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怒了吗?》 楔子 夜魅城,四季都是灰沉沉的。 城里的街道、屋子的砖瓦、树丛的绿叶、园里的花卉,还有人们的衣服,甚至是人们的表情,都是这样灰灰的。 不过这股灰,却盖不过一颗光亮亮的小红桃。 那小红桃,就是求招娣红扑扑的小脸蛋。 她只要一兴奋,就会红了颊,不用扑那些女人伪装用的胭脂,自自然然的就有好气色。 她像一个正跑往街上,要找同伴玩游戏的孩童,哼著歌,推著衣车,蹦跳著来到福尔家后头的晒衣院。其他人看了,都以为她爱极了这工作…… 但没人看到,她每回在那衣场里摔得狗吃屎的模样。 求招娣是个很娇小的女孩,不说她的芳龄,别人都以为她只有十四五岁。偏偏这福尔家的当家主子,身子骨又高又壮,穿的衣袍特别长,因此晒衣绳都得架得很高,这样才能晾直那一摸就知道是名贵料子的袍子,不让它生一丝皱褶。这些细节,都是那些嬷嬷特别交代的,不得有差错。 可她都搬了凳子,伸长了双手,竟然还勾不著衣绳。 她又踮起脚尖……呼,还是不行。 她恼了,在凳上跺了跺脚,插著腰瞪那衣绳。“我就不信我抓不到你!”然后,她曲著腿,想用跳的,把大衣给挂在衣绳上——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喂!有人晒衣这样晒的吗?!” 招娣一惊,脚没落稳,整个人往前扑到地上。看著周边烂泥,她呼了口气,还好有手上这件袍子挡著,才没让她吃得满嘴烂泥。 后头却是哇哇乱叫。“那袍子的织布一尺要百两啊!” “啊,抱歉抱歉。”招娣赶紧站起来,转过身赔罪,笑眯著眼说:“你方才那样喊,我吓了一跳,结果就……”渐渐的,没了声音。 因为她的身后没有人…… 招娣吓得寒毛直竖。她虽从小就住在夜魅城,住了十八年,可还是很讨厌这地方阴沉沉的天气,还有到处都有鬼魅传说的气氛啊! 没人在她身后,却有声音,不会是……见鬼了吧?听嬷嬷说,这个晒衣院曾有个姑娘,因为郎君负心,便用这高高的晒衣架上吊呢…… 招娣垮了嘴角,紧紧揣著那袍子,转回身,傻呵呵说:“啊,衣服脏了,我要去洗洗……”就想偷偷溜走。 忽然,她的屁股被人用力一踹。“你去哪啊?女人!我在同你说话!” 招娣吓得跪在地上,猛磕头。“你找你的郎君寻仇吧!我不过是个刚进府帮佣的婢女,跟你没冤没仇,你别来同我索命,我的命可是我那七个弟妹的,我还要赚钱养活他们……我给你烧冥纸、给你供果品,请你不要缠著我啦……”曾经是孩子王的她,没啥好怕,可最怕的就是鬼! “呵,原来是刚进府的仆佣。”那声音又说:“难怪这般不识相。” 咦?这声音……招娣一愣,仔细一听,这声音不像个有冤屈的女人,倒像个有著刁钻嘴脸的……小鬼?! 她怯怯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双小脚趾。她哇了一声,跳了起来,这才看清在她后头搞怪的家伙——一个臭小鬼。 她拍拍胸口,安慰自己。“原来是个比我还矮的矮子,我还以为见鬼了。” 又一脚踹在她膝上。“女人,你说谁矮子?” 招娣痛得直跳脚,当下大怒。只要不是鬼或是这宅子的主人,她啥都不怕,尤其是这种——分明就是皮在痒、不懂敬老尊贤的臭小鬼。 她卷起袖子,正要去拎这小鬼的衣领,却一呆。回神后,她立刻大叫:“喂!你的衣服呢?天很冷耶!”这个怪小孩,这般冷天候,竟然全身光裸,只有一串黑檀念珠挂在脖子上。啧!真“有趣”的衣服。 “要你管!女人,你最好把这袍子给洗干净,否则我要你赔一千两!”那约莫十岁大、生得眉清目秀的男孩,斜著眼看她,一副他就是这个家的主人似的。“不过,哼,看你这穷酸样,有没有一两都很难说!” “这样你会著凉,快,快披上!”招娣根本没听进他的挑衅,很直觉的就把那沾著泥巴的袍子裹在男孩身上,搞得他身上全是泥巴。 男孩又哇哇大叫,啪地一下打了招娣的头。“女人!不准碰我高贵的身躯。” “呸,在我眼里,你只是个缺乏母爱、嘴巴才会那么贱的小鬼!”招娣可清楚得很,她二弟就曾经是这样一个小鬼,经过她多年调教才收敛许多。 她决定教这小鬼一点礼貌,便扯著他的手臂说:“来!叫一声姊姊!” “马的,我叫你姊姊?”男孩刻薄地笑道:“看你这发育不良的身材,我没叫你一声小妹妹就不错了,还姊姊咧?” 招娣板起脸瞪著他,瞪了好久,瞪到他都发毛了…… “干什么?女人,不准直视我高贵……”男孩还想虚张声势。 招娣却笑了,笑得好温柔。“算了,我本来还想教你,叫我美丽可人又善良好心的大姊姊。不过……” 下一瞬,她就把这家伙给拎得高高的,甩了好几圈,然后将他钉挂在墙壁上,教他动弹不得。 这记绝招,可是她制伏那些皮弟弟、还有胆敢欺负她妹妹的恶童的大密技呢! 男孩被这样一转,晕得想吐,吓得脸色发白,甚至红了眼睛,可他还是不放弃叫嚣。“女人!你最好放我下来,否、否则……事后我绝不放过你!” “不放过我?”招娣很跩的嗤笑。“你是谁啊?比我还矮的小子能奈我何?” “你你你你……”男孩气得口吃。 “喂,小子。”招娣歪著嘴,摆著那市井流氓讨债时的模样,恶狠狠道:“我给你两个选择,有没有兴趣听听?” “什、什么?” 招娣伸出手,用食指和中指作了一把“剪刀”,然后慢慢的在男孩的胯下游走。她坏坏的笑说:“一,把你的小鸟剪掉,拿去喂鱼。你知道吗?鱼最爱吃你这种坏小子的小鸟了。” 男孩被招娣的表情吓得发抖,那表情好像真的要对他怎么样。 “二,把你的小鸟画成有长鼻子的象,然后你陪我上市场买菜,在大街上溜溜,一定很神气,如何?嗯?”招娣的眼眯得更危险了。 “你、你这无礼的家伙!你知道我是谁吗?”男孩哽咽著大吼。 “呦!你是谁?我想一想。”招娣偏头想了一下。“你不过是个被我这样一吓,就快要掉眼泪、尿裤子、乳臭未干的小子。” “我没穿裤子!”男孩斗嘴斗输了,自尊受挫,很想哭,却又倔强地憋著。 招娣看著他红红的眼睛,忽然想起弟妹们,如果他们也被这样欺负,她一定很心疼。她叹了口气,不闹他了,轻轻地将他放下,替他梳理著纠结的长发,问:“喂,你这样真的很糟糕。你的娘亲呢?” 见男孩低头不说话,招娣一边为他裹紧衣服,一边再问:“你没有娘亲吗?” 男孩憋不住了,先前的不快已经让他很难过了,这个问题又让他想到了什么,于是就这样放声大哭。 招娣有点尴尬,她问错话了,没爹没娘的孩子,最忌讳人家问这种问题。她赶紧在身上搜搜,搜出了几颗她在人家喜庆的场合上偷拿给弟妹们吃的彩色兽糖,剥了糖纸,趁机就塞到男孩大张的嘴巴里。 男孩一惊,闭上嘴抿了抿,被嘴里的甜味止住了哭。 “好吃吧?你吃到的是一只老虎模样的兽糖喔!”她戳戳男孩的脸蛋,笑道:“吃了这兽糖,就要像结亲的新郎新娘一样,喜孜孜的,不能再哭了。” 男孩抽泣一声,撇过头。“不知道是谁把我弄哭的。” “你这小子,真是人小鬼大,一点也不像十岁小孩。”招娣假装懊恼的说,不过马上又笑得一脸灿烂。“我们和好吧!只要你和我和好,我就再送你一个小东西。”和小朋友做朋友,她最在行。 男孩不屑,没回头。“哼,你哪会有什么好礼物,匹配我这高贵的人?”不过,他还是有些期待地偷瞧了一眼。 他看到招娣的手上躺著一只用银柳毛茸茸的花芽、还有蝉壳的手脚,制成的小毛猴玩具。那小毛猴只有大人的拇指头大,却生动地做出一个人生气时暴跳如雷的模样。招娣笑呵呵地说:“瞧,它像不像刚刚的你?” 男孩看著招娣的亲切笑脸,发现她只要一高兴,粉颊就会红得好可爱。 他脸一热,猛地抓走那小毛猴,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跑向曲径,消失了。 招娣啧了一声。“连谢谢都不会说啊,臭小子,真不可爱。” 然后,她便继续和那特长的袍子奋斗下去,一边默默地想…… 看那小子,生得一副端正的鼻唇、炯炯的大眼,还有两道英挺的眉,手脚也很修长匀称。这副不俗的长相与身躯,长大后一定能成为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只要嘴巴懂得适可而止,一定很多姑娘家追著他跑。 她决定了,下回要再看到他啊,她一定要代替他娘亲,好好地调教他一番……以免往后害了哪家姑娘! 第1章 福尔家的宅邸,在夜魅城中占地千顷。 今夜,宴客用的大厅闹哄哄的。 由于要宴请城内各大米行的老板进府一聚,答谢他们这么多年来对福百发号的照顾,所以今晚的宴席非同小可,连从没进过主宅做事的小仆佣都被唤了过来,摆设这十大桌份的杯盘碗筷与花卉。招娣,也在这人群里头忙著。 不过今晚的她,却少了点朝气,有些心不在焉的,好几回都差点打翻碗筷,惹得嬷嬷老给她白眼看。 当这备置工作进行到了一半,有人进了这大厅。一见来人,每个忙事的仆佣都停下手上的活儿,站直身子,再微弯腰,恭恭敬敬地朝来人唤一声:“当家——” “辛苦了,各位。”来人温温地笑著,踱著优雅的步伐,向众人慰问。 听了这温和的答应声,招娣觉得挺稀奇,主人同仆佣们嘘寒问暖,的确少见。 她不禁偷偷地打量那人,顿时心一悸,眼发著亮,在心里想著:这就是咱们的主子啊?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当家主子。 之前不好奇,是因为她觉得这类巨贾,不是财大气粗,长得肥头大耳、色眯眯样,就是年近半百、脚都踏进棺材一半了,还在算计人的奸滑老头。 只要有钱赚,能填饱肚子,她根本没兴趣去管她的主子生得是什么模样。 但她想起,那件每回都害她跌个狗吃屎的七尺长袍,便是她家主人的。 看到那男子傲人匀称的身长,招娣这才想通,必须穿这样衣服活动的人,自然不会是又矮又肥的胖大爷,或是生得比她还瘦小的糟老头。 然后她发现,其他婢女都在主子进门后,失了做事的伶俐勤快,因为她们的视线,都不约而同的望向那在角落圈椅上坐下的男人。 只要主子带笑的眼一扫过她们,她们个个都害羞地缩著小肩,颤颤地娇笑著。 招娣的眼睛便也跟了过去,研究了一下。这一研究,她今晚一直耿耿于怀的心事便消去了一半。 他是个很好看的男子,儒雅风流、仪表堂堂、果敢正直等优点,他通通都有,完全不同于那班只会在妓院里玩女人的纨裤子弟。或许也由于有阵子在外奔波的缘故,因此练得他身材壮实、肤色微深,在那些得体合身的精致衣袍底下,看得出他一身紧绷结实的好体魄。 但最让招娣注意的,是他那英挺的剑眉,用一种舒缓的幅度展开著,底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明明可以睁得更炯然、更霸气、更凛冽的,可他却选择用一道合适的弯度,将他心底的诚意散发出来。 直挺修正的鼻下,是一抹薄唇。薄唇如果紧抿,不免让人感觉严肃、心生畏惧,但他还是一样,弯了一个好看、好美的弧度,面对这外界的人事。 他的脸孔是英俊的,可如果不笑的话,会让人觉得生硬、苛刻、尖锐。而这男子的英俊,现下因为微笑,更多添了丰采,让人不自觉地想亲近,沉醉在他舒暖的笑容里。 “你刚刚有没有瞧见,当家往我们这儿看?”招娣听到后头两个婢女正在咬耳朵。“我觉得啊,当家以后一定是个很体贴的丈夫!” “你怎么知道?”另一个婢女小声地问,并偷看了一下后头。当家正在用热姜茶,一边同传总管讨论帐务。 “光是每天早上送上这一抹笑,就让人心头暖暖的。”婢女说出她的幻想:“我想啊,当家一定是那种会为爱妻亲自端上早饭,温柔地哄著她多吃些的好丈夫。如果吃不下呢,说不定还会喂她吃,再送上一个吻呢!呵呵……” “当家还没成亲,或许咱们还有机会。”两个姑娘嗤嗤地窃笑成一团。 招娣想了想,当家会不会温柔地对待妻子,她是不知道。不过,她也喜欢这个当家的微笑。 一个愿意让笑容这样挂在脸上、供人欣赏的人,应该……很好讲话吧? 她在心里,这样悄悄地对自己说。 毕竟一个帅当家,对自己遭遇的难题于事无补。要好讲话的当家,才对她有帮助。 可她还踌躇著,不知道要如何开这口。 此时,有个男仆在外头唤了一声,说是要求见当家与总是随侍在当家身旁的传察总管。当家抬头看了一下,亲切地笑了,还大方向他招招手,让他进来。天知道,这笑又让多少姑娘家夜不成眠了。 “当家,总管,小的有个请求。”男仆嗫嗫嚅嚅的。“是、是这样的,小的父亲重病,急需求诊,可薪饷日还没到,可、可否……” “牛甲!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传总管却大喝道:“不准你再提前支薪。” 那汉子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可小的父亲真的快、快……” “不准,咱们有咱们的规……” “传叔,通知帐房。”当家宝康温文的声音强势地插了进来。“支二十两银子给他。” 在场众人听到这数目,无不瞪凸了眼,惊咋了舌。 他们接著看到当家站了起来,拍了拍那汉子的背,话语里充满关心与慰问。“你叫牛甲吧?一会儿,你就赶紧拿著这钱回家,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让父亲康复起来。这长假请多久,都没关系,宅里有的是人可以支配。不过待你父亲身子转好,请你一定要回来,再为这福尔家付出,行吗?福尔家还是需要你的……” 男仆听了,早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嚎啕大哭,跪了下来,一直给当家叩头。“谢当家!谢当家!小的即使做牛做马、牺牲性命,也一定要为当家效劳的,谢谢当家啊——” 旁人见了这温馨的景况,也感动地红了眼,觉得自己能跟从这样的主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做起事来也就格外地起劲了。 而招娣更是大受震撼,她泪光闪闪,万分激动,多想也跟著那汉子一起跪著,叩谢当家竟有著如此宽大慈悲的胸怀! 因为、因为……她觉得自己待会儿的请求,当家也一定会这样爽快地批准的! 她的生活有希望了! 然而,这些只顾著感动的人,却有所不知…… 当那汉子呜呜抽泣地退下后,宝康仍旧保持著微笑,轻著声音,这样告诉传察:“传叔,施点恩惠,他们做事自然更勤快些,对你更是死心塌地,这便是驭下的手段,明白吗?你太直硬了……” 传察尴尬地笑著。心想,他可不像当家,说著无情的话,还能笑得这般温和自然。 而没听到这些话的外人,看到当家慈蔼的笑脸,还以为他又加了些福利给那汉子呢! 招娣便是这群天真单纯的下人之一,她小孩般的心思只简单地想著:她的当家是个爱笑又温柔的大好人! 于是,她整理了一下衣装,手上的抹布也叠得整整齐齐的,然后鼓起勇气,靠到了那个角落。 她还没出声,当家就已先瞥到了一团鬼鬼祟祟的影子…… 他本来不想理会,以为她只是想过来擦擦桌子,便转回头去。 可他又猛地察觉什么,往她脸上一瞧—— 招娣倒抽了一口气,紧张地屏息著。 当家注意到她了! 当家看到她了! 他没像刚刚他对男仆一样,好亲切地唤她过去,温柔地问她有何贵事。 他只是静静地看著她,没有出声。 招娣浑身轻颤,皮肤泛起疙瘩。 没想到,当她的主子定睛看人的时候,眼睛会睁那么大,而这眼睛一旦失去了柔和的弯度,果真就是炯炯然的…… 不过招娣觉得很奇怪,当家为什么要这样热烈、执著地看著她呢? 传察发现宝康的怪异,便顺著他的视线看向招娣。他皱起眉,低斥道:“干啥?还不快去做事。”他就怕这样,当家赏了一个仆人甜头,其他人便也嘴馋了,他得替当家挡下这些贪婪的家伙才行。 招娣回了神,趁著当家还在看她的当下,赶紧说:“当家,我、我是招娣,那个,有一事相求……” 传察翻著白眼,伸手要去轰走招娣。 但宝康却止住了他。“传叔,你先让一让。” 传察忙说:“当家,这等事我处理便可……” 宝康做了噤声的手势。“其余人都在看,你别嚷嚷,记得我方才同你说的话。”然后,他看向招娣,亲切地笑了。“这小仆佣要和我说话,我得听听。” 听了这声回应,招娣简直感动得五体投地。刚刚那汉子说要做牛做马、牺牲性命,也一定为当家效劳,这话绝对不假。因为除了这样激昂的话,她也没有任何句子可以表达对当家的敬爱,招娣是真的体会到了。 传察只好板著脸,退到一旁。宝康则抿著笑,举起手,向招小猫小狗一样的,把招娣给招到身边来。 招娣一高兴,红了脸,蹦跳著来到当家身旁。 “当家,是这样的……”她开口要说。 “欸,等等。”他和蔼地问:“我有个问题想先问问你,行吗?” “喔,可以啊!”招娣直率地答。 于是,宝康的手指挑了挑,要她更靠近一些。 招娣想,当家好像要同她咬耳朵,她便乖乖地弯下身子,将小巧的脸蛋往当家那儿靠去。 看著那颊上自然又可爱的晕红,宝康笑开了嘴。这灿烂的笑容,连招娣的魂都被勾去了。 当家的牙好白、好美……她呆呆地想。 然后,她听到当家用他那沉稳又不失暖柔的男性嗓音,吐出问题—— “为什么男人的那个,要叫‘小鸟’?” 啊!当家连咬字都这么清晰,话都说得那么字正腔圆,这口音真好听,让人如沐春风,引得人一阵舒服的轻颤。能跟这样的人说话,简直是人生一大享受…… 不过,他问了什么问题啊? 招娣后知后觉地愣怔著,抬起身子,呆傻地看著当家。 宝康依然维持著他的招牌笑脸,等著这小仆佣的回答。 “请问……”招娣傻傻地问:“那个是哪个?” 宝康的眼睛笑得好弯。“你知道的,就是男人的命根。” “喔,那个啊。”招娣一时忘了羞怯,加上当家的笑容总让人松懈这层伪装,所以她只是顺著直觉,就给了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耶,我住的巷子里的人都是这样叫骂的,说男孩子不乖,就要把他的小鸟给剪下来喂鱼。我自己猜啦,大概是男孩的那个很像鸟的长嘴巴吧……” “喔,原来如此。”宝康呵笑一声。“谢谢你,我一直很好奇这个问题。” “不客气。”招娣再应。 然后,两人对看了一会儿。 招娣的表情依然这么傻,宝康的笑脸依然这样无懈可击。 思绪逐渐回笼,招娣的眼睛眨了眨。 等、等一下! 为、为什么当家要问她这个问题?! 而她竟然还答得这么理所当然? 她一抬头,就看到传总管憋笑的表情,虽然,他应该也不懂当家为何要问她这问题。 招娣的脸更加红了,不只红了颊,连耳朵、额头、脖子都红了。 而当家竟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眯著眼,细细地打量著她。 “喔,对了。”宝康拍了一下额,苦笑道:“你不是有事要同我说吗?抱歉抱歉,来,我听著呢。” 招娣已经羞窘得连话都不知怎么说了。 “啊,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想再问问招娣……”可宝康却又想起了什么,再打岔道:“你真的看过象吗?象的鼻子真的跟男孩的……” 当家还不愿放过她啊?! “停——等一下!当家!”招娣强扯著笑,语无伦次地叫著:“我突然想不到要说啥事了,糟,厨房还忙著,我先去干活了。哈!再会——” “不,招娣,等等,我还想多同你说说话啊……” “我真没事了,当家,没话说了……” “招娣,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啊。”宝康还是好亲切地说著。 招娣终于招架不住,哇哇大叫,慌著反身要跑,却绊到了凳子跌在地上。最后,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这宴客大厅。 宝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一脸满足地又喝了一碗姜茶。喝著喝著,还因为喉头仍滚著笑,被辣呛了几口。 看著宝康这真正发自内心的笑,传察觉得很稀奇。 当家是个常常将温温的微笑挂在脸上的人,喜怒哀乐苦,都是这样的表情,外头的人或是这宅里的护院奴婢,都没法辨别出当家现下的情绪如何,甚至常常被那副笑脸给迷惑了去。没人见过他同哪个亲密的友人闭门谈过心事,因此更没人知道他的心里想著什么。只有在这宅子服侍了几十年的传察能分辨出一二,关键就是那一串挂在当家手上的念珠。当那念珠开始转动的时候,他便知道,当家的心里正搁著烦人的事。但看著他内敛得宜的笑,又会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现在当家笑得这么开朗,他真没看过呢。 也不知他为何要这样闹人家,他和那小仆佣认识吗? 发现传察在瞧他,宝康咳了一下,又挂起温文的浅笑。“很有趣的家伙,是不是?” “呵,是啊。”的确,能让当家这样开怀大笑的人不多。 接下来,宝康又回复在商场上的精明模样,同传察交代了一些事,过了一刻钟,便笑著招待赴宴的客人们,应酬直到深更。 这宴席是制式的、无聊的、乏味的,他只不过是想利用这虚假的对话与形式,以及一些些对福百发号无伤大雅的好处,紧紧地抓住这些商人的心。往常,他是擅长掌握这样的场面的。 不过今晚,宝康却偶尔失了神。 他想,原来那个女孩叫做招娣。 招娣、招娣、招娣……他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 念著念著,便觉得这名字挺可爱的,很像长不大的小猫小狗,让人想一直拥在怀里,细心呵护著。 因为这个念头,让宝康觉得这晚的应酬并不全然这么的无趣。 隔日午后,传察拿了一份拜帖,来到宝康的院落。他在园子的池塘边找到宝康,他正用麦麸做成的饲料,喂著池里五彩缤纷的大锦鲤。 “当家,我收到一份帖子。”传察禀报完,将帖子递给宝康。 宝康空出一手接过,翻开帖子,读了一会儿,又交给传察,然后继续撒著饲料,喂著他宝贝的鲤鱼。 静了一会儿,他才说:“不知道我那大哥又想做什么。” 传察问:“这帖子是大少爷发的?” “嗯。他安排我同孤山国的顺大行当家见面。”宝康沉著脸,难得没了笑。“肯定没啥好事。” 传察点点头。“这孤山国仗著国土比咱们大,连商人都如此跋扈,有什么要什么,想把咱们榨干才甘心。尤其是这顺大行,外头风评更是不好。当家,您还要赴这约吗?” 宝康想了一会儿,答道:“回他,我会亲自赴这个约,这礼数不能失,我倒想看看,他们想搞什么把戏。” 传察得了答覆,便要离开,另写回帖回覆对方。临走前,他又问宝康:“当家还有什么事要交代的?我顺道去办……” 对方没答话。 “当家?”传察不解地抬头,发现当家的脸色不太对劲。 他喂鱼的手势悬在半空,双眼睁得很大,嘴角下垂地僵著,好像正紧紧地咬著牙。传察很少看到当家这般狰狞的脸,不禁忐忑不安地顺著他的视线看去—— 原来,是一个男孩。 一个约莫七岁、穿著陈旧袄衣的小男孩,站在池畔的另一头,脸上还挂著肮脏的眼泪、鼻涕、口水。 传察暗暗叫了一声糟,那条严禁私带家眷的规矩,他都明确叮嘱二十几年了,竟还有糊涂虫敢犯?! 要闯也不会选地方,偏偏闯进了当家的院落来。 要带也不会选人带,偏偏带了乳臭未干的臭小鬼进来。 他这个当家,在商场上练得一身稳重的好脾气,什么都能忍,即使刚被人赏了巴掌、用最下流的土语骂过,都还能维持著笑脸继续同人说说笑笑。 天知道,他的眼底却容不得小孩。 所以,府邸很少有孩子的欢笑声,总是死气沉沉的。 所以,英俊有为的当家到现在都还未成亲,并不是因为他没人要,而是他不想要有小孩。 他们这总是笑咪咪、柔和如春风,甚至有时会给人充满父爱错觉的好当家,讨厌小孩简直到了极端苛刻、让人无法想像的地步。 传察赶紧想唤个婢女来处理,却还是赶不及,宝康冷冷的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那是哪来的小孩?” 传察好像听到磨牙的声音,还有念珠喀喀转动的声响。“为什么我的院子会有小孩?” “我去查个清楚。”传察机伶地快步过去,要去轰走那孩子,并逼问他的家人是谁。这可是他亲自定下的规矩,绝不容许有人挑战他的权威。 而那孩子,一看到传察恶著老脸冲过来,吓得马上放声大哭。因为眼前这爷爷的脸皱得就像树皮,让他想起他姊姊曾提过的千年老树精啦! 孩子一哭,让宝康的脸更沉、更僵。 眉不再舒缓,眼不再细如弯月,那表情更变得刻薄,仿佛看到了什么恶虫,想活活踩死,可又怕弄脏自己高贵的鞋一样。 他忽觉身体一热,骨子里开始裂痛著,他暗叫不妙,赶紧更专注地数念珠串,努力分著神,不让理智被那突生的怒气驾驭。 他想快点离开这里,以免有什么万一。 “啊!姊!小弟在这儿啊!快,他跑进人家的院落啦!” 此时,院墙外传来了声音。一听,大概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 “老天!我不是教你好好看著小弟吗?被人发现,你姊就死定啦!待会儿再跟你转转乐、算老帐!” 接著,是一个姑娘急慌慌的娇斥。 听了这声音,宝康一愣,觉得挺耳熟的,他便停住脚步,望向院门。 院门被撞开,滚进了两个小巧的身影。一个身影先站了起来,是个男孩,看到传察正抱著一个哭著的小孩,竟奋勇地上去同他抢人。 “你想对我弟弟做什么?!快放开他,放开啦!树妖!”连这男孩也觉得传察长得像姊姊常拿来吓唬他们的树妖,他当然怕,不过还是勇敢地战斗! 另一个身影紧接著扑过去,宝康一看,果然是她。 那个昨晚被他整著玩的女孩——招娣。 此时她的脸也红扑扑的,同著男孩跟传察抢人,可她还懂得装装可怜。“传总管,请把我小弟还给我吧!我知道府里的规矩,他们只是来看我,我好久没回家了,家里刚死了姑母,又没大人可以照顾他们。我只有这两个弟弟啊!他们是我的家人,请不要伤害他,呜呜——” 不料,话才刚说完,院墙外又是一阵震天哭喊。 宝康的脸色刷白,因为他又看到了一、二、三、四、五……五个小萝卜头,都滚进了他的院落,随即黏上招娣的大腿,异口同声地哭喊著:“姊——不要丢下我们!我们好怕、好怕啦……” 招娣的谎话不攻自破。 这庞大阵仗全挂在身上,传察反而是弱势了,他慌得乱吼:“你们快放开我,我没要怎样,放开我!放开我!我骨头都快散啦——” 而那六个小萝卜头,因为看到树妖发怒了,更是哭得惊天动地!那声音在宝康听来,就像一万个人拿著钉子,在光滑的铁片上来回地磨削著…… 叽叽嘎嘎——叽叽嘎嘎——叽叽叽叽——嘎嘎嘎嘎—— “够了——”忍无可忍,宝康像狂风呼啸般地吼出声。 传察、招娣,还有她大弟都安静了,其余小的则小小声地抽泣,余悸犹存。 “传察!”趁著自己还能控制身体的变化前,他赶紧把话吼完。“全部赶出去!一个都不要留。” “欸!好的,当家。”传察怯怯地答,他第一次看到当家气成这样。 之后,宝康急急地就想走。 招娣被他冷酷又愤怒的模样惊愣了好一会儿,可见他想走,她赶紧挣开传察的牵制,追了出去。 “当家!”她边跑边对那背影喊:“我姑母死了,家里没个大人,我这些弟妹都没人照顾,能不能让他们暂留在府里……”喘了口气,再喊:“我发誓不会打扰您,您可以扣我的薪饷,罚我擅作主张,但请您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 这就是她昨晚一直想跟当家求情的事,因为唯一的姑母过世了,没人能再帮她照顾这群幼小的弟妹,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全带进府里照顾。 她想,支了二十两银给别人的父亲看病,这种深重的恩惠当家都肯施予了,这回也一定能答应她的请求——将她这七个弟妹暂时安置在福尔家里。 一个愿意让笑容这样挂在脸上的人,一定很好讲话的吧?她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她的当家绝对是个爱笑又温柔的大好人! 追著追著,前头的身影终于在那弯曲的游廊上停下了。 招娣在心里欢呼一声。 果然!她的当家是个大、大、大好人! 刚刚会那样吼,只是一时失控吧! 没关系,她不在意的。 等会儿,他回过头的时候,一定是带著笑脸,好温柔地对她说:“唉,真是拿你没办法,好吧好吧,就让你的弟妹留下来吧。没关系、没关系,食宿全由福尔家来包。别哭、别哭,哭了人就不美了,这是福尔家应该做的,福尔家非常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 噢!当家一定会这样说的,她得先想好怎么应对才行。 游廊上很安静,安静到招娣可以听到前头那高大的男人富有节奏的吐纳声,安静到可以听到他手上那串念珠在喀喀喀快速转动的声响…… 招娣不知道当家这么做是在干嘛,好像是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似的,不容人侵扰。她想,或许他是在拜什么神,祝福这宅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平平安安的吧! 她便安分地乖乖等待,先不打扰当家。 不过,当家手上那串念珠……她愣愣地看著,觉得好眼熟。 过了一会儿,当家转过身来了。 招娣赶紧站好,屏息看著当家的脸。 呼——还好,是她好熟悉、好喜欢,可以融化千堆雪的春风笑脸。 然后,她继续期待当家接下来说的话…… “你叫招娣,是吗?”他温温地问。 “是的,当家。”招娣精神抖擞地答。 宝康点点头,再轻问:“你姓什么?” “我姓求,当家。”招娣的颊仍红红的,很有朝气。 “嗯,很好。”宝康状似满意地笑了笑,又问:“那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招娣一怔,可还是老实地回答:“您是福尔家的大主子,当家。” “所以我姓福尔,你姓求,对不对?”宝康似在确认道。 “对。”招娣有点不耐烦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当家要这样强调啊? 宝康呵呵地笑出声,然后用他那能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润嗓音说:“那为什么,我要管你家的事?嗯?” 招娣忽然一哽,被口水呛到,一直咳、一直咳—— 咦?咦?咦? 怎么、怎么跟她想像的当家不一样呢? 被她供在心目中崇仰的当家,应该要像保护婴孩的床母娘娘一样,有著慈眉善目啊!为、为什么,她会觉得此刻的当家,生得是如此的…… 伪善,奸滑,又刻薄呢? “记住,招娣,那是你家的事。”宝康又强调了一次,笑眯著眼说:“给你半天时间,把人都给打发走,没做到,就换你走人。福尔家不准有任何小孩,连一根头发都不准。” 说完,他冷著脸,嘲讽地哼了几声,掉头便要走。 结果,他的脑际马上被一个东西砸中。 不痛,但吓了他一跳。他回头一看,看到地上躺著一只沾满泥巴的破旧棉鞋,也发现后脑湿黏湿黏的,一摸,竟是未干的泥巴块,是那鞋子上的。 这时,招娣摆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她将双手搁在头上,伸著食指,看起来好像是在模仿一头牛的角。然后嘴巴嘟著,眼睛像牛眼一样瞪著。 那模样,简直像个孩子在闹著脾气。 宝康不禁噗嗤一声,想笑,可接下来,他就笑不出来了…… 招娣朝宝康唱骂道:“大铁牛!大铁牛!斗啊斗,没心肝,没热肠,没人希罕你!大铁牛,斗啊斗,撞铁墙,稀巴烂,没人可怜你……”唱完,还学牛叫了几声,然后对宝康猛吐舌头。 “你说谁?”宝康不笑了,脸色铁青。 “就是你!”招娣大叫。 “我不过不答应你,你就开口骂人?” “你既有副铁硬心肠,就不要装笑骗人家的心!你是大骗子!大骗子!” 她真的很生气! 她一生起气,就想到处扮鬼脸,学那惹她生气的臭家伙狡猾的模样给大伙瞧。 她现在明白了,他那张脸是骗人的! 因为现下四处都没人,他便不想再装好人了。 她被骗了! 原来,福尔家的当家是个骗子!大骗子! 她最不能容忍别人欺骗她。 而宝康发现,现在深深吐纳、数念珠都没用了。 他那好不容易压下的怒气,被她这一挑衅,又猛地窜升起来。 铁?没错,他承认自己像铁,不论别人怎样打压他,他都压不烂,连心也硬冷得像铁,否则他撑不起这家福百发号。 但他不容许这小仆佣挑战他的权威,如果连小佣人他都整治不了,那他怎么管理名震四方的商行? 他是谁?他可是这福百发号的大当家!说一是一,没人胆敢在他面前说二! 她难道不知道,他可以马上把她扫地出门? 不过,现在……却不是好时候。 他感觉到骨头、血肉、身体的全部,好像正在融化…… 这女人,竟有本事让他一回又一回的生那么多气。 连他大哥那样辱骂他的母亲、不准她入祠,他都还能忍,忍出微笑和他大哥说笑。可他却看不得这单纯的小姑娘污辱他、对他失望的表情…… 不行!他撑不住了—— 抱著身子,他赶紧拐到转角处去。 “啊!偷跑!想拉肚子,我也不让你去!” 招娣慌忙追上去,也拐向那转角,一看—— 幽长的游廊上,却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第二章 过了几天,招娣并没有照着当家的话去做。 照她对弟妹的解释,她当他那天是因为肚子痛,半途而废,没把游戏玩完,所以结果不算数。 “姊姊会想办法,让大家留在身边。”招娣让七个弟妹在她面前排排站。“我们一家人不会再分开,所以明天大家要乖,和任子一起待在这房里,哪儿也不能去,这样姊姊才能专心地和那只铁牛玩游戏,知道吗?” “好的,大姊。”七个弟妹齐声答道。 “很好。”招娣看向她大弟。“任子,你还欠我一次转转乐,要是这回你又办事不力,我连这笔旧帐一起跟你算。” 任子惭愧地低头。“是的,大姊。” “小弟。”招娣再看向上次闯祸的罪魁祸首。“姊姊答应过你,会再买一个毛猴补给你。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食言,你再哭闹,就是不信任姊姊,知道吗?” 小弟可怜兮兮地点点头。 原来,小弟那天会失控,便是因为那只毛猴。她省了一个月的薪饷,才在庙会上买到那组毛猴军团,要给他当七岁的生辰礼物。少了一个毛猴士兵,让小弟很生气,才会闹别扭,让大家找不着他。 而那只脱团的毛猴,她早送给了一个更需要被它取悦的孩子。 不过她并不后悔,大不了再饿个几天,存钱买一只。 她穷惯了,吃太饱反而会肚子痛。她这样安慰自己。 将弟妹安置好,招娣重新披上战袍,再次走进当家的院落。 现下是清晨,正值早膳时间,招娣看到当家的婢女正走进走出地忙碌着。 “春春、春春。”她叫唤其中一位。 “呦?招娣,怎么了?” “是这样的。”招娣说:“我前些天犯了错,给传总管责罚了,他要我来侍候当家用餐,算是赔罪。” “是吗?我怎没听说?” “千真万确,我连早饭都没得吃啊!”招娣说得可怜。“瞧你多好,传总管还亲口叫你去用饭呢!快去快去,你没去,就怕总管以为我偷懒,没做事。” 这婢女信以为真,将事情交代好,就开开心心地下去食堂用餐了。 招娣便替了她,进到了当家院落的正堂,看到当家独自坐在大圆桌前用餐。 气派的正堂很大,雕花华丽的紫檀圆桌也很大,这样的地方,应当是一家十口人吃团圆饭用的。可现下,就只有当家一个人这样寂寥地坐着,就算桌上布的菜碟再满,也填补不了这分空虚。 一个没有家人的当家的空虚。 因为只有一个人,他的脸上也不挂笑了,毕竟不知要笑给谁看。他就像一个脾气古怪、孤僻的独居老人一样,落寞地同他的账本一起吃饭。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当家啊!那个爱笑的他,是假的。 听到开门声,宝康头也不抬,话也不讲,只冷冷地把茶盏往前推,示意要加茶,眼睛还是专注在那些账本上。 又一个原来,他私底下是这样对待下人的。 再讨厌他的态度,招娣也不想害了春春,她不情不愿地去火炉前提茶壶。 准备替他添茶时,招娣忽然眼睛一亮。 她看到一只伸展着四肢、貌似活蹦乱跳的小毛猴玩具,独占着当家身旁的位置。那摆放的姿态,好像当它是一个人,让它陪伴自己吃饭似的。 为什么那毛猴会在这桌上?她不是给了那个男孩吗? 她又细看一阵,更加确定,那的确是她省了薪饷,精挑细选的毛猴兵。 难道,那个小男孩是…… 宝康看了一眼杯盏,发现还是没茶,他的手便不耐烦地叩着桌子。 招娣惊了一下,更不悦了。 她看到桌上有两只瓷瓶,分别装着浓醋和老抽。她便作势倾着茶壶,另一只快手却是把那些酱料全倒进茶盏里,然后推回给当家。 宝康理所当然地接过,举起茶盏,啜了一口。 下场当然是—— “噗——” 喷得那些账本上全是酱油和醋。 招娣闪躲到一旁,心底窃笑,可脸上却是嫌恶地说:“唉呀,好恶心!我弟妹吃东西可不会这样。” 宝康震惊地看着她,嘴巴旁还滴着酱油。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瞪大眼。“我的婢女在哪儿?” “我把她敲昏,然后代替她来服侍你,满意吗?”招娣插着腰说:“顺道想同你讲讲理。” 宝康拿了巾子,猛吐咸得要死的口水,擤着酸呛的鼻涕,然后夺过招娣的茶壶,倒茶猛喝。 看他被整得那么惨,招娣暗地哼笑。 “求招娣,你几岁?”宝康气呼呼地问。 “今年十八。”招娣回答得满不在乎。 宝康嗤了一声。“你说五岁,我绝对相信。” “什么?”招娣想了一下,这算恭维吗? 宝康不理她,扬声喊着:“来人、来人——” “不会有人来的,我都把人给赶去吃饭了。” 招娣赶紧抵住门,说出来意。“我不懂,你可以支二十两银子给人家的父亲治病,为什么就不肯收留我的弟妹?我弟妹都很伶俐,很会做事喔!况且福尔家那么大,连茅厕都比我那破家好,你为什么就不肯……” 宝康打断她。“求招娣,搞清楚,你现在在同谁说话。” “我知道啊,你是当家,所以我才跟你求。” “你那是求我的态度吗?”他指着那片满是酱油和醋的狼藉。 “我以为你开得起玩笑。”招娣看了一下,心底咋舌。她的确过分了些,不过谁教他喷那么用力,账本才会遭殃。“否则,那天你就不会问我那些蠢问题,什么鸟跟象的。” “哼,你不是也回答得很好吗?”宝康说着,手上的念珠也开始转动。 “后来我想想,当家也是有天分在大家面前说笑话的啊!我是个引子,那就顺着当家的意思,给大家笑笑闹闹一下也不错,连传总管都笑了呢。” 招娣继续往下说:“既然当家这么体恤下人,就更应该再做个榜样,让大家知道你是真心要待大家好的。我甘愿让当家作范本,接受当家的帮助!” 说得好像她要牺牲小我、完成大我似的。 宝康无言地看着她。 招娣想,当家那表情是不是快被打动了? 她再加紧推波助澜。“快啊!我让你帮助我,好心的当家!” 宝康盯着她一会儿,看到她的脸颊有了晕红,不禁想道:难道说这些羞死人的胡话,能让她这么得意吗? “够了。”他轻轻地说:“我不想再跟你说话。” 他脑子还很清楚,现在他是福百发号里稳重自持的当家,应该要优雅、要从容、要有风度,不能像个小孩一样,同这家伙见识。 说完,他站起身,推开招娣,要出门找人轰走她。 她虽然很特别,一脸红,就让他想多看几眼,甚至想伸手捏捏她的小粉颊,再咬个几口。但这家伙留在这里是个祸害,他不能冒险。 没想到招娣又黏了上来,指着桌上的毛猴说:“喂!我还有个问题,那毛猴哪来的?那男孩是你的谁?” 她一定要缠住他,否则一旦他找来帮手,那场面一定很僵,她再耍赖下去,就会像耍免费的猴戏给大伙看了。 宝康不理她,继续推拒她。可他的大手一握上她的手臂,才发现她生得如此纤细瘦小,瞧她的头,只及到他的胸口。 万一他一用力,把她拆散了怎么办?他还没那么残忍,干脆把她扛起来,扔出门口比较省事。 忽然,招娣“啊”地叫了一声。 宝康一惊,赶紧收手,以为他真的弄痛她了。 招娣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指着宝康的鼻子问:“那孩子是你的亲戚?” 宝康皱眉。 “难怪你们越看越像!”招娣又怪叫。 宝康想了想,才接上招娣的思绪。 “他是你表弟?” 宝康垮着嘴角。 “你侄子?” 宝康呼着粗气。 “唉呀!我知道了。”招娣拍手,叫着:“他是你儿子!” 宝康忍无可忍。“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他没成亲,哪来的儿子? 可招娣却仍自说自话。“难怪你讨厌小孩,有那样皮、倔得像牛、嘴巴这么坏、又不喜欢穿衣服的儿子,谁会喜欢小孩?” 宝康听了,脸色更差。“你,嚼舌根都不会看一下人吗?” “我没嚼谁舌根,我说的是事实,即使他是你儿子,我也不会奉承,当家。” “我没儿子!”他禁不住大吼。 不料,这一吼,五脏六腑突地一热。 糟、糟糕……他又怒急攻心了! “可是我比较喜欢那孩子。”她继续像个小麻雀一样,喳喳喳。“至少他的眼睛是坦率的,不是虚伪的。他骂人,就是因为他不爽。他哭,就是因为他难过。虽然不太有礼貌,可我确实知道,他喜欢我送的礼物。不像某些大人唷,会用笑脸骗人……” 宝康痛苦不已,抱着胸、弯着腰,脸色惨白。 喳喳喳的小麻雀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喂,当家。”她摇摇他。“当家,你怎么了?” 她想起他上次落跑的伎俩,哇哇大叫,shen体呈大字形地钉在门上。“等等,我不会再被你骗了,你肚子痛,我也不会放你走。” 宝康已经冒出冷汗,他用尽所有力气,要推开这小麻雀,然后逃到没人的地方。没想到,他现在绵弱如絮,竟然连只麻雀都奈何不了…… 他好痛恨这样无力的自己…… 招娣发现宝康在发抖,好像不是装的,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 她千不该、万不该—— 在一个为人父的男人面前,批评他的孩子,毕竟那也是他的心头肉啊! 她急着想弥补。“那个……我知道事实不中听,可是你还是要试着接受呀!啊,不如这样好了,你答应让我的弟妹留下,我就帮你教训那小子,至少让他懂些礼貌,拿了人家的礼物会说『谢谢』……” “够了!”宝康使尽吃奶的力,把招娣一推,撞开了门,踉踉跄跄地往池塘上的曲桥走去。 这时候,他不禁要骂,为什么这园子要盖这么大,最近的厢房竟在那长桥的另一端?! 他得快些,否则他的shen体、他的秘密就会、会…… “啊——”突然,他惨叫一声,惊跳起来。 回头一看,他看到那小麻雀竟然捡了石头,拉满弹弓,对着他。 “你、你……”为什么要打我屁股?! 他想这么说,可现在他完全丧失说话的力气。 “你跟你儿子一样,都没礼貌。”招娣很生气。“我还在说话耶,你怎么可以跑掉?” “你、你,我、我……” 他想说的是: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可他气得完全没法说话了。 宝康第一次这么深切的体会到,先人造词造语的想象力与天赋,是多么令人赞叹—— 什么叫“怒发冲冠”?就是像他这样愤怒到连头发都竖了起来,顶起帽子。 什么叫“怒气冲天”?他想,如果他的头有孔、能喷气,一定会像镜花国南部的那座熔炉谷,喷出一波又一波能把肉煮熟的热气。 什么叫“怒火中烧”?假使他的怒气可以点燃任何东西,他早烧光了这整座宅邸! 这些词语他都懂了,都懂了…… 因为他快被气死了! 喔!还有,还有一个“雷霆之怒”,是指人的怒气,可以像打雷一样。 不过,他现在已经没力气吼出雷霆般的怒气,亲自感受这造语的奇妙。 他的头好晕,四肢痛到无力。他的视线开始歪了、倒了、模糊了…… 他不行了。 “咦?”招娣看到宝康的身子摇摇晃晃,觉得很不妙。 该不会他是真的肚子痛,痛到要昏倒了?! 她开始责怪自己,不该给他喝那么多老抽和醋,让他染了病菌。 内疚几秒后,她丢开弹弓,赶紧跑向宝康。 就在他的身子要倒下的时候,招娣往前一扑,想扶住他。可她太激动了,竟然止不住往前扑的力道—— 本来,宝康可以平平安安地倒在桥上的。 现下亏得招娣“相助”,他们俩一块滚进那冰寒刺骨的池子里,同鲤鱼一起游泳。 这场hl翻搅起池子的烂泥,使得这脏浊的水里,伸手不见五指。 招娣看不到自己抓了什么东西,只感觉有个滑滑的物体从自己手里溜过,她想也不想,一把就把那东西给揽了起来。 识得水性的她,双手抓着那东西,很快地浮出水面。 “当家!当家!”她举起右手那一把衣服,急问:“你没事吧?没事吧?” 那一堆衣物死垂着,没有反应…… 因为那只是堆衣服,没人! 招娣不禁惨叫。“当家!当家!你在哪里?” 不、不会吧?宝康被她整到消失不见了?! “我、我错了,我错了。”她害怕得想哭。“我不该威胁你!我不该给你喝酱油!我不该瞄准你的屁股!我不该、我不该……哇——对不起啦!你不要吓我。当家!当家!”他不见了,福百发号怎么办? 此时,左手边一阵骚动,水面猛翻起泡泡和水浪。招娣这才想起,自己左手还抱着另一个东西。她掂量了一下…… 咦?这大小比七尺男儿的粗腰小很多,又比肥鲤鱼要大一些,会是什么? 似乎……是一个小孩? 她赶紧将那东西抬起来打量。 果真、果真是一个小孩——一个赤裸的小孩?! 他的长发就像水草一样,黏贴着他的面目,只露出一张泛青颤抖的小嘴,一边吐着脏水,一边痛苦地咳呕着。 看着那像小鱼一样吸吐的小嘴,招娣脑子里很hl。 虽然她有时挺胡涂,但她现在很清楚,自己落水前抱住的是当家的粗腰啊! 为什么现在换来了一个小孩?! 她手忙脚乱地拨开那孩子水草般的发,然后…… 她看到一双炯炯的、霸气的、伶俐的眼,就像当家的。 她看到一管直挺的鼻,就像当家的。 她看到一张冻得紧紧咬牙的薄唇,就像当家的。 可是,全是缩小版的当家! 还有,这个小孩不就是那天老叫她“女人”、“女人”,拿了毛猴连声“谢谢”也不说就跑掉的臭小鬼吗? 招娣的脑子打了无数个结,她一向都没法思考太复杂的东西,只是凭着直觉,把这孩子的臀往上一翘。 却让她倒抽一口气。 那臀竟有……有她刚刚用弹弓打的弹丸印,瘀青可大了,可见刚刚那下多痛。 这……是多么离奇的事! 前不久,她明明抱着一个七尺长的大男人。现在,落了水后,怀里却是一个抱在她手中,显得刚刚好的小男孩。 她明明隐约地感觉到什么,可她仍只敢保守地这样问:“那个……你有没有看到你、你父亲?” 那十岁小鬼死瞪着她,冻得说出的话都是僵的。“你、你说呢?女、女人。” 她呵呵笑。“大概不会有吧。”她的确迟钝,但不笨。 “那,我们、们,现在、在可不、可以,上、上岸了?” “啊?”招娣还有些转不过脑筋,反应都慢了半拍。 那孩子便抓住招娣的脸,逼近她的耳大骂:“我快冻死了!混帐——” 第三章 招娣十万火急地将那小孩抱到宝康的卧房。 “你的衣服都放在哪儿?”放下孩子后,招娣急急地问。 那孩子已经冷得说不出话了,只能用比的。招娣便朝那方向冲过去,撞开衣间的门,随意在柜上乱搜,又冲了回来。 她先用布把宝康擦干,可宝康却抗拒这,张着嘴叫:“不,不……” “布?”招娣看了一下手上的不,说:“对啊,是布啊!我拿布帮你擦干,你不要乱动!” 可那是一条用百分之百的蚕丝织成,并以纯金绣出凤鸟花样,半尺要价八十两的丝巾啊! 现在被招娣糟蹋,跟一条鱼贩的抹布没两样了。 宝康无奈地想道,碰到这女人之后,他已经折损了好几百两的银子。他的心在滴血,四肢却无力,只能放任着招娣摆布。 招娣替他擦干了身子,裹上干衣服后,又到床下头拉出火盆,唤醒火星,烧暖了炭,使宝康可以暖和一些。 过了一阵子,他果然脸色好转,看起来健康多了。 招娣喘着、颤着,渐渐松了口气,摊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这孩子。 然后,她的脸越来越苍白,唇色是青紫的,浑身抖到连宝康看得都觉得冷了。 他恼怒了,跳起来打她的头。“发什么愣?女人!你不冷吗?” 招娣“哎呦”惨叫。“你干嘛打人?” “快脱了衣服,笨蛋!”他在凶她,可他的童音却让他显得有些无理取闹,而不像在担心一个人。 宝康瞧她那股傻劲,只知道赶紧为他取暖,却忘了自己,便更加气她。 他早习惯看她那红扑扑的脸蛋,现下这像死人脸的惨白,让他觉得恶心死了。 “啊,对对,真真真冷。” 招娣一经提醒,才感觉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透了水的卦衣。 为了那七个弟妹,她可不能生病。 于是她赶紧解开纽扣,袒开衣襟,松了肚兜的结,脱下裤头…… 当着宝康的面。 “等一下!”宝康又哇哇叫。“你是不是姑娘啊?”怎么会傻到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招娣又一傻,脱衣的动作停了。她的表情像在问他,脱衣跟姑娘家有啥关系? “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脱衣?”宝康再尖叫。 “我都在我弟妹跟前更衣啊。”她不懂他干嘛大惊小怪的。 “我是你弟妹吗?” “你跟我弟妹一样大。” 宝康这才明白,招娣这家伙的脑筋短得离谱。 不知她是惊讶还是急过头,她的脑子似乎归了零,一切从头来过。而招娣一次又只能想一件事,她现在只想到,眼前的他是个小孩! 不过是个样貌十岁的小男孩。 问题是—— 他大叫:“我是福尔宝康!”今年三十一岁,身长七尺,坐拥上百家分号,连官府都要让他几分的大丈夫,福尔宝康! 招娣再一呆,身上的湿衣还是没褪。 宝康受不了了,气呼呼地道衣间拿了件干衣服和罩袍出来。像撒渔网一样把袍子罩在招娣头上,接着吼:“给我在里头换,快!” 过了片刻,那衣袍里头才有动静,还有窸窣的脱衣声,看到这傻女孩终于脱下湿衣,宝康才放下心来,并吃力地拉着炭盆,来到招娣身旁。 招娣丢出湿衣,套上宽大的衣服,一颗头露了出来,一双骨碌碌转着的圆眼便钉在宝康身上,良久没有移开。 此时宝康脸色很臭,像个没糖吃、脾气坏的小鬼。 他本来打定主意,这个秘密一辈子都不要给拆穿。 他从小防得滴水不漏,不断训练控制自己的脾气,不断寻求可以抑止怒气、放宽心胸的妙方,比如吸烟、吃各式安神药、数算一百零八颗消灾解业的大神念珠,为的就是——不要生气,不要发怒,否则,就会变得这十岁模样的孩子。 全国最大的商号福百发号,堂堂的主事大当家,却会变成一个十岁孩子,这个秘密传出去,能听吗? 更何况,会有多少歹人利用这弱点,借机除掉他,以及那些以后要承继商号的子子孙孙? 可自从这女人出现之后,他已连破两次戒!这次,甚至是当着她的眼前——他简直无法原谅这么愚蠢的自己! “当、当家?”招娣试着唤他。 “干嘛?”宝康没好气地瞪着她。 “你真的是当家?” “没错!” “可……”招娣吞吞吐吐。“你不是他儿子吗?” 宝康忍不住翻白眼,苦恼为什么到现在她还在执着这个假象。 “都目睹一切了,为什么你这颗猪脑袋还是转不过来?” “喂,你干嘛骂人?”虽然她的思绪被这惊人的事实卡住了,可别人骂她,她还是知道! “你这样不叫猪脑袋,还有谁可得此美称?”宝康跳过去,伸手紧捏住招娣的嘴,狠到:“我告诉你,如果你敢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歹人,我会让你的下场很惨、很惨……” 虽然他是个小孩,可他捏她的力道可一点也不轻。 招娣被捏痛了,一把火冒了出来,先烧掉脑里那团混乱,自爱烧向这个目中无人的小鬼。 她一生最讨厌的,就是装的一副大人样的嚣张小鬼! 就在眨眼间,宝康忽见她利落地一伸手,扣住他下颚,接着便天旋地转,他尖喊一声,整个人就被压制在招娣的腿下。 “你、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厉害? “不准动!”见他死命挣扎,招娣干脆一屁股坐上他,一手压着他的头,这样才可以好好说话。 “我要问你几个问题。”招娣正经地说。 她自己也要一步一步地厘清头绪才行。 那快窒息的男孩只有点头的分。 “你真的是当家?” “我说过几百遍了!” “我刚来你房里,争论什么事?” “你要带那些该死的小鬼住进府邸。” “我刚刚喂你喝什么?” “醋还是老抽!” “你屁股上的淤青怎么来的?” “你刚刚用弹弓弹我,不要说你忘了!” 啊啊啊—— 招娣在心里呐喊着,思绪也往清晰迈进了一步。这臭小鬼真的是当家! 但她还是惊讶、还是不懂…… “你为什么会变成嘴这么贱的小孩?” “谁嘴贱?” “说!”她用力压他的头。 “女人,你算哪根葱?你没资格知——噢!”身上的力量再加重。 宝康只好乖乖地答:“这是诅咒,福尔家每代当家都有这毛病,只要一生气,就会变成小孩。” “真、真不敢相信。”招娣伸手捏了捏宝康的脸颊、耳朵、鼻子,揉弄他的小背、手臂,每一处都是如此真实而小巧的。 “当家,你足足有七尺高啊!怎么、怎么可能……咻地一下,就变那么小呢?”那种骨头融化、皮肉萎缩的感觉,咿…… “一定很疼吧?”她又问。 “没你压在我身上那么疼!你那么瘦小,没想到却重的像猪。” “喂!我关心你的身体耶,你可不可以可爱一点啊?” “你只要从我身上起来,就是关心我了。”他觉得肋骨快被压断了。 招娣想了想,她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怒火也消退了,脑子不在混乱,思绪更分明清楚,她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念头—— 当家,等于十岁小孩。 虽然是一件离奇的事,但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啦! 至少,现在的当家比较坦率,虽然嘴巴很讨厌,但不会拿那张笑脸骗人,挺惹她喜欢。 只要压制一下,就乖乖听话了,等他回复成七尺男儿,她连动他一根手指头都难…… 咦? 等他回复成那七尺男儿,她连动他一根手指头都难…… 意思是——还没回复成七尺男儿的他,她不只可以动他一根手指头…… 招娣嘿嘿坏笑,慢慢地从宝康身上爬起来。一获得自由,宝康赶紧跳起来,避开招娣远远的,一边活动筋骨。 “嘿!宝宝!”招娣的声音异常欢快。 宝康暴跳如雷。“你叫谁宝宝啊?” “你啊。”招娣朝他眨眨眼。“既然我知道你的秘密,我们就是最亲密的朋友了,对不对?”何况现在的他,小小巧巧的,很适合“宝宝”这个乳名。 “我堂堂福尔宝康的大名,岂能被你玷污?”十岁的宝康说得慷慨激昂。 “啊!跟我玩一个游戏,如何?”可招娣根本不理他,径自走向自己刚脱下的湿衣,从里头拿出一袋小东西。 她将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宝康一看,是一堆拇指般大的琉璃珠,非常精美,里头镶着各式彩色花样,有牵牛花、水仙、玫瑰、梅花、菊花、海棠,还有许多他叫不出名的花。 由于夜魅城周围山区盛产琉璃矿,烧琉璃的行业非常盛行,宫廷内各式华美精致的琉璃装饰品,都出自夜魅城工匠之手。 这种民间称之“花琉璃”的琉璃珠,不过时这种工艺的细枝末叶,通常是论斤出售,因此像招娣这样的贫苦人家,也是买得起的。 “喂!为什么你身上都带着这些玩意儿?”宝康不屑地问。 上回有兽糖,毛猴,这回有弹弓和花琉璃,他发现招娣这家伙身上随时都带着哄孩子的小玩意儿。 “因为这些东西好玩。”除了哄弟妹外,她自己也常玩得不亦乐乎,不快乐时吃颗糖,马上又能恢复好心情了。 招娣一边用石膏笔在地上画了一个三角形和两条线,一边说:“我们来打花琉璃,好不好?” 宝康皱眉。 招娣向他解释。“我们要站在那条线之外,你站右边,我站左边。然后我会在中央那三角形里放满琉璃珠,要打之前,要先唱名,唱出你想要打的那颗珠子里时什么花。” 宝康啧了一声。“小孩的游戏。” “很适合现在的你啊。”招娣说:“谁打中最多,谁就赢了,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请求,怎么样?” “什么请求?” “我赢你的话,你就要答应我,收留我那七个弟妹。” “你胡说什么?”再多七个引子,气炸自己吗?宝康叫道:“我不比。” “你不比?唉呀——”宝康假装苦恼地拍拍脑门。“我真糊涂,我忘了当家现在变成了宝宝了,因为能力不是,变得怕事,怕自己输掉的不只是一个请求,还输掉尊严、面子,以后见到我就难过了……真是的!我真的忘了,好,不比不比……” “我比!”宝康打住她的絮叨,马上改口。 招娣在心里窃笑,变成孩子的宝宝比较好讲话,激一激便可。 她补充。“当然,如果我输的话,你要赶我走,还是做什么,我二话不说答应你。” 她给了宝康一颗琉璃珠,就开始比赛。 宝康先。“我要那颗水仙。”他弹出他的琉璃珠,没中。 轮招娣。“菊花。”她打出,中。 宝康“呸”了一声。“运气而已,女人。” 他可是堂堂当家,打琉璃这小事怎难得倒他? 宝康再唱:“桂花。”弹出,没中。 “玫瑰。”招娣打出。中。 宝康咬牙。“梅花。”弹出,还是没中。 “朱槿。”打出,中。 宝康抗议。“喂!你确定那是朱槿吗?朱槿真的长那样?”他总觉得她是在笑他这大男人不识花卉。 招娣嘿嘿小。“没想到咱们的当家见识这般浅陋,不知朱槿长怎样。” “对,那是朱槿。”宝康立刻再改口,“我眼花,没看清楚。” 之后,又陷入一场激战。就这样过了半刻…… “我打中十八颗,宝宝。”招娣骄傲地问:“你打中几颗啊?” 宝康的脸一阵铁青,他只打中一颗,而那颗琉璃的花卉,他还唱错名,是招娣不跟他计较而已。 “那么,要遵守承诺喔!”招娣得意地笑。 宝康气得像头斗牛。“休想!”他恼怒地摔下手中那琉璃,趾高气昂地大骂:“这是小孩的东西!用小孩的东西来决定事情,都不算数!” “喂,你干嘛?”招娣赶紧捡起那琉璃,庆幸还好没破,但她也不高兴了。 “我们说好的,我又没占你便宜。” “如果今天我是大人,我就不会输你!女人!”宝康再骂:“我今天之所以会输,就输在我是小孩!小孩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遇到事情就只会哭只会叫,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事都不会做,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还会闹脾气,连猪狗都不如,猪狗至少还能宰来吃!” 招娣不敢置信。 这不会……就是宝康对小孩的观感吧?有这种观感,谁会喜欢小孩? “你现在是在说谁啊?”招娣问他。 “说所有的小孩!”宝康白她一眼。 “那你现在是什么?” “小……”宝康住嘴,差点儿上当。 可招娣不放过他,她绝不能认同宝康刚才那番说法。“你刚刚骂的那一串,骂的就是你自己,你知道吗?” 宝康发现招娣生气了,脸都板起来了,他有点怕。“我又不是骂你。” “不!你不只骂了你自己。”招娣说:“你还骂了我、传总管、这府里所有的人,因为大家都曾经当过孩子。更过分的是,你骂到我的弟妹!我绝不放过你!” “弟妹,弟妹!”宝康觉得莫名其妙。“你弟妹就那么重要?” 看她这弱女子,明明自身都难保了,竟然还想装起母鸡的样子去保护她的家人,真的是很不自量力……也让他感到有一些…… 吃味? “好了,我不管你骂谁。”招娣开始摩拳擦掌,步步逼近宝康。 “但现在即使是小孩,也要遵守承诺,否则就真的是猪狗不如!” 她就是怕会有这种变故,所以特别挑她还压制得了他的时候,和他打赌。 宝康步步后退。“你、你想干嘛?”他觉得不对劲。“我会叫哦!我会把人叫来喔!” “宝宝,我给你两个选择。”这时候招娣反而笑了,笑得阴森森的。“一,把你的小鸟剪掉,拿去喂鱼。二,把你的小鸟画成有长鼻子的象,然后你陪我上市场买菜,在大街上溜溜,一定很神气,如何?” 又来这招!宝康大叫:“你是土匪!” 吼完,他忽然一震。 身体开始……怪怪的。 招娣没发现他的脸渐渐转红,径自回道:“土匪?我喜欢这个说法。”脚步再靠近他。 “你、你别过来!我、我要……”宝康喘着,声音渐渐变得沙哑。 招娣一愣,才发现不对劲。因他污蔑小孩而生的气顿时消了,她想仔细地查看他,便伸手去抱。不料宝康身上全是汗,他轻轻一挣,就像泥鳅一样,从她手中滑走。 宝康咬着牙,想跑回衣间去。这副身体是他的,他很明白各种变化。 现下这种感觉告诉他,他快变回成人了—— 他知道从小孩变回大人,那画面会有多可怕,他还算有良心,不想吓到那个心直口快的小女仆。 突然,脚一阵裂痛,让他跌了跤,他忍住惨叫,继续往屏风爬去。 “宝宝!宝宝!”招娣很担心。“你没事吧?” 宝康还是不理她,再爬、再爬、再爬…… 招娣这回不问了,直接用抓的,想把他抓回身边。 这时,宝康已经溜进了屏风,招娣扑上去,刚好抓住他的脚—— 屏风里头却传来了天崩地裂的痛吼。 这吼叫惊得招娣一身鸡皮疙瘩,以为是自己抓痛了宝康,便赶紧放手。 室内霎时陷入死寂,屏风里久久没有动静。 “宝宝?”招娣唤了几声,也没有回应。 她好害怕,她想宝康会不会死了,所以里头才一点声音都没有。毕竟刚刚那震耳的痛吼声,好像是一个人被五马分尸的呐喊。 这念头一起,她更不敢大咧咧地往那屏风窥去,就怕看到什么血淋淋的画面。 她只得先伸手,进那屏风里探一探。 这一探,让她摸到了一只脚。她试着握了握,却一怔。 呃?脚变大了!脚围这般粗,肯定不是小孩的脚踝,而是一个大男人的。 招娣觉得不太妙,屏风里的人已经不是一个小孩了。 “招娣。”此时,屏风里终于传来了声音,像一个男人刚睡醒时,慵懒、低哑的声音。“你进来一下。” 招娣倒抽一口气,强装镇定。“你没事啦?”她下意识想逃出这房间。“不过,我还是到外头差人来看看你吧!宝宝。” 刚刚被她这只狐狸欺凌的小羊,现在变回大野狼了,她能不逃吗? “不,不用。招娣,你过来。”那男声又说:“你过来,或许我就考虑你提出的请求。”这声音还有些喘,好像刚刚经历了什么激烈运动。 招娣一身冷汗,可是有不想放过这机会。他说,他会考虑她的请求耶…… 她挣扎着,都闪到门边了,最后,还是折回了“虎口”。 她在屏风外面说:“我过来了,不过你不用考虑,因为刚刚打花琉璃的时候,你的确输给我,不可以耍赖。不管是小孩的宝宝,还是大人的宝宝,都是当家福尔宝康,说话要算话哦!” “好,我说到做到。”宝康又说:“现在,你进来一下。” “喔!”听到他答应,招娣松了一口气,瞬间放下所以戒备,走到了屏风里面…… 却见她傻傻地看着地板。 招娣眼前,是一幅男性版的“海棠春睡图”。 地上摊着面熟的衣衫,凌乱地缠着一具精实的男性躯体。 那副裸躯半现半隐的,稍微侧向她,但那些裸露的部位,招娣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上至胸膛、肚腹,下至臀部,长腿,都有着属于男性的健美曲线。早晨微透的光线,筛下的光影两面,更将这躯体的牢实肌理给清晰地刻镂出来。 招娣这才知道,男人的胸腹肌肉是硕大到可以抓捧的,如果是抓在她手上的话,她一定会忍不住咬他一口…… 而这个男人,看见她这么专注地打量自己,忽而邪魅地一笑,瘫躺得更是大方,肌肉的光影随之变动,似乎想极力地展现身体的力与美。 他那过长的黑发缠绕他的肩与手,胸前的汗湿黏贴少许发丝,让这随意的披抚更增添慵懒姿态的风韵,使这男人就像刚与心爱的人缠绵完一样,妩媚又性感,教人想再品尝他一回。 至于那些遮住的地方,当然更引人遐想。 招娣空白的脑袋忽地一个念头:她,后悔了。 她不该用那弹丸打他的,瞧那弹丸在他臀上留下的淤青,简直就是对这神圣完美肉体的一种亵渎,她在暴殄天物,会被雷公劈死的。 “好看吗?招娣。”那张绝美成熟的脸孔正对她魅惑地笑着。“对了,你刚刚好像说要给我两个选择,记得吗?” 招娣目光呆滞,小嘴微张。 “一,要把我的小鸟剪掉,拿去喂鱼。” 宝康低沉好听的声音像在诱哄,而不像…… 秋后算账! “二,要把我的小鸟画成有长鼻子的象,然后带我上市场买菜。现在……你想用哪一种对付我?” 说完,他那光裸的大腿,竟就要当着招娣的面抬起,张开…… 招娣的脸蛋就像一朵临春前的红牡丹,突然绽放了! 然后她感到一阵昏眩,就这样瘫倒在那屏风旁。 第四章 当婢女春春吃完早食,回到当家的院落时,看到招娣一个人坐在走廊上的鹅颈椅,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招娣,你在做什么?”她走向前问道。 “没干什么。”招娣姿势不变,回答着。 春春顺着招娣的视线看去,上头只有土土的瓦当,啥也没有。 她想再问时,传察走了过来。“春春,今后你到大厅做事。” 看春春不明所以,传察指指招娣,说:“至于当家,以后都由招娣服侍。” “喔。”春春没啥异议,毕竟当家也不太好侍侯,这下她乐得轻松。不过,她还是想知道招娣在看什么。 传察看到她在好奇,便替招娣回答。“她流了鼻血,在止血呢!好了,我们走吧!”然后他又回头吩咐招娣。“血止完后,到当家房间收拾餐具,知道吗?” 招娣挥挥手,头还是仰着。“没问题。总管。” 过了半刻,鼻血终于止得差不多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招娣还是卷了一小块布塞住鼻子。她便用这模样,再次回到宝康的屋子。 里头的宝康已经盘好髻,着好衣,在桌前整理那些满是油醋味的账本。 他看到招娣那滑稽的模样,努力憋着笑,摆出主子威武严肃的姿态,公事公办地命令道:“一会儿收拾好餐具,去把你那票弟妹叫过来,我们要约法三章。” “好——”招娣不耐地拉长音,偷偷白他几眼,碎念道:“变脸变得真快,刚刚不知是谁光溜溜的,害我流鼻血……” 宝康听到了。“你说什么?” “没什么。”招娣快速地收拾碗盘,奔出房门。“我这就去带我弟妹来。” 看着那小麻雀急急奔跳的身影,宝康不觉停下手边的工作,眼光放柔。 照他以往的惯例,家里出了这种佣仆,他不但会要传察把她打发掉,更会追究到介绍她进来的人。 可是这次,他什么都没计较,甚至将她的请求给答应下来。 这家伙让他发了那么大的火,照理说,他踢她出门都来不及。可他又发现,早上发了这样一顿脾气,现在倒是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好得不得了。 他想,大概是平常太压抑自己,一喝这样坦率的人相处,倒让他引出了真实的情绪。 其实,他是羡慕,羡慕招娣那坦率、勇往直前的性格。 而且,她也着实娱乐到他了。 想到方才那小女孩羞红着小脸的模样,就让他觉得有趣。 那粉色水嫩的小脸颊,让他想起寿山上的嫩桃,光是摆着,香味就隐忍垂涎,更别说一摸,就能被那触感给引得心荡神驰,那咬舔下去的滋味,该会有多教人欲仙欲死? 他知道那单纯的女孩,对他的身体有遐想。 不可否认,他,嗯,也有…… 咳咳……总之,他给了自己好几个留下她的解释。 因为她知道了他的秘密,他不敢将安置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任她到处乱说。 何况,她打花琉璃的功夫是一等一的,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还是要履行。 还有,只要一想到她这母鸡似的性格,不论到了哪里,都会这样拼死拼活地扞卫她家弟妹,他就不禁为她捏一把冷汗。 要是今天她没遇上商场上有“美君子”雅称的他,而碰上一个辣手摧花的恶汉,狡猾地拐着她弟妹,染指她那青春的肉体,那、那—— 宝康没让自己想下去,再想下去,他会气炸。 既然有可能导致那样的结果,他便牺牲一点,将她安顿在他看到的地方不就好了。 尽管,他痛恨小孩,但…… 他看向桌上那只毛猴,想起了她给他的那颗糖,那是他吃过最好吃的糖…… 为了这家伙,他便忍一忍吧。 他配了院落东南的一间小耳室,给招娣一家,这样不但可以监视她,也让她能如影随形地服侍他。 在那间小耳室前,他让招娣还有那七个小萝卜头排排站,听他的约法三章。 那七个小萝卜头看着他,都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他被盯得很不自在,也不知道怎么同他们说话,一看到小孩,他的性子就会变得很不耐烦。 他拉来招娣。“来,你先同你弟妹开个场。” 招娣点头应声,站在宝康旁边,对弟妹说:“大家不要害怕,虽然这个叔叔现在板着马脸,看起来很凶、很不好相处,可是大家一定要知道,今后我们可以住在后面那间有炭盆、炕床的小耳房里,姐姐还可以继续在这里工作,给你们做饭、买糖糖、玩具,全多亏这个叔叔的大恩大德,所以大家一定要感谢这个叔叔。” 马脸?这是形容恩人该说的话吗?宝康瞪她。 招娣发现自己说错话,赶紧补充。“不过,这个马脸叔叔其实笑起来非常好看,只要大家很乖,这个叔叔就会笑,不会一直板着这马脸了……” “好了!”一直马脸、马脸的,他都快被她说成一匹马了。 接下来,他口气生硬地像皇帝对臣子训话般,对这些孩子宣告。“你们住进这里之前,我们要约法三章,违者严惩,绝不宽贷。” 招娣很自然地又向她弟妹翻译,毕竟和小孩子说话,是不可以像宝康那样的。 “住在这里,一定要遵守游戏规则,否则就会被判出局喔。” “第一条,你们只能在这后厢活动,出门走后门,不准被我看到。被瞧见者,严惩。” 招娣说:“就像躲猫猫一样,不可以被会捉人的鬼看到,看到的话就出局,出局就要被罚一个礼拜不可以吃糖糖。” “第二条,不准大声喧哗,我只容许听到这样的声音……”宝康挑出一只铜钱袋,举得高高的,放开手,铜钱袋掉在地上,发出零碎的声响。他又说:“超过此声音,严惩。” 招娣接着说:“这很简单,就跟姐姐以前订的睡午觉规矩一样,如果谁在大家午觉的时候大声嚷嚷,就得尝尝姐姐的转转乐十圈。” “一直都要这样吗?”一兴奋就爱尖叫的三弟闷闷不乐地问:“午觉又不可能一直睡。” 招娣安抚他。“很可惜,这个叔叔常常要睡午觉,所以无时无刻都一定要遵守喔!” “这样好像猪喔。”最小的妹妹偷偷地跟她的小姐姐碎嘴。 宝康冷冷地瞪着招娣。现在好了,他在她弟妹面前又变成一只猪了。 之后,宝康又罗列了数条规矩,极力地让这住进了七个孩子的院落,可以维持得像以往一样平静。而经过招娣“精辟”的解说之后,这些孩子理解得非常清楚,没有任何疑问或异议。他满意地点头,转身就要离去。 而一直都很注重弟妹们礼貌的招娣,当然免不了要率领这一干弟妹,向这位伸出援手的恩人鞠躬道谢。她领着众弟妹,鼓足中气,一齐对着那背影喊—— “谢谢你——宝宝——” 那身影一顿,一眨眼,又面无表情地转了回来。 “再加一条。”他告诉招娣。“不准叫我“宝宝”!” 这天,宝康像往常一样,忙到二更才回到院落。 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了,接了福尔家的产业之后,他每天都早起晚归。 如此,他便不用面对这院落的空寂。 他没向任何人说过,他讨厌空寂、讨厌黑暗、讨厌这森然的垂花门,讨厌这只有他一个人住的院落的一切、一切。 所以他忙到很晚才回来,累极了,倒头便睡,没时间给自己细看这黑空黑空的屋子。 他也没想过,自己这模样像极了他最痛恨的孩子。 在游廊上拐了最后一道弯,他惯常低着头,闷闷地往前走。 往垂花门一看时,他一愣。 那中门处,不但有宫灯的光,在那抱鼓石旁,还有一盏小小的瓶灯亮着。他再走近些,看到了一个小小的人儿守在那里。 他望了一下,发现那女孩正面向一个炭盆,对着瓶灯的光,修缝着衣裳。因为怕那寒风,便将身子整个蜷进抱鼓石后头,让石头替她挡风。 那畏畏缩缩的模样,让人觉得可怜兮兮的。但是那被瓶灯煨照得晕黄的小小身影,却难得的让宝康的心有些……温暖。 他觉得,她在等他回家。 多久没人等他回家了? 可他没露出任何表情,仍摆着主人的派头,装作途径这垂花门,“不经意”看到她守在这儿。 “你怎么还没睡?”他问得随意,但眼睛却牢牢地看着她冻得红通通而拿不稳针头的小手。 招娣吓了一跳。“喔,你回来啦!”她揉揉昏花的眼。“我在等你回来。” “可以到里头等。” “那耳房太偏僻了,我怕会没听到声响,错过你回来的时候,但又不能到你房里等,所以……” “其实你不必等门,以前的仆人只要把东西备好,就可以去睡了。” “不行,这样会有疏失。假如你回来晚了,热水烧干了怎么办?”招娣坚持:“既然我的工作是照顾你,我就会把它做好。” “哼,挺尽责的。”听了这答覆,宝康的心其实很暖,可又拉不下脸承认。 “我回来了,你收拾收拾,赶紧去睡。” 招娣“喔”了一声,看着宝康的身影往厢房走去。 宝康当然察觉到这视线,这视线还有些怯生生的,没有当时她坐在他身上的霸道。他突然回头,与招娣打探的眼睛撞个正着。 招娣有些尴尬,吹吹口哨,抬头看看黑漆漆的树枝。 “怎么这样看我?”宝康调侃她。“还觉得不可思议?” 招娣倒是很老实地点头,并且举起她手上的那件小衣,对着宝康比了比。 “你有七尺耶,宝宝。”她说:“可我现在却在帮你准备十岁孩子穿的衣服,实在难以想像。” 她又叫他宝宝!不过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他就不跟他计较了。 “你怕我吗?”他很好奇这个问题。 招娣疑惑地叫了一声。“我?我为什么要怕你?” “毕竟这是很怪的事。”这秘密,他不可能跟人谈论,就连父亲,都是在他往生后,才从他的亲笔密信中得知父亲的看法。 他不知道自己这怪毛病,别人会怎么看待。 “是很怪。”招娣偏头想了想,又说:“不过只要想到你会变成十岁的宝宝,我就觉得很高兴。” 宝康一愣,眯着眼。“怎么?你不喜欢现在的我?” 也对,他曾经恼羞成怒,把看到孩子哭闹的怒气牵扯到她身上,断然拒绝帮助她,她会讨厌他也是应该的…… 可是为什么想到这个可能,会让他有些……失落? 他看着她,忐忑地等她吐实话。 招娣托着脸,想了一下,才说:“十岁的宝宝比较坦率,我喜欢和那样的宝宝说话。” “还有打架。”宝康没好气地替她补充。“因为都会打赢。” 招娣嘿嘿傻笑。 “等等。”她再补充。“我也喜欢现在的宝宝,因为他是我们一家人的大恩人啊!” 宝康松口气。“很识相,不错。” 他斜着眼,觑着招娣的笑脸,不觉也放松了表情。 其实,她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论面对哪个自己,她都表现得很自然,即使心里别扭,她也会坦白地讲出来。 而且,他错了,她可不是猪脑袋,她反应很快,脑子非常清楚,懂得随机应变。一看到他变成十岁小孩,马上丢开惊讶,毫不犹豫地勒索他! “唉呀!总之。”招娣搔搔头。“不管是哪个宝宝,我都会好好照顾的,请你相信我。” “好,我相信。”他敷衍,举手挥赶她。“快把瓶灯捡起来,炭盆明天再收,去睡了。明日有个局,你得陪我去。” 招娣答应一声,两人便这样散了。 宝康回到房里,捻亮了油灯,拿起炉上温着的水瓶,倒了温水在铜盆里,梳洗一番。当他踱到床旁的窗前,他有些忍不住,小心地打开了细缝,往那后院的小耳房瞧去。 那小耳房的灯还是亮着。 或许还在照料孩子吧?他想。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认定孩子就是麻烦,那女人偏不信,这么冷的天还不快去窝在床上,却这般糟蹋自己。 他熄了灯,上床就寝,闭了一会儿眼,听到三更的更鼓敲起了,他张开眼,再往那扇窗看去。 那窗纸上还是晕黄的,表示那耳房的灯还亮着。 那女人到底在做什么?这么晚,还不睡。 她那么娇小,扛着七个弟妹的生计,白天又要伺候他,应该要好好顾着自己的身子,不该熬夜啊…… 宝康怔了一下。 等等,他在为她担心吗? 不该,他随即转了念头,想到她是他的侍女,她应该要以他为重心,他为她的工作能力感到质疑、担忧,也是应该的。 最后,宝康忍不住,披衣而起,悄悄地来到那间小耳室。 那小耳室为了排出烧炭的废气,窗总是半开的,宝康便朝里面觑着。 他看到招娣还坐在桌前,拿着针线,与那件小衣奋战。 照她刚刚的说法,那件小衣应该是要给他的。 可她为何要替他缝小衣? “姐,你怎么还没睡啊?”这时,招娣的大弟任子醒了,下了炕,倒水喝。 “啊,任子,你醒了正好,来,穿一下这件衣服。” 任子乖乖地换了衣服,这小衣穿在他身上刚刚好,招娣很满意。 “姐,这要给谁的?” “给一个不爱穿衣服的小孩。”招娣嘻嘻笑,帮大弟脱下衣服后,很珍惜地摺叠好,再放到一旁摊平的包袱巾上。“天气很冷,他不可以没穿衣服,我怕他惹风邪。” 接着,招娣又准备了一包兽糖,袋花琉璃、两组沙包、几条红棉绳,放进包袱里。 “还有什么没带呢……啊!对了,任子。”招娣向她大弟伸出手。“你那颗牡丹花琉璃给我。” 任子哀叫。“不要,我很喜欢那颗。” “那你要跟我比纸牌吗?”招娣摆出鸭霸的模样。“赢了就给我。” 任子一边不情愿地掏出地掏出他最喜爱的琉璃珠,那里头镶了一株艳红的硕大牡丹,还一边碎碎念。“好啦!我给,不用比,反正我也比不过姐。” 招娣好心情地摸摸他的头,接过珠子后,用红棉绳将那琉璃珠串绑成一条项链,然后宝贝似的放进包袱里。 “姐,你到底在做什么?我不懂。”任子搔搔头。“你明天踏青啊?” “嘘!”招娣俏皮地朝她弟弟眨眨眼。“我要让一个人快乐,他对我很好,所以我要努力让他真的感到快乐。” 任子喔了一声,还是不懂,也不想理解,反正他姐姐有时就是会做些奇怪的事。 招娣也明白晚了,将包袱打理好,便吹熄灯火,抱着任子上床睡觉。 四周的漆黑笼罩住房外的宝康。 可他的心里,还留有那块温暖的晕黄。 他想起这女孩,第一次在晒衣场见到全身光裸的他时,有多么震惊,她急着用那脏衣裹他,无论他怎么反抗,她都不妥协,就怕他惹上风邪。 今天那场闹剧也是,她只顾着温暖他,全然忘了自己。 或许真的很怕他冷着,她说什么都要熬夜替他准备一套孩子的衣裳。 那急切的样子,好像他是她心头上的一块肉。 而他,却是那个当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冷冷地推开她的人。 那是你家的事。 他的身子一颤,由衷希望她忘掉那样的自己。 我要让一个人快乐,他对我很好,所以我要努力让他真的感到快乐。 想到刚刚偷听到的对话,他又笑了。 或许,她忘了也说不定。 这个家伙不管是笑还是生气,都像孩子一样天真啊。 噙着一抹真正打从心底满足的笑,他慢步走回他的屋子。 让她带着孩子,留在他身边,可能的他今年所做的最好的决定。 隔日一早,宝康便已着好端庄得体的藏青窄袖素袍,坐上马车。 可当主人是他,现在却在等候着他的小女仆,思及此,他面色如土。 “招娣,你快些,当家要出门了!”传察急得朝宅里大吼。 “你别吼她,传叔。”宝康斜着嘴角。“我就看她要摸到什么时候。” 昨晚,他是抱着满足的笑意入睡的,还想,让她留在身边,是他今年所做的最好的决定。 现在看来,这个结语打得太早了。 只要一想到她总以她的弟妹为优先,他就很不高兴。 “当家,不如今天我陪您去吧!”传察担心地说:“毕竟是顺大行的局。” “不用,我自己应付得来。”而且做事一向谨慎的他,也不放心让知道秘密的招娣离开他的视线。 这时,背着一只包袱的招娣,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 “抱歉!抱歉!有太多事情要交代了。”招娣不好意思地傻笑,说完想跨上马车,可马车太高大了,跑得急喘气的她,一时没力,还跳步上去。 宝康一看,啧了一声,想把她拉上来,可一摸到她那纤细的手臂,又怕自己力大,会把这小手拉断,他便不耐烦地伸出双手,去搀她的腋窝,像抱孩子一样的把小小的她给抱上了马车。 传察愕然地看着他俩的互动。 宝康注意到老总管的目光,尴尬地咳了一声,说:“午饭不必准备,我那大哥一定早订好了馆子。”说完,他便关了门,吩咐车夫往中城驶去。 车上,他严肃地对招娣说:“你迟到了。” 接着又瞪她。“我该怎么惩罚你?你说说看。”他一定要严厉地禁止她,不准再熬夜。 招娣吐吐舌。“对不起嘛!我睡得有些晚了,又忙着交代我弟妹,我不在府里的时候也一定要乖乖的。” “没有借口。”宝康说:“从没有主子等奴仆的道理。” “唉呀!这不重要。”招娣无所谓地回应,并解下背上的包袱。 “什么叫不重要?”他板起脸,怀疑这家伙竟敢对他没大没小。 “嘿!你看,宝宝,你的衣服完成了。”招娣摊开那件她熬夜赶制成的小衣。 “这样以后你再变小,就不愁没衣服穿了。你喜欢这个青色吗?” 宝康连忙比了噤声的手势,看到车夫专心驾车,才松口气。 他怪罪地瞪她,怪她这般大刺刺的。 招娣也知道自己错了,双手合十,抵着额头,一直对着他膜拜。 “好了,好了,我不是神明。”宝康没好气地阻止,然后一把抢过她手上的衣服,用手指抚着她那一针一线的细心,可他嘴巴上还是这么说:“这是麻织的,这么便宜的衣料要给我穿?” 招娣气嘟嘟的。“配你的嘴巴,刚刚好。” 宝康看着她气红的小脸,笑了,突然好想伸出手,去捏一捏她那小桃子似的颊。 “哼,算了,我今天犯了两个错。”招娣抢回了衣服,用心地摺好。“你刚刚那讨人厌的话,我就不跟你计较,算是抵了一个错。” 宝康不以为然。“这么擅作主张?” 他想了想,其实他也不少真的想罚她。 今早她会这么迟才出门,一定是昨晚熬夜至三更的后果,他只是希望能遏止她,不要为了这些细枝未节的东西而搞坏身体。 他耸耸肩,又对招娣说:“好,抵了一个贪睡的过错,那刚刚大剌剌迟到的家伙,用什么来补偿我?”他假假地笑着。 “你低下头来。”招娣却不直接回答。 “什么?”他挑眉,不知道这家伙又要做什么。 “快点啦!”她催着,脸颊因激动更红了。 宝康歪了嘴,看到她期盼的大眼,根本不忍拒绝他,便听话地低下头。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再也摆不起主人的架子了。 招娣套了一个东西上去。 等宝康坐正了身子后,拿起那用红棉绳做成的项链一瞧,发现坠子是一颗镶了牡丹的花琉璃。 “喜欢吗?它以后就是你的。”招娣开朗地解释。“我弟都叫它牡丹王,因为它重量刚好,可以百发百中——喔!当然我也要看掷珠子的人技术好不好。不过我想,以后你同我打花琉璃,就不致输得这么难看。” “为什么要做成项链?”他抚着这颗剔透的花琉璃,问招娣。 “当然是让你随身携带啊。”她回答:“你知道吗?身上带个一两件玩具,真的会让心情变好,你不高兴的时候,拿出来玩玩,阴云就会呼地散去。” 她夸张地做了阴云散去的动作,又说:“还有,我随时都可以同你打花琉璃,给你雪耻的机会。这样你就会真的快乐地笑了,不会每天都笑得假假的。” 宝康抬起眼,专注地看着她。 “怎么了?” “你说,你比较喜欢十岁的宝宝。”宝康一直都很在意这件事,语气幽幽地说:“所以,你真的很讨厌现在的我吗?”讨厌将笑容当成一张面具,时时刻刻戴着的福尔宝康? 招娣想了一下。“我喜欢你的笑,真的,你笑起来好漂亮、好好看。” “但我希望你是真的因为快乐才笑,否则我会有被骗的感觉。那感觉就像以为是一颗好甜的糖果,可是吃下去发现是恐怖的蓼糖,很糟、很糟的。” 宝康噗了一声,为她巧妙的形容笑了。 “就是这样!”招娣拍拍手,好像在鼓励婴孩走路一样。 宝康又瞧胸前的牡丹花琉璃,眼眯着,轻轻地说:“小孩的玩意儿。” “讨厌,你又这么说!”招娣气鼓着嘴,朝宝康伸手。“不喜欢的话,就还给我!” 为了这颗牡丹王,他知不知道她又要饿肚子,好买别的玩具给大弟做补偿啊? 宝康没理她,却解开圆领的盘扣,将这条项链给收了进去,理好了衣襟,还宝贝似地拍抚着胸口。 “不,招娣,我喜欢。”他看着她,微笑。“谢谢。” 招娣愣着,呆呆地看着宝康的笑。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张着小嘴发呆的她,咬到了舌,哇咧咧地痛叫。 宝康看了,笑得更开心了。 惊魂刚定后,招娣则像捶胸顿足。 他摆了一个这么英俊的表情勾引他,她也应该要做一个美丽妩媚的小女人姿态回敬他,这样才算势均力敌啊! 啊啊啊!她此时怎么会想到这个?呜——好羞、好羞…… 呃,不过啊…… 懊恼之余,招娣还是忍不住偷偷觑了一下这男人。 那张五官端正的俊颜,因为这抹真诚的笑,变得更英朗、更光亮。 她被他那双能迷煞人的眼,给盯痴了。 她的脸又红了,因为心里的悸动,因为属于女孩的娇羞。 她觉得此时的宝康,比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要吸引她。 嗯,可以看到这样的宝宝,偶尔出个糗,其实…… 也不错啦!嘻嘻! 第五章 如果有人问招娣,她是怎么分辨当家的笑是真是假,她会这么回答—— 她也不知道! 不过再别人想敲她头之前,她会赶紧说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是直觉!是直觉啦! 自从上过了第一次的当之后,她就养成了这种直觉。而这天,他带她上中城的广春食府,赴那票人的饭局时,这直觉发挥了作用。 一踏进那间包厢,她就能明显地感觉到,那张假笑的面具,又悄然无声地挂回了宝康脸上。 她一细看才意识到,他这种笑脸,与她看惯的那种孩子似的单纯,没有伪装、没有城府,是那么的不同。 那笑脸很深沉、很难看透,有很多与笑这样的情绪背道而驰的想法,都在里头转。 不过,她不会怪宝康又变回这皮笑肉不笑的死样子,她觉得这是待在这间包厢里头的人,逼他不得不变成这模样的。 经过走廊外头,她听到了他们虚假的笑声。 招娣想像着,要笑出这样的声音,嘴巴要张得多大? 而宝康马上帮她应证她的想像。 “大哥,抱歉抱歉,来迟了、来迟了。”他连声歉笑,眼笑得弯弯的,还露出一大漂亮的白牙。 可他真的感到抱歉吗?当然不。 “啊!宝康,你终于来了。”宝康的大哥福尔尸胡,撑起肥肥的身子,张开双臂,用好热诚的笑容前去抱抱他的兄弟,然后回头对坐在正位上的一个女人说:“墨当家,给您介绍介绍,这就是我那当家的二弟,福尔宝康,福百发号的所有事务,都是由他经手的。” 招娣看那女人,盘着高髻,深色典雅素服,可面貌却生得年轻美艳,杏子般的眼像水波一样光亮动人,随意的顾盼间,便好似已现尽了全天下女人最美的风韵。 只是端只茶杯啜口茶,也可以让所有男人都为她的倾心,甚至倾家荡产、抛家弃子都甘愿。 当然,她那片弯得舒适得宜的,同宝康一样噙着一抹深不见底的笑。 这女人笑着梭巡了他们一回,招娣被她看到的时候,觉得背心整个寒了起来。 而她显然对招娣没什么兴趣,之后她的目光,一直都是停留在宝康身上。 那道目光里,掺杂着一些女人对男人激烈的欣羡与满意。 宝康也同样用那高深莫测的笑,望着她。 见到宝康入座后,与这帮人寒喧一会儿,招娣想这儿没她做事儿的份,便要出去候着。 “招娣。”可宝康却叫住了她,让屋子的人全看向她,看得她怪难为情的。 他像招小猫小狗一样,朝她招招手。“你进来,不要在外面。”外面很冷,他可不要她病着了,之后都没法照顾他。 “呃,可、可是……”他们应该有很重要的事要谈吧?她在场,好吗? “你待在里面。”宝康说完,便不理她了。 尸胡面有难色,笑得很难。“宝康,不好吧!我们要谈事,人多总嘴杂。” 宝康神态自若地取过食府备在圆桌上的铜烟盒,掏出了他惯用的珐琅细烟管。 他因为念珠沉到了池子里不见了,所以得用抽纸烟来稳定稳定心绪。 他一边装纸烟,一边笑着同大哥说:“今天不就单纯的和墨当家吃顿午饭吗?随意聊聊的东西,说过便忘,大哥不必这般小心。” 尸胡听了,笑得更僵。 那女人倒是很圆融,反应机敏,她拿了草棒,在手炉里点了火,倾过身要帮宝康点烟。 她笑说:“当家说得是,今天就只是吃吃饭、聊聊天,瞧,我家仆不也都列在我后头?大爷多心了。当家心疼他的奴仆,可见到是一位好主子呢!” 招娣看了一下那些家仆,歪了嘴。那两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看起来比较像跑江湖、专讨债的,站在那儿,是镇场子、耍威风用的吧! 宝康看了那女人一些眼,笑道:“墨当家真会说话。”便让她帮自己点烟。 你也不逊色。招娣对他白着眼。 说话这么虚伪,难怪当他变成十岁的宝宝时,嘴巴那么得理不饶人,因为他要忙着将他当大人时没法骂的话全部骂光光。 既然宝康要她留在这儿,她便听话地坐在墙边的圈椅上。 一开始,她很专注地听这些人的谈话。从他们对话中,她才知道,宝康这么了不起。 在进福尔家工作前,她早就知道福百发号派头很大。 它是这镜花国里首屈一指的大商号,各地分号加总起来,有近百家之多。它旗下的运局更让异地货物互通流畅,丝毫不为镜花国内多奇山险崖的地形所苦。 这使得住在极北之地的各州百姓,也可以喝到南方玉佛手城的鲜茶,吃到西边沿岸盐田镇的盐,东边平原农稼城的精米,并用金润镇上好的油来点炉取暖,让每个人都能平安饱足地挨过这夜魅城极冷的寒冬。 而只要由福百发号出售的货品,绝对是银货两讫,质地精良。 数代的正派经营,让福百发号的招牌就是一个品质保证,这也让上至官府,下至平民百姓,都对福百发号赞誉有佳,更在无形中形成一种依赖,什么生活上的小物,都要上福百发号的分号购买,这也赞成了那些分号常常门庭若市的影象。 而搬有运无的管道,都是仰赖那条横贯镜花国全境的“福径”。 原来,“福径”这条路是当年才二十三岁的宝康,携着一班造路工人,一手开辟下来的。 由于镜花国境内多东西向的高山湍流,造成南北交通极为不便,从南部州城绕行至夜魅城,竟要花上一年的时间。 这样耗时费力的路程,使得运送物资到达这不利农业的蛮荒之地益发困难,人们开门寻常的七件事,对夜魅城的百姓来说,曾是一种奢侈。 而刚继承家业的宝康,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便决定出资,并亲率一班工人,寻找可以由南往北直通的路径,沿途建造栈道、吊桥,让这趟要耗费一年的路程,足足缩短成一个月。 这不但是福尔家族的创举,更是镜花国内的骄傲。 因为当年是福百发号出资辟造,此路当属福百发号专有,所以才叫作“福径”,但它同时也是为人们带来的幸福的道路。 目前,知道这条路径的正确走法,就只有福百发号旗下的运局、镖局,以及中央官府而已。 因为这条独特的路径,使得夜魅城里的百姓可以丰衣足食、各地产物得以流通,更因为它的隐密,让福百发号握有足够的筹码,可以在全国、甚至是他国的商场上呼风唤雨。 当然,这么大的商机也引起许多人的觊觎…… 招娣闪着大眼,祟拜地看着宝康。她之前真的不知道宝康这么厉害耶! 宝康喝了口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往招娣那儿看了一下。 发现她看他的眼神不太一样了,像在注视着神一样,祟拜、敬畏,以及…… 呃,他可以这么认为吗?掺和着些小小爱慕的眼神。 虽然他有些不解,不过,他喜欢她这样看着他。 他满足地呵笑一下,又吸了口烟,回到谈话里。 不过,他却不知道,招娣还多起了一个念头。 像他这么厉害的人,还会被她喂油醋,坐在屁股下整得惨兮兮,其实……真正厉害的人,是她啦!想着,她便得意地窃笑。 这笑,宝康也没漏看,他觉得那笑很……很可爱。 吃过午饭后,谈话还没结束。听他们谈到两国商场上的琐事,招娣便觉得有些无聊了。 她很想睡觉,可她连忙捏醒自己,在客人面前睡觉,成何体统? 她动动手脚,坐直身体,努力清醒着。 现在,她又多佩服宝康一点了。这么琐碎的话题,他也可以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还有啊,他那抹笑,少说挂了也有一个多时辰了,都不累啊? 她呼了口气,想做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 打开包袱,翻出了一条红棉绳,她想自个儿静静的玩着,应不致打扰人吧! 而那只不过是一条红棉绳,便让她玩得不亦乐乎。 她用那棉绳,灵巧地织出蛛网、花朵、皮球、车轮、屋子等等的复杂的图样,她很专心,每绕成一个图案,她就兴奋得红了脸颊,然后再入下一个挑战里。 当她发现宝康在偷瞧她的时候,他不知道已经看她多久了。 她以为他是反对她这样胡玩的,所以打算将红棉绳收起来,没想到宝康却急急地摇着头。 在座的女人和他大哥见他这反应,都是一愣,急问:“怎么?宝康,你反对这种说话?” “什么?”宝康转回头,赶紧呵笑:“不,你们说得很好,继续说。” 谈话继续,可招娣发现宝康根本没注意在听,不一会儿,他的视线又飘过来,想继续看她出神入化的打棉绳技巧。 招娣突然感到骄傲起来,快手编了一朵很多花瓣的百合给他瞧。 宝康见着,眼睛不禁发亮。 她又绕了更复杂的形状,爱现着。 宝康新奇地啧啧出声,眼里是一个短手短脚的小人。 之后她再编了许多高难度的花样,每一样都使宝康瞠目结舌,根本就忘了他现在是在同人应酬。 见宝康佩服的眼神,招娣挺起胸膛,翘高着脸,那模样好像在说:我很厉害吧?夸奖我、夸奖我啊…… 宝康看着她的小脸又像小桃一样可口,满足的叹笑。 下一秒,他摇摇头,喃喃地道:“像个孩子一样……”那是一种宠溺的口气,连他自己也没察觉。 当他伸手要去拿茶盏时,才发现气氛不太对劲。 面前两个人都停止了谈话,眼巴巴地瞅着他。 而那个叫墨兰的女人,更用一种嫉妒、轻视的目光,瞪了招娣一眼。 可招娣傻傻的没注意,玩腻了棉绳,又掏出沙包要玩。 “宝康,方才我们建议,关于福径可以对外募集资金、多抛揽更有实力的动行来增加运量,这些,你可有听清楚吗?”尸胡对他弟弟这心不在焉的模样,当然生气,他这态度简直就不把他这做大哥的放在眼里。 可他又不得不涎着嘴脸,讨好弟弟。“要不要咱们再细说一遍?” 宝康挥挥手。“我听得很清楚。”他又拿了一根纸烟,要装上烟管。 “那当家的意思如何呢?”墨兰插了进来,笑问:“咱们顺大行旗下的运行基底厚,不但牛马好,全是来自那北疆外的名种,拖负用的车辆、船只也只是用厚实在的桧木制成。有这般庞大的资金、精良的设备进驻贵号,又能与敝国官府结好,岂不一举数得?我们这般诚意与当家合作,您能否定下心,好好考虑考虑?” 宝康带笑地看了看他大哥,又瞧了瞧这个顺大行的当家墨兰。 看着这坐在一块的男女,齐声唱着同一个调子,突然,什么都懂了。脑子转了一轮,他笑得更和善了。 “啊?墨当家,你适才不是说,今天就只是吃吃饭,聊聊天?既然是聊聊天的东西,你怎会要我花脑筋考虑呢?” 他吸了口烟,手指轻敲着头,装出苦恼的样子。“真不巧,我今天没带脑子出来,没法好好考虑事情呢!”他还好心“解释”:“因为我大哥约的,只是个吃吃饭、聊聊天的局。” 墨兰没了笑,而尸胡则是尴尬至极。 “这是否表示,这事根本没商量的余地?”墨兰冷着脸,瞪着忙向她陪笑的尸胡,美目狠厉一眯。“福尔大爷,这好像跟你信誓旦旦向我保证的,完全不一样?” “这、这……这有误会的,只要再好好谈,我二弟一定会……” “不用多说,我们走。”墨兰站了起来,高傲地斜视宝康。“当家,改日再到您府上一叙。做不成这笔生意,我们还有其他可谈的吧?” 宝康笑笑。“当然,到时一定好好招待墨当家。只是,本城商贾众多,您也不必只执着于本号。” “福径的确很可口。”墨兰说得直白。“不过,有才干的马更能让伯乐倾心。” 宝康看出这女人对自己贪婪的欲望,而这种欲望,他见惯了。 他便应得随意。“恭候您的光临,墨当家。” “那好,届时便叨扰了。”哼了一声,转身迈步,两名虎豹般的家仆护着女主人离开。 招娣再单纯,也不会嗅不出这一触即发的火药味,她很识相的收起沙包,乖乖看着那伙人离开。 饭局散了,宝康离开坐席,抖了抖衣袍,走向招娣,很自然地朝她伸出手。 “好了,结束了,招娣,咱们走吧!” 可他随即发觉这手伸得有些暧昧,又赶紧缩了回去。 “好,”招娣跳下椅子,走向宝康时,突然惊恐地看着他身后大叫:“宝宝,小心!” 宝康回头,见他大哥像头疯牛一样冲过来,他本来可以闪开的,可招娣在他身后,他怕她受伤,心一横,便结结实实地接住这冲撞,他一个踉跄,倒向那尖锐的桌角,痛得他龇牙咧嘴。 “你这低贱的庶子,就非得处处跟我作对吗?啊?啊?”尸胡跨在宝康身上,打了他几拳。“你以为福百发号真是你的吗?休想!休想!” “住手!不要打宝宝!”招娣扑了过来,去抓尸胡的手。尸胡扯住她的衣襟,把她扔到地上。招娣滚啊滚,撞到椅子才停下,让她痛得哇哇叫。 “招娣!”宝康一惊,赶紧路易开尸胡,跑到招娣身前护着。 “你这庶子,根本没资格管号里的一切!”尸胡抓起来大骂。 “大哥,你今天既为福尔家长子,就要为咱们着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找来那顺大行是要做什么吗?” 宝康努力控制脾气,尽量冷静地说明:“顺大行是官商,好要替她的祖国夺我们的命脉!她有了福径,就等于有了镜花国。你怎会以为她只是来投注资金的?你要夺回福百发号,可以我让你凭你的能力夺,可你万万不能引狼入室!” 见宝康都将他的底细给掀了,一肚子坏水的尸胡失了理智,歇斯底里起来。 “你他妈的,果然是那贱女人生的坏胚,能言善道,把每个人都给摆弄得像傻子。 你以为老头真要你来继承家业?还不是你那窑子出身的娘,用身子蛊惑那老头,那老头傻了,才糊涂的把这个家传给你! 这样的女人,让她善终都是便宜她了,你还想让她进祖祠?简直就是亵渎我们福尔家的祖先!” 招娣气怒地皱眉,在心里教训着,这家伙怎么这么幼稚?说理说不过人家,就骂到人家的爹娘身上,比三岁小娃还不如。 “你说什么?”忽然,宝康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再说一次。” 尸胡不顾颜面骂道:“就说你娘下贱,像条狗,给每个男人——”可那“睡”字还没吐出,就被宝康一拳连同门牙一块打掉。 宝康发了疯似的,把他大哥打趴在地上。他的块头比尸胡高一倍,只往横的长去的尸胡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一直打、一直打,还发狠道:“不准!不准你这样说我娘!不准!不—— 招娣很害怕,发现她曾经恶整的小猫当家,原来是一只猛虎,他没这样发疯地打顽皮的她一顿屁股,她真该要谢天谢地了。 她想阻止宝康,可此时,她发现宝康的身子像石头般硬住了。 她一惊,心情里连连喊糟,宝康生气了,那他的身体会、会—— 尸胡一逮到机会,就把宝康踢翻在地,同样也不留情的将他往死里打,宝康的身体又痛又僵,根本无力还手。 招娣朝外头大叫:”救命!救命!有个疯子要杀人啊!快来人啦!来人啦——宝宝、宝宝要被打死啦!“喊到最后,她都快哭出来了。 可她不能哭,咬紧牙,又扑向尸胡,被推了几回,滚得头昏眼花,最后索性趁着空隙,横到这两个男人之间。 “别打啦!别打啦!你弟弟要被你打死啦!呜啊啊——”她紧紧地抱住宝康,尸胡怎么拉也拉她不开,结果连她一起打,痛得招娣一直在尖叫。 傻子!这声音让宝康心一揪,抬脚用力一踢,赶紧把尸胡踹离招娣身上。 即使他的身体痛得仿佛要四分五裂,他还是吃力地拎起招娣的小身子,踉跄地带着她逃离这间厢房。 恰巧,食府里的人也循声而来,一起压制打红了眼的尸胡。 拐了好几个弯,宝康带着招娣逃到了一个僻静的庭园,这时好似用得一滴也不剩,宝康突然虚软地跪倒下去,全身僵硬颤抖,蜷得像一个全身赤裸在雪地上受苦的人。 “宝宝!宝宝!”招娣急得一直掉眼泪,这才知道他变成孩子是这么痛苦,只能无助地紧紧抓着宝康“宝宝,我,我可以做什么?宝宝!” “招娣……”宝康抬起惨白的脸,一眼就看到她额头的瘀青,好刺眼。他想说什么让她安心的话,可最后他只能叫苦:“我……我好痛……” “痛?”招娣忙着擦眼泪,提议道:“那就叫出来啊!叫出来啊!”这样就不会那么痛了,这方法对她弟妹都很有效。 宝康摇头拒绝。他不能惊动这里的人,让秘密曝光。 招娣啊了一声,想到一个办法,她费了好大的力,将宝康的脸揣入怀中,像母亲抱着哭泣的孩子安慰那样。 “没关系!你叫出来!我、我……”她抽噎一声,明明自己也怕得要死,但她还是鼓着勇气这么说:“我会保护你!” 这话又让宝康的心猛地一揪,他什么也没多想,便顺着直觉,紧紧地抱着招娣的细腰,脸埋在她馨香的怀里。 在那里头,他声嘶力竭的吼叫,吼叫出那宛如挑筋剥骨的刺痛—— 福尔家的车夫等了很久,迟迟没看到他家的主人,倒是看到一身狼狈的福尔尸胡架了出来,官府的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之后茶房转告他,有一个带着孩子的小仆佣,要他先打发车子回家,当家会晚一些回去,他这才驾着车离开。 招娣替十岁的小宝康换好小衣,背着精疲力竭的他偷偷往后门溜走。 她带他来到她熟悉的街巷,在一处僻静的古井旁歇下,之后打了一桶水上来,要为宝康擦拭伤口。 拿着湿巾,招娣哄着他。“嘿,宝宝,你抬头,我要替你擦脸。” 宝康没理她,还是低着头。 招娣想了想,说:“你放心,这里我很熟,我常在这里玩,我弟妹也常来这儿清理。这里没啥人,小孩大吵大闹都没人说话呢!” 宝康开始发抖。 “啊?你还在害怕吗?没事啦!没事啦!不要这么胆小……” 说到这儿,招娣咬了一下舌头,其实刚刚她怕得要死!于是她补充。“瞧!我现在也没在怕啦!我想你应该比我还要勇敢吧!” 她觉得宝康好像要哭了,便赶紧做出她常在弟妹面前做的哭脸,想逗笑他。 只见她双手握着拳头,在眼窝、眼角边摩蹭,一边苦着脸,呜呜地叫着。“呜呜呜——宝宝真爱哭!呜呜呜——宝宝羞羞脸!呜呜呜——宝宝不哭不哭,不哭我就给你亲一个。” 叫完,她就亲着手掌,然后拍拍宝康的脸颊,当做安慰。天知道她的香吻有多抢手,连隔壁邻居的皮小孩都抢着要呢! 忽然,宝康抬起头。 招娣很得意,以为他很感动,要感谢她。 没想到,宝康一把抓住她的脸,像上回在池里吼她那样,生气地哭。“你这个傻子!为什么要让那家伙打?你那么小,那么瘦,万一被他打散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招娣的耳朵都快被他吼聋了。 她揉揉耳朵,很认真地想着,才说:“你怎么办?再找春春回来服待你啊。” 她不懂他为什么要吼得这么痛彻心扉的样子。 宝康脸一红,发现自己的急切是这么明显,只有她这傻子才感受不到。他连忙改口道:“你没听清楚,我是说你弟妹怎么办。” “切,刚刚明明就是这样说,还嘴硬。”招娣不理他,拿着湿巾就去擦他脸上的鞋印还有血迹。 宝康趁此机会,细细地看着她受伤的小脸。 他有些心疼地:“你的脸,痛不痛?” 招娣一愣,摸摸自己的脸,故意皱着脸哀叫。“唉唷!痛死了。”接着又俏皮地眨眼,笑着。“这样你还舍不舍得凶我?” 宝康切了一声,看向别处。 没多久,又闷闷地看向她。“那个,对不起。” “干嘛和我说对不起?打我的又不是你,何况你的神腿,还救了我好几回呢!”她拍拍他的小腿。 “是我大哥打你,我却没好好保护你。” 招娣发现小宝康难得这么正经,看来她被打的事,他真的很耿耿于怀。 “所以。”宝康露出一个和童颜极不相符的苦笑。“我才讨厌小孩,小孩什么事都做不成,只能人宰割。” “你不要这么说嘛……” “你听我说,招娣,我只对你说。”宝康捂住招娣的嘴,说:“这是神明给我们福尔家的惩罚,我们是有六百年历史的古老家庭,祖先曾经比现在的福百发号还要风光,可是,因为太贪婪、太急切,所以神明就下了这个诅咒给我们,让我们一生气,就变成一无是处的小孩。它要让我们尝尝,力不从心的感觉。而人只要越急切地守着他拥有的东西,就会越容易不满、发怒。” 听到他又说小孩一无是处,招娣呜呜叫,想要辩驳,宝康却不给她机会说话。 “你说过,你不喜欢我的笑,会有种被骗的感觉,你也说明,你喜欢小孩的我,因为很坦率。” 宝康吸了口气,又说:“可是我只能这样笑,这样笑,就连我自己也相信,我是一个绝对不会生气的人。我不生气,我就不会变成小孩,那我就可以保护我想保护的东西。我不想争夺什么,我只是想保护那些我本来拥有的。” 他放开招娣,呼了口气。“这样,你懂了吗?因为你说你喜欢现在的我,所以我才用这副模样说给你听的,而且……” 我希望,这么拼命保护我的你,能更了解我一点。宝康没敢说出这话。 招娣傻傻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嗯嗯,我懂了。” 见宝康还在看她,她直言:“其实,你不是讨厌小孩。” 宝康挑了挑眉,没拉话。她又说:“你是讨厌没有力量的自己。” “什、什么?”宝康大惊。 “就像刚刚,你大哥污辱你母亲,你马上就生气,要变成小。其实你不是讨厌小孩子,而是很气自己到了关键时候就会变小孩,会那么无力。” 招娣比出二的手势,摇了摇。“我现在才知道,你啊,搞错了这两件事。” 宝康恼怒了。“你这家伙!说什么鬼话?”他举手想打她的头,可他忍下了。口气欠佳地说:“我难得对质你说真心话,你不要妄自评论——” “啊!不过呢——”招娣赶紧再说“我相信,夫人绝对是个好母亲。” “哼!你看我要打你了,才改口的吧!”宝康不屑。 “不是不是!”招娣着急地挥挥手。“我真的这么觉得,否则,她儿子干嘛这么努力地保护她呢?瞧,那没水准的人骂你爹是臭老头,你都没什么反应呢!” 宝康瞪着眼,垮着嘴。 “让别人知道你母亲是个伟大的人,才能把儿子教得这么有出息,这样就够了,对不对?”她替他理了理松髻,笑说:“你就不必再对自己生气啦!” “这是什么道理?”宝康还是插着,不爽。 “嘿!你变笨啦?”招娣说:“这道理很简单,你就想想你大哥嘛!难道他这副幼稚的鬼样子,我会把他母亲想得很高尚,很伟大吗?” 宝康一怔,想了想,嗯,满有道理的,大娘生前的确是个心情不好,就拿家仆出气的人。 招娣再加把劲。“我想你母亲知道你这么爱她,一定很高兴。” 宝康看了看招娣,瞧她说得激动,小脸颊又那样鲜明地红了起来,圆圆的眼这样活力地眨巴着,眨巴出像水波一样柔润的光泽,让他的心突地一个悸动,使他的心思转啊转的,就这么转进了心里那一处最柔软、最香甜的地方,就此沉沦下去。 而对这样的沉沦,他竟然是如此的……心甘情愿? “嗤!”可表面上,他还是嘴硬。“你又不是我娘,怎么知道?” “耶?这叫将心比心啊!这也不懂。”招娣啧啧叫。“因为我弟妹以后也一定会这么爱戴、拥护他们的姐姐,所以我当然懂你娘的心情啊!”她说得理所当然。 宝康噗嗤笑了。“嘿!真是自大!” “怎么?想数落我?”招娣摆出打架的姿势。“我告诉你,事实就是事实。” 她等着小宝康这张坏嘴出招,等啊等…… 却等到了宝康一个笑,不是讪笑、讥笑,而是一个饱含着温暖与感谢的笑。 “虽然自大了点。”宝康伸手,也轻轻地帮招娣擦去衣服上的鞋印,然后微笑地说:“不过,我相信。” 第六章 大家都发现,当家有些不一样了。 “当家,明年的米粮,咱们要进多少?”掌进货的管事拿着货单,恭敬地问。 主位上迟迟没声音传来。 大伙不禁抬头,打量主位上的人。他们看到当家正低着头,专注着什么。 他们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当家抬了头,举起他手上正忙着的东西—— 用红棉绳编出的一个蛛网。 可等等!红棉绳……不是女孩子家在玩的东西吗? 那红绳绕挂在一个大男人的手上!还是一个手握如此大权力的男人手上,那感觉真是……奇妙啊!在座每个人都呵呵一笑,掩饰着窘状。 管事不厌其烦地再问一次。“当家,请问,明年米粮要进多少?” “就这样。”当家又把手举高,让那红蛛网更显眼。 “嗯……当家,这……”这样是哪样啊?管事一头雾水,还要装得和平常一样,以免被当家看出他在笑他,笑他像个女孩一样,在揪那娘娘腔的棉线。 “你算一下这蛛网的格子。”当家说。 这可是有深奥的学问喔,他骄傲地想。 “好,一、二、三……十一?”管事恍然。“啊!当家是要进十一万石?” 当家一愣。“不对!”他看了一下自己结的蛛网,啊了一声,手又忙了起来,自言自语着:“奇怪,我明明是想编十五格的蛛网,怎么会少四格呢……” 就这样,他们又等了一会儿,等当家完成,再让他们数。 “嗯,要……廿六万石?”怪哉,当家刚刚说要十五格,怎么跑到廿六格去? “啊!又不对!”到底要怎么绕呢……当家陷入苦恼。 在场的每个人,头上都在冒黑线。 嗯,那个……他们可以认为,这是当家难得的一种……幽默吗? 又有一天,一个犯错的分号掌柜,来到宅里赔罪。 这错虽小,却是要罚钱的,掌柜祈求当家可以折免这罚金。 可一向纪律严明的当家,却只是在地上画了个三角,摆了许多花琉璃。 当家给了他一颗琉璃,说:“来,我们打花琉璃。” “啊?”掌柜的下巴掉了。 “你打赢了,我就不罚你钱,只要下回别再犯。”当家说得很认真,不像是玩笑。“我打赢呢,除罚钱外,你还要到其他分铺罚作劳务,如何?” “啊,好的,当家。”掌柜接下了,心情很忐忑,他第一次打这玩意儿啊…… 打啊打的…… 结果…… 那第一次打花琉璃的掌柜,因为不必课罚金,快快乐乐地回分号去了。 “当家,您最近心情不错啊。”传察跟在宝康身后,回到了福尔家的院落。 “嗯?有吗?”他摸摸脸,觉得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直都在笑啊。 “呵,当然有。”他传察活了这把年纪,还分不出真笑和假笑吗? “是吗?可前一刻,我还在恼呢。”宝康笑说:“没罚到那掌柜的钱。” 没想到他练了那么久,打花琉璃的技巧还是这么差。让那小家伙知道,准会被笑。 “不过结米粮那天,当家的玩笑满有趣的。”连他这老古板都笑了。 “嗯?”宝康疑惑地看他。“那天我没开玩笑。”他是真想用蛛网的概念,来向大伙分析米粮进货是要如何计算。 他心算高人一等,可编网的手却很拙。 传察不再提了,随着宝康进了书房,摊了些帐本要与宝康讨论。 他们讨论得很深入,直到天井那儿传来了孩子的声音,还有招娣的…… 听到招娣的笑声,宝康马上抬起头,往外看。 原来,她领着那些孩子,在玩打鬃人的游戏。 所谓的鬃人,就是用高粱杆、纸绢与坚硬的猪鬃做成的长型人偶,单是直立着,可以不倒,而外表会按着民间故事,做出各种讨喜人物的相貌。 人们玩着时,会将他们的鬃人放在铜茶盘上,然后双方便抡起棒子敲打铜盘,使那鬃人在上头转动,并且试图让对方的鬃人给挤下去。 这游戏是很吵的,打铜盘的声音分明就是敲锣,加上孩子放肆地笑闹,看得传察起了疙瘩,捏着冷汗。 当他心惊胆颤地望向宝康时,以为会看到阎王似的脸色…… 咦?不对,他看到的是一副如痴如醉的表情。 “真是!”他以为当家是被气傻的,便自告奋勇去赶人。“我去把这帮坏了规矩的人带走!” “等等,传叔!”宝康却赶紧拉他,要他噤声。“他们不晓得我在。”所以他不怪他们。 传察瞪凸了眼,呆张着嘴,这模样让他像一条鲶鱼。 可宝康没时间看他那滑稽的表情,现在他光看外头的“风景”都来不及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那群孩子是……风景,还是很美的风景。 而那风景里最出色的就是—— 招娣的笑,红扑扑的笑。 他看到,当那打鬃人的比赛分出了胜负,她同其他孩子一起为胜利者欢呼,像可爱的小兔子跳来跳去的,让他很想冲动地上前,把她抱个满怀,然后将她锁在怀里揉弄爱抚。 他看到,当那小孩因为不服输而大声哭闹的时候,她假装生气地跺脚,摆了好多鬼脸给那小鬼看。 有鼻子推得高高的……猪头。 嗯,那是他看过最可爱的猪头。他笑。 有把脸拉长的……马脸。 喔!怎么会有马长得这么可爱?他再笑。 还有当初她讽刺他的……大笨牛。 天!他那时怎么会因为她这个动作而气得半死?这明明是世上最迷人的一头牛!他再傻傻地笑。 此时,招娣的头一个微偏,惹得他心突地一跳,赶紧把嘴捂着,转开脸,佯装专心地在读帐本,可那双眼不清一刻又忍不住飘过去…… 他以为,她是发现他的视线了。 结果,她只是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发夹。 他松了口气,可却马上感到失落。谈生意谈失败,都没这么高潮起伏。 不过,招娣可爱的鬼脸,还是没让那小弟停止哭闹。 他看到,招娣也跟着苦着脸,揉着眼窝,做了那爱哭鬼的表情,然后唱道:“呜呜呜——丙辰真爱哭!呜呜呜——丙辰羞羞脸!呜呜呜——丙辰不哭不哭,不哭我就给你亲一个。” 宝康像欣赏着丝竹一样,陶醉地听着。 接着,他又看到,招娣那粉嫩的小嘴,亲着手掌,贴到那小弟脸上,再抱抱他、安慰他。 宝康瞪痴了。 他同时发觉,自己的身子变得好热,可不是那种要变孩子前的征兆。 他是兴奋、激烈的灼热。 他多想,多想夺过那手掌,去舔那留在上头的香吻,然后再领着那留有她余香的小手,去抚摸他的全身。 甚至……甚至还想得寸进尺的,把她压在地上,吃吮她的小嘴、逗弄她的小舌,将那一声声让他酥骨、爱怜的可爱呻吟,全部给激发出来,好让他亢奋、让他压抑、让他痛苦、再让他解放,最后,让他欲仙欲死…… 天哪……他在心里呐喊着。 “咳,当家。”传察觉得他该插嘴了。“您身子是否不适?”脸好红,好像发烧了。 宝康颤了一下。“什么?” 见传察担心他的表情,他干脆顺水推舟,让自己的窘状有个合理的解释。 “对,头有些晕,我想小憩一下。” “那小的便不打扰当家。”传察收拾了帐本,一会儿,又抬起头,表情平静地说:“当家知道,什么东西是世上最美的吗?” 假装要到长椅躺歇的宝康一愣,看着传察那双晶灿的老眼,他摇摇头。 “是让你有心的东西。”传察说:“即使是一根树枝,您也会觉得它是最美的花。” “呵,是吗?”宝康装傻地笑,可他怎会不知道这话底下的用意,毕竟这老总管是看他长大的啊! 传察离开了,宝康卧在躺椅上,望着天花板,想着心事。 半刻,他又听到敲铜盘的声音,新的一回游戏开始了。 他的眼睛转了转,转向了紧闭的门边。 他,好想玩玩看,好想跟招娣一起玩,好想跟她一块哈哈笑…… 他起身,吸了口气,开门出去,走向那堆人。 但走到他们面前,他又有些无措,不知如何开口。 老天!他可是商场的谈判高手,却不知如何开口加入游戏? 这群人停了动作,失了声音,瞪大着眼,瞧着他。 “那个,我,可……”他边说边想着词。 下一瞬,孩子全跑了。 只剩下落叶,还有……招娣。 最后,招娣拿出自己的鬃人,陪他玩。 锵锵锵—— “我不知道你在,你不要生气喔。”招娣打着铜盘,边偷觑着宝康,怕他生气,边说:“你会处罚我们吗?” 锵锵锵—— 宝康一怔。“我为什么要处罚你们?”他继续敲铜盘。 锵锵锵—— “因为他们出现在你面前了。” 锵——宝康的手停了。 “什么?”他有些忘了自己立下的规矩。 “我要他们每天早上背诵宝宝的约法三章。”招娣说得很急,看来很担心的样子。“他们都记得很熟,绝对没有忘记。” 喔!看来这就是全部的人都跑掉的原因,那些孩子肯定都很怕他。 其实,他最近已能渐渐适应这院子有孩子的存在,而且这帮孩子真的调教得很好,不乱吵,今天的吵闹只是意外。 不过,他不想向招娣明说,他想吓吓她、“勒索”她。 “不过犯错就是犯错。”宝康板起脸,说:“不论是谁,都该受罚。” “你……要赶我们走吗?”招娣一惊,瞪着无辜的大眼,楚楚可怜地说。 宝康的心一揪,要是之前,他一定会趁机大闹招娣一番。 可他不懂现在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连她这可怜怯弱的样子,都看不得呢? 他只想看到她笑,开心地笑。 招娣看宝康脸色很沉,丢了棒子,抓着他的衣服,求道:“我们下次不会再犯了,我答应你,要不以后打花琉璃,我都让你,好不好?” 这家伙以后打花琉璃都让他?这算什么谈判条件?他有那么逊吗? 他低吼一声,招娣吓得赶紧缩手。 他忐忑地偷瞧他,像只在老虎爪下的小兔子,又让他的心一扯。 他叹气。“不会有人赶你们离开。” 他又苦苦地笑着。“你们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这笑虽苦,却有些宠溺的味道。 “真的吗?”招娣起先傻傻的。“真的吗?”她再问一次,笑开了。 宝康点头。“真的。” “谢谢你!宝宝!谢谢你!你是大好人!我喜欢大好人!”招娣跳起来,一把捧着宝康的脸,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个。 宝康浑身一震。 那软绵绵的触感,真好,他好想让这软绵,亲在他身体上最敏感的地方。 还有,他想、他想…… 他想亲她! 念头一闪,他便将招娣抓进了怀里,大手握住她的小脖子,热烫的唇就要强逼上去,凌虐她的…… “啊!宝宝——” 他以为招娣大叫,是因为少女的矜持与娇怯。但这不但不能阻止他,反而更能激起男人体内的兽性—— 没想到…… “你……脚蹲麻啦?” 宝康的身子定住了。“什、什么?” “你也太不小心了。”招娣哇哇抱怨。“你要我扶你可以,可干嘛把我抓在怀里?你很粗鲁耶!啧啧啧……” 闻言,他的身子僵了。 他这么霸道、这么狂猛、这么无法抑止饥渴的动作,却只是被这小家伙误解为……他的脚蹲麻了,差点儿跌倒,所以才想扶着她,没想到太粗鲁,将她“不小心”抓进了怀里? 他还真是不小心啊! “啊!对了。”招娣想起什么,依然与他维持着这暧昧的姿势,眨巴着期待的眼,说:“看你差点儿跌倒,我想到一件事!” “什、什么事?” 他的身子,忍到痛了。 可招娣却用那种不识男女情滋味的眼神,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又天真又单纯地看着他,问:“柴神娘娘庙有庙会,我可以请一天假,带我弟妹去玩吗?” 他的身子此刻开始抖了。他心里升起的罪恶感,就好像一个做爹的,想顺着男人的欲望,去亲吻自己美丽的女儿一样。 不行!这小家伙没自觉,他根本亲不下去。 他忍着痛,将她扶好,还要装成一切没事、一切都很好的样子,微笑地看着她。“庙会?什么时候?” “后天,在西城。我也想祈求娘娘,为我们大家带来温暖。” 后天吗?宝康想,自己那天应该没什么事,或许他可以跟她去。庙会上,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他可不放心让她自己去,何况她这母鸡还有七只小鸡要顾。 他严肃地说:“可你自己去,我不放心。” 他给了她一个引子,让她主动开口,希望他能陪着一块去。如果她这么说,他绝对马上答应。 他准备好了—— “不,不会危险。”招娣摇摇头,想让他安心。“乙大哥会陪我们去。” 宝康呼吸一窒。“乙大哥?”他急问:“他是谁?” “喔!那是我邻居的一个大哥。”招娣说:“我爹娘死后,他很照顾我们。他陪着去,会保护我们的!” “是吗?”宝康眼一眯,又问:“瞧你说的,你们感情很好?” “嗯!当然很好,我们从小一块长大的。不信任他,我才不会让他碰我弟妹呢!”招娣开心地答,好像因为后天要见到这大哥了,所以心情天大的好。 宝康冷冷地呵笑几声,算是应和她的话。 可心里却有隐隐的怒气,像把文火,正在滚沸一锅浓醋,越滚越酸。 他没想到,自己会是一个占有欲这么强的人。 他还想再多问问招娣,她跟这个乙大哥之间的问题,没想到招娣的小脑袋又是一转,想到什么,打断他。 “宝宝,你等我一下。”说完,就跑回后头的耳室。 “招娣,你回——呃!”宝康的叫声被一声痛吟取代,叫唤戛然而止。 当招娣回来的时候,她看到的是十岁的宝宝。 “啊!宝宝!宝宝!”她惊叫,连忙解开身上的包袱,还好她随时都带着他的小衣,急忙替他套上。“你好奇怪喔,干嘛生气啊?这样很危险!” 宝康板着脸瞪她。 “啊!你也想去庙会?”招娣想了想原因,用哄孩子的方式哄他。“好啦!好啦!下次再带你去。” 宝康翻着白眼。心想,难道她那颗心还没发育完全吗? 怎么反而他一个大男人,比一个闺女还要敏感? 还是说,她跟他不一样,她只是把他当成小孩在对待,其实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宝康的眼神就像个弃妇一样,悲愤地控诉着。 招娣没再理会他的怪异,迳自掏出她刚从房里拿来的一个小袋子,倒出来,是上头绘有各式神话传说人物的圆形纸牌。 然后她就领着不开心的宝康,再去认识新的游戏…… 宝康小心翼翼地来到后院的耳房,靠在柱子后,偷偷看那群小鬼在天井嬉戏。 他想,招娣在厨房备餐,还要好一会儿才来,趁这时候,他可以多多打听一些,哼,关心那个“路人乙”的事情。 他轻着步,走出去。 没想到还是被眼尖的任子看到,他马上拍手大叫:“大家!闪、闪、闪——” 又是一眨眼的时间,那些孩子全都窜进了屋子里,没让宝康抓到半个。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种被离弃的滋味真不好受,即使对方是一向讨厌的小孩。 他咳了几声,对着那屋子说:“那个最大的,你叫任子,是吗?” 屋子没声音。 他再说:“我想同你谈谈话,你能出来吗?” 过了一会儿,屋子才有声音。“姐说,约法三章不能打破。否则,我会被她转到吐。” 他说的,就是那招转转乐?宝康想。 “好吧,那我们就这样谈话,行吗?” 这样,好像在跟屋子说话般。不过那个“路人乙”的问题要紧,宝康便耐着性子。 屋子静了一会,才说:“行。” “你知道一个叫乙大哥的人?” “知道。” “他是你姐姐的什么人?” “他是姐姐的青梅竹马。”屋子说:“他们一块长大。” “感情很要好?” “嗯,很要好。” “多要好?” “我听大婶说过。”屋子说:“她想让乙大哥和姐姐做一家人。”就是结拜兄妹。 轰—— 来了一记——天雷! 宝康呆愣了好久,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屋子的窗开了个缝,发现他还在,又赶紧闭上。 “任子。”宝康醒了神,再问:“那个人对你们很好吗?” “很好。”屋子说:“他答应过姐姐,等他有了钱,要带我们离开这里。” 轰—— 又是一把——地火! 终于把宝康的心烧得一片荒芜。 怎么……怎么搞得,他这里好像个窑子,他是残害天真小兔子的鸨母? 宝康的口气突然变得很冲。“你姐姐有没有对你们说过,她迟早有一天会离开?” “呃……是、是说过。”屋子嗫嚅地说。 记得小弟闯祸那天,她跟当家吵得很凶,还拿鞋丢他,回来后气呼呼地对他们说:“我们迟早会离开这地方!我才不希罕他呢!” 姐姐还说,小孩不可以说谎,所以任子就老实说了。 七个孩子缩在屋里,小眼瞪小眼,屏息地等待外头的回应。 当他们再往窗缝窥去时,外头已经没人了…… 这小家伙、这小家伙、这小家伙! 宝康拖着扯痛的身体,用力地踱回他的卧房。 她不是说,很谢谢他,谢谢他愿意让他们一家人留在这里吗? 那时候的笑容,不是告诉他,她好喜欢他这个大好人吗? 为、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想着离开? 他也是强壮的避风港,他也可以让她靠啊! 他的身子好痛,痛到只能匍匐在地,随便抓了布就塞在嘴里,以免那痛吼被外头的人给听见。 他无助地缩着,无助地恼着。 她要走就走,他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要绝望?为什么还要让自己的身体忍受这扯裂的痛楚? 痛?那就叫出来啊!叫出来啊!没关系!你叫出来!我会保护你! 他的喉头一哽,想起那温暖又勇敢的声音,还有馨暖的怀抱、保护他的力道。 他为什么生气?因为他…… 他喜欢她。 他喜欢这像孩子一样,直率又单纯的小家伙。 他不要她走! 不要她,离开他—— 第七章 传察发现,当家今天好安静。 他那不吝给人的笑容里面失了热情。 于是,趁当家验完了昨日刚从云织城运来的布帛时,传察状似不经意地问:“咦?当家,怎么没见到招娣?” 当家笑眼弯弯地看着他。“她请了假。” 传察一愣,就这样?他再问:“是做什么?” 当家扬着高高的嘴角,说:“我不知道。” 见当家不愿多谈,传察也不再多问,冲了杯玉佛手茶,将茶盏递给当家。 宝康拿着茶盏,缓缓地向窗边靠去。这栋验货用的院子,是建在宅邸的最后端,因此身处二楼的他们,可以看到后门与外头街巷的景况。 宝康心不在焉地啜着茶,眺望着窗外。他那沉定的模样,像在观察着什么,其实什么也看不进去。 他脑子里只想着…… 招娣、招娣、招娣。 离开、离开、离开。 这样的他,应该什么也看不入眼才对。 可是…… 该死的!还是让他看到了! 那个候在门外的“路人乙”,还有领着一票孩子军往后门走的招娣。 他忽然觉得刺眼,因为招娣身上穿的,是一件他不曾看过的粉桃色曲身窄衫,这衫多小、多贴身,把她的好身段都显了出来——好身段! 她竟然有女人的身段,却从不曾给他看过?只把这美丽的秘密藏在灰土土的宽衣下? 他还看到,那票孩子军像看到亲爹一样,一见到那“路人乙”就蜂拥上前,抢着讨抱。 他更看到,那“路人乙”的手,竟然去摸招娣的小浏海。 然后,接下来的细节……他自己都会想! 两人的眼神会相碰,呵呵地笑,笑出了情窦初开的羞怯、甜美与悸动。 最后,他们会手牵手,一块去逛庙街,祈求柴神娘娘让他们“夫妻”俩一年都能温暖安康。 此时,宝康的手无法抑止地抖了起来。 传察发现不对劲,正想上前抢救,却已来不及,茶盏被抖了下楼,摔个粉碎。 招娣听到了破碎的声音,转头往四周看,又抬起眼往上探。 正巧,她的视线与宝康的撞上了。「群聊社区**四四校对」 她眼力不错,远远地看到了宝康,他面带笑容,好像是一种祝福,祝他们一伙人今天可以玩得尽兴、玩得愉快。 她很高兴地同他挥挥手,还叫了弟妹、甚至是乙大哥都一起来挥手,那挥手的热烈姿态,好像在向伟大的领袖致敬一样。 传察看着无动于衷的当家,小声地问:“那个,您要不要也挥一下?当家。” 宝康还是噙着笑,不回话,也不动作,就这样冷眼看着那只小麻雀一蹦一跳的,慢慢远离他,走向另一个男人。 “宝宝!我会带礼物给你的!在家里等我喔!等我喔!”招娣觉得宝康怪怪的,便又圈起手来放在嘴边,朝他大叫。 宝康还是没什么回应,招娣只好依依不舍地走出后门。可出了巷弄后,却仍是不断地往他们的方向望来。 传察看着活泼的招娣,觉得没什么异样。可为何当家会像在……闹别扭一样? “传叔。”宝康笑着唤了他一声。 “钦!当家。” “你上回说,对一个东西有心,会把树枝看成花的。”宝康转过身,脸上笑盈盈的。“可万一,你有心的东西,终究只是把你看成树,这怎么办呢!” 尤其他在招娣眼里,可能还是一株小树苗,甚至从来没有把他当作是男人,一个有感情、有情欲的男人。 传察哑了,不知怎么回这话。 宝康笑了一声,又说:“难道,就要死心吗。” 说完,他默默地来到桌边,拿了铜烟盒,掏烟,装在细烟管上。 自从上次从广春食府回来,传察已有好几天没看到当家抽烟了。 他老人家如今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的嫉妒心,也可以这么可怕、这么强烈。 ********* 招娣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酉时未了。孩子们都累极了,小妹和小弟在半途上吵着要睡,她和任子只好背着他们回来。 她领着弟妹进了宝康的院落时,发现宝康的房灯是亮的,她很高兴,她好想赶快把礼物送给他,然后看他对着她笑,对她说谢谢。 于是她快手快脚地安顿好弟妹,拿了礼物就去找宝康。 她敲敲门。“宝宝、宝宝。” 里头没有回应。 她又敲。“你在吗?还是在睡觉?宝宝。” 她恼了,如果不在,应该把灯熄掉,这样太危险了。 她进去,打算把那灯烛吹熄。 可一开门,就被那浓烈的烟味给呛到,鼻子一痒,害她猛打了几个喷嚏。 她定睛一瞧,看到内室的躺椅上好像有人,便掀了帘子进去。 这帘子一掀,又是一股酒味扑鼻。 “宝宝?”她叫。“你在嘛!怎么不出声?” 斜靠在躺椅上的宝康没理会她,他懒洋洋地拨了拨散发,在花几上抖了抖烟灰,又拿了酒瓶倒酒。 招娣觉得他怪怪的,想欢快起气氛,于是走到宝康身边,挨着他坐下。 她只想靠近宝康,好好跟他说话,却不知道自己这小小的身子一挤近,挤到了宝康敏感的肚腹。 他身体一紧绷,深深地看着招娣,带着醉意的眼,让他的眼神看起来很深邃。 招娣发现了。“干嘛这样看我?” 宝康还是注视着她,并维持这性格慵懒的身段,没想回话。 招娣强笑着,解开了她的包袱。 “宝宝,你看,我买了糖山楂给你喔!”她打开一只用竹壳叶编成的小盒子,里头是浇了砂糖浆的山楂果。“你吃过饭了吗?吃过饭再吃这个,可以帮助消化喔!” “你呢?”宝康终于说话了。“吃饭了吗?” “吃过了。”招娣说:“我们在乙大哥家吃过了。” “他带你们回来的吗?” “对啊,晚了,危险嘛!”招娣不喜欢他扯别的,不耐烦了。“嘿!你先吃一颗嘛!不要问东问西的。” 宝康换了个姿势,没穿整的衣服敞着衣襟,暴露了他那健美的丰肌,她看到那颗牡丹琉璃躺在上头,随着他的呼吸缓缓起伏,让招娣一热,猛咽口水。 因换了姿势,让身子舒适了,宝康便呼了口气,低吟几声,眼睛却又继续锁着招娣。 招娣见他这样子,有些羞,红了脸。 她觉得此刻,他这样看着她,彼此间好像有什么不同了,对这改变,她很陌生,有些慌。 对他,她总是像对孩子一样的自然,也只会用这方法面对他。 “你到底要不要吃?”见他不理会,她装凶的问。 “你喂我。”宝康沙哑地说。 “嗤,像小孩一样。”她假装抱怨,拿了颗山楂,抖着手,丢进了宝康嘴里。 宝康忽然握住她的手,让她一吓。 接着温柔地对她笑,然后,将她那小小的温暖手指放进嘴里,细细地舔,舔尽那糖渍,舔尽那暖热的触感。 招娣一颤,看着宝康的表情越来越陶醉。 她赶紧抽回手。她很尴尬,很紧张,不可否认,她也很羞。 “嘿嘿!脏鬼宝宝!”可她还是极力地表现得像平常的自己。“很脏啊!都是你的口水。”她用力地擦在衣服上。 宝康又那样看她了,表情还多了……饥渴。 招娣咽了口水,转开视线,又笑着拆开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 “我还有一个东西要送你喔!宝宝。” “我不要。”宝康的声音很轻很哑。 “什么?”招娣没听清楚。 “我要你。” 这句话招娣也没听仔细,可是她看清了那唇形,知道、知道他要什么。 她那颗心,猛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下后,又撞、又撞…… 她低头拆包装的速度更快了,打定主意,送完礼就赶紧闪人。 “招娣。”宝康低喘着。“看我,抬头看我。” “锵啷!宝宝你看!”招娣笑得嘴都裂了,讲话像被千军万马给追赶一样快。 “是柴神娘娘小神像,佑你温暖安康生意兴隆身体健康天天过得愉快,我就放在你的书桌,你每天拜一拜一定会诸事顺利,啊啊,天好晚了,我要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你你你也早歇吧,记得不要踢被子会着寒,再见——”说完,马上走人。 可宝康当然不会如她所愿,他一伸手,一把就把她拉回椅上。 招娣一惊,才一个眨眼,她本用站的,现在却用躺的,而且还躺在一个浑身发热的男人身上,腰被他霸道的手箍住了,小脚被他修长的腿缠住了。而她身下的地牛再一个翻身,她全身都动弹不得了。 “宝宝!你干什么啦?”招娣脸红挣扎着。 “来,躺下,不要乱动。”宝康美丽俊挺的五官逼近,诱哄她的声音低沉却悦耳,让人不禁轻颤。而那只粗糙的大手明明是笨拙的,此刻却又是如此温柔小心地拣着她的浏海,怕那发丝扎到她的眼。 接着,又是一阵爱抚,扶着她小小的额,像在用触感细心地感受它的嫩致,然后,他靠了上去,用唇去摩挲、去品味。这样还不够,最后,竟然伸出他热烫的舌,去舔吻她的肌肤。 招娣浑身颤栗,忘了挣扎。 宝康微微抬起身,看着她,笑得魅惑。“你,才是孩子,我,是男人,你知道吗?知道吗?招娣。” “我、我知道,你、你是男的啊。”招娣呆呆地答。 老实说,看着一个英俊的男子陷入迷醉,时而痛苦,时而亢奋,听他那像呻吟般酥人的嗓音,是一个满让女孩兴奋的事。 可可可……她只是他的小仆佣,他们相处起来,更像一对孩子、一对朋友,既是勾勾手的朋友,就不可以这样啦! 招娣醒了,嚷嚷着推他。“宝宝!你起来,你起来,你好重、好重啦!你快去休息啦!” 其实说重是骗人的,他拿捏的力道非常好,根本没压痛她。可他贲张的肌肉、肚腹的坚挺,还、还有……莫名的凸硬,都让她直觉的感到害怕。 他是男人,而不是男孩,更不是公的小狗、小猫、小鸡、小鸭。 宝康没理她,软绵湿润的唇开始游走,游走到她的耳侧,他轻轻地吐气,轻轻地舔舐,轻轻地摩蹭,招娣终于受不了了,低低地叫了一下,他好满足,也跟着呻吟出声。 “招娣,告诉我,”他在她的耳边,轻问:“你想离开吗?” 招娣颤抖着,没说话。 宝康抬起身,捧着她的脸,牢牢地盯着她每个表情。“想吗?想离开福尔家吗?想离开我吗?嗯?想吗?” 招娣即使紧张,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出她的想法。“总、总有一天得走的嘛!总不会一辈子,一辈子给人帮佣。” 宝康的身子一硬,他再问:“是跟那个乙大哥走吗?” “什么?” “你要跟那个乙大哥走吗?” 然后结婚?生小孩?共组幸福家庭? “当、当然。”毕竟是邻居嘛! 乙大娘很照顾他们的,要不是因为做生意分身乏术,她就能安心将弟妹托她照顾。 乙大哥一家,差不多都快成了她的亲戚了,到时出府,搬家当细软,还要带七个小萝卜头,乙大哥能不来帮忙吗?当然要! 宝康没想到招娣回答得这么理所当然,恼了,说话更急了。“你为什么不留下?留下哪里不好?你可以用这院落,约法三章解除了,用到你高兴、你快乐,我都任你,你为什么还想走?” “总不能一直缠着你。”招娣说得很客气。“你给的恩惠很多了,你明明讨厌孩子,还愿意忍受麻烦,我很感谢。可我并不想一直打扰你。” 话虽这么说,可天知道,她听到宝康愿意让她留在他身边时,有多高兴。 “你不是麻烦,你不是!不是!”宝康却有些失控了,抑止不住心慌,吼了出来,还抓痛了招娣的小手臂。 招娣吓得尖叫,宝康大惊,连忙松开。 受到惊吓的招娣赶紧抽身,滚到地上,想站起来,腿却软了,只好爬着出去。 可宝康却像捡一只想要偷跑的小猫小狗一样,简简单单地就把她从地上捞起。 这次带去的地方更是惊人,不是椅子,而是床? “招娣,你不是麻烦。”他压在她身上,抚着她的脸,低嘎地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 “宝宝!你醉了,醉了!不要乱来啦!”招娣张嘴大叫。 这却给了宝康绝佳的机会。 他吻了她的小唇、吃了她的小舌。 他很用力,却又不失温存的去逗弄、吮吸、笼罩她的敏感,招娣感觉到的不是痛,而是让人觉得有些压迫、有些急切、有些紧迫盯人的保护与爱抚。 那不是强迫、掠夺,她感觉到的只不过是心急与不舍,这让她明白了,他渴望她、想要她留下,不想要让她离开。 这情感有些压力,却又有些甜蜜。 可、可是……这到底代表什么? 还有,为什么她的身体也跟着热起来、痛起来了? 她好怕、好怕…… 她施力撇开头,将自己的唇抽离宝康的,用孩子的方式,嫌弃地怪叫着:“你好恶心!好恶心!干嘛让我吃你口水啊?好脏!” 宝康眼一眯,大掌一控,箍住她不乖的小脸,再低头,激烈地舔吮她被激红的桃子脸,越舔吮、越激烈,他的喉头滚出了充满阳刚气息的呻吟声,他一边坠入迷渊,一边唤着:“招娣!” 这个声音让招娣也跟着激动,她好想也跟随着他旋人那漩涡…… 可她还是这样叫:“哇啦啦!不要像小狗一样啦!你不是小狗,不是小狗!” 她尽可能表现得逗趣,因为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而不是、而不是像刚刚迷醉在这陌生的情欲中,跟着呻吟、跟着浪叫,那个声音绝对不是她的,不是她的! 宝康停了下来,用大掌替她揩汗,这次,换他像哄孩子一样的哄着她。“乖,招娣,你不要吃我的,那,你让我吃你的,好不好?来,来啊……” 招娣一愣,不吃他的,改吃她的?等等?这不是一样吗? 可她来不及反抗,又被吻住了。这次,他不主动,他只是将舌喂进去,等着她去抚弄、去纠缠…… 招娣本来在摇头,想要挣脱,可男人的舌逗了她几下,她便沉沦了,开始笨拙地回想刚刚的触感,然后,依样画葫芦的也去抚弄他、纠缠他—— 不熟练的她,常常弄痛他,可他全部忍下,忍下后全部转化成热情,热情烧毁了理智,四肢脱解了束缚,开始不安分了起来。 他摸索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是娇小的、软嫩的,虽然不像那些妩媚的妓女般妖娆,可是这独属于她招娣的曲线、丰腴,还是让他发了狂。 摸索得越深入,他越觉得,他身体上健美宽阔的线条,天生就是为她这可爱的小身体而生的,是天注定,要他去密合、去覆盖、去保护她。 他一定要得到她,他无法想像,自己的健躯上没有她的攀附,自己的身体并不属于她的日子。 可招娣却不这么想,她越来越怕,越来越怕身体上的痛。 那阳刚的大掌抚过的每个地方,都让她感到好痛、好热、好难受! “不要!宝宝!我、我不要——”她扬起头,小嘴又离开了他,宝康急着想去寻,她又躲。 “招娣,不要躲我!”他求,求得低声下气,好卑微。 那点火的攻势依然不缓,招娣急了,开始推宝康的身子。宝康也急了,开始箍缠招娣的腰腿。 两人缠斗了起来! 招娣一激动,在宝康的脖子上抓下指痕。 宝康一激狂,竟想扯开招娣的小腰带,脱她的衣服,急猛地想让彼此的身体更加亲密的靠近。 招娣终于遏止不住,放声尖叫! 宝康愣住,被叫声吓醒了神智。 这才知道,自己对她做了什么事。 他甚至看到她哭了、掉下眼泪了。 “招、招娣?”他好害怕,好害怕自己让她哭了。“不,不要哭,你不要哭,我,我……”他的手想去摸她。 招娣挥开他的手。“好可怕,你好可怕!”她揉着眼睛,哭诉着。“我讨厌这样的宝宝!是讨厌,讨厌死了!” 她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委屈、无助、可怜。 宝康一怔,浑身的热情全消退了下来。 他咬着唇,痛苦地爬了起来,眼神复杂地紧紧望着这个小女人。 他瞬间明白,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分量——不过是个像孩子般的朋友而已。 “对不起,招娣。”说这话时,他的喉头一哽,心头一痛。“对不起,原谅我,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不会有下一次了。” 他轻轻地替她整理被扯乱的衣襟、被汗湿的头发,然后轻手轻脚的下床。 一下床,他的身体剧痛了起来。这痛不止是情欲不被满足的痛,还有要变成小孩前的扯裂疼痛! 他在生气?可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生气。 该生气的是招娣,他为什么要生气? 他不想让招娣知道,知道他这自私的情绪。 于是抱着身子,蹒跚地往门口走去。 “宝宝?”招娣模模糊糊的感觉不对劲。 “招娣。”他背对着她,沙哑地说:“把今天的事忘掉,拜托!” 说完,他马上夺门而出。 “宝宝!”招娣大惊,发现自己刚才的话太狠了。 她擦干眼泪,跟着追出去,浑身热汗一触到深更的寒风,让她猛地打了个冷颤,眼前景象又让她倒抽好几口气。 她看到走廊上有宝康的衣服,可人不知去了哪里。 “不、不会吧?”这深夜的低温,会要了宝宝的命的。 她捡起了衣服,绕着走廊寻了一遍,都没找到人。 她好担心,又跑到了树丛里去找,还是找不到。 她就这样找了半夜。 本来热呼呼的身子,就这样浸在深夜的寒冽中,直到半夜! 隔日,直到四更才睡的招娣起晚了,一起身,还觉得头重脚轻,全身热得像个在灶上滚的炉子。 不过她第一件事,还是直奔宝康的房间,去看他回来了没。 她一推门,就这样喊:“宝宝!” 正在为主子倒茶的春春吓了一跳。“招娣,你这是做啥?进门都不会敲一下。”她对她使眼色,好像是在问她:搞什么,这样晚起? 招娣喘得说不出话,她只是先越过春春,看向坐在她身后餐桌上、正在用餐的男人。 他在喝茶、吃蒸糕,看帐本,低头没理会她们,就跟以前一样。 他在,他还在,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她松了口气。 “春春,不好意思,剩下的我来就好。”招娣接过茶壶,向春春道谢,春春便出去了。 此刻,室内就剩他们两个人。 周遭很安静,安静到招娣都能听到宝康喝干茶水、喉头滚动的声音。 她赶紧上前再为他斟上。 “谢谢。”忽然,宝康抬头对她笑着说。 那笑让招娣一颤,说话都吞吞吐吐。“嗳?这、不……不会啦。” 起初,她以为这是和好的笑容。 但后来发现,这笑容会让人不自主地表现的客气,甚至是生疏起来。 宝康便噙着这微笑,又低下头,回到他的帐本去。 什么都没再对她说。 “啊,那个,宝宝啊。”招娣怯怯地笑问:“你,那个,昨天晚上去了哪里? 咳,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你耶。” 宝康看着她。 “没去哪儿。有事?” 招娣一愕,摇摇头,还想说什么。 但宝康就这样带过了这话题。 “求招娣。”他客客气气地吩咐她。“今天早上有个局,我得出门,时间快到了。” 求、求招娣? 他、他怎么会像喊王春城一样的喊着她呢?那是他喊一般婢女的方法和声调啊。以前他喊招娣,总会有一些亲昵意味的。 对她,他不是破口大骂,不是冷漠以对,而是这般有礼地对她,这般轻柔地将她请到他自己画的圆圈外。 招娣不能怎么样,只能顺着。“喔,喔,我知道了。宝……当家。”连她对他的昵称,都会不自觉地改了口,就怕以前这亲昵,会破坏了当下的秩序。 辰时,马车已经在府门前候着。 宝康抖了抖袍子,就要上车。身旁的传察递了一串东西给他。 “当家,照您的吩咐,我又找来了一条念珠。” “嗯。”宝康接过,微笑地打量着。“绿檀的,越带越香。谢谢。” 传察不安地看着主子的笑脸。 他边绕在手腕上,便说:“传叔,上车,你同我一块去。” “这?”传察问:“不让招娣去吗?” “上车吧,局快赶不及了。”宝康淡淡地说。 可传察知道,上回的局明明更吃紧,但他还是愿意等着招娣。 他不解,这两个人究竟怎么搞的。 “啊!等等!等等!”此时,门里响起跑步声与招娣的呼喊:“等等!我来啦!来啦!别走!” 见宝康都上车了,招娣一急,一个大跨步,想连上三个阶梯,却突然头一晕、眼一花,踩错了阶,就这样跌趴在地上。 她抬起头,傻着笑,想对那车里的人嚷嚷着她没事、她很好…… “唉唷唷,小心点,姑奶奶。”她听到传察含着关心的抱怨声。 然后,她看向宝康。他也带着笑容,看着她。 她想,他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抱着她的腋窝扶她上车,一边数落她的粗心。 可他只是…… “好了。”他向车夫说:“走吧。” 门一关,马一鸣,轮子一转,车子走了。 她还趴在地上,没有上车…… 车上,传察很担心地往后头的窗子探,再看看宝康。 宝康侧着脸,望着窗外景色。传察想,那脸上一定没笑。 “当家,您,都好吧?”传察问。 “很好。”宝康转头,又是一张完美的笑脸。“传叔怎么这样问?” “您这回怎没让那招娣跟着?您,跟那招娣是……” “她不过是个小仆佣。”宝康轻描淡写。“没必要。” 他也没细说,那“没必要”是指什么没必要。 传察幽幽地叹着气。 照常理,主子和仆人本来就不该这么亲近,但他老人家只希望当家可以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 第八章 做完例行杂务,弟妹都在午睡的午后,招娣托着昏重的头,坐在宝康院落的垂花门上。 这等门的习惯,她都改不掉了。不管天气多寒,不管心里多冷。 她拿着树枝,懒懒地在沙地上画着花样。 忽然,她心生一计,用脚划平沙地,在上头画了个三角形与两条线。 她一个跨步,站到了左边,对着右边,故意压低声调说:“喂!宝宝,你干嘛生气啊?” 她再站右边。“骗人!明明有。” 再站左边。“告诉你,没有就是没有。” 右边。“好,那我们就打琉璃,输的人说实话。” 左边。“打就打,不怕你的。” 她自个儿打了一会琉璃,孤寂地…… “哈,我赢了。”她每次都会赢宝宝的,用脚趾猜都知道。 “哼,好啦好啦,跟你说实话啦。” “你干嘛生气?” “因为你说讨厌我。” “你给我吃口水,一直像小狗一样舔我,还要脱我衣服,我能不讨厌你吗?” “那、那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啊?为什么她会突生这个念头? “哼,怎么可能?”她自嘲地说。 这回,她没有勇气到对面说:不,这当然可能,我是真的喜欢你…… 宝康那样疏离、冷淡地看着她,怎么会喜欢她? 可是,她也不希望讨厌她。 想着,鼻好酸,招娣擦擦眼睛,又扮起一人两角的游戏,她好想和宝康和好。 右边。“啊啊!不管啦!总之我先不对,我不该说我讨厌你。” 左边。“不,招娣,我也不对,我不该像小狗一样舔你。对不起。” “嗯,那我们和好。” “好,我们和好。” 招娣伸出的手,一直没有人回握。 她泄气地坐回台阶上,支着额头,揉揉鼻子。 宝康真的会和她和好吗?她想起他今天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为此她好烦恼。 忽然,她觉得有双视线在对着她,她一愣,以为是宝康回来了,在附近躲着,偷瞧她的忏悔呢! 她一张望,瞧见那三四个人。 细看,她垮了脸。 “呃,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她有些愕然。 在游廊上候着的,竟然是上回差点儿和宝康闹翻脸的顺大行当家——墨兰,后头一样跟着她那熊虎般的随从。 墨兰没理会她,迳自往前走去。 “喂!你去哪儿?”招娣叫住她。客人怎么可以这样乱跑? 可墨兰却抬高脸,斜眼睨着招娣。 “哼,这话是你能问的吗?” 招娣对她这自以为高贵、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样感到厌恶,正想回嘴,远边春春就端着茶跑过来。 “客人,您该在大厅上等候的,当家还没回来。”春春对她自行在宅里闯荡的行径感到微怒。 不料,墨兰夺了她手上那杯茶,住春春脸上一泼。 春春尖叫。 “你做什么?”招娣护在春春面前,插腰斥道:“到别人家作客要有规矩!” “呵,这倒是福尔家教下人的规矩。”墨兰嗤笑着,然后竟领着她的仆役,就往宝康的院落走去。 “我有事要和你们当家谈,我在他房里候着。”她霸道地说。 招娣气炸了,赶紧奔到那垂花门前,大字形地挡在门口。 “你怎么可以这般无礼?你不过是个客人——呀!”可话还没骂完,她就像个小鸡一样,被那熊汉给拎起来往后丢,这帮人就这样大方地进了宝康的院落。 春春赶紧扶她起来。“招娣,你没事吧?” 本来很晕的头现在更糟了,招娣眼里的春春变成了四个。 “这、这些人怎么这样?”她骂。 “方才便是这样!”春春说:“门房都问不得呢,他们直闯进来,我们怕是当家很重要的客人,便请上大厅。没想到他们又擅自闯到这里来,欺人太甚!” “春春,我告诉你,上回当家给这女人狠狠地吃了闭门羹。”招娣哼哼冷笑地说:“这回,也一定会给这女人好看!”她打着包票。 申时出头,宝康的马车回来了,他跟着传察还有两三个分铺掌柜,鱼贯走进游廊,要往他的院落走去。 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事情。 招娣正好拿着黄铜茶壶,要去厨灶上补些热水。她看见宝康迎面走过来,忽然有些紧张,但墨兰擅闯的事情,她一定要让宝康知道。 她便叫。“宝宝——” 传察抬头,好奇地看她一下。可他旁边的宝康依然低着头,专心地聆听分号掌柜的报告。 她心一揪,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只好再喊:“当家。” 宝康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点了个头。 她正要趁机开口,宝康竟又垂下眼,低声问了那掌柜几个问题,脚步不变,与招娣擦身而过。 那一眼好随便,好像在看一个路人一样。 那忙碌的感觉仿佛在告诉她:没事,就不要随便唤他。 招娣傻傻地站在原地,愣着,怔着,也一直想着,心口上的扯痛与泛麻,到底是为了什么。 接着,她听到春春的声音。 “当家!总管!”春春叫着。 她听到宝康关心的回应。“怎么了?” 他停下来了!而且,这么关切地问着春春。但他却不愿为她停下? 春春把墨兰擅闯的事告知当家,宝康一伙人便急往院落而去。 春春见招娣傻愣在那儿,赶紧拉她一把。“嘿!招娣,我们快跟着去啊!去看那婆娘被当家赶出去,消一消咱们的怒气!” 招娣绵绵软软地被春春拖到宝康的院落,在那儿候了半个时辰。 当院落里的人出来时,春春她们还特地站在一个显眼的地方,要那女人注意到她们。 可招娣看了一下,却发现! 宝康是微笑的,墨兰也是微笑的,两人微笑地、热络地、亲近地交谈着。 她甚至看到,遇到了阶梯,宝康搀着墨兰的手,另一手微扶她的腰际,小心翼翼地带着她下阶梯。 招娣和春春都傻了眼。 “搞、搞什么啊?”春春惊讶地抱怨着:“当家好像没有怪罪的意思耶!瞧他那小心的模样,好像那女人踩的是万丈深渊一样?什么嘛!那不过是三层阶梯耶!当家是怎么搞的嘛?” 招娣呆呆地看着他们相依相偎的亲密模样。 宝宝他,愿意和一个他曾经不屑与之为伍的女人说话,却不愿为她停一下,听听她说话。 她做错了什么吗?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啊!招娣,我们快走。”春春拉拉招娣。“情况不对,当家好像没要责怪那女人,我们快走啦!” 可招娣走不动了,春春便放着她,自己先逃命去。 当墨兰与宝康一伙人经过招娣身旁时,墨兰斜着眼,从脚将招娣打量了一遍,呵笑几声,贴着宝康的脸颊,细着声说:“宝康,就是这侍女,我还记得她呢,上回同你一起来的。” 招娣看到传察的不以为然,不过半个时辰的密谈,她就能亲热地直唤宝康的名讳。 可宝康却还是保持着轻淡的微笑,问墨兰:“怎么了?她对你做了什么?” 招娣看着宝康,但宝康的脸在她眼里全是糊的。 “她和另一个侍女对咱们不敬。”墨兰娇笑。“你可要好好教教她们规矩。” “嗯,我知道了。”宝康转头,对传察说:“这事,你来处理。” 说完,他便偕着墨兰走了。 他没有开口问一下招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好像开口同她说话是一件浪费生命的事。 传察留了下来,为难地看着低头的招娣。他明白,这小仆佣什么错也没有。 “招娣,你……”传察说:“把事跟我说吧,我去同当家解释。” “没事的,总管。”招娣抬起脸,即使泪眼汪汪的,她还是努力地笑。 可笑得太用力了,竟把眼泪给挤了下来。 她忍着哭咽,再说:“没事的,我没事的,都很好,都很好的。总管。” 她一直重复,好说服自己真的没事。 说完,她就默默地回到院落去了。 ------------------------------------------- 立冬后的天更寒了,尤其是深更之后。 但招娣还是坚持等门,不只是习惯,她还想跟宝康把话说清楚。 她浑身乏力,搬不动火盆,只好将自己穿得肥鼓鼓的,躲在石鼓后头避寒风。 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她才听到有脚步声往这儿走来。她赶紧提起灯瓶,一手拿起打鬃人的铜盘子,迎了上去。 眼前果然是宝康。 “宝宝!你回来啦?”她强笑着打招呼。 宝康闷闷地看着她,这么晚了、累了,终于堆不起笑。 “我说过了。”他继续往前走。“你不必等门。” 招娣不放弃,硬跟着他走,边看着他的背景边问:“宝宝,你累吗?” 宝康没回她话,脚步依然执着。 招娣被棉袄撑得肥大,头又昏,走起路来像个东倒西歪的胖子,可她仍是连走带跑的,好跟上腿长的宝康。 而那铜茶盘与棒子随着她的动作,锵啷锵啷地作响,让招娣看起来又像个在寒天里收破铁为生的可怜孩子。 宝康稍稍回头一看,身子一震,可随后又转回视线,毫不理睬。 “宝宝!”招娣再喊。“如果不累的话,我们来玩打鬃人,好不好?” 宝康进了房,把招娣关在门外。 招娣一肚子气,便抡起棒子,就在门外敲敲打打起来。 “开门!宝宝!开门!宝宝!”她还顺着节奏,这样叫着。 门打开了,是宝康的臭脸。 “你这是做什么?”他低声斥道。 “来玩啊,宝宝。”招娣直直地伸出拿着铜盘子和鬃人玩具的双手,很倔地说:“跟我玩打鬃人啊,宝宝。” “我很累。”宝康深吸口气,冷冷地说:“我要睡了,你快回去。” 招娣急了。“你不是累,你在生气,跟我玩打鬃人以后,你就不会生气,你就会和我和好!我们会和好的,宝宝。” 宝康深深地看着招娣,有一瞬间,脸上的僵硬化了下来。 招娣再说:“我们和好,好不好?如果我做错什么,你就说嘛!我一定会跟你对不起的。所以,宝宝,和好嘛!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招娣抓着他的手,摇啊摇。宝康斜眼看着那双冻裂的小手,竟然裂出了血丝。 他沉默了一会儿,挣扎了一会儿,才开口。 招娣期待着…… “我们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宝康漠然地说:“你不必这样。” 招娣愣愣的。 “还有。”宝康解开扣子,拿出那颗花牡丹,扯起招娣的手,放回她手上。她的手冷得像冰,但他还是说:“这我用不着了,还你。” 招娣红了眼眶,低头看着那琉璃,好久好久。 “我做错了什么?”她问,声音像鸭子一样。 宝康的心一扯,嘴上却还是这么说:“你没做错什么。” “如果你因为我说讨厌你,所以生气……”招娣再低低地说:“那我跟你对不起。” “不必。” “对不起!”招娣不听,又叫。 “我说不必!你听不懂吗?”宝康的声音大了起来。 他轻推她一把。“什么事都没有,你回去,回去!” 吼完,他当着招娣的面,重重地关起门。 她迟早要离开的,要去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他那么在乎她有什么用? 他身上留着祖先的血,他会因此变得贪婪、盲目,还有更易怒——只因为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她一个心意的偏颇,都能让他耿耿于怀,无法自拔。 他的人生不只这些,他的人生是福尔家的、是富百发号的当家,他不能停步、不能跌跤,不能再让情绪深受摆布,失去了对家业的一切掌握。 倒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他回到内室,慌急地找着烟抽。他不知道为什么身体一直抖,吸了好多烟,还是止不住。 因为脑海里有着招娣痴痴看着他的眼睛? 因为心里有着招娣苦苦追着他跑的小小身影? 还是因为手上,还有着招娣在寒天里等他,所积累下的冰冷? 那冰冷划开她的小手,渗出了血丝。 即使如此,那小家伙还是用力地扯着他的手,不想离开。 这夜,他为此不曾入睡,一直坐在圈椅上,放逐自己于那些想像中。 那些想像中充满招娣。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 早晨,宝康看到送早膳来的人,是传察。因为春春有其他事,没法替他送来。 那招娣呢? 宝康悄悄地来到窗边,开了条隙缝,窥探着后院的耳房。 那耳房安安静静的。 他的心一突,她会不会……走了? “当家。”传察替他布好碗筷后,便问:“您有看到招娣吗?她起床了没?” “没有。”他合上窗子,撩起袍子坐下,解释刚刚的举动。“我方才在看后院的梅树,开花了,天真的冷了,要下雪了吧?”他的意思是,他不是在看招娣。 传察唉唉叹着气。 宝康疑惑地看他。 “当家,您说,那个求招娣到底怎么回事?”传察边料理着事情,边抱怨。 “府里那么忙,还老是这般晚起,这样行吗?” “传叔,只是这两天。”宝康马上接话。“她平常很勤快的。” 他还想说,她会睡晚,都是因为帮他等门的缘故…… 可他一愣。为什么他不自觉的就会护着招娣,帮她说话? 他一闷,低头猛喝着早粥。 传察偷觑着他,心里还是抓不分明,当家现在到底是怎么看待招娣的。 之后,宝康又回复了平日办公的模样,他交代传察。“今晚,顺大行的当家会来用晚餐,你要厨房留心点,做些合孤山国品味的菜。” 传察怔着。“当家,您还和她接触啊?” “只要她不打咱们福径的主意,我没道理将她拒在门外。”他喝了茶,再说:“她是来跟我谈布匹的生意,孤山国的纺织特殊,我想运到南方去,应该挺抢手的。” “是吗?”传察掩不住担心。 “你不用操心,传叔。”宝康笑着安抚。“我会注意的。有时是逢场作戏,你该明白的,不要太在意。” 为了从她手上拿到那笔订单,对她擅闯他的私人院落,他也能镇定地笑笑带过,这才是在商场打滚了多年的福尔宝康,不为任何外力所动。 “可我觉得,她打的主意还有您。”传察实话实说。 宝康不解地看他。 “她对您有意思,您不觉得吗?当家。” “谈生意。”宝康哼笑,不以为然。“合则来,不合则去,很简单,没别的。” “而且,当家,我是真的看不惯,昨天她擅闯当家院落的事。孤山国的人就可以这样仗势欺人?连起码的礼貌都不顾?”传察说:“听春春说,招娣本想阻止的,反而被她家仆给一手扔开。” 宝康抽了口气,脱口而出。“她有受伤吗?” “我也不知道。”传察总算满意当家的反应,至少比较像人了。“或许当家可以亲自问问招娣。” 宝康发现自己又失控,尴尬地咳了几声,站起来,要出门了。“记得今晚的局,麻烦传叔了。” 他出了门,才看到招娣循着游廊,往他的屋子蹒跚走来。 看她走路的模样,摇摇晃晃、颠颠倒倒的,好像随时都会跌倒似的,他不禁皱眉,端起主人的架子,厉喝道:“求招娣!” 招娣抬起头,顶着红肿的大眼、通红的鼻头、张得像鱼嘴在呼吸的小嘴,还有红得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小脸颊,咚咚向着他跑过来。 他送自己一句唾骂:该死。 为什么看她这么疲惫衰弱的模样,他会这么不舍? 不关他的事。他告诉自己。 “当家,什么事?”招娣的话好哑,哑到几乎听不到声音。 当家?很好,不叫他宝宝了?可是宝康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就是低落。 “你今天起晚了。”他责备她。 “喔,很抱歉,我有……”招娣想解释,可是脑子热得傻傻的,有些转不过来。 “我不要听理由。”宝康瞪她。“你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 闻言,招娣抬眼,牢牢地看着他。 宝康发现,她那往常晶灿灿的大眼,此刻竟是这么混沌、无神,还有……难过,以及毫无生气。 他咬牙,装着忙碌的样子,急急地走了。 招娣呆呆地看着他匆促的背景,这次,她想追都追不上。 浑身闷胀痛热的她,第一次觉得,连擦干眼泪也是这么费力的事。 ----------------------------------------- 入夜,下了今年第一场雪,外头白茫茫的,远端只看得到一些树和建筑物的灰灰影子。 申时,墨兰准时赴约。看见主位,她便大摇大摆地坐上主位旁的位置,完全不用仆人招呼,俨然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国似的。 她认得招娣,看到招娣端了一堆青瓷盘进来布桌。 “啊!你。”她推开摆在桌上的小点心,嫌弃地说:“这些东西我不吃,拿玫瑰糕来。” 招娣没有理会她,动作极缓地摆着盘子。 “钦!”墨兰再叫一次。 招娣还在摆正一个盘子,让墨兰气得拍桌。 招娣终于有些醒神。“呃?什么?怎、怎么了?” “我真不知道,福尔家是怎么教下人的,没家教的丫头。”墨兰鄙夷地说。 “拿玫瑰糕来。”她才不吃这种粗劣的糕点,她高贵的嘴只吃用最精软的米磨成、并夹以蜜渍过的玫瑰花芯的软糕。 招娣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消化这句话,她回说:“抱歉,夫人,冬天没有玫瑰花。” 其他人听了这话,都嗤嗤地偷笑着,笑得墨兰的脸一阵青白。 她正想再骂,门边传来了宝康的声音。 “墨当家要吃玫瑰糕,没一个人听到吗?”宝康难得在众人面前显现严厉。 “这就是你们平日的规矩?” 大伙见当家发怒了,赶紧冲出去吩咐厨房。 厨房不会做什么鬼玫瑰糕,他们只好披着蓑衣、顶着新雪去街上寻。 宝康坐上主位,微笑看着墨兰,微作一揖。“真是失敬,墨当家,你莫要见怪。” 墨兰娇笑着,纤纤玉手攀上宝康的肩,身子顺势往他的身体依过去。“既然宝康替我说话,我便不在意了。” 宝康依然笑着,并不回绝这样的亲密。 招娣痴痴地看着。 宝康带着笑,瞥了她一眼,她一惊,赶紧低头,继续摆着盘子。 宝康与墨兰殷殷切切的谈笑声,在招娣听来,竟都是不堪入耳的噪音。 她咬着牙,将最后一个盘子摆在墨兰面前。 墨兰见她肮脏的衣服要靠近她,停了谈话,厌恶地推了她一下。 身子绵软的招娣叫了一声,人向后仰,慌急中她只得攀着椅子,可手上的盘子却摔在地上,碎了。 “呵,呦?”看着招娣的窘样,墨兰不以为然地哼笑着。“宝康,不是我爱说,怎么你府上的奴仆连摆个盘子也不会好好摆?” 宝康冷眼看着墨兰。 那低劣的小动作怎逃得过他的眼? 不过他想,他没必要在她面前为一个小仆佣说话…… 但真的没必要……吗? 他斜眼看着招娣,看她什么也不说,闷闷地趴在地上,徒手捡着碎片。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幼稚,不禁对自己感到厌恶。 这样能制止什么?能压抑什么? 他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心在涨痛。 他还是无法不在乎、无法不生气、无法不发怒。 最后,他深吸口气,努力堆着微笑,继续和墨兰谈着进口孤山布事宜,忽略那些复杂的感受。 春春进门见状,赶紧搁下手里的东西,帮招娣的忙。 她触到招娣的手,惊讶地低声问:“招娣,怎么回事?你怎么那么烫?” 招娣低着头,摇了摇,什么都不愿多说。 两人捡了碎片出去。 一出房,春春急着说:“你发烧了,回去休息啦,今晚我来吧。” “不行。”招娣揉揉鼻子。 “不要逞强啊!你这样子是应付不了那婆娘的。快点,我跟总管说去!” 招娣打断她.“我不是逞强。”说时,她的心很酸。“当家说话了,当家说我该请身份,努力工作。”她吸了一下鼻子,声音大了。“那我就努力工作,好告诉他,我没有偷懒,我不会认输。” 说完,她又倔强的回到厅房里。 宴席开始,便陆续上菜。 厨房那里为了让菜肴保温,每道菜都装在有炉子热着的蒸笼里推来。负责接应的招娣,得吃力地将蒸笼搬进来,因为装炉子的车子进不到厅房。 昏昏沉沉的搬着、搬着,招娣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姐、嗤、嗤、姐、姐!” 她听了好久才听分明,依着声音,发现了另一边不起眼的小门。 她昏热的脑子突然醒了,闷热的身子发出冷汗。 那小门里的人,竟然是她最小的妹妹?她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她战战兢兢地看向宴桌,主客都在热络的交谈着,没发现这处的动静。 她松口气,吃力的挥着手,使眼色要她离开。 “姐姐忙,快回去。”她用唇形说。 没想到小妹竟然摇头,小手握着东西,伸手进来,好像要拿什么东西给她。 “不要,不要。”招娣摇头,现努力动着嘴唇。“快走,姐姐要生气了。” 这下可好了,她装凶,让脸更好,小妹反而更着急地要进来。 招娣便拿着蒸笼,咚咚咚地跑去挡那小门。 宝康终于发现不对劲,开口间:“怎么了?” “没,没什么,当家。”招娣背对着他回答,却欲盖弥彰。 宝康眯着眼。“上菜。” “好,你等等。” “马上。”宝康的声音变硬。 招娣吸了口气,然后无奈的吐出,她缓缓地转过身,面向他们。 她的右腿上正巴着一个五岁大的小女孩。 墨兰勾着嘴,嘲讽地笑。“真不专心,上菜上到孩子都带上了。” 招娣看到,宝康板起脸,脸上很不悦。 他最讨厌孩子的,却在这重要的场合上让他看到了孩子。 她明白,她完了,两人的关系已经如冰,约法三章又破了,哪天要她走人,都是她意料中的事。 宝康不会再宠溺地对她说:不会有人赶你们离开。你们想待多久不,就待多久。 她会走,她会走的…… 她顶着这责备的视线,沉重地拖着脚,将那蒸笼端上桌。 “等等。”墨兰突然用筷子抵住蒸笼下的托盘,阻止招娣摆上桌。 她嗅了嗅,皱着眉问:“这什么菜?” “是汤。”招娣说:“炖羊肉清汤,暖身的。” “满是膻味,臭死了,撇下。” 招娣一火,忍无可忍,迳自顶嘴。“这是我们当家特地为您准备的,您怎能这样当着他的面嫌弃?” 宝康看着招娣无神的面容,她还想着为他的面子争口气? 他的眼神复杂起来。 墨兰拔尖地呵笑一声。“宝康,她倒把责任都推给你喽?”她又对招娣说:“你们当家要你们准备的,应该是毫无膻味的羊肉汤,而不是这种劣质品。总之,不准端上桌,污了我的鼻子。”说完,她毫不客气地推开那蒸笼。 招娣赶紧稳住身子,而且倔了,坚持要把这汤放上。 墨兰也上了火气,跟她杠上。可手劲却失了准头,竟将那蒸笼给掀翻了,热滚的汤就当着那小妹的头洒下。 “哇!午午!”招娣想也不想,直觉反应就是将小妹给扑倒在地,让那滚汤全洒在她背上,让她疼得钻心。 “你这是做什么?”一直沉默的宝康终于开口大吼。 疼得趴在地上的招娣,以为这句话是冲着她说的。 她被烫伤了,烫得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她还能做什么? 墨兰也天真的以为,这句话是送给招娣的。 可她们都错了—— “招娣!”宝康慌急地叫,心急如焚地跑到招娣面前,想要扶起她。“没事吧?招娣!招娣——” 他没办法再漠视不管,他没办法再对她冷漠无情。 对她,他永远不会像陌生人一样擦身而,置之不理。 仅仅两天,他就觉得好像自己被她推离了一辈子。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样混账又别扭的自己! 见她全身都被烫湿了,他急的奔出门外,捧了一把雪进来,直接敷在招娣背上。“没事的,很快就不痛——” 忽然,招娣猛地起身,甩开他碰触她的手。 “走开!”她瞪着他,“不要碰我!” 她紧紧地抱着她被吓傻的小妹,像一只被围困的山猫,疲惫却是狠戾地警戒着四周,还有她曾经相信过的人。 “招娣?”宝康愣住了,他没想过,招娣也会有这种眼神。 可他醒的很快,他现在只想赶紧处理她的伤口。其他下人们也舀了好多雪进来。 “招娣,快,听话,让我治你的伤。招娣……“他又向她伸手, 不料招娣却是惊恐的尖叫—— “走开,不要欺负我,——我走,我走!”她喊着,抱起小妹就往门外逃。 宝康不敢抓她,只赶紧跑到她前头,用自己的身体挡下她, “招娣,你不要这样!”宝康紧紧地抱住她,后悔极了!他也吼着:“我错了,我跟你说对不起,我们和好,我们来打琉璃,打鬃人,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啊——招娣。” 招娣根本不听,见他的手缠住她,她像疯狗一样死死地咬着他的手。 宝康忍着痛,不放开她。 招娣便对他乱打乱踢,可拳头都是棉软的。宝康这时触到她的肌肤,才惊觉这热度烫的吓人,这根本不是健康人的温度。 招娣趁他分心,又是一阵猛力的挣扎,宝康怕伤到她,便由着她拉扯他。 招娣不知哪来的力气,将他往阶下一推,两人滚到雪地中。 宝康的头被石阶敲得昏账,松开了手,招娣便趁着这时紧抱着她的小妹逃走。 “招娣!”宝康忍着疼,想去追。 “宝康!”墨兰在他身后大叫,“你这是什么意思?” 宝康瞪她一眼,直接叫来传察。“传叔,送客!” “你不要这笔订单了吗?”墨兰脸色铁青,再叫。“孤山的春织绝对会让你在南方赚大钱!你不要,我就让给别人!” 宝康哼了一声。“春织我可以找别人买,品质,价钱都会更公道。” 墨兰脸色一青。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对,我就是想要得到你,我很中意你!怎样?”墨兰大方承认。 所以,她真是想不通,她欣赏的男人怎么会看上那种土气的村姑?在食府的时候是这样,在这儿也是这样,她地眼就像针扎似的,容不得那村姑的存在。 “还有一点,你忘了”宝康笑的从容,“你还是打着福径的主意。” 话说白了,没必要久留,他就要走。 墨兰恼羞成愤, 失了形象,大骂道:“福尔宝康,你今天要得罪顺大行,等于得孤山宫,你以后绝对吃不完兜着走。你不知道吗?有家累的人最好对付!” 宝康停下脚步,墨兰哼笑,以为她吓到他了。 宝康回过头,冲她笑、 “那就来啊。”他说:“但你不要忘了,当一个男人有家累的时候,反而会更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什么都不想要了,他会让自己变的更强,为了家人,连自己都想牺牲。劝你,最后不要招惹这样的人。” 墨兰的嘴抖着眼神,用这眼神说出的话,绝不是空泛的大话。 福尔宝康不是福尔尸胡,他是一个靠一条福径就让镜花国繁荣兴盛的先知者,是一个可以带领福百发号跟孤山宫对抗的狠角色。 “啊,对了,墨当家,我还要谢谢你。”宝康拍了下额,想起还有话说“要不是你今天这样自暴其短,否则,我还真体会不到你的“用心”,真是感激不尽。” “什、什么?”这样的讽刺,墨兰岂会听不懂?她气的咬牙切齿。 今后还有生意,欢迎再来福百发号,我会考虑考虑,宝康作了一揖,“晚了,不送,慢走。” 客套的说完,宝康潇洒的走人,那背景是任何东西都留不住的。 第九章 宝康来到了招娣居住的耳房,入夜了,竟然没点灯,黑漆漆的。他的心一跳,闯了进去,果然一个人也没有,她那七个弟妹一个都不在。 “不、不会吧?”宝康心懊恼地抓着头。 这般雪夜,她要带那七个孩子上哪儿去? 突然,门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宝康一冷,以为是这耳房的主人回来,转身赶紧迎上去—— “姐姐——”门外的任子也以为是他姐姐回房了,一冲进去就将里头的人抱个满怀,心急的宝康就这样被他抱住了。 他那六个弟妹马上在他身后尖叫。 “哇啊啊!大哥、大哥,你抱错人啦——是马脸,是马脸啦!” 任子大惊,赶紧松手,当下想发号施令叫大伙去避难。 宝康一手就把他抓回来。 他口气奇差地质问:“你姐姐呢?你姐姐去哪儿了?” “我才想问你咧!”任子勇敢地顶撞他,“你这样欺负我姐,我姐都被你吓跑了啦!她把我妹带回来后,就不见了!” 目睹一切经过的小妹也指着他叫:“他!姐姐生病,他叫她做事,还欺负她!” 大妹也跟着补充,“我妹只是想拿药给姐姐吃,你和那女人就用热汤烫她!坏蛋!姐姐被你们赶走了!我们怎么办?” “马脸!臭马脸!把我们姐姐还来!”其余小萝卜头也跟着叫器。 面对这像钉子在铁板上刮磨的尖锐噪音,宝康这次没有任何反应。 他傻傻地任着为些孩子叫器,因为,他都承认。 对,他欺负了招娣。 只因为他受不了她说她讨厌他,只因为他不知道要把这满满的爱搁在何处。 她生病了,他还凶她,让他的手上还留着她那不属于常人该有的温度。 她受伤了,不只身体受伤了,心也受伤了,而他现在竟然还不知道该上哪儿将她揪出来,跟她和好,跟她说对不起,好好抚平她的伤痛! 即使是大人的身躯,但他还是这么无能! 他牙一咬,深吸一口气,大吼:“够了!” 七个孩子立马震住,随时准备要逃。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马脸不是生气。 他蹲下来,将脸凑向任子。 “干嘛?”任子害怕地摆着架式,姐姐不在,他得保护大家。 “你,打我一拳,”宝康说:“这样我们扯平。” 任子愣了好久才会过意,用力地赏了宝康一拳。 嘿!能替姐姐出气打马脸,真爽! 当然,对宝康而言,就像蚁子叮咬一样不痛不痒。 “好!扯平了!”宝康将这七个孩子赶回房间。“你们在屋里等着,不准出来。我一定会找到你们姐姐,你们要相信我。” 替招娣安顿好七个弟妹,他动员了府里所有人去寻招娣,有的到外头找,有的留在府内找。 宝康几乎将府内翻遍,连没什么人会去的仓房,甚至是茅厕都找过。 没什么人会去? 他的脑子闪过一个念头,接着他马上往那晒衣院跑去。 不知为何,这念头竟如此强烈,他会在两人初见的地方找到她。 晒衣院很空旷,唯一的遮蔽物就是周旁堆柴的破屋子,还有一丛植在场边的灌木。宝康舍了那破屋子,直接往那最不显眼的灌木丛钻去…… 他不得不承认,招娣是个玩躲猫猫的好手。 她把旁人当天才,却把自己当呆子—— 她怎会异想天开,躲在这冷死人的灌木丛下? 她不甘愿让人找到她,不甘愿成这样? 他急得大吼:“招娣!”庞大的身子硬是要钻进里头,即使树枝划伤他的皮肉,他也不顾。 招娣昏沉沉地抬头,还有些意识,看到似一头怪物发怒的黑影朝她冲来,她以为是恶梦,吓得无声尖叫,趴倒在雪地上,向出口蠕动去。 宝康扑了上去,紧紧地抓住她。 她身子是冰,冰得让人以为她会死掉! 想到这,宝康发狂打断那结横路的树枝,急着将招娣抱出去。 招娣因为无力,像个饥弱的孩子一样瘫着,任着人抱,已无法挣扎。 可她不挣扎,不找他发泄,不骂他出两口气,只会让宝康越来越慌。 他进了房,把火盆全拉到床旁,再忙着将两人的衣服全脱了。 他因为急,因为慌,全身都是热烫的。 他急着想用自己暧热她,便极力地让她的每寸肌肤都紧贴自己。 他用脸颊暧热她,用那片胸膛摩挲她的敏感,他的长腿紧紧地缠着她的下肢,让她没有一处地方是不受他的烘热…… 两人的相融没有任何间隙,让招娣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母亲的肚子里,还受着母亲体内那温暖的水流保护。 招娣迷迷糊糊地张开眼,想看看“母亲的肚子”长得是什么样子,好醒了之后,告诉弟妹…… 可她看到的是宝康的脸。 他的眼睛红红的,让她觉得像……免子。 她还看到,他在对她笑,笑得温柔。 “小家伙,挺会躲猫猫啊,嗯?”他哽着声音说,看她张开眼了,他高兴得想哭。 招娣本来迷醉的看着,可她虽大而化之,却不是不记仇,尤其记得宝康曾对她说的一切冷酷冷却举动。 “怪、怪物……”招娣想翻身下床。“不要欺负我走开……走开……” 宝康一愣,压住她。“招娣,没有怪物。” “你、你就是那头怪物,走开、走开!”她乏力地扯着他的头发,沙哑的叫。 宝康赶紧抓回她的手,让它们回到他的温暖里,不忍它们冷着。 他想了想,笑着说:“招娣,你知道吗?你好厉害。” “什么?”招娣被引起注意。 宝康摸摸的脸与脖子,发现暧热渐渐回到她身上了,他松口气,再说:“你把那头怪物给打败了。” “啊。”招娣没力气把那问号给叫出来。 “你没发现吗?你把他的心给夺走了,你赢了,你好棒,招娣。”她捧超她的小脸,在她的眼上,鼻子、颊上轻啄着,像在发奖品。“我好祟拜你,招娣。” 招娣有小脸明显陷入苦思。 “骗人”,她举起小手,指着他的鼻头,“那头怪物还好好的。”她的眼睛往下瞟。“而且,脱我衣服。” “呃……”宝康没想到,她的脑袋有时还是挺清楚的,他赶紧解释:“那头怪物也为了你脱衣服,你摸摸,他一件也没留,所以你们算是扯平,而且没你的命令,他不会对你乱来。” “我不信,不信。”招娣嘟着嘴,喃喃地说:“那怪物好厉害,会假装笑笑的,然后骗人,然后欺负我,然后……” “不,不会,那头怪物不敢了,招娣,他不敢了。”宝康喘了一口气,压下心疼的哽咽。 他之前到底是着了什么魔,竟硬生生的将两人彼此间的默契与信任全部毁掉? 招娣受伤、不愿再轻易相信的委屈模样,就像万把针猛插入他的心坎里。 他吸口气,再说:“不然这样好了,招娣,我替你把那不知好歹的家伙给教训一顿。” 招娣瞥着他:“怎么教训?” “我惩罚那臭家伙也要大病一场。” 她想了想,觉得不错,好奇的再问:“怎么做?” “就是这样,招娣……” 之后,他的唇像抓小鸡的老鹰一样,狂猛准确地攫住了她。 他结实地吻她,用力地吻她,却又温柔、保护地吻她。 他让两人的软绵激狂地融在一起,把他的激情、他的爱,毫不保留地赋予她。 当他身下的小人儿受不了这丰厚的爱,而呻吟出声时,不但没能让停止,更使他激动。他扶着她的后背,将她的小脸仰起来,完全迎向她,好使他可以更深入地与她的娇小缠绵。 那一晚,他吃力地忍着他下体的欲望,好不容易才将她的体温给唤回来。当然,还抱着自己也可能生一场重病的危险。 后来,宝康没有大病,不过为了照料大病的招娣,他的确是心力交瘁了。 他让招娣留住在他房里养病,牢牢的将她锁在他眼皮子底下,好使他安心。 招娣没胃口,他便亲自到做琉璃的工坊,专门订制了许许多多稀奇珍贵的花琉璃当奖品。 只要招娣肯张开嘴吃一口菠菜粥,他就送她一颗花琉璃。 “瞧,这是你没有的喔。”他笑嘻嘻的说:“我想,全夜魅城里都没人有这颗琉璃。” 招娣坐在床上,瞪他。 “吃不吃?” 招娣想到弟妹,只好啊的一声张开嘴巴,让宝康喂粥。 “好孩子。”宝康笑得像个慈母,摸摸她渐渐恢复气色的小脸。 招娣撇头,不想和他说话。 招娣得吃药,但她这孩子性格的人,当然不肯吃极苦的八解散与补气的人参。 不论对吃药的人,还有喂药的人而言,觉得最折腾,最要命的是,这药每日要服用五回。 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宝康觉得,这或许是另一种形式的…… “吃不吃药?”他端着药碗问招娣。 招娣抱着胸,嘟着嘴,不说话,只是闹别扭。 他一问再问,给她三次机会,好让人家事后不要说他趁人之危。 “不喝?好。”他放下药碗,坐上床,把身子还软绵绵的招娣搬上他大腿坐着。 “干嘛?”招娣还是不想给他好脸色。 宝康邪邪一笑,“喂你,小家伙。” 嘴对嘴,是喂药的最好办法。 小家伙嘴苦了,他还可以顺便送个“小礼物”给她,让她的注意力转移转移。 深更入睡,宝康和她的弟妹们打好了交道,用七包兽糖换他们的姐姐,让她留在他房里,既让他方便看顾,也不必让招娣外出,再经一次风寒。 可这真苦了他自己。 “招娣,轻些。你轻些!” 夜半,床榻上总会出现春意盎然的声音。外人听到,总以为发生着什么! 不过,只要进去看个仔细,便让人失望。 一方睡得像头小猪,根本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那头小猪,总是把某人的胯下当成“暧炉”,这暧炉还烧得刚刚好,有点烫又不会太烫,拿来煨小脚丫最舒服了。 如果凉了,只要搓呀搓,就会马上火热起来,让小猪又可以一夜好眠。 不过……这样搓,有些吵就是了,因为有人会一直在耳边嗯嗯啊啊的叫。 于是乎照料招娣的那些日子,宝康很少一夜成眠的。 不抱她,他心里不踏实,更怕她仍孱弱的身子受寒,可抱她,却又得忍着自己强大的欲望,任着她对他胡来。 因此,隔日处理公务,难免给憔悴的感觉,让大家都以为,招娣的病真的那么严重啊? 一日清晨,宝康醒来,他揉着惺松的眼,突然觉得怪怪的。 他的胯下怎么没夹着一双放肆的小脚丫呢? 他低头一看,胸前空空的。 他跳了起来,搜着床铺,喊着:“招娣!招娣!招娣!——” 他下床,又把屋内每个桌下、案脚、柜内都找了一遍,就怕有只“猫”会躲在里头看他瞎操心。 “当家,您不用找了。”忽然了,门边传来传察的声音。 宝康惊愕的看着他,喘着气问:“她呢?她跑到哪儿了?” 传察进了喔,替主子边布置早食,边悠哉地说,一点也不紧张。“招娣带着她弟妹出府了。” 宝康睁着眼,呆呆地看了传察一会儿。 他醒了,真的醒了,被这恐怖的念头击醒了,他夺门而出,去搜招娣他们的耳室,发现家当细软都打包好了,放在床上。 “混帐!”他打着柱子,狂叫:“身子好了就想飞走吗?我们不是和好了吗?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传察赶紧跟上安抚。“当家,招娣只是带她的弟妹到城北大羊场放风筝,还会回来的。” “那这些细软是什么意思?”宝康难过得红了眼,话说得又白又直,完全没了平常的冷静。“我道歉了,我们和好了,为什么她还想着要走?” 传察看着宝康,轻轻地问:“那,请问当家,她接受了吗?” 宝康的身子震住。 “当家这次将她伤得不浅。”传察平淡地陈述事实。“我想,一个曾经很在乎您的人,是不会轻易原谅您的。” 宝康瞠大着眼,心里不断反覆想着传察的话。 那句在乎,他好像有些懂,却又不敢去承认。 “那大羊场很大。”传察笑了笑,又说:“不过,我知道有一处能把风筝放得很高,天气颇晴朗,当家愿不愿意去瞧瞧?” 夜魅城的北边,有一处大草原,百年前曾是喂养羊群用的,之后商业繁盛,畜牧便没落了,不过大羊场的旧名仍留存下来,此地更成这城里百姓一个休闲踏青的地方。 宝康他们下了车,很快就找到了招娣和那七个小萝卜头。 他们一伙人共拿了三只做成八鱼燕形状的风筝,静静地站在一处高坡,似乎在等着风起。 远远的,大羊场前耸立着一座山峰,那是孤山与镜花两国之间的边境山。阴阴的天气,让那山看起来总是带些墨色的。人们也不常看见山峰,因为总被阴云给沉沉地压着,乍看,好像这山高得足以触及天际。 那一伙小人儿,就站在这样的大山面前,静静等着风起,却无形中凸显了他们的渺小与无助。 看着,宝康心中那想一直守着他们、护着他们的念头,怎么都压不下去了。 尤其是那个老对着他露出孩子般朝气笑容的小家伙,大病初愈的她,站在那大山前的身影,竟是如此的薄弱,好像要被那山影吞噬似的。 再来个强风,或许会把她像纸一样给刮走,直教他心惊胆膻。 他对墨兰放的话,绝不是狂妄之言,而是句句出自肺腑。 之后福百发号的路可能不好走,可是他不怕、不烦、不可惜,只希望这群小人儿可以回到他的羽翼下。 此时,身旁的传察像聊天般,清闲地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当家本来很讨厌孩子的,可现在却露出这样的的眼神。可见,那招娣是最适合当家的。” 宝康愣怔住了,将传察的话听清了后,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年轻小伙子一样,在他老人家面前红了脸。 “我的眼睛老了,看不清字。”传察哈哈笑说:“不过看别人的脸,倒还能分得清楚。” 尤其是在乎一个人,与讨厌一个人之间的差别。 宝康紧张地呼口气。“传叔……不会介意?”他像在征求亲生父亲的同意一样,问着这个看他长大的老总管。 传察挥挥手,装成不屑地说:“我虽上了年纪,但可不兴门当户对那套。”一个家的兴隆,重要的是女主人本身,还有她对主人的影响,这可是他长长一个沉淀下来的老经验。 宝康笑了笑,又看着那沉稳的山景与那伙小人儿一会儿。 “我不知道那两天,我是怎么了。”他迷蒙地眯着眼,幽幽地说:“我不知道在乎一个人,会是这样。我很在乎她,在乎得不得了,在乎到都不像自己,我的情绪都不是我的了,我被她的笑牵着跑,被她的话给击得倒地,什么事都做不成。我以为,只要不理会她,把两人的关系给切断,什么烦恼都没了。可是……” “当家当然不忍心。”传察接了话。 “对。”宝康苦笑。“现在,我宁愿那把斩断彼此关系的刀,是砍在自己手上,把自己疼得要死,也不要让那小家伙感到任何痛……” “通常啊,这便是找对人的征兆。”传察呵呵笑:“当家知道吗?人生下来,都不是完全的,再完美的人,他们的人生总还是缺少着什么。” “是吗?”宝康思考着。 传察拍了拍手,高兴地下了结语。“恭喜当家,您找到那个天生就该与您相配、让您完整的人了。” 宝康笑开了嘴,他喜欢传察的说法。 他找对了人,找到了天生就该与他相配的人。这话,真好。 说到这儿时,大羊场上吹起了大风。 小人儿们的八鱼燕风筝,个个蠢蠢欲动,想往天上云里窜去。 他们听到招娣同她七个弟妹们喊:“都准备好了吗?” 七个小萝卜头齐喊:“好了!” “待会儿要大声地跟着姐姐叫。”招娣又喊:“这样燕子才会飞得又高又远的,知道吗——” “知道!”小萝卜头再应。 紧接着,那伙小人儿就俯冲下高坡! “当家,快去追吧。”传察轻推着宝康。“伤害了一个人,要亲自道歉,直到确认对方的原谅,才算圆满。尤其是您这么重视的人。” 宝康眉眼一亮,豁然开朗,边把长袍下摆绑上腰际。 “你说得对。” 他拔开脚步,追了上去。 他腿长,很快就越过高坡,追上那八个在雪地上跑得东倒西歪的小人儿。 但他不急着超越他们,他选择默默地跟随他们。 此时,拿着一只红色八鱼燕奔跑的招娣,开始带头喊—— “大家跟我喊——” “好——” “宝宝,是马脸,啊——” “马脸,啊——” 宝康听到,差点儿跌倒。 “宝宝,是猪头,啊——” “猪头,啊——” 还以为她想喊什么呢!没想到是借机泄愤。 “宝宝,是大笨牛,啊——” “笨牛,啊——” “宝宝,是爱哭鬼,啊——” “哭鬼,啊——” 跑在后头的宝康,加快脚步,决定为自己说话。 这小家伙,可以骂他马脸、猪头、大笨牛,但就是不能骂他是爱哭鬼。 如果他爱哭,以后谁来保护他们? 除了呼呼的风声,招娣还听到了其他的脚步声。 那是顿重的、稳健的…… 她觉得怪怪的,撇头一看。 “哇啊啊——” 宝康健步如飞,已经追到她身侧。 他笑着大叫,声音洪亮。“宝宝,不是爱哭鬼,啊——” 招娣瞪着大眼,不示弱地再喊:“宝宝,我讨厌你,啊——” 小萝卜头们也喊:“讨厌你,啊——” 宝康则接着喊:“招娣,我,喜欢你,啊——” 招娣傻傻地看他,脸红了,可紧接着又龇牙咧嘴,表情变化万千! “胡——咳咳咳——”她想回吼“胡说八道”,却被风呛得猛咳嗽。 七个萝卜头以为这也是喊词,跟着咳成一团。“咳咳咳——” 宝康担心她的身体,伸手抓住她,想让她停下。 可招娣却加快了步伐,想远离他。 宝康见状,双腿迈得更有力,紧追上去。 小萝卜头根本跟不上他们,很快就落后了。 招娣回头,发现宝康健壮的身子老早紧贴着她,可她已到了极限,无法再快。 她便大骂:“走开——不要,跟我——” “不跟你,我跟谁——”宝康笑笑地叫。“我说了,招娣,我,喜欢你——” 两人便一边叫器一边跑,越跑越远。 七个小孩子停下,看着他们“玩”。 “好像很好玩。”二弟说:“那是什么游戏?” “是老鹰抓小鸡!”三弟回答。 “啊!”任子指着那两个人影说:“那个方向有一个大坑。” 话刚说完,一眨眼,那两个人影就不见了。 不过,他们都看到姐姐的红色八鱼燕因那下坠的态势,而因此乘风飞得老高,孩子都开心地欢呼着,也放起自己的风筝,不久,童心未泯的传察跟着加入他们的行列。 至于那两个跌入大坑的人…… 宝康气喘吁吁地躺在雪地上。 招娣摔下前,被他抓护着,趴在他身上,小脸埋在胸膛里,迟迟不肯抬起。 “招娣”。宝康看着天空,悠悠地说:“你就这样一直压着我,好不好?” 招娣一震,赶紧爬离宝康的身体。 “我们和好,好不好?”宝康伸出手。 招娣把小脸躲进他温暖的腋窝,不理。 “和好以后,你可以骂我、捏我、打我、踹我、蹂躏我的全身。” 他跟她谈条件。“你可以直接对我出气,不用躲到这大羊场来偷骂我。” 见招娣的小耳朵红了,宝康一笑,轻轻地抿着她的小耳,招娣痒得笑出声,可随即止笑,把耳朵捂着。 宝康的大手紧紧握着她冰冷的小手,为她取暧。 “不过,我们和好以后,你可以答应我……”他诱哄着说:“让我做你们的一家人吗?” 招娣静静的。 “可以吗?招娣。”宝康再说:“我想做你们的——家人。” “有很多小孩喔。”招娣闷闷地回:“你不是最讨厌?” “现在不讨厌。”宝康将她的小手从耳朵上拨下,拿去偎着他的胸口。“因为我的心,就是被一个像孩子的小家伙给偷走的,而且我被偷得心甘情愿。” “骗人。” “我没骗你。” “你没有心甘情愿。”招娣开始条列他的罪状。“你不理我,只理别人,你对我笑得好假,却对别人好好,我被人家欺负,你袖手旁观,你——” “招娣。”宝康突然好深情地唤她的名,打住她的控诉,引得她浑身泛着颤栗与疙瘩。不可否认,宝康那声叫唤真的好好听。 “我喜欢你。”见招娣安静了,他继续坦白诉说衷曲:“我从没这样喜欢过一个人,我不知道怎么去放我的心,我很喜欢你的每个笑容、表情,可是又很怕你说出的话不是我想听的。我在你面前,就像你的弟妹一样,终究是个喜欢闹脾气的孩子……” “啊,你说话颠三倒四的。”招娣终于抬起脸,小脸红通通地对着他。“某人跟我说过,他是男人,不是孩子。” “喔,那是在床上的时候。”他坏坏地对她笑。“看来,有个小家伙也跟我一样,把我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代表什么呢?嗯?” 招娣皱眉,嘟着嘴,又把小头拿去撞宝康的胸,埋在那儿不起来。 男人因为那胸口馨暖的气息,而止不住地呻吟了几声。 他低哑地说:“那么,我们和好了吗?招娣。” 招娣想了一会儿,别扭地伸出手。 宝康笑笑,与那小手握了握,摇了摇。 那小手很快又缩了回去。 “可是,我的气还没消。”招娣老实告诉他。 宝康想了想。“那我给你办个“处罚宝宝大会”,你觉得如何?” 招娣喔了一声,猛地抬起身,眼睛发亮地看着宝康。 宝康得意地笑看她,知道她接受了。 第十章 那个什么“处罚宝宝大会”,与深夜,在宝康的床上,举行。 招娣抱着胸,装得一脸凶狠,看着坐在床上、老神在在的宝康。 “喂!你不是说有“处罚宝宝大会”吗?”她环顾四周,房里还是很普通,根本没有帮她准备任何“刑具”,什么处罚大会嘛? “其实,我定了一个规则。”宝康说,弯腰从架子上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只扁长木盒。 “啊!为什么处罚你还要有什么规则?”有上当的感觉。 “招娣,别急。”他将那盒子放在脚上,又说:“对你只有好处,你不会吃亏的。” 招娣狐疑的看着他。“那是什么?”她指着那盒子。 宝康笑一笑,将盒子打开。招娣一看,眼睛都亮了,凶狠全扫了光,积极地跪在宝康面前,兴奋地把玩着那制作精美的鬃人玩具。 那鬃人,不伦是扮相用的衣料,还是勾勒五官发线的笔画,都做得十分细致,把人物的喜怒哀乐都捕捉得惟妙惟肖。 “咦?”招娣皱着眉,开始算起鬃人的数目,宝康痴痴的注意着她,希望她可以发现他的用心。 这鬃人玩具共有九只,有一个穿着藏青袍子的男人,招娣把它拿了起来,很认真的与宝康比对着。 最后,她惊讶的叫着。“这根本就是你嘛!” “啊!你怎么知道?”宝康装得很惊喜。 “哼!只有你才会笑得那么假。” 完了,以后这会不会成了小家伙攻击他的把柄? 招娣继续津津有味的看着其他鬃人。“嗯,这是我小妹、大妹、小弟、四弟、三弟、二弟,还有任子。哇!都好像喔!” 然后,她拿起她自己的——一个穿着桃红色衣裳,头上带着桐花头饰,两团粉红自然的晕在脸颊上、笑得光灿灿的鬃人,喜孜孜地向宝康炫耀着。“嘿!这个这么可爱的鬃人,是谁的啊?” 宝康噗嗤。“信不信,到时我们来比一场,这个可爱的鬃人会把我们所有人都打倒。” “当然。”招娣哈哈笑。“这是特别订制的吗?” “那天和你玩得很高兴。”宝康深深的看着她,微笑。“所以就请匠人订做了这一副,以后大家都有自己的鬃人,便能一块玩了。” 那句“一块玩”,说得招娣很感动。她脸红红的问:“这是送给我们的吗?” “本来是。”宝康将鬃人收好,盖上盒子,不顾招娣哇哇叫,说:“现在,它是奖品。” 招娣啊了一声。 “这是“处罚宝宝大会”的附赠奖品。”宝康眯着眼,说:“处罚得好,处罚得让我五体投地、直喊着投降,那么,它就是你的了。” “那容易!”招娣高兴地拍手,忙卷起袖子,口里叨叨念着极刑。“我会先把你气昏,变成小孩,然后先给你来个五十圈转转乐,再把你绑在树上,用弹弓打你的屁股,知道你喊投降——” “等一下!”宝康听得脸都绿了,赶紧说清规则。“处罚职能用一个“武器”。”他嘿嘿坏笑。“而且,你只能处罚大人的我,毕竟是大人的我得罪你,你说是不是?” 招娣嘟着嘴想,这样不公平,但的确有理。 好吧,她妥协。 “那武器是什么?”哼哼,至少还可以拿刑具。 “这个。”他的指腹轻点了下招娣可爱的小嘴。 “耶?”招娣歪了嘴。 “你要用这个,处罚我的身体。”他说得理所当然。 “这……这要怎么处罚!”招娣急了。 宝康耸耸肩。“我随你怎么处罚我。” “让我想想。” “好,你慢慢想。” 招娣很努力的想,想了一刻钟。 如果不打断她,她可能会很认真的想到一个时辰。毕竟,她根本什么都不懂。 宝康叹口气。“你要不要提示?” “好啊,好啊。”招娣点点头。 他轻轻地将招娣拥在身前,眯起迷蒙的眼,抚着她水嫩的小唇,低低地说:“你知道吗?招娣,男人的身体,也是很敏感、很脆弱的。” “真的?” “真的。”他点头。“你只要这样……” 他小心地捧着招娣的小头,领着她的唇去游走他的喉结与颈窝,那软软的触感让他情难自禁地感到酥麻。 然后,他再微扯衣襟,让她的湿润区摩挲他的锁骨。 他把招娣紧紧贴着他的身体,不但使她感受他的颤栗、兴奋,喉头更滚出愉悦的呻吟,教她知晓他身体深深迷恋她的碰触。 招娣看到宝康的脸马上热了起来、红了起来。 “这样,我就会受不了了。”他暧昧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招娣自己也觉得紧张,这是她从没接触过的……游戏。 可是,她的心底也感到同样的……兴奋。 她想,这或许是一种天生的本能? 现在,她懂了,她会了。 她开始轻轻地抿吮着他的锁骨,以及下方丰状入丘的肌肉。 “招娣,嗯……”宝康感受到她的进击,紧绷地低喘。 “你,躺下。”招娣的身子往他压去,将他扑倒在床上。 那束在颅上的发髻很碍事,宝康索性将它扯掉,一头黑发狂野地奔散在被褥与他宽阔的上身,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更迷醉、更性感、更挑情。 他期待地看着招娣,温柔的怂恿着她。“来啊,招娣,快来啊。” 招娣终于了解,为什么宝康那天回情不自禁地脱她的衣服。因为,现在她想做这件事的欲望并不亚于他。 她笨拙地解着扣子,扯开他的外袍,又去拉他洁白、单薄、几乎可以看到他肌理线条的内衬。 他身体的烘热与强悍的紧绷,几乎要灼伤她娇软的手指,可她还是好奇、还是坚持,想去揭开这神秘的面纱…… 上次,她看过宝康的身体,她流了鼻血。 现在,她近近地看着,那些刚美的线条与光影之间完美的调和印象,此刻全化为真实,而非虚幻,就在她探手即可取得的地方。 招娣还记得,她曾这样想过…… 这男人的胸腹肌肉是硕大到可以抓捧的,如果是抓住她的手上的话,她一定会忍不住、咬他一口…… 当下,心里一股涌动,她的小脸就凑了上去。 宝康一颤,没想到这小家伙竟挑着他胸前嘴敏感的点进攻,他兴奋又疼痛地粗喘着。 不过,招娣虽然也着迷这样的男性躯体,可是,她绝没忘记此行目的。 “投不投降?”她停下,认真地问。 一桶冰水浇下。“什么?”感觉真差。 “喘成这样,还不投降?”快点,她想拿玩具走人。 “不,不够,我不投降。”这不解风情的小家伙,他当然要尽可能扣住他,让她好好了解他的身体。 “不,我不要……”宝康再喘。 “可恶!”招娣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要再攻击哪里。 宝康很好心地指点迷津。“还有这里啊,招娣……” “哪里?” 他牵起招娣的小手,吻了一下,对她眨眨眼,然后,带着她再往腹部下头游走,让她深深地、用力地揉着他最秘密、最敏感的地方。 他喘着低语的声音,让人血脉贲张。 招娣红着脸,问得很小声。“喂,好了吧?你投不投降?” “不,还不要,招娣……” “啊!你够了喔!”听他这样叫,她都要投降了啦! “规则就是这样,小家伙。”他摸摸她红通通的脸蛋,很满意,知道她也和自己一样快要承受不住情欲的奔驰。 他又说:“你不是要出气吗?快啊,你好强,把我弄得无力招架。可还不够,我还无法投降……”他永远都不想投降! 招娣眯着眼,打量他。 “怎么了?”他期盼地问。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要让你投降。” 喔?学会了吗? “那就来啊。”他弓起身体,十分欢迎她的宣示。 招娣狡点一笑,扑上去,呵他的痒。 “噗哇——”宝康吓了一跳,叫了出来。 接着,是惊天动地的哈哈大笑,还有求饶的声音。 “停——住手——不要——哈哈——那里不要——好、好痒、好痒,招娣,招娣!哇——不要——”他又笑又叫的,嗓子都快哑了,最后只能认输。“好!好!我、我投降,我投降,你赢了——” 招娣跳起来欢呼。“我就说你赢不了我。” 宝康无力地瘫在床上,那失神的模样就好像被辣手摧过的小花一样。 招娣下床,自行领了奖品。“哈哈,谢谢宝宝,我们会好好珍惜的。” 宝康向她伸出手。“招娣,你过来一下。” “干嘛?”她护着盒子,怕他反悔。 “那奖品是你的,我的东西全都是你的,你不用担心。”他的手伸得更强硬。 “你过来一下,快,我被你蹂躏得好痛苦,你不安慰我吗?”却说得楚楚可怜。 招娣心软了,放下盒子走过去。 宝康大臂一揽,又把她给揽上了床。他夹着她的小身体,一翻,将她给压到了身下。 他的欲望碰触到她的柔软,他的喘息变粗,四肢绷得铁硬,让人感觉到他即将蜕变成一头野兽,很危险—— 可招娣虽然紧张,却不害怕了。 她的大眼痴痴地看着忍得痛极的宝康。 “招娣。”他忍了好久。“我,我可以吗?” “可以什么?”招娣怯怯地问。 “像你刚刚对我做的那些事。” “宝宝,我问你。” 他再忍。“你说。” “互相喜欢的人,就会做这样的事吗?” “对。”是这样说没错。 “那,好啊。”招娣终于答应了,还很干脆。 宝康反而一惊。“嗯?你,答应了?” 他甚至想问她,会有点痛喔,要不要考虑清楚? “因为宝宝喜欢我,我也喜欢宝宝啊。所以当然可以。” 她的说法好天真,可是……却听得宝康心花怒放。 “对,招娣,我喜欢你。”他轻攫她的小身子,紧紧地贴夹在他充满狂野情欲的身体上,果然,十分密合,就像彼此注定要为对方存在一般的契合。 在带着她去攀越那一座座高峰前,他凑到她耳边,又补了一句:“我爱死你了,我的小妻子。” 招娣与弟妹们的生活还是如往常一样,不同的是,约法三章废除了,福尔家宅邸多了些孩子的欢笑声。 招娣仍是在府里打杂,照顾宝康起居。 没人想到,她很快就要成了这个府邸的女主人。 其实,连她自己也后知后觉的,没什么太兴奋的感觉。 她父母早亡,已丧的姑母老迈,平时又忙于照顾弟妹,也没什么人告诉她成亲是怎么回事,成了心爱男人的妻子又是什么滋味。 她现在只知道,成了亲,还是可以跟着宝康跑上跑下的,这样就足够了。 由于招娣没有其他亲戚,宝康便请外头的阴阳先生来问名、算八字。 招娣本来不怎么积极的,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生辰年月日说出,但一提到宝康的,她就非常有精神了。 “你再说一次!”招娣打断阴阳先生与宝康的交谈,十分正经地问宝康。“你的生辰。” “壬辰,十二月,十六。”宝康愣愣地说。 然后,招娣便嘿嘿窃笑,像揣了宝的小贼一样,偷偷跑掉了。 问到了宝康的生辰之后,那八个小人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申时,是宝康的点心时间。他吃着花生炒米饼,边喝着茶。桌上还是习惯摆着那只活蹦乱跳的小毛猴,陪他吃点心。 这时有人敲门。 “进来。” 宝康一看,本来以为没人,低了头,才发现来人是谁。 是招娣最小的弟弟,他正怯怯地盯着他看。 宝康虽然不讨厌孩子了,可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和孩子好好说话。 他尴尬地咳了一下,拿了块炒米饼给他。 小弟想拿,却又缩手,忍耐地摇摇头。 “没关系,你吃。”他试着哄。他想,他还是怕他? 小弟开口了。“宝宝,我帮你倒水。” 宝康啊了一声,看来下茶盏,还有半盏茶,可看到那孩子无比认真地看着他,他不忍推拒,一口气把茶喝掉,杯子空空地推给他。 小弟爬上椅子,站着拿起水壶,倒了一桌都是水,好不容易才把茶盏注满。 “呃,谢谢你。”礼貌上,宝康还是要道声谢。 “嗯,那个,一个铜钱。”小弟说。 正喝着水的宝康噗地喷出水。 这要钱? “倒水,一个铜钱。宝宝。”小弟正经八百地又说了一次。 这让宝康不得不当真。 他站起来,掏着上下全身,没半个子儿,因为他从不带钱的。 他又到柜里搜啊搜,都是面额大得吓死人的银票。最后,好不容易才在衣箱里搜到一个铜板。他满身大汗地交给小弟,小弟举着双手,非常慎重地接下。 传察也遇到相同的情况。 “我只是想送个簿子给帐房。”传察说:“那任子就跑来,说能为我代劳,只要一个铜板就好。” 宝康眯着眼思考着,不知道这帮小人儿背后在搞什么。 夜晚,招娣见宝康在屋子后的隔间沐浴,便偷偷摸摸地想出房。 不料,刚碰到门,门竟拉不开,一看,有个大手抵着。而且,她还闻到了还热的香气,像是……刚洗完澡出来一样。 “去哪儿啊?招娣。”好温柔、好低缓的声音在她后头响起。 招娣回头,眼一凸,哇啦啦叫:“你快穿衣服啦!”非礼勿视!她遮着眼。 宝康把她的手拨下。“都见过那么多次了,还这么害羞。”他挺着身体,大剌剌的。“我从没给人看过,你要觉得很幸福才对啊,招娣。要多看!” “你不是在洗澡?”她叫。 “是在洗澡。”宝康偏着头觑她。“可我发现有人不太对劲。你想去哪儿?要睡了,你的床应该在这儿。”他指指自己丰壮的胸膛。 招娣吞着口水。“我想要去看看我弟妹睡了没。” “那你带着那小囊做什么?”他眼睛很尖的喔。 招娣赶快把那小囊藏在身后,却是欲盖弥彰。 “唉唷!你不是男生嘛!”她不耐烦了。 “是男生啊。”他又逼近她,拿他精壮的腹部去贴她的脸,磨磨磨,让她充分感受他的男性美。 招娣推他。“那还问那么多,像个老母鸡一样?啊啊——不管你了,我要去看我弟妹啦!”说完,她赶紧溜出去。 宝康越想越好奇,披了衣,也偷偷地跟了出去。 为了让招娣便于照顾弟妹,宝康将他们的房间移到了隔壁,走几步就到了。 他还是老样子,透着窗缝看着里头的“秘密交易”。 七个弟妹将招娣团团围着,招娣打开了囊,举到大家面前。 “来,大家。”招娣说:“全部交出来。” “我今天做了七件事。”大妹说:“有七个子儿。”她把钱放进小囊里。 任子交出一张小面额宝钞与几个铜板。“我有帮厨房跑腿,所以比较多。” “我有一个。”小弟很骄傲地说:“是宝宝,宝宝给我的喔。”他也把他人生赚到的第一个铜板给丢进小囊里。 大家陆陆续续都交出了零碎小钱。 宝康看得一脸疑惑。他们要存钱做什么? 难道小家伙不知道,只要一开口,他什么都会给她吗? “大家都做得很好。”招娣把小囊收好,摸摸大家的头。“我们一定可以在十六日之前存够钱。” 十六日?这个日期好耳熟。 “姐姐,”小弟举手发问。“你要买什么给宝宝啊?” “毛猴,姐姐也想买一组毛猴给宝宝。”招娣说。 “为什么?”任子问。 宝康也想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要给他买毛猴。 “啊?你没看到吗?宝宝不论在干嘛,旁边总有只毛猴陪着。” 小弟插个嘴。“那毛猴本来是我的喔,是我送给宝宝的喔。” 招娣再认真地解释。“他需要人陪,我们买一窝子的毛猴陪着他,让他看到那些毛猴就想起我们。有我们陪,又有毛猴子陪,宝宝一定会很幸福的。” “喔——”他们懂了。 “所以我们才要自己存钱。”招娣又说:“这样礼物送起来才有诚意,宝宝看到,一定会很惊喜。我们要他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嗯,明白。”明天还要再努力赚钱才行。 “好了,那姐姐回去了,好好睡吧,大家。” 招娣将孩子赶上床,检查了火盆的火,熄了烛,便回到宝康的身边。 她回到房间时,宝康已经躺在床上等她了。 她发现,宝康一直看着她,深深地、执着地看着她,看得她口干舌燥。 她抹抹脸。“我的脸上有脏东西吗?” “没有,招娣。”宝康坐起身,对她伸出双手,要抱她。 招娣傻愣愣地任着他抱。 她觉得,这次,宝康抱她的感觉好舒服,他的抚摸没有任何情欲,而是充满了珍惜,雄壮的男性身体因此有了母爱般的温馨,他拥抱着她、轻轻地摇着她,好像一个母亲在抱她的婴孩,她生命中最重的分量。 “我一直看你,是因为……”他的唇移到她耳边,低哑地说:“你好美,招娣,你真的好美。我好爱你,爱得想这样一直抱着你永远永远……” 她知道吗?她每次都能让他这般感动,感动得无法自拔。 她让他知道,他之所以有这段人生,不是为了这个福尔家,不是为了这个福百发号,而是为了保护、为了去爱这个总是为他着想的小家伙…… 招娣皱眉,很直接地说:“你在谈生意,也要?” 宝康微笑。“如果客人允许的话,我会。” “羞不羞脸啊?”招娣虽然很嫌弃,可脸颊还是透着可爱的粉红。她害羞了。 “不羞,为了爱你,我成了大笨牛,所以脸皮很厚,像牛皮。”说完,他的脸就埋进招娣的颈窝,对着那儿喷气。 “呀!好痒,等等。”招娣把他推开,在自己的衣襟里掏着东西。 “怎么了?嗯?” 招娣掏出一个东西,宝康一看,是那条系着牡丹琉璃的红棉绳项链。 他的脸一黯,心一抽,那天这样糟蹋她的狠心,又像把刀一样刺进他的心坎。 可招娣只是很慎重地将这条链子,重新戴回他的身上。 “我们和好了。”她只记得这个事实,笑笑地说:“那宝宝就要戴上它。这可是我送你的第一个定情物耶!” 宝康的衣袍穿得松散,他的胸膛是袒露的,那颗有着艳红色泽的牡丹琉璃,就这样垂在他那略有深度的裸胸间,并随着他低缓的呼息,一波一波地起伏。 招娣痴痴地看着,那表情好像在想,那颗琉璃好幸福,可以无时无刻感受那样亲密的温度,还有令人心安的呼吸心跳…… 宝康性感地一笑,轻问:“好看吗?招娣。” 招娣傻傻点头。“好看,好看。”看得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你不必羡慕这颗珠子。”他温柔地将她揽上身,拥着她躺下,她热呼呼的小脸正好枕上他的胸。他喘了一下,又说:“因为这个位置永远属于你的,没人会和你争的……” “是喔,你说的喔,没做到人就是马脸、猪头、大笨牛……” “是,是,我早就是你专属的马脸、猪头、大笨牛……” 招娣红着脸,甜甜一笑,然后揉揉眼。过了一会儿,就打起哈欠。 宝康的胸很好睡,每次一沾上,不管前一刻有多兴奋,她都能马上入睡。 “你要睡了吗?” “嗯……”招娣嗫嚅着。 “好好睡吧。” “我喜欢你,宝宝,晚安。”这是她每晚入睡前都要说的话。一定要说,才能安心入睡。 宝康低笑了一下,亲亲她的额头。“我爱你,招娣,晚安。” 他爱她的分量永远比她的多更多。他有这样的自信。 尾声 宝康因为太爱她了,所以每回都苦煞了自己。 “不行。”宝康想都不想,就回绝了招娣的要求。 “为什么不行”招娣嘟嘴。“我想出去走走。” “你想这样去挤庙会吗?”他瞪着她仍平实的小肚,可那里已经有他们的孩子了,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可以一点自觉都没有? “那我可以去漕渠的桥上看船吗?”她一直被母鸡关在家里,真的好闷。 “我说不可以。”万一桥上人多,被推到桥下怎么办?虽然这事从没发生过,但他就是会妄想这个万一。 “为什么不可以?”要跟她绕圈,她奉陪。 “招娣。”宝康皱眉。“在咱们家院子晃晃,不也很好吗?” 福尔家的宅邸可是城里最大的哩!要在里头办庙会也行。 他苦口婆心。“外面很危险,你怀了孩子还这样乱跑会让我担心。” 偏偏他忙,抽不出时间陪她,可母鸡心里的决定又是如此根深蒂固。 “我住在城里十八年,横冲直撞的,从来不知道哪里危险过。” “招娣……” “我不会让步!我一定要出去!” 宝康瞪她,招娣也凶他。最后,宝康迳自吹熄烛火,盖好被子入睡。 招娣愕然。“宝宝!”他们都没对峙出结果呢! “想睡的话就过来。”她听到宝康掀开被子,等她窝进他温暖的怀里。 “我要出去!”招娣大叫。 “不准!”宝康吼回去。 “臭宝宝!”招娣很生气,打着被子。“你凭什么管我啊?” “凭我是你丈夫!”宝康猛地坐起来,狠道:“丈夫有保护妻子的权利!” “那我要休了你!”招娣语出惊人。 “什么?”宝康果然大惊。 招娣披着衣,穿好鞋子,一边碎碎念。“原来成亲以后就是这样,去哪儿都要人家管,那我才不要成什么鬼亲,才不要什么鬼丈夫……” “招娣,你去哪儿?回来!”宝康急着摸黑抓她。 “不用你管!”招娣跌跌撞撞地跑到门边,回头喊着。“你又不是我丈夫!” 宝康的心一冷,她知不知道,他有多么痛恨她说这种话吗? “那好啊。”他也没了理智,冷冷地说。 招娣被这声音给冻到了,一怔。 “你出去。”宝康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漠不关心。“我不想管你了。出去。” 招娣有点委屈,他不哄她了吗?他不留她了?这专制又冷血的臭宝宝! “出去就出去!谁希罕?”她倔强地大叫。“我去睡树下,冻死也别管我。” 门被告砰地甩上,接着,一片宁静。 终于还来一片宁静,但是宝康睡不着,他担心那个傻孩子真的跑去睡树下。 啊!越想越气,连自己越变越小,都没有任何感觉。 “呀——臭招娣!”他抓着头发大叫。 他要下床——可床变高了,他得用跳的,再拖着松垮的衣服,跑出门外。 他开门便喊:“招娣,招娣,你回来,我明天不办事,整天都是你的,这样行了吧?你要去哪儿,我都奉陪!好不好?你回来啦——我认输了,输了,你回来啦!不要睡在树底下——”他的声音变得稚嫩,这样一喊,就像半夜睡醒,哭着找母亲的小娃儿。 忽然,有人大力地从后头抱住他,将他腾空转了好几个圈。 “小子!早点说嘛!”招娣用拳头揉揉他的头,也只有这时候,她才能这样放肆地惩罚他。“别老像只母鸡管东管西的。” “你这家伙。”他被摆了一道!“以后不准再说“要休了我”这种话!” 他都不忍心对她吼半句伤人的话,可这家伙每次一吵架,就拿这话来要胁他。 “不这样说,你怎么会就范?”招娣抓抓他小小的手,张着虎姑婆似的大嘴,轻轻咬了一口。 “这样以后怎么办?”宝康忧心地说。 “什么怎么办?”招娣不解。 “如果你生了女儿……”宝康很担心。“然后她和我一闹别扭,说不要我这个爹爹了?”他绝对会气极,结果变成小孩,反被自己的女儿牵着到处跑。 他想,他一定会因为太爱她,爱屋及乌,超级偏心和母亲长得相像的女儿。 “喔!对,也有这种可能。”招娣点点头。 “或者。”宝康又说:“我们生了儿子,儿子常常欺负妹妹,我可能也会气过头。”做爹的一事实上会比较偏袒女儿,可最后万一变成儿子打着老爹满街跑,这画面能看吗?老天!他这个丈夫还有父亲的尊严往哪儿摆啊? “嗯嗯,很有可能。”招娣觉得宝康真厉害,都想得到以后。 小孩宝康摆出严肃正经的模样。“所以,言教不如身教,就从你这个做母亲的开始,你要学着服从我。” 这句话就惹得招娣不爽了。“刚刚不知道是谁喊着认输咧?” “我是担心你才示弱的!”宝康嘴硬,其实他根本舍不得招娣皱一下眉,他觉得在他的羽翼下,她就该快快乐乐地笑着、闹着。 “不管,我有自己的道理,该由着我,你还是要让步!”招娣霸道地说。 “喂!我是一家之主。”宝康拍着自己的胸脯。 招娣的眼突然危险地眯起。“嘿,小子。我给你两个选择,有没有兴趣听听?” “干嘛?”宝康一阵冷汗,这眼神……好熟悉啊!完了…… “一,把你的小鸟剪掉,拿去喂鱼。你知道吗?专制顽劣的小子,小鸟最是美味。二,把你的小鸟画成有长鼻子的象,然后你跟我在镜子前跳舞,如何?一定很好看的。嗯?” 宝康捂住胯下。“你、你,还是那么狠啊?你不怕你以后不幸福吗?” “快选啊!” 宝康犹豫。“可以都不要选吗?” “那我帮你选!”招娣拎起宝康,冲回屋子,关起房门。“你跟我跳舞吧!” 屋子里,传来小孩的哇哇叫。 不过,招娣忘了算时间,一刻钟就快到了。 狡猾的小狐狸,终究敌不过充满爱与狂野的大野狼。 后记 疼爱像小孩一样的情人唐绢 男人对小孩好像都会不太耐烦。他们要到了一定年纪,或是成为人父,才会对孩子又疼又爱。 不过我很好奇,如果男人的情人个性就像一个小孩呢? 这样,他们在相处的过程中,男方会不会对孩子般的情人付出多一些忍让与包容? 嗯,我希望会。所以,我写出了宝康和招娣这两个主角。 这次的套书设定很有趣,宝康是一个只要生气,就会变成小孩的人,所以故事中,有不少他以十岁的样貌现身的场景。 可真正算是孩子的,却是十八岁的女主角招娣。 因为带着七个弟妹生活,与孩子们朝夕相处,不知不觉中,招娣也就保留了孩子的天真与直率。 她喜欢吃糖,因为吃糖会有好心情。 她喜欢玩各式小游戏,因为会让她觉得世界是美好的、有趣的,值得期待、值得争取的。 一个人长大了,还能这么容易感受到世界的好、世界的充实、世界的单纯,这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所以宝康深深爱着招娣这样的特质,一心想护着她不被外在污染。而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向招娣看齐。 本来,唐绢还构思了一段精彩的剧情,想要诠释宝康为了招娣他们,不惜牺牲自己与墨兰周旋的。 很可惜,光写他们甜蜜的互动,就已经写了八万字,看来,他们真的是兽糖吃多了,甜得不得了。 这个故事,不知道大家看得还喜欢吗?宝康和招娣这对小夫妻,有没有吸引你们呢? 新年新气象,期望自己,也期望大家,都能用孩子单纯、知足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的生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