……你的名字是?」草平尝试用友好的态度询问,不过声音听来有些紧张高亢。 「真希就是真希喔。」 「……你叫真希啊。天已经快黑了,我得回家了。」 「咦~你已经要回去了吗?」她露出一副好像要世界末日的表情。 「嗯……虽然很可惜,但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你也赶紧回家比较好喔。」 草平随口乱掰。家里根本就没有门禁。可是他觉得这个名叫真希的少女,肯定是那种最好别扯上关系比较好的人。他想避免麻烦事。 可是,此时草平猛然忆起。这么说来,立方体跑到哪里去了?他在不自觉之际早已双手空空。或许是摔倒在地上的时候,掉到哪里去了吧。但他四处都找不到那个立方体,也难以想像猫会把那东西叼走。 「你怎么了?」 「……没什么。」 草平发现了更奇怪的事。 不知怎么回事,祠堂的门关上了,不可能锁上的门也锁上了。话说那支钥匙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不,钥匙理应还插在钥匙孔上,但如今果然没有。 草平硬是把疑问压了下去。因为每个都是对自己而言无关紧要的问题。虽然对钥匙的主人很抱歉,不过既然都那么随便地挂在猫脖子上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吧。 「……再见。」 「嗯,下次见!」名为真希的少女把手高举过头挥动了起来。 草平的脸上尽力保持笑容向她挥手,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他一从图书馆后头出来,随即快步疾走拉开距离,原本以为那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基地,没想到竟然会有其他人。也许这阵子还是少去为妙。 草平的住家是三层楼公寓的市营住宅,他住在最上面那层楼的其中一户。草平默默地打开沉重的铁门,低声说道:「我回来了。」这只是个敷衍了事的问候。听不见任何回应。只有走廊左手边和式拉门敞开的房间里,传来敲击键盘的声响。 草平没有父母。母亲在生下草平后随即死去,之后跟父亲叶一两人一起生活了一阵子。嶋叶一在开发光学仪器的公司上班,然而他在前往位于外地的总公司出差结束的回程路上,在高速公路遇上了车祸意外,最终去世了。这些都是发生在草平尚未懂事时的事。 草平瞄了一下敞开的房间内部,察看里头那人的背影后,立即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快速地走向走廊深处。每当她键盘敲得很大声的时候,就代表她心情很差。 敲键盘的人是姑姑。 叶一的妹妹和穗,草平的监护人。叶一与和穗没有父母,似乎从小就只有两兄妹相依为命。发生意外那时,姑姑在设计公司工作。然而,她决定认养失去双亲的侄子,过了一阵子后,为了能更加灵活运用时间而决定离职。后来在周遭众人的帮助下,姑姑开始从事接案设计师兼插画家的工作。跟名称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姑姑曾经抱怨过实际上的工作内容相当枯燥乏味。她以装饰设计为主,画的插图几乎都是只占了书本中一个小小角落的那种图。 草平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客厅。厨房旁的餐桌上有一本名为《图解简单易懂附图解说哥德式建筑大全》的书,很随便地跟撕烂的包装纸放在一起,想必是出版社赠送的样书吧。 草平把书包放进了自己房间,接着一刻也不得闲,从冰箱里拿出一些干瘪的蔬菜开始做晚餐。他在深锅中注水开火,在另一边空出的炉口放上平底锅开始炒青菜。尽管他想尽量安静地做菜,但还是会发出声音。 「吵死了啦。」 不带感情的声音传进耳里。不知不觉间姑姑已经来到了草平背后,从冰箱里正要拿出牛奶。她的头发梳到右耳下方绑成一束垂在肩上,这是她工作时常绑的发型。姑姑个子高又瘦,身材维持得很好,也没有明显的皱纹。草平曾经听同一住宅区的家庭主妇们说过,光看 姑姑的外表像是二十五岁左右。 看她脸上未施脂粉,想必今天也没有出门吧。她现在身上穿着棉质短裤搭上一件t恤。 「对不起,姑姑。」草平只说完这句就把头重新转向炉子。一想到姑姑从背后投来的视线,不免觉得有些紧张。「很快就好了。」 在泡面上随意放些炒蔬菜,是草平的招牌菜。豆芽菜、高丽菜、洋葱、葱、红萝卜、白菜、韭菜、番茄、青椒和马铃薯等等,就是把当时冰箱里有的东西一股脑儿放上去就完成了。 晚餐草平只做自己的份。这也是惯例。这就是这个家的规矩。因为在自家工作,所以姑姑的生活作息几乎日夜颠倒。对草平来说的晚餐时间,就是姑姑工作的时间。而当草平在教室里吃完福利社的面包时,在家里的姑姑才刚从睡梦中醒来。 草平煮好料理来到餐桌前,姑姑把两张千圆大钞放在那里。 「牛奶喝完了,明天买回来。还有老样子要买谷片跟培根。土司也要买,切成八片的那种。另外还加上你明天的餐费。」姑姑直接了当地做出指示。 「我知道了。」草平点点头。他也直接了当地回应姑姑。 姑姑放下空的牛奶盒,因为动作太粗鲁,于是轻盈的盒子有如稻穗般摇摇晃晃一阵之后倒了,不过姑姑在这之前就已经回到工作室了。 今天有说上话呢——草平心想。连一句话都没能说上的日子近来也是见怪不怪。 他边看放在桌上的两张千圆大钞,边把筷子伸进泡面里。家计颇为吃紧,自从上了国中之后就渐渐出现了这种倾向,等到上了高中后就更加明显。 以「生活费」的名目,草平每隔几天可以拿一次钱,但是他自己很清楚,那跟同龄的少年少女从爸妈那边所拿的「零用钱」性质不同。他知道自己使用钱的方式,无可奈何地会受到限制。因此草平前往不用花钱的图书馆的次数增加,上高中以后也无法随意和朋友出去玩。上了二年级和青田圣同班的现在,还在教室里遭到排挤。 虽然吵过很多次架,但草平并不讨厌姑姑,也没打算将自己生活不得志的责任推到她身上。 在那之前听说姑姑都是一个人生活。但既然要照顾孩子,就没办法每天去公司——她如此判断后就辞掉工作,将小小的侄子养育到这么大。想想实在没办法恨她,自己也没有这种念头。草平对她只有无尽的感谢。即使没有钱也能交到朋友,还能像这样上到高中。而且她以前是个非常温柔的人。经常跟自己一起玩,也会教自己功课。在睡不着的夜晚还会念绘本给自己听,也曾经拿她设计的书本给自己看。 但就在草平上国中后不久——生活中碰不到面和吵架的次数变多了。究竟原因是什么?草平实在是想不起来,不过从跟姑姑剑拔弩张的关系,到现在冷静下来变成疏远冷漠地相处,似乎并没有花上太多时间。现在想想,或许两人有架吵的那时候还比现在好多了。 草平夹起温热的泡面吞进胃里,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洗澡,接着就窝进自己的房里,等待想睡的时刻到来。 草平拿起放在书桌上的某个立式相框。 拍摄地点是在某个温泉胜地吧。看起来体魄强健的爸爸站在看来很温柔的妈妈身边。两个人都很年轻。爸爸的身形很魁梧,他用粗壮的手臂环上妈妈瘦弱的肩膀。也许有得到一些遗传吧,草平的个子也比高中生的平均身高来得高。 草平喜欢望着这张照片,能让自己有如错综复杂丝线的心绪沉静下来。妈妈自不用说,但是草平连爸爸的葬礼也完全没有印象。 尽管想念一会儿书准备考试,但睡意却彷佛从天而降那样来临,窝进被窝里,草平现在什么都不想梦到。 第二章 不得了的现象 隔天早上,草平像从洞穴中爬出来的鼹鼠那样清醒后,姑姑一如既往地仍然在睡。虽说没进房里确认,但既然和式拉门关上,里头又没有传出敲键盘的声响,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草平是徒步去高中。因为是单程需要二十分钟以上的路程,学校允许可以骑脚踏车上学,但遗憾的是草平的交通工具只有自己的双脚,因此草平养成了早早出门的习惯。不过他这天早餐吃着鸡蛋拌饭之际,专心地苦思昨晚姑姑叫自己买的各种物品,结果这一天出门的时间稍微晚了些。他有记住牛奶、土司跟早餐谷片,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培根。如果忘记买而直接回家,不知道姑姑会怎么念自己。 抵达教室后,大部分的同学已经都到了。大家一如往常兴高采烈地谈论着网路上的投稿影片网站和电视节目等话题。没有任何人向差点迟到的草平搭话。坐在窗边的圣周遭围了三个男学生。其中一人还捧腹大笑说:「小圣,真是有够好笑~!」 草平坐到座位上,在心中祈祷今天一整天能平安无事地度过。他们霸凌的内容每天有所差异。有能够平安顺利度过的日子,也有并非如此的日子。他们只是随兴展开行动罢了。不过,此时一副耳熟的声音,打断了草平的愿望。 「草平!」 「——哇!」 忽然之间,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影子,让草平反射性地向后仰倒。 「咦……?」 一名少女出现在眼前。然而并不是草平的同班同学。但也不能说是完全没见过,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啊,对了!你是昨天的——」 一对恰似宝石般的瞳孔,闪耀着灿烂光芒。 「——真……真希?」 「没错~是人家喔~」笑眯眯的脸蛋左右摇晃,少女开口道:「是昨天以来的重逢呢。」 是在秘密祠堂遇见的奇妙少女。不知怎地,她的身上穿着这间学校的水手服制服。可是手套跟破烂的丝袜仍旧跟当时一样。 草平太过惊讶,因此喉咙深处哽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咦?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在真希回答之前,就有其他人介入了这场对话。 「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说出这副冷漠话声的人,从真希的身后出现。她是二年五班女生的领头人物,名叫泽井的女学生。 泽井将目光从草平身上移开,对着真希微笑道:「玉川同学,早安。」 「小泽泽,早啊~」 泽井因为被叫了绰号而双颊透红,一脸相当高兴的样子。从一旁看上去,原本性格拘谨的她,现在表现出的反应就好比是和偶像搭话的小粉丝。 而泽井变脸就像是翻个手掌一样,她再次冷淡地俯视草平说: 「——所以呢?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不……」草平对于跟她第一次的交谈感到不知所措。可是看起来没有其他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也只好硬着头皮问了。「……请问,这女生是其他班的人吗?」 草平的话一脱口,短短一瞬间,他看见泽井的表情就像是一口气吞下一颗大西瓜那样。 「……啥?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咦,有什么不对……?」草平莫名焦急。随后忽然想到—— 「——啊,是转学生?」 真希脸上仍然挂着微笑,可是泽井却像是在保护湿淋淋的小猫那样把她抱在怀中。 「真不敢相信!都已经过两个月了,你还记不得同班同学吗?而且还是玉川同学?」 她的魄力让草平感到慌乱。由于无法理解泽井为何如此怒气冲冲,草平还花了好一会儿才掌握她话中表达的意思。玉川?她叫玉川真希?已经过了两个月? 「……同班同学?」草平说道。 「真不敢相信,你真的很差劲耶。」 泽井似乎很轻蔑地说道,接着她就带名为玉川真希的少女离开了。「下次见。」真希对草平挥手道。 草平愕然目送她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泽井的语气就好像那名少女从新学年开始就一直在这间教室里。草平察觉到教室里众人的视线,不知不觉间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了。圣也用怀疑的目光朝自己这边看。不过班导正好出现,让这个状况到此告一段落。 玉川真希坐在窗边的中间座位。直到昨天为止都还坐在那个座位上的臃肿男子,不知为何现在坐在草平的斜后方——可是直到昨天为止,那里应该都没有课桌才对。 班会结束后,草平趁机拿起讲台上的点名簿。里面的名单是男女混合依据五十音排列顺序。他的双眼迅速浏览,发觉上面确实有登记「玉川真希」这个名字。恰巧是记在中间的位置上。简直像是从一开始就有登记一样。 草平把点名簿物归原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已经完全搞不懂了。就算才过了两个月不到,但那种性格的少女——就算不想也应该会记住才对。草平开始感到头痛。 ——难道自己真的是头在哪里撞到了吗? 玉川真希的特征,光谈她的言行举止就谈不完。 第一堂课的数学她突然站了起来,还以为发生什么事,结果她开口宣告:「人家解出了黎曼猜想喔。」接着开始从黑板的左上方开始写详细的算式,一路写到右下方。包括草平在内的所有学生,大家自始至终都看得瞠目结舌,只有独自兴奋不已的斑白头男老师,去教职员办公室拿了数位相机过来开始拍摄黑板。他嘴上叽哩咕噜地像是在自言自语,据他所言,真希所写的这些一长串罗列的数字,似乎是在数学界中相当著名的未解决问题的解答。当老师第四次按下快门后,钟声随即响起。 第二堂课的音乐课上课时,她占据了三角钢琴,以行云流水的指法擅自开始演奏起来。是首乐音时而跃动、时而静止的乐曲,草平看傻了眼,心想那应该是古典音乐吧。就连一开始坐立不安、泫然欲泣的年轻女老师,在一首接一首的演奏之间,也和学生一起欢笑了起来。下课后,资深的音乐老师受到轻快的乐音吸引而至,据老师所说,真希所弹的似乎全都是巴德·鲍欧这位被尊称为「现代爵士钢琴始祖」的美国钢琴家的曲子。此时草平才得知她所弹的曲子是爵士乐。如果晴香在的话,她或许会很高兴吧。 第四堂课在体育馆正中央用网子隔开,男生上体操课,女生则是打篮球。比赛时,玉川真希单手拿球,留下站在地面上的女生,豪爽地灌了三次篮。她的身高再怎么高,估计也顶多只有一百六十公分。尽管草平已在心底发誓不管再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惊讶,但当他发现她是从罚球线起跳之后,他可说已经超越惊讶,产生了某种恐惧。 正因为玉川真希是这么异质的存在,她成为了班上的风云人物。不,她的名声已经超越教室,到了会有其他班的人特地来看她的地步。即使是在课间的短暂下课时间,在她周遭也会围着足以掩没她身影的一大群人。上课的时候,不仅是学生,就连老师也对她甘拜下风。 体育课结束之后就到了午休时间。草平不回教室,双脚走到了一楼的福利社买面包,接着步向操场。这一天是没什么风的好天气,长椅附近也没有任何人在,备齐能舒适度过午休时间的条件。然而今天草平的脑中却是一片阴沉。 为什么玉川真希会变成「早就存在于这里」? 草平思索之际,不时把一百一十圆的油腻腻咖哩面包送入口中。关于她的存在和超乎常理的行径,除了自己以外的同学都摆出一副简直是习以为常的态度。也不太可能是所有人一起串通好只骗自己一个人。既然如此,果真是自己的脑子不正常了吗? 「草平!」 「哇!」 ——出现了。 玉川真希从背后环住草平的脖子。「原来你在这里~总算找到了。」 「……玉、玉川同学,你说找到了……是在说我?」 「是啊。欸,草平,你为什么不在教室跟大家一起吃饭?」 「问我为什么——总而言之,你可以先放开我吗?」 草平望向在自己身旁坐下的玉川真希。她的双眼彷佛是收到了礼物的孩子那般正闪闪发光。那是纯粹到甚至会让人毛骨悚然的光辉,令草平不禁吞了口口水。 「你……究竟是什么人?」 「咦,你说人家吗?真希就是真希喔。」她露出呆愣的表情说。 「……我不是在问你名字。直到昨天为止,你都不在这间教室里——我没说错吧?」 「人家在喔。」 听到这句超乎想像的简短回答,草平的思考暂时中止了一下。「……咦?」 「人家让自己变成早就在了嘛。」她用似是回答理所当然之事的口气说道:「所以说,人家现在正在等你决定愿望。如果你决定好要马上告诉人家喔!人家会加油!」 只见玉川真希用力握起了拳头。草平无法理解她所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奇怪的话语一字一句都好比冰山一样牢靠,要是不想点办法融化,感觉根本无法解读。当草平好不容易打算开口时,有人插嘴了,是班上的一群女生。 「玉川同学,我把排球拿来了。」泽井说道。她的双眼只看向草平旁边的那名少女,就像是完全没注意到旁边坐着另一个人。 「哇,谢谢你。」玉川真希在胸前拍了下手。「欸,草平也一起来打排球呀!」 草平没漏看这些女生稍稍颤动身子的模样。草平心想:「用不着担心,我也没那个意思。」 「我不打。」 回应之后,草平随即起身,往校舍的方向走去。 「咦~来打嘛~草平。」 对于即使如此还是不放弃邀请草平的玉川真希,其他的女学生们委婉地制止了她。「那种家伙就别理他了吧。」背后传来了泽井的话声。 请千万这么做啊,草平心里如是想。 过了几天以后,草平逐渐能掌握到玉川真希自由奔放的作风。才想说她参加了早上的班会,接着午休时间前就不见踪影了。以为她今天已经不会出现,然后在第五堂课人就来了。有过一整天都没来的日子,也有过从第一堂到第六堂都确实出席的日子。总而言之她的行动缺乏一贯性,似乎是个高兴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的人。 这天,玉川真希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但她人不在并不代表草平就能过平静的日常生活。 令人扫兴的雨,害草平午休时间只能坐在自己位子上啃面包。外头是一大片无边无际、好似沟鼠毛皮的乌云,如瀑布一般的雨水从窗户玻璃上持续流下。然而草平的视线却集中在课桌之上。那里有个破破烂烂开了个大洞的尼龙制笔袋。上头有像是美工刀之类的东西割出来的洞。不过是去了趟厕所的空档,就发生了这种事。 打从国中时代就一直在用的笔袋,只消一瞬间就变得与垃圾无异。草平并没有特别喜欢它,也不记得是在哪里买的,肯定是个便宜货。可是已经用了好几年的东西,在自己离席的这一小段时间里就变成看起来这么凄惨的模样,草平还是深受打击。不过光是看着也没用,于是草平将它塞进了课桌里。玉川真希不在的日子里,霸凌草平的手段似乎有变得更加过分的倾向。 草平放在鞋柜里的鞋,可说是一定会被放进好几个图钉。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草平还逞强嗤笑道——「这是什么老套的手段,以为现在还有人会上这种当吗?」可是他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却不小。也曾经有过放在教室后方的置物柜里被塞进湿抹布这种事。还有过到别的教室上课回来以后,只有草平的课桌有如脱离羊群的羊儿那样在教室外。而当草平收拾完这些回到座位上的时候,自然也听见了周遭传来忍不住般的嘻笑声。 草平吃完从福利社买来的面包时,「我说嶋啊……」他听见有人叫自己。 是圣。他会主动找自己讲话真是难得。与此同时,草平也茫然地想着,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叫自己「草平」了。 「……有什么事?」 「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虽然这么讲,但用的却是不容分说的语气。除了圣以外还有两个人,三个人一起围在草平的位子旁。 圣当场蹲下,和草平平视。他到底想做什么?草平不禁绷紧了神经。 「你啊,最好别再用那种态度对待玉川同学喔。」 「……那种态度是指?」 「听说玉川同学明明找你攀谈,但你的态度却很冷淡喔。」 「就算你这么讲……」 「其实我也不想说这种话,不过班上的人都很在意这件事。所以身为旧识的我才来跟你说。」 圣和其他两人对视,然后再次转回头,对草平露出目中无人的笑容。 「而且,你对女生最好更温柔一点。」 这时,其中一人把手放在草平的肩膀上。是参加足球社,名叫城山的男生。 「喂,为什么玉川同学唯独钟情你一个人?告诉我嘛。」 城山贼笑道。这几天来,变本加厉的霸凌原因原来是这个。因为受到全校人们注目的玉川真希总是缠着草平的缘故。为什么是你——不分男女,他们的眼神中总是充满这样的苛责。这件事我才想问咧——每当感受到那种视线,草平心中总是这么想。 「那种事……我不知道。」草平是真的不知道。 城山啐道:「反正,总而言之,你别再用那种嚣张的态度对待玉川同学啦。」 「……我并没有——」 「啊?你说了什么吗?」 被城山这么恐吓,草平就像是枯萎的花朵般闭上了嘴。这算是很过分的威胁了。 「嗯,总之就是这样。」圣说道:「你给我小心点啊。」 他们一副因为正义感而行动的语气。「总之就是这样」到底是哪样啊?然而草平没有勇气当面向他们抗议。如果说出口,肯定又会遭受新一轮的霸凌——唯独这点他能够肯定。教室的门忽然开启,来人是玉川真希。 「早啊~」 教室登时一亮。每个人都抬起头看她。第五堂课就要开始了,就算是上课迟到也要有个限度吧。但好像没人这么认为。城山试图从附近经过,并且用兴奋的声音向她打招呼:「玉川同学,早安!」 「小城,早啊~」玉川真希一开口,城山就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接着她说:「草平,早啊!」 「……早安。」 草平尽量试着用充满善意的语调说。尽管无法面露笑容,但看到城山的脸上还挂着一副好像刚泡完温泉的表情,草平默想这么做应该够了吧。此时英文老师正好出现,以此为信号,四散在教室里的学生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此时,玉川真希靠近草平在他的耳边呢喃: 「人家呢,总觉得大概知道草平的愿望喽。」 草平吓得后退。「……你说什么?」 「人家会帮你想办法哟。」 语毕她便迅速回到座位。草平根本来不及反问。她口中的「愿望」究竟是指什么?从相遇开始她就在说这件事。然而,草平觉得再想下去似乎也只是徒劳。 重新调适心情把精神摆在听课之上,草平打开课本和笔记本,从破破烂烂的笔袋中拿出自动铅笔。 放学后,草平在学校的北栋。绕道去一趟超商,再到公园的图书馆借书, 然后去奥赛罗那里——他这么盘算着要踏出教室时,班上一个名叫水口的女学生向他搭话。 她是坐在草平正后方的学生,下课时间总是在做串珠饰品。也曾耳闻过她加入了手工艺社。 「柏崎老师找你过去。」水口简略地说完后便径自离去。 柏崎是教化学的中年男老师。看来可能是要找自己去帮忙准备下周的实验。草平想起下周的确是轮到自己当值。不过居然现在就要开始准备……是预计要做多大规模的实验啊?这间学校里的各班都有名为准备股长的制度。负责上在教室外的课程的各种杂务,是由班上的人每周轮流负责。虽然被任命做事很麻烦,但比起校庆或运动会等等的活动执行委员,或是保健股长、图书股长等等必须定期参与活动的工作,这对草平而言还比较轻松。 特别教室在北栋的一楼,因为今天天气很糟,再加上人烟稀少,感觉起来分外阴森。草平敲了敲化学准备室的门却无人应答。根据水口的说法,柏崎应该会在这里才是。门并没有上锁。 准备室空间并不大。进门之后,草平的目光随即对上了站在窗边的青田圣。 「咦,圣……?」 圣看见草平似乎也很讶异,脸上一副大感意外的表情。 「啊?你为什么会来?」 「……什么为什么,因为下周轮我当准备股长。你才是,为什么在这里?」 密室之中,唯独两人面面相觑,四周弥漫着似是不同以往的气氛。圣默不吭声,一副不想跟草平说话的样子,但过了片刻,圣仍是简短地回应。 「……为了毕业旅行的会议。」 「……喔,你是执行委员啊。在这里开会?」 圣是毕业旅行委员之一。由于毕业旅行对大多数学生而言,是高中生活中最为重要的活动,自然大多会交由班上的风云人物来负责。 「旅行事宜是柏崎负责的。」 草平战战兢兢地问:「……你为什么一个人来?」毕旅委员应该还有另一个女生。 「……今天的会议,每班只要派一人就够了。话说不要一直问啊。给我闭嘴乖乖等。」 于是乎,双方都缄口不语。草平找了个空椅子坐下。 草平觉得这件事很奇怪。这样看来,柏崎似乎打算开毕业旅行的会议,同时间准备二年五班的实验。这行程安排得还真忙碌。 在圣的背后能看见雨水依旧继续濡湿窗外的风景,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强风时而吹动雨水,让雨水如波浪一般摇摆,重重打在窗户上。在这房里,就只能听见雨声与远方传来的管乐社奏出的乐音。 在沉默以对的期间,墙上的时钟指针滴答滴答地动。太慢了。不止柏崎晚来,连其他班级的委员也一个都没出现。待在这安静昏暗又狭小的房间里,简直有种在山中洞窟等人救援的感觉。 当外头雨势变得更强劲之时,圣开口说道: 「你从晴香那边拿到照片了吧。」 「咦……嗯。拿到了。」 那是几天前的事了。 「喔。」 圣只应了一声就再度陷入沉默。草平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也不再多问。不过话说回来,跟圣两人单独对话是相隔几天的事了呢? 之后又过了二十分钟,外头的景象逐渐变暗。 草平发觉到,这段时间正是不可错失的良机。自己现在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某个原因才会跟圣失和——正确来说是自己被圣单方面讨厌了,班上其他同学也只是依附这种关系落井下石而已。如今不管圣有没有煽动,草平都一样会成为他们排解压力的出气筒。 可是,若能修复跟圣之间的关系,或许那一切便会跟着结束。或许能够不再继续承受更多痛苦。 有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当对话的开端——草平拼命在脑中寻思一轮时,圣再次出声。 「你拿到几张照片?」 「……呃——」圣突如其来的发言让草平吓了一跳。 「——我记得是十三张左右。」 「……嗯,她是说过也要给你呢。」 圣提到晴香的事。然而他所说的话语,却让草平不由自主地感到不悦。 「虽然我跟她说已经是两年以上的照片,不给你也没关系。晴香却说这样对你会很过意不去。」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说。他说话的方式听起来像是另有隐情。草平感觉到圣身上散发出宛如手拿刀藏在背后,不断朝自己偷瞄的那种危险气息。 「……这话是什么意思?」 草平忍不住问道。他感觉到内心深处有种被砂纸磨过的不协调感。 「本来是想对你保密啦——」 草平顿时不想再听他接下来要说的事。 不要知道比较好。必须想办法塞住圣的嘴巴才行,草平的本能这么诉说。 「——我们两个在交往喔。」 圣这么说。 接着是一阵几乎令双耳疼痛的静默。 窗外的雨势丝毫未减,似乎还会继续好一段时间。不过已经听不见那些雨声了。草平现在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下圣所说的话在脑中反覆回荡。 我肯定是听错了。不可能有这种事——有某种东西在对草平如此呢喃。因为晴香至今一直都是我的同伴不是吗?我们还约好要去图书馆念书。 ——不过,也不过如此。 「你果然不知道吗?」圣说道:「你大可以去问晴香呀。」 草平觉得有一大块冰块掉进自己的肚子里,然后摔得粉碎使得腹部一带彻底冰冷下来。 「……我不知道。」草平的话声有气无力,宛如呢喃。 「你很惊讶吗?」圣开口询问。 「很惊讶。」草平坦白地点头承认。 感觉全身都失去了力气。别说要用笑容来敷衍过去了,草平就连要装作若无其事都办不到。好像变成了一尊只有心脏和肺部会自动运作的沉默人偶。 「不过你也别沮丧了。」圣启齿说道,并打算离开准备室。「我要回去了。等不下去了。」 「晴香她……」 圣在门前停下了脚步。「怎样啦?」 「晴香她为什么……要关心我这种人呢?她一直都很关心我……」 间隔了好一段时间。而后,圣故意用像在讥笑的语调说: 「是同情吧。」 草平的脸忽地发烫。一回神,发觉自己已经握紧了拳头。可是不行。自己没有资格发怒——草平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从自己对圣所做过的事来想,就算遭到迫害或是侮辱也无话可说。而且他所说的肯定没错。从国中还是三人行的那时候起,就只有自己一人始终是多出来的那一个。晴香是关心这样的自己吧。那种情感除了同情以外再无其他。 把气出在圣头上实在太不合情理了。自己必须忍耐。 究竟过了多久了呢?当草平察觉到时,圣已经不见踪影了。雨势变得稍微弱了些。还是回去吧。然而在草平起身的同时,房间的门开启了。 教化学的柏崎看见理应没人的房间里出现草平的身影,不禁错愕。「你在做什么?没经过许可不能进来这里吧。」 他责难般的板起脸孔。 「我知道。」草平出声回应。 隔天的第四堂课是自习。据开始上课时来到课堂上的其他老师所言,教授现代国语的中年女老师不合时宜地得了感冒了。大概就是那个样子。二年五班的学生们知道这件事情后相当高兴。 「要保持安静呀。」年轻男老师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教室,然而这个忠告没半点用处。在两旁的二年四班和二年六班的教室,由 于两班一起上体育课所以现在空无一人。只要不到走廊上,就算有点吵闹也不会有人发现,现在的状况就好比是午休时间提前到来。 于是学生们按各自的想法开始行动。有人把课桌靠拢开始谈天、有人拿出便当提早开始吃午餐、有人认真地在念书、有人趴下开始睡午觉,也有人不知道从哪儿拿出点心开始吃等等,大家各做各的事。然而在这之中,却不见玉川真希的身影。她究竟是迟到还是缺席,此刻谁都不知道。只有神明才知道。 草平昨晚虽然几乎无法成眠,但这时他却不可思议地不觉得困。稍微瞥了一眼,望见圣和几个人正在热衷玩扑克牌。接着草平告诉自己,别再看他了。别再在意他了。跟圣之间已经不可能重修旧好,说到底自己本身也已经不这么盼望了吧。 草平从书包拿出文库本,稍微挪动了下椅子。「啊。」背后传来了人声。 是手工艺社的水口。她状似正在制作串珠饰品,桌上四处是砂粒般大小又闪闪发亮的小东西。看来是由于草平挪动椅子引发的振动,给她造成了什么麻烦。 「啊,对不起……」草平瞧瞧桌上,看向水口。 她瞥了草平一眼说:「不,不要紧。」随后视线重新回到指尖之上。 水口好像正在做一条项链,不过因为装饰太过华丽,以致于看上去像是圣诞节的花圈。是个大型作品。 草平打开看到一半的文库本,打算一头栽进小说的世界里。这是本美国作家写的冒险小说。主角是从海军陆战队退伍的狙击手,故事讲述当主角熟能生巧地执行众多狙击任务时,却同时逐渐卷入神秘组织的阴谋之中。这种清楚明白的故事,一般草平会挑比如泡澡的时间,轻轻松松地投入书中世界,可是今天不太一样。翻开的那一页,草平无论再怎么读,读上多少次,文字都不过是文字,无法化作脑中的情景。他还是头一次遇上这种事。 草平发觉自己在焦躁。但并不是对书本。那对象究竟是谁呢—— 「是玉川同学!」有人喊道。 草平抬起头,玉川真希此时正要从前门走进教室。 「大家早啊~!」她双手摇摇摆摆,踏着轻快的脚步,把自己的书包放在窗边的座位上。 草平长吁一口气,随即打算继续看书。草平觉得自己内心的齿轮已经开始咬合不顺。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让它重新平顺地运转。然而,玉川真希却不让草平称心如意。 「欸,草平。我在叫你耶!」 草平原本试图忽视她,但她实在太过死缠不休,草平也只好开口回话: 「……什么事?」 玉川真希把手放在嘴巴旁边,宛若在说悄悄话那样贴近草平的脸。 「昨天怎么样了?你有跟叫小圣的人变得要好了吗?」草平略微抬起头。 「……为什么是跟圣?」 「因为草平你老是在看小圣嘛。这可逃不过人家的眼睛喔。」 草平默默合上文库本,她所说的话在脑中重复了一次。 「……你在观察我吗?」 「嗯。」玉川真希露齿微笑道:「你是因为想跟他变得要好才看他的吧?」 「你所说的『昨天』是指哪件事……」 「所以说,我昨天安排你跟小圣两人独处了嘛。怎么样?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虽然脑袋运转濒临停止,但草平还是马上理解了。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这都是她的计策啊。草平缓缓点了两次头。 「实现了?实现了吧?」 真希的笑容显得更加灿烂了。 「……怎么可能实现呀。」 尽管声音不大,但却是用话中带刺的强烈语气所言。真希露出一副好似孩子的玩具遭到没收的表情。 「……草平?」 「说什么愿望啊。我从来没许过那种愿望。你给我滚远点——要问我有什么愿望,就是这个。」 草平没有把话收回去的意思,说完就用锐利的眼光瞪向她。 玉川真希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教室。草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再次打开书本,这次他打算专注地看书,可是—— 「喂,嶋。」 草平听见熟悉的声音而抬起头。圣就站在眼前,流露出好比在路旁看见死乌鸦的目光。 「……怎样?」 「你刚刚对玉川同学做了什么?」圣说。 放眼望去,教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注视草平。而且每双眼睛都富含敌意,几乎像是要将草平的身体射成蜂窝那般。圣将他们当作后盾,现在的他活像一名挺身对抗班上毒瘤的英雄。 「虽然没听见你们的对话,但肯定是你说了什么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么沮丧的玉川同学。」 「……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你啊,这种个性最好还是改一改吧?话说我不是讲过了嘛。要你对玉川同学更温柔一点。」 圣说话的语气让草平感觉像有一块火热的钢铁从丹田贯穿到头顶中央。已经忍无可忍了。在自己身体里那漆黑泥泞的脏东西,就快要一口气溢流而出。 草平跟着起身说道: 「我跟玉川同学说话会惹大家生气,因此我尽量保持沉默了,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吗?」 「我是要你说话婉转一点。不要用那种态度对待女生吧。」圣用有如背负「正义」两字的语气发声。 「我说啊,你又不是多了解详细经过,可以不要插嘴吗?而且我只打算保持最低限度的对答。」草平也开口回道。 「最低限度?」圣故意嗤笑道:「你就是这样子才不行啊。若只维持最低限度,那不管经过多久都交不到朋友的——某一天,朋友也会变得不是朋友。」 脸部的肌肉在抽搐。草平耳闻圣的话语,深深理解到跟他之间真的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局面。现在站在他眼前的青田圣不是自己的儿时玩伴,是敌人。 「没有朋友?希望你别妄自断言。」 「不用逞强了。」圣摇摇头说:「关于你的事我大概都知道。这间教室里有吗?没有吧。你总是独来独往呢。」 草平自喉咙吭声说: 「那我反问你,你就有吗?」 圣重重地点了点头。 「有啊。二年五班的所有人都是我的朋友。除了你以外呢。」 「哦~」草平也笑了。纵然没有丝毫愉快的心情,但他还是勉强撑起了嘴角。 「交那些好朋友就是串通一气来霸凌我啊?你不觉得那种友情很肮脏吗?」 圣满脸涨得通红。 说出口了。草平在内心窃笑。他觉得自己心中累积的郁闷吐出了好几成。就因为圣自恃正义使者,抓住这点将计就计,自己如今才能展开反击。当草平如此心想之时—— 砰!冲击力道从鼻尖扩散开来,头则往后方仰倒。 ——被揍了! 察觉到的时候,第二下已经招呼过来了。不过圣的左手只挥了空拳。他用力一挥结果失去了平衡,牵连到草平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四周发出了尖叫声。但那听起来像是隔了层玻璃一般模糊不清。 「混帐!」 火冒三丈的圣试图整个人骑在草平身上,但草平不让他得逞,反而把手放在圣的肩膀上,拼命想把他压在地上,就在两人互相缠斗之际,草平的脸庞和腹部又连吃了好几拳。不过草平也用握起的拳头和膝盖,朝圣的身体部位连揍了好几下。 然而以时间来看,这也许是只过了几十秒的事。 当两人打得难分难舍之时,有几名男学生将他们两人拉开了。草平看到圣的全身变得破烂 不堪。制服衬衫的肩膀部分有些破损,左眼稍微上面的地方有些肿起来了。 草平也是一副遍体鳞伤的样子。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小伤,如今他正冒出大量鼻血。由于流得太多,就连那是从左边还是右边鼻孔流出来的都几乎分不清了。并且,在周遭众人的鼓噪声中他终于察觉到了。自己左臂手肘的部位也在流血,鲜红的血液沿着手腕,滴答滴答地从他的指尖滴落。尽管看上去血流如注,却感觉不到疼痛。 草平俯视在圣和自己之间的一片空间。现场有倒掉的课桌椅和四散掉落的文具,似乎是两人当中的某人直接撞了上去。然而定睛细看,会发现其他还有类似砂粒状的东西散乱一地。 「啊!」有一个女孩子用高亢的声音大喊并且用手一指。「是水口同学的!」 「水口的……?」 「这还真是过分呢。」 「是她说过就快完成的那个?」 「听说是要在妈妈的生日送出去的——」 水口到刚刚为止制作到中途的项链,恰巧就在草平和圣起争执的地方。然而,如今任谁看来都能清楚了解到它已经坏掉了。草平不知道那叫钓鱼线还是钢丝,但贯穿珠子的细线在途中断掉,使得中央的装饰也毁了。 水口走到项链的前方,跪了下来,一声不吭地从地上捡拾起那些残骸——那一瞬间,草平看见了。从项链上流下了一滴血,滑落到地板上。当水口察觉到这件事时,她露出一脸吓傻的模样,身子连忙向后退开。 草平感受到视线而抬起头,正好与圣四目相交。圣脸上的表情几乎没变,但看上去却像是在狞笑。接着他开口说道: 「向水口道歉啊。这可是你的血。」 草平哑口无言。这只是碰巧,我不是故意的——他打算这么说,但周遭的声音却阻碍了他。 「血?怎么了?怎么回事?」女生问道。 「大家注意看。水口的东西浸在嶋的血中了。」圣说道。正如他所言。教室的地板上出现好几个约略五百圆硬币大小的血洼。项链就掉在那里头。 「哇!真的假的~」、「咦?糟透了……」、「沾到其他人的血感觉有点那个呢。」、「水口同学,你不要紧吧?」 群众纷纷撇嘴。感觉到空气像是变混浊一般,草平向四周张望。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和自己视线相对,但草平觉得他们的敌意却完全是单单冲着自己而来。 ——等等,等一下啊。 「喂,嶋!这是你的错吧。」圣更是在一旁煽风点火。 草平也慌张地开了口: 「圣,这是因为你对我大打出手的关系吧!」 圣出乎意料地没有回嘴。他就像是正在等草平这句话似地重重点了点头。 「的确,我也不好。水口、各位,吓到你们对不起……由于我跟嶋之间的一些小摩擦才会变成这样。打架可说是双方都有责任。我也有责任。」 明明老早就应该平顺呼吸了,圣却肩膀上下起伏地发表了宣言。 草平一时语塞。中计了!草平察觉到周遭的气氛,了解到自己在这场斗殴中,已经输给了圣。 同班同学们都鸦雀无声,不过那是他们在等自己开口赔罪。小圣都道歉了,你也要道歉啊。大家肯定是这么想的。 草平靠近坐着不动的水口。 「水口同学,真的很对不起……」 草平低头致歉。确实是自己的血弄脏的。草平的目光一直朝下看,可是水口却一句话也不说,他只好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跟着咽了口口水。 她在哭泣。就像是从垃圾场捡起来的那样,她用两根手指捏着坏掉的项链。 水口湿润的双瞳徐徐看向草平。草平虽曾一度企图说出赔罪的话语,但水口的樱桃小口却更早动了起来。 「你干脆……消失吧。」 之后,其他女生带水口出了教室。同学们劝圣去保健室比较好,但他婉拒了。 「我没有什么大碍,不要紧。对了,嶋你赶紧去啊。你的血还没止住吧。」 大家用简直像在看正义英雄那般赞许的眼神望向圣。草平则是不发一语地走往保健室的方向。 中年的女保健老师看见草平的脸吓了一跳,一边替他包扎一边向他询问事情经过。但他想不起来自己回答了什么。在保健室里的洗手台洗了脸,他伸手抹掉有如干泥般的鼻血。感到镜中的自己就像是个拳击手,他不禁笑了出来。 草平就这么直接申请早退,在午休尚未结束之际就离开了学校。 「我回来了。」 打开自家大门,迎接他的是一如既往敲键盘的声响。音量听起来比平常大了一点,因此他隐约觉得今天姑姑应该有些不高兴。她的心情总是透过敲键盘的声音来表达。 草平如同幽灵晃过姑姑的房外,走进了房间。 他一回神就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公寓的门前,关于回家途中的记忆都相当模糊。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呢?脑中是想着什么迈开脚步的呢?或许什么都没想也不一定。而自己的心灵也跟脑袋一样空虚。 所有的一切都无法称心如意。没什么事情可做的草平横躺在棉被上,猛烈的睡意一发不可收拾地袭来。 这么说来,昨天晚上都没睡好。可是就这样闭上双眼,也许时光飞逝,一觉醒来又要到去上学的时间。如果可以,草平已经不想再去那种地方了。这个时间本是该念书准备考试之际吧,但对做出那种事的自己而言,纵使现在再继续念书也毫无意义—— 清醒之际,整个房间已彻底暗下来。时针已经指向八点了。自己似乎是熟睡了超过六小时,不,只睡了六小时就清醒,这也许姑且值得庆幸一下。总而言之没有一觉睡到天亮真是太好了。草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默想。 推开和式拉门,姑姑坐在眼前的餐桌上。 「你起来了呀。」姑姑启口道。当她转过身时却大吃一惊,靠近直看草平的脸孔。「你那张脸是怎么了?」 草平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暗叫不妙。 「呃,那个,我撞到了脚踏车……」 「你是怎么撞到脚踏车的啊?」姑姑蹙起了眉头。 「是脚踏车撞上来的。」 草平用不耐烦的语气重说了一次。 「你受伤了吗?」 姑姑的视线望向了草平的左手肘。草平按着伤口摇摇头说:「没什么大不了。」实际上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有去医院吗?」 「我在学校的保健室已经包扎过了。不要紧的,真的不要紧。」 草平打算强行结束话题。 「你在生什么气啊。」姑姑启口道。 「我没生气啊。」 「……我想问一下关于你受伤的事。」 「不是说了嘛!是脚踏车撞上来的。」 「你果然在生气嘛。」 整张脸一下变得滚烫。 「我没有生气!」 草平放声大喊,姑姑被草平吓到,身体震了一下。草平看到姑姑轻微的动作,觉得惊慌失措,感受到沉重的罪恶感。整个厨房弥漫有如深海般的寂静。只有时针走动的声响能提醒人这里还是住家的一个房间。 ——我为什么会这么没用呢? 不管有什么理由,都没道理对姑姑大吼大叫。草平打从心底非常厌恶这样的自己。 这种死寂让草平觉得如坐针毡,于是他起身飞奔出了厨房,在玄关把脚塞进自己的旧运动鞋。 「等、等一下!这个时间你要去哪里?」 背后响起姑姑的声音,但是草平没有回头,就这么离开了公寓。 太阳早已下山,外头的天色自然是一片漆黑。市营住宅区早早就变得宁静。 虽然跑出家门了,草平却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草平已经没有可以让自己藏身的朋友。他只能随兴到处乱走,当他回神之际已经来到了车站前。 来到这里之后,出现了许多人潮和车潮,这一带拥有各式各样的声音和灯光。四处都能看见要回家的上班族、貌似大学生的集团还有高中生。 他们都同样踩着快速的步伐。他们都有目的地吧。自己却漫无目的。因此他没想到会有人找自己搭话。 「草平?」 草平反射性地回头,发现晴香穿着制服站在那里。草平相当惊讶。 「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这是我要说的话……话说……」晴香从微笑变成睁大双眼的表情。「——咦!你的脸是怎么了?」 被最不希望看见的人看见了。如果知道是谁让自己受这些伤,她绝对会受到沉重的打击吧。草平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她那副模样。 「我被脚踏车撞到了……」 「脚踏车?你没事吧?还有你手臂上的绷带也……」 「不要紧。我完完全全、一点事也没有喔。」 草平硬是挤出一个微笑。然而晴香却露出像是自己受伤那样泫然欲泣的表情。 「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晴香说着说着把手伸了出去。可是在她的手即将碰到脸之前,草平握住了她的手。 「我就说不要紧了,放着不管就会痊愈了。」 「……是吗?」 「嗯。」 草平仍旧握着晴香的手。她的手凉凉的,摸起来很舒服。纤细的手指有种彷如陶瓷的触感。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一直握住不放,但草平仍是松开了手。 「对不起,看起来好像很痛。还是不要碰比较好吧。」 晴香缩回手,面泛似有几分害臊的微笑。「所以,这种时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要去书店。晴香你才是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去上了补习班的公开课程。」 「……你去上补习班?」 「是啊。很奇怪吗?」 草平摇摇头说:「一点都不奇怪。话说,你今后要去上吗?」 「原本还在考虑,不过上过今天的课程之后我决定了。我打算要去。」 「这样啊。」 这样子就好了,草平心想。晴香没必要跟自己在图书馆念书。 询问过后,晴香表示她之后要独自一人走路回家。 「不会很危险吗?」草平出声问。 现在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吧。八扇车站四周很明亮还没什么问题,但是隔了一条路的捷径,沿路上连着一整排电子游乐中心、柏青哥店等等好几间不正派的店,据说那里的治安不太好。另外,在那附近还会定期有变态出没。 「没问题的。这座城镇我从小住到大。欸,你明天有空吗?」 「明天?嗯,我放学以后……倒是有空。」 「太好了。那我们在老地方见面吧。我也想去图书馆念书。」 「咦?可是……」草平反射性地喊了出来。两人单独见面真的好吗?这句话留在喉头没能说出口。 「你怎么了?」 「不……关于圣的事情——」 「圣?怎么了吗?」 晴香一副歪头不解貌。 「——啊,不,抱歉……什么事都没有。」草平慌乱地甩甩头。 「你好奇怪呢。」 草平跟晴香就在当场分道扬镳。尽管晴香说回家的路直到中途都相同,所以邀他一起回去,不过草平随意找了个理由回绝了。草平反覆叮咛晴香要挑灯光明亮的道路走。「我知道。」晴香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去了。 ——谢谢你。 草平想向她道谢。虽然结果没能问出她跟圣之间的关系,但问了也毫无意义。果然纵使她拥有恋人,也不会把变成第三者的草平排除在外。说要一起念书的事也并非谎言。然后,草平终于注意到一件事。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真应该更早注意到的。 ——只要我消失,一切都会非常顺遂。 草平察觉到这个事实,接着对迄今愚蠢至极的自己感到厌烦。晴香只不过是青梅竹马,是打算让她关心自己到什么时候。姑姑为了养自己而放弃公司的工作,现在也还在继续苦撑。浪费了水口努力的结晶,还有害班上气氛变差,这些都是没有被当成霸凌目标的自己的话,根本就不会发生的事。 ——没错,一切的原因就在我身上。 沿着车站前的道路直直北上,就会遇到一条河川。是比较大条的一级河川。草平四处旁徨,不知何去何从,等到一回过神来才察觉自己已经身在架在河川上供通行的桥梁。城镇里的灯火没有延伸到桥下,一整片都是黑漆漆的,只能听见流水漂荡的声音。不过这座桥到水面具有相当的高度,只要是市民都知道这件事。 草平的脑中回响起水口的那句「消失吧」。那有如一滴水滴落在草平的内心深处,扩散开来的涟漪直抵全身上下。没错。只要消失就好了。草平感觉自己暴躁尖锐的内心又再度回复有如丝绢般平稳滑顺。 干脆从这里跳下去,也许就能轻松了——正当他如此寻思之际,有个东西掉到了他的脚边,反射出了路灯的一丝光芒。 草平用肉眼确认到那个物体后,双眼圆睁。 为什么这会在这里?那是他曾经在祠堂看过的立方体。他捡起察看,看上去那跟他在祠堂所见过的是一模一样的东西。他完全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 「你有愿望吗?」 「——什么?」 是声音——是玉川真希的声音。 她在哪里?可是在桥上的只有自己。其他就只有在二线道的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而已。即使如此,仍旧像那时一样传来了声音。 「你终于决定好了。」 「……啥?真希你人在哪里?」 「这里。」 「哪里?」所谓的愿望,究竟指的是什么事? 「人家在这里喔。」 「……这里?」 草平将目光落在了手上的立方体。有着微微的热度,感觉像是小动物的体温那般——它缓缓地渗出热度——变得更烫,温度更高——然后—— 「——哇,好烫!」 立方体变得好似要燃烧起来那般滚烫,草平因为忍受不了而将它甩开。 「……啊、啊——!」 丢于空中的立方体越过栅栏,转眼间就掉到桥梁下方,随即融入暗处之中,连落水的声响都没听见。草平俯瞰眼下的一片黑暗,整个人愣住了。 ——刚刚那是什么? ——那个声音是?幻听? 草平的双耳暂且默默听着淙淙的水流声。 无法理解的状况让原本的情绪整个没了。草平回到了车站前。人潮相较之前稍微少了一些。马路两侧林立餐厅与居酒屋。时间已经很晚了。一想到姑姑的事就感到心情一沉,但草平还是为了踏上归途而迈开步伐。可是—— 「——喔!」 草平跟高头大马的人撞个正着。 「对、对不起。」草平慌张地说道。「我没有看前面。」 「怎么了、怎么了?」 那是身穿便服,年约三十五左右的男性。他夸张地用双手在胸口附近用力挥。身旁带着一名看起来很年轻,化着大浓妆的女性。 「真的很抱歉。」 然而那男人却没有停下像在拍掉灰尘的动作 ,这让草平有点生气。 「是猫咪吗?还是乌鸦吗?」那男人说。「虽然没看清楚,我感觉还挺大的。」 「什么?」草平问。 「讨厌~撞到了吗?我也没看到呢。」女性皱起眉头。 「请问……」草平胆颤心惊地向他们两人搭话。 身材健壮的男人依然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他把碰到草平鼻尖的t恤向上提,靠近自己的鼻子。连续吸气似是在嗅闻气味。 「真是搞不懂呢。好像有闻到一点汗臭味?」 「那是你身上的味道吧。好了啦。我们走吧。」 两人开始快步行走,草平急忙闪到旁边去。 「那个~真是不好意思……」 虽然有加以控制,但草平试着用可以让人确实听见的音量说话。即使如此,那名男人还是没有回头。真是让人不悦的大人呢,草平心想,也不用无视吧。 不过又有人撞上了草平的背后。 「哇!」草平重心不稳,摔了个狗吃屎。 「好痛……」从背后传来人的声音。「怎么回事啦?」 抬头一看,草平眼前站着一名像是ol的女性。她的视线停驻在脚边东张西望,同时间用手摸摸左脚附近。草平觉得她跟刚刚那个男人的动作很相似。 「是这个吗?」那名女性嘴上说着,然后把手伸向她身旁用大大的文字写有「所有菜色一律两百圆」的居酒屋电子招牌,「真是的!」铿——她踹了一下。招牌发出了巨大声响并且摇晃。ol的高跟鞋喀喀响着,从摔倒的草平身边走了过去。 草平当场全身僵硬,随即开始思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现在正在发生什么奇怪的事——而且只有自己没能注意到那件事。纵然完全无法理解现况,但草平此时心中只有种好比水面下有杀人鲸对自己虎视眈眈的紧张感。 他谨慎地起身,不经意朝旁边看了看,那里有扇居酒屋的玻璃窗。虽然只是平凡无奇的黑色玻璃窗,可是因为颜色的关系,所以无法辨别内部的情况,就结论而言,从外头看上去可以当成镜子来用。 本来只是不由自主地看一下,然而他的视线会关注到那扇玻璃窗,或许正是本能在呼唤也不一定。他终于发现到在那面玻璃上所照出的世界并不寻常,这让草平简直快腿软了。 ——不觉得有什么很奇怪吗? 他将视线抽离玻璃窗,回头望向后方,刚好看似大学生的一群男女正从马路对面朝这里走来。他们喝得醉茫茫又吵吵闹闹的。草平压下焦急的情绪,仔细观察他们。然后等到那群人走到自己正后方的瞬间,草平再次看向了玻璃窗。 那里照出了他们。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镜子无论何时,无论怎样,都会照出正确无误的世界。它的作用就是把东西相反过来投影上去。男生有四人,女生有五人——没错。这个玻璃窗是正常的。 ——那为什么没有照出我的身影! 草平用拳头敲打窗户。不知为何,玻璃窗没有照出自己的模样。只照出自己身后的学生们跟街上的景象。他从未见识过、听闻过此种现象。感觉像是陷入了大脑某一边倾斜那样的错觉。 草平豁出去跳到走近他的男人面前,是个一头白发,戴着眼镜,看起来似乎很懦弱,老气横秋的上班族。 「请你停下来!停、停下来……请你停下来!」 草平迅速躲开,才能免于造成第三次的冲撞。那名男性完全没放慢脚步直接走了过去。草平觉得自己踏在绝望的边缘。啊,没错——别人看不见自己的身体……不,不对。不只是看不见,连玻璃窗也照不出来——也就是说消失了。 他猛然想到,莫非自己已经死了吗?他们似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而且他现在身上所穿的衣服——在镜子当中——也彻底消失了。其实自己刚刚在河川旁跳水自杀成功,但是却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死掉而变成地缚灵了吗? 草平忽然灵机一动,踢飞了堆在自己脚边的垃圾袋。垃圾袋相当轻,出乎意料滚得很远。里头的垃圾散乱一地,走到附近的行人都想着「怎么回事」而自动闪开。 草平自然而然抚上自己的左胸。自己还没死。不可能变成幽灵。自己还能碰触到物体。仔细想想,现在双脚也还踩在地上。 ——原来如此。 ——我变成了透明人。 第三章 我的头好痛啊 一大早,草平在祠堂底下醒来。一睁眼就被眼前一片盎然绿意吓到,迅速爬了起来。 「——好痛……」 肩膀跟膝盖都在隐隐作痛。他感觉全身上下每个关节都像智慧环那样扭曲变形。祠堂的台座是石制的,并不适合拿来当床。他记得自己一直坐在这里发呆直到天亮,却对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没有印象。草平忍痛伸展身体。 镇上人多危险,虽说如此也没办法回家——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草平就只能想到这个秘密祠堂可去了。 草平举起右手遮住阳光。对自己而言这不过是只手。沐浴在林间的阳光下,确实存在于那里。他希望能怀疑这一切只是场恶梦。 夜晚的杂树林可说是一片漆黑,即使草平常来这里,要踏进去也还是会觉得毛毛的。尽管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但当然是比外头暗。默默地等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能看见祠堂模糊的轮廓,但它潜藏于黑暗中伫立的姿态,感觉起来跟以往不同,令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要是奥赛罗在就好了,草平没有看见朋友的身影而感到遗憾。这么一想,它晚上是怎么度过的呢?草平完全无从知晓。说不定睡觉的地方是在别处吧——他想着这种事情来打发时间。 然而如今到了早上,自己不能再逃避现实,必须要好好思考才行——为什么自己会变成透明人?还有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才好?可是才刚开始打算思索,草平口中就溢出了叹气声。自己现在的状况,就像是全身赤裸被带到沙漠正中央直接丢下不管那样。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无可奈何。 我到底做了什么事?为什么这种事老是找上我?草平坐在台座旁双手抱头烦恼。没有任何人能看见自己的身影、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总有一天会连自己这个存在也被忘记吧? 草平听见远方传来如猛兽咆哮的卡车行驶声。接着还听见了机车响起由金属发出,如同尖叫的声响,然后又随即消失在远方。看来今天世界也很和平。原本这个时间自己也应该要去上学了。自己本来该是这理所当然般运转的世界当中的一分子,可是现在却彻底被排除在外。就算名为嶋草平的一个小齿轮掉落,巨大的时针也不会停止转动吧。 学校——想到这里,草平就忆起了圣。自己不想再去学校了。班上同学们只是随兴霸凌自己。行动的缘由老早就消失了,现在他们只是因为想霸凌就霸凌——就是拥有这种肤浅想法的一群野蛮人。还有水口那句「消失吧」,草平一想起,就觉得心脏好像开了个大洞。 可是,草平重新开始思考。 既然现在没人能看见自己,那就在教室里任性妄为如何?他这么想而后抬起了头。现在这样肯定不会被欺负,可以举目眺望教室,毕竟自己现在可是个透明人。圣也好、城山也好、泽井也好,应该没有任何人看得见这副样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去确认一下也无妨吧。草平只是单纯感到兴趣,当他回过神之际,人已经离开了祠堂。 他尽可能不想走进城镇中。草平走进公园,朝着高中的方向前进。 稍微冷静下来之后,草平细想,幸好昨天那条路是行人专用道。如果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变得透明,一不注意冲到汽车前方,下一秒肯定会变成遭辗毙的尸体吧。或许真该庆幸自己撞到的是人。 八扇公园现在没什么人。平日中午以前大概就是这幅情景,但即使如此还是能零星见到一些在散步或是为了运动而来到这里的人们。 首先必须做个确认才行。草平像昨天一样硬是冲到好几个人的面前。 「那个……」「不好意思……」「早安。」「请听我说!」 最后一句草平还试着讲得特别大声,然而人们的视线却仍是穿过草平的身体,聚焦在遥远的前方。 草平瞧着他们的双眼感到不寒而栗。在目送他们逐渐远走的背影时,他几乎就要产生「有问题的不是我而是那些人」这样的错觉。然而每当他看到店家的玻璃窗或池子的水面,就会体认到有问题的果然是自己而绝望。 果然不是梦啊——草平的嘴角流泻出干巴巴的笑容。 草平提心吊胆地出了公园,镇里比起昨晚变得和平许多。不见人群,只要专心走在人行道上,就暂且不用怕会被车子辗到。只不过时不时从背后出现的脚踏车和人仍然很棘手。 沿着国道行走,在差几步路就要抵达学校之际,草平看见顺着道路行进方向慢跑朝自己靠近的人影。步道的横幅并不宽。逐渐接近的是一名年约七十岁,个头矮小的男性,然而从他跑步的方式、身上穿的运动服和类似握拳的姿态之中,能够一目了然看出他应该是非常惯于运动的人。 草平把背贴在步道左侧住宅的外墙上,等那名老人通过。充满肌肉的老人,用外表无法想像的高速从他的眼前绝尘而去。他松了口气抚摸自己的胸口,而就在草平打算开始行走时,那名老人再次出现在他背后。 草平察觉到脚步声,迅即想跳开到旁边,可是左脚指尖却传来剧痛。 「——好痛!」 老人停下了脚步。但那绝不是因为草平的惨叫声传进他的耳际。「我是不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他调匀呼吸只察看了鞋底。「这个老爷爷跑这什么麻烦的路线啊。」草平用泪眼怒瞪他。居然在在半路上回转,真是饶了我吧。 「你踩到我的脚了……」草平忍痛尝试说了出口,但老人还是用悠然的态度做着阿基里斯腱的伸展运动。丝毫没感受到有一名少年蹲在自己的身后。 脚趾应该是安然无恙。值得庆幸的是老人的身形矮小。看到他再次奔跑离去的姿态,草平深切感受到透明人是多么弱小。至今为止他所读过的许多本小说里,曾经出现过透明人或像是透明人的存在。在那种故事之中,几乎都是描述肉眼不可见的人类抑或机器,在战斗时拥有相当大的优势。 可是实际上并非如此——草平想如此呐喊。明明就这么弱小!假如有敌人出现,也许真能发挥最大限度的功用,可是自己现在只是要去学校而已。 似乎经过了不少时间。草平拖着狼狈不堪的身体走到学校的校门口时,正是刚刚进入午休的时间。往校内一看,操场上还有一群似乎是一年级的学生身穿制服愉快地踢足球。是自己经常看到的景象。 在草平往鞋柜区前进的途中,有颗足球滚到了脚边。视线往上一看,刚好有名男学生为了捡球而跑过来。今天热得像夏天一样,他全身都是灰尘且汗流浃背。「抱歉、抱歉。」他一面说一面狂奔过来。当然这句话并非对草平所说。 尽管有点迟疑,草平还是伸出了右脚试图触碰物体。他用脚尖稍微挑了一下球,紧接着用连杀掉苍蝇都不足的力量一踢,逆转了球的行进方向。 「——啥?」男学生呆立不动,露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愣样,眼神轮流在径自滚回的球与草平所站的空间来回游移。似乎是难以理解。 在他后方的其他学生们也有相同的反应。「喂,你刚看见了吗?」、「那应该是风吹的吧?」、「感觉像是转了一圈再回来。」、「没有听到踢球的声音吗?」 草平用斜眼一瞟歪头的一年级学生,接着便离开了那里。纵然有各式各样的看法,但光是这种程度,不可能会有人把这件事跟有透明人存在联想在一起。 草平潜进二年五班教室的后门。一旦要踏进去,他还是非常紧张。他感到自己呼吸急促,心脏好像就长在耳朵的附近吵得要死。他现在还是很担心是不是有人在回头看着这边。 教室里大概剩下全班一半左右的学生,不论是正在享用午餐的人,或是已经吃完了闲聊得正起劲的人。根本没半个人看向草平,不过他知道这跟以往的忽视截然不同。 青 田圣还是坐在窗边前方的座位上,跟朋友闲聊。他不太会自己移动座位。大抵上都是他的朋友会聚集到他的座位旁,因此他没有必要移动。他们现在聊些什么呢?尽管很有兴趣,然而——不能马上过去那边看看——草平无法立即前往圣的身边。他感到手足无措,原来教室是这么狭隘的地方吗? 班上同学现在每几人就形成一个小团体,就像海上的浮岛那般,零星散落在这个房间之内。他们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光是随心所欲,只要不经意地伸展手臂,也许就会触碰到自己的身体。那样肯定会演变成大事件。不同于改变滚动中足球的行进方向。在狭窄的空间里,对一个透明人而言实在太危险了。 不过,从大家各自分散的样子看来,草平察觉到玉川真希好像没来。如果她在,教室里理应会更热闹,呈现一片人山人海的景象。 无可奈何之下,草平爬到教室后方的置物柜上头。每个学生都会分配到一个不锈钢制的白色置物柜,叠成两层横排共二十组。高度尚不及腰。虽然姿势不太舒服,草平还是采取窝在置物柜上双手抱膝的姿势。纵然让双脚自然垂下会轻松得多,可是附近还有两组人在聊天。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靠近这里,所以还是大意不得。 自从变成透明人后,老是在干这种事呢——草平有种没完没了的感觉。在晚上的镇里摔个狗吃屎,大白天的道路上贴墙,脚还被踩个正着,全都是些凄惨的事。虽说没人会看到,即使如此还是觉得蠢透了。草平心中暗自决定,万一有人察觉自己的存在,他就立即跳下来全力狂奔逃走。 草平开始观察他们。 「我去过之前那家店了。」、「我终于买了那个。」、「这个真的超有趣的啦。」、「便当吃不饱呀。」、「我妈说啊?」、「星期天去看电影。」、「不会吧,真的假的?」、「我想去卡拉ok。」、「我下载了喔。」、「书读了吗?」「什么时候发售?」、「真的好困。」、「超级有趣~」、「可能会坏掉。」、「常常在电车上看到。」、「你穿耳洞了?」 一切一切的声音铺天盖地充斥在整间教室中。 草平纯粹地感到讶异。自己总是逃到书本的世界中,打算尽可能隔离周遭的声音。然而他们现在接二连三地吐露出不知藏于何处的一切话语,让草平几乎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说来还真是奇怪呢——草平自嘲道。他们在草平面前起劲地闲聊,却完全对草平不屑一顾。但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并不是忽视,而是因为他们看不见。这么一想,草平的心中萌生了一种混合了少许孤独感与优越感所熬出的、非常奇妙的心情。 然而当草平听见附近的对话内容时,他的思考被打断了。 「今天那家伙好像没来呢。」 「那家伙?」 「嶋啊。」 「喔。」 那是参加排球社的短发女生,和留着一头柔顺蓬松及肩卷发的女生。草平记得她们两人似乎跟其他女生的小团体稍微保持着距离。如今她们两人的视线正朝着空荡荡的座位看。那是草平的座位。 「这果然是对昨天那件事的反动吧?」卷发女言道。 「也许吧。话说没想到他会跟青田互殴呢。」排球社女笑了笑。「不过他今天没来或许比较好。」 「什么意思?」卷发女用手指绕了绕自己的发丝面露不解。 「你不觉得只要那家伙在,气氛就会变糟吗?会变成得边忽视他,还得边跟大家互相使眼色提醒的气氛对吧?」 「啊~我懂。」 「那样子真的有够累人。」 「我懂我懂。」 「嶋怎样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可是,光是班上出现霸凌,就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这我非常能了解。」 「说到底要是那家伙消失了,那也不错嘛。」 「嗯嗯,我懂~」 两人的对话到此为止。斑白头男老师终于到来,第五堂课开始了。在那之前充斥在教室里的那些话声,就像蒸发一样消失了,肃静地开始上课。只听得喀沙喀沙的写字声在教室里此起彼落响起,好似夏虫的虫鸣声。 不可思议地,草平一点都不觉得难过。凝望着这安静的空间,草平反而有种满足的感觉。果然如此。只要自己不在,这个教室就会十分顺遂。尽管确实是自己不想听到的坏话,但这样子肯定对大家都好——草平这样告诉自己。 他没发出任何声响地从置物柜上下来。幸亏今天天气热,因此教室后方的门没关,草平也容易脱身。蹑手蹑脚来到走廊的草平回过头,先是看看自己的座位,接着瞧了瞧圣,然后环顾了整间教室一圈。 永别了。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吧。这里不是我的容身之处。 出了学校以后,草平自然而然地往自家去。 由于道路上充满危险,因此仍然要耗上不少时间,但总算是在太阳下山前平安无事地抵达了。姑姑会担心破门而出在外头过了一夜的侄子吗?他实在无法想像。 草平试着轻轻转动门把,果然没有上锁。嶋家一般是只要有人在家就不会上锁。草平在开门时十足屏气凝神。因为不锈钢门若是动得越快,就会发出越大的声响。 草平总算是没发出声音地进到了家里,他脱去运动鞋。虽说是为了不发出声音所下的功夫,但双手提鞋的样子让草平感觉自己像个小偷。 姑姑在走廊左手边的房间里。嶋和穗背向自己如同幽灵般的侄子,此时正在专注地敲着笔记型电脑的键盘。一如往常的工作景象。从她的背影完全感受不到任何一丝由于侄子无故外宿而发怒,又或是为了下落不明的侄子而担忧的模样。 不如说因为自己没回家,姑姑的工作从昨晚到现在,应该比起往常进展得更加顺利吧。草平环顾凌乱的工作室如是想。若只有姑姑一个人在家,当然不会有其他发出声响的人。在开始集中精神工作时,不会听到炉子点火与切菜的声响。「吵死了啦」这句话,前几天才听姑姑说过。 哒哒……哒哒哒……草平站在现场好一会儿,倾听姑姑手指奏出的旋律。不规则的声响,宛如雨刚开始下的声音。她还不时将手放在滑鼠上移动,修改显示在萤幕上的几何图形。不断反覆如此。 「姑姑。」 没有反应。 「姑姑。」这次他试着稍微大声点说。「姑姑,对不起。昨天对你那样大小声……」 姑姑不发一语。 「我不会再回来了——所以,请你今后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姑姑正专心地工作。 「……再见。」 草平走出了公寓,今天姑姑的打字声听起来似乎比较安静。他祈祷姑姑从今以后都能一直维持这个状态。 全世界都相当顺遂。 草平了解到不论是在学校或在家里,没有自己就能运作得更加顺利,他的心中充满了犹如放弃的充实感。随着时间流逝,最终谁都不会注意到自己不存在吧。一切应该都会变得相当自然。不,若是自己消失一切就会顺利,或许自己原本就不存在才是理所当然也不一定。至今为止才是异常也不一定。 在迎来黄昏之际,草平回到了秘密祠堂。跟早上的时候一样,果然还是没看见奥赛罗。不过由于没有其他人,这里可说是如今的他唯一的安全区域。 草平背对着祠堂坐在台座上,像个蛹一样缩成一团。接下来该怎么办——该何去何从——该做些什么才好——又想做些什么——草平完全不知道。只不过他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看过同学们跟姑姑的样子后,感觉脑中一角还有种不协调感。似乎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翻阅了半晌记 忆的页面,而后草平猛然惊觉站了起来。 「——晴香。对了,我们约好要碰面的……」 她昨天邀自己今天放学后要在图书馆一起念书。约定碰面的地方是常去的公园长椅。在深思之前,草平的双脚便已动了起来。 草平在公园中狂奔。他望着右手边的网球场和槌球场笔直前进,树木的密度逐渐增加, 终成一片苍郁。虽然有铺设环绕周边的人行步道,可是草平没选择那条路,而是硬闯进森林之中。他一面被树根草丛绊住脚步一面向前猛冲。尽管举步维艰,但同时值得庆幸的是不必担心会撞到其他人。只要穿过这里,应该就会看到长椅周遭了。 晴香在等着自己吗?虽说昨晚没约好见面的时间,不过晴香上的女中跟草平的高中下课时间相同。「出了学校就到这里集合吧。」草平想起大概一年前说出这句话的她。那是在各自上了不同高中的几周后发生的事——「好久不见了,我们见个面吧。」当时是晴香主动联络自己的。现在那已成为了两人碰面的规则。 现在是几点?实在无从得知。不过草平推测现在距离下课时间大概已经过了将近两小时左右。你不用再等了——草平拨开眼前冒出的小树枝这么想。没有必要等。因为现在的自己已经连跟晴香面对面都办不到了。 然而草平在推开更加茂密的草丛前进时,站在林立树木中偷瞄到了她的身影。尽管有点距离,但默默坐在长椅上的人,肯定是栗泽晴香。 ——为什么? 草平上气不接下气地接近她。「为什么要等我?赶紧回家去啊。」草平不知所措,同时尽量不发出声响地缩短距离。但鞋底有断掉的树枝跟杂草,想一声不响地移动相当困难。 说起来,现在接近她根本毫无意义。不过当草平看见了她,支撑他的双脚就停不下来了。但当草平换棵树木——换个角度——再次看向长椅之际,他望见了坐在她身旁的人影。 「……咦?」 与晴香相邻的人正是圣。 即使是抱着一团混乱的脑袋,草平的视线还是牢牢盯在雨人身上。圣似是对坐在隔壁的晴香说些什么,从他的嘴型可以看得出来。晴香则是默默聆听着。但是草平听不见话声,令他颇为不耐。两人互相贴近的情景,彷佛是电影中会出现的一幕。 草平的内心相当不安。冷静一点。他们俩是恋人。会两人单独见面没什么好奇怪的。反倒晴香会跟自己见面才不寻常吧。冷静一点。事到如今再来悲叹这种事已经毫无意义了。比起这个,晴香不是孤独一人真是太好了。天色就要暗下来了,圣一定会送她回家吧。 尽管心乱如麻,「差不多也该放弃了吧」——草平强硬地这么告诉自己。不能做这种事。不可以偷窥别人。只要晴香能幸福,那样不就好了吗?碍事的——悲哀的——另一名青梅竹马已经消失了。就在草平要别开视线之际—— 迄今一直面向这边的晴香,不经意将脸转向圣。就在那一瞬间。圣也把脸转向侧边跟她四目相交,突然间圣身体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然后—— 草平急急把脸别开,但已经太迟了。 他看见了。看见了那一瞬间。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草平没有再继续看他们俩,而是立刻从来时路折返。总而言之接下来必须拉开距离。如果继续待在这种地方,他觉得自己会发疯。于是他穿越繁茂的草丛,穿越公园,草平看不清前方,只是一路狂奔。脚踏车也好,卡车也好,要是自己被辗死了那也无所谓吧。只是烙印在眼底的亲吻画面,无论如何挣扎好像都消除不了。 草平现在也不想去公园旁的那座祠堂。总之现在就是想离得远远的。 他像逃命似地到了车站附近的小巷里。他在大楼与大楼之间的狭小空间已经躲躲藏藏了好几个小时,在这期间他什么都没做,只单单咬着自己的指甲。 这里是杳无人烟的寂静小巷,晚上也没什么车子会经过。在道路两旁,有好几栋里头有着小间事务所之类的住商混合大楼并排。没有气派的商店或餐厅。当然现在每间店铁门都是拉下的。时间接近晚上十点。会知道时间是因为草平看见了在道路另一侧,有间已经打烊的旧书店店里的墙壁上所挂的时钟。 今后就要一直这样露宿街头了吗?就这样一直到死?都不跟任何人对话? 草平开始全身不断颤抖,脑中自然地描绘出在汪洋大海上载浮载沉的漂流者。完全无法靠岸,举目望去延伸出三百六十度的视野,也没有任何人能从岸上发现自己——如今正是这种事实明摆在眼前的绝境。 无法想像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人口众多的市中心,实在相当讽刺。 总而言之草平现在已经疲累不堪了。大楼屋檐下恰巧有适合的地方,草平终于忍耐到极限,整个人当场瘫倒。他重重地坐倒在地,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毛孔,似乎都不断流泻出名叫「疲劳」的液体,紧紧缠绕着脑袋、肩膀、手臂、双脚,让全身都十分沉重。 已经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吧——但当身体靠着铁门,就要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他的耳朵听见了小小的声音。 「——喵。」 能听见细微的叫声从某处传来,似在主张它的存在。这个似曾相识的叫声,该不会是来自于他的朋友吧?草平如此揣测并再次睁开眼睛仰望天空,却看见了奇妙的物体。 是钟楼。 从对面并排的住商混合大楼上方,可以看到钟楼盖在那边,好似独自高耸在那里生长。从下方投射出模糊暧昧的灯光,像是悬浮在空中那般,散发出奇异的气氛。草平的眼前映出脱离现实的景象。啊,什么嘛。原来我在作梦啊。草平如此恍惚地眺望着。 「喵。」草平再次听见了。 不,这不是梦。草平伸直脖子揉揉双眼。「……之前有那种东西吗?」 不知怎地钟面上不见指针。虽然是一见难忘的造型,但自己果然毫无印象。那么或许能推测它是新盖好的,可是在这种小巷中,会新盖出那么显眼的东西吗?最重要的是那个钟楼看上去似乎颇有历史。 睡意不可思议地消除了不少,如同被缠绕于全身上下的丝线拉扯那般,草平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过了马路。 当草平来到大楼与大楼之间一片漆黑的隙缝时停下了脚步。对面的右手边是一楼有旧书店的大楼,左边也同样是栋住商混合大楼。草平寻思从这边过去,应该能抵达钟楼之下。然后他感觉隙缝中似乎响起了细微的声音。草平用鼻子呼了一口气,跟着潜进隙缝之中。 巷弄里充斥着浓密的黑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夜晚潮湿的空气冷飕飕地抚过肌肤。脚边似乎掉了一堆破铜烂铁,每踩出一步都会绊到。自己为什么会对钟楼这么在意呢?既然已经这么累了,放着它别管不就好了——然而草平对那个钟楼和声音都在意得不得了。草平暗自决定,就去弄清它的真面目再去睡吧。 「喵。」 草平随后从黑暗深处再度听见了声音。果然是在这里。听上去似乎距离这里不远。 「……奥赛罗?」 草平自己也是半信半疑,他没有自信只凭叫声就分辨出奥赛罗跟其他猫咪。但是那可爱的叫声,让草平想起了它。 大楼山谷间的羊肠小径错综复杂。 「咦?」直直前进向右转一次弯,接着抬头一看,草平发觉钟楼的位置不知何时已经变成在自己身后了。似乎是自己走过头了。 他沿着原路折返直直走了好一会儿,跟着再次抬头一看—— 「……这是怎么回事?」 钟楼仍然在自己的背后耸立着。那东西到底是盖在哪里?草 平花了好一段时间在巷弄中徘徊,而在黑暗之中,忽然间他发觉流泻出一丝光芒。 那是住商混合大楼的墙壁。 他凝神细看,平坦的墙上有着如同飞龙升天那样的裂缝,自地面延伸到超过草平身高两倍高的地方。而光芒就是来自于那里。 能够看见大楼内部吗?若是如此那可真是栋偷工减料的建筑物。草平出于好奇而将脸贴近裂缝。 他猝不及防地感受到来自前方强大的拉力。是宛如有巨大的手抓住自己,无法抵抗的那种力量。还以为会跟墙壁撞个正着,然而草平的全身却是整个被吸进裂缝的更深处之中。 他连大叫的时间都没有。 第四章 指引这样的我 战战兢兢地睁开紧闭的双眼,在确认眼前这片情景的意义后,草平忍不住愕然。 「……这里是哪里?」 他不知何时已然身在明亮的大道上。 张大的嘴合不起来。自己直到刚刚为止应该都还在巷弄里徘徊才是——但是为什么?草平连嘴巴都忘记闭上,双眼不停四处张望。 是陌生的街道。竖立在道路两旁的大楼每栋看起来都很老旧,远比草平家屋龄二十年有余的集合住宅还要更加破旧。如果没有半点灯光,看起来就会如同废墟吧。比肩而立的大楼群,像是一路延伸到这条道路的更加深远之处。而那尽头实在太过遥远,看不清楚。 这里也有人。有各式各样的人。有人在走路、有人站着说悄悄话,也有人一屁股坐在路边开始喝酒。只不过没有半个人像草平那样露出一脸呆样。然而草平觉得他们的样子,跟自己知道的那些城镇的居民略有不同。 草平猛然惊觉转头一看。眼前有一面巨大的墙壁。抬头望去,是一面宛如直达天际那样高耸坚固的墙壁。上头还有如同飞龙升天那样的裂缝,酷似在住商混合大楼的墙上看到的那种裂缝。 根本莫名其妙。 草平有种脑中塞满了问号的感觉。才想着自己突然成为了透明人,现在又是在陌生的街道上迷路了。这里究竟是哪里?这是在作梦吗?若真是如此那从哪里开始是梦境呢? 「唉……可恶——」 草平又跺又踹,整个人就快哭出来了。为什么只有自己遇到这种倒霉事呀?要是幕后主使者藏在哪里,真希望那人尽早露脸。只要能回复原样,要自己哭着恳求那人也无妨。但反正还是没人会回应他的问题。 一想到有如铜墙铁壁无法动摇的现实,草平就没来由地火大。也许这是他成为透明人以后第一次流露的情感。仔细想想,成为透明人之后不是能随心所欲吗?草平由于愤怒而忽然萌生至今从未有过的想法。没有任何人看得见自己的身影。换句话说,没有任何人能责备自己。因为身处绝对的安全范围,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起点就是这条陌生的街道。先随自己喜欢四处绕绕吧——纵情地、旁若无人地。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就在半呈现自暴自弃状态的草平下定决心一回头,终于打算要朝陌生的街道踏出一步。 刹那间,随着咚!的一声,有一股冲击从头顶直贯脚底,彷佛是要连意识都彻底夺走一般—— 简直就像电影那样突然换场景。草平心中暗想。 自己在不知不觉中醒过来。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眼前是完全陌生的天花板,他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回想起来。 就在他好不容易回想起迄今发生之事的瞬间,草平跳了起来。而原本似乎盖在他身体上的棉被也随之被推到一边。 「——啊,痛……」草平还以为闪电击中他的头顶。立即用双手按头。「好痛痛痛…」他因为剧烈疼痛而发出呻吟时—— 「对不起。」 「——咦?」草平抬起头,露出一脸惊讶的神情。 草平因为傻眼而恍神,直直盯着一名少女看,她抱膝坐在木板地板上。 「对不起。」她又重讲了一次。 这个人是谁啊?草平双手抱头用含泪的双眼仔细地瞧她。但他随即改变想法,确定是素未谋面的女生。草平对这张脸庞一点印象也没有。她的身材窈窕纤瘦,肌肤有些偏黑。身穿无袖背心与牛仔长裤,一派随意的打扮。 草平一直凝视她的双眸。她也直勾勾地朝这边看。两人如今的确是双眼对望。 然后他终于察觉那个事实而大感震惊。 「……你——」草平的声音在发抖。「——看得见我?」 少女轻轻点头,略长的短发随之摇曳。 草平深受感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激动得不得了。「太好了……」他终究从喉咙深处泄漏出了自己的真心话。「真的太好了……」草平心想,因为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因此他得闭上双眼用力忍住。 「什么,太好了?」少女开口道。 草平摇了摇头。「什么事都没有……不过说起来很蠢,我还以为自己变成了透明人……」 只要嘴上提到这件事就会觉得害臊,因此草平稍微笑了笑。那全都是一场恶梦。人类怎么可能变成透明的。别人像这样能看到自己的身影才是现实嘛。 可是,究竟从哪里开始是在作梦呢?不,在那之前得先掌握这里到底是哪里。草平揉揉自己的眼头,浏览了整个房间一圈。 这是个铺有木板,很朴素的房间。在草平家,姑姑给了他一间三坪大小的单人房,不过相较之下这里还稍微窄了点。天花板下垂吊着没有灯罩的电灯泡。房间的一隅放着一张粗糙的矮桌,除此之外便空空如也。玻璃窗好像关不紧,另一边的拉门应能通往外面。草平眼见那扇窗的毛玻璃流泻出光芒,他终于认知到现在是早上。 究竟为何会身在此处,草平试图努力寻找记忆。 「你是,透明人喔。」 仅此一句低吟却包含着惊人的异样感。草平缓缓将视线移回少女身上。 「……咦?」 少女没有笑也没有感到羞耻,又重说了一次: 「透明人。你是,我也是。」 草平目不转睛地凝视陌生少女的脸庞。完全感觉不到她是在撒谎或说笑。用的是好比在说「今天下雨了」如此极为自然的语气。 「什么嘛……透明人什么的——」草平试图尽力挤出笑容。明明话是自己说的,但他却自己忘记了。「——这不可能。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能看见我的样子。」 然而少女只是冷淡地说道:「透明人之间,能看见对方。」 「……那种事我无法相信。」 少女起身。「站起来。」 语毕,少女点亮了天花板上的电灯泡。草平也忍住晕眩,谨慎地站了起来。 「你看,脚边。」少女说道。 「什么?」草平俯视自己的双脚。在单薄的垫被上有着两双光脚。略微看向房间的一角, 可以看见自己的鞋子放在一旁。看来这间房间没有玄关之类的地方。 「懂了吗?」少女说。她的脸上依然缺乏「表情」这种东西。 「……咦,懂什么?」草平抬起了头。 「没有影子,对吧?」 「影子?」草平再次低头而后终于察觉到了。自己背后的地板上确实没有影子。 「……为什么?」 「因为,是透明人。」 说着这句话的少女脚边也没有影子。亮着的电灯泡就在眼前,就算是在早上的室内,也应该会出现影子。结果自己一直都没有察觉到吗?所以无论是潜入学校、回家见姑姑,或是在公园之时,自己都没有影子吗? 「真的是……透明人……」 「跟我,一起来。」 「这里是哪里?」草平打断少女的话声。「你是怎么在这里生活的?这里能生活下去吗?」 「因为,这里是透明街。」 忽地冒出听不惯的词汇,让草平有些不知所措。 「……透明街?」 「就是,透明人居住的街道。」少女徐徐打开了房间的窗户。「你看。」 草平保持警戒露出战战兢兢的表情,如今他正在楼上俯瞰昨天看见的那条大道。这个房间似乎是破旧大楼的其中一户。草平望见右手边阻挡去路的墙壁。有着如同飞龙升天那样裂缝的巨大墙壁,即使从这里看过去也还是相当巨大。此外,现在街道上的人比昨晚多,显现出颇有朝气的模样。 「… …大家都是透明人吗?」 从上头俯瞰,所有人的脚边都没有影子便一目了然。这天是晴天。但若是不特别注意,就不会察觉没有影子这件事。不论是自己也好,他人也罢,会察看自己有没有影子而活下去的人,在这世上肯定没几个。 「没错。在这里生活。」少女在草平的背后低语。她说话的特色是语调很缓慢。不仅仅是单纯的缓慢,而是像在纺纱一样,会有一段一段短暂的停顿。 草平把头从窗户缩回,捡起放在房间一角的运动鞋。确认袜子被草率地塞入其中后,当他要穿上袜子之际—— 「你要,去哪里?」少女问道。 「我要回去。」草平应答。他受不了继续待在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回去,哪里?」少女再次询问。 「哪里啊……」想走出房门的双足停下了脚步。 回家啊——这种话说不出口。都变成透明人了,如今还能去哪里呢?况且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回到以往的生活也是个问题吧? 「希望你,一起来。」 草平回首看向她。「……去哪里?」 「大家那里。」 大家是指谁?然而草平想到有件事必须先向她问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里稻。」少女直接了当地回答。 透明街的内部惊人地复杂。 离开房间,跟在名为里稻的少女后头走,途中草平被吓到了好几次。宽度不到五十公尺的通道、低到不弯腰就无法通过的天花板,还出现有可能会单脚踩空的大洞,而且整条通道都很暗。然后草平终于发觉这里没有采光窗这种东西。尽管有敷衍了事地装上发出朦胧光芒的灯泡和就快寿终正寝的日光灯,但就照明而言实在是谈不上充足。草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第二次撞上了某处,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撞到了什么。 天花板上并列着一大排貌似无数电线和管路的东西,延伸到黑暗通道的极深处。视线大约朝下一百八十度后——不知道是下雨漏水,抑或凝结在管线上的露水——这里的地板到处都能看见水洼。另外将目光横移,还能看见脏兮兮的内墙正在剥落。 吸入潮湿带有霉味的空气后,草平心中有种自己像是在巨大生物的肚子里迷路的感觉。 「我为什么会昏过去?」走下狭窄楼梯时,草平为了分散注意力,开口询问走在前头的背影。他现在每踩一步,楼梯都会发出吱吱吱的惨叫声。 「因为……我撞到你。」 对不起,她轻声加上了这一句。光是撞上,冲击力就大到足以让人昏倒吗?草平将手伸向头部揉一揉,想缓解疼痛。 「……我该怎么称呼你比较好?」 「里稻。」停顿了片刻后,她回应道:「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叫的。」 草平心想,你没有姓氏吗?但他没问出口。 「那你就叫我草平吧。我的名字叫作嶋草平。」 「我知道了。」 对我而言,其实很少人会这样叫我——草平在心中低语。 在楼梯的尽头,里稻的前方猝然冒出了一名老人。草平没有发出声音,但还是因为突然间冒出个人而吓了一跳。那是个身穿邋遢松垮的慢跑背心,无法辨别究竟是老爷爷还是老奶奶的老人。 「走吧。」里稻没有停下脚步。 「啊,嗯……」草平继续尾随其后。 草平稍微瞄了一眼,只见老人空洞的双眼向着天空,经过时能闻到酒味扑鼻而来。两人很快地找到了其他楼梯,走下楼梯后终于能够离开这栋建筑物抵达外面。草平沉浸在愉悦的情绪中,因为刺眼的光芒而眯细了双眼。草平心想,也才过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但在肮脏的暗处中走路,让精神十分疲劳。 「接下来要去哪里?」 里稻没有应答。草平随着她的视线望向道路的深处。有好几个人影聚集在道路正中央。当草平在观望发生什么事的时候,人数又变得更多了,一下子就变成庞大的集团。也有人拉开距离在远方旁观。 两人朝那里接近,首先传进耳际的是嘈杂的声音。总觉得气氛并不平稳。 「吵架?」草平问道。 过了一会儿时间,里稻点点头。 大约有接近二十个年轻人聚集于此。令人担忧会不会引发大规模混战那般一触即发的气氛,让现场就像即将煮沸的茶壶一样杀气腾腾。尽管不是很清楚其中的分界线,但草平从他们的怒吼争执中解读出,似乎是有个两个集团在对立。草平环顾四周,发觉道路两旁有大人和老人们,但不知为何他们完全没有要展开行动的意思。有人手上抱着一升酒瓶、有人摆起将棋盘坐在长椅上开始下将棋,模样极为悠哉,也有人宛如在眺望山岳或河川那样发呆。 草平当然不可能知道这群年轻人为什么要互相对峙,他自己本身也没兴趣,虽说如此,可他现在也无法退后。里稻不知怎地没有要移动的意思。在搞不清东西南北的街道上,草平没有自暴自弃到再次选择单独行动。 「是瞧不起我吗?」 人群中央响起了格外大声的怒吼。 「你才是!」 草平再次听见咆哮。双方像是在较劲一般。一名少年身上从双肩延伸到手臂,有像是只蛇那样的刺青,他与顶着一头金发,圆圆胖胖的少年站在人群中央,用几乎能鼻子互顶的近距离互瞪。在这一带蔓延的紧张感,似乎就是来自于他们。 他们是两个帮派各自的首领吗?草平尚在观察状况,此时刺青少年砰的一下揍了金发男的脸。此举令周遭的人都吓到了。不过金发男也不服输,用大大的拳头朝刺青男的肚子招呼过去。剌青少年的身体凹成く字。是拳头陷得很深吗?只见刺青男双手捂着肚子,一脸很痛苦的样子。然而早在他重新站直以前,战火就已经点燃了。 「开什么玩笑!」 「我杀了你!」 「你这王八蛋!」 「尽管放马过来!」 在简直令人想把耳朵塞住的漫天飞舞臭骂声中,四周陆续展开了互殴互踢的一场场格斗。刚开始的争执好似火花一般,紧接着到处点燃战火,然后一口气突然演变成大混战。 就像把玩具箱整个颠倒过来搞得乱七八糟。这下演变成不得了的大事了。在不知所措的草平和里稻面前,有一名少年脸部被拳头击中后仰倒下。揍人的少年随即整个骑在那名少年身上继续殴打他。他们两人看起来年纪都比自己小,可是草平却无力制止他们。 真是凄惨的景象。比起混战也许改称斗争会更合适。就是那样地充满戾气并且粗暴。在卷起的风沙之中,可以看见刚刚被击倒的少年在路边或蹲或倒,也能看见头或身体在流血的人,还有似是意识模糊,用空洞的双眼看向天空的人。 草平体认到自己来到了不得了的地方。这让他深受打击。里稻则依然默默无言地看着这场骚乱。在这场群架打完以前,只能暂且在这里看热闹了——就在草平如此焦虑之际—— 「——也差不多该住手了吧。」 从草平背后传来一副会令人打起冷颤的冰冷话声。 他的音量并不大。即使如此,这附近的时间却似乎因他而静止,恢复了彷佛连远处衣物摩擦声都能听见的一片静寂。 草平吓得胆颤心惊一回头,看见道路前方站着一名少年。 他的嘴角浮现淡淡的微笑,在走路的同时启齿说道: 「你们这是第几次了?」 尽管声音柔和又有抑扬起伏,但草平听在耳中只觉得那就像是吹拂过南极的冷风。当他瞧见从他身边走过那名少年的容貌,草平感受到有种 会诉诸记忆的东西。然而那是什么,他却无法立刻回想起来。 那名少年淡漠地走到不良少年集团的眼前。 「今天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 右眼皮发肿的刺青男,战战兢兢地发声:「是那些家伙先招惹我们的。」 「才不是吧!」纵然嘴角还在流血,胖胖的金发男大声表示抗议。「你们才是铿一下就把人打飞了。」 「你说啥?」 「别想给我打马虎眼!」 两边出声叫嚣,眼看又要开始吵架。不过—— 「可以请你们闭嘴吗?」少年的一句话,让他们随即停下了动作。 每个人都面面相觑,用手肘互相戳别人。还状似在用眼神示意,要找人尽快向少年解释状况。 「……诚司,抱歉。」金发男终于低头说道。他那副变得懦弱的样子,圆圆胖胖的身躯看起来宛如小了一圈。「就是,那个……呐。请原谅我。」 不过草平只注意到了他话中的一点。他刚才说了诚司吗?他曾经听过这个名字。 少年长吁了一口气。 「我在这里饶了你们,结果还是会重蹈覆辙吧。」 刺青男跟金发男雨人都拼命甩头。「我们不会再犯了。真的。请相信我们!」 「不好说呢。」名叫诚司的少年话声十分冷淡。 三人随即在草平身边开始交谈,此时草平却注意到站在诚司后头的人影。 他的鼻子还滴答滴答地流着血,起身时脚步踉跄。他是方才被人骑在身上痛殴,约莫国中生年纪的少年。他丝毫不在意身上穿的t恤已然破烂不堪,充血的双眼东张西望着。 草平看见那双眼,不知怎地就是觉得他的状态很不寻常。当那名少年的双眼捕捉到诚司之时,他用跌跌撞撞的不稳步伐走近诚司,挥动手臂,然后—— 「——危——」 连「险」这个字都还来不及出口。草平就反射性地飞奔出去。看见距离颇近的诚司回首的脸庞。果然就是本人啊,草平暗想。不过他会什么会在这里呢?脑袋瞬间开始高速运转,然而下一秒便眼冒金星。 受到铿!的一下冲击,草平一阵天旋地转,接着便当场倒下。他感到附近的人群开始鼓噪,但那听上去却像是从相隔一段距离的电视机里头传出的声音。我被揍了,但也才不过一下,应该没什么大不了——草平却站不起来。不知怎地身体完全使不上力,尽管脑袋对手臂和双脚持续发出指示叫它们用力,却完全不听使唤。简直像全身都是泥屑做的。 「你没事吧?」 草平向后仰倒的视野之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人影这么说着。没事吧?怎么可能没事啊。草平的视野朦胧,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了。 「抱歉把你给卷进来了。」那个人影再次说道。 已经完全无所谓了。草平暗想。这阵子老是被卷进事件里。 自己究竟是不是昏过去了,草平其实搞不太清楚。只是等到意识跟视野正好合而为一,整个人爬起来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身在室内了。 「啊,醒了。」 他看向声音的来源,是来自一名在他脚边坐着的年约国中生的男生。他的头发就像刺蜻那样一根根倒竖着。他的脸贴近直盯着草平瞧,留下了一句:「果然没肿得很严重。」接着便离去了。 自己似乎是躺在靠窗的长椅上。草平把脚放在地板上,开始环顾周遭一圈。酒吧——这里应该是这类地方吧。虽然没去过那种地方,但在电影或广告上曾经见过。从黯淡的室内和灯光,还有空间的摆设,草平认为还是酒吧这个词汇最适合。更里面的地方摆放着五六张长桌,有好几个人坐在那边对话。将视线横向挪动后,草平看见沿着吧台大概放着十个左右的圆椅,中央的椅子上坐了一名少年。他正看着这边。 「嗨。」 名叫诚司的少年发声。灰色的头发下长着一副中性的样貌。乍看之下也可能会看成女孩子。细长的双眼,细致高挺的鼻子等,跟「美形」这个字眼很搭。他卷起了长袖衬衫的袖子,身穿窄管长裤正翘着二郎腿。尽管是一副轻便打扮,但草平莫名地觉得他看起来犹如是名模特儿。 「真是场灾难呢。」他望着草平的眼睛如是说:「我从里稻那里听说了。你才刚来到这里吧?刚才真是对不起了。他只是一时火气上来而已。」 「呃……」草平发出低吟。虽说他确实是听见了少年所说的话,可是由于他才刚醒来,所以脑子还是花了好一段时间咀嚼他话中的含意。 草平用手揉揉自己尚未完全清醒过来的脑袋,再次环顾了房里一圈。发现里稻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坐在那里,安静到会让人以为那是放在那里的物品。 「你被揍的地方还好吗?」 草平猛然回神,把揉头的手移向了左侧脸颊。颊骨下方似能隐隐感受到热度,不过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你似乎之前就受伤了呢。因为看起来像是好了,所以就把绷带给拆了。」 跟圣打架受伤时绑在手臂上的绷带已经消失了。不过那种事已经完全无所谓了。脑袋变得清楚以后,草平终于与少年对上视线。 「……你是『clouds』的诚司,对吧?」 舌头几乎是擅自动了起来。桌前的几个人通通缄口不语,房里陷入一片沉默。不过草平没有闲暇顾及他们。眼前的少年长得跟摇滚乐团「clouds」的主唱一模一样。以前晴香有让自己看过影片。草平忆起了上传到网路影片网站中的影像。 当事人默默无言地凝视着草平,而后脸上终于浮现出相当轻微的笑意。 「你知道『clouds』呢。」 「你果然是诚司——啊,诚司先生……?」 「用不着加『先生』两字。比起这个,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啊,草平——我叫嶋草平……」 「草平。这样呀,我是诚司。我的确曾是『clouds』的主唱。这里也是这样叫我的。草平你也这样叫我就行了。」 他陈述一切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反倒让草平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便不再过问。房间里已不再维持沉默,纵然有来到附近想静观事件发展的人,但也有人已经丧失兴趣,重新开始与他人谈天。 「那么草平,你从里稻那里知道了多少?包括我们跟这条街的事。」 草平又望向里稻一次。然而她却丝毫没有要动起来的意思,也没有打算加入几名少年的对话。有几个人在桌上开始愉快地玩起了扑克牌。 「那个,呃……」 对草平而言还没有半点现实感的那个字汇,他很犹豫是否要轻易说出口。 「透明人」诚司就像是能读取他人心中想法般说:「——我们是透明人。而你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关于透明人我只知道一些……但我还……什么都不了解。所以说……」 「希望我能教你。」诚司说道。 草平点了点头并说: 「还有,关于这条街(?)的事。」 「这里是透明街——就是透明人所居住的街道。我们在这里互相扶持生活下去。」 「我不是指这个,不,那虽然也很重要……但为什么会存在这种街道?是怎么创造的,或该说……我是指不了解那些事。」 总而言之,草平实在很难认为这是现实世界。 「关于透明人,我也能说些大概。」诚司冷静地说道:「只不过,我们对于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只是察觉到的时候身体就已变得透明。然后就磕磕绊绊 走到这条街上了——几乎可以说是不自觉的呢。实际上,透明人可以说是矛盾的存在。尽管连眼珠子也是透明的,但却能保有视觉。这条街也是一样。是隐藏在巷弄中,相当不合科学的东西。可是却没什么机会跟人讨论这些东西呢。经过百般苦思,我推测其原因是打从很久以前,这里就住着非常多人。」 「……很久以前?」草平忽然喊出声。 「从很久以前就有提到存在着这种街道,草平你听说过名为《桃花源记》这部中国的古代作品吗?」 「陶渊明的?」由于是出乎意料的反问,草平便反射性地做出回答。 「没错,你有读过吗?」 「只有读过一点……」草平很客气地说道。 实际上草平并没有很热衷地读过。他只是在写到陶渊明这位古代中国文学家的新书中,稍微浏览过一下而已。 「如果换成世外桃源这种说法,大多数的人就能懂了呢。」诚司开口说道:「一名渔夫划船溯溪而行,看到桃花盛开、未曾见过的地方。穿过山中的洞穴后,那里出现了奇妙的村庄。村民们表示完全不知道当时外界的一切与政治情势。那男人开口询问后,村民答道——自从许久以前村民的祖先开拓这块地方以来,就没有过什么发展,大家从未出去外界,而是一直在这里生活。然而村民都在这无人知晓的空间之中幸福地度日。」 诚司继续说道: 「在日本也有柳田国男所编纂《远野物语》中的『迷途之家』这样的传说。讲述有一名女性在山中深处迷路,后来她发现豪华的宅邸并且入内,结果发现那里虽然感觉有人生活,却不见任何人类的踪影这样的故事。像这样关于异界的传说还有很多。」 「诚司又在说难懂的话题了。」一名少女走近说道。是个身穿短裙,看起来跟草平年龄相当的女生。「搞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话什么意思?」草平把视线从少女移回诚司身上。他不知道诚司话题的结论是什么。而且,不知怎地又开始觉得身体不舒服了,虽然现在坐在长椅上,但他变得想要躺下来。 「我在想这些故事,会不会是发现透明街的人们所说的故事。所以说,透明人应该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存在。」 「……但你不是透明人吧?我看过好几次有你出现的影像。」 「当然。我也是曾是外界的人。而你跟其他这里的居民也是。」 「外界?」 「外面的世界——这里是这么称呼迄今为止我跟你居住的世界。可是某一天,我在外界成了透明人。在这里的居民所有人都是如此。在某一时刻,一回神之际便察觉再也没有任何人的双眼中能映出自己的模样了——不分男女老幼。尽管无法判断这是否跟资质或遗传相关,但有一件事能肯定,透明街的男女在外界都过着有苦衷的生活。」 诚司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有苦衷是指……?」 草平注意看了看四周的少年少女。诚司看到他这副样子,默默地笑了下。 「我不是说跟犯罪有关的意思。该怎么说……这里都是一群有着不足以对外人道那样子痛苦过去的人。他们发觉自己变得透明,在半是不自觉的状态下走到了巷弄中。就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然后一回过神就已经身在这条街上了。」 「不自觉?」草平歪歪头。 「大家几乎都是呢。我也曾经如此。明明是自己的双脚,却好像是别人的一样。就像是双脚把我一路运到巷弄中的感觉,你也是同样的吧?」 「立方体……」草平的口中无意间流泻出这个词语。 诚司停下了动作。「……什么?」 「啊,呃——我想问你一下,你有捡到……立方体吗?」草平忍耐着强烈的晕眩,向诚司提问。 「立方体?你在说什么?」诚司露出犹如刚睡醒的孩子那样的神情。 草平看见他的样子感到慌张。 「抱、抱歉,你用不着介意。什么事都没有……」 草平一面倾听着诚司的话一面回想。跟晴香在夜路分别之后,一直到自己察觉已经变成透明人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当他试着彻头彻尾地想一遍后,除了捡到立方体以外就想不出什么特别的事情了——也许是那个记忆来得太过突然,才会让草平忍不住喃喃自语。那个声音、那个热度,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且虽说自己很疲劳,但那应该不是能称之为几乎不自觉的状态。草平只是很在意钟楼,然后受到了猫咪的声音指引。那都是基于自己的意志所做的行为。 然而根据诚司的反应来看,草平判断那件事应该关系不大。立方体不过是遗失物。不管有没有自觉,结果就是自己如今身在此处,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吧。 诚司耸耸肩继续说下去: 「……总而言之,草平,你从今以后就在这条街住下吧。跟我们一起。」 「——咦?」尽管感到头晕目眩,他的意识还是受到了那个提议的吸引。「我?也住在这里?」 「如果除了这里你还有能去的地方,那我倒是不会挽留你。」纵然嘴上欺负人,但相反的,诚司脸上的笑容却不惹人讨厌。 草平合上张开的嘴巴。似乎没有必要准备答案。即使是打架打到没完没了的地方,也远远强过在谁都看不见的世界里独自演绎着孤独。就这么想吧。另外,草平终于想到自己为什么身体会不舒服了。 「我有件事想麻烦你……」是否要对刚认识的人说这种事,令草平感到踌躇,不过他现在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若把人的体力比喻为一桶满满的水。如今的草平就连一小茶匙的份都没有。 「怎么了?」诚司歪歪头说:「你怎么了?身体状况看起来不太好……」 草平无力地低下了头,仔细一想,昨天整整一天都没有吃饭和喝水。 「希望你能让我吃点东西。」 爬上屋顶的草平,以双颊和发丝感受舒服的清风。他觉得身体重新获得营养,正在发出欢呼。 草平现在正跟诚司、里稻三人一起俯瞰这条街的全景。 不久之前,有名光头少年在吧台的另一侧做料理给草平吃。草平从他留了点小胡渣的下巴推测,他应该比自己稍微年长一些。送到自己眼前的是在大碗公白饭上盛有姜烧猪肉和荷包蛋的朴素餐点,不过,那一瞬间便被从前天开始就什么都没吃的草平胃袋给吞噬殆尽了。坐在他身旁的诚司眼见这幅情景笑了出来。 不过就在用完餐后,草平终于察觉到,于是怯怯地坦率说出自己没有带钱。他跟姑姑吵架冲出家门之际,并没有带钱包。 然而光头男却愉快地露出了笑容。 「这条街上没有人在谈钱哟?」 草平怀疑了下自己的耳朵。 「……没有钱?」 「没错。就算没有钱,人也能活下去吧。」 一时间实在很难相信,但他身旁的诚司只是默默地笑了。 「关于这条街,看来还有很多事得教你呢。」 跟我来吧。因为诚司这句话,草平跟着他走。里稻也紧跟在后。三人于是乎来到了屋顶。在晴朗的天空下,草平俯瞰了一圈街道上的风景。由于视野广阔使得心情绝佳,也让草平得以大略推测这个街道是如何形成的。 「怎么样?」诚司问道。 「……是用墙壁围住的吗?」草平张口回答。 「没错。从上空俯瞰很接近正方形呢。」 透明街几乎是由大楼群组成的,而且通通都是相当老旧的建筑物。四面墙壁围住了那些大楼,整条街道塞得满满的。 竖立 在远方的那些高墙则比这些大楼更加巨大。一眼望去就像是平坦的山脉。庄严得简直让人亲眼看到时会忍不住屏气凝神。不过,这或许只是草平的错觉。 「那些墙是谁盖的?」 诚司摇摇头。风吹动了他的发丝。 「关于墙壁的事我不清楚。也不知道在墙的另一边会是怎样的景象。不管是钉子或楔子都无法伤其分毫,也无法攀爬上去。刚才也说过了,跟外界连接的通道就只有那道裂痕而已。根据街上的老人所说,以前的墙好像比现在更矮。」 「更矮?」 「随着大楼越盖越多,留意到的时候墙也跟着变高了。老人们都说『透明街里有神明』。也许我的想法很奇怪,但我觉得可以姑且一信。这条街上什么都有可能。」 草平也确实觉得那是有可能的事。打从来到这里之后,就一直不断受到惊吓,接下来肯定还会被吓到好几次吧。总觉得在心中打定「我已经不会再吓到了」这种主意也只是白费功夫。因为或许真的有神也不一定。 「话说大楼越盖越多是指?」 「你吓到了吗?又暗又脏又潮湿。尽是照不到阳光的地方。你看吧。」 诚司的双眸望向周遭。 「高低不平的对吧。这是大楼无数次增建的结果。就像积木一样。」 周遭大楼的高度确实全部都很奇妙。还看见好几栋显然高度特别高的建筑物。 「这似乎是以前住在这里的居民各自盖的。这些大楼的内部似乎能互相通行,不过由于建造时毫无计划,因此搞得内部构造极为错综复杂。连地面高度都不一致,跟迷宫没什么两样。实际上也有居民在里面迷路,所以你要当心喔。」 说会迷路这话绝对不夸张吧——草平努力将他的话铭记在心。来到这屋顶时已经是第二次在大楼之中行走,可是他还是连一条路都记不住。假如有人要他独自一人回到刚刚的酒吧,他绝对会举双手投降。 「这条街只有一条道路吗?」 草平指向刚才众人打架的那条大道说。从他现在站立的位置看过去,像是摩西分海那般,悬崖从左到右开了道大口子。只要一掉下去肯定必死无疑。 「不,路总共有五条。」诚司摇了摇头。「在那边的崖下是这条街的中央大道。沿着墙壁还有小路,刚好可以绕一圈。从路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大概要花上十分钟。」 草平听见这番话恍然大悟,在脑中开始描绘画面。因为整个区域似乎是正方形,因此铺设的道路就像把田地的「田」字,中间那一条直线抽掉的感觉吧。 接着草平变更注视的目标,他打从爬上屋顶时目光就被它吸引住了。因为钟楼就盖在那里。 「那是像灯塔一样的东西。我们都是这样理解的。」 「灯塔?」 里稻与草平、诚司相隔一段距离怔怔地站立着。在她后方五十公尺处的前方,盖了一座外界也能看见,没有指针的钟楼。屋顶是直贯天际那样的形状,钟楼四边都各装饰有一面钟面,但果然每个钟面上都不见指针——话虽如此,但从草平现在所在的位置只能看见两面。钟楼也是盖在大楼之上,如果爬上去,比起这里似乎更能将整条街尽收眼底。 「虽然从外界也能看见那座钟楼,但你有留意到吗?那座钟楼只有透明人才看得见。是到外界的居民在回程时也不会迷路的标记。」 诚司说着将手塞进了口袋里。 「……为什么从外面也能看到那个?它看起来比墙壁还要矮……」草平说道。 「实际上是比较矮。」诚司直直点头。「但还真是搞不懂原理。也只能说是空间扭曲了呢……」 草平朝四周东张西望。尽管不懂的事还是堆积如山,但他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里稻仍然在相隔着一小段距离的地方保持站立不动。也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草平不经意地改变了提问的方向。 「你是这条街的首领吗?」 诚司露出一副由于惊讶而双眼圆睁的表情。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要说为什么……刚才打架的时候,你喊一声就让大家都静下来了吧?所以我才这么认为。而且周遭的大人们似乎完全置之不理。」 「我也不是什么首领。只是因为这条街的大人们都不太会行动,我想就只能自己来做了。」 诚司就近坐在水泥砖上头。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们完全不工作。打从大白天起不是喝酒就是赌博——因为没有钱,所以似乎是用酒来赌啦。不可思议的是从年轻时就在这条街里工作的居民,也会在过了某个时期后突然什么都不做。不过在透明街不工作也有饭吃呢。」 草平回想起手抱一升酒瓶的老人,感到不解。 「那你们是怎么生活的?」 「大人可都不工作喔?那么就只好由不是大人的人来工作了——也就是我们。刚刚不是有人做饭给你吃吗?他叫次郎,他的工作是厨师。就是使用食材,弄点什么给居民们吃。像是木匠、清洁工或理发师,其他还有很多工作,都各自由居民分担。因此也有任务想交给你。」 草平默不作声地等待诚司发言。草平在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预测到会有这种事。假使有自己能做到的事他当然打算做。 「我希望你跟里稻一起当采办人。」 此时吹起的风再次拂过草平的脸颊。草平回首望向少女,而后再次看向诚司。 「……采办人?那是什么?」 草平觉得这个词汇的发音听起来很奇妙。 「这条街大致上的东西都相当齐全。有旱田、水田,也有家畜。能用风力发电,也有瓦斯——虽然偶尔会坏掉,不过总之该有的东西都有。什么东西都刚刚好齐备,几乎是已经完成的世界。」 诚司也将视线投向了里稻。 「然而却不是一切都完美无缺。无论如何还是会出现不足的物资,从外面获取这些东西就是里稻的工作。然而现况是只有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虽然本想让至今已经有其他工作的居民暂时帮忙一下……该怎么说,因为这里的居民不太想出去外界。」 诚司说话变得有些含糊不清。 「为什么?」草平有些在意他的样子。 「……因为很危险。你懂吧?」 他说话时的语气就像是在偷偷讲述秘密一般。原来如此,草平明白了。那是尽管单纯却最令人理解的原因。然后,他终于认可这条街对透明人而言的确相当安全。 「草平你看起来体格不错,我差点被揍的时候,立刻冲出来的就是你。你有在从事什么运动吗?」 「呃,啊……嗯。我念国中时,曾经进过田径社……」 那是他不太愿意回忆起的过往。 「嘿!」诚司发出状似相当佩服的愉快声音。「原来如此,那就好。这样也能跟得上里稻了吧。」 「跟得上?」 草平无法理解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而诚司只是默默笑了笑,接着起身。 「你早晚会懂的。目前似乎还不必进行采办,你在那之前就先随意待在这里吧。等时候到了,里稻会教你的。」 「你说随意……是什么意思?是随便做什么都行吗?」草平现在还处于不知天南地北的状态,即使诚司这么说他也觉得很困惑,不知如何是好。 诚司「啊」的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看着草平单手拍膝道。 「我有事情忘记说了。」 「什么事?」 「这里没有所谓的法律,也未曾听闻以前有过,今后也没 打算制订。然而有一条必须绝对遵守的守则。」 诚司流露出犹如刀刃一闪那般认真的眼神。 「……那是?」 草平有些紧张。 「就是绝对不能让外界的人类知道我们的存在。只有这条守则务必遵守。」 诚司的嗓音听起来十分坚决。外界的人类——草平听见这个名词之际,有种迄今跟自己相关的所有人们,都去了另一头的感觉。 「……那就是守则?」 「没错。所谓的存在,包含着透明人与透明街这两者的存在。万一被人知道了会造成怎样的后果,草平你能想像得到吗?我是想像不到,但肯定会演变成不得了的大事件吧。并且,那毫无疑问地肯定对我们没好处吧。居民们都很喜欢这条街——无论是大人或小孩。不过一旦曝光,起码日后就无法再继续默默地在这里生活了吧。」 诚司说话时的双眼蕴含着力量。 的确很难描绘出这两者的存在曝光时的情景。草平的脑海中冒出了诸如「警察」或「大众传媒」这些字眼,而他们会如何展开行动,草平实在是无法想像。不过应该会成为足以颠覆整个世间的大事。 那么也该回去了。诚司说着踏出了步伐。草平则慌张地向他询问: 「——所以说,我在工作开始前应该怎么办才好?」 诚司轻声开口: 「我刚才说过了吧?只要随意待在这里就行了。这里是没有法律的透明街——是歌颂自由的街道。」 第五章 潇洒的状况 清醒过来的一霎那,草平就注意到了全身的显著变化。无比的活力从头顶一路满溢到指尖。因为相隔许久地优雅睡了一觉,可想而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一天前昏倒,两天前露宿街头。不如说是终于能够回复到通常的体力比较正确吧。 草平上半身坐起,惺忪的睡眼看向自己的右手。自己是作了个梦吗?他忽地想起了晴香。变成透明人的那一夜,只有一瞬间牵到了她小巧的手。那种触感彷佛在脑中复苏了,不过草平随即放弃思考这件事。 房间跟昨天是同一间,诚司将这里分配给了草平。「这里没有其他人,你高兴怎么用就用吧。」尽管诚司这么说,但这里除了小小的矮桌、薄薄的棉被和天花板垂吊的灯泡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过能从窗户看到外头,据说已经是这条街上相当好的一户了。草平把棉被摺好放到房间的角落。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其他事好做了。 他伸伸懒腰打了个大呵欠。虽说身体充满了力量,但脑子里似乎还留有睡意。他离开房间到附近晃晃。右手边只有一间房,跟着随即就遇上尽头了。往左手边望去则是一条昏暗的走廊,前方连接到楼梯。但却没看见什么人影。他想知道现在几点,可是却找不到时钟。草平站在右手边的房间前。 他昨晚才知道隔壁就是里稻的房间。草平敲了敲门,木制的陈旧拉门发出了很吵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她人不在吗?谨慎起见草平还是推开了门。 然而里稻人在房里。草平一打开门顿时瞠目结舌。她摆出要脱去无袖背心的姿势整个人僵住了。略黑的肌肤与包裹住胸部的纯白裹胸布映入了草平的眼帘之中。 两人四目相交,草平慌乱地关上了门。 「……对、对不起!」才刚睡醒,胸口内侧的心脏就怦怦直跳。「因为我没听到应声,就想说你人是不是不在……」 在里头的里稻没有答覆。取而代之的是听到衣物迅速摩擦还有快速踏上榻榻米的声音。草平无计可施只好干等。想不到入住没多久居然就搞出这种事…… 而后门终于打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宽度,少女从隙缝之中窥视他。 「对不起!我真的完全没有要偷窥你的念头……等一下,那个,我只是想知道现在几点而已……」草平拼命地发言。 「……了。」 「咦?」 「我,应声了。」 明明被人撞见换衣服的场面,但她的神情看上去跟昨天完全没什么两样。没有大声哭喊,依旧是没有显露内心情绪的表情。 「……对不起。我似乎没听清楚。」 是因为拉门摇摇晃晃很吵,还有自己睡迷糊了没注意到的错。但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她的声音太小声了——不过他没有权利说这种话。 「街上,没有时间……」里稻只有嘴巴动了动。 「……没有时间?」草平出言询问。 他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义。可是继续跟轻轻颔首的里稻对话,他也觉得很尶尬。 「我、我知道了……谢谢你。真的很对不起……」 于是草平犹如落荒而逃般地离开了现场。 在下楼之前他去了趟厕所。这里的洗手间虽然是男女分开,但就像是乡下的木造校舍里头的那种厕所,给人一种老旧又阴森的感觉。附近还有淋浴间,可是昨晚草平在使用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流出了热水。 走出大楼后,大道上的行人不多,宁静得宛如风和日丽的湖畔那般。草平推测现在约莫是早上九点以前。用来铺设大道的主要是石子和砖头。品质良好的柏油之类的,想必这里是不会有的吧。 稍微向前走几步之后,就看见了「jiro」。橘色的硕大招牌上,用黑色油漆亲手写上了酒吧的名称。门是开着的。一靠近往里头看,店内有人率先向自己搭话了。 「唷。早啊。」 坐在吧台对面的人是光头的次郎。 「你就进来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比昨天疲倦。有种才刚起床不久的感觉。 酒吧里只有他一人。往里头一看,椅子都放在长桌之上。 他出声找草平攀谈,这让草平稍微安心了些。在这条街上现在能够称得上是互相认识这种关系的人就只有诚司、里稻以及眼前的次郎而已了。 「你昨天睡得好吗?」 「嗯,实在是好久没睡这么好了。」 「哈哈哈。」次郎发出笑声。「你在来到这里之前都露宿街头?难怪会睡得这么香。」 其实也不过就一晚的事。事情说得似乎夸张了些,不过草平也跟着笑了。 「我现在就做饭给你吃。稍等我一下。」 次郎既然说了,草平便在椅子上坐下。然后他思索着既然现在人不多,或许可以开口问问自己从昨天起就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好啊。」次郎拿出平底锅说道:「但我可不保证能答得出来。」 「既然不用花钱,店为什么还要挂招牌?不仅是招牌,这间店内部也相当整洁。大家都还没起床,只有你一个人像这样在工作……该怎么说呢,你不觉得做这么多事一点好处也没有吗?」 次郎愣了一下,随后立刻笑出声来。难道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事吗?草平也只好暂且等待他笑到恢复冷静。 终于笑到告一段落以后,次郎开始烹煮餐点。看到跟自己年纪相当的人做菜的身影,草平觉得很有新鲜感。 「我说啊,这是我的兴趣喔。不管是外头的招牌或店铺内部的摆设,全部都是依我个人的兴趣下去弄的。很帅气吧!应该说这样比较有趣吧!」 这次轮到草平不知所措了。 「就只是这样?」 次郎张开双手。「就只是这样啊~我没想过要拿什么好处。这是交代给我的工作,所以我就自由自在地做。其他的每个人也都是如此。这条街就是这样运转的。这样就够了吧?」 草平闭上嘴巴,暂且开始细思他话中的意义。然而那些言语,就好比大概能想像出味道,却没办法顺利吞下去的便宜肉。 草平寻思要换个话题。 「欸,我听说这座城里没有时间,这是怎么回事?」 次郎回首露出一副怔然的表情,望着草平的脸说: 「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条街上没有时间。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仅此而已。我居然一直以来连没有时间这件事都忘记了呢。」 「……不会不方便吗?」 正如里稻所言。真令人惊讶。然而草平实在难以理解「没有时间」的这种概念。 「也没什么吧?打从我来到这里,也大约经过四年了,但从未因此困扰。」 「这样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草平内心想,将手伸向了端出的餐点。他又打算再换个话题。 「这条街上大约住着多少人?」 厨师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次郎在吧台里坐了下来。然后他双手抱胸深思后说道: 「……详细有多少人实在不清楚呢。总而言之我只能说有很多人。有像你这种大家确切知道你来到这里的人,应该也有不知何时像是溜进来的大人呢。或许还有人跑出去了也不一定。」 「……有人离开这里吗?」 「我都说了是『或许』啊。但也不是不可能吧?离开这条街,变回普通人什么的。」 用完餐,草平尽可能安静地放下疾子。 「能够变回普通人吗?」 这无关内心有没有想变回去的想法,草平只是感到好奇。 「我也不知道啊。」次郎用力地摇摇头。 「不过我有听说曾经有过居民变回去了。我是不太清楚,那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传说了。我想可信度应该很低,而且——」 「而且?」 「——在知道这条街的生活后,就应该不会想变回去了才是。」 草平在吃完东西后,就真的是无事可做了。他漫不经意地朝着屋顶迈开了脚步。在相当狭窄的迷宫里,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是找到了楼梯。 天空一片晴朗,还是待在外头舒服多了。除了自己之外,草平也零零星星看见了一些居民。随意乱躺也好、谈笑风生也好,有各种不同的人。他也看见了跟自己年纪相若的少女们,嬉闹狂欢地在远方跑来跑去的身姿。瞧见这幅景象,草平思忖这里跟外界的差异说不定并没有那么大。 虽被大道一分为二,几乎所有的大楼群都彼此相连。草平一边在屋顶散步,一边也为了想把透明街的全景记在脑海中而迈开步伐。若是要在这里生活下去,肯定还是了解一下比较好吧。 屋顶的地面上四处都开了洞。靠近一看,发觉那是楼梯井。像是从旁边开洞那样,有许许多多的窗户,也有垂挂衣物的地方。充斥着有人生活在其中的感觉。 屋顶上还有各式各样的物体。草平眺望着它们继续漫步。生锈的钢筋、脚踏车的车轮、里边似乎有液体的银色储槽、好几个空空如也的大汽油桶、一大捆衣架、电风扇的扇叶、萤幕部分中空的显像管电视机、耙子、空罐、喷雾罐、破损的砖块、折叠椅、扳手、几根晾衣杆、柴堆、塑胶水管等等。虽然有好几个不确定是不是垃圾的东西,总而言之这里的所有物体都像被海岸拍打到岸上的漂流物那般散乱一地。 草平尽可能靠着墙走在外侧缓缓慢步。向下一看,能看到沿着墙壁的确有小路。但那里似是很难照到阳光的地方,因此有种脏兮兮的感觉。草平还发现在小路正中央有热衷玩着花牌的大人们。他俯视好几颗发量稀少的头,同时心想或许别太接近这里会比较好。 继续走着走着,他又撞见奇妙的地方。积水的地面上有好几株青青小草排成横列并排着。草平的鼻子嗅到了泥土的味道。 有一名少年站在其中望向草平。 「唷。」他举起了手。 「……你、你好。」草平也举起了手。然而草平的目光却受到他的脚边吸引。那里的景象再怎么看,都像是一洼水田。 那名少年就是草平在「jiro」里醒过来时,在他身边的刺蜻头男生。 「呃,你是叫翔平——对吧?」他原本好像在做什么工作,但他暂时中断走近草平。少年将裤管卷到膝上,赤脚套着黑色橡胶长靴。 「……我叫草平。」 「原来是草平啊。我叫柴田。」他说着脱下工作手套,用手擦擦裤子伸出了手。「请多指教。」 他的年纪肯定是国二左右吧。草平跟他握手的同时心中暗想。 「请多指教……欸,这里是水田?」 「是啊。不管怎么看都是水田吧。吓到了吗?虽然才刚种下去而已啦。」 嘿嘿嘿,柴田发出笑声。他一笑起来看起来年纪更小了。 「我有吓到。」草平坦率地点点头。这么说来——草平终于想起了诚司对他说过的事。或许是因为一口气塞进脑中的情报太多,因此没办法一个个仔细注目。 草平一脸错愕地眼望这片景象。绿色的稻禾秧苗直直挺立,看起来很有精神。形状颇像少年的那头发型。 「能够种出米吗?」 「当然了。你在『jiro』也吃过了吧?培育它们就是我的工作啲。」 草平的确是已经尝过了。 「你知道种植方法吗?」草平钦佩地问。他自己可是连一朵花都没办法种好。 「先前这是别人的工作——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大叔。就是那个大叔教我的。但他现在已经引退,应该是在哪里喝得酩酊大醉了吧。」 「可是在这种地方你能好好种吗?」 「能种出来呢。而且不仅仅是米,也有各种不同的田地。那边——」 柴田遥指远方。草平的双眼凝望着那前方。在称为大道的悬崖的另一侧,遥远的前方似能看见搭有一座白色的大型温室帐篷。 「——那边就是田地,帐篷里有种蔬菜什么的哟。那又是其他人的工作了呢。」 「哦~」 「这条街不太会下雨。即使下也只下一点点。只会下刚好适合作物生长的量。」 「……咦?」 草平听见了不禁怀疑起自己耳朵的发言。 「外界和街上的天气完全是两码子事。即使外界下起大雨,透明街里却仍然放晴,这种事是家常便饭。关于季节的事你听说了吗?」 「季节?什么意思?」 「透明街的季节几乎是保持恒定。会一直维持像现在这样的气候。」 「咦……那冬天、夏天呢?」 「没有呢。是会稍热或稍凉一些,不过大致上都是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哟。」 柴田的话说得像是极为理所当然。草平听得直眨眼。然后,「几乎是已经完成的世界。」——他想起了诚司说过的这句话。这里的确是什么都有呢。他忍不住大为惊叹。 他忽地注意到田地都有蓄积充足的水分。他望着田提出了问题。 「既然你说这里不太下雨,那这条街的水是从哪里来的?」 草平自己也有用厕所、淋浴间,自来水管线确实有在运作。可是如果要从外面带水进来恐怕很困难吧。他担心提塑胶大水桶往返无数次会不会也是采办人的工作。 然而柴田简短的答了句: 「有水井哟。」 柴田指向街上的转角。就在墙与墙互相触碰之处的附近。 「那边的小路上有个水井,再用帮浦把水抽上来。里头的水相当充沛,且不可思议地从来未曾干枯过。倒是有时候马达会坏掉。」 他继续说着,这回又指向另一个转角。 「那里会冒出瓦斯。接着就可以拿来烧热水、做菜。详细的方法我不是很了解,那又是其他居民各自负责的工作了。」 有趣到不由得让人面露微笑。 「……我从诚司那边听说,这里是用风力发电。」 草平尝试着说说看,而少年果然应声道。 「你有看见那个吗?虽然距离这里有点远就是了。」 柴田伸手指向更远的地方。 视线的前方是相隔一定距离在闪烁光芒的物体。数量非常多而且每一台似乎都在运转。 「是经由那个扇叶运转产生电力的哟。那边的风很强,不知怎地都不会停下来。话虽如此,但扇叶本身很容易坏,因此偶尔也是会停电。」 「东西经常坏掉耶。」草平的话惹得柴田发笑。 「也是啦。大家会一起帮忙、一起想办法哟。」 草平感到佩服。 草平得到了许可以后,在附近的椅子坐下,暂且开始观察起柴田的工作。他现在像是正在拔杂草。他用惯用的手势轻巧地接连拔起许多草。接着把草放进单手提着的桶子里。他就像是在玩一样动作敏捷。草平认为这是个简单的工作,因此表示想要帮忙。可是—— 「没关系、没关系啦。」少年摇了摇头。「我们这里是如果别人没有要求帮忙,就不能干涉其他人的工作。」 「为什么?」 「因为这是属于拥有该项工作居民的领域。虽然详细情形我不是很清楚,但总觉得能够理解。我想这就类似我存在于这条街上的理由吧。总而言之这是专属于我的工作。」 柴田继续拔着草。他的 言论跟次郎所说的话颇为相似——草平隐约地这么觉得。 草平还是第一次体验闻着泥土的味道发呆这种事。然而尽管很闲,他却不会感到无聊。蓄积的水面缓缓晃动反射出阳光。自己究竟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在发呆的期间情不自禁地就是会想到这种事。身在外界的自己跟现在的自己,简直是判若两人。 看着一面拔草,一面在水田两端来回的柴田,草平再次找他攀谈。 「你对工作还真有热诚呢。你都不玩的吗?」 「我玩的时间还比较多啲。只是因为你凑巧今天来而已。我最近老是跟其他家伙一起去玩滑板呢。」 顺着柴田的视线看过去,草平发现水田旁边放了滑板。 「欸,诚司什么时候来到这条街里的?」 「诚司?呃,是什么时候呢?现在是几月?」 「呃,是五月……」 被问到出乎意料的问题,让草平不知所措。但若是待在时间和季节都区别不大的这条街上,也许会有他那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么,应该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吧。我是稍微早他一点来的,所以那时候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哟。」 「昨天我有问过他本人是不是这条街的首领,结果遭到他否定了。实际上真的不是吗?」 草平对诚司很好奇。身为「clouds」的主唱居然会待在这种地方……只是他的存在,对于如今的草平而言,就像是唯一能证明外界与透明街两边都确实存在的人物。 柴田笑笑摇了摇头。 「草平你说得没错。诚司的确是这条街的首领呢。他都做那么多事了。倒是诚司他自己总是否认呢。」 「什么意思?」 「从前这条街跟现在的气氛有些不同。治安比较差一点。有分成好几个帮派,他们互相对立、打架……经常发生这种事。虽说你来的时候也有卷进这种事件,即使如此,打从诚司来了之后,冲突就逐渐减少了。」 草平等他继续说下去。 「诚司跟各帮派的老大互相沟通,让纠纷得以顺利解决。并且让他们分担各种工作,全权交给他们。你会怀疑这样会不会出问题对吧?实际上也发生了很多问题哟——像是不好好工作之类的。不过就结果而言,透过让他们分担工作,使得他们打架的时间减少了。刚才也说过,不能让其他人帮忙自己的工作,这也是诚司所说的话哟。做人要有责任感什么的,是这么说的对吧?」 「喔……然后就进行得很顺利啊。」 草平发出赞叹声,可是柴田却摇了摇头。 「不。还是会发生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事哟。偶尔,不太对——也许该说是经常吧。不过实际上诚司他打架也超级厉害。这件事众所周知以后,就没有人敢再抱怨了。就这样变成了现在的透明街。而且,诚司是个非常好的人这件事也同样众所周知。现在几乎没什么人会在背地里说他坏话了哟。」 「很了不起吧。」柴田一脸得意地说。从他健谈的语调里,可以察觉到他应该很憧憬诚司吧。 「很了不起。」草平也表示赞同。他是真心觉得诚司很了不起。 柴田露出白牙再度笑逐颜开。 草平现在的心境就像是提心吊胆地以为自己在深夜的森林深处中迷路,等到天亮之后才发觉自己其实是站在道路上头。 草平感到自己的心情也稍微开朗了些。尽管一时之间以为自己来到了不得了的地方而绝望,但是草平现在却开始觉得,说不定这里是对自己而言最棒的地方。不论是没有货币,或是得负责工作,这些对自己来说一点都不苦。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学校。 或许是那种愉悦的情绪将草平引诱进了黑暗之中也不一定。 草平比柴田率先离开屋顶,他在下到一楼的途中,发现有一条充斥着浓密黑暗的通道。由于人烟稀少,因此是没有特别注意就会直接经过的地方。纵然日光灯还能照到眼前的通道,但再踏进一步就是完全一片漆黑。唧唧唧……日光灯发出了宛如濒死的蝉所发出的叫声。 草平忽然冒出想去里面探险的念头。他并没有忘记可能会迷路的危险性,但其他居民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往来于通道中。那么自己至少也要做得到才行吧。 草平将身体融进了黑暗之中,再稍微前进几步,视觉就完全不管用了。一回头能看到楼梯附近有日光灯照耀,模糊之中看起来颇为醒目。确认自己的眼睛没有异常后,草平右手扶壁继续前进。 在通道里拐上好几个弯,这下更是摸黑行走了。他的左手前伸,好用来警戒前方可能会突然出现的障碍物。万一真摸到什么,心脏肯定会跳出来吧。草平逐渐搞不清楚自己的双眼是睁开还是闭上的。有时会被地面的高低差绊到脚。每当这种时候,草平还会好几次用手碰眼皮,确认现在眼睛是否睁开。 就这样一路走进更深处,他在道路前方看见了微微亮光。草平靠近一看,发现那是一处没有天花板的小小空地。是在屋顶上也见过的其中一个楼梯井——抬头能看见蓝天,墙上有好几个采光窗。因为有上头洒落的阳光,这里成了小小的向阳处。飘散在空气中的灰尘闪闪发光。草平走到了光线的下方。 草平感到刺眼而眯细了双眼,他的视线受到空间正中央所吸引。那里高高叠起了许许多多的书本。数量应该有超过一两百本吧,高度大约有草平的身高那么高。耸立在静谧气氛之中的姿态,好似隆冬中的雪山。 草平一本本拿起放在光线下调查,虽然每本都蒙上了一层薄灰,但并不妨碍判读文字。书山之上有凸出的白铁屋檐,那是用来遮雨的吧。小说、杂志、专刊、绘本、外文书、范围多元的专业书籍——找不出书的共通点。与其说是个人的收藏,这里反倒更给人一种旧书店的印象。是以前的居民拿过来就一直放着了吗? 草平仔细将所有书本分为「已读」与「未读」两座书山。尽管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等到辨别完毕,发觉「未读」的书本压倒性居多时,草平很高兴。他盘腿而坐,仰望书山。 「太棒了呢。」 宁静的空间里,只听见了他低声地喃喃自语。 在那之后的几天内,草平把时间都花在读书上头。纵使完全读不了外文书,但还是能看看自己平常不会看的绘本跟专刊之类的。不论是路上的长椅、能俯瞰街道的屋顶,或是自己的房间。草平会看心情把书带到各种场所去。 草平在自己房里翻书的某一刻停下了手指,他感觉能明白次郎话中的意义了。「在知道这条街的生活后,就应该不会想变回去了才是。」次郎曾经这么说过。只要肚子饿了就去「jiro」,看书看腻的话,就去看柴田他们玩滑板。那样过日子不可能会觉得不开心。不过这么乐在其中真的好吗? 受到无法言喻的不安驱使,草平于晚餐时间在「jiro」征求意见。 「这样很好。」诚司说道。 「肯定是这样的嘛。」柴田也跟着点头。 「这就是透明街的生存之道。没有人会说你什么的。因为大家都是这么做呢。」 「这样……啊……」 看到草平迟钝的反应,诚司跟柴田都笑了。 次郎跟其他厨师站在吧台的另一侧。就立场来看次郎似乎是老板,其他人则是员工。整间店人潮相当拥挤。当然也有大人在。这里也会一视同仁地提供他们餐点。 虽然似乎还有其他餐厅,不过草平很中意这里。 「因为你从外界过来的时日尚浅。我能理解你会担心的心情。」诚司开口道。 然而草平除了不安,也有不满。 「你负责管理 这里各式各样的事情对吧?我听说你也管理食材和检验设备。柴田和次郎也都在工作……我现在这样子没问题吗?」 诚司转头向后说道: 「哎呀,终于要第一次开始工作了不是吗?」他窃笑了下。 里稻站在背后,手上拿着小纸片。她身穿无袖背心和牛仔裤,从腋下能瞥见她纯白的裹胸布。这几天以来,虽然有好几次在屋外或走廊擦身而过,但仍然无法跟她好好对话。说不定又会被认为是要偷窥。 里稻说话的口气仍然充满了无机质感。 「明天,要去采办。」她留下这句话之后便离去了。 「肯定会很辛苦吧。」诚司说着拍拍草平肩膀,草平心中自然而然地感到了雀跃。 隔天用完早餐后,草平就跟里稻两人一起到了外界去。 包括第一次来到街上那时,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但是通过那道裂缝时,草平还是觉得很不舒服。他有种自己全身变成橡胶状被吸进前方的感觉——这是草平抱持的感想。 天空一片晴朗。尽管现在是大白天,但这里原本就是条寂静的小巷,所以路上没什么行人。草平从旧书店的旁边探头,确认过附近状况后安心下来。 「所以说所谓的采办人,究竟是要怎样采办?」 草平重新背好背包回头看。她也同样背着类似的背包。 「这个。」里稻迅即把昨晚手上拿的纸片递给了草平。 那是一张笔记纸。二十公分见方的纸张上用各式各样的笔迹记载着许多不同的商品。 磨刀石、十颗三号电池、针织帽(红色的尤佳)、三支原子笔、香烟(希望是十二毫克左右的)、扫除用刷子、两支十字螺丝起子、咖啡豆三百克、钓线(五百公尺以上)、香水(哪款都行)、芜菁种子、洗发精和润发乳(不问牌子,不过得是女性用)与口香糖(梅子味)等等。林林总总加起来超过四十样。 草平将视线移离笔记纸抬起头。里稻的表情则丝毫未变。 「也就是说……」草平脑中的红灯亮了起来。「……用偷的?」 她微微点头。 「我还以为……怎么说呢,是要借一下掉在这附近不值钱的东西……」 「这样子,也可以。」里稻说道。 「万一露馅呢?」 「偷东西,早晚会露馅的。」 「……你说的是没错。有被逮捕的危险吧?」 「不可以,被抓。」里稻这么说。看她的双眼就能明白,她对窃盗这件事本身根本不在意。连一丝的不安都没有,能够感受到她的坚决。 草平深深叹了口气。他终于懂为什么诚司没有当场说清楚工作的详细内容了。要是在还没习惯街上的状态下听他这么说,也许自己那时候便会拒绝。 不过现在就不一样了。自己已经成为了这条街的居民。那么自己就必须完成被赋予的工作。 「……我知道了。我们走吧。」 草平连点了两次头。然后他决定起码自己心中要一直抱有罪恶感。两人离开了小巷。 「那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里稻指向横卧在这条路对面的另一条道路。 「那里。因为有,放很多东西的店。」 那里对透明人而言,显然潜藏着一定的危险。那里人潮很多。人们的表情很愉快,看上去一脸毫无烦恼的样子。今天说不定是假日。草平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今天是星期几了。眼见这吵吵闹闹你一言我一语的场景,不禁觉得透明街还真是安静。 忽然之间,里稻冲进人群当中。草平大惊失色。要撞到了——他如是想。万一撞到人,就算不会马上露馅,也会引发一点小骚动吧。 不过事情没有变成那样。草平光是为了跟上她的背影便卯足全力。她好似玩游戏时在池水上一路弹跳的石子那样,在人群中「咚咚咚」地跳来跳去。时而侧个身,或是轻巧地旋转一圈,看起来像是在空中飞舞的树叶。活用人们往来时仅仅一瞬间产生的缝隙,在狭小的地点——单脚踩上那里,再跳到其他的落脚处。接着持续反覆这样的动作。 这群人完全没察觉到。在他们的眼前鼻尖,明明有一名少女在跳来跳去。若是他们能见到那名少女的身影,肯定会吓破胆吧。不过现在吓破胆的人只有草平。 跳到距离穿着格纹polo衫中年男子鼻尖五公分前的地方,落地后,她终于回头望向草平——那里是路旁的树丛中,似乎是安全范围。用手帕擦汗的男性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就这么走掉了。 接着里稻谨慎地举起手来,她在叫草平赶快过去。可是草平实在学不来她的动作。别说是学,他根本无法相信刚刚自己看见的一切。 花上一倍以上的时间,草平终于手忙脚乱地到了里稻的脚边。那不过是横越马路那么短的路程而已。但在途中由于他没有察觉从背后过来的脚踏车,还险些出现撞个正着的场景。是个大约国小的男生骑着登山脚踏车,擦过草平的右耳垂疾驰而过。如果再向旁边走几公分的话……一面目送那名少年的背影,草平感到自己的背后像是涂上一层冰雪那样狂冒寒意。草平来到里稻的脚边时已是膝盖着地,上气不接下气。 「……你总是这样吗?」 「是。」 「为什么……?这样很危险吧?」 「习惯的话,就没问题。」 我可不这么觉得呢。草平仰望她的侧脸暗想,喘了口气。 之后里稻的行动也很离谱。她才说要通过人潮众多的天桥,没想到就突然跳上楼梯宽约十公分的把手,并且以最快的速度跑上去。 她还在天桥上等大吃一惊的草平上桥,而里稻下桥之际,这次连扶手都没有用,她轻巧地爬上栏杆,跟着不见半点犹豫就整个人跳到下方的人行道。 草平眼见这幅景象忍不住发出了尖叫。他惊慌地向下方细看,只见她的双脚在触碰到柏油路面的那一刻,为了要「消除」重力而毅然做了个前滚翻。 天桥的高度距离地面不到十公尺——但肯定也有六、七公尺吧。是只要当心就死不了的高度,可是十之八九一定会受伤。然而做完前滚翻的她,就像不倒小法师那样站直起身,抬头看还在楼梯上的草平。 草平已经张大嘴巴闭不起来了。 当他终于追上里稻时,他要里稻留些谈话的时间。尽管身在五层楼高大楼的檐下,但铁门已经拉下,暂且可算是安全。 「你为什么要故意从那么危险的地方通行?」 「……危险?」里稻歪歪头。 「像楼梯的扶手上啦,或者是直接跳下去之类的事啊。」 她压根就不觉得危险吗?草平十分担心今后她的身体。 「因为,好走。」她如此回应。 「好走?」 她是不是把好走跟难走搞错了? 「没有任何人的地方,安全。」她稍稍面露难色继续说道:「也不用担心,露馅。」 草平在几经苦思之后,总算是从她不得要领的回答中得出了答案。 要走唯独透明人的自己能通行的地方——她恐怕是想这么说吧。不论是楼梯的扶手上,或是从高处跳下去的空中都能算得上吧。也许她的意见的确没错。普通人是不会从那种地方通行,也不必担忧会因为被看见身影而引起骚动。 可是这样会出现其他的危险性吧。万一受伤可就大事不妙了。不过要说到「安全」,透明人的存在要是曝光,似乎对她来说才算得上是问题。 「不过你居然能在人群中那样蹦蹦跳跳呢。」 「那也是,不得已。」里稻边说边迈开步伐。「因为,一定 得通过。」 「……难道你在透明街里也会这样移动?」 「会。」 原来如此。来到街上的自己会失去意识,就是因为跟从上空跳下来的她撞个正着的关系啊。 草平也跟在里稻的后头走。 「那还……真像是跑酷呢。」 「跑……?那是,什么?」 里稻似乎完全不知情就已经这么做了。跑酷是指使用城市里拥有的各式各样设备与障碍物等等进行的一种运动。特色是会利用地形做出特技体操般的动作。草平也只是在图书馆的藏书中稍微读过一段内容,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 「是谁教你的?」 里稻摇摇头。「只是因为,这样方便,自然就会。」 令人啧啧称奇。就她的眼中看来,这一连串的移动方法,可以说就像是自己开发出来的东西。他想起了诚司说过的话,尽管他曾对草平说:「这样也能跟得上里稻了吧。」但却完全不是这样。他光是看着里稻的背影就得卯足全力了。 「草平,你也做得到。」 里稻说得一副看穿草平心思的样子,让他很紧张。 「哎呀,这可不好说……我倒是完全没有自信……」 「没问题。只要习惯,就能做到。」 我实在不这么觉得呢。草平心情沉重了起来,不过他还是默默地追了上去。他想起好不容易交给自己的工作,可不能丢下不管。 两人小心谨慎走上十分钟左右,然后里稻停下了脚步。 「到了。」 是在街道旁的家居中心。 草平也去过好几次。虽然是平房建筑,但是由于腹地广阔,店里可以摆下数量庞大的商品。出入口都设在同一个地方。那附近有移动摊车开着卖可丽饼的小店。草平心想,既然有这种小店,也就是说或许今天真的是假日也不一定。 停在停车场里的车辆不多,店里看起来人潮也没那么拥挤。草平在放心的同时,也产生了想赶紧结束工作的念头。尽管才离开透明街不过大约一小时,但他想赶快回去的心情却越来越强烈。与此同时,他觉得似乎能理解为什么居民不太想出去外界。总而言之在外界要顾虑的事情太多了。 「那我们走吧。」他开始走在里稻的前方。 然而当草平打算进入店里,右膝就重重地撞上了对开的自动门。玻璃发出了喀的一声并随之晃动,店里的客人都把头转向这边看。草平因为太过心急所以大意了。 「好痛……」 「得等它开。」在他背后的里稻说道。 「你说得对……呢。」 这种话真希望你能早点说,草平默想。尽管不是很了解自动门的构造,但由于它是使用红外线感应器,所以似乎无法感应到透明人。不过马上就来了一对年轻夫妻,草平跟里稻就紧紧跟在他们后头进了店里。 草平原先还在想要怎么采办物资,不过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用手拿取陈列架上的目标商品,紧接着塞进背包里面——仅此而已。当然这种时候必须小心注意避开人的视线还有监视器。想要伸手拿原子笔的时候,有一对约莫高中生年纪的情侣从旁出现,草平两人就只能静待时机了。虽说人潮并不拥挤,但也不可能完全杜绝人的视线。 在拿到原子笔后,草平闭上眼睛尝试想像了下。透明人抓着物品拿起。也就是说,旁人看起来会出现商品飘浮在空中的景象吧。 「只要放进这个背包就看不见了?」 「对。」里稻直直点头。「只要,放进透明街的东西,那就没问题。」 「可是这个背包本身只是普通的东西吧。应该说这是外界制作的东西。」 背包上还印着制造商的名称。 「只要,曾进过透明街的东西,就会变成,透明街的东西。」 原来如此——草平心想。如果要一一深究原理,似乎会没完没了。 草平再次用力吸气然后吐气。现在就只能豁出去了。他嘴上念着对不起,同时继续进行采办。 之后在家居中心隔壁的购物商场里弄到咖啡豆之类的食品,清单上记载的所有东西全部采办完毕。 里稻是个不可思议的少女。草平在回程路上,望着她的背影冒出这种想法。是在哪里、用什么方式养育,才会成长为眼前的这名少女呢? 是在外界有痛苦经历的人们所聚集之处——尽管是诚司的话语,但当然也能适用于她身上吧。因此自己还是别去深究她的过往,草平这么想。因为他自己也有不希望他人深究的事。 回到透明街时,草平那宛如箭在弦上的紧张感一口气得到了缓解。虽说旅途短暂,但他再次确认到身为透明人的危险性。窝在街里不出去是明智的选择。 在大道的正中央,草平将背包放于地面。两人份的背包里装满了物资。 「欢迎回来。」 回首一望声音的来源,只见诚司站在那里。 「你平安无事回来了呢。真是太好了。今天晚上会焚火,东西就在那里交给大家吧。嗯?草平你怎么啦。」 听见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让草平回过神来。 「啊,不,没什么……呃,所谓的『焚火』是要做什么?」 诚司面露会让人联想到恶作剧那般孩子气的笑容。 「是有趣的事。」他简短的回应道。 正如诚司所说,当晚在透明街的屋顶上,焚烧起盛大的火焰。诚司先召集了大约十人左右进行事前准备。有发出巨大的轰隆隆声响滚动汽油桶的人、拿木头或纸片过来的人、准备桌椅的人和拿食材过来的人等等。 因为注意到这幅景象,其他居民也随即开始聚集,迟来的人们也马上加入了准备工作。转眼之间就变成五十人左右的大型聚会。然后不知何时就展开了大规模的营火晚会。 在点燃火焰后不久,听见了「咚」的坚硬声响。是从钟楼传来的。 草平随意找个地方坐下,开始啃起次郎在自己眼前所制作的三明治。是在法国长棍面包里夹进了刚烤好的厚实火腿、莴苣、鸡蛋跟美乃滋。 「你刚才为什么发呆?」 说话的人是诚司。 「咦?」 「从外界回来那时,你看起来样子怪怪的。」 「……不,没什么事啦。」草平摇摇头。「我应该只是觉得有点累了。」 「哦。」诚司只发出这声,随后在草平旁边坐下。 草平想起有人对自己说「欢迎回来」,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姑姑最后一次说出那句话是什么时候的事?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因为也没有意识到有人对自己说「欢迎回来」,当然也不会留在记忆中了。 假若如今的自己回到外界,会有谁对自己说「欢迎回来」吗? 「——草平,你有听见吗?」 从左侧传来了声音。 「啊……对不起,怎么了?」 「第一次的采办如何?」 「唉,那可真是辛苦啊……啊,对了。我之前都没听说是要偷东西啊。」 草平语气中带着不满。 「哈哈哈。」诚司笑了笑。「但你发问那时我不是很不知所措吗?」 草平以沉默代替回答。应该就像他所说的吧。 「……我懂你的心情。可是透明人没办法买东西吧。为了尽可能不要采办,居民们都努力地就地解决,但还是会有极限。这也无可奈何。我很抱歉没对你说这件事。希望你原谅我。」 诚司用手上的马克杯喝咖啡。由于原本也没打算不原谅他,既然他那么说了,于是草平也只能保持沉默。自己 也已经决定要将错就错了。 他的双眼望向火堆。那里有很多居民在。三十多岁的男性把折叠躺椅拿出来躺于上方、中年男子们在四角矮桌上玩麻将、柴田和他玩滑板的同伴们在钓竿上挂着棉花糖和水果用火烤、一名少年全神贯注在为汽油桶里添柴加火,还有年轻女性把似乎是从房里拿来的垃圾烧掉了——有形形色色的人们。 原来有这么多人啊,草平喃喃自语。 「对了。我忘记告诉草平你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关于火的使用。」 「火?」 草平把视线从汽油桶移回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虽说是理所当然,不过还是希望你小心用火。换成说是小心灾害也可以。想必你也知道这座透明街是处于一个不可思议的空间里吧?这里好像是个极为脆弱的世界。假如发生火灾或大楼崩塌这种强大的冲击,或许会使得空间关闭起来——有这种说法。」 草平无法确切想像出「关闭空间」会是怎样的一幅光景。 「镇上的老人们是有说过『因为天神的盆景很不稳定』这样子的话。总而言之,最好还是不要引起大骚动。嗯,这部分跟外界倒是没什么差别呢。」 「我知道了。」草平开口回应。不过他觉得自己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不喜欢闹事的个性。 不经意瞥了眼旁边,草平发现里稻正在把什么东西递给居民。他们排排站,依序从里稻那边收下物品。 「那是采办的……?」 里稻从脚边的背包拿出采办物品交给了他们。 「没错。采办结束的那天会在屋顶上焚火。你也有听到方才响起的钟声了吧?那就是信号。要走遍整条街一家家发放实在太麻烦,所以就会像这样叫大家自己来拿。今天交给里稻来就好,毕竟你是第一次工作呢。」 过了好一会儿,次郎跟柴田也来了,他们坐在草平背后。 「你是第一次工作对吧?怎样?很辛苦吗?」 柴田兴致勃勃地发问。 「很辛苦啊。不过我觉得你的工作更耗费体力。」草平回应道,然后对着次郎说道:「谢谢你招待的三明治。很美味。」 「用不着道谢。再怎么说我也下单要了菜刀的磨刀石。我们彼此彼此。」 四个人持续了一阵子热烈的谈话。主要的话题围绕在是否能用滑板在外界进行采办——然而在草平表示那无异于是自杀行为之时,柴田便垂头丧气。他似乎很想滑滑板出去外界一次。 不经意之际,响起了轻快的节奏。那就像是直直落下的雨水,滴在空荡荡桶子上发出的声响。 刚刚一直在躺椅上睡觉的三十多岁男性,不知何时已爬了起来。他的双脚之间响起了富有韵律的声响。是从看起来宛如小小寸胴锅的两个太鼓所传出来的。 四处冒出了拍手和咻咻的口哨声,就像是在称赞他一样。 「好厉害。是奇怪的太鼓呢。」 「是邦哥鼓。」诚司说道:「是拉丁人的民族乐器。」 草平默默看着,只见烧垃圾的二十多岁女性也手拿乐器出现了。是一支细长的银笛。这个草平知道,是长笛。 她站在打着邦哥鼓的男性身旁拿好笛子,接着吹奏出沉稳的音色。 长笛与太鼓鼓声交织出神秘的音乐。时而行云流水,时而灵动跳跃,风貌千变万化。在不知不觉间群众已然变成了听众,还可以看到零零散散有些人在跳舞。 「这是什么曲子呢?」草平露出疑惑的样子。 「不,这是即兴的呢。」诚司开口答覆。 草平忽然想起并将视线投向了诚司。 「诚司,你不弹吉他吗?」 在草平所见的「clouds」影片中,也有身为主唱的诚司自己弹奏吉他的歌曲。晴香说过最喜欢的应该就是那首歌。看见眼前的演奏, 草平无意间就问了出口。 「——糟!」 柴田不经意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同时次郎用力揪住了草平的脖子,使得草平大惊失色。 「咦……什么?怎么回事?」 「还问怎么回事!」次郎在草平耳际说起悄悄话,不过语气却很强烈。「你刚刚那句话说不得啊。」 「……为什么?」 草平看看柴田跟次郎,接着目光回到了诚司身上。而后,只见诚司不发一语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从最近的梯子爬了下去。 草平完全一头雾水,这次轮到柴田回答: 「虽说是很久以前,不过诚司是乐团主唱的这件事曾经有流传开来。当时有个家伙一直死缠烂打要他弹吉他。实际上诚司是有吉他,可是从来没见他弹过呢。然后在大家觉得气氛很不妙之际,那家伙就被揍飞了。门牙还断了三根哟。」 「真是凄惨的事件呢。」次郎点点头。他的光头反射出火焰。 实在很难想像诚司会揍飞别人。不过他们应该也不会撒谎。 「不过……这是为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不过诚司他从不提起自己曾经玩乐团或是吉他之类的事。要是对诚司提起这个话题,他的心情就会变得极差。唉……忘记跟草平你说这档事了啊。」 这么说起来,他的确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好像不怎么提起关于「couds」的事情。草平在内心反省了一番。尽管他明知探询别人过去不太好,但与过去有所联系的事物或许也得多加注意才行吧。他心中盘算着下次见到面时要向诚司道歉。 然而诚司随即就出现了。 他爬上梯子回到这里,手上握着一把吉他。是木吉他。看到眼前这一幕,草平三人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回事?」草平问。「拿来了呢。」 「……我不知道。」 柴田如此说道。次郎也跟着摇摇头。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纵然诚司噘起了嘴,但看起来不像是在生气。 「……诚司,你要弹那个吗?」 次郎战战兢兢地提问,诚司微微地笑了。 「吉他当然是为了拿来弹的吧。而且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不论我弹或是不弹,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诚司话声刚落,便加入了邦哥鼓与长笛的行列。看见他手拿吉他的身影,居民们为之沸腾。是交杂着惊讶与期待的声音。然而这些喧闹声,马上就因为他弹出的乐音而销声匿迹。 吉他抓准邦哥鼓与长笛发出声音的空档挤了进去,配合他们的音调。由于增加新的音色而诞生出崭新的旋律,取悦了听众的耳朵。缓缓流淌,有如小河般的曲调——正当众人如此认为时,又彷佛由诚司带头让歌曲变得激昂了起来。他们三人似乎光是有时互相对看一眼,就能决定歌曲的走向。让草平很难相信这居然是即兴演奏。 跳起舞来的人逐渐增加。他们在火光照耀下,一同欢笑踩着各自不同的舞步。有人在转圈圈,有人用手打着拍子。柴田和次郎不知何时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 草平的双眼不经意瞄到里稻还待在刚刚那地方,坐在屋顶边缘,从远处眺望聚集在音乐与火焰之下的人们。从她的侧脸中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倘若她跳起舞来,肯定会很开心吧。草平默想。 诚司把纸跟笔交给了草平,并说这应该会是日后要经常带在身边的东西。 「人们肯定会聚集到采办人的周遭,因此只要写下他们各自需要的物资便可。然后就能完成采办清单了吧。」 尽管诚司这么说,但因为知道自己的人还不多,草平仍有些疑惑。不过根本用不着担心。不知道是从哪里听说的, 居民们纷纷来找草平。每当草平在吃饭、对话或读书时都必定会被打断。其中还有人在深夜时分——到底是怎样知道的——跑来草平的房间,让他觉得很烦人。 「采办人真是受欢迎呢。」次郎看到他这副模样说道。「不过里稻就不是这样子了,因为她总是很冷淡呢。」 他们想要的东西跟上一次的差异并不大。每样似乎都是在家居中心或购物商场就买得齐的样子。说不定这点跟外界的人是一样的。 不过其中还是有引人注目的东西。 那是草平在「jiro」跟次郎还有柴田三人一起玩花牌时发生的事。透明街不知怎地很流行玩卡片游戏。草平已经学会了很多外界所不知道的游玩方法。 「诚司人呢?」 草平玩着名为花合的游戏开口询问。 「谁知道。要不是窝在房里,就是在路上四处闲晃吧?」次郎答道。 「他窝在房里会做什么?」 「你知道这条街里的储粮都是由诚司管理的吧。也许是在记帐还什么的吧。倘若在路上行走,也是居民在找他商量事情,或是在检查设备。」 「喔。」 草平习惯这条街的生活后才发觉到,诚司不太在人前露脸。几乎都是在用餐抑或焚火的时候才会见到他。来无影,去无踪。 特别是像这种热衷于玩游戏的时段,要见到他的机会并不多。 然而这时店门忽然被推开。门口站着两个人影。一个是草平刚来到街上之初,在大道上打架的胖胖金发少年。 另一个人影则是诚司。 「他有话要对你说。」诚司说道:「他好像有事要拜托采办人。」 胖胖的少年名叫健人。 「——碳酸钙?」次郎在收拾花牌的同时发问:「那种东西是要用来做什么的?话说那是什么啊?」 「是一种粉末。是培土所必须的。」 健人似乎很容易冒汗,只见他连抹了好几次额头。 「培土?」草平也露出疑惑的样子。 「我在种田。你们吃的番茄和小黄瓜,都是我种的东西。」 健人充满自信地启口。虽然草平觉得那凸起的肚皮里头比起蔬菜,更像是塞了一大堆的肉,但当然他不会说这种话。 「不过对田地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泥土。我们也看各式各样的书之类的一直在学,然而我们现在使用的这些泥土,似乎混进『碳酸钙』会更好。你叫草平吧?——能不能拜托你想点办法呢?」 健人双手合十拜托着,而次郎说: 「虽然感觉是家居中心会有的东西,但很大的东西还是算了吧。你那种东西感觉像是有好几公斤,装成一大袋满满的那样吧?你是想要多少?」 「哎呀,那个,如果能有越多越好……因为希望能在很多田地里使用。」 健人脸上一副为难的神色。 体积大的东西的确难以采办。若不是能放进背包的东西便藏不住,而放进背包里的东西都尽量避免有一定重量的物品。毕竟身体若不能保持某种程度上的灵活,在外界可是很危险的。 但即使如此草平却依然点了点头。 「好啊。」 诚司、健人、次郎跟柴田四人都露出愕然的表情。 「我去拿来,我想应该没问题。碳酸钙就行了吧?」 「喔……喔。」健人连点好几次头。「如果有那个就帮大忙了。」 诚司轮流瞧向草平和健人。 「此话当真?草平你不必勉强自己。我也曾经拒绝过他,是因为他说无论如何都想要,所以我才把他带来这里。这有可能会被人发现啊……」 「不,我想应该没问题。我心里已经有底了。」 肯定没问题。草平这么告诉自己。 采办的时间选在晚上。 从隐藏透明街的巷弄到八扇车站相当近,走路花不上五分钟。走跟车站相反方向的话,就会到八扇公园——走到这里大概要花十分钟以上。不过目的地还在更远的地方,是穿过公园再走一下下就会到的地方。就在草平家不远处。 草平如今跟里稻伫立在公立国中的校门前。校舍内不见半点灯光。 「这里是?」 尽管表情仍然缺乏变化,但她现在似乎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这里是我读的国中。我猜这里大概会有很多碳酸钙。」 草平举起双手试图爬上铁栏杆。里稻也照着做,不过她几乎是一跃就跳过去了。实在是令人目瞪口呆。 在校舍最上方有个时钟,上头指着九点十分。离开透明街过了三十分钟。离车站越远人潮越少。因此来到这里很轻松——这是指跟上一次相较的意义上。 没有任何障碍物的操场,一望便知没有半个人在。这静谧又广阔的空间,不可思议地能让人的心情镇定下来。草平不发一语地朝操场旁边走去。 那里有一间组合小屋。与草平一年前毕业时毫无二致。 「这里头就有。不过……」 视线所及之处,只见门用挂锁锁住了。这里也跟记忆中一模一样。至于钥匙就挂在教师办公室的墙面上。不过草平认为要潜入校舍之中应该颇有难度。 里稻捡起掉在附近约莫拳头大的石头。她的想法似与草平相同。草平默默地接过石头,瞄准挂锁上零件的部分往下一砸。 「铿!」发出的声响出乎意料地大。声音的余波还扩散到无人的操场上。草平回首望向里稻。她也在张望四周。不过附近没有住家,肯定没问题吧。 他又再砸一次。咬住锁钩的锁体已经在摇摇晃晃。再砸上两次后,锁终于松脱了。 小屋之中一片漆黑。这里没有电灯。草平伸手摸索右边的墙壁一带。那里应该有挂着手电筒才是。 与记忆吻合,那里确实有个大型手电筒。草平打开手电筒环顾小屋内部,令他感受到忍不住想喃喃自语的怀念感。足球社的球、棒球社的球棒,还有田径社的栏架、三个社团共用的三角锥等等,在狭隘的空间里摆了一大堆用具。飘散灰尘的空气掠过鼻子,让他几乎就要回想起国中时代的一切。 他随即发现了要找的东西。 「就是这个吧,上头有写。」 地板上放着六个大袋子,看起来好像很重。在蓝色的塑胶袋上,用大大的字在中央写着「碳酸钙」。旁边还放了一台红色标线车。 「为什么?」背后的里稻如此问道。 「什么?」 「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之前也许说过了,我曾经参加田径社。每天经常使用这间组合小屋。因此我还记得。碳酸钙经常用来画操场的白线——听说以前是用石灰还什么的就是了。」 沉默充斥在这这小小的空间里。 草平的脑中闪现出圣的脸孔。身在此处,即使不愿也会想起自己跟他失和的事。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到这里,没想到竟会以这种形式回来……忆起圣的事情之后,其他的记忆也似乎跟着一同袭上心头。破了大洞的笔袋、被丢在走廊的课桌、水口所说的话和坏掉的饰品、其他的同班同学,还有晴香的事。 「没事吧?」 草平闻声回头,望见里稻一脸担心的神情。他第一次看见里稻显露这种表情。 「你,怎么了?」 「……咦?」 然后草平终于发现了到自己现在呼吸紊乱。他摸了摸额头,甚至渗出了冷汗。 「发生了,什么事?」 里稻绝非全无表情呢。草平擦汗的同时心中默想。虽说这种事也许是理所当然,但一想到她也是拥有感情的 人,草平不免有些高兴。 「我想起了一些讨厌的事……」 草平深吸一口气,然后缓慢绵长地呼气。光是这样草平似乎就感到轻松多了。 「说出来。」里稻说。 「……说出来?」 「对。说出来,就会轻松。」 「不。怎么可能——」草平面露微笑想转移话题,然而看见里稻强劲的眼神,草平便闭上了双唇。此刻似乎不是光开玩笑或说有的没的就能轻易带过。 说出来就会轻松——还是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说这种话。对他人坦承真心话,是他压根没想过的事。毕竟自己连说话的对象都没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里稻却说她想听。「跟她说也没关系吧。」草平心中如是想。就算让她知道自己充满羞耻的过往,她也肯定不会嘲笑自己或发怒吧。 就在草平打算开口之际—— 能听见小屋外头有声音。察觉到声响后,草平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了。是人的脚步声。沙沙沙沙……鞋子滑过操场土石的声响,正逐渐朝这边接近。 草平和里稻互相对视。她嗯的一声点头后说道: 「是那个。」 里稻的双眼看向草平手中的手电筒。 「啊……」 草平慌乱地扭转筒身,光线消失了。但这铸成大错。 「——喂!是谁,在里面的人是谁!」 「给我出来!」 草平听见了两个声音。 因为室内灯光的消失,结果反而暴露了自身的存在。草平把手电筒丢到地上。 几乎与此同时,有个中年男子从没关的门露出脸来。他的手上拿着手电筒,是个身穿便服约四十多岁的男人。在他身后还有个身穿制服的警卫。警卫看上去大概三十多岁,身材纤瘦却精实。 「喂!是躲到哪里去了!」便服男出言道。尽管草平跟里稻因为他们照过来的灯光而眯细双眼,但无论如何他们都看不见两人的身影,因此无须担心。然而还有其他问题。 组合小屋的空间并不广阔。再加上还有各个社团的用具占据空间,容纳四个人进来后,房里就没什么多余空间了。 「给我出来!」警卫再次大吼。 草平身体呈大字型贴在墙上,眼前就是警卫的侧脸。他们的目光放在架子或栏架的后头。草平心脏狂跳到甚至会感到疼痛。该趁现在逃回去吗?但那样不就没采办完毕了。怎么办? 草平迷惘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之时,抬起头却看到里稻发挥自己身轻如燕的超常本领。她右脚挂在架子上,左脚紧紧贴住墙壁。姿势看起来宛如在天花板上爬行的蜘蛛。 果然弄坏锁的声响太大了——草平感到后悔。他对身穿便服的男人没什么印象,但从他的模样看来,说不定是新来的老师。他肯定是留在了校舍里。当初自己该更详细调查才对。而警卫也是他叫来的吧。 「真是奇怪呢。」疑似老师的男人说:「灯光明明忽然间消失了对吧?」 「是啊,我也看见了。哎呀,应该就是这个吧。」 警卫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喀吱喀吱地扭转筒身,手电筒随之亮了起来。 「里头也有电池呢。也可能是因为什么缘故而关掉了。毕竟现在这里没有人在。」 「说得也是。虽然觉得应该是哪里的臭小鬼偷跑进来……不过说不定也可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果然是学校的职员啊……但总之情势似是朝着他们要打道回府的方向前进。两人背对草平走向门外。 然而草平的手臂碰到软绵绵的触感,与此同时警卫大喊出声。 「——哇!」由于触碰到意料之外的东西,警卫吓得赶紧缩手。 被碰到了!穿帮了吗? 草平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心跳停止了。怎么办?他的口中十分干渴。 「你、你怎么了?」吓到的职员张口说。 然而在警卫开口回答以前,里稻早就跳了下来。 咚——这一声响起,让两人都转过了头。然而他们的双眸中却不见站在自己面前的里稻。明明她现在就双手叉腰站在那里。 她想做什么?草平根本来不及阻止,里稻就大步走向那名职员,翻转身体以右脚用力踢他的侧脸。 那名男性砰的一声向旁边倒去,立着的栏架跟着摇晃,室内回响着会让人以为地球裂成两半那么巨大的声响。 「噫!什么?什么?」 警卫发出尖叫声,拿着手电筒往四面八方照。相对的里稻此时慢慢举起脚边装碳酸钙的袋子。 「咦……」 紧接着,当警卫察觉后便停下了动作,他的双眼睁得老大。 「……在飘浮?」 他似乎是彻底疏忽大意了,里稻用双手拿着那个袋子迅速转动,利用离心力朝着警卫的脸甩过去。 警卫的鼻尖被砸个正着,后仰倒下,然后没再爬起来。草平贴近看他仰倒的样子,只见他两眼翻白,嘴巴一张一合地动着。另一名学校职员也还有呼吸。可能有哪里受伤了,但也无可奈何。 草平急忙将两人拖到外头去,为了让人容易发现,就让他们睡在组合小屋之前。假如这名警卫是来自附近的保全公司,那或许会有人因为担心他没回去而跑来也不一定。草平不知道中间会历经怎样的曲折,但总之他祈祷能有人赶紧发现他们。 为了慎重起见草平还打开手电筒,放在他们头部附近。这样一来就更醒目了吧。 「怎么办?」 草平抬起头,便看到里稻战战兢兢的模样。就算她缺乏表情,但还是无法掩饰住不安的神色。 「里稻,谢谢你救了我。」草平开口道。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到。 「会露馅儿吗?」 草平摇摇头。 「没问题的喔。不会露馅儿的。」 「诚司、大家,可能会生气……」 草平思考了一下,随后说道: 「就别说出去吧。」 「……咦?」 「透明人的事不会因为这样就露馅儿的。这些人之后大概会把其他什么完全估计错误的事情当成原因。只要我们不说出去,就不会发生任何问题了。不是吗?」 草平觉得实际上应该会是如此。遭到暴徒袭击——如果变成这么一回事,对透明街也不会发生任何影响。 即使如此,在回到街里的路上,里稻还是对自己的行为相当懊悔。尽管草平拼命地安慰她,但看到她失去镇定的样子,草平还是觉得很心痛。里稻看起来就像个无法坦言自己失败的孩子。 沿着街道行走之际,草平无意间想到而开口说道: 「……你要听刚才的故事吗?我以前的故事。」 原先低着头的里稻抬起了头。 「虽然是一点都不有趣的故事。」 倘若说方才那件事是里稻的失败谈,那这则往事正可说是自己的失败谈。尽管说出来也一点都不好笑,但是草平认为这也许能让她转移注意力。 「告诉我。」里稻这么说。 这种时候我在干什么啊——草平心中抱持着这样的念头,但仍旧开了口: 「我上国中以后,随即加入了田径社。我从以前脚程就很快,大家都劝我要好好活用,于是我就想试试看。我当初说要入社后,儿时玩伴的圣跟晴香也一起加入了——虽然晴香是当社团的经理啦。 我从一年级开始就在东京都的大赛上名列前茅。也许是我发育的比周遭人要快,因此具有优势。我比赛的项目是『一百一十公尺跨栏』,就是跨越障碍物的赛跑。专攻两百公尺赛跑的圣速 度也很快。我们升上二年级以后,成绩也相当亮眼。」 大卡车在道路上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扬长而去。草平接着继续说下去: 「二年级过了一半之后,圣被任命为社长。那家伙有领导能力,也深受大家信赖,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当然也没有任何意见。我没有拉拢人心的力量呢。秋季大赛顺利地举行了。但就结果来看,我们留下的成绩不够理想。当时圣经常把『春季大赛绝对要进军全国』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然后冬季过去,眼看大赛就要到了。若在大赛中输掉,我们就只得引退。因此无论如何都必须获胜。不论是我、圣或是晴香都是这么想。不过某天在练习时出了意外。那天棒球社和足球社由于大赛还是校外练习赛什么的,不在学校操场里。两个社团都不在,也就代表田径社可以独占操场。因而大家分外有干劲。大家都很高兴,觉得是『练习的绝佳日子』。」 里稻一言不发地持续行走。不过草平也知道她确实有在听他说话。 「社团活动开始前一定要做伸展运动,就是所有社员一起做简单的训练。结束后才好不容易能进行各种比赛项目的练习。圣的比赛项目『两百公尺赛跑』,平常没办法好好练习。因为平时有三个社团互相争着用操场,要长时间使用跑道的比赛项目,一定得从最初的起点附近开始练习才行——但是这天有很宽阔的地方可以使用。因此我决定在自己的练习开始前,要先从旁协助他。我把训练时使用的用具塞进箱子里,拿着它穿越操场,然后放进刚刚那个组合小屋就结束了。 我从小屋出来后,圣他们两百公尺赛跑的选手已经开跑了。从弯道起跑接着进入直线——就在这个时候,圣他跌倒了。」 草平沉默了半晌。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圣摔倒的那幅光景。他有如破抹布那样摔倒,然后用空洞的双眼对着天空。 「在全力奔跑的时候跌倒是相当危险的事。事实上圣有撞到头,随后立刻就把他送上了救护车。我本应跟晴香一起跟过去。不过在那之前有一件令我无论如何都很在意的事。」 「在意的事?」里稻发问。 「……嗯。圣在摔倒的瞬间,我看见那家伙的脚边有个发光的东西在弹跳。我想确认那是什么。结果很快就找到了。那是平常练习时使用的哨子。大概是这么小的东西——」 草平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了u字型。 「——那是原本该在放进小屋的那个箱子里头的东西。显然是我在穿越操场之际,在那里把哨子弄掉了。之后圣踩到它才会摔倒——就是这么一回事。居然会有障碍物掉落,这是不允许发生的事。我应该更加小心才对。圣的脚踝骨折,他最终没能参加最后一场大赛。由于这个原因,我被那家伙讨厌了。」 里稻随即说道: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草平,没有恶意。」 草平抬起了头。说不定这是她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 「……我的确是没有恶意。但那不是普通的骨折。听说脚踝骨折很难医治,而且那家伙还得担心关于后遗症的事。虽然能够治愈到可以小跑步的程度,可是已经无法全力奔跑了。」 里稻缄口不语。草平则继续说道: 「不过呢,一开始圣并没有生气。我向他道歉,他也只是对我笑着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还说『会变得很麻烦所以别跟其他的社员说』。我无法置信,他居然能够微笑原谅了害他受伤的我。他甚至还在医院的病床上对我说『上高中以后要当经理』。然而我却背叛了他。」 「什么,意思?」 「我家不是很有钱,光是让我上高中就竭尽全力了。社团活动不管是用具或是远征大赛,都需要花费金钱。即使我想去打工,但学校又管得很严。所以在国中要毕业的时候,我终于向圣坦白。『我上高中不会再继续参加田径社』——我这样对他说了。不过我想还是有点太轻率了。也许当时的我在内心某处,觉得他会再次原谅我也不一定——」 草平接着说: 「——但是不行。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圣那么愤怒的样子。他对我说『我明明全都托付在你身上了』、『你要背叛我吗?』这些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继续跑。我想连同跑不了的圣他的份一起跑。但是没办法……」 然后,最近圣把受伤的事情搞得人尽皆知,于是草平在班上就遭受迫害。他们通通都站在圣那一边。在他终于察觉自己受到霸凌,进而知道他们行动的缘由时,草平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显然圣是受害者,而自己是坏人。 草平没有连二年五班的事都一起告诉里稻。反正说了也于事无补,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暴露更多自己丢脸的往事了。 里稻默不吭声。街道的灯火照亮她的侧脸,草平无从窥知,在听过刚刚那些话以后,她有什么感想。不过,一想到有可能会让她的心情越加沉重,草平就有些后悔。也许果然不该跟她说那些话的。 回到透明街之时,大概已经是凌晨十二点了吧。然而认识的居民们几乎都还醒着。 「欢迎回来。」 看见他们前来迎接,草平不禁感到安心。 「我回来了。」 如此应答后,草平随之从大背包里拿出碳酸钙的袋子,周遭立即响彻一片赞叹声。他跟里稻一起总共拿到了四袋。 健人不断连声道谢: 「草平,谢谢你!这样一来下次应该能种出好吃的蔬菜。」 他用巨大的身躯抱住草平,草平跟着开口说道: 「不过这跟农业用的也许会有所差异喔。」 「有什么关系。这的的确确是碳酸钙。」 健人状似完全不介意的样子,草平也觉得那就这样吧。 诚司站在人群之外。他似乎也感到很讶异。 「你真有一套。是在哪里拿到的?」 说是在国中的仓库里之后,诚司钦佩不已。 「没有被任何人看见吗?」 「……当然。没问题的。」草平笑了笑。「只是小事一桩啦。」 之后草平跟里稻两人一起享用了次郎事先做好的餐点。跟大家道别后,草平把手放在自己房间门上之际,正要进入隔壁房的里稻嘟哝了句: 「我想,不是草平的错。」 「……咦?」 她牢牢地盯着这边看。 「今天,谢谢你。」 草平忆起里稻是因为替她保密小屋那件事而道谢。可是获救的是自己。应该道谢的是自己——他打算这么说,但他发觉到里稻的嘴角绽出了一抹微笑。纵然那真的只有小小的、像是只要风一吹就会消失那样子的笑容,但她确实是笑了。 在他发愣的期间,里稻回到了房里,只剩下草平一人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 第六章 大胆的夜游 草平觉得自己应该已经习惯采办了。可是要做出像里稻那样的杂技动作,他还是办不到。只有这点让他很在意。 人在外界终于追上里稻的草平,告诉她这件事。 然后她说:「没关系喔。」她抚着自己的头发说道。「有两个人,能拿的东西也多。」 她似乎是想说现在一次可以采办的量增加就很棒了。草平觉得她也许是在顾虑自己。里稻的语气光从所说的话语来看依然很冷漠,可是草平总觉得有变温柔了些。 这天次郎在店门口削马铃薯皮,见到再度结束采办的两人便举起了手。 「唷,你们俩回来啦。」 「我回来了,火准备好了吗?」他点点头回应草平的追问。 「应该已经开始喽,我等会儿就跟上去,你们先上去吧。」 「我知道了。」 草平跟里稻两人爬上楼梯,傍晚的屋顶上已经聚集了人潮。 「欢迎回来~」 柴田刚好搬完汽油桶,朝这边挥了挥手。诚司也在旁边。 「我回来了。」 草平放下了背包。他感到双肩变得有如空气般轻盈。 「我,回来了。」 里稻轻声说完,柴田的双眼睁圆,草平也很惊讶。 「辛苦了。」 诚司如此回应,里稻则显露出些许心满意足点了点头。 天色随后暗了下来,钟楼鸣响起钟声。 草平和里稻陆续将每个人想要的物资交给纷纷聚集而来的居民们。有说着:「这个给你。」接着把糖送给自己的、有只说一句:「谢谢你喔。」便扬长而去的,也有不发一语直接用像抢的那样把东西拿走的各式各样的人们。 在物品全都发送完毕后,草平在视野尽头望见诚司正爬下梯子的身影。而视线横向滑行九十度以后,便在火光周遭看见柴田他们在模仿凌波舞的动作。次郎等厨师们则摆好了巨大的铁板打算煮什么东西。宴会接下来气氛就要变得更热络了。 草平追在诚司的后头下了梯子。 那栋大楼的日光灯像是睡昏了头般光线模糊,一直延伸到内部。还能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滴水声,草平第一次来到这栋大楼。 在通道的另一端,他看见了诚司逐渐变小的背影。 「诚司!」 声响直直传达出去,诚司转过了头说: 「你在干嘛?去上面吧。」 不过草平从诚司的后头追了上去。 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就到了楼梯井下方。似乎是到了中庭,角落还有以红砖围成的花圃。绣球花正盛开着。 在一片昏暗之中,诚司在旁边的长椅坐下,双脚翘起二郎腿。 「你为什么跑来这里?」 诚司的样子显然不同以往。 「……你不去屋顶吗?大家都在期待你的演奏喔。」 「今天就算了。」 诚司始终别开视线,用冷淡的嗓音说道。草平虽有些犹豫,还是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你去吧。你还不习惯焚火吧?」 「你这话说的还真奇怪呢。」草平极为若无其事地说:「透明街是自由的街道吧?我们初次相遇时你是这么说的。我是因为想待在这里,所以才会身在此处,只是这样而已。」 诚司开了口。或许是试图反驳什么。但他只是轻笑了下。 「叫我往东我就偏往西,没错吧。」诚司说完头左右摇晃,一副拿你没辙的感觉。 「第一次见到你那时,感觉起来更听话啊。但现在不是这样了。是因为这条街的关系而改变了吗?」 这次换草平摇头。 「我完全没变。只是当时留给你的印象不太好而已。」 「不,没有那种事。跟你初遇时,我反倒是觉得来了个有趣的家伙呢。」 「……那什么意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 草平感到困窘,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究竟是什么地方有趣啊?」草平直率地提问。 「这个嘛……」诚司的视线朝上,似是在搜寻记忆。「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时,脸上没有笑容这点吧。」 诚司眺望着天上四角形的夜空。草平思索他话中的含意,不过还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什么?」 「我很讨厌。第一次见面就对人笑眯眯的人。这种人会让我相当不快。」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第一次见面就能对人亲切微笑的家伙,首先打从心里就不知道有什么企图。像是能利用这家伙好好大赚一笔啦,或是跟这家伙打好关系,之后应该就会有好日子过啦——像这样。」 草平听着不禁皱起眉头。不是因为对诚司的话语感到不悦,只是还无法完全理解他话中的意义。 「你在说什么啊?那些……你说的那些简直像是偏见耶。」 「是偏见啊。」诚司笑了出来。他说话的语气彷佛这是理所当然。 「草平,我是充满着各种偏见的人。」 「……还有其他的吗?」 「有很多啊。像『走路速度快的家伙自尊心很高』、『喜欢用名牌的人是有自卑感的人』、『爱发牢骚的人是什么都不做的废物』、『礼貌过于周到的人其实内心都看不起别人』等等类似这些。对了,『经常换电子邮件地址的人,人格有问题』——还有这一条呢。」当诚司快速说完这些,草平捧腹大笑。 「诚、诚司。你那些,是什么啊……」 受到汹涌而至的笑意干扰,使得草平无法好好说话。自己是相隔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呢。 在反覆好几次静下来又笑出来之后,草平终于能够冷静下来。呼了口气调匀呼吸,暂且保持沉默。从四角形的天空上落下居民们的笑声。营火晚会的气氛好像相当热烈。 草平再次开了口: 「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偏见?你所说的事……有些的确令人赞同,但也有些是你个人的想法吧。」 「如果这些想法没说中也很好喔。」诚司继续说: 「学校还什么的,都会教导我们要不带偏见地活下去,不过要我说,我觉得那是错误的。所谓的偏见就代表着本身的价值观。假如这世上真有连一点点偏见都没有的人类,那么那家伙就是从自身经验之中什么都没学到的肤浅傻瓜。这种家伙根本信不过。因为会让人觉得他已经放弃思考了。」 草平已无意再笑了。他只是默默地望向这个少年的侧脸。尽管看上去态度温和,然而在诚司的内心似乎的确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草平觉得自己窥见了他这一面。 「……你为什么来到这条街?」 即使知道不能问,但草平还是想要知道。 只见诚司默默不语一直注视着前方。大约过了三分钟,他开口说: 「我想起了两年前的事。你知道『clouds』在网路上算是相当有名吧。多亏如此,来到我们演唱会的人数也逐渐增加。那已经令我心满意足了。」 诚司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们使用的live house的店员,趁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找来了唱片公司的星探。某天就来问我们要不要出道——还说会把我们同时介绍给经纪公司,第一次见面就满脸笑容。不过就时机来讲的确是正好。那时恰巧是我们在网路上引起注意,演唱会上的固定来客也渐渐增加之时。可是我们在组成乐团之际,成员之间已经讨论过决定不要成为职业乐团,而是要维持地下路线。」 「为什么?」草平发问。 「因为太困难了。假如成为职业乐团,不管什么事。尤其是音乐。都会有很大部分受到流不流行的影响。因此我打算回绝。可是其中两名成员——吉他手和鼓手某天单独把我叫出来,然后对我说『现在应该答应他的邀约吧』。」 草平默不作声等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下次换另外两人,贝斯手和键盘手大喊反对。键盘手是个相当疯狂的家伙,因此他会反对我颇感意外,但我想这是乐团原本就订好的方针。『太鲁莽了,乐团维持现在这样子继续下去吧。』他是这么说的。他判定乐团受欢迎也不过是现在一时。『clouds』是五人乐团,所以变成只剩下我一人未表态了。」 在片刻的沉默后—— 「那时候我的意见是出不出道都无妨。只是希望乐团能以现在这些团员存续下去——只是这样而已。不过状况渐渐变得不对劲了。」 「……不对劲是?」 「那些家伙不直接对话了。不论是出道派或维持现状派,不知为何都只对我一人说话。可是团长不是我。团长是维持现状派的贝斯手。当时我冒出很不妙的预感——双方都有种在隐藏什么的感觉。然后我向找来星探的店员一问之下才得知,唱片公司想要的其实只有我一个人。」 「……只有你?」草平歪歪头。 「嗯。」诚司闭上双眼,用彷佛不想再看见任何一切的样子说: 「听说像我这样的长相,却以摇滚歌手自居而唱歌的人,对他们来说相当珍贵。已经有一定数量的固定粉丝想必得分更高吧。接下来大致的发展我已经猜到了。出道派的两人手中大概握有什么东西吧——虽然我不知道那是金钱,抑或是某种条件——反正就是命令他们要来说服我。 相对的维持现状派大概是立刻拒绝了那些东西。换句话说唱片公司的旁敲侧击作战失败了。然后两个派系互相争着拉拢我。我很迷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我连迷惘的时间都没有。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出道派的吉他手抢先行动。他不知为何告诉唱片公司的人说『问题已经解决了』,未经我们许可就在契约书上签名了——那个王八蛋。过了一阵子之后才发现那件事,乐团内部已经彻底乱成一团了。而且他们拿出的文件上头都只有那家伙一个人的签名,但不知怎地这样就算是意思合致了,公司那边对我们说解除契约就要缴交违约金。那可是个天文数字——虽说我们在演唱会上靠卖cd赚了一点小钱,即使如此还是十分惊人的金额。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总觉得应该不会有那么荒谬的事呢。总而言之,以这桩事为起因,某天键盘手下手了。」 草平感觉到事情似乎非同小可。 「……下手了是?」 「我那时候早已觉得心力交瘁。已经只一心想着总之要了结这乱七八糟的状况。那天我一个人悄悄前往唱片公司。到柜台请人把星探叫出来,一见到他我就立刻低头。像个不谙世事年轻人的样子。然后如我所料,对方主动开口说『只要能跟你一个人订契约,那违约金的事就当作没发生过,但相对的必须由我方准备乐团团员』。为了要帮助那些家伙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打算答应他们提出的条件。他们把经纪公司的人也叫来现场,很快地让我在六张左右的契约书上签了名。专属契约、着作权相关、成为代笔写手时的守秘义务等等,应该不外乎就这些内容,细节我忘了。我已经觉得很累了。但当我一走出大楼,就接到鼓手的电话。他平时是个很稳重又沉默寡言的男人,可是当时他却完全慌了手脚。那家伙说键盘手用刀子刺伤了吉他手。」 草平什么都说不出口。寂静从诚司的前方通过。 「吉他手的右眼下方开了个大洞,不过总算是保住了一命。然而键盘手却从现场逃亡了。」 「……找到人了吗?」 「嗯,三天后找到,逮捕了他,并且在他身上验出有兴奋剂的反应。」 诚司继续娓娓道来: 「然后警察展开行动,也对吉他手做了验尿。跟着不出所料,检查的结果是阳性反应。尚在治疗中的吉他手,一出院就立即遭到逮捕。我们三人当然没有现身。我后来才知道,听说吉他手经常会从键盘手那里拿他买的毒品。而键盘手纵然外表是个轻浮的人,但关于毒品的事却很冷静。那家伙会坚决拒绝正式出道,是因为他不想受到众人注目——因为毒贩记得他的样貌,万一出道想必会遭到勒索。警察是这么说的。」 诚司从鼻子缓缓地吸气,接着吐气。 「我都不知道……发生过这些……」草平一面寻找词汇一面像在喘气般说道:「因为新闻上完全没报……」 然而诚司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不,新闻有报喔。毕竟是杀人未遂。只不过出现的是吉他手和键盘手的本名罢了。『clouds』这个名称应该完全没有提及,可说是不幸之中唯一的大幸。发现这起事件时,已经是我跟公司缔结契约以后的事。因为唱片公司跟经纪公司十分知名,在把握住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后,我并没有拜托,他们私底下就已经向大众传媒那边打点好一切——请他们唯独不要报出乐团名称。因为一旦报出来,事件很快就会延烧到跟他们订契约的我。于是大众传媒似乎有所谅察。说到底不过就只是个在网路上流行的乐团毁了,他们应该是判断大众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因此大众传媒选择卖个恩情给唱片公司和经纪公司。 剩下三个人的我们,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我还记得从警察局回来的途中,『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啊,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个性粗鲁的鼓手这么说着,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我和身为团长的贝斯手一句话也没说。没道理去责备鼓手。因为那家伙只是纯粹抱有梦想而已。问题就在纯粹抱有梦想的只有他一人——我们几个没有团结在一起。我们当场一如往常那般道别。不过,我之后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你好奇那之后契约怎么了吗?虽说我本人是清白的,但当然不可能在这样隐藏纠纷的状况下出道。几天后,那个星探打电话来,对我说『希望那纸契约能一笔勾销』,而且不带任何条件。我对他说完『去吃屎吧』就挂了电话。」 诚司仍然坐着,但整个人呈垂头丧气的姿势。 「然后我变得厌恶一切,因此好一阵子都不出门。可是在网路上还是会看见『clouds』的名字,live house什么的也一直接连不断打电话来。我终于察觉到自己根本无路可逃。就在我已经觉得就算继续活下去,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时,一回神我已经变成了——透明人。」 宛如暴风雨过后的宁静。草平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 「我也能听听草平你的故事吗?」诚司瞥向草平。「……不行的话也不勉强。」 草平感到不知所措。要接在他的故事后头说吗? 「……我跟诚司你的问题比起来,可说是太过渺小了。」 「我并没有期待你炫耀自己有多不幸。」 诚司说话的同时还瞪向了草平。让草平身子不由得后退。被那双锐利直率的视线射中,感觉会把心底沉积的污泥都显露出来。 之后草平把至今的一切大致上说了出来。比起对里稻说的内容更多——包括班上对他的霸凌、跟姑姑之间的关系和失去爸妈的成长过程,所有的一切。 尽管话说得结结巴巴,不过坐在他旁边的诚司,用像在听波涛声那般沉静地侧耳倾听,他从头到尾都没开口说过半句话,让草平能用自己的步调说话。 不过说完以后,他彷佛燃成了蓝白色的火焰。 「什么嘛,那个叫圣的家伙……真是个混帐。」诚司用直言不讳的态度张口说: 「 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不——」草平吓了一跳。「——是我不好……让那家伙受伤,而且还违背了他的期待。」 然而诚司摇了摇头说: 「那家伙只会从自己的立场去看待事物,是心胸狭窄的人。是完全不会替别人设身处地着想、脑袋不好的家伙。不管有什么理由,对曾是朋友的人这么过分,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诚司气得就好比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样。草平怔怔地望向他。他从未遇过像这样会为自己的事如此愤怒的人。 「我不会背叛你。」 诚司忽然间说出了这句话。 「不会像那个叫圣什么的家伙那样伤害你。」 草平别开了脸。他庆幸这里光线昏暗,因为他不想让诚司看见自己的表情。 「……我也不会背叛你。更不会利用你。」 草平心想一定得说出这些话。 过了一会儿,诚司站了起来。 「好,我们走吧。」 「去哪里?」 「当然是屋顶了。」 即使到两人回去之际,宴会的气氛依然热闹。大家似乎都在等待诚司到来,俨然成为惯例的合奏很快地开始了。歌曲也当然是即兴演奏,尽管偶尔会有人出错,但并没有出什么大岔子。此时音乐已不是声波,而是会让人以为是一阵热风,不断向高处升华。这种气势也传达给一干听众,柴田跟他玩滑板的同伴们,再加上其他的少女集团,让演奏变成了围绕着火焰的舞会。 草平坐在空空的汽油桶上看着他们。有接近五十人正在热舞。 「草平!」 在热度与兴奋激荡之际,诚司开口叫他。草平这才发觉诚司边弹吉他边朝自己这边看。真是厉害的家伙。他慌张地下了汽油桶跑到诚司身边。 诚司仰望草平并且开口说: 「——邀——吧!」 「……我听不见!」草平高声喊道。 「去邀里稻吧!」 草平当下愣住,身体不禁后退。 「你说什么?」 「正如我所说的。去邀里稻吧。关于她你还有不知道的事。」 草平侧耳倾听。 「她不是在外界出生的人。」 草平望向诚司的脸庞。然而他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里稻是在透明街出生的透明人。应该说是透明人生出的透明人比较好吧?」 草平转头找寻里稻。结果发觉她人坐在远方的暗处。宛如能面的表情一点都没变,跟周遭的热络气氛形成强烈对比。 草平将视线转回诚司身上,他的双眼明明没在看吉他的弦,但手指却还在轻轻地拨弦。 「……那她的爸、爸妈呢?她的亲人在这条街上吗?」 「听说她的爸妈都死了。跟你一样。」 「那为何……?」 「跟你组队后,她似乎有所改变。总之去邀她吧!那样比较有趣吧!」 诚司再次聚精会神弹奏吉他。在邦哥鼓与长笛的环绕之下,他看起来一脸很高兴的样子。火光把他额头照出汗珠光粒,但看不出他有半点在意的样子。 ——与生倶来就是透明人? 草平无法轻易想像出那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总觉得终于明白了为何她跟周遭人的气质会有所不同。 草平望着跳舞的居民们。有男女一起,也有男跟男、女跟女。他们就像黑胶唱片那样转圈圈、抬起脚,一副很高兴的模样。 草平走近里稻。 小麦色的肌肤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很美。在草平开口前她率先出声。 「大家,很高兴呢。」 望着她的侧脸,草平也下定了决心。 「……跳支舞吧?」 这话似是出乎里稻意料。草平看见她的双眼稍稍睁大。尽管四周的声响完全盖过了心跳声,但草平还是边佯装平静再次说出:「来跳舞吧。」边伸出了手。 里稻的双眼一直注视着那只手。草平感到自己的肺部宛如开了个大洞般喘不过气来,但她终于轻声回应。 「——嗯。」 接下来两人手牵着手,火焰一直燃烧到夜深。 究竟是相隔多久了呢? 自己从外界消失后所经过的时间,应该还没超过一、两周。也许早已过了一个月,但对草平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天草平也顺利完成了采办。可是因为花费太多时间,天色已经晚了。采办大多是在白天进行。假如要进去打烊的店家会留下证据。另外也是因为充分考量到万一采办途中运气不好碰到店家打烊的时间,就会直接被关在店里头。 草平和里稻两人出现在冷清的小巷里。除了对面的住商混合大楼有两个看上去像是刚结束工作的上班族走出来以外,就不见其他人影了。来到旧书店前,看见店里的时钟指着八点五十分。 「太晚了呢。」草平转头说。 「这也,没办法呢。」里稻回覆道。 此时,草平越过里稻的肩膀所看见的景象令他全身僵硬。似乎连双眼也被冻住,完全动弹不得。 小巷的路口跟其他道路交叉。到了假日就会人潮拥挤,然而如今在平日的夜晚,却只有一个人影。影子似乎是从右边过来,而后直接消失在左边。 过了一下下,有几个年轻男生缓缓地跟在那个人影后头出现又消失,和他们一起行动的黑色厢型车,维持像在走路一样的速度,慢吞吞地穿越马路。草平看见这幅景象,感受到某种不祥的预兆。 「……认识的人?」 里稻歪头询问。 「不——」草平反射地摇头。「——里稻,对不起。我好像忘了点东西……」 里稻这次朝相反方向歪了歪头。 「忘记,东西?」 「……我还有想采办的东西却忘了。我有想看的书……」 「草平,你好喜欢书。」 「嗯。」 草平独处时老是一个劲儿地在看书,现在很多居民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你可以先回去吗?我回去以后马上会去屋顶。」 「我,也要去。」 「我一个人没问题。而且今天次郎说要烤蛋糕。可能会被吃完喔。」 「蛋糕。」里稻像被雷打中那样身子一僵。 草平最近才知道,里稻似乎很热爱甜食。草平从居民那边收到的糖果等当作采办谢礼的甜点类,全都消失在她的口中。 草平把背包托付给里稻,沿着来时路折返。即使是远远地看到,但他可以断言。 ——那个人是晴香。 那条路右手边是人烟稀少的小公园,有许多杂树林,是个晚上会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但是如果再往前走约十分钟,就会抵达晴香跟圣居住的地区。那里有草平以前所住的公寓。 从背影便能得知在道路前方的人是晴香。不过追着她来的不止草平一人,还有四名男人在晴香后方约五公尺处,彷佛在徘徊那般尾随她。黑色厢型车在草平附近停车。草平感到心跳加快。双眼扫过周遭一带之后,发觉自己的视野里没有其他人。 晴香似是完全没注意到她身后的男人们。 经过公园前,道路两旁的杂树林越来越浓密,男人们终于展开了行动。 「晚安!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其中一人跳到晴香面前去。是个金发像猴子的男人,他装出一副像是综合情报节目里记者说话的方式。 「晚、晚安……」晴香纵然吓了一跳,仍旧出声回应。 「今天还真热呢。」这次轮 到戴鸭舌帽的男人把手放在晴香肩上。 「嗯,对呀。」晴香依然没有半点危机意识。「今年好像也要开始变热了呢。」 待在她背后的两人闻言偷偷笑了起来。似乎是晴香居然没有感到丝毫不安的模样让他们觉得很好笑。晴香太没有防人之心了。 现在的情势是前后四人围住晴香。后方其中一个靠近她的男人——身穿大件白色连帽外套的男人——找她攀谈。 「你在这里做什么?」 晴香似乎终于开始感受到自己有人身危险。 「……我正要回家,就在这附近。」 那是很有晴香风格的,她灵机一动的谎言。但对那些男人不管用。 「咦?都已经这个时间了。你是结束社团活动要回家吗?」后方另一个男人提问。他是四人之中个头最高的一个,比起草平足足高出一个头。可是身材很瘦弱,和他圆滚滚的后脑勺合着一起看,整体上看起来就像是豆芽菜。 瞬时之间,前方的金发猴子男动了起来。他抓住晴香的肩膀,另一手则握着手帕捂在晴香的嘴上。 鸭舌帽男似乎就在等他行动,鸭舌帽男一把紧紧抓住晴香的腰。结果她的身体悬在了半空中,雪白的双腿从裙摆下露了出来。由于太过突然,晴香虽有放声大叫,但受到她捂住嘴的布料阻挠,最终也只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 鸭舌帽男把晴香的腰扛在肩上,上半身则由猴子男撑住。然后白连帽外套男回头看向这边。草平跟那名男人互相对视——然而并非如此。连帽外套男单手大幅度摆动,他的视线穿越了草平,飞到更远的地方去。 嗡!草平还以为听见巨大蜜蜂发出的声音,但黑色厢型车随即从草平的身边驶过,停在那群男人的身旁。 ——这些家伙打算要把晴香带走,我该怎么办? 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迟疑了。草平冲了出去,用身体整个撞上眼前个头最高的男人。 那男人被撞飞到路边,其余三人吓得跳了起来。 「喂,怎么回事?」连帽外套男看着倒下的男人。「你是怎么了。跌倒了吗?赶紧闪人了,是个不错的女人啊。」 即使连帽外套男对他说话,但那男人却没有爬起来,好像是昏过去了。他四肢无力下垂的模样,就像是吃剩下的容器里剩下的唯一一根豆芽菜。 草平贴近观察完豆芽菜男之后,又使出全身的力气,从背后紧紧抓住连帽外套男的脖子。 「痛痛痛!」 「喂、喂!怎样,你怎么了!」撑着晴香上半身的猴子男,因为连帽外套男的异常反应而慌了手脚。然而他们不可能会知道。 草平干脆地松开脖子上的手,连帽外套男迅速回头一看,可是在他面前只有一片空荡荡的空间,他立即露出满脸错愕的神色。 紧接着草平用尽全力朝连帽外套男的大腿内侧一踢。在某个部位爆炸的同时,男人口中发出了好似快要坏掉的铜管乐器音色。 鸭舌帽男与金发猴子男似是终于发觉事情有异。两人急忙打开厢型车后车厢,让晴香躺在里边。监视人质就交给猴子男,鸭舌帽男则跑去看倒下的男人们。 但是草平不让他有机会得逞。他伸出手尽情扯起鸭舌帽男的右耳。 「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单脚悬空发出像男高音一样尖锐的声音,那副模样令人感到滑稽。草平哼笑过后,扭转身子朝他的肚子狠揍一拳。他的身体凹成了く字型。接着草平慢动作以双手稳稳地按住他的两边侧脸,跟着迅速用膝盖顶了他脸一下。听见啪嚓一声。不过因为不清楚他受伤的状况,草平又再顶了一下。 鸭舌帽男的鼻子往左边弯曲、门牙掉了两颗,他满脸是血当场后仰倒下。呈一个漂亮的大字型。眼皮下露出的眼球还在游移不定地动着,像是还留有意识。 「是、是谁!给我出来!」 一回首,拿着刀子向前举的猴子男从厢型车上下来。草平越过他的肩膀看见后车厢的内部状况。 晴香嘴里被塞进口球,双手反绑在后方。 看见这幅场景让草平的脑中开始发热,在她身边坐着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双眼一直在周遭东张西望。从小混混风的花俏服装和年纪来看,草平推测这家伙应该就是主谋了吧。毕竟他看来只负责开车这项工作,所以肯定没错。 站在后车厢之前的猴子男再次大叫: 「喂!你这卑鄙小人,不要再躲啦!喂!」 不过拿着的刀子只是单单往前举起,而且他的手还在发抖。于是草平悄悄地从旁边靠近他,对着猴子男的脸来了一记回旋踢。 猴子男因为遭受撞击使得刀子掉落,他当场不稳踩空,但是出乎意料地没有倒下。也许是比起疼痛,先感到了不解也说不定。猴子男露出显然是满脸问号的表情。 「为什么什么都没看见——你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草平瞄准他突出的下巴,使出浑身解数挥出右直拳。那里是人类的要害,草平还记得以前从书里学来的知识。金发猴子男当场就倒下了。 尽管右手拳头痛得厉害,但已经没时间管那些了。草平跑向厢型车。晴香坐在后车厢,不知何时手脚已经可以自由活动。她用完全一头雾水的神色环顾周遭。 主谋男正用屁股向着这边,难看地往驾驶座爬过去。 「噫噫噫噫……」 小混混口中发出奇怪的声音。那是让人不知是笑声还是惨叫、是呼吸抑或叫声的声音。 「还想逃!」草平把男人的左脚猛然一拉,就像从地底拔出萝卜那样,试图把他从后车厢拉出来。 可是小混混不断抵抗,是宁死都不想被拖出来吗?他双手抓住什么持续抵抗。与此同时,草平在发觉到车内的状况后,不禁语塞。放倒后方座椅弄出的广阔空间散落着各种东西——单眼相机、摄录影机、手铐、绳索、立可拍和好几张照片—— 草平的脑袋更加发热,他感受到一股让双眼都为之晕眩的怒火。于是手上更用力了。小混混鬼吼鬼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住手住手住手住手!拜托啊啊啊啊啊啊!」 「谁会住手啊!」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我不会再犯了我不会再犯了我不会再犯了我不会再犯了我不会再犯了……」 混混男似乎是把这当作灵异现象了。感觉不错。没错,这就是灵异现象。就该让他们得到报应。反正你们都是惯犯对吧? 草平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成功把小混混拖出车外。似乎筋疲力尽的男人,整个人趴倒在地上。 小混混嘴里念念有词,于是草平竖起耳朵倾听。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他赫然惊觉抬起上半身,看了看周遭。露出一副大梦初醒的表情。 他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一面发出尖叫,一面狂奔起来——但是,马上就摔了个狗吃屎。因为草平用脚挡住了他的去路。小混混整张脸扑在柏油路上。 跟着草平把那男人的双手,铐上车里找到的手铐。响起了喀锵一声令人悦耳的声音。虽说不是真正警察在用的手铐,但是上头有钥匙,还是做得颇为牢靠。好不容易有这机会,于是草平把他的手紧铐到几乎要瘀血,并且用全力把小小的钥匙丢到树林里头。然后他忽然想起,也把车钥匙给拔了同样丢出去。 回到小混混这边,草平发觉他还在念念有词。他失焦的双眼正在看莫名其妙的方向。看来好像是脑子有些不正常了。 草平宽心下来以后便跑向车子。只见晴香还在睁大双眼望向小混混。她身上的制服衬衫扣子 被解到胸口部位,嘴里还含着口球坐在后车厢里。 草平很担心她。她会不会因此受到太大的打击? 他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望着晴香。她从车里探出头,一言不发地环顾四周。然后缓缓地把脚放到地面上站了起来。可是单脚似乎还没什么力量,眼见晴香脚一软就要跌倒——草平立刻握住了晴香的手。 晴香重新站好,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右手。 草平屏气凝神,默默站着。 自己做出了不得了的大事。居然触碰了晴香。透明人的存在不能让外界的人类知道。晴香还在看自己的右手。她的手指互相摩娑着,偶尔紧紧凝视着右手的眼神会像是在寻找什么一样。 在温热的风吹经杂树林之后,晴香的视线终于移离右手,而后缓缓开了口。 「……草平?」 草平忍不住后退。 有种心脏被揪紧的震撼感。 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会叫我的名字?是因为右手?完全无法理解。 晴香直直地凝视着自己。可是她不可能看得见。也听不见声音。然而草平却猛烈地产生了羞耻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感到一种想要找洞钻进去那样令人无法忍受的羞耻。 因此草平转身后便飞奔离去,就这样逃进了透明街。 对栗泽晴香而言,过得像这一个月以来如此慌乱还是头一遭。 她从学校回家途中,在经常去的公园、经常坐的长椅上坐下,轻叹了一口气。自己的青梅竹马嶋草平从一个月前就下落不明。而最后见到他的人就是自己。 那天傍晚,在自己正念书准备考试的途中,家里的电话响起。是草平的姑姑嶋和穗打来的电话。 『你知道草平去哪里了吗?』 许久不曾入耳的那个声音,听起来相当疲倦。这个人是年轻又总是很有活力的人——虽说这是她小学时代的回忆。 一问之下才知道,草平从两天前就没回家。她原本以为只是离家出走一下,但事情已经经过两天,所以开始担心了。据说这段期间,草平也没去学校。 晴香十分讶异。 「前天我从补习班回家时还有遇见他。」 晴香此言令嶋和穗也相当震惊。听说她原本打电话过来时并不抱希望。听见有人目击草平的情报,似是稍微安心了些。她继续追问晴香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状,但晴香也只能回答说不知道。 挂上电话以后,晴香感到犹豫。 她思考自己该不该打电话给另一名青梅竹马青田圣,她不打算原谅前天他对自己所做的事。那可以称之为「趁人不备」了。如果他来道歉,自己倒是可以原谅他,可是要自己先跟他开口搭话,实在是拉不下脸来。那还是自己第一次有那种经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阿姨肯定也会打电话给圣吧。」她这么想,停下了伸向话筒的那只手。 几天之后,身穿制服的警官前来自家造访。在那个时间点的当时——就所知范围内——自己是最后目击到草平的人。晴香把自己所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但也只能答出在车站前稍稍聊了几句,没看见草平往哪个方向走了。她心里觉得很难受。而且,倘若草平失踪是出于自身意志,那事前完全没有察觉蛛丝马迹的自己实在令人生气。 草平究竟是被卷进了事件中,还是离家出走——不论是晴香或任何人都没有半点头绪,就这样过了一个月。 可是昨天晚上,晴香感受到草平的存在。与其说是感受到,不如说是触碰到?她实在不知如何形容比较好。因此这件事她没办法对来问话的警察或担心自己的父母说。他们一定会嘲笑自己的。 然而晴香却确实感受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当右手碰到的时候,自己的脑海中浮现出最后见到草平的那一夜,自己把手伸向他脸上的伤口,他伸手回握的事。 尽管是不可思议的事件,但唯一能肯定的事实就是有人拯救了差点被带走的自己。 ——假如那真是草平,为什么看不见他的身影呢?简直就像是—— 晴香不经意地开始环顾四周。 远处有个喷水池。一对老夫妻坐在磨石长椅上,两人不发一语望着溢出的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在。 她静静地闭上双眼,残留在眼皮下的阳光变成了斑点,过一会儿就消失了,她感觉自己的听力变得稍微敏锐了点。 喷水声、蝉叫、远方小朋友的话声与跑步声,游乐器材似乎因为重量在嘎吱作响,在栅栏另一头疾驶的汽车还有摩托车,上空有飞机正在飞行——混杂在无数的声音之中,她听见附近出现了鞋子踩在砂石上的特别声响。 有谁在——晴香有点紧张。 一步一步宛如巨大动物那般缓慢,她感到那个声音与自己的距离在渐渐缩短。她全神贯注排除掉除此以外的噪音。 就是现在——晴香下定决心睁开双眼。然而却没有半个人在。是自己的错觉吗?不,即使是这样也好。就赌上这一把。因而她开了口。 「草平?」 草平吓破胆子当场停下了脚步。 晴香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忽然闭上双眼一动不动,草平出于担心而趋近察看。跟着她像是在等待这一刻,睁开眼睛叫出自己的名字。身为透明人的自己的名字。 草平无意间后退了一步,她似乎是感应到了—— 「草平,等一下!」 在晴香脱口而出后,草平脚上就像是扎根那般纹丝不动。她知道了?是怎么知道的?早知道别来也许比较好。 但是因为昨天那件事,草平无论如何就是很担心她。 「草平,你在吗?」晴香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环顾四周。 「……你在吧?」 她恍如在黑暗中提心吊胆前进那般,双手前伸开始步行。向前方伸出的手宛如在水中前行那般摇摇晃晃。她不稳的脚步,看得草平自己都要不安了。 「草平,回答……我吧?」 晴香的视线盯着四处看,同时战战兢兢地迈步。 「你在……的吧?草平。」 现在立刻无视于她的呼喊回到透明街,就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继续这样不要做出任何反应,她也应该会死心吧。但是双脚却动不了。 眼看她已然逼近了草平身边。 草平温柔地牵起了她的右手。他已经别无他法了。 晴香吞了口口水,看向自己的右手。她的喉咙动了一下,双眼直瞧。无法置信——她脸上的表情是这么写的。 「是草平吗……?」然而目光却没对上,她现在正对着草平的右耳说话。 真伤脑筋。即使想对她说话,但却无法传达给她。 草平松开手,靠近了长椅。试着拿起晴香放在那边的书包。 当她察觉到这事时,口中发出了轻声的尖叫,想必是因为看见自己的书包无声地浮在空中吧。 几经苦恼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以后,草平向晴香说了句「抱歉」,打开了书包。他尽可能小心不要窥视书包内部,用手触寻找,把铅笔盒和笔记本拿出来。他记得这个铅笔盒。有着淡绿与粉红条纹的铅笔盒,是她打从念国小时就一直在使用的东西。 草平取出原子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文字。 「你怎么知道的?」 把笔记本放在椅子上,草平静待晴香阅览。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然后趋近察看。 「……是草平……吧?」晴香站立着,视线四处游移。「你在那里吗?」 「我在。」草平写道。他现在坐在长椅上。 「……国中二年级的暑假 ,我们出去旅行的目的地是?写下来。」 草平面带笑容书写。都豁出去这么做了,却意外慎重的这一点,很有晴香的作风。 「玻璃工坊。谢谢你的照片。」 看见像是独自在空中挥毫的笔,晴香即使疑惑,但最终还是笑了出来。 「没办法……发出声音吗?」 「是可以,但是你听不见。」 「……我也可以坐下来吗?」 晴香似是想尽力抑制自己的心跳,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仔细一看她的呼吸似乎很急促。这也难怪,一般来说不可能有人会相信这种事。 「请。」草平写道。 如果弄得不好,晴香有可能会坐在自己腿上,于是她慎重地坐了下来。然后刚好成了两人在笔记本两旁坐下的形势。虽然也可以说是老样子,但他想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为什么听不见呢?」 「不知道。透明人就是那样。」 「透明人?」晴香说道。「……这样啊,说得也是。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一回神就变成这样子了。」 「……没办法恢复原状吗?」 草平无言以对。自己现在没有想恢复的念头。于是他姑且写下:「我不知道恢复的方法。」 「你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吗?」 晴香流露出纯真的眼神歪了歪头。 草平察觉到这个问题的企图后感到紧张。 「不是的,只是昨天晚上凑巧遇到。」草平在笔记本上慌乱地写道。字体显得歪七扭八的。 然而晴香却露齿微笑道。 「我就知道。要是你一直就在附近,我应该会更早发现。」 她似乎没有生气,这令草平感到安心。她的直觉之好让草平吓破了胆。草平只写道:「我在能藏身的地方。」 读完以后,晴香犹豫片刻接着开了口。 「……草平你……还活着对吧?」 草平感到仓皇失措。 他为出乎意料的问题而惊讶。然而,这也是能够理解的提问。变成透明人的时候,他自己也很害怕是不是变成了幽灵。 「我还活着。」草平写道。 即使如此晴香还是藏不住脸上局促的神色,草平下定决心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胸…… 过了片刻,呆滞的晴香脸上出现了笑容。 「……是真的呢。」 那对老夫妻经过长椅前,但晴香毫不在意。不仅如此,她还把手搭在草平的肩膀上。吓了一跳以后,这次则是摸到了耳朵,摸到了脸颊。用自己的拇指按了按鼻头。啪啪地拍一拍额头,再用手梳过发丝。 在把手伸向了脖颈时,晴香似是心满意足了,终于把手拿开。草平庆幸自己一开始就让她摸了胸口。如果她现在摸,会察觉到心跳的频率不太寻常吧。 「我就说还活着吧?」草平写道。 「……应该是……活着——」 晴香的话声骤然中断,草平抬起头时不禁大惊失色。晴香的双眼湿润。接着泪珠立即开始滚落脸颊,她哗啦哗啦地哭了起来。 「我真的……好担心……我一直不断地想你会去哪里……你说不定,有可能是死……死……掉了……这么一想就觉得更害怕了,我没有跟圣、圣联络……我没办法跟……任何人商……」 草平也只能在一旁凝望着她。 滚落脸颊的泪珠掉下来,变成水滴滴在笔记本上。渗进了文字的墨水里。草平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晴香流泪。不,也许这还是第一次。她从小就是个稳重理性的少女。 那个晴香如今却根本不用手擦拭,只是任泪珠不停往下掉。闭上双眼是表现出她拼命想抑制住的心理吧。不过泪水仍然不断涌出。 当草平留意到的时候,右手已经伸向了她的脸颊。自己用拇指替她拭泪。晴香有所感应而抬起头,睁开了双眼。 然后闭上。 草平受到了吸引。而在他碰触到晴香的瞬间,尽管肩膀稍微晃动了下,但她却没有逃。她的唇瓣凉凉的,非常舒服。有某种非常好闻的香味掠过自己的鼻腔。纵然自己不知道那是什么香味,但多半一生也忘不了吧。 那是个有如用手指轻触泡泡那般,仅仅一秒的吻。那一瞬间终于得以和晴香互相对望。不过她当然不会察觉这件事。 她颤抖的嘴唇泛起浅浅的笑。 「真讨厌呢。一个月前,圣也吻过我……」她垂下双眼一副很害羞的样子。「竟然跟你们两个都接了吻……我这个人真糟糕呢。」 草平从她的背后望见了那个瞬间——该怎么和她说呢? 草平只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句「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道歉?」 「对圣不好意思。」 晴香轻轻歪头,露出不解的神情。 「为什么提到圣?」 草平对于她的反应感到疑惑,接着再次拿起笔。 「你们正在交往中吧。」草平写道。 「你说什么啊!」 晴香高声说道。长发摇曳了起来。 「我们没有在交往啊。那天我为了跟你碰头来到这里的途中,在公园的入口偶然碰到了圣。那个……吻什么的,是在这里说话时他突然吻上来的。」 这次换草平大为吃惊。圣说过在跟晴香交往。自己是听见他这么说,才决定要离开晴香。 「难道是圣这么说的吗?那是谎言。从那以后,我们就没再联络过了。」 晴香一副怒气冲冲的表情,但随即又像是看开了那般面露微笑。 「……果然不好好说他个几句不行呢。」 我可是被骗惨了……草平愣了好一会儿,不过他还是用力握起了笔。依照心中所想,在笔记本上振笔疾书。 「我要狠狠揍圣一顿。」 晴香罕见地笑出了声音来。 第七章 如此这般的事情 几天后,草平再次与晴香相见,不过草平很快地提议要更改地点。 位置是图书馆后方的秘密祠堂。去那边也用不着走多远的路。尽管图书馆在公园的另一头,但如果从公园穿过去距离并不远。 不过这副透明的身躯为了帮她带路,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 秘密祠堂就跟草平最后一次见到的那时一样。 「原来是这样子的地方啊……」晴香环视这个巨蛋状的开放式空间。穿过叶隙的阳光照在她脸上。 「我曾经听你提过,但还真是很棒的地方呢。」 至于移动地点的理由,是因为在公园的长椅上会引人注目。高中女生朝着空荡荡的空间说话,就算是晴香,在他人眼中看来也会觉得毛骨悚然吧。把这些话告诉晴香以后,她有些恼怒。 「我完全不在意呀。」 「可是笔会自己动起来。」草平写道。 「这样啊……确实如此。」 假如要草平坦白招认,他是希望两人独处的地方能够不被任何人打扰。尤其这个长椅可能有让圣看到的危险性。这种话他当然不可能对晴香讲。 秘密基地感觉仍是没人来过,祠堂也没有变化。但他也没见到奥赛罗的身影。一直都找不着那只猫,让草平很担忧。 晴香坐在祠堂的台座上。裙下露出的两条腿并拢斜放在地上。 「幸好奥赛罗不在,我这样讲你会觉得不开心吧。」 「你会过敏,这也无可厚非。」草平在她身旁坐下,在笔记本上写道。 「可以的话我也想抱抱它……」 草平望着晴香轻声细语的侧脸。如果不是透明人就没办法这么做了。她什么都没察觉到,无论是小巧的耳朵、一绺黑发从耳畔落下之际,抑或如同丝绢般的肌肤因为阳光而闪闪发亮之时,他都仔细地看着。 晴香忽地转头看向草平所在的地方。 「我有一大堆的事情想问你。」 霎时间,草平还以为她感受到了自己的视线而手忙脚乱,不过晴香的目光依然投往八竿子打不着的方向。她现在双眼正望着草平的脖子。 「你现在住在哪里?有好好吃饭吗?前阵子道别以后……我想到说是不是该让你藏在我家……」 「不用担心。」草平写道。 草平一瞬间想像了自己藏身在晴香家的景象,不过他马上就克制住了。由于满脑子都是糟糕的妄想,他决定瞒着她。 视线落在笔记本上后,晴香呼了口气,接着猛地举起手,接着直接拍上草平的肩。 啪!发出了很大的声响。由于从未看过晴香动手打人,所以草平十分吃惊。 「我当然会担心啊!」她摸索到草平的左手,紧紧握住并且开口: 「……因为看不见,所以至少让我这么做吧。我不知道视线该放在哪里……话说你现在住哪里呢?」 草平在不知所措的同时,用空出来的右手再次拿起笔。 「街。」这么写完之后,他又加上一句:「透明人住的街。」 「……还有其他的透明人吗?」 「有。」 「那条街在哪里?」 草平在思索半晌后写下: 「藏身在这个城镇之中。」 「城镇之中?」 「我没办法告诉你地点。它潜藏在某处,就像是个异世界。」 「那就在我遭到袭击地点的附近吧?」 好敏锐——不,是直觉吗?她的推论毫无根据,只是正好猜中吧。草平犹豫该如何回答。在这期间,他握住的笔看起来就像是飘浮在空中的样子。 晴香脸上泛起了代表「已经足够了」的笑容。 「好吧。那我就不调查了。那里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草平放弃挣扎开始写道。 「是用巨大墙壁围起来的街道,比起八扇市小得多了。不过有确实培育作物,水源也不虞匮乏,还有家畜。居民们互相帮助生活下去。」 晴香把笔记本放在大腿上,双眼直盯着看。 「总觉得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蹦出来的街道呢。其他的居民原先也都是普通人吗?」晴香说完之后,再次递出了笔记本。草平则再一次在上头写下文字。这就是两人对话的循环。 「没错。」草平又继续说:「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因为我现在正在跟透明人对话。既然有异世界,那ufo、外星人也都可信了。」 草平笑逐颜开。晴香会开玩笑是相当难得的事。不过就因为在笑,草平留意到晴香看不见自己的反应。她并不知道自己现在做出了怎样的反应。 笑容忽然自草平脸上消失了。 「我说草平。」晴香使劲握住了自己的手。 「你回来吧……」 她垂下头说道。 「我不知道该看哪里比较好。我想好好望着你的双眼说话。拜托你。」 草平感到心痛。尽管晴香这么说他很高兴。但是草平还是写下:「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在外面的世界,我是被彻底遗忘的人。」 草平写着这句话的时候,晴香用强势的语气插嘴。 「没有那种事。」 草平摇了摇头。但那亦是毫无意义的动作。 「我不在比较好。大家都会过得很顺遂。不管是学校或是姑姑那边。」 晴香看到笔记本的内容后,没有即刻做出反应。草平察觉到她的异样。 「你知道吧?我在班上是处于怎样的处境。」草平写道。 晴香满怀歉意似地点头。 「我知道……我是在警察对我说,要我告诉他们关于你的事那时知道的。警察问我:『你知道那件事吗?』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注意到……真的很对不起。」 「别这么说。」草平迅速写下。别这样,根本没有必要道歉。 「是我不好。」 「……为什么?」 「……只要我不在,班上就能和睦相处,我的存在只会给大家带来不愉快。」 晴香摇了摇头。 「那种事是不可能的。你真的这么想吗?」 「什么意思?」草平写道。 「等一下。在那之前……你跟阿姨之间是怎么了?」 「我跟姑姑也没办法和睦相处。」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上国中不久后开始。我们几乎不说话,也没什么碰到面。」 出现了片刻的沉默。草平的心中相当难受。他不希望别人得知这种事。但晴香像是稍稍沉思过后开了口。 「欸,你有去探望过她吗?我是指你变成这样子以后。」 「只有在刚变成透明人的时候去过一次。」草平写道。 「你应该再去看一看。」 「为什么?」 其实草平的真心话是不想再做那种自己提不起劲做的事。 「我没办法确切说明……但我想不管是学校或是阿姨那边,大概都并非如草平你所想像。」 尽管晴香用力地握紧他的手,但草平实在不太能理解这番话。 在那之后的某一天,草平感觉似乎在透明街里看见了猫咪。 那是在他行走在环绕街道的小路之时。那栋大楼的一楼是猪舍和牛舍,由于自己从来没看过,因此草平就想散散步顺道参观一下。 虽然有预料到,但臭味实在很惊人。就在草平边捏鼻子边看人挤乳之际,此时视野中有个东西咻地穿越而过。然而一回头只看见其他大 楼的出入口,这让草平目瞪口呆。 可是朝那里头一望,除了一片黑暗以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真的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因此草平心想也许是他的错觉。 他在「jiro」说了这件事,随后柴田回应道: 「偶尔会有动物跑进来这种事,对吧?」 「就是说啊。也曾经有狗跑进来呢。虽然现在流浪狗很罕见。」次郎回应道。 在草平背后的里稻,一言不发大口啃着其他居民送她的板状牛奶巧克力。虽说她平常就已经不多话了,但在吃甜食时更是像岩石一般默不吭声。 次郎在吧台的另一边烹煮晚餐。切成大块的蔬菜咕嘟咕嘟地在巨大的寸胴锅中漂浮着。炖菜看起来相当美味。 「那只狗不知被谁抓起来放到外界去了呢。」 「是我。我跟玩滑板的同伴一起做的。」柴田噘着嘴说:「我担心万一有人被咬得了狂犬病该怎么办。」 「啊,原来是这样啊。啊哈哈哈。」 次郎停止搅动大锅,看着草平说: 「所以那只猫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草平支吾其词。然而出现在他视野中的那个影子,似乎有着黑白毛色。 关于自己跟晴香偶尔会见面的事,他当然没对任何人提过。里稻也好、诚司或其他居民也好,假如知道了这件事会出现什么反应呢?对于他们保有不能说的秘密,这件事让草平很难过,所以他不太想思考这件事。而且只要不说,也不用担心会泄漏出去。 草平也很在意晴香所说的话。「大概都并非如草平你所想像。」她是这么说的。然而,草平却无法那么想。 这天草平也一面想着晴香几天前的那番话,一面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晃。不过他忽然间中断了思考。 是猫咪。 地点跟上次一样是在街的外缘。它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草平眼前的转角。 「奥赛罗……?」 那看起来分明是秘密祠堂里他一直很疼爱的那只猫。黑白毛色和绕在脖子上的红缎带,都跟奥赛罗一模一样。它竖起耳朵,目光牢牢地盯着草平。 「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可是当草平迈出一步,犹如在等候这点一般,猫咪消失在转角的前方。草平也跟在它后头追了过去。 不过,他东奔西跑了好一阵子却都没发现它的踪迹。大大小小的各栋大楼之中散布着小路,另外包括大楼的出入口或是开着没关的窗户,这些地方里头也尽是些猫咪藏身的好地方。 然而草平发现了其中建造着一条通往地下的狭窄楼梯。因为那个楼梯平时就像是大楼的出入口一样,草平直到靠近看才辨别出来。 草平探头一看,楼梯下头的通道似乎是右转继续延伸出去。里头也有灯光。 都已经过了一个月,他还不知道这里有地下室。草平谨慎地走下楼梯,那里似乎沉淀着潮湿的空气,气温感觉也有点低。这么说起来柴田曾经讲过,这条街有水井。也许这里就是那种设施的所在地。是由谁负责管理的呢?草平脑中思索着这种事,很快地抵达了一个开放空间。 那里有很多大人。由脏兮兮的墙壁围绕而成的这个空间。约莫是五十公尺泳池的大小。总觉得连气氛都很像。有人把酒一饮而尽,有人在草席上打盹,有人似乎忙于下将棋,他们对草平根本不屑一顾。 大大的天花板下每隔一定距离镶有一根铁栏杆。从栏杆望出去的天花板,可以得知是通往某栋大楼的一楼,这似乎是为了采光所做的设计。 原来如此,草平已了然于胸。这里就是透明街里大人们的住处——应该说是游乐场所、社交场所。尽管过日子的方式谈不上身心健全,但还是维持着一定的和平。这里就跟对年轻人而言的「屋顶」是相同的地方。 草平感应到气息而转过头,他看见奥赛罗就在角落。它仍然朝着自己看,但只要草平踏出一步,它就会消失在道路尽头。它究竟是要去哪里呢? 从宛如泳池的空间再向深处前进,寂静感越发深沉,黑暗也变得更加浓厚。只能仰赖忽明忽灭的日光灯还有电灯泡。然而前方变得越来越暗,下水道的恶臭味也十分刺鼻。 这里不输给街上其他地方,也有一大堆破铜烂铁。不过因为这里是地下,感觉起来更加陈旧。或许居民们不用的东西都丢到这里来了也不一定。 草平在拐弯之际,差点踢到一个玻璃杯而重心不稳。好不容易稳住了身体姿势,杯子也平安无事。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放个杯子呢?草平不经意一抬头,发现奥赛罗就在路的尽头。它在昏暗之中端坐着,两束小小的光芒看着自己。 「奥赛罗……」 草平靠近,打算呼唤它,却整个人愣住了。 他发觉猫咪背后坐着一名身形魁梧的男人。草平还以为那是用破布裹住的尸体。两只脚垂放在地面上的坐姿,看上去像是被逼到墙边走投无路而遭到枪杀的姿势。 不过当他战战兢兢地趋前,发觉男人的肩膀还在微微地上下起伏。 那名男人看起来年纪相当老,头发不仅大半都白了,还乱蓬蓬地任其生长。从他的双手和脖子能看得出他的肌肤相当黯沉,干巴巴的状态酷似和式拉门纸。 难不成是这个人在地下室喂奥赛罗吗?定睛一看,尽管这个男人垂着头,但他的右手稍微动了一下。奥赛罗起身,眯细双眼用脸磨蹭男人的右手。 「请问……」 草平提心吊胆地向他搭话,那名男人缓缓抬起头。他的双瞳彷佛笼罩在烟雾之中那样的混浊。双颊凹陷,薄薄的唇瓣合不起来。整张脸相当凄惨。若要比喻的话,可以说就像是在战争之中勉勉强强死里逃生的士兵——草平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不过草平望着那张脸庞,却赫然在自己的记忆中找到了相符的事物。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比起透明街或透明人的存在更加不可能才是。 「你这张脸我没见过呢……」 男人的嗓音听起来干巴巴的,就像是相隔百年都没说过话那般沙哑。 「你来这种地方……有什么事吗?这里什么都没有。」 「……你才是在这种地方做什么?」草平隐藏起自己的不知所措说道。「你对那只猫做了什么?」 「它似乎是不久以前跑来这里的猫。是你的猫吗?」 「因为它跟我在外界疼爱的猫咪长得很像……那个,问这种事情也许很没礼貌……请问你是何时来到透明街的?」 男人用混浊的双眼凝视草平。也不过交谈了两三句话,这个男人的体力看起来却好似就要到极限那样。只见他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 「不好意思。第一次见面就问这种事……」 「……还真是奇怪的问题。我虽然记不太清楚了,但应该已经有十年以上了吧。」 草平的呼吸变得紊乱。他打从本能认为应当确认一下比较好。脑中这么想着,草平说出了脑中所浮现出那个人物的名字。 「……请问你是嶋叶一先生吗?」 那男人的肩膀震了一下。 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草平一方面这么想,但草平多年来一直看着房里书桌上照片的记忆却在大喊。 眼前的男人就是你爸爸——记忆是这么说的。 「你是嶋叶一先生对吧?」 男人重重地咳了一声接着说: 「……你是谁呢?」 「我是……」 草平脱口而出: 「我是嶋草平……」 仅仅一瞬间,男人的双眼大睁。露出的眼白看起来又脏又黄, 彷佛就要掉出来咕咚落地。 「……草、草平……」 男人抬起头,嘴角流出口水的双唇慌慌张张地动着。 「真的……吗……?你是草平吗?为何——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啊,为何……」 这个男人就是嶋叶一!草平听见了耳朵正后方响起巨大建筑物崩塌时,非常非常大声的轰响。只要一不注意,感觉就会从现在支撑身体的双脚开始整个人软倒下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应该死了?为什么非得在这种地方跟爸爸相遇? 草平强行抑制自己就要发抖的身体张口说: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死了……我明明听说你已经死掉了……」 嶋叶一好像没听见似地,只顾着发出「啊啊」或「呜呜」的呻吟声。 ——眼前一片火红。 「——为什么!」 草平高声说道,奥赛罗身子一跃,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请你回答!」 嶋叶一双手放在地面上额头叩地。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 「别、别这样!回答我的问题啊!」不知为何,草平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嶋叶一抬起头,怯怯地开口: 「我……我人消失了,那是谁负责照顾你的……?」 「……是姑姑。」 「和穗啊——这样啊,我是被当作死掉了吧。是觉得那样比较好吧。的确是那样……是为了不要给你奇怪的希望吧。这是正确的判断……」 边点头边感慨的口气,令草平更加火大。 「你为什么会在透明街……?」草平追问。 但是嶋叶一却缄口不语。只是露出很局促不安的脸,视线直盯着脚边。草平看着有种想紧紧揪住他脖子的心情。 「——回答我的问题啊!」 突然间,铿!草平的背后响起了坚硬的声响。他反射性地回过头,微弱的日光灯照耀的道路仍旧空荡荡一片。 草平的双眼再次注视爸爸。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累了……」 「啥……?」 嶋叶一继续诉说: 「那时候的我,因为妻子——就是你的妈妈——死了,得一个人……抚养小孩……我觉得累了。」 草平缓缓地摇头。 「你说什么……」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眼前的这个男人像在忍耐痛苦似地闭上了双眼,然后开口说: 「我感觉快要崩溃了……那段期间我根本对工作心不在焉……可是你才刚出生……即使如此,我在撑了几年以后,觉得自己真的无法再努力下去……当我产生这种想法之时……」 ——于是就变成了透明人? 草平竭尽所有力气闭上双唇开始思考。 所以说,他是在养育了还是婴儿的自己几年以后,结果还是放弃了这样子吗——然后就变成了透明人——是这么一回事吗?是姑姑编造了那些故事吗?为了不要让我知道真相?她养育了这种人的儿子一直到现在,是这么回事吗? 草平能理解嶋叶一想诉说的事。但是怎么可能接受。草平的情绪终于爆发开来。 他揪起爸爸像破布一样的衣服,那双混浊不堪的双眼中,映照出自己近在眼前的儿子。 「你!你无法理解所谓的责任吗!丢下自己的孩子,给家人添麻烦!不管有多么痛苦也不能……你到底……是怎样?你算什么啊?做出那种事,我怎么可能原谅你啊!」 草平粗暴地松开了手。愤怒和羞愧在他脑中乱窜,眼泪几乎就要掉出来了。但是绝对不能在这个男人的面前流泪。草平忍了下来。 「责任……」嶋叶一喃喃自语:「是啊。我有责任。但是没办法。我是个没用的人……」爸爸的额头再次叩地,并出声大喊: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十分抱歉!都是我不好……」 ——这种男人居然会是我爸…… 看见他那样连一丝自尊都没有的身影,草平不禁愕然失声。 草平有一股冲动想就这样踩上他的后脑勺,让他的鼻子撞上地面。肯定会发出令人心情痛快的声响吧。可是,一旦看到他发出尖叫胡乱逃窜的模样,自己会受不了。如果看见爸爸那种样子,反倒是自己会感觉想死。 对了,这么说来!草平忽然想起。那张在某温泉胜地拍的照片。从前每天都是看着拍下了这种男人的照片来激励自己——他一回想起来就觉得可笑,似乎接下来就要笑出来了。就像个笨蛋一样——草平如是想。他也曾擅自在脑海中捏造爸爸的形象。是无奈的一人游戏。 草平嘻嘻地笑着,不知何时抬起头的嶋叶一张口低语说: 「你应该离开透明街。」 「……什么?」 草平发出的声音冷漠到连自己都惊讶。嶋叶一似乎也感到害怕,于是暂且闭上了嘴巴。 「什么?你说了什么吗?」 「……我说你既然才刚来,应该现在立刻离开透明街。这条街并不是乐园。」 「……你是打算对我说像个父亲所说的话吗?」 即使如此嶋叶一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这里对人类来说不是个好地方,你一定会后悔的。」 一瞬间,草平心中的所有情感又再次有如火花一般飞散四溅。 「——开什么玩笑啊!不要自说自话啊!说到底倘若你还在外界,我也就会过得顺遂一点吧?你是在后悔吗?要耍人也该有个限度!这所有的一切不全都是你的错吗!」 草平肩膀明显起伏,做了次深呼吸。接着,经过了让飞舞的尘埃重新落定在地面那般漫长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嶋叶一嘀咕道: 「抱歉……」 他只说完这句就闭上了嘴巴。嶋叶一俯着头,已经不打算再看儿子的脸了。他就像沉在海底的贝壳一样动也不动。 草平领悟到已经结束了。已经无法在这里继续对话下去了吧。这个肮脏的地下室所剩的只有一个丢脸的父亲,以及同样丢脸的儿子而已。 草平沿着原路折返。尽管因为膝盖无力无法奔跑,但他还是走得很急。总之他想尽早从这黑暗的地方逃出去。 不过就在抵达转角之际,草平发现脚边有弯曲的玻璃碎片。仔细一看后,发觉那是先前放在地面上一角的玻璃杯。不知为何整个碎了。 ——还有别人在? 草平的背脊开始发凉。 隔天的中午之前,草平睽违一个月,站在自己曾上学的学校之前。「你应该再去看一看。」他决定听从晴香所说的话。 「你应该离开透明街。」尽管爸爸的话还在脑中大声回响着,但草平甩甩头试图忘记这些,没必要对那种男人所说的话认真。 站在校舍前,草平有种像来到外国的感觉。眼熟固然是相当眼熟,但在这里生活的人都跟自己毫无关系了吧——他如此默想。自己已经完全是透明街的居民了。 他从走廊上观察二年五班的教室,大家平静地在上课。中央那排后面的位子空了出来。那是草平的课桌椅。他还以为会被丢掉,但它依然在那里。也许是觉得要处理很麻烦吧。 很快地到了午休时间。获得释放的同学们好些人都露出愉快的神情,彷佛是公园的鸽子朝走廊飞奔而出。草平想在教室一隅度过这段时间,于是走进了教室后方的门。 圣就在那里,独自一人。他坐在窗边的座位上,什么事都不做只是趴在桌上 ,似乎在睡觉。 看见他蜷缩的背影,草平吓了一跳。以前跟他要好的朋友们都争先恐后跑出了教室外。应该是为了迎接午休所以先去了福利社或厕所,也有可能是去体育馆或操场玩了也不一定。无论如何,他们应该都会以圣为中心采取行动才对。 但圣却留在了教室里。是他身体不舒服吗? 「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了吧?」草平附近一个参加排球社的短发女生说道: 「这样真的大事不妙了吧?」 「就是说啊。」留着卷发的女生有气无力般地低嚷道。 「话说,那也实在是做得太过火了点吧。」 「我那时有点反感呢。是说打架那时候,仔细想想,根本不是嶋的错吧?感觉像是青田在旁边煽风点火对吧?」排球社女生说。 「我也这么认为。」卷发女说。「总觉得挺卑鄙的吧?」 「没错没错,那种手段太肮脏了。而且还装出正义使者的样子,真的太好笑了。」 「警察来过了吧?」 「好像是喔。我们社团副顾问说的。听说是问现在状况如何。」排球社女生说。 「那很不妙吧。青田难不成会遭到逮捕?」卷发女玩弄自己的头发,窃笑了起来。 「据说没那么严重,不过他已经得到报应了吧?」排球社女生笑嘻嘻地用下巴指向前方。 「你看那边。」 卷发女也转头看向圣。「啊~那绝对是在装睡吧。下课后也才过了五分钟不到。是有多想睡啊……」 「总觉得最近都没看到青田说话呢。」 「大家都彻底跟他保持距离了嘛。不过,他如果找我讲话,我也会忽视掉就是了。」 「怎么说来着?那是什么,就是历史课上课的时候,不是有说过江户时代下位阶的人和上位阶的人,彼此立场产生变化的那个啊。」排球社女生苦思道。 「……下克上!」思考片刻后,卷发女发出了声音。 「没错!真的是下克上对吧?」 「好好笑!下克上!」 她俩「呀哈哈」地笑出声来,声音就像是潜藏在丛林里的怪鸟叫声。 草平望着被她们俩瞧不起的圣那小小背影。只见他一动也不动。这让草平相当错愕。 尽管用下克上来比喻并不适当,但从她们俩刚刚的对话中,草平也掌握到这一个月左右的期间里,圣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本应封锁在这间教室里的黑暗秘密,却以自己失踪为契机演变成大事了。所有的责任都被推到圣身上了吧。 「圣……」 活该——那种话,看着那漾着哀愁的身影,实在很难说得出口。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只要我不在一切应该就会顺遂……我明明这么相信着……草平相当混乱。不应该会是这样。 草平对于这个班级感到了几近失望的情绪。这里一点都没变。只是霸凌的目标从自己变成了圣而已。这里依然存在着多数暴力,只要把某人认定为异物,就对其进行迫害。这里一点都没变——正因如此,他才会想…… ——究竟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离开这里? 怀着怎样都想不透的疑问,草平步履蹒跚地往自家走。就现在而言,应该是过去的家了。 谨慎地推开沉重的不锈钢门,草平不发出任何声响进到了家中。仍然能听到房里传出姑姑敲键盘的声音。草平脱掉鞋子拿在手上,然后朝屋里窥视。 他看见姑姑坐在椅子上的背影。 她仍旧一如往常地专注于敲键盘,但她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消瘦了一些。她手边正在画着某种事物的草稿。似乎是人物的q版造型。姑姑双眼看着图,同时移动滑鼠。似乎正在进行装帧的工作。 这一个月来,姑姑有想起自己多少次呢?关于消失的侄子她会有什么想法呢?至少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她,跟自己进透明街以前相较起来没什么太大变化。 即使重新认知到这点后,自己的心境也没什么变化。不过这样就好。自己已经决定要就这样在透明街活下去了。就在内心如此接受,准备要离开房间之际,电话响了。 草平停下了即将跨出去的脚步。 「喂——」姑姑暂停工作,接起了电话。 「——没有,一直都没来联络。警察什么的根本就信不过。」 草平回头看向姑姑。 ——是在说我的事吗? 背向自己的姑姑,正对着电话那头的声音连连点头。她从椅子上爬起来,有时眺望窗外,有时用食指一下一下敲着工作桌。 当草平寻思她是在跟谁对话时,姑姑说了: 「——从草平那边?怎么可能有啊!」 房里的气氛为之一震。 吓了一跳的草平,脚差点撞到书架。她急吸一口气,马上重新调适心情开口: 「……舅舅,抱歉。不过……没有。不可能有的吧,那孩子怎么可能会跟我联络……」 草平感到惊愕。姑姑她哭了。尽管看不见表情,但是她的肩膀颤抖,正在啜泣。 既然她说是「舅舅」,草平猜想应该是就姑姑来看,算是妈妈那边的舅父那样的人物。 换句话说对于草平而言就是舅祖了。是只见过一次面的远房亲戚。 「我都知道,是我不好。」 草平更是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那孩子长大以后,我就渐渐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了……变成不会坦白心事的孩子。虽说那也是因为我的教养方式有问题……对我讲话时,总是只会说『没事』或『没什么』——似乎是在跟我刻意保持距离。听到他这么说,我就会忍不住想,自己果然没办法当个妈妈……我最近也变得不常跟他说话了。」 「……别再说了。」草平勉强挤出了这句话。 「姑姑,别说了。」 可是姑姑完全听不见。她只是在跟电话那头的人对话罢了。 「……我明白的。其实应该更强硬地闯进他的内心对吧?可是我办不到啊……我觉得自己不是他的妈妈,不应该那么强硬。可是,可是我错了……我之前也跟你说过吧?他受到了霸凌,但我在那之前却完全没留意……等我留意到的时候已经是草平消失的那一天了……那孩子遍体鳞伤地回来。虽然他是讲说……自己撞到了脚踏车还什么的……全都是我的错。」 「——不是姑姑你的错!」草平声嘶力竭地大喊:「都是我没用!是因为我不肯面对他人……所以别那样说了……」 然而姑姑还是把话筒按在耳朵上,继续责备自己。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声音依然在颤抖。可是不好的明明就是自己。姑姑一直养育自己至今不是吗——草平明明想好好望着她告诉她这件事,但这也不可能实现了吧。 草平在通话尚未结束前就离开了家里。他觉得自己实在没办法继续待下去了。 离开公寓的草平,在住宅区一角像个稻草人般呆立。 可能站了几十分钟吧。骤然回过神时,天色已经暗了。他想起自己还有不得不去的地方。是八扇公园。晴香在老地方的长椅上等着自己。她说因为今天有某个目的,因此不是在祠堂,而是约在那里见面。 确认附近没有人以后,草平站到正在读文库本的晴香身旁,咚的拍了一下她的肩。 「是草平吧。」她轻轻地微笑,合上了书本。 草平拿起了她事先放好的笔记本跟笔。 「你不太惊讶呢。」 「虽然很轻微,不过从脚步声就知道了。我说呀,尽管看不见样子,也听不见声音,但我能确实感受到气息这东西喔。不过我也是在草平你成为透明 人以后才知道的——可是我能确定你就在那里。而且触摸得到嘛。」 草平握住了晴香伸出的手。 一碰到她温热又小巧的手,草平的眼眶就开始发热,察觉到的时候,自己已经涌现泪水,彷佛下一刻就要落泪。 圣、姑姑还有重逢的爸爸的身影,此刻在眼底鲜明地复苏。 然而草平忍了下来。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用力地按两侧太阳穴附近,想要强行让自己的心镇定下来。 「……怎么了吗?」 睁开眼睛后,只见晴香歪歪头,以站姿看着草平的胸口附近。 「没什么事啦。」他写道。 「骗人。」她如是说。「我说过了吧?只要是草平你的气息,我即使看不到样子也会知道。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就尽管说吧。」 草平松开手,再次在笔记本上写下: 「什么事都没有啦。」晴香看到这行短文后,叹了口气。 「不想对我说也无妨。但你如果想说的时候要告诉我喔。」 真是败给晴香了。草平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然而透明街这个地方也好,「clouds」主唱的事也好,爸爸的事也好,他实在不觉得对晴香倾诉这一切的那一天会来临。 「来了。」 晴香望向道路前方说道。草平在察看到人影后,绕到了长椅后头。 在喷水池的另一头哒哒地踩着不稳脚步出现的人,是青田圣。草平今天已经是第二次看到他的样子了。 「……嗨。」 明显是精神委靡的声音。晴香像是在犹豫着该如何回应,随后她稍微横向挪动了一下身体。 「先坐下吧?」 在坐下的圣与晴香之间,空出了能容纳一个人的空间。草平正好就站在那后头静观接下来的发展。 这也是来自于晴香的提议。正如她所言,二年五班的教室跟姑姑的样子都跟草平所想像的相距甚远。而晴香告诉草平放学后她会把圣叫到这里来,希望草平也能来看看。 可是她究竟要让自己看什么,草平实在无法预测。 一直垂着头沉默不语的圣开口: 「那件事情,我道歉……」 晴香瞥了一眼身旁的圣,接着视线转回前方。 「那件事不是光道歉就能算了的。」晴香尽全力用她最冷漠的语气说道。 「对不起。」圣又说了一次。 他们是在说草平也有目睹到的,两人接吻的那件事。 「你那是趁人不备吧。」 「……真的很对不起。」 晴香呼出一口气,接着就不再吭声。不过草平察觉到她应该已经不太生气了吧。况且晴香的个性原本就不爱对人生气发牢骚。已经发生的事也没办法——她是这么接受了吧。 「嗯……那件事就算了——」接着,晴香双手环胸道:「——欸,希望你能告诉我关于草平在你们班上发生的事。」 圣的身体稍微晃了一下。 「告诉我真相,好吗?」晴香用格外温柔的声音说道。 到底是想要做什么?草平轮流看向晴香和圣。她是想让自己看什么呢? 草平心中相当动摇。 「都是我的错……」 圣低声嘟嚷: 「全都是我做的,都是我不好。」 草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你做了什么?」晴香胆颤心惊地向圣提问。 之后圣支支吾吾地把他过去怎么对待草平的事都全盘托出。包括弄坏东西、刻意忽视、嘲笑以及伤害草平的那些事。并且也坦言自己就是主谋者,也包括草平所没能察觉加害者一方的意图,全都详细地、正确地说了出来。 不过圣所说的并非全部。还有好几件过分的霸凌都隐瞒没说。是因为要在心仪的女孩子面前,坦承自己一切罪行而有所犹豫吗?但或许是他真的记不得了也不一定。 可是草平没有忘记自己所遭受的任何一次霸凌。加害者以轻浮的心情伤害他人,却会深深刻在被害者的记忆之中。他想把这件事告诉圣。 晴香听着一桩桩圣对草平所做的事,每每不禁倒抽凉气。当圣说完以后,也好一阵子无法说出话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么过分的事?」晴香战战兢兢地对圣开口说。 她打从心底无法理解圣的行为吧。 「我也觉得圣你受伤很不幸,但是草平是你的死党吧?不是说过要两个人一起参加全国大赛吗?然后……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是国中时代的事。草平因为一时粗心使得圣受伤,还让他的脚留下了轻微的后遗症。圣低着头保持沉默。晴香看到他这副样子,不禁觉得他有点可怜。 「……你的脚还好吗?」晴香慰问道。 然而,圣却突然说: 「——是骗人的。」 「咦?」晴香和草平两人同时发出了声音。 「什么后遗症,是骗人的……」 圣又再次缄口不语。喷水池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大声。宛如在脑中轰鸣。 「……什么意思?」晴香询问道。 草平也望着圣。他无法理解圣究竟在说些什么。 「我是真的不能跑……我现在用全力奔跑还是会觉得痛。但那不是脚踝——」 圣是脚踝骨折受伤。不论是草平、晴香或是其他学生们,都看过他打石膏的模样。这草平还记得很清楚。 「——是小腿。是胫骨喔……这是疲劳性骨折。」 因为太过动摇,草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脚边的草丛也因此轻轻晃动。晴香迅即看了草平一眼,微微点了下头。不过她似乎也跟草平同样惊讶。 「……医生在那场意外不久之前对我这么说。他说是因为过多的训练而导致的疲劳性骨折。当时心情真是糟透了。但我想忍耐住参加最后的大赛。那个就是在那时发生的意外。」指的是因为草平落下的哨子,使得圣摔倒的事。 「我当时心想,骨折来得正好。这样的话也就无可奈何了。既然是因为草平,那也就无可奈何了。」 「我不懂。」晴香摇了摇头。「你在说什么?喂,圣,你对我再从头到尾说明一次吧。」 草平也屏气凝神静待他开口。圣挺起原先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开始陈述: 「你知道为什么我上国中以后参加了田径社吗?」 「……是因为草平参加的关系吧?」 「是因为晴香你参加了。」 圣这么说: 「草平的脚程很快吧。因此我想那家伙加参加田径社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也想过自己应该参加。之后晴香你也说要入社当经理。我于是想,那我也参加吧。我可不能输给草平。可是我的运动神经没有赢过那家伙的胜算。所以我想在不同的比赛项目上好好努力。会选择两百公尺赛跑,并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呢…… 那家伙果然很厉害。念国一的时候就在东京都的大赛上名列前茅了对吧?我是真心认为他很厉害。我知道他拥有我所没有的东西。但是我很好强,所以无论是社团活动或是自主训练,我都非常努力。不敢懈怠一直在训练。但无论用尽千方百计,我还是追不上草平。然后,那家伙视野有点太狭隘,于是我就夺走了领导权。多亏如此,我获得学长任命为下任社长。 不过在国二的冬天结束之际,医生诊断出我罹患了疲劳性骨折。晴香你应该也知道,那不是轻易就能治愈的。但是,我不能在此放弃。我无法什么都不做,单单看着草平大显身手。因此我也打算上场,就在那时候发生了那次摔倒的事件。」 晴香跟草平都一言不发。圣接着说: 「既然这样就无可奈何了。原因出在草平身上,晴香你也看见了那一瞬间。从各方面来说都刚刚好。」 「——等一下。你说刚刚好是什么意思?无可奈何又是怎么回事?」 晴香连忙插嘴,圣默默做了次深呼吸续言道: 「我啊,喜欢晴香你,从很久以前开始。所以我参加田径社,为了不要从你的视野中消失而努力。勤勉训练想尽可能留下好成绩。不过……你喜欢草平对吧?」 草平把视线移回晴香身上。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背影也没有丝毫动摇。 「既然我受了伤,于是我就装作那并非疲劳性骨折留下的后遗症,将责任全都推到草平身上。这样一来不仅不用做辛苦的训练,我也不用负起责任。不会让自己变成很逊的男人就能解决这件事——这不是刚刚好嘛?还能引来晴香你的同情呢。结果草平也没有在大赛上留下好成绩。那是因为在心理上感到内疚的关系吧。肯定是我把那家伙逼上绝路的…… 但就算是这样的我也会有罪恶感。草平是我的死党。在我苦恼今后该如何补偿那家伙之时,忽然想到了我们可以一起上同间高中,而我则在草平的身边协助他。就像晴香你一样当个经理。之后到了要毕业的时候,草平却对我说『高中不参加田径社了』。我当时觉得……该怎么说……真的、总而言之就是火大。那家伙拥有比我更多的东西。若是接受更正规的训练,我想也能在田径方面留下不错的成绩,功课也很好。最重要的是……我一直都很羡慕他,能得到你的芳心。那样的家伙却说因为家庭因素什么的所以要放弃田径。我也知道自己生气不合情理啊……但我却气得不得了,当场把他痛骂到一文不值。即使如此那家伙也没有回嘴,而是像个男子汉一样接受了一切。这让我更觉得自己可悲。可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晴香终于启齿说道: 「……然后你就霸凌他?」 「我一开始没这种打算。只是因为我看到草平会很焦躁,因此想要避开他。高一的时候不同班倒是还好。然而上了高二同班以后,周遭的人很快就察觉了,因为某些因素我说了自己受伤的事。结果那些人就为我抱不平……我也是……看到那群人替我生气……就重新觉得错果然都在草平身上。只想着对自己有利的事。然后……」 圣的双肩在颤抖。坐在他身旁的晴香也在无声地哭泣。 「是我把那家伙逼上绝路的……我想对草平道歉……」 那是几乎会被喷水的声响盖过的音量。 草平在两人背后看着这一切,也流下了眼泪。 一度溃堤的泪水,无法轻易止住。也许自己应该对至今一直隐瞒真相的圣发火,也许应该好好痛扁他一顿。然而面对全盘托出一切的死党,他不知为何感觉不到愤怒。如果可以,他想跟他面对面,四目相交好好聊一聊。 但草平却做不到那些事。如今无可奈何只能任眼泪夺眶而出。 第八章 现在我就在这里 草平现在有种彷佛自己的内心分裂成两半的感觉。 一半是想要当透明街居民的自己,另一半是想要回外界的自己。两者绝对无法相容,但悲伤的是两者都是自己真正的心情。 看过外界状况的隔一天,草平在透明街屋顶的一角,回想自己在外界生活的种种。是从哪里开始脱轨的?原因又是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他的视线投向远方,有一群少女正在用皮球打排球。是在营火晚会那时,率先开始跳舞的那群人,若是在外界应该相当于国高中生吧。她们看起来无忧无虑,而且相当和平。 草平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然而肯定还需要更多时间来思考吧。这不是心急就能得出答案的问题。 草平从附近的楼梯下楼。已是下午时分。从早上开始就什么都没吃,毕竟肚子还是会饿。草平思索着「jiro」不知道还有没有剩下什么吃。不过这个时间点,店里就算没人也不奇怪。 可是当草平一打开门,映入草平眼帘的却是一大群居民。次郎、柴田以及健人也都在身在其中。所有人一起转头看向进到店里头的草平。粗略估计一下约有三十人,已经塞满了整间「jiro」。 尽管惊讶,草平还是露出了笑容。 「大家是怎么了?怎么挑这个时间相聚。」 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怎么了吗?」 草平感到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很不寻常,因此敛起笑容。 「——草平,你最近都去了哪里?」 发话的人是柴田。他从椅子上起身,站在草平面前。 「你昨天不在街里对吧?」 听到他这么问,草平内心感到局促不安。他在脑中寻思该回答什么才好。可是必须立即回答才行。 「……我去了外界。」 「为什么?」 「我想去寻找各式各样的采办地点……总是在同一个地点会让人觉得可疑对吧?所以——」 「所以你就去了公园?」 听闻次郎的话,草平吞了下口水,摇摇头。 「我们已经都知道了。也没打算继续跟你白费唇舌。真的很遗憾。」 「稍等一下……」草平的目光扫向四周。然而似乎没有半个人是他的同伴。在不经意间有好几个人已经绕到草平的身后。 是在公园碰面时被撞见了吗?是谁?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没有告诉他们关于这条街的事……所以……没问题的。不会对透明街造成危害。」 「问题不在这里吧。」健人以极度冷淡的声音说。 「这就是守则。可以说是这条街唯一的守则。连这都无法遵守,也就代表我们已经失去对你的信赖了。你这是在亵渎这条街以及所有居民。」 次郎啪的拍了一下手。 「很好,把他抓起来。」 身后的男人抓住了自己的肩膀,「抓起来」是怎么回事?关于守则的事草平当然记得。然而打破守则的人会有什么下场?替自己解说有关这条街各种事情的诚司却不在这里。草平甩开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从门内往外冲了出去。 滚到大道上的草平,迟疑着不知该往何处去。这一带已经彻底被包围了。 「草平,给我老实一点。为了保护这条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次郎用带着劝解的语气说道。 「……你们打算对我做什么?被抓以后会有什么下场?我没有做任何会对这条街带来危险的事。」 「守则不是这样说的吧。打破的人必须接受处罚。不这么做就无法保护透明人的存在了。我有说错吗?」 草平领悟到跟他们说明也只是白费功夫。于是他朝着这条街的出口——也就是有裂缝的墙开始跑。总而言之现在必须逃跑。 有名少年从旁边冲出来,试图给草平一记擒抱。尽管因为惊吓而暂停脚步,但草平使用跨栏的诀窍跳过了那人。 落地以后,这次前方出现了一名年轻男子。他手拿晒衣杆当成棒球棒那样挥舞——就在草平忽然弯下身子的刹那,头顶上传来一阵风划过的声响。 趁着这一带众人鼓噪时,草平笔直奔跑而过,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草平不禁感叹。自己没打算让大家暴露在危险之中…… 草平在飞奔跳跃的期间,逐渐靠近了墙壁。没有人能追上草平的脚程。大多数的居民早就被远远抛到后头去了。 出去外面要去哪里?还要藏身在祠堂里吗?要拜托晴香帮忙吗?可是当草平逼近墙壁剩下五公尺的时候,他的侧腹冷不防受到了攻击。 失去平衡的草平从头向前扑倒,下一秒他整个人卷起了尘埃滚倒在地。 仰躺的草平视野中出现了站立的里稻。以天空为背景,她正在俯视着自己。她的肩膀上下起伏,呼吸急促。定睛细看她似乎受伤了,双手血流如注朝地面一直滴血。 「里稻……」 好像有撞到头,草平感觉自己的意识十分模糊,即使如此他还是担心里稻身上的伤,而当他抬起头,终于察觉到了。 弄脏里稻双手的血并不是她自己的。 草平看着自己右侧腹一片赤红的血渍。是宛如打翻番茄酱那样鲜红的血渎。并且不知怎地,它还渐渐延伸开来。草平为了想更仔细看而抬起了头,却感到了阵阵抽痛。 里稻呼吸紊乱,右手拿着个发光的东西。草平顿时睁大了眼。 她步伐不稳地靠近自己并且开口: 「……你为什么,要背叛街?」 她的双唇在发抖。 ——不是的。 自己并没有这个意思。可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也没办法摇头。草平感觉自己呼吸困难,喉咙也不听使唤了。以侧腹为中心点,草平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开始发烫。 就在这期间居民追了过来。在她的身后出现了许多人影。全都在俯视着自己。草平无法分辨出每一个人的脸,简直就像是自己视线模糊了—— 草平失去了意识。 草平觉得感觉到隔着眼皮从自己眼前经过的所有人。然而当他清醒过来时,却只看到肮脏的天花板。 草平的心中还残留忐忑不安的心情。自己被卷进了什么糟糕的事件之中——他只留下了这种感觉,当草平花上许多时间回想起发生什么事时,他随即爬了起来。 「啊……」 不过随着短暂的哀嚎,草平再次倒在硬梆梆的地板上。腹部传来了如打雷那般伴随着麻痹的激烈疼痛。 对了。有人刺伤了自己。是谁——是里稻。草平想起了一切,心中感受到了难以言喻、如坠冰窖的震撼。 草平暂且抱着肚子等待着疼痛消失。之后他小心地卷起衣服观察状况,发觉肚子上绑了一圈圈的绷带。 「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草平移动视线,发觉在铁栏杆的对面有副壮硕的身躯。 「伤口并没有很深。里稻拿的刀长度不过只有这样。」 健人举起双手食指比出一段小小的间距。幅度连一只小指也不到。 「是一把袖珍折刀。伤口已经缝合了。你知道吗?次郎他是医科生喔。你可以放心,听说至少没伤到内脏。」 草平保持横躺的姿势巡视了整个房间。自己似乎是睡在两坪不到的狭小空间之中。没有窗户,仅仅栏杆对面有一盏日光灯罢了。在脚边前面一点的地方有马桶。他吓了一跳。这里不管从哪个地方再怎么看都是间牢房。 「……里稻呢?」 「我不知道呢。比起她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我会变成怎样 ?」 健人耸耸肩。 「大家都很伤脑筋。因为至今从来没有跟外界的人频繁见面的居民。这里是透明街的地下。这地方关着在街上打架或闹出什么事的家伙。不过说不定草平你今天就会换到新的房间去了。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会判死刑。」 「……我无意背叛这条街。」 「那个跟这个是两码子事。守则就是守则。有念头会去打破的人,我们就应该割舍。你不这么觉得吗?」 健人在旁边的椅子坐下,他的重量让椅子发出了宛如惨叫的声响。 ——我也这么觉得。 然而草平只是默默无言把脸别过去。自己持续跟晴香偷偷见面是事实。那恐怕是被这里的某个居民给撞见了。原本就并不是只有采办人才能出去外界,想必就是如此吧。 过了一会儿,健人就不见人影了。 一想到里稻,草平就有种像是遭人剜心的感觉。她是在这里出生的人。威胁到这条街存在的居民,对她来说只可能是敌人。跟外界的人偷偷见面的自己,她肯定非常憎恨吧。 草平歪着头,瞧瞧拦杆。没感觉到有任何人过来。不过自己究竟是睡了多久呢?下午失去意识,醒来以后就被丢进没有窗子的地下室里。究竟现在是几点呢? 身体依然一动就会痛,但似乎正如健人所言伤口并不深。绷带还是一片洁白,呼吸感觉也还算平稳。不过身体好像还在发烫。可是比起体温下降,也许这样还比较好一点。 再一次有意识的时候,草平讶异于自己又再度睡着了。 老旧的日光灯和铁栏杆,令人感到冷酷的硬梆梆地板,跟刚才毫无二致,可悲的是草平还因此安心了些。现在也没有其他的居民在。 如今肯定是深夜时分吧——他有这种感觉。草平决定忍着痛撑起上半身。似乎因为失去意识时也一直保持相同姿势,如今全身的关节和肌肉都很难活动。当手臂和背脊需要用力的时候,必须格外努力,但总算让身体靠在墙上了。 躺着时因为是视线死角所以看不到,但在栏杆的另一边还有其他的门,那里也有铁栏杆。所以说这里是双层牢房吧。在更前方通道因为过于阴暗以致于看不清楚,但既然这里是地下室,那肯定会有通往地面上的楼梯吧。 草平双眼专注凝视。他在那片黑暗中发现有东西在动。因为现在近乎完全无声,因此尽管微弱,耳朵还是能拾及靠近自己的声音。然而那并非人类发出的声音。 当察觉到这点之时,奥赛罗便出现在铁栏杆的另一边。这让草平大吃一惊。明明就觉得现在是谁跑进来都不奇怪的情况,却还是出现了出乎意料的访客。 猫咪很顺利地就穿过外侧的铁栏杆进到了房间里。草平一直盯着它看。然后回望着自己的小小生物,转瞬间化为巨大的影子站了起来。 草平因为恐惧几乎要再度失去意识。他忘记了疼痛,整个人慌张地后退,然而背后就是一面墙。不管脚再怎么动,也只会让后脑勺发出喀喀声不断撞墙而已。 影子变成人形。不,已经不是影子,而是变成了一名少女。 草平认识那副脸孔。 「……真希!」 「没错~人家是真希喔~」 少女在铁栏杆的对面露出了微笑。 眼前的人确实是玉川真希。是在祠堂初次相遇,并且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二年五班同学的神秘少女。草平在合起因为惊愕而张开的嘴后又开口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刚刚那只猫,所以奥赛罗是——咦,你为什么看得见我……?透明街是……因为……怎么可能……」 就像是有支搅拌棒伸进脑子里搅动的感觉,草平接二连三涌现疑问,而且它们跟现实完全没有半点关连。 草平感觉自己就快陷入抱头苦恼状态,他再一次仰望真希说: 「你究竟是什么人……?」 「人家呢~是神明喔~」她用双手抓住栏杆,摇头晃脑地笑着说。 草平的思考差点要停止了。 「……神明?」 「欸,草平,这条街有趣吗?很有趣吧?因为再怎么说,这都是为了你做出来的!」真希以一副干劲满满的样子说。 「……你说什么?」 「你在桥上许愿说想要容身之处对吧?所以人家就做出来了喔,专属于草平你的容身之处。」 「……等、稍等一下!」 草平制止了她。他把手放在额头上,试图先消化刚刚入耳的话语,努力地把所有一切都连接起来。「神明」这个词汇,他记得在来到这条街的时候有听过。说是街里的大人们,其中也有人相信透明街里有神明——当时是这么说的。可是她就是神明?不可能。再怎么看她都只是个女孩子。可是她刚刚是从猫咪的样子…… 草平凝望着笑眯眯的她。过了半晌后,草平缓缓开了口: 「是你……做出透明街的?」 「嗯!」 「是怎么做的……?这太奇怪了吧。我听说这里……很久以前就有了。实际上我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有很多居民在了。别说这种蠢话了……」 「所~以~说~这是人家去很久以前做出来的呀。这可是很辛苦的。全~部都是为了草平你喔。」 「……为了我而做的?只为了我一个人?」 「对!只为了草平你一个人,人家把大家都聚集起来了。不过光是聚集起来马上就会变成一盘散沙了吧?因此人家让大家看起来变透明的。他们都跟草平你一样,是失去了容身之处的人喔。」 草平的声音在发抖。 「你说的人……是指透明街的居民?你是神明,而他们……是只为了我一个人而聚集在这里?你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可是大家都很喜欢这里喔!有人谈论比起外头这里更好的这种话题。人家已经看过无数次了呀。」 草平死命把她的话塞进脑海中,并且忍耐着脑中的一片混乱。 「你为何总会出现在我的身边……?二年五班呢?」 「在祠堂相遇的时候,你不是还没决定愿望吗?所以人家下定决心在你决定好以前都会待在你身边。啊,不过人家现在已经没去学校喽。」 先前依晴香所言去看班上状况的时候,确实没看见她的身影。但当时不可思议地没想起来。 「……你是转学了吗?」 「不。我弄成自己原本就不存在。因此没有人会记得人家的事喔~」 她面露微笑说道,但草平却无法理解她话中的含意。 「你刚才说『很久以前』……?」 「嗯!因为街道住起来要舒适,得先有居民制造出各式各样的事物比较好吧?所以我跑回很~久以前,把很多人都变成透明的,再叫到这里来。」 「……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草平你!」 又绕回了原点。 换言之她是想这么说吗——她去了很久以前,创造出透明街,为了住起来更舒适,因而聚集起从过去到现在这些数不清的居民,至于为何要聚集这些居民,就是为了一个叫嶋草平的人的愿望?只是为了想要个容身之处这么渺小的愿望? 真希的双眼闪耀着灿烂的光芒。她的眼中不自然地完全没有任何一丝阴霾。 「人家做得很好对吧。你进透明街的时候,人家就觉得『太棒了』!再怎么说总算能跟爸爸相见了嘛!可是不管过多久你都没发现,人家就帮你带路到地下室咯。」 「住口……」 「你也交到了很多朋友吧?大家就像家人一样相处吧?这样的生活你过得很高兴吧 ?我还帮你准备了很多书。能够找到容身之处真是太好了!」 「……快住口……」 「大家都很喜欢这条街,都不想从这里出去对吧?虽然现在大家好像很气你,但只要你道歉,肯定会得到大家原谅的。因为这里是属于你的街嘛。但要是你不喜欢,我可以再创造其他的街喔?」 「拜托你……已经够了……」 ——快住口。 他的身体热到感觉好像要冒出蒸气了。真希映在草平眼中的身影彷佛逐渐融化消失。与此同时,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变得越来越遥远。 「草平。」 草平感觉似乎有谁在呼唤他。 「草平,快醒醒。」 草平似是逃离恶梦那般清醒了过来。自己又一次睡着了吗?不,说起来,真希出现了的 那才是梦吧。 「草平,你醒了吗?」 草平望向天花板,头稍微左倾,发现有一个人影。那人站在铁栏杆内侧。是玉川真希吗——他的心脏吓得震了一下,不过那个身影比起刚才的还要大。 草平定睛细看。魁梧的身体、蓬乱的头发以及没有弹性的肌肤,那是至亲的身影。 「……爸爸?」他从喉咙发出微弱的声音。 「别叫我爸爸。我没有那种资格。」嶋叶一摇了摇头。 草平被他拉起般坐起了身。为什么自己会叫他「爸爸」呢?草平咬咬下唇,感到后悔。看起来只有他一个人来。 「你怎么会在牢房里?」 「有这个。」 他手上拿了个钥匙圈。圈圈上有两支钥匙。草平看着它再次抬起了头。 「……你跑来这种地方做什么?那串钥匙是?」 「是叫诚司的家伙给我的。」 「你说什么?」草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是他告诉我你进了这里。现在是深夜。我是为了让你逃出牢房才来的。站得起来吗?好,你现在快逃吧。然后把这条街的事全忘了。」 「……为什么?」 他再次对自己伸出手,草平才总算能用双脚站了起来。可是伤口仍旧在痛。草平按住侧腹发出了呻吟。 草平的视线落在自己刚刚躺过的地方。玉川真希的出现真的是一场梦吗——不是的。就连试图朝乐观方向思考的自己都立即否定了。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吧。越是痛苦的事越不可能是梦境。 嶋叶一不经意看到草平的右侧腹,露出于心不忍的表情。 「……怎么了?你是伤在儿身痛在我心吗?」 他并没有回应草平拙劣的挑衅。 「我还得再向你道歉。」嶋叶一说。 「……当然了。光是低头一两次我是不可能会原谅你的。不过已经够了。因为我对你并不抱期待。」 「我不是指那个。」嶋叶一摇摇头。 「我还有事一定得对你说。是关于这个伤口的事。」 草平俯视自己的腹部,歪了歪头。 「你要说什么?」 「是那孩子刺了你吧?我是从诚司那边听说的。我吓了一跳。本不该发生这种事的,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怪她。」 「我不懂你要说什么——」 「她是你妹妹。」 嶋叶一如是说。狭窄的地下室此刻只剩下日光灯发出的声响。唧唧叫的无机质声响持续振动草平的鼓膜。他觉得吵到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你再说一次。」草平咽了口口水,竖起耳朵倾听。 那男人嗯一声点了点头启齿道: 「嶋里稻是你妹妹。」 「嶋、里稻?」 「她舍弃了姓氏呢。因为我没有好好地养育她。第二个孩子我也没能抚养她长大……」 「我的……妹妹?你的女儿?」 爸爸用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好似老人的手发出类似沙沙的声音。 「她的妈妈是不同人。是我在透明街认识的女人。可是她在生下里稻以后就下落不明了……」 不知道是因为痛苦和疲倦的关系,还是因为最近接连发生惊天动地的事,草平已经做不出强烈的反应了。惊讶固然是很惊讶。可是有如寒冰一般冷彻的情感压抑住让感情不致陷入混乱。 他一边回想里稻的面容,一边默默地整理起脑中的事物。 「……也就是说你抛弃外界的儿子逃进透明街,跟在这里邂逅的女人有了孩子。但你连那孩子也抛弃了,尽管如此因为也没有其他能逃的地方了,所以就这样在同一个地方赖着不走——我说得没错吧?」 眼前的爸爸看上去像是在忍耐痛苦那样点点头。 「是谁把里稻养大的?」 「是其他的大人们……听说在她小时候,是大家轮流照顾她,教她各式各样的事。偶尔、极罕见的状况下她才会送饭来给我……不过因为养育她的人频繁更换,她也因此成了不爱说话的女孩……」 草平想像起跟如今在自己眼前的爸爸,还有一言不发凝望某处的里稻在那个阴暗的地下通道尽头一同度日的景象。没有对话、没有视线交流,只有时间缓缓地流逝,就是那样的一幕。 嶋叶一用力拍了下草平的背。 「拜托你!请你不要恨那孩子……对她而言,这里不是单纯的隐居之处,而是出生的故乡。她只是误以为你要把它夺走……拜托你。」 那男人低头而敛下双眼,草平则用沉静的情绪目视着他。 「恨里稻?怎么可能有那种事……」他是真的对里稻没有恨。如今知道她是自己的妹妹,就连这刺伤的伤口都令人感到难舍。 「请你抬起头。」 草平尽量用温和的嗓音对他说。没有他里稻就不会出生。即使再继续恨这个男人也于事无补。他已经决定要抱持这种想法了。 嶋叶一静止不动好一段时间后,终于惶惶不安地抬起头来。 草平正在等着那一刻。他已经很有气势地双脚站定,接着只需要忍住痛楚就好。然后他看见了父亲的脸庞,使出浑身的力气挥出了右拳。 男人的头撞上了铁栏杆,发出了蠢蠢的一声「锵」。看见那幅情景,草平有一点——真的是只有一点点感到解气了。 然而如同草平所料,伤口再次感到剧痛。全身上下都冒出了冷汗。 「……你很奇怪。」 草平对着摇摇晃晃起身的男人背影这么说。 「我只觉得你欠缺身为一个人的某种东西。」 「抱歉……」软弱的背影回应道。 「诚司人在哪里?」 「跟我分别后他就爬上钟楼的楼梯……你在想什么?你得赶快逃走才行。」 「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你要去哪里都请自便,我不会管你。但我最后必须见他一面。」 嶋叶一的话声变得相当无精打采。 「我……得想点办法把这条街……」 「咦?」 然而那男人没有回答,口中似乎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但草平根本没兴趣听。 草平迅速地离开牢房,开始爬上前方的楼梯。应该在身后目送自己的爸爸一句话也没说。眼睛所渗出的泪水,草平很想当作是疼痛的缘故。 这条街在沉睡。尽管焚火时宴会会一直持续到深夜,但平时透明街的夜晚来得很早。居民们都不太会熬夜。 屋顶上果然没有人在。由于几乎是一片开阔的景致,所以可以一目了然。星星在天空中露脸,但那是真正的星星吗?这条街在各种意义上是个假货。是原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是听进了自己这种人的愿望,由奇怪的神明所创 造出来的世界。 终于来到了钟楼,然而那里也不见人影。换个角度看,草平发现有一边的外墙上架有楼梯。似乎是建造成从那里上去能进入内部。因为草平总是用固有角度看这个地方,因而从未造访过这里。 草平再次伸出脚踩上阶梯。来到这里其实很困难。每往上爬一阶,就会感到剧痛。汗水把整件衣服弄得湿答答的。说不定血也渗到绷带上了。 当草平开门走进去时吓了一跳。 钟面上分明没有指针,钟楼内部却仍旧有着齿轮等等的大型机器一字排开。草平想,稍微花点功夫的话,或许钟也能动起来。好几颗灯泡垂挂在天花板上,在内壁上映出机器的影子。 「诚司,你在吗?」草平出声问道。 然而没有人回应,内部中央是楼梯井,草平探头看了看,但完全是一片漆黑。那会延伸到哪儿呢? 诚司让自己逃走的这份心意,令他非常高兴。不过草平实在没办法不见上诚司一面就离开这条街。自己在跟他相遇、跟他谈天之后,获得了极大的救赎。如果不能面对面说出道别的话语,肯定会后悔。就像自己在外界没有面对他人那样。 当他沉浸在这仅仅一个月来跟诚司之间的回忆之际,从左边的暗处有什么东西在飞速奔跑。 「——呜!」 刹那间草平有种腹部接触到重物的感觉,身体呈く字型弯曲。同时间伤口发出了巨大的哀嚎。 「啊……!」 草平靠在绕楼梯井半圈的扶手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重新向前看,只见诚司站在那里。他拨起长发,缓缓地朝这边踏出一步。 他手中拿着一根粗铁棒。 「诚司,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剧痛之中,他的话在脑中回响。 「……这话是什么意思?」 刻骨铭心的痛楚。或许已经骨折了也不一定。 「草平,我已经给你最后的机会了。你曾是我的好朋友。我在牢房上锁,是为了让居民能安心入睡。你既然逃出地下室,就该直接从裂缝出去才对吧。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我在思考事情的时候会来这个钟楼。然后今晚听见脚步声,看到磕磕绊绊爬上楼梯的人是你,我大吃一惊。」 「……诚司,我听说了你人在这里。最后我想再见你一面,所以就来了。仅此而已。」草平压着侧腹,连要擦掉嘴角流出的唾液都办不到。 「我已经给过你忠告了。不能让外界的人知道透明人的存在。但你却没听进去。而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也白白浪费掉了。明明都叫你离开这条街了……」 在充满着汗水与泪水的视野前方,诚司说: 「你似乎是个危险人物——连朋友最后的仁慈都听不进去。不能让那样的透明人到外界去。看见按着伤口爬上楼梯的你,我的脑中重新思考了一番。」 「……什么?你想怎样?」 诚司的双眼相当美丽而沉稳。 「草平,把街里的守则告诉你的人是我——但其实还没决定好要怎么处置打破守则的人。」 话声刚落,诚司便握着铁棒袭击草平。尽管草平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从上头挥下的一击,却被逼进了房间的角落。 「这条街没有死刑。谁都不想见到那种情景对吧?但只要是我就办得到。身为朋友的你就由我的手……」 草平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诚司没道理说虚张声势的话。草平知道他是真心要杀了自己。 「……你为什么知道我爸是谁?」草平提问。 「我看到你跟那个男人在说话。你在街的外缘下了楼梯对吧?那里是大人的游乐场。我怕你如果卷进了什么麻烦事可不太好,于是就从后头追了上去。可是你却不在大房间里。」 「……你在深处看见我了吗?」 「是啊。喊得那么大声自然是听见了。我相当惊讶,你爸居然也是透明街的居民,而且是那个男人。」 「……你认识他?」 诚司形状细长的双眼,用锐利的眼神盯着草平。 「他是里稻的爸爸吧。」 「对了,你……之前说已经死了——」 「我是想表达跟死了没两样的意思,而且不知道这件事还比较好吧。里稻有那种爸爸真是可怜——这是居民们的共识。不过也有人真的不知道,因为那男人很少出来外头。」 诚司继续说下去: 「不过那也无妨。你跟里稻是兄妹的事,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说过自己在父母过世后是姑姑养大的吧。」 草平默默不语。 「这样子的人,在这种地方遇见了自己的爸爸,而且还是那么没用的男人。会觉得很受打击吧?都那么生气了——不可能没受到打击吧。」 「你想……表达什么?」 「我个性多疑。因为在外界很多人骗过我——我说过吧?然后我担心你的价值观是不是改变了。」 草平假装因为伤口痛而低下了头,他的视线直盯着地面。门在左手边,楼梯井可以通往梯子。只有这两个地方可逃。然而伤口的痛楚,却让他连跑步都跑不了。 「……什么价值观?」 「人类的观点只要出现一点小事就可能突然转变吧?像是某天遇见的爸爸劝你要离开这条街,或像是明明当不上职业的却还企图出道那样。而且在那之前,你还一个人跑出去外界好几次吧?你跟你爸见面后隔天也是闲晃着通过了裂缝。因此我就跟踪你。」 草平大惊失色。随即开始追寻自己的记忆。那天去了哪里跟谁见了面呢?可是受到疼痛干扰,脑袋无法顺利运转。 「你去了学校吧——我那时候在校门口那边等你。之后去了公寓吧?那里是你跟姑姑一起住的家呢。重点是在那之后。不过在那之前,即使是我也不会跟到里面去,因为很危险。不过在公园的长椅上,你跟那个女生见面了吧。用笔跟笔记本沟通对吧?那时我很讶异,透明人竟然能跟普通人密会……」 顿时间,草平下定决心打算跑到门边。可是诚司挥舞的棒子却绊住了脚,让草平当场跌了一大跤。 不知第几波的剧痛感朝草平袭来。他心想这回伤口肯定裂开了。 诚司堵在门前用脚掌踢草平的身体。草平因而滚了好几圈,仰躺在地。 「草平,『听不进别人话的人爱生气』喔。说起来你那时候对爸爸大发雷霆呢。那刚刚又是如何呢?想要帮助儿子的爸爸,总不会斥责他对吧。」 草平的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 「……我只用一拳就把他揍飞了喔。」 诚司听闻草平这句话笑出声。是所谓的放声大笑。草平从来没见过他笑成这副模样。在笑完以后,他不发一语地再次踢起草平的身体。身体再次向旁边滚动,草平瞬间有种内脏轻飘飘浮起的感觉,因此迅即把手伸向了地面。 草平的心脏为之一震,还以为整颗都要跳出来了。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快掉进楼梯井了。双脚悬空。自然垂下的身体十分沉重。 草平用双手手肘挂在边缘硬撑,尖锐的痛楚再次从伤口扩散到四面八方。 「——啊啊啊啊啊啊!」 入耳之后,草平才发觉到那震耳欲聋的声音是自己的惨叫。 「这是直通一楼的楼梯井。掉下去的话大概没救了。」 诚司在自己的头顶上启口道。不过草平没办法抬起头。他现在只看得见诚司的双脚。 「欸,告诉我吧。你对这条街有什么不满?有关人类度过一生所需要的东西,这里都一应倶全。没有敌人,也没有 危险。会迫害你的那种人们绝对进不来。尽管有居民时常打架,但在外界会欺负你的那种阴暗的家伙们无法成为透明人。欸,我是真的不懂。你为什么会做出那种行为。我直到现在都还完全不能理解。」 草平拼了老命地紧紧抓住。 「……我在外界时总是在逃避。就是认为自己没有容身之处这点不行吧。然后还让这条街出现——」 「你在说什么?」 「……是我自己没有去面对啊。任由别人就这样讨厌自己,当作只有自己很不幸。想成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就是这样。不论是圣、同班同学或是姑姑,大家都不注视自己。草平曾这么想。可是同样的,自己的目光也没有投注在他们身上。而变成透明人以后,终于知道了真的没人看得见自己的那种恐惧,那种孤独。但是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你是说成为透明人之后,就无法找到幸福吗……?我了解了。」 诚司用格外温柔的声音说出最后一句话: 「——那么再见了,草平。虽然时间不长,但我很开心。」 已经撑不住了。草平感到视野比先前更模糊。诚司的脚看起来从两只变成四只。这也许是因为疼痛所导致的幻觉。这是弥留之际见到的光景吗? 喀的一声,不经意间传来像是硬物所发出的声响。 接着眼前看到了诚司的脸孔,草平彻底愣住。他双眼半睁,毫无动静。接着伴随着喀喀声,破碎的砖块从上方掉了下来。 还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事,就有人握住草平的手,把他整个人一口气拖了上来。那人是里稻。 草平躺在地上仰望她。她也跟草平同样汗流浃背。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犹豫了片刻后开口: 「……爸爸,说你在这里。我就赶快,冲了过来。」 爸爸啊。她口中指的自然是嶋叶一吧。 「快去外界。」她俯视着自己:「动作快。」 「……为什么?」 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草平感觉自己像是已用尽了所有体力。 不过里稻启齿道。 「因为这条街,就要完了。」 「……什么?」 外头的状况很凄惨。在黎明来临前的夜空下,街上四处都在冒烟。有些地方还在闪耀着摇曳的橘红色光辉。 是大火灾。草平与里稻从屋顶上眺望街景。 「……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景象令人无法置信。 里稻背着晕倒的诚司在身旁说: 「只能这么做了。草平要,回去外界,只能让这条街,消失了。」 「……那个人是这么说的吗?」 草平看见她在颔首。感觉眼前就快发晕了。 「这样好吗?这里是属于你的街吧?你不是在生我的气吗?你诞生的这条街就要消失了啊!」 然而,里稻却把手放在草平的侧腹上说: 「对不起。」 「这种伤……」草平尽管嘴上这么说,但每走一步还是会觉得痛。「我不在意喔。比起这个……那个……」 里稻再度点点头说: 「我刚刚,知道了。」 「这样啊……」 嶋叶一是在自己跑去找诚司的这段期间里对里稻说的吗?此刻草平无法与她对视。再也没有比这更尴尬的状况了。 「……我是毁了你的街道的起因,你不恨我吗?」 「你是我的,哥哥。」 草平不自觉地转头看她。她正直直盯着自己看。草平不知该如何回应她。 「所以,没关系。」她如是说。 不经意地,草平听见下方传来嘈杂声。一低头就看见嶋叶一在远远的下方大道上举着火把东奔西跑,还一面大喊着:「失火了、失火了!」 那副样子看起来非常逊,简直就像个疯子。可是那个人现在是为了儿子而行动。如此一想就无法一笑置之,草平感到不知所措。 无意间脚边开始喀啷喀啷地摇晃——大楼要崩塌了。草平脑海中顿时出现了这个想法。「也许要关闭了。」里稻说道。 「咦?」 「空间要关闭了。」 那一瞬间,草平望见在里稻背后,看上去十分遥远的巨墙,用十分惊人的气势逼近眼前。让草平忍不住闭起了双眼。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时,发觉自己的思考跟眼前的情景不一致。 这里再怎么看都是旧书店。是盖在住商混合大楼一楼的那间平凡无奇的店。是采办回去时看过好几次的店。店里的时钟指着四点十五分。 草平将双眼移向左侧。旁边也是一栋住商混合大楼。 不过在两栋大楼之间不知怎地已经看不见裂缝。严丝合缝,想必连一只蚂蚁都无法通过吧。一看就知道了。 「啊啊啊!回来了有影子!街啊!」 草平听到声音,大吃一惊转头一看,看到健人站在那里,双手抱头大喊大叫。 不仅是他。许多人零零散散地站在附近。其中也有好几个熟面孔。他们跟健人一样都朝着住商混合大楼的方向瞧,然后再把视线移向自己的脚边。 草平也跟着注视双脚的前方。由于天色渐亮,因此能看出那里有自己的影子——尽管不是很清楚——但它确实存在于那里。 居民的哀叹,宛如亡灵的叫唤一般在这附近不断回荡。 在呼天抢地的叫声之中,草平看了看身旁的里稻。她的脚边也有影子。再加上背着诚司,影子的体积看起来尤其大。 「……街呢?」草平问道。 「已经,没了。」里稻摇摇头。 草平忆起诚司曾说过的事。强大的冲击可能会导致空间关闭,透明街自古就有这种传说。而现在便是发生了这种事。 街已经没了。脑子里虽然能够理解,可是草平的心中还是有种开了个大洞的感觉。相信周遭的这些前居民也有相同的心情吧。住得越久的居民,那种悲伤应该也越巨大。 「没事吧?」 嶋叶一拨开一众居民出现在草平眼前。草平抓住他的肩膀质问: 「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然而,他面不改色顽固地说道: 「这是为了救你。」 「这和毁了透明街有什么关系?」 「我发觉透明街继续存在,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可是你呢?里稻呢?你们都失去了容身之处啊。」 草平拼命地表述,爸爸却发出了沙哑的笑声,接着摇了摇头。草平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不,应该说是打从在自家看到那张照片以来。 「这是搬家。」爸爸这么说了。 「……搬家?」 是不符合这种状况,故作糊涂的用字。 「搬家。你不知道吗?所谓的搬家就是指改变容身之处。不过说起来也吊诡,容身之处是不会消失的。自己所在之地即是容身之处对吧。」 嶋叶一从里稻那里接过诚司。把他放在自己宽阔的背上。 「这个男人就由我带走。报仇?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所以不用担心。看看四周吧。」 在这附近的透明街居民开始渐渐从这个地方离去。比起刚刚现在已经剩下不到一半的人。健人的身影也不见了。 「透明人很弱小。是想着如果不消去身影,就实在无法在这世上活下去的人。失去透明街,变得不再透明的那些家伙们都十分焦虑。不知何去何从,走投无路。现在曾经入狱的你明明就在这里,却没有任 何人对你投以关注。结果,那群家伙就只会考虑自己的事——不过我有资格说那种话吗……」 他脸上泛起虚弱的笑容。看起来似乎有点回春——不,是和年龄相符的脸庞。 「居民应该不止这些人吧?」草平提问。在他的记忆当中,透明街的居民应该人更多。至少应该不是这条路可以容纳得了的人数。 嶋叶一默默思索了片刻之后,望着这附近启口道: 「……街里的居民呢,也有不住八扇市,明明住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却不知怎地一回过神,就发觉自己身在透明街的家伙。所以我想他们也许是弹飞回原本的地方去了。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呢?结果依然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条街就完蛋了呢。只能把这一切都归于神明所为了呢。」 玉川真希的脸蛋掠过草平的脑海。那位神明说自己去了很久以前,那么地理上的问题应该也能轻松解决吧。不过没有确认的方法。 嶋叶一重新背好诚司。 「草平,真的很对不起……我知道即使道歉你也不会原谅我,但像我这种男人也就只能一个劲儿地道歉了。忘了透明街……也忘了我,好好地活下去吧。」 「……你要去哪里?」草平惊讶地问。 「我不知道。事到如今已经回不去原本的地方,我也没有那种打算。总之就试着朝那边的方向走吧。已经不是透明的,应该也用不着担心会被车子辗过吧。」 爸爸所指的地方,是越过十字路口、越过桥梁的遥远前方。接着他转头看向里稻。 「里稻,我接下来要去寻找新天地。我们已经不是只能躲在那狭小空间的透明人了。所以你也做出选择吧——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嶋叶一就这样背着诚司离开了。连一次都没回过头。 人潮慢慢增多,草平和里稻于是转移地点到了桥上。河面反射出朝阳,闪耀着有如巨鱼身上的鳞光。 草平看向自己身旁正在眺望此景的里稻。 「你想怎么做?」 然而他没有听见回应。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她也许还没思考好未来的事也不一定。草平则坦白说出了他从爸爸离去后就在思考的事。 「……欸,你要不要跟我——跟我还有姑姑一起生活?」 里稻终于把脸转向了草平。 「虽然要说服姑姑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我一定会搞定。所以我们一起生活吧。」 她的视线再次转向了前方。河川上游隐约可以看到群山。 「我们一起生活吧。」 草平又说了一次。跟她一起生活肯定会很开心吧。尽管肯定也会有超乎想像的辛苦之处,但草平觉得那并不是无法克服的。 可是她终究摇了摇头。 「不要,一起生活。」 「……为什么?」 「我要去,追爸爸。」 「那个人……他说了让你选择。你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去做喔。」 里稻再次摇了摇头,露出了微笑。 「因为那是今后,我的容身之处。」 草平原本拼命地想打动她,但当他看见那个笑容以后就放弃了。她的心已经做出了决定。再怎么说服想必也没用吧。 草平搔搔头。尽管要说这种话让他不爽至极,但实在没有理由不说。 「那个人……就拜托你了。」 「嗯。」里稻说完,把手伸向了草平的腹部。 「对不起。」 草平摇了摇头。 「不要紧。只是小伤。」 里稻朝着父亲离去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我走了。」 「……我知道了。」 但望向她的背影,草平再次向她开口搭话: 「里稻!当我知道你是我妹妹的时候,我……有点遗憾。」 她就那样直立不动了一阵子,而后终于露出了侧脸。 「我也是。」 草平有种心如刀割的感觉。为什么非得跟终于相见的家人分别呢?尽管草平心中这么想,但另一方面也能够理解。自己跟他们原本就不是居住在相同的世界里。他们是要去寻找彼此永远都不会有交集的容身之处吧。 「……保重!」 里稻没有再回头。 她的身影渐渐变得越来越渺小。 接着融入了早上的街景之中,再不复见。 究竟过了多少时间呢?有人忽然从背后朝草平搭话。 「——草平?」 一回头,草平看见身穿制服的晴香。她双眼圆睁凝视着草平。然后她看了看草平的双眼、肩膀、双手、双脚,跟着视线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晴香就在眼前对自己微笑。 「欢迎回来。」 因此草平也应了一声。 「我回来了。」 草平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脸上是什么神色。他感到悲伤却也觉得欢喜,但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可是他已经不必自己去确认了。 因为如今眼前的她,正在看着自己。 ——完—— 后记 有如在布上星罗棋布的宝石——这是我第一次听「invisible」这首歌时,在我脑海中描绘出的风景。 一切始于因缘际会的状况之下。先前我并不知道kemu vo这个团体,也不明了vocaloid。在找我负责执笔之际,总之不先听听看就没办法开始,于是我就聆听了「invisible」这首歌。 多么惊人的庞大情报量!接连不断汇入脑海当中充满独创性的歌词和乐音,令我不禁叹为观止。我感到在短短的歌曲之中确实建立起了一个世界观。 在听完一整首歌的时候,我的脑中散落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宝石。这些全部都是歌曲「invisible」的碎片。我眺望着那片光景,同时间心想这下子可不得了而感到陷入了绝境。要用怎样的顺序将那些石子依序蒐集,要用什么样的风格加以琢磨,应该就是小说化这项工作的关键。这是我个人的直觉。 本书《隐匿的存在》的故事,是我将自己蒐集、琢磨的宝石加以润色而成。不过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对宝石有所取舍。换句话说我还有尚未拾取的宝石。故而请勿把拙作视为歌曲「invisible」的正统主流。 「invisible」是原创歌曲,而每位听众自然也各有一套对于音乐的解读。尽管开始执笔之后,我从kemu vo那边得到了好些线索,但拙作不过是无数条支流之中的一条,也有许多人拥有完全迥异的解读方法吧。应该说如果不是那样才奇怪。 有如在布上星罗棋布的宝石——这是我第一次听「invisible」这首歌时,在我脑海中描绘出的风景。 一切始于因缘际会的状况之下。先前我并不知道kemu vo这个团体,也不明了vocaloid。在找我负责执笔之际,总之不先听听看就没办法开始,于是我就聆听了「invisible」这首歌。 多么惊人的庞大情报量!接连不断汇入脑海当中充满独创性的歌词和乐音,令我不禁叹为观止。我感到在短短的歌曲之中确实建立起了一个世界观。 在听完一整首歌的时候,我的脑中散落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宝石。这些全部都是歌曲「invisible」的碎片。我眺望着那片光景,同时间心想这下子可不得了而感到陷入了绝境。要用怎样的顺序将那些石子依序蒐集,要用什么样的风格加以琢磨,应该就是小说化这项工作的关键。这是我个人的直觉。 本书《隐匿的存在》的故事,是我将自己蒐集、琢磨的宝石加以润色而成。不过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对宝石有所取舍。换句话说我还有尚未拾取的宝石。故而请勿把拙作视为歌曲「invisible」的正统主流。 「invisible」是原创歌曲,而每位听众自然也各有一套对于音乐的解读。尽管开始执笔之后,我从kemu vo那边得到了好些线索,但拙作不过是无数条支流之中的一条,也有许多人拥有完全迥异的解读方法吧。应该说如果不是那样才奇怪。 我最尊重的就是kemu vo的意见。要说真的有能称为主流的东西,那应该就是独一无二的kemu vo。 然而我所创作的故事,若能为读者带来一些欢乐,我会感到无比欣喜。衷心感谢您拿起这本书。 另外这本书在送到各位手边前,曾经受过许多人士的协助与指教。借这个场合诚心感谢以ascii media works的cgm编辑部为首,与本书相关的所有人士。 二〇一三年七月吉日 岩关昂道 有如在布上星罗棋布的宝石——这是我第一次听「invisible」这首歌时,在我脑海中描绘出的风景。 一切始于因缘际会的状况之下。先前我并不知道kemu vo这个团体,也不明了vocaloid。在找我负责执笔之际,总之不先听听看就没办法开始,于是我就聆听了「invisible」这首歌。 多么惊人的庞大情报量!接连不断汇入脑海当中充满独创性的歌词和乐音,令我不禁叹为观止。我感到在短短的歌曲之中确实建立起了一个世界观。 在听完一整首歌的时候,我的脑中散落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宝石。这些全部都是歌曲「invisible」的碎片。我眺望着那片光景,同时间心想这下子可不得了而感到陷入了绝境。要用怎样的顺序将那些石子依序蒐集,要用什么样的风格加以琢磨,应该就是小说化这项工作的关键。这是我个人的直觉。 本书《隐匿的存在》的故事,是我将自己蒐集、琢磨的宝石加以润色而成。不过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对宝石有所取舍。换句话说我还有尚未拾取的宝石。故而请勿把拙作视为歌曲「invisible」的正统主流。 「invisible」是原创歌曲,而每位听众自然也各有一套对于音乐的解读。尽管开始执笔之后,我从kemu vo那边得到了好些线索,但拙作不过是无数条支流之中的一条,也有许多人拥有完全迥异的解读方法吧。应该说如果不是那样才奇怪。 有如在布上星罗棋布的宝石——这是我第一次听「invisible」这首歌时,在我脑海中描绘出的风景。 一切始于因缘际会的状况之下。先前我并不知道kemu vo这个团体,也不明了vocaloid。在找我负责执笔之际,总之不先听听看就没办法开始,于是我就聆听了「invisible」这首歌。 多么惊人的庞大情报量!接连不断汇入脑海当中充满独创性的歌词和乐音,令我不禁叹为观止。我感到在短短的歌曲之中确实建立起了一个世界观。 在听完一整首歌的时候,我的脑中散落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宝石。这些全部都是歌曲「invisible」的碎片。我眺望着那片光景,同时间心想这下子可不得了而感到陷入了绝境。要用怎样的顺序将那些石子依序蒐集,要用什么样的风格加以琢磨,应该就是小说化这项工作的关键。这是我个人的直觉。 本书《隐匿的存在》的故事,是我将自己蒐集、琢磨的宝石加以润色而成。不过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对宝石有所取舍。换句话说我还有尚未拾取的宝石。故而请勿把拙作视为歌曲「invisible」的正统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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