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娘子的枕边风》 第一章 前面十里外就是太合镇,过了太合镇再走一天就到了京城,在这条去往京城的必经之路上有间不大的茶棚,可以给过往的行人歇歇脚。 这会茶棚里只有些零星的散客,都各自喝茶聊天,看样子有些是准备去京城做生意的,有些则更像是去探亲的,而在边角的一张桌子旁坐着的男子,则在用兴味十足的目光打量这些各色的路人。 “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京城也变了不少呀。”男子消瘦的面颊上有双精亮的眼。 坐在旁边听他感慨的女子则显得很无所谓,只是闷头喝茶,在男子说到兴起时随便应付道:“这里离京城还远着,你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咱们在太合镇留宿,明天晚上就到家了。” 听到“到家”二字,男子的眼顿时暗了几分,好像对这个词并没有什么亲切感,他扫兴地喝了口茶,叹气道:“海棠,你一路都在说这个。” “不说行吗?不说你还要当咱们这趟是来旅游的呢。” “我当然知道咱们不是来旅游的,只是你也二十年没回京城了,就对这里的变化一点也不感兴趣吗?” “一想到回去后的事,什么好心情都没了。” 两人陷入沉默的时候,就听茶棚老板急忙忙跑出来,像赶苍蝇一样驱赶一个前脚刚迈进茶棚的男人。 “走走!我们这里不做你的生意。” 茶棚老板突然的一吼,成功转移了沉默中一对男女的注意力。 卓海棠扭头去看,立刻明白了老板的意思,只见那个欲进棚的男人身上的薄衫洞比布还要多,鞋上沾满尘土,看上去像是刚去翻了几座山回来。 她想,老板也许是将这人当作了乞丐,但转而一看又觉得不是,那男人虽说一身狼狈,但满是破洞的衣衫还算干净,起码没像鞋子那样,看得出是有特别在意着没让自己变成个泥人。 而从他的眉目间看来也不似一般乞丐那样空洞,仔细一瞧那张疲倦的脸上依然留着些俊雅的轮廓,眼色间颇有几分俊逸之气。 最重要的是,那男人在老板的一吼后,将两个铜板以指按在桌子的边角处,可看到钱的老板仍是朝他挥手摇头的,恐他再多待一刻。 男人始终没有开口,只是又将那两个铜板小心地收了起来,沉默地转身离开。 卓海棠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看得太专注了,那男人转身时眉间扫过的漠然让她心中一动,她环顾四周,所有人在这小插曲后都是该聊天的聊天,该喝茶的喝茶,彷佛只有她一个人受到了影响。 “看来京城真的变了,连人情也变得如些冷漠。”她身边的男子同样一叹。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卓海棠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气,提高分贝叫来老板。 等老板提着茶壶迅速地跑来卓海棠身前准备添茶时,她厉声问对方:“为什么刚那人交了钱都不让他坐一下呢,看不出来他很累的吗?” 老板听后一愣,这才无奈地解释道:“姑娘,你们是从很远的地方刚到这边的吧,没看那人是从北面来的吗?咱们这个小地方是去往京城的必经之路,西边、北边的行人一般都从这过,你们是从西边来的,不知道北边离这六十里的村子半个月前发生了瘟疫的事,因为那场瘟疫全村的人都快死光了,剩下的几个也都去往别处避难。刚才那个人一看就知道是从瘟疫村里出来的,像他一样的人最近陆续也有一些,如果我留他们在这店里歇脚,别的客人也会有意见啊,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也得了瘟疫,哪有人愿意跟他们在一块地方喝茶。” 卓海棠当然不知道是哪个村发生了什么瘟疫,但她亲眼看着所有人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一个孤身走了六十里路的男人,连让他坐下来喝杯茶歇一歇都好像成了恩惠,而那个男人显然已经看惯了这样的事情,他人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得了瘟疫的人可能步行这么远的路吗?半个月前的事了,该死的早就死了。 那个男人早就意料到了他人的拒绝,可还是迈步进来了,可见他已经疲倦到了什么地步了,就算不是因瘟疫而死,他大概也会饿死、渴死在这条路上吧。 “怎么没人愿意跟他一块喝茶,你问过所有客人的意见了吗?问过我的意见了吗?”卓海棠一时脑热,对着傻愣愣的老板喊道:“就是有人不只愿意跟他在一块喝茶,而且还要请他喝茶!” 她都不知自己在激动个什么劲,就为了做给那老板看,整个人随之冲了出去,去追那个渐行渐远的孤单背影。 那人走了并没多远,卓海棠看到他时,他正站在小路中央,抬头望着路边一棵老树的树顶发呆……他不会是琢磨着要在那上吊吧? 卓海棠没来由地想,声音也随之发了出去:“喂!” 那人对她的喊声毫无反应,还是望着树顶动也不动。 “喂,我在叫你!”卓海棠走到那人身前,又重复一遍。 那人这才转过头来,算不上干净的脸上两道粗眉微微地皱了一下,那是几分的疑惑,显然是刚才也听到了她的喊声,但没想到她真的是在跟他说话。 “你是?”他的声音带些哑,像是许久没有开过口。 卓海棠一愣,随后她又气自己这有什么好意外的,他又不是哑巴。 “放心,我不是坏人,只是要请你喝茶而已。” “喝茶?” 哦,好吧,这样听来确实很奇怪,就算她不是坏人也成了怪人了。 卓海棠也觉得自己很冲动,却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一咬牙,她拉住那人破旧的衣袖就走,走还没两步只听“嘶啦”一声,再回头看那男人原地未动,倒是被她拉起的衣袖除了破洞外又多了一道裂口,真不知这件衣服他穿了多久了,竟然这么不结实。 卓海棠有些尴尬,“反正你不是很渴吗?跟我走就好了,不然……我就抓另一只袖子了。” 那男人“噗哧”一声,竟然笑了出来。 如果他之前开口说话只是她大惊小怪了的话,卓海棠真的没想到这个苦大仇深的男人也会笑,而且好像还是在取笑她? “有什么好笑的!真是的,亏我还为你跟茶棚老板吵了一架,你还不领情。”卓海棠说。 那男人很识时务地收敛了笑容,转而看这个爽直奇怪的女人,“你为我跟茶棚老板吵架了?” “不是,不是,要说起来也不是为了你。”卓海棠怕他误会一样,忙说:“我只是看不惯那些落井下石的人的嘴脸罢了,当然了,我也不是在同情你啦,我只是觉得大家应该……嗯,互相帮助。” 她怕要说是同情他会伤了他的男性自尊,看刚才他的表现就觉得他应该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可她的掩饰实在不怎么高明,倒更显得是一种怜悯了。 “你不是本地人吧?”他没来由地问。 卓海棠也傻傻地点头说:“我们从南湖来,为什么这么说?” “南湖?很远的地方啊。”那男人望着路的尽头,低声沉吟道。 “你知道南湖?”她诧异。 他点头,不见了方才的冷漠,“不是说要喝茶吗?我早已经渴得说不出话了。” 真的,仔细一看,他的嘴唇全是乾裂。 虽然卓海棠不像大多女子那样自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灌输三从四德的观念,但她也不是个会在路上硬拉着陌生男人一同喝茶的女人,这回的事完全是一个意外,也可以说是缘分。 喝茶时她得知这个男人名叫周连傅,他出生在一个以种地为生的普通人家,但双亲没有让他种地,而是尽一切努力让他念书,盼望着日后能取得功名光耀门楣。 周连傅中秀才后家里很高兴,更是不惜代价将他送去附近小城拜了当地最有名的先生当老师,他本人不想一直靠家中供养度日,除了跟老师学习外,也找些事情当作日常的营生。 在这期间他也在老师的介绍下认识了不少其他文人、学者,在来往一段时间后,周连傅发现文人的圈子并不像世人看上去的那样风雅纯粹,原来并不是饱读诗书就能高中状元,身为一个以求官为目的的学子,除了学识外更重要的是要攀附上有力的权贵。 几年下来,因他的“不入流”,周围人渐渐疏远他,他的老师也骂他不成气,空有一肚子墨水,没人给予纸笔又有什么用?周连傅最终认清自己并不适合走仕途这条路,正在踌躇怎么跟家里交待时,家乡却发生了瘟疫。 等他赶回家中已经什么都晚了,而他几年下来替人写信、画扇所攒下来的银两只够给父母兄妹买上一口薄棺。埋葬了亲人,他不想再回那小城,便顺着相反方向的大路一直走,越走越靠近京城,可要去京城做什么,他自己也不晓得。 难怪看他衣着寒酸却有着一股子的傲劲,原来真是个“穷酸书生”,卓海棠觉得他们这次回京会莫名结识这么个人是缘分,也没想到路上随便拉来的男人会跟他们相聊甚欢,尤其和朱品言更是投缘。 本来是喝个茶而已,结果两个男人越聊越尽兴,这茶竟然喝到了太阳快要落山,最后朱品言一高兴更是决定他们三人同行搭马车去太合镇,隔天再一同上京。 到太合镇时时间已经不早,他们随便找了间亮着灯的客栈,卓海棠和朱品言先下车,走了没几步又停下来,因为随后下车的周连傅仍是站在原地。 “谢谢你们的便车,我看咱们就在这里告别。”周连傅对他们说。 “周兄这是说哪的话,既然一起来了就是同伴,不是已经说好明天一块进京吗?”朱品言拧眉,毫不掩饰他的不满。 “进了京城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倒是你们似乎有急事赶着进京,既然目的不同又何必非要一起,如果有天我摆脱了眼下的困境,一定登门向两位道谢。” 卓海棠怎么会不晓得周连傅只是不想再麻烦他们罢了,虽然在她看来垫付个住宿费根本只是举手之劳,而且她也不讨厌路上多这么个伴,可在了解了周连傅的遭遇后,她也知道此时他的心事并不是外人可以介入,如果强行与他同行只会让他不快,那又何必勉强,大家结识是缘,虽然各怀心事也不枉一场相交。 她看着站在马车前的周连傅,他面色平静,着一身破了洞的脏衣,单手置于身后,腰杆笔直,不知为何这番说不出的洒脱让她很有些想笑。 “道谢就不必,有机会一起喝喝茶倒是很好的,总好过一个人对着树发呆是不?”她笑问,言语中有着些取笑的意味,只是不想把分别弄得太过沉重,却叫他一怔。 一旁的朱品言听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很潇洒,急忙制止,“不行,不行!什么叫有机会一起喝喝茶?什么时候才能再有机会啊?” “不然你想怎样?”好好的气氛被打破,卓海棠白了朱品言一眼。 “不怎样。”他转向周连傅,“周兄今晚就是要一同住在这里,虽说咱们之前是毫无渊源的人,但既然一起聊了这么多,大家便已经成了朋友,朋友之间还讲什么谢不谢的,朋友有难时帮一把不更是理所当然的事。我看既然你目前也没有一个定向,干脆明天跟我一起回家,先在我家的铺子帮忙,等你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咱们再说分别不迟。” 别说周连傅,连卓海棠都愣了半晌。 “恕我拒绝。” “不能拒绝!”朱品言竟然一急下脸色煞白,把周连傅完全震住。 第二章 卓海棠却似乎见怪不怪,虽然也是被吓了一跳,但亦能第一时间搀扶住朱品言,快速从衣襟里掏出个小药瓶,将几粒药丸送进他的口中。 朱品言也是看也没看一眼反射性吞下,随后卓海棠不住抚摸他的胸前为他缕顺呼吸,好一会后朱品言的脸色总算恢复了正常。 周连傅注意到当朱品言的呼吸恢复正常后,卓海棠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朱品言手压在心脏的位置,对周连傅抱歉一笑。 “你的身体……”周连傅早就觉得比起一般男子,朱品言的脸显得过于缺乏血色,起先只以为是舟车劳顿所至,也只以为在他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个表情时,卓海棠所投在他身上的那种关注只是一种纯粹女子的情感关注。 “不碍,老毛病了。”朱品言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接着说:“周兄不要以为我是在施舍,让你去我家铺子帮忙可并不是什么美差,而且无用的人我也不会用,大可以给你些银两也算是种帮助,但我是觉得以周兄的人品和才华,浪费了实在可惜,不如用来助我,也算是我的私心。” “咱们相识不过半日,你只听我说了些琐事就这样相信我,可以吗?”周连傅问他。 朱品言笑得很自信,却并不回答。 两个男人的心照不宣看得卓海棠很暴躁,她上前一把抓住周连傅的那只还算完整的袖子,将他向客栈大门拉了拉,“走啦,晚上站在外面很冷耶。” 朱品言笑笑,没管他们两个,迳自转身进了客栈。 被卓海棠拉着的周连傅还是动也不动,也没去管走掉的朱品言,用沉默表示抗议。 卓海棠看看那边的男人,又看看这边的男人,觉得自己怎么成了牵线的红娘一样,一个要走,一个要留,到底关她什么事了? 她叹气,又轻轻拉了拉他,“就当是给朱品言个面子,他很少主动向人示好的,或者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他觉得和你投机,今天说了很多的话,如果再不休息怕身体要垮掉了。” “多说话身体就会垮?”周连傅看她,卓海棠无奈地笑笑,颇有几分神伤。 客栈里掌柜正在接待朱品言,见后面两人进来又忙着去招呼。 “我们是一起的。”朱品言说:“准备三间房,只住一天。” 小二忙去准备,卓海棠不忘吩咐道:“其中两间必须是挨在一起的。”说时不觉得什么,说完后就觉得颈后有些发热,转头去看,却见身后的周连傅若有深意地盯着她。 这家伙做什么?卓海棠反射性摸摸自己脖后,确定没中什么暗器,怎么会无故发热? “周兄不要误会,海棠守着我只是怕我半夜发病而已,从小时起海棠就一直在我身边照顾我的生活,我们之间就像亲人一样。” “误会?有什么可误会的?”卓海棠不知朱品言这话从何而起,莫名其妙地看他,“再说我可不敢当你的什么亲人,我是生来命苦要给你朱家做牛做马,怨不得别人。” “哦?那还真是委屈了我的海棠妹子啊。” “大少爷切莫折了小女子的寿,海棠可受不起。”卓海棠还假惺惺地给朱品言作了个揖,惹得朱品言大笑起来。 这没大没小打闹拌嘴的两人,真的只是主仆关系? 周连傅并没收回自己盯在卓海棠身上的目光,看她对朱品言拱起鼻子做鬼脸,再一想这一路上她的大呼小叫,实在无法想像大户人家的下人可以这样。 他原本以为他们是兄妹,或者是别的什么,只是这一路上听朱品言说才知道,原来他们原本家就在京城,而且还是京城有名的绸缎商,这趟回去是要去接家中的生意。 他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他们两个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却能乘一辆马车相伴,这本就是怪事一桩,何况他还要自己去朱家商铺帮忙,说他是个人才,这怎么可能呢? 周连傅自嘲,他虽然读过几年书,但对绸缎这种有钱人才穿得起的东西,可是一窍不通的。 这一觉周连傅躺在久别的床铺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入睡,虽然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朱品言的事与他无关,他必定不会接受他人的施舍,可心里就是有个结怎么也解不开,辗转数次也弄不清那个结是什么,更是烦得难以入睡。 一闭眼,想到明天就各走各的路,脑中总会闪过什么,然后心头就是一堵,待惊慌地睁开眼想看清那瞬间的影像,那影像又早已消失了。 就这样,大半宿过去后,周连傅起身打算喝点水平静一下,刚放下茶杯,就听外面走廊响起门推动的声音,在这深夜格外刺耳。 周连傅立刻意识到那是卓海棠的房门,也不知为何放下了杯子,自己却迟迟没有躺回床上,反而越发靠近门,留意起走廊的动静,可是没有人走动的声音,也没有另一扇门开启的声音。 难道是听错了?周连傅没发现自己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去了刚才那一声响上,他下意识地拉开房门,朝走廊看去。 只见对面朱品言的房门前果然站了一个女人,那女人鬼鬼祟祟地将耳朵贴在朱品言的门上,专注的没有发现他,要不是他早有准备,怕会被这诡异的场景吓着。 “你在做什么?”他忍不住问,对于女子这样的行为无法接受。 卓海棠吓得差点扑进朱品言的房里,硬是捂着自己嘴巴才没失声叫出,看到是他,瞪圆的眼眨了眨,这才慢慢将手放下,呼出口气来。 “你吓死我了。”她以气音抱怨道:“我是来看看他有没有发病,结果也差点被你吓出心脏病,到时候都不知道谁照顾谁了。” “也?”周连傅想到这一路朱品言的行为和卓海棠的话,不难推想出朱品言是得了心病。 “是啊,他自幼心脏就比一般人弱,有时睡到半夜会突然发病,所以我都会这个时间来听听看,这些年已经好多了,但是都已经习惯了,没办法啦。” 卓海棠倒没有瞒他的意思,好像这并不是件不能说的事,简单说完就朝他甩甩手,赶苍蝇一样叫他赶快回去睡觉,不要在这吓人。 周连傅皱眉,觉得自己也未免太多管闲事了,于是关上房门回到屋里,只不过没回床上睡觉,而是坐在桌边喝起了茶,直到过了好一会,又听到卓海棠房间的门发出一声响,才将茶杯一放,也回床继续休息。 隔天一早,周连傅被来送早饭的小二叫醒,总觉得自己刚睡天就亮了,迷迷糊糊地起来洗漱用餐,期间卓海棠很没男女之别地推开他的房门,招呼他快点吃,马上就要出发了。 他没理她,在卓海棠下楼去看马车时仍静静吃着包子,边想怎样拒绝继续和他们同行。 也许是这个清晨来得过于微妙,以至于当他听到卓海棠的那声惊叫,还有着短时间的无法适应。 那个叫声周连傅无法形容,但他确定自己听过,在自己家乡那个已变为瘟疫之乡的地方,曾经这种叫声不绝于耳。 当他不顾一切地闯进朱品言的房间,看到的是卓海棠跪坐在地上,朱品言躺在她腿上毫无动静,发紫的嘴唇此时一动也不动,和那张煞白的脸一起凝固了一样。 周连傅心中似有什么异常重的东西落了下来,彷佛砸在他的脚上让他动弹不得。 “怎么会这样?”卓海棠缓慢抬起头,彷佛费了好大的劲才看到他一样,然后轻轻地问他:“我下楼时他还好好的,怎么会就这样了……” 闻声赶来的店小二一见,也失了魂一样惨叫起来,顿时整间客栈倍看了,只有处于倍看中心的人对此无动于衷。 按卓海棠的说法,她在下去检查马车前还跟朱品言斗了会嘴,那时他看起来还好好的,还说他饿了,等他吃饱再走。可当她备好马车回来时,朱品言已经像这样躺在桌子下面,脸上毫无血色,无论她怎么叫,他都没有回应了…… 就算他有心病,但这也未免太没徵兆,太过突然了,卓海棠想不明白。 卓海棠失魂落魄时,周连傅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他蹲下来去看地上滚落的包子,包子馅的颜色总觉得跟自己刚吃过的有些不同,好像要略微地……发蓝? 他捡起来闻了闻,味道并没什么不同,大概只是自己多心而已。 卓海棠被他古怪的行为引去注意,一问之下脸色大变,她拿过那个包子,只稍微一看人就像被贴了符咒般动弹不得。 “是回清露……你们为什么要在食物里放这种东西?”她忽地质问吓坏了伙计和掌柜的,对方连连摇头,都称不知道什么露,听都没听过。 “回清露是什么东西?你确定?”周连傅见卓海棠脸色阴沉,知道她不是乱说。 她点头,“回清露是一种针对心病的救急药物,可以加速心脏的跳动,对心衰的人有奇效,详细的我也不太清楚,我之所以知道这种东西,是因为同样是治心病的药,但对朱品言这种间歇性心跳过速的人来说,这种药简直比毒药还厉害。” 掌柜的一听都快哭出来了,连声叫冤道:“我们真不知道这什么露啊,这位客官病发死在小店,小店已经够倒霉的了,姑娘你千万不要栽赃小店,厨房里只有油盐酱醋,怎么会有什么药啊。” “说得对,厨房里不会有那些东西。”卓海棠定定地看着怀中已无生息的朱品言,说:“所以只会是有人故意放在他的早饭里的,而那个人也知道朱品言不能碰这种东西,目的就是要让他死……” 掌柜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呼真的不可能有这种事,他什么都不知道,恐自己的生意遭其连累。 周连傅抓住给他送饭的店小二,店小二也连连摇头,说给朱品言送饭的人不是他,而是新来的一个伙计。但问起那伙计人呢,所有人都傻了眼,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下都有了结论。 “要不……还是报官吧。”掌柜的像是死了心。 谁知卓海棠却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不能报官,这件事绝不能透露出去。” 在众人疑惑之际,她抬头,用一种周连傅从未见过的表情淡淡地看着他,看了好久。 京城朱府门前挂着两个白色大灯笼,上写“奠”字,门上贴一白条书“恕报不周”,一看就是府内有人去世,正是报丧期间。 周连傅从马车里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扇对他而言大得不可思议的漆红大门,和门上那刺眼的两个灯笼,这样的欢迎方式对他来说无疑成了莫大的讽刺。 卓海棠一见也是一愣,但马上就明白了什么一样,对他使了个眼色,遂去叩门。 看着那站在门前的娇小身影,小得像是那门变作一张大口,随时都可以将她吞掉一样。 周连傅站在车旁默默地看着眼前梦境般的一切,还是无法将那个叩门的小女人,同那天那个面对突变,表现出了超凡冷静的女人重叠在一起。 那天面对混乱的场面,卓海棠驱走了所有人,只留下了他和身体逐渐转凉的朱品言,她说她知道是谁干的,那个跑掉的伙计就算能抓回来也解决不了问题,那个人必定也是受人指示,而那个背后真正要至朱品言于死地的人就在朱家。 第三章 朱品言生来心脏就有缺陷,不适合在嘈杂的京城生活,所以在他八岁那年便被人送去了南湖修养,这一住就是十五年。 朱夫人身体也不好,自从生完大小姐朱景冉后,视力更是莫名越来越不好,甚至后来几乎已是看不见东西了,自此她一心向佛,生活的重心就是在佛堂为儿子祈福,这十五年间去南湖看望的人,只有去那边做生意顺便路过的朱老爷。 而对家中的事,朱老爷是很少提起的,看着朱品言的身体气色都比在京城时好了很多,他也从未提过催他回京的事,朱品言本人也在南湖住得怡然自得。 但这样的生活止于一个月前收到的一封从京城寄去的信件,信中朱老爷第一次开口叫朱品言回京,并说一定要照顾好他娘和妹妹,语气就像在交待后事,并且暗示家中情况不太好。 从以前朱老爷去南湖时的神色,大概可以看出家中的生意并非一帆风顺,但像这样直接地命令还是第一次,朱品言不敢怠慢,这才和卓海棠一起,在阔别十五年后再度回京。 本来还不确定朱家发生了什么事,但在朱品言被暗害后卓海棠已经确认,朱家有人不想让他回去,为此不惜杀人,如果让朱家人知道朱品言已死,那不就如了那人的愿? 一想到朱老爷信中所说要照顾朱夫人和大小姐,好像已经预示到朱家会落入他人手中,这已是对朱品言最后也是唯一的期望,而最后他们却什么都没能做…… 朱品言最后也没有到达自己出生的地方,更没能见自己生父最后一面,如果再辜负了生父一生唯一所托,九泉之下又如何去见朱老爷? 卓海棠当机立断,心下一计,起码要揪出那个祸害朱家的黑手,让朱夫人和大小姐免于再遭其毒害。 如果朱品言不仅没死,还很健康地回到了朱家,那个黑手一定会指出朱品言是假的,而知道朱品言相貌的人只有朱老爷一人,那人又如何能知?只能是那个一直在调查朱品言的人,才会对他的事知道得那么详细。 打定主意,卓海棠表现出了异常的冷静,用让周连傅无法拒绝的语气叫他帮助她完成这个计划,去做那个假的朱品言。 周连傅原本打算在那个早上和他们道别,从此各走各路,谁知道茶棚的偶遇,竟让他的人生全部变了颜色。 为什么就答应了她,他已经不想再去深究了,可能是身为一个人的道德感,可能是对朱品言的命运心生惋惜,总之听完卓海棠的计划,他竟然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 那天,他们在太合镇外的树林里葬了朱品言,卓海棠对着那面无字的墓碑,说她一定会回来,接他回朱家。 思绪被那扇漆红的大门开启声打断,周连傅见出来的家丁和卓海棠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人一同朝他这边看了眼,那家丁顿时变了个人一样,飞速地跑进了宅里。 卓海棠走回来,对他笑了笑,问:“准备好了吗,朱少爷?” 那笑容里有着丝犯罪者的义无反顾,周连傅也对她回以一笑,他如今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又有什么可顾虑的呢,或许老天留他这条命也就是为此吧。 两人先后步入朱家,远远地正堂处已有一批人在家丁的带领下赶了来,走在最前面的男人约莫三十岁上下,穿着一身丧服,一看就知道是朱家现今管事的人。 那人大步跨到周连傅身前,激动地扶住周连傅的双臂,说不出是哭还是笑。 “兄长,你总算是回来了!” 兄长?周连傅下意识地看陪在一边的卓海棠,她不是说朱品言只有一个妹妹吗,怎么会多出来一个比他还要年长的弟弟? “少爷,这是姑爷冯庆丰。”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替周连傅解了围,那人也上下打量起他,不免一叹,“少爷看起来气色好多了,只是还是那么瘦啊,这一别就是十五年,老爷一直在念叨着少爷怎么还不到,留着最后一口气就是想见少爷一面,没想到啊……”说着不免老泪纵横。 几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会,周连傅则只负责沉默,以显示他的悲痛已无心跟人热络。 说了一会,众人将他带进正堂。 正堂中摆着朱老爷的灵位,看着这个陌生老人的灵位,周连傅心中并无起伏,只是点起香,替朱品言行了最后的孝道,心中感叹朱家这一老一少的命运。 他自己并不觉得什么,但周围下人都对这个传闻中的“少爷”充满了好奇,不知他们印象中的少爷应该是什么样的,但看着这个在自己生父灵前表现得异常平静的男人,下人们不禁交头接耳起来。 卓海棠敏感地注意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上去一把扶住周连傅,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推开她,反被她拉得更紧,他的一条手臂都被她抱在了怀里。 “少爷,你一定要想开点,逝者已矣,老爷在天之灵也不想看你为他犯病,你看你脸色白得像纸,这一路舟车都没停歇过,一副快悲伤过度晕过去的样子,教人好不担心!” 卓海棠巧妙地将他的平静解释成了震撼过后的大崩溃,周连傅立刻了解她的意思,但是……她也不用抱得那么紧吧!他又不是真的虚弱到随时会倒地,一个大姑娘家,怎么能这么大庭广众地赖在男人身上。 一想到他此时的脸色是“白得像纸”,周连傅强迫自己冷静,刻意忽略胳膊上传来的柔软触感,还很配合地原地晃了三晃,好把戏做足,叫卓海棠快点放开他。 “是啊,兄长的身体要紧,因为岳父大人的事,景冉也病倒了,现在你回来了就好了,以后朱家还要靠你呢。”冯庆丰适时搭话,口中的景冉就是朱品言的妹妹,朱景冉。 “不碍事。”周连傅微摆手,学着朱品言那文雅轻柔的说话方式:“很久没回家了,一回来却是这种场面,心情不免复杂,让大家见笑了,家里人都在吗?”他问。 “都在啊。”冯庆丰答:“娘人在佛堂,平常不许人打扰,所以你回来的事还没有通知她老人家,景冉受不了岳父去世的打击病倒了,现在在房里躺着养病,其他人都在这了。” 这么说那个害死朱品言的人并不在这个家中?难道是卓海棠的分析错了?但周连傅又觉得不太可能。 “兄长的心境我们可以理解,按说这个时候不应该提这事的,但是兄长这次回来应该不是接到岳父去世的消息,而是在那之前岳父就已派人送信叫兄长回来了。” 周连傅一愣,不明白冯庆丰的话是什么意思。 冯庆丰挠了挠头,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人,似得到了大家的认同一样,才勉强开口道:“不知兄长能否告诉我们,岳父在信中都说了些什么?” “这……” “兄长不要误会,我这么问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岳父大人去得突然,很多事都还没有交待,现在大家群龙无首,只想着也许他跟兄长你会说些什么。” 周连傅面色如霜,心中已打起了响鼓,信的事情他倒听卓海棠说过,但并没有亲眼看,如今如果说他也不清楚信中的内容,不免在幕后黑手出现前就会曝露自己的身分,那可就功亏一篑。 “父亲只说让我回来继承家业,帮忙生意。”他说,这也是卓海棠告诉他的。 “除此之外呢?再无其他?” 一双双眼睛都定在他身上,周连傅的脖子发麻,而卓海棠更是把牙咬得死紧,哪想到刚进家门就受到这样的盘问。 怎么办?他偷瞄,用眼神传达讯息。 我怎么知道!卓海棠咳了声,藉机瞪他一眼。 “现在商铺里已经乱成一团,如果兄长知道些什么,一定要告诉我们,就算是有难言之隐,打个招呼也好,先让大家都能定下心来。” 这……他哪知道冯庆丰问的是哪方面的,要说什么才能让他们定下心来,而这些意有所指的问法,显然他们都认为“朱品言”应该知道些什么,并且都在期待着那个答案。 胳膊一个刺痛,竟然是卓海棠在用指甲掐他。 “晕。”她嘴唇不动,从口里呼出一个模糊的字来。 什么?他皱眉,看不懂她那个吃了怪东西一样的表情。 “晕!”她加重,也同时又更狠地掐了他一下。 “兄长,兄长?”冯庆丰看他突然发起愣来,连声催叫。 周连傅回过神来,清了清喉咙,对着大家有气无力地一笑,“大家稍安勿躁,如今大家的处境不好我怎么会不知道,也理解大家焦急的心,父亲交待我的事,我一定会如实地告诉大家,关于信中的事,首先……先……”先捂住心脏,然后稍微向卓海棠那边歪倒,确定她已经做好了撑住他身体的准备,两眼一闭,晕倒。 眼见少爷话刚说一半,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人却晕了过去,众人全呼成一团,一涌而上。 “不要过来!”卓海棠撑着周连傅全身的重量,不忘运气冲那些扑上来的人大吼:“少爷需要空气,你们都退后!” 众人全又都定住不动,退后两步。 卓海棠这才装模作样地将周连傅平放在地上,耳朵贴在他胸口听了一会,装成松了口气的样子对其他人说:“还好不是心疼发作,你们也太不像话了,明知道少爷身体不好,最近又心力交瘁的,这哪里是说话的时候,应该先叫少爷休息才是啊。” “那,那……” “放心,只是劳累过度加情绪激动一时晕过去了而已,稍加休息就没事了。” 卓海棠不分青红皂白,把每个人都教训了一遍,说得众人哑口无言,也不容他们再辩驳什么,这才在她的恐吓下将周连傅抬回了房间。 房间是朱品言以前住过的房间,这些年一直有人收拾着。 卓海棠又用各种理由吓退了众人,待确定房内和房外都没人了,这才像泄愤一样给了床上晕过去的可怜病人一拳。 “吓死人了,我刚才都以为熬不过去了,幸亏你够机灵。” “小声点。”他提醒她,不紧不慢地睁开眼,她正用手扇风,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让刚刚众人都以为是急的,殊不知人在心虚到极点时也会这样。 他看她扇风看了一会,才问她:“那信里还写了些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知道的话当然早就告诉你了,那信又不是写给我的。”她也很不满。 “你没看?” “我怎么会看!”卓海棠倔强道:“无论什么事朱品言都不会瞒我的,我有必要去看吗?”说着还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表现出东西一直在她身上,但她都不屑看。 “也许他就是瞒着你些事呢。” “不可能!”她想都不想。 他也想都不想,一把从她手里抢过那封信,就把封拆了开。 “你凭什么看他的东西!”她没想到周连傅会这么暴力。 “因为我需要看。”他在快速地读信的同时根本没抬眼看她,而他的那句话也说得她哑口无言。 她在等着他将那封长信读完,手指抓着衣服无事可做,也显出了她的焦虑。 他将信收好,她注意着他每一个表情的变化,他摇了摇头说:“除了你说的那些外,什么也没写。” 第四章 卓海棠得意地笑了起来,“看吧,我就说他不会有事瞒着我的。” 她那个得意的笑让他莫名头疼起来,似乎她并不觉得好不容易信就在她身上,却毫无所获是件什么坏事。 他选择转移注意力,一叹,“也罢,这说明朱品言本人也只知道这么多,就不怕他们再问了。” 只是一个照面,他已经感觉到朱家确实不是好待的,这样的地方还是早早离开的好。 晚饭时,恢复过来的“朱品言”告知众人他没什么不能对大家说的话,除了回来继承家业外,其他的事他一概不知,如果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一起商议。 桌上的人都是一脸狐疑,但也没有人提什么新的问题。 冯庆丰招呼他明天去铺子里,要把他介绍给大家,气氛立刻又活络了起来,大家不是关心他的身体就是关心他这些年的生活,一下子没人再关心那封信的内容了,似乎真的只是顺口一问而已。 那天下人来通知周连傅,说朱夫人已经知道他回来的事情了,但她必须在佛堂给朱老爷祈福直到过了朱老爷的头七,这期间不会见任何人包括他,听了这个消息,周连傅松了口气。 难熬的第一天总算过去了,周连傅甚至有种违和感,朱品言真的是他亲手下葬的吗?那真的只是昨天的事? 窗影随着月亮的高挂,在窗上变幻着不同的图案,周连傅躺在床上望着那窗发呆,正当迷迷糊糊好不容易要睡着时,门外一声猫抓木头般的响声让他全身一个激灵,随之窜起一层鸡皮疙瘩,人也从床上坐了起来,顿时睡意全无。 他死盯着那扇关紧的门,不一会,那声音又再响起,而且一长两短很有规律,并不是幻听,真的好像有只猫在抓他的房门。 周连傅披起外衣,有时真恨自己这种凡事都要追根问底的性格。 他慢慢走到门前耳朵贴在门上,“刷啦刷啦”的声音还在继续,然后在他静立一会后,那声音突然停止。 “你在门那边吗?是我啦。”做贼一样的细声细语,教周连傅提着的一口气差点变成血喷出来。 他打开房门,不知该用什么心情看这个大半夜蹲在男人房外挠门的女人。 卓海棠也不客气,在他开门的同时人已经钻进屋里,“关门关门。”她招呼他,他依言而行。 把门关上后,卓海棠的声音才稍微放大了点,听上去也正常得多:“这里离下人住的地方很近,我怕被人听见,就说你够机灵一定会明白我的暗号的。” “我不是明白你的暗号,只是以为外面在闹鬼。”他实话实说。 “你们读书人也信鬼信神吗?” 周连傅暗叹口气,不管信或不信,在一栋刚有人去世的屋子里,住在主人尸骨未寒的房里,三更半夜听到有人在挠门,即便是胆子再大的人也不可能去欢迎她吧,想让他发现她在外面的方法有很多种,她就必须选最不正常的那一种吗? 周连傅没心力纠结这件事,正要去点上蜡烛又被卓海棠制止,“笨蛋,你想让人发现这屋里还有别人吗?那我刚才的苦心不就白费了。” 他叹气,放弃了点蜡烛的行为,只能藉着透过窗棂打在她身上的月光辨识她的所在。 “如果不想被人发现,你不来不就最安全。” “怎么,我打扰你睡觉了?”卓海棠瞪大了眼,一双晶亮的黑眸在银白的月光下,比任何珍贵的珠宝都还能夺人目光,“不会吧,你还睡得着啊?那你的心也太强壮了。” 周连傅想说他本来是要睡着了的,但托她的福,他现在人跟喝了鸡汤一样精神饱满,可一对上她那双眸子,他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他问。 “帮你啊。”她像是在说他好笨,“姑爷不是说明天要带你去商铺吗,我一个丫头可不能跟着去,到时候万一他们说到什么和朱品言有关的事,你又不知道,不就麻烦了。” “所以你就来了?” “所以我就来啦。”她很高兴他终于理解她的好意了,蹦蹦跳跳的跑到他跟前,拍了拍胸脯,“这种情况下哪还有睡觉的时间啊,当然是要给你彻夜补课了。” “彻夜补课?”他重复,这四个字无论怎么拆分都是可怕的。 她点头,“从今天开始,我会抓紧一切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让你了解朱品言的小习惯、小毛病,和离开这里之前我所记得的他在这发生的所有事,这样子就没那么容易穿帮啦,你读书那么好,应该很擅长记东西吧。” “所以说……你要在这待一整晚?” “那可不行,在其他人起床前我要回去的,这样想想也没多少时间了,咱们开始吧。” 她催促他快进入学习状态,并且已经率先进入了状态,哪都没去偏跑去了床边,脱了鞋子盘腿在床上一坐,开始讲了起来:“我想想啊……他从小就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像我这种下人的小孩虽然跟主子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不过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能见到他的机会本来就少,加上他从小就被特殊保护起来,小时候我都觉得大人们说的小少爷是个生活在皇宫里的人。” “第一次见到他好像是七岁,总之那时我跑去了不允许下人小孩进入的后院,把自己埋在花圃里哭,然后就被他找到啦……”她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怕被人听到于是放低了声音,加上那个动作,怎么看都像是个无时不在回忆年轻时代的小脚老太太,俨然把她坐的地方当成了自己的领地,说到一半觉得冷了,还很顺手地用他的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他只披着一件外衣,从她开始自顾自地讲故事开始,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那个古板的脑袋始终在想的问题只有,他为什么要大半夜的听一个小姑娘讲她的回忆录? “欸,你不会冷吗?”卓海棠好像良心发现,将裹在身上的被子打开,“夜里很凉耶,过来这听,躲在这里又暖和又不会被人发现,离得近也好说话啊。” 周连傅一阵头疼,这比要他伪装成另一个人还要让他头疼。 “你……跟谁都是这样的吗?” “嗯?哪样?” “没什么。”他也不知自己是要说什么,转去了柜子里又拿出一条被子摊开披在最外面,拉了把椅子坐在她跟前,“这样就可以了。” “可是椅子很硬耶。” “无所谓。” “你这样坐几个时辰会腰酸腿疼的。” “习惯了。” “床铺明明很大的呀。” 他咬牙,恨不得在她那张无辜的脸上来一拳,“你刚才说你们在南湖时养了很多鸡,还每只都起了名字,已经说了三只了,第四只叫什么呢?” “哦对,第四只叫晓晓,因为它总是所有公鸡里最先打鸣的;第五只叫大壮……” 周连傅记住了小时候朱品言和卓海棠养的七只鸡和它们的孩子们的名字,以及它们之后的命运,在说到他们十二岁那年时,卓海棠的第一堂课总算结束了。 她和来时一样,猫一样的弯着腰溜了出去,并和周连傅约定了猫抓的暗号,要不是她神情中有着无法掩盖的疲倦,周连傅真的会认为她只是故意在耍他的。 身为一个老师,她可真是他所见过的老师里最称职的一个了。 这些天周连傅都没有看到卓海棠,或者说看到了也说不上话,因为为了让他更快地了解家里的情况,冯庆丰每天都带他到铺子里,介绍他给铺里的掌柜和伙计认识,告诉他铺子经营的情况。 朱老爷过世前,冯庆丰是他得力的“左膀”,在朱老爷身体出现问题的那段日子里,铺子里的事情更是全部交由冯庆丰打理;而另一个“右臂”则是长期在苏州的工厂,很少回京城来,所以铺子里的掌柜见了冯庆丰都要尊称一声爷。 如今正统的少爷回来了,大家自然都很高兴,可这些天跟着冯庆丰见过了这么多人,周连傅从每张兴奋的笑脸中,看出的是深深的不信任和失望。 是的,他令这些一直期待着少爷能回来的人失望了,谁叫他根本不懂得苏州的绸缎和南京的有什么区别,谁叫他对什么“纺绉缎罗绒锦绡呢”一窍不通。 本指望着少爷回来能主持大局的人,最后都发现这个少爷原来十五年来一直养尊处优,一点用场也派不上,把这产业交给他,非但不能弥补朱老爷过世的损失,反而更像是要将商铺带上一条绝路。 虽然他跟真正的朱品言只有一面之交,但他仍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朱品言”的形象成了个吃喝玩乐、养尊处优的少爷,他也不相信朱品言会是那样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受不了别人投注在他身上的那种先是期望后是失望的眼神,那种转换太过强烈,让他想起自己父母当时得知他老师对他的评价后,露出的那种神情。 只是无聊的自尊心在作祟而已吗?周连傅作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捧着一堆丝绸制作一类的书看个没完没了,但他就是那样做了。 为了这个不知哪天就戛然而止的临时身分,他去冯老爷的书房翻出了很多和丝绸相关的书,每天白天去店铺看着伙计卖货,听掌柜的是怎么介绍的,晚上则捧着那些书翻来覆去的看,如果有问题他会去问冯庆丰,但冯庆丰总是很忙,他又想到也许卓海棠会知道,可却总是找不见她的人。 那个女人,明明说什么要给他上课,结果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来挠过他的门,简直比他这个“少爷”还要忙。 这天,周连傅装作散步的样子,以朱品言的身子骨“悠闲”地在宅子里转来转去,可朱家的宅子大到让他暴躁,如果他走得快一点,就马上会有一群人冲上来告诫他要保重身体。 “喂。”他干脆叫住一个路过的家丁,吓得那人差点把手里的水壶打翻。 “少爷,您有什么吩咐?”那个家丁受宠若惊,朱少爷的沉默寡言是众所周知的,自从回来后除非必要,每天和人说话不超过十句,这会竟突然叫住他,一定是有天大的事发生了。 “你有没有看见海棠?就……就是那个跟我一起回来的,那个……”周连傅将人叫住也是一时冲动,更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点口吃。 他从没那么亲昵地称呼过谁,这样叫她会不会让人觉得很奇怪?可是一般的少爷都是怎么称呼下人的呢,叫卓姑娘也很奇怪吧?早知道他还是慢慢自己找就好了。 他自己跟自己闹别扭,单纯的下人却一点也没在意,只是很认真地在回答主子的话:“海棠?我刚才路过后院的时候好像见到过她,少爷您找她有事啊,不然我去叫她过来。” “我自己去。”刚说完又后悔了,他一个少爷这么主动会不会很没面子? 看了看那个家丁,对方仍是十分单纯地等待着他的下个指令,好像对他的情绪没什么看法。 “好了,你忙你的去吧。”他摆手,那人应了声继续送水去了。 真的不适应这种使唤人的生活,总像是随时都在被人监视着一样。 周连傅人还没入后院的月亮门,已经听到从里面传出的女子交谈的笑声,其中笑得最大声的那个,他确定是卓海棠无疑。 那个女人,整天不见人还以为她多忙,原来是躲在这里跟人聊天。 周连傅心中涌起一种极度莫名的不平衡感,脚下的步伐也变得踏实的多了。 第五章 一转入院内,就看到圆石桌背对他的位置,那个女人正手舞足蹈地边讲边笑。 “就是说啊,明明就是他带着我溜出去玩的,结果被于妈逮着后他一声不吭地装起了可怜,于妈当然心疼他啦,以为他是玩得太累,身子不舒服了,就一口咬定是我没看好他,把我训斥了一番,真是奇怪了,腿长在他身上,他又是少爷,我能管得了他吗?” 于妈就是卓海棠跟他提起过的,在南湖时照顾他们的人,周连傅不用细想也知道,这是卓海棠又跟人讲上故事了,而且他很肯定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已经超过了十二岁,不然这个故事他一定也听过。 “不过呀,过了没几天他竟然哭丧着脸去跟我道歉了,说他良心不安连作了好几天恶梦,这样下去会郁郁而终的。真是的,本来还生他的气,可一看他露出那种表情,就什么气都发不起来了。” 坐在她对面的那个身着鹅黄罗裙的女子认真地听着她讲话,被她逗得娇笑连连,越是笑得开心,卓海棠就越是说得起劲。 直到那个女子看到了周连傅,红扑扑的脸上笑容凝结,要不是她那么专注地看着他,周连傅还都没瞧清楚她的长相。 那女子一见他,紧张地、无措地站了起来,卓海棠见她反应异常,这才后知后觉转过头来,正看到周连傅直勾勾地瞪着她。 “呀,真巧,这才说到你呢,你就来了。”卓海棠满面笑容,根本不晓得这种“巧合”多么地来之不易。 几天没见,她倒还是精神抖擞的,看上去在这宅子里混得如鱼得水的样子,还交到了不少新朋友。 周连傅始终看着卓海棠,让黄衣女子有些尴尬,她鼓了好大勇气,才怯生生叫了声:“大哥。” 周连傅一震,这才意识到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朱品言的妹妹朱景冉,他望向那个局促不已的女人,也不知该做何反应。 一旁卓海棠笑了起来,过去拉过朱景冉,“见不到的时候想得厉害,天天拉着我问东问西,见到了又不好意思。” 周连傅沉默以对朱景冉的羞怯,只见卓海棠又对他笑道:“大小姐因为前些日子生了场病,怕自己样貌不好看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一直没去见你,今天既然见到了,你们兄妹就多说说话吧。” 多说说话?周连傅一时没理解其中的意思,卓海棠倒是潇洒,给两人送做堆后一招手,说了句:“那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二位了。”转眼飞快地消失掉了。 跑……竟然给他跑了!周连傅心中大骂混蛋,他来这是找她的好吗,她倒跑得快,留下个娇滴滴、怯生生的“妹妹”,叫他如何是好…… 周连傅又一次真正跟卓海棠独处,是在朱老爷头七的那天晚上,而独处的时间也只有一下下而已。 在佛堂里,两人都很拘谨,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好几天没见的两人都只能盯着自己脚尖,等着帘子挑起,朱夫人在丫头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周连傅对这个“娘”当然是陌生的,朱夫人身着黑衣,手中捏着串佛珠,人略发福但看上去气色还好,只是一双眼睛完全没有焦距,让整个人都失了神采。 卓海棠一见,忙也去搀扶朱夫人坐下,顺便给周连傅使了个眼色。 “娘。”周连傅放轻语调,尽量去学朱品言的语气。 对于多年未见的儿子,朱夫人不似一般母亲那样上前去抱头痛哭,只是略微点了下头,说了声:“回来了就好。” 她命在一旁伺候着的丫头退下,让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卓海棠来到周连傅身边,双双给朱夫人跪下请安,说了一阵为人子该说的话,整个气氛平淡得出奇。 该说的都说完了,似乎除了这些话也再无可说,两人都低头不语,等着朱夫人的训话。 “言儿既然回来了,就多跟着庆丰学习,现在的你跟不上大家的步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你要知道这些年爹娘送你去南湖,也并不是叫你去玩乐的,这个家怎么都有你的一份,你要肩负起这个责任。现在你爹不在了,就算你用身体的缘故逃避了这个责任,也没有人会为你收尾,唯有看着朱家就此落败……” “娘的眼睛不好,你又自出生起就患有心病,冉儿更是成亲数年都怀不上子嗣,咱们朱家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娘日夜向佛祖祈祷,佛祖必会保佑咱们朱家人度过这个难关。” “是的,娘。”周连傅答。 “至于海棠……”朱夫人话锋一转,卓海棠连忙应声,朱夫人说:“你从七岁跟着言儿去南湖,从那时起你就一直在他身边照顾他,从未离开过半步,这些年要不是有你跟他作伴,放言儿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我们也都不会放心。” “夫人千万别这么说,这是海棠应该做的。”卓海棠的受宠若惊不是假的。 朱夫人却不管那些,仍沉吟道:“你跟言儿不似一般的主与仆,按说这么多年下来,我跟老爷也早把你视为自己家的人,本打算等言儿回来就让他纳你入妾,但老爷去得突然,如今眼下不适于办什么喜事,我们朱家欠你一个交待,就一定会给你。” “夫人!”卓海棠吓得赶紧叩头,“海棠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海棠是在朱府出生的,在这里长大,伺候少爷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事,怎么还敢奢望那些,夫人只要给海棠留口饭,海棠就知足了。” 她的表衷心并没换来朱夫人的赞许,也许这只被当作了一番客套话,朱夫人并没发表什么意见,又兀自说起了其他事。 后来晚饭时间到了,朱夫人习惯自己吃饭,这才让两人回去。 两人站在佛堂外相对无语,被凉风吹了一会,好像头脑这才清醒了点。 为了解除某种尴尬似的,卓海棠傻傻一笑,说:“真不容易啊,吓得我衣服都湿了。” 周连傅看她刻意装出的满不在乎,一直以来压抑的什么东西燃起了小小的火星。 “你这些天都在干什么?”他问。 卓海棠被他问得一愣,“没做什么呀,好多叔叔、伯伯都很久没见了,拉着我聊天,能有什么正经事,哦对了,我还说好晚饭要跟小丽她们一起吃的,搞不好她们还在等我呢,先走啦。” 怎么又要走!周连傅被这种模式搞得烦了,一把抓住卓海棠,硬把她又拉了回来。 “哎呦哎呦,疼啊!”卓海棠挣脱,揉着手腕,责怪他使这么大劲干什么:“你有话不会好好说啊,没听过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她倒还很有理!周连傅顾及四周不时有人走动,总不能在这跟她大吵大闹,便要她晚上无论如何去找他一趟,他有话说。 晚上卓海棠鬼鬼祟祟地刚蹲到周连傅门前,还没等她磨指甲,门已经自己开了,吓得她差点叫出来,就看周连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真像在看一只找不着家的小猫,卓海棠吐了吐舌头,跟着周连傅进屋。 这天晚上正逢满月,万里无云,月光如洗,让屋里罩了层白光。 卓海棠环顾四周,发现周连傅的床铺整整齐齐,不像是有人睡过的样子。 “你不会这大半宿就一直这么坐着等我吧?”她惊讶过后又自己笑了起来,“看来我以后可以考虑去当个说书先生了,那咱们开始吧,我上回书说到哪了来着……” “你打算这样持续到什么时候?”周连傅打断她,或者说根本没在理她。 “哪样?”卓海棠没听明白。 “就是现在这样。”周连傅冷着脸说:“咱们来这也有一段时候了,几乎所有跟朱家有联系的人也都见过了,但没人发现我是假的,这是不是就可以理解成他们全都对此事不知情,如果到最后都没有人识破,那我是不是就要一直这么扮朱品言扮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卓海棠无法对周连傅的严肃视而不见,而他说的也的确是个问题。 本以为到了朱家,以为得逞的那个人见回来的人不是朱品言定会识破,谁知待了这么多天,所有人都完全没有异议的样子。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朱品言真的是死于心病发作,回清露也只是你的错觉,因为你无法接受他忽然离开的消息,所以编出个理由才能说服自己?” “不可能!”卓海棠反驳,“我绝对不会看错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周连傅心中积压的气也释放出来,“如今朱府上上下下都把我当成了正牌少爷,今天冯庆丰竟然把铺子里的帐本也拿给我看了,朱老夫人更把我当亲儿子一样,可是我不是,我不是啊!如果那个你所谓的幕后黑手并不存在,那这么装下去还有什么意义?这就不是叫为了朱家了,这只是一种单纯的欺骗,最终会伤害所有人,难道你不明白?” 卓海棠从没想过,如果朱品言是正常死亡的,他们的这场戏要如何收场,她也没想过周连傅会动摇。 “不会的,你不能这么想,我跟他在一起那么久,你一定要相信我的直觉,他不可能就那样发病去世的!” 周连傅太阳穴的神经一绷,也不知是哪个字触动到了那根神经,让他有前所未有的愤怒,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镇定。 “在一起久就能成为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吗?如果东窗事发,你不过是个从犯,真正冒名顶替的人可是我,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那些如今信任我的人全都会把我看成一个贪图富贵的骗子,朱夫人和大小姐会受到更重的打击,也许会因为这样而一蹶不振,而这些可能出现的后果全是来自于你的‘直觉’?” “不只是直觉,还有决心!”卓海棠见周连傅动了气,努力地想让他明白,又不知该怎么说,“这里也是我长大的地方,我也想让大家永远高高兴兴的,我绝不是出于一时的头胀脑热,我所做的事都是认真的!既然那天在太合镇你信了我,就拜托你给我点时间,再多信我一点可以吗?” 她的急切带有恳求的意味,在他仍不做出任何回应后,卓海棠当他是不愿再帮她了,双腿一弯,竟给他跪了下去。 她这一跪的直接后果,是周连傅差点没从眼睛里喷出火来。 瞧瞧他多大的面子啊,这丫头一向主不主、仆不仆的过惯了,跟谁都是没大没小,除了朱夫人,他以为这世上没有能让她下跪的人了。 如今他既非她的主子也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她前一刻还能安然盘坐在他的床上裹着他的被子,下刻就像是欠了地主家两年田租的苦命农户。 给他下跪?他是谁?地痞恶霸还是土匪头子? “拜托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卓海棠怕事情进行到此前功尽弃,一心只想着能安抚着周连傅,却不觉自己的行为完全是适得其反,“下辈子做牛做马我都会报答你,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 “做什么都行?”周连傅冷着脸,“为了朱家你愿意给别人做牛做马,这样值得吗?你可知道就算朱家的背后真有一个大阴谋,事情得已昭雪,朱家也没有第二个儿子可以娶你了,无论你付出多少也当不成朱家少奶奶,何况还只是个妾!” 第六章 卓海棠倒吸口气,“你别在意今天老夫人说的话,那些事情在现在都已经无关紧要,我又怎么可能去想。” 是啊,周连傅也明白那些事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但关键就是即使朱家连个名分都给不了她,她也不惜给人下跪,只为了以那渺茫的“直觉”去做最大努力,为的是不让朱品言冤死。 “你为了他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什……什么?” 他眼神一暗,一个平时的他怎么也做不出来的事此时已浮上心头,并且不做不快。 “好吧……”周连傅说:“那么就让我来看看,你的决心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好了。” 卓海棠见他松口,以为是有商量的余地,心也放下不少,“怎么看啊?”她还傻乎乎地问。 “你去站在门前。”他命令。 她虽然疑惑,但哪敢不从,马上爬起来跑到门前站直,问他:“就这样?” 他坐在椅上,像是戏台前最好的位置,而那戏台就是两扇房门的前面,被月亮照得最为亮洁的区域,她此时站在那月光里,像是上天特别为她开启了一盏灯。 卓海棠不是什么大美女,不懂什么风情万种的,但也不是什么野丫头,她只是很纯粹,从一开始周连傅就只能从她身上看到这个词,纯粹。 她气,她笑,她指着鼻子训斥她的主子,她跑了很远的路去追一个落魄的难民,她似乎总是有着很明确的目标,而看着这样纯粹的她却越发地叫他迷茫起来,他开始不清楚自己的目标是什么,竟就这样跟她扯在了一起。 “脱衣服。” 如他所想,卓海棠愣愣地站在原地,嘴巴张了合,合了张,看上去有几分可笑。 周连傅很惊讶自己说出这话时心跳竟还十分平和,并好心地跟她解释道:“你的决心不是为了查出你所谓的真相,牺牲自己也无所谓吗?下辈子给我做牛做马也可以,但下辈子的事我是不指望了,比起做牛做马,脱个衣服称不上什么牺牲吧,咱们是同艘船上的,还用分什么彼此吗,是不?” “是,可是……” “还是说你那些话都只是说好听的应付我而已,只要朱品言还在,你就能每天都像现在这样跑去跟这个叙旧,跟那个叙旧,每天都玩得不亦乐乎。朱府的待遇丰厚,你又是少爷身边的红人,在这可谓如鱼得水,而没了朱品言,你也没了如今这种轻松的日子。我希望你是真当我是你的同伴,而不是在利用我让你好获得多一天的快乐日子,毕竟好不容易回到繁华的京城,不享受些日子就太冤了。” “不是!我才不是为了那些,我也没有在享受什么。”卓海棠的脑子一片混乱,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不说话则矣,一张口就能把人说得哑口无言,错的都成了对的。 她此时又气又急还有求于他,哪里想得到那么多理由跟他舌辩,“我脱就是了,就能证明了是吧?”她说着就气呼呼地去解颈上的斜扣,凭着一鼓子拗劲将上身的衣服脱掉,很有骨气地丢在地上。 “还有呢?”周连傅并不知足。 卓海棠又去解中衣上的暗扣,他看着她,她也瞪着他,就算随着扣子一颗颗的少掉,她的手也抖得越来越厉害,她也不服输地绝不错开眼神,怕视线一错开,她就再没了勇气,要夺门而出了。 她细细的脖子上罩着一层银白,更衬得她的肌肤有种非真实的细嫩,脖子下面渐渐可以看到锁骨,然后露出了粉色肚兜的边缘。待卓海棠把所有的扣子解开,她一件中衣大敞,里面粉红的肚兜配着白色亵裤,看得周连傅耳根燥热。 他本没想到她真的会照做,他这种行为绝非君子所为,何必将一女子逼到如此境地,他开始唾弃自己了。 而他的内心,卓海棠自然不知,只当他是仍不满足,她干脆脱下中衣也甩去了一边。 她的身形出乎意料的细弱,两条看上去一折就断的胳膊环抱在胸前,以缓解着她的不安,但这个动作却能更将她胸前那一片饱满聚拢起来,精致的肚兜上那女性的特征是如此刺激着男人的感官。 周连傅一动也不动,卓海棠红扑扑的小脸上写满了难堪和委屈,他看到她将手慢慢伸到了颈间肚兜的系带上,那只手抖得那么厉害,连他的心都跟着痛了起来。 卓海棠最终不堪受辱地哭了起来,“我以为你是个好人的!” 她捡起地上自己的衣服,想着他爱怎样就怎样好了,她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被他如此羞辱! 她以最快的速度欲夺门而出,最终败给了自己的羞耻心。 在她的手刚要碰到那扇门时,一双男人有力的大手从后而来,将她紧紧地抱入了怀中,她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像贴在一堵热墙上,腰间似被两根铁棍架住,将她完全地禁锢。 她大脑一片浑沌,突觉脖子上一痒,然后就是更大的痛传了过来。 哦,天!他竟然在咬她! “你干什么!”她的胳膊也在他的牵制下,让她整个人像根柱子,想反抗都只能是动动脖子,但那无碍他更深地吸吮起她的脖颈。 他抱着她,看她要离开时,他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发动了起来,要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将她抱在怀里,他贪婪地吸吮她的颈侧,以最直接的方式证明她还没有走掉,她越是反坑,他就越是将她箝紧在怀。 果然她的肌肤就如他所想那样,比他这些天摸过、看过的最好的绸缎都还要细滑柔软,像是再使点力,她整个人就会被他吞入口中一样。 “嗯……”卓海棠缩着脖子咬牙道。“你弄疼我了。” 他这才唤回了点理智,想着不该让她疼,却完全没有停止当下行为的想法。 “你再大喊大叫,当心被人发现。”他说,声音并不故意降低,“你打算就这样跑出去,要是被看到了怎么办?” “那也好过被你……被你……”她缩着脖子努力地躲开他,但效果并不好。 他倒是不咬她了,改为以唇吸吮起她的颈肉来,不只这样,还用舌尖在她颈上滑来滑去,好像她是什么上等的美味。她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的舌又湿又热,这奇怪的触感让她大脑发晕,竟连话都说不俐落了。 “被我怎样?”他向前一倾,将她整个人压在门上,俯身顺着脖颈去咬她的肩骨,然后滑到她的背后。 他如坠深海,脑子里被说不上来的气,压得满满快要爆炸,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从她身上传来的触感是那么真实。 只有抓住她,他才能逃出那片海…… 他绕在她身前的手臂随之向上,在碰到她胸前那柔软的突起时,急迫地将其纳在掌中。 “啊!”她压抑着叫着,无措还是恐惧这会连自己也分不出来了。 他怎么可以摸她那里! 隔着那粉红的肚兜,男人烙铁般的大掌包覆着她从未让人碰过的柔软,好像那手有某种魔力一样,她也被他的火热传染,心跳变得越来越快,全身也涌起一股热潮,每个毛孔都在向外散发着热气。 “放手,放手……啊……”他托起她一边乳肉,大掌收紧,那燥热的压迫感让她无助地叫出声来,“不……” 他吸咬着她后背每一寸肌肤,每一寸都细细地品尝,好像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数千个年头,她的丰满在他的掌握之下,他感觉得到她的体温正渐渐与自己同样地热。 他们周身仿似着了一把火,这是只存在于男女间的火焰,他曾在一些坊间流传的书,读到过这样的情节,那时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书那么受欢迎,男女之事必是成亲之后,双方基于责任和义务完成的,不然岂不有伤风化? 谁知,这样的事却是教人如此的难以抗拒,使人着迷、沉沦…… 他以齿咬开她肚兜上的系带,手也配合着扯掉那件碍事的肚兜,只听她一声轻呼,他全身就是一个紧绷。 他抱起她,转身将她放在床榻上。 卓海棠还没缓过来,她的手腕已被他按在床上不得动弹,她知道自己这样很愚蠢,但她还是想问他一句,你想做什么? 但她最终没来及问出口,而他已经倾下身来,将脸凑到她胸前的浑圆旁,用那火热的舌头舔着她的乳肉,而后更是将其吸入口中,那感觉又麻又痒,像是通过他的口送进了无数只小虫到她的身体里。 “啊……”她不安地扭动身体,被他视作回应。 她的双乳饱满又弹性十足,他一掌将其捏起,张口将那乳前的小红樱桃送入口中,情不自禁地吸吮起来。 “嗯嗯……”一她全身窜过一阵颤栗,他的舌竟然在她的乳尖上又勾又舔,“不要……” 他另只手也揉压起她另一边乳肉,整个人以不压着她为先,趴伏在她身上。 她难以忍耐体内那越发真实的麻痒,这从未有过的感觉让她即陌生又害怕,她忍不住开口求他停止。 “你害怕做这种事吗?怕的话就哭出来吧,也许我就会放过你了。”他喘着粗气,指尖在她平坦细嫩的身子上游走,他手指经过的地方,她的肌肤都会反射性地紧绷,他发现自己喜欢看她这样的反应。 “为……为什么……”她同样呼吸不畅,被个男人强迫脱掉衣服,这样赤裸裸地任他蹂躏,还要问他原因,她也真是傻透了。 周连傅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因为我突然想看你痛苦的样子。”他抓起她一边乳肉,感受着那真实的肌肤在他手里挤压变形的快感,说,“想看你愤怒痛苦又很不甘心的样子,比起你怎样的求我,我更愿意看到你更直接地表达。” “啊……啊……”当他的手按在她平坦的小腹处时,似乎激发起体内聚集起来的那股热流,她全身颤抖,小腹因他的抚摸变得更酸更胀。 “你讨厌我吗?因为我把你卷入到这件事里来,又教你无法脱身……” 是啊,这件事本就与他无关,但他却愿意帮她,她本该感激,也一直是感激的,可她能让他帮多久呢?他不可能一辈子都过着别人的人生啊,所以他讨厌她也是合理的,她还死皮赖脸地求他不要走,他看了怎么能不心生厌恶。 “讨厌你?不,我不讨厌你。”他说着,手指在她亵裤边缘游走,然后顺着摸到她的大腿,她的腿因此轻颤起来,他很满意。 “那你……” “你可知道这些天来我是被人怎么看待的?我每天都像是被扒光衣服,被逼站在众人眼前供他们品评议论。而你口口声声说让我相信你,却整天连人都看不见,如果不让你也体会一下这种感觉,你是不是还以为让我一步登天成了大少爷,是件多么值得感激的事?” 带着一股子气,他猛地将手伸入她的两腿之间,女人腿间那柔软又脆弱的地方被他狠狠一撞,惊得卓海棠忙收紧双腿。 这气并不是只冲着她的,说到最后,周连傅终于明白了自己如此动气的原因,他发现原来事情的重点并不是周围人的眼光,也不是害怕日后东窗事发受人责怪。 他信任她,因此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不需要她的感激,也不需要她跪下来求他,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是他心甘情愿的,他在乎的只是既然他承担起了这一切,她怎么可以就对他置之不理了? 他竟然像是被她遗忘了、遗弃了,变得不再重要了…… 第七章 这种幼稚的真相让他恨起自己。 而卓海棠在听完他的话后更是连连摇头道:“我知道的呀,你的处境不容易,我是知道的……” “说谎!”明明除了跟朱景冉说笑,就是跟小丫头们打闹,她只是想安抚他才用这些话搪塞他的,以为他会相信吗? 周连博一把扯掉她的亵裤,卓海棠匀称白晰的双腿羞怯地赶忙并起。 “不要!”她的反抗无效,他依旧扳开她的双腿,近乎粗鲁地抚摸她下体的软毛,那体验太过刺激,卓海棠的大脑轰地炸开,随着耻辱还有一股燥热一起攀升到了最高点。 …… 她在哭叫中达到了人生的第一个高潮。 她全身透出高潮后的粉红,眼睛半眯半睁显得神志不清,这正是一个动了情的女人最为诱人的表情,而他当然将之看在眼里,又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对不起……”她还在呢喃着,虽然只是无意识的。 他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而这种本能甚至超越了雄性的本能,他去抱起她,像抱个孩子那样将她抱在怀里,而且是全无他意地只是心疼地抱着。 “是我对不起你。”他抚摸着她的发,在她昏睡过去后,在她的发间印上一唇。 隔天,“朱少爷”大病了一场。 那天清早,“朱品言”依照在南湖时的生活习惯,起床洗漱后在吃早饭前,先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散步调养。 那天他的心情似乎不错,往常都只是自己一个人若有所思地散步,那天却破天荒地想要找人聊天,于是他召集了几个正在附近干活的下人,边同他们闲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话来。 本来气氛很好,但突然间就见他的脸忽然煞白,全身痉挛起来,所有人都给吓住了,就见少爷一点预兆都没有地倒了下去。 这一倒可倒出了大问题,首先在少爷院落干活的下人全被冯庆丰责骂了一顿,那些下人见主子倒下全没了主意,只知道又喊又叫,还吓得哭了出来,要不是过了一会“朱品言”自己调适了过来,怕是这些下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命呜呼。 本来冯庆丰要招大夫过来瞧瞧,却被“朱品言”制止,他说他的身体自己了解得很,只是不适应这京城的空气,外加最近太累所以才会这样,这种治不好的病也只能善加调养。 所以,他所谓的“调养”,第一步就是遣走了在他院落工作的所有下人,因为他不习惯人多,而且那些下人也没有经验派不上用场,而取而代之就是必须把卓海棠调过来,理由自然十分的充分。 于是在“朱少爷”的一病之下,卓海棠又名正言顺地成了少爷身边的贴身丫头。 当卓海棠听到速调她去周连傅的所在时,她本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快将一株桃树上刚发芽的小花苞揪光了。 她本来对这个消息是十分抗拒的,但听到来人说少爷病发需要她的照顾时,她竟然想都没想那个少爷怎么可能“病发”,就跟着来人跑去了周连傅的住所。 周连傅病弱地倚在床上,面色十分憔悴,见她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又见她看到他的样子时那种诧异和呆楞,他点点头,叫给卓海棠带路的那个人出去。 那人还不忘很贴心地将门关上,怕少爷受风。 待屋内再无他人,周连傅才对卓海棠说,“让你担心了。” “你怎么了?他们说你心病发作不省人事,还说让我以后就留在这专门照看你。”卓海棠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但看他病恹恹的样子,还是忍不住问:“你真的病了?” 周连傅失笑,掀开被子下床,卓海棠警觉地后退一步,光是看到他人,心就怦怦地像要跳出来一样了。 明明昨晚才发生过那种事……他怎么可以还这么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是因为少爷病了才要你照看的,是为了让你照看,少爷才病。”周连傅自然将她的戒备看在眼里,但他刻意地去忽略了。 她怎么可能不怕他呢,但她第一句话还是问他是不是病了,这个姑娘啊,真让他前所未有地厌恶起这个卑鄙的自己了。 “什么意思?”卓海棠哪里听得懂那么深奥的话,绕来绕去的。 周连傅说,“意思就是,光靠你自己跟人打听八卦消息是不会有什么实际进展的,时间久了还难免要引入怀疑,不然你也会成为别人口中的八婆,得不偿失,与其如此,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强,咱们两人一起,也许做起事来会比你一个人方便。” 卓海棠将他所说每个字都在脑海中消化了一遍,有些不能相信自己所得出的结论,以至于她努力摆出的冷脸还是裂出了一道笑纹,“你的意思是说,你愿意继续帮我了?你相信我了?” 对这个问题周连傅选择避而不答,他又何时不相信她呢。 所幸卓海棠也不是个追根问底的人,知道他的心思后她小脑袋转得飞快,已经去想后面的事了。 “不过咱们两个人又能做什么呢?你终归是少爷,不可能像我一个小下人一样到处去找人套话吧。” 周连傅好笑地摇了摇头,拿起桌上本子拍了拍,说:“少爷不需要找人套话,因为少爷有帐本。” “帐本?”她盯着那沉甸甸的大册子,不明所以。 他只有再费心地解释道:“这是冯庆丰拿给我看的店里的帐本,但是我发现这里的帐目有些不对劲,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些什么问题。” “你还会看帐本啊?”卓海棠没想到的是,他还真的去认真看了帐本,本来演演戏就可以的。 “也许大家都没想到我真的会去看吧,一个病弱的少爷,对店里的生意一窍不通,自身都难保又怎么会分心去关心店里的事情。”他说,并且看她,“你不觉得这种想法也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契机吗?这样一来就没有人会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了,因为这个少爷根本构不成威胁啊。” “所以你装病!”卓海棠大呼,如果只是为了调她来他的身边,他有各种的理由,不一定非要装病这样,原来除了这个目的外,他更是要让大家知道他这个少爷必须修养调理数月,其他事一概无心过问,这样就能给自己赢得充足的时间去调查一些事。 天啊,也许他说得对,比起她到处乱跑,他还要有计划得多了,她一开始只想自己调查,是觉得拉他卷入这件事已经很对不住他了,怎么还能让他费心,结果,他其实比谁都要用心啊。 想着想着,卓海棠竟然无比的感动,迈着小碎步跑到他身边,关心地在他脸上打量。 “你还有什么话就说吧。”周连傅可受不了她那意味不明的目光。 “我只是想说,你也未免装得太像了吧,你的脸色真的不好耶……”她吞了吞口水,保险起见还是问他:“你真的只是装的吧,真的没事吧?” 周连傅的心一下痛了,是那种被拧起来的痛,他并不是刻意地去装病,也不是真的病了,但早晨在院子里他的心真的很痛,就如此时的痛。那是因为他一想到她之后也许都不会再理他了,都会将他看作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他的心就痛了起来。 他不知道朱品言的心病发作时具体是什么感觉,可那个当下他瞒过了所有人,因为他也并不算是装的。 昨天一整夜他都在独自品味着这种痛,他已经演练了一夜,有充足的信心自己不会失败,难道是这种自我的惩罚得到了老天的谅解,今天她竟然又跟他说话,还关心起他了。 “你……不气我了吗?” 卓海棠一楞,随即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不过就像你说的,咱们两个是同艘船上的,就是一伙的,当然不该自己人跟自己人打来打去是不是?” 她简单的逻辑加上淡淡的一笑,宣告她已经原谅他了,也许原谅的不是那么彻底,但已经让周连傅心中的大石落了地。 “对,咱们不该打来打去的……” 卓海棠也很高兴听见他这么说,在他肩上豪爽地拍了拍,眼睛瞥到他桌子上还有别的书,一双大眼睛顿时又亮了起来,“好怀念啊。”她拿起那本书,放在手里翻翻,那是周连傅从朱老爷书房拿来的讲述布的种类的书。 “你看过?”他问。 她点头,“南湖的家里也有一本,你也看这个?” “只是无聊时翻来看看。”他惭愧地说:“不过很多都还是一知半解。” “不是说读书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吗?这种入门级的东西也能把你难住?”卓海棠似是在嘲笑他,但人却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将书在两人面前翻开,“哪里不懂了?这种书年少时朱品言可没少看,我嫌着无聊就总让他边看边给我讲,也听了不少,也许还能为你解惑也说不定哦。” 以前朱品言读书给她听,现在则是同样的内容她来讲给周连傅听,这真是个奇怪的轮回。 周连傅心中想着,看卓海棠跃跃欲试地要一层才华,自然不会扰她的兴致,只是不知为何,本来一直想要问她的事,如今却少了几分热情。 大概是他瞧出了在她的跃跃欲试中,总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件事恰好关系到另一个人吧,她并不是因为知道他有不知的事才这么兴奋,而是因为这能让她忆起与另一个人的回忆。 到底谁是真实的,谁才是消失了的那个?周连傅不禁在想,也许他的作用只是一个媒介,连接着阴阳两个世界里,那两颗互相牵挂的心,而他本身则是微不足道的。 但又如何,他凭什么介入呢?本来他就只是那两个人生命中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只因他出现的时机,才会让那个插曲无限地放大。 才会有了现在,与她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看着卓海棠红扑扑的侧脸,她兴致勃勃地给他讲着“提花”的种类,看上去真的已经不再生他的气了,那他还有什么所求呢? 周连傅觉得朱家的帐目有问题,其实也是出于一种直觉,他之前就因为不攀附权贵,不会说话而遭到周遭同窗的排挤,虽然因接受不了那种风气而没机会进入什么官员宅邸,但他对那些手握金钱权利的人还是有些了解的。 他们有钱的会攀附更有钱的以及更有权的,从来不懂得满足,而对下他们只会听奉承的好话而很少有人能接受“忠言逆耳”。像这种人最不能舍弃的就是自己手里的钱和权,朱家虽不是那种官宦人家,但在京城也算是叫得上名号。 而身为朱家现在真正掌管事物的冯庆丰,他的行为未免显得过于大方了。 冯庆丰入赘朱家四年,以一个外姓人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地位,而另个十五年来养尊处优无所事事的大少爷一回来,他便痛快地交出了自己手中所有资源,事情可能这么顺利吗? 不是周连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看过太多鄙夷和嘲笑的目光,他始终从冯庆丰看他的眼里瞧不出任何善意,虽然也没有恶意。因他对这个人存疑,所以对冯庆丰交给他帐本的目的,就更无法单纯理解为辅助。 “是暗帐!”卓海棠一语道破。 周连傅坐在院中的桃树下,卓海棠则在他对面一手忙着往嘴里塞点心,而嘴还在忙着和他说话:“肯定是还有本暗帐啦,所以他才放心地把这本帐本当障眼法交给你的。”她急着宣布自己的结论,搞得绿豆糕的碎屑沾了一嘴,如长了圈绿色的胡渣。 第八章 周连傅丢了块手绢给她,看她一边擦嘴,他一边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做生意的人家都会备两本帐本这是常识,他看朱品言对店里的事并不感兴趣,就拿了本假帐本打发他,料想他也不会细看。” “所以说咱们得快点把那本真的帐本偷过来,好确认里面是不是真有什么秘密。”卓海棠把手绢一甩,表示出自己对周连傅的充分支持,不过她的支持着实让周连傅楞了一会, “怎么,我说得不对?”她问他。 “不。”他摇摇头,“我只是觉得应该尽快见到那帐本才好,具体的方法倒是还没主意,只是没想到……”她那么容易就说出了一个“偷”字。 偷窃的事怎么能做! “原来是这样啊,那你有线索那真的帐本会在什么地方吗?”卓海棠问。 “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在铺子里。”他说,“我去过那里不少次,注意到铺子后院还有两间房,他们只说那是给伙计住的地方,从没让我去过。但有一次我去铺里没见到掌柜,帮忙的伙计也正忙着接待客人,我就自己到处转了转,转到后院时正看到掌柜的从那间矮屋里出来,那时只觉得奇怪,掌柜的大白天跑去伙计住的地方做什么,现在想来也许并不那么单纯。” “我看就是那了。”卓海棠听他说得十分在理,也更打定了主意,“我看今晚咱们就去找找看帐本在不在那。” 一颗果子打在她额头上,卓海棠“哎呦”一声的同时接住掉下来的果子,顺手塞进嘴里,边哀怨地质问周连傅,“你打我干什么!” “我是想丢进你嘴里的,结果偏了。”周连傅敷衍道,心里觉得她那气嘟嘟的样子很好笑,不禁往嘴里送了口茶以掩饰他翘起的嘴角。 “骗人。”卓海棠嘟囔着,他明明是嫌她讲话太大声,让她闭嘴。 等她嚼完嘴里的果子,续而问他:“那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周连傅被茶水着实地呛了一口,咳了好半天都没有缓过来。 都说了,偷东西是不对的,但是……还是算了。 夜半子时,寂静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在朱家商铺的院墙外,两道黑衣人影鬼鬼祟祟地伏在墙根下密谋着什么。 “这么做真的不要紧吗?”周连傅的口鼻被夜行衣弄得难受,好像要被自己的呼吸憋死了。 说起来他们身上的这套夜行衣,还是卓海棠花了一下午时间临时完成的,中午决定晚上出来偷东西,下午赶制行头,这种事也只有卓海棠能觉得理所当然了。 此时周连傅有些忧心仲忡,因为卓海棠正以她那细小的身体在墙根下蹲成一个扎实的马步一动也不动,以展示她的下盘真的很稳,可看她的这个“马步”,不知怎么,就是会让他联想到刚会走路的小孩,摇摇晃晃去抓桌上的奶嘴时的样子。 “有什么要紧的,听我的准没错。”卓海棠豪气万千地拍拍自己肩膀,“你只管踩上来,我撑着你上去,然后你上去后再把我拉上去就是了,这么简单的动作再犹豫天就亮了。” 周连傅心想他才不是在犹豫动作的难度呢,他是在犹豫把一个姑娘家踩成残疾,意味着什么。 可卓海棠很坚持,理由是这出来偷帐本的主意是她出的,而他道义上又完全是在帮她,她怎么能还叫他当人梯呢。 他本来以为她信誓旦旦是有十足的把握,没准会拿出个飞龙爪之类的东西,这么看来他们两个都是十足的半吊子,光为一个人梯是谁在上、谁在下的问题都能僵持半个时辰,要真的进去了能顺利达成目的吗? “快点啊。”卓海棠还在催促。 他叹气,去到她身后站好,问她:“你准备好了吗?” “嗯。”卓海棠咬紧牙关,蓄积起全身的力量聚集在腰间,双手握拳准备完毕,“上来吧。” 就听见他一声“好”,全身紧绷到极限的卓海棠并没感觉到肩头传来的压力,倒是她的腰间被人猛地箝住,在她惊吓得大叫前,那力量已将她向上托起,卓海棠就觉得自己突然间轻功了得。 “抓住!”他在她身后喊,她于是反射性地伸长双臂扒住了墙沿。 她双手使力向上撑,同时身体被人向上一顶,人糊里糊涂地就上了墙。 “欸……”她眨巴眨巴眼,问周连傅:“那你怎么办啊?”她当个脚凳还行,拉可是拉不动他啊。 “你去把后院的门打开放我进去就行啦。”周连傅闷闷的声音从口罩里传出,忍着笑的意味很明显。 卓海棠脸一热哼了声,磨磨蹭蹭地翻下了墙。 周连傅等在后院门旁,一会就听门“吱啦”一声,被从里面打了开来。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噗哧一声,也不知觉得哪里好笑了,他们还真的合伙偷起了东西耶。 两人蹑手蹑脚地来到院后的房前,又站定不动在想着同一件事,这次要怎么进去呢?考虑到里面可能有人,绝不能搞出声音。 这两个笨贼分头围着房子转来转去,最后还是卓海棠立了功,她发现这房子的窗户竟然是开着的,真是狗屎运。 两人顺着窗户往屋里望去,能看到屋内还有一个套间,而他们所在的这间屋是在最里面,看上去像是间书房。 伙计的住所怎么会有书房?这更坚定了之前的猜测,两人再不迟疑,先后翻进了屋里。 屋内有两个书柜和一张书案,他们交换眼色,兵分两路搜索起书柜。 正在卓海棠看完书柜又在书案前翻找起来,翻得起劲时,身子猛地僵住,冷汗顺着脖颈流了下来。 不是她自己吓唬自己,是真有个什么冰冷尖利的刀器顶在了她的脖子后面。 “你们在找什么?” 天啊,那个声音再怎么听也听不出和周连傅有半分像,这果然不是什么恶作剧,这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 那说话声也让周连傅背脊一僵,他回过头,就看到伏在桌上的卓海棠被一个男人用匕首顶着后颈。 屋里没有点灯,他也看得到那个男人一双眼里闪动的凌厉之气,朱家没有人有这双眼睛,这个人是谁? “用刀顶着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周连傅的镇定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恐惧,因为那把刀顶在卓海棠的脖子上,他一定不能自乱阵脚,他要冷静,绝不能出一丝差错,让她有一点点遭遇劫难的可能。 “女人?”那个拿刀的男人迟疑了下,拍了拍木头人卓海棠的肩。 卓海棠勉强前后动动脖子道:“我是女人,好汉手下留情。”她倒很懂得进退之道。 那拿刀的男人听闻似乎哼出口气,不去管卓海棠,反一双冷俊的眼锁向周连傅,问道:“你是谁?最好说实话。” 周连傅沉着眼,并不畏惧于他的威胁,手一扯扯掉脸上的面罩,和那男人一样都以真面目面对对方,道:“这里是我家的商铺,我来自家商铺拿东西,还用向你汇报不成?我还没问你是谁,来这有什么目的,你倒先问起了我。” 那男人一愣,“你是朱品言?” “是又怎样?” “你真的是朱品言?”那人突然想到什么,又一拍卓海棠的后背,“那她就是海棠了?” 卓海棠尴尬地笑了声,“好汉认得我啊?” 那男人沉默良久,久到周连博的全身都被汗浸湿,匆听一声大笑,竟然是那男人抑制了好久爆发出来的笑声。 他一边笑,一边收起了刀,还好心地把卓海棠拉了起来,搞得两个人都是莫名其妙。 “你们不会也是来拿帐本的吧。”那人语出惊人。 “你到底是谁?”周连傅再无顾虑,第一时间抢身上前,先将卓海棠护在身后,近距离地直面那名男子。 那男人为他这个动作吃惊不小,夸张地张着嘴瞧了他半天,“真行呀小表弟,几年不见,你身子骨真是壮多了,这两下子可以看出平时没少锻炼。” 小……小表弟? 周连傅身后的卓海棠大叫一声,颤抖的手指指向那个男人,“你……你是蒙少爷!”刚说完忙捂住嘴,生怕吵醒了谁。 那男子于是笑得更大声了,“不用担心了,隔壁屋的那个人早被我收拾了,这会这里除了咱们三个,没有清醒的人。不过别误会啊,我只是用药把他迷晕了而已,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个生意人,可不是什么杀手。” 危机解除,周连傅哪能想到那个传闻中,一直在苏州布厂的“表哥”蒙放会出现在这里,他们被他吓得不轻,而同样地,他们也把蒙放吓得不轻。 本来蒙放接到朱老爷的死讯后也该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无奈布厂那边有重要的事脱不开身,这才晚了几天出发,昨天才到京城。 蒙放一直觉得商铺的动作不太对劲,可他人在苏州不方便过问铺子里的事,这趟回来主要也是为了摸清自己的担心是否只是杞人忧天,这才想到来夜找帐本查看,本也想明天一早就到朱府给朱老爷上香,外加顺便见见他那个许久未见的表弟。 谁能想到,三个人竟然都以贼的身分在这遇上了。 蒙放本想拿了帐本就走人,没想到东西刚得手,窗户就被人推开,随后一前一后进来两个黑衣人,他不明情况只有躲到柜子后面的死角处,见这两人行迹实在可疑不像是一般的小偷,怕是什么要对朱家不利的人,这才出手。 还以为他们真是走了狗屎运,搞半天那扇窗户是蒙放进屋时打开的,到最后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他们将事情的经过说完,三人各自找地方落坐,全都在乎复自己那颗受惊过度的心脏。 歇了一会后,三人又想起正事,忙点上灯凑在一起,翻开蒙放搜出的帐本。 一看之下真教人大惊失色,这本帐和周连傅见过的那本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所见的那本看来朱家风调雨顺、财源滚滚,而照这本上所记的话,那朱家则成了块早已被白蚁蛀空的木头了,只剩下个空壳而已。 是否朱老爷已经察觉到了这种反差,才在给朱品言的信里写了一段那么隐晦的话,好像家中正面临着什么巨大的困难。 “不可能!”蒙放也是吃惊不小,“以工厂的出货量来看,咱们的销量不可能只有这么点,难怪送出去的货总是和收回的银子不成正比,搞得因为资金问题工厂每年的生产量都在减少,京城方面只说是拿去周转了,这些银子是被周转到了哪去了?” 不能让人发现帐本被人动过,可他们也不能就这样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回去,周连傅舔饱笔墨赶在蒙放下的迷药失效前,将帐本快速抄写了一份后,三人心照不宣原路返回,天光大亮,全当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隔天蒙放到朱家给朱老爷上香,卓海棠搀着周连傅出去迎接,冯庆丰也带着朱景冉,一家人热络地吃了顿饭天南海北地聊着,而这一桌上恐怕只有朱景冉毫不知觉,其他人的注意力已全部暗暗地聚结在了冯庆丰身上。 据蒙放所说,工厂那边的资金出现问题是从三年前开始的,然后越来越严重,搞到现在很多长期合作的丝户都拒绝再给他们供货,他就是为这事才迟了几天上京的,而三年前,也就是京城的事宜大多都交到冯庆丰手里的时候。 蒙放借故多留在京城几日,暗暗对这件事展开调查。 在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蒙放提议大家一起去郊外踏青,于是一行人乘着马车来到京郊的一片桃花林附近。 第九章 这一天太阳是暖的,风是柔的,风中夹杂着桃花的香气,世界由绿色和粉色交织,仿佛从未有过的宽广。 几人一起在树下吃了厨娘特意准备的午饭,午后趁着风向正好,卓海棠拉着朱景冉放起了风筝,不过说是放风筝,大多时候也是卓海棠自己在跑,朱景冉在一旁给她加油。 这天卓海棠穿了件暖黄的衣衫,在这天地间雀跃地蹦跳跑闹,像是下刻展开翅膀就能飞上了天。 周连傅和蒙放在旁边看着,并不参与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只不过蒙放看的是脸色泛红,又叫又笑的朱景冉,而周连傅则是自从那只小蝴蝶飞舞起来后,眼神就再也无法自她身上挪开。 本来在这个时候蒙放说要出来玩,他还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但看到卓海棠那么高兴,他突然很庆幸当时自己没有大煞风景地提出反对意见。 卓海棠的风筝飞得很高,但她总是不知满足地不停放线,像是要把那风筝放没了才甘心,周连傅看一会她,又看一会空中的风筝,不知为何,真怕那风筝就这么给放没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传来蒙放不冷不热像是闲聊一般的话语。。“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她过门?” 周连傅手里的桃枝“喀嚓”一声断成了两断,他错愕地看向蒙放,后者一手提着酒壶,也在看那隐进云彩里的风筝。 “看我干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可不能耽误了海棠妹子。”蒙放说。 谁想到他生得高大魁梧,竟会说出这种……女儿家的话。 周连傅脸上红一阵紫一阵,憋了好半天竞不知该如何回他。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自然,但也不能乱点鸳鸯谱,表哥莫再取笑我。” 蒙放挑眉,“你还跟我咬文嚼字起来了,你倒是说说海棠妹子除了嫁你还能嫁谁?” 周连傅心头一震,脑中反射性地忆起了那天晚上的事,就觉得全身的气血开始倒流,忙稳了稳心神,像在跟自己赌气,强硬地说:“她愿意嫁谁自然是她自己作主,如果她愿意嫁你也未尝不可,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打个比方,却不料被自己的话伤着了,心头一阵刺痛。 可蒙放全没当回事,大笑了两声只当他是在开玩笑,“嫁我?我倒是求之不得了。” “什么!”周连傅差点跳起来。 就听蒙放接着说:“也不知咱们两个是谁在乱点鸳鸯谱了,七岁那年家人要送你去南湖,你本来心中不愿,总来找我哭诉说你不愿意去,要我去帮你求情,我被你烦得要死于是天天躲着你,你还记得吗?” “嗯……”周连傅蒙混过关。 “然后你找不到我,就整天哭啊哭的,直到有一天,你从院子的花圃里寻到了另一个也在哭啊哭的小孩,那个小孩就是海棠。海棠的娘本来是府里的厨娘,后来跟马夫私通两人连封信都没留下,双双离开了朱府,只留下了海棠这个拖油瓶,她一个小孩什么事都干不了,留下也是惹人非议,于是总管下令把她送走,她躲去花圃里哭,就被你发现了。” “那又如何?”周连傅心中不是滋味,不想再听下去又不得不听。 “其实也不如何,我长大后还是时常会想这件事,觉得命运真是奇妙,如果那天你没有在花圃找到她,你不会改变主意去和姨丈说如果让海棠跟着你一起,你就去南湖;如果那天海棠没有误入后院被你找到,她也许就被送去了别的什么地方,从此你们两人的命运也许都和现在天差地别。你不觉得这就是种缘分吗?那时你带她走了,并且一直将她带在身边,我还以为最后你一定也会娶了她。” “相处时间的长短又不能代表一切。”在一起的时间长就一定要成亲吗?在一起的时间短就不可能在一起吗?如果只认识了寥寥数月,就怎么也比不上那个在一起十几年的吗? 周连傅迷茫了,他不知道自己这么激动是在反驳什么,是在替谁说话,他弄不清自己此时的立场到底是谁了。 蒙放因他的激动着实呆楞了一下,他失笑道:“你在气什么啊?我又不是在逼婚,只是觉得你们这些年不容易,你心里有她就快娶了她,不要等到以后给自己留下遗憾。这只是一个做兄长的牢骚话,看过景冉和冯庆丰后,我真的觉得能找到一个能在一起相守的人不容易,不要错过啊。” 周连傅意识到了什么,正色问蒙放:“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他点头,“我怀疑冯庆丰在私自调动铺子里的钱,他不是挪用,只是霸占而已,也许他是想吞掉整个朱家吧。景冉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我还是在她婚后头一次看她笑得这样开心呀。” 周连博也看了那边开心地为卓海棠加油的朱景冉,他一下子明白了蒙放提议这次踏青的意义,“你是为了景冉……” “嗯,我这妹子命太苦了,我实在不忍心再伤她,可也许又是不得不伤她,你是她的亲哥哥,应该比我更了解这种感觉吧。” 他想说,他并不了解,他想的只是刚才蒙放的话,卓海棠也会嫁人的,如果她嫁了一个冯庆丰那样的人,自此她也将失去这样的笑容吗? 如果她能嫁给一个她爱着的,也爱着她的男人,他们可以互相心疼,互相扶持着过一辈子,如果缘分真的已经给了她那样一个男人,那么她应该嫁的,他也应该娶,他甚至想不出任何能够阻碍这种发展的原因,除了…… “只可惜,我们是不可能的了。”他苦笑,忽然认清,除了唯一的一种可能,但他并不是那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 “品言,你好像变了一个人啊,跟我印象中的你一点也不一样了。”蒙放说。 他说得无心,周连傅可是冷汗都下来了,他故作镇定,说:“人都是会变的,咱们已经长大了。” “不是只有长大这么简单,是你已经变成一个男人了,原本记忆还是很清晰的,可看着现在的你,我竟然想不起那个记忆中总是哭鼻子的你是个什么样子了,你的眼神中多了层保护欲,那是一个男人找到了他的方向的标志。” 蒙放看他,笑道:“其实小的时候我很讨厌你的,有几次姨丈去南湖看你要带我一起,我还都借故不去,没想到现在却很想和你说点什么体己的话。” “可我却不想和你说什么,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周连傅烦躁地起身,不再去看蒙放,他受不了蒙放的眼神,对他全然的信任,就像他们真的有过许多相同的回忆,就像他们真的已经认识了很久。 “等这件事过去了,一切都会回复到他该有的样子。”他看着草地上那个鲜活的女子,意味深长。 是啊,他心里有她,有许多的原因,总之她已经在他心里,跑不掉了。 可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她真正想得到的东西,他是穷极一生也无法给他的呀。 她会嫁给他吗?那他不就成了她的“冯庆丰”了…… 没过几天,冯庆丰召集了各店铺的掌柜,还有几个创业时就跟在朱老爷身边的老先生,组织了一场“内部聚会”,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同被邀请参加聚会的人当然还有朱家的本家人和蒙放,周连傅不知冯庆丰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自己又不能不出席。 枣会选在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归雀楼”里,冯庆丰包下了归雀楼二楼最大的房间,房间内整面窗面对归雀楼的后院,后院内桃花飘香,香气乘风散进房内,好不雅致。 房间内能容纳十五人的圆桌已经坐满了人,这一桌人都是周连傅见过的面孔,也全是些有分量的人,他被安排坐在冯庆丰的右手边,更可以直观地面对这一桌人形形色色的笑脸,有谄媚的笑、迎合的笑、虚伪的笑,就是不见半分因开心而呈现出的笑容,连蒙放也是酒杯在手,假笑不止。 周连傅心中阴郁,要放以前遇到这种场面他会干脆一甩衣袖扭头走人,图个清净,但如今他不是他自己,他是“朱品言”,朱品言没那一身酸儒气。 他暗自平静心态,只把自己当成一个与世无争的小辈,谁跟他打招呼他便也抱拳回敬,但不会主动招惹任何人。 等酒菜上齐,冯庆丰举杯,大家都停下自己的事,专心听冯庆丰讲完一些场面话后,一齐举杯,宣布宴席开始。 “兄长这些日子一直在养身体,这次可得多吃点东西补充一下营养啊。”冯庆丰吃了没两口,大声对周连傅说。 周连博应付地一笑,冯庆丰见他没有跟自己搭话的意思,也不觉是自讨了个没趣,而是将目光放在了一直陪在周连傅身后的卓海棠身上。 有“朱品言”的地方必有卓海棠,这已经是大家脑中的常识,所以在这种内部的聚会上见到个家里的下人,也没什么人觉得奇怪的。 “海棠啊,你也别光站着了,坐下来一起吃吧。”冯庆丰说。 卓海棠显然没想到话锋会转到自己这来,楞了一下才忙说:“这么行,海棠站着就可以了。” “这话怎么说的,你这些年一直照顾兄长,回家后也是寸步不离地照应着,要是离了你,兄长突然出什么状况我们都是束手无策的,万一照应不急酿成大祸,那可是朱家的损失啊,所以说你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下人,我们朱家的未来可是揽在你的手上了。” 朱家的未来揽在一个跟班的小丫头手上,这话一出一桌人都是哄堂大笑,也连连说,“海棠姑娘就坐下一起吃吧。” 卓海棠僵硬地挤出一个笑,说:“姑爷言重了,海棠又不是大夫,伺候少爷本就是我分内的事,换个人也能做到,哪有姑爷说得那么厉害。” “可府里的丫头哪能像你一样做到日夜围着一个人转,照顾得无微不至的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了。”冯庆丰转问周连傅:“兄长你说是吧?咱们海棠可是既有功劳又有苦劳,难道你忍心让她站在一边看着咱们吃吗?” 周连傅沉着眼看面前的杯子,而后微扭头对卓海棠说:“你就坐下一起吧。” 卓海棠这才不情不愿地添了把椅子坐在周连傅身侧,一桌子人像看什么有意思的小玩偶一样对着她笑,搞得她全身不自在,她知道这些人笑的不是她,而是那个离了贴身丫头就活不了的太少爷。 蒙放只能摇头苦笑,对他们表示同情。 等大家都落了坐,冯庆丰看准了时机咳了两声,一桌子人又都静了下来,俨然对待大家长一样等着听他训话。 他说:“这些年老爷子身子骨不好,店铺都是交给我在打理,仰仗各位先生抬爱,一直以来也都很顺利,如今兄长回来了,也接触了店里的生意不少日子,我想该是时候把生意全权交给他打理,今天请大家吃饭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周连傅杯盏一紧,想不到冯庆丰会来这招,他把这些人都叫来,原来是想当着大家的面来一招“以退为进”,不然他可不认为冯庆丰真会舍得拱手将权利让出。 果然他话一出口,一桌子人就像提前商量好的一样,先都是吃了一惊,而后你一言、我一语地表示不妥。 第十章 “冯爷,这是否还为时尚早了些?毕竟少爷回来还没有多久,去铺子里也就那么几次,其他时间都在修养,顾自己都来不及了,哪还有精力照顾生意?” “是啊,少爷虽然天资聪慧,但凡事总要从头学起,冯爷你还是再提点少爷些时日,等他能够独当一面时再说这些也不迟啊。” “就是,这管理铺子可不是儿戏,既然老爷当初将生意交给你打理就是对你的信任,也不急于这么快就全交到少爷手上啊。” “少爷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万一过于操劳再出什么状况,您又不在,那我们不就真的群龙无首了。” 这样的言论排山倒海而来,像一阵狂风吹在周连傅脸上,狠狠地在抽他的嘴巴,所有人似乎都不在意他这个坐在一边的“少爷”,而只顾着表明自己的立场,为恐慢一步就要失去什么似的。 卓海棠刚坐下没多久,屁股就像烧着了一样,只想站起来给这些人每人一巴掌,跟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哪里是什么抬举,根本是对她的贬低嘛!她才不屑于跟这些虚伪的人坐在一起呢。 他们哪里知道,这位“少爷”要不是因为冯庆丰的缘故才不会那么“虚弱”,在他“养病”期间每天都在学习各种知识,把自己的脑袋当成个无底的桶一样不断地往里面灌东西,如果他的身体真的出了状况那也是因日夜苦读给累出来的,跟他们这些只会巴结冯庆丰得点好处就满足的家伙比起来,他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还要辛苦。 说得他好像个扶不起的阿斗,多么地不可靠的样子,其实谁才是为朱家拚命的那个人,是他们这些靠着朱家混饭吃的家伙吗?是这个看上去很不可靠,其实做事比谁都要认真,比谁都要善良的跟朱家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少爷”呀。 卓海棠越听越气,气得桌下的手不住地哆嗦起来。 而冯庆丰表面不断推辞,看似是在为周连傅说话,实际受用得都合不拢嘴了,他就是要让周连傅亲眼看到人心所向,这样他才会彻底放弃跟他争,乖乖在他手下做一个病弱的少爷,保他衣食无忧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 一想到要不是这家伙暗地搞鬼,朱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卓海棠气火攻心就要爆发时,一只大手在桌下轻轻覆在了她颤抖的手上,那手包裹住她的手,传来一股安定的温暖。 卓海棠全身的气都被这只大手吸走了似的,她呆呆地转向周连傅,他还看着其他人一张张嘲讽的嘴脸,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感觉到她在看他时,覆在她手上的那只大手又紧了紧。 刹那间,卓海棠自己也不懂了,为什么她会这么想大哭一场呢? 她忙低下头,抚平自己的心绪,人也确实平静多了。 在这场丑恶的戏剧中,她不再扮演那个气极攻心的小丑,而是换了另一种心态,成了平静地旁观这场戏的一个观众。 一个人的心绪为什么能够转换得如此之快?她知道她当场发飘会坏事,却不意味着她能控制得住自己,而她不再暴躁,是因为在这些人滔滔不绝的恶言中,那只手始终没有放开她…… 冯庆丰自从在上次聚会上表现出对卓海棠的照顾后,日后更是对她的关怀有增无减,开始是借着关心“朱品言”为理由找卓海棠问话,问的次数多了,就算没什么事也经常要找她聊上一聊,有什么新奇的小东西在京城流行了,都不忘给朱景冉带回来的同时也给卓海棠准备一份。 这样的行为越发的露骨起来,而卓海棠似乎也并不抗拒,旁人总见她跟冯庆丰有说有笑,于是各种流言便俏无声息地流传开来,自然也就流入了周连傅的耳中。 周连傅在书房举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着,但书本上的内容可是半个字都没入了他的眼,反倒是院内传来的下人窃窃私语的谈话声一字不落地入了他的耳。 内容无非是他早已听腻的那些,比如冯庆丰又打赏了卓海棠什么珍奇的东西,比如卓海棠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之类,其实这些话周连傅早就已经听得烦了,但听得烦了不代表就兆麻木。 他放弃一般地将书甩在桌子上,大力地拉开门,门外一个端着脸盆的丫头和另一个丫头同时噤声,并反射性地缩了缩脖子,显然没想到他会在书房。 “太少爷。”两人同时唤。 周连傅应了声,问:“海棠哪去了?” “海棠姐今儿个跟姑爷一块上街去了。”那个端着脸盆的丫头口快,刚说完就被另个丫头捅了下,然后自知说错话似地吐了吐舌头。 “哪条街?”周连傅对这答案并没什么意外。 “回大少爷,就是城东大街,姑爷说今天天气好,一早就叫着海棠姐出去了,还说少爷要是需要人就叫我们只管去找,一切以大少爷优先……”那丫头越说声音越小。 周连傅心中冷哼,冯庆丰这算是对他的体贴吗? “那个……需要我们去把海棠姐叫回来吗?”另个丫头小心问。 “不必,我有手有脚又不是瘫痪在床需要人看护,你们两个倒真会偷懒,我看这盆里的水都要凉了。” 他说完,那小丫头转身尴尬地端着盆跑开了,另一个一见,也找了个理由连忙闪开。 周连傅脑中不自主地浮现出卓海棠陪在冯庆丰身边的样子,心中打定了主意。 半个时辰后,城东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冯庆丰腆着肚子迈着悠哉的步子,如逛自家后院,显然心情十分的不错,而在他身边伺候着的则是同样脸上挂着笑容的卓海棠。 只是在每个冯庆丰看不到的时候,卓海棠挂着笑的脸会拧着一个难看的鬼脸,冲着冯庆丰的后脑勺一哼。 “海棠啊,有你跟着就是方便,今天可真是辛苦你了。”冯庆丰笑道。 卓海棠神奇般地瞬间收起鬼脸,笑道:“姑爷客气了,只怕海棠是越帮越忙。” “哪的话,这一上午咱们可是收获颇丰,买的东西我都很满意,想必景冉也会很喜欢的,还是你们女人家懂女人家的心。” “姑爷叫我帮着给小姐挑礼物是给海棠的面子,挑的好或不好,姑爷可别见笑,小姐嫁给姑爷真是幸福。”卓海棠默默鄙视了下说违心话的自己。 “嫁给我很幸福吗?”冯丰庆挑眉,“如果买买东西就叫幸福的话,那海棠你也许比景冉还要幸福呢,因为你虽然没嫁给我,但给她的东西我同样要给你一份。” “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了?这些东西都是你挑的,理应也有你的一份辛苦酬劳吧。”冯庆丰兀自笑了起来,问她道:“怎么样,姑爷我是个好人吧?” 卓海棠笑得越发违心,“姑爷,咱们已经逛了一上午了,东西也买的差不多,该回了。” “急什么,这才到哪,莫非你是还惦记着我那病兄长?”他说:“海棠啊,你也该放下自己这点身为下人的执着了,女人嘛,终究还是要寻找自己的归宿的,朱品言自己都保不住,又能给得了你什么?而我就不同了,你跟着我这几天,得到的便比他这十几年给你的还要多,你说是不是?” “姑爷的打赏足够海棠十辈子用了。” 冯庆丰贼笑,顺势往她这边凑了凑,在拥挤的人群中与她肩并着肩暧味地说:“海棠啊,我对你的心意可不只是打赏而已,难道你还不懂吗?” 卓海棠缩缩脖子试图拉开彼此间的距离,眼光下意识地四处瞟,就让她瞟到了路对面的胡同口,一个一袭蓝衣的男子正沉着个脸,双眼冒火地盯着这里。 卓海棠全身窜起一层鸡皮疙瘩,想离冯庆丰远点,几乎是大跨步地从他身边跳开。 冯庆丰倒没在意,而是被路边一家首饰店吸引了注意,拉着她就说:“走,给你添几件首饰。” “多谢姑爷抬爱。”卓海棠怕就被他这么拉了进去,急忙忙甩开他说:“这首饰若是送给小姐,海棠自然尽心为老爷挑选,可既然是送给我的,那我自己挑不就一点惊喜也没有了吗?” “哦?”冯庆丰挑眉,“这么说,你是愿意接受我的礼物了?” 卓海棠尽力挤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冯庆丰一楞,随也是哈哈大笑,“你们这些女人啊!好,那你等我一会,我亲自去挑一件决不会让你失望的礼物。” 好不容易送走了冯庆丰,卓海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窜去马路对面,也闪进了那个小巷子,周连傅已经在那等她了。 “你怎么跑这来了,让冯庆丰看到了怎么办。”她紧张地责问。 而周连傅则对此很是不屑,“让他看到了又怎么样,我是装病人又不是装残疾人,我就说我也出来逛街有什么问题了?” “可这未免太巧了啊,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别弄出什么事让他多想的好。” “哼,为了让他不多想,就可以让其他人随意地猜忌揣测吗?”看卓海棠很不想见到他的样子,周连傅的脸更冷了,“你知道府里的人都在怎么说你吗?” 卓海棠翻了个白眼,“他们怎么说是他们的事,这不也是意料之中的吗?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冯庆丰有意接近我肯定是有目的,我必须抓住这点顺藤摸瓜,才能弄清楚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你当时也表示了同意啊,至于其他人的闲言碎语,与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周连傅更为她满不在乎的态度弄得十分烦躁,他郁闷地也在问自己,他的生气点在什么地方? 没错,自那次聚会以来,冯庆丰对她的讨好是有目共睹的,这其中必有什么因由,为此卓海棠假意迎合实则试探,这也没什么错,但是,他没料到她的“试探”会这么过头啊,闲得着形影不离地试探吗? 所以就算心中明知她在做的事情是为了什么,朱家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她觉得可以为了查这件事做出一些忍耐,甚至为此毁掉自己的名誉也不以为意,他也没权利阻止她。 可是一旦听到那些流言蜚语,想到她跟冯庆丰在一起的样子,他就是放心不下。 “也许他对你的亲近并没有什么其他目的,只是为了想亲近你呢?”他以气恼的口气掩饰自己心中真实的担忧。 “什么?”卓海棠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你是说冯庆丰真的看上我了?怎么可能!我论才、论貌、论性格、论身价,哪样比过小姐了?要不是他想透过我了解些什么,又怎么会这样露骨地接近我?你的担忧也未免太不切实际了吧。” “你怎么知道自己比不过景冉,也许就是有人独中意你这样的呢?” 卓海棠终于没忍住大笑了起来,并且很轻柔地拍了拍周连傅的肩膀,像哄小孩子一样无奈地笑道,。“好啦好啦,你就不要瞎担心了,就算真的有人独中意我这样的,那个人也不会是冯庆丰,我知道该怎么做的,再说就算他中意我,我也不可能中意他呀。” “真的?”只因她的一句保证,周连傅把一肚子的担心都吞了回去,本来觉得有好多话想跟她说,急到等不及必须亲自跑来找她,可一见了她,见那笑容还是他所熟知的,听到她的声音,他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第十一章 原来他来找她并不是急着要提醒她些什么,而只是急着来给自己找个安慰罢了。 他只是很想见她,希望她能看着自己,这样他才会安心。 搭在他肩上的手久久没有放下,两人面对着面,在这个安静的小巷子里像是坠入了另一个空间,街上熙攘的人声都被看不见的气墙吸了进去。 周连博的手动了动,很想抚顺她耳旁一缕落下的发。 “我……我该回去了,一会冯庆丰出来见我不在会很麻烦。”在他的手就要抬起时,卓海棠的手却像是被忽然烫到一样弹了起来,她露齿一笑,总觉得说话声音比平时大了点,“你也回府去吧,被人发现你失踪了也不好办。” “嗯。”他附和着点了点头,“那你小心点,有事一定要告诉我。” “放心吧。”卓海棠摆摆手,又想起什么似地看了他一眼+说:“谢谢你。” 看着她跑定的背影,周连傅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他恨自己的无能,保护不了一个女人。 他恨自己的身分,让他没有资格去保护这个女人,于是只能看着她为了另一个男人拚命,而他既说不出“加油”,也说不出“别那么为难自己”。 结果,卓海棠违背了她的保证,她没有“小心点”,也没有“有事一定告诉他”。 那天蒙放破天荒地太晚上找上朱家,而且还是像上次夜探书房,正门不走翻墙进来,周连傅听半夜有人敲他房门,还以为是卓海棠,结果一开门却见一脸严肃的蒙放,他的心顿时一沉。 在蒙放的带路下,周连傅来到京城一间客栈二楼的上房,房内没有一点光线,卓海棠站在窗前不知在望着什么,听到门响见到来人是他,无表情的脸上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怎么了?”周连傅问。 他可并不觉得卓海棠对他笑是件什么好事,尤其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她笑着,一摇一晃地走向他,怎么看怎么古怪。 “我想大概是喝醉了吧,但看上去又不太像。”蒙放说:“本想带她去医馆,但伯打草惊蛇还是作罢,开了间房暂时将她安置在这一晚。” “为什么说怕打草惊蛇?”周连傅敏感地察觉到他话中有话。 蒙放叹了口气,“我在街上看到海棠妹子一个人神不守舍、晃晃悠悠地不知要往哪去,就觉得不太对劲,问了半天才问出来,她是被冯庆丰叫去归雀楼了。” “什么?只有他们两个人吗?”周连傅急得要抓蒙放的衣襟,但卓海棠已经晃到了他跟前,并且一扑扑在他身上,让他无暇再去管其他。 “那我就不清楚了,海棠妹子只说了那些,剩下的就是吵着要见你,说有事要告诉你,我这不就急着去找你了。”蒙放耸耸肩。 卓海棠在他怀中咿咿呀呀,很高兴地用手指戳他的下巴,看上去不像只是喝醉了这么简单。 周连傅心疼地拍着她的背,对蒙放说:“你先回朱家,在我的房间里不要出来,冯庆丰如果回去找海棠一定会找到我那,如果发现我不在一定会让他多想。” 蒙放点头表示同意,说了声探清了情况再来接他们后就走了。 屋里只剩下周连傅和卓海棠,周连傅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卓海棠扶到椅上坐下,而后点上蜡烛,搬了把椅子与她面对面坐着,眼对着眼地看着她。 她只对他傻笑,目光涣散。 周连傅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一字一句地问她:“海棠,你跟冯庆丰去了归雀楼?” 她大力地点头,而后又绽开了一个笑,不清不楚地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哟……” 但周连傅此时对她知道了什么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扶正她的肩膀,接着问她:“你们在归雀楼里做了什么?” 卓海棠歪歪头,说:“喝酒啊。” “什么,你跟他喝酒!”连忙又收回快要爆表的怒火,尽量温和地问她:“除了喝酒,他还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她摇头,而后又点点头,傻笑道,“他还让我做他的妾。” 周连傅一阵眩晕,卓海棠还不知死活地接着说:“不过我很机灵地借机逃走了,不然你会担心的,于是我就跑了,就想告诉你呀,冯庆丰想要的东西是……房契……喂,你怎么不听我说了?” 周连傅哪会跟她认真讨论什么房契的问题,光是想到冯庆丰邀她一起喝酒,还说要纳她为妾,而后逼得她必须逃走,这之间都发生了些什么,就够叫他精神错乱的了。 以她现在这副样子,如果不是侥幸跑出来,又被蒙放碰到…… 周连傅倒吸一口凉气,她这样跌跌撞撞地在外面走了半天,也不知是用什么方法躲过冯庆丰的眼皮的,这副样子又不像单纯喝醉,会不会是碰撞到了哪里? 一想到这种可能,周连傅慌忙站起来,小心地按压卓海棠的头骨,告诉她如果痛就说,按了半天卓海棠还很享受的样子,而且也没摸到什么异样,周连傅这才又稍微踏实下来。 卓海棠享受着他的“按摩”,还在兴奋地絮絮叨叨地说着:“冯庆丰这个人果然有问题,咱们刚回家时他表现的热情,是因为他以为朱老爷把房契交给了你,直到现在他也这么认为,他想从你手上得到房契,见没什么希望便想到打我的主意,这个人真是太坏了!如果房契和店都落到了他的手里,还不知夫人跟小姐要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幸亏我聪明,总算是取得了他的信任,套到了他的话……不知为了这些,他从背后耍了多少诡计……” 她那副昏昏沉沉又沾沾自喜的样子,周连傅彻底暴怒,本来想着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但她无时无刻不心心念念着朱家,真是让他受够了。 “冯庆丰在打什么主意固然重要,但真的就重要到值得你以身犯险的地步吗?”他直视卓海棠,知道她此时并不算清醒不该和她认真,可就是控制不住,“你答应过我什么,你都忘了?如今将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真的值得吗?你就不会觉得后怕吗?冯庆丰的事有我还有蒙放一直在调查,你可以着急,也可以用你自己的方式去做些事,但真值得连你自身都陷进去的地步?” 她不惜毁掉自己的名声,让朱景冉也对她产生误解,到底是怎么样的执着,才能让一个女人付出这么多还无怨无悔?让她在神智不清之下只在得意于自己的“收获”,而全然不去考虑这可能带来的“后果”? 周连傅深深地觉得,她根本没有信任过他,会让他来扮演朱品言只是因为他恰好在那,而后无论他怎么样地向她保证她可以依靠他,她都只是嘴上答应了,其实心里从未将他当作同伴。 到底他只是个外人,她以为能真正为了朱家无私付出的人,只会是她自己。 卓海棠很是迷茫地仰头看他阴郁的脸,努力试图读出他此时愤怒的因由,但最终没什么效果。 她垂下眼睑,带些委屈地说:“可是,我就是想快些拆穿这个大坏蛋的真面目啊,谁叫他那样说你……” 周连傅心头一颤,卓海棠细弱的肩膀竞颤抖起来,真的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谁叫他把你说得那么无能,他才是借着入赘朱家得到大大的好处呢,你才不是……” 周连博受到空前的震撼,她是因为不平冯庆丰对他的嘲讽,才赌上一口气耐着性子接近冯庆丰的吗? 其实她做这些,都只是想快些为他出了这口恶气,让众人知道谁才是大阴谋家,为此就算自己被人嚼舌根也没什么可在乎的? 说得好像,真的他比她自己还要重要一样…… 周连傅笑了下,笑得很勉强,故意不去看卓海棠落下的泪水,她平时不会这样的,一定是冯庆丰在酒菜里加了些什么东西,让她变得如此的感性,如此的真实。 “他说他的,我又不会往心里去,如果被他一说就受不了了,还怎么干正事。”他生硬地别过头去,“再说,他说的人又不是我。” “怎么不是你!”卓海棠窜起来,要不是周连傅及时扶了一把,她怕是会因起得太快而跌倒。 她瞪着那双没有焦距的杏眼,戳着他的脸质问:“他说的明明就是你!我就是不想听他说你坏话,他凭什么,他算老几呀!” “他说的当然不是我,他是在说‘朱品言’,我为什么要在意!”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像是故意在跟自己做对,周连傅拒绝接受卓海棠话中的好意。 他好怕……自己是误会了什么。 可卓海棠不依不饶,非绕到他面前,强逼他对上她一双泪闪闪的眼,听她用浓浓的鼻音说:“就是你呀。” 她眼中看到的是谁?他才不管她看到的是谁,他再也不管了! 那一晚的激情涌上脑海,周连傅不给自己细想他有没有拥抱这个女人的资格,就已经先一步展开双臂拥她入怀,他怕再给自己多一刻思考的时间,他都要失去这分勇气,他抱得那么紧,下巴抵着她的肩膀。 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可能她没有缜密的思维,行动全出自于一时的义气,有时会说些气死人的话,更有时甚至大剌刺地完全不像个女人。 可是她那么好,真心地别人着想,心疼着她心中每一个善良的人,却不知最惹人怜的人其实正是她自己。 正是她的豁达开朗,让人时常忽略她心底的痛苦,眼看着心爱的人离自己而去,既保护不了他也保护不了他的家人,在这样的压力下只知道自己应该努力再努力,好将其他人的痛苦降到最低,而时常忽略了最真实的真相。 不管她做什么,她要的人都已经回不来了。 “就是你呀……”卓海棠在他怀中异常的乖巧,甚至渐渐冷静了下来。 “是我,是我。”他抚着她的后脑,嗅着她颈间的香气。 她这一切的努力只是为了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她不再整天想着朱品言已经离开的事实,只要还有一天她所做的事是为了朱口罂口,那他就从未自她的生活中离开过。 而他,就是朱品言,哪怕只有这一刻,他该以朱品言的身分对她表示肯定,是欺骗她还是欺骗自己都已经不那么重要。 他想拥抱她、安慰她,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管他在她的眼中是什么样子。 “海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他在她耳边轻轻说。 卓海棠的肩抖得更厉害了,他心疼地叹气,扳过她的脸来,她哭红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在烛光的映衬下搅得他心又痒又痛。 他俯身轻轻将她脸颊上的泪珠舔去,她轻颤,但并没有回避,于是他亲吻她的眼睛,亲吻她的脸颊,然后轻轻地按上了她的粉唇。 一切只剩刹那间…… 当他触碰到她湿润柔软的唇,他伪装的一切的理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沉浸在她的香甜柔软中,先是轻啄她的唇办,而后配以舌尖勾舔,同时双臂在她腰后收紧,硬要她迎向自己。 她湿润的眼睛与他深黑的眸子对上,两片唇彼此不离,一时间某种默契俏然达成,她张开樱口,他趁机而入。 “唔……” 周连傅丰抵在她脑后,攻势转为热烈,火舌侵入她的口中后便开始攻城掠地,与她的巧舌缠绕,挑逗着她口中每一分细弱的敏感,然后将之放大。 他吸吮着她的舌,在她已经无法呼吸而发出呜咽声时,更是以舌尖挑逗起她喉间小舌,她全身颤栗,而他烙铁般的大掌由她的脑后到背,又从背到腰反复摸索,加大她的颤栗。 第十二章 直到她的双腿酸软,再也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立,他抱起她到床上,将她压在床上,两人身体贴着彼此自始至终没有分开。 他终于放过她那被吻肿的唇,在她好不容易得到空气大口呼吸时,他的舌已伸入她的耳中,从耳廓开始描绘着她耳朵的形状,然后一圈一圈缩小,最后火舌像条不知满足的小虫探入她的耳洞,骚弄吸吮。 “啊啊……不要,好痒……”卓海棠神色恍惚地意图推开他。 “很痒吗?一会还会更痒呢。”周连傅在她耳边呵气,亲吻她的耳垂,顺着吸舔起她的脖颈,像是尝不够一再徘徊于她的每一寸肌肤,手同时解开她的衣带,也顺着解开她外衣的扣子。 熟悉的暖热随着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无法忽视,卓海棠按住自己身上的那只大手,无助地摇头道:“不要,我好怕……” 可她泪莹莹的小脸只有着小女人家的娇羞,如果她能更气地扇他一巴掌,也许就能如冷水浇顶,可她用这种惹人怜的目光看着他,非但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会让他最后的那点理智也就此消失,只剩下男人最原始的征服欲望在他体内奔流。 …… 因这过于震撼的快感和先前已经很疲倦的身体,没过一会卓海棠就昏睡了过去。 周连傅抱着她,得到发泄的畅快并没让他心情也变得愉悦,反而,看着她满是汗湿的睡脸,他的心越发地沉重了起来。 之后周连傅打了热水,细心地为卓海棠擦拭,给睡梦中的她穿好衣服。 后半夜,卓海棠因为口渴和全身酸痛醒了过来,她没细看房中的布局,只想找点水来喝便起身准备下床。 谁知她刚起身发出了一点声响,旁边桌椅就是一声巨响吓得她叫了出来。 “别怕,是我。”黑暗中的声音,让她受到的惊吓平静下来。 周连傅怎么会在她的房间?卓海棠迷迷糊糊地想着,而后瞬间僵住…… 那一幕幕发生不久的画面像是被强打入她的脑中,在她脑中快速而清晰地进行着重播,她如梦初醒,一张脸红成了个大苹果,同时一杯水也自动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连看都不敢抬头看一眼那个好心递水的人,接过来闷头喝光,又放回那人手里。 “你……你没回去啊。”她问得很尴尬,想到刚才的响声,莫非他一直在椅子上坐着? “豕放说时候到了会来接咱们,现在回去怕被人瞧见。” “哦。”她无心地应着,好尴尬哦,该说点什么呢? “你身体还好吗?” “咳!”卓海棠被口水呛着,还是他为她拍了半天背才缓了过来,“你说什么,什么好不好的,我又不是病人,我身体一直很好啊。” “我是说刚才……我弄疼你了是不是?”他倒很淡定。 卓海棠又是气血逆流,差点没又昏过去。 “刚才……刚才……那个……”天啊!这叫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说啊。 “对不起,我会对你负责的。” 哦,她怎么还不昏?卓海棠多希望自己是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啊,可偏偏这会她全身如入火炉,越是想昏倒越精神。 这种对话也太让人害臊了吧,不过既然他们已经那个了,那是不是也用不着不好意思? 卓海棠鼓起勇气,红着脸生硬地问他,“那你打算怎么负责啊?” 周连傅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会给你找个好人家,从此不再让你过伺候人的生活。” 她顿住,只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因为这种怀疑让她甚至顾不上什么女人家的矜持,一双眼睛瞪向黑暗中的周连傅,“你说什么?” 他忙解释道:“当然,那人也必须是真心待你,若你不满意,我会再去找,直到找到一个令你满意的,保你一生衣食无忧。” 还“那人”? “周、连、傅!”卓海棠庆幸这会夜黑风高,不然自己脸上红一阵紫一阵的一定很难看,她向前胡乱一抓,也不管抓到的是他的哪个部分就恨恨地掐了下去,“你所说的负责,就是给我找个好男人当夫婿吗?” 在他们两个经历了这么多事,又刚成为了彼此最亲密的人后,他所要做的就是在他吃干抹净后给她找个好人家接收她?这就是他所谓的“负责”? 卓海棠的心又气又凉,想笑又觉得这么可悲,想哭却又觉得这么好笑,搞得她真是哭笑不得,只努力平顺自己的呼吸,不然心一阵一阵的疼可能会直接把她疼死。 但周连傅对掐入他肉里的指甲是吭都没吭一声,并且进一步展现出他最大的诚意,说:“我知道这也无法弥补我对你的伤害,可朱品言毕竟已经不在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只有用下半生来补偿你。” “朱品言?补偿?你想到的最好的方式,原来就是用衣食无忧的下半生来补偿我啊,那我可还真要谢谢你了。” 卓海棠对他颠三倒四的话完全听不明白,但她明白这就是他苦心琢磨出的结论,他那个读了万卷书的脑袋最后得出的就是这样一个狗屁的结论……补偿? 她气得用被子丢他,“最近还真是总有人用衣食无忧来贿赂我啊,好像我多想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似的,如果我真的稀罕,干脆给冯庆丰做小不就得了,用得着你再费尽心力找别的男人吗?” “你不要说气话!”一听她要嫁给冯庆丰,周连傅的口气也硬了起来。 “气话?你们都想着让我当个靠人伺候的废物,我有什么理由生气?你倒是说说!” 卓海棠头疼得厉害,身子也是酸疼难受,而她这一喊,身疼、头疼:心也疼,无一处不疼,可含在眼里的泪却都不是因为这些。 “你是在气我!”他很有自知之明。 “那你倒是说说,我在气你什么?”她喘口气。 他沉默,低缓地说:“你在气我占了你的身子……” “你……”她咬牙切齿,半天才憋出了一句:“你滚!” 冯庆丰一直在找的是朱家的地契,因为朱老爷死时并没特意提到地契的事,所有人就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在死之前肯定已经将这件事交待好丫,最有可能的就是交给了自己的儿子朱品言。 然而,卓海棠很确定朱品言没有那份地契,而冯庆丰做事又是滴水不漏让人很难抓到把柄,所以从那次卓海棠临阵逃走后,她在冯庆丰面前也失去了信用。 表面上朱家依然无风无浪,实际上精明的冯庆丰已经慢慢觉察出周连傅并不只是个无能的少爷,而是个他该防备的对手。 周连傅虽说是被卷入进这股地下暗流的核心人物,但却无法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些事情里。 原因很简单,因为卓海棠生他的气了! 如果他找她,她必会出现,他跟她说话她也会回答,有必须跟他说的事她也会说,但是,她再也不用正眼看他,再也不跟他说无关紧要的话,也不会嘻嘻哈哈地跟他没大没小,即使在私底下她也叫他“少爷”。 这比她打他、骂他、不理他都要严重得多,她对他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正是说明她已经对他失望透顶,对他心寒了。 其实这种反应早就在周连傅的意料之中,只是他没想到真的被她无视会是这样教人无法忍受的事,他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她的任何惩罚,可实际上是他跟在她屁股后面,希望她能回头看他一眼,他没话找话时希望她能对他笑一下,他还学着三岁小娃装病希望能引起她的关心,希望她能心软,当然这些全都无效, 他想,要不是因为他们好歹还算一个阵营的,她怕是连应付他的力气都省了,能离他多远就离他多远。 周连傅心情低落,为表示他的低落,他每天都去南市的茶楼喝闷酒、听小曲儿,卓海棠也不管他,任他像个纨绔少爷一样地自甘堕落下去。 这天周连傅又在喝闷酒,来的时间久了跟店家之间也都有了默契,每天都是三壶酒上桌,他喝到晚饭前自会离开,这期间不会再有人打扰他。 但这天周连傅才刚两杯酒下肚,唱小曲的姑娘还在调适琴弦,就听一个带着惊讶的男声大叫了一声:“这不是连傅兄弟吗?” 周连傅一抬头,与那个说话的男人视线对上,那男人随即更是惊讶万分快步走到了他的桌前,由上至下地将他打量了遍:“真的是连傅兄啊!你还记得我吧?咱们同窗一场总不会忘了我的脸?” “董涛兄!”周连傅认出了这个人,“听老师说你来了京城,没想到在这遇上了。” “还说我呢,倒是你啊,都变得快认不出来了。”那人热络地在他身旁坐下,“你的家乡不是发了瘟疫吗?怎么你人也会在京城,而且看你这身穿着,似乎和之前大有不同啊。” 两人寒喧了一会,周连傅编了些理由应付董涛,但怕说多错多,没过多久就找了个理由离开了茶楼。 他走得匆忙,完全没注意就在他前脚刚离开,在茶楼对面的小巷中窜出一个人影,后脚就进了茶楼,拦下了那个董涛。 两天后,周连傅一样在众人的白眼下没精打探地准备去茶楼,但还没出自己的院落,就听外面一阵骚动,七七八八的脚步声全拥向了他的方向。 只一会工夫,十几个身着府衙衣服的兵丁从那道月亮门外鱼贯而入,在带头人的指挥下成一个圈将他围在了中间。 “官爷,官爷,你们这是做什么呀?”后面,管家和一众家丁也慌慌张张地跟了进来,不大的院子立刻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众人脸上均是神色各异,倒是处于这局势中央的周连傅面无表情地瞧着那群兵丁,好像眼前的事与他并没关系。 “你就是朱品言?”带头的兵丁不客气地问道。 “正是,请问官爷一太早带这么多人闯入民宅是为了什么?”周连傅沉声问,问得那兵头倒是一楞,喧闹的小院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兵头咳嗽一声,要挽回些面子似地,加大音量说:“现在有你告你杀人顶替,谋求家产,请你跟我去府衙走一趟吧。” 院内立刻又炸开了锅,说什么的都有,直到一个娇小的身影极费力地从最边边挤进了最中央,冲过那道兵墙还跌了一脚,直接扑到了周连傅身上,人群才又稍静了下来。 周连傅一直是不动声色,这会眼色却是一暗。 等卓海棠扶着他站稳,第一件事就是朝着人群大喊一声:“你们都给我闭嘴!” 果然仅剩的那点声音也消失了。 “你是何人?”那兵头问她。 卓海棠正要回答,胳膊被人一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快走。” 还没等她做出反应,另一个声音便从兵墙后传了出来,并且解答了兵头的疑问。 “她也是共犯。”随着说话,冯庆丰一脸高傲地腆着肚子出现在兵头身边,解释道:“兵爷,这丫头和他是一伙的,我们这一大家子可是被他们骗得好惨啊。” 一见冯庆丰,卓海棠心已是一沉,但仍是毫无畏惧地挡在周连傅身前质问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们犯了什么事,就成了共犯?” 冯庆丰哈哈大笑,不去看卓海棠,而是越过她与周连傅视线相对,初见面时的和善面孔早不知丢去了哪里,眼中只有奸计得逞的狡诈,他说:“你本名叫周连傅,一个无名小村出来的无名秀才,仕途这路一片灰暗,又逢家中大变,身上一无所有沦为乞丐,后冒充我兄长朱品言混进朱家直到今天,难道我说得有错?” 第十三章 “什么!您说他是冒充的?不是少爷?那少爷呢?”管家问中所有人心关心的事。 “兄长?怕是早被他害死了!”一语即出,四处倍看。 冯庆丰得意地对着周连傅笑道:“怎么样?如果说我冤枉了你,我自愿受罚,还是要等我把证人叫出来你才肯承认?到时候怕是要更加难看了。” 卓海棠气得小脸涨红,骂道,“你胡说!害死少爷的人分明是你!” 冯庆丰小人得志,紧接道:“这么说你是承认兄长已经死了,我说的全是事实?” 卓海棠手脚发冷,气得直哆嗉,恨自己又蠢又冲动。 可冯庆丰并没因此停止,接着说:“你跟着兄长这么多年,如今却串通外人欺骗我们,如果没你帮忙他又怎么可能瞒天过海?我看八成是你们觊觎朱家的财势,合谋害死了兄长,取而代之。” “我怎么可能会害他,等我发现时他就已经断气了!”卓海棠这一嚷,整个小院如同炸锅,大呼小叫、诅咒护骂不绝于耳。 朱品言已经死了,而且早就死了! 所有敌视的目光都指向了周连傅和卓海棠,而此时卓海棠是有理说不清,对冯庆丰这番颠倒黑白又气又急。 “你们误会了,真的误会了!事情不是他说的那样。”她忙于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就在这时,周连傅的手按在她肩膀上,将她退离了风口浪尖。 在卓海棠与众人辩论时他一直不吭声地瞧着她那小小的背影,她气他、恨他,关键的时候还是第一个冲出来护着他,也许她保护的并不是他,可看到她为自己那么据理力争,他已经知足了。 他淡淡地扫了冯庆丰一眼,对那个兵头说,“他说得没错,我不是朱品言,我会跟你们回衙门。” “怎么可以去!这分明是冯庆丰设计害你,进了衙门还会有你好过?”卓海棠瞪他,责骂他。 他却对她笑了,那笑一扫而过,转而又是面无表情的对着群众,他接着说:“但这件事与她无关,冒名顶替的人是我,这之前她是个丫头,之后也是个丫头,没得到半点好处。” 冯庆丰哼笑,“怎么可能和她没关系?” 周连博扫了眼冯庆丰,对兵头说:“我只承认我冒名顶替是真,可没承认我谋财害命,在证实了这点前我罪不至死,更别提她,一切都要等到了衙门,由知府老爷定夺后再做结论,你们来抓的人是我,何必多找麻烦。” 兵头一想,点点头,“好吧,那就你先跟我们回去交差,这个女的要好好看住,随时等着传唤,暂不于理会。” 一群人上来要捆周连傅。卓海棠不依不饶,上来一个挡一个,没有命令官兵们又不能对一个女人动粗,搞得场面越加混乱。 “海棠,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周连傅怕那些人会误伤了她,劝她停手。 “才怪!”卓海棠扭过头来,用那双充血的眼睛瞪着他,回了他这两个字。 她通红的双眼和其中努力抑制的泪水再一次灼痛了他的心,她不是在为那个在朱品言坟前发过的誓言而抗争,她此时的愤怒,仅仅是不允许那些人动他分毫。 “你这丫头,都说了这没你的事了,给我走开!”那兵头不耐烦地挥挥手,“趁着我还没改变主意见好就收吧,不然你们两个都不会好过。” 卓海棠果然住手,所有人都当她是终于想通了,还是先保住自己再说。 却只见她快步冲到那兵头面前,离他只有半臂距离时停下,仰头看他。 “没有我的事吗?” 她对着那兵头的鼻子挥起一拳,毫无悬念地打得那七尺男儿嗷地一声惨叫,捂着鼻子直跳脚,连在旁边看着的人都龇牙裂嘴地摸摸自己鼻子。 “现在有我的事了吧?”卓海棠插着腰问。 “抓起来,通通给我抓进来!”兵头一手捂着流血的鼻子,一手乱挥,狂怒道:“两人绑一起全都给我带回去!” 卓海棠扭头看已经呆若木鸡的周连傅,得意地一笑。 朱家的事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朱家少爷被人杀害后取而代之入住朱家的传闻不腔而走,冯庆丰完全成了一个英雄般的人物,成了朱家真正的大家长。 而在府衙大牢里,从牢门下面缝隙处伸进两个盛满饭的碗和两双筷子,送饭的兵丁唤了声:“吃饭了。” 卓海棠没精打探地瞥了那个碗,显得兴趣乏乏,“又是白菜土豆?我们在这里三天,已经吃了三天的白菜土豆,中午白菜土豆,晚上土豆白菜,而且竟然没有早饭!天啊,即使只有白菜土豆,也可以今天做咸的,明天做辣的吧。” “哪那么多抱怨。”那兵丁不耐烦地说:“现在有的吃就不错了,等老爷定了案你们真在这长住下去,见到白菜都要感动得流泪了,趁着还有的吃就感恩吧。” 说完那兵丁就要走,卓海棠奋力扑向牢门扯着脖子问那兵丁:“那什么时候开审啊?这都三天了,怎么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怎么知道,真是奇怪,还真有赶着投胎的人呢。”兵丁搔搔头走远。 卓海棠无力地靠在牢门上,在这种分不出白天黑夜,永远是阴黑潮湿的地方,三天相当于三年那么久,如果真的判她个十年、八年,又连口正经菜都没有,她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正在胡思乱想着,卓海棠的目光被周连傅吸引,见他正对着两个碗挟着什么,便问他:“你在做什么?” 周连傅没答,过了一会拿了个碗放到她面前,她撇过头,十分不屑。 “吃吧,你这两天都没好好吃过饭,就算不合胃口也多少吃些,不然身体扛不住。” 周连傅说,“你看,今天的白菜土豆里还有肉沫呢,想必是厨子心情不错遇到了什么喜事。” 肉?一听这个字眼,卓海棠端过碗来,果然看到最上层有些零碎的肉,这才意识到原来刚才他是在把自己碗里的肉都挑到她碗里。 她强忍着口水又将那碗推还给他,别过头说:“我不吃。” 周连傅叹了口气,“这大牢久不见光,我一个男人身体强壮当然无碍,但你在这待得久了,体力又跟不上,怕要落下病根的。” “怎么,瞧不起女人啊?你怎么知道我无法适应这里的环境,兴许我待得还很高兴呢。” “你明明手脚冰冷,睡觉时都要缩成一团。”周连傅不与她狡辩,只是说出一个事实,然后固执地将碗和筷子都放到她手里,自己拿起另一碗,头也不抬地吃了起来。 卓海棠像是跟饭有仇似地,嘟起嘴也恶狠狠地吞掉了那碗饭。 “真是的,这下可让冯庆丰高兴了。”她吃完后一抹嘴,自言自语地念叨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审,是死是活给句话就是了,叫人干等着算怎么回事,如果真给咱们定了罪,那我死也要拉着冯庆丰一起,怎么能让他得了便宜!” 这两天虽然他们同在一间牢房,但卓海棠都没怎么理过他,这会自己对着空气念叨起来,实际则是给了周连傅一个大大的台阶,他又怎会不懂。 看来那碗饭还真的起到了效用,使气氛平和了不少,周连傅借梯就下,哪敢当没听见,不过要他说他又能说什么呢,一出口的全是无奈。 “你又何必跟着我来这受苦。”他一叹。 “什么叫跟着你来受苦,好像我是被你牵连的一样。”卓海棠不高兴地白他一眼,“当初你说要早说出真相为免人误会,是我一再要求保证没事,你才答应继续扮成朱品言的,如果真的出了事,我怎么可能反倒让自己无事?你放心,就算是到了堂上我也会将一切如实脱出,衙门老爷信不信是他的事,但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促成的,和你没有半分关系。” 她的豪气千云只是让周连傅笑得更难看了。 “你别不信呀!”卓海棠蹭到他跟前,正经地看着他说:“真的,你会没事的!” 周连博深深地吸了口气,为了她那句单纯直白的保证,就算让他待在这种地方待一辈子,他也甘之如饴了。 “放心,咱们都会没事的。”他说。 夜里,周连傅被卓海棠的梦呓惊醒。 夜晚的牢房静悄悄,外面的风声听起来像是某种由上古传来的可怕咒语,本来就阴冷的牢房温度又降下不少,冰冷的青砖地面下透出阴阴寒气,上面那层薄薄的草席本身都潮得可怕,更别说能起到什么隔湿的作用了。 而蜷缩在草席上的卓海棠双手环抱着自己,冻得瑟瑟发抖,口中浑沌不清地念叨着什么,她睡不踏实,又因为困得厉害睁不开眼,又冷又倦地维持着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 “海棠?海棠?”他轻拍她的面颊,冰冰的。 卓海棠皱皱眉,脸在他温热的手心蹭了蹭,梦呓道:“娘,好想吃雪花糕哦。” 想吃雪花糕?太难了吧! 周连傅犹豫了下,待确定她睡着后,轻轻在她身边侧躺下,一只手臂绕过她的腰将她拥向自己。 面前出现了个小暖炉,卓海棠出于本能地往他怀里钻了进来,蜷缩着枕在他的臂弯里,脸埋在他的胸前暖暖的,顿时安静了不少。 周连傅在这夜里无声地叹气,都说了叫她不要跟来的,之前的每个夜里她也是这样睡不安稳,他也总是半夜醒来趁她睡着时像这样抱住她,为她带来些暖意,又在她快要醒来时离开,这样她便不会察觉,不然的话怕她又要生气了。 没关系的,已经这样过了两夜,那么今夜也一样可以蒙混着过去,希望她永远不要发觉,这样他就可以在每天夜里拥她入眠。 他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静静地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听着她的呼吸由局促变得平稳,不再为那些半幻半真的梦折磨。 他又不自觉地回想起白天她认真的可爱神情,不由得笑了出来。 在这四处漏风的地方,每个人都期待着温暖的日出,唯有他唯一的慰藉是这冰冷的夜,夜将一切冻结,成了只属于他的时间,在这个时候他可以抱着她,听着她的呼吸,想着她的每个神情,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扰,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而她又是只属于他的。 在这恶劣的条件,有限的空间里,他可以理所当然地成为她唯一的依靠,这真是很矛盾的想法,本来不想她跟着受苦,可又私心地庆幸着老天给了他这样的时间,让他可以和她单独待在一起,私心地希望这样的时间能够长一点,再长一点…… “海棠,你知道吗,你根本不必这样为我着想,你也根本不欠我什么。”他抚着她的发,只有在这样的夜里,他才敢对她说一些平常不敢说的话,曝露出那个龌龊的自己,“其实冯庆丰说的没错,我只是一个无名村子里出来的无名秀才,半生自视清高,说白了只是在给自己的一事无成找理由,我读了半辈子书,以为自己高人一等,而实际上呢?我懦弱,自私又自卑。” 他笑,拍拍她的头,“你以为我是在大无私地帮朱家吗?所以即使我对你做了种种过分的事,你都还是向着我,为我着想,你心中始终认为欠我一分情是吗?你不欠我的,相反,是我欠了朱家,我有时会想,也许朱品言是因为遇到了我才遭遇不测的也说不定。” 第十四章 卓海棠在他怀里动了动,他调整姿势,配合着她,为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他想象着他们此时像一对新婚不久的恩爱夫妻,抱在一起缩在床上说着悄悄话,满足和幸福充斥着他的内心,让他很想向她倾诉,然后她会安慰他、包容他,就像真正的夫妻那样。 他说:“你知道吗,在遇到你们的那天,我刚亲手葬了我的妹妹,我妹妹今年十五岁,由于我长年在外地,和她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那场瘟疫来得太猛,等我到家时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只有妹妹还有一息尚存。我背着她一起离开村子,一心朝着京城的方向走,想着到了京城也许她就能得救,结果在遇见你们的那天,我妹妹也离开了。” “为什么被传染上的不是我呢?为什么偏就是我没被传染上呢?家人都已不在,我最后也没有完成他们的期望,而日后做再多的努力他们也都再看不到。想想,我的人生没有给任何人带来丝毫的好处,老天留我这条命究竟是为了什么?那天我走到那棵树下,想干脆一了百了,那个时候你出现了,还记得那时你跟我说什么吗?你问我口渴不渴。” 他笑,“从我离开村子的这一路上,你是唯一一个主动和我说话的人,就是你那句话,让我真的觉得口很渴了,我还会渴、还会饿,说明我还活着,活着的人为什么要寻死呢?所以我跟你走了,然后又遇见了朱品言。” 他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回想着那天的情景,再怎么想也只是与千万人的擦身中一个随意的相遇,一句话可以改变人的一生吗?又能改变到什么地步呢? “我羡慕朱品言,他和我同岁,和我身材相当,甚至想法见解也跟我惊人的相似,如果我们是同窗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但只因一个出身,我们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有我所没有的一切,而我除了他所没有的好身体外一无所有。” “最重要的是,他身边有你,换了谁都自然地认为你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对他当然很重要,而你只对我说过一句话,理应我们之间就只是点头之交。你不可能像对他笑那样地对我笑,像对他的关心那样关心我,不可能像看重他一样地看重我,可对我而言,我愿意用我的健康去换得你对朱品言那样的关心。” “我急着与你们分开,是怕一再的推迟会变得不想再分开,连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朱品言是个难得的好人,我却在想如果没有他就好了,如果你先认识的人是我就好了,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可怕……然后,我的愿望实现了,我得到了一个取代他的机会。” 他拳头不由自主地攥紧,“你还会觉得我是个无私的好人吗?我所做的事全是为了接近你而已,为了达成你的愿望,为了取得你的好感,为了能够更加地接近你,我感谢老天给我的磨难促成了我们的相遇,我感谢朱家的一切灾难可以让我们定得更近。” “所以你真的不必对我好,我已经失去了一切,达成你的愿望就是我活在当下的动力,我一定会完成对你的承诺,因为这是我挽回在你心中形象的唯一一个机会,我不是个好人,但我想在你心中当个好人。” 这些话是他永远不会当着她面说给她听的,而同时又是他最想让她知道的,他胆小懦弱,活了一把岁数却不懂什么叫爱,懂了时又不知如何去爱,爱了更不知要如何收场。 他爱她吗?他早爱疯了她,可为什么偏就是她呢?如果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是别的女人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他也会爱上那个女人吗? 周连傅不知道,因为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在那的女人就是她,并不是她的一句话拯救了他,而是因她的出现,让他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海棠,你会原谅我吗?你会忘了我吗?”他抱紧她,更像是在求得一个无助的拥抱。 然而周连傅看不到的,在他怀里平稳睡着的小女人,脸颊滑过的泪水悄悄沾湿了他的衣衫。 又过了三天,朱家一案终于开审,那天卓海棠被叫上堂,就见公堂之上知府老爷正襟危坐,冯庆丰则早早就已经等在边上看好戏,从他身边路过时,卓海棠狠瞪了他一眼,换来他无赖的嘲笑。 正当她要给老爷下跪时,同她一起上堂的周连傅却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跪。 她诧异地看周连傅,周连博沉着眼,近乎是冷冰冰地在瞧着大堂之上的老爷。 “堂下犯人为何立而不跪?” “上了大堂当然要跪,但哪有比真凶跪得还早的道理?”周连傅抱拳道:“老爷,冯丰庆阴谋害死朱家少爷朱品言,多年来搬空朱家商铺银两,谋图朱家房产,并怀疑与朱老爷的死也有牵连,请老爷明鉴!” 冯庆丰在一旁简直听傻了,呵呵一笑,“周连傅,你是不是给关糊涂了?事到如今还反咬我一口?咱们两个谁比较像混进朱家谋图家产的,真是笑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而卓海棠则是完全搞不清状况,虽说周连传说的都是事实,但他那股子自信是哪来的?他不是之前还对她说,冯庆丰是早有计划,就算说出真相也没人信吗? 知府老爷看着他们在堂下辩得热闹,倒也不去制止,甚至莫名给她一种他在看好戏的感觉,是她的错觉吗?怎么觉得堂上的气氛怪怪的…… 冯庆丰大概是说累了,很大度地一笑道:“好好,我不跟你逞这口舌之能,看你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你人都是假的,说出的话能有几分真?” “哦,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人是假的呢?府里没人真正知道现在的朱品言长什么样,知道的只有那个一直在调查他,而后又害死他的人,莫非你就是那人?” 冯庆丰脸一白,吼道:“胡说!我会戳穿你完全是老天的安排,你没想到会遇见自己昔日的同窗,而我又恰好认识了他,并从他那得知了真相,他不只告诉我你的真实身分,还告诉我一定要小心你,因为你从以前开始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室外看热闹的百姓开始交头接耳,知府老爷这会才一拍惊堂木,叫大家肃静,并在冯庆丰的要求下唤周连傅的同窗友人董涛上殿。 卓海棠龇牙,暗自拉了拉周连傅的袖子,告诉他这下事情可坏了。 而周连傅低头看她一眼,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董涛在众人瞩目下急匆匆地赶上公堂,先是对老爷行了个礼,第二件事就是侧过身对周连博一个拱手,很有礼貌道:“周兄,咱们又见面了,几天不见,瘦了不少。” 周连傅还一拱手,“董兄才是,几天不见更见春光满面,看来在冯爷那养得不错。” “好说好说。”董涛显得很不好意思似的。 冯庆丰在一旁听着,越听越不对劲,也没等老爷发话就上前一扳董涛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这里是公堂,不是家门前的菜市场,不是叫你来闲聊天的!” 董涛眨眨眼,“冯爷说得是啊,但我也只是实话实说,怕周兄为我担心,明明这些日子我就一直在冯爷那里做客,被冯爷好吃好喝招待着,还给了我五百两白银,这样连吃带拿的多不好意思,当然要多为冯爷你美言几句了。” 冯庆丰脑袋都快气炸了。 堂上知府问:“董涛,你说冯庆丰给了你五百两白银,是何用意?” “禀大人,冯庆丰希望我能在大堂上添油加醋地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诋毁周连傅的人品,这样他再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直接省去了许多麻烦。当作辛苦费,这五百两是给我的定金,待周连傅被定了案后还有五百两。”董涛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递上去,“银票在此,上面有冯庆丰的印,请大人过目。” 看过银票后,知府老爷无言地用眼讯问着冯庆丰。 冯庆丰浑身发毛,硬着头皮笑了一下,道:“老爷,这个,那个……但是周连博假扮他人是事实啊,我又没让董涛无中生有,只是恨他给朱家带来的麻烦,所以私心地希望他能被判得重一点而已……老爷我知错,但我并没有坏心啊。” “冯庆丰,你好大的手笔,一出手就是一千两。”知府老爷的重点并不在他有没有害人之心上,而是问他:“你这一千两是怎么来的?” 冯庆丰当场楞住,“怎么来的……当然是我自己的银子!我掌管店铺这么多年,多少也有些存银吧,为了解心头之恨我可是下了血本的,老爷不要以为这一千两只是凤毛麟角,实际上是我苦心积攒下来的辛苦钱。” “大人!”周连傅抱拳,“草民这里有本帐目抄本,上面详细记录了店铺商银的走向,奇怪的是这些银子全被莫名转了出去,转去了哪又没有注明,我怀疑这和冯庆丰近年一些不明来路的钱财有很大关系。”周连傅说着从怀中掏中那天拓写的帐本,呈了上去。 冯庆丰瞧着这三个人跟演戏一样地你搭我唱的,忽然头一晕明白了什么。 而同在一旁的卓海棠也看得明明白白,这哪里是在审他们,分明是变向地在审冯庆丰。 这是怎么回事?周连傅早知道公堂之上会变成这样,所以才那么游刃有余? 知府老爷将帐本一合,道:“此事确实需要详查,店铺一直是由你当家,那些钱款都去了哪里?” “老爷,咱们这是在审周连傅的杀人谋财案啊。”冯庆丰硬做镇定,“他哪里来的帐本?分明是要冤枉我,混淆视听,蓄意伪造的,我一心为了朱家这么多年,我图什么啊!” “谁知道你图什么,也许是钱和地契吧。”众人哄堂,只见围观民众的最边边,蒙放拖着一个人适时出现,把那人往地上一推,对知府老爷作了个揖。 冯庆丰一看被蒙放带上来那人,顿时脸就绿了。 “堂下何人?”知府老爷并不斥责有人善闯公堂,必然已是心知肚明,倒给人一种揣着明白装糊涂,在走过场的感觉。 蒙放还没说话,那个跪倒在地上抖成一团的人指着冯庆丰喊道:“老爷明鉴!这一切都是冯爷的意思,我真的不知道回清露也能害死人啊。” “你这废物给我住嘴!”冯庆丰上前一步,要是手里有刀恨不得能将那人一刀砍了。 蒙放及时上前挡在两人之间,对那人说:“还记得我跟你怎么说的吗?如果你如实道出一切,老爷自会还你一个公道,但如果你还是选择包庇某人,那神仙也救不了你。” “是是是!”那人连连点头,“天地良心,我本来也没想要包庇谁的,是冯爷威胁我说人是我杀的,如果我说了出去他就拉我见官,我全家上下也不得安宁。可是我哪知道那回清露也能将人害死啊,他只是让我把回清露加在那男人的饭里,说那是药顶多会让人难受个几天,我一个下人能说什么,只想着那人大概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冯爷,所以想稍微教训他一下,当然照做,结果……结果哪知道那人就那么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咽气了!” “你所说的那个男人,可是与这姑娘同行的男子?”知府老爷指着卓海棠问。 那人瞧了眼卓海棠,更是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当时这个姑娘也在场,看到那男人就那么咽气了,吓得我什么都忘了,只顾逃命,可冯爷却一口咬定人是我害死的,还叫我不要说出去,这样只要他不说、我不说,就可保我没事。 第十五章 这事真不是我的本意,一切都是受冯爷的指示行事,老爷您明察秋毫,我完全是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啊!” “老爷这人是在胡说、是在诬陷!”冯庆丰一脑袋的汗也顾不上擦。 “是不是诬陷本官自会查明,但现在所有的证据都与你脱不了关系,看来此案还需再审后再做定夺。” “老爷,这人分明是周连傅找来演戏的,不然怎么早找不着,晚找不着,非等他自己曝露了,真凶才出现呢?” “不会吧,冯爷。”董涛说:“要不是那日咱们喝酒你无心透露出此人的所在,我们又怎么会找得着他?要是真找个人来演戏也就不必等到今天了。” 冯庆丰大惊,他看着董涛和周连博,还有那个半路杀出来的蒙放,终于确信了一件事。 “你们,这一切都是你们串通好的……” 而这句话也同样证实了卓海棠的猜测,这个周连傅,是从什么时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计划的这一切?怎么可以只把她蒙在鼓里,等他们回去后,她一定要好好审审他! 是的,他们能回家了,就算现在他们仍是囚犯的身分,她也已经不再担心、不再害怕。 相比较于她软弱无力的保证,周连傅用实际行动向她证实了他们都会没事的。 后来卓海棠才从蒙放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董涛的的确确是周连傅旧时同窗,比他先一步来到京城,一点错也没有,不同的是他们那天在茶楼的“偶遇”其实并没那么巧,那场见面根本是在周连傅的安排下发生的。 那天她从冯庆丰那得知了地契的事,而后又逃之天天使冯庆丰对她产生了怀疑,同时他也对周连傅产生了怀疑,从那之后就时常派人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些卓海棠毫无觉察,但周连傅敏感地察觉到了周围总有一道监视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她,而是选择了借招拆招,利用了冯庆丰对自己的监视,让他以为他是在因和她的不和整日去茶楼借酒消愁,实际上那间茶楼正是他同蒙放的手下交换消息的地方,他就在冯庆丰的眼皮底下和蒙放制定了一个计划,来了个破釜沉舟之计。 蒙放找到他的旧时同窗董涛,让两人在茶楼上演了一出久别重逢的戏码,故意曝露了自己,目的是将董涛安插到冯庆丰的身边,不然以冯庆丰的精明,他们很难抓到能降住他的关键证据。 董涛揭发了他,冯庆丰自然视他为自己人,果然在董涛的套问下冯庆丰说漏了嘴,这才让蒙放找到了那个那天在客栈扮成店小二,给朱品言下药的人。 后来想想,周连傅的这个计划简直疯狂,能抓住冯庆丰的把柄自然是好事,但如果这之间出了一丁点的差错,最后他就会将自己至于万劫不复之地。 回到朱家后,卓海棠埋怨蒙放道:“原来你也早知道所有的事情。” 蒙放冤枉道:“我也是在周连傅想出这个计划时,才从他口中知道原来他不是品言啊,要说吃惊,我的吃惊不比任何人少,真没想到你们两个会做出这么大胆的事。” “那你们也不必什么都瞒着我啊,如果早一点告诉我,我也会帮忙的啊,也不会在你们都一门心思制定这个计划时,还在只顾跟他赌气,现在想想,我真是……” “哎呀,我的海棠妹子,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这事不告诉你也是周连傅特意交待的,但绝不是对你的不信任,相反是对你的关心啊。你上次因为帮忙心切差点把自己搭上,这次是成败如何就在此一举,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再冲动做出点什么事,那我们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所以说会瞒着你嘛,也是为保一个周全,希望你不要介意啊。” 卓海棠脸一红,“我怎么会不介意,你干脆说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就好了。”想到自己的冲动,也真怪不得别人,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原来那么地不可靠,有点沮丧。 蒙放笑叹,“说到底,还不是周连傅那小子不想把你卷进去,会进大狱也是他计划中的一个必不可缺的环节,该有的思想准备他都有,但比起这些他最先交待的也是一再交待的,就是让我在这期间好好照顾你,因为这期间你在朱家一定不会好过,他担心你会受人欺负, 可谁想到他最担心的事反而成了多余的,你会那么坚决地跟他一块进了大狱呢。” “所以说,我要是知道这一切的话不就不会那么做了吗?你这么一说,好像我真的只会帮倒忙耶!”一想到她当时鱼死网破的心情,就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他们还不定在心里怎么取笑她呢。 “不过,当看到你们被一起带走时,我却觉得这样也好。”蒙放说:“那小子把一切都说得极简单,差点让我以为他去牢里就跟皇帝去避暑山庄一样,直到看他为你执意跟去又担心又心急的样子我才反应过来,那地方可不是什么享乐的所在,会焦虑是必然的,有你跟着,他才知道焦虑,像个正常的人。” 对于蒙放话中的意思,卓海棠有些似懂非懂,她知道自己大概是明白的,但是不去问就不会有一个确切的结果,而这个结果又不是蒙放能够给她的。 能给她这个答案的人,偏偏自从回到朱家后,就很少和她说话了。 这期间朱家发生了很多事,冯庆丰被关进了大牢,他名下的所有财产都转到了他妻子朱景冉名下。好不容易这些年他转走的钱又回到了朱家,而朱品言的坟也迁回了祖坟,在为他补办的葬礼上所有人哭成一团,无不在感叹命运对他的不公平。 然后在蒙放的主持下,店铺里的一切事务也要重新开始,昔日拿冯庆丰好处为他颠倒黑白的人全部卷铺盖回家,新的人进来,旧的人出去,几乎来了次大换血。 所有事都在匆忙有序地进行着,而周连傅在朱家的身分也变得很微妙,在知道他为朱家所做的一切后,上上下下都将他当成了自己人,他也不必再装成那个手不能提的尊贵少爷,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在等着他。 只有在极少的时候,卓海棠能单独地和周连傅说上几句话,内容无非都是家里的事、店里的事,而对于他们两人的事,从来就没有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 他们之间,真的是有什么事需要说明白的吗?卓海棠想,是有的。 那些她必须要让他亲口对她说明的事,和她必须亲口告诉他的事,很多很多,等到一切都恢复常态,他们两人之间也要有个结局。 让卓海棠没想到的是,这些忙碌的日子过后,她等来的竟然是个周连傅要离开朱家的消息。 那天朱老夫人将全家人召集在一起,没人敢怠慢,千猜万猜,没猜到朱老夫人展示在大家面前的,会是那冯庆丰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地契。 原来大家怎么也找不到地契,不是被朱老爷藏了起来,也没有交给朱品言,那地契根本一直就在朱老夫人手里,只因朱老夫人常年不过问家里事,一心向佛平时几乎不露脸,大家都已经模糊了一个概念,那就是朱老爷不在了,家里地位最高的主事人本就应该是朱老夫人。 一群人为了几张地契明争暗斗,朱老夫人虽身在佛堂,心里可是跟明镜似的。 “铺子里的事我不懂也管不了。”朱老夫人手捻念珠坐于高堂,对底下众人说:“我只希望咱们朱家的人都能平安健康,可事与愿违,老爷去世前把地契交予我,叫我保管好,谁也不要相信,包括自己的儿子和女婿,真是家门不幸,我一心祈祷家中安泰,谁知到最后连自己都对至亲失去了最重要的信任。” 她转向周连傅所在的方向,一双眼内仍毫无光彩,但就像是在看着周连傅一样,气氛凝重地叫人直咽口水。 她接着说:“你们欺我眼睛看不见,以为什么事都能瞒住我,就算我的眼是瞎的,也不至于瞎到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认不出的地步,从你们第一次踏进佛堂时,我就已经知道你并非吾儿品言。” 周连傅双膝一弯,给朱老夫人跪下。 卓海棠一见,忙也在他旁边一起下跪,抢着说:“夫人,这些都是我的主意……” 她话刚起头,朱老夫人挥挥手,禁止她再说下去,接着道:“品言在外十余年,虽然心性未变但也难说是否能撑起这个家,就算是他本人回来,我也不会将地契交给他,但是与不是,现在已经毫无意义,吾儿已死,我半生都在为他祈祷,最后只换回了他二十年无忧的生活,不知这是否已经是老天对他的眷顾。” 朱老夫人痛失丈夫和儿子的悲伤又怎是旁人能够体会,这时没人还敢出声。 “你们无需觉得愧疚,我没被任何人骗过,开始时没有揭穿只是想看看你们打算做什么,朱家不太平,我心里清楚,但以一个瞎女人的身分却也无力回转什么,干脆放任你们去闹,最后总能闹出一个结果。你们所做的一切,蒙放都已经告诉我了,朱家遭遇连连不幸,最后也都熬了过来,这也多亏了你们。” “夫人千万别这么说,是我没照顾好少爷。”卓海棠没忍住,长期的积郁全因朱老夫人的大度和谅解爆发出来,“如果当时我一直守在少爷身边,如果我再多留意下他的周围,也许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七岁那年老爷、夫人让我随少爷一同去南湖,嘱咐我照顾好少爷,可我最后非但没照顾好他,还让他……” 她泣不成声,朱老夫人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命该如此,人可以改运,却终不能改命,那就是那孩子的命。你不欠朱家什么,你跟周公子还是我们朱家的恩人,从今天起你们就如同我的儿女,朱家人上下不得再把海棠当仆,也不得再将周公子视为客人。”一屋子的人颔首称是。 卓海棠泣不成声,当朱老夫人问到他们还有什么要求和愿望,只要她能帮忙的一定会帮他们完成。 卓海棠连连摇头,朱老夫人又转向周连傅,问他:“周公子,如果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虽然现在朱家本身也是乱成一团,但能力范围内的事我老太婆一定不遗余力。” 周连傅抱拳,“夫人言重,这所有的事情只是海棠出于对朱家的衷心所为,而我只是答应了她尽些微薄之力,哪还敢再向夫人索要什么。现在大势已定,我也算完成了对海棠的承诺,这里再没需要我的地方,明天我就准备离开朱家。” 卓海棠溃堤的眼泪戛然而止,不只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所有人都一副自己耳朵变迟钝了的表情。 她转头看周连傅,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你要走?去哪里?” 周连傅没有看她,只是单纯地回答她道:“过我的生活。” “不回来了?” 他沉默,没有回答。 卓海棠哭到头疼,这会更是脑壳要爆炸一样,她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朱老夫人非但不追究她的失责还对她那么好,以为一切总算过去,周连博却在这时说要离开。 是了,正因为一切已经过去了,他才要走。 卓海棠冷冷地看着那个不愿正视自己的男人,说不上自己此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要走,并不是走得急,显然是早打好了这个主意,要走要留是他的权利,但他却在最后一刻才让她知道这件事。 第十六章 如果不是今天朱老夫人问起,可能明天一早她醒来,他已经不在,全府的人都会知道他去了哪,只有她一个傻傻地以为他只是出去喝茶了,到了午饭时间就会回来。 她算什么呢?就算现在他也连多一句的解释都这样吝惜,仿佛他的事与她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他没有必要向她说明什么。 “好啊,你走。”不然呢,难道她要抱着他大腿哭求他留下吗?还是,求他带她一起走? “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帮助。”她咬着牙,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波浪。 他的太阳穴微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只可惜你也答应过我要给我找一个好人家,这会看来是无法兑现了,但你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总不能为了给我找夫婿连你自己的事都耽误了不是?” 这次不只太阳穴,连脖子上的筋也跟着抽动起来。 到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沉默,连个借口也没有给她。 隔天一早卓海棠醒来,晴空万里无云,天气好得像假的一样。 听说昨天晚上蒙放到周连傅的房里跟他谈了一夜,她没兴趣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谈了什么又怎样,反正他最后还是离开了朱家,离开了她,连个告别都没有。 真是个小人啊! 卓海棠对着这大好的天气笑了起来,甚至吓到了路过的小丫头,但她就是很想痛快地笑一场。 那个可恶的男人,以为完成了对她的承诺就可以弥补对她造成的伤害吗?他选择一走了之,是羞于见她还是不想见她,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就要结束了他们之间这荒唐联系? 也好,如果他真的舍得下,那么随他便是,说明她不过是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她现在问题并不是去追究他的心意,而是在考虑,她是否仍要执着于自己? 周连博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又再次回到京城。 此时他人在城南一间普通民宅门前徘徊不定,这间民宅只有一个小院,一间小房,院里有口水缸,房门前挂着玉米,与这区域内的其他房子没有半点不同,如果不是特意按照门牌找来,只靠自己胡乱瞎转转到这里的机率是微乎其微的。 周连傅就是费尽心力才找到这间房子的,原因是住在其中的人,和她会住在这的理由。 一切都源自他收到的来自蒙放的一封信,信中所写的事让他放掉了手中所有事情,不计后果地以最快速度赶了回来。 那封信的内容很简单,除了起码的问候外只写了一件事,卓海棠嫁人了。 在他离开的这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卓海棠已经找到了一位如意郎君,而那个人并不是什么官家子弟,不是什么豪门富商,而只是一个一无所成的人。 一无所成到什么地步呢?到了就连他们的婚房都是卓海棠向朱老夫人讨来的,也就是周连傅如今所在的这间小房。 如果不是这封信确是蒙放亲手所写,他一定会以为这是什么人给他设下的无聊圈套。 因为,她怎么可能嫁人?这么短的时间由认识、相处到决定出嫁,对方得是个多么优秀的人才能让卓海棠仰慕成这样,而那个人偏又是个连老婆都养不活的家伙。 如果对方真的换成对她一往情深又条件优秀的男人,周连傅晓得自己会一样也如现在一般焦虑失措,他在乎的不是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是她竟然真的已经成亲这件事。 也许真的只是一个圈套吧!他想当他走进院里敲门,应门的会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老妇人,然后那个丫头会从某个角落跳出来,嘻笑着嘲讽他,嘲讽他的不告而别,活该再被她耍一次。 他会很气恼地挠挠头,同时又很庆幸这只是一个玩笑。 周连傅这么想着,才终于有了勇气踏进院里。 窗棂上大红的喜字是那么刺眼,简直像是一张张的符咒,让他这个鬼怪向前移动的每一步都变得无比艰难痛苦。 这时,房门“吱啦”一声响,从门内闪出一个人影,他与那个人视线相对,两人都停下了脚步,隔着半个院子互相凝视,相对无言。 “你……”卓海棠定定地看着这个如从天而降的人。 “我……我来看看你。”周连傅生硬地说。 原来真的没人会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他看到的卓海棠虽然还是以前的那个卓海棠,但她的头发已经像妇人一样挽了起来。 他欲出口的话全都又吞了回去,她已是别人的妻,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跟她说话直来直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哪里只是这半个院子而已。 “先进来吧。”卓海棠说道,顺势给他开门。 “但你夫君……”周连傅面对那扇打开的门,怎么也提不起劲迈开步子。 卓海棠一楞,只说:“他不在家。”说完先进了屋,没给周连傅一个迟疑的机会。 卓海棠的这间“新房”除了几个喜字外可说朴素到了极致,除了必备的桌椅家俱外空无一物,而就是那些桌椅家俱也看得出是用过些年头的。 喜气点的红帐摆设之类,一样也没有,这哪里是新婚人家住的地方?而卓海棠在朱府虽然只是一个丫头,但住的地方、用的东西通通要比这里好上数倍。 周连傅心又酸又痛,什么礼节都忘去了天边,发自内心地叹了声:“你不该在这里。” “这里是我家,我不在这又能在哪?”卓海棠给他倒了杯茶,对他的出现既没有非常的惊讶,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络或者冷淡,好像他真是她一个多年不见的上门做客的友人。她好生招待他,然后像对待其他所有客人一样送他出门。 周连傅揪着一颗心,强装冷静地问她:“你成亲了,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你走的时候也没有通知我啊,我都不知道你去了哪,又怎么能通知得到你?再说你走得那么决绝,定是有天大的事等着你去办,又怎么会为了我回来?” “那不一样!你成亲当然是不一样的,如果我回来了,起码能……能……” 能怎样?能祝福她吗?能在她的婚礼上喝一杯喜酒吗? 周连傅攥紧了拳头,声音因克制之极而颤抖起来:“你为什么要嫁人?” 是的,他说不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他回到这里可不是为了祝福她的,就算知道她是真的嫁人了,他也无法转身就变成了她的知己友人。 他们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是这种能坐下来互相祝福对方的关系。 面对他克制不住的激动,卓海棠只是坐下来,平静地看着他,问他:“为什么我不能嫁人呢?” “我没说你不能嫁人,只是说……为什么这么快、这么急?那个人,你真的了解、真的爱他吗?而他又真的爱你吗?如果爱你,心里有你,怎么会连养你都做不到?” “你听蒙放说的?”卓海棠点头,“是啊,他养自己都有困难又怎么会养的了我,从成亲至今他也整日不在家中,有没有这个丈夫对我而言都没有多大区别,有他多个说话的人,没他我也不会觉得生活中缺了什么,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周连傅诧异,他原以为三个月就已谈婚论嫁,她应是十分中意那个男人,他只是出于嫉妒,才把那个男人说得一无是处,实际上他肯定是有吸引了她的地方的,可是听她这么一说,连她自己好像都不是多满意那个男人。 这下,周连传真的怒了,“那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快把自己嫁出去,即使是一个在你看来都是可有可无的男人,你要跟他过一辈子的,难道就不怕自己日后后悔吗?” “后悔又怎样,不然我能怎么办?”卓海棠平静地说:“女人总要嫁人的,你不知道在你走后所有人都用看弃妇的眼光看我,从没有一个人在我面前提起过你的名字,他们在可怜我,而我受不了那样的目光和大家心照不宣的好意,我在朱府根本待不下去。” “我一心只想离开那里又无处可去,唯一的方法就是嫁人,而你曾说过要给我找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难道我要为了这句话一直等下去吗?我当然只有自己找,就算那个人也许并不值得托付终身,但他起码可以将我从你的魔咒里解脱出来。” “我没想让你落入这种境地的啊。”周连傅哪里想得到这些,“这些人真是无聊,怎么能这样缺乏根据地去揣测别人。” “缺乏根据吗?当初我和你一起去到朱家,和你一起经历了之后种种,和你一起蹲过大狱,你还要什么根据?咱们是共犯,所有人都将我和你捆绑在一起,而最后你像抛掉一颗棋子一样,连个道别都没有,放我一个人在这府中,除了我被抛弃外,连我自己都想不出别的合理解释。” “我没有抛弃你啊!”周连傅抓过卓海棠的手臂,怕她听不到他说话一样,双眼充血地对她吼道:“我不去跟你道别,是怕见了你的脸就再也走不成了,我想带你一起走,作梦都在想!可是凭什么呢,我有什么能力让你跟我一起呢?你在朱家有吃有喝,可是跟着我又会怎样,我什么都不是,就算朱老夫人的挽留,我也没理由留在那里,我必须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归宿,我必须让自己变成一个能真正独当一面的人,才能理直气壮地让你跟我一起走啊。” “你都没问过我,又怎么知道我不愿?” “你怎么会愿?朱家对你恩重如山,你与朱品言又是两情相悦,现在朱品言的坟在这,你又重新回到的朱家,你离得开吗?”周连傅愤恨地一捶桌子,“早知道我会害你至此,倒不如强行绑了你走!什么给你找个如意郎君,全是狗屁!我只是怕你看不上我,我跟朱品言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你又怎么会……” 怎么会…… 欸,难道是喊得太用力,怎么会觉得头晕眼花浑身发软? 周连傅扶住桌子,却再也稳不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他眼前一黑…… 等再有知觉时,他躺在卓海棠家里的床上。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全身竟然是一丝不挂的! “你……你在做什么?”他努力发出声音,以制止那个只着里衣,正趴在他身上胡作非为的女人。 她“胡作非为”的具体表现,竟然是她趁他昏过去时扒光了他的衣服,还把自己脱得半光不光,然后在他身上舔来舔去! 卓海棠被吓了一跳,脸“刷”地下红了个透,嘟囔着低声说:“这么快就醒了。” 周连傅虽然全身无力,但脑子却很清楚,他马上意识到她竟然在茶里给他下了东西,无数个为什么在他脑中奔腾,各种可能性都比不过她已经成亲的事实带给他更大的折磨。 无论她是出于什么心理,最后吃亏的人只能是她自己吧。 “停手!”他暗自深吸口气,“你疯了不成?” “如果我疯了也是被你逼疯的!”卓海棠红着脸,眼神中透出的除了些许的羞涩外更多的是说不出的恨,她气,气到用语言已经无法表露的地步。 “我心里有朱品言?我舍不得离开朱家?这都是谁告诉你的,嗯?你问过我吗?从你作的第一个决定开始,你有问过我一句吗?” 尾声 卓海棠将一条腿迈过他的双腿,就那样直接地跨坐在了他的腰问。 周连傅本来还想回答她的,但因她这一举动,他脑浆都要倍看,哪里还说得出话,因为……她里衣里面,竟然是空的! 这个女人还真的只穿了件肚兜,这要是被人看到,要是她夫君回家…… 天啊!她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她不是这样的女人啊,他必须阻止她,否则会犯下大错的。 可她的臀肉那样柔软,身体白净轻盈,这样的情景他以为此生不会再有了,哪想到有一天她竟会主动地,主动地…… “停手!你心中有话,说出来就是,何必这样。”他急得身体都开始发红。 “说得出来早就说了,我就是以为跟你这种木头脑袋也能用语言沟通,才到了今天这步田地!你给我乖乖躺着别动,伤着你我可不负责。” 周连傅为她话中的直白触动,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她已经开始行动,她的小手怯生生,却很直接地握住了他胯下的硕大。 “啊……”被握住的那个人是他,她倒是先轻叫了一声。 他内心震撼,身体更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卓海棠的手微微颤抖,他那里又硬又烫,以前是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如今看上去,简直像个凶器一样。 这样的东西曾经进入过她的体内,只要一想到这点,她努力鼓起的勇气就要没了,可是一想到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干脆破釜沉舟,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去了他身下的硕大上。 …… 卓海棠还在高潮的余韵中颤抖,周连傅抱住她,用自身的热量温暖她,并且毫不放过时机地追问她话中的意思。 “海棠,你说要让我明白,是明白什么?”天啊,不会是他想到的意思吧,如果是那样的话…… 卓海棠视线模糊,看他焦急的脸,像是看到了石猴开窍,她笑,“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啊,为什么你总是把朱品言当是理由?他是我的主子,虽然他没把我当成下人,我也没把他当主子,但是我把他当成是我的亲弟弟一般,他是弟弟,不是恋人,我跟弟弟才不会做这样的事。” “弟弟?”周连傅咀嚼着这两个字,嚼出了苦涩的味道,“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你是我的什么人?你从没说过你将我看成什么,我又何必对你解释这些,如果他是我的恋人,或者我身边有更好的人,你就会知难而退是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对你也不过如此,多做解释又有什么用呢?” “不是的!我不是知难而退,我只是怕他在你心头的位置太过重要,而我什么都没有,我有的只是更多的时间,所以我会用时间来夺回那个位置。” 周连傅生怕再惹她生气,连忙说:“我这次回去找从前的老师,就是为了再走仕途之路,这次的事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是好官多,我愿意成为那样的官,然后也好回来再站在你面前。” 所以说,他不是弃她而去,他只是对自己的现状没信心,想要以更光鲜的形象再来找她。 周连傅神色暗淡,随之难过地说:“是我的错,是我没有勇气失去了机会,现在你已嫁为人妻,我们还这样……” “我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吧。” “你当然不是!你是对我失望透顶,我知道的,不然你不会这样逼自己,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我是个更有担当的男人,能够给你信心,给你安全感,你又何至于草率地定了自己终身。”周连傅说着就要出去,“我去找他理论,就算身败名裂也要把你抢回去!” 看他认真的样子,真打算去和谁弄个鱼死网破,卓海棠笑了,“还没入仕途就要身败名裂了?那我不是更没盼头了?” “海棠,你还有心情说笑!” “我没有说笑,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所以我不会做对不起自己夫君的事。” “可是你……” 她看他,他也楞楞地看着她,他看到她湿润的眼中闪着小小的幸福火苗,那火苗灼伤了他的心脏,那颗为她狂跳又为她停止的心脏。 如果他再不明白,那他可就真是全天下最傻的傻瓜了! 她嫁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那个男人连娶她的房子都没有,而且自成亲后整日不在家,放她一个人独守空闺…… “海棠,你已经嫁给我了,是吗?” 卓海棠笑起来,真的笑出了眼泪。 “你已经嫁给我了,是吗?这样懦弱的我,连句承诺都不敢给你的我,你却嫁给了我,如果我不回来呢?” “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守一辈子的活寡,我不会做对不起自己夫君的事,而我认定的夫君就只有那么一个,所以我向夫人要了这间房,用来等他,我准备好了迷药,如果他回来了就再也不让他离开,可是如今看来,我还是要让你走的。” “我何得何能,何得何能啊!”周连傅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她用了全天下最直白的方式表明了她的立场,而他呢? 他会穿着官服,抬着大红的花轿迎娶她进门,给她最风光的婚礼,给她最舒适的生活。 在不远的将来,就如同他承诺她的那样,她会成为最幸福的女人。 但在那之前,他已经先一步成为了最幸福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