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陌生电影的原声带》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 录入:小蓝人是谁? 修图:教徒hy 脚踩厕所拖鞋奔跑于盛夏的乡间小路上,斜背着的小包包随着步伐弹跳,不停拍打屁股。 旋转吧——某个人曾这么说过。 世间万物都在无止境地循环,旋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动也不动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大家都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地……枇杷觉得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这么温柔低语。 (转呀转……说到旋转……) ——啊!*拿破仑二人组。(译注:由bona植木与parte小石所组成的魔术师组合,艺名取自拿破仑的姓bonaparte。) *parte小石的头部。(编注:拿破仑二人组的拿手魔术,将特殊道具装于parte小石的头上,让观众产生头部能够转动三六〇度的错觉。) (还有那个也是……) 放浪兄弟的choo choo train开头舞蹈;「读取中」的gif;黑天鹅奥吉莉雅的华丽鞭转;*利普尼茨卡娅的贝尔曼旋转;还有,过去的我们。(译注:俄罗斯的年轻花式滑冰女选手。) 真的耶。 大家真的都在不停旋转。 枇杷忘我地继续往前奔跑,脑中接连不断冒出旋转的物体。 (回转寿司、龙卷风,以及陀螺、搅拌器,还有电动牙刷!) 想法接连浮现,一股股强烈的冲击贯穿枇杷的心脏。真的,这个世界的一切全部都在转动。既然如此,自己应该也是一样。旋转吧。旋转着。 跑动着的双脚再次提升速度,卯足全力冲过夏天。下巴跟着晃动不已,若不咬紧牙关,感觉好像会脱落。她已经停不下来了。这时,及膝的紧身裙摆发出「劈啪」的撕裂声。真的假的啊?她迟疑了一瞬间,但没空管这个了。于是枇杷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奔去。 从天而降的毒辣阳光炙烤着头顶,蝉鸣声倾泻而下,汗水如眼泪般沿着脸颊滑落。枇杷依旧埋头猛冲,好似要一头栽进未来。 两旁裸露的岩壁逐渐逼近,道路愈来愈狭窄,前方是一条幽暗的隧道。只要钻进那穿透碧绿山表的深黑,再自明亮的出口离开,便来到车站前的市区。可是,啊啊…… (沙拉脱水器、大回旋、黑胶唱片、cd、dvd!) ——这个世界上充斥着各种转来转去的东西啊! 古今中外,现在、过去、未来,从人类诞生以来至此时此刻,所有瞬间都在不停转动的事物啊! 从旋转中诞生的这股力量! (请务必也赐予我团团转的力量,让我踏上最终战场!我无论如何都想赢!就算被打飞也无怨无悔!) 右眼从刚才就痛得厉害,枇杷一边跑一边用右手抚摸痛处。这股剧痛绝对是某种信号——告诉自己经过一年的等待,对决的时刻终于到来。 必须打倒的敌人,不久就会现身吧。他一定就在那个隧道里,隐身于那个就连夏天都阴森潮湿的黑暗中,静待自己的到来。 枇杷似乎可以想像敌人的样貌。 他应该穿着漆黑的水手服。 除了领口上点缀着的两条白线外,他的打扮可说是全身黑,就连丝质领带都是黑的。随风飘扬的柔顺长发同样乌黑,脚上穿着光可鉴人的黑皮鞋及黑色高筒袜。 平整的厚刘海下有张下巴纤细、令人惊艳的美丽脸庞,看上去几乎就像个雪白的倒三角形。 敌人大概正看着闯入隧道直奔而来的枇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原本倚靠的墙壁。然后他会踏着悠闲的脚步,像要拦住去路似地挡在枇杷面前。那上翘的眼角锋利如刃,危险得让人笑不出来。 将闪耀着盛夏阳光的小小出口挡在身后,敌人浑身散发烈火般的黑色斗气,用清澈甜美的嗓音说出那句固定台词。 「让我来——」 对方以右手的球拍指向枇杷。 「制裁——」 接着轻轻扭腰,从下巴下方亮出左手握着的圣球。 「你的罪行!」 总有一天,枇杷不得不与那家伙正面对决。不和他战斗并打倒他,枇杷永远无法向前迈进,无法继续活下去。 而那个敌人名为——罪。 然而——就在枇杷为了取其性命而拼命奔走,准备冲进隧道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用脚蹬向地面,脑中没来由地浮现朋友那天平静的笑容。那颗圣球最终仍会无情地旋转着袭来吧。 转呀转、转呀转……电风扇、洗衣机、呼拉圈、飞盘,还有地球和银河,以及原子。全部,一切,大家,还有自己,都转个不停。 旋转正是世界的真理,是自然法则。只要存在于这世上,只要还活着,就不能够停下来。 因旋转而产生的离心力,将原本沉淀在意识最深处的回忆,从漩涡中心吸起并扩散开来,满溢于枇杷的内部。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如暴风雨般四处洒落。 时间转呀转地回溯到过去,所有场景开始鲜明地浮现。 事情的开端始于那个夏天。 (当时我拼了命地想让运转停止。) 在那个夏天的那个夜晚—当枇杷把脚踏车放回家里车库的深夜,凌晨三点钟。 她立起脚架、上好锁后,不知为何轮辐仍不厌其烦地发出声响持续转动着。那杂音让枇杷打从心底感到厌烦,于是她踹了车轮一脚,想制止回转。结果大拇指指甲不敌橡胶的摩擦而造成撕裂伤,痛楚与懊悔让枇杷忍不住咂了下舌。 ——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 录入:小蓝人是谁? 修图:教徒hy 脚踩厕所拖鞋奔跑于盛夏的乡间小路上,斜背着的小包包随着步伐弹跳,不停拍打屁股。 旋转吧——某个人曾这么说过。 世间万物都在无止境地循环,旋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动也不动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大家都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地……枇杷觉得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这么温柔低语。 (转呀转……说到旋转……) ——啊!*拿破仑二人组。(译注:由bona植木与parte小石所组成的魔术师组合,艺名取自拿破仑的姓bonaparte。) *parte小石的头部。(编注:拿破仑二人组的拿手魔术,将特殊道具装于parte小石的头上,让观众产生头部能够转动三六〇度的错觉。) (还有那个也是……) 放浪兄弟的choo choo train开头舞蹈;「读取中」的gif;黑天鹅奥吉莉雅的华丽鞭转;*利普尼茨卡娅的贝尔曼旋转;还有,过去的我们。(译注:俄罗斯的年轻花式滑冰女选手。) 真的耶。 大家真的都在不停旋转。 枇杷忘我地继续往前奔跑,脑中接连不断冒出旋转的物体。 (回转寿司、龙卷风,以及陀螺、搅拌器,还有电动牙刷!) 想法接连浮现,一股股强烈的冲击贯穿枇杷的心脏。真的,这个世界的一切全部都在转动。既然如此,自己应该也是一样。旋转吧。旋转着。 跑动着的双脚再次提升速度,卯足全力冲过夏天。下巴跟着晃动不已,若不咬紧牙关,感觉好像会脱落。她已经停不下来了。这时,及膝的紧身裙摆发出「劈啪」的撕裂声。真的假的啊?她迟疑了一瞬间,但没空管这个了。于是枇杷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奔去。 从天而降的毒辣阳光炙烤着头顶,蝉鸣声倾泻而下,汗水如眼泪般沿着脸颊滑落。枇杷依旧埋头猛冲,好似要一头栽进未来。 两旁裸露的岩壁逐渐逼近,道路愈来愈狭窄,前方是一条幽暗的隧道。只要钻进那穿透碧绿山表的深黑,再自明亮的出口离开,便来到车站前的市区。可是,啊啊…… (沙拉脱水器、大回旋、黑胶唱片、cd、dvd!) ——这个世界上充斥着各种转来转去的东西啊! 古今中外,现在、过去、未来,从人类诞生以来至此时此刻,所有瞬间都在不停转动的事物啊! 从旋转中诞生的这股力量! (请务必也赐予我团团转的力量,让我踏上最终战场!我无论如何都想赢!就算被打飞也无怨无悔!) 右眼从刚才就痛得厉害,枇杷一边跑一边用右手抚摸痛处。这股剧痛绝对是某种信号——告诉自己经过一年的等待,对决的时刻终于到来。 必须打倒的敌人,不久就会现身吧。他一定就在那个隧道里,隐身于那个就连夏天都阴森潮湿的黑暗中,静待自己的到来。 枇杷似乎可以想像敌人的样貌。 他应该穿着漆黑的水手服。 除了领口上点缀着的两条白线外,他的打扮可说是全身黑,就连丝质领带都是黑的。随风飘扬的柔顺长发同样乌黑,脚上穿着光可鉴人的黑皮鞋及黑色高筒袜。 平整的厚刘海下有张下巴纤细、令人惊艳的美丽脸庞,看上去几乎就像个雪白的倒三角形。 敌人大概正看着闯入隧道直奔而来的枇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原本倚靠的墙壁。然后他会踏着悠闲的脚步,像要拦住去路似地挡在枇杷面前。那上翘的眼角锋利如刃,危险得让人笑不出来。 将闪耀着盛夏阳光的小小出口挡在身后,敌人浑身散发烈火般的黑色斗气,用清澈甜美的嗓音说出那句固定台词。 「让我来——」 对方以右手的球拍指向枇杷。 「制裁——」 接着轻轻扭腰,从下巴下方亮出左手握着的圣球。 「你的罪行!」 总有一天,枇杷不得不与那家伙正面对决。不和他战斗并打倒他,枇杷永远无法向前迈进,无法继续活下去。 而那个敌人名为——罪。 然而——就在枇杷为了取其性命而拼命奔走,准备冲进隧道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用脚蹬向地面,脑中没来由地浮现朋友那天平静的笑容。那颗圣球最终仍会无情地旋转着袭来吧。 转呀转、转呀转……电风扇、洗衣机、呼拉圈、飞盘,还有地球和银河,以及原子。全部,一切,大家,还有自己,都转个不停。 旋转正是世界的真理,是自然法则。只要存在于这世上,只要还活着,就不能够停下来。 因旋转而产生的离心力,将原本沉淀在意识最深处的回忆,从漩涡中心吸起并扩散开来,满溢于枇杷的内部。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如暴风雨般四处洒落。 时间转呀转地回溯到过去,所有场景开始鲜明地浮现。 事情的开端始于那个夏天。 (当时我拼了命地想让运转停止。) 在那个夏天的那个夜晚—当枇杷把脚踏车放回家里车库的深夜,凌晨三点钟。 她立起脚架、上好锁后,不知为何轮辐仍不厌其烦地发出声响持续转动着。那杂音让枇杷打从心底感到厌烦,于是她踹了车轮一脚,想制止回转。结果大拇指指甲不敌橡胶的摩擦而造成撕裂伤,痛楚与懊悔让枇杷忍不住咂了下舌。 ——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 录入:小蓝人是谁? 修图:教徒hy 脚踩厕所拖鞋奔跑于盛夏的乡间小路上,斜背着的小包包随着步伐弹跳,不停拍打屁股。 旋转吧——某个人曾这么说过。 世间万物都在无止境地循环,旋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动也不动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大家都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地……枇杷觉得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这么温柔低语。 (转呀转……说到旋转……) ——啊!*拿破仑二人组。(译注:由bona植木与parte小石所组成的魔术师组合,艺名取自拿破仑的姓bonaparte。) *parte小石的头部。(编注:拿破仑二人组的拿手魔术,将特殊道具装于parte小石的头上,让观众产生头部能够转动三六〇度的错觉。) (还有那个也是……) 放浪兄弟的choo choo train开头舞蹈;「读取中」的gif;黑天鹅奥吉莉雅的华丽鞭转;*利普尼茨卡娅的贝尔曼旋转;还有,过去的我们。(译注:俄罗斯的年轻花式滑冰女选手。) 真的耶。 大家真的都在不停旋转。 枇杷忘我地继续往前奔跑,脑中接连不断冒出旋转的物体。 (回转寿司、龙卷风,以及陀螺、搅拌器,还有电动牙刷!) 想法接连浮现,一股股强烈的冲击贯穿枇杷的心脏。真的,这个世界的一切全部都在转动。既然如此,自己应该也是一样。旋转吧。旋转着。 跑动着的双脚再次提升速度,卯足全力冲过夏天。下巴跟着晃动不已,若不咬紧牙关,感觉好像会脱落。她已经停不下来了。这时,及膝的紧身裙摆发出「劈啪」的撕裂声。真的假的啊?她迟疑了一瞬间,但没空管这个了。于是枇杷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奔去。 从天而降的毒辣阳光炙烤着头顶,蝉鸣声倾泻而下,汗水如眼泪般沿着脸颊滑落。枇杷依旧埋头猛冲,好似要一头栽进未来。 两旁裸露的岩壁逐渐逼近,道路愈来愈狭窄,前方是一条幽暗的隧道。只要钻进那穿透碧绿山表的深黑,再自明亮的出口离开,便来到车站前的市区。可是,啊啊…… (沙拉脱水器、大回旋、黑胶唱片、cd、dvd!) ——这个世界上充斥着各种转来转去的东西啊! 古今中外,现在、过去、未来,从人类诞生以来至此时此刻,所有瞬间都在不停转动的事物啊! 从旋转中诞生的这股力量! (请务必也赐予我团团转的力量,让我踏上最终战场!我无论如何都想赢!就算被打飞也无怨无悔!) 右眼从刚才就痛得厉害,枇杷一边跑一边用右手抚摸痛处。这股剧痛绝对是某种信号——告诉自己经过一年的等待,对决的时刻终于到来。 必须打倒的敌人,不久就会现身吧。他一定就在那个隧道里,隐身于那个就连夏天都阴森潮湿的黑暗中,静待自己的到来。 枇杷似乎可以想像敌人的样貌。 他应该穿着漆黑的水手服。 除了领口上点缀着的两条白线外,他的打扮可说是全身黑,就连丝质领带都是黑的。随风飘扬的柔顺长发同样乌黑,脚上穿着光可鉴人的黑皮鞋及黑色高筒袜。 平整的厚刘海下有张下巴纤细、令人惊艳的美丽脸庞,看上去几乎就像个雪白的倒三角形。 敌人大概正看着闯入隧道直奔而来的枇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原本倚靠的墙壁。然后他会踏着悠闲的脚步,像要拦住去路似地挡在枇杷面前。那上翘的眼角锋利如刃,危险得让人笑不出来。 将闪耀着盛夏阳光的小小出口挡在身后,敌人浑身散发烈火般的黑色斗气,用清澈甜美的嗓音说出那句固定台词。 「让我来——」 对方以右手的球拍指向枇杷。 「制裁——」 接着轻轻扭腰,从下巴下方亮出左手握着的圣球。 「你的罪行!」 总有一天,枇杷不得不与那家伙正面对决。不和他战斗并打倒他,枇杷永远无法向前迈进,无法继续活下去。 而那个敌人名为——罪。 然而——就在枇杷为了取其性命而拼命奔走,准备冲进隧道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用脚蹬向地面,脑中没来由地浮现朋友那天平静的笑容。那颗圣球最终仍会无情地旋转着袭来吧。 转呀转、转呀转……电风扇、洗衣机、呼拉圈、飞盘,还有地球和银河,以及原子。全部,一切,大家,还有自己,都转个不停。 旋转正是世界的真理,是自然法则。只要存在于这世上,只要还活着,就不能够停下来。 因旋转而产生的离心力,将原本沉淀在意识最深处的回忆,从漩涡中心吸起并扩散开来,满溢于枇杷的内部。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如暴风雨般四处洒落。 时间转呀转地回溯到过去,所有场景开始鲜明地浮现。 事情的开端始于那个夏天。 (当时我拼了命地想让运转停止。) 在那个夏天的那个夜晚—当枇杷把脚踏车放回家里车库的深夜,凌晨三点钟。 她立起脚架、上好锁后,不知为何轮辐仍不厌其烦地发出声响持续转动着。那杂音让枇杷打从心底感到厌烦,于是她踹了车轮一脚,想制止回转。结果大拇指指甲不敌橡胶的摩擦而造成撕裂伤,痛楚与懊悔让枇杷忍不住咂了下舌。 ——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 录入:小蓝人是谁? 修图:教徒hy 脚踩厕所拖鞋奔跑于盛夏的乡间小路上,斜背着的小包包随着步伐弹跳,不停拍打屁股。 旋转吧——某个人曾这么说过。 世间万物都在无止境地循环,旋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动也不动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大家都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地……枇杷觉得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这么温柔低语。 (转呀转……说到旋转……) ——啊!*拿破仑二人组。(译注:由bona植木与parte小石所组成的魔术师组合,艺名取自拿破仑的姓bonaparte。) *parte小石的头部。(编注:拿破仑二人组的拿手魔术,将特殊道具装于parte小石的头上,让观众产生头部能够转动三六〇度的错觉。) (还有那个也是……) 放浪兄弟的choo choo train开头舞蹈;「读取中」的gif;黑天鹅奥吉莉雅的华丽鞭转;*利普尼茨卡娅的贝尔曼旋转;还有,过去的我们。(译注:俄罗斯的年轻花式滑冰女选手。) 真的耶。 大家真的都在不停旋转。 枇杷忘我地继续往前奔跑,脑中接连不断冒出旋转的物体。 (回转寿司、龙卷风,以及陀螺、搅拌器,还有电动牙刷!) 想法接连浮现,一股股强烈的冲击贯穿枇杷的心脏。真的,这个世界的一切全部都在转动。既然如此,自己应该也是一样。旋转吧。旋转着。 跑动着的双脚再次提升速度,卯足全力冲过夏天。下巴跟着晃动不已,若不咬紧牙关,感觉好像会脱落。她已经停不下来了。这时,及膝的紧身裙摆发出「劈啪」的撕裂声。真的假的啊?她迟疑了一瞬间,但没空管这个了。于是枇杷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奔去。 从天而降的毒辣阳光炙烤着头顶,蝉鸣声倾泻而下,汗水如眼泪般沿着脸颊滑落。枇杷依旧埋头猛冲,好似要一头栽进未来。 两旁裸露的岩壁逐渐逼近,道路愈来愈狭窄,前方是一条幽暗的隧道。只要钻进那穿透碧绿山表的深黑,再自明亮的出口离开,便来到车站前的市区。可是,啊啊…… (沙拉脱水器、大回旋、黑胶唱片、cd、dvd!) ——这个世界上充斥着各种转来转去的东西啊! 古今中外,现在、过去、未来,从人类诞生以来至此时此刻,所有瞬间都在不停转动的事物啊! 从旋转中诞生的这股力量! (请务必也赐予我团团转的力量,让我踏上最终战场!我无论如何都想赢!就算被打飞也无怨无悔!) 右眼从刚才就痛得厉害,枇杷一边跑一边用右手抚摸痛处。这股剧痛绝对是某种信号——告诉自己经过一年的等待,对决的时刻终于到来。 必须打倒的敌人,不久就会现身吧。他一定就在那个隧道里,隐身于那个就连夏天都阴森潮湿的黑暗中,静待自己的到来。 枇杷似乎可以想像敌人的样貌。 他应该穿着漆黑的水手服。 除了领口上点缀着的两条白线外,他的打扮可说是全身黑,就连丝质领带都是黑的。随风飘扬的柔顺长发同样乌黑,脚上穿着光可鉴人的黑皮鞋及黑色高筒袜。 平整的厚刘海下有张下巴纤细、令人惊艳的美丽脸庞,看上去几乎就像个雪白的倒三角形。 敌人大概正看着闯入隧道直奔而来的枇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原本倚靠的墙壁。然后他会踏着悠闲的脚步,像要拦住去路似地挡在枇杷面前。那上翘的眼角锋利如刃,危险得让人笑不出来。 将闪耀着盛夏阳光的小小出口挡在身后,敌人浑身散发烈火般的黑色斗气,用清澈甜美的嗓音说出那句固定台词。 「让我来——」 对方以右手的球拍指向枇杷。 「制裁——」 接着轻轻扭腰,从下巴下方亮出左手握着的圣球。 「你的罪行!」 总有一天,枇杷不得不与那家伙正面对决。不和他战斗并打倒他,枇杷永远无法向前迈进,无法继续活下去。 而那个敌人名为——罪。 然而——就在枇杷为了取其性命而拼命奔走,准备冲进隧道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用脚蹬向地面,脑中没来由地浮现朋友那天平静的笑容。那颗圣球最终仍会无情地旋转着袭来吧。 转呀转、转呀转……电风扇、洗衣机、呼拉圈、飞盘,还有地球和银河,以及原子。全部,一切,大家,还有自己,都转个不停。 旋转正是世界的真理,是自然法则。只要存在于这世上,只要还活着,就不能够停下来。 因旋转而产生的离心力,将原本沉淀在意识最深处的回忆,从漩涡中心吸起并扩散开来,满溢于枇杷的内部。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如暴风雨般四处洒落。 时间转呀转地回溯到过去,所有场景开始鲜明地浮现。 事情的开端始于那个夏天。 (当时我拼了命地想让运转停止。) 在那个夏天的那个夜晚—当枇杷把脚踏车放回家里车库的深夜,凌晨三点钟。 她立起脚架、上好锁后,不知为何轮辐仍不厌其烦地发出声响持续转动着。那杂音让枇杷打从心底感到厌烦,于是她踹了车轮一脚,想制止回转。结果大拇指指甲不敌橡胶的摩擦而造成撕裂伤,痛楚与懊悔让枇杷忍不住咂了下舌。 ——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 录入:小蓝人是谁? 修图:教徒hy 脚踩厕所拖鞋奔跑于盛夏的乡间小路上,斜背着的小包包随着步伐弹跳,不停拍打屁股。 旋转吧——某个人曾这么说过。 世间万物都在无止境地循环,旋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动也不动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大家都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地……枇杷觉得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这么温柔低语。 (转呀转……说到旋转……) ——啊!*拿破仑二人组。(译注:由bona植木与parte小石所组成的魔术师组合,艺名取自拿破仑的姓bonaparte。) *parte小石的头部。(编注:拿破仑二人组的拿手魔术,将特殊道具装于parte小石的头上,让观众产生头部能够转动三六〇度的错觉。) (还有那个也是……) 放浪兄弟的choo choo train开头舞蹈;「读取中」的gif;黑天鹅奥吉莉雅的华丽鞭转;*利普尼茨卡娅的贝尔曼旋转;还有,过去的我们。(译注:俄罗斯的年轻花式滑冰女选手。) 真的耶。 大家真的都在不停旋转。 枇杷忘我地继续往前奔跑,脑中接连不断冒出旋转的物体。 (回转寿司、龙卷风,以及陀螺、搅拌器,还有电动牙刷!) 想法接连浮现,一股股强烈的冲击贯穿枇杷的心脏。真的,这个世界的一切全部都在转动。既然如此,自己应该也是一样。旋转吧。旋转着。 跑动着的双脚再次提升速度,卯足全力冲过夏天。下巴跟着晃动不已,若不咬紧牙关,感觉好像会脱落。她已经停不下来了。这时,及膝的紧身裙摆发出「劈啪」的撕裂声。真的假的啊?她迟疑了一瞬间,但没空管这个了。于是枇杷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奔去。 从天而降的毒辣阳光炙烤着头顶,蝉鸣声倾泻而下,汗水如眼泪般沿着脸颊滑落。枇杷依旧埋头猛冲,好似要一头栽进未来。 两旁裸露的岩壁逐渐逼近,道路愈来愈狭窄,前方是一条幽暗的隧道。只要钻进那穿透碧绿山表的深黑,再自明亮的出口离开,便来到车站前的市区。可是,啊啊…… (沙拉脱水器、大回旋、黑胶唱片、cd、dvd!) ——这个世界上充斥着各种转来转去的东西啊! 古今中外,现在、过去、未来,从人类诞生以来至此时此刻,所有瞬间都在不停转动的事物啊! 从旋转中诞生的这股力量! (请务必也赐予我团团转的力量,让我踏上最终战场!我无论如何都想赢!就算被打飞也无怨无悔!) 右眼从刚才就痛得厉害,枇杷一边跑一边用右手抚摸痛处。这股剧痛绝对是某种信号——告诉自己经过一年的等待,对决的时刻终于到来。 必须打倒的敌人,不久就会现身吧。他一定就在那个隧道里,隐身于那个就连夏天都阴森潮湿的黑暗中,静待自己的到来。 枇杷似乎可以想像敌人的样貌。 他应该穿着漆黑的水手服。 除了领口上点缀着的两条白线外,他的打扮可说是全身黑,就连丝质领带都是黑的。随风飘扬的柔顺长发同样乌黑,脚上穿着光可鉴人的黑皮鞋及黑色高筒袜。 平整的厚刘海下有张下巴纤细、令人惊艳的美丽脸庞,看上去几乎就像个雪白的倒三角形。 敌人大概正看着闯入隧道直奔而来的枇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原本倚靠的墙壁。然后他会踏着悠闲的脚步,像要拦住去路似地挡在枇杷面前。那上翘的眼角锋利如刃,危险得让人笑不出来。 将闪耀着盛夏阳光的小小出口挡在身后,敌人浑身散发烈火般的黑色斗气,用清澈甜美的嗓音说出那句固定台词。 「让我来——」 对方以右手的球拍指向枇杷。 「制裁——」 接着轻轻扭腰,从下巴下方亮出左手握着的圣球。 「你的罪行!」 总有一天,枇杷不得不与那家伙正面对决。不和他战斗并打倒他,枇杷永远无法向前迈进,无法继续活下去。 而那个敌人名为——罪。 然而——就在枇杷为了取其性命而拼命奔走,准备冲进隧道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用脚蹬向地面,脑中没来由地浮现朋友那天平静的笑容。那颗圣球最终仍会无情地旋转着袭来吧。 转呀转、转呀转……电风扇、洗衣机、呼拉圈、飞盘,还有地球和银河,以及原子。全部,一切,大家,还有自己,都转个不停。 旋转正是世界的真理,是自然法则。只要存在于这世上,只要还活着,就不能够停下来。 因旋转而产生的离心力,将原本沉淀在意识最深处的回忆,从漩涡中心吸起并扩散开来,满溢于枇杷的内部。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如暴风雨般四处洒落。 时间转呀转地回溯到过去,所有场景开始鲜明地浮现。 事情的开端始于那个夏天。 (当时我拼了命地想让运转停止。) 在那个夏天的那个夜晚—当枇杷把脚踏车放回家里车库的深夜,凌晨三点钟。 她立起脚架、上好锁后,不知为何轮辐仍不厌其烦地发出声响持续转动着。那杂音让枇杷打从心底感到厌烦,于是她踹了车轮一脚,想制止回转。结果大拇指指甲不敌橡胶的摩擦而造成撕裂伤,痛楚与懊悔让枇杷忍不住咂了下舌。 ——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 录入:小蓝人是谁? 修图:教徒hy 脚踩厕所拖鞋奔跑于盛夏的乡间小路上,斜背着的小包包随着步伐弹跳,不停拍打屁股。 旋转吧——某个人曾这么说过。 世间万物都在无止境地循环,旋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动也不动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大家都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地……枇杷觉得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这么温柔低语。 (转呀转……说到旋转……) ——啊!*拿破仑二人组。(译注:由bona植木与parte小石所组成的魔术师组合,艺名取自拿破仑的姓bonaparte。) *parte小石的头部。(编注:拿破仑二人组的拿手魔术,将特殊道具装于parte小石的头上,让观众产生头部能够转动三六〇度的错觉。) (还有那个也是……) 放浪兄弟的choo choo train开头舞蹈;「读取中」的gif;黑天鹅奥吉莉雅的华丽鞭转;*利普尼茨卡娅的贝尔曼旋转;还有,过去的我们。(译注:俄罗斯的年轻花式滑冰女选手。) 真的耶。 大家真的都在不停旋转。 枇杷忘我地继续往前奔跑,脑中接连不断冒出旋转的物体。 (回转寿司、龙卷风,以及陀螺、搅拌器,还有电动牙刷!) 想法接连浮现,一股股强烈的冲击贯穿枇杷的心脏。真的,这个世界的一切全部都在转动。既然如此,自己应该也是一样。旋转吧。旋转着。 跑动着的双脚再次提升速度,卯足全力冲过夏天。下巴跟着晃动不已,若不咬紧牙关,感觉好像会脱落。她已经停不下来了。这时,及膝的紧身裙摆发出「劈啪」的撕裂声。真的假的啊?她迟疑了一瞬间,但没空管这个了。于是枇杷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奔去。 从天而降的毒辣阳光炙烤着头顶,蝉鸣声倾泻而下,汗水如眼泪般沿着脸颊滑落。枇杷依旧埋头猛冲,好似要一头栽进未来。 两旁裸露的岩壁逐渐逼近,道路愈来愈狭窄,前方是一条幽暗的隧道。只要钻进那穿透碧绿山表的深黑,再自明亮的出口离开,便来到车站前的市区。可是,啊啊…… (沙拉脱水器、大回旋、黑胶唱片、cd、dvd!) ——这个世界上充斥着各种转来转去的东西啊! 古今中外,现在、过去、未来,从人类诞生以来至此时此刻,所有瞬间都在不停转动的事物啊! 从旋转中诞生的这股力量! (请务必也赐予我团团转的力量,让我踏上最终战场!我无论如何都想赢!就算被打飞也无怨无悔!) 右眼从刚才就痛得厉害,枇杷一边跑一边用右手抚摸痛处。这股剧痛绝对是某种信号——告诉自己经过一年的等待,对决的时刻终于到来。 必须打倒的敌人,不久就会现身吧。他一定就在那个隧道里,隐身于那个就连夏天都阴森潮湿的黑暗中,静待自己的到来。 枇杷似乎可以想像敌人的样貌。 他应该穿着漆黑的水手服。 除了领口上点缀着的两条白线外,他的打扮可说是全身黑,就连丝质领带都是黑的。随风飘扬的柔顺长发同样乌黑,脚上穿着光可鉴人的黑皮鞋及黑色高筒袜。 平整的厚刘海下有张下巴纤细、令人惊艳的美丽脸庞,看上去几乎就像个雪白的倒三角形。 敌人大概正看着闯入隧道直奔而来的枇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原本倚靠的墙壁。然后他会踏着悠闲的脚步,像要拦住去路似地挡在枇杷面前。那上翘的眼角锋利如刃,危险得让人笑不出来。 将闪耀着盛夏阳光的小小出口挡在身后,敌人浑身散发烈火般的黑色斗气,用清澈甜美的嗓音说出那句固定台词。 「让我来——」 对方以右手的球拍指向枇杷。 「制裁——」 接着轻轻扭腰,从下巴下方亮出左手握着的圣球。 「你的罪行!」 总有一天,枇杷不得不与那家伙正面对决。不和他战斗并打倒他,枇杷永远无法向前迈进,无法继续活下去。 而那个敌人名为——罪。 然而——就在枇杷为了取其性命而拼命奔走,准备冲进隧道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用脚蹬向地面,脑中没来由地浮现朋友那天平静的笑容。那颗圣球最终仍会无情地旋转着袭来吧。 转呀转、转呀转……电风扇、洗衣机、呼拉圈、飞盘,还有地球和银河,以及原子。全部,一切,大家,还有自己,都转个不停。 旋转正是世界的真理,是自然法则。只要存在于这世上,只要还活着,就不能够停下来。 因旋转而产生的离心力,将原本沉淀在意识最深处的回忆,从漩涡中心吸起并扩散开来,满溢于枇杷的内部。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如暴风雨般四处洒落。 时间转呀转地回溯到过去,所有场景开始鲜明地浮现。 事情的开端始于那个夏天。 (当时我拼了命地想让运转停止。) 在那个夏天的那个夜晚—当枇杷把脚踏车放回家里车库的深夜,凌晨三点钟。 她立起脚架、上好锁后,不知为何轮辐仍不厌其烦地发出声响持续转动着。那杂音让枇杷打从心底感到厌烦,于是她踹了车轮一脚,想制止回转。结果大拇指指甲不敌橡胶的摩擦而造成撕裂伤,痛楚与懊悔让枇杷忍不住咂了下舌。 ——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 录入:小蓝人是谁? 修图:教徒hy 脚踩厕所拖鞋奔跑于盛夏的乡间小路上,斜背着的小包包随着步伐弹跳,不停拍打屁股。 旋转吧——某个人曾这么说过。 世间万物都在无止境地循环,旋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动也不动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大家都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地……枇杷觉得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这么温柔低语。 (转呀转……说到旋转……) ——啊!*拿破仑二人组。(译注:由bona植木与parte小石所组成的魔术师组合,艺名取自拿破仑的姓bonaparte。) *parte小石的头部。(编注:拿破仑二人组的拿手魔术,将特殊道具装于parte小石的头上,让观众产生头部能够转动三六〇度的错觉。) (还有那个也是……) 放浪兄弟的choo choo train开头舞蹈;「读取中」的gif;黑天鹅奥吉莉雅的华丽鞭转;*利普尼茨卡娅的贝尔曼旋转;还有,过去的我们。(译注:俄罗斯的年轻花式滑冰女选手。) 真的耶。 大家真的都在不停旋转。 枇杷忘我地继续往前奔跑,脑中接连不断冒出旋转的物体。 (回转寿司、龙卷风,以及陀螺、搅拌器,还有电动牙刷!) 想法接连浮现,一股股强烈的冲击贯穿枇杷的心脏。真的,这个世界的一切全部都在转动。既然如此,自己应该也是一样。旋转吧。旋转着。 跑动着的双脚再次提升速度,卯足全力冲过夏天。下巴跟着晃动不已,若不咬紧牙关,感觉好像会脱落。她已经停不下来了。这时,及膝的紧身裙摆发出「劈啪」的撕裂声。真的假的啊?她迟疑了一瞬间,但没空管这个了。于是枇杷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奔去。 从天而降的毒辣阳光炙烤着头顶,蝉鸣声倾泻而下,汗水如眼泪般沿着脸颊滑落。枇杷依旧埋头猛冲,好似要一头栽进未来。 两旁裸露的岩壁逐渐逼近,道路愈来愈狭窄,前方是一条幽暗的隧道。只要钻进那穿透碧绿山表的深黑,再自明亮的出口离开,便来到车站前的市区。可是,啊啊…… (沙拉脱水器、大回旋、黑胶唱片、cd、dvd!) ——这个世界上充斥着各种转来转去的东西啊! 古今中外,现在、过去、未来,从人类诞生以来至此时此刻,所有瞬间都在不停转动的事物啊! 从旋转中诞生的这股力量! (请务必也赐予我团团转的力量,让我踏上最终战场!我无论如何都想赢!就算被打飞也无怨无悔!) 右眼从刚才就痛得厉害,枇杷一边跑一边用右手抚摸痛处。这股剧痛绝对是某种信号——告诉自己经过一年的等待,对决的时刻终于到来。 必须打倒的敌人,不久就会现身吧。他一定就在那个隧道里,隐身于那个就连夏天都阴森潮湿的黑暗中,静待自己的到来。 枇杷似乎可以想像敌人的样貌。 他应该穿着漆黑的水手服。 除了领口上点缀着的两条白线外,他的打扮可说是全身黑,就连丝质领带都是黑的。随风飘扬的柔顺长发同样乌黑,脚上穿着光可鉴人的黑皮鞋及黑色高筒袜。 平整的厚刘海下有张下巴纤细、令人惊艳的美丽脸庞,看上去几乎就像个雪白的倒三角形。 敌人大概正看着闯入隧道直奔而来的枇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原本倚靠的墙壁。然后他会踏着悠闲的脚步,像要拦住去路似地挡在枇杷面前。那上翘的眼角锋利如刃,危险得让人笑不出来。 将闪耀着盛夏阳光的小小出口挡在身后,敌人浑身散发烈火般的黑色斗气,用清澈甜美的嗓音说出那句固定台词。 「让我来——」 对方以右手的球拍指向枇杷。 「制裁——」 接着轻轻扭腰,从下巴下方亮出左手握着的圣球。 「你的罪行!」 总有一天,枇杷不得不与那家伙正面对决。不和他战斗并打倒他,枇杷永远无法向前迈进,无法继续活下去。 而那个敌人名为——罪。 然而——就在枇杷为了取其性命而拼命奔走,准备冲进隧道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用脚蹬向地面,脑中没来由地浮现朋友那天平静的笑容。那颗圣球最终仍会无情地旋转着袭来吧。 转呀转、转呀转……电风扇、洗衣机、呼拉圈、飞盘,还有地球和银河,以及原子。全部,一切,大家,还有自己,都转个不停。 旋转正是世界的真理,是自然法则。只要存在于这世上,只要还活着,就不能够停下来。 因旋转而产生的离心力,将原本沉淀在意识最深处的回忆,从漩涡中心吸起并扩散开来,满溢于枇杷的内部。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如暴风雨般四处洒落。 时间转呀转地回溯到过去,所有场景开始鲜明地浮现。 事情的开端始于那个夏天。 (当时我拼了命地想让运转停止。) 在那个夏天的那个夜晚—当枇杷把脚踏车放回家里车库的深夜,凌晨三点钟。 她立起脚架、上好锁后,不知为何轮辐仍不厌其烦地发出声响持续转动着。那杂音让枇杷打从心底感到厌烦,于是她踹了车轮一脚,想制止回转。结果大拇指指甲不敌橡胶的摩擦而造成撕裂伤,痛楚与懊悔让枇杷忍不住咂了下舌。 ——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 录入:小蓝人是谁? 修图:教徒hy 脚踩厕所拖鞋奔跑于盛夏的乡间小路上,斜背着的小包包随着步伐弹跳,不停拍打屁股。 旋转吧——某个人曾这么说过。 世间万物都在无止境地循环,旋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动也不动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大家都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地……枇杷觉得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这么温柔低语。 (转呀转……说到旋转……) ——啊!*拿破仑二人组。(译注:由bona植木与parte小石所组成的魔术师组合,艺名取自拿破仑的姓bonaparte。) *parte小石的头部。(编注:拿破仑二人组的拿手魔术,将特殊道具装于parte小石的头上,让观众产生头部能够转动三六〇度的错觉。) (还有那个也是……) 放浪兄弟的choo choo train开头舞蹈;「读取中」的gif;黑天鹅奥吉莉雅的华丽鞭转;*利普尼茨卡娅的贝尔曼旋转;还有,过去的我们。(译注:俄罗斯的年轻花式滑冰女选手。) 真的耶。 大家真的都在不停旋转。 枇杷忘我地继续往前奔跑,脑中接连不断冒出旋转的物体。 (回转寿司、龙卷风,以及陀螺、搅拌器,还有电动牙刷!) 想法接连浮现,一股股强烈的冲击贯穿枇杷的心脏。真的,这个世界的一切全部都在转动。既然如此,自己应该也是一样。旋转吧。旋转着。 跑动着的双脚再次提升速度,卯足全力冲过夏天。下巴跟着晃动不已,若不咬紧牙关,感觉好像会脱落。她已经停不下来了。这时,及膝的紧身裙摆发出「劈啪」的撕裂声。真的假的啊?她迟疑了一瞬间,但没空管这个了。于是枇杷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奔去。 从天而降的毒辣阳光炙烤着头顶,蝉鸣声倾泻而下,汗水如眼泪般沿着脸颊滑落。枇杷依旧埋头猛冲,好似要一头栽进未来。 两旁裸露的岩壁逐渐逼近,道路愈来愈狭窄,前方是一条幽暗的隧道。只要钻进那穿透碧绿山表的深黑,再自明亮的出口离开,便来到车站前的市区。可是,啊啊…… (沙拉脱水器、大回旋、黑胶唱片、cd、dvd!) ——这个世界上充斥着各种转来转去的东西啊! 古今中外,现在、过去、未来,从人类诞生以来至此时此刻,所有瞬间都在不停转动的事物啊! 从旋转中诞生的这股力量! (请务必也赐予我团团转的力量,让我踏上最终战场!我无论如何都想赢!就算被打飞也无怨无悔!) 右眼从刚才就痛得厉害,枇杷一边跑一边用右手抚摸痛处。这股剧痛绝对是某种信号——告诉自己经过一年的等待,对决的时刻终于到来。 必须打倒的敌人,不久就会现身吧。他一定就在那个隧道里,隐身于那个就连夏天都阴森潮湿的黑暗中,静待自己的到来。 枇杷似乎可以想像敌人的样貌。 他应该穿着漆黑的水手服。 除了领口上点缀着的两条白线外,他的打扮可说是全身黑,就连丝质领带都是黑的。随风飘扬的柔顺长发同样乌黑,脚上穿着光可鉴人的黑皮鞋及黑色高筒袜。 平整的厚刘海下有张下巴纤细、令人惊艳的美丽脸庞,看上去几乎就像个雪白的倒三角形。 敌人大概正看着闯入隧道直奔而来的枇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原本倚靠的墙壁。然后他会踏着悠闲的脚步,像要拦住去路似地挡在枇杷面前。那上翘的眼角锋利如刃,危险得让人笑不出来。 将闪耀着盛夏阳光的小小出口挡在身后,敌人浑身散发烈火般的黑色斗气,用清澈甜美的嗓音说出那句固定台词。 「让我来——」 对方以右手的球拍指向枇杷。 「制裁——」 接着轻轻扭腰,从下巴下方亮出左手握着的圣球。 「你的罪行!」 总有一天,枇杷不得不与那家伙正面对决。不和他战斗并打倒他,枇杷永远无法向前迈进,无法继续活下去。 而那个敌人名为——罪。 然而——就在枇杷为了取其性命而拼命奔走,准备冲进隧道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用脚蹬向地面,脑中没来由地浮现朋友那天平静的笑容。那颗圣球最终仍会无情地旋转着袭来吧。 转呀转、转呀转……电风扇、洗衣机、呼拉圈、飞盘,还有地球和银河,以及原子。全部,一切,大家,还有自己,都转个不停。 旋转正是世界的真理,是自然法则。只要存在于这世上,只要还活着,就不能够停下来。 因旋转而产生的离心力,将原本沉淀在意识最深处的回忆,从漩涡中心吸起并扩散开来,满溢于枇杷的内部。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如暴风雨般四处洒落。 时间转呀转地回溯到过去,所有场景开始鲜明地浮现。 事情的开端始于那个夏天。 (当时我拼了命地想让运转停止。) 在那个夏天的那个夜晚—当枇杷把脚踏车放回家里车库的深夜,凌晨三点钟。 她立起脚架、上好锁后,不知为何轮辐仍不厌其烦地发出声响持续转动着。那杂音让枇杷打从心底感到厌烦,于是她踹了车轮一脚,想制止回转。结果大拇指指甲不敌橡胶的摩擦而造成撕裂伤,痛楚与懊悔让枇杷忍不住咂了下舌。 ——啧!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 录入:小蓝人是谁? 修图:教徒hy 脚踩厕所拖鞋奔跑于盛夏的乡间小路上,斜背着的小包包随着步伐弹跳,不停拍打屁股。 旋转吧——某个人曾这么说过。 世间万物都在无止境地循环,旋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动也不动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大家都转呀转、转呀转、转呀转地……枇杷觉得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这么温柔低语。 (转呀转……说到旋转……) ——啊!*拿破仑二人组。(译注:由bona植木与parte小石所组成的魔术师组合,艺名取自拿破仑的姓bonaparte。) *parte小石的头部。(编注:拿破仑二人组的拿手魔术,将特殊道具装于parte小石的头上,让观众产生头部能够转动三六〇度的错觉。) (还有那个也是……) 放浪兄弟的choo choo train开头舞蹈;「读取中」的gif;黑天鹅奥吉莉雅的华丽鞭转;*利普尼茨卡娅的贝尔曼旋转;还有,过去的我们。(译注:俄罗斯的年轻花式滑冰女选手。) 真的耶。 大家真的都在不停旋转。 枇杷忘我地继续往前奔跑,脑中接连不断冒出旋转的物体。 (回转寿司、龙卷风,以及陀螺、搅拌器,还有电动牙刷!) 想法接连浮现,一股股强烈的冲击贯穿枇杷的心脏。真的,这个世界的一切全部都在转动。既然如此,自己应该也是一样。旋转吧。旋转着。 跑动着的双脚再次提升速度,卯足全力冲过夏天。下巴跟着晃动不已,若不咬紧牙关,感觉好像会脱落。她已经停不下来了。这时,及膝的紧身裙摆发出「劈啪」的撕裂声。真的假的啊?她迟疑了一瞬间,但没空管这个了。于是枇杷假装没听到,继续往前奔去。 从天而降的毒辣阳光炙烤着头顶,蝉鸣声倾泻而下,汗水如眼泪般沿着脸颊滑落。枇杷依旧埋头猛冲,好似要一头栽进未来。 两旁裸露的岩壁逐渐逼近,道路愈来愈狭窄,前方是一条幽暗的隧道。只要钻进那穿透碧绿山表的深黑,再自明亮的出口离开,便来到车站前的市区。可是,啊啊…… (沙拉脱水器、大回旋、黑胶唱片、cd、dvd!) ——这个世界上充斥着各种转来转去的东西啊! 古今中外,现在、过去、未来,从人类诞生以来至此时此刻,所有瞬间都在不停转动的事物啊! 从旋转中诞生的这股力量! (请务必也赐予我团团转的力量,让我踏上最终战场!我无论如何都想赢!就算被打飞也无怨无悔!) 右眼从刚才就痛得厉害,枇杷一边跑一边用右手抚摸痛处。这股剧痛绝对是某种信号——告诉自己经过一年的等待,对决的时刻终于到来。 必须打倒的敌人,不久就会现身吧。他一定就在那个隧道里,隐身于那个就连夏天都阴森潮湿的黑暗中,静待自己的到来。 枇杷似乎可以想像敌人的样貌。 他应该穿着漆黑的水手服。 除了领口上点缀着的两条白线外,他的打扮可说是全身黑,就连丝质领带都是黑的。随风飘扬的柔顺长发同样乌黑,脚上穿着光可鉴人的黑皮鞋及黑色高筒袜。 平整的厚刘海下有张下巴纤细、令人惊艳的美丽脸庞,看上去几乎就像个雪白的倒三角形。 敌人大概正看着闯入隧道直奔而来的枇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原本倚靠的墙壁。然后他会踏着悠闲的脚步,像要拦住去路似地挡在枇杷面前。那上翘的眼角锋利如刃,危险得让人笑不出来。 将闪耀着盛夏阳光的小小出口挡在身后,敌人浑身散发烈火般的黑色斗气,用清澈甜美的嗓音说出那句固定台词。 「让我来——」 对方以右手的球拍指向枇杷。 「制裁——」 接着轻轻扭腰,从下巴下方亮出左手握着的圣球。 「你的罪行!」 总有一天,枇杷不得不与那家伙正面对决。不和他战斗并打倒他,枇杷永远无法向前迈进,无法继续活下去。 而那个敌人名为——罪。 然而——就在枇杷为了取其性命而拼命奔走,准备冲进隧道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用脚蹬向地面,脑中没来由地浮现朋友那天平静的笑容。那颗圣球最终仍会无情地旋转着袭来吧。 转呀转、转呀转……电风扇、洗衣机、呼拉圈、飞盘,还有地球和银河,以及原子。全部,一切,大家,还有自己,都转个不停。 旋转正是世界的真理,是自然法则。只要存在于这世上,只要还活着,就不能够停下来。 因旋转而产生的离心力,将原本沉淀在意识最深处的回忆,从漩涡中心吸起并扩散开来,满溢于枇杷的内部。不堪回首的往事有如暴风雨般四处洒落。 时间转呀转地回溯到过去,所有场景开始鲜明地浮现。 事情的开端始于那个夏天。 (当时我拼了命地想让运转停止。) 在那个夏天的那个夜晚—当枇杷把脚踏车放回家里车库的深夜,凌晨三点钟。 她立起脚架、上好锁后,不知为何轮辐仍不厌其烦地发出声响持续转动着。那杂音让枇杷打从心底感到厌烦,于是她踹了车轮一脚,想制止回转。结果大拇指指甲不敌橡胶的摩擦而造成撕裂伤,痛楚与懊悔让枇杷忍不住咂了下舌。 ——啧! 第一章 (指甲你到底有多脆弱啊!) 枇杷在心里暗自咒骂,蹑手蹑脚地爬上玄关前的台阶。 她进入门廊屋檐下,悄悄打开门,从身体能通过的最窄缝隙迅速溜进门内,然后再以同样谨慎的动作关上门,轻轻上锁。 那一声不响、不疾不徐的身手好似「女太极拳好手」或是「女窃贼」,也可能是「会使太极拳的女窃贼」,但以上皆非正确答案,因为这里是她家。 凌晨三点,锦户枇杷才返回家里。 她轻声脱掉爱用的褐色橡胶厕所拖鞋,踏上玄关。此时还不能掉以轻心,她得在不被熟睡的家人发现自己半夜偷溜出去的情况下,回到自己房间才行。 今晚的东京是个热带夜,闷热到小笼包都能蒸熟的程度。在如此闷热不适的三更半夜里,枇杷独自骑着脚踏车在街上绕来绕去,现在刚回到家。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的行为很不正常,因此放轻手脚,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静静地穿过家里的走廊。 她热得要命,挂在脖子上用来擦汗的毛巾早已湿透,t恤也湿答答的,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脚步蹒跚。 (惨了,头昏眼花……) 不快点补充水分的话,说不定会筋疲力竭地直接倒下。 原本打算回房间的她改变了路线,在一片漆黑中鬼鬼祟祟地前进,从客厅往更里头的厨房走去。 打开冰箱后,她发现里面有啤酒,虽然不是特别想摄取酒精,不过因为近在眼前而且冰得恰到好处,所以便顺手拿起。 枇杷就这样站在黑漆漆的厨房一隅,啜饮啤酒。冰凉的感觉几乎沁入牙根,嘶嘶作响的碳酸刺激着喉咙。看来枇杷似乎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口干舌燥,她忘我地一口接着一口,咕嘟咕嘟地将啤酒灌下肚。 她一口气灌下半瓶左右的份量后,就这么靠在墙上,抵着墙一屁股滑坐在厨房地板上。她差点就要打出嗝来,连忙用拳头捂住嘴,熟练地让啤酒的气味无声地从鼻子送出。 在这么热的天气,全身汗水淋漓又口干舌燥的状态下,痛快地猛灌一瓶沁凉的啤酒。 即使如此,枇杷还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现在的心情完全无法发出「好喝!」「哇~赞啦!」「噗哈~!」诸如此类的赞叹词,一点也不觉得幸福。 她板着脸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将罐底的圆形凹陷处抵在膝头。 问题在于今晚仍旧一无所获。即使有啤酒也无法排解她心头的郁闷。枇杷在黑暗中缩起身子,脑袋垂靠于套着运动裤的两膝间。 (又没抓到……) 好似有一团比黑暗更加深沉的昏晦之物从头上滴落般,苦涩的心情逐渐填满胸口,让枇杷更加郁郁寡欢。 事情是从四月底开始的,至今已过了三个月以上。我整整三个月都在做这种事吗……?真的假的? 竟然如此虚度光阴,连枇杷自己都有些讶异。这么做真的好吗?只是不断空转、空转再空转,回过神来已经八月了!别说逮到人了,连个影子都没看见,根本毫无成果可言。做这种事果然没用吗?太过有勇无谋,太没计划性了吗?枇杷对此绝不放弃,但是又想不到其他方法。 明明想在八月十七号以前将这件事解决掉的。 她一直在找某个家伙,一心想在那天之前把人找出来、逮住他,还要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枇杷无论如何都想把被那家伙抢走的东西拿回来。 *** 和那家伙相遇,是在春天快结束的时候。 樱花早已散尽,种植于绵长的人行道两侧的树木枝头开始冒出鲜嫩绿叶。 时间大概是刚过深夜一点半,枇杷离开附近的家庭餐厅,一个人踩着脚踏车准备回家。 人烟稀少的住宅区里,连一点微风吹拂的声音都没有,四周鸦雀无声。肌肤接触到的空气温热得令人不舒服。一台红绿灯上挂着「故障」的牌子,绿、黄、红色的灯同时一闪一闪地发出刺眼光芒。枇杷抬头仰望,内心只觉得这景象很少见,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搞不好其实是对即将来袭的事态的警告。可惜她当时没有察觉,也完全没有提防。 这里是东京板桥区。 这块幽静到几近无趣的住宅区,正是锦户枇杷的家乡。 她从出生就一直住在这里。这一带虽然也属于东京都,却有许多占地广大的独门独户房屋林立。这里对枇杷而言就像「后院」般,她熟知每一条小巷子。除了最近忽然开始兴建的大楼区一带,由于变化太大还来不及更新资讯外,这个不算大的市区的地理位置几乎都储存于枇杷的脑中。她于此土生土长,而这里又可说是她的后院——即使闭上眼睛她也能顺利走回家。 这附近从以前起就是公认治安良好的区域,就算年轻女性半夜独自在外行走,而且行动符合正常范围(比如没有喝得烂醉如泥,也没有因为低头玩手机或听音乐而浑然忘我),基本上不会出什么事——理应是这样才对。至少在那个夜晚之前的二十三年来,身为当地居民的枇杷是这么认为的。 那天枇杷并不急着赶路,只是悠哉地踩着脚踏车踏板。 忽然间,她的视线被闪着白光、伫立于人行道一角的自动贩卖机吸引过去,吓了一跳。 「哇啊!」 枇杷不小心惊叫出声。因为贴在贩卖机上的偶像海报几乎跟真人一样大,害她以为有个人站在那里。 当然,枇杷马上就发现是自己看错了。她嘟哝了声「搞什么啊」便将视线从笑容满面的偶像身上移开。竟然吓我,害人家不小心叫出声来了啦,真丢脸。好险没人看见…… 就在她微微松了口气的瞬间—— 有个人冷不防地伸出手,探向枇杷放在脚踏车置物篮里的布制托特包。 枇杷没有像刚才一样发出单纯感到讶异的惊呼声,毕竟此刻的惊讶程度非同小可。 听说人类这种生物一旦过度惊吓,评评直跳的心脏就会通过脖子直窜脑门,撞击头盖骨内部并在那里剧烈跳动。枇杷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事。不,可是,心脏?跳到头里?怎么可能啊。当下,她连如此冷静思考的能力都被突发事件给夺走,脑袋完全无法运转。视野急遽缩小,控制脏器的管线像是断掉般让肺部停在膨胀的极限状态,嘴巴也毫无意义地张着。她就是这么震惊,只顾着震惊,震惊到忘记抓稳手把,连车带人横倒在地。 枇杷维持着跨在坐垫上的姿势,虽然勉强用一只脚踩地,但依旧失去平衡跌了一跤。托特包也从脚踏车篮里飞了出去。 刚才伸手要拿枇杷包包的,是个留着一头阴森长发、穿得一身黑的女人,看上去就很危险。 凌乱的头发、质地单薄的黑衣、遮掩起来的脸孔、随着喘息上下起伏的肩膀、格外高大的身躯——在在散发出令人不舒服的气息。「不想与对方扯上关系」的指数瞬间破表。如果真的有测量这种情感数值的器具,指针应该会像下面的毛发一样卷曲起来才对。那女人一边挥洒着极度「令人不想扯上关系」的氛围,一边用恶心的前屈小跑动作朝枇杷的包包直奔而来,活像只习得了蟑螂高速移动技巧的蛞蝓。 飞扬的百褶裙底下露出了异常苍白、光滑的小腿,让人下意识冒出「好恶心!」的感想。虽然现在没有闲工夫管这些,枇杷还是忍不住这么想——恶心得浑身直打哆嗦,这感觉几乎打破了自己心目中史上最恶心的纪录,甚至恶心到令人升起一把无名火。这家伙是怎样?到底在搞什么?愈看愈恶心耶!为什么会恶到让人作呕?她还好吧?枇杷不由得像这样替她担心起来。 接着,枇杷看见那个恶心的家伙用比一般女性还要大的手,一把抓住自己的包包。 那一刹那, 她总算—— 「……噫呀~啊啊啊啊~~~!」 发出有如吹坏的笛子般的尖叫。 包包虽然是杂志附录送的(而且还是去年的),不过里面放了皮夹、智慧型手机和家里钥匙。枇杷不顾一切,擒抱似地纵身扑向犯人抓起的包包。 小偷!强盗!扒手!满腔怒火和恐惧几乎要炸裂开来,她早已失去了冷静,只是卯足全力想抢回包包。无奈犯人也不肯放弃,两人你拉我扯后,开始打转,就这样在自动贩卖机的光源照映下旋转着纠缠在一起。 两人在气息交织的极近距离无意间对上视线的瞬间,枇杷再次发出惨叫。 「啊呀啊啊啊~~~!」 这家伙到底是怎样……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毛骨悚然!此刻毛孔同心协力张开的程度教人叹为观止。因为、因为—— (这家伙根本是个男的嘛!) 早知道对方是男性,自己就不会这么顽强抵抗了。因为比力气她赢不过对方,肯定会输的。枇杷感到全身血液突然倒流。难怪我会觉得那么恶心,因为这家伙是个变态啊。 他的长发异常蓬乱;仔细一看,身上穿的还是水手服!不管是脸的轮廓,还是抢包包的手,以及那大声喘气的声音,都显示他彻头彻尾是个男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枇杷心想着刚才应该要逃跑才对,她不曾有过如此具体且强烈的后悔。她无法压抑这股情绪,觉得好想哭。我可能会被强暴?不,更糟的情况还可能被杀掉。赶快逃吧,得逃走才行!但是被这种人抢走包含所有个人资料的皮夹、手机和钥匙真的好吗?这样也不太好吧! 该怎么办才好?我要放开手?还是拼死不放?就在几近狂乱的思绪使她出现犹豫的那一秒钟,枇杷想起了自己不能放手的唯一理由。 皮夹里有那个。 『我希望枇杷带着这个。』 ——对啊。 不行,我不可以放弃,千万不能放开手,打死都不放开。「……要、要钱的话——」 她以尖锐的哭声说着。 「全、全部……都给你……!想要手机的话也可以拿去!」 枇杷拼命提出请求。她是真心这么想。如果这样能解决事情就该偷笑了。 「如果你要、要我不报警,我就不报警……!所以请还给我!把手放开!」可惜对方似乎不领情。他以单手抓着包包,同时举起另一只手。枇杷半是放弃地看着他的动作,难看但奋力地缩起身子,以求就算被揍也能尽量减轻伤害。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被揍飞,取而代之的是手肘附近被人抓住。男人的拇指就那样按上枇杷的肘骨,轻柔的触感甚至让人感觉到一股不符合当下情况的温柔。枇杷才察觉到不对劲,对方的拇指便用力一压,一阵电击般的尖锐疼痛从肩膀传至胸骨正中央,眼前变得一片空白。枇杷不晓得对方做了什么,但可以确定自己遭遇了令人恐惧的疼痛。 「噫——噫噫噫噫……!」 膝盖无力地弯曲,枇杷即使整个人失去重心瘫坐在地,依然没有放开包包。 接着,对方将手搭上她的肩膀——他要勒我的脖子吗?死定了。枇杷害怕得死命甩头,这次拇指深深地嵌入锁骨上方的空隙,传来了「啪唧、劈哩」宛如气泡之类的物体爆开的清脆声,但声音来源不知为何并非锁骨,而是来自眼睛深处。感觉就像从两耳后方沿着头皮被套上一条令人痛不欲生的带子般,但对方明明没有碰里。 「噫——噫噫呜呜呜啊啊……!」 枇杷再也撑不住,趴倒在路面上。屁股左边大概被对方的膝盖按住了,恐怕是拳头的部位正紧贴着自己右腰上方。对方没有施加打击而是触上,然后直接将全身的重量压了上来。那一瞬间,枇杷在眼底看见了窜起的火柱,还浮现出「天诛!」这个词,但实际上当然没有发生这种事。 她已经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如奔流般从屁股往下窜的疼痛寒冷刺骨,由腰部往上攀升的疼痛则灼热难耐,令人联想到万马奔腾的画面。气势磅礴的马蹄从头顶往脚尖践踏而过,夺走了枇杷灵魂里能够继续「努力」的东西。 她觉得浑身无力。那家伙用膝盖压着枇杷的屁股,在她头顶翻着包包。枇杷泪眼汪汪地拼命扭动身体,想要看清那家伙的动作。对方打开了枇杷的皮夹,但却看也不看放在里面的几张千元钞票,也无视提款卡的存在。 「……只、只有那个……」 她没办法好好说话。 那家伙从皮夹里拿出的是收在夹层里的一张照片。只有那个不行,只有那个东西不能再失去了,住手。是因为看穿枇杷的心思所以才要抢走吗?对于枇杷之外的人而言,那东西明明毫无价值,但他偏偏要抢那个,只锁定那个。 住手。 「……唔……!」 枇杷不顾几乎要脱臼的肩膀,奋力伸出手,在空中徒然划出一道有如漫画中描绘的美丽弧线。干脆利落得教人绝望。照片被抢走了。 重量自枇杷的屁股上消失,皮夹和包包被扔在一旁;手机被拿走了——才这么一想,便发现对方将手机丢向远处。枇杷就这样凝视沿着抛物线飞去的长方形精密机械,她甚至没有余力思考对方把手机丢远的意图,因为她光是用眼睛追逐掉落地点就已竭尽全力。 在这之后的几分钟内,枇杷犯了几个错误。 手机这种东西其实怎样都无所谓,她应该丢下一切,立刻去追那家伙。 就算男性的脚程比较快,用脚踏车或许还追得上,但脚踏车的存在早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脑中一片空白,竟然当场确认起皮夹里的东西。照片果然被抢走了,她感到自己浑身颤抖,就连发稍都抖动不已。然后枇杷捡起包包,惊慌失措地想往那家伙跑走的方向追过去。不,还是要去报警?啊,手机……不对不对,怎么办才好——她犹豫不决地来回走动好几趟之后,忽然想起倒在地上的脚踏车。于是枇杷扶起脚踏车,但因为用力过头而使之倒向另一边。她改变主意,先不管脚踏车,走向了手机掉落的树丛。 枇杷在堆满枯枝的杜鹃花丛深处根部找到了手机,她一把抓起,拍掉上头的土后,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周遭鸦雀无声,连个脚步声都听不到。 这短短的几分钟,岂不是让人溜得无影无踪了吗? 枇杷用微微颤抖的手抓住车把,匆忙骑向那家伙可能离去的巷子。她使劲地踩着踏板,就算在这种紧急时刻她还是没来由地想着「脚的动作真顺畅啊?」这种事情。就像帮生锈的零件上油一样,有种关节转动得比平常更为顺畅的感觉。视野也更为清楚,寂静无声的深夜住宅区轮廓异常鲜明地跃入视野中。 结果她还是跟丢了那家伙,变态的气息消失无踪。枇杷改变行进方向,死命骑向派出所。 她拉开玻璃门。 「我被抢了啊啊!」 她泫然欲泣地这么控诉。 截至目前为止的遭遇已经够惨了,之后却更惨,实在惨不忍睹。 她被抢走的东西是一张相片。是张别人穿着套装的求职用证件照。 那个东西对枇杷以外的人并无价值,所以不管她再怎么说明,警察都无法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但是,就算如此—— 「不是朋友在跟你恶作剧吗?就像是整人节目的升级版那样。现在的疯狂年轻人不是都会用『堆特』?投稿到电脑上吗?」 警察叔叔这么说道。对正在哭泣的被害者这样说不会太过分了吗?另外,虽然她不想吐槽,不过「堆特」是什么鬼啊?她怕会混淆话题所以才当作没听见,可是这也太扯了吧。枇杷气不过,抓狂地说道: 「绝对不是!而且我没有朋友!」 「欸,真可怜,为什么啊?」 「这种事根本无所谓吧?」 枇杷生气得太阳穴的血管不停抽动,只差没喷出血来。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并倾身向前,几乎从派出所的小椅子上跌落,她以双手用力抓住办公桌边缘。尽管知道这种事不是大声说就说得通,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大吼大叫。 这可是一生一次的大事件,而且她许久没跟家人以外的人讲话了,现在又心浮气躁。不仅声音格外尖锐,语尾还像个弱者似地发颤。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警察看起来依旧毫无紧张感。枇杷希望对方能以相同的干劲质问自己,但他还是一副平静温和地说:「可是啊——」 「这件事很奇怪耶?那个陌生男子不抢皮夹也不抢手机,只抽走一张照片……喂,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啊?」 「不知道!所以我才要请你们调查啊!」 「……我再问一次,你没受伤吧?」 「没有又怎样?没受伤就不行吗?没受伤不是比较好吗?」 「话不是这么……」 「脚踏车『喀锵!』地倒下去!还被按到超痛的穴道,从眼睛里发出奇怪的声音!最不可思议的是现在肩膀、眼睛还有全身上下反而轻松得不得了,身体状态绝佳,不过这只是碰巧啦!」 「哦——」 警察同意似地点了点头,将一份文件挪到手边。 「『反而状态绝佳』……」 他特别强调那句话,以清晰的笔迹做起纪录。从他的模样可以明显感受到「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企图。开什么玩笑。枇杷站起身,慌张地伸手张开五指。 「请、请等一下!我刚才说没有受伤,身体状态反而很好对吧?那个,其实呢……」 她摆出有如*金刚力士的阿形,又像是母亲沉迷了一年以上的《所有运动都能透过dvd一看就懂!美木良介的深呼吸减肥法!一周见效呼吸课程》书籍封面那样的姿势,斩钉截铁地开口。(译注:佛教寺院常于山门两侧彩绘金刚力士,作为门神。右方的金刚力士为开口,代表阿形。) 「——是骗人的。」 「哦?骗人的?」 「其实……某个类似肋骨的地方?感觉好像处于一种断了?的状态?我有种……隐约的、预感……?也说不定?之类的。」 她扬起目光偷觑对方,以怯生生且惹人怜爱的姿势用双手按压胸口部位。结果—— 「那要叫救护车吗?」 眼见警察伸手就要拿起电话,懂得察言观色的枇杷立刻放弃作战,死心地坐回椅子上。 「……没事了。」 「我想也是。你刚才说犯人穿着水手服?」 「对!没错!」 她重新振作起来,像摇滚乐团的乐手一样疯狂点头。她转念一想,与其控诉犯人施暴,强调变态的危险性还比较简单明了。 「那件水手服布料很薄,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很像cosy!超变态!那是赤裸裸的犯罪者啊!那家伙看起来就很危险!」 「然后,对方还留着一头长发是吗?」 「对!有如栗山千明的恶心版!有这么长,这么长喔!刘海剪得齐齐的,像这样『唰!』地直直留到腰部左右!我猜那八成是假发!」 「然后,被他以指头按压后让你的身体变好了?」 「对!……个头啦!」 她忍不住像舞狮般疯狂扭动身体,摇头否定。 「为什么?为什么说那是指压?那是暴力行为吧?你快点派巡逻车出去,拉起警戒线抓人啦!对、对了,还得去现场才行!」 「会啦会啦,不过在那之前,来,这个文件。你是锦户枇杷小姐吧。枇杷……呃,二十三岁,没错吧?嗯,和父母住在一起?嗯,然后现在没·有·工·作。啊啊——待业中啊……」 「待业中又怎么样?对没工作的人做什么都没关系吗?因为没有工作,所以在路上被人踩屁股、照片被抢就非得忍耐不可吗?」 「加上没有朋友……」 「那有什么问题吗?啊!你为什么要补上一句『可怜人』?请你不要在笔录加上个人主观意见!」 「……」 「也请不要用那种看见可怜虫的眼神看我!」 在那之后—— 报案单正式提出,警察还送自己回家,并保证之后会加强附近巡逻,但—— 枇杷在黑暗的厨房一角紧抱着膝盖,思考报警之后徒劳无功的这三个月。 她没接到犯人遭捕的通知。不过她打从一开始就怀疑警察无意办案,所以才会自己出门去找那家伙。等找到人后,不论死活她都要把相片拿回来。 因为这样,从那天开始枇杷就以那家伙可能出现的地点为中心,骑着脚踏车于深夜的住宅区四处徘徊。 她的具体目标是要将对方辗过。 经过再三考虑,她认为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也能做到这点。反正也不想碰到他,干脆心一横全力辗过去。她要不停地来回辗压,直到对方再也站不起来,然后再趁机把被抢走的东西拿回来。是个相当简单明了的计划。 可惜前景不太乐观。她自行认定犯人是当地人,而且时常在附近街上走来走去,所以才会以事发现场为中心四处搜寻,但说不定这样的假设是错误的。 如果那是一桩变态远道而来享受女装强盗乐趣的随机犯案的话——可以想像那变态持着suica轻巧地跳上电车,混入毫不在乎他人的乘客中,于月台上露出恶心微笑的身影……「今天要到哪条街上去欺负没工作的人呢?」……这幅画面清晰地浮现,令枇杷不禁打了个冷颤。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枇杷这几个月就等于是白白浪费力气和时间在错误的目标上了。 (距离十七号还有……咦!骗人,只剩下一个多礼拜了啦!) ——怎么办? 黑暗中,枇杷以脑海里的日历拼命重新数着日子。重新数数或许就会增加几天——这样微小的期待在数到第三次时轻易破灭了。怎么可能增加啊。 埋在两膝间的脑袋垂得更低了。 (……话说回来,其实怎样都好啦……) 就算放声大叫,也不会有人出现。 枇杷维持着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下半身的奇异姿势,在一片漆黑中缓缓眨眼。现实中果然不存在正义英雄,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会前来拯救尖叫女性的人。 说得也是。在这种三更半夜里听到外面传来尖叫声,不管是谁都会当作没听见,然后迅速检查家里的门窗有没有关好吧。大家都是这样,自己也会这么做。事实上枇杷过去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也因为这样她才会失去。 所以事到如今,不管她再怎么大声求救,也不会有人伸出援手,而她没有资格对自己所处的现实怨天尤人。 就在这个时候—— 「……」 天花板传来了轻微的声响,是从二楼发出的。枇杷抬起头,像小动物一样停止动作,侧耳倾听。还听得见,并不是她的错觉。 父母的寝室在一楼,所以制造声响的不是哥哥,就是小天使樱桃起来上厕所吧。 不管是谁,她都不想被发现自己都几点了还在外面游荡的事。枇杷拿起夹在膝盖间的啤酒罐,悄然无声地站起身,再次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往自己位于一楼西侧尽头的房间前进。 *** 隔天天亮时。 热得睡不着的枇杷从床上一跃而起,大叫着:「怎么回事啊?」才刚起床她就快发飙了。 现在正值盛夏。没开冷气 的三坪大洋房,温度和湿度差不多可以直接开设三温暖了。 在湿热难耐的房间里,枇杷茫然地坐在床单上一动也不动。长发贴在黏腻的皮肤上,浑身不舒服地发痒。松垮垮的t恤和爱穿的运动裤也被汗水浸得潮湿沉重。 再加上「叽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噪音。 「……炒菜……?」 窗外的蝉鸣声,音量大到让听者几乎跟着不安起来。这里又不是午餐时间的中华料理店厨房,真是吵得要命。虽然跟虫子计较也没用,但好歹也该克制一下吧。是说真的好热喔,而且浑身无力。 枇杷将纠结的长发抓得更乱,一边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接着她看了看时钟,时间刚过中午十二点。她张大嘴巴伸了个懒腰。 她走出房间,一手从t恤衣摆下探入,搔着冒汗的肚子,赤脚啪哒啪哒地穿过静悄悄的走廊。先去厕所,再去洗把脸。贴着蓝色磁砖的空间,让人感觉比房间凉爽许多。 她随意将乱糟糟的头发绑起来,开始刷牙,接着用微温的自来水哗啦啦地洗脸,还借用了点母亲的化妆水和乳液。瓶子上以华丽的字体写着「五十岁以后的肌肤适用!」。算了,无所谓。 枇杷将乳液抹到脸颊上,无意间与镜中的自己对上视线。面无表情的苍白脸庞。枇杷并不是很想看到那张脸,于是转身背对镜子。 这个时间,家里除了枇杷以外没有其他人,大家都去上班了。所以她没有在t恤底下穿上内衣,就这么大剌剌地踏进客厅。 她打开面向庭院的窗户,只留一道纱窗。打开电视后,就看到一名跑到日比谷公园做现场直播的年轻气象预报员,反覆说着:「很热,真的很热。」 「呜哇,看起来超级热,简直就是烤箱嘛。」 枇杷坐在地板上对着电视嘀咕,她最近突然变得会跟电视说话。她以遥控器稍微提高电视音量后,拿起叠放在沙发上的报纸当作扇子往脸上扇风。 家里当然有冷气,但只有她一人在时她不会开,这是枇杷的铁则,也是她身为失业者的矜持。 她就这样盯着残酷的现场直播好一会儿。画面从日比谷公园转到台场的海边,看起来像是高中生的情侣牵着手,不顾衣服会被浸湿,跑到海水直达膝盖处的位置嬉闹欢笑。在这样热死人的天气里还真是辛苦你们啦。接着来到练马光之丘的现场,记者正在询问一名遮阳帽的帽檐几乎覆盖住整张脸、撑着阳伞的太太。「您这样好像戴着面具呢。」「我还想干脆穿上*波卡罩袍呢。」「咦?穿运动短裤……吗?」「波卡罩袍。」「运动短裤?」「……好热!你好烦喔!够了!」记者激怒民众做什么呢?直播画面又切换到熊谷车站前,看到在毒辣的阳光下,皮肤黝黑的记者大叔展露笑容,枇杷终于腻了。(译注:波卡罩袍「ブル力」是伊斯兰国家的女性传统服饰,日文发音与运动短裤「ブルマ」相近。) 她让屁股一点一点地朝前方滑动,直到整个人懒洋洋地瘫在地板上。汗水不断沿着枇杷白皙的颈项滑落。她用毛巾擦了擦,然后「哈啊」一声叹了口气。 也没什么有趣的节目,算了,先把该做的事做一做吧。 她鞭策懒散的身体站起来,首先前往厨房。跟平常一样,水槽里留着枇杷没有参与到的早餐碗盘。 枇杷重新将头发好好绑成一束,戴上橡胶手套。这是待业者能为家人做的为数不多贡献之一。 她在海绵上沾了点洗碗精,转开水龙头,开始清洗早餐碗盘。 枇杷独自站在水槽前,气势汹汹地清洗碗盘。除了碗盘,还有瓦斯炉、锅架、排水口、滤网和水槽等等……这些现在全都由枇杷管辖。她分别使用好几种海绵,顺利地进行打扫工作。先冲掉水槽里残留的洗碗精泡沫,再喷上酒精,接着用干抹布擦掉水槽周围的水分,还有溅到地板上的水,最后她放下抹布—— 「……好,结束!」 厨房的部分就此完成。她脱掉内侧较滑的橡胶手套,挂在水槽边缘。 她思考着下一步要做什么,这才想起自己起床之后什么都还没吃。 枇杷打开冰箱,看到了睡前没喝完的那瓶啤酒,毫不犹豫地一把抓起,直接站在原地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尽管味道变质了,但好歹也算冰凉的饮料。 她用毛巾擦拭湿润的嘴角。好,重新开始,今天失业者该做什么好呢?接下来打扫浴室吧?然后把晾干的衣物摺好,再洗另一堆衣服并拿去外面晒。这种天气应该傍晚就会干了吧。等阳光没那么烈,再到院子里拔拔杂草。 「嗯,先把洗衣机空出来,在那之前就随便吃点什么……」 她一边在脑中思考大致的顺序,一边用眼睛寻找食物,在放餐具的柜子找到了土司。 枇杷拿着土司袋和啤酒罐晃回电视机前坐下。她打开袋子随手拿起一片土司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觉得口干舌燥时,她就咕嘟咕嘟地灌下早已没气的啤酒。 她叼着土司抬起屁股,灵巧地脱下运动裤。因为她已经热到再也无法忍受下半身包在裤子里面了。她随意将脱下的裤子卷成一团,当成枕头躺下,就这样继续吃着土司配啤酒。她临时起意掀开了t恤下摆,将啤酒罐放到肚脐上方。比预期来得刺痛冰冷的刺激惹得她「呀!」地大叫一声,随即挪开。 ——这就是今天的失业者。 应该说,她今天也一样没工作。 锦户枇杷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就一直这样赋闲在家。 但是,大家什么都没对她说。家里的事她也有尽量帮忙,所以勉强算是派得上一点用场……大概吧。自己应该有借口留在这里才对,她有付出寄居者应有的代价——枇杷心想着。 这些都是她替靠着父母的钱才能念到大学,毕业后又不去工作,只知道努力做自家警卫的自己所找的借口。 顺带一提,她只给了父母「我没有找到工作」这样的解释。 「喂,枇杷,你没问题吧?」 「嗯,应该没问题,从今以后我也会依照自己的步调继续努力。」 枇杷微笑着静静这么说道,母亲闻言点头同意:「也对,从现在开始也不迟,你还年轻嘛。」父亲也说:「这个年代找工作真的不简单。」 父母大概一厢情愿地以为,女儿至今仍不屈不挠地运用网路之类的工具持续在找工作吧。 但是他们都误会了。 实际上,做完家事以后,枇杷总是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地度日,根本没在找工作。也就是说,大部分的时间都被她浪费掉了。 她没有什么兴趣。许多家里蹲常有沉迷网路游戏、偶像或动画之类的行为,但这些她都不感兴趣,她真的就只是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而已。然后在无所事事的空档做些家事,到了半夜再一个人出门追捕变态——偷偷溜出家门,骑着脚踏车穿梭于夜晚的住宅区。 她的一天就是如此而已。 过着这种生活的女人自然不会有男朋友,也没有朋友。她没有想要的东西,也没有想做的事。 父母没有向待业中的女儿要求生活费,所以自己需要支付的顶多只有手机电话费和国民年金。 其实枇杷的帐户里有笔金额不小的存款,部分来自从高一暑假到大学四年级辛苦存下来的速食店打工费。她以前曾努力工作到赚取了必须缴交所得税的巨额。现在当然已经用掉不少,但还剩下对同龄者而言十分可观的金额。不过她会有这么多存款,主要还是因为大学毕业时,奶奶说着「这些给你当嫁妆」而赠与她一百万圆。那笔钱她当然不敢擅自动用,而且她现在也毫无嫁人的迹象,就跟关东壤土层一样坚定不移。就算枇 杷不工作,在经济方面她也几乎无须顾虑。 话虽如此,枇杷也不认为这种生活是「好的」,她知道再这样下去是不对的。四肢健全的成人基本上就该赚钱养活自己。而她也明白要打破这种「常识」,终日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地赖在家里,就要有相应的理由。 而那个理由就是——替忙于工作的家人减轻负担,努力做家事。 所以枇杷每天都将厨房擦得一尘不染。她还会打扫浴室、洗衣服,也会拔拔庭院里的杂草,像这样「依照自己的步调继续努力」。 刚从大学毕业,沦落为一无是处的失业者时,枇杷也曾试着帮忙煮饭,但过了大约一个礼拜之后,她就被父母以「希望你别再插手家里饮食方面的事」断然拒绝了。 咦?为什么?枇杷的疑问只得到了「很难吃」……仅仅三个字的回答,不过那已足够让她心服口服了。 为锦户家的生活带来更多变化的事,发生在两个月前左右,那时即将进入梅雨季。 枇杷有个几年前就结婚离家,大她六岁的哥哥,名叫希有为。他为了存钱买房暂时回到了老家和他们同居。锦户家十分宽敞,而且也有多余的房间。 一起住进家里的嫂嫂智惠理表示愿意负责煮饭的工作。而她确实拥有足以一手包办料理的好厨艺,不论是手法、菜色,还是味道都无可挑剔。 「你是出现在锦户家的天使!」父母对智惠理赞不绝口,早早就把煮饭的事交由她全权负责。高兴地接下这份工作的智惠理不久便获得了*樱桃……小天使樱桃的绰号。如此这般,锦户家又多了一个绰号取自水果名的成员。(编注:智惠理日文读音为chieli,音似楼桃cherry,顾得其名。) 顺带一提,父亲、母亲、哥哥,以及樱桃都是牙医。开始同居后,原本在不同诊所上班的哥哥和樱桃,也都转到父母亲经营的诊所工作。 听说轮到儿童患者看病时,父亲会变身为*「木瓜医生」,母亲则是「芒果医生」,哥哥是「奇异果医生」,樱桃就是「樱桃医生」,他们甚至还会戴上代表自己水果的纸制头冠,营造欢乐的诊疗气氛。那好像是樱桃想出来的点子,广受患者好评。不愧是樱桃!果然是天使!这样的称赞在锦户家愈发高涨。(编注:爸爸于日本昵称为papa,故取名papaya木瓜;妈妈昵称mama,谐音mango芒果;希有为发音与kiwi奇异果同音。) 如果硬要枇杷评论的话……「在你们帮长男取名希有为这种奇特名字的时候,就该想到那样的未来啦!」 唉,坦白讲她只是嫉妒,总觉得有点被疏远的感觉。除了自己以外的家人如此团结,让人怪寂寞的。 (总觉得最近隐约有种……樱桃in!枇杷out!的发展呢……) 枇杷枕在脱掉的运动裤上,竖起膝盖,双脚张开呈菱形。她对股关节的柔软度很有自信,耻骨渐渐逼近眼前,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是身体的最终形态。 她像海獭一样把吃到一半的土司放在肚子上,小口啜饮变温的啤酒,然后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再过一会儿就去整理待洗衣物吧。 再五分钟。这段时间就穿着内裤尽情地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吧—— 「枇杷?」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心虚地一跃而起。枇杷先前完全没有注意到,樱桃不知为何站在客厅门口。 「啊咧……?」 「什么『啊咧』,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是地狱吗?这种天气你怎么不开冷气?你会中暑死掉哦?而且为什么只着穿内裤?呀——!到底为什么啊?」 樱桃尖叫道。她那头及肩的鲍伯头柔顺清爽,身上还穿着可爱的白色无袖洋装,怎么看都不像刚从烈日底下回来。嗯?她是第一次看到失业者的私生活吗? 总之—— 「让、让你见笑了……」 枇杷连忙站起来,将被自己当成枕头的运动裤穿上。就算是同性,就算是嫂嫂,只穿着一条内裤的模样被人看到还是很难为情。结果她因为太慌乱一时没穿好,单脚在原地跳了几下,显得更加羞耻。 樱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副糗样。 「枇杷居然穿那种内裤,真可怜……」 樱桃竟以沉痛的口吻这么低声说道。 「啊?」 「有点旧了,唉——好像也褪色了……」 「不对、不对!」 总算重新套上运动裤并使劲拉到肚脐上的枇杷摇了摇头。被人家说内裤很旧是少女之耻,她绝不能苟同。 「那不是旧,是故意设计成这种简单朴素的颜色啦。这家伙一生下来就是这模样了,请不必担心!」 「嗯嗯,这样啊……下次网购的时候我帮你一起买吧……」 「不用啦!呃,要给我的话,我就收下好了。可是我不需要!呃,但给我的话,我还是收下吧。可是我不……搞什么啊!我怎么会无意识地重复循环?好可怕……」 「嗯嗯……」 「……能不能请你不要含着眼泪温柔地看着我?对了,你为什么在这个时间回家?锦户诊所有那么闲吗?」 「咦——早上我不是说了吗?」 「早上我还在睡啦——」 「咦?是吗?」 樱桃移动到窗边关上窗户,裙子随之轻飘飘地扬起。接着,她用遥控器打开冷气。 「我今天下午请假,因为有事要回娘家一趟。呃,欸?天啊!讨厌——!」 「这次又怎么了……我到底是多惹人厌啊……」 「枇杷的午餐该不会是土司和啤酒吧?」 「咦,不行吗?」 「又不是生病的猩猩——!土司至少也烤一下吧!啊啊~真是的,身为人类,不要喝隔夜的啤酒啦——!」 「……你又知道生病的猩猩是什么样子了?」 「你那副露出内裤吃东西的邋遢样,对观者来说还比较痛苦呢!来,拿来拿来!不要吃那个了,我简单煮些素面,我们一起吃吧!」 「欸~……?」 素~~面~~……? 枇杷心想「与其吃那种东西,疗养食物还比较好呢~」,不过手中的土司和啤酒很快就被拿走了。 枇杷原本以为自己不喜欢素面。 「我开动了。」 「我开动了。哇喔……好厉害,配色好漂亮。」 「嘻嘻,对吧对吧?」 虽然樱桃嘴里说是简单煮,但她迅速做好的素面看起来多少还是花了点心思。 煮好的白面以一口大小分别卷好,整齐地排在竹筛上。她和母亲过去常做的方式一样,没有将面浸过冰水,使得酱汁不至于变得太淡。此外,她还准备了冷面酱汁、青葱佐料、份量十足的生姜末、院子里种的紫苏,以及用辛香料腌渍的小黄瓜,加上醋腌小番茄。夏意浓厚的白、绿、红摆盘鲜明地映入枇杷眼帘。 刚才枇杷吃到一半就被抢走的土司也被对切,不整齐的切面烤成了金黄色,当作一道配菜端上桌。这样的菜色搭配或许有点怪,不过抹上许多奶油的土司相当美味。 两人在餐桌面对面坐下,满足地吸着素面,片刻之后—— 「枇杷,你昨天……应该说是今天凌晨到外面去了对吧?」 「啊。」 「你好像常做些奇怪的事呢。」 ……曝光了。 尽管她故作平静地吞下口中的素面,内心却相当动摇。为什么?她是从二楼窗户看到自己进出大门吗? 「嗯……我跟朋友……约在家庭餐厅碰面……」 「原来是这样啊,你有男朋友啊 ?」 「欸欸?没、没有啦!是女生!」 「哦——?」 樱桃没有进一步追问,让她暗自松了口气。 去家庭餐厅这件事不完全是信口开河,她的确去了那里,真的。之后才展开惯例的追捕变态巡逻行动。 「话说回来,今天天气真好呢。虽然非常热,不过很有『这就是夏天!』的感觉。枇杷打算一直窝在家里吗?」 「没有啊,我等一下会去拔草。」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啦。不是有更有趣的活动吗?比如去游泳池之类的。呃,你可以跟在家庭餐厅碰面的朋友,一起尽情享受夏天啊?你还年轻,这么热的天气穿比基尼一定很舒服喔。」 「……游泳池啊。」 在蔚蓝的天空下,水面波光粼粼。氯的气味、众人的喧闹声、老师的哨子、蜻蜓、龟裂老旧的水泥墙壁—— (我从来不做那种事。) 鼻腔深处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生姜香气,让枇杷突然很想哭。 她不小心想起了清濑朝野的美式主张,就连声音都清楚地在耳边回响。 第二章 来、来了,『美国』! 那天的第四节课,错误的认知再次为小学三年级的全班同学带来冲击。事情发生在某个初夏的日子,积雨云远远堆积在蓝天的彼方。 清濑朝野伸出双手,摆出有如要推开站在面前的导师般的姿势。 「我从来不做那种事。」 她如此明了地断然表示。 接着不等导师回应,穿着泳衣的她便带着笑脸转身离开,扬起一头比谁都长的秀发,白皙赤脚啪哒啪哒地走向位于泳池畔阴影处的长椅。 枇杷跟班上同学一起默默注视着那道背影,那就是美国,不愧是美国……嗯,果然莫名其妙。 长椅上本来就坐着一个男生,他才是货真价实的病人。听说他几天前得了重感冒,上吐下泻的症状有如鱼尾狮喷泉般。他好像还在发烧,面色如土,眼结膜炎也很严重。病情让人忍不住质疑你干嘛来上学。 朝野大概也有些在意对方的状况,聪明地尽量拉开双方的距离后才坐下。 朝野所说的「那种事」,似乎是指游泳课。 班上同学全都身穿缝着名字布条的深蓝色学校泳衣;像斗篷一样的松紧带式浴巾依照座号整齐地挂在扶手上;每个人的头发都塞在紧紧的泳帽里。大家围着泳池,按照身高笔直地排成一列。 就在老师吹哨并喊出「来,首先是伸展运动!」口令时。 朝野一人利落地脱离了团体。她凭自己的意志,决定加入旁观的一方。 所有人都惊讶不已,老师甚至像是故障般停格在手支撑膝盖、准备伸展的姿势。朝野望着仿佛时间突然停止的众人,一脸纳闷地歪头。枇杷忍不住想,觉得疑惑的人……不,应该说感到傻眼的是我们才对啦,清濑朝野。 说起来,从更衣的时候开始,朝野就带给了大家一连串的惊叹号。 毕竟她的泳衣实在跟大家差太多了——红色、粉红色和橘色相间的细条纹,肩带是蝴蝶结系法,而且还是上下两件、露出肚脐的款式。有位女同学战战兢兢地询问:「那样游泳时不会掉下来吗?」没想到得到的答覆竟是:「我没有游过泳,所以不知道。」据说那是她在庭院草坪开日光浴派对时经常穿的泳装。枇杷远远听着两人的对话,心中对于「泳衣」的概念不禁有些动摇。 此外,她的浴巾没有松紧带,只是一条普通的毛巾,而且她也没戴泳帽。 结果到头来,这个人却说自己从来不进游泳池。 包括枇杷在内的全班同学,应该都认为「只有生病或受伤的人才能不上游泳课」。例如发烧或是可能透过池水传染疾病给别人之类的原因。而且必须由父母在联络簿上注明,游泳课时才可以旁观。 没想到有人完全忽视那些手续。 况且,大家基本上都很期待游泳课,迫不及待想赶快下水,谁知道居然有人会自愿放弃游泳的权利。 那天是那个夏天的第一堂游泳课。从美国回来的朝野于四月转到这个班级,所以这当然也是她的第一堂游泳课。 由于气温和水温都超过了标准值,因此第四节依照预定上游泳课!一听到导师这么宣布,教室里马上响起天真无邪的掌声和欢呼声,枇杷也高兴地大叫「耶——!」。至于当时朝野露出了什么表情,不可能有人注意到。 认为不上游泳课比较好的人,至今从未出现过。班上同学都想进游泳池,也认为那样才是正常的。 然而,美国再次颠覆了大家的常识—— 漆成绿色、有点刺脚的地面,龟裂的水泥墙,加了很多消毒水、波光荡漾的蓝色泳池。 在夏日艳阳的照耀下,映入眼中的一切是如此生动鲜明。 「呃……那个,清濑同学,一般是不可以这样的。」 担任班导的女老师总算想起该做的事,走向朝野。老师弯下腰将脸凑上前,温柔的低语声连枇杷都听得见。 「没关系的,很多同学也不会游泳,所以一点都不丢脸喔。」 「问题不在那里。」 黑发柔顺地滑落到白皙的手臂上。枇杷也听见了朝野的回答。 「我不太喜欢这种气氛。」 「可是这是课程的一部分。」 「我会旁听参加,但我不会进入游泳池。」 「别这么说嘛……和大家一起游泳吧?」 「不要。」 「可、可是……」 「我绝对不下去。」 两人小声地在真正的病人旁边进行争论。 「老师!她是美国人所以没办法啦!而且你们再争执下去的话,我们游泳的时间会愈来愈少!」 一个只想快点下水的男生半是抗议地嚷嚷着,掌声随即像是赞同他的话语似地响起,女生们也吵着大声附和。导师一脸为难地回过头,朝着一起上游泳课的隔壁班大叔老师使了个眼色,大叔老师点头回应。 「好——!那么请看老师这边,从伸展运动开始啰——!」 他一登上跳台,就华丽地迅速脱掉运动服。 气势磅礴、松垮肥满的肉体顿时展露在眩目的阳光底下,学生们无不为那松垮至极、濒临崩溃的姿态感到震惊。大家不约而同地爆笑出声,枇杷也「噗呵!」一声笑出来。 「来,预备!一、二,大家一起!三、四,不要笑!二、二,成年发福!三、四,不是闹着玩的!三、二,血管阻塞!三、四,真要命!来,接着大幅度转动身体——好!因为血栓,每天都像,俄罗斯轮盘!」 大叔老师努力以肥满笑话博得笑声,一边带领大家重新开始热身运动。导师和朝野仍在不远的阴凉处继续小声说话。枇杷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美国的事我不清楚,所以还是别管吧……班上弥漫着这样的气氛。 朝野转学过来已经三个月,却迟迟无法融入班级。 不只气质不一样、随身物品不一样,总觉得就连气味也不一样。虽然她的爸妈都是日本人,可是感觉脸的轮廓也很明显地不一样。她的肌肤格外光滑,鼻子挺翘,大眼明亮有神。她长发飘逸、身上穿着美国品牌的衣服、言行也和大家很不一样。对老师说的话或决定的事,她的反应都跟大家不一样。朝野基本上不说「是」,也不说「请」之类的话。 叫她把工具箱放进桌子抽屉左边,她却回答「我的工具箱太大,抽屉放不下」,改放到了椅子底下;她甚至还以「我没有双背带书包」为由,擅自背着花俏的粉红色和淡蓝色小型背包来上学;学校明明规定要将防灾头巾当成坐垫使用,她却说「我没看过那种东西」而没准备。她总是将「我不想吃」、「那好奇怪」、「我不想做」、「不知道」、「不要」——等话语挂在嘴边。 这三个月来,枇杷和其他同学都只敢远远地观察朝野。 那家伙很任性呢……虽然大家都这么想却又觉得不能这么说。因为她是远从外国回来的转学生,即使在很多方面跟大家不一样也情有可原。 大家都拿朝野格格不入的状态无可奈何。朝野无法融入环境不是她太任性的缘故,而是自由国度·美国本来就是那种感觉,会有所不同也是没办法的事。事情演变成这样也没办法啊。既然清濑朝野想那么做,那样就好了。 在这万里无云的炎热夏日里,不想进入凉爽的游泳池八成也是「美国」的一种风格吧,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 枇杷想着想着,彻底忘了这名旁观者的存在。 游泳课一开始,她就玩得不亦乐乎。枇杷从去年起有在外面学习游泳,于班上算是会游泳的一员。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水花有如宝石般美丽。她完全忘却消毒水的味道,开怀大笑,不小心喝到水就大 声喧闹。在潜水测试中,她勉强超过了十公尺深的线。所有人围坐在泳池畔练习踢水也很有趣。两个班级加起来有好几十人的学生尽情踢着水面,比赛谁能踢出最高的水花。男生们嘻闹着将浮板夹在两腿间玩,浮起的浮板四处乱飞,好几次打到枇杷的头。她觉得对方似乎是故意的,就拿浮板将那些家伙打到水底去。 到了自由时间,她们那一组的成员挑战了水中翻筋斗。 让鼻子进了好几次水后,她终于顺利沉入水中构到底部,成功地转了一圈。这时—— 「……噗哈!喂喂,有看到吗?我刚才做到了喔!」 从水里探出头的枇杷,原本是打算对同一组的同学说的。 可是大家都还在水中翻滚挣扎,枇杷面对的碰巧是旁听学生坐的长椅。 朝野愣愣地望着枇杷。 会对着朝野笑,真的只是偶然。枇杷瞬间有种「糟了」的感觉,就像突然对陌生人搭话那样尴尬。她连忙转往其他方向,想若无其事地掩饰失败。 「我看到啰——!」 没想到,朝野居然对着自己用力地挥手回应。 「水中翻筋斗成功了呢——!枇杷好厉害喔!」 朝野啪啪啪地送上掌声,认真回应她,而且她还叫自己枇杷。朝野突然直呼自己的名字,让她吓了一跳。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反正她是美国人嘛,而且我也觉得很高兴。这样一来她也能帮忙证明自己翻筋斗成功了。 「谢、谢谢……」 这时,一个朋友从枇杷眼前「哗啦!」一声浮出水面,笑着表示: 「我也做到了喔——!枇杷,你有看到吧?」 在那张浸湿的笑脸后方,朝野一脸尴尬地停止拍手。 她似乎发现枇杷原本其实不是要跟自己说话了。只见她立刻收敛起笑容,像是要掩饰自己的错误般刻意别过脸,将拍着的手藏到了背后。 消失了……枇杷心想。刚才帮自己鼓掌的那张灿烂笑脸和高兴的声音,不像平常那样不自然,而是真的发自心底感到开心。她平时如果可以像那样笑就好了。若是那样的女生,我就会想找她一起玩了,就算直接叫我名字也没关系。 这时枇杷忽然想到,朝野会不会一直都在关注她们这群女生玩得不亦乐乎的模样,所以才能一下子就接上话?或许朝野其实很想加入她们,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做也说不定。 朝野一个人盘腿坐在阴影下,假装兴致盎然地研究自己的指甲。 枇杷鼓起勇气。 「……朝野——!」 她尽可能用和刚才一样热情的语气呼唤对方的名字。其实应该要叫「清濑同学」才对,但枇杷姑且试着配合她的美式风格。朝野惊讶地再度抬头望向枇杷,同组的朋友也错愕地看着她。 枇杷在大家的注视下迅速游到池畔,上岸后一路留下脚丫的印子走往长椅。 「一起来玩嘛!我们来玩水中翻筋斗!」 「……咦?」 朝野的一双大眼睛张得更大。枇杷抓住她的手腕,心想反正她穿着泳衣,又有什么关系?游泳池这么好玩,就算起先有点抗拒,只要痛快地下水玩一次就没问题了吧。就这样拉着她加入大家。 「跳下去吧!」 枇杷用力一拉。 「欸,等一下。」 朝野不断摇头。 「我做不到。」 「怎么会做不到!」 「不行啦,因为……你听我说,我真的一次也没游过……」 「没关系没关系!来,走吧!」 「不要!怎么可能没关系!我真的不要!放手!」 「有什么关系,没问题啦!很好玩喔!」 「放放放、放手……不要不要不要!」 虽然硬把她拉起来了,但朝野固执地不肯前进。枇杷不禁觉得有点扫兴,不过既然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没道理就此放弃。 「来嘛!」 「不要啦啊啊啊!」 听到两人的声音,周遭的视线纷纷集中过来,老师也看着她们。等一下,气氛是不是变得有点奇怪?这样下去,自己看起来就像在做坏事一样。 枇杷有些焦急,更使劲地拉了拉朝野的手。事到如今,说什么也要让她一起跳下游泳池,不然就糗大了。只要让朝野乐在其中,大家便能明白自己的本意。否则自己就只是个欺负人的小孩了。 「一·起·玩·嘛!」 她用力拉扯,像拔河般有节奏地将朝野拉到泳池边缘。 「不·要·啦!啊啊啊!」 这时,枇杷和奋力压低身子、试图逃回长椅的朝野之间,产生了某种力学作用—— 「咕、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啊、啊呜……!oh no~~~~!」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转呀转地旋转起来。彼此将全身重量往后倾斜,以几乎踩在一起的脚为轴心,在夏天的游泳池畔像陀螺般打转。 随着速度愈来愈快,力道也跟着增强。朝野脸后方的景色以极快的速度横向流逝。枇杷看着朝野的眼睛,朝野也回望着枇杷的眼睛,两人不由自主地透过眼神对话,心意相通。猛烈的旋转,让她们张开的嘴里流出了口水,无法好好说话。然后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人想到了一件事。 ——要是突然松手,后果应该会很惨吧? 就在下一秒,枇杷湿润的手滑了出去,两人牵着的手因此分开—— 「呜哇啊啊啊啊!」 枇杷当下往后飞了出去,背对着跌进泳池,激起一股比今天任何瞬间都还要高大的水柱。 朝野更惨,她穿着可爱的泳装在游泳池边难看地摔了个四脚朝天,露出的皮肤严重擦伤,还「砰!」地撞上跳台,撞掉了两颗摇摇欲坠的乳牙。看到滚落的牙齿,男生们莫名发出「哇、哇塞——!」的叫声,鼓噪起来。 「喂!你们在做什么?很危险啊!」 枇杷没看到发生在朝野身上的惨剧。她自己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鼻子灌进了一大堆水,凄惨地沉入池底,好不容易才「噗嘎……」一声,像只死掉的鲨鱼般浮起。她忍不住在心里想着—— (老师,既然要阻止,就请早一点……) 然而世事难料,两人竟然因此玩上瘾了。 她们面对面牵手拉着对方,将重心往后倾,尽情加速旋转。两人不停提升速度,握着彼此的手直到离心力的极限,然后再毁灭性地甩飞出去——那种速度感和刺激教人欲罢不能,别的游戏绝对体会不到这种感觉。 旋转着旋转着,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没来由地想笑,还差点尿裤子。一旦体会过这种乐趣,就再也停不下来了。不可思议的是,就算跟其他朋友玩,也没办法像跟朝野玩时一样全力加速。游泳池边偶然引发的旋转事件,让两人体会到仅适合彼此的最棒玩法。 两人发疯似地对此成瘾。一有空便会「要玩吗?」「来玩吧!」地互相使眼色。不管是下课时间、放学后;在学校、公园、家里、儿童馆、图书馆前的草地;礼拜六,礼拜天,无时无刻都在玩…… 朝野在那之后依然死都不肯进入游泳池,但却成了枇杷最要好的朋友。 交到枇杷这个朋友后,朝野总算自然地融入了群体和班级。隔年升上四年级,在大家的推举下朝野当选班长,五年级连任班长,六年级则当上了学生会长。毕业纪念册投票专栏的「人气王」、「将来最可能出人头地的人」、「最受欢迎的人」和「最可爱的人」全都由朝野夺得。顺带一提,枇杷得到的是「最可怕的人」第二名,第一和第三名都是和枇杷要好的女生。她们不禁感叹 「为什么是我们?」,发现朝野嘻皮笑脸地看着自己哀叹的身影,三人喊着「那我就变可怕给你看!」,凶神恶煞地冲向她,朝野则大笑着逃跑,没人追得上她的脚程。那是发生于小学谢师宴的事。 朝野的与众不同渐渐转变为醒目的美貌。而大家公认的「美式风格」其实只是单纯的「任性」,但那样的个性在她升上国中交出傲人成绩后,众人便改以「独特的资质」等赞美之词来形容。 就算朝野看的方向和大家不同,也不再是问题,因为大家都会转而注视她所看的方向。随后,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慢慢变了。 不变的只有枇杷是朝野挚友,且朝野也是枇杷挚友这个事实。她们一直都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不过这不代表她们不会吵架。 「我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枇杷!」 「我们绝交吧,就这样,永远不要再见。」 「等一下啦!」 枇杷迅速转过身,准备就这么迈步离去。她看也不看朝野一眼,只想尽快离开,然而—— 「枇杷!喂!我叫你等一下!」 她还来不及踏出一步,就被抓住了。不耐烦的情绪随即达到最大值,她咂了下舌,用力甩开朝野从后面抓住自己手肘的手,肩上背着的运动包因此滑落。课本、笔记本、讲义、发回的考卷,还有没关好的铅笔盒内的物品,全都凌乱地滚到地板上。 朝野想帮忙把那些东西捡起来。 「……不要碰!」 枇杷尖锐的声音让她连忙收回手。 枇杷将双手的拐杖靠在墙边,一跳一跳地移动,在单脚裹着石膏的状况下勉强蹲下身,把散乱一地的物品统统塞进包包里。数学小考卷、单字本、自动铅笔、橡皮擦和萤光笔……好多文具都是和朝野一起买的——要快点扔掉才行!全部!枇杷如此心想。 这时,两人就读国中三年级。 a班教室除了她们以外没有其他人。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校舍里,听得见自操场传来的社团活动吆喝声。 朝野本来也要去网球社练习,虽然是考生,这时期退出还太早。但她却赖着不走,拖拖拉拉地不肯离开枇杷身边。 「你干嘛那么生气?」 她不知所措地蹙起眉。朝野就连微倾着头的样子都有如偶像般闪闪发亮,可爱得让人无法直视。 「……我真的会揍你喔?」 枇杷的火气加倍,在心里诅咒道:给我变丑!愈长愈胖,然后变得虎背熊腰! 「欸~!那我就揍回去!」 朝野的水灵大眼里映着窗外晚霞鲜明的色彩。因为太过漂亮,看起来反而不像是眼睛。枇杷回望着那双眨了眨的天空色眼眸,心想朝野的确是会揍回来的那种人,不过自己也会用拐杖戳她就是了。 大约一个礼拜前,枇杷的脚踝韧带啪地断裂。 她从六岁开始学跳芭蕾。事发当时,她正在舞台上排演至今为止最重要的角色。她在着地时不小心滑倒,舞台生涯就那样结束了。结果她当然无法上台,医生还说如果之后想继续跳芭蕾,就得接受复健手术。尽管枇杷有那个意愿,父母和芭蕾老师却抱持不同想法。他们站在练习场附有横竿的镜面左侧——自己最喜欢的地方,劝她「现在是时候收手了」。 你并没有足以成为职业舞者大放异彩的天分,而且最好避免在高中入学考前这么重要的时期住院动手术。考虑到将来,现在正是结束的大好时机,所以你就放弃芭蕾吧。那样正好。 ——什么叫「那样正好」啊? 枇杷很喜欢芭蕾,希望可以永远跳下去。她的梦想不是成为有名的职业舞者,而是一直跳芭蕾。总觉得跳舞时,自己仿佛置身于梦境般幸福。 被劝退的枇杷哭了,一切都在那一瞬间毁了。发出断裂声毁坏的不只有韧带,连同梦想也破灭了。 她在舞台上排演的角色真的是个要角,她一直很期待正式上场,可是现在已经不能跳了,她再也得不到那么好的角色。 (就放弃吧,我要放弃芭蕾,反正他们也说『那样正好』。) 她花了一个礼拜做出这个决定。这段期间,朝野一直很担心闷闷不乐的枇杷,朝夕相伴等待她开口。 朝野的妹妹也跟着同一个老师学芭蕾,所以目睹了枇杷受伤的瞬间,还有她一边哭泣一边拼命冰敷无力且红肿的脚的模样。就连在横竿前与老师说话,低头流泪的样子也被她撞见了。 想必朝野应该从妹妹那里听说了大致的经过。想到这里,枇杷省略了细节,只简洁地告诉她结论。 「我不跳芭蕾了。」 朝野则是回应: 「为什么?不可以。」 她这么说道,干脆利落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猫熊?黑白两色。番茄?蔬菜。明天?礼拜三。不跳芭蕾了?为什么?不可以——她似乎完全不明白枇杷的意思和苦衷。 于是,枇杷再度将伤势相当严重、放弃动手术、父母不准她继续练习,还有原本就没天分这些难以启齿的事从头解释了一遍,不过—— 「欸~?不行不行!怎么可以这样!那样肯定不行啊!」 「……奇怪?难道你听不懂日语?你果然是美国人吗?」 「我听得懂,但不可以的事情就是不可以——!因为你很喜欢芭蕾啊——!我就是知道嘛——!」 居然还给我「嘿嘿嘿——!」地笑。 枇杷当时真的有股冲动想痛扁那露出洁白整齐牙齿的脸庞,虽然她最后没有动手,但她决定断绝友谊关系。 枇杷重新背好包包,抓起柺杖走出教室。朝野依然纠缠不休,从后头追到走廊。 「欸,枇杷,楼梯很危险的。包包我来拿吧。」 「……」 「欸欸,我在叫你耶。别生气啦,我不想要你生气。」 朝野向拄着拐杖、只能一小步一小步下楼梯的枇杷伸出双手。枇杷继续无视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中间的平台。朝野绕到前面拦住她的去路,想拿走快从枇杷肩膀滑落的包包。 「来!我们就此休战!重物就给我拿吧!」 朝野硬是抢过了提手。 「你不要闹了!」 就在枇杷用力挥开对方的那一瞬间,朝野失去平衡,接着一脚踩空,往后摇晃—— 「哇啊啊!」 枇杷不由得放声大叫,以为朝野会掉下去。 幸好,拜优秀的运动神经所赐,朝野尽管背对着楼梯差点跌下去,还是啪地一声于千钧一发之际抓住扶手。 「……哇,吓我一跳,好险……!」 她有惊无险地稳住身,像只猴子似地以单手斜挂在那里,然后她使劲地以手撑起身体,仅仅两步就回到了平台。 「……真的、不是开玩笑,刚才实在超~级危险喔?」 朝野步步逼上前来,美丽的容貌有如面具般,这是她发火时的表情。因为五官端正,更显得魄力十足,好可怕。枇杷当然不是故意的,她无意推她下去。还好她没受伤,刚才全都是自己的错。 可、可是—— 「……是你太没神经了嘛!」 枇杷也有自己的想法。朝野这样不是很过分吗?明明想跳却再也跳不了,她却说「不可以」,那是要我怎么办啊?自己明明不想放弃,可是却不得不放弃。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了,为什么她要这么简单地否定我的努力?这样我岂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朝野沉默片刻之后开口说道: 「没神经有什么不对吗?」 她逐步逼近枇杷,像只聪明的猫头一般偏着头。拄着拐杖的枇杷无法后退 ,朝野端正的美貌贴近至能够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 「我就是没神经,你说得一点都没错。你可以把我当成没有生命的物体,比如一面镜子。来,好好看着我。」 「……啊!」 「我觉得你还能跳,我知道枇杷喜欢跳舞,也很喜欢跳舞时的枇杷。这是映在镜子里的事实喔。看着这样的我、这样的自己,你有什么感想?你只知道生气?只会逃避吗?」 她接着说道: 「枇杷要一直忠于自己才行。」 「喂!你干嘛?」 拐杖不仅被抢走,还被她扔到墙脚去,令枇杷大吃一惊。朝野像道墙似地堵在她面前,使得她无法过去拿。枇杷举着用石膏固定的脚,恶狠狠地瞪着朝野。 「……刚才的确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对不起!但是,你不可以这样对待受伤的人吧!」 「可以啊,因为我没神经嘛。你不敢面对还想跳舞的心情,不敢认同自己,可是镜子里映出的就是你。不管是害怕、抱怨,还是做出决定的全都是你。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没有人可以介入。你想跳就跳啊,那样一来镜子里的枇杷自然会跟着跳起舞来。你生气的话镜子里的枇杷也会生气,你害怕她也会害怕,就只是这样而已。」 朝野冷不防抓住枇杷的手臂,一把拉了过去,枇杷因此差点跌倒。朝野抓好她挣扎的双手,再度拉扯她。这该不会是在报复刚才的意外吧?枇杷产生了从这里被推下去的恐惧。就算哭着求饶,朝野也不会放过她吧。 「不要啦!很危险!」 枇杷拼命想要重新站稳身子,双手在空中挥舞着,用背部肌肉撑起上半身。朝野趁机拉住她一只手臂,让她流畅地转了一圈。 「你看?只要慢慢来就做得到,你可以的,现在放弃还太早啰。」 「可以什么?」 朝野又让她转了一圈,再转一圈。 「看,你能跳嘛。这个叫什么?那个很漂亮的……pi、pite……piro……」 「……你该不会是想说*pirouette吧?」(译注:脚尖旋转。) 「对,就是那个。你看,你做得到哦。」 朝野再次拉起她的手,试着让她不便的身体旋转。枇杷心想,你在说什么啊笨蛋!不只用想的,她还开口骂了出来。这充其量只是缓慢地乱踢乱蹬而已。 「pirouette才不是这样!要将身体轴心更往上提……」 枇杷在脑海中想像的瞬间,被石膏固定住的脚自然地准备以单脚脚尖站立,反射性伸直的脚踝阵阵发疼,但很快就抬到了膝盖的高度。轻轻举起的手仿佛忘记重量似地,伸向空气间的缝隙,然后她合拢肩胛骨,有如被钢丝吊起般抬起头,再踮起那只穿着室内鞋的脚跟——枇杷轻巧地转了一圈,只用单脚旋转。 那一瞬间,她感受到接触肌肤的空气在身体周围轻盈流动。她在跳舞,现在正在跳舞,同时她也感觉到幻想中的芭蕾舞裙慢了一拍才轻柔落下。一股无比幸福的感觉涌上,蔓延到身体每个角落。然而,裹着石膏的脚无法着地,枇杷差点就要跌倒—— 「嘿!」 朝野稳稳地接住了她。 晚霞的光芒也照进了楼梯平台,在极近距离下看到的朝野眼阵又映入了鲜明的色彩,闪烁着晶莹澄澈且强烈的光芒。朝野露出笑容,凝视着枇杷。 「你看?你做到了。」 「……真的,我做到了。」 「只要两人联手,什么事都做得到呢。有一天我们或许会成为最强搭档?变得所向无敌?」 「……我们时候要跟别人战斗啦?」 「对手是谁都没关系,没有人能赢过我们的!绝对!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喔,永远、永——远在一起!我们之后会交男朋友、长大成人、结婚、生小孩、出人头地变得有权有势,然后自由自在地旅居世界各地!但是,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在一起!枇杷也是这么想的吧?」 眼神坚定不移的朝野嘿嘿傻笑着,因此枇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心想着我大概没办法像你一样出人头地,却忍不住笑意,怎么样也说不出口。朝野见状,美丽脸庞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嘿嘿——!果然如我所说吧!慢慢来就好,继续跳舞吧!」 朝野夸张地行了个礼,牢牢握住枇杷的一只手。她抓住枇杷制服连身裙侧面,帮忙支撑她的身体。 (什么嘛,早知道从一开始就麻烦朝野了。) 了解到这点的瞬间,枇杷神奇地取回全身的平衡,仿佛某种力量轻地将她抬起似地,体重好像也变轻了。只要朝野陪在她身边,帮她支撑摇晃的身体,或许就连地球的重力都能抛至脑后。 枇杷无声地将指尖缓缓伸向空中,以中指轻触遥远时空的另一端。 呈现美丽的一面,让我们——锦户枇杷和清濑朝野,看起来比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要美丽,而且变得更加强大。 枇杷抬起下颚,将体重靠往交给朝野的那只手上。有如被吊起一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完美*arabesque……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呢?(编注:古典芭蕾的基本舞姿之一,单脚站立,另一脚往后伸直。) 裹着石膏的脚没办法伸直,但她还是尽量挺直背脊让脚往后抬高,勉强以室内鞋当成足尖鞋站起。 那短短的数秒宛如永恒。 朝野专注于支撑枇杷的身体,让她忘却所有的重量。枇杷心里只觉得好想快点往上跳。 她之前因为着地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以为自己再也不敢跳了,可是现在却想跳得不得了。她想跳得比谁都还要高、还要轻盈。就算再次跌倒也无所谓。只要朝野在,一切都无所谓。哭也没关系,相信永远都会平安无事。 「……对不起,朝野。」 「算了啦,我不介意。」 「我决定不怨天尤人了。我想要再努力看看,我想继续跳舞,也无法放弃。」 「对啊,我就知道你哪里都没坏。只要没坏掉,就能一直跳下去喔。」 「说绝交是骗你的,要怎样你才会忘记?」 「我已经忘了啦……那么,偶尔就好,你能不能为了我而跳?让我也成为你团团旋转的世界的一部分。」 朝野和枇杷由于某种奇妙的缘分,从小学三年级相遇后到国中毕业都一直被分在同班。 即使优秀的朝野在高中入学考后与自己升上了不同高中,两人依旧是朋友。就算朝野交了一个就读同一所高中的男朋友,枇杷为了自己支付芭蕾舞学费而开始打工赚钱;就算彼此交到其他朋友,进入不同大学,即使成年之后,她们还是一样要好,两人之间的友谊一点都没变。回想起来,还真是一段好长的岁月。枇杷和朝野一同在这个市镇里共度了一段时光。 「我一辈子都不会游泳也没关系。因为我溺水时,枇杷一定会来救我。」 朝野在成年之后曾经这么说过。某次她们在闲聊时,朝野不知不觉便谈到了这个话题。 「而且,我不会游泳都要怪你造成的心理创伤?所以你有责任要救我。」 枇杷笑着以一句「那算什么啊」带过。不过从朝野的神色看来,她似乎不是在开玩笑。 当时枇杷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她也坚信——就算不能跳舞了,朝野也会支撑自己。她打从心底这么相信,有段时间她都相信着两人能一起这样走下去。 *** 枇杷一次又一次地回答: 「我朋友等一下会来,所以是两个人。」 枇杷口中的朋友,指的就是清濑朝野。 *** 「枇杷 ,让你久等了。」 清亮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她没抬头,只是「嗯——」地应了一声。 枇杷和朝野约好在家庭餐厅碰面。她今天还带了笔电过来,不过电脑状况有点奇怪,从刚才开始就跑得很慢,开着的word档也当掉了。 她试着重新启动,手指在触控面板上滑动着。 「怎么这么慢啊欸欸?」 枇杷发出了意料之外的叫声。 因为,过了约定时间许久才姗姗来迟的朋友,那张熟悉的美貌出现了变异,令枇杷一时无言以对。 「……」 「……」 朝野什么都没说,两人默默对望了好一会儿。该笑吗?还是不能笑?事态的严重性实在难以评估。 「那、那是什么啦……你在干嘛啊?噗哈哈!」 结果,实在是太好笑了,枇杷忍不住指着朝野的脸,捧腹大笑。一般人看到应该都会笑吧? 「对不起。」 可是,在包厢座对面坐下的朝野完全没笑,垂下眉毛,一脸非常过意不去的样子。 她那对柳眉的正中央画了个又黑又圆、直径有两公分大的涂鸦。以佛像来比喻的话,就是白毫。应该说简直就像颗大黑痣。也有如给杀手猫准用的记号——「欸、啊,是的!只要打这里就必死无疑!」那份突兀感让人难以忽视,要强忍住笑意实在很困难。 「对不起喔,我迟到这么久……」 「不不,不是迟到的问题!是脸啦!你的额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呃……奇怪?」 枇杷注意到应该正在关机的电脑无预警地出现异状,发出「滋」一声后,画面瞬间变成全蓝。 「惨了,状况有点不妙。」 然后电脑突然就关掉了。没办法,只好从安全模式重新启动,再正常关机了。 「怎么了?电脑出问题吗?」 「嗯,刚才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枇杷将电脑从桌面移到座位旁。现在不是管电脑的时候,她重新打量朝野的脸,再次「……嗯哈哈!」地笑了起来。电脑出状况不重要,她现在更想听听那张脸是怎么回事。然而——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什么?」 「电脑是被我连累的啦,因为我现在被破坏神给盯上了。」 朝野低下头,沉重地吐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可是眉心那颗漆黑的圆点让一切看起来就是个笑话。 「不过没想到连枇杷的东西都会遭殃,我也有点吓——啊!」 「啊!抱歉,不小心就——」 枇杷忍不住对着朝野眉心的黑点,用手指用力弹了一下。「……很痛欸!干嘛啦?」 「不是啦,因为你在胡言乱语,我想说按下那个开关或许就会恢复正常。」 「不是啦!这不是开关,枇杷……!」 「啊,是吗?我还以为——」 「这是破坏神造成的!」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的破坏神到底是什么?」 「……嗯,对。」 朝野神情紧张地指向枇杷。 「就是那个,我就是想谈那件事。问得好,那我就说给你听。听好了,所谓的破坏神,就是一个正在攻击我,极为残酷又不可思议的——」 「啊、等一下!」 「啊呜!」 枇杷又忍不住朝着对方额头上的黑点弹了下去,啪的一声,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一弹强劲又有力。朝野按着眉心疼痛不已。都怪那个目标太刚好了,不管是位置还是大小。 「……好、痛……给我等一下……!未免太奇怪了吧?为什么会这么痛?你的指甲该不会是钢铁化了吧?」 朝野抓住枇杷的手,像要检查似地摸着她的手指。 「没有没有,我只是没拿捏好力道而已。」 「讨厌!动作轻一点啦!」 「好好,知道了,是我不对。都这么大了不要大声喧哗,这里可不是美国。」 「不管是在美国还是哪里,我都会因为好友弹额头的破坏力大叫好吗!」 「哇——你好吵——」 枇杷笑着挥开大呼小叫的朝野的手,帮她将桌上的菜单打开。 「来吧,聊天前先点些东西。你要点什么?我只点了饮料吧。」 「……我也那样就好。」 朝野露骨地警戒着枇杷的动作,一边按下桌旁的按钮。 服务生很快就过来了。 「我要饮料吧。」 「请问是一份吗?」 「对,一份饮料吧。」 「……啊。好的。」 服务生笑眯眯地行礼之后,拿着点菜单离开了。朝野一手压着刘海遮住额头,一边说道: 「枇杷要喝什么?」 朝野似乎打算去拿饮料。听到枇杷回答「我还不用」,她便起身踏着轻快的步伐独自走向饮料吧台区。 朝野穿着软木鞋底的凉鞋,绑在纤细脚踝上的细鞋带非常可爱。 她踩着那双可爱凉鞋,每走一步,滚着荷叶边的裙摆便轻飘飘地随之扬起,可以亏见笔直的长腿膝上相当高的部分。 朝野一手拿着装入冰块的杯子,似乎正在犹豫该喝什么才好。每当她微微倾身,一头直发便在背后柔顺地散开,仿佛能听兑「沙沙」声响,在白色灯光的照明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饮料吧附近坐了一群年轻的男性客人,全都不约而同地看着朝野。只见他们分毫不差地随着朝野身体倾斜的角度摇摆,那幅景象十分有趣。 注视着朝野的不只有他们,几个貌似高中生的女孩也指着朝野窃窃私语;独自用餐的老爷爷以热情的眼神紧盯着她;看起来像女强人的女上班族翻阅着厚重的笔记本,从刚才开始就时不时会偷瞄她。 每个看到朝野的人全都露出惊讶的表情,忍不住再次仔细端详她的容貌。 这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景象,从以前就屡见不鲜。相较之下,枇杷则是一副摆明就是在地人的愚蠢打扮——她将头发随意扎成一束,穿着凤梨图案的黄色夏威夷衫搭配磨损的牛仔短裤。枇杷手撑着脸颊,以眼神守护着美得有如公主的朋友。 朝野太过突出。她美丽而耀眼,让世人无法视若无睹。 「柠檬没了。」 朝野一手拿着冰红茶,有些不悦地回到座位。那张脸在枇杷眼中是那么清新动人,赏心悦目。无论是闪耀着珍珠光泽的细致妆容,或是垂落的长直黑发,都只能用超凡脱俗来形容。 正因清濑朝野如此美丽,眉心那颗愚蠢的黑点才会更显得惊心动魄。 「哈哈哈!」 枇杷指着那里,再次不客气地笑出声来。朝野生气地瘪起嘴说: 「……算了,想笑就笑吧,可是不准你再弹额头喔。」 「不会啦不会啦,对不起。不过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喝了一口冰红茶后,朝野轻轻抬起纤长的睫毛,故弄玄虚地转动眼眸,正面对上枇杷的视线。 「所以说——是破坏神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 她语带严肃地低语。 「破坏神不是盖的,真的不容小觑。」 「破坏神不是盖的?不容小觑?」 「你正经一点啦。」 朝野向前倾,胸口压到桌缘,美丽的脸庞凑得更近了。她的脸上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跟她闹着玩的枇杷见状不禁闭上嘴巴。 「……噢。」 「来到这里之前,我的额头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 」 朝野一脸正经地说起事情的始末。 与枇杷约在餐厅碰面的朝野出门前有些匆忙,因为急着化妆,结果在画眼线时出了点意外——她不小心将眼线斜撇到眉心去了。就在她「啊!」地惊呼一声时,又糊里糊涂地撇了另一条线上去,使两条黑线交叉。看到叉叉记号,朝野感受到了某种非常不祥的预兆。 (讨厌!怎么是叉叉!真的好讨厌!太不吉利了!对、对了,只要在这里稍微补上一笔……!) 「啊,我知道了。」 枇杷忍不住插嘴。 「因为讨厌叉叉,所以你就加上一条线,将它画成米字了对吧?」 「不,不是啦,我成功地写了一个『肉』字。」 枇杷不禁「噗呵!」一声喷出了口中的冰咖啡。再怎么说都太蠢了吧?不会补太多划了吗?何况还是「肉」字,感觉叉叉还好上一百倍。 「就是这样,我自己在额头写上了肉字之后,总算暂时平静下来了。」 那样还能平静下来也是满厉害的。 「我看着镜子笑了笑,准备用卸妆液把它擦掉。可是,不论我再怎么拼命擦都卸不掉。我不禁纳闷为什么会这样?于是便仔细检查了眼线笔,才发现那竟然是细的油性签字笔。」 「……噗哈!」 枇杷不小心呛到,根本顾不得取笑她。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喂,枇杷,你还好吧?」 枇杷心想,我才想问你「还好吧」,无奈她咳得太厉害,完全无法说话。 「嗯,也是啦……这件事果然会让人吃惊得呛到吧。我当下也超惊讶的。」 「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虽然枇杷很想这么说,但是她还无法开口。 「我着急得不得了,一阵手足无措。认真地想着『不管怎样,肉!只有肉不行……!』实在是别无选择,我才狠下心整个涂黑,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朝野以双手遮住眉心,然后再说着「啪~~」地掀开。听完事情的经纬后,那个黑色记号看起来更是愚蠢至极。 枇杷突然有些疲惫。 「……是喔……!」 总算停止了咳嗽,枇杷靠向椅背瘫坐在椅子上。 「什么『是喔』,你的反应未免太冷淡了吧?」 「这件事为什么跟破坏神有关啊?破坏神的因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因为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吧?谁会把油性笔放在化妆包里啊?不可能嘛。所以怎么想都不是我的错,肯定是受到试图毁灭我的势力的伟大意志……换句话说,就是破坏神干的好事。」 「不对,是你太白痴了。」 「才、才不是呢!我不是白痴!枇杷好过分喔!」 「才没有什么破坏神咧。」 「有!绝对有!有就是有!我就是知道!因为最近我真的运气很差,诸事不顺,做什么都失败……呀——」 朝野突然叫了一声,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而往她看去的枇杷吓了一跳。只见朝野的白色针织衫胸口出现一条鲜艳的橘色横线,而且沾到的范围相当大。 「那是什么?什么时候沾到的?」 「不知道不知道,讨厌啦这是什么……呃,天啊——我知道了——是桌子……」 朝野嚷嚷着,将原本抓住桌缘的手心秀给枇杷看。她一看到便反射性地大叫「好脏!」,接着往后躲开。 朝野手上被黏呼呼的橘色油脂弄脏了。大概是坐在这里的前一组客人弄脏后没有清理吧。不是茄汁类的意大利面,就是汉堡排的多蜜酱汁吧。朝野刚才为了和枇杷说话而往前靠,所以胸口才会碰到桌缘。 「先擦掉再说!」 「啊啊没救了啦,针织衫全毁了!人家很喜欢的说……」 「比起绝望,先去洗手间把手洗一洗!」 就在两人手忙脚乱时 「久等了——!两位点的餐都到齐了!请慢用——!」 服务生带着爽朗的笑容现身,在桌上留下一盘热腾腾的料理后便转身离去。枇杷本来想跟服务生反应桌子的脏污,可是那道料理的出现让她讶异得发出「欸?」的一声,分散了注意力。 「为、为什么?怎么回事,我们什么都没点吧?」 「……」 朝野抓起留下的帐单,打开来看。 「……*焗烤烩饭……!」(编注:饮料吧drink bar,与媚烤烩饭doria音近。) 说完便直接趴到桌上。 「因为我说了两次饮料吧,所以店员听错了……!」 变成那种姿势的话—— 「朝野!不行!衣服!」 「喔哇啊啊,对喔!」 刚才的污痕更加黏答答地沾到衣服上,朝野活像个弹簧坏掉的玩具般跳了起来,就那么倒在沙发上。因为惊吓过度,她像是死掉似地动也不动。 「……喂,你……你还好吧……?」 枇杷战战兢兢地向她出声搭话。 「……算了。」 朝野摇摇晃晃地起身,抬起画着黑色记号的脸庞。不晓得她为什么突然释怀了,只见她以湿纸巾粗鲁地擦掉沾在手上的油。 「算了!我要吃煽烤烩饭!」 她一手紧握汤匙,将它像变身道具一样高高举起。 「不用那么自暴自弃吧。跟店员说是他误会了,请他取消点单啦。」 「没关系!反正都送来了!与其让他们倒掉,不如我把它吃掉!够了!可恶的破坏神!我要开动了!可恶、可恶!你是想让我变胖吧!竟然给我来这招!可恶!可恶!啊啊!说了这么多不过其实还满好吃的!我喜欢白酱!我喜欢起司!太棒了!破坏神有够差劲的!」 朝野用汤匙不停将煽烤烩饭往嘴里送,一边苦着脸抱怨,有如被处以喂毒之刑。 「呜~真好吃!停不下来了!不要,谁来阻止我啊——!拯救我脱离破坏神的魔掌——!」 「既然那么讨厌就别吃啦!」 「即使如此还是想吃,这就是破坏神的恐怖之处啊——!你看,我就说有吧?你现在体会到了吧?拜托!谁快来救救我!来人啊!」 朝野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烩饭,一边嚷嚷着不明所以的话,使得枇杷不禁担心起来。 (她一定是……压力太大吧……) 虽然她不打算理会破坏神之说这种蠢话,但枇杷也知道朝野最近的状况不是很好。 事实上,今天两人会约在家庭餐厅见面,也是因为朝野传来了sos简讯。 『怎么办,昴不肯原谅我。我好难过,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救我,枇杷。』 后面还附带流泪的表情符号。 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约在老地方碰面吧——如此这般,她们说好今天在这里见面。 然而,依约现身的朝野眉心画着愚蠢的黑圆点,而且看上去还挺有精神的,所以枇杷也努力以平常心对她。 (果然……她不太有精神啊……) 朝野穿着脏衣服,大口吃着根本没点的烛烤烩饭,有些泪眼汪汪,感觉随时都可能哭出来。 (那家伙也真是的……朝野的任性和随心所欲又不是现在才开始,而且她都这么后悔了,为何不原谅她呢?比朝野还好的女孩子可是很难遇到的哦?那家伙到底懂不懂啊。) 所谓的「那家伙」,指的是昴。 直接称他为昴,让人以为两人很熟似的,但其实枇杷一次也没见过那家伙。他是朝野的男朋友——不,现在是「前」男友了。 朝野和昴是高中 同学,一年级时开始交往,大约在三个月前分手,因此朝野这阵子总是很没精神。 在某次常有的争吵后,朝野因一时冲动而提出分手,枇杷曾听她这么说过。之后他们真的就这样分手了,吓到的人反而是朝野,希望复合的也是朝野。她好几次哭着说,她当时认为昴应该不想分手,所以才会把分手当成最后手段好控制一切,不过这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她不仅在枇杷面前哭了,独处的时候肯定哭得更惨。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边哭边苦苦哀求却还是无法获得原谅,就这么拖到现在。 世上八成只有一个人不会原谅这么可爱的朝野,而那个人偏偏就是她喜欢的对象,枇杷觉得朝野好可怜。 「……喂,枇杷。」 朝野从烩饭上抬起头,顶着黑圆点唤道。 「嗯,什么事?」 也许是心理作用,她觉得自己的语气好像比平常温柔许多。 「吃完以后,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可以吗?」 「好啊,怎么了?」 「……我传了封很长的简讯给昴,从他的回信看来他好像更生气了。」 「唉——唉……」 「我希望你也看看那封简讯,然后再跟我一起想要怎么回好不好?我一个人的话,会愈想愈钻牛角尖,快要喘不过气了。」 「这样啊。我知道了,那等一下我们一起想吧。」 「嗯……唉,太好了,枇杷愿意听我诉苦,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朝野这么说完后,一手拿着汤匙对她露出微笑。那笑脸莫名平静,而且非常美丽,只不过两眼看起来有点无神。 说真的,枇杷不晓得朝野在看哪里,而且她的嘴角还大剌剌地沾着白酱。 枇杷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告诉她: 「那里沾到了。」 「咦?」 「……不要用手,用纸擦啦,又不是小孩……」 「怎么样?擦掉了吗?」 朝野用纸巾擦拭嘴角,突然「嘿嘿」地笑出声。 「还嘿嘿咧,装什么可爱。」 「嘿嘿,我最近在想啊,小时候其实满幸福的,你不这么觉得吗?」 「……干嘛没头没脑地说这种话。」; 「好想回到小时候喔。跟你相约一起上学,一起念书,一起玩……还有做自然科学实验、工艺啦,团体跳绳比赛之类的。」 「你尽是想些美好的回忆耶?寒冬的长跑、大热天的运动会练习,还有营养午餐怎么吃都吃不完的恶心通心面。那些讨厌的事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还有游泳池也是啊,老师一~~直念你喔。」 「啊,对喔,还有那件事……啊,不过游泳池也有一个开心的回忆喔。你记得吗?那大概是我们第一次说话。我们不停转圈圈还跌得超惨的,后来就迷上那个游戏了。」 「嗯,对啊,我记得。」 「结果之后被禁止了呢。因为太危险而出事,你还因此小指骨折。」 「对对,在那之前你还肩膀脱臼。是说玩到脱臼实在有点……不过骨折的我也半斤八两啦,那种游戏当然会被禁止了。」 「呐……总觉得我们两个超白痴的,竟然玩到受了那么重的伤。」 「嗯,真的很白痴。我的左手小指到现在还有点弯呢。」 「可是啊,你不会好奇现在玩的话会怎么样吗?」 「你说会怎么样,是指?」 「我们的体重比当时重,而且我因为打网球增强了脚力,大概可以转得更快。」 「喔,要玩吗?我随时都可以奉陪哦?不然现在就去那边的停车场……」 「慢着慢着!不要不要!骗你的啦,对不起,我是开玩笑的!」 朝野笑着用力摇头。 「现在受伤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嘛。何况我还被破坏神附身了,不晓得会摔得多惨。啊,对了,说到破坏神,还不只有额头的事——」 「欸!喂!又~要回到这个话题吗?」 枇杷不希望朝野好不容易展露的笑容消失,故意夸张地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她不想再看到朝野像刚才那样一脸闷闷不乐,希望她能够一直保持笑脸。 「别再提那个了啦。」 「可是,你听我说嘛,就是啊——」 「好了!话题到此结束,菜单给我。」 「可是枇杷,上次真的也——」 「看你吃烩饭,害我也想吃点东西了,叫个甜点来吃吧?」 「可是——」 「再说下去我就不陪你商量简讯的事啰。」 「……」 枇杷原本打算如果朝野再说下去就要离席倒杯饮料,结果她就那样垂下目光,没再开口,继续将烩饭送进嘴里。 「很好,笑一个,朝野!」 「……嘿嘿!」 她开玩笑地挤出个不自然的笑容。枇杷当时觉得那样就足够了。 *** 结果,桌上「另一人份」的冰水和湿纸巾动都没动过,就那样摆在原位。 枇杷离开位子,付清一人份的钱,对着面熟的服务生轻轻点头致意。今天她也做了莫名其妙的事,真对不起。 她推开玻璃门,外面已是一片漆黑的深夜。她走出店门,忽然想到—— 破坏神的事。 早知道就好好听她说了,自己应该认真听的。那时自己怎么会强迫朝野闭嘴,还认为「那样就足够了」呢? 转呀转,在梦里不停旋转—— 结果是自己放开了拉着的手,将对方一个人扔在连方位都不晓得的地方。自己对朝野做了那种事,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换作是朝野,她绝对不会这样对待自己。朝野一定会稳稳地撑着自己,永远不松开牵着的手。直到自己能再次转圈跳舞为止,她都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等待自己愿意重新跳跃的那一刻。 自己没办法和朝野一样,没办法像朝野帮自己一样为她做些什么。 朝野明明不愿意。 明明说她不想旋转的。 *** 八月十七号到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 照片还没拿回来,也完全找不到那家伙。能在今天结束前解决吗? 「枇杷,帮我准备一下筷子等餐具。」 「嗯——」 脚踏车前面的篮子底下要是有长枪之类的东西就好了……枇杷相当具体地进行反社会想像。而且最好是金属、圆锥状的锋利武器。 这样一来,如果今晚能顺利找到犯人,就可以降低让他跑掉的可能性了。枇杷的捕捉想像生动地从「辗过去」变成「捅下去」。 「枇杷?」 「……嗯——」 「喂,帮忙拿一下啦。」 樱桃手上拿着长筷,穿着*marimekko的围裙,低头俯视躺在沙发前的地板上输入「金属」「取得」「方法」「自行」「长枪」「加工」等关键字进行检索的枇杷。(编注:芬兰的生活杂货品牌,以缤纷的花纹闻名。) 「你有在听吗?」 「有啦,听到了,我去拿。」 枇杷起身将全家人份的筷子和筷架从厨房拿到餐桌上,只有身体乖乖照办,脑中尽想着今晚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在今晚从那个变态手里拿回被抢的照片。在今天结束以前,绝对要拿回来。 「小碟子也拜托啰。」 「嗯——」 四个一组的碟子上画着日本的四季风景。父亲用的是夏季,母亲是秋季,哥哥是冬季,樱桃是春季。只有枇杷用的不成套,是个内侧光 滑,外侧粗糙的朴素器皿。 枇杷的碟子原本也是属于某组当中的一个,不过其他三个已经没在用了。父亲之前用的碟子如今变成玄关的钥匙盘,母亲的成了厕所肥皂盘,哥哥的则是窗边的盆栽装饰。只有枇杷固执地继续将它当成小碟子使用。 其实,枇杷的碟子在几天前掉进水槽破掉了,但*松冈修造的热血劝说——「破了就要丢掉吗?用疯狂瞬间胶黏看看吧!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要丢掉!」在她心中骚动着,于是她将碎片搜集起来试着黏接回去。因为这样,即使满身疮痍,这家伙仍独自坚守着原本的岗位。(编注:日本前网球选手,以热血的发言在网路上窜红。) 她准备和其他器皿叠在一起端去餐桌时—— 「哇,那个已经到极限了吧?」 用上所有炉子,正在煮着各种料理的樱桃看到后这么表示。 「还能用啦,这个就好。」 「可是,那样不会漏吗?」 「……是会漏,不过没关系。」 「你真顽固耶。」 枇杷一边思考关于长枪和变态的种种,一边迅速将家人的餐具在桌上摆好。靠门的桌边内侧是枇杷从小的固定座位,不过现在成了樱桃的位子。哥哥和樱桃这对夫妻亲密地坐在一边,与双亲面对面而坐。至于仍在待业中的枇杷则是坐在主位上。 樱桃双手捧着一个大盘子来到桌边。 「你看你看,今天是『枇杷egg』喔——」 「啊,为什么?好丰盛喔。」 盘子上整齐摆着对半切成锯齿状的水煮蛋——这道前菜的做法是先将蛋白和蛋黄分离,再用拌有火腿的美乃滋复原,最后撒上荷兰芹装饰。樱桃第一次做这道菜时,枇杷相当中意,所以从那时起,锦户家便称之为「枇杷egg」。 「哼哼,这其实不怎么费工夫呢。枇杷喜欢吃对吧?」 「嗯……」 喜欢归喜欢,可是枇杷有比晚餐菜色更放不下心、更重大的事情需要思考。她正处于能否找到变态、逮住他,再把被抢的东西夺回来的关键时刻。 「咦?你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 「呀,好高兴喔,我超喜欢的。」 「对吧!今晚我想让你开心,做了很多好菜!主菜是照烧鸡肉!还有大碗的茶碗蒸喔!再来是酪梨、花椰菜和葡萄柚做成的沙拉。以及香烤醋渍白葱和放入整颗番茄的味噌汤~!怎么样怎么样?」 「……呃……是说,为什么啊?」 樱桃列出的全是枇杷喜欢的菜。不过,记得以前她曾说过一餐最多只能有一道蛋料理,现在却破例推翻了这个主张。今天又不是枇杷生日,也不是什么特别的节日啊。 「没为什么呀。偶尔这样也不错啊!」 「是很好啦……对了,爸爸他们呢?怎么都不在?」 枇杷在自己那间热得像三温暖的房里打混摸鱼的期间,原本应该在家的父母不知到哪去了。 「听说去咖啡厅了,妈妈和希有为也一起。」 「嗄?咖啡厅?都快到晚餐时间了耶。他们留你在家煮饭?」 「我想差不多就快回来了。」 「这样不会很奇怪吗?」 「没关系没关系,亲子间有时候也会想好好聊聊嘛。」 看着一句怨言也没有,手脚利落地忙来忙去的大嫂身影,枇杷忽然同情起她来。她慢慢走近对方,像个背后灵一样站在樱桃身后,不站在旁边是因为考虑到可能妨碍她做菜。樱桃可能是对突然贴到自己背后的小姑行为感到困惑,僵硬地转过头来问「怎、怎么啦?」。枇杷露出门牙展现灿烂笑容,这是她表达亲爱之情的方式。 「假如你跟我们家有什么不和的话,我会站在你这边唷。」 「啊哈哈,你怎么突然这么说,虽然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不过我们没什么不和喔。」 「我是说万一啦,假使有天发生这种事的话。樱桃像这样跟我们住在一起,帮我们煮饭,其实我还满开心的。就算并非永久,我还是觉得这样挺不错的。而且老实说,你煮的饭比妈妈做的还好吃。」 「……唉呀……听你这么说,真的不枉费我煮这么多你爱吃的菜了……」 「你想留多久就留吧,我完全不介意喔。」 「啊,真的吗~?」 「真的真的。」 这时,电锅正好响起悠然的旋律。 「喔,饭煮好了。」 枇杷拿出五人份的饭碗,同时玄关传来了声响。爸妈他们似乎从咖啡厅之类的地方回来了。 结束不知为何充斥着枇杷爱吃的菜色的晚餐后,锦户家的餐桌上只留下了清空的碗盘。 枇杷想尽快让家人就寝,于是比平常更迅速地要把碗盘收到水槽。只要在餐后泡个茶,同时宣布「盘子我来洗」,全家团聚的时光便会就此结束。爸妈会回到寝室,哥哥和大嫂也会回二楼的房间去才对。 然而—— 「枇杷,不用急着收,你先过来这里坐下吧?」 哥哥咚咚地敲了敲桌子边缘。 枇杷直觉气氛不妙,干脆地回答:「我拒绝!」,准备把叠好的碗盘端到厨房,不料t恤下摆却被哥哥一把抓住,套着运动裤的屁股就这样坐回椅子上。 「听话,坐下就对了。」 「啊?干嘛?t恤都被你扯坏了喔?」 「……你今天晚上还穿着十年前小田原阿姨送的澳洲纪念品呢。」 「啊?对啊,那又怎样?」 枇杷穿着的l号t恤,正面印有一只眼神凶恶的无尾熊,配色宛如色盲检查表。衣服洗了无数次后,眼睑描线和黑眼珠部分的轮廓剥落,造成原本可爱的脸出现设计上不该有的犀利眼神。哥哥一脸感慨地盯着衣服看的视线前所未有地烦人,而且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这家伙平常明明不太爱说话,为什么偏偏选在今天找我谈话?枇杷回望亲哥哥的眼神不自觉地变得跟胸前的无尾熊一样。 这时,坐在对面的樱桃说了句「我去泡茶」准备起身,却被母亲以一句「我来泡」给制止了。「不不,我来。」「不不不,让我来。」「不不不不,还是我来吧。」——两人就这么开始了小短剧般的你来我往。如果枇杷此刻自告奋勇说「那我来吧」,是否会变成类似*驼鸟俱乐部的搞笑桥段「有请。」「有请。」呢?当她想试试看时——(编注:日本的搞笑艺人三人组,其中一个搞笑段子便是互相推辞礼让。) 「茶就麻烦妈妈泡吧……」 父亲一句话便轻易化解了胶着状态。樱桃静静地重新在位子上坐好,母亲则朝着厨房走去。 搞什么啊,枇杷忍不住心想。怎样都好,你们快睡吧,大家都赶紧去睡吧。她得尽快去抓那个变态才行。 因为受不了别于平时的气氛,枇杷拿起遥控器,不停切换自己根本不想看的电视频道。 「……给我。」 「什么?」 「给我就对了。」 哥哥从旁抢走遥控器,关掉电视,餐厅里顿时充满异常尴尬的寂静。 「到底怎么回事?气氛超奇怪的,这是……欸,难道锦户诊所倒了……?」 没倒没倒——父亲和哥哥一起摇头。 「……啊……那该不会是……谁出差错了?医疗疏失之类的?巨额赔偿?」 没有人出错,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这次回答的是端着放了五人份茶杯和茶壶的托盘回到餐厅的母亲。既然如此—— 「……离婚?」 枇杷直截了当地指向哥哥。 「为什么啊!」 「外遇… …」 「白痴!」 她的手指被无情地拍开。不是就好,但枇杷已经受不了这诡异的氛围了。 「啊——真是的——怎样都好啦,能不能快点跟我说明一下这诡异气氛的原因?现在是怎样?还要僵持到什么时候?我好歹也是有行程安排的耶。」 「不,你没有吧。」 「有啦。」 「没有吧,没工作的人。」 「……有啦!」 枇杷心想,一定要将哥哥今天恶劣的态度长久留在记忆里。她斜眼瞪着哥哥,只见他不知为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唉,既然这样,呃……嗯,对,如果事情是这样就稍微……嗯,有件事要跟你报告,应该说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从老爸开始,请说。」 哥哥看向父亲,父亲「欸」了一声稍微往后仰。这个如小剧场般让人虚脱的一幕,使得枇杷心里的烦躁节节高升,她喀哒喀哒地抖着脚等父亲开口。 「……这个——嗯,还是请孩子的妈先说吧?」 「欸?不要不要,怎么会变成我?这种时候还是要请一家之主说清楚讲明白。」 「不是啊,关于女儿的事果然还是母亲出面比较好吧。」 「没那回事!跟我无关!为什么每次遇到这种事就只知道自己逃走,把责任全推给我?」 「我哪有逃走,我只是觉得那样也是个办法……」 ——没办法再陪他们玩下去了。 枇杷决定放着还在以手肘互推的父母不管,先去把碗盘洗好。就在她拿起桌上还没收拾干净的盘子和筷子,打算站起来时—— 「我们希望你离开。」 喀锵——!枇杷不小心手滑,差点像连续剧一样摔破盘子。 「……啊?」 「我们希望你离开。」 不,她刚才有听到。 重复说了相同话的人,是樱桃。她用力抓住静止在不上不下的姿势转过头的枇杷手肘,让她重新坐下,接着说道:「我们希望你离开。」——第三次。 「……什、什么……?你在说什么?突然……咦?」 「枇杷,你听好了,我们希望你离开这个家。」 离开?什么意思?这里明明是我家耶?明明是我从出生起就一直居住的地方?就算同一句话说了四次,枇杷还是无法理解樱桃的意思。 「就算你说希望我离开……呃,不对不对啊,这不可能,我不懂你的意思,因为这里是我家啊。我是这个家的女儿,而且房间也足够——」 「这个家最近要改建了。」 「……什么,我怎么没听说。」 「嗯,因为我们没跟你说。听好了,这栋房子马上就要进行工程,改建成二代同堂住宅。以后爸爸、妈妈和我们夫妻两代家庭要一起住在这里。你想想嘛,你不久后也会嫁人,就不需要房间了吧?因此,这里很快就不再是你家了。」 「……欸?因为……啊?什么?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改建、二代同堂住宅、嫁人、不需要房间。枇杷拼命试着理解这些突然冲着自己而来的重要关键字,再次沉吟思索起来,可是完全无法吸收,也没办法接受。她这才发现对方提出的要求极不合理。 「是、是是、是说!这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 她突然感到恼羞成怒。这算什么啊? 「樱桃你们不是为了存钱买房才住进这里的吗?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啊?」 「我和希有为的家就是这里!应该说我们最近这么决定了。住起来后发现这里环境不错,而且以后有了小孩也比较安心。至于枇杷的家……」 「不是这里吧!」 哥哥两手指向枇杷。此时在枇杷脑中浮现了「这两个人是怎样啊!」和「还再用那个梗?」的心情。至今仍无法跟上事态发展的混乱一波波涌上。不对,慢着,给我等一下,我真的不懂。这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情境假设?也就是说,现在——简言之就是——? 「……难道……你们要我滚出去吗……?」 她感到冰冷的血液一路降到脚底。 「嗯,我从刚才就一直这么说了。我们就是在谈这件事,也跟你说了好几次『我们希望你离开』。今晚大家会好好讨论,订出一个期限,你可以待到那天为止。」 「……为什么?嗄?嗄——?嗄啊啊?等一下,爸爸妈妈你们也说点什么吧!这样不会太过分吗?不会太莫名其妙吗?」 然而父母什么都没说,只是暧昧地微笑着喝茶。这表示樱桃说的话都是经过他们同意的确定事项啰。 「我才不要!这算什么?我要一直住在这个家里!我一直都是这么打算的!打从心底这么认为的啊!而且妈妈你明明知道吧?我根本没人要!根本结不了婚啦!我们永远住在一起嘛!我会帮忙做更多家事的!而且大家那么忙,我肯定很有用啦!一起互助合作嘛!还有,啊!对了,以后我也会付伙食费,我有不少存款嘛!再说我又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工作!近期内就会去工作啦!我想一直住在家里,等爸爸你们老了以后照顾你们的起居啊!而、而且……」 枇杷不晓得到底该对爸爸、妈妈、哥哥,还是樱桃抗议,又提高了嗓门说:「照理说,我应该有住在这里的权利吧?我是你们的亲生女儿哦?和哥哥拥有同等的继承权吧!有一半的遗产是我的吧!这个家的一半也是我的嘛!」 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论点不错,可是—— 「爸爸和妈妈都还活着喔。」 樱桃露出沉着冷静的眼神轻声回应,令枇杷更加火大。 「枇杷,事情就是这样,你快去找房子,好好工作,独立活下去吧。」 「竟然叫、叫我活下去……」 「这都是为了你好哦?再这样下去,不就浪费了有限的青春和健康的身体吗?会永远找不到目标喔。我觉得这种生活不适合你。爸爸、妈妈还有我们都认为继续维持这个状态不好,我们很担心你,所以才决定这么做。」 「什……」 枇杷不知所措地呆杵在原地,感到视野渐渐模糊晃动了起来。 「……那也不必挑今天吧……?竟然在这个日子……?偏偏在今天要我滚出去吗……?」 没有一个人回话。大家连今天是什么日子——对枇杷来说,今天具有什么意义都忘了。 「……这算什么啊……?」 一滴泪水啪答落下。 她用力把还握在手中的盘子摔到桌上,冲过客厅。 「枇杷!」 后方传来哥哥的声音,还有慌忙站起的声响。枇杷头也不回,就那么跑过走廊,穿上置于玄关的厕所拖鞋。她心想,就算你们现在追过来我也不理你,即使你们再怎么拼命道歉,我心里的创伤都好不了。她用力推开大门飞奔而出,即使听见追着她背影而来的脚步声,她也没放慢速度,就在快穿过门廊时—— 「喂——枇杷!在决定好什么时候搬出去之前不准回来哦!」 「……嗄啊?」 枇杷忍不住在门前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哥哥从门口传来的话语实在与她的期望落差太大。这种情况,一般不是该说「喂,等等!」之类的吗? 「就是现在!快锁门!」 父亲接着说道。 「也别忘了上门闩!」 这句话也是父亲说的——我绝对、绝对会记住这笔帐的,老爸!等你老得走不动的时候,给我小心你的小女儿! 哥哥气势汹汹地关上大门,「喀!」地响起清脆的上锁声。哥哥和父亲,还有母亲与樱桃脸碰着 第三章 (可恶的叛徒樱桃!什么天使啊?阴险奸诈、鸠占鹊巢的伪善女!) 枇杷踩着厕所拖鞋在黑暗的夜路上狂奔。 (是说、是说……她偷了我的家!抢了我的容身之处!警察先生……那家伙就是犯人,就在我家里。来人啊!不管是谁都好!) 枇杷不知为何右手握着自己的筷子就跑出来了,她刚才完全没想到要把它扔掉。脑中只有怒意和震惊的情绪在翻滚沸腾,她无法接受事实。 (大家是怎么了?被樱桃那种人欺骗,把自己的亲生女儿赶出去,未免也太扯了吧?这要是民间故事,早就竖起一家全灭的旗标了啦!话说,什么木瓜医生、芒果医生啊!看你们那得意忘形的样子!你们是健治和秋枝吧!再说为什么要把小孩取名为希有为和枇杷啊!太有挑战性了吧!就算是果农也不太可能取这种名字吧!) 枇杷不甘心又悲伤,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在柏油路上狂奔,脚下的橡胶鞋底啪哒作响。她忍不住眼泪盈眶,泪水模糊了视野。于是便用挂在脖子上那条几乎接近抹布的毛巾擦擦眼角。 她确实没有工作。 明明老大不小了,还成天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地假装自己是小孩子,过着不负任何责任的生活。 枇杷自己也知道这种生活方式不正确。 可是,自己好歹有派上用场不是吗?而且他们之前不都容许她那么做吗?她有帮忙打扫,也会洗碗盘;虽然煮饭不怎么样,但不论是洗衣服、拔草,还是邻里互助会轮流分配到的早晨倒垃圾工作她都有在做,那真的很辛苦也很麻烦;宅急便她也收了好几次;也曾帮家人到区公所办理户籍移动,或是去申请银行和保险的变更地址文件,并将一切打点好让家人只须签名即可。哥哥不也说有枇杷在生活更轻松吗?樱桃也说厨房总是亮晶晶的,让她很高兴,煮起饭来更有干劲。 那些全都要当作没发生过吗?为了自己的方便就假装忘记那些事,把枇杷排除掉吗? 如果「为家人做家事」这样的存在意义不被承认的话,那枇杷真的就没有容身之处了。这个世上没有地方是她可以待的。 她已经无处可去了。 (朝野!) 她在翻腾的胸中声嘶力竭地呼喊挚友的名字。 (听我说!我现在落到这步田地!不觉得很夸张吗?我被赶出家门了喔!不觉得很过分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啦!) 双脚不顾一切地在黑夜中奔跑,极其自然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路——每条都是以前常走的路。这条从小学三年级起,走过无数次的路,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前进。枇杷东弯西拐,以最短路径斜穿过市区。 这种时候枇杷最想倾诉、最想倚赖的对象当然非朝野莫属。 可爱的清濑朝野是她唯一的挚友,是这个世上唯一对彼此无所不知的好友。对枇杷来说,只有朝野能让她倾吐重要的事情。 (朝野,朝野,我被骗了!被那个叫樱桃的家伙摆了一道……!) 骗人?朝野瞠大一双大眼睛的脸庞浮现在眼前。拢起柔顺长发的她,肯定会板起美丽精致的五官,跟枇杷一起大骂吧。 『那算什么?差劲透顶,真不敢相信。她彻底惹火我了!』 ——她一定会这么说。朝野绝对会这么说。 『枇杷,我们去平常那家餐厅吧。喝喝饮料,然后再仔细研究对策。绝对要她好看!』 你会说的,对吧。 「……呼……呼、呼……呼……」 冲出家门后,枇杷持续跑了约十五分钟左右吧。 她气喘如牛,迅速确认左右有无来车。通红的脸上汗水淋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十字路口,来到一条两旁并列着大小相似的独栋房子的道路上。家家户户的围墙、篱笆和车库有如一堵墙似地逼近枇杷眼前。 她在单行道上前进,不久便看到一个与平房占地别无二致的平面计时停车场。只有那里能够一眼望见夜空——不知名的夏季星座、闪烁着灯光穿过黑云上方的飞机,与鱼板型的半月。 奇怪?她错愕地停下脚步。 (这里有这么窄吗?) 明明早就知道,却还是吓到了,枇杷不禁眨了眨眼。 停车场只停得下三辆车,而现在那块空地没有任何人使用,只有面向人行道的自动贩卖机灯光照亮了道路。 都看过好几次了,还是每次都被吓到。无论看过几次,依然会被这里的狭窄程度给吓到,这件事本身也让枇杷很惊讶。她被自然而然地跑到这里来的自己吓了一跳。她不仅吃惊、疲倦,还很痛苦。 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 「……呜。」 穿着运动裤的膝盖跪到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枇杷从喉咙深处发出呼喊。 不停地呼喊着:「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 反正无论她再怎么喊、怎么哭,就算呼唤对方的名字,也不会有人来。枇杷心知肚明,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会对她伸出援手。 没有任何人。 「……留下来嘛……呜!」 留下来啦,笨蛋。 「……为什么?为什么啊?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啦,朝野!……喂……!喂!喂……!我在、叫你欸……呜!」 泪如雨下的枇杷低垂着扭曲的脸,泪珠从鼻尖滴滴答答落到柏油路上,形成黑色的圆形痕迹。如果不瘫跪在地,两手撑在前面,她好像就要在这空荡荡的世界、寂静无声的黑暗中崩毁了。好想吐。 再怎么哭泣、怎么呼喊,也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什么都无法明白。 朝野到底去哪里了? 在阳光照射下,穿着可爱泳装欢笑的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把我丢在这种地方,你到底怎么了?你一个人究竟跑去哪里了? 枇杷在过去曾是朝野家的地方前面蹲下。对喔,她想起来了。今天是八月十七日,一年过去了,已经过了这么久啊。漫长的光阴就在她难以置信、完全无法接受的情况下流逝了。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去年的八月十七日。 枇杷参加了研讨会的聚餐,当时大家聊的全是求职话题。尽管大家说景气逐渐好转,但四年级还是有几个人找不到工作,枇杷也是其中一人,聊天的气氛相当沉重。教授回去后,她又跟着三年级的学生到连锁居酒屋赖到清晨。 枇杷根本不晓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得知消息,是在三天之后。 那天下午,写腻了履历表的枇杷在客厅桌上打开笔电,准备继续刚开始动笔的毕业论文。这时,朝野传来了一封简讯。她们好久没联络了。 自从朝野顶着额头上的黑色记号现身的那一晚,已经过了将近两个礼拜。她还以为朝野是顾虑还在忙于求职的自己,才会许久没联络;或是跟前男友顺利复合了。也可能正好相反,她说不定彻底死心了。不过可以肯定她现在也很忙吧。因此,枇杷姑且将没消息当作好消息,没有主动联络对方。 顺带一提,朝野当然早就获得众人憧憬的知名大公司内定。毕业于一流大学、成绩优秀、在国外长大、语言能力出众、拥有超人一等的端丽容貌,加上父亲的人脉——朝野仿佛「前途无量」四个字化身而成的人。 枇杷一直觉得很奇怪,那样的朝野居然会为了恋爱这种小事烦恼。不如说,连工作都还没找到的自己,才需要跟 朝野好好商量今后的人生才对。 枇杷打开朝野传来的简讯,标题是「致各位朋友」。搞不懂她的意思。如果是有关失恋的丧气话,之后再去家庭餐厅听她当面说吧。 枇杷从头开始阅读那篇长文,起初还以为「这一定是在整人」。 她思忖着,不知为何起身离开了椅子。 这怎么看都是个恶劣、低级,应该归类为最差劲的玩笑。这种事到底是谁发起的? 想到等一下会被人狠狠嘲笑一番,枇杷就无法做出反应。鼻腔深处窜过一阵强烈的血腥味,也发不出声音来,她就那样呆站在客厅里。自己究竟停止呼吸多久了?这时,铃声响起,不是来自手中的手机,而是家里的电话响了。她没由来地觉得那道铃声和平时不同,听起来异常奇怪,是极为恐怖的声音。直到现在,她仍记得自己当时反射性地不想接起那通电话。可是铃声响个不停,枇杷只好勉强拿起话筒。她用平时的声音应答,发现打来的是多年不见的国中同学。 「喂、喂,枇杷?你收到简讯了吗?你知道详情吗?那是骗人的吧?是骗人的对吧?喂喂,绝对是骗人的吧?欸,告诉我那封简讯是假的啦。喂,你有在听吗?喂,喂,喂?」 ——就这样,世界变调了。 虽然变了。但是,枇杷依旧想不通。 她完全无法接受。像这样独自被扔下,令她动弹不得。她无法习惯、难以置信,也无从理解。所以今晚她才又像这样跑到这里来,垂泪哭泣。 (朝野,朝野,朝野,朝野!) 她忍不住频频呼唤朝野的名字,仿佛这样可以唤回那张消失的笑脸。 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就在她这么想时—— 「……唔!」 颈后的寒毛一下子全竖了起来,枇杷立刻抬起哭泣的脸。她察觉到背后有人的气息。 她吓得转过头的那一瞬间,双方正巧对上了视线。有个家伙站在马路对面的电线杆阴影处,悄悄窥视着蹲在清濑家旧址前哭泣的枇杷。 连忙躲回电线杆阴影处的家伙身穿水手服,从电线杆后方隐约露出了一截飘起的百褶裙裙角。虽然对方试图躲起来,但枇杷看到了,一清二楚。刘海剪齐的超长直发,八成是假发。由那可悲地从电线杆露出的结实身形来看,此人绝对是个男的。 「……啊……」 ——是那个变态。 她感到头脑深处分泌出不可思议的液体。 脑子宛如麻痹了一般,枇杷活像匹野兽似地弯腰起身。就像突然进入体重减半的奖励关卡,又像被吊在半空中,身体非常轻盈。她一点也不害怕。不知为何她认为自己无所不能,感觉任何事都做得到。现在的她不受血缘、法律或是道德束缚,什么都能做。 那正是她认识的变态。 是自己一直在找的那个变态。 是抢了她照片的那个变态。 没错,终于让我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就是你这个家伙啊—— 「呜呜呜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啦啊啊啊啊啊啊~~~~~~!」 她从丹田发出怒吼声,对着半月叫道,心情愈发热血沸腾—— 「找到你啦混帐啊啊啊啊啊啦啊啊啊啊!」 「唔……!」 枇杷爆炸似地飞奔过去,变态也急忙从电线杆后方窜出,试图逃离冲刺而来的枇杷。在夜晚的住宅区,变态拖着一头彗星般的假发,身穿可疑的水手服装扮,打算扬长而去。枇杷不顾一切地追赶在后,男人的脚程虽然快,但自己绝对不会放过他,绝对要让他吃不完兜着走。 枇杷踩着厕所拖鞋,追着逃之夭夭的男扮女装变态,可是距离似乎慢慢拉开了。于是枇杷下了个赌注,毕竟再追下去迟早会被甩开,所以她必须想办法先绕到前面堵人。 她从小就跟朝野一起在这附近到处玩耍,每条巷子的详细地理位置她都了若指掌。枇杷频频确认逐渐远离的变态前进方向,接着心一横,侧身钻进两户人家之间的狭窄缝隙。 将视线从那家伙的背影移开需要勇气,但自己有胜算。她在一片漆黑中踩着碎石子前进,中途来到一条狭窄的私有道路上,然后又转进两户人家之间的夹缝里。虽然多少发出了一些声响,不过反正谁也不会出来察看。 最后—— 「……唔喔!」 不出所料,她成功地从狂奔的变态眼前跳了出来。也许是被突然自围墙缝隙间冒出来的枇杷吓到,变态短促地惊呼一声。即使差点跌倒,他还是连忙改变前进方向,准备弯进t字路口的右边,但枇杷连这点都预料到了。那里是条没有出口的死巷子。 「受死吧,可恶的变态!」 「……唔!」 「把照片还来啊混帐!」 她完全不打算放过这等待已久的机会。面对将自己逼到墙脚的枇杷,变态似乎认为可以像上次犯案时一样——用被派出所以「指压」形容的神奇暴力行为压制她。他转身背对墙壁,伸出长臂想抓住枇杷的手,不过—— 「我早就看穿你的拳法啦!」 不,其实她并没有看穿,只是今晚枇杷碰巧握着一个在对付指压高手时方便至极的道具——世人称之为「筷子」。没想到,她之前模拟的作战方式——不「辗过去」改「捅下去」,会化为现实。 「呜啊……!」 我夹!枇杷的筷子前端在空中锁定住变态的手,全力横扫而过,紧接着瞄准变态的大拇指袭击而去。 吃我这招!使用筷子的禁忌之一:握住筷子!她将并拢的两根筷子尖端全力戳过去,手劲相当扎实。变态按着被刺中的右手呻吟,背靠着墙。 枇杷当然不会手下留情,果断地刺向变态的脸。使用筷子的禁忌之二:用筷子插东西!不过很可惜,变态在千钧一发之际逃掉了,筷子尖端刺中了墙壁。接着,枇杷改让左右两手各握一根筷子,咔!咔!咔!地紧追在后。变态拼命扭动身体想躲开筷子的攻击,但今晚的枇杷正处于奖励关卡状态,她以一介失业者而言算得上灵活的身手穷追不舍。这时,左手的筷子掠过变态的太阳穴附近,使得他的假发滑落到肩上。枇杷举起右手的筷子,在变态眼前几公分处停下动作。右眼还是左眼?使用筷子的禁忌之三:举筷不定——!我可不是在跟你玩喔!我真的会戳下去的,你这混帐!虽然枇杷没有说出口,但在极近距离下狠狠瞪着对方的眼神似乎有传达出她的决心。 「……我投降……!」 变态顶着滑落的假发,一屁股瘫坐在地,对枇杷举起双手。 披散在脸颊上的人工毛发掉了下来。见到那家伙的庐山真面目后,枇杷不禁倒抽一口气,放声大喊: 「ㄇ——『昴』?」 变态,不对,昴不停点头,接着他居然—— 「你是……锦户小姐吧,是『枇杷』对吧。那个……你好。」 我的个人资料完全曝光了。 *** 去年的八月十七日。 朝野什么都没跟枇杷说,就一个人离开了。 听说她倒在伊豆海边,被住在当地的女生发现——枇杷是在守灵时听到这件事的,也就是收到简讯的隔天晚上。 『我们的女儿清濑朝野,于8月17日去世了,谨以此形式通知手机通讯录上的各位朋友。很抱歉这么晚才联络大家,守灵及告别式的时间、地址——』 谈论着朝野死因的,大概是她的大学朋友吧。 每个人都涨红了脸嚎啕大哭。枇杷很想向他们确认:「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但他们不认识自己,所以枇杷终究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一个人走向殡仪馆入口。落日笼罩 的紫色天空下,从四处装饰的花散发出浓郁甜美的香气。 听说是一个人游泳不小心溺水的——一名中年女性如此窃窃私语,大概是清濑家的亲戚吧。她正觉得奇怪,又听到另一群差不多年纪的人在擦身而过时说道:「真可怜,听说是生病。脑子先天有缺陷,她自己隐约也察觉到了吧。」 枇杷从没听说朝野生病的事,所以那绝对是搞错了。再说,患有那种危险疾病的人怎么可能十几年都在打网球。朝野从小就很认真练球,高中时代还留下了相当不错的成绩。 所以,病死的说法不在考虑范围内——可是,伊豆,大海。不可能,绝不可能。 十项全能的朝野唯一的弱点就是游泳,她绝对不会靠近海边或是游泳池。之前网球社集训只不过是住宿地点位在河口湖畔附近,就让她害怕厌恶得直说「湖畔?怎么办?我不要!」。她本来就很讨厌所有近水的地方,枇杷认为她是真的很害怕。 那样的朝野有可能专程跑去伊豆的海边吗?枇杷完全无法想像她那么做的理由。朝野甚至没有一个人去旅行过。就算她一时心血来潮踏上初次的个人之旅,也没有理由选择去伊豆。枇杷既没听说伊豆有她认识的人,也没听她说过想去那里,更别说一个人下去海里游泳了。就算她的死因是不幸被海浪卷走,她会倒在海边的理由仍是无解。毕竟朝野绝对不是那种会在沙滩上悠闲漫步的人。 朝野守灵当天,枇杷穿的是面试套装。 因为母亲的丧服尺寸太小了,她穿不下。反正套装是黑色的,跟制服的感觉差不多,她觉得应该没问题。 守灵在某个听都没听过的埼玉郊外市镇举行,搭电车单程就要一个小时以上。 看到殡仪馆门口的牌子上以大字写着「清濑朝野仪」的那一刹那,枇杷震惊得无法呼吸,心想早知道就不要穿这样来了。 比想像中更为现实。全都是真的。 朝野躺在棺材里,全身围绕在五彩缤纷的花朵中。脸上化着漂亮的妆,头发梳理整齐,怎么看都像是在沉睡而已。上了淡玫瑰色腮红的脸庞没有任何伤痕,表情也非常平静,但是她并不是在睡觉。 这已经不是朝野了。 只是一具尸体。过去曾是朝野的沉默肉块,正一分一秒地逐渐腐朽,早已失去生命。 枇杷靠上前,慢慢探头往棺木里看。真的,这不是朝野。明白这一点之后,她顿时感到血液沸腾。(啊啊……)好想对她说点什么,(为什么……)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会变成这样……)枇杷脑中没有任何话语。(为什么……)头脑发麻,思绪停止。(骗人……)动弹不得。(……)被解剖过了吗?脑子被拿出来了吗?(……)可是从旁观察完全看不出来,也不像溺毙的样子。 然而,无论如何,朝野都已经不在了。到处都找不到她,再也见不到她。那个朝野,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那个孩子、那个她,你——居然已经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任何角落,就这么消失了。 (……) 毫无真实感。 枇杷甚至不晓得该怀抱什么样的感情才好,怔愣在那里。自从收到简讯以为是整人游戏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法动弹。一切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就像骗人的一样。她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希望可以当作不曾发生过,完全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得继续活在朝野不存在的世界里。到底该如何是好?她真的完全没有概念。 清濑家的叔叔阿姨看起来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但是并没有哭。 「枇杷,不好意思让你大老远跑一趟。谢谢你一直跟朝野这么要好,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呢。」 他们特意过来温柔地向枇杷搭话。 枇杷问不出口,朝野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离叔叔、阿姨忙着招呼别人的地方有段距离之处,朝野的妹妹夕香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并排的折叠椅角落座位,一条手帕掉在脚边。枇杷心想,她也不能问夕香。 如果开口问他们原因,身为局外人的自己将一脚踩进沉浸于悲伤中的家属心里,是非常自私的行为。现在她不能将自己的感情强加于人,比起朝野家人的心情,她是如此微不足道。枇杷将疑问吞回肚子里,捡起掉落的手帕递给夕香。 还是高中生的夕香一脸苍白,但和叔叔、阿姨一样没有哭。原本学芭蕾的她,后来改跳hip-hop,还把头发烫成了蓬松的爆炸头,不过为了避免太显眼,她现在将头发整齐地编起,耳朵上的耳环也全都拿掉了。 看到枇杷的脸,她微微扬起上唇嘴角,低声说了句:「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只见她竖起了食指向空中转动着,应该是指现在播放的曲子。枇杷也有同感,因此以同样的手势轻轻点头回应「对啊」。 会场一直重复播放着*《年轻人们》这首歌。就曲调而言,这或许是在年轻人的葬礼上常用的曲子吧。但这首歌实在一点都不适合朝野。歌词听上去也满不合时宜的,说什么「然而——为什么——」「还要继续奋斗下去——」之类的,简直是对合眼躺在花床上、再也无法开口的朝野补了最后一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状况根本没有「希望」了。(编注:演唱团体the broadside four为日剧《年轻人们》所唱的同名曲,内容是勉励年轻人努力向上。) 「你果然也这么想。要不要去拜托他们换首好一点的曲子?这也算是为了姊姊。」 「对啊,这首歌未免也太……该说不适合呢,还是——」 「一直这样反覆聆听,感觉愈来愈郁闷了,搞不好会发疯。」 「……你最近吃得下饭吗?还好吧?」 「谢谢,我没事。亲戚的阿姨们拿了一堆东西过来要我吃这吃那的,我跟妈妈他们一起拼命吃了很多。枇杷才是,脸色好糟喔。那边的房间有准备吃的,你去吃一点吧。好像有海苔卷。」 「嗯,那我去拿一些,然后今晚就直接回去了,毕竟明天还得早起。」 「你明天也会来吗?」 「嗯,我会来。」 枇杷和夕香握手如此约定。而隔天枇杷也确实依约出席了告别式。 体型相近的嫂嫂——之后被称为樱桃的人——听说了这件事,晚上特地把丧服和鞋子送到家里来,让枇杷穿去参加告别式。枇杷还向母亲借了珍珠项链和包包。一看到那套面试套装,就会令她联想到守灵的种种,每次在衣架上瞥见挂着的套装,她的胸口就会感受到与看见门前牌子时一样,使人喘不过气来的郁闷感。自此之后,枇杷再也没穿上那套衣服。 殡仪馆内流泄出女声演唱的西洋歌曲,以钢琴和弦乐的优美旋律伴奏。出棺前,站在亲属席稍微外侧一点的夕香悄悄靠了过来,对枇杷说:「我请他们换了音乐。」 「昨天啊,我半夜跟堂兄弟姊妹们开车回家一趟,去姊姊房间找了张不错的cd带来请他们放。比守灵的时候好多了吧?」 「嗯,我觉得好多了。干得好,夕香,这很有朝野的风格。」 「啊——太好了……啊,这个,是我在找cd的时候发现的。」 夕香从制服口袋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枇杷。 「看看里面。」 打开后,里面放着一张朝野的照片,是贴在履历表上的尺寸。她穿着面试套装,化着淡妆,头发扎成一束,露出端庄清秀的微笑。 「啊……」 枇杷之所以忍不住叫出声,是因为那张相片里的朝野眉心有个黑点。 但那不是为了遮住『肉』字而自己画上的愚蠢黑圆点,而是被针刺出来的小洞。看着就让人觉得痛,枇杷用指尖轻抚过那边。还好吧?痛 不痛啊?很痛苦吗?会不会很难受? 「这个跟小纸条和优待券那些东西一起被随便钉在姊姊房里的软木板上。连自己的脸都毫不在乎地刺下去,该说很像她的作风吗……我想这大概是姊姊留在这世上最后的倩影。」 「这样啊……嗯,我想也是。」 这也是留在枇杷记忆里的朝野,最后的身影。图钉的痕迹和那天黑印记的位置惊人地吻合。 那天在家庭餐厅里嬉闹欢笑,竟然是枇杷最后一次见到朝野。 她想都没想过,朝野会就这么消失。 「遗照在爸爸的强力推荐下,使用了成人式的相片。不过要是有底片或档案,这张求职照也很不错呢。那张妆太浓了啦,而且和服还是黑色加银色的,看起来就很艳丽,有种演歌歌手的感觉。」 「她那样像演歌歌手的话,我不就……怎么说呢,就是幼虫了吗?毒蛾之类的。」 「枇杷超可爱的好不好,成人式穿的和服还是清新的黄绿色。这张照片是用剩的求职照,是她特地到据说技术很好、想当女主播的人都会光顾的知名相馆拍的。」 「搞什么啊,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相馆的事……那家伙是怎样?明明满不在乎地说『求职不过是一种形式嘛~嘿嘿』,结果实际上却很拼嘛。」 「哈哈,姊姊就是这种人,很爱面子。这个,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请你收下?」 「要给我吗?」 嗯,夕香点点头。 「我希望你能带在身边。」 才这么说完,夕香的眼眶突然无预警地涌出大量泪水。她的表情没变,也没有发出泣声,有如呼吸般自然。 枇杷从包包里拿出皮夹,将收下的照片珍重地放进夹层。她不打算装饰起来,而是要一直带在身边,她要跟朝野永远在一起。这是她表达自己心意的方式。 「谢谢——」 夕香眼泪也不擦,便漂亮地一个转身扬起裙摆,跑回父母亲身旁。姊妹俩长相不太相似,但跑步的姿势却一模一样。 这时,枇杷忽然注意到有个男子正注视着自己。 那是一个身材高瘦,眼皮厚重得看起来睡眼惺忪,给人朴素印象的年轻男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伫立在不远处直盯着枇杷看,还心浮气躁地朝夕香跑走的背影瞥了好几眼。 枇杷心想,那人是谁啊? 一群同龄的男女团体从神秘男子和枇杷之间穿过。她听到其中一人冷淡地低语:「那是昴吗?」神秘男子吓得肩膀抖了一下,随即垂下头安静地转身离去。那群人露骨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窃窃私语。「他来干嘛?」「亏他还敢来。」 「真不想让他见到朝野。」 至此,枇杷大致理解了。 刚才那个人就是昴。 朝野曾屡次提议「我想介绍你们认识」、「一起吃个饭嘛」、「我想让你见见昴」,但因为枇杷从未答应,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本人。 (……他有来丧礼啊,就算两人最后没有复合……) 她下意识地想追上逃也似地快步离去的黑西装背影。 (话说……根本、根本就是你造成……!) 差点冲上前的枇杷突然停住,因为脚下的高跟鞋尺寸有点小,压迫着脚趾,阵阵发疼。 可是,还好有停下来,幸好她有停下来。想到这里,枇杷没来由地握紧颤抖的拳头。追上去之后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她到底想冲着昴的背影说什么话呢? 都是你伤害朝野,所以朝野才会——之类的? 原来自己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吗? 枇杷打着寒颤,呆站在原地。不能这么想,绝对不能照着这个思路钻牛角尖,不要深究这件事。她坚决地告诉自己,不要那样想,不要那样想。她不愿意那么想。 自己并不晓得朝野为什么会遭遇这种事,因为不清楚,所以不能随意猜测。八月十七日,清濑朝野一个人倒在伊豆的海边。 这就是她所知道的全部,可以想的只有这件事。绝对不能从那里偏离,否则就会开始胡乱思考自己根本不愿去想的事情。 第四章 枇杷决定将变态——朝野的前男友·昴公开处刑。 被筷子顶着的昴这么开口:「照片我会还你的,刚好我现在也带在身上。」他还说自己很后悔四月时犯下的行为,一直想着必须还给她才行。 距离清濑家旧址步行几分钟的地方有个大公园,那里设置有寄物柜。听昴说他是先将随身行李放在里面,再特地到公共厕所换上水手服的。不管是这次和上次,他都做出了同样的变态行为。 走到寄物柜之前,两人始终保持沉默。枇杷刻意走在离昴有段距离的后方。每当昴不知所措地回头,枇杷就拿筷子全力刺向他的背或屁股,让他继续前进。她已在心底暗自发誓这辈子绝对不再使用这双筷子。一路上他们好几次与正在慢跑的人和附近居民擦身而过,不过没有任何人跟他们搭话。 枇杷让他从寄物柜拿出随身物品。 「……我绝对不会逃跑,能不能让我换个衣服?拜托,替换衣物在这个包包里而,我去厕所换一下马上就出来了,之后不论你要带我去哪里、要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我拒绝。」 「……我好歹是有工作的人……穿成这样大摇大摆地到处晃,很有可能会对我的职涯造成问题。」 「是谁抛弃那种常识的?」 「……是我……」 「没错,是你自己。」 「……」 枇杷抢过放着皮夹和手机的包包当作人质,带着仍穿着恶心女装的昴来到熟悉的家庭餐厅。她不想在两人独处的情况下跟变态说话,移动到有旁人在的地方比较安全。 一踏进明亮的店里—— 「欢迎光……」 面熟的年轻男服务生顿时哑口无言,反应实在有够露骨,看来他是被戴着凌乱假发、身穿水手服的昴给吓到了。枇杷心想,这也难怪,毕竟在昏暗的夜路上看到就已经够恐怖了,曝晒在灯光下的他,对于目击者而言肯定是极具冲击性的景象吧,一定恶心到让人瞠目结舌。 「对不起。」 枇杷诚恳地道歉。抱歉,我把这种怪人带进店里,真的很对不起。 「今天如你所见,有两位。」 「……光、临……」 「真的是两个人。」 接着是几秒钟的沉默。 他们该不会被拒于门外吧?就算这样,带着一个变态的她也无从抱怨吧?还好过了一会儿,服务生就用足以消除枇杷不安的轻松态度转过身,重新挂上笑容,从结帐柜台后面拿出菜单。 「禁烟座可以吗?这边请!」 接着他若无其事地和往常一样替他们带位,不过途中受尽了其他客人的瞩目。有什么好看的啊?还是说果然很值得一看? 有人大吃一惊地凝视着昴;也有人拍拍朋友的肩膀指着他笑;还有人冷冷瞥了一眼后就赶快转过头,一副不想扯上关系的样子;更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枇杷看。莫非是将她归类为「变态同伙」?自己完全只是同行而已。 她忽然担心起自己的模样,于是低头察看。眼光犀利的无尾熊t恤、高中时代的运动裤以及厕所拖鞋,脖子上挂着毛巾,手里握有一双筷子(和变态的包包)。脸上当然没化妆,头发也乱七八糟的。这副平时她不特别放在心上的造型,此刻突然让她有些不安,她假装若无其事地拨了拨过长的刘海。 ……欸,我这样不奇怪对吧?看起来或许很邋遢,可是和这个摆明异于常人的家伙完全是不同等级的对吧?别看我这样,好歹在开始找工作之前都有持续练芭蕾舞,对于体重管理也很严格。虽然后来没去上课了,但外表应该没什么变化……咦?我应该没问题吧?从客观角度来看,我跟这家伙完全不一样吧?不一样对吧?这种事看就知道了吧? 枇杷不经意地转过头,再次确认后头那家伙的变态模样,好仔细看看两人的不同之处,借此肯定「自己是正常的」。 「……这算什么卑怯行为嘛!」 她好想将看到对方的这一秒全力甩到夜空彼端,最好掉落在地雷区被轰成渣。实在是有够惹人厌的家伙。 「啊,被发现了……?」 昴将拿掉的假发卷成一团,当作毛皮包包夹在腋下;并奋力将水手服衣领塞进内侧,假装成凹凸不平的v领衬衫;裙子也用两腿夹住,试图让它看起来像和服裤裙——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你是白痴吗?这怎么看都是水手服啊。这样做不但无法降低变态度,反而像在昭告天下你就是变态,可疑的氛围有增无减。 「太夸张了吧你……」 这家伙简直是变态中的无耻之徒。以一个变态来说,他的行为实在太没气度了。如果变态到能够乐在其中的话,倒还有点可取之处。再说,光是身为变态就够惹人厌了,他竟然还是变态界中最卑贱低微的那一类。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枇杷打从心底感到恶心。 「给我道歉……道歉,向所有不幸跟你生在同一个时代的生命道歉,向所有目睹你的存在道歉,向地球道歉,向宇宙道歉。最重要的是,生你的父母也太可怜了!」 「……偏偏在我最痛的伤口上洒盐……?」 枇杷一边在位子上坐下,一边将两手伸向半空中,接着左手的小指、无名指和右手的中指抖动了一下。 「……而且还打算将我强制关机……?」 看来你挺清楚的嘛,空气ctrl+alt+del。 走在两人前方的服务生大约和他们同年,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姿态将菜单放到桌上。 「我马上拿冰水和湿纸巾过来……那个——」 服务生准备离开时,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只见他微微一笑,脱下工读生的假面具说道: 「真是太好了呢。」 他亲昵地眯起眼,扬起下巴对枇杷笑道。 「啊?」 「你朋友……终于来了呢。」 枇杷思考了几秒钟,才终于听懂他的话。 虽然是懂了,不过给我等一下。 「……嗄啊?」 ——竟然说是我朋友?我跟这种人是朋友? 枇杷好想用力抓头,但发痒的不是头皮,而是脑,应该说是意识本身。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啊。 但这都是她自作自受。枇杷还来不及纠正,服务生已转身离去,她只好一个人坐在包厢座愤恨不已。 自从朝野去世后,枇杷每次一个人来这家店都会说:「我朋友等一下会来,所以是两个人。」总是像这样假装不是独自前来的客人,而最后当然谁也没来。即使结帐时觉得很尴尬,她依旧无法停止这种行为。 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那只不过是种仪式,或者是在逃避现实罢了。 只要不断地说「我朋友等一下会来」,表现得煞有其事,好像就能说服自己的内心,也可以暂时逃离朝野再也不会出现的现实。所以她一直抱持着——我跟朝野约好了,只是在等迟到的她过来——这样的心情坐在店里,也觉得朝野不久便会说着「枇杷,让你久等了」,如同去年以前的日子那样理所当然地出现。 店里的人无从得知枇杷的苦衷,一定把她当成奇怪的客人了吧。或许还帮她取了绰号,比如「独乐乐」、「运动裤落单者」或「妄想健康法」之类的。搞不好现在在工读生之间掀起了轰动——『那个独乐乐等的人终于出现了!』『等一下会来的朋友真的存在耶!』『原来她在等的人是个女装变态——!』『什、什么——!』……光是想像就让心情荡到谷底,烦死人了,尖叫「你误会了——!」,但送水和湿纸巾过来的不是刚才那位服务生,而是一位女服务生。结果枇杷什么都没说。 「锦户小姐。」 「……」 「刚才的『太好了』是什么意思?」 「……要你管。」 枇杷不禁抱头。不要从桌子对面靠过来讲悄悄话啦,别摆出一副我们真的是朋友的样子。 「那该不会是在说我吧?可是——」 「……就说了不干你的事。」 「我明明是第一次来这家店,这到底——」 「给我安静,便渣。」 「便渣……?咦?便便的渣……?」 枇杷无意向昴解释缘由(不是指便渣),她闭上眼睛好一会儿,体会着不得不跟这种人被归类为同一挂的屈辱。 不过,她无论如何都得跟这家伙把话讲清楚。拿回照片后,就把他送去警察局,并不能解决事情。 「……喂,听好了,我有件事想问你这个变态。」 「……是。」 「我该怎么做才好?」 「做什么?」 「要想将你从这个世界上抹杀掉,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可以把这视为对我的杀害预告吗……?」 「嗯。」 枇杷深深点头,一脸认真。 杀害预告,就情感而言几乎是这样没错,但表现方式有点不同。正确而言,说得更精准一点应该是「我想知道如何彻底抹杀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与这个变态强盗联系起来的关系」。她想将这家伙的存在从「自己的世界」消除,顺便也把自己从「这家伙的世界」消除。 枇杷会认出变态就是昴,是由于去年在朝野告别式上见过他的缘故。虽然她当时没有从正面仔细看清楚长相,但对他高大的身材和体格,以及单眼皮的眼睛印象深刻。至于昴为什么认识自己,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为什么你会认识我?」 除了这家伙是变态以外,也因为这家伙是昴,所以她单纯地不想与对方扯上关系。 「该不会四月那起强盗事件,也是在知道我是谁的状况下干的?」 他点了点头,意思是肯定吧。 「真的很对不起。」 「……不懂。你是怎样?为什么做出那种事?我真的从头到尾都无法理解。」 「我那时脑子大概怪怪的。」 「不只『那时』,现在也是吧,看就知道了。」 「不管怎样,我会把照片还你的,可以让我拿一下包包吗?」 昴接过包包,从里面拿出智慧型手机,然后自手机包的缝隙间抽出抢来的朝野照片。 「……对你做了那种事,我真的很抱歉。」 他低下头递出的,确实是那一夜被抢走的朝野照片——眉心有个黑色印记,最后一天的朝野。 枇杷接过照片,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才刚过十点,今天还没结束。 「太好了……」 她松了口气,无力地蜷缩起身体。总算在今天之内拿回来了。今年的今天两人能待在一起了。 仔细想想,枇杷人就在朝野眉心印上黑点那天的场所。她凝视着朝野看上去和那时一模一样的笑容——朝野正平静地对她笑着。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碰面,自己应该能做得更多,一定不会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如果可以,她希望老天再给她一次机会重新来过。要是能去任何时空,枇杷不会去那天以外的其他地方、其他时刻,她只会选择最后一次见到朝野、她头上顶着黑色记号的那一天。 好想回到那一天。 我什么都愿意做,只求能再看到你的笑容。好想唤回消失的朝野,如果可能的话—— 「……朝野……!」 她就这样闭上眼睛,祈祷似地将照片用力按压到眉心。不管怎样,最起码照片回到手中了,真是太好了。今年的今天,她无论如何都想和朝野在一起。 她不想像去年一样留朝野孤单一人,再也不想跟朝野分开,不想放开朝野的手,不想让她去任何地方。 「……对不起,差点又要跟你分开了……」 明明变态就在眼前,而且这里还是家庭餐厅,眼泪却忍不住夺眶而出。可能刚才大哭一场后,泪腺变得松弛了吧。脖子上挂着毛巾的打扮虽然老土,但果然很方便。这种时候也能很快擦掉眼泪,遮住泛红的眼角。 「锦户小姐。」 「……」 「我可以对你下跪磕头吗?」 「……」 枇杷沉默地一把抓起扔在桌上的筷子,不需要将尖端对准他,意思似乎已传达给对方了。总算避免了下跪的窘境。 「……我在此衷心向你表达歉意,真的很抱歉。」 昴坐在位子上,像在做脸部拓印一样低下头,接着他反覆搔抓凌乱且汗湿的头发。枇杷现在才注意到他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 「竟然做出那种……在夜晚的街道上攻击你的事,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知道自己做的事很差劲,真的非常后悔,从下手后便一直后悔到今天。害你跌倒……我好担心万一你受伤了怎么办。不断想着自己竟然让锦户小姐那么害怕……心想你一定正在找照片吧……等等。」 他咬住失去血色的嘴唇,深深低头致歉。那模样看起来并不像演技。枇杷觉得这一定是他的真心话。而假如这是演技,实在精湛到被骗也值得了。 「……我没受伤,不过有去报警就是了。」 「对不起,就算你永远都不原谅我也没关系。」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将脖子上的湿毛巾拿下来放到一旁,再次望向昴——这个脸色苍白的悲哀变态男、朝野苦苦哀求着想要复合的前男友。 就是这家伙。 「也就是说,简而言之,你是女装强盗惯犯吗?根据你的回答,我还得再去报警。」 「不是,真的不是。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那种事。我只不过……该怎么说呢,从很久以前就盯上你了。」 听到答案,枇杷全身瞬间窜过一股恶寒。虽然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期待会听到什么动听的答案,不过这实在太超过了。 「奇怪……哇……超可怕的……我刚才抖了一下……」 「不,与其说是盯上你……在朝野的……那时候,我看到了,你在殡仪馆从她妹妹手中收下了照片。我当时想着,我也想要那张照片!不行的话至少让我看看,只要一眼就好……她妹妹叫了你枇杷,所以我就猜想,你应该就是朝野经常提起的『老家的挚友枇杷』。可是我实在不敢自报姓名……所以,那天我就跟踪你回家了。」 「……真的假的……」 从脚尖一路窜升到头顶的恶寒又循着相同路径返回。 「对不起,事情就是这样,因此我知道你家在哪里。」 「……我都快尿失禁了……」 光看外表就颇具冲击性了,实际上更是个比外表危险许多的家伙。她或许低估了这男人的潜力。比起盯自己的变态,不幸偶然遇上的变态还好一点。 「后来我去你家附近好几次。本来想正常地跟你打声招呼,自我介绍,问你可不可以让我看看那张照片,但我就是做不到……一想到你会怎么看我,我就……在我犹豫不决时,朝野的家人搬走了,房子也拆掉了,我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一想到朝野的痕迹将从我眼前彻底消失,我就快疯了。她的痕迹一天一天变得愈来愈淡,让我更加走投无路。然后,那天我看到你一个人漫不经心地骑着脚踏车……便想『就是现在』、『这可能是个好机会』、『想得到相片就只能趁现在』……」 「……你病得会不会太重了一点……?」 「我想也是。嗯,我的确病得不轻……我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无从辩解。」 「……那你的打扮……并不是因为有特殊癖好,只是为了不被我认出来?」 「不,真要说起来是癖好没错,或者说是更……这个嘛……对了,类似宿命吧?」 枇杷看着昴,「咕嘟」一声吞了口口水。他还会继续恐怖的告白吗?朝野……你怎么会跟这种人交往多年……喂,说真的,为什么?这男的到底哪里好啊? 「我没想到锦户小姐会知道我的长相。」 「……因为我在殡仪馆看过你。你看到我的同时,我刚好也看到了你的脸。 当时有一群人看着你说你是昴。」 「原来如此,我懂了……对了,不先点些什么的话对店家不太好意思吧。啊,服务生——!」 「按按钮啦!」 枇杷看都没看菜单就点了两人份的饮料吧。由于让昴从这个位子离开,恐怕会给店家和客人造成困扰,因此她决定自己去拿饮料过来。 她随便倒了两杯不怎么想喝的咖啡,用双手端回座位。看到昴在玩她的筷子,枇杷当下决定回家之前一定要先扔掉那双筷子。 「锦户小姐只带着这个出来吗?」 「……我有我的苦衷啦。先说清楚,我连皮夹都没带,这些全让你请。」 「当然,你尽量点吧,爱吃多少就吃多少,全部都算我的。」 「……经你这么一说,突然觉得这杯咖啡好肮脏……」 「不过啊,锦户小姐不带皮夹只带筷子出门,还满奇怪的呢。」 「!」 好险她没心情喝咖啡,不然铁定会因为冲击过大而喷出来。眼前一阵晕眩。他刚才说我「奇怪」?你有资格对我说这种话吗? 「……哎呀……我比不上你啦……?」 「应该说我觉得你太没有戒心了。」 「嗯,被一个强盗犯这么说,的确很有说服力……」 「锦户小姐常常半夜在住家附近晃来晃去对吧?」 「嗯……那是因为我想抓住你……」 「我不是想卖你人情,不过我这阵子好几次跟在你后面时,看到了很多怪人。」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得到变态金牌奖……」 「喂,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还有像是色狼的家伙,我不只一、两次故意现身把人赶跑。那种时间你还到处乱晃,每次都让我觉得『真危险啊~』。」 「……我不记得自己有把这件事当作笑话……对了,没想到你抢走照片以后还继续跟踪我啊……咦……为、为什么啊?」 「因为我真的很后悔,心想一定要把照片还给你才行,所以一直在找机会。还有,看到你那么粗心大意的样子,总觉得有点放心不下。」 「完全可以不用管我好不好……不对,既然这样,你刚才为什么要逃走?还逃得很拼命不是吗?」 「被发现时,你的气势太过恐怖,我不由得……」 「……哎呀哎呀……能让你感到害怕,该说是光荣还是……」 「不对,等一下,我说错了,请容我更正。不是因为你气势惊人,而是因为看到你在哭,让我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过分。」 「……一直没注意到你在跟踪,我实在太大意了。可是你为什么没有被逮捕呢?我都拼命拜托警察帮我捕捉水手服变态了。」 「大概是因为那天之后,我就没再穿成这样了吧。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我才会穿上……嗯,让人精神一振呢!」 「……」 枇杷觉得要是沉默下来就算输了,因此一直拼命试着接话。 不过已经到极限了。 「让人退缩」已不足以形容,现在自己抵达的境界应该是「无止境地退缩」。她恨不得远远逃离,往后退到极限,不停后退,像是发射出去的火箭般环绕地球一圈。回到位子上后紧接着再踏上第二圈安可之旅,就这样不停地绕着地球旋转,好远离这家伙。 「对了,我可以针对这副打扮解释一下吗?」 「……不必。我已经忍耐到极限了,我不想让大脑接收更多关于你的情报……」 「这并不是单纯的女装。」 「就跟你说我已经到极限了吧!」 「这是cosy。你知道是cosy谁吗?我可以说吗?」 「还问我可不可以,你都已经露出非说不可的眼神了不是吗?」 昴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偷偷重新戴好假发,拢了拢虚假的黑色人工毛发。 「这是在cosy朝野!」 「……解散!」 「不,集合!」 「撤退——!」 「锦户小姐。」 「辛苦了——!」 「看清楚。这个。你看,张开眼睛。这个。没错吧?是朝野的cosy。」 「不——要——!好可怕——!这种我真的不行啦!对不起我不行了!算我输好吗!」 「我们高中的女生制服是水手服,所以我就以那个为形象装扮。假发的刘海是我自己剪的喔。」 「我要回去了!」 她受够了,甚至不想留下任何感想。只想忘掉一切,当作从没发生过。她想回家倒头就睡,就此划下句点。若不这么做,她会受不了。她猛然站起,才想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她被赶出来了,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枇杷无可奈何地又一屁股坐回位子上。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就算离开店里,她也无处可去,毕竟她连皮夹都没带。现在能待的地方就只剩下这个变态不停忘我地高谈阔论的桌子。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谁害的?果然是樱桃吗?要怎么处置那个嫂嫂呢?哥哥也很过分,还有爸爸妈妈也不可原谅。简直欺人太甚,为什么非得将她这个女儿赶出家门不可?这样的暴行合乎天理吗?她感到胸口一把火又冒了出来。 「……啊啊啊,真是够了!」 枇杷抓狂地乱搔头发。 「搞什么啊!每个人都这么自私……!莫名其妙——!搞不懂啦——!」 重新燃起的怒意和矗立在眼前的变态都令人心情沉重,两者皆让枇杷不可承受。如果放到天秤上测量,肯定会把天秤压坏。她被迫背负如此庞大的重量,感觉双脚几乎都被压得陷到地下去了。 「冷静一点,锦户小姐。请你先听我说,我说的cosy其实是相当委婉的说法,实际上我现在已经——」 昴板起脸,表情格外严肃地宣称。 「我就是朝野!」 「噫噫噫噫噫噫——……」 「咚」的一声闷响传来。 枇杷隔了好一段时间才发觉那是自己一边发出悲鸣,往前一头趴倒在桌上时额头撞到桌面的声音。这段期间,变态依旧滔滔不绝地畅所欲言。 「说起来,我和朝野初次见面是在刚上高中不久后的某天早晨。因为快迟到而急着下公车的我——」 *** 因为快迟到而急着下公车的我,是个随处可见、平凡无奇的高中一年级学生! 没错,在那天之前,我只是无聊地度日,简单来说就是个无趣的家伙。 (惨了,要迟到了——偏偏挑在爸妈都去旅行的日子闹钟才坏掉,今天早上实在有够不走运!) 然而,就在我准备冲进校门的那一刹那,忽然响起诡异的咏唱声,周遭陷入一片黑暗。 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呜,什么都看不到……我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我差点腿 软时,一道光芒有如耀眼的箭矢般破开黑暗的天空落下,笔直地插在我眼前!从光芒中翩然落下的是——呃,呜喔!好险——! 咚! 「好痛痛痛……等等,这是怎么回事?骗人的吧?为什么像你这样的普通人会跑到战场?」 「那、那是我要问的吧!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唔,没办法了……!等一下再解释!你先躲到我后面!」 「是说……欸,你该不会是……」 这个语气颇为高傲的女生是……清濑朝野……对吧?咦?真的假的?隔壁班的超级美少女、网球社的女神、刚入学就受到全校瞩目的那个清濑朝野?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这真的是现实吗? 「呵,好像已经来了呢……!好!过来吧!」 一道巨大的影子自黑暗中缓缓升起,即使在黑暗中仍显得格外漆黑,敌人全身散发出混沌无比的存在感。我吓得直发抖,但清濑朝野则毫不畏惧地举起网球拍,另一手拿着蕴含神圣力量的球。她将我护在身后,同时摆出姿势,高声宣布: 「让我来——制裁你的罪行!」 ……可是,等一下。 那个『你』指的到底是谁啊? *** 朝野极救了世界? 枇杷稍微想像了一下朝野与神秘敌人战斗的英姿,没想到还满适合的。 「……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枇杷几乎要被他说服了。 「对吧?就是像这样啦!哒哒!咚咻咚咻!碰!呜喔喔喔喔喔喔~!迪啦啦啦啦、碰——!滴噜噜噜噜……呜嘎啊啊啊~!……然后这样咻咻——!嘟噜噜噜噜……」 昴大约走在枇杷一公尺前,剧烈地舞动手脚,大概是想卖力演出「想像中的战斗氛围!」。那副狂乱的模样,吓得每个跟他擦身而过的人忍不住垂下目光。 枇杷注视着他的背影,一边思索着。 至少比起迷上这家伙、跟这家伙交往、跟这家伙分手、不断恳求这家伙复合的现实,这乱七八糟的故事——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战斗,拯救世界,还比较有说服力。像朝野那么特别的人,正适合那样特别的命运。 「……可惜朝野输了,就如你所知。」 「我不知道啊。」 「你必须知道。」 盛夏的夜晚潮湿闷热,就像在温水中游泳一样。为了不溺水,枇杷在黑暗中奋力挣扎着前进,相信昴也一样。 「……朝野消失后,世界的平衡正在逐渐瓦解,朝着危险至极的方向前进。 世界需要朝野,她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路灯发出苍白的光芒,照着寂静冷清的住宅区。黑暗的路上鸦雀无声,和变态走在一起反而有种安心感。 「事情就是这样……需要有人继承朝野,所以就由我来代替她,完毕。」 枇杷穿着满是空隙的厕所拖鞋,如果踩到蚯蚓或其他虫类的话就太恐怖了。现在这么暗,就算看着脚下大概也闪不掉,于是她决定干脆不去在意,大步向前行。 「经我这么解说后,锦户小姐明白了吗?」 「……够了,你快点走啦笨蛋。不要每次说话都转过头来,脸太靠近了,真的很恐怖欸你。」 结伴走在夜路上,让枇杷有种自己正一步步走向很不得了的地方的感觉,可是她没有其他选择。现在还来得及回头……怎么办?要怎么做?就在她犹豫不决之际,事态仍不断在进行。两人继续向前迈步。 「唉,就算被当成笨蛋也无所谓啦……我只是想说明一下,让锦户小姐了解我的立场。」 「说好听点是立场,其实就只是扮女装的原因吧。」 「我不想被说是男扮女装,我并不是要扮演女性,只是想变成朝野而已。我刚才也说过,我之前一直都在暗中保护你,所以我认为自己有资格继承朝野。」 「嘴上说不打算卖我人情,但你还满强调这点的嘛。」 「那好歹是个不可动摇的事实。」 「不管理由为何,你都不必穿成那样吧?」 「感觉不一样啊。透过让外表更加相似而逐渐融合为一……我将更深入地成为朝野……」 「根本一点都不像好吗?就算你自以为扮演得很逼真,在我看来你不过是穿着女装罢了。」 「就说不是女装……算了,随你怎么说吧,我在锦户小姐面前已经放弃身为人类的各种权利了。」 「哦,不愧是强盗犯,讲的话份量就是不一样,深度也不同。」 离开餐厅之后,他们已经走了有二十分钟以上吧。 在这闷热的盛夏夜里走了颇长的一段路,虽然枇杷不太想承认,但她已渐渐习惯昴的变态行径了。或许也是因为离开餐厅前让他换了衣服,现在外表至少变得比较正常了。 此时的他穿着t恤配短裤这种独身男性常见的家居服。 「我家在那。」 昴指向马路对面。眼前是一栋铺着磁砖的细长建筑物,似乎就是昴独居的公寓。 「哦……变态强盗住的地方竟然这么高级啊……」 「一楼有便利商店,要去逛逛吗?」 「不用。呃……奇怪?为什么你住得这么近啊?我也真呆,就这样傻傻地跟着你走过来——」 枇杷突然想起朝野曾经跟她抱怨过的话。她停下脚步,不解地歪起像刚洗完澡般挂着毛巾的脖子。 记得朝野说过昴住的地方很远,要去找他玩相当不方便。虽然他们曾想过干脆一起住,但爸妈不同意。她还说如果昴从家里独立出来后,能住得近一点就太棒了。 「嗯,我老家满远的喔,在新百合。」 「对,就是那里,新百合之丘。」 「我大约是在去年秋天搬来这里的。四月时,我的上班地点换到了池袋,这样反而方便。」 「哦……」 秋天吗?那时朝野已经……如果他早一点搬来,朝野肯定会很高兴吧。不知为何,昴好像看穿了枇杷的心思。 「我会在秋天搬来这里,并非偶然,而是因为朝野从前对我说过:『要是你能在更近一点的地方租房子就好了』,我才决定住这里的。」 「……咦?可是……」 等到秋天不就为时已晚了?这样的想法也传达给了对方。 「嗯,我当然知道一切都太迟了,但我还是决定这么做。」 枇杷实在想不通。既然愿意做到如此地步,他那时为什么要——这次对方似乎没有察觉。 昴什么都没说,他朝两边看了看,等车流中断后才大步穿越马路。枇杷在后头以小跑步跟上,忍不住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火大。 昴打开自动锁,踏进开着空调的凉爽玄关,他检查了没上锁的信箱,挑出邮件并扔掉广告传单后,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不出所料,在等电梯和搭乘电梯时,气氛都很尴尬。昴刚才提议时间很晚了要送她回家,于是她省略了细节,顺势说出自己现在不能回去的事。 听完枇杷的苦衷,昴说「锦户小姐如果不讨厌的话,要来我家吗?」,她立刻回答「不要!」,但绞尽脑汁依旧想不出其他可以去的地方。虽然她想过干脆向昴借钱随便找个地方待一晚,不过又觉得跟对方借钱与留下来过夜好像差不多。这么想是错的吗……或许吧,结果还不得而知。 在单身男性的房间过夜,而且还是曾经袭击自己的变态强盗的房间。 枇杷当然有些反感,但既然对方是和朝野交往多年的人,感觉应该不会发生一般世人印象中会有的危险。就算单独进到房间里,他一定也不会对自己出手才 对——思及此,枇杷赫然回神,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三个月前她不就被袭击过一次吗?居然还傻呼呼地跟着对方回家,看来自己的判断力变差了。 还有这家伙——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干嘛带自己回家? 「……你到底是怎样啊?」 昴听见枇杷这么问而回过头来,那是一张只能用毫无防备来形容、略显疲惫的年轻男性脸庞。 「嗯?就算你这样问,我也答不上来。」 抵达六楼后,昴走出电梯,穿越走道,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下脚步。 「这个嘛,你就把我当成第二代清濑朝野就好了。钥匙、钥匙……奇怪,跑去哪了……」 好你个头啦。枇杷很想直接朝他后脑勺巴下去,不过还是硬生生地忍下这股攻击冲动。说来说去,变态就是变态,最好不要给他多余的刺激,何况自己的腕力比不过人家。对了,这家伙还有个让人痛到不行的神秘绝招。 「……喂,那个像指压的招式到底是什么?我那时候痛得要命耶。」 「那是指压啊。」 「啊?我还以为只是像指压,结果真的是吗?」 「喔,找到了。在这里说话会吵到邻居,请小声一点……」 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走进去。枇杷在他的招呼下也赤脚踏进屋内。从玄关穿过走廊后,映入眼帘的是饭厅和厨房,还有一间用拉门隔开的和室。 「……你的房间感觉还不错嘛。」 坪数以一个人住来说算是绰绰有余。尽管地上还散落着几个纸箱,家具也很少,显得有点煞风景,但是并不脏乱。 「因为我的薪水还算可以吧。不好意思没什么好招待的,不必拘束,当自己家就好。」 房里很闷热。昴用遥控器「哔」的一声打开冷气,脚边马上吹起凉爽的风,室内温度逐渐下降。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虽然我对你的私生活毫无兴趣,不过还是姑且确认一下来历。」 「按摩师,我好歹是有国家证照的。」 「哦……所以你才会指压啊。原来如此,这表示你将专业技能运用在犯罪上,当作凶器。看来你注定成不了大器,指压之神绝对不会原谅你的行为的。」 「……被锦户小姐这么说,我实在无法反驳。」 「国家证照啊,总觉得聪明人都混得不错呢。你是不是还拿了大学和专门学校的双学位啊?可恶的变态。」 「没有,我大一的时候就退学了。」 「咦?」 「之后去上了三年专门学校,通过国家考试,今年才开始工作。」 枇杷靠着和室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口中不断发出「咦?咦?咦?」的愚蠢惊呼。 「退学?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感觉跟我从朝野那里听到的差好多……」昴不是和朝野上同一所大学吗?朝野就读经济系,昴则是念什么工程学之类的、听起来有点难的理工科系。枇杷记得自己听闻后,觉得两人真是耀眼的精英情侣。 「朝野大概不想跟你说这件事吧。要不要喝点什么?」 「不用。」 「那我自己喝啰,你想要的话就说一声……嗯,朝野很喜欢你,可能是想尽量表现出好的那一面吧。她大概是认为自己交往的对象总是浑浑噩噩度日,大一就退学,听起来很逊,不好意思跟你说吧。」 昴在厨房洗过手,将水装到电热水壶里。枇杷望着他的身影,心想自己还没洗手漱口呢。 「其实我不是漫无目标,而是认真思考过未来,寻找出适合自己的职业,想趁年轻就经济独立,跟父母商量后才决定退学的。考试的时候满脑子只有偏差值,实际入学后才发现做了错误的选择。可是朝野十分反对,她说专门学校的课程很重,没有毅力的我不可能毕得了业,事情不会那么顺利……现在想想,朝野和我的关系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调的吧。被她讲成那样,我也渐渐有种『搞什么?』的心情……」 他把茶包丢进马克杯,倒入沸水。 「话说,明明是夏天,而且还这么热,我为什么要喝热茶呢?」 这句话问倒枇杷了。 「谁知道……」 「对不起。」 「……干嘛道歉?」 「锦户小姐在我家这个情况,果然还是让我有点紧张。茶这么烫,即使我喉咙渴得要命也喝不下去啦。」 「不然先放着吧,放在那边。」 昴点点头,将热气腾腾的马克杯放到流理台上,从冰箱拿出两瓶矿泉水。他将一瓶递给枇杷,马上就着另一瓶大口喝了起来,眼睛依然盯着枇杷看。 她不是特别想喝水,但既然拿了又被猛盯着看,还是姑且打开瓶盖。看她喝了一口,昴放心似地回到了厨房。 「……锦户小姐骂我是变态和强盗犯呢。」 「嗯,那是事实啊,你就诚心诚意地接受吧。」 「……除此之外的事你都不怪我呢。」 枇杷没有回应,昴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现在正播放着枇杷平时在家常收看的新闻节目,这个节目一结束家人都已就寝,她总会趁机偷偷溜出家门,为了拿回照片在街上四处徘徊。 如今照片拿回来了,不仅如此,她人还在犯人家。然而,世界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照常运转着。这么说来,世界片刻也不曾配合个人方便呢。 「锦户小姐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我想洗手。还有,啊,我没有牙刷。」 「……洗手台在那边。家里应该还有买来囤放的新牙刷。」 「牙线呢?」 「牙线?啊——我没用过那个……要的话我去楼下买吧?超商有在卖吗?」「没有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必需品。」 昴帮她打开浴室的灯。枇杷用洗手乳洗手时,不知为何一直被盯着瞧,让她有些心浮气躁,直接用洗脸台上的洗面乳哗啦哗啦地洗起脸来,借此掩饰自己的心烦意乱。即使包装上以具有速度感的字体印着「让男性肌肤水润光泽!」的字样,她也不在意。 然后她用自己那条吸水性降低不少的毛巾擦干水滴,突然想到一件事。 「啊,擦脸的东西都没带……」 该拿我的干性肌肤怎么办? 她的体质虽然不会长痘痘或是皮肤粗糙,但干燥问题相当严重,如果忽略洗脸后的保养,即使在夏天也会很快发痒、脱皮。 「化妆水之类的吗?」 「还有乳液。」 「那些我家好像有,等一下,我找找看。不过可能有点旧了,我不太懂,你自己确认吧。」 昴从洗脸台下方的柜子拿出一个塑胶篮,里面放着卸妆用品、去光水、头发花香喷雾等东西。 「呃——化妆水、乳液……对吧?是这个吗?」 昴东翻西找后递来的玻璃瓶,是枇杷也知道的知名品牌商品。应该只在百货公司才买得到,价格也不便宜。仔细一看容量几乎没有减少,闻起来也没有奇怪的气味,于是她就直接借来用了。她将透明浓稠的液体倒在手心,抹到脸颊上。男生的住处有这种东西,就表示—— 「什么嘛,有女人啦?」枇杷自言自语道,不过昴也听见了。 「嗯,那是前女友留下来的。」 枇杷擦完化妆水,准备抹上乳液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就时间顺序来看,朝野的东西不可能存在于这个房间里。所以前女友指的应该不是朝野,换句话说,他跟朝野分手后曾和其他人交往。 ……可是——算了,管他的。 枇杷认为这件事没有自己插嘴的余地。没必要对这 家伙的人际关系多做感想,而且她也没有那种资格,所以她决定什么都不说,就这样带过—— 「就在朝野对我提分手,我陷入低潮、沮丧不已的时候,有个女人对我告白,是我以前打工的居酒屋的常客。因为感觉不错,所以分手后我们马上就交往了。她大我三岁,个性沉稳又幽默风趣,住在初台,是杂志编辑,工作很忙却非常照顾我,喜欢喝酒,认识很多漫画家,见多识广,是寺社佛阁迷,老是在旅行,会弹一点吉他,先天贫血,老家在冈山。」 明明没问他,昴却自顾自地说个不停,枇杷什么也不想回答。 「我有过那种对象喔。锦户小姐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昴挡在狭窄的门口,一副等她发表感想的样子。为什么? 枇杷一边将充满香气的乳液擦到脸上,无奈地开口: 「问我有什么看法……我只觉得『原来如此』而已。」 「原来如此是指?」 「你是因为移情别恋了,才完全不考虑跟朝野复合吧。」 「硬要说的话,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急着提出复合。」 那句话的主词是朝野吧。昴的意思是——因为自己移情别恋,心已不在朝野身上,所以朝野才会急着要复合。 「朝野知道你有新女友的事?」 「知道喔,我全都跟她说了。我告诉她我已经交到新的女朋友了,拜托她别再缠着我。」 「……朝野根本没提到这个,只说你无论如何都不肯原谅她……」 「她不想跟锦户小姐说吧。所有难堪的事她都想对你隐瞒。像是男朋友大学退学;因为想试探对方的感情而提出分手,结果对方竟然立刻另结新欢;还有其实自己正为了拯救世界而战斗等。唉,结果全被我说出来了……你知道这些事情后,觉得怎么样?我这个人比想像中还要讨人厌吧?」 「……谁知道,不关我的事。」 总觉得话题的走向愈来愈让人不快了。昴似乎想听枇杷说什么。她忍不住想,关我什么事啊?谁管你有没有苦衷。乳液也擦完了,她只想赶快离开这狭窄的洗手间。 「请你责怪我吧,锦户小姐。」 看吧,来了—— 「那种事无所谓啦,怎样都好。你跟谁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啊,对了,给我牙刷。」 「你很想骂我对吧?你看嘛,我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人。明明交往了那么久,女方一提分手后马上另结新欢。不管她再怎么恳求道歉也不复合,结果……总之,都是我害得朝野……你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 昴挡在门口害她出不去。枇杷透过镜子看着他的脸,虽然他的视线面向前方,却不晓得在看哪里。 「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喔……要是我当初再次接受朝野的话,结局或许就会不一样了。」 如果昴和朝野复合吗? 枇杷当然好几次这么想过,但是—背脊突然冒出奇怪的冷汗。 她咬紧牙关,强忍住这股急窜而上的不舒服感觉。然而,枇杷想的不只是「这些」。「这些」还不足以解决一切。就是因为不希望事情衍变成这样,她才不想跟这家伙扯上关系。 「锦户小姐有从朝野家人那里……听说她发生什么事吗?」 「……我只知道她一个人倒在伊豆的海边。好了,不要再说这件事了,快点把牙刷给我啦。」 「我也有听说过。可是这件事很奇怪吧?那家伙绝对不可能一个人去海边啊。和她熟识的锦户小姐一定也明白那有多么不合理。那时,我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尽可能调查了各种资料,甚至看遍去年八月十七日左右的新闻。照理说在盛夏海边发现一具年轻女性的尸体,应该不是一件小事吧?就算新闻报导出来也不奇怪才对。可是,我却没找到任何相关报导。关于伊豆的事,说起来也只是谣言而已。何况要是她真的是溺死的,尸体才不可能那么漂亮。所以我无法不去想,大概,应该说绝对,是我害她——」 「……牙刷。」 「朝野是自己——」 「牙刷!」 「自……好痛!」 枇杷伸出手,狠狠赏了昴一巴掌。昴那张像是在说「嗅?」的吃惊脸孔让她愈发火大,忍不住又用同样的力道再打了一次。 「给·我·牙·刷!」 昴目瞪口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捂着被打的嘴角。枇杷忍不住心想,这种程度就被吓成这样,这家伙八成没有兄弟姊妹吧。昴这才回过神来,从水槽下方拿出新牙刷给她。 终于啊。枇杷像抢劫似地一把夺走,粗鲁地撕开包装。她一边将垃圾推向昂的胸口,一边简短地说道: 「……真要追究的话,是彼此彼此啦。」 「彼此彼此……谁跟谁?」 我跟你。 她说不出口,但事实就是这样,我跟你。 如果朝野过世的原因是昴没有和她复合,以这个逻辑去思考的话—— 我也应该受到指责。是谁没能拯救痛苦的好友?是谁毫不知情?是谁没有察觉到?她或许搞错了自己该说的话。最后一次见面那天,如果自己采取了正确行动,认真倾听的话,结果大概就不一样了吧。是谁没有陪在她身边?是谁扔下无声求救的朝野孤单一人?明明两人联手就能成为最强搭档,活在永恒的刹那之中,但放开手的是谁?轻易放掉从小就牵着的这只手的人,究竟是—— 是枇杷。 枇杷明明有可能拯救朝野,却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无法做。从造成这种结果的论点来看,枇杷可以说和昴一样,半斤八两。 她怎么可能不去想?「假如那时候——」的想法不断浮现,又空虚徒然地沉没、消失。从接到简讯以来,这般反覆闪燥的空虚感便时不时会在枇杷心中闪现。至今仍是如此。那之后从未停歇过。自她最后的笑容消失后,就未曾停止。枇杷的情感反覆回溯到那一天,但总是无能为力,只好又被推回现在。要是有方法能从这个循环解脱片刻,枇杷愿意不顾一切紧抓着不放。 「朝野……曾经战斗过吧。」 昴直盯着枇杷的眼睛看。 「你说,朝野为了守护世界一直在战斗,只是最后输掉了……事情就是如此,别再乱想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刷牙,然后将泡沫吐到洗脸台。 「既然你决定照这个设定演下去,那我就奉陪到底啦。」 「……你愿意采用?」 「嗯,抱歉刚才打了你。」 有如躲进洞里般,拼命地逃脱,为了不要溺繁——不管背负多大的重担或痛苦,只能难看地挣扎,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否则他们将沉到无底深渊,再也浮不上来。 「其实……我早就隐约察觉到了。」 「咦?」 「我知道有个攻击朝野的恐怖敌人存在,朝野称那家伙为破坏神。」 ——为了设法在朝野离开的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她只能一味地摆脱可怕的想法。 枇杷漱了漱口,转头仰望还挡在门口的昴。 清濑朝野战斗过了,而这家伙是第二代清濑朝野。听起实在很荒谬,枇杷之所以不认为这样会冒犯到死者,是因为她知道这家伙认真无比。 虽然是变态、是强盗,脑子还病得相当严重,但这家伙确实很认真。他是真心打算采用那个设定,而且恐怕跟自己一样拼命。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为什么你交了新女友,还那么想要朝野的照片,甚至不惜攻击我?」 「因为我其实还喜欢着朝野。」 昴的回答毫无迟疑,连一秒钟的犹豫也没有。这家伙想必是经过不断地思考,自己找 出了答案吧。 「我喜欢的就只有朝野一人。早知道结果会变成这样,我绝对不会分手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放开她。我是真心想跟初台那个人得到幸福,但那只是基于朝野随便将我甩掉、认为我会一直任她予取予求的报复心态,我不过是想让她看看自己也能得到幸福罢了。回顾过往,才发现不论是好是坏,我的人生全都围绕着朝野打转。如果没发生这种事,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察觉吧。该怎么说呢……我觉得好遗憾、好后悔……」 枇杷不敢正面接受昴的感情。 「……太迟了啦——」 她笑着蒙混过去。如果正面接受,感觉连自己都会被这家伙的遗憾、懊悔给拖累。 「你说得对,太迟了——我真笨——真没用——一切都没意义了。去年开始我就一直很没用——生活毫无意义,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全都太迟了,空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了。」 「……我开始觉得初台那个人有点可怜。」 「是啊,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对她充满了歉意。虽然在形式上是她把我给甩了。」 「是这样吗?从过程来看,我还以为是你甩了她。」 「参加完朝野的葬礼后,我的脑袋就变得很奇怪,她一直在照顾我。即使我说想搬到朝野家附近,她也点头赞成,还帮我搬家。就算我不停哭喊着朝野的名字,她也会安慰我。可是我——跟你说这种话实在很抱歉,但我还是得说,我从那时候开始就完全无法勃起了……」 「……噗咳!」 枇杷为了漱口而含在嘴里的水,有一半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唉,你们女性能明白吗?简单来说,症状就是——」 「好恶……我才不需要那种情报!我一点都不想听!简单你个头啦!」 「没关系,我会用间接方式说明的。请试着想像……锦户小姐你正要将一只水獭插进用润滑液弄得滑溜溜的长靴里,可是水獭却浑身软趴趴的,即使你想将它一头放进靴子入口,它却说着『不要不要!』地扭来扭去。最后,润滑液干掉了,水獭也累得筋疲力尽,想睡了~大概就是这样。」 「……你的比喻根本超直接的好不好?啊啊真是够了……!我很喜欢水獭耶,现在却被你玷污了……!」 「让我烦恼的不是能不能勃起这种小事,我只是一味地对此产生罪恶感。一旦要做时,我总会突然回过神来。质疑光着屁股的自己到底在干嘛,简直像个白痴。朝野都那样了,我却顾着自己快活?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就像荒野一样,恶恶恶……地直想吐。」 「我现在才想吐啦!」 「可是,那种时候对女性的伤害好像比较大。有病的明明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受打击的却是她。我后来才知道她很受伤。有时候晚上突然醒来,会听到她在身旁无声地静静啜泣。我觉得她这样很可怜,十分对不起她,认为再继续这样下去不行。因此,为了打破现状,我去了商店逛街、还上网路商店浏览——」 「这个故事可真长啊?」 「不,听我说,现在开始才是重点。然后,我找到了。看到整套水手服和假发的那一瞬间,脑中所有的点都连贯起来了。我心想『就是这个!』,终于明白自己该做的事。我立刻买下它,把水手服和假发穿戴好,看着眼前这面镜子,结果她就在那里,朝野就在那里。『啊啊,找到了!原来你在这里!我一直在找你啊!』想着想着,我激动地哭了,镜子里的朝野也哭了,后来呢——」 昴在洗脸台的镜子前交叉双手,摆出华丽的姿势,对着镜中一指——指向枇杷。 「我摆出了『让我来制裁你的罪行!』的姿势后……发现女友竟站在我身后,凝视着那样的我。于是我马上转过身报上姓名:『我是朝野!』她点了点头后,直接走出房间,再也没有现身……事情就是这样。」 疲惫瞬间袭来,太好了,故事终于结束了。 「……是喔。」 「我和初台那个人的故事就到这里为止。」 「……哦——」 「那个……我将这么私人,而且还是有关性生活的细节全说出来,你的感想却只有『是喔』、『哦——』而已吗?你这样好冷淡喔。」 总觉得好像和谁在什么场合有过同样的对话。可是除了这家伙以外,我还认识哪个讲话这么忘我的人? 「几乎都是你自己在讲啊。」 「什么嘛……你就这样总结喔……」 昴无力地垂下肩膀。看他那么遗憾的样子,枇杷也觉得有些难受。 「……呃,那个……我猜初台那个人就是『罪』吧?因为遭到制裁,所以才消失了啦,肯定是这样没错。」 枇杷搬出一套牵强的歪理。 「啊!原来如此!」 昴拍了一下手,抬起头来,对着枇杷用力点头。 「锦户小姐真有深度!」 「不……你的错乱程度才深奥呢。」 昴原本要将和室里的四脚床让给枇杷睡,但她实在不想躺在刚认识、而且还是男人平常睡的床垫上,于是请他铺了客人用的被子。 两人尽可能靠墙,拉开彼此的距离。关上灯的黑暗房间,笼罩着沉默。 也许是太久没和人聊朝野的事了,枇杷的脑中还在沸腾。即便房间变暗,兴奋的情绪依旧没有减退,大概暂时睡不着了。枇杷平常就较晚就寝,况且今天还没过完。 昴在黑暗中沉默不语。虽然安静,但不晓得他究竟是睡是醒。 人无法入睡,就会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去年夏天以来,枇杷与其他朋友就断了联系,就连和朝野无关的大学朋友也不再往来。所以,目前称得上是她朋友的人,真的一个也没有。刚好大家都成了社会新鲜人,各自有要忙的事,趁现在断绝关系正好。 她很了解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状况。突然失去朝野,让她陷入自责和后悔的空虚循环里,动弹不得。 枇杷睁着一双毫无睡意的眼睛仰望天花板,没来由地想起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螃蟹大迁徙。 每到迁徙季节,螃蟹就会一齐从山上往海边移动,将途中经过的街道地面染成一片甲壳色。能否前进全凭智力、体力和运气。平安抵达海边的螃蟹,还有将下一世代放流到海中的使命等着它们。 而失败者的悲惨样貌则是五花八门。有的筋疲力竭、有的被捕食、还有的被车给压扁,也有卡在排水沟里的。 如果拿螃蟹比喻刚毕业的年轻人,自己大概就是水沟组的吧。不小心跌落后,就再也爬不上去了。无法轻松死去,也到不了海中,只能像这样睁眼仰望天空。 看着天空,脑子里想的不是将来或希望,而是「那时要是……」「可是那样的话……」「果然还是……」「那时假如……」——等等。 那正是锦户枇杷目前的写照,现在的她就是这样活着。 因为羞于让这样的自己被人看到,枇杷在去年暑假结束后便一声不吭地停止求职活动,其中也有朋友前来关心自己,但她却无法明确回答。也没有向研讨会的教授解释,逃也似地仓促写完毕业论文,就结束了四年的大学生涯。 已经到了下山的季节了,可是为什么我跟朝野还是无法笔直地朝着大海前进呢?思绪在脑中盘旋,没有意义地转动着。循环,循环,再循环。 (……其实是我想永远当个小孩子。如果现在还是小孩子,随便我爱转多久就能转多久。可以和朝野一起开心地玩,一起笑,一直在一起……) 「枇杷——」朝野伸出钳子,「朝野——」枇杷也伸出自己的钳子。原本打算紧紧抓住彼此的钳子不放。在 最后那一天,枇杷曾向朝野提议玩转圈圈游戏。 朝野明明向自己求救了,她却没察觉到。 枇杷错得离谱。她没有试着帮助朋友,只是像个小鬼一样开心地转圈圈。两人最后败给了离心力,不得不松手,然后被甩飞,抛到了空中。 放开这只手的好友,本来是季节到了就一定能抵达海边的螃蟹,结果却掉落虚无的深渊,再也见不到面了。她从枇杷眼前消失了,再也看不到她的笑容。 (那我呢……?) 现实中的她们才不是什么螃蟹。 应该说现实中她也不可能掉到水沟里。以现实角度来看,自己到底卡在世界的哪个角落?这里是哪里?自己的未来会怎么样?永远像这样无所事事吗? 一旦开始思考就觉得害怕,只能撑住双脚,强忍着这种半吊子的状态,并祈祷它停下来。全都给我停下来。现在的她只想不顾一切地站在原地,反抗世间万物旋转的力量。什么都不想,她已经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枇杷在夜里张大着一双眼睛,仰望着天花板。 对了,今晚来到这里后,又发现了自己的另一条罪状,那就是自以为了解朝野的一切。 有好几件事她是听昴说才知道的。朝野没有全部对自己坦白,或许是因为自己讲话很毒,有时让人听了很刺耳的关系,所以她才不敢说出实话吧。因为不想被我这种人的狭隘价值观评断,朝野肯定还有很多事瞒着自己没说出口。 (对不起,朝野。) 如果我更认真听你说就好了,要是我这么做,一定—又回到了平常的循环,孤零零地不停旋转。停下来,,停下来,拜托停下来,停下来啦。什么都别让我思考。 这时,距离暗自祈求的枇杷数公尺远的昴,从床上缓缓坐起,于夜晚的黑暗中升起一道高大、漆黑的影子。 他起来了?是要去厕所吧。枇杷不经意地望着他,只见昴悄悄地打开了通往阳台的窗户,然后就那么站在窗边不动。他的脚有一半跨在外面,似乎正在欣赏夜晚的景色。枇杷听见他呢喃着「其实我有翅膀,偶尔会从这样的高度跳下去喔——」。怎么可能?少胡说了。 昴想看什么是他的事,但冷气送出的凉爽空气正逐渐变温—— 「……会跑掉。」 枇杷忍不住从被子里出声搭话。 昴黑漆漆的背影瞬间震颤了一下。枇杷心想自己是不是吓到他了。昴慢慢转过头,看向她。 「……你说什么?」 发出了愚蠢的声音。 「冷气会跑掉。」 「……啊,抱歉。」 他低声道歉,关上窗户,直接回到床上。两人不再开口,又陷入了沉默。 (反正是他家的冷气,根本不需要和我道歉。是说……) 事情真的变得很奇怪。 在一片漆黑的沉默中,枇杷翻了个身背向昴。 原本以为就算大声呼救也不会有人赶来。但这世上似乎有一个人,就只有这家伙会马上赶来。他明明是攻击过自己的变态耶。不过那也要枇杷相信这家伙施恩于己的说法就是了。 昴——不对,朝野仍为了守护世界而战斗着。与袭击自己时一样,为了守护我们的世界,她穿着那套水手服奔驰于夜晚的街道上。 ——若接受那家伙的设定,朝野依然存在于世上。世界没有改变。 枇杷知道,这个世上不只有她一个人希望停留在没有改变的过去世界里。看样子,她和那家伙似乎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瞥向了电子钟,上面是一连串的零。今天结束了。 今年的八月十七日,现在已成了过去。 第五章 冷静下来后仔细想想后,觉得自己还真是做了莫名其妙的事。 (竟然在刚认识的男人家里过了一夜!) 而且还是抢过她的男人家。若是「霸王硬上弓的男人家」还算常有的事,但在「抢过自己的男人家」过夜就相当罕见了。 枇杷再次深切反省自己昨晚的随便行为,踩着厕所拖鞋啪哒啪哒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睡觉期间似乎下了不小的雨。现在虽然放晴了,人行道上四处还残留着水洼。柏油路上留下了一个个踩过水洼的脚印。 湿黏的空气闻起来有股腥味,还不时飘来水沟的臭味,再加上惊天动地的蝉鸣。 湿淋淋的公园树丛草木散发出几乎清晰可见的浓厚热气。潮湿的路面上到处是蠕动着、死掉的,还有泡涨的蚯蚓,那幅景象实在让人恶心得受不了。噫、呕恶——她在心里呐喊着,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 现在时间将近下午三点。 阳光还很刺眼。头上的太阳光线过于强烈,甚至让视野看起来蒙上了一层紫色。暴露在直射日光下的肌肤被晒得火辣辣地发疼。虽然她已尽量选择有树荫的地方走了,不过肯定没什么用吧。枇杷不禁担心起自己没擦防晒油的脸,虽然她皮肤原本就白,几乎不太会晒黑,但在如此强烈的阳光下,还是有晒伤的危险。 枇杷起床时,昴早就出门上班了。不过在那之前—— (锦户小姐……) 记得他曾叫了自己,当时枇杷的意识还完全处于梦境中。精神恍惚间听到的昴的声音,仿佛从远处响起的bgm。 (现在已经八点多了,不起来没关系吗?工作呢?) 原本想姑且应一声「我没有在工作」,可是实际上只发出了愚蠢的「呼嘎」声。 (呼嘎……听不懂。什么意思?这样没关系吗?唉,算了,锦户小姐,我必须出门了,这是我家的钥匙,我先放在柜子上。你出去的时候记得锁门,再帮我把钥匙放到一楼信箱。) 她觉得自己应该有点头。总之那时候她只想睡觉,连眼睛都张不开。她直到天亮之前才入睡,所以还没睡饱。 (那我去上班了。家里的东西你可以随意使用,想吃什么或喝什么都请自取。嗯,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想待多久……啊。 就算你这么说。 我又不是想待才待在这里的。 ……等她整个人清醒过来时,窗帘敞开的昴的房间已是鸦雀无声。枇杷独自待在除了冷气运转声外什么也听不见的寂静中,世界早已是午后了。昂和自己打声招呼出门后,她又睡了好几个小时。 一起床她就感到全身肌肤有种令人不适的黏腻感。昨天她只有洗脸而已,在这种盛夏时节,不冲个澡对少女来说实在太严苛了。长发完全纠结在一起,光用手梳很难整理。 枇杷刷好牙,哗啦哗啦地洗过脸后,借用了初台那个可怜人留下的物品。(回去吧……)她伸了个懒腰这么想。 经过一个晚上,让心情平静下来,感觉好像回到那个把自己赶出来的家也没问题了。 咋天她连通电话也没打,一整晚都没回家,而且手机和皮夹都没带在身上。想必父母和哥哥夫妻现在都担心得不得了吧。说不定他们现在正为了自己残忍对待女儿、妹妹一事忏悔反省,一边自责一边拼命在街上到处找她。 话虽如此,枇杷也算是个成熟大人了,他们再怎么样也不至于闹到提出搜索申请吧。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绝对会不顾一切地想知道失踪女儿的下落,只是再怎么找,他们也不可能找到这里来。 「呵呵呵……!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活该!真痛快! 枇杷一个人在洗脸台的镜子前像个反派角色一样仰头大笑,嘲笑家人们现在的惨况。光想像家人们急得四处奔波的模样,她就觉得痛快。 来吧,心急如焚!尽情苦恼!惊慌失措吧!然后最好担心得要命!你们因紧张造成的胃痛是我给予的处罚!好好修理你们一顿!知道错了吧!哼哼! 枇杷想像着家里每一个人的样子,独自取乐了一段时间,接着打开冰箱寻找可以喝的东西。她太过兴奋,忘记宝特瓶里的水早在昨晚就全喝完了。 装着昴昨晚不小心冲泡的热茶的马克杯就摆在冰箱里。枇杷凑近闻了闻,确认里面的物体和看到的一样只是单纯的绿茶,便一口气喝光。 她将放在枕边的朝野照片收进运动裤口袋,摺好棉被。一时兴起,她又拿出照片,举到视线高度让它环视昴的房间一圈。这个行为并没有什么特殊含意,只是她觉得朝野一定也想看看这里。 你看,这是初台那个人躺着哭泣的床喔,那家伙真是烂透了对吧?长得又不怎么样,女友竟然一个接一个地换。朝野你也真是的,那家伙到底哪里好了?听说现在是个软趴趴的水獭喔,我明明不想听,他还硬要告诉我。 枇杷在屋里四处走动,还去了阳台,让朝野也看看从六楼望出去的景色。水泥地面好遥远。视野被高楼大厦遮蔽,看不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枇杷觉得应该欣赏得差不多了,便把照片放回口袋里。接着她关掉冷气,将借用来的东西全部归位,拿起柜子上的钥匙。 钥匙下面压着三张千圆钞票,大概是昴要借自己的吧,她碰也没碰便离开了房间。这一带的路她大致上都认得,只要走路回去就好了,没必要向他借钱。 枇杷照他说的将钥匙放进信箱,603号·森田。 原来他叫森田昴啊。 事到如今就算知道他的全名也没意义。反正再也不会见到那家伙了——不,他们住在同一区,又在同一条电车路线上,还是可能不期而遇。算了,怎样都好。 枇杷准备回家,走在炎炎烈日照射的潮湿马路上,心里想着——这下子两人应该暂时不会主动与彼此扯上关系了吧。 被抢的照片拿回来了。昴已经把照片带在身边好一阵子了,应该满足了吧。 他那样拼命向自己道歉,大概是真心感到后悔。所以他没理由再跟着自己,而自己也不必再去找他,两人的连接点消失了。 (说起来,他真的很奇怪耶……) 是个比想像中还要疯狂的家伙。穿成那副德性在夜晚的街道徘徊——遭人撞见铁定马上被逮捕。 可是枇杷已经不恨他了,被抢的恨意如今全淡忘了。 因为枇杷十分理解昴变成那样、且至今仍痛苦不已的理由。他昨晚让自己留宿一夜,姑且算是一种赔罪。而关于失去朝野这一点,两人甚至产生了奇妙的连带感。无法接受现实、难看地挣扎着这点也是一个样。枇杷停滞不前的座标,离昴很近。 万一以后在附近看见穿梭于夜路的水手服变态,枇杷也不打算报警,只会用温暖的眼神无视他。 枇杷意识到到自己的想法太过乐观,是在离开昴的公寓后步行约二十分钟时。 原以为距离没多远,走一下就到了,但在八月午后的大白天,日照完全不懂得节制,简直就是刺眼夺目的灼热地狱。在没水喝的情况下,这条路走起来比想像中严酷得多。 尽管途中她好几次差点昏倒,但还是坚持再走十几分钟。 最后,枇杷终于回到自己家门口。自己的身体变得异常地热,令人觉得恐怖,脸颊和手臂早已阵阵疼了好一段时间。 站在门口,她突然想到——对了,我没带钥匙。 「……咦?那现在该怎么办……?」 这个时间,家人都在上班才对。 不,妈妈或樱桃可能会为了找我而请假——她怀着一丝希望按下门铃,结果没人应门。真的没人 在家,门当然也锁着。 「……喂,真的假的?到底要怎样啊?」 她质问的不是自己,而是家人。 女儿没带钥匙就离家,他们居然还若无其事、理所当然地出门上班,到底在想什么?本姑娘都特地回来了,这样岂不是进不了家门吗?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曾经上学忘记带钥匙。当时妈妈在门上贴了一张写有「我拜托隔壁婆婆了」的纸条,于是枇杷就去找对方,顺利拿到了钥匙。 那个婆婆好几年前去世了,现在隔壁住的是一户四口之家。虽然几乎没有来往,枇杷还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去按门铃,可是没人来应门,好像没人在家。 顶着烈日,枇杷又回到自己家的玄关前,在屋檐底下沉思。 换句话说……她要去位于日本桥的锦户诊所拿钥匙吗?那不是徒步能走到的距离,而枇杷连皮夹都没带……难道我要搭计程车去拿钥匙,顺便借车资吗? 欸——真的假的?枇杷跨过篱笆绕到后院。没工作的她坐不惯计程车,况且那也不是一两千圆就能抵达的距离。一想到搭电车只要几百圆,计程车这个选择就令她感到相当抗拒。 早知道就向昴借他留下的三千圆了。有了那些钱就能搭电车,还能买饮料。可是,有借就有还,枇杷担心事情又会变得很复杂,也觉得对方没必要替自己做这些。 枇杷从外廊尝试拉了拉客厅的拉门——当然锁得紧紧的。窗帘也有拉上,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她就这么沿着外围绕了一圈,伸手搭上自己位于西侧的房间窗户,原本不抱任何期待,没想到窗户竟然轻易地便打开了。枇杷吓了一跳,明明是她自己打开的,还「哇!」地大叫出声。看来是自己忘了上锁。以现在的情况来说算是得救了。 「什么嘛……这不是能进去吗?漏洞百出。」 锦户家,这么没有危机意识没问题吗?不,忘记锁窗的八成是自己。 她手扶窗框,「唷」的一声跳了上去,从窗户侵入后,跨坐在窗框上脱掉拖鞋,将之拿在手上进入屋内。一瞬间,闷在房里的热气令人不快地缓缓升起。枇杷将拖鞋拿到玄关放好之后,总算松了口气。 她来到鸦雀无声的客厅,也没开电视,就这么躺在地上,或者该说是倒下。她浑身汗水淋漓,真的好累,而且热得离谱。真累……对了,先去冲个澡吧。等洗完澡再来想也不迟。 枇杷奋力站了起来,决定顺道去看看蔚房。 我早上不在,饭后碗盘一定都还没收拾干净。「唉,枇杷不在就乱七八糟的!」「这样根本没办法维持正常生活!」「得快点找到她,把她叫回来才行。」「她愿意原谅我们愚蠢的行为吗?」……枇杷光是想像就忍不住窃笑。 (就是说啊!别以为我会轻易原谅你们!) 她暗笑着探头往水槽一看。 「咦?」 枇杷当场定格,呆立不动。 锦户家的厨房十分干净,不管怎么看都很清洁。餐具、厨具摆放得井然有序,厨房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和自己做的一样,水分被擦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 我不在家,大家不是应该很困扰吗?他们从早工作到晚,如果没有空闲的枇把帮忙,家事理应做不来才对啊?所以窝囊的枇杷才有了留在这里的理由和资格,不是吗? 枇杷明明不在,家里还维持得这么干净,实在太奇怪了。他们不可能忙得过来呀。否则那到底算什么?我之前做的到底算什么?我应该有派上用场、被大家需要,所以才能够留在这里。 「欸?……欸?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在不好的预感的催动下离开了厨房,走过客厅,以小跑步穿越走廊前往洗脸台。果然,洗脸台也整理得一丝不苟。再往洗衣机里看,里面空空如也。没有待洗衣物,几件衣服正平整地挂在浴室烘干。就连浴室也被打扫得闪闪发光。 咦?换句话说——完全没意义吗?自己过去做的事只不过是自我安慰吗?其实我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根本不需要我吗? 不仅仅是他们觉得如此,而是「事实」就是如此吗? 没用——枇杷脑海中突然浮现昴悲凄的哀叹声,响起说着「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的男人声音。 那道声音宛如不祥的预言般,此时从枇杷的耳膜慢慢渗透进脑中。 原来是这样吗?「谢谢你,枇杷。」「有你在真是帮了大忙。」……也就是说,那些都只是谎言? 只是为了没有容身之处的枇杷编织出的谎言? 而今他们放弃继续说谎,真实情况正如眼前所见?就是现在这种感觉吗?其实这个家从很久以前就不是我这种人「可以待」的地方吗? 叫她离开、赶她出去,这些都不是误会或者阴谋,而是家人……锦户家真正且该有的正确样貌?自己被赶出家门的状态,才是合理的吗? 「……奇怪了……」 是这样子啊。 既然如此,那就真的只能离开了。 而且是现在。 「……没用……」 枇杷半张着嘴,转头环顾四周,望着这个过去二十三年间一直是自己家的地方。 旧归旧,却十分宽敞,过去她和哥哥曾一起在这里跑来跑去。她一直深信从今以后自己还能继续待在这个家。相信只要待在此地,就能停滞在孩提时代。 她原以为只要留在这里,就哪里都不用去,也哪里都去不了。 可是—— 「……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里不是她的容身之处,已非枇杷可以留下的地方了。 视野突然开始旋转,枇杷一个踉跄,就这么瘫坐在走廊上。她抱着膝盖,背靠着墙壁。自己大概是因为在大热天里一路走回来,连水都没喝,而引发了脑贫血。套着运动裤的屁股无力地往地板前方滑动。 再也无法维持那个姿势的枇杷往旁边一倒,心想:这样啊,我已经二十三岁了……她难过地闭上眼睛。季节一到,螃蟹会离开被森林保护的山,前往大海。无论抵达何方,走错了路,或是掉进排水沟里,都无法往来时的路折返。 二十三岁,已完全脱离小孩子了。 枇杷轻轻按住运动裤的口袋。 这种时候朝野会怎么做?明白养育自己的家不再是容身之处,而且到处都找不到真正的归属,换作朝野会怎么摆脱这种状况呢? 不对,朝野不可能会陷入这样的危机。那家伙根本没道理选择失业这种丢脸的立场。应该说世人才不会弃那家伙于不顾。大家都想得到朝野,抢着拉拢她至自己的阵地。 (朝野会变成怎样的大人呢……?) 朝野消失的未来。无数的可能性。本该踏上的光明前程。原本将永远在一起的两人,明明能够成为最强,拥有永恒……一切全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忍受不了晕眩,眼看又要在不能留下的地方昏倒了。这股难以释怀的悲伤心情,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朝野?枇杷头昏眼花,站不起来。 朝野的话,任何地方都欢迎她。无论何处都一定有她的容身之所,因为她跟自己不一样,是大家抢着要的人。就连昴其实也不想失去朝野。那么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的人无法走到海边?居然倒在沙滩上,孤单地死去了。 不知不觉眼泪又落了下来。 (好想回到最后的那一天,想再见见那天的你,我好想再次唤回那张笑容。) 如果办得到,枇杷绝不会再放开牵着的这只手,绝对不会,保证不会。恨不得这么发誓就能改变些什么——为此她 愿意做任何事情。 不久,枇杷沿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必须离开这里才行,她得走了,得快点离开才行。 (可是,要去哪里呢?) 如果现在她还是十六岁……或者十九岁,情况可能会不太一样。 可是枇杷已经二十三了,要假装未成年相当勉强。她已经不能责怪家里、父母或教育了。自己亲手毁掉的人生道路,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苦撑下去。自己背负自己的重担,苟延残喘地拼命一步步前进。 还不晓得该去哪里,就被季节催赶着离去。不过至少让她先洗个澡吧,否则对这具活着的身体太残酷了。 *** 最可行的应该是网咖之类的地方? 枇杷摇摇晃晃地走在日照西斜的黄昏街道上,决定先前往车站方向。 她从哥哥房间里拿出一个巨大背包,塞满内衣裤、换洗的t恤和毛巾等随身衣物。斜背包包里则放有皮夹、手机和充电器、护照、存放全部财产的存折与印鉴、年金手册。这些便是枇杷现在的全部,代表着她存在于社会上的一切。 整体来看,自己的存在渺小得惊人,然而真要为自己负起责任时,背上的重量还是相当沉重。 枇杷背起高度超过头顶的行李,脚踩厕所拖鞋往前行。偶尔她会因为重量而停下脚步,抖抖身体,将快滑落的背包重新背好。 时间快过五点了。 她打算先去池袋,混进让人无法跟踪的「人群」里,然后到麦当劳或是其他地方休息一下,再用手机查找接下来的落脚处。她离开家时是这么计划的。 (早知道先吃些什么再走……空腹就跑出来,我是白痴啊?) 她完全忘了吃饭这回事,今天还没进食。一堆突发事件搞得她心烦意乱,竟没察觉到自己其实很饿。 也许是营养不足的关系,浑身无力到令她难以置信的程度。重力沉沉地压在身上,双脚也没办法顺利前进。 昨天她还觉得自己的身体状态好得宛如处于奖励关卡呢。她想起了这无关紧要的事。或许是因为享用过樱桃的饯别大餐的关系吧?那时枇杷浑身充满能量、身体前所未有地轻盈,还追上了逃跑的昴。不仅如此,她的战斗力瞬间暴涨,让她在一对一攻防中占了上风。而昨天减轻的重力,八成分毫不差地在今天回到了自己身上。 这个时间就算搭电车也没位子坐吧。还是到车站前的便利商店买个营养补给饮料或是果冻,摄取一些可以快速获得热量的东西比较好,不然她觉得自己真的会动不了。 枇杷转换方向过了马路,走到最近的便利商店。一踏进店内,她便拿起营养饮料和手边最近的果冻。她在排队等着结帐时拿出了皮夹,猛然想起一件事。 好不容易才从昴那边拿回来的朝野照片,她还没放回皮夹里。她把手伸进运动裤口袋。 「……咦……?」 指尖摸到的是口袋里的布料。 全身猛然窜上鸡皮疙瘩。欸,是放在另一边的口袋吗? 「……咦?咦、咦、咦……?骗人!」 没有,到处都没有,朝野的照片不见了。 排在后面的上班族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慌张翻找口袋的枇杷。店员招呼着「下一位请往前——」,轮到她结帐了,但她实在管不了,急急忙忙地把手上的商品全放回架上,火速冲到外面。 (等一下等一下,给我等一下……!) 心脏剧烈跳动着。照片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为什么?自己应该有好好放进运动裤的口袋啊。想到这里—— 「咦?……是这样啊!真是的……!」 她兀自大声嚷嚷道。应该是她为了冲澡而脱掉运动裤时不小心掉出来了,八成是这样。心里有了底之后,枇杷忍不住咂舌。我是白痴吗?真不敢相信。那张照片很重要,那上面印着的可是最后一天的朝野。万一失去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她循着原路找,好不容易回到了家。家人平时都在七点左右回家,现在应该没有人在,这算是唯一的安慰。因为再怎么说这行为都太蠢了,抱着这么多家当离开,结果又忘了东西回来拿,怎么想都很蠢。 枇杷在闷热的傍晚时分,汗水淋漓地再次回到自己家。她将背包砰地扔在玄关地上,冲进家里。但是—— 「……没有!没有啊!为什么?根本没有嘛!」 不管是洗脸台、走廊还是刚才置放脱下的运动裤的篮子附近,哪儿都找不到照片。自己房间的每个角落她也看过了,甚至还爬到二楼察看哥哥嫂嫂的房间,因为她有进去里面借背包。但仔细想想,她当时只穿着一条内裤而已。 「骗人!为什么啊?」 即使一个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照片也不会跑出来,真的到处都没有。明明答应会永远珍惜地带在身边,之前还那么拼命地抢回来。那明明是眉心有黑记号的朝野最后的笑容。 自己的愚蠢行径几乎让她变得歇斯底里,枇杷再度一脚踩进拖鞋,背起行李,从玄关飞奔而出。 家里没有,往便利商店的沿途也没看到——那就是回家前弄丢的了。 最后一次看到照片是在……呃,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记得是……对了,昴的房间。因为她想让朝野看看昴的房间和景色而拿了出来,所以那时绝对还在,后来自己应该有确实收进口袋里,大概吧。 焦躁与不安渐渐让她喘不过气来,胸口发闷,眼前一阵闪灿。 怎么办?到底掉在哪了?怎么办?找得到吗?怎么办?我好像快爆炸了。 (冷静……要冷静。冷静下来,冷静地思考。如果是回到家前掉的,那就是在前往昴公寓的路上,肯定在那条路线上的某个地方,只能回头找了。) 已经不能说什么「蚯蚓好恶心」这种话了。 枇杷睁大眼睛,沿着白天走过的路线往回走。逐渐变暗的天色如今反而让她感到可恨。刚才她明明还为此松了口气的。 (……我到底在搞什么啊,到底有多蠢啊?白痴!超级白痴!) 她连行李的重量都忘了,只是弯着腰一心一意地寻找朝野的照片。责怪自己的同时,枇杷仍不忘张眼寻找,连树丛后方与垃圾堆都不放过。 她拨开了潮湿的枯叶堆,眼前冒出一只略大的青蛙尸体,血肉模糊,死状相当凄惨,吓得她猛然后退,还发出浑厚的尖叫声,惹得一群碰巧经过的小学男生探头观望。「什么什么?」「她看到什么了?」「快去看!」她还来不及阻止,一群人就大叫着:「呕哇啊啊啊——!」「好恶——!」「青蛙喷汁——!」逃走了。运气真差……枇杷嘟哝着移开视线,尽量不看那里,继续寻找。 不要急,不要急——她像念咒语一样告诫自己。 可不能因为太心急而看漏,一定要找到才可以。 然而,世界完全不把枇杷的苦衷放在眼里,夜幕缓缓降临。等注意到时,已听不见蝉声大合唱了。周遭愈来愈昏暗,不久后,路灯啪地亮起白色灯光。 好不容易走到昴的公寓下方,枇杷又立刻折返。没有时间垂头丧气,要是没找到,就再找一次,只能再找一次了。 于是她又沿同一条路更仔细地寻找,因为一直弯腰走路的缘故,她的腰部闪过一阵不祥的疼痛,头也好痛,甚至有点想吐,但她不能休息。绝对要找到。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那家伙,绝不能重蹈覆辙。 (……对不起,朝野,我竟然又看丢你了。还有,对不起,夕香,明明约好会好好珍惜的……也对不起昴那家伙。自己大吵大闹地要他还我,结果马上就搞丢了,真不敢相信。) 枇杷泫然欲泣,不过还 是拼命忍住。有时间哭不如去找,此事分秒必争。 (……对不起喔,真的对不起,非常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晓得为什么,这时她突然想起朝野的简讯。在那间她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家庭餐厅—— 看了朝野传给昴的简讯,枇杷吓得发出「噫欸欸……」的声音。她明显吓到了,全身发抖。 『对不起说要分手,对不起说讨厌你,对不起老是这么任性,对不起总是感情用事,对不起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全部都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然后朝野换了一行继续打,那显眼的最后一行写着: 『传这种简讯给你,真的很对不起。』 竟然是这样。枇杷当时心想,这简直是致命一击。 相较于朝野寄出的密密麻麻简讯,昴的回信十分简明。 『很清楚地表现出你这女人有多烂。』 昴只传了这么一句话。 「这也难怪啊!」枇杷那时这么说道。「任谁看到这充满对不起的简讯都会吓到的!」 (对不起,朝野……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全部对不起!) 现在自己正陷在对不起的泥淖中。事到如今枇杷才知道,有些景色只有站在同样立场的人才看得到。 结果,她依旧没有找到照片,又回到了锦户家。家人还没有回来。 枇杷再次进入家中,试着倒转自己白天的行动。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找到,于是她又离开家,走到便利商店看看,还去了派出所问有没有收到失物。 然后,她决定回去昴的公寓。 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在黑暗中,枇杷兀自睁大双眼,紧盯着地面走。她不小心和刚才的青蛙重逢,但这次她连尖叫声都发不出来。 她不觉得热,也不觉得冷,却没来由地不停发抖。指尖异常冰冷,全身的鸡皮疙瘩仍未退去。 (……真的不见了吗……) 朝野的照片。最后一张,与那天别无二致的笑脸。像这样突然失去它,就好像硬生生地从过去一直死命抓着不放的「那一天」被剥离了。 虽然昨天之前照片也不在自己手上,但至少她知道照片的下落。因为知道照片被变态拿走了,只要找出那个变态拿回来就可以。 现在这种情况更让人焦虑,因为她真的不晓得照片跑到哪里去了。若是出于某人的意志——即使是恶意也好——被拿走的话,她还承受得住。因为对那家伙的愤怒、不甘心等情绪会自然驱策她展开下一步行动。 可是像这样突如其来地,在没有任何人的意志介入其中的情况下凭空消失,让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应该悲伤吗?明明是自己的错?还是要生气?但明明是自己的错?是说用自己的错来形容不也很奇怪吗?就连是在什么力量的作用下将「那个」移动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都不确定。枇杷有的只是困惑,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所以只能不停地找。 在找到以前,她只能像这样不断寻找。在哪?没有。在哪?没有。在哪?没有。在哪……她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陷入这恼人的循环中。 只能不断寻找朝野消失的笑靥。 明明不想再找了。 明明觉得已经够了。 谁来阻止我,阻止我啊——我已经受够了! 她终于压抑不住喉咙深处的呜咽,像个笨蛋一样独自哭了起来。 (没有,到处都没有,找不到。) 枇杷用脖子上的毛巾死命按着脸,但还继续走着。连自己都不晓得这是第几趟来回了,现在是往昴的公寓的路程。好累、身体好痛、不舒服或行李好重这些事已经毫无任何意义,与行动没有联系在一起。枇杷的身体就只是活动、寻找而已。不停地找直到找到为止。无论多少圈,她都会重复同样的动作。 她甚至不知道现在几点。漆黑的夜幕降临了。 「……锦户小姐?」她有好一会儿都没注意到那道声音。 「喂,锦户小姐,锦户小姐!」 「……啊?喔……」 是你啊。她心想。 随即又低下头。因为她还没找到。 「不是『喔』吧。你在做什么?那些行李是怎么回事?」 昂挡在枇杷面前,穿着polo衫搭配休闲裤,一副要去社团活动的学生打扮。即使又和他碰面了,枇杷也只想着「对喔」,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自己人就在这家伙的公寓附近,没什么好惊讶的。 「我刚刚就在想这个人怎么走路摇摇晃晃的……你该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 「照片、不见了。」 「嗯?你说什么?」 「朝野的照片,从你那边拿回来的照片,被我搞丢了。我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在找,我猜是回家途中掉的。」 「咦!在哪?」 「我说啊……要是知道的话,我就不必这么辛苦了吧……?」 昴的愚蠢发言让她烦躁不已,忍不住扯开嗓门大叫,那瞬间泪水再度从两眼啪答啪答地落下。她像动物一样低吼着,拼命用毛巾遮住自己的脸。 「这样啊,说得也是,抱歉……」 「……够了,不要管我啦。你快回家,别再和我扯上关系地活下去吧。」 她推开昴的身体,想从旁边穿过,但是—— 「话不能这么说吧?我和你一起找吧。我刚好下班回家了,正在想锦户小姐不知道怎么了。看你带着那么多行李,应该是回家一趟了?」 昴追了上来,走到她旁边。 「要你管。」 「那个给我,我来拿吧。」 「……为什么?你很吵欸!不要管我啦!滚一边去!」 她再也压抑不住泣声,用力推回昴伸过来的手。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这家伙现在真的很碍事。她还得把朝野找出来才行。浪费时间在这里悠闲聊天,不如至下一公尺到处寻找。 「喂,等等!等一下!」 「不要!」 「锦户小姐!」 「你很烦耶!」 枇杷回过头。 「你这种人!你这种人……」 然后深吸一口气—— 「是变态!」 她弯下腰,全力冲着对方怒吼。 「是。」 昴愣愣地说道。 「我是变态,怎么了吗?」 「……不是这样!」 「不,我就是变态啊,而且还是强盗,那又怎样。」 「……吼——!哇啊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嗯啊啊啊啊啊啊!」 枇杷大叫道,当场气得狂跺脚,刚才那只死状凄惨的青蛙不知为何浮现脑海。四脚朝天、肚破肠流、双眼溃烂、聚满苍蝇的腐烂内脏——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啦白痴!」 「欸……?」 「你为什么不怪我啊!」 枇杷自己都搞不懂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哭成这样,还对昴破口大骂。 「什么……?」 「我叫你怪我啦!你才应该怪我啦!比如没工作!没用啦!臭螃蟹或者老是穿运动裤之类的,有很多吧?至少骂我『居然弄丢照片,在搞什么啊你这废物』之类的吧……」 地面突然逼近眼前。枇杷当下反应不过来,只觉得为何地面会以这么快的速度接近自己。 「危险!」 在撞上的前一秒,地面停止了。不对,是身体停止了。原来自己差点倒下了。 双脚发麻无力,枇杷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使不出力气。她之所以停下来,全多亏昴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背包。 枇杷想挥开他,可是手臂使不上力。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只能重复短促的呼吸。好奇怪,愈呼吸愈觉得难受,胸口渐渐紧迫,完全吸不到氧气。肺里的空间逐渐消失,随即感觉到气管仿佛被紧紧封上了盖子。从喉咙里发出「哔」「呀啊」等近似哀鸣的尖锐声音。怎么回事?不能呼吸,嘴角也开始发冷、僵硬。再这样下去就要窒息了。真的、不能呼吸。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什么?讨厌,讨厌,好恐怖。恐惧加重了晕眩,枇杷难受得用力揪紧自己t恤的胸口。 「锦户小姐,你慢慢跪坐下来,调匀呼吸。」 「好难受……!」 「没事没事。」 「会死……怎、怎么、好可怕……不能、呼吸……」 「没事的,锦户小姐,来,慢慢地,慢慢地,你看你看,看着我。吸气……吐气……慢慢吸气……再吐气……」 「……哈……唔……啊啊啊……呼、啊啊啊……唔……」 「对对,重复——……冷静下来——……吸——……吐——……」 枇杷连坐都坐不住,眼看整个人就要瘫在地上。只能照着昴所说的拼命深呼吸。气管像痉挛般剧烈颤抖的感觉好可怕。这和气喘不同,过去她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况。她一边使劲吸气,一边下意识地全力攀住眼前的东西。那份温暖是昴polo衫底下的手臂,即使被枇杷抓着他依然纹风不动。 总算慢慢吸得到氧气了,窒息的痛苦逐渐消失。但脸还是冷冰冰的,触觉也还没恢复,不过至少摆脱了窒息的恐惧。 昴扶着枇杷,另一只手帮她卸下背包,然后将背包移到自己身体前方。 「来。」 他蹲下身,背对她,接住她自然往前倾倒的体重,就这样轻松地将她背到背上。 「……这是……怎样……」 「去我家吧。」 「……不要!」 「呼噢!」 枇杷挣扎着,脚上的厕所拖鞋似乎正好踢中了昴的两腿间。昴发出类似穿梭于黑夜的猛禽的叫声,差点往前摔倒。 「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不找出来不行!我要找朝野!不找到她不行啦……!」 「……就算你这么说,但锦户小姐还不太能走吧?先稍微休息一下。」 「不行!够了,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放我……」 咳!那一瞬间,枇杷嘴里突然一下子充满喔吐的气味。虽然她勉强咽了下去,胃酸通过喉咙,留下了灼烧般的疼痛。即使被人背着,她仍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呃,真的……不是开玩笑……拜托你、不要动……不行了,好恶心……」 枇杷奋力扭动虚脱的身子,虽然大概连站都站不稳,但她不能被背着去休息,她必须去找照片。而且老实说,昴背着她走路的震动,让她很不舒服。 「伤脑筋……」 因为枇杷表现得太过抗拒,昴只好放弃移动。昴让她坐到人行道旁的石头上,但枇杷果然还是没办法自己站立。 「锦户小姐,你在这边等一下,不要乱动,头像这样朝下。我先把这些行李拿到我家,很快就回来。等你可以行动,我们再一起找朝野的照片吧。我还会带mag-lite手电筒过来。」 「……」 整个人头昏眼花的枇杷连点头都做不到,只好对他微微举起一只手,目送昴跑开的背影。那栋高耸细长的公寓就在眼前。 枇杷照昴说的,把头埋在两膝之间,等待自己的身体恢复。少了行李,找起照片的确会比较轻松。 狼狈不堪的模样让她忍不住又眼眶泛泪。我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难堪啊?不仅弄丢照片,还步伐不稳,让变态照顾……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世界上其他二十三岁的人明明都活得好好的啊。 「锦户小姐——!久等了!」 听见跑近的脚步声,枇杷抬起头来。 「……唔!」 她差点将涌上的呕吐物喷了出来,赶紧抿嘴吞了回去。「你看这个!有了这个找起来就轻松多了吧?」 昴朝这边跑来,气喘吁吁又得意洋洋地摆出一张愉快开朗的表情。他把一支类似笔灯加强版的东西开开关关地展现给她看。有那东西的确会比较方便没错啦,但是—— 但是为什么? 「好,那总之我先沿着这条路找找看!」 究竟是为什么?森田昴。 为什么你要特地将正常的衣服换成水手服…… 「锦户小姐再坐着休息一下吧?」 而且还戴上了假发。现在还不到深夜时间啊。袜子加上学生皮鞋……啊啊,今晚的小腿也异常白皙,在暗夜里光滑得恶心,难不成他有除毛吗? 「……唔、唔——」 「欸,你要跟来?可是你还不能动吧?」 「……不、不是……你这样……会被……逮捕……」 「喔,你说这副打扮?可是你看,我是朝野喔!」 昴穿着水手服,一身变态女装打扮,用力竖起大姆指,对着枇杷自信满满地露出微笑。 「我就在这里,锦户小姐,没问题的!」 什么没问题啊?她忍不住这么想。 但她还来不及问,昴便在黑暗中转身,手里拿着小却发出强光的照明,摇曳着水手服裙摆大步走去。只见他莫名熟练地咻咻移动着照明,检查树丛与水沟盖附近。 枇杷扶着还没恢复正常的脑袋,担心地看着这一幕。因为昴走向的那条路上,有不少人迎面走来。半数人就那样擦身而过,没有特别注意昴;剩下的一半则是大吃一惊,忍不住再看了他一眼,或是反胃地狠狠瞪着他。 万一有人报警,自己就得出面说明原因了吧。可是,她没有把握能向别人清楚解释昴的事。 (那不是癖好,而是命运。不是单纯的女装,是第二代清濑朝野。因为世界需要朝野,所以这家伙继承了她。为了提升整体性,他才特地做了角色扮演,然后今晚——) ——然后今晚…… (因为……我在找朝野。) 所以他才会为了我换上衣服,对我说:「我就在这里。」「没问题的。」 虽然无法肯定事实是否真是如此。 (这样啊……) 是这样啊。 思考片刻后,枇杷抬起头来。 她试着慢慢起身,放下行李的身体总算勉强站了起来。即使如此,自己的肉体还是意外地沉重,勉强靠两只脚才能撑起。她吸了口气,施放全身力气,试着忍受这份沉重。 慢慢、慢慢地往前进,慢慢来的话就能走了。枇杷谨慎地踏出步伐,跟在昴后面。 就算追不上,只要走到锦户家,昴应该就会回头了,早晚会再遇到的。 她小心翼翼地前进,以免脚步踉跄跌倒。没走多远,便看到人行道一角有个穿着水手服的男人坐在那里。那当然是昴,这种人要是不只一个就糟了。 光线一闪一闪地在昴眼前的地面上动着。他到底在做什么? 昴注意到枇杷接近,说着「看这里!」,指着自己的脚边。终于走到旁边的枇杷探头一看。 「啊!骗人,那个是……!」 她忍不住大叫。 那东西就掉在镶着铝盖的排水沟底部,有一半埋在枯叶里,看上去像是朝野的照片。枇杷不顾他人眼光,整个人当场匍匍在地,在黑暗中更仔细凝神细看。果然是我弄丢的那张照片——最后那天,面 带笑容的朝野。 「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你好厉害,真亏你能发现!」 枇杷兴奋地大声嚷嚷,差点又要头晕倒下。 「照片刚好反射了手电筒的光,所以我才会发现。不过有个问题,你看那个。」 昴用灯照亮铝盖的边缘,那里扣着用来防盗的挂锁,无法将盖子从水沟上移开。 「手根本伸不进去。」 「有棒子的话就能构到了吧。棒子……对了,筷子!在便利商店买或是跟店员要吧……呃,但你穿成这样进不去吧。」 「对啊,真惭愧。」 「可惜,我昨天刚好有带筷子耶。这边最近的便利商店在哪?我去拿双筷子来。」 「不,你还是不要到处跑比较好。是说你的筷子我还没丢喔,就在我家。」 「咦?为什么?」 枇杷一直以为她把筷子留在那家餐厅了,应该说扔在那里了。 「我放在包包里带回去的。怎么,我还以为你有注意到呢。」 「这样不是正好吗!好,就用那个!」 「那我回家拿,你在这里等一下。」 枇杷点点头,昴立刻转身回到公寓,没多久就跑回来了。 然而他手上握着的不是枇杷的筷子,而是一双普通的免洗筷。 「咦?为什么不是我的筷子?」 「感觉你那双筷子还不错,用了有点可惜。家里刚好有这个,就用这个可以吧?」 「嗯,当然,只要是筷子都可以……好,要上了……!」 「加油!上吧,锦户小姐!你做得到的!绝对可以!咻——!」 「嘘!你好吵!我会分心!」 「……」 「不要沉默!这样好尴尬!正常地发出一点声音啦!」 「……加油——」 枇杷重新趴下,往昴照亮的排水沟里面瞧。仿佛在玩抓娃娃机似的,目标是用筷子顺利夹起照片,再从铝盖的空隙间捞出来。 筷子的长度不够,难度相当高。最糟的发展是连筷子都掉进排水沟吧。让昴跑太多趟也很不好意思,让变态展现在世人面前更教人过意不去。 枇杷操纵着筷子,尖端顺利将照片连同枯叶一起夹住。 「哦,厉害,感觉不错喔,锦户小姐……然后啊,那个——」 「……喔喔喔!小心小心……!钦?你说什么……?」 「啊啊,差一点!不要掉啊!……呃,你的筷子啊……」 「……唔喔喔……夹得到吗?……欸?我的筷子怎么了?」 「哦、哦,不错喔!小心那边!……你想嘛,以后还会用到对吧。」 「唔、喔喔喔喔喔……哇啊啊!成功了,拿到了!我拿到啦!」 「哦哦!成功了——!」 即使阵阵发抖,她还是顺利从铝盖的空隙间夹出照片了。可不能又让照片掉下去了,枇杷连忙用手抓住照片。 「啊啊真是的,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真的、我再也不会、绝对不会搞丢了……呃,咦?你、你刚刚说了什么?」 「什么?怎么了?」 「你刚才不是有说话吗?说了什么?」 「喔,就是你的筷子啊,以后在我家也会用到吧。你要来我家对吧?」 「……欸?为什么……?」 好不容易拿回朝野的照片,枇杷松了口气瘫坐在地,呆呆地回望昴的脸。照片上的朝野平静地看着这里,眉心间印着黑记号,脸上依旧挂着最后那天的笑容。还是那张仿佛只要出声叫唤就会回来的笑脸。 「嗯,因为你带了那么多行李,应该是离家出走了吧?我完全不介意喔。」 「……咦?所以……咦?」 「嗯,就来我家吧,锦户小姐想待多久都可以喔。走吧,朝野的照片找回来了,去吃点什么吧!晚餐!要吃什么呢?今晚我请客,毕竟我是变态又是强盗犯嘛。」 「……咦?」 「咦?」 她忽然想到。 行李,或者该说枇杷的全部财产,都被这家伙拿回家里了。等察觉到时,自己已经被这家伙的步调牵着走了。 第六章 怎么能去网咖! 这是昴的说法。 「再说那是你平常会去的地方吗?有加入哪一家的会员吗?」 「没有。」 「我就知道!」 你不知道规则是待多久就要付多少钱吧?何况那里龙蛇混杂,我不觉得会安全到哪去。而且你也不可能一直待在那里,很快就会用光手头上的钱,到时你要怎么办?现在这个时代,没有地址和联络电话,连短期打工都找不到吧。以现实面来看,你被家里赶出来了,又没有工作。换句话说,你在社会上没有立足之地。这种状况首先该考虑的,就是如何在不减少现有财产的条件下,找到安全的住所吧?我说得没错吧?不管怎样都该从这里开始吧? 「……可是在这里赖着不走也很怪啊。」 「我倒觉得这对你来说并非坏事。」 「我的『常识』正小声地告诉我这样不行,而且还要顾虑世人的眼光。」 「住在网咖于世人眼中也算不上值得称赞的事吧?」 「比起在不太熟的单身男性家里一起生活要好多了吧?我可不是能若无其事地这么做的人啊,何况我是个没有男朋友的经历=成长岁月的老处女啦。」 「老处女啊……那你不要把我当成单身男性就好啦。」 「那要当成什么?」 「用生肉做成的摆设如何?」 「……嗯……那样也挺恶心的……」 不知为何最后还是由昴请吃晚餐,两人吃着中国菜外送,进行了这番对话。而那已经是好几天前发生的事了。 今天已经是礼拜四了。 「我……好像适应了呢。」 枇杷停下吃着烟熏花枝的手。她这不是在昴家当个吃闲饭的人了吗花枝! 顺带一提,花枝是早餐兼午餐。枇杷睡到下午才醒来,接着去了一楼的便利商店买了花枝回来。昴早就出门上班了,现在屋里只剩枇杷一个人。 这个时间她可以从壁橱随心所欲地爬出来。枇杷在和室吃着花枝,打开电视,还开了冷气,懒洋洋地倒在榻榻米上。回过神来,她才发现自己竟理所当然地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她用舌头碰了碰卡在牙缝里的花枝,弄不出来,于是把手指伸进嘴里。 一个人真轻松,就算只穿着内裤也没问题。 刚才一从便利商店回来,她就把运动裤脱掉了,然后直接走向浴室,冲了个澡。冲澡时她还顺便将内裤和毛巾随手洗了一下,现在正晾在炙热的阳台上。用毛巾围起来晒的话,内衣就不会被昴看到了。她决定让头发自然干,在洗干净的身体穿上干净的内裤、干净的t恤,沉浸在凉爽的冷风中,享受这份舒适感。 这样真的好吗……想归想,但她拒绝不了昴的强力劝说,在这个家生活个没几天后,主人·昴和食客·枇杷之间也逐渐建立起生活规则。 首先,昴在家时必须给予他最大限度的隐私空间,因此枇杷会尽可能消除存在感。其实昴并没有这么要求她,但她觉得这么做是应该的,无论怎样的人都该有私生活。具体而言,枇杷目前生活在壁橱里。 起初,昴原本打算将和室区整个让给她,说他会把厨房和饭厅的空间当成套房来住。枇杷坚定地推辞「不用做到那样!」,而昴则坚持「毕竟是男女同住,还是需要物理上的隔离,这样对彼此比较好」不肯罢休。 最后枇杷得到了「用拉门隔间就好」的结论,占领了壁橱,在壁橱上层放了一组客人用的棉被。承受这么重的重量,这里几乎可说是危险禁区。 壁橱的宽度约为枇杷身高的百分之八十,虽然不能伸直身体睡觉,但稍微弯曲膝盖还是能躺下。意外的是,她很快就习惯了这个狭窄的环境。 昴在家的时候她会进入壁橱里,把脚边的拉门打开三十公分左右。这样一来,她既能看到电视,冷气凉爽的风也吹得进来,而且不会进入坐在和式椅的昴的视野中。他们彼此都没有「一起来聊天吧」的意愿,但枇杷看着电视自言自语时,昴都会有所回应。观看短剧节目时,两人会同时噗哧一笑;还很热衷于无聊的猜谜比赛,总是抢着回答。枇杷并不觉得不自在。有时他们也会陷入沉默,但那并不教人不愉快。 昴为了枇杷将电线接到壁橱里,拉了个台灯进去。有了照明后,即使昴入睡,她也能躲在里面尽情看漫画或杂志到深夜。 昴通常在枇杷还没起床前就出门上班了,当她醒来,确认过家里只有她一人后,便会像这样爬出来。不是出去买买东西,就是冲澡、洗衣服,或在和室尽情伸展身体。 枇杷明明用了昴家的水电,对方却坚决不肯收生活费,总是以「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和「想留多久就留多久吧」为由拒绝。 除了那天曾被请吃中国菜,两人三餐基本上是各自解决。昴都是外食或买便当回来吃,不太自己开伙。枇杷则是视当下的心情而定,到一楼的便利商店随便买些想吃的东西回来。她现在正吃着花枝,昨天直接啃了袋装的面包卷。中午和晚上大概都是这么解决的。前天她买了新推出的泡面当午餐,不过那味道比想像中要来得具震撼力,令她直到晚上都消化不良,什么也吃不下。 她很清楚这种饮食习惯对身体相当不好。万一被樱桃看到,不知道会被怎么说教。可是她就是没动力准备一人份的食物,她讨厌花费心思在要吃什么上面。再说,她根本无意追求食物的美味,除了觉得麻烦外,也不愿将意识集中在那里。不用思考就能解决的话,再好不过了。简单来说,她就是没有食欲。 (我该不会正在体验所谓夏季疲倦吧?) 枇杷继续吃着花枝,按住感觉有点扁下去的胃。 仔细想想,别说是夏天了,从很久以前开始,她还住家里时,身体就一直是这种感觉。只是母亲不准她吃剩,总唠叨着要她把饭菜吃光。换人做菜之后,事情就更单纯了。她很喜欢樱桃煮的料理,所以就算没有食欲,吃进嘴里依旧美味。因此在老家她一天最少有一餐是正常饮食,勉强维持了最低限度的健康。 至于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感觉和现在差不多。眼前有面包,她就直接塞进嘴里;锅子里有味噌汤&电锅里有剩饭的话,便把汤一股脑地倒入饭锅,用勺子扒进嘴里。另外还有父亲买来的零食点心,仙贝、米果、洋芋片……全是这类东西。 吃饭这种小事怎样都好。什么都没有的话,不吃也罢。真的无所谓。 如今回想,自己做的饭会那么难吃,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因为是随便做的,当然难吃。就算偶尔想好好照着食谱做,也会马上失去集中力,对一切感到厌烦,结果调味和过程全马虎了事。2大匙?谁知道啊,随便加吧。沸腾的热水?真麻烦,这样也可以吧?加入蛋白?好像不影响味道,省略。确认熟透了?欸,看上去可以吃了啊!好,完成!大家快开动——枇杷的做菜经过差不多就是这样。不必想也知道怎么可能会好吃。 (更早以前应该不是这样才对……) 枇杷一边将花枝送进嘴里,一边事不关己地思考着。 她以前也有过「想吃好吃的东西」这种人类最基本的欲求。 枇杷过去常常帮忙煮饭。学会炸东西时,还招待了来家里玩的朝野炸虾盖饭。连她自己都觉得做得很成功。「太厉害了!」朝野说着拍了一大堆照片。记得她们曾在清濑家办了饺子派对。还没变成爆炸头的可爱芭蕾舞娘·夕香也有帮忙,大家一起做了各式各样不同口味的饺子,有水饺、煎饺、炸饺子、紫苏饺、起司饺、大蒜饺、蔬菜饺——还有什么?种类多样,色彩缤纷……真的好开心。 当时自己并不讨厌料理,也有兴趣做。 失去兴致 是在——对了,是在朝野死后,也就是去年夏天。 从那时起,她就不再喜欢做菜……应该说食欲开始发生异常。枇杷咬着花枝想着,如果是这样—— (莫非我『胃扁扁的状态』和那家伙的『水獭软趴趴现象』系出同源?) 就失去人类的基本欲求这点而言,似乎颇为相似。 她不禁想像水獭悲哀地望着长靴的模样。昴的脸与水獭的脸重叠,而萎缩的胃上则出现她自己的脸。即使润滑液和胃液不同,但他们是一样的!永远在一起!永远像这样相亲相爱地住在一起—— (呕呃……!) 原本就低落的食欲更加萎缩减退。她维持抱膝的姿势一口撕下花枝,然后不由自主地凝视着那个断面。总觉得各方面都很倒楣……? 不但倒楣,连身体都开始发冷了,于是她调高冷气温度。屋里的冷气基本上都开一整天,是昴要她这么做的。 「欸——电费很贵吧。」 枇杷最初决定将她那套失业者的规则也带到这里来。 「我很耐热,一个人的时候没开冷气也撑得下去。在老家时我都是这样。」 「不行啦!这里跟那种独栋的房子不一样!要是外面气温超过三十度还没开冷气,根本不是人类可以生存的环境!跟我保证你一定会开!」 「啊——啊,好的——我会开——啦。」 「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说谎这么敷衍……算了,我知道了。我会将冷气设定成气温超过三十度就自动开启的模式。」 枇杷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这家伙以前是就读那方面的科系,脑袋也不差。虽然她心里对这家伙的印象早已刷新为「疯狂的愚蠢家伙」。 「什么,你还会做那种事啊。是要用电脑控制吗?」 「不是,我用智慧型手机。」 「哦——好像很厉害。」 ——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一旦变热,昴就会用手机从职场纠缠不休地打回来:「锦户小姐,你开冷气了吗?欸,没开?快开快开!」不过就是这样的系统而已。这样哪叫「自动」啊。看来一年级就从理工科系休学未必是错误的决定,他很明显不是那块料。 枇杷一手转着花枝,回忆着当时的对话,会心一笑。那种一脸傻相的家伙,是以什么表情对别人的身体又压又揉的啊?说起来,我也被那家伙施展指压过,他的力气大得跟鬼一样,仿佛被马从身上踩过。 (不过,让人莫名神清气爽。或许有人会对那种毫不留情的手感欲罢不能……) 枇杷「嘿咻」一声站了起来。后颈被风吹得阵阵发凉,她最后还是决定吹干绑起来放着不管的湿发。 「锦户小姐,这个花枝是……」 有人从房间向她搭话。 「嗯——你可以吃喔。那是我中午吃剩的。」 她躺在壁橱里动也不动地回话。 不用确认,只听声音就知道是昴下班回来了。他似乎发现了放在柜子上的花枝。 「午餐是花枝……真寂寞啊。」 「要你管。那你又吃了什么?」 「荞麦面和亲子井套餐。这……花枝是零食吧,不,是下酒菜喔。晚餐吃了吗?」 「还没,应该不吃了。」 「又不吃?上次不也没吃吗?」 「没关系啦。可能是因为没在动,或是空腹吃花枝的关系,总觉得胃有点不舒服。」 「欸,还好吧?」 「没事没事,没工作的人都是这样啦。明明成天无所事事、浑浑噩噩,要是还大口吃饭感觉不太好吧。啊,可以借一下厕所吗?」 「当然,请用。」 膀胱内急遽升高的尿意,让枇杷从壁橱里轻巧地跑了出来。昴正站在柜子前吃着花枝。她微微弯腰穿过房间,尽量避免进入他的视野范围内。 枇杷上完厕所后,神清气爽地走了回来,注意到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莫非这幅画面让昴察觉到她如厕后的清爽心情?枇杷有如被车头灯照到的流浪猫般停下脚步,姑且问了一句「怎样?」。 「呃,锦户小姐……我之前就一直很想说了,你那件运动裤实在有点惨不忍睹。」 「那是什么意思?是就女孩子而言吗?」 「也可以这么说啦,不过主要是因为清洁的问题。」 用不着低头确认,事实正如他所言。记得上次洗是七月时的事了,在这盛夏期间她一直穿着没换。不但穿着睡觉、活动、吃饭然后再睡觉,还满身大汗地冲去追小偷;前几天差点昏倒时,膝盖也碰到了地面。对了,她还整个人趴在地上捡朝野的照片。他说得没错,从清洁方面来看,确实惨不忍睹。 「好,明天趁你不在的时候我赶紧脱下来洗一洗吧,我会早点起来晒的!」 枇杷如此决定,不过—— 「你现在丢进洗衣机就好啦。只要设定好时间,让衣服在睡觉期间洗好,我早上出门前就能拿去外面晒。要是你不介意跟我的衣服和裤子一起洗的话。对了,你任何时候都可以自由使用洗衣机喔。」 「没关系啦,一个吃闲饭的还用洗衣机,不是太浪费电了吗?不过是件运动裤,冲澡的时候顺便用手搓一搓就好了。」 「欸——我觉得还是得用洗衣精这样『唰唰~!』地利用化学力量来洗才会干净喔。」 「可是如果我现在脱掉运动裤,下半身就只剩一条内裤了耶,会变成令你喷鼻血的性感姿态喔。」 「啊,对喔……等我一下。」 昴放下吃到一半的花枝,老气横秋地拍拍手走进房间,自枇杷现在居住的壁橱下层拉出一个半透明的收纳箱,从里面拿出一件深蓝色的短裤丢给枇杷。 「这件我有洗过了,而且不常穿。」 「……怎么,要借我吗?」 她将裤子摊了开来上头散发着不知是洗衣精还是柔软剂的香气。 「我就豪迈地送你吧!」 「欸,可以吗?这件很不错喔,是nike的呢,nike,几乎全新嘛。」 「你换上那件,把运动裤丢进洗衣机吧。」 枇杷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唉,毕竟家里有个穿着脏运动裤的家伙晃来晃去,也很教人不舒服吧。这样一来很有可能污染到她借用的客用棉被。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请,请。」 枇杷走到洗手间,照昴说的脱掉了运动裤,换上新裤子。短裤果然是昴的尺寸,腰围大了许多,但只要把绳子绑紧,还不至于会滑下来。 「谢谢。」 她不太想在昴面前露出膝下部位,于是加快脚步通过昴的面前,尽快回到壁橱里的窝。 枇杷一鼓作气爬上上层,缩进已然成了固定位置的棉被凹陷处,想和平时一样隐藏起自己的气息—— 「那个——」 喀啦一声,拉门打了开来。 「哇啊啊……」 枇杷双腿大开的模样不小心被看到了。今天的昴似乎有很多话想和她说。 昴的手就这样扶着壁橱的拉门,紧盯着枇杷不放。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人平静不下来了。 「锦户小姐——」 「做、做什么啦?」 「你来我家大概才三天?四天?而已吧。」 「嗯。」 「你很明显地瘦了耶?」 「……什么?」 「你原本就很瘦,不过最近好像更憔悴了……怎么说呢,好像不太健康?」 「是吗?我自己看不出来……哎……听你这么一说,或许真的是这样 吧?因为我没怎么吃东西。」 「为什么不吃呢?该不会是想省钱吧?」 「不,不是那样啦。只是没有食欲,就算到楼下的便利商店东看西看,还是找不到想吃的食物。」 昴沉思了两秒钟左右后,抬起头来。 「好,去吃点什么吧,我也还没吃饭,我请你。」 「……钦,不用啦。」 「为什么?」 「不用在意我这种人。」 「不行,这我办不到。你来我家作客,我还让你过这种不健康的生活,这样我无法原谅自己。」 「作客,呃,是我请你让我留在这里的吧。」 「好啦,走吧。锦户小姐不吃饭的话,我也不吃!」 「哇,感觉事情变得好麻烦……」 「走吧走吧!吃什么都可以喔!你想吃什么?锦户小姐吃得下什么东西啊?家庭餐厅也行。走到车站附近的话,有满多选择的喔,拉面、烧肉和居酒屋,还有我常光顾的便当店也在那,想外带也没问题。努力走远一点的话,还有意大利面。总之先出门再说吧。」 「……欸……」 昴列举出的菜单里没什么枇杷特别想吃的,不过在她开口答应前,昴大概都不会从壁橱门口让开。看眼神就知道,昴压根儿不打算放弃带自己出去。 枇杷无可奈何地再度爬出壁橱。 她穿着短裤和厕所拖鞋,与昴走在夜晚的街上。东京今晚依旧闷热。 这时间蝉声虽已停歇,不过从草丛里传来了虫鸣。蚊子大军也四处进攻,枇杷才走了短短几分钟,小腿附近就被叮了好几个包。 她不时会停下脚步,抓一抓被叮到的地方。脚指的无名指关节部分尤其痒得让人火大。昴驻足,呆呆地等着枇杷抓脚,顺便抓了抓自己的手臂。两人商量好,决定回家路上要买瓶止痒药。 虽然此处离同一条电车路线的锦户家只有两站远,但枇杷还是头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市镇的商店街。这里店家林立,看上去迎合年轻人口味、便宜又大碗的餐厅,以及连锁居酒屋还有速食店的招牌十分醒目。 两人走了好一会儿,还是无法决定要进去哪家店。 「我真的什么都可以啦。」 「我中午吃过荞麦面了,除此之外其他都好。不,荞麦面也可以啦,荞麦面完全没问题。啊,荞麦面之外也可以喔。如果可以最好是荞麦面以外的东西,不过吃荞麦面也没关系。」 「这样更混乱了好不好……啊—不知道,决定不了。你提议什么我就吃什么。」 「那要不要吃拉面?刚刚一直荞麦面荞麦面的,害我变得想吃面了。」 「咦——拉面……?」 「有很多种类喔。那边挂着门帘的店家主要是卖味噌拉面,对面是豚骨,前面那家红色招牌的则是贩售*家系拉面,不过家系不适合在这种季节吃吧。说到清爽口味,对了,最近新开了一家盐味拉面店,我们去那边看看吧?」(编注:横滨一带盛行的拉面口味,多以豚骨汤头和酱油调和成,口感浓郁。) 「我不想吃拉面耶……哇——这样讲感觉好像典型的麻烦女人。」 「总之先去盐味拉面店看看菜单吧,说不定看了以后你就想吃了。」 「嗯……谁知道呢。」 枇杷有气无力地说着,跟在昴身后,走到了据说是新开的盐味拉面店门口。 她踮起脚尖,越过昴的肩膀看着贴在店外的菜单,好像只有「重咸」和「清淡」两种选择。不论哪一种,都找不出能引发食欲的可能性。而且店内只有吧台座位,男人们沉默地紧坐在一起,挥汗如雨地呼着热气大啖拉面。那些气息甚至让店门口的玻璃蒙上一层雾气。外面排着不算短的队伍,似乎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进得去。「我不要这家」枇杷这么说道,「也对」昴很干脆地让步了。 两人循着原路折返,途中又被蚊子叮了好几包,看了几家店。想说走着走着肚子就会饿了,他们还莫名其妙地逛了旧书店和杂货店,结果—— 「抱歉,让你走了这么多路,我还是完全没胃口。」 「别那么说,我们再逛一下吧。要去隔壁车站看看吗?」 「不,不用了。你明天还要工作,再这样闲晃下去,拖到太晚就不好了。我先回去,看你是要一个人去吃还是买东西回家吃都可以。」 「锦户小姐不吃的话我也不吃!」 「你那种想法真的很麻烦耶……」 「因为我担心你啊。」 他们在商店街外围的人行道停了下来,枇杷忍不住抬头看向昴的脸。他好像真的很担心,偏着头回望枇杷。有些过长的邋遢刘海下眉头紧蹙,连呼吸都停止了,看样子他并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老实说,枇杷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为什么这家伙要这么担心我这种人?比起感谢,更让人不舒服。虽然对昴很不好意思,但坦白讲这样实在做过头了,他没有理由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而且他做的事,早就超越「只是个好人」的领域了。 「……为什么?」 包括吃饭一事在内,还有找照片等其他很多事。说起来从提供她住处算起,全部的行为都好过头了。「你为什么要管我?」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吧,我在锦户小姐面前已经放弃了各种权利。」 没错,昴确实犯下了强盗这种大错。她明白昴为此感到内疚,但就算如此还是做得太过火了吧。枇杷虽然不甘心,却也接受了昴的好意。万一对方以后才叫她「补票」可就惨了,自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回报。这家伙是在明白这点的情况下行动的吗? 「我只是想赎罪。」 「……你每次都这样说,可是……」 「因为我真的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 昴搬出已经说过很多次的答覆。还以为他已经说完了,没想到又刻意补上一句: 「对不起,锦户小姐。」 他略显慌张地说得飞快,看得出他相当焦急。 那样反而让枇杷有种「不是在对我说」的感觉。怎么啦?变态强盗。不小心说出真心话而着急了吗? (不是『对不起,锦户小姐』吧,你真正想赎罪的对象是——) 啊,她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我想也是。仔细想想,很明显是—— (……『对不起,朝野』吗……) 我只是想赎罪,因为我真的做了很对不起朝野的事。 ——嗯,原来如此。 有如塞住的鼻子通了一般,这一瞬间,枇杷总算理解昴的行动了。堆积在发旋上、名为疑问的疙瘩开始分解散落,掉到胃附近。她想通了。 在森田昴眼中,锦户枇杷这个人不过是「朝野的老朋友」罢了,是包含在清濑朝野这个占据他大半内心的存在一角的内容物之一。简单来说,就是朝野的一部分,是朝野死后残留在世界上的碎片。对昴来说,这碎片就好像是重要的朝野的一部分还活着的证据。 所以他才会这么鼎力相助,因为枇杷是朝野的一部分。 才会这么担心枇杷,关心她的需求。努力地、拼命地想要帮助她。 他要对锦户枇杷赎罪,借以抵销自己的罪过——怀着一种类似处罚游戏的牺牲精神,全心全意地持续伸出援手——以为这样就能将心意传达给朝野,觉得这和向朝野赎罪是相等的。他打算借由这些行动,制裁自己的罪过。「因为我做了对不起朝野的事」=「必须赎罪」=「想留多久就留多久吧,锦户小姐」……一切便是这样连结在一起的。 「不管怎样,就算没食欲,为了健康多少还是吃一点吧。」 「 ……嗯,你说得对。」 枇杷对一本正经的昴轻轻点头,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为了健康,到底是为了谁的健康啊?竟然说这种话,你真的明白自己真正关心的对象早就已经死了吗?) 昴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是不争的事实。枇杷抓着绑成一束的发尾把玩着,低头盯着从厕所拖鞋露出的脚尖。 昴拼命地在帮助枇杷,想借此对朝野赎罪,只可惜他大概要白费功夫了。就算他再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我没办法为他做任何事。更不用提朝野了,她人都死了。没有人能够为这家伙做什么。 一抬头,便见到昴说着「还是吃意大利面吧?意大利面滑溜溜的,应该很好入口」望向遥远的某处。他其实是在看哪里、看什么、看谁,枇杷马上就领悟了。 昴一直在这个世界的某处寻找朝野的身影。 看着枇杷这个生物,试图从中找出朝野。 这样没什么不好,枇杷也没资格责怪他。只不过,这样也不能算是正确的。枇杷心想:就算你摆出一副任我宰割的态度,我也不知如何回应。 即便在你眼中我只是朝野的一部分,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 因为我真的没办法代替朝野挥下刀刃,制裁你的罪行。 (记得这家伙曾说过什么永远都不原谅我也没关系……) 意思是为了向朝野赎罪,我得一辈子接受他的照顾吗?作为朝野的一部分,或者说是替代品? (然后呢?就这样维持『不被原谅』的状态,期待我总有一天杀了他吗?)开什么玩笑,单方面将那种任务推给我,只是造成我的困扰。况且杀人可是滔天大罪,我根本没有义务接下这么重大的工作。万一这家伙真的拜托我这么做,我该拿他怎么办呢?被人当成自杀用系统,自己搞不好真的会因为太生气而失手杀人也说不定。我才不是为了你这种人而存在的! 「咦?什么?我的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只是……看一下而已。」 「那就去意大利面店看看吧!还是没胃口的话也没关系,走一走搞不好又会改变心意了。我吃什么都没问题,所以就照你的步调来吧。」 「……伤脑筋……」 「什么伤脑筋?」 枇杷没有回答昴的问题,两人再度迈步前进。 过了十分钟左右,他们抵达了那家意大利面店。外观看上去比较像咖啡厅,气氛轻松,相当平易近人,绝非所谓的「意式餐厅」。枇杷心想反正走得有些累了,时间也很晚了,吃不完的话就剩下来吧,最后决定在那家店用晚餐。 没多久,她点的帆立贝和风意大利面便端上桌,看起来满好吃的。 枇杷一开动,昴明显地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将叉子戳进自己早一步送上来的大份量肉酱面里,然后—— 「啊,你要不要吃吃看我的?」 听到他突然开口这么说。枇杷「啊?」地停止动作。 「不用不用,我自己点的可能就吃不完了。话说你怎么会认为我想吃你那份啊?」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她有露出难过的神情吗?枇杷用叉子卷起一大团面,直接塞进嘴里,借以掩饰表情思索。那八成是因为—— 「……无素、辣样……」 「嗯、嗯?你说什么?」 枇杷仔细咀嚼,将食物吞下去后又说了一遍。 「……不是那样,我大概是很寂寞吧。」 「欸!为什么?」 「一言难尽。」 「难过和寂寞哪里不一样?」 「很多地方都不一样。这件事不用你操心,怎样都好啦,忘了吧。」 「欸——……」 好久不曾感受到寂寞了。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种感觉,看来并非如此。 自从跟朝野变成朋友,她经常会感到寂寞。 只要和朝野在一起,大家就看不到枇杷。因为朝野总是众人目光的焦点,待在她身旁的枇杷,常常被人们忽略,仿佛透明人般。而只有朝野拥有看得见透明人的特殊力量。 那对枇杷来说是相当寂寞的事。朝野对那种气氛也很敏感,想必为自己费了很多心思吧。枇杷她、枇杷也、我和枇杷——朝野总是拼命彰显枇杷的存在。她的努力并非每次都能成功,不过失败了也无所谓,因为枇杷渐渐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选择接受事实。她不打算为无聊的嫉妒和自卑烦恼,想永远和朝野当好朋友。 如果对象换作男朋友,又是另一回事了吧。朝野男友的眼中自然只有朝野,而朝野照理说也不希望男朋友看着除了自己以外的女人,因此肯定不会像平常一样枇杷长枇杷短的。 由此可以推测,当自己跟朝野&她男朋友在一起时,铁定会变成只有朝野才看得见的透明人。既然如此,枇杷待在那里根本毫无意义可言。 因为这样,尽管朝野曾出于善意再三邀请她——「我想让你见见我的男朋友。」「一起吃个饭嘛。」「大家一起去玩吧。」枇杷还是不想和昴见面,总是以没有意义为由拒绝。 反正见了面那家伙也看不到我,何必特地见面呢?而且你也希望对方只看着「把这种说法听起来只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所以没必要解释得太详细。 可是,不知为何朝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而自己竟然住在昴家的壁橱里。现在他们还同桌吃着意大利面。 结果,不,应该说是果然,昂的眼里没有自己。 「啊,锦户小姐,你又露出难过……不对,寂寞的表情了……」 「不对,刚才那是『咬到卡在牙齿后面的胡椒粒被辣到』的表情。」 好寂寞,真的很寂寞。虽然寂寞—— 枇杷不晓得该如何忍受那股寂寞,也不晓得为什么自己这么寂寞。无论对象是谁,就算不是昴,只要不被看见,自己都会这么寂寞吗?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会让自己寂寞到这种地步吗?枇杷太久没有感受到寂寞,一时之间想不起衡量寂寞的方法。 她只知道这种感觉很讨厌。 (可是……也没办法啊。) 她继续吃起意大利面。反正又没办法。对了,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处理的。对啊,我总是拿这件事无能为力,认为只要有朝野在就没办法。 (呃,等一下,『有朝野在』……?) 枇杷停下卷意大利面的动作。一瞬间,她的脑袋一片空白。有朝野在? (我在想什么?朝野已经——) 「我的胡椒也好辣喔。」 坐在她对面的昴喝了口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翻开桌上的菜单。 「虽然有点晚了,还是喝杯啤酒吧!啊,可是感觉好像快吃完了。啊——既然要喝,早知道一开始就喝了……怎么办呢?要喝吗?你觉得怎么样?咦?锦户小姐?」 「……嗯?」 「你有在听吗?」 「欸,抱歉,我完全没在听。」 *** 昴工作的地方休假时间不固定。那个礼拜的六、日,以及周末前的那几天,他都在同样的时间去上班,于同样的时间回到家。 因为他一回家就会纠缠不休地问「你有吃东西吗?」,所以枇杷几乎每天都会到一楼的便利商店轮流购买不同口味的饭团,义务性地吃着。 枇杷住进壁橱以后,昴终于在周二第一次有了休假。 「锦户小姐……」 听见紧闭的壁橱拉门传来拍打声,枇杷睁开了眼睛。她看看手机,现在才早上九点。怎么回事?她将拉门打开几公分,但昴没有从缝隙往里面看。 「我想说万一吓到你就不好了,所以先告知一声,我今天休息。」 他这么说道。 「……是喔。」 「我会在家。」 「好。」 简短交谈了几句后,枇杷关上拉门,回到梦境。 她隐约察觉到,昴和自己一样几乎不和朋友来往,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昴在家时不是漫不经心地看电视,偶尔上上网,不然就闲闲没事地发呆。就算休假,昴也不会主动跟谁联络,也不会出去玩,就只是关在家里。 枇杷在下午醒来,认为白天好歹要出来透透气,于是像平常一样去冲澡、洗衣服。不过,昴在家还是让她有点不自在,枇杷对于洗完澡后在昴面前转来转去有些抗拒。然而,她也不想回到壁橱里。 「……我出去走走吧。」 枇杷擦着头发,一边对呆呆地看着电视的背影这么说。 「去哪?」 「附近,去买买东西之类的。」 那我跟你去!我会担心的!一瞬间还以为昴又会啰嗦些有的没的,结果—— 「买东西啊……慢走。」 昴的态度意外地干脆,让枇杷暗自松了口气。她原本只是随口说说的,不过现在觉得去买东西也不错。话说回来,她不太喜欢昴家的沐浴乳,想买个简单无香料的个人肥皂。 「你打算到哪一带?」 「先去药妆店,然后逛一下很久没去的书店。」 「啊,那你可以顺便帮我买东西吗?」 「可以啊,只要不会太重的话。」 对了,也要买发带。枇杷将吹风机的线一圈圈绕到本体上,用双手拢起天生带点棕色的长发,简单绑成一束,露出光洁的额头。只要有发带,一下子就能搞定这头蓬松的乱发。 「你想买什么?」 「呃—呃……等一下,等一下。」 昴异常缓慢地从和式椅起身,跪着移动到包包旁边,抓起皮夹,抽出一万圆钞票递给枇杷。 「咦?钱等一下再给就好啦。我会拿发票回来跟你要的。」 「呃……」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 「就说不用啦,跟自己买的东西分开结帐反而麻烦。」 「……呃,我要退热贴、感冒药……退烧两字写得最大的那种……还有营养饮料……」 「你有在听吗?」 「……还有退热贴……」嗯?好像怪怪的。 昴变成了一尊递出万圆钞票的雕像。枇杷绕到他的正面,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好好瞧了这男人的脸。感觉他比平时更为面无表情,眼皮和嘴唇好像有点浮肿,脸颊发红出汗,眼神昏暗混浊。那副德性像是要发出「呆~~」之类的声音了。连说了两次退热贴,看来他确实非常需要。 「……你身体不舒服吧?」 「有一点。」 「有一点?你的脸色很糟耶。」 枇杷不自觉地想摸昴的额头确认温度,却又对碰触他这件事有所迟疑。意识到这点反而让她莫名产生(检查屋主有没有发烧应该没关系吧,我到底在犹豫什么啊?)的想法,踌躇的心情盘据在心。她打起精神,振作起来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这才注意到桌上放着体温计。 「你量过体温了吗?」 「嗯。」 「几度?」 「早上起来大概37.5度左右……头很痛,吃了百服宁也没有好转……」 「搞什么啊,该不会你今天是请病假吧?没有一般休假吗?虽然这不是没工作的人该说的话。」 「……他们是没有强制啦,不过还是有种新人必须好好学习和练习,尽量出勤……的气氛……几乎没有人请假……」 「啊啊,真辛苦。总之再量一次体温吧,搞不好比早上更高了。」 「……我觉得、*百服宁干嘛要温柔啊……又不需要……」(编注:日本百服宁广告的经典台词为「百服宁有一半是由温柔组成的」。) 「就是说啊。」 「真想对它说,拿出真本事来让药效加倍啦……」 「好了。来,量体温吧。」 「……早上起来时大概是37.5度左右……」 「那个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昴露出半痴呆的表情面向枇杷,嘴巴开开的,停格在递出一万圆钞票的姿势。真是够了,枇杷一把抢过钞票放到桌上,接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体温计塞进昴穿着t恤的腋下。 枇杷就这样压着昴的手臂帮他量体温。接着,朝响起哔哔声的体温计一看,不禁发出「哇——!」的惊呼。不得了,38.7度。如果是天生体温偏低的枇杷烧成这样,八成连坐都坐不住吧。 「你这样很危险喔,最好去医院。搞不好是流感。」 「……不——是普通感冒啦,大概……前天有个咳得很严重的客人……仰躺治疗时不小心正面接受到他的咳嗽,唾沫全喷到了脸上……」 「好,站起来,准备出门了。不换衣服没关系吧?」 「……不,睡一下就……」 「要不要上个厕所?」 「……就这样安静休息的话……」 「干嘛那么坚持走自然疗法路线?没用的啦。最近的内科诊所在哪里?有挂号证吗?除了健保卡还要带什么?呃,现在几点啊?」 「……唉,也对……说得没错……万一真的是流感,传染给锦户小姐就不好了……」 「喔,妥协了。」 「……被你看出来了吗……」 「差不多啦。还好你是在平日发病,六日的话医院不会营业呢。」 昴起身时有些摇晃,动作比平常迟缓许多,不过还是勉强靠自己的力量准备好要带的东西。 他出门时看起来感觉和平常上班时差不多,直接走向与商店街反方向的某间内科诊所。很难判断他究竟有没有注意到枇杷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 与那名人物不期而遇,是傍晚时分的事。 让昴到诊所看完医生,并将他带回公寓后,枇杷又一个人外出。当时已过了五点。 枇杷吓得差点叫出声,赶紧捂住嘴巴,迅速躲到放干货的架子后面。 她越过架上摆着的柴鱼干袋子,偷偷探出一颗头观察鲜鱼区的情形。出现在那里的正是万恶的嫂嫂·锦户樱桃。 那家伙怎么会在这里……!不,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这里离锦户家不是很远,而且今天是礼拜二——锦户诊所每周一次的休诊日,平时搞怪耍宝、迎战小鬼头们的熟烂水果医生们难得可以喘一口气。 因此,就算樱桃以棉质蕾丝镶边衬衫搭配七分裤,脚踩凉鞋的打扮出现在这间超市也不足为奇。这里是这一带规模最大且品项齐全的店面,值得让喜欢做菜的樱桃专程从两个车站以外的距离过来。 话说回来—— (可恶……!这么久没见,她还是一副爱装年轻的打扮!) 只见樱桃悠闲地推着推车,不慌不忙的样子。微微烫卷的大小姐风鲍伯头在肩上轻轻弹跳,她若无其事地探头往冷藏柜里看,拿起来的是—— (……竹荚鱼?那是竹荚鱼对吧!可恶——你是想做竹荚鱼甘醋渍吧?可恶!我也很爱吃那个耶!) 枇杷躲在干货后面,偷偷用冬菇藏住脸,要是手边有条手帕,她大概会「噫——!」地咬住。将枇杷逐出家门的老家餐桌上,今晚似乎会摆满枇杷爱吃的菜色。大家想必会热热闹闹地大啖美食吧。放入大量洋葱切片的酸甜酱汁是樱桃独创的食谱,大蒜味道后劲十足,清脆爽口的豆苗上挤上大量 的柠檬汁,整个精华全渗入炸竹荚鱼中……真的很好吃,她爱死那道菜了。 枇杷空虚地遥想老家今晚的菜色—— 『咕噜噜噜噜噜~』 (……惨了……!) 肚子冷不防地轰然作响,发出连自己都会吓到的重低音。她连忙用单手按住肚脐附近的部位,缩回从干货陈列架探出的上半身。够了,马上撤退吧。 (刚才的声音可能也被樱桃听到了。) 枇杷一边快步走开,一边摇头。怎么可能啊,何况就算她听到了,也不至于从肚子叫的声音就认出是自己吧?想到这里—— 「啊!果然是枇杷!」 「……!」 「哦,我可不会放过你喔。你刚才肚子叫了对吧~?躲也没用的,因为我听得很~清楚!」 樱桃从架子对面慢慢绕过来,指着枇杷,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她不但听到了,还认出来了,轻而一举地。 「哎呀~~好久不见!」 圆脸嘿嘿傻笑着,伸手猛拍枇杷的肩膀。 「好痛……!」 穿着明明很年轻,行为却跟欧巴桑没两样。 「怎样怎样?过得还好吗?奇怪,好像有点瘦了?」 「……因为过得很辛苦啊!托某人的福!」 「哎呀~!真是的~!你还装~!」 「……可不可以不要那么用力拍我?」 「啊哈哈,在外面巧遇感觉好新鲜呢!对了,等我一下喔。」 樱桃突然转身背对她,推着推车走回鲜鱼区,把竹荚鱼放回了冷藏柜里,接着对枇杷说道:「来!走吧!」 「……什么?」 枇杷啪的一声甩开她亲密地勾过来的手臂。 「去咖啡厅坐坐吧。我大热天的骑脚踏车过来这里,正想喝杯冰咖啡呢。」 樱桃纠缠不休地贴了上来,于是枇杷更用力地挥开了。「我·不·要!」 她冲着对方,一字一字清晰地说出口。 「咦~枇杷该不会心情不好吧?」 「那还用说!你忘了自己做过什么好事吗?而且我真的没空啦。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忙的,再见。」 「别那么冷淡嘛。对了,这附近开了一家不错的咖啡厅,你知道吗?可是因为太有气氛了,总觉得一个人不好意思进去。」 「关我屁事!」 就算她不气樱桃,现在也不是在什么咖啡厅优雅喝茶的时候。 幸好昴不是得流感,只是一般的感冒。他的体质好像很容易发高烧。打过针、拿了药以后,现在他应该正在和室床上睡觉才对。 由于医生指示要摄取水分,枇杷才会出来买运动饮料,顺便买些较好吸收又有营养的东西……结果才刚到超市就被樱桃发现了,而且还是因为肚子叫的声音被发现的。 「欸~走嘛走嘛!为什么那么冷淡呢?」 话说回来,还真是个阴险奸诈的家伙……枇杷无言以对地注视着扭动身体的嫂嫂。 这个人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好几天音讯全无的小姑吗?一般来讲,邀自己去喝冰咖啡前,应该有其他问题要问吧。像是——你现在住哪里?我一直很担心你耶!把你赶出去真的很抱歉!之类的。姑且不论失业者在家里是否派得上用场,她至少该有这点常识吧。 「啊,对了,枇杷听到这个心情一定会变好的。听说,那家咖啡厅好像有卖松饼喔!呀~!枫糖浆~!」 「再见了,圆脸。」 永远别再见。枇杷丢下这句话,就想转身—— 「不、不要提圆脸啦,我很在意耶……啊!这、这样啊,该不会他跟你一起来了?」 樱桃双眼闪闪发亮,东张西望起来,都那么大的人了在干什么啊?枇杷很想假装不认识她马上离开,可是手臂却被紧紧抓住。 「不要随便碰我!你冷静点啦!这样超丢脸的好不好!」 「咦~我还以为你男朋友也一起来了~什么嘛,他不在啊。真可惜——」 「……啊?」 「他是你男朋友吧。我就知道。那个个子高高的……好像叫森田?」 「……咦咦?」 「还满帅的呢。长得高,看起来又温柔。听说在做按摩的工作?我肩膀酸痛得很严重,最近甚至开始头痛,想请他下次帮我按一下呢。是在池袋对吧?也带我去吧。」 枇杷忽然吸不到空气,嘴巴一张一合地像是要溺水了,脑袋阵阵发麻。樱桃到底在说什么?她怎么会知道昴的事?还有—— 「……慢着,说真的,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枇杷的男朋友啊。现在跟你住在一起的那个人。」 「男——」 咻……眼前的宇宙突然锁定着某一点开始收缩集中。男、男……男朋……男朋……男…… 「男朋友……?」 是说昴吗? 「男朋友……?」 那个昴? 「男朋友……?」 昂? 「为什么要说三次?真没想到你们会突然就开始同居。真有你的,枇杷。」 ……同居……? 男朋友?昴?跟我同居?……我第一次听说啊! (才不是这样呢!) 枇杷虽然极欲辩解,却因过度震惊而发不出声音,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能啊呜啊呜地动着嘴巴,望着樱桃的笑脸。这到底是哪门子的误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啊,这条短裤也是男朋友的?是男用的吧。」 樱桃猫了一眼nike的标志,抿嘴笑了。 「爸爸看起来有点寂寞呢,还说以为只有枇杷会一辈子单身。」 关于这点也让人想开口辩驳。不对,先不说那个。枇杷的双眼圆睁到前所未有的大小,睫毛几乎唰地碰到了眉毛。 「看你这么惊讶……咦?难道你不知道吗?」 「呀,啊,哒,呶啊。」 舌头转不过来,承受的冲击早已超过维持自我的容许量。她「啪!」的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吓得樱桃惊呼「哇,怎么了?」,不过枇杷不在乎。振作一点啊,脸部肌肉,给我动,然后说话,说日语。 「……什、什么……我、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 「哎呀,那位叫森田的先生前几天到我们家打招呼喔。他说:『枇杷小姐人在这个地方,请不必担心』。还特地留下工作地点的名片,也带了点心礼盒……咦?怎么了枇杷?你该不会快昏倒了吧?」 枇杷死命点头,手抓着樱桃的手推车频频颤抖。 「今天很热嘛。还是去咖啡厅坐一下吧。」 「我、我不去……!可是!我要听你说!就在这里!」 欸——即使一脸不甘愿,樱桃还是向枇杷说明事情的始末。 据她所说,昴上礼拜到了锦户家门口,那时枇杷才刚在他家寄住没多久。 那家伙自称「我是枇杷小姐的朋友,敝姓森田」,无预警地登门拜访。 ——不好意思突然上门打扰。枇杷小姐好像有很多烦恼,这阵子想一个人静一静。她原本打算去网咖住,我觉得不太放心,便说服她到我家。我知道这样做很没常识,就算遭到你们斥责我也无话可说。各位想必都非常担心她,但我回家也只是为了睡觉,家里也还有多余的房间,为了枇杷小姐好,还是——等等。 「干嘛自作主张啊……还有……」 什么叫有多余的房间?莫非……他该不会把那个壁橱当成一个房间吧……?枇杷抱着头,好想就这样直接蹲在超市的正中央。再怎么黑的 房仲也不会做出这种事吧。 「专程来家里打招呼,就表示你们是认真在交往吧?虽然森田先生一直强调你们只是『朋友』。」 实际上别说是男朋友了,他们连朋友都不是,但总觉得再怎么解释,樱桃也不会懂。枇杷忍不住朝虚无的空气挥了一拳,当然什么也没打到地落空了。 总之,枇杷的行动都在全家人的掌握中。 自以为正在做什么大事的只有自己而已。被身边的人带着那种「好、好……(笑)」的关爱眼神观察,实在非常、非常不舒服。 她自认为是离家出走,以为总算凭自己的意志做出一个小小的决定,独自怀抱着悲壮的觉悟「喝!」的一声跳出一大步。甚至还觉得之所以没有人来追她,是因为她跨过了不得了的距离。 然而这算什么?她不顾一切地闭上眼用力起跳,担心着不晓得会跌落到哪里。可是……搞了半天,原来她仍在水沟中吗? 再怎么拼命挣扎,她还是个小丑。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潜藏任何前进的可能性? 可是—— 话说—— 「……我不晓得那家伙做了那种事……该怎么说,总觉得很火大。」 「咦——为什么?没必要那么生气吧。他年纪轻轻就这么能干,给长辈留下的第一印象相当好喔?」 「他太多管闲事了啦。以为自己是谁啊?做那么鸡婆的事……想怎样啊?」 专程跑到人家家里,把锦户家的人都卷进来。那也算在你自以为是的赎罪范围里吗?打算无视我的立场? (我受够被你一厢情愿的利用了。烦不烦啊?别再把我当成朝野的替代品了啦——) 「他到底想怎样……真的惹火我了。」 「咦,怎么办?我是不是不说比较好……」 「……我要走了。」 「枇杷对不起!等一下!」 她没理会樱桃的挽留,粗鲁地将空空如也的篮子放回门口,跑出超市。 *** ——好啊,我就做给你看!枇杷一边在心中呐喊,一边在街上奔跑。 回到公寓后,她搭乘电梯上楼。 跑回这里的途中,她生气、愤怒地反覆思考该怎么跟他抗议,最后想到了个有效的方法。 (我就变成第三代给你看!变成朝野给你看!) 我要以朝野的姿态出现在昴面前。你看,我复活啰。你一直在找的朝野就在眼前,让我说出你一直想听的话吧。喂,看这边啊——看着我! 这就是你希望的结果吧?太好了!我,朝野就是被你害死的!是你杀的!你就是想听这句话吧?那我就赖在这里一直说下去!你就带着罪恶感,宛如自我惩罚般,痛苦地活下去吧!我会如你所愿,一辈子都不原谅你!还有,还有—— 枇杷像要把门扯下来似地用力打开,随意踢飞脚上的厕所拖鞋。当她不客气地闯进变暗的房里时,床上的隆起微微动了一下。 沙哑的嗓音好像说了什么,但枇杷完全无视他,径自从衣柜里拿出整套的水手服。对了,还需要剪刀。 枇杷在洗手间脱掉t恤和短裤,在内衣裤上直接套上了水手服。笨蛋,你果然不懂呢。一般女生在这种制服底下,都会穿着类似卫生衣的v领内搭衫——虽然土气,机能性却很高。 她凝视镜子,以左手抓住长长的刘海往下一拉,沿着眼睛位置的高度果断地一剪,刘海立刻变成黑色一束掉进了洗脸台。一次剪不完,于是她喀嚓、喀嚓地不停往旁边修剪。 为了和朝野一样,和那顶假发一样,枇杷动手剪刘海。她移动剪刀剪了三次左右,终于剪到了脸的中间。 右眼映在镜子里。 (让我来——) 因愤怒与兴奋而吊起,锋利如刀刃的眼睛。 (制裁——) 正炯炯有神、目不转睛地瞪着自己。 (你的罪行!) 就在她准备剪掉更多刘海,再度挥动剪刀的那一刹那,镜子里出现了—— 「……唔……!」 剪刀一下子从手中滑落。 朝野? (你要制裁的罪人,你口中的『你』……是指我吗……?) 我犯了什么罪啊?到底是什么? 低头一看,两脚之间的地板上插着那把刀刃张开的剪刀。一想到要是再偏个几公分就会……不禁毛骨悚然。她回过神来质问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真的、我到底在搞什么啊……) 她再度看向镜子里映出的脸庞。 从只剪了一半的刘海露出的右眼正在流泪。 为什么哭?她寂寞地睁着双眼,泪水不停滑落。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寂寞?泪水沿着下巴线条,如雨一般滴答落下。 镜子里的自己穿着水手服,剪短刘海,试图扮成朝野的模样。 可是,这么做就会有所改变吗?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假扮清濑朝野制裁昴的罪,这种事我明明做不到。怎么可能做到,根本做不到嘛。因为我不是朝野啊。 ——但是不这么做,不假扮成朝野,不把自己当成朝野的替身的话,昴的眼里甚至看不到她。 (……那样又有什么不妥吗……?) 与他互不相干地活下去吧。那样不就好了吗?为什么我要哭?为什么镜子里的自己只是不停流泪,动也动不了? (……究竟是什么事让你这么寂寞……?) 身为朝野击友的我,以及身为朝野前男友的昂。 朝野在那一天消失了。我和昴不断寻找着已经不在的朝野,有如被名为朝野的磁场牵引般,各自从两边跑来,最后碰撞在一起。 相遇的我和昴,决定继续采用朝野其实还存在的设定。 真正的朝野永远停留在二十二岁。最后的笑脸,眉心有个黑色的死亡印记。眼神看起来前途无量,坐姿端正。 而设定中的朝野永远是十六岁,穿着黑色水手服从光芒里现身,用蕴含神圣力量的球与巨大敌人战斗。 那天,真正的朝野从世界上消失了,之后只剩下设定里的朝野——由昴扮演,枇杷也试着扮演,然后现在在这里。 在枇杷的眼前。 她正从镜子里用充满愤怒、杀气腾腾的眼神瞪着枇杷,希望制裁她的罪行。枇杷的罪该不会是——感到寂寞这件事吧? (……可是,那为什么有罪呢……?) 因为,你不也想过即使不在了也没关系吗?你敢发誓自己一秒钟都没想过,设定中还「存在」的朝野不在了也无所谓吗? 你可以肯定地说自己一秒钟都没厌恶过卡在自己和昴中间,仿佛将自己的身影、感触、气味、体温还有存在,全部从昴眼里抹去的清濑朝野吗? 不能对吧? (……原来我想被昴看见吗……?) 你看,做不到对吧? 这不就是枇杷犯的罪吗? 『昴不是别人,正是你的挚友——我清濑朝野的男朋友啊!但是你却想让他看见你,这种想法绝对有罪!』 (不是男朋友,是前男友吧……呃,不对,不对,不对……不是这样。问题不在这里。) 枇杷大惊失色地凝视着朝野镜子里那张哭泣的白皙脸庞,而朝野也回望着枇杷满脸泪痕的苍白脸庞。 自己怎么会想让昴看见?还为了他看不见自己感到寂寞,甚至生气流泪? 那个男人是变态,是强盗,不仅弄哭朝野,还让初台那个人痛苦不堪。是个相当疯狂、令人遗憾的男人。再说他们认识至今,也不过一个多礼拜而已。 简单来说,她几乎不了解那家伙。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 ——她不禁觉得,只有昴一个人听得到自己的心声。 世界不断在改变,枇杷跟不上变化。原以为只有自己至今仍被留在过去的世界,可是昴也在。森田昴也还拼命地抓着过去的世界不放。 假如枇杷在这个世界大声呼救,昴一定会来吧。无论付出任何牺牲,都会前来救她吧。 因为枇杷相信他会那么做,所以才觉得寂寞。昴想救的人其实不是枇杷,他想救的就只有一个人——那个已经消失的特别女孩——真正的清濑朝野。再也不能相见、深受枇杷和昴喜爱的那个人。 枇杷会觉得如此寂寞,是因为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已是孤单一人了。再怎么哭、怎么叫,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那曾经是朝野所扮演的角色——说到有谁能注意到枇杷,绝对非朝野莫属。两人原本应该永远在一起,成为最强的组合,化作永恒。 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朝野一个人离开了。 『你哭什么?』 那个夏天,在那个游泳池,一瞬间便抓住枇杷的心的可爱笑容消失了,无论怎么呼唤都不会回来。 『我问你,我向你求救,独自与破坏神战斗的时候,你在哪里做了什么?我需要你帮助的时候,你有为我做什么吗?』 没错。 『你有资格向别人求救吗?』 我想也是。没有吧。 那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啦。 「……小姐……」 枇杷吃惊地连忙转过头。好像听见什么,刚才的声音的确来自现实。 「锦、户、小姐……你在吗……?救……」 昴在叫她,接着是一阵严重的咳嗽。咳嗽声听起来十分痛苦,让枇杷吓了一跳。 「怎么了?」 枇杷连自己此时的穿着都忘了,慌忙冲进和室,跑近床边。 他刚才明明还睡得那么安稳,现在却扭动着坐起身。 「……包包……里面……」 咻——咻——昴发出了笛子般的声音,痛苦地蜷缩起身子,似乎无法正常呼吸。枇杷见状,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气喘吗?吸入器在哪?包包里面吗?」 昴的双眼因为发烧而显得呆滞,只能僵硬地点点头。枇杷扑向放在床边的包包,从里面翻找出一个塑胶夹炼袋,马上交给他。昴抖着手取出吸入器,熟练地打开盖子,肩膀上下起伏着,大口吸入药剂。 他就那样闭上眼停住呼吸,枇杷则是在一旁守候。枇杷也有小儿气喘的毛病,最近虽然比较少发作,不过她很清楚那有多痛苦。枇杷从厨房拿了杯水给他喝,捡起了掉到床下的枕头,塞到昴背后让他靠着。 「你还好吧?」 昴似乎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枇杷轻碰了他的肩膀,烫得惊人,汗水濡湿了衣服。虽然换套衣服会比较好,但他好像还动不了。只见他侧脸埋进枕头,竭尽全力地喘着气。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没听见也无所谓,枇杷反覆对他悄声低语。对不起,昴。 竟然想对卧病在床的人说那么过分的话。 幸好没说,还好没让这家伙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埋着那种想法。 给我埋得更深一点,最好深到看不见的程度。如果可以,再也别出来了,或者干脆烂在那里,腐朽消失吧。 片刻过后,药剂开始发挥效果。昴昏迷似地裹在毯子里,再度沉沉睡去。枇杷看着昴,一语不发地在旁听着他的呼吸声。好长一段时间,就只是动也不动地听着。 昴安稳地沉睡着。 枇杷想起自己最后什么都没买回来,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搭电梯到一楼的便利商店。 她在明亮的店里将运动饮料和优格放进篮子,发现有加热就可以吃的稀饭,犹豫着要不要买。她没吃过这种东西,好吃吗? 说到稀饭,记得高中时她曾为了减肥而做。稀饭比普通白饭更具份量,所以她会装进水壶带去学校。味道应该还不错。比起微波食品,简单地将米放进锅子 里煮,加个蛋,再附上盐味昆布的热腾腾稀饭,应该比较好吃吧? (用手机查查看稀饭的食谱吧。不,干脆问樱桃比较快……) 樱桃的话,还会告诉她煮出病人容易入口、贴心暖胃的稀饭的诀窍吧。现在马上打电话给她。可是刚才自己突然跑走,气氛可能会很尴尬……不,那个嫂嫂应该不会在意吧。 枇杷烦恼着,在店里的走道上猛然抬起头。 「……哇!」 她被自己的模样吓得大叫出声。我是白痴吗?竟然穿着昴角色扮演用的水手服就跑出来了?现在才刚过九点,而且这里还是街上的便利商店。 她羞耻到一瞬间僵在原地,不过很快便看开了。女人穿着女人的衣服哪里奇怪了?只要表现得光明正大,谁也不会多瞧一眼。 结果她没买微波稀饭,买了饮料和最小包的米、蛋还有盐味昆布。 走出商店,准备从旁边的大门回到公寓时,一阵凉爽的风忽然拂过她踩着厕所拖鞋的小腿。夏天也快结束了吗? 枇杷心想:真想去海边。 突如其来涌现的心情化为言语,愈发沸腾起来。我想去海边,想趁季节还没结束前去海边。 朝野该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去年八月中,一时心血来潮吗?明明是个旱鸭子,却想去有生以来从没去过,而且一直、一直、一~~直很讨厌的海边,真不像你。 (……你究竟是在哪里梦见了伊豆的海呢?) 也许是为了写毕业论文而泡在大学的图书馆里时,或者自己的房间?还是在某条街上逛街购物时?在咖啡厅喝着冰拿铁?与枇杷不认识的朋友,在装潢时髦的店里闲逛时? 不管怎样,朝野曾在某个地方。她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然后做出了决定。她决定不带任何人,独自前往海边。 当时朝野看见的天空一定非常美丽吧。 夏天万里无云的晴空。耀眼清澈、深邃的蓝——拜托一定要是那样。枇杷宁愿相信,朝野曾待在比任何一天、任何季节都来得美丽鲜明的天空下。 枇杷仰望看不见星星的夜空,撩起只剪了一半的刘海。 (伊豆吗——) 也对,好像还不错。毕竟是你去过的海嘛。 虽然旺季已过,但我也再一次试着靠自己的双脚前往海边吧。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先脱离水沟才行。 枇杷在想像中伸出钳子,对着某人挥舞并大喊「喂——」。如果有谁也卡在同一条水沟里,然后注意到她,抓住她的话—— 那就一起旋转吧。 这次她会好好地、慢慢地、平静地等待,直到想跳为止。 第七章 也许是是医院开的药很有效的缘故,当晚昴睡得很沉。 枇杷原本有点担心,不过昴的气喘没有再发作。从便利商店回来后,枇杷一直待在和室,在床边看着昴的睡脸,他都没有睁开眼睛。睡眠中的呼吸有些短浅急促,但大致上还算有规律,感觉很安稳。 到了深夜,枇杷也回到壁橱睡觉。 半夜醒来上厕所时,她发现柜子上放着空的运动饮料瓶。看样子昴有起来过,还吃了药。药局的袋子散落在旁。他好像也换了衣服,洗手间有一套脱掉的家居服。枇杷捡起掉在地上的衣服,放进篮子。 *** 枇杷醒过来,打开壁橱的拉门。 还差一点就是早上十点。 外面天色很亮,但昴还缩在被子里。枇杷没有打开窗帘,蹑手蹑脚地走出和室。 她在洗手间准备洗脸时—— 「……呜。」 她无意间看了镜子,顿时无力地垂下肩膀。 剪了一半的刘海过了一个晚上也不可能长回来,即使心知肚明,她还是不免感到震惊。发型真的变得好奇怪。话虽如此,她也没心情剪掉剩下的另一半。于是枇杷只好使出用橡皮筋硬将刘海扎成一束的强硬手段。这样虽然也很怪,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一些。希望……有好一些。 她顶着绑成一小撮、像个小喷泉的发型,刷完牙后,走向厨房。 枇杷从水槽下方杂乱无章的收纳空间找出附有盖子的锅子和量杯,站在水槽前剪开白米的袋子。 她没有食谱,也没用手机查过,更没有打电话给樱桃。 枇杷打算按照自己记忆中的做法来做,双手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她慎重地倾倒米袋,让米沙沙地流进量杯中。总之要煮出好吃的稀饭,对病患很好的稀饭,昴起来后可以吃的稀饭,吃了能早日康复的稀饭,包含很多感谢的稀饭。 她把量好的米放在锅子快速搅拌清洗。手、米和锅子内侧摩擦,发出悦耳的唰唰声。接着,她将锅中的水气势猛烈地倒掉,白浊的水渐渐减少,但米粒却连一颗都没有掉。 毕竟自己受了昴诸多照顾——不管怎么说,只有这点是不争的事实。昴确实救了她,枇杷想要报答这份恩情。 睡眠真是一种伟大的行为,似乎帮这个混乱的脑袋清出了一块空间,把麻烦复杂的事都先挪到了一边。 她加入可以让米煮得较软的水量,把锅子摆到瓦斯炉上点火。 说来说去,因为昴伸出援手,自己才因此得救了。她很感谢昂。要不是能留在这里,现在的她会流落到何处呢?漫无目的地找网咖,身上的钱愈来愈少……虽然想像了各种可能性,但现实肯定会是比想像中更加凄惨的发展吧。 幸好遇见了昴。 昨天晚上以前,她还无法老实地这么想。因为枇杷发现昴对自己表现出的温柔与帮助,其实只是为了向朝野赎罪。 (虽然你那时在睡觉,所以不知道。) 枇杷看准时间,在煮滚的同时关小火。因为找不到勺子,她用木铲从底下往上翻搅。然后再盖上盖子,稍微露出一点小缝。 (不过朝野确实出现了喔。就在这里。) 所谓这里,指的就是——枇杷用手背轻抚了自己的右眼。这只眼睛昨天在镜子里流下了大颗的泪珠。 有罪的地方,就有朝野。也就是说,枇杷的心里有罪。 她思考着在身后熟睡的昴的事,满心感激。她早就忘了昴扮成变态抢她东西的怨恨,一点也不生气。这是发自内心的真心话。枇杷很久以前就原谅他了。 (帮助属于朝野一部分的我,然后被属于朝野一部分的我原谅,这样你的赎罪就结束了吧?) 枇杷在厨房里四处逡巡翻找盐巴。盐巴,盐巴,盐巴在哪里? (而我还没有,不如说我的罪愈来愈大了。每当想起你的事,感受到你看不见我时,罪就愈发膨胀。仍在不停加深罪孽的,大概只我一个人吧……) 是说,盐巴呢?该不会没有吧?家里至少放个盐好吗?万一真的没有,就关火到楼下去买。可是没有盐……真的假的?太扯了吧? 她盯着因蒸气而跳动的锅盖,一边思考着。这时,关上拉门的和室传来了手机铃声。是昴的电话,要把他叫醒吗? 「……啊!不好意思,我是森田,早安……」 看来他自己醒来了。好像是职场打来的电话。昴因为刚起床,加上感冒的缘故,声音听起来相当凄惨。 「……是,是,有,检查过了,流感的结果是阴性……是,不好意思,那就先这样……是,不好意思。」 接着传来手机被丢到床头柜上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从棉被里爬出来的声音。拉门倏地被打了开来。 「咦……」 「早,身体怎么样?」 「……那个……」 昴顶着*龙之子动画人物般的乱七八糟头发,摇摇晃晃地踏着僵尸似的步伐走向枇杷。(编注:日本老牌动画制作公司,代表作有科学小飞侠等。) 「我在帮你煮稀饭……干嘛?靠太近了!」 枇杷全力闪开他分不清远近感而几乎撞上来的身体。 「……锦、锦户小姐……?料、料理……?」 昴好像非常惊讶,以怀疑的眼神来回看着锅子和枇杷。 「还不到料理的程度啦。不过是稀饭而已。」 「我、我家有米……?」 「没有啊,我买来的。话说,这个家里该不会连盐巴都没有吧?」 「盐……啊,有有,有盐巴……!」 他轻轻松松地打开枇杷拼命伸手也构不着的水槽上方收纳柜,拿出常见的盐罐。似乎从来没用过,瓶子里的盐都凝固在一起了,不过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锦户小姐会煮饭啊……欸……到这时代了啊……咦……」 「有那么意外吗?」 「怎么说呢,我还以为你完全不做煮饭这种很生活化的事……」 「你什么意思啊?」 「啊——怎么偏偏挑这种时候……!我想去厕所……唔,膀胱快要爆炸了……!」 「去吧,把累积的尿全力喷散出去。」 「可、可是……」 「你到底在忍耐什么?」 「……因为,我必须将这一幕稀有场面深深烙印在眼底……!」 「够了快去!对了,你的工作呢?」 「请假!啊啊——!已经到极限了——!」 「吵死人了……」 昴快步走向厕所,脸色和昨天红得似章鱼的状态比起来,算是好多了。 片刻过后,洗好脸也刷好牙的昴回来了。看起来仍睡眼惺忪,不过心情好像很不错。脸上带着笑意……应该说是一脸得意。 「烧退了吗?量一下吧。」 「吃完稀饭后再量。」? 「还要等一下才会好喔。」 「那我等。」 昴从衣柜里拿出两张折叠椅,隔着桌子放好,以一个生病请假的人来说,他的动作算是干脆利落。接着他放了锅垫和两个小盘子在桌上,然后像是想到什么似地打开冰箱,找出一盒梅干。除了两支大汤匙,他还将枇杷从老家带来的怀子放在梅干旁边——看来会被当成公筷。算了,当作没看到吧。 他坐到其中一张椅子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带着异常认真的表情等稀饭煮好。他每隔一分钟就会问:「还没好吗?」「煮好了吗?」真的很烦人。 像只有摄取水分?」 「我清晨醒来时,发现冰箱有优格就吃掉了。是说,那个我可以吃吗?原本想问你,可是你睡得很熟。」 「嗯,就是买来给你吃的。你帮忙看一下火,我去楼下买点更有份量的小菜吧?可乐饼或炸鸡之类的。」 「不用,那些和稀饭不搭吧!你只要专心煮稀饭就好!」 昴以正经的表情和语气如此说道,枇杷只好应了声「喔、喔」点点头。想不到他会这么期待。枇杷有点后悔,早知道就打电话问樱桃食谱和详细做法了。 唉,事到如今也没退路了。稀饭都快煮好了,接下来只能凭自己的感觉来做。 她以小火继续煮了一会儿后,「就是现在!」的时候到了。枇杷把蛋打进小碟子里,用筷子打散,再慢慢倒进锅中。她用木铲轻轻翻搅出松软的蛋花,加入少许盐巴调味,最后做出了有如小鸡的淡黄色泽鸡蛋粥。 她在昴的掌声和欢呼中将整锅稀饭端到桌上。各自盛好要吃的份量,并附上差点遭到遗忘的盐味昆布。 「请用,希望味道不会太差。我开动了。」 「我开动了!哇赛——是亲手煮的稀饭……好烫……!……哇哈哈!很好吃喔!很好吃欸这个!锦户小姐好厉害——!哇哈哈哈哈!」 「好耶——!」 枇杷摆出胜利姿势。成功了,太好了。 昴乐不可支地吃着热呼呼的稀饭。枇杷自己也觉得成果相当不错。两人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就锅底朝天了。「我还可以吃更多!」昴伤心地往空空如也的锅子里瞧,枇杷也觉得意犹未尽。 (我的胃袋好像变得很有精神。) ——你的水獭又怎么样了呢?她只敢在心底发问,当然没有说出口。 「嗯?锦户小姐刚才好像用怜悯的眼神瞄了我一眼?」 「不是怜悯的眼神,刚才那是『温柔关怀的眼神』……」 「欸——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干嘛这样,真难为情……」 「……羞死你吧……」 吃过稀饭,昴量了体温,已经降到36度后半了。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吃了中午的药之后,他又躺回床上休息。枇杷也觉得他恢复得差不多了,不过似乎还是有点浑身无力。 「这大概是药效造成的副作用。下午好好睡一觉应该就会好了。」 「喔——太好了,那明天也能去上班了吧。」 「应该喔。虽然很遗憾,但的确可以去上班。」 「已经没事了?」 「嗯,好像没事了。」 枇杷来到窗边眺望阳台外的景色,一边把玩自己的手机。文字输入不是很顺畅,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打不了搜寻用的关键字。也许是枇杷天生指尖比较干燥的关系,触控式的东西常反应迟钝。 天气晴朗,今天外面好像也很热。 「……天气真好。」 听见枇杷的喃喃自语,昴也躺着将视线转向窗外。 「真的。唉——请假也只能躺在床上睡觉。居然在夏季感冒,我果真是笨蛋。」 「你应该更正常地休假才对——这是失业者给你的金玉良言喔,务必铭记在心。」 「也对,没错啦。」 「你就是太累了才会烧得那么厉害。你累很久了吧。」 「话是这么说,不过也有所谓的职场氛围……唉,不知道今年夏天还剩多少天气这么好的日子?」 「那个,欸、欸……」 「什么?」 「你睡觉的时候,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电脑?」 「欸?」 不知为何,昴慌得整个上半身从床上弹了起来。她说的话有那么令人震惊吗? 「等、等一下!欸?欸?」 「不行就说不行,你在紧张什么?我又不会擅自去碰。」 「不不,等一下、等一下……啊,啊……好吧。算了,嗯,好喔……」 昴好像自顾自地放弃了什么,无精打采地钻回毯子里。 「可以吗?」 「嗯,请用,不过尽量不要乱看喔……信件还有历程记录那些私人的部分……」 「那种东西就算拜托我,我也不会看啦!而且你怎么会认为我对你的隐私有兴趣啊,少瞧不起人了!」 「锦户小姐才是,就算看到我在网路世界的黑暗面,也不要瞧不起我喔……?」 「干我屁事!」 「历程记录曝光的话会死喔……我父母会死!」 「不要看奇怪的东西啦!」 结束一下子消耗掉许多力气的对话后,枇杷启动借来的笔电,输入各种关键字。 伊豆、海边、沙滩,以及当天、住宿、旅行……好几个网站和个人部落格陆续出现在眼前。 昨天晚上她突然冒出「想去伊豆」的念头,原本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但仔细想想,没有任何因素可以妨碍她实现想法。何况就像昴刚才说的,不知道今年夏天还剩多少天气这么好的日子。 在不断改变搜寻条件,尝试不同关键字的过程中,一间旅馆的网站吸引了枇杷的目光——位于伊豆海滨,离沙滩不远处。 那间温泉旅馆看起来有点高级,不过有当天住宿的优惠。费用几乎是定价的一半,十分划算。但是住宿不附早晚餐,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便宜。 (哦——还不错嘛……呃,只剩一间……?) 今天正好空出来的,只剩一间。 从网站上的照片来看,那里与枇杷的「想像」十分接近,甚至让她以为朝野今年也在那儿,脸上依旧挂着美丽平静的微笑,眉心间还有个黑色记号。到达和那家伙一样的地方后我打算做什么?如果呼唤她的名字,真的出现一张回望着我的笑脸怎么办?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我有办法这样问她吗? 枇杷看着电脑画面,犹豫片刻。 如同想像的旅馆,住宿价格是平常的一半,而且只剩一间房——喝!豁出去了。 她打定主意,选了双人房。呃,还需要同行者的资料吗?枇杷瞥了一眼昴。只见他将毯子拉到头上,也许是药效的影响,还在熟睡。 抱歉,借用你的名字喔……森田昴,二十三岁,男性。好,没问题的。两人份的住宿费我一定付清。 预约到此还未结束,必须选择che的时间。这种事怎么可能马上知道?枇杷连从这里到伊豆的交通方式都不清楚。记得好像有包厢式双人座的特急电车可以抵达,但如果她现在跑去查询车次,最后一间房就会被人抢走了吧。于是枇杷随便选了清单最上面的下午三点,心想万一迟到再打电话联络就可以了。 她按下「预约」按钮,不久便跳到预约完成的画面。 这样就订好了……完成了吧?手机应该会收到确认订单的简讯,枇杷静静地抓着自己的手机等待。 「……唔。」 来电铃声让她吓了一跳。因为太吃惊,她不小心原地跳了一下。陌生的号码,不是03开头的外县市电话。无论如何都不能吵醒难得可以睡个好觉的昴。 她连忙冲进壁橱,关好拉门,小声地「喂」接起电话。来电者是刚才下订的旅馆人员。 『感谢您的预约。因为快到登记入住的时间了,所以打个电话来向您确认一下。』 。」 『也就是安排一位客人接送,两位住宿,没错吧?』 「……是的,两个人。」 对不起,其实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那么,我们正式受理您的预约了,路上请小心,期待您的光临。』 通话结束后,她松了口气。 是说—— (……呜喔喔!真的假的?) 搞什么,我真的订下去了?就是今天,不去的话还是得付全额住宿费。 (真的要去……?我要去伊豆了……!) 明明是自己安排的,枇杷不知为何还慌张地从壁橱里冲出来—— 「哇啊!你、你醒了啊……?」 吓死人了——尽管没必要心虚,枇杷还是吓到了。昴正眯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过—— 「嗯嗯……」 他似乎只是睡昏头了。昴很快又转向了墙壁,将毯子紧紧拉到身上缩成一团,发出轻微的打呼声。枇杷姑且绕去观察他的脸,他的表情有点憔悴,果然睡得很熟。 好,枇杷替自己打气。 她从壁橱深处找出大背包和小侧背包。一边小心不发出声响,一边将从家里带来的行李一件件塞进去。 存摺类等贵重物品、t恤、毛巾,还有昴给的短裤。她收拾着行李,忍不住事不关己地思索……自己到底打算去哪里? 她只订了一个晚上的住宿。 根本没思考过之后的事,连明天要做什么都没有安排,也不知道等一下会遇见什么。她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自己将发生什么变化。 只是有股预感—— 她要离开这里。 如此一来,肯定会有什么巨大的改变。 (原来我是为了改变而去的啊。我想改变某些事物。搞不好是想改变一切。) 没想到自己会有抱持这种想法的日子,不过这天还是来了,终于来了。枇杷要抛下这里,以下一个阶段、新世界为目标。虽然和离家时的感觉很相似,但是不一样,这份心情更加崭新且强烈。 她从卡住的水沟里边抬头仰望,今天的天空一碧如洗,清朗得耀眼眩目。时候到了,季节即将更替—— (要是有人能用筷子把我夹起来就好了。) 她很清楚那种奇迹不会发生,所以只能靠自己翻滚挣扎。即使再怎么难看,或者失败,到头来哪里也去不了,还是得尝试、行动,拼命挥舞钳子看看,奋力地横冲直撞。 无论如何,她都想再一次投身于这个盛夏时节中。 枇杷想在灼烧般的日照下,摸索自己该前进的道路。 (……因此——海边!她要去海边……!就是想去海边!) 她在心中呐喊着,检查皮夹里的现金和珍惜地收藏着的照片。朝野就在这里,还是那天的模样,露出仿佛一直在等待枇杷采取行动的平静笑靥。 (我带你去!来,这次我们一起去吧,朝野!两人结伴!) 枇杷洗好餐具和锅子,将厨房整理干净,并把米袋摆在水槽上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蛋还有剩,昴自己应该也能煮稀饭吧。原本想留下稀饭的做法,但这间屋子里好像没有便条纸和笔那类基本物本。请你自己去找食谱,尽情地煮,吃得饱饱的,然后恢复精神吧。 中午过后,为了不吵醒还在睡眠中的他,枇杷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昴的房子。 *** 伊豆很广阔。 搭乘超级景观舞娘号电车时,如果坐到错误的一侧,就看不到值得一提的超级景观了。 没有做好行前调查就直接冲到东京车站,还能买到班次不多的特急电车指定席,运气算是相当好了。 她用手机查找去程路线时,看到了古色古香、宛如小学男生使用的橡皮擦般的四角形车厢,当时还在心中想着(哎呀呀……)。但实际上,于月台出现的「超级景观舞娘号」远比图片体面许多。那古色古香的电车似乎是「基本款」的舞娘号,虽然有其独特的旅游风情,但枇杷还是觉得能坐到「超级景观」更好。 枇杷所乘坐的车厢几乎坐满,乘客的平均年龄相当高。不知道是不是揪团去温泉旅行,可以看见很多装扮轻便、背着旅行包的熟龄团体。另外还有看上去像学生的年轻情侣,以及几组带着小孩的家庭。 舞娘号出发了,出乎意料地直接通过东京的住宅区,载着枇杷进入神奈川县。枇杷坐的那侧靠山,正确而言是连绵的山崖。隔着走道的另一侧座位视野辽阔,看得见眩目的大海。老实说,她觉得很羡慕。 枇杷这才知道,若非坐在列车前进方向的左侧,即使坐上了舞娘号,也看不到超级景观。只要冷静下来让日本地图浮现脑海,便能理解其中道理。 切身体验到伊豆的广阔,是在过了热海之后。一路上绵延不绝的凹凸岩石景观令人哀伤,而且还经过了好几个叫「伊豆什么什么」的车站。 不过,枇杷的目的地不叫「伊豆什么什么」,虽然这些车站原则上都算声名显赫的伊豆一份子……至少枇杷是这么相信的。没有做好行前调查就贸然出发,让只能看着光裸岩壁的枇杷深感后悔。 她根本不知道从东京出发要花上三个小时才能抵达。伊豆在哪?啊,静冈?就在小田原再过去一点嘛,车程大概就两个小时吧!……她抱持的就是这种愚蠢年轻人的天真想法。舞娘号的速度完全不及新干线,停靠的车站数量也很多。直到现在枇杷才意识到,原来伊豆半岛从本州突出来这么多啊。大学朋友中有人是石川县出身的,记得他好像说过能登远到不行!由外周前往的话,距离超远的喔!她没来由地想起了这番话。嗯,伊豆也远到不行呢! 为了更正估算错误的到达时间,她走出车厢,打了通电话给旅馆。在回到座位的途中,目光不经意地被车窗外的辽阔海景给吸引住。 铁道的正下方就是海岸线,可以看到白色波涛拍打着裸露的岩石,浪花四溅。景观宏伟得仿佛能听见浪涛声。 无限延伸的藏青色海洋。天空的彼端好像被乌云给遮掩了,但遥远的水平线上,船舶偶尔交会,海鸟成群飞舞的景象映入眼帘,教人看得出神。枇杷觉得这 边的位子果然比较好。 不久,电车轰的一声进入隧道,枇杷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电车在隧道中持续前进了好一阵子。枇杷将背包放在大腿上,不知不觉打起了盹来。 大约过了十分钟,枇杷醒了过来。由于后方的熟龄团体发出了骚动声,把她给吓了一跳,但她马上就察觉了原因。 刚才天气明明还那么晴朗,气象预报也说会是晴天,可是现在硕大的雨滴却以猛烈的气势敲击着超级景观舞娘号的车窗。 天空顿时转暗。透过窗户看到的伊豆海滩、街道,饭店和旅馆的室外泳池全都很冷清。充满南国气息、分不清是椰子还是香蕉的行道树被风吹得剧烈摇摆,像是要被吹散了一般不断晃动。 闭上眼睛前还是闪耀的夏日海洋光景,睁开眼后竟变得冷飕飕的。若不是一个人,枇杷也会跟后面的熟龄者一样大叫「咦——?」「骗人的吧——?」和想像中全然不同,该怎么说呢,这是……暴风雨吧。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太突然了。照理说,天气会突然变糟,应该也会突然变好吧。现在就迅速放晴吧…… 仿佛在嘲笑如此期盼的枇杷,舞娘号在暴雨中如通过洗车机器般继续往前疾驶,最后抵达了终点站。枇杷背起背包踏出电车,一来到月台便被横扫而来的风雨打湿全身,只觉得气馁。 出了剪票口,枇杷不由得双眼呆滞地愣在原地。搭乘同一辆电车的其他乘客也和她一样停下脚步,陷入灰暗的沉默中。 剪票口旁有个水槽,里面莫名地有两只不知打哪来的小海龟浮啊浮地游着泳。上头挂着「欢迎~!感谢您的到来~!」的热情招牌,但是这一切如今却让枇杷感到悲伤。 伴手礼店和古色古香的石造建筑物在车站前并排而立,后方的蓊郁山林近在咫尺,描绘出雄伟的曲线。缆车的宣传海报看起来很有趣,黄色屋檐相连的公车转运站停靠着几辆漆成橘色的可爱公车。这是在东京看不到的景色。真想搭乘那辆公车,到处走走,享受这个城镇的乐趣。 ……要是天气好的话! 附近的街景一定具有从前温泉乡的怀古风情吧。然而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以及足以让垃圾满天飞舞的狂风,观光客根本无事可做。设置在车站前的足汤区一个人也没有,这是当然的,毕竟那里没有屋檐。在风雨中泡足汤,简直是严厉的处罚游戏。 枇杷斜前方的两名女子,盯着位于车站出口正前方、植物茂盛的小岛,那边看起来似乎有流出一些温泉。「要到那边拍张照吗?」「才不要,离开这栋建筑物我们会被吹跑的,说不定会死呢。」「说得也是。」不知不觉中,枇杷听起了两人的对话,像是同行者般点头称是。嗯,对啊,行不通的,千万不要去……由于她有对着电视说话的习惯,害她差点脱口而出。 旅馆的免费接驳巴士停在与公车转运站不同方向的出口。 几个要前往同一间旅馆的旅客,成群结队地跟在穿着旅馆短大衣的大叔身后,不约而同地露出忧郁眼神,默默搭上了小型巴士。大家心里想的应该都一样,为什么偏偏在今天遇到这种天气……? 小型巴士发动,于阴雨潮湿的街道中前进。持续了一段寂寥的田园风景后,通过贯穿山岩底盘的窄小黑暗隧道。 一瞬间,枇杷产生一种有如被吸入异世界般的感觉。只有我这么想吗?没有说话对象的枇杷只能默默不语。随后她看见看板上写着「距离海滩还有几公里」,天空明显变得宽广,车子爬上坡道后,可以看见松林对面浪花拍打的灰蓝色大海,以及如弓般弯曲的海滩逐渐逼近。 「喔喔……!」 她和其他乘客一同情不自禁地赞叹出声。 可惜,他们还置身在暴风雨之中。 在比想像中还要豪华的大厅里,怯怯不安的枇杷生平首次独自入住了旅馆。对于将肮脏的背包交由旅馆人员帮忙搬运,她有些抗拒,但其他客人都将行李交出去了,枇杷也只好跟着照做。 从房间窗户眺望,越过仿佛伸手可及的松树枝叶,可以看见被阵阵白色浪花拍打的海滩就在下方。 视野如此棒的房间竟然会空着,真是不可思议。照理说今天下午会突然变天这种事,八成没人猜想得到才对。 「请问您的同伴大约何时会抵达呢?」 「……啊,对不起,我也不太清楚。」 「这样啊?」 接待人员和枇杷恐怕年纪相仿,不,搞不好更年轻。她笑容满面,流畅地向枇杷介绍逃生路线及馆内设施,还帮忙泡了茶,最后深深地行了个礼离开房间。枇杷不清楚相关礼仪,最后还是没给对方小费,这样应该没关系吧? 窗外依旧狂风暴雨。 海边有几个貌似当地居民的冲浪者,不过五点过后他们似乎判断不能再下海,决定撤退。那群人离开之后,海滩上便杳无人烟。如果不是这种天气,来做海水浴的观光客肯定很壮观吧。 枇杷在和式房里孤零零地坐下。 (怎么……好像和自己想像的不太一样呢……) 枇杷局促地玩弄着身上的运动外套衣摆,就算打开电视,这份安静仍丝毫未减。一人独处的状态格外沉重。而且这里的坐垫太大太软了,让人静不下心。 总之,自己一身无药可救的打扮,还没有被拒绝入住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毕竟这可是一间连入口都很气派的高级旅馆啊。 (……我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啊……) 枇杷盯着完全没有夏天气氛的阴暗天色,不知道该做什么。倾盆大雨的彼方还卷起轰然作响的波涛,总觉得有点恐怖。 她将朝野的照片从皮夹里拿出来,在气派的桌上以烟灰缸立起。即使这么做,她还是寂寞难耐。 *** 冲击在黑夜降临后来访。 因为无事可做,枇杷决定来个馆内温泉漫游。除了大浴池、露天温泉外,还有三个投宿旅客能免费使用的出租澡堂。枇杷脱下那套可耻的运动服装扮,换穿饭店提供的浴衣,前往大浴池。 浴场中回响着流泄而出的热水声,起先她一人独占了整个空间。温泉水入口有点咸味,温度适中。过了一段时间,数人团体开始鱼贯涌入,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起天气。「竟然发生这种事。」「偏偏让我们遇上啦。」「我们运气太差了。」「这样什么都不能做了嘛。」……枇杷也有同感,但过于冗长的抱怨让她感到厌烦,打算离开。起身时,她因为轻微的贫血而头昏脑胀。 她坐在按摩椅让身体休息,喝了饭店准备的冰水后,感觉好多了。能够毫无窒碍地站立后,她决定前往露天温泉,没想到那里因为天气不佳而暂停使用。于是她转往出租澡堂,结果全部都有人使用。大家想的果然都一样吗? 枇杷只好到商店吃冰淇淋、喝咖啡牛奶,一边等待一边让火热的身体冷却下来。刚好有间澡堂空出来了,她便进去使用。 出租澡堂也很整齐洁净,十分舒适,不过温泉终究是温泉,没有其他新奇有趣的事。再说,她刚才体验过一个人独占大浴场的爽快感,相较之下自然显得没什么好感动的了。 她把头靠在桧木浴桶边缘,面朝上地漂浮于透明的热水中。注意到自己的乳房浮出水面,不过看了也没什么好惊喜的。 合上眼,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应该是血液循环变好的关系。心脏绞痛是因为血流顺畅,还是源自于寂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在休息区悠闲放松,偶然看到镜中的自己脸色光润,吓了一跳。那已经超越漂亮了,该怎么说呢……肌肤就像涂上一层油般光滑润泽。温泉的效果这么快就显现了啊。仔细一看,手臂和脚也很白皙,仿佛闪闪发光。从骨头中心到指尖都像是埋入热源般温暖不已。她久违地感受到自然且激烈的空腹感。不只对皮肤好,这个温泉还有整肠健胃的功效吗? (她来这里其实不是为了温泉养生啊。) 在那之后天气依旧没有好转,枇杷无意在这狂风暴雨中,独自前往陌生的夜晚街道觅食。她捧着饥肠辘辘的肚子,穿过走廊回房。 她与几名准备去用餐的客人在电梯前擦身而过。「会有龙虾吗?」「听说有牛排喔!」「我想吃炙烤红金眼鲷鱼寿司~!」一群妈妈级的女性团体热烈地讨论着。枇杷羡慕极了。看来自己只能到卖土产的商店买馒头吃了。 撑过夜晚后……明天早上还是没有早餐。记得退房时间是十一点,在那之后再来吃点什么吧……接下来,自己打算做什么呢? 自己究竟是带着什么期待,前来此地的?枇杷不自觉地叹了口长气,打开房锁。 事情就发生在她进入房间的当下。 (咦?这双凉鞋是怎么回事……) 一双没看过的凉鞋出现在玄关。是旅馆准备的吗?可是之前有这东西吗?她一边歪头思索一边踏入和室,随手拉开纸门。 「你去泡过温泉了吗?」 「呜哇啊——」 那道人影,让她的腰差点以摺纸般脆弱的气势喀喳一声萎缩掉。她整个人惊讶到瘫软在地。 她看见了。知道昴在那里。可是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在那里。她的脑袋无法跟上事态发展。 「——啊啊啊啊啊!」 她维持四肢着地的姿势大叫着。站不起来,只能颤抖着弯曲腰臀尖叫。 「为、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才要问你吧。你为什么都不跟我说?」 「为、为、为什么?怎、怎怎、怎么会?你、你这、你这个人?」 「冷静点,都要变成rap了。」 「说起来说起来说起来……你为什么知道这里?」 「我一醒来,锦户小姐就不见了。」 看来昴刚才一直在房里自在地啜饮着茶,观看电视。 「行李也不见了。」 他的打扮和平常上班时一样,polo衫搭配休闲裤,背包也是放在房间角落的那只。还很理所当然地在房里帮智慧型手机充电。这些事都无所谓,怎样都好,总之先冷静下来,枇杷对自己这么喊话。 「我觉得事有蹊跷,然后想到你之前借用了我的电脑查询资料,所以就看了一下历程记录,最后找到了这家旅馆的预约网页。」 「你这家伙分明就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所以才会怀疑别人吧……?」 「嗯,没错。总之,我打了电话给旅馆—敝姓森田,请问有一位锦户小姐预约这里的住宿吗?旅馆的人回答我:『啊,您是预计与锦户小姐住宿的森田先生吧?您的预约已经受理,恭候您的驾到。』到此我就了解状况了。接着我飞快地收拾行李,从东京车站跳上了新干线。」 「……咦?你不是搭舞娘号啊?」 「因为时间来不及,所以我没搭那台车。途中还要换车,超麻烦的。」 「哼,我的时间倒是算得刚刚好,搭上超级景观号就直达……等等,我才不是要说这个!你干嘛要来?我又没叫你来!」 「不,说到伊豆,我就想说,啊、这个,难道——」 昴的视线落到了被烟灰缸夹着立起的朝野照片上。 「……我在想,锦户小姐该不会找到了朝野倒下的地方。莫非……就是这里?你已经知道朝野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不对。」 她摇着头回答。 「我想在伊豆的海边投宿』恰巧这里还剩一间空房。我之所以想来伊豆,的确是因为朝野的关系没错,但我并不知道她的目的。」 什么嘛——昴小声说道。他是不是觉得「早知道就不来了」?即使如此,那也和枇杷无关,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没邀他。是这家伙自己跑来的。还自顾自地抱持着期待。 「……真是个笨蛋,你明明还在感冒。」 「不是啦,知道被锦户小姐抛下的瞬间,我的心中格外不安,骚动不已。这样啊,你是去泡温泉了啊……怎么回事,你的皮肤好像变得很有弹性耶……」 「这里的温泉非常棒喔。你也去泡一下比较好,感冒马上就会治好的。」 「咦,真的吗?」 「真的真的,温度适中,恰到好处……不对,现在不是畅谈温泉的时候。你明天打算怎么办?来这种地方没问题吗?赶得及上班吗?」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如果有在车站看一下回程电车的时刻表就好了。」 「你竟然没计划喔,药呢?」 「我有带来,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对了,你需要这个吗……?」 「什么?」 「因为是纯住宿行程,所以我买了这个过来。」 昴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大塑胶袋,里面装着两个火车便当。 「啊啊啊!需要!超级需要!」 枇杷不由得紧紧抓住桌子不放。 凌晨十二点过后,雨终于停了。 之所以会发现这点,是因为看海阳台的窗户打开了一个缝隙,可以清楚听到海浪的拍打声。 「……?」 枇杷缓缓地在黑暗中起身,看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狼吞虎咽地吃完火车便当后,枇杷突然觉得与昴两人在这个房间独处很不自在。 总不可能躲进旅馆的壁橱,下雨天又不能外出,她只好再去泡温泉。她尽量慢慢消磨时间才回来,结果房里没有人。另一套浴衣不见了,看来昴应该是跑去泡温泉了。 当她在铺好的棉被上滚来滚去,边看电视打发时间时,昴回来了。因为没有和他聊天的兴致,她索性装睡,没想到真的睡着了。 她在相当不干脆的时间醒了过来。 昴不在,隔壁的棉被看起来没有睡过的痕迹。他又去泡温泉了吗?记得接待人员说过二十四小时都能使用。 枇杷起身去关窗户,从外头吹进了令人神清气爽的凉风。受到那股凉爽的邀请,她裸着双足走到阳台。 雨停了,海浪在夜空下不停拍打着。 这个距离,耳朵直接听到的浪声并非「哗啦哗啦……」,反而近似于冲向天际的烟火声,也似大象的哭声。和眼前所见的景色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那声音更具破坏力。 有如拥有巨大力量的两个相似物体相互撞击,咚锵——!咚空——!的声音从远处作响。连腹部深处都产生了共鸣,让人不太舒服。那股巨大与深邃,甚至唤醒了某种恐惧的本能。让人忍不住怀疑,海浪声如此粗暴真的没问题吗? 往下俯瞰,潮湿的沙滩呈现大大的u字型,弯曲延伸到远方,打上来的波浪异常细长,一片漆黑。车子行驶在海岸沿线的道路上,受到车灯映照,一部分的浪涛边缘闪灿着银色光芒,看起来有股黏稠感,就像是黑色珐琅质满溢出来,黏滑地在海滩上延展。 然后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大海。 她仰头寻找星光,可是夜空中连一点光亮也没有。 身体因寒冷而颤抖,枇杷决定回到房里。就在她准备关上窗户的那一刻,她发现放在桌上的朝野照片不见了。 有股不好的预感。 枇杷再度转身,走回回荡着破灭声响的阳台。在逼近建筑物的松林前方,房间正下方的沙滩上,如她所料有道人影。她刚才只顾着看远处,所以才没注意到。 那个,大概是,昴的背影。 貌似昴的那个人穿着浴衣,独自在黑暗的沙滩上蹲着,全心全意地不知在挖掘着什么。到处都是他挖的洞,而且离海浪愈来愈近。不久他像是累了般站起身,然后又在更靠近海的地方蹲了下来,继续挖掘脚边的沙滩。 昴的手里应该拿着朝野的照片,枇杷不可思议地如此笃定。 「……到底在干嘛啊,那个笨蛋……」 她往下俯视,咂了下舌。这举止简直毫无意义得让人却步,昴依旧到处挖洞。那模样太让人心痛了,枇杷的脑袋一阵混乱。给我停下来,她这么想。但是枇杷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孩子似地用双手持续挖着洞。来回拍打着的海浪,已经逼近他的脚边。 「喂——!」 要是被海浪卷走就完了,到时再也回不来了,枇杷此时只想着这件事。 「喂——我在叫你啊!」 波浪描绘着曲线,冲向昴所在的地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叠叠地更加靠近。退去的浪被后面的浪覆上,更加、更加、更加地逼近昴,有如舌头般愈舔愈近。就这样,海浪渐渐近得能将人卷走,不久来到了昴的脚底,打算一口气将他拖进黑暗中。 管他会不会造成他人困扰,枇杷竭尽全力大喊: 「……昴!昴——!」 仔细想想,这还是她第一次叫昴的名字。 这声呼喊似乎传达给昴了,他终于抬起头,回头看向这边。发现枇杷人在阳台上,他悠哉地挥了挥手。那家伙处于即将被黑暗吞没的水际上,还不知道危险?岌岌可危的界线正冲洗着他的脚下。 枇杷不假思索地将身子探出阳台栏杆,用力挥舞着手。 「回——来——啊——!」 她用尽全力呐喊。 「……?」 如果这样他还不明白,若这声呼喊还是传达不到,那她就真的无能为力了。我没办法为你做什么。枇杷不顾危险拼命跳着,朝昴不停挥手。 好不容易从沙滩脱身的昴,带着海水臭味回到了房间。 在没开灯的昏暗房里,他嘿嘿傻笑着说: 「……到底怎么了?锦户小姐。」 他坐在棉被一角,沾着砂子的手里果然握着朝野的相片,如同枇杷所料。枇杷坐在靠近阳台的椅子上,感觉光是把昴叫回来,就用掉了异常多的体力,累到连回去被窝都做不到。她刚刚为什么会那么害怕,打从心里感到焦虑不安呢?事到如今她仍不知道。 「你有意见吗?」 「……我好像被锦户小姐拉回来好多次。」 她不太懂昴话中的意思。 「好几次、好几次……这次也是,还有其他……事实上还有很多很多,真的是好多次……在许多时刻……你突然出现,然后让我……」 虽然枇杷不明白。 「让你怎样?」 「……让我无法逃开啊。为什么呢?我好惊讶喔,我现在居然还活着。」 「你,也就是说……最后还是……」 「按照预定,我应该早就结束了。朝野已经过世一年,我没想到自己还能苟活下来。不该是这样啊……预定,产生了变化。」 但能感受得到。 「……原来你想死啊?」 昴嘿嘿傻笑着,点了点头。 枇杷看见他点头,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是要过去踩他的意思,这家伙应该懂吧。枇杷曾想过,要是昴敢说出这种话,就要把他揍死。而刚刚这家伙承认了他一直以来就是想做这种事。 可惜,就算他说出来了,枇杷还是不能揍死他。枇杷维持站姿,低头盯着坐在棉被一角的昴的脸庞,鼻子深处好像有某种东西要爆开来了,充斥着火药和铁锈味。她的手颤抖着,颈子根部也不停摇摆。 ——对你这个人,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噤声不语,直直地凝视着昴。怎么,真的是这样吗?你所追求的,就是这种形式的论罪吗?难道你要怪我为什么不以朝野的身分杀你吗?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真的很遗憾。有这种想法的昴,让人觉得万分遗憾。得知他是真心追求这种决断方法后,一切都结束了,无法再继续下去。 ——我没办法杀你啊。因为我希望你可以打起精神,如此期盼着。你的期望和我的期望将永远背道而行,不会有交会的一天。 「……锦户小姐,我的想法就是这样,无论如何都不会变。」 昴用双手捧着朝野那张浮现最后的笑容的照片,驼着背叹了口气,然后就这样凝视着朝野喃喃自语: 「将敌人带到朝野面前的人,就是我吧?」 一直以来都没有变过,他依然只注视着朝野。 傻笑着的那张脸,流下了一行眼泪。 「朝野她,本来不用和什么人和什么东西战斗的,都是因为与我相遇,因为我把敌人带来……不,应该说,我就是敌人。是这样吧?如果她没遇到我就好了,这样一来,朝野就不会死了,现在肯定还好好地活着。」 他继续说下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擅自走进了对不起的泥淖之中。 朝野对不起,要是你没遇到我就好了,要是我没有喜欢上你就好了。对不起,要是我没有这么笨就好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昴沉入了无止尽的循环之中。 就这样放任他不管也没差,但枇杷忽然想起一件事,走到昴的面前。 她屈膝跪下,用力抓住昴的肩膀,硬让他抬起头。 「很清楚地表现出你这男人有多烂!」 「……唔!」 昴像是受到冲击般猛然仰起身,朝野的照片因此从他手中掉落。他有察觉到这是他曾经对朝野说过的话吗?他立刻拾起照片。 呀哈哈!照片中的朝野仿佛在大笑,称赞道「不愧是枇杷,说得真好!」 「为……为什么……!为什么锦户小姐要对我说这种话啊?」 「哈哈哈,伤到你了吗?」 「你还敢讲……!我一直在想,锦户小姐……你到底是怎样?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还闯进我的生活……!」 「我才不是突然出现的吧,而且明明就是你先跟踪我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什么来历?何方神圣?到底想把我怎么样啊?」 昴扭曲着脸庞不顾一切地大哭起来,用力抓住棉被胡乱捶打。 「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为什么要把我拉回来?说真的,你到底是……到底是想怎样啦!」 「……想知道吗?我啊……」 看来不管她再怎么努力想放任昴不管,都放不下。不论如何,她都无法撇下这个人。 虽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心情,但她就是这么想的——就当作我是为了你吧。我要为了你而存在,这样就好了。 「其实,是朝野拜托我来见你的。」 「……咦?」 我是为了你而在这世上奔走。 所以,请你打起精神,一定要打起精神,森田昴。不要再有寻死的念头了。 「我之所以无数次把你叫回来,是出自朝野的意志。朝野不想把你一起带走。我……朝野她,喜欢你,非常喜欢。所以她希望你能活下去,打起精神来。」 只要能让你活下去,要我假装成朝野也可以。就算你的眼中看不到我也没关系。这样就够了,即使有点寂寞也无所谓。 「我是为了向你传达朝野的心意,才会在这里。你就别再说那种蠢话了。给我好好地休息,打起精神来啊。」 枇杷看着照片中的朝野,问她「我这样做可以吧?」,但照片当然不可能回答。 枇杷缓缓站起身,走回自己的那床棉被,就这样静静躺下,再次摆好入睡姿势。她的头发柔软地散落在枕头上。 「朝野要拯救世界。现在大概也持续在……」 她没有看向昴。只听到抽噎般的激动哭声,还有死命想往肚里吞的喘息声。 别哭成这样啊,快点打起精神来吧。哪天我想看看神清气爽的你啊。 「……我、很清楚……你的世界、不会毁灭……」 温柔的睡意如蚕茧般包围住她,现实逐渐淡去,身体渐渐失去重量,手、脚,到处都变得轻盈。 「……一直……在一起……」 黑暗中,枇杷困倦的身体和棉被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昴好像说了什么,但是她已经听不到了。 她早已进入梦乡。 做了个好梦。 朝野第一次在梦里出现了。她曾无数次祈求朝野出现在自己梦里,而现在真的实现了。 落到榻榻米上的照片,泛出不可思议的光芒,朝野的身影如升腾的烟雾般袅袅升起。 朝野的影像轻轻摇动着,渐渐凝聚形态。朝野的头发、朝野的手、朝野的身体,慢慢成形。 明明在作梦,她还是流泪了。 淡珊瑚色的柔光从窗外悠悠射入。白色与橘色,金色与朱色,还有紫色……复杂而美丽。 朝野——! 呼喊了对方的名字后,如漩涡般飞动的黑发,出现了一张令人惊艳的美貌,面向这边。朝野笑盈盈的脸上,额心并没有黑印。 『枇杷——!』 她知道朝野身上没有了负荷。没有疼痛、害怕、苦楚、悲伤,所以才能那般轻巧地飘浮在空中。在虹彩闪现的斑斓色彩中呈现半透明的朝野挥着手。 『真的很谢谢你把我带到这里,我一直很想来这片海看看呢!』 说完,朝野轻飘飘地翻了个身,越过窗户往外飘去。好不容易才重逢,朝野却渐行渐远。 喂,你要去哪里啊!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啊! 喂,你之前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为什么一个人先走了! 不管她怎么叫,都没有用。朝野对枇杷的呼唤听而不闻,径自飘落在沙滩上,然后以能飘上天的轻盈身子,往海的方向跑去。 那背影的轮廓,在七彩光芒中变得愈来愈鲜明。 随着每一步步伐,如羽翼般半透明的礼服被脱下、拂落,色彩随之益发鲜艳明亮起来。长发带着珍珠般的光泽飞舞、晃荡着,随着朝野跑远而愈显得美丽。她的远去,使回忆更加难以忘怀。 脱下最后一件衣裳后,朝野变成了穿着泳衣的姿态。是那件肩膀上的绳子打着蝴蝶结的两件式直条纹泳装。耀眼的阳光下,朝野使劲地在砂地上一蹬,像是要摆脱地球重力般用力起跳。 仿佛要示范给枇杷看似地,朝野一鼓作气地跳起来,毫不迷惘地跳入畏惧多时的海中。 朝野扬起水柱沉入透明的波浪底下,如鱼般飞跃,激起闪耀的水沫,而后又深深往下沉潜。朝野的身影愈来愈远,轮廓就那样一点一点地融入了蓝色的海洋中。 不久,朝野在海中变成了无数的卵——带着温柔的粉红色,许许多多有着无限可能的卵,在水中诞生并颤抖着。卵被波浪扰动,乘着潮流,散播开来。一瞬间,整个海平面染成了粉红色。卵期盼着孵化的那一天,渐渐远离这个世界的海岸。 沙滩上只残留着朝野褪下的壳。 变成了灰色,像被埋在砂中般倒卧着。那些全都是无法抵达海中的失败者们的残骸。 没有留下任何话语,便迈向崩坏,随着时间逝去。什么都没有留下来,成了连名字也没有的过去,被风吹得四散。 又一次,枇杷一个人被留下了。 「……」 枇杷慢慢睁开眼睛,她的脸被眼泪濡湿了。怎么连在梦中都非得经历分离不可呢。 不过,世界还闪耀着光辉。 眩目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枇杷眨了眨眼,将视线转向强光射入的窗边。 比这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要美丽的早晨来临了。 玫瑰色的光幕从边缘镶着金黄光亮的云朵间洒下,将海面染得艳丽无比。现实的黎明,如谎言又如梦境的延续。 枇杷揉着惺忪睡眼,爬出棉被,光着脚走上阳台。 「……超——美的……」 她脱口低声赞道。 海面上是一望无际的美丽朝霞。那家伙不来欣赏只顾着睡,真是笨到极点。她回头看向蒙着棉被还在呼呼大睡的昴,心想也没必要特地把他挖起来。 在如此美丽的世界中,今天她也将活下去,没有人会认为这不是幸福。 枇杷轻轻踮起光着的脚尖,望着那片光芒伸展筋骨。她自然地抬起手,身体像是被吊到空中般轻盈。今天她的心中也有朝野。也许是偷懒了一年多的关系,她的*passe动作生疏又迟钝。她虽然自嘲着「这样可不行啊」,在那一瞬间却突然忘记了地球的重力。(编注:芭蕾舞的基本姿势,单腿提膝。) 我记得pirouette是这样跳的吧。 她轻盈地回转身体,在心底问道:你有看见我刚才做的吗?然后静静地将单脚往后抬高,arabesque,停格在最漂亮的姿势。这个瞬间将永远留在枇杷心中。我们两个人是最强搭档。两个人要一直在一起。你看,我做到了喔。 浴衣前襟敞开,枇杷踩着芭蕾舞步,舞动于梦中,接着—— *** 结果,最后还是下了小雨。 昴从旅馆房间打了通电话到公司,刻意装出鼻音说:「上午还会去看一次医生。」现在?我在伊豆呀!昴无法说出真相的苦衷,枇杷这个失业者也能理解。不好意思连休三天,昴下午晚一点似乎就得去上班。昴正用智慧型手机查询电车时间。还好他有先充饱电。 退房时,尽管枇杷说别费心了,昴依然帮忙付了一人份的住宿费,而且还突如其来地开口提议:「虽然没什么时间,但去吃个海鲜盖饭吧!」意气风发地走在下着小雨的海边城镇街道,最后还请了枇杷。 结完帐他才发现「惨了,身上的现金不够」,在搭火车前冲进了车站前的超商。 到底在干嘛呢……枇杷这么想着,随意到处看看打发时间,一边等昴。今天天气没有昨天那么糟。 望着被雨淋得湿答答的街景,一股怀旧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城镇后方紧邻着青山,有半边被白色晨雾笼罩着,枇杷用智慧型手机拍下了这迷人的景色。 她在街道上随意漫步,发现一间房仲店家,不自觉读起了张贴的物件。房租当然远比东京便宜许多。同一扇玻璃窗上还贴有一张「急征行政兼职人员!」的传单。枇杷不禁在脑中交错计算着薪水跟房租的价钱。还过得去嘛,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 「久等了!哇,没时间了!要是搭不上下班车就完蛋了!」 昴快步跑了过来。 就算不跟这家伙一起回去,也不会怎样啊……她想到这一点时,舞娘号已经出发了。 这次的座位又是靠山那一侧。负责划位的是昴。早知道先告诉他行进方向右边的位子风景才好。 身体随着电车左右摇摆,枇杷闭上眼睛,就要入睡—— 「锦户小姐,锦户小姐。」 「……嗯?」 邻座传来呼唤声。 「你知道吗?枇杷也有花语喔。」 「……当然有啊……没有反而奇怪吧。」 「嗯,然后它的花语是……啊啊啊,等一下,等等……」 他原本似乎是想让枇杷看智慧型手机的画面,但不小心碰到奇怪的地方,跳到了不相干的页面。他急着想点回去,火车 却刚好进入隧道,收不到讯号。 「没关系啦,待会再说吧。」 枇杷实在很困,没心情理会昴,再次合上眼。 醒来时,虽然她还记得那些话,却假装自己忘记了。她使劲揉着右眼。「设定上的朝野」会出现于罪恶存在的地方。就算真正的朝野已经消融在海中,只要有罪恶,她就会出现在——凝视着的镜子里。 「昴。」 枇杷又呼唤了他的名字。「欸?」他转过头来,露出毫无防备的表情。 「把手伸出来一下。」 这时,他们人在从池袋转搭的在来线途中。昴不假思索地伸出一只手。 她紧紧握住那只手。「欸?欸?」昴惊讶得瞪大眼睛,枇杷顺势转了个身。 「我要回家了,拜。」 说完,她从敞开的车门跳下电车。 「为什么?」 这是离锦户家最近的车站。比昴公寓附近的车站还要早两站。 枇杷无预警地下车,让受到惊吓的昴只能吐出「为什么?」这句话,手足无措地呆站在车门口。 这样就好,继续搭下去吧,她心想。 「……要保重喔!」 说出口的同时,车门关上了。枇杷——她感觉到昴叫了自己,但没有回头,笔直地向前迈开脚步。 全身蠢蠢欲动,好想快点去跳舞。想跳舞,超想跳舞,想跳得不得了。枇杷无心转身向后看。 *** 经过了一年。 枇杷搬出家里,在伊豆半岛最南端的乡镇定居下来,不过一眨眼的时间。虽然当初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然而一旦行动,事情就容易多了。她在网路上搜寻了那间房仲的电话并打去询问,再独自搭乘超级景观舞娘号到伊豆,当天便决定好租屋处,并接受了面试,顺利得到在房仲工作的机会。然后她又回家一趟整理行李,之后才正式搬过去——以上。 她从事行政工作,过了好一段时间,也交到了朋友。新朋友们都催促她赶快去考汽车驾照。 我撑得住吗?这样真的好吗?得习惯才行,怎么办——在她烦恼着这些事的期间,一年过去了。又哭又笑,还曾出糗、难为情,发生了好多事,时序再次来到夏天。 这一年也不是没发生什么大事。锦户家之前说要改建房屋,其实只是为了将变成茧居族的枇杷赶向外面世界所扯的谎话,这件事被拆穿了。至于为何会拆穿,是因为樱桃跟哥哥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跑到枇杷租屋处来的关系。 「我干脆离婚,搬来这里跟枇杷一起住吧?说什么要改建,全都是骗人的啦!」 「什么?」 樱桃后来被哥哥接回家了,岂料不久之后母亲也来了。 「要是离婚的话,妈妈也搬来枇杷这边住好了……反正牙医不管到哪都能做……」 「……锦户家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幸好妈妈有乖乖回家去,让她松了一口气。 正月时,她收到了夕香寄来的贺年卡。因为是寄到老家,所以枇杷从现在的住处回信给目前居住在遥远城镇的清濑一家。到了春天,夕香寄来一封长长的信。她和枇杷约好今年的入学考试顺利结束后,就到伊豆找她玩。因为她也很想看看枇杷住愈久就愈着迷的朝霞——信上这么写着。光是这样,对枇杷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啊。」 枇杷一回过神,才发现这里只剩自己一个人。 在伊豆住下来后,她找到了这间由老旧木板搭建而成的芭蕾练习教室。枇杷停止在镜墙前的伸展动作,转而走近摆在后方的cd音响。 那首曲子,她当然还牢牢记得。 女性演唱的西洋歌曲,悠扬的旋律——很适合朝野,温柔却又复杂的音色。听得入迷的枇杷轻抚着胸口,果然还是令人觉得悲伤。 枇杷原本是为了学习才上门的,没想到反而受邀教导大家,还被托负成人初学班下次发表会的编舞。 初学班的同好们说「想跳这一首曲子」给了她这张cd,那是她没听过的电影原声带。她一边听着歌曲,脑海中一边进行想像。 「……什么嘛,这首歌果然超棒的。」 枇杷配合着乐曲轻快的节奏呼吸,独自走到镜墙前。身着长袖芭蕾舞紧身服和裤袜的她,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她漫不经心地思考着舞步,心想(这首歌真不错呢)。真想自己去买一张,反覆聆听。也听听其他曲子,停完整张唱片。 但是,她应该不会去看电影。 这样就好了。 不去观看、不去触碰、不去破坏。她想珍惜这个降临在只属于自己梦中世界的音色,用全副心神体会,然后随之起舞。她要永远于此,不断地跳下去。在不停旋转的世界里,枇杷将像这样把爱延续下去。 *** 来到八月,那天,枇杷骑着公司的脚踏车外出公差。公司的手机突然响起。 「喂?」 她将手机夹在脸颊跟肩膀间讲电话。因为她正踩着踏板,双手空不出来。 『锦户小姐,有你的客人。』 「客人?找我吗?」 因为带客户进去房屋内部看完房子后忘记关窗户,公司派了枇杷这个菜鸟去检查。她将窗户关紧,也确定门窗都上锁了,现在正在回公司的路上。 『是一位叫森田的人。』 「……啊」 她的脚不由得离开踏板。森田?……森田!她只想得到一个姓森田的家伙。 不会吧?怎么可能?不会吧。自从她在这边落脚之后,就没跟对方联络过了啊。 『对方好像找你很久了。他说因为不知道锦户小姐的手机号码,无法取得联系。最后总算得知你在我们店里工作,忍不住就跑来了……呃……』 女性前辈突然压低音量。 『……他该不会是跟踪狂吧?他刚才说自己叫森田昴。』 枇杷真的快晕倒了,搞不好还会口吐白沫。真的假的啊?真的是你吗?该说好久不见还是什么……到底是怎样啊。虽然他不是跟踪狂,但行为感觉上就像是跟踪狂。搞什么?你到底在搞什么啊?我要怎么说明才好?该怎么形容那家伙才好? 「我、我们……算认识吧。东京的……」 『啊,这样啊,太好了~!害我担心了一下!他好像交代了什么筷子之类的事?要我告诉你筷子还放在他那。』 「……筷子……」 这么说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枇杷早就忘了个精光。 『嗯嗯,总之你可以先回来一趟吗?之后就可以休息了。』 「……好的……」 她挂掉电话,独自在午后雷阵雨般的蝉鸣声中伫立。 昂,来了。 话说他怎么不知道我手机号码?可是却知道我的工作地点?还说找我很久了?一堆问号在枇杷的脑海里以机关枪扫射般的气势不断跳出。这么说来,两人似乎没有交换过彼此的手机号码呢。啊,不过——咦? 锦户小姐,你开冷气了吗?没开?为什么?——去年那家伙烦人的叫声浮现耳边,那是……对了,那时是用他家的电话。但他怎么知道自己现在的工作地点……该不会去老家拜访过了?咦?又来这一招?可是,爸妈跟樱桃都没提到这件事啊。 算了。 枇杷缓缓摇了摇头,将问号甩开。 算了,这样就好。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之类的事现在先放一边,之后再说。不管怎样—— (非去不可——) 了面之后该怎么办,也不清楚自己想怎么做。只是好想好想见他,好想再见昴一面,她一直这么期盼着。 枇杷急忙跨上脚踏车坐垫,正要奋力踩踏板回公司—— 「……呜哇!」 就以踩下踏板的气势往前倾。也许是踩得太用力了,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脚踏车脱链了。 「啊啊,搞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 她试着用手转动踏板,只发出喀啦喀啦的空转声。不行,这样车轮无法转动。不好好转动的话,哪里也去不了,无法出发。 她不得已,只好把脚踏车随便放倒在地上,踩着以「反正只是出去跑腿,穿这个就好了」为由穿上的厕所拖鞋,拔腿狂奔。 不管那家伙有什么打算。 怎样都好。 总之,现在这双腿正死命地奔跑着。自己无法不用全速向前奔驰。这就是真相,而面对这个真相—— (……这样有罪吗?) 她的右眼深处如针扎般发疼,但这份痛楚仍无法阻止她往前奔跑。 (……我怎么知道?没办法啊!那家伙都跑到这里来了嘛!而且我已经在飞奔过去的路上了!再也停不下来了!) 谁管你行不行、会不会被原谅。 枇杷想着,有种就现身啊,试着阻止这条往前奔去的性命。在我的眼前现身吧。 (我就是你的敌人。) ——现身让我瞧瞧。 (因为我会尽全力宰了你,再继续前进。) 若说有罪,那就算有罪吧。 如果想跟昴见面的心情有罪的话,那我愿意接受。跟藏在体内的罪恶战斗吧。那样的设定也行。就这么做吧,就这样转动这个世界吧。 (不现身的话,我就无法打倒你了啊。) 盛夏的风带来绿色香气,感觉有股诡异的旋风将枇杷团团围绕。若栖息在右眼的假想「敌人」变成实像的话,前方那个裂开一处的隧道十分适合作为场景。 枇杷一边死命奔跑一边想像着。 转呀转,转呀转,大家都旋转吧。似乎从某处传来了那样的话语。旋转着度过四季。她决意赌上性命,一直跳下去。被海流冲散到各处、充满无限可能的卵,终将觉醒。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