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的十公尺前》 真相的十公尺前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words 一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斑驳地覆盖日本东半部。下过初雪的早晨来临,我已经在 名古屋站。 我准备搭乘八点的「信浓号」特急列车前往盐尻,列车在几条路线出现误点,不 过我预定搭乘的班次应该会准时出发。 我原本要在车站月台与人会合,但是列车已经进站,对方却还没有出现,我看看手表 拿出手机,刚显示对方电话号码,就有人在我后面气喘吁吁地说: 「抱歉,我来晚了。」 我收回手机并回头。 「幸好你赶上了。」 我等候的对象――藤泽吉成――不停地喘气,他的羽绒外套拉炼没拉上,衬衫扣 子扣错一颗,乱翘的头发有些油腻,脸上的胡碴也没刮乾净,他的眼睛布满血丝, 眼睛下方浮现很深的黑眼圈。 藤泽不断搔头,说: 「真的很抱歉。」 「别在意。你昨晚很晚睡吧?」 「应该说,几乎都没睡。」 「这样啊。那我还找你去山梨出差,直不好意思。 发车铃响了,我挥手催促藤泽,坐上「信浓号」的对号座位。 「好久没和太刀洗小姐搭档了,我很开心。」 藤泽在坐上车时这么说,不过他的声音被发车铃声盖掉了,所以我没有说什么。 中央本线下行的「信浓号」对号座位车厢内。大约有六成座位被快活的年轻人占 据。 藤泽以慎重的动作把相机袋放到行李架上。他环顾车厢,然后把身体沉入座位,对我耳语: 「没想到乘客还满多的。」 「的确,距离旺季应该还早才对。」 昨晚长野、山梨、群马的部分地区即使在平地也积了一公分左右的雪。距离冬季运动的季节还早,而且今天又是平日,但这些学生似乎已经迫下及待地想要前往滑雪场了。 红眼睛的藤泽拍打自己的脸颊。努力挤出声音问: 「对了。我其实不太清楚。今天要采访什么?」 藤泽是今年发配到我所属的东洋新闻大垣分局的新人。他获采用的身分是摄影 师,不过根据东洋新闻的规定。即使是摄影师,也需要累积至少一年的记者经验。我在名义下算是他的指导者,不过从发配至今已经过了半年以上,他现在也有自己的任务了,我不会像一开始那样总是带他一起行动,这次的情况比较特别一些。 藤泽又说: 「我听说是跟『未来阶梯』事件有关。」 「没错。」 我仍旧朝著正面,只有视线转向藤泽。 「藤泽,你知道早坂真理这个人吗?」 「她是『未来阶梯』的公关吧?人称超级美女公关,也常出现在电视上。」 我点点头。 早坂真理是新兴企业「末来阶梯」的公关负责人,她是董事长早坂一太的妹妹 当一太创立公司时还是个大学生。随著公司急速成长,她也预繁出现在电视与周刊成了吉祥物般的存在。她既讨人喜欢,反应也很快,上了综艺节目总是笑咪咪的,上了报导节目也能准确回答评论员不怀好意的问题。不过当未来阶梯公司营运情况恶化,她曝光的机会自然减少。 未来阶梯公司于四天前破产。在各家媒体播报的新闻当中,没有看到早坂真理的 身影。 「我没有见过她。她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 「她是个好孩子。很好的孩子。」 「难得听你这么坦率地称赞一个人。」 「没这回事吧?」 这时藤泽忽然露出狐疑的表情,问: 「可是为什么我们两个要去采访早坂真理?」 我直视藤泽,他的脸红了。 「……不好意思,我昨天因为很忙,没有看新闻,我一定是说了很蠢的话吧?」 我并没有要以冷淡的眼神让他感到羞愧。事实上。他在忙了一天后,次日还被我 拉来出差。我反而才感到歉疚。我摇摇头说: 「没有。这件事一句话就可以说明。董事长一太和他的妹妹真理失踪了。」 未来阶梯公司是三年前成立的新兴企业。他们透过网路。替日渐不便出门购物的 老年人提供寄送日用品和医药品的服务,董事长一太创业时才二十六岁。或许是因为年轻董事长与针对老年人提供服务的组合很稀奇,因此获得商务杂志广泛报导婆。而他也以充满自信的口吻,宣称资讯革命就是福社革命 早坂一太的赌注押对了。未来阶梯公司迅速成长。并且大张旗鼓地在那斯达克上 市。接著他又发展新事业,以募集会员筹得的资金,与农家、畜产户签约,展开寄送有机农畜产品的事菐,这项事业并不局限于共同采购的范畴。还贩售剩余生产品。并将得到的利益分配给会员,具有投资的性质。 就结果来看,这项事业成为公司的致命伤。红利虽然依照说明支付,但有文件出 现,暗示这些资金是从新入会员的加入费支付的,农畜产事业从很前期阶段就出现资金调度紧迫的情况。 六月和九月的红利发放廷迟。造成股价开始跌落,再加上对股东说明不足。因此 从十一月中旬便连日处于跌停,到了十二月,未来阶梯公司终于破产。早坂一太不仅被追究经营责任,部分媒体还把他当作计画性破产的诈欺犯看待。 「一太和真理的故乡是太垣。」 「这样啊。」 即使听到这个情报,藤泽似乎也完全没有接受的样子。这也是难免的,未来阶梯 公司破产是全国性的大新闻,东京总社的社会部和经济部都出动了。这不是分局记者处理的话题。 他战战兢兢地问: 「分局长知道你采取行动吗?」 「……应该取得默认了。」 「请等一下。」 他在狭窄的座位扭转身体朝向我。 「也就是说,我们要挑衅总社,自己去采访早坂真理吗?」 「说挑衅太夸张了。」 我垂下视线。 「不过也许有人会生气吧。」 藤泽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我果然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他。 「我也觉得对你很抱歉。就形式上,你应该算是被我硬拉来的,但是如果你感到 不安,就在下一站下车吧……其实我本来是昨天要告诉你的,可是联络不上。」 他听到这里便笑了。 「这个就不用了。」 「不用了?」 「就是你要我感到不安就下车这件事。知道这是你的暴走行为之后,找也比较容 易下决心了,我会跟你去。」 「……谢谢。」 「别客气。不过既然如此。也许就不需要相机了。」 车上广播即将到达多治见,对号车厢的乘客没有一个人站起来。 「如果你能跟我一起来,就帮了我很大的忙。」 在到达多治见之前,我得先告诉他这件事,我迅速地说: 「不过你先听完再做判断,很难启齿的是,目前其实没找到早坂真理。未来阶梯在平冢设有子公司。所以同行都猜想她在平冢而去那里找她,不过好像没找到一 太或真理。」 「咦?那我们为什么要去甲府(注一)?」 (注一:)日本山型县首府。 「我得到情报。他们不在平冢,至少真理不在那里,我认为她应该在甲府附近, 可是不是很确定……你把这点也纳入考量,再想想看吧。」 藤泽噘起嘴唇,不满地创: 「我好歹也是在报社工作的。」 「……」 「我有扑空的心理准备。」 「的确。」 我不禁微笑。我把他当成新人,似乎费了不必要的心思了。 「真抱歉,对你创了失礼的话。」 他默默地点头。 车窗外的景色变成市区。列车减速。驶人颇大的车站,几十秒的停车时间内,没 有人下车。也没有人上车,接下来铁路便沿著东山道进入山间。 当我看著缓缓开始移动的景色,藤泽问我: 「可以再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为什么这么想要探访早坂真理?」 在家家户户的屋顶和田里,残留著些许还没融解的昨天下的雪。 藤泽的意思大概是:为什么宁愿走对上班族来说危险的路,还要去采访她,我仍 旧望著窗外,创: 「之前我采访过返乡中的早坂真理,她的气质爽朗,聪明却不会给人气势凌人的 感觉,给我很深的印象。当时我也采访了她以前的同学和老师。大家都很喜欢她,当新闻开始报导未来阶梯是诈败公司之后,很多人打电话到分局,说她不可能会诈欺一太和真理或许生意失败了。但不是坏孩子……在我们分局负责的地区。早坂兄妹的消息受到很大的关注,当然应该要去采访吧? 「这……也许吧。」 藤泽缓缓地说,然后叹了一口气。 「……你刚刚说掌握到情报,是什么样的内容?」 对于习惯搭乘新干线的人来说,朝东行驶的特急列车「信浓号」速度感觉很慢。 时间非常充裕。 2 早坂一太和真理兄妹还有一个更小的么妹,名叫弓美。她今年大学毕业,二十三 岁。她和未来阶梯公司没有关系,在名古屋市的服饰公司上班。 我先前采访真理的时候,弓美也在老家,所以我曾和她交换名片。昨天下午,当 我得知一太和真理失踪之后,立刻联络弓美。询问她是否知道两人的下落。弓美当时还在工作,虽然有些困扰,但并没有对我不客气。她回答她不知道,然后又说: 「不会有事的。哥哥和姊姊小时候都会因为一点小事就离家出走。不用急著找他 们,他们很快就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回来。」 然而过了几个小时,到了晚上九点多,轮到弓美打电话给我。她用困惑的声音说: 「姊姊打电话给我。然后……如果不会造成你的困扰,可以请你现在过来吗?」 弓美住在名古屋市金山,我看了手表,和她约定一小时半之后到。 弓美住的公寓是一栋五层楼建筑,位在距离金山站走路七分钟的地点。入口有自 动锁,也有机械式停车场。弓美的住处在最上层。虽然不知道隔间如何,但光是客厅就有大约十二个榻榻米大。玻璃桌面上放著她替我端来的香气强烈的红茶。 我催促她继续说明,她很歉疚地先说「很抱歉这么晚找你过来」,然后说: 「快九点的时候。姊姊打电话给我,似乎喝得很醉,我间她在哪里,她却好像没 听见我说话。而且还挂断我的电话……我想最好还是去找她,可是如果请警察找她,即使找到了,也可能会被当成是遭警察逮捕。我也没有告诉过朋友或同事有关姊姊和哥哥的事,所以也不能找他们讨论,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未来阶梯公司破产事件中,姑且不论早坂真理,早坂一太应该会被追究法律责 任,不过这和失踪搜索是两回事。就算通报警察,真理也不会被逮捕。话说回来我也可以理解弓美迟疑的心情。 「我知道了。我会尽我的力量去找她,请告诉我详细的电话内容。」 弓美把录音笔放在玻璃桌上。 「我把这个放在身边,以备他们随时打电话来。开始的部分没有录到,可是应该 可以听见后面的部分。」 我又跟她谈了一会儿,想要得到其他躲索,但弓美原本就没有和一太往来。和真理也已经半年左右没有联络,因此完全不知道他们的近况。 「老家那边也问我知不知道任何情况,是我真的是在刚刚才第一次接到她的电 话。」 「这样啊……总之。先来听听看吧。」 按下播放按钮,就如弓美说的。听到的是大概从对话中途开始录的聟音,我为了 听得更清楚,把头发拨到后面,露出耳朵。 这段对话录音资料已经在昨晚腾出文字稿。 弓美:……姊,你现在在哪里?爸爸妈妈都很担心。 真理:现在,我现在是在车上。我喝了酒,现在正在看天空。 弓美:你没事吗?我看到电视,一直很担心。 真理:不可以看电视。啊,不过我记得你从小就是电视儿童。 弓美:姊,你喝醉了吗? 真理:(啜泣声) 弓美:不要紧吗?要不要我过去你那里? 真理:你在说什么?你不是还有工作吗?我已经失去工作了。 弓美:你好像喝得很醉,对不对? 真理:应该没问题吧,刚刚有个男人来照料我。他很会说话,长得也满帅的,算 是我喜欢的类型。 弓美:男人?姊,不要紧吗?你现在还跟那个人在一起吗? 真理:不要紧啦。你不用瞎操? 弓美:你也联络爸爸妈妈吧,他们真的很担心。 真理:是吗…… 弓美: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真理:嗯?在阿嬷家附近,不过,还是不行。我没办法去见她。 弓美:没这回事。阿嬷一定也会高兴。 真理:这里又没什么饭店,而且轮胎又那样,所以也没办法移动。真伤脑筋。 弓美:没关系,你就去阿嬷家吧!今晚会很冷喔。 真理:不要紧。我吃了很像乌龙面的东西。现在很温暖,对了,弓美,我其实原 本可以过著正常生活的。 弓美:姊。你在说什么?拜托。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 真理:弓美,幸好你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工作。绝对不可以告诉周围的人。说你 是我和哥哥的妹妹唷。 弓美:你说阿嬷家,是哪一边的阿嬷?告诉我。 真理:我好喜欢你。弓美。 弓美:姊姊? 真理:早点睡,不要感冒了。拜拜。 弓美。姊姊……喂? 弓美听著自己和姊姊的对话,不时扭头表示不解: 「姊姊虽然会喝酒,但是她应该不会喝到这么醉,会不会是年纪的关系?」 我询问此时能问的所有问题。 「早坂,『阿嬷』住在哪里?」 弓美很明晰地回答: 「祖母住在山梨县幡多野町,外婆住在静冈县的御前崎。」 「两边的阿公都健在吗?」 「我外公已经过世了。」 「那么『阿嬷家』应该是指外婆家吗?」 弓美摇头说: 「不一定,姊姊称呼父亲老家时,应该也是称呼『阿嬷家』。」 「她 平常就是这样称呼吗?」 「是的。」 「她会和某一边特别亲近吗?」 弓美停顿一下才摇头。 我这时就已经确信早坂真理在静冈还是山梨,但我没有把我的推测告诉弓美,只 对她说: 「我知道了。只有知道这些,一定能找到她。」 弓美向我鞠躬,说: 「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另外可以再问你一件事吗?」 「……好的。」 「你为什么会找我?应该还有很多其他媒体跟你提出采访要求吧?可是你好像只联络了我,为什么?」 她很快就回答: 「之前姊姊说过,有很多杂志或电视凭空创造出姊姊的形象,要不然就是只谈十分钟就加油添醋,擅自当成姊姊的『真心话』。 不过她说,只有你不一样,她一开始觉得你是个冷淡的人。可是在说话的当中, 虽然只是回答采访的问题,却引导出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到的自己的想法。她很高兴地告诉我,只有你真正愿意听她说话,所以我才选择跟你联络。」 我记得那段采访,只是不确定早坂真理有没有读到事后的报导。我不确定自己写 得是否够好。 我对她说: 「谢谢你,她很清楚自己是吸引客人的活广告,可是她相信未来阶梯公司能够为 很多人带来幸福,即使面对尖锐的问题或要求。她也总是能够笑咪咪地巧妙应对……我很喜欢早坂真理。」 我没有借到录音笔,不过弓美让我把声音档存到随身碟中。 我离开金山的公寓时。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 藤泽昨天几乎不曾阖眼,却眨著疲累的眼睛。仔细听我说话。 我说:「即使找到早坂真理,她应该也身心俱疲了,如果能采访到她的话,就可 以让在故乡替她担心的人、还有妹妹弓美安心。我希望能够早点找到她,所以才邀你同行。」 藤泽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我从包包里拿出透明资料夹,递给藤泽。 「这是电话录音的文字稿。有关早坂真理此刻人在何处的直接线索,目前只有这 些。」 藤泽读完资料夹里的列印文件之后,慎重地说: 「电话里没有提到她人在哪里。」 「应该是刻意没说出来,不过她似乎也不打算完全隐藏。」 藤泽再次聚精会神地阅读通话纪录,不久之后抬头望著天花板,揉著眉头呻吟: 「只有这点线索,太难猜了。」 「是吗?」 「我们正在往甲府方向。所以你应该觉得比较有可能是山梨吧?我不明白……这 是二分之一的赌博吧?」 「虽然是赌博。但是应该是命中机率很高的赌法。」 车窗外的景象不知何时已经转变为信浓地区的白色山野。藤泽红著眼睛,陷入沉 思。 不久之后,他说: 「我不了解。」 我原本以为没有必要说明,但是不解释的话。对于通宵熬夜还被卷进来的藤泽太 过意不去了。于是我伸出手。用手指划过通话纪录的某一段。 「这里。」 「…… 『而且轮胎又那样。所以也没办法移动』这句吗?」 「对。」 我从藤泽手中抽走通话纪录,放入透明资料夹里,收回包包。 「等一下,就只有这样? 」 「只有这样?」 「她的轮胎出问题了吧?为什么这样就能断言是在山梨而不是静冈?」 轻快的旋律传来,车内广播开始播报: 「下一站,盐尻。盐尻,请不要忘记随身携带的行李。」 窗外的雪景逐渐转变为街景。我说: 「虽然也不能完全排除爆胎的可能性……」 「嗯。」 「不过她应该是指一般轮胎吧?」 藤泽发出「啊」的声音。 特急列车开始减速。 「昨天东日本有大范围的区域下雪,山梨也有少量的积雪。早坂真理的车使用一 般轮胎,下雪时很难行驶,所以她『轮胎又那样,所以没办法移动』。我特地 调查过,降雪的地区有东北全区、新舄县、长野县、山梨县、群马县。静冈县御前崎市没有观测到降雪。」 我把奶油色的围巾围在脖子上,打了领带结。 「早坂真理昨晚在山梨县幡多野町。待会传乘『梓号』列车之后,你先睡一下 吧。到了甲府我会叫你。」 3 由于列车误点,因此转乘花了不少时间,「梓号」抵达甲府时,已经接近十二点 从车上看到的甲斐路(注2)蒙上一层薄雪,不过少量的雪似乎被都市的热气融解 殆尽,因此在甲府没有看到雪。站前大规模的圆环有巴士驶入。上下车的乘客都很零星 (注2:古代官道,山东海道分支。经由富士北麓进入甲府盆地。)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名古屋来到此地。我原本以为空气会有些不一样。但却 感觉胸腔冰冷。 「我们搭计程车吧。搭车地点在那里。」 藤泽肩上挂著很大的相机背包,指著圆环一角。但我轻径摇手。拿出手机。打电 话到事先登录的号码。 「喂?我是早上打过电话的东洋新闻社记者,太刀洗。」 接电话的是甲府的计程车公司。我早上便预定计程车,到了盐尻站时也打了电话 告知转乘列车误点,我询问计程车停在哪里,电话中的人说: 「你现在人在南口正面吗?我马上请司机开车过去。请在原地稍候。」 我挂断电话,藤泽便笑著说: 「有必要事先安排计程车吗?」 计程车招呼站有不少计程车在等候乘客。光是用眼睛数,大概也超过二十辆。如 果只是要搭车,的确不需要特别预约,应该也能立刻上车。 我没有回答。藤泽忽然恢复认真的表情,说: 「老实说,我还真没有想到下雪和轮胎之间的关系,不过接下来耍怎么办?如果 有任何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说吧。」 「谢谢……对了。藤泽,你肚子饿了吧? 藤泽的表情呆住了。 「呃,好像有点饿,不过,可以先听听接下来的计画吗?」 「我晚点再详细说明。先吃午餐吧。」 「好的。可是计程车要来了。」 「我们就是要搭计程车去吃饭。」 甲府站前大楼林立,上面密密麻麻挂了招牌,有借贷公司的招牌、英语会话班的 招牌、商务旅馆的招牌、在地酒的招牌,另外也有当地名产的招牌,我没有刻意注视某处,漫无目的地望著上方。问: 「你有没有吃过餺飥?」 「……没有。」 「你知道餺飥是什么吗?」 「我只听过名称,那是什么样的料理?」 「餺飥是山梨乡土料理。我满喜欢的。今天中午我打算吃那个,你有没有特别喜 欢或讨厌吃?」 藤泽加强语气说: 「如果要在今天之内回名古屋。时间已经不多了。车站里应该也有可以简单用餐 的店吧?」 「一定要吃餺飥才行。藤泽。你应该也有到外 地采访过吧?你对当地名产都没兴 趣吗?」 「要看情况,今天我不太有兴致。」 一台黑色计程车接近我们,闪烁著危险警告灯示意。我朝著计程车挥手。从车身 大小和打蜡的光泽看来,计程车公司派了很高级的车过来。 「早知道应该告诉他们。派普通的车就行了。」 藤泽也耸耸肩膀说: 「这样有点显眼。」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走吧。」 计程车停在我们面前,门打开了,司机走下车,很有礼貌地鞠躬。 「你是太刀洗小姐吧?敝姓馆川,今天负责导览,请多多指教。」 司机是四十岁左右、身材偏瘦的男性,自然而不做作的笑容很讨喜,他看到藤泽 的相机袋,立刻说: 「我来替你放行李吧。」 他以机敏的动作回到车上,打开行李箱。 我暂且先告知目的地是幡多野町,请他开车。我询问抵达时间,得到的答案是大 约三十分钟。 车子从甲府站往南行驶。天空虽然辽阔,但电线看起来彷佛垂得很低。计程车是 以固定费用包租的,因此里程表没有在动。 我问:「昨晚下雪了吧?」 司机以快活的声音回答: 「没有下太大的雪。」 「听说有积雪。」 「黎明时分积了薄薄一层雪,所以这辆车也换上雪胎,否则就会有些危险。不过 太阳升上来之后,雪全都融解了。」 沿途的街上的确几乎没有看到雪。 身旁的藤泽压低声音说: 「我刚刚虽然那样说。不过现在还是有点饿了。肚子饿了果然没办法做任何事。」 我点点头,又问司机。 「司机先生,我们想在幡多野吃午餐,可以请你介绍餐厅吗?」 司机从后照镜看著我们说: 「当然了,你指定要找对幡多野很熟的司机吧?我出生在幡多野,在幡多野长 大,现在也住在幡多野,请交给我吧。」 藤泽瞥了我一眼,他大概明白了我为什么要事先安排计程车。这次采访来到陌生 的地方。又没有太多时间,因此一定要找熟知当地资讯的计程车司机。 「不过幡多野是很小的城镇。没有多少地方可以观光、餐厅也很少。」 「谢谢,那么,有没有哪家餐厅提供好吃的餺飥呢?」 司机回答的语调很愉快: 「那当然,现在有很多餐厅为了因应观光客。把餺飥改成比较顺口的味道,不过幡多野的餐厅都还保留传统的道地做法。」 「我想找一家开到很晚,又有提供酒的餐厅。」 「开到很晚?虽然比不上甲府市中心。不过我知道有一家餐厅开到八点左右。而 且也有提供在地酒。中午应该也有营业。」 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家餐厅星期几休息?」 「应该是星期三。」 「没有其他餐厅吗?」 前方红绿灯转为黄灯,计程车便开始减速,等到完全停下来之后,司机有些诧异地说: 「其他餐厅?这个嘛,我想想看。」 红灯转为绿灯,计程车再度开始行驶。 「……对了,还有另外一家餐厅,不过酒类大概只有啤酒,味道不差,可是地点 不是很方便。离市区有点远,休息日的话,我记得好像是星期天 很抱歉,我也不太常去,所以不是很确定。」 「那就麻烦去那家餐厅吧。」 「如果要吃餺飥,我还有更推荐的地方。」 计程车正在过弯道,因此司机没有看后照镜,但我还是稍稍低下头,对他说: 「谢谢你。如果回程比较晚,晚餐就去那里吧。」 司机似乎没有不高兴的样子,说: 「好的。那就先去那家餐厅吧。」 站前林立的大厦早已消失踪影,路上出现越来越多设有巨大招牌和停车场的店。 不久之后,这些店也消失了,开始出现一栋又一栋瓦片屋顶的民宅。接著房屋的间隔拉长,道路也变窄了。眼前出现结束收割的农田,不时也看到在市区没有看到的残余融雪。藤泽在我旁边打盹。 「要不要听广播?」 司机忽然问道。 「不用了,谢谢,我同事正在休息。」 「哦……真抱歉,你们是来工作的吗?」 「是的。」 「到幡多野来工作,还真是难得。」 我在联络计程车公司时,报上东洋新闻社记者太刀洗的名号,不过这个资讯似乎 没有传达给司机,因为没有必要特地说明,所以我只是敷衍地回答:「的确。」或许是为了避免吵醒睡著的藤泽、司机在这之后就没有说话。 我用手表测量时间,先前虽然听说前往幡多野所需时间是三十分钟,但是宝际上 花了更久的时间。或许是因为我们要去的餐厅在边陲地区吧?车子行驶三十五分钟左右,超过一辆脚踏车之后,司机以有些节制的声音说: 「快要到了。」 「好的。」我回答之后戳了一下藤泽的手臂,不过隔著厚羽绒衣的袖子,他似乎 没有感觉。看他没有醒来,我便把他摇醒。 在广阔的农地当中,孤零零地矗立著独栋房屋。漆白的墙壁顶著传统民俗风的三 角屋。博风板上有格子状的装饰。绿底白字的塑胶招牌上写著「餐厅」。计程车驶入店前宽敞的停车场。虽然空间足以停放几辆车,但现在并没有其他车辆。 「到了。」 「谢谢你,难得有这个机会,可以请你一起用餐吗?」 我邀了司机,但他摇摇戴著白手套的手说: 「不,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可能会需要谈工作方面的话题,所以我还是回避吧。 我会待在附近,等到用餐结束之后再打手机给我。那么我要开门了。」 我拿起包包。车门打开,冷空气吹进来,这时藤泽突然喊: 「危险!」 金属摩擦的尖锐声音传来。 我看到一辆脚踏车差点擦到计程车打开的车门停下来,刚刚听到的就是脚踏车煞 车的声音。 脚踏车大概是在经过计程车旁边的时候,刚好遇到车门打开。虽然应该没有撞 到,但司机立刻冲下车,绕到车门这里。 「不要紧吗?」 骑脚踏车的是一名年轻人,他抬起头。 他的面孔结实精悍。头发有些自然卷,五官轮廓很深。或许因为寒冷。他的脸很红。 踏车前方装了篮子。但没有放东西,后座行李架上网了纸箱,从里面露出一把 葱。年轻人原本紧闭著嘴巴,不过听到司机问话,便很明确地回答: 「我没事。」 「真抱歉。」 「没关系。」 他简短地回答鞠躬道歉的司机,然后再度踩上踏板,直接骑著脚踏车到餐厅后 方。 我也下了计程车,对深深叹息的司机说: 「幸亏没事。」 司机回头,有些僵硬地笑了笑。 「的确,话说回来,我没想到会在这么大的停车场被吓出冷汗……那么。结束用 餐之后,请再跟我联络,要打开行李箱吗?」 「好的。」 藤泽 似乎因为刚刚的惊吓而完全清醒。我看著他拿出相机背包,再度回想刚刚的 情景。 餐厅直接利用老屋开设。天花板很高,可以看到带有岁月痕迹的梁木。墙壁和地板都像磨亮过一般呈现琥珀色。看样子客人应该是要在土间(注3)脱鞋,坐在榻榻米上的坐垫。 (注3:传统日式住宅中没有铺设地板、与地面齐平而连结外界的不分。) 藤泽说:「满有趣的。」 「是啊。不过有点冷。」 「因为天花板很高,所以没办法。」 外面没有停车,店内也没有其他客人,大概就如司机所说的,这里的地点不是很 方便吧。 我们穿著大衣等候店里的人,但没有人出现。 「打扰了。」 我喊了三次,总算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唉呀。真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欢迎光临,请坐。」 出现的是穿著割烹著(注 4)的女人,看上去大概四十几岁,再怎么年长应该也不 到五十岁。 (注4:套在身上的日式围裙。) 「那就打扰了。」 藤泽边脱鞋边说。 我以正坐姿势,藤泽盘著腿坐在坐垫上,不久之后茶便端上来。 「天气真冷,决定点什么料理之后,请再跟我说。」 餐桌感觉也很古老,呈现酱油色,桌上放著装入免洗筷的竹筒和七味辣椒粉的小 瓶子。我打开菜单,上面以明体印著食物名称,没有照片。最前面印著南瓜餺飥。接著又列出几种不同食材的餺飥。 藤泽边看菜单边问: 「餺飥到底是什么?」 「面粉制的料理。」 「像面包吗?南瓜面包?」 「差很多。你看到就知道了。」 除了餺飥以外。这家店也有许多当地特产,例如马刺和甲州葡萄酒,夏季限定的 季节商品则有桃子刨冰。另外也有好几种常见的定食料理。 「原来还有姜烧猪肉和鸡排定食。」 定食料理的白饭只要加钱就可以改成煮贝炖饭。煮贝好像也是甲州名产,印象中 是用鲍鱼做的。真的只要追加几百圆就可以吃到鲍鱼炖饭吗?我仔细盯著菜单。 「太刀洗。」 藤泽忽然叫我。 「吃饭的时候就暂时忘掉工作,不要摆出那么严肃的表情吧。」 我只是在思考菜单上的「葡萄猪排」是什么……葡萄猪排也有附白饭,但是并不 是定食料理。 一名穿白色围裙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他正是刚刚骑脚踏车差点撞上车门的年轻 人。他拿著抹布,默默地开始擦无人的餐桌。 藤泽说:「我决定好了。」 我点头,然后朝著年轻店员举起一只手。 「好的。」 他放下抹布过来,单膝著地,从围裙口袋取出笔记本和原子笔。 「请点餐。」 「我要点这个特制餺飥。」 「好的。」 我指著菜单上的文字问: 「葡萄猪排的饭不能改成煮贝炖饭吧?」 他一边动笔一边回答: 「是的。」 那也没关系。 「我知道了。那我点葡萄猪排。」 「好的。」 年轻人写完之后站起来,当他的背影消失在店内,藤泽便对我说: 「那位店员感觉话很少。难道都不用确认点餐内容吗?」 「毕竟只有两人份。」 「虽然是这样……」 藤泽嘴角稍稍上扬。 「你刚刚那么坚持要吃餺飥,不用点吗?」 「没关系。」 「我不会分给你。」 「那当然。」 藤泽笑著把杯子举到嘴前,然后又说了声:「咦?」接著问我: 「不用点酒吗?」 「酒?」 「你不是想喝吗?你刚刚在计程车上也问过,有没有可以喝酒的店。」 我也拿起茶杯,杯中是焙茶,很烫。 「我应该没这么创吧?」 「……好吧,反正也不重要。」 我打开包包,拿出笔记本,确认酱油色的桌面是乾的之后,把本子摊开在桌上。 「你怎么突然拿出这种东西?」 藤泽边说边放下杯子。 「关于寻找早坂真理的线索,我还没详细告诉你,你应该很在意吧?」 「嗯,原来你还愿意对我说明。」 「我不是说过了吗?」 「可是你常常不做任何说明就飞快地进行工作,所以我以为这次也一样。」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大家都是这样说我的吗?」 「反正也不是坏话,没关系吧?」 「我应该都有分享最低限度的必要资讯才对。」 「原来你也有自觉,只有分享最低限度。拜托你分享最高限度的资讯吧。」 我看看手表,冬季的日照时间很短,尤其这一带接近山地,天黑得更早,没有时 间闲聊,我用手掌抚平笔记本的折痕,说: 「事件背景是早坂真理任职的公司破产,她也被当成诈欺共犯,目前行踪不明 看样子应该是自发性的逃亡没错,她开车想要前往祖母家,但是想到自己的处境,又无法去依靠祖母,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在这样的状态下打电话给妹妹弓美,而这就是通话纪录。」 「你还真是突然。」 藤源边说边看印出来的文字,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到这里为止,我都知道了。」 「从这段通话纪录无法得知早坂真理此刻人在哪里。不过我们只有这个线索。接 下来就要思考她昨晚的行动。」 「是的。」 我用手指划过通话纪录第二行。 「首先。昨晚早坂真理从『车上』打电话。」 「她的确提到她在车上。是的,应该没错。」 「而且她当时喝醉了。」 「是的。」 「她是在哪里喝酒的?」 藤泽立刻回答: 「应该是车上吧?她大概买了罐装啤酒,把车停在宽敞的地方,坐在车上喝酒。 学生时代我常在朋友驾驶的车上这么做。」 我把手指移到通话纪录下方。 「应该不是这样,继续读下去,就很难想像她是在车上喝的。」 「你的意思是……?」 她因为喝太多,受到『满帅的』男人照料。看到有人在车上喝醉,会跑到车上 去照顾对方吗?」 藤泽狐疑地说: 「如果是从车外就看得出来的紧急状态,或许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原来如此, 一般来说不可能会进去。」 「车内是私人空间。即堕车上的人喝醉,也很难想像有人会打开车门进去照料她。而且她应该也锁了车门。」 这时年轻的店员端著餐盘过来,他对我说「请慢用」,把马铃薯沙拉放在我面前的桌上,看来应该是葡萄猪排附的。我从竹筒抽出免洗筷拆开。双手合十。或许是为了当下酒菜,口味有点偏咸。 「如具因为喝太多感到不舒服,摇摇晃晃地走到车外,刚好有个男人经过而照护 她――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过更有可能的情况是……」 「她是在店里喝酒,如果是在店里,周围就有客人、店员之类的其他人。」 我点点头。 我用筷子戳了小碟子中堆成小丘的马铃薯沙拉。 「问题是她在什么样的店里喝酒。」 我并不是在询问藤泽,不过他还是说出自己的推测: 「会喝到烂醉的程度,应该是在酒吧或居酒屋吧?」 「的确有可能,不过还有三个条件。」 「三个条件?」 「第一 ,昨天有开门营业。」 藤泽皱起眉头说: 「那还用说吗?」 我不理他,继续说。 「第二,晚上营业到将近九点。」 「也就是说……? 「我没有告诉你,她是在晚上九点左右打电话给早坂弓美的。她喝得烂醉受人照 料之后,大概是等到酒意稍微散去,才回到车上打电话。那么这家店至少要开到晚上八点,更有可能的是开到九点,藤泽,你常常出差,应该也知道,在幡多野这样的小镇,开到八、九点的店并不多,」 「这点我可以理解。」 藤泽说完喝了茶。 「第三个条件呢?」 「这家店应该要提供餐点。」 我指著通话纪录下方。 「早坂真理吃了『很像乌龙面的』东西,所以到九点时她还成到很温暖。如果这 是真的。那么应该不是中午吃的。虽然她未必在同一家店喝酒和用餐。不过在餐饮店很少的镇上,不太可能连续找两家不同的店。早坂应该是在同一家餐厅用餐,喝酒。」 藤泽轻轻点了两三下头。 「原来如此,每一个条件都很理所当然,不过三个凑在一起,感觉好像就能够看 出一点头绪。」 「这里的餐饮店原本就很少,有这些条件就容易锁定目标。」 「的确 还有一点令人在意的是,她为什么要说『很像乌龙面的东西』?她可 以直接说乌龙面。为什么要说『很像』?」 这时年轻店员端著看起来很沉重的餐盘。缓缓走在榻榻米上过来。 「请慢用。」 他仍旧很寡言,说完之后将看似藤编的锅垫放在藤泽面前,然后把餐盘上的器皿 放下来。 这是冒着蒸汽的土锅,里面满满地吸放南瓜、 里芋,金针菇、香菇、大葱、菠 菜、鸡蛋,以及鸡肉。 「这就是特制餺飥。」 「这就是……」 藤泽低头看著装满稠状汤汁的土锅。 「怎么看都像是炖乌龙面。」 我尽可能做出微笑的表情。如果我不刻意摆出笑脸,没有人会发觉到我在笑。 「餺飥在制面的时候不加盐巴,直接在煮面的汤里调味,所以最大的特徵就是稠 状的汤汁。你应该明白了吧?这就是「很像乌龙面的东西』。」 藤泽拆开免洗筷。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夹起餺飥,盯著粗粗的面条。然后放入嘴里。 「啊,好好吃。」 「那真是太好了。」 藤泽默默地吃著餺飥。不久之后,我点的餐也送来了。 年轻人仍旧沉默寡言地端上葡萄猪排,这道料理是用铁板煎一整块厚厚的肉。 切成一口的大小。 「葡萄猪排。」 他复述料理名称。藤泽此时已经额头冒汗,停下筷子抬起视线看我。 「原来你刚刚不是开玩笑?」 「什么意思? 「那是葡萄「猪排」(tonteki)吧?你刚刚念成butateki ,可是猪肉煎的猪排,不 是应该念tonteki吗? 「……嗯。」 葡萄猪的猪排,所以叫葡萄猪排。原来如此。 「话说回来,葡萄猪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那些猪的饲料是酿葡萄酒的时候剩下的葡萄皮。听说很好吃。」 「你为什么知道那种事,却不知道餺飥?」 「当然不知道了。」 套餐的饭来得比较晚,端来的不是白饭,而是微微烤焦的炖饭。 「呃,请等一下。」 我本来想叫住迅速转身的店员,但不知是否没听到,他头也不回就走了。葡萄猪 排附的应该是白饭,这样没关系吗?我闻到和入酱油的炖饭香味,正感到困惑,藤泽说: 「你就吃了吧。就算换回来,那碗炖饭大概也会被丢掉。」 「我想也是。」 「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待会付差额就行了。那位穿割烹著的太太感觉满亲切的。」 藤泽的说法也有道理,我便照做了。 或许是因为南瓜和面一起煮,藤泽那碗餺飥的南瓜溶解在汤中、稠状的汤似乎很 容易溅起来,因此藤泽的筷子动得很谨慎。 「你是为了掌握早坂真理的行踪,才到这家店吧?」 藤泽用筷子剖开南瓜。有些哀怨地低声问。 「是啊。」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之所以请计程车公司安排熟知幡多野的司机。不是因为期待他熟悉道路。而是 要请他介绍提供酒和餺飥、营业到比较晚的时间,而且昨天没有休息的店。」 「太刀洗,我宜的觉得你应该更重视组织中的『报告、联络和商量』。」 藤泽从土锅夹起菠菜(注5)上下摇晃。 (注5:藤泽提到的「报告,联络和商量」在日文简称「报.连.相」,与「菠菜」同音。 「从司机的口吻来判断,符合条件的应该只有这家店。」 「虽然不能太过乐观,不过很有希望,早坂真理一定来过这一带。不过她或许没 有进入幡多野町,而是在甲府市区用餐。」 「那里的店也比较多。」 话说回来,如果是在甲府市区,她应该不会说『这里没什么饭店』,而且她应 该已经看到祖父母家门口,然后觉得自己现在没办法见他们。所以她很有可能来过幡多野。」 「原来如此。」 藤泽似乎喜欢上餺飥的口味,没有停止夹面,边吃边问: 「接下来呢?要怎么找到她?」 我背出通话纪录的部分段落: 「『刚刚有个男人照料我。他很会说话,长得也满帅的,算是我喜欢的类型。』」 「听你说出口,感觉满恶心的。」 「目前确定昨晚和她接触过的。就只有这个男人。只能从他身上寻找线索了。」 藤泽停下筷子。我把猪排放入嘴里,猪肉很柔软,味道浓郁。 「……就算找到那个男人,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办?」 「那就没办法了。只能问遍全镇的人,有没有看到早坂真理的车子。这座小镇不大,所以这个方法或许也行得通。」 藤泽瞥了一眼,手表。皱起眉头说:「会很花时间。」 「的确。希望能够早点找到他。」 我想起早坂弓美以烦抖的声音拜托我寻找姊姊。 我动了筷子。 「很会说话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首先可以想到两种可能:第一,那个男人很懂得怎么和女人说话。」 「的确很有可能。早坂真理说的『很会说话』,大概是指擅长说好话、擅长哄 人。具体职业是……」 「虽然没必要和职业联想在一起,不过的确有 可能是酒家公关之类的。」 「嗯。」 藤泽似乎很同意地点头,但事实上我并不认为这个猜测是正确的。我继续说: 「不过很奇怪的是,早坂真理和那个男人应该只是一方照料另外一方的关系而 已。当然也可能是在照护的过程中,两人有机会长谈,而男人一直称赞真理。让她觉得对方很会说话,不过至少在打电话给弓美的时候,真理应该是独处的。」 藤泽拿著筷子。发出沉吟声: 「嗯。我觉得未必不可 。应该有很多男人遇到妙龄女子,不管对方是不是烂 醉,都会说好话吧? 「也许吧。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我把煮贝炖饭放入嘴里。光是炖煮贝类应该无法得出如此丰富的滋味。不过饭里 的贝类果然不是鲍鱼,大概是卷贝。我嚼著口中的饭,忽然猜到自己为什么能够得到炖饭。 「另一种可能性?」 藤泽诧异地放下筷子,稍稍凑向前问: 「什么可能性?」 「那个男人是外国人。」 藤泽思考片刻,然后叹著气说: 「哦,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很会说话一指的是「很会说日语」的意思。 「在这个情况下。我们不知道男人的外表。有可能是白人、黑人,或是黄种人。」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个男人应该很醒目吧?这里又不是观光客会造访的小镇。」 「的确,这座小镇没有大学。高中以下的留学生晚上也不太可能在提供酒类的地 力徘徊,所以应该不是留学生。这一来, 有可能是来探访熟人,或者是受到雇用,也可能是从事某种事业或研修活动。」 我夹起猪排,沾了盘中剩下的酱汁放入嘴里。 我暂且放下筷子,从包包拿出百圆硬币和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我找对自己要找的 那一页。拿给藤泽看。 「这是我洽询幡多野镇公所和幡多野农会得到的答覆。」 藤泽瞪著我,问: 「你不是说线索只有通话纪录吗?」 「在『信浓号』车上的时候的确只有那些。不过我在盐尻站转乘的时候打电话去 问过了。」 「你是在什么时候……」 「当你在候车室睡觉的时候。我得到的答覆是,农会那边目前并没有招收外国 人,至于幡多野镇公所也说,镇上目前没有掌握任何受雇者或研修生。不过这只是短时间的通话问到的资讯,所以不算完整。」 我喝了已经变温的焙茶,我朝著正在整理空餐桌的年轻人挥手,指了指茶杯。 「不过在山梨县而不是幡多野町的名义之下。招收了三名从事农业研修的菲律宾 人。听说是葡萄栽培的研修。」 「菲律宾人?他们在这座小镇吗?」 我摇摇头。 「研修场在胜沼叮,雕这里很远。就算他们放假出游,应该也只会路过甲府,不 曾到幡多野。」 年轻店员过来替我们倒茶。藤泽在谈话中把餺飥吃光了,店员再度端餐盘过来, 准备收走用完的餐具。我在餐盘上放了一百圆。 藤泽仰望天花板。 「等一下,早坂真理或许真的来过这里,可是我们还是不知道当时照顾她的外国 男人是谁。到头来还是没有太大的进展,不是吗?那个男人到底在哪里?」 我拿起茶杯。 「这个嘛……」 我喝了一口刚倒的热焙茶,放下茶杯。 「应该是在这里。」 我抬头看著正要收走餐具的年轻店员。 员眨著眼睛,往后倒退。 4 我站起来,递给他名片。 「很抱歉在工作中打扰你。我是《东洋新闻》的记者,名叫太刀洗,可以跟你谈 谈吗?」 年轻人从一开始就几乎没有说话,只说了「是的」、「请慢用」之类的语词,所 以没有感觉到腔调有异。 他说:「我不想谈。」 他的眼神飘移,或许是感到恐惧,我可以想像到理由,不过如果猜错那就非常失 礼了。我有些迟疑,但是想到在金山等候消息的早坂弓美,便硬著头皮说: 「我不会告诉警察或入出境管理局。我们只是在找一位女士。」 年轻人的表情依旧没变。我为了保险起见,换一个方式告诉他 「 we will never inform the police or the immigration office about you。」 这时他终于叹了一口气。 「我听得懂日语。」 接著他看看餐桌上的料理。表情变得较为和缓。 「请继续吃吧。我会待在这里。」 「我知道了。」 「这家店的猪肉很好吃,要趁热吃。」 他拿起放了空餐具的餐盘,走到里面。 我恢复原本的坐姿抬起头,注意到藤泽的目光。 「请问,刚刚那是……」 「等一下再说。」 我想要依原年轻店员指示趁热吃完。肉已经凉了许多,如果放更久,大概就会开 始变硬了。 快结束用餐时,又来了两组客人,店里变得繁忙,年轻人似乎也闲不下来。到了 两点,午餐时间结束,穿著割烹著的老板娘放下垂帘,总算能够静下来谈。 老板娘当然知道这名年轻人是外国人,她在门外挂上准备中的牌子之后,将店内 餐桌借给我们做采访,但她的态度显得非常不安,不时把视线瞄向这里。 我间:「你要陪他接受采访吗?」 她说「我还要准备晚间营业」,就走进店的内部。年轻人看了便说: 「老板娘知道我是非法入境,还是让我留在这里工作,她很亲切……可是如果我 的事情被入出境管理局知道,就会造成她的困扰。」 年轻人再度看著我说: 「你说不会告诉警察或境管局,是真的吗?」 「是的。」 「真的?」 「是的。」 藤泽也很肯定地点头。 年轻人虽然似乎还没有完全相信,不过这是报上名字。 我叫费南多。 fernand basilio (费南多。巴西里欧) 。我是从菲律宾来的。」 即使在知道他是外国人之后重新检视他的外表,感觉和日本人也没有太大的差 异。他的年纪大约二十岁。或者也可能是十几岁。 「设谢你,我重新自我介绍:我叫做太刀洗万智。」 「我叫藤藤泽吉成。」 费南多轮流看著我们的脸。 「journalist? (记者?)」 他以流畅的发音询问,我不禁回答「yes」。费南多点了两吹头。 「我知道了。不过我想知道一件事:很多人说,我的脸很像日本人。语言方面 我也很小心,可是你却发现了。为什么?」 藤泽也说: 「我也觉得很奇怪,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当然不是。」 我不擅长说明,不过费南多应该也很在意自己的身分为什么会被发现,为了得到 他的信任, 我必须回答问题。 「 一开始是因为计程车。」 「计程车?」 「是的,你在这家店前方差点撞上我们搭乘的计程车。正确地说,是差点撞上司 机打开的车门。」 当时听到尖锐的煞车声,脚踏车停下来了,为什么那台到踏车会冲向车门打开一定会撞上的地方?我当时感到很不可思议。 「这家餐厅的停车场很大。一般来说不可能发生意外,我想到或许骑脚踏车的人不认为车门会打开。或许是因为不知道计程车门是由司机用机械操作,所以看到我们两个乘客都没有把手放在门上,就以为门还不会打开。」 我停顿一下,又说: 「也就是说,我认为你不熟悉日本的计程车。」 费南多皱起眉头。 「我应该知道,一是不小心就会忘记。真危险,」 「幸好没有受伤。」 「只有这样吗?」 我摇摇头说:「另一个理由是炖饭。」 藤泽在一旁插嘴问:「炖饭?有什么问题吗?」 「炖饭很好吃。不过我原本以为会端出白饭。没想到却是炖饭。因比觉得很奇 怪。」 「是因为弄错点餐内容吧?啊,所以你发现他的日话不是很好?」 「我一开始以为是这样。」 我回溯记忆。 「我应该是这样问的:『葡萄猪排的饭不能改成煮贝炖饭吧?』」 费南多不安地点头说:「你是这样问的。」 「你回答『是的』。在那个情况,用日语回答『是的』,意思应该是『是的,没办 法改』。可是实际上端来的却是炖饭,我原本也以为只是单纯弄错。可是立刻想到另一个解释方式:比方说,如果是英文,在那个情况回答『 yes』,接下来就会说『you ge』。因此我想到,这位店员不是根据日语的习惯来答覆,很有可能是以其他语言为母语。」 我原本以为这样的说明很难当场立刻理解,但费南多却显得很兴奋,凑向前说: 「原来是这样。」 「是的。」 他稍稍噘起嘴,说: 「我以为我的日语进步很多。只说一点点,还被称赞听不出来是filipino ,不过 我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最后是放在餐盘上的一百圆。」 这点他似乎也隐约发觉到了,他稍微扭曲英俊的脸孔,说: 「是的,我不小心收下小费。」 「日本人当然也不是绝对不收小费,可是你毫不惊讶,很自然地收下了,因此我 认为你应该很习惯小费文化。」 费南多耸耸肩说:「真厉害。」 他这么说,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还是无法习惯自信地说明自己的想法。而且这次我并不是从零出发来思考。 「我一开始就预期这家店可能会有外国人。否则我一定也不会猜到。」 我不需要深入了解费南多为什么会在幡多野工作。我从包包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用指尖轻轻推到费南多面前。 「我刚刚说过,我们在寻找这位女士。她昨晚打电话给妹妹,从对话内容判断,我们认为她昨晚八点左右很可能在这家餐厅。」 费南多没有拿起照片,瞥了一眼便点头。 「是的。我昨天的确看过这个人。」 藤泽在餐桌底下避免被费南多看到,偷偷比了胜利手势。我再度询问: 「只有我跟她说话,老板娘担心她的情况,要我去看看情况。可是老板娘没有和 这个人说话。」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 我早已预期到这个答案。费南多恐怕是最后一个接触早坂真理的人,然而即使如 此,也不能期符他会知道早坂真理此刻人在何处。关键的是接下来的问题: 「那么在昨晚的对话里,她有没有说过她要去哪里?」 「没有……」 我有一种奇妙的确信,觉得他的沉默并不是在追溯记忆。从费南多盯著早坂真理照片的眼神,我了解到他知道某件事,只是在犹豫该不该说出来。 「我不是很了解这个人,请告诉我,为什么要找她。」 藤泽瞥了我一眼。他别有含意的眼神似乎在问:有必要告诉他吗?费南多如果知 道早坂真理是重要人物,确实有可能反而决定不说,或者也可能会索取情报提供费。 我知道这些可能性,但根据直觉,我觉得现在与其用各种技巧交涉,不如毫不保留地说出来、展现诚意比较有效,这样的直觉通常不太会出错。 「她叫做早坂真理。她是『未来阶梯』这家公司的员工,也是董事长的妹妹。她 协助哥哥经营,非常认真工作,哥哥也以优秀的创意让公司成长茁壮。但是她的哥哥因为经营策略错误,导致公司破产,有很多顾客觉得自己被骗而生气。早坂直理是未来阶梯的代言人,非常有名,再加上又是董事长的妹妹,所以被认为也应该对经营失败负责。」 我缓缓地说明。 「早坂真理昨天失踪了。身为董事长的哥哥也同样下落不明。所以被认为很有可 能是兄妹串通好的。目前警方并没有特别采取行动,但是电视和报章杂志都在寻找他们兄妹。想要问他们问题。」 「你也是吗?」 费南多问我。 「你也为了同样的理由在找她?」 我张开嘴巴想要回答,但又把差点说出口的话吞进去。 我原本想要说「不是」,然而实际上并没有任何不同。 昨晚早坂弓美的确委托我去寻找真理。但我此刻人在这里是为了工作。我是利用公司经费转乘电车和计程车。随同新进的摄影师一起来这里,想要拍摄并采访早坂真理。 如果主张其他理由,那就是谎言。 「是的。」 费南多再度把视线落在照片上,不再开口说话。 厨房里传来洗餐盘的「喀喀」声,不久之后。又听到其中惨杂著水声。 藤泽把脚松开。我想要说话。却找不到适当的语词。 最后费南多终于开口: 「也就是说,她受伤了,然后逃到这里。」 我摇头说:「我不知道。」 「在我看来是这样。」 落在照片上的视线移到我身上。这时轮到我看著早坂真理的照片。照片中的她洋 溢著活力,绽放笑脸。 「那个人很痛苦。在我看来,她因为痛苦,只能喝酒。」 「后来她喝酒喝到恶心,我就带她到洗手间,还端水给她,聊了一阵子之后,她 发现倒我的日语有点奇怪,盯著我问:『印度?』我回答:『菲律宾』,她虽然脸色苍白还喘著气,还是对我鞠躬说『namaste (注6) )』。我说那不是菲律宾语,她在痛苦中也觉得好笑,就笑出来了。然后对我说:『你的工作真辛苦,不过所有工作都一样。』」 (注6:尼泊尔的打招呼用语。) 「……」 「让你去见她,不会造成她更大的痛苦吗?」 他的问题很直接,就如他的视线,让人很难正面承受。 外面的风不知从哪里吹入。 「也有很多人想要分担她的痛苦,他们很喜欢早坂真理,非常担心她现在的情 况,我想要把真理的话转达给那些人。」 「也就是说 ,你想转达她的痛苫?」 那应该不是我的目的。 「不是的。」: 我的脖子感觉到冬天冰冷的空气。我说 「早坂真理受到攻击的理由当中,也包含了不该由她负责的事项。我认为她应该 得到为自己辩解的机会。我想要提供这样的煤介。如果她不愿意接受采访,我就会乖乖回去。」 我不知道费南多是否相信我说的话,他低头喃喃自语。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国的语言。或许是日语,但我没有听到,最后他抬起头对我说: 「我知道了。」 他指著餐厅后方。 「这家店后面有一条河,她昨天把车停在那里睡觉。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不过也许还在那里。」 5 冬天虚弱的阳光从我在名古屋迎接早晨以来。一直没有蒙上乌云。停车场原本因 为融化的雪而潮湿,在我们走出餐厅时也已经几乎全乾。 我看看手表,时间接近两点半。 昨晚九点打电话给早坂弓美的真理即使喝到烂醉后睡著,应该也已经醒来了。如 果她买了足够的食物,车子或许还停在同样的地方,不过如果没有食物。她很可能已经移到其他地方。话说回来,还是要先到现场才知道。 「走吧。」 「好的。」 藤泽背起相机袋。我确认录音笔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知道附近有河流之后,果然好像听到了潺潺水声。 我看了看餐厅后方。 收割后的稻田中残留著零星的积雪。稻田的对面有一条向左右延伸的窄路。两旁 种植著行道树,应该就是沿著河川的堤防道路。 不过我找不到可以绕过稻田的道路,继续找下去可能会耗费太多时间,所以我踏 上田埂。柏油路虽然已经乾了,但泥土仍旧很潮湿。冰冷的感觉彷佛从平底鞋底部传上来。 就如我预期的,田埂前方就是堤防道路,从近处看才发现行道树是樱花。到了春 天,这里应该是很好的赏花景点,但现在却吹拂著冷风,道路上呈现寂寥的气氛。 「在那里。」 藤泽开口。 隔著细细的河流,不甚宽敞的对面河岸停著一辆汽车。即使从对岸看,也能看出 那是打蜡打得很亮的灰色德国车,在冬天的乡间田园显得非常突兀,怪不得藤泽看了一眼就认定是早坂真理的车。 车子的右侧朝向我们,侧面车窗似乎贴著隔热纸。几乎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要不要拍照?」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是工作需要,即使不经本人许可,也应该毫不犹豫地拍照。原则上是如此。 但事实上我过去不曾面对那样的场面。而且这次我的目的是见到本人进行采访。没有必要现在就拍照。 另一方面,光是能够找到疑似她的车子,就算很幸运了。如果早坂真理坐在那辆 车上,在我们绕到桥上接近车子之前,就有可能被她发现而逃跑,这一来,我也无法否定想要至少先拍到照片的心情。 其他报社及《东洋新闻》总社都把焦点放在平冢,大概只有我们来到幡多野。到 此为止都进行得很顺利。不能在最后关头失败。我心中涌起这样的想法,束缚住我。 我不知道藤泽如何解释我的沉默。他举起相机,我只是旁观。 距离对象十公尺,藤泽摆好拍照姿势。他没有按下快门,只是把镜头指向对象。只要我一开口,他随时都能拍下照片。 我抬头瞥了一眼冬天的晴空,如果我告诉早坂弓美找到她姊妹了,她一定会很高 兴吧? 藤泽低声说:「她在里面。」 这时我回到现实。藤泽仍用镜头窥视著十公尺前方。 「她好像把椅背放倒,这样应该会很冷。」 「拍得到她的脸吗?」 「这要显影之后才知道。她好像还在睡,没有在动。」 我忽然想到必须考虑的可能性。 「藤泽,车上的人有没有盖著外套?」 他盯著观景窗沉默片刻。 「……没有,大概没有盖任何东西。」 我的包包里有各种采访用的工具。我拿出小型双筒望远镜,举到眼前。 由于窗上贴了隔热纸,看不清车内的情况。不过即使如此,还是能看出本里有人躺著,身上只披著外套,现在虽然出太阳,但是在十二月,只穿那样不冷吗? 「藤泽,你把镜头拉长。」 「要拍脸吗?应该只能拍到黑色画面。」 「不用拍照,要看的不是脸部,而是车子的窗框。」 「窗框?」 我舔舔乾燥的嘴唇,问: 「应该没有塞住缝隙吧?」 风从河面吹过来,这支望远镜的倍率很低,即使我仔细凝视,仍旧看不清细节。 藤泽举著相机,一动也不动。 「怎样?车窗没有塞住缝隙吧?。 过了一会儿,他简短地回答: 「有。」 我拔腿奔跑,藤泽呼唤我的名字,同样跑在我身后。 我一口气冲过上游的桥。当冬天的冷空气塞满我的肺部、让我无法再继续跨出脚步时,我听到警笛的声音。 从辽阔的大地某处传来的警笛声越来越近,这是救护的警笛声。 看来在我们之前也有人注意到河岸停著突兀的汽车。先发现的人已经通报过了。 再过两、三分钟,救护车就会抵达。 这样就没事了。 我停下脚步,调整急促的呼吸,把头向后仰,吐出安心的叹息。 6 十二月六日,未来阶梯株式会社营业部门公关课长早坂真理在服用酒精与大量安 眠药之后,在自己的车中引人排气死亡。 山梨县警方公布死亡推定时间为凌晨一点。死因为一氧化碳中毒。 警方认为没有犯罪嫌疑。 正义之士 1 飞溅的鲜血洒到地面之前,彷佛就开始广播了。 『由于先前发生撞人事故,电车目前停止行驶。』 这世上还有造成更多人困扰的死法吗?从高处跳下来或许会波及他人,跳海时也可能连累周边居民加入搜索,但是死亡时停止电车运行,影响的人数相差太多了。只能选择这样的死法, 一定是因为家教不好的关系。 电车行驶到月台中央附近时辗过了人,然后又继续前进十几公尺,车身一定沾满 了血迹。清洗车身也要花钱。不过换一个想法,这笔费用也算是有意义的支出,因为可以让无法自我管理行为的人早早从这个社会退场。 迎接傍晚交通尖峰时间的吉祥寺车站月台上,充斥著低沉的喧嚣。眼前有人死 了,但是在这座第四月台却没有人发出尖叫,有些人为了寻求绕道途径而离开月台,缓缓走下阶梯,在这座城市 撞车事故并不稀奇,大家都习惯了。虽然习惯,但所有人都皱著眉头成到焦躁,刚刚在轨道上被辗过的人,大概一直都让正常人感到焦躁吧?不过今天也是最后一次了。 『……目前还无法确定重新运行的时间,很抱歉造成各位乘客的困扰……』 为什么人类总是分为令人焦躁的一方,以及感到焦躁的一方呢?教育问题占很大 分量,不过不仅如此,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不正经的双亲会养出不正经的孩子,而这些孩子长大之后,又会养出不正经的孩子。然后这些不正经的人类增殖,就会啃光社会基础,让接受良好教育的正常人负担起负债,怎么想都有问题,恶币会驱逐良幤,要阻止这样的连锁,不能等待别人来处理。每个人都要具备身为当事人的意识,清楚明白自己能做什么,从自己身边改变世界,至少我有这样的自觉,也具有付诸实践的行动力。 最早跑过来的站员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或许是去呼叫支援。月台上有几名好事者 正在窥探电车和月台间的狭小空间。尸体被卷入电车下方,但他们或许在寻找有没有露出手臂之类的,这种行为虽然低俗,但是思看恐怖画面的好奇心本身并不算危害。他们只是不习惯发生撞人事故。不久之后,当他们遇到自己搭乘的前方车厢辗死欠缺思虑的人,他们不仅不会替死者哀悼。还会为他的不负责任而感到焦躁。已经习惯的人则纷纷打电话,通知预定行程被打乱了。 『……目前中央线停止运行。请稍候……』 在骚动的第四月台,我突然看到令人想吐的景象。 就在几乎所有人都准备离开月台的时候,有一个女人蹲在月台边缘,把手伸入放在脚边的包包。女人的脸颊泛红,嘴角浮现笑容。那副露骨的低俗表情令我感到心寒。我立刻明白她不是凑热闹的一般民众。那女的打心底感到喜悦――太好了,让我遇到好场面――那张令人厌恶的脸上呈现这样的想法。 女人首先从袋中取出小小的笔记本,用笔写了一些字。她写字的速度快得惊人,转眼间就翻了好几页。她看著手边、电车、手表、不断记下笔记。 接着女人拿出手机。把身体探出去,似乎想要设法拍摄停止的电车下方,在喧嚣 声中,我隐约听到好几次向周围宣告自己按下快门的悠闲电子音效,她或许看到部分尸体,像是手部之类的吧。 女人又凑上前,接近到距离紧急停车的车厢只有几公分,车厢中的乘客聚集在一 处,由于「撞人事故」。车门仍旧紧闭,乘客就算想下车也无法下车。他们有的面露不安。有的则不满地看著月台。留在月台上。不知何时才能等到电车重新运行的乘客也是同样的心情,在险恶的视线交错的月台上。这个女人却丝毫不在意他人眼光,只是不断地用手机拍照,彷佛在宣示只有自己得到许可做这种事。 看她的样子大概二十几岁,不是学生。怎么说呢?那种老成的气质和学生有著本 质上的不同。她身上穿著皱巴巴的t恤和膝盖部分磨破的旧牛仔裤,给人不修边幅的印象,不能正常打扮的人通常都没什么常识。她放在脚边的包包也是黑色尼龙制的,一看就是便宜货,她的眼睛底下有黑眼圈。窥视著被压扁的尸体。脸上表情越来越兴奋。 那最一张不知耻的脸孔。 接著 从包包拿出小型录音笔。在混乱的车站中,对著录音笔高声说『事件记录』。大声说出来的只有这几个字,接下来就低声不知在喃喃说什么,到这里我大概 就猜到女人的身分。她是记者。她大概觉得眼前发生的「电车撞人事故」可以当作新闻题材吧。 我穿过身穿西装和制服的人群。悄悄近那个女人。我想知道她录下什么样的内 容,她是出版社的人,报社的人、电视公司的人,或者是自由业者?虽然是常有事,但是在失去一条人命的「撞车事故」现场喜孜孜地做记录。这种女人我想听听到底是用什么口吻在说话,但是更重要的是,女人的用语让我感到在意。她说的不是「事故」,而是「事件」。 女人仍旧蹲在地上,有些脏的运动鞋往电车又接近一步。这时一直播放著电车运行资料的广播突然插入其他句子。 『为了避免危险,请不要太靠近月台边缘。』 这句话怎么听都是在制止这女人的行动。然而她却只是稍微抬起视线,毫不在意地继续接近电车,把上半身探到轨道上方,对著录音笔说话。她到底哪来那么多话? 我绕到女人身后。和从远处观察时得到的印象相较,她的声音并没有特别小声。 不,应该说,她大概完全不觉得会被其他人听到。声音大到旁若无人的地步。 她的黑发从月台垂下。广播再度播放: 『为了避免危险,请远离电车。』 这次很明显地是在警告这名女子,她总算抬起头,皱著眉头环顾左右。朝著挤满 人的月台上,不知站在何处的站员高高举起手机,彷榜拍照是一切事情的免罪金牌。 女人用连我都听得见的声音「啐」了一声,她显然对制止的广播饭到焦躁,实在 是太滑稽了,这女人明显不属于「感到焦躁的一方」,而是「令人焦躁的一方」。她这种不负责任的举动,过去一定曾让许多人感到焦躁,这种女人竟然对站员理所当然的提醒感到焦躁,宝在是厚脸皮到极点。只顾自己、不能为自己行为负责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呢?这种人如果还以为自己有什么特权,那么大概真的是某种本质上的错误。 女人只有聊表意思地往后退,再度开始录音。这时我总算能听清楚她的声音。 「晚间八点四十二分发生事件。被害者立即死亡。地点是四号月台,六号车厢停 车位置附近。四十五分,警察还没到达。现场没有特别混乱,由于是傍晚尖峰时间,影响极大。」 她的声音很沙哑。 现在还不知道被害人是不是立即死亡。最终结果当然是心死无疑,可是警方还没 有正式发表,未免太随便了。她刚刚说成事件而非事故,大概也是毫无根据地随口说。 实在是太难看了。 广播仍在宣布: 『……很抱歉造成各位乘客的困扰。目前因为本站发生撞人事故,中央线暂停运行……』 这时女人似乎突然发现什么,看著手机。刚刚没听到铃声,所以她大概是转成静 音。她遵守了最低限度的规则,这点倒是值得称赞,遭遇「撞车事故」的男人在搭电之前……不,即使在上车之后,也一直朝著手机用骯脏的言语吼叫。 女人迅速打开手机贴在耳朵上,她 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似乎立刻要向电话另一 端得意洋洋地报告,「撞车事故」那么值得高兴吗? 就在这个时候―― 女人闭上嘴巴「她脸上的喜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淡锐利的表情。周围的气 温甚至感觉下降了,她一动也不动地继续蹲著,手机贴在耳朵上。 不久之后,她缓缓回头,视线梢微向左右飘移之后,停在我的脸上,和我视线交 接。 她站起来。嘴上泛起微笑。这是那种不习惯笑的人为了职务不得已而学会的不自 然表情。 她对我说话。 「你好,我是记者。我希望能够听听你的感想。」 她一步步走近我,在数百、数千人喧哗的车站内,她的声音虽小,但不知为何却 很清晰。 「把人推下铁轨,你有什么感受?」 这时后方突然有人抓住我的肩膀。 2 结束一小时的询问,走出车站办公室、中央线已经恢复运行。然而留在车站的人数太多。令人感到窒息,我们决定先离开车站。 在外人眼中,我们应该是很不协调的两人,我穿著上过浆的笔挺衬衫及细条纹外 套"系著不算朴素,而是太过安全的深蓝色领带,另一个人则穿著有些脏的t恤和磨损的牛仔裤,肩上背的尼龙包也是只重实用,毫不洗练的造型,她的脸上大概只涂了防晒乳。我们望向计程车招呼站,不过看到大排长龙的人群。便面面相觑,互相摇头。 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厅坐下来,我点了咖啡。她点了烤牛肉三明治套餐,当 湿热的毛巾送上来。她像拿著卷筒般捧起来,叹了口气。 「我想早点回家……」 「船老大,难得听你说这种泄气话。」 船老大是她――太刀洗万智――高中时代的绰号。她一开学就把手肘拄在桌上打 瞌睡(注7),因此被称作船老大。过了十几年,现在只有在开玩笑的时候才会使用这个令人怀念的称呼。 (注7:日文打瞌睡可以说成「划船」。) 太刀洗把手肘拄在白色餐桌上。 「这次有点辛苦。我只有在回程的电车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小时左右。」 「在那之前睡了多少?」 「过去七十二小时当中,睡了两小时左右。」 我又叹了一口气。 「你又这样子乱搞,怪不得一脸疲累的样子。我们两个都不会一直保持年轻,弄 坏身体就得不偿失了。」 「……的确。谢谢你。不过有些事情,即使弄坏身体也得去做。」 我和她的人生道路虽然曾经重叠,但现在却各自生活,虽然不排斥彼此,不过关 系也没有密切到没事也会见面。她今天到我的公寓也只是为了工作。由于我目前进行的工作对她有用,因此约在有空的时间见面交付资料,没想到却在事后遇到这样的事件。 咖啡,沙拉、三明治端到桌上。她拿起叉子,但似乎没什么食欲。缓缓地戳著生菜。 我喝了咖啡,忽然问: 「刚刚那个男人好像没有太大的抵抗。」 「……是啊。」 「你是怎么威胁他的?」 太刀洗狐疑地说: 「也没有吧?我并没有威胁他的意思。」 在吉祥寺站发生「撞车事故」之后,被太刀洗搭讪的年轻男子脚步蹒跚地转身想 要跑走,但是在他混入人群之前,被跑过来的站员和铁路警察抓住肩膀,把他带到办公室。 先前有人发出不成声的叫声跌落铁轨、被中央线的橘色电车辗过之后,太刀洗立 刻对我说: ――这不是自杀,要不是意外,就是谋杀。你来帮我一下。 她要我帮忙的有三件事:第一,去叫站员。第二,观察有没有人在注意她并且接 近。如果有的话,就用数位相机拍下那个人的脸。第三,前两件事做完之后。打电话通知她。 接著太刀洗蹲在月台上,从包包取出东西,当她拿出手机假装在摄影时,即使是习惯她做事方式的我也感到困惑,真的会有人接近她吗? 结果真的有人出现,那个男人明显带著轻蔑的表情,嘴角扭曲,瞪著太刀洗,当 她拿出录音笔,那男人便逐渐接近。我确实地把他的脸孔拍下来。那是个身材过瘦气色很差、大约三十出头的男人。 「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太刀洗正不情愿地把番茄放入嘴里,没有细细咀嚼就吞下去。 「嗯?什么事?」 「为什么那样就能引出犯人?」 「……哦,对不耙。你帮了我的忙。我却忘了对你说明,我大概真的很想睡吧。」 她的动作虽然缓慢,但没有停止用餐,对我创: 「自杀应该在月台后端进行才对。电车即使要靠站,因为没有完全减速,所以还 是能够确实达成目的,而且那里通常人比较少,不会被阻拦。最不可能选择的就是月台中央,那么到底是意外还是杀人?如果是后者。应该不是预谋杀人,在人 群中虽然没有人会去注意彼此。但毕竟是在几百人面前执行,一股来说应该会选择更适当的埸地,这件事比较可能是一时冲动,末经思考的随机杀人,之前我写过类似案件的报导。」 我点点头说:「嗯。我有读过。」 「真的?你特地读了那则报导?」 「对呀。」 她皱起眉头,然后表情忽然变得柔和。 「……谢谢你。话说回来,你对被害人有什么样的想法?」 她唐突地改变话题,让我有些错乱。她从以前就是这样,总以为大家都能跟得上 緪思考的飞跃速变,我只能回答: 「我甚至连被害人是谁都不知道。」 「你没发现?死掉的就是在井之头线中途上车的人,就因为是那个人,我才认为 杀人的可能性比意外更高。」 「中途上车?」 如果是一般中途上车的男人,就算太刀洗的记忆力再怎么强,也不可能会一一记 住。也就是说,那个男人一定给人很强烈的印象。这么说,一定就是那个人。 「……就是那个好像在明大前车站上车、很吵的男人?」 太刀洗点头。 如果是他,那么感觉有点奇怪。 「你怎么会知道?死者在电车底下,应该看不到尸体的脸。 太刀洗忽然移开视线。 「虽然有点远,可是我听到那个男人在中央线月台上还是继续讲手机,我正想著 他怎么还在打电话,就听到『哇』的声音,然后又听到有人喊电车辗过人了,所以立刻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没有听到。我明明就在你身边。」 「周围很吵杂,声音当然容易被掩盖,所以听不到也很正常。我只是刚好在注意 他的声音。」 我无从判断这是不是偶然。或许是因为她在日常生活中磨练出对异常状态的注意 力。才分辨出那个男人的声耷,我深深靠在椅背上,回想起在井之头线上车的那个男人。 以东京都内的路线来说,井之头线的拥济程度不算严重。不过到了傍晚。电车仍旧几乎客满。在明大前站上车的男人大约五十多或六十多岁,身材有点矮,体型中等,一开始并没有异状。但是不久之后接了手机却突然开始怒骂。不仅如此。他还开 始踢电车门,使得车厢内圈浸薯险恶的气氛。由于声音太过激烈。有小孩子开始哭,也有看似母亲的妇人从人群缝隙挤到隔壁的车厢。 没有人阻止那个男人。我也一样,一方面是因为不想牵扯到可能是黑道的男人,一方而也因为从明大前站到吉祥寺站只有十几分钟的车程。不过,无疑地: 「那个男人真的很扰人。」 「我也觉得……后来他在几百个不知名的乘客当中。 被机杀人的凶手挑上,也 是因为这一点。」 「因为他造成困扰?」 「是的。他那副旁若无人的举动。即使被其他乘客憎恶也很正常。我也感到很焦 躁。」 「所以就杀了他?太残暴了吧?」 太刀洗喝了咖啡,继续说: 「这纯粹是我的想像。或许凶手一开始没有打算要挑选对象杀人,只是到了中央 线月台,那个在井之头线做出扰人举动的男人刚好站在凶手面前。如果就这样推下去,那么凶手是基于某种信念杀人。他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虽然不敢说百分之百,但是我认为凶手大约有一半的机率会留下来检视行为的结果。」 听她这么说,就觉得好像也有道理。被害人上平之后,一直到电车抵达终点都在 怒骂、踢门,听到那声音,我心中也产生了很微薄的,但类似想杀人的感觉。 然而……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你假装在采访,凶手就会接近你?」 听到这个问题,她露出一抹微笑,轻描淡写地回答: 「犯人自以为是正义之士,把一个在电车上造成其他乘客困扰的人推下月台 那么看到不顾他人困扰进行采访的记者,应该更觉得不能原谅吧?我心想,他很有可能会过来看看我的长相。」 这么说,太刀洗是把自己当作下一个猎物,引诱犯人上钩吗? 她若无其事地补充: 「而且我一开始大声说这是一场『事件』,所以他大概担心自己的犯行会不会被 目击了。」 「……如果凶手还是没有出现呢?」 太刀洗放下咖啡杯,以毫不在意的表情说: 「那就只是我会很丢脸而已,不过就是挥棒落空,在这一行很常见。」 我把数位相机还给太刀洗,刚刚就是用这台相机拍下被带到办公室的男人侧 脸。她接过相机,检视档案。 「谢谢你。」 太刀洗做出吸引凶手注意的举动,让他留在原地。在这段时间,我去找站员说明 情况,请他们准备好抓住凶手。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要是凶手稍微具备一些观察力,或许会发现太刀洗布下 的陷阱。她的「采访」毕竟是本职。所以表演得很逼真。但是在包包里准备了录音笔的人,竟然不是用相机、而是用手机拍摄现场,未免太不自然了。如果凶手这时发现「她平常使用的相机已经托付给别人」,或许就会发觉到自己在盯著太刀洗的同时我也在注视著他。 我看看手表。电车停止运行、还有事后提供证词的经过虽然足以做为迟到的理 由,但是我差不多也该走了。我预定要与人开会用餐。 「拍得很好嘛。」 数位相机萤幕显示著我拍的照片。画面中表情轻蔑的男人正走向太刀洗,她看著 照片,低声说: 「我问你。」 「嗯?」 「你相信我是为了引诱凶手才开始采访吗?」 她的个性的确很难懂,不过十年以上的交情很长。不论是再怎么复杂的人,也能 隐约察觉到对方的内心深处,我点头说: 「我相信。」 可是她嘴角泛起的却是远观的笑容。 「可是你看。」 指的是自己假装在采访的侧脸,即使在数位相机的小画面上,也看得出她面带 喜色,握著录音。 「你不觉得这个表情很讨厌吗?」 「……你是装出来的吧? 她没有回答。 然而沉默却是最强烈的雄辩。她无疑是这么想的: ――我自认是装出来的,但是果真如此吗?我难道完全没有因为遭遇眼前的事件而感到欣喜吗? 虽然知道她的想法,但我却无法闭口。对于她的工作和这项工作的业障,我一直感到无力,今后恐怕也是如此。 太刀洗操作相机,删除我拍摄的照片。 「你要把它删除?」 「嗯……虽然是你特地拍的,感觉有点过意不去,可是自己既然参与逮捕嫌犯,这张照片就不能拿来当作报导。」 「那也没必要删除吧?」 或许这张照片日后会成为某种证据。然而太刀洗摇头说: 「如果留下来,我就会犹豫能不能透过某种形式发表。我没有自信能一直抵挡诱惑。毕竟我不是一直都有工作。」 太刀洗看看手表。 「我该走了。很高兴见到你。」 车站前已经没有留下「撞车事故」造成的混乱痕迹。 恋累殉情 1 桑冈高伸和上条茉莉的殉情事件造成很大的冲击。 我最早是在电视上看到报导。晚上结束工作回到家,洗完澡之后打开电视,就在 报导这则新闻。委托警方搜寻的两名三重县高中男女遗体被发现,现场留下暗示两人殉情的遗书。县警正从自杀与他杀两方面来调查。或许因为是未成年,报导中没有提到桑冈与上条的本名。 我被分配到《深层周刊》编辑部已经第三年,差不多也习惯了悲惨的话题,自认 感性已经磨灭,不会再对演艺人员或上班族自杀事件一一感到悲哀;不过听到年轻男女结束自己性命,还是会陷入难以言喻的惨澹情绪,由于我手边的工作已经大致完成。所以这次事件很有可能会由我负责。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更加阴郁了。 这世界上有些人头脑很好,注意到两人死亡的地名:三重县中势町,恋累。两人 的死被命名为「恋累殉情」,或许又因为最近没什么大新闻,因此隔天早上的电视新闻都在报导这起自杀事件。 看似从国中毕业纪念册取得的照片屡次出现在萤幕上。上条茉莉穿著保留浓厚昭 和年代气息的水手服,在团体纪念照中带著腼腆的表情,一看就给人好感。桑冈高伸认真的眼神像是要窥探镜头深处,脸上长了青春痘,看起来纯朴木讷而让人无法讨厌,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面貌看起来都还像小孩子。 两人留在现场的遗书也反覆出现在画面上,以刻意装年轻的声音朗读。 我没想到这世界是如此恶劣的地方。 我和茉莉决定去死。 理由应该马上就会知道了。 我想要对父母亲说声谢谢。 还有对不起。 高伸 想到这一来就可以结束,我感到非常安心。 能和高伸手牵手到另一个世界,我甚至感到高兴。 茉莉 他们的死的确有撼动人心的要素。笨拙但充满真情的遗书字句、两人看起来很纯 真的照片,以及动机未明的谜,还有「殉情」这个复古的词汇――恋累殉情大概还会炒热一阵子的话题。给人深刻印象的自杀有时会引起连锁反应。希望不要以此为契机发生连续的殉情事件。我边想边检视笔记型电脑,看到有一封来信。寄件时间是凌晨三点,寄作人是大贯主编。 我昨天的预感猜中了,邮件内容是要我负责采访三重的自杀事件。 2 出差用的波士顿包为了能够随时带走,早已打包好了,星期日原本是假日,可是 发生这种突发事件,假日当然会报销,不过因为总是能够取得补假,所以我也没有太大的不满。 上午八点,我走出杉并区的住处,前往三重县中势町。到昨天为止还默默无名的 中势町,接下来应该会有好一阵子受到全国瞩目。 我在东京站的商店买了几乎所有全国性报纸,在新干线上阅读,并把情报整理在 线圈笔记本上。 遗体发现时间是星期六下午六点,傍晚时分到河边钓鱼的男子发现有人勾在桥墩 的地方。通报消防队。三十分钟后,消防队和义消联手将人拉起,但已经死亡。从他身上的物品确认他的身分是桑冈高伸。 在拉超桑冈时,义消发现上条茉莉的尸体。她在俯瞰河川的悬崖上。刺破喉咙而 死。恋累似乎是包含悬崖的这一带地名,仰卧的尸体旁边掉落著横条笔记本,上面写了桑冈和上条联名的遣书。就是因为这份遗书,才知道两人的死是同一件殉情。刺破上条喉咙的刀子折断并留在现场,经确认是她同学桑冈的持有品。在今天早上的阶段,验尸结果还没有出来,殉情原因也不明。 两人都是十六岁。上同一所高中,家似乎也住在附近,从小学就念同样的学校, 高中时一起加入天文社。虽然要采访过才知道,不过两人大概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新干线经过滨松站时,手机响起。我看到萤幕显示是主编打来的,便走到车厢外 接电话。在杂音当中,我听到熟悉的破锣嗓: 「辛苦你了。你在路上吗?』 「我在新干线上。」 『这样啊,拜托你了。』 大贯主编今天应该在休假。他的小孩还小,即使星期六加班到天亮,星期日也一 定会陪自己的家人,这样的主编特地打电话来,不太可能只是为了确认现状。 「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不是的。我安排了联络人,所以要通知你。』 「联络人?」 我皱起眉头,出差采访时。常常会安排熟知当地状况的采访联络人,他们会事先 取得采访取可 设计有效率的移动路线,在国外采访时还会兼任翻评,不过那是在制作深入的特辑报导才会做的安排,像这次这种突发事件不曾请过联络人,我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为什么要特地安排联络人?」 『刚好有一个替月刊工作的撰稿人在那附近,就决定请她帮忙了。』 一个人也能胜任的工作被安排支援。感觉像是自己的能力被怀疑,让我有些不太 舒服。不过在陌生的地方有人能够带路,老贾说也满方便的。 「我知道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你或许听过吧?她叫太刀洗,太刀洗万智。』 「……哦。」 我不知道主编如何解释我的回应。他的声音变得愉快。 『你既然听过,那就好说了,我会请她尽快联络你。』 「嗯。」 「她虽然个性有些古怪,不过脑筋很好。你得掌握主导权,和她好好合作。』 电话另一端传来「爸,快点?」的声音。主编大概不知道我听到了。 『那就这样。交给你了。』 他用平常的粗嗓子结束通话。 我把手机收入口袋,叹了一口气。这次的采访工作原本就让我心情沉重,现在似 乎又多了一件行李。记者也有擅长与不擅长的事,我不太喜欢和自由工作者一起工作,以前我曾经被巧言令色的独立撰稿人写了没有证据的报导,遇到很大的麻烦。 我没有读过太刀洗万智的报导,不过我记得调到月刊的学长说过,『她是个难搞 到极点的人』。我当时没有问是什么意思…… 我想要回到座位,站在自动门前方,发觉到转为静音的手机在震动,便再度掏出手机。收到的是来自陌生帐号的邮件。 ――都留正毅先生我是太刀洗,今天请多多指教,目前看来应该能够约到过世的 两人就读高中的老师受访,如果你愿意,我就会进行安排,不知意下如何?我的电话号码如下―― 我开始有些期待见到这位自由工作者。她写的不是「死亡的两人」或「死掉的两 人」,而是「过世的两人」,让我觉得有些高兴。我沉入座位,打了回覆的邮件。 我在名古屋站下了新干线,搭乘近铁特急列车到津市,从那里转乘普通列车,过 了十五分钟左右到达中势町。 我走出没有站务人员的小车站。眼前是有些寂寥的景色。 我首先看到铁皮招牌的香菸店,以及没有挂帘的定食店,围绕著公车圆环的建筑屋顶都很矮,感觉还有些褪色。其中有一栋格外突出的崭新建筑。是在日本各地都能看到的便利商店。 我通常在抵达后合通知编辑部,不过今天是星期天,表面上部门应该没 有人在。 我传送邮件给主编代替电话联络,然后打电话给太刀洗,她彷佛在等电话。铃声 一次就接通了。 『喂,我是太刀洗。』 声音虽然有些低沉,不过口齿清晰。 「喂。我是都留。」 『请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这句话应该是我说的。」 「你到中势站了吧?我会在五分钟之内到达。』 「那么,我先去便利商店买个东西。」 我们彼此说了请多多指教,然后挂断电话。 我必须在便利商店买信纸。我平常总是放在包包里,但手边几乎已经没有剩下, 再加上早上又赶著出门,所以没有来得及补充。我在狭窄的文具区找到事务用信纸,付了帐走出店,虽然应该还没过五分钟,却有人从后面叫我。 「请问你是都留正毅先生吗?」 这是刚刚听到的声音。 我回头,一双细长的眼睛看著我,她长得很高,留著长发,穿著象牙色的西装裙 装。除了背在肩上内大容量包包以外,看不出任何像是独立记者的地方。她的脸颊到下巴的线条瘦削,使得表情给人冷淡的印象,我回答她: 「没错,请问你是太刀洗小姐吗?」 「是的。先前我传了邮件给你,我叫太刀洗。」 我们彼此交换名片、「大贯主编虽然称呼她为「撰稿人」,但她本人的名片上印的职务名称是「记者」。由于她是联络人,所以我原本以为她住在这附近,但她的住址却是东京。 「很抱歉大贯对你提出勉强的要求。」 「不。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忙。」 「听说可以请你替我安排联络。」 太刀洗点点头,取出一张名片,这是《伊志新闻》记者的名片。 「我和当地记者谈过,请他们给予协助。」 「啊,那真是太感谢你了。」 我们这些周刊杂志没有加入记者俱乐部,所以无法参加警察的记者会,如果不请 加入记者俱乐部的报社记者帮忙,甚至无法取得官方发表的消息,往往只能从电视得知警方发表了什么。 在都会地区。我们可以从加盟记者俱乐的报社记者分到发表资料,不过在这一带并没有任何熟人。所以我正愁该怎么办。如果她能帮我介绍,就可以省去很多麻 烦,我向她鞠躬。接过名片。 太刀洗看看手表,婚的手表数字盘很小。造型很可爱。和她一丝不茍的穿著有些不协调。 「我在邮件中也提过,我约了应该能问出一些情报的老师。一位是上条的前导 师。另一位是两人参加的天文社顾问老师。」 「你真的约到现任教师?」 「是的。」 然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但事实上这并不简单。 碰到和学校有关的事件,当然需要采访老师。可是他们在公务员当中也属于防卫 心特别重的一群。通常不会接受采访。一般模式是由副校长担任窗口,所有老师都只会说「由副校长来发言」这既是为了保护学生。或许也是因为那些老师不惯学校外面的世界。要去拜访好几次。 让他们记得自己。多次闲聊之后。 才总算能够得到一两句情报。 然而太刀洗却在发现遗体的隔天就约到两位老师……怪不得学长会评她「很难搞」,虽然我没有理由抱怨。但我一开始就被她取得主导权。 「约定时间是两点,还有一些时间。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振作精神,如果还有时间,我已经决定最先要去的地方了。 「我想要去看看发现遗体的现场。」 采访的定律是「先到现场」一太刀洗点头,说: 「我已经安排好计程车了。 3 几分钟之后,亮著「包车」显示的计程车来了。我告之目的地。 「到恋累。」 [大概了解到。 半老的司机以理解的神情点头,缓缓开车。我还来不及从车窗眺望首度造访的街景,太刀洗便拿出一个褐色信封。 「都留先生,你对事件了解多少?」 「大概了解到今天早上八点播报新闻的部分。请问你知道两人的家庭成员吗?」 「大概知道。」 根据太刀洗的说明,桑冈髙伸和双亲与弟弟一共四人共同生活,上条茉莉租双亲 是三人生活。至于有没有住在外面的兄弟姊妹,或是双亲职业等细节则还未掌握。 「我也拿到几张照片。」 她首先给我两张照片。 「这是两人刚上高中的照片。」 这些照片和今天早上电视上出现的不同,大概是在非正式的坦合拍的。桑冈高伸 穿著素面ㄒ恤和牛仔裤,手上拎著西瓜,露出爽朗的笑容,感觉就像是夏日一景的照片。上条茉莉的照片似乎是在朋友生日派对上拍的。在围绕蛋糕摆姿势的一群女生当中,她腼腆地在胸前比著v手势。 「这些照片是向两人各自的朋友借的。我也有留下地址,可以联络他们。」 以殉情方式结束生命的两人,在这些照片中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高中生。也因此 他们各自的笑容更让人心痛。 这些照片不能直接刊登在杂志上。要刊登死者照片时,必须取得家属的同意。 「照片収得刊登许可了吗?。」 「还没有。目前还没有联系到家属。」 太刀洗在半天内得到两张私人照片,并且和两名教师约定见面。以她这样的干练程度,不太可能还没查到家属地址。大概是家属不愿意见面。这也是情有可原的。自己的孩子自杀了,还没有举办丧礼,应该没有心情去考虑照片使用许可之类的问题。看机会再向他们提出请求吧。 「关于动机,有没有相关线索?」 「……没有。」 「比方说,霸凌之类的?」 太刀洗摇摇头。 根据学校方面的说法,并没有霸凌的问题。借我们照片的学生也说,很难想像 是同学之间的问题,说他们学校不会发生那种事……虽然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做亏心事的学生,但是在现阶段,也没有理由认为他们是苦于霸凌而自杀的。」 不只是学校,连持有私人照片的朋友都持相同意见,那么应该可以相信,更重要 的是,遗书中没有任何关于霸凌的暗示。桑冈和上条是一起死的,所以动机应该朝两人之间的关系来想比较自然。 这时我看到太刀洗手中的褐色信封中。还有另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是……?」 我以视线和言语探询。 露出三分之一的那张照片拍摄的似乎是笔记本之类的,和这次事件有关的笔记本之类的物件。想必是遗书了,今天早上的电视虽然朗读了好几次遗书,但并没有出现实际影像。 然而太刀洗却面无表情地说: 「哦,这个待会再说。」 我立刻察觉到,她大概是顾虑到司机的存在,也就是说。那张照片应该是尚未公 开的情报。太刀洗把褐色信封收回包包。改变话题。 「对了,你刚刚买的是信纸吗?」 「是的,虽然是必需品,但是我刚好用完了。」 面对突发状态,当事人会失去耐心。在这种时候提出采访要求,也只会留下不良 印象。 这时就要采用寄信的方式,如果是信件,对方可以等心情稳定下 来之后再阅读,而我们也可以用思考过的言语来说服。有时当然也会挑动对方紧绷的神经,但有时一封信也可能给予最起码的慰藉,让对方愿意开口。 「找到适合的商品了吗?」 「嗯,只有便利商店能买到的等级。」 「我准备了男性也适何使用的信纸,如果你不介意的活,请拿去使用。」 太刀洗从包包取出的信件采用仿和纸的纸质,勉强归类的话,感觉比较偏女性 化。不过的确即使是男性使用也不会太奇怪,更重要的是很有品味。线条之间的间隔很宽,也让我很中意。如果每一行太窄,字体就会太小,整页信纸都密密麻麻的,不适合寄给初次见面的采访对象。 「谢谢你。这个信纸真棒。」 「很高兴你能用得上。」 我对于随身准备这种信纸的太刀洗产生兴趣。从外表判断,她再怎么年长也应该三十出头,实际年龄大概只有二十几岁。这么说,和我属于同一世代。 在计程 抵达目的地之前,我想要稍微间些关于她的事情。 「太刀洗小姐,你是在东京工作吧?你到这里是为了采访吗?」 「是的。」 她的回答很简短,过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太过冷淡,便补充一句: 「已经一个星期了。」 「这么久!想必是很大的新闻吧?」 「这个嘛……」 太刀洗露出思索的神情。 「你知道去年三重县教育委员会和县议员收到好几次炸弹吧?」 「嗯,知道。」 我当然记得。 议员收到炸弹是非常适合周刊的新闻,不过姑且不论炸弹,骚扰议员的案件其实很多,通常都没有太深刻的背景因素。那起事件应该也是在骚动一阵子后。就被人遗忘了。 「大概已经一年前了吧? 」 「那是八月的事件,所以还不到一年。」 「我记得应该没有人受伤。不过已经忘记详情了。」 太刀洗点点头。说: 「当时的报导宣称是炸弹,不过实际上只是使用药品制作的起火装置,因为打开纸箱就突然烧起来,当事人一定感到相当恐惧,不过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邮件中也有犯人的留言,说是要对在议会打瞌睡的议员施以天诛,或是要教训放任霸凌的教育委员会之类的,并没有具体的要求。」 「哦,那就是取乐式的犯罪了。」 「搜查活动停滞了很长的时间,不过在重新调查做为点火剂的药品出处之后,好 像有了新的进展。」 「你在调查这起事件?」 「是的,因为我是自由工作者,所以写的题材很多。」 她虽然说得很轻松,但是如果没有具体的采访方向,不可能出差一个星期,这点 即使是自由工作者应该也一样……不,正因为是自由工作者,更不可能进行无谓的出差。投入庞大的住宿费, 一定是因为抓到了重要线索。 我开始感到担心,她花那么多时间与金钱来采访,请她担任我的采访联络人不要 紧吗?会不会因为大贯主编莫名其妙的请求,让我干扰到她面临关键时刻的工作呢? 我正想著这些事情,太刀洗突然说: 「至少不会今天就逮捕犯人,所以别担心。」 「……那就好。大贯是不是勉强要求你帮忙呢?」 「不。」 她停顿一下,又以喃喃自语般的声音补充: 「我也有些在意的事情。」 我还来不及问她这句话的意思,司机更告知恋累快要到了。太刀洗自此就转向车 窗。没有再开口。 我们大概只搭了十分钟左右的车,却已经来到颇为偏僻的山中。下了计程车,周 围生长著许多高大的树木,我听到急流的声音,空气中也弥漫著水的气息。就好像来到瀑布附近。计程车行驶过来的道路或许是新开辟的。柏油还很新、手机显示无法收讯。 沿著大弯道设置的护栏外侧,延伸出七、八公尺的悬崖。上面并排生长著两棵枝叶茂密的松树,地面长著稀疏的杂草,但也有许多泥土裸露的部分。这里应该就是上条的发现地点,我拿出数位相机,拍了十张左右的照片。 除了我们的计程车,还有两台计程车,一台传播车,一台警车排成一列停在路边,转播车周围很忙碌,似乎准备要开始摄影。 「请跟我来。」 太刀洗带我到下游的方向,我从护栏往下看,在大约十公尺以上的高度下方。有 一条细到感觉虚弱的河川。我把视线移到下游,看倒在前方颇远的距离有一座绿色的桥。 「那就是桑冈高伸的遗体勾到的桥吗?」 「是的。」 那座桥距离上条茉莉的遗体被发现的悬崖。更往下游约两百公尺。 桥上形成十几个人的群众,不知是来看热闹的,或者是媒体同行。我利用相机的 望远变焦功能拍桥,不过或许应该在更靠近的地方重拍比较好。 我们回到上条茉莉的尸体被发现的现场。 太刀洗瞥了两棵松树,说: 「那两棵松树被称作夫妇松。」 「……过世的两人很浪漫吗?」 「也许吧。不过我有些怀疑,夫妇松这个名称在高中生之间有多少知名度。听说 是这条路开辟的时候,镇公所的农林课取的名称。」 我纯凭直觉猜测两人应该没听过这个名称,在恋累的夫妇松下殉情,这样的舞台 未免太刚好了,两名高中生并不是在戏剧中死亡。 太刀洗淡淡地继续说明: 「我等一下会把资料给你:现场除了写有遗书的本子之外,还留下小型天文望远 镜、红葡萄酒的酒瓶,还有两个塑胶杯。杯子里剩下微量的葡萄酒。」 他们最后在这里看星星、乾杯吗?红酒不是倒在葡萄酒杯。而是型胶杯。 「发现尸体前晚的天气是阴天。」 「……真悲哀。」 「是的。」 悬崖上开始电视转播。我压低声音问: 「遗体是在星期六晚上六点左右发现的吧?」 「没错。」 「这么说。自杀时间应该是星期五到星期六的晚间吗?」 他们既然带著天文望远镜,那么应该是在夜晚执行自杀的。 太刀洗慎重地回答: 「还不知道。要等验尸结果发表才能断定。」 现在的确没有必要急著猜测,死亡推定时间应该很快就令发表了…… 我默默地在现场拍摄并记录状况好一阵子。我听到河流的潺潺水声 女学生在这座悬崖上方刺破喉咙死亡,男学生的遗体则在河川下游发现:我在脑 中重现这样的情景,为了保险起见,问: 「上条茉莉是自己刺穿自己喉咙的吗?」 太刀洗首度有些迟疑地说: 「……这一点也还不清楚。」 我感到背脊一阵凉意。 「有可能是桑冈刺的吗?」 「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我忍不住想要大声询问,但顾忌到附近仍旧在进行电视转播,便压低声音: 「这么说,也有可能是桑冈高伸杀害上条茉莉之后,自己从悬崖跳下去投河自 杀。」 「当然也不无可能,不过现在死因都还没有公布。现阶段无法做出任何结论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在警察公布之前认定一切都未明,那也太极端了。太刀洗 之所以如此要求自制,会不会是因为掌握某些内情? 我重新检视上条被发现的悬崖与桑冈被发现的河川下游。在得到情报时我就感到 有些奇怪,不过此刻站在现场,违和感与疑惑越来越强烈。 桑冈高伸与上条茉莉在笔记本上写著两人要一起寻死,然后实际上两人都已经离 世了。但是为什么尸体发现地点会分隔两地?都已经决定要一起寻死,为什么会分别死在悬崖上与河里?为什么会选择不同的自杀方式? 或者也可能是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错误…… 当我沉思时,一旁的太刀洗缓缓看了手表。 「约定时间是两点,差不多应该要过去了。」 「……我知道了。」 我们离开悬崖,走向计程车。 在距离其他采访阵营充分的距离之后,太刀洗突然停下脚步,打开挂在肩膀的包 包。她从褐色信封抽出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想必就是在来这里的计程车上瞥见的那张。 「因为只有一张。现在没办法交给你。不过请你看一下这张照片。」 正如我猜测的,这是笔记本的照片。 「本子上除了已公布的遣书。最后面的部分还有这段文字。」 从笔迹看来,无从判定是桑冈或上条写的。歪七扭八的字体简直就像是乱写的,上面只有一句话。 救命。 4 在回到市区的路上,我问了计程车司机两人就读的县立中势高中风评。司机先前等了很久也没有不悦的表情,不过对这个问题倒是面有难色。 「风评嘛……应该说是普通吧。太笨的学生进不去,可是真正学业好的学生通常 都会到津市就读。学校里当然也有比较胡闹的学生,不过风评并不是特别差。」 「这是一所新学校吗?」 「不是,很老了,之前好像才庆祝一百周年。唉。总之……」 司机最后以感伤的口吻说: 「这种事情是第一次发生。希望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车内的对话就此停止。刀洗不知在想什么,一直看著车窗外,司机也不打算主动开口。我则想著其他事情。 留下遗书的本子上那句「救命」到底是什么意思? 桑冈高伸和上条茉莉两人被认为是自杀死亡,那么为什么要写下求救的文字呢? 如果两人的死是它杀。这起事件就更加悲惨,但至少还容易理解。如果是因为被人攻击而写下「救命」,事情就说得通了,可是他们在其他页上写的文字明显是自杀前的遗书。那些文字没有暧昧之处,不会因为不同解读方式就有可能不是遗书,「我和茉利决定去死」、「能够到另一个世界」。两人写下的句子明确意味著死亡。难道是出现完全不相关的第三者,攻击已经决定自杀的两人? 怎么可能,再怎么说也很难想像会有这种情形,如果有这么重大的嫌疑,各家媒报导应该会稍微节制一些,电视和报纸都以自杀为既定路线来报导,代表警方完全没有怀疑是第三者的他杀。 我想到另一种非常简单的可能性: 「太刀洗小姐。或许那段文字和自杀毫无关系,是在前天之前写下的。」 但她很明快地回答: 「本子是新的。学生应该有很多笔记本,可是他们为了写遗书。特地准备了新的 本子,我不认为他们会在上面先写下遗书以外的文字。」 如果说那本笔记本是新的,那么就如太刀洗所说的"不太可能会在写遗书之前先 在上面写下「救命」。那么该如何解释?不论如何,两名高中生当中,至少有一人是在希望得救的心情下死亡…… 不,我得切换思考方式,就如太刀洗所说的,死因和死亡推定时间都还没有公 布。想东想西也没有用。现在应该专注于采访对象才行。 我虽然这么想,但临死之际拚最后一口气写下的「救命」仍旧烙印在我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 为了和老师见面,太刀洗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商务旅馆借了整间会议室。 这间会议室很大,平常大概可以开十几个人的研讨合,室内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我拿了三张叠放在房间角落的折叠椅,面对面排好,空旷的房间让我感到很不自 在。即便如此,想到老师可能会顾忌被他人看到,我也很佩服她找到这么好的场所。 从发现遗体的地点到商务旅馆,比我想像的更近。我们进入会议室时,距离约定 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左右,在这段期间、太刀洗告诉我有关采访对像的详细资讯,约在两点到达的老师名叫下泷诚人。五十三岁,教现代国文。他是去年上条茉莉的导师。 「今年呢?」 「今年他也担任一年级的导师。」。 知果能够采访到现任导师当然更好,不过大溉也不能奢求吧 下泷诚人迟到了十五分钟。 他的服装非常正式,穿著西装并系著偏宽的领带,洁白的衬衫没有一丝皱纹。他 的身体结实而偏胖,脸孔看起来有些纯真,但眼神却凶狠锐利而给人高压的感觉,他进人会谴室时稍稍点头致意,但没有为迟到而道歉或说明。他无言地坐在我们准备的折叠椅上。当我们拿出名片夹,他才想到要站起来。 太刀洗站在我们之间。 「很高兴你愿意在假日拨空前来,这位就是我先前提到的《深层周刊》编辑部的 都留先生。」 「我叫都留正毅,请多多指教。」 下泷说:「啊,你好。」 他收下名片,但眼神却不安地飘移,似乎在犹豫把自己的名片交给记者会不会有 麻烦,或者也可能单纯只是因为缺乏交换名片的经验而困惑,如果让他感到太过不安,会影响到接下来的采访,因此我比了手势对他说:「请坐。」下泷似乎松了一口气,再度坐在折叠椅上。 太刀洗并没有报上名字,也没有递出名片,或许是在安排见面时间的时候就打过 招呼了,她等我坐下之后,也坐在椅子上。 我首先鞠躬说: 「谢谢你特地来此一趟,我听太刀洗说。你去年是上条同学的班导师,很遗憾发 生这样的事情。」 下泷紧张的表情突然蒙上阴影。 「他们都是好孩子,不只是上条。我也当过桑冈的科任老师。这次的事情真的是太令人遗憾了。」 他的声音冷静但带有沉痛的感情。 我从胸前的口袋取出录者比,拿给下泷看。 「请问可以录音吗?」 「……哦。」 他果然对接受采访有些警戒。迟迟没有回答,想了十秒左右才说:「请便。」 我按下录音笔的开关,打开记事本。 「我想太刀洗应该也对你说过。我们并不想要针对过世的两人写些穿凿附会的新闻。只是因为这次事件引起社会上很大的关注,为了不让他们的名誉受损,所以希望能够让大家了解事实。」 下泷瞪了我一眼。 「你说得很好听,可是如果事实本身会伤害他们的名誉呢?」 「即使是事实,我也不会写出毁损名誉的报导。毕竟他们也是未成年,我们会很 慎重地处理新闻。」 「我当然也希望如此,」下泷叹了一口气。 「你这么说,是意味著他们有什么不名誉的事情吗? 」 「……既然不写,那就没必要问吧? 「的确,不过如果没有掌握相关事实,有可能最终写出错误的报导。」 下泷以苦涩的表情摇头,他的动作有些戏剧化。 「我明白,可是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并不是真的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理解吧?」 他的说法总让我感到在意,有部分原因是他那种老师教学生般敎诲的□吻让我反感,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是在找藉口。难道说桑冈和上条真的有什么不名誉的事情? 不过我把这个疑问放在心里。在此先搁下,如果因为太过追根究柢,惹得下泷不 开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知道了。很抱歉。」 我鞠躬之后又说: 「老师,我想要请教他们在学校的情况。上条同学是什么样的学生?」 「那孩子啊……」 下泷交叉双臂,从鼻孔深深吐气,他的眼神仍旧像是在瞪我一般。 「上条是很乖的学生,总是笑咪咪的,班上的事情也毫无怨言地接下,那么好的孩子……太悲惨了。」 「班上的事情。比如说是哪方面呢?」 「她是班长。」 她或许真的是个好孩子,不过也可能是那种被分配到讨厌的工作也不敢拒绝的学生,我试著稍微追问: 「她在学校有没有任何异状?」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虽然在老师面前很难启齿,可是目前还没有找到原因。我想要问 的是:上条同学在学校的生活有没有问题。」 下泷仍旧板著脸,但没有畏缩的样子。他不改傲然瞪我的眼神,说: 「你是指,有没有遭到霸凌吗?」 「是的,有没有这种可能?」 这时下泷皱起眉头,说: 「不,没有这回事,我虽然不敢保证本校没有任何霸凌行为,可是上条的朋友很 多,不是那种被孤立的孩子。」 「我不会把老师的名字写在报导中。」 「我不是以中势高中老师的身分才这么说的。我确实没有听说过霸凌的情况。」 我点点头,其实我已经完全排除了因为受到霸凌而自杀的司能性,我之所以询 问,只是要姑且确认一下。 我把记事本翻到下一页,说: 「我知道了。那么关于桑冈同学呢? 下泷皱起眉头。 「这个嘛,我不是他的级任导师,所以也没办法很确定地评论,不过他不是那种 乖乖听人指导的类型。我也觉得他给我有些厌世的印象。」 我停下笔,抬起头,直视下泷看著我的双眼。 「……厌世?比方说,他会提到想死?」 「我没有这么说。」 下泷耸耸肩,似乎觉得无可奈何。 「我只是谈到我的印象。」 接下来我又试著提出几个问题,但没有得到特别有用的情报。 上条的学校生活和为人变得稍微鲜明,关于桑冈找还想多问一些。但下泷似乎并 不清楚。 「谢谢你,我得到很好的参考。」 我鞠躬想要结束采访的时候,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太刀洗忽然插嘴: 「下泷老师,我也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嗯?好的。」 下泷大概以为太刀洗在这次会面中不会发言,因此显得有些意外。她以低调而轻 描淡写的态度询问: 「你在这所中势高中符很久了吗?」 「是的,已经三十年了。」 我感到吃惊。公立学校的老师调动非常频繁,很少听说在同一所学校待三十年的。太刀洗似乎也颇为诧异,问: 「这样的确很久。没有遇到人事调动吗?」 下泷蹙眉回答: 「我祖先的田地在这里,校方也了解我的情况。」 「既然待这么久,对学校内部情况应该很熟悉吧?」 「嗯,我自认是中势高中的活字典。」 太刀洗只问了这些就点头致意,说: 「原来如此。谢谢你。」 她说完又恢复沉默。 我瞥了她一眼。她完全没有看我,从她的表情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下泷任期之 久令我感到意外,不过我很难想像和这次事件有关,我和下泷面面相觑,大概都对于刚刚的对话感到不解。 总之,目前已经没有别的问题可问了。我怀著有些失落的心情,对他说: 「……今天很感谢你拨空接受采访。」 5 我原本向下泷提议,这次采访的报导刊登之后会寄当期杂志给他,但他立即回絶:「不,不用了。」送到学校会造成困扰。而他大概也不想告诉我住家地址。他头 也不回就走出会议室。 我停下录音笔,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呢?」 「同样是中势高中的老师,名叫春桥真。他担任物理老师,没有致过桑冈和上条的班级,而是社团顾问。约定时间是四点。」 我看看手表,已经两点五十分了。时间上有些空档。但这也是无可避免的,如果 把两人的采访时间安排得太近,有可能会让下泷和春桥碰到面,虽然也可以换个采访地点。不过在人生地不熟的这座小镇,应该很难再找到像这间会议室的所。 「就我稍微谈过的印象。春桥的个性似乎很轻浮。我提出采访请求的时候,他最先问我的是可以出多少钱。我没有告诉他金额。不过已经告知他会有礼金。」 「我知道了。」 原则上,采访时不会支付礼金,免得有人会为了赚钱而编出故事。不过有时候还 是会以采访协助费的名义支付谢礼,我的出差用手提箱里随时都准备了礼金用的信封,这次里面放了两万圆。 我环顾空旷的房间,问: 「这间房间借到几点?」 「一直借到五点。如果你累了。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姈呢?, 」 「我得去其他地方。所以要暂时离开。」 我虽然不认为她会偷跑,但还是本能地凑向前说: 「如果是要去采访……」 「不是。」 太刀洗若无其事地说: 「我没吃午餐,所以要去吃点东西。」 就这样,我独自度过一小时的空档时间。 我到饭店的大厅,边喝罐装咖啡边看午间新闻,如果是平日,这条新闻应该会在 八卦节目中大幅报导,但是星期日的中午只有nhk在播报新闻, nhk当然不会使用「恋累殉情」这种煽情的标题,只是由主播淡淡地念出警察公布的内容。我仔细盯著其中有没有新的情报。 新闻中没有提到笔记本最后面写的「救命」。我原本以为是来不及编辑,但是在 讲究速度的电视新闻。不太可能发生这种事。在电视新闻中,即使开始播报之后,只要递给主播一张纸,就能插入最新消息,这么说,那句「救命」目前很有可能是太刀洗的独家消息。我心中浮现几种念头:对于太刀洗比电视台更早取得新情报感到佩服,对于她如何取得这项情报感到疑虑,想到自己如果不是周刊记者而是电视或报社记者,就可以及早报导独家新闻,又感到懊恼,另外还有些微的不快, 大概是嫉妒吧。 我只得到一项有用的情报:上条被发现的现场没有争门的痕迹。如果真的没有争 门,就不可能是因为被第三者攻击而写下「救命」。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像著各种情况,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小时。 春桥真虽然被评为个性轻浮,但是在四点准时出现。 他的服装很休闲。上半身虽然穿了西装外套,但下半身穿的是牛仔裤和运动鞋,而且外套里穿的是ㄒ恤,我不禁拿他和穿西装打领的下泷做比较。 「很感谢你在假日接受采访,我叫做都留。」 我递上名片,春桥便笑嘻嘻地收下,然后稍稍点头。 「谢谢。很抱歉,我没有准备名片。」 「不不不。请别在意。」 他的态度很从容,似乎对于这样的场面颇有经验,或许他在担任教师之前做过其 他工作。我们进行例常性的寒暄之后,三人都坐在折叠椅上,春桥便主动开口: 「你们想要问什么问题?」 他的表情很随便,他脸卜淡淡的笑容让我感到在意,我告知要用录音笔录音之 后,打开记事本。 「春桥老师。你是天文社的顾间,而过世的桑冈髙伸和上条茉莉都是社团成员。对不对?」 「嗯,的确。不过因为尊重学生的自主性,所以虽然说是顾问,也只是名义上而已。」 看他如此泰然自若的态度,或许直的只是名义上的颐间,和两人的关系也很浅。 我边动笔边问: 「我想请教桑冈高伸和上条茉莉在学校的情况。」 「情况?这个问题还真空泛。」 他的口吻有些带刺,不过或许是因为听到学生的名字,他的表情变得稍微收敛。 「条是个对事物敏感、纤细又温柔的学生,她常常说有太多悲伤的事情而哭泣。明明已经是高中生了,却还像国中生一样。」 我不太理解像国中生的比喻是什么意思。更引起我注意的是她常常在哭这一点。 「比方说,有什么事让她悲伤?」 「这个嘛,比方说……」 春桥脸上泛起嘲讽的笑容。 「现在看到的星星其实是几万年前绽放的光芒,令人感到悲哀……之类的。」 我写下他说的话。 「桑冈这个人就像一般不太常和人交往的类型,是个浪漫主义者。他还曾经随身 携带刀子。」 「刀子?」 在发现上条遗体的悬崖上,也找到被认为是刺穿她喉咙时使用的刀子。我重复春 桥说的话进行确认。 「桑冈平常就随身携带刀子吗?」 「我创过了。发现的时候我有警告过他。」 「没有没收吗?」 春桥耸耸肩说: 「我不是负责指导学生行为的老师。」 即使如比。至少也可以没收刀子吧?我虽然这么想,但春桥大概不想做那种事。 我继续询问。 「你看到的刀子和遗体发现地点找到的刀子是同一把吗? 」 春桥扬起嘴角笑了。 「这个嘛……我没有看到现场的刀子。」 原本一直沉默的太刀洗立刻从包包取出照片,照片中是掉在地上的折叠刀,刀柄 是黑色的,刀刃从中间折断。春桥拿起照片瞥了一眼,点点头。他把照片还给太刀洗,以充满嘲讽的语气说: 「总之,他就是那种个性。他大概真心希望能够爬上月球。」 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让我不禁拉高声调问: 「月球?」 「没错,他说他想要从月球俯瞰地球。」 我不知道能不能完全相信春桥描述的两人形象。桑冈和上条或许真的都是纯朴的青少年,但是如果说为了星星太过遥远而哭泣、或是想要飞上月球。未免有些太夸张了,该不会掺杂著创作成分吧? 「还有……」 春桥忽然压低声音。 「对了,他还问过我,要怎么死才不会痛苦。」 我不禁凑向前问: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嗯……是在第三学期。好像是一月吧。」 从时间点来看,那或许不单纯只是个性古怪的男生随口闲聊,而是认真考虑到自杀才提出的问题吧?春桥似乎也发觉到这一点,总算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 「请问你怎么回答?」 「我说应该是老死吧,可是他似乎不喜欢这个答案,没有再问过我,不过……」 春桥说到一半,没有说完。如果继续接下去,大概就是指桑冈没有再问过,但没 想到他真的认真在考虑。 我把记事本翻到下一页。 「其他还有什么事情?」 「这个嘛……」 他摆出思考的姿势,然后突然断言: 「他们对现实缺乏应变能力,让人看了都成到心烦。」 「……比方说?」 「那两人在交往。这点非常清楚,可是他们最近好像有什么烦恼。烦恼当然没 什么,可是他们却投入到一般难以想像的地步。比如说跷课,或是在小考教白卷。我不知道他们的烦恼有多严重,可是考试拿零分也不能解决问题吧?」 他说完笑了。 春桥虽然说不知道他们的烦恼有多严重。但实际上却严重到逼他们寻死。这一点一定要好好调查才行。 「你知道两人的烦恼是什么吗?」 我问春桥,但他不知为何立刻变得不高兴。 「我没听说。」 「那么你觉得谁有可能会知道?」 「桑冈仔像去找过一年级的班导师。谈了很多事情。」 从他的口吻,我大概可以猜到他不高兴的理由,他大概是因为桑冈跳过自己去找 其他人商量。因此感到不开心吧。或许春桥原本希望能够和桑冈与上条像朋友一样相处。 「我想确认一下,是桑冈一年级的级任导师吗?」 然而春桥简短地说: 「不是,是上条的导师。」 我不禁回头看太刀洗,上条一年级的导师,不就是刚刚见到的下泷吗?桑冈找过 下泷谈自己的烦恼……这个不容忽视的自由工作者难道连这样的关联都知道,所以才安排采访下泷?她在一天之内就调查得这么深入? 太刀洗本人则张大眼睛,显而易见地表现出惊讶。 之前几乎完全没有流露感情的太刀洗竟有如此大的反应,让我也感到吃惊。她注 意到我的视线,便立刻收回表情,然后紧闭嘴唇稍稍摇头,看来大概纯属偶然 下泷如果知道桑冈的烦恼,为什么没有说出来?我不禁咬牙切齿,不过回头想 想,与其说是下泷没有说出来,不知说是我没有问。我明明察觉到下泷好像知道什么,却没有追问下去,当然,在采访他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桑冈曾经找过下泷商量,但还是得承认自己太迟钝了……这是我的失败。 我压抑内心的懊悔,继续提问,但从春桥口中没有再问出新的情报,我阖上记事 本,向他鞠躬。 「谢谢你的协助。」 「不客气。」 春桥也坐在折叠椅上鞠躬。 「还有,之前听说……」 「是的,那当然。」 我从皮包取出装有采访协助费的信封。我感觉到春桥的视线落在我手上。这时太 刀洗忽然像是刚想到般询问: 「对了,老师。您是那所学校的理科主任吧?」 「嗯?对呀。」 春桥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只能暧昧地回答。太刀洗又接著问: 「从什么时候?」 「从今年开始。之前担任主任的老师今年退休了。」 「管理设备用品很辛苦吧?」 「嗯,的确。前任的老师有点……太随便,所以我得全部重新清点。」 春桥这样回答,但似乎感到有些奇怪,皱起眉头问: 「有什么问题吗?」 「不……我听说三重县要强化学校的设备用品管理,因此想到可能会很辛苦。」 春桥苦笑著说: 「毕竟有些标本拿去卖的话,的确可以卖到好价钱,当然得清点剩余数量了。」 我默默地听他们的对话。 即便是临时编的藉口,但是说自己对设备用品管理有兴趣,未免也太拙劣了。 结束两件采访之后。我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四点半,此刻要结束工作还太早,我 收拾折叠椅,伸了一个大懒腰,太刀洗深深鞠躬,对我说: 「很抱歉,我安排的采访到此为止。」 「不,已经足够了。」 太刀洗在接到大贯主编请求安排采访之后,在我到达中势町之前应该只有几小时的时间。考虑到这一点,成果已经非常丰盛。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要回到自己的工作。」 她不是为了「恋累殉情」,而是为了其他案件而来到这座小镇。虽然不能勉强,不过我失去了非常可靠的战力。接下来就得跟平常一样,自己一个人进采访。 我首先想要联络家属,现在应该还无法和两人的双亲及兄弟姊妹谈话,但我仍旧 不能不去他们的住处。地址应该可以问太刀洗,还有,我也想要联络太刀洗给我名片的那位《伊志新闻》记者。宣布验尸结果的记者会应该快要举行了,对于没有加入记者俱乐部的周刊杂志来说,报计记者虽然是同业,但也是有力的情报来源。另外,我也希望能够在今天之内确定报导页数。 「这么紧急的请求,还有劳你进行各种安徘。真的很谢谢你,你帮了我很大的 忙。」 我向她道谢,她只是很平淡地说: 「别客气。我也得到很有意义的收获。那么我先告辞了。」 说完便转身离去。 6 晚上七点,中势警察局举行了关于验尸报告的记者会。 由于周刊记老无法进入会场,因此我只能先到警察局,然后耐心等候有可能告诉 我记者会内容的人走出来,中势警察局容许周刊记者和自由工作者进入记者会会场所在的三楼走廊。也因此,在紧闭的门前,有十名左右的记者在等候。 遗体发现地点虽然也有电视和报社记者,但没有看到周刊记者「这种新闻不可能没有人去采访,所以大概只是恰巧没遇到。不过在此刻,各家杂志记者果然都齐聚到警察局,这种事件通常遇到的都是认识的人,这次也不例外。 其中一个叫户田的男记者和我年纪相仿,每次见面都会聊很多。他以格外深刻的 表情走近我,说: 「嗨,都留,辛苦了。」 「辛苦了。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好像真的有些问题。」 不太亲近的同业听到户田的口吻,也逐渐靠过来。在这种场合交换情报是互相 的,无法进入记者会的人必须彼此帮忙。如果是独家消息,当然又另当别论。 户田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搔著头说。 「那个女生好像怀孕了。」 「哦……」 我虽然如此回应,但并不感到意外。上了高二。这种事应该也会发生。照片中的 上条茉莉虽然显得很纯朴,不过这一行做久了,对于清纯派的女生怀孕也不会感到特别意外。 问题在于这件事是否与动机有关。 「父亲是桑冈吧?他们是为此成到痛苦,所以才……」 说到这里。我发觉到自己的说法有问题。年轻人因为苦于怀孕而自杀 ,在以前 许会发生。但最近却没有听闻,而且俩人并没有在遗书中提到这类事情。他们是因为「没想到这世界是妇此恶劣的地方」而死的。 户田扭曲著脸,显出苦涩的表情。 「如果是那样还好一些,可是不是那回事,好像是被亲戚强暴的。」 「……太过分了。」 「虽然不知道是嫡系或分支,不过总之就是被长辈强暴而怀孕,然后双亲竟然诀 定保持沉默。」 我感觉到胸口好似郁积著黑暗黏稠的液体,我虽然原本就对这次的事件感到很难 受,但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令人作呕的事情。 「那么桑冈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他似乎想要帮那个女生。他跑到上条家里,又跑去找元凶的欧吉桑理论。然后被狠狠教训之后,理解到没有人会站在他们那边。所以才想要去死……」 我仍旧无法接受。我不愿认为在这种情况当然会想要自杀,不过我充分明白了桑 冈和上条选择自杀的理由。 「你竟然能查到这种消息。」 我夸奬户田,他便悻悻地转头说: 「不是我调查的。是报社的人告诉我心。他们很有钱,可以找到住在大阪的上倏 的哥哥,从他口中问出情报。」 近样的情报当然不能只是辗转听来,还得再自行采访,不过殉情的原因大概已经 确定了。 接著户田抬起视线看我,好像在说接下来轮你了。他问: 「你那边有什么情报?」 「嗯,有一些。」 我感到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告诉他本子上留下「救命」讯息,这不是我自己采访 到的情报,而是太刀洗发现的,所以我感到有些罪恶感,不过如果是写在笔记本上的文字,迟早会公布出来。无法独占的情报还是拿出来交换比较好。 户田听了我的话。发出沉吟声。 「『救命』……?感觉好像别有含意。」 「你有听过自杀时还会留下『救命』的讯息吗?」 「我没听过。对了,会不会是……因为遇到那种恶劣的事,所以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几个字,然后又忘记了,拿同一本笔记本写遗书?」 看来大家想到的都一样。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可是好像不是。」 户田交叉手臂,叹了一口气。 「这样啊。真是令人难受的事件。」 「嗯,的确。」 这时门内传来骚动声。 聚集在走廊的同业、包括我和户田在内。全都同时转向记者会会场的门。没有人 走出来,但低沉的议论声并没有停止。 「好像发生什么事了。」 户田以不太起劲的声音,说出不说自明的感想。 我抓住从会场走出来的《伊志新闻》记者打听消息,得知警方公布了写有遗书的 笔记本上也写了「救命」的讯息,但没有针对怀孕发表任何评论。或许是因为事关死者隐私,所以格外慎重处理。从现场状况来看,并没有第三者杀人的可能性,警方暗示刺杀上条茉莉的几乎可确定是桑冈高伸,并提及这次自杀仍保留委托杀人的可能性。 接著我听到骚动的理由,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有关两人的死因,根据先前的发表。上条茉莉恐因为喉咙伤口造成失血死亡、桑 冈高 伸则是溺死。然而不只是如此。两人体内呈现中毒反应。现场留下的葡萄酒和杯子都检出黄磷。 也就是说,「恋累殉情」也是服毒自杀。 他们在服毒之后,桑冈刺死上条,然后再从悬崖跳河。针对现场状况所建构的想 像都被推翻了。我可以理解记者会会场为什么会发生骚动。毒物,刀刃和悬崖三个要素,似乎展现了桑冈高伸与上条茉莉追求死亡的强烈意志,令人听了毛骨悚然。 我想起太刀洗在恋累悬崖上说的话。她数度阻止我妄自猜测事件经过,对我说: 「现阶段无法做出任何结论。」我当时只觉得她过度谨慎,但或许非如此。 她会不会早已察觉到什么? 「我之前就察觉到了。」 太刀洗很乾脆的承认。 记者会之后,我和太刀洗在中势町规模甚小的饮酒店聚集区一角,空间不大的一间餐厅见面 先前打电话向太刀洗确认明天的预定行程,她刚好一个人在喝酒,便邀我过来。店内虽小,佢整理得很乾净。吧台座位也很舒适。我们并肩坐在一起。我喝啤酒,太刀洗喝日本酒。由于客人只有我们两人,便大剌剌地谈著不适合在饮酒时谈论的话题。 太刀洗以伊势的海鲜做下酒菜喝酒。她夹起看似鲽科的生鱼片。轻抹一下酱 油端进嘴里。然后又喝酒。她放下酒杯之后,没有看著我,像是喃喃自语般说话。 「你不觉得奇怪吗?上条的遗书特地写著『能和高伸手牵手到另一个世界』。两人应该是决定在同一个场所一起赴死,他们甚至还带了天文望远镜,想要观赏他们喜欢的星星,然后死得很美吧……可是实际上,上条死在悬崖上,桑冈则死在河里。两人的遗体在不同的地方发现。为什么?这是这次事件当中最难解的部分,我一直在。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却没有得到答案。 「为什么呢?」 「我想到几种可能性。」 她又喝了一口酒,然后用不带感情的声音继续说: 「最有可能的答案,就是难以忍受痛苦。他们原本想要一起赴死,但死亡的过程 太痛苦,因此桑冈为了让上条得到解脱才拿刀刺她,自己也为了早点解脱而从悬跳下去。把他们逼到那种状况的原因是什么?……我想起现场的葡萄酒。」 「我以为他们是想要在最后饮酒乾杯。」 「我认为他们把毒药放在那里面。」 太刀洗拿起酒器替自己倒酒,看著摇晃的酒面,问我: 「听说毒药是黄磷,是吗?」 我点头。 「黄磷具有接触空气就会起火的性质。因此可以理解为什么要加在酒里搬运。」 是谁提议要带葡萄酒的?桑冈高伸是个憧憬月球,随身携带刀子的少年。如果是 他,在离开对他们来说太残酷的这个世界时,大概会想要准备葡萄酒这种风雅的小道具吧,然而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应该是上条茉莉提出的。没有任何理由。 太刀洗把酒喝乾,说: 「黄磷的毒性虽然很强,但不会立即致命。他们没办法迅速死亡。服用之后过了 一个小时左右,药效出现,症状第一阶段是剧烈呕吐和痉挛。这个症状会持续八个小时以上……他们非常痛苦。」 我太迟钝了。我这时才终于发觉: 「原来那个『救命』指的是……」 「他们在挣扎中忘了赴死的决心,或许也后悔服下毒药。然而在恋累那一带收不到手机讯号。他们无法求救,又因为毒药发作而无法动弹。理解到自己已经无计施,『救命』想必就是在那时候写的。就是因为无法向任何人求救,才会写下无法传达给任何人的讯息。 桑冈之所以刺杀上修,不知道是因为受到恳求,或者是看不下去上条痛苦的样 毒药无法带来安详的死亡,迫使桑冈必须刺死上条。这应该是他们不曾预期的情况,桑冈的刀子并不是特地准备的,而是平时就带在身边的。或许因为原本就是便宜货,或许因为桑冈最后卯足的力气太大,刀了折断了,他无法和上条用同样的方式寻死。 「于是他就自己跳入河里。」 我无言地喝著啤酒。 对于桑冈高伸和上条茉莉来说,殉情应该是最后的逃避,但连这件事都无法顺利 进行,他们大概想要优美地像入睡般死去,然而即使是这个终极的愿望,也被如此惨烈地背叛了,不论是神佛都可以,难道都没办法救他们吗? 我们默默无言地各自夹菜喝酒好一阵子。这段沉默就像是献给两名高中生的默 祷。 太刀洗突然开口: 「这起事件变质了。」 我没有说话,看著她的侧脸。 「在今天早上的阶段,问题在于发誓一起寻死的两人尸体为什么在不同地点被发 现,然而现在的问题却在别的地方。」 「让上条茉莉怀孕的是谁?」 这件事当然会成为焦点,明天早上采访阵营大概就会杀到住在大阪的上条哥哥那 里。或许今晚就杀过去了。 然而太刀洗却立刻断言: 「不对。」 对于《深层周刊》来说,让上条茉莉怀孕的男人身份无疑是很重要的关注焦点 不过太刀洗既然否认,应该是看到了别的事情。 「不对,不是这样的……都留先生,你知道黄磷是剧毒吗?」 面对突来的问话,我感到困惑,但还是回答: 「不知道,我知道红磷是制作火柴的材料,何是我甚至不知道有黄磷这种东西。」 「没错,黄磷并不算是有名的毒药。那么桑冈和上条为什么会选择它?他们是在 哪里取得这种药物的?」 「这个……」 听她这么说,的确很奇怪。 我停下筷子,创出心中想到的可能性。 「桑冈既然会随身携带刀子,或许是那种容易被黑暗事物吸引的男生,也许他看 过介绍毒物的书籍或网站吧?」 太刀洗盯著没有倒酒的杯子说: 「那也不对。」 「为什么?」 「两人知道黄磷是致命的毒物,但是却不知道虽症状出现得很晚。而且症状出现之后会很痛苦,为什么?他们是在哪里得到这么半吊子的知识?」 我无法回答,我想到也许是他们参考的网站资讯不完整,但是要说只有记载这是 致死毒物、而没有写出症状方面的资讯,仍旧感觉很牵强,这的确是值得探讨的问题:为什么是黄磷?桑冈和上条又是在哪里入手的? 「应该……只有这个可能了。」 太刀洗喃喃自语,然后突然转向我。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她的脸颊泛红。但眼神仍旧很犀利。 「都留先生,我理解你明天的优先事项是联络住在大阪的上条茉莉哥哥。不过身为采访联络人,我想要湜出一个建议。」 采访的主导权在我,然而我却无法拒绝她,对她说我自己来决定方针,我对于这个自由工作者开始产生挑战同一事件的战友般的共鸣。她的建议应该很值得听从。 「你有什么建议?」 「明天下午三点开始,请空出时间,我想那应该是关键时刻,我会事先收集情 报。不过如果没办法采访,我会在十二点之前联络你。」 我等她继续说下去,但她就此打住没有说话。 如果能够进行有益的采访,我当然不吝 惜挪出时间,虽然去大阪采访的行程会延 迟,但也可以说服自己是在所难免。然而若要接受太刀洗的提案,她的说明未免太少。 「……你预定的是什么样的采访?」 至少要知道这一点,我才能挪出时间,我如此暗示她,但太刀洗却毫不理会。 「这点我也会在明天告诉你,毕竟也有可能无法顺利进行。」 接下来她再度开始替自己倒酒,彷佛表明今晚不打算说得更多。 我想起在新干线上听到主编对太刀洗这个人物的评价――她的个性有点古怪,但 是脑筋很聪明。 她的确给我这种感觉。大阪那边可以想其他办法,明天我就赌在这位说明不足的 搭档身上吧,我下定决心,将啤酒一饮而尽。 7 对于报社和电视记者来说,早上和晚上是决定胜负的时间。 果要利用情报来源人物不在职场或学校的时间,一定会变得如此。有时会埋伏等候他们通勤的时间问问题,有时也会杀到政治家或警察干部住家,俗话说夜袭早攻,这是采访的基础,然而周刊记者却不常做这种事。 理由有很多,但最主要的就是,周刊记名即使挖到和报纸或电视相同的情报也没用 电视在午间新闻之前,报社最晚在隔天早刊印刷之前,必须结束大致的采访工作,然而周刊却有几天的缓冲时间,深夜清晨的探访工作就交给重视速度的媒体。自己则因为有充裕的时间,因此可以写出更深入、更有规划的报导――这才是周刊杂志记者的骄傲。 次日早晨。我的工作从看电视开始。我在商务饭店的单人房中,坐在床上浏览各 台。不意外地,民间电台的早晨八卦节目都在讨论「恋累殉情」桑冈高伸服毒之后刺死同学年的女生,再从悬崖跳下去。他是什么样的男生?上条茉莉在遗书中写下很高兴能够和高伸一起去死,即使被刺穿喉咙,遗体身上也没有任何防御伤痕,她是什么样的女生?电视上播放两人从幼年到现在的种种,不禁令人佩服竟然能在一天之内收集到这么多情报。 不久之后,我发觉到节目中没有提到上倏茉莉怀孕的事,这种太过残酷的新闻不 适合在早晨播放,因此也不意外。即使是周刊, 一般读者虽然对于刺激的话题感兴趣。但是另一方面又不愿意面对真正悲惨的事件。电视在这方面的倾向更加明显。然而由于省略了非自愿怀孕的要素,各台对于「恋累殉情」的原因探究都显得很空泛。 《深层周刊》的工作时间从上午十点开始。在通宵工作,假日出勤、直赴现场直 接回家是家常便饭的职场。工作开始时间徒具形式。不过我姑且还是等到时间到了才打电话到编辑部,找大贯主编听电话。 『辛苦了。事情好像有惊人的发展。』「是的。我遇到很多事情。」 我报告昨天的成果。当他听到我采访了现任老师,便发出惊叹声。 『真难得,你是怎么办到的?』 由于不是自己安排的,所以我也无法感到自豪。 「是太刀洗的功劳。她全都替我安排好了。」 『这样啊… 对了,你和太刀洗相处得还好吧?』 「还可以。」 我这么说 主编也大致看过相关新闻报导,因此现况报告进行得很顺畅。最后他理所当然地 对我说: 『今天你会去大阪吧?』 主编当然会这么想。接下来就进入交涉阶段。 「关于这件事。我想要跟你讨论一下。很抱歉。可以请求支援吗?」 『支援?』 他的声音变得严厉,我也知道《深层周刊》编辑部处于人手不足的状态。此刻应 该没有多余人力。但既然决定要赌赌看,就只能硬著头皮变求了。 『你真的没办法独自完成吗?』 我吞咽口水。说: 「这里出现不能错过的变化。我无法离闭,所以希望能请别人来负责大阪的工 作。我会把资料传回去。」 「变化?你掌握到什么情报了吗?」 「是的。」 现阶段我还没有掌握到任何情报,不过现在是虚张声势的时候。我大言不惭地说: 「到了傍晚,我就可以传回惊人的情报。」 主编没有说话,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解释:我的虚张声势完全没有效果。不久之 后,他以无奈掺杂苦笑的声音说: 『我不是叫你要掌握主导权吗?竟然乖乖被利用了,真是拿你没办法。』 「哦……」 『不过这也是你的判断。我知道了,好吧。我会叫横田去大阪。』 横田上星期连续两天通宵熬夜。虽然希望他能休息,可是事到如今,我也无法说 什么。 「拜托了。」 『嗯,快把资料传给他。』 我利用上午时间尽可能进行各项采访,时间迅速流逝,到了十二点,也就是太刀 洗约定如果无法采访就会联络的时间,电话没有响起,我虽然收集到补充细节的情报,但也没有掌握到崭新的消息,就这样到了下午三点。 我和太刀洗在最初见面的中势站会合。她肩上背著颇大的包包,仔细看就发现和 昨天的包包不同,大概是相机袋。见面之后,两人没有彼此打招呼,她只说「我们走吧」,然后坐进安排好的计程车。 太刀洗的眼睛下方隐约浮现黑眼圈,我们昨天一边讨论一边喝到很晚,或许在那之后她又继续工作。也可能是今天早上特别早起。 计程车和昨天是同一家公司。但司机不同。太刀洗对怎么看都不会小于七十岁的司机告知去处: 「请到中势高中。」 「好的。」 计程车顺畅地发动。 太刀洗在车内一有没有说话。地低著头,甚至让我感觉到拒绝对话的气氛。我想 起她提到关键时刻这个词。 中势高中虽然是「恋累殉情」的重要舞台。但在之前的采访中,我并没自机会造 访此地。部分原因是因为昨天是星期天,不过即使是平日,接近学校采访都是高风险、少报酬的工作。 进入校园内就会立刻被报警。如果想采访学生,只要在上学路上等候就行了。然 而太刀洗不顾这样的理论,选择高中做为采访地点,我却不感觉意外。 十分钟左右,车子就到达目的地。 校舍是四层楼的奶油色建筑,拥有在东京无法想像的大操场。升旗台上飘扬著校 旗。 「要进去吗?」 听到司机问话,太刀洗总算抬起陷入沉思般的脸。 「不用了,请停在校门口。」 高中的对面有一座小小的神社。鸟居上挂著八幡神社的牌子,神社内矗立著好几 棵高大的杉树,幽暗而没有人影。下了计程车之后,太刀洗背向学校,走入神社。她把背包放在石地板上打开,里面果然是相机,而且是数位单眼相机。 她蹲下来,一边将巨大的镜头安装在相机上一边说: 「很抱歉,昨天没有做充分的说明。」 「没关系……」 原来她自己也知道说明不够充分。 她抬起头看我,说: 「你应该知道来这里的理由吧?」 这句话太抬举我了。我并不是因为知道理由才跟来的,不过我心中有些猜测。 「是取得管道吧?两人在这间高中取得毒 人死留名 1 「我就知道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 桧原京介努力避免说出这句话。在警察询问他时,还有记者包围他时,他都必须 努力压抑想创出一切的冲动。 十一月七日早上七点半左右,在福冈县鸟崎市的民宅发现男住遗体。邻居立刻确 认这名男性是这栋屋子的住户,独居的田上良造,无业,享年六十二岁。据研判死后应该过了三天左右,但死因不明。有可能是衰弱死亡,也可能是病死。田上变得枯瘦,胃是空的,家中没有吃过食物的痕迹。 桧原京介是第一个发现遗体的人。国中三年级的他即将面临高中入学考。最近放 学后习惯马上回家,田上良造的家就在他回家的路上,六日下午四点左右,他从水泥砖墙的透风孔观察屋内,发现田上倒在房间里。他如此描述当时的情景: 「我觉得有点奇怪,可是又想到他可能只是在睡觉。如果多管闲事可能会被骂, 所以就决定看情况再说。」 今年在秋老虎发威的九月过后,十月仍延续著不知该不该穿长袖的日子,即使到 了十一月也还没有进入深秋,即使老人在房间没盖棉被打瞌睡,也很难立即判断是否发生异状。京介的不作为虽然从结果来看不值得称赞,但也没有受到非难。 「隔天我在上学途中又去看了一次,发现他的姿势好像和前一天一样,呼唤他也没有回应,所以就回家找我爸过来。」 经营小型印刷厂的桧原孝正接到儿了的通知,立刻奔到田上家,报警的便是孝正。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感到怀疑:桧原京介为什么要窥探田上家?警察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他回答: 「他平常是个充满活力的人,可是这几天都没看到他,所以我有些在意,而 且……经过的时候也闻到怪味。」 田上生前是个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杠上邻居的人物。京介说他「平常充满活 力」,其实是基于超龄的顾虑修饰过的说法,平常吵闹到令人困扰的人物突然安静下来,当然会引起注意。此外,接受通报赶到的警察也发现到现场有臭味。在不像秋天的气温中,田上的尸体已经开始腐坏。遗体所在的起居室窗户开了一条缝,如果臭味外溢也在所难免。京介的发言符合现场状况。因此警察和记者都接受了。 然而就京介本身的认知。这是谎言。 至少他不是因为闻到尸臭才窥探田上家的。他是因为觉得田上差不多快死了,所 以才窥探屋内。 报纸如此报导: 『无业男子孤独死亡,疑似误认六十五岁前无法领年金。』 不巧的是,全国各地刚好接连发生独居老人不为人知死亡的事件,东京一人,大 阪两人、广岛一人,都被发现死在房间里而无人知悉。岛崎市的事件也被处理为连续死亡的一环,冠上一些煽情的标题。和其他事件一并讨论。 其中死在东京的老人日记被人肆报导。日记中哀怨地指控社会与政府单位的冷 漠,引起极大回响,「区公所的人不会帮我,没有人会帮我」这句话反履出现在电视上。 不久之后,媒体发现田上也有记日记,但是他的日记内容并不足以吸引世人的关注。理由是内容有些晦涩难解。也没有情绪性的不平不满。 只有一句「我即将死亡。只希望能够人死留名」这句话获得媒体报导,但是也只是附上「领悟到自己即将孤独死亡,令人痛心」这种程度的解说。 最早报现遗体的京介有好一阵子连日受到采访,被问到同样的问题: 「你发现田上先生,有什么感受?」 每次被问到,他就得忍住 我就知道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这句话,在心中产生 罪恶感。他想到这样的日子不知会持续多久,半夜在棉被中咬紧牙关。 幸亏他的苦恼没有维持太久。 各种新闻都会逐渐被遗忘。当国际环境会议在北九州市召开,报导的焦点就转移 到那里,转眼间,世人就忘记无名之死的事件。 由于太过快速,反而让京介感到有些失落。 2 尸体发现之后,过了二十天。 这天京介一放学,照例马上回家。他已经没有理由窥探田上家,因此没有绕路就 直接走向自己的家,兼作印刷厂门市的住家位于住宅区边缘,平常很少人经过,他不自觉地低著头走路,闻到熟悉的墨水气味。 这时他突然发现前方站著一个人。这个人是一名女性,留著长发。个子很高。 身穿黑色短上衣及素面白衬衫,虽然应该能够打扮得很正式,但她衬衫最上面的两个扣子没扣,下半身则穿著牛仔裤和运动鞋。她斜背著具有厚度、外观粗犷的黑色肩背包。 京介凭经验猜到她应该是记者,而且正在等侯自己。 他的直觉没有错。眼前的女人一看到京介,便直接走向前,此时要逃跑也太晚 了。女人稍微点头,对他说: 「很抱歉打扰你。我是独立记者,名叫太刀洗万智。你是桧原京介吧?」 口吻虽然客气,但具有凛然的气质,这名自称太刀洗的记者眼睛细长而锐利,不 带笑容的表情甚至显得有些冷淡。京介感觉受到压迫,不禁移开视线。 「是的。」 「太好了。可以请教你一些问题吗?」 同样的话他已经听了几十遍。 「是关于田上先生的事吧?」 「是的。」 「为什么现在才来?大家都已经回去了。」 他所谓的大家是指来采访的记者。京介并不是要酸眼前的记者,只是真的想问为 什么到现在才来,不过他发觉到自己的话语比预期的更加带刺,感到有些惶恐。 「啊,其实什么时候来都没关系。」 记者发出苦笑,说: 「有些事情要晚点才知道。」 「哦。」 「另一个理由是,不晚点来就没有我这种自由工作者出场的机会。」 京介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开玩笑。 「那么,我应该说什么呢?」 他已经被问过种种问题,也因此,他以为只要再重复一次曾经回答过某人的答案就行了。 她的问题是: 「你觉得『人死留名』是什么意思?」 有一瞬间,京介说不出话。他觉得舌头转不过来。他勉强克制自己,说: 「呃,这应该是田上先生写在日记上的……」 「没错。」 京介心中反而涌起疑问。 「你为什么要间我这件事?」 「这个社区的人似乎都把田上先生当作麻烦人物,不想理他……」 细长的眼睛注视著京介的双眼。 「可是你却关心田上先生。还成为最早发现他遗体的人,所以我想你应该会发觉到其他人没有看到的东西。」 「不,我…」 京介想要瞒混过去,但立刻发觉这是不可能的。太刀洗完全不认为京介是偶然发 遗体。谎言被拆穿了,对他而言最意外的,就是太刀洗根本不把这个谎言当作问题。 京介轻轻吁了一口气,回答: 「我不知道,我也不是一直都在关注那个人。」 「是吗?」 太刀洗并没有失望的样子,继续问: 「那么比方说,田上先生有没有在自家门口或附近的墙上贴公告?」 听她这么间,京介试图想起田上的家,但他脑海中浮现的都是被警察,记者和看 热闹的人包围的房子,怎么想都想不起田上家平常是什么模样。 「……我不记得了。」 「是吗?那么,很抱歉打扰了你。」 太刀洗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很乾脆地结束访问,似乎准备就比离去,京介忍不 住叫住她: 「那个……」 「什么事?」 「刚刚的问题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太刀洗的问题都是过去没有人问过他的「太刀洗停下脚步,说: 「当然是有关田上良造先生的为人。」 「为人?」 「他的个性、他重视什么、他为什么会孤独死亡――我在调查的是这些。」 京介发现自己失去了冷静,表面上感觉到的是反抗。他心想:眼前的女人想要挖 掘死者的缺点来赚钱,不能跟她扯上关系。 然而他立刻又产生疑问。怀疑是否真的如此。自称太刀洗的这名记者并不显得卑 屈,也没有毫不在乎的厚脸皮态度,或许她是以冷淡的姿态隐藏这一切?京介无从得知。 不久之后,他产生某种想法:为了消除他心中一直郁积的疑虑,不正应该要去了 解太刀洗刚刚提到的事情吗?为了拂去无法向他人表白的罪恶感,他不是应该去了解田上良造是什么样的人?京介并不认识田上这个人,只觉得他是从小就住在附近、很啰嗦的老头子。 如果稍微了解他,或许就能接受他的死亡。 京介感觉到有些话不吐不快,问她: 「请问,这份报导会刊登出来吗?」 他的意思是,如果报导刊登出来。他很想要阅读。但这句话似乎刺中太刀洗的痛 处。 「这个嘛……大概。」 她的回答很含糊。 「有可能不会刊登?」 「我不愿这么想。」 「如果不会刊登,是因为我没办法回答问题吗? 太刀洗摇头。 「跟这个无关。采访工作已经接近完成,只剩下访问约好的人。」 「你约了谁? 」 「田上先生的儿子。」 「那个人有儿子……?」 田上良造一直都是独居,京介不知道他有小孩。 「是的,他的儿子名。田上宇助,我知道他住在市区,可是他一直不肯接受采 访。后来总算谈成了,所以我今晚要去见他,这一来采访就结束了……可是会不会刊登在杂志上,又是另一回事。」 京介听了恐不住说: 「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带你去?」 太刀洗有些意外地问,并稍稍皱起眉头。 京介也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感到意外。但是一旦说出来,他几乎觉得去见田上的儿 子是自己的义务。他再次恳求: 「拜托。」 「你要见他做什么?」 「我也想知道田上先生是什么样的人……还有,我已经说过好几次那个人过世的 状况,可是还没有对他的家人说过。」 太刀洗眯起细长的眼睛,凝视著京介。京介感觉到她好像在测试自己,她总算 约到过去不肯接受采访的男人,带一个国中生同行(即便是相关人士) ,不会有问题吗?带。个浮躁的小孩一起去,会不会破坏工作?京介猜想太刀洗正想著这些问题。 不久之后,她稍微改变说话百吻,说: 「这样的经验应该不会很愉快,如果你不希望感到难受,最好还是别跟吧。」 「感到难受?为什么?」 「你应该也被很多记者围堵过吧?你觉得你喜欢记者吗?」 京介无法回答。 他被记者采访。完全没有愉快的经验。 记者并没有直接造成他的困扰,可是要问他喜不喜欢他们,他无法点头。太刀洗似乎看穿他内心的想法,对他说: 「去找不愿接受采访的对象,也是记者的工作。可是我不会推荐你这么做,你要怎么办?」 京介不是那种被人讨厌也能泰然处之的类型,不过他也没有真正被大人讨厌过。他无法将太刀洗的忠告理解为现实问题,就回答: 「我要去。拜托你了。」 太刀洗轻轻叹息,没有再阻止他。 「约定时间是六点,可以吗?」 「好的。」 「那么就约定五点半到这里会合。我会开车过去,还有……」 她打开肩背包的拉炼,取出透明资料夹,递给京介。 「这是刊登在地方报纸的田上先生投稿。你也许会有兴趣。我没有多余的影本, 以你待会必须还给我。」 接著太刀洗又提醒一次「五点半见」,然后就迅速离开了。 3 去见田上的儿子之前,京介并不需要准备任何东西。 服装方面,他觉得穿制服应该最适当。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外套坐在桌前。 太刀洗递给他的透明资料夹中夹著报纸影本。角落以红色原子笔写上「鸟崎新闻十一月二十六日鸟崎市立图书馆」以及昨天的日期,字迹很潦草 每一份影本都有写上报纸的日期。京介也看过「鸟崎新闻」,医院等候室和图书馆都有放这份报纸。不过他没有读过内容,也不知道有「发言广场」这样的役稿专栏。 对「质疑」提出质疑 前公司主管田上良造(六十一岁) 拜读四月一日本栏的「对市公所改建提出质疑」。在财政状况困窘之际,主张应将预算使用在其他地方的意见并非全无道理,,但私以为市公所改建正应该即 刻进行。 现在的市公所已逐渐老旧,不难想像在执行业务时多所不便,但如果只是如 此,我也会主张忍耐。问题在于鸟﨑巿中枢地带的设施岂能如此寒酸。e其他 的访客看到那座市公所,对鸟崎市会抱持什么样的印象?他们会觉得岛崎市是个 连骯脏的墙壁都无法弄乾净的贫穷城填吧?只谈到节省,未免太短视了。 对「打招呼万能论」感到疑问 前公司主管田上良造(六十一岁) 拜读六月十七日的「推行打招呼运动」。我不认为这是坏事,但也不觉得有如报导中写的那么美好。文中彷佛认为只要小孩子能够打招呼, 就能唤回社区共议,振兴商店街,甚至让鸟崎市无限繁荣。 教导儿童礼仪确实有其必要,遇见认识的鄃居也不打招呼的态度,已经不能只用「令人感到寂寞」这么温和的言语来形容,根本就是无礼。然而也不是对任何对象都打招呼就可以了。坏人表面上都会很亲切地跟你创「你好」来搭讪。把打招呼的人当成好人的单纯价值观是不正确的,而旻把税金投入这种计画更是愚蠢之至。 垃圾分类是必要的 前公司主管田上良造(六十二岁) 拜读一月四日本栏的「垃圾分类真的有用吗?」文中对分类后的垃圾是否能有效回收利用感到疑问。在我来看,这是对规则本身有所误解的意见。在彻底分类之后,才能看到分类后的垃圾回收利用的程序。这才是正确的道理。 该文主张二十二种垃圾分类太过繁琐,但是和一般市民有关的分类大概只有四、五种。投稿者因为职业关系,对于每天必须进行多项分类感到不满,但反过来想,应 该是过去太轻松了。对于规定事项动不动就反驳是幼稚行为,完全曲解了自由的意义。 这三张是田上良造的投稿,但另外还有一张「发言广场」专栏的影本。上面没有 田上的名字,但有一篇投稿被红笔圈起来。京介也读了这篇文章。 发挥名产的价值 无业佐佐木直也(六十六歳) 在全国不景气当中,近年来鸟崎市感觉也不太有活力「如果不能发挥鸟崎市的特色,就会让鸟崎市更加隐没于北九州市的名气之下。要如何何宣传「鸟崎」的名声?每年的物产展一再试验错误。然而实际上,不论哪种产品都不够吸引人。 恕我提及私事:我曾在水产公司担任经理,直到退休。当时市内拉面店曾向我们提出有趣的委托,想要尝试将米慷味噌炖鰯鱼与拉面结合在一起。后来完成的拉面是其他地方吃不到的特殊口味。如果主张全市都应该推广这道料理,未免有些自卖自夸,不过从这个例子也可以印证,只要找遍全市,一定能多挖掘出新的「鸟崎名产」。 京介他不喜欢米糠味噌炖鰯鱼,而且他也没听过米糠味噌是鸟崎市名产。 可是为什么这篇文章会被画圈?他回想起那名自称太刀洗的记者冷淡的表情,喃喃自语: 「她想吃吗?」 感觉好像不太符合她的形象。 4 越接近五点半,京介内心无形的不安就越是增加,他没有主动去见陌生成年人的 经验,过去他见到的成年人都是亲戚、老师,要不就是店员。虽然说是跟太刀洗一起去,感觉可以稍微安心点,但仔细想想,就连太刀洗也只是在路上稍微谈过话的对象,不知道可不可靠。 京介心想,即使他开溜了应该也不会有人抱怨,不过他还是在五点半前往约定地点。他没有等多久,就有一台休旅车接近。开车的是太刀洗。 「让你久等了,上车吧。」 京介上了车,休旅车便缓缓开始前进。 车内很乏味,没什么装饰,肩背包被丢在后座。 京介问:「这是你的车吗?」 太刀洗看著前方回答:「是租来的。」 车子穿过住宅区。进入干线道路。时间接近傍晚,交通量很大,这条路京介很熟悉,但太刀洗却似乎不熟。每次看到路标,就会把视线瞥过去。 不过她似乎掌握了大概的路径,在红灯停下来时主动开口问: 「你读过报纸上的文章了吗?」 「 啊。读过了。」 「可以说说你的想法吗?」 京介因为紧张而口乾舌燥。他吞咽口水,慎重地回答: 「我没想到那种攻击性的写法也能获得刊登。」 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但太刀洗露出微笑。 「从这点来推论……」 「『发言广埸』大概没什么人投稿。」 「这个分析很合理。还有呢?」 「我想要先问一下,田上先生的投稿只有那三篇吗?」 灯号变绿,休旅车跟著前面的车前进。 「这个我不敢保证,我只调查这两年份,而目也可能有投稿之后没有刊登的文 「啊,原来如此,那么先假设只有那三篇……感觉的确很像田上先生会写的文章。」 京介回想起田上良造生前仍旧健康的时候,他没有和田上说过话,但有时会看到他在住宅区的路上和人争论。包括垃圾的倒法、宅配业者路上停车,甚至蹓狗。田上良造似乎看各种事情都不顺眼。 他如果没有在争论,就是孤单地在附近徘徊。 「三篇文章都是针对先前刊登的报导或投稿提出反驳,或者应该说是挑毛病,也 不知道那是不是田上先生真正的意见,如果要田上先生写出自己的意见,而不是去反驳其他人,或许他什么都写不出来吧。这样讲会不会太过分?」 太刀洗有些讶异地「哦」了一声,问: 「桧原,你是国中生吧?国三?」 「是的。」 「满不错的。」 她说完露出微笑。 京介不禁低头,但太刀洗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为了慎重起见,我还去找了田上先生反驳的报导或投稿, 可是那些文章都没有特别的问题,应该说是四平八稳,对于那样的文章会写出如此攻击性的投稿,即使说得客气点,感觉也很危险,你知道我的报导可能不会刊登的理由了吧?」 「咦?」京介突然听她这么说,有些摸不著头绪。 「不知道。请问是怎么回事?」 太刀洗淡淡地说: 「如果照这样写,就等于在批评过世的田上先生。」 京介沉默不语。休旅车继续前进。穿过鸟崎市的市区。京介忽然想到自己还不知 道目的地。 不久之后,他开口说: 「可是,也许有人想要读那样的报导吧?」 「……」 「你先前问我喜不喜欢记者。姑且不论喜不喜欢,我因为发现尸体受到采访之后, 一点好事都没有。 我还上了电视,不过只有照到脖子以下,结果反应很夸张,有人调查出我的身分,打电话给我说『你是发现尸体的人吧』。那是个女人,用很尖锐的声音对我怒吼,说『你为什么没有救他?杀人凶手!』 在学校也成了话题,虽然说是我发现的,不过我也只是瞥了一眼,可是同学却一 次又一次耍我说明尸体是什么样子。结果我被老师叫去骂了一顿,说『现在是面临入学考的重要时期,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到底为什么要被骂?大概连老师自己都不知道吧。」 太刀洗默默听他说话。她握著方向 。直视前方。 「可是也不可能一直闹下去,所以才需要结论,各家媒体都介绍了在东京死掉的 那位爷爷的日记吧?就是写说区公所很冷淡的那个,那就是结论吧?大家觉得『哦,原来是因为区公所很冷淡』,话题就结束了。 如果你写文章批评田上先生,那也会成为一种结论吧?大家会觉得『哦,原来因 为他是个坏人。所以不得好死』。也许有很多人就是想要得到这种答案,不是吗?」 这是他一直在想的问题。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么?说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因为 自己说的话,会让田上良造孤独死亡的事件如何变质?他一直在思考。 暮色渐深,太刀洗打开车子的头灯。她说: 「的确,也许有这样的人吧,就如你说的,大众随时都在寻求结论。」 从她的侧脸看不出任何表情。京介的话并没有让太刀洗产生动摇。他觉得自己说了太多话,感到有些羞耻。 太刀洗接下来的问题温和到让京介感到意外。 「那么你觉得应该有别的结论吗?」 「……是的。」 他很自然地这样回答。 太刀洗把一只手从方向盘移开,摸索著外套的内侧口袋,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京 介。 「在发现田上先生遗体的时候。桌上放著这个,因为是没有被报导的东西,所以 我不能借给你。」 「我可以看这样的东西吗?」 「那不算机密,只是还没有人看出新闻价值。」 这张照片拍的是明信片。 明信片大概是杂志附的问卷调查。最上面印的「历史个人」大概是杂志名称。文字很小,很难阅读,照片显示的似乎是背面,没有贴邮票的 地方。京介在光线不足的车内勉强阅读。 问卷调查几乎没有文字回答的项目,填写地址和名字的栏位大概在正面。作答方 式是在几个选项当中圈出适当的答案。 历史个人第二十二号读者问卷调查 性别 1 性 2女性 年龄 1十九岁以下 2二十多葳 3三十多岁 4四十多岁 5五十多岁 5六十多岁 7七十岁以上 职业 1中小学生 2高中生 3大学生专校生 4上班族 5公务员 6自营业 7无业 8其他( ) 请问您对本杂志的定价有什么看法 1太贵 2适中 3便宜 请问您在哪里购买本杂志 1附近的书店 2上班、上学途中的书店 3网路商店 4订阅 5其他 请问您每期都购买本杂志吗? 1每期都购买 2遇到有兴趣的主题时购买 3第一次购买 请写下您的意见 ( ) 请选择赠品号码至第二顺位 第一顺位〔2〕 第二顺位〔6〕 太刀洗的驾驶并不算粗鲁,但是一直盯著细小的文字让京介感觉快晕车了,因此 他移开视线,询问 「请问这代表什么意思?」: 「那或许是田上先生最后写的东西。」 京介再度低头看照片。 「……这样啊,原来那个人喜欢历史。」 京介并不知道《历史个人》这本杂志,不过他可以想像到田上坐在那间起居室的 桌前、从杂志撕下问卷明信片的姿态,仔细看,明信片边缘偏离了撕开线,有些弯曲。 太刀洗说: 「《历史个人》二十二号的发售日期是这个月的四日。田上先生有订阅这本杂志,请附近书店寄到家里。这期的特辑是『戊辰战争所论』,我还没去查赠品二号和六号的内容。」 周围已经变暗。休旅车放慢速度,进入路边的家庭餐厅。餐厅的玻璃窗透出灯 光。停车场的车子并不多。 太刀洗将车子熄火之后,总算看著京介说: 「我们到了,下车吧。」 5 田上宇助一个人独占家庭用的大餐桌,桌上摆著啤酒杯和炸鸡排,啤酒杯已经几乎空了。字助的脸很红,眼神也已经涣散。他的头发油腻。下巴长著赘肉而轮廓不明,脸颊上留著胡碴。他看到太刀洗接近,便举起手喊: 「喂,在这里。我已经先开始吃了。」 太刀洗对他鞠躬说: 「谢谢你在繁忙中拨空过来。」 宇助一手拿著啤酒杯,露出嘲讽的笑容。 「哼,繁忙?你在讽刺我吗?算了,这个不提。小气的大姊,你再怎么小气,应 该也会付这餐的费用吧?」 「是的。」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已经点了接下来的份。」 他说完喝光啤酒,当啤酒杯空了之后,他的视线转向站在太刀洗后方的京介。 「那家伙是谁?」 「他是……」 太刀洗回头,向京介招手。 京介当时有些呆住了。他原本以为田上宇助应该和他父亲良造长得很像。田上良 造个子瘦小,总是皱著眉头,最后瘦到像枯木一般死去。然而在田上宇助身上却完全看不到他的影子,京介有好一阵子无法理解自己第一眼看到宇助时涌起的感受。等到两人视线交接,他才知道这是厌恶。 「桧原。」 他被呼唤之后才恢复理智。他忍住想要退缩的心情,踏出半步。 「初次见面,我叫桧原。那个……你是田上良造先生的……」 「没错,我是他儿子。你是谁?还穿学校制服,是来社会见习的吗?」 宇助朝著太刀洗露骨地皱起眉头。 「我可没听说会有其他人一起来,」 太刀洗很镇定地应对: 「他是最早发现的人。」 「啊?发现什么?」 「是他最早发现田上良造先生的遗体。」 宇助用涣散的眼神瞪著京介。 「哦,是你啊。原来如此。」 宇助凑向前,口中吐出带有酒精臭味的气息,京介正感到不知所措,宇助突然厉 声喊: 「你是来干么的?想要索取礼金吗?别小看我,小鬼,谁要给你礼金。」 京介咬紧牙关,他不知道宇助在说什么。宇助臃肿的身体看起来格外庞大。 太刀洗说: 「不是的,他是因为没有向田上良造先生的家属报告他最后的情况,因此感到很 在意,你就当他是来吊唁的吧。」 「吊唁?别开玩笑。吊唁要把钱放在白色信封里拿过来。你连这种事都不晓得?臭小鬼!」 「他还是国中生,你就原谅他吧。」 「哼……臭小鬼……」 宇助狠狠说完。眼神再度显得涣散。他直接用手抓起鸡排,抹了一大坨美乃滋放入嘴里。面无表情的店员将装了啤酒的杯子端来。这时太刀洗终于坐,京介仍旧 站著,他不想坐在宇助正对面。他为什么要来到这种地方?想到这里,他就回想起先前太刀洗的警告。这样的经验应该不会很愉快。 店员放下啤酒正要离开,宇助大声叫住他。 「喂,还有香肠。铁板烧。」 「好的,我知道了。」 字助伸手拿起刚端来的啤酒,太刀洗不介意地开口。 「田上先生,我想询问有关已故的良造先生的事情。」 「哦,对。」 宇助放下啤酒杯,单肘放在桌上。 「……所以你要问什么问题?快问,我很忙。」 「良造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这时宇助突然笑了,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蠢,突出肚子靠在椅背上。 「原来是这种问题。」 接著他又露出严肃的表情。 「听好了,记者小姐。我是个没用的男人,可是还没烂到那家伙的地步。」 「你说的烂是指?」 「那家伙有病,他觉得自己以外的人都是垃圾。」 宇助的表情带有异样的热度。 「你应该早就调查出来了吧?我们家从爷爷那一代就是造园师,老爸是次子。所 以当不成董事长,只能当专务经理,说经理好像很好听,可是那家伙根本不懂园艺,连树木都不会认。还把职人当傻瓜。他还对我说,你得当个更正经的人。 很遗憾,我脑筋不好。不过还是找到了工作。我当了木造建筑工人,还被夸奬很 有潜力。可是老爸不喜欢。他说那不是正经的工作,我朋友继承老家的农业,他也说那不是正经的工作。我堂哥进入鸟崎市公所工作,当公务员。你知道老爸说什么吗?他说公务员都是税金小偷,不是正经的工作。 你懂了吧?对老爸来说,正经的职业就是造园公司的经理,他没有拿过园艺用剪 刀,搞不好连记帐都不会,可是他觉得只有做那种工作的人才是正经的。」 他拿起啤酒杯,咕噜咕噜地喝下啤酒,不过口齿反倒变得清晰、宇助瞪著太刀洗 继续创: 「我工作的建筑公司倒闭了。因为委托者逃走,开的支票跳票,实在太过分了。根本就是诈欺。老板因此上吊自杀。他是个好人。我没有看过像他那么善良的人,可是对老爸来说,那种事不重要,他就是不爽公司倒了、我变成无业,每次见到我就说『无业的人都是垃圾』。听好了,我有工作。我一边找木造建筑工人的工作。一边从早到晚兼差当警卫或清洁人员……可是,记者小姐,就算我真的无业―― 他凭什么批评我?我的老妈,弟弟,都被他说成是垃圾,还有我的老婆,孩子 甚至死掉的老板,他都说是没有用的垃圾。可是他自己又如何?我听过他在公司的风评,既不工作也不做决定,更不用负责任,只因为他是前任董事长的次子,就能白吃白喝到退休。 你懂了吧?那家伙有病,是个烂人。所以没人接近他,也被公司完全切断关系。 最后没人帮助他,只能一个人孤单地死……真是好消息。实在是太好了。要不然这世界就太不公平了……」 宇助说到最后声音变小,低下头,热度消退了。 「我说完了,可以了吧?」 京介彷佛被宇助的热气感染,一脸茫然。但太刀洗不同。她以冷静稳重的声音问: 「那么,你最近没有去见良造先生吗?」 宇助用好似纠结在喉咙的声音说: 「我有去。」 「是在十一月三日吧?」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那天是我老妈的忌日。第七年忌日。总不能不去。」 他狠狠地说。 「可是我没有见他,我们彼此都不想看到对方的脸。我只是隔著隔扇听到他在说话,我拜过佛坛就早早离开了。我也对警察说过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 说完太刀洗从外套内侧口袋取出信封,宇助的眼神变了。 「喂。没想到你还是肯付钱。」 「不。这是这用餐费。只是聊表心意。」 她把信封放在桌上,递给宇助。宇助连忙抓起信封。毫不犹豫地把手指插进。 他的表情立刻转为失望。 「……哼,算了。」 「还有,很抱歉,我是自由工作者,所以有很多税金方面的事情要处理。」 她从肩背包取出小张的纸和原子笔。 「请写下收据的签名和日期。」 「这么一点钱也要收据?哈,到处都是不景气。今天是几日?」 「十一月二十六日。」 宇助皱著眉头,但还是潦草地动笔,太刀洗接过收据。迅速起身。 「谢谢你。这次访问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然而宇助没有回答。当店员走过附近,他抬起头怒吼: 「喂。光是一道香肠而已,要我等多久?」 6 在回程的车上,太刀洗说: 「那个人向采访记者索取报酬。要求如果想采访他就得包多少钱。没有人给他 钱,所以我一开始就知道他心情会很不好。」 「所以他才喝得那么醉吗?」 「我也有点惊????。见过面之后,你觉得如何?」 京介坦白地回答: 「……我觉得很害怕。」 田上宇助的丑态和莫名其妙的怒吼当然也很可怕,但是最让京介感到恐惧的,是 宇助谩骂父亲时彷佛被附身般的说话方式。 京介没有明说,太刀洗似乎也察觉出来了。 「他的话并不都是正确的,至少关于良造在田上造园的立场,我也听过别的说 法。他似乎真的没做多少工作。但有人说那是因为对身为董事长的哥哥有所顾虑。也有人说,他在公司内受到排挤,因此得不到工作。每天都过得很拘束。」 「哪一种说法才正确?」 「谁知道。」 她的回答似乎对此不感兴趣。 休旅车沿著来时的道路回去,在黑夜中,周遭没有太多车辆。两人不说话时,车 内听得到轻微的引擎声。 京介无法忍受沉默,开口问: 「这样就能写出报导了吗?」 「是的。」 「你要写出什么样的报导?」 太刀洗停顿一下,然后低声说: 「人死留名是什么意思。」 这是田上良造写在日记上的句子,京介想起他见到太刀洗时的情景一太刀洗。太刀洗一开始的问题就是:「你觉得『人死留名』是什么意思?」 「人死留名是什么意思?」 京介这样问,但他并不希望得到回答。 他的愿望没有实现。太刀洗回答他: 「死时拥有头衔。」 「头衔……?」 「死后不会被称作无业。」 京介不禁发出「啊」的声音。 「你看过《鸟崎新闻》的投稿栏吧?在那篇文章中,田上良造的头衔是『前公司 主管』,我看了之后感到奇怪。退休之后离开公司的人,头衔通常是『无业』。至少『前公司主管』不是职业名称。 我也想到,或许《鸟崎新闻》习惯刊登退休者过去的职位头衔,但又发现这并不是惯例。你把我交给你的透明资料夹里的文章都读过了吗?」 京介默默点头,想起其中一篇文章,自称曾有人找他讨论用米糠味噌炖鰯鱼制作拉面的投稿者,原本应该是水产公司的总经理。 「前总经理的投稿并没有使用『前总经理』的头衔,而是『无业』。也就是说『前公司主管』这个头衔恐伯是田上良造自己要求的。我想他对于这一点非常坚持。从刚刚采访田上宇助的过程中,也可以得到充分的证据。 话说回来,在可以选择自称的《鸟崎新闻》固然可以坚持头衔。但死后会如何? 刚好这一阵子陆续传出独居老人死亡的新闻,在社会上成为话题,因此他想到自己死后上新闻的可能性也很高。到时候,他因为死亡时没有工作,即使自认为是前公司主管,或许也会被写成无业,田上先生对此感到很恐惧。」 太刀洗的侧脸有一瞬间被街灯照亮,但立刻又变暗。京介一直看著她的侧脸,心 中想著她究竟知道多少事实。 接著京介想到,太刀洗给他看过的不只《鸟崎新闻》。 「可是,那份问卷又怎么说?在《历史个人》的问卷上,他确实圈选了『无业』。」 「的确。」 「如果田上先生真的这么在意头衔,不可能会在谎报也不会被发现的问卷上选 『无业』吧?」 「我也这么认为。」 京介开始思考。太刀洗想必已经发觉到这一点,才会觉得那份问卷具有特殊意义而带在身边。那份问卷的特徵是什么? 接著他想到可怕的假说。 「难道……那份问卷不是田上先生写的?」 前方遇到红灯,休旅车停下来。太刀洗再度从外套的内侧口袋取出问卷的照片。 「我也怀疑有这个可能。」 问卷上的确几乎没有自己亲笔写的部分,即使是其他人代填,大概也不会柀发现。唯一可以看出笔迹的,就是在读者赠礼选项的栏位写的两个数字:「2」与「6」。 「我知道田上良造是个孤独的人。目前 已知曾经造访过的只有他的儿子宇助。所 以我稍微设计了一下。」 她再度拿出一张纸,这是宇助刚刚在家庭餐厅签的收据。 「啊……我刚刚以为你弄错了。今天明明是二十七日。」 「我心想只要得到『2』的笔迹就行了。不过他既然问我日期,我就临时创谎。」 上面写的是11月26日。 问卷明信片上的数字「2」与「6」。收据上的数字「2」与「6」。 京介不知不觉地喃喃自语: 「好像, 一模一样,」 灯号转绿,休旅车再度前进。惯性的力量比预期更强,把京介压在座位上。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颤抖。但是太刀洗虽然自己设下陷阱,对于结果却似乎没有多大兴趣,只是很乾脆地说: 「填写《历史个人》问卷的,恐怕是宇助。也就是说,当时良造已经死亡了。」 「你说的当时是指……」 「宇助三日去过老家。难道……!」 「十一月四日之后,也就是《历史个人》二十二号的发售日之后。」 京介发出悲鸣。如果说良造在三日过世。而宇助为了让他看起来像是在四日死的,故意填写问卷明信片……宇助的确憎恨著良造…… 但是太刀洗简短地说: 「不对。」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以为是宇助杀死了良造,那是不正确的「三日夜晚,几乎可以确定良造 处于临终状态。根据警方的调查。他没有吃任何东西的痕迹。我不认为有人会刻意去杀害已经快要死的人。」 「那么这张明信片……」 「但是他也没有救良造。」 京介屏住气。 「在三日的时间点,良造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当时造访他的宇助应该可以替 他做些什么。他可以煮饭,或者既然是去祭拜,应该会带供品吧?要是良造已经虚弱无法进食,也可以叫救护车。但是宇助却见死不救。 他已经对外宣称三曰要回老家。所以良造必须在四日以后死亡。否则他就会有麻 烦,他大概是为了确认情况,再次回到老家,然后看到寄来的《历史个人》,就耍了一点小花招。 「这不算杀人吗?」 「不算。」 接著太刀洗淡淡地说: 「这是照护责任者遗弃致死罪,警方也已经接触字助。只是……因为在北九州有 国际会议举行,所以大概很忙,还没有处理到这件事。」 7 太刀洗似乎不打算送京介回到住处。休旅车停在两人最初见面的巷子。 「好了,下车吧。」 太刀洗催促他,但京介却坐在前座没有动弹。 「怎么了?」 京介一直犹豫著该不该问。 他是第一个发现遗体的人,然而这非偶然。他一直觉得田上良造可能快要死了,可是他却无法告诉别人:「我就知道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他在害怕。 现在京介接触到了田上良造生命的一角,但光是如此,无法完全消除他的恐惧。而且他一直很在意一件事:为什么太刀洗要让他看报纸投书、看现场照片,还带他去见田上宇助? 他也可以不问,只要时间流逝,他有预感这一切会变成无关紧要的过去。 但是他今天看到憎恨父亲的儿子,如果现在不打破沉默,他也可能会变成那样。京介直到最后都在犹豫,而太刀洗则默默地等候他的决断。 最后京介终于缓慢地开口问: 「你可以告诉我,你发现田上先生害怕『无业』的线索,真的只有新闻投稿栏 吗?」 就如他预期的,太刀洗缓缓地摇头。 「不是,是因为有人告诉我。」 「你果然听到了。」 「是的,当你在上学的时候,我就去采访过通报者。」 「我爸告诉你了?」 「他全都说了。」 田上良造生前曾经造访经营印刷厂的京介家。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雇用我吧。我不需要薪水,只要给我头衔就可以了。我快要死了,可是这样下 去会变成无业的死者。我不希望那样。不要让老年人丢脸。如果你还有良心,就让我『人死留名吧!』 京介的父亲桧原孝正一口回绝了他的请求。 『不要说傻话,请你回去。』 田上已经瘦到皮包骨,脸颊凹陷,呼气中带有令人感到不安的气息。他已经不是 那个动不动就挑邻居毛病,令人不快的老人。 「我觉得我爸很冷淡,田上先生的确是个麻烦人物,可是那么虚弱的人拚命请 求,我觉得应该帮他实现愿望才行。我和老爸吵过架。可是他不肯听我的。」 「所以你才会在上下学途中关注田上先生的家?」 京介点头。 「我……知道那个人会死。我应该可以替他送食物之类的。可是我什么都没做 如果说宇助先生是罪人……那么我也是。」 这时太刀洗突然喊: 「不对。」 由于她的声音太强烈,让京介吓得缩起来,太刀洗正面注视著京介,很恳切地对 他说: 「你不可能知道。你是医生吗?不是吧?光是看到田上的模样,不可能知道他马上要死了。你怎么会知道田上已经虚弱到无法进食?就算知道,你以为不相干的人真的可以每天送食物给他吗?」 京介理论上也明白,但就是无法拋开这个念头,如果当时接受田上的请求――这个念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冷静想想:如果接受田上的要求会怎么样?田上如果还是死了呢?这一来,就 变成桧原印刷厂的现任职员没有吃东西而饿死,那怎么行呢?京介。抬起头。」 京介不知不觉已经低下头,听到她这么说才抬起来。 「你父亲很担心你的情况。田上先生对他提出绝对无法接受的要求。那个人想必 是因为过度恐惧而脑筋错乱了。不论如何,你父亲认为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你,却好像无法忘怀田上先生最后的话。他说,那家伙还只个小孩子,没有学会割舍。 京介,受人拜托时想要实现对方的愿望,的确是很珍贵的感情。你能这么想,代表你是一个温柔的孩子,但是田上先生的要求是异常的,甚至可以说,他是想要利用他人的善意。你不能永远被因禁在那些话当中。忘记吧。你必须忘记。」 不知何时,京介眼中流出泪水。 「我没办法忘记。」 田上良造的结局对桧原京介来说,等于是某种形式的人死留名。太刀洗的表情有 一瞬间显得绝望而悲哀。 当这个表情消失,她就如最初见面时一般,恢复冰冷的脸孔。 「那么我给你结论吧,听好了,而且要记住。」 她的声音很低沉,而且就像要传送到灵魂般强而有力,她说: 「田上良造是个坏人,所以不得好死。」 把刀子放入失去的回忆中 1 我听说过日本的夏季很异常,但现在不得不一再体认到这一点。走出冷气强到几 乎寒冷的列车,含有湿气的热气立即扑向我。我几乎感到窒息,可是现在时间还是早上。在成田机场首度接触到这种空气时,我不禁觉得倒胃口,不确定自己接下来的十天能否忍受这样的气候。现在已经习惯多了。人类能够习惯任何事情。 滨仓站和东京站相较,是个很小的郷下车站。不过这种比较或许完全没有意义 即使是对地理没有兴趣的小孩子也听过东京,而滨仓这座城市的规模则和波德里查相去不远,不,或许我应该感到惊讶的是:来日本之前从来没听过的一座城市,竟然和一国的首都拥有相近的人口。 在车站中,我跟随著为数不多的乘客,上了水泥制的阶梯之后又下楼。不久之后 就看到强烈的阳光照射进来的出口,我突然停下却步,我看到左右两边都有验票口,便从衬杉胸前的口袋取出笔记,我对记忆力颇有自信,可是在异国首度造访的城市和未曾见过的人碰面,还是令我感到相当不安。 8:00 amaypa ctahhii,a; jyi’ h3jia3 maith tarnapan 我环顾四周,寻找南方的标示,我立刻找到绿色导览板,上面亲切地以数国语言 写了答案。 走出车站、强烈的阳光让我眯起眼睛。我不禁发出呻吟。站前的风景和东京任何 地方看到的景象都不同。东京有巨大的萤幕、打扮时髦的人群。感觉缤纷华丽,可是平面的白色建筑和「现代化」的玻璃帷幕大楼没有任何表情,街上缺少了从容悠闲的气氛。虽然有很多行道树,但绿叶与其说给人安宁,更像是出自必须要有绿色的强迫观念。然而这座城市就不一样。眼前的建筑使用红砖、黄色瓷砖或是深褐色涂装,人行道是鲜明的白色,在圆环等待的公车涂了红色与蓝色条纹,同样色彩鲜明。我感觉自己来到日本之后,首度看见这么多色彩。 我看看手表。 时间已烃快到八点二十分了,指定时间是八点,所以我差不多准时到达。我想到 约定见面的对象或许已经到了。便环顾站前广场。这个时期的日本迎接夏季长假。我看到好几个看似旅客,拿著大行李走在一起的人。我也看到在树荫休息的老人,以及坐进计程车的劳工。但是我找不到我要找的对象。 也许我来得太早了。我这么想。又看看手表,突然听到: 「例凡诺维奇先生。」 声音冷静而有些低沉,我抬起头,看到一名和其他日本女性相较个子很高的年轻 女人站在我面前,她留著黑色长发,戴著可以看到眼睛的淡色墨镜。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子长度到手肘上方左右,褪色的牛仔裤看起来也不是很高级,她的肌肤也和墨镜的颜色相似,晒得有点黑。 我立刻猜到: 「你是太刀洗小姐的助理吧?她在哪里? 」 然而这个女人拿下墨镜,用有些腔调但还算流利的英语说: 「不,我不是助理,我就是太刀洗。」 「怎么可能。」 我笑了。我约定见面的对象没有这么年轻,但女人摇摇头,从挂在肩上的包包取 出名片。上面写著「太刀洗万智」的汉字,但是我读的当然是附注的罗马拼音 「machi tachiarai (万智,太刀洗)……这么说,你真的是……」 「没错。欢迎来到日本。伊凡诺维奇先生。很抱歉请你到这么远的地方。」 「别这么说。」 我虽然如此回答,但是或许是注意到我内心的困惑,自称太刀洗的女人诧异地皱 起眉头问: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 我不知不觉便一直盯著她。我移开视线说: 「很抱歉,因为你看起来太年轻了,我还是不太敢相信你就是太刀洗小姐。」 太刀洗露出苦笑,说: 「这样啊。我年轻时常被误认为比实际年龄还大,可是没被误认更年轻过……」 虽然说东方人的年龄很难猜,不过她或许在其中也属于特别案例吧?我不得不这 么想。 「我妹妹说,你对自己的长发非常自豪。」 「是的。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她以有些刻意的动作看看手表。 「伊凡诺维奇先生,我在email中也告诉过你,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我希望能够 在工作结束后慢慢谈。可是现阶段我还不知道自己几点会在哪里。你今天有安排其他预定计画吗?」 我摇摇头。 「我这次到日本,行程安排得很紧迫。不过今天,整天都是我自己的时间。」 「我知道了。你这次会在日本待几天?」 「还有五天。」 「只剩下五天,你却能用掉一整天?」 「是的……」 「看来你对资本主义还是不太习惯。」 这或许是她表现幽默的方式,但是不太好笑,我耸耸肩。 「我想,你接下来可以在市区慢慢观光,到傍晚再彼此联络碰面,你觉得呢?」 我丝毫没有犹豫。 「如果不会干扰到你的工作,我可以跟你一起行动吗?」 太刀洗听到这个提议,似乎有些惊讶。 「是没关系……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太愉快,你的时间很宝贵,还是去观光比较好 吧?」 「不。」 我摇头。 我目前在一家义大利公司工作,我以前在政府单位工作,但是到现在也不得不放 弃了。我来日本是为了工作,不过来到这座城市却只是为了要见太刀洗女士。 她是我妹妹的朋友。我妹妹在日本期间,和几名日本人交了朋友,其中地觉得太 刀洗这个人特别有意思。对我来说,和她见面也可以说是我来日本的目的之一。 其实要是能在东京见面当然最理想,可是她的时间无法配合。她在email中提议:「如果真的想要和我见面,可以请你在八月七日到滨仓这个地方吗?」我接受她 的提议来到这里,我不是交这里观光的。 太刀洗似乎看我意志坚定,没有再问我同样的问题,她转身说: 「我知道了,那么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跟随在她后方。 我们坐进在车站前方等候客人的计程车,太刀洗以简短的语句告知去处。 然而发色斑白的司机没有回头,用日语低声说了些话。对此太刀洗以果断的口气说了两三句。在这段对话中,我只听懂「bypass」这个单字。 车子缓缓开始前进,我询问深深沉入座位中的太刀洗: 「刚刚怎么了?」 「没什么。好像发生车祸了,所以就说要走别条路。」 站前的车流量很大,我们搭乘的计程车也立刻排在等候红绿的长列中。我想要和她谈妹妹在日本时的事情,不过她在工作中。我似乎不应该干扰她。 太刀洗的表情不是很丰富,乍看之下会以为她在生气。如果我对她一无所知,或许会怀疑自己惹她不高兴,或者对所有日本人抱持错误的认识。但是我听妹妹说过,太刀洗缺乏表情可以说是她的习惯,事实上她是具有敏锐成性的人。我也听说,即使是她的朋友也会对她冷淡的态度感到困惑。过了十五年,我不知道太刀洗是否变了,不 过至少毫无笑容这一点,和我听到的一模一样。 灯号转为绿色。计程车转弯,太刀洗就像语音导览般开始流畅地说话。 「这座城市的两边被山环绕,另外两边面海,所以地形上很容易防守。也因此, 在日本内乱时代,大约十六世纪时。有一族非常强大的战士以这里为根据地,现在已经几乎没有留下那一族的痕迹,不过当时建造的一座非常著名的神殿仍旧保留下来。我们现在经过的这条路会直达那座神殿,在那里祭祀的是名为八幡的战神,不过我们造访神殿和战争没什么关系。 神殿有许多供品,代表人们的愿望,其中供奉最多的就是『绘马』。这是画上神 圣图画的板子,非常便宜。这座神殿常被介绍为这一带居民的心灵依靠,但事实上具有虔诚宗教信仰的人并不多。」 我感到惊讶。我不知道太刀洗为什么突然开始做这些说明。不过看到她望著前方 的侧脸,我逐渐明白了。我说: 「太刀洗小姐,你不用替我讲解这座城市。我妹妹大概对这种事情很有兴趣,可 是我来到日本是为了工作,来到这里则是为了见你。」 「……是吗?」 「还有。」 太刀洗瞥了我一眼。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你不用担心我会觉得无聊。」 太刀洗似乎首度露出些许笑容。 计程车立刻离开太刀洗刚刚介绍的道路,在设有字形天桥的交叉口转弯。 这是单边三线道的大马路。虽然不至于无法正常行驶,可是相当拥挤。 「车子真多。」 「嗯。这里是中央道路,是这座城市的大动脉。刚刚经过的天桥所在的交叉口。是通往神殿的道路和中央道路交错的地方,每天上下班时间都会严重塞车。」 我突然感到疑惑。 「太刀洗小姐,你对这座城市好像很瞭解。你住在这里吗?」 「我?不是。」 「可是你也不是生长在这座城市吧?」 「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出生地吧?不是这座城市,我只是为了工作。来过这里几 次。」 「工作?」 太刀洗点头,突然望向车窗外。我也跟著望出去,看到好似扭曲的圆柱般、外观奇特的巨大建筑。 「那是什么?」 「市公所。这一带聚集了警察局和法院等等,算是城市的心脏部位。」 计程车经过外型特殊的市公所旁边,太刀洗转头看我,她那张东方脸孔似乎在打 量般注视著我。 「对了,既然今天一整天都要一起行动,我最好说明一下我目前进行的工作,你 愿意听吗?」 「当然了。」 「那么,虽然有点长,不过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刚好可以打发时间。我最初造访这 座垓市,是为了调查大学图书馆发生的火灾。我有一位朋友是学者。根据他的说法。那座图书馆收藏了非常贵重的古代文书。对这座城市,以及某一方面的学者来说,那场火灾造成极大的损失。」 「因为破坏而失去记忆装置的悲哀,我想我也能够理解。」 我这么说,她便稍稍垂下视线。 「……对于这样的悲哀,你应该理解得更深刻吧。」 这时司机说了些话,我原本以为他也听得懂英文,因此在我们的对话中插嘴,但 并不是这么回事。太刀洗和司机低声说了些话,然后或许因为这段对话,计程车进入了狭小的巷子里。 在只能刚好通行一辆汽车的小巷中,司机非常稳健地行驶计程车。我看著几乎擦 过车窗的水泥制电线杆,紧张得心脏快跳出来了,不过还是询问: 「你该不会是在保险公司工作?」 太刀洗瞪大眼睛。 「抱歉,你说在哪里工作?」 「保险公司。」 她的嘴角泛起笑容。这个笑容和她先前冷淡的表情完全不同,非常人性化。我心 想,原来如此,妹妹一定是看到太刀洗这样的表情而喜欢上她。温暖的笑容转眼就消失了,太刀洗似乎对自己流露感情而羞耻,以更严肃的态度说: 「不是的。你的推论很有脉络,可是我并不是从事保险业的工作,我的工作是 更……」 她流畅的英语突然变得紊乱。我无法确实听懂她的发音。 计程车像表演特技般。巧妙地穿过巷子,回到比较宽敞的道路。 「伊凡诺维奇先生,很抱歉没有机会告诉你,我的职业是记者。」 计程车不知何时已经放慢速度,停在看似学校的建筑前方。太刀洗付了钱,我们 便下了车,暴力般的热气再度袭来。 太刀洗没有注视我的眼睛,凝视著计程车远去的道路前方。 「六天前,发生一起十六岁少年刺死三岁女孩的事件。我打算调查这起事件,写 成报导卖给杂志。」 太刀洗说完,只转动眼睛瞥我一眼,说: 「我想这个过程应该不会很愉快,你的时间很宝贵,还是去观光比较好吧?」 2 随著时间流逝,阳光越来越强烈。 我大概理解她劝我去观光的理由了,不过小孩杀死小孩固然是悲剧,却不是罕见 的事。我告诉她自己并没有敏感倒无法承受悲惨事件。她说「我明白了」,然后开始向前走。 我们走在柏油路上,彼此沉默了一阵子一太刀洗忽然开口: 「你要听我说明事件吗?」 我虽然觉得都可以,不过既然今天一整天都要和她一起行动,如果不明白行动的 意义,的确不太有趣。 「拜托你了。」 太刀洗点点头,开始说明,她说话时并没有故意卖关子的态度。 「我知道了。这起事件因为具有煽情要素而引起匝大的瞩目,但一般认为案情很 单纯。 被杀害的是名叫松山花凛的女孩,她和母亲两人住在小小的公寓一楼。母亲二十 岁,名叫松山良子,也就是说,良子在十七岁生下花凛,被逮捕的少年依据日本法律没有报导姓名。不过如果无名,在说明过程中占有些不方便,所以我就告诉你吧。他的名字是松山良和――你也许发现到了,死者母亲良子和被逮捕的良和是姊弟,也就是说,死去的花凛和良和的关系是外甥女和舅舅。 事件发生在八月一日傍晚,地点是良子居住的公寓。事件被隔著低矮篱笆的对面 公寓住户目击。目击者是一名老妇,根据我前日见面谈话的印象,视力和脑筋都很清晰。 目击者在事件发生当天听见男人吼叫的声音,于是望向对面的公寓,隔著窗户看到胸前赤裸的花凛,以及跨坐在她身上的良和。他正把小刀刺在花凛身上,后来得知。花凛身上的刺伤超过十几处,但是死因应该是最初刺在心脏上的一刀。在目击者证词中。花凛应该还穿著睡衣上衣,但是这件上衣在瞥察到达时已经不见了。研判应该是良和带走的。 目击者也供称她和良和视线交接,然后良和就逃出房间。隔天在鱼市场附近被发 现,遭到警方追捕却顺利逃亡,最后在隔天躲藏在滨仓八幡宫、也就是神殿时被逮捕。他持有染血的刀子,刀上的血和花凛的血型一致。 根据良子的供述,她只有把自己公寓的复制钥匙交给良和,良和也承认了自己的 罪行。如果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请发问。」 太刀洗的说明简单明瞭,条理分明。看得出她对这起事件并没有任何执著,只把 它当作日常业务之一来处理。 我思索片刻。 「这的确像是非常单纯的事件,有目撃者,犯人逃亡后遭到逮捕……最大的疑问 当然是,他为什么会犯下杀人罪,但是这一点你接下来应该令对我说明。我想问的有三点,首先,良子和良和的双亲在哪里?」 回答很迅速: 「他们的母亲已经死亡,父亲还在世,与良和同住。父亲没有固定职业,他最稳 定的收入来源,以前是来自良子的钱包,现在则来自良和的钱包。良和兼差从事几份工作。」 「原来如此,那么我想问第二个问题:死去的小孩父亲在哪里?」 「不明。不是下落不明,而是父亲身分不明。」 「我了解了。最后一个问题……这起事件发生的时侯,母亲良子在哪里?」 太刀洗转向我,点了点头。 「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她的脚步似乎放慢了一些。 「我刚刚提到,事件发生的时间是傍晚,不过说得稍微精确一点,是下午七点 前,当时太阳还没下山,在夕阳光线中,周遭还算明亮。根据良子的供述,她当天的行动是这样的: 五点左右,她的女儿花凛睡著了,所以她把孩子移到凉爽的地方,出门去买东 西。当时她切了西瓜,准备让花凛当点心,你知道什么是西瓜吗?」 「知道。」 「房间有锁门。她买东西回来之后,房间已经被警察封锁……她回家的时间是八 点半。」 「八点半?」 我忍不住喊。 「她把三岁的女儿一个人留在家里。去外面买了三个小时半的东西? 」 「根据良子的供述是如此。」 「她到底去买什么东西?」 「她说是买晚餐的食材。」 谁会相信这种话。难道她住的公寓偏僻到买东西需样花好几小时?要不然。难道这座城市的食材是采取配给制?太刀洗看到我苦涩的表情,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是事件刚结束时采得的供词。现在警方应该已经得到其他情报。不过很可 惜,像我这种人要拿到那些情报。需要一些时间和工夫,有时还需要金钱。」 「你认为良子在那段时间做什么?」 太刀洗的态度很慎重。她选择用词。缓缓地说: 「谁知道……不过听说她回到家时已经喝醉了。还有,现场切好的西瓜有一整颗的分量,没有吃而留下来。一般来说,做为三岁小孩的点心,这样的分量未免太异常了。」 西瓜这种水果大约有排球那么大。如果是年轻时还有可能,不过现在的我大概也没办法吃下整整一颗。 这时我们来到给人杂乱印象的街道上,相对于车站前原色系的缤纷色彩,这里呈现的是水泥的灰色、褪色柏油路的黑色,以及生锈般的红褐色。几栋公寓并排矗立,有的屋顶是红褐色,有的通往二楼的铁制阶梯是红褐色。另外也有几栋独栋房屋,每一户都被水泥墙环绕。与其说是防御外敌的围墙。更像是把屋子塞入狭窄空间的框架。 附近没有人影,不过绕过街角之后,就看到在一栋平凡无奇的双层公寓前围绕著 几个人。其中也有穿著浅蓝色衬衫的男人。我知道那是日本警察的制服。太刀洗说: 「这里也有我的同业,请稍等一下,我去拍些照片,马上回来。」 「也就是说,就是这栋建筑?」 「是的。这就是良子和花凛居住的公寓。」 太刀洗说完。从包包拿出小型相机,走向事件发生的公寓,我依照她的指示,在 稍远的地方等她。我对悲剧现场没有兴趣。在炙热的阳光下。我注视著为了寻找最适当的场所而在公寓周边徘徊的太刀洗。 我产生了既视感,我曾经看过好几次像那样拿著相机在街上乱晃的人。 不同的是,我看到的人想要拍的不是杀害幼儿的现场。而是废墟。他们手中拿的 也不都是那么小的相机。有的拿著装了巨大望远镜头的相机。有的肩上扛著电视台的摄影机。众多相机持有者造访我居住的城市,几乎所有人都怀著批判我们的目的。也有人把麦克风指向我。问我:「你对于你们错误的行为有什么想法?」我记得我回答:这种事在这里常常发生,我不知道那段影片是否出现在某个国家的某个电视台。 忽然想起这种事。对我来创是家常便饭。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不会再使我痛苦,就如同太刀洗不会为了她工作时面对的悲剧而痛苦。 只是非常炎热。 在我无法承受酷暑之前,太刀洗回来了。她将相机收回包包,对我说: 「让你久等了。」 「你的事情处理完了吗?」 太刀洗正要回答是的,又改口说: 「不,还有一件。」 她从包包取出小小的物件,仔细一看,似乎是指南针,她像捧著宝石般,把它包 覆在手里,比对著眼前的公寓和涂成红白两色的指针。 「玄关几乎面向正东方。」 我以为她在自言自语,不过如果她要自言自语,应该会说日语才对。也就是说 她即使在工作中也顾虑到我的存在。 「我调查过那栋公寓的草图。从玄关经过厨房到唯一的房间。都是直线排列,在 玄关的相反方向,有一道通往晒衣场的玻璃门,目击者就是透过那道门看到良和的犯行。」 我问她: 「知道这一点又怎么样?」 「那天一整天都很晴朗。目击者看到良和时。他刚好照射到夕阳。拿起自己的刀 子刺向花凛。目击犯罪现场的妇人大概整个视野都彼染成红色。」 「那又如何?」 太刀洗若无其事地回答: 「集结这些细节的描绘,可以写出更能刺激读者的报导。虽然不会影响原稿的单价,不过如果得到好评,就更容易得到下一份工作。」 我们再次搭上计程车,这座城市有许多狭窄的道路。就如太刀洗对我创的,大概 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我看著电线杆擦过距离车身几公分之处,问她: 「对了,太刀洗小姐,你为什么会成为记者?」 她对这个突来的问题似乎感到困惑。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已经忘记了。」 道路在塞车,迟迟无法前进。满载建筑材料的卡车堵住道路,一直等候著右转的 时机,采用黑色系的车内虽然凉爽,但是和车外的气温相差太多,让我感觉不是很舒服。 「你先前说我对资本主义不太习惯……」 「是的。」 「看来的确如此,有许多事情,我就是无法理解。比方说,你的工作也是一个例子,太刀洗小姐,你要如何把自己的工作正当化?」 她并没有轻易回答我的问题。她紧闭嘴唇。默默思考,但最后摇头。 「正当与否这种问题太沉重了……我喜欢调查事情。而且比其他人更擅长调查。 我只是把它当作生活的手段。并没有把它当作正当的事情。」 我无法照字面上的意思接受她的说法。在这当中恐怕具有超过言语的某种微妙意涵。只是我和她的文化背景相差太大,而且我们都使用英语在交谈,非母语的语言含几乎在所有场合,都不能算是足以传远 心意的工具。 「至少你不会说自己是正确的。你是真的这么想,或者有别的理由?……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在批评你的的职业,只是我真的无法理解,有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执行这种工作,恕我这么说。没有人喜欢别人偷窥自己家里。可是你的工作不就像是在做这种事吗? 「你这个看法,跟你自身的经验有关吗?」 太刀洗的声音非常稳重。 「或许吧。」 她直视若我的眼睛,说: 「如果不会造成你的负担,可以谈谈你的经验吗?」 「……对你来说,也许不是愉快的话题。」 「没关系。」 我虽然不想主动谈起这个话题,可是既然被问起,也没有理由拒绝,我不需要花 时间整理要说的话,那是以前的事,也是已经整理过的体验。我深深沉入座位,开始述说: 「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国家被烧毁了。 对于那场战争有很多看法,对于造成无数死亡的战争,甚至也有人提出正当化的理论。不过在我看来,那不过就是流氓在争地盘,我也看过连街道名称都不知道的佣兵宣称要守护祖国。 当时也有很多你的同业造访。从西欧,从美国,当然也有从亚洲。我一开始以为 他们是来帮助我们的,我以为他们会把我们的历史造成的结果传达给世人,帮助我们收回公平的和平……但是我马上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他们觉得我们国家的三个流氓当中。只有一个是错误的。那当然不是事实,三人 或多或少都有错,而且都是溰氓,我认为你的同业误解了我们,真相迟早会自然揭露。这才是神的旨意。 但是很遗憾的,这样的想法太浪漫了。他们一开始就是为了证明其中一人是坏人 而来的。」 太刀洗一动也不动地听我说话。 「他们事先准备好了结论,「如果我早知道,就能说得更巧妙一些。 ……有一个加拿大人帮助我们,他在联合国的旗帜之下,为我们冒生命危险。在 种种情报受限当中也尽可能保持公平。送给我们食物和燃料,他是我们的朋友。可是对他来说不幸的是,他不知道你的同业准备的结论。那个加拿大人为了保持公平。被批评不公平,被你们毁灭了……抱歉,是被他们。 我理解这项工作就是如此。可是我不理解的是,要怎么样才能正当化这样的工 作,甚至感到自豪。」 我说完之后闭上嘴巴。太刀洗有一阵子没有说话,也没有改变表情,甚至彷佛没有听到我的话。 计程车在漫长的沉默中继续行驶。这时车子已经进入和刚刚同样宽敞的道路。车窗外的天气很晴朗。 不久之后,太刀洗平静地说: 「我会把我调查的事件中最值得注意的部分告诉你,这就是我对你的回答……你愿意听吗?」 我默默点头。她从包包取出用夹子夹住一端的几张纸。 「这是松山良和的手记。」 她喃喃说「希望能够顺利翻译出来」,然后开始朗读。 3 写这篇文章的是我,松山良和。我是凭自己的意志写下这篇文章,我的精神状态 完全正常。精神鉴定的结果应该也会证明这一点。 杀死松山花凛的是我。 那天天气很热,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都要融化了,感觉很不舒服。我那天兼差工作放假,在榻榻米上铺了薄被躺在上面,一整天昏昏沉沉。我有好几次想要出门到有冷气的地方,可是觉得家里好像还比外面凉快,而且身上又没钱。所以没有心情出门。 到了傍晚,我忽然感到胸口不安,很担心花凛在这么热的天气有没有问题。花凛 很小,可是姊姊有时会留下花凛出门。姊姊家里也没有冷气。所以我想要去看看情况。 警察询间过我很多次。不过我真的不是一开始就想要杀她。我常常一时兴起就去姊姊家。我等于是姊姊一手带大的。她生了孩子,搬出去住之后,我对她的感谢依旧不变,永远不会忘记她对我的恩惠。我绝对不可能预谋杀死她的女儿。 我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沿路上,我没有遇见认识的人。公寓的门是锁著的,我 呼唤姊姊,没有听到回应,我之前也偶尔会在姊姊不在家的时候进屋子里,所以当天我也自行进入,就如我担心的,花凛独自睡在非常炎热的房间里。虽然有开电风扇,但是几乎没有效果,花凛似乎很热,皱著眉头发出呻吟,我觉得她很可怜,想要让她稍微凉快一点,就打开窗帘,可是夕阳很刺眼,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让她凉爽一点。我发现花凛流了满身大汗。 我替花凛脱掉上衣。这一点我也被警察问过好几次,但是我真的不是要对她进行 性侵害。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被问了太多次,我现在也搞不太清楚了。不过我想我应该没有那种意图。 我替花凛脱掉上衣的时候,原本在睡觉的她醒过来了。她一看到我,就放声大 哭,我感到不知所措。我想要让她知道我是松山良和,可是花凛依旧没有停止哭泣,所以我虽然很讨厌这样自称,也告诉她好几衣我是舅舅,可是花凛还是不听,只是继续大哭。 我逐渐成到火大。我心想,怎么会有这么棘手的生物,说真的,姊姊应该还处于 以自由运用时间的年纪,她守护我免受暴力和贫困伤害。如果把家人看成对人类具有某种目的而运作的工具,那么对姊姊来说,这样的工具经常在故障。现在我虽然仍有不足、但总算能够自立,她原本应该能够享有自己的时间了,可是又轮到花凛依附在她脚边,我觉得花凛正占据著我先前的位置。 我突然对无法停止哭闹的花凛涌起激烈的憎恨。我从口袋拿出刀子。工具会扩张 人类的能力,刀子扩张了我的手部机能。这点让我感到很可靠,所以我总是随身携带刀子,我并没有实际挥过刀子,但当我挥动刀子,确实感觉到比自己的手更有效率。只刺了一次,花凛就好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向外扩散。 警察问我把脱下来的衣服弄到哪里。我记得很清楚那件衣服是什么样子。那是件 薄睡衣,扣子很大,即使是小孩子也很容易穿脱,可是我不知道那件衣服怎么了,在我以十字刀痕切断大动脉之前,衣服应该还在。 我觉得只刺一次很不安,所以就刺了花凛好几刀。那是令人窒息、感受到切肤之痛的体验,我在不知不觉中发出喊声。我想就是在那时候,和住在对面的女士视线交接,我对她很抱歉,因为我害她看到不想看的东西。 我对花凛产生的怒火急速消失,很明显地,那是难以承受的恐怖行为。我拋开一切。只想著要逃跑。 我清楚记得最后刺中的部位,我犹豫著最后要把夺走花凛生命的刀子插在哪里。 我一开始想到胃部,可是我办不到,最后我刺在头上。因为我觉得。剌在失去所有回忆的脑部,我的行为或许也会全都消失,当时我真的这样想,我的想法是否异常,精神鉴定的医生应该会做判断。 我从姊姊家逃出来。我心想既然被邻居看到了,警察应该马上会来,我很害怕。 我跨上骑来的自行车连忙逃走,然后我就逃入了心里,我在等候有人来迎接我,可是最后来迎接我的是警察。 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是完全凭自己的意志写下这篇文章,我只希望有 人能够理解我。 「话说回来――」 太刀洗创: 「从松山花凛 的致命伤发现了纤维。」 4 我们进入大型交叉口旁的餐厅。我记得刚刚看过这个地方。她提到通往神殿的道 路和中央道路交叉之处,应该就是这里。窗外的道路目前似乎没有塞车。 「这座城市附近有优良的渔场。所以鱼很好吃。」 太刀洗这样告诉我,但是这家店的午餐菜单没有鱼料理。我提出这一点,太刀洗 毫不在乎地说: 「现在不是产季,再晚一点。就会捕到大量鲜美的鱼。」 「那真遗憾。」 「你喜欢鱼料理吗?」 我露出微笑,说: 「喜欢。我的国家靠亚得里亚海。鱿鱼很好吃。虽然说,义大利料理的世界知名 度或许比较高。」 太刀洗似乎欲言又止。她大概差点要说「是的」。不过她后来说的是: 「这座城市有一座被称作胃袋的大市场。到那里的话,即使是这个季节,或许也 可以吃到好吃的鱼。」 我笑著摇头说: 「其实我也很喜欢吃肉。」 最后我点了葡萄酒炖牛尾,太刀洗点了褐酱炖牛舌。我点的料理似乎有用酱油调 味,感觉很新鲜。总体而言,料理没有话说,不过我们谈论的却是不太适合午餐场合的血腥杀人事件。 「那篇手记广泛流传,柀认为展现了松山良和的异常性。目前在这个国家变得很 有名。我非常担心我的翻译是否能够传达微妙的含意,那篇文章是以极端冷静的日语写出来的。」 我点点头说: 「关于这一点,传达得很清楚了。」 「谢谢。」 「虽然有些比喻不太容易理解。像是胸,或是脚……」 接著我们有好一阵子专注于用餐。 我对于太刀洗的回答当然不甚满意。 我并没有符别期待回答,但是我向她提出问题。而她读了杀人犯的手记做为回 答。然而我总觉得这样的回答完全不够充分。她为什么要念那篇文章给我听?我依旧不了解她的意图。 然而我不打算催促她说明意图。我确实遭到她的同业严重的背叛,但是没有理由把她也当成不负责任的人。不,凭我妹妹的名誉,我相信她是诚实的人。 等到太刀洗吃完沙拉、炖牛舌、有些黏稠的米饭,桌上端来餐后的两杯咖啡,她才接续先前的话题。咖啡的味道很淡,不过我已经习惯这种日式咖啡。 「这篇手记变得很有名,来源却不清楚。不过十之八九是警方的人故意泄漏出来 的。目前这个国家的舆论倾向于认为,松山良和的精神状态没有问题,但他的人格极度异常,也因此他应该接受一般法庭的审判,或许这就是泄漏这篇手记的人想要看到的。 「一般法庭?」 「啊……抱歉,这个国家有少年法庭的制度。」 她简短地说明这个国家的审判制度,这并不难理解。儿童有专为儿童设置的法 庭――我能够了解这样的想法。 这时太刀洗突然望向窗外。我看到不断行驶的汽车,巨大的天桥、挂在天桥上的 日语招牌,以及炙热的阳光,我想起先前难以忍受的热度。不舒服的环境自然而然会使人性变得低落。 太刀洗大概想要用和之前同样的语调说出接下来的话,但是她的努力却不能称得 上成功。 「……此刻他的私生活正在被完全揭露。」 「被你们?」 这个问题并非不带恶意。不过太刀洗只是望著窗外,肯定地说: 「没错,被我们。」 接著她又看著我,问: 「你知道『otaku』这个日语单字吗?」 我觉得好像听过,然而我感觉到我和太刀洗的对话正进入纤细而微妙的阶段。在 这种时侯,对于不熟悉的字汇不应该装出很懂的态度,我摇摇头。这时太刀洗漏出难以言喻的温和笑容。 「那就好。」 「为什么?」 「使用这个词可以更简单地说明,可是不使用它对我交说比较舒服。这个词的标 签意味太强烈了。总之。松山良和是具有某种小众兴趣的人。这种兴趣虽然未必与性倒错直接相关,但往往被认为有某种关联。 「我对于这样的兴趣大概不是很瞭解……」 我为了不干扰太刀洗,谨慎地插嘴。 「那恐怕是在某些文化圈常见的,普遍的偏见吧。」 她点点头,但又稍微扬起嘴角,说: 「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能完全把它看成偏见……这世上会有不刺激本能 的兴趣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可以当作工作的一环来进行研究。」 我发出苦笑、太刀洗稍稍点头,然后恢复无表情的面孔。 「总之,因为这样的理由,松山良和房间有什么东西、书架上有哪些书,全都暴 露在大众眼前。冷静地来看,这些收藏并非特别大量或特别异常,但是他的兴趣却和犯罪被连结在一起。 大概有很多人相信他是残虐的恋童癖者,并且认为这就是杀人动机的基础,因为 我们如此传达。」 「原来如此。」 「这一来,他就完全被包围了。 太刀洗拿起咖啡杯,轻轻贴在嘴唇上。我也伸手想要拿自己的咖啡杯。 「不过警察还没有把事件交给检方。」 听到这句话,我便停住了手。 「……是因为发现纤维吗?」 「这也是理由之一。」 从被害人的伤口发现纤维。 这意味著被害人是在穿著衣服的状态被刺。我也发觉到,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就 和杀人犯的手记互相矛盾。 很据手记,被杀害的幼小被害人是在被脱下衣服之后哭喊,然后被杀的。如果是 这样的话,在被刺的时间点,她应该没有穿著衣服。 如果只是这一点。那么或许可以看做是犯人的异常记述有造假、错误之处。然而 我记得,目击他犯案的人说过,他跨坐在胸前裸露的被害人身上。 也就是说,事情发生的过程如下:良和刺了穿著衣服的被害人心脏,然后在这个 时候纤维进入伤口。接著良和拔出刀子,把丧命的幼儿胸前扣子打开,再度跨坐在她身上刺了十几刀。 这样太奇怪了。而在受到法律支配的这个国家。不乐见留下奇怪的问题没有解决就结束搜查。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我想到这里,终于理解到太刀洗为什么一直保持冷静的态度。 「你知道哪里有问题吧?」 然而她却反问。 「问题?」 她的声音当中带著些许不耐。 「问题在于这篇文章被公开……正确的说,问题在于它没有经过加工就被公开了。」 我不了解她话中的意思。 「加工。」 「是的。」 她轻拍放入手记的包包,说: 「这篇文章想必是松山良和本人写的没错,这是嫌犯本人的声明。伊凡诺维奇先生,在处理情报时最不应该做的,就是直接传达当事人的发言。你先前说真相总会自然揭露,可是你也发觉到,这种想法太过浪漫。真相是指必须如此才行的状态。 当事人的发言当然也是必要的。没有人会相信不含当事人发言的报导 。但是这些 发言绝对需要加工。如果只需要删除字句那还好,不过视情况也必须要添加语句。以『根据熟知状况的人评论』做为前提,在报导中加入我们自己的言论,这最基本的概念。 然而这篇手记却没有经过这样的加工,这是没有处理过的材料,这种东西很危 险。我说问题在于它被公开,就是这个意思。」 我对她的发言感到困惑。最后总算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 「那是因为……容易引来误会吗?」 太刀洗大概对于我的迟钝几乎感到愤怒。 「不对……当然是因为有可能会说出事实!」 她的声音回荡在只有我们的餐厅。 「松山良和写道,刀子会扩张自己的手部机能。把工具比拟为人类器官的延伸,可以说是一般常识上的认知吧。同样地,社会功能也会被比拟为工具。 那么你认为,我们的工作是人类哪一个器官的延伸?」 我感觉到她在试探我,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不用想就很明白了。 「是眼睛吧?」 「然而眼睛所看的,并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 她明确地创。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眼睛要看的是人类想看的东西。眼睛充满错觉。不会真实 反映存在的事物。不是因为眼睛这种器官的物理限制,而是因为排除不想看的东西、用自己想看的方式来看,才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是为了让读者看到他们想看的东西而存在,也因此才会调整事实,小心翼翼 地加工,这就和眼睛实际执行的功能相同。」 「也就是说……」 我缓缓地说话。 「你的意思是,阐明真相并不是你们的工作?」 「我的意思是,这不是眼睛的工作。」 我们走出了餐厅,料理的味道虽然很棒,但我的内心却感到苦涩。 太刀洗的言论似乎代表了排除浪漫想法的冷酷现实主义,然而实际上,那只是程 度极低的狡辩。 全世界最早的电话报时开始的时候,创始的法国人说:「时间依据广播报时来调 整。」广播报时的负责人则说:「最近实在很方便。只要依据电话报时调整时间就行了。」 然而即使如此,难道就能说时刻是主观决定的吗?她说他们给人看到他们想看到 的东西,然而诱导读者愿望的,不就是他们吗? ……话说回来,回顾我过去的经验,就会觉得太刀洗说的完全是事实,造访我国 的记者并不羞于预先准备真相。太刀洗的言论清楚说明了这个结构,他们和阅读他们报导的人就如衔尾蛇般生产出真相。在这个蛇的圆环当中。相信「真相总有一天会传远」的我,果然不习惯资本主义。 然而老实说,我对太刀洗难掩失望。我已经失去想要和她共进晚餐的心情了。十 五年的岁月足以改变一个人。我只能猜想,十五年前的太刀洗或许值得我的妹妹尊敬。我认为这次查访滨仓市是失败的。时间已过中午。掺杂湿气与排烟臭味的空气变得很烫,让我几乎失去意识。 「我们必须跨过天桥到对面。」 太刀洗说。 「……论你是要继续跟来。或是要回去。」 我默默地跟随在她身后,太刀洗似乎充分察觉到我内心的失望。她大概也预期到 自己的话会引起什么样的感想,然而她还是说出来了。这是我不理解的地方。难道她觉得扮演产生错觉的眼睛是值得骄傲的吗? 天桥漆成黄绿色,扶手的漆处处剥落,浮现红褐色的铁锈,宽敞的阶梯中央设有 让自行车通行的斜坡。阶梯每一级都布满灰麈而泛黑。太刀洗的脚步很慢。让我甚至怀疑爬上阶梯对她造成很大的负担。 来到阶梯最上方,就看到呈字型跨越道路的天桥全貌,在这里没有任何遮蔽阳光的东西,让我感觉疲累,然而来到天桥上方之后,太刀洗的脚步不知为何加快了。我发现她的动作有些奇妙。她似乎特别关注扶手的外侧。 我已经没有力气问她在做什么,这时太刀洗突然以日语简短地喊了兴奋的话语, 让我不禁也产生兴趣。我凑过去看,但她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把身体探到扶手面,原本一直冷静的表情也因为兴奋而泛红。 「怎么了?」 我问她。太刀洗回头看我,大幅挥了两三次手,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接著她深 深吐了一口气,表面上恢复冷静,说: 「真抱歉,我刚刚想不出英文要怎么说。因为事情比我想像得还要顺利,我以为 会藏得更隐密一点……」 她只说到这里,然后打开肩背包找东西。天桥扶手外侧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我默默地望向太刀洗刚刚看到的东西。 天桥外侧设有金属制的招牌,我看到在招牌和天桥之间,塞了鼓起来的塑胶袋。 塑胶袋很薄,想必是购物时放商品用的袋子。那是白色的袋子,但隐约可以看到里面。我看到花呢格纹般的花纹。里面装的大概是布吧?把手伸长,似乎可以摸到,我并不想去拿它,可是忽然想要确认里面的东西是硬还是软。我正要伸手的时候―― 「!」 太刀洗以非常锐利的声音阻止我,我完全听不懂她的意思,只听到她在喊。她想 必是用日语对我说「等等」或「住手」吧。我惊讶地转向她,看到她一副好像要抓住我的样子。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被丢掉的垃圾袋,为什么会让她这么执著?我感到好笑,不禁 露出笑容,说: 「我知道了,我不会碰。」 太刀洗缓缓缩回伸出来的手,切换为英语说: 「这是很聪明的决定。如果沾上指纹,就会很麻烦了。」 我这时想必深深皱起眉头。我看著太刀洗若无其事地从肩背包取出小型数位相 机,思索著指纹和麻烦这些词的意思。 我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这个能力照例大幅帮助我思考,我发觉到我几乎能够解释自己和太刀洗对话时感觉到的所有违和感。然后我终于理解到她今天造访滨仓市的理由。我似乎也稍微理解了太刀洗这个人。 太刀洗拿著相机拍摄塑胶袋。 她拍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 在日本,听到蝉这种昆虫的叫声,就会感觉到夏季的到来。这是太刀洗在我们走 下天桥时告诉我的。 「但是现在并没有听到蝉叫声,今天的天气热到连夏天的昆虫都没有力气叫 。」 我们从几乎无风,但至少还有空气流通的天桥走下来,回到散发热气的柏油路。 我沉默不语,但太刀洗继续说: 「我会在这里招计徨车。如果你要直接回去……」 『我应该相信我妹妹对你做的评论。』 我说完苦笑,然而因为我是用自己国家的语言说的。所以太刀洗显得很诧异。 太刀洗朝著流动的车阵举手,停下计程车。她看著自动打开的车门,又问: 「你打算如何?」 「上车吧,我也要上车。」 我坐进冷气开得很强的车内。太刀洗似乎不知该如何告知目的地。我对她说: 「太刀洗小姐,你给了足够的线索。」 「哦……」 「由我来说目的地吧。抱歉,可以请你翻译给司机听吗?」 「你不是要去车站吗?」 我摇头。 「不,要去的地方是……烧毁的图书馆。」 在这个瞬间,太刀洗的表情实在很妙。她惊讶地笑了,然后又尴尬地发火。 由于我们迟迟没有告知目的地,计程车司机显得有些不耐烦。 5 计程车开往绿意盎然的山区,不久后我们通过大学的门口,入口处有警卫,但我 和太刀洗都没有被叫住。 图书馆遗址大概是我们这趟短程旅行的终点。我原本预期看到焦黑的烧毁遣址, 散发著永远失去无限智慧与记忆的悲哀……但我拢没有看到。这里的地面整顿得很乾净,拉起禁止进入的绳子,除了部分地基痕迹之外,已经成了放置建材的场所。根据太刀洗的说法。大学以重建为最优先事项。的确,大学不能失去知识汇集的场所。然而即使建筑恢复原状,要恢复它应有的价值也要花上漫长的时间。 我们走入堆满了金属板、柱子、木材等的火灾遗址。不久之后,一名瘦巴巴的男 人跑过来,以凶狠的语气对太刀洗说了些话,但是当她从肩背包取出一张纸给他看,便很乾脆地回去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那男人是大学职员,过来抗议她擅自闯入,而太刀洗给他看的纸张则是大学当局发行,准许她进入这座图书馆遗址采访的文仵。她的准备非常周到,对她来说,这个地点是一开始就在计画中的目的地。 我们在炙热的夏季艳阳下汗流浃背地寻宝,图书馆遗址比我想像的还要大,有充 分的死角可以隐藏宝藏。 地上铺著开孔的铁板,大概是做为踏脚板用。我蹲在铁板旁边问: 「太刀洗小姐,我还是不了解,那个男生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又不确实的手法?」 太刀洗似乎采取先观察整块空地的策略。她交叉手臂,凝神注视,很简短地回答 我的问题: 「……理由应该很明显吧?」 「是吗?」 我拿出手帕,边擦汗边说: 「他想要保护过去曾经保护过自己的姊姊。这件事本身,或许可以理解为年幼的 心中萌生的英雄主义。」 「你还直严厉。」 太刀洗微笑,我则耸耸肩。 「没错,松山良和是为了掩护姊姊良子,才会假装自己是犯人。」 事件经过很明显。良和造访姊姊和外甥女时,发现花凛被刺中心脏死亡。他认为 不在家的姊姊是犯人,为了替她掩饰,因此才拿刀子刺花凛的尸体。他当时大概还自己打开窗帘,想要让外面的人看到自己的犯行。 「首先,第一个问题是,他为什么判断姊姊是犯人?」 「从外在的观点来看,当他到姊姊公寓的时候,门是锁著的。他用备份钥匙打开 门进入,看到外甥女已经死了,他当然会以为是姊姊杀害自己小孩之后,自己锁上房门逃跑的。 然而还有更大的理由,就是心理的观点。手记上不是提到了吗?小孩成为姊姊的 包袱、我并不认为这是良和的意见。即使是家人,也很难会替对方著想到这种地步。大概是良子自己对良和说过,如果没有小孩,她就可以更自由。良和因为听过姊姊抱怨。才会认为良子终于解决掉包袱了。也因此,他才能够在手记中写出动机。」 「这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地方。」 我边说边窥探金属管内。我看到几公尺前方的地面。 「如果耍替姊姊掩护,就不应该写那样的手记。如果决定放弃掩护,就不需要采 取写手记的方式,只要说『不是我做的』就行了。」 我蹲著仰望太刀洗,只见她缓缓摇头。 「他在烦恼……他想要救姊姊的心情应该是真诚的。他对姊姊不幸的人生产生责 任感,心想如果可以的话就要替她顶罪,这或许是英雄主义,但其中应该也有真心。 然而另一方面,背负杀人罪的恐惧想必也与时俱增。为自己没有犯下的罪行被定罪――他大概无法承受这样的恐惧。 矛盾的两种心情纠缠在一起,让他内心祈祷著有人发现,却又以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方式告白。伊凡诺维奇先生,我认为他的心情非常明确。 我并不感到明确,只觉得那是模棱两可、暧昧不明、充满矛盾的态度。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不是日本人才会这么想,或者是太刀洗对于他人的痛苦格外敏感。 在天桥上发现的塑胶袋里面,装的应该是松山花凛穿的睡衣吧,我突然发觉到很 大的问题: 「太刀洗小姐,他为什么要脱下外甥女的睡衣呢?」 太刀洗正在检视竖起来的夹板反面,听我这么问便把它放回原状,说: 「他到了姊姊家,看到外甥女流血躺在地上,首先会做什么?」 我立刻得到答案。这是从经验得知的。 「急救,他要检查伤口是不是致命伤。即使她很明显已经死了,还是会想要救 她。」 「那么请想想看:松山良和是个完全没有医学知识的小孩,他不愿相信外甥女死 了,想要确认她的生死,首先会做什么?」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问了笨问题。 良和想必是隔著睡衣把耳朵贴在心脏附近。如果没有听到声音,他就以祈祷的心 情解开她胸前的扣子再听一次,或者他也可能想要尝试心肺复苏术,但致命伤在心脏附近,如果施加压力,体内剩余的血会喷出来。他不可能用力施压。 他理解到一切都太迟了。他看到沾满血的厨刀,相信姊姊是杀人犯,因此打开房 间的窗帘,拿自己的刀子刺在女孩尸体上。时间是傍晚,窗户在西边,他在刺眼的夕阳中眯起眼睛,大声吼叫,想要引起邻居的注意。 他大概像是处在恶梦中吧。 然而他犯了错误。他在女孩半裸的状态刺下去,衣服上留下了真正给予致命伤时 的刺击痕迹。这样下去。就等于是犯人次了著衣状态的幼儿之后,又脱下她的衣服重新刺了好几刀。为了解决这样的矛盾,他带走了衣服。 太刀洗原本停下手边动作,默默凝视周围,但这时她动了。 「在这里。」 她停在长了杂草的一角,我过去看。果然发现在小小的草丛边缘。有一处不自然 地没有长出任何植物的地方。 「埋起来了吗?」 「大概吧。」 「那么必须要有工具才行。」 我这么说,太刀洗就打开肩背包,从里面拿出园艺用的铲子。这让我也不免吃惊。 「你连这种东西都带了。」 「我想到可能会遇到这种事。」 她拿著铲子蹲下来,我站著俯视她,她的手臂虽然瘦削而感觉不可靠。但是挖掘 乾燥泥土的铲子却很有力气,不断把洞挖大。我为她不知哪来的臂力感到惊讶,不过立刻想到,如果这个地点最近曾经被挖掘过一次,那么泥土应该还没有被压实。 不需太久的时间,站著的我也听到「喀」的坚硬声音。接著从泥土下方露出装在 塑胶袋里的细长物体。 太刀洗取出手帕擦汗,我说: 「是刀子。」 她稍稍歪著头说: 「嗯,的确。这是厨刀的一种……日文叫做菜刀。」 太刀洗朝著洞中的白色塑胶袋按了好几次快门。 我仰望逐渐西斜的太阳,喃喃自语般地说: 「话说回来,你真的给了足够 的线索。 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虽然都不是以英语为母语,可是你的比喻却很奇怪。 我可以理解你把神殿比喻成心灵的依据,但是你提到心脏或胃袋,感觉像是把日语常用的形容方式硬翻成英语。 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你不习惯说英语,可是你的英语太流畅了,可以毫无困难地 和我沟通。 那些比喻全都是要让我察觉到良和的意图吧?」 太刀洗仍旧盯著观景窗,低声说: 「我并没有那样的意图。」 接著她用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补充: 「……一开始。」 证明松山良和不是犯人的证据――只破了一个洞的花凛的睡衣,以及做为真正凶 器的厨刀――被带走了。 睡衣藏在天桥,这座天桥以字型横跨太刀洗形容为城市大动脉的道路。 ――在我以十字刀痕切断大动脉之前。衣服应该还在。 厨刀最初应该是打算藏在鱼市场周边,但是他在那里被发现并追逐,只好放弃藏匿。 ――我犹豫著最后要将夺走花凛生命的刀子插在哪里,我一开始想到胃部,可是我办不到。 太刀洗是如何形容鱼市场的?没错。她说那里是这座城市的胃袋。 结果凶器隐藏在失去所有纪录的图书馆,良和大概觉得,只要藏在这里,迟早在 这上方会建立宏伟的建筑,永远不会被发现。 ――因为我觉得,刺在失去所有回忆的脑部,我的行为或许也会全部消失。 如果把干线道路比喻为大动脉、鱼市场比喻为胃袋。失去记忆的脑部相当于哪里?如果单是「记忆」,那么或许是墓地,但我事先听太刀洗提到过被烧毁的图书馆。 然后他躲入神殿,最终被逮捕。 ――然后我就逃入了心里。 他祈祷著有人发现,却又以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方式告白,这种心境是我难以理 解的。然而把都市机能比喻为人体的思考方式却值得瞩目,松山良和在手记当中,曾把家人比拟成人类的工具。乍看好像多余的那个段落。或许就是诱导读者汲取手记真实意义的钥匙吧? 我重新环顾曾经是图书馆的建材堆置场。 「这里非常适合藏匿凶器,不过我不认为天桥是个好的藏匿地点。那里虽然是都 市的盲点,但是没办法永远隐藏。他为什么要选择那里?」 太刀洗似乎结束拍照,把眼睛从相机移开,用手替自己搧风。 「……应该没有什么浪漫的理由吧。睡衣比刀子更占空间,在逃跑时会成为累 赘,他想要先藏在不容易被发现的地点,事后再回去拿,可是在那之前被抓住了。大概是这样吧?」 我耸耸肩。我并没有意图在杀人事件中寻求浪漫。 6 从大学到车站之间。是我们最后一次搭乘计程车。 我们在滨仓站北口的验票口前彼此对看。夏季的太阳迟迟不肯下山,但还是比先 前稍微减弱了攻击性。 太刀洗瞥了一眼手表。我不理会这个动作,询问她: 「太刀洗小姐。厨刀留在那里没有关系吗?」 太刀洗连指尖都没住碰到我们发现的刀子。再度把它埋回土里,睡衣最终也留在那座天桥上。不用说,那些都是很重要的证据,然而太刀洗似乎比较在意手表的指针。 「没关系吧。」 「那些是证据。」 「……如果由记者发现,事情就会变得很复杂。不要紧,警察迟早会发现。我担心的不是那些证据没有被发现,而是被警察发觉到我比他们更早发现,不过这点应该没有问题。」 「警察?你认为日本警察会发觉到手记中隐藏的讯息吗?」 太刀洗把视线从手表移开,笑著说; 「怎么可能。警察不会采取那样的手段。」 「那么……」 「良和之所以释出那棵的讯息。代表他的决心在摇摆。他无法承受下去――不论是审问,或是他自身的恐惧,再过几天,他大概就会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做的事 情。」 的确如此,我不知日本警察的手法有多干练,可是应该不至于无法从恐惧的男 孩口中得出真相。 我摇摇头,说: 「对他而言会很痛苦吧?他或许能够逃离恐惧,但是却得背负拋弃自己姊姊的罪 恶感。」 「或许如此……不过,大概只有十天左右的期间。」 我不理解她在说什么,难道过了十天,罪恶感就会消失了吗?虽然说,一切罪恶 感终究都会消失,但是十天未免也太短了吧? 太刀洗似乎立刻发现我没有理解,便很有耐心地说: 「是这样的;把良和视作犯人的是舆论,把良子视作犯人的是良和。我们完全没 有必要被这些想法束缚。 良子在案发当天八点半喝醉酒回到家。如果她是犯人,这三个小时半在做什么? 她弟弟常常会到她家玩,而当天良和的确也造访了她家,别忘了,良和持有备份钥匙。即使是自己的家,凶手也不可能在这样的状况丢下尸体不管。三个小时半都在喝酒。 良子在回家之前,显然对案件一无所知,她一开始就打算离家很长一段时间…… 至少是让三岁小孩把一整颗西瓜不只当点心,还要当作晚餐的时间。」 我稍稍苦笑。我觉得她的说法突然变得不合理性。 「她的行动当然很可疑。可是在突然面对死亡之后,未必会采取合乎理性依行 动,这并不构成良子不是犯人的理由。」 太刀洗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详细的验证过程。 事情很清楚:良子说过,她把睡著的女儿移到凉爽的地方,可是实际上花凛是躺 在通往外面的玻璃门旁边。她那间房间的玻璃门朝向西边,在那段时间会直接晒到夕阳,变成那间房间里最热的地方。 她当然拉上了窗帘,可是这一来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把女儿移到西边。除非她 想要闷死女儿,否则有什么理由要移到玻璃门旁边?」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清楚,我回答: 「为了让她乘凉。她大概想要打开玻璃门通风,让女儿能够稍微凉爽一些吧。」 「我也只想到这个理由 可是尸体发现的时候,玻璃门是锁上的。为什么?」 「大概是良和……」 我说到这里,发现自己的矛盾。 「……对了,良和为了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犯行,还特地拉开窗帘。」 太刀洗的表情变得温和。 「没错。而且为了引起注意,还大声吼叫。他即使有打开窗户的理由,也没有关上的理由。你说你无法理解良和写那篇手记的心境,但是你应该能够理解这点;良子出门、到良和来访之前,还有其他人进入过那间房间。」 我几乎感到懊恼,我怎么没有发现到这一点呢? 「那么真正的犯人是……」 是从玻璃门进来的吗?然后在杀害花凛之后,犯人是从哪里出去的? 良和造访的时候,除了玻璃门之外,大门也是锁上的。 这么说,犯人从玻璃门出去之后,采用某种特殊的方式锁上玻璃门,或者是从大 门出去锁上。良子的房间靠玻璃门的一侧容易被邻居看到,因此犯人应该不是在引人注目的玻 璃门外动手脚,比较自然的推论是,犯人原本就持有房间钥匙。 可是…… 「房间的钥匙只有良子和良和才有。」 我喃喃地说,但太刀洗很果断地否定我的想法。 「不对。」 「可是你确实说过……」 「我说的是。良子只有把备份钥匙交给良和。 或许有人有机会、也有必复制良和的钥匙。那个人有必要一再潜入良子的房间。说得更明白一点。有人因为良子搬出去住,而无法从她的收入抽取零用不是吗?」 太刀洗强调的口气,似乎在平静中暗藏著激烈的感情,我皱起眉头问: 「可是这一来 不论如何,对良和都是难受的结论吧?」 然而回答这个问题的太刀洗又恢复冷淡的态度。 「如果说他们之间还存在著父子的情感,那么或许吧。」 不用说。她暗示的是良和与良子的父亲,也就是花凛的祖父。他偷偷复制儿子持 有的钥匙,用那把钥匙进入女儿房间偷东西,因为孙女哭闹而杀死她,这一来就如太刀洗一开始说的,是非常单纯的事件。 她最后不忘谨慎地补充: 「当然,良子也有可能提供伪证,实际上给了很多人备份钥匙,或者也可能是不 动产仲介公司怠忽职守,在先前的住户搬走之后没有换门锁 不过我认为这两种情况都不太可能。警察应该不会花太多工夫去调查这些基本的事实。」 「如果你要回东京,急行列车马上要来了。」 太刀洗又看了一次手表。然后对我说。我把手掌朝向她,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关于『眼睛』。」 我看到太刀洗瞬间眯起眼睛。 「你说过,眼睛会排除不想看到的东西,只去看想要看到的东西。 然而如果你把今天调查的事实写入报导,就会成为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的眼睛。你的报导会直接否定松山良和是犯人的假说,根据你的说法,这个国家的舆论不是倾向于替松山良和定罪、甚至揭露他的隐私吗?在这种情况下,提出别的见解,应该不是『眼睛』的工作吧?你认为呢?」 太刀洗没有回答,但是她并不是固执地选择沉默,只是欲言又止。我感到有些好 笑。 「当我问你,你要如何正当化自己的工作,你提出这个事件做为回答,那么你就应该解释这个答案。 ……可是如果你很难启齿,就由我来说吧。太刀洗小姐,造成错觉的不是眼睛 眼睛只是镜头。只要有光,就会全部映出来。如果影像变得凌乱。那是周围肌肉的问题。而如果不想看到的东西柀排除。那就是……大脑的问题。 如果你只想要当眼睛,就必须忠于人脑。大脑不想看到的东西,你就必须让它看 不到。然而根据我的记忆。当我把你的工作比喻为眼睛时,你并没有表示同意吧?」 「……我也没有表示不同意。」 「那么,你能宣告自己的工作是眼睛的延伸吗?」 太刀洗仍旧无法回答。 「你一定感到很不高兴。泄漏那篇手记的警方人员并没有发现到那是松山良和的 无罪告白,公布那篇文章的人也没有发觉。良和在痛苦中释放的讯息没有得到解释,被舆论当成是证明他本身异常性的东西,到头来,即使他被释放,应该也很难生活。 关注这件事的人想必会这么说:『即使如此,那篇手记的确存在』。然而那是『眼睛』的说词。所以你在餐厅才会语气激昂地说,事实应该被加工……我说得对不 对?」 太刀洗别开视线,嘀咕了一些话。她说的是日语,所以我无法理解。在这种时候 日语是不公平的。太刀洗自己似乎也对此感到羞愧,斜眼瞥我,小声说: 「在没有摄取酒精的状态,要我回答这个问题很困难。」 我笑了。 「那么请你再听我的一个推论。 假设你的报导刊登出来,松山良和也阅读了,他在牢里不知会感到多么安心。即 使他说出真相,也不会背叛姊姊。或者他可能发现到他会背叛父亲而更加犹豫,但总比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更能做好心理准备。 你是用你自己的方式,试图稍微拯救那个可怜的男孩吧?」 我发觉到,在万物的影子都变得鲜明的夏季阳光下,太刀洗的脸颊泛红,这是一 整天待在太阳底下而晒红的吗? 「太刀洗小姐,我妹妹似乎非常了解你。而过了十五年,你的个性还是和妹妹看 到的一样,完全没有改变。」 「……我已经过了三十岁。被说和十几岁时一样,也不会感到高兴。」 「不过我妹妹能够和你敞朋友,一定很幸福。」 我想起十五年前妹妹的话。 说她在日本交了朋友。这位朋友非常纯真、正直而温柔。而且被称作「船老 大」的这名少女很容易害羞。 那位容易害羞的女孩现在成了记者,心中感到自豪,却因为害羞而不愿表达自豪。 ……妹妹的往事,至今仍旧像是插在我回忆中的刀子。她的回忆永远伴随著在火 焰与瓦砾中消失的祖国南斯拉夫。以及自己当时无力的身影。时间降临在生存者的身上。 「太刀洗小姐,如果你愿意的话。请依照预定计画和我共进晚餐。我想要听你谈 我妹妹在这个国家的生活。」 「如果我没有让你感到失望的话――」 太刀洗说。 「为了她的回忆,我非常乐意。」 我看到从车站出发的列车,那似乎是前往东京的急行列车。 走钢索的成功案例 1 救出户波夫妻,可以说是在长野县南部的水灾中唯一带来希望的话题。 十二号台风在八月十六日从骏河湾登陆,风力虽不强,但却带来极大的雨量,次日十七日长野县南半部降下前所未见的豪雨,西赤石市在十七日下午也发布大范围的避难指示,消防队员巡逻市区宣导避难,而负责大片农地的大泽地区宣导工作的队员恰巧目击土石流发生。 大泽地区北侧,靠近山坡的高地上,并排矗立著三户民宅,当土石流停下来时,其中一户完全被埋没,另一户的建筑有一部分被土石削走,没有损伤的一户也遭断絶对外联络的方式。这家孤立的住户就是户波夫妻。 屋子虽然没有受损,然而夫妻两人都超过七十岁,虽然没有重病,但健康随时都 有可能会出状况。被土石埋没的两户人家也无法取得联络,状况非常危急。 西赤石市消防总部立刻向松本市提出救援要求,同一天傍晚救难队就到达。但救 难作业却相当困难。三户民宅建立在高地,从东侧到南侧被壕沟般的河流环绕,平常根本不成河流的细流变成滚滚浊流,连唯一的一座桥也被冲走,土石流现场成为无人能够接近的陆上孤岛。不巧的是民宅上空有高压电线通过,因此直升机也无法接近。北侧是山,进入地基松动的山非常危险。唯一剩下的西侧路径也被土石封住,不过在研讨过后,决定还是冒著危险越过这处崩塌的土石。 实际作业从十八日早晨开始,但救难队员被泥泞的路面绊住脚步,被倒木与岩石 阻挡去路,又因为再次崩塌的预兆而被迫暂时撤退,浪费了许多时间。等到他们逐渐辟出路径、总算能够确定救出户波夫妻的计画,已经是台风来袭后第四天,八月二十日早上。 这项救助工作受到全国瞩目、长野县南部豪雨造成两名死者、五名失踪者,失踪 者当中的四人连屋子一起埋没在大泽地区的土石流中。虽然没有人说出来,但恐怕凶多吉少。县内各地的交通网断绝,农损额日益增加,有许多人因为程度不一的房屋淹水而苦。大家觉得受够了。他们看够了悲剧,不需要更悲惨的事件。在这场灾难的结尾,至少希望户波夫妻能钩获救,这大概就是盯著电视转播的观众真实感想,当救难行动即将开始,现场有好几家电视台的摄影机,数十名记者拿著相机,上空则盘旋著好几架直升机。 我身为细赤石市的义消,也参与户波夫妻的救出现场。 从松本市赶来支援的救难队冷静地一一化解宛若梅雨般不断降下的问题,确实接 近目的地。终于能够派遣两名队员越过崩塌的土石。 从孤立的屋中救出户波夫妻的方法有两个:一个是循著救难队员进入的路径(也就是崩塌的土石上方)引导他们离开现场。另一个则是设法渡过水量增加的流。当救出的时刻来临,由于抵达目的地前花了很长的时间,水已经退了不少,而且如果要让户波夫妻走过救难队花了整整两天才越过的路径。再怎么想都不切实际。因此不需考虑太久,就决定采取渡河的方式,救难队射出绳索,固定在河川的两岸。一名队员首先抓著绳索渡河,确认流速与河川深度。任务进行得很顺利,彷佛这三天的苫战都是一场梦。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就判断出应该可行。 义消负责在下游待命,救难队会背著户波夫妻渡河,不过万一队员或户波夫妻被 冲走、救命绳索也断了,我们就要把保丽龙制的救生圈丢入河里,虽然说如果真的演变成那样的状况,救生圈不知是否真的能派上用场,不过我们的职位就等于是最后的城墙。 这天的天气很热,虽然说台风刚过,但是在台风过后的十八日之后,长野县连续 穿著橘色救难服装的救难队与救护车在上游待命,不过关键的户波夫妻却迟迟没有出现。我不断瞄著防水手表,可是指针就好像黏住一般,动得很慢,我心中交错著不安与焦虑。就在终于有人说「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了」的时候,户波夫妻和四名救难队员总算出现,为了避免干扰救难行动而待在远处的采访阵营发出低沉的惊叹声,也听到按快门的声音。现场转播似乎也开始了。可以看到戴著安全帽的播报员背对著河川站立。我也感受到伙伴紧张的心情,说: 「要开始了。」 我从以前就认识户波夫妻。 我们家经营杂货店,我也在店里帮忙,这座城镇老年人口日益增加,商店却一家 接著一家关门,尤其是在远离市区的大泽地区这一带,有许多人连日常买东西都有困难。于是老爸就买了休旅车开始进行移动贩卖,不只卖杂货,也卖食物与衣服,虽然没有因此而大赚,不过在这一带似乎颇受倚赖。我平常负责管店,有时也会代替他进行移动贩卖,户波夫妻也跟我买过许多东西。在偏执老人也不少的当中,那对夫妻总是很和善,见面时即使不买东西,也一定会对我说:「谢谢,你们帮了我们很大忙。大庭先生真是我们家的救命绳索。」 不论如何,我都希望那两人能够平安无事,为此我能做的虽然微不足道,但除了 祈祷之外还能做其他事,就已经值得感谢了。 我看到的两人身影很小。或许因为孤绝三天而筋疲力竭,两人肩膀下垂。但还是 自己走路。他们缓缓走下高地,来到河流前方停下来。先渡河的是丈夫。 背负丈夫的救难队员谨慎地踏入河水。虽然设水位已经稍微下降,但河流仍旧比 平常深,救难队员的肚子以下都浸入水里。队员双手握住绳索,缓缓地开始渡河。 我屏住气息看著这场危险的渡河,拿著救生圈的手也不禁用力。救难队员一步步 地在河川中前进。 不知是百无法忍受紧张气氛,伙伴当中有人开口: 「好慢。」 我不这么认为。救难队员前进的速度的确不能称得上很快,可是我感受到的不是 缓慢,而是可靠。队员握著绳索的手和缓缓前进的动作感觉都很稳定。户波先生在被人背负的状态,也没有显得惊慌,默默地任人搬运。我相信一定不会有事。 期待没有遭到背叛。这三天来不断袭击救难行动的灾难没有再度发生,救难队员 安全渡过河川。义消伙伴同时发出叹息,在岸上等候的救难队员在拉起伙伴前先拉起户波先生,把毛巾披到他肩上,数位相机快门的电子声宛若涟漪般涌起。救难员直接将户波先生引导到救护车。 从河川此岸又有新的队员渡河前往对岸,他们的动作充满活力,没有疲倦的样 子。户波太太应该也没有问题。 「成功了!救难行动成功了!」 我望向高亢的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到不知是哪家电视台的播报员几乎手舞足蹈, 报告户波先生得救的消息,想到她和透过电视摄影机关注这场救难行动的数百万人都在庆祝户波夫妻生还,连我都感到高兴。 2 过了一晚。 我们家的店虽然幸免于难,但是移动贩卖用的休旅车却因泡水而需要修理。虽然 说在这个非常时期更希望能够把物资送达需要的人,可是车子坏了也无可奈何,老爸说,店里只要一个人顾就可以了」。所以我一早就去参加义消工作。 原本以为大泽地区的土石流现场需要人手,不过却被告知,警察与消防队已经著手搜索失踪者,因此不需耍义消,仔细想想,几十个人跑去那么小的地方也无法动弹,又有二次灾害的危险。像我们这种素人去了大概也只会添麻烦。西赤石市到处残留水灾的痕迹,也因此义消还有无数其他工作。 我们这队义消受到委托,要把市区道路上散乱的垃圾集中到一处。最终应该会派 道路清洁车过来。不过至少要先清除醒目的大件垃圾,否则连支援物资都无法送达。来到市区道路,距离河川几百公尺的反光镜上纠缠著湿湿的草,路肩也有轻型汽车被弃置,大既是引擎损坏了。我们在台风后连日照耀的炙热阳光下,开著小卡车搬走流木与家具。 到了中午,我和伙伴一起到熟悉的中式餐厅,餐厅没有营业。不过从小认识的店 主笑著说「现在没办法做些像样的菜」,因此拒绝收钱,直接请我们吃午餐,我大口吃著没有太多食材的炒饭和没什么肉的炒青菜,安装在天花板附近的电视正在播放水灾所闻。 「喂,你们看。」 一名伙伴拿著汤匙,用下巴指著电视 我抬起头,看到萤幕上正播放著昨天救出户波夫妻的画面。 『现在救难队员正缓缓进入河里,表情似乎有点紧张。从这里看不到户波先生的表情……』 记者的声音不知为何压得很低,昨天应该有现场直播,所以这应该是录影重播。不久之后,就如发生在我们眼前的。救难队员安全救出户波夫妻。 画面切换到坐进救护车前的户波先生,他一再鞠躬,小声反覆说出的话以字幕打出: 『很抱歉造成大家的困扰……造成这样大的困扰,实在很抱歉……』 我无法看下去。为了救出户波夫妻。包含我在内的确有几十个人参与行动,但是 有谁会把它当作困扰呢?即使不以救难为本业的我们这些义消队员,一心也只希望他们没事。假设户波夫妻是因为顽固拒绝避难而被困在屋里,或许会让人想要稍微抱怨一下,可是事情并非如此,短时间内降下难以置信的雨量,才导致三座民宅后方的山瞬间崩塌,这不是任何人的错,退一步想,如果他说的是「谢谢大家救了我们」还可以理解,但是我不想听到「很抱歉造成困扰」这种话。 画面右上方出现「赌上性命走钢索。奇迹般的救难剧」的字幕。伙伴当中的一人 无趣地说。 「那才不是走钢索。」 救难队员的确是抓著绳索渡河的,所以用走钢索来形容不太正确;不过我并不是 很在意这一点,我反倒对于接下来的救出「剧」这个字感到不舒服。 户波先生从萤幕消失,画面回到摄影棚。评论员旁边准备了大型看板,以图示方 式解说事情发生的过程,穿著笔挺西装的年轻男子手拿指示棒,指著图板各处进行解说: 『由于水灾发生。这一带地区停水;所以彼困在屋里的户波夫妇也无法使用自来 水,电力和电话原本仍旧可以使用……』 一张照片被放大,被扯断的树枝倚靠在户波家的墙壁,仔细看上面寒缠绕著黑色的线,我当时没有发觉到那样的状况。 『就是这里!或许是因为土石流,巨大的树枝纠缠住配电线,把配电线扯断了。 现在请田中解说员告诉我们什么是配电线。』 简单地说,就是从外部电线供电到民宅的线路断了,使得户波夫妇无法使用电 力,我想起这三天当中,我有时会在晚上去看现场情况。当时户波家的灯没有亮,电话线也在同样的位置,所以也断了,无法通话。电视上正在谈配电线断掉时应如何处置,不过年轻男子只是反覆地说: 『请千万不要自行触碰,一定要等待专业人士到达。』 节目进入广告,我从电视转移视线,发现店里的红色柜台上放著报纸。从台风来 袭的次日开始,报纸就无法在平常时间送达,不过还是都有送来。到了第五天,水灾的报导已经不在头版头条,不过左上角还是以彩色照片报导户波夫妇获救的新闻,长野县南部水灾相关新闻在社会版,因此我放下筷子翻开报纸。 报纸上也提到户波夫妇的邻居。我知道住在他们隔壁的是姓原口的一对老夫妻, 不过在报上则称为a夫妇住宅。根据报导,土石流刚好擦过原口家的房屋,埋在土石中的只有两层楼民宅当中的一楼一角。然而不巧的是。这「一角」正好是卧室,a夫妇……也就是原口夫妇生死不明,仍旧持续在搜索中。 我在大泽地区进行移动贩卖时,原口家并没有向我买过东西。原口先生应该已经 将近九十岁了,可是还自己开著轻型汽车去买东四。我有一意建议他跟我们买东西,可是他却斩钉截铁地拒絶,说他不会向不知哪来的陌生人买东西,也因此,我对原口夫妻并没有好感,不过我当然也不会希望他们死掉,土石流发生后过了四天,虽然知道凶多吉少,不过还是希望他们能够活著被发现。 我用汤匙集中剩余的炒饭,拿起盘子把炒饭扫入口中,广告结束,电视再度回到 「奇迹救难剧」的话题。 『事实上,户波夫妻这次生还的背后,有一段父母与孩子之间不为人知的亲情故事……』 「故事?」 伙伴发出怪异的叫声。 「亲情故事要怎么在那种情况救出他们?」 救出户波夫妻的是松本市的救难队,不是其它人。我对于自己和昨天的救难行动稍微沾上边而感到骄傲,对于这项「功劳」被涂改为亲情故事感到有些厌恶、我再度注视电视,想要知道详情。重现影片开始了。 『今年元旦。三男平三一家睽违数年。终于拜访老家。』 影片不知为何制作得偏暗,画面中出现包含小孩在内的三人。 接下来提到这位三男与户波夫妇的争执。说是争执其实也没有多严重。只是当年三男无论如何都想要去都会地区念大学,而户波夫妇则主张念哪一所大学都没关系、但无法支付私立大学的学费,因而导致口角。户波夫妇三个小孩各自离开故乡成家,虽然在盂兰盆节会回来,但是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新年回家。三男也在就读大学的福冈结婚。 『平三为了让父母见到孙子,因此在新年造访老家,临走前留下某样东西,这个 东西在这次灾难中救了户波夫妻一命。』 黑暗的画面中,聚光墱照亮类似饼乾盒的东西。 「洋芋片?」 伙伴这么说也无可厚非,不过我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毕竟出现在电视中的是我 们家也有在卖的商品。 『玉米片。平三为了平常不方便买东西的户波夫妇,买了可以随时吃、又能保存 的食物。』 这不是事实。 我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是三男平三,可是我现在的确想起来。今年冬天在户波家附 近卖给陌生男子玉米片,我记得他说,「小孩子早上只肯吃玉米片」。那不是为了双亲买的保存食品。他一次买了好几盒,所以大概只是把住宿期间没吃完的份留在户波家。 『户波夫妇在与外界隔绝的三天内,就是吃了这些玉米片才撑过来的。两人是这 么说的。』 重现影片出现户波夫妇的声音。声音有些模糊,再加上没有本人的影像。所以或 许是电话采访。 首先是太太的声音。 『这个嘛,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吃,所以就依照盒子上的说明来准备。真的很感谢 儿子。』 先生继续说: 他。男人似乎有些紧张。不过还是无法隐藏喜悦,眯起眼睛笑著。 『平三先生是这样说的。』 接续著旁白出现的是平三的声音。 『想到我买的保存食品能够帮上爸妈,我真的很高兴,我当时跟他们说,遇到紧 急情况有食物才安心,硬是冈下来,真是做对了。』 电视画面回到摄影棚。解说员开始述说储备食品的重要性。我觉得沉默不语也很 奇怪,便说: 「那个玉米片是我卖给他的。」 然而这段发言并没有引起伙伴的兴趣,只得到「我想也是」或是「去跟电视台说吧,可以替店里宣传」这种漠不关心的回答。不过这种事大概也没什么好谈的。这时大家都吃完午餐。没有人开口。众人就自动站起来。向中华料理店的店主道谢之后,再度开始下午的工作。 还不到日落,堵塞道路的大型垃圾就大致清理乾净,在夕阳中,我回到兼作店铺 的家里,遇到一名意外的访客。 我看到一个长发女子站在我家门口,仰望著二楼,我正要问她有什么事,就发现 对这张侧脸有印象。真令人怀念,不知道已经几年不见了,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大学学姊。 「你怎么会到这里……太刀洗学姊。」 太刀洗学姊转向我。或许是因为难得重逢,向来面无表情的她也泛起些许笑容。 「大庭,从毕业以来就没见过面了。」 「真不敢相信。大概十年没见了吧?」 「的确,你变了很多。」 我摸摸自己的头、学生时代我一心想著不要变成老爸那样,可是毕竟是遗传,这 几年我的发际线已经退后许多。 「也许吧。」 我边说边看著太刀洗学姊。她背著容量很大的肩背包。穿著能够承受酷暑的薄 衣,光泽亮丽的头发、细长的眼睛、小而薄的嘴唇,都和记忆中相同,学姊难道没有经历这十年的风霜吗?我忍不住叹一口气,低声说: 「……你好像都没有变。」 这时她以记忆中所没有的温和声音说: 「还真伤脑筋。」 我是指她的容貌,不过她似乎解释为别的意思。或者也可能是故意曲解吧? 太刀洗是大我一届的大学学姊,不太爱说话,也不常参加联谊之类的,不过每次 见面都会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在研讨课时我常常遭受她批评,不过我知道她的评论虽然严厉,但不是出自恶意,因此能够欣然接受。我当时仍保留著高中时「接受教导」的态度。但从太刀洗学姊的态度,我了解到在大学求学的基本是「主动学习」。现在的工作虽然没有直接利用到在大学习得的知识,不过我很庆幸能够在学生时代确立这种主动学习的态度,或者应该说是面对这个世界的立足方式,虽然说这一切并非都是向太刀洗学姊学的,不过有一部分的确如此。 我万万没有想到还有机会能够见到她,我忘记从早上一直从事体力劳动的疲累,高兴地说: 「很高兴看到你这么有活力的样子。我记得你好像进入东洋新闻工作吧?」 太刀洗摇头说: 「因为发生一些事情,所以我辞职了。」 「……这样啊。」 「我现在是自由工作者。」 她边说边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上的头衔是「记者」。我双手接过名片,仔细看过之后,问她; 「那么你是来这里采访的吗?」 这个问题是多余的。西赤石市才刚刚发生过观测史上史无前例的豪雨,当然不可 能是来观光的。 「是的,我想问一些事情。」 「问一些事情?问谁?。 「有几个人……首先是你。」 「哦,问我?」 我不小心发出愚蠢的声音。 额头上的汗水滴落,让我回到现实,太阳已经西斜,但气温似乎完全没有变凉。 这种天气不适合站在外面聊天。 「总之,先进来坐坐吧,至少可以请你喝杯冰麦茶。」 太刀洗学姊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说: 「太好了,我刚好屈到口渴。」 家里的一楼几乎都是杂货店的东西,我和双亲在二楼生活。看店的老妈似乎听到 我们的对话,对于美女来访并没有产生奇怪的念头,只是鞠躬说:「儿子承蒙你照顾了。」 我和太刀洗学姊来到做为起居室的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隔著矮桌坐下来。我在 客人用的茶杯倒了麦茶,但是先前还说口渴的她却只喝了一半。她把茶杯放在杯垫上,说: 「昨天真是辛苦你了。」 昨天发生许多事,不过我被人看到的机会大概就是在救出户波夫妇的时候,然而 电视或报纸并没有报导我们这些义消在场,中午看到的影片中也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想到一个答案: 「你也在场吗?」 她点头。 「现场不是聚集了很多新闻媒体吗?我就在那当中。」 「我没有发现,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因距离很远,所以我一开始没有自信。我听说过你是长野县的人,可是我没想到会在那种状况遇见大学时代的学弟,我拿出双筒望远镜看过之后,总算确认是 你。」 「望远镜?」 「这是我常用的工具。」 太刀洗学姊说完,伸手去拿放在榻榻米上的肩背包,我只认识学生时代的他,听 到她有爱用的工作用具,感受到岁月流逝,不禁觉得有些寂寞,我为了挥去这样的心情,笑著说: 「你当时如果叫我一声就好了。」 「我不能这么做。你的工作是在紧急时拋入救生圈吧?」 「没关系,反正我们也不会有出场机会。」 太刀洗学姊冷淡的眼神突然正视著我,说: 「不,你的态度非常认真。」 听到意想不到的话语,我暧昧地笑了笑,为了隐藏心中的紧张而拿起麦茶来喝。 当所有人都在关注户波夫妇渡河时,我没有想到有人在看我。 我咳了一下,放下杯子。 「……对了,你说想问我什么问题?」 「这个嘛……」 太刀洗学姊的态度似乎稍徵改变。 「首先,我可以记笔记吗?」 「请便。」 她从肩背包的侧面口袋取出皮革封面记事本和原子笔。 「首先我想跟你确认,贩卖生活用品给户波家的。是你们家的店没错吧?」 我不禁语塞。 「请问,你是在哪里得到这个消息?」 我虽然没有保密,但也没有公开宣扬过。 太刀洗学姊显得有些困惑地说: 「没什么好惊讶的吧?户波家附近没有商店。户波夫妇似乎也没有车子。那一带应该也没有公车经过。我想到他们不知要怎么买东西,询问附近的人,就告诉我大庭商店会到那里进行移动贩卖。」 「哦。没错……」 听她有条有理地说明,的确没什么好奇怪的。 「户波家的确是我们移动贩卖的客户。」 「那一带还有其他商店进行移动贩卖吗?」 「没有。」 店只有我 们,不过从整体移动贩卖业来看,的确还有其他人在做生意。 「瓦斯和灯油是由零售店家家户户补充的。瓦斯的话,是采取换瓦斯桶的方式。我小时侯也看过卖豆腐和晒衣架的车子,不过最近应该没有了。」 「原来如此。」 「还有,应该也有资源回收吧……我不太清楚。」 太刀洗学姊的表情变得柔和。 「谢谢你。也就是说,食品类应该大部分都是跟你们买的吧?」 「不,应该不是这样。」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太刀洗学姊也立刻说: 「喔。对了。我太大意了。那一带有很多农田,户波夫妻应该也有自己的田地。」 「是的。而且他们应该也有交换多余的农作物。」 「原来还有这样的情况,那一带也有人从事畜牧业吗?」 「或许有些人家有养鸡,不过应该没有专门从事畜牧业的。」 太刀洗学姊点头,以极快的速度动笔,我此刻才想到:她究竟想要知道什么?大 泽地区没有商店、缺乏交通工具的老人家在日常生活中感到不便的现况的确有问题,然而当这个地区刚刚经历前所未有的豪雨,她应该不是来调查这一带买东西有多困难吧? 我们家的生意和这次水灾之间的关联,我只能想到一件事:就如我刚刚在中式餐 厅和义消伙伴提到的,户波夫妇与外界隔绝时吃的玉米片,是跟我们的移动贩卖车买的,这是大庭商店和水灾唯一的关联,我虽然推测到这一步,但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思考,所以我决定单刀直入地问: 「那个,请问……你想要知道什么?」 她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回答: 「找还不知道,有件事在我的直觉中感到奇怪,可是要再做一些调查。才能厘清 是不是真的无法说明。事情也可能非常单纯。」 「你想要知道户波家买的玉米片的事情吧?」 太刀洗学姊听了,似乎觉得理所当然,面不改色地点头。 「没错。」 「那么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是不是你卖给他们的?』还绕这么大的圈子!」 她放下笔,伸手拿起杯子,缓缓地举到嘴边。她无声地把杯子放回杯垫之后。 稍把头侧向一边,说: 「这种问题不应该问吧?」 「为什么?」 「你想想看。」 她这么说,让我有瞬间回想起学生时代。她总是不会轻易回答问题。 「如果我要求你告诉我。你卖给自己的客户什么东西,你会回答吗?」 ……啊。原来如此。的确没错。 「我当然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客人买了什么,除非经过本人同意。」 「如果是警察询问又另当别论,可是我又不是警察,我不想提出会让回答者心存 疙瘩的问题。」 接著她又小声地、彷佛自言自语般说: 「尽可能不提。」 我感到心情复杂,也感到有些寂寞。太刀洗学姊的态度虽然很正当。但是我并不 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应该可以更依赖我才到。 「那么有其他我可以回答的问题吗?」 我不禁说出内心的话,太刀洗学姊凝视我的脸孔,脸上隐约泛起笑容。 「有一件事,希望你务必能够告诉我。」 「什么事?」 「这家店最后到大潭地区进行移动贩卖是在什么时候? 」 这问题简单到有些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们每个星期一和四会前往大泽地区,上星期四因为台风没办法去。所以是星 期一……呃……」 我急忙改口。 「上星期一是十四四,碰到盂兰盆节方假。所以应该是上上星期四。」 「也就是十日吧?」 「是的。」 我差点创出玉米片是户波平三在今年一月买的。可是我不辜负太刀洗学姊的体谅,只好把话吞回肚内。户波平三在电视上也说过,那是在新年返家时买的。所以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说出来应该也没关系。而且太刀洗学姊大概也看过了……难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吗?她放下比,看著自己刚刚记下的笔记。 「八月十日。」 我是不是应该告诉她?我正这样想著,太刀洗学姊便轻轻阖上记事本。 「谢谢你,大庭。这一来就容易思考多了。」 我完全不明白她的问题是什么、什么事情变得容易思考。她会不会果真怀著某种误会?我正想著,她就对我鞠躬: 「谢谢你在这么累的时候还接待我,很高兴跟你见到面。」 说完她准备站起来,我也跟著起身。 「不……我也没有提供什么情报,对了,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太刀洗学姊背起肩背包,对我说: 「我打算要去采访户波夫妇。」 「户波夫妇?」我不禁重复一次。 「是的。虽然有点困难,不过还是得去见他们。才能结束这次采访。现在过去的 话,应该还不至于因为太晚而造成困扰,不过他们大概也很累了,所以或许今天没办法谈。我会试著坚持到明天。」 「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我自己也对自己说的话感到意外,我想要看到户波夫妇健康的样子,也想要知道 太刀洗学姊到底在想什么。不过我想要同行的最大理由,或许是想要和暌违十年偶遇的学姊多聊些天。太刀洗学姊似乎很惊讶,细长的眼睛微微张大。 她没有问我理由,只是稍微想了想,然后说: 「好吧。不过――」 她加上了条件, 「如果是我猜错。那就很抱歉了。还有。即使户波夫妇不愿意接受采访,也希望 你不耍劝说,我不希望破坏你和客户的关系。」 「我知道了。」 「还有,如果因为你在场而不方便谈话,有可能会请你离席。」 我不太理解最后的条件,如果说他们有些话只能告诉认识的我、无法告诉初次见 面的太刀洗学姊,那还比较可能,可是太刀洗学姊却想到相反的情况。我感到诧异,不过还是点头。 3 大泽地区的水似乎退了许多,不过户波家一带有再度发生土石流的危险,因此限 制进入。户波夫妇好像是住在指定为避难所的大泽公民馆。 我们搭异我的prius汽车前往。移动贩卖用的休旅车故障了。不过这台prius因为停在离家稍远的停车场,所以没事。我没有想到有机会用这台车载太刀洗学姊,内心庆幸我把它保持得很乾净。 我们在车内几乎没有谈话。太刀洗问了几个义消活动的问题,我也回答了。进入 大泽地区时,手机响了。太刀洗学姊对我说了声「抱歉」,接起电话。 「喂……嗯,没关系。我知道了,谢谢。」 只说了非常公务化的单字,挂断电话之后。看著前方说: 「原口夫妻的遗体被发现了,他们是户波家的邻居,两人都已经不行了。」 我屏住气,只能勉强说出: 「这样啊……」 听到那个莫名其妙骂我的老先生死了,我也没有特别悲伤,只是更深刻体会到生 被完全埋起来了,应该会很困难。」 我叹了一口气。 「总之,只能说光是户波夫妇获救就值得庆幸了。」 我们看到大泽公民馆。这栋建筑的屋顶和墙壁都稷盖著铁皮,看起来很冷漠,只 有玄关使用原木建造得很堂皇。停车场相当宽敞,大概可以停放二十辆普通汽车。这里也常举行丧礼,所以不会白白浪费这么大的空间。 我把prius停在停车场一角,打开车门,彷佛比中午更潮湿的热气朝我整个人扑 来,让我立刻感觉到汗水渗出。 停车场没有其他车子。中午的电视大幅报导户波夫妇的听闻,所以我原本以为会 有一两台转播车。 「其他记者好像没来。」 「电视台应该在昨天就问完想问的问题了……我原本以为可能会有杂志记者来 看来运气不错。」 听太刀洗学姊提到运气,让我感到有些不协调,就我对她的印象,她应该是那种 不问运气好坏、尽全力得到结果的务实个性,话说回来,她也无法操控其他记者会不会来采访,所以我也能理解她说运气很好的理由。 公民馆的门没有锁。太刀洗握住门把,拉门就发出喀啦喀啦声打开了。玄关的地 面上并排放置著几双户外用尼龙凉鞋,但是只有两双沾满泥土的鞋子。现在户内大概只有户波夫妇。虽然是公共设施,不过既然知道有人在,好像就不应该不打招呼就进去。我正想著该怎么办。太刀洗便开口说: 「打扰了。」 「……好的。」 大泽公民馆并不是很小的建筑。考虑到地区人口。这座公民馆超乎比例地大。 房间数量也很多,可是回答声却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下久之后,户皮先生就出现了。他令人心痛的姿态让我不忍直视。上次近距离见到他,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应该还不到一个月前。然而户波先生却脸颊凹陷。眼神也缺乏活力。好像一口气老了十岁,他看著我而不是太刀洗,勉强挤出笑容创: 「啊,大庭先生,谢谢你来看我。」 我走向前一步。递出从店里带来的羊羹 「很高兴你们安然无恙,这毫我带来的礼物。」 户波先生瞪大眼睛创: 「怎么可以。造成大家困扰之后,怎么还能收下礼物……」 在一阵攫颞之后。他总m收ド突「 。户皮先生盾敬地隐晋羊羹。就像收 「请别说这种话。最重要的是你们没事。这只是小小的一点心意。」 「可是……」 「这个可以放很久,不妨请别人一起吃。」 在一阵推辞之后,他总算收下来了。户波先生恭敬地捧著羊羹,就像收到金条一样。接著他看著太刀洗,问: 「这位是?」 太刀洗学姊鞠躬。说: 「很抱歉突然打扰。我叫太刀洗。是一名记者。我知道你们应该很累了。不过可以请你稍微谈一下这次的水灾吗?」 户波仙生听说她是记者,动作停了一下。他的脸痛苦地扭曲,只有眼神像是在问我,为什么会带一名记者过来。我面对他的视线。不禁辩解: 「她是我大学的学姊,她说想要来探访,我就请她让我同行。」 户波先生立刻从瞬间的狼狈恢复原状,虽然表情还是有些僵硬,但他深深地向太 刀洗回礼。 「那真是辛苦你了。站在这里说话也很失礼。可以请你到屋内谈吗?」 「不,我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太多时间。」 「是吗?不过既然都来了……这里不是我家。这样说不太适合,不过请别客气。」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太刀洗学姊脱下鞋子走入馆内。我也跟随她进去。 户波先生带我们到玄关旁边的小房间。这间铺了榻榻米。大约有四个半榻榻米大 的房间里。放了一张圆形小矮桌。户波太太弯著腰。坐在浅褐色的坐垫上。大泽公民馆还有很多更宽敞的房间。而且都没人使用。然而户波夫妇却选了这间小房间。我可以充分察觉到他们的心境 户波太太看到走入房间的太刀洗,站了起来。她的眼神不知为何充满恐惧。户波先生简短说明: 「这位是记者。她说想要采访我们。」 户波太太缓慢地轻轻点头,朝太刀洗微笑,说: 「那真是辛苦了。虽然很想端茶出来,可是毕竟……」 「这里的茶叶也是市政府的物资,很抱歉没办法好好招待你。」 户波先生替她说完并且鞠躬。太刀洗学姊的表情似乎有此僵硬,说: 「不用麻烦了,我马上就会回去。」 户波太太又喃喃说了两三次很抱歉没办法招待你,然后总算发现到我的存在,惊 恐地垂下视线。 四个半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只有两张坐垫,因此行两人必知坐在在榻榻米上,户波夫妇想要把坐垫让给我和太刀洗,但是我们都坚决拒过了、他们不情愿地接受,四人总算围绕著矮桌坐下,这时我已经感到窒息,想要赶快回家。 「这次灾难真的是辛苦你们了。」 太刀洗学姊开口。 「我们造成这么多人的困扰,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道歉。」 户波先生边说边低下头。太刀洗学姊没有记笔记。只是淡淡地说: 「就连气象厅也没有预测到那么严重的豪雨,我访问过这次参与收援的人。大家 都说很高兴两人没事。」 最后她也说: 「我也有同样的感受。」 也就是说,太刀洗学姊想要表达没有人能够预期土石流,也没有人因为救援行动 感到困扰,想要藉此鼓励两夫妇,只不过她的说话方式太冷静了。因此她的意思大概没有传达给户波夫妇。戸波夫妇似乎没有明白她说了什么,仍旧只是含糊地说: 「哦,真的很抱歉……」 太刀洗学姊迅速浏览这间房间,问: 「你们是昨天住进这间房间吗?」 户波先生点头,缓缓回答: 「是的。消防队的人对我们非常亲切,昨天先带我们到医院――托大家的福,医 生说两人的身体都没有问题,所以我们以为可以马上回家了。可是市公所的职员都说,屋子可能还有危险,又还没有恢复电力。所以就带我们到这里,还提供我们棉被和食物。真的很抱歉。」 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好像很谨慎地避免说出不该说的话。这三天来受到全国瞩 目。还被现场转播救援场面,难道就会让他们如此愧疚而缩起脖子吗?我身为义消队员,原本只想要帮忙救出户波夫妇。但是我开始搞不懂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太刀洗学姊即使听了户波先生悲痛的语调,也没有改变表情。只是问: 「你们得到充分的休息了吗?」 户波先生说了那些话之后,似乎轻松了些。表情也稍微和缓。 「是的,托大家的福……我们得到充分的休息。」 太刀洗学姊转向户波太太,户波太太也露出笑容说: 「我本来担心枕头不合,不过托大家的福……」 「那真是太好了。」 太刀洗学姊的声音变得有些温和。 米的房间瞬间变得寂静。 我虽然不是观察很敏锐的人,但是在这瞬间我很清楚地明白,前言已经结束了, 接下来才是正题。 即使到现在,我还是不懂太刀洗学姊到底发现什么问题,她也承认她在意的是 关于玉米片的某件事。到底有哪里可疑?户波平三是在今年一月买的玉米片,比方说……也许他现在为了完全不相关的事件受到怀疑,必须证明一月时人在哪里? 「记者小姐。」 户波先生战战兢兢地开口。 「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些吗?」 「不。」 太刀洗学姊的声音仍旧很清晰明确。 「有一件事我希望能够请教你们。」 「什么事呢?」 「在这之前,我想要先提一下:如果你们希望大庭离席,请告诉我。」 户波夫妇不安地面面相觑。太刀洗学姊等候两人点头,然后说: 「那么我就问了……请问你们用什么泡玉米?」 这是什么问题? 她来到笼罩在水灾恐惧中的西赤石市,访问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还见到关键的 户波夫妇 却是为了问这种问题,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泡什么都可以吧?太刀洗学姊究竟怎么了?该不会在大学毕业后经过十年以上的岁月,她选择以别人吃饭的方式做为自己最重要的主题? ……然而被问到的户波夫妇反应却超乎我的预期。 户波先生一动也不动,疲惫的脸孔像石头一样僵硬。默默地盯著太刀洗学姊。 户波太太则和他相反。不断来回看著她的先生与太刀洗学姊。 太刀洗学姊以不变的语调继续问。 「我听说你们的儿子平三买了玉米片,放在你们家里,而两位在这次水灾中吃了 那些玉米片。当时你们是用什么来泡玉米片?」 第二次问话时,户波先生的表情变了。 他凹陷的眼睛变得湿润,然后迅速涌出大颗眼泪。 「那是……」 「亲爱的!」 户波太太制止他,但户波先生摇头。 「没关系,不用隐瞒了。」 「亲爱的……」 「这不是你的错,完全是我的错。」 户波太太听到他如此安慰自己,低头开始呜咽。 户波先生擦拭了一次泪水,挺直背脊,以比先前沙哑的声音说: 「你刚刚说你叫太刀洗吧?真的很谢谢你……问了这个问题。既然迟早都会被问 到,我宁愿早点被问。谢谢你。」 接著他瞥了一眼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我。 「你既然带了大庭先生过来,应该已经大概察觉到了。」 「我有些自己的假设。」 「这样啊……没错,我们使用牛奶来泡玉米片。」 这是很普通的吃法。 虽然最近也开始听创有人用豆浆或优格来泡,但是主流应该还是泡牛奶来吃。户 波太太在电视上应该也说过,她因为不知道吃法,所以看著盒子上的说明来准备,也就是说,户波夫妇并没有以奇怪的方法来吃玉米片。 「那么……」 「是的。」 户波先生点头。 「需要有冰箱。」 我觉得自己好像遭到当头棒喝,冰箱! 原来如此。 冰箱是绝对必要的。在本月十七日台风十二号袭击长野县南部之后。长野的天气 热到不行。 然而户波夫妇取得牛奶的时间很河能是本月十日,他们住在没有公车路线的大泽 地区,平常利用我们的移动贩卖服务,买食品。但是上星期贩售日的十四日,因为遇到盂兰盆节而放假,接下来的贩售日又因为台风无法成行。今天是二十一日,如果是低温杀菌牛奶。消费期限早就过了。以一般杀菌方式制作的牛奶,即使放在冰冷黑暗的场所保管,差不多也该喝完了。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中,快要过期的牛奶如果没有放在冰箱。不到一晚大概就会腐坏。 然而户波家无法使用电力。屋子虽然没事。但配电线却被树枝纠缠。电话线和电线同时被扯断。 除了冰箱以外,还有什么方式可以冷却牛奶?放在流水中?不行,这次的水灾导致大范围的停水。 瓦斯呢?每一户都有瓦斯桶。所以应该可以使用瓦斯。如果以煮沸方式消毒牛 奶……不对。他们不可能在三天中反覆煮沸杀菌。这样的话早就蒸发掉了。 那么他们是如何保存牛奶的? 太刀洗学姊问…… 「要不要请大庭离席?」 户波先生犹豫片刻,然后缓慢地摇头。 「不,请他一起听吧。我已经不想继续隐藏了。」 我紧张地屏住气。 「户波先生……冰箱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满布血丝的眼睛直视著我。 户波先生以颤抖的声音说: 「我们偕用了瓦口家的冰箱。」 原口家。 他们住在户波家的隔壁,这次土石流不幸直击他们的卧室。刚刚确认两人已经死 亡。 没错,被土石流淹没的只有卧室。 户波先生发现到我的脸色变化,轻轻点头说: 「我进入原口先生家的厨房,利用他们的冰箱冰牛奶。」 「……」 「天亮之后,食物很快就会腐坏,救援也迟迟不来。能够久放的只有一些腌酸 梅,还有儿子留下的那个类似饼乾的东西,根据盒子上的说明,要泡牛奶来吃,但是即使知道吃法,冰箱不能使用,牛奶也会马上坏掉,我们原本有不吃不喝的心理准备。」 太刀洗学姊插嘴: 「接著你们就到原口家,对不对?」 原本在呜咽的户波太太惊恐地抬起头,说: 「我先生原本想要去救他们,他拿著铲子,说原口夫妇可能还有救……」 「可是我无能为力。」 户波先生小声说。 「我知进原口夫妇被埋起来了,可是到处都是双手合抱大小的石头,凭我一个老人的力量根本没办法移开,可是我当时发现到原口家没有停电。是我提议要把牛奶放在他们家的冰箱。」 「不对!」 户波太太发出类似悲鸣的声音。 「不是这样的,是我提议说,只要想办法保持牛奶新鲜,就可以靠平三留下来的 礼物撑一阵子。」 「听你这么说,我就把牛奶带到原口家。所以是我提议的没错。」 我脑中浮现当时的状况。 超乎预期的豪雨,接著是土石流,导致隔壁的隔壁被土石淹没,隔壁住户则没有 人活著的迹象。山麓的河川泛滥,冲走桥梁。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发生土石流,又没有水和食物,于是户波先生带著牛奶盒走出家门――为了去借疑似埋在土石中的邻居冰箱;为了保持牛奶鲜度,来吃连制作方式都不清楚的食物。 我心中还是只有一个想法:幸好户波夫妇没事。 然而我也能理解他们夫妇的罪恶感。如果换作是我,大概也不敢告诉任何人, 因为无法说出口而痛苦。 太刀洗学姊问: 「原口家冰箱里的东西怎么了?」 「我没有动那些东西。」 户波先生理所当然地回答。 没错,原口家也有食物,原口先生平常就自己开著轻 型汽车去买东西,不会受到 我们家的移动贩卖服务盂兰盆节休假的影响,仍旧可以购物。 然而户波先生宣称他没有去动那些食物。他并不是以此为傲,也不是想要藉由这 点来抵消借用冰箱的罪恶感。 「……我知道了。」 太刀洗学姊轻轻点头。这时我才发现她没有记笔记。 「对于今天探访的处理方式,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她的意思大概是。如果户波夫妇不愿意,就不会对外发表。但他们夫妇毫不犹豫 地回答: 「请尽管报导吧。保持沉默真的太难受了。我真的很高兴你来询问。我并不会奢 求你不要发表。」 「我的想法也和先生一样,即使因此被骂冷血,那也是当然的报应。」 「既然两位这么想……」 太刀洗学姊把手放在榻榻米上,保持正坐姿势稍稍后退,然后深深低头。 「谢谢你们告诉我。」 户波先生或许是无意识地深深吐气。 4 夏季漫长的一天总算接近黄昏。 远处可以看到被土石流吞没的高地。新的桥梁大概没办法在一朝一夕之间架起。 因此大型机械应该还无法进入。只能在天还没黑之前凭人力搜索。如果搜索行动拖长,或许也会轮到义消出场。 我打开停在停车场的prius车门。太刀洗学姊创: 「谢谢你载我到这里,不过我还想再看看这一带的情况,所以回程会搭计程车。」我原本想提让自己也要留下来,不过一直跟著她,大概会干扰到她的工作。」 「我知道了,请小心。」 「下次再见吧。」 「好的。」 然而我还是感到依依不舍。没有坐进车子。只是茫然地站著。太刀洗学姊和我的工作没有任何连结点。如果在此道别,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面。 我应该还有更多话要说,但是我说的却是: 「你会把户波夫妇的谈话写进报导里吗?」 户波夫妇说可以写出来。他们宣称告白之后轻松许多。应该不是谎言。然而把这 件事写成报导、向全国民众公开,感觉好像还是不太对。这世上也有不怀好意的人。 他们很可能会谴责进入失踪者家中,维系自己生命的户波夫妇。 太刀洗学姊漠然望著大泽地区的田园风景,说: 「我想我会写出来。」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他们两人靠著玉米片度过三天的事实已经在电视上播 放。我不知道他们是不小心说出来,或是因为罪恶感而迂回地告白。但是我知道, 电视观众当中有几成会产生跟我一样的疑惑。」 「你是为了解答他们的疑惑,才要写进报导吗?」 细长的眼睛看著我。 「这就是我的工作。」 「……」 「而且如果没有任何情报,传言就会漫无边际地变得不负责任,虽然我写的报导 也未必有多少影响力。可是至少能在某处提供情报,这样应该就会稍微不一样了。」如果没有人报导他们知何吃玉米片,那么即使有传言说户波夫妇其实没有吃玉米 片、而是从原口家偷东西吃,也没有人能够反驳。然而只要太刀洗学姊写出她从户波夫妇口中听到的说法,论点就会转移到要不要相信这则报导,这样的议论虽然不能说有太大的生产性,但是至少比单方面的诽谤好多了 太刀洗学姊的意思或许就是如此。 我最后询问百思不解的问题: 『你怎么知道户波夫妇想要告白?』 户波夫妇极度害怕有人会发现冰箱的事,当事实被揭穿时,他们也很有可能会陷 入恐慌,才刚刚经历恐怖体验的户波夫妇如果受到那样的打击。即使发生严重的结果也不意外。 然而实际上,户波大妇却说很高兴有人问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如释重负。太刀洗 学姊是如何预期这样的结果? 期待著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我相信太刀洗学姊是以某种方式猜到户波夫妇的 心境而前来采访,这才是我在学生时代尊敬的太刀洗万智。 然而她却说: 「这回运气很好。」 「运气?」 「没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耳中听到她类似独白的声音: 「即使尽最大的努力避免去问折磨他人的问题,最后还是只能靠运气。我总是在 走钢索……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这次刚好是幸运的成功案例,迟早会掉下去。」 如果说身为记者提出问题是走钢索,她过去是否从来都没有掉落过? 想必并非如此,她在大学毕业后从事十年记者,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她过去大 概曾让许多人伤心,愤怒,今后也会一再听到悲鸣与怒骂。 太刀洗学姊抬起头,缓缓地踏出脚步。 「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虽然想跟你多聊,不过我得走了。今天很高兴见到你 后记 这本短篇集的完成过程有点特别。 二○○七年「yuriika」 (青土社)替我制作特辑,临时需要小说新作。在缺 乏时间与准备当中。我临时想到让《再见妖精》的画中人物太刀洗万智变成大人。担负比年少时更大的责任来面对真相。这次收录的故事中,改标题为〈正义之士〉的短篇就是这篇作品,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要以太刀洗为主角,接二连二写出系列短篇。 转机在于〈把刀子放入失去的回忆中〉。这是为了短篇作品集计画「蛤蟆仓市事 件」写的,以一座城市为舞台,由数位作家写出短篇,事件本身是暗号推理小说,小说的内容则探讨太刀洗万智的决心。探讨每个人职责的故事结合推理小说的结构,源自以撒.艾西莫夫的《the ck widowers (黑寡妇)》。我自己的诠释与重新架构方式是否成功,要交由读者来判断,不过不论如何,这篇短篇决定了整个系列的调性。 在问世之前过程最曲折的短篇是《真相的十公尺前》。做为书名的这篇短篇不同于其他五篇,是以太刀洗万智还在当报社记者的时期为舞台,由于这系列作品是以她从事自由工作者为前提来解谜,因此这篇的设定不太协调,不过我其实一开始并不是要把它写成短篇小说。我原本是把它当作《王与马戏团》的前篇,放在长篇小说的开头来写,然而完成的小说比较像独立的短篇,而不是长篇作品的第一章,因此在和责任编辑讨论之后,决定把它分开来,也因此,长篇的写作花了更多时间。不过让《真相的十公尺前》独立为短篇。也使得本书能够更早付梓。这就是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我也考虑过,是否该由太刀洗万智本人做为叙述者来写小说,让她成为不对读者 表白内心的神秘人物,感觉也是具有魅力的选择,然而我最后没有选择这条路。 这本短篇集的完成过程有点特别。 二○○七年「yuriika」 (青土社)替我制作特辑,临时需要小说新作。在缺 乏时间与准备当中。我临时想到让《再见妖精》的画中人物太刀洗万智变成大人。担负比年少时更大的责任来面对真相。这次收录的故事中,改标题为〈正义之士〉的短篇就是这篇作品,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要以太刀洗为主角,接二连二写出系列短篇。 转机在于〈把刀子放入失去的回忆中〉。这是为了短篇作品集计画「蛤蟆仓市事 件」写的,以一座城市为舞台,由数位作家写出短篇,事件本身是暗号推理小说,小说的内容则探讨太刀洗万智的决心。探讨每个人职责的故事结合推理小说的结构,源自以撒.艾西莫夫的《the ck widowers (黑寡妇)》。我自己的诠释与重新架构方式是否成功,要交由读者来判断,不过不论如何,这篇短篇决定了整个系列的调性。 在问世之前过程最曲折的短篇是《真相的十公尺前》。做为书名的这篇短篇不同于其他五篇,是以太刀洗万智还在当报社记者的时期为舞台,由于这系列作品是以她从事自由工作者为前提来解谜,因此这篇的设定不太协调,不过我其实一开始并不是要把它写成短篇小说。我原本是把它当作《王与马戏团》的前篇,放在长篇小说的开头来写,然而完成的小说比较像独立的短篇,而不是长篇作品的第一章,因此在和责任编辑讨论之后,决定把它分开来,也因此,长篇的写作花了更多时间。不过让《真相的十公尺前》独立为短篇。也使得本书能够更早付梓。这就是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我也考虑过,是否该由太刀洗万智本人做为叙述者来写小说,让她成为不对读者 表白内心的神秘人物,感觉也是具有魅力的选择,然而我最后没有选择这条路。 这本短篇集的完成过程有点特别。 二○○七年「yuriika」 (青土社)替我制作特辑,临时需要小说新作。在缺 乏时间与准备当中。我临时想到让《再见妖精》的画中人物太刀洗万智变成大人。担负比年少时更大的责任来面对真相。这次收录的故事中,改标题为〈正义之士〉的短篇就是这篇作品,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要以太刀洗为主角,接二连二写出系列短篇。 转机在于〈把刀子放入失去的回忆中〉。这是为了短篇作品集计画「蛤蟆仓市事 件」写的,以一座城市为舞台,由数位作家写出短篇,事件本身是暗号推理小说,小说的内容则探讨太刀洗万智的决心。探讨每个人职责的故事结合推理小说的结构,源自以撒.艾西莫夫的《the ck widowers (黑寡妇)》。我自己的诠释与重新架构方式是否成功,要交由读者来判断,不过不论如何,这篇短篇决定了整个系列的调性。 在问世之前过程最曲折的短篇是《真相的十公尺前》。做为书名的这篇短篇不同于其他五篇,是以太刀洗万智还在当报社记者的时期为舞台,由于这系列作品是以她从事自由工作者为前提来解谜,因此这篇的设定不太协调,不过我其实一开始并不是要把它写成短篇小说。我原本是把它当作《王与马戏团》的前篇,放在长篇小说的开头来写,然而完成的小说比较像独立的短篇,而不是长篇作品的第一章,因此在和责任编辑讨论之后,决定把它分开来,也因此,长篇的写作花了更多时间。不过让《真相的十公尺前》独立为短篇。也使得本书能够更早付梓。这就是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我也考虑过,是否该由太刀洗万智本人做为叙述者来写小说,让她成为不对读者 表白内心的神秘人物,感觉也是具有魅力的选择,然而我最后没有选择这条路。 这本短篇集的完成过程有点特别。 二○○七年「yuriika」 (青土社)替我制作特辑,临时需要小说新作。在缺 乏时间与准备当中。我临时想到让《再见妖精》的画中人物太刀洗万智变成大人。担负比年少时更大的责任来面对真相。这次收录的故事中,改标题为〈正义之士〉的短篇就是这篇作品,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要以太刀洗为主角,接二连二写出系列短篇。 转机在于〈把刀子放入失去的回忆中〉。这是为了短篇作品集计画「蛤蟆仓市事 件」写的,以一座城市为舞台,由数位作家写出短篇,事件本身是暗号推理小说,小说的内容则探讨太刀洗万智的决心。探讨每个人职责的故事结合推理小说的结构,源自以撒.艾西莫夫的《the ck widowers (黑寡妇)》。我自己的诠释与重新架构方式是否成功,要交由读者来判断,不过不论如何,这篇短篇决定了整个系列的调性。 在问世之前过程最曲折的短篇是《真相的十公尺前》。做为书名的这篇短篇不同于其他五篇,是以太刀洗万智还在当报社记者的时期为舞台,由于这系列作品是以她从事自由工作者为前提来解谜,因此这篇的设定不太协调,不过我其实一开始并不是要把它写成短篇小说。我原本是把它当作《王与马戏团》的前篇,放在长篇小说的开头来写,然而完成的小说比较像独立的短篇,而不是长篇作品的第一章,因此在和责任编辑讨论之后,决定把它分开来,也因此,长篇的写作花了更多时间。不过让《真相的十公尺前》独立为短篇。也使得本书能够更早付梓。这就是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我也考虑过,是否该由太刀洗万智本人做为叙述者来写小说,让她成为不对读者 表白内心的神秘人物,感觉也是具有魅力的选择,然而我最后没有选择这条路。 这本短篇集的完成过程有点特别。 二○○七年「yuriika」 (青土社)替我制作特辑,临时需要小说新作。在缺 乏时间与准备当中。我临时想到让《再见妖精》的画中人物太刀洗万智变成大人。担负比年少时更大的责任来面对真相。这次收录的故事中,改标题为〈正义之士〉的短篇就是这篇作品,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要以太刀洗为主角,接二连二写出系列短篇。 转机在于〈把刀子放入失去的回忆中〉。这是为了短篇作品集计画「蛤蟆仓市事 件」写的,以一座城市为舞台,由数位作家写出短篇,事件本身是暗号推理小说,小说的内容则探讨太刀洗万智的决心。探讨每个人职责的故事结合推理小说的结构,源自以撒.艾西莫夫的《the ck widowers (黑寡妇)》。我自己的诠释与重新架构方式是否成功,要交由读者来判断,不过不论如何,这篇短篇决定了整个系列的调性。 在问世之前过程最曲折的短篇是《真相的十公尺前》。做为书名的这篇短篇不同于其他五篇,是以太刀洗万智还在当报社记者的时期为舞台,由于这系列作品是以她从事自由工作者为前提来解谜,因此这篇的设定不太协调,不过我其实一开始并不是要把它写成短篇小说。我原本是把它当作《王与马戏团》的前篇,放在长篇小说的开头来写,然而完成的小说比较像独立的短篇,而不是长篇作品的第一章,因此在和责任编辑讨论之后,决定把它分开来,也因此,长篇的写作花了更多时间。不过让《真相的十公尺前》独立为短篇。也使得本书能够更早付梓。这就是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我也考虑过,是否该由太刀洗万智本人做为叙述者来写小说,让她成为不对读者 表白内心的神秘人物,感觉也是具有魅力的选择,然而我最后没有选择这条路。 这本短篇集的完成过程有点特别。 二○○七年「yuriika」 (青土社)替我制作特辑,临时需要小说新作。在缺 乏时间与准备当中。我临时想到让《再见妖精》的画中人物太刀洗万智变成大人。担负比年少时更大的责任来面对真相。这次收录的故事中,改标题为〈正义之士〉的短篇就是这篇作品,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要以太刀洗为主角,接二连二写出系列短篇。 转机在于〈把刀子放入失去的回忆中〉。这是为了短篇作品集计画「蛤蟆仓市事 件」写的,以一座城市为舞台,由数位作家写出短篇,事件本身是暗号推理小说,小说的内容则探讨太刀洗万智的决心。探讨每个人职责的故事结合推理小说的结构,源自以撒.艾西莫夫的《the ck widowers (黑寡妇)》。我自己的诠释与重新架构方式是否成功,要交由读者来判断,不过不论如何,这篇短篇决定了整个系列的调性。 在问世之前过程最曲折的短篇是《真相的十公尺前》。做为书名的这篇短篇不同于其他五篇,是以太刀洗万智还在当报社记者的时期为舞台,由于这系列作品是以她从事自由工作者为前提来解谜,因此这篇的设定不太协调,不过我其实一开始并不是要把它写成短篇小说。我原本是把它当作《王与马戏团》的前篇,放在长篇小说的开头来写,然而完成的小说比较像独立的短篇,而不是长篇作品的第一章,因此在和责任编辑讨论之后,决定把它分开来,也因此,长篇的写作花了更多时间。不过让《真相的十公尺前》独立为短篇。也使得本书能够更早付梓。这就是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我也考虑过,是否该由太刀洗万智本人做为叙述者来写小说,让她成为不对读者 表白内心的神秘人物,感觉也是具有魅力的选择,然而我最后没有选择这条路。 这本短篇集的完成过程有点特别。 二○○七年「yuriika」 (青土社)替我制作特辑,临时需要小说新作。在缺 乏时间与准备当中。我临时想到让《再见妖精》的画中人物太刀洗万智变成大人。担负比年少时更大的责任来面对真相。这次收录的故事中,改标题为〈正义之士〉的短篇就是这篇作品,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要以太刀洗为主角,接二连二写出系列短篇。 转机在于〈把刀子放入失去的回忆中〉。这是为了短篇作品集计画「蛤蟆仓市事 件」写的,以一座城市为舞台,由数位作家写出短篇,事件本身是暗号推理小说,小说的内容则探讨太刀洗万智的决心。探讨每个人职责的故事结合推理小说的结构,源自以撒.艾西莫夫的《the ck widowers (黑寡妇)》。我自己的诠释与重新架构方式是否成功,要交由读者来判断,不过不论如何,这篇短篇决定了整个系列的调性。 在问世之前过程最曲折的短篇是《真相的十公尺前》。做为书名的这篇短篇不同于其他五篇,是以太刀洗万智还在当报社记者的时期为舞台,由于这系列作品是以她从事自由工作者为前提来解谜,因此这篇的设定不太协调,不过我其实一开始并不是要把它写成短篇小说。我原本是把它当作《王与马戏团》的前篇,放在长篇小说的开头来写,然而完成的小说比较像独立的短篇,而不是长篇作品的第一章,因此在和责任编辑讨论之后,决定把它分开来,也因此,长篇的写作花了更多时间。不过让《真相的十公尺前》独立为短篇。也使得本书能够更早付梓。这就是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我也考虑过,是否该由太刀洗万智本人做为叙述者来写小说,让她成为不对读者 表白内心的神秘人物,感觉也是具有魅力的选择,然而我最后没有选择这条路。 这本短篇集的完成过程有点特别。 二○○七年「yuriika」 (青土社)替我制作特辑,临时需要小说新作。在缺 乏时间与准备当中。我临时想到让《再见妖精》的画中人物太刀洗万智变成大人。担负比年少时更大的责任来面对真相。这次收录的故事中,改标题为〈正义之士〉的短篇就是这篇作品,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要以太刀洗为主角,接二连二写出系列短篇。 转机在于〈把刀子放入失去的回忆中〉。这是为了短篇作品集计画「蛤蟆仓市事 件」写的,以一座城市为舞台,由数位作家写出短篇,事件本身是暗号推理小说,小说的内容则探讨太刀洗万智的决心。探讨每个人职责的故事结合推理小说的结构,源自以撒.艾西莫夫的《the ck widowers (黑寡妇)》。我自己的诠释与重新架构方式是否成功,要交由读者来判断,不过不论如何,这篇短篇决定了整个系列的调性。 在问世之前过程最曲折的短篇是《真相的十公尺前》。做为书名的这篇短篇不同于其他五篇,是以太刀洗万智还在当报社记者的时期为舞台,由于这系列作品是以她从事自由工作者为前提来解谜,因此这篇的设定不太协调,不过我其实一开始并不是要把它写成短篇小说。我原本是把它当作《王与马戏团》的前篇,放在长篇小说的开头来写,然而完成的小说比较像独立的短篇,而不是长篇作品的第一章,因此在和责任编辑讨论之后,决定把它分开来,也因此,长篇的写作花了更多时间。不过让《真相的十公尺前》独立为短篇。也使得本书能够更早付梓。这就是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我也考虑过,是否该由太刀洗万智本人做为叙述者来写小说,让她成为不对读者 表白内心的神秘人物,感觉也是具有魅力的选择,然而我最后没有选择这条路。 这本短篇集的完成过程有点特别。 二○○七年「yuriika」 (青土社)替我制作特辑,临时需要小说新作。在缺 乏时间与准备当中。我临时想到让《再见妖精》的画中人物太刀洗万智变成大人。担负比年少时更大的责任来面对真相。这次收录的故事中,改标题为〈正义之士〉的短篇就是这篇作品,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要以太刀洗为主角,接二连二写出系列短篇。 转机在于〈把刀子放入失去的回忆中〉。这是为了短篇作品集计画「蛤蟆仓市事 件」写的,以一座城市为舞台,由数位作家写出短篇,事件本身是暗号推理小说,小说的内容则探讨太刀洗万智的决心。探讨每个人职责的故事结合推理小说的结构,源自以撒.艾西莫夫的《the ck widowers (黑寡妇)》。我自己的诠释与重新架构方式是否成功,要交由读者来判断,不过不论如何,这篇短篇决定了整个系列的调性。 在问世之前过程最曲折的短篇是《真相的十公尺前》。做为书名的这篇短篇不同于其他五篇,是以太刀洗万智还在当报社记者的时期为舞台,由于这系列作品是以她从事自由工作者为前提来解谜,因此这篇的设定不太协调,不过我其实一开始并不是要把它写成短篇小说。我原本是把它当作《王与马戏团》的前篇,放在长篇小说的开头来写,然而完成的小说比较像独立的短篇,而不是长篇作品的第一章,因此在和责任编辑讨论之后,决定把它分开来,也因此,长篇的写作花了更多时间。不过让《真相的十公尺前》独立为短篇。也使得本书能够更早付梓。这就是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我也考虑过,是否该由太刀洗万智本人做为叙述者来写小说,让她成为不对读者 表白内心的神秘人物,感觉也是具有魅力的选择,然而我最后没有选择这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