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行》 追龙 一 夜已经很深了. 米岚打灭头顶办公室最后一盏灯，走出大楼。 春节将过，气候回暖。但夜里的寒意仍旧从四面八方袭来，米岚紧了紧大衣，回头望去，楼很高。还有零星几点亮着，那是打算彻夜赶工的码农们——米岚朝手心呵出一口热气，雾气攀上眼镜片，灯光便成了像素格。 远处四方传来叮叮当的声响，即将下工的人们将对生活的热情通过开发楼盘里的钢筋水泥传递过来…整个杭州市即便是夜里还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景象。 米岚并没有对这场充满活力的生命大协奏饱含热泪并吟诗一首，他还是很焦虑。 那是他关于爷爷最后的一场记忆。米爷爷没什么正经工作，早年间瞎了左眼，后来便干脆当起了算命先生，号称一双眼睛看穿阴阳。 几十年间的物美价廉倒也赢得一番名气，当然主要是依凭价廉。十里八乡谁丢了衣物走了狗子，也常花个几块钱来米家问问，求个心安。 爷爷常念叨金瓶彩挂，全凭说话。总说他是骗人的路数，也从不允许自家人去算卦解惑 米岚不怎么相信。 直到爷爷消失那一天。 久病枯槁的米爷爷一改平素灰黢黢的棉袍，换了一身皂白。他牵起小米岚的手在门口站定，向东走了四步，向北走了七步，正好落在院子中央，小米岚痴痴地觉着这是视界的中心。 米爷爷不知从何摸出一块玄黑贝壳笑眯眯递给米岚。黑色剔透而无杂质，入手温润又像羽毛般轻盈，透过贝壳折射那天的阳光，小米岚觉的那是一整个晶莹世界。 他破天荒有一点畏惧，最后还是怯生生接过了贝壳。 往后十几年，米岚常常会梦到这样一个场景，天地素白，海天交界处有一方悬崖，悬崖之上人影绰约却总也看不真切。 往后几十年，米岚回忆起这个可恶的笑脸及改变命运的这块贝壳，每每无语凝噎。 大人总对小米岚的说法嗤之以鼻，说米阴阳当时早已病入膏肓，站起来都费劲还走上几步。小米岚又反驳那爷爷去哪儿了，大人答不上便会恼羞成怒，说米阴阳自是传奇人物，预感大限将至自寻一处阴宅保佑米家延绵不绝云云。又绝口不提病入膏肓站不起来这回事。 米岚还是不怎么相信。 因为大人的态度，小米岚隐藏了一个事实，这是他和爷爷的秘密，病入膏肓的爷爷总用大手摸着小米岚的头，唉声叹气。常常说到一个日期，辛丑年辛卯月辛酉日，度过了一辈子平安顺遂，度不过他没说，但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后面米老爷子不知所踪，米岚常回想起这个日期，这个日期，是七天之后的三月十四日，二月二，龙抬头。 米岚继续着自己漫无目的的思绪，许是离爷爷口中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总是有点心烦意乱。由于原生家庭工种的特殊性，米岚向来不信怪力乱神，但他又对这类事件保有高度敬畏。 米岚无耻地想着请一周假，但想起上司虎哥的一脸横肉，便打了一个冷颤。 前面路灯年久失修，忽明忽灭，再过一个拐弯就到家了。夜色裹挟下的红砖小道并不真切像极了巨兽的食道，米岚摇摇头加快步伐，只想把种种想法抛诸脑后。 拐弯的刹那，路灯正相应地灭去，一阵劲风袭来。米岚只来得及提手护胸。大脑则迅速冷静，来者大约一米六五左右，由于无光看不真切面容，好像是女生？看出拳动作流利刁钻，时机正好卡在米岚跨步的瞬间，应该是有预谋而来。但米岚自认为占着身形优势能挡下这一拳。 不想对方预料了米岚的防御，身影迅速下蹲。是一记鞭腿。 米岚应声而倒，疼痛还未传及大脑释放痛觉，紧接着便又是沉重一拳落下。米岚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满满地吃了这一拳，如果从第三者视角来看已经和大地来了个二次碰撞。眼前忽然一黑就没了知觉。 还是那般夜色，路灯倔强地再次绽开自己的光热，远去的飞虫再次回到灯光下阴影中，心安地享受着地面未散的余温。 ******************************************************************************* 一阵颠簸，米岚醒了。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米岚感受到自己是在一辆面包车上。 回忆了一下失去意识之前，想到那一拳瓷实地落在自己的腰子上，米岚眼角一阵抽搐，怕不是要失去下半身的幸福生活吧？但是感受了一下周身却又没感到丝毫疼痛，浑身暖洋洋好似温泉之中。 旁边一个膝盖顶了顶米岚，说到，“小同志醒啦？” 米岚知道就是这个可恶的故作老成的声音主人把他弄到了这儿，无奈睁开眼。竟发现外套已被褪去，内里的衬衣也大敞着，露出脖项间晶莹剔透的贝壳吊坠。瞳孔微缩，米岚不动声色扣上了扣子，疑惑问道：“这位大姐我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怎么把我拐到…” 看了看窗外瞟见前方赫然显着京港澳高速欢迎您，米岚颤抖地问道，“我睡了多久了？不对，你们想开去哪儿。” 对面的女生看着米岚，认真说道：“本来叫我大姐应该再赏你一拳。但是看到你这个怂样大姐我很happy，我们正带你去山西呢，这会离你晕过去已经11个小时了，都早上9点了，你这小身板不抗揍啊？平常是不是不吃肉？我和你说巴拉巴拉巴拉” 这时前排一位壮汉转过身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好，张山。”指了指自己，顿后继续说道：“别害怕，小柔你也别吓人家了，好好普及一下知识，再过几个小时就到了，务必要让小岚有个大概的了解嘛。” 米岚和他握了握，一双有力的大手，忐忑道：“是法外狂徒那个张三吗？…” 壮汉乐了，像一条恶犬。 后排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你们都别被米岚迷惑了。我想他醒过来就对车内的情况作了判断，不断释放自己人畜无害的信息，不出意外高速前那个拐弯，等你们松警惕他背后的手就会拉开车门，拼着头破血流也会往斜坡滚下去，再抓住可就难了。” 前排的壮汉沉下了脸，隐隐能听见边上的女生握拳的声音。 米岚赶忙举起双手，既来之则安之。 后排女声叹了口气，无奈道，”事急从权，上面让我们带上你去见一位长辈。米岚你也是聪明人，不要尝试逃跑，不然只能让小柔再打晕你了。“ 可爱女声插话道：”打晕你扛过来是我想的方法，避免了你无谓的抵抗，既然无法抗拒你就好好享受吧，哼哼哼、“ 米岚想到那个十五年前的秘密，无奈苦笑。 追龙 二 目前的情况车上加上自己共五人，一人开车，反光镜上看到是戴着鸭舌帽黑色太阳镜的男子，沉默无言。副驾驶上压着一个壮汉，长相平平无奇，腮吐黄须，让人难忘的是那口森森白牙，看着像能咬钢嚼铁。中间位是自己及一名碧玉年华的女生，还未完全长开但是眉目间透着一股子邪性，想来过个几年也是祸国殃民的角色。 最危险的恐怕还是后排落座的女人。因为米岚看不透她。 看着比米岚稍长几岁，面容清冷，薄唇紧抿。偏英气的眉毛让人无法挪眼，眼神透着淡漠毫不掩饰。颈项好似瓷胎，白皙入怀，隐入一片丰腻。媚而不俗。 修长的双腿斜摆着，明明是在破旧的五菱面包车上却像端坐在王座之上般优雅，自成一世界。性感与清纯撞了满怀。再回忆却始终记不真切女人的眉眼。 米岚想了想，想到一个词，浑然天成。 清冷女声打断了米岚的思考：“米岚你想知道项间挂坠的来历吗。” 米岚赞了一声，严肃道：“想。我曾经以为这是一片贝壳，但后来知识面拓展，拿去分析却根本不含有碳酸钙和壳质素。相反，它只有一种元素，碳元素。” 小柔看着米岚，意外说道：“你还蛮坦率，我以为你还会打哈哈糊弄过去呢。” 米岚知道赌对了。这是他心中最想探求的真相，他想抓住这个机会。 米岚微羞，紧了紧衬衣，心想我都被你摸遍了，坦率一些也不是坏事。 小柔看他的扭捏姿态轻啐一口，说不要脸。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但米岚不再尝试逃跑，经过这一茬他安心下来，那么接下来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去走一遭。 世界并不是你所看到的世界。 这不是一个哲学证明问题，这是米岚刚刚经历的问题。 世界是一个圆，是一个太极圆，互有阴阳。明暗世界只有平衡才不至于使圆环崩溃。 为了维持平衡，则必须有不偏不倚规则。 六扇门就是这样一个规则。 自人们认识到平衡这一个问题时，就有了六扇门，暗界的六扇门取自于佛教六根说，即眼耳鼻舌身意六种人身小世界与外界交互的方式，唯有将自身一种或者多种交互方式修炼到极致，才有机会在平衡圆之中小心行走。 那么接下来的事儿就比较老套。为了维护世界的和平，为了白洞白色的明天，亟需米岚这般正义之士加入到拯救世界这项伟大红色的重任之中来。 米岚如是想到。 众人惊叹米岚的心脏之大，米岚奉承诸位公干辛苦。一来二去已经十分熟络。小柔正是天不怕地不怕贪玩的年纪，夹在这面包车中苦不堪言，不曾想米岚甚得心意，常被逗得咯咯直笑，一时间便如竹筒倒豆子什么话都往外说。 经过短暂的介绍，小柔和张山走的是身五门，米岚摸了摸后腰，不太意外。 古武一道自古就有，也可以说是最易入门却最难有所成就的一种方式。如江湖传说的各路外家功夫洪家拳，形意门等等，都曾或多或少为六扇门输送过人才。 沉默司机江枫，暂且不知路数，看性格不太与人交流。 后排冷姐姐陆清妍，米岚也不知廉耻地随小柔称呼清姐，意门幻术，这也是米岚始终记不得她模样的原因。 米岚盘腿敲膝，问道，既然六门精英横扫中原，吾等前方绝无敌手，此番前去意欲何为啊？ 车内气氛为之一窒。众人心想好大口气，该不会是门主的私子，睥睨的姿态如出一辙。 片刻后，陆清妍缓缓说道：“屠龙。” “屠屠屠屠屠龙。公务员出差就干这个。。。你当你们是卡塞尔学院啊？” 众人鄙夷米岚差点尿了裤子，心想绝不会是门主的私子，胆小的样子着实可笑。 关于前述的新知识米岚已信了大半，不曾想竟马上被卷入听着就九死一生的事情，一时又难以接受，郁郁寡欢。 陆清妍从身边的盒子取出几份资料递给米岚。 第一份是一份报纸，盛京时报，米岚从没听过这份报纸。上面还是文言白话夹杂，首页是一副黑白照片，繁体写着蛟類涸斃，想来是民国时期的旧报纸了。报社早已不在，时间却没在这份报纸上留下太多痕迹，崭新依旧。 米岚继续往下，第二份是罗列的一些古籍资料附照，《永平府志》记乐亭县坠龙，《七修类稿》记新会、太白湖坠龙，直至《晋书》《后汉书》都有涉及。米岚知道这是珍本，许多文献早已佚散在光阴之中，六门竟有如此能量。 最后是一块暗青手牌，上书御龙。 米岚的手颤抖起来。因为，十多年的朝夕相伴，项间盘得乌黑锃亮的贝壳就是同样质感。 陆清妍满意于米岚的反应，继续解释。 龙在明世界被作为精神象征广为传颂，但是却是真实存在的生物。然而即便以六门触手之长也从未见过活着的真正意义上的龙。那么无数年来也就相安无事。 漫长的光阴长河之中，六门大能或多或少都听过，探究过龙，许多还被写入正史野史被明世界所知。然而近几十年来的坠龙事件竟超过史书所载。而按六门宿老卦卜，三年内会有最后一条真龙坠入凡间，规模之大甚至对于整个暗界都是冲击。 那么，破坏平衡的结果只有一个。屠龙，屠掉世间最后一条真龙。 预知三年是宿老的极限所在，饶是如此他也没有卜出确切时间，光是泄露这一天机就让他吐血三升一夜白发。那么屠龙事就迫在眉睫了，谁也不知道暗界暴露在明处和真龙被制成标本的日子哪个先到来。 三年来六门广罗资料，却始终毫无头绪，不知龙在何处，从何屠起。 直至年前隐居于太行山的宿老才又窥得一丝天机。现在全凭一口心气等着六门赶来。才有陆清妍众人劫持米岚，马不停蹄赶往山西这档子事。 米岚听罢无言。心想老革命真是无私奉献我为人人。心想爷爷也真是够鸡贼，不免又有些得意。 小柔看着米岚丰富的表情，伸手轻轻锤了锤他，让他擦擦口水。 ******************************************************************************* 眼镜男一路无话，但开车很稳。十几个小时的驾驶并没有使他疲劳。五菱面包车下了高速沿壶关县东南部进入了太行山峡谷，一路向东，最终在峡谷不知名瀑布边停下。这儿人迹罕至。饶是见惯大场面的六门诸位也不禁为门内独自生活于此的病重宿老叹一声凄苦。 五人一列绕过瀑布，发现瀑布之后仍有天地，是一方小小的岩屋。好像是自然生长的岩石绕过了这一片区域，又像被人用勺子耐心剜走了岩层中的一块，四四方方鬼斧神工。这是六门高人的手笔。 屋内没有灯，却并不显得暗，明明是在瀑布后面的岩室却温暖而干燥。满地随意撒着头前米岚见过的珍本照片的原版古籍，靠墙是一架石桌，桌上有许多竹片龟甲之类，想来是老人家前一刻还在演算。米岚用手抻了抻，果然与石洞浑然一体。 洞内传来猛烈咳嗽，打断众人的观察。此时米岚才发现竟有瘦瘦小小的一位藏在阴影处。这是怎样一位老人啊，瘦弱到竟比小柔都要矮小几分，长期蛰伏于这岩洞之中，干枯皮面又显出不正常的白，头发将近落完，只留稀疏几缕挂着，简直如地狱的恶鬼一般瘆人。 米岚知道这是为平衡付出终生的缚茧者。 “嘿嘿嘿嘿，米家小子来了，咳咳咳咳…” 剧烈咳嗽过后，老人断续说话，声音仿佛风吹枝桠般难听。 老人说出自己前些日子灵光乍现卜出的卦象，一句谶语，阴阳盘上有山水，山水之间大恐怖。 龙现之地必然在巨山之中，据其推测必然是在太行山间。多年来寻寻觅觅，却不得门而入，此为一大憾事。如今才知山不是山，人要入山，就得成仙。除非带着信物而来，不然即使误打误撞也再难出来，此为第二大憾事。可惜时不我待，如今天时地利皆有，信物也已经找到，正是御龙牌。自己却不再有心气再入仙山，真是天下最大憾事。 众人无言，心想这些情报早已由门主告知，哪里值得如此平淡而又臭屁地宣布，不愧是六门高人。但想来叫过众人并非全是为了显摆。 老人又嗬嗬笑。屏退众人留下来米岚。 “米阴阳老不羞可过得快活，这场寻龙对赌是老夫赢了，哈哈哈哈….” 米岚不知有故，大惊失色，老年人玩的太大，一辈子来找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自己竟还为这两个老不羞拘了一捧眼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呐呐无言。 索幸老人并未征求答复，继续道：“米小子，老夫与米阴阳置了一辈子气，临了还是能赢他一把。他想来也老得走不动道了，如此把你邀来，也是我最后任性一次…咳咳咳…” “你也随大家进去，此去有惊无险。也算为我和米阴阳做最后一个见证…” 米岚对老人的尊敬减少了许多，心想我这个月的全勤都因为你俩的置气搞没了，那可是龙，有惊就已经很恐怖了。 出言道：“老头子十几年前就没了。老爷子们的赌博我不感兴趣，不过说到预言，老头子当时倒是提过几嘴，我念您听听。” 说着说着，老人家逐渐坐直了身子，浑浊的眼中竟绽出了精光。 “嗬嗬嗬，死了….好个米阴阳。天开云散隐龙初现，风起雾散一晌千秋…不知所言，不知所谓…咳咳咳咳，好个米阴阳啊”说着几行浊泪竟滚滚而落。十数载的怄气竟是和空气，着实让人无语。 米岚本就不满意他的态度，当下认真反驳道：“没了就是没了，不是死了。而且您也没赢过爷爷，爷爷都精准到年月日了…” 尴尬沉默良久。 老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知从何借来的力气勉力从石床上撑起，说那又如何，御龙牌是引路石那可是老夫先行得出的结论，这是从浩如烟海的史料之中窥见的天机，料他米老不羞即便与我卦术打个平手，知识储备定是比不上科班出身的老夫。 米岚拽出吊坠，笑容可爱。 门主知晓老人和米老爷子如何由少年到青年再到老死不相往来，掠来米岚的同时料想米老爷子定有后手，只是却还未来得及告诉老人这回事。而其余部众不了解陈年秘事，又没有联想到御龙牌和吊坠竟然不仅是精神纪念，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老人坠了心气，双目无神。 米岚于心不忍，试探着安慰道爷爷得知时间，您老卜出地点，自然是平手。两位缺一不可。私以为不可再斗气，合作共赢开辟一条六扇门特色的道路才是正理啊。如今爷爷不在，您老人家胜过他的机会可是来了的… 老人闻言眼中有了神采，心想真是继承了老米家的牙尖嘴利，这番话也确实挠到了痒处。再看这和米老不羞年轻时一个模子的米岚，说不出的一阵心烦，便挥手让他出去找六门诸位。 米岚本想探寻更多关于米老爷子的信息，看着老人的姿态想必也不会多说，想着六门看来和爷爷渊源颇深，继续往下总有机会，无奈退走。 刚要踏出石屋，后面传来老人后知后觉的气急败坏：“米老不羞比我早了十年，十年啊！哪里说得上平手！老夫拉不下这个脸来认！米小子你记住了，老夫名陈德清，老夫还没输！老夫还有个孙….” 米岚一阵冷颤，佯装不知走出石屋。 小柔听着中气十足的呵斥，疑惑道陈老几十年的养气功夫，竟然一朝破功对你小子破口大骂，小米子你可以啊，说了啥缺德话。 米岚故作高人，臭屁道只是帮风烛残年的老人重拾青春罢了。 小柔轻轻锤了锤米岚的肩膀。米岚作势吃痛要倒，引来一番追闹。 陆清妍看着众人，知晓这是米岚在活跃气氛。老人带来的消息并无新奇，门内早已对此番太行山之行做过预估，结果也不过是天地玄黄，玄级任务而已。不过米岚确实天生适应各种环境，嬉笑打闹稍稍冲散了陆清妍心头的阴霾，一时也起了吸纳新鲜血液的念头。但又总觉得忽略了什么，隐隐有些不安。 追龙 三 六门众人决意在山中驻扎，以待龙起之日。陆清妍要联络几位江湖高人相助，离队去了镇上。 四人四顶帐篷扎起，倒也使这人迹罕至的泉边多了几分烟火气。 张山数十年晚练没有间断，在不远处打起了米岚看不出路数的拳法，落日晚霞，微风吹过引来细细簌簌树叶鸣响，篝火外的壮汉精钢虬结的肌肉上热气蒸腾，渐入暮色又带着随时撕裂幕布来到台前的霸道意味，作为队友的确是安全感拉满。 唯一的插曲是米岚得知江枫走的是六门眼一门。江枫天生眼疾，目不视物，但加入六门后又凭借天赋异禀能开心眼，反而比正常人对于视界的感知更胜一筹。江枫解释道开启心眼十几小时对自己也是一种挑战，而每个六扇门部众都应该每时每刻超越极限。 米岚听着沉默汉子不符人设的热血，一阵腿抖，竟是瞎子开车，载着自己在高速上走了十几个小时。六扇门正常人还是偏少。想来还是小柔最平易近人，不由向小柔身上挨了挨，腰间便再次受到重创。 三天后，戊午日。 陆清妍带回一众五人。据介绍是与六扇门一样，其他规则内的堪舆高人，头前一位老年人，年逾花甲，脊背微驼，初春的日子还穿着中山袄，普通得像村口下象棋的犟老头。然而越不普通的事件里，往往普通就意味着最大的不普通。老人名号倒狂得没边，镇山河易离支。 从旁站着一对中年夫妻，女的骄蛮男的憨厚，女方想来是富家小姐，一直对自家汉子颐指气使，一会说鞋不好穿，一会说山间虫扰，更可恶的是竟然还带着小佣人来使唤。米岚心想真够腐败的，有钱真好。 汉子也是个好脾气，一直笑颜相向，不曾有半点气恼。妇女朱锁，杀龙术一派传人，入赘汉子陆准，一身好力气。 最后一位和小柔差不多岁数的姑娘，陆清妍说是自己堂妹陈琳，顿了顿看向米岚，说这是六扇门预备成员，而后并无过多介绍。米岚感到少女微怒的目光，不知所以然，许是入职前的岗位竞争。便耸耸肩朝她做了个鬼脸，气得她扭头不再关注。 大家相互开始交换情报，这不是米岚能参与的了。 米岚也有自己的困惑。近几日那个梦境中的场景越来越清晰，隐隐还能听到少女的轻吟，仿佛鬼魅呓语。甚至能够感受到风吹来带着清新的山风，然而他一步不能往前，只能远远得隔着山海痴看那方小小世界。一开始米岚清楚的知道这是梦境，却始终难以回到现实，每次清晨醒来总是头疼欲裂。现在他已经渐渐分不清是梦境中自己见到了天地山海，还是自己只是崖间遭受时间冲刷的一块顽石做了一场名为米岚的梦。如果是爷爷的诅咒？米岚没由来地希望早日结束这场闹剧。 三月十三，庚申日晚。 各位堪舆领域的专业人士尝试了各种寻龙方法。始终没有头绪。 也难怪，三年来六扇门花费数之不尽的人力物力，都没点到龙穴。甚至连在天上在水里在地底掘三尺的法子都用上了。米岚丝毫不怀疑最后这天里，如果还是没找到龙穴，六扇门会不会丧心病狂直接炸了整个大峡谷。 五天来，米岚一直往深山里走走停停。他自心底生出消极避世的感觉。因为爷爷到头来留给自己的东西，竟然只是对赌的手段，米岚破天荒有些伤感。他向来隐藏自己的感情，外人面前总是混不吝的样子，其实心里对过往的记忆看得极重，若不是还有六扇门众人在边上，他直想跑去伏在地上哭一场。当然他也不是漫无目的地去走，米岚心思细，他这几天仔细回忆爷爷当时有过的所有动作，当时看来不可理喻之事，如今想来隐隐都昭示着什么线索。 米岚登到一处断崖高处坐下，他很满意这个座位。这是他五天前到过最远的地方，断崖之上俯瞰，能看到隐隐约约自家的帐篷，远处林海与云霞相接，林间常惊起飞鸟阵阵，青空红树，尽入我彀。 小柔出现在身边，也坐了下来，伸出一双脚在崖外可爱晃动。 小柔望向米岚，疑惑道你是不是想家了躲起来哭了一场，眼眶肿的像狗熊。 米岚小心思被发觉，不由微恼，直说自己眼睛吹不得风，吹风进了沙子云云，胡言乱语。 小柔停下小脚，认真看了看米岚，说道六扇门并不如表面那般简单。此次任务特殊，众位经天纬地的大能多次认定才降为玄级任务，开头可是天字级任务，基本是有去无回的。 小柔劝米岚此间事了就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不要再和暗界有交集了。 这才是她此行的目的。 米岚的手慢慢抚摸过衬衣下挂坠的竖状凸起，心中也不知是何想法。两人相顾无言。 小柔跳起来，伸手拍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走近米岚蹲下来摸摸他的头，问道你在等啥呢。 米岚抬起头眼神明亮，“我在等风。” ******************************************************************************* “按照这小子的说法，风起时龙穴即现。怎么，天上吹来吗。”中年妇女刻薄道，边上汉子赔笑着。 米岚微笑道：“大婶果然冰雪聪明。龙穴可不在地上。” 妇女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由气急，胸脯起伏引起一片峰峦耸动。 陈琳脱口而出:“那在哪里。”话一出口觉得自己有失礼数又故作敌意，小手遮住嘴巴扭头不看米岚，十分可爱。 米岚不以为意，说道正在御龙牌上。 据自己推测，当时爷爷在院子各走几步，哪里会去到院子中央，不出意外会撞进篱笆墙上。御龙牌一定有自己的一套定位系统。石室内的陈老也证明了这个观点，只是不知道怎么激发御龙牌，直到刚刚和小柔的对话让米岚想起爷爷的谶语，天开云散隐龙初现，风起雾隐一晌千秋。 中山袄老人赞赏道：“米老是借乾卦九五爻的爻辞，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说了答案。我赞同小岚的观点。” 小琳听到米岚提到陈老，不禁脸色稍霁，听到老人对米岚评价之高，十分沮丧。陈琳拿出自己的卜具算了算，今夜有风。又十分沮丧。 大家听得今夜有风，便信了八分。众人也不理会陈琳的沮丧，各人都带着各人不为人知的亢奋。 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等待。 落日渐隐，风起长林，朝霞聚散。当第一缕朝阳划穿天边早霞，穿透层层密林，就像跨越几千年时间的第一缕太初之光破空而至，意味着众人陪着米岚喝了一宿西北风。 小柔轻轻锤了锤米岚作出警告。 张山用大手拍拍米岚的肩以示安慰。 江枫坚定的“注视”让米岚不忍面对。 陆清妍揉了揉双眉觉得自己竟有一瞬间相信米岚洞悉了真相。 米岚感到尴尬，摸了摸鼻子。 他顺着第一缕晨光往上望去，晨光穿透初春的一滴露珠折射而散，仿佛一整个晶莹世界。青空红树不在，天地一片素白。 片刻后，米岚缓缓指着五天来自己或卧或躺着的那方断壁，沉声说道：“列位，入局。” 众人惊觉，那方断壁早已连成一片，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 林中古木参天，青郁森森。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 江枫停下脚步，问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 易离支说道：“没有生命的迹象。如此广袤的森林，别说鸟鸣了，连蚊虫都看不到一星半点，着实古怪。”江枫补充说，这些古树也全是死物。 陆清妍闭上眼，感受了一会，说道周围的生命全部被龙气沾染，一损俱损，我们也不能久驻，一旦沾染龙气，也只有灭亡一途了。 林中尽头，断崖绝壁。一行人觉得有点简单，想来森林之中更有重重危机，如今随着龙气衰竭倒是自行先崩溃了。不出意外龙穴就在断崖高处，可是看这绝壁悬崖，猿猱难渡，如今要再去绕道找其他路上山时间已经不允许了。米岚望着断崖入云，确信这是一方孤崖，周围大概没有上山路。就像一个没人要的死小孩。 小柔突然兴奋地叫清姐，她有大发现。 众人围近发现墙上竟然有六座小门，石门是从墙体中雕刻出来。说是门还不太准确，门与墙融为一体，若不是简陋浅淡的线条，哪里会让人注意。 小柔像发现宝藏的第一个孩子，不安中带着兴奋。她让众人看自己的发现成果，她把手伸入墙体，再拿出来。众人眼看小柔的手没入墙体消失不见，再重新出现完好如初。小柔试了试，整个人却进不了门内。后面拉过米岚一起才又发现了新规律，这六扇门只能进入死物，活人想要尝试，除非成双数同时进出。陆清妍道这方墙体有着不知名的高深幻术禁制，真实目的就是掩饰这六扇门背后的真相。 众人听到六扇门，沉默了一下。憨厚大汉陆准说道门上有字。米岚心想这汉子看来心智极佳，憨厚之下一片冷静，杀龙术传承者选中的人想来也不只是入赘一个优点。只见前五扇门上约六寸都刻着一个小字，第六扇不知为何，门框破败，字迹像是被人用利器划灭，只是时光悠悠，刻痕都已经成为了古迹。 易离支上前，惊讶道，这是蝌蚪篆！相传是夏朝的文字！仓颉书、夏禹书、红岩天书、巴蜀符号、东巴文字、岣嵝碑、夜郎天书、仙居蝌蚪文。这八种是当世发现的华夏早期文字，不曾想在这龙陨之地竟也有发现，这对考古界来说不亚于一场大地震！ 众人惊叹老人涉猎甚广，易老头摆手谬赞谬赞。继续道，五扇门上书分别是蠃鳞毛羽昆。子曰：有羽之虫三百六十，而凤凰为之长；有毛之虫三百六十，而麒麟为之长；有甲之虫三百六十，而神龟为之长；有鳞之虫三百六十，而蛟龙为之长；倮之虫三百六十，而圣人为之长。此乾坤之美类，禽兽万物之数也。 这五扇门后面，即是乾坤万物。但这第六扇门上是何字？古怪古怪，不在五行中，跳脱乾坤外。 六扇门加上易老一行，刚好一手之数，也不知哪扇门最终通向崖顶，此时分开是危险的决定，但两两组队是最高效的方式。不知是自有运气凑齐了十人之众，还是命数的凶兽早早张开巨口引君入瓮，前路犹未可知，却也只能接受名为命运的安排了。 一番短暂迅速的组队安排。 张山率先大笑道，与人斗其乐无穷，拽着来不及争辩的江枫跨进蠃之门，门内隔绝世间，再无消息。 陆清妍与陈琳进入了羽之门。 头前听易老头说鳞之虫蛟龙为之长，朱锁便一改娇憨，全身杀意蒸腾。此时说道一身杀龙术终于有用武之地，鳞之门当仁不让。 易老头倒也淡然，让朱锁的小仆人跨过石门即可，后面的路不必相随。两人选中昆之门，不多时小仆人哭唧唧的声音也一并不见。 留下小柔和米岚大眼对小眼。小柔对前路无可名状恐怖有些忧愁，米岚担心的是小柔这小身板能不能护自己周全。米岚怯生生拉着小柔的袖子，一副小媳妇状。小柔气不打一处来，说道小米子你真怂，太影响姐姐的心态了，你快说两句打气话。 米岚弱弱道，那我们逢山开山，同去同归啊。 追龙 四 万古长夜，石道漫漫。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有惊无险….米岚背着小柔走在石阶上，心里念念有词。 米岚与小柔进入石洞的一瞬间，小柔便直接倒地不起，像是喝醉了酒一般。四周身后皆无退路，米岚欲哭无泪，只能硬着头皮扛起小柔。 说是石洞并不准确，身下是一道盘旋低走的石阶，石阶悬空，唯有相距极远距离有一只无可名状的巨兽驼负石阶，米岚这会相比于石兽真如米粒般大小，这只石兽环耳长须，脚踏一把石琴作匍匐状。巨兽双目燃烧作为照亮这一段台阶的路引，目如双炬，火焰万万年不灭。石阶穿过这只石兽的后脑和脊背，由左胸探出右背刺入，像一条锁链穿行，将他永世捆缚于石阶之下。 米岚不知道台阶有多长，他穿过巨兽的耳朵，绕过巨兽的大嘴，进入巨兽的心脏。米岚小心翼翼走着，小柔仍在背上呓语不止，说着自己是人间女武神，天下第一人，说着练粗了胳膊愁嫁不出去…说到兴起还会拿她的手不停拍米岚的脑袋。石阶无声，亘古遗留的尘埃被脚步声打破，激起极微小的颤动。米岚不敢答话，不敢出声让小柔住嘴，甚至都不敢放松自己的心神。他经过巨兽的心脏时，分明听到了微弱而坚定的擂鼓声，由远及近，仿佛蛰伏在冬天地里的毒蛇。然而毒蛇再打盹，仍旧是毒蛇。米岚有一种预感，自己只要一动念，巨兽就会穿越时光的痕迹醒过来，然后舔舔舌头就吞了他。 沉默与喧哗并行。 第二尊石兽背负石刀，口衔断剑，状似黑豹而通体鳞片，燃烧巨目之中有无尽的不甘。 看了一眼，米岚只觉得一腔热血上头，嗜杀之意直冲后脑，闷哼一声，口中竟有了一丝腥甜。低头不再去看巨兽，守住心神闭上双眼，他不知道从第一尊石兽到第二尊石兽走了多久，背上的小柔早已熟睡，后背已经被冷汗濡湿复干再濡湿，米岚无动于衷，忍耐是米岚一个人活在世间最不缺的东西。 米岚想起小时候和爷爷割稻，烈日烧灼下的脊背仿佛针刺一般，地里比人高的水稻迎风招摇，笑着米岚的不堪一击。然而无风也无烈日，米岚复睁开眼，颠了颠小柔，让她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扯扯嘴角继续向下。 第三尊石兽脖颈奇长，颌下有须。石阶之下端庄跪坐。周身散发着凶邪辟易，万法退散的霸道。 第四尊..第五尊..共九座石兽。或残忍好斗，或平和悲悯，米岚体悟着巨兽的喜乐与嗜杀，以及所有石兽散发出的追思和悲伤。 米岚更愿意称呼为九座妖兽，龙生九子，各个不同。 但是这近龙巢穴封印的九座龙子，分明不像是真龙所为，是哪位通天彻地的大能竟有如此恶趣味，想来让人心神往之。地底是一道石门，阳文刻着蝌蚪文，米岚眯眼辨认了一会，大概刻的是通幽处。米岚心想断崖在头顶，自己却可能来到了黄泉底，不知其他众人是什么状况，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米岚正有叫醒小柔，让她用巨力推开石门的打算时，心念所至，石门已无风自启。久违的日光扑打在米岚脸上，时间好像才过了一晌。梦中的断崖赫然在前。 米岚眯眼，向前踏了一步，一个踉跄，仿佛双腿失去知觉，米岚忽而发现，自己的衣服早已烂成一堆乱麻，挂在身上，唯有项间贝壳剔透如常。背后哪有小柔的身影，甚至连通幽处的石门也一并消失了。 米岚听过一个故事，打柴樵夫在山中看两位老人下棋，棋局已散，恍觉自己柴刀早已成为烂柯，世上已过百年之久。 人间繁华千岁过，哪知山中万万年。 米岚再往前走了一步，身形变换，天旋地转，自己回到刚入石洞的前一刻，米岚好像高了一点，轻轻松松拽起江枫往石洞走去。一路上各种巨型蠕虫不断，仿佛来到了星际虫族的老巢，断肢和毒液横飞，自己凭着一双铁手撕裂无数，而江枫并非武修，体能不够，早已在半路被围杀分食。自己的盲目自信使得队友死无全尸，直恨得眼角欲裂，饥餐虫肉，渴饮毒血，最后竟硬生生向山顶打通一条血路来到门前，仿佛苍穹之顶。饶是自身过硬的身体，竟也在阳光下颤抖起来，恐惧与悲愤交织，摔倒在地… 又是一瞬间，米岚发现自己被张山硬拽着拖向石洞，一路上断肢和毒液横飞，直到自己看到自己的双腿被撕下，强大的心眼直到死前一刻还见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后背…. 米岚看到自己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矫捷，中山袄下竟是不输于张山那充满力量的肌肉，看到自己亲手将妻子推出蛇窟只为求得几秒钟的苟活，看到自己丈夫温和却腥热的血洒在脸上…米岚在观众生相，经众生苦。 米岚曾念了九万六千个有惊无险，曾走过了九万六千级通幽石阶，一阶一生死。 米岚踏出第九万六千零一步，尘念皆去，一身青袍猎猎作响。 追龙 五 天是深蓝色，玄鸟常带清风掠过，引起林间阵阵和鸣。 小黑子儿啊儿啊地叫着，跺跺脚停下来嚼起了草根。好像在模仿正躺在驴车上望天嚼草根的自己。 少年伸腿踹了踹小黑子的屁股以示不满，小黑子委屈地打了两个响鼻。 定睛看去，哦，原来已经到了。摇晃起身，不好意思地抬手擦擦小黑子屁股上的鞋印以示鼓励。 呔。少年顾自舞了一套疯魔剑法。 乱舞的时代，正法时代。 驴车后拖着无数大若小山的凶兽尸体，引起尘土阵阵，凶兽脑袋却如糖葫芦串在手腕上龇牙咧嘴，有的还在口吐人言大放厥词。少年不喜欢血腥，所以狰狞脑袋的一口利齿崩成血雾便飘散到驴车外。 自家老头儿说打架厉害的真龙都去往天际的升龙台，离开这个鬼地方了，群龙无首，恐怕统治的凶兽大乱。贼兮兮和自己商量，说此番前来定能荡平诸凶，成就威名，一颗凶兽脑袋换一块桂花糕。龙潭下的小树林里，年份大一点的凶兽被自己洗劫一空，想到老头就是老头，真不会做买卖，一个脑袋竟能换一块糕点，这次回去可以买好多桂花糕，少年笑眯了眼。 前方石壁绿意森然，少年挽袖，要不干波大的？ 哼，龍蠃鳞毛羽昆。 世间哪还有真龙，少年气不打一出来，抽出自己背后木剑，随意划了两道，竟是穿透虚无刻在了实处，无形无质的篆文便多了几道难看丑陋的花痕。 一剑崩碎石门，大步踏入。 石阶左侧金鲤逆流，右侧大蟒潜行。石阶不长，但是极陡，仿若登天，目力极处是宏伟巨门，金光熠熠。偶有金鳞大蟒踩踏同行尸体越过龙门，承受剥鳞销骨之痛，便能堪堪成为三爪蛟，游离门外。 世间修行都是靠时间积累，像这样光是沾染龙气便能一朝得道的捷径，怪不得世间再容不下真龙一族，说是升龙台，不过是所谓的大道驱逐真龙出境的邢台罢了。 少年拔剑，缓行石阶。 龙门之下青袍仿若芥子，少年挥出七剑，不偏不倚好似规则一般砍在巨门同一处，七剑相叠，剑锋同时劈落巨门一角，引来无数金鲤大蟒的哀鸣，却又不敢抬头看这位青袍少年。 九位人形龙首仿若天兵而降，此时连平安喜乐的囚牛也大怒操琴，直欲取少年项上头颅。以杀力著称的睚眦口吐黑剑，化作蛟龙一掌拍来。挽袖少年脚步轻点，越到台阶高处龙门顶上，木剑堪堪抵住蛟龙指爪，一抹复挑，巨大蛟爪砸碎石阶，擦起火光一片。黑剑化为黑光掠回睚眦嘴里，只此一击睚眦便吃了大亏。狻猊口鼻烟火吞吐，龙门之上黑火缭绕，竟是连石阶都自燃起来，少年辗转，右手拖拽金鲤河，整条水道竟是直直被拉起成为金灿灿的鞭子，无风自舞，水运绚烂，将黑火打散，鳞片翻飞，抽在狻猊身上绽出血痕无数。螭吻由死角袭来一口将少年吞入腹中，少年改单手成双，负剑式霸蛮斩开螭吻，下腹破体而出，一步踏在另一处赑屃背上，世间最硬的脊背竟然龟裂开来。少年借力，复又拖剑式洞穿螭吻，左腹右胸，通透见底。 琴弦皆断，黑剑锋钝。 上百回合的缠斗少年身形狼狈，满身血污，眼眸却愈发明亮。双方都无力再战，少年隐有怒意，插回木剑，双手解下盘髻，一头黑发迎风四散，少年于龙门废墟上，跏趺落坐，左手在外，右手在内，二手心向内，左手大指掐右手子纹，右手大指掐右手午文合抱作抱拳印。喝到，缚。 髻带漫天，此时九座皆惊皆伤，毫无余力反抗这等后手。 九位龙部护卫不知为何竟然还没随真龙退走，幸而真龙带走了大部分龙气，此时余下九位实力十不存一,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但是自家老头儿就喜欢这等新奇的事物，少年没有干出砍脑袋的事情，好好封印九位大妖，叮叮当当悬挂于腰间。 龙门外，绝壁崖上，通天处。 少年攀岩而出，抬头望天，天外有狰狞龙头。口鼻阵阵云雾吞吐，不见龙尾。 巨龙眼见少年腰间部众，如日月般的竖瞳怒意毕露，云聚雷鸣，不一时凝聚五雷落于崖顶。少年狼狈逃窜，崖面焦黑，少年避无可避，一个下蹲躲过一道天雷，双足蹬地，踏出丈余大坑，身似老猿腾跃而起，附于龙颈。巨龙不想少年竟出这样的无理手，一时慌神，她修道尚浅，性子胆小，从未和人斗法，掌握的也只是打打雷这类吓唬人的手段。先前见众位叔叔被这人困于腰间便头脑一热积攒五雷，雷鸣积攒，激射而出她就后悔了，万一打死这人可就太伤和气了。不曾想这少年竟向自己攀附而来，龙首焦急，剧烈摇晃想摔落少年，口中喷吐龙息却奈何不得，少年十分滑溜直攀到龙首处，单手抓住龙角，另一手一拳一拳打在巨龙眉心，玄青龙鳞龟裂，金黄血液顺着脸上沟壑纵横滴落，慈悲并残忍。 少年不顾被龙气焦灼至可见白骨的手，右手凝起全身所剩无几的修为又一记神霄印落在真龙头顶。如黄钟大吕自龙首处传出，声浪震荡，云海翻腾，龙首被砸落山崖，天开云散。 ******************************************************************************* 过了一刻钟少年才挣扎着爬起，只见崖边一位青衣女童止不住地抹眼泪。许是觉得少年不讲道理，到自家地盘上喊打喊杀，许是觉得自己道法不精，没有救下众位叔叔。淡金色的血从额头顺着鼻尖两侧流，血水混着泪水，画出一个人。 少年慌了神，心想自己出世至今天下无敌手，压箱底的手段尽出竟然才擦破了这小姑娘一点皮。皮糙肉厚真是毫无道理，读书人还是以和为贵交个朋友吧。 少年爬过去坐在小姑娘身边，有些手足无措。小姑娘约莫五六岁的年纪，青袍少年从记事起便在大荒凶兽尸山血海中穿行，哪里会哄女孩子。他想起部落里最好吃的桂花糕，拍拍脑袋从怀中摸出一块挤扁的糕点递给小姑娘。 真龙一族与众生一战落败，开始迁徙，小姑娘诞生在龙陨之战以后，其父母此刻已经前往升龙台，小姑娘因为修为不够，不能远距离驾云，留在龙潭苦攒修为，打算再成长一些一举飞升，龙族九部众即是留下来保护小公主安全的，不曾想被少年一人一剑端了老巢，杀力之大简直不讲道理。 小姑娘没接触过外人，倒也不忌讳什么，接过桂花糕好奇地嗅了嗅，好吃得眯了眼。 少年低头看探在崖外的双脚，连番的战斗使脚趾从布鞋中调皮地探了出来，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小姑娘看到少年焦黑的脚趾，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又顺着叮叮当当看到了袖珍的九位，泫然欲泣。少年心想女人真是麻烦，叹叹气拎着一串九子及自己的发带随意扔进山里。 女童好奇问道你为什么要来我家杀我家的食物。少年看着她额头已经光滑如初，眼角直跳说道你的食物不好吃，桂花糕才配叫食物。女童低头有点自卑，因为自己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桂花糕，更因为好看的少年双足在崖间云彩中一踩一踩，自己却踩不到云彩。 女童问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少年答比这方悬崖这片云海大无数无数倍。 女童问外面有其他的食物吗，少年答外面还有桃花糕梨花糕，总之一辈子都吃不过来。 女童问外面的人都像你这般好看这般有趣吗，少年沉默了一会，你千万不要去外面。 女童问那我想吃好多好多糕怎么办，少年摸摸她的脑袋以后我给你带。 日落西山，照得整片云海如火海，金鳞大蟒所化小蛟在云海深处翻腾，传来阵阵辽远而快活的嘶鸣。 少年说我该回去了，你家有什么宝贝。 女童想了想，掏出自己脖间的挂坠，一块贝壳，晶莹剔透轻盈若羽毛。少年一探手抓在手间，入手温润，登时就喜欢上了。 女童欲言又止。龙有逆鳞，触之即死，丢了逆鳞的龙，还是龙吗？ 少年说你别这般小气，以后给你带桂花糕再还你嘛。想了想说道，这样我不好和老头儿交差，你给我个差的宝贝，我可以糊弄老头子。 女童交给他一片额间被打落的玄青鳞片。 云卷云舒，雾聚雾散。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 少年带回重宝，上封御龙氏。少年长成青年成为老年，再也没有尝过桂花糕。 素衣少女每天在崖间踩云，一双长腿已经没入云雾。 她转头，面色苍白，却还能依稀见到当年女童的模样。 少女笑眯了眼，小夫子，你回来啦。 追龙 六 米岚坐到少女身旁，仿若当年。 米岚说我走了很久很久，像光走了一万年那么久，少女说我知道的。 米岚说我不是他，我也没有桂花糕，少女说我知道的。 米岚说对不起，这是你最重要的宝贝，少女摇摇头，送你了。 少女说我快要死了，米岚沉默了一会，说我知道的。 日落西山，照得整片云海如火海。 少女说我该走了。待会龙潭世界就会塌，你往云海跳下去，不要回头就能走出这片世界。 米岚问我的同伴呢。少女愣了愣，可能会随着这个世界一起流浪吧。 米岚站起身，往回走，我也有一个约定，同去同归。 少女在背后用力挥挥手，那你这次要遵守约定啊。 跨越龙门废墟，左侧的金鳞道早已干涸，右侧的添足道堆满了巨蟒的骨骸。其余八人横竖躺在石壁门前，原来从未踏入石门，众生皆少年，九万六千个可能里，来再见她一面。 易离支早已悠悠醒转，看着米岚身上的浓郁龙气，十指如钩。问道，你还是米家小子吗。 米岚摆摆手，我当然是我，我倒是知道你不是你。闲话少叙，我们得快走了，这片世界快塌了。 易离支摇晃坐稳，问道凭你一人就屠了真龙？摆摆手说我已经走不了了，只有梦中人能出了这片世界。片刻过后，古树化作点点颗粒，山崖出现无数密缝，烧的火红的云海从天边倒卷，整个世界开始崩溃。 易离支说道，世上共有屠龙术，杀龙术，扶龙术，从龙术四脉，四之其三延绵至今，我们三脉背负着寻龙祖训寻找了几千年。屠龙术一脉单传，老头我便是这一代屠龙，支离易。那小娃娃朱锁的杀龙术便是学自当年的支离易，她汉子陆准便是扶龙术一脉的，而从龙术一脉叶氏早已断绝。其实老祖宗的愿望就一条，等岁月忘记真龙，活下去，找到她。 当年御龙氏带回龙鳞，发现龙鳞暂存的龙气都能让金鳞蜕变。世人皆愚昧贪求，只知道得龙气者一朝升天，却不知沾染龙气者生不如死。哈哈哈哈，御龙氏不得已一分为四，这就是站到世界对面的结果！其中两脉为保全传承，不得已改名为屠龙术和杀龙术…南华真人都曾说我屠龙一脉无所用其巧，信仰被践踏，崇拜便成为了最大的罪孽。 我等三脉如今得知真龙现世，不为其他，尽全力护下真龙，了断自身的枷锁罢了。易离支叹了口气，数千年的因果，竟是被你了断。所以这会我们都得死在这方世界了。 米岚心想清姐找了五个外援，四个反派，实在让人质疑她的业务水平。 点点头说道，因果循环，易老你知当年因造就今日果，可知今日因仍有他日果。我于梦中斩落无数世界，现在只相信自己手中三尺剑。 易离支心想莫不是被龙气烧坏了脑子，但说话风格玄玄乎乎又不能判断这小子是否真觅得了一线生机。易离支问道崩塌已达山顶，你怎么办。 米岚问道御龙氏欠我的，易老敢不敢断绝屠龙一脉的道统，或救众人于一线生机。 易离支苦笑着说道千年枷锁一朝得去，区区一死，有何不敢。也不是易老头不惜命，崩溃已经在山腰，死与不死有什么区别。 米岚弯腰到底，说道，那就请您张开镇山河吧。 易离支惊道，镇山河开启另是一方天地，确实能抵住这方小世界。可是要打破镇山河需要内外同气相击。除了施界者，世界上找不到两个完全相同的气从内外打破结界。你要再开结界，用什么做引。米岚道，用我身上的龙气，真龙气息完全相同。 世上已无真龙，镇山河就像永远沉在大海里的囚笼，无法再打开了。 米岚问道，屠龙一脉是否一脉单传五千年。 易离支愣了愣，低头笑了，继而大笑，易离支笑弯了腰，直笑出眼泪，问道，这么大的镇山河抽干我体内的气，我必然撑不了几时了，你小子又如何。 米岚盘腿坐在结界内的方石上，一手抚膝，一掌撑颊，没有答话。双眸微合，眸间青金两色洒落。 破碎的龙潭世界像一面打碎的镜子，镇山河就像镜子上滚动的水晶球。 干枯的易老盘膝坐在米岚对面，嘴角带笑，黑洞洞的眼洞看着米岚，仿佛在期待米岚的选择。其余七位一列坐于米岚下方，或嗔或惧，梦中不知沉沦。索幸这方小世界龙气纯净，没有使失去生命的尸体腐烂发臭，不然米岚也不得不刨个坑把他埋了，而在这场和岁月的拔河中，唯一的可能，可能永远不会到来，任何浪费体力的动作都会把自己往死亡推近一步。这一年，他在左手旁画了一个一。 枯骨坐化，龙气构筑的镇山河留不住死物，镜子间吹来一股山风，尘归尘土归土。 米岚手边已经画了六十九个一。眼里的青金两色已经黯淡，看来注定等不到那个一。 春秋楚国有叶公，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喜引龙，善从龙。 米岚在石阶上走了很长的光阴路，却只见到过此行九人。 易老了无芥蒂，大笑而终。因为御龙四脉从未断绝，因为朱锁的小仆人，姓叶。 ******************************************************************************* 这一年，春和日丽。水晶球外停下一个老人。老人已经很老了，久病成困，睁不开眼。 老人说当年一役，自己自龙门接引龙气入体，此后六十九载无时无刻不被龙气折磨，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也得益于经龙气改造的身体刀斧难破，水火不侵。老人麻木的神情不似诉说自己的苦难，老人提起手臂，上面是斑斑的疤痕，像一片片龙鳞，是一次次求死。 老人说自己已经很老了，老到这辈子最后总是回忆起少年时的主家，回忆起龙潭世界的一生业障。老人说了很多很多，或喜或怒。 最后老人洒下带来的一盅酒。像是对一生的总结，对寻龙一梦荒唐的无奈。 老人浑浊的泪水从浑浊的眼珠淌下，沟壑纵横，滴在草地上，绽开无色的花。 老人说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面对苦难了，老人颤颤巍巍地消失在春日里。 浑浊的泪滴打在不知名的草叶上，渗入底下的泥土，好似滴入水里的墨，仿若浇入火里的油。 一瞬间水晶球便如穹顶的烈日般灼烧。 米岚转过僵硬的脖子看了看碎镜世界的顶端，感受着清风里云海间山涧处传来的淡淡哀思，世上再无龙吟。 众人如大梦初醒，辛酉日刚过，太行山大峡谷的夜星光透彻。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