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劫制造指南》 第1节 ?  情劫制造指南 作者: 阮奉和 简介: 1. 司命星君燕月生当值未到千年,就因一坛桃花酿误了青阳少君明渊的入世情劫,以致其尘缘未了修为未进。天帝震怒,封了她的记忆和灵力,打入凡俗受十世轮回之苦。 不料第二世苦修还没结束,这姑娘又双叒叕飞升了。 作为唯一一位打破天罚提前结束历劫归位的神君,燕月生成了神界的传说。不少将要下凡历练的神女临行前都要前来询问,当年的她是怎么平稳度过情劫再次飞升证道的。 “没有人比我更懂情劫。”昔日欢脱爱笑的司命神君沧桑道。 正在院中给树浇水的明渊看了她一眼,不予置评。 2. 青阳少君明渊历劫失败回归神位,寻找忽然失踪的爱人未果。月下老人告诉他,燕月生因为擅自插手明渊历劫,被怀疑暗藏私心,已被天帝问罪。 他说司命星君生来草木,不懂爱恨。她对明渊做出的所有承诺,只是为了帮助明渊渡劫的权宜之计,并非真心,望少君不要怪责。 明渊并不相信,然而木已成舟,只能亲自追下界去。 然后他就捡到了一只很凶的,每天都在想着怎么弑君的小郡主。 “我还在做司命的时候就坚信一件事——奇迹对于命运主宰者来说,是可以批发的。” 沉默寡言青阳氏x七窍玲珑小司命 阅读指南:男女主转世前后均为一个人,不存在不同灵魂一说。 双向养成,1v1,he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天之骄子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燕月生,明渊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真心不够,指南来凑。 立意:是神是魔,一念之间。 ? 第1章 、风雪客栈 景平七年的深冬,京城下起了大雪。 那雪搓绵扯絮一般,便染得群山皆白。 深山之中鲜有人烟,冬夜密集的风雪招呼得人睁不开眼,积雪厚实,一直拥到程素问的腿弯。三人所过之处留下六排脚印,雪地却依旧是白的。 程素问原以为师父会带着他二人继续赶路,或许明早便能到达京城,还能赶上开城门。没想到师父在野外一座破旧的小客栈门外站住,出声道:“我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了。” 被风吹白了脸的小师妹难掩喜悦欢呼一声。程素问有些困惑,但并未出声询问。 木门一开,里面笑骂叫嚷声便混着热气扑面而来。荀无涯刚带着两个弟子进门,便有粗粝的声音骂道:“进来了还不快关门,是想把老子冻死?” 喝骂的是一只鹿妖,荀无涯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妖族修为只有两百多年,修行不够,鹿角尚在。和鹿妖一桌喝酒烤火的也都是些妖族,个个化形奇形怪状,难以入眼。荀无涯不屑与这些不入流的妖族计较,径直走到柜台前:“掌柜的,来三碗素面。” 三人身后,原本大开四敞的木门“砰”一下合上,将风雪全部关在屋外。程素问与师妹宁又青各自掐了个诀,融化了身上的积雪。 “……修士!” 掌柜倒是个人族,只是上了年纪,难免有些耳背。荀无涯比划了好几遍才让他明白只要三碗汤面。师徒三人在角落的一张空桌旁坐定等面,四周妖族与人族打量的眼神各自收回,该喝酒的喝酒,该划拳的划拳,该吹水的吹水。 “刚才都说到哪了?”被打断话头的妖族一时半会儿记不清故事的进度。 “说到王妃被你擒住那一段,”听故事的妖族催促道,“快继续说,那燕王妃长得漂亮吗?” “可漂亮了,跟画上的神仙也差不多,就是上了年纪,还没什么骨气。”被围在中间的妖族说到兴处,猛拍一下大腿,“我根本没用多少力气,她忽然就哭了,挣脱我扑到大君面前,跪下来求大君饶命。” 听到这里的妖族神色各异,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嘲笑他:“再怎么没骨气,人家不过区区一个弱女子,你还能被她挣脱,大君就没罚你?” “可别说了,”当事妖无声地打了个寒噤,“当时大君瞪了我一眼,吓得我立刻扑上去把她打晕了带走。先前大君特地嘱咐了,不能伤到这家老小性命,尤其是那个活阎王。还要完好无损地带过去和小皇帝换人。” 周围的妖族都有些失望,显然不满足这个太过平淡的结局。一旁听到只言片语的宁又青撇嘴:“没头没尾,不知所云,还不如师兄平日里读的故事有意思。” 荀无涯听了她的抱怨,微微诧异:“素问平时还会给你讲故事?” “哪里是四师兄,是大师兄啦!”宁又青连连摇头,“大师兄前些日子搜罗了一堆传奇志怪故事回来,偶尔会念给我们听。刚说完了神笔马良和江郎才尽的奇闻,结果朝廷就传讯让四师兄进京。” 说着话,宁又青忽然“噗嗤”一下子笑出声:“四师兄这种锯嘴葫芦,要他给人说故事,只好等下辈子罢。” 被说成是“锯嘴葫芦”的程素问并不反驳,而是看向师父荀无涯。 “听他们方才的谈话,皇城最近局势似乎有些变动,这就是师父不打算明早进京的原因么?” 荀无涯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向来通透,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他正要解释,忽然住嘴抬起头来。 “燕月生,你给我站住!” 三楼隐约传来男人饱含痛楚的怒吼,随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大堂里喝酒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越发衬得三楼地板上的脚步声清晰无比。原本谈笑风生的妖族们纷纷站起,不动声色地封锁住了通向一楼的楼梯。 程素问抬头看去,恰好见到头顶一位蓝衣少女翻过栏杆,竟是拽着客栈顶梁柱上装饰用的红绸布,毫不犹豫地从三楼跳了下来! 红绸系得不紧,拽到一半便脱落了,在半空翻卷如云。跳楼女孩被绸布裹住了脑袋,看不清下方场景,很不体面地一个踉跄,直接砸在了程素问面前桌上。放筷子的竹筒被撞翻,盛醋的瓷壶在地上跌个稀烂。 宁又青胆子最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下意识便要往后退。结果忘了自己还坐着,仰面从长凳上摔了下去。 荀无涯眼疾手快,及时将爱徒捞了回来,才免去了宁又青的这一跤。 “死丫头,你还敢跑?”满怀怒气的声音响起,一身鳞甲的黑衣青年从三楼房内奔出,按着栏杆向下喝道,“这间客栈里都是我的手下,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程素问眼神一凝,认出来人修为至少有八千年,在妖族中也算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是如今他眼睛肿了一只,鳞甲下的伤口正在向外渗血,看上去颇有些狼狈。 能伤到这么一只大妖的女孩,究竟是什么人? 红绸一动,从里面钻出一个小姑娘。她看起来年岁尚稚,左不过十四五岁,与宁又青年纪相仿,上面一件蓝色莲花暗纹交领,下面一条石榴妆花马面红裙。衣服材质甚是华贵,一看便知出身不凡,如今却被撕扯得破破烂烂,露出里面满是血渍与污泥的衬裙。 这么奋不顾身地一跳,名为燕月生的女孩明显摔折了腿,血液顺着额头上的旧伤很快地流下来,她却笑容不改,似乎半点不觉得疼痛。 “凭你怎么说,现在总是我赢了。”她勉强盘腿坐在桌上,伸出食指极为嚣张地向黑甲青年晃了晃,“沈重九前辈,按照我们的赌约,我出了房门到了一楼,便能重获自由,你不能离开三楼阻止我走。” 程素问一惊,再没料到楼上大妖,正是妖族七位大君之一的蛇族首领沈重九。 沈重九暗暗咬牙。临行前陛下再三再四叮嘱他,这位人族的小郡主颇为灵活机变,年纪虽小,心眼极多,不可轻敌。路上不可与她搭话,抓到之后便迅速将她押回妖族,不可延误。 三个“不可”,足以看出陛下对这丫头的看重。妖族重诺,沈重九万万没想到,他活了八千多岁,居然还能中一个黄毛丫头的激将法。如今竟是进退不得,陷入两难。 “如果你敢直接从窗口跳出去,我倒还能夸你句聪明。”心头所思千回百转,沈重九嘴上半分不让,“如今我是不能离开三楼,但在这客栈里,能阻止你离开的并非只有我一个。” 他话音刚落,大堂中的妖族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些喝酒的人族看出不对,但也不敢在一群妖怪面前为这姑娘强出头。 燕月生并未辩解,只一笑而过。她提出赌约前去了好几次窗边,明知沈重九在她身后紧紧盯着,故意探出头打量地上的积雪有多厚,预先给沈重九下了“会从窗口逃走”的暗示。 沈重九以为燕月生是想借赌约跳窗逃走,封锁了燕月生去往窗边的所有道路,反倒忽略了燕月生从房门逃出三楼的可能性。大堂里全是沈重九的部下,有哪个想逃跑的人会自投罗网? 他当然猜不到,燕月生自始至终,只是想把他困在三楼而已。 “你笑什么?”沈重九如今见到燕月生的微笑便心烦意乱,下意识认定她别有图谋。他向属下使个眼色,原本四散把守楼梯的妖族一齐向燕月生逼去,渐成包围之势。 而燕月生并不看他们一眼,她低下头,直视正坐在她面前的荀无涯。 “灵力醇厚有余,气息澄净若水。如果晚辈没有猜错,足下可是天机阁阁主荀老前辈?” 原本还算气定神闲的沈重九脸色一变,正要围攻燕月生的众妖族齐齐站住了脚。 方才始终作壁上观的荀无涯终于出声:“你认得我?” 荀无涯不是沈重九,没那么容易被唬住。天下灵力与气息相似之人何其多也,何况燕月生还是个没有修行过的凡人,荀无涯不信这丫头单凭气息便能辨认出他的身份来。 “前些日子月生听闻天机阁会送下一任国师进京,算来算去也就在这几日。”燕月生颔首,显出十二分的谦逊乖巧,“晚辈见前辈丰神俊朗,气度非凡,大胆有此一猜,果然不错。” “你这丫头倒乖觉,”荀无涯失笑,“但光凭两句马屁,可不足以让我天机阁与妖族为敌。” 与嫉恶如仇争强好胜的三大剑派不同,天机阁在各种纷乱纠缠中始终保持着绝对中立,效忠的对象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当朝皇帝。无论朝代如何更迭,辅佐历代帝王的国师无一例外,皆是天机阁门下弟子。 某种意义上,荀无涯的举动不止代表天机阁的立场,还象征着皇室的颜面。天机阁的职责便是观测星象,辨认天机。历代国师尽心尽力辅佐皇上,引导君王做出决策,保护江山社稷。 贸然因为一介凡女,和妖族七大君之一的沈重九起龃龉,对天机阁来说可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 “你运气不好,”荀无涯语气淡然,半点没有见死不救的歉疚,“如果你遇见无妄剑宗的那些愣头青,他们必然会为你出这个头。但天机阁职责所系,不能随便出手。” “我不这么认为,”燕月生断然回答,“晚辈正是因为荀老前辈来自天机阁,才认为前辈必然会出手,将我带回京城。” “哦?”荀无涯感兴趣地挑起了眉,“这是为何?” 少女丫髻散乱,带出一缕卷曲如海藻的长发。但她眼神依旧明亮,不显半分被妖族追杀的狼狈情状,灵气逼人,不可直视。程素问忽然注意到,燕月生眉心长了一颗极小的胭脂痣,不仔细观察很难发觉。 断了腿的少女从容回答荀无涯的疑问,声音清脆,字字清晰。 “因为晚辈是当今圣上亲自下旨,应当明日午时问斩的死囚。” 作者有话说: 下章放男主。 第2章 、穷途末路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但他们惊讶的原因不尽相同。 人族惊讶的是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究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才会让当今圣上亲自判了死刑。而妖族惊讶的是,燕月生居然敢在荀无涯面前说出她的身份,难道她就不怕荀无涯亲手将她抓回京城处死? 要知道,大梁皇帝姜佚君下旨将燕家一百三十七口满门抄斩,燕月生也在清洗名单中。 即便是算无遗策的荀无涯,脸上也难得流露些许茫然,不明白燕月生此番坦白的意图。而少女不给他想明白的时间,迅速地说下去。 “晚辈燕月生,家父摄政王燕霁云,昨日因谋逆罪被捕入狱。当今圣上亲自下旨,要将我们一家上下满门老小全部处死,明日午时问斩。” “你是睿郡主!”宁又青忽然反应过来。 天机阁远在西域,天机阁门下虽然通晓古今博闻强识,也不可能将千里之外的朝堂中人记得一清二楚。何况燕月生年岁尚小,养在深闺之中,不涉朝政。 第2节 因此摄政王家的睿郡主虽然赫赫有名,但宁又青刚开始并未意识到对方的身份。 燕月生迅速瞥了她一眼,见宁又青单纯懵懂,一团孩气,不可能是传说中的那位“枠九善人”。她心下了然,此次天机阁送给姜佚君的国师备选,必定是自己右手边的那位清隽少年。 她并未因此多看程素问一眼,依旧只对荀无涯说话,言辞恳切。 “我虽不信阿爹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只是事已至此,唯有认命。若是和家人死在一处,倒也算不得孤单。”说到这里,燕月生声音忽然凛冽,“然而晚辈万万没有想到,妖族竟然在这件事里插了一手!” “他们将我从狱中劫走,说需要我长大之后刺杀圣上,为我父亲报仇!” “一派胡言!” 忍了半日的沈重九终于听不下去,从三楼纵身而下,“砰”的一下便落在了大堂中,踩碎了一地青砖。原先还在喝酒看戏的人族尖叫着跑出去,合上的木门被撞开,刺骨的寒风从客栈外席卷而进。 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堂,瞬息间便只剩下了五个人族——天机阁阁主和他的两个徒弟,折了腿动弹不得的燕月生,和一位听不见动静的耳背老掌柜。 在沈重九出手的同一刻,程素问一把抱起桌上的燕月生,荀无涯师徒三人同时向后跃开。他们原先所坐的桌椅,一瞬间便被妖力碎作了齑粉。 “你这孩子……”荀无涯见程素问救了燕月生,不由得叹一口气,“你可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就这么贸然地出手相救?倘若你方才救了一个恶人,今后又该如何弥补今日的过失?” 他这四徒弟虽然有“九十九善人”之称,但行事自有一套原则,并不是一味行善不知变通之辈,因此荀无涯才放心将他送进皇城。怎么如今忽然对一个犯下滔天大罪的小姑娘生出怜悯? 程素问轻轻放下燕月生,恭声回答:“徒儿不求是非对错,只求无愧于心。” “也对,到底是你的修行。”荀无涯又叹一口气,“若是不救,才不像你。” 只是程素问这么一出手维护,天机阁便不能再从这潭浑水中全身而退。 “看来今日之事,天机阁是打定主意要插手了?”沈重九喝道,声音比外间的雪风更冷。 燕月生断了一条腿,只能勉强倚着程素问站立。每动一下,腿里两截断骨便反复磋磨,痛得她几乎要昏过去。好在一张嘴完好无损,说起话来依旧半分不饶人:“看来今日的赌约,沈重九前辈是打定主意不遵守的了?人人都说妖族重诺,原来也不过是一群欺世盗名的小人!” 沈重九脸上一红,随即正色回答:“我怎么没有遵守诺言?之前我只答应你成功从三楼离开,我不可以阻止你逃走。但可没答应你从这里逃走之后,我便不能把你抓回来。” 燕月生原先根本没把沈重九放在眼里,只以为他是个有勇无谋顽固不化的臭蛇精,没想到也会咬文嚼字耍赖皮。她待要想个法子挑拨荀无涯和沈重九打起来,失血过多的晕眩和疲惫姗姗来迟席卷全身,少女头晕眼花再也支撑不住,软软的便要倒下去。 “没事吧?”程素问一把扶住她,低声询问。 “把这丫头交出来,我可以不计较天机阁这次的挑衅。”沈重九凌空一指躲在程素问身后的燕月生,语带威胁,“否则,待我回去禀告陛下——” “这孩子要交给你,也不是不行。”荀无涯微笑,“不过大君须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身为天机阁阁主,荀无涯早知道当今皇帝姜佚君视燕霁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摄政王一脉连根拔起。而天机阁作为修真宗门,只会引导历代君王治国安民,可不负责帮助帝王铲除政敌。 人人都说官场手段肮脏,而帝王身为百官之主,说到心狠手辣赶尽杀绝,天下人无出其右。天机阁弟子虽身在朝堂辅佐历代君王,算不得远居江湖。但若是在权力漩涡中裹挟太深,难免会做出不积阴骘之事,有损修行。姜佚君当日向天机阁请求协助除掉摄政王一脉势力,荀无涯便婉言谢绝了这位小皇帝。 荀无涯知道燕霁云全家明日午时问斩,所以故意要在路上拖上一拖,待处决结束后再带着程素问进城。姜佚君和妖族暗中勾结也好,摄政王燕霁云蒙冤受屈也罢,天下百姓悠悠众口,怎么也怪不到天机阁头上。 只是荀无涯没有料到,妖族竟然会选择带走燕月生? 如果荀无涯没有记错,姜佚君曾经亲口在他面前承认,摄政王之女睿郡主是他最想杀死的三个人之一。他不认为姜佚君会眼睁睁看着妖族救走燕月生却不采取任何措施,也不相信妖族带走燕月生,只是为了培养她未来刺杀姜佚君。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小皇帝请动妖族出手的筹码,便是燕月生本人。 她身上有妖族觊觎的东西。 “燕月生作为朝廷钦犯,按律当斩。”荀无涯心如明镜,说话依旧和气,“老朽只是不解,大君何以亲自出手救走她,难道妖族当真想要借一个复仇弱女之手,扰乱人族秩序?” 有一瞬间,沈重九几乎要破口大骂,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只是冷笑:“你是真不清楚,还是在这里和我装糊涂?” “如果大君今日劫走的只是一个普通人,老朽或许不会插手。”荀无涯温声回答,“只是大君要带走的是朝廷钦犯,在下便不得不问个清楚了。事关大梁皇室威严,若是当面放跑了应当处死的乱臣贼子,只怕圣上也会对老朽发怒。” 燕月生刚从晕眩中回过神,便听懂了荀无涯的机锋,当下大喜过望:“不错,我宁可和家人死在一处,也绝不要沦落为妖族的工具!” “够了!”沈重九听厌了燕月生的颠倒黑白,一声断喝,“这里没有外人,我们不妨把话摊开来明说。燕月生,你最清楚把你交给我们的人是谁!” 是谁向妖族打开护城结界? 是谁向最忠诚的臣子挥出屠刀? 是谁为了获得妖族的支持将青梅竹马献给妖族? 是姜佚君,燕月生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姜佚君。 在场众妖齐齐看向燕月生,燕月生不闪不避,迎上沈重九如刀锋般的目光。 “沈前辈又在说笑了,如今月生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生死只在顷刻。除了你们,京城中哪里有人敢冒犯天颜,将我从天牢中劫出来?我倒想请教沈重九前辈,妖皇命你将我带走,当真半点损害不了我大梁的江山社稷?” 沈重九一窒,他确实无法做出这种承诺。事实上,他连妖皇下令抓走燕月生的理由都不太清楚。妖族流传的说法有二:燕月生是上界星君转世,与之婚配取其元阴,可寿与天齐;燕月生背负着一个足以颠覆三界的秘密,妖皇将其抓回妖族的第一件事便是严刑拷打,抑或剖腹取心。 君心难测,妖皇到底是不是要通过燕月生染指人间,沈重九也不敢相询。但在他想来,陛下若是想杀死人皇姜佚君,大可亲自动手,何必费心劳神地去培养一个人族的杀手? “不敢承认了吗?”燕月生不给沈重九反应的时间,立即转向荀无涯,“荀老前辈,晚辈自知叛国谋逆是要掉脑袋的死罪,也不敢为父亲辩白。燕家一百三十七人,明日午时尽数斩首。圣上金口玉言,再难挽回,晚辈没有其他心愿,只求前辈将我带回京师,和家人死在一处。” 说到激动处,燕月生身形摇摇欲坠,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泪水:“求前辈成全!” 被依偎着的程素问最能察觉到少女的脆弱,待要说些什么。却见师父衣袍里的手轻摆,示意他不要插嘴。 “大君也听见了,睿郡主还在摄政王府死刑名单上。老朽不看见也罢了,若是撞上逃犯却不出手擒回,圣上那里须不好看。” “哪里便不好看?”沈重九气急反笑,厉声驳斥,“拿燕月生换我妖族出手剿杀摄政王府的人,难道不就是那小皇帝吗?轮得着荀无涯你在这里装好人?” 在场最是迷惘的宁又青闻得此言,没能抑制住一声惊呼,随即下意识捂住了嘴。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燕月生声音忽然危险,“沈重九前辈此言,难道是暗示当今圣上为了铲除异己,宁可与妖族私相勾结吗?” 大堂之中,人妖对峙,气氛紧绷到一点即炸。燕月生强忍着疼痛说这么多话,早有些精神不济。她琵琶袖中藏着一把残留沈重九妖血的匕首,盘算等到荀无涯和沈重九打起来的时候便趁乱逃走。如果程素问出手拦她,她先用这把神兵在程素问身上捅个窟窿。 但燕月生每次尝试移动,便会被左腿的剧痛困在原地动弹不得。若不是场合不对人也不对,她真恨不得抱着程素问大哭一场。 “面好了,”端着三碗汤面的小二挑开帘子走了出来,“三位客官请——” 原本沈重九就提防着荀无涯,神经已然高度绷紧。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愣头青,简直是一点火星落进炸药桶里。他条件反射地一挥手,几条妖力匹练横空而出,便要将这个碍事的店小二给清出场去。 轰然一声炸响,几乎要将客栈推平。沈重九的妖力和荀无涯的灵力撞在一处炸开,白烟弥漫得到处都是,梁上陈年的积灰“扑簌簌”地落下来。燕月生被呛得几乎要打喷嚏,忽然感觉到一股极柔和的灵力从程素问身上传来,流向燕月生的左腿,短暂地连接住了两截断骨。 燕月生蓦然抬头! “还犹豫什么?”程素问猛地将她推了出去,“还不快跑!” “跑!” 匕首削金断玉,一刀砍断了拴马的缰绳,短暂获得行动能力的燕月生一跃而上,“驾”一声,直接骑着这匹客栈的老马撞出了马厩,顶着风雪一路狂奔而逃。一片皑皑的崎岖雪路,只留下两排深深的马蹄印记。 “说这么多场面话,最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啊。”沈重九在迷烟中和荀无涯斗在一处,冷不丁出言讥讽。 “天下百姓,皆是大梁子民。”荀无涯一一接下沈重九的攻势,看上去颇为游刃有余,“大君千该万该,不该将无辜百姓牵扯其中。” 荀无涯身为天机阁阁主,修为自不必说,要迅速击败沈重九或许有些不易,但缠住他少许时间却绝非难事。另一边,程素问和宁又青联手结成循环八卦阵,将大多数妖兵困在原地,无法冲出客栈去捉拿燕月生。 然而还是难免漏出几只散兵游勇,顺着马蹄印记追索而去。 “你这徒弟倒是有点本事,”沈重九冷笑,“但是终究无用。燕月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遵守先前与燕月生的赌约,燕月生逃出三楼,沈重九不能阻止她离开客栈。但如果她离开客栈后再被捉回来,算不得沈重九违背承诺。 “睿郡主能不能从大君手里逃走,全看她的造化。”荀无涯微笑,“能不能从大君手里将她带回京城正法,却是看老朽的本事。大君又何必与一个孩子见识?” “你!”沈重九眼神一厉。 寒风如刀,一寸寸割得燕月生额上伤口发痛。好在胯.下老马虽瘦,腿脚却还轻便,在山间纵横跳跃,半个时辰便飞驰过数十里地。她感应到身后妖族气息紧追不舍,渐渐近在咫尺,心知无法靠一匹凡马逃脱妖族的追捕,总得想个障眼法脱身。 山路逶迤,转角处忽然冒出一座废弃庙宇。眼看庙门将近,燕月生猛然跃起,硬是踩着马背滚上院墙。程素问输送的灵力殆尽,支撑不住跃起的力道,两截断骨又开始隐隐钝痛。 老马嘶鸣,顺着山路一路远去。燕月生咬牙忍住,不发一声,爬下墙头的时候从檐下掰了两根冰棱,拖着伤腿自长廊往殿上走。院中一棵枯树,上面系着无数褪色木牌。积雪覆盖了蛛网尘埃,减少了几分破败的意味。 正要进殿,燕月生无意间瞥见了门上裱糊的对联,多年失修的木头上痕迹斑驳。好在雪地映着月光,还能勉强看得清字迹,写的是: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她心下一惊,没想到这是一座对妖族毫无震慑力的月老祠。待要转身就走,老马已然奔远,妖族气息渐近。情急之下,燕月生一闪身进了门内,侧耳去听外间动静。 妖族气息原先经过月老祠门口,已顺着马蹄印记走开一阵,忽然又折了回来。燕月生听到一个妖族阴阳怪气地说:“这不对呀。” “哪里不对了?”他的同伴问。 “你看这马蹄印深浅,原先一尺有余,过了这庙,忽然只得一尺。定是马上人在这里离开了。” “你是说,燕月生就在这附近?” “院墙上有人翻过去的痕迹!” 程素问灵力业已消失,燕月生重新陷入动弹不得的困境,不能和这帮妖族野外赛跑。她左右看看,见前殿后殿都无藏身之地,唯有一尊女像下的神厨或可容身,掀开神帐便滚了进去。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半点声音也没发出。燕月生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当头撞上一块平坦结实的胸膛,带着馥郁清芬的桃花香气。 ……有人! 原先躺在神厨中的人对燕月生的到来并不惊奇,反倒再自然不过地将她拢进怀里,安抚似的轻拍其后背。燕月生吃了一惊,再想不到妖族竟然早就在此设伏。匕首藏在袖中一时拔不出,手上唯有两支刚掰下来准备冰敷断骨的冰棱。 她奋力挣开来人的束缚,举起冰棱就往这个登徒子的脸上扎去! 此时妖族已经抢入月老庙中,听见了殿上的争斗动静。 “谁在那里!” 第3章 、前因不昧 殿上一片昏暗,妖族也伸手不见五指。何况燕月生肉眼凡胎,在神厨中什么也看不见。她心中一片惊涛骇浪,情知自己此次恐是在劫难逃,手上动作半分没有迟疑,凭直觉对准身下男子的眼睛直接戳下去! 冰棱易碎,多半扎不穿妖族脖颈处厚实的毛皮,唯有眼睛最为脆弱,容易得手。临死前能多拖一个妖族去阴界,也算是她燕月生的本事。 来人忽然动了!他伸出手,在一片漆黑中精准地捏住燕月生的右手腕,如同钳子一般牢固有力,燕月生半点挣脱不得。她情急之下左手去右手衣袖中搜匕首,想给这个埋伏的妖族当胸一刀。 没想到来人竟然完全猜到了她的想法,直接又捏住她的左手腕,随即将燕月生两只手反剪至身后。 两度交锋,二人距离反而比先前更为接近,燕月生脸颊贴紧对方胸膛,来人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燕月生头顶。被风雪冻得浑身冰冷的少女完全被禁锢在其怀中,青年的体温顺着燕月生被擒住的手腕传递过去。 衣料摩擦间,空气中的桃花香气越发浓郁。燕月生下意识皱了皱鼻子,随即觉出不对。眼下这个季节,可不是桃花开的时令。难道眼下擒住她的妖族,其实是个桃树精? 但寻常树妖,又怎么能逃脱她的感知? 燕月生虽生来凡胎未曾修炼,却对灵识气息之类的存在极为敏感,尤其对旁人窥视的目光最为敏锐。相比起“感知”,倒更近似于“直觉”,姜佚君派来监视她的暗卫从来活不到第二天早上。她自小便能看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人,天机阁前任国师也无法窥见她眼中风景,燕霁云因此常以为爱女有一双阴阳眼。 在客栈的时候,燕月生便是凭借这项本领在沈重九房中意识到荀无涯的到来,进而有了那条“三楼赌约”。天机阁阁主堪称修真界修为最巅峰的存在,尚且不能瞒过燕月生的神识。眼下擒住她手腕的妖族,难道修为比荀无涯还要更强? “刚才是什么声音?”外间的妖族在殿中四散搜寻,脚步声逐渐靠近神厨所在。 “多半是燕月生,她就藏在这里!” 不知是谁点了火把,橙黄色的光亮起,照亮了神厨前薄薄的纱帐。将燕月生束缚在怀中的青年却依旧半声不吭。燕月生陡然意识到,同在神厨中的男子似乎和妖族并不是一伙。她费力从青年胸前抬起头,想借着这点微弱火光看清他的脸。 第3节 没想到此时一道四指宽的发带飘飘摇摇从天而降,牢牢罩定了燕月生的眼睛,以致她无法视物。她试图低头使发带滑落,但发带仿佛黏在了眼睛上,纹丝不动。 发带极为光滑,以睿郡主的见识也无法分辨出其用料。它柔软得仿佛是一寸春风、一段絮语,非人力所能及,可触感又熟悉到令燕月生心惊。 “都找过了吗?” “后殿还没搜完,你去神厨里看看。” 失去视觉之后,其余感官皆无限放大。耳边妖族脚步声一步步靠近,神识中妖族目光如炬,明晃晃照在神帐之上。燕月生身体不自觉绷紧,心脏怦怦乱跳。 青年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单手将她两只手握住,腾出一只手扣住燕月生的后脑勺,轻轻将她脸按在他肩上。 温柔的仿佛是一个安抚,可又不容人违抗。 一声轻响,是神帐被挑起的声音。燕月生浑身一颤,更加用力地试图挣脱青年的桎梏,好拔出袖子中的匕首反抗。还未能成功,忽然听见妖族的大声吆喝:“不在神厨里!”随后“哗啦”一声,神帐又放下了。 “后殿也没有。该死,她究竟跑去哪里了?” “如果不能把她抓回来,大君一定会生气的!” “这边有扇门!”后殿传来惊喜的叫声,“她定是从这逃到山里去了!” 急促的脚步声向后门涌去,隐约传来妖族的交头接耳。燕月生听不清他们的交谈,只能模糊听到“脚印”“两条”“长廊”等字眼。随后窸窸窣窣的踏雪声远去了,大殿里妖族走得一干二净。 原本紧绷的身体暂时放松,燕月生后背满是冷汗。她在客栈捅了沈重九一刀之后,便明白自己再不能落入这些妖兵手中,不然定会为这些妖族宵小报复。妖皇命沈重九带回一个活的燕月生,可没说要毫发无伤。妖族折磨人族女子可又不令其死只能生不如死的手段很多,燕月生还不想亲身体验一遍。 “他们已经走了,尊驾可以放手了。”她低声说。 按着后脑的手果然放开,但钳制燕月生的那只手却依旧牢固。燕月生猜测对方应该是用了什么障眼法瞒过了妖族的眼睛,修为必然不凡,也不再自不量力地较劲,而是平心静气地试图商量。 “我保证不会偷看尊驾的脸,可以让我调整一下姿势吗?腿有点不舒服。” 然而她便听见了,对方极轻的一声冷笑。 空气中的桃花香气淡去,将燕月生揽在怀中的青年消失了。他仿佛是一滴墨水,融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重获自由的燕月生第一时间拽开眼前的发带,伸手去摸神厨,却是一片空空,仿佛刚才发生的事只是她的臆想。 只有还握在手心中的那条发带提醒燕月生,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事。 即便是前任国师,也做不到在燕月生神识中消失得这么快这么彻底。她一时间有些犹疑,摸不准方才的男子是什么来路。还没等她想明白,后殿重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竟是追捕她的妖族去而复返。 “怎么脚印还会凭空消失?难道她还能长出翅膀飞了不成?” “燕月生要是有这个神通,还能这么容易折在人族小皇帝身上?” 有个冷静些的声音及时止住了他们的七嘴八舌:“可能那根本不是她的脚印,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 “你的意思是,她眼下还在这殿里?” 火把重燃,照亮了大殿。这次没有发带遮眼,燕月生清晰地看见了妖族在纱帐上投下的影子,被火光无限拉长跳跃,形如鬼魅。她缩成一团匍匐在神厨中,握紧了袖子中的匕首,心中反复祈祷:“不要找到我,不要找到我。” 殿中妖族的讨论仍未停止,半点没有要放过她的迹象。 “不太确定在不在,保险起见还是再搜一遍较为稳妥。你们直接搜后殿,我们去前殿看看。” “动作快点,不然她可能趁这会儿功夫跑远了。” “谁不知道?偏你废话多。” 妖族在外间翻箱倒柜,眼见着将要搜到神厨这边来。先前撇下的冰棱融化,濡湿了少女的衬裙,神经高度紧绷的燕月生没意识到是什么,被腿上冰冷黏湿的触感吓到一抽搐。绣鞋擦上神厨内壁,发出轻微的声响。 “有动静!” “什么动静?”相隔较远的妖族没听清。 “好像在神厨里!” 距离最近的牛妖大步跨过来,一把掀开了神帐,举着月老像前的油灯往神厨里照了照,却只看到被老鼠啃咬过的木板内壁。 “是燕月生吗?”他的同伴围拢过来。 “不是,可能是只耗子。”牛妖烦躁地扔下纱帐,“要死,这家伙到底跑去哪里了?” “那墙头上的雪印又要怎么解释?明显就是有人翻墙才留下的痕迹。” “有人翻进破庙里,又不一定是燕月生。那人还能在雪地里半路失踪呢,燕月生要有变成鸟飞走的本事,我们还追个屁啊。” “这么一说,那丫头鬼精鬼精的,没准就是看准了院墙上翻越的痕迹,才故意在这里扔掉重物误导我们!” “我早就想说了,那马蹄印深浅变化根本不大,结果你们在这边疑神疑鬼,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一样。” “那你不早说?” 于是一群妖族被说服,从前殿一齐奔了出去,生怕落得太远追不上早已远遁的燕月生。受惊到手足俱软的少女伏在神厨中,过了许久,确信妖族已经远去后,才敢长出一口气。 也就是这么一放松,她忽然后知后觉,原先折了的左腿已不再疼痛,只是还微微发烫。燕月生尝试爬出神厨,惊觉断腿已经痊愈,而她却对发生了什么事全然不知。 回想起刚才和妖族直接照面,对方却仿佛看不见她的奇异场景,燕月生心中大概有了计较。她将发带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向虚空盈盈下拜。 “方才仙君出手相救之事,月生在此谢过。若能逃出生天,必当为仙人重修庙宇,再建塑像。若是命数已尽合该身死,来生必结草衔环,来报答仙人今日救命之恩。” 说到“来生”,燕月生想起身陷囹圄将被斩首的家人,一点热泪夺眶而出。她仓皇拭去脸颊上的泪水,待要转身就走,不经意瞥见自己方才所躲神厨之上的女像。 妖族带走了他们的火把,却没带走月老祠中的油灯,想来是畏惧仙家,不敢擅自拿走庙中的财物。暖黄色的油灯明明暗暗,照亮了那一尊残破的泥塑。貌若三春之桃的神女俏生生立于神厨之上,红绳结成的麻花长辫飞扬在空中,看上去像是个寻常的妙龄少女,全无神像该有的庄严神态。她穿着一席淡青长裙,裙摆上绘出大片的青叶枝蔓,层叠错落,美好的仿佛春天本身。 神像手持一支毛笔,在书册上笔走龙蛇,情态栩栩如生。燕月生不由自主上前一步,才看清神像指缝中封面漏出的,原是一个“情”字。 两道声音如同炸雷,突兀在燕月生脑海中响起。她思绪起伏,心中忽明忽暗,一时间呆立原地,竟是动弹不得。 “燕月生,别把你学来的那些手段用在我身上!” “我不是早就跟你保证过没有,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与此同时,少女眉心那一点胭脂痣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明亮了些许。但并没有一个人看见,便又迅速地黯淡下去。 ———— “成神之路,绝非坦途,处处凶险,世人莫能知也。天界‘劫数’之说,乃谓生老病死苦五劫也。而天界众人生来仙族,并无五劫之忧,故生出下界历劫之事。入轮回六道尝遍世间苦楚,不被迷惑本性,不贪恋三尺红尘,心性坚定,不畏艰险,方能得证大道,成就神君。” “而今忽有情劫一说,较之寻常五劫更为虚幻无常,难以捉摸。神君破情劫者,可超凡入圣,不为天条拘束。只是人活于世,少不得五劫磋磨。情之一字却更为凶险,一旦失控,必将难以遏制。若是当值神君为情所困,玩忽职守以权谋私,势必后患无穷。月生遍阅典籍,度情劫之含义,唯有‘宿孽因情,有情皆孽’八字可解,与佛门八苦‘爱别离’‘求不得’似有共通之处。” “今著此书,录素日所见历情劫之事,以求安全高效破情劫之法。望今后神君神女渡劫顺利,勿令我日夜忧心,随时看护。” ——天府宫司命星君《情劫制造指南》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专栏完结文《原著女主决定挣扎一下》 【文案】 唐淑月,著名仙侠修真小说《醉眼认朦胧》女主,林宴和的师妹与一生挚爱。 因为废柴青梅的人设平庸,且在剧情线中存在感不高,该书女主人气远低于男主。 更多人喜欢以原创角色或宜川等原著女配为主角,在同人中和林宴和展开一系列先婚后爱相爱相杀的剧情。 他们代替唐淑月的地位,抢去唐淑月的高光,抹除唐林二人相伴的过往。 最后与那位深爱唐淑月的张扬少年,携手走入人生的礼堂。 终有一日,衍生作品中的原创主角纷纷穿越进了原著。 于是唐淑月结束闭关之后,惊愕地发现师门多了高冷寡言的师姐,活泼倔强的师妹,强大优雅的师叔(?)。 他们都宣称林宴和是自己未来的爱人,理应一起度过圆满的一生。 “苏染忽然捂住脸,哀哀欲泣。”唐淑月慢吞吞地念着剧情,“林宴和一时看呆了去,那梨花带雨的模样,比唐淑月的笑颜还娇美三分。” “你真觉得苏染哭起来比我漂亮?”她困惑抬头。 忽然遍地桃花以致不得不藏在树上睡觉的林宴和:“……闭嘴。” 对林宴和而言,唐淑月是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是长久的陪伴和依靠,是无人能够代替的信任与默契。 是他孤身踏上绝路之后,梦里唯一的慰藉。 因为在意,所以不会离开,所以不能失去。 【放肆嚣张大师兄x温吞废柴小师妹】 第4章 、罪业深重 人人都说摄政王燕霁云一生顺风顺水,功名权柄样样不缺,唯有一点算不得圆满:他戎马半生,始终没个一儿半女。他与青梅丁幼微自小相识,十九结发,夫妻二人鹣鲽情深,府中并无一个侧妃通房。只是王妃体弱,成亲八年未能有孕,常为人所诟病。 后来国师为燕霁云算了八字,说摄政王命格煞气太重,不利子嗣。这话散播出去,京中百姓方才放过无出的王妃,转而议论摄政王究竟造了多少杀孽,以致命中无后。 转机生于第九年的夏夜,丁幼微梦中见皎洁月光洒满庭院,须发皆白的老人拄着拐杖踏月而来,将襁褓推入她怀中。她惊醒后忽觉腹中微微一坠,十月怀胎后生下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孩。 这便是睿郡主燕月生了。摄政王妃怀孕时,恰逢先帝驾崩。临终前先帝将幼子姜佚君托孤给表弟燕霁云,于是摄政王扶了小皇子登基。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丁幼微的肚子,唯恐她诞下一个儿子,以致燕霁云生出不臣之心。待燕月生呱呱落地,皇室朝堂的那帮人才松了口气,不再整日提防摄政王一家。 大权在握又如何?还不是没有儿子后继无人? 尽管外人万般不屑,丁幼微对女儿始终爱如珍宝,时常抱着她去庙里烧香祈福,愿女儿平安长大,不要如她一般体弱多病。某日她在道观遇到一位白发苍颜的道长,襁褓中的燕月生一见他便格格而笑,伸出手要抱。丁幼微大为惊异,以为有缘,便问道长能不能为女儿卜上一卦。 道长接过襁褓,点了点婴儿的下颌。燕月生仿佛认得他一般,伸手就去揪他的白胡子。道长并不呼痛,只哑然失笑。 “前因不昧,果然宿慧非凡。王妃有此一女,也算是了却心愿。” 丁幼微听得上半句全然是夸赞,不由得满脸喜色。然而待道长下半句话出口,她脸色蓦的变了。 “……只是此女前世身负罪业,今生怕是不能善终,恐怕累及家人。王妃若是舍得,可将这孩子寄养在贫道膝下,待她过了十六岁,贫道再还王妃一个全须全尾的小郡主。” 京中的算命先生,无论有没有真本事,做生意的时候总不忘说上几句好听的奉承话。即便当真算出凶兆,也会在话里留下几分回旋余地。毕竟这是在京城,扔一块石头下去,砸到的三个人倒有两个身居高位,剩下一个也不是寻常白身,都不是能得罪的主。 话说得这般直白难听的道士,丁幼微还是头一次遇见。她勃然变色,劈手将孩子从这满嘴胡吣的道长手中夺回,便要转身就走。白发道长哈哈大笑,指着燕月生连连摇头:“冤孽!冤孽!”化作一阵清风不见。道观中人见到这场景,纷纷望风而拜,只道是神仙下界点化。丁幼微意识到这道士大有来历,颇有悔意,却追之不及。 燕月生自幼便常听母妃说起老人月夜送女的故事,仙人道观点化的传闻只在丫头碎嘴的时候听得一言半语。不明其意的燕月生去问母亲,什么是“冤孽”。摄政王妃严查了背后议论主子的丫头,清算月钱后将她们都撵了出去,另换了一批嘴巴严实性格忠厚的伺候郡主起居。 当夜燕月生蜷缩在红绫被中昏昏欲睡,朦胧间看见母妃挑起纱帐坐在床边,爱怜地摩挲着她的额头。 “你是上天赐给阿娘的宝物,才不是什么冤孽呢。” 话语饱含爱意,多的几乎要满溢出来。在现实和梦境交界徘徊的燕月生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这就是被爱的感觉吗? 原来我也可以只是因为我是我,而被爱着的吗? 她眼角忽然流下了泪水。 “这丫头怎么一直在哭?” “没看到她在发热吗?你给她被子捂严实了,多出些汗,明早兴许就能退烧了。” 第4节 来人按上燕月生的额头,试了试她的体温。梦魇缠身的燕月生觉出这手粗糙得很,半点不如母妃那般光滑细嫩,但给人温暖的感觉却分无二致,下意识便在掌心中蹭了蹭。 然而那手很快拿开了,燕月生挣扎着想要去够,却被两床被子压着动弹不得,重又跌回梦魇中。 景平七年冬,太皇太后病重,姜佚君召睿郡主入宫侍疾,每年冬天都会入宫给太后逗乐解闷的燕月生毫无戒心地去了。没想到姜佚君翻脸无情,直接命禁卫军将燕月生擒下,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身陷囹圄的燕月生这才知道,姜佚君打定主意要屠燕家满门,竟然不择手段到向妖族求助。只是燕月生天生直觉惊人,寻常妖族近不得她身,靠近摄政王府时必会被发觉。姜佚君这才利用了太皇太后的病,先下手将燕月生关起来,好让妖族顺利潜入王府。 而姜佚君请动妖族的筹码,正是传说中上界星君转世的燕月生本人。 “身负罪业,不得善终,牵连家人……”铁链缠身的燕月生回想起那位道长的批语,怆然长啸,“姜佚君,我父王当年虽然管束你的时候稍许严厉了些,可半点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这是在自毁长城!” 身披白狐大氅的帝王只是站在牢外,目光冰冷地看着她。他的眼神那么陌生,燕月生陡然意识到,她其实从来没有看清过这个人。 眼前的青年是已经羽翼丰满君临天下的皇帝,不是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哥姜佚君。 “你就这么恨我父王?”燕月生声音嘶哑,“恨到要和妖族联手的地步?” “不,虽然你爹给朕带来了不少麻烦,但朕最恨的人不是他。”高高在上的帝王一声嗤笑。 “朕最恨的人,其实是你!燕月生,燕家有今天,全是拜你所赐!” 声若雷霆,字字诛心!梦魇瞬间破碎,浑身冷汗的燕月生惊醒坐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时间分不清梦与现实。微弱的天光自窗外照进,黎明即将到来。 “可算退烧了,”苍老和蔼的声音响起,“再烧下去,真要把脑子烧坏了。”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推门进了厢房,手中还端着碗稀粥。燕月生还没理清现状,胃倒“咕噜噜”响起来。她下意识低头去揉肚子,惊觉自己如今穿着一身布衣,原先的衣裙早已不知去向。 “我——” “先喝点粥吧,你一定饿坏了。”老婆婆止住了燕月生的话头,“吃饱了才有力气说话。” 病了这许久,燕月生确实有些神志不清。她打叠起精神接过粗碗,才发现饭头还添了一勺香喷喷的葱油炒鸡蛋,配了一点切碎的鲜绿芥菜。和王府中的精细饮食固然比不了,却也别有一番乡野风味。 “你大病未愈,吃不得重油盐的食物。只是饿的时间过久,吃太清淡也不好。” 老婆婆坐在床边,见燕月生吃得极快,片刻便露了碗底,不由得露出笑意。 “身体可好些了么?”她接过空碗。 “好多了,有劳婆婆悉心照料。”燕月生一时找不到手帕,又不好污糟人家衣服,只得用手指按了按嘴角,“敢问婆婆这是何处,距离京城多远脚程?” “这里是三里屯,距离京城恰好三里,腿脚快的话,走两刻钟大概也到了。” “还来得及!”燕月生眼睛亮了起来,当即便要翻被子下床。没想到腿着地时软得仿佛四两棉花,她一个站立不稳,扑通跪在地上。 “我劝姑娘不要心急,不管要做什么要紧事,还是先放放,等养好身体再说。”婆婆伸手来搀她,“连续烧了一天一夜,醒来就这么着,大罗金仙的身体也扛不住。” “一天,一夜?” 燕月生声音完全变了调,婆婆见这姑娘抬起头,眼神凶狠,不知道是在恨谁。 “我睡了一天一夜?”她声音凄厉。 婆婆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点点头。 燕月生一把攥住婆婆的胳膊:“今日不是腊月十五?” “已经是腊月十六了。孩子啊,你昏睡了这么久,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腊月十六…… 燕月生鉴言辨色,心知对方并未撒谎。她木然撒开手,怔怔地跪坐在地上,眼睛里微弱的光彻底熄灭,瞳孔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原本笔直的脊背像是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一点点弯下去。婆婆眼睁睁看着少女越缩越小,最后手肘撑在地上,折叠成小小一团。 然后她听到了,一丝尖锐的,不似人所能发出的哭嚎。 三里屯的婆婆姓洪,唯一的女儿嫁到了隔壁庄上,老伴前年也因为嗽疾病重去世了,只留她一个人在这屋里过活。好在洪婆婆虽上了年纪,身子骨倒还硬朗,每日耕作,从不止歇。她将家前家后两块地培植得肥肥的,全部种上蔬菜,用马车拉到京中叫卖。运气坏的话要蹲上一上午,运气好的话遇上达官显贵家的买办,能一次性将整辆车的菜都卖出去。 因为三里屯距离京中市集有些脚程,要早早占个好位置,她向来是天不亮便起身拉车。这一日洪婆婆又在五更时出门摘菜,预备装车赶集,忽然发现昏倒在雪地里的燕月生。 据她所说,燕月生当时下半截身体已经埋在了雪里,冻得和冰棍也没什么区别了。她急忙将这孩子拖进屋里,叫了屯里的草头大夫来,按他所说煮了一盅热汤,撬开燕月生牙关灌下去,又给她盖了两层厚被,被里揣了个汤婆子,方才将燕月生从鬼门关拉回来。 “多谢婆婆救命之恩,”燕月生有些抱歉,“这么说来,昨日倒是我耽误婆婆卖菜了。” 雪天菜价最贵,几乎供不应求。燕月生虽身在侯门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至于连这个都不懂。 “和人命相比,一车菜又算得了什么?”洪婆婆摇头,“何况昨日西市处刑摄政王一家,燕家旧属组织了人手去劫法场。虽然他们最后没能成功,却也杀了不少人,混乱中互相践踏踩死的不计其数。老婆子幸亏因为姑娘在家待着,如果当面撞上这种血腥场面,还不一定能活下来呢。” “是啊,应该很难活下来的。”燕月生机械地附和,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话犹未了,少女若有所觉,转头向窗外看去,却只看到院中一棵光秃秃的梨树。 “光顾着说老婆子的事,倒忘了问姑娘的名姓。”洪婆婆收拾了碗筷,“这么大老远地赶来上京,是想要投亲的吗?” “本来是想投亲来着,如今大约也没什么亲好投的了。”燕月生自嘲地笑笑,一张清水芙蓉面隐在暗处,看不见她的神情。 “我姓盛,盛月嫣。如果阿婆不嫌弃,叫我月嫣就可以了。”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死生之隔 苏醒后遭受重创,燕月生心力憔悴,应答洪婆婆的时候都有些魂不守舍,没了平日的机灵劲儿。但体力缓慢恢复后,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窗外窥探的目光,只是不能确定来源。 “姑娘若是打定主意要进城,也不必急着现在就走。”洪婆婆说,“老婆子明日一早要去西市采办年货,可以顺路送姑娘一程。今晚还是先在这里休息一夜吧。” 燕月生先前听洪婆婆说,父王旧部昨日突袭劫了法场。眼下虽已被镇压下去,但以姜佚君多疑谨慎的脾气,必定会命禁卫军统领薛稚将京城守得密不透风,易进难出。禁卫军自上到下没有不认识睿郡主的,燕月生已知救不回父母,还不想白白自投罗网。 而且她已昏睡一日一夜,错过了潜入京城的最佳时机,前夜遇见的天机阁师徒三人想必也到了京城。荀无涯当日出手帮忙拦了沈重九,一多半是为了他徒弟,可不代表他就会愿意给燕家伸冤,天机阁向来和皇室保持立场的高度一致。倘若燕月生在城中为人发现行迹,要面对的可不止三千禁卫军,还有三个仙法使得出神入化的修士,插翅也难飞。 她正要婉拒,忽然觉出院中窥视的目光炽热了起来。燕月生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院中掉光了叶子的山梨树,已经到舌尖的话咽了回去,神色憔悴的少女从容颔首。 “那月嫣就在这里谢过婆婆收留之恩了。” 天色大亮,日光已出。隔壁厨房传来洪婆婆洗刷碗筷的声音,燕月生休息了一会儿,攒了些微力气,掀开被子下床出门。院中晾衣绳上挂着燕月生的旧衣,原来洪婆婆已经抽空帮她洗干净晒在外间。燕月生摸了摸,上面还带着些微湿气。 “今天阳光不错,晒一天应该能干。”厨房里干活的洪婆婆透过窗看见燕月生,“这个时候山上已经没蛇了,盛姑娘如果嫌待在屋里太闷,可以出去散散心。” “盛月嫣”原是燕月生随口起的名字,和戏台上的孙行者自称“者行孙”是一个意思。但洪婆婆一声“盛姑娘”,倒叫得燕月生微微恍惚,总觉得这个称呼听上去有些耳熟。 “我不认识这里的路,还是算了。别到时候没被蛇咬去,反被山路绕迷了。”燕月生转身进了厨房,一边给洪婆婆打下手一边攀谈,“想来婆婆是个有见识的人,不如讲几个故事给月嫣听听,没准月嫣就不闷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很甜,恰好抿出两个酒窝,眼睛弯弯的。燕月生在宫中侍奉太皇太后的时间不短,在哄老人开心这一点上颇有心得。虽然先前因为得知父母消息在洪婆婆面前失态,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妙。但燕月生如果打定主意要讨别人欢心,付诸实践并不算太困难。 睿郡主自小娇生惯养,对家务事一窍不通,眼色却极好,嘴上马屁也不落下。洪婆婆被她哄得眉花眼笑,果然说了几个庄上的奇闻给她听。 “去年这时候,也是过年前,家家都在采办年货。结果村里来了个贼,专门去别人家院里摸腊肉熏鱼,一块也不给主人家留下。大伙都气坏了,半夜不睡,就在院墙底下蹲他。” “大家都打定主意要捉贼,自然是准备好一夜不睡了。结果到了半夜不知怎的,一个个都横七竖八睡着了,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早上睁开眼睛一看,年货又没了!还有几个小伙子因为天气太冷被冻出伤寒,你说气不气人?” 燕月生将碗筷归拢:“当然气人。只是能做到这个地步,想来这个贼也不是普通人吧。后来村里人是怎么抓到他的?” 洪婆婆摇头:“哪里是我们抓到的?是他自己蹦出来的。有天我们早上起来,忽然发现一个小老头被吊在树上,嘴巴塞得严严实实,脸上用墨水写了两个字,左右脸颊各一个。” “小偷?” “是了,就是这两个字。当时村里大伙还不信,说这个小老头看起来瘦小干瘪,哪有这么大本事。结果他们刚帮这老汉松绑,这好好的人哪,就在大伙眼皮底下变成了一只黄鼠狼,一下子窜没影了。” 故事说完,厨房里的活也都干完了。洪婆婆拎了一篮玉米,燕月生端了两个板凳,一老一少坐在院中梨树下剥玉米粒。院中未化净的积雪结成薄冰,在阳光下反射出泠泠的光。 “用这尖端对准最上面的玉米,顺着这里直接铲下去。”洪婆婆手把手教燕月生,“你看,这样一排玉米粒就下来了,还不伤到手。” 燕月生照着一做,果然玉米粒纷纷脱落,掉进了竹筐里。她见洪婆婆话说得入港,心知对方戒心去了七八,顺势问道:“婆婆家里这棵梨树看起来可有些年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栽的?” “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家那口子初为人父,欣喜到发了疯,在院子里栽了这棵树。”洪婆婆嘴上回忆着往事,手上的功夫半点不落,“他还在这树根底下埋了一坛梨花酿,说要等我们女儿出嫁的时候挖出来喝。” “然后呢?”燕月生做出倾听的姿态。 “然后他忍不住嘴馋,年年冬天都会把酒坛挖出来,每次都会跟我说‘大过年的,就一杯,就一杯’,然后一杯又一杯。”洪婆婆微笑起来,“还没等到我们女儿议亲,他那一坛酒早就喝完了。” 燕月生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于是也微微笑起来。她抬头看了一眼山梨庞大的树冠,不经意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这棵树的梨子好不好吃。” “好吃!很甜!一点不酸的!”洪婆婆连连肯定,接着叹了口气,“说起来,这棵树也算是有灵性,只可惜以后果子都吃不到了。” “嗯?” “我家老头子是前年冬天过世的。他咳疾十多年了,一直好不了,屯里和京里的医生都束手无策。”洪婆婆脸上的笑意淡去了,“当时城里的郎中说,要治好这等顽疾,宫里御医都没这个能力,唯一办法是去求国师出手。据说天机阁的修士大多精通岐黄之术,必能妙手回春。” “但我家老头子只是一介草民,哪里够得上国师的一片衣角呢?” 洪婆婆又笑了,这次是苦笑。 燕月生没有接话,只是剥她的玉米粒。 “老头子去世的时候,我一直守在他身边。当时已经很晚了,他说你去睡吧。我说我不睡,我怕你走的时候看不到我。他说看不看得到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他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也看不见明年院里梨花开了。如果我以后想他,就摘几个梨子放在他坟头,他只爱吃家里种的梨子,可不要街上卖的。” 燕月生“啊”了一声,隐约猜到了什么。 “老头子说着说着,气色忽然好多了,还有心思跟我说闲话,‘翠华,你有没有闻到梨花香?’我怕他是回光返照,伤心的昏了头,一点没闻到香味。我说老头子你想吃梨子想傻啦,现在冬天冻得跟什么似的,哪里来的梨花。” “结果你知道怎么了吗?梨树真的开花了!” 洪婆婆闭上眼睛,似乎还能看见那一夜的场景。原本枯萎的梨树忽然盛放,满树的梨花洁白如雪,每一朵花里都盈满月光。凛冽的北风从窗缝中送进一缕梨花香气,奄奄一息的病人眼睛忽然亮了。 “翠华,翠华,你去把窗子开开。” 他这病是经不住风吹的,然而洪婆婆也无法拒绝丈夫生前最后一点心愿。她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呼啦”一阵风过,千百朵完整的梨花吹落,如海潮般从洪婆婆身边涌过,飞向病重垂危的老人。 洪婆婆定睛再看,发现丈夫已经断了气,脸上依旧在微笑。 “从那一年起,这棵树虽然每年春天还会开花,但却再也没结过一颗果子。”洪婆婆睁开眼睛,“村前头书塾里的夫子说这不应该,怎么会有树只开花不结果呢?但它就真的一颗梨子没再结过。” “听上去像是一棵有灵性的树,”燕月生安慰她,“想来草木皆有灵,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愿,所以宁可耗费自己的元气也要满足这个愿望。” 洪婆婆拭去眼角浑浊的泪水,笑着点头:“我也觉得是这样。” 转眼到了晚上,洪婆婆用砂锅炖了土豆排骨,招待燕月生饱饱吃了一顿。她说燕月生来得巧了,正好是过年,家里新杀了一头猪。虽然卖了半扇肉,又把两条腿给了外嫁的女儿,到底还是剩了些肉和下水。砂锅里残留着火焰的温度,浓郁的酱汁“咕嘟嘟”冒着热气,花椒的香气溢满了整间屋子,滚刀切的土豆外表已经炖出粉状。一口热排骨吃下去,燕月生只觉得热气从舌根窜到胃里,整个人都是饱足的。 燕月生一伤心就特别能吃,她习惯了揣测别人的想法,自己倒不喜欢把心事表现在脸上。然而情绪总得有个发泄口,每次难过的时候,燕月生饭都会比平时多吃两碗。燕霁云曾经笑她,说正常人都是伤心欲绝,偏燕月生是伤心欲嚼。 父母被姜佚君处决,说是天下第一等伤心事也不为过。燕月生虽刻意控制了食量,到底还是没忍住多吃了一碗饭。吃完两碗之后洪婆婆察觉出了她还没吃饱,劝她再去添一碗,说用炖排骨酱汁拌饭特别好吃。 燕月生可耻地心动了一瞬,然后连连摇头。 临睡前洪婆婆来厢房看了一眼燕月生,顺便帮她吹灭了油灯。 “明早要去京里,姑娘今晚早点睡。”洪婆婆说,“不然别怪老婆子明早大耳刮子把姑娘打起来。” “哪里就需要婆婆这么着了,”燕月生笑起来,“我平时起得也很早,没有起床气的。婆婆请放心。” 房门合上,洪婆婆的脚步声远去。燕月生将被子拉到下颌处盖好,反手去摸枕头下面,一把匕首安稳地躺在那里。 这是燕霁云送给燕月生的十五岁及笄礼物,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器。燕月生沦落到眼下的境地,其他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唯有这把刀不愿舍弃。幸得洪婆婆不是那等见钱眼开的小人,好好将燕月生的东西收了,连同晒干了的旧衣一起打包,送还给了燕月生。 第5节 明日总得想个法子回报人家。燕月生想。她不喜欢欠别人太多人情,欠得多了,就难还了。她很快就要离开三里屯,或许以后都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报恩还是先开发的好。 窗外月色如水,在雪地上流淌。干枯的梨树晃了晃,一缕极淡的影子从树影中分出,箭也似的向厢房弹射而去。它从门缝挤进屋里,随即一段黑影不断拉长扭曲,化作一个瘦弱的男童模样。 男童从地上立起,小步跑到床前。他手中搓着一根长麻绳,在被子上比了比,看样子竟是想把燕月生连人带被子捆起来。 “果然是你。” 少女声音带笑,突兀地在黑暗中响起。男童整个人一抖,如同炸了毛的猫,麻绳掉在床上。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减字桃花 绳子脱手,男童如梦初醒,慌忙要拿回来,然而燕月生动作更快。她抢先抓住麻绳一端,迅速在男童身上转了一圈,竟是反客为主,将他两只手捆在身侧,慢条斯理地打了个死结。 “有话好好说,怎么忽然动起手来?”燕月生语带笑意。 她原先察觉到院中妖气,还以为是追捕她的妖族到了三里屯,然而看着又不像。因为这梨妖太弱小了,燕月生只感知到了视线来源,甚至看不出妖身实体。后来听洪婆婆说了这棵梨树的由来,燕月生才料定这是婆婆家的原住民,和沈重九不是一伙。 可如果不是一伙,这梨树妖又为什么要绑她? “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回答她的是男孩稚嫩的嗓音。他手指一翻,点点微茫从指尖飞出,燕月生绑的结自动松脱,绳子朝燕月生脸上弹去。燕月生眼皮一跳,将被子一掀,劈头盖脸罩向对方。 下一瞬,站在床边的男孩化作无形,重新融入阴影,被子打了个空落在地上。屋里没有掌灯,好在窗边月光明亮,还能勉强视物。 赤脚站在地下的燕月生拔出匕首,脸色也阴沉下去。 “给台阶不下,真是小鬼难缠!” 微弱白色光点在空中浮现,察觉到视线来源的燕月生猛然回头,看见突兀浮现在身后的男孩翻过手掌,手指拂过之处留下道道白色印记。无数手指重影叠在一处,最后结成一朵虚影梨花,倒映在燕月生的眼底。 “缚!” 话音刚落,燕月生便觉身上一紧,接着身体腾空而起,竟是被一根麻绳挂在了房梁上。勾勒虚影梨花的每一条线都化作了一根绳子,将燕月生五花大绑,使她动弹不得。 成功擒住燕月生的男孩并不多看她一眼,而是弯腰将地上的被子捡了起来,拍拍上面的灰,好好地放在床上。 随后他熟门熟路地打开窗下书桌的抽屉,取出一支秃头毛笔。 “你不必在我面前狡辩。昨日婆婆把你拖进院里的时候,我就认出你是和我一样的妖族。虽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看上去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瞒过了婆婆的眼睛,但这种障眼法对我是无效的。” 男孩还没过变声期,声音秀气得与女孩分无二致。然而三天里被捆了两次的燕月生心情恶劣,并不打算和他分辩事实讲清道理。 “我不清楚你从何处断定我是妖,也不想知道。但看在你年纪小的份上,我先不跟你计较。”燕月生声音微冷,“我数三下,你赶紧给我松绑。你只有一次机会。” “是你只有一次机会才对。”男孩昂然挺胸,“老实交代,你装成重病混进这个家来,是想对婆婆做什么?” “一。”燕月生不理会他,数数的语气也简洁明断。 “别逼我,”男孩明显生气了,“我是照顾你才把你绑在这里——” “二。”燕月生声音温和,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不要不知好歹!”男孩上前一步,威胁道,“如果再跟我装傻,我马上把你绑到院子里冻一晚!” “三!” 雪亮的刀光一闪即逝,吊在房梁上的主绳应声而断。燕月生嘴上不理不睬斩钉截铁数数,故意带乱对方节奏,背在身后的手却悄悄割断了绳子。 重获自由的燕月生轻盈落在地上,随即猱身而上。男孩大吃一惊,待要故技重施,化作黑影遁入黑暗。燕月生心念电转,陡然回忆起对方捆住自己的那一招。梨妖掐诀的动作在她脑海中快速倒回,燕月生手指自然而然地在空中拂过,眨眼间连变三套指法。 三朵残败不全的桃花突兀地自空气中浮现,化作三张绳网,向男孩直扑而去! “减字桃花!你还说你不是妖?” 男孩震惊的声音响起,三张绳网牢牢地将他缠成一团,挂在了房梁上。绳网紧密,勒得他脸都有些变形了。 “什么减不减字桃花,这叫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燕月生没想到当真能成功,一时间震惊盖过了喜悦。但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平静如水,好像使出妖法对她来说与喝水一般平常。 “我知道你对我似乎有些敌意,但我以为我们至少能坐下来沟通一下。”燕月生拔出了匕首,“没想到你这家伙年纪虽小,脾气倒大,是个不听话的主。” 洪婆婆讲黄鼠狼偷腊肉被挂树上的故事时,燕月生便隐约猜到了这种绳子妖法似乎对妖族本体变化有一定限制,不然黄鼠狼早变成原身跑了。眼下这梨妖被绳网兜住之后,也确实不能重新化作影子融入黑暗。 猜想得到印证,理论指导实践,燕月生顿时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燕月生拿匕首在男孩脸上比了比,“如果再答非所问,自顾自地认为我别有居心,我先划烂你的脸,再割掉你的耳朵。反正你耳朵也听不进别人说话,留着也没用,不如割掉算了。” 她声音清脆悦耳,听起来很是温柔。男孩却无声地打了个寒噤。他发自内心地意识到,燕月生是认真的。 “你叫什么名字?” “……黎梨。” “还挺拗口,”燕月生嘀咕了一句,“几岁了?” “三十六,过完年三十七。” 燕月生一惊,黎梨立刻补充道:“这是本体的年纪,如果按照觉醒为妖的时间来算,过完年三岁。” “你们妖族都是这么算年纪的?” 黎梨试探地问:“姐姐,你真不是妖?” 燕月生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我爹是人,我娘也是人。我家族谱有迹可循,自我大梁开朝以来,代代都是纯种人族,没有和妖族通婚的记录。” 说到“我大梁”的时候,燕月生微妙地停顿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地说下去。但她没想到,黎梨听得此话忽然激动起来:“不可能!你不可能是人!” “为什么不可能?”燕月生皱眉。 自知道黎梨只有三岁后,她对这孩子容忍度大有提高。睿郡主自小对熊孩子有一种特殊的包容,并不会当真因为他们的冒犯生气。燕霁云夸赞爱女有心胸,将来必成大器。但姜佚君认为,这不过是一种变相的自负罢了。 因为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自信一切事态发展都在把握之中,所以不会生气。 “你真不知道?减字百花诀是只有树妖和花妖才能使用的术法,最早起源于万年前,百花洞木兰仙子尹红萸开创了一套减字木兰诀,后来渐渐衍生至百种。” 燕月生见黎梨前倨后恭,料他也没胆量说谎,听他续道:“每一套减字变化,各对应一种花朵。按照惯例,每只花妖只能使用自己种族的减字诀。比如我,便只能使用减字梨花诀。” “但惯例之外,却还有一个特例。” “特例是谁?不要吊我胃口。”燕月生拍了拍他的脸,“我不喜欢听废话。” “那就是百花仙子。”黎梨慌忙道,“作为司掌天下群花的神女,她可以任意使用每一套减字诀,不会产生任何问题。” “所以我说,姐姐你不可能是人族。能使出减字桃花诀,要么是桃花妖,要么是百花仙子本尊,没有第三种可能。” 燕月生想起妖族风传的“星君转世”流言,不置可否。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半夜来绑我?只是因为你觉得我是妖?可你自己不也是。” “婆婆独居于此,时常便会遇到下山偷鸡摸狗的妖族,她又没有养狗,被盯上的几率比其他人家大上许多。尤其是冬天,山上找不到食物,不冬眠的个个都下山了。” 黎梨叹了口气:“我看姐姐明明和我根基气息相似,应是树妖一流,却故意装成一副柔弱样子,留在婆婆家骗吃骗喝还要骗住,难免有些生气,想教训一下。” “但我没有想要伤害姐姐性命,这是真话。”他慌忙补充道。 “不要叫我姐姐,我没有三十七岁的弟弟。”燕月生板了一张脸,“而且我是人,你最好记清楚这一点。” 说话间,绳网越收越紧,黎梨脸上已经被勒出血痕,看上去有些吓人。燕月生没学过“解”字诀,不知道怎么把绳网松开,只能挥刀将网斩断。 能刺破沈重九鳞甲的匕首,切碎绳网也不过是小菜一碟。黎梨狼狈地从绳网中掉下来,正好摔在床上。 “没事吧?”燕月生的良心难得痛了一下。说到底,黎梨也不过是个倔头犟脑的小子罢了。虽然固执了些,也算不上大错,何况他本意是想维护洪婆婆的利益,和燕月生的想法并不冲突。 “没事,”黎梨的态度恭敬了很多,“盛姐姐,你修为似乎很高?” “嗯?” “减字百花诀结成的速度越快,画出的花朵线条也越简洁。越残破的减字百花诀,杀伤力越大。”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没道理。”燕月生评价。 “这也是我所想不通的地方。”黎梨露出了苦恼的神情,“我参悟减字诀至今,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招式减了,威力反而越高。有时候我刻意减去了一二笔进行简化,反而笔画俱都崩溃散开,不成形了。” 他抬起头,目光敬畏地看着燕月生:“盛姐姐似乎很擅长?一画便是三朵。” “你想学,我可以教你,但这是有条件的。”燕月生不欲与他周旋,单刀直入,“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还会一点幻术?” 黎梨呆愣愣地坐在床上,看上去居然有一点可爱。 “现在教我,我需要在天亮前学会。”燕月生看了一眼天色,“你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我明早还要早起。”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请仙扶乩 幻术算不得难学。燕月生只花了一刻钟,便大概掌握了其中要义。一旁吭哧吭哧试图简化减字诀的黎梨趁机询问,燕月生何以知道他会幻术。在先前的交手中,他可半点没使出过这一招。 “我听我朋友说,人间百花,开各有时,丝毫不能乱了时令次序,否则必会受到重罚。洪婆婆与我说,你在前年冬天开了一树梨花,显然有违天规。但你如今却又好好的,只是本体不能结果罢了,和我听说的情况不太一样。” “所以我想,你当时应该是用妖力幻化出了花朵,并非真实的梨花。” 黎梨涨红了脸:“那场梨花雨确实是我幻化出来的没错,但我使用幻术不是因为时令不对,而是另有原因。” 妖族一旦觉醒自我意识,便不会将自己和懵懂未开化的同族视为同类。而树妖和花妖觉醒之后,本体便不能再轻易开花。对他们来说,开花是一种求偶行为。他们可以用妖力凝结出无数花朵,但本体只有在遇见真心所爱之人后才会绽放,无法靠自己主观控制。 “寻常树妖可不能靠三十四年的浅薄修为化形,我是托了公公婆婆的福。他们在我身上寄托了太多感情和思念,使我提早觉醒成妖。两年前公公病重,婆婆伤心欲绝,我一急之下自混沌中苏醒,借幻术送去了一树梨花。” “这两年里,我每年春天都会借幻术造一树梨花。但我本体短期内是不可能开花的了,自然也不能结果。” 减字诀练习生出的无数梨花在空中飘浮,盈着皎洁的月光,照亮了原本漆黑一片的厢房。黎梨越说脸越烫,耳朵尖通红。 然而燕月生并不关心他能不能结果。 “你是说,你的化形是借了别人的感情和思念,提前成功的?” 黎梨点点头。 “不会觉得奇怪吗?如果你靠自己修炼成功,你就是你,完完全全一只梨树妖。但你靠洪婆婆的感情走了捷径,你能分清你的意识来源是本体梨树,还是婆婆的感情呢?” 黎梨面露茫然,显然未曾思考过这等高深的哲学问题。过了半晌,他才慎重地回答:“我的意识苏醒,很大一部分受了公公婆婆的影响。所以我也不能说我是一只完整的梨树妖。” 说到这里,他显然被自己的话绕迷了,但黎梨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不管我究竟是谁,我就是我,我喜欢现在的我,所以不管我的思想有没有被婆婆的感情影响,都不重要。我爱着他们,乐意接受他们的一切。” 燕月生看了他一眼:“你倒是豁达。” 天亮了,上京东城门外排起了长队,守城的卫兵一个个核实了户籍路引,方才放人进城。洪婆婆素日为人和善亲切,卫兵中有好几个认得她,还招呼一声:“婆婆今日又来卖菜啊。” 第6节 “菜都冻死了,哪里还有得卖?”洪婆婆摆手,“我就是来买些年货的。” “那可得动作快点,过一会儿人多起来,再出城可就要排队了。”卫兵善意地提醒,转眼看见同坐在车上的布衣村姑,“这位是?” “跟我一块的闺女,进城投亲的。她前几日刚病了一场,不能长时间行走,我便送她一程。” 卫兵点点头,也不再多问,直接放她们过了关卡。车轮辚辚地碾过青石街道,行驶过一段之后,燕月生便轻巧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多谢婆婆盛情,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姑娘身体撑得住吗?还是老婆子直接送你到亲戚家门口?” “我认得路的,婆婆不必担心。婆婆要送我上门的话必然要绕远路,回来赶不上采办年货就不好了。” 洪婆婆也不再坚持:“姑娘万事当心。” 燕月生目送洪婆婆车马远去,脸上的微笑一点点淡去,最后面无表情。她转身进了小巷,手指在脸上点了点,于是原本神采飞扬的五官便仿佛被热毛巾一把抹去了一般。 再出巷子的少女绑着一根麻花辫,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五官平庸,颊上微微几点雀斑,看上去不过是个寻常的村姑,只有一双眼睛灵气逼人,还隐隐看得出睿郡主的影子。她把包裹甩在背上,头也不回地向摄政王府所在奔去。 禁卫军统领薛稚这几日奉皇帝之命,在京城中四处搜查缉拿燕霁云残党。他心知京中摄政王旧部早在昨日劫法场时死得精光,眼下只要守好城门不放可疑人士进城便妥。无奈姜佚君疑心最重,他又不好抗命,只得每日在京城中巡逻应付了事。 “卖糖葫芦咯,又香又甜的糖葫芦!” “刚出炉的羊杂汤!五文钱一碗!” “这位婆婆,要买几副春联回去贴吗?名家吴文炳亲手所写!特别长脸!” 街上叫卖声不绝于耳,半点看不出前一天杀得血流成河的惨状。薛稚心情轻快,好心情传递给胯.下的马儿,一人一马慢悠悠地在城中行走。 “店家,我向你打听个事儿。” “姑娘好,要来两块云片糕么?” 熟稔的声音远远传来,原本漫不经心的薛稚蓦然回头! 他在宫中当差日久,对朝中官员的音色都颇为熟悉。睿郡主昨日死于刑场,是薛稚亲眼所见,他本不该产生这种离奇的联想。 但方才的问话,分明就是燕月生的声音! “我方才过来的时候,看见西街院府门上贴了封条,门上悬着的匾额也被砸了。京中近来可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姑娘是从外地来的吧。”卖云片糕的小哥声音低了下去,“我劝姑娘一句话,别好奇,别问,保住自己小命要紧。” “这么严重?”少女掩住嘴,一副后怕的模样。 “事情只会比姑娘想的更严重,这两日京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禁卫军抓住可疑人员,管你无不无辜,都要送去走一趟天牢。即便姑娘能顺利出来,也得掉半层皮。” 说着话,小哥想起昨日血溅西市的场景,整个人打了个寒噤:“别说那些晦气事了。姑娘,要来两块云片糕么?” 话音刚落,薛稚已然赶到卖糕点的铺子前,一把掰过问话的村姑肩膀,厉声喝道:“你是谁?” “薛统领!”认出薛稚的路人惊恐万状,纷纷让开。但他们又忍不住要凑热闹,见这被擒住的村姑生得颇为单弱,料想出不了乱子,都站成一圈远远地看。 薛稚听到店铺前两人交谈,原本三分的怀疑也变成了五分。他一把拽过正在买糕点的少女,满以为会抓住逃跑成功的睿郡主。没想到村姑回头,却是薛稚从未见过的一张面孔。 “这位军爷,有什么事吗?”村姑打着乡谈问。 薛稚怎么听都觉得音色和燕月生像到了十成十,只是腔调略有不同。睿郡主说话爽利,素来得理不饶人,不如眼前的村姑这般娇滴滴。 “你到底是谁?”薛稚手指不自觉收拢,深深嵌进对方的胳膊里。 “奴家姓盛,住在京郊。兄嫂前日写信来,说家中刚添新丁,家母托我去观里求个寄名符回去。”村姑蹙眉,像是畏痛,“不知军爷拦我,所为何事?” “你不是京城人?”薛稚听出她口音有异,眉毛越皱越紧。 “军爷好耳力,奴家祖籍岭南,年前刚来京郊投亲。” “户籍路引何在?” 少女动了动胳膊,示意薛稚放手:“军爷这般,叫奴家怎么拿出来给爷看?” 薛稚这才放手,村姑嫣然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呈递过去。 “盛月嫣,岭南人士,年十四。景平七年四月入京,有效期一年。”薛稚念出声,见户籍上所画之人,果然和眼前的少女容貌仿佛,文书印章也都齐全,稍稍打消了心头疑惑,然后便自好笑。燕家一百三十七口斩首,是薛稚亲眼所见,已经砍了头的死人,难道还能再活转过来? “东西拿好,以后不该问的少问。”他粗暴地将文书掷回去,村姑“呀”一声,慌手慌脚去接,匆忙中手指拂过薛稚的衣袖。薛稚迅速避了开来,脸上厌恶的神情一时没能控制住。 “你走吧。”他挥了挥手。 “谢谢爷。”村姑眉眼含笑,也不买糕点了,转身便没入了人群中。 “薛统领,我这刚要做成的生意,就被您吓跑了。”卖云片糕的小哥苦笑,“这事可干得不太厚道。” “不过几块云片糕,”薛稚冷哼一声,伸手去怀里掏钱袋,“我买下就——” 声音戛然而止。小哥见薛稚变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惶惑不敢相问。在怀里掏了个空的薛稚脑海空白了一瞬,随即迅速反应过来。 “贼,她是贼!” 他疾步趋往村姑消失的方向,看热闹的人群一哄而散,哪里还有那村姑的影子? “果然到了年末,个个身上都有钱。” 燕月生翻了翻薛稚的钱袋,发现里面除了一些零碎银子之外,竟然还有三百银子的银票。原是姜佚君叫薛稚这几日清剿燕家奔波劳碌的封赏,还没捂热就被燕月生拿走了。银票上有官印,官府事后很容易追查出来。趁薛稚还没报官,燕月生先去钱庄兑了一百两银子出来,另外两张银票揣在怀里。 出了钱庄,燕月生便奔向五云观。作为京城中唯一不被天机阁控制的道观,燕月生能够信任的地方也只有这一个。到了冬天,道观香火冷清,不如往日那般热闹。招待香客的小道士迎燕月生进观,问她为何事来参拜。 燕月生从怀中抽出二百两银票,夹在指间晃了晃。 “我想请李道长为我扶乩。” 五云观的李蒙道长,请仙扶乩在京中一直颇有名头,丝毫不逊于天机阁的“知天下”。只是要请这位老道长出面颇为困难,敲门砖便是二百两银子。付了这二百白银,李道长才会出门见香客一面。但这不代表请仙便一定能成功。 扶乩讲究缘法,若是请不来仙人,只能说缘分不够,并不是道长没有尽力。香客也拿不回银子,相当于白白打了水漂。 燕月生以前听父王说过,姜佚君初登基时,曾花重金去五云观请李道长扶乩。请仙结果绝对保密,燕霁云也不知成功与否。但姜佚君那一次肉眼可见很不高兴,乌云笼罩宫城足足半月,或许失败了也说不准。 “师父今日身体不适,早饭也没怎么吃,一直在房里歇息。即便居士用白银换来见师父一面,他也未必乐意为你请仙。”小道士婉拒,“居士不妨去前殿求一支签,我们观里的签一直很准,还可以省些银子。” “我想听李道长亲口拒绝我,”燕月生坚持将银票塞进小道士的手里,握拢他的手指,不给对方推拒的机会,“你只要把这两张银票给他,李老道长愿不愿意为我扶乩,只看我的缘分,和小道长你无干。” 小道士看了看手中的银票又看看她,最后叹一口气:“好吧,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功,这银子是不会退的,望你到时不要后悔。” 小道士身影消失在转角,燕月生提起裙摆迈进大殿,一眼看见神案上供奉的签筒。她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三叩首,心中祷祝:“月生已决意要做一件大逆不道之事,只是前路困难艰险,不知最后能否成功,望仙人教我!”拿起签筒晃了几晃,果然一支签落在地上。燕月生拾起一看,黑色签字铁画银钩,一个大大的“凶”字。 她心中一窒,强自镇定,将签翻转过来,只见后面另有十六小字签文注解:“命薄之人,不宜妄想。求而无尽,劳之无功。” 燕月生攥住签,指节绷得根根青白。她一瞬间想了很多,又仿佛心中只是一片空空。厨上神像慈眉善目,悲悯地注视着眼前陷入内心激烈争斗的燕月生。 “居士再捏下去,这根签就该被捏断了。” 白发道长从燕月生手中抽走木签。燕月生如梦初醒,慌忙自蒲团上起身。 “你就是要请我扶乩的孩子么?”李道长站在一旁,上下打量着燕月生。 “是我。”燕月生敛裙行礼。 作者有话说: 晚上应该还有一更。 第8章 、此生冤孽 燕月生自小常被母亲丁幼微带去道观上香,本有许多机会见到传说中的五云观李道长,然而始终缘悭一面,颇为遗憾。待她当真见到李蒙,心中却半点没了儿时的好奇与憧憬。 “我有一件心事悬而未决,想请教仙人卜问吉凶,故而来观中打扰道长,望道长不要见怪。” 李道长将手中签文看了一遍,神色莫名:“求签后有答案了吗?” 他的目光复杂,燕月生心一跳,总觉得对方已经看破了她的易容幻术,只是没有证据。她平复心绪后回答:“已经明白了这个想法的不切实际,但我依然想要去做。” “即便注定要逆天而行?” “每年来五云观求签的人不在少数,道长难道会对每一个抽到凶签的香客说,他们是在逆天而行么?” “求签之人众多,但抽到凶签的居士却是少之又少。何况他们心愿的分量,和孩子你的并不等同。居士若是想要完成愿望,必然会付出你现在想象不到的代价。即便如此,你也一定要去做吗?” 燕月生抿嘴,脸上难得现出游移神色。李蒙也不催她,耐心等她想出结果。 “我想好了。”燕月生忽然道,“请道长为我扶乩。” 殿下设下沙盘,案上笼上檀香。李道长净了手,提起毛笔在黄纸上画了一道符。燕月生跪在一边祷祝,眼看那道符飘浮在空中,忽然无风自燃! 堂中不知何时起了风,李蒙提起乩笔,落在沙盘上。那笔原先一动不动,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忽而开始画圆,画了七八个圆圈后安静了片刻。燕月生指甲嵌进掌中,掐得自己微微疼痛。 乩笔忽然又动了,在沙盘上笔走如飞,一旁负责抄录的小道士誊抄不及。燕月生伸长脖子去看,瞥见纸上两三行潦草的字迹。 “叹尔幼成孤露,只因误伤真龙。人妖两道总难容,满腔意气成空。” “桃花亭下初见,黑白城中相逢。前世恩仇恨未终,回首方知是梦。” 写到这里,乩笔便不再移动。李蒙收了笔,又焚了一道符送退仙人。自有小道士上来,将沙盘香炉诸物撤去。李道长拿起那张抄录的便条,交给了燕月生。 “这就是居士所求答案了。” 燕月生念了两遍,大概看出前两句是说她十五失去父母,如今被人妖二族一同追杀的现状,后面两句可半点看不明白。 “不知道长请的是哪位神仙?” “请的是南斗星君,五云观主要供奉的几位神君之一。” 燕月生似懂非懂,接着追问:“我未能看懂这话中机锋,道长可否为我解惑一二?” 李蒙笑着摇头:“此乃居士未来命运,哪里是我能够勘破的?只是就我想来,居士近来突逢剧变,以致为仇恨蒙蔽双眼迷了心性。后两句说‘前世恩仇’,应是指居士眼下的仇人,前世或许是居士所亏欠之人。” “我,亏欠他?”燕月生匪夷所思,“这世间哪里有人敢亏欠他?” 姜佚君可是皇帝。世上只有亏欠别人的皇帝,断断没有被别人亏欠的皇帝。因为敢亏欠帝王的人,只有一个“死”字。无论什么恩怨纠缠,怎么也越不过生死。 “我说的不是眼下的亏欠,而是远到前生。”李蒙和声劝道,“前世恩怨今生了结,也是常有的事。你前世伤了他,他如今也负了你,前账一笔勾销。孩子,你如果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被打乱,完全可以离开这里,去过另外一种不同的人生,何必执着于眼下的仇恨?” “如果我前世负了他,他大可来找我算账,何必累及家人?”燕月生摇头,“我做不到,也不愿意做到。” 她想起困于天牢的那一日,身披白狐大氅的姜佚君就站在牢门之外,目光冰冷得好像在看杀父仇人。当时的燕月生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并不去分析姜佚君的言外之意。如今回头再看,她好像明白了姜佚君的仇恨从何而来。 来自于她不了解,也不记得的“前世”。 “我不认为我有做过什么需要他灭门的亏心事。”燕月生将便条揉成一团,用力一搓,片片纸屑皆成粉末,如砂砾一般从指尖流泻,“自他出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他。” “要想让我放弃复仇,除非我死。” 少女语气森然,每一个字里都饱含杀意,涉世未深的小道士被惊得下意识后退一步,手上的沙盘掉在地上,落了一地的白沙。意识到自己失控的燕月生抿了抿嘴,并不道歉,矍然转身就走。 第7节 小道士待要追上去送客,却被李蒙叫住。 “不必去送,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或者说,早在来五云观之前,燕月生便已经做出了选择,所求不过是想知道最后能否成功。眼下得到的两个结果都不是她想要的,但这并未熄灭她内心的仇恨。 “事情终于走到了这个地步,”李蒙叹一口气,“或许十五年前,我当真做了一件错事。”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已经微微发黄的封皮上字迹娟秀,赫然是丁幼微的手笔:“爱女月生亲启。” “你为你女儿留的后路,她终究还是不愿去走。” 燕月生从五云观后山疾步奔出,满腹委屈愤怒无处发泄,恨不得冲进皇宫中一把掐住姜佚君,质问他为何要因为“前世”这种虚无缥缈的理由屠了燕家满门。但仅剩的理智又阻止了她。以她现在的实力,冲进皇宫无疑是以卵击石。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燕月生一时冲动,后果便是鱼自己跳上了砧板,还嫌刀不够快。 但她不会永远隐忍。燕月生心里反复默念,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一定要亲手杀了姜佚君! 禁卫军统领薛稚被人偷了钱袋,正在京中四处搜查缉拿一个名叫“盛月嫣”的村姑。这个消息飞也似的传遍了整个京城,听到的人无不暗中发笑。 唯二笑不出来的,一个是三里屯的洪婆婆,一个是皇宫里的姜佚君。 姜佚君自小和燕月生一起长大,如今虽已决裂,却对燕月生的个性极为了解。燕月生,盛月嫣,两个名字放在嘴里念一遍,也不该发现不了这两个名字之间的关系。 以燕月生信口胡说的本事,姜佚君几乎可以想见,“盛月嫣”这个名字被通缉之后,燕月生大可眼皮都不眨一下,马上编出“岳燕生”这种名字来。记忆中的少女眉眼弯弯:“你说金角大王银角大王是不是傻?‘孙行者’变成‘行者孙’‘者行孙’就不认识了,现实中真的会有这么傻的人吗?” 眼下禁卫军统领薛稚给出了他的答案:真的有,也许还是很多。 跪在地下禀告的暗卫战战兢兢,生怕因为寻找不力被陛下治罪。姜佚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最后叹一口气。 暗卫浑身一抖。 “怪不得你们,我当初派去监视她的暗卫太多,她早就有了应对经验,自然知道怎么避开你们的搜寻。” 暗卫刚松一口气,又听姜佚君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各自去堂里领五十板子。” 一屋子潜伏的暗卫退去了,姜佚君又叹一口气,转向身侧一位清秀少年:“倘若国师当日不出手,或许不会生出今日这许多事。” 坐在下手喝茶的程素问闻言抬头:“陛下以为是我的过错?” “我并没有这样说。”姜佚君绷着一张脸,“但国师必须承认,如果你那日在客栈中不出手救她,燕月生现在早就被送到妖族,或许已经死了。” “但是陛下,天机阁此次举动,全是为了维护陛下您的尊严。”程素问不紧不慢地指出这一点,“人人都说陛下擒住了摄政王,要将燕家满门抄斩。这时妖族忽然跳出来横插一手,从天牢中救走了身负叛国罪名的犯人。我以为所有正常人的做法,都应该是将犯人从妖族手中夺回,押回京城正法。” “谁会想到,原来那个小姑娘是陛下和妖族交易的筹码?” 程素问话藏锋芒,姜佚君吃了一个不硬不软的钉子,也知道就这个话题继续纠缠下去,还是他理亏。然而他胸中一腔郁气难泄,终究难以释怀。 “算了,或许这是天命。燕月生不该死在妖族手里,这件事总该是由我亲手完成。”姜佚君最后还是将此事轻轻放下,转而提起另一件事,“国师远在西域,不知可否听说过天界神器?” 程素问搁下茶杯:“天界神器众多,不知陛下说的是哪一件?” “自然是燕月生可能持有的那一件。” 妖族并不掩饰他们对燕月生的渴求,姜佚君也不是傻子,早早派暗卫潜伏进妖族打听,妖皇需要燕月生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最后卧底传回最可信的消息是:妖族怀疑燕月生是上界星君转世,而她在神位持有的一样认主神器,也随着燕月生灵魂一块投胎转世了。 “我一直很好奇,那件神器究竟是什么,能引来妖族的觊觎。但妖族内部许多人都说不清楚,所以我才答应了他们提出的交易要求,想看他们能研究出个什么名堂经出来。” 程素问笑了起来。 “眼下燕月生从他们手中逃走,或许也是一个机会。”姜佚君神情认真,“如果天机阁能协助皇室抢先一步将燕月生抓回来,我保证在杀她之前先将她交给天机阁研究,取出那件神器。” “那素问就在这里恭候佳音了。” 三里屯的风总是比京城的冷一些,洪婆婆驱马回到家中,心里还惦记着今日城中盛月嫣偷了禁卫军统领钱袋的传闻。在家中养病时,盛月嫣一直表现得极为乖巧,半点不像会做出这等离经叛道之事的人。 她将马赶回马厩,正要开厨房门,忽然发现脚边躺了一只木匣。洪婆婆弯腰捡起,打开一看。里面齐齐整整,正好封了一百两银子。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要申请上榜压字数,明天先不更啦(好吧其实是我码字太慢,鸽一天攒存稿)。 第9章 、双兔雌雄 永河下游,乌鹭城。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身白衣的少女牵马从人群中走过。 和寻常城镇不同,乌鹭城是少有的被修仙世家把控的地盘之一。这类城镇通常是最繁华的贸易中心,却享受最低的税负。他们在皇权统治下有着极高的自由度,却又有最安定的秩序。城中有修士有凡人,妖族却很难混迹其中。 正是因为如此,燕月生才会选择半路逃进乌鹭城。 离开京城,燕月生一路南下,未有片刻停留。中途她几度察觉到四周伏有妖气,心知妖族仍未放弃,不得不费心周旋,险险地在网收紧之前从缺口处逃脱。 要截断妖族追踪的线索,最好的选择是走水路,江水能断绝大多数气味追踪。只是眼下入了冬,江中出现大量流凌,更有河段已经封冻,船只寸步难行。后来燕月生学乖了,不再为了躲避京城通缉令绕开繁华城镇,每次察觉到妖气后反倒刻意往人群密集处走,染了一身市井烟火,混杂体味后悄然离开。 几番往复,自然大大费了些时间。原先估摸着五六天的脚程,硬生生拉到了十多天。眼看年关将至,眨眼便到了腊月二十八,身后妖族依然紧追不休。燕月生就近混入了乌鹭城,打算过了年再走。 走到客栈后门,自有小二迎上来牵马。燕月生背着包袱进店,戴着眼镜敲算盘的掌柜抬起头。 “姑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天字号房一间,”燕月生丢出一块碎银,“住到年后初二。” 老掌柜扶了扶眼镜:“要住天字号房,这点银子可不够啊。” 燕月生诧异:“你们这收费可有些贵啊,京城的客栈都未必要花这许多。” “这话说得,好像姑娘去过京城一样。”老掌柜不屑地哼一声,“姑娘若是住不起乌鹭城的天字号房,只怕去了京城,连黄字号房都进不去。” “少在这里驴我。过年大伙都回乡了,没多少人住客栈,本就该比往日更便宜。你还想敲我一笔?”燕月生拍出一小块碎银,“这钱到底赚不赚?不赚我就换一家。” “行行行,怕了你了。”老掌柜面上勉强,手上动作却不含糊,一把将银子扫进柜里,回过头吆喝,“阿陵!带客人上楼!” 门帘一动,后厨钻出一个小女孩。她生得颇为矮小,看起来不过五六岁。手上满是草木灰,像是刚烧完火没擦手就慌里慌张跑出来了一样,伸手就要拽燕月生上楼。燕月生素有洁癖,下意识退后一步。 小女孩呆在原地,露出受伤的表情。 “你在前面走就好了,不必拉拉扯扯的。”燕月生戳了戳她的额头,“我穿的是白衣服,你也不想让姐姐洗衣服就洗个半天吧?” 小女孩这才放松下来点点头,乖巧地把手收回去,引燕月生上楼。 客栈帮手的小姑娘姓屠,全名屠汝陵。燕月生曾听人言,乡中许多老人会给自家孩子起个贱命,说是贱名好养活,名字太大怕压不住。但屠汝陵这个名字委实嚣张得过了分,比姜佚君的“荒佚之君”还要离谱。 “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燕月生问。 洗干净手的屠汝陵奉上热茶:“应该是我爹娘给起的,绣在了我小时候的肚兜上。” “你是……” “我是孤儿,”屠汝陵应答如流,显然已经被问过这个问题许多遍,“四年前被乔爷爷在野外捡到养大,从记事开始就在楼里打下手了。” “乔爷爷?” “就是刚才和姐姐说话的掌柜爷爷。” “是他?”燕月生想起方才诈她房费的奸商,“他居然能有这种菩萨心肠?” “乔爷爷是个好人。”屠汝陵认真地反驳,“虽然姐姐第一眼可能不太喜欢他,但他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是挺善良的,第一面就坑走她六钱银子。燕月生心想,面上未曾流露半分不满。 “那阿陵可知道这乌鹭城哪里有赌坊吗?” “有是有,不过爷爷说去那里的都不是正经人,从来不许我去的。”屠汝陵眼睛咕噜一转,“姐姐,你是正经人吗?” “我?我当然不是正经人。”燕月生正色,“我是杀过人的大坏人。” 屠汝陵瞪大眼睛,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燕月生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屠汝陵头顶上揉了揉。 “骗你的,”白衣少女声音轻快,“姐姐这么弱,怎么可能会杀人?你也太好骗了吧。” 以后一定会有,但现在确实一个没有。 屠汝陵肉眼可见放松下来,笑嘻嘻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又折返回来。燕月生正在整理包袱,转眼看见屠汝陵从门边冒出一个头。 “姐姐,你如果实在缺钱,可以去赌坊下几盘棋。在乌鹭城,棋手挣的钱最多。” 燕月生蹙眉。还没等她问清楚,屠汝陵又“哒哒哒”跑远了,远远传来她踩在长廊上的脚步声。 屠汝陵猜得不错,燕月生确实有些缺钱。薛稚钱袋里银两并不多,而燕月生自幼千娇百宠,是个不会委屈自己的家伙,对金银没什么概念,流水一般便花出去了。买完手头这匹老马后,燕月生钱袋见底。既然学不会节流,便只能开源。 赌坊各色生意,无非单双牌九、投壶马吊一类,燕月生无有不会无有不精,尤擅计算数点揣度人心,手脚百伶百俐,是个出千的老手。从前她在京城赌坊混迹,赚了一大笔银子,回家后便被燕霁云罚跪一晚不给吃饭。丁幼微心疼得跟什么似的,但也只能要燕月生听父王的话好好反省。 开设弈棋的赌坊,燕月生从没见识过,难免有些好奇。 寻常赌坊鱼龙混杂,赌徒一日便可从大悲到大喜,抑或从大喜到大悲。运气好的一本万利发财致富,运气差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场中随时可能会爆发争斗,喧嚣吵闹至极。而乌鹭城的赌坊却比其他赌场不同,始终安安静静的。随处可见坐在桌边手谈的二人。有的轻松惬意,有的汗如浆下。 但他们自始至终保持静默,不敢大声喧哗。他们知道如果吵嚷起来,必定会被巡防队的人抓起来扔进牢里关两天。 腊月二十八的这日下午,一位坐在窗边的白衣姑娘连赢五局。聚在桌旁观局的人俱都屏息静气,大气都不敢出,只敢偶尔小声交头接耳,生怕一口气便把这姑娘给吹化了。 白衣少女脊背挺得笔直,姿态优雅得仿佛一支兰花。她眼睛生得很特别,眉心有一颗胭脂痣。乌黑长发用一根白色发带结好,卷曲的乌发落在肩上。两指拈着一片冷玉,百无聊赖地等她的对手落子。 “这姑娘是哪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 “好像是外地人,登记的名字是丁雁月。” “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棋风却是肃杀的攻击型,难不成又是一个九龙寺派来向城主求借棋谱的?” “九龙寺里的人不都是和尚吗?这可是个姑娘,你咋不猜她是尼姑庵来的?” “尼姑庵里还全是光头呢,你咋不猜这姑娘是带发修行?” 一声轻咳,坊中人声立止。身材修长的少年硬生生挤进人群中心,站在燕月生身后摇头晃脑地看。被挤开的观众待要发怒,看清少年的脸后,悻悻地将骂人的话咽到肚里。 就在此时,坐在桌前对弈的老妇人长长叹气,最终投子认负:“姑娘好算力,是我输了。” 燕月生从容颔首:“承让。” 连赢六局,燕月生赚了二十多两白银,大概猜到了乌鹭城名字的由来。虽心下纳闷乌鹭城为何这般重视围棋,可也没有要追根究底的想法。 她待要起身去柜台兑钱,忽然一只手横空出世,按着燕月生的肩膀,又把她按坐了下去。 “且慢!” 少年声音清朗,雌雄莫辩。不喜欢和陌生人有身体接触的燕月生下意识皱眉,伸手便将对方的手从肩上拂落。对方也不以为忤,笑嘻嘻地在燕月生对面坐下。 “丁姑娘,要不要和我再来一局?” 燕月生见他虽身着男装,却眉目秀丽,没有喉结,胸部有些微起伏,显然是个女子。她眉头微舒,嘴上分毫不让步:“已经很晚了,我想回客栈吃饭。” “耽误不了姑娘多少时间,”服饰华贵的少年举起一根手指,“如果姑娘和我对弈时也如先前一般下快棋,大概一盏茶功夫也尽够了。” 围观的人都哄笑起来,燕月生鉴言辨色,发觉他们是善意的嘲笑。不是对燕月生,而是对那位女扮男装的姑娘。她猜出对方身份应当有些特殊,棋力不高,但估计有些花里胡哨的小聪明。 第8节 “你让我陪你下我就得陪你下?可有什么好处?” “你如果能赢了我,我就带你去见城主。” “我要见城主作什么?”燕月生托腮,笑吟吟地看着她。 “你不是来找我爹的吗?”少年茫然。 原来是乌鹭城城主之女。燕月生心里有了计较,脸上纹风不动。 “这样好了,我还没想好要什么好处,你先欠着。”燕月生学这姑娘的模样举起一根食指,“如果我赢了你,你得答应以后帮我做一件事。” “具体什么事,等我想好了再说。” “话不要说得太满,”颜令仪矜持地抬起下巴,“等你赢了我再说。” 作者有话说: 祝温和同学生日快乐。 第10章 、向天祈求 日落西山,暮色渐晚。窗外流水淙淙,窗内美人如画。眉眼艳丽的少年临窗而坐,目光中带着好战和跃跃欲试。 “我姓颜,颜令仪。”她自我介绍,“见姑娘方才对战落子极快,更不思索,想亲身体会一下姑娘的快棋,希望丁姑娘待会儿不要留手。” 燕月生并不答言:“你先还是我先?” “客随主便,当然是我先。” 颜令仪半点不谦虚,伸手便要去捉棋罐,被燕月生拦住。燕月生左手盖住黑棋棋盒,右手去白子棋罐中抓了三颗棋子,目光平静,拳头向下,示意颜令仪猜先。 虽然下午连赢六局,但燕月生并没有认真钻研过围棋,打过的棋谱少得可怜,唯一优势在于算力惊人。在棋盘上耗了半日,燕月生有些体力不支。表面风轻云淡,一副上门踢馆的高手模样,实际脑仁已经开始隐隐抽痛。她说想回去吃晚饭,倒不完全是托词。 眼下燕月生已猜出颜令仪棋力不高,但也未曾轻视对方。她前一句问话只是试探,见颜令仪一定要走黑棋,更加确定了先前的猜测,不会给颜令仪主动权。 “单还是双?” 没占到便宜的颜令仪“嘁”一声:“单。” 燕月生面色不改,右胳膊轻轻一抖,几颗白子“滴溜溜”落在棋盘上。 不多不少,正好四颗。 于是燕月生执黑,颜令仪执白。二人六子落定,燕月生忽然挑眉,意外地瞥了颜令仪一眼。颜令仪迎上燕月生的目光,毫不心虚地“嘿嘿”笑。 原因无他,颜令仪居然下的是模仿棋。 燕月生幼时曾经拿这一套戏弄过姜佚君,自然知道模仿棋的狡猾处。模仿对手的人并不需要动脑筋,只一味模仿对方的棋路。敌进我进,敌退我退,敌吃我吃,敌送死我——当然不会蠢到去送死。 不是什么高明的把戏,却十分能毁人心态,尤其是第一次遇到模仿棋的人。后面即便对方不再下模仿棋,棋手要调整过来也需要一点时间,到时多半已是大事去矣,万事皆休。 如此一来,燕月生也猜到颜令仪一开始要黑棋的原因,必定是要先手天元。毕竟棋盘之上,唯有天元一处无可模仿。燕月生如今执黑在先,颜令仪步步跟紧,但若是燕月生在天元上落下一子,这盘模仿棋便不能再进行下去。 “颜姑娘以前都是这么跟人下棋的么?”燕月生不去占天元,先小飞一步。 颜令仪果然跟上:“不是每盘棋都这么下,但和我这么下过的人也不少。” 燕月生落一子靠上白棋:“可有赢过几回?” “在家里只赢过一回,不过在外面可没输过。” 在宫中经常给太皇太后喂子的燕月生点点头,不再问下去,落子动作快了起来,渐成征子之势。颜令仪跟着下了二十来步,忽然停住。两边拐羊头渐行渐近汇拢。即便颜令仪不动脑筋只管落子,也能看出她再模仿下去,倒有小半白子要给燕月生吃去,不可挽回。 “怎么不下了?不是说要下快棋么?”燕月生笑吟吟地问。 颜令仪笑不出来,瞪她一眼,直接落在天元上,勉强得到一点生机。燕月生看她不再模仿,见好就收,二人这才正正经经交上手,不再先前一片胡搅蛮缠之态。 夕阳完全沉没下去,夜色渐深。盘上白子大势已去,只在角落里夹缝求生。颜令仪盯着棋盘盯了半日,方才泄气一般推秤认输。燕月生松了口气,撑着桌子站起来,陡然有些头晕眼花,晃了晃方才站稳。 “姑娘棋艺精妙,是令仪方才冒犯了。不知丁姑娘师承何处?怎么以前从未听说过姑娘名讳?” 燕月生没专门学过围棋,自然没什么师承,不过随便打几张棋谱,顺手逗逗姜佚君罢了。因为她百战百胜,王府里也没多少人愿意和她下棋,总要燕月生先饶上两三子。燕月生觉得无趣,后来都不下了。 只是这话和颜令仪可说不得。 “家师素喜清净,隐居乡野多年,颜姑娘不知道也是有的。” “这话丁姑娘拿去哄别人还差不多,哄我怕是打错了主意。”颜令仪抬头,灯火映照下,露出一双秋水般多情的眼眸,“我乌鹭城收录天下百谱,天底下高明的棋手,无论如何隐姓埋名,我爹总有办法访问得知,就连天上仙人的棋谱也能得到。令师隐匿踪迹的本事,难不成还能比仙人更高明?” “仙人?”燕月生重复了一遍,“颜姑娘这话,难道是指令尊亲眼见过仙人?” 颜令仪脸色微变,情知自己说漏了嘴。燕月生并不追问,一笑而过。 “我对颜姑娘家的仙缘不感兴趣,只是姑娘缠我半日,总该放我回去吃饭了。” 她揉了揉肚子,肚子识趣地“咕”一下叫出声。燕月生续道:“今日之约,望颜姑娘不要忘记。我眼下想不出什么需要的东西,以后想到再向姑娘讨要。” 说毕带着兑出的银钱扬长而去,并不回头一眼。颜令仪追出去,只看到白衣少女远去的背影。 燕月生回到客栈时已经不早,客栈快打烊了,乔掌柜在柜台里对账。他听到门边有人进来,戴上眼镜细细一瞧,便瞅见兜着满怀银子进门的燕月生。 “客官这是?” “发了一笔小财。”燕月生拿着银锭子在他眼皮底下晃一晃,又收了回去,“来一壶酒,一碗面。有酱牛肉没有?” “有的,有的。” “再切一盘牛肉,要炖得烂烂的,不要许多嚼不烂的筋脉在上头。” 后厨传来起锅烧火的动静,燕月生在桌边坐了,将怀中的银子往桌上一推,堆在一处一锭一锭排开。老掌柜捧了黄酒和新切好的牛肉过来奉上,待要走开。 “别走,坐。”燕月生虚虚一拦,“这会儿又没客人,你想对账有的是工夫,不急这一时。” “老头子上了年纪,怕陪不了姑娘喝酒。” “哪里要你陪我喝酒来,这一壶还不够我喝呢。”燕月生拍拍桌面,示意老掌柜坐,“掌柜的,我是有话想问问你。” 乔掌柜依言坐下:“不知道问话的答案,姑娘愿意出多少钱换呢?” “要看掌柜说出的话值多少钱了。”燕月生给自己满上一杯。 “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乔掌柜摇头,“值钱多少,只在姑娘的判断。到时候老头子把该说的都说了,结果姑娘觉得不值一文,老头子不是白费这许多唾沫?” “五两。”燕月生分出一锭白银。 乔掌柜嘴角往下一扯。 “十两。” 乔掌柜又摇摇头。 “贪心不足蛇吞象,我要打听的消息,十两已经顶天了。”燕月生作势要将分出的银子划回,“现在掌柜看不上,往后乔掌柜想挣这么便宜的十两银子,可不能够了。” 老掌柜一把拉住燕月生的胳膊:“行,十两就十两。” “这才是聪明人呢。”燕月生笑盈盈地收手。 说话间,小二上了燕月生先前点的热面。面是宽面,一碗只三四根,另配了一碗泼了滚油的蘸酱,香气四溢。燕月生试了试温度,搁下筷子等它凉。 “今日我出门和别人对弈,赚回这些银子。不算太难,但我一直有些困惑。乌鹭城的乌鹭二字,想来便是指的围棋。只是城主这般重视弈棋一道,不知所为何故?” “姑娘这可就问对人了。”老掌柜颇有些得意,“乌鹭城建成三百年,比我大梁开朝还要早二百多年,姑娘可知他颜家建城的根基从何而来?” “我是要你把前因后果直接说给我听的,须不是叫你在这里说书。”燕月生按着银锭,“知道什么就直接说,少在这里玩花样,跟我来一招‘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呢?” “姑娘好急的脾气。”老掌柜乐呵呵地笑起来,不再继续吊钩子。 “他颜家三百年前有位祖先,名叫颜超,命里只该活十九岁。时任天机阁阁主的仙长告诉他,想要活命,唯有增寿。冥府阴司受天界管辖,判官铁笔从不容情,唯有直接求助天界神君,方能得救。天界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南斗星君手下延寿司天府宫司命,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以折腾凡人命运戏弄天道为乐,从不改她所书写的命运,求之无用。” “唯一办法,是去直接恳求南斗北斗。” “颜超听了仙长的话,第二日备了酒去山中,按照那仙长的指路,果然寻得两位在山中下棋的青年。颜超奉上酒肉,那两位青年只顾下棋,未曾在意,不经意间便将酒肉吃喝尽了。待仙人下完棋,才发现他们吃了凡人的供奉,欠了颜超一段人情。” “所以仙人就把颜超的命数给改了?”燕月生猜道。 “正是如此。据说是那位北斗星君提笔,将这位颜超老先生的命数改成九十,随后两位仙人化作清风而去。颜超磕头拜谢,将山中棋局抄录一份携回家中,果然活到了九十岁。” “他子孙从这一张棋谱中悟道,开山立派,成就新的修仙宗门,自此之后便有了乌鹭城。” 燕月生沉思一会儿,忽然笑起来:“说到底,也不过是贿赂二字而已。说司命如何刁钻,然而人家不过是尽职尽责,不因私废公罢了。若是个个都来祈求,个个都给他延寿,天底下还不给乱了套?” “姑娘这话说得在理。只是能被贿赂动摇的神君,自然要比不近人情的亲切些。” 乔掌柜敷衍一句,随即伸手便要来拿银子。 “别急。”燕月生伸手拦住,向老掌柜摇了摇食指,“掌柜扪心自问,你方才这故事,可值十两银子不值?乌鹭城开山立派的大事,想来这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在街上随便拦个人便知道了,何苦花这银子来问你?” “姑娘的意思是?” “关于颜家和天界的渊源,我要知道更细节的,更靠近现在的事。” “比如?” 燕月生声音轻快:“比如乌鹭城的现任城主,可有什么特殊的仙缘传闻?” 作者有话说: 颜超增寿的故事,改编自干宝《搜神记》。 模仿棋主要在于搞人心态,没有什么实际操作价值。 第11章 、故人再见 燕月生先前听屠汝陵说,她自小就在乌鹭城中生活,那乔掌柜必然在这里待了好些年头。客人吃饭时喜欢谈天说地,客栈迎来送往,精明如乔掌柜,自然少不了收集消息。 她在赌坊时见颜令仪说漏嘴后一脸警惕,猜到城主颜家应该有什么保守的秘密。但光是一个颜令仪,便已经算不上守口如瓶。何况偌大一个城主府,这些年必定会漏出些许风声来,成为乌鹭城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大伙未必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心里总会存个疑影。 若是能用十两银子从乔掌柜这里买来只言片语,燕月生觉得不算亏本。 乔掌柜听了问话,原本浑浊的老眼骤然锋锐起来,盯住了燕月生:“姑娘打听这些,是想要做什么?” “不过随便问问罢了,掌柜何必这么紧张?”燕月生试图使他放松。 “如果只是随便问问,姑娘又何必特地使钱买通老头子?”乔掌柜站起身来,“我劝姑娘管住好奇心,不要随便问东问西。乌鹭城很忌讳这个。若是城主误以为姑娘在觊觎他们颜家的仙缘,就算当今圣上亲临乌鹭城,也保不住你。” “好大的官威!”燕月生赞叹一句,“这事就严重到如此地步,以致掌柜连钱也不想挣?” “有些钱能挣,也得看看有没有那个命花。”乔掌柜微微一笑,“姑娘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第9节 他正要离开,身后的燕月生不经意问道:“对了,这会儿怎么不见阿陵?” 乔掌柜身形一滞:“姑娘对阿陵很感兴趣?” “没有,只是忽然想起来。她晚上不上工的吗?” “已经很晚了,她年纪还小,每日要睡足了才能早起。我让她先回去睡了。” “她就歇在这客栈里?” “自然。” 燕月生点点头,不再问下去,将牛肉浸在面汤里,开始吃她的裤带面。面条放的时间略久,有一点凉了。 过了一晚,便是腊月二十九。燕月生前一夜反复练习减字桃花,第二日便起得晚了些,只能早午饭混在一处解决。她打了个哈欠下楼,正在思考今日中午是吃清炖乳鸽还是红烧排骨,忽然听到老掌柜的声音。 “姑娘可算起了,我还以为要等到午时呢。” 燕月生从楼梯上看去,恰好见到从柜台后迎出来的乔掌柜。他这次没有戴眼镜,显出满脸殷切。燕月生往后一仰,下意识便觉得对方不怀好意。 “掌柜的,你这又是唱哪出?” 老掌柜搓着手,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姑娘还记得昨晚的交易吗?” “昨晚?”燕月生回想,“哦,你是说关于颜家——” “嘘——”乔掌柜慌忙示意燕月生噤声。燕月生做了个鬼脸。 “你后悔了?” “昨晚老头子回去左思右想,觉得这钱还是能挣的。只要姑娘发誓,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别跟别人说是老头子告诉姑娘的就好。” “是吗?”燕月生打量着乔掌柜,“我不信。” 老掌柜昨日拒绝得斩钉截铁,今日忽然前倨后恭,这一番辩解可不能使燕月生信服。她想要杀死姜佚君,必须要找到合适的门路,得到足够打败天机阁的修为。所以燕月生昨日才会动心,想知道颜家的仙缘从何而来。 但如果这秘密当真严重到姜佚君亲身来都搞不定,燕月生也不会一直和乌鹭城较真下去。她一开始想要去投奔的可是三大剑派之一的明夷剑,实在不必吊死在乌鹭城这一棵树上。 “要约达成是有时限的,乔掌柜应该明白。比如我昨日想吃排骨,客栈里没有。今日客栈到了新鲜排骨,可我又不想吃了。”燕月生说,“昨晚我已经给足了掌柜你机会,现在掌柜再想挣这十两银子,可没那么容易。” “五两。”乔掌柜斩钉截铁。 “五两——”燕月生拖长声音,心中权衡利弊。乔掌柜态度转变必有缘由,但她又不可能逼问出来。思考间燕月生已经走下了楼梯,猛然看见门外站着的熟悉身影。 “看来这五两银子,是上天不让先生赚了。”燕月生声音轻快起来,“早啊颜姑娘。” 乔掌柜一惊,慌忙转身,便看见一身红衣的颜令仪迈进客栈中。乌鹭城备受宠爱的骄纵大小姐抬起下颌:“哪里早了?你可真能睡,再晚点就要吃午饭了。” “我确实是打算吃午饭来着,不知颜姑娘是不是想来与我共进午餐?”燕月生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客栈里能有什么好吃的?不如去我家吃,我请你还差不多。”颜令仪伸手来抓燕月生胳膊,燕月生几次抽手都未能成功,硬生生被她拖出了客栈。 “对了,昨晚多谢姑娘提醒。”身后传来乔掌柜的声音。 燕月生煞住脚,颜令仪被拉得一个踉跄。 “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燕月生回头。 “昨日我歇息前想起了姑娘的话,去阿陵屋里看她踢了被子没有,才发现她不在屋里。今早上工的时候她才溜回来,说是昨晚不小心尿了床。冻得睡不着,又不敢让我知道,只能跑回家去睡了。” “原来如此,”燕月生颔首,“阿陵年纪还小,这种事也难免。掌柜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才好。” “好了快走吧,什么尿不尿床的。”颜令仪皱起鼻子,露出嫌弃模样,“现在说这些,待会儿可要怎么吃饭?” 今日颜令仪穿了女装,一身鲜红浓烈似火,比昨日的男装要更衬气色。整个人看起来活力十足,和一旁白衣的燕月生形成鲜明对比。她拉着燕月生在街上一路小跑,不一会儿便到了城主府。 要进角门前,颜令仪反而站住不走了。 “丁姑娘,其实今天我邀你来,不是想请你吃饭。” “我知道。” “事实上,也不是我想请你来。” “嗯。” “是我爹的意思,他想和你下一盘棋。” “所以我才会跟你过来。”燕月生眉眼弯弯。 “不是,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颜令仪有些不高兴,“你的意思是,如果当真是我要请你吃饭,你反而不来了?” “不然呢?”燕月生故意逗她,“我本来就想好中午要吃红烧排骨了,结果硬被你拖出来。我可不喜欢被别人打乱自己的计划。” “行吧,回去吃你的红烧排骨去,”颜令仪气愤愤地松开燕月生的胳膊,“先前的话当我没说。” “那我走?”燕月生作势要走。 “不行!”颜令仪回想不对,一把又抓住燕月生的胳膊,生怕她跑了,“我已经和爹爹说好请你来府上做客,要是请不到误了事,爹爹可是会生气的。” 燕月生见她天真烂漫,喜怒哀乐皆出胸臆,料定这姑娘无甚城府,嘴上把不住门。若是颜城主是个难对付的,大可从她身上入手。二人进了院中,自有小厮迎上前:“大小姐回来了?” “嗯,我爹呢?” “今日府上来了贵客,老爷正在前厅待客呢。大小姐恐怕要先等等。” “已经叫我去请客人,怎么又来一个客人?”颜令仪不悦,“怎么,我请来的客人便不是贵客?偏要我等着?” “啊哟大小姐,您可千万别生气。”小厮慌忙描补,“主要前厅这客人身份尊贵,老爷从前下了几趟帖子都请不来。今日忽然来了,可不得好好招待一番。” “请了几次都请不来?谁啊?” 小厮待要回答,颜令仪已经从他脸上看出了答案:“你是说抱朴子?” 颜令仪语气欣喜,几乎变了调。燕月生微有不解,但颜令仪下句话马上打消了她的疑惑:“那大师兄岂不是也回来了!他怎么也不先写封信告诉我一声?” “正是抱朴老先生。”小厮松了口气,“宋公子今日刚请他入府,老爷有许多话要请教先生,可能要花一些时间。大小姐不妨再等会儿。” “有什么好等的!”颜令仪嗔怪道,“我又不是外人,难道爹爹还会怪我冒犯抱朴先生不成?” 燕月生冷眼旁观,看出颜令仪对她口中的那位“大师兄”定是情根深种。她年岁尚小,对风月之事不感兴趣,因此也没有插嘴。喜悦到了极致的颜令仪总算还没忘了自己带了客人回来,转头看向燕月生。 “丁姑娘莫怪,我大师兄离开乌鹭三月有余,久久没有音讯,我总担心他这次年前赶不回来。方才乍然听到他的音讯,难免高兴得失了分寸。” “情之所至,也是常理。只是——” “我明白。”颜令仪不待燕月生说完,便回头叫人,“阿青!阿青!” 原本在廊中喂雀鸟的丫头慌忙放下手中糕点,小跑着赶来。 “大小姐有何吩咐?” “你带着这位姑娘去我们后花园转转,散散心。待会儿我再派人来叫你带客人去前厅。” “知道了大小姐。” 与师兄暌违数月,颜令仪思念太过,不愿稍作等候,飞一般地跑去前厅方向,动作竟比拉燕月生上门的时候还要快些。一身青衣的丫头领着燕月生去后花园闲逛消磨时间,细声细气地为她解释:“大小姐没有轻慢客人的意思,奈何今日管事的文老伯身体不适,请假休息去了。不然如今带姑娘去逛园子的必定是他。” “方才我听你们大小姐说大师兄回来了,想来他才是你家小姐丢下我的主因吧。” “那是宋阙宋公子。”阿青脸上微微一红,“我家小姐和宋公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很是深厚。但小姐也绝不单单只是为了宋公子才撇下姑娘不管的。” 燕月生暗暗发笑,但也未曾出言拆台。如今已入了冬,后花园修缮得再精美华丽,到底是百花凋谢的时节,偶尔还能看见地上顽固不化的冰雪。草地枯黄,整个花园跟雪洞一般冷清凄凉。颜令仪连这都想不到,可见是被那个宋阙回来的消息给喜昏过了头。 “姑娘不要笑。”同样想到这一层的阿青满面通红,“穿过这片假山,便是一片梅林。如今虽未盛开,也已经挂上骨朵了。姑娘如不嫌弃,可以去看一看。” “我自己去看看便好,不必你带着了。”燕月生拦住阿青,“我就喜欢一个人四处走走,你跟着我我反而不自在。” “可待会儿大小姐……” “我看完梅花就出来,丢不了的,你在担心什么?”燕月生点点阿青的额头,示意她在这里站着。白衣少女穿过假山石堆砌成的长廊,进了还未盛开的梅林。 红梅虽未盛开,但已经有了香气,枝头透出千万点胭脂般的红。刻意去闻的时候一无所获,放弃追寻后反倒被扑了一鼻子的馥郁。燕月生在花树间穿梭,赏鉴着将要开放的梅花,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梅林深处忽然传来笛曲,缠绵凄切,哀婉得仿佛一声呜咽。燕月生蓦然回首,脸上满是惊愕。以她的感知,竟然半点没察觉出这林中有人! “谁在那里!” 笛声未有知觉,只是哀怨地吹奏下去,几乎将人心都揉碎了一般。燕月生循声而去,渐渐走下山坡。映入眼帘的是满山红梅,和山下冰蓝彻骨的湖面。梅花寒香扑面而来,将燕月生拥入怀中。 一身黑衣的青年背对燕月生站在湖边梅树下,吹着一支破碎的曲子。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事过情迁 颜令仪从廊下转出来,一眼看见厅上坐着的父亲和客人,师兄宋阙侍立一旁。颜广闻满脸谦恭,神气和平日的模样大有不同。头发斑白的老人坐在上位,似是说累了,正停下来用茶。厅外是冬日碧蓝的天,厅里的光线倒更黯淡些,颜令仪乍然望去,看不清宋阙的神情。 “爹!”她欢快地叫一声,提起裙子跳过门槛跑去。 和客人谈论到兴头的颜广闻微微皱眉。 “这位是令千金?”喝茶的老头搁下茶杯,目露探究。 “不错,”颜广闻笑道,“令仪,还不快给葛老先生行礼?” 他转向颜令仪说话的时候,声音转为严厉,显然是在责怪她贸然跑到前厅的举动。颜令仪一缩脖子,规规矩矩地向那位抱朴子先生行了晚辈礼,随即笑嘻嘻地站到宋阙身边去。 “这丫头,如今是被我惯得越发没规矩了。”颜广闻摇头,“还望老先生不要见怪。” “爹,有客人在呢。”颜令仪把身体扭成一条麻花撒娇撒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你也知道有客人在!” 颜广闻语气加重,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一旁的抱朴子葛洪出言解围:“无妨。令千金活泼率真,心无城府,是天性自然之人。” “说得好听些是天真活泼,说得难听些便该是缺心眼了。她这般一味天性自然下去,叫我未来怎么放心将乌鹭城交到她手里?” 颜令仪没留心客人的夸奖和父亲的批评,她心思全放在一旁的师兄宋阙身上。暌违数月,宋阙瘦了不少,面部轮廓分明。好在没有晒黑,比先前更风姿卓然,令人心折。颜令仪一边心疼一边欢喜,悄悄拽了拽宋阙的袖子。注意力原在葛洪身上的宋阙被拽回了神,低头用眼神询问何事。 然而他就感觉到袖子里摸上来的小手。颜令仪将叠起来的手帕塞进宋阙的手中,宋阙捻了捻帕子,里面硬邦邦一个疙瘩。不必多想,定是一颗糖果。 他一时间啼笑皆非。 小儿女心肠怎能瞒住老江湖。葛洪不动声色间已将这两孩子袖里玄虚看在眼里,心知颜广闻的女儿是对这宋阙一往情深了。可那一位天界神君也不像是会轻易放手之人,不知此事会怎生了结。颜广闻看出葛洪在出神,问道:“葛老先生在想什么事?” 葛洪回过神来:“无事。颜先生倘若当真能炼得金丹益寿延年,未来有的是时间。何必急着让令千金挑起城主重担,放她开心快活几年不好?” 颜广闻默然,良久方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城中事务繁多,管理起来颇为伤神,废去我许多闲暇功夫,以致我无法将心力集中在棋艺上。若是我有生之年解不开那一盘棋局之谜,不免抱憾终生,日后在九泉之下也难见父母。” 他这话说得含糊,叹息无奈之意却半分不假。葛洪也不追问,乐呵呵地提起旁事:“我听闻九龙寺去年派了一位俗家弟子来乌鹭城,说是要借乌鹭棋谱一观。作为报酬,愿意为城主复盘一百盘棋局。颜先生当时似乎是拒绝了?” 颜广闻面色一紧,待要回答。一旁和师兄拉拉扯扯半日的颜令仪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爹,你昨晚叫我去请的丁姑娘,我已经给你请来了。” 第10节 “请来了?”颜广闻骤然起身,“她人呢?谁在陪客?” 颜令仪被追问得讷讷:“我叫阿青带她去后花园散散心,等爹爹你和葛老先生聊完再带她来。” “胡闹!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把客人一个人扔在后花园里?你叫外边人怎么想我们颜家?” 颜广闻这次是真生气了,颜令仪也察觉出自己方才的无礼,慌忙躲在宋阙身后。葛洪出面打圆场:“无妨,我那徒儿不也是被带去在府上散心。城主府上风光正好,逛逛也算解闷,哪里就严重到这个地步。” 有了客人撑腰,颜令仪胆子大了些,从宋阙身后探出头来:“就是。我还没怪爹爹你呢。明明先前说好了要我去把客人请来,等我请来后你又不在,害我慢待了丁姑娘。” “你!” “好了好了,颜先生消消气,动气伤身。”葛洪宽解,“现在去将那位丁姑娘请过来好生招待也就是了。令千金也并非故意忘记,责怪多了于事无补。” “回头再跟你算账!”颜广闻狠狠瞪了颜令仪一眼,忙命人去后花园寻客人丁雁月和丫头阿青。另一边命人准备好酒菜,过一会儿便要开饭。 燕月生并不知道前厅的这一桩公案,知道了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她在湖边听人吹笛,这一听便听出了几分意思。 燕月生对丝竹音律无甚研究,却觉得这笛曲莫名耳熟,应该是以前无意间在哪里听过。只是调子该更活泼一些,哀而不伤。湖边吹笛的青年似是受过情伤,曲声低沉,千回百转,带着些许不甘,和燕月生的直觉有些出入。 这种感觉没有来由,燕月生因此愿意听对方吹完,而不是中途打断。 梅林湖畔,黑衣青年一曲吹毕,尾音簌簌如风过竹林。站在他身后的燕月生终于出声。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少女踩过松软雪地,发出轻微“咯吱”声。越靠近对方,燕月生便越是警惕。她自出生以来,只遇过两次无法察觉到他人存在的情况。一次是在京城外月老祠中,一次是现在。月老祠中出手相救的或许是神祇,眼下吹笛的青年可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黑衣青年听到询问,终于转过了头。他生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明明面无表情,不喜不怒,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压迫感,美得仿佛将出未出的刀锋。 燕月生在看清对方面容的一瞬间,瞳孔骤然放大,如雷轰电掣。她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极喜悦的感情和极厌恶的直觉交织在一处,以致燕月生不明白她想要做什么,只觉心中酸苦难言,几至潸然下泪。模糊不清的画面从深埋记忆中挣扎而出,尚未长成的少年沉默寡言,倚在窗边看月亮,似是在想心事。室内没有点灯,他仿佛披了满身月光。 少年忽然转头,向燕月生伸出小指。 “何谓信?不失人,亦不失言。” “燕月生,你不要失信。” 破碎的记忆如浮光掠影,在水面转瞬即逝。燕月生恍然回到现实,大为惊骇,噔噔后退两步。青年站在坡下湖边,燕月生迎上他专注的视线,却半点无法产生“我在被看着”的实感。 上位者的眼神。燕月生想。她对这种气派很熟悉,一眼看出玄衣青年是和姜佚君一般久居高位的人,恰恰也是她最厌恶的那一类人。 但为什么,我会觉得他很亲切,无法产生警觉?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燕月生声音干涩,以致她几乎无法分辨出方才问话的人正是她自己。 黑衣青年忽然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恍若春风化雨,一瞬间便化去了他眉眼间的锋锐戾气。 “姑娘平日里都是这么和人搭讪的吗?” 燕月生皱眉,不喜欢对方这种答非所问的做派,转身便要走。 “丁姑娘!丁姑娘!” 远远传来阿青的声音,燕月生遥遥看见花树间寻找的青绿身影,出声回应:“我在这儿。” “我可等了姑娘好一会儿,怎么半天也没出来,我还担心是不是姑娘出事了。”阿青顺着声音来处看见燕月生,急忙扶着花树深一脚浅一脚赶来。 “不过一片梅林,能出什么事,总不至于不看路脚一滑掉到湖里。” “姑娘说什么呢?也不怕忌讳!”阿青慌忙“呸呸”了两声,意在帮燕月生去晦气。她正要带燕月生出梅林,转眼便看见燕月生身后的黑衣青年。 “这位想必是葛老先生高徒明公子?巧了,我家老爷有请。” “你家老爷只请他,不请我?” “姑娘又在说笑。我家老爷的意思是请二位一起去用饭,只是不知道明公子人在哪里闲逛,刚还叫了一批人在后院里找呢。谁会想到两位客人竟然在一处?” 说话间,黑衣青年已经到了燕月生身边。燕月生并不正眼去瞧,只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青年身形颀长,看上去约莫二十上下。玄色衣衫上用银线勾勒出扶桑花纹,郑重而不显单调。二人站在一处,燕月生头顶只到对方的肩下,隐隐有些被压制的意思。 燕月生不喜欢这种感觉,别开眼神不再看。青年察觉到燕月生暗中观察的目光,嘴角微微翘起,恍惚是个笑意。 “这位是丁雁月丁姑娘,我家老爷仰慕姑娘的棋艺,请到府上想切磋一盘。”侍女阿青为二人互相介绍,“这位是抱朴子葛洪老先生座下高徒——” “明渊。” 黑衣青年打断了阿青的话。燕月生抬起头。只见明渊神情认真,语气恳切。 “我是明渊。这一次,请不要再忘记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棋道圣手 燕月生在京中时没特意留意过抱朴子葛洪,只偶然听得一言半语。传闻说他精通岐黄,炼丹之术尤其了得。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活了多少岁。有人说他攒了不少功德,已经修成了半个地仙。寻常凡人得其一颗金丹,可以延得十年寿算。燕月生年纪尚小,自然不会在乎这个,但其他信了传闻的人可不在少数。先帝重病时曾四海张榜,重金悬赏抱朴子葛洪所炼金丹,终究未能成功。 皇室都请不来的人,眼下却在乌鹭城颜府上用饭,不能不使燕月生感到诧异了。出于礼貌,她吃饭时一直专心致志,不主动说话,也未曾多看抱朴子葛洪一眼,但葛洪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从燕月生身上掠过。燕月生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却不明白为什么。 与之同时,颜广闻也在观察燕月生。他比葛洪更直接一些。作为东道主,照顾客人是颜广闻分内之事。他见燕月生举止斯文,虽吃得极快,却半点不闻杯箸之声。又见燕月生无论尝到何种精致佳肴,始终颜色如常,仿佛吃惯了一般。颜广闻心知这位丁雁月姑娘出身不凡,绝非寻常乡野隐士所能栽培出来的女子,正在考虑怎么挖出她的来历。 此时燕月生放下筷子,反而先开口了。 “晚辈有一句话想请教葛老先生,不知先生能否为我解惑?” 桌上人动作齐齐一顿,颜广闻不动声色,颜令仪竖起耳朵,宋阙有些困惑。明渊抬头,看了葛洪一眼。 葛洪猝不及防被抓住窥视的目光,难得流露狼狈神情:“姑娘有话想问,老身自当知无不言。” “我的脸上是粘了饭粒吗?”燕月生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这……” “如果没有的话,先生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燕月生合掌,气定神闲,“难道先生觉得我有哪里面善?” 燕月生虽笃定她今生今世从未见过葛洪其人,但眼下姜佚君将通缉贴得到处都是,保不齐葛洪就在路边见过燕月生的画像。何况燕月生在梅林中想起一些破碎画面,总疑心自己从前是不是见过明渊,只是她不记得了。 如果她确实和明渊有一段过去,那么葛洪在燕月生不知道的时候认识她,也算不上意外。 “姑娘多想了。”葛洪按捺住好奇心,正色道,“我只是见如今已到了腊月,姑娘却浑身缟素,有些困惑罢了。丁姑娘可是最近有家人去世,还未出孝?” 此言一出,燕月生眼皮一跳,颜家三人神色各异。他们打量燕月生的形容,果然觉出几分素淡。年关将至,众人不说穿红着绿十分喜庆,可也不会去穿白。燕月生却白衣白裙,连发带都是白的,皎洁得仿佛十五的月光。 “我……”燕月生正要说话,明渊却咳嗽一声,吸引了桌上其他人的注意。他对上葛洪的目光,看似谦恭,语气却冰冷:“师父先吃饭,有话吃完再问。” “吃饭吃饭。”颜令仪赶紧招呼,“师兄你也多吃一点,就几个月没回来,怎么瘦这么多?” 燕月生看去,见颜令仪给宋阙搛了两块鸡髓笋,满脸亲近欢喜。宋阙脸色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将颜令仪夹的笋干留在碗头上,并不立即去吃。 燕月生素有洁癖,不喜欢别人给她夹菜。但若是亲近的人表示关怀,她也不是不能忍耐一二。她见宋阙虽行为举止中对颜令仪颇有容让,却是一种对小孩子的体贴,没有半分热恋情浓的模样。料定宋阙对颜令仪只是青梅竹马之情,并无男女之想,不由得暗暗摇头。 那厢明渊神色淡淡,传音入秘给抱朴子:“吃你的饭,一直盯着她做什么?” “如今地仙之间可是传遍了,少君千年铁树开花,为了一个小姑娘追到人间十多年不现身。”葛洪笑呵呵的,“老身今日亲眼得见,不多问几句,回去怎么跟赵公明麻姑他们说嘴?” 这件事在三界之中算不上什么秘密,明渊身为青阳少君,将来铁板钉钉的五方五帝之一,他的一言一行都为许多人所关心。然而他自破劫失败的长眠苏醒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天界,这一举原因未明,在仙人神族中也是众说纷纭。 八卦是人的天性,葛洪眼看这个谜题的当事人皆在眼前,不好奇才是不近人情。 他待要再说,却见明渊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他一眼。葛洪讪讪地笑,知道再说下去也是徒劳,恐怕还会激怒这位白帝后裔。青阳氏一脉向来都是不爱说话直接动手的脾气,葛洪不得不收敛起那些多余的好奇心,不再看下去。 午饭已过,颜广闻命人撤下宴席,另命丫头阿青引燕月生去了书房。他原先想让宋阙和颜令仪接待抱朴子师徒,专门腾出房间请这二位在府上长住。没想到葛洪笑称在府上打扰多有不便,还是出去住的妙。师徒二人辞了主人出院,去寻客栈下榻了。 这边颜广闻带着徒弟女儿出来送客,那边燕月生被阿青引着进了颜府书房,另有丫头奉上一碗雨前新茶,以助饭后消化。之后下人都退了出去。燕月生左右看看,见书架上垒了满满的书,三面书架倒有两面装的都是棋谱。桌上堆着的文书,一多半是乌鹭城中待处理的事务。 燕月生料定书架上必然下了防止偷窃的禁制,不去书架翻找,在桌上随便摸了几本文书来看。一本是乌鹭城两年来的商铺登记,一本是税收登记,其余的都是些赌坊账本。本本账目清晰,字迹娟秀。只是写法和燕月生素日所见并不相同,要更加简洁精炼些。 “景平四年冬,悦来商行于城东青云街设立。店主李幸,三十二岁,剑南人士。” “景平五年春,安顺茶馆于城西中顺路设立。店主罗熠,六十三岁,保宁人士。” “景平六年夏,聚春客栈于城中南道设立。店主乔文玉,五十六岁,长河人士。” “景平七年秋,兴宏布庄于城南江心街设立。店主徐志洲,四十二岁,平邑人士。” …… 看完两篇账目,燕月生耳朵一动,察觉到颜广闻正在向书房靠近。她迅速将文书按照顺序原位放了回去,收拾得与原先分无二致。 颜广闻推开门进了书房,一眼看见燕月生正坐在客位上撇茶沫,一副兴味索然的模样。 “丁姑娘久等。”颜广闻合上门。 “颜城主。”燕月生起身行礼。 “姑娘多礼。”颜广闻示意燕月生坐,他在燕月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令仪那孩子这两日对丁姑娘多有冒犯,还望丁姑娘海涵,不要放在心上。” 燕月生礼貌地笑:“哪里就严重到如此地步。” 说话间,棋盘已经放下,两只棋盒搁在一旁。燕月生抓一把白棋,正要猜先。颜广闻摆摆手,将黑棋棋盒向燕月生那边推了推。 “城主的意思是?” “丁姑娘先请。”颜广闻做了一个“自便”的手势,竟是主动让出了选择权。 燕月生眼珠一转:“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书房窗户明净,阳光自树枝缝隙透进,在棋盘上跳跃成点点光斑。房中点了熏笼,因此算不得十分寒冷。白衣少女坐在棋盘前,几缕卷曲的长发从肩头垂落。颜广闻偶尔抬头观察燕月生的表情,只见她永远一副气定神闲的神态,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晴朗的阳光照在女孩的侧脸上,衬出几分玉一般的质感。 二人都不是什么寻常棋手,表面看起来轻描淡写,棋盘上早已厮杀得血流成河。颜广闻上了岁数,到底比燕月生老到几分。白棋将黑棋薄弱处围定,不给燕月生半点逃生机会。燕月生就地做活,治孤侵消一套行云流水,断绝白棋围空的势头。颜广闻微微皱眉,燕月生破局棋路独辟蹊径,和寻常棋谱的解法大有不同。 他若有所觉,转去其他地方开拓局面,支起小铁网。而燕月生并不与他纠缠过深,没有去投。几番死活争斗,颜广闻也看出了燕月生的行棋思路,便是没有思路。她受前人影响较浅,算力却极强。寻常人下一步看三步,颜广闻这个层次的高手已然能看出五步。然而燕月生却至少算出了七八步,或许还能更多,才能在颜广闻攻势下游刃有余,不动声色地拉开优势。 这般算力,颜广闻前所未见,当下大为惊异。他纵横棋盘数十年,哪里吃过这么大的亏,竟然只能被小辈牵着鼻子走。为了打乱燕月生的脚步,颜广闻攻势甚猛,不给黑棋半分喘息机会。燕月生不动声色,放出几处漏着。白棋以为抓住疏漏打劫,却又被黑棋密不透风地防守回去。 最后劫争尽消,燕月生以七目之优大胜。她表面看去神色如常,实际上因为用脑过度,已经开始耳鸣。耳朵里嗡鸣声渐响,燕月生微微有些恶心。 颜广闻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棋盘,最终投子认负。燕月生刚松口气,便听到颜广闻叹息般的声音。 “我自二十六岁接手乌鹭城,输棋的次数屈指可数,输给你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更是头一回。枉我素日自负国手,原来也不过如此。” 燕月生脑子一抽一抽的痛,想喝点茶水润嗓子,只是有些手软。她担心一不小心打翻茶杯,显出自己的虚弱疲惫,最终没有这么做。 “一回生二回熟。城主知道天外有天这个道理,以后再次失败便会更容易接受些。” “一回生二回熟?”颜广闻冷笑一声,“不,这种事已经发生了两回,绝不会有第三回 。” 燕月生皱起眉,便听颜广闻续道:“我从前听闻人间棋道第一圣手,当属天机阁阁主荀无涯。只是他当时拒绝与我对弈,派出他一个徒弟,便轻而易举地将我击败。我失魂落魄地打算离开天山,听到天机阁门下弟子议论。他们说赢过我的人叫程素问,棋感无人能及,赢了我也是理所应当。而论算力,自然是京城中燕家的睿郡主第一。” 燕月生手指不受控制地一弹。 “丁姑娘算力惊人,只是不知道对上摄政王府家的睿郡主,又是谁胜谁负?” 第11节 作者有话说: 稍微改了改文案,感兴趣的可以看一看。 第14章 、秋庭仙缘 问话的时候,颜广闻紧盯着燕月生,想从她神情中找出些许端倪,然而一无所获。白衣少女掀起眼皮,迎上颜广闻的目光,面上无波也无澜。 “丁某才疏学浅,能胜过颜城主已属侥幸,哪里敢自比睿郡主。” 她像是想到什么,微笑起来:“如果定要分出个胜负,天机阁都说睿郡主算力第一,想来在下还是比不过的。只是眼下那位郡主已死,她若是真要胜过我,只好再转世投胎一回,或许还能赶上和丁某切磋一盘。” 自始至终,燕月生谈吐有致,一点也不慌张。她仿佛想就那位睿郡主的事开个玩笑,然而这玩笑放在死者身上难免尖酸刻薄了些,不大厚道。颜广闻疑心稍去:“丁姑娘此番在乌鹭城盘桓多久?” “过了十五便走。”燕月生眉眼弯弯,“我听闻乌鹭城元宵灯会很热闹,总要看一回才算不虚此行。” 说话间,燕月生察觉到长廊有人逐渐靠近,最后脚步停在窗边,就此不再动弹。燕月生度其气息,和颜广闻爱徒宋阙相似。 她只做不知,依旧只和颜广闻敷衍。 “正月十五吗?”颜广闻沉吟片刻,“丁姑娘算力惊人,不知是否擅长复盘?” “颜城主是指哪一种复盘?” 通常的复盘是指一局终了,棋手将对弈过程在棋盘上复演一遍,计算自己在这一局中的得失,总结出更好的解法,以此提升棋力。然而这种复盘对棋手来说司空见惯,每次对弈过后都要进行几次,燕月生不觉得这值得颜广闻特地一问。 “莫非颜城主的意思是?” “丁姑娘远来乌鹭城,不知是否听过乌鹭城建城的由来?” “愿闻其详。” 虽然已经在乔掌柜口中听过一遍颜超增寿的传说,但燕月生佯做初次听闻的模样,神情惊异。好在颜广闻所说的版本比之乔掌柜更为详细,算不得浪费时间。 “……我先祖将仙人棋谱抄录一份带回家中。然而家中并无一人善棋,半点看不明白。村中会棋的大爷瞧了一瞧,说这盘对弈棋局太过复杂,棋风又过分奇诡,难以推断出仙人确切的落子顺序。” “后来先祖颜超去世,他的子孙终于完整推演出了这一盘对弈的棋路,从中悟出了修行之道。乌鹭城的根基由此而始。传到我手中,恰好是第五代。” 寻常家族三百年可不止传五代。燕月生想。或许颜家确实修行有道,所以能延得些许寿数。但若是颜广闻能做到这一点,又何必去访问抱朴子求取金丹? “所以颜城主想要的复盘,是从一张已经完成的对弈棋局,从无到有,推演出对弈双方的落子顺序?” “正是如此。我虽然自幼学棋,到底天资有限,算力比不上丁姑娘,棋感又平平。蹉跎数十年,终究难以复盘出别人的棋局,反倒折去许多时间,白白耗费命数。” “可颜城主方才也说了,颜家先祖已经解开了那一盘棋局的谜题。颜城主何必劳心耗神地再来一遍?” “丁姑娘有所不知。我乌鹭城建城三百余年,并非只依靠那一盘求寿棋。这三百年中,颜家先祖继承遗志,四海之内寻觅各色棋谱。有刘仲甫骊山遇仙的‘呕血谱’,有王质入山伐木的‘烂柯谱’,有农夫在橘田遇仙的‘橘中谱’,更有王积薪月夜遇仙的‘邓艾开蜀势’。三百年积攒下来,棋谱倒比乌鹭城的文书记录更多。只是中途难免会遇到残缺棋谱,只得残局,未有顺序。” 燕月生恍然,方知乌鹭城重棋艺不仅是为表颜家不忘本之意,更多是为了给颜广闻寻找高超棋手,来助他破译复盘旧棋局。与之同时,燕月生警惕起来。颜广闻这般坦诚地将乌鹭城隐秘告诉她,怕不是还留有后手。 “我昨日听令仪说,丁姑娘年纪轻轻棋力了得,连胜六人不见骄色,心生仰慕,所以将姑娘请来切磋一盘。没想到姑娘算力精湛,远在我之上。颜某冒昧,想请丁姑娘为我破解一盘残局。” “听起来是件麻烦事。”燕月生说,“不知颜城主可有什么报酬没有,在下不是爱打白工的人。” “这一点请丁姑娘放心,颜某哪能吝啬至此。”颜广闻伸手,示意燕月生看那三面书架,“这里藏着我颜家三百年来所有收集到的棋谱。若是丁姑娘为我破解了那一盘棋,姑娘可以从这里随便挑一本带走,绝不反悔。” “随便一本?”燕月生重复一遍,“包括颜城主方才所说的‘烂柯谱’‘橘中谱’‘邓艾开蜀势’?” “自然。” 颜广闻看上去很好说话,然而燕月生并未就此松懈,反而越发警惕。她在京城中见多了这种人,有求于人时姿态放得极低,一副真诚恳切的模样,回头过了河就拆桥。更有甚者直接灭口,毕竟只有死人不会说话。颜家人都是自幼修道,半路出家的燕月生可对付不来。 为颜家破解一盘棋局便能拿走一份仙家棋谱,天底下可没有这般划算的买卖。若是颜广闻慷慨如斯,乔掌柜何至于那般谨慎小心,连半句风也不露? 思虑至此,燕月生心中忽然微微一动。颜广闻如此看重那一盘棋局,会不会和所谓的“颜家仙缘”有关系? “丁姑娘意下如何?” “听上去不错,”燕月生些许意动,“只是……” “姑娘有话直说便是。” “此番是我初次离家,临走前师父给了我一百银子。然而我年少无知,不知在外行走的苦楚,一包金银不知不觉花个精光,这才不得不去了赌坊,想借棋艺赚一点盘缠。”燕月生食指拇指并拢,比出“一点点”的手势。 “原来姑娘是缺钱了啊。”颜广闻松了口气,“如果丁姑娘当真能破解这一局棋,金银都是小事。姑娘只要开口,颜某无有不从。” “那在下就在这里先谢过颜城主了。” 说话间,日头已经开始西落。颜广闻将一份棋谱交给燕月生,送她出了书房。 “这是我为姑娘设的一道考题。里面共画了五十张没有落子顺序的棋局,由简至难,只等丁姑娘复盘。若是丁姑娘能在正月十四前将这五十盘棋全部推演出来,在下便放心将那一张残局交给丁姑娘破解。” 他见燕月生低头翻了翻:“丁姑娘可是觉得十五日太短?只是姑娘先前说过,过了元宵便要离开乌鹭城,我才——” “三日足矣,何须十五天。”燕月生抬起头来,打断了颜广闻的诸般客套,“城主体贴用心,在下心领。” 丫头阿青引着客人离去,颜广闻并不亲身送燕月生出府,只是站在廊下,目送少女远去的背影。燕月生的头发极卷,编成麻花的时候看不出来,结成两股长辫的时候却再明显不过,松松地垂落在肩上。夕阳一照便成金红之色,仿佛春日里开满山坡的花朵。 “别藏了,出来吧。”颜广闻忽然说,“出去三月,好的没学到,怎么学会偷听墙角了?” 话音刚落,从廊柱后转出一位青年。他生得浓眉大眼,气质出尘,一看便是端方君子,半点看不出他方才正在窗外偷听颜广闻说话。 “师父,”宋阙看着颜广闻的背影,“徒儿有话想问。” 颜令仪在屋里翻箱倒柜了半日,才翻到她十月间给宋阙绣的一方手帕。她女工不好,照着绣娘给的花样绣了三月,才歪歪扭扭地绣成一对戏水鸳鸯。颜广闻瞥见过几眼,还以为是两只鸭子,根本没往宋阙身上想。颜令仪大受打击,将手帕随手一塞,不知塞到哪里去了。 如今宋阙归来,颜令仪也想起了这块帕子,几乎将房间翻了个底儿掉,才将手帕找到。隔了数月,颜令仪看不见绣工不佳之处,反而越看越喜欢,惊叹自己当初怎么能绣出这么漂亮的一对鸳鸯。她将帕子叠好收在怀里,出门去寻师兄宋阙。 然而宋阙不在房中,不知去了哪里。颜令仪找了半日都没看见,反倒撞见了刚送客出门的丫头阿青。 “阿青,你见到我师兄了吗?” 阿青摇摇头。 “那我爹呢?他也不在房里,一个个都去哪里了?” “老爷刚在书房招待丁姑娘,和丁姑娘切磋了一盘,现在应该还在书房。” 颜令仪转身就走。 颜家书房距离卧房较远,和后花园距离倒更近些。从书房后窗看去,便能瞧见后花园的湖水和梅花。颜令仪刚转过长廊,便听到父亲一声怒喝:“宋阙,注意你的身份!这是你和师父说话的态度吗?” 声若霹雳,颜令仪吓得一哆嗦。她平复气息心绪,蹑手蹑脚地潜入窗下,正好躲在宋阙先前的藏身之处。 “我只是想要师父一个解释。”宋阙语气硬邦邦的,显然也在生气,并不愿意低头。 “想要解释?”颜广闻冷笑,“宋大公子,我有什么事情需要向你解释?” 颜令仪微微战栗。她知道父亲已是气怒到了极点,就算是素日恃宠而骄的颜令仪,见到这样的颜广闻也得退避三分。师兄到底是做了什么错事,才会让爹爹震怒至此? 直面怒气勃发的颜广闻,宋阙却凛然不惧:“师父先前命我去请抱朴子的时候,答允过我一件事,师父可还记得?” 颜广闻不发一声,而宋阙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自个儿接下去。 “师父当时说,抱朴子葛洪隐居世外已久,先帝临终前重金悬赏,都未能将他请出山。可见此人绝非凡俗之人,轻易见不得真容。如果我能将他请来乌鹭城,师父便把秋庭谱交给我,让我自行破解复盘。” 颜令仪屏住呼吸。宋阙声音朗朗,将颜广闻先前的承诺和盘托出。 “我九月间去了丹阳郡,四处寻找葛洪,碰壁数次,三月未有消息。几次灰心想要就此回来。只是我不甘心。自小我就向往着秋庭谱,一直想找到机会亲眼一见,怎么可能会就此止步不前。” “当时我觉得,师父是诚信君子,一定会遵守承诺的。” 说到这里,宋阙声音哽咽起来。颜令仪颇为心疼,可又不能冲出去安慰他。 “我做到了,我找到了葛洪,他答应跟我来乌鹭城。”宋阙声音很快恢复如常,“可师父你呢?你不仅没将秋庭谱交给我,反而要给一个不知来路的外人!” “就算我将它交给你,你也一样复盘不了的。”颜广闻声音低沉下去,不如先前那般中气十足。 “师父怎么就能这么肯定?”宋阙气急反笑。 “你是我徒儿,我自然知道。不仅是你,还有令仪,她也一样。所以我从未将秋庭谱交给你们二人看过,并不是我偏心藏私,只是对你们来说,还远远不到时候。” “不要把我们两个混为一谈!师妹棋力远不如我,为什么她不行就代表我也不行?这根本不是一件事!” 颜令仪焦躁地开始咬自己的大拇指。 “你不要在我这里胡搅蛮缠。”颜广闻声音重新严厉起来,“宋阙,你的棋是我亲手教的,我自然知道你棋力如何,到底能不能破秋庭谱。你连我都赢不过,还想破解我都无法复盘的棋局吗?” “你终于说出来了。”宋阙冷笑,“师父,你不得不承认,你才是乌鹭城最自负的人。你做不到的事,就断定别人也一定做不到,并且根本不让别人试一试。当初房景延来求借棋谱,答应帮我们复盘秋庭,原本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师父你却在刁难他半月后又把他拒绝了。” 说到这里,宋阙声音忽然轻了起来:“师父,其实你根本不想让别人染指秋庭谱吧。什么承诺什么交易都是假的,你只是想借着这份仙缘自己飞升罢了!” “啪”的一声,宋阙脸被打歪到一边,光洁的颊上迅速浮起清晰的指印。动怒打了宋阙一巴掌的颜广闻面色反倒平静下去,指着门外:“滚,你给我滚,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宋阙捂着半边脸,深深地看了颜广闻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远远地传来阿青惊讶的声音,很快一切又归于寂静。书房中的颜广闻长长叹一口气。窗下的颜令仪握紧怀中手帕,暗暗下定了决心。 燕月生回到客栈时,屠汝陵正在大堂端茶倒水。快到了晚饭时间,客栈里的生意虽然冷淡,但明日便是大年三十,有的是在聚春客栈包年夜饭的人家。 “姐姐回来啦?”屠汝陵抱着托盘,笑嘻嘻地和燕月生打招呼。 “是的。”燕月生戳了戳她的额头,“还不快给我上菜?” “那也得看姐姐想吃什么了。”屠汝陵别开脑袋,“今天好吃的菜可多了,后厨刚进了新鲜的牛羊猪鱼肉,只看姐姐点哪个。” “那来碗羊肉汤吧,再来盘辣味炖牛肚,米饭一碗,白酒一壶。酒要烫滚了,我不喝冷酒。” “好嘞。” 屠汝陵将酒菜报去后厨。燕月生择张桌子坐下,从怀里掏出颜广闻所赠棋谱。里面绘了五十张棋局。第一张只有五十手布局,燕月生大略扫了一眼便知端地,又翻过一页去。 “姐姐在看什么?”屠汝陵探出一个脑袋。 “棋谱,你要看吗?”燕月生随手递出去。 她这话原是戏言,没想到屠汝陵当真接过去,专心致志地看起来。她看得极快,每张只扫一眼,转瞬间便将整本看完了,合上最后一页交还给燕月生。 “你看懂了?”燕月生觉得有点意思。 “没有,不过我以后肯定会学。”屠汝陵一本正经,“阿陵说过的吧,在乌鹭城,棋手挣的钱最多了。” 说话间,后厨的饭菜也预备得差不多了。屠汝陵去后厨端菜,燕月生揭开棋谱,重新心算起来。 这时光线微微一暗,有人在燕月生身旁的长凳上坐了。 “隔壁空桌椅还有很多。”燕月生头也不抬。 “是我。” 青年声音冷淡,却令燕月生觉出几分熟悉。她一点一点抬起头,发现坐在身旁的人,正是先前在城主府上遇到的明渊。 “明公子?” “叫我明渊。” 第12节 “这么巧,”另一边,头发斑白的老者葛洪也坐下来,“丁姑娘也住在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燕月生合上棋谱。那边屠汝陵挑开门帘,正要将羊肉汤端到燕月生这边来。她见燕月生身旁忽然多出两个人,脚步间便有些犹疑。 “愣在那里做什么?”燕月生向她招招手,“我可真要饿死了。” 屠汝陵迟疑片刻,还是将羊肉汤送了过来。燕月生尝了一勺羊汤滋味,汤里除了胡椒粉之外便只有一点葱花,鲜美异常。 “你多大了?”一旁的明渊问屠汝陵。 “六岁了。”屠汝陵紧张地开始抠衣角。 “从小就待在这客栈里?” “嗯。”屠汝陵低下头去。 “我们下午来投宿的时候怎么没见到这孩子,好生腼腆。”葛洪笑呵呵地将屠汝陵拉过来,“你别吓着她,来,给我俩按照丁姑娘的菜单一人来一份。” “你们也住在这里?”燕月生停下喝汤的动作,看向明渊。 “嗯。” “只是碰巧?” “只是碰巧。” 作者有话说: 燕月生在天界是直发,转世后就变成自来卷了,而且非常卷。 第15章 、除夕之夜 吃完晚饭,燕月生将自己关在房中,复盘了一整日棋谱,一天便推演完了前二十七局。 早午饭都是屠汝陵送上楼,燕月生吃完后放在门外,自有小二来收。到了傍晚,客栈楼下忽然热闹起来。隔了几层墙板,燕月生还能听见大堂里笑闹吵嚷声。她可以想象几家老小在大堂中坐成一桌,互相敬酒夹菜的模样。 原先平静的心忽然动摇起来,使她不能再安心推演下去。燕月生烦躁地将棋谱扔在一边,移到窗边去坐。窗外天空没有月亮,连星光也黯淡到了极致,要很费力才能将它们和天幕区分开来。 外面夜风飕飕地吹,拂到脸上便冻得人脸发痛。但燕月生很喜欢这种感觉,反而将窗户推得更开了。因为演算混沌不明的大脑清醒了三分,街边挂的红灯笼亮了起来。燕月生掣出匕首,一痕雪亮的刀光照亮了少女寂寞的脸。 “新年快乐。”她对着刀锋映出的燕月生说。 有一瞬间,燕月生忽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想把这把刀送进胸膛,看着鲜红的血自胸口飞溅。死亡的可怕暂时隐去,家人站在道路尽头向燕月生招手。燕月生迷惘地想,即便她当真成功杀死了姜佚君,父母也不能回到她身边。 那她赌上性命完成的复仇,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笃笃”,屋外传来敲门声。燕月生如梦初醒,才发现自己竟有些走火入魔。她合上匕首:“请进。” 屋外人静了静,门开了。燕月生原以为是屠汝陵上楼送饭,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明渊。他穿了一件黑底白纹圆领袍,前襟依旧是扶桑花的暗纹。 “明公子这是?”燕月生从榻上下来,礼貌地露出困惑神情。 “明渊。”青年纠正道。 “明渊公子夤夜前来,所为何事?” “要和我出去走走吗?” 明渊伸出手。燕月生低下头看,那一只比她大上一号的手骨节分明,一看便是青年男子的手掌。而燕月生却莫名其妙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应该是她先伸出手,明渊仰头审视了她半日,才将他的手塞进来。少年的手如棉花般柔软,又如烈火般炽热。 “你在颜家梅林问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我们以前确实见过。”明渊说,“不想听一听吗?我们从前的故事。” “你愿意说了?”燕月生抬头看他。 “如果你答应和我一起出去散步,我可以考虑告诉你。” 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大家都回屋守岁了,偶尔还能闻到饭菜的香气。只留石狮子镇守在门前,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燕月生原先还觉着冷侵入骨,但明渊牵起她的手之后,便有一股极温暖的灵力流入燕月生体内,短暂地驱散了寒冷。 仿佛身浸于一弯温泉之中,温暖到让燕月生觉出些熟悉。 “你一定要杀了姜佚君报仇?” 燕月生手指条件反射地一弹,但没能挣脱明渊。相反,明渊握得更紧了。 “你果然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 “我们曾经很熟悉?” “至少我曾经以为我们很熟悉。” “但我却不记得你。”燕月生站住脚,不再走下去。 “那是你的问题,并不是我的错。” 明渊也站住脚,顺着燕月生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家馄饨店。守店的老板已经上了年岁,背驼得仿佛一张拉满的弓。破旧的篷布被风吹得鼓鼓的,昏暗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晃。馄饨大约是用骨头汤熬制的,还能闻到猪肉的香气。 “没想到这种日子还会有客人。”下馄饨的老头说,“客人要吃多少?” “我要五两。”燕月生搓了搓手掌。 “五两可不够吃啊,”老头说,“确定只要五两?” “那就六两。”燕月生下颌往店主那边点了点,“要吃多少自己说。” “我已经吃过了。”明渊摇摇头,是婉拒。 馄饨下到骨头汤里,不多时便烫熟了。一大碗馄饨捧了上来,燕月生只看了一眼,便看出自己决吃不完这一大碗。滚刀切的萝卜,炖出鲜味的猪骨,馄饨上还洒了些笋干葱花,哪里是六两的分量? “你真不吃?”她试探地问明渊。 “你吃不完?”明渊一针见血。 “是有点。” “那等你吃不完了再说。” 燕月生瘪瘪嘴,拿起醋壶倒了些姜醋。一口咬下去,滚烫的肉馅和面皮滚进胃里,将燕月生整个人都熨得暖洋洋的。 “我们以前确实认识。”明渊看着燕月生满足的样子,冷不丁说道。 “但那太远了,远到你的前世。你确定还要听?” “前世?”燕月生尝了一口热汤。 她看过阴界冥府的传说。书上说人死之后灵魂会被黑白无常带入冥界。冥界里有五方鬼帝,还有十殿阎罗。但最广为人知的还是孟婆。她在奈何桥头收集了人一生所有的泪水,为死去之人熬一碗孟婆汤,饮下孟婆汤的灵魂会忘却前世所有悲欢,毫无牵挂地转世轮回。 当时的燕月生尚还年幼,不知离别痛苦为何物,自然也不曾哭过。她还思考过,若是死去的灵魂一生无泪,是不是便没有孟婆汤可以喝。 “可我还记得你,我记得我曾经见过你。”燕月生看着明渊的眼睛,“也许是孟婆给我熬的汤里兑了水?” “不是因为这个。”明渊声音很冷,“动动脑子,燕月生。你想一想,姜佚君为什么要除掉你,妖族为什么要得到你,我又为什么会认识你。” 姜佚君要除掉燕月生的理由,他并没有亲口说过,只是五云观的李道长曾经暗示燕月生,说她与姜佚君的纠葛和亏欠远到前世。而妖族要得到燕月生的理由,燕月生曾经在沈重九的部下嘴中得到只言片语。他们说燕月生是天界星君转世,与之婚配取其元阴,可寿与天齐。 燕月生当时并不相信,因为她自己都无法寿与天齐,又怎能赐予他人长生。 但若是将这两件事放在一处看,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我前世真是天界的人?” “是。” “我们前生曾经相识?” “是。” “你也是天界的人?”燕月生眼睛忽然亮了,灼灼惊人。 明渊没料到燕月生是这个反应,一时间有些错愕。燕月生探出身去,一把握住明渊的手。 “你可以教我仙术吗?我想亲手杀一个人。” 不知是谁家开始放烟花,自地上逆流而去,汇聚到天上,绽放成一朵朵绚烂的花。它们短暂地照亮了天空,照亮了星辰,照亮了街道,又迅速地凋谢黯淡,在空中归于寂灭。 明渊看着燕月生的眼睛,如鹿般的眼眸灵气非常,一如前世。他忽然记起他从前认识的燕月生也是这样,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后便会不论代价,只要结果,几乎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只有极少的时候,高高在上的神女才会显露半分温情。记忆中的蓝衣燕月生坐在床边,乌黑长发用红绳挽起。她向尚还年幼的明渊伸出手,笑容里满是鼓励。 “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可不好,要陪我出去走走吗?” 明渊信任的人并不多,当时的燕月生还不能算一个,因此明渊并未理睬她。但燕月生胜在有耐心,循循善诱:“还记得我之前教给你的吗?何谓信?” “不失人,亦不失言。”明渊不情愿地回答。 “所以说,秋庭不能失信。”司命星君再次摊开手掌,“之前答应过我,不会总把自己关在屋里,要出去和人多交流。已经答应的,就要做到。” 记忆中的少女和眼前的女孩重叠在一处,明渊悚然,惊觉燕月生已经长大。她正在渐渐成长为他前世所见到的神女模样,却不记得二人前世万种纠缠。 “你曾经是天界的星君。” 明渊并没有回答燕月生前一个问题,相比起回应,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我听妖族的人说过,他们也觉得我是天界星君转世。”燕月生点头,“但这对我来说有什么用?除非我能恢复前世的身份,得到足够的神力,好让我杀了该杀的人。” “你杀不了姜佚君。” “我现在杀不了他,不代表我一辈子都奈何他不得。我可以学仙术,可以学妖法。总有一日,我会变得比天机阁的那些人更强。到那时,姜佚君便再也不能躲在天机阁的庇佑之下。” “哪里就是你想象的那般简单。”明渊摇头,“姜佚君身为人皇,自有龙气庇佑。人族的运势应在他一人身上,你若是硬要逆天而行,不仅不能赎清前世罪愆回到天庭,反而会堕入魔道,灵魂永远无法得到解脱。” “那也不是很难破解。”燕月生冷笑,“等我推翻了大梁,自己做了皇帝,龙气便会到我身上。到时候我再杀了姜佚君,也是一样。” 这话说得天真,却是一种天真的残忍。明渊看了她半日,忽然笑起来:“果然是你。” 天庭惩罚犯错神官的手段繁多,难以计数。封印记忆贬下凡间的却只得三种。得罪天帝天后的贬入凡尘三生三世,徇私渎职的七生七世。最重一档惩罚是十生十世,天庭极少动用,因为它只用来惩罚弑神的星君神官。 犯下如此深重罪行的星君,会立刻剥夺仙籍,打入凡间轮回,没有任何值日星官在身旁照顾看护。他们几乎没有回到天界的希望,尽数在下界轮回中迷失了自我,再也无法飞升。 明渊自破劫失败的长眠中苏醒后,专程去了一趟南斗延寿司,却被告知燕月生因为渎职贬入人间十生十世。明渊察觉出事态有异,燕月生犯下的过错和得到的惩罚并不相称。然而天庭众仙要么毫不知情,要么讳莫如深,没有一个人能给明渊答案。 此时燕月生孤身在下界,已经为各路人马盯上。明渊若是再在天界逗留,难保燕月生不会在下界出事。匆忙之下,明渊将燕月生本体迁至扶桑谷,请叔祖父句芒出手照拂。之后他便离开了天界,孤身去往人间,守在转世之后的燕月生身边。 “我曾经不相信,觉得你不可能做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明渊说,“现在想来,是我错了。你当然敢,毕竟你是燕月生,你有什么不敢做?” 敢于将众神历劫搅成一滩浑水的燕月生,敢于违逆天帝的燕月生,敢于欺骗天道的燕月生。 没有听懂明渊话中玄机的燕月生微微皱眉,她只关心一件事:“所以,你愿不愿意教我仙术?” “不是不愿意,是不能。”明渊说,“我不可能直接插手凡尘中事,何况杀姜佚君所受到的反噬,并不是你想的那般容易解决。” 燕月生抿起嘴,看上去不像是打消主意的模样。 第13节 “但在你成功杀死姜佚君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我会始终陪在你身边。” 无论你未来堕魔与否,我都会在你身边,直至你死亡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这周要出趟远门,周日能赶回来就周日更新,赶不回来就只能到周一了。 第16章 、铤而走险 颜家祠堂中,颜广闻站在供桌前,点了三炷沉香。 颜令仪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给颜家先祖磕了三个头。 “再给你娘磕三个。她活着的时候你尽不了孝心,死了更该加倍补偿。” 颜令仪照做之后起身,目光从案桌上供奉着的抄本掠过。颜广闻没有留心,他看着妻子的牌位,神情冷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祠堂建在城主府深处,除了颜广闻父女俩之外谁也进不去,平时门都是锁着的,只有在祭日和除夕夜时才会打开。颜家旧俗,除夕夜要祭完祖才能吃晚饭。而今年的颜广闻出神时间比往年更长些,站了半晌才回过身。 “还记得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心里有鬼的颜令仪浑身一震:“当然记得。” 吕娴去世的时候,颜令仪刚满五岁,亲眼看着母亲因为难产撒手人寰,生下一个死胎。乌鹭百姓避讳死人,从来不说“人死了”,只说“人老了”。然而吕娴当时还很年轻,以致少不更事的颜令仪迷茫不解了许久。 “六个月的时候,她胎像就有些不稳。我只道是她生你的那次落了病根,四处寻了安胎的大夫来,然而终究还是到了那般田地。” 颜令仪以前听颜广闻说过这件事,不明白父亲为何今日旧事重提。颜广闻冷笑一声:“我到如今才明白过来,枉我当初自责许久,以为当初若是不要那个孩子,她便不会死。” “爹,”颜令仪迟疑地问,“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娘——” 颜广闻声音提高了些,倒像是要发脾气的模样。然而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颜令仪惊疑不定。 “罢了,人都死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颜广闻最后看了一眼吕娴的牌位:“吃饭去吧。” 往日过年都是师徒三人一道,今年去了一个宋阙,一下便冷清许多。颜令仪平时胡闹打趣,总得有宋阙在一旁捧场。颜广闻平日虽纵容颜令仪,但他如今有心事,酒一杯接一杯的喝。颜令仪心怀鬼胎,自然不会出言阻拦。不一会儿,颜广闻便醉了,颜令仪命人将他扶回房中睡,她趁着院中无人,一个人偷偷溜回小祠堂。 祠堂门上禁制对颜家后人无用,颜令仪手掌按在门上,蓝色波光从结界上荡开,门便开了。她从前有无数机会拿走宋阙渴求着的秋庭谱,只是颜令仪本就棋艺平常,对秋庭谱兴致缺缺,当然不会拿走父亲供在母亲灵前的祭品。 但她如今改主意了。 小祠堂中灯火通明,颜令仪一眼便看见了案桌上的抄本,也不及细看,匆忙塞进怀里。虽是初次做贼,但她手脚还算利索,很快抽身出来。正要关门,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小姐?” 颜令仪悚然一惊,慌忙转身。只见府中管事的文老伯提着灯笼,神情困惑。 “大小姐,你怎么一个人来祠堂?老爷呢?” “我爹喝醉了,刚去睡。”颜令仪急中生智,“大过年的,府里好几处灯火不歇。我有些担心,所以四处看看。” 因为避讳,她并未说出“走水”两个字,文老伯却明白了。他了然一笑:“大小姐真是长大了,只是这些活儿还是交给我们下人来做才好,不然老爷又要骂我们吃白饭了。” “爹爹何时这么骂过文爷爷?”颜令仪也笑了,“而且这祠堂又不比其他地方,我总要亲眼瞧一瞧才放心。” “大小姐这份孝心,真真是难得的。”文老伯叹气,“倘若夫人还在……” “罢了罢了,大过年的,不要提伤心事。”颜令仪制住文管事的话头,“天也不早了,文爷爷若是不打算守岁,还是早些睡吧。” “哪里就没事了,我这不正是在找人。”文老伯笑了,“到了除夕,个个都躲懒去厨房摸酒吃,横七竖八地歪了满屋的人,就是没人做事,叫谁都没人应声。” “阿青从来不吃酒的,您老倒是去叫叫她,恐怕还有人给搭把手。” “还说呢。其他喝酒的小丫头还能看到,最多是歪在墙上睡了。阿青竟然连个人影也见不着。我去问了陈妈,陈妈才告诉我说阿青有点事,吃完晚饭就出门了。” 阿青名义上是颜广闻的贴身大丫头,在颜府地位不低。只是颜广闻不比外头那些寻常官老爷。他是个修士,还是个有一堆秘密的修士,许多事他自己料理得来,还有些事他不放心给别人料理。所以颜广闻名义上有一堆贴身丫头,实际上谁也贴不近他身去。 故而阿青职位虽高,却是个无事闲人,平时并没有多少事要做。 “大过年的请假也不跟老爷说一声,我看这丫头最近胆子是越发肥了,总要教训一下才好。” 文老伯摇头,自顾自去了。颜令仪松了口气,趁着夜色从二门溜出府去。看门的小厮虽然大惑不解,但也不敢拦她。 那边颜令仪偷了棋谱出门去寻师兄宋阙,这厢吃了半碗馄饨的燕月生对明渊起了疑心。明渊话说得太过郑重,什么“我会始终陪在你身边”。燕月生骤然警惕起来,不明白明渊为何对她这般看重。 “如果你不愿意教我仙术,那你陪在我身边对我来说毫无用处,还有可能会给我带来麻烦。”燕月生犀利地指出这一点,“你说你是天界神族,天命不可违,而我是个注定要逆天而行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明公子不必勉强自己。” “你果然还是这般实用主义。” “难道我有哪里说错了吗?” “如果我不守在你身边,你觉得月老祠中的那一次,你能从妖族手中逃走吗?” 燕月生瞳孔微微一缩。 “是你!”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燕月生自有记忆开始,感知的天赋只折戟过两回,时间间隔还如此之短。只是她没有证据,也没想到离开城主府后还会遇见明渊,只得暂且把这份怀疑搁到一边。 “原来是你,”燕月生喃喃,“不是什么月下老人。” 明渊见她一脸震惊,倒有些好笑。他正在琢磨怎么找个借口让燕月生同意二人同行,却听到燕月生自言自语:“这么说,我也不必修那个月老祠了。” 省下一大笔钱的燕月生松了口气,看明渊的时候都觉得他顺眼了许多,不如梅林见面那般讨嫌。 “确实是我救了你。”明渊看着她,“我虽然不能教你仙术让你弑君,但你如果遇到危险,我会斟酌情况出手保你一命。不花一文钱得到一个保镖,对你来说难道不是很划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燕月生不吃他这一套,“你对我这么好,到底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说过,我们曾经认识。” “曾经认识也不代表你没有图谋,只做好事不求回报,佛门的人也未必能做到。何况我没有前世的记忆,自然是你怎么说都行。”燕月生神情认真,“谁知道你我曾经是什么关系,也许我欠了你很多钱,所以你才会追到人间讨债,随时随地都会阴我一手。这样的话,我又怎么能给予你信任?” 明渊没想到燕月生还能说出这般诌掉下巴的话:“如果我想要害你,又何必在月老祠中出手救你。” “如果我落在妖族手里死了,你自然讨不回你的钱了。”燕月生耸肩,“这一样能解释得通。” “钱?”明渊重复一遍,忽然冷笑。 “不错,我确实对你有所图谋,但和钱毫无关系。钱债易还,人情债难还。我所要的,不过是一个答案。” “我给不了你什么答案。”燕月生立即回答,“我不记得我的前世。” “现在不记得了,以后总是能记起来的。”明渊深深地看她一眼,“我等得起。” 说话间,燕月生已经吃了八分饱,配菜和排骨都吃完了,但粗碗里还有十来只馄饨。眼见将要吃撑,燕月生皱着眉头和碗里的馄饨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决定还是把它吃完。 明渊忽然伸手,取了一双竹筷。拿着汤勺舀馄饨的燕月生一愣,便见明渊拿筷子夹了一只馄饨走,尝了尝味道就放下来了。 “吃不下就不要勉强自己,吃撑了伤胃。”明渊指了指煮馄饨老头身旁的泔水桶,“最后都要给他带回家去喂猪,也算不得浪费。” “喂猪?”燕月生匪夷所思,“用猪肉喂猪?” “怎么不能喂?”老头听到燕月生的疑问,“猪是没有心的,什么都吃。同类的肉吃得,人肉也吃得。就算是化了形的猪妖,有时候还会跑到村子里来偷猪吃呢。它们若是找不到猪栏,性子急躁起来,可真的是会吃人的。” “乌鹭城里也会有妖族吗?”燕月生问。 “往年是没有的,这一年,不,是从去年就开始了。隔三差五的便有妖族混进乌鹭城里来,不过都是些没脑子的杂碎,搅不起多大风浪就被抓住了。”老头在围巾上擦干手,从炉后转了出来,“我家里还好,街坊为了过年养的猪可是被拖过不止一次,孤儿寡母哭了好几回。还好城主大人仁慈,赏了些银子作为弥补,才补上那几只肥猪的亏空。” “妖族同类相食很正常,或者说,他们觉醒出自我意识之后,便不会把自己和未开化的同族混为一谈。”明渊说,“猪妖会吃猪肉,鸟妖会抓小鸟,对于鱼妖而言,大鱼吃小鱼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而桃树妖,或许不仅能吃桃子,还喜欢喝桃花酒。” 燕月生付了馄饨的账,老头收拾了碗筷。满天烟花未散,这家放完了那家又放,爆竹声响彻街头巷尾,红色碎纸落满街头,可以闻到浓烈的火药味。二人刚要回客栈,燕月生无意间瞥见街角一抹转瞬即逝的红衣。 “颜令仪?”她分辨出来人的气息,诧异道。 “是她。”明渊肯定了燕月生的猜测。 “这么晚了,她怎么一个人跑出来?” “颜令仪再怎么不济,到底是乌鹭城城主的女儿,没人敢拿她怎么样。你又何必为她担心?” “你以为我在担心她?”举步欲追的燕月生回头,奇怪地看明渊一眼,“你以为我有为别人担心的本事?” 怀揣棋谱的颜令仪在街道中飞快穿梭,左一转右一转,熟门熟路地转进一条幽深小巷。她从前被宋阙带到这里来过,知道宋阙在这里有一间小院,是他奶奶留给他的。宋阙心情不好的时候,便会把自己关在屋里闭关。颜令仪很喜欢这间小院,每次和师兄来这里都会有种瞒着爹爹展翅飞翔的紧张刺激感。 尽管这间院落又小又窄,和城主府比起来远有不如,算不得好玩。 门上铜环生锈,一眼便知很久没人住。然而颜令仪料定宋阙必定是在屋里,举手扣门。 “来了来了。”屋里模糊传来女子声音。 颜令仪有些困惑,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还是她敲错了门。然而来人语声随着脚步渐近,确实是女子嗓音。 “已经来了,到底谁呀?这个时候上门。” 门栓一动,院门被主人从里面拉开。颜令仪瞳孔骤然放大,脸上失却了所有表情,呆呆地站在原地。 “怎么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颜广闻的贴身丫头,半夜离开城主府不知踪迹的阿青。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当局者迷 已是半夜三更,虽然还有人家放鞭炮,彻夜不歇,但撑不过守岁的人早去睡了。颜令仪此时出门,已经算是出格。但她万万没有料到,居然还有个比她更出格的在眼前站着。 阿青里面单穿一件贴身青色小袄,外面披着的却是宋阙素昔穿过的貂毛暖袄,一看便是已经睡下了,被敲门声惊起。原本她在暖和的被子里捂着,出来被冷风一扑,两腮红得如胭脂一般,比平时更加妩媚动人。 “大小姐?你怎么来了?”阿青再想不到半夜来访的人是颜令仪,面色由红转白。她一时间惊慌失措,不敢迎上颜令仪的目光,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颜令仪疾言厉色,一步踏进院中,“我师兄人呢?” “宋公子已经睡下了,”阿青慌忙关门,拢了拢衣服,“我去帮大小姐叫一声。” “不必了,我自己去叫。”颜令仪冷冷地看她,“我和师兄说话,还不需要你在中间通传。” “阿青,到底是谁啊?”屋里传来宋阙的声音。 在听到宋阙声音的一瞬,颜令仪眼睛亮了。红色披风如火,一转便进了屋里。颜令仪闯进卧室,发现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好在熏炉也点上了,室内温暖如春,还算不上冷。只披了一件里衣的宋阙掀开被子,正要下床。 “师兄!”颜令仪快活地叫了一声,三两步跨到宋阙身前。 “令仪?”宋阙也没想到会是他师妹,一时间有些茫然,“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颜令仪有些不高兴,随手一指身后跟着进屋的阿青,“她都能来,为什么我不行?” 第14节 “不是说不行,是太危险了。这么晚了,师父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在街上乱跑?” “他怎么不放心?他刚喝了酒在床上呼呼大睡呢。”颜令仪嘀咕两句,重新理直气壮起来,“师兄,阿青为什么也会在这里?她怎么知道你会住在这里?” 宋阙和阿青对视一眼,阿青低下头去。宋阙明白过来,和声解劝道:“阿青知道我离开府中,担心我除夕夜过不好,所以送了些酒菜过来。我看夜色已晚,后门应该已落了锁,她一个女孩子在街上行走不方便,所以叫她在这里留一晚,明日再回去。” “那也可以叫她住厢房,何必要和你挤一间?”颜令仪看着窗下新铺的床,心下气闷,“她是我爹的贴身丫头,又不是你的,怎么做出这般胳膊肘往外拐的事?” 阿青急忙跪下,含泪为自己分辩:“我并不敢这么做。只是昨日老爷对宋公子发怒,以致公子负气出走。事后老爷也自后悔,叫我来看公子气消了没有,若是气消了,过几日回府上给老爷赔个不是,两边各退一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我才收拾了一份年夜饭过来的,不敢逾越本分。” 颜令仪半信半疑,只是阿青已经搬出颜广闻这座大山,她也不好继续纠缠下去。真要细究起来,她背着颜广闻偷棋谱的事,也算是胳膊肘往外拐。若是为了阿青去和父亲对质,爹爹也会知道她半夜溜出府来找宋阙的事。 “先别说阿青了,你怎么来了?”宋阙摸了摸颜令仪的手,发现她手脚冰凉,起身将她拉到熏笼边取暖。 “当然是为了师兄你啊。”颜令仪反手握住宋阙,“先前你去请抱朴子三月不归家,我一直担心你年前赶不回来,今年不能一块过年。” “没想到如今你赶回乌鹭,除夕夜却还是不能一起过。”颜令仪摇头,“我不高兴,所以过来看看你。” “你也太过任性了。”宋阙叹气,“如果师父知道这件事,你又要被关祠堂里罚跪了。” 话犹未了,宋阙便看见颜令仪眼睛弯弯,竟是怡然不惧,反而笑了起来。 “说到祠堂,师兄,我可给你带来一件好东西,保证你看了之后再也不生气了。” “什么东西?”宋阙不信,“你又做了什么玩意带了来?” 颜令仪从前就喜欢做针线,只是她确实不是这块料,折腾出的东西往往进不得宋阙的眼。他虽然都好好收了,但也从未带出来过,用的依旧是府上丫头做的,一多半都有阿青的手笔。 宋阙听闻颜令仪来意,猜到是她又捣鼓出什么新鲜玩意了,一开始倒也没有抱有极大期望。但后来他见师妹神神秘秘,不像平时那般直接拿出来,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屏住呼吸。 “阿青,你先出去。”宋阙声音忽然郑重。 阿青不明就里,只得答应着退出去,临走前没忘记掩上门。颜令仪洋洋得意地从怀里一掏,摸出一条绣了两只鸭子的手帕来。 “这……”宋阙神色古怪。 “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颜令仪急忙摆手,将手帕往宋阙怀中一掷。宋阙一把握住,哭笑不得,正要说话,却见颜令仪手重新摸进怀中,掏出一本旧书来。 “这是——” “是师兄你一直想要的秋庭谱!”颜令仪邀功似的将抄本递过去,宋阙惊喜到脑海短暂空白了一瞬,慢一拍将棋谱接过手来。 沉溺在喜悦中的宋阙并不知道,眼下还有两个人坐在他卧房屋顶,正在偷听他们的谈话。燕月生在街上看见颜令仪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猜到颜府中必然有异事发生,悄悄跟了上去。她跟踪人是把好手,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既不会失去对颜令仪气息的感知,又不会被颜令仪察觉。 明渊本不赞同她的行动,直到他听见颜令仪说出“秋庭谱”三字。他心下一惊,方知颜家守了这么长时间的仙缘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而一边的燕月生已经动手了。她掀开一片瓦,只看见黑漆漆糊了草的泥土。大梁房屋一般是用木材砌顶棚,再糊上一层黑泥,最后盖上瓦片。燕月生哪里知道这个。 她又将瓦片盖回去,轻手轻脚顺着屋檐滑入院中。院墙比屋顶略矮一些,燕月生借势潜入窗下,手指轻轻捅破窗纸,借光往里一看。 只见屋里又点上两盏灯,颜令仪为宋阙执着烛台,看宋阙照着棋谱一子一子落在棋盘上。原来棋谱复制,比寻常抄书要更为费事,何况这会儿哪里来得及磨墨洗笔。宋阙找出棋盘,直接将抄本上棋局还原到棋盘上,还能省些功夫。 燕月生藏在窗下,距离书桌甚远,看不清盘上棋局。她正在忖度宋阙二人手上的棋谱到底是什么东西,要怎么才能拿到手,值不值得动用颜令仪欠她的那一个承诺。原本在厅中徘徊的丫头阿青忽然举步向外走来,气息将要越过门槛。 不及细想,燕月生将脸一藏,待要使用幻术掩盖行迹,身体忽而腾空而起。一声“鬼啊”的尖叫穿云裂石,明渊单手将燕月生抱在怀中,轻轻落在宋阙院外一棵香樟树上。 浓密的树荫遮蔽了二人身形,活了六十年的香樟四季常青。明渊坐在树上,燕月生坐在明渊腿上。还没平定气息,燕月生便迅速地掐了幻字诀,使二人看上去和寻常树枝毫无分别。 “发生什么事了?”颜令仪走出屋来。 “刚刚那里有个白色的鬼,”披着暖袄的阿青指向窗下,“我一叫它就飞走不见了。” 阿青衣服穿得不多,又被宋阙叫出屋去,难免会觉得冷,瑟瑟发抖了好一会儿。她想着去厢房点炉烤火,刚踏出厅,阿青眼角余光便瞥见窗下白影一闪,难免被吓着了。 “鬼?”颜令仪皱眉,走到窗下查看,却毫无鬼气。 “可能是你看错了吧,”颜令仪回过身,“除夕夜哪里来的鬼,又不是鬼节。” 她待要回屋,眼角余光瞥到窗纸上的小洞。颜令仪一震,立即意识到方才是有人潜在窗下偷听,不知看了多少去。她纵身跃上屋顶,四处眺望,哪里有窥视者的踪影。 “怎么了?”复制完棋局的宋阙也听到了动静寻出来,“你怎么又在乱爬屋顶?多大人了。” “有贼。”颜令仪从屋顶跃下,“师兄你在这附近,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宋阙一怔:“我在这里住着的时候甚少,哪里有得罪人的机会。” “那可就麻烦了,也许是冲着棋谱来的。”颜令仪指向窗纸,“师兄你看,刚才那人应当就站在这里。” 宋阙凑到窗纸上的洞前,一眼便看清了屋内情形。他神色微变,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你刚才过来的时候,可有被人盯上?” “我这次上门只是一己私念,没有和第二个人说起过,又有谁能知道。” “即便原先无人知道,你也有可能在路上遇到什么人。他们见你夤夜出门,悄悄尾随上来也是有的。” “你是在怪我做事不仔细?”颜令仪有些生气,“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并没有怪你……”宋阙叹一口气,“算了,我先送你们两个回去,你们待在外面不安全。若是出了个三长两短,我此生怕是无颜再去见师父。” “师兄何不直接与我们一道回去?现在棋谱你也拿到了,等明天爹爹醒来,气也消了,大过年的他又不好打你,顺势和好难道不好?” “我有我的道理,你哪里明白。”宋阙止住颜令仪的劝说,“别说了,阿青你进去换衣服,我送你们回去。” 屋内灯火熄灭,三人背影相携着远去。过了许久,燕月生确定他们已经走远,方才拍了拍明渊的胳膊。明渊抱着她落到地下,燕月生奔至门前,看见屋门已经落了锁,房间也设下了禁制。若是要进去,真得当贼不可。 “要进去吗?”明渊抱胸看着燕月生的背影。 “不必了,动静太大难免引人注意。”燕月生回过身来,“我本来也没指望能偷过来,而且那盘棋局也未必就是我想要的那份。” 她总觉得颜广闻没那么好心将颜家仙缘托付给旁人,直觉告诉她,颜广闻必然会留有后手。如果能不经颜广闻之手便取得棋谱便是最妙,如果取不到,也只有见招拆招了。 “刚才的情况,我一个人能应付,没想到你会横插一手。”燕月生看了一眼明渊,“虽然没有必要,但还是谢了。” “你最好是有在认真感谢我。” 明渊的目光落在燕月生的白色发带上,眼神忽而复杂起来。 “如果我说,你别去追那份棋谱了,你会听进去吗?” “如果我说,你教我仙术我就不去寻找其他仙缘,你能听进去吗?” 燕月生回头,莞尔一笑:“你做不到,所以我也不能做到。” 第18章 、破境成仙 回到客栈后,燕月生将自己关在屋里,继续推演棋局。越往后棋谱越复杂,可能性越多,需要演算的时间也越长。已经和颜广闻约好了三日,燕月生还不想自打脸。 另一边,颜广闻亲自登门拜访,求葛洪传授炼丹之法。 和世人所以为的不同,葛洪早不是什么“修成半个地仙”,他是一位完完整整的地仙,只不过成仙时间不长,修为算不得十分深厚罢了。他早年炼丹时,偶然成功炼成一颗不死药。和只能延续十年寿数的金丹不同,不死药食其一颗,便可飞升天界。若是不想进入天界受到天规拘束,取其半食之,便能成为一名逍遥散仙。 葛洪选择了第二种,将另外半颗不死药收了起来。他担心被尘俗之人烦扰求药,自此隐居在丹阳郡,不问世事。然而他炼丹之名已经散播出去,每年前往丹阳郡寻找抱朴子下落的人络绎不绝,搅得他头疼。 而他能被宋阙请出山,也并不是因为宋阙的真诚打动了他。天界白帝之子明渊找到葛洪,托他帮忙做一件事。 颜令仪自以为除夕夜所做之事天衣无缝,没有放在心上,回府后自去睡了,第二日便起得迟了些。待她洗漱完毕去给父亲请安,才发现颜广闻满脸怒色,坐在大厅上一言不发。桌上放着一张果盘,里面盛了三颗丹药。 “爹?” “跪下。” 颜令仪一声不敢支吾,提起裙子直挺挺跪在地上。 “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跪吗?” “女儿做错了事,请爹爹明示,不然令仪实在想不出来。” “好,好,好,”颜广闻连说了三个好字,怒极反笑,“可怜我没养出个好女儿,如今还没出阁,就已经学会背着父亲偷东西去私会情郎了。等你们成了事,你干脆将整个颜家都贴补给那姓宋的得了!” 颜令仪一听,心知昨晚之事已发,一声不敢分辩。颜广闻早知女儿对宋阙一往情深,而宋阙对颜令仪只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分。只是他在一日,宋阙即便对颜令仪毫无儿女私情,也不敢亏待她。若是颜令仪长大之后能从这份感情中清醒过来,颜广闻也可以挑一堆青年才俊供颜令仪选择,将来入赘到颜家帮扶她治理乌鹭城。 只是颜广闻万万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这般死心眼,甚至不惜去祠堂偷秋庭谱! “棋谱在哪里?”颜广闻伸出手。 颜令仪慌忙从怀中取出抄本,膝行几步,双手呈奉上去。颜广闻劈手夺回,揭开看了看,确定是祠堂供奉的那本后骤然合掌。火焰腾空而起,顷刻间将秋庭谱烧得一干二净。 “爹!” “即便再放回祠堂,日后也保不齐你会不会又心软,偷出去给这个给那个的,不如烧了干净。”颜广闻冷笑,“如果你总是这般不成器,我临死前宁可散尽家私什么都不留下,也好过在九泉之下看到你为了宋阙恨不得把颜家都拱手相让。与其等到时候活生生被你气死,不如我先开发的好。” “大正月的,爹爹在说什么死呀活着的,也不嫌忌讳。”颜令仪颇为委屈,“而且师兄他是爹爹的徒弟,爹你以前也答应过,这乌鹭城的产业,未来总有师兄的一份,怎么又成我贴补的了?” “他是我徒弟,你却是我的女儿,你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我可真是白疼你了。”颜广闻失望道,“我对他好,是希望他未来对你好。你成天一颗心都扑在宋阙身上,你看他领你的情吗?” “师兄他,对我很好。” “是很好,但还不够好。我当初答应分他乌鹭产业也是有条件的:他必须娶你。一个女婿半个儿,等他娶了你为妻,继承乌鹭城名正言顺。若是他看不上你,你也不必灰心,未来自有好的等你挑。天下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你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颜令仪听到前半段,不由得绯红了面颊。听到后半段,又怔怔地流下泪来。以她的聪敏,哪里看不出宋阙其实并不爱她。只是颜令仪想,宋阙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即便宋阙如今没能对她萌生爱欲,只要他没有爱上别人就好。只要他没有爱上别人,颜令仪有信心等到宋阙回头。 “蠢!你是我颜广闻的女儿,谁有那个本事要你等他回头?”颜广闻恨铁不成钢。 “别说了!”颜令仪擦干眼泪,腾的站起来,“现在我棋谱也给了,爹你也把棋谱烧了,其他事我全不管了。师兄能不能破解秋庭谱,看他的本事,与我无干。” 说完她转身就走,却被颜广闻喝住:“站住!我允许你走了吗?” 颜令仪回头,露出一双泪光闪闪的眼睛:“爹爹还有什么话要说?” “收拾东西去祠堂,半月不许出来。在祠堂闭关思过,等认识到错误再说。”颜广闻站起身,“做错了事就得受到惩罚,这一点不需要我再教你吧。” 颜令仪恨恨地看了颜广闻一眼,转头跑出去,“砰”的撞到端着茶点的阿青。阿青一声惊呼,颜令仪看清来人之后越发焦躁,认定是阿青去向颜广闻告了状,伸手将她推开。只听到“哗啦”一声,托盘上的茶壶茶杯糕点俱都摔落尘埃,碎了一地青瓷。 阿青蹲在地上捡拾,而颜令仪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颜广闻正在叹息女儿不成器,忽然心脏绞痛起来,一跤摔在椅子里。他急忙伸手从盘子里取了一颗丹丸,没有茶水吞服,只好噙在口中,心中方得了片刻安宁。 葛洪今晨为颜广闻诊脉,说他这病药石无医,寻常金丹也无法根治。好在他早先合了一味药丸,如今还剩得三颗,可以为颜广闻延续些许生气。先用丹丸调养,再下金丹延寿,方是正法。 没有第二条路可选了。颜广闻怅然地想。只能寄希望于那位丁雁月姑娘明日能解开秋庭谱的秘密。 然而大年初二那一天,燕月生并没有来。 棋谱手数越多,还原难度便越高。棋盘上通共不过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但一盘围棋或许有四百多手,演算时不能只看见棋盘上所剩棋子,还要推断出已经被吃掉的落子。燕月生完成五十局复盘,已是大年初二下午。她又累又困,疲倦到根本坐不住,头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连晚饭都没有吃,梦也没有做。昏沉中燕月生觉得有人在拽她被子,“啪”的一下打在对方手背上。来人也不生气,依旧将被子给她掖好。 第二早她醒来,又是精神奕奕的燕月生。她洗漱干净,换了一身鲜亮衣服去城主府上拜访。 “丁姑娘昨日没有上门,我还以为是不来了。” “怎么会,我和城主约好了三天,就不会早到,更不会迟到。”燕月生将标完落子顺序的棋谱交还给颜广闻,“对了,怎么不见颜姑娘?” “她这两日出去玩疯了,今日只好在家歇歇补足精神,就不出来见客了。” 颜广闻不看前面的复盘,直接从最后一页翻起,边看边点头。一旁阿青奉上茶来。她偷眼去瞧燕月生,只见客人终于换了一件红色暗纹纱织麒麟补,下面一条蜜和妆花织金马面,比先前的白衣白裙更加衬人气色,少了些奔波劳碌的凄苦。 “我先前以为,要推演出这五十盘棋局,再怎么惊人的算力,至少也得十五天。”颜广闻前面的棋局都不再看,直接合上,“没想到丁姑娘才思敏捷,颜某佩服。” “城主客气了。”燕月生矜持颔首,“不知城主先前需要我演算的棋局在哪里?不如现在拿过来,还能省些时间。” 第15节 颜广闻使了个眼色,阿青退出书房,顺手关上了门。颜广闻大袖一挥,窗帘忽而解开,遮住书房的窗户,不放一丝日光进来。整个书房为结界所笼罩,半点声音都透不出去。 “城主这是……” “丁姑娘不必惊慌,兹事体大,颜某也是为了保险起见,不想颜家秘密外泄。” “城主请说。” “不知丁姑娘可记得前朝末代帝王?” “你是说南齐的李秋庭?” “正是此人。” 前朝国号为齐,分为北齐和南齐。北齐先灭,南齐继而也湮灭于大梁开国的铁蹄中。南齐末代皇帝李秋庭,去世时只有三十三岁,一生未娶妻室未有子嗣。传闻在南齐国都被破的同时,李秋庭在皇宫中死于大火,尸骨无存。 大梁开国皇帝姜河对李秋庭之死颇有疑虑。因为没有找到尸体,他一直担心李秋庭不过是假死,实际上李家皇室早就保了李秋庭金蝉脱壳,一直潜伏着准备东山再起。 “颜城主忽然提起此人,难道李秋庭当初果然没有死?” “不,他确实死了。但在某种意义上,他又确实没有死。”颜广闻脸上忽然流露出狂热的向往。 “在死的那一瞬间,李秋庭羽化成仙了。” 李秋庭幼时不受父皇母后看重,性格孤僻,颇为不近人情。传闻中他最信任的人,是天机阁门下一介弱女,后来那女子成为了天机阁阁主,辅佐李秋庭登上了皇位。 几乎没有人知道那女子的真实身份,天机阁也没能留下那一代阁主画像。世人只知道她大约是姓盛,不然就是姓越。盛姑娘与李秋庭朝夕相伴数十载,忽有一日失却下落,只给李秋庭留了一盘棋。 “乌鹭城历代城主都在致力收集棋谱,听到这个消息自然不会放过,派了擅长记忆的手下乔装成宫女混入皇宫,在伺候李秋庭左右的时候默背下整盘棋局,抄录之后飞鸽传书。” “但当时我的祖父也以为,那不过是一盘普通的棋局罢了,并没有太过在意。” 变故生于城破的那一日。姜河率领的大军涌入南齐都城,油尽灯枯的李秋庭坐在桌前,反复揣摩参详那一盘旧棋局。厮杀声震耳欲聋,他仿佛没有听到,面色苍白到几乎透明,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陛下,”奉乌鹭城城主之命潜伏的宫女心怀不忍,“还是快逃吧,也许还能逃得一线生机。” 李秋庭摆手,示意她不要多言,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上。过了片刻,他忽然激动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哈哈大笑,脸上泪水却不能止住一般滚滚而落。笑到一半,李秋庭剧烈咳嗽,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血丝从嘴角流下。宫女慌忙上前想要为他擦拭,却见盘腿坐在榻上的李秋庭头向下一垂,竟是驾崩西去。 “我祖父当时的命令,是叫她默背棋谱送出,若是能得到棋盘原局,自是最好。李秋庭既死,棋局无主,宫女将其收入芥子镯中,便要离开。” “那把烧遍皇宫的大火,就是在此时点燃的。” 一开始只是一点金红火苗,自李秋庭乌黑散乱的长发中燃起。但这火焰烧着的速度极快,数息间将李秋庭整个人吞没。宫女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死去的帝王在火中燃烧,很快与金红火苗混为一体,再也分辨不清。李秋庭的模样在火焰中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舒展翅膀的金红大鸟,向着天际直冲而去。 “姜河当然找不到李秋庭,因为他确实死了。但姜河也不能找到李秋庭的尸体,因为他已经飞升成仙了。皇宫在大火中毁于一旦,不会有人想到,李秋庭耗费精力解开的那一盘棋已经被我们带走。” “丁姑娘,我现在需要你做的,不仅是复盘推演这盘棋局的走向,更希望你能看到李秋庭当初在这盘棋中所看到的东西。” “我需要它,来助我成仙。”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局中过往 燕月生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的星空,月光洒满少女全身,溪水从她身下淙淙流过。 “你怎么尽拣高处睡,也不怕着凉感冒?” “你见过会得风寒的桃树妖吗?”燕月生懒洋洋坐起身。如瀑布般的乌发自肩头散落,绑着辫子的红绳鲜艳异常。 来人是百花洞桃花仙子张凤雏,燕月生好友之一。眼下正是阳春三月,百花盛开的时节,张凤雏奉百花仙子之命下凡监督下界桃花开放,顺路探望在人间看护神君神女转世的司命燕月生。 “你还好吗?”张凤雏打量着燕月生没精打采的模样。 “短短二十年,下界倒有七个神君神女转世。”燕月生从树上一跃而下,淡色裙摆自青草上拂过,“个个都背景了得,托了这个帝君托了那个老君,要贿赂我在凡间多多照顾他们孩子历劫,好像我会分身术一样。” 张凤雏哑然失笑:“你答应了?” “我有拒绝的余地吗?”燕月生郁闷地“哼”一声,“我这头刚拒绝,那头陛下就召我去谈话,要我好好看护这些神君神女,以免他们父母不服天庭管束,日后闹出乱子来。原本的私差竟变成公差了。” “毕竟你经手的情劫成功率最高嘛。那些值日星官虽然也能保护他们的孩子,但神族下界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历劫。安稳庸碌地度过一生,到头来没能勘破情关,这一世不是白入轮回了?” 寻常人自是渴求安稳,平淡到老也是一种幸福。而神族历劫却不然,人生要越跌宕起伏越好。但越一波三折,劫中人所遇局势也越发凶险,随时可能神陨道消。燕月生为这些神族转世编织劫数,一边要给他们足够的打击来使他们大彻大悟勘破世情,一边要小心不能动摇到他们的根基,以致神性蒙昧神力倒退。 某种意义上十分棘手的工作,燕月生刚上任的时候常常忙乱到两眼一黑只想辞职不干。 “说起来,我离开天界前遇到南斗星君,他托我转告你一声,”张凤雏将一壶桃花酿递给燕月生,“最近白帝青阳氏一脉似乎也有神君要渡情劫,叫你提前做好准备。” “又是一个情劫,”燕月生摇头,“我宁愿照顾十个神族的五劫,也不想看护一个情劫。” “他要你注意的不是情劫,是白帝。”张凤雏说,“你别忘了,那可是号称‘司命杀手’的青阳氏。你小心点,别给赔进去,成为折在青阳氏之手的第三个司命。” 燕月生走马上任前,天庭曾有过两任司命星君。第一任死于神族混战,第二任死因不明。天界隐隐有传闻,说这两任司命的死都和白帝一脉脱不了干系。 对于这种毫无根据的流言,燕月生向来是听过即忘,并不往心里去。任他青阳氏族裔原身多么强悍无敌,转世之后都得在燕月生手下老老实实当凡人,难道还能反上天去弑神不成? “知道了知道了,”燕月生大手一挥,“左不过我又添一个要看护的对象罢了,区区八个,山到车头必有路,桥到船头自然直,老天爷不会饿死睡家鸟的。” “我看你是快疯了,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什么,”张凤雏噗嗤笑出声,“你可真得当点心,白帝一脉不是好惹的。倘若青阳氏在你手上出了岔子,陛下为了白帝的面子,也一定会拿你问罪,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和桃花仙子的聊天虽是戏言,但燕月生也对这位传说中的青阳氏上了心。她抽空回了一趟天界延寿司,想调出白帝族裔的记录看看。甫一进门,便看见南斗的另外五位星君竟然都在司内打麻将,益算星君在旁督战。赢得最多的自然是司禄,面前的筹码堆成小山。 “好啊,我在人间忙得脚不沾地,你们倒是都在这里快活。”燕月生倚在门边,“等你们下界渡劫落到我手里,总要你们好看。” “这话说得,好像我们叫你下界忙碌一般,你个劳碌命。”度厄星君摸牌,“反正我们如今五劫已破,情劫也不急一时,暂时还不需要你看前顾后的,你先把你那七个神君神女劫数编好再说。” “不是七个,是八个。”抱胸在旁看牌的益算星君说,“白帝之子青阳少君近来也要下界轮回,大约也该司命管辖。” “青阳氏?”延寿星君的关注点跑偏了,“那个号称‘司命杀手’的青阳氏?” “可不是,”上生星君眉眼弯弯,“不知道我们司命姑奶奶要怎么应对呢?” “青阳氏真有这么难对付?”燕月生问。 “你不知道,历代白帝在五方五帝中,都算是脾气最坏的那个。青阳氏祖传性格暴烈又护短,动起手来毫不讲理。他们家脾气最好的那个,当属白帝他叔句芒,去到青帝手下当春神了。除了句芒之外,说每一个青阳氏都是炸了毛的刺猬,一点都没错。” “你这话未免有些偏颇,”益算星君不赞同地摇头,“我听闻如今的白帝之子明渊为人谦恭有礼,虽然话少,但最是好脾气,哪里就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天真!”度厄星君嗤之以鼻,“白帝只有这一个儿子,根本原因在于他妻子早丧。白帝发了失心疯,带着妻子的尸体从族中消失三千年,把儿子扔在扶桑谷不闻不问。我见过所有缺爹少娘长大的孩子,每一个心理都有些问题。我不信这位青阳少君就是例外,不然他为什么到现在才下界破情劫?” “别听她胡说八道,放心大胆地去吧,”益算星君将手放在燕月生肩膀上,“我们会保佑你的。” 燕月生刚要啐他,忽然眉头一皱。拘神令一出,天帝召唤自冥冥中来。 “陛下叫我去一趟凌霄殿,应该是有事吩咐。”她将益算的手从肩头拂落,“我先走了。” “一路顺风大忙人,”司禄百忙中不忘抬头送别,“希望我们下次见面不会是十年以后。” 于是他们都笑了起来。 从延寿司去往凌霄殿,必然要经过封神台。燕月生许久不回天界,园中青松翠柏依旧,藤萝异草却比先前更加茂盛了,偶尔能瞧见仙鹤扑打翅膀。燕月生正自赏看园中景致,心中忽然“咯噔”一声,猛然回头,恰好撞进一位青年神君的目光里。 青年神君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周身清雅贵气难以言述,却另有一种天然的压迫感。对方本来已经走过燕月生的身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方才回头。然而二人确实不认识。燕月生礼貌地向对方点头致意,随即转过身去。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对方的五官有些眼熟,好像很久以前认识一般。然而这感觉虚无缥缈,燕月生很快将它抛诸脑后,快步赶往凌霄殿。 凌霄宝殿,昊天大帝端坐其上。燕月生恭恭敬敬半跪在地:“司命奉命来迟。” “还不算太迟,”天帝语气平缓,没有丝毫感情,“最近人间如何?可有朝代更迭之事发生?” “北齐气数将尽,南齐却还能支撑数十年。想要人间太平,不致江山无主,须得再出一个紫微星平稳过渡方行。” “江山易主,无论使用何种手段,人间都不会太平的,你何时变得这般愚蠢了?” “属下知错。” “紫微星之事,我心中已经有了人选,日后你自会知道。阴神玉女七位神君神女渡劫之事如何?可有出现什么差池?” “按照命簿顺利推进,不日将回。” “那便好。” 说罢天帝沉默片刻,忽然问:“白帝之子青阳少君明渊将要下界历劫,你可知道?” “司命有所耳闻,属下必不负陛下所托,帮助青阳少君渡劫成功。” “我还什么都没嘱托呢,你怎么就上赶着要照看他?往常我叫你看护其他神君,你可没这么殷勤。” 昊天语气冷了下去,天帝威压扑面而来,如山如岳,压得人喘不过气。燕月生只觉头皮一麻,如芒在背,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属下愚钝,不明白陛下的意思,请陛下明示。” 空间骤然凝固,时间自这里停止,凌霄殿内外皆被天帝的结界所缚。燕月生被昊天的威压几乎震慑到五体投地,两股战战不能立起。 “我有一个秘密任务交给你,你不能告诉任何一个人。倘若你说漏了嘴,必将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陛下请说。”身受天帝诅咒,燕月生的话几乎是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你将以司命的身份随侍明渊转世身边,帮助他历劫,编织足够完满的一生。” “但这只是表象而已。你真正要做的是,使他沉溺于幸福的幻象中无法自拔,必须让他历劫失败。最后,你要在他的命簿下留下一道难以察觉的死劫,借凡人之刀杀掉他。” 燕月生愕然抬头,天帝正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神情冷淡。 “务必伪装成一次看护历劫失败的意外,切记。”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届时评论区掉落五十个红包。 第20章 、仙缘是假 昊天大帝之威, 即便是一段记忆一个幻象,也不是区区凡人所能承受的。沉溺于棋局幻象的燕月生心神俱震,仰天喷出一口鲜血, 软倒在棋盘边, 短暂失去了意识。 而一旁的颜广闻却神情振奋,仿佛看到成功的希望。他取桌上一杯冷茶, 为燕月生润了润嘴唇。晕过去的燕月生被茶水呛醒,剧烈地咳嗽起来。 “丁姑娘感觉如何,可有看到什么东西?”颜广闻焦急地问。 散乱的视线重新聚焦, 少女无神的目光盯着空中一点, 对颜广闻的问话毫无反应。 “丁姑娘?” “颜城主, ”燕月生气息奄奄, “你可以先安静一会儿。” 颜广闻却罕见地听不进去, 依旧在追问:“丁姑娘, 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这棋盘有什么古怪?你从其中推演出了什么?” 颜广闻如此急躁, 也并非毫无缘由。他在这盘棋局上耗费数十年时间, 却一无所获, 不仅没能将这盘棋局复盘推演出来,还白白将命也填了进去,更不必说参悟出李秋庭飞升的原因了。而燕月生却用一盏茶的功夫成功和棋局产生共鸣,显然是陷入迷局之中,受到剧烈反噬才吐血。 第16节 燕月生不再理他,只是合眼养神。颜广闻这才意识到自己焦急忘形, 他叹一口气,不再追问下去。 “颜城主应该知道吧, ”攒了些力气的燕月生忽然出言, “这盘棋局能够耗人寿数, 使人短命。” 她原先还在奇怪,颜广闻身为修仙人士,寿命原本就比凡人更长,为什么要去特地请来抱朴子葛洪求取金丹延寿。直到方才被幻象一激,燕月生只觉浑身气血都躁动起来,心脏砰砰乱跳,仿佛随时可能猝死。 说话间,燕月生勉强支撑着自己坐起来:“你是想利用我的命,来助你破解棋局之谜,所以才这般坦诚地将秋庭谱的秘密告诉我,想用仙缘诱惑我入局。好算盘,好设计。颜城主,你扪心自问,你付出的报酬,值得我用命去填吗?” 被一语道出用意的颜广闻脸色大变,随即他正色回答:“我并不是毫无准备便让丁姑娘轻涉险境,如今我已经请来葛洪先生,求他授我炼丹之术。待金丹炼成,一颗金丹可以延得丁姑娘十年寿命。只要丁姑娘愿意,大可延续五六七八百年,比原先活得还长久些。” “金丹之力有限,吃完七颗后便毫无作用,颜城主难道不知道?何必如今在这里诳我。”燕月生冷笑,“何况颜城主如何事后弥补对我来说毫无价值,我以为在做这件事之前,颜城主理当将后果和补偿措施先告诉我,由我自己斟酌选择。而不是被我发现之后在这里拿空话支吾。” “事已至此,丁姑娘想要怎么解决?” “我现在身体不适,无法继续复盘秋庭谱,需要回到客栈休养一两日。至于后面能不能继续推算,颜城主又该如何补偿我,容后再议。” “姑娘既然身体不适,那也不必回客栈去了,这一去路途不近,恐怕丁姑娘在路上会有损伤,不如就住在这里的好。” 说到这里,颜广闻反手将棋盘收入芥子镯。书房外的结界消于无形,合着的窗帘被拉开,外间的日光照进屋里。颜广闻叫一声阿青,一身青衣的丫头打开书房门进来。 “叫几个人去收拾出一间客房来,给丁姑娘住。”颜广闻声音和蔼,“你扶姑娘去房里歇息,再去把冯大夫请来给她看一看身体。” “哎。”阿青应道,伸手来搀扶燕月生。燕月生浑身发软根本站立不稳,大半身体都压在阿青身上。好在阿青是颜广闻的丫头,自小修习过一些提气轻身的法门,虽然略感吃力,倒还能扛得动。燕月生将脸埋进阿青的肩膀,露出的一双眼眸无波无澜,半点没有应该有的气愤和受制于人的恼怒。 她想,她大概明白那所谓的秋庭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那根本不是什么能使人飞升的仙缘,而是一件用来谋杀神君的杀器! 燕月生被安置在客房里,下人请了大夫上门,为燕月生诊脉。大夫诊不出病来,而对方却的确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只得道:“想来是惊恐忧思之症,受到惊吓气血上冲,将养两日便好。”出去开了方子,自有人去煎药。燕月生见四下无人,叫了丫头阿青来:“你去聚春客栈和乔掌柜说一声,取了我的包袱来。” 阿青受了颜广闻叮嘱,不能放燕月生出府去。而燕月生不说离府,只说要包袱,阿青自然应了。 正要退下,又被燕月生喝住:“且慢。我房中椅背担了两件外衣一件衬裙,桌上一盒胭脂,屏风上一条石榴裙,再加上包袱中原有的,一共十二件衣裳。枕旁有一盒银子,你取十两,还给隔壁住着的明渊明公子,是我之前向他借的。再给乔掌柜二两四钱银子算清房钱,另外找一个叫阿陵的丫头,告诉她我这些日子就住在颜府。她如果想学棋,尽管来找我。剩下一共十二两三钱七分银子外加一吊钱,拿回来我是要检查的。如果钱没还上,又或者哪里缺了一星半点,我只和你主子要。” 她语速甚快,阿青插不进嘴,不及细思,只得连连答应,退出房去。燕月生一连说了这么多话,胸腔隐隐作痛,喉间残留一点腥甜,只得暂且躺下,心中盘算着秋庭谱的取舍。 颜广闻弄错了一件事,秋庭谱不是什么能使人飞升的仙缘,反而被下了折损人寿的法术。如果燕月生没有猜错,颜广闻在棋盘上浸淫数年,早已没有多少时间好活。他见燕月生能解棋谱,又被说破胸中丘壑,自然不愿意放燕月生走。 而燕月生自己也有一段心事。她如今只是一介孤女,想要杀姜佚君,唯有两条路可走:一来寻找父王从前旧部,组建军队杀回京城,直接推翻姜氏一族的统治,顺手杀了姜佚君;二来寻找仙缘修习仙术,待道行胜过天机阁阁主和国师程素问,她再自行寻找刺杀姜佚君的机会。 第一种方法若是成功,燕月生或许不会受弑君堕魔之苦,但她已知父王旧部劫法场战死之事,不忍再添无数亡魂,因此罢了。第二种方法却另有一种为难处,她半路出家,只会一点黎梨教的妖术,只能哄骗未修行的凡夫俗子,何时能比荀无涯更强? 好在棋局幻境令她一窥前世情景,燕月生胆壮起来,自思若是这秋庭谱能助她恢复前世记忆,修得那司命星君的半点手段,还怕杀不了一个姜佚君? 是耗费寿命换来记忆,还是放弃秋庭谱另寻他法,燕月生难以抉择。她又想起除夕夜明渊劝她放弃秋庭谱,而他又恰恰是幻境中司命奉命要杀的青阳少君。她摸不准明渊知不知道自己是他前生的杀身仇人,因而心下踌躇,难以描画。 思量间,药已经煎好了,浓浓一碗。不认识的小丫头奉了上来,燕月生尝了一口,其味甚苦,但也只得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这一碗药汁如醍醐灌顶,燕月生忽然想明白其中关窍,惊呼一声:“不好!” 一旁接碗的小丫头不提防,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碗脱手砸在地上:“姑娘?” 燕月生顿悟,司命星君奉命照顾青阳少君转世,若是明渊出了三长两短,青阳氏一脉必定要天帝治她个渎职之罪。若是被发现故意在明渊命簿中做了手脚,司命便是有一百张嘴也分说不清。即便她说出是天帝指使,一来不会有人信,二来怕是还没说出口,她人倒先魂飞魄散了。 重重困境,实难两全。燕月生细思出天帝的阴险毒辣,背后一寒,顿时对前世的自己生出万般同情。那头阿青到了聚春客栈,向乔掌柜说明缘故,便去燕月生房中收拾了包袱,结清房钱。 “不知明渊明公子可是住在这隔壁?” “明公子一早出去,还没回来呢。” “这样,”阿青拿出两锭银子,“丁姑娘说要还明公子十两银子,既然明公子不在,只好托掌柜转交了。客栈内可是有一位叫阿陵的孩子?” 乔掌柜眯起眼睛:“丁姑娘有事找她?” “丁姑娘托我带话,说阿陵若是想向她学棋,可以去颜府。不出意外,丁姑娘接下来的日子都会住在城主府上,不会回来了。” “这样啊,”乔掌柜松了口气,“我会转告给阿陵的,青姑娘请放心。” 阿青携着包袱要走,迎面撞上刚刚回来的葛洪。阿青慌忙行礼:“葛老先生。不知高徒明公子何在,我受人所托,要还他十两银子。” 葛洪有些惊愕:“还他银子?”他还在奇怪,一转回过味来:“你是说丁雁月姑娘吧。明渊那孩子行踪不定,我也不清楚。他们的房间都是一块的,没准他现在就在丁姑娘身边,哪里需要你来代还。” “丁姑娘从今日起便搬去城主府了,我就是来结算房钱的。”阿青不欲再耽误下去,“既然明公子不在,那就算了。我已经将银子交给掌柜的,葛老先生转交给明公子也使得。” 背着包袱的阿青离去,莫名其妙多了十两银子的葛洪一边摇头一边上楼。他推开房门正要休息,目光微微一凝。手指自门框下沿抚过,拈住一根黑色毛发。葛洪放在鼻下一嗅,竟带着淡淡的狐狸骚臭,却没半点妖气。 “还是忍不住了啊。”葛洪自言自语。 作者有话说: 评论掉落五十红包,等我明天爬起来发,撑不住了先滚去睡。 第21章 、不死灵药 自次日起, 燕月生便被软禁在颜府上养病,半点出不得门。是否利用秋庭谱恢复前世记忆,燕月生一时决断不下, 索性丢开手去, 该吃吃该喝喝。原先她一路颠沛流离消瘦好些,如今也养了几两肉, 气色红润许多。颜广闻几次逼迫她破解秋庭谱,燕月生拿定主意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逼急了只要颜广闻先拿金丹出来, 她不做赔命的生意。 颜广闻无法, 只得转去求葛洪授炼丹之术。然而葛洪看出颜广闻如今筋衰神败, 无法还丹, 婉言告诉他先调理身体, 金丹容后再议。两边推诿, 颜广闻一时半会儿竟奈何燕月生不得, 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三试灯之日。 乌鹭城百姓不知城主心里苦楚, 元宵如往年一般热热闹闹地筹办。各处高张灯火,彻夜不歇,照得黑夜光亮恍如白昼。街上车马如流水,百姓俱都喜笑颜开,呼朋唤友出来玩耍。颜广闻无心出门,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也不处理元宵佳节事务,只独坐着发闷。 门被扣响, 文管事的声音在屋外响起:“老爷, 聚春客栈有人来访。” 颜广闻厌恶地皱眉:“直接引她去丁姑娘房里, 来回我作甚。” 聚春客栈里有个小丫头,名唤屠汝陵,这几天日日跑来城主府上找燕月生,说丁雁月姑娘答应授她棋艺。颜广闻初时心中一动,想趁机偷学燕月生复盘棋局的本事,放了屠汝陵进来,自个儿却偷偷伏在暗处,偷听燕月生教阿陵下棋。燕月生心如明镜,并不点破,老老实实从头教起。听得颜广闻心浮气躁,只是不好跳出去大吼一声“把你算棋的本事教给她罢!” 几次三番,颜广闻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便不再去盯着。颜府也习惯了屠汝陵的到来,见她不过一个小孩,谅她也闯不出什么祸来。于是屠汝陵进出颜府竟是如鱼得水,来去自如。 “这次来的不是叫阿陵的丫头,而是聚春客栈的掌柜乔文玉。他说有事禀报,要当面和城主说话。” 颜广闻刚想说“他有什么要告诉我的,让他去吧”,转念一想,乔文玉的聚春客栈正是葛洪师徒并丁雁月下榻之所,或许出了事也未可知,教文管事引乔文玉进来。头发斑白的掌柜进入书房,不敢抬头看颜广闻,先恭恭敬敬行过礼。 “你就是聚春客栈的掌柜?找我有什么事?”颜广闻扫了乔文玉一眼,见他也不过是个平常的糟老头子,兴趣一下去了三分。 “我有一件要事禀告颜城主,”乔掌柜抬起头来,眼神畏缩,声音倒还清楚,“乞退左右。” 颜广闻一个眼神,文管事和其他丫头都退出去。窗帘合拢,结界撑起,书房内外声音被隔断。 “你可以说了。”颜广闻懒懒。 “在鄙客栈住着的葛洪葛老先生,似乎有一颗不死药。” 颜广闻眼皮一跳,整个人都坐直了:“此话当真?你从哪里听来的?” “自然当真,”乔掌柜连忙道,“这几日客栈里似乎出现了妖族的踪迹,鸡栏里多出了许多死鸡死鸭。下手的妖族不是狐狸,就是黄鼠狼。我夜里睡不着,只好起来在客栈里走走,希望能把妖族吓跑。走到葛老先生卧房边,忽然听见他和明公子的交谈。” 听到前半句,颜广闻皱起了眉,听到后半段方才舒缓开来:“你好大的胆子,也不怕一个人被妖怪拖了去。接着说。” 原来乔文玉那日秉烛在客栈里巡逻,刚要转过长廊,听到葛洪师徒二人的交谈声。他放轻脚步,唯恐惊扰仙人休息。正要走过房门,他忽然听到“不死药”三个字,不由得站住了。 当下老掌柜绘声绘色,学给颜广闻听:“明公子说,你那不死药还收着吧。葛老先生笑着说自然,哪有妖族能从他手底下把东西偷走。只是妖族怎么得知他有一颗不死药,还要再查。明公子说,这东西留在手头终究是麻烦,不如早点吃了。如果葛老先生实在不愿飞升,他去帮老先生找个愿意吃的,免得徒惹是非无穷。” 颜广闻听到这里,喜上眉梢,又舍不得打断乔掌柜的话,听他续道:“葛老先生听到明公子的话,哈哈大笑起来,说少君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心疼你家那位小姑娘,想让她早日脱去凡俗之身,摆脱轮回之苦呢。” 听到这里,颜广闻眉头一皱。他先前总觉得葛洪明渊二人相处时不像师徒,但也说不出哪里不像。听到乔文玉如此转述,那种感觉越发强烈。他见乔掌柜闭口不言,连忙催促下去:“接着呢?他们还有说了什么?” 乔掌柜微露歉意:“我听到这里,没忍住往前走了一步,正好踩在一块没砌严实的木板上。那地板坏了许久,一踩便‘嘎吱嘎吱’响。他们应当是听见了,没继续聊下去。我也不好停留太久,只得各人走开。后来我越想越觉得离奇,天下当真有不死药这等神物?连忙来找城主,也许城主还能再得一仙缘,就此脱去皮囊了道成仙。” “说其他人有不死药,我还未必信。如果是抱朴子,还当真有可能。”颜广闻去了一块心病,不由得大为畅快,“我早听闻四大天师的葛玄是抱朴子葛洪的从祖父,葛玄既然有手段飞升天界,葛洪又为什么不行?” 葛洪果然有所隐瞒,只字不提他有可以救颜广闻的不死药。想到这里,颜广闻有些气闷。他挥挥手:“去吧,别忘记盯住那师徒两个。若是你当真能助我得到不死药,日后自有你的好处。” 乔文玉唯唯而退,正要出门,又被颜广闻叫住:“等等。你刚得知葛洪有不死药,怎么不想着自己享用,反而来告诉我?” 颜广闻盯紧乔掌柜,想看他是个什么反应。乔文玉回头,脸上一派忠厚老实:“我身微命贱,哪里配得上用不死药这等神物,自然还是献给城主,这不死药才算物归其主。若是城主看得起我,愿意赏聚春客栈些许恩惠,除掉客栈里潜伏的妖族,也算是我的造化。” 颜广闻虽阅历丰富老于世故,知道奉承话大多只能听听过耳,不能当真。但如果马屁拍得好,他也不会生气。他点点头,不再问下去,于是乔掌柜便退去了。颜广闻沉思片刻,叫了几个懂法术的灵透小厮,派去聚春客栈捉妖,顺便监视葛洪师徒二人的行动。另外又将文管事叫来,命他下个帖子,请抱朴子葛洪先生正月十五到城主府做客吃酒。 那头宋阙无法参透秋庭谱,也不再浪费时间。他将棋谱默背在心,随即将那日复制的棋局收起,棋盘上干干净净,一颗棋子也没留下。宋阙锁了门,趁着试灯之日上街采办了些节礼,便往颜府上来。看门的小厮并不拦他。 宋阙一路进了内院,迎面走来一个眼生的老头。他发现引这老头出府之人竟是文老伯,不由得多看一眼。 “公子总算回来了。”文管事看见宋阙,满脸欢喜,“大小姐这几日想着宋公子,白天念叨,夜里念叨。现在公子回来,还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呢。” “令仪人呢?怎么不见。” 文管事声音低下去:“被老爷关在小祠堂呢,十五才能放出来。这会儿估计还没用过夜宵,公子有空不妨去送些吃食,大小姐一定会很高兴。” 宋阙权衡一会儿利弊,决定还是先去见了师父再说。他敲了敲书房门,里面颜广闻声音如常:“进来。” 宋阙推门进去,也不为自己分辩,直接跪在地下:“徒儿知错。” 颜广闻转过身:“宋大公子知道什么错了?让我听听。” “师父没有将秋庭谱传给徒儿,一定是有师父的考量。”宋阙斟酌言辞,努力使语气听起来真诚动听,“徒儿不会再执着于秋庭谱,除非师父改变主意。” 颜广闻似笑非笑:“果真如此?” “徒儿不敢撒谎。” 颜广闻点点头,忽然提起另一件事:“令仪一直心悦于你,你可知情?” 宋阙一惊,不明白师父此言何意。此事城主府上人尽皆知,宋阙心知若是回答不知情,反而显得奸猾虚伪。 “小师妹的心意,我自然知道。可是——” “不必找借口,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可是。”颜广闻打断宋阙的话头,“过了年,令仪便是十九岁了。我有心要给她说一门亲事,只是怕她不同意,一心只挂在你身上。所以我先来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娶她?” “自然是愿意的。”宋阙迟疑片刻,斩钉截铁地回答。 “先别答应得这么快,”颜广闻冷笑起来,“你是我养大的徒弟,我还不知道你?你觉得令仪很好,你很喜欢她,但你还没喜欢到非她不可的地步,只是觉得和她成亲也不错,是你能接受的生活。但光是这府上的丫头,你喜欢的便不止一手之数,平时和她们百般温柔怜爱,我不是不知道。” 宋阙心中发紧,不知师父平日看了多少去,今日忽然发难。 “我承认你对令仪还有两分真心,但这点真心不够你放弃其他真心。然而我眼里揉不得沙子,”颜广闻神色忽然严厉,“你若是娶了令仪,这辈子便只能看着她一个人。若是三心二意和其他女子有了首尾,又或是未来遇到什么真爱回来将令仪弃如敝屣,你先摸摸你脖子上的脑袋瓜子有几颗,别到时候怨我不顾这些年的师徒情分。” “我只问最后一遍,你到底愿不愿意娶她?”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元宵家宴 颜广闻和宋阙书房谈话私下进行, 不为第二个人所知晓。颜府上下只知道宋公子年前和老爷起了争执,好在师徒没有隔年仇,说开之后宋公子又搬回颜府, 依旧和好如初。 唯一令人疑惑的是, 宋阙不去探望因他被关小祠堂的颜令仪,甚至连托人带句话也没有。这种举动对他来说不可谓不离奇。小丫头担心大小姐知道之后会生气, 没有告诉颜令仪宋阙已经回来的消息。 转眼到了元宵佳节,乌鹭城四处张灯结彩,每年都被请来的戏班子扎了高台, 一整套《灯月圆》吹奏下来, 笙箫彻夜不歇, 热闹更胜除夕之夜。城主府去聚春客栈下了帖子, 说是请葛洪师徒二人到府上用饭。 那头颜令仪禁足之日已到, 颜广闻却迟迟不派人放她出去。她等到日头将落, 不由得烦躁起来, 觉得父亲定是已经忘了她, 赌气不吃饭便去后间睡。刚躺下不久, 文管事便亲自来祠堂请了。 “大小姐,老爷叫你去厅上吃晚饭呢。” “不吃。”颜令仪翻了个身,“叫他一个人吃去吧,颜家的饭都是他的,没人跟他抢。” 第17节 文管事听见墙后传来的动静,猜到颜令仪的心意, 故意说道:“可是厨房里已经做了大小姐的饭,这可如何是好?难道要宋公子多吃一份?” 墙后短暂寂静一瞬, 随之传来少女匆忙穿衣的动静。数息之后, 头发蓬乱的颜令仪便从后间冲了出来。文管事连忙拦住:“大小姐, 今日府上有客人,您还是先梳洗梳洗,免得去了前头,老爷见了生气。” “他有哪天不在生我气?”颜令仪嘀咕。但她也知道见客不宜失仪的道理,叫了外面伺候的丫头进来,仔细地梳妆打扮一番方才出去。 “师兄怎么回来了?我又半点不知道。”丫头给她编发的时候,颜令仪一个劲追问,“爹爹可有难为他?可有因为棋谱对他生气?” 丫头答不上来,只有唯唯而已。颜令仪瘪嘴:“算了,等我到前头再问。为了这件事,我已经被爹爹惩罚过。做错事被罚一次也就够了,爹要是再拿这件事发散,故意刁难师兄,就是他的不对了,到时候——哼!” 被父亲娇惯长大的少女没有忧虑,爱情的残忍还没出现在她眼前,颜令仪得以快快乐乐地准备见客的服饰妆容。而她的父亲颜广闻却心事重重,不能如她一般轻松快意。 宴席上陈列数不清的美食佳肴,比葛洪初次造访的那日还要丰盛许多,许多在皇宫中也是难得一见。菜香浓郁,酒香扑鼻,有无锡的惠泉酒,有扬州的琼花酒,也有绍兴的女儿酒。 更有一样酒水,异香异气,不知道是用什么食材酿造出来的,冲得人涎水直流。明渊闻了一闻,也只能分辨出桃花的香气,其他的可半点分不清。 “城主今日这餐破费了。”葛洪一看酒菜,便知道颜广闻在这顿饭上下了多大功夫,“我听闻这百花酒只有百花仙子能酿造得好,巧妙地将百花滋味融入其中而不相冲,食之可轻身健体,去病无忧。颜城主能有这样好东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坐在下手陪客的宋阙眼皮一跳,觉出葛洪话里有话。上面的颜广闻却神色如常,似乎没意识到葛洪意有所指,从容回答:“一点酒水罢了,能让葛老先生高兴便是值得的,哪里就算得上是破费。” “怎么不见丁姑娘?”一旁的明渊忽然出声,“我听说她搬来城主府,只是没能当面辞别。今晚这是连饭也不吃了?” “丁姑娘这些日子身体不适,大夫说需要静养,受不了喧哗。我已经叫人收拾饭菜去她房间里了,明公子请放心。” 说话间,颜令仪已经到了。她第一眼看见的还是宋阙,眼睛一瞬间亮了。然后她才看到上手坐着的葛洪师徒。颜广闻严厉的目光投过来,颜令仪收敛表情矜持行礼,便在自己位置上坐了。 “我需要出去走走。”明渊没看颜令仪,“不知道……” 在大梁,出去走走代表要去方便一下。颜广闻目标是葛洪,不在意明渊的去留,闻言挥挥手,自有小丫头引明渊出去。颜令仪酒菜没吃两口,便觉得席上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她茫然四顾,只见客人明渊被丫头引着出了门,自家父亲在和葛洪大眼瞪小眼,宋阙不知道为什么避开颜令仪的目光,不愿意和她眼神相接。 颜令仪心下一沉,隐约觉得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燕月生被颜广闻软禁在府中,说得好听些是客人,说得难听些便是囚犯。好在颜广闻没打算虐待这个囚犯,一日三餐还是照常送来,甚至元宵夜还极为人性化地添了几道菜。燕月生刚吃得半饱,眼前一暗,身材修长的黑衣青年站在她身边。燕月生一惊,从盘里拣的虾仁“啪”地掉在桌上。 “……你是想吓死我?” “难道不是你叫我来的?” “确实是我叫的,但你动作太慢了。”燕月生放下碗筷,“怎么现在才来?” 她先前叫阿青还明渊银子,便是暗示她如今遇到困难,需要明渊履行先前承诺出手的意思。然而明渊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屠汝陵也说没在客栈见到他,一度让燕月生误以为明渊已经离开乌鹭城。 “我看你在颜府上吃好睡好,并不像是想走的样子,所以没有出现。”明渊坐在燕月生桌对面。 “你怎么知道我吃好睡好?”燕月生眉头一皱,“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来过了?” 明渊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青年生得极为英俊,脊梁笔直,如同冬日里的松柏。有明渊坐在眼前,燕月生忽然明白了秀色可餐的意思。然后她便想起了自己在幻境中擦肩而过的那位神君,宛然便是明渊的模样。 如果那场幻境是真实的记忆,燕月生极有可能便是明渊下界转世的杀身仇人。 想到这里,燕月生忽然有些心虚,但面上半分不显,依旧镇定自若:“我需要你将我带出城主府。” “只是这样?”明渊看着她的眼睛。 “你可以帮我得到颜广闻的秋庭原谱吗?”燕月生单刀直入。 “那并不是你需要的东西。我说过,如果能按照我的意愿,我希望你能离这盘棋局远一点。” “我知道它不是什么仙缘,但我觉得它上面可能附着我前世的记忆。”燕月生将话挑明,“你不是说吗?你需要我一个答案。没有前世记忆的我没有办法回答,但你只要将那盘棋帮我取来,我或许就能记起前世种种。” “到时候,无论你想问什么问题,我都可以把记忆掰碎了分析给你听。” 燕月生一边说一边观察明渊脸上神情,见明渊脸上果然出现犹豫,心中一喜。但明渊很快将这份犹豫压下去:“即便你需要用命来填?我不记得你是这般鲁莽的人。” “你不也曾经说过,因为我是燕月生,所以我什么事都敢做?” “勇敢和鲁莽不是一回事。我虽然想得到答案,可也没这么着急。”明渊向燕月生伸出手,“吃完了吗?吃完了我就带你离开。” “外面有很多监视我的人。” “我既然可以进来,自然可以出去。” “可是——”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吵嚷起来。燕月生侧耳去听,隐约听到“走水了”的惊呼。她倏忽站起,一眼瞥向明渊。 “与我无关,”明渊冷了一张脸,“我知道你觉得颜府安全,可以借颜广闻的监视躲避妖族的追捕。但乌鹭城并非如你想象的铁板一块,你再不和我走,就来不及了。” 宴席之上,看似宾主尽欢,实则各怀鬼胎。颜广闻尽力奉承葛洪,一心想博得葛洪欢喜,求得抱朴子所持不死药;宋阙畏于师父先前胁迫,不敢与师妹再有首尾,始终回避颜令仪的目光;颜令仪记起宋阙从丹阳归来后便与从前生分许多,怀疑他此次出门移情别恋,另有所爱;葛洪则好奇明渊到底能不能成功将燕月生带走,那孩子看起来颇为执拗,不像是任人摆布的脾气。 此时文管事忽然冲进厅来,满脸慌张地跪下。 “老爷,不好了!” “有什么大事,非得这会儿来报?”颜广闻皱眉,心想文管事这种办老了事的家伙怎么也这么不知轻重,“没看见贵客在这里坐着吗?” “府上走水了!”文管事不理会颜广闻的责备,急急地说。 颜广闻矍然立起:“怎么可能?在哪里?” 城主府上四处下了禁制,别说着火了,便是烟火味比往日重了些,都会自动触发墙上符箓的生水诀。颜府下人也素来当心,时常巡逻用火之处。颜广闻持家数十载,从来没见过府中起火的情况。 “老爷卧房,祠堂,书房,库房……”文管事还未说完,便看见颜广闻如一阵风般从身边掠过,直奔卧房而去。葛洪若有所思,宋阙有些茫然,颜令仪急忙站起。 “妖族一直觊觎颜家仙缘,只是难以混入乌鹭城,不好下手罢了。”明渊说,“但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始终在派人渗透这里。如今你又躲进了乌鹭,妖族更有了插手乌鹭城的理由。” “他们放这把火,是想要逼颜广闻露出藏棋之所。”燕月生先前构想过几百种拿走棋盘的方法,一下便想明白过来,“这般重要的物件,颜广闻不可能在家的时候也随身携带,必定是藏在颜府的某个地方。” 颜府如果着火,颜广闻第一时间赶去的地方,必定是保存着颜府最重要宝物的地方。这是明晃晃的阳谋,颜广闻即便猜出了来人的用意,也不敢赌这一把。 “他们果然已经追来了,”燕月生低声说,“我之前就有些疑心,只是不能确定。” “你猜到了?”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般,来无影去无踪的。”燕月生看了明渊一眼。在她的感知里,黑衣青年的存在和空气没什么区别。但在屋外,千百道赶去救火的急促气息,颜广闻气急攻心的慌乱气息,厅上宋阙颜令仪强撑着招待葛洪的气息,全都在燕月生脑海中徐徐铺展而开,如同一幅定时更新的画卷。 “我先前几度想要这么做,只恨外面看守我的人太多,一旦出手必定打草惊蛇。眼下妖族既然愿意做这个急先锋……” 燕月生想,她大概有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螳螂捕蝉 颜广闻冲进房中, 只见卧室里四处是烟,呛得他几乎迷了眼。他定睛再看,墙上画了生水诀的符箓被刀划得七零八落, 被褥窗帘之类易燃的物品上满是火焰。箱子的锁被人砸开, 里面的衣服拖得遍地都是,上面泼满灯油, 以致火势蔓延得更为迅速。 他不及看那些被烧的财物一眼,便大步跨进房中,随后掩上门。卧房门虽是木质, 却是用避火树的木料制成的, 不仅坚硬非常, 而且不易点燃。外间吆喝打水救火的声音震天, 颜广闻跪在门前, 从木门下按住一处机关。 “咔哒”一声, 一小块木料弹落在地, 露出一个极小极窄的口子。颜广闻探手进去, 取出一只芥子镯来。 原来对修士来说, 禁制虽然足够安全,却和一加一等于二那般显而易见。正经按照道家心法修行过的五岁小儿,都能轻而易举地看见禁制所在,意识到这里藏了什么宝贝。实力强大的大可直接将宝物夺走,抑或当场将禁制击碎。 因此颜广闻不放心将秋庭谱放在书房中保存。他知道人找东西大多会将注意力放在室内,对门本身却不大在意, 最多为了开门费点心思。于是颜广闻在卧房木门上动了手脚,做了一个可以储存物品的机关。 他见秋庭谱还在, 当下松了口气, 将芥子镯揣入怀中, 正要离开火场。耳后忽然传来破风声。颜广闻迅速往旁边一闪,削金断玉的狐爪破入门中,在木门上留下尖利的爪印。 爪子划过木料的声音极为尖锐,闻之令人汗毛乍起。偷袭的美人收起狐爪,掩口娇笑起来。因为过于兴奋,女子终于压制不住那一半的妖族血统,头上冒出两只毛茸茸的耳朵。 “半妖?”颜广闻眯起眼睛,“你,你是阿青!” 和寻常妖族不同,半妖可以使用某种秘法封印住自己的一半妖族血统,使他们看起来和寻常人族一般无二,也不易为人察觉到妖气。眼看阿青身上人妖二气混杂,颜广闻终于明白为何乌鹭守城这般严格,还能为妖族混进城来。 原来他城主府上,就养着这么一只半妖! 少女妖化之后,半点不见先前楚楚可怜的清秀模样,五官美得凌厉,毛绒绒的红黑尾巴在身后招摇,和室内狐火融为一体,在墙上拉出长长倒影。 “谁派你来的?”颜广闻寒声问,“京城?还是妖族?” “我是谁派来的并不重要,”阿青“吃吃”笑,“老爷,交出你怀里的东西。看在过往的主仆情分上,我可以饶你不死。” “好大的口气!”颜广闻冷笑,“就凭你,也敢要我留下命来?” “老爷可以试一试,”阿青舒展身体,曼声道,“可别怪我没提醒老爷,妖族的生长速度比人族慢得多,老爷看阿青好像只有十七八岁,但只论年纪,阿青给老爷做姑奶奶都是绰绰有余了!” 颜广闻被激怒,额上青筋根根绽出。一人一妖在火场对峙片刻,忽然同时在原地消失了身形! “轰隆”一声巨响,颜广闻卧房应声自内而外炸开。断裂的房梁跌落火场,破碎的砖块瓦片四射而出!许多击中了正在赶来救火的颜府弟子,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青壮。木桶摔落在地,湖水冲淡了地面的血液。 废墟之中,战成一团的二人同时分开。双方各有胜负,阿青形容却比颜广闻狼狈一些。颜广闻虽寿数将尽,但乌鹭颜家也不是浪得虚名。 “你半人半妖,说到底非人非妖。”颜广闻试出阿青的深浅,心中稍定,“你为妖皇办事,潜入我颜家做奸细,妖皇却未必把你们当做同族。待你将棋谱献给妖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也在所难免。何不放下屠刀,安安心心在乌鹭城当个人族?” “老爷说什么呆话!”阿青擦去嘴角鲜血,“妖族不能接纳我,人族就能安心地接纳我了吗?乌鹭城从来不容许妖族进城,难道就容许半妖过得快活半点吗?在你们的眼里,半妖恐怕比纯粹的妖族还要更为可恨吧!” “但是你打不过我。何况我颜家众多人手,今日你逃不掉的。” 颜广闻此话一出,方才没被爆炸波及的数十个颜家弟子从藏身之处转出来。大多手上拎着木桶,并无兵刃。然而他们人数众多,非阿青一人能敌,何况她在与颜广闻的对阵中,本就落于下风。 阿青怡然不惧,反而妩媚一笑:“老爷不会以为,妖族派来潜伏在乌鹭城的卧底,只有我一个吧?” 颜广闻脸色一变,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颜府御下森严,奴仆多为家生子,很少去外面买丫头。阿青一个不知底细的外来人,到底是有什么背景助力,才能混成颜广闻贴身大丫头? 还没等颜广闻回过味来,阿青忽然提高声音:“燕姑娘热闹可看够了?也该出来说句话吧!” 颜广闻和阿青斗在一处的时候,燕月生一直悄悄潜伏在暗处,只盼这一人一妖斗个两败俱伤,她好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忽然被阿青叫破行藏,不由得提起十二分警惕。 但燕月生控制住了自己,纹丝不动。 “你在喊谁?”颜广闻逼问。“燕”和“颜”字发音颇为接近,颜广闻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爷还不知道吧,你迎进府中好生招待的丁雁月姑娘,其实正是京中睿郡主燕月生!”阿青扬声唤道,“燕姑娘,你再不出来,你身上的毒可就再也没人能解了!” 四面八方围定阿青的颜府门下都有些茫然,他们虽远在乌鹭城,可也听说过年前摄政王满门抄斩一事。消息散布的速度永远比人走的速度更快。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再次出现? 短暂的寂静之后,燕月生从暗处转出来。少女身姿窈窕,在寒风中纤弱得仿佛一枝一吹即折的山桃。 颜府仆人下意识想要擒住她,少女并不看他们一眼,手指在空中连续不断拂过,无数桃花自她指尖飞出。在场的数十弟子被突然出现的麻绳全部牢牢捆在一处,狼狈地摔在地上。 “我身上有什么毒?”燕月生看着废墟之上的阿青。 “燕姑娘不知道吧,颜府珍藏着一味毒药,名为七日断肠散。素来只由颜家家主收着,其他人谁也摸不到。”阿青凌空一指对面的颜广闻,“此药无色无味,非同小可。若是没有解药,七日内便会肚肠尽断而死。” “你是说,颜广闻是在这七天里给我下的药?但你们送来的每道菜我都试过毒,怎么可能会有漏网之鱼?” “并非如此。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何时给燕姑娘下的毒。但自燕姑娘你住进颜府的第一天起,每顿饭菜里都拌了七日断肠散的解药。”阿青微笑,“睿郡主是个聪明人,应该不需要我再解释一遍吧。” 颜广闻将燕月生囚在府上,燕月生不是没有提防着那些龌龊招数,只是她在外历练时间不长,到底着了颜广闻的道。颜广闻不知丁雁月身后师门背景,不愿意贸然和丁雁月撕破脸皮,暂时没有向燕月生揭露他的最后底牌。 在向燕月生解说颜家仙缘之前,颜广闻便在茶水中掺了七日断肠散,以防燕月生知道秋庭谱的秘密后妄图占为己有。之后他在燕月生饭菜里掺了少量解药,一日解药确保燕月生一日安全。好在燕月生不喜欢浪费,每次都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倒省了颜广闻不少计算用药量的功夫。 如果燕月生推诿时间太长,颜广闻还是会将毒药一事摊牌,胁迫她为自己破解秋庭谱。如果燕月生私下偷偷逃跑,便会因为没有解药七日内毒发身亡。 第18节 “燕姑娘,妖族请你去做客,并非有害你性命的意思,只是想和睿郡主合作共赢。”阿青温声诱导,“你我二人联手,将这颜广闻拿住,得到解药和棋谱,岂不一箭双雕?” “我劝燕姑娘不要趟这遭浑水,”颜广闻冷笑,“你怎么就能确定解药就在我身上?她一把火烧了我颜家,放在我房中的解药也毁于一旦。眼下只有我记得药方,还能为燕姑娘配出解药。燕姑娘若想活命,便该知道如何取舍。” 二人巧言令色,燕月生一字不信。但她面上故作犹豫,似乎当真难以决断。 而后她忽然一笑,仿佛在嘲讽面前一人一妖的愚蠢。 “你们是不是忘了,城主府上如今还有一个人?我不信他不能救我,何必要在你们之间选一个?” 饭厅之上,原本还在勉强陪客的颜令仪在听到远处接连不断传来的爆炸声,终于忍耐不住站起身来。 “今日府上出了意外,叫老先生见笑。”她行过礼,“虽然爹爹已经去处理了,我始终有些放心不下,想要去帮爹爹一把。文爷爷!” 在厅下伺候的文管事赶上厅来。 “你带着葛老先生去后花园散散步,务必照顾好老先生,不要叫他受到惊吓。”颜令仪转头去叫宋阙,“师兄,我们去助爹爹一臂之力!” 她这话说得在理,宋阙也不好推辞。师兄妹二人身影远去了,文管事领着葛洪去往没有起火的后花园消遣。葛洪无可无不可,自然应了。 因为后花园有湖,许多家丁都抄小道去湖中舀水救火。文管事为了避免惊扰贵客,故意拣了一道没人的偏僻小道。途中二人相顾无言,文管事率先起了话头。 “葛老先生可有听过嫦娥奔月的传说?” “三岁小儿都听过,何况老夫?” 大梁公认月中素娥仙女无数,但可称作女神的只有两位:望舒神女和嫦娥仙子。其中嫦娥是上古射日英雄后羿的妻子,因误服不死药飞升天界。 “我听闻后羿射日有功,西王母赐其一颗不死药。吃一颗便可飞升,取其半则可修成地仙。他将不死药带回家中,想与妻子分享不死药,二人一起修成地仙相伴,白头偕老。没想到徒弟逢蒙起了歹意,趁后羿出门时闯进家中,想夺走不死药独吞。” 葛洪安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嫦娥为了阻止逢蒙的狼子野心,自己抢过不死药吞了下去,自此被迫和丈夫分离,飞升天界。无限寂寞,自不必说。” 说话间,二人拐进一片荒林之中。葛洪若有所思,笑问:“文管事忽然说起神话,意在何为?” “只是偶然有所感罢了,”文管事摆手,“我小时候第一次听到这个神话,便想如果我是后羿,不死药绝对不会离身。这种神物,自然还是带在身上最为稳妥。” 他忽然站住了,葛洪也随之煞住脚。 “不知葛老先生,是不是也如我一般所想?”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凤凰赤羽 景平八年的元宵夜, 乌鹭城起了一场大火。这场火不仅烧掉了颜家城主府,还一并摧毁了城中南道的聚春客栈。 已经是深夜,街上各色花灯彻夜不歇, 照得这黑夜也恍如白昼。红色狐火放肆地将客栈揉成一团, 很难被井水浇透熄灭。满脸灰烬的屠汝陵呆呆地站在客栈前,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冲下两道白色泪痕。一旁赶来救火的百姓看了也觉不忍,低声交头接耳。 “这丫头就是老乔前些日子收养的孩子?” “好像是。老乔是救不出来了,这孩子要怎么办呢?” “老乔平素那么精明, 肯定给他孩子攒了些家私, 哪里要你担心?” “先别急着讨论老乔后事, 没准他待会儿就逃出来了。到时候他听到你说他死了, 不知道还要讹你多少钱呢。” “火烧得这么大, 想逃出来, 难啊!” 屠汝陵站了一会儿, 忽然转身向外面跑去, 围观的人自动给她让出一条道来。聚春客栈的火还未熄, 火苗在废墟之上狰狞咆哮,好像一只狐狸。 “大伙都来帮忙救火了,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帮把手呢?” “她才多大,平时端个菜就差不多了,你还指望她拎得动水桶吗?” “她这是要去哪里?” “谁知道。” 后花园的深林中,葛洪节节败退。他本就不擅长武斗, 只是个爱炼丹的逍遥散仙,空有一身仙力, 却缺少攻击手段。而文管事看起来比葛洪还老, 身手却颇为不凡, 不仅擅长妖术,甚至还学会了颜家传承的道门心法,少说也有三千年修为打底,远非葛洪所能匹敌。 “你们果然是冲着不死药来的。”葛洪单手夹住文管事的利爪,神情中不见惊慌,“让我想想,应该是你们故意把消息放给颜广闻,让他派人在我房中四处乱翻,逼我将不死药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文管事一招被制,另一只手迅速化为尖利妖爪,向葛洪的丹田直捣而去。 “你现在想明白,还算没有笨到家,只是太晚了!” “鸟妖吗?”葛洪低语。 文管事战斗的经验要比葛洪丰富得多,转眼便将葛洪逼入下风。葛洪只能勉强防守,半点没有反攻的机会,身上渐渐也多了几道伤痕,衣服被鸟爪抓破,露出前襟药瓶。葛洪眼疾手快,一把握住瓷瓶将其捏碎,捻住其中一颗红药丸就要吞下去! “太慢了!”文管事大吼一声,劈手将药丸夺了过来,在葛洪手上留下三道血淋淋的爪印。葛洪借势向后一跃,躲开了文管事之后的袭击。 文管事也不追击,他捏着那一颗药丸,仰天哈哈大笑起来。猖狂的啸声顺着山林荡出湖去,原本急着救火的家丁浑身一震。 “你现在满意了?”葛洪捂着伤口,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 “如果你能早早把不死药奉上,没有惊动妖皇大人,我大概还能更满意一些。”文管事止住笑,“眼下陛下也知道了这颗不死药的存在,我若是带不回去,便是办事不力。” 说到这里,文管事神情中带上了些许恼恨。但他控制得很好,转眼又是平常的慈祥老者模样,只是看着葛洪的眼神中含着三分杀意。 “如果你吃下不死药飞升成仙,你的妖皇陛下也只能望洋兴叹,难道还能追到天界去惩罚你不成?”葛洪施法止住血,“你自己没那个胆子违抗妖皇,与我何干?” 文管事脸上显出犹豫神情,他待要怒斥葛洪挑拨自己对妖皇的忠心,可那一颗明晃晃的红色丹药就在他手。长生不死的诱惑近在咫尺,容不得他不动心。 他终于下定决心,捻着丹药的手直接往口中送去。 只听得凄厉的破风声,一片赤红羽毛自文管事身后斩出,眨眼间便将文管事脑袋劈成两半。 羽毛只有一寸长短,劈裂文管事头颅之后便刺入地中,化作一团金红火苗后消失不见。殷红的血液从文管事眉心溢出一点,随即如火山一般喷发。断裂的肢体摔落尘埃,红色丹药滚进混合着雪水的泥里,黑夜里很难辨别清楚。 “少君果然还是最在意这颗不死药,一看他要吃就现身了。”葛洪摇头。 “只是碰巧赶上而已,即便他当真将不死药吃了,我也照杀不误。”明渊从树后转出来,神情漠然,半点看不出他刚炸了一只千年大妖的脑袋。 “他如果吃下不死药成功飞升,也是他的缘法,少君何苦非要杀他?” “什么飞升的缘法,我看是中毒的缘法才对。”明渊跨过文管事的尸体,一脚将红丹药踩进了泥里,“你扪心自问,方才被他抢去的丹药是不死药吗?” 明渊没吃过不死药,可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猪跑。号称“万妖之祖”的西王母坐镇昆仑,偶尔会请青阳氏到昆仑虚做客。年幼的明渊曾经无意间瞥见过不死药的模样,黑漆漆一颗,和济公的伸腿瞪眼丸相仿,哪里是什么红色。 “少君眼力不错,”葛洪被拆穿也不恼,乐呵呵地笑起来,“这是我用三万六千斤鸟粪炼出的毒丸,一共六颗,每颗三钱。只需服下半颗,阎王来了也难救。” 本体便是鸟族之长的明渊皱了皱眉,不愿就这个脏兮兮的毒药聊下去。他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敏锐地转过头。只见一片衣角在树后闪过,藏在树后偷听的人已经遁入黑暗不知所踪。 葛洪顺着明渊的目光看去:“看来这个颜家,还真是卧虎藏龙,少君难道就不担心那一位?” “她知道,只是暂时没有拆穿。”明渊难得有些烦躁。 “她不愿意跟你走?” “她坚持要带走秋庭原谱,即便我已经告诉她那根本不是什么飞升机缘。” 葛洪“咦”了一声:“少君就放心将她丢在那边?颜家和妖族,没有一个不是棘手的货色。” “她能解决得了。” “哦?” 葛洪怎么看燕月生,都只能看出她是一个手无寸铁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不知明渊为何对燕月生的能力那般信任。明渊并不直接回答,而是抬头看着天空:“今天是满月。” 本就是元宵节,自然该是满月。月光皎洁,照不透树林间隙,却洒了山下满满一湖的月光。波光粼粼,一如昔日少年懵懂的心。吆喝救火的家丁还在湖边接力打水,颜府上的火势远远见得小了些。 “满月又如何?”葛洪追问。 “既是满月,她便没有理由护不住自己。” 颜府庭院之中,争斗从未止歇。只听得“当啷”一声,便是火花四射! 阿青原本想要用七日断肠散的解药逼迫燕月生就范,二人联手将颜广闻压制住。然而燕月生竟不愿妥协,阿青担心回去的时候无法向妖皇交代,也不管颜广闻了,直接跳下屋顶,探手便来擒燕月生。 燕月生初时想要旧计重施,减字桃花诀五诀连出,想要困住阿青。然而阿青妖爪锋锐,半分不惧减字桃花,眨眼便将燕月生的桃花诀抓成一摊碎片。燕月生急忙掣出匕首,险而又险地迎上阿青的利爪。妖爪和金属撞在一处,诤然有声。银白刀光反射,短暂照亮了燕月生的眼睛。 匕首锋利,刺破了阿青的掌心。阿青担心刀上有毒,一掌击在刀身上,借势倒退而出。燕月生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见阿青翻身一脚,竟短暂立于墙壁之上,又要弹身向燕月生这里攻来。 “爹!”正在此时,颜令仪恰好赶到,目睹一只半妖向燕月生攻去。她没认出对方是阿青,下意识迎上前去,仗剑挡在燕月生身前。 原本作壁上观的颜广闻见女儿忽然出现,不能再一味袖手下去。他从屋顶一跃而下,径取阿青后心。燕月生揪住颜令仪的后衣领就地一滚,勉强避开阿青的攻势。紧跟其后的宋阙拔出剑来,正好格住了阿青的这一爪。 随后宋阙瞳孔微微一震,不敢相信地问:“怎么是你?” “噗嗤”一声,颜广闻的手直接贯穿了阿青柔嫩的胸膛。阿青面现痛苦之色,一口鲜血喷出。宋阙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脸妖血,脸上顿时滚烫一片。 阿青低头看一眼那只贯穿自己胸膛的手,又抬起头来看一眼宋阙。她神情忽然柔和起来,声音满怀悲哀和苦涩。 “宋公子,我要死了。” “不是,”宋阙语无伦次,“阿青,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宋阙作为男人,确实不喜欢颜令仪那般过分张扬的少女,更偏爱阿青这种温柔体贴的姑娘。然而温柔的少女长出了利爪,体贴的姑娘亮出了獠牙。宋阙一时间有些迷茫,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阿青没有回答宋阙的问题,反而凄楚地笑起来:“宋公子,别忘了你曾经对我许下的承诺,一定要为我,为我报仇。” 妖女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渐渐悄无声息。宋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记得他曾经向阿青许诺过何事。 然后他便看清了阿青身后师父的神情,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捏碎阿青心脏的颜广闻微笑着问:“你确定要为她报仇?” 宋阙一个激灵,马上意识到阿青此举意在离间。他慌忙弃剑跪在地下:“师父明鉴,徒儿并不敢做出违抗师父的事情。” 颜令仪勉强爬起身,开始为颜府门下解绳子,一剑斩断一根,不多时便有许多家丁小厮站起身来,为彼此松绑。燕月生见阿青已死,四周都是颜府的人,原本料定自己再无机会窃走秋庭原谱。然而她见颜广闻右手手臂仍困在阿青后心,衣服前襟隐约透出镯子的轮廓。燕月生眼睛滴溜溜一转,顿时又想出一篇主意。 “颜城主,我可以走了吗?”燕月生故意向颜广闻走去,停留在他右手边不远不近的地方,“把七日断肠散解药药方告诉我,我保证不会泄露颜家仙缘半句。” “七日断肠散?”颜令仪抬起头。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此身非我 身为颜广闻的女儿, 颜令仪自然知道七日断肠散是什么。她没想到爹爹会将毒药下在燕月生身上,一时间惊疑不定,不明白燕月生做了什么事。 颜广闻眼神一厉, 自半妖阿青尸体中拔出手臂。火焰跳跃, 照亮了黑暗中颜广闻的脸,半妖的鲜血溅了他一身。燕月生殷勤地拿着手帕给他衣服前襟掸了掸血, 不仅没有擦拭干净,反而涂抹得更开了。 “我这条命虽然微贱,可还想活下去, 不想白白折在什么空中楼阁的仙缘里。”燕月生收了手帕, “我可以立下血誓, 不对外人说起一字秋庭谱, 只要颜城主给我一份七日断肠散的解药, 我就走人。” “睿郡主如今是戴罪之身, 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颜广闻居高临下地看着燕月生, “若是燕姑娘固执己见, 不愿意为我破解秋庭, 那么燕姑娘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了。待我将睿郡主擒下送入京城,想来当今圣上也会给我一笔封赏吧。” 第19节 “若是颜城主固执己见,不愿意给我解药,那么颜城主对我来说也同样没什么用了。”燕月生微笑起来,眼睛弯弯,“待颜城主将我送入京中, 我遇见一个人,便告诉一个人颜家仙缘是什么东西。遇见十个人, 便告诉十个人颜家仙缘在哪里。等我被姜佚君送上刑场, 我还要不计前嫌地告诉他, 颜城主仰仗一点仙缘便自命不凡,敢与天机阁争先,说就算皇帝去了乌鹭城,他也一样不必给姜佚君面子。” 燕月生此言一出,颜广闻脸色微变,急忙探手去怀中,一摸才发现怀中空空,芥子镯早已不知去向,甚至怀中原有的几个药瓶也不见了。 “好利落的手脚,我竟然半分没发觉。”颜广闻声音彻底冰寒下去,“睿郡主这是要威胁我?我最恨威胁我的人。” “巧了,我也是。”燕月生言笑晏晏,“我以为颜城主方才威胁我的时候便该想到这一点。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 燕月生话未说完,颜广闻忽然伸出手,虚虚一握。控鹤擒龙功一出,原本宋阙丢弃在地上的长剑一跃而起,滑入颜广闻掌中!颜广闻更不思索,直接仗剑向燕月生脸上刺来。 “爹!”颜令仪失声叫道。 和阿青不同,颜广闻动作速度太快了。燕月生只觉如刀锋般锐利的杀机扑面而来,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她仓促间闪到一边,两指夹住颜广闻的剑尖。 剑锋割裂了燕月生的手指,殷红的血顺着手掌流出,忽然化成无数血红绳索,将长剑捆得严严实实,无法继续伤人。颜广闻之前在屋顶上没有看仔细,如今相隔数尺,越发觉出燕月生这招和妖界的减字百花诀极为相像。他心中疑惑,却没时间问出口,直接腾出左手掐住燕月生的脖子。 而燕月生也不甘示弱,她手指紧紧地抠进颜广闻的胳膊里,无数条绳子直扑而出,将颜广闻紧紧捆了起来。 颜广闻手掌收拢,掐得燕月生面色由白转红再转紫。绳索收缩,勒进颜广闻的肉里,一寸寸割出了血。燕月生意识渐渐淡去,但绳子越收越紧,颜广闻面色发青,额上青筋直冒。颜令仪看了害怕,拿剑来割绳子,然而割断一道便会又爬出两道绳子,收拢的速度比割断之前更快! 颜广闻被勒得眼球开始突出,颜令仪害怕得眼泪直掉,忍不住哭喊道:“爹,你先放手吧!有什么话好好商量不行吗?” “杀了她!”颜广闻的声音从牙缝中一字一字挤出来,“快!” 颜广闻父女对话仿佛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燕月生听不分明。窒息的痛苦席卷她全身,以致燕月生使不上劲来挣脱颜广闻的束缚。视野中的一切都在黯淡下去,黯淡到极致之后忽然亮起了一道白光。无数场景在燕月生眼前走马灯般闪过:年幼的姜佚君板着脸坐在棋盘对面,燕霁云拎着门栓喝令燕月生跪下,丁幼微爱如珍宝地将尚在襁褓中的燕月生抱在怀里…… 最后走马灯骤然终止,一副陌生的画卷在燕月生意识深处缓缓铺展而开。 “你为了明渊背叛我,可有想过后果?” 天帝声若霹雳,昏迷的司命星君一惊,挣扎着抬起眼睛。她被人按住,脸紧紧贴在地上,怎么也看不清座上昊天的脸。冰冷的地面蛰得燕月生脸上发痛,白色的流云从燕月生身边飘过,粘稠的血液顺着额头流下来。燕月生疼痛得仿佛全身筋脉俱被碾断,没有气力回答天帝的问话。 而天帝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司命,你知道月老当初为什么给你起名燕月生吗?” “你以为月下老人把你带入神界,只是因为你运气好吗?” “你以为你爱上明渊,真的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吗?” 什么意思? 燕月生心一沉,挣扎着想要问出口。但天帝不给她问话的机会。无数披坚执锐的天兵鱼贯而入,将燕月生牢牢围定。于是昊天的话语也一下子远去了。 “你身为天界唯一未渡五劫之妖,连自己是如何生于这世间的都不知晓,便敢贸然行出如此叛逆之事,实在愚蠢至极。” 燕月生呕出一口鲜血,又听到天帝不辨喜怒的声音:“叫孟婆洗去她所有记忆,打入凡尘十生十世,不许任何仙君去探望守护,否则一并重罚。令她在下界苦海沉沦,永远也别想翻身!” 声若洪钟,将燕月生击打得一阵阵发晕!很快有人架着燕月生,将她拖了下去。地上残留一地妖血。燕月生昏昏沉沉地想,这下可再也没有人敢为她求情了。她也算是罪有应得,应该的。 因为当初唯一敢力排众议保下燕月生的神君,已经被她亲手杀了,永远不能再回来。 颜令仪不愿意杀死燕月生,可在燕月生和颜广闻之间,她自然更愿意相信她爹。眼看颜广闻命悬一线,马上便要被绳子绞成几截,颜令仪终究不能再犹豫下去,劈手来刺燕月生的头颅。 “叮”的一声,是金属碰撞的声音。一缕卷曲的长发被剑锋割断,乘着火势飘飘摇摇地飞走了。失去发带的束缚,燕月生一头乌发飘散在风里。白色发带却半分未损,顺着剑锋牢牢缠上了颜令仪的佩剑。 “这是什么?”颜令仪大惊失色。 同样窒息许久的颜广闻终于支撑不住燕月生的重量,手臂无力地垂落。原本被扼住咽喉双脚离地的少女从空中滚落,重新能够呼吸的燕月生仰躺在地面上,勉强睁开眼睛。一轮圆月映入她眼中,皎洁的月光恍如水银,在少女眼底无声流动。 “我爹已经放开你了,你快放开我爹!”颜令仪和发带相持不下,急忙喝道。 “原来是月光,”燕月生恍若未闻,反而剧烈地咳嗽起来,“果然如此。” 她在月老祠第一次被明渊发带蒙眼,便觉出这条发带绝非凡物。轻软光滑到了极致,可又半点没有人工针脚,正是书上所说的“天衣无缝”。以燕月生的见识,竟然认不出这是何种布料。 凡人又怎么能猜到,这条发带不是任何布料所能缝制。昔年司命星君找不见她束发的红绳,随意裁剪了一段月光将长发挽上。 那是一条月光。 颜府家丁都围了上来,领头的便是宋阙。他看着颜广闻的神情复杂,看着颜令仪的目光也复杂。但他最后还是看向地上的燕月生,待要出手将燕月生擒住,命令她放了颜广闻。颜广闻身上的束缚却不再收紧了,给了他三分呼吸余地。 燕月生翻身而起,直接往门外奔去。宋阙和家丁待要拦她,他们身上柔和的月光忽然变作实质,将他们如同包粽子一般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横七竖八地又躺了一地。燕月生直接从他们身上踩过,头也不回地向城主府外奔去。 与之同时,颜令仪剑上纠缠不清的白色发带陡然松脱,顺着燕月生离去的方向追去。颜令仪一愣,便听到父亲的催促:“快去追!秋庭谱在她手上!” 燕月生被扼住咽喉的时间太久,又呛了几口浓烟,难免有些神志不清。她在大火中奔逃,心脏“砰砰乱跳”,恍惚间仿佛回到客栈逃跑那一日,她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最终没能赶上父母行刑。一晃眼又仿佛她正被人按在地下,浑身筋骨俱碎,听候天帝发落。 前世对明渊爱恨难分,今生又背负上灭门之仇,燕月生只觉活着便是苦痛,没有半点快乐。颜府后墙遮蔽了所有月光,灌木被火光映衬,在墙上拉出长长倒影。眼看城主府角门近在咫尺,逃跑成功的希望触手可及,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剑啸。燕月生一个踉跄,勉强躲过颜令仪的剑气。 燕月生转过身,只见颜令仪执剑站在她面前,神情冷肃。 “你可以走,但必须把秋庭谱留下,这是我们颜家的东西,不能被你拿走。” 发带滑入燕月生手中,燕月生缓过一口气:“你说这是你们颜家的东西?如果我说这原本就是我的,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呢?” “一派胡言!”颜令仪脸色也难看起来,“丁雁月,我现在是真心实意地跟你商量,若你再一味胡搅蛮缠,我们也聊不下去了!” 燕月生摇头:“我不是什么丁雁月,我是燕月生。颜大小姐,我也没有跟你胡搅蛮缠。你们颜家误以为秋庭谱是李秋庭飞升的契机,将棋谱占为己有,想要勘破棋中迷局,和李秋庭一般死后羽化成仙。但你们忽略了一个问题。” “什么?” “如果我说,李秋庭本来就不是人呢?” 颜令仪脸色遽变,不知听没听进去。燕月生续道:“李秋庭原本就是天界神族,不过下凡投胎成南齐的末代君王,应一世之劫,死后自然会回到天上,和棋谱没有半点关系。我这么说,颜大小姐能明白吗?” “你怎么知道的?你凭什么推断出来的?”颜令仪拼命摇头,“我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只不过好心告诉颜大小姐一句,秋庭谱并非仙缘,不过是一件损人阳寿的物件。”燕月生说得太急,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令尊对棋谱执念太深误入歧途,时日无多药石无医,才会请来抱朴子葛洪求取续命金丹。你若是当真关心你爹,便该现在回去请葛洪来为你爹诊脉。” “如果秋庭谱当真如此,你又为何一定要拿走?”颜令仪一剑逼向燕月生,“胡说八道也得有个限度!” 白色发带腾空而出,缠住了颜令仪的剑锋。颜令仪也不和它纠缠下去,弃剑空手来擒燕月生。燕月生毫不反抗,直接落入颜令仪之手。 “把秋庭谱还我,我可以不计较你方才的胡言乱语。不然,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颜令仪单手拧住燕月生的手腕,手指如钳子一般牢固有力。 “颜大小姐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个约定?”燕月生不理会颜令仪的质问,看着颜令仪的眼睛。 颜令仪一愣,忽然想起她和燕月生初见那一日,她换了男装在城中赌坊四处闲逛,撞见了连赢六局的燕月生。 仗着模仿棋四处骗人的颜令仪一时技痒,亲自下了场。 “你输给了我,欠我一个约定。”燕月生说,“现在到了颜大小姐履行承诺的时候。” “如果颜大小姐不履行承诺,我也一样不会手下留情。” 颜令仪只觉手腕一痛,低头看去,只见燕月生手中不知何时滑出一把匕首,刀尖正切在颜令仪腕上,随时可能将她右手斩断。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机关算尽 高墙之下, 灯火昏暗。颜令仪腕上被刀尖点出一星血渍,心知燕月生说得出做得到:“你要我做什么?” “我如今身中七日断肠散,没有解药的话只有七天好活。”燕月生观察颜令仪的神情, “令尊固执己见, 不愿给我解药,我只得偷走秋庭原谱以作筹码。如果颜姑娘能弄来解药, 明日辰时去城西十里坡等我,我自会将棋谱原样奉还。若是颜姑娘别有用心另做手脚……” “我明白了,”颜令仪打断燕月生的话, “希望你能遵守承诺。” 为了表示诚意, 颜令仪率先松手。随后她眼前一花, 面前已没了燕月生的踪迹。 后山之上, 葛洪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燕月生被颜广闻掐住脖子的时候, 葛洪满以为明渊必定会冲出去救她, 然而明渊并没有动。他心下纳罕, 接着便看见燕月生化月光为己用, 束缚住宋阙家丁一行, 顿时大吃一惊。 “这是……” 能御使月亮的人,葛洪只知道望舒神女,嫦娥仙子都未必有这个能耐。而望舒神女昔年向青阳少君明渊表白爱慕被拒,就此割舍情根,待在月宫中一千五百年未出其门。葛洪也没有亲眼见过其人,而且神女望舒每日定时为月亮驾车, 又怎么可能转世成人间一介弱女。 不过若只是驱使月光本身,葛洪倒是又想起了一个人。 “我听闻天庭二十年前出了一场叛乱, 叛乱的只是一介小小星君, 却公然违抗天帝旨意, 在一个夜晚接连斩杀数名神将,其中甚至包括天后亲信大将纪雷刚。最后天帝不知为何,竟然没有直接将她处死,而是将她封印记忆贬入凡尘。” “我祖父当时费解许久,不明白天帝是在舍不得什么。”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明渊转向葛洪,“葛先生不妨细说?” “这可真是难为我了,我也只是从家人那里听得一言半语,未必就是真实。”葛洪沉吟,“少君若想知道真相,何不亲自去问天帝?” 五方五帝独立于天庭之外,各有其领地,天帝也要给几分薄面。何况青阳氏一族素来骁勇善战,神族混战中曾经令天庭吃过大亏,是连昊天都要忌惮的对象。 “葛天师都不清楚天庭叛乱的底细,我一个外人又怎么能知道。”明渊看着燕月生和颜令仪讨价还价的模样,忽然冷笑,“我只知道曾经与我朝夕相伴之人忽然弃我而去不知所踪,待我奄奄一息之时才发现,她原来一直都想要我死。” 下界转世对神族来说,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如果不在意渡劫成功与否,早死晚死其实没有什么区别,早死或许还省些时间,不过也省不到哪里去。毕竟天界一天,人间一年。燕月生执意修改李秋庭命簿令他早早病死的理由,明渊迄今没想明白,也没机会问个清楚。 你真的只是将我看做要完成的任务,没有付出一点真心吗? 你真的如月老所说那般,只是为了帮我渡劫逢场作戏吗? 你真的没有爱过我吗? 明渊不相信,他决定亲自从燕月生口中得到答案。 那边燕月生借幻术从颜令仪眼皮底下逃出城主府,刚一出门,便“砰”的撞上狂奔而来的屠汝陵。屠汝陵“哎哟”一声,就要往后倒去。 “阿陵?”燕月生扶着屠汝陵的肩膀站稳,“你怎么来了?” “客栈失火了!”屠汝陵原本没哭,撞上燕月生之后忽然委屈起来,“一定是妖族干的!那火怎么都浇不灭,可爷爷还在客栈里!我只好过来找城主,希望他能派人来救爷爷。” “那你快去吧。”燕月生拍了拍她后背,举步要走,却被屠汝陵抓住了衣袖。 “姐姐这是要去哪里?” “我要离开乌鹭城了,”燕月生掰开屠汝陵的手,“你若是想救你爷爷,就该快点去城主府上找人,再耽误时间就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屠汝陵不放弃地抓着燕月生,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楼已经塌了,街坊都说里面的人必死无疑。我知道做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但还是想试一试。” “那你更该去找颜城主了,抓着我不放又是怎么回事?”燕月生举起手投降。 “我自小被爷爷捡到聚春客栈,是爷爷一手把我拉扯大,可他现在死了,我没有家了。” 屠汝陵那双黑而深的眼睛紧紧盯着燕月生,里面满是惶急和企盼:“姐姐如果想离开乌鹭城,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燕月生眼神复杂地打量着屠汝陵,目光中带着审视。 “我不喜欢小孩子,因为会很麻烦。” “我可以照顾姐姐,不需要麻烦姐姐。” “那你可以一个人在乌鹭城过得很好,乔掌柜想必给你攒了不少家私,光是他从我这里敲诈走的银两,就足够你使好长一段时间了。” “可那些东西都被火烧没了,”屠汝陵手指紧紧攥进燕月生胳膊里,“而且我也不想一个人生活……会很寂寞。” 燕月生难得沉默一会儿,随后她像想通了什么:“你是打定主意要缠着我了?” “不是缠着,”屠汝陵声音低下去,“只是我现在熟悉的人只有姐姐,姐姐不是说会一直教我下棋吗?不能半途而废的。” 第20节 燕月生冷笑一声,屠汝陵不安地抬头看她。然而燕月生神情自若,半点没有之前嗤笑时的冷漠。 “那你要跟我走吗?我现在要出城,今晚应该在野外过夜。如果你当真想和我走,马上就得离开乌鹭。” 到这个时候,城门早就落了锁。燕月生浑不在意。她径寻了偏僻小道,带着屠汝陵到城墙下。城中热闹无比,城下四顾寂然。燕月生抬头估计一下城墙高矮,大约五六丈高矮。 “害怕的话就回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燕月生摸了摸城墙,回头看向屠汝陵。 “我不害怕,”屠汝陵拉着燕月生的手,“姐姐不要丢下我。” 燕月生也不再问下去。她抬头看向城楼,原本静静洒在城墙上的月光忽然蠕动起来,化作一条极长的白色布匹。绳索一端拴在城楼上,另一端垂在燕月生手边。燕月生先将绳子绑在屠汝陵腰间,随后将裙角扎在腿上,顺顺利利地拉着绳子爬到城楼上。 “姐姐。”屠汝陵在城下小声叫道。 燕月生从城上探出头来。屠汝陵有一瞬觉得燕月生神情古怪,仿佛想要把她丢在城下不管。然而燕月生最后还是伸出了手,像是打水一般,均匀有力地将屠汝陵提到城楼上。 城外并无一人,燕月生故技重施,将月光所化绳索绑在城楼上,顺着城墙一路滑下去。二人顺利地离开了乌鹭城,在月色中相携走远。 颜令仪回到府中,只见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人。只颜广闻身上是血红绳索,其余人皆被白色布条捆得严严实实。她一剑劈开颜广闻周身绳索。颜广闻被缚许久,几乎被燕月生的减字桃花绞成几段,浑身上下皆是绳子勒出的血痕,疼痛难忍。颜令仪慌忙为父亲捶背顺气,另取了镇痛止血的药丸喂父亲服下。 “秋庭谱呢?”颜广闻缓过来后第一时间问。 “女儿无能,没能擒住那燕月生。”颜令仪低声道,“她说……” “她说什么?”颜广闻见女儿踌躇,急忙问道。 颜令仪犹豫半刻,还是决定坦白:“她说想要秋庭谱,就拿七日断肠散的解药去换。” “换?”颜广闻气急反笑,“棋谱本来就是我家的东西,取回来反倒要再拿一件东西才能换回来?” 颜令仪不敢再说,只得用浮言劝慰。她见师兄也被白布缠着摔在地下,想为他解困。然而剑锋劈在白布之上,只见火花四射,诤然有声。那仿佛不是一条布,而是比剑锋更加坚硬的金属。 “别再试了,没用的。”颜广闻勉强扶墙站起身来,“去请葛老先生来看,或许还有救。” “这我可救不了。”葛洪爽朗的笑声从背后响起。颜广闻一惊,慌忙转身行礼。因为转身太急,一个趔趄险些跪在地上。 葛洪虚扶一扶:“颜城主不必行此大礼。这布匹乃是月光所化,今日又是满月,正是它们力量最强盛的时候,任凭你们用什么兵器都难破开。” “难道就只能一直这样吗?”颜广闻看着满地的仆人,疲倦得只能叹气,“他们这样一直被捆着也不是办法,饿都能把他们饿死。” “城主想到哪里去了,”葛洪摆摆手,“月圆之夜固然是它们最强盛的时候,但等月亮落下去到了白天,这些布匹没有力量来源自会消散。城主不必担心。” “原来如此。”颜广闻松了口气,随之又皱起了眉,“一个人族郡主,为何能掌握这般奇异的力量?” 他对睿郡主燕月生的来历略知一二。摄政王燕霁云是当今人族皇帝姜佚君的表叔,没道理有妖族血统。王妃丁幼微也是铁板钉钉的人族,据说和明夷剑宗的二长老还有些亲缘关系。如果丁雁月当真是燕月生,为何会掌握减字百花诀这种妖族术法,甚至还能操纵月光? 葛洪看出了颜广闻的疑虑,只做不知。他看了一眼月色:“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想来颜城主还有许多事要料理,我也不在这里叨扰,就此别过。” 颜广闻将葛洪请来,满心只想求得不死灵药,哪里肯放他走?他待要想个法子将葛洪留在府上,又恨府上一片火起,招待不得客人。葛洪举足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府上的文管事原是妖族,方才试图从我身上强抢不死药,已被我杀了。好叫颜城主得知,找不着人的时候别太着急。” “什么?!” 颜广闻与颜令仪俱是一惊,然而这父女俩关注的重点并不相同。颜令仪早年丧母,幼年颇得文老伯照料,再想不到他竟也是妖族奸细,一时间惊得呆了。而颜广闻只在意“不死药”三字。 “葛老先生当真有不死灵药?”他试探地问。 “早年我炼丹时偶然得到一颗不死药,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留着。”葛洪“呵呵”笑起来,“后来我收了明渊这个徒弟,承他一句‘师父’,自然是将不死药传给他了。我虽不知究竟是何人将消息通报给颜城主,但想来和妖族总脱不了干系,因此特意和颜城主说一声。老身身上如今不死药的毛都没一根,颜城主不必费心了。” 颜广闻今夜受了不轻的伤,家业又被火烧去大半,如今听得抱朴子葛洪此言,情知自己百般谋划皆成泡影,一时间气急攻心。他只觉咽喉一甜,随即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仰面便倒了下去。 颜令仪在一旁哭叫的声音,他也没有听到。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混元一气 天还没亮, 圆月依旧挂在树梢上。燕月生拣几根干柴扔进篝火,一旁的屠汝陵裹着几片月光睡在枯叶里,睁大眼睛看着燕月生的一举一动。 “你先睡吧。”燕月生说, “我在这守着。” “姐姐不睡吗?”屠汝陵眼睛漆黑如墨。 “我得守夜, 不然火堆半途熄灭了容易着凉。”燕月生戳了戳火堆,“等我困了再把你叫醒。” 屠汝陵似懂非懂地点头, 脸往下埋了埋,不一会儿便传来均匀悠长的呼吸声。燕月生又等一会儿,确定阿陵已经睡着之后才起身。她绕去一棵树后, 取出怀中的芥子镯并几个药瓶。 她先从瓷瓶倒出药丸, 每颗都闻了闻。然而燕月生不通药理, 闻不出其中有无七日断肠散的解药, 只能勉强分辨出几种气味浓烈的药材。她又将发带绑在眼上, 从芥子镯中取出秋庭谱, 确保眼睛看不见盘上黑白二子争锋, 不会为棋谱牵动心机耗损命数, 正是所谓的“不视不伤”。 棋盘乃是用磁石制成, 盘上黑白棋子都是铁石,二者相吸,倒不必担心失手打翻了棋盘,扰乱盘上局势。燕月生失去视觉,其他感官反而越发灵敏。在她的感知中,棋盘散发着淡淡的杀气。但再仔细分辨, 在这杀气之下还牵缠了故主布阵时残留的些许记忆和感情,被杀气掩盖留存至今。 少女清澈如溪水的声音在燕月生耳畔响起, 仿佛是另一个她, 正在谆谆教导未来的自己。 “四象破杀阵, 北斗破军所创阵法,裁取混元一气阵其四门而成,杀气极为幽微,不易为人所察觉。将此阵法融于武器中,寻常物件亦可伤人。只是若将其用在凡人之上,难免收效过于显著,极易为人发觉。若天帝知道我动了手脚,必定会加快姜河南下的脚步,到时悔之无及。” “为今之计,只有对四象破杀阵另做改动,再裁取其中二门,以黑白二子为兵,慢慢耗损明渊的寿命,令他重病缠身,渐渐虚弱垂危……” 听到此,燕月生忽然心中一动。她之前一味想从棋盘上所附着的记忆中习得神术,好借此斩杀姜佚君。但她竟然忽略了,能在无形中令前朝末代君王李秋庭早早病死的秋庭谱本身,便是一件再厉害不过的杀器。 燕月生身后,原本已经熟睡的屠汝陵睁开眼睛。她见火堆旁已经没了燕月生的踪影,匆忙从树叶堆里爬出来,发现远远树下露出一片衣角。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竟没发出半点声音。只见燕月生倚树坐着,上半张脸皆为发带所缚,三千青丝自肩头垂落,卷曲起伏,让人想起盛夏时大海泛起的雪白浪涛。在她面前,一张漆黑的棋盘盈着银白月光,尘埃在光圈中飞舞。 屠汝陵久久注视燕月生的脸,忽然伸手去摸燕月生眼上发带。手刚伸至半路,空气中骤然亮起一团金红火苗。屠汝陵猛地抽手,连退几步方才稳住身形。 没有任何预兆,明渊身形突兀浮现在燕月生身边。身材颀长的黑衣青年掀开眼皮,冷冷地看屠汝陵一眼。那一眼没有任何情绪,却令屠汝陵心头一寒。 “你是谁?”屠汝陵鼓起勇气问。 明渊没有回答,只是将手指竖在嘴前,是个“噤声”的手势。屠汝陵不敢再说话,可又不愿意抛下燕月生独自离去。最后她跑去将燕月生为她裁剪的月光白缎裹在身上,发着抖跑到燕月生对面睡下,仿佛一只不愿意远离母亲的幼兽。 明渊也不再留意她,低下头去看燕月生。他极少有机会能在燕月生身边现身,这样居高临下的俯视视角更是少见。他忽然记起身为李秋庭的那一世,尚未长成的皇子总是仰视着燕月生,总觉得青衣神女随时可能离他而去,缥缈得仿佛一个幻影。 而他现在终于有能力将幻影留在视线中,再也不会让她逃离。 燕月生牢牢记住四象破杀的布阵,才从棋盘幻境中挣扎而出。这次没有身心沉浸在秋庭谱中,燕月生只是受了一些杀气的影响,气血翻涌了一阵。她缩在树下平复呼吸,忽然察觉到屠汝陵的气息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身前! 她心跳漏了一拍,匆忙睁眼,映入眼帘的是蜷缩睡着的阿陵。燕月生正要起身,面前投下一片阴影。黑衣青年手掌宽大,明渊沉默地站在燕月生身前。 “你居然还在?”燕月生拽着明渊的手站起身来。因为坐的时间太长,她的小腿有些发麻。 “我一直都在。” “听上去有些恐怖,”燕月生嘀咕,“所以我讨厌你这种人。” 习惯一切人事尽在掌握,燕月生不喜欢明渊这种无法为她所感知的存在,会让她觉得危险。而明渊又总是神出鬼没,时常令燕月生疑心明渊是不是知道了前世杀身之仇,今世要和姜佚君一般来讨债。 “你很讨厌我?”明渊声音很轻。 “也没有非常讨厌,”燕月生觉出方才所言有些过分,赶紧找补,“但确实有一点讨厌。” 她不会忘记梅林初见那一天,燕月生在看清明渊那张脸之后,心头忽然涌出的酸苦和厌倦。几乎是直觉,燕月生不该和明渊扯上关系,更不应该和他太过亲近。 只是事与愿违,明渊总是出现在燕月生身边。 明渊不再说话,燕月生侧过脸偷偷瞥他一眼,只见明渊抿着嘴。明明脸上毫无表情,燕月生却下意识觉得他是在生闷气,竟然觉出几分可爱。于是她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下意识去拉明渊的手。 “你笑什么?”明渊皱眉,但是并没有挣脱燕月生的手。 “我笑你怎么这么不经逗,”燕月生眉眼弯弯,“像个小孩一样。” “你才是小孩吧,”明渊忽然伸出手捏住燕月生的脸颊,眼睛难得流露些许笑意,“生日快乐,十六岁的燕月生。” 被捏成小鸭子的燕月生一愣。青年指肚微微粗糙,却比她的脸温暖一些。 颜广闻从昏迷中醒来,隐约听到颜令仪喜悦的叫声,同时闻到一股极浓的钩藤气息。原来颜令仪看出颜广闻是气急攻心,眼看半夜一时半会儿请不来大夫,一叠声命人去厨房煎了一碗钩藤汤来,暂时止住颜广闻的肝火。颜广闻挣扎着睁开眼睛,便看见憔悴的女儿跪坐在床前。窗外天光微亮,黎明即将到来。 “火,火灭了吗?”颜广闻挣扎着要坐起来。 “已经全部熄灭了。”颜令仪握着父亲的手,含泪回答,“爹你放心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颜广闻松了口气,一下子倒在靠枕上。这一倒,颜广闻几乎万念俱灰,脸上隐隐现出死气,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回光返照。 “爹!”颜令仪眼泪滴落被褥,“大夫马上就到了!” “别嚷嚷,吵得我头疼,”颜广闻虚弱地回答,“我哪里就快病死了,叫你哭成这样?” 和女儿说着话,颜广闻气色好了些。颜令仪擦了一把眼泪,方才破涕为笑。 “葛先生走了吗?” “早走了,”颜令仪愤愤,“爹爹百般礼遇将他请来,他却将爹爹戏弄成这样,爹爹还要尊他一句先生吗?” “有求于人,也只能这样了。”颜广闻叹气,“到底是我仙缘不够,以致颜家有了今日之祸。” “仙缘……”颜令仪迟疑。 “怎么了?” 颜令仪谨慎道:“燕月生临走前对我说了一番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骗我。” “她说了什么?”颜广闻警觉,“你把她说的一字字告诉我,不许遗漏。” 东方的天空孕出鱼肚白,太阳破开沉重夜幕而出,月光悄然散去。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夜的家丁终于重获自由,互相扶持着回房歇息,如果他们的房间还没被烧干净的话。宋阙揉着手腕,自地上捡起他的长剑。 他本想也回房中休息一会儿,只是他心中对颜令仪微有怨气,一时间有些犹豫。颜广闻昏迷之后,颜令仪一颗心都扑在她爹身上,半点也没分给同样躺在地上的宋阙。宋阙被冻了一夜,越发怀念先前对他万般柔情的小师妹。 人性本贱。颜令仪先前对宋阙诸般讨好,宋阙只觉得她应付起来麻烦。这次颜令仪眼里看不见他,叫他和府里下仆一般躺在地上,又令宋阙心生不悦。他见冯大夫被仆人引着进门,便悄悄跟上前,想听听颜广闻病情如何,还能活多长时间。 冯大夫为颜广闻诊脉,神色凝重,出去开了方子。颜令仪知道父亲病情不妙,忙命人去煎药。宋阙隐在屋外,也没人瞧见。 只听屋里颜广闻一声长叹,颜令仪宽慰他:“这也只是燕月生的一面之词罢了,也许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为了让我们放弃秋庭谱。” 宋阙敏锐捕捉到“秋庭谱”三字,只是不知道父女俩在说什么。 “我也希望是这样,不然我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岂不是成了一场笑话?”颜广闻声音低沉,“可她所说,确实回答了我心头诸般疑惑。如果秋庭谱当真不过如此,也的确说得通。” 宋阙越发焦急,不明白这对父女在打什么哑谜。 “可她还说,爹爹在秋庭谱上耗费太多心力,如今已是药石无医。”颜令仪声音越来越轻,“难道这也是真的?” 颜广闻不语,半晌点点头。颜令仪捂着脸颊,一时间泪如雨下。 “这么说,爹爹以前不愿给我和师兄看秋庭谱,也是为了……” “我一开始还不能确定,只是心存疑虑,所以叫你师兄去寻访抱朴子葛洪求取续命金丹。”颜广闻轻轻拍打颜令仪的手背,安抚女儿的情绪,“恰恰在你师兄回来之前,我确定了一件事。” 他的妻子吕娴,死因并不只是难产。 吕娴生前棋艺了得,时常缠着颜广闻,叫丈夫把秋庭谱拿出来给她参详。颜广闻只是不允。碰壁的次数多了,吕娴也不再提这话。后来吕娴因为难产去世,颜广闻颇为后悔,将秋庭谱抄录一份供在妻子灵前,以弥补他昔日的过错。 “事实上,你娘早就偷偷将秋庭谱复制一份在手。她的天赋比我更高,自然也更能触及到秋庭谱的本质,以致体虚多病,生产那日又耗费了太多气血,血崩而亡。”颜广闻喟叹,“我自诩洞察世情,自己竟被枕边人摆了一道,到底意难平。” 颜令仪面色惨白:“照这么说,即便是秋庭谱的抄本,也能杀人于无形?” 第21节 颜广闻点点头。 “那师兄怎么办?”颜令仪叫出声,“爹,你明知道我将抄本给了师兄的!” 说着话,颜令仪就要站起身往外走。但颜广闻紧紧抓住她的手,攥得颜令仪有些发痛。 “放心吧,你师兄资质愚钝,没这么快就被秋庭谱伤到。现在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什么事?”颜令仪不解。 “去拿纸笔,我念你写。”颜广闻缓了一口气,“七日断肠散的解药,去拿药方跟燕月生换回秋庭原谱,这就是你要做的最重要的事。” 屋里声音低下去,以致宋阙难以分清。间或听到一两味药草,随后颜广闻又否定了:“我真是糊涂了,连个药方都能记错,你把这味药抹去吧。” 颜令仪记下七日断肠散的制药和解药之方,颜广闻又说:“将解药方再抄录一份,自己收好。把你之前写的这张解药方去给燕月生。记住,不要弄错了。” 颜令仪不解:“这不都一样吗?为何还要分前张后张。” “爹老了,以后你就是颜家家主,药方自然该传给你。”颜广闻笑起来,“等你未来将药方传给你孩子,你要跟你孩子说,‘这张涂抹得乱七八脏的黄纸便是我颜家的传家宝’吗?” 颜令仪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她嗔怪道:“我才十九岁,怎么就孩子不孩子,家主不家主了?” “十九岁不小了,已经可以议亲了。”颜广闻爱怜地抚摸着颜令仪的头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到你成亲那一日……” “爹肯定能见到的!不准再说丧气话,没得让人生气。”颜令仪鼓起嘴巴,“我去送药方,拿到秋庭谱就回来。爹你要记得吃药!” 她将药方仔细收好,提起裙子跑出去,像是一阵红色的风,带走了这屋里唯一的人气。颜广闻咳嗽一声,正要合目养神,屋里光线忽然一暗。手提长剑的宋阙一脚迈入房中,面色铁青。 “师父好算计,徒儿自愧不如。”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引狼入室 宋阙曾经以为, 颜广闻并不知道他已经拿到秋庭谱。所以他才敢在默背整盘棋局后重新回到城主府,假装已经放下对棋谱的执念,恳求师父原谅他一时糊涂。 然而他没有料到, 师父在小师妹窃走抄本之后便迅速发觉了事情真相, 颜令仪也不敢在父亲面前撒谎,当场招供她已将秋庭谱送给了师兄宋阙。 颜广闻明知秋庭谱能使人折寿, 却对宋阙冷眼旁观,半点不提醒他要当心,反而明令宋阙离颜令仪远些。这分明是将宋阙视作一枚废棋, 希望这个早死鬼别误了他女儿终生! 思及此, 宋阙既惊且恨。长剑出鞘, 啸声尖锐。颜广闻一睁眼, 便被他亲手教出的徒弟架剑脖颈之上, 随时可能被取了性命。 “我算计你什么了?”颜广闻卧在床上。 “师父既然疑心秋庭谱伤人性命, 为何不愿意告诉我一声?”宋阙往前一送, 剑锋割开颜广闻的脖子, “师父难道觉得, 我即便死了也无所谓?” 血液顺着剑锋流下,颜广闻神色不变,反问宋阙:“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一点,难道你已经得到了秋庭谱?” “师父何必明知故问?” 宋阙情绪激动起来,手也有些不稳。颜广闻趁他心绪紊乱,单手夹住剑锋绞了几下, 宋阙长剑竟然就此拧断!几截断剑犹如暗器,从宋阙耳侧擦过, 牢牢扎进窗板!宋阙连退两步, 方才避开颜广闻所有进攻。 “因为我没有告诉你秋庭谱的危险, 所以你现在要杀我?”颜广闻盘腿坐在床上,他面色苍白得仿佛随时可能死去,却依旧在宋阙的制衡下发出雷霆一击,“可你也别忘了,之前我已再三告诫过你,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而瞒着拿到棋谱的事不告诉我,也是你自己的选择!” 一缕被断剑切断的鬓边长发飘落在地。宋阙忽然记起他重返颜府的那一日,颜广闻似笑非笑地看他跪在地上认错,听宋阙说自己不会再对秋庭谱有过分执念,一定会等到师父愿意给他看的那一天。 最后颜广闻悠悠问出口的那一句:“果真如此?” 当时宋阙是怎么回答的? “徒儿不敢撒谎。” “原来师父那时便知道一切,只在试探我是否坦诚相告。”宋阙冷笑,“看到我果然撒谎了,师父是什么心情?觉得我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即便死了也无所谓?” “枉顾师恩以下犯上,怎么都算不上君子。”颜广闻手指抹了一把脖子,摸到满手鲜血,“弑师之人畜生不如,恐怕连小人也做不了。” “我并没有杀掉师父。” “你只是没来得及这么做,并不代表你不想!”颜广闻忽然厉声喝道,“宋阙,你已做下这般大逆不道之事,难道还没有勇气在为师面前承认吗?自欺欺人也要有个限度!” 明明颜广闻已经病在垂危,这一声断喝却叫得宋阙心神俱震,几乎令他当场跪下,如往常一般低声下气祈求师父宽宥。但他转眼又记起师父隐瞒秋庭谱秘密冷眼看他去死的狠心,于是这点犹豫也消散了。宋阙重新硬起心肠,顺手从窗棱上拔下断剑,神情恭敬而冷漠。 “师父。”他轻声叫道,一如昔年被颜广闻领入师门时的模样。 “如果师父是我,一定也会像我这般做的。” 冯大夫开的药已经煎好,颜广闻贴身丫头倒了一碗端来。还没走近颜令仪的卧房,忽然听到房中一声炸响,接着窗户应声而破!宋阙破窗而出,直接撞翻了侍女,那一碗汤药泼在地下,瓷片飞溅。 宋阙并不停留,径自纵身远去,屋内传来颜广闻痛苦的呻.吟。丫头慌忙冲进屋中,只见屋内摆设皆成齑粉,颜广闻倒在地上,身上满是斑斑血痕。 “老爷!”她伸手去探颜广闻鼻息,伸到一半忽然被颜广闻掣住。气喘吁吁的颜广闻紧紧捏着丫头手腕:“告诉令仪,七日断肠散的解药还差一味药引,没有药引,解药只能缓得一日之毒……” 说到这里,颜广闻目光开始涣散,但他依然坚持说下去:“你一定要告诉她,药引就是百……” 话犹未了,颜广闻已然断了气。侍女木然坐在原地,忽然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尖叫。 城西十里坡,距离乌鹭西城门恰好十里,因此得名。和传说中的十字坡只一字之差,好在并没有人在这里卖人肉包子。开张的只有一家小小茶铺,迎来送往,供人歇脚。煮茶的茶壶热气腾腾,燕月生坐在茶壶之后,用壶上蒸汽暖手。 “你为何约在城外?” 颜令仪在她对面坐了,招手叫道:“小二,来一壶新茶!” “我已经得罪了颜城主,若是在城中继续逗留下去,只怕今日连城门也出不去。”燕月生翻过手烤火,“我孤身一人,自然得谨慎些。” “你那么大能耐,谁能拦得住你?”颜令仪哼一声,“解药我已拿来,秋庭谱呢?” 燕月生掏出镯子放在桌上,颜令仪伸手去取,却被燕月生阻止了。燕月生按着芥子镯,言简意赅:“解药。” “解药已经没了,”颜令仪说到此处有些心虚,但很快便理直气壮起来,“我爹给了我解药药方,你回去配出来也是一样。” “药方?” 燕月生咀嚼这两个字的分量。颜令仪从怀中摸出一张薄纸,就这么递过来。燕月生放开芥子镯,伸手去接药方,顺手帮颜令仪掸了掸衣袖在桌上沾染的尘埃。只见黄纸上涂涂抹抹,有好几味药草写上去又被划掉,隐约可以辨认出“郁金一两”“贝母三钱”等字。 “这被涂掉的……” “自然是不需要的。”颜令仪说,“我爹一时记差了药方,命我把写错的给涂了,剩下的都是对的。不信你看我后来抄的这张。” 燕月生一瞥,确认两张黄纸上誊录药材的确一致。但她心下仍有疑虑:“为何要给我这一张涂抹过的,而非已经抄好的。” “你若是嫌脏的话,我把这张给你也是一样。”颜令仪不甚在意,“大不了我回去再抄一份就是。” 颜令仪本来就不在意这些,父亲的叮嘱也被她忘在脑后。燕月生看着颜令仪面上神情,知道颜令仪胸无城府,若药方中有机关,颜令仪怎么也瞒不住。她沉吟片刻:“算了,给我这张就好。” 她拿走涂改过的那一张。颜令仪抢过芥子镯,肉眼可见地松口气。 “药方算不上解药,若是服下之后无效,我依然会来颜府拜访。”燕月生看着颜令仪如释重负的模样,“到时候,我便不会这么客气了。” “若是解药无效,恐怕你活不到上门拜访的那一日。”颜令仪被燕月生尖刺得有些不适,出言驳斥,“阎王爷可不会管你客不客气,希望你到时候不会死得很难看。” “说的也是。”燕月生并不恼怒,反而笑起来,“我要怎么保证手上拿的解药是真的?不如颜姑娘在这里陪我七日,确定毒已经解开,我再放颜姑娘走?” 二人对面而坐,燕月生始终语气平缓,毫无发怒神色。颜令仪却汗毛乍起,隐约觉出几分危险,顿时后悔自己方才逞一时嘴快,偏要讨到嘴上便宜才高兴。 “你若是敢抓我,我就——” “就怎样?”燕月生歪头看她。 “燕月生在这里!”颜令仪忽然大叫出声,一把掀翻桌椅,茶水跌落在地。燕月生迅速起身避开。颜令仪趁机抢出茶棚去,夺过茶棚前拴着的马匹飞身而上,一脚踹在马腹上。马儿受了惊,猛嘶一声后绝尘而去。 “我的马!”茶棚老板奔了出来,却只能望尘莫及,“我的马!” 那头小二见势不对,劈手来揪燕月生:“你的朋友抢了我们老板运货的马,你总要赔钱吧?” “燕月生,哪个燕月生?”茶棚其余客人大惑不解,有伶俐些的人想了起来:“怎么好像和京中的睿郡主一个名姓?” “睿郡主不是年前就死了,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可不是吗?”燕月生从善如流接过话头,“方才那位姑娘不是我朋友,是乌鹭城城主之女颜令仪。她约好了在这里碰头,从我这买一样东西。我见她出身颜家,料想不会赖账,没想到她为了不付钱,竟做出如此无赖行径!” “我管她是不是你朋友,赔钱!”老板捋起袖子,气冲冲地走到燕月生跟前,“你要是敢不付账——” “给你就是了。”燕月生扔出一块银子,老板慌里慌张地接住,“这只是我代为偿付。你若是有空,去乌鹭城城主府问问,我包你能得到两匹马的银子。” 燕月生付了茶水桌椅等赔偿的银钱后离开茶棚,屠汝陵在不远处的竹林中等着她。燕月生从袖中取出一包糕点递过去,屠汝陵接过去啃起来。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用幻术偷颜令仪的荷包,”明渊身形凭空浮现,“我一直以为你很喜欢她。” “颜令仪确实没什么心眼,但她的父亲颜广闻却不值得信任。”燕月生袖起双手,“他舍不得他徒弟女儿的性命,要用我的命去解开秋庭谱的秘密。嘴上承诺必有重谢,暗地里却给我下毒,分明是不怀好意,说一套做一套的两面三刀。如今我毒素未清,只取这么一点银两,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你还要我怎样?” “你敢信他的解药药方?” “信,但是不能全信。” 燕月生从袖中夹出一片黄纸,颜令仪若是见到必定大为惊讶。那不是解药药方,而是她自始至终没有从怀中掏出来的,七日断肠散的制毒方。 “我不通药理,但这世上有的是懂得解毒的人。”燕月生说,“我需要在六天里找到合适的人为我解毒。如果当真毫无机会,我才会考虑要不要用这一张药方。”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北斗破军 颜令仪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一位是她的父亲颜广闻,一位是她的师兄宋阙。她在十九岁之前,从没有预想过这两位至亲至爱离她而去的可能, 遑论这般惨烈的告别。 她爱慕多年的师兄宋阙, 亲手杀死了她的父亲。 庭院空旷,乌压压跪了一地家丁。下人们神情悲痛, 同时悄悄竖起耳朵,等待卧房内随时可能传出的哭嚎。然而房中一片静悄悄,仿佛他们方才见到颜令仪进了卧房只是错觉。 但他们很快便知道不是, 因为颜令仪的问话从窗内传了出来。少女声音平淡却冰冷, 没有半分多余的悲伤痛苦:“你说你见到动手的人是宋阙, 你确定?” 被宋阙撞倒的侍女急忙回答:“确定, 奴婢以项上人头担保……” “确定就确定, 没事起什么誓?”颜令仪打断侍女的话, “我爹临终前, 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有是有, 只是……” 声音低下去, 几不可闻。外间等待的人正抓心挠肺地好奇,房内忽然“哗啦”一声,仿佛颜令仪发现了什么事。桌椅被一脚踹翻,书本撒了一地。原本伸长脖子偷看的仆人慌忙低下头。尚未解开披风的颜令仪大步跨出门来,身后衣袍翻卷如红云。 “传令下去,封锁全城, 挨家挨户搜捕宋阙。能提供宋阙去向的人,赏金千两。能生擒宋阙送到城主府的, 赏金万两。务必活捉, 我有话要当面问他。” 少女脸上绷得紧紧, 仿佛是用石头雕刻成的。两片薄唇抿在一处,带着刻骨铭心的恨。仆人互相交换眼神:“是!” 颜广闻既死,颜令仪便是乌鹭城主。尽管她年纪尚小,修为浅薄,还不足以服众。好在颜广闻素日积威甚重,颜家门下暂时还不敢闹出乱子来。 乌鹭城街头十步一隔贴一张宋阙的画像。通缉令上宋阙笑容温和,温文尔雅,恰是一位进退有度的谦谦君子。城中知道宋阙身份的百姓都大为惊异,不明白宋阙究竟犯了什么错,以致颜令仪发怒至此。 有些人猜测城主府元宵节那把火便是宋阙放的,如今畏罪潜逃。有些人则猜测宋阙本是奸细,自小卧底进城主府,企图偷取颜家仙缘。众说纷纭,一时难以尽述。 而颜令仪只是倚靠在父亲棺材旁,反复抚摸棺上木纹。她坐了三日三夜,怎么也想不出宋阙对颜广闻痛下杀手的理由。有时她心中痛苦郁结到几乎要发狂,恨不得将屋里一切陈设砸个粉碎,可又舍不得打扰到父亲的安宁。有时她心中宁静哀伤如水,仿佛最愤怒的一部分灵魂已经切割远去,疲倦到什么都不想做。 第22节 “我做错了吗?”颜令仪扪心自问,“如果我没有为了秋庭谱离开家,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她如果不离开,宋阙便不会有机会对颜广闻下手。如果燕月生没有拿走秋庭谱,要挟颜家交出解药,颜令仪也不必离开家。追根究底,一切悲剧的源头,竟是她在赌坊递出和燕月生切磋一盘的邀请。 “我错了。”颜令仪额头贴在棺材上,“爹,我真的错了。” 现在想来,燕月生化名丁雁月到颜府做客,未必就没有图谋。只是颜令仪心思简单,猜不出燕月生的用意,如今她也无心再去追究。毕竟七日断肠散解药缺了一味药引,燕月生必死无疑,颜令仪不打算过分苛责一个死人。 但宋阙不一样,他还活着。 “大小姐。”外面新提拔上来的金管事敲了敲门。 “进来。”颜令仪拭干面上泪水。 管事名为金谷,比起前一任文管事要年轻许多。颜广闻数年前看中了他的机灵劲,将金谷做为为颜令仪准备的左右手悉心栽培。金管事推门进来,见颜令仪面色苍白似鬼魂,毫无仪态地坐在地上。 “大小姐,乌鹭城已经搜过两遍,没有找到宋阙。看守城门的卫兵说早先恍惚见到一个很像他的人出城去了,只是他当时和其他人结伴而行,脸被同伴遮住了,卫兵没有看真。” 乌鹭城向来是出城容易进城难,进城时百般盘问,生怕放进一只妖族,出城没那么多关节盘绕。颜令仪也知道这一点,她沉默片刻:“还有个地方你们搜了没?” “府上宋公子的卧房已经全部搜剿过一遍,大小姐若是不放心——” “不是那里。”颜令仪站起身来,“算了,我亲自去一趟。” 庭院破败,门上扣环锈迹斑驳。颜令仪站在院外,想起除夕夜站在这里敲门的心情。只隔了半月,竟恍如隔世。 她面无表情一脚踹开门。身后家丁鱼贯而入,熟门熟路地抄家搜剿。屋外繁盛的香樟树枝探进院内,屋里人声寂静,仿佛主人已经出门远行。 “早猜到我会来吗?”颜令仪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子沉吟。 “大小姐,这里有个箱子打不开。” 家丁奉上床下找到的箱笼,箱上铁锁沉重,轻易撬不开来。颜令仪更不思索,挥剑将木箱劈开,里面物件“哗啦”滚落一地。颜令仪定睛看去,竟然都是她自小送给宋阙的礼物。 她伸手在箱中翻检,除了那条鸳鸯戏水的帕子外,一件不少。最上面两只小小泥人,是颜令仪十五岁那年按照宋阙和她的模样亲手捏的,也一并被遗弃在这木箱之中。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 颜令仪想起当年她送出礼物时对爱情的憧憬,面色阴沉下去。她少时迷恋宋阙难以自拔,仿效管道升做的《我侬词》捏了一对泥人,向宋阙表白心意。然而她忘记了,《我侬词》本是管道升因爱人移情所作,某种意义上是背叛的象征。 想到这里,颜令仪左手骤然松开,和宋阙外貌有八分相似的泥人跌落尘埃。随后颜令仪一脚踏上去,将它彻底踩进泥里。 “大小姐?” “放火,”颜令仪声音平淡,“把这里全都烧了,一片瓦也不许留。” “也许宋公子并不是有意要害城主,”抬着箱笼的家丁试探,“又或许动手的根本不是宋公子。倘若一切只是误会,待宋公子回来,见大小姐烧了他的屋子,可要如何是好?” “误会?”颜令仪重复一遍,眼中寒光一闪,“我倒也希望是误会,可若当真和他毫无干系,我爹去世,他为何面都不敢露,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他不仁在先,也休怪我不义。” “如果我真的错怪了他,等他回来,我再向他赔不是。如果没有错怪,烧了又有何妨?” 她见众人举动间都有些犹豫,劈手从他们手中躲过火把,往干柴堆上一扔。火苗顺着土墙舔舐而上,逐渐吞没整间院落。颜令仪将木箱扔进火里,眼睁睁看着曾经花费众多心血做出的物件在火中化为灰烬。 热浪裹挟尘灰扑面而来,灼干了颜令仪眼中薄薄一层泪水。 凌霄殿终年为云雾笼罩,天界之主昊天总是在这里和天庭神官议事。天神敬畏天帝,因为他生来便是神主。没有人能猜到昊天真正的心思,但也无人敢问。 除了他的妻子伏羲氏华阳。 天帝娶了青帝之女华阳为天后一事,一直令天庭众神颇为不解。昊天原是为了平定神族混战诞生的万神之王,没有欲望没有人格,没有道理想要娶一位妻子。但他既然这么做了,天庭众神作为他的下属,也不敢置喙。只是私下议论起来,众神皆认为昊天已经不复原先的那般至公无私。 他有了人格,有了私欲,不再是无欲无求的天生神主。 凌霄殿后,昊天站在池塘旁,俯视着天后华阳养的九尾金鱼。一旁跪在地上回禀事务的,正是北斗的武曲星君。 “你是说,明渊终于在人前现身了?” “正是。”武曲恭敬回道。 “他隐忍了十五年,怎么忽然忍不住了?”昊天沉吟,“这不是他的风格,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意思是?” “是不是你们露出了马脚,让明渊发现了?” 这句话中带有责备的意思,武曲星君急忙为自己分辩:“属下素来谨慎,陛下是知道的。一年前刺杀失败后,属下还没找到下一次机会,青阳少君没道理发现是我们动的手脚。” “如果不是你们,就是其他人了。”昊天若有所思,“难道妖族也想来插一手?” 北斗武曲奉昊天之命,暗中刺杀南斗司命转世。然而青阳少君明渊一直在燕月生身边看护,实难下手。于是他故意放出消息,说睿郡主燕月生是天界神君转世,想借刀杀人,至今未能成功。 “如果属下没有猜错,妖族之主应当是被司命的传说所惑,想从燕月生身上得到神器。恐怕这些日子妖族追得太紧,青阳少君担心在暗处护不住司命转世,终于选择现身震慑敌人。” “妖族也知道乾坤笔的事了?”昊天骤然转身,“这也是你说出去的?” 三界能称作神器的笔只有三支:冥府阴司的判官笔,北斗文曲的文昌笔,和南斗司命的乾坤笔。前两支笔皆是与职位捆绑,为担任判官文曲一职的神君所有,唯有乾坤笔与众不同,要格外挑剔些。正是因为燕月生使得乾坤笔认主,昊天才会破例点了这么一介微末小妖担任南斗司命一职。 不是燕月生选择了乾坤笔,而是乾坤笔选择了燕月生。 神器认主,与灵魂捆绑,不以燕月生身份变换而转移。即便昊天再点一位新的神君成为南斗司命,乾坤笔也不会改换门庭背弃旧主。如果昊天杀了司命使燕月生魂飞魄散,乾坤笔便会继续沉睡,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会被它下一任主人唤醒。 昊天舍不得失去乾坤笔的力量,这才是他一开始没有杀死燕月生,而是将她贬入凡尘消磨记忆和自我的原因。 “属下不敢多嘴,只是妖族生性狡诈,天界也并非铁板一块,知道司命有乾坤笔的大有人在,难免会走漏消息。属下听值日星官说,妖族和破军转世做了交易,只要燕月生,说是妖皇的意思。属下思来想去,司命转世身上唯一值得妖族觊觎的东西,也只有乾坤笔了。” “妖皇?”昊天若有所思,“说起来,我竟不知道这妖族之主究竟是何许人也,他倒先看上了我天界的神器,实在是胆大妄为。” “这也难怪。据说即便是在妖族中,也只有七大君知道妖皇的真实身份,其余小妖一概不知。属下在下界悉心寻访,至今未能找到他的踪迹。” “你就没有去冥府查查命簿?” “自然查了,可是毫无记录,这很反常。” 昊天不语,良久方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武曲正要拜退,忽然又听到昊天的声音:“司命转世如今恨上了破军,如果你不能在司命动手之前杀掉她,破军此生恐怕不能回到天庭,你应当知道后果。” 武曲喉间一紧:“属下明白。” 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各自同气连枝。南斗星君偏心司命,北斗自然更偏心破军。破军前世为司命所杀,本该神魂消散,如今得到机会在人间托生,已属侥幸,武曲绝不会允许此事另生枝节。 “我一定会杀了她,为破军报仇。”武曲恭敬行礼,“陛下请放心。” “那就好。” 北斗武曲离开的身影渐行渐远,一直在殿中偷听的天后从门后走出来:“陛下当真想要救破军?” 昊天转过身,脸上难得浮出些许笑意:“华阳又有什么高见,不妨让我听听?” “破军转世成人间之主,气数未尽,自有真龙之气护佑。”天后盈盈下拜,“如果放任司命动手杀死他,燕月生必然被气运反噬堕魔。到时候,天界率兵讨伐司命便是名正言顺。即便有乾坤笔护身,司命究竟寡不敌众。二十年前她尚且不能脱身,何况二十年后。” “可明渊一直守在她身边,青阳氏可不是会让步的脾气。他若是执意要护住司命转世……” “那便是青阳氏一脉自取灭亡!”华阳打断昊天的话,“明渊既身为白帝之子,便该知道一族重担容不得他这般自私自利,不顾大局。他若是不顾天规,执意要护住堕魔之人,青阳氏也保不住他!” “那破军怎么办?”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破军早就死于司命之手。破军若死,北斗六星必将更加仇恨南斗,两厢结仇,岂不是更有利于我们制衡天庭势力?”华阳放缓了声音,“陛下想想看,你一开始想除去的人是谁?明渊一旦死去,张天师所说预言便不攻自破,陛下何必再忧心?” 天界和煦的风分开池中莲花,吹散了池上缥缈的云雾。原本依着莲叶根茎入睡的九尾金鱼自睡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两位主人已经不知去向。 作者有话说: 前几天电脑黑屏,我以为是屏幕坏了,结果修理店告知是主板出了问题。他们一开始说第二天会修好给我,结果第二天打电话告诉我说这主板坏到修不了,得买新的。他们打电话预定了电脑对应型号的主板,送过来大概要两三天。 所以现在电脑其实还没修好,我一开始试图拿手机码更新,但不知道为什么,手机和电脑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对着手机我写不出来。 所以今天我溜到网吧开了一台机子,虽然很吵,但感觉又回来了(耶)。 下一章开新副本。 第30章 、兰言采意 离开乌鹭城后, 燕月生自驿站买了两匹新马,她与屠汝陵共乘一匹,另一匹马跟在身后。待胯.下之马因负重奔波疲倦之后便更换成后面空马。二人晓行夜宿, 未有片刻停歇, 不到三日便赶到明夷宗地界。 作为三大剑派之一,明夷宗的排场又与乌鹭城不同。山下城镇不见得比乌鹭城热闹到十分去, 草木却另有一番蓊蔚洇润之气。街上百姓闲适自得,另有几位穿着鹅黄色道服的少年少女结伴逛街,显然是明夷宗门下弟子。燕月生牵马自小道走过, 屠汝陵跟在她身后, 见缝插针地问话。 “姐姐为什么要来明夷宗?” “因为有想要做的事。” “之前和姐姐在一起的哥哥怎么不见了?” “你很关心他?” “我有点害怕这种神出鬼没的人, 有些像爷爷以前讲的故事里的鬼魂。” “是吗?” “他还在我们身边吗?” “我也不清楚。” 面对年岁尚小的人族幼崽, 燕月生素来有问必答, 但总是答非所问。屠汝陵时常觉得她一拳打在棉花上, 明明燕月生每个问题都回答了, 她却不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姐姐很讨厌我吗?” 燕月生终于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会这么想?” 屠汝陵抿嘴:“我感觉姐姐回答我的问题时, 好像不太用心。” “我已经努力让你感到热情了, ”燕月生微有歉意,“如果你觉得在我身边有哪里不舒服,可以不必跟着我。” 屠汝陵一怔,燕月生走到明夷剑宗山门阶下。看守山门的少年修士伸手一拦:“站住,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是燕月生,自京中来。”燕月生拿出名刺, “请帮我把这个交给贵宗二长老,就说丁幼微的女儿前来拜访。” 少年接过名刺, 狐疑地上下打量燕月生。他的同伴凑上前看名帖:“你就给她送一趟又何妨, 这里有我看着呢。” “可二长老十日前刚闭了死关, 宗门谁人不知?我拿这帖子能给谁?” 燕月生方欲说话,忽然察觉一道剑气正自远处破空而来。看门的明夷宗弟子本没有在意,见燕月生转过头,一齐朝天远远眺望而去。 这么一看,他们神情骤然郑重:“大师姐!” 一身鹅黄道袍的道姑自剑上一跃而下,轻盈落在地上。她看上去二十五六,仪态端庄,目光自燕月生二人身上扫过:“这二位是?” 看门的少年修士忙不迭将名帖递过去:“她说她叫燕月生,让我拿这个给二长老看,可二长老还在闭关,我们可不敢擅作主张。” “燕月生?”周采意瞥了名帖一眼,“你是二长老的外孙女睿郡主?” 燕月生诧异:“你认识我?” 第23节 “早听闻二长老有个侄女嫁到京城,生了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周采意收起名刺,“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只是没想到你还活着。” “明夷宗也听到京城的风声了?” “此处不是说话地,郡主请随我来。” 说着话,周采意领燕月生进了明夷宗山门。青年道姑身姿挺拔,如松如柏。 “我倒不曾听说睿郡主还有个妹妹,”周采意看了屠汝陵一眼,“这孩子是?” “偶然在路上捡的,她没了家人,想要跟着我。” 周采意摇头:“我虽不知睿郡主是怎么从京城中逃出来的,但如果我没有猜错,郡主如今应该还是戴罪之身吧。” “姜佚君确实在四处通缉我,只不过不是以燕月生的名义罢了。” “自身难保,还要去保全别人吗?”道姑声音清冷,“如果燕姑娘将来落入敌手,这孩子必定会为你所累。” “听到了吗?”燕月生低头弹了屠汝陵一指,“如果想要得到安宁的生活,就别跟着我。” 屠汝陵瞪了周采意一眼,随即藏身于燕月生身后。周采意无意间瞥到屠汝陵的目光,忽觉心里一凉。 那根本不是小女孩的眼神,倒像是一只凶狠的野兽! 她定了定心神,暗笑自己想得太多:“我是明夷宗宗主亲传弟子周采意,丁长老前些日子闭了死关,一时间惊动不得,睿郡主想必也知道了。” 她引着燕月生进了前殿:“如今燕姑娘无处可去,是想来明夷宗投奔,求一个栖身之地?” “天下偌大,想要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虽然有些困难,还不至于完全做不到。月生如果只是想从姜佚君的搜捕下寻得庇护,何必专程跑一趟明夷?” “这么说,睿郡主是不满足于此了?” 老人爽朗的笑声自殿上响起,周采意单膝跪下去:“师父。” “半月不见,采意你又瘦好些。”原本背手赏花的老者转过身来,“在外面行走这几日又没好好吃饭?” “徒儿早已辟谷,吃与不吃都不妨事。”周采意纹风不动,“师父,现在有客人,不是说闲话的时候。” “确实有客人,却不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客人。”老人哈哈大笑,“睿郡主,你可还认得我?” 燕月生摇头:“此前未曾见过前辈,自然不认得。不过既然周姑娘都要称一句‘师父’,想来前辈便是明夷宗宗主崔鸣剑?” “睿郡主不认得老身,老身却认得睿郡主。”崔鸣剑也不生气,捋了捋他的长白胡子,“只是睿郡主当时年岁尚小,不记得也很正常。” “崔宗主去过京城?” “很久以前的事了。”崔鸣剑微露怀念之色,“方才我听睿郡主说,燕姑娘此次上门,所求并非一个栖身之地,不知是想从老夫这里索求什么?” “不是索求,而是请求。” 燕月生解下包袱,恭恭敬敬地跪下,将包袱捧至与眉心平齐:“晚辈如今身中剧毒,只剩下三日之命。月生愿意以全身家私作为酬劳,求宗主为我解毒。” “哦?” 崔鸣剑意外挑眉,他原以为燕月生此次前来,必是为了拜入明夷宗门下修行习剑,万万没想到燕月生竟给出这么一个答案。 “明夷宗只教剑术,可不擅长医毒。郡主怕是找错了地方,到山下镇里随便找个大夫,都比来求老夫靠谱些。” “此毒并非寻常毒药,是修士所炼之毒。求寻常大夫恐怕无用,所以月生才冒昧来求宗主。”燕月生抬起头,“不知宗主可听过七日断肠散?” “你从乌鹭城来?” “正是。” “有点意思。” 乌鹭城和明夷宗相隔不远,偶尔颜广闻会派徒弟宋阙来明夷送节礼,明夷宗也会回送过去。崔鸣剑年少时偶然从师长那里听说过颜家断肠散之毒,只是比起毒药,乌鹭城更广为人知的是颜家棋谱。 “你得罪了颜广闻?” “颜城主对晚辈有些误会,所以给月生下了毒。” “那你何不去和颜城主解开误会,让他为你解毒?反倒舍近求远,这般大动干戈地来求老夫?” “颜城主称解药被毁,给了我解药药方。只是他之前用计给晚辈下毒,晚辈不敢再信他,希望能找到可以信任的长辈为我掌眼。” “即便燕姑娘眼下愿意回去求颜城主,恐怕也不能够了。”一旁的周采意忽然道。 “怎么说?” “徒儿此次回来,正打乌鹭城过,听闻颜家家主已经过世,死因不明。其女颜令仪怀疑凶手是她师兄,正四处张贴通缉令捉拿宋阙。” 燕月生惊讶的表情一闪即逝。崔鸣剑观察燕月生神色:“也罢,将药方拿来给我,我去找个靠谱的医修帮你瞧瞧。” “多谢崔宗主!”燕月生奉上包袱,“断肠散的制毒方和解药都在包内,其余微薄金银,算是晚辈一点心意。” “这些虚礼倒不必了,倘若丁师叔没有闭关,看到我为他后人解毒还要报酬,定要找我打一架。只把药方拿来给我便好。采意你带她下去,安排住的地方。” “徒儿明白。” “门外站着的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藏在门外偷听的屠汝陵一惊,门内跪着的燕月生已经说道:“是晚辈在路上捡到的孩子,年幼不知礼数,让前辈见笑了。” “随便捡的吗?”崔鸣剑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睿郡主初次在外行走,可得小心了,不是什么人都能留在身边的。普通小孩子也就罢了,倘若捡到一个包藏祸心的奸细,睿郡主要如何保全自己?” “晚辈明白,多谢崔宗主教导。” 周采意引燕月生到了客房,随后告辞离去。一直躲着崔鸣剑的屠汝陵松口气,伸手抓住燕月生的衣角。 “我不是什么奸细。”女孩语气殷切诚恳。 “我知道了。”燕月生拍拍阿陵的脑袋,“但这也不是你和我住一间房的理由,自己乖乖去隔壁睡。” “不能住在一起吗?” “我素有择席之病,不爱和生人睡。你的气息对我来说很陌生,在身边我会睡不着。”燕月生说,“你也不想让姐姐失眠吧?” 屠汝陵没精打采地应声,随即小跑出去。燕月生目送她离开,临走前屠汝陵没忘了关门。 门被合上,一朵残破桃花自燕月生手上飞出,将门栓捆住了。 “出来吧。”燕月生盘腿坐在床上,“一路跟到这里,你难道就一点不累?” 屋内鸦雀无声,仿佛燕月生是在自言自语。 “明渊?” 短暂寂静之后,空气骤然扭曲起来,黑衣青年在房中显形,襟上扶桑暗纹银白如月。燕月生直直撞进明渊的目光,二人隔着桌子两两相望。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应该看不见我。” “因为我终于想明白了,”燕月生答非所问,“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该一直都在我身边吧?” “从我出生之后,你就一直在我身边。所以我才会感觉不到你的存在,因为你一直都在。”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前世之因 为什么感知不到明渊的存在, 燕月生曾有过数十种不同猜测。其中可能性最大的一种,是明渊身为天界神族,修为非寻常人间修士可比, 原本就不在燕月生的能力范围内。但燕月生的感知相较于能力, 更近似于直觉。明渊到底采用了什么办法悄无声息地接近燕月生,一直使她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燕月生看见周采意的那一瞬间, 她忽然想明白了。 “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吧,明渊。” 屋外风声渐紧,屋内明渊目光震动, 不知是喜是悲。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就在刚刚, ”燕月生说, “其实我先前有些猜测, 只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刚才也不过是诈你出来。” “但你……”明渊回想起燕月生方才直白的目光, “我以为你确实看见我了。” “我只是猜了一下。如果我想跟踪我自己, 站在门边最方便。进出方便, 还能看清对方的一举一动、面目表情。”燕月生承认了她的小把戏, “如果猜错了也不要紧,即便我没有看向你的眼睛,你也会以为我不过是对着阿陵离去的背影发呆而已。” “明渊,你确实已经监视我十六年了吗?” 明渊沉默下去,他没有想到燕月生当真会发现他的行踪。他守在司命转世身边多年,眼看着她从襁褓中的幼儿长成稚童, 最后抽条成活泼机灵的少女。期间燕月生凭借她的直觉发现过无数人鬼神怪,但她从未发觉身边还有一位青阳氏的存在。 “嗯。”他最终只能承认。 “为什么?神族虽然寿命很长, 但还不至于这么清闲吧。”燕月生目光微微闪躲, “难道说, 你曾经很喜欢我?” 明渊缄默不语,不知算是默认还是觉得离谱到无法回答。燕月生虽然算力无双,到底年少,不太好意思就着情爱的话题追问不休,问出这话后也有些后悔。 她撇开脸,正要为自己找个台阶下,明渊却先问出了口。 “你之前不是一直担心我是你前世的债主?怎么忽然这么想?” “如果别人欠了我什么无法偿还,我要么直接放弃,要么想方设法让他付出同等的代价。但我绝不会在他身上花费太长时间。”燕月生说,“我的时间很宝贵,不能在不相干的烂人身上浪费,何况监视时间一连十多年,从不让对方发觉。除了你对前世的我怀有特殊感情,我一时想不出别的解答。” “那你对我呢?”明渊一闪身,站在燕月生身前。燕月生一惊,撞进明渊漆黑如墨的眼睛里。 “你是怎么想我的?” “我对你……什么?”燕月生被迫迎上明渊的目光,一时间有些心慌,“我说过,我如今并没有前世的记忆。” “无论记忆是否被封印,灵魂总是永恒不变的,对别人的感觉也无法轻易更改。”明渊居高临下看进燕月生的瞳孔,“你我初次相遇的时候,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 是棘手至极虚与委蛇的看护对象?还是曾经倾心相爱的恋人?两种感觉完全背道而驰,理论上很难混淆。 燕月生一时被问住了,她还记得梅林初见那一日酸苦难言的情绪,但很难表达清楚。如果她在秋庭谱中看到的记忆为真,明渊身为白帝之子,修为必然不俗。有他的一颗真心护佑,燕月生可以不再畏惧这世间的绝大多数人。 但不知为何,她对上明渊的视线之后,说谎似乎变成一件艰难的事。明渊也没给她躲闪的机会。 “我想,我当时应该是讨厌你的。”燕月生艰涩地回答。 她不记得前世与明渊的纠葛,但心声却无法自我欺骗。在梅林看见明渊的时候,燕月生如遭雷击,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心中大声呐喊。 不要靠近他,更不要爱上他。此生此世,永生永世,若是想得到真正的心之自由,她便应该厌恶眼前的男人。 燕月生讨厌明渊。 燕月生此言一出,明渊脸色瞬间苍白。昊天大帝亲自登门道歉,月下老人百般委婉暗示,终究抵不过二十年后燕月生本人亲口致命一击。他可以不信旁人,却不能信不过燕月生。 “为什么?”他像在质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燕月生不懂他在问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心虚。她想避开明渊质问的目光,可她已经避开了一次,燕月生不允许自己再退避第二次。 “我说过,我不记得我有对你做过什么事。何况喜欢讨厌,本就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你想要我不讨厌你,你先给我一个必须喜欢你的理由。” 明渊下凡历情劫之前,曾听黑帝之子说起过司命。据高阳少君说,天庭喜欢和讨厌司命星君的神族各一半,喜欢她的人与她亲热十分,讨厌她的人又将她恨之入骨。 第24节 “在制造情劫方面,司命是最专业的,也是最无情的。她不会在意神族转世历劫要吃多少苦,不问过程,只求结果。为了让神族转世快速高效经历情劫,她会不择手段,令神君转世对不该爱之人动心。如果他们困于情关无法割舍,司命又会毫不留情地推动他们身边的人,使他们的感情出现裂痕,最终以最残忍决绝的手段令神族转世不得不放手,被迫勘破情劫。” “不过这一点对你应该无用,毕竟你这般铁石心肠,天界神女尚且无法使你动心,何况下界凡女。这么说起来,我倒好奇这次司命要怎么安排你的情劫了。” “所以你选择亲身下场……”明渊低低地笑起来,“原来如此。” 青年笑容苍凉,似恨非恨。燕月生虽不明就里,竟也感到揪心起来。她正要说话,明渊毫不犹豫转身离去,背影消融在虚无之中。木门上荡开涟漪,随即一切又归于寂静。 “明渊?”燕月生试探地叫一声。 正月的风吹过窗扉,带来一缕缥缈清透的腊梅香。黑衣青年的离开如同他的出现一般没有征兆,寂静无声。 若论四海之内医道圣手,药王谷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崔鸣剑往年曾与药王谷谷主方凝雪有些交情,因此千里传音写了封信,将燕月生所给的两张药方夹在其中,说宗门小辈中了奇毒,还望方谷主施以援手。 修士间的信件来往,自然比凡人的飞鸽传书强了不止一星半点。还未入夜,药王谷谷主的回信已经到达崔鸣剑处。崔鸣剑展开信封,方凝雪的声音自他耳畔响起,字字清晰。 “崔兄处境,我已知晓。两张药方我各看了一遍,毒药解药二方都有些问题。毒药一方颇为奇异,虽是人间各种药材,却不遵守凡间药理。九种致命之毒,层层递进叠加。按理来说,毒到三层已经足够致人死于非命,后面六层毒药未免累赘,反倒对前三层起了克制作用。若是中了此毒,当时未必见效。然而一旦毒发,必定无可挽回,肚肠皆烂,死无全尸。” “正是因为如此,要解开此毒,难如登天。我又研究解药一方,上面诸多涂抹,可被涂去的药材又清晰可辨。解药是否有效且搁在一边,药方上被涂抹而去的药物,和未被涂去的药材药性处处相冲。若是当真按这药方上所写合成一味药丸服用,中毒者半个时辰内必死无疑。给出这药方的人心思过于阴毒,毫无疑问是要致令徒于死地。” “若撇去被涂抹的药材,剩余药物合成的药丸,确然有清洗毒素的作用。只是药效甚微,恐不能持久,应是一味临时解药,不能根治。崔兄若是想要爱徒活命,必须按照药方合成数百药丸,每日一粒,才能勉强保住小命。” “如果想要彻底解开此毒,小妹才疏学浅,恐不能胜任。唯一办法——” 看至这里,第二张信纸已到尽头。崔鸣剑翻至最后一页,方凝雪说了一半的话才能继续下去。 “唯一办法,是去天机阁求取解药。小妹听闻天机阁圣物山河社稷图,是初代天道化身绘制。记录了天下所有人事奇物,比起天界神器也不遑多让,其中必然记载了此毒解法。只是天机阁素来将山河社稷图珍藏在西域天山,非阁主国师不能亲见。往年小妹奉上万两黄金,想求山河社稷图一观,也不能使荀无涯通融半分。崔兄若是当真爱惜徒弟,可以明夷剑法作为报酬去向荀无涯求助,或许还有一二分可救。” “天机阁?”崔鸣剑想到燕霁云一家与姜佚君的恩怨,不由连连摇头。天机阁只效忠当朝皇室,世人皆知。摄政王满门被屠,天机阁虽明面上没有趟这滩浑水,但若是说荀无涯对此事一无所知,崔鸣剑是不会信的。某种意义上,天机阁没有插手,已经代表了他们的立场。 何况燕月生对崔鸣剑来说,还没重要到能让他拿出明夷剑法去交换解药药方的地步。除非中毒的人不是燕月生,而是周采意。 “果然不是个老实的客人,总要带来些麻烦才甘心。” 崔鸣剑叹一口气,将方凝雪寄回来的解药药方叠好,同时左手画符,将药方拘送至明夷宗药堂。 “叫人按这药方上所写合出一百药丸出来,涂抹掉的药材全都不要,最好手脚快些,明早便要。中毒的孩子撑不了太久。” 白光一闪即逝,药堂值班的医修已经收到崔鸣剑的讯息。崔鸣剑手指反复抚摩着毒方黄纸,半晌叹息一声。 “该做的我已经做了。剩下的,就看这位睿郡主的造化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说昨晚更新,结果一直登不上网页,所以改到今天上午了。 二月会试着日更,祝各位读者朋友新年快乐。 第32章 、乾坤五色 连续赶路三日, 燕月生又累又困,头一沾枕头便沉入梦乡。她素来认床,明夷宗的修士对起居也不太讲究, 客房里没什么人气, 压箱底的被褥存不住热乎劲。燕月生半梦半醒间,总觉得身上冷冰冰的, 睡不踏实。 屋外风声渐紧,连虫鸣也不闻一声。蜷缩一团的燕月生迷迷糊糊打算翻身,忽然浑身一震, 骤然睁眼! 鬼头刀刀尖锋锐, 正插在床板上, 距离燕月生咽喉只一线之隔。她若是方才翻实了身, 便是自己将喉咙送到刀刃上切断。 “你是谁?为何半夜进我房中?” 拄刀人全身皆为黑袍笼罩, 燕月生看不清他的脸。来人声音嘶哑, 大约是不想被认出来。 “你居然还能看见我?” 话犹未了, 他忽然提起刀, 直接向燕月生天灵盖劈下!燕月生就床一滚, 勉强躲开对方的攻势。只听得“咔嚓”一声,整张木床竟被一刀斩断。刺客更不迟疑,反手抽刀便向燕月生脸上抡来。 无数桃花浮现在空中,密不透风的绳网朝刺客扑去。燕月生不及回头,直接向屋外冲去,厉声唤道:“明——” “没用的!” 黑衣人身形骤然在门边浮现, 燕月生喉间一紧,再睁眼人已经被扼住咽喉悬在空中。窗前的月光蠕动起来, 化作匹练向刺客脸上射去。来人毫不在意, 无数刀气自刀刃荡开, 眨眼便将月光绞碎,顺带刮破了燕月生周身的皮肤。破碎的白布落了一地,血液顺着颊上的伤口从少女下颌滴落。 “你到底是谁?”燕月生手指用力地抠进刺客的胳膊,却无法给对方带来半点伤害。在过去的数息中,她几乎用出了所有的攻击手段。但这点雕虫小技在来人的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他气息强大的程度甚至超过了荀无涯! “来杀你的人。”刺客手很稳,慢慢收紧,似乎很享受燕月生在他手中垂死挣扎的模样,“这间屋子已经被我的结界锁住,你求救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司命,从前你将别人的命运握在手中玩弄的时候,可有想过今日?” 燕月生瞳孔骤然收缩:“你是,天界的人!” 三界之中,妖族对燕月生的搜捕追杀,远在天界神族之后。只是碍于燕月生身边有明渊护佑,武曲窦融总是找不到机会下手,这才将燕月生的身份泄露出去,想借妖族之手,来一招借刀杀人。而今日燕月生与明渊起了口角,明渊负气离去,回空桑城扶桑谷料理些族中事务,武曲才有了机会。 “你若是不醒,便会在睡梦中死去,一点也不痛苦。没想到你竟然还能看见我,”黑衣武曲提起刀来,“偏偏要选择最痛苦的死法,和你前世一般,这又是何必呢?燕月生。” 他嘴上说着话,手上的功夫可半点不慢。鬼头刀砍头最是利索,武曲举起刀来,便要将燕月生的头一刀割下。 那一刻,时间就此停止,刀锋在少女颤抖的瞳孔中不断放大。绝对的力量碾压在燕月生身上,死亡的恐惧几乎席卷她全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爹娘,想起姜佚君。一边是离去的家人,一边是大仇未报的宿敌。 她甚至想起了明渊,曾经监视她十六年的明渊。 原来在他的保护消散后,燕月生甚至不能靠自己活到第二天吗?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什么玩弄别人的命运?她明明连自己的命运都没能握在手里! 刀锋割开燕月生脖颈处的皮肤,眼看便要将少女的脖子一刀切断。原本绝望到无法动弹的燕月生豁然睁眼!眉心一点红色小痣倏忽亮起,几乎照亮了整间卧房。 “我不想死!”少女声嘶力竭地喝道,“我不想死!” 踏上弑君报仇的道路,燕月生早就做好以命搏命的准备。但即便注定要迈向死亡,燕月生也不要不明不白死在这山沟里! “就算你是天界的神族,也不要来拦我的路!” 五色光芒在燕月生眉心一闪即逝,最后化作一颗小小的胭脂痣。武曲本没有察觉到什么,见燕月生颊上皆是血,狰狞对他一笑,忽然觉出有哪里不对。 他低下头去,只见胸膛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空洞,只有食指粗细,却完全贯穿了武曲的躯干。一支通体漆黑,只有笔斗闪着五色光芒的毛笔正扎在门板上。无数细密的裂缝以它为圆心不断扩散开去,定睛细看,才能发现碎裂的不是门板,而是一层晶莹如水面的结界。 窦融既惊且痛:“乾坤笔?你竟然!” 燕月生不顾身体的疼痛和虚弱,右手倏忽收拢:“解!” 结界骤然破碎,化作无数晶亮的碎片自天而降。和结界破碎同时出现的还有明夷宗的周采意,黄衣道姑破门而入,正好撞上提刀要杀燕月生的武曲窦融。 “何方小贼?竟敢潜入我明夷宗撒野?”周采意手指抚过剑锋,眼神转利。 “李贞英?”武曲看清周采意的眉眼,不由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什么李贞英?”周采意喝道,“我是明夷剑宗宗主亲传弟子周采意!你若是再不放开燕姑娘,休怪我不客气!” 原来武曲和托塔李天王同殿为臣,平起平坐,本不必畏惧李靖。只是窦融成仙之前,和妻子二人双双死于托塔李天王儿子之手,自然对李靖颇为戒惧,李贞英又是李靖唯一的女儿。李家父子矛盾至今尚未完全解开,但对李贞英来说却是称职的父兄,给予她十二分的关爱呵护。 武曲没想到李贞英年纪轻轻,竟然已经下界历劫,还撞见他对司命动手的场面。他心下一突,转头看去,果然看见护佑李贞英转世的值日神周登。四值功曹中,最为忙碌的便是值日星官周登,同时他也是修为最高的那一个。 此时周登神色古怪,显然已经认出武曲的身份。他不方便出言惊扰周采意,只传音入秘叱道:“武曲!你在做什么?” 昊天下令杀死司命转世是密旨,天庭并无许多仙人知情。在周登眼中,窦融竟然违反天规,私自下凡草菅人命。武曲一时张口结舌,无法解释。燕月生趁他分散心神,恶狠狠咬他一口。杀气被李贞英转世到来惊散的窦融吃痛,下意识松手。周采意一步抢上,将燕月生拉至身后,同时挥剑向黑衣人斩去。 眼看没了动手的机会,武曲也不再逗留,直接跳窗离去。周采意只觉眼前一花,屋内已没了刺客的身影,她急忙回身去搀扶燕月生,只见燕月生只穿一件单衣,冻得浑身冰凉,上下皆被刀气所伤。好在只是看起来可怖,并不致命。 “郡主,你没事吧?” 燕月生睁开眼睛,眉心一点小痣亮起红光。周采意疑心自己是不是花了眼,定睛再看,那颗胭脂痣的光芒已经隐去。与之同时,扎在门板上的五色笔消散在了空气中。 “没事,多谢你来救我。”燕月生咳嗽出声,“周姑娘怎么知道我有危险?” 周采意一身道袍穿得甚是齐整,一看便知道是还没睡下。但燕月生房间为刺客结界所缚,按理说周采意不应该发现异常才对。 “和你一起的那个孩子跑到我的院子里,说你屋里进了奇怪的人,求我去救你。幸亏我还没睡下,所以能及时赶来。” 屠汝陵从门外探出头,一副畏怯的模样。她本想进屋,但看见燕月生衣衫不整,微红了脸转过头去。黑衣刺客刀气割开燕月生的单衣,露出雪白的腿,殷红的血。周采意也意识到燕月生的狼狈,取了一件外衣给她披上。 “能站起来吗?我送你去药堂。” “这么晚了,不会麻烦周姑娘吗?” “本来我也睡不着,不过多跑一趟罢了,哪里就说得上什么麻烦?” 周采意暗地心惊,她五岁拜崔鸣剑为师,习剑二十年。三大剑派另外两宗宗主,见了她也得夸一句天赋异禀后生可畏。在大梁修真界,她师父崔鸣剑绝对能排进前五。 可她从方才那黑衣刺客身上,能察觉到远比崔鸣剑更加强盛的气势,如山如岳,远非人力所能企及。周采意率先拔剑攻击,也只不过是想夺得一点主动权罢了。如果当真要动手,即便有师父在旁边掠阵,周采意也没有半分胜利的把握。 摄政王燕霁云一家,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 药堂上灯火通明,值班的医修为燕月生包扎好伤口。身上其他伤口也就罢了,右边脸颊上被刀气割开的口子格外深些,从嘴角一直拉到鬓旁,几乎算是破相。 “注意每日换药,不能碰水,不然可能会留疤。”轮值的男医修站起身,“没事就回去吧,我还要配药呢。” “怎么这大半夜配药?”周采意讶异。 “宗主刚给的方子,说要一百粒,明早就得炮制出来。我寻思着合一味百草丹都不止这点功夫。”医修和周采意很熟,说话也随意,“不过宗主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 “什么药丸要合这么多?” “据说是一味临时解药,可以清洗毒素,但效用有限,大约与九龙寺的九死转还丹相类。” 说到九龙寺,医修猛地掩嘴,自知失言。他怕戳到周采意的伤心事,慌忙转移话题:“说起来,这几日宗门里有中毒的人吗?我怎么不知道。” 周采意看一眼燕月生,医修便即会意。他不是什么好奇心旺盛的人,转身正要制药,忽然一声断喝:“哪里来的兔崽子?别碰我的药臼!” 屠汝陵吓了一跳,慌张地从药杵旁跑开,躲到燕月生身后。医修大踏步上前,确定药臼里的药材没出问题才松口气。 “你怎么四处乱跑?别给人家添麻烦。”燕月生按着屠汝陵的手。 “只是好奇,想看一看而已,谁知道他那么小气。”屠汝陵做了个鬼脸,忽然神情郑重,“姐姐怎么忽然被人伤成这样,明渊哥哥也不出手?难道他真的已经离开了吗?” “也许吧。”燕月生含糊地回答,“就算他在,他又有什么理由非得来救我?” 屠汝陵没有再问,闪烁的眼神隐没在灯火的阴影里。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碧血桃花 白帝青阳氏一脉的基业, 俱在空桑。而明渊作为白帝之子,当然住在扶桑谷。上古时代贯通三界的扶桑神树就生长在这里。后来十日齐出,人间遭逢大难, 灵树毁于后羿之手, 三界通道由此断绝。最年幼的一只三足金乌被羲和神女带走,扶桑谷自此归了青阳氏一脉。 时任白帝的青阳氏在谷中种了一棵新的扶桑树, 历代青阳氏皆以扶桑花为族纹,代代相传。到了明渊出生的时候,这棵扶桑已经长到三十丈, 树上白色扶桑花终年不谢, 纷飞的花瓣落满山谷, 也无人去清扫。 明渊回到扶桑谷时, 首先闻到的却不是扶桑花的香味, 而是比扶桑浓烈许多的桃花香。一身青衣的中年男子背手站在桃花树下默默出神。他看起来很年轻, 皮肤未有半点皱纹, 头发却已经全白了。 “下界春天快到了, 我还以为爷爷一定很忙, 怎么忽然想起来回空桑?” “怎么,只许你下界守着你媳妇四处乱跑,就不许我回来看一眼?”中年男子回过身,“你爹为了你娘整日不着家,渐渐的你也有样学样了,扶桑谷这般整日空落落的, 到底有什么意思?” 第25节 来人正是明渊的叔祖父,时任春神的句芒。当初明渊的祖父承继青阳氏一脉宗祧, 成为那一代的青阳帝君, 尚还年幼的句芒被兄长送去了青帝手下。原话是“随便给他找点事做, 别让他有机会天天在空桑捣乱”。 于是句芒便留在伏羲氏领地,转眼到了今日。 “我并没有不许爷爷回来,”明渊神情不变,“月生她也并不是我的妻子。” “这话说得,可半点没有我青阳氏一脉的志气。”句芒不以为意,“现在不是,将来也总该是。不过十世轮回劫罢了,你能护得住她一世,自然能护得住她十世。等燕月生历完劫数回到天界,你们还是可以再续前缘,相守终生的。” 明渊嗤笑一声:“爷爷说得这般轻巧,还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燕月生前世只是为了完成她的工作,利用了明渊的感情。如果她根本不爱他,再续前缘又从何谈起? 明渊自小缺少父母教导关爱,喜怒不形于色,自嘲这种事从未在他身上发生过。句芒吃了一惊,仔细打量他这侄孙,才发现原先意志坚定不动如山的青年眼中,竟然多了些许迷茫和痛楚。 “你这是在哪里碰了壁回来?”句芒自问自答,“要让你动气可不容易。没有其他人,一定是燕月生。只是她如今入了尘世轮回,根本不记得前生之事,怎么还能给你气受?” “爷爷渡过情劫吗?”明渊不答反问。 “这玩意是近些年兴起的吧。我那个年代,有的不过生老病死苦五劫而已。”句芒袖起双手,“你看你叔祖父我孤身这数万年,像是渡过情劫的样子吗?” “难道爷爷就不想变得更强?” “变强的途径有许多,未必就要渡情劫这一条。即便你如今情劫未渡,这天界除了青帝黑帝之外,难道还有你无法打败的神族吗?” “还有昊天。”明渊抬头看那桃花树。一阵和风吹过,粉色花瓣落了他一身,桃花香气盈袖。 “你和他比什么?人家是应天道而生的,无父无母,和我们这些上古神族本就不是一类——” 说到这里,句芒不知想到什么,“噗”的笑出声。明渊不解其意。句芒也不解释,止了笑声道:“昊天生来与众不同,是天道钦点的天界领袖,自然比我们强些。即便你当真成功渡过情劫,也不见得能击败他。” “我还没渡情劫,爷爷怎么就能如此笃定?” 句芒迟疑问:“你当真这么想?” 青阳氏虽然好战,可也不会无缘无故与旁人争执,句芒想不明白,明渊为何执意要与昊天争个高下。 “这么说来,昊天应天道而生,确实不需要历劫,遑论情劫。在渡劫这一点上,你确实已经胜过他。可这又有何用?你爹不争气,此生为情所误,青阳氏的重担早晚一日要落在你的肩膀上,你要为全族着想,早些将你喜欢的姑娘娶进门,舒舒服服过你的小日子,何必和天庭较劲?” “如果这两件事不能共存呢?” “什么?” 明渊此言发自肺腑,话一出口便知失言。他待要找补几句,忽而想起燕月生盘腿坐在榻上,斩钉截铁地说她讨厌他的模样。 他骤然心灰意冷,一并没了追究暗杀燕月生幕后主使的决心。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在下界蹉跎十六年,实在是可笑至极。”明渊轻笑一声,“原以为她一颗真心待我,我自然不能辜负。如今她竟然告诉我,她讨厌我,前世全是我自作多情。” 月下老人说燕月生生来草木,不懂爱恨,竟然是真的。 “你这孩子,难道就不半点知道树妖一族的传统?”句芒忽然问。 谷中起了风,簌簌吹落一树桃花。明渊摊开手,粉红花瓣落入他掌心。这棵树正是燕月生的本体,昔年明渊为了保护她,将垂死的桃树从天府宫移栽至此。从那一年开始,这棵桃花的花朵便终年不落,仿佛日日都是春天。明渊以为是扶桑谷气候使然,也未曾在意。 “什么传统?” “对于树妖来说,开花是一种求偶的象征。一旦开了灵智,成妖的树族便无法开花,只能用幻术造出花朵。这一点无法靠主观控制,直到他们遇到相爱的命定之人。” “命定之人……” “我虽不在天庭当差,可也听说过这一代南斗司命,本体是月老用来系姻缘线的桃花树,感姻缘之气后修成人形。也正是在有人形之后,这棵桃树再没开过一朵花。燕月生成为司命入主天府宫,月老不得不去瑶池移栽了一棵蟠桃树,以为结绳备用。”句芒眯起眼睛,“小明渊,你仔细想想,你是哪一天看见燕月生本体开花的?如果她当真讨厌你,何必沦落至此?” “不要当真以为草木无心啊。” 悠悠的叹息被风卷走,明渊忽然记起前世李秋庭病死那一日,神魂归位的他冲进延寿司找燕月生,却发现天府宫早已人去楼空。院中桃树被人推倒,树干暴露在空气中,主干折断得七零八落,伤口流出碧青的血液。面容陌生的仙女半跪于地,抚摸着树干默默流泪。满地皆是凋零的桃叶,狭长却干枯,如同少女正在流逝的生命。 熟悉的气息从树上传来,明渊转世为南齐末代君王的时候和燕月生朝夕相处数载,立即辨认出来。 “……是你吗?” 几乎是明渊靠近树下的同一瞬,枝头如米粒般微小的花苞忽然萌发,几次呼吸间便绽放了一树碧桃,每一片花瓣上都沾满了神血,鲜艳却诡异。花朵越明丽,桃树枝干的色泽便越干枯,竟像是回光返照的模样。 原本跪在地上的桃花仙子回身,泪眼模糊地注视着闯入院中的明渊。 “少君,求你救救她!” “现在只有你能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燕月生因明渊情劫一事触犯天规,被天帝贬下凡间,不仅没有值日神在身边看护,过往亲友也被勒令不许前去探望。天庭众仙受昊天管束,自然不敢抗旨。只有明渊这个身份尊贵的苦主,可以不必遵守天帝旨意。 “我当时以为她是回光返照……”明渊喃喃,“怎么会是这样?她从来没对我说起过这件事。” “在下界看护情劫的时候,燕月生应该也没机会回天庭,自然不会发现这一点,更不会告诉你。有时候很多人是不明白自己的心的,但心会欺骗自己,这一树桃花却不能。”孤寡大半辈子的春神摇头,“不然我当初为什么会出手救她?我还以为给青阳氏救了个孙媳妇,合着你在下界十六年什么都没干,只学会半途而废了?” 青年原本漠然的眼神骤然锋锐:“我知道了。” “知道了还不快去?”句芒踢了他一脚,“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你离开这么一会儿功夫,下界可过去了不少时间。若是她出个三长两短,我看你去哪里后悔?” 扶桑谷久无人居,空旷寂静到令人心里发凉。离开许久的明渊打开桌上匣子,里面只有一条红绳。 前世司命总用它结辫,后来红绳失踪,她虽有些奇怪,但找不到也就此丢开一边,随手裁剪了一段月光来束发。当时燕月生并没有想到,从她眼皮底下偷走红绳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看护的对象,尚未长成的少年李秋庭。 被父皇抛弃,孤独生活在冷宫中的皇子李秋庭病态地迷恋着下凡的白衣神女,搜集收藏他能找到一切燕月生用过的物件。当时的少年并没有意识到,他到底偷走了一件怎样了不得的东西。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便是月老的姻缘线吧。” 明渊收拢手掌,脸上难得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倘若你一直无法看清你的心……”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亲人相见 身为明夷宗宗主, 崔鸣剑当然不止周采意一个亲传弟子。周采意早年被崔鸣剑收养,同门还有两个师弟。只是崔鸣剑最看好的继承人,自然还是他亲手养大的周采意。 周采意天赋卓绝, 又有仙缘眷顾, 若是好好修行,此生必能突破桎梏成仙。她也知道这点, 日课未曾落下半分。有时弟子从屋外经过,常瞧见半空无数刀光剑影,便知道是大师姐在练剑。 万千剑影散去, 周采意仗剑落下, 额上微有汗意。她没有抬头, 直接道:“郡主这么晚还不歇息, 找我有事?” 一直在暗处窥视的燕月生往前一步现出身形:“先前被不认识的人暗杀, 现在心还在砰砰乱跳, 怎么也睡不着。左思右想, 还是周姑娘这里最安全。” 客人在明夷宗遇刺, 对三大剑派来说, 不能不说是一种挑衅。周采意正要安抚几句,无意瞥见燕月生的视线,似乎并没有落在她身上。 “郡主在看什么?” “那边树影动了一下,我以为是只猫,所以多看了一眼。”燕月生如常收回目光。 “明夷宗没人养猫。”周采意语气生硬。 “那可能是只鸟吧,”燕月生浑不在意, “周姑娘院中可有多余房间,借我住一晚?我实在害怕极了。” 周采意沉默片刻:“我今夜大概不会歇息, 郡主如若不嫌弃, 可以睡我的床。” “这怎么好意思呢?”燕月生客气了一句, 并没有动身去屋里,端端正正坐在石凳上。 “刚才我就想问了,周姑娘这么晚不睡,可是有什么心事?” 值日神周登从墙头一跃而下,牢牢盯着燕月生的眼睛。 他原先并没有留意这孩子,毕竟周采意只喜欢男人,而燕月生显而易见是个女孩,怎么也影响不到李贞英的情劫。和工作无关的闲杂人等,周登向来不会多花心思。 但燕月生方才往这边看过来,径直撞进周登的目光里。少女嘴角勾起,恍惚间是个笑容。值日星君心头一跳,忽然意识到武曲违反天规也要杀死的这孩子,身上似乎有些蹊跷。 周采意从未察觉身边有神祇庇佑,虽有疑虑,但并未过多留意。她回避了燕月生的问题,简单回答:“修行中遇到了一点小问题,所以睡不着而已。郡主应该不会明白。” “因为没有修习过明夷剑,所以不会明白吗?”燕月生沉吟,“若是我拜入明夷宗门下,是不是就能明白了?” 周采意吃了一惊:“郡主是想——” “不必再叫我郡主,我早已不是什么郡主了。”燕月生纠正周采意的称呼,“不错,我想修行,只是苦于无人教导。若是明夷宗不嫌弃,我愿意拜入明夷宗门下,当一位洒扫弟子也行。” 周采意不蠢,转眼已经想明白燕月生此举用意:“燕姑娘可是心中怨愤未释,想要修仙为家人报仇?” 燕月生没有说话,周采意已经自顾自说下去:“弑君之事,非同小可,何况人死不能复生。即便燕姑娘当真大仇得报,也无济于事,只能将罪名坐实,这又是何苦?” “活着的时候不能报家仇,枉自担了谋逆虚名,我不甘心。” 燕月生并不愤怒。她历经这几月磨难,早就明白了一点:想让别人切身体会到她的痛苦,是千难万难的。所以她也不怪周采意将复仇说得轻描淡写,因为失去家人的当事人,是燕月生而非周采意。 “我尚未年满三十,按明夷宗的规矩无法收徒。何况郡主身份特殊,这件事怎么都应该先禀报宗主。”周采意犹豫片刻,还是提醒道,“郡主若能放弃仇怨,此事还有三分指望。若郡主执意修习明夷剑复仇,我师父怎么也不会答应。为一己之私刺杀君王,若被紫微星气运反噬……” “必会堕魔?”燕月生接口道。 “你竟然知道?” “知道又如何?已经决定要做的事,不管需要付出什么代价,总是要做到的。” 值日星君在旁边听这孩子将弑君之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顿时毛发直竖。他隐隐觉得这语气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燕月生年方十六,到底太过稚嫩,能看出当初白衣神女的一点模糊轮廓,周身气质却与昔年天府宫主人相去甚远。周登和南斗六星的交情都算不上深厚,连他们本名都不太清楚,自然没往被贬下凡的司命身上联想。 但这不妨碍他暗暗记下燕月生的姓名模样,准备回天庭的时候立即禀报天帝。 正月二十,明夷宗发生了两件大事。头一件,宗门来了一位贵客,却在明夷宗内被人暗杀。若不是大师姐周采意及时赶到,客人怕是性命难保。明夷上下虽不知燕月生什么来历,那刺客又是何许人也,却齐齐为客人在宗内被刺杀一事感到极为愤怒。个个挖地三尺,誓要将那敢挑衅明夷宗威名的刺客抓出来打一顿。 第二件事,宣布闭死关的二长老丁义山竟然出关了。 燕月生前一夜睡得晚,第二天起得略迟。刚一出门,便被屠汝陵扑过来抱住。女童力气不小,燕月生只觉下半身挂了个重物,几至寸步难行。 “为什么要换房间?”屠汝陵小声问,“都没有告诉阿陵,阿陵还以为姐姐已经走了。” “昨晚碰到刺客,我一个人睡不安稳,想和周姑娘凑个伴。”燕月生一根手指戳在屠汝陵脑袋上,将她从身边戳开,“有话好好说,别拉拉扯扯的。” “那姐姐怎么不来和我睡?” “我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在我身边,阿陵是觉得,你比周姑娘更能打?” 屠汝陵脸色一变。此时周采意恰巧拾掇好衣物,一脚跨出门,撞上屠汝陵怨愤的眼神。周采意茫然不解,但也未放在心上:“师父传令来,要我带你去取解药。” “还有,二长老想见你。” 丁义山按辈分是崔鸣剑的师叔,修为却及不上他师侄,剑法也未必比得上他师侄孙。修士修行贵在专一,而丁义山分心太过,在吃喝玩乐琴棋书画上颇有心得,习剑的功夫难免落下了点,平日也不太靠谱。 崔鸣剑至今记得他拜入山门的那一日,师父带他去见宗门师叔伯。其余师叔师伯都送了一份见面礼,只有丁义山根本没想起来有这回事。他打量崔鸣剑半日,冷不丁道:“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师叔,还想从我这讨见面礼?” 此番丁义山年初宣布闭死关,明夷宗上上下下都在惊叹,二长老何时转了性,终于知道发奋修行。只有崔鸣剑知道,丁师叔是恨上了京城的那一位。然而他修为一般,明夷宗又不能因为一个长老对上天机阁,丁义山暂且只能忍着。 殿门外光线一暗,丁义山立即站起身来,然而只是一位洒扫弟子路过而已。他脸上挂不住,假装见到一只飞虫,一边在空中拍打一边讪讪坐下。 “师叔既然这么关心那孩子,为何不亲自去见她,反而在这里干等?”崔鸣剑忍笑。 “我是长辈,她是晚辈,没有长辈巴巴跑去见晚辈的道理。”丁义山冷哼一声。 崔鸣剑点头:“理是这个理。只是睿郡主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师叔不早不晚,正好这关头宣布闭关。那孩子看起来就是个心眼多的,怕不是以为师叔不想见她,随便找个理由打发她走。” 第26节 “我怎么就不想见她了?”丁义山急了,“这不是久久不来,我还以为她当真死在京城了!” 原来丁幼微身体不好,得知燕月生命中有劫,一直担心自己去世后爱女没有依靠,因此修书一封寄给叔叔丁义山。信中说来日摄政王府若遭逢不测,还望叔叔看在爹的面子上,给燕月生一个栖身之地,不致她孤身流落在外。明夷宗身为三大剑派之一,皇族也不会贸然插手其宗门事务。 丁义山蒙兄长养育之恩,自然答应了侄女这个请求。只是明夷宗距离皇城路途遥远,终究鞭长莫及。待摄政王府满门抄斩的消息传到明夷宗,一切尘埃落定。年前丁义山等了数十日,始终不见燕月生持信物前来投奔,以为她当真如传闻中所说被小皇帝斩了。他一气之下宣布闭关,修不到荀无涯那般强悍之后绝不出山。 崔鸣剑度丁义山和荀无涯二人实力差距,善意地为师叔修饰言辞,说二长老闭了死关。没想到元宵节刚过,燕月生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崔鸣剑眼前,声称中了剧毒。 “郡主聪明机变,所以能从京城重重追捕下逃脱。师叔何必过于忧心?只怕这孩子人小鬼大,比师叔你还机灵点。” “你在拐弯抹角骂我?”丁义山开始捋袖子,“好你个崔鸣剑,自从你当了宗主,就经常不把我这个师叔放在眼里。我今天非得代师兄——” “师父,长老。” 周采意冷淡的声音响起,打断殿上即将开演的闹剧。丁义山住手看去,只见底下跪着两个少女。其中一个他认得,是崔鸣剑最喜欢的徒弟周采意。另外一个,想来便是他外孙女儿燕月生。 “晚辈燕月生,见过崔宗主、丁长老。”少女口齿清晰,谈吐有致。 丁义山盯着燕月生的脸盯了一会,半日不说话。崔鸣剑忽然记起他当年和丁义山初次见面的场景,他担心旧事重演,不着调的师叔来一句“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外祖父”,正要出言解围。丁义山却在此时开了口。 “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你外公。”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脑壳圆扁 燕月生没见过她外公, 不知这话从何谈起。丁义山又说:“你娘就很像你外公,怎么到你这,只有这后脑壳还有点影子, 眉毛眼睛一点都不像, 肯定是随你爹了。” “我听老人都说,女儿像父亲多一点, 娘像外公也是很平常的事。”燕月生下意识摸了摸她后脑勺,“我的后脑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以前从没听人说过。” “别人看不出来,我怎么也会看不出来?”丁义山傲然一笑, “你的后脑勺, 左边比右边饱满些, 和你外公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崔鸣剑嘴角抽搐, 周采意面无表情。燕月生只觉后脑一暖, 宽大温热的手掌落在她头上抚摸几下。傲慢的剑修神情难得柔和:“我一看, 就知道你一定是幼微的孩子。” 燕月生犹豫片刻, 终究没说出那句“可能是我侧着把右脑袋睡扁了”:“外祖父慧眼如炬, 自然认得出来。” 四人分宾主坐定,周采意坐在下手陪客,药堂医修奉上解药。燕月生打开瓶盖闻了闻,是少有的清新百草香气。 “这么快就炼出解药了吗?”燕月生把瓶塞塞回去,“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她身旁的桌上,齐齐整整摆了二十只小瓷瓶, 几乎铺满了整张桌面。 “临时解药,只能如此。”崔鸣剑说, “每瓶内有五颗解药, 每颗解药可缓解一日之毒。燕姑娘看这解药虽多, 也不过能救得百日。” 说话间,小弟子捧了一盅牛奶上来。崔鸣剑续道:“用热牛奶化开服下,清洗毒素效果上佳。如若没有牛奶,滚白开也可,只是药效要略次一等。” 燕月生依言一试,只觉满口清爽,又带着牛奶的甜香:“月生冒昧,敢问宗主解药药方从何而来?日后月生另配解药,也好有个依据。” “就是郡主带来的那张解药药方。我请药王谷谷主方凝雪帮忙掌眼,她说这味解药确实有清洗毒素的作用,只有一点。每一味被抹去的药材和解药药性都完全相冲,姑娘日后配药,记得不要将任何一味被涂抹掉的药材混入其中。” 燕月生一愣。她先前拿到解药药方,总疑心颜广闻在药方里动了手脚。她怀疑被抹去的药材原是药方的一部分,颜广闻故意抹去了。倘若她没有来请教崔鸣剑,贸然将被涂抹的药材一并合入解药,必中了颜广闻之计。 “知道我容易多想,故布疑阵引我上钩吗?” 这厢燕月生想明白颜广闻的居心,那边丁义山听到“临时解药”,顿时急得站起身:“好好的怎么中毒了?谁给你下的毒?我去跟他讨真正的解药!” “下毒之人不幸去世,月生也无计可施。”燕月生及时宽慰丁义山,“如今有了临时解药,日后每天一丸苟得性命,也算我的造化,外祖父不必太过忧心。” “你要我不担心?”丁义山气到了,“你年纪还小,不知这其中利害。我听说昨日有人刺杀你,只不过被采意撞见,对方才未能得手?若是刺客知道你的弱点,不必再次派人暗杀,只需在你的解药中动手脚,你同样得一命呜呼。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你难道连这点都想不明白?” “知道,但那又怎么样?”燕月生给他顺气,“颜广闻已死,我总不能追到地下去问他解药。如果运气不好,月生不能在六日内赶到明夷宗,见到外祖父前就得死在半路——” 说到这里,燕月生心里一动。她先前被妖族围追堵截,被逼无奈下遁入乌鹭城以求自保,无意间撞上妖族埋在乌鹭城中的奸细。 但她此番离开乌鹭,那些妖族竟然再没出现过,燕月生才能及时赶到明夷宗。若是在路上因为妖族埋伏耽搁几日,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 她微微一顿,随即如常说下去:“如今月生得崔宗主赐药,体内毒素暂时得到抑制,至少有了一百日的时间去做想要做的事。” “想做的事?”丁义山皱眉,“一百天够做什么?” “我听采意说,燕姑娘想拜入明夷宗门下学习剑法?”一旁的崔鸣剑冷不丁问。 “原来前辈已经知道了。”燕月生有些惊讶。她转念一想,修士之间大约自有一套交流方法,周采意身为宗主亲传弟子,自然会将燕月生的状况及时报告给她师父。 “学剑非旦夕可成,区区百日,恐怕连御剑飞行都学不会,能做得了什么?”丁义山打断二人交谈,“依我看,还是先把身体养好,学剑的事容后再议。往后有的是功夫,我慢慢教你,大可不必如此心急。” “师叔自己剑法还没学出个子丑寅卯,倒想着教人了。” 丁义山对拆台的师侄怒目而视。崔鸣剑视若无睹,看着燕月生道:“如果我没有猜错,郡主想要学习明夷剑法,是为了给家人报仇?” “报仇?”丁义山冷哼一声,“开什么玩笑?她的仇人可是皇帝!难道她还能弑君不成?” 燕月生容色不变,也不答言,只是微笑。丁义山与她对视片刻,忽然惊恐起来:“等等,你当真要——” “不错,月生斗胆,想要求学明夷剑法,好有能力杀死我的表哥姜佚君。”燕月生扑通跪在地下,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还请宗主成全!” 殿中寂然无声,丁义山指着燕月生“你”了半日,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崔鸣剑喟叹一声:“郡主为亲复仇之心,令人钦敬。不过作为明夷宗宗主,我绝不会容许明夷剑法染上弑君罪名。” “修习剑法复仇的事,姑娘日后不必再提。” 明明心里早有了预期,但被当面回绝,燕月生还是不能抑制地红了眼眶。她不愿意被人瞧见自己哭泣的模样,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难道就不能有一点例外吗?”燕月生竭力控制住一点哭腔,“等我杀死姜佚君,没有人会知道我用了什么剑法杀死他,没有人会责怪——” “天真!”崔鸣剑摇头,“天机阁的人什么看不出来?何况三大剑派同气连枝,对各自剑意都无比熟悉。哪怕是另外两宗的三代弟子看过伤口,都会立即认出明夷剑气。” 满眼热泪滴落在地上,再抬起头已是神色如常。燕月生苦笑一声:“看来宗主是打定主意不会改变了。” “不错。郡主有充足的理由报仇,明夷宗不会干涉,可也不会提供支持。”崔鸣剑坦白,“郡主至少足够坦诚,直接告诉我你修习明夷剑是打算弑君,而不是拿些空话支吾。” “难道我不说,宗主就不会知道吗?” “当然会,”崔鸣剑和蔼地笑,“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收你入门,不管你承不承认。现在我至少知道了,睿郡主是个诚实的孩子。” “等等!”丁义山听话风越来越不对,立即插嘴,“我答应了她娘,要收留她在明夷宗,照顾她安稳一世。” “留她在明夷宗居住,不代表要将她收入门下教习剑法。师叔这点修为,就算倾囊相授,只怕郡主距离弑君的地步也差了十万八千里。不如早点放弃,不要误人子弟了。” “你!” 崔鸣剑不再理会丁义山,转向燕月生道:“留在明夷宗,就得趁早放弃弑君的念头,明夷宗会保证你的安全。如果始终对仇恨难以释怀——”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燕月生已经明白了。 屠汝陵一直不愿意见崔鸣剑,头一天就躲躲闪闪的,燕月生也不好勉强,留她在客房休息。她乖乖在房中坐着,哪里都不去。燕月生刚踏进房中,便见屠汝陵欢喜迎上前。 “姐姐回来了?” “回来了。”燕月生看起来心情不错。屠汝陵吸吸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百草清香。 “解药拿到手了?”屠汝陵试探地问。 燕月生拿个小瓷瓶在屠汝陵眼前晃晃,草药香气越发浓郁。 “临时解药,”燕月生简单解释,“不能根治,好在能压住毒性,延续些许时间。” “怎么会这样?”屠汝陵吃了一惊,“难道就没有根治的解药?” “有是有,外祖父提出一种可能,但可能有些困难。” 去天机阁求取山河社稷图的可能性太过渺茫,崔鸣剑并未将其告知给燕月生,以防这姑娘不知天高地厚,当真上天山去求解药。天机阁为君王效忠,荀无涯不会违背姜佚君的意志。只怕燕月生到时被人围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丁义山不知崔鸣剑心中这些盘盘绕绕,他得知燕月生的临时解药有清除毒素的功效,提出另一种解毒可能。 “同样是清除毒素,为什么九龙寺的九死转还丹不可以?” 听到“九龙寺”三字,周采意脸色一变。崔鸣剑看了爱徒一眼,方才为燕月生解释,何为九死转还丹。 “此药名为万能解药,实则是一味剧毒,以毒攻毒,相比寻常解药凶险百倍。服下无药可解的毒药之后,九龙寺方丈才会建议服用此药。此药一经服下,便九日不能食用任何食物,水米不能进。每日子时准时毒发,经毒药折磨后一个钟头后闭气假死,日出复苏。连续九日毒发折磨,极有可能中途疼痛难忍,假死成真,无法转还。” “此药成功可能性极低,百不足一。每年身中无名之毒的人不计其数,但能从九死转还丹毒性活下来的,当世只有一人。” 燕月生屏住呼吸:“是谁?” “九龙寺俗家弟子,房景延。” 周采意忽然出声,声音冷冷,仿佛落入玉盘中的雨珠。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元宵节快乐!下章男主就回来啦。 第36章 、毫发无伤 丁义山从前没见过燕月生, 却对这个外孙女儿有种天然信任。他想既然房景延可以撑过九死转还丹的毒性,燕月生便没道理做不到。而燕月生考虑的因素比丁义山更多。既然有临时解药可以撑得一时半刻,燕月生便不愿意冒死亡的风险博那百分之一的成功率。 她还有太多事没有做, 根本输不起。 “姐姐想服用九死转还丹解毒?”屠汝陵脸色一变, “不行,这太危险了!” 燕月生奇怪地看她一眼, 屠汝陵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激烈,急忙缓和神色,搜肠刮肚找理由:“我的意思是, 我们在明夷宗都会被人刺杀, 离开之后肯定会遇到更多危险。不如待在明夷宗休息几日, 过后再另做打算?” “明夷宗也不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你看我在崔宗主眼皮底下, 尚且会被人刺杀, 继续待在这里无异坐以待毙。”燕月生蹲下身捏了捏屠汝陵的脸, “不如离开明夷宗,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九死转还丹真的安全吗?”屠汝陵垂死挣扎, “姐姐已经有了临时解药,何必非要去九龙寺求那劳什子?”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去九龙寺?”燕月生诧异。 “姐姐不是说你要九死转还——” 说到一半,屠汝陵自动销声。她意识到一件事:燕月生只告诉她要去取九死转还丹,可没说过九死转还丹是九龙寺的东西。 “年前九龙寺的和尚来过一趟乌鹭城,向城主求颜家棋谱一观,我听街坊提到九龙寺的灵药, 无意间记住了。”屠汝陵勉强解释,“爷爷告诉我, 九死转还丹极为危险, 大多时候不仅无法解毒, 甚至会让人死于非命。姐姐何苦非要冒险?” “但也有成功的例子,可见那九死转还丹也不完全是浪得虚名。”燕月生耐心道,“我听崔宗主说,九龙寺方丈慧空大师修为非凡,很有可能不在天机阁阁主之下,甚至当年正面对上妖皇,也能全身而退毫发无伤。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我想我去了九龙寺,或许会比在明夷宗更安全。” “就算他被妖皇一脚踩死,那老和尚也能称得上一句‘毫发无伤’,因为他根本没有头发!”屠汝陵气愤地辩解,“明夷宗宗主不愿向姐姐伸出援手,乐得祸水东引,要姐姐去九龙寺求得庇护。姐姐不要上他的当!” “你的意思是,我是祸水?” 屠汝陵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燕月生避重就轻歪曲她本意,又实在令她生气。她将头扭到一边,燕月生叹一口气,将屠汝陵的脸强行掰过来,看她的眼睛。 “只是去取个药而已,你为什么要生气?” 屠汝陵涨红了一张脸,燕月生又说:“既然你这么不愿意我去——” “姐姐愿意不去了?”屠汝陵一喜。 “当然不是,”燕月生慢吞吞道,“既然你不愿意去,就留在明夷宗。等我去九龙寺取得解药,就回来接你。” 第27节 刚高兴起来的屠汝陵:“……” 燕月生此番上路,并不是孤身一人,有周采意陪她。一来,她需要一个人贴身保护,而周采意有值日星君在身边,是最合适的人选。二来,崔鸣剑私下告知燕月生,带上周采意去九龙寺,取得九龙寺方丈信任的几率会更大些。 个中缘由,崔鸣剑没有细说,燕月生也不好问。 剑修御剑飞行,比燕月生骑马更快。一日之内,周采意带着燕月生跨越三州两山。眼看暮色渐晚,二人寻了间客栈落脚。 周采意早已辟谷,燕月生可是饿得不行。她在高空啃了一天干粮,吃进去的西北风比食物更多。甫一进门,燕月生便迫不及待点了一桌好菜,另配两碟干果鲜果。 小二去了后厨,周采意皱眉道:“是不是点的太多了些?我并不需要吃饭,燕姑娘一人吃得下这许多?” “这顿算是我请周姑娘的。”燕月生笑道,“周姑娘护送我去九龙寺,这顿饭不能尽我万分之一的谢意,还请周姑娘不要客气。” “不必客气的人是你。”周采意看燕月生一眼,“我送你去九龙寺,一部分出于我的私心,不完全是为了帮你。” “怎么说?” “九龙寺有一个我早晚要杀掉的人。有时我会上门拜访几日,看这个人有没有出现。师父不赞同我的决定,以致我平日没有多少机会离开宗门,每次编理由下山都得绞尽脑汁。” “但这次,我有了充分的理由。” 语气森然,满是杀气。燕月生不好再问,只得喝茶。 说话间,小二奉上菜来,一盘爆炒獐腿肉,一盘姜醋猪蹄,一碗三分加辣红白鱼羹,荤腥十足。周采意看这三碗菜,微妙地顿了顿:“明日下午我们便能赶到九龙寺,其他寺庙的和尚通情达理,不会追究什么。九龙寺中僧人向来看不惯别人吃荤,你身上若是沾染肉香,他们定能闻出来。” “那便是他们修行不够,礼佛之心不诚。”燕月生狡猾地辩解,“我听闻六祖慧能认为人看见风帆吹动,不是风动不是帆动,而是仁者心动。同理,如果他们闻到了肉香,并不是真的有肉香,而是他们想吃肉了。这时候就应该反省自己是不是有破戒的念头,而不是去责怪别人。” 周采意默然,随即举起筷子。二人大吃一顿,眼看盘子见底,小二捧着桂圆和樱桃上桌。大堂中人渐稀少,燕月生眉头一跳。 “怎么了?”周采意察觉到不对。 “有妖气,”燕月生剥着桂圆,面不改色,“四五六……十一个!” 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客栈涌进十来个化作人形的妖怪。他们大大咧咧,并不掩饰妖族特征,鼻子嘴巴或长或短,见之令人发笑。 “人呢?都死光了吗?”带头的青年妖族猛拍柜台,大堂中原本谈笑的人都安静下去。 “来了来了,”掌柜急忙打帘从后厨出来,“客官想吃点什么?” 周采意一瞥,那帮妖族果然是十一个,修为最高的不会超过百年。她若有所思:“好敏锐的感知,竟远胜于我。”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燕月生看向周采意,“如果他们是冲我而来,周姑娘能否应对?” 周采意拿手帕擦净嘴:“跳梁小丑,何必在意。” 话犹未了,原本吵嚷着点菜的妖族蓦地安静。领头的青年大踏步走来,神色不善。 “你说谁是跳梁小丑?” 方才燕月生二人对话故意模糊对象,并未指名道姓。周采意没想到这妖族不仅耳聪目明,还自发对号入座上了。这一点有些出乎意料,但她也不是怕事的人。 “谁觉得自己是,我便是在说谁。” 隔壁桌吃饭的父母,拉着孩子悄悄退远,一副怕牵连其中的模样。 “是吗?”青年妖族冷笑一声,指关节捏得“嘎吱嘎吱”响,“我活到如今,从没见过有人敢在我面前这样说话。” “那你现在见到了,”燕月生见缝插针讥讽一句,“凡事总要有个开始。” 青年神情一变,一拳向燕月生脸上挥来:“谁准你插的嘴!” 几乎是他发难的同时,另外十个妖怪纷纷猱身而上,向周采意这桌直扑而来。 换做往日,燕月生一察觉到妖气,必定马上退避三舍。只是这次妖气不强,她自己便能料理,又有周采意在身边,稍稍放松了些心神。 没想到一来二去,她二人竟还是和这帮妖怪打了起来。周采意一剑出鞘,将敌人全部圈入剑气包围圈,没有妖族有余裕攻击一旁的燕月生。剑气和妖力撞在一处,眨眼绞碎大堂所有桌椅,木屑飞溅,没吃完饭的客人尖叫着跑出去。燕月生避在一边,算着待会儿要赔给店家的银子,算着算着叹了口气。 “娘!” 一声凄厉的尖叫。隔壁桌的孩子在地上摔了一跤,没能及时跑出客栈,眼看将要为妖力劈成两半。燕月生没来得及思索,一闪身挡在孩子身前,手指接连拂过空中,数朵桃花同时飞出,迎上那将要劈来的妖力。 “抓到你了。” 孩童声音轻快,带着淡淡的喜悦。燕月生心头一凛,低头看去,只见到一双深红的眼眸。原本尖叫得仿佛快死了的幼童紧盯燕月生的眼睛,瞳孔中灼然红光一闪。 “不好!” 燕月生刚意识到不妙,便一阵头晕目眩。她挣扎着想要将目光移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倒下去。眼帘沉重如三千斤的巨石,怎么也挣扎不开。 孩童身材幼小,力却惊人,将燕月生拦腰扛起后破窗而出。只听远远一声呼哨,围攻周采意的十一个妖族同时从剑雨中撤身而退。周采意待要追,忽然意识到什么,骤然转头看去。只见小二和掌柜躲在大堂角落瑟瑟发抖,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她跃出客栈,只见十一个妖族分开往不同的方向奔去,只是不见燕月生的踪影。 “调虎离山计!” 周采意心下暗恨,一拳捶在墙上,客栈二楼的外墙应声而裂。 作者有话说: 估计错了,应该是下一章orz。 第37章 、甘渊归墟 燕月生从昏迷中醒来, 并未立即睁开双眼,而是伏在原地一动不动。身下木板冰冷,身侧妖气纵横。模糊画卷自意识深处浮现, 燕月生倒抽一口凉气。 她到底是昏过去多久, 竟然被送进了妖窝! “既然醒了,就别装睡了。”陌生女子笑道, “拖延时间可没用,一味逃避不接受现实,有损睿郡主赫赫威名。” 装晕这招行不通, 燕月生睁开眼睛:“什么威名?我竟然从没听说过。” 失去意识的时候, 燕月生被人套上一件五彩斑斓的裙袄, 原先的衣裙不知去向。她伸手去怀里一摸, 匕首解药等私人物件一并不翼而飞。就连原本用来束发的白色发带也不知所踪, 卷曲乌发铺了满地。 “沈重九奉陛下之命抓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回妖族。原本十拿九稳的任务, 他竟失手让人族郡主逃了, 被陛下罚禁闭三百年。”女子抱胸审视铁笼里的燕月生, “此事妖族内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家都很好奇,你究竟是有八只胳膊,还是有四颗脑袋。” “如今看到我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是不是很失望?” 燕月生试图站起身,和对方平视着交谈,至少不能输了气势。然而她浑身绵软, 身上的衣裙又太过繁复笨重,能坐起身已属勉强, 遑论其他。 青年女子头发干枯, 神情懒懒, 一副睡不饱的模样。 “陛下亲自点名要的人,必有其过人之处,即便看上去确然平平无奇,也不是我们能看不起的。”她打了个哈欠,“好叫郡主知晓,这铁笼下了雷霆禁制,如果不想被电成焦炭,就不要妄想逃跑。我不是沈重九那个心慈手软的蠢货,若是郡主做了出格的事,我有一百种方法教郡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重九身为蛇族大君,在妖族地位不低,女子言语间却有一种理所当然的轻蔑。燕月生猜出此女身份不凡,修为恐怕比沈重九更高,暂且没有轻举妄动。 “我并不打算逃跑,姑娘请放心,只有一件事。我如今身中剧毒,每日必须服一丸解药续命。然而姑娘拿走了我所有——” “一天不吃解药死不了,待我把郡主送到陛下那里,解药自会原样奉还。”对方打断燕月生,“我听闻郡主千伶百俐,总是搞些意想不到的花样。沈重九就是太过轻视郡主,才落得如此下场,我才不上这个当呢。” 说到这里,女子一声轻笑:“小郡主不必担心,我一定会把你全须全尾活着送到陛下那里。剩下的事,就不归我管了。” 如此防备,当真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燕月生知道难以得手,只得安静下来。女子吹一声口哨,一群小妖赶来套车。他们扯一块巨大油布罩在铁笼上,用绳子牢牢栓紧,好让囚徒无法看见外面的情况。 燕月生听到一阵马嘶,随后身体一轻。马车竟腾空而起,向未知的目的地飞去。 铁笼外风声甚紧,马车飞行速度比周采意御剑更快。燕月生虽神识惊人,但将她置于高空,四下除了妖族别无他人,感知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周围皆是铁水浇筑的牢笼,燕月生还记得女子说的“雷霆禁制”,不敢用手去碰。唯一能做手脚的只有身下的木板。 她先前向女子讨还解药,是希望能拿到药瓶,打碎后藏起一两片碎瓷。然而对方并未答允,只得另外设法。燕月生攒了些微力气,伸手欲掐减字桃花诀。 桃花尚未成形,少女闷哼一声。燕月生浑身犹如针刺,痛得在笼中打滚,额上爆出青筋,冷汗涔涔而下。 车外寂静片刻,响起女子含笑的声音:“忘记和小郡主说一声,郡主身上这件锦霞裳是我妖族至宝。此衣一旦上身,任何仙人妖族都和普通凡人无异,难以脱下。倘若妄自调动灵力,必受万针刺身之痛。” 燕月生已全力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以免惊动外面的女子,然而这竟然也在对方的预料之中,一时间被羞辱的感觉甚至压过了肉.体的痛苦。毒刺蛰身的疼痛久久不退,她蜷缩成一团,仿佛针刺之痛能随着身体的收敛减轻一般。眼泪混合汗水顺着脸颊滚落,润湿了冰冷的木板。 马车一路向东,数时辰内飞跃千山万水。天还未亮,妖人一行便到了北海之上。海水粼粼,在月光下翻出雪白泡沫。眼看甘水之渊近在咫尺,亲自驾车的虎族大君黄朝暮刚松口气,耳朵忽然一动。 “什么声音?” 闷闷的钝响,车中的人正在一拳一拳击打马车底部。黄朝暮听清马车里的动静,不由嗤笑一声:“郡主怎么如此想不开,安安分分待着难道不好吗?” 这铁笼是为了关押妖族囚犯所制,看似最脆弱的底部也是八寸厚的樯木,坚硬程度有如金玉。肉身比人族强悍百倍的妖族尚且不能突破,何况燕月生一介人族弱女,可见当真是昏了头。 燕月生不理会她的话,仍旧一拳接一拳。黄朝暮不担心她真的跑出来,可是这“咚咚咚”的闷响又吵得她心浮气躁。虎族睡眠时间不短,虎族大君今日又因为妖皇的命令一夜未睡,难免脾气比平日暴躁些。 “别打了!”黄朝暮踹了一脚铁笼,“有本事待会儿当着陛下的面这么闹,我才服你。” 里面声音短暂停止,随后囚犯仿佛想明白了什么,不再用拳头击打,而是在马车里使劲蹦跳,妄图用整个人的重量将马车底部砸穿。飞驰在高空中的铁笼开始摇晃,拉车的马匹受了惊,凄厉地嘶鸣起来。 “你!” 黄朝暮骤然起身,一把掀开油布,打算给这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族郡主一点颜色看看。月光顺着油布缝隙照亮了牢笼,海风倒灌进油布,将它吹鼓成一只孔明灯。黄朝暮首先看见的是樯木底板上诡异至极的花纹,淡淡血腥味混着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一袭裙装的少女察觉到了月光,朝黄朝暮转过头。浓稠的血顺着手滴落,燕月生十指皆是鲜血淋漓。 “你在做什么?”黄朝暮眯起眼睛。 油布顺着海风飞远,笼内忽然明亮起来。燕月生不适地眯起眼睛,下意识将手挡在额前。徒手在樯木上抠出混元一气阵,她的手指俱都血肉模糊,早已失去知觉。 “我在想怎么从这里逃出去。” “你做梦。”黄朝暮虽被短暂震慑住片刻,到底难掩轻蔑。 “既然觉得我在做梦,就不要来阻止我。”燕月生放下手。 说话间,她们已到了海的尽头。北海尽头是一道长达数千里的深渊,四面八方的海水终年累月不知疲倦地向这道深渊倒灌而去,却不能使这无底深渊中的海水高出一丈。从高空看去,这道深渊仿佛是大海的一道伤口,深不见底。 “‘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燕月生俯视着身下涛涛奔流的海水,“姜佚君这些年一直在追查妖皇本尊的藏身之地,谁会知道竟然是归墟。” “你到底想做什么?”黄朝暮意识到不对,指尖妖力凝聚成十道尖刺。 “你不是说妖皇想见我吗?”燕月生看着黄朝暮的眼睛。 “现在,我来见他了。” 话犹未了,黄朝暮手指一翻,十道妖力尖刺同时往燕月生头上扎去。燕月生迅速扯起裙摆,竟将这十道妖刺全部挡下。原来锦霞裳为了防止穿上之人将其撕烂,布料坚韧非常,非一般外力所能毁之。 十根妖刺被锦霞裳收拢到一处,燕月生更不迟疑,直接握紧这一捆妖刺,将其狠狠扎入混元一气阵的阵眼中。饱经杀气摧残的樯木终于到了极致。只听“咔嚓咔嚓”,连续不断的碎裂声响起,燕月生脚底的木板应声而裂! 失去支撑的少女跌落云端,繁复的裙摆如一朵花般盛开,卷曲长发在风中漫漫如海藻。燕月生仿佛回到幼时的一个梦里,她在不停下坠,可也从未停止过飞翔。澄净的瞳孔里是天空的倒影,身旁是滔滔不绝的海水瀑布,身下是深不见底的沟壑。 黄朝暮又惊又怒。海水虽然能起到一定缓冲,但甘水之渊深达千万里,从这个高度跳下去,和跳崖也没什么区别,燕月生整个人会被海水拍成肉泥。沈重九不过是不小心让燕月生脱逃,便被妖皇罚了三百年禁闭。燕月生若是死在黄朝暮手里,妖皇一定会剥了她的皮! 来不及思索,黄朝暮纵身跃入甘水之渊,企图将燕月生抓回来。几次呼吸间,二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眼看燕月生近在咫尺,一切还来得及。 黄朝暮刚要松口气,小郡主却笑了起来。 凶猛的火焰从天而降,流星坠落一般划过整片天空,追入深不见底的甘水之渊。一声贯通天地的凤凰清唳,黄朝暮若有所觉,急忙转身想要应对来自身后的危险,却根本来不及。通身火焰的赤鸟重重地撞在黄朝暮身上,黄朝暮五脏六腑都被撞移了位,仰天喷出一口鲜血。 “青阳氏!”黄朝暮在瀑布水面上打了几个水漂,才勉强稳住身形,“神族!” 扑入深渊的赤鸟化成青年模样,怀中抱着他的女孩。锦霞裳裙摆极长,一直拖到玄衣青年的鞋面上。 第28节 “你怎么……” 明渊捉住燕月生血迹淋漓的手,眉毛皱成一团,燕月生却眉眼弯弯地笑起来。 “我看见你了。” “什么?” “我能看见你了,”燕月生搂着明渊的脖子,“你以后再也不能偷偷监视我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能感觉到。” 作者有话说: 1.“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引自《列子·汤问》 2.黄朝暮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间比燕月生晚,从物理学的角度上来说应该追不上。考虑到这是奇幻世界,燕月生只是自由落体,黄朝暮却有妖力加持的加速度,所以还是追得上的。但这种东西明写出来不够奇幻,我写出来之后感觉味都不对了,所以全都删了。在这里解释一下,请大家不要在意。 第38章 、青阳禁地 那日明渊决然离去, 燕月生以为他不会回来。如今相见固然出乎意料,但燕月生竟觉出几分喜悦。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 明渊眼神游离,看向一旁的黄朝暮。被神族威严震慑住的虎族大君一动不动。青阳氏身为神族, 本体都是些长了翅膀的家伙, 黄朝暮疯了才会和明渊比谁飞得快。 “竟然连青阳氏都牵连其中,看来燕月生是天界星君转世的传言果然不假。”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明渊问, 同时为他成功转移话题暗自庆幸。 “陛下命我等请来贵客小叙,多半是因为郡主前世之事,并无恶意。阁下不必太过警惕。”黄朝暮态度软和许多, “若陛下和贵客无法达成一致, 我们自会送郡主离开, 不会伤到客人半根毫毛。” 燕月生看出明渊有事瞒她, 不过此刻不是追究的时候:“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谁家请客人是用笼子请?姑娘何必前倨后恭?” 有青阳氏撑腰, 燕月生不似先前谨小慎微, 一副有恃无恐的小人得志模样。甘渊之上, 悬停在空中的铁笼马车明明白白, 怎么也无法抵赖。黄朝暮暗暗咬牙:“先前是在下多有冒犯,朝暮在这里向郡主赔罪。” 燕月生了然:“你是虎族大君黄朝暮?” 明渊来得迟,对先前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你的手是她伤的?” 黄朝暮慌忙摇头,待要否认,燕月生已经帮她解释:“不是她,是我自己弄出的伤。” 没等黄朝暮松口气, 燕月生话锋一转:“不过如果黄姑娘没有将我囚禁至此,我也不会想不开自己折磨自己。” “妖族只是想请郡主上门做客, 并无恶意。” “再怎么没有恶意, 我的家人总是因为你们而死。”燕月生说, “你们抓住我的家人,将他们亲手献给姜佚君。从那天起,我绝不可能和你们成为朋友,只能是敌人。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以为你们应该比我明白。” “摄政王府一事,我很抱歉,但郡主家人之死根本原因不是妖族,而是人族皇帝。即便没有妖族,人族皇帝也会找到其他势力助他刺杀令尊。” “比如?”燕月生反问。 黄朝暮一时语塞,勉强辩解:“摄政王之死,对我们妖族没有半分好处。我们只是想与郡主合作共赢,并无伤人之心。” “并无伤人之心,结果间接导致我家满门抄斩?”燕月生冷笑,“别开玩笑了!你们只不过是想得到我,利用我。我对你们来说,不过是一颗有价值的棋子罢了。棋子的痛苦,棋手会在乎吗?” 黄朝暮哑口无言,难免也气恼起来。与人族皇帝的交易全由沈重九负责,黄朝暮未曾插手。为什么做出这事的沈重九可以优哉游哉地关禁闭,她就得扛着白帝威压战战兢兢回答问题? “事已至此,郡主想要如何?” 燕月生松开胳膊,明渊将她轻轻放下:“既然你们妖皇想要见我,那我就去见他。” “你可以,他不行。”黄朝暮瞥了明渊一眼。 “我并没有和你商量。”燕月生难得强硬,“怎么,难道妖皇实在见不得人,只敢派你们出来代他行走人间?” 倘若明渊没有出现,燕月生会另行设法逃跑。但如今有天界神君撑腰,她又何必畏惧那位藏头露尾的妖皇? 甘水之渊的底部便是归墟,百万年来鲜有人敢进此处,即便是神族。它对三界来说是一个谜,充满了未知。海水无止无休地奔流至此,却不能填平这个深渊。没有人知道这些海水去了哪里,或许只有那些在归墟失踪的神君才能知晓,但他们再没有机会说出答案。 海水汹涌,瀑布激起的波涛足有百丈高。黄朝暮领着明渊二人,在瀑布和山壁间的空隙行走。时有飞溅的海水扑到他们身上,打湿三人的衣衫。 “你们妖皇真有意思,好好的地方不待,偏躲在这见不得人的去处,”燕月生说,“我从没见过这么窝囊的妖皇。” 领路的黄朝暮冷冷看她一眼:“他是三界之中第一位妖皇,没有君王能比他更勇敢。” 在妖皇之前,妖族没有皇帝,只有妖族七君。七位大君统领他们的族人,为了各族利益互相厮杀,争抢领地。七位大君实力处于伯仲之间,每次厮杀都会造成重大伤亡。同时,因为妖族内部缺乏信任无法团结,他们甚至无法战胜比他们脆弱太多的人族。 直到妖皇出现。 “我听说过他,但从未见过他。”明渊难得开口,“即便是天界,也没人知道妖皇本体究竟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陛下有他的使命,不能轻现人前。”黄朝暮傲然,“他愿意见郡主,郡主应该感到荣幸才对。” “我真是太荣幸了,”燕月生讥讽,“怎么不能让你尝尝这荣幸的滋味?” 手指伤口还未愈合,略微移动便是一阵抽痛。燕月生将手移到眼前,然而海底光线过于微弱,难以看清。 “嘭”一声,金红火焰自明渊掌中升腾而起,照亮了灰暗的石壁。他一手掌着火焰,一手握住燕月生的手腕:“还是先处理一下吧,你身上有药么?” “我的东西在——” 话未说完,前方黄朝暮忽然停下脚步:“陛下就住在这里,你可以进去见他了。” “就这个山洞?”燕月生打量着黑漆漆的洞口,一点都没有她想象中的妖皇居所气概。 “他不能去。”黄朝暮不理她,只看着明渊。 “为什么?” “陛下从不见外人。郡主是他点名要见的人,可以进去。但他是天界神族。” “天界神族怎么了?他连人都不是,更算不上你说的‘外人’。”燕月生咬文嚼字,“还是说,妖皇实在太过弱小,你担心你们陛下打不过天界神族,丢了妖族的颜面?” 黄朝暮果然被激怒。但她迫于明渊之势,不好对燕月生做什么:“如果你们不怕陛下,一起进去也行。待会儿被陛下教训的时候,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 燕月生没有立即回答,悄悄拽了拽明渊的袖子,明渊被她拉弯了腰。燕月生附在他耳边问:“你有把握吗?” 女孩声音极低,几乎是气声,吹得明渊耳朵红了大半,一直染到脸上。然而青年神色依旧镇定,他拉过燕月生的手,在她掌心画了一个圆。 “他陪我一起去。”燕月生立刻抬头。 “随便,只希望你们不要后悔。”黄朝暮抱胸,“往里一直走,六百步后会进一间茶室。那是陛下用来招待客人的地方。你们在那里等着就行,陛下想见你们的话自然会出现。他要是不想见你们,你们就算将整个归墟翻过来也没办法找到他。” 燕月生觉得这话奇怪,一时想不明白哪里有问题。她待要再问,明渊已拉她进了山洞。燕月生匆忙间回过头:“你不随我们一起进去?” “陛下请郡主来有要事相商,不是我们所能知道的。”黄朝暮身影隐没在洞口的黑暗里,“希望郡主见到陛下之后克制脾气,妖皇的尊严不容任何人践踏,即便有天界神君撑腰也不行。” 山洞幽深,好在有凤凰之火照明,燕月生能看清路。她一边留心脚下碎石,一边问明渊:“刚才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我离开明夷宗,半路被妖族劫走,并没有其他人知晓,你怎么能找到这里?” 眼看这问题避不过去,明渊目光转开,声音平稳:“我走之前在你身上留下一根赤羽,它会告诉我你的方位。” “赤羽?”燕月生立即查看自己身上情况,“在哪里?我竟然不知道。” 明渊无奈擒住她乱翻的手:“万里追踪术只能用一次,定位结束会自动消失。你不必太过紧张,我不会一直监视你。” 燕月生拍开明渊的手:“紧张?我为什么要紧张?我只是奇怪,那日某人转头就走,如此决绝,我以为他不会回来了。结果他竟然还留了一手?合着我这里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并没有——” 明渊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燕月生也煞住脚步。这一路他们走了四百多步,距离黄朝暮口中的妖皇茶室还有些距离。但他们已踏入一间阔朗恢弘的大厅,数百根石柱拔地而起。石室中空空荡荡,唯有正中央放着一具木棺。大殿上方悬着一颗夜明珠,幽幽白光惨淡,照亮底下半开不开的木棺。 “这是妖皇殿?”燕月生难得迷茫,“难道妖皇喜欢睡棺材?” “不,这是陷阱!” 明渊反应比燕月生快,抱着她就要退出去。然而自他们踏入这里之后,身后的石道便已经消失。明渊有心破开石壁强行离去,只是这地方有些古怪,归墟又不比其他地方,一旦山体坍塌,便是万劫不复,即便是明渊也不能幸免于难。 “只进不出的禁制吗?”燕月生抚摸石壁,“难怪,先前黄朝暮说妖皇从来不见外人,又说妖皇有专门用来招待宾客的茶室。我总觉得有些不对,竟应验在这里。” 和虎族大君交涉的时候,黄朝暮一直强调“妖皇不见外人”“他不能进去”“你们会被陛下教训”,燕月生只顾衡量明渊和妖皇的实力差距,倒忘了质疑这件事本身,中了黄朝暮之计。 故意模糊重点,另找出冲突点和对方争竞,好让对方忽略问题本身。这本是燕月生的拿手好戏,没想到打雁的一时疏忽,竟让雁啄了眼。 “那你还愿意进来?” “不是你拉我进来的?”燕月生瞪明渊一眼。 明渊身为青阳少君,遇事总是用绝对的力量碾压过去。进山洞之前,他因为燕月生附耳说悄悄话一事心旌摇动,比往日更少些慎重。 “不过也不能算完全没有收获,”燕月生说,“现在我们至少知道,那位妖皇并不在他的巅峰期,只怕还很弱小。所以黄朝暮宁可将我和你关在这里一起死去,也决不允许你见到那位妖皇,或者走漏‘妖皇在归墟’的半点风声。” 唯一问题在于,如果妖皇当真如此不堪,他到底凭借什么令妖族七君向他俯首称臣? “你不会死。”明渊说话总是简短。 “每个人会死,”燕月生说,“但至少,我不应该死在这里。” 说到生死,燕月生又想起一事。她探手去怀里摸了摸,而后叹一口气。明渊并不开口,只用眼神询问何事。 “你没发现吗?这身衣裙并不是我的。”燕月生郁郁,“黄朝暮她没把衣裳还我。” 还有解药。 这句话,燕月生没有说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记忆复苏 眼下被困于此无法出去, 也不必急着去见那位妖皇了,明渊为燕月生处理了手指的伤。他没有多少受伤的机会,即便发生意外, 青阳氏恢复的能力在神族中也算一骑绝尘。因此明渊从不备伤药, 如今只得用神力清洗,随后用赤羽所化纱布裹好。青阳氏力量最强大的莫过于再生, 敷在伤口处有恢复肌体之能,只是不能镇痛。 青年睫毛极长,眉眼低垂的时候显出几分无辜稚嫩模样。燕月生看明渊专心为她包扎, 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 “谢谢你愿意来救我。” 明渊头也不抬:“你以前也救过我, 算是扯平了。” 他手脚很利落, 燕月生十指很快被缠得严严实实, 像教坊里练琵琶的琴姬。 “这不是一回事, ”燕月生轻声说, “先前在明夷宗的时候, 我说过我讨厌——” 话未说完, 燕月生“嘶”一声。原来明渊裹纱布的力道重了, 燕月生不防,倒抽一口凉气。明渊没有多少行医经验,可也知道纱布不能缠得太紧,不然会导致经脉坏死,稍微将纱布放松一些:“不要说话,会让我分心。” 说话间,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根红绳,系在燕月生指间。燕月生本以为明渊是为了固定纱布, 没有在意。然而红绳所缠之处与纱布相去甚远。明渊将红绳一端牢牢系紧燕月生手指, 另一端缠在他自己手指上。燕月生这才惊觉不对:“你在做什么?” 明渊手指一弯, 红绳自动消失:“万里追踪术,你不是想看吗?” 燕月生看着明渊的眼睛:“我记得你说过追踪术是用你的羽毛,可不是什么绳子。” “红绳是我的赤羽所化,就和你手上的纱布一样。”明渊面不改色,“这山洞估计有些古怪,我担心后面出现什么幻境将你我分开,思来想去还是做点准备。即便你被带去了遥远的地方,我也能顺着追踪术找到你,以免出事。” 第29节 “你的羽毛可以变成绳子?”燕月生若有所思,“那你可不可以再变一根?我的发带被妖族拿走了,一直披着头发不舒服。我看刚才那根的模样就很好。” 明渊迟疑片刻:“好。” 石室寂静,燕月生乖巧坐着,明渊站在她身后为她束发。燕月生原本想自己来,然而她手指伤势未愈,又有纱布层层缠绕,总归不太方便。明渊自然地接手帮她编辫子。青阳少君手指灵活,动作熟练得仿佛演练过许多遍。 “你好像很熟练的样子,以前给别人梳过吗?”燕月生托腮,随意问道。 “没有,”明渊否认,“这是我第一次上手。” “那你很聪明,”燕月生说,“我第一次给自己编辫子,可是费了好大的劲。” 她还是睿郡主的时候,何等娇生惯养,家中丫头将她服侍得服服帖帖,哪里需要燕月生自己束发,整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千金大小姐。年前冒死逃出沈重九的魔爪,已是燕月生此生吃的最大苦头。后面更多零碎辛苦,是燕月生在妖族追捕下逃亡时体会到的。 “以前模拟过许多遍,只是没机会而已,算不上聪明。”明渊语气淡淡。 归墟实在太大,燕月生身处其中,方才觉出自己的渺小。如今她身上锦霞裳未除,灵力法术一概不能动用,和寻常凡人无异,一片海浪都能致她于死地。有明渊和她聊天,不必自言自语,确实使燕月生安心许多,不会太过害怕。 青阳少君手指穿过乌黑长发,柔软而温暖:“你还记得你在明夷宗对我说过什么吗?” 燕月生眯起眼睛:“你是说哪一句?” 明渊结好辫子:“你说我如果想要你喜欢我,必须要我先给你一个理由。” 燕月生悚然一惊:“这是我说过的话?” 明渊在暗处监护燕月生十多年,燕月生要说一点不感动是不可能的,所以她才因为第一眼看到明渊就觉得厌恶抵触感到不解和愧疚。但她何时说过自己要喜欢明渊? “你忘记了?”明渊声音冷下去。 辫子已经结好。燕月生匆忙转过身,往后退一步:“等等,我想起来了。” 明渊气定神闲,满眼都是“我就听你狡辩”。燕月生搜肠刮肚,终于想起那日在明夷宗说过的话。 “喜欢讨厌,本就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你想要我不讨厌你,你先给我一个必须喜欢你的理由。” “我当时只是想表达‘讨厌’这种感情的对立面,并不是指真的喜欢,”燕月生绞尽脑汁解释,“你不必曲解我的意思,我想说的是——” 话音未落,脚下忽然地动山摇。数百根石柱剧烈摇晃起来,破碎的石块滚落,尘灰四起。燕月生匆忙间踩到锦霞裳裙摆,一个站立不稳就要栽倒。明渊揪住她的后衣领,将燕月生抱进怀里。燕月生只觉头晕眼花,随即二人腾空而起。 尘埃散去,他们原先站立的地方已满是刀劈斧凿的痕迹。拎着刀剑斧戟的石人困惑地盯着原地,不明白猎物为何不翼而飞。这些石人封印在石柱中时都是死体,苏醒前没有呼吸,故而燕月生没能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这是什么?”燕月生扒在明渊肩膀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不要说话!”明渊低喝。 然而已经迟了,地面上的石人听到头顶动静,一齐抬头向明渊二人看来。燕月生下意识想动用幻术遮掩身形,灵力刚一调动,万针刺身的疼痛立即席卷全身。燕月生浑身一软,搂着明渊肩膀的胳膊反倒收紧,手背根根青筋绽出。 明渊察觉到燕月生的异动,以为她被吓到了。他只消一眼,便明白这些石人原本都是真切的活人,其中甚至不乏神族。他们被石室吸收了所有生命力,化作傀儡镇守于此,永生永世无法得到解脱。 “好阴邪的气息!”明渊想,“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这气息有些熟悉?” 不及思索,数百石人同时一跃而起,举着武器向明渊劈来。他们生前就强大无比,死后又得归墟神力加持,气息强悍程度和明渊竟不差什么。石室虽阔朗,平白多了几百石人,也显得狭窄起来。明渊怀中抱着燕月生,有所忌惮,只能腾出一只手来招架,不好硬拼。凤凰火焰汹涌而出,将燕月生二人包裹而进,和石人撞在一处,一时间照得石室中有如白昼。 燕月生生来草木,禀赋柔弱,虽有锦霞裳保护,但也禁不起凤凰火焰的灼烤。明渊已经注意不让火焰靠近燕月生。但燕月生和他在一处,恰是火焰最旺盛的地方,渐渐便呼吸困难起来。明渊想要保护燕月生,就必须得控制火势。可一旦控制,火球之外的石人便有了可乘之机。 “速战速决,不必顾忌我。”燕月生将脸埋在明渊怀里,剧烈地咳嗽起来,“长痛不如短痛,拖的时间越长,我才会越难受。” 话音未落,明渊一拳击出,同时身旁密密麻麻浮起几千几百片赤羽。它们化作火球,在空中一闪即逝,眨眼间便将这些石人统统融作石水。 明渊还未松口气,便看见那些石水在地上诡异蠕动起来,不一会儿重又化作石人,不知疲倦地向明渊袭击而来。 不死不伤是青阳氏一族的天赋之能,只要不是致命伤,青阳氏便能迅速恢复如常,一点伤痕不会留下。明渊从前不觉得这个能力有什么特别,如今攻守转换,他才觉出其中的棘手之处。这些石人不会受伤不会死亡,不会感到疼痛,自然也不会害怕。那股悍不畏死前赴后继的架势,耗都能将笼中的猎物耗死。 “不要管他们。”燕月生用力地按住明渊的手。 明渊低下头,才发现燕月生满头是汗,面色红润到病态。他触了触燕月生的脸,发觉她体温已高到不正常的地步。 “你……” “不要管他们,他们是杀不死的。”燕月生攒些力气,坚决打断明渊的话,“这是一个阵法,你没发现吗?” 燕月生从前在奇门遁甲上并无研究,好在秋庭谱中残存的记忆教会了她一星半点。她生性颖悟,宿慧非常,从中钻研出了几道阵法之理。 “阵法虽异,理只一理。”燕月生指点明渊,“我们眼下就在这个阵法的死门里,所以出不去。这些石人早就死了,死门源源不断地供给力量,他们才能不断凝聚成形。关键之点在于——” 说话间,燕月生气力渐微,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她勉强抬起手,向石室正中一指,便晕了过去。明渊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见那颗夜明珠,更不迟疑,飞身便要将那颗夜明珠摘下。 眼看夜明珠近在咫尺,明渊身下忽然接连响起木板碎裂之声。竟有一个比同伴强壮百倍的石人破棺而出,一爪向明渊抓去。明渊抱着燕月生,无法看清身下情景,凭直觉遽退,方才勉强避过这场危机。 他轻飘飘落在石壁上,定睛细看后惊讶出声:“伏羲氏?” 因为句芒的缘故,明渊年幼时去过几次青帝领地,大小也认得几个伏羲氏,辨得出他们的气息。眼前的伏羲氏石人看起来年岁和明渊仿佛,明渊却不记得自己曾见过他。 “竟然连青帝后裔也会折损于此,”明渊心缓缓沉下去,“不知伏羲帝君知不知道这件事,天界竟然半点风声也无。” 青帝后裔属木,明渊并不惧怕。只是损坏伏羲氏后裔尸身,传出去恐怕有损两大神族交情。他难得犹豫一瞬,而对面的伏羲氏已经冲上前,径自抓向明渊怀中的燕月生。明渊眼神一厉,手已化作鸟爪,擒住石人之手。金红火焰升腾而上。被阵法炼作傀儡的伏羲氏仿佛遇到日光的雪人,瞬息间便被化去一半,脸上五官难辨。 “五色……乾坤……” 明明已经没有嘴,伏羲氏傀儡依旧挣扎着说出这句话。明渊一惊,伏羲氏已经化作石水,其他石人面目狰狞,嘶吼着扑上前。不等伏羲氏重新凝为人形,明渊脚尖轻点地面,抱着燕月生破开重围,飞身撷走夜明珠。 在他取走夜明珠的同时,石人失却了所有的力量。跃在空中的摔落在地,碎裂成几块;站在地面的石人动作凝固,无声无息龟裂开来。数百石人一同融化,最后石水铺满了整间石室地面,仿佛有生命一般,一齐蠕动着向木棺流去。 最后一点石水爬进木棺,棺材盖合上了。远远传来石块移动的声响,明渊借着夜明珠的光辉,发现大厅一角坍塌,露出一扇门来。 没了火焰灼烤,燕月生脸色好了许多,只是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明渊伸手将她一绺被汗黏在额上的头发拨开,珍而重之地将她抱在怀里,随之大步踏进洞中,顺着熟悉的气息追索而去。 论感知,明渊并不比燕月生强太多。然而自击破死门之后,他所熟悉的那股气息骤然浓郁起来,狂暴中带着残忍,风格熟悉到令明渊心惊。 难道这个阵法,也困过其他误入此处的青阳氏吗? 第一门成功破解,其后便势如破竹。明渊抱着燕月生一路疾奔,一炷香时间连破五门。他不懂阵法,索性一路打穿。然而这阵法自我修复的力量强到惊人,越往后被阵法俘虏的石人傀儡越强,到最后傀儡几乎都是神族俘虏,每扇被击破的门在明渊迈出后便会迅速复苏如初。明渊时常恍惚,以为他在和另一个青阳氏对阵。 打到第七门,明渊耗费太多神力,难以支撑下去。远远传来一声悲鸣,已是强弩之末的明渊站立不稳,“噗通”一声跪在地下。 燕月生终于惊醒。她迷迷瞪瞪睁开眼睛,发现亲手养大的孩子紧紧抱着她。永远勇敢无畏的少年难得露出疲态,手臂半点不放松,仿佛害怕再次失去她。 “发生什么事了?”燕月生柔声问,伸手去触李秋庭的脸颊。 她神情难得柔和。明渊错眼瞥见昔年的白衣神女,心神震动,反手擒住她的手腕:“燕月生,你看清楚,我是谁?” 燕月生神智昏沉,想挣开明渊的手,无奈没有力气,最后只能小声叹气。 “怎么忽然长这么大了?果然孩子一长大,就容易不听话。” 声音渐低。明渊手臂紧紧圈着燕月生,亲吻她的额头,眼泪无声无息滴进燕月生的头发。他等了这么久,守在司命转世身边这么久,原以为自己出于不甘,想要燕月生亲口给出答案,之后理所当然地老死不相往来。今日如同当头一棒,明渊绝望地发现,原来只是看见燕月生,发现她还记得他,他就已经很高兴了。 她当初是不是利用他,是不是一点都不爱他,其实都不重要了。 神族傀儡发觉明渊的脆弱,对视一眼后同时向地上的两人扑来。明渊抱着燕月生一动不动,青阳烈火再次激发,这次爆发的强度比前六次犹有过之,一瞬间将空中的石人全部付之一炬。悬在空中的夜明珠停滞片刻,随之“咔嚓”碎裂,化作飞灰消失在了大厅中。 “轰”的一声,大厅一角坍塌,露出第七扇门。明渊抱起燕月生,麻木地往前走。他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他就没有力气再次抬脚。只要晚一步,这扇打开的门就会重新修复,他和燕月生会被困在第七门,再也无法出去。 他一脚迈出门槛,呈现在明渊面前的不是通往第八门的长廊,而是一间冰雪筑就的大殿。殿堂极高,看不见屋顶,只能看见漫长的冰雪长阶。长阶尽头,白发男子身影缥缈,背对明渊坐在地上。他身旁是此起彼伏的冰山,面前是一具立起的冰棺。 “果然是你。”明渊轻声说。 “父亲。”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亲人成仇 明渊记忆里, 他从父母那里汲取到的温暖少得可怜。 天界神族生长速度远比人族缓慢,何况青阳氏这般上古神族。明渊十六岁记事,二十岁化形, 开始学习走路。然而他腿短到不足以迈出门槛, 出门时被绊住脚,咕咚一跤栽倒。 长长的阴影垂落眼前, 年幼的明渊抬起了头,是他的父君。白帝垂下眼看着他的儿子,眼神不辨悲喜。 “抱抱。”孩童伸出手, 希望能得到父亲的拥抱。 小爷爷句芒经常抱他, 一下一下把他扔到天上去。明渊每次都被吓得尖叫, 但句芒总能稳稳地接住他。这是历代青阳氏生命中第一次飞翔, 一般都来自于父亲。虽然明渊被小爷爷抢了先, 但他不介意补偿一下爹爹。 青阳帝君并没有抱他的儿子, 皱起他好看的眉毛:“你怎么爬出来了?照顾你的宫人呢?” 因为躲懒跑开一会儿的侍女匆忙赶来, 从地上抱起年幼的明渊:“帝君恕罪!我刚刚去为少君采果子, 忘记留意时间了。” 白帝没有耐心听侍女的辩解:“以后当心些, 别把他放出来四处爬。” 说完他转身就走。明渊还未回过神,伸出的手臂停留在空中:“不是……爬……” 明渊想告诉父亲他会走路了,不是爬出房的。然而他学会的词语太少,终究未能说出口。原本战战兢兢的侍女松口气,抱着明渊哄道:“小帝君,你可安分些, 别到处乱跑。不然倒霉的可是我!” 明渊最后看一眼转角,父亲的背影就消失在那里。他抿起嘴点头, 表示自己知道了。 相比其他青阳氏, 明渊学会说话的时间格外晚, 平日也总是沉默寡言。其中未尝不是由于没人愿意和他交流的缘故。空桑城中时有流言,说这一代青阳少君有些呆傻,不爱说话,也没有历代白帝该有的锋芒锐气。 随后发生的事,青阳氏一脉合族皆知。白帝妻子病重不治,青阳帝君发了失心疯,带着妻子尸体失踪三千年。这三千年中,明渊表现出超越历代白帝的修行天赋,在天界年青一代中崭露头角后,又战胜了大半老一辈的神族。独力支撑白帝一脉的青阳少君看上去一切完美无缺,只除了一点。 他无法学会爱一个人,所以过不了情劫。 “父亲,”明渊抱着燕月生走上长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随着他的靠近,冰棺中女子形象也越发清晰。姿容秀美的青年女子合着眼睛,面色如生,仿佛只是睡着了。细细看去,棺中女子的模样和明渊有六分相似,只是面庞线条更柔和些。 “你还是放不下娘吗?” 枯坐在冰棺前的白发男人回过头来,失踪千年的青阳帝君神色漠然:“你竟然能找到这里来,实在叫我意外。看来我不在的这些年,你也长进了不少。” “我并没有在找你,”明渊冷冷,“我只是无意间进了这里。” 如今已没有多少人知道,白帝一脉和归墟渊源颇深。上古神族还未飞升之时,青阳氏始祖正是在归墟相遇,在这里建立了最初的领地,生下白帝少昊。其后神族俱都飞升天界,明渊偶然阅读族中典籍,才发现青阳氏竟然在归墟中还留有一处禁地。禁地中设了阵法,所有误入禁地的人,无论是妖族还是神族,都永远不能出来。 如果有足够的力量支撑,阵眼中的时间是永恒静止的。 明渊从未想过寻找青阳禁地所在。一来这禁地阵法如同鸡肋,对明渊毫无作用。二来典籍对禁地方位记述得极为模糊。归墟的广阔与危险,天界神族仙所共知。明渊不想浪费时间大海捞针,还是字面意义的。 “我还以为你遇到了和我一样的情况。”白帝难得轻笑一声,目光从燕月生身上移开了。明渊警惕地将燕月生抱得更紧。 这是亲生父子时隔三千年的重逢,没有抱头痛哭,没有喜极而泣。有的只是远远地互相审视,饱含不安和戒备的。 “你舍弃了你的肉身,”明渊看着白帝虚幻的身影,“我刚才与之战斗的……” “不错,就是我。”青阳帝君傲然,“我将肉身与阵法融为一体,赋予它不死的特性。所有闯进这里的人都会被我吞噬,转换成力量保证她的尸身不腐。” “只是尸身不腐的话,根本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明渊说,“你杀了这么多神族,也要坚持下去,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你想复活母亲,是不是?” 白帝脸奇怪地抽搐一下:“谁告诉你的?是不是句芒?” “祖父没有告诉我,是我自己猜到的。”明渊慢慢地说,“在天界行走的时候,我听闻青阳氏在天庭有个‘司命杀手’的绰号,因为历代司命都折于青阳氏之手。” 第30节 “第一代司命死于神族混战,那时候五帝还未和天庭和解,伤亡在所难免。而第二代司命陨落的时间,和母亲去世那日差不了几天。” “就因为这个?”白帝冷笑。 “如果青阳氏只杀死了第一代司命,没道理会被人称作司命杀手。神族混战时,天庭被五帝部落斩杀的神官不计其数,却没有其他号称‘杀手’的神族。”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种解释。”明渊抬起眼睛,“是你为了复活阿娘,将司命抓来,命他以生气哺育母亲,强行逆天改命令她复活,以致上一代司命不幸惨死。” 听到这里,青阳帝君愣怔片刻,忽然仰天哈哈大笑。他笑得那么得意猖狂,仿佛疯了一样。 “不错,那司命确实是死于我手。不过和你猜的完全不一样,以我的身份,难道还需要强抢吗?” 他欣赏着儿子惊愕的神情:“我只和昊天提了一句,第二天天帝便将司命星君捆了送到扶桑谷,令他助我复活你娘。” 明渊难以置信:“可司命到底是天帝的部下——” “孩子,你太愚蠢了。句芒难道就半点没教过你?”白帝笑累了,“对于天帝来说,是选择一个小小的司命,还是选择青阳氏一脉的全力支持,难道还需要考虑吗?” 明渊神情冷下去,“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是叔祖父的孩子一样。人族都知道养不教父之过,如果你嫌弃我太过愚蠢,难道你不该先反省你自己?” 这话刺痛了白帝,青阳帝君眸中寒光一闪:“我倒希望你不是我的孩子,你怎么不投胎到句芒那里!这样你娘也不会死!” “叔祖父一生未娶,叫我怎么投胎?”明渊分毫不让顶撞回去,“你如果执意要将母亲的死归结于我,当初就不要娶她,我自然也不会被生下来了!” 上古神族后代种族取决于父亲,修行天赋和潜力却取决于母亲。青阳帝君昔年坠入爱河,不顾族人劝说,执意娶了明渊之母,一介法力低微的小仙。按理来说他们的孩子将会天赋平平,也许还会先天不足体质孱弱,白帝做了足够准备,以平常心迎接他们即将到来的第一个孩子。 然而明渊在胎里便耗干了母体所有养分,拖垮了他母亲的身体,终于造就千百万年来最强青阳氏。 某种意义上,明渊的母亲确实是因他而死,但这也并非是他想要的结果。白帝从明渊诞生于世起便彻骨地恨着这个儿子,这并非虚言。明渊自小缺少父母关爱,因此长久无法学会爱一个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彻底被明渊激怒的白帝站起身,明渊冷冷地看着他。这一刻他们看起来不像是父子,倒像互为杀父仇人。 “自你出生后,我一直没尽过做父亲的责任。”青阳帝君身影虚幻,却气度非凡,“现在看来,我的确疏于教导,竟让你长成如此狼心狗肺不懂感恩的孩子。先是违拗你的父亲,又对你母亲的死出言不逊!” “你最好有记得你是一个父亲。”明渊讥讽。 话音刚落,青阳帝君的魂魄已经消失在了原地。明渊瞳孔急剧收缩,匆忙间抱着燕月生往后一跃退去。然而白帝只剩灵魂,肉身无处不在,动作自然更快一步。他如鬼魂般骤然出现在明渊身后,手掌轻飘飘地印在明渊背上。明渊“噗”的喷出一口鲜血,身体轰然滚落于地。即便是在滚开卸力的时候,他也紧紧护着怀里的燕月生,以免燕月生从高处落下摔伤。 “不愧是我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白帝自虚空落下,轻轻鼓掌几下,“你娘至少是天界仙族,你倒好,竟然爱上一个凡人?” 明渊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身体里每一分子都疲倦到想立刻睡去,但他不能。三千年未和父亲见面,明渊如今才明白青阳帝君实力如何。换做他全盛之时,可有一战之力。可他如今强弩之末,想要护住燕月生便是千难万难。 “月生不是凡人,”明渊拭去嘴角鲜血,“她会成仙,然后和我长相厮守。” 白帝不听明渊的辩解,冷笑着自顾自说:“等你们有了孩子,她会和你娘一样虚耗而死。你做下如此孽债,便要自己来还,一报还一报,才叫天理不爽!” 这话说得实在恶毒,比起预言更像是诅咒。明渊眼神锋锐起来:“你做梦。” “是不是做梦,等着看便好了。”白帝“咦”一声,“你该不会还不知道青阳禁地的秘密吧,进入这里的人,从来就没有能活着出去的。你所爱的不过是个凡人,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她也会因为没有食物活活饿死。” “她不会死,绝对不会。”明渊自言自语,显然陷入激烈的心理斗争。白帝嗤之以鼻。他对教训儿子这件事感到了厌倦,转身便要去看冰棺中的妻子。 正在此时,明渊从怀中掏出瓷瓶,从中倒出半颗黑色丹丸。他撬开燕月生的下颌,将这半颗丹丸送入她口中。 青阳氏身上从不带伤药,先前燕月生手指受伤,明渊也未曾将这药瓶取出来。他当时以为自己能及时将燕月生从这里带出去,还不必动用这最后手段。然而白帝说得对,燕月生若不能脱去肉身凡胎,恐怕在禁地中撑不过三天。 不死灵药滚入燕月生体中,润尽她五脏六腑,滔滔仙力自干涸的筋脉中生出,不断改造这具平凡的人族躯体。极耀眼的金光自燕月生眉间喷涌而出,五色笔在光晕中一闪即逝。 青阳帝君骤然回头:“乾坤笔?” 第41章 、逆转阴阳 天界神器不计其数, 乾坤笔却是其中的异类。寻常神器皆是神族铸造,而乾坤笔是唯一一件天道化身创造的神器。 传闻天道无情,时常化身入世体察世间百态。恰逢后羿射日, 贯通三界的扶桑神树折断。第一代天道化身以扶桑树心为笔管, 以女娲补天之石为笔斗,以瑞兽朝天犼毛发为笔毫, 以天道化身心血为笔墨,最终制成一枝神笔。神笔挥毫之处,所绘一切皆为真实。 因补天石分五色, 人间百姓更习惯称其为五色笔。它与昊天同为天道所创, 算是天道的孩子, 只是五色笔始终没能孕育出器灵, 比起昊天难免逊色许多。昊天成为天帝, 为他的兄弟取名乾坤。 青阳帝君在天界的时候也听闻过这枝神笔鼎鼎大名, 只是乾坤笔与天界缘分浅薄, 没有一位神族能使它认主。据传天道制成乾坤笔是为了平衡天界和人间的力量, 能使五色笔认主的人只能来自凡间, 而昊天当然不会允许这等神器脱离他的掌控。 “乾坤笔!”白帝难以置信,“它怎么出现在这里?” 明渊眼前一花,青阳帝君已经闪到二人身前,伸手往他怀中燕月生额前点来。明渊反手擒住白帝手腕,二人瞬息间交手二十余次。最终明渊有了先前被袭击的经验,及时护住燕月生后撤, 父子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对望。 “你又发什么疯?” “这是你和父亲说话的态度?”白帝挑眉。 明渊没有回答,青阳帝君也不在意:“她是谁?怎么会有乾坤笔?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我并没有特意找她, 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明渊漠然, “她有没有什么乾坤笔, 对我来说不重要。” “荒唐!”白帝咬着后牙槽,“如果她早点出现在我眼前,我何至于带着你娘进入此地,做好一辈子都不出去的准备?乾坤笔挥毫之处,一切都会成为真实。只要它的主人愿意,甚至可以修改命数逆转阴阳,最终复活你娘!” 闻得此言,明渊眼神短暂动摇,但他素来面无表情,看上去一切如常:“你带着母亲离开扶桑谷的时候,她甚至还没有出生,自然不可能出现在你面前。” “确实,她出现得太晚了,但一切还来得及挽回。”白帝目光贪婪地从燕月生身上一寸寸抚过,“把她交给我,我可以留得她一条命。” “不可能,”明渊断然拒绝,“父亲,这不是求人的态度。” “谁家的父亲会求儿子?”白帝眼神一寸寸凉下去,“我这不是求人,是命令!你是我的儿子,自然应该听我的。难道句芒照顾你这么久,就半点没教过你孝字怎么写?” 明渊沉默数息,向白帝伸出手。原本歪在明渊怀中的燕月生悬浮在空中,颤巍巍向白帝的方向飘去。 青阳帝君一喜,探手便要来擒燕月生。眼看复活妻子的希望就在眼前,他全部心神皆置于燕月生一身,完全忽略了远处的明渊。浑身皆被金光笼罩的少女安详沉睡,半点不知道她处境之危险。 将要抓到燕月生的前一刻,白帝察觉到异常,蓦地抬头,明渊已不见踪影。他心下一窒,手上动作未曾停滞片刻,眼看便要将燕月生擒至爪下。明渊的身形诡异地浮现在燕月生身前,悍然撞上白帝的拳风! “轰轰轰”,接连不断的爆炸声自大殿上响起,破碎的冰块四溅!金红火焰铺满冰面,殿中冰山慢慢矮下去。燕月生的躯体在明渊身后轻飘飘落在地上,青阳帝君的魂体挡在冰棺前。 “明渊,你真打算和我作对?你娘她还在这里!”白帝探手去冰棺上一拭,摸到满手水迹。冰棺已然开始融化,湿漉漉流了满地。 明渊捂住嘴咳嗽一声,再放下手时已是满手鲜血。他定定地凝望着白帝慌乱的神情,忽然嘲讽地笑起来。 “小爷爷从来没有教过我孝字怎么写,他从不曾教导我要孝顺他,他不在乎,但是我会做到。” “但你不一样,父亲。你从未抚养过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青阳氏从蛋中出生,破壳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会是他们最依赖的至亲。他们会模仿父母相处的模式,去爱他们将来遇见的命定之人。但明渊无从模仿,以致他很长一段时间不懂爱为何物,自然也没能对父母产生多余感情。 “月生愿不愿意复活母亲,要看她自己的意愿。”明渊往前迈一步,“只要我在,你休想令她步上前代司命的后尘。” “她的意愿?”白帝冷笑起来,“孩子,我教你一件事。青阳氏行事,从来不需要顾忌他人的意愿!” 明渊从未听白帝叫他一声“孩子”,短暂失神一瞬。正在此时,大殿的石壁诡异地蠕动起来,分裂出无数石人,竟是在前七门中围堵明渊的各族傀儡。明渊猛然回头,发现他们已经抓住燕月生的胳膊,正在将她往墙里拖! “住手!”明渊飞身而上,便要重新将这些石人击溃。然而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何况他背后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青阳帝君。只听得背后风响,明渊侧身往旁边一让,他的头发已然被烧去一截。 趁这会儿功夫,那些石人已经将燕月生拖回第七门,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燕月生昏昏沉沉,始终未能醒来。她只觉浑身酸胀,似乎经脉都被陌生的力量充盈,胀得她难受,可又不知道怎么解决。有时她仿佛明白了一星半点,试图调动那些力量进入丹田。但每次刚起了这个念头,燕月生立即浑身刺痛,犹如万针入体,难以招架。 “我这是怎么了?”燕月生想,“有没有人能救救我?” 意识深处一片漆黑,燕月生觉得很冷。原本能温暖她的人远去了,她只能紧紧抱住自己。不知过了多久,燕月生识海中忽然亮起一盏明灯。她犹豫着松开自己,向那盏灯所处走去。灯火跳跃着五色的光,无端令她觉得亲切。 “你可以帮我吗?我想离开这里。” 灯火明明灭灭,照亮了燕月生的脸。 “你问我为什么想要离开?我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燕月生试探地触碰这一团火焰。灯火并没有灼伤她,反而柔和得如同一缕春风,一段月光。 “我想,外面或许有人在等我。” 燕月生浑身一颤!随之周身仙力急剧向她眉心涌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万针刺身的痛苦隐去了,沉睡的少女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抱着膝盖坐着。外界和她意识深处一般,同样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燕月生试着用手去摸,然而她上下左右前后皆是石壁。在昏迷的时候,她不知被谁关进了一处石牢里。 “明渊?”燕月生试探地唤一声,无人应答。 这般黑暗狭小的地方,极容易摧毁一个人的心智。即便是敢孤身跳归墟的燕月生,眼下也有些胆寒,渐渐便难以呼吸起来。 “有人吗?不一定是明渊,谁都行。”燕月生一寸寸摸过身前石壁,“如果有人的话,可以出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金色的光亮起来,犹如一团灯火,照亮了狭窄的石牢。燕月生抬头看去,觉出这气息熟悉,让她想起明夷宗的那个夜晚。 “明夷宗上的那一次,也是你吗?” 光团上下晃了晃,像是默认。 燕月生从破军手下逃生后,无数次想要再次召唤出那击破结界的东西,然而始终未能成功。燕月生因此才和周采意形影不离,因为在明夷宗上,只有天族星官照看的周采意能护住她,崔鸣剑也不行。 金色光团落在燕月生手中,化作一枝平平无奇的毛笔,唯有笔斗还闪着五色光。燕月生捻了捻笔尖,将笔毛理顺了些。殷红似血的墨汁沾在她手上,不一会儿便化作粉末消失了。 “你是说,你可以帮我从这里出去?” 从毛笔中传来的意志极为微弱,燕月生难以辨别,只得连蒙带猜。毛笔从她掌中弹起,在石壁上画了一扇门。燕月生眼睁睁看着原本扁平的画渐渐凸高,与真实的门分无二致。燕月生试探地一推,门便开了。在她眼前的是一条长长的石道,远远的看不见尽头。 五色笔落入燕月生掌心,燕月生发觉它笔毫上的墨汁颜色淡去一些,心下一凛,急忙顺着门爬下去。在她爬下石道后,身后的门也消失了。五色笔重新化为金光,照亮燕月生前行的路。她不能回头,只能顺着石道一直向前走。 道路在燕月生面前铺开,又在她身后终结。燕月生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她感觉不到累,也感觉不到饥饿,以为没有过去太长时间。黑暗容易令人对时间流逝失去掌握,过了许久,始终没有感到疲倦的燕月生才后知后觉,她的身体和先前似乎不大一样了。 “你想带我去哪里?”她终于忍不住问,“你确定你指引的路是正确的吗?我还要找一个人,你不会把我带得离他越来越远吧?” “你知道我想找人?” 燕月生越发迷茫,不知道这团金光葫芦里卖的到底是哪门子药。然而归墟偌大,她能信任的人皆不在身旁,想来这支笔没有要害她的理由,只得顺着石道继续前行。 眼看笔上墨汁渐渐耗尽,石道终于向上爬去,一扇门出现在燕月生头顶,光顺着门缝洒了下来。燕月生一鼓作气将石门推开,从石道中爬了出来。 “数月不见,睿郡主越发长进,竟学会了钻地道?” 半生不熟的声音自头顶响起,燕月生动作凝滞片刻,猛地抬头看去。青年披着一件月白外衣,正坐在榻上,微笑着看向她。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有“九十九善人”之称,时任大梁国师的天机阁程素问。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神女之劫 在看清程素问的一瞬, 燕月生立刻想要潜入洞中逃走,然而石门已经消失了。窗外传来鹧鸪啼鸣,哀哀如泣。 “郡主不必慌张, 我并不打算伤害你。”程素问眼睛弯了弯, “我如果想要下手,郡主当初便不能从客栈逃出去, 何必等到如今。” 燕月生定下心神:“这么说,我倒要谢谢国师昔日高抬贵手了。” 她方才太过慌张,忘记程素问素有“枠九善人”之称。天机阁阁主荀无涯捡到襁褓中的程素问时, 断言此子前九十九生都没有做过半点有损天道的坏事, “九十九善人”的绰号便是由此而来。若程素问此生也能不忘初心修得完满, 今世必能飞升证道。 因此燕月生才奇怪荀无涯为何要将程素问送入京城, 朝堂上可没有老好人的立足之地。能在京城中搅弄风云的存在, 谁又没做过一两件亏心事? “这是什么地方?”燕月生扭头看向窗外, 只瞧见茫茫雾霭, 山青如画。 第31节 “这是香雪村, 距离九龙寺只二里。” 燕月生惊愕回头:“你怎么知道——” 话未说完, 燕月生意识到将要说漏嘴,忙掩口不提。程素问不以为忤:“在下什么都不知道,郡主不必太过小心。” “是吗?”燕月生往门所在的地方退后两步,“我不明白,国师若当真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不好好在京城中待着, 反而来这般荒僻的地方堵我?” “郡主以为在下是特地来抓你?在下哪有那等闲心。”程素问好脾气地笑,“我只是奉了陛下之命, 前来此地寻找九龙寺方丈商议要事。” “姜佚君?”燕月生拧起眉毛。 “正是。姑娘既然能对陛下直呼其名, 也不必‘国师’‘国师’地叫我了, ”程素问从床边站起身,“好不容易离开京城,我不想听到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难道不是国师先叫我郡主?只是礼尚往来罢了。” “是我称呼错了,燕姑娘。” 燕月生不欲与他纠缠,转身就要推门离去。刚碰到门,一股细小的电流瞬间刺入人体,燕月生猛然缩手。 “结界?” “我昨晚在这里休息一夜,今日要去一趟九龙寺。为了防止别人打扰入定,在房中设了结界。”程素问站在燕月生身后。 “如果燕姑娘不介意,可以同素问一起去九龙寺,正好顺路。” “我和国师并非同路人,”燕月生揉着手指,“我如果有想去的地方,自己可以去,不必劳烦国师了。” 程素问并不生气:“姑娘如今虽已修成地仙之体,然而穿上妖族至宝锦霞裳,天界仙族也会变得与凡人无异。燕姑娘与在下同行,会比一个人更安全些。” “地仙之体?”燕月生茫然,“你在说谁?” 相比其他寺庙,九龙寺凶名素著,鲜有香客来此进香。即便是云游四海路过此地的僧人,也不敢前来挂单。九龙寺一众和尚几乎没见过外人,更没见过女子。 但他们都知道一个女人,她是明夷宗的剑修。青年剑修乍看起来十分冷静斯文,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她隔三差五地便会来九龙寺,也不敲门,直接提着一柄剑杀到房景延的卧房,看一眼他便走。庙里小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住持都不会加以阻拦,他们也不好多管闲事。 但这次剑修风尘仆仆,似乎心情颇为不佳,也不看房师兄了,只匆匆问过九龙寺门口扫地的小和尚,近日有没有眉心长了颗胭脂痣的姑娘前来造访。一听没有,转头就走。扫地的小和尚不知轻重,叫住剑修:“施主今日不去看房师兄了吗?他这两日刚云游归来。施主若是来早两日,还不一定能见到他呢。” 青年女子回过头:“我这次没工夫陪他浪费时间。你去告诉房景延,就说周采意其他本事没有,最是遵守诺言。他若是一心向佛一条路走到黑,别怪到时候我撕破了脸,提头来见。” 凌厉的杀机扑面而来,小和尚哪里见过这阵势,结结巴巴,说不出半句应对的话。青年剑修纵身御剑而去,站在门内的慧空方丈看着她的背影,摇头叹一口气。 程素问携燕月生上门造访,距离周采意上门已过了三四日。然而明夷宗剑修在找人的消息已传遍整座九龙寺,轮值的小和尚看见有女香客,留意瞧了瞧燕月生的眉心,果然有一颗不太明显的眉心痣。 燕月生正要招呼,便看见小和尚欢呼一声,丢了扫帚跑进门里。 “这是认出了我,准备抓我去换姜佚君的赏金吗?”她开了个玩笑。 “九龙寺与世隔绝,哪里能见到京城的通缉令?”程素问握住燕月生的手腕,“你跟着我,不要四处乱走,他们自然不会多问。” 程素问对九龙寺布局颇为熟悉,拉着燕月生径直进了庙里。还没走几步路,二人便看见一位束着马尾,作寻常俗士打扮的青年迎面走来。燕月生原以为他是到九龙寺进香的信士,没有留神。待青年近身,燕月生才发觉他身上的气息,和先前扫地的小和尚颇有几分相似,仿佛师出同门。 “九龙寺的俗家弟子?”燕月生猜测,只是不能确定。 青年到了跟前,先向程素问作揖:“在下九龙寺房景延,不知两位施主上门有何贵干?” 程素问还礼:“天机阁程素问,奉君王之命来自寻访慧空方丈商议要事,不知大师眼下可在寺里?” 房景延微微惊愕:“原来是国师。久仰大名,有失远迎。师父眼下确然在寺中,只是他近日受了伤,这几日卧病在床。国师可否容他休息几日,不要叫他劳心费神?” “如果我没有猜错,尊师受伤,与我要说的恰好是同一件事。”程素问神色如常,“此事一日不解决,尊师便一日得不到安宁。陛下便是知道了九龙寺的隐秘,派我前来解决的。” 闻得此言,房景延眼角轻微一抽。但他也不质疑程素问为何知道九龙寺的隐秘,天机阁“知天下”的传言沸沸扬扬,他不至于半点没有听闻。 “不知这位是?” “我师妹宁又青,和我一起。”程素问一句带过,“阁下可否为我带路,去见尊师?” 燕月生吃一惊,但脸上表情控制得很好,甚至向房景延点点头。房景延狐疑的眼神从燕月生脸上一扫而过:“这是自然。” 九龙寺建在深山中,石阶比起明夷宗的陡峭许多,一半也是为了锻炼门下弟子。庙中和尚每日下山挑水,要挑满寺中八十八口大缸。放在往日,燕月生爬到一半便会觉得疲倦。然而她如今身轻如燕,时常有种能够腾空而去的错觉。 “我真的成了地仙吗?”燕月生心中疑惑难解,“可我什么都没做啊。” 能为她解答疑问的人并不在此处,燕月生只得撇下满腹疑团,随程素问上山。眼看到了后山别院,房景延伸手一拦,将燕月生拦在院外。 “请宁施主莫要责怪,我师父受了伤,近来神思不属,恐怕招待不周。还请宁施主在此稍作等候,就不必进去了。” 燕月生看向程素问,程素问微不可查地向她点头。燕月生耸耸肩:“我没意见。” 房景延松口气:“宁施主能体谅便好,国师这边请。” 二人进去不久,院里便撑起了结界,明显是不想让外人偷听到九龙寺隐秘。燕月生闲极无聊,抱胸倚墙等程素问出来。远远地有小和尚扒在长廊拐角处偷看,七八个挤作一团窃窃私语。燕月生听得一清二楚,只做不知。 “她就是周采意上次问的人?看上去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那剑修为了找她,竟然连房师兄都不管了。” “你这呆货,她不管房师兄难道不是好事?你倒好像很遗憾的样子,如果住持听到你这话,看不打掉你的牙。” “住持师伯那般温柔,才不会打我呢。如果房师兄知道了,那或许还有些可能。” “别嚼蛆了。周采意素来与房师兄不睦,你以为她日日上门是为了看什么?是为了看房师兄的头发。房师兄若是没了头发,她是要杀人的!” “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女魔头?”小和尚惊起,“凭什么?就算她是明夷宗的,轻易得罪不起,住持和方丈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杀掉房师兄的。” “我什么时候说她要杀房师兄了?”知道内情的同伴打一下他的头,“我听慧舟师叔说,慧空师叔带房师兄到九龙寺的第一日,明夷宗的周采意便杀上山来,在佛前立誓。若是房师兄在寺中落发为僧,谁敢为房师兄剃度,她便杀谁。” “房师兄对周采意有愧,如果周采意只是要杀他,他必然在剃度后引颈就戮。但周采意说要杀为他剃度的人,房师兄也无计可施,不敢为此牵连同门。”同伴故作深沉地摇头,“所以房师兄才至今尚未落发,还是俗家弟子。” 先前的小和尚惊得呆了,结巴道:“那魔头如此嚣张,难道她还能打过住持和方丈不成?” “谁知道。我听慧空师叔说,周采意是明夷宗宗主最有天赋的弟子,将来极有可能飞升证道。”同伴难掩哀怨,“她活着一日,房师兄便一日不能剃度,但她可能活得比你我都长,只能希望她早点飞升到天界,不要留在人间,三天两头和房师兄过不去。”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燕月生想。她见过周采意身边的值日星君,自然明白周采意必是天界神族历劫转世。房景延极有可能就是她的劫,周采意如果能这么容易便想开,前世的司命也不必那么讨厌看护情劫了。 她又想起了明渊。她曾经奉天帝之命看护他的转世,却又亲手将李秋庭毁灭。自归墟昏迷过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明渊,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有没有离开归墟。 想到这里,燕月生难得叹口气。她举起手掌,查看明渊用红绳系住的手指,反复曲动几下。一点感应也没有,仿佛那根红绳根本不存在。青阳氏的万里追踪术,似乎只能单向使用。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鸟唳。燕月生抬起头,只见一只哀鸣的鹧鸪,拍打着翅膀自山巅飞过。 第43章 、妖皇真身 明夷宗山下小镇受三大剑派庇佑, 远比其他地方安宁,鲜有妖族敢在此地惹事。这里的百姓也格外胆壮些,尤其爱和妖族做生意, 因为妖族出手往往比人族阔绰些, 还不会赊账。黄朝暮刚进客栈,便有小二迎上前来:“客官几位?” “我是来找人的。”黄朝暮环顾四周, “可有一个这么高的女孩子,长得很漂亮,看上去大概四五岁。” “女孩没有, 倒是有个男孩。”小二想了想, “他一进来便点了雅间, 菜都上齐了, 一直没动筷子, 说是在等人, 不知可是客官的朋友?” “就是他, 他人在哪里?” 小二打起帘, 黄朝暮一脚迈进厢房。正坐在窗边看风景的少年回过头:“你来晚了。” 少年眉眼生得极为精致, 雌雄莫辨,好在作男装打扮,还能让人辨认得出他的性别。黄朝暮在少年对面坐下:“出了些岔子,因此来迟了。” 小二退了出去,少年敲了敲桌面,于是外间的吆喝人声蓦地远去了, 模模糊糊听不分明。黄朝暮这才继续说道:“情况有变,神族青阳氏忽然出现横插一手, 我未能将人族郡主抓回归墟。” “这事我已经听小越说过了。那位青阳氏我也知道, 他是白帝后裔如今的主事人, 你打不过他也正常。”少年尝了一口蹄花,“倒是你怎么从他手里逃出来的?我不记得他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陛下认识他?” “有过数面之缘,他对燕月生的执着出乎我意料,以致我始终未能找到下手的机会。那日他从明夷宗离去,我以为他不会回来,才传令让你动手。说到底,你这次的失败,一半也是我消息不准的缘故,不完全是你的错。” 黄朝暮沉默片刻:“不,都是属下的错。” 少年舀汤的动作顿了顿:“怎么说?” “人族郡主有了青阳氏为倚仗,要挟属下带她去见您。当时归墟深处只有您尚在沉睡的本体,若是被天界神族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只是青阳氏何等霸道,不允许属下拒绝。属下大胆……” “说下去。” “属下大胆,将他二人诱入归墟只进无出之地。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们一辈子都会被困死在那里,再也不能出来了。” “哗啦”一声,菜汤从黄朝暮头上泼下去,淋得她满头满脑都是豆腐菜叶。黄朝暮不敢伸手拨开,迅速起身跪在地下:“属下知错,还望陛下不要动气。”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应该告诉过你,燕月生对我们的大业何等重要。此番我派你抓走她,也是为了避免她铤而走险服用九死转还丹,最后挺不过去死了。如今你把她困在那里,青阳氏就算了,身为凡人的燕月生必死无疑。你要我怎么不生气?” 为了不让燕月生服用九死转还丹,妖皇派黄朝暮在燕月生到达九龙寺之前劫走她,结果黄朝暮却亲手将燕月生送入绝境。追根究底,竟是他的命令间接导致了燕月生的死,整件事荒唐到令人发笑。 “属下知道陛下看重那个人族郡主,但是比起泄露陛下身份,属下宁可她死了。”黄朝暮梗着脖子分辩,“何况她不是天界神族么?天帝罚她下界轮回十次,她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的,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转世。陛下如今已经知道她身上有问题,及时找到司命转世便好。青阳氏被困在归墟,决不会再出现给陛下添乱。如果陛下在燕月生心智未开的时候就将她收养,她必定会比现在更加信任我们,死心塌地为我们做事,就像当年的乔文玉一样。” 少年沉默。在跟着燕月生的这段时间里,他确实感觉到,燕月生对他自始至终都是有戒心的。明明他收集过睿郡主的情报,知道燕月生对人族幼崽更为宽容,又化身成女体好让燕月生彻底放开心防。但燕月生却始终将屠汝陵的存在排除在她的计划之外,甚至连日常相处也会下意识地避开身体接触,像是知道什么一样。 “这么久了,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少年叹气,“或许你是对的。只有自小培养,才能确保她不会怀有二心。但你还是说错了一件事。” “属下无知,还请陛下明示。” “归墟只进无出之地,与白帝始祖渊源颇深,极有可能是上古青阳氏一脉的墓地。明渊或许能被那里困住十年、百年、千年,但绝不可能被困一辈子。等他出来,还是会继续寻找司命转世,然后给我添麻烦。” “他就算能翻了天,也需要时间。”黄朝暮声音低下去,“陛下只是需要抓紧时间,及时找到司命转世,至少要赶在青阳氏破开归墟之前。” 燕月生在院外站着不过一盏茶功夫,已经听那些小和尚把周采意和房景延的过往说了个遍,仿佛她才是那个来听墙角的。不多时院门开了,房景延走出来,往长廊尽头扫一眼,躲在墙后的小和尚一哄而散。 “寺中治下不严,宁施主见笑。” “没事,他们也没做什么。不过你怎么出来了?”燕月生饶有兴致地挑起眉,“难道房道友不想让我听到的事,尊师也不想让你听到吗?” 房景延瞥她一眼:“寺中大事,一切听师父吩咐。师父不想让我知道,我自然不会过问。” “即便周采意都知道,你却不知道?” 房景延神色冷下去:“你果然认识采意,你和她是什么关系?我怎么不知道她身边还有天机阁的人?” “房道友不知道的事何其多也,大可不必执着于这件。周姑娘认识谁,挂念谁,都是她自己的事,还轮不到房道友这种佛门弟子来多管闲事。”燕月生摇头,“不知情的人见了房道友现在的脸色,必然会以为放不下昔日感情的人不是周采意,而是你。” 房景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起敌意歉然道:“方才是在下失礼,宁施主莫怪。三大剑派和天机阁素无往来,如今乍然听闻采意与宁道友相识,在下难免会多想一些。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宁道友会说采意也知道此事?” 燕月生欣赏房景延变脸的速度:“房道友以为此事是九龙寺隐秘,我看未必。别说是天机阁,就连皇室和三大剑派,大约也都是知道一星半点的。” 燕月生恳求周采意护送她到九龙寺,并不是为了九死转还丹。她从不赌运气,付诸实践前得有十足把握才能安心。如今既有了临时解药,燕月生又何必拚命一搏。 崔鸣剑当日知道燕月生刺杀姜佚君的念头,断然拒绝收她入门,却又告诉燕月生另一桩旧事。千年前有一位成功刺杀昏君的刺客,原是九龙寺的玄云方丈。他并非如同传说一般,与时任国师的天机阁弟子同归于尽,反而全身而退。只可惜待他回到九龙寺时,已经走火入魔,再难挽回。最后他毙命于同门之手,尸骨至今还完好无损地封印在九龙寺。 “你执意弑君,我也不好拦你。然而堕魔之事非同小可,一旦误入歧途,无论先前是何等圣人,都会无法控制自己,变得残忍嗜杀。即便意志坚定如玄云方丈,最终也只能落得如此下场。” “在你决定弑君之前,务必找到可以信赖的人,确保他们在你堕魔后能及时将你结果,否则待你完全失去理智,必将酿成大祸。” “如果你找不到合适的人,九龙寺也许可以帮助你,他们有处理魔气的经验。如果你入魔不深,可以请慧空大师将你关押在寺中日夜祝祷。不能完全化去你身上的魔气,也能起到一些克制作用,你还能再多活几年。” 九龙寺会答应吗?燕月生想。她还没有刺杀姜佚君的十足把握,就得先为那最糟糕的结果做准备了。如果九龙寺也赞同姜佚君的做法,对摄政王府一脉赶尽杀绝,她便绝对不能在慧空大师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此次我师兄前来拜访,是奉了陛下命令,要和尊师斟酌如何销毁玄云大师遗体。”燕月生冒充宁又青的时候甚是得心应手,一点不脸红,“按理说,玄云大师为了天下牺牲自己,遗体理当受到敬重。然而这具遗体已被封印千年,近日封印有所脱落,魔气开始四散。尊师此次受伤——” “我明白了,宁施主不必再说与我听。”房景延打断燕月生,“往后的事,师父没有告诉我,说明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情。” 第32节 燕月生歪过脑袋打量房景延,确定他这话发自真心:“房道友既如此说,又青自当遵命。” 话音刚落,笼罩在院落中的结界开始消融,燕月生和房景延同时回头,看见走出院落的程素问。程素问朝燕月生一颔首,又转向房景延:“尊师的伤势不重,只是伤口被魔气感染,比其他伤要难治些。按理说,以慧空大师的功力,净化这点魔气不费吹灰之力,却硬生生拖到如今。原本的三分难治也拖到了七分。冒昧问一句,尊师近来修行心境如何,可有什么心魔未除?” “我师父二十六岁便修成清净心,怎么可能会有心魔?”房景延断然否认,“师父一生最是要强,再严重的伤势都不会告诉我们,好几次硬生生熬出病来。国师既然看出我师父病在何处,还请这几日多多照看他些,九龙寺必有重谢。” 程素问微微皱眉,随即舒展开来:“这是自然。” 作者有话说: 在写这本前,我一直担心大家按上本套路推出“在路上捡到的小孩其实是妖皇”。好在之前一直没有人发现,我还沾沾自喜了一段时间。然后就被发现了hhh。 屠汝陵不是男孩子也不是女孩子,祂本体没有性别,可以变男孩也可以变女孩。之前看到大家说“人妖”我心里“咯噔”一声,还以为大家猜到了orz。 第44章 、山河社稷 九龙寺久无香客, 寮房里甚是冷清,胜在打扫得干净。燕月生刚要关上房门,明夷宗那一晚被刺杀的画面又袭上心头, 手上动作便顿了顿。 程素问正在拆包袱, 屋外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他头也不抬:“请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燕月生:“我在那边有些无聊, 想过来坐坐,应该不会打扰到你吧。” 她这次没有称程素问为国师,程素问看她一眼:“没有, 我正在收拾东西。请坐。” 和一无所有的燕月生不同, 程素问随身带的东西不少, 整理起来要费些功夫。燕月生探头看了看:“出一趟门便背上这么些东西, 难道不会觉得重么?” “多出几趟门, 背习惯了便好。”程素问将几本旧书摞在一处, “燕姑娘有什么想问的, 不妨直说, 不必兜圈子了。” “既然你这么说……”燕月生看着程素问的眼睛, “你方才和慧空大师交谈,觉得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程素问想了想:“宽容慈和,脾气很好。但是有些时候会钻牛角尖,容易好心办坏事。” “这也能看出来?” “当然不是看出来的。我师父曾经告诉过我慧空方丈剃度前的一些旧事,所以我知道。这次交流,也算印证我以前的猜想。” “那你觉得, 只论修为的话,是你师父厉害, 还是慧空大师更强?” 程素问动作停下来:“燕姑娘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只是有些好奇罢了。”燕月生单手支着下颌, “我听闻凡间修士道行前五, 分别是天机阁阁主,九龙寺方丈,和三大剑派宗主。只是始终没有人排出个次序,难免有些好奇。” “以前的慧空大师我不了解,只论当下的话,自然是我师父更强些。慧空大师如今受了重伤,被魔气感染,如果不能及时净化,不出半年,必将走火入魔。” 燕月生一惊:“你能治好他吗?” “难说。如果他受伤得晚一些,还能多两分可治。只可惜慧空方丈硬生生挨过这些日子。表面若无其事,魔气却已侵入脏腑。就算是我师父亲至,也未必能做得比我更好。” “你就一点不担心?如果慧空大师堕魔……” “那他必然会在清醒时留下后手,让寺中僧人结果他。九龙寺在这种事上有经验,他们不会不知轻重。” 程素问说得轻描淡写,燕月生看着他的眼睛:“程素问,你和我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 “你在怕我?” “你那天在客栈里救了我,我是很感激你的。”燕月生斟酌字句,“我以为你愿意向我伸出援手,是出于你善良的本性。但如今看来,你好像并不在意慧空方丈的生死?” “我只能救想要活下去的人,如果病人已心存死志,阎王来了也难救。”程素问并不生气,“而且慧空大师也并不是毫无生机可言,只要他能想开,还是有希望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想活下去,你是愿意帮忙的对吗?”燕月生声音轻快起来。 程素问意识到自己仿佛掉进一个圈套,却不明白燕月生想说什么:“恕我冒昧,燕姑娘如今已修成地仙之体,我看不出姑娘有哪里不适。” “我中了七日断肠散。” 程素问错愕,燕月生将她在乌鹭城中了颜广闻的来龙去脉叙说一遍,中间隐去明夷宗给予的种种帮助。 “后来我请大夫为我掌眼,他说颜广闻给的药方缺了一味药引,难以根治七日断肠之毒,只能每日一颗临时解药吊命。唯一办法是去天机阁求取山河社稷图,查找七日断肠散的真正解药。然而我配成的临时解药半路被妖族夺去,也许只剩下两天时间可活。” “你愿意救我吗?如果我想活下去的话。” 程素问沉默片刻:“郡主,你这是给在下出难题了。” 燕月生展颜一笑:“正因为是难题,我才和国师你说。年前匆匆一面,我觉得尊师似乎不太喜欢我。如果我贸然上天山,荀阁主应该不会理我,也许还会反手把我拿下送给姜佚君。” “师父不爱多管闲事,他不会救你,也不会杀你。但问题不在这里。”程素问坐在燕月生对面,“眼下山河社稷图并不在天机阁,而是在京城,由陛下亲自保管。” “姜佚君?”燕月生吃了一惊。 “师父算出九龙寺封印脱落,若是不及时处理玄云大师的尸体,十年内必然生变。然而陛下不相信师父的预言,不肯放我出京。师父命师兄将山河社稷图送至京城,让陛下亲眼看过魔胎入世的后果。” “你们不怕姜佚君偷偷昧下山河社稷图?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即便陛下当真动了贪念,他也不会天机阁独门心法,要一张纸有何用?”程素问倒是看得开,“郡主切勿以己度人。” 话里暗指燕月生偷看乌鹭城棋谱一事。燕月生涨红一张脸,不再说下去。 周采意收到传信后,立刻向九龙寺赶来。她从剑上一跃而下,待要收剑,无意间发现慧空方丈站在她身后。 “慧空大师。”她僵硬地行了个礼,便要转身就走。 “采意,”慧空方丈却唤住她,“你还在恨我吗?” “方丈错了,我为什么要恨你?”周采意站住脚,“背叛我的是房景延,并非方丈。” “但你现在甚至不愿意多看我一眼,和我多说一句话。” “方丈是房景延的师父,是将他从我身边带走的人。我虽然不会恨你,但也做不到没有半点芥蒂。”周采意终于看了慧空大师一眼,“方丈脸色看起来很不好,如果身体不适,不妨进屋休息。”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无法放下吗?” “我没做过任何对不起房景延的事,他却为了师兰言弃我而去,最终还想靠遁入空门来逃避现实。”周采意摇头,“不管过去多久,我的决心始终如一,方丈不必再劝。” “那你的誓言……” “谁敢为房景延剃度,我就杀了谁。”周采意目光骤然锋锐,“不管他是谁。” “即便是我?” “即便是方丈。” 燕月生没想到会碰到这般尴尬的场面,躲在门后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出去。 “慧空大师和周采意很熟吗?”她悄声问程素问。 “世间也许没有比他们更熟的人了。”程素问意有所指。 “什么意思?” 燕月生想起临行前崔鸣剑的嘱咐,正要再问。周采意已转身往大殿走去,身后慧空方丈面白如纸。燕月生不再犹豫,一步跨出门来:“周姑娘!” 二人同时往这边看来。周采意看清燕月生的脸,疾步趋前,上下查看燕月生有没有受伤:“果然是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很好。”燕月生安抚地拍了拍周采意的手,“不必担心,我已经到了。” “这衣服是怎么回事?”周采意搓了搓锦霞裳的袖子,面露疑惑,“不像是你的风格。” “说来话长。”燕月生难得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用言语岔开,“谢谢周姑娘之前送我。” “天机阁门下弟子,何时沦落到需要旁人护送了?”慧空大师捱着疼痛走来,“我竟不知道。” “什么天机阁弟子?”周采意皱眉,“她是——” “忘了自我介绍,”程素问忽然插嘴,“在下是天机阁弟子程素问,是这位宁又青姑娘的师兄。先前我师兄妹二人失散,多亏周姑娘一路照顾又青,素问在此谢过。” 周采意虽不明就里,但看见燕月生拼命给她使眼色,也明白不宜追问下去:“程公子无需这般客气。” 慧空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最后笑笑:“原来如此。国师准备好了吗?” “在来九龙寺之前,我就已经全部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程素问看向燕月生,“又青,你去陪周姑娘散会儿步,我一会儿便回来。” 慧空大师约了程素问午间出来,是为了处理玄云方丈遗体一事。午时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封印中的魔气会被大幅削弱,正是下手的好时机。没想到还没碰到程素问,倒先遇见了周采意。 “我想亲自瞻仰玄云大师遗体。”一心挂念魔气的燕月生垂死挣扎,“我就在旁边看看,不会耽误你们的。” “胡闹,周姑娘对你有情有义,知道你的消息后便赶来看你,你怎么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程素问严厉起来倒真像个负责的师兄,“去陪周姑娘说会儿话,别给我惹事。” “国师说得有理,”慧空方丈赞许点头,“宁姑娘,此事非同小可,你还是快快去吧。若是你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九龙寺要怎么向天机阁交代?” 话已至此,燕月生不好继续纠缠下去,三步一回头地被周采意拉走。未走出多远,周采意便按捺不住问道:“刚才那程素问当真是天机阁的人?你怎么会跟国师扯上关系?” “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周采意神情严肃,“你想利用他得到山河社稷图?” “……是。” “你疯了?天机阁不是乌鹭城,程素问更不是颜广闻。你不要昏了头,以为个个都会如你所愿,将你想要的东西乖乖奉上。别到时候解药没拿到,反而把人也给赔进去了。” “那你呢?”燕月生不想和周采意吵起来,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你和慧空方丈又是什么关系?我刚才可都听到了,什么背叛什么遁入空门。你说你在九龙寺有一个想杀的人,是慧空大师吗?” “也许是他,也许是别人,我并不清楚会是谁。”周采意声音冷冷。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欠我的。” 第45章 、世事无常 周采意刚记事时, 明夷宗和九龙寺的关系还算不错。慧空方丈有时到明夷宗做客,崔鸣剑总会把周采意叫出来,这一天便可以不做功课。周采意正在贪玩的年纪, 渐渐喜欢上慧空方丈上门的日子。崔鸣剑虽然平时不讲究师徒间的虚礼, 教习剑法的时候可是很严厉。慧空方丈却比崔鸣剑和蔼许多,有时候见周采意因为日课苦恼, 还会出手点拨些许。 按理说九龙寺的和尚不学剑,慧空方丈却能深入浅出,将明夷心法解释得通俗易懂。周采意渐渐和慧空方丈亲近起来, 相比起前辈, 周采意觉得慧空方丈更像是她的朋友。 至于认识房景延, 则是在她九岁那年。 房景延比周采意年长两岁, 是巡盐御史房台雨的独子。他年少聪慧, 崔鸣剑几次夸赞他有修仙的天赋, 房御史大喜过望, 也不问儿子的意见, 便将房景延送进明夷宗学剑。然而房景延志不在此, 他更想像他父亲一样,将来学有所成,成为一名官员为国效力。进了明夷宗后,房景延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常被学堂的师父训斥。 随着年岁增长,周采意逐渐表现出她惊人的修行天赋, 练剑晚课结束得一日比一日迟,时常忘记吃饭。但她尚未完全辟谷, 饿得久了难免胃疼。崔鸣剑嘱咐后厨每日留一些食物给周采意, 她饿了自然会吃。 那一夜周采意结束晚课, 去厨房取她的夜宵。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面“哗啦”一声,是竹篓打翻的动静。周采意刚开始还以为是老鼠,但侧耳细听,里面又夹杂了人慌乱的脚步声。 “谁在那里?” 没有人应答。 “不回答的话我就当是贼,刺死勿论。” 还是没有人回答。周采意拔出长剑,银白的剑身反射月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等一下!不要冲动!” 第33节 隐在窗下的黑影动了动,满脸通红的少年抱着菜盘走了出来,嘴上还沾着酱油渍。周采意看向对方怀中被舔得一干二净的盘子,她的夜宵已经完全进了对方的肚子。 这是房景延和周采意第一次相遇。那一天房景延被七剑堂师父罚不许吃晚饭,他半夜饿得发慌睡不着,偷偷潜进厨房里看有没有食物,结果吃掉了周采意的晚饭。周采意后来回想起这件事,总觉得冥冥之中早有预兆。她和房景延不会有好结果,曾经属于她的东西,永远会被别人占去。 房景延在明夷宗当了半年刺头,崔鸣剑终于注意到这个他曾经十分看好的孩子。他与房景延谈过一次话后找来房台雨,委婉地劝房御史尊重孩子的意见,而不是勉强房景延修仙。房景延得以成功离开明夷宗,回到家里继续做他的富贵公子。 即便房景延已不再是明夷宗弟子,他和周采意之间的书信往来却从未断过。周采意偶尔会抱怨身为大师姐要挑太重的担子,房景延也会说起朝廷中的党派争竞。故人情谊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去,看起来似乎是这样。 “我十五岁的及笄生日,师父为我大办宴席,问我可有什么想请的朋友。我特地下了请帖,请房景延来明夷宗做客。他回信说摄政王赈灾南巡,那天他家要接驾,恐怕赶不过来,我不用等他了。当时我有一点点难过,但也只有一点点。” 周采意回忆着往事,眼神悠远,唇角还带着微微笑意。 “但他还是赶到了,不是吗?”燕月生揣度周采意的表情。 “他确实赶到了。”周采意表情忽然冷下去,原本的柔情恍如昙花一现,“但他却不是一个人。” 他还带了一只猫。 房景延赶到明夷宗时,席上客人早已酒足饭饱,三三两两散去了。周采意辞了师父出来,久违地想偷会儿懒,在后山散步。刚走到外墙下,一个黑黝黝的影子“砰”的从墙上跳了下来。周采意不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反手拔出剑,便要将敌人的头割下来。 “是我。”锦衣青年急忙举起手投降。 “景延?”周采意认出房景延的脸,及时收手,“好好的大门不走偏要翻墙,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还没看清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动手,你也是一点都没变。”房景延直起身。数月未见,他比先前又长高了一些。周采意站在他面前,陡然觉出一种压迫感,是她以前从来没有的新奇感觉。 “你还是变了一点的。”她认真地说,“你长高了。” 房景延没料到她突然改了口风。他定定地看着周采意,过一会儿笑起来。 “我们的少宗主也变了,变漂亮了。” 他声音比起少年时低沉许多,周采意只觉得有一片羽毛在给耳朵挠痒痒,脸“腾”的热了起来。好在后院墙上树影摇晃,遮住了月光,房景延没有察觉到周采意的异样。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猫,小心翼翼地举到周采意的面前。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生辰礼,喜欢吗?” “你确定要拿一只快死的山猫当我的及笄礼物?”周采意扫一眼便看出这只猫的不对劲,“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房景延。” “好吧,果然瞒不过你。它是我在来的路上捡到的,似乎被过路的马车碾断了腿。我看它还有气,顺手抱过来了。”房景延没趣地摸了摸山猫的脑袋,“或许你愿意用救它来换另一件礼物?” “你这么说,好像是我为了礼物才会选择救它。没你这样埋汰人的。”周采意狠狠地踩了房景延一脚,趁他呼痛的时候将猫从他怀里报过来。山猫奄奄一息地“喵”一声,鲜血染红了周采意的黄衣。 “只是腿折了,里面可能有瘀血,内脏没什么问题。”周采意摸了一遭便知端的,“随我进屋吧,我屋里有以前用的伤药。如果运气好,大概养几天便能痊愈。” “那就把它寄养在你这里好了,说起来,你还算它半个救命恩人呢。”房景延随口说道,“也许它哪天就会变成一个玉树临风的公子,要你以身相许来报救命之恩。” 周采意不喜欢这种玩笑话:“她是个女孩,怎么变成公子?我看你才是应该小心的那个。” “有姑娘投怀送抱,为什么要小心?”房景延不以为意,“我娘最近还在四处给我说亲呢,可惜没一个合适的。如果现在我带一个姑娘回去,说有人愿意嫁给我,我娘一定欢喜疯了。” “你这么早便要说亲?”周采意脸上的笑容淡去些许。 “我已经十七了,说亲也很正常吧,我又不是修士,能活到七八十岁已经很了不起了。”房景延抱着后脑勺,闲闲地跟在周采意身后,“之前我执意不肯修行,我爹已经揍过我一顿了。如果这次我又违拗他们的意思不愿成家,我爹非得揭了我的皮不可,问就是‘我们房家五代单传,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一个不肖子孙’!” 他将房御史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周采意却没有笑。房景延干笑了两声,自己也觉得没趣。眼看院落后门近在眼前,周采意忽然轻轻地问:“修行就这么让你痛苦吗?” “你说什么?”房景延没有听清。 “你就这么不愿意当一个修士吗?”周采意声音大了一点,“修行有很多好处,可以比旁人活得更久,可以不用对皇帝卑躬屈膝,可以将想要身边的人都保护在羽翼之下,你爹也不会急着比你逼你成家,我也可以——” 少女的脸红胜过一大篇情话,何况周采意平日里总是谨言慎行,也不爱管他人旁事,忽然滔滔不绝说出这么一篇道理。房景延在官场中历练过些日子,模糊地猜出了一点意思。 “采意,你未来会是明夷宗的宗主,是三大剑派的翘楚。而我荒废了这么多年,已经不能再回头了。”房景延站住脚,檐下花灯照亮了他的脸,“从我离开明夷宗起,我们就已经不再是一路人了。就算是崔宗主,也不会同意你喜欢上我这种绣花枕头的。” “你可以重新修行的!”周采意急急辩解,“师父早先一直对你的放弃感到惋惜,他说你虽然功课从不上心,那半年也打下了很好的底子,重新捡回来花不了多少时间。” “崔宗主怎么会这么关心我这个弃徒?”房景延若有所思,“我知道了,定是你先前去问过宗主了。” 周采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形,忙要否认。房景延却已经继续说下去:“即便我天赋再高,我也已经十七岁了,错过了修行最好的年纪。再要回头,恐怕也来不及了吧。” “来得及!”周采意拼命摇头,“你听说过九龙寺的慧空方丈吗?师父跟我说过,他前二十一年的人生始终是个普通人。但他二十一岁乍然悟道,在九龙寺出家,现在也能和我师父并驾齐驱。何况你才十七?” “慧空大师可是个和尚,你这么想要我向他学习,难不成也想让我去做和尚?” 周采意鼓起嘴,房景延止住她的话:“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我会回去跟我爹娘商量的,你放心。” “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吗?”周采意试探地问。 “如果说到这个地步还不明白,我现在就不应该站在这里了。好不容易把摄政王他们送走,我为什么不回去休息,偏要赶来见你?”房景延声音低下去,“其实我以前就有些疑心……” “什么?”周采意装傻。 “没什么,你照顾好它,半个月后拿它来跟我换你的生辰礼。”房景延俯下身戳了戳山猫的胡须,小猫依恋地舔着他的手指。 “生辰礼难道不该是当天送吗?”周采意追出几步。 “我改主意了,觉得这个礼物拿不出手,还是换个新的。”房景延揉了揉周采意的头,“放心,它一定会是你最喜欢的生日礼物。” 作者有话说: 但他其实没那么喜欢你。 第46章 、婚约未定 昔日房景延选择放弃明夷宗, 某种意义上他和周采意已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周采意虽然竭力劝说房景延回头,心里也明白修行荒废如此之久,再要重捡回来绝非易事。九龙寺出了一个慧空, 但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慧空。 她不敢贸然和崔鸣剑提, 于是拿这件事先去和慧空方丈商议。在周采意看来,慧空方丈生性宽和, 必能为她守住秘密。何况方丈也是半路出家,必定能为房景延的修行提出合适的建议。 但周采意万万没有想到,慧空方丈在知道她的小儿女心肠后, 竟然竭力反对。 “房夫人春天带着独子来过九龙寺上香, 我见过那位房公子, 根骨确实不错, 却并非良人。”慧空方丈试图阻止周采意的决定, “房夫人说要为房公子说一门亲, 请我为他卜算一卦。” “方丈算出的结果不太好?”周采意完全忽略了慧空方丈的前半句话。 慧空方丈默然片刻:“房景延真心所爱之人, 会因为死亡早早离开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但这就是他的命运, 无法更改。” 周采意愣住:“方丈劝我不要和房景延在一起,是担心我早亡吗?” “你难道就一点不害怕?” “有师父护着,我想不出谁能轻易杀了我。”周采意咬住下唇,“如果房景延爱的人是我,也许我可以改变他的命运。” “崔鸣剑确实能护住你一时,却护不住你一世。你难道能一直待在你师父的庇护之下?”慧空方丈放缓语气, “如果你和房景延在一起,也确实相安无事平安到老, 那只能证明他不是真心爱你, 你会甘心?” 周采意想反驳慧空方丈的话, 却不知从何谈起,半晌憋出一句:“至少我能够确定,他眼下并没有倾心相爱的姑娘,不然房夫人也不必担心他的亲事了。” “现在没有,以后未必。你就没有想过,房景延从前讨厌修行,现在为何忽然愿意回头?难道就一点没有借此逃避他父母安排亲事的意思?” “方丈想说,他只是想借修行逃避他不确定的未来?” “我不确定,但很有可能。房景延和你在一起,无论是前途还是家庭,房御史夫妇尽可放心。这对房景延来说是可以接受的未来,但他并没有非你不可。” 周采意默然片刻:“我不相信。” 慧空眼见周采意油盐不进,也知道这孩子自小执拗,撞了南墙也绝不回头。他长叹一声,飘然而去。 半月之期流水般滑过,转眼到了约定的日子,房府管事亲自上明夷宗,一起到的还有数辆塞得满满的马车。周采意踮脚望去,没有瞧见房景延的踪影。 “景延没有来吗?” “少爷执意修行,已经被老爷送去无妄宗了,没有时间来见姑娘。但他托老奴将这个带来。”管事从怀中取出一只木匣,交到周采意手上。 “这是?” “这是我家老夫人的陪嫁,早年老夫人在世时,将这只羊脂玉镯交给少爷,说算是给孙媳妇的见面礼。只可惜老夫人不久便去世了,未能看见少爷长大成人的一天。”管事显出十分殷勤,“少爷将这个送给周姑娘,可见是将周姑娘放在了心尖尖上。少爷还说,请周姑娘放心。等他能站得和姑娘一样高,一定会来明夷宗提亲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周采意摇头失笑,“算了,他只要遵守承诺,我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你将这只猫带回去交给他,就说我完成了我们当初的约定。” 已经痊愈的山猫蜷缩在周采意臂弯,尾巴卷成一朵花。管事忙笑着从周采意手上接过:“这是自然,我们会立刻将它送到无妄宗去。这样少爷每次看到这只猫,都会想起周姑娘。” “它长得又不像我,没有这般睹物思人的道理。”周采意看向那几辆马车,“这些又是?” “这是少爷四处搜罗来的新鲜玩意儿,许多是西域进贡的稀奇货,老奴也不认得。少爷说姑娘留下来细细赏玩,不喜欢的可以送给同门,算是弥补他这次不能亲至的遗憾。” 周采意身为明夷宗少宗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对这些身外之物不甚在意,自有小弟子帮忙收进库房:“那就有劳管事了。” 山猫在明夷宗养了几两肉,在年迈的老管事臂弯间沉甸甸地往下滑。老头子一边费力地勒紧它,一边赔笑告辞。卸完东西的马车辘辘远去,没能看见房景延的周采意叹了口气。 相比慧空方丈,崔鸣剑反而更能接受周采意喜欢房景延的事实。或者说,早在房景延刚离开明夷宗的那半年里,身为师父的他时常听周采意把“房景延”这三字挂在嘴边时,崔鸣剑便已经有所预料。但他那时只以为是少女情窦初开,随着时间流逝会逐渐淡去。没想到这两个孩子还会有继续纠缠在一起的这天。 “师父会觉得他配不上我吗?”周采意抱着崔鸣剑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问。 “只论天赋,景延和你不差什么。但他不够专注,也吃不了苦,这是他不如你的地方。”崔鸣剑任徒弟晃他的胳膊,“如果他只是房御史的儿子,我不会同意,你们未来必然不可能长久。但他既然愿意为你上无妄宗闭关修行,我暂且相信他是改了从前的老毛病。” “所以师父你是不反对了?”周采意大喜过望。 “徐宗主写了信来,说房景延这几月来表现极好,若是能稳定下去,未来必然能成为无妄宗的一代翘楚。”崔鸣剑将书信放在周采意手里,“不需几年,他应该就能赶上你两个不求上进的师弟,何来配不上你之说。” 周采意打开信,里面满是对房景延的肯定和赞许。她微红了脸,迅速将信从头看到尾。直到看到信末的时候,周采意愣了愣。 “师兰言?”她犹疑地念出这个名字。 “说是你送给房景延的一只猫,房景延给她起了名字。”崔鸣剑不甚在意,“我听徐宗主说,慧空方丈可是对他新收的这个徒儿眼馋得紧。他几次三番去无妄宗,想渡房景延入佛门。现在徐宗主防他犹如防贼,连面都不许他见。” 周采意“噗”的笑出来:“这又是闹哪一出?九龙寺还没缺徒弟缺到这个份上吧。” “可不是这么说。”崔鸣剑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话说回来,你也已经及笄了,在人间也是可以议亲的年纪。我和徐宗主商量过了,过两月有个黄道吉日,给你俩小摆几桌交换聘书,也算是将这亲事定下来。” 周采意没想到师父想得这么长远,不自觉飞红了脸,讷讷道:“没必要这么快吧。” “只是定亲而已,又没要你们立即完婚,倒也不必这么早害臊起来。”崔鸣剑摆手,“这些不是你们这些孩子该操心的了,师父自会为你考虑得周全,不会叫你失了面子。” 房景延和周采意定亲,并不只是他两人的事,还牵涉到了三大剑派。周采意是板上钉钉的明夷宗少宗主,而房景延曾经学过半年明夷剑,又被无妄宗徐宗主收入门下。自此明夷宗和无妄宗有了这一层姻亲,日后联系必然更加紧密,隐隐有将归妹宗丢到一边的趋势。 另一边,房台雨身为巡盐御史,早年私下收了不少贿赂。近来他屡遭言官弹劾,渐渐引起摄政王燕霁云的注意。如今房景延进了无妄宗,颇受无妄剑宗宗主器重,又将要和明夷宗少宗主联姻。房台雨的危机便不费吹灰之力,迎刃而解。 这背后的利益纠葛,不是十五岁的周采意能想明白的。她依然和房景延保持着书信往来,只是很难再见面。房景延在信中说他修为浅薄,却能得到宗主器重,难免遭受同门冷眼,只得闭关苦修。周采意十分心疼,不再提让房景延来见自己的事,反而搜肠刮肚找些明夷宗的笑话讲给他听,希望房景延能开心一些。 但她同时也在生气,气那些欺负房景延的无妄宗弟子。慧空大师再来明夷宗做客,周采意和他讲起这件事,意在谴责无妄宗的草包。慧空方丈沉默片刻:“你既然这么关心他,为何不亲眼去看看他?” “我去无妄宗?真的可以吗?”周采意有些吃惊,“我听师弟说,凡间定亲前,只能是男方上门拜访女方长辈,女方不能贸然到男方府上造访。” “那是凡人的规矩,我们是修士,何必拘泥这些虚礼?”慧空方丈温声说,“等你见到那些欺负房景延的孩子,大可出手将他们教训一顿。三大剑派年轻一辈中,没有能和你比肩的,你何必担心护不住一个房景延?” 慧空方丈很了解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周采意果然被说动了心。她抽了个闲暇午后,告诉崔鸣剑她要出一趟远门,便御剑前往无妄宗。 她小时候来过无妄宗好几次,熟门熟路,只不知道房景延住在哪里,不得不一路问过去。那些小弟子倒还罢了,和周采意有过几面之缘的无妄宗弟子无不用怜悯或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她。周采意一路被盯得发毛,终于忍不住发问:“我是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吗?你们为什么都这样看着我?” “周采意,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 “有话直说,不要打哑谜,我还急着找人呢。” 对方冷笑一声:“说的可不就是你的未婚夫!” 第34节 周采意终于意识到不对:“你是说景延,他怎么了?” 话音刚落,无妄宗弟子同时静默,神情各异。周采意顺着众人目光看去,看见的是一对携手谈笑而来的璧人。青年剑修笑得眉眼弯弯,是周采意从来没见过的温柔神态,一点都不像她小时候认识的那个顽皮孩子了。 周采意心底微微一抽,声音干涩到不像她:“景延?” 第47章 、歃血之誓 “后来我才知道, 那只山猫在送到无妄宗后便早早化形。‘师兰言’这个名字,是房景延在她化形后起的。他俩很早便住在一处,师兰言对外都以猫身示人。所以一开始无妄宗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存在。” “你确定师兰言的名字, 是房景延为她起的?”燕月生微有困惑。 “这名字有什么特别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 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燕月生远远瞥一眼立在远处监视的星官,和上次在明夷宗的并不是同一位, “算了,也许是我的错觉。你继续说。” 周采意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房景延携着师兰言说笑着走来。无妄宗的弟子让出一条路。周采意阅历浅薄, 从没有应对这般场面的经验, 一时间手足俱冷, 仿佛身处六尺寒冰。 “景延。” 周采意的声音很轻, 那对年少爱侣却听见了。房景延不经意地扫了众人一眼, 忽然定定地站在原地。师兰言不解其意,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看见人群中的周采意。 然后她弯起嘴角, 微微一笑。 只这一笑, 一瞬间激发周采意满腔的怒气,所有的自尊。原本的迷茫和痛楚潮水般退去,周采意拨开旁人往前几步,她声音奇异地回来了。 “房景延,她是谁?” 房景延下意识松开师兰言的手,动作中带着一点心虚。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个动作叫不打自招, 对解决眼下的困境毫无作用。 于是他重新牵起师兰言的手,动作中带着些许坚定。 “这是师兰言, 这是周采意, 你们应该认识的。” 周采意注视着二人交握的手, 眼角轻微抽了抽:“我们认识?” 师兰言黄裳黄裙,神情柔婉,眉宇间自有一种山野间的灵气:“数月前,周姑娘亲手为我接起断腿,救了我一命,周姑娘不会忘了吧?” 周采意瞳孔骤然收缩:“是你。” 她想起崔鸣剑收到的那封信,信末写的“师兰言”三字。她早该想到,如果那只山猫没有化形,房景延何须为她起一个这样的名字。 “原来是你。” 她的语气太过咬牙切齿,师兰言瑟缩一瞬。房景延将手放在他二人交握的手上,安抚地拍了拍。 “这件事,原是我对不起你。而兰言出现得太晚,我也无法未卜先知。好在你我尚未下聘,婚约尚未完成,一切还来得及结束。其他礼物也就罢了,那只手镯是我祖母家传之物,还请退回。” “你在教我做事?”周采意声音冰冷,“房景延,是谁给了你错觉,让你误以为这桩婚约可以由你决定,想结束就结束?” 房景延皱起眉:“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再伤害你。” “事到如今再说不想伤害我,未免太假惺惺了。”周采意冷笑,“房景延,你要想好,一旦退婚,明夷宗和无妄宗的关系再难两全。你觉得你师父会不会愿意为你伤了明夷宗的颜面?令尊令堂若是知道你想娶一个猫妖,你觉得他们同意的可能性有几成?” 这话正说在房景延死穴上,房景延面色冷下去:“这些都是我考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周姑娘。” 话音刚落,旁观的无妄宗弟子同时惊呼一声。周采意剑尖点在房景延咽喉处,鲜血顺着房景延的脖子很快流下来。 “这是你第一次叫我周姑娘。”周采意点点头,“很有意思。看来你当真爱上一个人后,真的会变很多,我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房景延并不慌张:“我负了你,自然是我的错。但你如果在这里杀了我,毁掉三大剑派同盟的人就变成了你而不是我。” “你在威胁我?”周采意眯起眼睛。 “那就要看你怎么——” 话犹未了,周采意抽转剑柄,转眼削去房景延的发髻,割断的发丝散乱在风中。房景延披着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注视着周采意的目光莫名。 “今日以发代首,我不伤你性命。但退婚之事,你也不必同我说。”周采意收剑,“你去告诉你师父,让他亲自登门向我师父赔罪,这事才算了结。” 房景延面色一青:“你偏要如此相逼?” “是你先逼我的,我别无选择。”周采意最后看一眼师兰言,“房景延,你好自为之。” 八卦传播的速度向来比人快。周采意刚回到明夷宗,崔鸣剑已经得知二人情变的来龙去脉。他无言地向徒儿摊开手,一路紧绷着脸的周采意奔至崔鸣剑座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下,伏在崔鸣剑膝上放声痛哭。 “不要难过,房景延看不上你,是他眼光太浅。”崔鸣剑抚摸着周采意的长发,“你还年轻,以后还能结识别人,没必要为一个房景延伤心难过。” 周采意哽咽难止:“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当初为什么要将那只猫还给他?我不甘心!” “就算没有师兰言,未来也难保不会出李兰言王兰言。房景延秉性如此,不是一个师兰言能决定的。早些认清他也好,免得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周采意用力地在崔鸣剑腿上擦掉眼泪:“可我还不想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他想彻底摆脱我,和那个师兰言双宿双飞?他做梦!” 崔鸣剑皱起眉,他知道周采意性情执拗,恐怕一时半会儿无法释怀。但眼下这情形,周采意难保不会因爱生恨走了弯路。 正在这时,一封来自无妄宗的信笺骤然在空气中浮现。还没等崔鸣剑取信,周采意已经一把将它抓在手心,拆开信便看。 “采意!” 周采意一眼扫过,便知端的。她将信件还给崔鸣剑:“无妄宗宗主来信,说三日后定亲下聘照旧,请师父前去观礼。” 崔鸣剑接过信草草看过:“看来房景延还是屈服了。徐宗主既然如此放话,房景延三天后必得乖乖出现在定亲宴上。但他已经变心,你难道还要一味强求吗?” “世上只能有我不要的人,不能有不要我的人。”周采意捏紧拳头,“除非哪日我厌了他,将他弃如敝屣。否则房景延就只能乖乖呆在我身边,休想自在。” “我想过无数毁掉定亲宴的方法,每一种都能将房景延和无妄宗的面子踩进泥里。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房景延得出现。” “他没有来?”燕月生猜测。 “师兰言死了,为了救他死的。”周采意语气平淡,“据说房景延当时万念俱灰,差点自刎殉情。然而慧空方丈出现在他面前,三言两语便打通了房景延任督二脉,化他进了佛门。” 房景延移情一只妖族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归妹宗有人动了心思,知道房景延如今被无妄宗厌弃,又没了明夷宗的仰仗,正是除掉他的最好时机。房景延一死,明夷宗和无妄宗的联盟便会彻底破裂,再无转圜余地。而房御史的政敌也明白,房景延才是房御史的支柱,只要除掉他这个修仙的儿子,房台雨便只能束手待毙,再也无法逃脱。 双管齐下,双方刺客未能杀死一个房景延,只杀死一只挡刀的山猫妖。被师父强逼与周采意定亲,又在同一天中痛失所爱。房景延心如死灰,随慧空方丈入了九龙寺,便要将万千烦恼丝一挥而尽,遁入空门。 然而订亲宴被放了鸽子的周采意孤身闯进九龙寺,打断房景延的剃度,并不容许他出家避世。 “房景延,你为了她弃我而去,如今更是连你父母都不顾了,只想要出家吗?” 披散一头乱发的房景延目光无波无澜:“心死之人,哪里还能再去管别人。” “是吗?”周采意冷笑,“我听说九龙寺的和尚个个都了却尘缘,与俗世再无纠葛。可是你俗缘未了,又凭什么能独得清净?” “我还有什么俗缘?”房景延目光动了动。 周采意从怀中取出聘书,掷到房景延面前。房景延瞥了一眼:“订亲宴我并不在场,这东西对我毫无约束力,你毁去也是一样,何必特地拿来给我看?” “你不承认,有的是帮你承认的人。”周采意大踏步走到佛前,目光如针刺般钉了慧空方丈一眼,“方丈当日所算之卦果然精准,房景延爱上我才会是我的不幸。采意在此谢过大师救命之恩。” “你在说什么?”房景延皱起眉。 周采意不答言,她“刷”地拔出长剑,一剑划破手掌,将鲜血涂抹在唇边。 “明夷宗周采意,在佛前歃血立誓。房景延此人负我万万,又于订亲宴上弃我而去,此仇不报,难消我心头之恨。若是有人为他剃度,使他遁入空门逍遥自在,我必先杀为他剃度之人,再杀他。” 说完誓言,周采意目光自佛堂上一扫而过,在慧空方丈脸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些。随后她转身便走,头也不回。被周采意气势震慑住的小和尚站不住,靠着墙软软地坐下去。房景延沉默片刻,弯腰将那本聘书捡起,收进怀里。 “从那之后,我每月都会来一趟九龙寺,看看房景延的头发到底在不在。”周采意看着天空,“其实一开始我也会害怕,害怕我打不过九龙寺的一帮和尚。如果房景延真的遁入空门,我却不能杀掉剃度之人,未免也太丢人了些。” 燕月生默然,周采意自顾自说下去:“其实师父一直不赞同我的做法,他总说房景延痛失所爱,已经得了教训,不必再苦苦相逼。然而惩罚他的人不是我,我高兴不起来。” “你要这样跟房景延耗一辈子吗?”燕月生试探,“他心如槁木,不会再爱别人。你一味和他浪费时间,难道不会误了你的终生?” “我就是想让他这辈子都活在悔恨里。”周采意固执地说,“凭什么他能靠遁入空门逃避惩罚?我要让他明明白白,一辈子都只能过着房景延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师兰言真的不是坏人啦,后面会有解释的ww 第48章 、天然压制 九龙寺地处西南, 气候温暖。如今虽是正月,依旧不见半点冬日的凄冷肃杀。只见山青如画,碧绿得仿佛京城的盛夏。然而慧方丈领程素问刚进山中结界, 程素问便觉寒气一重, 阴风阵阵。 “看这魔气,封印恐怕破了数年不止。方丈独力支撑这么久, 实在难得。” “也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罢了,好在寺里弟子阳气重,勉强还能压得住。”慧空方丈叹气, “如果荀阁主不派你来接手, 我未必能撑过今年春天。” 他忧虑地看程素问一眼。“枠九善人”的名头, 慧空也算有所耳闻。荀无涯能放心大胆让这个徒弟成为大梁国师, 程素问绝不可能徒有虚名。然而程素问再怎么天资过人, 到底也不过二十弱龄, 如何能与玄云大师遗体积攒了千年的魔气匹敌? 慧空什么都没说, 程素问仿佛已经知道他的疑问:“方丈不必担心, 我师父派我来处理这件事, 总要有些原因。天机阁行事必有十分把握,不会放任魔胎出世扰乱人间的。” “但愿如此,”慧空方丈掀开洞口枯黑的藤蔓,“国师请随我来。” 山外看起来一切正常,但一踏进山洞,程素问便察觉到异样。山洞里的气流流向极为玄妙, 将已经开始外泄的魔气强行禁锢在山体之内,应是阵法的功劳。但也正是因为如此, 整座山体内部已被魔气侵蚀得千疮百孔, 一旦被外力挤压, 必将全然崩塌,山下的九龙寺也绝不能从这场灾难中幸免。 正如此想,慧空领程素问走过一个三岔口:“国师请注意脚下,尽可能不要离我太远,也不要乱动这里的一草一木。” 岔道复岔道,绕得人眼花缭乱。不多时,程素问察觉到他们将要到达这阵法的阵眼,慧空方丈却闷哼一声,捂着腹部依靠山壁坐下来,满头满脑都是冷汗。程素问手指兰花般自慧空方丈周身几处大穴点过,及时止住魔气在方丈体内循环滋生。 “不能再靠近了,”程素问为慧空把过脉,“方丈原本有伤在身,不该来这里的。请在此休息片刻,待在下解决完封印的问题再回来接您。” 慧空一把抓住程素问的手腕:“不行,那封印是九龙寺本门心法结成,你又并非九龙弟子。如果我不在,你要怎么——” “人间没有天机阁不知道的事,方丈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明明说的是十分嚣张的话,程素问态度却很客气。他掰开慧空方丈的手,重新站起来:“不会花太长时间,我很快就能回来。” 慧空极力伸出手想要阻止,然而额上流下的冷汗蛰得他眼睛发痛,很快方丈便看不清眼前的程素问,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疼痛削减了意志力,让人变得软弱。慧空昏昏沉沉靠在石壁上,随时可能永远睡去。远处仿佛传来孩童的哭泣,崔鸣剑的声音字字清晰。 “采意是我一手养大,我虽从来没对她说过她的身世,但她聪明过人,平日也猜到了几分,有时候会故意试探我。但我再问,她又会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她不至于会对抛弃她的人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渴求。” “恕我直言,采意她如今过得很好。你的到来,恐怕才会成为她最大的惊吓。何况九龙寺僧人入了佛门,前尘往事俱已斩断。方丈若是不想影响自己的修行,便当你原本就没有这个女儿吧。” “原本就没有……本来就不该有……”慧空方丈呓语,“我不该插手……是我,是我!” “轰轰轰”,间连不断的爆炸声响起,在石壁上来回撞出残音。恶魇缠身的慧空从幻觉中挣扎而出,刚睁开眼睛便发现地动山摇。无数碎石脱离山体砸在地上,逐渐堵住山洞里出去的道路。慧空扶着山壁勉强站起身。他想喊程素问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只踉跄着向阵眼扑去。 玄云方丈遗体坐在石床上,肉身半点没有腐化,看上去与睡着的僧侣无异,除了他高高鼓起的肚皮。一个肉团正在玄云腹部左冲右撞,企图破开这具躯体上的封印逃走。程素问没想到这魔胎没有灵魂,竟也能靠着肉身的本能反抗到如此地步。某种意义上,这魔胎的强大已经超越了尘世中所有修士,即便荀无涯亲至也未必能降伏得住。慧空独力支撑这么久,不能不使程素问钦敬。 好在魔胎越强大,对程素问来说越有用。眼看封印即将剥落,魔胎将要遁入人间。程素问不及思索,一掌切开他的手腕,喷出的鲜血织成一张密集的网,将石床上坐化的躯体捆成一团。激烈反抗的魔胎一碰到程素问的鲜血便被抽干所有气力,须臾委顿下去。遗体腹部重新变得干瘪,仿佛先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怎么可能?” 程素问心下一震,回头看去。被点了昏睡穴的慧空方丈靠在石壁上,虚弱到随时可能倒下,一双眼睛却清明无比,注视着程素问的目光中带着不可置信的惊恐。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35节 同样的问话发生在归墟底部,青阳帝君竭力护住身后妻子的尸首,向他身前的青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质问。 “父亲,你还不明白吗?”明渊脚尖点在水面上,滴落在半空中的血液顺着手臂迅速倒回逆流,转眼又恢复成完好无损的一只胳膊,“我是您的儿子。” “不,我没有儿子。”白帝神经质地摇头,“你害死了你娘,又毁掉了你娘复活的希望,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母亲已经死了三千年,你如果真的爱她,便应该将她好好安葬,而不是让她冰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青阳帝君哈哈大笑,眼泪不能自控地流下来:“爱?你懂什么叫爱?你知道毕生所爱在面前死去,你却什么都做不到的那种无力吗?” 他看着自己的手,白帝的肉身早就和归墟禁地阵法融为一体。明渊将阵法击穿,冰山被凤凰火焰灼烧成水,青阳帝君的肉身也随之灰飞烟灭。曾经结实有力可以搂住爱人腰肢的胳膊,如今只剩下飘渺的幻影。 “那种心痛的感觉,会让你宁可再也没有肉身。因为没了肉身,你的心就不会痛。我把自己关在这里三千年,每一天我都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我不能替她去死?如果一切能够重头再来,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只要她还活着。” 世间除了昊天,几乎没有能威胁到明渊的存在。他理解不了这种奋不顾身的爱情,默然无言。在他想来,燕月生确实是他所爱之人。但如果让他豁出一切,明渊不确定他能不能抛下青阳氏的族人,毫无顾忌地赴死。 白帝见明渊默不作声,狰狞地笑起来:“你现在当然不会懂,但你扪心自问,如果死的人是那个小姑娘,你难道就不会做得比我更过分?” “我再怎么想要拯救她,也不会靠牺牲别人的命来完成。”明渊冷冷,“父亲,你复活不了母亲,一半是因为你无能,一半是因为你愚蠢。你只顾复活母亲,可有想过伤了司命性命后,青阳氏是怎么被天界其他神族看待的吗?” “青阳氏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眼光!承认吧,我们身上都流淌着疯子的血液。你现在能在这里和我夸夸其谈,只是因为你还没有经历过那种痛苦而已。”青阳帝君诡谲地笑,“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即便我已经不能再看见。” 明渊眼皮一跳,不明白父亲所言是什么意思。青阳帝君的魂魄飘到空中,怀中抱着他死去的妻子。他抱得那么紧,好像和妻子分开一会儿,便是这世界上最大的折磨。 “早知会沦落到今日,我还不如早点去陪你,也不必忍受这三千年的苦痛。”白帝柔声说,嘴唇落在冰冷僵硬的尸体额头。失去冰封和阵法的护佑,青年女子的躯体腐化得很快,不一会儿已经飘散出淡淡尸臭。 “但没有关系,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冰山化净,露出脚下的山石,融化的雪水顺着断崖坠入两边深谷,像是第二个归墟。白帝抱着妻子飘到崖边,往深渊尽头看一眼。那里漆黑不见五指,神秘得如同归墟本身。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青阳帝君居然在笑。他抱着尸体毫不犹豫地迈步向前,一脚踏空。苍白的灵魂和冰冷的尸体一起坠向深谷,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明渊追到崖边,什么也没有看见,但他幻听到了尸体砸在水面上的动静。曾经依靠吞食其他神族生命力苟延残喘的存在,终于也被归墟吞噬,最后合而为一。 在那一瞬明渊知道,青阳帝君已经死了。他虽然自小没有感受过父母的温暖,但从这一天开始,他真的成了没有爹娘的孩子。 “哗啦”一声,是山石坍塌的声音。明渊抬起头,发现原本盛放冰棺的大殿尽头坍塌下去,露出第九扇门。孤独死寂的气息从门上弥漫出来,上万年没有人重新打开过它,即便是以肉身强行融合前八门的青阳帝君。他带着陌生族裔的尸体,又抛弃了青阳氏最看重的肉身,相当于否定了神族传承的血脉,未能得到墓地的认可。 明渊犹豫一会儿,将手放在了门上。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画龙点睛 周采意坐了一会儿, 说燕月生既然安好无恙,她也放心了,就此告辞。燕月生要送她出去, 周采意婉拒。燕月生会意, 只将她送到房门口,目送周采意往寺庙后院走去。 刚要回身, 燕月生腹部忽然一阵绞痛。仿佛有一把剪刀戳进她的肚子,将她的肠子根根搅断。仙力察觉到危机,自行运转修复燕月生开始破损断裂的内脏, 然而她身上的锦霞裳却不允许。体外有如针刺, 体内犹如刀绞, 燕月生痛得一时站立不稳, 只能扶着墙根慢慢蹲下。一股甜腥涌上喉间, 燕月生抹一下嘴角, 是粘稠的血。 “七日断肠散。我果然耽误太长时间了。” 在海底石道中, 燕月生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只能一味向前。因为没有感到饥饿和疲倦, 她刚开始以为只走了几个时辰。但程素问告诉燕月生,她已到了九龙寺。燕月生心下一沉,便知事有蹊跷。她在地下的时间远比她以为的要长。 程素问辞了慧空方丈回到寮房,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他顺着气味走去,发现燕月生房门敞着,地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 “燕姑娘?” 程素问闯进屋内, 发现房中空无一人,桌上仅有几张蚕纸一支毛笔。他目光在五色笔上一扫而过, 随后程素问大跨步到桌后, 蹲下身将委顿在地上的燕月生扶起来。 “燕姑娘?燕月生!” 燕月生靠在程素问怀中, 嘴角鲜血尚在,面色苍白如纸。程素问为燕月生把过脉,神色微变。她先前没有说谎,果真是中了七日断肠散之毒。 他待要给燕月生整理衣袖,原本探在她手腕的手掌往下移了移,无意间摸到燕月生捏得紧紧的拳头。程素问掰开燕月生的手掌,发现两颗被捏烂的药丸。 “原来如此。”程素问从她手里拣出那两颗药丸,放在鼻下闻了闻,“亏你能想得出这个主意。” 燕月生虽不知灵识中的五色笔是什么东西,但经历归墟一事后,她模糊地猜出,这支笔似乎能落笔成真。断肠散毒发之际,她别无他法,只能铤而走险,试图按照药方绘出七日断肠散的解药。 然而她连吞了四五颗,腹部的疼痛依旧没有褪去,反而变本加厉,笔毫上残存的最后一点墨水也耗尽了。燕月生捏着最后两颗药丸,还未来得及吞服便失去了意识。待她醒来,燕月生发现她安稳睡在床上,身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她迟钝地坐起身,额上湿毛巾滚了下来。 “你醒了?”坐在床边看书的程素问抬起头。 “你怎么在这里?”燕月生有些混乱。 “魔胎的事解决完了,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你晕过去了。”程素问合起书本,“对了,把手给我。” 燕月生迟疑地伸出手,程素问将一支墨迹淋漓的毛笔放在她掌心:“完璧归赵,燕姑娘请拿好。” 乾坤笔化成一道金光,融入燕月生眉心,变作一颗不起眼的胭脂痣。燕月生悚然一惊,彻底清醒。 “你救了我?你怎么救的我?” “乾坤笔虽然能落笔成真,但它的前提是理解。燕姑娘似乎不通医术?所以即便照着药方画,也只能画出空壳而已。素问从前在天机阁的时候学过几年岐黄,略通一二,所以能解。” “乾坤笔?”燕月生追问,“你怎么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程素问将手中的书递过来,燕月生接过翻一翻,是一本志怪传奇。 “这是我大师兄四处搜罗的话本,里面记录了乾坤笔的传说。其中一个故事正是发生在九龙寺。”程素问起身走至窗前,“九龙寺名字的由来,起源于寺庙后院绘制的九条金龙。一位姓张的画者路过此地,在墙上画了九条金龙,条条栩栩如生,只是都没有眼睛。旁人问起,画者才又添上几笔。” 燕月生接口:“于是两条有了眼睛的金龙破空而去,所以九龙寺虽名为九龙,但寺院后墙只留下七条没有眼睛的龙。” “你果然知道。” “画龙点睛的故事,三岁小儿都知道。我只是没将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想过。”燕月生揭过几页,“那这神笔马良梦笔生花江郎才尽种种传闻,原来都是指这同一支笔?” “梦笔生花和江郎才尽,指的是文昌帝君的文昌笔,和你这落笔成真的乾坤笔有所区别。后面廉广短暂拥有的那支笔,才是你的乾坤笔。”程素问回过身,“乾坤笔在人间失踪了太久,大家几乎以为这只是一个传说。燕姑娘能使乾坤笔认主,也算是你的缘法。” “此话何解?” “我封印了玄云大师的遗体,需要尽快将其送回天机阁,不能送你去京城,自然也没有办法用山河社稷图帮你查解药。但燕姑娘既然是乾坤笔的主人,即便没有天机阁心法,你也一样可以使用山河社稷图。” “怎么用?”燕月生眼睛亮了起来。 “山河社稷图本是第一代天道化身用乾坤笔绘制的神器,缩天下万物于方寸之内,二者神力来源相同。等姑娘拿到山河社稷图,自然会明白该怎么使用,无需我多言。”程素问轻轻笑起来。 “前提是,郡主能瞒过陛下的眼睛,当真把山河社稷图弄到手。” 慧空方丈先前受了重伤,数日不能下地。今日又强撑着进了后山结界,魔气侵蚀肺腑。若不是有程素问及时出手控制魔胎,慧空甚至不能走出山洞。他卧在床上咳嗽,痰盒里尽是鲜血,竟显出几分油尽灯枯的惨淡。 屋外传来女子的脚步声,接着有人扣门,“笃笃”三声。 “请进。”慧空方丈撑着病躯勉强坐起。 门开了,慧空凝神看去,认出是天机阁的宁又青。虽然程素问介绍她是天机阁弟子,但慧空看出少女举止文雅,十分守礼,周身气质不像修仙宗门出身,更像是京城的人。 “慧空大师。”燕月生行礼。 “宁姑娘此时来访,所为何事?”慧空示意她坐,“可是国师派你来的?” “和师兄无关,只是我有一个问题始终想不明白,想请慧空方丈为我解惑。” “即便是天机阁门下,也会有想不明白的事情吗?”慧空咳嗽一声,“宁姑娘既有心事,为何不去问尊师荀阁主?” “正是因为和师父的意见不一致,所以我才想来请教方丈。” “姑娘请说。” “我听闻玄云大师刺杀君王,是因为僖宗嗜杀成性,伤了太多无辜百姓。他原本是为天下计,才不顾自身安危杀死僖宗。这样高尚的人,为什么最后被迫堕魔呢?” 慧空方丈沉默片刻:“宁姑娘这么说,是认为玄云方丈是对的了?” “难道不是吗?” “宁姑娘有质疑君王的勇气,自然是好的。但宁姑娘判断对错的依据又是什么?你觉得是对的事情,对这世上很多人来说都是错的。你杀死了你觉得应该死的人,但也许他对很多人来说,是不能失去的存在。” “慧空方丈的意思是,即便僖宗作恶多端,手上有太多无辜人命,他也不应该死去吗?”燕月生不悦,语气也硬邦邦起来。 “不是不该,只是还不到时候。”慧空方丈反倒笑起来,“若是玄云前辈耐心等十年后杀死僖宗,不会有任何问题。只是前辈怀有仁慈之心,不能再等下去。那时僖宗气数未尽,玄云便成了逆天而行的堕魔者。一切都取决于天道的判断,而非我们这些碌碌无为的凡人所能决定的。” “天道决定的事难道都是对的?我不相信。” “宁姑娘应该不是天机阁弟子吧?” 燕月生一惊,意识到自己说得忘了形。慧空方丈却不甚在意:“姑娘不必惊慌。天机阁初代阁主便是天道化身,按理来说,天机阁门下不会有敢于质疑天道的人。我是因为这点感到奇怪,所以随便问问。宁姑娘如此为玄云前辈鸣不平,可是和他有共鸣,想杀一个不该杀的人?” 不过几句问话,便将燕月生的心思剖白得一清二楚。她那点引以为傲的小聪明,在慧空方丈眼中无处遁形。谎言被当面戳穿,燕月生一时间无地自容,站起身后撩起裙摆深深下拜:“不错,在下有一血亲之仇不得不报。然而杀了仇人之后,我也许会和玄云大师一般失去自我,堕落成魔,恐怕将要为祸人间。九龙寺出过一位玄云大师,我想九龙寺处理这种事或许有些经验,还望方丈教我。” “不能放弃吗?” “如果放弃,我这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 “姑娘胆识过人,只是过分偏执,老衲没有什么好教的。好在姑娘心存仁善,不愿为一己私仇伤害无辜,还不算完全无可救药。”慧空方丈示意燕月生起身,“姑娘既然不信天道,那就多问问自己的心吧。待到最后一刻,你的心会代替天道给出解答。” 燕月生没有听懂,待要再问。慧空方丈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在被褥上。燕月生慌了手脚,急忙从袖中取出手帕为他擦拭。慧空方丈摆了摆手:“我已经病入膏肓,没有救了。郡主不必操心劳神。如果没有其它问题,便请郡主先离开吧。我那徒儿房景延还在等着,我还有些话要对他说。” 听到“郡主”二字,燕月生呆立在原地,几乎动弹不得。慧空方丈慈爱地笑一笑:“郡主?” 燕月生回过神,行礼后转身离去。房景延不知何时候在门外,和燕月生擦肩而过。慧空方丈缓过气,命房景延把门关了。 “师父昨儿看起来才好些,今天脸色怎么又差了?”房景延一边关门一边抱怨,“程素问当真有认真为您看诊吗?” “又胡说八道,”慧空叹一口气,“刚才采意是不是又去找你了,你这样不高兴?” 房景延动作慢下来:“徒儿没有不高兴,只是想起以前的一些事。” “你从前是做过些错事,可也不该被折磨到如今。”慧空沉默片刻,“我此次叫你来,正是为了帮你解决这件事。” 房景延意识到什么,闪电般抬起头。慧空方丈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我权且休息一日,待缓过气来,就亲手为你剃度吧。”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乾坤笔墨 燕月生不是故意要偷听慧空师徒二人的对话, 只是她感知太强,又没有走开太远。房间没有结界的屏蔽,慧空的话一字不落吹入她耳中。燕月生起先没有留神, 走开一段后忽然煞住脚。她想起之前听到周采意所说誓言, 一时间决断不下。 慧空看破燕月生身份却并未将她拿下,又有方才的点化之恩, 燕月生按理不该给他添堵。可周采意一路护送燕月生到九龙寺,又在她失踪之后四处寻访燕月生的踪迹。燕月生更不该明知房景延将要遁入空门,却不及时告知周采意。 正犹豫不决, 周采意恰好从院门走出, 眼看将要御剑离去。燕月生不及思索, 已经叫出声:“周姐姐!” 周采意顿一下才意识到有人叫她, 朝这边看来:“燕姑娘。” 燕月生三步并两步赶上前:“周姐姐这是要回明夷宗?” 周采意点点头:“此次出门, 我已经浪费太多修行时间, 是该回去了。” 燕月生急中生智:“我先前和阿陵约好, 办完了九龙寺的事, 我还要回明夷宗接她。我担心我自己回去脚程太慢, 可否请周姐姐在九龙寺多盘桓一日?” 第36节 周采意果然犹豫片刻,但最后还是婉言拒绝:“此次我离开宗门时间实在太久,再逗留下去未免有些不像话。明夷宗会好生招待屠姑娘,不会让她出半点岔子。燕姑娘什么时候来接她都行。” 周采意并不知道,此时屠汝陵已经离开了明夷宗。然而燕月生也不知道,她待要再劝, 一只手落在燕月生肩上,及时止住她要说的话。 “燕姑娘原是好意, ”程素问不知何时出现在燕月生身后, “她并不是为了自己请少宗主留下来。周姑娘若是能明日离开九龙寺, 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周采意皱起眉。她向来不喜欢天机阁的人,总觉得他们神神叨叨,比满口佛偈的和尚还要难缠。她往后退一步,神情冷淡:“不必了,我想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她朝燕月生点一点头算作招呼,御剑离去。燕月生决心本就不坚决,只动摇片刻,连周采意的影子也看不见了,只得悻悻放下企图挽留周采意的手。 “你也听到慧空方丈决定给房景延剃度了?” “没有,但是可以猜到。”程素问收回手,“方丈如今性命垂危,运气好的话还能剩一两月,运气不好便是命在旦夕。他对房景延有愧,临死前一定会补偿这个徒弟。” “慧空方丈对房景延有愧?”燕月生吃了一惊,“为什么?” 在周采意说的故事里,慧空方丈救下灰心丧气几至殉情的房景延,给了他遁入空门从头开始的机会,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为什么还会愧疚? 程素问没有解释。他看一眼天色,离日落还有几个时辰:“时候还早,燕姑娘可要今日离开九龙寺?我可以顺路送一程。” “你也是今天离开?我以为你会留在这里为慧空方丈治病。” “本来计划是这样,但今天中午之前,慧空方丈还有能救的机会。但他如今已是药石无医,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不如早些将遗体送回天机阁。” 程素问想起午间强行闯入魔室的慧空。明明方丈是因为担心程素问,强行破开程素问点的昏睡穴,最终却导致魔气侵蚀伤口,将慧空方丈自己送入了死地。事已至此,无可挽回。程素问有些遗憾,但也没有非常遗憾。 “玄云方丈的遗体已被我封印,我需要将它送回天山,和姑娘并不是同一条路。到香雪村村头,我们就此别过。”程素问拿出两个瓷瓶,“这里临时解药一共二十颗,燕姑娘注意些吃,别又弄丢了。” 燕月生接过:“这是国师先前用乾坤笔画的?” 程素问颔首:“我已和住持打过招呼,就此动身吧。” 在通往香雪村的路上,燕月生不经意问:“先前我贸然出现在国师房中,你好像一点都不惊奇?是早知道我会出现在那里?” “路是燕姑娘选的,素问怎么能未卜先知?” “不,这条路并不是我选的,是乾坤笔选的。”燕月生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在爬出石道前,我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它好像指引着我来找你,甚至知道怎么避开你的结界,这很奇怪。” “也许乾坤笔知道燕姑娘要来九龙寺,所以开了一条通往这里的道路。” “是吗?” 燕月生并不相信。然而程素问明显有所保留,她不好追问下去,只是心里存了个疑影。眼看香雪村近在眼前。程素问就此辞去。燕月生找到香雪村的驿站,写一封信去明夷宗。信中说她找到彻底解毒的方法,只是需要些时间,暂时无法回明夷宗接屠汝陵。随信附上一百两银子,若是燕月生回不来,还请明夷宗多看顾屠汝陵些时日。 写到这里,燕月生犹豫一下,又补上一句:“我临行之前,恍惚听见九龙寺房景延似乎将要剃度,只是未曾听真,没有十分把握。周姐姐若是在意,可自己前去一观。” “这些银子都是要寄到明夷宗的?”驿站的伙计给木匣贴上封条,掂了掂匣子的分量,“好沉,这寄送费用可不低。” “钱不是问题,只是要快。”燕月生取出用乾坤笔画成的金银。自从逃出京城,她鲜有这般财大气粗的时候。 “得嘞。”得到额外赏钱的伙计眉开眼笑,将燕月生的货物丢到马车上。燕月生捻了捻乾坤笔的笔毫,看着手上鲜红的墨汁陷入沉思。 如果燕月生没有记错,在她昏过去之前,乾坤笔的墨水便该早已耗尽。但程素问还给她的乾坤笔,却和她离开归墟时分毫无差。若不是它还能落笔成真,燕月生险些以为程素问是将笔调包了。 “包裹已经打包好,会连夜为您寄送,快的话两日便能送到。客官?客官?” 燕月生回过神:“那就好。” 慧空方丈决定为房景延剃度的消息前一日并未放出去。不是因为慧空没有下定决心,而是因为房景延尚在犹豫,不肯将慧空拖入他和明夷宗的恩怨。然而师父已经拿定主意,又岂是做徒弟的能够改变的?第二天天刚亮,慧空方丈便勉力下床,请来住持为房景延主持剃度。 消息很快散布出去。房景延虽身为俗家弟子,久未受戒。然而他师父是慧空方丈,房景延又是当世唯一一个挺过九死转还丹毒性的存在,九龙寺僧人没有一个敢轻视他。殿下小和尚挨挨挤挤站在一处,殿中房景延除去俗衣,净手上香后跪在蒲团上。 数日不见,慧空方丈清减许多,双颊干得只剩颧骨,一把骨头甚至撑不起袈裟。小和尚交头接耳,纷纷猜测方丈是不是感了风寒。 “师父……”房景延犹豫。 “不必担心,有我在,采意不能把你怎么样。” “我并不是在担心自己。”房景延急忙解释,“我是担心师父。采意向来说到做到,绝不会食言。我先前有负于她,也就罢了。可师父为何要踩这趟浑水?” 慧空还未回答,一旁住持倒先笑起来:“傻孩子,佛门中人什么地方去不得,难道还会害怕区区浑水吗?” 慧空却没有笑。他沉默片刻:“早在我将你带回九龙寺的那天,我便已经在这摊水里了,哪里还要等到今日?” 慧空方丈虽做不到天机阁的“知天下”,也不会五云观的请仙扶乩,但他卜卦算命向来很准。他算到周采意命有一情劫。如果说始终不能得到所爱之人是房景延的命运,那么误以为此生不渝却遭受背叛便是周采意的劫。 如果房景延当日听从无妄剑宗宗主的命令,和周采意结为秦晋之交。要么周采意成为房景延所爱不幸早逝,要么房景延背叛周采意另有所爱。慧空不忍女儿在痛苦的单相思中自我折磨,决定将这个变数掐死在苗头中。 他要度房景延出家。 慧空本意是为了让周采意放弃房景延,但房景延在订婚宴上弃周采意而去,反而将周采意刺激得更加厉害。以致她在佛前立誓要杀为房景延剃度之人,房景延至今都只能是俗家弟子。这是慧空方丈始料未及的结果。 “是我做错了,一切皆是天意,我不该插手。”慧空低声说,“如果当日我不将你带回九龙寺,不改变你和采意的命运……” “师父在说什么?”房景延迷惑。 “没什么,”慧空方丈摇头,同时看一眼住持。住持会意,将戒刀递过。慧空接过戒刀在手,为房景延除去顶发。正是“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却尘牢不净身”。不多时,房景延的头发落了一地。眼看三刀将尽,一旁小和尚们齐声唱诵。 “毁形守志节,割爱无所亲,弃家入圣道,愿度一切人。善哉解脱服——” 佛偈庄严,似能洗涤人心。然而唱诵声未落,已有不速之客来访。慧空正要为房景延著衣,风尘仆仆的周采意已经闯进大殿,当头喝道:“且慢!” 作者有话说: 文中剃度仪式参考《法苑珠林》,已适当简化。 第51章 、弑父之罪 周采意御剑的速度远比马车要快, 按理说本不会被追上。然而送货的马车日夜兼程,周采意却是晓行夜宿。她无意间撞见为燕月生送信的驿站马车,卸货的驿站伙计说有寄去明夷宗的货物, 收件人名字写的是崔鸣剑。周采意拆开燕月生的信, 知道慧空将要为房景延剃度后立即返回九龙寺,然而终究迟了一步。房景延顶发皆除, 只差著衣,看上去与寻常僧人无异。 看清房景延背影的一刻,周采意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声, 愤怒填满她的胸腔, 以致周采意浑身燥热。单枪匹马闯进九龙寺的少女面容冷肃, 握紧剑柄的手却兴奋到微微发抖。 “终于忍不住了是吗?房景延。”周采意剑未出鞘, 牙齿咬得“咯咯”响, “我想你应该不会忘记, 当初我在这里说过什么。” 主持剃度仪式的住持出声:“周施主若是来观礼的, 大可不必如此喧宾夺主。若是有话想对鉴心说, 待剃度结束再找他说也不迟。” “我不认识什么鉴心, 我找的人是房景延。”周采意毫不退缩,“当然,为什么要给房景延剃度,我还要请慧空方丈给出解释。如果说不出来,休怪采意不顾昔日情分。” “放肆!”一旁的慧舟斥责出声,“即便是明夷宗的少宗主, 也休得在九龙寺无礼!” 说话间,站在殿中的小和尚各自变换步法, 隐隐将周采意封锁在殿中。周采意瞥一眼, 冷笑起来:“我还什么都没做, 就想先下手为强了?我看九龙寺也不过如此,老一辈怕出手斗不过我丢了颜面,只拿小辈出来白填限。” “你!” 慧空及时止住慧舟口出恶言:“如今我已为景延剃度,一切已成定局。采意,你究竟想要如何?” “房景延虽然削去了头发,可名字尚未进度牒,我不信这已成定局。”周采意剑出鞘三分,“我要房景延就是房景延,不然,我就先杀方丈,再杀他。” “好大的口气!”住持重重地将禅杖往地上一拄,“我倒要看看,周施主是想怎么对我九龙寺僧人动手?” 周采意不理会住持的问话,她看向房景延光秃秃的后脑勺,语气暗含威胁之意:“房景延,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要不要出家?” 一直跪在地下的房景延终于动了动。他敛起衣角起身,慢慢地转过身来。在这过程中,房景延的目光和慧空方丈的撞在一处。慧空眼神里满是鼓励和慈悲,始终犹豫不决的房景延终于下定了决心。 最终青年僧人低眉合掌,神情无波也无澜:“这里只有和尚鉴心,从来没有什么房景延。” 话音刚落,周采意长剑骤然出鞘!一旁的小和尚以为周采意要伤房景延,纷纷结成阵势。周采意却并不看房景延一眼。三尺青锋在空气中一划而过,光芒几乎刺伤众人的眼睛,径直刺向慧空的胸口。 “师兄!”慧舟失声惊呼,伸手便要挡在慧空身前。然而他手刚触及到剑光,便觉手掌一痛。慧空左手反手一推,及时将慧舟从身前推开,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在一团光影中准确无误地夹住周采意的剑锋。慧舟惊魂未定,低头看去,才发现他四根手指几乎被周采意砍断,四处伤口深可见骨。 “明夷三十六剑。”慧空叹息,“采意,你当真想用明夷剑对付我?你很多剑招甚至都是我指点的。” 周采意面无表情地一拧剑柄,原本只是虚幻的三十六道剑气骤然化成实质,笔直地向慧空方丈脸上削去。慧空方丈瞳孔一缩,反手一挥,海青袈裟勉强挡下十数道剑气,却有更多剑气破开袈裟刺入慧空体中。周采意得以抽回武器,纵身往后一退,轻飘飘地落在大殿门框上。 “方丈了解的只是十五岁的周采意,而非二十五岁的周采意。”青年剑修手指抚过泠泠剑锋,“十年过去,我若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也对不起我昔日在佛前立下的誓言。” 殿中鸦雀无声,许多小和尚根本没有看清二人交手,只觉眼花缭乱。剑光散去,周采意全身而退,慧空方丈却为周采意所伤,袈裟渐被鲜血染红。慧空方丈是众和尚的主心骨,是九龙寺的顶梁柱,是大梁修真界最强大的修士之一。周采意不过刚刚二十五,纵使天赋过人,也不该能修炼到如此地步。 “周采意,”房景延横身挡在慧空方丈身前,“十年前是我亏欠了你,和我师父无关。你冲我来,不要伤了我师父。” “冲你来?你是谁?”周采意轻蔑地笑,“我只认识房景延。你既然不是他,就离这里远一点,小心刀剑无眼。” “采意,”房景延软下语气恳求,“请你看在过往的一点情分,不要为难我师父,他没有做过任何伤害你的事,你何必与他较劲?” “他没有伤过我?十年前将我的未婚夫带进佛门的难道不是他?缺席订婚宴的人难道不是你?”周采意拖着长剑一步步向前,“十年前你做了缩头乌龟不敢来见我,让我被全天下的人耻笑,如今再逞英雄未免也太晚了些。你再不让开,我就先杀了你,再杀你师父。” “你不能杀他。”慧空支撑着身体勉强站稳,“采意,你当初发的誓是先杀我再杀他,你不能乱了顺序。” 住持向身旁使了个眼色,九龙寺慧字辈的和尚会意,向周采意包围而去。身在包围圈正中的周采意挑起眉:“是吗?” “动手!” 一声断喝,殿中僧人同时向周采意扑去。数百道雄厚光明的灵力锁定周采意所在,眼看便要将周采意制伏。青年剑修的身形却忽然消失了。房景延最先意识到不对,遽然回头,三十六道剑气破空而出,砍翻佛像前的桌案,案上供奉的新鲜瓜果和碎瓷滚落尘埃,大殿一片狼藉,慧空方丈单手握着周采意的剑锋,指间鲜血淋漓而下。周采意横剑于慧空脖颈上,冷眼看他垂死挣扎。 “孩子,你不能杀我。”慧空轻声说。 “这违背我的誓言,我是个守信的人。”周采意手上动作紧了紧,剑锋割破了慧空的脖子。 “不要动!”住持大喝一声,制住所有要扑上前的和尚。只这一次交锋,他已经清楚地感觉到,周采意或许已经能和如今的慧空比肩,远非他们能够企及。 “是啊,你不杀我,便成了不守信用的人。”慧空微笑起来,“可你杀了我,就成了弑父的罪人。这样十恶不赦的大罪,你也要明知故犯吗?” “你说什么?” “你难道就从来没有疑惑过?九龙寺从前和明夷宗素无往来,可我为什么会常去明夷宗做客?为什么每次你师父都会把你叫出来见我?”慧空方丈声音很轻,“采意,你难道就一点没想过为什么?” “因为我是明夷宗的少宗主,我要跟师父学着待人接物。”周采意抬起下颌,“难道不是吗?” 慧空方丈摇头,脖上鲜血顺着剑锋流了下来:“当然不是,因为我是你的父亲。” 慧空从未将这桩秘辛告知过第三人,九龙寺中也无人知晓。一时间众人惊得呆了,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周采意难得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可她身体却忍不住开始发抖。 “不可能!师父告诉过我,我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他们都不要我了。”周采意拼命摇头,“而你是个和尚!和尚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我并不是生下来就出家,当然可以有孩子。”慧空看着周采意的眼睛,“你就没有想过,崔鸣剑给你起的名字为什么姓周?因为你娘便是姓周。我和你娘成亲当天悟道,就此出走遁入空门。然而你娘当时已经珠胎暗结,最后生下了你。她无力独身抚养一个孩子,将你带至野外,想要将你抛弃,结果遇到了崔鸣剑。” “你先抛弃了我娘,然后我娘抛弃了我?”周采意的手忽然不抖了。 “数年后我云游归来,你娘已经改嫁。她恨我入骨,告诉我她曾经为我生过一个孩子,但孽种一生下来就被她掐死了。”慧空顿了顿,“我起先以为她是在故意气我,直到后来我卜了一卦,才发现我当真有一个孩子,而你就在明夷宗。” “你先前从未告诉过我这些事,现在说出来又是为了什么?”周采意目光锋锐如刀,“我明白了,你是故意的,你想逼我不杀房景延。” “你立的誓言,是先杀我再杀景延,但你不能杀我。”慧空方丈手指渐渐没了力气,“你一旦杀了我,弑父罪业加身,你的飞升之路就此断绝。是选择履行你的誓言杀了我们,还是选择为了你的修行大道放弃,一切都取决于你。但你下定决心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回头了。” 周采意前二十五年从来没想过她有一天会弑父。然而在今天之前,她也只有崔鸣剑一个父亲,如今忽然又跑出了一个爹。即便慧空负他的恋人甚深,如果他当真是周采意的亲生父亲,周采意绝不可能认他,可也无法亲自动手杀掉他。 青年剑修沉默良久,忽然仰天一声长啸。周采意纵身跃起,三十六道剑气齐出,黄金浇筑的佛像应声而碎。被斩断的佛像头颅“咕噜噜”滚落于地,嘴角依旧带着和蔼的微笑。九龙寺的僧人慌忙上前将吐血倒地的慧空方丈扶起,而明夷宗的周采意已经不知去向。 第52章 、前世修缘 第37节 周采意回到明夷宗时, 崔鸣剑正指点她两个师弟习剑。以周采意的眼光看,这两位师弟剑招幼稚程度堪比她十二岁的日课,然而他们已经快二十了。崔鸣剑为了给徒弟喂招, 将实力压制得与这两个徒弟相当, 周采意不需要思索便能做出最好应对。这么简单的拆解竟然使周采意心情放松下来,和慧空当面对质的震惊和愤懑情绪短暂被压制下去。 但它们并没有消失。 “终于知道要回来了?”崔鸣剑头也不回。 对招的师弟同时收剑, 恭敬地向周采意行礼。他们的大师姐踩着草地走来,只是点一点头。 “师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两个师弟对视一眼, 便要行礼告退。崔鸣剑止住他们:“课还没上完, 一个个就想跑了?先把这七剑练熟了再说。你们师姐在你们这个年纪, 早就学会全部三十六剑了。” 嘱咐完两个徒弟, 崔鸣剑才转过身。周采意为了燕月生房景延二人奔波数日, 眼里疲惫如尘灰。 “慧空方丈告诉我, 他其实是我亲生父亲。我不能杀他, 更不能杀房景延。” “他确实是你的父亲。我想, 你应该有做过一点心理准备?” “我以为师父你认识我的父母, 但想不到我爹竟然会是个和尚。周采意,多好的名字。”周采意摇头,“但我怎么能猜到,我的父亲根本不姓周?” 慧空出家前俗名姓李,周采意偶然听九龙寺住持说起过。何况她和慧空方丈长得一点都不像,周采意想破了头, 也不会意识到她与慧空有血缘之亲。 “我从你娘那里将你抱过来,自然是按照你母亲的姓氏给你起名字。”崔鸣剑斟酌字句, “我以为你不会想要和抛弃你的父母再有瓜葛, 所以才和慧空约定, 他永远不能向你透露你的身世。他之前一直做得很好。” “那他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周采意忽然激动起来,“我早就知道我没有爹娘,已经这样过了二十五年,他以为我还会像三岁孩童一样,整天做着爹娘从天而降的白日梦吗?” “明夷宗就是你的家,你并不是没有家的孩子。”崔鸣剑打断她的话,“慧空方丈前日之举并不是为了向你示好,而是为了保护他的徒弟,你不必有心理负担。他用这个身份逼你对房景延放手,日后他不会也不能再干涉你的生活。” 周采意沉默片刻:“我恨他。” “可以恨他一段时间,毕竟他无论是作为爱人还是作为父亲都不算称职。”崔鸣剑揉了揉周采意的脑袋,“但不要恨一个人太久,恨一个人时间越长,你情绪被消耗得也越多。周采意是慧空放弃的人生中的一个过客,而你也可以把慧空当成过客。你可以把恨他们的时间用来做其他事。” “……他们?”周采意皱起眉,“师父想说的到底是慧空还是房景延?” “如果你不再在意他们,是慧空还是房景延还重要吗?” 周采意默然片刻:“师父,我想见一见我娘。” “她不一定想见你。” “我不和她打招呼,只是远远看一眼也行。”周采意抬起下颌,“我知道,我是她不想要的孩子。但既然我已经见过了亲生父亲,不去见她未免有些厚此薄彼。” 村头私塾,正在为第二天卖油准备的周氏娘子若有所感抬起头。远远的灌木丛中站了人,影影绰绰看不分明。她挑起帘子,撞进一双秋水般的剪瞳。青年女子按剑立于树荫下,朝她笑一笑。 “你是……” 周氏娘子心头隐隐涌上一个猜测,但是不能确信。忽然一阵地风刮过,吹起无数灰尘。周氏娘子被吹迷了眼。待她揉开眼睛再看,树荫下的青年女子已经不见了。师徒二人的对话被卷在风中吹远,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她真的是我娘?我觉得我和她长得不太像。世上真的会有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的孩子吗?” “也许你是上天赐给你爹娘的孩子,但他们不珍惜你,所以天道收回了这份礼物,让你长得谁也不像。” 离开九龙寺后,燕月生一路北上。她还记得在明夷宗被刺杀的事,每到一处必得乔装打扮。然而穿上锦霞裳,燕月生无法使出半点幻术,只得用乾坤笔在脸上画出明渊的模样。好在比起算力,她丹青功夫也不遑多让,花不了多少墨水。她又将锦霞裳扎在腿上,外面罩一件宽大的紫袖圆领袍,脚底塞了七八层鞋垫。幸得燕月生体形偏瘦,多穿一件也看不出来,还得在咽喉处画出喉结,另在脊背肩膀处塞些棉花,将身形垫得厚实些,才能勉强看起来像个男子。 等她赶到京城,已是二月光景。距离摄政王谋逆一事已过去数月,京中守卫比先前宽松许多,城门看守也不再到处盘问来人底细。燕月生在京城中央的宴福楼点了一桌菜,却不急着吃。隔壁雅间的交谈声汇入她的耳中,其中许多都是她曾认识的人。 “前儿大将军顶撞陛下,陛下脸都气白了。我还寻思着这位当真不怕死,结果林将军回去便大病一场,几日不能上朝,焉知不是心病?看来君威莫测,他也是怕得很呢。” “谁不这么说?大家都以为陛下必定会恼了大将军。毕竟摄政王一倒,这半年来不听陛下话还能教训陛下的也只剩下他了。”说话的人“啧啧”有声,“没想到陛下不但不生气,还赏了大将军许多宝物。药材也就罢了,偏有一件贴身小袄,是用神族凤凰脱落的尾羽织就。据说宫中也只得这一件,能挡住修士的全力一击,寻常护心甲都比不上。” “说来也奇怪,陛下如此爱重大将军,为什么当初就容不下一个摄政王呢?” “嘘——不要命了!怎么什么话都往外面说?小心隔墙有耳,若是被人听了去,你的脑袋可就不保。” “是我嘴快,不说了。喝酒喝酒。小弟自罚一杯。” 宫中能抵挡修士攻击的宝物不多,燕月生当郡主的时候摸了个遍,从没听说过这领凤羽袄,一时间有些疑惑。隔壁续道:“大将军虽曾为陛下心腹,但如今再论,陛下最信任的大约还是薛统领吧。摄政王一死,燕家大半军权被陛下夺回,剩下的油水都给了薛家。朝中眼馋的人可多得很哪。” 燕月生心中一动,琢磨着要不要易容成薛稚的模样混进宫廷。但接下来的谈话很快打消了她的想法。“这个月来薛稚日日随值,几乎睡在了宫里。陛下爱他爱得跟什么似的,他兄弟也狐假虎威在外面逞威风,我就不爱看他们这幅狗仗人势的模样。” “国师出京,陛下也是有顾虑的吧。宁道长虽为国师师妹,却比陛下还要年轻,看着就不太可靠。陛下为了自身安全,自然是要薛稚随身侍奉的。我看国师什么时候回京,薛稚便什么时候能出宫。”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们议论还未结束,隔壁的燕月生已经结账走人。身形单薄的青年没入大街人群,一转便不见了踪影。 宁又青从没见过比姜佚君更怕死的皇帝,当然,这也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皇帝。程素问刚离开京城去了西南九龙寺,姜佚君便将宁又青召入宫中随侍。其他人不明就里,以为陛下是看上了这位天机阁门下,想要纳这位宁姑娘充实后宫。而宁又青却清楚得很,姜佚君只是害怕摄政王残党的刺杀。如果姜佚君有一天要娶她为后,也绝对是因为这样更方便宁又青保护他。 她先前劝说过姜佚君,摄政王残党早就被他杀光了,剩下的也不在京城。姜佚君坐在龙椅上,大可高枕无忧,何必惧怕那些成不了气候的家伙。 而姜佚君只是摇了摇头。 “还有一个人。燕月生,她还没死。” 宁又青想起雪夜客栈的匆匆一面:“睿郡主不过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天道护持,何必惧怕一个弱女子?” “天子?”姜佚君重复一遍,轻轻笑起来,“不,我不是凡人,但她也不是。宁姑娘,你还不够了解她。燕月生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会回来杀掉我。我不能给她这口气。” 想到这里,宁又青摇摇头。她见过贸然从三楼跳下来结果把腿摔断的燕月生,很难将那个柔弱的少女和姜佚君忌惮的睿郡主看做一个人。那一夜若不是程素问执意插手,燕月生或许早就死在妖族手里。睿郡主能活下去已属侥幸,怎么还能凭一己之力谋逆? 眼下姜佚君又传召,命宁又青去书房随侍。宁又青转过宫墙,正要去见姜佚君。忽然间她停下步伐,倒着退出门槛。 “师兄?” 待要离去的背影僵硬片刻,随后程素问转过身:“是我。” “真的是你!怎么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宁又青大喜,在程素问背上猛拍一下,“我前天才收到师父来信,说那魔胎十分棘手,你还得在宗门待几日,怎么忽然回来了?” 这一拍,宁又青忽然觉出不对。程素问看起来瘦,身躯却是结实的。而眼前的“程素问”被她一巴掌拍在肩上,衣料竟微微塌陷下去,抽手后很快恢复如常。宁又青细细揣度那份手感,竟有些像棉花? “程素问”挑眉时眉毛的角度和往日分无二致:“师父重新封印了魔胎,虽然它有时还会暴动,但不妨事。我先回来看看你,这几日在宫中可拘束?陛下可有为难你?” 宁又青巧笑嫣然,目光却在“程素问”脸上来回逡巡:“我没事,陛下待我——很好,还教了我许多事。” 话犹未了,宁又青闪电般出手,掐显形诀后捏住“程素问”的脸往旁边狠狠一扯。燕月生不防,险些惊呼出女声。好在她控制住了自己:“什么时候染上的怪毛病,这也是陛下教你的?” 宁又青没看出不对,只得悻悻放下手:“恶作剧而已,师兄何必在意。” 正在此时,一位满脸惊慌的宫女从二人身后疾奔而过。她看见程素问,眼睛骤然一亮:“国师回来了!请国师随我来,太后有请!” 燕月生借机想要脱身,宁又青反应也不慢,翻手便要去抓“程素问”的胳膊。但燕月生动作更快,从宁又青手中顺利抽出袖子后随宫人离去。只仓皇一眼,宁又青无意间瞥见“程素问”翻卷的衣袍之下,竟是一件五彩斑斓的女裙! “……这绝对不可能是四师兄!” 太皇太后年前病重,不完全是姜佚君的谎言。太医院原以为熬过冬便会好些。然而眼看春日将至,太后的身子却渐渐虚亏下去,一月中倒有一多半时间昏迷不醒,眼看今日情况急转而下,宫女忙着去叫太医,没想到半路抓到一个精通岐黄的程素问。 顶着“程素问”面容的燕月生被宫人簇拥到床前,宫女掀起帐子请他为太后看诊。室内檀香极重,压住了将死之人的腐败气息。太后合目睡着,脸已经半青黑了。燕月生完全不通医术,眼下也只得打肿脸充胖子。她装模作样为太后把了一会脉,又掀开这位姑奶奶的眼皮看了看,太后的瞳孔已然开始涣散。 “太后已经数日水米不进,宫中太医都说太后娘娘大限将至。”宫里乌压压跪了一地宫女,“还请国师救救太后!” 燕月生以前来太后宫里侍疾,从来没被这么跪过。她正寻思着要怎么脱身,屋外忽然响起太监尖利的通传声:“皇上驾到!” 第53章 、逢场作戏 几乎在听到姜佚君呼吸声的同一瞬, 燕月生浑身汗毛奓起,下意识去衣袖中摸匕首。待摸了个空后,燕月生才想起, 父亲送给她的短刀已经被黄朝暮夺走了。 姜佚君刚迈入门中, 便看见一地满面泪痕的宫女。他心中一突,知道太皇太后情况不好, 匆忙赶入内室。青年国师正坐在太后床边,手脚轻柔地为太后掖被子。 这个动作很眼熟,姜佚君恍惚看见了表妹燕月生。然而青年抬起头, 却是程素问的模样。姜佚君晃了晃头, 将幻象从脑海中赶出去:“国师总算回来了。皇祖母现下如何?可还能救?” 燕月生目光从薛稚等侍卫身上一扫而过, 心中估量着此时下手能有几成把握, 不无遗憾地发现几乎为零:“我很抱歉。但太后旧疾缠身已非一日, 如今……” 她故意没把话说完, 语气十分遗憾。这份遗憾货真价实, 姜佚君以为程素问是在惋惜他不能救下太后, 没有多想。燕月生起身给姜佚君让出位置, 姜佚君坐在床边握着太皇太后的手,神情难掩痛苦。燕月生冷眼旁观,只觉心头大快,恨不得姜佚君再痛一些,和太后黄泉路上作伴才好。 “疼,疼……”昏迷的太皇太后梦呓。 “皇祖母, 朕来了,”姜佚君紧紧握着太后的手, “你睁开眼睛看看孙儿。” 太皇太后浑浊的眼睛已经无法聚焦, 她好像认出了姜佚君, 又好像没有:“我的儿,你儿子杀了你弟弟,你知不知道?” 太后气若游丝,这话没多少人听见,姜佚君却听清了。他动作凝固一瞬,握着太后的手也僵硬了。燕月生站成一具木雕,脸上没有多余表情。 太皇太后姓燕,是燕霁云的亲姑姑,燕月生的姑奶奶。为了母族满门荣耀,太皇太后常叫燕月生进宫玩,便于燕月生和姜佚君培养感情。她希望燕月生能成为燕家第二位皇后,光耀燕家门楣。没想到姜佚君反手屠了燕霁云满门,燕家血脉由此断绝。 “皇祖母,是摄政王谋反,朕才杀了他的。”姜佚君反反复复地说,仿佛谎言说一百遍便能成为真实,“你不能向父皇告状,对我来说太不公平。” 语气竟有几分委屈。燕月生忍着恶心提醒他:“太后此时应是回光返照,还能再撑些时候。陛下忧思太过,哭声反而要叫太后不得安宁。” 姜佚君如梦初醒,回头怒视乌压压跪了一地的宫女:“参汤在哪里?” 太皇太后贴身宫女哭得眼睛肿成桃子,捧了一小碗参汤上前,姜佚君接过手。燕月生扶起太后上半身,看姜佚君一口一口地为太后喂参汤。太后喝了小半碗,又昏昏沉沉睡去。燕月生扶太后睡下,姜佚君将碗搁在托盘上,自有宫女捧下去。整个过程寂然无声。随后姜佚君出了内室,燕月生跟出来,薛稚等禁军不远不近地站在檐下。 姜佚君满腹气闷,站在树下出了一回神,忽然道:“国师此番去九龙寺封印魔胎,一路可还顺利?” 燕月生谨慎地措辞:“遇到些麻烦,不过已经解决了,算不得十分棘手。” “国师出马,自然无往不利。可朕没了国师的帮助,这个月来处处掣肘。林图南前几日上了奏折,问燕霁云已死,朕究竟属意谁去镇守西北。怎么,他有西南六万兵权还不满足,还看上了西北的军权吗?” “我想,林大将军应该不是这个意思。”燕月生不咸不淡地劝几句。 “他不是这个意思,还能是什么?”姜佚君骤然回身看向燕月生,“他从前和燕霁云一直不对付,朕才饶了他一命,没有将他从前做的恶事一同清算。现在他倒以为朕对他有所忌惮,渐渐得意过了头,忘记谁是君谁是臣了!” “陛下息怒。大将军日后会想明白陛下一番苦心的。” 姜佚君冷静下来:“前段时间西南斥候送了消息回来,说是一月间在明夷宗附近发现了燕月生的踪迹,国师以为如何?” 燕月生眼皮一跳:“竟有这种事?” “国师难道不知道?明夷宗二长老丁义山是先燕王妃的叔叔。朕早就料到,燕月生离了京城无处可去,一定会去投奔明夷宗。”姜佚君忽然转身向燕月生行礼,“若没了天机阁相助,皇室断断没有力量与明夷宗敌对,还请先生助我!” 燕月生坦然受了姜佚君的礼:“陛下请起。素问此番去九龙寺,恰好从西南路过,听九龙寺方丈说起一事。原来在素问到九龙寺前,另有一少年女子去九龙寺进香,求慧空方丈为她前途卜算一卦。那女子长了一头卷发,眉心有一颗红色小痣。陛下听着可觉熟悉?” “燕月生,一定是她!她在哪里?” “这个,素问也不知道。”燕月生慢悠悠地说,“但师父既将山河社稷图送到京城,又授我乾坤心法。素问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为陛下查出这位睿郡主的所在。” “山河社稷图?”姜佚君有些困惑,“那不是国师为朕展示魔胎入世的幻境图吗?怎么能凭借它找到燕月生?” “若是山河社稷图只能创造幻境,它也不能成为我天机阁的神器。”燕月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此物乃是初代天道化身绘制,只要现实中存在的人与物,都能够在图中找到并一一对应。睿郡主只要活在这世上,她所在的方位便会被此图忠实地记录其中。” “既有如此神物,国师为何不早些拿出来?”姜佚君语气中暗含责怪之意,“偏要等到如今?” “陛下勿怪,此物乃是天机阁至宝,轻易下不得天山,所以我从前未曾说过。但如今师父将神器送来京城,也教会了我使用此图的方法,问题便迎刃而解。”燕月生歉然,“陛下请出山河社稷图,我自然会为陛下展示如何使用此图寻找睿郡主的下落。” 姜佚君疑心稍去:“原来如此,只是此图被我挂在了书房。国师如不介意,可随我去书房去取。” 宁又青在书房里等得心焦。明明是姜佚君传令召她来书房,可她到了书房,姜佚君却不见了。宁又青一时无法走脱,又惦记着那个胆敢冒充师兄的大胆匪徒,不知那个贼要顶着程素问的脸在宫中做出什么事。她无心喝茶,几度坐下去又站起来。终于,宁又青按捺不住,便要出书房去寻姜佚君。远远传来太监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你可算来了,”宁又青急得忘了尊卑,一步跨出去,“我和你说——” 话未出口,宁又青看见姜佚君身后的“程素问”,未说完的话卡在脖子里,噎得她险些喘不上气。姜佚君瞥宁又青一眼:“宁姑娘这是见到国师回来,高兴得话都不会说了?” “只是没想到师兄和陛下一起回来,有些惊喜罢了。” 第38节 宁又青将“惊喜”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尽管她的表情看上去只有惊没有喜。她不知“程素问”的底细,担心他被揭穿身份后挟持姜佚君作恶,决心按兵不动以观后效。姜佚君不在意这对师兄妹在打什么哑谜,领着二人进了书房。 甫一进门,燕月生一眼看见挂在墙上的卷轴。它确实如程素问所言,比起一张画,它更像一张纸,上面满是缥缈的云雾,既非花鸟也非山水。燕月生定睛再看,才发现那些云雾竟然都是流动的。它们牢牢罩住了卷轴本身,以致燕月生无法看清画卷上绘制的图案。 “朕先前按照国师所言,将这张图挂在了寝殿。”姜佚君脸上阴翳一闪而过,“只是自从挂了这幅画,朕每日每夜总在做噩梦,只得暂将这幅画移至书房。国师应该不会怪罪?” “怎么会。”燕月生抚摸画卷上的云雾,那些云雾仿佛认得她一般,纷纷涌来缠住燕月生的手指,“画象即心象,每个人在山河社稷图中看到的都是他们过去的记忆,自然各有不同。陛下如此忌惮这幅画,必是从前做了什么不能回忆的亏心事,将它拿走才能做个好梦呢。” “你说什么?” 宁又青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的敌意。姜佚君面色生寒,宛如风雨欲来。而“程素问”只是站在卷轴前,仿佛在和神器对话。宁又青正要想个法子打圆场,目光无意间从山河图上扫过。 她骤然惊呼出声。 “怎么可能!” 只有天机阁独门心法能够催动的山河图,画上云雾正源源不断地向“程素问”手指涌去,极其依恋地黏在他手心。坚信师兄绝不可能穿女装的宁又青竟动摇起来:世间能够使用山河社稷图的人,只可能是荀无涯或程素问。难道面前站着的人,当真就是离开京城将近一月的四师兄? 然而这动摇也只有一瞬,宁又青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厉声大喝:“你不是我师兄,我师兄绝不可能这样和陛下说话!你到底是谁?” “原来如此,你们还认得它。”燕月生察觉到眉心的暖流,“你问我想查什么?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不是七日断肠散的解药,那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 “什么?”姜佚君意识到不对,“他不是国师?那他是谁?” 山河社稷图骤然光芒大放,一道金光笔直劈入燕月生眉心。燕月生只觉身体一轻,眼前的画面骤然扭曲起来。眼看燕月生将要被山河社稷图吸入其中,姜佚君一手掣出书架上的宝剑,从书桌上一跃而过,劈手捏住燕月生的手腕,。 “你不是程素问!你是谁?你是谁!” 燕月生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二人便同时被山河图的云雾席卷而入。少女缥缈的声音自冥冥中响起:“既然你这么想看我们的过去,就一起来看好了。” “燕月生,你是燕月生!”姜佚君惊怒交加,抬手便要刺死她。然而他眼前只有一片混沌,燕月生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她的声音被狂风席卷,依旧送入姜佚君的耳中。 “远到——我们的前生!”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司命副本。 第54章 、亭下初见 司命星君燕月生, 本体原是月下老人用来系红绳的一棵桃树,化形后得到神器乾坤笔的认可,入主天府宫成为司命。她最亲近的人除了南斗诸位同僚, 百花洞里的桃花仙子张凤雏, 亲手养育她长大的月下老人之外,还有一位北斗破军。 因为身怀乾坤神器, 燕月生得到了昊天的信任倚重,和非同寻常的工作量。她不仅司掌人间轮回的命簿,还要代行度厄星君的职责, 监护天界神君下界历劫。这并不是因为司命星君修为太高, 而是因为她胆子够大。仗着有神器兜底, 燕月生敢于欺瞒天道, 将对天界神族来说也是格外艰难的情劫一笔勾销, 使他们成功飞升, 脱离天规的束缚。 虽然月下老人责备她, 说这些都是旁门左道, 燕月生却凭借这旁门左道在短短六百年中超越了前一任司命。天界被她一手安排了劫数的神君神女, 三分之一对她赞不绝口,三分之一提到她便破口大骂。还有三分之一对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讳莫如深,谁都休想从他们口中撬出半点风声。 直到上任的第九百六十七年,燕月生终于遇到了她职业生涯的滑铁卢。 神族对天命的敬畏,其实远比凡人更甚。燕月生嘴上不信青阳氏“司命杀手”的传言,心里到底存了些疑影。青阳少君投胎成南齐六皇子的第五年, 燕月生得空去看一眼明渊转世,发现原本受命保护明渊的值日星君没有守在李秋庭身边, 而是隔了一段距离远远地看。 “这是在做什么?”燕月生学着奎木狼的样子眯起眼睛, 假模假样地远远眺望, “你不贴身照顾你家少君,隔了一片湖有什么用?他如果掉进湖里,你都来不及去捞。” 奎木狼不防,被神出鬼没的燕月生吓了一跳。他看清燕月生后松了口气,抱拳行礼:“星君有所不知。少君转世后虽为凡身,却有一双阴阳眼,我无论如何都近身不得。前几年少君还说不清话,一见我便大哭说有鬼,闹得宫中鸡飞狗跳,以致南齐皇帝渐渐厌弃了少君,将他送到这行宫独自生活。” “还有这种事?”燕月生来了兴致,“他是只能看到你,还是其他神鬼也能一起看清?” “这我就不清楚了。”奎木狼犹豫,“毕竟目前奉命保护少君的也只有我而已,少君还没见过旁人。” 燕月生点点头,信步便往湖那边走去。原本在亭中念书的李秋庭心有所感,抬起头来。只见一位蓝衣少女从湖面踏水走来。她身体轻盈得好像没有重量,像是一片吹落的花瓣,在湖水上丝绒般滑过,须臾便到了李秋庭身前。 恰好一阵风过,簌簌吹落满山春桃。少女将鬓发夹在耳后,顺手拂去肩上的残花,满园春色和粼粼湖水交融在一处,映出少女颊上一缕绯色。年方五岁的李秋庭呆呆地看着,第一次明白何谓“艳若桃李”。来人趴在亭子栏杆上,满眼都是好奇和兴致勃勃:“果然是阴阳眼,难怪能看见。” 接着她眉毛微微皱起来:“是你。” 身为司命,燕月生记忆力尤其了得。她还记得在封神台擦肩而过的那位神君,眼前的李秋庭赫然便是他的缩小版。此时奎木狼也赶了过来:“星君何必非得在我家少君面前现身?生生给在下添麻烦,对星君又有何益?” “我看未必,”燕月生直起腰,“你看他这不是没哭?小孩子长大了哪有那么多爱哭的。以后你也可以贴身保护他,不必远远看着了。” “我不是小孩子。”李秋庭口齿清晰地反驳,“也不喜欢有人跟着我。” “可这位哥哥能保护你,”燕月生耐心解释,面对幼崽时她总是宽容,“如果有人想要杀你,而大哥哥不在你身边,你会很危险。” “姐姐是天界的仙女吗?”李秋庭追问。 “为什么会这么想?”燕月生想起之前奎木狼说的话,“你不是觉得他是鬼魂么?” 李秋庭认真回答:“因为姐姐长得好看,像仙女一样。” 另外半句话他没有明说,在场二人却都听懂了,燕月生“噗嗤”笑出声。好在奎木狼心胸宽广,没有放在心上。没有得到答案的李秋庭固执追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不是仙女的话,难道是妖族吗?” “天界的神仙为什么要下界?又为什么要来看你?”燕月生开始忽悠小孩,“我和他都是人,活生生的人。” “可我刚才看见你——” “我们是修士,天机阁你听说过吗?”燕月生一本正经,“我二人皆是天机阁门下,为了护佑下一代真龙天子来到这里。你是天道选中的人,我们要保护你平安长大,直到你成为君王。” 奎木狼编瞎话的本事比不上燕月生,只能在旁边听着。李秋庭困惑地皱起眉:“天机阁难道不是北齐的人?你们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原来南齐北齐分裂之前,大齐都是李家皇室。分裂后天机阁地处西北,尊北齐为李家正统。李秋庭虽不受他父皇看重,这点还是有所耳闻。 “天机阁只效忠天道选中的真龙,而不是为某一代皇室鞠躬尽瘁。就像齐国可以分成南北两个,天机阁中也会有势力划分。他们信任北齐,而我们更看好你。”燕月生笑吟吟地回答,“前提是你能乖乖听话,平安长大。” 李秋庭神情冷淡下去:“看来你们的眼光也不怎么样。我父皇有十三个儿子,最不喜欢的就是我。你们想在我身上押宝,未免打错了主意。你们想要摆布我玩弄权术,那更是痴人说梦。即便是天机阁弟子,也不是想让谁听话都能得逞的。” 说完他不再看亭外的二人,专心致志继续看书。燕月生也不生气,抿唇一笑。她向奎木狼使个眼色,奎木狼跟着她走开。埋头看书的李秋庭到底忍不住孩子心性,他偷偷抬起头,从书的上方瞥一眼他们的背影。 “星君如今知道这孩子有多棘手了吧。”奎木狼叹一口气,“身为青阳氏从祀,我原不该说这些。但就我看来,少君这辈子情劫恐怕也一样无法成功。” “我经手的情劫,没有一个失败的。”燕月生难得被激发起好胜心,“他如今还小,脾气自然古怪。待他长大自然会好引导些,他的情劫交给我,你放心便是。” “这和星君以前护持的情劫不一样,我家少君他……”奎木狼犹豫片刻,“星君可知道青阳氏的天性?他们破壳而出后,会将看到的第一个人看做他们最信任依赖的亲人,学着父母相处的模式去爱他们将来的命定之人。” “所以?”燕月生没有听懂。 “少君出生后,几乎没有见过帝君和帝后,所以他在感情上一直有些缺陷。简单来说,就是他不懂怎么去爱别人。”奎木狼试图举例说明,“星君可见过月宫中的望舒神女?那可是天界数一数二的美人,性格多情温婉。她对我家少君痴心不改,一直苦苦追求。但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望舒神女忽然灰心丧气,后来便自断情根,将自己锁在月宫闭门不出。” “我好像听说过一点,不过那会儿我还没出生呢。”燕月生挠了挠下颌,“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按你所说,你家少君渡不过情劫,最多也不过是无法爱上别人,不会像那些爱而不得的家伙闹出一堆乱子来。这种程度的烂摊子,我还是能摆平的。” 奎木狼一躬到底:“那就有劳司命星君了。” 奎木狼离去之后,燕月生站在桃花荫中,自个儿纠结起来。按照燕月生的脾气,她必得将明渊的情劫造得五彩斑斓花团锦簇万紫千红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桃花开,总之怎么好看怎么来。但明渊既有感情缺陷,再要着手便颇为不易。另一头,昊天已给燕月生下了诅咒,她必须要让明渊渡劫失败,然后将李秋庭的死伪装成一场意外。这违背了燕月生追求完美的执业原则。 “有了,我先给他创造一个完美的情劫,然后在他临门一脚的时候搞点小意外把他弄死。”燕月生喜滋滋地想,“这样既能证明我的能力,青阳氏也不好说什么,天帝更不能拿我怎么样。” 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燕月生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后一跃而起,轻盈地落在湖心小筑的屋顶。她躺在屋脊上舒舒服服地晒太阳,一只手从怀里摸出命簿,另一只手掣出乾坤笔,开始构思她为明渊准备的情劫。 当下情劫套路无非两种,一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种是天降真爱青梅竹马统统被打败。明渊既是缺爱,寻常套路恐怕对他无用。燕月生沉思一会儿,庄严地在李秋庭命簿上写下四个字:“天降青梅。” “所谓天降青梅,此女必得在年幼时给李秋庭留下深刻印象。不然日后再见,最多只能算一个‘见过的路人’,毫无昔日情分可言。但同时,我必须要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银河,使他们短暂分开,数年不能相见。不然他们便会直接成了青梅竹马,而非天降青梅。” “他们之间产生的感情比玩伴更深,但要比‘一定要在一起的人’浅。这么看来,我最好找一个家乡不在南齐的姑娘,好让他们分开一些时候……” 想到这里,燕月生打了个响指:“有了!” 第55章 、轮回琼浆 天庭下界轮回的神君神女并不都想要历劫飞升。有些只是厌倦了森严的天规, 领个号下界享受自由自在的人生。但若是能顺路破个情劫,也算是意外之喜。燕月生要为李秋庭找一个不在南齐的天降青梅,她忽然想起思凡下界, 如今投胎在北齐长公主府上的仙子金楚音。 金楚音比李秋庭年长两岁。两边家室模样都算匹配, 谈婚论嫁不会非常棘手。但他们立场相对,制造情劫也是小菜一碟。燕月生大笔一挥, 便在未来出使南齐的北齐使者队伍里加进一个金郡主。 她原本计划要让金楚音美救英雄,好让不懂爱情的李秋庭怦然心动产生吊桥效应,对金楚音一见钟情。但燕月生想起李秋庭方才少年老成谨慎小心的模样, 不像是会立于危墙下的脾气。为了防止危墙即将砸在李秋庭头上却被他提前跑脱的情形发生, 燕月生忍痛将他们的相遇剧本改成了英雄救美。 具体细节还未敲定, 便有拘神令自冥冥中来, 是南斗星君。好不容易偷得半日闲的燕月生将命簿盖在脸上, 无声地叹一口气。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躯体在缓慢复苏, 但她没有机会去享受人生中的第一千个春天。 “如果再来一次, 我还会想要当司命吗?”燕月生想, “即便我的寿命远比人间的妖族长, 但我并没有为自己活过,而是为一个诅咒我的天帝奔波。这九百多年过去,除了修为之外,我好像并没有得到其他什么。可我要这么多修为有什么用,这东西也许够用就行,实在不必这么拼命。” 延寿司中, 南斗星君坐在上座,满桌都是麻将牌。摸鱼被领导抓个正着的司禄等人战战兢兢站在下手, 大气不敢出。 “我不在的时候, 你们都是这么应卯的?”南斗星君捻着麻将牌, “成天正事不做,光顾着玩了。天庭养着你们,可不是教你们吃闲饭的。” 司禄等人连连称是,南斗星君正要再说,门外光线一暗,久不在天界的司命一脚踏进门来。燕月生目光一扫,便知是出了什么事,然而她脸上不动声色,先声夺人。 “巴巴叫我从下界回来,不会就是为了让我听训吧?”燕月生抬脚作势要走,“好不容易得了这点假期,就这么给我折腾完了,我可不依。” “站住!”南斗星君喝道,“在下界把性子养野了,越发没规矩了。还不快回来?” 燕月生比个鬼脸,一溜烟跑到司禄旁边,往她手里塞了一块手帕。司禄捏了捏,里面硬邦邦的一块,正是她最喜欢的姜丝糖。 “他们在当值的时候玩牌,固然该罚。而你!”南斗指向司命,“成天待在下界不知道回来,也不是省油的灯。其他同僚到延寿司来找我说事,总是寻不见你,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燕月生站直身,反驳得理直气壮,“我下界是奉了天帝之命出公差,有理有据有假条,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而那些来找我的神君神女,恐怕又是托您老走后门,要我给他们历劫行方便。这才是违背天规的做法。” “有没有违背天规,那得看天帝的判断。何况你每次都是嘴上答应,回去继续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南斗星君放下麻将,“只怕我这边刚嘱咐过你,你那边马上把他们安排上‘特别关注’名单,哪里给他们行方便了?” “不,我认真地执行了您的命令,对他们颇为关照。”燕月生无辜摊手,“只不过平常我会求稳些,这不是您老发话,我马上就选了最高效的渡劫方式?他们虽然会吃点苦头,但也能节省时间,岂不是皆大欢喜?” “对神族来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南斗星君瞪她一眼,“我想你应该不会不明白。而司禄、延寿、益算、度厄、上生,你们五个当差时玩忽职守——” “且慢!”燕月生打断南斗星君,“司禄等人在值时偷懒固然该罚。但若是南斗北斗二位星君也没能严格遵守天规,为一己之私修改凡人寿数,又当如何?” “我什么时候……” 话说到一半,南斗星君忽然销声。他和燕月生对视一眼,燕月生眼角弯弯。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在这里等着拿捏我呢。”南斗摇头失笑,“罢了,算是我先前欠你一个人情,今日一笔勾销。你们下去吧,司命跟我来。” 司禄等人如蒙大赦,纷纷告辞退下。燕月生跟着南斗星君进了内室,南斗站在窗前沉吟片刻:“你什么时候知道颜超的事?” “第二日便知道了。冥府拿着命簿来向我讨人,说本来只能活十九岁的凡人忽然能活到九十岁,黑白无常无法拘到生魂,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燕月生弹了弹指甲,“我核实过的命簿本该绝无错漏。所以我把人打发走后调出颜超的记录看了一眼,发现两位星君因为一壶酒一盘肉的人情有所徇私。区区酒肉换取七十年阳寿,对凡人来说当真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原来如此,亏你也能忍住,今日才拿出来说嘴。”南斗星君摇头,“罢了,不说这个事。我叫你回来,一是要你别只顾着神族历劫的事,忘记了你的本职是司掌下界凡人的命运。看来你做得很好,我也放心了。” “那第二件事?” “我刚从凌霄殿回来,路上遇见破军。他近日得了一壶老君的轮回琼液,知道你好饮,托我给你带来。”南斗星君袖子拂过桌面,桌上出现一壶琼浆,清芬的桃花香一瞬间溢满房间。燕月生深深吸一口气,赞叹:“果然好酒!” “虽是好酒,但是易醉,你喝的时候要当心,别一口气就喝完了。醉酒误事,百花洞的前车之鉴,你不能忘记。”南斗星君话里似藏深意。 “这种事我自然知道。”海量的燕月生不以为意,“那属下就先告辞了,我的假期应该还没结束?” “去吧。” 南齐皇宫,李秋庭在御花园里背四书,身旁只跟了两个小太监。奎木狼在暗处注视着他们。按理说李秋庭早过了哭闹的年纪,但奎木狼依然不敢出现在他家少君面前。因为李秋庭每次看见他,总会有很多问题。有的关于天机阁,有的关于燕月生。奎木狼不像燕月生那般能言善辩,被八岁的李秋庭逼问得哑口无言,每次都狼狈不堪,以致最后只能避开李秋庭,不给他提问的机会。 远远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听便知道有许多人。李秋庭听见了,背诵的声音越发响亮。脚步声迟疑片刻,向这里转过来。 “……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 “谁在那里?”温和的男声响起来。 第39节 李秋庭心下松一口气,脸上却装出惊讶的模样:“父皇!”他恭恭敬敬撩起衣摆下跪:“儿臣给父皇请安。” 孩子快有一打的皇帝皱起眉,想不起这是他哪个儿子。还是大太监记得清楚,在旁边小声提醒:“陛下,这是六皇子。” “是你啊。”依然没想起李秋庭名字的皇帝点点头,“刚才听你书背得不错,少傅教到中庸了么?” “回父皇,儿臣没有先生,只是自己平日随便看看。” “没有先生?”皇帝吃一惊。 太监急忙又提醒,皇帝才想起这是前两日才从行宫接回皇宫的李秋庭。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地下的孩童:“原来是你。好孩子,你既然这么好学,父皇自然会给你安排先生的。” “多谢父皇。” 仪仗走出去一段,皇帝忽然说:“他倒是个不骄不躁的性子,可惜了。” 大太监知道皇帝在可惜什么。六皇子母亲出身微贱,姿容平平,生下李秋庭不久后便早早亡故。而李秋庭襁褓时又总是因为鬼神之事哭闹,皇帝很不喜欢这对母子,将李秋庭送走眼不见为净。若不是前些日子皇后病重,皇帝下令合宫皇子公主都要去佛寺为皇后祈福,李秋庭大概还回不了宫中。 “六皇子身上流着陛下的血,自然有几分陛下的神韵。” 皇帝想起他和皇后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希望他是个老实本分的吧。” “醒一醒。”有人在拍燕月生的脸颊。宿醉的燕月生烦躁地将对方的手拍到一边,翻个身继续睡。 “燕月生!”来人扯着她的耳朵大吼,“再不起来你就完蛋了!” 燕月生一动不动。 “让开,让我来。”旁边有人自告奋勇挤过来,捏住一根羽毛去捅燕月生的鼻子。燕月生几次拍打不去,很不体面地打了个喷嚏,才慢悠悠睁开眼睛。榻旁站了好几个人,燕月生定睛一看,发现都是延寿司的同僚。 “你们在做什么?” “总算醒了,再不醒我就要把你扔进瑶池里洗洗。”益算星君拿开手,“我们帮你分担了这三天的工作,算是偿还之前你在星君面前帮我们开脱的人情。” 燕月生揉着眼睛坐起来:“你们在说什么?什么三天?” “你喝了太上老君的轮回琼液,而且是一整壶。”度厄星君伸出三根手指,“此酒又名桃花醉,喝下之后三日醉死,杀了你都醒不过来。我们好心帮你应了这三天的工作,但再多就不行了。” “说得这么好听,我的工作中本来有一部分就是你的吧。”燕月生嗤之以鼻,“这酒这么霸道?我竟然半点——” 她声音忽转凄厉:“你说什么?我睡了三天!” “没错。”度厄星君把手指收回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所以也可以说,你其实睡了三年。不过不用担心,这三年的命簿我们五个帮你分摊,全部核对过两——” 话犹未了,度厄星君眼睁睁看着司命从怀里又掏出一本。燕月生绝望地捏着李秋庭的命簿,几乎要一头撞墙:“我的剧本,我的天降青梅……不,还来得及!” 燕月生第一次见明渊转世时,李秋庭只有五岁,三年过去也不过八岁而已。虽然和燕月生预想的不同,李秋庭和金楚音都到了男女不同席的年纪,不是那么容易见面。但一切还来得及挽回。只不过北齐出使的计划除去土地纠纷和贸易往来,恐怕要再添一条联姻了。 “希望能一切顺利吧。”燕月生忧愁地想,“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婉宁公主 李秋庭在皇子中开蒙最晚, 但他生性颖悟,是个将过目不忘和一目十行结合在一处的奇才。教导他的杜少傅对其赞不绝口,渐渐引起后宫其他嫔妃的注意。好在六皇子没有母族助力, 皇帝又不待见他, 他孤零零的一个,肉眼可见掀不起多大风浪。 转眼过了冬, 李秋庭又长一岁。春意染上柳梢,封冻的江水开始融化。北齐使臣乘船南下,奉君主之命与南齐皇帝商谈往来贸易等问题。陛下有意选几位能干的皇子接待北齐使臣团的消息, 半天里传遍皇宫中大小角落。 “这次北齐派出的使者是北齐的十三王爷, 他是北齐君主的亲生弟弟, 颇得他兄长的看重。”庭中洒扫的小宫女叽叽喳喳, “传闻说他和那些五大三粗的北齐人不同, 生得格外清秀俊雅。府中也只有一位侧妃, 至今尚未娶妻。此次他来南齐, 便是为了从我们这里娶一位王妃回去!” 靠在窗边看书的李秋庭翻过一页。 “怎么还把自己说脸红了?难道你想去当北齐的相王妃?别心急, 明日使臣团便在京中下榻, 你一定能看见十三王爷的。” “呸!我才不要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何况联姻这种大事,怎么能轮得上你我?”小宫女啐了同伴一口,“据说这位相王还带了他们一位公主过来,长得跟画上的天仙似的,也不知道会便宜我们哪位皇子去。” “等等,我怎么听说是一位郡主, 而且这位郡主刚刚十一岁,这么小就要被拿来联姻么?” “两国联姻, 从来不需要顾忌当事人的想法。何况如今也只是先定下婚约而已。北齐带来一位公主, 带走一位王妃, 大概也算是公平?听高公公说,那位公主会在宫中住几年,和她未来的夫婿培养感情。只是不知道会定了谁去。” 风寒未愈的李秋庭咳嗽一声,院中小宫女受惊四散。面容稚嫩的孩童合起书本,声音冷淡:“既然打定主意要监视我,又何必躲躲藏藏?我又不能拿你怎么样。” 室内寂静片刻,陡然从地上起了一阵风尘,奎星奎木狼于黄沙中现身。李秋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没有第二个人出现,眼中微露失望。 “就你一个人?” 奎木狼点头,没有答言。被李秋庭诈出太多消息后,奎木狼发现多说多错,只能少说话。 “我听说北齐为了保护他们的相王,派出天机阁门下混入使臣团中贴身保护。”李秋庭手按在被褥上,“他们都能和你一般来无影去无踪么?” 奎木狼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看来你在修真界也算是第一流的修士了。我听闻天机阁门下素能卜问天机,你们既然选中了我,希望我能承继大统。那明日的晚宴,我应该去参加吗?” “殿下嗽疾未愈,恐怕不会被允许出席。” “——他当然应该去!” 听到奎木狼转述的燕月生难以置信:“那位公主就是我为你家少君准备好的情劫对象,我千方百计把她合理地塞进使臣团,现在你告诉我李秋庭因为你的一句话不打算出门?” “少君他性格孤僻,平时也不爱凑热闹,何况如今他还病着。”奎木狼试图辩解,“我家少君一向很能拿得住主意,不喜欢被别人摆布。如果我告诉他必须去晚宴见他的命定之人,他肯定不会理我,反其道而行。” “谁要你直说了?”燕月生险些被这位死脑筋的星君气笑,“你就该怂恿他在房里好好呆着哪都不去,小心点别被天机阁发现。我敢打包票,这孩子马上就会出来会会他的天降青梅的。” “少君虽然有些左性,可也不是全无头脑。”奎木狼举手投降,“星君既嫌弃我碍事,何不亲自出马解决?” “你确定要我接手?” “有问题吗?” 燕月生不吃激将法,她只是有些匪夷所思:“如果你不会心疼你家少君,我倒是无所谓。” 李秋庭下午看书看得疲倦,伏案沉沉睡去,做了奇怪的梦。梦里他站在明月楼下赏梅,月光皎洁,与人鱼灯烛交相辉映。忽然头上传来动静,有人惊叫着从天而降。李秋庭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手去,稳稳当当地将对方接住。受惊的少女在怀中惶然抬头,颊上冻出一抹胭脂般的红。 惊醒后已是晚上,外面天已经黑了,远远传来宫廷丝竹之声。李秋庭忽然有一种奇异的预感,他披上一件莲青斗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书房。侍奉他的小太监靠着墙打盹,半点没发现六皇子已经不见了。 皇宫之中,数位舞姬踮起脚尖翩跹起舞,觥筹交错,烛影摇红。远道而来的北齐相王李时修目不转睛地看着,下手的婉宁公主金楚音却神情古怪,似有难言之隐。过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悄声和相王说话:“舅舅,我想解手。” 李时修尚未答言,已有机灵的宫女上前引金楚音下去。席上皇后使个眼色,陪客的三皇子坐了一会儿,也借方便起身离席。金楚音解决了问题,本想快快回到席上。但引她离开的宫女却告诉她,一墙之隔的梅花园近日开了许多梅花,公主可以去园中散散心,顺带解解酒气。北地梅花开的时节比南齐晚些,金楚音到底孩子心性,便要去一看究竟。 “这就是你们的梅花?”金楚音折下一枝红梅把玩,“好像和我们的也没什么不同。” “回公主,这一带种的是朱砂梅,日光下是非常纯正的深红色,虽缺少香气,色泽却浓艳有如胭脂。再往西边去数十步,有一片宫粉梅,色泽比之朱砂梅稍逊,香气却比朱砂梅的浓郁,是我们花匠近几年培育出的新品种,北地应该还没有。” “但这里被假山挡住了月光,我看不出她的朱砂红有多纯正。”金楚音四处张望,“可有什么地方能让我清楚地看见这些梅花吗?” “自然是有的。”宫女提着灯笼,引金楚音往园中走,“往后有一间明月阁,三层楼皆用了人鱼膏所制灯烛。夜间登上此楼,能借烛光看清楼下九色梅花,也算别有一番意趣。” “真的?”金楚音眼睛亮起来,快步跟上前。明瓦灯笼火光摇曳,照亮青年宫女眉心一颗胭脂痣。二人行至明月阁楼下,果然见满楼灯火,光亮有如白昼。金楚音正要登楼,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婉宁公主!” 宫女神色微变,金楚音停下脚步:“尊驾是?” 一路尾随至此的三皇子拱手行礼:“在下乃南齐三皇子李秋寒。方才席间无味,出来透气,不料遇见婉宁公主,可见有缘。”他无意间瞥一眼金楚音身旁的宫女,眉毛便皱起来,“你倒是脸生,是哪个宫里的?我好像没见过你。” “回殿下,奴婢原先是侍奉六皇子的宫女,这几日才被指到御膳房。先前不常出门,殿下记不住也是有的。” “伺候六弟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李秋寒疾言厉色地训斥,“六弟他风寒未愈,你们贴身伺候的怎么还能出来乱跑,也不怕给公主过了病气!” “三殿下不必责怪她,”金楚音出声为宫女解围,“是我想出来醒酒,所以请这位姐姐带我来此赏梅。” “公主想要赏梅?那可真是遇对人了。”李秋寒上前一步,“当初建造这梅园的时候,父皇特地询问了我们兄弟的意见。明月楼旁九色梅花的布局便是我提出的,公主可愿随我一同登楼?我可以为公主详细解说设计梅花园的构想。” “不必了,我觉得她就很好。”金楚音婉拒了李秋寒的提议,“外面风露重,喝了酒的热身子禁不住冷风吹,三皇子若是透过气,便早些回去吧。” 李秋寒还要再劝,金楚音已经转身举步登楼。三皇子待要去追,青年宫女福一福身,正好挡住他的路:“殿下,奴婢论理本不该说。只是婉宁公主毕竟是北齐上宾,如今她贴身丫头又没跟来。孤男寡女瓜田李下,殿下也该有些分寸,知道避嫌才对。” “好大的胆子!”李秋寒勃然大怒,“你不过是伺候六弟的一个粗使丫头,也敢教皇子做事?你敢得罪我,小心被打发到暴室,到时候李秋庭都护不住你!” 未等对方答言,李秋寒不由分说将这宫女用力推搡到一边,快步追上楼去。被推个趔趄的燕月生揉着手腕,寻思这年头人族幼崽怎么也生得如此有气力。远远听到金楚音的惊呼,随后传来栏杆断裂的声音。燕月生纵身几跃跳到二楼,恰好看见金楚音不慎从廊下跌落,李秋寒下意识伸手去拉她的场景。 庭前月光如湖水,身后人鱼烛火明亮似白昼,寒风中梅香浮动,头顶传来女子的惊呼。李秋庭抬起头,似曾相识的少女面容撞进他眼中,颊上一抹惊心动魄的嫣红。他的梦境正在变成现实,但李秋庭并不打算按照梦的指示英雄救美。 冷心冷情的六皇子不仅没有伸出手试图救对方,反而往后退了几步,确保这少女掉下来的时候不会砸到他。眼看婉宁公主将要在李秋庭面前重重摔落在地,平地忽然起了风。金楚音尖叫声未落,便觉身体一轻,她已稳稳落入了一位黄衣青年的怀中。 青年面容清俊无双,只是眉宇间略带疲惫,注视着金楚音的目光也带着淡淡哀伤。金楚音一时间心跳如擂鼓,好在她脸本来就被冷风吹红了,看不出脸红。 “尊驾救命之恩,婉宁日后必有重谢。”她细声细气地问,“不知尊驾是?” 奎木狼如梦初醒,匆忙转眼去看他家少君。李秋庭并不看他,而是抬头看向明月阁二楼。奎星跟着抬头,看见栏杆前被吓到的三皇子李秋寒,还有一旁眼睛快能喷火的司命燕月生。 “奎木狼,你在做什么?”燕月生传音入秘,额上青筋根根绽出,“我让你监督你家少君出来救人,你为什么要跑出来?难道你也想渡情劫吗?” 奎木狼不知从何分辩,只能将金楚音放在地上。金楚音站稳了脚跟正要再度拜谢,黄衣青年已化作清风不知去向。把一切看在眼里的李秋庭若有所思,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朝金楚音递过来。 “你可以拿它擦脸,”李秋庭指指自己的嘴角,“口脂花了。”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命运更改 事发突然, 燕月生没有看见李秋庭缩手不救人的场景,不明白奎木狼为何要插手。即便要亲手救下金楚音,从燕月生的角度有一百种方法, 每一种方法都不必在凡人面前现出真身, 哪怕强行动用神力将金楚音塞到李秋庭怀里,也比奎木狼此番做法强出百倍。 眼看金楚音在奎木狼怀中红了脸, 燕月生便心知要糟。她经手过无数情劫,自然明白人在遇到生命危险时最易动心。他们会将危机引起的心跳加快归结为一见钟情,从此对救命恩人倾心相待, 再难转圜。 “你口脂花了, ”李秋庭将手帕递过去, “不必还了。” 惊魂未定的金楚音接过手帕擦拭嘴角, 终于能动弹的三皇子从阁上疾奔而下:“刚才那是什么东西?怎么忽然就不见了?” 话音未落, 他忽然明白过来, 声音尖利:“一定是妖族!什么时候妖族也能混进皇宫结界了?我要去告诉父皇!” “三皇兄不必惊慌, ”披着斗篷的李秋庭慢吞吞解劝, “方才妖族现身是为了出手救下这位姑娘, 并未做出出格的事,应当对我们没有敌意。三皇兄若是把事情闹大,倒有可能将他激怒,反而会引来灾祸。” 金楚音也反应过来:“不错。他对我有救命之恩,应当不是坏人。” “可是好好的栏杆怎么会断?不然公主也不会从楼上摔倒。”三皇子没有轻信二人的解释,劈手揪住李秋庭的衣领, “我知道了,这都是你设计的!是你让你的贴身宫女将婉宁公主引来这里, 又暗中在明月阁栏杆上做下手脚, 好在公主跌倒的时候及时出现救下她!不然你风寒未愈不在屋里好好待着, 怎么就正好出现在明月阁?二楼的栏杆早不断晚不断,恰好在公主登阁的时候断?” “数日不见,三皇兄越发会编故事了。”李秋庭扼住三皇子的手腕,“且不说我根本不认识婉宁公主,退一万步说,我知道婉宁公主长什么样,故意引她进了梅花园。公主殿下比我年长,我又生来体弱。公主从二楼摔落,秋庭若是贸然去接,胳膊骨头早折了两根,说不定被砸得半月不能下床,哪还能站在皇兄面前说话?” 三皇子被李秋庭扼得“哎哟”乱叫。李秋庭不紧不慢继续补刀:“皇兄方才说什么贴身宫女,那更是无稽之谈。这里除了我们之外,难道还有别人吗?” “怎么没有?”三皇子死命挣出李秋庭的辖制,径自指向明月阁二楼,“那不就是!” 金楚音想起那位将她带入梅花园的宫女,抬头向李秋寒所指的地方看去。断裂的栏杆露出木茬,人鱼灯火在夜风中摇曳,哪里有青年女子的踪影? 计划好的英雄救美戏码换了主角演绎,燕月生气到肝火“蹭蹭蹭”往上冒,追着落荒而逃的奎木狼出了皇宫。眼看将要遁出京城,奎木狼煞住脚步,转身对着燕月生“噗通”跪下。 “且慢,我受不起如此大礼。”燕月生侧身闪开,“奎木狼,我不需要你摆出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只要一个解释。” 奎木狼并不起身:“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司命允准。” 第40节 燕月生皱起眉,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关于你家少君?还是别的谁?” “是关于方才那位姑娘。”奎木狼抬起头,“她是星君为少君准备的情劫?” 燕月生瞳孔一缩。她何等聪慧,立即想明白这事的前因后果:“你认识金楚音?”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叫金楚音。”奎木狼语气带上苦涩意味,“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燕月生毫不客气地打断,“我没时间跟你在这婆婆妈妈。” 原来金楚音未下界时,是披香殿的侍女百花羞。她与奎木狼曾有一段私情,几次险些入港。然而奎木狼是白帝从祀,披香殿却是昊天所属。若是他二人偷情被发现,奎木狼有青阳氏的庇护不会出事,百花羞却一定会因为违反天规被重罚。二人纠缠数百年,最终以分手惨淡收场。自那之后,奎木狼再没有打听过百花羞的消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因为思凡下界,转世还被燕月生选中成了李秋庭的命中情劫。 “天规森严,星君应当深有体会。我不能让她独自承担风险,只能放她离开。”奎木狼眼神炯炯,“但这不代表我能眼睁睁看着她与少君纠缠一生。我做不到。” 未破情劫的天庭仙族不能与他人相恋,这是为了防止神君神女没有克制欲望和私情的能力,因私废公犯下大错。燕月生清楚这一点,但不代表她会同情奎木狼。 “奎木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司命星君神情冷冷,“你该知道,明渊的情劫对象是谁和你没有半点关系。我最不喜欢别人求我破例,因为有第一回 就会有第二回,而人的贪欲是永远没有止境的。” “我只求这一世,这一世我能和她平安到老便已足够。人间和天界不一样,我在这里和她相守,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奎木狼声音急促,“我只求这一世!” “你当真是昏了头,”燕月生冷笑起来,“奎木狼,你不要忘了,作为奎星,你本不该离开天界。你下界的唯一理由是保护你家少君,让他平安度过情劫。现在你不仅因为一己之私不愿意让李秋庭和他命中之人在一起,越发连保护你家少君转世的本职都不顾了吗?” 奎木狼眼神黯淡下去。他早听说过这一代司命的狠心,将要历劫的神族从不找燕月生求情,宁愿直接和天帝说,求南斗开个后门,借势给司命压力,逼她不得不为。然而燕月生总能将这些神族的劫数铺陈得一波三折,虽然神君最后总能破劫成功,可也在尘世中吃尽苦头。 时常有人疑心司命是不是故意报复,无奈抓不住燕月生的把柄,何况她也确实在破劫上出了不少力,最后也只得罢了。 “星君当真不愿意帮我?”奎木狼声音低沉。 “不是不愿意,而是绝无可能。”燕月生转过身,“回去好生看护你家少君,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就凭你今天的出手,我绝不会让你和金楚音再有半分瓜葛。青阳氏的从祀也不是只一个你,让谁来都可以。” 在金楚音眼中,奎木狼是她的救命恩人。比起乳臭未干的李秋庭,神秘俊朗的奎木狼占了绝对优势。而燕月生天生自负,如何能容忍奎木狼干涉她的工作?不追究奎木狼先前行为中的私心,已经算是司命网开一面。 她勉强按捺心头不快,待要转身离去。忽然一阵疾风从脑后袭来,燕月生脚尖轻点地面,瞬间倒退一射之地。“轰隆”一声巨响,青石街道被奎木狼砸开,地面剧烈震动,京城结界出现数道密集的裂缝。燕月生难以置信看向奎木狼:“你疯了?居然敢对我动手?” 奎木狼不回答她的问话,从口中吐出一颗鸡子大小的金色内丹,无言的威压从其中蔓延开来。燕月生眉头微皱,她早听闻奎星有一枚玲珑舍利内丹,没想到一朝得见,燕月生发觉奎木狼的修为比她原先所想还要更强。 “我并不想对星君动手,”奎木狼托着内丹,“我只要星君一句话。百花羞决不能和少君在一起,他们对彼此根本毫无情意。” “和李秋庭在一处的人是金楚音,和百花羞何干?”燕月生存心曲解奎木狼的本意,“你放心,你家少君绝不会和百花羞在一起的。因为人间只有婉宁公主,根本没有什么百花羞。” 话音刚落,奎木狼已消失在原地。燕月生目光一凝,空中的月光无声蠕动起来,化作丝缎破空而出,将内丹所化利器牢牢缠定。然而刀锋浸透舍利金光,非寻常刀剑可比,眨眼便将数道银白匹练尽皆斩断。再次现身的奎木狼手持利刃,不由分说便向燕月生头上劈来。燕月生抬起眼睛,五色乾坤笔破开眉心封印,轻盈地落入她手中。无数鲜红笔墨自笔尖泼洒而出,眨眼成就一座循环阵法,将奎木狼牢牢困在其中。 “四象破杀阵。”奎木狼左右冲突不出,只能握紧刀柄,“破军倒是当真看重你,竟然连他的得意之作也愿意教给你。” 奎木狼比明渊年长四千岁,比司命年长六千岁。按理说有这六千年的修为差距,燕月生绝不会是奎木狼的一手之敌。如果她没有那支该死的乾坤笔。 “所以我才奇怪,你为什么敢对我动手。”燕月生脚尖点过月光,轻盈落在奎木狼身前,“奎木狼,你身为二十八星宿之一,应当明白你的职责,为什么敢为了昔日情人对我动手?你不能给她幸福,难道她就不能和别人在一起?” “你真的会给她幸福?”奎木狼眼神锐利起来,“司命,对你来说,金楚音不过是一个让少君懂得爱为何物的棋子,你会关心一枚棋子的命运?怕不是等她失去了作用,便随手把她丢弃到一边,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同样的,你家少君也会过得不幸。让他们命途多舛就是我的责任,但你似乎并没有为你家少君感到惋惜?对我来说,金楚音和李秋庭没有区别,都是命运的棋子。倒是你,”燕月生打量奎木狼的神情,“如果我方才无法打败你,难道你当真敢弑神不成?” “青阳氏杀过两代司命,我为什么不敢杀第三个?”奎木狼瞪圆一双眼,怒火在他瞳孔中熊熊燃烧,“你死了,会有新的司命出现,天界不会损失什么。在下一任司命出现前,我能有足够的时间和她长相厮守。” 燕月生“嘶”一声,她时常在看护情劫时遇到被爱情蒙住眼睛的神族转世,他们和如今的奎木狼一模一样,说着燕月生无法理解的话,对燕月生恨之入骨,愿意为他们的爱牺牲一切。好在他们为爱发疯的时候并不是神祇,无法为了爱情毁天灭地,当真是三界之幸。 但换个角度,正是因为他们的一片痴情,燕月生才能将他们的真心拿捏在手里,随心所欲地摆布他们的命运。 “我改变主意了。”燕月生忽然说,“我答应你,金楚音不会和李秋庭在一起。但我不会给你任何助力,你想要和金楚音在一起,就拿出点真本事来。” 奎木狼惊愕抬头,不明白燕月生何以忽然松口。燕月生待要再说,神情蓦地一变。她方才专心和奎木狼缠斗,没有留心被奎木狼击穿的京城结界。极淡的妖气残留在结界缺口,有妖族趁她不备潜入了京城! “他们的目标是——” 燕月生骤然回首,直勾勾看向皇宫。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报名去当疫情志愿者,没想到服务时间不止白天,晚上回来得比较迟。不过我觉得习惯后还是能坚持更新的。 第58章 、英雄救美 大殿中, 表演歌舞的舞姬早退下去,只有两位皇子跪在地上。三皇子李秋寒在迎接使团时与众人见过面,而六皇子李秋庭平日深居简出, 南齐皇宫中认识他的人尚且不多, 遑论北齐。相王李时修一边安慰婉宁公主,一边怒斥她的贴身婢女疏忽职守。已经不害怕的金楚音忙着为丫头分辩, 说她们即便在场也无济于事,没有人能想到会出这种意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设宴款待贵宾结果出了岔子,南齐皇帝自觉丢了脸面, “好好的婉宁公主怎么就去了明月阁?栏杆又为什么会恰恰在今夜断掉?可有人能给朕一个解释?” “都是六弟的错!”李秋寒正等着这句话, 立刻大声回答, “是六弟的宫女怂恿婉宁公主前去明月阁赏梅, 又以男女大防的借口拦下儿臣, 以致儿臣未能及时救下公主。六弟平时根本不出门, 今夜却出现在梅花园, 难道当真只是巧合?” 皇帝沉吟片刻, 转向金楚音问:“果真如此?” 金楚音生性羞怯, 回答问题时难免腼腆:“那位引我去梅花园的宫女确实自称曾是六皇子的人,但我摔下明月阁并非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三皇子。” 席中议论声四起,皇后脸色微变:“公主何出此言?” “那位宫女确实拦了三皇子,但没能拦住。”金楚音细声细气解释,“三皇子一到二楼,立刻伸手来拉我的袖子。我左右躲闪不开, 慌乱中退到檐下,不防栏杆忽然断开, 我才摔了下去。” 金楚音自幼养在深闺, 极少和男子接触, 不知如何与他们周旋,更未做好和旁人相伴一生的觉悟。李秋寒作为南齐帝后长子,很有可能会成为她未来的夫君,金楚音下意识便想避嫌,才生出此番事端。三皇子没想到金楚音竟如此说,顿时大急:“公主是否记错了?我是为了救公主才伸手,绝无他意!” “够了!”皇帝打断李秋寒的话头,“秋庭,你来说,那宫女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秋庭不卑不亢:“儿臣今夜之前不曾见过婉宁公主,没有要害她的理由。何况儿臣所用,一草一纸皆是父皇所赐。父皇如若疑心,可将席上所有宫女全部召集在此处,请婉宁公主指认,真相自会水落石出。” “六弟就这么自信和你无关?”李秋寒咄咄逼人,“那女子自称是你的宫女,婉宁公主也可作证。你如今竟然还想狡辩?” “依三皇兄所言,此女来无影去无踪,非人力所能及,必定是修士。”李秋庭镇定自若,“秋庭有多大能耐,能让修士听从我的命令为我效忠?” “不是修士的话,也有可能是妖族。”皇帝出乎意料开了口,“秋庭,你离开行宫的时候,可有将你从前结交的那些妖族带进京城?” 李秋庭惊愕抬头。席上众人俱都了然,他们或多或少听说过六皇子的闹鬼传闻,只是没有亲眼见识过。如今陛下既如此说,显然是要六皇子担起整件事的责任,好给北齐一个交代。机灵些的已经开始斥责六皇子年少荒唐,在外被妖魔所诱犯下大错。有眼力见的不容李秋庭分辨,便义正辞严地给他安上个“私通妖族”的罪名,要将他关进天牢听候发落。 众人的指责声重叠在一处,“嗡嗡”无法听清。被君王一句话置于千夫所指境地,李秋庭心下沉了一块巨石。明明他早就知道,父皇最偏爱皇后所出的几个孩子,但眼看着父亲舍弃自己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李秋庭竟然还是会觉得难过,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早就说过,在宫外养大的孩子就是上不得台面,偏偏陛下非要将他接回来,接回来不到一年就出事,当真是晦气。” “可不是陛下想接回来的,还不是为了皇后娘娘。”隐隐传来闷笑声,“偏偏是个拎不清的小子,在和北齐联盟的关头和妖族勾结暗算婉宁公主,岂不是自寻死路?”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眼看六皇子与妖族勾结的罪名即将板上钉钉,李秋庭到底沉不住气。骄傲的少年昂然站起,直直看向坐在上位的皇帝。 “我没有!” 少年怒喝有力地穿透殿中的纷杂议论,席间顿时一片寂静。六皇子抬起头,眼神有如刀锋,一瞬间刺痛了高高在上的君王:“父皇敢拿皇位发誓,之前当真听说过我和妖族私下结交的消息?父皇真的相信三皇兄所言,认为今夜之祸是我故意为之,而非三皇兄太过轻率之故?” 皇帝勃然变色,一声“大胆”卡在喉间尚未出口,整间宫殿骤然剧烈摇晃起来。一旁大太监连声大呼:“护驾!护驾!”守在殿外的禁卫军冲上殿来。盈着蓝色微光的京城结界在空气中显形,上面密布着蛛网似的裂缝。 “这是怎么了?”皇帝惊恐地看向殿外破碎的天空。 “回禀陛下,结界……碎了。” 忽有妖风平地而起,一阵扑向席间李秋庭,一阵扑向相王李时修。隐匿在使臣队伍中的天机阁弟子终于无法继续伪装下去,一闪身挡在相王身前。而那阵妖风却不管不顾,径自从众人身上拂过。李时修只觉身上一冷,那阵妖风已经掠过了他,没有伤他毫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席上骤然响起少女短促的尖叫。李时修蓦然回首,只看见一群惊慌失措的婢女,为她们求情的小姑娘却已不见踪影。 妖风退去,六皇子李秋庭和婉宁公主金楚音俱已不知去向。 燕月生拎着奎木狼匆忙赶回皇宫,到底晚了一步。遁入京城的妖族已经得到他们想要的,分成两路逃遁出宫。北齐使者疾言厉色,要求南齐给出一个交代。而南齐皇室一口咬定此事必是六皇子和妖族勾结所为,他们救回婉宁公主后必会将李秋庭交给北齐,任凭李时修发落。 “她有危险!”被困在四象破杀阵中的奎木狼面色一紧,而燕月生只是冷冷看他一眼。 “你想说谁有危险?李秋庭?还是金楚音?” 奎木狼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想到少君的安危。他一时间又愧又悔,无奈怎么也无法放下百花羞,只得含羞忍辱回答:“还请司命宽恕在下这一回,在下必定会成功救回婉宁公主,将功折罪。” “错了,你奉命保护青阳少君转世,自然是先去救明渊。没有自家少君还没救出来,就先去顾着别人的道理。”燕月生在结界上一点,“你去寻李秋庭,金楚音那边有我。” 话犹未了,燕月生感知到了什么,忽然改口:“且慢。你先去救金楚音,李秋庭那边交给我。” 南齐李秋庭和北齐金楚音是天界神族转世,此事在妖族中不是秘密,只是李秋庭身边有奎木狼不离左右。而金楚音待在北齐皇城足不出户,好不容易离开京城南下联姻,又有天机阁弟子在身旁庇佑。妖族难以下手,只得暗中窥伺以待时机。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然当真给他们寻到了这个绝佳时机。隼族大君越绝书命得力手下擒了金楚音往西,她则带着李秋庭一路向东,好让追兵陷入迷茫失去方向。 隼族飞行速度在鸟妖中一骑绝尘,李秋庭被游隼的爪子牢牢扣着,只听耳边风声呼啸,不一会儿一人一妖便出了京。按理说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飞翔,李秋庭却莫名觉得熟悉,并不害怕。 “你是妖族?”李秋庭试探地问。 “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李秋庭轻叹口气:“你这样抓走我,父皇一定会认准是我和你们合谋,想要害死婉宁公主,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相信我了。” “你说的是刚才那个气数将尽的皇帝?”灰褐色大鸟不以为意,“他算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在意?” “你如果看不起我父皇,为什么要抓走我?我身上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 “不是我想要,而是我们陛下想要。”越绝书“哼”一声,“你难道不知道?你们这种神族转世的元神,对我们妖族来说最是滋——” 话音未落,越绝书骤然变色!洒在游隼翅羽上的月光蓦地变作实质,牢牢将她本体的翅膀捆在一处,宛如集市上插了草标待售的鸡鸭。飞翔的隼无力挣脱束缚,眼看将要一头栽在地上。慌乱中越绝书化作人形,拎着李秋庭从月光匹练的缝隙中挣扎而出。 “谁?”越绝书大喝,声音在山间来回碰撞,将彼此推到远方去。只见群山萧条,月光皎洁,越绝书怎么也无法感知到第三人的气息。 “把李秋庭交出来,我可以暂且不计较妖族今日的冒犯。”青年女子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冰冷有如寒冰,“不然我就把你羽毛全拔下来扎成鸡毛掸子,送给你家陛下掸灰用。” 越绝书先是一慌,随即勃然大怒。她隐约猜出来者是护佑李秋庭的天界神族,境界应该远在她之上。但以隼族大君的骄傲,越绝书决不允许她被敌人这般羞辱! “如此出言狂妄,看来你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信?”越绝书冷笑,手掌按在李秋庭后心,“要不要赌一把?看是你拔毛拔得快,还是我杀了他更快?” 凌厉的杀气从后心传来,瞬息传遍李秋庭四肢五脏六腑,以致他汗毛倒竖。第一次和死亡如此贴近,少年心脏剧烈跳动,将肋骨撞击得隐隐发痛。强大的求生欲望在心底萌芽,李秋庭忍不住浑身发抖,怎么也无法停止。 “你确定要这么做?”青年女子声音严肃起来。 “怎么,只许你——” 越绝书话未说完,只觉手腕微微一痛,随后她失去了手的知觉。越绝书低下头,发现她两只手掌已被齐根切断,鲜血自腕部汹涌地喷溅出来。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李秋庭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鲜血飞溅。随后他失去越绝书的钳制,毫无凭依地自高空中坠落。恍惚间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他怀中。李秋庭下意识拿起,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只切面平整的断手!他张大嘴想要尖叫,失重带来的冷风凶猛地灌进李秋庭肺中,割得他咽喉寸寸发痛,难以呼吸。 “我要死在这里了吗?”李秋庭绝望地想,“不,我还不想死!我不想死!” “砰”一声,他没有预兆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纤尘不染的白衣神女单手抱着李秋庭,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庄严又美丽,却又带着些许血腥。她伸出两根手指,嫌弃地将李秋庭紧紧攥着的断手拈起来,远远丢出去。 “你都不嫌脏的吗?”燕月生确定血污没有沾到衣服上后,懒懒地拍了拍李秋庭的头,将手上的血渍在李秋庭头发上蹭干净。 浓烈的绝望情绪戛然而止,随后如潮水般退去。这一刻,李秋庭因失重几乎停跳的心脏,重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国师穆朗 从怀有杀意的妖族手下死里逃生, 李秋庭惊魂未定,紧紧攥住白衣神女的衣襟。有洁癖的燕月生眉头微蹙,但也没煞风景地掰下他的手。真正失去手掌的越绝书愣了愣, 忽然凄厉地尖叫起来。 “凭什么?凭什么?明明你也是妖!凭什么你就可以, 我却不行?” 鸟妖和树妖某种意义上是最亲近的两类妖族。越绝书只一眼便辨认出燕月生的气息,清新如草木, 又尚未完全脱离妖族的范畴,应是树妖一流。燕月生年纪远比越绝书小,却因为机缘生在天界, 得到比越绝书更高的修为。愤怒压倒了恐惧, 以致越绝书无法感觉到断腕的痛苦。她大幅度地挥舞胳膊, 眼睛里喷出怒火。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第41节 鲜血随着越绝书的动作幅度四处喷涌, 委实有些可怖, 不是孩子应该看见的场景。燕月生心念一动, 洒在李秋庭脸上的月光化作一条发带, 蒙住孩童的眼睛。被燕月生救下之后, 李秋庭不再害怕, 然而那条发带黏在他的脸上,怎么也无法扯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我也不想听懂。” 燕月生取出乾坤笔,虚空勾勒几笔。越绝书眼睁睁看着她的断手生出血肉,仿佛时间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拉着飞快倒回,几次呼吸后,越绝书的手掌又恢复如初, 好像方才的断掌只是一场错觉。 “之前不过是想给你一点教训,看你疯疯癫癫, 也不像是记住的样子。”燕月生垂下手, 五色乾坤笔消失在空气中, “那我就把话说得直白一点。今日我权且饶了你,如果你们敢再对天界神族下手,我一定会剥了你们的皮,和你们的妖皇陛下一起炖一锅妖肉粉条子。你若是不信,大可现在试试看。” 越绝书瞳孔一缩,她现在知道眼前的神女是谁了。落笔成真转死还生,必是天界司掌命簿的司命星君无疑。燕月生在天界的名声不算好,那些真假参半的旧事传到人间后往往又被添油加醋,以致她风评凭空恶劣了百倍不止。听说过司命有多狠心绝情的越绝书难得退缩,她色厉内荏地吼一声:“以后走着瞧罢。”化作一阵妖风不见。 李秋庭终于成功扯下脸上的发带,露出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他目光在燕月生脸上来回逡巡,似乎在确认什么:“姐姐,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这种老掉牙的搭讪桥段已经过时了,”燕月生弹了他额头一指,“如果想要找到真爱,你以后得学一些更含蓄的手段。” 李秋庭不死心,待要继续追问下去,燕月生神情忽转严肃。她伸手捏了一下李秋庭侧颈,李秋庭就此被捏晕。失去意识的孩童睡在燕月生臂弯,庄严美丽的白衣神女轻盈地落在地上。 “既然已经来了,为何还不现身?” 山间短暂寂静一瞬,随后从林中升腾起许多雾气。它们聚拢在一处,须臾化为人形。身形高大的青年在山雾中莞尔一笑:“你果然早就发现我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燕月生最信任的北斗破军。燕月生原本想派奎木狼来救李秋庭,她去寻被妖族劫走的金楚音。然而在感知到朦胧的熟悉气息后,燕月生改变了主意。 “我只是奇怪,即便奎木狼当时分走我大半注意力,如果有妖族借机从裂口进入结界,我没道理察觉不到。”燕月生看着破军的眼睛,“原来是你,是你将妖气同化成四象破杀阵的杀气,才瞒过了我的眼睛。” “不错,确实是我。”破军承认了这一点,“我看见你困住奎木狼的那一招,你掌握得很好,不愧是我的徒弟。” “为什么?”燕月生没心情和他玩笑,“你想要李秋庭死于妖族之手?你和青阳氏有仇?” “南斗和青阳氏有仇,我可没有。”破军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用担心,我此番出手并不是为了一己私仇,不会脏了自己的手,更不会受到天帝惩罚。” 燕月生吃了一惊:“什么?” 话音未落,燕月生忽然反应过来。她看着面前的破军,明明对方没有泄露半点重要信息,燕月生却明白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好我没有让奎木狼来这里,”燕月生最后叹口气,“他如果来的话,你没准会暴露,到时很难善了。” “被爱情迷了心智的蠢货,怎么会有这等头脑?”破军轻笑一声,“倒是你,当真打算让奎木狼和百花羞再续前缘?他对你动手,你却要帮他?你不是会以德报怨的人。” “我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一个注定失败的情劫上,但我又必须花时间保护青阳少君转世,至少面子上得过得去。”燕月生低头看向怀中昏睡的李秋庭,“既然奎木狼和百花羞有旧,我何不顺道成全他们?” “你想同时让奎木狼和百花羞渡情劫,借此得到更多修为?”破军心领神会,“以一换二,确实不亏。只是你要想清楚了,百花羞如今只是凡人,控制起来并不难。但奎木狼还在神位上,倘若他无法勘破情劫,最后失控在下界发狂,届时你要如何摆平?他是白帝从祀,解决起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放心便是。” 李秋庭从恶魇中惊醒,一睁眼看见熟悉的水墨白绫帐顶。他坐起身,惊觉身上全是冷汗,黏糊糊的让人难受。 “殿下醒了?”素日伺候他起居的小太监趋前,“可要喝些水?” 李秋庭一把抓住他的手:“是谁送我回来的?婉宁公主在哪里?” 小太监急忙安慰他:“殿下不要着急。天机阁门下已经成功救下了婉宁公主,为我们修补了京城结界,还为殿下洗刷了冤屈。现在宫中没有人敢说殿下与妖族勾结害人,殿下放心。” “天机阁的弟子为京城修补结界?”李秋庭吃了一惊,“父皇竟然会相信他们?” “不是北齐的天机阁,而是我们的天机阁。”小太监骄傲挺起胸脯,“殿下不必着急,我慢慢地解释给殿下听。” 婉宁公主失踪,北齐使者心急如焚。相王李时修给南齐皇室施压,说南齐若是不能在天亮之前寻回金楚音,北齐和南齐的联盟便宣告破裂。他说的时候神情极为平静,但没有人敢怀疑。北齐一向民风彪悍,如果他们知道自家联姻的公主死于异国他乡,一时愤起刀兵相向也有可能。 无奈南齐地界虽有修真门派,却没有如天机阁一般向皇室效忠的存在。皇帝有心想救回婉宁公主,但即便是修书一封去最近的明夷宗,只怕明夷宗宗主也得到天亮才能收到,那就太晚了些。而北齐使臣团中虽有修士,可他的任务是保护十三王爷。在这般危险的境地,天机阁绝不可能撇下李时修,独自前去解救婉宁公主。 席上菜肴渐冷,灯烛光芒也逐渐黯淡。众人正在一筹莫展,忽听得远远一声唿哨。天机阁弟子反应最快,举目看去。只见一男一女御云而来,怀中各抱着一个孩子。六皇子李秋庭昏迷不醒,婉宁公主却神智清明,扒在青年女子臂弯间兴致勃勃地往外看。 “等等,”李秋庭打断小太监的转述,“抱着婉宁公主的是女子?” “正是。盛姑娘虽生得平平无奇,却自有一股仙风道骨之气。而殿下由穆公子抱着。两位修士落在殿中,将二位殿下交还。他们自称是天机阁的分支,在大齐分裂后来到南地,撞见妖族意图吸食两位殿下的生气,心怀不忍,故而出手。他们告诉陛下,六皇子殿下拼死反抗妖族,妖族不得不将殿下打晕。其中那位盛月嫣姑娘对殿下格外看重,一个劲夸赞殿下是个勇敢的孩子。” “盛月嫣?”李秋庭咀嚼着这个名字,“这是她的名字?” “是的。北齐天机阁弟子大为惊诧,不相信盛姑娘是天机阁门下,认定他们是妖族同伙,要将他二人一同拿下。”小太监眼睛发亮,“盛姑娘并不辩解,直接用天机阁内门心法将其击败。而另一位穆公子更是靠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天幕,独自修复了破损的京城结界。北齐修士哑口无言,只能认负。陛下龙颜大悦,想请盛姑娘和穆公子留下来做朝中国师——” “她答应了?”李秋庭急切地问。 “当然是答应了。”小太监一拍双手,“从今日起,穆朗公子便是我南齐的国师了!” “我问的不是穆公子……” “哦,殿下问的是盛姑娘。”小太监挠了挠头,“盛姑娘婉拒了陛下的邀请,说她平时很忙,没兴趣再给自己找事做。不过她也给了陛下忠告,说如果遇到来自妖族的危险,陛下可以依靠穆公子。但如果牵涉到政务,则万万不可听取穆公子的意见。穆国师修为极强,但胸无点墨,不通治理国家之道。若是一味偏听偏信,只会给南齐招致大祸。” 李秋庭眼睛微微黯淡下去:“我知道了。你去舀水吧。” 宫墙内没有秘密,虽然有幸参加宴席的皇室宫人并不多,但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合宫皆知。六皇子虽被洗刷了勾结妖族的污名,但皇帝因为他的贸然顶撞,彻底厌弃了李秋庭。宫中有身份的没身份的,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他们见六皇子蒙君王憎恨,越发胆壮起来,甚至敢于当面作践六皇子。就连太监宫女也逐渐怠慢,以致李秋庭渐渐缺衣少食,风寒复发都无人去请太医。 还在白天,李秋庭烧得浑身无力,昏昏沉沉靠在夹壁上。手中的书滚落在地,他心里明白,却攒不起力气去捡。远远的似有脚步声传来,轻快敏捷,是个女子。 “怎么奎木狼一离开你,你就沦落成这个样子了?”冰凉的手放在李秋庭额上试了试温度,“可真是个身娇肉贵的孩子。你在天界的时候也这般体弱多病么?” 李秋庭攒了些微力气,拚命睁开眼睛。模糊不清的视野里,熟悉的白衣神女坐在身前。少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对方的胳膊。 “能不能留下来?”李秋庭断断续续地问,“我不想一个人,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他声音细若蚊蚋,燕月生却听清了。生病的神族尚且脆弱,何况人族幼崽。燕月生一时心软,捡起地上的旧书放在李秋庭膝盖上,陪他一起坐在墙边。日光从窗缝里照进来,尘埃在光圈中飞舞。 “你不会是一个人,未来会有许多人陪在你身边。只是你要等几年。” 等到李秋庭死后,青阳少君神魂归位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身份暴露 奎木狼想要正大光明和金楚音在一处, 必得有个显赫的人间身份,所以他化名穆朗成为南齐国师,借此陪在金楚音身边。如此一来, 李秋庭身边便没了可靠的值日神。按理说, 如果值日星君因故无法守在神族转世身边,必得向当事神族家属陈清缘由, 天庭自会另派合适的星君前来接管。 但奎木狼不能这么做。 “我到人间是为了保护少君转世。如果我不能担此重任,青阳氏虽会另派人手保护少君。可也会立刻召我回天界。”奎木狼看着燕月生的眼睛,“我思来想去, 只有司命你可以托付。” “我之前应该说过, 我虽然不会出手阻止你, 但也不会帮你。白帝从祀又不止你一个, 你和你平日交好的同僚说一声就是, 何必来找我。” “天界每日都要点卯, 他们即便愿意帮我, 也不能擅离职守。何况这种违反天规的事, 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日后即便事发, 也不会连累他们。”奎木狼恳求,“我走投无路,只能来求星君。” “听上去确实能解决你的困境,可对我有什么好处?”燕月生扬起眉毛,“我可是很忙的。你舍不得连累你的朋友,所以便来连累我?” 奎木狼咬了咬牙, 终于下定决心。他张口吐出一颗玲珑舍利内丹,金色佛光一瞬间照亮整间宫室。奎木狼不舍地凝视一会儿, 将舍利子递过:“此丹炼了千年磨难, 配了千转雄雌, 可治世间百病,比起寻常万年修为犹有过之。虽无神器之名,可也差不很多。星君若愿意帮忙,护住我主平安一世,在下愿将此内丹相送,绝不反悔。” 燕月生接过舍利子,果见做工精细,绝非凡物。当日若不是燕月生有乾坤笔和四象破杀阵相助,想要降伏奎木狼无异天方夜谭。她对奎木狼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是别有居心。如今见奎木狼为了保护明渊转世,竟愿意付出如此代价。燕月生良心稍痛,不过也只有一点。 “既已说到这个田地,再要推辞便是司命不识抬举。”燕月生手掌一翻,将舍利子收起,“青阳少君安危从今日起便由在下负责,绝不相负。” 自从被父皇厌弃后,李秋庭察觉到他的饭食一日比一日粗疏,许多时候甚至比不上宫人的饮食。有时伺候他的小太监看不下去,要为六皇子开些小灶,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难以下手。六皇子在行宫住的那几年本就缺衣少食,生得比同龄人单弱,而今又在病中,眼看气色一日日苍白下去。这一日李秋庭卧在窗下晒太阳,忽听得屋外“笃笃”两声,有人在敲窗。 他支起上半身,启户看去,只见庭中空无一人,一只精致食盒静悄悄躺在窗上。隐约能闻到饭菜香气,李秋庭认出其中有一道是他最爱的火腿鲜笋汤,一口下去能鲜掉眉毛。 “这是谁送来的?”小太监打开食盒,略略有些吃惊。 “不知道,扔掉吧。”李秋庭倚在靠枕上,“宫中人多眼杂,焉知不是有人蓄意害我。” “可殿下你……” “我就算饿死,也不会吃这种来历不明的食物。”李秋庭合上眼睛,“送汤的人若是对我怀有善意,又何必这般遮遮掩掩?这宫里真心待我好的又有几个?谁会愿意帮我这个不得圣眷的废人?” 小太监只得应是,正要将这食盒撤下,忽听六皇子说:“今晚你不必守夜,让我一个人待着。” 晚间又有一只食盒出现在窗外,小太监一听到敲窗声便追了出去,然而一无所获。李秋庭让他不必追,依旧将食盒撤下。遵循和奎木狼的约定看护明渊转世的燕月生蹲在檐上,难得有些伤脑筋。她确实想要李秋庭死,可没想到要他活活病死饿死。但李秋庭这风寒一味拖下去,久而久之必然转痨病。如果白帝后裔入世死得这般憋屈,先不说青阳氏是何反应,奎木狼第一个就得将舍利子讨回去。 “殿下今晚感觉可好?明日可要奴才去请太医?”小太监的疑问从窗口逸出。 “请又请不来,你何必白跑一趟?”脚下传来李秋庭的咳嗽声,“别担心我了,早些睡吧。” 小太监退出房,将门合上。燕月生侧耳听去,闻得屋内呼吸声逐渐平稳,应是李秋庭睡下了。她轻巧地从檐上破墙而入,无声无息落在地上。水墨白绫帐半开半合,黑暗中隐约能看见床上拱起的大包。燕月生取出奎木狼的内丹,细细回想奎木狼传授的救人之法。似乎是要将内丹放在病人心口滚一滚? 她摸黑来到床前,伸手去掀李秋庭的被褥。忽有一只手闪电般自被下探出,牢牢地钳住燕月生的手腕! “你是谁?” 燕月生不防,被吓了一跳,随后她眼前骤然一亮!事先在怀中藏了火折子的李秋庭点亮床前烛台,秉着烛台在燕月生脸上照了照。好在燕月生之前乔装成宫女在御膳房里偷食物,以防万一幻化了容貌,一时倒也不担心被他认出来。 “奴婢是伺候穆国师的宫女岳燕声,”燕月生捏着嗓子回答,“奉国师之命为六皇子殿下送药,殿下切勿惊慌。” “送药怎么不光明正大地送,偏偏跟做贼似的半夜潜入我房中?”李秋庭的眼神如刀,一寸寸自燕月生脸上刮过,“岳燕声,盛月嫣,到底哪个才是你的真名?” 燕月生悚然一惊,又听李秋庭继续问道:“还是说都不是,而是燕生月,还是燕月生?” 床前宫女瞳孔微微一缩,紧盯着她面部表情的小小少年已经了然:“燕月生,你是燕月生。” 李秋庭从前看人唱西游,知道“孙行者”“者行孙”的笑话。他之前没有疑心,以为盛月嫣便是穆朗国师同伴的真名。然而燕月生今日自报家门,李秋庭陡然想起那一折戏,福至心灵地问出这么一句。 “既然认出我是谁,可不该对救命恩人这个态度。”燕月生掰开李秋庭的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病得很重,你知道吗?” 青阳少君转世是为了渡情劫,燕月生绝不可能在命簿上写他只活到九岁。然而如今李秋庭已经病到魂魄能够离体,他才能牢牢地抓住燕月生的胳膊,而不是直接从燕月生的身体穿过去。 这是肺痨的前兆。 “我知道,但那又有什么办法?”李秋庭低低咳嗽一声,“我又不是太医。” “天机阁医术高明,治好风寒这种小病不过举手之劳。”燕月生示意他躺下,“很快我就能把你治好,一点都不疼,前提是你要听话。” “如果我听话,是不是你们就不会放弃我,依然会选择我?” 燕月生一愣,不明白李秋庭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秋庭眼睛黯淡下去:“姐姐四年前不是对我说,你们选中我是因为看出我身上有真龙之气,觉得我未来会承继父皇的位子。这话现在还有效吗?” 燕月生这才明白过来:“当然有效,不过前提是你能活下去。病死的孩子怎么也不可能当皇帝,你应该明白。” 李秋庭点点头,乖顺地躺下去。燕月生解开他睡衣前襟,将舍利子置于李秋庭心口。玲珑金光隐入李秋庭胸腔之内,如风箱般破碎的呼吸声消失了。李秋庭深吸一口气,他已很久没有感到心肺这般轻松过。 “姐姐医术当真出神入化,难怪我从前听人说天机阁的岐黄之术独步天下。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这是你们穆国师的东西,我不过暂且借来一用罢了。”燕月生将舍利子收起,“如今你病既然已经好了,以后我送饭来可要按时吃,不许又给我倒了。” “果然是姐姐送的。”李秋庭眼角弯弯,“我就知道。这宫里看不惯我的人虽多,但他们不会舍得为我这种废人浪费毒药。” “你知道,还故意让他们倒掉?” “姐姐和穆国师不同,似乎不愿意以真身示人。我不这么做,怎么能让姐姐出来见我?” 奎木狼决心和金楚音相伴一生,舍弃了他在人世间的职责,但燕月生却不能这么做。她要看护的人太多,不可能将未来的二十年都耗在南齐宫廷中。但她没想到,传闻中沉默寡言的青阳少君转世并不如传言中的那般呆傻,他原来也可以很聪明,而且话多。 “你和传言中很不一样。” “姐姐以前听说过我?” “不是你……算了,就当是你吧。”燕月生摇摇头,“你不必叫我姐姐,我没有弟弟妹妹。” 更没有比她年长两千岁,身份比她尊贵几百倍的弟弟。 第42节 “那我以后要怎么称呼?” “没有以后,我会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皇子和陌生宫女来往过密,难免会招来宫中非议。”燕月生简短地回答,“如果实在要叫,就叫燕月生好了。” 作者有话说: 清明会努力加更ww。 第61章 、蕉叶玉屏 婉宁公主金楚音偷偷喜欢上那一夜救她于危难的穆朗国师。她以为这是一个秘密, 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殊不知她这点少女情怀,在燕月生和奎木狼眼中与一加一等于二一般显而易见。奎木狼原先担心百花羞转世后内心依然藏着对他的恨意,这种根植在灵魂深处的执念最难消解。眼下金楚音对他第一印象不错, 奎木狼才轻松了些。他相信, 只要他开口,南齐皇帝必得做出让步, 他与百花羞此生能在下界长相厮守。 他只是需要时间等金楚音长大。 燕月生对他的盲目自信嗤之以鼻,但奎木狼付出的代价只是请她帮忙照顾李秋庭,她可不想多管闲事。近日百花洞灵芝花仙子师兰言下界历劫将至尾声, 燕月生忙着给她收尾, 没时间给奎木狼泼冷水。 夏日将尽,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南齐皇帝带上皇后和几位皇子去行宫消暑, 北齐婉宁公主远来是客, 自然也在此行之中。不受喜爱的六皇子李秋庭留守皇宫。书房外月光皎洁, 湖边芦苇丛中传来虫鸣。 “我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你照顾好自己, 不要贸然出皇宫结界。”燕月生将李秋庭手掌掰开,在他掌心写下“燕月生”三字,“如果遇到危险,将大拇指紧紧按在掌心,自会有人来救你。” 乾坤笔写就的名字亮起金光,随后隐没在皮肤下。少年李秋庭抬起头:“你要离开多久?” “少则七日, 多则一月。”燕月生指着天上的圆月,“在下一次满月之前, 我就能回来。” 李秋庭默不作声, 将头转向窗外。半年来燕月生虽没有时时刻刻出现在他面前, 但他知道她一直在。不想读书的时候叫一声“燕月生”,便有一块叠成豆腐块的纸张丢进窗来。有时是一个谜语,有时是一句诗,有时是一张纸里包了糖,有时是纸上画了一枝桃花。李秋庭试着用手去摸,开得绚烂的山桃一下子从纸上滚落下来,把不设防的六皇子吓一跳。他将桃花插在瓶中,到了夏天依旧鲜活,不曾凋零半分。 在此之前,六皇子从没在夏天见过桃花,天知道燕月生怎么做到的。不过短短半年,李秋庭便喜欢上始终有人注视着他的感觉。如今乍然知晓燕月生将要离去,他竟有些不习惯起来。 “何谓信?不失人,亦不失言。” 他忽然念起燕月生曾经写给他的谜语。披着满身月光的少年转过头,向燕月生伸出手。 “燕月生,你不要失信。” “当然,”燕月生和他拉钩,“我从不骗小孩。” 南齐行宫中,金楚音坐在莲花池边。还没到莲花开的时节,满池皆是大片大片青碧的荷叶,池底传来青蛙的叫声。侍奉公主的贴身宫女为金楚音打扇,顺便拍死那些不长眼的蚊子。金楚音注视着池上飞舞的点点萤火虫,眼中流露些许怀念。 “舅舅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北齐了吧。” 金楚音有二十多个舅舅,血缘上最亲的却只有北齐皇帝和十三王爷。宫女知道她思乡情切,也不好说开让公主伤心:“王爷临走前叮嘱奴婢,一定要照顾好殿下。公主不要害怕,不管在南齐遇到什么事,陛下一定会为公主撑腰的。” “是吗?”金楚音轻轻叹息,“舅舅如果当真看重我,就不会把我送来和亲。你大概不知道。南齐一开始看中的人根本不是我,是舅舅舍不得表姐远嫁,才将我封了公主送来。” 金楚音在南齐处处谨慎小心,唯恐丢了北齐的颜面。这几月她冷眼看去,发现南齐皇帝的儿子大多都是些不中用的家伙。即便是嫡出的三位皇子,也个个幼稚可笑,难堪大任。然而她未来的夫婿必然会在他们之中选出,难免使金楚音焦虑起来。不出意外,今年秋天前她便会和其中一位皇子定下婚约。但以金楚音所见,她不觉得这其中有谁能成为她的终生依靠。 “殿下先前不是觉得六皇子……” “六皇子看上去为人持重,听说也聪明好学。但是他不受南齐皇帝的看重,日后绝不可能登基为帝。”金楚音声音低下去,“你知道的,舅舅把我送来联姻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怎么能……” “婉宁公主?” 金楚音慌忙住嘴起身。皎洁月光照亮来人侧脸,南齐的穆朗国师站在廊下,远远的并不靠近。 “国师大人。”金楚音福身行礼。 “天色已晚,公主殿下不在屋里休息,怎么跑出来?”奎木狼注视昔日爱人转世,“如果再和梅花园那晚一样出事,又该如何?” “今夜并非只我一人,有宫女陪着我。”金楚音抬起头,“我想应该会安全些?” “宫女也不过和公主一般是弱质女流,手无缚鸡之力,顶得上什么用?如果有妖族潜伏于此——” “不是有国师大人吗?”金楚音打断奎木狼,“有国师在此,哪还有妖族宵小敢来此放肆?” 奎木狼沉默片刻:“可在下又不能始终待在公主身边,公主也该自己小心些,不要总是寄希望于他人。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公主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明白了,”金楚音声音低下去,“我只是有些烦闷,所以出来透透气罢了,很快就会回去。国师请不要担心。” “公主是想家了?” “只是觉得有些不习惯。当日圣旨下得太快,我不得不匆忙南下,许多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带来。”说到这里,金楚音忽然意识到她语气中有些许怨怼,慌忙描补,“当然舅舅也为我置办了一份嫁妆,我并不缺东西用。” “没带来的物件中,殿下可有几样特别的心爱之物?我或许可以为殿下效劳取来。” “自然是蕉叶琴。”一旁宫女插嘴道,“那可是我们长公主为殿下准备的嫁妆之一,另一支玉屏箫是要送给我们未来姑爷的。但殿下此次南下匆忙,未曾来得及带上。” “住嘴!”金楚音喝一声,随后向奎木狼解释,“那并不是我忘记带来,只是觉得我已经不再需要了,所以还给了我娘。国师不必为此大费周章。” “还给令堂的意思是,这一对琴箫目前在北齐长公主府么?” “是。但——” “我明白了。”奎木狼示意金楚音不必再说,“殿下思乡情切,在下理解。穆朗在此保证,公主回到皇宫之后,在下定会去北齐取回殿下的珍爱之物。” “可北齐宫城路途遥远,国师不会嫌麻烦么?” “在下是修行人士,即便是数千里的距离,一天也能回来了。只是在下奉陛下之命保护行宫中人,如今不能离开。待诸位回到皇宫结界中,我再为公主效匹马之劳。” “既如此,楚音在此谢过国师美意。” 百花洞仙子与寻常神族不同,其他神族还有可能为五劫挣扎,而百花洞诸位仙子早年遭贬,五劫都过了个七七八八,若是需要下界,定是为了情劫。灵芝花仙子师兰言便是其中之一。她的问题和青阳少君有些相似,如果说明渊是因为缺少父母的榜样无法学会去爱,那么师兰言的问题便是太过冷静克制,洞察世情后对爱情不屑一顾。 然而她又迫切地希望通过破劫提高实力,摆脱天规的束缚。最后灵芝花仙子求到燕月生这里,希望传说中从无败绩的司命星君能助她一臂之力。 要一个不懂爱情的人爱上他人再遭受打击,不得不说是个难题。燕月生思来想去,决定在占有欲上下手。许多人对另一半并没有爱情,但有朝一日乍然失去,难免还是会怅然若失,进而产生“我一直爱着他,我不能失去他”的错觉。 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竭力挽回但为时已晚。这就是燕月生为师兰言量身定制的情劫基调。眼看即将收尾,却又出了岔子。灵芝花仙子转世的夫君对她痴心十九年不改,燕月生原先挑的女孩子并不足以使他变心。眼看师兰言大限将至,燕月生必得在一月内使她的夫君移情别恋,否则师兰言此次情劫便算是功亏一篑。 “夫人在看什么书?” “葛洪老先生所著《抱朴子》,我闲来无事翻几页,觉得颇有趣味。” 燕月生熟练地从檐上翻进屋中。只见大片芭蕉在窗前投下浓荫,身形纤细的青年女子倚着梳妆台。蓄了一把胡子的青年官员郑思礼在妻子面前走来走去,试图引起夫人的注意。然而师兰言只是低头看书,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欠奉。 “夫人一心只想求仙问道,如果将这份心思稍稍腾出一半给在下,在下此生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夫君又犯痴病,”师兰言合上书,“人生在世,不过区区皮囊而已,百年后自会回归尘土。夫君迷恋兰言的皮囊,但兰言总有老去的那一天。只有得道了悟,才能脱去这满身污浊,灵魂得以永生。” “但世间许多人都是这样活,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郑思礼一把抓紧师兰言的胳膊,软语央求,“兰言,你看着我,我就在你面前。我们虽只是凡人,无法获得修士所说的永生。但在人世的短短几十年中,我会一直陪着你,永远不会离开你。” 师兰言静默片刻,柔顺地将头靠在郑思礼怀中。终于得到爱妻回应的郑思礼惊喜万分,紧紧抱住他的夫人。女子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男子揽着爱人腰肢,急骤狂乱的吻落在师兰言脸上。倒下的床幔遮住燕月生的目光,她忽然想起三十一年前灵芝花仙子那双清冷的眼眸,和刚才与爱人接吻时的女子一模一样,一点都没有改变。 最后她只是摇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作者有话说: 昨天刚说加更就鸽了。先记在账上,这个月肯定能加的。 灵芝花仙子师兰言和桃花仙子张凤雏都是《镜花缘》里的人物,而奎木狼和百花羞原型取自西游记。当然这里的人物和原著并不完全相同。 第62章 、无心插柳 这一年盛夏, 刚过五十大寿的秦州刺史江渝纳了第六位小妾傅凝宁,他小小摆了几桌,请了些同僚来吃喜酒。郑思礼作为江渝手下长史, 也是其中一员。被继母卖了八百两银子的年轻女孩拘谨坐于帘后, 瘦弱的身板几乎要被繁复的婚服压垮,额上纹一枝嫣红的梅, 盖住撞墙自尽的疤痕。刺史大人将女孩包装成一朵盛开的红蔷薇,以全然占有的姿态,力证自己依然年轻。 属下对此心知肚明。他们既不能多看那女孩一眼, 以免引起刺史大人猜忌;又不能完全不看一眼, 这样不能满足刺史大人的虚荣心。郑思礼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只顾低头吃酒。江渝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 微微冷笑一声。 酒过三巡, 江刺史忽然“啪啪”鼓掌两下, 姿容娇美的数名舞姬鱼贯而入, 在席中翩翩起舞, 表演的舞曲是秦州近来流行的《红露凝香》。郑思礼无意间抬头一眼, 忽有如雷劈一般怔在原地。 只见十二名舞姬拥簇的那一位领舞,赫然便是他的夫人师兰言! “兰……” 旁边好友咳嗽一声,心神俱震的郑思礼定下神再看,才发现那不是师兰言,不过和师兰言长了八分相似罢了。然而这八分已经足够使他震惊。师兰言生得很美,但还不算第一等的美人, 真正令人记忆深刻的,是她身上超然物外的洒脱, 见之令人忘俗。 他从未在其他女子身上看到过这种淡然无争的气度, 今日却在演绎一首淫曲的舞姬身上见到, 不能不使郑思礼大为惊异。八分相似的五官,再加上这份气质。除去舞姬眉间那颗浅淡的胭脂痣,郑思礼几乎无法分辨出她和师兰言的不同。席间也有曾见过郑夫人的同僚,他们交换一个眼神,不知刺史此举意在何为。 一曲舞毕,十二名舞姬退出大厅。领舞的少女抿唇一笑,单膝跪在地下。江渝目光在郑思礼脸上扫过,意料之中见他满眼震惊,得意地笑起来。 “给各位介绍一下,这是我前些日子新认的义女江雁月。” 刺史好色,人尽皆知。众人不明白江渝怎么会突发奇想认个义女,还是个和长史夫人颇为相像的年轻姑娘。隐约听到些风声的人顿悟,轻声问道:“莫不是初七城东卖身葬父的那位?” 初七那天,郑思礼陪夫人师兰言去城东买了些胭脂水粉。他骤然想起,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件事。据说卖身葬父的姑娘生得很美,看热闹的百姓堵了大半条街,以致郑家的马车无法穿过街道。师兰言生性喜静,不爱挤来挤去,和郑思礼说想要回去。郑思礼爱妻如命,立即命车夫掉头回府。想来眼前的舞姬江雁月,便是那日引起大街拥堵的罪魁祸首。 “没错,正是此女。”江渝肯定了下属的猜测,“我见这孩子生得和郑长史的妻子颇为相似,也算是有缘,于是出钱安葬了她的父亲,又认她作义女,想为她指一门婚事。” 席间诡异地寂静片刻,郑思礼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没待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江渝看向郑思礼,笑容灿烂,却带着淡淡的凉意:“郑长史,想来你应该不会介意多个妾室吧?” 郑思礼在秦州名声极好,尤其是在江渝的对比下。江渝年老昏聩,却又好色贪欢。而郑思礼少时对夫人师兰言一见钟情,苦求七年方才成就秦晋之好,即便师兰言十二年没有子嗣,郑思礼也从来没有动过另娶的念头。每次江渝纳妾,总会听到百姓拿他和郑思礼比较。官员虽然多半看不起郑思礼上赶着倒贴妻子的举动,觉得长史大人行为有损男子尊严,他们的夫人可是羡慕极了师兰言,恨不得夫君个个向郑长史看齐才好。 被百姓骂得多了,江渝也有了气。他本就不是心胸宽广的人,记恨上了百姓赞不绝口的郑思礼。初七那天他花八百两银子买来的小妾半路出逃,江渝亲率家丁追捕,几被傅凝宁逃脱。幸好城东被看热闹的百姓堵住了去路,傅凝宁才未能得逞,被重新抓回刺史府。街上百姓被大动干戈的刺史一行惊得四散,露出街道拥挤的源头:一位卖身葬父的戴孝女子。江渝目光漠然自对方的面孔上扫过,忽然定在原地不再移动。 他想,他有办法让郑思礼这个伪君子露出真面目了。 席上一片寂静,众人皆知郑思礼对其夫人的痴情,不明白刺史为何异想天开,要插手郑长史的家事。一片寂静中,郑思礼骤然出声。 “不可!” 他离席作揖,长拜不起:“在下和夫人成婚时有过约定,此生此世,我只能娶她一人。若是有了二心,必得放她自由。如果思礼背弃誓言,夫人必定会弃我而去,还请刺史大人撤回前言,属下感激不尽。” “长史不必紧张,又不是娶妻,只是纳妾而已,何来娶第二人之说?长史与夫人成亲十二载未有子嗣,难道郑长史打定主意要做个不孝之人,令家中绝了香火?”江刺史早就料到郑思礼会反对,轻飘飘地四两拨千斤,“而且雁月容貌和尊夫人颇为相似,焉知不是前世有缘。你将雁月带回去和尊夫人姊妹相待,堪比娥皇女英之佳话。” 席上同僚大多知道些师兰言的情况,闻得刺史此言,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解劝。在他们想来,师兰言既然对郑思礼无意,郑思礼何必吊死在这一棵树上。天涯何处无芳草,眼前现成一个长得差不多的姑娘,岂不是天意如此,要郑思礼摆脱十二年夫妻生活不谐的惨淡生涯? “我……” 郑思礼还要再说,江刺史忽然面容一肃,神情冷下去:“这孩子是我赏给你的,尊夫人再生气也生不到你头上去。郑思礼,你究竟在害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能被一介妇人爬在头上,连这点主都做不了么?” 官大一级压死人,眼看江渝发怒,郑思礼有些胆寒,几度欲言又止。好友忙离席来拉他,笑闹着将他扯回到座位上,同时轻轻向郑思礼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一度将要爆发的战火消失于无形,江渝脸上重新挂上和蔼笑容:“雁月,还不快给你夫君倒酒?” 跪在地下神游物外的燕月生被叫回神,脆生生应声“哎”,起身立于郑思礼身旁,为他斟酒布菜。郑思礼浑身僵硬有如木雕,下意识让开,避免和燕月生有身体接触。燕月生素性喜洁,对这种躲闪的动作很熟悉,不由得暗暗发笑。她存心要给郑思礼添堵,纤纤十指搭上长史的胳膊,轻轻一捏。郑思礼一时间惊慌失措,如同炸了毛的猫,慌忙站起身来。 江渝往这边看一眼:“郑长史又有什么话想说?” 被燕月生捏得浑身过了电,郑思礼一时间反应不及。身旁好友为他解围:“筵前无乐,不成欢乐。我们听说如夫人出阁前会得一手好箜篌,所以让郑长史帮忙开口,想请傅姑娘为我们露一手。” “好说,好说。”江渝还以为是什么,闻言大手一挥,“将琴搬出来!” 燕月生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看向坐在帘后的傅凝宁,果见对方开始坐立不安。燕月生传音入秘问道:“会弹箜篌么?” “傅凝宁”神情淡然,声音却恶狠狠:“放屁,我只会弹龙筋!” 燕月生想起哪吒三太子下海拔龙筋的传说:“你哥是把龙筋送你玩了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开玩笑?”为了好友情劫临时被抓来顶包的李贞英手足无措,“怎么办?司命你快想办法啊,我一定会穿帮的!” “是你先跟我开玩笑的!”燕月生瞪她一眼,“你别慌,我来想想,箜篌,箜篌……它的手感应该和龙筋差不多?我听说天界以前也曾有古琴琴弦是用龙筋拧成,你就把它当龙筋弹试试?” 李贞英险些捏碎桌板:“什么叫做应该?” 第43节 两名仆人抬着巨大箜篌到厅上,将要放在傅凝宁身前。燕月生手指一弯,细小锋锐的仙力如离弦之箭,飞也似的破空而去,眼看将要把琴弦割断。正在此时,李贞英忽然抬手,袖笼一卷,便将燕月生的仙力化去。 燕月生眼睛睁大了些:“李贞英?” 破相的新嫁娘合上眼睛,又睁开。就这么一瞬间,她周身气质忽然完全变了。神情萧索的女子手指搭在弦上,试着调了调音,随后露出了哀伤的神情。 “这是,傅凝宁?”燕月生吃了一惊,“她居然这么快就醒了?” 溪水般清澈的乐声从傅凝宁指尖潺潺流出,让人想起春日山间消融的积雪。李贞英的神魂借机从傅凝宁身体里跑出来:“她说那是她父亲的遗物,不能被你弄坏,所以我出手拦了一下。不过她既然醒了,我也可以回天界了吧。” “她灵魂沉睡了数日,现在还很虚弱,随时可能晕过去。”燕月生制止要跑路的李贞英,“至少还要半个月,这段时间你不能离开她的身体。” “不要摆出这副颐指气使的架势,说到底这祸不是你自己闯下的吗?”李贞英哼一声,“如果不是你卖身葬父那天引来太多人拦住她逃跑的去路,她也不会被这老头抓回这里,更不会撞柱自杀。我更不会被你拘来这里弹什么破箜篌!” 燕月生默然。四天前她幻化成师兰言的模样,用乾坤笔画了具尸体,拖到街上演一出卖身葬父的戏码。她算准师兰言和郑思礼当天会路过城东,一直在等他们经过。谁想到师兰言见到人多便打消了继续逛街的主意,根本没看见跪在街边的燕月生。反而是原本能逃走的傅凝宁被看热闹的人群挡住去路,江渝得以将她重新抓回去。 天界神族插手凡间事,最易引起命数变动,一不小心便会闯下大祸。燕月生已很久没有失手过,待她意识到出了岔子赶到刺史府,为时已晚。被囚禁的女子绝望触柱自杀,已没了气息。 按照命簿,傅凝宁还有六十七年阳寿,不该这么早死去,冥府阴司都没派黑白无常来勾魂。燕月生抓来李贞英帮忙维持傅凝宁尸身不腐,又花一夜聚齐亡者散去的三魂七魄,将其放入眉心温养。按理说至少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才能醒来。眼下大约是沾染上李贞英些许仙气,傅凝宁的灵魂得以提前复苏。 “总之,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浪费,”李贞英见自己将传说中牙尖嘴利的司命驳斥得哑口无言,顿时得意洋洋起来,“你将我叫来,说是要我帮兰言渡情劫,可我眼下只是在帮你擦屁股,我才不上这个当呢。”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还未能离开,两朵残破桃花破空而出,将李贞英的脚腕捆在一处。刚迈开腿的李贞英不防,“咕咚”一跤重重摔倒在地上。 “减字百花诀!你竟然把这个用在我身上!”被捆住双脚的李贞英弹身而起,凶狠地瞪着燕月生,“快给我解开!” “我确实需要你帮师兰言渡情劫,这并不是假话。”燕月生立于郑思礼身后,平静地和李贞英对视。 “但前提是,你得在傅凝宁的身体里。” 李贞英皱起眉:“什么意思?” 燕月生没有说话,眼神向下一瞥。李贞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郑思礼。她再顺着郑思礼的目光看去,是傅凝宁。原本一眼都不敢多看的郑长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傅凝宁,眼神中难得出现“欣赏”的情绪。 或者说是如痴如醉。 “你是想……” 作者有话说: 傅凝宁弹的曲子,可以看成是箜篌版的《雪山春晓》。 第63章 、红线牵缘 比起演戏, 燕月生更喜欢看戏。如果不是之前出了变数,她安排的姑娘没能使郑思礼变心,燕月生本不必没事找事亲自上阵。眼下傅凝宁既引起郑思礼的注意, 燕月生寻思她也不必费心劳神地装成师兰言二号引诱郑思礼出轨, 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假死跑路了。现成的人选就在眼前,还能顺带给傅凝宁找个归宿, 何必再另生枝节。 “我不行!”李贞英猜出燕月生的意图,惊得连连摆手,“你之前明明说我只是来帮把手的, 怎么就变成要我去勾引郑思礼?” “不是‘李贞英’要勾引郑思礼, 而是‘傅凝宁’。”燕月生看向厅上弹箜篌的傅凝宁, “这就是你要帮的忙。傅凝宁身上一定有郑思礼所看重的特质, 虽然我暂时还没看出来是什么。如此一来事半功倍, 能节省我们不少时间。” 李贞英想起方才和傅凝宁交谈的只言片语:“可今日是傅凝宁嫁给江渝的成亲宴, 她名义上已是江渝的妾。我不觉得她会敢红杏出墙, 江渝一定会杀了她。” 燕月生嗤笑一声:“那你未免也太小看她了。她已经死了一次, 难道还会怕第二次吗?” 一曲终了, 傅凝宁身形晃了晃。燕月生手指一弯,李贞英被外力拖着飞快倒退,眨眼间隐没在傅凝宁的身体中。瘦削苍白的女子闭上眼睛缓了缓,睁开眼睛已是平静如初,只是看向燕月生的目光里带上些许怨愤。 “待会儿就杀了你。”李贞英嘴唇不动,声音咬牙切齿。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燕月生微微一笑。 被傅凝宁箜篌声感染的郑思礼第一个鼓起掌来, 一时间厅内掌声倾盆如雨。李贞英收敛了多余表情,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羞涩笑容。眼看演员开始入戏, 燕月生这才跟着鼓掌, 面露赞许之色。 郑府后厅, 师兰言坐在太师椅上,慢慢地喝一碗龙井新茶。郑思礼局促不安地搓着手,地上跪了个和师兰言有八分相像的江雁月。府中下人偷偷议论,都知道这位江姑娘是刺史大人赐给老爷的如夫人,轻易得罪不得。但夫人原本就冷心冷情,对老爷甚是淡漠。郑思礼百般苦求,才能和师兰言得十二年相守。眼下老爷迫于刺史威逼,不得不将江姑娘带回了府。只怕江姑娘进郑府的第一日,便是夫人留在府上的最后一天。 “多大了?”师兰言忽然问。 江雁月懵懂抬头:“十七了。” “真好啊,还这么年轻。”师兰言喟叹一声,“到底是岁月不饶人。即便我一直在寻仙求道惜福养身,终究比不过时间。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 师兰言年过三十,纵使她没有孩子,平时也注意调理身体从不生气,脸上也不可能再有十七岁少女的神采。尤其是在同一张脸的对比下,岁月的痕迹在眼角格外清晰。 燕月生本想靠师兰言年轻时的脸使郑思礼移情,以更加柔顺体贴的态度让其变心,进而使师兰言伤心难过勘破情关。但师兰言不愧是传说中对爱情不屑一顾的神女,经此一刺激,竟越发动了修道以求青春永驻的念头,这可不是燕月生想看见的。她一边怀疑师兰言是不是根本没有爱情这根筋,一边温声回答:“夫人虽比我年长些,但也远远称不上老去。何况郑大人还是更爱夫人的容颜,可见年轻也不是无往不利的武器,真正重要的还是大人和夫人携手相伴数年的时间。” 此乃谎言。燕月生见过太多色衰爱驰的事,才会选择化作十七岁的师兰言模样在郑思礼夫妇中捣鬼。但燕月生说谎从不心虚,看起来一身正气大义凛然。师兰言疑心稍去:“是这样吗?”她看向一旁的夫君,神经绷紧到极致的郑思礼立即回答:“那是当然。” 于是师兰言留下了江雁月,不再说什么,郑思礼和燕月生同时松了一口气。师兰言成亲时与郑思礼作了约定,如果郑思礼纳妾,他们这段一厢情愿的婚姻就得走到尽头。但此番郑思礼带江雁月回到郑府,师兰言却没有这么做。这是不是意味着师兰言对郑思礼也并非毫无情意,只是她没有发现? 师兰言爱郑思礼爱得越深,做出的妥协越多,被背叛后才会越痛。燕月生深知这一点。她不能盲目乐观,草率地就此断定师兰言确实爱上了她的丈夫。但即便是做了一点让步,对师兰言来说也是个惊人的改变:她并没有如十二年前那般急于逃离郑思礼。 入府勾引的目标临时变更,燕月生一边见缝插针地在师兰言面前夸她夫君,说他坐怀不乱一根手指都没有动江雁月宛如柳下惠再世,好让师兰言更加信任郑思礼;另一边又假装不经意地在郑思礼面前屡屡提起傅凝宁,将这位没落商户小姐的才情夸到举世无双,希望郑思礼能对傅凝宁产生兴趣。 郑思礼对燕月生席上那一捏心有余悸,又不习惯看见一位和妻子面容仿佛的姑娘在眼前乱晃,晃得他眼晕。他刚开始一看见燕月生便掉头就走,避免师兰言猜忌,然而燕月生总能找到他。次数一多,郑思礼逐渐放弃挣扎。只要燕月生不动手动脚,郑思礼便能耐心听她说些话,偶尔还能点评两句。 “你好像对六夫人很熟悉?但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进刺史府的时间并不长?” “傅小姐家学渊源,琴艺堪称一绝,雁月从琴声中便能听出她的志向,绝非随波逐流之辈。”燕月生把话题绕回夸傅凝宁身上,“卑鄙的人或许能用言语掩盖自己的不堪,但绝不可能弹出那般动人的乐曲,大人以为如何?” “这话未免太过绝对,”郑思礼淡淡地说,“我从前在京中游历,见过一位最好的琴师。他在箜篌上的造诣绝不逊于傅姑娘。我以为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但后来发现他不是。” “可傅姑娘不是大人从前认识的那位琴师,”燕月生狡辩,“用过去结交的人去否定将来的友人,是不是也失之偏颇?” “傅姑娘是江大人的后院人,怎么会成为我的朋友?”郑思礼皱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燕月生意识到她操之过急,话说得多了些。她噤声摇头,随后轻轻叹口气。眼看一月之期只剩下十三天,郑思礼和傅凝宁却连第二面都没能再见。夜里燕月生叼一根车前紫草躺在屋顶,满嘴都是青草的苦涩。上弦月的光照不破层层阴霾,远远蝉声凄切。 “傅凝宁在江渝后院,没有江雁月这个身份的优势,不能时常和郑思礼接触。但也不是完全无法挽回。”燕月生思绪乱飞,“也不知道李秋庭这半月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 “但他过得好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燕月生悚然一惊,“反正我最后总是要杀了他的,借刀杀人或许是更好的选择,这样谁都不会疑心到我身上。但如果他死了,奎木狼大概要和我不死不休吧。” 正在沉思,燕月生眼前忽转明亮。乌云散去,露出后面弯钩一般的残月。清亮的月光照亮了燕月生柔软的侧脸,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落在燕月生身边。 “你又在试图插手别人的情劫么?” 燕月生一骨碌坐起身:“爷爷!” 月下老人将燕月生带入天界,又亲手将她养大,如果说破军对司命来说是兄长一般的存在,那么月下老人便宛如她的父亲。虽然月老对燕月生处理情劫的手段颇有意见,而燕月生始终固执己见打死不改,好在这并未影响到爷俩的感情。 “爷爷怎么忽然来了这里?”燕月生殷勤地掸了掸灰请月老坐下,“是想我了吗?” “为一对有世仇的夫妇牵红线途经此地,路上感知到你的气息,所以过来看看。”月老摇头,“一看到你化身成这样我就知道,你又开始重操旧业了。” “是百花洞的情劫。就算是看在张凤雏的面子上我也得多上点心,”燕月生嘟嘟囔囔地抱怨,“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难搞的人,她简直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勉强不来就不要勉强,劫数自有天道去判断,何况师兰言这般自断情根的人,想要破情劫无非天方夜谭,”月老恨铁不成钢地戳她一指头,“偏偏你要逆天而行,是觉得这样显得你特立独行么?” “自断情根?”燕月生抱着脑袋重复一遍,“那是什么?” 月下老人苍老的面容微微扭曲一瞬,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事:“没什么。灵芝花仙子不具备破情劫的能力,即便最后失败了,也不是你的责任,不必放在心上。” “我从前从来没有失败过,所以不甘心。”燕月生抱着膝盖,“如果失败了第一次,我或许会懈怠起来,觉得有第二次和第三次也无所谓。这有悖我的完美主义。” “这么看来,适当失败一次或许对你有好处,免得你总是输不起。平时不要太过勉强自己,这样只会让你变成工作的奴隶。” “我就要勉强。”燕月生把脸别到一边,不愿意就这个话题说下去。 月老摇摇头,就此住了嘴。燕月生忽然想起一件事,猛地转过头,眼睛也亮起来:“爷爷既然今天来了,能给我一根红线么?” “你又想做什么?”月老警觉起来。 “就……随便用用。”燕月生含混地回答,“总之我不会闯祸的,爷爷你放心便是。” “这种话从你口中说出,一点都没有说服力,尤其是在这当口。”月老站起身来,“等你手头情劫结束了,要多少都行。现在不可能,免得你又突发奇想走什么捷径。” 月下老人离开后,燕月生站在屋顶上俯视着郑府。除去守夜的仆人,其他人俱已沉入梦乡。红线作为月老神力加持过的仙器,不是燕月生能轻易画出来的东西。乌云重新遮住月亮,四周一片黑暗。燕月生忽然伸手解开辫子,乌黑长发如瀑撒开,在空中舒卷如云。 用来结辫的红绳静静躺在她手心,燕月生一把攥紧。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情劫三法 满月之夜的前一天, 郑思礼走进后院。燕月生正在和丫头们搓麻将。她很久没有这么在职摸鱼过,心满意足地赢了个盆满钵满。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燕月生耳朵动了动, 认出来者是这间府邸的主人。她顺手将筹码推出去, 三个输精光的丫头面面相觑。 “姨娘这是?” “不过是赌个兴致而已,何必将你们的月例都白填进去。”燕月生伸个懒腰, “我再怎么穷,到底是半个主子,总不好贪你们的钱。拿着吧。” 原本垂头丧气的丫头个个喜笑颜开, 抓起钱就跑出去, 最后一位将要离开时看向燕月生:“江姨娘今天似乎很高兴?” 燕月生一愣, 随后弯起眼角:“不错, 我确实很高兴。” 屋里比燕月生预想的安静。她轻手轻脚走到墙边, 只能听见郑思礼焦虑不安的脚步声, 和师兰言逐渐粗重的呼吸。良久, 师兰言终于开口:“她是谁?” “你不认识。”郑思礼回答得简洁。 “但我至少有权利知道她是谁。”师兰言声音中带着疲惫, “你既然敢对我摊牌, 难道还不能告诉我她是什么人,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郑思礼沉默片刻:“她的身份暂时见不得光,所以我不能说。” 他确实不能说,傅凝宁眼下还是江渝的如夫人,一旦走漏风声,必定会给她招致灾祸。郑思礼明面上不能和她长相厮守, 至少要做到不给她添乱。 “这么说来,我是输给一个既不知道是谁又不知道长什么样的姑娘了?”师兰言尖刻地指出这一点。郑思礼吃惊地看着她。 在意识到失态后, 师兰言仓皇地住了嘴。 “我以为你并不爱我。而今我另有所爱, 你终于能获得你想要的自由, 应该高兴才对。”郑思礼难得不知所措,“可好像又不是这么回事?兰言,你现在的不快活究竟是因为爱我,还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没有做好离开我的打算?” 师兰言瞪着他:“那你呢?两种说法哪个会使你好过一点?” “都不重要。”郑思礼斩钉截铁地回答,“兰言,我厌倦了这种单方面维系的感情。从前是我执迷不悟,所以硬要尝尝强扭的瓜滋味。这十二年来你不快乐,我也没能得到我想要的。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现在我找到和我两情相悦之人,你也自由了。我会将你的嫁妆如数奉还,再补上三间我名下的商……” “你并没有对不起我。”师兰言打断郑思礼,“当初即便没有你,我也会被爹娘逼着嫁人。我已经十九岁,家中亲眷不可能允许我做一辈子的闺阁小姐。是谁对我来说其实无所谓,而你对我还算不错,所以你并不欠我什么。” 郑思礼松一口气:“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师兰言不再说话,她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要失去他了。换做从前,师兰言稍微表现出一点对郑思礼的在意,郑思礼必然大为惊喜。如果师兰言坦白郑思礼对她来说和其他求亲者并没有什么不同,郑思礼会在失落后打起精神重振旗鼓,笑嘻嘻地说然而你最后还是选择了我。 到了如今,郑思礼却只有如释重负。师兰言并不觉得她爱上了郑思礼,然而她竟然还会为此难过,这使她有些迷惑。 “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师兰言问,“你们认识了多久?十二年?还是十二个月?你在江渝面前发誓说会永远对我忠诚的时候,你有没有和她在一起?” 郑思礼脸上微露尴尬:“事实上,我和她从第二次见面到现在只有十二天。你没必要疑心我那天只是逢场作戏,因为我那时确实对她没有别的心思。” “十二天?”师兰言重复一遍,“甚至在雁月入府之后?你了解她吗?你确定你真的爱她,而不是这十二天里热血上头让你产生了错觉?” 令人窒息的死寂。燕月生叹一口气,抬手正要敲门,听见屋内传来郑思礼的声音。 “夫人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应当不能理解这种感情。而我对这种感觉已经很熟悉了,十二年来我时时刻刻受着爱情的折磨,因为无法得到你同等的爱痛彻心扉。现在我已经不会再为此心痛,只是每次想起她的时候都会满怀柔情,和十二年前你应下提亲带给我的快乐一样多。” 第44节 燕月生放下手,郑思礼继续说下去:“所以我能够回答夫人的问题。不错,我爱她,想和她白头偕老,就和十二年前我爱你一样。” 郑思礼在屋子里停留的时间不长,他只是过来告知师兰言一声,并不是商量。他想和傅凝宁在一起,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扳倒江渝,眼下就得开始着手收集整理秦州刺史的劣迹把柄。师兰言的去留,他不再在意。郑思礼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师兰言忽然开口:“出来吧。” 屋内寂静片刻,燕月生在门外探出头:“夫人是在叫我?” 命簿所载归期将至,师兰言的灵魂微微离体,恢复了一些感知能力。燕月生也没打算瞒过师兰言,她轻快地跳进屋中,身姿中有着不属于“江雁月”的快活自在。 “你不是什么江雁月吧。”师兰言看着燕月生的脸,“你的这张脸……” “自然是假的。不过真真假假,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师兰言点点头,又摇摇头:“你知道郑思礼爱上的姑娘是谁么?” “是有夫之妇,所以老爷不能说。”燕月生“吃吃”地笑起来,“老爷钟情夫人十九年。想来夫人答应嫁给老爷的那日,不会想到有今天吧。” “你在幸灾乐祸?” “只是觉得有趣罢了。老爷半月前信誓旦旦地向江刺史陈情,他不能因为刺史大人的赏赐背叛夫人,如今选择放弃夫人的却是他自己。再热情似火的人也总有熄灭的那一天,只要有第二个人出现在他们眼前,让他们有了选择,他们就会选让自己感觉更轻松的那一个。始终看不到回应的爱情会让人疲倦,而一开始只是利用老爷摆脱父母掌控的夫人却陷了进去,难道不好笑吗?” 师兰言沉默片刻:“我是不是像个傻瓜?” “陷入爱情的人总是变成傻瓜,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燕月生意有所指,“之后会发现情爱也不过如此,不足以影响未来和人生。” “你这么确定,我是陷入了爱情?” 当然不是,只是失去所有物的不甘而已。燕月生想,但她却不能这么说。她选择郑思礼这个痴情种作为师兰言情劫的帮手,便是因为郑思礼是个足够体贴的好人,十九年没有得到师兰言的回应依然能够燃烧自己,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习惯接受别人的偏爱和照顾,一朝失去后的失落足以动摇师兰言的铁石心肠,然而这和爱情并不是一回事。 “当然,”燕月生半跪在师兰言座前,安抚地拍打她的手背,“虽然夫人发现得晚了一些,但这毫无疑问就是爱情。” 师兰言木然坐在原地,燕月生的手很软,声音轻柔,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师兰言渐渐神情恍惚,眼神一会儿迷茫一会儿坚定。有时她想站起来冲出去,找到郑思礼告诉他她爱他,希望他们可以不用分开。有时她又明白,郑思礼对她来说并没有重要到需要放下尊严,何况眼下的困境即便是放下尊严也无法挽回。一转眼她想要报复,凭什么郑思礼想和她在一起就能在一起,想离开就能离开,还能和所爱之人双宿双飞。 最后师兰言长长叹口气,怅惘地想,不过是一段失败的婚姻而已,何必为此丢了体面。她师兰言又不是离了郑思礼就活不下去,她可是想要成为仙人的女人,不该为了一个过客放弃自己的志向。 “师兰言爱郑思礼。”半跪于地的燕月生见时机已到,循循善诱。 “师兰言爱郑思礼。”被燕月生诱导暗示的师兰言机械地重复。 “一朝惨被抛弃,因此心痛难以释怀。” “一朝惨被抛弃,因此心痛难以释怀。” “然而却能心性坚定,不因失去而愧悔,不因背叛而怨恨,”燕月生取出乾坤笔,在师兰言眉间隔空一点,“自此,师兰言情劫已完,准许神魂归位。” 爱慕对方却不能得到,误以为此生不渝却遭受背叛,受尽磨难勘破情关最终释然。尽管师兰言并不具备爱一个人的能力,却被燕月生引导着完成了情劫三要素。虽然只有空壳并无爱的实质,然而糊弄天道已是足够。一点红光没入师兰言眉心,束缚灵芝花仙子神魂的最后一层枷锁倏忽破碎。青年神女合上眼,身体化成无数金色光点四散,仿佛千千万万只萤火虫,冲出门去散入天际。 隐隐有花香传来,是百花洞的轮值仙子来迎接同伴。燕月生松一口气,正要起身。李贞英从梁上一跃而下,神情古怪。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你护持的每一次情劫都能成功了,合着就算当事人并没有爱情,你也能凭空造出来?” “感情怎么能凭空造出来,我可是为这一天铺垫了十九年。” 李贞英不信:“甚至不惜用月老的红线作弊,好让郑思礼对傅凝宁一见钟情?” 燕月生冷冷看她一眼:“我没有作弊。” “怎么可……” 李贞英话犹未了,燕月生显出本相。红绳结成的麻花辫垂在胸前,淡色衣裙的少女神色漠然。 “你擅自将天界的事透露给傅凝宁,以致让傅凝宁知道了我的计划,给我带来许多麻烦。而她复生时感染了你的仙气,所以能跳出三界轮回看见神族的存在。” 燕月生回忆起那晚的交涉,不由得冷笑:“在我动手的那一夜,傅凝宁对我说,只要我能帮她逃离江渝,她愿意帮我将郑思礼从师兰言身边带走,和他一辈子相守。但她有一个条件,我不能为她绑姻缘线。她爱郑思礼也好,不爱郑思礼也罢,她需要一颗不受命运支配的心。” 李贞英想起她在傅凝宁身体里无聊时的闲谈,知道她向凡人泄露了太多天界的秘密,这是天界的大忌:“但我也帮了你很多忙,不仅复活了傅凝宁的灵魂,还在傅凝宁沉睡的时候帮忙勾引了郑思礼。不然你怎么能在短短十二天让他俩在一起?” 傅凝宁灵魂未愈,一多半时间都昏睡不醒,大多数时候是李贞英设法与外人周旋。尤其是应对江渝的时候,光是在天界打手批赢来的瞌睡虫,李贞英就用掉了十五只,连用来配种的两只都没能留下。 燕月生冷笑一声:“是啊,你也帮了不少忙。前提是,你想说的是倒忙。” 第65章 、一语成谶 燕月生素有洁癖, 不爱黏糊糊的东西。何况她本体是树,最怕浑身都是粘液的小虫子。系姻缘线的那晚,燕月生小心翼翼越过睡得四仰八叉的江刺史, 要将红绳一端拴在傅凝宁手指上。还没来得及动手, 一只瞌睡虫听到动静,从江渝耳朵里爬出来。燕月生猝不及防, 被吓得失声惊叫。 感染李贞英仙气开了六识的傅凝宁被这动静惊醒,一睁眼恰好对上浑身僵硬的燕月生。一人一仙面面相觑一会儿,傅凝宁率先开口, 神态恭敬:“想来您就是贞英时常提起的司命星君?” 先是被虫子惊吓, 又被凡人揭了马甲。燕月生想起李贞英那句“待会儿就杀了你”, 她忽然意识到, 李贞英确实做到了。然而那时她还不能抱怨。眼下一切事务俱已处理完毕, 燕月生终于能向李贞英一泻先前堆积的郁气。 “你愿意为师兰言的情劫帮我的忙, 我很感激。”燕月生说, “但你不该向凡人透漏我们的身份, 这样会产生许多变数。从傅凝宁反抗命运的那一刻开始, 她的命簿变得模糊一片,难以辨认清楚,我也无法再插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你这个讨人嫌的司命终于也变得名不副实了?”李贞英嘲笑。 “意味着傅凝宁已经摆脱了天道对凡人的束缚,她现在已经不能完全算是人了。”燕月生严肃地反驳,“当然,其中一多半责任在我身上。可李贞英, 你也不是完全清白。你告诉她我们的来历,我们的目的, 让她跳出了凡人的视野, 用神族的视角审视她的人生, 但她只是有了一点仙缘,甚至还没有飞升!” 李贞英被她的态度感染,也变得正经起来:“会有很严重的后果吗?” “这不是我所能看见的未来了。但没有实力就敢违抗天命的人,总是会过得比旁人痛苦些,下场也惨烈。天道似乎并不是宽容大度的个性。”燕月生沉吟,“我希望是我多想了,但……” “那一定是你想多了。”李贞英安慰她,“就我来看,你才是那个与天道背道而驰最厉害的家伙。可你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 话音刚落,李贞英眼睁睁看见燕月生勃然变色,面色一片雪白。 近日秦州出了两件奇事。第一件,郑长史夫人师兰言和如夫人江雁月同时离奇失踪,只留下一封辞别信。起先有人怀疑是郑思礼谋杀他的两位夫人后伪造遗书,然而同僚力证郑思礼为人正直耿介,是个对夫人体贴入微的好丈夫,绝不可能做出如此罪孽深重之事。鉴定笔迹的提刑官也为郑思礼作证,说书信确然是师兰言与江雁月亲手所写,此事才算了结。 民间更广为流传的说法是,郑夫人素有磨镜之好,一眼相中郑长史新纳的如夫人,最后两人一拍即合毅然私奔。如此一来,师兰言从前对郑思礼颇为冷淡的态度也有了解释:比起男人,郑夫人更爱女子,所以才始终无法向她的夫君交付出一颗真心。 第二件奇事,则是关于刺史江渝的。江渝以五十高龄做到秦州刺史,仕途始终顺风顺水。虽然他在秦州不受子民爱戴,在京城官场中的名声倒是不错,这要归功于江渝逢年过节主动孝敬的一些“秦州土特产”,着实有些价值不菲,然而这也成了审判他的罪证之一。贿赂、婪索、放贷……数罪并罚,江渝最后被判了刺配三千里,家中所抄财产俱都充公。 “听上去是个不错的结局。”桃花仙子张凤雏说。 “也许,”燕月生把不太成功的几份伪造信丢进火盆里,“如果江渝原本的命运里就有这一天,我会更高兴。” “你又贸然插手别人的命运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张凤雏想起近日天界的流言蜚语,“司命的职责应该是维护天命,而不是去违抗它。作为司命,你不能心软,更不该逾越。” “我没有心软。”看惯了生死的燕月生懒洋洋回答,“我只是觉得天道那一套对我来说不太有说服力,祂太居高临下了,有时候可能会做出一些错误的判断。不像我深入人间考察,更贴合实际些。” “不是说天道也经常化身成人行走人间么?何况你只是一介小仙,怎么能和天道相较?。” “从第九十九代算起,天道已经有一千多年没有在人间现身了。”燕月生“哼”一声,“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天道化身,才不会信祂全知全能。如果祂当真做什么都是对的,第一件事就是应该——” “应该什么?”张凤雏问。 应该将生出七情六欲甚至娶了一位妻子的昊天从天帝的位置上踢下去。燕月生想,但是并未说出来,她换了一个话题:“我之前问你关于你家兰言的问题——” 张凤雏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你是指自断情根?” 百花仙子早年得罪嫦娥,被二十八星宿的心月狐暗算,百花洞一百位仙子悉数被贬凡间历劫。其中数十名仙子转世皆是为夫君而死,有的阵前战死,有的悬梁自尽,有的被万箭穿心,有的被马蹄践踏成泥。后来众位仙子神魂归位,灵芝花仙子忆起同僚在下界为爱经受的苦难,决心要永远摆脱这种困扰。 “所以她选择抽出情丝,自断情根,之后永远不会再爱上别人,因为她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张凤雏有些抱歉,“那时天界只有五劫之说,兰言不会想到未来还会有一个情劫,想要变强只能拜托你帮忙。不过你从前在月老那里当差,难道从来没听他老人家说起过?” “从来没有。”燕月生回想,“我听过自断情根的说法,但爷爷始终没对我解释过需要怎么做。不过也正常。他连我在情劫上动点手脚都无法忍耐,何况是这种完全舍弃一部分自己的偏激做法?” “这不是偏激,”张凤雏维护同僚道,“你是没有被贬下凡过,也没有爱上过什么人。但等你身在局中便会明白了,心有时候是不受控制的,明知道爱上一个人会很辛苦,会逐渐失去自我,却无法停止,最后只能动用一点小小手段彻底斩断情丝。何况自断情根也不是兰言突发奇想,开山鼻祖还是月宫中的那一位,兰言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你是说望舒?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神女,她对我来说太过遥远,像一个传说,没什么真实感。” 张凤雏手指点了点下颌:“我被贬下凡之前见过两次望舒,她那时还未闭关,说起来和月生你还有些神似,只是气质比你沉稳高贵些,一看就知道是修为高深的神女,嫦娥连她一根手指头都赶不上。” “你是说她长得像我?”燕月生皱眉,“有多像?” “人家可是比你年长几千岁的前辈,是你长得像她才对。”张凤雏纠正,“只是神韵有四五分相仿而已,五官并不相同,你也不必太过在意。” 燕月生还要再问,张凤雏察觉到南齐六皇子气息渐近:“你家李秋庭快到了,听说他有阴阳眼,我先走了。” 她这话暗讽燕月生前一句“你家兰言”。百花洞仙子众多,难免会人心不齐些,不如南斗延寿司六位星君感情亲厚。在百花洞中,师兰言地位远比张凤雏高,何来“一家”之说?像桃花仙子这种微末小仙,在百花洞中也只有梨花仙子菱花仙子之流能够相交,而师兰言好友却是托塔天王唯一的亲生女儿李贞英。燕月生听出张凤雏言下之意,不以为意:“李秋庭天界的身份确实要远高于我,但眼下也不过是受我庇佑的幼童罢了,说是我家的也无可厚非。” “还成日说嘴,小心别让他成为你的催命鬼!”张凤雏捏一下燕月生的两腮,化作一阵香风不见。刚迈进门的李秋庭被风扑个正着,吸了满鼻的桃花芬芳。他愣了愣,随即眼睛亮起来。 “燕月生!” “是我。” 燕月生一挥衣袖,熄灭盆中的火焰。李秋庭虽不明白为什么燕月生要在盛夏生火盆,也没有开口相问。他顺手将听到皇子自言自语的好奇小太监关在门外,几步跨到燕月生身前来,几度欲言又止。 “一月不见,怎么变哑巴了?”燕月生抓过他的手,看一眼李秋庭掌心,见符咒仍在,“看来是没遇见什么危险,算你运气好。” “你要将它收回去吗?”李秋庭看着燕月生的眼睛。长长乌发被红绳编成麻花辫,柔顺地垂在燕月生胸前。 “没那个必要,我又不可能一直跟在你身边保护你,这道符咒尚未使用,无论过多少年都是有效的,日后总能派上用场。”燕月生松开手,随口说道,“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听到皇宫外闹哄哄的,果然还是你这里清净些。” “昨日父皇圣驾回銮,自然比往常热闹些。” “那还能热闹到今天?”燕月生忆起被风吹进耳朵里的喜乐之声,总觉得有些不像。 “还有一件,婉宁公主要和三皇兄定亲了,今夜便是定亲之宴。” 燕月生有趣地扬起一边眉毛:“国师知道么?” “穆国师昨天将父皇送回皇宫结界后便孤身离开了,说天机阁有些事务需要他去处理,大约是不知道的。”李秋庭一边回答一边小心观察燕月生的表情,“我以为你们要处理的是同一件事,所以他一走你便立刻回来了,难道不是吗?” 燕月生沉默不到一瞬,立即回答:“不错,确实是这样。” 作者有话说: 张凤雏讨厌嫦娥只是因为百花洞和嫦娥仙子的旧怨,难免有些偏见,并不是指嫦娥仙子当真比望舒逊色许多。 第66章 、故园风雪 奎木狼闯进六皇子书房时, 燕月生正卧在窗下假寐。她脸上盖一本画册,遮住夏日过分热烈的日光。奎木狼气血上头,也不避忌李秋庭了, 一脚破门而入。 “燕月生, 你给我出来!” “我在这里,”燕月生单手揭开脸上的书, “不知穆国师有何见教?” 伏案临帖的李秋庭停下手,眉间笼上些许阴郁。燕月生淡声道:“不必理他,写你的字。” 意识到此举过于莽撞的奎木狼停下脚步, 被怒气扭曲的脸一时改换不来, 看上去有些吓人。 “你出来一趟。”他语气生硬, 转身往屋外走。李秋庭担心地看向燕月生, 燕月生安抚地捏捏他的脸。 “不用担心, 我很快就回来。” 燕月生迈出书房, 远远看见站在芭蕉下的奎木狼, 她一边走一边曲起手指, 细弱的线从指尖飞出, 扭曲了光线,隔断了声音。 “发生了什么事?你急成这样。”燕月生明知故问。 “金楚音和李秋寒定亲,难道不是你的手笔?”奎木狼转过身,紧紧盯着燕月生的眼睛。 燕月生不答反问:“你觉得这是我的错?” 第45节 “你明明答应过——” “我确实答应过你,不会阻拦你和百花羞在一起,但我应该也有说过, 不会做任何帮助你得到金楚音的事。”燕月生打断奎木狼,“婉宁公主本来就应该和三皇子定亲, 这是她的命运, 我没有再做任何手脚, 只是你没能耐改变它而已。” “她不是你为了少君准备的情劫对象?怎么会和李秋寒定亲?” “情劫情劫,得不到的才是劫。”燕月生笑起来,“正因为她是你家少君转世的命中情劫,所以才不能和六皇子在一起。按原计划推进的话,金楚音此时早已暗自倾心李秋庭,只是还不够让她违抗她的使命,日后才生出许多爱而不得的风波来。眼下我已经将李秋庭从这幕戏剧中抽离,为星君腾出了舞台。如果最后不能得偿所愿,那也只是你的问题,和我没有关系。” 她三言两语将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奎木狼怀疑问:“果真如此?” “我没有骗你的理由,不过你最好也别往我身上甩锅。”燕月生勾起嘴角,“不信的话你大可去问金楚音本人,问她和三皇子的亲事是不是她再三斟酌后的决定。不过我不建议你去,金楚音如今还不满十三岁,李秋寒和她年岁相仿也就罢了,如果你对她的心思被别人看出来,他们一定会觉得你心理变态,到时你这国师能不能继续当下去还是两说,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燕月生嘴上从不饶人,一时间说得奎木狼哑口无言。他沉默半晌,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燕月生目送他离开,刚要转头回屋,才发现六皇子踩在门槛上看她。 “结束了吗?”李秋庭问。 燕月生撤去结界:“结束了,我说过很快吧?” 结束师兰言的事务回来后,燕月生隐约觉出李秋庭变得粘人了些。以前她守在李秋庭身边,可也不怎么和他见面。但她离开一个月后,李秋庭叫“燕月生”的次数比以前翻了十倍不止,像是要把这一个月的份补回来。燕月生被叫得耳鸣,索性挪窝到李秋庭对面,偶尔教他念几页书。作为交换条件,李秋庭不准再乱叫她的名字。 “我不喜欢太吵的小孩,还是你以前的样子比较好。”燕月生说。 李秋庭抱着茶杯,乖巧安静地点头。燕月生心软了些,将她从人间搜罗的才子佳人话本分了几册给他看。她想师兰言能被误导产生爱情的错觉,明渊便没道理做不到。既然青阳少君自小缺少父母照顾不懂爱情,燕月生琢磨着趁李秋庭小时候抓起,教他学会什么是爱,日后即便情劫失败,明渊这一趟历劫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她在青阳氏那边还算勉强交得了差。 南齐春秋二季极短,眼看入了秋,转眼又到了冬。院中草木一日日凋零下去,六皇子常待的地方也从书房挪到暖阁。燕月生依旧坐在李秋庭对面看书,心中默算凡人命簿。桌案上供一瓶新开的水仙,一瓶不败的山桃。阁中皆是水仙和桃花的暖香,两种花香和谐地混在一处,互不干扰。 阁外忽然传来悠远的琴箫和鸣,李秋庭抬起头,这只小调带着浓郁的北地风格,不是李秋庭曾经听过的任何一首歌。箫声尾音簌簌如风过竹林,却又带着一股极凄婉的死寂气息。 “这是婉宁公主?”李秋庭问,“好凄凉的曲声。” “应该是,你这暖阁靠婉宁公主的院子倒近。”燕月生侧耳听去,“这是南齐词人去北地后写的《长相思》,公主大约是想家了。” “为什么是想家?” 燕月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按着琴声慢慢地念出来。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北齐一入冬便会下起大雪,不是南地能看见的风景,所以这支《长相思》比起其他长相思多了一段用箫模仿风雪的声音。这曲子配雪景最好,可惜南齐这几月不下雪。”燕月生随手推开窗,寒风将箫声送进窗来,二人越发能听得清楚,“琴声应该是婉宁公主,只不知这箫声是谁在和,倒也算和谐。” “你懂琴?”李秋庭问,“能教我吗?” “不懂。”燕月生想起那日被江渝要求弹箜篌的事,依旧心有余悸。 “可你刚才说得很像那么回事。”李秋庭俯过上半身,握着燕月生食指轻轻晃了晃,“教教我嘛。”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这就是我今天要教给你的。”燕月生不吃撒娇这一套,“你看有些人谈起音律头头是道,但她可能连箫有几个孔都不知道。” 李秋庭沉默片刻:“所以它有几个孔?” “好问题。”燕月生赞叹一句,却并未正面回答。李秋庭了然,和燕月生相视一笑。 “说真的,我教不了你弹琴。不过如果你对下棋感兴趣,我倒是可以教你两手,无论是围棋还是象棋,”燕月生觉得有些丢脸,不得不找补几句,“不客气地说,你就算把南齐的地全都刨一遍,也找不到一个能赢过我的人。” “好厉害。”李秋庭适时捧场。听上去是赞叹的话语,但语气四平八稳,如念书般毫无感情。燕月生一拂衣袖,棋盘落在桌上。李秋庭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手边便多了只棋盒,玉石棋子触手生凉,落在榧木上清脆有声。 “我给你十盘棋局的机会,每盘棋局让你七子,只要你能赢我一次,我立马拜你为师,不然,你就得拜我为师,”燕月生叩了叩棋盘,笃笃有声,“不准再提学琴的事,老老实实和我下棋。” 李秋庭对乐技本无甚执念,只是随口一提罢了,只要燕月生肯教,他学什么都行。眼看燕月生起了熊熊斗志,李秋庭压了压嘴角,脸上却是不情愿的神情:“……好。” 婉宁公主院中琴声渐止,远远坐在墙头以箫应和的奎木狼放下手,冷不丁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他抬头看去,发现阁上燕月生对弈赢了李秋庭,正得意洋洋地将六皇子的脸搓圆捏扁成一只小鸭子。奎木狼从前见燕月生,总觉得她温良谦和的外表下藏了一颗奸诈狡猾的心,担心燕月生不会尽心尽力地照顾少君转世,如今见她兢兢业业守在李秋庭身边逗他开心(或者逗自己开心),倒是放心了些。 隐隐一丝不祥的预感掠过奎木狼心头,但他并没有抓住。 燕月生从前监护过无数神君神女渡劫,然而他们通常不会有阴阳眼,不会察觉到燕月生的存在。眼下终于有了一个能动能跳能说话会回答问题的李秋庭,燕月生倒是开心了点。她尤其喜欢捏李秋庭的脸,尚未褪去婴儿肥的少年脸蛋捏起来软绵绵,像是一只冬日里挂上霜的红柿子。这只柿子被燕月生从十岁一直捏到十六岁的冬天。直到一日燕月生站在窗外看风景,李秋庭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燕月生心情不好伸手去捏他的脸,发现需要抬手去够之后才放弃。 “一转眼长得比我高了,好像也没过多少年,”燕月生顺势拍拍李秋庭的肩膀,“果然人族的孩子就是要长得快些。” 李秋庭一把抓住燕月生将要滑下去的手:“你想说你其实并不是人吗?” 从李秋庭第一次见到燕月生算起,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十年足够懵懂不知事的孩童长成腰细膀阔的少年,而燕月生的时间却仿佛静止了,面容一点也没有改变,修士也做不到这一点。 如果不是因为燕月生进出皇城结界从无阻拦,李秋庭几乎要怀疑她是妖族了。 “谁规定天机阁弟子必须是人?”燕月生面不改色地抽回手,“你看你们的穆国师,你就能百分百确定他是人吗?” 李秋庭和燕月生相伴数年,对她祸水东引这一招已经很熟悉:“那你呢,燕月生?你是人吗?” 眼看李秋庭紧追不放,燕月生眼珠转向左下角:“当然。” “当然是”还是“当然不是”,她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李秋庭已经知道了答案。已到了腊月,南齐皇城虽然不怎么下雪,但湿冷入骨。远远传来琴箫和鸣的曲声,和六年前一模一样的琴声,哀怨的意味却更加浓重了。不过也难怪,毕竟过了今年的冬天,婉宁公主就该嫁给三皇子李秋寒,成为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了。 燕月生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李秋庭微微皱眉。 “我在想,”燕月生慢吞吞回答,“我们的穆国师还能忍多久。”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的《长相思》是纳兰容若的。 月底志愿服务就结束啦,如果全民核酸的次数不多,应该很快就能稳定更新了。 第67章 、除夕家宴 众所周知, 南齐皇帝不喜欢他第六个儿子,这份不喜欢在六皇子当众顶撞他后很快转化为彻头彻尾的厌恶。自婉宁公主来南齐后,除夕家宴就成了李秋庭唯一能见到他父皇的时候。教六皇子念书的少傅被撤走, 皇子分例的用度被克扣, 服侍他的宫人也被裁去大半。 燕月生本以为李秋庭会难过,以她的眼光看, 李秋庭的问题并不比师兰言严重。师兰言彻底斩断了爱的一切可能,明渊只是没有人教他怎么去爱,不代表他就不会被亲人的行为伤害。然而李秋庭似乎并不将他父皇的冷落放在心上, 与其说是淡然不如说是漠然。燕月生只能理解成青阳少君在家庭不幸这件事上比较有经验, 所以比寻常小孩坚强些。 除夕家宴将要开始, 李秋庭被宫人引着到他座位上。南齐帝王的子女如今已有两打, 乌泱泱挤了一地。六皇子被安排到偏远角落, 只能看见一片皇子公主的后脑勺, 许多是他不认识的皇弟皇妹。嫔妃们坐在另一边, 面带笑意注视着她们打闹玩笑的孩子。 “你是想你娘了吗?”隐去身形的燕月生注意到李秋庭的短暂失神。 李秋庭收回目光:“我甚至没有见过我娘一面, 何来想念?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 失去后也不会可惜。” “说谎。”燕月生俯下身点点李秋庭额头,“是谁当初病得昏了头,半夜梦里都在喊娘来着?” 李秋庭微红了脸,神情也有些不自然:“陈年旧事而已,何必再提?” 燕月生刚要再说,殿中忽然一静, 是南齐帝后入席。金楚音作为北齐贵客陪在上手,这是数年来的惯例。奎木狼作为国师参加家宴倒是头一遭, 自然也是上位。二人隐隐对面而坐, 金楚音却一眼不看对方, 目光无意间撞上也会匆忙躲开。燕月生暂时忘记取笑李秋庭,盯着奎木狼挑起一边眉毛。奎木狼察觉到燕月生的存在,朝这里看过来。 “你怎么来了?”奎木狼传音入秘。 “受某人之托贴身照顾他家少君,”燕月生下颌往李秋庭处点了点,“但现在看来,某人好像自己都忘记了?” “国师在看什么?”皇帝顺着奎木狼的目光看去,一眼瞥见他最讨厌的儿子,眉毛不快地拧起来。 “没想到碰到故人,没忍住多看了一眼。”奎木狼遥遥一点大殿角落的李秋庭,“这位想来就是在下当初从妖族手中救下的六皇子吧,多年不见,一转眼这么大了。” 李秋庭离席远远行礼,算是回应。 “确实是他,比秋寒小两岁。”皇后试图将话题转到三皇子身上。然而奎木狼对李秋寒毫无兴趣,自顾自说下去:“我看六皇子身有气运眷顾,将来必有一番作为,陛下有此一子,南齐今后三十年大可高枕无忧了。” 帝后脸色齐齐一变,燕月生冷眼旁观,嘴巴一张一合,无声地对奎木狼说了两个字。 “蠢货。” “国师此言当真么?”南齐皇帝率先问道。 “天机阁弟子从不打诳语。”奎木狼对燕月生的讽刺视若无睹,“六皇子似乎吃过很多苦,但意志顽强,坚韧不拔,因而得到天命垂怜。不出意外的话,日后六皇子必然能成为陛下最有出息的孩子,在南齐危急关头力挽狂澜。” 奎木狼从前不会说谎,如今在南齐朝堂磨砺六七年,竟也学会了睁眼说瞎话。他话音刚落,皇后脸色刷的惨白,皇帝将手放在妻子手上安抚地拍了拍。殿中无数双眼睛齐齐看向六皇子,饱含好奇和敌意的。婉宁公主金楚音也吃了一惊,注视着李秋庭的眼神带上些许复杂。许久没有得到这般关注的李秋庭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拜那双阴阳眼所赐,李秋庭能看见席中每一个不怀好意的眼神,听清每一句带有恶意的窃窃私语。铺天盖地的敌意如同潮水,几乎要将他就此淹没。 “不用害怕。” 虚幻的手落在他肩上,掌心热意渗进身体,李秋庭身躯微微一震。 “不用害怕,我在这里。”燕月生按着李秋庭的肩膀,平静地和上座的奎木狼对视,“只要我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 “我没有害怕。”李秋庭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燕月生当他又在嘴硬,但没有再试图拆穿。席间议论的嘈杂声渐渐肆无忌惮起来,燕月生注视着奎木狼的目光冷冷,带着嘲讽的笑意。 “你为了和百花羞在一起,当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燕月生说,“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李秋寒不能成为太子,金楚音的婚约对象会变成谁?你当真以为金楚音的婚约是南齐皇帝一个人能决定的?” 奎木狼目光微微一凝,燕月生嘴角勾起。 “也许到最后,是你亲手将百花羞推给你家少君的也说不准。” 除夕家宴最终不欢而散,这在历年都极为少见。话题中心的李秋庭似是不堪议论早早离席。别有居心的妃嫔派了宫女找机会和六皇子搭话。但刚转过长廊,李秋庭的身形便已消失在转角,怎么也无法找到。 屋顶上,燕月生搂着李秋庭的腰,将他带到跟踪之人的视线死角。从前燕月生只需单手便能将李秋庭整个人抱起,如今虽还能抱得动,但李秋庭已经有了羞耻心,坚决抗拒燕月生这么做。燕月生不得不改掉这个坏习惯,但她其实不明白抱和搂究竟有什么区别。 “你不需要这样做,”少年李秋庭说,“我能应付他们。”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燕月生将他放下,“即便你拒绝她们递来的橄榄枝,她们也会想尽办法在宫中造势。也许会有一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宫女发誓,说听见你答应某位妃子做她的儿子。沾上之后再想甩掉可就难了,没必要和他们纠缠。” 奎木狼因为金楚音的婚约一直看三皇子不顺眼,要拿李秋庭打压三皇子的势头。但他也不动动脑子,南齐皇帝这么偏爱皇后的孩子,又这么厌恶李秋庭,听到国师断言后究竟是会选择放弃三皇子立六皇子,还是会选择偷偷铲除李秋庭为李秋寒铺路?史上杀光所有皇子只为让太子继位的疯皇帝可不在少数,谁知道南齐君主会不会成为下一个。 “蠢有时真的会害死人。”燕月生感慨。 “你说谁?”李秋庭问。 “说一个陷入爱情无法自拔的傻瓜,”燕月生没注意到李秋庭脸上转瞬即逝的不自然,指着天空说,“过一会儿就放烟花了,不如我们在这里看完烟花再回去,不然肯定会有人在门口堵你。” 除夕夜是没有月亮的,只能看见满天繁星。燕月生取出一壶百花酒自斟自饮,醉人的花香一瞬间溢满了整间庭院。如果有外人在这里一定会大为惊异,明明是隆冬,哪里来的百花香气? 李秋庭盯着燕月生嘴角,喉结滚了滚。燕月生莫名其妙擦了下嘴角,果然摸到一片酒渍。 “你也想喝吗?”燕月生松开手,将酒杯轻轻一推。盛满星光的酒杯往李秋庭手边一倾,李秋庭一把抓紧。 “只许喝一杯,不准喝多了。”燕月生仰卧在屋顶,双手垫在脑后,“这酒味道虽轻,后劲却大。没有修为的凡人喝多了容易头晕呕吐,喝醉了我可不会伺候你。” “我没有这么想过。”李秋庭看着酒杯里的倒影,“既然喝多了会难受,你又为什么要喝?” “谁说它会伤身?”燕月生短促地笑一声,“此酒以百花之蕊酿就,可以解千种奇毒。只是药力过重,你如今一介未曾修炼的人身,喝多了自然经受不起,对我来说却如同清水,不碍事的。” 话犹未了,只听远远“砰”一声,金色光点飞上天空,炸出一朵青绿牡丹。青色梅花短暂盛放又迅速凋零,之后整片天空一瞬间被金红色的牡丹铺满,绚烂美丽到极致。烟花炸裂的声音重叠在一处,震得李秋庭心脏都漏跳一拍。 “炸边天?”燕月生说,“看来今年你父皇在烟花这项上破费了许多,怎么也不知道拿出千分之一的银钱补贴补贴你。” “他不是节俭的人,只是不想在我身上浪费而已。”李秋庭语气平淡,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之后的事情燕月生便记不大清了。她在李秋庭面前夸下海口,说百花酒并不能使她沉醉,然而刚说了嘴就打了嘴。今年南齐皇帝命人做的烟花是一整套的“炸边天”,一共九十九捆,从牡丹到百合应有尽有,其后还有往年惯例压轴的“九龙入云”“飞云十响”。燕月生边看边喝,不知不觉喝掉了十几壶,渐渐便有些神志不清起来。她摇摇晃晃抱住李秋庭后腰,认不准方向到处乱飞,几度险些掉进后花园湖里。恍惚间她好像听见了金楚音的惊呼,和李秋庭无奈的叹息。 “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是奎木狼的声音,惊怒交加,不知是在质问谁。 “她喝醉了,我们并不是有意打扰。”李秋庭架着眼神散乱的燕月生,“我马上带她回去,二位大可继续。” 继续什么?燕月生瞪大双眼,试图辨认眼前二人的身份,却只能看见大片大片晕开的色块。她揉揉眼睛待要再看,只觉身体一轻,李秋庭轻松地将燕月生抱起。繁复的裙摆在风中绽开,喝上头满脸通红的少女咕哝几声,脸埋在李秋庭胸前蹭了蹭,最后靠在他怀中睡着了。 第46节 新年第一天吃了好几惊的金楚音回过头,发现奎木狼脸色铁青,仿佛看见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姻缘前定 昏昏沉沉中, 燕月生久违地做了梦。梦中她站在扶桑树下,身前只有一位玄衣青年。燕月生心中迷糊,觉得这背影有些眼熟, 却想不起对方是谁。凋零的花瓣被风卷走, 留下浅淡的香气。 “你有没有觉得,这扶桑谷其实缺一位女主人?” 燕月生不受控制地说出这句话, 她一会儿疑惑自己在说什么,一会儿又觉得这样的问话理所当然。 “扶桑谷有没有女主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月宫不能没有望舒。”玄衣青年声音冷淡, “希望神君不要忘记自己在天界的职责。” “你总是这样说!”青年女子语气激烈起来, “可谁说过身为望舒就得孤身到老到死?凭什么羲和可以, 我却不行?” “没有人说你不行, 你想和谁在一起都可以, 只是不必来找我, 我不能给你想要的。” 莫名其妙,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燕月生想。但她嘴上说的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你当真不愿……” “不是不愿, 而是绝无可能。”青年神君举步向谷中走去, “我希望这是你最后一次来这里,次数多了于你我颜面都不好看,只是浪费彼此时间。” “浪费彼此时间……”女子苦笑起来,“原来过了这么多年,我对你来说依旧这般无足轻重。” 大约是因为做梦,燕月生有时觉得她是那位伤心欲绝的望舒神女, 有时又仿佛只是个冷眼旁观的过客,视角来回切得她糊涂。最后燕月生眼睁睁看着她从怀中掣出一把匕首, 闪电般刺入自己心口! 尖锐的痛楚自胸腔长驱直入, 燕月生骤然睁眼!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 是前一夜烟花爆竹留给新年的礼物。比火药味更浓郁的是枕头上干净清澈的少年气息,带着清浅的扶桑花香。香气打通了现实和梦境,以致燕月生一时无法分辨她是否尚在梦中。绑头发的红绳解开放在床头,檀木般的乌发洒了一枕头。 燕月生把脸埋在被褥里好一会儿,才想起前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在对李秋庭宣称“这酒对我来说如同清水”“喝醉了我可不会伺候你”后光荣醉倒,几乎忘记怎么腾云,倒连累这孩子半夜辛苦将她拖回房中照看。只是燕月生不明白,她醉酒后为什么会梦见望舒神女?还是以望舒的视角亲历一场与青阳少君的爱恨纠葛。难道她太想知道斩断情根需要怎么做,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还没等她想明白,屋外传来脚步声,是李秋庭。燕月生一时无法直面昨夜喝醉的黑历史,迅速合上眼睛装睡。脚步声停在床前,久久没有离去。燕月生等了一会儿,渐渐失去耐心。她待要睁眼,李秋庭忽然俯下身,手掌盖住燕月生的上半张脸,热意渗进她的眼睛。装睡的白衣神女睫毛一颤,挠得少年皇子手心痒痒。 不知为何,燕月生陡然有一种将要被烫伤的预感。她再也装不下去,出声问道。 “秋庭,你——” 温热吐息喷在燕月生脸上,接着是一个滚烫的吻。早知道燕月生在装睡的李秋庭跪在床边,几乎是虔诚地亲吻她的嘴唇。燕月生惊得一时忘记了呼吸,眼前的黑暗加剧了她唇上的触觉,她能清晰地闻见少年唇上残余的清冽茶香。视觉以外的感官复苏,燕月生从来没有这么真切地感知到李秋庭的存在,整个人都战栗起来。这一刻,燕月生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却不明白为什么。 对燕月生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吻,然而其实也只有一瞬。李秋庭点到即止,如果忽略掉这个行为的冒犯,他甚至算得上是彬彬有礼。随后李秋庭抽回手,用拇指擦净嘴角染上的口脂,掀开纱帐走出房去。 在他迈出房间的一瞬间,憋红了脸的燕月生猛然睁眼,连滚带爬自窗口腾云离去。 司命星君很惊慌。 她从前帮助神君神女渡劫,时常需要化身成人和劫中男女产生感情纠葛,不是完全无法忍耐亲密接触。但燕月生只能自己主动,不能容忍别人来碰她,不然她的双标性洁癖便会立即发作。然而眼下洁癖倒还在其次。她真正惊慌的是,在接吻的那一瞬,燕月生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全身血液流速加快,心中如雷轰电掣,仿佛千年未开花的铁树在春雨中萌芽。这和她从前勾引转世神君的感觉半点不同,陌生到让燕月生觉得危险。 ……她动心了,对一个她亲手养大的孩子? 破军刚踏进天府宫,便见燕月生抱着膝盖靠在桃树下,乌黑檀发没有用红绳系好,长长披散到地上。桃叶狭长,树荫浓郁,在司命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燕月生察觉到他的气息,头也不抬:“你怎么来了?” “司禄传音来,说你好像在下界受了很大的刺激,没梳妆就慌慌张张跑回来,还把自己关在院子里,问我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破军半跪在司命身前,安抚地揉了揉燕月生的脑袋,“所以我来看看你。” 燕月生下半张脸埋在胳膊肘里,露出一双茫然的眼睛:“……是错觉。” “错觉?” “我好像产生了爱一个人的错觉。”燕月生重新把脸埋进胳膊里,“但只是错觉而已,我不知道该不该庆幸。” 破军手掌微微收拢,脸上却不动声色:“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你会觉得是错觉?” “因为我没有开花。”燕月生声音含混地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破军听说过树妖的传统,传闻说他们在觉醒灵智后便不能开花,直到遇见命定之人。燕月生在察觉到她似乎对李秋庭动心后一路狂奔回延寿司,一进院便看见满树青翠的桃叶。桃树的叶片和花朵难以共存,眼下本体叶片茂盛,便知不是燕月生该开花的时候。 “幸好只是错觉,”燕月生自嘲地笑,“我却慌得像个没见识的愣头青一样。” “他是谁?”破军又问一遍,“我认识吗?” 燕月生终于抬起头,看着破军的眼睛:“是青阳少君。” 是她从十岁照看到十七岁的少年李秋庭,是她受奎木狼所托保护的白帝之子,是她奉昊天之命必须要杀掉的青阳少君。 “是他,”破军目光幽深,似乎并不惊讶,“果然是他。” “他怎么了?”燕月生有些不安。 “六年前我就想问,你是不是有些太在意明渊了。”破军站起身。日光热烈,从他身后照来,燕月生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从前最厌恶旁人找你开后门,比玲珑舍利更珍贵的贿赂不是没有,可你也从未看在眼里。即便你要利用奎木狼,要给他充足的理由放弃明渊去和百花羞谈情说爱,你也可以换一种方式,实在不必和李秋庭走得这么近。” “可他有……” “他有阴阳眼,我知道。”破军打断司命的话,“但如果你当真不想被他发现,我相信你能想出一百种办法规避风险,可你没有,你选择留在他身边,这恰恰是你从前最忌讳的做法,因为容易向历劫之人泄露天机。你有没有察觉,从一开始,你对李秋庭就过于有耐心了。” 燕月生被问得哑口无言,破军仔细观察她的神情:“月生,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发现吗?” 燕月生曾经嘲笑过奎木狼,说他对金楚音的心思若是为外人发觉,南齐上下必定会以为他是心理变态。但如果破军的猜想为真,燕月生自李秋庭幼时便对他另眼相待,难道心理变态的竟是她自己? “我见过明渊,在他下界之前。”燕月生说。 那日在封神台,燕月生与明渊擦肩而过,她觉得明渊很眼熟,但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我可能是那天对他一见钟情了,所以后来才会努力对他好,”燕月生试图做出合理解释,好让自己好受些,“但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一见钟情?”破军神情古怪,“难道你也想步上望舒的后尘?” 燕月生想起她前一夜做的噩梦:“这不一样,明渊似乎并没有喜欢过望舒?但他……” 但他好像有一点喜欢我。这句话,燕月生即便脸皮再厚,一时也难以说出口。 在燕月生为了一个吻心烦意乱的同时,李秋庭也并没有他表现出的那般镇定自若。他知道燕月生当时在装睡,也知道燕月生绝不可能和他长相厮守。无论燕月生是仙是妖,都能永远保持青春美貌。她不可能看上一个会老会死的凡人。但李秋庭不甘心就此放手。在俯身的那一瞬间,李秋庭已决定要铤而走险。即便不能得到她,也许还会将她吓跑,但他一定要让燕月生开始正视他,不要再把他看成一个孩子。 他要她永远不能忘记他,即便是他死了。 然而这手段未免也太过激进,待李秋庭平复心跳后端了醒酒茶进屋,床上已没了燕月生的踪影。他明明早有预料,却还是不能不失望。用过的被褥被翻得乱七八糟,尚还看得出燕月生的人形。李秋庭将脸埋在枕头上深深吸一口气,隐隐闻得见桃花清氛。 嗅到一半,李秋庭手微微一顿,随即从枕下抽出一团红绳。李秋庭见过燕月生无数次用它束发,昨夜也是他亲手为燕月生解下掖在枕边。燕月生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梳妆。李秋庭凝视一会儿,将红绳紧紧攥在手心。 如果她注定要离他而去,他留下一点东西作为纪念,应该不算什么过分的事吧。 第69章 、私奔与否 李秋庭本以为他可以忍受燕月生短暂离开些时日。从前也有过这种情况, 燕月生总是很忙,时常需要离开京城去往远方,好在她是个讲信用的人, 知道遵守承诺按时回来, 还会记得给李秋庭带些礼物。 只是这次情况有些特殊。眼看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七天过去, 依旧没有半点燕月生的消息。李秋庭担心她就此一去不回,终于按捺不住离宫去国师府找人。国师府管事出来,抱歉地告诉六皇子穆国师一早便入宫了。没听到半点风声的李秋庭怔愣片刻, 忽然恍然大悟, 返身回宫寻婉宁公主。 婉宁公主宫中静悄悄, 半点不闻人声, 伺候的宫人也不见踪影。李秋庭刚走到院中, 便听到激烈的争吵声。一向端庄的婉宁公主难得激动至此:“我绝不可能和你走!” “南齐能给你的, 我也一样能给你, ”穆朗低声下气哄她, “你不是一直想家吗?我可以带你回家, 陪你看北齐的雪。没有人能逼你和三皇子成亲,你彻底自由了。” “这根本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金楚音几至绝望,“如果我逃了,联姻破裂,两国交恶,我爹娘在舅舅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也许还会被问罪。我既享受了公主的尊荣,就必须履行公主的职责, 你根本不明白!” “公主的封赏是你求来的吗?不过是他牺牲你后给的一点补偿!”穆朗也生气了, “两国利益纠葛太深, 哪里是跑一个联姻公主便能影响的?没了你,还会有别人填上这个位置,你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不错,只要我是婉宁公主一天,我就是很重要。”金楚音涨红了脸,“你觉得我不重要,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反正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黄毛丫头罢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是一定要当上南齐皇后的!” “南齐皇后?不过是区区太子妃罢了。”穆朗冷笑,“你当真以为三皇子将来能承继大统?” 金楚音敏锐察觉穆朗的言下之意:“除夕夜你说六皇子来日大有可为,难道是认真的?” 眼看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李秋庭微皱了眉,加重脚步走到窗下:“不知国师可在此处?秋庭有要事想请教穆国师。” 奎木狼陪李秋庭出门时,金楚音站在窗前怔怔地看。李秋庭除夕夜撞破她和穆朗的私情后并未大肆张扬,穆朗也说她不必把这事放在心上。那时金楚音便隐隐猜到了,穆朗和李秋庭私下应当有些交情。她拿不准穆朗在除夕家宴上说的话是事实,还只是为了给李秋庭撑场面,难免有些动摇。天机阁老阁主给的预言只说了下一代南齐皇帝,并未精确到具体的人,金楚音实在难以决断。 她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即便她当真抛下一切和穆朗私奔,日后也一定会后悔。但依照盟约和李秋寒成亲,难道她就不会后悔吗?犹疑和痛苦几乎要将金楚音的心撕裂成两半,她抱着自己慢慢蹲下身,缩成小小一团。 “金楚音,擦亮眼睛,”婉宁公主小声对自己说,“不能轻信,不能选错人。” 奎木狼和金楚音不同。他不担心李秋庭会将他和婉宁公主私会的事说出去,但他会因为李秋庭对燕月生动心感到愤怒。明渊自幼缺少感情,不懂如何去爱,青阳氏一族对他破情劫并没有抱太高期望。眼下李秋庭实实在在动了心,却是对看护他情劫的司命星君。燕月生恶名在外,奎木狼很难不怀疑燕月生是故意的,她想玩弄明渊的感情。 “殿下找我是要问什么?”奎木狼问,“是关于除夕那天我说的话?还是——” “关于燕月生。”李秋庭打断奎木狼,“她在哪里?我要见她。” 年岁渐长,李秋庭越来越像明渊,逐渐有了昔年青阳少君的威势。奎木狼一错眼,仿佛全盛期的明渊就站在他眼前。他心神震动,不自觉显出几分恭敬:“她应该就在殿下身边。” “可我看不见她,她已经消失七天。” “七天前,那不就是大年初一?”奎木狼反应过来。说话间,他释放出神识,将皇宫里外挖了个干净,哪里都不见燕月生的踪影。她居然当真跑了,而不是奎木狼以为的藏在暗处保护李秋庭。 李秋庭看出奎木狼眼中的震惊:“国师也不知道燕月生在哪里?” “司……燕月生和我只是同僚,没有多少交情,她去哪里并不需要告知我。” “但国师一定有联系上她的办法。”李秋庭沉声道,“还请国师帮我带句话,就说元宵节那天,我在老地方等她,不准再躲我。” 明明说着不容人拒绝的话,李秋庭语气却很客气,越发印证了奎木狼先前的猜想。他心中把司命骂了个狗血淋头,神情依旧从容不迫:“这是自然。” 人间七天,在天界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燕月生把自己关在书房,桌上皆是垒成小山的竹简旧籍。度厄星君从窗口跳进书房,在伏案看书的司命肩膀上猛击一下。正在默默记诵的燕月生吃了一惊,下意识反手捏住度厄的手腕一拧,度厄吃痛地叫出声。 “是我!快松手。” 燕月生看清度厄的脸:“好好的正路不走,跳什么窗?” “即便我想要走正门,你也得别把门闩上吧,”度厄揉着手腕,“我只是好心来叫你一声,好心没好报。” “叫我?” “西方七宿的娄金狗来延寿司,指名要找你,说是有要事相商。他是青阳氏家的从祀,还能有什么要事。”度厄坐在桌上晃荡着腿,“司禄留他在前厅喝茶,叫我来找你。他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你可仔细些。” 燕月生略一沉吟:“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她正要将面前的书放回架上,度厄星君已经不耐烦地嚷嚷起来:“你快去吧,这里我给你收拾。白帝一脉脾气都不太好,别让人家等急了。” 度厄动手将司命推出房去,返身回来将桌上的竹简旧书一顿扒拉抱在怀里,待要重新堆回书架。最上面一本竹简从度厄怀中滚落,“啪”一下摔在地上。度厄俯身去捡,目光无意间落在最左边的一行字上。 “……阴阳眼?司命什么时候对这个感兴趣了?” 度厄星君工作大半被司命包揽,她平日不如燕月生那般忙碌,索性盘腿坐在地上看下去:“天命眷顾,许开天眼。能见阴阳,能辨忠奸。若要舍弃,必折福缘。唯一之计,是为神血。” 由于职责相关,度厄对“福缘”这类字眼很敏感,下意识皱起眉:“什么意思?她想关掉某个人的阴阳眼?” 除了危月燕,燕月生和其他二十七星宿并没有多少深厚交情,尤其是西方七宿。她从前没见过娄金狗,但一迈进前厅便认出来了。和奎木狼一脉相承的气质,忠厚中带着不自知的傲慢。 “你就是司命?”娄金狗审视着她。 “你就是娄金狗?”司命星君在椅子上坐了。 第47节 说话间,燕月生向司禄使个眼色,司禄不赞同地摇头,但还是退了出去,临走前没忘记关上门。娄金狗等的便是这一刻,几乎在门关上的同一刻立即说道:“奎木狼告诉我,少君在人间的转世极有可能爱上了你。” “爱上我?”燕月生吃了一惊,“你确定?” 李秋庭尚还年幼,她本以为的也不过是“喜欢”这种浅显的程度,怎么在不知道的时候忽然快进到如此地步? “我不确定,但奎木狼这么说,我相信他的判断。”娄金狗注视着燕月生的眼睛,“我希望这件事不是星君精心算计的结果。” “明渊在下界渡的是情劫,即便不是我也会爱上别人,”燕月生眉眼冷下去,“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让你家少君明白什么是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一步了,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如果他爱上的人不是你,青阳氏一族都会很感激你。”娄金狗说,“但恕我直言,司命星君大约知道自己的风评如何?我们担心你会让少君受伤,也并非毫无缘由。” “明渊不是会害怕受伤的人。” “星君觉得你很了解我家少君?”娄金狗语中带上几分嘲意,“即便是青阳氏同族,也从来没有人敢自称说了解少君的性格。” 燕月生拢起眉毛:“所以青阳氏是什么意思?我可以随时为明渊换一个情劫对象。他也可以不受一点伤,但情劫到时必然不能成功。我还没见过谁渡劫能不受一点情伤,不如星君让我开开眼?” “司命误会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帝君失踪三千年,青阳氏一族如今掌事的只剩下春神,他还不在空桑城。在下不过一介小小从祀,还不敢插手逾越至此。”娄金狗沉声道,“只是天庭和青阳氏关系算不上十分亲厚,难免会多虑一些。少君能不能破情劫不重要,在下只是想得到一个保证。星君应该不会恶意玩弄少君的感情,不会利用他的感情,也不会伤害他的性命吧。”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污蔑的话听多了我也是会生气的。”燕月生语气淡淡,“还有别的事吗?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少君托奎木狼传话,说想和星君元宵节在老地方见面,还说希望星君不要再躲着他。”娄金狗站起身,“星君可知道现在人间是几月几?”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元宵定情 元宵节灯会, 一年到头月老最忙碌的时节。燕月生从前在月老手下当差,没少在这一天帮忙给人牵红线。李秋庭这几年在宫中和透明人无异,燕月生可怜他, 有时会悄悄带他出宫玩。参加灯会的青年男女大多戴了面具, 以免和情人幽会时被爹娘撞见认出来。燕月生给李秋庭也买了一个。猜完灯谜他们总是去吃一碗桂花赤豆元宵,吃完后燕月生带李秋庭溜回宫中, 不会有第三个人发现。 燕月生如今回想起来,才惊觉她已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身为保护明渊转世的神官,她只该在神君转世遇到危险时出手, 不该和李秋庭产生逾越本分的联系。感情在时间中生根萌芽, 有些界限已经变得不甚分明,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回来了。”站在河边的李秋庭说。 他戴着燕月生从前给他买的老虎面具, 只露出嘴和下颌, 手中提一只兔子灯。柳树上挂的灯笼照亮他的眼睛, 灼灼然令人生惧。燕月生一步步挨过去, 若无其事地解释:“前几日出去办了点急事, 没来得及和你说。” “是吗?”李秋庭轻笑一声, “如果我不去找穆朗,你还要躲我多久?” “我没有躲你。” “只是有事要去办?于是没打招呼一去半个月?”李秋庭反问,“不如你现在告诉我,这半月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初一匆忙离去,当真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想好的说辞被抢白,说出的谎言被拆穿, 燕月生恼羞成怒:“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管得着吗?先把自己照顾好吧。” 这话说得夹枪带棒,李秋庭难得沉了脸, 将兔子灯往燕月生手中一塞:“我当然会照顾好自己, 但你大概忘记了一件事。过了除夕, 我已经十七岁。前几日父皇召见我,说有意为我指一门亲事。” 从前南齐皇帝几乎忘记他还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不会操心六皇子的终身大事。但在除夕家宴后,听信奎木狼话的人想方设法要和李秋庭搭上关系,为六皇子说亲的人络绎不绝,皇帝也不得不开始正视起这个曾经饱受忽视的儿子。 “是吗?那很好啊。”燕月生神情淡漠,“有了妻族助力,你也可以和三皇子一争高下了。” 只是不会有姑娘母族势力能比金楚音更强,婉宁公主背后可是一整个北齐。 “很好?”李秋庭几乎要被她气笑,“你答应过我的吧,直到我登上帝位之前,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但如果我定了亲,为了对我未婚妻忠诚,我便不该和其他女子太过亲密。” 李秋庭自小脾气古怪执拗,只喜欢把自己关在房中念书。燕月生为了哄他出去玩,早年做过无数承诺,早忘记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她琢磨李秋庭这话意在何为:“你是想把国师调回来,重新让穆朗照顾你?” “国师如今在与婉宁公主卿卿我我,哪里有时间来看我?”李秋庭一把捏住燕月生的手腕,“燕月生,你是真傻还是在装傻?非要我把话说得一清二楚吗?”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不说清楚我当然不会明白。”燕月生抬起头,“你先说你即将定下婚约,又说为了对未婚妻忠诚要和我保持距离不能太过亲密,难道不是为了让穆朗回来?我——” “不是要和你保持距离,也不是让国师回来。”李秋庭打断燕月生,“是想和你在一起。燕月生,我只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未婚妻?” 远远听到琴箫和鸣,漫天烟火烂漫如雨,燕月生一时间几乎忘却呼吸。少年眼神清澈如湖水,倒映出青衣神女一人身影。 “你说什么?”燕月生怀疑她耳朵出了问题。 “我知道你不是人,也未必是什么天机阁门下。我只能活区区百年,运气不好的话也许活不到明天。就当是保护我,就当是履行你的职责。燕月生,以妻子的身份留在我身边。”李秋庭紧紧攥住燕月生的手腕,像是害怕她随时可能挣脱飞走,“你不是说想看我登上帝位吗?没有妻族助力能比得上天机阁门下的名头,即便是婉宁公主。我只不过是你漫长人生中的一个过客而已。等我死后,你就可以离开这里,想和谁在一起和谁在一起。你只需要陪我十数年,这对你来说并不是很长的时间。” 燕月生沉默不语。她知道明渊在天界地位有多高,如今他的转世在一介小仙面前显得如此卑微,难免会使她觉得荒唐可笑。但她笑不出来。少年眼睛灿如繁星,捏着她的手还在轻微发抖,他在害怕。燕月生过去七年从来没见过李秋庭如此紧张,即便是面对他父皇。她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清晰地意识到,李秋庭不想失去她,远胜于失去皇位的惶恐。 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里面满是她的倒影,燕月生想,她真的能拒绝他吗?她一手养大的孩子的满腔孤勇,难道要被她亲手断送?从前毁掉别人美好感情的时候,燕月生从不觉得惋惜,因为她深信破劫成功可以带来更有利的东西。直到她身临其境,燕月生忽然真切地心痛起来,拒绝的话语就在嘴边,她却说不出口。天帝诅咒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燕月生终于能听见自己的回答。 “好啊。” 就这样和他在一起,两人永不分离,感情上没有受过磋磨的明渊不能历劫成功,而她也遵守了“不会伤他性命”的承诺,青阳氏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我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天。” 就让她在人间放纵这短短一次,直到“李秋庭”生命的终结。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和伙伴约好一起去灯会的年轻姑娘结伴从河边经过,无意间撞见柳树下一对在接吻的情人。身材挺拔的少年解开面具,低头亲吻他怀中的姑娘。少女头发用一根白色的发带结好,手中紧紧捏着一只兔子灯。河中的荷花灯照亮了这一对璧人的侧脸。她们短促地尖叫一声,捂着眼睛跑开,可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偷地看。听到动静的燕月生板着一张脸要从李秋庭怀中挣扎出来,却被李秋庭按住了后脑勺。 “这是练习,”李秋庭亲了亲燕月生绯红的耳尖,“你总是要试着习惯的,燕月生。” 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孩子了,他正在慢慢蜕变成一个男人,燕月生最好早些认识到这一点。 确定关系后,李秋庭比先前黏糊百倍不止,看灯也要紧紧拉着燕月生的手不放。不喜欢和别人肢体接触的燕月生手心微微渗出汗水,她不太习惯这种感觉,好在这个人是她朝夕相处的李秋庭,所以也算不上讨厌。她侧过脸去看李秋庭,少年大半张脸隐没在面具下,隐约能看见嘴角勾起,恍惚是个笑意,好像一朵小小的扶桑花浮在嘴角。 燕月生忽然有些怀疑,她手中牵着的少年,当真是天界中传说中沉默寡言的杀神转世吗? “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去吧,晚了宫门就要落锁了。”燕月生拽住李秋庭,“如果有人找你你却不在房里,发现有你出宫的记录却没有入宫的,明日问起来又该如何应对?” “不会的,”李秋庭轻描淡写,“他们今晚只会关心三皇兄和婉宁公主,怎么会有人想不开来找我?” “婉宁公主?”燕月生瞪圆一双眼睛,“等等,该不会是……” “今天是三皇兄和婉宁公主成亲的日子,这会儿应该已经开始拜堂了吧。”李秋庭估算一下时间,“我们不如等他们入了洞房再回——” 话音未落,燕月生单手将李秋庭挟起,纵身跃过无数屋顶,数息内横跨整座京城。夜风灌满他们的衣袍,吹得二人满脸冰凉。眼看皇宫近在眼前,话说到一半的李秋庭慢半拍问出口:“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确定还没出事的燕月生松了一口气,未及答言,只听到“咔嚓咔嚓”,连续不断的破碎声自天幕响起,昔年由奎木狼亲手架起的皇宫结界在燕月生眼前碎裂成无数的琉璃片,如雨水一般从天而降!黄色妖风破开结界冲入皇宫,向着喜乐所响的宫室席卷而去!燕月生脸色一变,正要去追,然而那妖风速度太快,一看便知是有备而来。远远听得无数宫人惊慌的尖叫,喜乐声戛然而止,妖风摄走他想要带走的人,一刻也未曾停留,向遥远的北方飞速遁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天际。 晚了一步的燕月生脸色铁青,抱着李秋庭落在地上。合宫宫女受了惊吓四处奔逃,梁上系着的红绸滚落尘埃,被踩得到处都是脚印。主婚的南齐皇帝惊魂未定,连声大呼:“国师何在?快把那头黄毛怪给朕抓起来!”身旁大太监一边喝道:“护驾!护驾!”一边小声提醒皇帝,“陛下难道忘了,国师前日说有事要暂离皇宫,眼下尚未回京!” “国师不出现的话,你不出手吗?”李秋庭远远注视着台上的帝王,“父皇多年没见过你,恐怕只知道穆朗,不记得你了。眼下你若是现身救回婉宁公主,将那作乱的妖族擒回,父皇一定会倚重你胜过倚重穆朗。” 燕月生吸了吸鼻子,残留的妖气熟悉到令她冷笑:“穆朗现在当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因为方才摄走新娘的妖怪……就是他本人!” 第71章 、画地为牢 二十八星宿名义上是天界的神仙, 但某种意义上,他们除了得到天庭认可受下界香火供奉之外,和寻常妖族并无本质区别。昴日星本体是公鸡, 井木犴是角木蛟, 而奎星便是一只木属之狼。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燕月生可以断定方才动手的一定是妖化的奎木狼。他无法接受失去金楚音的事实, 铤而走险劫走了百花羞转世。 宫里乱作一团,燕月生将李秋庭带回房中,取出乾坤笔在他脚下画一个圈:“你就在这里呆着, 哪里都不要去。不管发生什么事, 不要离开这个圈, 直到我回来。” 皇宫结界已破, 外界觊觎青阳少君神基的妖魔随时可能会将李秋庭掳走。燕月生要去追奎木狼, 不可能将李秋庭带在身边, 只能出此下策。 “这次你要离开多久?”李秋庭盘腿靠墙坐着, “难道又是半个月?” “天亮前我就能回来, 要不了多久。”燕月生半跪在李秋庭身前, 安抚地捏捏他的脸,将他捏成一只小鸭子。李秋庭皱眉握住她的手,燕月生莞尔一笑:“在我回来前,不许离开这个圈。” “像是画地为牢,”李秋庭声音难得带上几分委屈,“我是你的犯人么?” “只做一夜的犯人, 也不算委屈你。”燕月生直起身来,“我不能带你去救婉宁公主, 那太危险了。记住我说的, 不许出圈, 不许乱跑。” “不会跑的,”李秋庭松开燕月生的手指,“我等你回来,亲手解脱我这个犯人。” 远远听得外间的呼啸声,是青衣神女御风远去。嘈杂声渐低,禁卫军重新控制了宫闱。一切恢复如常,除了被迫中止的婚宴。李秋庭在宫外逛了一夜,疲倦如潮水般慢慢涌上来,他眼皮耷拉下去,倚墙睡着了。 一开始他有些冷,取了先前脱下的披风盖在身上,过了半个时辰,空气不知不觉燥热起来。李秋庭睁开眼睛,才发现他屋中不知何时起了大火!他矍然站起,眼睁睁看着火舌舔到身边后被燕月生的圆圈蚕食得丁点不剩。外面吵嚷起来,隐约听得“走水了”“快救火啊”的动静。屋中火焰虽无法近身,但李秋庭渐渐呼吸困难起来。他立即匍匐于地,才能在靠近地面所在呼吸两口新鲜空气。 怎么办?该不该出去?李秋庭想。他隐隐猜出这场火是妖魔故意所为,就是为了逼他离开房间。然而如果继续在屋中待下去,他虽不会被火烧死,可也会因为无法呼吸窒息而死。正在犹豫不决,忽听得“轰隆”一声,是匆忙赶回的燕月生破窗而入! “李秋庭!”她从火场上掠过,向李秋庭伸出手,“抓紧我!” 伏于地面的少年下意识起身伸手。眼看二人手掌将要交握,李秋庭瞥见燕月生脑后飞扬的红绳,动作一瞬间凝固在原地。 “怎么了?”燕月生诧异地停在圈外,“再不跟我出去,难道你想活活烧死在这里?” “你不是燕月生,”李秋庭收回手,目光冷冷,“你到底是谁?” “你说什么呢?我当然是燕月生啊。”燕月生困扰地皱起眉,“再胡说八道,我可不管你了。” “既然你说是,为什么不进来?”李秋庭往后退了退,让出一点位置来,“你亲手画的牢笼,难道自己都进不来吗?” “轰隆”一声,烧断的木椽砸落,溅起一地火星。火场之中,少年少女沉默对峙,目光寒冷如刀。 “你怎么看出来的?”“燕月生”声音忽然变了。听上去雌雄莫辨,少了燕月生那份清脆爽朗。 “头绳。”李秋庭说,“原先红的那根被我拿走了,她今天绑头发的是条白的。” “原来如此。”化身成燕月生的妖皇屠汝陵单手夹起辫梢看了看,一声娇俏轻笑,“你很喜欢她?” “你笑什么?” “没有否认,看来是真的了。”屠汝陵叹一口气,“多可怜啊,爱上一个要杀你的人,现在还觉得她在保护你,而我要害你?明明我才是那个能救殿下的人,殿下却不愿意相信我。” 李秋庭不再问下去,他隐隐感觉到眼前妖魔的狡猾,但屠汝陵不会就此停止:“难道殿下从来没有怀疑过?燕月生到底是什么人?在南齐皇子中,无论是才华武功还是受君王器重,殿下都未必是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她为什么会选择你而不是别人?何况燕月生遇见殿下的时候,殿下尚还年幼,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孩子,远不足以和她平起平坐,她怎么可能会爱上你?殿下难道就没有一点怀疑过,她只不过是在逢场作戏?” 屠汝陵满意地看着李秋庭脸色阴沉下去:“她当然是在逢场作戏,因为她到殿下身边的目的只有一个。” 李秋庭明知不该问,却无法控制自己:“她想要什么?” “她想杀了你,在她认为最合适的时候。不是过去,不是现在,而在未来,”顶着燕月生皮囊的屠汝陵语气悠然,“她保护你,不是因为她爱你,而是因为你不能死得太早,不然南齐无以为继。她需要你死在她所以为的‘合适的时机’。” 大火扭曲了空气,热浪席卷了宫室。救火的宫人眼睁睁看着墙壁一点点被火舌吞没,原本雪白的墙壁变得漆黑。只听“咔嚓咔嚓”,支撑宫室的顶梁柱接连烧断,整间房屋轰然倒塌! “殿下!” 一道金光闪过,倒塌的屋顶和墙壁被屋中狂风吹飞!被热灰吹迷眼睛的太监侍卫定睛看去,只见瘦削的少年站在大火中,火焰肆虐,却半点无法近李秋庭身。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力量将李秋庭护佑其中,危险尽皆排除在外。宫人惊得一时间皆拜服于地,口称“上天保佑”。少年抬头看着天空,只见当中一轮明月皎洁,月光柔和地照在他身上。 “燕月生照顾殿下并不是因为她善良,而是因为殿下有利用的价值。一旦殿下失去了价值,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来保全自己。”伪装成燕月生的妖魔在火场中这么对他说,“殿下若想自救,便该和我们联手,而不是继续盲目信任燕月生。” “我不会因为你的一面之词背叛燕月生。” “即便她会杀了你?” “即便她会杀了我。”李秋庭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燕月生”神情短暂凝固一瞬:“希望到了最后一刻,六殿下依旧能这么想。” 李秋庭拒绝屠汝陵邀请时拒绝得斩钉截铁,然而怀疑的种子就此种下。他知道“天机阁门下”的名头纯属托词,也知道燕月生有许多秘密从未告诉过他。他不是很有好奇心的人,既然得到的注定是谎言,又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燕月生不说,他也不问。 然而即便是二人相识后第一步的身份介绍,燕月生竟也从未说过真话。李秋庭站在废墟中,握着一截鲜红的姻缘线出神,跳跃的火苗给他周身镀上一层红晕。 燕月生,你好像还没告诉过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京城往南数十里,波月洞。被妖魔强行掳走的婉宁公主满面泪痕,不肯和奎木狼说一句话。即便奎木狼走到她身前,金楚音也会立即转向另一边,不肯看他一眼。 “阿音,”奎木狼跪在床边,伸手去抓金楚音的胳膊,“你看看我,我就在这里。” 第48节 金楚音眼泪如珍珠般大颗大颗滚落,她摇摇头,拼命去挣脱奎木狼的钳制。奎木狼不敢动强,担心下手没轻没重掰折了金楚音的胳膊,只得松手。金楚音捂住脸,哭得一抽一抽。 “完了,我这一辈子,全完了。” “你嫁给李秋寒,那才是全完了!”奎木狼遽然站起,“究竟要我说多少遍?李秋寒他绝非良人!你以为你嫁给他,他来日登基后便会在北齐危机时出兵相助?他现在可是完全仗着你的根基才能坐稳太子之位!” “那你呢?你就是什么好人吗?”金楚音放下手,声嘶力竭地大吼,“完全不顾我的意愿将我带走,你有为我考虑过一点吗?拜堂时被妖魔掳走,你要我回京城后怎么做人?” “你还想要回去?”奎木狼气怒交加,一脚踢飞洞中的石椅,“你就应该留在这里,和我永远在一起!” 石椅撞在墙上,“轰隆”一声撞出洞来,石椅无声无息地化作齑粉。金楚音被吓一跳,哽咽的声音都小下去。奎木狼正要将二人前世之缘向金楚音说明,洞内温度忽然低下去,冷得惊人。 “穆朗,你做得太过了。” 声音冷淡,是个女子。金楚音惊愕抬头,只听“唰”一声,一条白绫冷不丁刺入洞中,将一身红嫁衣的金楚音拦腰卷住!奎木狼单手攥住白绫,要将白绫扯成碎片。然而他竟然没能做到!白绫毫无阻拦地将金楚音拖出波月洞。青衣少女脚踏月光立于虚空中,面庞隐在月光后。无数条月光所化白绫在风中狂舞,如同九尾白狐的尾巴,看上去柔软,实际坚韧有如金铁。 “今日是满月!”追出洞来的奎木狼意识到问题所在,心下暗恨。如果他当日没有将玲珑舍利赠与燕月生,今日尚有一战之力。可…… “和满不满月没关系,是你变弱了,穆朗。”燕月生说,“当你选择妖化将金楚音从皇宫劫走时,你已经舍弃了自己的职责,内心变得软弱了。” “你说过不会阻止我的!” “我是不会阻止你和金楚音长相厮守,前提是,那得她也愿意。”白绫将捆缚住的金楚音送到燕月生身边,燕月生看一眼她脸上的泪痕,“你看看你,怎么把我们的婉宁公主吓成这个样子了?这样怎么可能会有姑娘愿意和你走?” 金楚音狼狈地抓一条白绫在脸上蹭了蹭,拭去脸上未干的泪水:“请姑娘带我回京!我不想留在这里,更不想看到他!” “听到了吗?”燕月生慢悠悠地说,“这可不是我逼她说的。穆朗,你这次太过独断专行,犯了我们这行的大忌。现在立即把婉宁公主送回去,说你回来的路上撞见妖魔救下她,我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嫁她的良人,你做你的国师。如果再一味偏执下去,我也保不住你。” 天规明令禁止仙凡恋,要防的便是奎木狼这种情况。若是仙人对下界之人动了凡心想要用强,身为凡人的一方怎么也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国师……”奎木狼惨笑一声,“她都嫁人了,我要这国师的名头来做什么?我得不到的,李秋寒凭什么能得到?” “所以,你是要拒绝我的提议了?”燕月生抬起手来,是进攻的前兆。 “燕月生,你不要太得意忘形了,”奎木狼忽然发狠,额角根根青筋绽出,“我犯了大忌,你难道就清清白白?你对六皇子下手,难道就一点没有违反天规?到最后,你也会沦落到跟我一样的下场,永远别想得到你想要的!” 燕月生沉默片刻,最后她平静回答:“我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转借气运 燕月生从前只求结果, 不问过程,只在李秋庭这件事上破了例。她知道她和李秋庭不会有好下场,只要青阳少君神魂归位, 他们注定立场相悖。好在李秋庭还有数十年可活, 她暂时不必为还没发生的事情担忧。 只是被奎木狼尖刻地指出这一点,燕月生还是不高兴。月光所化白绫破空而出, 将奎木狼逃跑的路线封锁得一条不剩:“说来我还要感谢你,白白把这么一个渡情劫的机会送到我面前。虽然我和六皇子注定无法走到最后,焉知这不是我破劫的机遇?” 奎木狼目眦欲裂:“你果然是想利用他!” 惊天动地一声炸响, 整座山体都剧烈摇晃起来, 无数尘埃沙土冲下山巅。林中栖息的小妖惊起, 远远看见天边二人斗在一处, 难分难解。二人力量远凌驾于妖族巅峰水准之上, 即便小妖距离甚远, 也被那股威压压制得几乎无法呼吸。 “这是, 仙人!” 婉宁公主大婚之夜被妖魔劫走, 幸得撞见回京的国师穆朗。穆国师和另一位天机阁门下联手救下公主, 并护送其回到皇宫,一如七年前的冬夜。多年未见,盛月嫣容貌未有半分改变,国师穆朗可是鼻青脸肿,看上去仿佛被人按着暴打了一顿。 “我和穆朗回阁中料理些事务,路上偶遇劫走婉宁公主的妖魔, 故而出手相救。国师出力甚多顶在前头,不慎受了些伤。”盛月嫣笑吟吟解释, “不想今日恰是婉宁公主的成亲宴, 不知月嫣可否讨一杯水酒喝?也算沾沾这对新人的喜气。” 皇帝连声叫人斟酒来, 燕月生眼睛一扫,发现李秋寒面有不悦之色,没有立即去安抚受惊的新婚妻子。金楚音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宫人在一旁给她盖上喜帕。燕月生若有所思,笑问:“陛下可知,这妖魔为何屡次三番选择掳走婉宁公主而非别人?” 南齐皇帝也正不解:“愿闻其详。” “妖族寿数远比人族长,却缺少天命眷顾,修炼速度比人族修士慢上许多。有些妖族会因此铤而走险,选择抓走气运旺盛的凡人,吸取他们的精血为己所用。而今南齐皇宫中命格最为贵重的,除了陛下之外,便要数婉宁公主和六皇子了。陛下有龙气护体,妖族宵小自然不敢来犯。六皇子和婉宁公主可就成了妖族眼中的一块肥肉,总有妖魔想来啃一口。”燕月生信口开河,神情诚恳,“但也正是因为二人被天命眷顾福泽深厚,所以总能逢凶化吉,不会轻易为妖魔侵害。” 南齐皇帝已知李秋庭宫中起火一事,燕月生这话一出,越发触动他的心事:“盛姑娘方才说的是小儿李秋庭?他二人气运当真旺盛到这个地步,即便身处火海也能毫发无伤?” 燕月生微皱了眉:“理论上是这样,只是我也未曾亲眼见识过。陛下既如此说,难道六皇子宫中有妖魔蓄意放火?” “放火的人还没抓到,不过盛姑娘都这么说,想来一定是妖魔所为了。”南齐皇帝半点不提先前他觉得李秋庭不祥才招来祸患的事,“盛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宫人簇拥婉宁公主入洞房,奎木狼借口身体不适,修复皇宫结界后早早离开。燕月生随南齐皇帝进入内殿,比八年前疲惫苍老了些的皇帝坐在龙椅上,忽然道:“实不相瞒,穆国师今年除夕家宴时,也曾说过和盛姑娘一样的话。” 当时在场的燕月生故作惊讶:“什么话?” 皇帝不答反问:“盛姑娘七年前说过,面对妖魔可以依靠国师,但若牵连到国家大事,则万万不可以信任他,可是如此?” “不错,我确实说过。” 君王松了口气:“正是如此说。国师似乎很看好老六,觉得他未来必能成为朕最有出息的儿子。皇子还能有什么出息,只有朕这把龙椅了。可朕私心选定的太子却不是老六……” “而是三殿下?”燕月生闲闲插嘴,“方才月嫣在外面也见过,三皇子确实生得一表人才,颇有几分陛下当年的风采。” “盛姑娘谬赞。”南齐皇帝摆手,“可两位天机阁门下都说老六命格贵重,气运远胜老三,我心中总有些不踏实,担心日后生出兄弟阋墙夺嫡之事。朕想请教盛姑娘,这气运可否能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陛下此言,是要将六皇子的气运偷给三皇子了?” “只是‘借’,‘借’而已。”南齐皇帝“哎”一声,“哪里就到了偷的地步?” 人间借运一说,燕月生早有耳闻。动歪脑筋偷别人气运的人不少,但他们自知见不得光,大多偷偷摸摸,唯恐被天命发现遭受反噬。猖狂到在司命面前提借运的,南齐皇帝还是头一个。 “陛下可知,向别人借运一旦被天道发现,必定会受千百倍的反噬,很有可能性命不保?” “我们悄悄地做,不会被发现的。”皇帝固执己见,“天下借运之人何其多也,也不见得每个人都会被发现。何况盛姑娘修为高深,想来成功的把握必定能比那些寻常道士高出百倍。” 燕月生还想再劝:“如今婉宁公主已嫁给了三殿下,她的气运不比六皇子差太多。如果三皇子能好好待她,夫妻一体,三皇子未来也——” “不过是个女子,命格再强,也只能起到辅助的作用罢了。”皇帝冷哼一声,“我李家儿郎,难道还要沦落到靠妻子上位的地步么?” 可李秋寒不就是依靠金楚音才能登上太子之位吗?燕月生想。不然就三皇子那个草包样,南齐皇宫里两打的皇子公主,能胜过李秋寒的至少得有一打。如果他母亲不是皇后,未婚妻不是婉宁公主,天资平平的三皇子只会被他四十多位兄弟姐妹淹没,根本不配被他父皇记住。 “借了手足气运上位,也不算什么好名声吧。” 南齐皇帝耐心逐渐消耗殆尽:“盛姑娘是不愿意了?” “陛下似乎忘了,月嫣可是天机阁门下,尊重天命是所有天机阁门人上的第一课。”青衣少女从容起身,“恕在下实在无能为力。不然月嫣动手的第一天,恐怕就得被师父逐出师门了。” “若是陛下实在无法放弃这个念头,也可以找其他修士来帮忙,”燕月生诡谲地笑,“月嫣可以向陛下保证,绝对不会向家师泄露半点陛下的计划。至于会不会被天命发现,就要看陛下和南齐的造化了。” 凉风扑面而来,南齐君王打个寒战,定睛再看,殿中青衣女子早已消失不见。他脸色渐渐阴沉,隐在灯火后的眼神晦暗不明。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园中的花开了又谢,只有联珠瓶里养着的桃花依旧常开不败。燕月生枕着李秋庭的腿看话本,李秋庭手指慢慢梳理着燕月生的长发。 “你离开京城时一般是去做什么?”李秋庭问,“天机阁应该不会只有你和国师两个人,但你好像总是很忙的样子。” 燕月生懒洋洋打个哈欠,遮住骨碌碌乱转的眼睛:“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有些好奇而已,”李秋庭捏住燕月生的鼻子,“我忽然发现你很了解我,但我却对你一无所知。燕月生,这不太公平。” 燕月生拍开他的手,将书盖在脸上:“以前也没见你问过,我还以为你对这些事不感兴趣。” 人是会变得贪心的。李秋庭想。他从前不在乎燕月生是什么人,做什么事,只想把燕月生留在他身边。但这只鸟当真停留在他指尖后,李秋庭又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要了解她更多。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是个写故事的人,平时最爱写些痴男怨女的话本。但我又没经历过真正的爱情,同一个套路用得多了难免累赘,有时需要实地采风。”燕月生想起九百年前她制造情劫用的那些单调手段,“人都是要学习进步的,可不能闭门造车故步自封。” “所以你离开京城,是为了观摩其他人怎么谈情说爱?”李秋庭声音有些微妙,“但他们看不见你,也不知道他们你侬我侬的时候有个人坐在对面兴致勃勃地看?” “你这样说得我好像一个变态……” “难道不是吗?” 燕月生坐起身,话本从她脸上滑下来。她有点困扰地挠了挠眉毛:“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但这对我们来说其实很正常,只是工作而已。” 司命有时需要确保姻缘线牵着的两人感情按照命簿顺利推进,所以会实地确认一些细节,比如在师兰言和郑思礼争吵时躲在隔壁听墙角,但不代表燕月生连房事亲热都要偷窥,她还没无聊到这个地步。 “那我呢?”李秋庭追问,“我对你来说,也只是工作而已吗?” “一开始确实是工作,毕竟你可是天命眷顾的未来皇帝,可不能出岔子。”燕月生被追问得有些窘,“但人是会变的。” “那如果我不能成为南齐皇帝呢?假如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你还会保护我吗?”李秋庭声音干涩,“如果我失去了利用价值,你会杀了我吗?” 燕月生久久注视着李秋庭的眼睛,忽然问:“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李秋庭一惊:“没有。” 他否认得太快,燕月生若有所思看他一眼,但并未继续追问下去。最后她耸耸肩,捧着李秋庭的脸在额头上亲一口。 “不要胡思乱想,我不会杀你。”燕月生松开手,“只要你还是李秋庭,我就会一直保护你,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自己。” 如果是你亲自动手的话,我没关系的。李秋庭想。但他说出的却是另一句话。 “你保证?” “我保证。”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下落不明 春天还没过去, 六皇子忽然病了。这病来得蹊跷,太医院联手会诊,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然而李秋庭一日日虚弱下去, 也是不争的事实。南齐皇帝来探望儿子时, 李秋庭欲起身行礼,结果上半身晃了晃, 险些滚下床。 “还是躺着吧,别起来了。”皇帝握着李秋庭的手,难得流露几分慈父的温情, “怎么忽然病成这个样子?太医院怎么说?” 一旁侍奉的太监忙回道:“太医说这病古怪, 好在病势尚浅, 暂时不碍事。需要每日静养, 不能太过劳碌。若是熬过夏天还未加重, 便有两分可治。” “那就好。”皇帝给李秋庭掖好被子, 神情温和, “一应起居有什么缺的只管派人和朕说, 告诉太医不拘付出什么代价, 一定要治好他。” 不等皇帝离开六皇子院子,流言已传遍皇宫的大小角落。从前皇帝厌弃了六皇子,宫人拜高踩低,也不会给李秋庭好脸色瞧。如今六皇子一病,陛下反倒对他上了十二分的心。伶俐些的联想到年前国师的话,断定陛下一定是动了易储的心思, 不敢再如从前那般怠慢,曾被扣下的用度流水似的进了李秋庭的院子。 只是六皇子对此不太领情。他婉拒了皇帝给他宫里塞人的建议, 说是人多吵闹, 房里只留了两个夜间轮流值班的小太监。皇帝本也不是当真关心他, 被拒绝后不再劝。坐了一会儿,皇帝说他要看奏折,让六皇子好生养着,起身离开了。 “被父亲关怀的感觉怎么样?”燕月生从盘中取一只橘子剥开。 “不怎么样。”李秋庭坐起身。他面色依旧苍白,却没了先前病恹恹的疲态。宫中人人皆知六皇子缺衣少食地过了七年,以为他此次生病必是幼时埋下的祸根。然而实际上燕月生把李秋庭养得吃嘛嘛香身体棒,远比娇生惯养的太子健康。 “为什么要我装病?”李秋庭问,“我不需要他假惺惺的关怀。” “你如果不生病,他才真是要疑心了。”燕月生分一半橘子给他,“你三皇兄最近运气可是好得很哪。” 半月前太子李秋寒脚滑掉进湖里,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救回岸上;九日前太子房中饭菜毒死一只偷吃的猫,同样吃了酒菜的李秋寒却安然无恙;两日前李秋寒狩猎时不慎从受惊之马的背上摔下,除了擦破点皮外毫发未伤。 “难道不是你的手笔?不然他哪有这样好的运气。” “救他是我的手笔,害他可不是。”燕月生眉眼弯弯,“你父皇以为李秋寒成功借走了你的气运,正在想方设法证明这一点。这时候你不装病,他马上就会用同样的手段来试探你,你也不想被人推进湖里吧?” “我会游泳。”李秋庭面无表情。 “只有看见一个虚弱的你,你父皇才会放心,觉得他重金请来的道士确实起了作用。你病得越重,他越会担心你,担心你死后太子借不到足够的气运,越发会对你好。” “我不需要他的好。”李秋庭说。他早不是当年费尽心机想要得到父皇青眼的孩子,他想要的只有一个人对他好。屋中这些赏赐并不能弥补他幼时的失望,李秋庭不再寄希望于他人一时心软的施舍和弥补。他想要什么,必定要堂堂正正亲手抢过来! 燕月生宽容地将这理解成孩子的叛逆:“那就不要,全都给我好了。”反正她不嫌东西多。 第49节 皇帝离开时说有奏折要批,这不是假话,却不是全部的真话。西陵战报今早刚送进南齐京城,与战报一起来的还有北齐的求援信,这两样东西可比奏折重要得多。六千战马,三万锁子甲……婉宁公主的嫁妆并非不求回报,如今便是北齐索要酬劳的时候。按照两国八年前订下的盟约,南齐在北齐遇到危险时需要派出两万兵马千里相救。 “这未尝不是我们的机会。”李秋寒说,“如今北齐内有叛军外有追兵,内外受困疲于奔命,眼看气数将尽,即便我们派出兵马前去救援也回天乏术。但如果我们按兵不动,北齐必定会亡于草原骑兵铁蹄下。到时我们只需坐收渔翁之利,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吞掉北齐大半版图。到时天下没有北齐南齐,只有李家的大齐。” 两月前南齐皇帝立三皇子为太子,许他参论朝政。如今李秋寒神采奕奕立于座下,半点看不出他这半月既落水又落马还被人下毒。闻得太子此言,殿中官员有的面露赞许,有的只是摇头。 “你以为朕不想这么做么?”龙椅上皇帝不见半点喜色,“可李时昭信中说如果七日内看不见南齐援军,他会立刻向西陵投降,和那帮草原蛮子联手攻打我们。” 李秋寒一凛:“如此一来,李时昭便成了李家的罪人,他敢吗?” “他怎么不敢?”旁听的国师穆朗嘲笑,“如今北齐危在旦夕,左右他都是千古罪人,当然是怎么痛快怎么来。” “所以他宁可将国土拱手让给蛮夷,也不肯顾念一点同宗之情?” “我看殿下方才舍弃北齐的架势,也不像顾念同宗之情的样子。”穆朗语气轻佻,“我差点忘了,做了北齐女婿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殿下。将妻族吃干抹净后还要隔岸观火,想要榨干他们最后一滴血。婉宁公主如果知道这件事,恐怕不会高兴吧?” 太子面色阴沉下去,他与金楚音成亲不到二月,按理说正是新婚夫妻如胶似漆的时候。然而他还记着金楚音被妖魔掳走的事,最后虽成功入了洞房,但他总疑心金楚音被掳走后失了贞洁。圆房当夜金楚音没有落红,李秋寒越发开始怀疑这一点。即便金楚音再三解释甚至发了毒誓,李秋寒依旧不愿再碰她一根手指。 “既然李时昭把事做绝,我们也不必给北齐留情面。”李秋寒凛然回答,“父皇,婉宁公主如今还在我们手上,正好可以作为我们拿捏北齐的人质。如果李时昭敢派兵攻打我们,我们大可先杀了金楚音祭旗!” 话音未落,李秋寒浑身一凉,极强的杀意从身侧猛然飚出。将要入夏,李秋寒却仿佛身处九尺寒冰。他犹疑地回过头,只见国师穆朗盯着虚空一点,似在出神。 “国师是对秋寒有什么意见么?” 穆朗回过神来,杀气退去一些:“怎么会?只是穆某昨日夜观天象,发现北齐此次不但能解决眼前的危机,还能从西陵那里捞到不少好处。穆某想,顺水人情,何乐不为?如果我们派出六皇子领兵出战,必将无往不利,成功击退西陵骑兵。” “这也是国师看出来的‘天机’?”皇帝问,“一定得是秋庭?” “哪里就具体到这个地步。只是我想六皇子有天命眷顾,应该能添上不少成功的把握。陛下既被李时昭威胁不得不出兵,何不让六皇子领兵前往?如果北齐当真挡不住西陵南下的脚步,六皇子也可顺路征服北齐领地,也算从草原铁蹄下救出李家百姓。” “老六这几日病得很重,床都下不来,如何能上马打仗?何况他也从未学过兵法武功,即便如国师所说有气运眷顾,也绝不能无中生有忽然开窍。” “陛下的意思是……” “太子自五岁起便跟随在大将军身后学习兵法,朕也为他延请了合适的教头教授武功。若是你出马,朕很放心。”皇帝目光落在太子身上,“秋寒,可有信心没有?” 自知有六弟气运护身的李秋寒怡然不惧,振衣下拜:“儿臣遵旨。” 奎木狼殿前遏制住杀气,并非因为他有强大的自控能力,而是因为他看见了房梁上的燕月生。在李秋寒说出杀金楚音祭旗时,奎木狼当真动了杀心。神祇很难与人有同理心,那一刻奎木狼愤怒战胜了理智,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满殿的人,觉得他们毫无活下去的价值,不如全都杀了干净。他想杀的不止南齐太子,还有南齐皇帝。是他们将金楚音从奎木狼身边带走,剥夺二人在一起的自由和权利,奎木狼仇恨此二人远胜仇恨燕月生。同在皇宫中的司命察觉到奎木狼正在失控边缘,及时现身示警。如果奎木狼控制不住杀心,燕月生会亲自出手帮他控制,不管动用什么手段。 刺杀人间真龙天子的神君会堕落成魔,他们是天庭必须铲除的对象。如果奎木狼因爱堕魔,便是破情劫失败,燕月生绝不会手软。 “有没有很失望?皇帝派出的监军不是少君而是太子。”走出大殿时,奎木狼说,“这不是我的错,我已按照你教的说了,要怪只能怪你当初和皇帝说过的话。” 燕月生曾对南齐君主说,关于朝政大事,皇帝决不能听从穆朗的主意。这些年奎木狼因为这句话吃了不少苦,不然他早就能劝说南齐皇帝放弃和北齐的盟约,带着金楚音远走高飞。 “谁说我想要李秋庭现在去做监军了?”燕月生坐在宫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先把自己的事管好吧,奎木狼。” “我能有什么事?”奎木狼一声嗤笑,“我很好。” “你当然很好,不好的另有其人。”燕月生冷笑,“我昨日无聊翻了翻金楚音的命簿,发现她的命簿上七日前出现了新的变数。我将李秋寒支出关外,说到底还是帮了你的忙呢。” “你在打什么哑谜?”奎木狼皱眉。 “金楚音怀孕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你的孩子吧。” 如同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奎木狼呆呆立于原地动弹不得。燕月生轻盈地从墙头跳下:“李秋寒虽然草包,可也不是完全没有头脑。他只要算一下和金楚音同房的日子,便该明白那绝不可能是他的孩子。他这两月若是留在京内,早晚会发现婉宁公主已经怀孕。到时他会怎么对待金楚音,你应该可以想得到。” 奎木狼终于找回他的声音:“这么说,你今日种种,全是在帮我?” “帮你?”燕月生重复一遍,“我说过的,我不会阻止你,可也绝对不会帮你。你最好记牢这一点。” 元和十八年三月,南齐六皇子重病垂危。太子李秋寒率兵两万北上,一月内连下西陵十三城,暂解北齐之困。 元和十八年四月,西陵将军郭开运联合北齐叛军提前设下埋伏,火烧南齐七千军士,成功生擒南齐太子。西陵以李秋寒为质,勒令南齐退兵割地,缴纳赎金。南齐太子妃听闻消息后当场晕厥,救治的太医诊出她已有两月的身孕。 元和十八年五月,六皇子李秋庭病愈,奉父命率兵五千前往北地,半路为北齐农民起义军截杀。监军李秋庭与三百骑兵一同脱离了队伍,下落不明。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风雨欲来 “司命。” “属下在。” “你可知道, 我为什么要叫你回来?” “属下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台上赏云的天帝并不回头:“你还记得青阳少君下界前,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单腿跪在地下的燕月生心下一沉, 声音依旧镇定:“当然记得。属下需要让青阳少君沉溺于幸福的幻象中无法自拔, 必须让他的情劫失败。” “只是这样?” “属下还需要在他命簿上多添一笔死劫,让他死于凡人之手。” “那你现在做到了哪一步?” “属下已经为青阳少君找到倾心相爱之人, 她一辈子不会背叛李秋庭,直到李秋庭去世。明渊这一世情劫自然不能成功。而作为南齐末代皇帝,李秋庭必定会死于起义军首领姜河之手, 不会和天庭扯上半分关系。” “倾心相爱之人?”昊天咀嚼这个词, “你的意思是, 你和李秋庭是两情相悦的吗?” 燕月生没想到昊天早知道她和李秋庭的事, 瞳孔微微一缩。昊天已转过身, 看着跪在地上的素衣神女:“能让明渊动了情, 的确算是你的本事。但司命, 你最好没有真的爱上他。” 天帝声音听上去无波无澜, 燕月生却出了一背的汗。她逼自己回想天府宫那棵不开花的桃树, 才有勇气为自己辩护:“属下只是例行公事,对青阳少君绝无非分之想。” “最好是这样,”昊天轻轻笑一声,“不然……” 这笑声太过冷漠,燕月生陡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然而昊天没把话说完:“你说姜河会杀了李秋庭, 那明渊又会死于谁手?” 燕月生吃惊地抬起头。昊天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一直看进燕月生的眼睛里:“谁会杀了明渊?” “陛下难道想杀的不是李秋庭, 而是青阳少君本尊?”燕月生惊愕到忘记了恐惧, “这可是弑神的大罪, 属下如何能有这个胆子?” “神族混战时陨落的神族不计其数,如今天界有资历的上古神族,哪个不是手染鲜血?弑神说到底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只是青阳少君一日不除,我便一日不能放心。”昊天不以为意,“你不必害怕,即便要定罪,也不过是贬到凡间十生十世而已。我会给白帝一脉一个交代,另外暗中派人保护你,不至于让你魂飞魄散。” 天帝话说得太过轻描淡写。燕月生如坠冰窟,浑身泛起寒意。她仓皇低头,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不觉紧握成拳。 “不管你用什么手段,能杀掉明渊就可以。我总能保住你一命。”昊天垂眸看着她捏紧的拳头,“但如果你当真爱上了他,以致如今下不了手……” “多谢陛下体恤,司命明白。”燕月生声音冷淡下去,“天府宫在下界的工作未完,如果没有其他事,属下就此告辞。” 不等昊天回答,燕月生已起身退出去。昊天的目光还停留在司命身上,以致她如芒在背。没等燕月生离开封神台,天帝声音远远地被风送过来:“你的时间不多了。司命,不要忘记我说过的话。” 李秋庭蹲在江边灌满水囊,浅浅喝了两口。浑身浴血连夜赶路的将士们业已筋疲力尽,看到水源的一刻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爬到河边用嘴饮水。距离他们前日被围困的永固关只剩六里路,而两百多名强弩之末的骑兵显然不能从一万三千农民起义军手里救回同伴。前提他们没有抓到姜云。 和大部队脱离之后,李秋庭以最快速度查到截杀他的势力来源。三百骑兵每人在头上插一支白羽,连夜杀进起义军的营地,一把火烧了对方老巢,生擒北齐农民起义军首领姜云,另得了许多俘虏补给。这是郭开运抓李秋寒的把戏,而李秋庭向来擅长活学活用。两天一夜,他没有休息过片刻,少年眼窝深陷下去,看上去满是疲惫,风尘仆仆。 “殿下,他们看见姜云之后当真会退兵吗?”一旁参将也下了马,“如果他们不顾姜云的性命,反过来要杀我们……” “那我们先杀了姜云,祭奠那些死去的兄弟。”李秋庭放下水囊。 “首领既死,他们只会想要复仇,”参将说,“俗话说哀兵必胜,难道这不是更长了他们的士气?我们如今人数只有三百不到,如何能敌对面一万三千军?” 李秋庭想了想:“你说得不错,那你将姜云押过来,我现在就杀了他祭旗。” “殿下!” “开玩笑而已。你也知道姜云如今是我们手上的最大筹码,怎么样也不该现在动他。我自有主意,你不必担心。” 说是在开玩笑,李秋庭脸上却没半点笑意,漆黑的眼睛注视着远方。夜幕即将降临,将天空切割成红蓝两色。倦鸟拍打着翅膀飞回山林,在悬崖间留下黑色的身影。 “传令下去,在此地起灶,去高地扎营。做完饭后立即将炉灶毁去,不能留下用火痕迹。晚间人分三班,轮流守夜,不得怠慢。” “是,”参将应声,“这次还是用火攻么?” “永固关水源丰富,从今夜起又要连下三日的雨,不宜火攻。”李秋庭俯下身,抓了一把泥土。湿润的泥沙从他指间流下,“这样的草地,燃不起有威胁的大火。” “那我们……” “留二十个人在这里做饭,剩下的人休息一会儿随我出发,每人至少要带十只布袋,我们的储备还够吧?” “本来不够,抢了姜云的营地后就够了。可殿下怎么知道将要连下三日的雨?” “龙王都在云间探头了,怎么会有不下雨的道理?”李秋庭一句带过,“先去休息,一刻钟后出发。” 有行军经验的将军,大多能根据星象云霞判断未来晴雨。而李秋庭判断天气的方法和常人又有不同。他有一双阴阳眼,时在云间看见若隐若现的龙影。燕月生闲来无事,偶尔会教他借龙影判断天气。 “龙王布雨的流程是固定的,既不会多一寸也不会少一寸,不然都是杀头的罪过。”燕月生指着天上的阴云,“只要你看清他们拿雨器的起手式,推算出这次降雨大约要持续几日,便能知道最后会有几尺几寸雨水。” “这是天机阁的不传之秘吗?就这么轻易地教给我?” “不过一点浅显的常识,怎么就成了不传之秘了。即便是没有阴阳眼的庄稼人,也能凭借代代相传的经验断出晴雨天。只是你身处宫禁,没有人会教你罢了。” 记忆中的声音飘散在风里,曾经朝夕相伴的少女已不知去向。李秋庭在河边洗净了手,隐隐闻得见背后传来的饭菜香气。他忽然想见一见燕月生,想紧紧抓住她的手,这样他就不会害怕。从九岁那年冬夜起,燕月生始终站在李秋庭身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为他兜底,叫妖魔无法近身。可在李秋庭遇到平生最大危机时,燕月生却不在他身边。 他不是不敢一个人面对危险。只是一朝失去最信任的人,只能孤身直面死亡,难免会叫他有些孤单。 到了半夜,永固关附近果然下了雨。风雨大作,吹得三百骑兵的帐篷左右飘摇,偶尔会有雷声从天际“隆隆”滚过。燕月生站在李秋庭帐篷外,见帐内烛光未熄,在蓬布上映出青年专注的身影。三百名士兵两日一夜没能休息,又在山上挖了半日的泥,都想先睡一会儿。李秋庭身先士卒,将自己安排进第一班守夜的名单里。燕月生想起天帝那句“你的时间不多了”,一时间心如刀绞。 她确实没有时间了。如果她要杀了青阳少君,就必须赶在李秋庭回到南齐京城之前。不然待李秋庭打完胜仗回京,南齐皇帝被借运的恶果反噬病故,正是李秋庭登基的时机。到时燕月生动手,便是注定堕魔的弑君。 “秋庭。”燕月生轻轻唤一声。她知道外面雷雨交加,李秋庭不会听见,只是忍不住。 帐篷上的黑影动了动,忽然站起身来。伏案画了半日沙盘的李秋庭掀开帘子,只看见一望无际的旷野,同伴的帐篷在风中摇曳。 “燕月生?” 没有人回答,尖锐的风声在林中呼啸而过。李秋庭侧耳听去,还能听见隔壁帐篷里参将在打呼噜。他手上动作顿了顿,不动声色放下帘子。不多时,到了第二批守夜的时间。两班士兵交接,六皇子帐篷里的烛火被吹灭。隐去身形的燕月生遁入帐中,借一点电光看见榻上和衣而卧的少年。 只半月不见,李秋庭瘦得多了,脸上多了些燕月生不认识的神采,却又满是困倦。燕月生半跪在床边,为他抚平皱起的眉毛,果见李秋庭安稳睡了。燕月生默默注视一会儿,手从少年的眉头慢慢往下,一直落在李秋庭喉间。 昊天当年只说“借凡人之刀杀掉他”,司命以为要杀的是李秋庭,没想到是青阳少君。可凡人哪里能有杀掉神君的能力?即便是燕月生,以她区区树妖的千年功力,如何能敌得过历代最强青阳氏?也只有在明渊转世成凡人后,燕月生才有动手的机会。 杀了李秋庭,在明渊神魂归位前结果他,青阳氏绝不会放过司命。昊天嘴上说得好听,到时在青阳氏的压力下,未必当真愿意保她,燕月生随时可能被当做一颗牺牲的弃子。不杀李秋庭,昊天也不会放过她。燕月生身为天庭神官,昊天有一百种方法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昔日司命身中昊天诅咒,燕月生连说出昊天阴谋的机会都不会有,不然只能沦落到魂飞魄散的地步,是比被贬凡间还要凄惨百倍的结局。 如果当初没有答应奎木狼就好了。燕月生想。这样她就不会爱上李秋庭,更不会如现在这般痛苦。金红色的光芒于燕月生指尖凝聚成一道尖刺,在李秋庭喉间微微颤抖。 只要狠下心肠,只要闭着眼睛扎下去……燕月生反复劝说自己,却始终无法做到这一点。一道闪电劈过,照亮李秋庭苍白疲倦的侧脸。燕月生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一日午后,她枕着李秋庭的腿在阳光下小憩。少年慢条斯理地为她梳理长发,手指拂过的动作温柔得像一阵春风,问话的声音依旧倔强。 “我对你来说也只是工作而已吗?” “如果我不能成为南齐皇帝,你还会保护我吗?” “如果我失去了利用价值,你会杀了我吗?”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只要你还是李秋庭,我就会一直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包括我自己。” 我答应过你,可我要食言了。 金红尖刺消散于无形,泪水大颗大颗从燕月生眼中滚落,滴落在李秋庭面颊上。沉睡的少年脸部肌肉微微抽动一下。燕月生仓皇后退两步,忽然转身举足向帐外狂奔离去。 第50节 一片黑暗中,李秋庭睁开了眼睛。他摸了摸脸颊,捻到满手湿润,是燕月生的眼泪。 第75章 、南齐杀神 “好大的雨。” 少年姜河站在雨中, 远远眺望不远处高耸入云的永固关。永固关地处深山,地势极高,易守难攻。三日前姜河犯了一个错误, 南齐援军成功退进关内坚守不出, 以致姜河率军在此对峙数日不下。 “少主,我们回去吧。”为他撑伞的老兵劝道, “再看下去李秋庭也不会出战的,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他虽是懦夫,却是个聪明的懦夫。”姜河手按在腰间佩刀上, “如今我被他拖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 爹爹或许会对我失望。” “老爷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他会明白少主的难处。” “可回去通报的小七到现在还没回来, ”姜河皱起眉, “我总有些不放心。” “轰隆”一声夏雷, 劈裂悬崖上一棵旁逸斜出的松树。老兵抬头看去, 只见老松被雷电劈成两截, 火苗在洞里熊熊燃烧。大雨倾盆, 竟不能将它浇灭。 “上次砍伐树木的樵夫可有抓住?”姜河忽然问。 “我们派人在林地附近蹲守,但没有人再来过。” 前两日夜里,姜河隐隐听见附近传来树木倒塌的声音,疑心有人在山上设下埋伏。天亮后他派人上山查看情况,才发现山上的树木被人砍掉好大一片,锯下来的木材被人拖走。满山的泥土被刨得七零八落, 仿佛有一千只野猪在这里拱过后又来了一千头牛把地犁了一遍。雨水润湿了泥土,以致山上满是粘稠的泥浆, 一脚陷进去后再拔不出来。 虽然姜河也希望这是某一位樵夫干的, 但以被砍掉的木材数量来看, 这位樵夫除非是个隐居在此的修士,不然决不能独身拖走这成百上千根木头。何况近日阴雨连绵,这些淋湿的木材拖回去并不能烧火。 “怎么想都很可疑,”姜河转过身,“迟则生变,我们不能再跟李秋庭耗下去。等雨一停,立即强攻。” 老卒正欲答言,忽然看见姜河面部扭曲起来。少年瞳孔清澈,倒映出的情绪不知是惊讶还是惶恐。他顺着姜河的目光看去,一瞬间面无人色。 “老天啊……” 洪水铺天盖地而来,迎头将边缘的营寨击打粉碎!许多将士正睡得香甜,不等他们惊醒,便已在梦中不明不白地做了水鬼。巡逻的士兵吹起警令号角,姜河甩开身边老卒,狂奔进入营地:“全部上山!上山!” 是山洪! 个人的声音在这时太过渺小,姜河声嘶力竭,能听见的人也不过寥寥数十。有反应快的拔腿就往山上逃,然而凡人的速度如何能快得过洪水。他们被水流席卷而走,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便被洪水吞没。全营一万三千名将士,能及时避过洪水逃上山的不过十之二三,会游泳的还在奋力与洪水搏斗,不会游泳的早早溺死于滔天巨浪之中。 成功逃上山的将士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听得山中一声炮响,他们脚下的泥土应声而塌!失去植被保护又被人大肆挖掘的山体早承受不住这两日的连续降水。只需外力轻轻一推,这半边山体便会轰然塌陷。而这外力已经来了。 泥石流! 山体大块大块崩塌,牵带拔起无数树木。从姜河的角度看去,整座山仿佛是一块冰雕,半边被高温融化,流下黑色的血泪。巨大的山石从悬崖砸落,黑色的泥流自山间俯冲而下,和黄色的洪水泾渭分明。无数逃离洪水的将士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泥沙活活掩埋。在自然的伟力面前,姜河被震惊得完全失去言语,浑身脱力跪在地下。 正在此时,无数箭羽从天而降,将为姜河撑伞的老卒一箭射死。失踪三日的李秋庭立于木筏上顺水漂流而下,身边只有一个浑身套着黑色布袋的俘虏。数十只木筏上的骑兵一齐放箭,将洪水泥浆中挣扎的士兵射死大半。姜河目眦欲裂,一把从老卒尸体后背上拔出箭矢,翻身滚进一旁的灌木丛中。他的手在抖,姜河只有一箭的机会,而他和李秋庭之间的距离远超过贴身小弓的有效射程。 只有一次机会……只有一次机会…… 木筏逐渐靠近,姜河的手不抖了。他的心忽然平静下来,南齐六皇子身形在视野中不断放大,姜河瞄准他的额头,搭在弓弦上的手随时可以松开! 正在此时,李秋庭忽然转过目光,定定看往姜河的方向。隐藏在灌木丛中的姜河知道李秋庭看不见他,却下意识屏住呼吸。 随后他看见李秋庭眯起眼睛,微微一笑。 元和十八年五月,南齐六皇子李秋庭挖泥为坝,伐木作舟,就此截断永固河道。是日关外连绵暴雨,河水高涨。第三日深夜,六皇子炸毁堤坝,引发山洪。山体崩塌,被巨石砸死之人不计其数。起义军首领之子姜河刺杀李秋庭未果,一箭误杀其父姜云。北齐士气溃散,兵败如山倒。关内南齐军队里应外合,杀得起义军大败溃输。姜河放弃夺回父亲遗体,穿上贴身士卒的衣物后易容逃跑,不知所踪。 元和十八年六月,李秋庭率军与南齐大部队汇合,西陵将军郭开运阵前以南齐太子为质,威逼南齐退兵。李秋庭一箭射死兄长李秋寒,南齐士气大振,大败西陵,生擒郭开运。南齐杀神之名由此威震西陵,人人皆畏。 元和十八年七月,南齐皇帝病逝。皇太后以先帝临终前留有亲笔密旨为由,立七皇子为帝,同时下旨令六皇子孤身回京认罪。李秋庭中断北上的脚步,率兵攻回南齐,所过之地人人拜服,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不出十日已至南齐京城之下。皇太后闭门不出,要求六皇子放下兵符只身入京。李秋庭拒不领旨,用墨水将宣旨太监的脸涂黑,反捆了太监的手将其发还京中。感到被羞辱的皇太后大怒,飞鸽传书要求各地领兵勤王护驾。 讨论完招降书的事后已是半夜,李秋庭回到自己帐中。刚一掀开帘子,卧榻上的少女背影猛然映入眼帘。只一眼,李秋庭便认出了消失了三个月的燕月生,原本紧绷的脸一下子松弛下来,眼睛里的喜悦多到要溢出来。 “你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燕月生背对着他在床上睡着,恍若未闻。李秋庭放缓呼吸小心翼翼靠近床边,唯恐发出一点声音把她惊醒。正要坐下,忽听得一声风响,一把犀利的匕首横在他脖间,刀锋微微陷进皮肤,只一动便能割开李秋庭的气管。 握刀的人是燕月生,她半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李秋庭微微挑了挑眉,忽然伸手抓住燕月生的手腕,将刀锋往外推出三分。 “这是你又从外面学回来的新花样?”李秋庭若无其事地问。 燕月生从前心血来潮,会从其他爱侣身上学一些调情的手段,拿来逗李秋庭害羞。李秋庭一旦红了脸,撩起火的燕月生便会放肆大笑满床打滚,原本旖.旎的气氛被笑声破坏得一干二净。恼羞成怒的李秋庭当即以牙还牙,反倒将燕月生闹得不好意思起来。最后二人约法三章,李秋庭不许燕月生把从外面学回来的花招带回宫里,不然他一定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你觉得我在调情?” “不然呢,”李秋庭反问,“难道你想杀我不成?” “如果我真的想杀你呢?”燕月生坐起身,“你之前不是问过我,如果你失去价值后我会不会杀你。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如果想要活命的话,现在立刻起身逃跑还来得及。” 李秋庭注视着燕月生的眼睛:“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出意外的话不会见了,我要回我原本该在的地方。”燕月生目光漠然如冰雪,“你去找穆朗,他和我这种有私心的小人不一样。只要他活着一天,就会不计代价地保护你。” 李秋庭的手骤然收紧,像是担心燕月生就此跑掉。燕月生微微皱起眉。李秋庭意识到她的不适,松开手腕站起身来…… 然后他俯下身张开胳膊,将燕月生完全抱进怀里。 “我不相信你会杀了我,燕月生。”李秋庭说,“我早就跟你说过,不准把你从外面学会来的那些手段用在我身上。调情的不行,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更不行。” “我没有——” “那你现在就证明给我看,你不是在开玩笑。”李秋庭打断燕月生的争辩,“很简单。只要拿刀刺进我的身体里,我就相信你是真的要杀我。” 他说话时伏在燕月生耳边,温热的吐息吹得她耳朵痒痒,这是他们从前亲热时常用的姿势。一些身体记忆被唤醒,燕月生浑身发软,只得往后退。然而她退一步,李秋庭进一步,直到燕月生退无可退。李秋庭以完全占有的姿势,将燕月生困在他臂弯,不许她再次逃走。 “看清自己的心了吗?”李秋庭难得笑了起来,“燕月生,你舍不得杀我。” 燕月生脸色一变再变,只是凶狠地瞪着李秋庭。然而两人相伴多年,她的“凶狠”对李秋庭不算什么威慑。李秋庭俯下身吻她,她再瞪就再吻。燕月生紧紧抿住嘴,是拒绝的标志。李秋庭并不介意。他将燕月生从床上抱起来,少女腿悬在半空,徒劳地踹他。 “不要闹。”李秋庭亲了亲燕月生嘴角,将匕首从她手中抽走。在匕首脱手的那一刻,锋锐的利刃化作一枝山桃。李秋庭愣了愣,将它插在燕月生发上。 “这真的不是你从外面学回来的调情手段吗?” “你说呢?”燕月生一口咬上李秋庭下颌,留下两排整齐的牙印。 帐外闪过一道黑影,燕月生并不抬头,伸手在空中一攥一拧。减字桃花诀化作无数细密的红线,向帐外直扑而去。隐隐听得金属相撞的刀剑声响。李秋庭正要回头,却被燕月生捧住了脸。 “不准看别的地方,不准看别的人,”燕月生抚摸李秋庭下颌的牙印,“只准看着我。” 夏夜的虫声从来没有停止过,今夜比往日又格外凄凉几分。睡梦中的参将恍惚间听见了极细的呻.吟,侧耳听去却又什么都没有。然而叫声已经融入静夜,余音婉转缱绻,如同女子的哭泣。 作者有话说: 一开始说四月要完结,然后四月过去了。 后来说五月十号要完结,然后五月十号过去了。 后来觉得十号之前至少要把第一世写完吧,然后现在十五号了。 一些拖延症的可怕g。 第76章 、弑神之日 七月十二, 李秋庭命弓箭手将箭敲去箭头,每根箭矢上捆一张招降书。若是三日后皇太后依然坚守不出,他会不择手段立即攻城。千千万万份招降书落入京中, 立即有禁卫军挨家挨户上门没收。只是难免还是有漏网之鱼, 在水面下私相授受。 七月十五凌晨,京中哗变。效忠皇太后的城门看守被下属幽禁, 京城之门由此向六皇子敞开。李秋庭骑马入京,身后是千千万万曾与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他已不是半年前那个没有势力的孱弱皇子。经此一战, 李秋庭羽翼丰满, 成为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即便是已经坐在龙椅上的七皇弟, 也不能给他带来半点威胁。 纷杂的马蹄声渐近, 龙椅上少年天子深吸一口气, 胸腔里一颗心脏还在“砰砰”乱跳。帘后皇太后难得没有出声斥责他的软弱。殿门光线一暗, 李秋庭骑马入殿。明明他在座下, 皇帝却有一种自己在被俯视的感觉。与其说李秋庭是盛气凌人, 倒不如旁若无人来得贴切。近半年不见, 六皇兄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那是战士的眼神! “数月未见,七弟似乎富态许多?”李秋庭勒住缰绳。身后无数将士鱼贯而入,将大殿完全封锁。 小皇帝脸色微变:“六皇兄看上去倒是清减了些,可见是在外面征战吃了不少苦。朕是该犒劳犒劳。” 李秋庭一下一下用马鞭敲打掌心:“七弟当真要在我面前用父皇的语气说话?” 小皇帝被他的气势震慑,一时间无言以对。帘后皇太后开口:“秋庭,先帝临终前留有遗旨。皇位到底是你弟弟的。命中注定没有的, 强求也是无用。” “母后这话不错,”李秋庭居然笑了, “不是你的, 强求也是无用。七弟命中该坐这十三天的龙椅, 秋庭也没什么异议。可过了这十三天……” 他话只说一半,语气中的轻蔑却难以掩饰。坐在梁上的燕月生忍俊不禁。她见惯了弱小无助需要她照顾的六皇子,没见过这般仗势欺人的李秋庭,倒也别有一种可爱。笑到一半,素衣神女嘴角渐渐抹平。她不自觉叹一口气。 过了今日,李秋庭便是南齐皇帝。到那时,除了姜河没人能杀得了他,昊天也不行。天界不会有神族敢冒着堕魔的风险刺杀人皇。只是燕月生恐怕等不到青阳少君神魂归位的那一天了。 “过了十三天又如何?”小皇帝鼓起勇气喝道,“只要朕活着一日,朕便一日是南齐的皇帝!” 李秋庭不答言,顺手拔出长刀。随着他的动作,殿中将士同时拔出刀剑,护在皇帝身边的禁卫军也拔出武器。雪亮的刀光照亮李秋庭的眼睛,漠然没有一点感情。 “李秋庭!你到底想怎么样?”帘后的皇太后猝然起身。 “我想做什么,母后难道不知道么?”李秋庭纵马向前,眼看将从禁卫军头上一跃而过,“既然活着是,死了自然就不是了!” “放箭!”皇太后掷出玉玺。 随着玉玺被扔出,埋伏在帐后的弓箭手同时出现。箭矢铺天盖地而来,直指包围圈中的李秋庭。黑白的箭雨中,金光一闪而逝。原本坐在房梁上的燕月生眼角一抽,粉色桃花从指尖飞出,撞上那道凝为箭矢的金光,两道仙力同时归于虚无。 “是你。”看戏许久的燕月生站起身,神情凝重。 以李秋庭和他手下的实力,足以应对这场箭雨。燕月生只负责在妖魔手下保护李秋庭,这种凡人内部争斗本不便出手。可眼下情势却绝非这么简单。缥缈的雾气从梁上升腾而起,须臾凝成人形。 是破军,燕月生最信任依赖的北斗破军。 “果然是你,”燕月生喃喃自语,“我早该想到。” 李秋庭三月未见燕月生,而燕月生这三月中时刻都在李秋庭身边。破军说得不错,如果燕月生不愿被阴阳眼发现,她总会有办法,只看她想不想。三月中李秋庭几次在生死边缘徘徊,都被燕月生挽救回来。她早疑心那些“偶然”根本不是偶然,天帝派出的暗杀者决不止她一个。 但司命想不到,她有朝一日终于学会违抗昊天的命令,第一个阻挠她的人竟是破军。 “我以为八年前那一晚你便早已知道,”破军垂下手,“陛下不可能将任务成功的希望寄托在你一人身上,他可是青阳少君。” 燕月生眉头微蹙:“你一定要插这个手?” “今天是最后的动手机会,如果他能活过今夜,你我都不会有好下场。”破军语气忽转严厉,“月生,你当真要为他牺牲你自己?他可是‘司命杀手’的青阳氏!” 殿中横了一地中箭的尸体,两边各有损伤,然而胜负已定。李秋庭不知何时闪身到帘后,反手一刀切开皇太后咽喉。鲜血溅上厚重的帘幕,小皇帝一声尖叫虚脱在地。六皇子部下控制住尚在哆嗦的少年天子,一切俱已尘埃落定。李秋庭却抬头盯着屋顶出神。 “殿下!”参将小声提醒。 梁上神女没有回头,李秋庭知道她在对自己说话:“不必管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我解决完这个人再去找你。” 六皇子收回目光。他甩去刀上鲜血,掀开帘子走出来。早有人捡回被皇太后掷出的玉玺。李秋庭低下头,发现玉玺已断裂成两半。他随手将玉玺交给参将:“找几个工匠,叫他们用黄金镶好。动作要快,明日一早我要用。” 参将诺诺而退。李秋庭目光一扫。被按在地上的小皇帝浑身颤抖,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别杀我!皇兄,别杀我!”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只是别杀我!”坐了十三天皇位的天子涕泗横流,“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李秋庭知道他这七弟和死去的三皇兄一般胸无点墨,远没有其母的谋略志向。他除掉皇太后,便是除掉了小皇帝的主心骨,叫他再也翻不出浪来。 “将他带下去写一封罪己诏,明日一早备好诏玺举行禅让仪式。”李秋庭用马鞭抬起小皇帝的下颌,“你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老老实实待着,我还能封你一个藩王让你平安到老。若是你想耍什么别的花招,就别想看见明天的太阳。” 第51节 卑怯懦弱的小皇帝跪在地下连连应是,按在地上的手掌却慢慢紧握成拳。少年指甲尖锐,在掌心里留下月牙似的掐痕。 另一边,燕月生已和破军大打出手。金红二色仙力撞在一处,叫人眼花缭乱难以分清。燕月生出身微贱,本体不过凡间一棵桃花树,不曾见过亲生父母,也没正儿八经拜过什么师父。她在仙术上的造诣,除了南斗星君和百花仙子偶尔指点一招半式,其余多半是月下老人和破军教的。如今做师父的和做徒弟的刀剑相向,彼此的招数都烂熟于心,只看谁反应更快。 细密的伤口在二人周身浮现,破碎的血花在半空飞溅。南斗北斗的星君在这一刻显出了惊人的默契:他们都没有手下留情。只一霎,司命和破军连拆三十七招,招招致命,却又被熟知彼此的对方迅速破解。由于职责的关系,司命仙力的杀伤力远比不上破军,修为更只有破军的零头。幸有奎木狼的玲珑舍利相助,燕月生才能堪堪和破军打个平手。 “他对你来说当真如此重要?你就这么舍不得伤他?”破军一把攥住燕月生的手腕。 “他是我养大的孩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燕月生反手一掌拍向破军胸膛。 “所以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破军不得不撤手回防,眼里满是失望,“一旦任务失败,你必死无疑,我也未必能独善其身。你和明渊相伴不过短暂七年,难道这七年的光阴,他对你来说已经比我更重要?” 他语气中有几分委屈,燕月生一时间被问住,动作滞涩一瞬。趁此机会,破军一掌破开司命的防守,跳下梁去追将要出殿的李秋庭。燕月生匆忙间躲闪不及,脸庞被破军的指风划开三道伤口。她只觉面颊一痛,没来得及倒吸一口气,再看时破军已闪身至李秋庭身后。青年神君五指成爪,稳稳向李秋庭后脑勺抓去。 “住手!” 燕月生还在梁上,破军已到殿外。以司命的速度,她决不能在破军动手之前赶到。只这一瞬,燕月生脑海中一片空白。所有她会的仙术走马灯地在脑海中逐一浮现,但不够,不够,不够……都不够快! 她知道有一招可以拦住破军,但这是无法阻挡的杀招,除此之外司命毫无办法。没有时间思索,没有时间犹豫,燕月生眉心一道红光转瞬即逝。没有人能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便是燕月生自己。即将得手的破军身形骤然凝滞在原地,听到燕月生叫声的李秋庭转过头,和陌生青年男子打了个照面。即便是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六皇子,此时瞳孔也不禁微微一缩。 青年无神的眼睛盯着李秋庭,眉心流下一道鲜艳的红。殷红的血顺着鼻梁聚集到下颌,最后“啪”一下滴落于地,很快聚集了一大滩。 “不!不!”燕月生忽然狂叫起来,声音凄厉犹如厉鬼嚎哭。 破军神躯软下去,却没有就此倒下。燕月生疾奔而来扶住他,树妖的仙力不要命地往破军体内输去。从未修补过魂魄的少女手忙脚乱试图止血,然而一切只是徒劳。眉心是众仙最脆弱的地方。只一瞬,破军神魂便被乾坤笔神力击碎,一切已无可挽回。现在他还能呼吸,只是因为他足够顽强的生命力。 “不是我!不是我!”燕月生手上全是黏糊糊的血,“我带你回天界!我带你去找昊天!” “来不及了,”破军苦涩地笑,“动手之前,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如果攻击神族的心脏,他们不会立即死去,还有反杀的机会。而从头颅攻击,一切神仙都会当场毙命。这是破军教给司命的第一课。燕月生如果攻击的是破军的脏腑,破军足够在失去行动力前粉碎明渊的神魂。眉心是燕月生当时的唯一解,代价是破军的生命。虽然这短暂的一瞬根本不够司命做出选择,但潜意识已经为她做出了选择。 她为了救下李秋庭,杀死了她最敬爱的兄长破军。 燕月生忽然记起她第一次遇见破军时,浑身浴血的战神路过延寿司,坐在天府宫墙头发呆的她闻见一股极浓郁的血腥气。当时燕月生刚入南斗不久,以为破军也是南斗的某一位同僚,只是她之前没有见过。 “你这是挖了谁的心吗?”听说破坏心脏会泵出最多鲜血的燕月生问,“最好先去池里洗干净,别把血腥气带回来,不然有人可是要生气的。” 破军抬起头,瞳孔里倒映出燕月生的身影。自来熟的少女并未如旁人一般,一看到他便显露出畏惧的神情。她闲散得仿佛只是谈起午后的一杯清茶,秋日的一片落叶。 “挖心对仙族并不是致命的,我只是割了他的脑袋而已。” “做得很好,”破军声音低下去,“你一直都这么聪明。” 他化作无数金色的光点,如同千千万万只萤火虫,散入天际消失不见。燕月生看着她的手。随着破军鲜血化成金光,这双手又是干干净净的一双手了。 这一刻燕月生忽然意识到,即便她已经决定不杀明渊,她也已经弑神了。对方还是破军,她成为司命后最亲近信任的破军。 第77章 、最后一夜 李秋庭动作很快, 还未入夜,京城已完全落入他的控制。宫内曾经看不起他的妃嫔皇子,如今都要仰他鼻息。先帝的龙椅是他的, 寝殿是他的, 整座皇宫都是他的。然而六皇子站在寝殿外半日,还是回到曾属于他的那一间窄小院落。他曾在这里孤独地过了十多年, 除了一个非人非鬼的少女,没有人会耐心听他说话。 燕月生坐在窗前,桌上笼着一盏琉璃灯。隐约能看见里面数十道微弱的橙黄灯火, 宛如夏日芦苇丛中的萤火虫。 “你果然在这里, ”李秋庭微微皱眉, “你说过会来找我, 但我一直等你不来。” 这话听上去有些幽怨, 燕月生笑起来:“不用担心, 天亮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 不会离开你。” “天亮前?”李秋庭意识到燕月生措辞有异, “天亮后你就会离开吗?” “明早便是你的登基大典, 即便我留在这里,你也会离开这里出席禅位仪式的。”燕月生避重就轻,“纠结这些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来手谈一盘?” 六皇子的围棋是燕月生教的,他们已很久不曾切磋过。李秋庭看似内敛淡泊,在燕月生面前也会有些少年的好胜心。然而他从未能在棋盘上赢过燕月生一次, 次数多了难免心灰意懒。燕月生一挥衣袖,桌上出现的不是他们常用的榧木棋盘, 而是磁制的。铁铸的棋子一旦落下便会牢牢黏附在棋盘上, 不会轻易掉落。 “你先手。”燕月生示意李秋庭执黑先走。 李秋庭在燕月生对面坐下, 依言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你今日在殿上杀的是什么人?” 燕月生紧跟着落下一子:“家人。” “这样的话,杀掉没关系吗?”李秋庭看她一眼,“我从来没看你像今天这样失控过,他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 在破军死去时,李秋庭终于完全确定了燕月生的身份。修士即便能借用法术在凡人眼中隐去身形,死后也不过是普普通通一具尸体罢了,绝不会化作这漫天光点。只是李秋庭不明白,为什么燕月生的家人会想要他的命? 燕月生没有回答,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我午后去国师府寻穆朗,发现他不见了。宫里也没有他的踪影,宫人说他失踪很久了,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大概是和婉宁公主私奔了。”李秋庭看出燕月生在转移话题,“月初北齐国都附近出现一支活跃的叛军,我们分身乏术给不出及时的帮助,婉宁公主恐怕有些着急了。” 穆朗对金楚音千依百顺。如果婉宁公主放心不下家中亲眷,请国师带她回北齐探望家中父母,一直想要和公主私奔的穆朗一定无法拒绝。 二人落子速度不算快。李秋庭每次落子前总要沉吟半晌,燕月生也不催他。眼看圆月西沉,棋盘大半已被棋子铺满,一直托腮看着窗外的少女忽然说:“你要小心姜河。” 过了今夜,天下除了姜河没有人能伤得了李秋庭性命。寻常妖魔根本近身不得真龙之主,有实力违抗天命的存在也不会甘心沦为天帝的棋子堕落成魔。昊天如果足够聪明,便该在姜河身上做文章。姜河身为凡人,只能杀死身为同为人族的李秋庭。但如果他有昊天帮助,得到彻底杀死明渊神魂的武器,天帝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为什么?”李秋庭诧异,“姜云大势已去,剩下的不过散兵游勇,不会有什么大气候。若不是京中有变,我会在平定北齐局势后回来。” 不,他是天定的下一任人族之主,你赢不了他的。燕月生想,但她却不能说。眼看长夜将尽,血红的圆月挂在西边的树梢上,仿佛在流血。李秋庭对着落入下风的棋局冥思苦想。燕月生看向窗外,数道仙气正向皇宫飞速遁来。 “多好的满月,”燕月生叹息一声,“所以能得到一夜安宁。” 如果不是因为七月十五,李秋庭会在回京当天逼七皇弟禅让皇位,只是这一天有些不吉利,到底延迟至第二日。但也正是因为满月,燕月生在这一夜是无敌的。月光所到之处,司命星君无所不能。 “我要离开这里了。”神女声音轻快。 李秋庭反应过来前已经攥住燕月生的手腕:“你要去哪里?” “我奉命来到南齐,便是为了护你登基。眼下你大业已成,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燕月生没有看李秋庭的眼睛,这样她就不会动摇,“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不可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是天帝召你回去的吗?为你不小心杀了人的事?”李秋庭问,“你这次会离开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 “你果然知道了。”燕月生试图抽回手,“天界一日,人间一年。我虽然在人间陪了你八年,但在天界不过短短八天罢了。对神仙来说很短的日子,对人族或许就是一生。” 所以,不用等我了。 “我要去哪里才能见到你?”李秋庭不但没有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我死后可以去天界,还是你到地府来看我?” 那时候她大约已经死了,就不劳青阳少君费心劳神上天入地来追债了。燕月生想。她目光落在桌上,破军的四象破杀阵将成,幽微的杀气在棋盘中遨游。黑棋已落入死局,再无转圜余地。 “做个约定吧,如果你能参透这盘棋局,就能知道我的一个秘密。到时无论你是去了天界还是在阴曹地府。我都会来见你。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我当时在哪里。” 六皇子审视燕月生的表情。他知道燕月生如果存心要走,他没有把她留下的能力和理由。最后李秋庭松开她的手腕:“燕月生,你要守信。”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燕月生伸出小指拉钩,好像在哄小孩子,“我保证。” 仙气已经近在咫尺,眼看将要遁入皇宫。燕月生忽然俯身揪住李秋庭的衣领,凶猛地吻下去。这是她第一个主动的吻,却一点没有素日的腼腆羞怯,反倒充满索取的攻击性。二人牙关撞上,“咯咯”一响。燕月生浑身颤抖一下,接着更加用力吻下去。李秋庭看着她的眼睛,燕月生也看着他,二人都没有闭眼,原本在生气的李秋庭却困惑起来。 明明弃我而去的是你,为什么要哭呢? 外面倒抽气的声音山响,李秋庭待要转头去看,却被燕月生捧住了脸。泪流满面的少女用拇指抚去李秋庭嘴角鲜血,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不要忘记我说过的话,”燕月生身形在空气中淡去,“我等着再见的那一天。” 在最后一吻中,燕月生咬破舌尖,以自己的鲜血封印了李秋庭的阴阳眼。舌尖血殷红,丝缎般扑上李秋庭的双眼,结成极繁杂的封印。封印最后隐没在李秋庭的瞳孔中,一并带走了李秋庭沟通阴阳的能力。 “天命眷顾,许开天眼。若要舍弃,必折福缘。”燕月生轻轻念起这句话,“明渊,不要怪我折了你转世的福寿。李秋庭只有在姜河动手前早早病死,才是最好的结果。” “司命,你果然在下界渎职,和青阳少君转世有私!”亲眼目睹二人接吻的天将蒋光喝道,“如今在场的都是见证,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随我回天界领罚?” 垂眸注视李秋庭的燕月生抬起头,目光冷得让蒋光后退一步。她一挥衣袖,将桌上的琉璃灯推出。蒋光接过灯盏,其中神魂的熟悉气息让他眼皮一跳。 “这是……” “是破军。”说话的是北斗武曲,他眯起眼睛,话里尽是杀意:“你杀了他,你竟然敢!” “这是我收集到的破军神魂,可能不太全,但我找不到更多了。”燕月生从窗外跳出来,轻盈地落在地上,“将他带回天庭,或许还有几分挽救的办法。” “谁要听你在这里假惺惺?”武曲打断燕月生,“破军素日是怎么待你的?你竟然敢杀他?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要来何用,不如一刀杀了干净,也算告慰破军的在天之灵!” “我为什么杀他,难道窦融你不知道吗?”燕月生面无表情,“将我捉回天庭原是三十六天将的职责,还轮不着北斗在这里多管闲事。你如果不知道破军死于我手,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武曲眼神闪烁一瞬,蒋光已经代他回答:“这是天帝的命令,自有陛下的道理。司命,你渎职在前,又弑神在后,此事决不能善了。乖乖束手就擒随我回天界,陛下或许能看在你往日的功劳上,给你减上几分刑罚。” “我可以随你回去,但必须到天亮之后。”燕月生岿然不动,“在此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半步。” 蒋光皱起眉:“燕月生,你身为司命,应当知道天规森严。即便是阴曹地府,也不会容你有半分拖延。我等奉命今夜将你擒回天界,怎么能拖到天亮?” “是吗?”燕月生扫一眼蒋光背后。天兵天将神情各异,她看不出哪些是奉了昊天密旨的暗杀者,最坏的情况是他们都是:“看来我是只有抗旨一条路了?” “你当真要抗旨?这可是要掉脑袋的死罪!” “如果昊天有本事的话,就亲自来杀我好了!”燕月生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事,骤然放肆大笑起来,“我乖乖听他话的时候没有人在乎,我违抗一次的结果就是魂飞魄散。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都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次。还不如遵循我的心,选一种我想要的死法。” 这样轰轰烈烈地为自己的心愿死去,临死时至少不会如从前那般迷茫困顿,那般心有不甘。 “你真的疯了。”蒋光匪夷所思地看着燕月生。事已至此,他不打算再和走火入魔的司命多费口舌。数十名天兵天将各自取出兵刃,大喝一声向包围圈中的燕月生招呼而去。 对着棋盘思索的李秋庭抬起头,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阴阳眼并不拘泥于字面意义上的视觉,同时还包括听觉嗅觉和触觉。被封印了阴阳眼的李秋庭本不该听见燕月生被天界神将围剿的动静,然而他还是感觉到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燕月生?”他试探地叫一声。 没有人回答,只有夜风吹过院中枯树。东方的天空由深蓝变作浅蓝,黎明将要到来。李秋庭摇摇头,将棋盘收好。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他要为今日的登基大典做准备,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窗内灯火就此熄灭,少年从房中离开。天将纪雷刚眼神微动,趁同僚注意力都在燕月生身上,一掌推向李秋庭后背。已经负伤的燕月生猛然回头,血红的月光化作匹练,直接削去了纪雷刚的头颅! “纪雷刚!”蒋光脸色刷的惨白,一枪架住燕月生的攻势,飞身要将纪雷刚的尸体抢回来,“司命,难道你杀了一个破军还不够,还要一错再错吗?” 燕月生脸绷得紧紧,反手将身旁想偷袭的一个天兵抽了出去:“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杀了破军,便该知道我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她连破军都能下得去手,难道还会害怕杀其他人吗? 趁燕月生分心之际,北斗武曲三刀连下,直接削断了司命右手手筋和右脚脚筋。燕月生措手不及半跪于地,乾坤笔脱手而出。数十件兵刃齐齐架在燕月生脖子上,天兵天将面露愠色。此时蒋光怀里的纪雷刚尸体已经开始消散。 “恨我吗?想杀了我给纪雷刚报仇吗?”燕月生单手握着剑刃,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那就来啊!” 武曲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燕月生:“已经到了绝境,还是要嘴硬吗?”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无数细密的红线窜天而起,却并非月光,而是乾坤笔墨。燕月生之前的反击并非毫无目的,在乾坤笔脱手的那一瞬间,燕月生终于完成了四象破杀阵!整座院落被燕月生的结界完全封印,只要乾坤神力尚未耗尽,燕月生不解开封印,没有人可以离开这座院子,即便结界主人死了。 “你!”包围圈中的几个天将微微变了脸色。燕月生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一边笑一边咳嗽:“怎么,阻拦了你们的大计,怕回去没办法和昊天交代了?” “太天真了。”武曲翻转刀把,重重击打在燕月生后背。燕月生眼前一黑,喷出一口血来。窦融俯下身,附在燕月生耳边轻声问:“你当真以为,来的只有我们这些人?” 燕月生大口大口呕出肺里的积血,脸色逐渐灰败:“你当真以为,我会不留一点后手?” 武曲倏忽变色:“什么意思?” 不远处传来乐声,是禅让大典开始的号角。他如今应该在登临帝位的路上了吧。燕月生混混沌沌地想。眼前的视野在黯淡下去,武曲的质问声也在远去。已经到极致了吗? 燕月生忽然记起她对李秋庭的承诺,她保证会回来看他,然而这注定是个谎言。好在李秋庭轻易地相信了,因为从前的燕月生一直遵守承诺,说一个月回来就一个月回来,不会早也不会晚。而李秋庭生性自负,不觉得解开一盘棋局的谜题会花费他太长时间。 说起来她其实是个说谎不眨眼的人啊,为什么会渐渐做不到欺骗对方呢?想到对方会露出失望的眼神就会心痛,所以燕月生除了刚见面那会儿外,几乎没有再对李秋庭说过谎话,被逼问到无可奈何时也只会选择沉默或者笨拙地转移话题,但燕月生从来不是笨拙的人。她骗人向来得心应手,不该有任何心理负担,只是不会用在李秋庭身上。 到今天她终于捡回了这个能力,重新学会了对他说谎。 第52节 金光冲天而起,是登基大典所在的方向。广场跪了密密麻麻的人,高声唱诵“天佑南齐”,对神迹俯身下拜。身着龙袍的李秋庭蓦然回首! 数年前留在少年掌中的诛杀咒被激发,缥缈的人影浮现在天际,是燕月生的模样。乾坤神力凝聚成高大的素衣神女身形。她面无表情举起手掌,将显出真身的刺杀者尽皆捏成肉泥。淋漓的鲜血从少女指间溢出,血腥中带着一种狰狞的美丽。 当时李秋庭并不知道,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燕月生。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三生石上 司命星君被带回了天庭。 在确定李秋庭没有危险后, 燕月生解开了四象阵。在此之前,武曲等人为了破开结界并未杀死燕月生,可也没有手下留情, 不过是给她留了口气。待昊天看见司命星君时, 燕月生浑身筋脉俱被碾碎,跪都跪不住。被按在地下的少女满身鲜血, 能动弹的只有头颅。 “你为了明渊背叛我,可有想过后果?” 燕月生挣扎着看向昊天,白色流云从她身边飘过。殿上只有同为暗杀者的天兵天将, 闲杂人等一概被打发出去。高高在上的天帝居高临下审视着她, 脸上无悲也无喜。 “陛下以为, 我是为了青阳少君背叛陛下?”燕月生每说一个字都仿佛有一把刀在肺上割。 “不是为了他, 难道是为了你自己?”昊天声若洪钟, 震得燕月生耳膜都在痛, “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聪明孩子, 知道怎么摆脱望舒的影响, 没想到最后还是这样。司命, 你太让我失望了。” 除了天后华阳,很少有人能判断出天帝的喜怒。但燕月生看得出,昊天如今心情不错,她不由得警惕起来:“属下确实对青阳少君动了心,但这点情意并不足以让我背叛。真正让属下改变想法的不是青阳少君,而是——” “你当真以为对明渊动情的是你自己?”昊天打断燕月生的陈情。他仿佛听到了有趣的事, 眼里染上些许笑意。燕月生迷茫地看着座上的天帝,鲜血顺着她的额角流下来, 糊住神女的眼睛。 “陛下是在笑属下的愚蠢?” “不错, 你确实愚蠢。”昊天声音中带着怜悯, “司命,你知道月老为什么给你起名燕月生吗?” “你以为月下老人将你带回天界,只是因为你运气好吗?” “你以为你爱上明渊,当真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吗?” 三个问题连出,问得燕月生不知如何回答。然而天帝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说自己不想弑神,所以选择保护明渊,却害得另外五个无辜之人惨死。这就是你犯下的罪过,如今谁也保不住你。如果你能听我的话老老实实杀了明渊,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五个人?”燕月生一边笑一边咳嗽,“属下亲手杀死的只有破军和纪雷刚,怎么算都只有两个。陛下当真打算公开另外三个人的死,告诉全天界他们因为刺杀青阳氏死于属下的诛杀咒?” 昊天骤然冷下脸。寻常诛杀咒最多只能杀死比施咒人修为更低的存在,不然中咒人最多缺胳膊断腿。燕月生的情况却与旁人大有不同。神器乾坤笔落笔即为真实,司命写下的与其说是诛杀咒,不如说是“死亡”的命令。凭借本命神器,司命星君可以跨越修为的天堑,随心所欲修改大多数人的命运而不用担心被反噬。 正因如此,昊天未曾将燕月生的命簿交给她,以免她生出异心。没有人知道,司掌三界命簿的司命星君,从没看过自己的命簿一眼。 “连自己是如何生于这世间的都不知道,倒关心起其他不相干的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昊天声音冷冷,“司命星君燕月生,渎职在前,弑神在后。按律贬入凡尘十生十世,不许任何仙君前去探望,否则一并重罚。” 天将上来接旨,将罪臣司命拖下去。还未出殿,昊天的声音远远追过来:“叫孟婆把她记忆洗干净了,让她在凡尘俗世沉沦,永远也别想翻身!” 阴曹地府下属天庭,但天界的神祇几乎不会来阴界,因为这里阴气太重,有损神躯纯净。即便燕月生身为延寿司神官,时常需要和地府之鬼交接工作,他们也只会在人间碰头。牛头马面用一领草席将司命裹好,拖着她在地上走。筋脉俱碎的燕月生每次痛昏过去,地府道路上的石头又会将她硌醒。 好在她保住了一条小命,看来昊天暂时舍不得放弃乾坤笔的力量。燕月生想。虽然神器已被昊天留在了天界,但在天帝没找到下一任乾坤笔之主前,她还是安全的。 昏昏沉沉中她又想起了破军,曾在众仙非议时一力保下她的破军。乾坤笔和昊天同为天道造物,二者力量难分高下,只是擅长的方向各不相同。传闻乾坤笔出世是为了三界力量平衡,它的主人只能来自人间。然而天帝怎么能容忍这等神器落入他人之手。将乾坤笔从它最后一任主人处带回后,昊天将乾坤笔封印在他寝宫之中,三界中人无一能见。 以昊天珍藏密敛的架势,乾坤笔终其一生也不能回到人间寻找下一任主人。然而这困局最终被外力打破:月下老人从凡间捡回的一只桃花妖意外得到神器认可,以致乾坤笔挣脱了兄长的封印,去往了新主人身边。 事发后燕月生被关押监.禁。天庭神仙觉得下界来的妖族大多缺少教养,野性难驯,不如天界神族行事有原则。他们认为决不能让这么强大的力量落入燕月生之手,建议天帝处理掉这只懵懂不知事的桃花妖,以免石猴大闹天宫的旧事重演。 那时燕月生虽被关在天牢,对自己的处境也不是一无所知。她提心吊胆好些时候,最后还是被放了出来。爷爷告诉她是北斗破军力排众议,在群臣面前保下了燕月生。他说如果能对这只桃花妖悉心教养,引她入正途,未来燕月生必能成为昊天的一条臂膀。 破军说服了昊天,燕月生自此成为天界第一位乾坤笔主人,入主天府宫成为司命,直接对天帝效忠。这么算的话司命还欠破军一条命,所以她知道那日路过天府宫的男人就是破军后殷勤十分,每天琢磨着怎么还人情。还着还着破军就死在了她手上,不知道临死前破军有没有恨她,有没有后悔当初在昊天面前为她说话。 想到这里,燕月生眼前光景忽然亮起来,身下道路也变得平坦,瀑布飞流直下的动静震耳欲聋,掩盖住牛头马面和别人闲聊的声音。过一会儿牛头马面离开了,裹着燕月生的草席被人解开。白发苍颜的老婆婆看清燕月生的面容后有些惊讶,但这惊讶也一闪而逝。 “孩子,你看上去吃了不少苦啊。” 在月老膝下时,燕月生有时会好奇爷爷年轻时的风流过往,但总是被一两句话草草打发。后来她模糊地听人说过一两句,月老青年时身中诅咒,被迫和爱人分开,此生此世永不能再见。为了弥补遗憾,月下老人这才开始为人牵红线的事业,希望如自己一般下场凄凉的爱侣能少一些。 凡人的此生此世最多不过百年,神祇的此生此世却是永远。燕月生怎么能想到,爷爷讳莫如深的昔日爱人,竟然就是奈何桥边为人炖汤的孟婆?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被迫和他分开,负气斩断情根。现在大家老了,回想起当年的事也只会觉得好笑。”孟婆用汤勺搅了搅锅中的汤药,原本清澈见底的汤逐渐变得浓稠,“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一定是他的孩子。” “不是亲生,只是领养的。”正在喝一碗疗伤汤药的燕月生急忙为月下老人分辩,“他这些年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 “我知道。”孟婆停下手上的动作,“我虽一直身在地府,天界的消息也不是一无所知。你在阴界还算有名,我还不至于连你本体是什么都不知道。” “被神魂归位的神君破口大骂的有名吗?”燕月生难得苦笑。 “你的汤还要过一会儿才好,不如先去三生石那边坐坐。”孟婆指了指身后,“等汤好了我来叫你。” 燕月生目光落在那块平滑的巨石上,她听过三生石的传说。三生石与其说是一块石头,更像一面镜子,也有人叫它前世镜。被孟婆汤洗去前尘过往的鬼魂站在三生石前,便能在镜中看见他们的前世今生。燕月生从前不好奇自己的过去,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来历。但在昊天的质问后,司命心中留下了一丝阴霾。 她有了想要知道的事。 用燕月生一生的泪水熬好忘情水,孟婆转身想叫人,却发现燕月生站在三生石前,怔怔地抚摸着镜面。少女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满面,在下颌处汇聚成巨大一滴,“啪”的砸落于地。孟婆盯着那些掉在地上的泪水,心知燕月生的迷魂汤恐怕不能清洗掉她所有的记忆,但孟婆也不想为这点小事再多熬一遍。 “汤好了。”孟婆将锅里的汤舀到碗里,“你这是怎么了?” 燕月生试图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可擦去一点马上又会有新的滚出来:“没什么。我只是想,我真是自作自受啊。” 以为是为了自己的心学会了勇敢,终于反抗了昊天的安排,结果竟然是被别人的感情影响了吗?到头来还是在别人的阴影里活着,连一生所爱都来源于别人舍弃的感情。虽身为司命,却一辈子都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 “明渊,明渊。”燕月生反复咀嚼这个名字,脑海里浮现出青阳少君美丽却冷淡的脸,和李秋庭亮晶晶的眼睛。燕月生本以为她看重的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少年,结果竟是被望舒神女的情丝牵绊,对那位高冷寡言的青年神君爱得不能自拔。 “你要记住这个人,燕月生。”司命轻声说,“如果想获得真正的自由,你应该永远讨厌他,绝对不能接近他。” 绝对不能爱上他。 桌上的孟婆汤还在散发热气,满身疲惫的燕月生沉默片刻,捧起碗一饮而尽。眼泪顺着少女的面庞滚落在地,溅起微弱的尘灰。 —— 燕月生睁开眼睛,面前一片空茫茫,除了合着眼睛在梦魇中挣扎的姜佚君外别无他人。司命燕月生的记忆到此为止,睿郡主燕月生在山河社稷图中醒来。在山河图中,作为乾坤笔主人的燕月生占了绝对优势,不用担心被别人暗杀,但她并不为此高兴。她站起身,向姜佚君一步步走去,每走一步,她的神情都在摆脱前生的影响,从司命星君迅速转变成今世的睿郡主。 “你是想起前世的仇怨,所以要杀了我报仇吗?可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为什么要杀了我的家人?” 身着锦霞裳的燕月生无法动用妖力和仙力,这里唯一武器只有姜佚君手上那把长剑。燕月生握住姜佚君的手,昏迷中的姜佚君一点都没有反抗。 “是因为担心杀了我会被我爹报复吗?所以要将燕家连根拔起。”燕月生从背后抱住姜佚君,这时候他们看起来倒真有点兄妹的样子了,“可你杀了我的家人,难道我就不会报复吗?” 说到这里,燕月生惨淡一笑。她握着姜佚君的手,用长剑贯穿了姜佚君的胸膛。姜佚君脸上抽搐一下,在梦魇中死去。魔气从燕月生掌中滋生而起,迅速侵染燕月生周身,却被锦霞裳遏制住片刻。 因祸得福短暂没有被魔气吞噬神智的燕月生握着姜佚君的手,毫不犹豫地将长剑捅得更深一些,长剑尾端从姜佚君背后刺出,穿透了燕月生的心脏。 “你杀了我的家人,我不能放过你。”燕月生用力扭转长剑,完全破坏心脏后喷出一口黑血,“现在我把命还给你,就当是报答你前世助我脱困的恩情。” “你曾经告诉我你有三个最想杀死的人,却没有告诉我是谁。当时我没有追问下去。现在想来,我大概就是那三分之一吧。” “回想起前世的时候,你是不是特别恨我,姜佚君?” 姜佚君没有回答,他再也不能回答燕月生的任何问题了。少年君王低垂着头死在山河图中,靠在他背上的睿郡主身躯逐渐破碎成灰烬。拥有妖力的人族少女尚未完全堕魔便已死去,未成熟的魔气消散在风里。有的人大为失望,有的人松了一口气。同时昊天的命令到达阴曹地府。 “一旦拘到大梁睿郡主燕月生的魂魄,就地抹杀,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天师预言 “这几日我们翻遍了三界, 始终没有找到司命的神魂。” 南斗星君半跪于地,神情恭谨。 “你是想告诉我,她已经魂飞魄散了?”昊天阴沉沉地问, “不然以延寿司的能耐, 怎么可能找不到已死之人的魂魄?” “没有找到司命神魂的不止延寿司,地府冥司也没有燕月生的半点消息。”南斗从容回答, “我们查阅了相关典籍,发现司命临死前极有可能已非凡身,所以能跳出六道轮回, 或许已消散于天地。还请陛下将燕月生的命簿赐予延寿司, 属下好就上面的蛛丝马迹找到她的下落。” 天帝表情微微凝滞一瞬, 半晌方道:“你下去吧, 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南斗并不惊讶, 就此起身告退。昊天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 正是睿郡主燕月生的命簿。这本册子决不能交到南斗手上, 不然以南斗的智计, 司命当年弑神的真相恐怕再也隐瞒不住。 昊天当初饶了司命一命, 只是贬她下界十生十世,一方面是以为还有杀死明渊转世的机会,一方面也是舍不得燕月生这个好用的工具人。然而昊天没有想到,燕月生竟然能提前猜到他的计划,让李秋庭在姜河攻破南齐国都时早早病死,根本没给姜河亲手报仇的机会。另一边, 乾坤笔居然会选择追随旧主去往人间,这一点大大出乎了天帝的意料。 昊天将命簿翻至最后一页, 睿郡主燕月生的生命终结于弑君后自戕的那一刻, 往后便是一片漆黑, 没有任何可以分辨的字句。 那是入魔的征兆。 “是躲起来了吗?”昊天沉吟,“还是有人将你藏了起来?” 他脑海中浮现一位神君的背影,是失踪已久的青阳少君。明渊二十多年前为了司命追去下界,近几日完全失去音讯,即便是青阳氏族人也再没见过他的踪影。青阳帝君座下秋神蓐收声称白帝后裔行踪飘忽不定很正常,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理由将天庭神官原路打发回去。 昊天思来想去,整个天界似乎也只有青阳少君有这个胆识,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动机去做这件事。他翻手收起命簿,信步走到窗前。窗外满湖碧绿的荷叶,和六千年前他和华阳成亲的那一天一模一样。 “昊天,你身为众神之主,本不该有私情。”天师的预言言犹在耳,“若是你执意如此,将来必定会失去天道的眷顾,到时悔之晚矣。” “失去如何?不失去又如何?我要做的事,没有人能拦得住我。” “你太傲慢了。如果神主这个位子是你完全靠自己得来的,说这话还能有三分底气。可你成为神界之主,有多少是靠了天命的气运,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年你在天界说一不二,无人敢有异议。可你说你要娶妻……待天道对你失望,必然会有新的神主出现。到那时,失去天命眷顾的你将会败于小辈之手。高高在上的神主被后起之秀从天帝的位置上撵下来,即便是这样,你也一点都不在意吗?” “杀掉就好了。”昊天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 “能威胁到我的神族并不多,能胜过我的神族至今尚未出生。”昊天回头看向他的妻子华阳,“如果你所说的小辈当真会出现,我只要在他完全成长起来前杀了他便好。” 明渊是天师说的那个小辈吗?昊天不能确定,但明渊一日日成长为“历代最强青阳氏”,天界众神有目共睹。若是明渊当真能成功渡过情劫,超越昊天指日可待。 他不能允许天界出现这种变数,所以明渊必须被抹杀。 天界一日,凡间一年。在天庭众神在为寻找失踪的司命伤透脑筋时,人间又换几度春秋。明夷宗少宗主周采意带着崔鸣剑新收的小师弟登门,求见天机阁阁主荀无涯。小弟子领着贵客到花厅坐下,另有小弟子上前奉茶。周采意不在意这些虚礼,单刀直入:“荀阁主如今身在何处,我们大概要等多久?” “少宗主来得不巧,我们阁主前月刚刚闭关,如今阁中大小事务一概皆由少阁主接手。少宗主今日想见阁主,怕是不能够。” 大梁皇帝姜佚君七年前死于刺客之手,国师程素问引咎离职,将国师的职位托付给师妹宁又青后返回天机阁,只说自己修行不够,被朝堂斗争影响了道心。阁主荀无涯默认了爱徒的选择,于是大梁朝中的纷扰抗议再也传不上天山。幸得宁又青虽然年轻,可也不是完全没有手段。她扶了姜佚君的九叔上位,以铁血手段镇压了朝中非议,危急时刻平定了大梁群龙无首的危机。 “程少阁主眼下在何处?” “这个点,少阁主大概在教徒弟功课吧。我们已经有人去通报了,少宗主稍待片刻。” “程素问收徒了?”周采意微讶。她比程素问年长几岁,如今也只有师弟没有徒弟。程素问年纪轻轻尚未独立门户,怎么忽然就收徒了? “少阁主是这么说的,只是阁中除了阁主和少阁主,也没有人见过这位徒弟。”小弟子笑起来,“一开始我们也将信将疑,觉得或许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少阁主也没有骗我们的理由,阁主后来解释说是那位姑娘身体不太好,需要远离人群静养,所以我们才没能看见。” “这样啊。”周采意打消了一点好奇心。 “你功课都温习完了吗?明日少阁主可是要亲自抽人考校的,你也不想在少阁主面前出丑吧?” “你以为我是宋阙吗?”孩童回答的声音恹恹,“我还剩三分之二,今晚熬夜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窗外树影摇曳,打闹的天机阁弟子从花厅窗下经过。坐在周采意下手喝茶的小师弟君逸抬头。周采意微微皱眉,从椅子上站起身。 “不要什么事都扯上我,”青年声音低沉,“我只是做完了应该做的。” 第53节 “是啊,七日背完入门心法,三年进入问心境。这也叫做应该做的?那我们这种数年不得问心境其门的,越发该去扫马厩了。” “你们还年轻,未来有的是机会。不比我年近三十,已经没有时间浪费了。”青年声音不疾不徐,“我为先师所误,在错误的道路上蹉跎十数年。若是再不抓紧时间,这辈子到死也只能是个外围弟子了。” “你说你为颜城主所误,颜令仪知道吗?” 青年女子的声音泠然响起,宋阙一惊,抬头看去。多年不见的明夷宗周采意站在花厅门内,神情冷冷。 “你是……” 同行的小弟子刚露出困惑的神情,只听耳边一阵风响,宋阙毫不犹豫掉头就跑。周采意眼神一厉,也不管师弟了,直接追了出去。 明夷宗和乌鹭城相去不远,因此周采意知道一些颜令仪的事。颜小城主这几年在金管事的帮助下彻底接手了乌鹭城,在没有颜广闻的背景下站稳了脚跟。她始终没有忘记宋阙的杀父之仇,动用了乌鹭城所有的人力物力寻找宋阙的下落。周采意曾听师父崔鸣剑说,颜令仪愿以任何代价,悬赏叛徒宋阙的一条命,包括秋庭谱和七日断肠散。眼下终于得了消息,周采意哪里肯放过,当即追上前去。 只论修为,宋阙远远比不过周采意,但他在天机阁待了数年,知道阁中所设机关阵法,这是周采意比不上的。因此周采意虽然动作迅速,却处处为天机阁阵法所阻,二人身影一前一后,在山间闪过。路过的天机阁弟子甚至没有停下脚步看,他们一点不担心这两个人能在阁中惹出事端,只担心明日抽检功课时会在少阁主面前丢人。 眼看怎么都甩脱不了周采意,宋阙暗一咬牙,转头向山巅奔去。周采意脚步停在悬崖前,铁索长桥隐没在牛奶般浓郁的山雾中,周采意看不清通往哪里,只能看见铁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雪。桥边立着一块巨石,言简意赅用鲜血涂了两个字。 “禁地”。 宋阙躲在山洞好一会儿,果然周采意没有追过来。他先是松一口气,接着咬牙切齿。周采意既已发现他在天机阁,早晚会告诉颜令仪。天机阁已经不是合适的藏身所。但他除了这里,竟然已无路可去。 八年前他将秋庭谱献给姜佚君,祈求能得到君王的庇护。姜佚君用秋庭谱织成一领凤羽袄,赐给朝堂上处处与他做对的林将军,借此铲除政敌。待宋阙已毫无价值后,姜佚君反手将他打发给国师程素问。宋阙从前自命不凡,在程素问眼中却也不过蝼蚁。他被程素问带回天机阁,做了一个小小外围弟子。 天机阁与外界隔绝,这里的小弟子只知修行和了解朝中大事,不会想知道乌鹭城城主今日在通缉谁。宋阙这才得了八年安宁。八年里颜令仪无时无刻不在找他,宋阙却能在天下第一宗门中隐姓埋名,甚至学会了天机阁的修行心法。 如果颜令仪追到天机阁来,程素问愿意保下他吗?宋阙知道不会,却也忍不住痴心妄想起来。他不确定周采意有没有守在外面,所以不能原路返回,不得不从山洞另一边离开禁地。然而他越往山里走,越发觉得寒气刺骨,阴风阵阵。 “啪”一声,是积水滴落的声音。宋阙风声鹤唳,几乎惊得跳起来:“谁?” 没有人回答。宋阙循声而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块冰棺。石室顶部,一颗夜明珠闪着幽白的光,照亮冰棺上繁复的花纹。宋阙低头看去,只见少女被封冻在冰雪之中,合眼安稳睡着。长长乌发用一根白色发带结好,眉心有一颗小小的胭脂痣。她面色红润如生,仿佛只是睡着了。 巨大的恐怖在宋阙心头炸开:他认得这张脸!当他还是乌鹭城城主首徒时,颜广闻接待过一位客人。正是那位客人得到颜广闻的信任,轻而易举取得宋阙多年求而不得的秋庭谱,才会使宋阙心理失衡,最终选择背刺颜广闻。 但她因为刺杀人皇姜佚君早早死了!她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维护皇权的天机阁禁地? 宋阙转身想逃,脚步却硬生生止住了。一身玄衣的青年站在宋阙身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目光幽冷如冰。天山一年四季都是冬日,山上只有终年不化的冰雪,宋阙却从他衣襟上闻见了扶桑花的香气。 “……是你?是你!”宋阙记起那位跟在抱朴子身后的青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看见她了。”青年骤然伸手扼住宋阙咽喉,目光锋锐如刀。 “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宋阙叫道。在强大到极致的威压下,宋阙连呼吸都不能够,生不出半分反抗的心思。明明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下意识觉得只有这么回答才能保住小命。青年身上飚射出的怒气和杀意,表露出的威胁甚至远超天机阁阁主荀无涯。 “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青年面无表情,眼看将要拧断他的脖子。却另有一道虚弱绵软的女声响起。 “等等!”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天行有常 居高临下的威压被一句话吹散, 宋阙忽然又能呼吸了。他往旁边瞥去,冰棺中的女子合目安睡,嘴唇一动不动。然而石室中的声音仍未停止。 “你是在人间太久, 被凡人的思维同化了吗?”燕月生说, “对我们来说,何来的‘死人能保守秘密’?他死了才是麻烦。” 宋阙活着的时候接触不到天界之人, 死后却一定会有黑白无常前来引渡亡魂。到时十殿阎罗堂前一审,堕魔的燕月生再也无所遁形。 “可他看见你了,他就必须得死。” “他仇人多得很, 不必脏了你的手。”燕月生说到一半便没了力气, 缓了缓接着说下去, “如果我没有猜错, 他冒冒失失闯进这里, 正是因为有不能见的故人追踪至此。” 宋阙心瞬间一沉:“不要把我交给周采意!不然我可不能保证嘴严不严实。” 明渊手骤然收拢:“你在威胁我?” “他威胁的不是你, 是我, ”燕月生声音低下去, “原来来的是她……” 周采意身为李贞英转世, 身边必有值日星官看护。眼下她在天机阁,可比颜令仪麻烦得多。若是相距太近,燕月生随时可能被发现。明渊如果轻轻放过宋阙,以宋阙的为人,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此刻宋阙猜出眼前二人有所忌惮,斜睨明渊的时候也没了先前的怯懦:“你们不能把我交给周采意, 不然我一定会告诉所有人,弑君罪人燕月生根本没有死。” “真遗憾啊, ”燕月生轻叹一声, 语气绵软无力, “那就只能请你去死了。” 话音未落,明渊倏忽收拢手掌,宋阙被掐得紫涨了面皮,额上青筋暴起!他听见自己的脊椎“咯咯”直响,随时可能断裂。凌厉的杀机扑面而来,死亡的绝望遍及全身,宋阙视野一点点黯淡下去,肢体上的痛苦反而愈发清晰。 正当他垂危将死时,明渊骤然松开手掌! 宋阙还没完全恢复神智,只能凭借求生的本能大口大口呼吸,然而他一口气还没吸到肺里,明渊面无表情又捏紧了宋阙的喉骨。宋阙一口气没缓上来,呛得几乎要咳嗽,却没有咳嗽的能力。几次循环往复,在死亡边缘来回横跳的宋阙精神濒临崩溃边缘。明渊刚一松开,宋阙几乎立即软倒,哑声喊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求求你们,求求你放了我!” 他看出明渊实力已超凡尘,绝非寻常修士。好在明渊听燕月生的话,所以宋阙必须讨好燕月生。他膝行至冰棺旁磕头,咚咚有声。 “两面三刀,见风使舵,背信弃义……宋阙,你该知道你不是个能让我们信任的人。”燕月生说,“让我们放你活着出去,这也容易。不过你得先和我立下契约。一旦你泄露我的秘密,不管你是明示还是暗示,都将会受到我的诅咒。” 宋阙露出谨小慎微的表情,仿佛非常害怕:“什么诅咒?” 燕月生看穿他的奸伪张致,但并不介意:“是比杀了你可怕千倍万倍的诅咒。你确定你会遵守承诺吗?” 周采意赶回花厅时,程素问已在厅中恭候多时。小师弟君逸似乎很喜欢程素问,缠着天机阁少阁主问东问西。程素问只是好脾气地笑。周采意一脚踏进厅中,二人同时抬起头。 “少阁主。” “一别数年,少宗主风采依旧。”程素问客气一声,“不知周姑娘此番来天机阁,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我这不成器的师弟。”周采意在椅子上坐下。 “哦?” “家师七年前出门云游,在荒村中捡到一个婴孩。全村人皆死于瘟疫,唯有这个孩子存活下来。家师心怀不忍,将他带回宗门收入门下。”周采意顿了顿,“只是君逸天赋虽高,杀气却重。和同门弟子切磋时多次失去理智,对同门痛下杀手。如今虽未闯下祸事,家师却难以放心,想找出他的病因。” “可有请医生看过?” “家师请过药王谷谷主来为师弟诊脉,方谷主说他身体无恙,可能是三魂七魄有异。但她也不能完全断定,建议我们带君逸来天机阁问问。” 程素问伸出手,君逸自觉将手腕露出来。程素问凝神诊了一会儿,接着他松开手,掰着君逸的头对着亮处看了看眼睛,极淡的黑气从孩童瞳仁深处一闪而逝。程素问若有所思,接着他摇摇头。 “可有看出是什么问题?”周采意急切地问。 “方谷主说得不错,这孩子魂魄曾被击碎过一次,后来虽被修补,但到底留下了病根。何况他转世前又被魔气感染,变得残忍嗜杀也是在所难免。若是不加以控制,长此以往,必然堕魔。” “魔气?”周采意蓦然起身,“明夷宗何来魔气?少阁主可是搞错了?” “少宗主不要着急,我何尝说过魔气是明夷宗的问题?”程素问示意周采意坐下,“这是前世的因果,和今世无关。周姑娘不妨细想,七年前这世上最有可能堕魔的人是谁?她临死前又是在谁身边?” “……你是指那个已经死了的燕月生?” “这孩子前世死去时离入魔之人太近,魂魄难免沾染了一些她的气息。好在魔气只是附在表面,现在着手除去还来得及。若是再拖几年等魔气侵入内腑,我也无能为力。”程素问拍拍君逸的脑袋,“说来也算是故人了。少宗主如果放心,可以将这孩子交给素问。待素问治好他,自然会将他毫发无伤地送还明夷宗。” “故人吗?”周采意迟疑片刻,还是问出了口,“方才我在路上也遇到一位故人,不知少阁主对此人可有印象?” 程素问眉毛一动,周采意已继续问下去:“程少阁主可知道,乌鹭城城主颜令仪近几年重金悬赏,只为了要一个叛徒的命?” 宋阙在山洞中一瘸一拐地走远。明渊凝视着他的背影,眉眼中蕴着冷意。 “你当真觉得他会信守承诺?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宋阙确实不值得信任,但杀了他对我们没有好处。既然有其他人想要亲自动手,我们就不必在别人的杀父之仇中横插一手了。”燕月生说,“如今我已和宋阙立下契约,他没办法说出这个秘密。和宋阙相比,周采意才是那个变数。如果她身边的值日星官发现了我,我是怎么都逃不过去的。”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你放心。” “除了你,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躺在冰棺里的燕月生看着山洞顶部,“我受够了困在这里的日子,即便死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七年前,燕月生刺杀姜佚君后自戕,及时止住了堕魔的进程。待燕月生再次睁开眼睛,她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出现在陌生的房间里。天机阁程素问坐在对面看书,听到动静后抬起头。 “你醒了?” 燕月生低头看去,发现她居然又有了实体。尚未分化出四肢五官的肉团在结界中蠕动,每一次成长都会散发出惊人的戾气。场面恶心到她一度想吐,却苦于没有嘴可以吐。千千万万刀锋般锐利的魔气撞在结界上,荡出水波般的纹路。 “我这是怎么了?”燕月生问,“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是我。”程素问合上书,“以姑娘灵魂现在的状态,寻常肉身支撑不到三日便会被魔气侵蚀殆尽。这是我从九龙寺带回来的魔胎,给姑娘用倒是正好。” 从玄云大师遗体中诞生的魔胎,只有肉身,并无灵魂。它从魔气中孕育而生,自然不怕燕月生的魔气侵扰,用来保存她的神魂最是恰当不过。免于一死的燕月生注视着面前青年的眼睛,寒意渐渐从背后生起。从当年客栈匆匆一面,到如今天机阁再见,燕月生早在香雪村时便对程素问的身份有了猜想,只是不能确定。 如果程素问当真是她猜想的那个人,他为什么会愿意帮她?他本不该有这些无聊的同情心,不该有任何偏向。 “你当初到九龙寺镇压魔气时,已经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吗?”燕月生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帮我?” “燕姑娘以为素问是在帮你?”程素问反问,“我还以为你最该明白,我做的任何事都只是因为我想。只是为了自己,而非为了别的什么人。” 熟悉的对话,让燕月生想起她曾经对奎木狼的嘲讽:“我对你来说很有用?” “确实有些用处,然而有限。”程素问站起身,“如果你无法控制住自己,最终堕落成魔的话,你对我就当真一点用处都没有了。我会在你彻底失去神智前摧毁你的神魂,不会让你伤害到别人。” “……多谢。” 然而灵魂已经开始腐烂,又怎么能回头。一切手段都只不过延缓这个过程。短短三年,魔胎已完全适应了燕月生堕落的神魂,成长到和她死前分无二致。继承先祖遗志的明渊破开归墟禁地,循着灵魂上的红线印记找上天机阁。然后他看见了,被封印在冰棺中距离彻底入魔只差一步的燕月生。 那一刻明渊想起了死去的爹娘,已故的青阳帝君在墓地守着阿娘的冰棺时,也像他现在这般绝望吗? “其实我已经比很多树妖都活得久了。如果爷爷当初没有带我回天界,我现在大概早就死了。”燕月生安慰明渊,“所以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我不会让你死的。” “到了最后地步,我不死反而会是祸害吧。”燕月生打起精神,“不用担心,我不会允许自己死在昊天手里的。我可以不要命,但不会允许那个家伙轻而易举取走我的命。” 明渊没有再说下去。他看着棺中的少女,燕月生已在冰雪中封印四年,这些年她哪里都不能去,还要时刻忍受魔气侵蚀神智的疼痛,七年中几乎生不如死。 他不想看她这么痛苦,可更不想看着她去死。他伸出手想摸一摸燕月生的脸,但触手所及只有冰冷的霜雪。 “你还记得望舒吗?”少女声音清越如黄鹂,惊醒出神的青年神君。 明渊闪电般收回手:“她怎么了?” “你觉得我们长得像吗?” 明渊试着回想,但他许久不见望舒,记忆里勇敢追求他的神女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身影。望舒的面庞隐在时间的浓雾后,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不记得了。也许有些像吧。”明渊说,“你忽然提她做什么?” 燕月生没有立即回答。山洞顶部的积水落在地上,“滴答”有声,四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燕月生出神地注视着明渊的侧脸,夜明珠的光照亮青年俊秀的面庞。以燕月生的经验,三界中很难有人能对着明渊毫不动心。可她却分不清胸腔里为明渊加速跳动的那颗心,究竟是属于谁的。 “我只是觉得,想要认清自己的心,真是一件艰难的事啊。”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因果循环 周采意离开天机阁的第三日午后, 乌鹭城城主颜令仪亲上天山,向天机阁索要叛徒宋阙。程素问礼貌地接待了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告诉她外围弟子宋阙前日已经离开天山, 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第54节 “即便是枠九善人, 门下也会有不能掌控的弟子吗?”颜令仪言语间有些冲撞,“这些年乌鹭城的通缉令贴遍大梁, 天机阁当真一点都不知道?” 她审视着程素问那张无辜的脸:“还是说,是少阁主你故意包庇这个乌鹭城的叛徒?” “令师兄宋阙以秋庭谱作为报酬,向先帝祈求庇护。天机阁不过是奉旨行事。”程素问四两拨千斤, “颜姑娘应该知道, 令尊在世时行事过于高调, 不服朝廷管束。乌鹭城几次拖欠京城税负, 渐有脱离大梁自治的趋势。先帝对此很不满意。而宋阙将秋庭谱进献给先帝, 从皇室的角度看算得上是弃暗投明, 先帝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颜令仪额头青筋暴起, 但她忍住了:“宋阙如今当真不在天机阁?” “至少眼下确实不在。”程素问意有所指, “说到底, 宋阙不过区区一介外围弟子,素问不可能把心思放在关心门生行踪这种小事上。八年前他想得到庇护,所以选择留在天机阁。如果他觉得天机阁护不住他,想走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既已离开,天机阁日后可还会继续帮他隐匿行踪,叫令仪找不着人?” “怎么会?”程素问短促地笑一声, “当初素问是奉旨行事,要保住宋阙一条性命。如今他既然选择离开, 显然已不需要天机阁的庇护。在下已经完成了对先帝的承诺。日后虽不会为颜城主惩戒叛徒, 可也不会为他提供任何帮助。” 颜令仪脸色忽晴忽阴。良久, 她起身告辞。小弟子上前待要撤去客人未喝的茶水,却被程素问阻止了。 “不用撤了,不然你待会儿还得再上一遍。” “少阁主的意思是,还会有别的客人来?”小弟子犹豫问,“可用已经招待过客人的陈茶,未免于礼不合。” 程素问没有回答。小弟子识趣地不再问,就此退下。过了半个时辰,桌上茶水俱已凉透,只听屋外风响,失踪两日的宋阙从墙头一跃而下。他疾步趋入厅中,振衣下拜。 “怎么忽然又回来了?”程素问低头撇去茶沫,未曾抬起眼皮,“我还以为你一去,这辈子都不会敢回天机阁了。” 宋阙一个头磕在地上:“宋阙厚颜,还请少阁主继续收留弟子些许时日。” “不怕颜城主再找上门了?” “令仪从少阁主口中得知弟子已经离开,必定会在天山附近挖地三尺,找出弟子的行踪。”宋阙直起上半身,“但她不会猜到弟子去而复返,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是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接着一声尖锐的剑啸。剑锋银白,贯穿了青年的胸膛。宋阙捂住胸口仓皇回头,已经离开天机阁的颜令仪同样去而复返。青年修士握着空了的剑鞘站在厅外,注视着他的目光无波也无澜。 “师兄,数年不见,你似乎变老了。” 胸腔的痛苦慢一步传入大脑,宋阙迟钝低下头,看向贯穿他心脏的长剑。剧痛从剑锋所在之处传来,须臾遍及宋阙周身,以致他浑身僵硬无法动弹。颜令仪的修为远低于宋阙,她偷袭得手犹嫌不足,事先在剑上抹了不完全的七日断肠散。 七日断肠散毒分九层,前三层已足够当场致命,后六层只是为了遏制毒性,好让中毒之人能挺过七日不至当场毒发。颜令仪合成了前四层,既能使宋阙不致当场毙命,延长他痛苦的时间,又能使宋阙丝毫没有翻盘之力。 “你竟然没有走,”宋阙每说一个字都有血从嘴角溢出来,“我明明亲眼看着你……” “你失踪了八年,一点消息都没有。好不容易找到你的下落,我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颜令仪踏入厅中,“八年前你不告而别,我曾想过找你问个究竟。” 想知道是不是他杀了父亲,想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曾经固执追求一个答案的少女已不再年轻,她不会好奇宋阙当年究竟是为了什么选择背叛。 她只想要他死。 颜令仪伸手结印,插在宋阙胸腔的长剑骤然颤动起来。被毒素麻痹身体的宋阙试图握住剑锋,但已经来不及。只听一声凄厉的剑鸣,宋阙身躯被长剑一分为二,断裂的肢体摔落尘埃。鲜血飞溅,染红了颜令仪漠然的脸。乌鹭城城主和天机阁少阁主隔着长厅远远对望,程素问率先出言打破寂静。 “这次愿意坐下来好好喝杯茶了吗?颜城主。” 拎着锁魂链的白无常从第五殿殿门经过时,发现同僚都躲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隐隐听得鬼群中一些窃窃私语,但他没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窝在这里做什么?” “嘘——”黑无常急忙拉他躲起来,“你没看见殿主在做什么吗?” 白无常眯眼看去,只见大殿中跪着一只青年鬼魂,正接受阎罗王的审问。 第五殿专与天庭接洽,负责审问的只有厉鬼冤魂。然而白无常看殿上那只鬼魂神智清醒,也不像是有冤屈的模样,不免有些困惑。 “他这是?” “被崔大人发现魂魄里沾染了魔气,似乎是和堕魔之人签订了契约。”旁边有鬼唏嘘,“如今人间堕魔的还能有谁?只有八年前无故失踪的司命转世了。好不容易找到一点线索,殿主怎么肯放过?” 殿外黑白无常叽叽喳喳,阎罗王早已听见,只是他懒得和下属斤斤计较,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做。他草草浏览宋阙的生死簿,目光停留在最后两页中漆黑的一道。仿佛是墨水污染了簿册,以致旁人无法窥见宋阙这一段人生。 “你见过燕月生?”明明是问句,阎罗王却是肯定的语气,“她在哪里?” 跪在地下的宋阙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阎罗微微皱眉:“不能说出她的下落吗?” 他大概猜到燕月生给宋阙下了某种禁制,不打算在微末小事上浪费时间。第五殿殿主起身走到宋阙身前,伸手盖住他的额头。神鬼之力沉入鬼魂的意识,开始搜寻对方记忆中一切和有关燕月生的信息:乌鹭城初见穿孝的客人,成功刺杀君王最终堕落的罪犯,合眼睡在冰棺中的苍白少女……无数画面如潮水一般纷至沓来,几乎要将入侵之人的意识吞没! 阴界禁术,九转搜魂法! 纷杂的画面中,少女面容被冰雪折射的光线扭曲,难以分辨清楚。再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马上就能确定了。被海水淹没的殿主想。 下一秒,淹没他的记忆潮水骤然凭空蒸发,一切画面尽皆破碎。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哀鸣,阎王睁开眼睛,跪在地下的宋阙翻着白眼,两只手胡乱撕扯着头发,汹涌的魔气从眉心喷薄而出。畏惧魔气的殿主下意识退后一步,待他反应过来不对要出手时,为时已晚。魔气凶狠地将宋阙的鬼魂撕成碎片,不一会儿便将宿主魂魄吞噬殆尽,须臾只剩下一缕淡淡青烟。 第五殿殿主脸色一青:“燕月生!” 唯一的线索中断于此,但阎王已经确定,和宋阙立契之人一定是南斗司命。眼下他虽无法立即得知燕月生身在何处,但宋阙此人死前八年都在天机阁,生死簿上已然注明。 答案呼之欲出,只待天庭进一步验证。 随着灵魂堕落程度的加深,燕月生能保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七年前她一天中至少能清醒六个时辰,如今她六天里也未必能醒着一刻钟。程素问以亲手打造的冰棺封印魔躯,好让燕月生不至于在昏迷时发狂作乱。好在燕月生每次清醒时,一睁眼便能看见明渊在她身边,这让她觉得安心。 但这次她被突如其来的疼痛蜇醒,却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 “明渊?”燕月生唤一声。 “方才有人上天机阁,指名道姓要找明渊,所以他暂时离开一会儿。”程素问的声音在洞中响起,“不用担心,他很快就会回来。” “我没有担心他回不回来,”燕月生问,“来找他的人是谁?” 程素问没有回答。燕月生若有所思:“你也不认识是谁?还是只是不能告诉我?” “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是屠汝陵,妖皇屠汝陵。” 燕月生沉默片刻:“她来做什么?” “祂来过天机阁很多次,开始是找你,后来发现你不中用了,于是开始拉拢明渊。白帝一脉如今正统继承人只有青阳少君,屠汝陵希望明渊能成为祂的助力。” “听上去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我虽不知屠汝陵此举意在何为,但人间应该已经没有她的对手。到这种地步还希望得到白帝后裔的支持,她的敌人除了天界,还能有谁?”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难道不会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如果只有明渊挡在你身前,他要面对的敌人便是整个天庭,到底独木难支。你也不想拖累他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燕月生冷冷,“屠汝陵心机深沉,从前能装成一个普通凡人留在我身边,又几次三番派人抓走神君转世。我不觉得她会老老实实和明渊合作,她一定别有居心,想要利用我或明渊。只是我想不明白,她筹谋这么多年,绕了这么大弯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看向虚空:“你知道的吧,屠汝陵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是说了吗?祂就是妖族君王。几次三番派人抓走你的幕后黑手。” “那在这之前呢?妖皇不可能没有过去,但妖族却千方百计隐瞒她的真实身份,以致天庭众神这么多年无法查清她的来历。”燕月生想起从前怎么也查不到的妖皇命簿,“黄朝暮奉妖皇之命抓我回妖界,临行前不忘给我穿锦霞裳,让我失去反抗的力量。为了不让明渊见到妖皇,黄朝暮宁可抗命杀了我,也不允许我和明渊活着见到妖皇本体。这其中若是没有半点猫腻,谁信呢?” “你前世怎么察觉到屠汝陵有问题的?祂不是不谨慎的人。” “时间。我看过乌鹭城的账簿,乔文玉到乌鹭城不过一年半,屠汝陵却告诉我她于襁褓时被乔文玉收养,在聚春客栈长大。她想让我觉得她自小就在乌鹭城,我们相遇只是一个偶然,但未免失之刻意。”燕月生说,“知道伪装成幼童的样子博取我的信任,必定有熟知我性情的人在背后指点。我思来想去,也只有和姜佚君联手的那一脉妖族了。” “你倒是聪明。” “再如何聪明,也比不过程少阁主。”燕月生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还请少阁主给一句准话,我还有多少时间?” “老老实实在这里待下去,还有三年。若是你执意要解开封印,恐怕活不过三天。” “已经够了,昊天不会给我三天的。” “嗯?” 明渊这些年守在入魔的燕月生身边,当然知道她什么时候昏睡什么时候清醒。今日本不该是燕月生苏醒的时候,明渊才放心暂时离开。只是入魔之人神魂深处传来意料外的刺痛,硬生生蜇醒了魔气缠身的燕月生。冥冥中她能感知到,某种力量被消减,某种束缚被解除。 “我的命簿被毁了。”曾是司命的燕月生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一定是昊天。他已经知道我的下落,不再需要命簿协助。为了防止我利用命簿最后翻盘,当然是彻底毁掉更安全。” 她从必死的命运中逃了这么久,终于到了尽头。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诛仙诛邪 如果知道自己不久后将会完全失去理智, 会有什么话想对未来的她说吗? 你必须拥有打败昊天的力量。 即便不能控制自己,你也绝对不能伤害其他人。 倘若最后得以侥幸苟活,你要…… 只听遥远天边“簌簌”风响, 是天界众神腾云向这里赶来。冰棺里沉睡的燕月生骤然睁眼!乾坤笔笔墨未干, 在少女手腕内侧留下枯瘦的血迹。 “来得这么快。” 燕月生本体平凡,没有神族血脉加持。她只活了一千多年, 即便这一千年来她勤修苦练,已经能胜过天庭半数吃闲饭的神君。但对于天帝而言,几千年的修为差距只需一根手指便能抹平。燕月生和她超越的那些神君, 在天帝面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天生神主和小小司命之间的差距, 远到令人绝望。 继续停留在原地的话, 依旧只有被碾压的份。眼下命簿既已被毁, 燕月生已抱了必死之志。不管她的结局如何, 燕月生总要昊天从那个位置上滚下来。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你现在变得越强大, 失去神智后便越危险。”程素问声音在山洞中回荡, “一个能杀死天帝的魔, 天地间又有谁能将你结果?” “不是还有少阁主吗?”燕月生从冰棺中坐起身, “你不是答应过,一旦我失控,便会立刻杀了我?” “你倒是对我很有信心。” “谁会对您没有信心呢?”燕月生第一次用了敬语,“天道大人。” 乾坤笔在燕月生离开归墟时指引她去香雪村,一路挖地道挖到程素问的房间,那时燕月生便已有些疑心, 怀疑乾坤笔是否与程素问存在某种联系。后来乾坤笔墨水耗尽,燕月生毒发昏迷。醒来后程素问却还了她一支血迹淋漓的乾坤笔。 神器岂是谁想用就用?乾坤笔墨又岂是谁的血液都可以替代?燕月生只想到了那一种可能。谁能料到第一代天道化身和第一百代天道化身, 都选择跑来人间做了天机阁阁主, 和凡人纠缠不清? 程素问难得被噎住片刻:“燕姑娘最好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不然到时候恐怕会很失望。” “我明白。昊天是天道大人最偏爱的孩子,大人自然不会帮我这个背叛天帝的小人。”前任司命语气轻佻,“如果我死在昊天手上,那也是我自找的。” 不,你不明白。程素问想。但他没必要对一个将死之人解释太多,于是他选择沉默。 燕月生被封印在棺中数年,很久没有起身走动过。肌肉虽有魔力加持不曾退化,但肉身的主人已经忘了该如何使用它。少女改写完自己的灵魂,支撑身体待要翻身从冰棺里出来。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天机阁禁地的山头应声而碎!山体震动,粉碎的山石尘埃坠落如雨。刺眼的阳光照进洞中,常年不见日光的燕月生下意识眯起眼睛。 数万天兵天将乌压压占据了半边天空,惊人的神威从天际直压而下。领头的昊天低垂眼眸,注视着燕月生的目光平静如水。 担心二十年前弑神之事重演,所以选择亲身上阵吗?燕月生想,她可能是千万年来死得最有牌面的魔了。 “司命燕月生,弑神背主,被贬凡间后仍执迷不悟,弑君成魔。” 天帝身后的天兵天将齐齐挽起长弓。燕月生认得那些搭在长弓上的箭矢,是诛邪箭。腐朽的身体被光明的气息影响,竟变得极为兴奋。奔涌的魔力在身体里高速运转,每一次运转都在侵蚀燕月生仅存的神智。北斗六星站在天帝身后,注视燕月生的目光各异。 “今遵天道杀之,以平众神怨愤。” 弓弦齐发,千千万万诛邪箭向燕月生直奔而来,诤然有声。堕落成魔的燕月生已无处可逃。只听一声凤鸣,金光破空而来,将箭雨焚烧殆尽。金红色的火焰化作无数火星,如雨一般自天空坠落。通身赤红的明渊挡在燕月生身前,面无表情。 “你怎么出来了?回去。” 离开程素问的封印,燕月生活不过三天,明渊早知道这一点。不然他找到燕月生后便会带着她远走高飞,何必继续守在天机阁消磨时间? 第55节 “再逃下去也没有意义了。”燕月生从明渊身后转出来,“我不需要苟延残喘的人生。与其继续被封印在棺材里什么都不做地再活几年,我宁可今天就死在这里。” 明渊额头青筋乱跳,翻手攥住燕月生的手腕:“胡闹!” 他不是不能理解燕月生厌倦无休止逃离的心情,但正因为理解,明渊才会越发愤怒。这么轻易地就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将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轻贱,好像将明渊这么多年的努力也一并否决了一样。 那他这么久以来的追逐和守护,究竟是为了什么? “青阳少君,”昊天微一点头,算是见礼,“你当真要保住这个天庭的叛徒?她已成魔,三界决不允许她苟活。” “不错,”明渊面对别人时说话总是简洁,“无论燕月生是神是魔,我决不允许有人伤她。” 几声轻笑,昊天阵营中的天兵天将小声交头接耳。他们早听说过青阳氏“司命杀手”的传闻,事实也印证了这一点:天庭前两任司命尽皆死于白帝后裔之手,看似聪明的第三任司命也折在青阳少君的入世情劫中,最终被贬下界。从青阳氏口中听到保护司命的宣言,简直是天庭众神今日所见最荒唐可笑的事。 司命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但她并不在意。身前青年展开他宽大的金红羽翼,将不安分总想探出头的燕月生严严实实遮在下面。燕月生试着去碰那些流淌的红色,将要触及时又收回了龟裂的手。 已经堕落的魔,就不要染黑这么漂亮的翅膀了。 “‘无论她是神是魔’?”昊天重复一遍,“明渊,只凭这一句话,我已经可以杀了你。私下包庇魔族甚至不惜公然与我为敌,你该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明渊并没有被这句威胁吓退:“你可以试试看。” 话已至此,谈判破裂。只听昊天一声令下,无数天兵天将蜂拥而上。冲在最前的是武曲窦融和天罡周青远,崔志信吴明远诸将紧随其后。明渊一边勉力应对四将进攻,一边还得分心按着乱动的燕月生。不知为何,燕月生似乎不太愿意被他触碰,总是想要往外面跑。几次三番,明渊逐渐失去耐心,他反手扼住燕月生的手腕,二人手指上的姻缘线逐渐浮现收紧,硬生生将再次离开的燕月生又拉扯回来。 “再乱动就把你捆起来。”明渊恐吓她。 眼看四位神将一时间拿明渊不下,北斗五星和天罡诸将皆持兵刃上前助阵。众多天兵一齐上前,将青阳少君围在当中。明渊奋力斩开包围圈,千千万万火苗浮现在空中。凤羽所过之处,一切皆被斩断。只见断裂的肢体飞溅,血如涌泉。在重重围困中厮杀的明渊浑身浴血,被护在羽翼下的魔族燕月生依旧毫发无伤。她静静注视着明渊宽大漂亮的翅膀,在外围天兵看不见的地方,魔气已然在滋生暗长。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若是继续拖延下去,明渊一样会被她拖进入魔的深渊。 包围圈外,昊天亲自取弓搭剑。燕月生看见了,却没有提醒明渊。她低头看着无名指上的姻缘线,原本鲜红的仙器被魔气染黑了大半。这就是明渊强求来的“缘”,此生此世他们仅剩的唯一的羁绊。 就是靠着它,离开归墟的明渊才能再一次找到燕月生的下落,二人继续在天山纠缠数年。 “开什么玩笑?”燕月生轻轻一笑,“你难道比我还清楚这东西该怎么用吗?” 她一曲手指,姻缘线顺势脱落,红线漆黑的一端无力地垂落下去。明渊若有所觉,但一时分不出低头的时间。燕月生抬头看向昊天,看着已经离弦的、天帝为她准备的那一支必杀之箭…… 等等,那不是箭,而是剑!已经是魔的燕月生无法从昊天手中感受到半分压制她的光明气息,那根本不是诛邪箭!而是诛仙剑! 她竟然忘了,最初的最初,昊天想杀的人从来不是什么燕月生,而是明渊! 白光在空中一闪即逝,速度快到扭曲了空间。来不及思索,来不及犹豫,摆脱红线束缚的燕月生一闪身挡在明渊身前,纯白的剑锋轻而易举贯穿了她的胸膛。诛仙剑气锋锐,顺着燕月生心脏攀援而上,寻找一切可以杀死的东西。 然而她已不是仙,幸亏她已不是仙。 “燕月生!” “别碰我!” 燕月生的声音比明渊的更凄厉,她双手握住诛仙剑剑柄,极力控制住其一往无前的剑势,才使诛仙剑没有一剑贯穿她后又刺穿了明渊。她想叫明渊离她远一点,她还不想明渊和她被诛仙剑串在一处,做一对殉情的苦命鸳鸯。然而诛仙剑杀死了魔躯中仅存的“司命”神识,燕月生神智在诛仙剑的剑气中消融,以致她没能把话说完便往后仰倒,落进一双满是火焰的臂弯。 “真好啊,”垂死的燕月生想,“温暖得像春天一样。” 微弱的神识在黑暗中闪了闪,犹如柴堆中最后一点火星,就此永远地熄灭了。明渊下意识伸手接住燕月生,少女身躯轻薄得仿佛一片凋零的秋叶。 就在这一刻,明渊忽然意识到,司命燕月生已经死了。曾经和他相伴数十年的燕月生神识已经被诛仙剑诛灭,现在他怀中抱着的,只是一具堕落成魔的躯体。他好像接住了他的整个世界,却又什么都没有接住。只有混合着血腥气的风,夹杂雪粒从青年臂弯间流淌而过。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道法自然 战场变故只在一瞬。明渊怔怔站在原地, 怀中抱着被诛仙一剑穿心的燕月生。一旁天兵天将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立即又警惕起来:燕月生如今可是魔!她已经不是能被诛仙剑杀死的东西了。 不等天帝再次下令,身在后方的天兵已重新拉开长弓。明渊抬头, 瞳孔中倒映出漫天箭雨。敌人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 怀中燕月生却在一点点冰冷下去。明渊下意识收紧手臂,不顾魔气沾染上他的身体。 青年眼睛骤然变成血红。 “束手就擒吧!”武曲窦融大喝, 一刀劈向青阳少君怀中的魔。天罡神将齐齐出手,要将明渊退路全部封死。然而明渊根本没想要后退。他收拢羽翼,将燕月生紧紧护在怀里。 接着他腾空而起, 笔直地向昊天所在方向撞去! 火焰燃起, 将途径一切皆化作灰烬。许多天将还没来得及感到痛苦, 身体便与兵刃一齐被高温融化。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 所谓封锁退路不过是个笑话。不过一眨眼, 明渊已经闪身至昊天身前, 一拳击出! 石破天惊的一拳! “轰隆隆”, 是接连不断的雷声。被抛下的天兵天将惊惧抬头, 发现明渊和昊天战成一团。原本晴朗的天空忽有许多雷云聚拢而来, 它们色泽由灰至紫,又由紫至黑。漆黑如墨的雷云聚集在昊天上方,只闻雷声,不见闪电。金红和黑白四种光撞在一处,他们认得白光是神主昊天,金红是青阳少君, 可不知那道虚无缥缈的黑气来源于何处。 “是司命!她还没死!”外围认得燕月生的神君讶异出声,“里面那些家伙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和天帝战斗的时候还敢分心护着旁人, 现在的小辈可真是了不得。”未曾参与战斗的北斗星君遥遥看着, “张天师觉得青阳少君胜算有几成?” 天师张道陵按下云头落在他身旁:“明渊未必会赢, 但昊天一定会输。” 明渊纵使天资过人,但他寿数尚且不满五千,在上古神族中算是小辈。以张道陵的眼光看,若是李秋庭当年能成功渡过情劫,明渊超越昊天指日可待。只是眼下程度的话,青阳少君想击败昊天仍旧有些困难。何况明渊如今还得分神护着燕月生。生死决斗如何能分心?再继续下去,青阳氏落败也不过早晚的事。 “那你还觉得陛下会输?” “那可是天雷啊。”张道陵叹气,“当初昊天成就神主,天道一道天雷都没舍得让他挨。可今日……” 他没把话说完,而北斗已经明白了。二人抬头看向高空中的光影,这不是他们能插手的战斗。乌黑雷云不断吞吐又不断缩小,最后凝成一座厚重云山,直入天际。幽蓝电光在云隙中穿梭悠游,神秘又危险。 雷云之下,昊天已然占了上风,但他却有些心浮气躁,淡然的面具龟裂在脸上。该死的青阳氏有着神界最坚韧的肉身,战斗起来都是不要命的疯子。他们不求保全自身,只求重创对方。与其说是高贵典雅的上古神族,不如说更像见血就要兴奋的鬣狗。 每次明渊受伤不到数息,裂开的伤口便会迅速结痂,新生的肌肤光滑平复如初。而昊天伤势虽轻,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 最屈辱的是,从头至尾的战斗,明渊只用了一只手! 再这样下去,他没准会被这只青阳氏硬生生拖到消耗而死。此子决不可久留!昊天心念一转,忽而扬声问:“你当真以为你打败我,便能救下燕月生?” 密集的凤羽对上天光轰然炸开,二人同时倒飞数十步才稳住身形。昊天气定神闲:“别忘了,燕月生本体虽被你带走,说到底她还是天庭的人。从前我不动空桑城,算是给白帝几分颜面。若是你执迷不悟,放任魔族为害人间。即便是我死了,天庭和其他神族也会发兵踏平扶桑谷。到时树死人亡,你不仅会拖累同族,一样谁也护不住!” 明渊正欲回答,忽觉臂弯一轻。他低头一看,怀中已不见了燕月生。没有理智的魔从昏迷中苏醒,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如今身在何处,所记得的只有事先铭刻在灵魂上的三件事。 她要杀了一个人,她要杀了一个人……她要杀的人就在眼前! 云山塌陷了一角,发狂的魔当头将天帝顶入其中,一爪破开昊天的肚皮。昊天惊怒交加,劈手便要捏碎燕月生的后脑勺。燕月生不闪不避,疯狂撕咬昊天的肢体。黑色天雷不断劈在一神一魔躯干上,魔气在昊天小腹找到伤口,疯狂钻入其中。 没有理智的魔族毫无自保意识,唯一念头是要和对面的人同归于尽。这种事燕月生前世刺杀姜佚君时做过一回,即便没了神识,光凭本能也能干得得心应手。 以天帝的实力,司命在他手下走不过三个回合。然而魔气焰节节攀高,竟短暂压倒了昊天神威。天帝从燕月生身上察觉到熟悉的气息,明白司命改写了她的灵魂。她借走了乾坤神力,短时间内将肉身打造成乾坤笔力量的第二具躯壳。 但一旦承受神力过了极限,这具魔躯必定会寸寸崩解。燕月生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显然是打定主意要和昊天同归于尽。天帝难得被这不怕死的气势震慑到。 “你真是个疯子,和他一样的疯子。” 魔没有回答,她也无法回答。失控的少女额上生出尖利的角,裸露在外的肌肤尽是蛛网般的裂痕,魔气四散。昊天捂着被撕扯开的伤口抬眼望去,已经辨不出原型的魔龇牙一笑,嘴角残留着几丝啃咬下的肠肉,牙尖指间皆是淋漓的神血。世上再无如此狰狞的画面。 “我厌倦了和疯子对战,”昊天咳出一口血,伸手结印,“一招定胜负吧,司命。” 一神一魔互殴时,雷云随着他们的移动而移动,不多时便飘出了天山境内。明渊待要去追,却被反应过来的天兵天将阻拦。十万天兵结成阵势,将青阳少君围在当中,不许他去救燕月生。天庭神将对天帝有着绝对的信心,他们不担心昊天拿不下一个走火入魔的司命,只担心明渊插手,给昊天除魔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滚开!”明渊厉喝一声,化作原型。金红凤凰仰天长啸,声彻九天,所过之处神兵神将皆化为飞烟。然而围困他的神兵络绎不绝,明渊却只得一人,到底孤掌难鸣。一时间青年神君被围在当中走脱不得,满身都是不断被切开又不断愈合的伤口。青阳血如雨般落入山间,在雪地上留下大片大片殷红。 一时风云忽变,方圆百里的天地灵气似受感召,疯狂向雷云所在处奔涌而去。电光流转,光影变幻。雷云疯狂旋转,仿佛风暴之眼。天地忽明忽暗,恍如最后末日。认得乾元的天神都吃了一惊:“杀个入魔的司命,何须认真到如此?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被逼入绝境了吗?”天师张道陵眯起眼睛。 云山之内,昊天掌中封印逐渐凝聚成形。发狂的魔几度想要打破天帝结印的过程,然而立即被数道白光贯穿了身体。身躯开始崩溃的魔仍不肯放弃,举步高高跃起,神力在手中凝聚成巨大的乾坤笔形状,竭尽全力向天帝掷去! 此时所有天雷于云山之巅凝成漆黑一点,在燕月生身后虎视眈眈。 昊天抬头,掌中乾元印已然成形! 雷电自天而降,瞬息贯穿了整座云山!乾元印记和乾坤笔影撞在一处,如地陷山崩,高速旋转的云山应声而塌!只一点余波,便震得数十里之外的天兵天将失去了听觉,修为浅薄的直接被震到吐血。天雷扭曲了空间,凭空出现一道数十丈的裂缝,黑色淤泥从其中爬出,将一神一魔同时吞入其中。 神睁开眼睛,在天雷中看见了他的心魔;魔睁开眼睛,在幻境中看见了她自己。 月老祠中,桃花树下。用来系红线的桃花树感姻缘之气得了灵识,在月光中化作孩童模样。在树妖诞生的那一刹那,月老祠中落了满院桃花。 “从今天起,你就叫燕月生了。”白发苍苍的老人用姻缘线为孩童束发,“我是月下老人。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直接叫我爷爷,不必叫尊称了。” 这是燕月生出生后得到的第一个亲人,也是她来到这世间后建立的第一份“缘”。 场景忽而变幻,已经长成少女模样的燕月生站在荷花池边。乾坤笔感应到人间的草木气息,破开兄长的封印来到燕月生身前。 “你问我有什么想完成的愿望?”树妖少女有些困惑,“你这么问,我一时也想不出来……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变强吧。” 燕月生本体平凡,不过区区一介树妖。如果不是机缘巧合被月老带入天界,眼下她还未必能修出人形。正因如此,天界几乎没有将她放在眼里的神官,她唯一的依靠只有月下老人。 但世上没有永恒不变的依靠。只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得到旁人的尊重。 “和你立下契约就能变强?” 燕月生犹豫片刻,最终这份光明浩然的气息让她选择了相信。她伸手握住乾坤笔,一道金光冲天而起,很快以瑶池为中心往四周横扫而去!感应到惊人气息的天庭众神纷纷抬头。 “乾坤笔竟然认主了?它不是被封印了吗?” “这里可不是下界,什么人混进天庭来了?” “昊天大概要被气死了……” 场景破碎,色彩凝聚成新的幻象。素衣神女半跪在月老身后给他捶背,满脸皆是讨好。 “你费尽心机让神君转世爱上不该爱的人,又逼迫他们不得不放弃恋情,未免失之刻意。”司掌姻缘的月老从来不赞同司命投机取巧的做法,“姻缘天定,岂能勉强?你让他们刻意地去爱,又让他们刻意地放下,这不是真正的情劫,不过是一场幻觉。” “刻意的是我,而不是他们。如果他们为了破劫逼自己去爱后又逼自己放手,那才叫刻意。”燕月生狡辩,“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爱上不该爱的人,只能说运气不好,怎么能说是幻觉?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至少他们相爱时的心情是真诚的。” “他们是真诚的,但你不是。你误导了他们,用太多巧合让他们产生了爱的错觉,以为自己陷入爱河。作为前提的爱已经是假的,情劫当然不会是真的。”月老声转严厉,“月生,你屡次欺瞒天道。眼下虽尚无危险,但若是继续下去,难保未来一日不会走火入魔。” “天道?什么是天道?”燕月生不以为然,“如果祂愚钝到能被我欺骗,祂就不该是天道。” 光影再度变幻,无数画面从魔眼前走马灯般一一浮现:延寿司中和同僚互相扶持,天府宫院墙上初见破军,封神台边和青阳少君擦肩而过…… 最后一切停在忘川河上,奈何桥边。守在黄泉路终点的孟婆以泪水为引,为司命煮好遗忘的迷魂汤。浑身皆是鲜血的燕月生站在三生石前,看完了她此生因果。 “何谓五劫?生老病死苦也。何谓生劫?虽欲不生,不可得也。”她抚摸三生石上的幻象,“我得到望舒的神念,才得以拥有操纵月光的能力,进入天界位列仙班。然而如果能给我选择,我宁可从小小树妖修炼而起,立三百善成就地仙,再立一千三百善成就天仙。” “但在我生出灵识之前,我已经被迫接受了望舒的礼物,吸收了她对明渊的爱,从此我的神魂中永远留下了别人的印记。望舒神女,原来就是我的生劫。” 魔心中似明似暗,她没有这些记忆,却看得痛彻心扉。昏睡的魔额上渗出汗水,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角上。 此时天帝在虚无中醒了过来。 昊天的执念很简单。他此生看重的唯有两件事,一件是神主之位,一件是妻子华阳。鱼和熊掌本不可兼得,昊天却偏要勉强,硬生生将两件宝物都紧紧捏在掌心。他心中没有困惑,没有犹豫,只有不择手段也要完成的心愿。所以他轻松地挣脱了幻象。对面的魔却依旧昏睡不醒。 昊天走至燕月生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魔在幻境中挣扎。他想起燕月生命簿的最后一页,前世睿郡主抢先一步从山河社稷图中醒来,杀掉了困在梦魇中的姜佚君。如今旧事重演,先醒来的却是他。难道当真是天道垂怜,愿意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思及此,天帝举起手,待要将眼前的魔一劈为二,脚下黑泥骤然蠕动起来。昊天猛然后退,定睛再看。黑泥猛然从地上立起,倏忽化作人形,是个美得雌雄莫辨的青年。昊天从祂身上感知到许多来源不同的力量,有上古神族,也有人间群妖,还有凡间修士。气息驳杂,难以分辨清楚。 “你是谁?”昊天审视着对方,“你不是神,也不像妖,难道你和她一样?” “我不是魔。”青年开口,声音也雌雄莫辨。祂没有喉结,可也没有女性的曲线。 第56节 “不用好奇,我没有性别。”青年笑一笑,算是自我介绍,“我是妖皇屠汝陵。” 天帝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号人物,南斗和阴界冥府联手都查不到底细的家伙。眼下对方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虽不知来意为何,但显然绝非善类。 “是你?” “是我。”屠汝陵往前走一步,“几千年来我始终担心陛下发现我后会立刻杀了我,不得不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不曾现身于人前。让陛下费心找了这么多年,真是不好意思。” “我为什么要找——” 话犹未了,昊天脸色骤然铁青。屠汝陵欣赏昊天的神情,不轻不重抛下一句:“不错,在下正是陛下一直在寻找的,奉天道之命来代替你的人。” 幻境内,燕月生仍未醒来。破碎的记忆画面绕着她飞快旋转,魔站在当中不知所措。 此时她的手腕内部亮起金光。魔低头看去,只见她灵魂深处用血写着三行字。 “你必须拥有击败昊天的力量。” “你不能伤害到其他人。” “倘若最后得以侥幸苟活,你要回到他身边去。” “他”是谁?谁是“他”?魔不记得,却知道这是她必须要做到的事。如果不能离开这里,她谁的身边也去不了。 她还有未曾完成的心愿,不能困死在这里。 “我要出去。”漆黑的魔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放不下执念的人,无法离开这里。” 声音熟悉,仿佛以前在哪里听过。魔不记得,但她不在乎:“我没有执念,我要出去。” “你没有,不代表燕月生没有。何况你执意离开这里,这何尝不是一种执念?” “照你说的,我只有在这里待一辈子,才能证明我心无杂念?”魔冷笑起来,“放我出去。” “动动脑子,燕月生。”青年声音忽转柔和,“你好好想想,你到底是谁?” 话音刚落,魔身边的记忆碎片凝聚成无数水滴,前赴后继地融入了她的身体。沉睡在意识深处的少女开始缓慢复苏,失控的魔重新获得了思考的能力。 在意识到她就是燕月生的那一刻,魔的面前浮现出了一扇门。 “你就是那个无情的天道?”燕月生蓦然认出幻境中的这把嗓音,和记忆碎片中的某一位少阁主颇为相像。 “你觉得我无情?” “难道不是?我听闻大道三千,天道无情。昊天是你的孩子,可当他反抗了你的命令后,你抛弃他抛弃得毫不犹豫。” “三界万事万物,都是我的孩子。”天道声音冷淡如雪,“昊天对我而言,和其他孩子并无太多不同。” 这听上去不像无情,倒像博爱了。魔想。但也正是因为博爱,自视甚高的神族才会觉得天道无情吧。他们生来高高在上,如何能容忍自己在天道面前和人妖两族一般平等。她试着将手放在门上,巨量的信息如洪流般冲刷过她的意识。魔的神情短暂出现了空白。 她看见了那扇门,触碰到了祂,认识到了天道的本质。 但她却不能接受,也不想进入。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道不是无情,只是自然而已。我既不会出手帮助他,也不会动手杀了他。” “缘起拿起,缘灭放弃的自然吗?”魔若有所悟,“可我方才在燕月生的记忆里看见你帮过她许多次,这也算是顺其自然吗?” “其实你不能算是天道吧。”她语出惊人,“或者说,你不是称职的那个天道。” 寻常神族死后,神魂不入轮回,化作清气回哺天地山川。但从来没有人想要去问,那些破劫入道的神族死后会去哪里。 答案是天道。入了天道的神族,死后神魂会被天道接纳。天道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神,而是千千万万勘破世界本源的意识集合体。 天道不是万能的,有时候祂的眼睛会被蒙蔽,放进一些不符合要求的神魂。这些神魂看似勘破世情悟道,日后却依旧有放不下的执念。多余的念日积月累,会影响天道的公正无私。所谓天道化身,不过是天道定期清理神识中多余的念,将他们投入下界而已。 在燕月生出生前,天道已经很久不曾清理过祂的意识。但在昊天选定了天庭第三任司命后,天道冗余的执念变多了。自作主张的树妖为不合格的神魂打开了天道的门,自此天道无法继续站在局外冷眼旁观。祂有了想要插手人间的欲望,不再是从前那个顺其自然的天道。 于是程素问应运而生。 “你看见了。”程素问说,“想入天道吗?一旦勘破,眼下困境便可迎刃而解,昊天也无法杀了你。” “我看见了天道,但不代表我想要去。”魔说,“虽然天道听上去很厉害,但顺其自然就代表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改变。如果知道未来会发生不喜欢的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阻止,在我肉身死亡之前,我的心大概就会因为绝望事先死掉吧。” 那还不如不要进入那扇门,至少她还能保留反抗命运的勇气。 “而且你也说过,想从这扇门离开这里,必须放下一切执念。但我还有想要做的事,不可能做到这一点。”魔说,“我是燕月生,不是程素问。我有我自己的路。” 既入真道,名为得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1)即便她日后能勘破六劫,也绝对不会选择天道,因为太过无趣。没看到就连天道本人都会捏个身体在下界乱跑吗?燕月生生于下界,对人间有着天然的眷恋。她不想将意识和陌生人融合在一处成为另一个人,与其这样她宁可死后归于山川。 但在死前,她想再见一个人。 程素问沉默片刻:“骗你的。” “什么?” “不用放下所有执念也可以离开这里。问题在于你一开始失去了自我认知的能力,自然无法勘破幻境。”微弱的白光破开幻境,燕月生面前的门消弭于无形,程素问的声音远去了,“只是我的一点私心而已,既然你选择了其他的路,那就没有继续浪费时间的必要了。” “你很想让我入天道?”站在幻境出口的燕月生问。 程素问没有回答。 幻境之外,天帝昊天和妖皇屠汝陵斗在一处,各显神通。然而妖皇的身体恍如一个无底洞,任何攻击落在他身上都会被吞噬,随后屠汝陵气息越发强盛。昊天惊惧地看着对面的妖皇,一时间无法理解他是如何做到的。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只是淤泥而已。”屠汝陵说,“归墟尽头的淤泥,就是我的本体。” 海水无止息地向归墟奔涌而去,然而永远不能填满这座深渊,原因便是归墟底部的淤泥。所有事物坠入深渊后都会被它吞噬,然后合而为一。 “大概是在你身上吃了苦头,所以天道这次选择了我。我没有性别,也不会有爱恨,将来自然不会偏执地爱一个人。”屠汝陵不停步地往昊天的方位走去,“我知道我一旦出现就会被你盯上,然而刚刚生出灵智的我那时还很弱小,不懂如何利用力量。所以我不得不躲起来,耐心地等你离开天界后落单的一天。” 直到数年前吞噬了青阳帝君和他妻子的尸体,屠汝陵获得青阳氏无限复生的力量,祂终于有了直面昊天的勇气。 “说到底不过是个躲在别人身后的胆小鬼罢了,”昊天知道自己此次再也躲不过去,声音也变得冷漠了,“‘奉天道之命来代替我’?少大言不惭了!天道知道自己这次选择了一个缩头乌龟吗?将明渊推至台前,等我和明渊两败俱伤时才敢出现。这样胆小懦弱的家伙,也配成为天帝吗?” “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做得比你更差劲,这就足够了。”屠汝陵脸色阴沉下去。他不再拖延时间,双手结印。天帝瞳孔微微放大,他认得出来,这是他的乾元印。 原来屠汝陵没有一开始就杀了他,只是为了学习他使用神力的方式?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2)” 虚空中的黑泥骤然弹起,将天帝完全“吃”了进去。乾元印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杀招藏在对方身后。昊天没有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就此被淤泥吞噬进深渊。屠汝陵散去掌中结至一半的印记,注视着眼前不断扭动消化的黑泥。多年夙愿一朝得偿,屠汝陵却并不觉得愉快。他脸上时而变得凶狠,时而变得茫然无措。 这时他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通身漆黑的魔终于挣脱了梦魇,脸上结盖的血痂扑簌簌掉落,露出一双清明的眼。 “终于醒了?再不醒我就要连你一起吃了。”屠汝陵没有回头,“这次没有姻缘线,明渊可没法在我前面找到你了。” 燕月生微微皱眉:“连魔你也能吃得下嘴?不怕和我一样堕落?” “这些年我什么东西都吃过了,只有魔没有尝过滋味,难免会有些好奇。”屠汝陵转过身,“何况你这种被天道点化过的魔,还附送了一身乾坤神力。如果我当真能吃掉你,修为应该能精进不少吧。” “我不知道,不过如果你真的想吃,我可以给你试试。”燕月生耸肩,她的身躯正在崩解,给不给人吃一口其实无所谓,“不过我事先声明,如果你吃了之后走火入魔,我是绝对不会负责的。” 屠汝陵果然流露犹豫神色,燕月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冷笑一声,随后起身便走。 “你要去哪里?”屠汝陵下意识伸手。 “我要去找一个人。”燕月生以乾坤笔在虚无中画出一扇门,“明渊或许这次当真找不到我。那就换我去找他。” 她还有要做的事,还有要见的人。 作者有话说: 某种意义上,程素问是燕月生欺瞒天道的产物。而他又不是真正的天道,所以会有所偏私。他唤醒了燕月生的自我,为她展示了天道的秘密,燕月生只要走进那扇门就可以超凡入圣,脱离天庭的掌控。 但这不是燕月生认可的路,她还有无法放下的人,所以她拒绝了。因为她比较叛逆。 (1)引自清静经 (2)引自《太上感应篇》 第84章 、凤栖桃花 天帝的死并非无声无息, 在昊天生命终结的那一刻,许多神将同时住手,抬头向同方向看去。昊天生性多疑, 和部下定了许多契约来约束他们的行动。而在昊天死后, 这些契约自动解除。神将面面相觑,心知昊天已死。可按照“击败前任天帝的, 即为下一任天帝”的天规,难道燕月生当真要成为下一任神主? 众神之主竟然是一个魔?他们难以接受。 明渊虽不知他们为何同时住手,他也不在乎。青阳氏撕开包围圈的缺口, 收拢羽翼向雷云离开方向急速俯冲而去。武曲待要去追, 却被北斗拦住了。 “不必去追, ”北斗星君注视着明渊远去的背影, “要变天了。” “可破军的仇……” “我去探望过破军今生转世, 天赋不低, 人也聪明。只要他好好修行, 此生未必不能了道成仙。”北斗星君叹一口气, “虽然我不想承认, 但如果破军还活着,他也不想你陷在仇恨的泥沼里寸步难行吧。” 武曲脸色忽晴忽阴,北斗放缓了语气:“南斗欠我们的,我会一分不少地讨回来。但他们延寿司地位特殊,想要破军好好回来,少不得他们的帮助。你若是为了破军好, 就该知道轻重。” “……是。” 燕月生站在山巅,注视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此地距离天山甚远, 山上没有半点雪, 只有青翠欲滴的山林。遥远天际还残留着雷云的痕迹。魔身上黑气逐渐散去, 怪物的外形一点点崩解,显露出底下寻常的少女模样。只有两只尖角顽固不化,守在额上迟迟不肯褪下。 昊天既死,燕月生背负的诅咒就此烟消云散。数十年来她从来没有这般轻松过。虚无中开辟的门逐渐合拢,眼看将要把屠汝陵和燕月生隔开。 “回来吧,”屠汝陵忽然说,“回到天庭,继续做你的司命。我需要你的帮助。” 昊天虽死,但天庭众神不会轻易对一个忽然冒出来的神主心服口服。何况屠汝陵击败昊天的手段不算光明,届时有很多实力强劲的神君不会服气。祂需要更多支持以在神界站稳脚跟。 这才是屠汝陵方才没有对燕月生动手的真正缘由,而不是为了祂对明渊的承诺。一个活着的司命比一个死了的燕月生更有用。只要燕月生能说出当年她奉命刺杀青阳少君的内幕,上古神族必然会对昊天产生反感,祂继承神主之位遭受的阻碍也会小些。 “我在天界的名声不好,即便站在你身后,也未必能给你带来多大助益。”燕月生说,“何况如今我命簿被毁,天庭没有能威胁我的东西,我不必听你的命令。从今往后,我只会做我想做的事。” “即便我会成为天帝?” “天帝也不是能为所欲为的,我还以为你能从昊天的死上学到点什么。”燕月生回头,“安分点吧,别步上昊天的后尘,你当真认为这个位置非你不可吗?” 话音刚落,门消失了。燕月生待要转身,只听一声风啸。有人破空而来,毫无停顿地从背后将燕月生抱住。红色火焰如同岩浆,一滴滴落在魔龟裂的外壳上。 “明渊?”燕月生半抬起头去看,伸手擦去对方嘴角的血。焦躁不安的青年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肉眼可见松了口气。 “你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清醒过来了,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没错,我还活着,昊天却死了。”燕月生忽然捏住明渊的脸颊,“但杀了他的不是我,是屠汝陵。” 明渊任她捏面团一样捏来捏去,脸上却没有惊讶的神色。燕月生皱眉:“你早知道了,屠汝陵就是天道选中的人。” “只是猜到一点而已,他没有告诉我太多。”明渊单手握住燕月生的手腕,“他是个多疑的家伙,不信任我,但又想利用我。” “也不是很意外,”燕月生冷笑一声,“你不也一点都没跟我说过吗?如果不是程素问告诉我,我根本不会知道屠汝陵早就找到天机阁了。” 第57节 明渊每次和屠汝陵见面都会挑在燕月生昏迷的时候,以致燕月生在相当一段长时间里对屠汝陵的到来一无所知。她讨厌这种不受控的感觉。 “……生气了?” “现在生气也没有用吧,下不为例。” 说话间,燕月生注意到她外壳崩解的黑气顺着明渊的手爬上胳膊,待要挣开,明渊却不松手。燕月生一时情急,拿额上角顶他下颌。明渊不防,被她在脸上不轻不重戳了好几个圆圆的印,有轻微的痛感。然而他扣着燕月生的手依旧一动不动。先前燕月生挣脱姻缘线彻底入魔,给明渊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他总觉得一旦松开,燕月生便会离他而去。 燕月生被他整得没脾气:“松手,你想把我烤成树干吗?” “我没有。”明渊难得委屈地松开胳膊,却没有放手。火焰一闪而过,将快要消散的黑气灼烧成虚无。 “这种程度没关系的,不用担心。”明渊注视着燕月生破碎的外壳,“话说回来,你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 “魔胎原本就不是神魂的容器,现在承受不住神力碎了,也不算稀奇。”燕月生轻描淡写,“我想在它彻底碎掉之前四处走走,这七年我被封印在冰棺里快被封印出关节炎了。” “我陪你。” 自天机阁一路向东,便是大梁国都。燕月生前世以睿郡主的身份在此过了半生,如今十数年不见,竟觉出几分陌生。曾经贵女最钟爱的布庄关门,面容陌生的篾匠在里面糊风筝。昔日门庭若市的酒楼生意冷清,老去的姑娘在垆后卖酒。青年男女携手在街上走过,偶尔会有路人注意到其中那位身形扭曲的女子,但他恍惚一瞬,竟是目不斜视地走开了。 减字桃花中的幻字诀,燕月生如今用来虽稍显生疏,但应付一个凡人绰绰有余。二人走进酒楼,小二上前问点什么菜。明渊没什么想吃的,转头看向燕月生。 “好久没有回来了。”燕月生注视着酒楼招牌。用“恍如隔世”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也不够 恰当,因为对睿郡主而言,如今确实已隔了一世。 “一壶果酒,一盘切片牛肉,再来一碗三分加辣红白鱼羹。”浑身被黑气笼罩的青年女子伸出三根手指,小二自动忽略了对方身上的怪异之处,答应着退下去。二人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从这里远远可以看见皇城宫门,却看不见旧日的摄政王府。 “你倒是很喜欢喝酒。” “现在已经喝得很少了,毕竟误事。”燕月生说,“我曾经很后悔,如果当初我没有一口气喝掉那壶轮回琼浆,没有醉死三日三夜,是不是就不会误了你的情劫。你会和金楚音纠缠一生,而不是把我一并拖下水。” “不管你有没有醉,我都不会爱上金楚音。” “没有发生过的事,谁说得准呢?而且这已经是前前世的事了,如今我已经改变了想法。”燕月生指指点点,“我才不会将喜欢的人拱手让人,谁都不行。” 酒菜上桌,俱已齐备。燕月生举起筷子大快朵颐,明渊只是看着她。 “还能尝出味道吗?”他冷不丁问。 燕月生动作顿了顿:“被发现了啊。” “吃的速度比以前慢了,”明渊说,“以前不管是什么菜,你总是吃得很香。” “味觉变得迟钝了,不过影响最大的其实是嗅觉。”燕月生解释,“闻起来气味没有以前香浓,食欲自然减退了。” “那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 “浪费食物是不好的行为,”燕月生理直气壮将碗推过去,“不如你帮我吃完吧。” 话未说完,一股尖锐的灵识自皇城内部横扫而出,从二人身上覆盖而过。对方虽然没有恶意,可也不是非常礼貌。明渊微微皱眉。 “是宁又青。”燕月生托腮,“如今我身上带着魔气,大概一进结界便被她发现了。现在是提醒我不要在京城中惹事,别带累了旁人。” 离开京城,二人向南行去,途经乌鹭城,又到了明夷山下。明渊原以为燕月生会上山拜访,毕竟明夷宗有她前世血亲丁义山。然而燕月生只是遥遥看了一眼,便回头看向明渊:“我们走吧。” “不去看看吗?” “睿郡主燕月生死在七年前。前世宿缘,如今了无痕迹。”燕月生叹一口气,“何况我如今这个模样,出现在他们面前,也难以使前辈们安心吧。” 前朝皇宫有二,北齐国都被攻破后成了大梁的京城,皇宫自然也一并承袭下来。而南齐皇宫被李秋庭死后一把火烧成废墟,姜河不愿大兴土木重建。于是这座废墟得以留存,被时间一年年风化成尘。燕月生循着记忆找到李秋庭小院所在的地方,只留下断垣残壁。曾有百姓到此处挖掘,想找到南齐皇宫里遗落的金银财物。但这些人工挖掘的痕迹最后被时间抚平,野草顽强地从砖瓦夹缝中冒出头来。 “虽然已经看不出当年的样子,不过还是让我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燕月生坐在断墙上晃荡着腿,“我一直忘了问,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吹长相思?” 站在墙下的明渊抬头看她:“在你走了以后。” 当年北齐国都为叛军攻破,南齐困于内乱,无法出手相救。婉宁公主金楚音挂念家中亲眷,跪求国师穆朗带她回乡。 “北齐长公主一家原该在城破之日为叛军所杀,但婉宁公主苦苦哀求,请求奎木狼救她的家人。”明渊沉默片刻,“最后奎木狼答应了。他救下了长公主夫妇,违反了天规,就此被带回天庭。” 玩忽职守,以一己之私篡改凡人天命,按天庭律法本该贬入凡间沉沦苦海。然而奎木狼到底是青阳氏从祀,天庭也不好做得太过,最后罚他去为太上老君的丹炉烧火三年。只是凡间的金楚音不知道这些。她好不容易与爹娘团聚,待要远离战火隐姓埋名安顿下来。爱人却就此失踪,一时间没了主心骨。 最后身怀六甲的金楚音走投无路,只能选择回到南齐,假称她的孩子是李秋寒的唯一后代,希望能得到南齐皇室的庇护。李秋庭对他三皇兄本就没什么感情,另一方面也看在奎木狼多年庇护的情分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双生子纳入族谱。然而金楚音在战火中颠沛流离,到底落下了病根,生下孩子数年后忧思过重去世。 “她有一琴一箫,路上全部折作了回南齐的盘缠。”李秋庭说,“我后来派人为她重新买了一张合适的琴,只是玉屏箫是北齐独有,采购起来不太容易。但她说寻常竹笛即可,不必花费太多心思。” 临终前金楚音命人将琴笛和长相思的琴谱送入宫中,说是感谢李秋庭这些年来的照拂。还望陛下看在穆朗的份上,好生照顾她的两个孩子。而李秋庭也遵守了他的承诺,至少在南齐灭亡之前,他将两个遗孤纳入羽翼下给予庇护。李秋庭一生未娶,也不曾有子嗣,臣子都以为他迟早要过继这两个孩子以便立储。但还没等陛下将这个计划提上日程,南齐国破,末代君王李秋庭死于宫中大火。 燕月生没有说话。她张开胳膊,从断墙上扑了下来。明渊下意识伸手接住她。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胸前蹭了蹭。 “对不起,我没想丢下你的。” “这也没办法,毕竟是天命啊。”明渊仿佛并不在意,“即便你留下来陪我,李秋庭最后也还是要死的,不过是早晚的区别。” “但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人迈向死亡后的未知。如果我在你身边的话,至少离开之前你不会害怕吧。” “你在害怕吗?” 燕月生沉默片刻:“没有,毕竟你现在在我身边嘛。” 最后他们离开人间,回到了空桑城。没想到自己本体早就被明渊移到扶桑谷的燕月生绕着桃树转了几圈,啧啧称奇。 “没想到青阳氏还挺擅长园艺,”燕月生说,“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能长得这么高大。” 虽然和一旁的扶桑树比起来还是瘦弱矮小了些,但如此粗壮的桃树在树妖界也能算是佼佼者了。何况在燕月生的记忆里,她还从来没见过自己开花的模样。 因为看见了你吗? “这次不会怪我自作主张?” “你是为了救我吧,”燕月生很有自知之明,“我被投入下界前受了刑,一度以为还没被贬凡间就得被天雷劈死。现在本体完好无损,除了你应该也没人敢出手救我吧。” 明渊没有说话,扣着她的手又紧了些。燕月生察觉到他的情绪,安抚地拍拍他的胳膊。 “能再吹一次长相思吗?我想多听几遍。” 悠远的笛声响起,吹动了树上的桃花,花瓣脱离了枝干,飘落在树下的青年男女身上。疲倦的燕月生将头靠在明渊肩上,听他胸膛微微振动。暖意从明渊的胸膛渡过来,所以燕月生不再害怕。 “……我其实没有想过要伤害你,离开也并非本意。” “我知道。” “棋谱确实是为了削减李秋庭的寿算,但事出有因。” “我知道。” “其实——” “不要再说了,”明渊打断燕月生,“如果真的想说,就活下来,以后再慢慢告诉我。” 而不是像现在交代临终遗言般,一口气吐露个干干净净。 燕月生果然不再说。她点点头,最后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这次我睡得可能有些长……”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等你回来。” 明渊吻了吻燕月生头顶,眼泪落在魔的额发里。燕月生身躯骤然化作无数飘散的花瓣,和树上飘落的揉在一处。 忽然大风刮过,吹散一地粉白。莹莹光点从其中溢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桃树枝干。树下只剩吹笛的青年神君,吹着一首不会有人回应的长相思。 作者有话说: 神话中的白帝到底是什么其实有不同说法,我在凤栖桃花和白虎桃花两种意象中纠结了半天,最后选择了前一种。感觉这两种都很适合国画。如果选择白虎的话我有一个很棒的y可以写,而且大猫撸起来肯定超级舒服。但后来冷静了一下:好像选了之后我就真的能写出来一样。 后面大概还有一两章,我确信自己这次不会拖更了! 第85章 、梦境成真 披香殿侍女百花羞, 百年前曾因思凡自请下界,阴差阳错勘破情劫死后飞升,摆脱了天庭“未破情劫者不可与他人相恋”的束缚。她并没有选择和奎木狼重修旧好, 即便对方已经结束了三年刑期。 “在下界的时候, 我已经尝试过了爱情的苦与甜。”她对奎木狼说,“即便身边不再有你, 我也没什么遗憾。” “还有,谢谢你。” 对神界众仙而言,时间毫无意义。除了工作和修炼, 他们没有一定要做的事, 非意外也不会有生命危险。而青阳少君明渊, 就是那个“意外”。百年前一场血战, 天庭数百天兵天将折于青阳氏之手。新任天帝对此早有预料, 从下界带来祂的亲信, 用妖族七大君填补了陨落神将的职位空缺, 镇压了天庭微弱的抗议声。 除了南斗司命。 即便有了天帝的眷顾和信赖, 神官也不是寻常妖族能轻易胜任的。燕月生当初能入主天府宫, 少不得乾坤笔的支持和北斗破军的力排众议。自司命被贬后,天庭没有再度轮回破劫的案例。最后成功的那位恰是前任司命修改过命簿的百花羞,某种意义上证明了燕月生的不可替代。 燕月生当初在天庭名声有多臭,离开之后就有多被为人怀缅。众神厌恶她自作主张玩弄别人命运的行事风格,又忍不住憧憬被她看护一劫飞升的光明前景。 混战后,燕月生身躯因为承受不住太多神力崩溃, 神识回到本体陷入沉睡,需要重新修炼出一具神躯。据说青阳少君曾想亲自登月宫门, 求望舒月光之精一用, 却被月下老人阻止了。 “望舒的事是月生这辈子的最大心病, 你也不想她继续困在别人里的感情里夹缠不清吧。”月老说,“孩子,对她有点信心。她会回来的,只是早晚的问题。” 不过早晚,倏忽百年。 在等待燕月生苏醒的时间里,明渊时常回想起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 他自小没能和旁人建立健康的感情联系,唯一理解他的叔祖父远在天边,于是明渊学会了独身面对一切。第一个试图打破他周身壁垒的是望舒,她勇敢地追求他,希望能得到他的爱。然而明渊并不懂什么是爱。屡次碰壁的望舒最终斩断情丝黯然退场,决定此生此世永远不要再经受爱情的磋磨。 当明渊转世为李秋庭后,第一个来到他身边的是奎木狼。奎木狼尽到了原本父母该尽到的责任,在妖魔的觊觎下保护了李秋庭的存在。然而奎木狼的态度太过恭敬,李秋庭很快意识到,他很容易便能操控奎木狼的举动,从对方口中得到他想知道的事。 不管李秋庭说出什么话,奎木狼都不会轻易放弃他,忠诚的样子不像是狼,倒像是被驯服的狗。但李秋庭不明白,奎木狼为何如此谦卑。毫无缘由的友善不能使他放下戒备,反而导致李秋庭越发警惕,总觉得奎木狼对他有所图谋。 但奎木狼最后也还是离开了。为了补上他的缺位,多年未见的燕月生重新来到他身边。她不如奎木狼那般恭敬贴心、有求必应,她只做她觉得应该做的事,时常会因为别人离他而去。她满口谎话却又满脸真诚,让明渊难以分辨哪句是真实哪句是虚假。 正因如此,明渊才意识到,他抓不住她。 他一直抓不住她。 保护他是为了别人的嘱托,和信赖的人交流前要先把他打晕……燕月生对李秋庭的好中总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意味,所以她能随时从这一段关系中抽离。临别那一夜李秋庭能察觉到燕月生数次欲言又止,但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于是这场告别也无声无息。 直到李秋庭上天入地经年累月见不到燕月生,也解不开那盘棋局的谜题后,他才猛然意识到,那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所谓的棋谱谜题或许只是个幌子,燕月生只是厌倦了无休止的单方面庇护,所以找了个蹩脚的借口离开,回到了她应该去的地方。 如果不是李秋庭有一双阴阳眼,高高在上的神女或许从头至尾都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天界的神仙怎么会到人间?我和他都是人,活生生的人。” 骗子。 “你不会是一个人,未来会有许多人陪在你身边,你只是需要等几年。” 骗子。 “做个约定吧。如果你能参透这盘棋局,就能知道我的秘密。到时无论你是去了天界还是阴曹地府,我都会来见你。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我当时在哪里。” 你一直都是个骗子。 燕月生的骗局贯穿了李秋庭的下半生,直到临死前明渊神魂出窍,终于勘破了棋局的本质: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谋杀。那一瞬间他居然有些高兴,原来燕月生并不是觉得他不重要所以选择抛下他。 第58节 她只是需要他死。 扶桑谷的风拂过树梢,淡粉浅白的花瓣纷落如雨,温暖得仿佛一年四季都是春日。青阳少君明渊靠着桃树安然睡着,在梦里看见了历劫失败神魂归位的自己。那时他在天庭遍寻燕月生无果,被月下老人告知燕月生擅自插手青阳少君情劫遭贬,要在人间苦海沉沦十生十世。 “陛下怀疑司命此次插手是怀有私心,对少君动了真情后以权谋私,”月下老人叹一口气,“但不是这样的。月生她生来草木,在感情一事上素来迟钝。即便她确实对少君动了情,也只是受了其他人的影响,并非发自本心。她对少君做出的所有承诺,只是为了帮助少君渡劫的权宜之计,没有要伤害少君的意思。还望少君不要迁怒她,她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惩罚。” “……我不相信。” 月下老人惊愕抬头,看见明渊紧绷的下颌。无往不利的青阳少君一朝折戟,不肯承认自己的情场失意。沉默寡言的青年又重复一遍,仿佛在自我说服。 “我不相信。” 于是他离开神界去往人间,在大梁国都找到了尚在襁褓中的孩童。睿郡主燕月生继承了司命的机灵狡黠,有着惊人的灵识和直觉,时常会对虚空发出“咯咯”的柔软笑声。明渊试着戳了戳她的脸蛋,婴儿眨眨眼睛,忽然撇嘴哇哇大哭起来。 明渊吃了一惊,旁边昏昏欲睡的奶娘急忙上前又哄又拍,才安抚住了不知为何哭啼不休的睿郡主。眉间生了一颗胭脂痣的孩童抽噎着向虚空伸出满是口水的手指,想告诉奶娘那里有人。明渊下意识伸手,一人一神的手指碰在一处。 婴儿忽然不哭了。她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困惑。 明渊自此在人间停留十多年,注视着燕月生一点点从圆滚滚的懵懂孩童抽条成顽劣的活泼少女。时常有觊觎神族转世的妖魔循着乾坤神力找来,最后他们都死在明渊手下。无知无觉的燕月生在父母的庇佑下长大,每天最大的忧愁是怎么躲开爹娘的眼睛跑出去玩。明渊自始至终只能注视着她的背影,燕月生的目光再也没有为他停留过一次。 如果再度相遇,你会认出我是谁吗?你还会记得,你欠我一个承诺吗? 燕月生在那个逃跑的雪夜给出了答案:不认识,不记得。 大梁小皇帝姜佚君梦中受天帝指引,看见了自己凄惨的前世。最终他选择和妖族联手,将摄政王府燕家满门抄斩。折了腿的少女雪夜闯进月老祠,忍着疼痛滚进神厨藏身,被早有预料的明渊一把抱住。 浑身冰凉的燕月生奋起反抗,却被明渊一只手按在怀里。外间搜查的妖族脚步声逐渐靠近,明渊心思却放在怀中颤抖的少女身上。曾经离他而去的燕月生如今就在他身边,就在他怀中。她脆弱得仿佛随时可能被折断羽翼,无法轻易再度逃走。 他心里竟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喜悦。 “我保证不会偷看尊驾的脸,可以让我调整一下姿势吗?腿有点不舒服。” 已经迈入绝境,燕月生声音依旧镇定,但却不足以让明渊相信。 明渊咬牙切齿地想:你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回忆终了,梦境中神采各异的燕月生纷至沓来:桃花亭下初见的神祇,危难之际从天而降的救兵,躲在神厨里瑟瑟发抖的弱女……千千万万不同的燕月生最后同为一体,凝聚成模糊的人形。 “你怎么睡在这里?扶桑谷原来已经沦落到一张床都没有的地步了吗?” 明渊睁开双眼,重新修炼出肉身的司命神君就站在他身前。俯下身试探明渊额头的燕月生松了口气,待要直起身来:“我还以为你在屋外睡傻——” 她声音骤然停住。明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燕月生拖进怀里。他将脸埋在燕月生的头发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嗅到了满鼻的桃花芳香。 “……我姑且确认一下,你现在是在清醒状态吧?”燕月生半跪在明渊腿上,使劲捏他两边脸颊,“刚醒来就耍流氓也得有个限度。你看我也刚醒,我就没有耍流氓。” 并不介意燕月生对他耍流氓的明渊轻笑一声,深藏功与名。 ——天道化身下辈子也想做人—— “后来燕月生重新回到天庭,当回了她的司命。许多将要历劫的神女下凡前都会前去延寿司讨教经验,想知道司命神君第二世是如何摆脱天罚,最终勘破情劫飞升的。”程素问合上书,“但几乎没有人知道,司命勘破的其实不止是情劫,而是天道。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就理解了天道所有,包括情劫。” “为别人设下劫数的司命,实际上自己都没有经历过情劫吗?”年幼的天机阁弟子伏在阁主膝头,眼露好奇。 “她看破了情劫,但心甘情愿地留在其中,就此找到了她自己的‘人道’。”白发苍苍的程素问语气和蔼,“从这个角度看,三界除了天道之外,或许没有比她更理解情劫的人了。” 小童似懂非懂,程素问也不再解释。讲了太久故事,老阁主咽喉有些不适,忍不住咳嗽两声。小弟子急忙起身,跑出去给他用天山雪水煮一壶新茶。 程素问咽下喉间一点甜腥,不合时宜地想起百年前师妹宁又青的抱怨:“四师兄这种锯嘴葫芦,要他给人说故事,只好等下辈子罢。” 不需要等下辈子,他这辈子已经能把故事讲得很好了。程素问想,只可惜宁又青后来定居京城,没有亲耳听他说过一次。 如今天机阁阁主已至一百五十高龄,眼看大限将至。然而程素问并不畏惧这第一百次死亡。相反,他向往着下一次转生。 在此之前,所谓“天道化身”不过是天道多余的杂念集合体。但在经历了百世轮回后,程素问终于拥有了完整的、属于人类的灵魂。和天道不同,天道化身厌倦了身为天道的高高在上和清静无为,祂希望能成为人,在下界经历跌宕起伏的人生。 除了已故的前任阁主荀无涯,没有人知道“枠九善人”修行的终点是成为真正的人。眼看成功就在眼前,程素问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最终缓缓合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醒来后,将会迎来危险但充满挑战的一生。 作者有话说: 说起来情劫是我在晋江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我在原著女主那本成功签约之前申请签约失败了十次。这本就占了至少四次。起先觉得已经写了十多章不能浪费,至少要把这个故事写完。结果正式开文的时候之前写过的全部废弃,又从第一章重头开始。 写原著女主的时候被吐槽故事场景切换得比较凌乱,文风可能也比较现代,所以这次尝试用古典一点的叙事。但真的太难拗了,因为很不习惯,拗到最后我忘记了该怎么抒情,也渐渐失去了表达欲。 但我相信自己在叙事完整度方面应该有一点点进步(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