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格格》 前世今生 看完“相思印记”有关前世今生的书,一定会有人问我,怀烙与叶之江到底是不是小意与戚瑜的投胎转世呢? 本着慈悲的心肠,我要说:肯定是的。 但作为一个诡计多端的作者,我却不能肯定回答。 在本书末尾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并非存心戏弄读者,而是我对于“前世今生”这类事情一向抱持怀疑态度。 我是一个怀疑主义者,如果有人告诉我世间有鬼,我不会相信,但反之告诉我肯定没有,我亦会怀疑。 怀疑主义者就是这样左右摇摆不定,估计世上很多像我这样的人。 在我想象之中,人死后大概变成类似''电气云''一样的东西,无形飘渺,但有一些前世的意识,在天地间无目的游荡,一旦有谁沾到其中的微粒,就会产生见鬼的感觉,感应到一些前所未见的事——所谓的‘前世今生’可能也是如此。 为什么有人说,体质弱的时候特别容易见鬼,大概就是因为体质弱的时候,电子冲撞身体会产生更强烈的感应,更容易被外来物质主导,所以才会容易见鬼。 我是不太相信真有地狱与天堂这样太过具体的东西存在,却也不希望死后就真的灰飞烟灭,所以择中想象出自己的一套真理,聊以自慰而已。 看完这本书,也一定会有人问我,怀烙与叶之江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吗? 嗯,其实我写之前,查过一些史料,雍正皇帝并没有一个女儿活到他登基之后,全都在康熙年间就死掉了。其中有一个叫''怀恪''的公主,算是他唯一比较成年的女儿,但也不过只活到23岁,难逃早逝的命运。 怀恪这个名字便是引发我创作‘怀烙’这个角色的灵感,恪与烙,一字之差,意思相远。而且,历史上怀恪真实的额附叫做‘纳那星德’,也是我让叶之江化名为''纳那性德''的原因。 雍正后来收养了一些王爷的格格作为养女,便是本书出现的和惠、端柔等人,这个史上有记,不是虚构。 这本书有一点反清复明的思想,其实我很小的时候,一直以为康熙乾隆是史上最好的皇帝,前明一定很腐败该亡,直到我不久前在网路上看到一些明朝史料,特别是《利玛窦书信》的片段,发现在西洋人的眼中,明朝十分繁华且令人羡慕,使得我的历史观受到了震撼。 我这篇序是不是写的有点太严肃了?哈哈,似乎讨论了许多正经的问题……这就是写现实背景小说的麻烦之处,写清朝就必须要查一些相关史料,否则身为作者会心虚胆怯。 还是虚拟时空的好吧?随便编造个朝代,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必连细微的吃穿用度都小心翼翼。 好了,暂时聊到这里,下一本书该写什么还没着落,我该构思去了,88! ----------------------------------------------------------------------- 豆豆小说阅倍看推荐: 【相思印记——好娘子】系列在线阅读: 《木头格格》作者:阳光晴子.dddbbb/html2/89561/index.html 《画皮格格》作者:心宠.dddbbb/html2/86352/index.html 《不良格格》作者:香弥.dddbbb/html2/86349/index.html 第一章 她有一个胎记。 月牙形的胎记,淡青的颜色,像拇指般大小。 假如,这胎记生在别处,或许还算一个独特可爱的印记,可惜,偏偏长在脸颊上。 没错,不偏不倚,右颊的正中,一眼望去,丑陋如刀疤。 假如没有这个胎记,她可以算得上是美丽的女子,如水般的杏眼,尖尖的瓜子脸,红若樱桃的嘴唇,玲珑婀娜的身段……就算不是沉鱼落雁之姿,也是倾国倾城之色。 可惜,因为脸上这小小的瑕疵,她变成了世上最不敢见人的女子。 她是格格,雍正皇帝最疼爱的女儿,本应该尽情享受人世的快乐,却因为这脸上小小的瑕疵,自她懂事之日起,就失去了欢笑。 “格格,请起身—” 早晨的阳光洒在帘幕上,她最痛苦的时刻也到了。 每日的梳妆打扮,就是她最痛苦的时刻。 别的女孩子以牛乳净脸,以胭脂水粉敷面,而她,却要一件特殊的装饰—人皮。 这张人皮,据说是从一个死囚脸上剥下来的,经过药水的泡制,变成永恒的面具。 每天早晨,她在净脸之后,都要敷上这张人皮,以便遮住她那丑陋的胎记,制造美丽假象,假装自己是倾国倾城的格格…… 然而,每一次,她都觉得恶心。 药水的气味扑鼻而来,尽管刻意用了花香来掩盖,她仍可以闻到那股腐尸的气息。 贡献出这张脸皮的人,也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吧?可以想象,对方有着与她同样的青春与玉般肌肤。 然而,那真是死囚吗?或者,这只是一个让她安心的借口? 将脸皮剥下来的时候,对方是早被处斩了,还是依旧活着?那张脸皮,是被鲜血淋淋的活剥下来的吗? 每天早晨,当她梳理“晨妆”,脑子里就会一遍又一遍问自己这些问题。 这些问题,让她如坐针毡,终日不得安宁。 然而,她是格格,雍正最疼爱的女儿,为了父皇的颜面,为了大清的体面,她不得不掩藏起自己的真面目,在面具下,偷窥人世…… “怀烙?” 清雅如玉的男子,微微蹙着眉,口里低吟着这个名字。 “怎么,你没听过怀烙公主的大名?”曦福贝子奇道。 “听过,”清雅如玉的男子恢复笑颜,“只是奇怪,一个女孩子为何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她小名叫昭慧,册封公主的时候,皇上想了好几个名字让她挑,她却自个儿定了怀烙。呵呵,有些古怪。” 怀烙?彷佛怀揣着一份伤心的烙印,让人听了伤感的名字。 一个格格,自幼养尊处优,哪里经历过什么人世间的沧桑,取这样的名字,倒像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看来皇上很宠她啊。”清雅如玉的男子笑道。 “没错,”曦福大力点头,“咱们雍正爷,皇子是有不少,可公主只剩这一个。” “和惠公主、端柔公主,难道不是?” “那是养女。其实也有过几个亲生的,可惜康熙爷年间就早亡了……你说,仅存的宝贝疙瘩,皇上能不疼她吗?” “那倒是。”清雅如玉的男子点头,旋即又笑,“皇上将她指婚给贝子爷您,岂不是天大的福气?” “福气?”曦福不由得叹息,“贤弟,你是不知,这怀烙公主骄傲得很,眼高于顶,她未必看得上我……” “您可是贝子爷啊!” “算了吧,这京城里缺什么都不缺贝子爷!明儿相亲,我这心里直打鼓,简直左右矛盾,上下为难—她看得上我吧,将来身为额驸伺候公主,肯定没好日子过。若她看不上吧,又丢了颜面……你说,这该怎么办?” “那贝子爷到底是想让她看上,还是不想?”清雅如玉的男子并不急于回答,依旧莞尔。 “想让她看上,却不想娶她。”他道出心中完美答案。 对方顿时爆笑,“这可难煞人了!” “贤弟,”曦福换了哀求语气,“我知道你聪明机智,满腹才华,明儿就从旁帮帮我吧……” “明儿游湖,我去不方便吧?”清雅如玉的男子淡淡拂去袖上微尘,并不一口答应。 “贤弟,可我实在找不出第二个值得信赖的人了。”曦福再次恳求,“我知道,你盼着参加今年科举,我一定助你状元及第……” “状元及第?”俊颜忽然露出神伤之色,“我是汉人,行吗?” 当今天下,是满人的天下,虽说科举考试名为广招贤良,但满汉殊途,就算雍正皇帝公正贤明,他手下的官员也未必有如此心胸。 “放心,我早想好了,”曦福胸有成竹,“我表弟纳那性德,早年离家,云游四海已久,据说在什么山中当了和尚,此事为避家丑,一直向朝廷隐瞒。我与表姨知会一声,到时候你就顶他的名字上去,应该不成问题。” 纳那性德? 他一向讨厌满人的名字,不过,这个倒是听得还算顺耳。 不过,他还是喜欢自己的本名—叶之江。 “如此多谢贝子爷了。”他还礼道。 “这么说,你同意明日与我一道游湖了?”曦福大喜。 “是。”他点头,再度笑如春风。 没人知道,那俊颜其实冷若冰霜,谦卑礼让的外表下,掩藏了一颗难以捉摸的心,就算掩上再多的笑意,也只是二月的春风。 二月春风似剪刀。 长春园,真是四季长春吗? 坐在画舫之上,望着堤岸旁的杨柳依依,四周宫人垂钓嬉闹声隐约传来,怀烙觉得自己身处在繁华美景中,却是满腔伤春悲秋的心境。 “格格,端柔与和惠两位公主来了。” 贴身宫女碧喜上前来报,把她的思绪从冥想中拉回现实。 怀烙抬起头,看见两位姊妹踏着花盆底旗鞋,一摇一摆,穿杨扶柳而来。 端柔与和惠自幼与她十分亲近,无话不谈,虽是雍正养女,却胜过一母同胞。可在怀烙的心里,多少会有些内疚—她脸上的胎记,端柔与和惠却从未见过。 这个秘密,除了皇阿玛与她几个贴身的宫人以外,再无人知晓。 “怀烙,妳好大胆子!”端柔与和惠笑盈盈地走上前,故意责骂道:“居然偷跑出宫逍遥快活!” 这长春园地处京城南郊,特为皇族避暑游玩所建的一所行宫。怀烙虽是公主,可平日来此也必须有长辈陪同,从未有过单独到此游玩的先例,今儿雍正特意命人赏了她长春园的钥匙,屏退一切嫔妃,供她独自来此消遣,不明原因的人的确会感到诧异。 “说说,今儿是什么好日子,皇阿玛为何如此隆恩,不仅让妳到这儿玩耍,还叫我们两个来陪妳?”端柔问。 “怪了,既非妳的生日,也非什么重大的节日,真让我等摸不着头脑。”和惠追问。 “什么日子?择婿的日子!”碧喜在一旁笑为代答。 “哦—”端柔与和惠恍然大悟,“难怪了,我们说呢!” “别听这丫头胡扯,什么择婿……”怀烙不由得有些脸红,“皇阿玛只是安排我和曦福表哥见一面罢了……” “钮祜禄曦福?”端柔与和惠对视一眼,“又是个纨绔子弟!” “八旗里除了纨绔子弟,还剩什么?”怀烙涩笑。 她向往当年太祖马上夺江山时满族人的冲天豪气,可惜,一旦入主中原,得了天下,却尽出些贪污腐败、只顾享乐的败家子。 “从小一起长大的,还有什么见不见的?皇阿玛不如直接把妳指给他得了,相什么亲啊?”和惠道。 “听说皇上出了一道考题。”碧喜再次插嘴道:“若是曦福贝子过不了关,立刻出局。” “哦?”端柔挑眉,“这么说,今儿单独安排他前来一见,就是为了考他?” “对,咱们格格是主考,两位公主便是副考。是输是赢,也好有个见证。”碧喜笑。 “好啊、好啊!”端柔与和惠玩兴四起,顿时拍手道:“什么考题?难不难?” “说起这道考题,还得两位姊姊帮忙。”怀烙答。 “是吗?那更好玩了。”两位姊姊愈加起劲,“快说,怎么帮?” “这里有三条面纱,请格格们蒙在脸上,至于游戏规则,待会儿奴婢会一一告知。”碧喜立刻奉上盘子,盘中轻纱微动,彷佛一份等待的心情。 这说话间,曦福贝子已经穿过圆拱门,往翩舟停靠处而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位清雅如玉的男子,一袭白衣在绿柳垂杨的堤岸边格外引人注目,虽然尾随着曦福贝子,但曦福反倒似成了他的陪衬。 怀烙将面纱蒙在脸上,粉红的颜色顿时遮住双眸,眼前的世界一片晶莹霞光,她隐约看到那袭白衣如云朵般缓缓向自己靠近,不知为何,心尖忽然怦然一跳,有种异样的感觉猛地窜起。 太奇怪了,只是一道身影而已,却给她带来如此强烈的悸动,她甚至没瞧清他的眉目,心里就彷佛有什么沦陷进深渊里,就像有一种前世的羁绊束缚着她,让她无法自拔…… “给贝子爷请安—”碧喜迎上去,屈膝道。 “原来是碧喜姊姊,”曦福笑嘻嘻地答,“多日不见,益发生得俊俏了。” “贝子爷还是这般嘴甜,折煞奴婢了,”碧喜的目光掠过他的身后,好奇问道:“咦,这是哪位?从前没见过……” “哦,我表弟性德。”他身子偏了一偏,引出身后清雅如玉的男子。 四周的喧闹彷佛有一刻的停顿,似乎连风儿也为这样俊美的容颜屏住了呼吸。 没错,清雅如玉,的确是为他量身而造的词,那立体深邃的五官,像玉雕一般挺立着,看似温雅,却又透着一股冰寒,虽然微笑,却是生人勿近的。 怀烙觉得自己身子霎时一僵,眼中酸酸涩涩的,忽然泛起了泪花。 她这是怎么了?堂堂一个格格,也犯了花痴吗? 偏偏这样的感觉不似一般犯花痴的兴奋,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弥漫全身,椎子刺骨般的疼痛。 他是谁?到底是谁?为何她有这般似曾相识的感觉? 性德?不,这不像他的名字…… “贝子爷,不要怪奴婢多嘴,”碧喜假意嗔怪道:“今儿来相亲,怎么把外人也带来了?” “呵呵,我表弟听闻长春园美景世间少有,一直想来瞧瞧,可惜苦无机会,今天若不来,这辈子恐怕都进不来了,请碧喜姊姊通融。”曦福笑道。 “只要格格不介意,我哪能说什么呀!”碧喜抿嘴莞尔。 “对了,说了半天,还没拜见公主呢。”曦福往画舫上一瞧,顿时愣住。 只见画舫船头,此刻立有三把椅子,椅上坐着三位女子,皆宫装打扮,轻纱遮面,身段相若,乍看一眼分不清谁是谁。 “天啊,这演的是哪一出?怀烙表妹是哪一个?”曦福大惊。 “贝子爷,这便是今日的考题了。”碧喜神秘一笑。 “考题?什么考题?” “贝子爷有所不知,这考题是皇上定下的,说是为了试探您与咱们格格的缘份,特意让她与端柔、和惠两位公主都蒙上同样的面纱,若您能一眼认出她来,便是拆不散的缘份。” “一眼?”曦福十分为难,“我与表妹许久不见,女大十八变,哪能一眼就认出来?” “放心,有提示的。” “什么提示?” “贝子爷请看,三把椅子旁,吊有三块小小的木牌,上边写了三位公主的名字,我可以明着告诉您,这三块名牌都写错了。您也可以问她们三位一个问题,由此判断出哪一个是咱们家格格。”碧喜慧黠一笑。 “啊?这是什么提示,根本就是陷阱!而问一个问题能问她们谁是怀烙吗?”曦福依旧一头雾水。 “当然不能,因为她们不会出声,只会摇头或者点头,所以您只能问是非题。”碧喜忍俊不禁,“比如,可以问她们‘妳是不是怀烙?’记住,只能问一次。” “这问也是白问啊!”他大为着急,“倘若我问的是端柔,她冲着我摇头,我仍旧不知道哪个是怀烙啊!” “那就要看贝子爷您的运气喽!” “这摆明了欺负人!”曦福不干了,“我猜不出来!” “这么说,贝子爷自动放弃了?”碧喜狡黠的眨了眨眼。 “我……”说真的,要他就此放弃,传扬出去,只会令他颜面大损。 可傻子都看得出来,眼前要考的。不是什么缘份,而是未来额驸的智慧。他有家财万贯,世袭爵位,偏偏智慧少了一点点…… 他不由得万分焦急,抓耳搔腮,频频给身后的白衣男子使眼色。 叶之江把方才的一切静静听在耳里,却纹丝不乱,只是淡淡地笑着。 “表哥,”他终于开口,声音如同和风,“小小游戏,您就陪几位公主玩玩无妨。” “怎么玩?”曦福压低了嗓子。 他没回答,反倒在曦福耳边小声商议了一阵,然后抬头,对碧喜朗声道:“不如我代表哥回答如何?” 碧喜一怔,“这不行,皇上考的是贝子爷与咱们格格的缘份,外人插手,坏了规矩。” “姊姊放心,”叶之江俊颜一笑倾城,“谜自然还是贝子爷来猜,我不过代他开口而已。” 说着,不待许可,他便径自掠上船头。 画舫上,三名蒙面女子依旧端坐,椅边那三块木牌由左到右的顺序是—和惠、端柔、怀烙。 叶之江徘徊了一阵,踱到最左边,在“和惠”的名牌处停下步子。 “请问您是怀烙公主吗?”他低声问。 女子似乎偷偷一笑,没有回答,只摇了摇头。 “既然您不是怀烙公主,这名牌又写错了,您自然也不会是和惠公主,剩下只有一个答案—您是端柔公主。” 蒙面的女子一惊,揭开面纱,果然,端柔的脸露了出来。 “小子,算你聪明,猜出了我的身份。”她起身笑道,“不过,谁是怀烙,你依旧不知。” “错,”叶之江莞尔道:“我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端柔与碧喜大惊,曦福也张大了嘴巴。 “坐在中间的就是怀烙公主。”不疾不徐的道出准确答案。 “你……你怎么知道?”端柔颤声道。 “很简单,碧喜姊姊方才的提示—所有的名牌都写错了。既然我知道了坐在‘和惠’位子上的是您,那么坐在‘怀烙’位子上的自然不可能是怀烙,而是和惠,坐在本该属于您位置上的,才是真正的怀烙公主。” 四周一时无语,彷佛如此简单的推算,却无人能想到。 有些问题,明明可以一蹴而就,偏偏却被世人想得复杂如天书,永远无解。 啪啪啪啪— 有人轻轻鼓起了掌。 坐在中间的人儿,轻掀面纱,为如此简单而精准的推算给予小小的喝采。 她本以为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无人能知晓答案,没料到,这清逸如白云的男子却识破了她的计谋。 她,甘拜下风。 “哈哈哈,”曦福大笑,“表妹,妳输了,我这个额驸,岂不是当定了?” “表哥,”怀烙淡淡回答,“可惜谜是这位公子猜出来的,我要嫁,只能是嫁给他。” “你说什么?”曦福脸色一变,“他是代我答的,方才的推算方法,也是我告诉他的。” “是吗?”她眉一挑,语气有些不以为然。 “当然了,刚才我与他商议了好一阵子,就是教他化解之法,妳没看见吗?”曦福故作生气。 “是吗?”她再次问道,不过这一次,却是对着叶之江问的。 叶之江星眸微垂,没有迎视她的目光,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表哥,”怀烙一阵失落,收回视线,抬眸恢复狡黠笑颜,“我问你,有三个袋子,一个装着花生糖,一个装着松子糖,一个两样掺半,三个袋子上的标签都写错了,你要尝几颗,才能把标签全贴对?” “啊?”曦福完全没听懂,“妳说什么?” “几颗?”她执意问。 “当然是……一个袋子尝一颗……三颗?”没说尝四颗,已算他聪明了。 “不,是一颗。”她公布解答。 “什么”他惊讶,“不可能!” “表哥,这跟刚才猜身份的那道谜原理是一样的,没理由你猜对了前一题,却答不出后一题啊,”怀烙笑,“所以,刚才根本就是你表弟的功劳。” 曦福哑口无言,身子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表哥,你其实不想娶我吧?”她低柔地道:“那又何必逞强?我会去跟皇阿玛说,今日相亲,我对你一见钟情,可惜你早就心有所属,不能勉强。” 她转身步入画舫舱中,将舱门阖上。 她不敢回头看那清雅如玉的男子此刻是怎样的表情,方才他的垂眸不答,似乎已经伤了她的心…… 奇怪,一个陌生人,她何必在乎他的表情和反应? 但为何,她又对他有那般熟悉的感觉,彷佛前世相守了一生,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了解对方的心意。 她知道,方才他被迫说谎,因为受制于曦福。她能感到他的身不由己。 他,到底是什么人?真的只是纨贝子的表弟而已? ----------------------------------------------------------------------- 豆豆小说阅倍看推荐: 【相思印记——好娘子】系列在线阅读: 《木头格格》作者:阳光晴子.dddbbb/html2/89561/index.html 《画皮格格》作者:心宠.dddbbb/html2/86352/index.html 《不良格格》作者:香弥.dddbbb/html2/86349/index.html 第二章 他不叫纳那性德,他姓叶,名之江。 他是汉人。 曾几何时,“汉人”这两个字成了一种屈辱,在华夏大地沦为二等奴隶——这种屈辱,从叶之江识字起,就深刻的感受到。 如果,他不是出生在一个诗书礼仪之家,或许还可以浑浑噩噩的生活下去;如果,他的兄长还健康在世,或许他对于满清还不会如此憎恨,但一切在他十五岁那年都定格,此生除了“反清复明”这股斗志,他不会再有别的抱负。 从长春园归来,在晚霞满天中,他推开家门,看见寡嫂正坐在院中做绣鞋。 他的家,据说在前明时期富丽堂皇,占据整条街道,京中无人不晓,而如今,只剩柴门旮院,断壁残垣。 “之江回来了,”叶夫人看见他进来,放下她手中的针线活,微微笑道:“我忙着刺绣,倒是忘了晚饭,灶里还有两个馒头,你先垫垫肚子,我这就去生火……” “嫂嫂,不忙,”叶之江连忙阻止,“我还不饿,小柱子呢?” “那孩子正在街口跟小伙伴们玩得高兴呢,”叶夫人到不担心,“等他肚子咕噜叫了,自然会回来。” “嫂嫂今天又绣了什么?”他凑上前,低头看搁在石桌上的花样。 他的寡嫂从待嫁之时就练了一手出色的绣活,尤其以绣鞋为最。一双素净不起眼的布鞋,在脚尖处刺出一朵鲜红的石榴花,顿时便能成为坊间闺女们的心头所爱,若是再弄个复杂些的图案,比如凤展翼、雀儿喜什么的,更是你抢我夺的目标。 凭着这手绣活,叶夫人成为远近闻名的能人,也揽到了不少活计,维持家中开销。自从哥哥死后,叶之江吃的穿的、读书识字所要用的,无不是寡嫂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寡嫂在他眼中,就如母亲一般。 “没什么,都是些寻常花样,”叶夫人答道:“赶明儿我攒够了银丝线,买些白绢,替你绣件出门穿的外衣,流云图案的,保你更加体面。” “我的衣服够穿了。”叶之江笑道。 “哪够啊!你如今结交的都是些皇族权贵,衣服是行头,可不能少。”叶夫人坚持。 心间不由得一阵酸涩,要知道他一件衣服,不知是寡嫂省吃俭用多少日子才节省出来的,他穿着它们在外边光风体面,可怜家中这双日夜操劳的双手,早已磨出茧子…… “嫂嫂——”他的喉间有些哽咽,千言万语难以开口。 “客气话就甭说了,”叶夫人何等聪明,他一张嘴便知他的心思,“说说你今天都见了些什么人吧。” 日夜操劳。寒窗七载,为了就是这一天——大仇得报的时刻。 “我最近和曦福贝子套上了关系。”叶之江清了清嗓子,强抑住自己的感情。语调回复平淡从容。 自幼,寡嫂就教他,要想得报大仇,时刻都得从容。 “哦?”她眉一挑,似乎来了兴趣,“怎么套上关系的?” “他喜欢赌钱,我听说了,就在赌坊守着,帮他赢了好几次。他一高兴就收我在府中当门客,视我为心腹,无话不谈。” 对于心思缜密复杂的他来说,单纯的纨绔子弟最好对付,把对方卖了,恐怕他还以为是占了便宜。 “然后呢?” “他带我去了长春园。” “长春园?”叶夫人激动得险些站起来。“那……你可见着咱们的大仇人了?” “今天他应该在宫里,不过,见着了他的女儿。” “哦?” “原来曦福今天去见的,是他的女儿。” 怀烙……不知为何,一忆及这个名字,想到今天画舫之上,那个披着粉色面纱的女子,他的心就怦然直跳。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前尘往事的记忆,冲击而来。 为什么会这样?他不懂,真的不懂…… 其实,今天就算他猜不出那道谜题,也可以凭直觉知道,坐在中间的是她。 莫名其妙的对她有特殊的感应,哪怕两人只是第一次见面,而且还隔得那样遥远。 “曦福是雍正嫔妃的外甥,算起来,是那公主的表哥吧?” “对,我听见她叫他表哥。”虽然素昧平生,但她今天的一语一笑,似乎都烙在他的心里,记得那样清楚明白。 “他们在长春园相会,是不是……” “看样子,雍正有意要把女儿嫁给曦福,却又怕未来额附智慧不够,今天特意让他俩见面,出一道考题,考考曦福。” 她真会嫁给曦福吗?不知为何,当她说出拒绝之词,他心里似乎舒了一口气,仿佛不情愿世上任何一个男子与她那般牵扯…… “曦福去相亲,带你去干嘛?”叶夫人不解。 “他是想让我帮帮他。” “结果呢?” “那位公主看不上曦福,我帮也是白帮。” “如此一来,曦福会不会迁怒于你?”她不免担心。 “放心吧,嫂嫂,曦福其实也不想娶她。今天相亲,不过是为了颜面而已。” 他该夸奖那个聪明的公主,顾及了曦福的颜面,却拒绝了这桩亲事。她……应该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吧? “科举这事,你打算找曦福帮忙?” “不错。” “这么说,他同意了?” “从长春园出来,他答应帮我,让我以他表弟的名义参加今年的京试。”他该庆幸,这个纨绔子弟还有一些义气,兑现了承诺。 “如此就好,”叶夫人露出舒展的笑容,“一旦你金榜题名,便可亲近雍正,伺机杀了他!” 最后几个字,说得深沉果敢,充满恨意。 没错,费了这许多工夫,就是为了这个目的——雍正是他们叶家最大的仇人,报仇,是他从十五岁开始就发誓要做的事。 十五岁之前,他跟着哥哥嫂嫂过着还算安宁的生活,虽然替汉人如今底下的地位感到愤恨,但反清复明之心却未曾萌动,一切,在那一晚,都变了。 那一晚,他听见轰然的撞门声,还有官差的喧嚣,兵戈的击碰,院中火把通明。然而,年少的他躺在被子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嫂嫂告诉他,哥哥被官府抓走了。 他的哥哥自幼饱读诗书,一向安守本分,他想不出什么理由他会惹上官非。可是,过没多久,他便看到了哥哥的尸体,身首异处,在菜市口示众三日,惨不忍睹…… 为什么?那样老实的哥哥,却遭受了这样的变故? 原来,一切只因为一本书。 身为书商的哥哥,因为出售了一本《霍氏游记》而成为反清贼子,被斩首示众。 霍氏,名为霍顿,是一名西方的传教士,前明时期曾到过中原,所着游记记录了前明的繁华景象。 就是这样的一本书,一本山水杂记,一个外国人的客观描述,怎么就成了反清的罪证?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他更不能理解的是,雍正在杀了他的哥哥之后,还诏告天下,说什么是‘从宽发落’——难道,没有满门抄斩,留了嫂嫂与他的活口,就是‘从宽’? 满人怎能这样无耻?明明是血腥的侩子手,却扮作仁慈的救世主。 从那一天起,他活着就只有一个目的——复仇。 为了复仇,他等待了七年。 她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她独自在黄泉路上等待,仿佛在等谁与她同行。然而,不见人来。 她不知道自己要等的是谁,只是模糊的知道,是一个男子。 他们说好一起投胎转世,凭着前世的印记相认,可是,他却失了约…… 为什么?因为他临时变了心? 一忆起他,便有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像剑一般鑚她的心底,生生世世也不能忘怀……可是,她依旧不知道他是谁。 “格格——”一双手推着她,耳边传来碧喜的声音。 她从沉睡中悠悠转醒,发现枕边湿哒哒的,似有落泪。 “格格,又做梦了?”碧喜十分镇定,马上掏出手帕,替她擦拭。 每一次,当她做梦,都会泪流满面,碧喜早已习惯了。 “什么时辰了?”怀烙叹一口气。 “午时刚过。” 怎么,只是午间小憩而已? 那个梦,让她都忘了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格格,皇上传你去呢。”碧喜又道。 “皇阿玛?”怀烙有些诧异。 这个时候,雍正该忙着,与朝臣们议事都顾不过来了,怎么会要传她过去? “皇上说什么了?”她忍不住追问。 “这个奴婢就不知了,反正挺奇怪的,不过听说今儿皇上兴致挺高。” 换了衣,梳了妆,敷上那张最厌恶的人皮,怀烙匆匆来到御书房。 太监却说,雍正此刻在院中赏花,约她湖边一见。 怪了,今天什么日子?皇阿玛是出了名的大忙人,自从登基后,她就不记得他赏过花。 穿过花径,果然见雍正不同以往的神清气爽,站在湖水边,难得的心旷神怡。 “给皇阿玛请安。”怀烙上前盈盈一拜。 “女儿啊,来得正好。”雍正笑眯眯的道:“听说他们在这湖里养了些俄罗斯的鱼,不知什么模样,待会儿正好钓一条上来尝尝鲜。” “皇阿玛是想让孩儿钓吗?”她发现雍正手中并无鱼竿。 “你一个女孩子家,还是荡荡秋千、放放风筝吧,钓鱼这种事,是男人干的。”雍正却道。 “皇阿玛特意叫我来,就是为了看别人钓鱼?”看谁?只见这钓台之上,此刻就他们父女两个,外加一大群站得远远的太监宫女。 “呵呵,你可知道今年京试刚刚结束?”雍正转而问。 “知道啊,不过听说状元郎还没选出来,就等皇阿玛的殿试结束了。”怀烙心中一阵狐疑——干嘛忽然说起这个? “今儿就是殿试的最后一场。” “什么?那皇阿玛应该亲自督战才对吧?!”还有心情钓鱼。 “对啊,所以朕挑了这个地方。”雍正神秘的道。 “这儿?殿试?”她吓了一跳,“这儿无桌无椅、无笔无砚,怎么考试啊?” “钓鱼啊,谁钓的最多谁就是今年的状元。”雍正一笑。 “皇阿玛……”她简直不敢相信。一向注重择良纳贤的父皇,居然会如此儿戏,“这……” “觉得奇怪?”雍正自桌上拿起一只小小的罐子,递到她手中,“这里边释放了特殊香料的鱼饵,待会你看中了谁,就把这个给他,保证他能中状元。” “我?”怀烙手一颤,差点将罐子打落在地。 她明白了,终于明白了……这哪里是选状元,分明是为了她挑女婿。 “皇阿玛,这不行……”她连忙拒绝。 “怎么?觉得皇阿玛徇私了?”雍正莞尔道:“你放心,今年挑出来参加殿试的青年才俊,个个都很出色,最后进入前三甲的人选,更是不分伯仲。皇阿玛看了他们的文章,觉得让谁当状元,都委屈了其余二人,所以想出了这个法子。一则可以让举棋不定的状元人选尘埃落定,二则也可以替我的宝贝女儿挑一个如意郎君。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虽然如此,可前三甲的排位毕竟有别,女儿不敢擅自决定他人的前程……” “怀烙,为人处世不必过于陈腐,这三人无论谁当状元,都不会对他们的前程有所影响。在朝为官,也不是谁当了状元就一定能前程似锦,我大清有不少位列公卿的元老,都不是状元出身。” “可……”她吞吞吐吐的道:“万一女儿谁也看不上呢?” “呵,”雍正笑出声来,“朕就知道,你要说这一句!” “女儿……年纪还小,不想成亲。”她咬咬唇,横下心道。 “因为那个胎记?”雍正一针见血的道。 她一惊,哑口无言。 的确,因为自惭形秽,不愿意嫁人。 秘密是守不住的,一旦有了丈夫,迟早会看见她那半张丑陋的脸……到时候他会嫌弃她、讨厌她……她最受不了的,不是独守空房,而是爱过的人变心。 “怀烙,”雍正忽然换了严肃神色,语重心长的道:“你可知道,这三宫六院之中,朕最宠爱哪一个妃子吗?” “好像……是孩儿的额娘。”皇阿玛事忙,平时很少翻牌子召侍寝,可是,至少每半个月要见她的额娘一面,其中深情足可见一斑。 “你认为你额娘是宫里最美的嫔妃吗?” “不是……”她实话实说。 “可是朕却对她宠爱有加,二十载不变,你认为一个男子钟情于一个女子,只因为她的相貌吗?”雍正直言道。 “可孩儿的相貌不是一般的丑……”她依旧害怕担心。 “你啊,为了逃避婚事,什么手段都用尽了。”雍正宠溺的拍拍她的头,“你以为朕不知,那日在长春园,故意刁难你福曦表哥之事?” 的确,那道难题,不是皇阿玛出的,而是她。 她平时故作眼高于顶,故作刁蛮不近人情,只是为了逃避婚姻。 “女儿,你忘了,这世上有一种叫缘分的东西。最美的女子不一定有好归宿,最丑的女子也未必就婚姻不幸,关键在于,她得给自己一个嫁出去的机会。”雍正道。 心间似被轻轻叩了一下,微微打动了。 “你到底想不想嫁人呢?” 是呵,她想……哪个女子不渴望得到爱情?她装模作样,不过是害怕受伤的伪装。 “要是今天……没有女儿中意的人呢?”终于,她支吾的开口。 “你啊,”雍正不由得笑了,“终于同意了?别怕,今天挑不到合适的,皇阿玛再给你安排别人,但是若有看到喜欢的,手中的鱼饵记得一定要交给他。” “是。”由于到最后,她选择了点头。 十八年来,这是她迈出最艰难的一步,她不知道这样是对还是错,但她想给自己一个得到幸福的机会。 “说着说着,人就来了。”雍正忽然笑道:“瞧!” 顺着父亲的示意,怀烙转过身去,果然三位青年才俊正在太监的引领下,徐徐朝这边走来。 她的心尖忽然像被什么激了一下,实现猛的模糊起来,泛起泪花。 是他?那个清雅如玉的白衣男子…… 今天他依旧穿白,上衣用银线绣了万字流云图案,益发清俊迷人,哪怕与同年级的杰出人物在一起,亦能引人注目。 为什么,每一次看到他,她就会莫名其面的心疼?每一次,即使隔了再远的距离,也能一眼就认出是他。 他们之间,难道会有什么奇特的缘分吗? 慌忙用帕子遮住面颊,微微侧颜,不让旁人发现她的异样。 “参见皇上——”三人来到眼前,一起向雍正行君臣之礼。 “今日游园,不必拘谨。”雍正和蔼地道:“你们可会垂钓?” “垂钓?”三人一怔。 “今天朕就要考考你们,看你们谁能钓的大鱼!”雍正话中有话的道。 太监立刻上前,捧上鱼竿。 “这湖四周,你们随便找位置。”雍正又道:“据说钓鱼的位置也很重要,湖水是流动的,自西向东,并非死水,你们可看仔细了。” “臣选上流。”其中一人忙道。 “臣选下流。”另一人道。 “上下流有什么讲究么?看来你们都是钓鱼的行家啊。”雍正看一眼立在原地、默不吭声的叶之江,“爱卿,你呢?” “臣无所谓,随便找个地方就行。”他从容的答道。 “哦?”雍正颇有兴趣的瞧着他,“挑不对地方,鱼钓少了,朕可没办法帮你。” “臣今天本来就不是来钓鱼的。”他微笑的答。 笑容中,似有寒光一闪。 他的确不是来钓鱼的,凭他的聪明,也深知今天并非钓鱼这么简单——传闻状元郎的名额迟迟不定,只因为他们三个人的文采相当,雍正举棋不定,今天大概是什么变异的比试吧? 不过,赢不赢他都无所谓,今天,能离雍正这么近,他就达到了目的。 他的袖中,藏有一把薄刀。 纸那般薄,娟那般软,却锋利无比,唯有如此特制的利器,方才入宫搜身之时,才不易被侍卫察觉。 他是来复仇的,一旦看准时机,他就会用这把刀割破仇人的咽喉…… 所以,他决定,要挑一个距离雍正最近的位置。 接过鱼竿,就在亭阁处坐下,雍正在身后不远处观战,位置如他所愿,很近…… 为了今天,他运筹帷幄了许久,自十五岁开始,不仅文韬,还有武略。 他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斯文的外表下,有着深藏不露的武功。他知道,一旦行刺,能帮他的,就不再是智慧,而是肉搏的功夫。 可是,为何此刻他如此心神不宁? 这样关键的时刻,本应从容不迫,可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攥住了他……这四周,到底有什么人或事,令他心神不宁? “纳那公子。”忽然,他听到有人唤他。 清澈如泉水的声音,让人过耳难忘。 他一惊,猛地抬眸,与对方四目相对,那双美目,也是他过目不忘的。 是她?!怀烙格格…… 是了,就是她,这四周令他心神不宁的,就是她。 方才,没有看清原来她就在附近,可仿佛有一种预感,他感受得到她的存在。 为什么每次见到她,都会涌起如此异样感受,心仿佛被刺痛一般,似有无数前尘往事的蝴蝶翩翩萦绕,令他坐立不安。 “拜见公主——”叶之江起身,屈膝道。 “算起来咱们也算亲戚,”怀烙笑道:“不必多礼。” “若论亲,我表哥那一房继承爵位,可算亲,到了我这儿,只是奴才罢了。”所谓一表三千里,他深知旗人等级深严,纳那性德是什么地位。 “听说纳那公子早年游历大江南北,见多识广,不知遇到过什么奇人奇事?”怀烙随意道。 见到他,就想接近他,哪怕是无聊的话题,她也想多问问、多说说。 “算不得见多识广,只是多走过一些路、多见过一些人而已。” “宫外好玩吗?” “玩?”他几乎要嗤之以鼻,“公主若有朝一日能出宫看看,自然知道民间不是你想象那般。” 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哪里知道民间疾苦,宫外不是好玩,而是凄惨…… “你自以为我想象的是怎样?”听出他语气中的轻蔑,怀烙有些不服气。 “从方才的‘玩’字,就可以知道公主心中所想。”叶之江坦言答。 “你……”她想替自己辩解,可发现,原来并没有辩解的余地。 在别人的眼里,她从来都是那般刁蛮骄傲,又怎会关心民生疾苦? 可不知为何,她很想让他知道,那一切都是伪装,她也有一颗懂得同情的心…… “公主若没有别的问题,可否让微臣独自垂钓呢?据说鱼儿喜欢安静,人声会把它们吓跑。”叶之江疏离冷淡的道。 没办法,她一接近,他就心神不宁。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接近雍正的机会,他要伺机下手报仇,不能因为聊天而分了心。 “那我就不打扰了。”怀烙一阵失落,却只得无奈的转身。 叶之江故作镇定,轻轻拉了拉衣袖,触碰那把薄如翼的尖刀……还好,刀在袖中安然不动,没有人察觉。 “啊——”不料,他却听到一阵突如其来的低呼。 他一怔,唯恐事迹败露,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刚刚要转身离去的怀烙,此刻正紧盯着他,脸上一派错愕的表情。 她,发现了? 叶之江一惊,连忙按住右腕,脑中顿时一阵空白,不知该如何然处理这突发的状况。 “你……”怀烙指着他的右腕,“那是什么?” “公主看花眼了吧?什么也没有。”这是眼下他能想到的唯一说辞。 “你手上,怎么会有……印记?”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印记?他一时之间不明所以。 好半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 “公主是说我的胎记吧?”俊颜舒展微笑,“不是疤痕,只是月牙形的胎记罢了。” 月牙形…… 怀烙的脑中“轰”的一声,仿佛被炸开了一般。 他也有一个胎记?与她一模一样的胎记? 难道,真是前世的缘分,今生,以此来相认吗? 她梦中一直等待的人就是他吗?黄泉路上,舍不得饮下忘情之水,只为了今生与他相逢吗? “让我看看……”难道是幻觉?不,她一定要看,看个清楚…… 一把抓住叶之江的手,翻开他的衣袖,端详起来。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她发现的不止是胎记,还有另一样令她更是惊骇的东西。 刀?! 他的袖中,怎会藏有这样薄而亮的利器?他到底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怀烙僵在原地,而被发现秘密的人,也是同样的怔立。 他们四目相对,在彼此眼里,看到了一种不能言说的秘密,两人,都顿时失去了言语。 “怀烙,怎么了?”本来端坐在厅中的雍正,忽然发现了这边的忘情相对,出声问道。 她该据实告诉皇阿玛吗?毕竟带刀入宫,意味着什么,她不会不懂。 而且,看这刀的形状,并非一般武器,而是精心打造。 可是,她就像患了失心疯一般,这一刻,忘了自己是大清公主,忘了父皇的安危,只想保护他的秘密。 “没、没什么……”她听见自己如此回答。 叶之江又是一怔,很明显,没料到她会袒护他。 她放开了他的手,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生。 “在聊什么呢?”雍正好奇,“说来给朕听听。” “孩儿在说……”她脑中一片混乱,搪塞道:“纳那公子这鱼饵似乎不太好,半天都没鱼上钩……” “哦,鱼饵?”雍正似乎嗅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孩儿打算把这罐给他。”她转身拿起桌上的特殊小罐,默默地递过去。 “你打算把这个给他?”雍正微眯起双眼。 “是……” 她真的疯了,不但没有揭发隐患,反而把父皇给她的鱼饵端到这个危险的男子手中。 为什么?因为那个胎记吧?! 小小的胎记,居然有这样大的威力,可以让她忘记一切,甚至抛掉单身的执着,义无反顾地走向他。 她看见他的眼里满是困惑,十分不解为何她没有揭发自己,更不懂,这鱼饵的含义。 叶之江想到那张让他忐忑不安的绝美容颜,纠结在心中的迷惑始终不散。 为什么?她明明看到了,却不告发他……为什么,她会对他的胎记那般感兴趣? 那天钓鱼,他明明坐在最无利的位置,却钓到了最多鱼,隔日,殿试榜便公布,他得中状元,成为世人羡慕的官场新贵。 雍正不仅将工部侍郎的位置给了他,还赐良田千亩,黄金万两,并且特地打造一座气派非凡的宅院,赐予他作为府邸。 更不可思议的,是半月后颁的一道圣旨——指婚的旨,命他为额附,迎娶怀烙公主。 一切像是幸运的从天而降的大礼,可对他而言,却似无妄之灾。 “不错啊,这住处,比起咱们从前的柴门旮院,可是好的多了。”叶夫人随他入住新宅,四处打量了一番之后,如有嘲讽地道。 “嫂嫂,你明知道,这其实是特意为未来额附建造的宅子。”起初他不懂,从古至今没有哪个状元郎像他这样赏赐丰厚,原来,这是雍正给女儿的嫁妆。 “对啊,你不就是未来的额附?”叶夫人淡淡笑道。 “嫂嫂,别开玩笑了。”这几日,他烦的头都快炸开了。 “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她收了笑颜,正经道。 “可惜,暂时没机会接近雍正……”那日垂钓,似乎是唯一的机会,此后不是侍卫在侧,就是距离遥远,他苦无机会下手。 “说真的,我倒觉得这样不错。” “嫂嫂,你又在说反话了。” “不是反话,”叶夫人脸上浮现诡异表情,“之江,你可知道,复仇不止一条路。” “什么?”他一怔。 “把仇人杀了,那是下策。让仇人痛苦一世,才是上策。”素来温和的女子,此刻却满脸恶毒,多年的仇恨让她的心变成了一条可以眨眼间置人于死地的蛇。 “嫂嫂,你是说……”他胸中一颤,有种恐惧悄然而上。 “听说这怀烙公主是雍正最疼爱的女儿。哼,雍正这个人,坏事做尽,所以膝下子女大多夭折,女儿之中,唯有这个怀烙长到成年,自然是对她宝贝得不得了。你想想,如果让怀烙痛苦,是否等于就是让雍正痛苦?” “不——”他想都不想的立刻拒绝。 别说她是与自己有过数面之缘的女子,别说她帮过自己,就算素不相识,他也不愿意伤及无辜。 雍正是雍正。她是她,每次忆到她那清澈的面孔,他就无论如何与‘仇恨’两字联系不起来,仿佛两人是前世旧识,对她有着莫名的好感…… “之江,你忘了你大哥的死吗?难道他就不无辜?难道天底下千千万万的汉人就不无辜?凭什么我们沦为亡国的奴隶,让他们满人逍遥快活?”叶夫人脸色一沉,厉声道。 “可是……”他不想伤害她,无论如何,他都不情愿。 “呵,”她冷笑道:“之江,莫非你贪恋额附的荣华、状元郎的虚号?” “嫂嫂,我是这样的人吗?”他不由得俊颜一沉,申辩道。 “嫂嫂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可你若真的当了雍正的女婿,天底下千千万万的汉人,就会把你当成卖国求荣的狗!你懂吗?” 难道,他只想保护一个无辜的女孩,就那么难吗?国仇家恨,就要把世上所有的人都卷进来吗? “之江,你要想想同济会的兄弟们,这些年来,他们照顾我们孤儿寡母,还传授给你武功,你入了会,就不能再当清廷的狗。”叶夫人语重心长的道。 “放心,我不会结这门亲的。”不当雍正的女婿,就不会是清廷的狗。 “怎么说了半天,你就是不明白呢?”叶夫人叹气,“你只有娶了怀烙,才有机会进一步接近雍正,伺机将他除掉!退一万步来说,即使你一时半会除不掉他,也可以利用在朝为官的便宜,替同济会的兄弟、替我们汉人,多做一点事情啊!” “我可以除掉他,也可以利用在朝为官的便宜替汉人做事,”叶之江力争道:“可我不能连累一个无辜的女子。” “你的意思是,不想娶怀烙?” “对。”他斩钉截铁的答。 “可你想过吗,假如你不娶她,你还能继续在清廷为官吗?”叶夫人指出关键。 他眉心一蹙,似被击中要害。 “雍正为什么让你当状元?真是因为你的文采胜过探花和榜眼吗?假如不是认定你当女婿,那工部侍郎的差事岂是唾手可得的?如今他已颁旨指婚,你若抗旨,就是不尊,就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他沉默,这一次,哑口无言。 不得不承认,嫂嫂说得对,他若抗旨,这七年来的努力将全部付诸东流……不只报不了仇。反而连嫂嫂和小柱子都会受连累。 可是,真要就此牺牲一个无辜的女孩儿吗?一想到将要对她造成的伤害,他就于心不忍。 但他有什么办法呢? 英雄豪杰,束翅难飞,终究只得无奈降服。 第三章 熠熠的红烛跳跃眼前,怀烙揭下霞色的盖头,心里一阵忐忑。 “碧喜,你看我的妆花了吗?”忍不住走到镜前,轻抚脸颊。还好,那张人皮贴得还算紧,虽然在大红盖头里焐了这么久,依旧没有露馅。 “格格,您不打算告诉额驸吗?”碧喜替她担心。 “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他?” “夫妻之间……这种事情瞒不住吧?” 没错,既然成了亲,亦该坦诚相处……她真的没有自信。 今天,是她的新婚之日,洞房花烛之夜,可因为脸上这张人皮,她没有半点欢笑,满腹做贼心虚。 “我不是想瞒着,”她叹一口气,“不过需要一些时间。” “时间?”碧喜不解。 “虽然一个男子喜欢一个女子,不会完全因为她的相貌,可相貌却仍是决定好感的第一步。我希望多过些时日,让性德知道我的好,对我日久生情之后,再把真相告诉他……” 她不确定他对自己的感觉,两人的婚姻只是一道圣旨的结果,她实在不敢冒险,在两人的感情还有确立之前就给他这个打击……她真的,很想跟他长相厮守。 “碧喜,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怀烙不禁拷问良心。 从小到大,她一直远离人群,不想给任何人造成麻烦,可为什么一见到他,就想跟他亲近,顾不得多年的坚持? “格格,您别这么说,人都是自私的。”碧喜劝慰道:“何况,这么多年了,您何必苦了自己?额驸看上去不似以貌取人的庸俗之辈,您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会讨厌您呢?” 对,她就是想给自己一个得到幸福机会。万一他真的嫌弃她,到时候她定会自拟休书,绝不二话。 可在这之前,她得给他了解自己的时间。 “来,我再给您上些胭脂,”碧喜笑道:“一会儿酒宴散了,额驸就该过来了。” 紧张的心再次提到喉间,期待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什么,反而感到害怕? “善嬷嬷到——”这时,门外忽然响起太监的传话声,令屋内的人错愕不已 善嬷嬷是谁? 怀烙刚想问碧喜,却见一中年美妇推门而入。 “给公主请安。”善嬷嬷气质冷冷,虽然屈膝行礼,脸上却没有半点笑容,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听说是额驸的奶娘。”碧喜凑到怀烙耳边,低声提示。 “奶娘?”怀烙不由得大为尊敬,连忙起身相迎,“不知嬷嬷深夜到此,有何要紧事?” “洞房花烛之夜,本不该前来打扰公主,只是额驸在前厅喝醉了,奴婢前来通传一声。” “他……没事吧?”怀烙霎时万般担忧。 “酒喝多了,自然会醉,歇一歇也就好了。”善嬷嬷淡淡道:“怕公主等得着急,才来通传一声。” “不……不着急……”怀烙闻言大为害羞。 新娘子是不可以“着急”的,否则,听上去太不知耻了。 “奴婢还有一事,想禀报公主。”善嬷嬷又道。 “请讲。”怀烙尴尬地笑道。 总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女人并不喜欢她,虽然她是公主。 “按照宫里的规矩,额驸每一次求见公主,须得专人通传,昨日奴婢进宫见了皇后娘娘,娘娘听闻奴婢是额驸奶娘,便把这差事交予奴婢了。” “哦?”怀烙一怔。 “按说此事该归公主的人管,可皇后娘娘说,公主身边的都是未婚少女,有些事情恐怕考虑的不周详,所以才把此重担交给奴婢。请公主见谅。” 的确,她出阁的时候,皇阿玛让她挑选陪嫁宫人,她尽挑了些平时能与她一起玩乐的女孩子,比如碧喜,她素来讨厌宫中老妈子的唠叨,心想好不容易嫁了,能耳根子清净,不料,终究逃不过礼节束缚。 公主与额驸每晚相见,按大清规矩,须得上了年纪的管事嬷嬷,按照两人当日身体状况,安排行事。 本来这是为了保护公主遭受丈夫虐待,但规矩立得久了,也变了质,有时候甚至成了影响夫妻感情的梗阻。 怀烙听说过,有些管事嬷嬷贪财,故意说公主身体抱恙,不让额驸前来相见,除非金钱贿赂。而年轻夫妻素来脸皮薄,害怕别人指责他们纵欲过度,所以也不敢违拗。 久而久之,额驸嫌麻烦,倒不如娶房小妾来得省事,而公主却只能守活寡。 怀烙只希望眼前这位“善嬷嬷”真的有一丝善念,不要为难他们夫妻才是。 “公主,奴婢既然担了此重任,就要负责到底。坦白说吧,今晚虽是公主与额驸的洞房花烛夜,可额驸醉成那样,实在不便与公主会面。”善嬷嬷冷酷的声音再此响起。 怀烙愣住,没料到才是新婚第一晚,阻碍就来了。 “嬷嬷,”碧喜忍不住开口,“哪有新婚之夜,两口子就不见面的?传到宫里,皇上能高兴吗?” “所以说你们年轻女孩子家不懂,”善嬷嬷冷笑道:“我这全是为了将来公主的子嗣着想。” “此话怎讲?”碧喜不服气。 “男人喝酒行房,多生痴儿。”她骇人听闻地答。 “你……”碧喜还想再说什么,却已羞得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既然如此,就听嬷嬷安排吧。”怀烙克制住情绪,依旧微笑,“碧喜,去把我那口陈木箱子打开,拿些红绢里包的东西来,算是我给嬷嬷的一点见面礼。” “公主,你……”碧喜不由得气愤。 “快去!”她使一个眼色。 碧喜只得悻悻去了,没多久,拿了一包沉甸甸的真金白银,不甘愿地塞进善嬷嬷手中。 来者不善,虽摸不透对方到底是何心思,但花了钱,总能好过些吧? “多谢公主打赏。奴婢这就回去了,还得伺候额驸呢。”善嬷嬷收了银子,态度依旧冷冷的,说完转身即走。 没人知道,她不是区区一包银子能收买得了的,她与雍正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折磨雍正的女儿,是她的赏心乐事。 她也并非什么额驸的奶娘,她是叶之江的寡嫂,叶夫人。 叶之江走进那层层叠叠的庭院,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激颤着。 成亲已经半个月了,可连妻子的一面,都没有见。 嫂嫂说,这时对她的惩罚,谁让她是雍正的女儿,谁让她唆使父亲胡乱指婚,这是她应有的报应。 可他终究于心不忍,趁着今天嫂嫂带小柱子回乡下娘家探望,他犹豫着走进这扇寂寞的朱门。 守门的太监看见他,显得吃惊,慌忙奔进院中通报。他能感到,院中忙乱了好一阵子,让他等待了好久,怀烙才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脸上带着掩藏不住的惊喜,一身打扮看似飞速地刻意装饰,她喘着气,笑盈盈地望着他。 “哟,是额驸啊,今天吹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跟在主子身旁的碧喜忍不住代为不平,讽刺道。 怀烙瞪了婢女一眼,似乎在怪她多嘴。 “我说错了吗?成亲半个月,新娘与新郎头一次见面,这还真是古今奇闻!”碧喜冷笑道,上前一步,逼近叶之江,“怎么,今儿善嬷嬷不再府中吗?真不知道我们格格哪里得罪了她,每次要请额驸前来,她都推三阻四,借口千奇百怪,额驸也真听你这位奶娘的话,比亲娘还孝顺呢!” “碧喜,够了!”怀烙喝斥道:“还不快去沏茶?” “我怕我前脚沏了茶,人家后脚就走。”性子刚烈的碧喜努嘴,不服地道。 “的确不必沏,我一会儿就走。”叶之江垂眸道。 “格格,你看他!”碧喜眉一扬,眼里喷出火来。 “额驸既然没空,又何必来此?”怀烙心下一阵失落,忍不住低低地道。 “昨日进宫,皇上赐了些点心,说是公主爱吃的,我特意拿来。”他挥挥手,随从立即捧上篮子。 “点心?”怀烙脸上的表情愈加难过,涩笑道:“额驸忘了,我出嫁时带了厨子出来,这些他倒是常做的。” 点心只是一个探望她的藉口吧?心中的确渴望如此,但他真的对她有一丝眷恋吗? 她不确定这次探望,是出于对妻子的义务,还是他的真心…… 按说,两人之间应该没有什么嫌隙,她也没什么得罪善嬷嬷的地方,为何,新婚一月不到,她就形同守活寡? 她不明白,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因为他不喜欢她?因为风闻了她授意父皇指婚之事,所以怨恨她的强迫? “公主保重,皇上交代了一件要紧事让我办,我得去了。”一阵沉默的相对之后,叶之江道。 本来,可以就这样让他转身离开,坚守一个女子的矜持,可她就是忍不住要叫住他,因为,她不想这来之不易的相处如此短暂就结束。 “什么要紧事?”她听见自己问。 “皇上差我到东郊庆林看看,据说那儿有一罕见的枫树,皇上想移一株进宫,给母妃娘娘观赏。” 母妃娘娘?是在说她的额娘齐妃吗? “什么枫树这么希罕?”她好奇的问。 “听说树叶呈心形,且一年四季都是红色的。” 哦?那倒是挺新鲜的。 皇阿玛向来宠爱她的额娘,却因为国事繁忙不能长伴左右,所以喜欢挑些新鲜玩意逗她额娘开心。 “我能跟去看看吗?”她兴奋道。 “公主,这枫树是有是无,不过传说而已,若遍寻不到,岂不辛苦了公主?”叶之江一怔,回避她那期待的眼神。 “我好久没出门了,只当去散散步。”怀烙坚持。 这是一个机会——设想他俩单独相处,漫步于山林之间,寻找美丽的红枫……再疏离的关系,也会由此增进吧? 叶之江犹豫着,他不是不愿意带上她,这个对他笑如泉水的女孩子,有一脸他喜欢的纯真表情,有一刻,他差点儿动心了,可一转眼,又忆起国仇家很,胸中天枰动荡。 他怎么可以亲近她呢?有朝一日,若让她得知自己娶她的真实目的,她会恨死他吧?倒不如就像现在这般,与她维持疏远的关系,保护她的处子之身,将来离开他,还可以另觅佳婿。 若动了真感情,只会让两人身陷痛苦的深渊,无休止地纠缠与沉沦…… “可是公主的鞋……”他看看她的花盆底,提醒道。 那鞋如同踩高跷,别说在山林间漫步,就是平常在家里也容易跌倒。 “我马上去换!”怀烙忙道。 “公主,天色不早了,更衣、换鞋都要费时间,不如改天为臣另挑时机,再带公主出门游玩吧。”他搪塞道。 “不……”她的心猛地悬起来。改天?呵,不知要改到猴年马月,眼下的机会她断不能放过。“我不换衣服了,就这样去!” “可是你的鞋——” “放心,别说穿着花盆底,就算真的踩高跷,我也能走。”她自信地笑。 是吗?叶之江无奈的心下叹息。 好吧,既然她如此执着,就让她跟吧,反正他不相信她真能吃那份苦,说不定才两步路的功夫,就嚷着打道回府了。 可是,他错了。 万万没料到,她居然真的坚持下来,跟着他在山林里转了两个时辰,没叫半点苦,反而一路维持微笑。 他看得出来,其实,她的脚已经很疼了,她的笑容里也有一些勉强,但她不知哪儿来的毅力,依旧直挺着身子,甚至不要任何人搀扶。 “这林子都走遍了,没见那希罕的红枫啊,是不是误传了?”怀烙仰头看着参天树冠,只觉得脖子都快断了。 她头上戴着大大的黑色丝绒“冠子”,再配以金银珠饰,本来就沉重得让人全身酸疼,再加上走这么远的路,抬了这么多次头,此刻深感体力不支。 “公主若觉得累了,不如先回去吧。”叶之江淡淡道。 她的疲倦,他看在眼里。惟有保持冷淡,才能让她早点休息。 “我不是这个意思……”怀烙连忙辩解道:“我不累。” 真的吗?看样子,她都快要累得跌倒了,何必苦撑? 他不愿意见她这副模样,这样拼尽全力来讨好自己,宁可她疏远些,让他良心好过一点。 “公主是千金之躯,本就不该与为臣前来。若只有为臣一人,恐怕早就找到红枫回宫交差了。”他故作不耐烦的神色,刻意让她不快。 “额驸是嫌我娇气吗?”怀烙停下步子,猛然问。 “为臣不敢。”他垂眸,摆出生冷的态度。 “你们都先退到百步之外……”她眼中忽然泛起泪花,转身对侍卫道:“没我的吩咐,不许上前。” 这瞬间,她感到好委屈。明明这样千方百计的亲近他,只求与他多相处一时半刻,可他却满脸嫌弃,怪她是累赘。 她真的很迷惑,到底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为何就连他的奶娘也待她如仇敌? “额驸,有些话,我想问问。”看到侍卫们退去,胸中涌起的千言万语不由自主地道出,她本想忍耐下去,慢慢培养感情,可是此时再也不能等了。 “公主有什么吩咐?”叶之江毕恭毕敬地答。 “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已经是夫妻了,何必公主长、公主短的?这样的称呼永远也不可能把两人拉近。 “这样不太好吧……”他却一如既往地冷酷着,“我虽有幸娶得公主,但礼节不可以忘。” “我命令你叫我怀烙!我也会叫你性德。”好啊,既然她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就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哪能连小小称呼都搞不定? “为臣不敢如此直呼公主,至于公主如何称呼为臣,那是公主的自由。”叶之江倔强地道。 呵,性德?这本来就不是他的名字,听起来,就像一个陌生人。 他绝不会给她机会亲近自己,仇人的女儿,就该形同陌路。 “你……”怀烙不由得气结,“难道我哪里得罪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刚刚只是泛起泪花,此刻酸楚的泪水快要流下了,她急忙背过身去,不想让他看见。 生平第一次如此迁就一个男子,为什么却遇上了冰山? “公主真想知道?”她是在问他要理由吗?他可以找出千百个理由,绝了她的念头。 “你说。”她调头,凝视他的眸。 火一般的眸子灼得他内心忽然有些微疼,惟有避开她的目光,才能让他把话说完。 “听说为臣能够高攀,全是因为公主恳请皇上指婚?”他低低道。 “对。”她喜欢他,看上了他,想嫁给他——一片真心,没什么好隐瞒,也没什么还害羞的。 “公主可否想过,为臣在遇到公主之前,或许已有心上人?”他唇一抿,道出骇人的话语。 “什么?!”怀烙一惊,“你……早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他摇头,“只不过,公主不曾想过这个可能,可见公主行事都按自己的意愿,由着自己的性子,为臣心目中理想的妻子,是一个可以处处为他人着想、善解人意的温婉女子——而公主你,显然不是。” 她怔住,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说词。 没错,她从小长在宫中,受尽父皇母妃的宠爱,想要什么都如随手摘下树叶一般容易,她的确不曾考虑过他的心情。 这个男子有这样倔强的脾气,不为权贵折腰,不向她低卑献媚,倒让她益发痴迷…… “公主下嫁之前,有没有想过先找为臣深谈一番?问问为臣的真实所愿?既然没问,又怎能将终身托付给一个陌生人?”他在教训她,其实也是在暗中规劝她。 他们迟早要分开的,将来她会遇上另一个男子,他该提醒她,不要再如此莽撞,认错了人。 “我明白……”怀烙喃喃地道:“从此往后,凡事我都会先听听你的意愿……” 可是现在呢?他们已经成了亲,举国皆知,难道反悔不成? “从此往后?”叶之江冷笑道:“似乎晚了吧?” “不晚,”她几乎换了哀求的语气,“给我一点时间,哪怕是一个月……我会让你知道,我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妻子。” 这一刻,她什么也不要,抛下公主的尊严,只想求他给自己一个机会。 从小,父皇就对她说,人生难得的,只是一个机会。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公主出的那道考题吗?当时我心里就想,好一个刁钻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能成为好妻子吗?”他绝情地扔出这句话,转身便走。 他怕自己再不走,就要沉沦在她的眼神里……刚才那句哀恳的话语,一百个铁石心肠的男子都会心软吧? 怀烙望着他急走的背影,心里如同涌起雾色茫茫河水,伤感又迷恍。 她真的这样不堪吗?为什么不能原谅她当初的莽撞,给两人一个机会?难道,她真是一个不讨喜的人? 脚下酸疼,头顶沉重,这刹那,她终于体力不支,眉心似有一阵眩晕,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人已跌倒在地。 叶之江听到声响,回眸一见,身子一僵。 本来,他可以就这样离开,任她昏倒在地,宣告自己的绝情,可倏忽间,他想也没有多想,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将她扶住。 他可以肆意伤她的心,但她毕竟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他不能允许自己欺人太甚。 “怎么了?”他紧张地端详她的脸色,“快,到那边歇一歇……” 怀烙没有回答,气若游丝的她吃惊得忘了回答,不敢相信他会扶起自己,透露如此的关怀…… 近旁有一条小溪,从山上流下,穿过林间,如一条白亮的丝带飘浮在这幽暗的林荫间。叶之江扶着怀烙在溪边坐下,从怀中掏出帕子,浸了溪水,替她擦拭额间。 微凉褪去了晕厥,她胸中顿时感到一片清澈,舒慰了不少。 “来,把鞋脱了,泡泡脚。”他想,她的脚大概肿得不成样子了吧?再不歇歇,一双腿都要被锯掉了。 怀烙默默的,任凭他将自己的花盆底取下,再剥了袜,她伸脚浸在溪水中。 不敢相信,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人,此刻如此亲近,就像没有任何嫌隙,天生的一对儿…… “冠子也摘了吧。”她忍不住轻轻道。 叶之江点头,完全不避嫌,亲手摘掉她的珠冠。但他的大掌一落,飞长的瀑发便垂散下来,披了她一身,在风中飘逸。 怀烙露出微笑,大大松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仰去,终于,可以如此自在地欣赏茂叶间露出的天色。 此时不多到了黄昏时分,天空一片灿烂的晚霞,投映林间,照出一种魔幻的瑰丽。 “呵,你看——”她忽然往天上一指,激动地道:“红枫——” 叶之江一惊,猛地抬眸,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那树梢上一片秋叶的红色,让这素净的林间忽然平添了一份炽烈,像旷野中跳跃的篝火,光艳夺目。 此刻并非秋天,却有如此生动的秋景,着实似一中华丽的诡异。 “我明白了,”怀烙激动过后,恢复平静,“那是黄槿。” “黄槿?”他不解。 “黄槿的叶子就是心形,此刻霞光满天,映入林间,从某个角度看,真像生了红叶一般——这,其实是世人的误会。”她笑道。 虽然误会,却是美丽的误会。 她真该感谢有了这个误会的传说,让她得以与心上人独处,如此靠近…… 叶之江望着她熠熠的笑脸,望着她如孩子一般天真兴奋的双眸,感到霞光像落在她眼睛里似的,散发醉人神采。 他不禁看得痴了…… 他忘了,此刻她的裸足仍在他的怀里,玉一般的脚丫子刚浸过溪水,凝脂一般通透的被他握在掌中,掌心的温度传过去,暖了她全身。 怀烙双颊泛起绯红,害羞的垂下眉去。 这个男人真的讨厌她吗?先前的一刻,她几乎绝望了,可是现在,她感到两人如此相处,总有一天,却迎来天翻地覆的转机…… 但她的欣喜只维持了一刹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咳嗽,打断了这一刻美好的沉静。 两人同时回头,脸上呈现愕然。 善嬷嬷……不,叶夫人就站在不远处,像幽灵般打量着他俩,脸上带着死寂的表情。 第四章 据说,那日“善嬷嬷”回府后,听闻夫妻俩一块郊游去了,于是立刻赶往山林,将他俩逮个正着。 怀烙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冷若冰霜的夫人如此阴魂不散,眼里蕴藏恨意……她到底哪里得罪了她? 更让怀烙意外的,是这件事的后遗症——没多久,宫里也知道她与额驸在溪边浣足之事,议论纷纷,认为她身为公主却不知检点,光天化日之下放浪形骸,实在有辱皇室风范。 这传闻愈演愈烈,最后传到了雍正耳中。 当怀烙听见太监传话,让她进宫与皇阿玛一聚时,她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此刻,立在御书房里,看到雍正严肃的脸,她知道,自己的预感没有错。 “猜到朕今天为何找你来吗?” “因为郊外的事……”她垂眸,咬了咬唇。 “知道不好意思了?”一见她扭捏神态,永正就懂得她的心意。 “女儿觉得自己没错。”夫妻之间什么是不可以做?凭什么因为外人的风言风语就来指责她? 她是公主,又不是尼姑! “你自己说,大白天的,光着脚丫子,而且又不是在家里——这像话吗?”雍正提高语调。 “那是郊外,根本没多少人看见。”她嘟哝。 “随从们看不见?”雍正眉一挑。 “那又怎样?” “怎样?他们看见了,就会到处嚼舌根,否则这事儿怎会传到宫里来的?” “他们爱说什么随他们去!”怀烙气愤,“我才不怕呢。” 她知道是谁告密,除了那个善嬷嬷没别人!一般侍卫都很听话,不会胡来。 “宫里倒也罢了,反正都是自家人,”雍正叹一口气,“可若是全京城、全天下知道了,那怎么办?” “这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怀烙费解,“我又不是当着别的男人的面脱脱鞋子,也不可以?” “怀烙,你不懂,”雍正耐心道:“皇阿玛这几天推行新政,得罪了不少人,你是阿妈最疼爱的女儿,就怕他们伺机报复,小题大做。” 怀烙闻言一怔,霎时无语。 真的吗?有这么严重? 她一直以为,言行都是自己的自由,可没料到,这背后还有这么多麻烦。 “实话对你说,我本想栽培性德,让他成为我的得力助手,可眼下得暂缓了……”雍正一副遗憾的模样。 “为什么要暂缓?就因为我当着他的面浣足?”怀烙不平地叫道。 “不,应该说是,他替你浣足。”雍正盯着女儿,“外面都传遍了,说他这个额驸怕老婆,是个窝囊废。” “这跟怕老婆有什么关系?”她讶异的瞠目结舌。 “帮老婆洗脚,是男人的大忌。”雍正厉色道:“你要记住,这种事,在家里关起房门来做可以,但到了外面,无论当着谁都不能!” 她真的要疯了,哪来的这么多清规戒律?还说汉人迂腐守旧,以她看,旗人变本加厉! 何况他真的好冤枉,明明是世上最不怕老婆的额驸,却因为一时怜悯她,背上了这样的恶名…… “阿玛,你不打算再栽培性德了?”她心中替他的前途担忧。 “他是个人才,我哪会舍得?”雍正神秘一笑,“不过,当下得改个法儿。” “什么法儿?” “我打算外放他到中州去。” “中州?”怀烙愣住。 “正好那儿河道失修,他又是工部的人,派他这个差事,让他先立立功,日后回朝便有了高升的借口。” “哦……”她总算了解,“那女儿这就回家去,收拾行李,与额驸一同出发。” “你就不必去了。”雍正却道。 “为什么?”又是一次惊愕。 “男人出去干正经事,你一个女人只会添麻烦。乖乖在京里待着,免得到时候又传出什么闲话。” 不近人情的命令如同天外闪电,让她难以镇定。 刚刚跟心上人的关系有所改善,就要他们天各一方……她能甘心吗? 从小到大,她一直那样听话,顾全大局,可现在,她决定任性一回,为了来之不易的幸福。 中州边境,狂野之境。 叶之江望着暮色渐浓的苍穹,纵使身边一叶明亮的篝火在炽烈跳跃,他仍能感到一股畏寒的夜风吹袭而来,钻入心底,全身冰凉。 他这是怎么了? 好不容易摆脱怀烙的纠缠,难道非他所愿?为何,心中这样失落? “总督大人,帐篷已经支好了,今儿先在这荒郊委屈一晚,明早进了中州城就好了。”随从上前道。 呵,总督? 从二品的侍郎,封为正二品的总督,在朝没做多少大事便升了官,他该高兴才对啊……为何,愁眉依旧紧随? “知道了,下去吧。”他拉拉披肩,淡淡回答。 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思绪茫然地眺望远处的繁星,却不想回到帐中歇息。 这些日子,他很怕做梦,因为,他的梦境都很古怪。 他总是梦见一个有着与他同样胎记的少女,将一把尖刀刺入自己的小腹…… “瑜,对不起——”凄美的面孔如此说道。 声音是那样轻盈,萦绕在他耳边久久散,即使醒来也不能忘怀。 她是谁? 不记得…… 只知道那张眉目不清的面孔,是他前世的记忆,依稀迷离,却刻骨铭心。 他有一种预感,仿佛这辈子轮回转世,就是为了寻找她,与她一生厮守,弥补前世的缺憾。 可他为什么还没有找到她?为什么成了别人的丈夫?甚至,对那个不该嫁给自己的人,动了一丝丝感情…… 一阵马儿的嘶鸣声从远处传来,惊动了驻扎营地的诸人。 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这样匆忙的赶路人? 叶之江从遐想中收回思绪,放眼放去,只见一匹骏马驰骋而来。 马背上,似乎坐着两个女子,一前一后紧紧相拥,在快马加鞭中颠簸,却执着前行。 “公主,额驸在那儿——”其中一名女子远远地瞧见叶之江,兴奋大叫。 俊颜一凝,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不知是喜是哀。 对,是她。 即使隔了这样远的距离,即使在这样苍茫的暮色中,他仍可以清楚地看到她。 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羞却喜悦的表情,一如传说中千里寻夫的女子,终于找到了重圆的镜。 “额驸!”碧喜率先跳下马儿,朝他奔过来,“可算找着您了,您不知道,为了找您,我和公主吃了多少苦……” “碧喜!”怀烙却制止住婢女的多言,“啰嗦什么?快把这马儿牵到马廊去,喂些粮草,都累了它一整天了。” “公主,您见了额驸犯糊涂了吧?这荒郊野外,哪来的马廊?”碧喜笑道。 “你……”怀烙一阵脸红,“总之,就是喂马儿吃草去!” “好好好,”碧喜努努嘴,“我识趣,赶紧走!” 她俏皮地瞧瞧叶之江,又瞧瞧怀烙,一阵大笑后,牵着马儿随侍卫们去了。 夜风之中,旷野之上,似乎此刻就剩下静默儜立的两人,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 “你怎么来了?”半响,叶之江强忍住心头悸动,故作冷淡地问。 “我是你的妻子,难道不该常伴左右吗?”怀烙叹一口气。 她早料到他会对自己冷漠,已经做好一切心理准备,可临到见他,却发现还是伤心。 “皇阿玛说,让你留在京里。”他侧身,不忍看她失望的神色。 “出嫁从夫,我只听你的。”她凝眸道:“这次出京,除了碧喜之外,无人知晓,你若留我,我就待在你身边,直到中州任期结束为止……你若赶我走,我就立刻回京,不会有人察觉我曾经离开。” 又是一声轻叹,不知是出自风,还是出自他。 叶之江只觉得心头微微动摇……为什么,因为怜惜吗? 一个足不出户的公主,居然可以孤身匹马,千里迢迢来寻他,这一路不知经过多少波折,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他真忍心就这样赶她回去吗? 他喉间哽咽,想狠心地拒绝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咳,咳——”忽然,怀烙捂住胸口,咳嗽起来,眉间紧蹙,十分痛苦。 “怎么了?”叶之江紧张地问。 “没什么,只是有点着凉……”她垂眸道。 “着凉还没什么?”他忽然有些火大,气她不顾自己的身体。 本来嘛,金枝玉叶的,不在京里好好呆着,到处乱跑,若是有个闪失,岂不成了他的错? 心头涌上一种负罪感,他当即解下披风,覆到她弱小的身子上。 “来,先进帐子里歇着,”本想赶她走的,可是这一声咳嗽,真的让他于心不忍,“回京的事,明儿再说。” 怀烙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绯红的笑意,紧紧裹住他的披风,跟随他的脚步迈进帐篷。 披风里还有他的温度,她缩在其中,驱散所有寒意,只觉得暖。 其实……她根本没什么大碍。皇阿玛说满族的女子要有巾帼气质,从小教她骑马射箭,所以她的身体一向健康得很,从京城到中州,虽然一路颠簸,可也难不倒她。 此刻装出可怜楚楚的模样,不过是想让他收留。 她一直觉得,他们之间不会缺少感情,只是缺一些相处的机会。 那日他替她浣足之时,她可以明显感到他的心动,倘若再给她多一点点时间,她一定会叩开这个男人封闭的心扉。 “今晚你在这帐里歇着,我一会儿叫人送碗汤来,明儿进了中州再找大夫。”叶之江道。 “我在这帐里歇着?”怀烙环顾四周,“那你呢?” “我自然……”他俊颜微侧,“自然是另找一处歇息。” “你想让外面的人都知我们夫妻分房而睡,猜度我们不和?”她嗔怪道:“想让我堂堂和硕格格没面子?” “不……”他想辩解,却发现,原来自己做的事的确很可恶,一时间只能怔在那里。 “这榻子大得很,我睡床头,你睡床尾,”她径自坐过去,“我保证不打搅你。” 打搅? 呵呵,她已经是他的妻,却说这样客气的话,让他心里更加难过。 成亲这么久,他都没碰过她,若换了别的刁蛮公主,早跟他闹翻天了,可她却承担下所有的委屈,甚至没向宫里抱怨半句,还义无反顾地追寻到此……如果,没有国仇家恨,他会用一生的真情挚爱好好回报她。 “别这么说,”这刹那,他于心不忍,“你病了,我本不该离开。” 今晚,就让他好好照顾她吧,就当是照顾一个病人。 她笑了,这一笑,灿若繁花。 “那我就不客气了。”褪下披肩,和衣钻上床去,躲进被里。 他踟蹰着,不敢就这样走过去,却也不能僵站一夜,心下犹豫,又是好半响的愣怔。 “这被子好冷,”怀烙故意娇嗔,“你不来暖暖吗?” 呵,好诱人的话语,天下那个男人面对如此良辰美景不怦然心动?他感到自己的步子正不由自主地朝他迈去,直到床边—— “你很怕我吗?难道我是母老虎?”怀烙笑道。 “公主说的哪里话。”他垂眸,不敢看她与声音同样诱人的脸。 “从小到大,人人都怕我……”笑容忽然敛去,换作一声惋叹,“因为我是皇阿玛唯一存活的女儿,我的许多姐妹,在很小的时候都夭折了……别人看着我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可谁有知道我总是一个人玩儿,皇阿玛收养端柔她们,就是为了陪我,可他们始终不是我的亲姐妹,还是怕我,处处让着我……” 其实,她的肺腑之言只说了一半,从小孤独,并非因为没有姐妹,更多的,是她那张脸。 心里怀揣着秘密的人,总是忐忑不安,哪怕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依旧有种惶恐的心情。 她总觉得自己与别的女孩子相比,属于异类,而且是会被唾弃的异类,心中有种自卑,让她远离人群。 “别说了,”叶之江泛起无限同情,柔声道:“好好睡吧,我在这儿陪你。” “你也怕我吗?”她执着地问。 他沉默,徐久,坚定地凝视她的眸,给出一个语气肯定的答案,“不,不怕。” 她长长地吁出一口去,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大掌。 他的掌,比他的披风更加温暖,一旦握住,就让她安心。 似乎还是第一次,执子之手。这双手,她真的能握到天荒地老吗? “为什么不说话?”她发现他的神情,在于她柔荑相握的一刹那,似乎有些微漾,心中不由得又有些担心,生怕刚刚酝酿的和谐在被打破。 “没什么。”他勉强地笑了,“只是怕打搅你休息。” 他知道,自己说谎了。 刚才,在与她执手相握的瞬间,他就明白,其实她根本没病。 所谓感染风寒,不过是她的伪装而已,因为,她的双手如此温暖,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但他没有揭穿她。 不知为何,这温情脉脉的一刻,他忽然不想破坏气氛——或者说,他有些沉迷其中。 就算没病,这个女子为他付出的,也足以让他感动了,为何要给她难堪呢? 轻轻替她拉拢被子,就这样坐在床边,直伴她到天明…… 车轮辘辘,直驶前方。 怀烙从不觉得,车轮声像今天这般也有乐曲似得节奏,钻入耳中,声声悦耳。 也许心情好,听见什么都会觉得动听吧。 中州城就在不远处,她却希望这路程再长一些,可以跟夫婿同坐在车内,贴的如此之近,几乎能听见他的呼吸。 忽然,车子猛地煞住,让她的身子向前一扑,几乎要扑到他的怀里。 叶之江想也没多想,便伸手扶住她,待到他反应过来,她已经在他的臂腕之中。 如水的双眸仰视着他,两人都有一阵子怦然心动,放佛某种磁力在他们之间吸引着,拆不散,剪不断。 他怔了好半响,才下意识地松开她,似有些许尴尬。 可是,因为他的脸红,让怀烙开心不已。 这证明,她并非单相思,他亦有相同的感觉…… “出什么事了?”叶之江逃避她的目光,清了清嗓子,朝窗外道。 “回总督大人,车子坏了。”随从战战兢兢地答,“恐怕还得请总督大人与公主殿下稍等一会儿……” “赶快修好了!”他有些不耐烦——害怕在这样待下去,车内暧昧的情绪会把他逼疯的。 “是……”随从应道。 “别难为他们,修车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事,”怀烙劝道“不如咱们下车走走吧。” 的确很想跟他待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可为了他的尴尬,她如此提议。 她不愿意逼迫他,只希望一切循序渐进,水到渠成。 “好。”叶之江立刻答应,似乎松了一口气,“前面还像有一个十里亭,咱们去那儿看看风景。” 怀烙微笑,与他步下马车,两人闲地来到亭中,随从远远地跟着。 不料,当他们走近,欲发现亭中早已有人在。 只见那人正躺在地上,仰面而睡,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细看却是一身破碎道袍,像一个江湖术士。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转身。 “两位别走啊!”那个邋遢道士却忽然开口,吓了他们一跳,“是嫌我脏吗?” 说话间,眼睛雪亮睁开,支起身子,笑意盈盈的看着他们俩。 “不,怕打扰道长休息。”叶之江恭敬有礼的答道。 “呵呵,我说了自己是道士?”那人却道。 “不是道士,为何穿道袍啊?”怀烙以为他故意挑衅,努嘴问。 “或许我是仙家呢?”对方疯疯癫癫,说着荒唐的话。 “我们走……”怀烙拉齐叶之江的手,不想与这陌生人啰嗦。 “荒山野岭,好无聊啊,两位就不能行行好,陪我这可怜的人说说话吗?”对方一跃而起拦住他们俩去路。 “你……想干嘛?”怀烙觉得他来历不简单。 “姑娘,算个命吧。”他笑嘻嘻的。“我看你非常人之相。” “我帮你断,或许还准些。”她满脸不屑。 “这位公子,就当可怜我这叫花,让我挣些铜板吧,”觉得怀烙不好对付他转而骚扰叶之江。 “好啊。”不料叶之江竟然点头同意。 其实,他正想找个岔,避开与怀烙单独相处,眼前的道士似乎是上天的安排,以免他心猿意马。 “你真的让他算啊?”怀烙瞪大眼睛,“不怕他是骗子?” 叶之江优雅一笑,“能骗我几个钱?”顺手扔出几枚铜板到那术士的怀里。“你说吧,反证我也不知道命运到底如何,任你发挥。” “公子看来也不信我,”术士开怀笑道“不过没关系,就算听个故事打发时间好了。” “这个故事你的编的精彩才行。”怀烙讽刺道。 “不知道公子想问什么,前程还是姻缘?”术士不理怀烙。只看着叶之江。 “姻缘!”怀烙却抢先代答。 说真的,就算是骗人的话她也想知道,他的姻缘究竟如何。 女孩子算命就是这样,准不准倒在其次,关键是图个心安。 “姻缘?”术士笑了。“好啊,算这个我最在行。” “那你到时候说说,他今生姻缘如何?”怀烙挑眉道。 “他今生的姻缘前世早已注定。” “废话!”她讽笑到,“俗话不都是这样说——姻缘天注定。” “姑娘,我话还没说完,你别打岔。”术士继续道:“你可知道情定三生这句话?” “知道啊。”当她孤陋寡闻吗? “这位公子,便有情定三生的恋人。”术士朝叶之江一指。 什么?怀烙的心里顿了一下,有种羡慕的酸涩感涌上来——不知道谁是那个幸运的女子?她真的好羡慕…… “我不相信前世,只相信今生。”叶之江却淡淡道。 今生都被国仇家恨压的喘不过起来,还有闲情逸致去管前世?呵。他的前世一定也很不幸吧?他不是一个会投胎的人…… “那么公子想知道今生的妻子是什么人吗?”术士却扔出惊人之语。 怀烙与叶之江同时一愣,心下难堪。 “你到说说,我今生的妻子应该是什么人?”叶之江勉强莞尔问道。 “是一个你前世埋葬的人。”术士忽然正色道。 埋葬?怀烙一愣,不知为何心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好像看见了遥远的过去,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五百年前,淡水之滨,有一名垂死的孤女,”术士继续道:“因为战乱饥荒,她重病潦倒,僵卧于淡水之滨,眼睁睁等待死亡,一个过路的男子,因为垂怜她的际遇,就地将她埋葬,她在弥留之际,看到的最后两样东西,一个是男子的脸,二是天边的新月……” 新月?怀烙再次悸动。因为,这也是令她敏感的字眼。 “她死后,对阎王说,来世一定要找到这个埋葬她的男子,以身相许,报答他,阎王感动于她的痴情,答应让她与男子一聚,以新月为印记,昭示两人的缘分。” “她找到他了?”怀烙忍不住问。 道士点点头,“她投胎之后,果然遇到了前世的恩人,他们身上,有这同样的印记。” “啊……”她不禁惊叫出声。 相同的印记?难道,是指她和眼前的他? 不可思议,难以置信,却是她心底所期望的…… “他们会有幸福吗?”她再追问道。 “他们的确很幸福的结合,可惜却终身无子。” “无子。”怀烙心中的钟再次强敲一记。 “只因为男子早有命中注定的妻子,阎王为了成全他与淡水之滨的孤女,改了姻缘册,所以两人虽然情深,却缘分尚浅,能相守,却无子。” “那岂不是很可怜。”假如这真的是她的姻缘,膝下无子,实在是太寂寞了…… “姑娘我还没说完呢。”术士笑道“这只是第二世——情定三生,你忘了?” “还有来世?” “对,第三世,便是现在。”术士转身向叶之江,徐徐道。 “等等,你刚才说的膝下无子,都是过去的事?”怀烙有些糊涂了。 “对啊,我有说过是现在?”道士讽笑。 “今生他们还会相遇?” “会而且这一次,是美满姻缘,从两个在淡水之滨不期而遇的陌生人,到同床共枕的夫妻,不知道遭受了多少磨难与考验,才能长相厮守。” 怀烙只觉得眼中泛起泪花,心中的酸楚几乎要滴出来似的——是啊,好漫长的考验,几百年的寻觅与等待,稍微意志动摇,就会毁于一旦吧? 倘若,她真的是那个报恩的女子,她一定要在遍布满荆棘的落上走下去,哪怕步步如刀割,也要得到来之不易的幸福。 “说完了吗?”叶之江蹙眉,“我去看看车修好了没,该启程了。” 他不信什么前世今生,身上唯一的印记,便是那个胎记。 可惜,他没有遇到有着相同胎记的女子,无奈的成为额驸,娶了仇人的女儿…… 这算美满姻缘吗?这就是花了几百年修来的缘分? 呵,要他说,阎王可真小气! “你先去看看,我想再跟这个先生聊一会儿。”怀烙却没有紧跟上前,反而驻足道。 聊?跟江湖骗子还有什么好聊的? 叶之江诧异地回眸看她,却见她脸上一片复杂的神色,眼中似乎还有泪光。 她这是怎么了? 他想问,却不便问,只得就这样留她在十里亭里,自己回到车队旁。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更大的错愕。 叶夫人不知何时又如鬼魅一般出现,正立在他的去路。 第五章 “那个老妖婆,真是阴魂不散!”碧喜气呼呼地道。 “不可出言不逊。”虽然怀烙也很讨厌善嬷嬷的神出鬼没,不过看在她是丈夫奶娘的份上,理当对之尊重。 “怪了,这善嬷嬷怎么发现咱们出了京?”碧喜只得改了称呼。 “我们骗她说回宫住几天,你以为凭她的精明会不去打听?”怀烙涩笑。 “那倒是。”碧喜叹一口气,“格格,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说真的,她的心底也没谱。 “暂时别想那么多,”怀烙坐到镜前,“来,替我把这张人皮扯了,痒死了。” 碧喜不由得莞尔,“格格每晚与额驸相伴,都是敷着人皮睡的?” 怀烙回头瞪她一眼,“明知故问。” “说真的,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格格,您还是跟额驸坦白了吧。”为了此事,碧喜不只劝了她一次。 她也想啊,谁愿意戴着面具做人? 再说了,整天敷着这张人皮,她的皮肤瘙痒难忍,长了一片红红肿肿的小疙瘩,得不到及时清理,情况益发严重,简直快毁容了! 但她只能忍着,一旦没确定丈夫对自己的心意,她就不能揭穿这个不可说的秘密。 “格格,您等着,我调了清凉止痒的药膏,一会给您涂上。”碧喜无奈道,“今晚您好好休息,别见额驸了。” 怀烙默默点头。 终于,到达了中州城,入住了这总督府邸,她不必再与丈夫夜夜相处于同一帐中,虽然对她的皮肤有好处,但心中却一阵失落。 “格格,来——”碧喜捧了清水,替她擦拭假面,不一会儿,人皮的边缘便浮起褶子,轻轻一揭,整张滑落。 正洗了脸,涂上清凉药膏,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啊?”怀烙与碧喜顿时慌张起来。 这个时候,若有人闯进来,岂不会撞破这天大的秘密? “回公主,是我,善嬷嬷。”门外响起冷冷的声音。 两人面面相觑,霎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碧喜连忙指了指床榻之间,示意怀烙钻进被中,而后匆忙垂下帐幔。 “格格已经睡下了,明儿再说吧。”碧喜答道。 “奴婢方才还听到屋内有公主的声音,难道是讨厌奴婢,不愿相见?”叶夫人又道。 “不……”碧喜支吾,“真的是不舒服……” “那更得让大夫来瞧瞧了。” “不不不,只是略感内寒……嬷嬷请进。”碧喜只得打开门,将叶夫人迎进屋里。 “公主到底怎么样了?”叶夫人却迳直走向床边,“若是不大好,得赶紧医治,别耽误了。” “多谢嬷嬷关心——”怀烙忙地道:“我睡睡便好了。” “是啊,才到中州,诸事尚未安顿好,就别惊动旁人了。”碧喜从旁打圆场,并挺身拦住叶夫人去路。 叶夫人一双狐疑的眸子四下打量,紧盯着帐幔之中,好一阵没有言语。 “不知嬷嬷有何事?”怀烙缓缓将被子拉到面部遮掩,故作镇定地问。 “公主见到奴婢也跟来中州,一定很诧异吧?”叶夫人淡淡答,“没办法,这是奉了皇命的,还请公主包涵。” “皇命?”碧喜失口叫道。 “是,皇上与娘娘们都知道公主私自出京之事,特命奴婢赶来。” 怀烙心中扑腾一下,抓着被子的手也紧了一紧——皇阿玛此刻一定很生气吧?叫她待在京城,她却千里追夫,这算不算抗旨不遵? 不过,事已至此,她只有直往向前,抗下所有的罪。 “公主,奴婢曾学过把脉,替公主瞧瞧吧。”叶夫人似乎感到帐内有隐秘之事,一句一步,几乎就要掀帘看个仔细。 “不……”怀烙连忙将身子侧对着墙,“我真的没大碍,妆没化、头没梳,不便见嬷嬷。” “跟奴婢之间哪有这些讲究?”叶夫人不依不饶,“不把脉,看看脸色总行。” “嬷嬷!”碧喜只得一把擒住叶夫人的手,故作不悦地扬高嗓子,“你有完没完啊,既然知道公主讨厌你,回了事就该快离开!” 霎时,屋内一片寂静,静得令人惊心动魄。 “是……”终究,是叶夫人皮笑肉不笑地率先开口,“是奴婢唐突了,公主好好休息,奴婢告退。” 说着,她果然没再多事,转身退下。 她一走,怀烙在帐中大大吁了一口气,方才一颗心差点儿吓得从喉中跳出来。 “格格,您还好吧?”碧喜也拍了拍心口,掀帘说道。 “刚才涂的药膏,都碰在被子上了……”做贼心虚的后果。 碧喜一笑,“我这儿还有许多呢,来,再替您敷上,待会儿再换条被单。” 怀烙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跳下床来,回到镜前…… 她们不知道,此刻门外有一条身影,正轻轻戳破窗户纸,往屋中偷窥。 假意离开的人并非真的远去,而是窥悉了天大的秘密。 叶之江一边听着巡府介绍着中州的风土人情,思绪却一直在飘浮游移,心神不宁。 不知为何,从前他与嫂嫂相依为命,感情亲近,可这一次,看到嫂嫂前来,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真的为美色所迷,忘了自己是谁了吗? “大人,”巡府并不知他心不在焉,继续滔滔不绝地道:“来到中州,别的传闻可以不听,只这一件,却不能不听。” “哦?什么传闻?”未待叶之江回答,叶夫人已经掀帘而入,朗声笑道。 “嬷嬷——”巡府知她是额驸的奶娘,也敬让三分。 “我没打扰你们吧?”叶夫人问。 “哪里、哪里,不过是在闲话一些风土人情,嬷嬷若感兴趣,小人拣些精彩的给嬷嬷讲讲。”巡抚答。 “你刚才说什么传闻?”叶之江眉间若蹙,岔话道。 长嫂说话之时,他是很少打岔的,可此刻却想打断对方——或许,对于叶夫人这种神出鬼没的行径,他也烦了吧! “回大人,”巡抚回头道:“是一则关于鬼魅的传说。” “鬼魅?”他一怔,“无稽之谈,何必在意?” “不不不,”巡抚立刻辩驳,“这中州闹鬼的传说由来已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中州闹鬼?”叶夫人显然也不信,只笑着当娱乐听。 “对,中州荒僻之地,盛产厉鬼。据说这厉鬼须得吃人心脏才能存活,于是便剥下人皮,化作美女,勾引城中男子,一旦得手,此男子便被掏心挖肺,命不保矣。” “是吗?”叶之江摇头莞尔,“他直接杀人岂不便宜?何必再化作美女?” “真的!据说某个王姓书生,某夜路遇一美女,领回家后,私藏在书斋寻欢作乐,被下人发现此女子原是画皮厉鬼,王生却执意不信,终被厉鬼掏了心。幸好王生妻子贤良,不计前嫌,前往仙观苦求高人化解。高人为了考验她的真心,故意让她吃自己吐出的痰,那痰竟化为心脏,救活了王生……” “这恐怕是哪个失宠的妇人编出的故事吧?”叶夫人叹一口气,“时下女子真是可怜,没丈夫的可怜,有丈夫的也可怜。” 一时之间,似忆起自身守寡多年,亦感慨良多。 “小人也是听来的传闻,”巡抚尴尬地笑,“嬷嬷不信也就算了。” “中州穷困,百姓疾苦,遇到难事无法解决,只能责怪鬼神。”叶之江道:“希望我上任之后,能助他们过得好一些……” “对、对,大人胸怀壮志,令小人叹服,”巡抚低头道:“不过这鬼魅说,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为妥……” “巡抚大人一片好意,我们也不能辜负,”叶夫人忽然眼珠子一转,仿佛打起了什么主意,“这样吧,大人若知道附近有得道高人,不如带我前往取些符水回来,在这院中洒一洒,也好辟邪安心。” “正好,我知道附近山上就有这么一位。”巡抚积极道:“明儿我就带嬷嬷前去。” “好说,”叶夫人笑得诡异,“明儿一早,我等大人音讯。” “如此小人就暂且告辞了,天色也不早了。”巡抚再次恭敬了一番,躬身退去。 “嫂嫂,你明知我不是迷信之人,何必烦扰人家?”望着巡抚远去的背影,叶之江叹道。 “人家大人一片好意,你这个当上司的,也不能太固执。”叶夫人振振有词,“不过是取些符水,又不是受贿,不要紧吧?” “对了,嫂嫂是找我有事吧?”叶之江回眸问。 “明儿晚上天空会出现奇景,你与怀烙一同观赏吧。”她却道出令人意外的答案。 “奇景?”叶之江愕笑,“嫂嫂你怎么知道?” 一向只沉溺在仇恨中的妇人,何时变得有闲情逸致关心天象了? “听旁人说的,最近太白在追岁星,明晚与月亮相连,会呈现出一片罕见奇景。”叶夫人答,“领她看看吧,小女孩肯定喜欢。” “嫂嫂,你不是一向反对我跟她在一起……”叶之江徐徐道。 “她是公主,咱们冷落了她这么久,也该哄一哄了,否则她回宫里告一状,皇上终究还是会护着她的。”叶夫人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所以,该适时给她一些甜头了,否则会坏了咱们大事。” 甜头? 呵,他真的很讨厌这种说法,也讨厌这样利用她的自己。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异的夜景,一望之后,不禁迷醉。 今晚真是良辰,夜幕深蓝,风儿轻盈,空中掠过阵阵馥郁的花香,还有他在身边…… “那是什么星?”她不禁问。 “据说是太白与岁星。”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明亮的星,而且就在月亮的旁边,就像一张笑脸。” 的确,两颗眼睛一般明亮的星,再加嘴唇微翘的弯月,组成一副如微笑般奇妙的图画。 “我也没见过。”叶之江轻轻道。 “这样的景象,几十年才出现一次吗?” “不,听说一年会出现好几次。” “什么?”怀烙吃惊,“那我为什么从来没注意过?” “我也一样……”他微微一笑。 呵,真是一对可怜人,不知是太没情趣,还是太没心情——从小到大,她牵挂的只是自己那张被胎记毁了的脸,而他,又是在牵挂什么? 因为各怀着凝重的心事,居然连这样的美景都叹为奇观,实在是孤陋寡闻,可悲可叹。 “今晚怎么想到邀我看星星?”怀烙侧眸笑。 他能说什么?说这只是一个引诱她的美男计?心中咒骂着自己的卑鄙,却不得不强忍住胸中苦涩,对她说谎。 “怀烙,人这辈子很多事情迫不得已,总是悲伤大于欢乐,”他在不知不觉间说出心里话,“假如将来……你遇到不开心的事,就看看天空——你不是说这画面像一张笑脸吗?看见它们,自然就会笑出来。” 他不可能永远陪着她,天大的仇恨,怎么一生相守?他只希望,将来自己离开了,她能有一个慰藉。 “那也要遇见太白与岁星同时出现才行啊,”怀烙娇嗔地望着他,“假如它们不出现,我又有了烦恼,怎么笑得出来?” 他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傻瓜,你真的不懂吗?”她凑近,很近很近,踮起脚尖,几乎要贴到他的耳朵,“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会笑……” 叶之江的耳根顿时红了,红得像被火烧。 他很害怕她的亲近,只要她稍一靠近,他的心就开始迷乱,难以自持…… 他低头,正思忖着该如何回答,忽然院中灯火通明,一众下人吵吵嚷嚷,手持火把,奔了进来。 “怎么了?”他与怀烙同时愣住。 定睛一看,叶夫人现身在那灯火通明处,率众领队,急步朝他们靠近。 “公主、额驸……”叶夫人厉色道:“冒死打扰了,大事不好……” “到底怎么了?”怀烙抬头之间,发现碧喜也跌跌撞撞地往这边来。 “这府里……有鬼!”叶夫人神秘道。 “有鬼?”怀烙莫名其妙。 “嬷嬷,你想干什么?”叶之江心里却一紧,他不信鬼,他知道嫂嫂也非迷信之辈,为何突然大张旗鼓说闹鬼?这里面,不简单。 他的直觉告诉他,嫂嫂要对付怀烙——这瞬间,也顾不得许多,下意识挡在弱小的身子前,用一种保护者的姿态。 她是仇人,可为了仇人,他不惜在此刻背叛嫂嫂,他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之前在前院散步,忽然,看到一阵阴风刮过,似乎有黑影飞过树丛,往这院里来了!”叶夫人没料到他居然如此态度,心下不由得恼怒,“我想起昨儿巡抚大人说的掏心厉鬼的传说,不知是不是咱们这儿也有了不干净的东西?” “公主、额驸,不可不防啊!”下人们想必早被叶夫人洗脑,此刻均战战兢兢。 “防?怎么防?”叶之江浅笑,“不是说那厉鬼会化为美人作祟吗?咱们这院里又没有陌生人。” “额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儿我与巡抚大人上道观取符水时,他又说了——那厉鬼不仅会化成陌生人,更有可能化身家里熟悉的人。” “什么?”众人大惊,皆窃语纷纷。 “格格,别信她的!”碧喜上前道:“她就是想打扰格格与额驸的良辰美景!走走走,你们统统滚!”挥舞着袖子,驱赶诸人。 “公主殿下,事关府中上下的安危,您不会就这样漠不关心吧?”叶夫人道。 “我……”怀烙不置可否。凭直觉,她也觉得是眼前的妇人在搞鬼,可她不明白对方的目的。 “奴婢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在这院里搜索一遍。”叶夫人继续说。 “搜?”碧喜讽笑,“既然是鬼,无形无影,怎么搜?” “幸好我今天求了符水。”叶夫人淡淡一笑,示意下人捧上一只盆子,“只要把这水在院里洒洒,说不定就会现形。” 怀烙心尖一颤,脸色煞白。 不错,她怕水,怕雨……怕一切会让脸上人皮脱落的东西。 “那就快洒吧,”叶之江不明就里,不耐烦地道:“大半夜吵吵闹闹的,大伙儿也不得安宁,快把事情了结了,也好散了。” “既然额驸放话,奴婢就照办了。”叶夫人诡笑的脸忽然一转,对着怀烙。 霎时,怀烙有不祥预感——这符水,是冲着她来的! 可惜晚了,她刚想躲避,一盆水就泼了过来,从头到脚,淋湿全身。 “你干什么?!”碧喜大叫,“大胆婆子,居然敢对公主无礼!” “我这是为了公主好啊,”叶夫人一脸胜利的神色,“先帮公主驱驱邪气,保了公主的周全,次啊能保我等全府人的周全。” 怀烙如落汤鸡一般,身子瑟瑟发抖。 她在激颤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害怕——最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而且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她真的就像一个鬼,被狗血洒个正着,原形毕露,一览无遗。 “啊——”四周的下人率先叫起来。 她的脸,被睡湿淋的半张脸,此刻已经浮起褶子,仿佛炮烙过一般,褪了皮,面目全非。 “鬼啊——”有人大叫,有人哭喊,四下顿时乱作一团,惟一共同的姿势,就是连连后退,避她如鬼魅。 怀烙怔怔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她的手缓缓抬起,亲手撕下残褪的人皮。 既然已经走到这步,还不如自行了结,干脆一些。 她抬眸,望着同样怔怔发呆的叶之江,眼里涌起泪花。这样近的距离,却忽然如隔万重江山——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换来的亲近,又一次被毁了…… “我不是鬼。”她听见自己清晰地道。 她要解释,不论他信与不信,她只对他一个人解释。 叶之江一言不发,就这样与她对立着,好半晌,他忽然解下披风,上前裹住她。 “公主只是最近脸上长了些小疙瘩,所以用人皮遮掩。”他转身对众人道:“不必大惊小怪,去请大夫来。” 什么?怀烙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他在说什么?替她掩饰? 为什么?难道他不恨她骗了他? 她不解地望着叶之江,陷入迷惑,很久很久…… 第六章 “我很丑吧?”怀烙看他半晌不说话,怯怯地问。 “为什么要骗人?”他却答。 高高在上的公主,即使脸上有一个胎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为何,要让自己活得那样辛苦? “你在怪我吧?”她却误解了他的意思,“怪我骗了你,怪我强迫你娶了我?” 呵,他该说什么?难道说他无悔无怨? 他们之间,何曾有了这样深的感情? “我知道我很丑……”她摸着半张脸颊,“从小,为了大清的颜面,我不得不遮掩……你以为我愿意吗?戴着面具,夏天有多痒,还得提心吊胆怕别人发现,这种心情,你能了解吗?” 叶之江怔住,本以为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金枝玉叶生活逍遥快乐,没料到竟然也暗自遭受如此的折磨。 见他伫立着不说话,她更是误会,心中一阵绝望,走到近旁的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封书信,递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眉心微凝。 “休书。”怀烙抑制住哽咽,缓缓道。 “休书?”他脸色一变。 “这是我早就写好的——成亲以前,就写了,”她凄凉一笑,“我早料到会有今天,早料到你会嫌弃我,所以提早写了这封休书……我对自己说,只要一个与你相处的机会,如果你还是不喜欢我,我就主动求去。” 她尽力了,无怨无悔。不知为何,心里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从小到大,为了死守这半脸的秘密,她每日活在惶恐不安中,今夜大白于天下,再也不必遮掩,倒让她轻松自在起来。 丑就丑吧,没人爱就没人爱吧,自在就好。 叶之江接过休书,又是一阵沉默,忽然,他指尖力道一狠,将休书撕成碎片。 “你……”怀烙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顿时惊得呆了。 “我是你的丈夫,这样的东西,要写也该是我来写。”他抬眸凝视她,低声道。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对她,看清她的脸。 难以置信,那样完美无缺的脸原来是谎言,一个胎记,毁了一个本该倾国倾城的美人。 可是,他心中却没有厌恶,反而觉得可亲。 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现在,她是一个与他有着相同胎记的女子。 一些朦胧的记忆闯入他的脑海,在内心挽起阵阵波澜,他看不真切,却知道,那记忆,与夜夜纠缠他的梦境有关。 那日江湖术士的话亦涌入耳中,关于他的胎记,关于那个在淡水之滨被他埋葬的女子……难道,眼前的她,就是轮回的第二世? 呵,他从不相信鬼神,亦不信什么前世今生。 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子,有着辛酸的秘密,是一个值得他同情保护的人。 “你是在怪我多事吗?”怀烙仍旧不懂他的心思,又是一阵难过。 “是,”叶之江靠近,高大的身子将她围堵在角落里,形成一种暧昧的姿势,“的确多事,因为——我根本没打算休掉你。” “什么?”她愣住了,一时间耳朵似乎失聪,脑中一片茫然。 “你是我的妻子……”他忽然伸开臂膀,拥住她,“从前是,以后也是。”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从哪里来了这样的勇气,忽然作出如此破天荒的决定。 因为那个前世的缘份吗? 不,只因为,在方才她拿出休书的一刹那,他忽然害怕——失去她。 这天底下,再到哪里去找这样好的女子?虽然与她相处时日不多,但她的一颦一笑已经深烙进他的心底,不能忘怀。 他要跟她在一起,哪怕是仇人的女儿,也不顾了…… 堂堂男子汉,拖泥带水的算什么?耽误了别人这么久,总得给出个肯定的答案。 将她拥在怀中,就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怀烙激颤着,不敢相信盼望已久的幸福终于落在自己的身上,有点怀疑是梦境,可他的温度却这样明晰而炽热,包裹着她。 她抬头看他的脸,与他四目相对,在不言而喻中,却胜过万语千言。 从晶亮又深邃的眼眸中,她看到了诚恳,终于一颗悬着的心落地,相信他的真心。 “性德——”她轻声唤他的名字,依进他的胸膛。 “以后叫我‘之江’。”他却道。 “之江?”她不解,“这是你另一个名字?” “对,这是……我自己取的别号。”他不想再骗她,可是,却不得不再次撒谎。 但肯把自己的真实姓名道出,他对她已经比从前亲近了许多。 “呵,我的小名叫昭慧呢。”她笑,仿佛得到了很大的满足。 他愿意把从前她不知道的事情告诉她,哪怕只一点点,对她而言,也是巨大的满足。 “我知道,慧慧。”他低声答。 声音似醇酒,她听在其中,已经醉了。 “之江,你知道,那日那位道长对我说了些什么吗?”她忽然道。 “说我们前世有缘的那个?”他望着她脸上的胎记,好似在看着自己的手臂。真的一模一样,天底下竟会有这样的巧合…… “之江,你相信有前世吗?”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巧合,但不能否认,他们得以结成连理,跟这胎记有很大的关系。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怦然心动,好像真的有什么前尘往事涌入我的脑中,却看不真切。”她向他坦白道:“所以,那日我特意向那位道长请教。” “哦?他说了些什么?”叶之江心底一紧——为什么这感觉如此相似,当他看到她时,也有同样的悸动? “他说,我的胎记之所以会长在脸上,是因为……”她顿了顿,喉间不由得再次哽咽,“我想让我一直寻找的人,看得明白。” 生在脸上,对方自然一目了然。 可惜,她用人皮遮住,也阻挡了他的目光,让两人的相知来得这么迟…… 叶之江胸中翻滚,从不信怪力乱神的他,在这一刻却如此感动——如果真有前世,她的前世一定爱他极深,否则也不会宁可毁了少女的花容月貌,也要找到他。 他双臂一紧,炽热的唇身覆盖下去,吻住她的脸颊。 生有胎记、丑陋的脸颊。 但此刻,他却觉得美丽无比。 “你说什么?”叶夫人指尖被绣花针狠刺了一下,顿时渗出血来。 她宁可疼痛,也不愿意刚才听到的事是真的。 “我跟怀烙……圆房了。”叶之江道。 “你……”她刚想教训,却转念一想,恢复微笑。“好啊,这样更好——雍正的女儿,可以伤得更狠一些。” “嫂嫂,你想错了,”他却凝眉答,“我并非想伤她,而是要她成为我真正的妻子。” “妻子?!”叶夫人厉声尖叫起来,“你再说一遍!” “我与怀烙,这些日子已经有了感情,我决定接纳她。”他一向怕这位寡嫂,事事惟命是从,但今天,却沉住气,道出违逆她的意愿。 “你不报仇了?”她两眼一瞪。 “仇,还是要报的。”但他想透过正大光明的法子,而非从一个无辜的弱女子身上下手。 “你将来杀了雍正,难道不怕她恨你?” “我怕……”他正色道:“可我愿意用一生来赎罪。” 两人在一起,终将饱受折磨,这一点他从开始就料到了,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接纳她——从将她拥入怀中的那刻起,他就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 “你这是害了她,也害了你自己!”叶夫人嚷道。 他顾不得这许多了,哪怕一起沉沦,也心甘情愿。 “嫂嫂,是你怂恿我娶她的——明知是错,为何要娶她?既然娶了她,就应该好好爱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会斟酌一个成全之策,为了他们的将来。 “你现在是怪我?”叶夫人喝道。 “不,只是不想再折磨她。” “她是雍正的女儿,本来就该代她的父亲还债!” “嫂嫂,你要我报仇,我无话可说,可是,如果殃及无辜,恕我不能办到。”他深知寡嫂的心理,这些年来,被仇恨所困,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变得极端、扭曲。 他明白,寡嫂一直迁怒于怀烙,变相的折磨着她。 他不能再袖手旁观了,毕竟他已经是她的丈夫,有着男人应该担当的责任。 “嫂嫂,不要再为难怀烙,算我求你。”他语意坚决地道。 “如果我继续刁难她呢?”叶夫人不甘心地问。 “我一直视嫂嫂为母,不想伤嫂嫂的心。”他婉转地回答,却截然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不再多说什么,转身步出屋外,轻轻拉拢房门,以免阳光过于强烈。 他知道,寡嫂一向讨厌阳光,此刻也需要一个幽僻的究竟宣泄情绪。 果然,他刚一离开,叶夫人便“刷”的一声,愤怒地把手中绣布撕成两半。 这绣品,本来是预备替叶之江做上衣用的,但此刻,支离破碎。 大红的年画贴在墙上,怀烙仰头端详,愈看愈欢喜。 画上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骑着一头鲤鱼,活蹦乱跳的。 “还没过年呢,贴什么年画啊?”叶之江迈进房门,诧异道。 “你看,”见他回来,她兴高采烈地拉着他来到桌前,“这里有咸水花生和甜话梅,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咸水花生?甜话梅?这跟男孩和女孩有什么关系? 他微微笑,“喜欢女孩儿。” 跟眼前的她一样整天爱笑的女孩儿。 “好,”怀烙拿起一颗甜话梅,“那就吃这个。” “等等,”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人家说……”怀烙脸上一片羞红,“吃咸的,生男孩;吃甜的,生女孩。” “你有喜了?”天啊,未免太快了点吧? “未雨绸缪不行吗?”她嘟嘴娇嗔道。 “贴年画也是未雨绸缪吗?”他不由得被逗乐了。 “人家说,天天看着年画上的胖小子,就会早生贵子。”她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道。 “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忍不住取笑她。 “我忘了,很小的时候,听宫里的娘娘们说的。”她一本正经地道。 “你很小的时候,就注意打听这些事?”他奇道。 “对啊,我从小喜欢小孩,一心想生好多小孩。”她大力点头。 不知为何,她一见着孩子,内心就泛起一种天生的温柔,仿佛前世的渴望。曾经想过,即使不要丈夫,也要收养许多许多孩子。 “你自己就是小孩了。”叶之江叹一口气,宠溺地道。 “你担心我还不够格当娘吗?”她紧张道:“之江,你别看我年轻,我从小听宫里的娘娘们说东道西,很懂育儿之道了,我一定能把咱们的孩子教得好好的。” “谁说你不够格了?”他再次被她逗笑,轻轻拥住她,“好,想生多少就生多少……我尽力就是。” 最后一句话,他凑在她耳边低语,可以明显看到她的耳垂立刻红了。 “二叔——”忽然,一个小胖子摇摇晃晃跑进来,打断两人的亲昵。 怀烙立刻抽身,离开他的怀抱,满脸不好意思。 “小柱子?”叶之江见到乱闯的小胖子,异常惊喜,“你怎么来了?” 迎上前,蹲下身子,将抱了起来。 那小胖子七、八岁大,一双大眼睛乌黑闪亮,满脸憨相,可爱至极。 “之江,这是谁啊?”怀烙见到小孩亦十分喜爱,笑盈盈地道:“才说了年画能招来胖小子,果不其然。” 话音刚落,她忽然想到自己颊上忘了贴人皮,生怕吓坏小孩,连忙转过身去。 “快,快把他抱走!”她捂脸嚷道。 “怕什么?小孩子哪会计较这些。”叶之江安慰道。 “不……”她连忙摆手,“我怕……” “小柱子,你说,姐姐丑吗?”他微微一笑,故意去问怀中的胖小子。 “不丑。”小柱子乖巧的答,“月亮爬到姐姐脸上了,好漂亮。” 漂亮?怀烙一怔。 原来,在孩童的眼中,她居然是漂亮的? 月亮爬到她脸上了……呵,她喜欢这种说法,霎时,从小厌恶的胎记变得没那么讨厌了,反而有一种浪漫的情致。 “你真会说话。”她忍不住笑了,捏捏小柱子的脸颊,“叫什么名字?” “小柱子。”嗲声嗲气地回答。 “之江,他是你嫂嫂的孩子吗?”她侧眸问。 “不……”叶之江凝了一口气答,“他是我奶娘的孩子。” 曾经发誓,从今往后,能不欺骗她,就尽量不要欺骗她。 “善嬷嬷?”怀烙脸上的笑容凝固,“可……为什么他叫你二叔?” “难道叫我哥哥?”他却答非所问。“孩子还小,想怎么叫都行。” “原来这小子是乱叫的。”她拍拍那呆头呆脑的小柱子,感觉这的确像是对方会干的事。“我说呢,你哪儿跑出来一个侄子!” “在我心中,他跟我就是一家人。”叶之江的言语中充满对傻小子的疼爱。 “是,”怀烙会错了意,“你放心,我会对他好的。” 不论她有多讨厌善嬷嬷,可对眼前的孩子,却恨不起来。 “二叔,放小柱子下来。”胖小子忽然胡乱挣扎,“你抱着我不舒服。” “你啊,真被惯坏了。”叶之江哭笑不得,拍了他脑袋一记。 “自己不会抱,还怪人家!”怀烙连忙张开双臂,“来,小柱子,二婶抱你,好吗?” 二婶?叶之江有片刻思绪茫然,但随即却是一片欢喜。 她连称呼都能如此急中生智的改,可见,她是真心想当好他的妻子…… “现在舒服了吗?”将小柱子接到怀中,她笑道。 “嗯,”傻小子连忙点头,“二婶的抱抱是软的,舒服,不像二叔是硬的。” 怀烙忍不住放声大笑,叶之江也忍俊不禁。 “你真惹人疼。”刮刮那小子的鼻子,怀烙宠爱无限地道。 对了,就是这种感觉,她在梦中常常能梦见,心中极度缺失的,似乎前世失去,今生注定要弥补——这种如同母爱的感觉。 身后猛然响起一声清咳,将本来欢愉温馨的气氛骤然打断。 怀烙很害怕听到这声音,因为一旦响起,便意味着一件事——善嬷嬷又神出鬼没地来了。 “奶娘,”叶之江的笑容也凝在脸上,“有事?” “怎么,嫌我打扰你们了?”叶夫人脸上一如既往的冷冰与讶异。 “娘——”小柱子连忙腾空猛扑,要扑入母亲的怀抱。 这瞬间,怀烙忽然觉得失落,生平第一次,对一个仆妇产生羡慕,羡慕她有自己的孩子。 “公主抱着你,是你的福气,”叶夫人却扭头,不理儿子,仿佛丝毫不在意这天价之乐,淡淡道:“宫里来人了,传话说皇上与娘娘们希望公主与额驸回京过年。” 过年?呵,对啊,来到中州不知不觉已经这么久了。 这些日子,与心上人朝夕相处,对怀烙而言便如神仙一般——天界一日,世间千年,她竟忘了,快过年了。 “过年有好吃的吗?”四周无人说话,惟独小柱子拍手道。 “有。”怀烙回过神来,笑道:“想吃什么?” “桂花酥。”傻小子笑呵呵地答。 “又提那个,脏死了!”叶夫人骂道:“不许吃!” 小柱子被母亲的斥责声吓了一跳,哇哇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怀烙连忙哄道:“街边卖的桂花酥脏,可是宫里的干净,二婶带你进宫吃,好吗?” “带他进宫?”叶之江心头一颤,“慧慧,不要说笑,他一个平民小孩,不方便进宫的。” “我就带。”怀烙执拗,“堂堂公主,谁还能拦着我不成?” 她打心眼里宠爱小孩,无论孩子提什么要求,她都会努力满足。 可是,她不知道,此刻叶之江却满腹担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眉梢,让孩子和妻子太亲近,似乎不是一件好事。 第七章 “参见皇阿玛——”怀烙盈盈一拜,脸上难藏喜悦的笑意。 今日岁末,宫里张灯结彩,鼓乐喧天,那派热闹繁华的景象自她去中州后就再没见过。 她回到宫里,却像经过一次轮回,虽然为了颜面,重新敷上了那张人皮,可是心情却轻松了许多。 从前,伪装贴在脸上,也沉甸甸地压在心里,可如今,就算这张人皮当众下来,她也不怕了。 她最在意的人不介意,她就可以不顾世上所有人的目光。 “怀烙出了一趟京,益发漂亮了。”皇后笑道。 “娘娘过奖了,她不还是这副样子嘛。”她的生母齐妃谦虚道。 “样子是没变,不过总感觉精神气足了许多。”皇后细细观察,“人啊,有了神采,就会变美,咱们怀烙莫非有了喜事?” “嫁给这么出色的额驸,就是喜事喽!”贵妃从旁道。 “我看怀烙是胖了,”雍正却道:“女孩子还是胖点好,从前瘦得跟阵轻风似的,一吹就倒。” 她真的变美了吗? 目光含着柔情羞涩,投向叶之江的方向——她的美丽大概只与一个人有关,就是眼前的他。 “性德,你此次出京,修建河道,成绩显著,朕打算不日将你调回京来,不必再在荒僻之地受苦。”雍正望向叶之江。 “臣想还是再在中州待一段时间吧。”叶之江起身,恭敬地答,“毕竟才去半年,河道尚未完善,臣做事,喜欢有始有终。” 建功立业其实是藉口,在中州这半年,他与怀烙过得逍遥快活,他想继续那样的日子,哪怕多一天也好。 回到京,就得面对许多烦心事,比如,报仇。 “哦?”雍正不解,“别的外放官员,都想着什么时候回来,你倒好,反着走?” “皇上,你还看不出来吗?”皇后再次笑道:“额驸是想与怀烙双宿双飞呢。” “可不是嘛!”一众嫔妃亦莞尔。 笑声中,怀烙与叶之江不约而同的低下头。 “朕明白了。”雍正满意点头,“看来这次外派,是派对了!” “二婶、二婶!”幼稚的童音自花丛中传来。 怀烙诧异抬眸,却见小柱子手舞足蹈地朝她飞扑过来,一举钻入她怀中,依偎着不肯抬头。 “这……”一众妃嫔不由得愣怔,“这是谁家的孩子?” “是啊,哪个贝勒家的?从前怎么没见过?”雍正亦愕然。 “回皇上,这是奴婢的孩子。”叶夫人从容上前,屈膝道。 “你的孩子?”贵妃立刻不满,“乱闯可是死罪,你不知道?况且你一介包衣,孩子怎么有资格进宫?” “是我带进来的。”怀烙立刻起身解释,“要治就治我的罪吧。” “怀烙,你益发没规矩了!”齐妃教训道。 “没事、没事。”雍正倒十分宽容,仍旧笑道:“善嬷嬷这次随公主与额驸出京,功劳也不小,她的孩子进宫玩玩,也没什么。” “皇上说的是。”皇后附和道:“善嬷嬷既然是额驸的奶娘,自然与一般包衣不同,治什么罪啊?免了吧!” “多谢皇上与娘娘抬爱。”叶之江连忙躬身道。 “来——”雍正朝小柱子招招手,“皇爷爷这里有好吃的,要不要?” 小柱子初时害怕,转身看了看怀烙。怀烙冲他点头后,他才开心地冲到雍正身边。 “想吃什么?”雍正俯身和蔼地问。 “桂花酥。”这傻小子对自己的情有独钟念念不忘。 “这容易。”雍正拿起近旁的盘子,“这儿有许多,想吃多少就拿多少。” 小柱子犹豫片刻,拿起其中一个,却没有塞进自己的嘴里,反而递到雍正面前,奶声奶气地道:“皇爷爷,你吃!” 四周众人齐齐笑了,仿佛在笑他年纪小小便懂得讨好天子。 “好啊,懂得礼让。”雍正摸摸他的头,赞道,随后将那桂花酥接在手中,咬了一口。 “皇上从不吃甜食的,今儿兴致很高啊。”太监们低语纷纷。 怀烙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间感动。从前,皇阿玛无论对谁和善与否,她都没有如此高兴又紧张。 因为她喜欢小孩吗? 呵,也许吧,另一个原因,大概是这孩子的二叔。 “给——”正在凝思中,身边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手中,亦是一个桂花酥。 她诧异,侧眸,正对上叶之江凝视她的双眼。 “给我的?”她惊喜得有些结巴。 “给妻子递块点心,不足为奇吧?”他答道。 从前,在这样的场合,他总是离她远远的,不曾有过关怀与亲昵的举动,今天这是怎么了? 因为受到方才那幕的感染吗?因为她的父亲,所以投桃报李吗? 怀烙心尖激颤着,接过桂花酥,细嚼慢咽起来。 跟父亲一样,她从来不觉得这点心有什么好吃的。自幼在宫中吃惯了——可此刻,在她嘴里,却如同人间美味。 从小到大,第一次在这除夕的严寒中,不觉得冷,深刻体会过年的喜庆。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留在一刻,该有多好…… 然而,苍天似乎故意捉弄,不让她遂愿。 “皇上!皇上!”一众妃嫔忽然惊叫起来。 怀烙手中的桂花酥蓦然落地,当她望向父亲的时候,看到雍正嘴角流血,仰面倒下…… 方才还是完整的一块酥,此刻落入泥中,无可挽回。 怀烙从小在宫里长大,却从来没有到过这样清幽冷僻的偏殿,一跨进门,寒气与霉味扑面而来,传说的冷宫都不会如此糟糕吧? “请公主、额驸、善嬷嬷在此稍候。”引路的太监只扔下这句话,便关门而去,丝毫不理会怀烙的焦急心切。 “等等!公公,皇阿玛怎么样了?请带我去见皇阿玛!”她忍不住大叫起来,想追出门去,却见一众侍卫将她拦住,兵戈相向。 “这是怎么了?”她大为不解,“皇阿玛病了,不让我去守着,却像关押犯人似的把咱们带到这儿……” “恐怕就是关押犯人吧。”一直没出声的叶夫人忽然道。 “什么?”她不可思议地回眸,凝视那张冷淡如常的脸,“嬷嬷,你什么意思?” “皇上是中了毒,公主难道瞧不出来?”叶夫人冷笑。 “嬷嬷……你说什么?”叶之江俊颜突变,仿佛明白了什么。 “方才皇上中了毒,所以在场的人都逃不了嫌疑。”叶夫人指去椅上微尘,从容坐下,“都要当成犯人暂时软禁起来。” “皇阿玛中毒,肯定是刺客干的,不去抓刺客,关我们干什么?”怀烙仍旧愣愣的,“今晚在座的,都是至亲之人,难道会有人想谋害皇阿玛?” “难说。”她挥挥衣袖。 “嬷嬷,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怀烙瞧见对方那镇定如常的神色,心中猛地扑腾了一下。 “想听吗?”叶夫人指了指房门,“把那个关上,别让侍卫们听见。” “嬷嬷,你真的知道?!”叶之江再也忍不住的扬声问道。 他心里七上八下,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油然而生……不,他告诉自己,不会是真的,一定是自己多疑……嫂嫂再狠,也不会舍得拿小柱子…… “告诉我!”怀烙连忙将门一掩,插栓一上,四周顿时严严实实,风儿也吹不进来。 “想知道凶手是谁?”叶夫人脸上浮现讶异笑容,让人看了毛骨悚然。 “谁?”未待怀烙追问,叶之江先冲口而出——他心目中那样慈蔼的嫂嫂,绝不会像他怀疑的那样,一定是弄错了,错了…… “是你。”长而厉的指甲抬起,直指怀烙的眉心。 “我?”怀烙愕然瞠目,一时间失去了言语。 “嬷嬷,你说什么啊?”叶之江亦一怔。 “如果不是你带小柱子进宫,你皇阿玛也不会中毒。”叶夫人又是阴森一笑。 “关小柱子什么事……”怀烙脑中一片茫然。 “我在他的掌心里涂了毒,入宫前叮嘱他一定要先把桂花酥递给你的皇阿玛。”她一字一句道出惊天答案。 寒凉的殿里一片死寂,无论是怀烙还是叶之江,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瞬间僵为化石。 “嫂嫂……”半晌之后,叶之江激颤着开口,“你干了些什么啊……你怎么能拿小柱子的命去冒险?” “嫂嫂?”怀烙麻木的听觉总算对这两个字有了触动,她扭头,愣怔地喃喃道:“你……你叫她干什么?” “嫂嫂,”叶夫人大方承认,“我不是他的什么奶娘,我是他大哥的妻子。” “大哥?”怀烙迷惑,“哪儿来的大哥?” “他的大哥,叶之山,八年前被你的皇阿玛处斩。”叶夫人盯着她的双眸喷出火来,仿佛想把她烧死。 “叶?”她依旧呆呆的,“叶赫哪位?” “什么啊,”叶夫人凄然一笑,“叶,汉人的姓,不是你们满清狗。” “汉人?”怀烙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能重复着别人的话,脑中也迟钝了半拍,好久都反应不过来。 “还不懂吗?”叶夫人推了一把身旁的叶之江,“我们都是汉人,是来报仇的汉人!” 怀烙脚下的花盆底忽然踉跄一下,脚踝失去平衡,险些摔倒,一只力臂及时将他挽住。 叶之江挽住她,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双眉垂下,歉意的模样。 “是真的吗?”她不甘心,一定要他亲口说出答案,“之江,你嫂嫂说的是真的吗?” 他沉默,仿佛在忏悔中挣扎。终于,决定不再欺骗她。 “叶之江,叶之山,一听就知是亲兄弟。”他想委婉一点,但这个时候,再委婉的说法也是一把利剑,直刺她的心间。 她在顷刻间,有一种粉身碎骨的感觉,这半年来努力建立起来的一点点的幸福,灰飞烟灭…… “我早该料到,早该料到……”她沙哑的低喃,“当日,在湖边,你袖中就藏有利器……” 为什么没有揭穿他?为什么还要鬼迷心窍的嫁给他? 本以为,自己的义无反顾总算换来了他的一点点真心,没想到,终究是一个骗局,终极的目的,是要她父亲的命。 她真的愚蠢至极,被这个男人的表象所迷惑,还相信什么前世的缘份……上了当,害了家人。 为什么当初不问清楚,至少要问他携带寻把薄刀的目的……一嫁给他,就全忘了,仿佛被施了什么魔咒,还在心中为他辩解。安慰自己他带刀的目的只是习武之人的习惯罢了。 “为什么选中我?为什么?!”她愤怒地叫道。 真要报仇,有千万种途径,为什么要欺骗她的一颗真心?毁了她的婚姻? 亏她那样一往情深,看在她的痴心份上,也不该利用她啊…… “慧慧……”叶之江喉间微动,想说什么,却梗住难言。他只能这样凝视着她,双目第一次泛起男子不该有的泪光。 “我恨你!恨你!”她在冲动之下握紧双拳,打在她硬挺的胸膛上。 他没有退避,任她发泄。 如果发泄完就能原谅他,他宁可就这样活活被她打死……可是,他知道,上苍不会轻松放过他们。 怀烙用尽全身气力,抡拳捶打着他,却像在打一尊完全不会动弹的石像。 她哭,泪水像要自身体内蒸发殆尽一般,哭到虚脱了,悲伤却不能化解半点。 发髻在剧烈的动作中变得凌乱,一枝金簪掉落在地。 金簪,圆尖的一端,像一把短剑。 她的目光僵直,怔了片刻,忽然猛地将那簪拾起,握在手中。 她要杀了他! 这支金簪只须轻轻刺入他的咽喉,就能要了他的性命……她堂堂大清公主,不能就此放过谋害皇阿玛的刺客。 手一扬,直戳叶之江的颈间,却在电光石火的闪烁中,脑中浮现难以捉摸的一幕。 她看见自己真的刺中了他,却不是用簪,而换了一把雪亮的匕首。他不偏不避,好似心甘情愿,让她刺入心脏……两人对峙着,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久,他在骤然倒下的瞬间,对她说的话竟是——快逃!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 这是哪儿来的记忆?前世吗? 假如,他们真的前世有缘,结的也一定是孽缘……为何总要这样苦苦相互折磨,伤害了彼此一次又一次? 假如,她真是那个淡水之滨报恩的孤女,让她重新选择,她会放过来生的相遇,因为幸福真的好艰难,用撕心裂肺的伤楚也换之不得,既然如此,又何必如此执着? 手腕怔在半空中,始终不忍刺入他的咽喉——她知道,一千个恨字,也终究会被心中的爱意淹灭……她终究,是舍不得他。 叶之江难以置信看着她,方才的那一刻,他以为她会杀了他,但她突然的收手,让他惊愕于她对自己的感情。 他们,本来不该厮守的两个人,为何却有了这样令人动容的感情?到底是孽,还是缘…… “看来还是动不了手啊——”叶夫人看好戏似的击掌笑道:“我没看错,果然是恩爱夫妻。” “嫂嫂,”叶之江难抑心中悲痛,“你怎么能这样做?小柱子是你的亲生儿子!你……这不是让他白白送死吗?” 他一向敬重的嫂嫂,为什么会被仇恨吞噬,变成魔鬼? 难道这世间,除了复仇之外,就没有别的牵挂? 复仇只应是道义,而不该成为人生的主宰…… “不,我的儿子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的,”叶夫人笃定地笑,“因为,格格舍不得咱们死。” “你以为我会向皇阿玛求情?”怀烙苦涩地望着这个狰狞的妇人,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为何对方总刁难她。 可真相大白得太慢,已经迟了。 “你若还在乎我们家之江,就一定会去求情。”叶夫人目光炯炯,“否则,堂堂公主会成为寡妇。” “你以为,我还在乎他?”背对着方才差点儿命丧她手的男子,说出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的话。 这话传入叶之江的耳际,有如毒药,灼得他的心隐隐作痛。 “我猜错了?”叶夫人再次挑眉笑。 “你们犯的是弑君之罪,倘若我皇阿玛死了,我就算再受宠爱,也没有用了……” 是呵,她只是雍正最疼爱的公主,并非能操纵全天下的女王,刑部要拿弑君的人犯,她能有什么办法? “只要你皇阿玛不死,以他疼爱你的程度,肯定会听你的,大事化小,息事宁人。”叶夫人答,“可倘若他死了,我们复仇的目的也达到了,赔上这三条命,也值了。” 怀烙一惊,不敢相信听到如此恶毒决绝的话,而这话,却是出自这位面似温和的妇人之口。 仇恨,果然是比鹤顶红还要浓烈的毒药,让人一饮成疯。 第八章 “皇阿玛-----”终于,太监将怀烙从那间幽寒的偏殿带了出来,来到雍正榻前。 她看着父亲和缓的脸色,悬着的心大大放下。 为什么这样欢喜?只是因为父亲性命无忧了吗? 抑或,还有别的原因? “你们暂时都退下,朕有话,要对怀烙一个人说。”雍正对一众哭红了眼的妃嫔道。 “是----”众人俯首,纷纷退下。 怀烙明白,父皇要对她说的是什么,她早有了心理准备,也在私自酝酿一场前所未有的谈判。 “皇阿玛,您没事了吧?”怀烙坐到榻前,轻轻问。 “暂时死不了。”雍正叹道,“幸好我尝到那桂花酥滋味不对,没咽下去,只毒了口腔,没伤着六腑。” “什么毒啊,这么利害……”没吞下去,就闹得人仰马翻的。 “反正是他们汉人的毒就对了。”雍正淡淡答。 “汉人?”难道,皇阿玛已经识破了叶氏一家的身份? “你不知道你丈夫一家的身份?”果不其然,雍正紧盯着她。 “女儿不知……”生平很少对父亲撒谎,可为了叶之江,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 怎样的男子,值得她背叛亲人,背叛家族? 他若真爱她也罢了,可惜,从头到尾不过是利用她而已。 “他不是真正的纳那性德。”雍正继续道:“我叫曦福来问过了,一吓,他就全招了。” “怎么……”怀烙故作惊讶,“他不是曦福表哥的亲戚?” “呵,一个昔日的门客而已。” “可是曦福表哥……” “哼,纨绔子弟,说是欠了对方一个情,就给他弄了个假身份!我已经下令,剥了曦福贝子的爵位!”雍正厉色道。 坏烙心底一颤,预感这次父亲不会那么好说话。 “不想听听你这丈夫到底是什么人?”雍正似在观察她的每个细微表情,不动声色的问道。 怀烙沉默,担心自己所有的心思在父亲面前已经暴露无遗。 如此震怒的心境之下,父亲还能原谅叶氏一家吗? 走进寝殿前,她还有三分把握,可现在……她没底了。 “你这丈夫,原来与皇阿玛还有些渊源,当年反清书目一案,他兄长是主谋。” “什么反清书目?”她沉不住气,“不过是一本《霍氏游记》罢了。” “哦?原来你早知道了。”雍正涩笑,“汉人有句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本来我还不信,现在看着你,皇阿玛真是寒心啊----” “皇阿玛!”她真是胳膊肘往外拐的不肖女吗?一阵心虚,让她不敢辩驳。 “难道你觉得皇阿玛当年治那叶之山的罪,错了?” “女儿只是想,一本洋人写的游记而已,不至于杀头吧?” “你知道那游记里写了什么?” “一些中土的见闻杂记……”不外乎山水风景,世俗人情,跟“反清复明”有何相干? “可那里面说的全是前明的好话!”雍正喝道。 “一个洋人写的,应该只是客观记载,不带任何偏见与感情吧?”怀烙战战兢兢的问。 “就因为是洋人写的,中立客观,才更要禁!” “什么?”她一怔,“皇阿玛,你故意的?” 欲加之罪,便要人命----这,真是她自幼景仰的皇阿玛所为吗? “你可知道,那本书若流传后世,影响将会如何?”雍正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我们大清建国,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怎么允许这种赞美亡明的书存在?怎么能让后世子孙还怀念前朝?” “书毁了,还能口耳相传啊!”怀烙扬声道。 “啊,口耳相传,谁信啊?就算能传十年、二十年,还能千秋万代地传下去?我要将来咱们大清的子子孙孙只记得康熙盛世,不知前明为何物!” 这,就是禁书的用心。 千秋万载之后,前明的皇帝一定被纂改过的史书涂抹得昏庸不堪,曾经的繁荣也会被诟病为灾难四起,到了那时候,即使是汉人,大概也只会崇拜康熙大帝,蔑视自己的祖宗。 怀烙颤抖着,忽然觉得可怕----政治可怕,她的阿玛,原来也是这样可怕。 “叶之山死了,他的家人怨恨皇阿玛,皇阿玛可以理解,”雍正再次叹道,“可他们利用朕的女儿,欺负朕的女儿,朕就不能忍!” “不……”怀烙喊道,“之江对我很好……” “很好?”雍正讽笑,“你的语气,似乎不太确定啊。” “真的,真的很好……” “他明知你是朕的女儿,还要假造身份,接近你、娶你,谁信他真的爱你啊!”雍正一沉,“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伺机报复!” “皇阿玛---”怀烙砰地跪在地上,“您就绕了之江吧!饶了他全家吧!” “我饶了他,你会永远不见他?”雍正凑近逼道。 “我……”这个时候,什么都顾不得了,救人性命要紧。“我发誓,可以永远离开他……” “撒谎!又撒谎!”雍正拍拍她的脸颊,“怀烙,你办不到,就别发誓,否则苍天惩罚,皇阿玛会心疼!” “我真的……”话到嘴边,却忽然被堵住似的。 没错,她怕,怕真的发誓,就永无与他见面的机会……她怕失去他。 “放心,皇阿玛不杀他。”雍正却道。 “真的!?”一阵惊喜掠过脸庞。 “不过,皇阿玛却想到了一个法子,能让你不必发誓,也永远见不到他。” 什么!?她如同一瓢冷水浇了全身,打了一个寒颤。 “皇阿玛会让他反过来恨你。” 又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语,仿佛汹涌波浪将她覆没。 “我只留他一个活口,杀了他的大嫂,还有那个小柱子。”雍正淡笑道:“如此一来,他就算再想跟你在一起,也不能了。” 天啊,这是她敬爱的皇阿玛吗?为什么跟叶夫人如此相似,微笑中透露阴毒,让别人的幸福弹指灰飞烟灭…… “怀烙,你是皇阿玛最疼爱的女儿,若你再与他一起,他会利用你毁了我们大清----别怪皇阿玛绝情,情非得已。” “可小柱子是无辜的,他还那么小……”怀烙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肺都要裂开了似的。 “谁让他有那样一个娘?”雍正的回答却冷淡,淡到听不出任何感情。 这瞬间,怀烙只觉得天旋地转,跟前一黑,不省人事。 她怀孕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竟然怀孕了。 上苍赐给她这个孩子,到底是戏弄,还是慷慨? 这些日子,她昏昏沉沉,无法思考任何问题,稍微想一想,就头疼欲裂。 在床上静养了三天之后,她才从碧喜嘴里辗转听到,原来,那日雍正找她摊牌之前,小柱子和叶夫人就被秘密处斩了。 最疼爱她的皇阿玛,居然不给她一丁点求情的余地,从一开始,就狠了心要痛下杀手。 她本以为自己身为金枝玉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一刻,才感到原来她是如此微渺。 “格格,有一件事,怕你听了不高兴……”碧喜端进一碗补汤,服侍她喝完,碗搁下,似乎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吧。”她笑着还能有什么不高兴的?撕心裂肺都经历过了,害怕什么? “额驸……不,叶公子他,今天就要出京了。” 出京? 呵,皇阿玛果然手下留情,没要他的性命,还给了他自由。 可是,这一招比要了他的性命还狠,因为这活生生把他们从最亲的夫妻变成仇人。 如果死了,她还可以为他哭泣,但现在呢,她连眼泪都不能流…… “皇上削了他的官职,勒令他永世不得返京。”碧喜支吾道:“格格,你想去送送他吗?” 送?啊,是啊,再不见一面,恐怕这辈子都无缘再会。 但既然是生离死别,又何必去受折磨? 就这样分离,一切尽在不言之中,或许不会那样痛…… “格格,你有身孕的事,真的不打算告诉叶公子吗?”碧喜试探道。 “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他吗?” “他是孩子的阿玛……格格,全凭您自己做主,我一个小宫女哪里敢多嘴,只是格格将来后悔。”碧喜叹一口气。 后悔? 事到如今,怕事她再后悔,也为时已晚,真懂得运筹帷幄,当初就不会嫁给他了…… 他是孩子的父亲,的确有资格知道自己骨肉的存在,就算将来她和他永世不相见,也不能隐瞒这个秘密。 “他现在在哪里?”当下做了决定,她脱口问道。 “还在关押他的那偏殿里,过了傍晚,就会有马车送他出京……” 未待碧喜话音落下,怀烙便翻身下床,急匆匆朝那偏殿奔去。 夕阳倾斜,她知道自己与他会面的时间不多了,顾不得有孕在身,就这样一路沿着长廊飞快地跑着。 忽地,她步子煞住,深深的喘息,他瘦削的脸庞那样陌生而遥远,还有未剃的胡渣,颓然悲伤的模样,完全没了她从前认识的清雅如玉。 他立在一辆马车旁,整装待发,但他迟迟不肯离去,目光凝望着宫闱深处,不知在看什么…… 仿佛有心电感应,他猛地回过头来,发现她的存在。 双眸深处,似有千言万语,却堵在心口,如同决堤之前的坝,有一种暗藏汹涌的感觉。 “你要去哪儿?”怀烙步下台阶,感觉自己步子在颤,身子也在颤。 “你皇阿玛让我离京,难道我还敢留下?”叶之江望着她,目光忽然变得冷淡,好像方才那一瞬间的激动都是假的,是幻觉,连语气也归于平静。 怀烙忽然感觉一阵心凉----刚才,在奔跑之间,她还有过荒唐的念头,假如、假如他要自己要他一起走,她会考虑答应…… 可现在,看着形同陌生人的他,这念头倏地钻回心底,像被扼杀的秧苗。 “我离开后,你可不可以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替我做一件事?”他忽然又道。 “什么?”怀烙忙答。 “将我大嫂和小柱子的尸体领出来,火化了,撒到荒郊----我知道,他们不想待在你们大清的皇宫里。” 这句话,就像刀子一笔一划割在她心坎上,强忍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了的泛滥,滴滴往下落。 “对不起……”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宽慰他的话,再说也是多余,有假慈悲的嫌疑。 “你不愿救他们,我可以理解。”他却冷冷地答。 “我不愿意?”怀烙忍不住辩驳:“难道,你以为我希望他们死?” 他沉默,似乎代表着肯定的答案。 “在你心中,我是这样冷血的人吗?”她胸中一阵激愤,被冤枉的滋味竟是这样难受。 “我只知道,你可以救我,却没有救他们。”叶之江咬了咬唇,“我大嫂或许罪该致死,可小柱子呢?我不相信,连我都能放过,你皇阿玛会不愿放过一个孩子。” 可惜,事实就是如此,她的皇阿玛就是利用这个孩子的死,来斩断他们之间可怜的一点点感情…… 怀烙再替自己解释,然而她发现,在事实面前,任何解释都无法让人信服。 这一刻,她百口莫辩。 “叶公子,天色不早了,启程吧。”一旁的侍卫催促道。 与其说是侍卫,不如说是押送他到荒蛮之地的差役,这一别,或许今生无缘一见。 她要告诉他,身体里已经有了他的骨肉吗? 来此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可这刹那,她忽然决定隐瞒,有什么可说的呢?多一份牵挂,就多一份伤痛。 将来,她会告诉孩子,他的父亲早已死去…… “一路珍重。”转过身去,道出最后诀别的话语,怀烙失魂落魄的沿着原路往回走。 她不知道,此刻叶之江正凝望着她的背影,迟迟没有踏上马车。 方才,他早该走了,可他就是因为心存不舍,所以停车远眺宫景,仿佛在对她默默告别。 她的出现,令他大大惊喜,可心中只能强忍,克制欢颜。 她误会了,其实他从来没有怪过她、怨过她,他也明白,大嫂和小柱子的死,不是她能掌控的。 他早就预料到雍正会出狠招阻止他们之间的感情,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狠…… 但他又能怎样呢? 注定身份悬殊的两个人,一开始的结缘就是错误,何必一错再错? 就这样分手吧……让她误以为自己恨她,这样,才能让她忘记他。 堂堂格格,金枝玉叶,何必跟随他这个带罪之人四海漂泊。 分手,是最太平的结局。 车轮一晃,将她惊醒。 方才,怀烙又做梦了。梦见与他诀别的那日,仿佛,还能看见那落日的余辉,还能感到一阵又一阵的伤心。 怀胎五月,她忽然做出一个决定,远离京城,到承德生子。 宫中本是是非之地,自叶之江离京后,更是流言蜚语四起,她不想面对纷扰,只希望远离喧嚣,到安静的地方,给她的孩子一个安静的环境好出世。 “格格,你又哭了……”碧喜递来绢帕,“又梦见什么了?” 她一惊,连忙抹了抹双颊-----果然,还是湿湿的,两行清泪泪痕犹在。 每一次梦见他,都会这么不知不觉地流泪,直到天明,才发现枕边一片濡湿。 “格格,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多想了。目前最要紧的,是生下小贝勒。”碧喜劝道。 她懂,所以极力保重身体,每天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一直吃到吐…… 可怀有这样的心境,生下的孩子会快乐吗? 打开车窗,望着一幕摇晃的野景,天渐渐黑了,有雨丝飘到她的脸上。 “反清复明、反清复明……”她忽然喃喃道:“大明真的很好吗?” “亡国臣子,总会念旧吧?”碧喜小声答。 “对了,碧喜,我记得,你姓佟?是汉人?” “哦,汉人抬旗的----祖上是汉人,如今算旗人了。”碧喜连忙道。 “你有听过家里人议论前明吗?” “奴婢家里人到不敢,但奴婢小时候看过那本书……”她支吾地透露。 “哪本?” “《霍氏游记》。” “是吗?”怀烙挺直身子。“那上边,写了大明什么?” “别的不太记得了,跟咱们大清也没什么两样,倒是有一件----那传教士说,到了中土,惊奇的发现街上没有一个乞丐,原来,鳏寡孤独者都住在一个官府特设的大院子里,自己养鸡织布,丰衣足食。” “是吗?”在她的印象中,前明一向沧桑凋零,饥民四起。“可我们大清也没有乞丐啊!” “没有吗?”碧喜几乎笑出声来,“格格您那能见着啊!” “你忘了,上次咱们从京城到中州,那一路上,千里迢迢的,没发现乞丐啊。” “给您算命的那个,不是吗?” “那道长?不算吧。” “格格,您是没瞧见,”碧喜叹道,“事到如今,奴婢也不瞒您了-----上次从京城到中州,一路上都安排好的。” “什么!?”怀烙大惊,“不可能!我们私自出京……” “格格,是我给宫里通的风,奴婢不敢擅自带您乱闯,怕掉了脑袋。”碧喜终于承认。 “我一直以为是叶夫人……” “叶夫人大概也以为是自己的功劳吧。”碧喜涩笑。 “这么说,我皇阿玛早就知道了?一路上派人安排了我们的行程?” “对啊,所以一路上无惊无险的。格格您看到的,都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清形。” 天……她的皇阿玛,原来如此老谋深算、深藏不露,把所有人都耍了。 “皇阿玛为什么要由着我出宫?”当初,不是他派之江到中州去的吗? “为了你们小两口的感情啊,皇上说,额驸……不,叶公子对你似乎还不太上心,死也要制造独处的机会,他料定额驸外派后,你会跟去的。” 到了民间,天高皇帝地远,两人的身份束缚才会被打破,成为真正的夫妻。 “可惜皇上那会儿不知道叶公子的身份,否则也不会这样暗中帮你们。”碧喜再次叹息。 呵,人算不如天算,再怎么撮合,到头来,不过一段令人伤感的孽缘。 暮色深了,雨似乎更大了,打在脸上,不再似方才的飘拂轻盈,有些沉重的微疼。 “格格,前面有间古庙,咱们去那儿歇一会儿吧。”碧喜道。 “格格,还是再赶赶路,到了前面的驿站在歇吧!”车外的侍卫道。 “这雨变大了,格格还没用晚膳呢,这一路颠簸,你吃得消,格格肚子里的小贝勒可吃不消!”碧喜反驳。 “你们这么多人,难道是废物?”碧喜冲着那侍卫眉一挑。 “好了,别吵了,”怀烙发话,“我的确有些累,离驿站还远,不如先歇一歇,弄些熟食吃了再上路吧。” 侍卫不敢再多言,只得由碧喜搀扶格格下车,撑起伞,缓缓步入那庙中。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偏让那侍卫说中了。 荒郊野外,果然遇上不测风云。 那庙中,无和尚,无道士,却有一群流匪,一等怀烙步入庙门,便撒网将她与随从团团围住,成为瓮中之鳖。 火光映着脸颊,怀烙只觉得一股炽热扑袭而来。 她定睛,发现自己被缚在柱上,四周一群凶恶面孔,带着狰狞诡笑。 “哎哟,小脸蛋儿生的不错,可惜是个孕妇。”为首的流匪道:“不然今晚大爷有人暖被窝了。” “听说还是个格格?”一旁的手下提醒道。 “难不成是狗皇帝的女儿?” “不不不……”被缚在另一根柱上的碧喜仍不忘在危机罐头护主,“诸位大爷,你们搞错了,我们只是普通人家。” “普通人家也叫格格?也有这么打排场?” “真的,满人里但凡有点家底的小姐,都叫格格----绝对不是什么公主。”碧喜连连解释。 “再怎么说,也是满人。”为首的流匪坚持道:“满人就得给我下油锅炸了!” 说话间,已经架起一口锅,烈火围攻下,腾腾白气自锅边溢出。 “诸位大爷……你们说笑的吧?”碧喜害怕得声音有些微颤。 “我们像说笑吗?你知道大爷们几天没吃肉了?待会儿就先剥了你这多嘴小娘儿们的皮!” “虎哥,”一名手下对那为首流匪道:“先等叶公子到了再说吧,一会儿肉凉了,拿什么招待他?” 叶公子? 怀烙心中扑腾一下。 不……是她多疑了吧?只是一个叶字,那就会那么凑巧呢?他们说的,跟她想的,绝非同一个人。 “报----”门外忽然冲进一人,“叶公子到!” 怀烙猛地抬起头,盯着那入口,一颗心就快要蹦出来了。 缓缓的,一袭黑色身影从容而入,苍白的俊颜在夜色的包围中虽然看不真切,但只瞅一眼轮廓,她便知道……是他。 如今,他不穿白,却穿黑了。 离了京几月,他已经落到于流匪为伍的地步了? 怀烙微微闭上双眼,害怕自己疼痛的泪水淌出来,被他逮个正着。 “叶公子,来得正好,我们今天逮了些牙祭,正准备下锅呢!”宏亮的笑声响起,迎向那黑影。 披肩一解,叶之江微微莞尔。 方才,还在门外,他便看到了被俘的侍卫。难道,会看不见缚在柱上的她? 可此刻,他只能视而不见,故作谈笑风声。 “叶公子?”碧喜倒率先惊喜出声,“格格,你快瞧,是叶公子!” “怎么,你们认识?”为首流匪顿时蹙眉。 “呵,怎么会呢?认错人了吧?”叶之江淡淡答。 “听见了没有?”一旁的手下顺手搧了碧喜一记耳光,“还在乱认?我知道你们满人最狡猾,看见我们礼遇叶公子,就假装跟他认识!人家叶公子是同济会的舵主,认识你们才叫见鬼!?” 同济会?怀烙抬眸。 她听说过,同济会,汉人的秘密组织,反清复明的同盟……他,什么时候成舵主了? “叶公子,你来了,咱们可以下锅了。”为首的流匪对手下胳膊一挥,“先把这多嘴的丫头炸了!” “你们……”碧喜顿时吓得大叫,“还真的吃人肉啊?” 本以为是说来吓吓她们的,原来竟是真的? 吃人肉就罢了,还当成招待贵宾的上品……真是变态加恶心。 “且慢!”眼见流匪举起碧喜就要往那锅里扔,叶之江忽然道:“虎哥,小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讲?” “叶公子尽管说,当初你救了我们多少兄弟的性命啊,别说什么不情之请,就算叫我虎爷跳进这口锅子,我也干!”对方拍着胸膛回答。 “呵,没那么严重。”叶之江云淡风轻地笑,“只不过最近家里人也想打打牙祭,虎哥这儿既然今晚收获如此诸多,分我一二如何?” “好说啊!”流匪当即承应,“想挑些,说!” “我家里人,牙齿不太好……” “甭说了,我明白了,叶公子是想要这两个小娘们吧?”流匪暧昧地笑,“小娘们好啊,细皮嫩肉,不论怎么个吃法,都美味!” “如此多谢虎哥了。”他谦和如玉的点了点头,仿佛刚才做的,并非一笔肮脏骇人的人肉交易。 怀烙看见碧喜如同逃离鬼门关地长吁一口气,她却心尖发疼,宁可真被油锅炸了,也免了面对他的后续之忧。 第九章 雨停了,月亮出来了。 月的旁边,有两颗异常明亮的星,掩盖了所有星空的光芒,和月牙儿,连成了一张笑脸。 那是太白与岁星。 遥记与他牵手看到这幕美景的往事,仿佛是很遥远的过去,遥远得不曾发生过…… 他说,看到这星,便能带给她欢笑。 可今晚,却带不来半点欢颜,只觉得心酸。 “叶公子,我们的侍卫还在那件古庙里呢!”行了很远,碧喜忍不住道。 “怎么?”叶之江驻足,冷冷回眸,“还想让我去救他们?” 即使想救,也救不了吧? “这可怎么办了?随从没了,银两、粮食、换洗的衣服一概没了,叫我们怎么去承德?” “喏,拿去——”叶之江甩出一个包裹,扔到碧喜怀里,“这些足够当盘缠了。” “多谢叶公子。”碧喜悄悄瞅了怀烙一眼,“格格,你不跟叶公子说说话吗?” 说?还有什么好说的? 行了这一路,他又何曾主动跟她说过话? 怀烙忽然感到一阵晕眩,顿时腰力不支,身子一倒。 出乎意料的,一只力臂猛地一伸,将她扶住。 她抬头,看着这个搀扶她的男人,不知他是出于一片同情好意,还是存有旧日的……感情? “怀孕了就别逞强,”只听他低声道:“走了这么久,也不提出要歇歇。” 语气中,似有责怪之意。 怪她不怜惜自己吗? 原来,他看出她怀孕了。也难怪,这微耸的肚子,连流匪都一目了然,何况向来心细如发的他?可他为何一直不动声色? “这又不是你的孩子,操什么心?”似乎在赌气,把头侧到一边,怀烙冷冷的答。 “格格!” 碧喜一听之下,急道:“胡说什么呢?!” “少多嘴!”怀烙瞪她一眼,示意她不要泄露真相。 “格格,事到如今,您还装什么呢?叶公子再笨,也懂得算时间吧?”碧喜叹道:“他会算不出这孩子是自己的?” “你……”怀烙心儿猛跳,双颊顿时羞红。 “碧喜,已经脱险了,不必再讨好我了。”不料,叶之江却如此答。 “什么?”碧喜一怔,“孩子是您的,我没说错啊!”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帮你们,才这样说的。”俊颜冷酷,话语更伤人。 “叶公子,你傻了吗?”碧喜叫起来,“我们格格怀胎五月,你也不掐指算算,这能是别人的孩子吗?” “我一个男人,哪看得出多少月啊。”他依旧不为所动,事不关已的说:“随你们怎么说。” “你……”碧喜愤慨,狠不得扑上去,给那可恶俊颜一拳,“自己的孩子,却不认账?叶公子,我真是看错了你!”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离开了,自有后来人。”他再次道出绝情的话语,像一把剑,刺向怀烙脆弱的心。 “我们格格是那样朝三暮四的人吗?”碧喜差点儿气得哭了,“她为了你,与皇上关系闹僵,现在要出宫生孩子,你居然……居然还怀疑她?欺人太甚!” “她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吗?”叶之江轻笑,“我只知道,她主动嫁给我的时候,也只见过我两次——如此轻率的女子,叫我怎么想她?” “如果她真有别人,为什么这次出京,那人不来?”碧喜大嚷。 “大概就像我当年一样,因为被迫的,所以躲着她吧。”俊颜淡淡看了怀烙一眼,不带丝毫感情。 一股寒凉自心底生起,怀烙只觉得自己处在寒风冷冽的荒原之中,孤独无依。 方才被他救下时产生的一点点暖意,此刻荡然无存。 她们之间,果然是孽缘,每次一见面,都是伤害。 “你自己说,孩子是我的吗?”他转视她,绝情地问。 她该怎样回答? 已经伤得这样深,还要再受侮辱吗? “不,当然不是。”怀烙答道:“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碧喜呆住,不敢相信主子如此言语,好一阵子的寂静。 “听见了?”叶之江朝碧喜一笑,“她自己都这样说了。” 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脏像花朵一般,一瓣瓣裂开,凋落……怀烙强忍着,从容冷静地瞧着他,坚守对峙的谎言。 绝望的悲伤在,她抛弃一切,仅剩矜持。 什么都没有了,能维持的,只有一点点尊严。 “叶公子贵人事忙,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了,在此分道扬镳好了。”她回眸,对碧喜道。 碧喜在哭,代她哭泣。 然而这一刻,她却像流干了全有泪水,双眼是空洞的。 她看见叶之江一言不发,转身离开,黑色的衣衫融入黑夜,忽然觉得这个男子真的自她生命中抽离而去了。 她深深吸进一口旷野的气息,抬头仰望仍在月边挂着的星。 看到笑脸,就是祝福吗? 为何她觉得,这星月似一个讽刺,嘲笑她的遇人不淑。 来到承德,安定下来,怀烙忽然有一种不打算再回京的欲望。 她没住行宫,自己在市坊之中,择了一所小小的庭院。 庭院每日里充满了孩童的笑声,因为,她收养了许多孤儿。而其中,又以汉人的孩子居多。 自京城到承德这一路,失去了侍卫的保护,却让她看到真实的民间。 的确,碧喜说得没错,她幻想中的盛世原来只是一个谎言,那些史书上对前明贫陋的记载,用在大清身上,也恰如其分。 她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些流匪会热中于吃人——不是变态,而是被逼。 在寸草不生的荒年,除了人吃人,还能怎样生存? 她觉得经过此行之後,蜕变成另一个怀烙,从一个无知的公主,化为阅历无数的深沉女子。 现在的她,不再穿花盘底鞋,不再带珠环翠绕的冠,甚至没有绫罗绸缎。她就像一个普通的民间女子,只着布衣,长发一支簪子别好,轻松自在的过日子。 她亦不再敷人皮,抛去虚荣,还原真实。 很庆幸,孩子们不怕她脸上的胎记,他们都说:“月亮爬到阿娘脸上了。” 呵,就像小柱子生前说的一样。 童言无忌,最最纯真,她得到了这份纯真的赞美,才知道原来自己是真的很美。 “格格,大夫说。过几天就是分娩之期了,你要当心啊。”碧喜从旁叮嘱到。 这些日子,多亏这丫头人前人後的忙,才照顾得了许多孤儿。 “对了,换季了,该给孩子们做新衣服了。”怀烙忽然想起。 “放心吧,早做好了,喏,他们都穿上了。”碧喜笑道。 怀烙一怔,这才发现,原来孩子们果真在今天都换了新衣裳。 她摸摸衣料,发现都是上好的布料,不怕磨伤孩子们白嫩的肌肤。 “碧喜,你真能干,”她忍不住赞道:“咱们每月的银子不多,你却能让人人都好吃、穿暖,前儿还修了间偏屋——真会精打细算。” “哪是我的功劳啊!”碧喜顺口到。 “哪是谁的功劳?”怀烙诧异。 “哦……”她连忙答,“咱们邻居也是善心人,听说我们办了养生堂,特意叫他的夥计过来帮忙。那间屋子,便是那夥计修的,不要钱的。” “是吗?” “还有咱们的粮食、衣料,也统统是他卖给咱们的,价钱比市面上便宜一半呢。”碧喜又道:“否则我哪有这麽大本事,用一点点银子,办这许许多多事儿啊!” “那该好好谢谢人家。”怀烙点头笑。 “哟,说曹操,曹操到。”碧喜朝门外一指,“那夥计来了。” 说话间,只见一名高大的年轻人,背着一袋大米,朝这边来。看上去像个乡下来的小夥子,有些傻呵呵的。 “大齐哥,你来得正好,刚才咱们家小姐还问到你呢!”碧喜上前道。 “小姐?”年轻人见怀烙,一阵发楞。 “大齐哥。”怀烙顺着碧喜的叫法,“辛苦了,你家主人替我们做了这麽多事,我们却一次没去回访,真不好意思。” “小姐,别这样说,咱们爷乐意的。”年轻人憨厚的笑。 “不过你家主人是做什麽的?姓甚名谁?改天回访,也好不失礼啊。” “呃……”憨厚小夥子抓了抓脑袋,“做什麽的,我没敢问……姓什麽,反正我只知道叫他爷……总之是个生意人吧。” 这算什麽答案? 怀烙与碧喜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对了,我们爷还是个聪明人!”他傻呵呵地补充,“他常常出些题目考我,训练我的脑子,比如,他说:‘有三个袋子,一个装着花生糖,一个装着松子糖,一个两样掺半,三个袋子上的标签都写错了,你要尝几颗,才能把标签全贴对’。” “什麽?!”滑落刚音,怀烙顿时脸色大变。 “小姐,你知道答案?” “你们爷……怎麽回答的?” “他说,只须尝一颗。” 会是凑巧吗? 或许吧,天下奇人异士如此之多,凭什麽同样的考题,别人就不能出? 可心里仍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总觉得那……那就是他。 “大齐哥,能带我去见你们家爷吗?”她咬唇道。 “呵呵,当然啦。” “现在,马上。” “啊?” “方便吗?” “可以,今天爷正好在家。”大齐笑,“其实我每一次到这儿送东西,爷都会守在家里,等我回去,就问长问短的。” “问什麽?” “就是在这儿见着了什麽人、听说了什麽事。我还觉得怪呢,平时爷从不打听这些。” 这是他吗?天底下除了他,应该不会有人再这样关心自己…… 可那夜他的冷绝,又让怀烙怀疑自己在妄想。 顾不得沉重的身子的不适感,她硬要往隔壁去。 她步履蹒跚的跨入高高的门槛,穿过院子,来到书房。那一袭白色的身影顿时刺入眼帘,一望就欲落泪。 直觉没有错,为什麽上天不让她安宁,偏偏要制造这样的一次又一次重逢? “回来了?”叶之江转身顺口到,不意看到她立在门边,霎时脸色大变。 “我让大齐带我来的,本想回访一下此处主人,可想到,主人就是你。”怀烙缓缓向他走去,低声道。 他僵立着,无言以对,仿佛做贼的人被逮个正着。 “为什麽帮我?”她对炯目直视他,“为什麽悄悄搬到我隔壁?不要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巧合。” “其实……”他喉咙微颤,终於开口,“那晚古庙相逢后,我就再没离开你……” 他说什麽?她听不清,抑或,难以置信。 他在暗中保护她吗?一直悄悄跟着她到承德,助她完成心中觉得快乐的事吗? 为何要遮遮掩掩的?为何还要说那样绝情的话语,让她肝肠寸断? “你到底什麽意思?”怀烙以为干涸的泪水,此刻又涌了出来。 生命好似忽然恢复鲜活,掏空的身体又被温暖填满…… “我知道,孩子是我的。”叶之江轻轻答。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能巨大地触动她的听觉,带来山河撼动。 “你知道?”怀烙深深喘息,“可那晚……” “对,我故意的,”他总算承认,“我以为我们在一起,总觉得会想起往事,不能再有幸福,所以我选择伪装。可我又放不下孩子,放不下你。” 他的最后一个字,是“你”。 如果,这句话调换一下顺序,她或许以为他只是出于责任,可重音落在“你”字上,却让她有满溢的惊喜。 的确,他还爱她……就算一直隔了国仇家恨,他还是放不下她。 上次离京后,他回到同济会的大本营,本想就这样把她忘了,一心一意做个反清复明的义士,可是,每天晚上,他都梦见她。 不只梦到他与她初识到诀别的点点滴滴,还梦到似乎是前世的誓言。 他记得,自己拥着一个与她面容酷似的女子,那女子泪流,满面,拼命将他推开,然而,他却执意把她困在怀里,死也舍不得放手。 “我们终生无子,不会有幸福……”她在他耳边哽咽。 “只要今生相守,累积缘分,来世便可以找到对方,弥补缺憾。”他却坚定啲答,“我们有相同的印记,一定能找到对方。” 这句话,烙在心底,哪怕梦醒,仍然历历在耳,仿佛刚刚才从他嘴里道出。 他忘不了她,放不下她,却不知道该怎样再见她——直到那天。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他独自去赴一个流匪的约,才到古庙门口,看到被缚宫廷侍卫,他心里就扑腾直跳,生起一种预感,感到自己与她不期重逢。 果然,当他故作镇定,走近庙堂,看到了她。 当时他心里如同江河倒流,要紧紧啲掐住自己的掌心,才能抑制住全身的激颤。 他仍旧笑,温和如风地笑,这从容淡定不过是伪装。 他找了个籍口,救下了她惊愕碧喜,在荒郊野芬岭中道出绝情的话语,与她们分离。 难道,他不想与她就此厮守吗?在发现她怀孕的一刻,他就又惊又喜,脑中似乎被重重一击,什麽也顾不得了。 但是他告诉自己,不能心急,同济会那边、雍正那边、还要许多事,必须安排,否则就算厮守,也不能白头。 这个孩子,是上苍赐给他们重逢的礼物,本以为无缘的两个人,到头来,兜兜转转,还是离不开对方。 也是这个孩子,让他痛下决心——就算有再多的仇怨,就算再不可能,他也要留在她的身边…… 所以他默默的跟着她来到承德,在她的近邻租了房子住下。专门雇来齐哥,做她的帮手。 同济会本来交给他许多任务,在这段时间,他都逐一移交给别人,腾出手来,悄悄照顾即将临盆的她。 娶了雍正的女儿,却在继续反清,这样的身份让他十分尴尬,他必须在反清与她之间,做一个适当的处理。 可惜,在他还没想到万全之策的时候,就被她识破了身份,时机比预料的似乎早了一点点,让他此刻有些手足无措。 只见,眼前的她双肩微微耸动,不断抽泣,他心里好疼,却不知怎麽安慰。 “怀烙——”他靠近,忍不住抬起手来,想抚摸她的秀发。 然而她身子一侧,离开了他。 这一刻,她不知道该说什麽,唯有哭泣才能宣泄情绪。 但眼泪并非悲伤,却有一种难言的喜悦与激动。 “我恨你!”她叫道。 说着,转身便走,不让他再有辩解的机会。 这个“恨”字,充满了娇嗔,没有丝毫怨愤,只是暂时的赌气而已。 已经两天,他们就这样僵持着,老死不相往来? 怀烙独自在小院里,坐立难安。 外面又下雨了,她凝望着烟雨蒙蒙的窗外,期盼可以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可惜,除了一片朦胧,她什么也没看到。 室内实在难熬,推开门,移步街边,在与他一壁之隔的距离里里流连徘徊。 “你听说了吗?”两个市坊的长舌妇,从她面前经过,边走边随意聊天。 “出什么事了?”另一个问。 “昨天抓住个反清复明的。” “哦?” “今天便在菜市口斩首,走,咱们去瞧瞧热闹!” 什么?怀烙胸口一紧。 她们说的那个人……不会就是令她坐立不安的那个人吧?他已经两天没动静了,大齐也不见……莫非,是发生了什么祸事? “请问两位大婶,你们说的那人长得什么模样?”怀烙连忙抓住长舌妇问。 “我们也只是听说,没有亲眼看见,好像是个年轻男子吧。”其中一人答。 年轻男子?! 怀烙的一颗心就快跳出来了,她顾不得再多问,连伞也忘了撑,挺着肚子疾行,一直来到菜市口。 菜市口人声鼎沸,比肩的围观者如同高墙,等待着斩首的好戏。 怀烙挤都挤不进去,第一次觉得荒凉无助。 她该怎么办? 连人影都瞧不见,她该怎样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他? 她该去问谁?向谁打听?谁又能告诉她? 她只能站在风雨飘摇里,欲哭,无泪。 曾经,她那样恨他,恨他的冷酷无情,可现在,她只想抛弃所有束缚,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但,他在哪儿? 她怔怔地站着,风雨吹起她的长发,一丝一缕抚过她的脸……就这样,站了不知多久,只知道四周的人声愈来愈倍看,雨愈来愈大了。 她挪动着艰难的步子,缓缓往回走。 斩首的犯人,她不敢看,也不想再看。 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那隔壁的院子。如果,他没有事,应该会回去吧?没道理一去不复返。 只要她待在那里等他,就有最后的希望…… 一步又一步,院落渐渐近了,忽然,她怔住了,忘记了脚下的步履。 大门敞着。 她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门不是敞着的! 怀烙一阵惊喜,“之江”两个字险些叫出口,却及时压抑兴奋,以免希望愈大失望会愈大。 她屏住呼吸,缓缓推开院门。 只听“吱呀”一声,木门微动中,她看到了仿佛久违了千年的身影。 泪水顿时模糊了她的视线,一颗颗晶莹泪珠刷刷而落。 “慧慧?”叶之江听到门声,连忙回头,看到她的模样,忍不住带着几许责备之意望着她,“下雨天,怎么也不撑把伞?” 她再也忍不住了,不发一语的飞扑上前,紧紧搂住了他。 她听见他的心在这瞬间像失去了跳动一般,但紧接着,是狂乱的怦动。 她的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口,不敢看他的脸。 许久,许久。两人都保持着这种僵硬的姿势,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仿佛……一次轮回那么久。 “为什么哭了?”她的泪水濡湿了他的衣襟,微微托起她的下巴,叶之江低低地问。 “我……”她有口难言,难道要告诉他,方才以为他被斩首示众了?“我也放不下你……” 她的脸儿紧皱着,泪水簌簌不止,梨花带雨的惹人怜香惜玉。 叶之江深深啲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 他承认,这一刻,脑子像被烧坏了,莫名其妙就做出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 原本,计划在迟些,等他处理好一切,再向她表白,可这一吻出乎他的意料,他非但没能拯救对方,自己反而也跟着她沦陷——陷入一个情迷的大坑。 好了,不要再去想,什么同济会、什么雍正,统统抛诸脑后,他此刻心里只有她…… 为什么要抗拒命中注定的缘分?与其挣扎,不如认命。 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万事周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事到如今,他也唯有如此了。 毕竟,什么都不重要,她和孩子,才是他的命根。 一股火一般的燥热自他体内燃起,好似有什么魔力在驱动着他,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沉醉在于她的缠绵中。 怀烙显示全身僵硬,随后,在他的攻势下渐渐融化,褪去羞涩,承认他索求的吻…… 两人吻得快要窒息时,才稍稍分离。 他沉重地喘着气,望着身下的她披散的长发萦绕着她身体,双颊在乌丝的衬托下更显娇红. 她用一种迷离的眼神望着他,清纯无知之中,勾人魂魄。 “我真的疯了,差点儿忘了咱们的孩子——”他低笑,轻轻抚摸她的肚子。 “他等不及要见你了。”怀烙忽然道。 “什么?”他神色一骇。 “他……怕是要出来了。”她身子一软,倒在他的怀中。 襦裙湿了一大片,羊水似乎破了。 “慧慧,慧慧!”叶之江在她耳边叫道,三分担忧,三分震惊,剩下三分,是惊喜。 “之江,你愿意他来吗?”怀烙担心地问道:“你会不会……讨厌他?” “说什么呢?”他俊颜微变,“我怎么会讨厌他?”自己的骨肉,疼都来不及了。 “可……他是你仇人的外孙。” “傻瓜,说什么呢?”他深深拥住她,“他是我们的宝贝。” 他们的孩子,就这样来了,似乎是劝和的使者,让两人也舍不得分开。 怀烙早就想好,如果是男孩,就叫他小柱子,好弥补曾经的缺憾。 其实,人生的缺憾,是可以用未来弥补的。 ----------------------------------------------------------------------- 豆豆小说阅倍看推荐: 【相思印记——好娘子】系列在线阅读: 《木头格格》作者:阳光晴子.dddbbb/html2/89561/index.html 《画皮格格》作者:心宠.dddbbb/html2/86352/index.html 《不良格格》作者:香弥.dddbbb/html2/86349/index.html 尾声 雍正十三年,宫里传来消息——皇帝驾崩。 因病?被刺?这忽然的死亡,成为整个大清猜测的秘密。 她想赶回宫里,祭奠父亲,雍正的贴身太监拦住她的去路,塞来一封绝密的书信。 这是雍正生前亲笔所书。 原来,他已经洞悉了怀烙与叶之江在承德悄悄复合之事,他说,倘若怀烙执意如此,身为皇阿玛,亦不会强求,但须削去怀烙公主封号,贬为庶人。 这封信,让怀烙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知道,这是皇阿玛在成全她。 严厉顽固的雍正在最后关头,终究敌不过对爱女的宠溺,再一次,给了她自由。 国葬过后,她回到承德,在旷里的交界地,远远便看到前来迎她的丈夫与儿子。 她知道,自己的幸福,不在于公主的头衔,也不在于纸醉金迷的京城,而是属于这里——无人管束的民间。 听说,叶之江并没有完全脱离同济会,有时候还是会受上方指派,悄悄去完成一些反清复明的任务。 他没有对她提起过这些,因为,怕她难过。 而她亦乐于装傻,浑然不觉。 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凭什么在政治上对立的两个人不能倾心相爱,长相厮守? 回到家中,她不再是满清的格格,他也不再是汉人的义士,他们只是一堆平凡夫妻,共享天伦。 他们都有自觉,不会再对方面前提起任何关于满汉的话题。 想要幸福,就得付出代价——他们的代价,就是永远不要去触碰雷池,无视两人之间的民族阻隔。 “阿娘!”儿子已经三岁了,说话半通不通,有时精明可爱,有时又傻得惹人大笑,此刻飞扑上前,一把搂住怀烙的腰。 “娘不在家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吗?”怀烙一把将他抱起,再看丈夫一眼。 儿子跟他仿佛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怀抱着他们的时候,仿佛得到了全天下般满足。 “没什么,就是有一只小猫跑进我们家里,被我抓住了……”傻小子呆呆地答。 “小柱,碧喜姐姐的事呢?告诉你阿娘!”叶之江偷笑着,提示道。 “哦,对了,碧喜姐姐去算命了,”傻小子想起来的说。 “这丫头从不信这些,怎么忽然跑去算命?”怀烙一怔。 “因为她说,遇到了阿娘和阿爹算命的那个怪老头,很准的!” “真的?”怀烙更是愕然。 叶之江莞尔颔首,凑近她耳朵道:“你听他说完。” “那个老头说,姑娘你是前世一个孤女,死于淡水之滨,今生来寻找埋葬你的恩人,可惜,你们情深缘浅,注定无子,只好以胎记为印,相约来世再见……”小柱子如同背书一般,一字一句地道。 “算命?”怀烙完全呆了,“这、这不是……” “像咱们的故事吧?”叶之江忍不住大笑。 “这么说,是骗人的?”心中大为失望——好端端一个凄美浪漫的故事,霎时变得愚蠢可笑。 “管他呢!”叶之江轻轻拥住她,“反正它给咱们带来大好姻缘。” 她转念一想,的确如此。 所谓的前世今生,有多少真?多少假?其实,无关紧要。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或许因为印记而开始,却不会因为印记而得到幸福。 在辗转中坚守执着,在艰难中不离不弃,才是她与他如此美满的真正原因。 嫣然一笑,心中释怀,眉心抵住他的前额,在眼光下,忘我缠绵。 不管前世,只论今生。 今生,她握住了他的手,哪怕微弱无力,也再不放开。 1看完叶之江与怀烙深情不悔的爱情故事,想知道他们前世是如何相遇结缘吗?请见心宠甜柠檬系列179相思印记——坏郎君之《克妻皇商》 2欲知“相思印记——好娘子”其他精彩故事,请见—— *阳光晴子甜柠檬系列184相思印记——好娘子之《木头格格》 *香弥甜柠檬系列186相思印记——好娘子之《不良格格》 ----------------------------------------------------------------------- 豆豆小说阅倍看推荐: 【相思印记——好娘子】系列在线阅读: 《木头格格》作者:阳光晴子.dddbbb/html2/89561/index.html 《画皮格格》作者:心宠.dddbbb/html2/86352/index.html 《不良格格》作者:香弥.dddbbb/html2/86349/inde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