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妖怪摩登记》 第一话 砖瓦街的雨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僵尸贤者 录入:悠月子 修图:沉睡王国的小暗喵 1 提及明治时期【注:约指西元一八六八至一九一二年。】的现代街区,便会率先浮现脑海的银座砖瓦街,此刻下着大雨。 起初雨势不大,却雷声轰轰,仿佛会劈开砖瓦建筑。声势稍减,倾盆大雨随即落地。 雨势大得连伞都发挥不了作用,幸好砖瓦街有拱廊。一身洋装的妇人、绅士、跑腿的伙计纷纷跑向四方,宽达十五间【注:一间约为一·八公尺。】的大道上空荡荡。奔驰的人力车也停下来,急忙将客人救出即将淋成落汤鸡的窘境。大伙都逃到距离最近的屋檐下。 「唉唷,这场雨真教人吃不消。」 一名穿条纹裙裤、戴圆顶硬礼帽的男子冲进熟悉的建筑。那幢建筑在银座砖瓦街极为罕见,是木造的拉门式小屋。 访客突然上门,屋中几个男人微微睁眼,仿佛感到有趣,唇畔浮现笑容。 「还以为是谁,这不是伊势吗?没想到你会主动过来。」 「冒昧打扰,原田大爷。哎呀,这场雨下得真大。」 见伊势放下手杖,擦拭湿掉的帽子,望向窗外的原田巡査轻轻点头。 「确实是场大雨,暂时不会有人在外头走动吧。」 小屋深处,前在与十几岁少年交谈的年轻同僚,温和地招呼伊势: 「伊势,既然都来了,就歇歇脚吧。毕竟这里是在银座也小有名气的『骗子伊势』熟悉的老地方。」 伊势是个巧舌如簧的男子。他总是能运用花言巧语,从没什么交情的人手中骗得钱财,随后溜之大吉。 「泷大爷,请别开我玩笑。」 泷巡査悠然说话的模样,感觉像哪个贵族老爷的私生子。不过,根据本人的解释,他出身东京,成长于唯有渊远流长这一点値得自豪的平凡家庭。 此时,泷身旁的少年睁大眼,望向伊势。 「哦,这位就是『骗子伊势』?来自首吗?」 伊势面红耳赤,泷不禁大笑。 「伊势,这家伙叫长太,今年十六岁,是我们刚刚在附近逮到的扒手。」 他暗示伊势别跟孩子计较,但伊势的怒气并未平息。 「区区一个小扒手,不要随便把人当成罪犯!我何时出过那种纰漏!」 「你以前不是也曾被逮到这里吗?」 见伊势紧握拳头,原田苦笑,随即转向天花板。 「不过雨势真强,好似会打穿这幢破烂小屋的天花板。」 「原田兄,可悲的就是这听来一点都不像玩笑话。」 真不懂干嘛在这种地方搭建这样结构不牢的小屋,泷漫不经心地抱怨。 位于银座四丁目的这幢小屋,是不折不扣的派出所。当然,对于此一新兴街区,负责维护治安的派出所是必要的存在。 只是,明明坐落于与西洋街道如出一辙的知名银座砖瓦街,派出所却是传统日式建筑。正因四周建筑高大气派,相形之下,这幢小屋实在简陋。 况且,并非位处岔路旁或砖瓦建筑背后,而是坐鎭在相当醒目的地点。简单来说,就是夹在朝野报社与棉、法兰绒专卖店之间,银座四丁目十字路口的转角处。隔着一条马车轨道,对面就是每日报社与中央报社。这里是银座的黄金地段。 「啊!」 窗外强光一闪,伊势窝囊地尖叫。恍若受到尖叫吸引,雷声连连作响,震撼脚边的地鸣包围小屋。 「哎呀,看来雷神今日颇为愤怒。这么一提,传闻雷神疼爱的猫又【注:日本傅说中的猫妖,尾巴分成双叉,会危害人类。】在进入明治之世后便行踪不明。是不是找不到那只猫又,祂才大发雷霆?」 搞不好雷会劈到哪个人头上,泷笑道。伊势闻言,不禁缩起脖子。 「哎哟,泷大爷,这种事不能开玩笑。原田大爷,我要借用一张椅子。请让我暂时避避。」 「哈哈,伊势,原来你怕打雷,所以冒冒失失跑进眼熟的派出所。」 既然有畏惧雷神的心,干脆以今日为界,从此金盆洗手。或许是敲打着小屋的哗啦啦雨声传来,原田的嗓音迥异平常,模糊而低沉。 伊势本想幽默应对,不知为何发不出声,只能将话语咽回肚里。原田继续道: 「虽然时代更迭为明治,仍与江户一脉相连,世间仍有众多神明与妖怪。伊势,继续干那些愚蠢的坏事,难保哪天雷神不会动念,一道雷劈到你头上。」 「请、请饶了我吧!」 伊势似乎真心不愿与雷神打交道,无力哀叫着缩起身子。突然间,小屋深处传来一道话声:「我可不在意神佛鬼怪。」 「巡査大人,现在是连夜晚的黑暗都会被碳弧灯驱逐的时代。跟我谈什么雷神、狐妖,我一点都不怕。」 十六岁的长太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一口咬定出生于明治时代的自己,对这类故事毫无感觉。这些是在没有电的江户时代,人们畏惧黑暗产生的传说,纯属虚构。 「我小时候也从父母口中听过古怪的故事,不过那是为了方便管教孩子,才会借用雷神的名号吧?」 「真的吗?」 伊势露出求救般的眼神,望向年轻扒手。原田勾起一边嘴角,同情地看着两个小坏蛋,静静摇头。 「即使世界现代化,也不表示时代与土地跟江户切割开来,我不是刚提过?」 就是把巡査的话当放屁,你们才敢做坏事吧,原田注视着两人讥讽道。 「纵然夜晚变得明亮,有些事物仍不会轻易改变。」 要说世界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从江户进入明治时代不过二十年。 「出生在江户时代的孩子,不少是还在上学也不奇怪的年纪。」 江户时代的人们会靠狐火占卜来年是否丰收,向钟馗祈祷疾病能早日痊愈。鸣家【注:会摇晃家具制造怪声的小妖怪。】会在家中制造声响,而鬼存在于此世,也存在于通往彼岸途中的河滩。 「短短二十年间,那些家伙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吗?」 「所、所以,那些怪东西是在江户故事里登场的虚构角色,其实根本不存在……」 搬出妖怪或神明的名号恫吓,我也不会畏惧,长太如此坚称。然而,见泷笑起来,长太顿时气虚,嘶哑得没了声息,伊势也面露不安。 雷声再度响起。坐在窗边椅子上的原田望向外头,但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理应近在眼前的气派砖瓦街如梦似幻,恍若位在遥远的彼方。派出所形同雨中沉浮的小船,从主干切离、无依无靠的木片。 「受不了,这样也不能去巡逻。」 赌着一口气排除万难走到外头,只会沾上一裤子泥。「就算发现扒手,大概也没办法逮住吧。」原田苦笑。 「的确,一旦踏出小屋,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 泷点点头,拿炭炉上煮滚的热水泡茶,端给每个人。伊势和长太不禁松口气。不知为何,原田捧着茶愉快出声: 「虽说是下雨的缘故,四个男人挤在狭窄的小屋里喝茶真够无聊。既然如此,要不要聊点有意思的话题?」 「有意思是指……?」 原田大爷,该不会又要讲打雷的事吧?伊势戒备地望向他。 「不,跟雷神无关,但会有别种东西登场。」 「登、登场?到底会有什么东西登场?」 伊势不由得胆怯,碍于外头下着几乎遮蔽视线的滂沱大雨,想逃到街上也不行,这个小坏蛋只能缩在椅子上。 「总觉得今天原田大爷好恐怖。」 原田笑了笑,随即开口讲述。 雨滴狠狠拍打小屋,将原田的话声及他叙述的故事,与外头的摩登街道隔开。 「纵使时代由江户更名为明治,日本的首都依旧火灾频仍。甚至有个说法,反正卷入火灾,家当定会烧得精光,干脆不要保有太多财产。」 原田的话语奇妙地没被雨声掩盖,回响于小屋中。 「木瓦屋顶居多的街区尤其可怕,一且起火,就会迅速延烧。」 整条街烧毁的情况并不罕见。明治五年的大火,派出所附近的银座、京桥、筑地一带皆遭祝融之祸,造成三十四个町消失。 「受灾民众超过五万人吧。」 听到泷这句话,原田点头回答:「差不多。」以那件惨案为契机,银座兴建兼有防火功能的砖瓦街道。主要街道在明治六年完成,瓦斯灯也在明治七年点亮。 「起初这条街根本不受欢迎。」 一方面出现类似「要是住进砖瓦屋,会全身发青肿胀而死」的骇人谣言,另一方面,江户仔根本住不惯西式房屋,何况又潮湿昏暗。简而言之,当时这个町并不适合居住。 不久,商店开张、轨道马车开通,民众目光自然转向砖瓦街。知名商店渐渐聚集银座,变成相当现代的街道。 「于是,形成如今的华丽街区。」 与此同时,东京出现贫民窟。 「啊,你们知道吧,就是上野和四谷一带。」 许多贫民窟的人吃剩饭过活,还有小偷和强盗躲藏,流言不绝于耳。 「我曾目睹濒临崩坏的万年町街景。」 倘若再发生一次小地震,不,像今天一样下起滂沱大雨,建筑马上会毁于一旦。回到银座的派出所后,看着一如往常的西洋街道,原田内心一阵惊骇。 「我不禁怀疑,这是同一个国家的街区吗?」 光是能生活在这个时髦街区,便处于相当幸运的立场。不一样,两者根本天差地远。尽管只是在气派街区中的简陋小屋工作,原田仍没吃过剩饭。 不过—— 「这么气派的街区,依旧不免有纠纷和烦恼。」 无论街道装饰得多么富丽堂皇,建筑多么接近西洋风格,这块土地原本是江户的一个町。曾在江户生活的人,现下也生活在此,时代从江户绵延至今。 假如江户存在骇人之物、惊悚的事件,东京亦全数承袭。 2 从银座四丁目的十字路口走向三丁目,转进小路再拐两次弯,便会看见卖牛肉锅的「百木屋」。虽然不及当红的牛肉锅店「伊吕波」,不过一楼有一间大和室,二楼有两间和室,窗户镶嵌彩色玻璃的「百木屋」,在明治之世的银座生意颇为兴隆。 和室里,牛肉锅放在炭炉上,客人往往会挟起肉片边小酌。今天众多常客同样拿着长柄酒壶斟酒,畅飮欢谈。 到了傍晚,百木屋后门响起开朗的话声。 「我回来了。」 百木贤一,被称为「百贤」的老板露出安心的笑容。「欢迎回来。」他抛开手中的肉,迎向一楼后门。他的妹妹泉藻带着甜美微笑,消失在里间。 「这阵子治安不太好,泉藻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 百贤点点头,回到厨房,大方地将肉盛到盘子上。最近骇人案件频传,根据报导,上野和四谷都有年轻女子丧命。 「歹徒拔掉她们的戒指,偷走腰带扣,最后还痛下杀手,真教人受不了。」 最近百贤的口头禅是「世道真乱」。简单来说,这位哥哥每天都为就读女校的妹妹担心个没完。 百木屋是到东京打拼的百贤独力开的店,双亲留在乡下。泉藻想到东京念女校,双亲拗不过她的心愿,才会让她住在哥哥店里。要是妹妹有什么万一,做哥哥的没脸见父母,于是更加深百贤爱操心的毛病。 拜此之赐,客人虽然总能享受百贤招待的大盘牛肉,却也陷入得天天倾听百贤烦恼的处境。看着明明是个大男人却神经兮兮的年轻老板,众多熟面孔都会心一笑。 「每天都要接受百贤过剩的关爱,泉藻真辛苦。」 语毕,三味线师傅、住在附近的美艳寡妇阿高没挟肉,而是举杯一飮。 「就是这样,百贤才娶不到老婆。」 「不不不,泉藻长得那么漂亮,这算不上担心过头,嗯,绝对不算!」 做烟草生意的常客赤手插话。赤手在巷弄间拥有小店铺,是个笑容可掬的俊俏男子,「有空闲就会上门吃牛肉锅。他固定会在泉藻从女校放学回来,到店里帮忙的傍晚时分露脸。 除了赤手,还有不少这样的男客,托此之福,傍晚时分的百木屋经常满座。今天见泉藻扎起和服袖子走出里间,店内便响起欢呼声。 在和室旁处理肉的百贤目光扫过挂在外头的门帘,看到站在另一侧的新客人,于是扬声喊「欢迎光临」。待看清走进来的双人组,他的脸微微一僵。 「下谷先生,二楼现在空着。」 百贤招呼下谷和木岛。可是,发现泉藻在一楼,下谷看都不看楼梯一眼,直接走进厨房对面的和室,强硬地挤进中间的好位置,比他早来却得挪开炭炉的客人都露出不悦的神色。 即使如此,没人敢当面向下谷抗议。原因之一,就是下谷随时带着号称「朋友」的壮汉木岛当保镖。木岛脾气暴躁,难保不会导致在正常情况下能轻易解决的问题转往危险方向。 另一个原因,则是下谷素有可疑流言缠身,大伙不愿与他扯上关系。 「泉藻小姐,能不能帮我点餐?」 明明有其他女侍,下谷却刻意呼唤在接待客人的泉藻。百贤刚要放下菜刀,和室里传来开朗的话声。 「嗳,下谷先生,不好意思,我在和泉藻谈事情。」 仗着下谷搞不清状况,阿高姐拉住泉藻的和服应道。 「泉藻小姐在工作吧。比起跟客人聊天,不是该先完成点餐?」 木岛瞪过来。面对比她高约两个头的男人,阿高姐仍不畏缩。她妩媚一笑,拉近泉藻。 「这是急事啊。其实,有一名帝国大学的学生在路上巧遇泉藻。」 因缘际会下,那学生得知阿高姐认识泉藻,便拜托她务必帮忙转交一封信。 「看起来是个相当认真的人,比泉藻大五岁,父亲是医师。听说他在帝大成绩优异,以后大概会成为博士或大臣吧。」 在寡妇阿高姐眼中,他是令人欣羡的理想对象,得尽快告诉泉藻。听她这么一提,木岛身旁的下谷撇下嘴角,故意呼唤泉藻,再度要求她过来点餐。 「店里的客人比帝大生重要,不应该忽视吧?」 「您的话我明白,就由平时负责拿菜刀的我亲自为您点餐。」 百贤回答。不知何时,百贤来到和室,站在下谷身后。木岛一瞪,赤手立刻毫不客气地插嘴帮腔。一口吃下在炭炉上煮好的牛肉后,赤手苦笑着劝道: 「下谷先生,你天天缠着泉藻,难怪百贤没好脸色,请适可而止。」 下谷年届四十,足以当泉藻的父亲。他比阿高姐已故的丈夫大好几岁。 「几门很不错亲事找上美貌的泉藻,与女学生不相衬的老人家还是放弃吧。」 「我在银座拥有聚会茶屋,也没欠债,不正是最佳的女婿人选吗?」 下谷完全抛开不利于己的年龄问题,坦荡自我推销。闻言,神情微醺的阿高姐拿着酒杯侧过头。 「提到茶屋,我想起一件事。银座开设的茶屋,往往是同业聚会的地点。」 这是桩踏实的 生意,得知上门谈亲的男人开的是这种店,媒人会很高兴。 但是—— 「从没听过这一带的生意人聚集在下谷先生的茶屋。」 阿高姐的弟子中不乏店老板,熟知银座的传闻。 「你那间茶屋究竟是在做什么生意?」 号称是商业聚会,上门的却是生面孔,又时常没有营业,匪夷所思的传言源源不绝,众人都好奇他葫芦里到底卖何种膏药。 「我在这边是新人,所以旧识特地来捧场,仅仅如此。」 下谷话声一沉。向百贤再要一盘肉后,赤手温和地点点头。 「你确实没借钱,直接买下店面,真是厉害。我由衷这么认为,毕竟最近这一带的土地不便宜。」 听到这段话,下谷流露些许得意之色。可是——赤手继续道: 「下谷先生,传闻在经营茶屋前,你是卖剩饭的?」 「剩饭?」 阿高姐与泉藻互望一眼,店里一阵哗然。赤手为疑惑的众人亲切解释: 「这是在贫民窟做的生意,贩卖兵营吃剩的饭。」 毕竟客源连温饱都成问题,即使是剩饭,便宜就有人愿意买。卖剩饭一次只能赚到一、两钱,搞不好一碗也只能卖几分钱。 「所以我觉得有些奇怪,做这种利润微薄的生意起家,亏你能在银座买下茶屋。」 赤手以快活的语气说完,牛肉锅店的一楼顿时悄然无声。木岛一努嘴,缓缓站起,阿高姐连忙将泉藻护在背后。 「卖烟的,你对卖剩饭的正当生意有什么不满吗?」 经营那么小的店,你姿态倒是摆得挺高。面对木岛的怒喝,赤手依旧鎭定,笑着向百贤再要一碗饭。 「木岛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听闻下谷先生在银座坐拥茶屋,仍持续卖剩饭,我忍不住猜想是不是挺好赚。」 「你这家伙……」 木岛没再说下去,跨两步来到赤手面前,猛然踢开放着牛肉锅的炭炉。 「呜哇!」 「噫!」 赤手连忙往后跳,避开泼洒的热汤。惨叫得最大声的不是赤手,而是百贤。滚出来的燃炭在榻榻米上烧出焦痕,百贤拿打翻的茶杯,拼命试着捡起木炭,拨进炭炉中。倘若引发火灾,在百贤这一代开张的百木屋便会倒闭。 「哈哈,模样真难看。这东西挺好玩。」 木岛年轻的嗓音有些粗哑,接着踢开一旁阿高姐的炭炉。不过,炉中炭火早已熄灭,阿高姐不见一丝慌乱。「无聊——」木岛兴致大减地嚷嚷,重重踩着地板想继续踢倒和室中央的炭炉。 然而—— 「好痛!」 木岛突然尖声哀嚎,当场蹲下。仔细一瞧,原来是原田巡査现身,将警棍定定竖在木岛想踢倒的炭炉前。木岛的脚背扎扎实实击中警棍。 「混帐,领微薄月薪的垃圾!你搞啥鬼!」 「我才想问咧。你乱踢炭炉,是想被当成纵火现行犯逮捕吗?」 早在江户时代之前,纵火就是重罪,进入明治时代也一样。下谷立即插话: 「木岛只是不小心绊到炭炉。原田大爷,这点小事不必用上『纵火』一词。」 还是,木岛说你月薪微薄,你就动气?原田哼一声,下谷紧抿着唇。 「不知怎么,今天没心情吃了。」 下谷站起身,没继续纠缠着点牛肉锅,打算带木岛离去,又忽然停下脚步,望向原田。 「泉藻小姐从女校回来时,原田巡査也常出现在百木屋。」 「我来吃晚餐。」 「你刚来大概没听到,不过似乎有个前途光明的帝大生写信给泉藻小姐。」 下谷故意挖苦,暗示对方是帝大生,月薪微薄、不属于正规官吏的巡查根本毫无胜算。 「哦,难道年近四十的你就能赢过帝大生吗?」 听到原田反驳,下谷眯眼睨着他。 「我……这个嘛,大概比你阔绰。」 下谷突然转身走向泉藻,不顾阿高姐的瞪视,探进怀中,朝泉藻摊开手。只见他的掌心摆着一颗硕大的绿色石头。 石头纵长约莫一寸,呈椭圆形,金框雕刻的花纹精致优美。 「这是翡翠胸针,送你。」 「不,请别开我玩笑。」 「下谷先生,那个……很贵啊。」 木岛神情僵硬,不满地出声阻止,但下谷早将绿色的椭圆石头塞进泉藻的腰带。趁泉藻慌忙掏出之际,下谷快步离开店里。 「哥哥,怎么办?」 泉藻有些手足无措,看着半透明的美丽宝石。百贤望向榻榻米的焦痕,重重叹口气。 「得赶紧还给下谷先生,否则他恐怕会硬说那其实是聘礼。」 真是个麻烦的人……百贤又叹口气。于是,坐在里边、点完牛肉锅的原田提醒泉藻,那种珍品千万不能带出门。 「最近许多女子接连遇袭丧命,我们银座的巡査都在忙这件事。」 「哎呀,该不会那个杀人魔转移阵地过来?」 阿高姐的推测令人发毛。原田笑着摇头,解释他们是在追踪被偷的宝石。 「我们找遍上野等地的当铺……也密切注意买得起宝石的有钱人聚集的银座一带。」 「难不成这是杀人魔偷的胸针?」 百贤沉着脸确认,不过原田保证通辑书中没有大翡翠的纪录。 「这样啊,太好了。」 阿高姐笑道,牛肉锅店众人总算浮现安心的神色。紧接着,大伙慌忙请女侍为煮干的锅加汤。 为答谢原田出手解危,百贤殷勤地劝酒。阿高姐不放过任何机会,接过他斟的酒喝起来。原田放松地垂下眉尾,泉藻也恢复笑容。客人吃着肉,很快聊起下谷的传闻。 3 木岛踢翻牛肉锅店的炭炉三天后,谣传银座街道有妖怪镰鼬出没。 碳弧灯无法照亮银座的每一条街道。这里有许多巷弄小径,建筑坚固又高大,阴影处酿就的黑暗益发浓重。月亮隐于云后的夜晚,伴随着骇人的破空声响,出现不少遭砍伤的受害者。 第一个倒霉的是赤手。他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走在街上,突然一阵剧痛,随即倒地。尽管如此,他仍拼命跑到路灯下,逃离镰鼬魔爪。看见映在玻璃上的自己,他才发现脑袋半边都是血。 第二个倒霉的是阿高姐。她反应迅速,毫不犹豫朝黑暗中逼近的不明之物扔出木屐,所以没遇到「镰鼬」。不过,弄丢一只喜欢的木屐,她一脸不快。 然后,第三个倒霉的竟是原田巡查。 「镰鼬似乎本领高强。」 会产生这样的传闻,主要是出身士族、武道颇有造诣的原田,大腿居然遭异物贯穿,直到痊愈都拖着脚走路。 「唉,现代的镰鼬不是割裂袭击的对象,反而像会用刀一样,使出这种刺穿腿部的招式。」 原田傍晚来到牛肉锅店,皱着眉头如此嘀咕,认得他的客人都不禁流露同情的眼神。见赤手、阿高姐与原田接连遇袭,百木屋的客人不由得联想到镰鼬之名。然而,原田一屁股在一楼坐下后,便向八卦的众人提出警告: 「即使在酒席间,也别说出特定的名字。我现在跑不动,要是有人遭自称镰鼬的家伙袭击,实在爱莫能助。」 巡査这么表态,众人不敢乱嚼舌根,隔着锅子拘谨地浅谈一连串案件。一如往常,今天泉澡扎起袖子在店里帮忙。她将锅子放在客人面前,眉头微蹙。 「自称……意思是有人借妖怪的名义为非作歹吗?」 「不无可能,毕竟跟真正的镰鼬 袭击人类的方式略有不同。」 阿高姐遭到袭击后,调查过镰鼬的资料。镰鼬是种会用镰刀似的脚割伤人的妖怪。 镰鼬的叫声如犬,在空中飞时会卷起旋风。砍到的瞬间没感觉,但稍后便会传来剧痛,喷出鲜血,其实是致命的危险妖怪。早在江户时代以前,镰鼬就大名鼎鼎,也有真的被砍伤的案例流传下来。 听到这段话,泉藻将锅子放上炭炉的手一顿。 「擅自借用名字,惹这种危险的妖怪生气怎么办?」 拿着一升【注:约等于一·八公升。】装酒瓶的百贤撇撇嘴。 「不晓得犯人是谁,不过那家伙肯定觉得在现代化的明治之世,妖怪没什么好怕。但我可是会怕镰鼬的,拜托老天保佑。」 百贤送酒上桌,嘴里叮咛着百木屋的客人不要与怪事有所牵扯。 「跟那种东西扯上关系的客人,千万别跟这家店扯上关系。」 不知是已遇袭的缘故,或生性如此,阿高姐毫无顾虑、思虑与挂虑,马上丢出一个男人的名字。 「这么一提,下谷的茶屋难得举办大型聚会。」 阿高姐似乎对下谷做的买卖产生兴趣,于是穿着新木屐走到位于银座小路上的茶屋附近,观察聚会的客人。 「喂,阿高姐,你别乱来。」 「巡査大爷,猜猜进出茶屋的是怎样的人?」 原田责备阿高姐的鲁莽,但听她提起可疑茶屋的客人,还是想问个清楚。 「我猜不到,纤细苗条的漂亮大姐能好心告诉我吗?」 见原田老实低头请求,阿高姐莞尔一笑,娓娓道出当时目睹的情况。 「全是没在银座见过的男人。不少人戴圆顶硬礼帽和软呢绅士帽,衣着颇为讲究。坦白说,我看不出他们的身分。」 「什么嘛,刚刚语气那么严肃,真是虎头蛇尾。」 轻快的话声方落,就见赤手今天也穿过外头的蓝色布帘,出现在牛肉锅一楼的和室。他的头上缠着白麻布条,想必镰鼬的那一次袭击相当惊险。 然而,赤手仍一脸无忧无虑,点了酒和牛肉锅。阿高姐朝赤手举杯,问道: 「赤手,你晓得我在教三味线,收过很多弟子吧?」 「大姐,干嘛提这种理所当然的事。」 「我的弟子中,不乏店老板和官员,也有工匠、小贩及师字辈的人物,此外还认识形形色色的人。我或许分不清炖煮豆子的小贩,与修理保养烟管的罗宇屋之间的差异」但我可不会搞混木匠与代辩师【注:原文「代言人」,为明治前期对律师的称呼。】。」 「哦,我想也是。所以呢?」 赤手带着招牌的温和微笑,为阿高姐斟酒。干掉一杯后,阿高姐娇声吐露整件事最关键的部分: 「但我看不出那间茶屋的客人是何来历。」 既然阿高姐这么说,那些人想必不是官员、不是工匠,也不是足以尊称为「师」的人物。当然,他们并非这一带的店老板。 「唉,感觉真不舒服,简直像妖怪集团。」 「原田巡査,妖怪更好分辨。毕竟河童顶着盘子,鬼的头上也长着角。」 泉藻将装着牛肉的盘子端给客人,笑着应道。「这倒是没错。」原田跟着笑起来,又喃喃低语: 「那么,下谷的茶屋究竟聚集的是什么人?」 从衣着与气质完全看不出职业,大白天不时在银座聚会,结束后消失无踪。而提供聚会场所的下谷,至今仍在贫民窟卖剩饭…… 原田瞬间联想到一连串袭击女子的强盗杀人案。下谷该不会是招揽木岛之流的手下,借抢劫杀人获得足以买下茶屋的财产?果真如此,下谷的富裕就能解释得通。 只是……原田瞪着牛肉锅。 「……跟那家伙的形象不合。」 下谷舍不得放过任何一个铜板,持续卖着剩饭。他贩卖兵营流出的剩饭,从穷困的人手中赚取一钱、两钱。 只要购买人数够多,或许能成为不错的财源。不过,这确实是一门利润微薄的小本生意。 (跟把宝石与人命当成同一回事,靠着暴力一举致富、张扬的强盗做法完全不搭。) 原田摇摇头,从煮得恰到好处的汤锅中捞起牛肉,浮现有些开心的表情。如同之前下谷所言,巡査的薪水不甚优渥,吃牛肉锅实在是奢侈的享受。 此时,又有客人上门。 那似乎是熟面孔,百贤朗声招呼。但对方神情慌乱,显然没心情用餐。 「百贤老板,大事不妙。你有没有听说?真是糟糕!怎么办,都怪那个可疑的男人出现在附近!」 对方滔滔不绝,众人却满头雾水。只见原田的同僚泷巡査悠然现身,抛出刚刚听到的惊人传闻。 「百贤老板,你听说没?开茶屋的下谷要收购这一带的大片土地。」 「土地?银座的吗?」 百贤与一楼的客人面面相觑。 「下谷确实提过没欠债,原来他真的那么有钱?」 「原田兄,我不清楚下谷手头多宽裕,不过有一点値得担忧。下谷似乎也要买下百木屋所在的土地。」 「咦?」 百贤霎时失去言语,拿着切肉刀呆愣原地。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从故乡前往东京打拼,百贤白手起家。当然,无论店铺或土地都是租的。换句话说,要是新地主抬高租金,他会非常困扰。倘若地主打算收回自用,或许会陷入必须关店的窘境。百木屋的生意形同被下谷掐住咽喉。 在这样的情况下,下谷不知会向百木屋提出多么蛮横的条件。 「为、为何他要这么做……」 百贤发出呻吟。理由昭然若揭,众人纷纷觑向兀自伫立的泉藻。 4 原田忽然起身,丢下牛肉锅,匆匆走近门口的同事问道: 「泷兄,下谷要收购的不只百木屋的建地吧?记得你刚刚是这么说的。」 「对,地主想把这家店所在的整条路,从右侧转角到另一侧小巷转角的四方形土地卖掉。」 如果下谷要一次收购,地主应该会欣然答应。听泷这么推断,原田露出锐利的目光。 「再怎么说,他钱也太多。」 假如下谷是做贫民窟的剩饭生意起家,表示并非出身富裕家庭。或许是以拥有的茶屋为担保品借钱,但他要买的土地未免太宽广。 「这么一提,之前她送泉藻小姐的胸针颇昂贵,似乎是翡翠。」 由于原石优劣的差异,难以判断宝石确切的价値。向泉藻借来一看,原田发现那半透明的翠绿宝石,在外行人眼中也十分美丽,又颇为硕大。镶在戒指上,与泉藻纤细的手指不太相衬。 「哦,这宝石看上去挺贵。下谷对泉藻小姐原来是真心的。」 泷悠然说道。除了茶屋,下谷还想购买银座的大片土地,显然收入极为可观。 「接下来就是想娶个老婆啊。」 听到这句话,原田嘴角一撇,将宝石还给泉藻。 「难保下谷不会来讨回去,请泉藻小姐收妥。」 原田表示,会试着调査下谷如何筹措买土地的钱。 「不管怎么想,下谷的收入未免多得惊人。」 另外,原田颇在意翡翠的来源。若不是父母的遗产,便得耗费巨款,何况买主是下谷,「他究竟想送谁」的话题在银座甚嚣尘上也不奇怪。 然而,原田从未听过这样的流言。 此时,阿高姐补上一句: 「这意味着,下谷的翡翠不是在银座买的。」 他应该是特地 前往别处购买。那么,为何要跑到远方?实在教人疑惑。 「搞不好警方着手调查下谷的财务状况,他就会马上放弃收购。」 那样一来,百木屋——也就是百贤便能得救。 「泷兄,来协助我调查。」 「好,没问题。」 等不及泷的答复,原田拖着腿准备冲出牛肉锅店,又在门口停下脚步,回望泉藻。 「泉藻小姐,最近谣传有妖怪出没,诸事騒动不安。这阵子从女校返家后,尽量不要外出。」 「是,我明白。一切遵照您的指示。」 泉藻颔首,目送原田微拖着腿走到店门口。正値忙碌的时段,进进出出的客人混在一起,原田和泷仿佛是被人潮推出百木屋。不过,由于脚受伤,他无法行动自如。 走到大马路上,泷询问要去哪里,又要做些什么。京桥三丁目的京桥警署,原田回答。 「那里肯定有熟知的警官。」 「咦,熟知什么?」 「宝石的情报。」 「真的会有吗……但泉藻小姐获赠的翡翠,不是抢劫杀人的歹徒夺取的物品吧?」 「嗯,不是。」 但是…… 原田热切地向泷讲述自己的想法。他的话声在行人众多的场所变得模糊不清,走动之际反倒不容易遭窃听。 经过以「天狗烟草」【注:明治时代以烟管为主流,出身萨摩(鹿儿岛县)的岩谷松平贩卖的香烟以天狗命名,打着国产烟的名号抢占市场。招牌上的丸十字即为萨摩藩岛津家的家纹。】闻名的岩谷商会那栋清楚刻着丸十字萨摩家纹的建筑物,两人前往京桥。由于离银座三丁目不远,他们很快抵达以四根支柱撑起三角楣饰,气氛稍显严肃的京桥警署。 找到认识的警官,两人便走进去。 「査出来啦!百贤老板,我们查到惊人的消息!」 约莫三小时后,两名巡查返回飘散美食香气的百木屋。 大概是时间已晚,店里只有常客。阿高姐早该用完饭,却和赤手一起留在一楼。 「査到什么?」 阿高姐兴致勃勃地问,于是原田道出与泷一同造访京桥警署,向在巡査教习所 受训时的恩师打探到的高额宝石失窃情报。 包括百贤在内,在场众人都不禁睁大眼。 「被抢走的宝石……之前不是说下谷送的翡翠,与强盗杀人案无关?」 因此泉藻才会收下。原田点点头,在比土间【注:傅统日本民宅格局,分成与地面同高的「土间」,及高出一阶、铺木板的生活空间「床」,时至今日土间已缩小为现代的玄关。】高出一阶的和室边缘坐下。 「对,所以我们不是调査歹徒从遇害女子身上抢夺的宝石,而是探听有没有窃贼闯空门偷走高价宝石。」 不仅是银座一带,原田表示想知道全东京的情报,范围愈广愈好,若是方便也想知道邻县的消息。前任教官闻言,显然面有难色。不过,将目标锁定为翡翠,出乎意料地马上发现那枚胸针是赃物。 「那是个绿色宝石,纵长一寸,宽半寸,椭圆形的外围镶着金边,上头刻有花纹。」 听起来就是泉藻获赠的胸针。泷从旁补充: 「原持有者是住在横滨的外国人。他家遭闯空门,珍贵的宝石被偷得精光。」 当然,警察进行过调査,但没发现歹徒拿到横滨的当铺变卖的迹象。保险起见,东京方面得知后,也调查过辖区内的当铺,却一无所获。几乎认定已运到海外时,原田和泷恰恰前往调査胸针。 阿高姐转向原田,问道: 「若是在横滨失窃,怎会落入下谷手中?」 事情发展至此,后续不难想像。赤手端着茶杯接过话。 「阿高姐不是提过,不时有身分不明的人在下谷的茶屋聚会?」 搞不好是以偷窃为业的人。原田大大点头,赞同赤手的推测。 「换句话说,下谷的茶屋是小偷的战利品交换场所。」 直接拿到当铺变现太危险。 「可是,那些人就是需要钱才会当小偷。明明手头有高价物品,还得等风头过去很难熬吧。」 这种时候,要是有能交换赃物并变现的地方,他们应该会乐于利用。下谷的茶屋就是供小偷带来窃取的各色物品,互相交易。 「下谷持有的那枚胸针便是证据。」 只要有公平的规定,赃物交换场所会生意兴隆也不奇怪。 「亟需用钱的人会便宜卖出,而不急着脱手的人就能低价收购。」 然后……赤手嘀咕着: 「下谷就是负责组织的人。那么,难怪他的事业会如此成功。」 原田接着说,小偷和强盗往往会逃匿潜藏在贫民窟,下谷会持续卖剩饭,大概是借机宣传茶屋的赃物买卖生意。 「确认泉藻小姐的胸针是赃物后,警方会着手调查下谷的茶屋。」 下谷八成是抱着暂时不拿出来的想法,在茶屋便宜买下翡翠胸针。然而,为了吸引泉藻的注意,他不经思索地冲动送给泉藻。 「这么一提,他送出胸针时,木岛的神情十分僵硬。」 假如小偷真的在茶屋聚会,木岛大概也是其中一员。他知道胸针的来历,才会阻止下谷。原田大大点头。 「多亏泉藻小姐,搞不好能解决一桩大案件。」 「啊,所以刚刚那么急?警察特地上门找泉藻,我们还以为发生什么事。泉藻在警署吗?」 阿高姐不经意一问,仿佛受到这句话拉扯,原田猛然起身。 「泉藻小姐去警署?」 「不久前,巡査不是来接她?对方说原田大爷有事找她,希望她过去一趟。」 原田神情僵硬,呆立着说不出第二句话。泷赶紧代他确认: 「意思是,有穿巡査制服的人把泉藻小姐从百木屋带走吧。咦?不对啊,我们没派人来接泉藻小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泷追问。一个小时前,百贤小声回答。关键证据的那枚翡翠胸针呢?百贤犹豫地应道: 「胸针……巡査要泉藻带走。」 虽然是个陌生的巡査,但他穿着制服,于是百贤没起疑心。 「因为……他是巡査啊!」 「泉藻小姐独自跟着那个人走吗?」 「唔……泷兄,那个巡查说,一群人一起离开店里太醒目。」 下谷的手下,可能会发现泉藻外出。阿高姐他们想陪同泉藻,那个巡査以此为由拒绝。 泷叹一口气,低声解释: 「说来惭愧,不过巡查的薪水真的很少,偶尔会有人变卖发放的制服。」 有人会穿旧制服,变卖新发的制服换取现金。由于洋服尙未普及,巡査制服似乎能卖到相当不错的价钱,是一笔値得感谢的临时收入。 这就表示,只要有意便能弄到巡査的制服。 「是谁假扮成巡査?警方目前正在调查那枚胸针,在这种时候,为什么拥有胸针的泉藻会被带走?」 百贤的话声颤抖,泷恨恨吐出一句: 「这间店的客人中,大概有谁跟下谷那票人走得很近吧。」 众多客人来来去去,或许有人听到胸针的事后紧急通报下谷,若不快想办法警方就会介入。 「所以泉藻才会被带走吗?」 百贤身旁的赤手倏地站起。 「总之,尽早把泉藻找回来吧。下谷对泉藻十分着迷,肯定不会发生危险的状况。」 「没、没错,你说得对。肯定是这样。」 百贤颔首,向客 人致歉,表示今晚要提前关门。店里的熟客都自愿帮忙,泷和赤手迅速熄灭炉火,阿高姐关妥门窗,其他客人则准备好灯笼。一行人带着泫然欲泣的百贤,及神情迷茫、脚步虚浮的原田,踏进夜晚的黑暗中寻觅泉藻。 当天晚上,百贤、原田、泷、阿高姐和赤手带头闯进下谷的茶屋,当面质问他知不知道泉藻发生什么事。 下谷走到茶屋入口附近的和室前,面对聚集在土间的众人,摇头表示完全不知情。 「我今天去贫民窟那边做生意。对,跟木岛一起去,不妨向他确认。」 「木岛怎么可能吐出对你们不利的证词。」 五人站在入口,露出愤怒的神色。 即使如此,百贤仍要下谷唤木岛出来,当面向他询问泉藻的消息。出现在下谷身边的木岛冷静得令人生厌,意外抛出一句: 「哦,泉藻小姐不见?年轻女孩行踪不明,听起来真不妙。」 八成是那玩意搞的鬼吧,木岛继续道。 「喏,就是谣传最近经常出没的妖怪,泉藻小姐会不会是被那家伙带走?」 「你说这是妖怪的犯行?」 听到这句话,百贤、阿高姐和赤手不禁扬眉。站在一旁的泷追问: 「意思是,妖怪特地扮成巡查,掳走年轻女孩?你们打算把对自己不利的事都推到妖怪身上吗?」 「什么叫对自己不利……我们可没干坏事。」 我只是想到,这阵子名为镰鼬的危险妖怪四处出没。不过,要是走夜路不巧遇到那个骇人妖怪,泉藻恐怕不会平安无恙。 「不会平安无恙……你对泉藻做了什么!」 百贤瞪大眼,抓住木岛壮硕的身躯。据传是下谷保镖的木岛制止百贤,掷向土间另一端。 「别劈头就抹黑我们是坏人。看在两位巡查的面子上,我已手下留情。」 只有今天容许这种愚蠢的行为,木岛流露轻蔑的目光。毕竟百贤不可能永远与巡査同行。 「不对,那巡査也是在逞强,不足以保护你。瞧瞧,他的脚不是遭镰鼬刺穿?」 「哦,你真清楚。」 原田一瞪,木岛嚣张笑着,亲切地问趴倒在土间的百贤: 「走夜路遭镰鼬砍伤,泉藻小姐下场会如何?搞不好会站不稳,失足摔进堀川,你不觉得吗?」 换成是我,就会找找沟渠或河川。木岛站在高出一阶的和室俯视百贤。百贤一愣,嘶哑的话声在土间响起: 「你……只是想拿回胸针吧?为何要把泉藻推进河里?」 他特地乔装骗泉藻出门,试图取回宝石。或许泉藻起疑,一时不愿还给他。难不成在扭打中,他嫌麻烦干脆杀害泉藻? 「下谷先生,你、你不是喜欢泉藻嘛!」 百贤大喊。虽然不符合下谷的形象,但百贤一直以为,唯有这份心意是真诚的,然而…… 「你杀了她吗?见情况不利,竟然轻易杀掉喜欢的人!」 下谷瞪大双眼,抬起头,没有任何辩驳,更没吐出一个借口。 关键证据的胸针弄丢,甚至失去最重要的泉藻,他们根本无计可施,瞪着两人的眼眸燃起熊熊怒火。 沉默半晌,下谷动也不动地坐着,出声制止木岛:「够了吧。」 「时间已晚,各位最好在镰鼬出没前回去。」 「把对自身不利的事推给妖怪,小心会引来报复。」 赤手盯着两人。在日本,即使是神明也鲜少顺从人类的愿望,何况是妖怪,不会有比弄错应对方式更危险的事。 听到这番警告,木岛大笑。下谷也苦笑道: 「居然提起这种陈年旧俗。如今江户只存在于童话故事中,妖怪是在仅有灯笼的时代衍生的错觉。」 「不过是短短二十年前,你们就敢嗤之以鼻?今天我们寻找泉藻时,仍是以灯笼照明。」 你们绝对会遭受报应。见赤手一脸不甘心,木岛大笑出声。 「把泉藻还给我!」 百贤忍不住怒吼,木岛一把将五人推到外头,重重关上大门。 五人再也打不开门。 5 远方传来雷声,原田暂时打住话。砖瓦街的雨仍下个不停。 狭小的派出所内,原田讲述的故事出现意想不到的发展,伊势和长太好一阵子发不出声。闪电再度划破天际,伊势微微缩起身子问: 「呃,大爷,杀掉泉藻小姐的真的是下谷吗?」 「应该吧,毕竟下谷一点都不慌张。」 心爱的泉藻在夜里失踪。倘若下谷与此事完全无关,听到消息理当会方寸大乱。他会聚集人手,领头搜寻到天亮。一般情况下,他肯定会这么做。 「然而,得知百贤在找泉藻,他却不怎么吃惊。谎言还说得挺溜,他声称当晚待在遥远的地方。」 这样的回答,意味着他早就晓得泉藻已不在人世,巡査很快会找上门。 下谷做得太过头。他图谋保身,反倒露出马脚。 「可惜光凭推测,没办法逮捕下谷。」 约莫是在叙述过程中心情愈来愈差,原田的神情益发阴沉,伊势不禁缩起肩膀。长太不知何时来到伊势背后,胆怯地蜷着身子。 「那么,后来找到泉藻小姐了吗?」 「没有。」 原田轻声叹气。 「泉藻行踪不明的消息一传出,附近邻居都帮忙分头搜寻。」 然而,在那一天、那一夜后,再也没有人见过泉藻。 即使黎明扫去夜晚的黑暗,朝阳照亮街道,依然遍寻不着泉藻的身影。彻夜未眠的众人扩大搜索范围,连医院和女子学校都没放过。 他们也试着打捞河川,足迹踏遍银座附近的三十间堀、京桥川与外堀。 隔天、三天后、一个月后,泉藻仍下落不明。 泉藻没有回来。 「这段期间,百贤与泉藻的妹妹代替年迈的双亲,从老家来探看情况。尽管如此,事情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妹妹表示要待到找着姐姐为止,于是在百木屋住下。时至今日,她依旧留在这里……看不到回乡的指望。 「真可怜。」 伊势语带同情。 突然间,坐在椅子上的伊势向后一缩,形成后仰般的姿势。眼前的原田泛起浅笑……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恐怖。 远雷复又响起,在原田脸上制造出浓重阴影。窗外雨势稍歇,雷声却愈来愈频繁。 「原、原田大爷,怎么啦?」 「嗯,百木屋的故事还有后续。」 下谷与木岛后来过得如何?没说清楚,这个故事便有头无尾。原田低声继续道着, 「约莫是看出我们心生怀疑,下谷的茶屋不再召开聚会,八成是转移阵地。」 或许是泉藻失踪,下谷从此不提收购银座土地。在这方面,百木屋可谓逃过一劫。 「不久,谣传下谷要卖掉茶屋,大概是打算离开曾发生祸事的街区。」 然而,他的伙伴木岛没能离开银座。 「咦,您说什么?」 长太忍不住插嘴问道,原田扬唇一笑。 「其实,镰鼬又出现了。」 「镰鼬……您是指那个妖怪?」 日夜交替的逢魔时刻【注:也称为大祸时刻,意指日夜交替的黄昏时刻,因自古流传此时容易碰到魔物或遇上灾祸而得名。】,在京桥漫步的木岛突然一阵踉跄。 虽然勉强渡桥,但下桥的瞬间,木岛的脖子喷出鲜血,倒地身亡。 「噫!」 「傍晚的大路上行人 众多,目击者在京桥附近的警署都异口同声表示,当时木岛身旁空无一人。」 不管怎么看,这都与流传至今的镰鼬行径一模一样,警方查不出更多情报。总之,木岛的下场,便是横死街头。 「下谷失去保镖,大概一时找不到代替的人,他只能独自外出。」 原田又扬唇一笑。看着那副笑容,伊势益发恐惧。每当原田开口,伊势仿佛听见愈来愈响亮的雷声,不由得往后缩。 「之后,我再次看到下谷,是在一个弯月高挂的夜晚。」 那是拐过银座四丁目,流往木挽町的三十间堀川i朝日桥附近。原田刚要过桥,却听到黑暗中不寻常的水声。 「咦?」 四周不见灯火,连月色都十分黯淡,难不成还有船通过?原田疑惑地俯望桥下。岸边的树上挂着一个灯笼,火光所及之处,可看到一件名为「鸢大衣」,缝有披肩的外套。 「这身打扮必是富人。我疑惑地定睛细看,想弄清对方在黑暗的沟渠旁做什么,赫然发现那是下谷。」 原田有些纳闷。下谷涉嫌杀害泉藻,即使没证据,他应该最是心知肚明。然而,他却在昏暗的夜里,独自伫立在泉藻可能遇害的沟渠旁。 「他意外大胆。」 不过—— 「仔细一瞧,他不是一个人。」 渠边没有别人,乍看下谷似乎是独自待在那里。当云朵散开,些许月光洒落昏暗的河畔,原田不禁挑眉。 「水中有东西……出现一个人。」 「水、水中?是不是浮尸……」 伊势哑声问,原田笑着凑近他眼前,停在几乎贴到他脸上的距离,缓缓摇头。 「河里的人抬起身子。就算是在立泳,身体探出水面的幅度仍太过惊人,简直像……对,像往昔画卷中的百鬼之一——濡女。」 「濡、濡女?」 「全身浸泡在水中,从海里爬上来的女妖。银座近海,沟渠与海相连,或许哪个妖怪一路来到三十间堀。」 既然存在镰鼬,世上应该有濡女吧。江户更名至今不到二十年,出现濡女也不稀奇。 「可、可是,濡女怎会出现在闹区中心?」 连沉默都令人畏惧,伊势只得接话。原田闻言,嗓音压得更低。雷声与他的话声重叠,难以听清楚。 「那是有原因的。」 「原因……?」 「我目睹濡女朝下谷伸出白皙的手,渐渐靠近灯笼的烛光,露出覆盖在长发下的面孔。」 「…………」 「那是泉藻小姐。」 「怎、怎么可能!」 伊势和长太不禁倒抽口气。 「你们不相信吗?那就当是我眼花吧。」 原田似笑非笑,继续道: 「不过在我看来,对方非常像泉藻小姐。」 泉藻变成妖怪吗?不对,莫非她貌似人类,但打一开始就是妖怪? 「或许是妖怪披上人皮,一直若无其事地生活在现代街道中。」 这么一提,没人晓得进入明治时代后,妖怪都去了哪里,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可是,假如泉藻是妖怪,泉藻的哥哥百贤是人类吗?跟他们要好的赤手和阿高姐呢?我自己又是如何?原田扬起嘴角,望向伊势与长太。 「伊势,身为职业骗子的你认为呢?」 究竟是人类长久受妖怪欺瞒,抑或如同木岛所言,这类故事慬仅是幻梦一场? 「原田大爷……」 「总之,那天晚上,沟渠中的女人拉住下谷的手。」 下谷顿时跌落沟渠。 「大概是披肩吸水变重,他没能挣扎太久,很快沉下去。」 看起来实在不过瘾,原田直率道。伊势泫然欲泣地哀号,仿佛发出「饶了我吧」的恳求。他推开逼近眼前的巡查,大声问: 「原田巡査,您没救他吗?」 原田没救下谷吗?他是杀人犯,还是杀害原田心上人的可恨家伙,尽管如此—— 「您身为人类……」 「身为人类?」 原田发出呵呵呵的笑声。 霎时,四周变得一片雪白,惊人雷声笼罩这一带。伊势与长太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好似全身被劈中,无法站立。在短短那一刻,他们甚至无法呼吸。 「噫!」 白光仿佛在紧闭的眼皮下方炸开好一阵子。半晌后,伊势总算放松紧绷的身体,深吸口气站起。 忽然,他注意到一件事。 「嗳……原田巡査?」 他环顾四周,不禁纳闷。屋内只剩长太与伊势。 「咦……?」 难不成是刚刚打雷时,两位巡査外出?未免太突然。 「这究竟怎么回事?」 伊势呆愣半晌。长太不明白泷为何消失无踪,一个劲地环视屋内。 稍稍减弱的雨中,响起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小屋的门旋即被毫不客气地打开,不久前还在小屋中的原田与泷,淋成落汤鸡回来。 「唉,全身湿淋淋。在这样的大雨中追扒手,果然太鲁莽。」 好不容易追到京桥,却被那个小贼溜掉。原田不住叹气。 「所以,我刚刚才会说不可能追上。咦,原田兄,有客人。」 「嗯?哦,这不是骗子伊势吗?」 「好久不见。」原田拿着手巾打招呼后,边擦身子边问长太的名字。「你们是来躲雨吗?」泷笑着关切他们有没有脚踏实地过日子,及要不要喝杯茶。 伊势与长太互望一眼。 他们神情僵硬,浑身微微打颤。两人逐步远离巡査,缓缓靠近门口。 「您是原田大爷……没错吧?」 「当然。伊势,怎么了吗?」 「您真的是大爷。但是……您不是大爷,不是刚刚和我们交谈的大爷。」 不是刚刚那个原田,可是,他就是原田,到底是……伊势与长太面面相觑。 「伊势,你怎么啦?」 原田靠近一步,伊势与长太弹起般往后退。接着,他们冲进大雨中,拼命逃离位于银座中央的派出所。 两人一次都没回头。 第二话 赤手捡到的孩子 1 赤手很清楚现在是明治时代。 江户时代结束至今已二十年,他觉得所谓的明治时代,就是直到昨天都平凡无奇的事物,转眼间就会发生变化的时代。 路上有轨道马车通行,民众能够出门远游。碳弧灯取代灯笼,夜晚明亮如昼。年复一年,生活大幅改变,这就是如今的日常。 然而—— 今天目睹在眼前产生变化的现象,赤手呆立当场。直到方才,这个女孩的外表约莫三岁。确实如此,并非看错。 可是,一回神,女孩竟成长到差不多该上小学寻常科【注:一九四七年学校教育法实施前,日本旧制学校课程名称。从寻常科毕业后可继续就读高等科。】的年纪,呈现六岁的模样。那不是「孩子长得真快」的感觉,更像趁他移开视线,有人把孩子掉包。 「是我的错觉吗?」 刹那间,赤手决定接受这个想法。 「不对,或许我是在做梦。」 「毕竟孩子本来就成长飞快……」 赤手嘀咕着种种可能性。不过,无论怎么尝试说服自己,脖颈的寒毛仍无法控制地竖起。 位于原本江户之地的银座,进入明治时代后,已然有一整片可说是西方文明窗口的街景,那就是据传仿英吉利摄政街打造的砖瓦街。双层砖瓦建筑形成的街道上,甚至有拱廊、行道树与步道,完全看不出二十年此地还叫江户的痕迹。 街区正中央的四丁目十字路口转角,有一幢派出所。 派出所是木造平房,在银座相当醒目。坐落在气派的砖瓦建筑林立的街道上,派出所乍看宛如破房子。 伤脑筋的是,实际上派出所真的是相当破旧的小屋。一天,烟铺老板赤手来到派出所前,面对狭小的房子嘟哝鲁: 「居然只能来这里求救,啊,连我都觉得自己好窝囊。」 想不出其他可求救的地方,赤手无奈地准备推开门。此时,派出所传出巡査的话声。 「啊,恰恰是泷大爷与原田大爷当班。」 派出所有数名巡査値勤,每天轮班,今天似乎是牛肉锅店「百木屋」的常客泷与原田。有熟面孔在,赤手受到些许激励,于是迈步向前。 他一进门—— 「哎呀,这不是赤手吗?你听我说,泷兄很过分。」 「咦?」 不等赤手回答,原田便大声嚷嚷。赤手不禁睁大眼,只见原田瞪着同僚。 「泷兄明知我讨厌『舶来』一词,却故意说泡芙是用舶来的烤炉做成!」 原田一脸气呼呼。虽然喜欢泡芙,但从此以后,他会在意那是「舶来品」。 「所以,两位是为了泡芙吵架?」 赤手伸手抵住太阳穴,温和制止原田开口。 「啊,泡芙的事当然是泷兄不应该,不过我想找两位商量一下,能不能之后再……」 这次换泷露出不甘心的表情,打断赤手的话。 「赤手,我不过是解释那种点心的制作方式,哪里不对?」 原田太在意鸡毛蒜皮的小事,泷反驳道。 「而且,这个说法没什么不好,十分时髦啊。」 「明知我讨厌,干嘛『舶来、舶来』说个不停!烦死啦。」 进入明治时代,种种事物确实日新月异。但是,时光洪流中,依然存留不会改变,不,再不情愿也无法改变的事物。原田起劲地谈起江户,赤手不禁皱眉。 「啊,糟糕。」 这样下去,难保原田不会滔滔不绝到明天早上,赤手连忙插嘴: 「没错,但巡査大人,能不能麻烦你至少听我说一下?就是……」 「不要!我还想继续。」 听见原田孩子气的回答,泷噗哧一笑。 「今天的原田兄真难应付。」 原田的个性好,擅于处世,不会随意得罪人。但他偶尔会露出恐怖的笑容,有时甚至顽固得不可思议。 「这样的原田兄挺有趣。」 「泷大爷,真的拜托你……」 「有趣是什么意思!」 原田朝泷挥舞拳头,看似胆大的泷吐着舌头。两人瞧都不瞧赤手一眼。 「要说有趣,泷兄不是更惹人好奇?喂,其实你是哪个高贵人物的私生子吧?」 泷的容貌端正,性格也有些远离尘世。总之,原田的这名同僚根本不像出身长屋。但是,当事人只是不停笑着。 「光靠外表又不能断定成长背景。」 「谁知道。毕竟出身良好的人都温文儒雅,而作恶之徒皆外表端正,因为要利用美貌魅惑他人。」 按这个脉络思索,泷明明家世良好却想隐瞒,代表本性其实是个大坏蛋。擅自下定论后,原田点点头。 「换句话说,泷兄一定是……狐妖。时代进入明治后,夜晚变得太过明亮,于是你幻化成人。我一直感到纳闷,短短二十年间,妖怪怎么可能从这块土地消失无踪。」 「你在讲什么傻话?」 泷语带怜悯,原田面露不悦,谈话中断片刻。此时,派出所内突然响起哭声。 「喂?赤手,就算我们不听你说话,也用不着哭吧。」 大概是受到尖锐的哭声惊吓,两人停止争论,总算看向赤手。接着……他们不禁睁圆眼。 「赤手,原来你有小孩?」 派出所中出现一个小女孩。她躲在赤手身后,闹脾气似地哭个不停。 赤手叹口气,大大摇头。 「原田大爷,请别说笑。有小孩之前,我希望先讨到老婆。」 你们不是再清楚不过?赤手噘起唇。三人认识许久。 「这孩子名叫妃姬(おきめ)。」 赤手的话声透着疲倦。他轻推原田的胳臂,要他起身离开椅子,让妃姬坐上去。 「我要跟这两个叔叔商量事情,小妃乖乖待在这里。」 「叔、叔叔?我们还很年轻好不好。」 赤手无视这句话,娓娓道出来龙去脉。 「最近有个制烟师傅从神奈川的秦野来到银座。他想去浅草,我就带他逛逛那个热闹地方。」 由于是重要的生意对象,而且听说是个不留情面的男人,赤手一整天都颇费心思。先前往人潮众多的仲见世大道,接着在三河屋铭酒店【注:神谷傅兵卫(一八五六~一九二二)开设的酒铺。店名源自其出生地三河国(现爱知县),为日本第一家酒吧「神谷吧」前身。速成白兰地(现今的电气白兰)是知名产品。】喝一杯速成白兰地。 「一方面天气晴朗,客人玩得非常尽兴。」 赤手松口气,提议差不多该回去时,一个小女孩紧紧揪住客人的外褂。她的双亲似乎不在四周。 「客人手足无措,发誓不是女孩的父亲。他来自远方,又与女孩毫无相似之处,大概没撒谎。」 他们试着询问女孩和父母的情报,但妃姬只透露自己的名字,无从得知是谁家的孩子。谣传为人不留情面的客人对女孩十分温柔,与赤手一起在附近寻找她的父母,但一无所获。 于是,两人打听到距离最近的派出所,带女孩过去。 「我姑且留下名字和住址,将女孩托付给巡査。」 客人和赤手放下心。为了返回银座,他们搭一钱蒸汽船【注:明治时代到第二次大战前,于东京隅田川航行的小型客船,一个区间的船资为一钱。】沿隅田川而下。然而…… 「注意到时,女孩已和我们一块下船,走上码头。」 「哦,她尾随你们回来。」 原田倚着派出所墙壁,和泷相视苦笑。 「其实她就是赤手的女儿吧?」 原田一说,烟铺老板露出别扭的神情。 「才不是!原田大爷心知肚明却故意调侃我,真难相处。」 「哈哈哈,抱歉,我开玩笑的。」 来自秦野的友人打道回府,无奈之下,赤手只得再带女孩到派出所。 「赤手,小妃没有身分挂牌吗?」 「我托巡査照顾她,还没检査过。」 泷默默点头,翻找起小妃穿的小花圆案和服领口与袖子。不久,他从小妃怀里掏出一个不大的束口袋。 「哦!」众人眼睛一亮,但泷随即摆出一张苦瓜脸。 「唔,看来袋里没放身分挂牌,而是装着几颗小玩意。」 泷倒出袋内物品,小巧的颗粒伴随坚硬的声响在桌上弹跳。赤手挑眉问道: 「泷兄,这是真货吗?」 「看起来像金刚石——钻石……」 五颗尾指大小的石头,在派出所毫无装饰的桌上绽放锐利光彩,尙未制成胸针或戒指的裸钻与孩童完全不搭。原田笑着确认: 「赤手,你依然坚称她不是你的孩子吗?」 「才、不、是!我和昂贵的宝石完全无缘。」 不过,要是有人得知走失的女孩带着贵重的宝石,或许会惹来麻烦。赤手深深叹气。 无论由谁看来,小妃都是标致的女孩,就算之后有自称她父母的人物出现,未经详细调査不能随便把她交出去。毕竟带到女郎屋【注:江户时期以降的妓院之一。】,小妃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况且,她身上还有钻石。大爷,自称她父母的人,八成会蜂拥而至。」 真伤脑筋,泷哈哈大笑。接着,他沉默片刻,微微撇下嘴角。 「小妃若是大人,可能会被怀疑偷窃宝石。」 几年前,砖瓦街发生过宝石商遇劫案。那对商人夫妇遭强盗袭击,当场身亡。 「他们死得好惨。」 老夫妇的喉头被割开,倒在地上浑身是血。赤手记得那起案件。 「许多大颗宝石不见。哦,莫非这孩子的父母是强盗?」 是不是以为不会有人想到钻石在小孩身上,于是装进袋子,藏入小妃的和服? 原田盯着裸钻摇头。 「强盗不会随随便便把宝石塞到这个年纪的孩子怀里,她可能会不小心弄丢。」 这么一来,要进行调査颇困难,原田露出苦涩的表情。泷则表示,比起宝石,还有一个大麻烦。 「今晚这个迷路的孩子怎么办?」 「不是应该带她去公所吗?」 「赤手,现在是傍晚,公务员早就回家。」 会排一天两班、被随意使唤的,只有地位低微的基层人员。 「这样啊,伤脑筋……」 「赤手,派出所没有能让孩童过夜的地方。」 原田连忙提醒,并补上一句「巡査肩负职务,不可能整晚都在找迷路孩童的父母」。 「那么,今晚小妃怎么办?」 赤手烦恼地问。两位巡査不约而同望着他,他慌忙挥动双手。 「我是个独居的单身汉,无法照顾这么小的孩子。」 赤手的三餐大多在外头解决,或买现成的饭菜。约莫是听他提到三餐,小妃拉拉他的手。 「肚子饿。」 「糟糕,小孩子该吃些什么,又该吃多少?」 连基本常识都不清楚的赤手垂下眉毛,一旁的泷小声笑起来。 「不必担心,她约莫能吃和大人差不多的食物。」 要不要让她吃一小份你平时的晚餐?原田提议,赤手眨眨眼。 「我平时的晚餐?」 赤手突然露出微笑,表示要跟小妃一块去吃晚餐。 「两位巡査大爷,请允许我寄放这些钻石。」 赤手表示,绝不能带着这种高价的东西到处走。这也没办法,原田点点头,询问赤手打算给小妃吃什么。赤手报出熟悉的店名。 两名巡査的脸庞一亮。 「哦,她能享用美昧的晚餐。那间店是正确选择。」 「看来能顺便找到照顾她的人。」 赤手颔首,赶在小妃没饿得大哭前,牵着她的手步出派出所。砖瓦街上的碳弧灯早已亮起,益发像异国街道。 2 「赤手,在我们店里吃饭没问题,但托百木屋照顾小孩,你脑袋在想什么?」 厨房里,百木屋的老板拿着菜刀问道。赤手勉强挤出僵硬的笑容。 从银座四丁目的十字路口,往三丁目走,转进小路再拐过两次弯,就是百木屋。一楼有一间大和室,二楼有两间和室,窗户上镶着彩色玻璃,散发出摩登的气氛。 「百贤老板,百木屋的餐点实在美味,所以我今天也来享用。」 「我非常清楚店里的牛肉锅有多棒。」老板语气坚定。「不过,我做的可不是卖汤锅料理,顺便照顾孩童的生意。」 百贤表情一沉,赤手恳求道: 「留在这家店,小妃能吃到营养的三餐,令妹水叶也会温柔待她,我才会拜托你。」 换句话说,比起连睡觉地方都没有的派出所,及无法准备三餐的自家,赤手认为小妃在百木屋会过得较舒适。突然被迫接收迷路孩童,百贤先要小妃在厨房角落的榻榻米边缘坐下,怒气冲冲地面向赤手。 「只是暂住一晚,随便拜托哪个认识的女人不就得了。」 百贤说到一半,赤手凑近他耳边,告知小妃携带多达五颗的大钻石。 「钻石……是真货吗?」 百贤不小心拉开嗓门。「嘘、嘘——!」赤手连忙捂住他的嘴。 「宝石目前交给原田巡查保管,那似乎真的是钻石。百贤老板,我不能把小妃托付给随随便便的人。」 为了得到宝石,难保不会有人心怀不轨,明天公所开门前,请让她留在这里。赤手恳求道,百贤拿着切肉刀,重重叹气。 「喂喂喂,我也想要钻石啊。」 卖掉这些钻石,就能买下百木屋租的店面,并加以改建。这是一笔足够改变百贤人生的财富。 赤手一笑,轻松应道: 「可是,百贤老板不会抢孩童的钻石,所以我放心托你照顾小妃。」 「话都是你在说。」 「这是事实,两位巡查也认为选择百贤老板不会错。老板真是了不起。」 赤手语气诚挚,百贤难以抗拒,不禁垂下肩膀。 但是…… 即使百贤是砖瓦街的头号大好人,不代表百木屋不会出问题。听到钻石一词,双眼就亮得和钻石一样的大有人在,好比享用牛肉锅的客人。 毕竟和室与厨房相邻,近到能听见客人点餐。换句话说,赤手与百贤的交谈内容,客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真想瞧瞧美丽的钻石。」 和室旋即传来充满欲望的喧闹声。赤手转过身,吐吐舌头。 「奉劝各位不要太好奇。倘若钻石遗失,看过的人会率先遭到怀疑。那些巡查似乎挺闲,可能满想找人塞进牢里。」 和室顿时陷入沉默,客人又埋头吃起牛肉锅。百贤撇下嘴角低语: 「赤手,这件事迟早会传开,毕竟与昂贵钻石及可爱的女孩有关。」 「是啊,感觉会愈闹愈大。」 可是……赤手忍不住叹气。想寻找小妃的父母,便得确认对方与标致的小妃长得像不像、是否买得起钻石、以前有没有买过宝石等等,一旦展开调查,就算客人不散播出去,消息仍会传开。 「谁都喜欢昂贵的钻石。」 百贤大大点头。 此时,后门传来「我回来了」的开朗嗓音。百贤立刻抛下钻石的事与菜刀,急忙冲过去。确认妹妹放学平安归来,他露出安心的表情。 「水叶,欢迎回来。没事吧?有没有遇到危险?」 「一切如常,哥哥。」 百贤非常在乎妹妹的安全。他原本就爱担心,之前另一个妹妹泉藻突然失踪,更加深他的忧虑。 为了寻找姐姐泉藻,水叶离开老家。她与泉藻相差一岁,外表惊人地神似。不过,水叶有泪痣,常客认为她比姐姐多一分梦幻的气质。 水叶刚要走进店里,忽然停下脚步。她瞥见厨房角落的小妃。 「哎呀,有一位小客人。」 「她……要借住一晚。」 百贤不甘愿地吐出一句,赤手明显放下心。水叶应一声「这样啊」,温柔招呼小妃一起进去吃晚饭。见水叶伸出手,小妃跳下榻榻米边缘。 赤手向水叶深深低头道谢。 「两位实在帮了大忙。百贤老板,请给我牛肉锅。」 「好。」 刚要从厨房踏进和室的赤手倏然停步,发出「咦」一声。 「小妃……?」 百贤和水叶望向小妃,也掩不住惊诧。 「这个女孩刚刚有这么大吗?」 百贤满脸疑惑。赤手睁大双眼,眨也不眨,嘴里嘟哝着: 「怎会这样?在浅草发现小妃时,外表明明是三岁左右。」 难不成是他看错,还是在做白日梦?虽然孩童的成长速度很快…… (但是,这怎么可能?) 不管怎么看,跟在水叶身后的孩子,都是该上小学寻常科的年纪,外表约莫六岁。但不久前,她确实十分幼小。 (宛如瞬间与年长三岁的孩子掉包。) 就是如此奇异的景象。 「可是,这孩子……是小妃,没错吧。」 不像长得相似的另一个人。即使长大,小妃依然是小妃,这一点无庸置疑。 「这个……」 他答不上来。 「啊,一定是我之前擅自认定她年纪很小。」 他知道自己的话声在颤抖。 「或许……吧。大概在浅草时,她就差不多是该上小学的年纪。」 不是赤手看错,便是他脑子出问题。要是告诉别人,可能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对,打一开始小妃就大约是六岁,否则未免太奇怪!」 百贤满心困惑,赤手匆匆爬进和室,劈头就点酒。 接着,他以前所未见的迅速,将酒灌进喉咙中。 3 隔天。 赤手先跑一趟派出所,请値班巡査转告原田等人,他要去看看小妃的状况后,便前往百木屋,却不禁愣住。 开店前的百木屋厨房里,小妃精神奕奕地坐在椅子上,百贤呆立一旁。 「昨天你托付的女孩,明明是刚上小学的年纪。」 不对,直到方才都一样。百贤的话声有些嘶哑。 「然而,现在的小妃,不管怎么看都是十岁左右……」 说着,他不禁绷起脸。 「但这孩子无疑是小妃……对,不会错。」 「是啊……就算突然长大,依然看得出是本人,真是不可思议。」 赤手今天也为莫名其妙的事感叹。或许是昨天目睹过一次奇异现象,看到一天内长大七岁的女孩,他比百贤冷静。 (果然,昨天她似乎长大三岁,并非我的错觉。) 百贤板着脸,望向赤手。 「喂,这是什么情况?怎会这样?」 面对百贤的质问,赤手无从回答。百贤见状,表示不能继续留小妃在百木屋。 「把回头一看就突然长大的孩子留在店里,客人会逃走。」 听着百贤意外的发言,赤手伤透脑筋,于是双手合十,低头道: 「呃,我会尽快找到她的父母,拜托再帮忙照顾小妃一段时间。」 赤手没有其他可指望的地方,只能不断恳求。虽然成长迅速,但小妃终究是个孩子。 「我都说没办法了!」 「百贤老板,你想想我能把小妃送到哪里?」 她容貌姣好,拥有钻石,转眼就长大。 「你要我把这样的孩子寄放在别处吗?」 赤手豁出去地问,百贤顿时答不出话,脸胀得通红。 两人争论之际,事情有了进展。这个带着钻石的奇妙女孩,很快为百木屋引起骚动。 伴随「叩叩叩」的敲门声,麻烦找上来。两人一阵静默,接着百贤沉声开口: 「抱歉,现在还没开店。」 「不好意思,听说我的小孩在这里。」 两人互望一眼。然而,外头并非只有一个人。 「不,那是我的孩子。」 「嗳,我可是她的母亲。」 不晓得从哪里听到风声,自称小妃双亲的人涌到百木屋。 「是想获得钻石吗?」 百贤不知如何应对,愣在原地。无奈之下,赤手拜托他赶紧把小妃藏进店里,然后走到店外与「自称父母」的人见面。 「哎呀。」 竟然有五人,赤手不由得惊呼。总不可能全是小妃的父母,赤手有些坏心眼地问道: 「各位,你们在找走失的孩子?方便告诉我孩子的年纪吗?身为父母应该知道吧。」 所有人都回答六或七岁,大概是昨晚在店里看过小妃的身影。赤手摇摇头。「那孩子十岁,你们都不是她的父母。」 「怎会这样!」 「父母哪可能搞错孩子的年纪。假如还想抱怨,我就请派出所的原田巡査过来。」 赤手断然驳回,自称父母的五名人士干脆地放弃。八成是怀着「要是能顺利拿到钻石就太走运」的轻率心态,聚集于此。 「她真正的父母果然没出现。」 暂时退入店内的赤手叹口气。百贤带小妃到里间后,独自返回。他严肃地盯着赤手。 「小妃是个转眼就会长大的孩子,不是普通人。无论等到明天或下个月,她的亲生父母恐怕都不会现身。」 碰到这种情况,你打算怎么办?百贤问道,赤手拼命思索。 「总之,要是让别人撞见她瞬间长大的场面可不妙。」 大概只能与百贤合力,在她成人前找个地方藏起来。听到赤手的想法,百贤垂下眉尾。 「喂,我也得帮忙吗?」 「百贤老板,你要坐视不管吗? 大好人牛锅店老板,抱着头陷入烦恼。此时,外头传来呼唤声。 「百木屋老板,听说有个孩子寄放在这里。」 赤手厌烦地小声抱怨: 「唉,又是自称父母的人。」 百贤打开店门,准备亲自应付。不料,一名壮年男子越过百贤,直接冲进店内。 「喂,别乱来!」 赤手严厉斥喝。不知从哪里听闻小妃的名字,男子连连呼喊。小妃马上走出来,男子握住她的小手温柔道: 「哦哦,你在这里。小妃,我是爸爸。」 标致的孩子睁大双眸。 「……爸、爸?」 「喂,你是哪位仁兄?」 百贤撇下嘴角,丝毫不相信第六名「家长」。他往前一步,严肃地按住男子的肩膀。 「竟敢擅闯,快回答。」 希望我找警察过来吗?百贤难得厉声喝斥,男子连忙回头。 年过五十的男子,亲切地向百贤与赤手报上姓名:‘ 「我叫丸加根,在深川放贷。」 丸加根在银座有认识的人,时常过来。 「总之,跟我关系密切的女人住在砖瓦街后头。」 前阵子,那女人找到年轻的对象,离开丸加根供她住的房子。 「我与那女人缘尽于此,只觉得无可奈何。不过我担心的,是我和那女人的孩子。」 听说女人带走孩子。 「那女人与新欢结为夫妻,远走高飞。假如与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不会打扰,可是……」 没和丸加根好好详谈,突然跟那女人逃跑的男人不値得信任。丸加根想知道孩子是否被抛弃或挨打,一直在寻找孩子的下落。 「能够顺利重逢,真是万幸。」 他的态度坦荡,赤手和百贤互望一眼。 高大健壮的丸加根,与如花般娇美的小妃一点都不像,但问题不在外表。目前小妃看起来约十岁,若丸加根真有孩子,应该也是十岁左右。 但是,直到昨天小妃都是三岁的模样。 (这么看来,他们毫无疑问不是父女。) 一旦说出瞬间长大的离奇现象,容易被误解为舍不得交出钻石。烦恼之余,赤手问道: 「你怎么晓得小妃在百木屋?」 「有人告诉我,这家店收容一个走失的孩子。」 实在感激,丸加根笑答。 「意思是,你也听闻钻石的事?」 走失的孩子身上带着高价宝石,一大早就有数名自称「父母」的人上门。丸加根一脸,应道: 「我只是来找孩子,钻石应该是我以前送给那女人的。」 小妃肯定是遭与男人私奔的母亲抛弃。或许抛下年幼的孩子,那女人有些犹豫,便准备一袋丸加根送的宝石。 「我的孩子有些可怜。」 无论如何,既然得以重逢,希望能立刻领回小妃。五十岁的男子刚要握住妃姬的小手,赤手从旁制止,丸加根无法甩开。 「我提过,一大早就有许多自称小妃的父母来百木屋。」 她不可能有那么多亲生父母。换句话说,那些人假装来认亲,大半是为了得到传闻中的钻石。 「你能证明自己不属于这一类吗?」 赤手语带恳求。倘若丸加根拿出证明,就能安心交出小妃。不,无论如何,他都想托付给别人照顾,拜托亮出有效证据吧。 「例如两人的合照,或小妃写的信也行,这样就能鉴定笔迹。」 「突然这么要求,我拿不出来。」 放贷人解释,他并未与小妃的母亲一起生活,没拍过全家福,也没有信件往来。 但是—— 「我是放贷的。这么说似乎不太适当,不过我的家境富裕。」 丸加根斩钉截铁地表示,绝非觊觎钻石才试图认领孩子。然而,赤手十分冷淡。 「愈有钱的人,愈斤斤计较金钱。」 「哦,我倒没听过这个说法。」 小妃注视着嘴上不服输的丸加根。过一会儿,她小心翼翼,态度却认真得惊人,拼命问个不停: 「你是我爸爸吗?真的是我爸爸吗?」 直到昨天仍是幼童的小妃,似乎不记得父亲的面孔。听到丸加根这么说,又被紧紧握住手,她自然会想相信吧。 「你喜欢我吗?会不会陪在我身边?真的?永远?」 小妃反复确认丸加根是否会离开自己。面对小妃专注的目光,丸加根温柔抱住她的肩头。 「当然,我保证会一直陪在小妃身边。小妃对我非常重要。」 女孩浮现笑容,连看到钻石也没这么开心。接着,她清楚告诉赤手与百贤: 「这个人就是我爸爸。我要跟爸爸一起走,不对,是要回家。」 「这样啊。小妃,爸爸真开心。」 既然孩子认定丸加根,他们就不能赶人。听到小妃的话,丸加根变得理直气壮,赤手与百贤不由得互望一眼。 不待赤手等人回答,丸加根牵起小妃的手,朝赤手摊开掌心。 「请把小妃的钻石还给我。」 「这就是你的第一句话嘛!」 在孩子面前,赤手忍不住握紧拳头,按捺想痛殴浅笑的丸加根的冲动。 4 「唔,所以你没揍丸加根?意思是,你们让他带走小妃?」 小妃离开百木屋不久,他们告知来关切的两位巡查事情经过。原田高高挑起眉,严肃盯着赤手。看样子,今天是顽固且有点奇妙,难以应付的原田。 赤手在和室一屁股坐下,叹气道: 「昨天与你们分开后,其实发生许多状况。」 首先,来到百木屋后,小妃突然长大。 「咦,三岁的孩子变成六岁,之后又变成十岁?」 原田与泷眯起眼。当然,他们都不相信赤手的话。要是只有赤手这么说,原田早就揍他一顿。 但是,待在厨房的百贤绷着脸附和,两名巡査的态度逐渐改变。虽然半信半疑,仍认真倾听赤手的叙述。 「我们和丸加根讨论钻石的事时……」 小妃又突然长大。 「什么?」 两名巡査的神情有些僵硬。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当时在百木屋的厨房,站在一旁的小妃,吓得这群男人愣在原地。她原本十岁的外貌,变成十三岁左右的模样。 「目睹这个场面,丸加根自然陷入沉默。」 长大的小妃,与其说是孩子,更接近成年的姑娘。丸加根不可能看不出差异,赤手以为他会逃走。 出乎意料—— 「丸加根没逃跑,反倒痴痴望着小妃。」 「哦?」 两位巡査交换眼神,咧嘴一笑。 「该说不难理解他的反应吗?小妃想必变得相当俏丽。」 泷笑着回应,原田撇下嘴角。 「然后呢?那个叫丸加根的放贷人,还是要领养小妃吗?」 原田与泷颇感兴趣,百贤紧抿着嘴。 「毕竟长大的小妃美若天仙,跟我们家的水叶有得比,宛如艳红牡丹倏然盛开。」 实际上,看着这样的美貌,赤手与百贤益发担忧。过几年就能出嫁的女孩,即将被自称父亲的人领走,更何况,不管怎么想,两人都不可能有血缘关系。 小妃的成长速度异于常人。搞不好,今晚她就会变为成熟女子。 「那孩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赤手喃喃自语,但百贤和两名巡査无法回答。 面对会迅速长大的奇异孩子,赤手他们不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我和百贤十分烦恼,于是想找两位商量。我们告诉丸加根,请他今天先回去。」 按照这种情况,再过一天小妃可能会长得更大,很快就不是孩子。 「到时要找的就不是父母,而是工作吧。」 但丸加根非常坚持。既然小妃认定他是父亲,他们就是一家人。 「可是……钻石不在我们这里。」 百贤努力尝试说服丸加根回深川。 「钻石保管在派出所。丸加根先生,我们今天无法给你钻石,麻烦先回家好吗?」 百贤寻求赤手的附和,赤手重重点头。 「毕竟钻石是寄放在警察那边,你懂我的意思吧?」 假如丸加根要以小妃父亲的身分接收钻石,警方必定会要求他拿出父女关系的证明。 「丸加根先生,你提到没有相关证明吧?那么 ,请回深川家中取来。」 然后……若他真是小妃的父亲,应该会带着证人或证据再度造访。 「究竟谁才是这孩子的亲生父母?碰巧结缘的我们有必要厘清。」 攸关小妃的未来及高价钻石,大伙皆慎重以待,或者该说是非慎重不可。总之,赤手转移谈话方向,将小妃拉近身边。丸加根的神情愈来愈不高兴。 「坦白讲,就是不能轻易把年轻漂亮的女孩和钻石交给别人吧。」 丸加根想必心知肚明,摆出一张苦瓜脸。他望向站在赤手背后的小妃,摇摇头。 「小妃……妃姬,你觉得留在这里比较好吗?」 「丸加根先生,我的话没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 请不要试图动之以情,把事态导向对自身有利的状况。听到赤手的告诫,丸加根一脸遗憾,朝门口走去。 赤手不禁松口气,望着天花板。 「我和百贤老板以为总算度过眼前的难关。」 不料—— 「噫呀啊啊啊!」 刚放下心,眼前突然一片通红,赤手惨叫出声。察觉那是自己的血,不是开玩笑,他真的头晕目眩,靠着墙滑坐在地。 他的额头发际出现长约一寸的割伤,鲜血汨汨流出。当头部受伤,再小的伤口都会造成惊人的出血量。半张脸染红的赤手直不起身,百贤哑声惊呼,拿着手巾跑过来。 「喂,你怎么忽然满头是血?」 「就算你这么问……我也完全摸不着头绪。」 总之你受伤是事实,赶紧压住伤口。赤手听从百贤的吩咐,靠着墙以手巾按住额际。 换一条手巾擦去额前的鲜血,视野终于恢复明亮。他眼角余光瞥见小妃俏丽的脸蛋。 (刚刚离我最近的……是小妃吧。) 当然,赤手没说是小妃动的手脚。毕竟小妃并未持有危险利刃,仅仅待在他附 近。 (但是……) 除了她,周遭能触及赤手的没有其他人。赤手握紧染血的手巾。 (小妃……到底是什么人?) 她是美丽的孩子。刹那之间,宛如遭掉包般愈来愈大的孩子。 (不对,她已不是孩子。) 小妃长高许多,长度不足的和服下摆露出腿,站在厨房里。那模样太不寻常,有种能揪住人心的美丽。 忽然间,妃姬转向赤手,捕捉到赤手的视线。赤手坐在地上,一股寒意从臀部爬上背脊。 (要是我起身走到小妃身边,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想法一浮现,寒意再度窜过全身,他不禁发毛。那是种毫无根据,却相当骇人的感受。 妃姬是不是不希望赤手他们,阻止她和丸加根离开?赤手投向突然长大的小妃的视线,或许让她感到难受。 与其继续承受那样的视线,不如随突然出现的保护者离开。就算妃姬这么想也不奇怪。 (要是我又想阻止小妃……这次被割开的或许就是脖子。) 一旦喉咙喷出鲜红血液,他便无法再站起吧。手巾散发的血腥味扑鼻,赤手难 以从妃姬身上挪开视线。 妃姬面向赤手和百贤,缓缓开口: 「不好意思,我明白你们的担忧。」 妃姬的说话方式,已与接近成年的外表相衬。 「不过,我要跟父亲一起回去。一直处在不知自身来历的情况下,我非常不安。」 妃姬重新向丸加根确认,是否会陪在她身边。放贷人凝望妃姬……仿佛再也移不开目光,全心全意答复: 「没、没错,当然。我会保护你,永远留在你身边。」 「真的吗?答应我,不可以违背约定。」 「好……别担心。」 丸加根注视着小妃,强调绝不会食言。那语气简直像是……对,像在写下以性命担保的契约,相当严肃,根本不像出自贪图钻石的奸商口中。 小妃睁大眼,一脸泫然欲泣。她随即浮现娇美的笑容,勾住丸加根的胳臂。 两人携手离开百木屋。不知是否无法接受,百贤忍不住想阻止。 然而—— 赤手满是鲜血的手抓住百贤,制止他的动作。赤手盯着百贤,低问: 「你觉得……小妃是什么人?」 怔愣的百贤对上友人的视线,悄悄转向妃姬,停下脚步。 这段期间,神秘的小妃与放贷人丸加根已远离百木屋。 「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银座的街道中。」 这就是小妃离开百木屋的经过。让她离去是正确的吗?往后她会过得幸福吗?他们不得而知。 唯一能确定的是,当下他们只能目送两人的背影。 原田和泷沉默不语,轻轻叹口气。 5 十天后,赤手在百木屋吃午饭,久违地碰到熟识的两名巡査。 见到赤手,原田摆出亲切的表情,主动提起妃姬。 自从妃姬离开百木屋,原田似乎对那个奇妙的孩子失去兴趣,只顾着在派出所认真执勤。 今天牛肉锅当前,原田突然改变想法。 「赤手,其实我向深川那边的巡査打探过丸加根的背景。那男人是彻底的贪财鬼,唔……是生意兴隆到令人讨厌的高利贷业者。」 点了牛肉锅后,原田一屁股坐到赤手身旁,说他一直记挂着收养妃姬的丸加根。泷无奈地反驳: 「原田兄,你是认真的吗?不是搁置那个怀中小袋整整十天?」 小袋子装着小妃的钻石吧?泷问道。原田望着赤手,例嘴一笑。 「对,没错。毕竟是这种贵重物品,可不能就这么忘了不处理。」 令人诧异的是,当天丸加根毫不在意钻石,只带着妃姬逃也似地返回深川。 「真意外。」 原田点点头,赞同泷的话。接着,原田继续讲述打听到的丸加根近况。 「据说,放贷人丸加根最近迎娶一名年轻妻子。」 「年、轻、妻、子?」 泷、赤手及端牛肉锅上桌的百贤,不约而同发出惊呼。在客人纷纷投来的视线中,原田咧嘴露出有些诡谲的笑意。 「那是令众人艳羡的美丽妻子。」 深川流传着出于嫉妒的闲话,讽刺年纪不轻的丸加根居然娶到花容月貌的妻子,金钱的力量实在伟大。泷吃着牛肉锅,频频点头。 「那毫无疑问就是小妃。哎呀,果然没当女儿养,而是娶来当妻子。」 泷撇撇嘴,没再吐出坏话。 「不过,丸加根没把小妃当妾室,是正式娶进家门。」 丸加根竟有办法为身分不明的女孩取得户籍,泷发出莫名的感叹。 「她的来历根本是个谜。」 「十几年前户籍制度才成形,想必有不少漏洞可钻。」 原田一笑。 「由于妻子生长在偏僻的乡下,丸加根可怜她娘家远在他方,便商请认识的人当她养父,让她以那户人家的女儿身分出嫁。」 「哦,他用这招。」 无论如何,既然两人结为夫妻,保管在派出所的钻石等于是他们的财产,不归还也不好。 「今晚我会前往深川,将钻石还给他们。」 泷笑着表示要同行。 「我想瞧瞧小妃变得多漂亮。」 「喂喂,你真爱看热闹。」 「嗳,我也想知道妃姬是不是被强娶为妻。我只希望能确认这一点。」原田露出苦笑。 此时,赤手出声请求加入。无论如何,赤手想和妃姬谈谈 。 「喂,不能调戏别人的漂亮妻子。」 原田笑着警告,赤手瞪向悠哉坐在在牛肉锅前的巡查。赤手只想道声恭喜,于是百贤要赤手代他祝贺。 「不管怎样,妃姬顺利找到伴侣,获得安身之处。过程固然奇妙,但结局堪称圆满。」 丈夫年纪不小,却极为有钱,而且目睹发生在妃姬身上的不可思议现象,也没心生畏惧,値得尊敬。 「她肯定会受到丈夫珍视。」 比起连个亲戚都没有,在商家当女工,这样的生活似乎更美满。 「派出所的勤务在黄昏结束。虽然有些晚,不过之后我们去深川吧。」 原田望着牛肉锅,决定集合时刻。反正最近月亮渐圆,今天看来不会下雨。「既然有三个男人,回程稍稍耽搁也不必担心。」 于是,待夕阳西下,三人混在下班的群众中,前往丸加根在深川开设的当铺兼钱庄。 不料—— 「妃姬的钻石?那不是我们的东西。」 高价钻石送上门,丸加根却一脸厌恶。伙计约莫已回家,店里只剩老板。没瞧见妃姬的身影,不晓得是不是在里头。 「这些石头,应该属于名叫小妃的女孩吧?」 知道此事的人相当多,包括在百木屋收留妃姬期间光顾的客人,及闻风而至的那些自称家长的人。 可是,丸加根的妻子妃姬不是小孩。换句话说,这些钻石并非他的妻子妃姬的东西。在帐房里,丸加根如此坚称。 「可是……」 原田困扰地嘀咕,丸加根仍不肯收下。 「我的妻子长得很漂亮,最近常有人来问东问西。明明不要管我们就好了。」 为了守住现在的生活,丸加根不愿与那袋钻石扯上关系。 「那些石头,还给当初的小女孩比较好吧。」 扔下这一句,丸加根把原田三人赶到昏暗的店外。这样的举动,难以想像出自传闻中的贪婪男人。比起钻石,丸加根更在意街坊流言。 走在浮现灯光的小川旁,三人不住叹气。 「唉,丸加根似乎神经紧绷。按照这种情况,无法确认他能不能带给小妃幸福,毕竟我们见不到本人。」 听到泷的嘀咕,原田摇摇小袋子,犹豫地表示不知怎么处理。此时,赤手突然伸出手,询问原田: 「接下来,我打算设法去见小妃,那些钻石能不能暂时交给我?」 「……哦,赤手见得到她吗?」 泷忍不住调侃。赤手表示,此刻妃姬八成在窥伺他们的行动。 「她受人收养,嫁为人妇,展开新人生。然而,一群知晓她难以启齿过去的男人,带着她根本没主动索讨的钻石来到深川。」 想必她非常在意。赤手苦笑着,看向装着钻石的小袋子。 「她肯定在附近。」 原田爽快地将袋子递给赤手。 「我们都在这里,小妃可能不方便露面。」 不如我们回避一下,原田和泷商量着转身离开。正値黄昏逐渐进入夜晚的时刻,见两人消融在朦胧街景中,赤手缓缓迈出脚步。 「小妃,你在附近对不对?今天选择不要见我很轻松,但你会一直心存挂虑吧?」 既然如此,出来谈谈,让心安定下来比较好。赤手自顾自说完,近旁小路出现一道人影。 「哦,好久不见。」 赤手的语气有些拘谨。妃姬一身洋服,八成是丸加根为她订制,显然价格不斐。打扮得犹如西方贵妇的妃姬,和传闻一样美丽耀眼。 尽管孩子气荡然无存,那张脸蛋仍不会让人认错。妃姬面对赤手,不悦地开口: 「赤手先生,你似乎十分了解我的想法。」 那么,为何还要特地前来深川?若是能够,希望你别再管我。 妃姬直率地表达意见,赤手微微一笑。 「嗯,不愿谈论往事,就是过得幸福的证据,太好了。」 丸加根肯定对刚娶进门的妻子着迷不已。既然如此,赤手他们当然不会干预妃姬的生活。他们纯粹是想确认妃姬过得幸福与否。 「啊……是这样吗?谢谢。」 如今才发现他们一直在担心自己,妃姬怯生生道谢。赤手表示,其实他还有一个目的。 两位巡査先不论,至少赤手是为此来到深川。 「不晓得是什么事?」 妃姬微微绷紧身躯。在昏暗朦胧、景物模糊不清的逢魔时刻,赤手倏然拉近距离,凑到妃姬耳边。 「小妃,你可别吃人。」 「咦……?」 「我的意思是,别划破丸加根先生的喉咙,或挖出他的心脏。」 妃姬哑口无言,表情十分骇人。但赤手没打住,继续道: 「既然成为夫妻,总会闹个一、两次不愉快。」 即使怒上心头,也千万不要做出荒唐的举动。这就是赤手的忠告。 「为、为何你特地来说这种吓人的话……」 妃姬颤声反问。赤手望进她的眼眸,在堀川河畔以旁人听不见的音量低语: 「你叫妃姬(おきめ),意即本名为『きめ』(kime)【注:原文中,妃姬的名字纯以平假名「おきめ」表示,「お」是接于女子名字前的词头,如同中文接在名字前的「阿」。】。这个名字对应的是什么汉字?」 当然,可能只以假名标记,但也可能有对应的汉字。 「对应き、め的汉字,我认为是鬼、女。」 鬼女,也可念做きじょう(kijou),真面目是业果与怨念化成的鬼,恐怖的非人生物。 「鬼……你想说我是鬼吗?」 一片幽暗中,妃姬的话声颤抖。大概是这样的身分,她的成长速度才会如此惊人。 但是……赤手补上一句: 「无论拥有怎样的名字,也不会有人再到处刺探你的事情,你大可安稳度日。」 在那种状况下,丸加根仍决定与妃姬结婚。这并非任何人都办得到,他肯定是真心迷恋妃姬。 「是……是啊,没错,他对我相当着迷。所以,我才会选择这个曾自称家父的人当丈夫。」 「他似乎颇有胆识。」 丸加根应该能带给妃姬幸福,让妃姬期望的平静生活持续下去。 「就算遇到不顺心的事,你也不要轻易发飙。」 赤手一直感到不安。为了告诉她这句话,他才会来到深川。 在赤手说出不合心意的话时,妃姬曾割伤他的额头。 「那是你的杰作吧?」 既然是鬼女,以爪子撕裂人类根本轻而易举。 「但是,千万不能再犯。若不谨记在心,现在的生活会烟消云散。」 做出常人办不到的事,她会被屏除在人类的日常之外。 「我、我……」 赤手将小袋子里的钻石,塞到说不出话的妃姬手中。 「你留着吧。」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难免会为钱所苦。目前丸加根相当富有,但拥有属于自己的财产,妃姬才能过得更安稳。 (这些钻石是从哪里来的?) 一股不安掠过心头,可是那并不在赤手关心的范围内。 「保重。」 留下最后一句话,赤手背过身,准备向两名同伴说「回银座吧」,却不知他们在何处。 东张西望时,赤手的眼角余光扫到妃姬浮现鬼相,竖起尖爪。他的全身受到冲击,双腿失去力气,瘫倒在路上。 (我的喉咙会被撕裂!) 他 发不出声。面对知道自己过往的人,或造成自己威胁的人,妃姬从不会放过,也不会置之不理。 「啊……」 连闭上双眸都做不到,赤手只能出神地注视眼前发生的事。 在距离不到三尺处,妃姬僵在原地。原田不知何时出现,抓住她的胳臂,泷则闲适地站在一旁。 「小妃,赤手不是提醒过你,不能再干这种事?」 大概是原田的语气意外轻快,妃姬明显放松力道。泷沉着关切道: 「赤手,你还活着吗?啊,你安然无恙。」 泷小声笑着,悠哉地说,还好你带同伴来。接着,他稍稍转向妃姬。 「进入新时代,大伙好不容易不再关注藏身黑暗中的事物,不是吗?」 信任碳弧灯的光亮,注意力受泡芙的甜味吸引,几乎没多少人会望向江户时代持续至今的黑暗。这是个谈论往昔会被嫌弃陈腐的时代。 「希望你不要踰矩,连累潜伏黑暗中的事物遭到驱逐。」泷柔声叮嘱。「我们不会再过来,你不必这么警戒。」 他在向妃姬宣告,往后随便她怎么做,他们不会再袒护,更不会阻止她。 (丸加根和小妃的生活,接下来会有什么发展?) 趴在地上的赤手完全无法想像,妃姬大概也不清楚吧。 但是,妃姬的男人,发自内心迷恋着自己的女人。丸加根不在乎妃姬的来历,他以行动证明这一点。他深知一切,仍与妃姬共结连理。 (丸加根应该有觉悟,要为这份情感赌上性命。) 恐怕就是这样,妃姬才会视这份强烈的情感为依靠,决定和年纪大到能当她父亲的丸加根在一起。唯有彼此的情感,是两人之间如蜘蛛丝般的希望。 (这对夫妇往后能平平淡淡相守到老吗?) 这件事……赤手无从得知。 「唔,回去吧。」 在原田的催促下,赤手挣扎着站起。腰好痛,由于发不出声,赤手默默走离妃姬身边。半晌后,一道话声在倏然变暗的暮色中响起。 「说我是鬼女,你们又是谁?」 看穿女人是鬼女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抓住鬼女的胳臂,制止她使出致命一击的会是什么人? 「你们是谁?」 益发深浓的黑暗攫住那道话声。深川一带尙未设置碳弧灯,街道笼罩在与江户时代并无二致的黑暗中。 回答始终没有响起。 第三话 妖怪报导 1 「这篇报导写着,近来妖怪再度回到社会上。原以为随江户时代一同消失的妖怪,又在明治时代出现。」 银座的牛肉锅店「百木屋」和室中,原田巡査拿着报纸连连点头。他在邻近的银座派出所工作。 尽管位于气派砖瓦建筑林立、与西洋街道如出一辙的大道上,银座砖瓦街的派出所却是彻底的日式风格,外观宛如一栋破房子。 而且是在银座四丁目十字路口转角,朝野报社、每日报社、中央报社都在附近,那幢小屋益发引人注目。 无论如何,毕竟是守护银座砖瓦街治安的据点,尽管薪水微薄,原田巡查仍日日勤奋工作。 「我难得仔细看报纸,发现刊登着各种惊人的报导。」 原田今天没値班,与泷结伴来吃睽违许久的牛肉锅。在百木屋二楼,原田念出时下最流行的妖怪报导: 「在此刊载本报记者掌握的消息,向各位读者报告烟花女子失踪、三味线长出羽毛的事件。虽是适合作为笑谈的荒谬无稽之事,但近来大受好评。」 三味线的故事完结,下一篇是捕获人鱼的报导,提及人鱼受到保护,马上会送来东京。 「还有受诅咒的妖刀之类。一个年轻人遭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古刀附身,旋即化为恶鬼杀害妻子和老母亲,连孩子都不放过。」 从江户时代进入明治时代,已过二十年。这是人人嘴上挂着「文明开化」一词,谈论往昔容易被说是陈腐的时代。报纸不是从前那种刻在木板上的瓦版小报,且刊登的全是正经高尙的消息。 但仔细想想,当初生活在江户时代的人,进入明治时代后依然健在的不少。约莫有人察觉这一点,最近的报导开始有妖异之物登场。毕竟直到不久前,「江户」仍存在于同一块土地上。 「大概是这个缘故,妖魔鬼怪的报导突然增加。」 原田呼出一口气,没再讲下去。此时,同僚泷将装满酒的温酒壶递到他面前,逮着机会似地插话: 「原田兄,不要一直谈论妖怪的话题。我晓得你会害羞,但请透露些许嫂子的事。」 你还没和任何人提过吧?泷的嘴角含笑。 「不,我才没害羞……嗯。」 善飮的原田今天早早就喝得满脸通红,举杯接受朋友斟酒。 不久前,原田在上司的作媒下娶妻,明年第一个小孩就会出生,所以今天在熟悉的店家与朋友一起庆祝。 三味线师傅、住在附近的美艳寡妇阿高说,今天是特别的聚会,于是在窗户镶有彩色玻璃的二楼和室落座。在砖瓦街巷弄里开小烟铺的赤手,与百木屋老板的妹妹水叶也前来参加。 每个人面前的炭炉上,都摆着百木屋自豪的牛肉锅,伴随咕嘟咕嘟声响,冒出看起来十分可口的蒸气。一旁的托盘上,放着百贤老板特制的辣味腌渍物及温酒壷。 「我最喜欢小婴儿。啊,假如是女孩,希望像你的夫人靖子。」 听说靖子长得很美,阿高姐语调轻快。原田身旁的泷拿起小酒杯,再次泛起浅笑。 「嗳,不晓得是哪位原田兄的孩子。」 「泷兄,这是什么奇怪的讲法?」 原田疑惑地歪着头。不知为何,赤手突然发出感叹,十分羡慕他能娶到妻子。明明年轻俊俏,赤手却没对象。 「赤手怎么娶不到妻子?」 寡妇阿高毫不委婉,赤手摆出一张臭脸。泷不禁笑出声,向赤手劝酒。此时,百贤老板端着盛满肉的盘子现身。 「平日经常受原田兄照顾,今天由我和在座的各位请客,尽管吃吧。」 百贤大方表示,改天会再请靖子夫人。 回应这句话的不是原田,而是恰恰爬到百木屋二楼,年约三十的客人。 「哦,今天吃到饱吗?真幸运,我也来饱餐一顿。」 二楼众人马上转向那男人,流露锐利的目光。 「你是哪位?初次上门竟然闯入常客的圈子中想白吃白喝,实在厚脸皮。」 泷盯着男人。 「要是今天的帐单由你全额支付,待着也无妨。」 「别这么狠啊,巡査大人。以报社记者的薪水要请这么多人,未免太为难我。」 「哦,你是报社记者?」 换句话说,是不论政治、金钱、美人或杀人凶手等话题,无所不写之辈。一身时髦西服的男人自称高良田,厚着脸皮在原田等人的座位边缘坐下,自我介绍在多报报社工作。 「今天来打扰,是想向巡査大人探听一些事,就是近来接二连三发生的妖怪害人案。」 所以,高良田找上传闻有巡査出入的百木屋。高良田的视线黏在锅上,嘴里称赞:「哎呀,这家店的牛肉锅看起来真的很美味。」 「想吃就自己点。」 得知他是记者,又是来打探情报,泷的语气益发不悦。 「顺带一提,我对最近的报导有点不满。将无法解释的事全推给妖怪,根本胡扯一通。」 拜此之赐,调査杀人或抢劫案时,一开始就认定是妖怪所为的民众增加,导致巡査难以办事。 「你们记者是在向警方挑衅吗?」 「没、没这回事。大爷,请别说这种吓人的话。」 高良田答得温顺,其实根本不把月薪比自己低的基层警官放在眼里。他毫不在意泷的不悦,自顾自向百贤点牛肉锅与酒。阿高姐见状,噗哧一笑。 「不过,记者大哥,妖怪登场的报导真的忽然变多。」 江户更名为东京后,由于碳弧灯与煤油灯的光亮太刺眼,妖怪似乎被赶到别处,难不成最近突然重返东京? 高良田以腌渍小菜下酒,愉快答道: 「这个啊……其实是与妖怪有关的报导颇受读者欢迎。」 流行病稍微平息,帝都却接连发生骇人案件,民众惴惴不安。 「你说什么?」 「巡查大人……啊,是原田巡查吧?砖瓦街设有路灯,但这样明亮的街道并非随处可见。」 晴朗的日子,从芝区的爱岩山眺望这一带,可看见与江户时代别无二致、最多不过两层楼高的屋顶绵延不绝。其中夹杂西洋风格的建筑,谁都瞧得出现今是和洋折衷的明治时代,然而…… 「即使是现在,若月亮没出来,在夜里走动仍只能依赖灯笼,与江户时代没两样。」 在这种情况下,天亮赫然在地上发现尸体的騒动层出不穷。 「所以,民众会希望是妖怪的作为。」 当妖怪在报导中登场,民众会觉得果然如自己料想,于是买下报纸。因此,妖怪报导日益增加。 「为何说那是妖怪干的好事,大家就会开心?」 阿高姐十分疑惑。高良田为美人斟满酒,开口解释。如果凶手是妖怪,可用朝妖怪眉毛吐口水等流传至今的方法避祸。换句话说,比起顶着人类面孔的罪犯,妖怪反倒不可怕。 「况且,或许引发事件的,意外地真是妖怪。」 即使主政者更迭,妖怪也不可能全数消失。 「那些非人生物肯定渐渐习惯路灯与煤油灯的光芒。」 飮尽杯中酒,高良田如此断言。这样一来,妖怪会开始像江户时代一样,对人类造成危害。 「两位巡査有何看法?……啊,锅送来了。」 高良田开开心心吃起肉,原田不禁傻眼。 「喂喂,难道你以为巡査会把妖魔鬼怪当成罪犯?」 那种思考方式无法当巡査,原田苦笑道。高良田从牛肉锅前抬起头,一脸严肃。 「那么,您怎么看刚发生在江户 桥附近的命案?若出于人类之手,未免太诡异。」 「江户桥附近发生什么事?」 原田一问,高良田露出讨人厌的笑容。 「咦,那边离砖瓦街不远,您没听到风声吗?」 「想挖苦人就省省吧,快说!」 泷步步近逼,于是高良田解释,纯粹是记者消息较灵通,接着叙述起那件骇人惨案。天未亮的大清早,前往采购鲜鱼的商人,在江户桥附近惊见五具尸体。 「一、一次死掉五个人吗?」 尸体像是整齐排列在一起,卡在靠近河岸的桩子边,显然并非失足落河。高良田到场时,那一带已掀起轩然大波。 「所以,我想知道警官的想法。若巡査认为是妖怪痛下杀手,会加深读者的信心,进而愿意阅读我们的报导,于是我找上这家店……咦,您要离席吗?」 今天不是为了祝贺大爷而开的宴席吗?高田做作地表示担忧。原田无视他的话,向众人低头道歉。 「难得你们为我设宴,实在抱歉。看来我得去一趟。」 「原田巡査,你马上就要当父亲,靖子夫人会担心,请别太勉强自己。」 百贤走上二楼叮嘱,原田再度深深弯身致歉,便步下一楼。泷小声嘀咕着「今天怎会是这个原田」跟在后头。 「两位大爷,之后能否告诉我这是不是妖怪所为?」 高良田的话声在和室中响起,原田和泷应该听在耳里,却没回头。 2 「尽管进入文明开化的明治时代,妖异之物仍横行无忌。于帝都,且是举世闻名的繁华之地银座砖瓦街不远处,发生骇人命案。本案发生在江户桥附近的河畔。」 隔天的多报新闻上,五人丧命的案件占据大版面。午后,原田和泷拿着报纸,再度造访百木屋。 「昨天离开得太匆忙,今天想再来道一次谢」 原田解释道。于是百贤提及,赤手与阿高姐在百木屋吃过午饭,便留在店里。 「他们在谈昨天的凶杀案。大概是早早从记者口中听到消息,莫名在意。」 「那我和他们聊聊再走。」 百贤闻言,往店门挂上「休息中」的牌子,似乎想加入大伙。等客人都回去后,他便踏进和室。 「反正傍晚我会再开门,现下不要紧。」 「不趁水叶上学期间问个清楚,就不晓得怎么向她说明。」 「百贤老板,要是把阿高姐的话当真,之后会……好痛!」 阿高姐拿束口小袋打一下赤手的头,赤手立刻闭嘴。一行人在厨房对面的和室围成一圈坐下。 「时间已过中午,巡査大爷吃过饭没?」百贤关心道。 「我们昨天没回家,只喝几杯茶。」 「咦?昨天在店里两位也没好好吃饭啊。」 百贤连忙走向厨房,将锅里的肉和蔬菜舀到剩下的白饭上,再淋汤汁?搭配辣味腌渍物一起端出来。两人像要将脸埋进碗里,立刻专心大吃。 「真美味!啊,终于复活,昨晚实在累人。」 原田重重吐出一口气。泷迅速吃得一干二净,注视空荡荡的大碗偏着头。百贤露出苦笑,动手盛第二碗。原田觉得自己赖在店里白吃白喝,一副过意不去的表情,却忍不住递出大碗,请百贤盛第二碗。 「牛肉锅浇饭好好吃。嗳,请各位稍等。要谈昨晚发生的命案,先让我们塡饱肚子。」 泷出声道。原田狼呑虎咽,扫光剩下的饭。叮嘱众人不能泄密后,两人便向朋友叙述昨天高良田提及的凶杀案。 「地点在江户桥,沿河岸稍微往海的那一带,就在北边的河畔。」 由于早期搭建成石桥,往来江户桥的行人很多。桥边的松树旁设有路灯,往日本桥走一小段路会遇上热闹的鱼市,难以想像这里会发生凶杀案。 「那真的是凶杀案吗?」 赤手帮忙百贤收拾餐具,在厨房不安地问道。对,原田深深叹气。 「有一人惨遭割脖。同时浮在水面的四人中,一人的脖子断了。结论是,应该全是遭到杀害。」 赶到河畔后,原田和泷发现简直汇集各种麻烦状况。首先,从水里捞出尸体得费一番工夫。五具尸体一起漂浮在河中,可以想见会引来围观群众。 「歹徒可能会重返现场,我们打算向在场所有人进行问话,却有人逃跑。」 泷不禁叹气。当然,光靠辖区的値班巡查,人手根本不足,加上不能让各派出所唱空城计,自然会使唤没班的原田和泷。 「我们特地去探看状况,早有心理准备。不过,接下来似乎会变得很棘手。」 根据泷的说法,遇害的是三名男性和两名女性。男性分别是老年人、壮年人与年轻人,女性则是老妇与年轻女孩。看着完全不统一的组合,待在河畔的巡査满心疑惑。 之后搬运尸体、通知各派出所与警察、向鱼市的人打听情报,工作一整晚都没睡,得到的结果却数度让他们感到纳闷。 「年轻女孩、老先生和壮年男子的身分都在今天早上査明。因为他们彻夜未归,家人上派出所求助。」 但是,刚査明一件事,又出现第。个问题。泷说着皱起眉。 「三人的住处相距甚远。」 为什么会在同一个地方遇害?这一点没入知道,家人甚至连他们何以被杀都毫无头绪。拢露出厌烦的表情。 「三人的住处分别在京桥、神田和本所。」 横竖会被杀,要是在各自的家附近就帮大忙了。 「喂,泷兄,怎能这么说。」 「原田兄,若凶杀案发生在本所,负责银座的巡査基本上不会被派过去。」 两人肯定也不用熬夜。 「泷兄,你们明明是主动支援,牢騒真多。」 「阿高姐,接近中午,其他巡査来支援,我们换班先回来。那些同僚告诉我们,谣言传得很快。」 有人说,五人同时遇害太诡异,肯定是妖怪下的手。 有人说,将身在远处的人带到日本桥附近的,是会飞的天狗。 有人说,其中一人遭割喉,是镰鼬挥动镰刀造成。 「哇,想像力真丰富……」 阿高姐发出感叹。不到半天就四处流传的谣言,暴与妖怪有关。依照这种情况,恐怕误认乌鸦为天狗的目击情报、发现河童的传闻之类,会持续好一阵子,巡査想必会伤透脑筋。 「确实麻烦。」 「百贤老板,剩下老妇与年轻人的身分不明。比起妖怪,我更希望大伙帮忙査出两人的身分。」 原田默默点头,百贤为众人上茶。 此时,明明挂着「休息中」的牌子,大门却突然敞开。百贤不高兴地离座,快步去査看。只见昨天来过的记者高良田,拿着伴手礼,亲切望向众人。 「各位好。我在筑地一带买到美味的格子松饼,想和大家分享。」 提着香味四溢的松饼,高良田擅自走进一楼的客厅。百贤瞬间板起脸,随即放松。松饼散发非常甜美,且令人陶醉的香气。 「听说两位巡査不眠不休地工作,吃点甜的吧。」 「就算以食物引诱,妖怪也不会出现。我们整晚都在调査死者的身分,但没遇到河童,也没遇到天狗。」 「哎呀,原田大爷,真是遗憾。」 高良田霎时浮现奇妙的神情,但没收回西点,热情招呼众人享用。 「啊,我忍不住了。」 最喜欢甜点的阿高姐率先打开盒子,拿起松饼来吃。见她一脸满足,大伙纷纷伸出手。 「哦,原来这就是格子 松饼。」 尽管在银座工作,一介巡査没什么机会吃到奢侈的点心。高良田理所当然地坐在众人之间,谈起以前因报社工作结识甜点师傅,得知对方正负责制作某家族宴会用的西点,便请他多做一些。 「他是个乐于挑战新事物的年轻师傅。所以,我提到江户桥的命案可能是妖怪干的,就被他取笑。」 无论旁人怎么说,由于刊登将五尸命案与妖怪连结的报导,今早的《多报新闻》大为热销。 「这是大众支持的证据。」 「是吗?甜点真美味,不过高良田先生的话还是不足为信。」 「您又这么讲。泷大爷,既然不相信妖怪,警方是如何调査,又在调査什么?」 大概是想借送来的甜点捞够本,高良田东问西问。享用完松饼,不必再特别给记者好脸色,泷冷淡回答: 「跟平常一样,调査死者的身分,及有没有遭人怨恨。」 此即每次凶杀案发生的固定处理流程。既是调査的基础,也是巡査唯一会的工作方式。 高良田判断无法写成报导,不满地绷起脸。 「只能用这种老掉牙的做法吗?写这种内容的报导,帝都民众不会喝采,报纸也卖不出去。」 「你犯傻吗?警方又不是为了让报纸热卖才进行调査。」 高良田鼓起腮帮子,不放弃地掏出笔记用纸,继续问: 「厘清背景的是哪三名死者?是金平通子、大町惣兵卫、川上重十郎吗?」 通子是京桥一家手袋店的千金,大町惣兵卫是住在神田的闲居老人,川上重十郎则是本所一带的地方角头。 「……角头吗?」 换句话说,他身处向赌场及摊贩收保护费、与娼妓有关的生意等,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假如死者只有重十郎,早就过滤出不少嫌犯。 「这部分可当报导的题材。然后呢?谁与重十郎发生过冲突?」 「去帮忙的我们怎么可能参与所有调査,毕竟是最基层的巡査。想知道你就自行打听吧。」 高良田脸上掠过一抹遗憾之色。恰逢其他巡査上门,找原田和泷出去,谈话就此告终。记者跟着起身,仿佛要展现工作的干劲,连忙追上警官。 「哦,高良田先生好认真追査这次的案件,充满热忱。或许他并不认为妖怪是犯人。」 听到赤手的话,阿高姐点点头。留在店里的三人,注视着窗外记者逐渐远去的背影。 3 两天后的傍晚。 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的原田和泷,总算再度出现在百木屋。百贤老板朝二楼抬起下巴,表示今天赤手和阿高姐也在百木屋吃晚餐。 「他们想私下谈话,占据二楼的小房间。」 于是,原田和泷爬上二楼。 「哎呀,两位大爷,我就在想你们差不多该露面。」 阿高姐穿鲜艳的条纹铭仙绸【注:以平纤法制成的丝制品,将直线与横线颜色刻意错开,使色彩界线朦胧柔和,是明治时期到第二次大战为止的常用布料。】和服,显得格外迷人。仔细一瞧,明明身在牛肉锅店,她和赤手却在大啖清爽的鸡肉锅。 「每天都吃一样难免会腻。」 「换一家店不就好了。」 泷忍俊不禁。送茶过来的水叶,询问两位巡査是否要点鸡肉锅。水叶也想在二楼用餐,哥哥百贤便端出味噌汤与炖煮小菜,最后变成大伙一块享用盖饭店会出现的料理。 「除了牛肉锅,原来百贤老板拿手菜色这么多,下次我要多尝试几种。」 看着单身的三人开心的模样,原田问赤手他们刚刚在聊什么,水叶接过话: 「我们在调査江户桥的命案。」 为了将査到的消息,告诉不方便放下工作的百贤,三人每天都在店里聚会。原田闻言,不由得瞪大眼。 「喂,别乱来。日本桥川的五具浮尸都是遭到杀害。你们随便进行调査,被凶手盯上,遭到砍杀怎么办?」 他们与巡查不同,岂止警棍,身边一根普通的棍子都没有。难以想像他们如何与凶嫌对峙,况且水叶还是学生。 赤手垂下眉尾,摆摆手,轻笑道: 「原田兄,这一点我们很清楚。像我这种胆小鬼,哪敢到处打探犯人的消息。」 那么,三人究竟在做什么? 「我们在调査去世的人。」 阿高姐拿着酒杯,微微一笑。她的嫣红唇瓣带着水光,散发一种让人背脊发冷的娇艳。 「我们明白警方会调査这些事。像地方角头川上重十郎这样的人,态度强硬的巡査应该能问出更多情报。」 不过,当住在附近的年轻女孩殒命,除非有特殊原因,街坊邻居通常不会说难听话。大町惣兵卫是个闲居老人,表面安分度日,即使有人知晓任何内情,也不会随意透露。 「即使当事人过世,他们的家人仍住在附近,还得继续来往。」 向警方多嘴,往往会引起麻烦。 「也对。」 泷的语气悠哉,原田不禁叹气。警方确实没掌握到太多死者的情报。 「那么,你们晓得大町先生,也就是过世的闲居老人,兴趣是养万年青,且个性温厚吗?」 其他巡査曾提及此事,原田点点头。赤手扬唇一笑。 「那个人开过餐馆,去年病倒后交给儿子。」 不同于晚年的沉稳,他以前其实相当讨人厌,对工作要求严格,店里的伙计似乎过得很苦。 「挨他揍的多得数不清,不乏被打断骨头或逃跑的。」 换句话说,他遭到怨恨也不奇怪。这是赤手掌握到的情报。 原田低声叹息。 「我和水叶调査的是金平通子。」 阿高姐造访通子的亲戚,水叶则去打听她在学校的状况。通子年仅十六。 「两年前流行病肆虐,通子失去双亲。」 位于京桥的手袋店交由叔叔和婶婶打理,通子与两个堂姐妹同住。阿高姐问遍店内伙计,大伙异口同声称赞她是乖巧的女孩。 「啊,她在学校也一样。」 水叶透过同学的介绍,很快找到与通子就读同一所女子学校的学生,但对方好不容易才想起通子。 「她似乎温顺到没有存在感。」 由于性格如此,亲戚认为等通子毕业,最好赶紧招个可靠的女婿,也早早有人找她相亲。 「毕竟是要招赘的姑娘,跟她结婚便能成为手袋店的老板,是不错的亲事。」 阿高姐点点头。然而,来不及和任何人举行婚礼,通子就香消玉殡。原田再度沉声道: 「什么嘛,我没听说谈亲的事。她的叔叔和婶婶,好歹把这种小事告诉我们吧。」 没人愿意将尙未决定的婚事告诉官差。 关于角头川上重十郎,泷笑了笑,毫无顾忌地告诉众人警方掌握的情报。 「重十郎惹来满身的纠纷与怨恨。无论何时、遭到谁袭击,当事人都不会惊讶吧。」 即使清査重十郎的背景,仍难以锁定嫌犯。 「唉,这样的三个人怎会死在同一处?实在匪夷所思。」 赤手嘟哝着。 「等査明剩下两名死者的身分,或许能看到多一些案件全貌。」 此时,响起一阵上楼的脚步声,爱操心的百贤端着水果出现。平时餐点没附水果,约莫是水叶在场的福利。 「我要忙店里的事,不能随易走动,只得请朋友帮忙探听有没有认识死者的人。」 百贤刚收到消息,朋友竟比警方早一步找出遇害的年轻人与老 妇身分。 「干得好!那么,他们是谁?」 两位巡査等着老板的回答,一楼却传来客人的点餐要求,他们不满百贤抛下工作,只顾讨论命案。百贤喊着「待会儿再跟你们说,麻烦稍等」,连忙继续道:「老妇名为松本实夜,独自住在京橘附近。」 她是三味线师傅。由于家里没请女佣,谁都没发现她消失不见。平时她顶多到寺院参拜礼佛,难以想像这样的人会遭到杀害。 「另一个年轻人,是深川工匠中村的儿子,名叫太助。』 他是个浪荡子,经常不回家。看不到他的身影,父母也不会慌张,导致警方至今査不出他的名字。 「他三不五时就和别人起冲突。」 总而言之,即使査明五个死者的姓名,案情依旧不明朗。 「伤脑筋。看这个情况,不知警方何时才能逮到凶手。』 见百贤垂下眉尾,原田说声「抱歉」,轻轻一笑。接着,他挑起一边眉毛,追问百木屋的客人何以会关心这次的命案。 「理由和泷兄一样。社会上把凶杀案归咎于妖物作祟,甚至将新闻报导当成消遣,岂不是非常令人不快?」 阿高姐蹙着眉。这次案件神秘难解,众人纷纷把罪行推到妖怪身上,实在不可思议。」 「不过,事态真的不妙。」 真凶尙未落网,杀害五人的恶徒,此刻仍在帝都昂首阔步。 「请两位想想办法。」 百贤继续道。水叶和赤手望向原田,原田挠挠头。 「嗯,我明白你们的动机。感谢协助,不过差不多也该收手,目前情况颇危险。」 泷的脸上浮现骇人的笑意。 「要是只有川上重十郎遇害该多好。这么一来,与贫困士族起争执,不慎惨死刀下的说法就站得住脚。」 唯独重十郎被砍断脖子。 「士族杀人犯吗……」 时代从江户转变为明治,长年未曾拔出、恐怕早成钝铁的刀,再度登上舞台。道场逐渐流行,本领高超的好手扬名天下。 明治时代进入稳定期后,刀再次变成无用之物。然而,幕末孕育出的许多剑士都还健在。 「这五人为何会同时成为浮尸?」 原田喃喃自语。水叶仿佛受到影响,低声说着:光要把五个人带到河边就不容易。 「凶手是在日本桥川袭击他们吗?还是分别杀害五人,再搬运过来?」 「咦……」 泷猛然抬头,与流露紧张神色的原田互望一眼。「接下来,我们会仔细调査这一点。」责任心重的原田如此表示。 4 「为、为什么?怎会发生这种事?」 原田沿着日本桥川奔往大海的方向。夕阳西沉,对岸浮现灯笼的火光。另一头如巨块般的黑影,是第一国立银行及前方的连栋仓库。 月亮高挂天际,幸好没躲在云后,不妨碍在夜路行进。原田拼命狂奔,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靖子……你平安无恙吗?」 原田和泷今天归队。不料,刚刚一个收钱帮人跑腿的孩童,将一张写着寥寥数语的字条送到银座砖瓦街的派出所。 对方指名交给原田,打开一瞧,上头只有难以置信的一句: 「原田:若不愿怀孕的妻子受到伤害,速至铠桥往永代桥方向的北河畔。」 「原田兄,怎么回事?这是恐吓信吗?」 泷凑近细看字条,不禁挑眉。 「若我不照做,对方是不是打算袭击靖子?不对,搞不好靖子已被带到字条上指定的地点。」 「原田兄,冷静一点。我马上派人到你家査看,总之你先坐下。」 泷连忙振笔疾书,托他送信到银座的牛肉锅店「百木屋」。这段期间,原田仍静不下心,在屋内来回踱步。 「为何会这样,靖子有危险……怎么办?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应该整天守在靖子身边。」 不过,原田的妻子有孕在身,万一强盗闯入家中,原田也不可能独力护她周全。 「得、得想想办法,我必须赶紧采取因应措施。」 泷另写一封信简单交代情况,向认识的巡査请求支援,然后麻烦派出所内的第三位巡査处理后续。 「原田兄,再安排完一件事,我就跟你一起去。」 然而—— 「抱歉,先走一步,我非去不可。」 原田心焦难耐,直接冲出暮色苍茫的街道。 「靖子……会在河畔吗?」 幸运的是,他很快在砖瓦街上拦到人力车。 「原田兄,不要乱来!」 背后传来泷慌乱的话声,但原田没要车夫停下。 过铠桥后,原田跳下人力车,不断往前跑。他无法预测接下来会在什么地方、发生什么事,只能边确认周遭情况。 「究竟是为什么……是谁送来那张便条?」 云朵不巧遮住月亮,他的脚边倏然暗下。即将重建的铠桥一带,尙未设置街灯,黑暗引发不安。 假如有人要伤害温柔的靖子,原因肯定出在原田的工作。更何况,靖子怀着他的孩子。无论身为父亲或丈夫,他都必须守护两人。 「可恶,至少该带一个灯笼出来。」 云朵再度遮住月亮,原田叹口气。黑暗中传来人力车过桥的车轮声,原田不禁转过头。 「是写信的人带靖子过来,还是泷兄追上来?」 一片黑暗中,要是和对方扭打,不晓得能不能保护好靖子。原田望向前方……忽然间,他感受到一股极近的气息,顿时浑身僵硬。 下一刻—— 「噫啊啊啊!」 原田发出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惨叫声。 「我被砍中……吗?」 连话都说不清,原田站不起来。重重摔倒时,一阵奔驰的脚步声接近。 「原田兄,你怎么全身是血!」 是泷的话声。天色这么暗,亏他能从远处看见我,原田按着颈子钦佩地想。现下不该想这种事,不过……原田的意识愈来愈模糊。啊,靖子是否平安? 「原田兄,听得到吗?原田兄!」 「……快逃,那家伙还在。」 他不清楚自己在嚷嚷什么。啊,刚刚砍伤他的危险人物,肯定在附近。为何他非挨刀不可? 原田不希望泷遭到砍杀,毕竟泷与他交情甚笃。 「我、还没……」 况且,他还没向泷介绍妻子。由于妻子很快就怀孕,他有些难为情。 咳咳,原田发不出声。 此时,近旁响起刀刃弹开的金属声响。泷和自己不同,以警棍挡住凶手的刀吗?没想到伙伴这么强,意识逐渐模糊的原田勾起嘴角。 一切都很不真实。一阵脚步声远离,不知是不是偷袭者。接着,泷的话声响起: 「我马上带你去找医生。原田兄,保持清醒。」 泷发挥意想不到的怪力,一口气背起原田,以惊人的速度奔向铠桥。泷在河畔狂奔,告诉原田已请百贤去他家。不必担心,靖子肯定待在家里。 (嗯,我知道了。不好意思,我欠你一份情。) 原田想对泷的背影这么说,却无法形成话语。血会弄脏泷的制服,原田颇过意不去。啊啊,血会滴下来。 (对不起,泷兄……麻烦你照顾靖子……) 泷骂着「可恶」、「混帐」,听起来泫然欲泣。是云朵遮住月亮吗?黑暗益发深沉。 睽违数日,高良田再度造访百木屋。一楼不见巡査与他们的朋友,高良田有些疑惑, 于是爬上二楼。确认里边的和室也空无一人,他走向另一间和室。 刚走过去,房里就传出泷的话声。明明没受到邀请,高良田仍擅自打开拉门……接着,他睁大双眼。 「原田巡査,那些绷带是怎么回事?」 原田的颈部缠着厚厚的绷带,高良田失声惊叫。他的头似乎也受伤,同样缠着布条。 换句话说,不管怎么看,原田都像是受了重伤。可是,他没躺着休养,甚至食欲旺盛。只见他动用包着绷带的手,狼呑虎咽地吃着牛肉锅。 原田抬起头,发现是高良田,撇撇嘴角。 「哦,是报社记者,进来吧。不过,我受伤的原因挺丢脸,别写成报导。」 「究竟是什么情况?」 「原田被砍伤。」 坐在一旁的泷回答。据他解释,有人扬言要加害原田的妻子,约他到铠桥附近,最后他在昏暗的河畔遭到砍伤。 「咦,换巡査大人被砍?等等,原田巡査,这是妖怪干的,应该是镰鼬吧?」 「镰鼬?哦,跟传闻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记者都能推到妖怪身上。」 但是—— 「砍我的不是什么魑魅魍魉。那家伙确实长着两条腿,和人类的面孔。」 最重要的是,镰鼬砍人前,不会特意送来恐吓信。大概是原田等人认真调査死者的来历,歹徒唯恐矛头指向自己,才会抢先出手。 「欸,原田大爷……看到偷袭的家伙?可是,泷大爷说您是在黑暗中遇袭。」 高良田脸色骤变,匆匆拿出记事本,想详细询问凶手的情报。然而,原田和泷以会妨碍逮捕为由,坚持不肯透露。 「原田大爷,至少说一点吧。那么……夫人不要紧吗?」 「没事,那封信是骗人的,靖子安然待在家里。不过,我已将她安置到别处。问我是哪里?这可不能告诉你。」 对方面对巡查也敢动刀,显然极为凶暴,警方必须谨慎以待。总之,前几天晚上发生的事让他们学乖了。 「高良田,被砍一次就会懂。你不得不认真起来。」 「所以,原田兄会认真起来?」 送茶水上来的百贤插嘴。他在众人的杯中注入热茶,一看到高良田便眯起眼。 「记者大哥,你领的薪水很多吧?踏进牛肉锅店,别什么都不点,只顾着讲话。」 「呃,我已吃过午饭。」 「那么,至少点瓶酒,百木屋不是免费的歇脚处。」 「今天百贤老板似乎心情不佳。」 高良田表示还有工作,不能大白天喝酒,丧气地走出和室。他关上拉门时,原田出声安慰泷: 「别担心,砍伤我的家伙长什么模样,我看得清清楚楚,马上就能逮捕他。」 为了抓住杀伤同僚的歹徒,众多警官在帝都奔走,想必不久就能査出几个与嫌犯速写相似,又擅长使刀的男子。 原田遭到偷袭,会不会与其他事件有关?泷推测道。 「原田兄,砍伤脖子这一点,不觉得似曾相识吗?对,前阵子的五尸命案中,川上重十郎就是颈部被砍。」 原田被砍的地点,离五具浮尸的位置很近。听到这里,赤手和阿高姐七嘴八舌地讨论: 「刀法相似,会不会是同一个犯人?」 「杀害五个人,凶手或许有共犯。将尸体丢在河中,应该是以船只运送,不过——」 单独一人不容易搬运所有尸体,八成有谁提供协助。阿高姐如此推断。 (真是敏锐……) 高良田听得入神,迟迟无法挪动脚步走下二楼。此时—— 拉门突然打开,高良田挨了一拳,痛得蹲下。一抬起头,只见百贤狠狠瞪着他,于是他慌忙奔下阶梯。 5 「恶鬼笹熊落网,此人也是妖怪之一?」 迎来新的一周,报纸头版再度出现妖怪一词。名叫笹熊的男人涉嫌杀害五个人,被警方视为杀人魔,遭到逮捕。 不只一份报纸将笹熊与妖怪扯上关系,并排摆放在店头,乍看之下全是妖怪报 导。 不过,笹熊不是妖怪,而是货真价实的人类。正确来说,这个形容意味着他如恶鬼般可怕。细读报导就会得知,笹熊落网时已是一具尸体。 「大概是察觉警方步步逼近,恶鬼笹熊不得不认命,在自家服毒自尽,没供出详情便身亡。」 世人从报导中得知,这个穷困士族的恶行,似乎源自于他本性是觊觎钱财的强盗,种种谣言四起。或许是犯人已死,谣言也很快消散。 案件解决,犯人自尽,社会恢复安全。至于那五人为何遭到杀害、为何只有重十郎被砍杀,全被当成无解的谜团,大众逐渐失去兴趣。 然而…… 明明恶徒落网,大伙都松口气,唯有高良田浮现不悦的神色。 「哦,这不是记者先生吗?怎么闷闷不乐的?」 中午,在轨道马车与人潮混杂的砖瓦街拱廊上,后方突然有人唤住高良田,他肩膀不禁一抖。回过头,只见气质出众的泷穿着长大衣,警棍挂在腰际。 「巡査大人,怎么会在这里……啊,在巡逻吗?」 「高良田先生是因公外出?哦,去采访那起失窃案?」 听到是京桥发生的案件,泷点点头,似乎马上知道是哪件事。高良田依旧摆出一张苦脸,注视着泷说,这次遭窃的是前阵子过世的金平通子的家——手袋店「金屋」。 「金平先生早上一起来,就发现钱箱被打开,理应放在里头的钱不翼而飞。不仅如此,连赊帐的纪录……叫什么来着,对,赊欠帐簿都消失不见。」 「赊欠帐簿消失?」 泷不禁挑眉。他并未负责那起案件,不晓得细节。除帐购买商品,等月底或中元岁末再付款,这样的做法十分常见。但是,做这种生意,若失去记录将什么商品卖给谁的除欠帐簿,该支付给店家的钱就会随帐本一同抹销。 「金屋乱成一团。由于现金也被拿走,他们根本无法支付眼前的帐款。」 因此,老板娘将过世的通子的和服拿去典当。那些和服原本是由通子的堂姐妹接收,她们感到相当惋惜。 「哦,比起家族遇上的麻烦,她们更在意那些和服吗?」 看起来是有趣的报导题材,泷又补上一句「或许这件事真是妖怪所为」,高良田却摇摇头。 「按照这种情况,谁晓得金屋能不能经营下去。要是乱写,搞不好会被曲解成新闻报导致使店家倒闭。」 换句话说,只能简短写一篇报告性质的泛泛报导。 「原来如此,感觉挺棘手。」 你似乎很忙,我先告辞。泷笑着说完,不打算继续闲聊,准备投入巡逻。但走几步后,他突然驻足,望向高良田。 「对了,最近我听到与使熊的凶杀案有关的消息。」 事情涉及和通子一起成为浮尸的神田闲居老人——大町惣兵卫。大町本家固定会派一名女佣替老人打理杂务,不料。那女佣的儿子竟动用惣兵卫的宝贝钱包。 由于身怀不相衬的巨款,旁人通报警方逮住他。 「他声称钱包是惣兵卫送的,但那位老人不可能连巨款一并给他。警方推测是他折断惣兵卫的颈骨,痛下杀手。」 「咦,那五个人不是笹熊杀的吗?」 「笹熊先杀害四个人,弃尸河中。」 那女佣的儿子碰巧发现浮尸,暗忖不如趁机杀掉惣兵卫。只要把惣兵卫和四具浮尸丢在一块,就能掩饰过去。 「约莫是神田离江户桥很近,引起他的歹念。 」 实际上,要不是有人通报,惣兵卫便会被当成笹熊的刀下亡魂结案。 「这是偶然吗?还真是太凑巧。泷大爷,写出这种报导,上司恐怕会挖苦我。」 「哈哈,要抱怨就去找落网的歹徒吧。」 泷朗声大笑,在华丽的砖瓦街上渐行渐远。 「我差不多想与这次的凶杀案划清界线了。」 高良田摇摇头,苦着脸返回报社。 然而,明明说要划清界线,高良田又马上和五尸命案产生关联。 「巡査大人——泷大爷在吗?听说他前来这里。」 两天后,高良田冲进百木屋,毫不客气地直闯二楼。 「我听到一种与五尸命案有关的怪事……」 高良田探进和室,向在吃午饭的四个人说到一半,忽然噤声。直到几天前,原田仍全身缠满绷带,明显受重伤,今天却把绷带拆得精光,坐在小房间里享用牛肉锅。 原田的脖子明明遭到砍伤,但不管怎么细看,都找不到任何痕迹。阿高姐、赤手和泷似乎不以为意,自然地聊天。 「呃……原田大爷,伤不要紧吗?」 他咽下原本想说的话,关切道。但原田只应一声「早就痊愈」,随即表示警方不会插手管金屋。 「金、金屋怎么啦?」 「你不是为此而来吗?」 日前遭窃的金屋,果然很快就经营不下去,失去赊欠帐簿导致他们损失惨重。谣传他们欠一大笔债,两名女儿可能沦落到必须卖身。 原田咧嘴一笑。 「金屋全家连夜潜逃,债务全赖着没还。」 原田有些坏心地说,这下他们就失去好不容易因侄女早逝到手的店和钱财。不过,金屋大概无法忍受再失去两个女儿吧。 「不晓得他们逃不逃得掉。我先声明,漏夜逃亡不在警方管辖的范围内。」 「……这样啊。嗳,金屋的事我是初次耳闻。」 高良田一愣,摇摇头。接着,他问泷知不知道刚刚发生的纷争。 「遇害的中村太助的父亲,和一个姓平井的人起冲突。」 平井是中村家附近的店老板,女儿在去年过世。她怀上太助的孩子,但年轻的太助不肯负起责任。最后,她在打胎的过程中殡命。 「这是去年发生的吗?事到如今,那女孩的父亲才向中村家抱怨?」 阿高姐插嘴问道,高良田摇头。 「不,率先发难的是中村。好像是有人挑拨,说是平井委托笹熊杀掉太助。」 将女儿的死归咎于太助的父亲,自然忍不住反驳,于是演变成激烈争执,中村打得平井骨折住院。 「该说理所当然吗……中村遭到逮捕。」 原以为五尸命案已随笹熊的死亡落幕,岂料竟不断殃及周遭众人。 不知不觉间,泷挨近高良田。那张俊秀的脸庞吐出惊悚话语: 「可是,笹熊为何要杀掉平井女儿的仇人?」 笹熊虽能用刀,却是不懂谋生的武家后代,难以想像会仗义行动。 「搞不好他以拿钱杀人为业。」 那么,一次有五个人遭到杀害也不难理解。泷推测道: 「五名死者没有任何关系,或许纯粹是笹熊在同一时期接到的委托。」 不对,惣兵卫的命案是搭便车,笹熊只杀害四个人。尸体漂浮在同一处,大概是笹熊认为警方会致力寻找四人的关联,反而査不出凶手是谁。 「嗯,应该没错。」 泷自顾自恍然大悟。不过,其中仍有不少可疑之处。 「找不到正当工作,沦为杀手的男人,怎会如此精明?甚至同时接到复数的委托?」 这种工作一旦曝光,会危及自身性命。对笹熊来说,比起砍人,承接委托与交付酬劳之类的事更棘手。 「笹熊会不会与熟知传闻的人联手?」 最近泷听到不少消息,不由得产生这种想法。他俊秀的脸庞猛然凑近高良田,问道: 「通晓人情世故的记者先生,有何感想?」 「这个嘛……真是了不起的推理。」 大概职业是记者的缘故,高良田吐出新潮的名词。「但这与我无关」,高良田先是推辞,又笑着表示没胃口。今天他没吃牛肉锅,便离开百木屋。 6 马车行经银座四丁目的朝野报社前,与几辆载着乘客的人力车擦身而过。 傍晚,高良田走出报社,顿时感受到一阵寒意,连忙将大衣扣子一路扣到胸口。他穿越人群,前往十字路口转角的派出所。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哦,今天原田大爷和泷大爷不在吗?」 他询问値班的巡査,得知原田在巡逻,泷今天不必轮班。伤脑筋,他咕哝着出示携带的包袱。 「有人托我转交给他们。」 高良田解释,由于不知内容物是什么,不方便带回去。万一是必须马上吃掉的食物,可能会腐败。 「那你搁着吧,原田待会儿就回来。」 高良田向値班巡査道谢,将包袱放在桌子上。接着,他与巡査闲聊,提到原田受伤后身体状况不太好,不晓得有无大碍。 「哦,原田兄要我不必担心,果然还是不免影响健康吗?」 巡査露出担忧的神情。毕竟遇袭后,原田曾全身缠满绷带。高良田点头附和: 「太勉强自己会危害身体,原田大爷真该好好休息。他的孩子不是明年出生?」 「这样啊,我是初次耳闻。」 向巡査道谢后,高良田旋即返回报社。处理杂务期间,夕阳渐渐西沉,砖瓦街的路灯亮起。 高良田的租屋小巧精致,位在过日本桥稍微往东那一带。今天他打算走远一点,到深川喝酒。那边的小餐馆有他熟识的女子。 由于得通过永代桥,高良田喊住在报社附近悠哉休息的车夫。他指示穿越京桥往北走,抵达八丁堀再左转,一路来到河边。之后沿着河直行,永代桥马上就会出现在眼前。 然而—— 偏离设有街灯的大马路,加上月亮躲到云后,车夫停下想点亮灯笼。的确,沿河建造的昏暗道路上,突然不见半个人影,若连一盏灯都没有,不免让人心里发毛。 高良田答应后,车夫绕到后方,约莫是要取出灯笼。不料…… 好长一段时间过去,高良田独自留在河边道路上,车夫消失无踪。 「喂,你跑去哪里?不要让客人等这么久!」 高良田在车上等一阵子,始终不见车夫回来。不知为何,附近毫无人烟。怎么回事?没有月亮的夜晚,他孤伶伶待在堤防上……但他很快就无法忍受,跳下车。 「不要紧,这里离深川不远。」 省下车费也是种幸运,高良田咕哝着,在路上小跑步起来。 走着走着,他发现身在五尸命案的现场附近。约莫是这个缘故,天黑后没人敢靠近,连一道脚步声都没听见。 「混帐,原本想早些到深川。」 他忍不住咒骂。 此时,明明没有旁人存在的气息,黑暗中却突然传来回答。 「希望有人能证明原田中毒身亡时,你在远方吗?」 高良田僵在原地,旋即想起这柔和的嗓音属于谁。 「泷大爷,听说您今天不必轮班,现在是要去深川吗?」 黑暗仿佛凝聚成形,浮现泷的身影。泷微微一笑,指向日本桥。奇怪的是,明明没有月光,却能清楚瞧见他的模样。 「前阵子,原田兄是在更靠近桥那边遇袭吧。真是个危险的地方。」 当时,原田的颈部喷出大量鲜血。泷背着朋友拼命冲去找医生,然而…… 「没多久,原田兄就不再动弹。」 连外行人都看得出,再急救也没用。原田的血浸湿泷的制服。 「咦,原田大爷不是好得很,绷带没几天就拆下?」 泷无视高良田的话,继续道: 「我暗暗发誓,绝不会放过凶手。可是笹熊那混蛋,居然死得那么快。」 那种死法引起泷的疑心。原田刚提及目睹歹徒的面孔,警方准备展开调査,笹熊就马上自尽。 「对、对啊,原田大爷看到笹熊,他没死掉。」 世人都认为笹熊是畏罪自杀,高良田连珠炮似地辩驳。或许是如此,或许不是如此,泷柔声应道: 「笹熊不善处世,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换句话说,有个能补足他的缺陷,为他仲介杀人工作的家伙存在。」 面对恨不得某人去死的委托者,那家伙会向他内心的黑暗耳语,怂恿他说,只要付一些钱,就会有笹熊这样的人清除障碍。那家伙是为钱犯罪吗?还是以左右他人生死为乐的恶徒? 「那家伙的名字尙未浮上台面。一旦笹熊落网,当然会供出共犯。」 于是,那家伙忍不住在笹熊的茶杯里倒入无色无味的毒,与刚刚高良田交给派出所的酒里下的药一样。 「我、我放在那边的,是别人托我转交的东西。我也这样告诉派出所的人。」 「真是谨慎啊,高良田。」 泷凑到他身边。 「不过,光是那瓶酒证据不足,关键在于原田兄的太太。」 喏,记得约原田兄出去的恐吓信吗?黑暗中,泷笔直注视高良田。 「你晚一步踏进百木屋,大概没听见。不过,原田兄还没向周遭的人提及太多妻子的事。当然,得知她怀孕的只有少数朋友。」 不管怎么想,素未谋面的人都不可能以此威胁,意即—— 「送来字条的人晓得原田兄已结婚,且妻子怀有身孕。可惜,那个人完全没想到,写下这种字句,身分就会遭到锁定。」 「您、您指的是谁?」 「自然只有你。」 背后响起一道话声。高良田望向昏暗的河边,赫然发现原田站在那里。 「得知我将有孩子的朋友,都清楚我没向太多人提过妻子。」 不清楚这一层内情的,就是只听到片段、交情不深的人。换句话说,肯定是在百木屋听到原田他们交谈的高良田。 「……这项推测没有证据。」 高良田沉声反驳,原田轻轻一笑。今晚他和泷在堤防上等待,并不是要寻找证据,更不是希望高良田反省。就算道歉,高良田想必改天又会反悔。 「而且——」 原田走近一步。高良田想逃,却发现泷堵住身后的去路。 「我欠骤逝的原田一份情。以往我借用原田的名字,过得相当自在快活,真的尝试不少好玩的事。」 要是恐吓信送来的那一天,待在派出所的是我,原田就不会轻易遭到杀害。这种说法……仿佛暗指顶着原田面孔、发出原田声音的,并非真正的原田。 高良田呑呑口水,稍稍握紧双手。 (难道……那真的存在?) 莫非如同他随手乱写的报导,非人生物跨越时光洪流,存留至今,在碳弧灯下摆出若无其事的神情,混在人群中度日? 难不成其中一些化成人形,不时与本尊交换,享受当代生活? 「那么……你是谁?既然不是原田,你又是谁?」 「…………」 他晓得原田的答案,却听不见。回过神,四周刮起一阵风,高良田的颈子感到一股灼热。他跌入河中,响起巨大水声。 (骗人的吧。) 实在难以置信,明明没人待在足以砍中他的距离范围内。对,这样不就像被真正的鎌鼬砍伤? (怎么可能!) 令人寒毛直竖的冰冷裹住全身。高良田使不上力,束手无策。 「你可别被桩子卡住,害我们多费工夫。」 泷的警告响起。这里离隅田川最下游的永代桥很近,搞不好他会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漂流入海。不,更重要的是…… (好、好难受!) 不知是鲜血喷出脖子,还是身上的大衣太沉,他浮不起来,逐渐被拖至水底。即使如此,他仍试图上浮,听到泷与原田的几句交谈。 「原田兄,麻烦照料另一位原田兄留下的家人。预产期将近,夫人暂时无法工作。」 「我明白。哦,那个坏蛋还在挣扎。」 此时,又出现一道带笑的话声。明明杀人毫无犹豫,却不想被杀吗?嗓音异于两人,听起来像是刚刚的车夫。这么一提,跟百贤也很相似。 (无论是谁,都是这样啊……一定是的。) 脑袋逐渐麻木,高良田不由得想张开嘴,却不小心呑进一大口水。好痛苦。他顿时往下沉。好痛苦。 (那家伙……是镰鼬。) 他明白自己再也不会浮上来。 第四话 觉察·被觉察 1 「哇——原田兄、泷兄,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在深夜的银座砖瓦街。 有人拍打挂着「休息中」牌子的百木屋大门,老板百贤抓起切肉刀,悄悄观察外头情况。 定睛一看,原来是熟客原田与泷两位巡査。 「哦,今天来得真晚。」 比起客人,原田和泷更像朋友,于是百贤开门邀他们进屋。 不料,待两人走进店里,百贤和留下的常客赤手发出惊呼——原田背着一个瘫软不动的男人。 在客厅品尝美酒的常客阿高姐不禁睁大眼。 「哎呀,那是谁?」 在一楼客厅角落放下男人后,原田向百贤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们在工作中碰巧救了这个男人。如你所见,他昏迷不醒。我们不晓得他的名字,无奈之下只好带来这里。」 时间这么晚,没办法找医生……原田不禁叹气。别担心,他还活着。赤手探向男人的颈项,出声安慰道。百贤闻言,明显松口气。 「不是尸体就好。让他躺在角落,不久便会醒来吧。」 原田和栊再度道歉后,走进客厅,点了牛肉锅及酒。百贤走向厨房,阿高姐先向两人递出酒。 「看你们一脸疲倦,发生什么事?」 阿高姐随口一问,随即皱起眉。坐在原田身旁的泷摘下帽子,只见他满头是血。 「暖,这可不妙。」 阿高姐放下酒杯,连忙从怀里掏出小巧的药盒。赤手奔向厨房,跟百贤一起拿来水盆与手巾。 「泷兄怎会受伤?」 百贤高高挑起眉,望向倒在榻榻米上的男人。不是那家伙干的,原田摇摇头。 「打伤泷兄的是壮士,就是最近到处惹事生非的那群人。」 赤手拿手巾擦拭泷头上的血,眉头紧锁。 「你提到的壮士,就是提倡自由民权,在街头演说的家伙吧?最近他们还组织团体,像江户时期的黑道老大一样横行霸道。」 那群人穿裙裤、戴帽子,手持拐杖,以宛如书生【注:原指支付住宿和伙食费,寄居他人家中,在外地赞书的学生,后也指寄身政治家、作家之下,受差遣的人。】的日西和璧装扮在街头昂首阔步。原本是勇于对国事发表意见的人,但近来出现威吓他人的壮士,民众看待他们的目光日益冷淡。 原田忍不住叹息。 「那些壮士今天似乎在鼓吹什么思想,提到要成立枢密院就吵吵闹闹,讲起大日本帝国宪法案就大声嚷嚷,我根本没办法全部记住。」 这阵子他们也对成立帝国议会、管制报纸等事大发议论。总之凡事都有意见,大概算是他们的吃饭家伙吧。 「那些壮士怎会害泷兄受伤?」 在厨房的百贤认真发问,他听不太懂。泷正要回答,忽然发出呻吟,陷入沉默。八成是膏药刺痛伤口,阿高姐噗哧一笑。 「这种药相当有效。身为堂堂巡査,请多加忍耐。」 「连在这方面,巡査都得打肿脸充胖子吗?」 「是啊,你不知道吗?」 阿高姐调侃道。不过,居然能伤到泷,莫非那个壮士身长六尺,状似恶鬼?泷向朋友道谢,为每个人斟酒后,叙述起来龙去脉。 「今天我们在壮士的集会上负责警备。」 巡査是基层警官,诸如派出所的勤务、预防流行病、应付在江户时代可能会被称为黑道老大的暴力壮士等等,皆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 然而,泷和原田抵达集会场所后,发现情况是前所未有的混乱。 「最近壮士之间是不是有所矛盾?注意到时,场中已分成三组人马。」 壮士一向视负责警备的巡查为敌人,不时发出噱声或恫吓。奇怪的是,今天壮士却露出犀利的目光瞪着同伴。 演说开始不久,他们便互相攻讦,演变成小冲突,很快发展为斗殴。大概是彼此太过熟悉,一旦失控就无法掩饰情绪。 此时,泷叹口气。 「其实我想放着他们不管。」 但混战过程中,一个男人被推倒在地。不巧的是,他遭到打架的人踩踏,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 「那就是此刻躺在角落的男人。」 无奈之余,泷冲进扭打成一团的壮士中,试图将男人带到外头。那身巡查制服显然不受欢迎,泷抱起男人腾不出手,遭木刀击中受伤。 「原田兄马上挥舞着警棍来救我。」 心生厌烦的两人,商量着送男人去看医生,将现场留给其他巡查处理,随即离开。可是时间已晚,既找不到医生,又饥肠辘辘,他们才会带着男人突然造访百木屋。 赤手有些困惑。 「近来壮士的行径教人看不下去,但在大批警力驻守的地方闹成那样,还真是少见。」 「辛苦了,赶紧吃吧。」 百贤将牛肉锅和盛满米饭的木桶放在两人面前。原田与泷兴高采烈地拿起筷子,准备开动……却忽然停下手。 状似尸体的男人坐起身,盯着两人的牛肉锅。 「呃,我的份……在哪里?」 男人傻呼呼地问,东张西望寻找第三个牛肉锅。不知是不是被打到头,他一副还没从梦中清醒的迷糊神情。 「『觉』的事晚点再谈,我肚子好饿。」 「啊,你在说什么?想吃牛肉锅就要付钱。」 「咦……钱?」 男人似乎搞不清身在何方,纳闷地偏着头。 2 「谢谢你们出手相救。我叫青山,是个代辩师。」 原田简单叙述来龙去脉,男人脑中的迷雾消散,低头道谢并报上姓名。百贤又送来一份牛肉锅,望向他的穿着。 「你是代辩师啊。这么一提,你穿的是礼装和服【注:指穿缝有家纹的和服,罩上外褂,下着裙裤,是最正式的日本男子传统装扮。】。」 再戴顶帽子、拿根手杖,确实就是常见的代辩人模样。而且青山的钱包肥厚,他付牛肉锅的帐时,原田羡慕地低喃「看起来真有钱」。 原田擅自喝掉一杯青山的酒,开口问道: 「青山先生,你是代辩师,在壮士的聚会中做什么?」 就是待在那种危险场合,才会挨打又遭践踏,大吃苦头。泷指着缠在头上的绷带,「拜你所赐,我费一番工夫救你出来。」 青山闻言,暂且放下筷子,再度向两位巡査低头致谢。接着,他道出卷入混战的理由。 「我是去工作的。别看我这样,我是有照代辩师,也有委托人上门。没错,我不是『三百讼棍』。」 所谓的代辩师,是在诉讼中代替当事人辩论。明治初期,有些人没证照,却以便宜价格——例如三百钱,接下工作卖弄诡辩,社会大众蔑称为『三百讼棍』。 「你这位有照代辩师,是接受壮士的委托吗?」 青山是去找人,但…… 「我不能透露详情,代辩师有保密的义务。」 赤手微微一笑。 「哦,我以为你在找『觉』,还猜想会不会是个女人。」 赤手擅自想像为妙龄美女,青山的神情僵硬。 「咦,你怎会知道『觉』的名字……」 「青山先生亲口说,『觉』的事情晚点再谈。」 对?」 那么,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知道『觉』这个名字。 「事到如今,遮遮掩掩也没用。」 最好祈祷那些壮士不喜欢嚼舌根,原田笑道。 「如果是在巡査之间,各种传闻转眼就会散布开来。」 虽然规定不能交换罪犯情报,但长时间一起待在派出所,忍不住会开口畅谈。 「那些壮士算是以说话为业吧。哎呀,真令人担心。」 「也、也对。啊,怎么办?」 青山似乎颇为惊诧,看来「觉」的事让他伤透脑筋。 「总之,在不会造成巡查麻烦的前提下,你多多加油吧。」 原田自顾自说着,泷专心扒饭。告诉青山「百木屋」所在的地点,要他吃完牛肉锅自行回去后,两人便对他失去兴趣,埋头继续吃饭。 此时—— 不知为何,青山望着原田和泷的制服,没吃牛肉锅,兀自陷入沉思。 垂首斟酌好一会儿,他喝干一杯酒,下定决心般点点头,向众人表示想谈谈「觉」的事。 「欸,代辩师,你不是不能谈论工作?」 「泷大爷,话虽如此,我觉得再这样下去不会有进展,只得投降。」 青山似乎有什么隐情。接着,他吐出意想不到的话: 「其实,我的委托人认为,某个相识的人可能是『觉』。」 委托人发现后吓一跳,毕竟「觉」不是人类。 「嗳,那是什么?」 阿高姐眯起眼问。青山支吾片刻,小声回答: 「各位没听过吗?『觉』是妖怪。」 「咦,妖怪?」 百贤、赤手、阿高姐、泷和原田,皆注视着代辩师。青山继续道: 「『觉』善人言,能察觉他人内心想法,属于妖怪之流。正因如此,才会被称为『觉』。」 委托人从熟知古老传说的渊博之士,还是哪个和尙口中听闻此事,便想知道认识的人是不是真正的「觉」。江户时期的画中,绘有其形貌并附上说明,似乎是真实存在过的妖怪。可惜,他身边没有能够辨认「觉」的人。 「哦……」 泷依然坐在牛肉锅前,一边嘴角。 「所以,代辩师接下任务,要调査对方究竟是不是『觉』。原来你认为,或许仍有妖怪生活在明治时代。」 百木屋的客厅一片安静,青山大大点头。 「要是能找到『觉』,不是很好吗?这样就能『觉察』别人的想法。」 从代辩师的角度来看,没有更美妙的能力。即使双方各执一词,仍能轻易看穿 对方是否撒谎。 「这种力量太棒了。」 然而,青山尙未找到熟知「觉」,且能提出证明的人。今天是听说其中一个壮士相当了解「觉」,青山才前往集会。 「可是,依然一无所获。」 连听过「觉」这个名字的人都没有。青山独自搜寻很长一段时间,始终毫无线索,委托人和青山不免心生焦急。 因此—— 「两位巡查、百木屋的大家,我有事相求。我想证明『觉』真的存在于世上,且能『觉察人心』,各位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听到「如果找到能证明此事的学者,委托人会致赠薄礼」,百木屋众人不禁睁圆眼。在牛肉锅旁,青山露出极为认真的神情。 3 隔天,在银座砖瓦街四丁目的狭小派出所内,原田和泷对一个男人板起脸。 男人绰号「骗子伊势」,专门赚黑心钱,与两人相识已久。 「喂,伊势,听说你最近勾结壮士,又开始乱来。看来,你很想回去蹲苦牢。」 得知伊势转为恐吓他人,原田和泷立即把他拽回派出所。伊势坐在里边椅子上,垂下眉尾。 「原、原田大爷,别吓我。如今我可是在正派的大师门下当书生。」 伊势坚持没威胁他人。 「书生?你这家伙吗?」 「嘿嘿,虽然是有些年纪的书生。」 据传帝国议会议员选举即将登场,青山认识的壮士打算参加。那壮士名声不小,伊势认真地支援他。 「哦,所以你早一步恫吓可能成为竞争对手的人,掌握对方的把柄,威胁不得参加选举。」 「真是的,泷大爷。调査对立候选人的传闻,是正当的行动。」 「哦,骗子伊势竟然用上『正当』一词,天都快塌了。」 看来,伊势是诚心设法帮助壮士同伴当选。泷盘起胳膊,推测道: 「原田,最近壮士之间失和,会不会是选举的缘故?」 壮士喜欢发表意见、引人注目,就算好几个壮士想成为议员也不奇怪。 从暖昧不明的立场转为议员,不仅会受人尊敬,且会有钱进帐。 「唉,直到选举当天,壮士恐怕会持续引发騒动。」 原田皱起眉,想追问详情。此时,派出所的门打开。昨天的代辩师——拿着手杖的青山探出头。 原田和泷浮现露骨的厌烦神情,青山仍快步走进派出所。伊势倒是十分高兴。 「哦,这位先生似乎有要事,我先告辞。」 他飞也似地逃到华丽的砖瓦街上。 「啊——我还有话想问。青山先生,有何贵干?我们应该已明确回绝那项奇怪的委托。」 「泷大爷,别这么无情。」 青山早上来过一次,但两人不在,只得再度造访。 「我今天是来补充昨天忘记说明的部分。」 不愧是代辩师,别人问东就答西,口舌之争绝不输人。见没有其他巡査,他找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 「喂喂喂,你真打算利用我们完成委托?实在令人傻眼。」 「泷大爷,身为巡査,请帮助困扰的小老百姓。你们不能向同僚打探吗?」 青山表示,有人发现能看穿对方心思的「觉」,似乎是本尊,希望警方帮忙寻找能辨识真伪的人。原田和泷只需向东京全体巡査传达此事。 「这哪是巡査的工作?我们怎么办得到这种事!」 即使遭到怒喝,青山也不气馁,补充起「觉」的情报。 「还有,我忘记描述『觉』的外表。有一说是,『觉』的外型如同巨猿。」 但「觉」是山神的化身。 「不管怎样,山神属于『神』字辈,改变容貌以人类模样出现,也没什么奇怪。你们不觉得吗?」 于是,青山的委托人怀疑,他认识一个擅长推测,直觉敏锐得可怕的人,该不会就是「觉」? 「如果是真正的『觉』,搁着不用太浪费。」 为了委托人,也是为了青山自身,他希望巡査多多帮忙。不对,是拜托他们助一臂之力。 泷皱起眉,盯着青山。 「哦,你和你的委托人,都期盼『觉』带来好处。」 然而,顶着俊秀脸庞的泷断定,就算査明那男人是「觉」,也毫无用处。 「从未听闻日本的神明亲切又为人类着想,就算是妖怪也不会愿意被人类利用吧。」 何止如此,自古以来,常有神明与妖怪向人作祟的例子。泷提出警告,若不想死,就不要做和妖物扯上关系的傻事。 青山似乎不服输,极为认真反驳: 「自古以来,不是有混在人群中过得十分快活的狐妖?我在以前的书里,看过这类故事。」 换句话说,妖怪与人类能和平共存。青山如此相信。 「我们早就阻止你,真是听不懂人话。」 既然如此,随 便你和你的委托人。泷别过头,不再理睬青山。原田提醒青山差不多该回去,挥手赶他走。 「说穿了,你连委托人的名字,及可能是『觉』的男人是谁都不肯透露,只一厢情愿地希望巡査帮忙跑腿。我无法信任你。」 青山泫然欲泣,接着眼眶泛泪,差点没滴落。 「请不要为难我。按照规定,代辩师不能泄漏委托人的情报,就算我想说,也不能告诉你们。」 原田讨厌看到男人的眼泪。 「自己的工作自己做。还有,下次遭壮士乱踩,请自行去看医生。」 「别这么无情。啊啊,泷大爷肯定能体谅我吧?」 他呼唤的泷大爷,比原田更讨厌哭哭啼啼的男人。等外出巡逻的同僚回来,泷揪着代辩师的领子,强行扔到派出所外。 「不要再来,『觉』的事到此为止。」 三天后,原田和泷在百木屋发起牢騒。 「其实,青山又来派出所三次。」 第一次他们将青山赶出去,第二次原田和泷在巡逻,没遇到青山。然而—— 「今天他再度造访派出所,我们被他逮着。那家伙带来一个新说法。」 面对原田的冷淡与泷的粗鲁,难缠的代辨师毫不在意,如鲑鱼在秋季洄游般按时来访。因此,打烊的百木屋一楼,充满原田和泷的叹息。 「这么频繁见面,青山简直像你们的朋友。今天他说什么?」 百贤、赤手和阿高姐期待听到有趣的故事,拿着酒杯凑近原田和泷。看着朋友愉快的模样,原田撇撇嘴。 「那个奇怪的代辩师不请自来,我们非常伤脑筋,连同僚都说什么你们那个朋友又来了……啊,百贤老板,谢谢你的酒,劳你费心。」 不仅仅是酒,百贤还用托盘送来热呼呼的饭团,与三大碗家常菜。他没回厨房,打算听听详情。 原田先谈起今天的倒霉事。 「青山自称得到委托人的谅解,告诉我们寻找『觉』的另一个理由。」 「哦,除了可能带来利益,还有什么理由?」 阿高姐将混盛在大碗中的菜和肉,挟进小碗。她笑着评论,如今才搬出这说法,实在诡异。 泷大口咬着饭团,不禁皱起眉。青山的委托人想寻找妖怪,这一点本身就不太寻常,再加上…… 「连委托人的理由都相当可疑。对吧?」 原田默默点头,众人互望一眼。 「……可疑?」 原田抓起饭团,叙述起今早青山造访时的状况。 4 派出所中,青山一坐到平时那张椅子上,便一改之前的态度,详细说明委托人的身分。 「寻找『觉』的委托人,名叫柏田。」 他是青山的老友。 「至于柏田想见『觉』的原因……」 青山支吾片刻,难以启齿般继续道: 「其实是……柏田有心上人。」 「哦?」 「他想知道对方内心的想法。」 他是否有一丝希望?或者,他根本不该怀抱希望?烦恼不已、迷惘得四处调查时,柏田遇到「觉」,得知真正的「觉」能看透旁人的心思。 「但柏田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足以判别那个人是真的『觉』,也就是他的言语正确与否。」 就感性而言,他盼望对方是本尊。无论如何,柏田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正的妖怪。 「什么?」 刚讲到开头,泷便满脸嫌恶。 「这是哪门子烂理由?有喜欢的人是再自然不过。」 但是—— 「既然有爱慕的对象,把寻找『觉』的时间用来告白心意不就好了。」 只要对方长着嘴,至少会给个答案。对方答应就皆大欢喜,若是回绝,便大醉一场,忘记悲伤,寻找下一名温柔女子。 「人生苦短,动作不快点,马上就要躺进棺材。」 泷毫不留情的发言,原田深表赞同。 「呃,泷大爷是诚心忠告,如困办得到,我的委托人也想这么做。」 但是、可是…… 「其实委托人已向对方表白,却没得到答复。很可能仅止于委托人倾诉自身的情感,便毫无下文。」 青山继续补充,对方不像普通人。难不成是画中美女或什么人,无法开口交谈?听到这种卖关子的说法,又不禁嫌麻烦的原田问道。 就是类似的人物,青山回答。 「咦?」 「日前,我的委托人碰巧经过举办祭典的神社,遇到一名美女。他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简单来说,他被迷住了。」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对方宛如被吸进神社般消失无踪。于是,他连忙请教宫司,得到一句「那应该是祀神出来瞧瞧祭典的情况」。 委托人追问是哪位神明。宫司笑着解释,不知他看到的是主祀神,或其他供奉的陪祀神,所以无法答复。 「不管怎样,委托人先到神社参拜,拼命表达爱慕之情。只要一次就好,希望能再见一面,可是……」 他没见到对方,也没得到回应。无奈之下,他调查起神明的背景,看不下去他苦苦单恋的模样,朋友向他介绍一名男子。 「男子善察人心,由于害怕自身被看透,无人愿意接近他。不过,男子或许能看穿不愿回答者的想法。」 当时,柏田搜集神明的相关情报,得知山神「觉」的存在。不管怎么想,那男子肯定就是「觉」。 「假如是『觉』,搞不好能觉察祀神的心思。委托人很希望男子是本尊。」 但没有证据,或者该说,还没有确切证据。柏田见过男子,对方只笑着摇头。柏田非常想知道真相,于是雇用青山。狭小的派出所中,青山缓缓凑近原田和泷。 「原田巡査、泷巡査,请帮忙找出『觉』的真面目,事关一场恋情!」 既然原田和泷自认无法处理,不如拜托他们的同期与熟识的巡査,打探有没有人知道「觉」。青山大力主张,两人困扰不已。 「咦,迷上神社的祀神?」 泷一口咬定青山在捉弄巡査,险些狠踹青山一脚。原田连忙阻止,青山趁机逃出派出所。 原田大致总结后,嘴愈抿愈紧的百贤厌烦地开口: 「青山的委托人不是在吹牛就是笨蛋。不对,搞不好青山根本是大骗子。」 总之整件事都不合理,阿高姐点头赞同。唯独赤手说,委托人或许是认真的,阿高姐不禁直盯着他。 「赤手,你喜欢这种荒唐的故事啊。只要与恋情有关,你都能接受吗?」 「或、或许是宫司弄错。」 宫司可能把前来参拜的美人误当成祀神。听到赤手的推测,阿高姐正色应道: 「一般情况下,早该想到这种可能性。为何柏田会接受『美女是祀神』的说法?」 「柏田也许不是一味胡扯。其实我听过『觉』的传闻,这个妖怪就在江户……不对,东京府。」 「你的意思是,平凡人类的柏田,接连遇到妖怪『觉』和神社的祀神,还陷入单相思?」 阿高姐不禁傻眼,赤手陷入沉默。原田皱起眉,但理由与阿高姐他们在意的部分有些不同。 「确实挺奇怪。青山是有照代辩师,脑袋应该很灵光。为何他会公然谈论这种 阿高姐颔首附和。青山的钱包厚实,显然是忙碌的代辩师。然而,他却频频造访派出所,将时间耗在成全诡异的恋情上。 「委托人柏田的愚蠢恋情还能理解,毕竟爱情往往会让人失去理智。」 但是、可是…… 「青山怎么不劝阻净说傻话的柏田?」 祀神不可能现身,宫司在戏弄你。那个漂亮姑娘肯定是住在神社附近的普通人,我们一起去找她吧。只要这样告诉朋友不就行了? 阿高姐发表意见,原田点点头。 「对方不是神明就能相见,柏田也会比较开心。若青山这么说,他应该会相言。」 然而,他怎会认定恋慕的对象不是人,连妖怪「觉」都登场?有照代辩师青山异常认真,不惜将巡査卷进来,试图揭开「觉」的身分。 「青山是能干的代辩师,我不认为他相信妖怪『觉』的存在。」 那么,他为何执著于证明,委托人认识的男子是如假包换的「觉」? 青山不断提起愚蠢的故事,究竟有什么企图? 泷默默听着原田的推论。 阿高姐闭口不语。谁都无法解答,百木屋的客厅一片沉寂。 5 还不晓得如何应付青山,又发生意外。不知何时,赤手突然失踪。 他是个做生意的单身汉,经常不见人影,所以百木屋的伙伴没及时发现。连续三天没在百木屋遇到赤手,百贤造访烟铺才惊觉不对劲,连忙告诉待在派出所的。 「赤手一个人住。他很不会做饭,几乎都是在百木屋解决晚餐。」 在砖瓦街巡逻的泷,铁着脸告诉同行的原田。 「暂时无法去工作时,赤手必定会通知百木屋那边。」 他性格老实,认为突然没露面会惹人担心,至今都守着这项规矩。 「赤手的店三天没开门,也没向附近商店打招呼,告知要暂时歇业。」 搞失踪不像赤手的作风。原田皱起眉,内心涌现不祥的预感,但是…… 「一个大男人消失三天,无法动用警力。即使拜托上司,八成会要我们去吉原找人。」 「赤手喜欢普通女孩,应该没特别关照哪个艺伎。」 泷不由得摇头。 「唉,他到底上哪去?」 原田和泷借着巡逻的名义寻找赤手。百贤要顾店,水叶又是学生。阿高姐表示会一起找,但她是个女子,性格也有倔强之处,容易碰上危险。百贤叮嘱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总之,原田和泷得设法找出朋友。万一赤手在远处,捜寻便有困难。在巡逻的时间内,两人能去的地方有限。 「哎呀,这样就没空与青山的『觉』问题瞎搅和。」 大概是提早外出巡逻,他们没碰到代辩师。想到能远离奇怪的麻烦,他们稍稍松口气。 「不过……完全不晓得该去哪里找赤手。」 难以想像失踪的男人昂首阔步走在大马路上,原田和泷走进稍窄的巷子。略嫌狭隘的砖瓦街道路,虽无铁轨马车通行,仍有人力车与穿西服的人来来往往。 然而,西洋风格的道路背后,违反政府意向的木造建筑逐渐增加。 「漂亮的西洋建筑背后,有着宛如往昔长屋的木造建筑。我们阻止壮士打架,也会碰到妖怪奇谈。这意味着,明治与江户时代一脉相连。更何况,连赤手都像被神明带走般消失不见。」 「真令人挂心。说到底,一个大男人究竟能藏到哪去?」 原田一脸不悦,轻挥着警棍,示意妨碍通行的杂货小贩退开。泷板起端正的脸,应道: 「我非常不喜欢身边的人出事,我会满心焦躁。假如烦人的青山出现,我可能会痛殴他一顿。」 「喂喂喂,青山是个不在乎造成别人困扰的家伙,但赤手的失踪与他无关。」 赤手从砖瓦街消失,青山能得到什么好处?原田想不通。虽然曾请百木屋众人协寻「觉」,但难以想像青山会寄望赤手。 「唉,看来无法顺利找到。」 泷挥挥警棍,快步前行,小声说: 「赤手消失三天,假如他遭遇危险,继续拖下去不太妙。事情发展至此,不管是苦苦哀求或抓人把柄,设法动用巡査的力量比较好。」 若是相同阶级的警官,抱持欠一份情的觉悟低头恳求,总会有办法,加上警校同窗的人脉,众人一起行动更容易找到赤手。 此时,他们碰巧遇到认识的巡査。原田告诉对方,他们有个名叫赤手的朋友下落不明。将情况告知警官,不见得能马上找到赤手,不过总比不说有机会。 「好,还能做什么……」 讲到一半,泷突然飞也似地冲出去。半晌后,他将一个经过店门的年轻人压倒在路上。只见年轻人抓着两双架上贩卖的布袜,闻声走出店门的掌柜急忙低头道谢。 「无意间逮到扒手。欸,我似乎见过你。」 泷嘀咕着,来到他身旁的原田噗哧一笑。 「这家伙是打雷那天抓到的扒手,记得叫长太。」 「啊,就是和骗子伊势一起待在派出所的少年。」 原田将布袜还给店老板,有些粗鲁地斥责:「不要在我们忙碌时,让我们逮到好不好。」 「如果嫌麻烦,就放我一马吧。」 长太语气充满期待,心情不佳的泷举起警棍往他脑袋一敲。下雨那天明明抓住他训过一顿,他却不知悔改,仍干着不干净的勾当,可见本性恶劣。 「连骗子伊势都在认真过日子……」 长太不禁噘起嘴。 「骗子伊势……是那个下大雨的日子,我在派出所遇到的人吗?」 不管怎么想,那个人都和认真一词扯不上关系,长太一口咬定。他似乎无法忍受只有自己被归为坏蛋。 「从那之后,我不只一次在砖瓦街上看到伊势。最近他洋洋得意地领着壮士到处走。」 「对,为了让壮士伙伴当上帝国议会的议员,他卯足全力。」 「这么讲倒好听。」 其实,伊势又在干坏事。 「比起我偷的两双布袜,他能获得更高额的金钱。我非常清楚,那也是一种诈骗。」 为何冠上捐款的名义没问题,换个名字变成扒手不行?长太滔滔不绝。泷俊秀的脸庞忽然凑近,年轻的扒手往后一缩。 「不管伊势与壮士有什么企图,跟你顺手牵羊是两回事。长太,你不是小鬼头,这一点你懂吧?」 「……是的。」 「为了你好,我按捺着拿警棍痛打你一顿的心情。要是把年轻人打得脑袋开花,未免太可怜。」 「臆、噫咿!」 原田抓住想逃跑的长太胳臂不放。原田边走边问,为什么他指论伊势做的事是诈骗? 年轻的扒手逮到机会,连忙开口: 「原田大爷,您不清楚壮士的事吧。」 「长太,你快说。」 「呃,我会尽量概述选举的状况,希望能礼尙往来,放我一马……」 泷冷冷一瞪,长太连忙继续道。对于日后有意拓展未来出路的人,壮士与议员的消息似乎値得关心。 「唔,最初听闻那些壮士热烈谈论的内容,是在不久之前。」 他们提到第一次选举即将到来,东京府应该会划分为十二个区。 几个人。」 各区几乎都仅有一人当选。明明尙未正式公布要进行选举,他们怎会得知消息?长太颇为诧异,留下深刻的印象。原田屈指计算: 「意思是,想成为议员的壮士有几十个人吗?」 「他们提到,实际上能参选的人不会那么多。」 若选区中有胜率极高的强大候选人,壮士参选等于是白费工夫。就算当事人有意竞选,周遭伙伴也会制止他鲁莽的行动。 「不过,据传东京府所须的当选票数,远比乡下地区少,大伙相当动心,觉得或许有希望。」 不久传来新消息,壮士的气势顿时削弱。 「无论投票或参选都得缴纳大笔税金,才能获得资格。」 没有一个壮士缴纳的税金达到标准,之后壮士的态度便出现分歧。 其中一种是,仗着选举条件尙未在大众之间传开,运用「壮士总有一天会选上议员」的标语,继续募款。 「伊势就是这种类型,真是不负骗子之名。」 如今他们依旧打着选举的名义,持续敛财。伊势那票人四处走访,摆出大阵仗威吓店家,收取献金。 「其实,伊势的同伴没办法参选。等消息传开,他们大概打算装傻。」 所以,他们并未将钱存起来,全用于吃喝玩乐。 当然,不乏放弃参选,试着另觅他职的壮士。有些投奔决定参选的名士旗下,大伙称呼他们为背叛者。 「原来如此,那些人的目标,是从一介壮士摇身变成的书生。」 长太点点头,赞同原田的话。 「最后一种人,则是卯起劲在壮士的朋友中,努力找出符合纳税条件的人,试图拱他们出来。」 不同于第二种人,是由壮士直接拱出参选人。假如真的当选,周围的人就不再是无名小卒,而是议员身边的幕僚,无疑能出人头地。 「但是,可能当选的知名人物,应该早就有人捧吧。拱出符合规定条件却没有名气的人,真的能当选吗?」 「这一类的壮士做了不少努力,像在壮士聚会上让未来的议员演讲,或找有名的推荐人。」 简单地讲,就是盛大宣传「这个候选人有能力担任议员」,说服拥有投票权的人,甚至有人求神拜佛。 「神佛?」 原田瞪大双眼。 「也不算神佛……不过,有人试图与妖怪攀上关系。」 原田望向泷,狐疑地偏着头问道: 「喂,假设有人能看穿对方的想法,而那家伙拍胸脯保证,某个无名候选人绝对优秀。如果你握有一票,会投给他吗?」 「原田大爷,这就要看我是否信任推荐人。」 若是有名望的帝国大学教授,证实真有人会读心术,他或许会考虑。关键在于谁値得信任。 「这样啊……」 长太笑着说,选前向神佛深深垂首祈求,因而正式当上议员,这样的人在民众面前,依然会仰望老天爷。 「不过,在传出具体消息时,也许大部分选战的胜负已成定局。」 原田理解地点点头。长太再度表示,希望他们高抬贵手,就当透露这些消息的奖赏。布袜已归还,剩下的取决于巡查的一念之间。 「你消息这么灵通,干脆别当小偷,去当报社记者不是挺好?」 「我也想啊,可惜我学识不够。」 长太语气有些寂寥。 此时,泷高高挑眉,环顾四周后,急忙望向原田。 「刚刚有没有听到一声大叫?」 那道叫喊透着危险,而且—— 「那嗓音十分耳熟。」 「行了,长太,你走吧。」 抛下这句话,原田和泷互望一眼,随即在砖瓦街上奔驰起来。 「那叫声……该不会是阿高姐?」 他们数度迷路,往窄巷跑去时,清楚听见熟悉的倔强话声。 6 砖瓦街后方有许多擅自增建的木造建筑。泷强行踢开其中一扇门,当成通往声源处的捷径。 他们经过平房,奔过宛如存在于江户长屋的井边,来到夹在大仓库和小屋子中央的狭窄地点,阿高姐与三个男人互瞪的情景跃入眼帘。 「有没有赶上?」 两人立刻抽出警棍,介入那群男人与阿高姐之间。阿高姐满脸不悦,瞄原田等人一眼。 「吓我一跳,你们是来救我的吗?不过,我好歹能保护自己。」 「阿高姐是个女子,让你一个人轻松打退好几个男人可不太妙。」 伴随着苦笑,泷迅速朝最前方的男人挥出警棍。意外的是,对方以手仗弹开警棍,躲过一劫,站在后头的原田不禁睁大眼。 「哦,挺有一套。可是这家伙……有点眼熟。」 原田拿着警棍轻敲肩膀,勾起嘴角。他想到双方何时交手过。 「在壮士的聚会中,就是这家伙打伤泷兄,相当强大。」 「原来如此。我是背后挨打,没看到对方长相。」 那就由我来收拾——泷重新拿好警棍,拉近与男人之间的距离。另一个男人抓住阿高姐当盾牌,原田来不及阻止,他就大叫出声,捣着脸逃走。阿高姐不禁露出笑意。 「高级唐辛子粉果然有效。」 「阿高姐,你怎会带着这种东西?女人实在不好惹。」 原田痛殴剩下的另一人,对方连忙逃跑。此时,一旁传来手杖与警棍互相碰撞的激烈声响,原田和阿高姐分心望去,态度依然沉着。 「泷兄不会输吧?他应该不想再涂一次我的药。」 「哇哈哈。」 原田大笑时,泷举棍挥落,对手应声倒地。仔细一瞧,对手跟之前泷的伤处一样,不停渗出血。阿高姐分一点药包进油纸,留言提醒擦掉血再涂药,塞进瘫倒不起的男人胸前。 男人失去意识,迟迟没醒来的迹象。于是,三人将男人留在原地,从逐渐聚集人潮的后街建筑间溜出来,回到砖瓦建筑林立的大道。这里非常宁静,方才的搏斗仿佛是一场梦。 「总之,谢谢你们来救我。」 阿高姐老老实实低头道谢,神色有些严肃的原田快步走近她身边。 「阿高姐,连赤手都行踪不明,情况十分危险,请安分点。百贤老板警告过你吧?」 嘿嘿,阿高姐忍不住吐出舌头。 「因为……我觉得该想办法寻找赤手,毕竟我们是朋友。」 赤手是个滥好人,又有罗曼蒂克的一面,才会被卷入三天都回不了家的状况。 「阿高姐刚刚卷入危险事态,是在效法赤手吗?」 受到原田指论,阿高姐只是笑,没回答不利于己的问题。来到转角处,她径自往新桥的方向拐弯,沿途经过食品店、设有风向鸡的钟表店、人力车店和针黹店。 「阿高姐,你怎会在砖瓦街深处与那群危险的男人对峙?」 再度听到相同的疑问,她才讲起身为一个女人,却勇敢前往救援好友的原因。 「今天为了寻找赤手,你们提早去砖瓦街吧。这样一来,青山就算造访派出所,也见不到你们。」 阿高姐暗忖,青山可能会改为前往初次碰到两位巡査的地点,也就是百木屋。 「考虑到百贤老板不能逃出店里,他要独自应付青山应该相当费劲,所以我去那边吃午餐。」 开百木屋,走向派出所。当然,泷和原田都不在,但値班巡査记得美艳的阿高姐,基于她是同伴的朋友,吐露不少情报。 「这三天来,青山都没去派出所。你们乐得轻松,没警觉到不对劲。」 「啊,这么一提……」 青山没现身的期间,赤手也消失踪影。只有阿高姐察知这些事实,她决定帮忙寻找赤手,于是刚刚先造访青山设在银座的事务所。 「要是青山叫唤,赤手至少会聆听他的说法吧?好比以『我请你吃午餐和喝酒,到某家店和我聊聊』为由邀约,赤手极有可能跟过去。」 赤手的个性就是如此。 「嗯,的确。」 泷十分烦恼。阿高姐的话合情合理,但难以想像青山带走赤手。 「赤手是好人,可是对代辩师青山没什么用处。青山看起来颇阔绰,无法想像他会觊觎赤手的钱。」 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阿高姐举手拦下铁轨马车。 「一直走路太累,我们搭车吧。」 「好是好……但要去哪里?」 泷还在犹豫,阿高姐已迅速搭上停下的马车。乘客只有前方的亲子档,及一名老人。泷向车掌购买三人的车票,坐到后方角落小声交谈。原田又问一次目的地。 「要去终点站新桥,我想调査青山的事务所。」 青山拥有两间事务所,其中一间就是阿高姐刚造访的银座事务所。 「银座那边与其说是事务所,其实是租用认识的壮士开的店家一隅。」 这是熟知各店家消息的巡査告诉阿高姐的。银座事务所里,只有一张放在角落的桌子。阿高上门时,只见聚集许多壮士,没有青山的身影。 「哦,看来有个面对女人就嘴巴不牢的巡査。」 「原田兄,别对同僚发脾气。」 阿高姐向出租空间的店家询问青山的去向。对方告诉她另一间事务所的地址。听到不在银座,要越过三十间堀的新桥车站附近,她忍不住叹气。不过,难得找到青山的事务所,阿高姐决定去下一间瞧瞧。 留意到时,三个壮士跟在她身后。 「所以,你把防身用的唐辛子粉捏在手中?」 「嚼,品质相当优良。」 「算了,反正洒满脸也害不死人。」 但是,壮士迅速采取行动,显然不希望阿高姐前往青山位于新桥的事务所。莫非赤手在那里?于是,阿高姐搭上铁轨马车。 「壮士应该到新桥报过讯,现下过去也没用吧。」 阿高姐嘀咕着,却不能不管赤手,还是得去。此时原田却说,现在赶去搞不好能马上见到赤手。 「为什么?」 「我们刚刚跟其他巡查提过赤手失踪的事。」 赤手是原田和泷两名巡査的朋友,青山知道此事。青山与「觉」及壮士有关,而壮士现在完全埋头于选举与税金的问题中。 「这些因素混在一起,会炖出怎样的菜?」 「抵达新桥的事务所前,麻烦用更简单易懂的方式解释。」 泷转过头,和阿高姐一起聆听原田的说明。不久,到达新桥站,三人步下铁轨马车,走向青山的事务所。 途中他们顺道去一趟派出所。新桥那群巡査问起赤手的安危时,他们吓一跳。之后在抵达目的地前,三人都未停止交谈。 7 青山代辩师的事务所,是由仓库构造的商家改建成略带西式风格。 三人不请自来,青山却像等候许久,迅速端出茶和蜂蜜蛋糕,堆起笑容。 「哎呀,真是惊喜。之前都是我去派出所,而且每次都惹两位不开心。」 今天却是原田他们专程造访新桥的事务所。 「那么,各位有什么事?」 受到过于热络的欢迎,原田嘴角浮现些许笑意。接着他表示,今天是来告知青山由衷期盼的消息。 「哦,怎样的消息?」 青山一问,泷扬起嘴角。 「你提过的那场恋情,差不多已得到结论。」 「恋情?两位是为此而来?」 青山脸上没有一丝喜悦,泷显得十分诧异。 「咦,我记得你是为了朋友的恋情,才想掌握那个『觉』是本尊的证据,不是吗?」 那么,你听到消息,为何不太开心?泷继续问,青山挠挠头。 「不,其实是耳闻巡査在找人……我以为是在大规模调査『觉』。」 青山以为,警官会告诉大众「觉」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而他们是来通知这件事。 「青山先生,你怎么晓得我们在找人?」 青山张口欲言,又摇摇头,最后一句也没说。 我们特地搭铁轨马车来新桥,你就听我们谈谈那场恋情吧。原田提议,青山大方点头。于是,原田从头娓娓道来。 世间来到明治时代,江户的黑夜与藏身其中的妖异之物成为旧日奇谈。然而,现下却出现谈论往昔妖怪的人。 他们认为,妖怪「觉」出现在明治时代,能觉察人心。 假如那是本尊,放着不管未免可惜。但是,只说这种妖怪现身,旁人不可能轻易相信。毕竟是发生在首次选举的时期。 「咦,为何会扯上选举?」 原本心情不错的青山皱起眉。泷拿警棍抵住他的下颚,他立刻安静下来。 原田淡淡一笑。 「这时,认识不久的男人,向我们提起名为『觉』的妖怪,想证明那个『觉』是本尊。没错,青山先生,就是你。你来拜托我们帮忙出力。」 原田注视着青山。 「警官勤务在身,即使面对这样的恳求,也不可能抛开工作。」 然而,无论怎么拒绝,青山仍天天前往派出所。 往来过程中,关于「觉」的说明增加,且启人疑窦。刚揭开一直保密的委托人名字,接着连不寻常的恋情都全盘托出。青山详述这场有神社的祀神登场的恋情,最后原田的同僚都把青山当熟面孔。 「你来得真勤。想必不少人会好奇,这个代辩师为何天天到派出所。」 破旧的银座派出所,那犹如简陋小屋的外观,在砖瓦街中反倒显眼。 「你曾提议,希望我们托其他巡査打探『觉』的情报。奇怪,刚认识时你明明坚持不能透露『觉』的事,现在却毫不介意。」 不对。 「其实,你希望这个名字传开吧?『觉』能觉察对方的想法,巡査办案也能借助这种力量。你是不是暗中散布这样的谣言?」 原田叹口气,直视青山。此刻,代辩人面色狰拧,一语不发。 泷愉快地继续道: 「之后,只要巡査叨念着『觉』进行搜索,谣言就会变成事实。不过,巡查的职务繁重,并未如青山先生所想,为寻找『觉』采取行动。」 青山不能悠哉等待巡査行动,毕竟选举日期不是青山一伙决定。 「奇妙的是,突然发生巡査不得不出动的情况。」 那就是泷和原田的朋友赤手的失踪。 「假如赤手是在寻找『觉』的途中不见,巡査自然会到处盘问『觉』的事。」 「觉」的名字逐渐传开。 「不久前,阿高姐莽撞地独自寻找赤手。」 「我不晓得赤手先生发生什么事。」 青山别过头,原田和泷不禁皱眉。 接着,不耐烦打迷糊仗的泷站起。 「马上把赤手带过来,否则我要在新桥站大吼!」 壮士全是骗子,「觉」根本不存在于明治之世,不要再骗人!穿着巡査制服中气十足地吼完,泷断言道: 「不狠一点,你就不知好歹。我实在懒得奉陪。」 泷漂亮的眼眸掠过凶光,青山有些畏缩。原田的话声又响起: 「难得你一连几天来派出所,散布警方仰赖、信任『觉』的传闻,任凭泷兄毁掉成果也无妨吗?」 青山瞪着泷,又瞪向原田。 两人都泰然自若地回视。 青山的自尊心比外表看起来更强,无论如何不愿让步,但他更不希望泷到外头嚷嚷。 「泷兄,你真的敢在新桥站中央大声叫喊?」 阿高姐问,泷俐落点头。 「当然,有何不敢?」 青山大大吐出一口气。 「两位的朋友赤手,应该在新桥游玩吧。」 若是在意,不妨去车站找找,然后……三人就该乖乖闭嘴。 「请不要做傻事,干涉我们或『觉』的事,否则难保你们不会惹麻烦上身。」 「你真是不干不脆。这方面用不着你担心,反正你的同伴不见得能在第一次众议院议员选举中当选。」 原田浅笑。听到要进行选举,壮士原本打算拱出知名的同伴。即将来临的众议院选举中,东京府各区的必要得票数莫名地少,他们满心以为可轻松取胜。 然而,准备期间传出意料之外的消息。由于是第一次举行,这场选举有着他们从未想过的限制。 「我在途中的派出所确认过,能投票的只有二十五岁以上的男子,且直接国税的缴纳金额必须达到十五圆【注:一八九〇年日本举行首次选举,由于没有可供比较的物价标准,难以换算成今日的金额,能够确定的是,当时符合条件的仅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一。】以上。」 当然,必须缴纳同样额度的税金才能成为候选人,年龄限制还提高到三十岁以上。 「壮士的同伴中,没人缴纳如此高额的税金,但众人仍无法死心。」 若有同伴当选议员,未来便是一片光明。可惜,纳税额度无法造假。 因此,那群壮士拼命寻找符合缴税条件的朋友,最后看上继承父母遗产的富裕男子。 「青山先生,你打算投入这次的选举吧?」 然而,青山默默无名。至今,代辩人仍常被称为「三百讼棍」,承受怀疑的目光。拥有投票权的人不缺钱,很难动之以利。无论如何,青山都希望能在短期间内取得富人的信任,该怎么办? 于是,青山那群人使出意想不到的一招。 他要同伴冒用妖怪「觉」的名字,假装会读心术的「觉」支持青山。 为何劈头就搬出妖怪的名号?阿高姐注视着青山,认真问道。 「要在选举中打响名号,找受人尊敬的『师』字辈推荐不是更稳妥?这种做法也较正当。」 所以,他怎会搬出妖怪的头衔?要人类相信「觉」的存在颇难,一个不慎可能沦为笑柄。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一则传闻,青山皱眉答道。 「很久以前就谣传,有人看到、认识『觉』,或请对方一观自身想法。」 有权在选举中投票的资产家之间,此一传闻似乎流传甚广。「觉」这个名字早有惊人价値,一名壮士掌握到这样的情报。 「就算在无法投票的一般民众之间有名气也没用。」 换句话说,想让名声在拥有投票权的人之间传开,将他塑造成受到「觉」化身的男子认可的候选人,不就是最好的方法?这便是众人的结论。 「为了借用警方的力量,我耗费一番工夫。不过,『觉』站在我们这边的谣言已传播出去,不必再担心。」 接下来只要静候选举到来,青山继续道。泷瞄青山一眼,兴趣尽失般站起。 「我们去找赤手吧。」 「以那个人的性格,就算被释放,肯定仍摸不着头绪地在新桥车站徘徊。」原田苦笑着起身。 阿高姐准备一起离开,又在门前停步,回头对坐在事务所里的青山说: 「你误会一件事。」 「咦,你是指什么?」 「你一直把『觉』当成男性。『觉』的外表如同巨猿,是神的化身,所以你认定祂是男性。」 但是—— 「『觉』是山神,山神就是山的神明。哎呀,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守护与支配山的神明,多是女神。 「自古不就有这种说法?把老妻或爱唠叨的妻子称为山神。」 「啊……」 「然而,青山先生却请男子扮演『觉』换句话说,你的计划大大失败。」 从以前就一直谈论「觉」的传闻的人,好歹知道山神是女神。 「就算你坚持那名男子是『觉』,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青山先生,你恐怕会落选。」 「怎、怎么会这样……」 青山震惊地站起。阿高姐留下他,步向车站。门在她背后缓缓关上。 他们在车站找到赤手。 该说不出所料吗?明明被唬得团团转,三天都回不了家,赤手却完全没怀疑过青山。 得知详情,赤手泛起苦笑。之后在等待回程的铁轨马车时,赤手注视着阿高姐,小声问: 「传闻中的『觉』,就是阿高姐吗?」 「嗳,你怎会这么想?」 「『觉』是女神,而且阿高姐似乎很笃定青山会落选。」 换句话说,阿高姐是真正的「觉」,也是传闻的源头。这位三味线师傅早拥有相信她的话语,一批接近信徒的弟子。 那些有钱又有地位的弟子,想必会遵从阿高姐所言。难怪她自信十足。 「假如阿高姐说,跟壮士扯上关系会招来灾祸,所有人都不会投壮士一票。这样意外解释得通。」 「谁晓得呢。」 宽广的车站角落,阿高姐眯起眼。 「假设……我是指假设,明治时代仍有妖怪残存,那些妖怪可不会大白天提起这些事。」 语毕,阿高姐钻进铁轨马车。赤手不禁一笑。 第五话 直到花乃逝去 1 「你是谁?」 这么问的是一个年逾不惑的妇人,依旧貌美的伊泽花乃。她在派出所内拿着超过三尺的棍棒,像持长刀一样举着长棍。 遭那根长棍抵住,在花乃面前举起双手的,是在银座砖瓦街工作的巡査。年约二十五、六的年轻巡査,装模作样地喊一声「真可怕」,接着干脆答道: 「我说过好几次。我姓泷,全名是泷骏之介。」 花乃睁大眼,流露疑惑的神色。她依然拿着长棍,望向派出所中的其他人,断然道: 「这不是我认识的泷骏之介……但是……但是,他和泷哥实在太像。这种事有可能吗?」 真正的泷应该已四十五、六岁。 花乃的话声带着困惑,明明拿长棍抵着泷,却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泷悄然叹息,轻轻拨开长棍,摇摇头。 「不好意思,伊泽夫人认识叫泷骏之介的人,但那个人的岁数与我不同,表示我并不是那个人吧?」 换句话说,花乃认识的人,和眼前的泷是同名同姓不同人,而与泷同名的人在全日本肯定不只一个。 「对吧?」 泷的回答极为合理。然而,抛出这句话之际,泷不知为何一副感到荒谬似地笑起来。 东京银座的砖瓦街,圆柱林立的仿西式街区中央,建有一幢派出所。 派出所位于朝野报社与棉、法兰绒专卖店之间的转角,对面则是每日报社与中央报社。总而言之,在象征文明开化的街区中,仍是分外华丽的一隅。 尽管位处黄金地段,派出所却是纯和风建筑,而且比起周围建筑,实在小得惊人。 「泷兄,不管看多少次,这幢派出所都像破烂小屋。」 刚刚同僚原田巡査也小声这么说。当然,泷十分清楚派出所多么破旧。 不过,他认为这种事笑一笑就算了。 「考虑到当今世道,也是无可奈何。」 进入明治时代二十年,仍有许多出生于江户时代的人。维新之后,明治政府努力试着领导这个国家,但实际承担起国政,似乎比批评他人的做法更困难。 简单来说,政府要做的事堆积如山。在这种缺钱的当口,国家没余力讲究派出所的外观。 「罢了,无论建造得如何,只要派出所中充满巡査就能发挥用途。」 原田说完便笑起来。今天外头的大马路也响起呼唤巡查的求救声。 「有人抢走我的包袱,来人啊……」 原田和泷立刻走到派出所外头,只见不远处的步道上,有个男人逃跑的背影,与坐倒在地的女人身影。泷带着厌烦的表情,望向华丽的大马路。 「派出所确实简陋,但也不要在附近堂而皇之地做坏事啊。」 事情发生在行人众多的下午。 「要是这时候让抢匪溜走,警方可就颜面尽失。」 泷嘴角勾起,先回一趟派出所,拿起立在墙边的长棍。当他在外头轻轻抛起长棍时,原田从后头现身,诧异地问: 「喂,你拿那玩意想干嘛?」 长棍是逮捕犯人的工具,本该用于近身战。泷俊秀的脸上浮现大胆的笑容,望向道路彼端。 「原田兄,就算现在拼命跑,也很难追上那个抢匪吧?」 因此,泷打算朝抢匪掷出长棍。 「快住手,不要胡闹。」 原田姑且出声阻止,但那是在泷全力投出长棍之后,留下的仅有一阵鸣响。 「唉,扔出去了。」 砖瓦街上的众多行人发出惊呼,原田不禁叹气。同时,一声「呀啊」的窝囊惨叫传来,于是他不慌不忙追在长棍后头,走到大马路上。 「泷兄瞄得真准。」 背后遭危险物品打中的抢匪倒在步道上呻吟。原田俯视抢匪,不耐烦地问: 「泷兄,这家伙动弹不得,怎么办?谁负责把他搬到派出所?」 「这样就站不起来,实在没骨气。」 泷钻过人力车、叫卖小贩与戴圆顶硬礼帽的男人之间慢慢走近,先捡起被抢匪夺走的圆点花样包袱,再回收在地上滚动的长棍。在围观群众好奇的目光中,原田有些粗鲁地揪着瘫软的抢匪站起,泷则望向受害者,关切道: 「夫人,你有没有受伤?」 泷靠近的身影吓到蹲在地上的妇人,她倏然抬起头。 「泷哥?」 妇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她浑身簌簌颤抖,脸颊逐渐泛红。 望着那张年过四十的面孔,泷微微眯起眼。 「呜喔喔喔,背好痛。好过分,巡査大爷,何必扔棍子过来?在下辰二郎明明没逃也没躲。」 夺走妇人手中包袱的,是个满脸胡子的男人。这个辰二郎被迫在派出所的椅子坐下后,便讶异地注视泷端正沉稳的容貌。接着,他伸手抚背,大肆抱怨。 泷握拳朝辰二郎的头挥落,毫不留情。 「没逃也没躲?那么拼命逃跑的抢匪讲哪门子蠢话?」 「好痛——大爷,没必要动拳头吧!我的态度明明如此友好。」 「笨蛋,抢匪和巡査之间只有紧张关系!」 又吃一拳的辰二郎抱着头趴到桌上。在对面与受害妇人交谈的原田,发出愉快的笑声。 「你叫辰二郎?看来不是附近的人。」 原田继续笑道。如果他是在银座活动的恶徒,就不会在泷面前鲁莽行事。辰二郎一脸纳闷。 「这位巡査大爷在银座很有名吗?长着一张贵族私生子般的脸,实在不像派出所的巡査,难不成竟是狠角色?」 「泷兄是神田人,骨子里则是江户仔。总之,他个性有些急躁。不会理你的自怨自艾,也最讨厌听人哭诉。」 他的身手矫捷,常对逮到的混混动拳头,据说被聚集于砖瓦街阴暗处的人列为麻烦的巡査之一。 「要是你打算继续在这一带做蠢事,最好牢牢记住。」 「请别说笑。今天是我一时糊涂,只是没钱才会忍不住把主意打到别人身上。我会祈祷我们往后能建立起平稳的关系。」 「意思是,你随手抢夺的包袱中,恰恰放着能换成巨款的地契吗?」 地契是买卖不动产的证明文件,损失金额与钱包失窃无法相提并论。「而且——」原田眯起眼,瞄向遇劫的一方,斩钉截铁道: 「你自称是一时糊涂,这就怪了,不管怎么想都觉得你在撒谎。」 「什么?」 抢匪的表情一僵,泷不禁挑眉。 「原田兄,你真是笃定。不晓得有何根据?」 原田微微点头,望向窗边的妇人。 「她名叫伊泽花乃,现年四十二。从上个月起,我第三次在派出所碰到她。」 听到他们是不用问也知道名字的交情,泷顿时睁大眼。 「咦,这个人最近常来派出所?」 花乃初次造访派出所时,并非泷値班。 「伊泽夫人在前方那条路上差点被马车撞到。」 但她运气好,只受到擦伤。原田他们了解状况时,车夫解释是狗叫声惊动马, 一不小心就冲出去。见车夫频频道歉,花乃不愿把事情闹大,双方和解收场。 「可是——」 半个月后,花乃再度来到派出所。她在逢魔时刻,差点被推落沟渠。 刚要回家,经过附近救起她。」 案发时天色昏暗,原田和花乃都没看清那男人的长相,自然没逮到偷袭者。 「一个月内来派出所两次,总觉得花乃夫人很容易遇到危险。」 一问之下,原田得知花乃独居,最近数度遇险,便提出种种建议。 「我劝她把値钱东西交给信得过的银行保管,尽量乖乖待在家里。」 不过,原田有些后悔。今天花乃是要前往砖瓦街的银行寄放地契,却碰上抢劫,也就是说—— 「辰二郎看似只会嘿嘿傻笑,其实,他或许是阴魂不散,试图谋害伊泽夫人的大坏蛋。」 原田如此断言,辰二郎的脸胀得通红。 「怎么这样……大爷,请别乱讲。」 辰二郎告诉泷,他以前是多么安分的人,今天纯属误会。原田没理睬,目光转向花乃。 「独居妇人容易被盯上。不过,短期间内如此频繁遇上灾难,并不寻常。」 原田问花乃有没有头绪,她抬起脸,不知为何瞥泷一眼。之后,她神情有些紧绷地回答: 「三言两语大概讲不完,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这样也无妨吗?两位巡査都点点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花乃似乎仍对辰二郎感到畏惧,略微往后缩。泷将长棍塞到她手中,说是护身符。花乃仿佛把那当成依靠,紧紧握住,缓缓开口: 「我年轻的时候,有个想嫁的对象。」 当年花乃十五岁,时代仍是江户。 2 随着岁月流逝,江户时代渐起波澜。这一天,花乃在神田的神社境内与名为泷骏之介的年轻人碰面。 「泷哥,父亲要我出嫁。」 「有人来找花乃谈亲吗?」 泷烦恼地蹙起眉。他的容貌俊秀、个性温柔。但双亲亡故。又没有能继承的家业。既无亲戚可依靠,也没有钱,这就是泷骏之介。 可叹的是,围绕两人的世道日益严苛。 首先是嘉永六年,四艘黑船【注:嘉永六年(一八五三)美国海军准将马修·培里(matthew perry)率四艘黑色军舰抵达浦贺。迫使采锁国政策的日本开放通商。】来到浦贺,使得人心惶惶。两年后的安政二年,剧烈到仿佛一切都会崩垮消失的大地震袭击江户。 许多人丧命,花乃的两个哥哥和亲戚也不幸过世。四周满是尸体与伤患,市鎭烧得不成形。至今花乃仍记得。失去能够倚赖的人与灌注心血的店铺,父母是多么拼命活下去。 约莫是这个缘故,当花乃十五岁,出落得美丽动人时,父母为她订下一门亲事。对方是答应将名下的出租房屋送给妻子的有钱人。他们认为,在这世上终究只能仰赖钱财,不理会女儿的抗议。 「那个人比我父亲年长,是个老爷爷。泷哥,我不想嫁。」 花乃抗拒到忍不住想哭。她设法约泷到神社一隅,试着碰碰运气,向他倾诉。然而,泷一脸不知所措,花乃只能压抑悲伤。 「也对,泷哥还是塾生,听到这些话只会感到困扰。」 无父无母的泷承蒙亲戚收留,总算能上兰学【注:江户时代,透过锁国期间唯一获准出岛经商的荷兰人,传进日本的欺洲知识与技术总称。】私塾。他不可能收留花乃。 「对不起……」 泷向花乃道歉。花乃掉下眼泪,不由得说出气话。 (因为……谁晓得还能不能见到泷哥。) 花乃不记得当天是怎么与泷分开的。亲事在转眼间谈拢,花乃很快拥有一个大她好几轮的丈夫。 岂料—— 相隔短得惊人的时间。花乃与泷在同一座神社重逢。改变的只有花乃的身分。泷什么都没变,依旧是个塾生。面对花乃。他一样不知所措。 「泷哥,外子生病去世了。」 「之前我已听到风声,请节哀。不过,你嫁过去似乎不到两年。」 成为寡妇的花乃回到父母身边,丈夫送的房子全归于花乃名下。她抛开羞耻心,邀泷在神社相会,主动表示: 「请娶我吧。现在……至少我租得起房子。」 然而,泷有些悲伤地注视花乃。 「令尊似乎已决定你的下一桩亲事。」 「什么……?」 最近泷偶然遇到花乃的父亲与谈亲的对象。大概是在第一次的联姻中尝到甜头,这次的对象同样是富裕的老头。 「那时。对方的小儿子警告我。花乃即将成为他的继母。要我别再缠着你。」 不过,我还是忍不住与你相见……泷不禁苦笑。换句话说,当时泷已知花乃恢复单身。 「爸、爸爸怎么这样!」 花乃的父亲惯于借女儿的婚礼发财,这回也打算大赚一笔。 「泷哥,你又要把我交给不认识的有钱人?你不保护我吗?」 花乃非常清楚,泷过着看不到未来的生活,但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我是多么任性啊。可是现在不说……或许再也没机会。) 想到这里,花乃的泪水滑落,哭得蹲在地上。即使如此,泷仍没邀她一起逃走。就算是撒谎也好,花乃想听他的甜言蜜语,想听他说会保护花乃。 (可是,泷哥不会说假话。) 他是个値得信赖的人。她的悲伤加剧,哭个不停。 此时,泷突然凑近花乃耳边,与她订下唯一的约定。 「我喜欢花乃,这不是谎言。直到你年老踏入坟墓,不对,就算你化骨成灰,我都会爱着你。」 「讲什么傻话……」 她毫不客气地挥拳捶着泷,却依然无法改变现状。花乃返回家中,再度出嫁。 这次的对象比前夫年长。短短一年多就被窒扶斯【注:窒扶斯,在日文中为伤寒、副伤寒、流行性斑疼伤寒的总称。】带走。重返娘家的花乃下定决心。意志强烈得连自己都惊讶。 (被嫌弃不要紧,他不愿意马上娶我也无妨。无论如何,这次我要赖在泷哥身边不走。) 第二次婚姻中,花乃的财产增加。两人应该有办法一起过活。 然而…… 「有人知道一个叫做泷的塾生去哪里吗?」 泷消失无踪。有人说他离开私塾留洋。也有人说他返回故乡。但没人晓得他究竟在何方。花乃无从得知泷的下落。 不久。花乃服完丧。学不乖的父亲谈妥下一门亲事。世道渐乱,父母认为她需要能够依靠的对象。 失去泷的花乃找不到出路,顺从接受这桩亲事。 不过—— 第三任丈夫伊泽,年龄是花乃的两倍,比前两任年轻许多。或许是这个缘故,他并未早早去世,花乃的生活总算稳定下来。伊泽生财有道,不仅撑过幕末、维新的动乱,家产甚至不减反增,连带花乃的财产也有惊人的成长。 他们携手共度将近二十年。后来伊泽因病逝世,两人之间并无小孩,花乃独自留在世上。虽然房子和公司皆由丈夫的亲戚继承,但那些都是花乃无法负担的事物,她根本毫无兴趣。 那时的花乃已是富有的妇人。 (啊,感谢丈夫要我离开家,随心所欲过日子。) 花乃由衷这么想。贪财的父母逝世,又在地震中失去许多亲戚,她连亲近的兄弟姐妹都没有。注意到时,她已落入孤伶伶住在东京的处境。 (真可怕,要是我死在街头,大概没人会感到悲伤。) 没有兄弟姐妹之类的亲属,不难想见会是如此下场。虽然有钱,却无人怜惜,这就是她的命运。 (不过……) 暂时寄身于 父亲在神田留下的屋子时,花乃深深叹息。坦白讲,她满心都是无法倾诉的情绪。 「真好,再也不会有人擅自决定我的生活方式。」 她由衷感到放松。无论好坏,花乃已获得自由。即使不想孤单一人,如今她也没办法生孩子。不管她是否甘愿,只能做好独自死去的觉悟。伴随这样的恐惧,珍惜还算灵活的身体,她确实每天都过得十分悠哉。 但是—— 独居不久,花乃的家就遭闯空门。她意外撞见一脸若无其事的窃贼,以为会命丧于此。历经这件事,花乃的人生彻底改变。 (好想见他……) 这个念头油然而生,无法克制。 (好想见泷哥。) 出生于江户,活过幕末时期,独留在明治时代的花乃,唯一的执著就是超过二十年音讯全无的那个人。不晓得他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搞不好泷早娶妻组成家庭。 可是,花乃仍想见他。 泷曾发誓,就算花乃化为一坛骨灰,也会一直喜欢她。追踪泷的消息,泷应该不会认为她是大麻烦。不,是她决定这么想。 (我已失去三个丈夫。) 要是犹豫不决,难保哪天她不会死于窒扶斯或霍乱。丈夫去世后,独居的家中曾被闯空门,也曾在路边被混混缠上。世上充满可怕的事。 「今天就着手调査泷哥的下落吧。」 花乃下定决心。起初她完全靠自己,却始终找不到线索。之后,她雇用担任过冈引【注:江户时代,负责维护治安的基层官员「同心」雇用的私人帮手。】的男人帮忙。 出乎意料,花乃很快收到报告。根据前任冈引掌握到的消息,银座砖瓦街的派出所,有一名叫泷骏之介的巡査。 (那是泷哥吗?我能见到泷哥吗?) 花乃按捺不住,不顾一切前往银座。大概是不习惯西洋风格的街区,花乃差点被马车撞到。 巡査前来处理,花乃接受问话,趁事情闹大前离开。后来她才得知,那幢派出所恰恰就是泷姓巡査任职之处。 (糟糕,早知道就留在派出所等他们换班。) 花乃非常懊悔。她暗暗思忖,晚一点去搞不好能见到泷,于是改在逢魔时刻出门,却差点被推落沟渠。幸运被穿西服的巡查拯救后,她深切感受到一件事。 (即使进入明治时代,女人还是无法保护自己,跟江户时代一模一样。) 花乃再度踏进派出所。原本想待到泷出现,姓原田的巡査却训她一顿,劝她赶紧回家。 (啊,他在担心我。) 那是许久未闻的温暖话语,花乃感激巡査的亲切。旁人的关心让独居女子深受感动,她只得不情不愿地返家。 但是…… 即便如此…… (我还是想见泷哥。) 其实,昨天在家附近,花乃也察觉有人跟踪。每当她心生畏惧,记忆中泷的模样就益发清晰。近来,她像预感死期不远的人一样,只想与泷相见。 今天,学不乖的花乃不听警告,借口要将地契存放到银行,再度踏上砖瓦街。尽管她小心翼翼,特地雇人力车,仍无法避免包袱被抢的灾难。 最后,一名姓泷的巡査救了花乃。 3 花乃突然暂停叙述。坐在派出所椅子上的三个男人,犹如大梦初醒,同时抬起头。 「原来伊泽夫人是来砖瓦街寻找心爱的『泷哥』,所以就算遇到危险也不放弃外出。」 原田满脸讶异,觑向身旁同僚端正的脸庞。 「不过很遗憾,应该不是这位泷兄。两人岁数不合吧?」 抢匪辰二郎偷笑着,随口应道: 「不,难以断定是错认。我很会记别人的长相,印象深刻的不管过几年都不会淡忘。」 何况他们的名字一模一样,外表虽然年轻,但搞不好泷大爷就是夫人寻找的对象……辰二郎胡乱推测道。 确实挺奇怪。花乃浅浅一笑,突然拿起棍子直接刺向泷的眼前。 「你是谁?」 花乃质问。她似乎擅使长刀,泷说着「真可怕」,举起双手。 「我回答过好几次。我姓泷,全名是泷骏之介。」 花乃望向原田和辰二郎,断然开口: 「这不是我认识的泷骏之介……但是……但是,他和泷哥实在太像。这种事有可能吗?」 真正的泷应该已四十五、六岁。 「为何会这么年轻?」 瞬间,花乃以为眼前的巡査是泷的儿子,然而—— 「他并非出身那种名字得让后人继承的家族,父子同名也颇怪异。」 最重要的是,二十多年前泷还是单身。当时他是塾生,寄宿在别人家读书。他不曾传出金钱与女人方面的流言,难以想像在外地有孩子。 「换句话说,就算之后他结婚生子,儿女的年纪应该不到二十。」 「哦,所以不是儿子。泷的年纪不合。」 原田点点头,泷淡淡一笑。花乃的话声带着困惑,明明拿棍子指着泷,却仿佛随时会哭出来。泷轻吁口气,手指轻触长棍前端,摇摇头。 「不好意思,伊泽夫人认识名叫泷骏之介的人,但那个人的岁数跟我不一样。这就表示我不是那个人吧?」 同名同姓的人在日本肯定很多,不见得没有碰巧相像的人。 「对吧?」 泷的回答相当合情合理。然而,抛出这些话时,泷不知为何突然感到荒谬似地笑起来。 「长相如出一辙啊……」 辰二郎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原田也笑着,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注视说出荒唐言论的花乃。 「我明白我们这边的泷跟你认识的人长得一模一样,也理解你想见『泷哥』的心情。」 但只能说是偶然的巧合。实际上,对于身为巡查的泷,长得像花乃认识的泷没有任何好处。 「这家伙碰巧和你的泷骏之介相像,要改成同样的名字并不难,重点是没有动机。」 泷露出苦笑。 此时,花乃突然冒出意想不到的话。她要见真正的泷骏之介,并不是无理取闹。 「理由就是……我孤单一人,没有子女,也没有亲手足。」 所以—— 「若能找到泷哥,待我离开人世,会将财产留给他。」 「咦,你要把钱分给毫无关系的人?」 「唉呀唉呀,看来不知身在何方的『泷』先生,总有一天能拿到不少钱。」 辰——郎偷偷瞄向包袱里的地契,原田笑着搭住同僚的肩膀。 「泷兄,谁教你太年轻,错过成为有钱人的机会。」 「讲什么傻话。」 原田漂亮地躲开泷的拳头,辰二郎发出艳羡之声。 4 离银座砖瓦街区的大道稍远处,有一间可谓文明开化之宠儿的餐馆。时下流行的牛肉锅店「百木屋」,二楼窗户镶着彩色玻璃,格局十分时髦。 由于离派出所很近,原田和泷成为百木屋的常客,店里也有许多他们熟识的客人。 今天轮班値勤后,不顾已是店家打烊时刻,泷和原田仍直奔百木屋。在关上大门的店内,他们与留着没走的常客一起悠哉享用晚饭,顺便发发牢騒,不是获得安慰,就是惹得大伙笑。 「原来在我们不知情时,泷兄如此受女人欢迎。」 仗着没其他客人在,三味线师傅阿高姐毫无顾忌地丢出打趣的话语。另一方面,大概是同为男性,做烟草生意的赤手享用着牛肉锅,边斟酌泷的立场发言: 「二十几年前,与 『泷骏之介』关系亲近的妇人啊。既然三度与有钱人结婚,想必曾是个美人。」 只是,她已过不惑之年,搞不好和泷的母亲没差几岁。 「被那个年纪的人追求,有点……」 「哎呀,赤手瞧不起年长的女人吗?就是这样,才会完全不受欢迎。」 「阿高姐,我并非瞧不起……」 赤手连忙辩解,年龄不详的美人阿高姐吐吐舌头。此时,老板百贤从厨房端肉过来,放到泷的面前,不经意地问: 「然后呢?泷兄对来砖瓦街寻觅心上人的妇人……啊,叫伊泽花乃是吧?你说些什么,她才答应回家?」 泷不禁叹气。 「嗳,突然有人质疑『你们长得一模一样,但如果你是本人,为何没变老』,我也没办法回答。」 又不是罗曼史小说,泷不可能为了见花乃,从幕末穿越到明治二十年。 「若是岁数不合,一般来说不会认为是同一个人吧。」 原田在一旁喝着酒,嘻嘻笑道。 「泷兄告诉伊泽夫人,由于一样姓泷,或许在好几代前有共同的祖先。」 换句话说,虽然他们现在的关系远到称不上亲戚,但泷可能与花乃寻找的人有血缘关系,长相与气质才会有相似之处。 「毕竟没有夫人爱慕的泷哥照片,也不能保证她的记忆毫无错误。」 听到原田的话,百贤深深点头。 「哦,挺有道理。」 泷却摇摇头,对着牛肉锅抱怨: 「可是,伊泽夫人迟迟不肯接受,打算继续调査我和她记忆中的人如此相似的原因。」 以为总算能见到长年思念的泷,她奔向派出所,对方却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人。 「夫人可能觉得像遭狐狸施法捉弄,难以接受。」 阿高姐赞同,泷再度叹气: 「光是要说服伊泽夫人就费尽苦心,没能详细调査抢匪辰二郎。」 讲着讲着,被抢的花乃表示,反正已拿回包袱,不想追究。辰二郎以为取得原谅,飞也似地逃离派出所,连他住在哪里都没纪录。 「受不了,我们可是巡査。居然没讯问抢匪做笔录,反倒得听人回忆昔日的恋情。」 泷嘴里咕哝着,把味噌牛肉挟到热呼呼的饭上,大口吃起来。此时,拿炖煮鲜蔬过来的百贤凑到他眼前。 「泷兄,要是伊泽夫人不放弃,你会很伤脑筋吧?」 「什么?伤脑筋是指……?」 「当然,伊泽夫人不断强调恋人与泷兄多么相像,听到的人只会觉得好笑,年纪不小的妇人竟迷上年轻男子。」 但也会发生令人头痛的事吧,在客厅坐下的百贤应道。 「谁教泷兄长得如此俊俏。」阿高姐嘻嘻笑。 「的确,派出所附近的报社可能会觉得有意思,把这件事写成报导。」 巡査虽是基层,但也是身居官职。这阵子报纸的言论奔放,不时与公权力对立。若能轻松调侃巡査,报社肯定不会有任何顾虑。 记者可巧妙隐去姓名,带入花乃的经历,写成银座砖瓦街巡査的恋爱故事。提到年轻英俊且单身的巡査,马上看得出是谁。 「那样就糟了,感觉会有人来看热闹。泷兄得在派出所値勤,不能逃也不能躲。」 赤手点点头。 「喂喂喂,别吓我。」 泷不由得停下筷子,原田瞥向泷。 「你打算怎么做?」 「问我怎么做……」 阿高姐轻笑着,扬起话声。 「是啊,突然听到这种事,泷兄肯定手足无措。」 好不容易在东京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泷恐怕没想到,会为四十几岁的女人长达二十年的爱恋苦恼。 阿高姐的话声益发黏腻。 「即使真的觉得是个大麻烦,也不能把贵妇推落附近的海中吧?」 做这种事可能会引发騒动,阿高姐侧着头道。「阿高姐,你说得好可怕。」 「这么一提,花乃夫人最近遇到好几次灾难?」 不知为何,赤手的语气有些愉快。 「搞不好还有下一次。」 泷倏然放下筷子。明明是极细微的声响,阿高姐和赤手却停下笑声,百木屋一片寂静。 等不及回话,百贤有些在意地望向店外。 「有人匆忙跑过来。那鞋声是……水叶吗?」 他带着担忧的语音方落,百木屋大门就被用力打开,百贤的妹妹水叶嚷嚷着冲进来。 「哥哥,糟糕、糟糕。」 众人连忙望向门口,吓一大跳。水叶身旁有一名妇人,她们畏惧地觑着门外的黑暗。 「走着走着,突然有人跟在后头,我们拔腿就逃。好可怕。」 那个人搞不好还在附近。听水叶这么说,百贤气得满脸通红。他奔进厨房拿切肉刀,水叶慌忙制止。 「哥哥,等一下,不要生气。对方的目标应该不是我。」 「咦?」 百贤手一顿,慢慢放下紧握的刀。冷静确认过外头情况,他牢牢关上门,告诉众人不必担心。 泷轻轻叹息,对水叶带回来的妇人说: 「伊泽花乃夫人,在派出所就算了,没想到在牛肉锅店也会碰到你。」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花乃身上。 「哦,这就是刚刚话题中的伊泽花乃夫人吗?」 「赤手,不要直盯着夫人……哎呀,夫人年轻时肯定很美。」 约莫是有些介意这样的说法,花乃望向阿高姐。瞧见岁数不明的阿高姐容貌,她的视线移向泷,浮现忧郁的神色。 阿高姐见状,不禁笑起来。坐在她身旁的原田,起身走到土间,盯着花乃抿起唇。 「伊泽夫人,你怎么又外出?」 看来她学不到教训,今天踏上银座砖瓦街,再度遇到灾难。 「想见泷吗?你去过派出所吧。我们的同僚是不是告诉你,泷値完班在百木屋吃饭?」 于是,她碰到要回百木屋的水叶,遭到不明人士跟踪。 「真是的,你似乎一点都不爱惜生命。为何不能乖乖待在家?」 原田语带怒气,阿高姐从旁插话。意外的是,她竟然袒护花乃。 「哎呀,记忆中的恋人没老去,以一如以往的容貌现身,当然会想见上一面。」 这下可能会出现「跨越二十年的罗曼史」之类的报导。阿高姐的话声轻快,泷顿时脸色苍白。 「阿高姐善于猜测……感觉真的会出现这种报导,好可怕。请不要再讲这种吓人的话。」 令人惊讶的是,花乃也蹙起眉。 「我的事会变成报导吗?再有坏人盯上我,我就不敢住在家里。」 花乃一脸认真。看到她的反应,众人纳闷地偏着头。 「伊泽夫人,『不敢住在家里』是什么意思?」 赤手垂下眉尾,原田凑向花乃问道: 「这句话似乎有隐情。那是巡査必须听一听的事吗?」 花乃望向泷,僵着脸回答: 「其实,今天有可怕的人闯进家里,我才会来砖瓦街。」 尽管按原田的吩咐待在家中,灾祸仍不请自来。 益发险恶。花乃不敢独自待在家里,偷偷从后门逃走。 「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把遗产交给那些自称亲戚的家伙。」 仔细找找,或许这些人与花乃真的有所交集。可是在花乃眼中,他们全是陌生人。然而,她不想让遗产收归国有,与其走到那一步……花乃终于下定决心。 「所以……今天我来砖瓦街,请专家帮忙正式立下遗嘱。」 阿高姐兴味盎然。花乃财产的继承人,想必是她从前的恋人。 「哇,这件事传出去,不晓得那些假亲戚会有何反应。」 无望分得财产,他们会变得安分吗?搞不好会横下心,采取强硬手段,闯入花乃住处撕毁遗嘱。若找不到就擅自写下新遗嘱,推翻前一份。 「爱钱的人恐怕不会轻易死心。」 「阿高姐,别说了。听到你的话,伊泽夫人不就更不敢待在家里?」 泷的语气似乎很困扰,花乃呆站着不知所措。百贤与原田互望一眼,低声商量起来。 5 「花乃真的是有钱人。」 看着摆在租屋中的家具,阿高姐十分开心。花乃在砖瓦街紧急采买的煤油灯、桌椅茶杯等精致器具,连同日用品一起运过来。 「咦,阿高姐何时改称伊泽夫人为花乃?」 搬着书桌的泷讶异地问,阿高姐呵呵轻笑。 「两个女人待在一起,自然有许多事可聊。」 所以很快就变得要好。擅自决定书桌的位置后,阿高姐笑道。在百木屋初次见面那天,两人已直呼对方的名字。 花乃出现在百木屋,不过是五天前。然而,在百木屋认识的伙伴——阿高姐、赤手与两位巡査帮助下,今天花乃搬到银座砖瓦街。毕竟花乃有不得不搬家的理由。 首先,前阵子自称亲戚的那票人,再度闯入花乃家。花乃受到不小的惊吓,原田他们劝她赶紧搬离。 再来是阿高姐的预测正中红心,害泷头痛不已。三天前,他们一直担心的报导,真的刊登在报纸上。 从江户时代一直怀抱爱恋的花乃,于明治时代登场、与昔日恋人犹如双生子的巡査,两人的相遇被写得缠绵悱恻,连读者都感到羞涩。 「阿高姐实在神准,居然预测到会出现罗曼蒂克的报导。」 泷垂下肩膀,无奈叹气。那篇报导面世后,觊觎花乃财产的家伙不知会有何反应。这样一来,还是让她待在触目所及的地方较妥当,于是众人更急着要花乃搬家。 「不好意思,连搬家都劳烦大家。」 花乃低头道谢,赤手笑着说这是小事。花乃用力拧干抹布,擦拭着走廊,边望向木造围篱外头。 「不过,当初我吓一跳,砖瓦街后方的景象完全不同。」 从洋房林立的大道,穿过狭窄的小巷来到深处,便会看见宛如江户时期的房屋、木造围篱、水井、仓库绵延不尽。花乃租下位于其中一角,格局呈「く」字型且附仓库的屋子。 原本是某商人连同大道上的店铺租借的屋子,后来他关店搬走。这里规划有庭园,园中摆设庭石与石灯笼,十分雅致。 「由于情况紧急,我才会决定租下恰巧空着的屋子。不过,这屋子对独居的我稍嫌太大。」 这样很寂寞,花乃吐露心声。而且,现在她还不敢自己住,可能会雇个打理家务的年轻女佣。阿高姐清扫着榻榻米,边自作主张道: 「那你请女佣通勤吧,我要住东侧直角前方的那两间。」 阿高姐是三味线师傅,最近弟子增加,出入住处的人太多,害她心神不宁。 「现在的住处就当教室,我改到这边生活吧。」 阿高姐干脆地决定,搬着行李的赤手劝道: 「阿高姐,最好先跟租下屋子的花乃夫人商量。」 「嗳,花乃不会在意吧。」 阿高姐倏然眯起眼。 「既然要跟别人一起住,当然是知道内情的人比较好。万一自称亲戚的凶神恶煞闯进来,年轻女佣只会一溜烟逃跑。」 事实上,昨天原田又在砖瓦街看到辰二郎。听到原田这么说,花乃僵着脸站起,向阿高姐低头道谢。 「你愿意搬过来,真是帮了大忙。这样我安心不少。」 不如你也住进来躲一躲?赤手劝泷。 「那篇浪漫报导刊登后,害你不得安宁,不是很烦心?」 报导中没写出名字,也没刊登照片,若非认识花乃,不会晓得她是主角。 相对地,泷被逼入困窘的处境。报导中提到,贵妇钟情的是砖瓦街派出所中的巡査,容貌极为俊俏,于是爱看热闹的民众蜂拥而来。泷不得不请原田或其他轮班巡査吃午餐,感谢他们帮忙应付人潮。 「话说回来,这件事为何会泄漏?赤手,该不会是你把花乃夫人的浪漫回忆卖给报社?」 「果真如此,泷兄会狠狠揍我一顿,我才不会自讨苦吃。」 赤手断然否认,接着问道: 「花乃夫人,你租下这屋子后,没告诉别人吧?那么,你就不会像泷兄一样,遭好奇的民众包围,不用担心。」 阿高姐继续打扫着,又发出惊人之语: 「咦,泷兄很伤脑筋吗?我还想再投稿一次,把麻烦人物全聚集到银座。」 泷、原田、赤手和花乃都是一愣,望向阿高姐。 「什么……意思是,提供消息给报社的是阿高姐吗?」 赤手瞥泷一眼,露出畏惧的神色,恨不得逃离现场。阿高姐盈盈一笑。 「花乃向我坦白一件惊人的事。」 于是,阿高姐决定赶紧设法处理。 「花乃夫人又遭到袭击吗?」 这次是被枪抵住吗?原田问道。阿高姐摇摇头,对泷露出一笑。 「之前,花乃不是立过遗嘱?其中一个原因是,政府即将制定民法。」 「民法?」 面对出乎意料的发展,屋内顿时一片安静。花乃向困惑的众人解释,最近政府会参考外国法律,详细制定户主与遗产继承的相关法律。 「换句话说,很快就会制订正式法条。理论上,即使是女性拥有的财产,也能依法指定继承。」 问题在于,花乃尙未找到深爱的泷。坦白讲,她根本没有线索。时代从江户进入明治,许多人的身分和名字改变。不,连泷骏之介是否活着,她都不得而知。 「总不能把遗产留给这样的人吧。」 花乃究竟会留给谁?阿高姐十分好奇。两个女人私密交谈中,她问出继承人的名字。此时,阿高姐扬起大大的笑容。 「找到真正的泷先生前,花乃暂时指定一个继承人。」 当然,要是花乃没找到真正的泷就去世,遗产便由那个人继承。 「至于那个继承人——」 阿高姐停顿片刻,吐出众所瞩目的名字: 「花乃立下遗嘱,要将遗产全部交给在场的这位泷兄。」 「咦,给我?全部的遗产?」 太过出乎意料,泷的双眼瞪得跟铜铃一样大。原田不禁爆笑。 「哇哈哈,要是传出去可不妙。泷兄会被视为贵妇青睐的美男子,引来无数妒恨吧。」 泷肯定会因根本没拿到的钱遭世人说嘴,那些认为自己才有资格得到钱的「亲戚」,也会觉得泷碍事。 「接下来,泷兄可能会遭到袭击。」 「马上把遗嘱丢进火盆烧掉,等你的心上人现身,再留给对方就行。」 对不起,花乃坦率道歉。她盯着火盆,垂着眉尾,没丢入任何东西。 「可是,搞不好永远找不到泷哥。」 她一路找到今天,依然不知泷在何方。 「思忖着这些事,我差点被马车撞到,益发不安。既然如此,先立下遗嘱,将财产留给名字和长相都相同的泷巡查也不错。」 对花乃而言,这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花乃夫人,只要藏身在此,大可放一百二十个心。请赶快处理掉那份遗嘱吧!」 不管泷好说歹说,花乃都无动于衷。的确,在这种情况下,一旦花乃去世,那些自称亲戚的家伙,难保不会声称持有根本没看过的遗嘱。不仅如此,亲戚以外的人,也许会谎称曾借钱给花乃,拿出捏造的证明文件。 「我不希望钱被那些人偷走。」 无论如何,花乃都不答应烧毁遗嘱,泷不禁咬住嘴唇。此时,阿高姐告知大件行李已搬完,不需要再劳动男人,强行结束话题。 「你们三人先去百木屋,傍晚一起庆祝搬家吧。」 阿高姐留下花乃,把男人全赶到屋外。泷嚷嚷着还没与花乃谈完,也敌不过阿高姐。走到花乃听不见的距离后,她对泷勾唇一笑。 「你成为遗产继承人的消息透过报纸传开,确实会发生烦人的事。」 但是,这样事情就能早日解决吧?阿高姐解释。 「注意到时,泷兄已被卷进花乃的麻烦中。」 这样下去,只要花乃活着,泷会一直受到牵连。 「唉,或许吧。」 泷叹口气,接着露出十分吓人的表情看向阿高姐。 「即使如此,阿高姐也不要乱来。」 不同于阿高姐,四十多岁的花乃连保护自己都有困难。 「嗯,我知道。不过,我可能还做了其他事。」 阿高姐露出微笑,泷俊秀的脸庞益发狰狞。 「除了乱投稿,你还做了什么?」 「呵呵呵,只是把花乃搬家的事告诉别人而已。」 「阿高姐,你告诉谁?」 原田惊讶地问,阿高姐顾着笑,没给他明确的答案。她倏地眯起眼,注视着泷。 「要是放着不管,不尽快解决,泷兄会很头痛吧。」 继续拖下去,最困扰的说不定是泷。当然,泷和原田都是巡査,身手矫健,足以保护花乃。可是—— 「你没办法永远保护花乃吧?」 泷应该非常清楚这一点。 「既然如此,干脆煽动那些执著钱财的笨蛋,让他们闯祸,便能马上收拾掉。」 等乱七八糟的情况结束,原田、阿高和赤手也能松口气。这并非泷一个人的问题,大伙都会受到影响,更何况—— 「难得花乃来到砖瓦街。」 若是在这个街区,阿高姐和原田较容易出手,所以她才会采取行动。 「出手……这次你又想干嘛?」 泷的语气十分无奈,阿高姐反问: 「泷兄呢?你打算怎么对付袭击花乃的那票人?」 明知是不同人,只因长得像心上人,花乃就决定将全部财产留给泷。不过,难以想像那些自称亲戚的家伙会轻易放弃,况且危险分子也不是一、两人。 「那么,泷兄能为花乃做什么?」 阿高姐、原田和赤手窥探着泷的神色。原田揽住泷的肩,骤然露出骇人的笑容。 「难不成你又要消失?那也不坏,人类的事得由人类自行解决。」 就算演变成见死不救的结局,也是他们的世界运转的道理。 泷没回答,踏上通往百木屋的路。 令人惊讶的是,道路前方出现一个眼熟的男人。 「辰二郎?」 男人拔腿就逃,众人顿时明白阿高姐的计划。好不容易找到的藏身处曝光,只能准备做个了结。 「瞧你干的好事。」 泷嘟哝着,瞪向阿高姐。 6 事情转眼发生变化。 两天后,花乃采买完返回新家,却瞪大眼愣在佛堂。只见三个陌生人倒在地上。 「咦,为……为什么?」 他们是谁?大门关得很牢,装有舶来大锁。三天前刚租下这屋子,怎么又发生这种吓人的情况? 「到底是怎样……」 她脑中一片空白,陷入混乱。花乃扬声向阿高姐求救,但没有回应。 此时,走廊传来出乎意料的话声。之前抢花乃包袱的辰二郎,神情愉快地现身。 「阿高小姐不在。不对,直到刚才她都在屋里,还让我进门。」 不过,阿高姐怪辰二郎多带倒地的那三人过来,直说不想卷进麻烦,随即离开。 「阿、阿高姐不在吗……」 这意味着,屋里只有花乃和辰二郎,及倒地的三个人。 「不过,那三个人没有呼吸就是了。」 「咦……」 花乃想提问,却发不出声。即使如此,她依然相当在意那三人,忍不住偷偷望去。果然没错,她见过这几张面孔。 「是自称我远亲的那些人。」 没有家人的花乃,非常害怕他们,而这三人竟突然死在她的家中。辰二郎突然撇下嘴角。 「自称亲戚啊。的确,没人会记得毫无血缘的人吧。毕竟你后来又再婚,跟前任丈夫早就没关系。」 但你完全不记得我,实在很让人寂寞啊,辰二郎感叹。 「什么……?」 「我们没一起生活过,但你和我有亲戚关系,虽然时间非常短暂。」 辰二郎是花乃第二任丈夫的小儿子,花乃愣愣注视他。虽然是继子,但辰二郎的年纪较大,父亲再婚时已独立离家,只跟其他亲戚来拜会过一次。不久,花乃成为寡妇,返回娘家。 「维新后我经商失败,如你所见,被穷神缠身,过得穷困潦倒。」 辰二郎亲切说明,倒在地上的三人是她第一任丈夫的亲戚。那些人的血缘很远,就算听他提过名字,花乃也想不起来。 「这些家伙也过着不得志的生活。」 偶然间,辰三郎窥得一线希望。父亲的续弦花乃失去第三位丈夫,独自回到老家。一问之下,她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富裕。 「我无暇顾及体面,马上赶去神田,打算向你求助。不过,我没能见到你。」 毕竟想法类似的人很多,一表三千里的人涌进家中,花乃吓得不敢开门。于是,辰二郎趁花乃出门时拦住她,不料她吓得逃跑。 与花乃毫无关系的人,打一开始就选择当抢匪或小偷,试图从富裕的女人身上搜刮财物,她会害怕也不难理解。 花乃成天提心吊胆,完全不正眼看那些所諝的「亲戚」。不对,何止如此,很快就谣传花乃在寻找一个无亲无故的男人。花乃没有血亲,居然要把梦幻般的巨额财产交由那个男人继承。 「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 依赖亡父的关系拿不到多少钱,其他亲戚似乎也这么想,几乎所有人都死心远离花乃。 然而……辰二郎靠近一步。花乃奔向走廊,环视四周,思忖能不能逃进庭园。若逃进庭园,她不认为自己能攀越木造围篱。要是跑向后门,肯定会被追上。 「我发现一件事,特地寻找过去的男人,表示你真的一个亲戚都没有。」 既然如此,就算时间很短,但曾是花乃继子的辰二郎,继承花乃的财产也不奇怪。 「反正 你没父母,又没小孩。」 这真是个好主意,辰二郎说着,再靠近一步。花乃连忙退后,目光移向倒地的三人。 「那些人想得到你的全部财产。不过,他们跟你的关系非常浅,好像是你第一任丈夫的堂兄弟的儿子之类。」 那三人仰仗的是目前制定中的民法。尽管花乃还活着,可以主张从未写下那种内容,他们仍擅自拟好遗嘱,拿给辰二郎看。 「他们以为假遗嘱就能打发我。」 辰二郎慢慢拉近与花乃的距离。花乃豁出去,问辰二郎接下来有何打算。那三人完全动也不动。 「既然杀了这些人……你会遭到追缉。」 原田和泷得知砖瓦街上出现杀人犯,绝不可能放任不管。他们都是身手不凡的警官。 辰二郎闻言,浮现惹人厌的笑容。 「杀人犯当然会被捕,不过被捕的不会是我。」 你猜是谁?辰二郎兴致勃勃地望着花乃。那当然是—— 「花乃夫人,要麻烦你接下这个角色。」 辰二郎说,花乃有杀害这三个人的理由。三人觊觎花乃的财产,擅自捏造遗嘱,今天还闯进她的新家。花乃撞见他们,肯定会发生冲突。 「三对一起争执,你怕得拿出利刃,但想钱想疯的三人……我想想啊,应该会不顾一切逼你写下『这份遗嘱是真的』吧。」 噢,实在是不错的剧本,辰二郎赞叹。这样诬陷花乃与三人争吵,失手杀人,最后满心懊悔地自尽,世人应该都会接受。 花乃紧咬嘴唇。 「接下来你打算杀了我吗?」 「你不接手杀人犯的身分,我就会被捕。」 总得有人顶罪。辰二郎不在乎杀人,但被当成杀人犯敬谢不敏。他又露出一笑。 「你的财产由我全数接收,我会变成有钱人。」 花乃后退一步,想试着逃跑。但是,辰二郎差不多要结束对话。他将染血的利刃举到胸前。 「我会效法已死的三人写一份遗嘱,轻松接收你的一切。」 我一定会做到,辰二郎像在说服自己。他眼中流露凶光,声音压得极低,即使花乃搭话也不再回答。 (他会扑过来,马上就会扑过来。) 花乃心知会被那把利刃刺中,结束这一生。她逃不掉。没人会来救她。她好害怕,好害怕。 (不行了……) 辰二郎倾身向前,接着—— 接着…… 花乃不禁睁大双眼。她目睹难以置信的一幕。 「咦……」 花乃勉强发出惊呼。总之,她毫发无伤。 正要扑上前的辰二郎突然停止动作。有只胳臂从辰二郎的影子中冒出,紧紧抓住他不放,硬将他留在原地。辰二郎踉踏一大步,握在手里的利刃掉落。 「…………」 一切发生在眼前,花乃还是搞不清状况。 「什么……?」 紧接着,影子中仿佛涌出一道身影。发现那是泷时,花乃浑身颤抖。 无法动弹的辰二郎大喊: 「我就在纳闷,这家伙怎么长得和以前一样,完全没变老。你果然是怪物!」 辰二郎挣扎大吼,怒瞪着泷。 「只要见过一面,我就不会忘记。」 所以,他清楚记得父亲的继室,记得那女人有喜欢的男人。 「那男人叫做泷,我见过一次。他才不是神似泷巡査,根本是同一个人,丝毫没变老。」 这个奇妙的家伙仗着没任何人发现,一直生活在东京。辰二郎继续道。 (真的吗?) 花乃大受冲击,愣在当场。 (那么……那么泷巡査果然就是我最重要的泷哥。原来我早已辗转见到那个人……) 震惊与冲击搅乱花乃的思绪,她发不出声。辰二郎拼命想甩开泷。 「我明明警告过,要是不希望真面目曝光,就从花乃身边消失,你却学不乖。」 快给我消失,你这个怪物!辰二郎大喊。泷变魔术般取来棍子,打得辰二郎站不起身。他绑住辰二郎的双手,浅浅一笑。 「随便你对周遭的人怎么说。有人会相信凶手吐出的奇妙故事吗?」 辰二郎杀害三人,多次袭击花乃,试图夺取她的财产。辰二郎无疑会被判死罪。 「爱讲闲话的人,恐怕会马上消失。」 「少开玩笑,怪物!」 即使手被绑住,辰二郎仍伸腿乱踢,拼命试着抵抗。他朝花乃踢出一脚,泷在靠过来保护花乃的那一刻松开手。辰二郎旋即跳进庭园逃跑。 (啊,他要逃掉了!) 花乃望向辰二郎的背影,他忽然停下脚步。仔细一瞧,又有一只胳膊从他脚边的影子伸出,抓住他的脚踩。 「噫!」 伴随着短促的惊呼,辰二郎一头栽倒。他的双手都被绑住,无法保护身体。他重重摔向硕大的庭石,响起沉闷的一声。 「啊……」 倒在地上的辰二郎,头部下方渗出赤红的鲜血,不再动弹。 待花乃回过神,阿高姐出现在辰二郎身旁,冷冷俯视着他。辰二郎说她丢下花乃逃跑,但显然她还留在花乃附近。 (阿高姐是不是去通知泷哥……告诉他辰二郎找上门?) 换句话说,阿高姐……与泷要好的原田那群人,或许跟泷处于相同的立场。 「啊……」 自称亲戚的那票人遭辰二郎杀害,而辰二郎就死在她面前。花乃明白,困扰她的恶梦般日子,终于要在今天结束。 眼前躺着数具尸体,一阵颤抖从脚边攀升。即使如此,不必再害怕会被杀,花乃体内涌现一股安心感。 她没死,明天也会继续活下去。 然后—— 然后…… (泷哥……) 她望向一旁,与昨日别无二致的泷就在那里。要是他见死不救,从此消失,真面目肯定不会曝光。可是,泷还是来救她。 花乃豁出去,抓住泷的胳臂。 「请不要再去任何地方。」 她如此央求,不顾一切哭着求他。 「泷哥曾三度离开我,这次请不要再离开。」 花乃深知只有自己年岁增长,她已不是能与他互诉爱意的对象,但是…… 「请不要消失。」 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你的真面目。假如违背约定,杀掉我也无妨。花乃仅仅希望泷不要消失,希望泷在她能不时看见他身影的地方生活。 直到花乃逝去。 「泷哥不会老吧。既然如此,这对你来说不过是短暂的瞬间。求求你!」 要花乃拿东西交换,她也只有财产,但依即将颁布的民法,可全数留给泷。所以—— 「请你留在砖瓦街。」 泷注视着花乃的眼眸。 此时,不知之前藏在何处的原田冒出,检査起地上的尸体。惊人的是,连赤手和百贤都理所当然地现身。 阿高姐望向死去的人,淡淡开口: 「唔……闯空门的窃贼起内讧,动用利刃。那个叫辰二郎的人发现我撞见这一幕,试图逃跑,不小心跌倒撞到头。这个说法没问题吧。」 「嗯。」原田回答,花乃顿时理解,这将成为本案的原委。 是怎么回事? (我明知他们不是人。) 她还不清楚泷的真面目,即使如此…… 泷蓦然望向原田和阿高姐,接着面向花乃,理所当然地静静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