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都不爱男主》 第1页 《女主都不爱男主》作者:痴娘 文案: 幡然醒悟也好,爱而不得也好。 女主都不爱男主。 求不得,意难平。 单元小故事,个个追妻火葬场(都追不上)。 每个故事都以“虐死男主”为己任。 都是古言。 故事角色相互关联。 单元一:理智隐忍亡国公主x腹黑敌国将军(皇帝) 单元二:元气少女同窗x被视为偶像的高傲世家公子 单元三:母系部落渣女王x男白月光的替身,小太阳黑化之路 单元四:一心奔赴自由的婢女/友妻x豪夺疯批权贵 一句话简介:追不上火葬场合集 立意:爱自己,而后才爱他人 内容标签: 爱情战争 重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 第1章 单元一 悠悠的笛,绵绵的筝,长长的调子,如水的歌。 殿内少女吹笛,长者弹筝并高歌。 少女是今朝的大公主,弹筝的长者是她的父皇。 公主姊妹三人同皇帝住在这座本朝围墙最高的行宫里,已有数年。 皇帝把公主们保护得很好,命人种上漫墙的藤蔓,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包括声音。 但也因为保护得太好,皇帝自己都遗忘了外界。 他每日只想着谱新曲,画新画,这些就是生活的全部。 昨日,丞相终得面圣,跪奏北朝来犯,才说了开头一句,皇帝就已打断:“太子在做什么?已经越境了么?为什么不议和呢?”他对监国太子不满,“让北人退回去。问问他们要多少纳贡,是可以商量的。” 虽然有一点脾气,但皇帝说话的调子永远是柔软的,平仄都带着韵味,像他谱的曲。 丞相泣得发抖:“陛下,老臣求求你开眼吧!不是越境,北人已经攻破金陵了!” 皇帝仍旧不解:“你莫要哭,朕听不清,破了何地?不要急,慢慢说来。” 丞相放声嚎哭,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都城金陵抵敌军围困月余,昨日失守,太子捐国。如今,敌军再往南推,正向行宫逼近。 心灰意冷的丞相来通报兼道别。 众叛亲离。 连行宫里的宫人内侍,也在得知消息后,纷纷逃难去。 骤然的变天,三位公主不知所措,心内害怕,皇帝却不允她们南狩,说龙血凤髓,要从容赴死,要像她们的太子大哥一样。 皇后早崩,三位公主由皇帝亲养,一手带大。在她们眼里,父皇是可以倚靠的峨峨玉山,他的命令,她们会无条件遵从。再一想到了那边,有父皇母后,还有太子哥哥,一家人团聚,于是死亡也不再感到恐惧。 皇帝今日刚谱了新曲,还未演奏,坚持要让宣纸上的宫商角徵成为入耳的声音,才再殉国。 皇帝命大公主吹笛伴乐,这是他最年长的一位女儿,年逾十八,名讳韵心。 相较于二公主韵音,三公主韵致,皇帝对韵心偏爱最少——因为她总爱提朝廷上的事,直言不讳,惹得皇帝不快。 皇帝认为那些事情并不是女子该考虑的。 但韵心却偏偏是最聪慧的那位,眼下新曲刚谱,其精其髓,除了她,其余二女不能领悟。 皇帝不得不选择韵心合奏。 一曲至终,皇帝修长的手指终究控制不住,弦生颤音。 嗓子里飞出来的声亦微微颤抖,头上的金冠,袍走的金丝,身披的金纱,一齐颤巍巍闪烁。 富贵迷离。 冠中的红宝石,亮晶晶剔透。 指上的翡翠戒,绿莹莹浓郁。 今日三位公主都穿得鲜艳,韵心穿了宝蓝缎衫和绛红绢裙,韵音和韵致皆是一身桃杏色。行宫里不分冬春,地龙直烧到现在,公主们微微发汗,衣贴身上,花纹底透出光亮。 汉白玉柱上蟠龙,栩栩如生。龙头两侧须飞,竟与皇帝昔年移栽殿内的数只飞柳同高,仿若同一人髻侧出挑两缕,交错勾缠。 风起了,水晶帘打得噼啪响,燃烧着炭炉里蔓延着龙涎香。 皇帝是不懂舞刀弄剑的,自刎不能。内侍跑光了,他自己不会爬柱上梁挂绳子,所以自缢也不能。 韵心便向皇帝建议,不如一把火烧了大殿,父女四人,在熊熊火光中自焚。 皇帝却道:“这一处行宫是朕十数年打造心血,亦是与你们母后相知相爱之地。殿内一草一木,皆若有情佳人,若遭焚毁,朕心何忍?” 皇帝说到这,目光触及白玉蟠龙柱,忆起这根柱曾经是红檀木的,昔年有臣死谏,撞死在上面,皇帝嫌不吉利,才换的白玉。 时至今日回忆当时血腥,皇帝都禁不住闭眼睛。 他想体面地、平和地走,最终决定咬舌自尽。 皇帝决定自己先来,为女儿们做表率。 第2页 皇帝用了很大的劲咬舌,却只是伤了,难以咬断。他不住地流血,但并没有死。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皇帝侧首望向女儿们,眸光里有几分迷茫和无助。 韵心上前,想要扶住他:“父皇!”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射入殿内,韵心本能地后仰,其她两位公主亦后退。 箭竟射.入柱内,如钉一般。 就在皇帝和公主们都发愣的瞬间,一大波北兵涌入殿内,迅速押解了亡国贵胄。这些北兵训练有素,见南朝皇帝咬了舌,立刻就掐开三位公主的朱唇,以防她们效仿。而那位射箭的男子,手执空弓,健步向前。他身形高大,松绾发髻,系了件墨黑披风,是北兵中独一位未戴盔着甲的,因此格外引人注目。 男子到了近前,先打量皇帝,见其养尊处优,竟不知咬舌不一定会死,还有苟延残喘的可能。 男子嘴噙冷笑,另一只空着手径直抽出腰间佩剑,砍下皇帝头颅,而后重归入鞘。 只在霎那之间。 鲜血飞溅犹如落梅,不仅皇帝身后的蟠龙柱被染得乱红点点,更后头的一副书法也被染红。那是皇帝的亲笔,游云惊龙,丰肌秀丽,六字“拂了一身还满”。 三位公主齐齐惊呼,杀人的黑衣男子却如未闻,拽着皇帝头发提起头颅,心内平静无波——毕竟他的剑在斩首皇帝之前,就已经沾染了南朝太子的鲜血。 他是此番南征的主帅,贺金倾。 他在北朝素有“人间修罗”之称,与佛法里那位特殊的神子一般,气宇轩昂却冷面冷心,既有神通威力,又有鬼蜮恶行。 攻下江山半壁,除掉敌国所有男嗣,贺金倾作为主帅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是他作为北朝三皇子,为父皇办的一件私事。 贺金倾转身面对三位公主,以命令的口吻道:“你们如若寻死自残,本帅就屠掉金陵。” 几位北兵旋即松开掐开公主嘴巴的手,因着有屠城要挟,三位公主一动也不敢动。 贺金倾的的目光,逐一在三位公主脸上掠过。 他的父皇,北朝皇帝,自少年起便对南朝皇后深深思慕。 这是北朝皇帝隐秘不能说的心事,亦是不可抑止的奢望。 佳人逝去十年,这位强国皇帝依旧念念不忘。在下了南征圣令后,将儿子悄悄召来寝殿,叮咛嘱咐,务必将皇后所生的那些南朝公主,带回北宫。 贺金倾心头冷笑,晓得老头子藏着怎样的龌.龊私心。 拼凑眉眼。 贺金倾根本不信情痴,甚至觉得假得可笑。怎么可能有人执念十几年,已是镜花水月,却仍紧抓不放? 他顺从照做,只是为了同老头子拉近关系。贺金倾先打量的韵音韵致,这俩公主年纪小,根本不敢对视杀人恶.魔。再淡淡扫向大公主韵心,她竟与他眉目互扫,然后唾了他一口。 羁押韵心的那两位北兵立即替主帅出气,揪起韵心的头发:“臭婆娘,找死!” 毫不手软,直拽得韵心完全伸直了脖子,上身控制不住后仰去。 贺金倾表情淡漠,岿然不动。 前半生,试图当面激怒他的人过多,已经麻木。 贺金倾考虑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曾在父皇的寝殿里无数次见过南朝皇后画像。两位着桃杏裙的公主娇小窈窕,尖下巴单凤眼,像极了画中佳人。可眼前这位挑衅他的,却更肖南朝皇帝。 贺金倾斟酌,如果把她带回去,北朝皇帝会不会被这张脸膈应到,转妒为怒? 自己本是征南第一功臣,别到时候反叫老头子厌恶? 权衡利弊,贺金倾决定成全韵心,抬手血剑再挥,斩杀韵心。 这一斩仿佛施放给狼群的信号,大批的北兵们开始在殿内搜刮,踢倒檀木柜倒出宝物,水晶帘琉璃帘珍珠帘统统被扯断,哗啦啦仿佛下起苦雨冰雹。千金一匹软烟纱做的帷幔被扯断,被踩踏在北兵们的牛皮靴子下,和泥沾在一起。 有个北兵踉跄险跌跤,低头一看,原来是腿被帷幔缠住了,不由骂道:“见鬼!” 眼睁睁见同袍们抢得火热,他心急如焚,可越抖脚,帷幔越乱越解不开,还发出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仿佛引来了蛇窟的蛇。 有北兵抠下皇帝指上的翡翠戒,有的抽掉御筝的金弦,一声眷怅荒腔,既干涩又悠长,从殿内传到殿外,直撞上那半轮落日,才弹千丝万缕昏黄光线做回音。 而狼首贺金倾,与这回音相逆,反手收弓与背,但仍提着南朝皇帝的脑袋,走向殿外夕阳。 他刚出殿外,就遇着乱箭如雨。 定睛冷看,殿外的亲兵全被换了。贺金倾拔剑一一击掉向他射.来的利箭,锋刃寒光,出手快起来,如乱舞梨花一般。 第3页 他有“北朝第一神箭手”的美誉,此时此刻,断不能死在别人箭下,遗笑万年。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箭都落了,贺金倾如入花丛却片叶不沾。 他眯起眼睛,观察到所有袭击他的敌人,箭筒都空了。 而殿内的亲信们听见动静,纷纷停下搜刮,出殿助力。 现在,轮到贺金倾来反击。 贺金倾纵身跃起,拔剑挑去。刚飞出数丈,突听得轰隆隆数声。 “主帅!” 身后手下惊呼,殿外事先埋好的惊天雷爆炸。贺金倾神色一凛,试图跃更高躲避,那惊天雷却仿佛破土而出的厉手,径直将他震下。 半空中解体,残肢乱飞。 第2章 白光一闪,贺金倾身心俱楞。 “臭婆娘,找死!” 这骂声令他收神,定睛细看,面前的手下正揪着南朝公主的头发,那公主身轻体软,被拽得上身后仰去。 贺金倾再低头打量自己,四肢俱健,手上还提着头颅。环顾四周,没有自己的命令,下属随从皆老实站着,还未开始搜刮。 大殿之内,几近无声。 他还活着,明明一命呜呼,身首异处,却又瞬间回到从前。 任他是人间修罗,此刻也敬畏起鬼神,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贺金倾须臾踟蹰,摸弓按剑,转身背对韵心,朝向殿外。这一世暂饶过亡国公主,轻重缓急,先全力对付殿外的陷阱,莫让惊天雷再炸得魂飞魄散。 果断转身的他未曾注意到,公主韵心的神色不似前世凛然,反倒有些恍惚和木讷。 贺金倾往前三步,目光瞟向地上的皇帝尸体,面上表情、眸中神色俱渐转软,叹道:“还是让他走得体面些。” 说完缓将头颅放下,又解下披风,轻柔裹住皇帝尸体,点了两名随从将其扶出去。 两人一尸刚出殿门,就遭一顿乱射,贺金倾顿时“大惊”,仿佛出乎意料:“整军!弓.弩手准备!” 殿内亲信立马集结,屏息执器,不敢大意。训练有素的弓.弩手在窗前搭起,多年搭档的盾牌手为其配合。 “西方兑位,上三分;东南巽位,右移半支箭;再往北,坎偏亥……” 前世记忆深刻,贺金倾逐一指出殿外弓箭手埋伏方向,命人射杀。 箭像一场雨,从倾盆密麻到淅淅沥沥,到最后停了。 贺金倾是等雨停的人,晴时仰望屋檐上方,天空湛蓝如洗,吸了吸空气里的“清新”味道。 贺金倾随手指了指,吩咐两名副将:“出去看看,人死干净没有?”副将领命刚迈一步,他又补充:“小心一点。” 满是关切。 俩副将重重点头,随后出门被惊天雷炸飞。 彼时贺金倾正站在殿门口,惊天雷起时,他身往后倾,几名属下立刻上前挡住:“保护主帅!” 贺金倾伸手挥散眼前的烟尘,过了片刻,才同一班属下迈出殿外。 仍旧小心翼翼。 众人见着四同僚尸体,义愤填膺,贺金倾亦震惊愤慨,口中道这四人追随多年,虽为下属,却如弟如友,定要查出真凶,为四人报仇雪恨,心里却波澜不惊,投石问路这四位炮灰可不是随意挑的,前两年就晓得了,其中两人是太子手下,另两人隶属二皇子部下,皆是安插过来做眼的。 贺金倾亲信里有个叫况云的,局外不知情,傻傻凑近与贺金倾耳语:“殿下,对方来前毁面,身无铭牌,查不出是何人指使。您说这回杀人灭口,是大殿还是二殿所为?” “都有可能吧。”贺金倾瞧着地上的尸体,“反正我不会让他们四个白白牺牲的。” 况云重重点头,却听见两三声惨叫,与贺金倾同时回首,原是军士们羁押的亡国公主们路过,韵音韵致瞧见尸首模糊可怖,被吓得尖叫出声。韵心双手虽被反剪束缚着,脚下却仍迈步,试图将发颤的妹妹们藏在身后。 况云见状笑起来,讥讽公主们:“怕什么?还以为方才瞧着你们爹被砍头,练出了胆子呢!”他还想继续嘲笑,却见贺金倾抬了右掌,这是止声的手势,旋即噤言。 贺金倾皱了皱眉,这一世大公主还是与其她两位不同。 “况云。”贺金倾吩咐,“好生看管她们,要完整带回京师。” 他带着半壁江山回国找老头子领赏,若能加上佳人,就更锦上添花。 北朝军队凯旋。 一路班师的速度,说慢不慢,说快却也不快,原因是贺金倾投鼠忌器,怕再中埋伏,走得极为谨慎,尤其是三处峡谷,断不冒进。 韵心也因为这个机会,得见沿途景象。 古来只说“十室九空,”如今所见却是“十室十空”,空房四壁,园鞠茂草,走了十来日,不见活人。 第4页 地上倒时不时见着残肢败体,比那殿外四尸好不到哪去,四周郊原,社社冷烟。 韵心晓得些朝堂上的事,但没想到近年各处造.反,北朝犯境,各路军队来回劫掠、搜刮,民间已荒芜至此! 韵心日日俱在震撼之中。 贺金倾的军队走了整整一个月,韵心终于见着活人了——是一小拨跑不掉的南朝百姓,听着北兵大马踏街的声音,躲在又破又斜的门板后,瑟瑟发抖。 有几个北兵心情不好,瞥见了这,顿时把坏情绪发泄在南人身上,揪出来就打,一鞭鞭抽在身上。那拨南人里有白发老翁,亦有垂髫稚女,北兵们却不分老幼,俱下狠手。羁押公主的板车刚好经过,韵心不顾双手反绑,大喊停车,要救同族。 “吁——”况云始终骑马伴在左右,不得不收绳勒马,很是不悦:“闹什么闹?!” 韵心喊道:“停手,别打他们了!” 韵致也因看不下去而出声:“救救他们!” 况云舌在嘴里抵腮,左颊鼓起一个大包,“你——命令我?”他瞥着韵心唾一口,“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呢?” 莫说她是亡国奴,就算她是北朝的贵胄,他也不听。况云只服从于贺金倾一人。 韵致见着况云生气,姐姐也不肯服软,心内焦急。她年纪最小,个头最矮,软软糯糯一个小丫头,面对况云也是怯怯地,探身含泪央求道:“况将军,求求你,让他们停手吧。” 马车一颠,韵致个头小,手被缚着重心不稳,一下子从板车上跌落下去,况云眼疾手快,弯腰扶住韵致。 小丫头倏地落入他怀里。 如扑一般,唇还贴上况云胸膛。 况云是个行伍里来,刀剑里去的,第一遭离女孩子这般近,瞬间耳根红了。少顷,扶正韵致,脱了手,他板起脸来囔囔道:“怎么?想跳车寻死?哼,你们可别忘了,我们殿下告诫过,如果寻死自残,就屠掉你们金陵!” 况云话音刚落,没有一秒停顿,韵心就接上道:“你如果不救他们,我就寻死自残,到时候看你怎么向你们殿下交待。” 况云愣住。 等等? 他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怎么感觉自己把自己将军了? 况云琢磨着,迷糊一抬手,就让北兵们把一群南人给放了。 而韵心还在他耳边道:“他们何错之有,为何要遭此毒打?” 不见有错,只见躲在门后,身心俱怕,战战兢兢。 “他们错在投错了胎,做了南人。” 一阵风起,浑厚的声音随风而至,有人回答了她。 不是况云,韵心侧首去看时,见得北朝主帅贺金倾,黑马黑袍,策马而过,系着的黑色披风随之扬起,头也不回。 他的声音继续落下:“他们错在选了你的混账老爹当皇帝,错在把你供奉在玉阳宫里。” 玉阳宫,是韵心诸公主所居行宫的名号。 韵心剩下的话被生生噎住,脸上阵白阵红,但不久就想好该怎么回应最为恰当。可惜贺金倾已驰骋远去,临场对峙她完全输了。 后来半月,她也没同贺金倾说过话。 从玉阳宫里出来,一直都是况云在看管她们,贺金倾除了那回刚好擦身而过,其它时候总离得远远的,就算目光扫到公主们这边,也同看马的目光没什么区别。 贺金倾似乎总忙得不得了,哪怕晚上安营不行军,韵心眺见的他也是中军帐进进出出,矫健生风。 大概又走了五六天,负责羁押公主的几个北兵原先是闷葫芦,现在却开始频繁地交头接耳,极为反常。 起先他们嘀咕的声音小,韵心听不清,后来可以是北兵急了,真心焦灼,意识不到声音大了起来。 “陛下真卧床了?” “是……听说都没法说话了,这风症可起得急。” “那是不是要太……继……了?那咱们殿下怎么办?” “不知道呢,殿下可比太子功劳大多了……” 原来是北朝皇帝害了重病,连她都能知道,看来已经在军队里传了几天了。 韵心的父皇只娶了母后一个,生下一子三女,都爱着风雅曲乐,并无皇权争斗。但韵心是读过史书的,也晓得北朝皇帝有二十几个妃子,一堆皇子都是同父异母,要出什么事,能猜到一二。 韵音、韵致亦看向姐姐,眼神复杂。 韵心微微摇头,示意二位妹妹不要流露太多。 是夜,韵心与妹妹们照常入睡——所谓照常,是被北兵用铁链铐住脚踝,上了锁,栓在柱上。 而后北兵们才会退出帐外。 这么绑,公主们一开始完全不适应,整夜都没法入睡。后来太困,竟渐渐适应,能睡两三个时辰了。 第5页 但很浅,外头有动静会立刻醒来。 这一夜竟然睡沉了,韵心明明记得自己和妹妹是被锁在柱旁,睡在毛毡上的,怎待睁开眼就处在马车上了? 妹妹们也在,车行得很急,车厢因此颠起来,人根本没法坐稳靠住。 听得车轱辘不断作响,韵音和韵致同样一脸疑惑、发懵。 韵心启唇,只有口型,无声:迷药。 有人给她们下了迷药,带出军营。 第3章 是何人因何原因把她们带出来? 这马车宽宽大大,顶极高,三位公主坐着伸手,都够不着顶,但这么宽敞的马车却没有窗户,只留一扇小门进出。 门一关闭,里头闷得很。 之前,况云都用板车运输三姊妹,她们还是第一次坐这种。 “传说最早来南方的北人,见着马车,觉得新奇,就买回北方用来运载不便骑马经风的家眷。却发现北地天寒,我们的水晶帘啊,竹帘纱窗,统统封不住北地的风,呼呼灌进来。北人试了很多,最后索性不要窗户了。所以北地马车都是没有窗户的。”韵致小声道。 而北人高大,车厢越修越高,就像她们现在所乘的这辆。 “你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一路鲜少说话的韵音道,还瞪韵致一眼。 韵致见姐姐发脾气了,立即低头,怕对着韵音饱含恼怒的眸光。其实关于北地马车的知识,是父皇告诉韵致的,本来她要接上这句话,现在不敢说了。 韵致小妹妹下意识身往后退。她正处在最靠近车门的位置,车摇晃没坐稳,一碰门就大开, 仿佛是被她推开的。 韵致被吓了一大跳。 韵心连忙凑过来,握住妹妹的手:“没事。”本来就要开门看看情况。 外头天黑得透蓝,仍在夜里,也有可能她们已经昏迷了一夜一天。车夫后背宽厚,黑夜里连他穿的衣裳是什么颜色都分辨不出,更别提认人了。 但能见着马车周围还有三四匹马,也许是四五匹,都在疾驰。 马上都有人,像一团黑云围在四周。 还能瞧见路旁树梢的轮廓清晰,仿佛随时会有只乌鸦飞出来,但是没有。 突然,前头的“一朵乌云”调转马头,过来吼道:“做甚么?谁让你开门了?” 这声音太过熟悉,是日日对她们呼来唤去的况云。 韵致连忙申辩:“不是我开的。” 黑暗中况云似乎轻哼了一声:“再掉下车不救你了!” 韵致吓得往后躲,韵心一手护住她,一手把门关了。 听得况云又说了几句,门旋即被撞了下,是车夫依况云吩咐,用背把门抵死了。 但车门还是有开的时候,再一打开外头的天都白透了,一下子就把马上的人都看清。有眼熟的,有陌生的,应该都是北将北兵,不算车夫一共六人。大家都卸了盔甲,换了便服。况云平时双耳爱戴的大环全都摘下来,用两只米粒珠堵着耳洞。 贺金倾也在队伍里,他原本年轻只有浅浅胡茬,这趟竟粘了假络腮胡子,还带点花白色。 门开的时候况云往车厢里扔了一个包袱和一壶水,包袱打开又是硬烙饼,一路军粮都吃得这个,不知存了多少天,硬得硌牙,但特别饱腹,吃一个能管半天。装水的水壶也是皮囊袋子,只要不拔塞子,一滴不撒。 况云丢包袱丢得特别急,车夫还来不及关门,况云就已扭头赶上他的主人,匆匆赶路。他们一路都不停歇,有时候遇着下坡,公主们坐在马车里都要差点滚泼出去。 趁着开门的机会,韵心望了眼天,通过日头判断,队伍在往北赶。 回带玉京,他们北人的都城。 “啪”地一下,车门再次被重重抵死。 过了会,韵致按耐不住,蛐蛐声问两位姐姐:“他们离开大队伍,赶着去玉京,是不是因为……那个传言?” 北朝皇帝得了急症,随时都有可能西去。 韵音冷笑一声,高声道:“惟愿再怎么赶,也赶不上最后一面。”她以为贺金倾心情急迫是因为父慈子孝,不由咒道:“狗皇帝,死了才好呢!” 韵心的声音压得又低又轻:“狗皇帝要是死了,我们都得死。” 韵音错愕,韵致一时半会也不明白。 “我们不会骑马,对心切的贺金倾来讲是累赘。他为何却仍不怕麻烦,非要带上我们?之前他命令况云看守我们,叮嘱了‘要好生看管’,要把我们‘完整’带回玉京。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但狗皇帝肯定向贺金倾点名了我们仨的,他要见到我们,而且比较重要。” 韵心向两位妹妹解释,“狗皇帝若是撒手了,留下的就是一张龙椅。一来,贺金倾不是储君,急切切回玉京,是何居心?二来他是主帅,自古行军,不论南北,都是帅不能离军,他擅离职守,光凭这两点,若是到了玉京皇帝还活着,他怎样同皇帝对质?” 第6页 沉默须臾,韵致弱弱道:“所以……他就把我们带着,若是北边的皇帝病好了,他就说离军急回,是为了早点把我们带回去?” “对。”韵心坚定点头,“但如果皇帝死了,他已经不需要借口,也就不需要再给我们活下去的理由。” 一路行军韵心试了多次,若是隔着墙壁或挡板,她用这种轻低的声音说话,外面北兵不会听到,所以此刻敢同妹妹们说一说。 可是,这回外头可不是普通的小兵,是贺金倾。 因为内力深厚,所以耳聪心明。 呵呵,以往他离得远,没想到南朝公主会这样评论自己。 况云见着贺金倾神情严肃,甚至眯起了眼——这是他在思考时才会有的细微表情。 况云把马拉近些,挨在贺金倾的马匹旁边:“殿下,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有。”贺金倾告诉手下,“我在听她们说话。” “她们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况云单只听得清二公主的,在车厢里诅咒他们的皇帝。小公主的话模模糊糊,好像也提到了皇帝。大公主不曾开口。 贺金倾也不骗他,把韵心说了什么,简单同况云讲了。 况云听完,火就腾腾蹿起来:“我呸!殿下,敢这么说你,我这就替你教训她!” “这有什么好教训的——”贺金倾阻止况云,悠悠道,“她说得本来没错。” 而且她分析若是皇帝死了,他就会把她们杀了。这说明她认为他能赢啊,只有成功坐上那个位置,才能随意予死予生。 连一个小小的,不相干的南国公主都认定他会赢,贺金倾不由得心情大好。 况云不懂他心中所想,仍在身边非议:“这大公主怎么能全猜中,好像殿下肚里的蛔虫一样。”况云大老粗,说话不过大脑,喃喃又道,“怪不得她要叫咕咕,小蛔虫,咕咕叫。” 贺金倾右边眉毛抽了下:“这是你给她起的外号?” “不是!”况云否认,“我听她们姐妹间有时候互叫小名,大公主小名就叫‘鸪鸪’。不是咕咕叫的咕咕,是鹧鸪的鸪。” 其实在况云心里,管它鹧鸪蛔虫,都一样,咕咕! 至于大公主为什么被起这么古怪的小名,那估计得下地去问死鬼末帝,应该没人会深究吧! 况云正想着,忽听旁边的贺金倾冷不丁琢磨:“柳韵心,鹧鸪,完全没有联系,不像个南地贵女的名字。” 没想到主公会深究小名,况云吓得赶紧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我没说过没人会深究,没这想法,没这想法…… 贺金倾眺见况云一脸纠结表情,浅浅笑了笑。 众人不久后来到一条江边。 水流湍急。 马不能过。 这是南北通路上的必经之路,没有绕行可能。好在有日常经营的客船,渡来往行人,这些船往往造得巨大,马和车都能牵到甲板上去,一同渡到对岸。往些年江上有上百条这种船,盛况仿佛要把江面盖住。如今减了一半还多,只有二三十艘,还全都是北人在经营。 队伍里迅速有人去联系船只,很快办妥,各人牵马牵车上船。因着下马,速度骤缓,况云这个喇叭开始抱怨:“南方怎么这么多湖啊河啊小水渠的!”差点要说成南地,还好反应过来,此地已归北朝五年。 队伍里有人回应况云:“一个都没说对,文盲,这是江!” “管它是什么!”况云咋咋呼呼,过了半晌意识到了什么,“唉你怎么骂我?!” 众人在况云的斗嘴和牢骚下登上了船。 船上还有七八个同乘的船客,看打扮都是经商的,贺金倾上船前就谨慎观察过他们的举止,是普通百姓。所以纵然人货马全挤在甲板上,嘈杂杂又闹哄哄,他却觉得安心。 行至江心。 突然水面巨响一声,炸起数圈水花,五六十个,比船还高。 埋在江心的水.雷,爆了。 贺金倾脸骤沉,按剑,心道:又来?! 第4章 水.雷把船炸起来,感觉直接离开了江面,再重重落下,再复颠起。起起落落,些许船客被掀到水里,还有个倒霉的直接被雷炸着,惨不忍睹。 马匹和货物也跟下锅似的落水,又击起重重叠叠的水花。 贺金倾的人身上都有功夫,陆续在甲板上站稳。柳韵心三姐妹左摇右晃要跌落,况云连忙喊了两位同伴,帮助她们立住。 但立住也没有什么作用,听得艄公喊“船漏了、船漏了”,才晓得船底板被水.雷炸了几个窟窿,先不察觉,现在水慢慢渗进来,整艘船就跟个醉翁似的,一头栽倒。那艄公和船主知会之后,先后跳船。 他们是水性好的,逃之夭夭,剩下甲板上不会水的怎么办? 第7页 况云就是不会水的,看着主人同伴,都跳了水,竟连三位娇娇弱弱的公主也跳了船?她们竟也会水? 对了,她们是南人。 况云独留在甲板上,更着急了。冲着水里的同伴,尤其是贺金倾方向,求助道:“我不会水啊!” 贺金倾挥动四肢保持浮起,命令况云:“跳!” 况云仍在踟蹰,本来已经鼓起勇气跳了的,却眼睁睁看见旁边一个船客不会水强跳,结果在水里扑腾几下就没了泡泡,人就这样没了。 况云腿一软又不敢跳了。 贺金倾之前避雷游得远了些,现在慢慢游回甲板,瞧着况云的怂样,他也着急——这人平时不是挺大胆的吗?刀搁到脖子上都不怕的,怎么一到水里就成了乌龟? 不对,乌龟可不怕水。 船沉得快,贺金倾才游了一半,客船就沉没了。况云仍就站在甲板上,水快到膝盖,他哇哇大叫:“完了淹到我脖子了! 贺金倾没了脾气,在水里叹气:“你游过来算了。” “我就是不会呀!我要是会我还喊什么啊?!”况云一急,嗓子都劈了,变得嘶哑。眼瞅着不远处一块破板子上漂着另一位同伙,虽然不及贺金倾水性,但是胜在近,况云狼狈求助:“兄弟,兄弟救我!” 那同伙抓着板子划过来,况云直接伸手就去抓,结果板子翻了两个人都被掀进水里。况云猛地喝了口水,吓得脸色苍白:“啊啊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他这一扑腾一闹,那个同伙也没法保持平衡了,跟况云一起喊起救命来。好在贺金倾游到,动作麻利,先推另外一人重抓稳甲板,又捞起况云。 另外四人已聚拢在一起,相互扶持,朝贺金倾这边游来。突然水.雷声再响,竟然还有第二波。 “小心!”贺金倾心惊,大声提醒。 正炸在四人所在方位,当场冒了红血,混于江水中。 贺金倾大声喊道:“什么情况?” 声音随着江水荡过来:“霍小飞和冯焕受伤了。” “你们帮他俩一起游上岸,注意躲避水.雷,别再有人受伤了。”贺金倾向身边的手下和况云下命令,手下乖乖点头,抓着木板向前划,况云闭着眼不动双腿,紧紧抓住贺金倾。 他哪是抓,完全是拽。 贺金倾无奈:“你别太用力了,不然我要被你拽沉了。” 说归说,他仍努力带着况云往岸边游,快靠岸了,才猛然记起三位公主,她仨人呢? 平时都是况云看管公主的。 就在贺金倾心猛地一凉,倏然回头的刹那,他听见柳韵心的呼喊:“贺金倾,救救我们!” 越过江,翻过来,随着水滴一齐打在贺金倾脸上。 三位公主虽会水性,但耐力不行,游了半程便已力竭。更兼江中不必御池,风大狼高,□□再炸,引出涡旋。脱力的三位公主正被涡旋一点点地缠绕,吞没。 尤其是最小的柳韵致,双唇已经白了,胳膊正缓缓垂下。 柳韵心没有办法,只得向贺金倾求助。 贺金倾猛地将况云推上岸,再一眼扫过,两个受伤的,一个脱力躺倒的,还有刚刚一个只能抱着木板自己划的。 再加个况云。 贺金倾只得喊上唯一那个还能再游的手下:“冯炎,跟我再过去一趟。” 他和冯炎逆浪逆风,返回江中,这半程路竟同方才全程一般艰难。 贺金倾算得好,他和冯炎各救一位小公主,然后柳韵心跟着他们一起游回去,在他之前的印象里,大公主总与另外两位不同,便默认了她可以自力。 哪知靠近了才发现,柳韵心也需要人帮助,她没力气了,没法独自再游半程。 贺金倾果断伸手,准备左右各救一个,带着韵心韵致回去。 冯炎已救起韵音。 但他伸了手,捞住两位公主,自个真正进入涡旋,才发现暗涌的力量。 这是什么样一种力量,在把人往江底拽。也许江底住着一个能吞噬一切的魔。 贺金倾必须、至少空出一半身子来半壁,挣脱涡旋恶魔。 他没法同时救两个人。 他揽着柳韵心的手紧了紧,先是把她往外带,但很快斟酌清楚——韵致是如此肖像宫内画像里那个人。 贺金倾松开右手,放开柳韵心,独带着韵致,与冯炎韵音一到游向岸边。 “救我姐姐啊!”柳韵致喊道。 贺金倾罔若未闻,一只胳膊如铁拴紧柳韵致,毅然将她带出涡旋。 但划出几下后,他似乎自己也过意不去,回了头。不远处的韵心扑腾得只剩下个头顶,还好已看不见她的眼睛。 贺金倾收回目光,回转头,带着柳韵致,义无反顾游回岸上。 第8页 等拖着一衣裳的江水上岸,水湿漉漉顺着衣裳滴到江边的白沙和鹅卵石上,他再回首时,只有浪打来打去,再也不见柳韵心的一角一缕。 她就这样被涡旋吞没。 淹死了。 韵致在哭,而柳韵音冷冷指责道:“你杀了我姐姐!” 韵音还要扑过来同贺金倾拼命,但被况云迅缚住——到了岸上他就不怕了。 “我没有杀她。”贺金倾仍旧望着江面,“是大江和埋水.雷的那些人杀了她。” 遥远且浑厚的撞钟声传来:“咣——咣——咣——” 正敲击在贺金倾心上。 一下下他以为是打更,等百姓们扛着舟,提着桨,纷纷跑来时,通过交谈他才知道,这钟声是附近渔村的预警。方才客船的艄公和船主跑回渔村报信,说是为了春捕炸鱼埋的水.雷以为都炸了,竟还有当时哑的,现在才炸。出了意外,渔民大惊,全村人都立马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救援。 这些北人百姓对贺金倾等人不住致歉,内疚万分。 韵音韵致哭着拜托渔民们去救姐姐,可奈何他们水性再好,捕捞许久,却也捞不着韵心。 “姑娘,一般人溺亡了,很难原地捞着的。要么沉到水底,过几天我们去去下游瞧瞧,泡腐了有可能浮上岸来。”渔民们如是道。 听着这话,望着两位泪人公主,贺金倾心头焦躁,“好了别哭了!” 他喉头滑动,再道:“别耽误时间了,还要赶路。” 况云听到这话,瞄了贺金倾一眼,扶住韵致,小声劝道:“走吧。” 两位公主脚步不移。 “况云,去找辆车。”贺金倾命令道。 况云迟疑了数秒,而后找渔民们要了辆马车,照旧将两位公主锁入车内。 只剩两位。 贺金倾受伤的那两位手下也躺进车厢里,顺道看管二位公主。他俩其中之一原先是赶车的,现在便改为冯炎赶车。 况云同时还要了数匹马,许多金疮药,寻常衣裳和各色干粮。渔民们担忧被告上公堂,对贺金倾一行人的要求是予取予求,很快一切办妥,贺金倾翻身上马,勒着缰绳,却突然俯下.身。 他的唇附在渔村村长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今日之事,只当没发生过,还有,永远不要捞着人。” 还是有点担忧老头子万一病情转好,查起这事,惹些麻烦。 贺金倾一行人,继续往北行。 过了渔村,过了平坦大道,行程不满一个时辰,便要翻山。 这座山叫陈家谷,是去玉京的必经之路。因山里人家多姓陈而得名,也正因山里住的人多,开凿完备,路不难走,贺金倾以前就途经过七趟。其他人也多少走过两三遭,都是熟路。 只不过上坡吃力,马行得缓。 路上遇着牛啊羊啊,要么悠悠吃草,要么比马行得还慢。 走到半山腰,况云突然道:“这鸡还吃草呢。” 几个同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当然贺金倾没看,他向来觉得这类事无聊。 众人见零零散散四五只家鸡,正在路旁啄花。以前匆匆路过,没发现这陈家谷是有点奇,鸡吃鲜花做饲料,而这花开得好生鲜艳,竟是蓝的黑的,无一朵红花。 草也绿绿的仿佛刷了层层的油。 正想议论,突然发现张了嘴说不了话,接着就是头晕目眩,一个个从马上栽下。 包括贺金倾。 过了半晌,一群人各执兵器跑上山腰,仔细检查了倒地众人,尤其是贺金倾,反复将他翻身,踩踏,确定是真迷昏了。 接着打开车厢,里头二男二女,东倒西歪。 “头,车里的也倒了。”开车门的男子向身后同伴汇报,而这位被他称呼“头”的首领,微微颔首,转身抽出佩剑,利刃果断插入贺金倾心房。 昏迷的贺金倾叫都没叫一声,就断了气,反倒是旁边吃花的鸡被吓到,扑腾翅膀蹑着爪子逃命,发出尖叫。 修罗命丧陈家谷,阵阵鸡叫做哀鸣。 第5章 白光一闪,贺金倾睁大双目。 他甚至还来不及眨眼,就听见人喊:“贺金倾,救救我们!” 一个回身回头,见着柳韵心正向他呼喊,三位公主在江中。 他又活回来了。 回到从前。 是不是自己是天命之选,没君临天下前会一次次活回来?贺金倾这么想着,大喊道:“冯炎,随我来!” 奋力游向江中。 靠近三位公主时,涡旋依旧汹涌,贺金倾这回没有一次捞两人,直接只伸右手去捞柳韵致,然而柳韵心却主动伸手,要抓他的衣角。 她的胳膊又长又细,却还是差了毫厘,指尖划过他的衣角,然后脱力垂下去。 第9页 但这个动作令贺金倾注意到,他揽着柳韵致冷冷看向柳韵心。 大公主的眸中竟然没有敌意,是温和的,她气若游丝却努力吐字清晰:“贺金倾,你把我拉出涡旋,剩下的我自己游。” 说完,贺金倾已经抬了手,但韵心无力,更兼浪大水深,视线模糊,她没有看见贺金倾伸出 的援手,以为他不愿意救,竟又补充了一句:“救救我,我想活着。” 贺金倾拧起眉头,捞起她,道:“扶住我,我没办法一直抓着你的。” 男性浑厚的吐气声混着浪声,近得不能再近。说完把她往自己后背一带,然后松了手,柳韵心软软贴在他背上。 他怕柳韵心像况云那样拽人,影响自己,正准备再强调下,却发现她聪明得很,轻轻靠着,并不瞎闹,已经没有力了却仍伸一只臂,与他的臂膀动作一致划动。 两人的臂膀像两只桨,在合力共渡。 贺金倾望向旁边,冯炎如上世所见,救下柳韵音,五人一同划向岸边。 江面上有许多因船只解体漂浮的碎片,需要躲避,需要用手拔开。一片撞来,他正准备像上一世那样往后拨,却突然想起后背驮着“包袱”,这么用劲一推,加上顺流助力,绝对会伤到柳韵心。 贺金倾抓住木板的手滞了下,改作往斜前方甩,逆风逆浪用劲极大,而风浪仿佛在与他比拼力气,又把木板反撞回来,一下子划着贺金倾的脸,再把木板甩走,他胳膊也由上至下撕了一长条口子。 “你受伤了。”柳韵心在背后道。 划了脸,要破相。 女孩的气息一丝丝,这气息应该是吹颤窗台前的兰花,而不是在江水里挣扎哀求。 贺金倾继续往前游,目光漠然:“无妨。” 他是真的不在意,因为年轻样貌好,总让第一回 见面的人不觉得他是修罗,所以破相了反倒好,最好脸上留一道疤,起到震慑作用。 众人顺利上岸。 带两人不比一人,贺金倾上岸即瘫倒在沙滩上,四仰八叉,手却仍摸索着按到佩剑上,担心有人趁机攻击他。 等他调整好气息,坐起半身,望着面前湛湛蓝天,浩浩江水,一只白鹭划过水面,才分神感慨:竟超越自己的极限,救了两个人。 所以上一世也本可以救柳韵心? 贺金倾不愿多想,起身与赶来滩边的渔民交谈。 还是上世那拨人,一样的原因,一样的对话。况云找渔民们借干衣裳,借金疮药,借马车,贺金倾听着垂眸,插话道:“村长老伯,你们附近,可是有个陈家谷?” 领头的渔村村长楞了楞,答道:“那可不算附近,我们和陈家谷中间隔两个庄,从这过去得五六个时辰呢!”村长不会骑马,答的是用脚走路的耗时。 贺金倾又问:“那你熟悉陈家谷吗?平时村落间可有往来?” 村长的目光晦暗下去:“陈家谷里可多是南人。” 再不言语。 相信眼前这位发问的北人知道,“陈”并不是一个北人的姓氏。 南人的口音、习俗,乃至供奉的神都与北人不同,更何况在脚下这片北人做主的土地上,南人并非高贵的存在。 连小小渔村的百姓,都有一份身为北人的优越感,不愿与南人扯上关系。 贺金倾嘴角漾起笑意:“既不与陈家谷来往,你们去玉京从哪里走呢?” “我们乡下人哪里去得了玉京哦!” “那去别的地方呢?往北走不是必须要经过陈家谷吗?” 村长沉默片刻,告诉贺金倾:“那倒不用,有条小路能绕过陈家谷过去,都是北人在走,南人不知,只是——有点难走!” 是真的很难走! 羊肠道,一线天! 不仅是贺金倾最忌讳最谨慎的峡谷,且窄得只能一人容身。 不能运货,更别提走马,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凡夫俗子,都只能侧着身,慢慢挪。按顺序一个挨着一个,乞丐挨着公子,和尚挨着丘尼。 贺金倾弦崩得十分紧,既担心头顶会不会袭来石块、冷箭,或者最可怖的火.雷?又要防备前后行人,会不会混入的刺客? 走着走着,还要琢磨上一世陈家谷暴亡的幕后真凶?是谷里的人劫财谋命?还是专门针对他贺金倾的? 若是专门针对,是谁指使?陈家谷都是南人,是国仇?但也有可能是身在玉京的那些皇兄皇帝,打着南人复国的幌子,借刀杀人…… 贺金倾一个脑袋抵三个用,三方面同时思考,布局,他自己不觉得累,但旁人看他的脸觉得他很累,尤其是况云。他走在贺金倾前头隔一个人,职责是看守前方三位公主,但频频回头,越频繁越担忧,小声同中间隔着的冯炎道:“连夜赶路,风里水里的,你说殿下是不是太疲惫了?” 第10页 况云肯定三殿下是累了,所以才放着畅通平坦的陈家谷不走,毫无缘由要来这侧身慢行。 人疲惫了,脑子就容易傻嘛。 当然这段话他不敢讲出来,只同冯炎说:“殿下也有几天没合眼啦,应该是累了、” 冯炎闷人:“嗯。” 况云习以为常,也不在乎,继续同冯炎道:“要不待会过了这峡谷,我们一起劝殿下,歇息歇息吧?” 冯炎:“不要。” 况云一口老血往肚里呕。 闷了一会,他这个人嘴巴皮子熬不住,竟找前头的韵致讲话了,韵致小公主脾气软,又有点惧怕北兵,竟真应他,有一答一。 聊了会,况云发现他讲任何话,只要不是骂人,柳韵致都能接得上去。况云不禁奇道:“你怎么懂这多?” 柳韵致竟也是一脸吃惊,她觉得寻常。 她不好意思脸红了:“我大姐懂得才是真多。” 况云闻言望向更前方的柳韵心,她比柳韵致白些,眸子也因此显得更凉,虽然下骸有着好看的弧度,但在况云看来,冷冷清清,他一望便生距离。 况云眺了一会,小声同柳韵致说:“我觉得你姐看起来有点累啊……” 韵致惊讶抬头,队伍却在这时停了下来。人流甚至有往后退的倾向,况云瞧着前面人退,有出现后头人被踩脚的情况,立马就把柳韵致拉住一护。 即使她前面是柳韵音。 况云囔囔:“怎么着怎么着?怎么不走啦?” 原因被人用言语接力,一位位从前往后传过来:“前几天下雨积水啦,有一段路走不过去了!” “得往后退,大家秩序一点,别挤!” “走陈家谷了走陈家谷了!” “嘿,我说吧,还得走陈家谷。”况云接口道。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况云已经理所当然转身,后头冯炎也转了半个身位,贺金倾却岿然不动。 “我们走壁过去。” 当况云听到这句命令从贺金倾嘴里吐出来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累了。 因为疲惫出现了幻听。 但很快发现不是,因为冯炎已经依命跃起,脚尖点在悬崖壁上。贺金倾后头还有三位手下,因着两人有伤,所以三人相互扶持,一并跃起。 好些个行人百姓看呆了,发出错愕之声。 如此高调的行为,殿下疯了,况云心道,但手还是去抓柳韵致的纤细皓腕,带她跃起,而后一转,把她背在背上。 “阿炎,你也带一个啊!”况云喊道。 话音刚落,冯炎顺手捞起脚下的柳韵音,带她走壁。 贺金倾自己也已斜走在峡隙崖壁上,见自己这一行人,如今还在地面上的只有柳韵心,于是他长臂一揽,将她带上半空,拴住她的细腰。 风在吹,北人男子并不完全束发,贺金倾的一缕头发刚刚好拂过柳韵心的樱唇,被她不慎衔住。 “呸!”柳韵心把它吐掉了。 第6章 江水里淌过,还混着汗,哪怕他贺金倾英俊威武,他的发丝也是柳韵心这辈子尝过最难吃味道。 虽然后来曾听况云说过一句粗话,说三殿下伟岸金身,连屁都是香的,但她仍坚持这么认为。 众人在峡谷壁上斜走,很快将一帮看热闹的行人丢下。峡谷飞起来便不觉长,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完了。 众人落下。 柳韵心观察细致,这帮北兵虽然有功夫,但要这么带人走壁,落下后还是会吃不消的——弯腰的弯腰,微微喘气的喘气。 她是最后扫过贺金倾的,见这人气不喘腰挺直是真的稳,深不可测。 贺金倾恰巧也扫到她,眼神里仍带着警觉。 一行人继续前行,先步行了一段路,而后寻到了马。 况云交涉后,返回询问贺金倾:“殿下,没有车,怎么办?”说时眺了眼三姐妹。 “像方才那样,一人带一个。”贺金倾觉着,刚才那样的安排就很妥当,每一个人都看管或照顾到。 “喏。”况云领命,转过身背对着贺金倾时,偷偷笑了一笑。 还是同方才一样,他带着柳韵致,冯炎带着柳韵音,而贺金倾打马经过柳韵心身边,命令道:“上马。” 北方的马健硕高大,柳韵心蹬不上去,贺金倾垂了垂眼皮,一伸手又把她捞上来。 可能做这个动作的次数多了,他心内竟生起一股熟悉感,自然而然。 柳韵心从未骑过马,一落马背就紧张了,身子僵硬,肩往上耸,连脚尖都绷直了,脑袋不自禁微晃,后脑勺的发髻就扫到了贺金倾的脸。 他是第一回 在马上让人坐自己前面,没想到会有这个问题。不是太舒服,南人女子喜欢叠髻,头发蓄太多了。 第11页 贺金倾命令道:“脑袋低一点,你挡着我视线了。” 柳韵心这才坐定,微微躬身,后背离贺金倾的前胸更近了些,但仍不稳,控制不了自己的发髻,贺金倾无奈,勒着缰绳的双臂逐渐收紧,栓着柳韵心的身体将她固定住。 也因此,她的后背贴上他的前胸。 又因为他挺直,她猫腰,于是远远望去,像一只大熊,完全围住怀里娇小的小女子,仿佛小心翼翼呵护,又仿佛属于他的宝不愿被别人看到。 虽说方才江中峡内,也是同贺金倾肌肤相接,但那两回一个生死攸关,一个有讨嫌的头发,无暇他想。现在马背上事情少了,闲时多了,柳韵心才感觉到男女间的窘迫和局促。 她紧张的时候就喜欢抓点东西,抓马,马背细腻滑手,竟一时抓不住,肯定不能抓贺金倾啊,便伸手去抓缰绳,指尖还没碰到,就被贺金倾呵斥住了。 他很警觉地把缰绳抬头,往左移一移。 第一反应是柳韵心是不是要让马受惊,来制造骚.乱? 后来才想明白过来,声音和眼神才温和下来。 “你第一回 骑马?”贺金倾问她。 “嗯。”柳韵心在他前面点头。 “呵,南人就是这样,都是些不摸不碰的娇娇鸟。不像我们北方男儿,自三岁起就上马背,打出一番天下。” “南人擅舟,北人擅马,只不过各有所长,怎么扯到娇鸟上去?倘若九州皆是湖泊,我们未必会输。” 柳韵心口头逞强,心里却明亮,南人比起北人,的确身弱力气偏小些。且她父皇的怠政,给整个南朝开了个坏头,官员怠慢,人浮于事,连军营的士兵也怠于操练,数年前她就听说过一个坊间的笑话,说南朝有个士兵,依令拔剑,却发现剑拔不出来,原来五年没有操练,在鞘里生锈了。 柳韵心想着,目光扫过贺金倾的右手。其实她之前就注意到,贺金倾虽然面貌英俊,双手却极是粗砺,她悄悄握空拳比了比,他手上那几处明显的老茧,刚好在持剑接触的位置。 贺金倾眼观四方,亦观察柳韵心,见她瞧什么,琢磨片刻,便都懂了。 呵,原来这人是鸭子死了嘴硬,其实心里门清。 贺金倾对聪明人来了兴趣,启唇主动说话:“你之前不是一心求死么?在江中怎么突然就求我救你了? 半晌沉默。 马哒哒地往前走,两旁田埂渐渐有了绿色,翠油油,又因马速而模糊。 柳韵心似乎叹了口气:“发现死容易,认真活着难。” 这一口气听进贺金倾耳中,话也说到他心里去,他问她:“你要怎么认真活?” 之前从南到北,相互间都没有讲过几句话,走壁时亦沉默无声,连贺金倾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话变多了。 柳韵心道:“上回我在况云手上救了一些百姓。” 贺金倾当时在场,他知道的。 “你说的没错,我身为一国公主,却躲在玉阳宫里享荣华富贵,没有帮到他们一分一毫。” “所以你不死了,之后要慈航普渡恕罪?”贺金倾笑出了声,观音大士啊! 柳韵心以沉默作答,她的确想认真活着,救百人千人,尽量弥补。其实彼时贺金倾策马远去,不知那些被救的南朝百姓,临行前有向韵心跪拜,谢她救命之恩。 她前十八年受人跪拜已成习惯,那日却倏地心内一颤,生出受不起的念头,若非手脚束缚,甚至想对着那批百姓回拜回去。 马继续前行,树往后过。 群蹄乱踏,很是嘈杂。 而不远的陈家谷,则完全相反,寂静无声。 原本散养吃食的鸡都被驱逐了,一群人守了许久,都已改站为蹲,但蹲着也晃,也挪身,难掩焦灼。 一个小小的黑点自山路上来,渐成人影,向为首那人汇报:“头,贺金倾已经快入廖远了。” “什么?!” 蹲着的人纷纷站起,大惊道:“他从哪里飞过去的?” “他的确是飞……”探子把打听来的,贺金倾竟知道村民们才知道的小路,还在峡谷里飞檐走壁的事说了。 为首那人着淡蓝衣裳,腰间佩剑,正是上一世结果贺金倾的人,他抬手制止探子啰嗦:“不多说了,贺金倾若入廖远,再无下手机会。” 速追! 一群人直接驰骋下山,出陈家谷,马往北赶。 淡蓝袍子因风后扬,像蓝蓝的天,而那罩袍里头缎白内衬,又像天上的白云。 …… 贺金倾这边,行得好好的,突然回首望向况云。 况云很快对上主人目光。 贺金倾执着缰绳的右手,有意抬高少许,中指搭在食指上,三秒钟。 柳韵心注意到,况云回首,对着冯炎,模仿了这个动作。 第12页 冯炎又回首…… 柳韵心能看出来他们在接力传递消息,但具体为何?是否与她和妹妹们有关? 不知道。 第7章 柳韵心这边还正想着呢,以蓝袍男子为首那批人,已经赶了上来。 有些许距离,蓝袍男子缓缓抬手,身后随从掏出布巾遮面,他自己也将背上背的幂篱移至前来,罩纱垂下。 这群人前倾俯身,义无反顾前冲,待快至近前,在同一秒射.出星镖,螺旋转动袭向贺金倾等人。 无比熟稔,他们已经演练了千百回。 哪知贺金倾内力深厚,早就听到马蹄乱声,以手势示意众人。他的一干手下,早早做好准备,不仅完全避开偷袭,甚至还在同时也投出飞镖,反将一军。 飞镖闪着蓝光,是淬了剧毒的,因为贺金倾早年同他们讲,“暗器,暗器,讲究的是一投出去绝不失手。若不能一掷结果,伤人的敌人会迸发出更大的恨意和威胁”。 蓝袍男子的随从们个个栽倒,竟像极了前世贺金倾等人从马上掉下去的动作和姿势。 蓝袍男子心里慌了,然而他自己意图擒贼擒王,先取贺金倾首级,已经从马上跃起,飞了一半回顾不能。 贺金倾准备稳妥,把柳韵心脑袋一按:“自己照顾自己!” 说完将缰绳甩给柳韵心,也不管她接没接住,他自己飞身跃起,第一剑挑掉蓝袍男子幂篱,第二剑一剑封喉。 两剑出手的时间、距离,都同他计算的一样,一切竟在掌控中。 唯一没算到的是,幂篱挑落的霎那,他听见柳韵心轻轻“啊”了一声,待他再转回身时,柳韵心脸上却没有他本该捕捉到的表情。 贺金倾提着剑,剑锋寒利,敌人的血顺着剑刃的轮廓往下滴。 “殿下。”况云冯炎等人已除完余下敌人,逐渐聚拢过来。 况云叹了口气,本来想留一两个活口的,可惜一来手快了,二来这批敌人还有点骨气,口里含着药,败即咬破自尽。 不过比上回殿外那批好点,摘下布巾都是完完整整的脸面。南人北人面目微有差异,他们看起来像南人。 “唉。”况云又叹一口气,大家忙着赶路,估计没时间深查。 贺金倾道:“阿云、阿炎,把这些人样貌记着,回玉京后好好查探一番。” 贺金倾前世是被迷昏后杀死,临终一秒怎么个死法,谁杀的? 他不知道。 不知蓝袍男子是上一世的凶手,所以在贺金倾心里,开始琢磨眼下这拨人,是不是陈家谷那拨人? 他不敢肯定,心里又压一座谜团。 过了须臾,贺金倾笑笑,走近柳韵致。 他微微弯腰,冲着她旋唇,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三公主——”贺金倾隔着指一指躺在地上蓝袍男子的尸体,“你姐姐认识他,你也认识,对吧?” 柳韵致瞳孔旋即放大,虽然矢口否认,但表情已经完全出卖了她。 在她开始回答时,贺金倾就已转过头,目光扫向柳韵音,二公主撇脸避着他的目光,但肩膀微颤,她穿的衫子手腕以上露出一寸,可见鸡皮疙瘩。 贺金倾又冲着柳韵心笑了笑,看她瞧着自个妹妹们,脸上维护良好的表情要到何时破功。 贺金倾笑道:“大公主,你已经会骑马了?” 她一直坐在马上,抓着缰绳。 柳韵心扬起下巴:“还不大会。” 贺金倾笑笑,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骑马,翌日早上发现两跨蹲都蹲不下去。也不知突然想这作甚,他敏捷翻身上马,重居柳韵心身后,朗声道:“”时不待事,时不待人。” 马践尘起,继往北奔。 赶了四五个时辰的路,皓白的幕穹被天公撕掉,换了一张黑的。 已是三更天。 之前寻的马比不得常骑的,属于次劣马——眼下的条件,也寻不到更好的马。 这种马跑上五个时辰就是极限,直接跪倒地上了,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没办,只得人依马,暂时歇一歇。 贺金倾不敢住店,顾虑客栈是陷阱,几个唯命是从的手下遵照命令,寻了一处山洞,做借宿之所。 伤员和公主们在洞内歇息,况云看守,贺金倾和冯炎在洞外照顾马匹,给它们喂料喂水,刷背打理。 三殿下做起事来熟练得很,既迅速又不怕弄脏了袍子。忙完一切,他同冯炎席地坐在洞外。 有洞的地方往往是狭缝风口,起风一阵就吹得两袖鼓.胀,呼呼似嚎。 人身上被吹了,还挺冷的。 贺金倾同冯炎道:“阿炎,事情都忙完了,你进去歇息吧。” 洞内生了篝火。 “还是殿下进去歇息吧,这一路上我们都是轮值,唯独殿下就没歇息过。”冯炎道,“殿下应该很是疲惫,正好进去烤烤火,小憩一番。这里有属下守着,且请放心。” 第13页 贺金倾浅浅笑了笑,仰头一望,这天黑得就像窟窿,没有月也没有星。 “前几夜我都眯了会,没事的,你去睡会吧。”他拒绝了冯炎的好意。 冯炎垂下头,再没说话。过会默默站起,往洞里去了,靴子踩地磨石,细细沙沙的声音。 不到一刻钟,况云从洞里钻出来了。 睹见贺金倾瞥自己,况云自己招供:“阿炎进去换我,说让我歇息。睡不着,就出来了。” 其实况云记挂殿下,一个人在洞外受寒受冷,撑眼值夜。 瞅着贺金倾直直的背,况云有些心疼:“殿下,您进去歇会吧!” 贺金倾摇头,亦拒绝况云的好意。 况云叹口气,手扶着地面在贺金倾身边坐下,他可没他主人那般笔挺着背,太累。况云佝偻着道:“路上我试探柳韵致,一套就出来了。她们果然认识那为首的人。是前兵部尚书的儿子,据说前些年还是柳韵心的驸马人选,狗皇帝当年曾在春日宴上提议,一待柳韵心成年便尚配。但后来尚书先贬后斩,而后没有而后了。” 贺金倾望着前方的漆漆黑夜,前兵部尚书算是南朝唯一一块硬骨头,当年老头子不想硬碰,布局在末帝和兵部尚书间做了离间计。 还是贺金倾亲自潜入南朝,安排细作内奸进谗挑拨,待到南朝末帝深深猜忌,亲眼见着兵部尚书市口被斩,头颅悬墙,他才放心离开。 前兵部尚书,姓陈。 “他们是复仇来了。”况云道,“呵,妄想替废物皇帝报仇,结果自己也是一群废物。” 其实得知那拨敌人是南人,况云心里就一点也担忧了,南人都是踩踩就死的蚂蚁。 贺金倾幽幽道:“未必是这个原因。” “是说他们可能受北——” “一切未知。”况云话还未说完,贺金倾就打断了他。 况云完全想不到这么深,脑子有些懵,缓了一缓,又想起一件事。 身子挪近些,声小些,恨不得同贺金倾捂耳朵:“殿下,您别让柳韵致知道您知道啊。” 贺金倾转过头来,与况云对视。 况云小小的声:“我答应她不告诉别人的。” 寻常操作,要从一个人嘴里套话,往往要拍胸脯保证,“你告诉我,我绝不告诉别人。” 但自从秘密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不能保证传向第三人、第四人了。 况云应该也不是第一次骗人吧?如何如此小心翼翼,甚至眼里都有了藏不住的愧疚? 贺金倾心道,今夜的况云有些奇怪。 不等三殿下问,他忠诚的手下就自招了:“殿下,我发现,我搂着柳韵致飞檐走壁时,心砰砰跳。” 少顷,补充道:“一起骑马也是。” 风是一阵一阵的,这阵过去,无风了,便万籁俱寂。 只剩下况云的声音,虽然已经压到最小最小,却仿佛月亮都听得到:“我是不是对柳韵致动心啦?” 问完况云有些后悔,虽然三殿下在其它世上无所不能,是他的神,但男女之事上殿下连个王妃都没有,会不会问错人啦? 贺金倾数声冷笑,漠然道:“人在紧张时会心跳的拍子快起来,不明原委的人会误以为是对身边的人动了心,但其实那不是。”贺金倾原本是转头,现在不自觉身子也转了半个,面对况云,“如果把柳韵致换成我,我和你一起御敌,事态紧迫,你心砰砰跳,是对我动心吗?我和柳韵心在江中时,我心也砰砰跳,但那难道是对她动了心吗?” 那不是的。 第8章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况云不由称是,殿下果然还是殿下,释疑解惑,无所不能。 漆黑的夜渐渐有了透白色,况云一开始以为是天要亮了,但仔细仰望,是月亮在云里走。 长夜漫漫。 洞内的时光也漫长,三位公主挨着一起,缩在火堆后面,却仍有点冷,裹紧衣裳。近两月难得有这样的安静时光,三姐妹有一遭没一遭说着话,不知怎地,反正不是韵心先开的口,就聊到了前兵部尚书家公子——当然,她们还是很谨慎的,没有说出他姓陈。 聊些旧事,三人说起第一回 ,又说起公子其实与韵音较为投机,但皇帝顾虑年岁相差太大,还是许了韵心。 “是啊。”柳韵心闻言淡淡感慨,她与陈家公子交谈极少,淡淡几句,后来他家出事,愈发不得见了。 但即使作为一个淡如水的朋友,亲眼瞧着他死在面前,内心还是有波动的。 前头的火堆“噼啪”跳了一下,火苗跃动,晃着人眼恍惚。 “啊切!”柳韵致打喷嚏了。 柳韵心闻言缩了缩肩,的确是有点冷。韵音也道:“怎么这北边的夏天一点也不热。” 第14页 柳韵心身上没有外搭,却担心妹妹着凉,便想着只能把火再烧旺些。见身边不远就有数块烂木头,便捡起来打算往火力丢。 “你可别丢,这么大一块木头直接给盖熄了!”有个伤员就是单纯觉得公主们好看,盯着瞧,恰巧见着金枝玉叶不食人间烟火的行为。 他可不想唯一的温暖扑灭,出言阻止柳韵心。 “阿焕。”冯炎低低喊了声伤员的名字,似乎不愿伤员与公主们过多接触。 他自己也能避则避,纵然看守,也离公主们远远的,不盯着看。 柳韵心听见,仔细想了想,低下了头, 她没做过这类粗活,想法太过简单了。 正好这时贺金倾走进洞内,低着脑袋的柳韵心目光刚好瞧见他腰间佩剑,便抬起头向他借剑:“贺金倾,借你的剑用一用。” 他警惕:“做甚么?” “劈柴。” 贺金倾缓了一会,十分不满:“ 我的剑永远不会用来做这等事,它只能在战场上拔出——”贺金倾轻轻一笑,“斩皇帝,斩太子,它的刃除了鲜血,不能沾染其它。” 一辈子都不会借给她劈柴。 他的脸上,有气恼,也有骄傲。 “都休息好了,上路。”原来贺金倾进来是来下命令的,命众人继续前行。 在场没有人违抗他。 说来巧了,他刚同柳韵心骑在马上,身后的天就亮了,仿佛是因为他俩上马的动作生出华彩。 天亮得越来越早了,柳韵心抬头望了眼天。 贺金倾仿佛看出她的心思:“到了我们玉京,天会亮得更早。” 手执缰向前,眼睛也望着前方。 众了又往前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座城池门口,城门上的纂字已经是北朝文字,柳韵心花了些功夫辨认,是“廖远”。 这完全是一座北方的城池了,自古以来便属于北朝。是距离玉京最近的一座城池,出城后行不到十天,就到玉京。 正想着,众人下马,跟着入城的人排队,接受守城军士们盘查进入。柳韵心又前后望了望,不见南人模样。 守卫们主要是排查的是商货是否有登注,对行脚客都是直接放行。贺金倾一行轻轻松松就进了城,入内的大道便是东市主道,虽然还是清晨,采买的人儿已经聚集,喧哗北语,热热闹闹。 这才是城市和百姓该有的模样,柳韵心心头恸然。 把头的摊子除了卖绢花卖首饰的,就是个羊肉面摊,大锅里翻着油沫,远远就闻着香气,瞧着小二捞起一碗端给客人,浇头上再加一把葱花,很是诱.惑。 面摊子隔壁是个包子铺,挑头的旗帜写着“孟记”,七八个顾客排成一条龙往里挪,而热腾腾的蒸汽往外冒。 发现廖远全是这类氤氲的烟火气,若是在南地这天这景,可太烤人。 但是北地的夏天,刚刚好。 “唉,买个包子吃吧。”况云一馋,对着贺金倾连尊称也不叫了,“多久没吃上了。” 柳韵心以为这种事贺金倾会不允,但他竟然默许了,还主动掉了马头,况云大喜,牵着自己的马跟着掉过来,把缰绳交给旁边冯炎,自己屁颠屁颠排队去了。 不一会儿,提了个巨大布袋子出来,重得明显下沉,冯焕他们都馋,伸着脖子问:“买了多少个?” “一百多个,饿不着你!”况云答道,正是因为买得多,店家才送了金主老爷一个布袋子。 他还没开始分,冯焕几个就自拿了吃起来,况云道:“不够再找我拿啊!”说着转身走到冯炎身边,一只手掐着两个递给他,“兄弟,辛苦了。” 冯炎单手接了两个,掐在手里并不忙吃。 况云又走向贺金倾,仍旧一手掐两递上:“殿下,尝尝。” 贺金倾笑了笑,他正一手牵马,一手桎着柳韵心手腕,怕她逃跑,腾不出手来接包子。况云没眼力架,冯炎却是有的,牵着马过来把贺金倾的马也牵了。 默默不做声。 况云也惊讶:“你的包子呢?” 冯炎手上没包子。 “吃完了。” 况云不信。 冯炎对着他,面无表情张口。 况云信了。 过会,走了段路,况云突然对冯炎道:“刚看你大葱沾牙上了,不晓得现在还在不在。” 冯炎面无表情,过来趁着大家都没注意他,撇过头去,腮帮子一鼓一鼓,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他去检查大葱,贺金倾这边已经腾出一只手开始吃包子,柳韵心瞧他咬了一口,竟然啧啧嘴回味,脸上还露出一种满意的微笑。 这种略带稚气的微笑她经常在她的父皇和皇兄脸上见到,但在贺金倾脸上出现还是第一次。 他竟然主动开口,同柳韵心感叹:“还是我们的包子好吃,我在南方时最想的就是这一口了。” 第15页 南朝的包子太素,太软糯,不似北朝的包子多用纯肉馅,香料多,味儿冲。 柳韵心却有些分神,贺金倾棱角分明一张唇,可惜两边嘴角都是油。 须臾,她挑眼道:“堂堂北国三殿下,最想念的家乡美食竟然是普普通通肉包子。” 贺金倾真的是心情好,任她嘲笑也不在意,还继续向她推荐:“是啊,虽然普通,但真的好吃,你要不要尝一个?” 他已经吃完了一个,把手上剩下那个递给她。 柳韵心摆头,不要。方才贺金倾等人,她就闻着那味了,刺鼻,并不好闻。 并不觉得这包子会好吃。 “尝尝,你不尝尝就有偏颇。”从来没见贺金倾这么热心过。见柳韵心的表情似乎在犹豫,贺金倾赶紧下巴点了点身后,“喏,你妹妹们都吃起来了。” 柳韵心闻声望去,见韵致正捧着包子吃,正同况云说说笑笑。韵音的表情虽不似韵致那般明显的津津有味,但眉头也是舒展了。 柳韵心银牙在紧闭的双唇里咬了咬,狠劲接过贺金倾手上的包子。 贺金倾心道,她这么视死如归,真是委屈了包子,但面上没说,怕一嘲讽,她就不吃了。 柳韵心闭着眼睛咬了一口,味道果然冲,细细咀嚼,似乎是牛肉大葱馅的,好久没吃上肉了,香是真香。再咀嚼,她很快咬了第二口。 不一会儿,一个包子吃完了。 她看看贺金倾,又看看况云,不好意思开口。 “还想吃吧?”贺金倾哈哈大笑,“况云,再拿四个包子来!” 况云直接提了袋子过来,贺金倾手掌宽厚,一把抓了五个,先给柳韵心:“来,你自己拿。” 她小心翼翼抽了一个,动作轻柔,怕引得其它包子掉到地上。 “一个你不够的。”贺金倾一副未卜先知模样。 “够了。”任何点心,柳韵心从来没一次吃多过两件。 贺金倾挑挑眉,抿起双唇,含着笑,一副那你先吃我等你改口的表情,脚下的步子也悠起来。 果然,柳韵心吃完又找他要了一个。等她吃到第四个时,已经是直接从贺金倾手上拿了。 四个吃完,贺金倾告诉她:“知不知道,你已经吃了一斤包子了。” 一个二两五。 柳韵心也不口是心非,赞道:“是好吃。胃太撑了,但心还吃得下。” 贺金倾乐得大笑,认定又让一个人爱上北朝包子,是今日最开心的事情。 笑着笑着,突然眉头一皱,笑意微有些僵硬。柳韵心没听到,但他耳力好,听到了,闹哄哄的集市摩肩接踵,期间后头,有俩来早市的百姓,应是一对夫妻,那女声脆且轻快,估计年纪不大,冲自家相公抱怨道:“你瞧前面那对夫妇,与我们年纪相仿,人家相公一直牵着娘子,还一路喂她包子。而你,一不牵我的手,二来连一对耳坠子都舍不得买!” 贺金倾低头,发现光顾着推销包子,不知何时,攥着柳韵心手腕变成了十指相扣。 况云也听到后头的牢骚了,慢慢晃过来,用柳韵心听不懂的玉京俚语,同贺金倾道:“没事,殿下,他们都是瞎说,看谁牵手都是一对,你可别往心里去。你要牵我的手一起吃包子,也会被说成一对的。” 那都不是真的,就跟“是不是真心动”一个道理。 第9章 柳韵心不知他俩在讲什么,俚语粗糙,但感觉与自己有关。 她试探着开口:“你们在聊什么?” 况云旋即回了句“与你无关”,贺金倾反倒没有否认,只道:“听不懂么?到了玉京都是这种口音,你可得慢慢适应了。” 老头子首当其冲只说俚语,若是老头子决定留下她…… 贺金倾没有再说话,众人从廖远城穿过去,从南到北,出城之后,又是天黑。 也不知日头起起落落,周而复始这万年,有没有寂寞? 贺金倾照例不住店,廖远至玉京一路平原,没有山,纵然有也只算得上小土坡,没有山洞,众人夜里在野地里歇息。 没了洞内洞外之分,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围成一个圈。 可能是离玉京近了,贺金倾怕临门会有闪失,命令况云歇息时将三位公主铐起来。况云依命,但他这些日子与柳韵致混得相当熟,于是铐归铐,却只拴了脚腕,没有把链子绕死,她们都能自由活动。 这点小动作逃不过贺金倾眼睛,但考虑到铁链沉重,她们若想逃,也跑不远,抓回来便是。 贺金倾垂了眼,没有拆穿况云。 贺金倾又抬头,目光不知怎地就投向了柳韵心,见她一点没看自己,反倒盯着冯炎看。 她其实是在看冯炎生火,见他先捡了些柴,用剑劈了——冯将军的剑看来没那么精贵,而后堆成中空,拆一只火折子,至里一点,火就像一个活泼的孩子,一下就窜了起来。 第16页 而后冯炎再加些小柴,并把那来风处用石头挡一挡,火孩子受了保护,愈发跃动得欢了。 原来是这么做,学到了。 “他很会生火啊。”柳韵心身边的韵音轻轻道,妹妹也在注视冯炎。 冯炎和姐妹们隔着火堆,距离远,况云却同她们挨得近,听见柳韵音的话,不由啧啧:“哟哟,可别打我们阿炎的主意,他可是有妻室的人。” 况云凑近一点,头埋低,仿佛隔着火堆完全藏住脑袋,在冯炎的视线里躲起来,冯炎就不会揍他:“人家南下前才刚成亲。”新婚燕尔不过三天,就被殿下召来上了战场,“弟妹是他青梅竹马的好姑娘,又温柔,又贤惠……比你们俩美多了。”况云说完迅速回头瞟了柳韵致一眼,又以最快的速度转回脑袋。 三位公主本来对冯炎不算在意,听了况云的汇报,反而盯着冯炎看了。 这冯炎似乎没听到火堆对面的对话,自己默默坐在角落里,离火堆远,也离喧嚣远。他掏出一块白玉佩,摊在掌心,盯着出神。 他好像夜夜都会将同一块玉佩拿出来看,公主们霎时有印象了。 柳韵致忍不住问况云:“那玉佩是他夫人送的么?” “你说咧?”况云反问,小两口感情好得很,想到一事,他补充抖落冯炎。“其实阿炎还算半个又半个南人呢!” 柳韵致并不关心冯炎的身世,反倒问了一个令况云措手不及的问题:“那你夫人咧?” 可能是跟况云话说多了,竟不知不觉学起他的语气。 况云霎时涨红了脸:“我、我、我,我哪、还没……”舌头打结,说不利索了。 柳韵致三连问:“连青梅竹马定亲的都没有吗?” “没、没……” “可你不是说你二十三了么?正常男子这个年纪不是都成亲了吗?”韵致好奇,南朝男子一般二十大婚,太子哥哥就是这样,据说北朝男子会更早些,怎么到了况云身上就不对劲了? “二、二十三不定亲不行?我哪里不正常?” 忽然这时,听见贺金倾一声轻笑,他离众人也远,反倒靠冯炎近些,盘膝危坐,不知在笑什么。 不过到提醒了况云:“二十三没个家室怎么了?!殿下二六都还没定亲呢!殿下不定我不定,殿下先娶我才娶!” 况云此言是扯来贺金倾做挡箭牌,但却惊讶了公主们——她们以为贺金倾早纳妃了。 柳韵致对贺金倾比较惧怕,虽然深深好奇,却不敢再追问。 但柳韵音却出声了:“呵,估计是没人敢嫁他。” 北朝姑娘们怕嫁给人间修罗,新婚之夜就被他一剑斩首在蟠龙柱前。 况云闻言微有恼怒,正要反驳,贺金倾却站起身,唤众人上路。况云便赶紧羁押着三姐妹跟上,陆续送上马,解镣铐,他再带着柳韵致骑上自己的马。况云知马,一坐马背便心中感叹,三殿下真是一时一秒也不愿耽误啊,马匹刚刚掐着点歇息好,都不肯允它们多休养会…… 跑到玉京,它们的寿命应该也到头了。 众人往前赶路,又行了数天,最后赶在某天的落日前抵达玉京。 好恢弘的一座城。 柳韵心左望右眺,城墙都望不到边,进入城内,见得市集街道紧密,亭台楼阁巍峨,竟生出一种蝼蚁感,自身渺小。 行在路上,柳韵心仔细观察沿街房屋,砖瓦用料,窗阁雕刻,虽然大开大合,与南地建筑是两派风格,却细瞧并不输精致。 人人只道金陵好,却原来塞上早建了十倍金陵。 从来没人告知过真相,在南朝,书上的,太傅等人口中的玉京,就是北方荒芜之地,又冷又寒一座破城。 小时候她甚至以为玉京是一顶巨大的帐篷,随北人迁徙而拆卸移动。 入玉京时是黄昏,入城之后沿路都有贺金倾的人照应,助他们的三殿下以最快速度回到宫中。贺金倾自己也是急切切,长策马,他原本马在队伍中间的,一会儿就跑到最前面去,速度快得马尾巴都横直了。这横直的马尾就是毫笔一扫,划了墨迹,退了斜阳。 在白昼与黑夜交替那一霎那,贺金倾抵达宫门。 他双臂圈着柳韵致,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望向东北方向——这是北人的尊位,正殿和皇帝的寝殿都在这个方位。 玉京,我回来了,贺金倾在心中默默道。 守宫门的侍卫早望见人来,近前瞧清了三殿下,已经进去报了。不一会儿传回话来:“殿下,陛下有请。” “陛下怎么样了?病情可有好转?”贺金倾并不急着迈步。 “好了些。”回来传话的是熊公公,皇帝身边一个老内侍,答完做了个请的手势。 第17页 众人下马,弃械,随熊公公进宫。 贺金倾边走边看,身心并不放松警戒,面上却全是关切表情:l.k.d.j“父皇病好了就好,之前听说病了,我很是焦心。” 熊公公佝着腰,笑道:“陛下方才还说,三殿下记挂着朕,这么早就赶回来了。” “我早回一是关切父皇,二是给父皇带回一份礼物。” 熊公公闻言,余光扫过三位公主们,很暧昧地笑了笑。 玉京城辽阔,皇宫却不大,众人不一会就抵达寝殿门口。 贺金倾瞥了眼况云等人,一般属下旋即抱拳埋头,站定成等候姿势。而贺金倾则同公主们道:“你们先进去。” 三位公主们都有些怕,北地太冷了,柳韵致身上甚至起了鸡皮疙瘩。 她们没人想进去,但此时并不是她们愿意不愿意就能决定。 她们在贺金倾的注视下,一个接一个,迈入寝殿。 第10章 柳韵心没想到,从殿外望完全漆黑的寝殿,里面竟然有这么多人。 一张桌子围坐,桌上数十道酒食,只点幽幽一盏昏灯,照得室内浅弱黄光,若非是皇宫寝殿得见,简直就是寻常一大家子正吃晚饭。 围坐的皆是男子。 连后头立定服侍的,都是内侍,极少宫婢。 柳韵心最先眺见的上首男子,看样子五十出头,额面与眼角皆有皱纹,皮肤微黑,但五官却很柔媚,出众的骨相隐隐透露着年轻时是个美男子。 他应该就是北朝皇帝。 柳韵心再绕着扫了一圈,桌边其他男子都很年轻,从华贵的衣着和极肖皇帝的样貌推测,这些人应该都是皇子。 贺金倾同他们也长得像。 但却有不同,这满屋子的殿下一个赛一个的阴柔,贺金倾竟拥有着相较之下最光明的那张脸。 三姐妹按着南朝礼仪,走至入殿三分之一处停步,立定。 贺金倾反倒超越了她们,走到殿中一半的位置,双膝屈折跪倒,向皇帝行礼,诉说他听闻父亲病倒的担忧关切,和殷殷思念。 皇帝先道自己无事,龙体已经好了起来,继而赞赏贺金倾忠孝,道:“三儿,一起来喝酒吧,这几壶二十年酿不错,各有各的妙味。” “多谢父皇。” 皇帝其实目光早在三位公主身上打转,但此时才首次将话锋转来:“带回来了?” 贺金倾未依命站起,依旧跪地,见着皇帝极力板起,却藏不住嘴角笑意的脸,心中冷笑——老头子憋不住了,南下前是背着众人,偷摸给下的命令,这会带回,立刻就想光明正大起来。 贺金倾面上诚恳、惶恐:“儿臣紧记着父皇嘱托,得了三位公主,便急急赶回。” 皇帝颔首赞许,并未责怪贺金倾擅离北军。他再次邀请贺金倾,内侍们也搬来一张新椅子,置在桌边,皇帝下首隔着一人的位置。 贺金倾这才起身坐了。 皇帝已经完全不在意贺金倾了,径直打量三位公主,毫不掩饰目光。 他问她们:“你们觉得是朕好看,还是你父皇好看?” 柳韵心默道,北朝皇帝与我父皇龙章凤姿,各有各的不同。但若论好看,自然是我父皇好看。 正想着该如何作答,就听见柳韵音冷冷出声:“自然是我父皇好看。” 殿内沉默片刻。 呼吸都听不到。 皇帝首先笑开去:“哈哈,说得很好!”他问柳韵音,“你叫什么名字?” 不等柳韵音开口,皇帝伸出食指,摆了摆:“别说话,让朕猜猜,你是韵致吧?”他面上的表情很是得意,继而指向柳韵致:“你是韵音。” “而你——”皇帝再指柳韵心,“是韵心。” 三位公主皆未立即作答。 少顷,贺金倾向皇帝介绍,三人真正谁是谁。 皇帝笑了笑,“看来朕弄反了。”他的冠子束得极紧,一笑就会扯得鬓角微抬,仔细一看,好些白发。 皇帝这回将目光投向柳韵心,依旧含笑:“不过韵心朕不会弄错,因为小时候见过的。” 柳韵心闻言,飞快回忆,却全无印象。 突然,皇帝喊她:“鸪鸪。” 他连她的小名都知道。 柳韵心再看皇帝时,只觉那一张慈祥且不难看的老人脸,忽然僵假得可怕,越与皇帝的眼睛对视越觉得发冷,不仅起一身鸡皮疙瘩,还抑制不住打了个寒颤。 皇帝却仍旧笑,突然说了句连贺金倾都大吃一惊的话,“你最肖像你母亲。” 贺金倾忍不住用余光去瞥皇帝,顺其目光,来回两趟,反复确定皇帝说的是柳韵心。 皇帝身子往后仰了仰,原先是前倾的,现在背靠到椅上:“丫头们,朕给你们换个名字吧。”说着转半个身子,向着贺金倾的方向,“三儿,你觉得好吗?” 第18页 贺金倾旋即躬身,作揖启唇才刚做“好”的嘴型,隔着他的皇帝的年轻男子已经出了声,“父皇新得江山,天下一洗,那些城镇跟了父皇,都得改名,这几个丫头自然也要改了。” 贺金倾被噎住,但脸上一点儿被噎的表情都没有,甚是温和,点头道:“太子所言极是。” 原来年轻男子是太子。 太子双手举起面前酒杯,持向皇帝道:“儿臣提议,与诸位弟弟恭贺父皇一杯。” 江山美人,双喜临门。 皇帝却按下了太子的酒杯,“先不急。” 他要先给公主们改名字。 皇帝指着柳韵音道:“陈奴。” 再指柳韵致:“道奴。” 最后凝视柳韵心,一气呵成至此有了停顿,似乎先将名字在心里反复摩挲,而后才绵长脱口:“韵奴。” 三名一改,三位公主心中都燃起愤怒。 她们母后的名讳,是陈道韵。 陈奴、道奴、韵奴。 皇帝却根本不在意公主们的反应,很是得意洋洋:“韵奴啊,朕比你们那个撞柱父皇还是强些的吧?你说你母后当年若是跟了朕,她就待在朕的宫里,一不见兵、二不见雨,她要什么给什么,朕必对她百依百顺,绝不置气,她何至于提心吊胆,郁郁早亡。” 皇帝的神色语气,满满为南朝皇后的错误抉择痛心疾首。 柳韵心心想,才不要呢。 她觉着母后该选父皇。 听听北朝皇帝说得什么话,满满只不过是对自己的吹嘘。圈在宫里百依百顺,绝不置气,像对一只猫儿做出饲养许诺。北朝皇帝给她们起的名字也是一样,陈道韵奴,都为奴为婢了。 哪及她父皇,韵心韵音韵致,以为知己知音。 那才是对待爱人。 “呵,你可能第一天来,还不觉得,以后就懂了。”皇帝道,看来要将三位公主圈养起来,还指望这样能明白他的好和长处。 “来一起喝一杯吧。”皇帝发了声,并且手指触摸了青玉色的酒杯。终于到了共贺的时候,“大儿三儿,给她们也满上。” 皇帝命令太子和贺金倾去给三位公主斟酒。 不是有内侍么?柳韵心闻言四瞟,见内侍们正躬身倒退,渐渐隐于暗中。 太子提了壶,倒了两杯,左右各执了走向韵音韵致,贺金倾见状连忙提壶端杯,端向韵心。他慢了一步,还未走到时,太子已经走到柳韵音面前,递杯给她,她却伸手打翻了。 是颤抖的,犹豫的手,但抉择之下,还是打掉了酒杯。 皇帝身子前倾,一脸无辜望着柳韵音:“怎么不喝?朕不会给你们下毒的。” 还要好好养着呢。 太子身后的贺金倾见此变故,旋即将自己手中的酒杯递给太子,太子又将酒重递给柳韵音。 柳韵音想回皇帝,“不想喝你的酒”,却被皇帝含笑的凝视震慑得讲不出一个字。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押着她的手,去接了酒杯,喝了。 太子继而倒酒给柳韵致,小公主同样喝了。 皇帝在上首笑得开心:“好喝吧?这种酒最早是你们母后给朕酿的,朕喝到现在……” 好些年已只喝这一种酒。 贺金倾此时已转身在桌上重拿了自己的酒杯,给柳韵心倒了一杯。他与她四目凝视数秒,皆无表情,眼神交流。 而后,她接过他的酒杯,一饮而尽。 柳韵心刚刚喝完,就听见“哎呀”一声,循声望去,柳韵音痛苦倒地,表情狰狞,而后韵致也是一样倒地。 皇帝慌张得站起来,甚至踢倒了凳子:“怎么会这样?来人,快、快传御医!” 柳韵心忽然觉得腹内绞痛,比任何一次月事来临都巨痛十倍,她也撑不住倒地,感觉先是贺金倾扶住了她,而后皇帝也赶来蹲下:“韵奴、韵奴。” 皇帝喊道,柳韵心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隐隐约约听见皇帝的嘶喊:“是谁下的毒?是谁!” 柳韵心刚到玉京,就被一杯御酒给毒死了。 第11章 贺金倾扶着柳韵心,看她在自己怀中迅速断气,他一个波诡云谲不断翻滚的人,竟微有些发怔。 忽然忆起和她一起吃包子的时光,明明没隔几日。 但他到底是贺金倾,很快镇定心神,开始分析起时局,毒不是他下的,也不是皇帝老头子……不一定,老头子真真假假,擅长迷惑人。 也有可能是太子,在场每一位都有可能,不在场的也不能排除嫌疑…… 这么一想,贺金倾头大起来,毕竟端壶倒酒的可是自己。 竟成了借刀杀人的替罪羊,若查出真凶,定要将他千刀万剐。 想到这,贺金倾暗暗磨牙。 “父皇,是三皇弟端给本宫的酒,且我们兄弟里只有三皇弟未曾饮酒。” 第19页 听见太子指证他是凶手,贺金倾本能想要站起,但心内一念盘算,事态紧急,也许死去的柳韵心还能住他洗清嫌疑。 多年练就的本领,贺金倾盘算间神色不变。他紧紧搂着柳韵心,指掌间捏放,有意无意流露出眷念,嘴上回击太子,道:“太子哥哥,我们手足兄弟,无凭无据便这般摘责,未免也太令人心寒!你说在场只我未饮,所以推测我是凶手,那在我进殿之前,在场父皇喝了,你喝了,二皇兄三皇弟四皇弟都喝了,为何都未中毒,只单单陈奴道奴韵奴有事?我是不是可以推测,毒不在酒,而在壶,是有人听到父皇让斟酒的命令后,按动了机关。” 殿内众人听到这里,纷纷望向那一只冰心玉壶去。不等皇帝开口,已有内侍依着九五之尊的眼色,掀开内里,果然,壶内乾坤,分阴阳两面,阳面盛水,阴面中空,内里藏着毒药粉末。只需执壶柄时按动壶盖把头,便开启隔闸,阴阳融合,原本一壶无毒酒,成了黄泉路酿! 这一查可把内侍们吓坏了,原本是无口的闷葫芦,现在一个个全跪地求饶:“陛下饶命!奴等端上来时,壶不是这样的!” 是被人调了包,不关他们的事。 贺金倾继续道:“承蒙父皇厚爱钦点,历值过三年刑狱诉讼。”贺金倾做过刑部主事,“一桩案子,其一,真凶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往往会在动手前就谋划好借刀,最后的案发现场,十桩案子,九桩凶器必定最后不在真凶手上。方才的毒壶是我端的,最后执着它的也是我,但那正因为我不知情,单纯只是依从父皇的命令。而太子哥哥你,为何父皇话音刚落,就急急起身,且只举杯,遗落下壶?其二,真凶往往是第一个跳出来,指摘他人是凶手的人。” “你、你竟然影射本宫是凶手?”太子急了,竟伸出手直指贺金倾脑门,“污蔑当朝太子,你该当何罪!” “啪”的一巴掌,是皇帝抬手扇在贺金倾右脸上。 皇帝是戎马沙场的练家子,这一巴掌下去,贺金倾右脸即刻红了,嘴都有些歪,估计要肿十天半个月。 贺金倾本能捂住右脸,心内平静,其实揣测个八分,皇帝这一巴掌多半不是打他指证太子,而是打他“肖想”柳韵心。 毕竟他装得像嘛! 老头子十之有九心里已经清明了,但装装恋着柳韵心,更能证明自己不会下毒。 贺金倾眼眶里眼泪,却是说来必须来。 一双目委屈通红,满满都是难过,难过父皇的冤枉。他再深深凝视柳韵心一眼,左手才将她尸体放下。 仍不起身,只由蹲转跪,缓缓放下右手,将左脸面对皇帝:“父皇,儿臣可以性命起誓,若下此毒,短命短寿,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正准备跪拜,皇帝却已转过身去,又是一个巴掌,太子不及贺金倾体健,直接被扇倒在地。 “混账!”皇帝又痛骂太子。 看来他自认为有许多个混账儿子。 皇帝胸脯起伏了下,下令道:“宣皇后来。” 之前被贺金倾反将只是急,被皇帝扇只是懵的太子,突然就乱了方寸,竟爬半步抓住皇帝小腿,自己招了:“父皇,不关母后的事!她不知情!是儿臣自己做的主!” 皇帝根本不低头,冷冷道:“你母后同你说了什么?” “母后只说那个人的女儿要来,其它真的什么的也没说,她也没有指使儿臣,是儿臣自己替母后抱不平,自己下的毒。”太子泣道。 自打小起,陈道韵这个名字就是笼罩在他和母后头上的一朵乌云。明明她在数万里远,明明拥有这个名字的女人已经死了!听说贺金倾正把陈道韵的女儿带回来,是皇帝的命令,皇后气疯了,直道“乌云还连着小乌云,没完没了,她这一世彻底不值”,太子连着听皇后泪泣数日,见她伤心、怄气,愤怒,砸东西,湿帕子,见她胸口疼的毛病时隔三年再犯,他只觉一股火蹿上了脑门,身体里全是怒气,便想毒死这三朵小乌云。 这会有些清醒了,才惊觉自己似乎没有帮到母后,反而拖累了她,既愧且怕。 贺金倾在一旁看着,虽然面色凝重,但心里已经在轻笑了:若非位置对立,他其实还挺欣赏皇后的,能干,能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果断,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可惜,皇后就是三点不好,一是死心眼痴于皇帝这个变.态老头子,二,脾气太差,像团柴火,一点点星苗就噼里啪啦,不仅藏不住情绪,还爱把情绪传染给他人。其三,她又偏偏溺爱自个的儿子,打小就护着他为他出谋划策,据贺金倾所知,之前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内应,虽是太子派遣,但人是皇后挑的,遣派的时间和手段,皇后都过过目。 第20页 皇后这习惯呐,好坏半参,虽替儿子挣来储君之位,却也养出个为母命是从的废物,没点城府,母后一倾诉就能被怂恿,父皇一审讯就能全招。 贺金倾心头得意,突然觉得柳韵心她们被毒死也是件好事,扫除皇后一党的机会已经来临。 皇后迟迟不至。 皇帝深吸口气,下令道:“金倾,去请皇后来。” 君臣在先,父子在后,已不呼他们大儿三儿。 皇后也不再是他们的嫡母母后,仅仅只是“皇后”而已。 “喏,儿臣遵命。”贺金倾埋头道,随后以把握好的速度迈出殿外,况云冯炎他们还在殿外候着,贺金倾与他们对望一眼,忽见他们神色大变,惊叫道:“殿下小心!” 贺金倾疑惑一秒,才察觉出不对劲来自头顶上方,他刚抬头,就见夜空闪电,耀耀白光,混着一道惊雷打下,劈在他天灵盖上。 一道不够,又下来三地道,上天若真有雷公,竟不带换位置的? 又是雷。 他又死于雷。 被雷劈死了。 贺金倾死前满腹不解,真不是他下的毒啊,怎么就短命短寿了呢?疑惑还未解清,就失去了意识。 白光一闪。 贺金倾执杯面对柳韵心,四目对视。而柳韵心旁边站着柳韵致,韵致再那边是柳韵音。 柳韵音对着太子。 他娘的!他再次回到从前! 贺金倾心里骂了句脏话,心头灵光频频,方才的疑惑接上了,解开了——自己的死是不是同柳韵心有关? 每回她一死,他就跟着死了,而且一回比一回跟得迅速,仿佛小鬼跟着阎王跑。 以贺金倾的个性,自然是不能十成十肯定,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可千千万万不能再叫柳韵心死了! 第12章 贺金倾本能把手上杯子往怀里缩,满满的酒被带得摇晃,差点泼洒。贺金倾却顾不得这些小细节,再次向左望去,太子刚好侧身,变换角度,终于看清太子手里的杯子是空的! 所以贺金倾重生之时,柳韵音已经喝下了毒酒了?! 太子开始给柳韵致倒酒,时间紧迫,贺金倾心生新计,将杯往柳韵心方向送,看起来是递给她,实则腕部加注了力道,待会柳韵心一碰到,酒杯就会侧翻,仿佛被她打泼一般。 借此拖延时间。 贺金倾执着酒杯,触及柳韵心指尖,她却不似上世平静接过,而是扬眉冷面,一抬手打翻了酒杯。 与他不谋而合。 贺金倾心跳:难道她也在不断重生? 绿玉酒杯落地,哐当脆声,像极了宴会上的筑音单听,碎片溅起带着酒滴,又仿佛下雨时池塘里乱跳的小青蛙。 太子循声望来,手上握着倒满的酒,柳韵致柳韵音亦往这边瞟,连后方坐着的皇帝也伸了脖子,眯起眼睛。 所有人都注视着贺金倾和柳韵心。 时间忽然被停滞。 “哎呀!”柳韵音再次毒性发作,痛苦倒地。 皇帝再一次带倒凳子站起来:“怎么会这样?来人,快、快传御医!” 皇帝跑过来,蹲下来:“陈奴、陈奴。”他在嘶喊,“是谁下的毒?是谁!” 贺金倾心里嘀咕,以为老头子三人中偏爱韵心,所以最为急迫愤怒,却原来换了个名字,依旧是一样表现,没什么偏爱之分。 “父皇,是三皇弟端给本宫的酒,且我们兄弟里只有三皇帝未曾饮酒。” 太子的话术也是一样的。 贺金倾闻言转身:“太子哥哥,我们手足兄弟……”他亦再来一遍,只不过两世思考,这回驳斥得更具条理,更言简意赅。 直击真相。 上一世神色语气恸然铿锵,却终究是有些过,这一世稍作调整,显得更自然,就更令人信服。 但老头子那一巴掌依然不能免的,且力道更重,贺金倾闻到口中血腥,悄悄以舌试探,牙都松了。 皇帝扇太子的力道同样比上一世重,太子的牙直接碎了出来。 皇帝道:“宣皇后。” 比上世少了一个字,但仍吓到太子,将实情尽招。 贺金倾心想,下一步是不是皇后久宣不至,差他去请,却听见皇帝突然问柳韵心:“方才你为何要打翻玉杯?” 这是上一世没有的。 其实他也想问问她。 皇帝自从站起来后,就渐渐远离了柳韵音的尸体,反倒是韵心韵致两姐妹跑过去搂着,都在哭。柳韵心听见皇帝发问,抬头昂首,冷声道:“因为我不想喝你的酒。” 皇帝表情玩味:“朕还以为你是知道酒里有毒呢。” “呵,我妹妹同样泼了一杯酒,为何依然惨死在你儿子手上?!” 这么一说,皇帝眼神旋即黯淡,左右环视,又急急躁躁走了两步:“皇后呢?怎么还不来?” 第21页 皇帝命令道:“金倾,去请皇后来。” 贺金倾心道死都不去,去了出殿门就是个死:“父皇,儿臣去恐有不便。” 皇帝负手,蹙眉:“你有什么不便?”语气很是不悦。 虽说之后给了贺金倾一个白眼,但没有再继续勉强他, “炉倾,你去。” 改命二皇子贺倾炉去请皇后。 这贺炉倾,虽全程在家宴上,却全无存在感。皇帝下了命令,众人还发觉二皇子至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这会他才上前,恭敬道::“喏、喏,儿、儿臣遵、遵旨旨。” 贺炉倾是个结巴。 他与贺金倾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辰。 当年刘良人与淑妃前后差着一个月得孕,皇帝当时正迷着锻造,以为刘良人会先生产,便说若是麟儿,就取名“炉倾”,淑妃的麟儿叫“金倾”,因为炉倒金出,金随炉来。哪知淑妃娘娘早产,皇子先来,刘良人的儿子反倒成了老三,皇帝便将二子名字掉换,贺金倾成了贺金倾。 而贺炉倾因为早产,先天不足,落下口吃疾症。 不过脑子没毛病,皇帝曾说过,二皇子嘴上的不足,都补到心眼里去了。 于是,贺金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二哥出殿,竖起耳朵听,雷呢? 雷没响。 也没劈。 反倒是皇后被顺顺利利地请来了。 这位二哥做过的歹毒事可不比他少,怎么老天只报应他一个人?贺金倾心道不公。 皇后是盛装入殿的,翟衣中带,圭佩绶带,一样不错不少,不斜不歪,连凤冠正中那只珠,都正对眉心。 皇帝瞧着她背直肩削的身影,有些痴了,这一套礼服是她册封那日穿的,二十五年了,头回拿出来穿。 一眼望去,还是美的。 但经不住细看,皇后圆脸大眼,年轻时是端庄大气,惊艳美人,现如今老了,大眼就容易眼皮下垂,脸上的皮肤也松弛了,显得胖肿。 皇帝注意到皇后来前绞过面,抹额崩得极紧,不仅光洁且没有一丝碎发,她似乎到了强迫的地步,连侧边和脑后的碎发,也用头油梳得粘起来。 愈是讲究,皇帝就愈是注意到,皇后许多头发只长一点点小根,她脱发严重。 想当年她的秀发是多么浓密顺滑,大婚那夜在寝殿,他的手穿过她的秀发,虽然不是两人第一回 缠.绵,他却依旧迷恋。 那时他喜欢她,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陈道韵。 皇后走到皇帝面前站定,向他行礼。 皇帝收回神思,斥道:“你教出的好儿子,竟敢在朕面前下毒!” 他这么一吼,太子肩膀就是一抖,望向皇后的方向,张口本能想唤“母后”,却怕喊了反而会给皇后带来麻烦,生生忍住,但也不敢再同皇帝申辩,自个跪地缩成一团。 “陛下,臣妾已经听说了一切,太子有错,御前行凶,理当责罚,但陛下于家宴上逾矩接见敌国罪女,让堂堂一国太子去给女奴端酒,就当真做得对吗?如果陛下不差太子敬酒,太子何以有机会下手?如——” “梓潼的意思,太子下毒,是朕的错?”皇帝打断道。 “一事归一事,太子有错,陛下亦有错。国君行为荒诞,将会令天下人失去信任,南国眼睁睁的例子就在眼前,陛下是一点也不往心里去么?陛下!”皇后眼眶微红,“您有没有想过,您是她们杀父灭国的仇人,纵然收纳,她们也不会心悦诚服,反倒是陛下,只要同她们在一起,就有危险。” 皇后说到这时,眼光扫向柳氏姐妹三人,很明显带着气,但柳韵心同她对视,却不像同皇帝对视那样害怕——因为皇后的眼睛,可以一眼望到底。 皇后道:“太子担忧陛下安危,所以抢着替父除害。” “呵呵,照皇后这么说,朕还要感谢太子了?” “不。”皇后伸脖,“太子有错,理应重罚,但陛下亦有错。还有三皇子,擅离职守,进献罪女,蛊惑陛下,罪当斩!” 贺金倾心头冷笑,自打他第一回 挣得功勋起,皇后就开始找他的麻烦,错不管怎么绕,最后都归咎到他头上。 这是第九十八次了。 贺金倾旋即跪下,叩首道:“儿臣惶恐,绝无蛊惑陛下之心。” 皇帝也晓得皇后的私心,九十八次了,爷俩都记性好。 皇帝看了眼贺金倾,并没让他起来,而后缓缓抬头,与皇后对视:“是朕让三儿把她们带回来的。” 他恋慕陈道韵,继而喜爱她的女儿,他并不觉得这是不能公开的事,相反,倘若陈道韵死而复生与他在一起,不要等一天,他立马昭告,要让全天下都知道。 这是皇帝自认求不得的幸福。 第22页 “陛下觉得合适吗?带回宫中?”皇后既郁且怒,说话也直戳戳起来,“陛下要临幸她们吗?” 皇帝心想有何不可,他是天下最强的男人,自然可以临幸任何他看得上的女人。 “呵,莫说她们愿不愿意?若是您心中那个她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她又该如何称呼临幸了她女儿的陛下?” 皇帝皱眉:“你说话真难听。” “忠言逆耳。臣妾更难听的话还在后头。”皇后突然摘下凤冠,双手捧起,跪于地上。她的宫婢随之奉上一只宝盒,皇帝见状眉头深深锁起,皇后这趟来还带着封印。 隐隐猜到她要做什么。 果然,皇后捧冠道:“臣妾愿意以后位,换柳韵心、柳韵致永不入宫!” 皇后说完,抬眼去看皇帝,双目已经晶莹全湿。虽然皇帝是退而求其次,但她不相信眼前这个男人会对她全无感情。二十五年结发夫妻,助他从贱奴之子到九五尊极,登基之后愿意为他散掉庞大功劳的母家,为他养育儿女,打理后宫,这世上再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女人。 他不会为了两个小丫头片子废后的。 且文武百官在那,若真废黜,明日早朝他下都下不来、 皇帝面无表情,开口反问:“两小丫头已无亲无故,不入宫难道流落街头?” “臣妾以为,是谁把她们带来玉京,就该由谁宫外安置。”皇后自信满满答道。 反正不能入后宫。 可以去祸害贺金倾,他是她们灭国亡亲的仇人,一刀捅死他最好。 皇帝闻言,已食指指节摩挲下巴,颔首道:“梓潼所言在理,那就照梓潼意思办吧!道奴韵奴暂寄三儿府中,后宫封印暂由淑妃接管,等朕册立皇后再议。”说完伸手接过凤冠,又命内侍收走凤印。 皇后错愕。 太子更是急得上来抱皇帝大腿:“父皇,父皇不要把我母后打入冷宫。” 皇帝低头呵呵笑:“朕几时说要入冷宫了?朕只是把她降为昭仪而已。” 贺金倾此时仍跪地未起,这个时候低调是最好的。他的目光盯着地上的酒,这用南女的方子酿出来的酒,的确上乘,都洒在地上这么久了,依然能闻着香气,还有点点残余,像殿外的星光。 …… 翌日,大臣们在晨雾中上朝,甚至当中有些家住得远起得早的,还带着困意,紧接着听到消息,直接吓清醒了: 宫中闹了一夜,死了一位南朝公主,皇帝给厚葬了。皇后自请废黜,中宫易主。太子御前行凶,无忠君爱父之念,责杖二十,禁于东宫令其反躬自省,责令二皇子监督看管。皇帝还告诫,若是太子再犯,就废黜掉他的储君之位。 大臣们都懵懵的,皇帝还未来,大家在殿内议论纷纷,像烧开的锅。有人疑惑:“嗞,不是说三殿下昨晚回京了么?他人呢,怎么没来上朝?” “唉,不是说了嘛!今天他去安置那俩公主去啦!” 贺金倾“羁押”二位公主回到他的家中。 三皇子的宅子在城南,离皇宫不算近,马车刚到,柳韵心和柳韵致还在下车,门僮就已经打开了宅门。柳韵心随之往里瞟,竟一眼能望到头,感觉不大,待进门后,确定是真不大——连个三进三出都没有,一进门,四方围着三面七间屋。 除了接待来客的正厅稍微开阔,其它都显得逼仄,据况云介绍,左首是贺金倾的寝屋和书房,还有间是况云住的。 柳韵致不禁多嘴:“你怎么也住这里?” “我怎么不能住?”况云觉得柳韵致问得奇怪,他一无亲故二无家室,跟着殿下住平时议事办事都方便,“阿炎没成亲之前也住这里呢!” 况云说到这还笑了笑,以前室内是两张床,冯炎搬出去后他将两床拼到一起,晚上睡觉四仰八叉甚至打横都可以,真是舒坦。 况云一指右手侧第一间房:“喏,这间给你们腾出来了。” 原先是柴房,贺金倾命提前收拾,给公主们住。况云本来打算挪走柴后,直接在地上铺两褥子了事,结果一起收拾的冯炎却说不妥,去买了床和被褥,又购柜屉,还在室内一隅安置了妆台。 况云叉手看冯炎忙,阿炎就是能干。 “那另外两间是做什么呢?” 况云闻言不可置信盯着柳韵致,这还用问吗? 一间厨房一间茅厕! “怎么你家全放的是兵器?” 忽然又闻女声,这回不是柳韵致,而是柳韵心,问的也不是况云,而是贺金倾。 她还未进门就瞧见了,中间院子里插的全是刀戟,墙上挂着也是,书房那屋没关窗,瞧进去兵器和书籍一半一半。 贺金倾听她一问,便决定待会把兵器都收起来,免得她摸把刀摸把剑要捅他呢?口中却反问: 第23页 “那你觉得我家里应该放什么?” 况云闻言附和:“就是!英豪男儿理当舞刀弄剑,不放兵器——难不成我们殿下放个王妃在家里?” 第13章 说完发现贺金倾已转了身,朝自己卧房走去,他关门的动作不算慢。 况云挑挑眼,领着柳韵心柳韵致去入住了。从前的娇娇公主,百人服侍,如今寄居陋室,今后所有事都须亲力亲为。 柳韵心以为进去之后需要她俩自己整理,却发现室内虽然俭朴,但必要的物拾却一样不差,一件不少。 她坐在妆台前,发现台上备着梳子和木簪;拉开抽屉,里头有换洗单衣;如今处夏,床上特意挂了帐子,窗前系着驱蚊香包。 听说都是那个冯炎准备的,他倒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床也铺得整整齐齐,不需要姐妹俩做任何事,她们由南至北,也没有携带东西,一时间空了双手,无事可做。 况云左右张望了望,道:“要不……你们先歇息会,待会到了饭点我来叫。” “好。”柳韵致抢先答应了。 况云点了点头,出去了,听着动静,是他反锁了门——还是防备她们的。 待况云走远,室内只有梳妆台一张椅子,柳韵致便直接坐在床上,同柳韵心道:“大姐姐,我在想二姐姐,又想到了父皇。” 她瞧着他们死,感觉自己似乎麻木了,但一旦无事,就开始难过起来。 外头是晴天,心里是雨。 而且最早玉阳宫中,父皇让她们自尽,那时她是不怕死的,现在却越来越怕死,甚至想起父皇和姐姐的死就后怕。一回忆心里就是一虚。 柳韵心挨着柳韵致,在床沿坐下,右手慢慢揽过妹妹的背:“别多想,还有我在呢。” 柳韵致便将头靠在姐姐肩上,获得片刻宁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柳韵心低头一瞧,妹妹已经睡着了。 她便轻轻松了手,将妹妹放到床.上,柳韵致一直没有醒。 她扭了扭已经酸麻的胳膊和肩膀,也上了.床,躺在韵致左侧。玉京的夏日微凉,冯炎备了一床薄被,盖起来刚刚好。还有他准备的褥子,这几个月都没躺过如此软柔的褥子,整个人舒舒服服陷进去。 柳韵心原本是望着柳韵致的,竟自己也睡着了。 她自己还不知道。 直到哐哐哐的敲门声把她吵醒。 柳韵心猛地从床上坐起,韵致也醒了,但仍困,睁眼闭眼几次,才挣扎着问:“什么时辰了?” 况云已经破门而入了,后头跟着贺金倾。 柳韵心对上贺金倾猛然回头,愤怒的一双眼,立刻明白了——她和妹妹太久没动静,被误会自尽了。 他多半是担心她死了,皇帝会迁怒于他。 “你们怎么敲门都不应啊?”况云问道。 柳韵致方才一见贺金倾怒目,就吓得躲到柳韵心背后,这会况云问话,才敢探出脑袋:“我们睡沉了。” “还好还好,还怕你们怎么了呢!”况云吁口气,侧身同贺金倾道,“殿下,没事了,阿炎办事还是牢靠的。” 他这么一说,柳氏姐妹才发现窗外还站着冯炎。 他也来三皇子府了。 冯炎是过来做饭的,贺金倾和况云都没下过厨,贺金倾又不信任其他人做的饭,一直只让冯炎下厨——哪怕他娶了亲搬出去了,只要无事,仍日日来做一日三餐。若有事,就多备点烙饼,贺金倾和况云不讲究,能将就一餐。 这惯例后来柳韵心生过疑问,也问了贺金倾:不相信其他人做的饭?怎么廖远的包子就敢吃? 贺金倾说包子是包子,饭是饭,问况云,况云说殿下说得是。 且不提往后,只说今日,冯炎过来,也不消问,昨夜宫里大变,一般遇着这样的情况,三殿下都会胃口不佳,不进油荤,只吃一碗素面。 冯炎到了厨房,添柴烧锅,想起一事,唤况云道:“你可以去叫她们了。” 算着时间刚刚好,不然再迟面就齁干了。 况云去叩门,不反应,久叩无应,于是三殿下府才闹出这么一桩大动静。贺金倾甚至训斥了冯炎,说他办事不够缜密,在厢房内留了锐器。 其实冯炎布置时特意留心,未有任何锋利之物,连簪子都是木的,抹过簪头,圆滑钝笨,她们没法自尽的。但贺金倾训斥,冯炎却未辩驳,默默认了。 直到此时,还是况云开口,替他挣回清白。 嘘惊一场,况云免不了叨叨一顿,众人就在况云的叽里呱啦中去吃饭了。 桌在中央院子你,六张凳子摆着,包括府里的小门僮——到这会柳韵心才发现小男孩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桌子上的面已经全齁干了。 第24页 况云用筷子夹起面,一脸这怎么吃的愁苦。 冯炎还未落座,直接走到贺金倾身后,要拿三殿下的面碗:“殿下我再去给您下一碗。” 况云刚想说“唉给我也下一碗”,却听见贺金倾淡淡道:“不用。” 那好吧,他也不用。 但面到底吃得干,粘,汤都浸进去了,一点嚼劲都没有,况云觉着可能要过个五六十年,自己牙都掉光后,才适合吃这种面,便抱怨道:“以后也别老是汤面,做回炒面试试。” 至少不会泡涨。 “太油了。”贺金倾道,“包子才适合吃油的,面不适合。” 人间修罗拉家常。 他话音落地,过了两筷子面的功夫,柳韵心忽然道:“面也适合啊。” 她本来不想多嘴的,但奈何她极爱吃炒面,大抵相当于包子之于贺金倾,实在是容不得他人有误解,忍不住开口。 贺金倾闻言搁筷,用表情道:那你说说? 柳韵心瞥他一眼,也搁了筷,扭头问冯炎:“若是炒面,你如何做法?” 冯炎与她直视,静了会,答道:“先煮后炒。” 柳韵心听完悠悠一笑,摆摆手:“你要把面先蒸,浇上热水,再炒,就去油入味了。” 冯炎默不作声,似乎在脑内思考合理性,反倒是况云插.嘴出声:“你们南人做吃的都这么麻烦?好不好吃啊?” 过程繁琐,万一不好吃就亏了。 “呵。”贺金倾忽然笑道,“好不好吃,试试便知道了。” 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竟是让柳韵心下厨炒面。 柳韵心一下就怯了,她只是讲究的多,前半生没入过后厨。 但众人已经往后厨走了,仿佛推着她,三皇子府又笑,不一会就硬着头皮进去了。 灶下连火都没有,得自己生,柳韵心想起之前观察冯炎生火,模仿着生了,虽然动作生疏,还会柴烟呛到咳嗽,但好在没有出大糗。接着便是烧水,水在缸里,她拿着勺去舀,一勺刚举起就洒不少,就在这事,冯炎按住舀勺道:“我来吧。” 柳韵心得了救星,感激望向冯炎。 冯炎却已转身放了舀勺,直接用小桶舀了一桶清水,倒入锅中——若似柳韵心般一勺一勺运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水沸面熟。 柳韵心见着冯炎动作麻利,三两下煮好了面,又将面条摊开放入蒸笼。她之前说得头头是道,指导热水浇,却从未想过蒸笼构造,直到见冯炎在蒸笼下架了个小盆,接住水,才默默反省:是了,还有这一步! 一日两回,柳韵心感慨冯炎心细。 炒面很快做好,众人尝了,皆道好吃,连小哑巴门僮都竖起了大拇指。 竖给冯炎,又竖给柳韵心。 贺金倾自己明明一碗都吃光了,连碗底碎的那一两根都挑干净了,嘴上却道:“不及包子。” 那是,柳韵心心道。 吃完后,柳韵心以为收拾碗筷也是冯炎的活,却发现贺金倾竟也动手收拾。 甚至惊讶。 几个大男人在忙活,柳韵心和柳韵致对视一眼,见了鬼了,竟生出一份不能吃白饭的愧疚。 她俩也帮着收拾,把碗筷端进厨房,更是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三殿下正挽着袖子,洗盆里那些先端进来的碗。 洗完了况云擦干,冯炎摆放,一面将碗叠于柜中,一面道:“殿下,我想告一年假。” “哇,你有什么大事啊?开口就告一年?”况云立刻叫起来,“远游?” 冯炎原本面对碗柜,旋即转过身来:“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解释道,“我是想平日里除了三餐,别的时候就不来了。三餐做了就走,不在这里吃了。” 数秒沉默。 况云发问:“你投靠别人了?” “你说什么浑话!”冯炎急了。 “那你怎么突然这样。” “我家……”冯炎是个寡笑的人,讲到这里似乎是第一回 旋起笑意,“倩娘有孕了。” 况云一听跳起来,跑过去搭住冯炎的背:“厉害啊,阿炎!”他可是成亲第二日就南下了呢! 贺金倾却不似况云即刻露出喜色,似乎迟疑了片刻,才朝冯炎笑道:“阿炎,恭喜你。” 第14章 收拾完厨房后,冯炎果然匆匆离去,几乎脚不沾地。 柳韵心本欲唤韵致同回房内,却见妹妹被况云缠住,正在院中说话,便自个先回。她走到房门口,听见身后贺金倾的声音:“方才以为你要寻死。” 柳韵心闻言转过身来,笑道:“江中就说了,我想好好活着。” 她刚好靠在门框上,腰肢细软,身段窈窕,这么一靠一笑,像一支柳。 而她的发丝勾在耳后,又像柳梢。 轻轻在贺金倾眼前一撩一掠,他心神顿震,没想到这个人这么媚。 第25页 贺金倾镇定心神,缓缓前迈一步:“我最近做了一个梦……” 柳韵心可不关心他的梦,低下头去开小差。 “……梦里都是你。”贺金倾边说边注视柳韵心,见她抬起头来,不由微笑紧盯着她,“你在梦里死了好多回,第一回 被我一剑斩首,第二回淹死在江中……第三回,喝毒酒死的不仅有你妹妹,还有你。” 柳韵心脸上的表情却似在听天方夜谭,毫无同感共情。她甚至抽了下眉毛,嘲笑他的荒诞,“殿下是有多想杀我?梦里都要砍我的脑袋。” “梦是反的。”贺金倾笑道。 出了梦谁敢砍柳韵心的脑袋,先劈了他。 “不过这梦实在假得不行,殿下不是在江里把我救起来了么?毒酒我也没喝啊。” “是啊,你为何要打翻玉杯,不喝毒酒呢?” “这一问题,我已经向陛下答过了。” “可是我没听到,能否劳烦柳姑娘,再为我解答一遍呢?” 贺金倾穷追答案,柳韵心却将话题带过,“多思伤脾啊,殿下!脾虚了就容易胡思乱想,多吃点糯米糖藕吧!” 贺金倾张嘴刚想说“我不喜甜”,柳韵心已经进屋关门了。 他站在走廊上,有些空。 阳光从柱与柱的缝隙间斜钻进走廊地上。 而不远处正同柳韵致说话的况云,无意瞥向这边,再将头扭回去——不对劲,再瞥过来。 从来行端坐直的殿下,怎么靠着柱子了?况云不知贺金倾这是受了韵心影响,不知不觉效仿同样动作,与她相对。况云只知,殿下吊儿郎当,站没站相的样子,还挺风流倜傥! * 是夜。 冯炎晚上来下厨,做的依旧是汤面,玉京本地人似乎不爱食米饭。冯炎将面条丸子与菜混在一起,男人们都大呼好吃,柳韵心和柳韵致却吃不惯。 尤其是柳韵心,只抿了几口,到了夜里就饿醒了。 闭上眼试图再入睡,但心思太多,一闭眼眼前黑了,仿佛也入了深渊,全是恐惧。在床.上辗转两个来回,不得好转,反引得身旁的韵致在睡梦中转身。 柳韵心怕吵醒妹妹,索性起身,走到窗前——想去望望月亮,判断是几更天了。 月亮好断,刚过一更。 月亮底下的人却望不穿。 贺金倾竟在月光底下射箭,一支接着一支,不断从箭筒抽.出。因为白日的虚惊一场,门没有再锁,柳韵心轻轻推门出去,贺金倾是在自己屋门口射箭的,靶偏向柳韵心方向,她刚走近,就听着“啾”的一声,不是风带着箭,而是箭生出风,扎得靶杆晃荡。 柳韵心绕到靶前面去,见着红心上已经插了三支箭了。她踮了脚去摘箭,第一下拔.不出,咬牙再拔,才取出来。 柳韵心走到贺金倾面前交还羽箭,离得近了瞧得清了,天上的月光不偏不倚全投在贺金倾脚下,将他通体照得一清二楚。如此的巧,仿佛天上仙人拿着玉镜特意折射,太虚境那点冷冷清清,尽数泼洒。 贺金倾原本穿着黑袍,但身体发了汗,遂褪了上半身系在腰间,柳韵心发现他面皮白,身上却是黢的糙的,好多疤痕,一条条长长短短。贺金倾也低头打量柳韵心,见她薄薄只着里衣,从他的角度望去,脖颈下透着光。 不过月亮不眷顾她,到底朦朦胧胧。 贺金倾移开视线,瞥向别处:“怎么,这么晚过来是想学射箭吗?” 忽然想起没有接箭,补救着接过来。 “不然呢,我还有别的兵器可挑?”柳韵心笑望四周,仅几个时辰功夫,贺金倾就悄无声息把满院的兵器全收走了。 “我作师父严厉得很,学拉弓就得三年,以后夜夜点卯,雨雪不得间断。” “呵——你真有收过徒弟?” 贺金倾回过头来:“阿云阿炎的功夫都是我教的。” 柳韵心脑袋一扬一歪:“那好,我学!”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说着说着就要挽起袖子。 贺金倾用弓敲了敲她的腿,示意她站好。他示范着做了一套拉弓射箭的动作:“先做一百个。”话没说完人已转发,好像要把柳韵心丢在院中,自己离开。 柳韵心急忙问他:“唉,你去哪?” 贺金倾回头瞥她一眼,很明显这是个白眼:“换张弓。” 他手里这张弓有二十石,太重她拿不动。 贺金倾回屋取了张轻的,递给正不断对着空气拉弓放箭的柳韵心:“换这把试试。” 柳韵心接在手里,第一回 握弓没想到这么沉,整个人下坠。贺金倾怕摔坏,先扶的弓后扶的人。 一只手托着弓,一只手托着她的臂。 贺金倾心道:看来最轻的也吃力,家里没有适合她的了。 第26页 贺金倾便有点不想教了。 忽然,他瞧见柳韵心左手指尖掠过弓弦,似乎要拉,急忙喊道:“不可以放空弦!” 因为激动而声音洪亮,其实把况云吵醒了,但况云爬起来隔着窗偷窥了一眼,就又睡了。 柳韵心亦察觉贺金倾的激动,他难道也如爱惜剑般爱惜弓? 正想着,贺金倾左手缓缓覆上她的左手,现在两只手都覆住她。 “弓是有灵性的勇士……”他抓着她的手,一起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他满怀期待等一支箭,如果等来的是欺骗的空弦,会挫败他的锐气。” 贺金倾想让她握得稳些,覆着的指往前几厘,她自己又想多触及弓,指往后仰,渐渐地,覆着托着,变成了十指相扣。 箭在弦上,射.出。 好了是中了靶心,从这望箭靶的位置,有些黑,看不清。 贺金倾已经攥着她的手放下弓。 “再来一遍。”他说着,引导她取箭,张弓。 柳韵心忍不住问道:“你总在晚上练射箭吗?白天是不是看得清楚些?” 贺金倾沉默不答,白天雕虫可见,毫无意义。他是没有过多天赋的北朝第一神箭手,后头有好些神射日日都想追赶上来,夺走这个头衔。 他如果只练白日里百步穿杨,就会落后,必须要比追兵更加刻苦,白天晚上都练。 张弓,这次他教她:“一开始射,你可以试着眯起一只眼睛,瞄准红心。” 说完,带她松开弦,射出第二支箭头。 夜里的院落很静,柳韵心听得轻轻一响,模模糊糊第一支箭被第二支箭打掉。 靶心很窄,只容得下一个后来的勇士。 “你自己再试一次。”这回他让她自己拿箭。 柳韵心取出一支,安于弦上,贺金倾观察着,伸手教她调整位置。 待一箭射.出,犹在空中飞行,柳韵心问身后人:“你的府邸不像皇子府。”在南朝,如果皇子住这样的地方是天子失仪,绝对不允,“你父皇允许你这样吗?” 这一箭仍是正中,又将第二箭挤落。 贺金倾压着她的手放下弓:“以前没发现,你话这么多。” 柳韵心刚想说话,贺金倾忽然拽着她的手将弓抬起,朝向天上,利落取箭射.出,接着选择半个身位,一次取两支箭再射,三箭是烟花朝天,人是贴身贴面的舞,却比舞更惊心动魄。 柳韵心不明就里,待听到三声惨叫,瞅见三只惨死的麻雀,仍要缓一缓,才反应过来——贺金倾是误以为屋顶埋伏着人。 明白了后旋即去瞧贺金倾,却对上他极是愤怒的一双眼,声音也凶凶的:“瞧见了么?我的府邸若不小点,一天根本忙不过来。” 不懂贺金倾为何把怨气撒到自己身后,柳韵心生惧意,后退半步,弓也放下了。 贺金倾仍旧盯着她,半晌,拾弓离去。 背对她时他偷偷用手按了下胸口,刚才自己的心砰砰跳,可能是射麻雀太紧张了,情绪也因此失控。 今夜弓和箭的聚会,就此散场。不久以后,仙人也把镜子收起来,拉开了光的帘。 柳韵心回屋后又睡了会,起床天已经亮了,她在妆台前梳妆,韵致趴在窗前瞧了一会儿,继而招手:“大姐姐,你快来,快来瞧!” “怎么了?”柳韵心放下手中木簪,与韵致一道趴在窗前,见着外头况云急得“鸡飞狗跳”,一双手又摆又摇,“殿下,殿下您不能这样!” 哑门僮亦比比划划,一脸焦忧。而贺金倾半个身子背对着她们,手里似正捏着什么,瞧不清。 两姐妹出门瞧全了问了才知道,贺金倾说牙松了两天,甚是碍事,他等不及掉了,找了根细绳,一端系住松牙,一端捏在手里,要自己拔牙。 “你们快劝劝殿下吧!”况云让柳氏姐妹帮忙说服,“拔不得的!去年王侍郎就因为拔牙中风,七天就死了。” “他那是拿棒槌打的,断了根!”贺金倾因为嘴里有绳,说话含含糊糊。他的法子比王侍郎的安全,绳能将整颗牙带出。 “哎呀!”况云此刻俨然操心的老母亲,“殿下您这牙究竟是怎么松的啊?据说东门有个瞎子算命,不仅能占卦问卜,还能修肢补牙,只要把断牙的原委写在黄纸上,混着牛粪烧了,再加点童子尿喝下去睡一觉,第二天起来牙就好生生重长起来了,要不我们试试?” 据说有人腿摔断了也是这么接起来的。 贺金倾听得想把待会拔完出的一口血全喷况云脸上:“你说的那是江湖骗子!” 他骂道,心里哼哼等他能出门了,头一遭就把东门底下装神弄鬼的清个干净。 第15章 “不是啊!”况云喋喋继续,“我觉得瞎子的法子有一定道理。知因解果,只要知道了殿下您为什么牙松,就有得医。” 第27页 若是虫的就抓虫,若是生智就用智的法子治,不对么? 柳韵心在旁默道,他那颗牙是皇帝扇的,怎么可能说出原因。 而贺金倾已耐不得烦,捏着绳的两指用力,硬生生将一颗红牙拔出。 没有出声,没有喊疼,甚至咧嘴都没有,还能含糊声音下命令:“拿止血药和布条来。” 况云手抖着地给他,贺金倾囫囵把药塞入,又用上下颌紧紧咬住布条——用着在战场上处理伤口的方式娴熟处理,自觉得问题不大。 过了两、三分钟,疼痛突然来临。 犹如一杯老酒,入口平淡,冲劲是慢悠悠上来。 越来越疼,撕心裂肺,跟某次在战场上被砍了骨头差不多疼。 贺金倾呲了下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脸,但立刻就把手放下。 他极力克制脸上的抽搐,既不喊疼,还要装出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试图瞒过众人。 “殿下?”况云小心翼地问。 殿下的样子看起来还康泰,一切如常? 不过那个王侍郎当时也是好好的,过两天突然就见阎王。 况云忧心不减。 在场其他人亦被骗过,连柳韵心都真以为贺金倾不痛。但南朝皇帝从前注过医书,部分籍册由柳韵心录入,她一见贺金倾鲜血混牙,就想起父皇常提到,若有人牙出血,要及时给他嚼荜苃、细辛和丁香,能救则救,治须果决。 这是脑子里自个的联系,麻利却不走心。 荜苃、细辛眼下没有,但冯炎放在窗台上香包,倒是闻出过丁香的味道。 柳韵心转身去取,解了系带拆开香包,里头果然有丁香叶——陈是陈了些,脏是脏了点,但是能用。 她将丁香叶递给贺金倾:“喏,嚼着,可以更好止血。” 贺金倾已经疼得脑子钝了,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直接张开了嘴。柳韵心见着便将一片丁香叶塞入他口中,指尖触及,贺金倾才猛地回神,本能闭嘴,一下子双唇衔住她的食指,出不.来了。 柳韵心睁大眼睛盯着他:松口。 贺金倾迟了数秒,将唇张开,柳韵心低头瞧自己手指,指尖点点红血。 看来他满口是血,情况比表面上严重。柳韵心遂将香包里的丁香叶全都挑了出来,又问况云有没有荜苃和细辛?况云说没有但是能去买,柳韵心道:“算了。” 买回来得到几时?! 遂单将丁香叶塞给贺金倾,学聪明了,塞他手里,“你赶快嚼一嚼,把血止住。” 况云闻言旋即尖声:“殿下还在流血?” “不要听她乱说,血已经止了。”贺金倾努力提着气,却依然嗓音低沉。况云又开始叽喳起来,贺金倾索性忽略况云言语,不去细听,入耳只当蚊声嗡嗡。 他垂眼打量手上的丁香叶,不知她真懂假懂?有意为之还是歪打正着? 丁香功效并非止血,而是止痛。 贺金倾不动声色,将丁香叶塞入口中。 “你这几日可含盐水,若有针灸,可刺大迎。” 柳韵心的话,贺金倾还是认真听的。 他抬眼,“你懂很多?谁教你的?” 这一问如棒槌心,柳韵心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父皇一颗善心,怎么反去救杀他的人? 柳韵心偏过头去,没有回答。 贺金倾却已猜到是谁——南朝皇帝嘛!他出过一本医书的,早年还爱微服游戏,扮游医在金陵一带问诊。 他是岐黄圣手、丹青大家、工谱仙伶,亦是十足十的昏君。 贺金倾正想着,忽然发现况云的叽叽喳喳不知何时,变得奇怪。 “南无佛,南无法,南无比丘僧……” 贺金皱起眉头:“你念经做什么?” “方才和殿下说了的呀!”况云讶异,刚才柳韵致见他担心贺金倾,焦躁不安,便告诉他有一《佛说咒齿经》,可依牙病。 况云已无心感慨还有这玩意,虔诚随韵致诵读:“今当遣使者,无敢食某牙及牙根、牙中、牙边……” 呵,才发现柳韵致也在念。 “……头破作七分,如鸠罗勒蟮。梵天劝是咒。南无佛!令我所咒皆从如愿!” 唉!贺金倾无奈叹气,要是佛子渡人时也是这般叨叨,他宁愿入地狱也不要成仙。 * 是夜。 若白天是个响晴,到了夜里,玉京的星星一定挂得特别高。 明亮清晰,仿佛会同你讲天上的秘密似的。 贺金倾照例夜里练箭,他并没有奢望柳韵心今晚还来,甚至觉得她一定不会来——前几年宫里聚会,他表演射箭后,好几位贵女都来找他,说是生了兴趣,想学射箭。结果教一回就喊苦喊累,完全没有况云冯炎肯吃苦。她们不仅再无下文,而且以后见着贺金倾还躲着走——是怕他抓她们练箭么? 第28页 呵,他可没那闲功夫。 南朝公主,定也是一样,昨晚不过一时起兴而已, 贺金倾在射完第三箭时,见着柳韵心朝他走来。 他先瞥见,然后低头取箭,却忍不住再瞥一眼。 她不似昨夜单衣,穿得齐齐整整,发髻梳上用木簪锁成个丸子,眉眼一抬向他抱拳:“我来学箭了。” 贺金倾低低“嗯”了一声,作为应答。 他直接把手中弓递给她,没有她适合的弓,反正都重,不如直接试这一把,“昨天教的,还记得吗?” “记得!”柳韵心晓得弓重,双手去接,却不晓得今天的弓比昨天的重数倍,人依然往下沉。贺金倾只好去托她,柳韵心身往左偏,胳膊托弓向后,一个不注意胳膊肘擦在贺金倾右脸上。 他轻呲一声,本能把头扭到好后。柳韵心旋即问他:“你牙其实挺疼吧?” 贺金倾可能是太快作答未谨慎考虑,竟答了声“嗯”,还点点头,像小狗狗一样睁大眼睛瞄着柳韵心。 嗓音也比平时清脆。 答完后的数秒,他觉得心里无比舒服,甚至有一股暖流。再数秒,他就后悔了。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向她乞怜么? 不需要。自小他就知道,疼的时候向他人喊,得到的不过是零星几句掉头既抛的言语安慰,肉疼骨痛还是自己,别人并不能感同身受。 喊疼没用,所以不喊。 “还是之前的方子,你要早晚用盐水含漱,针灸大迎。”柳韵心与他对视,还在继续说。她观察片刻,伸手指他右颊某处:“是不是有点肿了?” 贺金倾盯她数秒,突然抓住她的手,覆于肿脸上。 自己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但是想。脸是鼓的,心也是鼓的。 目光在她面上缱绻,这片刻的时光里牙和脸竟丝毫再不觉疼。 柳韵心目光变冷,把手抽出来。贺金倾对她这一举动很是丧气,却又觉抽得好,因为他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懊悔。 贺金倾出口,是补救更是解释:“摸了之后你觉得我肿了吗?” 柳韵心还是单纯,点头认真回答:“有一点。” 贺金倾没有再说话,第二夜的箭术练习像一首高开低走的曲子,开头银瓶乍破水浆迸,之后咽哑无声。 第三夜则完全相反,起初一个不多话的教,一个专心致志的练,再无过多交流,到了后半截过了二更天,才开始闲聊起来。 是贺金倾先开地口:“你是真想学射箭。” “是啊。”柳韵心盯着靶心,留给贺金倾一张侧脸:“异地异客,总要有一门本事傍身吧?” 贺金倾听得哈哈大笑:“看来我得好好教,让你握弓在手,天下歹人不能近。” 柳韵心亦附和着他笑,心中却冷道,他们那一大家子才是天下第一大歹人。 第四夜,下雨。 不过玉京雨水极少,纵然下起来,也不似南方那种噼里啪啦混风掀窗的暴雨,只淅淅沥沥,一点点。 遇着玉京的雨,贺金倾都不打伞的。 亦照常练箭,让自己在雨滴的影响下亦能洞穿靶心。 不过他心里竟担心起柳韵心,南女娇气,应该淋不得雨吧? 隐隐不希望她起来。 没有月亮,一更过得昏昏暗暗。 柳韵心竟真没有出现,贺金倾射一箭便朝厢房的门口望一次,却又失落起来。 他觉得自己是失望她的吃不得苦,不能坚持。 正想着,听见动静,应该是柳韵心从床.上爬起来了。 就静静听着,听她梳妆,听她开门,听她走近说“今天起晚了”,贺金倾明明竖着耳朵,却始终只将目光聚在靶上,柳韵心都走近了,他才缓着转转头,依旧昂着下巴,满满都是突然被打扰的不悦:“才来?” “起晚了。”柳韵心一脸歉意。 贺金倾挑挑眼,旋即将她斥责一番:“以后若还这样不守时,就别来了,影响我练箭。” 柳韵心听他这么一说,顿觉自责。在她心里自己代表南人,却在北人面前丢脸。 “你也练了数日了,该把距离拉远了。”贺金倾说着持弓移至走廊处,“这里远些。” 当然,这里有顶,也淋不着雨。 第16章 两人在廊下练箭。 雨滴到廊前,趁着夜色寒气,起了薄雾,令柳韵心突然想起烟雨朦胧的江南。 她的心思微微有些飞,但严厉的贺金倾令她很快就收回神来。 贺金倾纠正她的动作,给她讲究要领,颇有些古板,其中混着些箭术术语,柳韵心不大明白,不得不反问过去。 他再答她。 一来一往,走廊与卧房只有一墙之隔,可苦了睡大觉的况云了。 睡不好哇! 越听越清醒。 第29页 他翻来覆去又覆去翻来,最后索性翻个身趴起来看,老天,外头雨已经停了,怎么殿下还同那南女说个不停啊? 翌日,因为早上吃包子,冯炎来得早些,一进府就直接去厨房忙活。 不一会儿,况云也进了厨房。 冯炎正在生火。,瞅他一眼,奇道:“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况云叹口气:“阿炎,我眼圈黑不黑?” 说完走近让冯炎瞧。 冯炎还真认真看认真答:“黑。” 况云心生绝望:“来来来,你再给我点锅灰,让我一黑到底。”说着就要抢锅灰往眼圈上抹,冯炎把他拦住:“你到底怎么了?” 况云告诉冯炎,三殿下和柳韵心在廊下练了一晚的箭,而他,也听了一晚墙角。 况云缓缓蹲下,两眼无神:“我觉着他俩不像练箭,反而像一起赏雨。” 但是雨停了也没走?! 冯炎动作麻利,闲聊功夫已经把包子蒸上。他擦了擦手,与况云蹲到一处,面带笑意:“我和倩娘都没有赏过雨。” 倩娘是他家娘子,心尖尖上的人。 况云回头冯炎,正说着殿下和柳韵心呢,他突然提自家娘子做甚么? 又疑问:“你同弟妹那么恩爱,怎会连雨都没赏过?!” “她不喜欢雨。”冯炎笑道,凡遇雨日皆依倩娘,闭窗落帘,哪怕屋子因此阴闷。 “哐——哐——咣——咣——” 况云冯炎同时听到隔壁巨响,双双站起,接本能冲出门外,况云更是叫道:“殿下!” 厢房门坏了,脱框半边,歪在一旁。 门板上有一只靴印,极深。 况云和冯炎旋即明白,方才巨响是贺金倾踢门弄出。 何事令三殿下如此焦急? 两人再往里看,贺金倾正坐在床沿,一手搂着昏昏沉沉的柳韵心,一手覆在她额头上。 听见动静,贺金倾抬头望向冯炎,表情严肃:“阿炎,发烧了该如何处置?” 他自己的经验是干熬到退,但希望她快快好起来。 冯炎心下已经清晰,道:“殿下勿忧,我去给她温些酒,待会擦拭了便能退。”冯炎将目光投向柳韵致,轻声吩咐:“你跟我来。” 柳韵致跟他出去,况云一看,也跟出去了。三人先后进了厨房,冯炎去取角落里垒的酒,况云在后叫住柳韵致,小声与她耳语:“就只发个烧你怎那般夸大?” “你说什么?”韵致不明白。 “不是你夸大其词,殿下能着急把门踢坏?你当时不会说的你姐死了吧?” “呸呸!我才不咒我姐!”柳韵致告诉况云,她就是一早上起来发现柳韵心昏沉在床,再一摸额头好烫。 然后她就出门求助,本来是想找况云,但第一眼瞧见贺金倾,于是就同他说了句“大姐姐额头发烫”,真只这七字,没有再多了。 柳韵致怯怯道:“我没想到三皇子会那般冲动……” “好了。”冯炎突然打断两人的谈话。因为正蒸包子的缘故,灶上火旺,酒坛只晃两晃,就迅速温了。 冯炎在取酒时已一并取了盆,将温酒倒出,端盆交给韵致:“你端进去。”又道,“若是你们没挪位置,厢房左角那只三抽柜子里,第三抽有一只手帕,大小正够,可以直接取了。” 韵致闻言点头,端盆转身,况云见她手上晃荡,晓得盆重,就要替她端。 冯炎却把他一拦:“让她进去,你我别进去了。” “为何我俩不能进去?” “男女有别。” 况云这才想到,对哦,温酒是要擦拭身体的。 他又问:“那殿下还在里面?” 冯炎心道,看来况云尚未领会殿下心意,那就暂时不戳破:“殿下待会会出来的。” 况云这才点头,他心里没疑惑了。 而厢房内,贺金倾正抱着柳韵心,听她“父皇、哥哥、妹妹”一顿乱.叫。她身上好冷,一滴汗还没出。 贺金倾心内焦急,自己不察,正要发作况云怎么磨磨蹭蹭,忽听见怀中佳人弱弱说了一句,“贺金倾,救救我,我不想死”。 她烧得糊里糊涂竟还能提到他? 贺金倾不由得嘴角旋起微笑。 这一幕恰巧被端酒进来的柳韵致见到。 三皇子可够阴暗的,她大姐姐都烧成那样的,他竟还幸灾乐祸在那怪笑?! 柳韵致不禁汗毛倒竖,对贺金倾愈发惧怕了。 端盆近前,手抖。脑子里好一阵子才记起冯炎的提醒,去抽屉里找帕子,来回翻了两趟,才发现帕子就在手底下。 柳韵致拿了帕子浸酒,低着头心想贺金倾怎么还不出去。柳韵心忽然又开始喊“父皇”,一声声。 令人揪心。 突然,贺金倾应她:“朕在。” 第30页 这声应答无论在南在北,皆是大逆不道,柳韵致胆裂心惊,一下失手带着了盆,金铜发出脆响,温酒一抷洒出。 柳韵致感觉贺金倾在盯她,根本不敢抬头,就听得上方有个冷冷的声音:“以前她发烧,也是这般呓语?” “不是每次。” “你们一般怎么做?” “喊大姐姐的小名,她能安心些。”柳韵致说着补充,“鸪鸪。” 贺金倾垂眼,将柳韵心搂得更紧些,几乎整个身子靠在他怀中。他的唇在她耳畔轻起,气息比烧酒温热:“鸪鸪、鸪鸪。” 温柔又呢喃。 柳韵心竟真安静下来,不再乱喊。 “三、三殿下,我要给大姐姐擦身子了。” 片刻沉默。 “嗯,仔细一点。”贺金倾下了命令。柳韵致见着地上靴子移动,他退出去了。 她擦得很认真,后来冯炎唤她出来,又换了几盆酒,还给柳韵心喝了许多温水,当晚上烧就退了。 柳韵心完全清醒时,身边只有柳韵致。 是漆黑深夜。 妹妹告诉她:“三殿下说,允你这几日休养,不用练箭,但好了之后要加倍赶上,不然他就再不教了。” 柳韵心点点头,没想到这事上贺金倾通情达理,另外迷糊时隐隐觉着,他不少时间都在床边? 柳韵心问妹妹:“贺金倾是不是照顾了我?” “是。”柳韵致忽然压低声音:“不过黄鼠狼给鸡拜年,我们可要多提防,我觉得他可能有什么阴谋。” 那个笑太诡异了。 第17章 “他照顾我,自然是有所图了。”柳韵心叹道,自皇帝把她们软禁在三皇子府开始,她俩便已是贺金倾邀功的金牌,亦是头顶高悬,随时可能受罚的利剑。 贺金倾当然希望她好好的,当然有所图了。 韵致闻言,亦明白过来,与韵心相视点了点头。 之后三、四日,贺金倾果然怕柳韵心一命呜呼,不提练箭的时,只让她好好养好身体,还让冯炎给她开小灶熬吊锅母鸡参汤。吃得好且睡得好,甚至有那么好几个刹那,柳韵心恍觉过起了玉阳宫中的生活。 到了第五日,她差不多痊愈了,早晨洗梳不久,况云便在门外喊她们早膳。柳韵心与柳韵致一同出门,见着院中桌上,盛着一盘油饼,四碗豆浆。 凳子都是空的,大家都还没有入座。 这一府就几个人,少一个碗实在是太明显。 柳韵心正瞧着桌上,不提防身后有人走近,人猛然反应会受惊吓,柳韵心就被吓得心里一坠,转身时差点撞到那人身上。 那人并没有扶住她,反倒后退了一步半,同样被吓着。 定睛一看,来人是冯炎,手上端着一碗满满的豆浆。 还好,豆浆没泼。 冯炎平静下来,同柳韵心点了点头,见她盯着自己的碗,便道:“锅里还有豆浆,不够可再去盛。” “唉,我说阿炎,你今早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况云已经囔囔起来,插.进二人的对话。 冯炎点头,随后端碗走到桌前,入座。 “不陪弟妹了?” “她想家了,昨晚送她回去,说要多住几天。”冯炎徒手拿起最边上的饼,也是最焦卖相最差的。他家娘子倩娘,思念父母,想回娘家。冯炎对她百依百顺,昨夜里亲自送她回去。倩娘说想多住段时间,叫他一个月后再去接她。 冯炎应允,他的俸禄都会交给倩娘,自己身上留的钱都是贺金倾私下赏的,并不算多。却因担心倩娘在娘家得不到好照顾,全数打点给了上上下下的仆从。 冯炎并不觉得自己不对,况云却觉他的话刺耳,别扭:“还什么想家——这话听得我不舒服!阿炎,你家不是家啊?” 哪怕冯炎父母已亡,府里只有夫妻俩与家丁,但那也是家。 成亲成家,夫妻是一家,父母是父母的家。 “都是家。”冯炎笑答。 这话题就算带过了。 况云又扯出新的谈资:“怪不得你有时间半夜来磨豆子。” 冯炎道:“不是你前天囔囔着要喝么?” 况云不好意思了,眼珠往别处转:“我也就是在金陵喝了一回,觉着还行。” 宫里无意尝试,具体因果沾了血,不细说了。 况云又道:“不过那杯有点齁,你这碗糖加得刚刚好。” 得到肯定,冯炎缓缓微笑。少顷,他扭头问柳韵心,“这一桌类同南人的早膳吧?” 豆浆、油饼都是模仿他们在南地吃到的食物,自己还原出来,还想得到南人的肯定。 柳韵心如实告诉他:“饼没这么大。”南人谁吃下这一整个?起码要小三成,卖相也不行。且就碗喝豆浆容易沾到唇沿,吃油饼徒手会满嘴油,忒粗犷了,“不过豆浆倒是一样味道。” 第31页 冯炎笑道:“我回忆着祖父的法子做的。” “阿炎的祖父是南人!” 从来就没有少过况云的多嘴。 “不过他的祖母是玉京本地人,她娘也是玉京人。” 家门都让况云介绍完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才是阿炎。 冯炎摇头:“我娘赫查海的。” “哦,赫查海吗?”况云重复道。记住了,下回介绍情报准备! 柳韵心心里有别的事,柳韵致却被“南人”一词勾住,同族总是更亲些,忍不住追问冯炎:“那……你去过南……”习惯要自称南朝,却记起此时处地处境,紧急改口保命,“南地吗?” “很小的时候去过一两个月。” “去的哪?” 冯炎摇头:“不记得了。” 小娃娃那时才五岁,莫说是陌生又遥远的南地,就是让他回忆五岁去了玉京哪些地方,也一样不记得。 韵致还要追问,冯炎却沉默下来——一来是觉得跟两位公主还是生分,保持着距离。二是按他的性子,今晨的话已经说得太多了。 “贺金倾怎么不在?”柳韵心突然问道。 冯炎闻言面上浮看淡淡一层乌云,况云更是瞬间变脸,直言道:“韵奴,说了多少回了, 不要直呼殿下!” 不常叫她“韵奴”,但此刻必须敲打敲打。 “他去哪里了?”柳韵心继续追问。 依然没有尊称殿下,但也没有直呼了,况云不便发作,吞咽一口,道:“他上朝去了,午时之前估摸回不来!” 柳韵心突然醒悟,贺金倾是要上朝的! 那之前怎么日日在家里? 她问出疑惑,况云便开始哼哼,告诉就因为把她们带回玉京,贺金倾背了口冤枉的大黑锅。上回不仅皇后说他“献美惑君”,后来言官还参了他两本。皇帝不得不罚了贺金倾闭门思过十五日,以此消除朝廷上的怨气和非议。 今日期满,他出门了。 柳韵心和柳韵致听到这,双双心想,那我们可不可以出门? 但望了望反锁的府门,晓得不可能。况云留在府里,其实就是起到看守她们的作用,甚至冯炎今日的到来,都有可能是多一人看守更牢靠的原因。 柳氏姐妹只好记得在这四方天里度日,贺金倾却已跨出门,入了无垠玉京广阔天。 他是天未亮便出门的,天将亮未亮最是露多,靴子上都泛了点点湿。 按理说他终于能回到自己熟悉的、擅长的朝廷,应该是鱼儿入水,无比欢腾才是,却怎么一路走着,都不心安。 总记挂着家里,记挂着柳韵心。 贺金倾想,可能是自己不在她身边,而别人总没有自己牢靠,万一一个没护好,柳韵心死了,他怕自己当街暴毙。 反正天雷霹雳都能出现,再来个天塌地陷也不吃惊。 贺金倾自以为这份牵挂,就跟出门总想着锁没锁门同样心境,一个道理。 因为心里虚,他一路走得很不愉快,握着缰绳像握着棉花,马儿时不时歪扭着走,他都没有注意到。 从三皇子府去到皇宫,要经过一个集市,玉京昼长夜短,途经时天已经明晃晃了。虽不及东西二市热闹,但麻雀小五脏全,日常需求的物拾都有贩售。 贺金倾虚着扫两边,摊位上的东西都没入眼去,唯独一游戏小摊。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小摊是做射箭游戏的,客人站在桌后,对靶射箭,按环数换奖品,价钱和箭数贺金倾没有关注,单单盯上了桌上的三张弓。 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小弓轻,虽然是花架子,但重量适合柳韵心。 不过时辰太早,摊主还在摆放奖品,尚未营业。 不急,待他早朝归来,再买不迟。 第18章 摊主整理时忽然想到有样奖品还未拿出来,便去一旁推车上拿,整个摊位空空无人,桌上只剩下白布空弓。 贺金倾的视线里亦空了人,他忽然幻想柳韵心站在桌前,持弓射箭的模样,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贺金倾再无它想,一心赶往宫中。 到了宫门口下马,排队搜身的官员已经排了七、八位,贺金倾便也等着,并无皇子优先。 他一眼扫过去,这些同僚们有太府寺的,有刑部的、兵部的。贺金倾与刑兵的都熟,但他刚从南地回来,功劳虽不敢说“震主”,但也过高,他便避着与兵部的熟友多聊,只相互间浅淡打了声招呼。 与两个刑部的伫在一处,边等边聊。 两人一个是本部尚书赵乐敬,一个是右侍郎霍非,贺金倾在刑部时,两人只是郎中或主事,都是最近升的官。两人大半年没见贺金倾,直道南地湿潮,三殿下回来后整个人都清瘦了。 第32页 贺金倾笑道:“我自己到没觉得,还是一样。” 继而又问尚书和侍郎最近身体如何,家里人都还好,淡淡把南地打仗的事带过了。 霍非只比贺金倾大两岁,领会差些,回了句“俱安康”,就要翻回去继续聊南地的事,赵乐敬却是个年纪大历练丰富的,觉察出三皇子的谦避之意,便打断聊些家长里短,说起老来得了幺儿,月初做周岁,满地的金银财宝不抓,他偏偏抓了一块桂花糕。 “他抓了,拿来手里左瞧瞧,又看看,然后咬了一口,接着竟把一大块全吃了!”赵乐敬自个讲得乐呵,“不知我家小儿,以后会做什么喲!” “会尝尽美食吧。”贺金倾笑道。 其实他性情淡漠,无妻无子,对儿女天伦无一星半点的感同身受。听那尚书描绘自家小儿各种趣事,贺金倾面上笑眯眯直呼令郎可爱得都想去府上见一见,脑内浮现的却是小儿哭啼,心烦厌恶。 尚书赵乐敬不知贺金倾真实想法,得了赞扬,愈发讲得欢了。 贺金倾应和着,熬着,等排到他。 好在守卫排查得快,搜过他身上没藏兵器,就允进了:“三殿下,请。” 贺金倾点头正准备迈步,忽听得后头有声音:“哎呀,九殿下您慢点,当心!”贺金倾旋即回头,甚至连已经入.内的赵乐敬和霍非亦回头,往门洞外面望。只见九皇子贺月倾,踉踉跄跄大步前搀。 终地脚下自绊,整个人前倾,眼前就要倒地,贺金倾眼疾手快扶住他。 九皇子这才没有在地上扑成一只乌龟。 一股浓烈的酒味和香粉味环绕贺金倾周围,他心想着回去这身衣裳该换了,目光却低下打量怀中的九弟——拉扯间坠了衣襟,锁骨周围全是口脂印。 看来昨夜又在哪家楚馆过了醺醺靡靡一夜,直接来上的朝。 贺月倾直到这时才迷迷糊糊强撑着眼打量,嘴角一勾:“原来是三哥哥啊!”又道:“多谢三哥哥。” 贺金倾笑道:“来,我扶你进去。” 贺月倾也不拒绝,口里叫着“好哥哥”“多谢哥哥”,竟把全身重量都靠在贺金倾身上。好在贺金倾力大,名扶实扛,将贺月倾扛了一路。 半途经过六司,其余五司都黑着,唯独户部不仅天亮忘了熄灯,且里头人声鼎沸,过了会出来一大群人,就跟竹筐倒鱼一般,一个一个的往外冒,个个两眼周围黑黑肿肿。 贺金倾扫了扫,看来户部除了贺月倾,是全员没日没夜地忙活。 他倒是晓得一点风声,皇帝老头要搞《南奴令》,刚得了几十万户全准备归为奴籍——要了户部的命了! 这些人出来后见着两位皇子,客客气气行礼打招呼,甚至面对同样任职户部,却能潇洒喝一夜花酒的贺月倾,都没脾气。 行礼过后,大部分户部官员往前赶,几个跟贺金倾熟些,认识了五、六年以上,驻足向他抱怨,诸如“我司是六部第一苦差”,又诸如“最近忙坏了,《南奴令》三殿下听说没有?” 贺金倾坦然摆头:“我近日禁足在家,亦禁了耳朵,倒不曾听说。” 户部几人一听,愈发想倒苦水,但碍着一来贺月倾在这,二来上朝快迟了,便道:“唉,一句两句说不完!” 改日再聊。 说完往正殿赶路了。 贺金倾亦搀着贺月倾同路赶去,听得怀中九弟说醉话:“你看,本司的事他们情愿同三哥你说,都不愿跟我讲一句。” 贺月倾去年被皇帝放到户部,十八少年期待满满,亦信心十足,哪晓得来了,才发现同僚是“毕恭毕敬,诸事殿下不必躬亲”。 被迫成了闲人,融不进去。 “你还年轻,再大点就好了。”贺金倾轻轻道,当年他跟九弟一般大,入职刑部,周围人同样在意他是皇子,不敢给他派活,不仅如此,他比贺月倾还苦一茬,时任刑部尚书侍郎那一拨人,怕皇子学去了诉讼的绝活,自己就再无长处,刻意与贺金倾保持距离。 那半年可难挨了。 贺金倾正想着,目光投向远方,见殿前官员如鱼,忽聚拢成一团。 不知是投了什么食? 连贺月倾这个喝醉的人都注意道:“前头怎么回事啊?” 兄弟俩近前,见着众人围着个高个男子,这男年纪轻轻,却拄了拐,借助木头的力量一点点往前挪。 同僚们扶他,劝他:“陛下都允了你在家休息三日,怎得又来上朝了。” 男子生得好面相,摇头咬牙,都是动人:“不能不来,我今日亦要向陛下进谏。” 男子瞥头时扫到贺金倾,旋即定了目光,狠狠盯他。 贺金倾回以带笑的目光——言官孟缄,向来看不惯他这个人间修罗,目光没有哪回是客气的。 第33页 他不介意。 而且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贺金倾最不担忧的,就是孟缄这类心似一根竹子直直到底的人。他晓得孟缄为什么拄拐,线人昨日报回三皇子府,孟缄劝阻施行《南奴令》,竟将皇帝比作桀纣,说天子倒行逆施失了民心,做亡国之君不远。 你瞧瞧,这难听的话,皇帝当朝就五十个板子把他打下去,吊着半条命让人抬出了宫。 今日还来? 笑着笑着,贺金倾突然打了个喷嚏。 紧接着又打了一个。 而那孟缄竟在远处同样打了两个,贺月倾在旁道:“啊呀呀,是有人在念你们两个。” 贺金倾自然不信,孟缄心里只有今日上朝的进谏事,亦未将贺月倾的话听进心里去——但还真的有的人在念。 此刻,三皇子府中。 吃着油饼喝着豆浆的众人,刚刚聊到贺金倾被言官参了,罚了十五日禁闭。况云哼着“‘惑君献美’?狗屁!”,紧跟着就抱怨起来:“这个孟缄,抹黑三殿下,还有什么话他说不出来?!” 况云不禁告诉柳氏姐妹,朝中有个言官孟缄,不仅仅这回害了贺金倾,以前就参劾多次,五年前贺金倾带兵平叛屠了降兵,孟缄参他“暴虐嗜血,人间修罗不是□□良将”——贺金倾“人间修罗”的外号从此得来。 三年前,又是一场小叛乱,贺金倾再次带兵平叛,降军八千他不杀一兵一卒,孟缄还是参他,说贺金倾“优柔纵降,无大将果决”。 况云骂道:“马的做硬做软都叫他骂,我们殿下根本没招惹过他,不知什么毛病,就看殿下不顺眼,回回见着,就跟水见着火一样。” 况云是想表达水火不容,但说完突然觉着不对,这意思是殿下像火一样容易扑灭了? 况云改口:“回回见着,就跟狼盯着肉似的。” 也不对,殿下是任人宰割的肥肉啰? 况云再改口:“就跟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他一个油饼没吃饱,又拿一个,好在冯炎炸得多,“我觉得他就是为了显得自己耿直刚正,逮谁出众就一顿参,借此吸引陛下目光。有时候他连陛下都谏,诤官做得太过,是什么君卖什么来着?” 上回讨论孟缄,冯炎的堂弟冯焕教过他一个词,略拗口,忘了。 “讪君卖直。”柳韵心告诉他。 况云嘴里嚼着油饼点头:“对!” 虽然并不知道对不对。 “那除了孟缄,还有什么特别的人么?”柳韵心又问他。 “有啊!一大堆!”况云三四句,就点了七、八名官员,连带他们的特点与行事作风,“不过他们都不讨人厌,讨厌的只有孟缄,你不知道,二殿下嘴上……”况云做个手势,示意贺炉倾口吃,“……他都参!孟缄有一次当面对峙二殿下,那场面……” 跟结巴对喷。 况云回忆着,自乐起来。 柳韵心待他说完,发问:“那二殿下是天生的么?” “是。”况云旋即把贺炉倾的出生经历如实相告,连带着淑妃和刘良人的旧事都交待了。 说完,况云口干,一瞧碗里的豆浆早见了底,便准备去厨房里盛,起身还忍不住补充:“说来成年的皇子里,还是我们殿下最优秀。” “其他人都不如三殿下?” 柳韵心这么一问,况云来劲了,忘了自己要做的事,重新坐下来:“那当然。你不知道,十几年前,诸位殿下都只是孩童,那时候太上皇还在,说了一句‘朕这些孙儿,可能长大了只有三九成器’。” 从小看老,只有三皇子九皇子出类拔萃。 柳韵心闻言笑问:“那九皇子现在呢?还有其他皇子真不成器了吗?” “九殿下现在是‘月下郎君’——” “阿云。”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冯炎,突然出声打断况云。 况云:? 唤我作甚? 冯炎道:“锅里的豆浆凉了就不好喝了。” 况云一拍脑袋想起正事,端碗就要起身,柳韵心却又问他:“‘月下郎君’什么意思?” 这一问又把况云屁股黏住了,他就是爱说话:“意思是玉京第一倜傥风流雅——” “咚!”冯炎手握空拳,轻叩桌板。 他叩得急,但比不上况云的嘴速,还是让况云又飙了半句。 冯炎面朝柳韵心,神色凝重:“柳姑娘,你打探的未免有点多吧?” 况云这时才恍然大悟,自己被套了多少情报去! 第19章 况云板着脸,勒令柳韵心回房,不许再问,连带着对柳韵致,都稍稍凶了些。 等公主们房门刚关上,他调头就去厨房找冯炎了。 冯炎正刷着锅,况云凑过去打下手,“兄弟”“兄弟”的一阵喊,这讨好太过刻意,冯炎扭过头来,盯着他。 第34页 况云舔脸道:“阿炎,你说我们是不是兄弟?” 少顷,冯炎点了点头。 “那答应我,今日的事别让殿下知道。” 冯炎凝视况云,再次缓了少顷,悠悠出口:“今日什么事?” “唉!”况云拍巴掌,“这就对了,就是这般不知道!” “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况云笑容凝固住,手势也僵住,小阿炎什么时候学会一换一敲诈了? “今后殿下不在府时,你不许同两位柳姑娘同桌吃饭。” 况云愣了会,右臂缓缓勾上冯炎肩膀:“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和她们一处吃饭也好,是需要个人,帮我管住嘴巴。” 冯炎似乎并不信他,追问:“你能做到吗?” “当然!我几时食言过?!” 况云斩钉截铁,到了晌午食饭时,更是主动待在屋子里,让柳氏姐妹先吃。 他自己在屋内踱来步去,突然发现不对劲,猛地趴到窗前一看:冯炎怎么自个同姐妹俩吃上了?那待会谁陪他? 况云大喊:“留一个人待会陪我吃。” 远远眺着冯炎点了头。 一刻钟后,餐桌旁坐着况云和门僮。 况云这一餐,吃得闷呐,让留人意思是留个说话的人,留个哑巴做甚么! 这大概是况云平生吃得最默默无声的一顿饭了,正好今儿天好,蓝空中飘着的云似絮棉一般。况云心想,此时天上定是位同样郁闷的神仙,百爪挠心无处排解,只得撕碎了一片片白云。 况云越有气无力,越吃得慢,忽听得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仿佛得了救星,人都站了起来。 回来的是贺金倾。 “殿下您回来了!”况云走上前说了一大堆话。 说完,贺金倾只回应了他一个点头。 毕竟都是废话。 冯炎亦上前行礼,贺金倾道:“阿炎也在啊。” “是。”冯炎便把倩娘回娘家的事又说一遍,又问:“殿下吃过了吗?” “还没有,家里还有吗?”贺金倾眯起眼睛,“你还是早些去接她,在自己家总归更好。” “喏。专门给殿下留了菜饭,我这就去盛。” 贺金倾点头,随手去褪最外罩的朝服,顺手把背上新买的弓也摘了,放在凳上。冯炎瞧见弓,楞了楞,而后垂眼只做未见,往厨房去了。 况云旋即代替了冯炎的位置,问道:“殿下,您今日上朝还好吧?那孟缄没再为难你吧?” 贺金倾似是无意朝着厢房的方向扫了一眼,嘴上答道:“没有。” “怎么,孟缄没去上朝?” “去了。” “那他今日没参人?” “参了,但不是我。他参九弟醉酒上朝,御前失仪。”贺金倾见冯炎用托盘端来饭菜碗筷,自然而然就伸手接了托盘,况云还要再问,贺金倾笑道:“能让我先吃饱么?” 况云噤声。 但未离开。 贺金倾吃了一会,问他:“你今日是不是说错话了?” 况云大惊失色,直呼没有,怎么可能! 贺金倾道:“若未说错,为何罚你单独用膳?”他进门时可全瞧着了。 况云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就是我吃得多就慢些,多坐了会。”况云还把冯炎拖下水,“阿炎可以作证。” 冯炎正欲开口,贺金倾夹了一筷子干笋:“好了,不追究了。说正事,明日陛下要去离宫避暑,点了一干随驾五百人,你我都在其列。不过不急,是第二拨,明天收拾行李,我们后天去大行山。” 玉京城外二十里处,有座大行山,山上荫蔽,更兼有温泉,修筑了历代皇帝的离宫。 当然,眼下山下同样凉快——玉京何时热过? 贺金倾晓得皇帝只是找个能见柳韵心、柳韵致的地罢了。 仨看管公主的人都在随驾名单里,意思便是要把公主带去,但却是第二拨,意思是低调些,等风头过了再送进离宫。 但贺金倾不晓得,自己同况云冯炎交待此事时,脸色格外阴沉。 是夜,贺金倾在柳韵心来练箭时,脸色亦有些奇怪,他的目光淡淡的,飘忽地扫过她。 手指攥了攥藏在身后的弓。 柳韵心近前,他把弓递给她:“今晚试试这把,比较轻。” 柳韵心眼前一亮,道谢后接来手中,一面打量,一面问道:“是为我特意定制?” “倒也不是,之前就在箱中,忘了,今天刚翻出来。”贺金倾平静回答。其实今天找那商贩买,商贩一开始不允,说这是自己营生的本钱,不卖的。贺金倾不得不花了十个铜板,买了四十只箭,赢下所有奖品,而后,才得以向痛哭流涕的小贩换这张弓。 柳韵心却不知,她见弓璧磨损,使用多次,便把贺金倾的话当了真。 第35页 “试一试。”贺金倾沉声道。 柳韵心张弓,射箭,歪了,连靶心都没中。 “几天没练,竟一点手感也没有了。”柳韵心道,“业精于勤荒于嬉,看来我今晚要多练一会了。” “嗯。”贺金倾点头,内心悄悄因她说要多待会,生了几丝小雀跃。不过他话依旧不多,沉寂仍是三皇子府今夜的主题。 二皇子府就截然不同了。 贺炉倾邀请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二更到访。 便是早晨同贺金倾闲聊过的刑部尚书赵乐敬。 贺炉倾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问他:“说、说老三三三都跟跟你聊了什么?” 赵乐敬把家里儿子抓了桂花糕复述,才到一半,贺炉倾打断他:“讲、讲、讲——” 赵乐敬大喜,既然二殿下鼓励他继续讲,便把抓周事讲得愈发详细,有些自认为有趣的话,还来回讲两遍。 贺炉倾:“讲、讲——” 赵乐敬:还讲呢? 继续。 慷慨激昂,唾沫横飞。 贺炉倾:“讲重要的。” 终于把四个字讲完了。 赵乐敬一怔,调整情绪,捡贺金倾说要到府上与自己幺儿玩耍的事说。 贺炉倾:“好、好——” 赵乐敬喜滋滋,这回对了。 贺炉倾一拍桌板站了起来:“好啰嗦!” 说完大喘气,自个低头佝胸。 赵乐敬吓得跪地,赶紧把贺月倾醉酒扑向贺金倾的事讲了,道:“不过臣当时已经走得有些远了,也不和三殿下在一起。两位殿下之后聊了什么,臣就不知道了。” “还、还有吗?” 赵乐敬想了想:“没了。臣想同三殿下聊南地,但没聊起来。” “细、细了说。” “没了,全部了。”赵乐敬跪在地上,睁大眼睛。 贺炉倾想把他痛骂一顿,但碍于自己骂人从不能畅快,于是作罢。 撵走了赵乐敬,贺炉倾喊来手下:“赵、赵这个、个人不、不……” 手下:“不错?” “呸!”贺炉倾唾他一口,今夜怎么尽吃这亏,“不中、中用!”他摆手,示意手下再靠近些,“要想、想着替代的,刑——部”咬牙切齿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那个霍非不错!” 霍非现在是赵乐敬的副手,但他比赵乐敬年轻,贺炉倾打算将霍非收编培植,作为眼线。 手下明白意思了,应了声“喏”,打算等天亮就着手去办。 贺炉倾挥了挥手,示意手下退去,而后端起桌上的茶盏,说多了话就是口渴,可喝多了茶却又太增精神,彻夜难眠。 是是非非难题困扰,贺炉倾只好抬起头来赏月,满空繁星,明日定是好天,皇帝将顺利抵达大行山,而他,也将伴驾一路随行。 * 后日。 玉京昨日的天气极好,万里无云,到了今日却阴阴沉沉,已午之间竟恍如黄昏。偶尔还一阵一阵断着下小雨,导致路上一些坑坑洼洼都积了水,马行车过,沾一轱辘的泥。 这是三皇子府的马车,两三年没用过,还是昨日细心,检查一番,好些轴承都腐了,他赶着将车修好,今日又赶着车,载着两位公主,往大行山去。 贺金倾和况云在前面骑马同行。 穿过玉京城时,韵心和韵致听得外头人声鼎沸,哪怕和着雨声,也能感觉出那份喧闹。前些日子第一回 入玉京城的惊艳一瞥犹在心头,姊妹俩都想再瞧一瞧——可北人的马车是没有窗的,而且车夫冯炎把门抵得死死的,根本一丝一缕都瞧不着。 直到出了玉京城好久,马车突然前倾,紧跟着就停了,接着柳韵心听见况云的声音:“阿炎你昨天怎么修的马车?不仔细!” 感觉马车轻了些,应该是冯炎跳下了车,柳韵心便伸手把门一推,开了。 她探出头去往外望,见三男正围着轮子研究,贺金倾最早察觉她探头,扭头就对上她的目光。 况云还在那说冯炎不仔细,冯炎开口认错,但其实昨日他修缮完备,甚至连暗格都一个个仔细察看了三遍,确保马车不仅能正常驾驶,且不会被人动手脚。 眼下轮子被卡住,问题其实出在地上,这一条修道的监工渎职,砖下减料,一遭水便往下沉,虽然每次只是毫厘,但日积月累,到冯炎行到这,运气糟糕,刚好塌了。 冯炎已经查明了原因,砖卡轮卡得紧,需把右轮拆下取出,再装上去,就能继续前行了。 冯炎向贺金倾请示:“殿下,需得半个时辰修车。” “半个时辰?”况云皱起眉头,陛下名单里的第二拨随驾需在申时前点到,时间有些紧了。他正欲再开口,贺金倾却道:“可以。” 冯炎点头,让柳氏姐妹下车,而后挽起袖子修起来。贺金倾和况云亦上去帮忙,当然,贺金倾两只眼睛,还是盯着韵心韵致的。 第36页 柳氏姐妹晓得没法脱逃,便站在一边看,就在这时,只见一根长绳子锁着五个女人,前后一对胖夫妻牵着绳子,似赶牲口般牵拉着五人走。夫妻手上还各拿一根鞭子,那五个女人稍微慢些,就遭一鞭。 噼啪声响,吸引了柳韵心的目光,她定睛细看后,旋即蹙起眉头——南人和北人面貌多少有些差异,差异小的,有时会辨认错;差异大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五位女子就差异很大,是典型的南人长相,且瞧她们手足细腻白皙,不似从小为奴的,瞧着妆容打扮,端端正正,又不似风尘中人。 缘何会被人捆绑,如畜般驱使? 柳韵心不禁朝那五个女人走近,贺金倾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靠近,柳韵心问那夫妻:“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虐待她们?” 丈夫见是一美貌佳人询问,便要笑嘻嘻回答,却令自家妇人立觉不快。 她将丈夫推开,冲柳韵心呵道:“虐待?她们可是贱奴!” 贱奴有什么虐不虐的?本就牲口一般。 柳韵心眉头锁得更深了:“你买的么?” 感觉五女是被拐卖的,且五女也辨识出她是南女,向她投来求助中带着惊恐的目光。 妇人理直气壮:“什么买的?我们家分的!” 柳韵心一派茫然:“分?” “呵——”妇人一声嗤笑,将《南奴令》开始在玉京周围试典的事告知柳韵心,而那丈夫忽然想到眼前的佳人亦是南女样貌,她可比那五个漂亮多了,若是做了自己的小女奴……不由一双眼往那不该瞟的地方瞟去,脸上挂着色眯.眯的笑。 一把冷剑突然横在他的脖子上。 第20章 丈夫没想过贺金倾会突然横剑,大家都是北人,无冤无仇,而他家妇人,已尖叫起来。 不说之前已经跟过来的柳韵致,原本专心装轮子的冯炎况云,听到喊声都抬头,一望主公拔剑,立刻飞奔过来。 两人手皆摸上腰间剑柄,不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需要听三殿下的命令,维护殿下。 不过况云忍不住去偷瞄柳韵致,见她气鼓鼓的,她姐姐脸色也不对劲。 贺金倾手上的剑没有收回,转头将目光投向妇人:“不要叫,不然立马杀了你相公。” 妇人其实日常是个好撒泼的,同邻里街坊吵架甚至动手,从未输过,此时与贺金倾对视,却突然被吓到。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冷得不像人的眼神。 妇人不禁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出一声,甚至夫妻俩连求饶都不敢喊,贺金倾的目光像无形的,掐住他们咽喉的手。 身体依如石雕木塑。 柳韵心趁这机会,去解绳索,韵致也帮忙。 况云和冯炎因为不知道原因,不知该帮该阻,先望向贺金倾,偏偏自家主公一点声色不露,剑不移,人不启唇。 贺金倾注视着柳韵心动作,这几个月被绑出经验了,她手上倒是利索。他缓缓出声:“《南奴令》是陛下颁的。” 此话一出,虽然况云仍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冯炎旋即明白了,替他主公补充:“虽未成正式令典,但已经在玉京周围试着施行了。” 圣意不可逆,柳姑娘不要令殿下难做。 柳韵心根本没回头看贺金倾或是况云,非我族类果然不能感同身受,她手上动作也没停,贺金倾就瞧着她,忽然话锋一转,竟用南语说道:“但可惜我是南人。” 惊得柳韵心猛回头,一是没想到贺金倾会说南地方言,之前装得太好,二是他堂堂北朝皇子,竟然为了放人又不引火烧身,谎称自己是南人。 他的心里可能不存在准则和底线,如果转换一下,要她自称北人,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手上的绳已经解开了,五位南女皆跪地道谢,“多谢恩公们,多谢恩公。” 眼里有泪,视线模糊。 贺金倾竟继续用南语道:“大家都是南人,互相照应是应该的,你们赶快逃命去吧。现如今只在玉京附近施令,往南逃得越远,越安全。” 南女们被提醒,擦干眼泪,已最快的速度四散。五女都看不见后,贺金倾仍等了会,才缓缓抬起左手,翻了一翻。 柳韵心不懂他这是个什么动作,况云冯炎却是常见,立马将柳氏姐妹拉远,站到一边。 而后,贺金倾倏地收剑,同时结果两夫妇的性命。 剑法高超且仔细,袍子上一滴血都没沾。 让其他人站远,是因为要赶去大行山,如果袍裙弄脏了,没时间换。 况云已经去处理两夫妻尸体,而冯炎则往远去,柳韵心担心冯炎是不是去追那五女灭口,不禁扭头对向贺金倾,她正要开口,贺金倾先她一秒钟:“放心,既然放了,便是想她们活。” 第37页 救人就是抗旨,没有活着的证人当然是最安全的,但非要活着,也是可以的,就是他自己这边要费点工夫,永远多担一份心。 贺金倾说完调头,翻身上了马车,却忍不住再瞥了眼柳韵心,看她脸上是何种表情。 “上车了。”贺金倾道。 况云和冯炎办完事会来汇合,眼下只能亲自赶车。 柳氏姐妹有得选么? 只能上车。 贺金倾把门一关。 但他不似冯炎用背抵门,柳韵心手一推,门就露了缝。 不等她开口问什么,他就抢先说道:“是你要救的。” 知道两夫妻罪不至死,但他是修罗就只会做修罗的事,所以不要找他救苦救难,不是菩萨。 柳韵心问的,却不是贺金倾答的这个问题:“你早就知道《南奴令》了吧?” 贺金倾继续赶车,自从车门开后,他始终没扭头看一眼,只留个后背:“不是和你说了,我前日才听说,之前一直关在家里,哪里晓得。” “冯炎那么了解《南奴令》,他会没告诉你?”冯炎可没关禁闭。 “是。”贺金倾被戳破后就直接承认了,“所以你想了解什么?” 柳韵心问他,皇帝是何时起的苗头,又是何时颁布?有哪些人参与草拟,目前施行多久了?具体在哪些州县? 贺金倾竟出奇地好心,既耐心又仔细,毫无保留逐一答来。 柳韵心全部记下,而后,犹豫着,却还是追问出来:“那朝廷上有人反对么?” 她觉得贺金倾十之有九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没想到贺金倾竟答了:“有啊,所以才先试典,不敢全国推行。孟大人连着谏了好几日了,陛下震怒他都锲而不舍。还有吏部的李大人,鸿胪寺的郝大人,刚起苗头时他俩提过异议,后来怂了再没提。还有几个,我觉得是不赞同陛下,但不敢吭声的,大理寺一干人,除了王大人应该都不赞同,光禄寺的肖大人……” 贺金倾的回答像他赶的马车一样顺畅,柳韵心默默记下,但她并不相信完全是真。贺金倾不是况云,他答得越容易便蹊跷…… 贺金倾听得车厢内不再传来言语,才转了上马车后第一个身,去瞧柳韵心——如他所料,佳人胸脯起伏,眼里有愤怒和焦躁,这般难以藏匿情绪,以前在玉阳宫,在南地还见着几次,最近这段日子鲜少见到。 他就是想回味这种的言行举止,才故意配合她一问一答的,以为欣赏到后会觉得有趣,却发现不是——他心里竟是绵绵的痛。 贺金倾心里一慌,马仿佛通着灵性,也蹄子一滑,车厢往后一耸。 贺金倾连忙拉绳重新端正,嘴上轻轻道:“阿炎怎么修的车……” “嗒嗒嗒!” 说背锅背锅的人就到,冯炎一人一马,从左侧小道穿出,与贺金倾汇合。 贺金倾很自然地扫了他一眼。 一脸的若无其事。 冯炎往后看看,问道:“阿云还没来,不会有事吧?” 贺金倾道:“若再有盏茶功夫,你就去找找。” “喏。” 众人往前行了半盏茶时间,况云就赶上了,他可能为了追赶队伍打马太快,一下子跑到众人前头去了五六十个马距,而后又调回来,重退到贺金倾身后。 “殿下!”况云咋咋呼呼,“申时快到了,咱们得快点了,不然迟到了!” 大行山已经能瞧见了,但望山跑死马,其实还有一段距离。 出乎况云意料,贺金倾竟道:“不急。” 望见大行山的第一眼,他心里突然就堵了一团乌云,很是郁闷和难受。也许这团乌云自打启程就一直都在,他不想让这一行人上大行山去,所以路上愿意等待修车,愿意处理南女的事情。 他这是为什么呢? 第21章 冯炎道:“殿下,属下来赶车吧。” 贺金倾颔首,与他互换位置,翻身上马。 仍在思考心中的疑惑,不得解,慢行慢思。 况云和冯炎见主公不急,都不敢贸然提速。冯炎已注意到贺金倾给车厢门留着缝,于是他这回重驾,便没有用背抵紧,柳韵心得以也望见大行山。 她还是第一回 看见这样的山,苍凉大阔,与南国的山峦截然不同。 南国的山,晴天里是钟灵毓秀的工笔,起了烟雨,就成淡淡水墨。而眼前大行山是泼墨挥毫,劲笔狂草,一座山就占了大半宣纸,远远望去,不是柳韵心印象里山该有的苍翠色,而是一种近墨的灰绿色。大行山既不秀丽也不嶙峋,甚至连凸起的山峰都没有,山顶是平的延伸,如斧砍一般。 但正是罩的灰砍的斧,令它雄浑起来。 但马车更近,瞧清山林和山路,却不过是盘旋的石道,如针的青松,与看过的万千山树没有任何区别。 第38页 大行山瞬间变得寻常。 大行山是八面通达的中心,但官员们上山,都只允走南门走。于是东的西的北的,统统绕南麓,与贺金倾打上照面。 这拨人多与太子走得近,从前皇帝上大行山,都是第一拨伴驾。如今太子御前失宠,他们也跟带着被压到第二天。 按着规矩向贺金倾行礼,并不热情,且同路不同行,自觉把速度压低,与贺金倾的人马拉开距离。 反倒是贺金倾对他们始终带着笑,客客气气,这些人有意让着避着,他干脆顺他们的意,提起速度,独往前去。冯炎亦是神情自若,遇到同僚该打招呼的还是招呼,唯有况云这种直肠肚,才摆不出好脸色,不肯唤人。 车厢门仍敞着缝,柳韵心隔缝观察一切,除了看出贺金倾不太受待见,还发现北朝官员,整体都较南朝朴素些——穿绫罗的不多,过去的马车轿子,无一饰金,甚至有个骑马的官员官服上打了补丁。 不过这些官员带的随从都有七、八个,比起贺金倾,还是隆重的。 柳韵心又不仅想起三皇子府的简陋,贺金倾为何住行都失仪呢? 皇帝似乎也不怪他? 她曾经问过这个问题,那个练箭的夜贺金倾当时就炸起来,怒气汹汹说是太多埋伏,府大了忙不过来。 显然不是真话。 山道平坦,马车蜿蜒往上。 渐渐没了官员,只剩贺金倾这五人三马,大行山的道路修得特别宽阔,愈发显得几人孤零。 前方忽见一朝服背影,一开始小得像蚂蚁,后来马车近了,这人的背影就大起来——背挺直却拄着拐,正一步一步朝前挪去。 这是柳韵心见着的第一位步行上山的官员。 她和韵致不知这是谁,但其他人都认识——最讨人厌的孟缄,竟也要上大行山的离宫。 况云忍不住问贺金倾:“殿下,有他呢?” 贺金倾摇头。 “呵,讨打!”况云道。不在皇帝钦点的名单里,却还来离宫找不愉快,不是讨打还能是什么? 贺金倾却不似况云这般情绪都流于表面,车马即将超越孟缄时,他扬起笑意,朝孟缄微微拂身:“孟大人。” 孟缄专注上山,闻声才抬头,见是贺金倾及手下走狗,立刻横眉冷对,“三殿下。” 孟缄眼往后扫,目光如剑,见厢内是女人服饰,还有半张惊艳的脸,倏地明白了:“你、你!” 他指着贺金倾,而后埋头,也不多言,一个劲加快速度上山,拐杖一搀一搀。 况云低头跟冯炎商议:“我们把他超过去。” 让孟缄感受感受,马是怎么比人快。 冯炎只听贺金倾的,见贺金倾悠悠打马,保持与孟缄同速,笑道:“孟大人,那我们先走一步了!” 而后擦身超越。 况云冯炎旋即跟着超过,况云忍不住回头俯瞰孟缄,见他几乎是跑起来,却仍慢得像只乌龟,不禁嗤笑。 前方传来隐隐的鼓乐声起。 声音细小却多种,五人都听见了,柳韵心通曲,是《时光好》,在南朝,这首曲子民间多在过年或迎亲时才奏,因为太过欢快聒噪……这大行山上还有娶亲的? 山路是蜿蜒绕着圈的,已行到端处,马车拐弯后豁然开朗,前方密麻麻一队人。柳韵心好奇,把门再推开些,见着起码五六十人,旗手、伶人……一应俱全,中间一顶华伞坠着各色琉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伞下宝辇,四马同驱。 虽比不过南朝奢靡,但这才是皇子出行该有的仪仗规格。 这是几皇子上山去? 柳韵心还想再看,贺金倾却退马靠近,“啪”的一声把门关紧。 冯炎旋即将背抵死。 她再瞧不见,能感觉到乘坐的马车越来越慢,但喧嚣的《时光好》仍越来越近——是这一队人停下来,刻意等着他们。 接着就是人声,声尖且难听,像一只锐利的唢呐:“三哥哥,下回见你,不会就亲自赶车了吧?” “唉,七弟,可别戳三哥哥的痛处。他可能心里正委屈呢!”又出现一个声音,语气倒挺温和的,话却不是,“不过我说三哥哥,委屈一点也得忍着,这都为了我们父皇寿与天齐。” “四弟七弟,你们误会了。为父皇吉祥,金倾甘之如饴,心里从未有一分一毫的委屈。更何况父皇屡番颁诏,告知天下朴检才能富国,金倾自然要谨遵教诲,躬身节俭了。” “就是,哪怕自己赶车,也不委屈啊!” 这是第三个陌生的声音,这个声音倒是特别好听,有第二个声音的温柔,却还多了份玩世不恭,也更稚嫩清脆,“诸位哥哥觉得我委屈吗?” “我觉得你醉了。”第二个声音说。 第39页 “呵——”第三个声音说,“可能是真的醉了,须三哥哥扶我一下,帮我醒酒。四哥哥七哥哥且先行。” 接着便听些敷衍客套,似乎还有冷哼,而后那聒噪的乐团声音就越来越小,直到一点都听不见了。 柳韵心座下的马车开始动起来,她听见第三个声音轻道:“受宠的昨日就上山了,这俩还不明白。” “你不也该是昨日么?”这个是贺金倾的声音 “喝酒误事,以为今日二一,出门好久了,才发现原是二二。”第三个声音在笑,“了不起上去后父皇罚我三杯。” 柳韵心在车内听着心想,这人还要喝呢! 第三个声音又说:“方才汇了孟缄,反正他上去后肯定要参我。” “他也要参我的。”贺金倾道。 “哦?” 然后第三个声音便与贺金倾聊了一路,直到到了离宫前,下马停车,柳韵心从车厢钻出来,才瞧见听了一路的人,究竟是何模样? 与她猜测的两分相似,是个醉汉。 却又有八分不同,这醉汉白衣金冠,自己驾着一辆嵌玉的骏辇,手执缰绳,身靠在栏杆上。辇车无顶无盖,栏杆中与他相伴的,还有开了的一坛酒。 酒香袅袅,似自九天引下。而他是驾车的仙人,因为贪杯,被贬谪凡尘。 醉汉扭头与柳韵心对视,好清贵的一张脸,笑道:“原来车里藏着两位殿下。” 柳韵心自亡国后,再未听人尊称她殿下。 醉汉下车,扶衣,掬礼:“小生贺月倾,这厢有礼了。” 韵心韵致均回以南朝宫礼,原来这就是况云曾提到的九皇子,月下郎君。离得近了,发现他身上酒味还是有点冲,让人想避开。 贺月倾捋了捋袖子,又道:“两位殿下,其实我们见过的。” 他这么一说,韵心韵致同时忆起来了,初入玉京那夜,他就在宫宴之中。那一夜对于她们是噩梦,一旦想起,立马浮现起韵音临终前的模样。于是贺月倾什么风雅倜傥,什么狂放不羁,甚至月下郎君都荡然无存。在她们心里,他只是当晚一言不发,融于黑暗的帮凶。 但柳韵心面上同他笑了笑,作为回应。 众人同行入离宫,行得不远,就瞧见伫立在一丛竹下,久等的一个人。先打量贺金倾贺月倾,继而目光落到柳氏姐妹身上。 柳韵心印象深刻,这人是那夜宫中引路的内侍,当时贺金倾称呼他“熊公公”。 熊公公尖着嗓子,猫腰:“三殿下、九殿下。” 贺月倾受了礼,笑道:“看来父皇要召见三哥哥。”他转半个身子,冲贺金倾一拜,“月倾就先告辞了。” 贺金倾勾起嘴角:“没准父皇也要见九弟呢?” “那我更要溜了。”贺月倾悠悠道,“多躲一时,便晚一时挨训。” 说完转身而去。 而熊公公并未劝拦,反而猫着腰恭送。待贺月倾走远,熊公公同贺金倾道:“陛下正在万壑听风楼议事,正等着你。” “多谢公公通报。”贺金倾道。万壑听风楼是离宫里皇帝批奏章,听军报的地方,还喊他去,贺金倾猜测应该南征的大部分北撤完毕了。 “陛下吩咐,人可由老奴先带到梨月阁。” 贺金倾听得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变声色,看一眼冯炎,又瞥况云。冯炎况云旋即从贺金倾身后移至柳氏姐妹左右。 熊公公见状笑道:“三殿下这……” 贺金倾勾唇眯眼,笑道:“公公一向做事缜密,金倾坚信不会出差池。但陛下没来之前,还是让他们跟着吧。” 三皇子脸上的表情,熊公公见多了,天下千千万万人,在准备讨好陛下时,都是这副抑制不住的谄媚和期待相。看来三皇子真如前皇后所斥,孟缄所参,指望献二女助力夺嫡。 一般人押了重注的宝贝,都怕出意外,多俩心腹看守,能理解。 熊公公回以暧昧媚笑:“那老奴就同他们先去了。” 贺金倾颔首。 目送众人转入曲径,他的目光先是粘在柳韵心身上,继而又眺熊公公,又眺柳韵心,来回反复,不知怎地,总有点从没有过的不放心。最后目光落在冯炎身上,才稍微安了安。 应该没事,贺金倾心道,更何况待会老头子跟自己在一处呢! 想到这,转身匆匆赶往万壑听风楼去。 且不说贺金倾这边,熊公公领着众人弯弯绕绕,越走越偏,穿丛分柳,直到平层木屋前——雕栏画栋,是南宫风貌。 匾额亦题的南字:梨月阁。 阁周围被茂木遮蔽,幽静隔音,站在门口望不见离宫其余任何建筑。 柳韵心藏在袖里的手一直紧紧攥着,已捏出汗,而柳韵致则害怕得走到柳韵心身后,柳韵心旋即松开拳,牵住妹妹。 第40页 阁前有两内侍,见到熊公公,旋即把门打开。熊公公自己不入内,只朝柳氏姐妹躬身:“二位姑娘,请吧——” “稍等。”况云阻道。 熊公公:? “我和阿云先检查一下,不是怀疑公公,只是担心内里万一有人做了什么手脚……”冯炎同熊公公正色道,“我俩和公公一样,都是做下人的,出了差池,首先就是我们这些人受过。” 熊公公一听,心头亦是一慌。宫里的确算计多,谁同谁都信不过,包括前皇后、太子,好些人见不得南朝公主。万一屋里真埋伏了刺客或机关,她们伤了死了,的确是自己和冯炎况云先掉脑袋。 熊公公颤着声:“还是两位将军考虑周道。” 便让两人先进去查看,自己也忍不住伸着脖子朝内张望。 却不敢踏入,担忧万箭齐发,自己不似冯况二将武功卓绝,会被穿成刺猬。 冯炎右脚跨入门外,手按剑上,况云亦跟着,缓缓走了一遭,屋内倒是无人、无机关、无迷香,一切安全。但这屋子却有另外的一样——内里装饰靡靡,粉绡红帐,暖被鸳枕,还挂了一张极肖柳韵致的画像! 而所有的窗户,从外面看是关着的,从里望才发现,实是全部以木板钉死。况云无甚经验,却也隐隐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他不希望韵致那样,努力克制胸腹的颤抖,慌乱看向冯炎,以目光无声道:阿炎,救救她们。 冯炎与他对视:片刻后压低声音:“你在这里守好,半步都不要迈出屋外,我去去就回。” 第22章 况云狠狠地点头。 冯炎旋即出门,遮住张望的熊公公:“还好,暂时没有异样。” 熊公公吁口气,让两公主进屋。 就听见冯炎又说:“但不能保证接下来都不会出事。” 熊公公心重提起来:“那怎么办?”皇帝让他带到了人,就回去复命,他没法一直守着。 “没事的,陛下来前,阿云守内,我守外。”冯炎手指向内侍,“还有他俩。” 内侍间是相互信不过的,熊公公看向冯炎:“那全仰仗将军了!”将自己要去万壑听风阁复命的事说了,又道:“若咱们妥妥完了此事,老奴定要好好谢谢将军。” 说着从袖里掏出一锭金子,欲递冯炎,冯炎推辞:“这些事成了再说。” 熊公公点头,将金子收回,告辞去了。走后不久,冯炎迈步往前走,到那两内侍面前停下:“我记起一事,要去寻熊总管,劳烦两位公公替我把门守好,有劳了。” “冯将军不必客气,且自去吧!” “分内之事,将军谦虚了。” 冯炎点头,“淡定从容”而去。 而此时,况云正在窗边,竖起耳朵听动静。听了会,他其实心里没底,但见韵致紧张,便安慰道:“应该没事的,阿炎这人虽然嘴笨,但做事稳,他可能去请殿下了。”下半截话到嘴边噎了噎,才道:“再说还有我在。” 韵致仍旧紧张,柳韵心护住她,手与手牵得紧紧地:“别怕。” 况云说冯炎会去找贺金倾,而且还有他,说不用担心,没事的……这些话柳韵心一句都不信。 为什么? 因为他们统统是北人。 既然能千里迢迢将她们带回,就势必会在利弊权衡下舍弃她。 柳韵心不仅自己不相信,同时希望柳韵致也不要相信,北国寒暗,只有姐妹俩相互扶持,才是唯一可靠。 柳韵心已经想到依靠自己的应对之法,倘若北朝皇帝行不轨,她会保护自己和妹妹的。 柳韵心也在用心听外面的声音,静悄悄,皇帝还没有来。 皇帝正在万壑听风楼议事。 贺金倾猜得不错,是商量军队安置事宜。皇帝猜疑心重,虽然重赏了将士们,但不愿令功勋卓著的南征军聚集,更不愿他们盘踞玉京周围,贺金倾带出去三路大军,竟被皇帝拆成十部,今后要么常驻南地值守,要么去了西南边关,还给主将都调防打散了。 倒是把他们的家人都留在玉京。 一贯做派,哪次不是这样?? 贺金倾记得自己十八岁,第一回 带兵打仗,回来老头子就这么待他。那时还有些父子真情,难过得不得了,述职完交了兵权,一口气跑回府里,进门了眼泪就止不住了,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现在已经习以为常,只想着怎么防止老头猜忌,再就是一个“忍”字。 皇帝吩咐完,贺炉倾也在,皇帝便问:“二儿三儿,你们觉得朕的安排如何?” 贺金倾道:“父皇英明。”他还能让个结巴抢了先? “父、父,皇、皇安……” 皇帝含笑正要等贺炉倾说完,忽然瞥见熊公公候在门口。 第41页 皇帝就没在意二皇子答什么了,招了招手,熊公公会意进来,附耳只与皇帝交待:“陛下,都妥当了。” 贺金倾暗中听到,心底开始盘算起来。 “父皇安排万全,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处置了。” 和着贺炉倾这会才把话讲完。 “嗯。”皇帝颔首,“你们都退下吧。” 一众官员,包括两位皇子,皆躬身告退。 待人走光了静了,皇帝立刻从桌子后头绕出来,走得急,龙袍甚至带住了桌脚。 皇帝把袍子一扯,大步朝门口走,熊公公碎步在后头跟着,他本来要抢着去开门,竟跑不赢皇帝,皇帝竟自个推门跨了出去。 刚从长廊拐弯,正面撞见折返回来的三儿。 皇帝还没开口,贺金倾埋头跟着走:“父皇,儿臣想起一事,我们在金陵宫里收缴了一批舆服和法器,怎么处置?” 原本他只说前半句时,皇帝是想让他退下,等完事了再议,但听后半句,是件小事,边走边处置了无妨,皇帝道:“先抬到宫里来,朕瞧了再说。” 万一里头有陈道韵的旧物呢?他可是盼了多年,能嗅一嗅残留的芳魂和绵绵的追忆。 皇帝步伐快,贺金倾跟的紧:“还有些礼器,怎么处置?” “同样。” “好像还带回来些后宫旧物,也一样么?” “一样。”皇帝脚与心“分离”,脚是脚的意,心是心的情。后宫旧物最有可能有她的东西,自然要留着。 皇帝往前又迈一步:“这些事你刚回来时怎么不报?” “儿臣进了金陵宫,见那后主不在,转身就去玉阳宫擒去了。这些东西,也是底下人先发现了,逐一统计……”贺金倾给老头子细细的讲,最后还自己先认错,“……今日才归类好了,报给儿臣,儿臣才敢父皇。父皇可能会觉着儿臣唠叨,但实是要表清楚,儿臣真不是拖着瞒报,金陵东西多,儿臣不懂,又怕漏了错了虚了,到底要弄清明细件数,不敢欺君。” 眼见着距离梨月楼只剩半程距离了,三儿还在身边啰嗦,偏他禀的还没错……皇帝禁不住生了一股躁气,团在胸口堵着。 “好了知道了。”皇帝答得不耐烦。 贺金倾眸现惊色,面露愁容,似觉着皇帝责备自己办事无力:“父皇,儿臣真不是怠慢啊,父皇可以明察!” 察个屁!朕现在只想低调去梨月阁。皇帝非是正统出身,不爱习礼,急起来就会在心里骂人。 但面上还是缓和了神色,柔道:“朕不是怪你。” “父、父……皇!参、参见父皇、皇——” 贺炉倾突然也从岔路上冒出来,跟着皇帝走。 二儿怎么也来了?皇帝胸口的躁气蔓延到喉管里,“何事?” “禀、禀……”贺炉倾埋头磕磕碰碰。他其实无事奏报,但明明一起退出来的,老三突然杀回马枪几个意思?他会不会是打自己的小报告?父皇面上的不耐烦一闪而过,是不是老三中伤成功了? 贺炉倾担心得狠,必须得跟着,不能再让老三同皇帝独处了。 贺炉倾突然庆幸自己是个结巴,暂未想出理由,就一直拖着呗:“禀、禀、禀……” 反正脚下跟着走就够了。 皇帝本来就躁,现在耳边的二皇子还不如三皇子,三皇子啰嗦那还成句子呢!老二就几个字,跟只蝉似的。皇帝突然觉得自己喉咙里的气仿佛老二的话,总差一口,接上不来。 皇帝张大嘴深吸一口,怕自己憋死了。 “好了!”皇帝一甩袖子转了个身,两个儿子都差点搀到他身上。 贺金倾后退一步,奏道:“父皇,还有您昨日让我看的御史台……”回京尽给他些打杂的活,正好琐碎,细细返还给老头子。 “你们都退下吧!”皇帝失去了所有耐性,打断道。 贺金倾抬头,皇帝注视着他:“金倾,明日冰湖旁会设夏宴,有什么话那时候再说吧。” 皇帝呼他的名,不再昵称“三儿”。 贺金倾话到嘴边,犹豫要不要出口。 皇帝又道:“朕觉得眼下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奏。”皇帝扫了扫袖子,再次示意二子退下。 贺金倾埋着脑袋,偷偷蹙眉,看来只能再做打算,便退下了。 与贺炉倾客套几句,分道扬镳,转身背对就各自敛了笑意。贺金倾继续往前走,不一会见着冯焕和霍小飞,都是随贺金倾回京的部下,述职后亦被召来离宫。 两人之前江中伤了,现已痊愈。 贺金倾细听了一会,确定周遭再无旁人偷听,走近先高声谈论闲时,中间飞速插一句轻低的吩咐:“你们四处转转,若是遇着四五九,便往梨月引。” 第42页 而后又是数句高亢闲话,三人分别。 冯焕和霍小飞领命而去。 贺金倾自己则往左转悠,虽然兜着大圈,但距离还是一点点在往梨月阁靠。心里正盘算着再来一什么计时,忽然睹见冯炎身影。 他怎么不在梨月阁?! 贺金倾心头一慌,好似人脚踩空一般,坠得厉害,偏这时又有俩既算熟又不算熟的官员路过,向他行礼:“三殿下。” 两官员近前一步,欲同贺金倾攀谈,他却全无心思,甚至连一句回礼的话都忘了说。 贺金倾脸上已藏不住担忧之色,与冯炎隔空有人,不能沟通,冯炎的两眼瞪得越大,贺金倾越心乱如麻,心底只不住呼唤一个名字:柳韵心、柳韵心…… 杂杂纷纷,急急切切之下,竟把自己心底的某些事理明了了。之前那许多的“不知道”和“为什么”,其实说到底也就为那三个字:柳韵心。 他可能,不,不是可能,是应该喜欢上柳韵心了。 第23章 这并非一件好事。 贺金倾幽幽的想。 他不似其他皇子,母族簪缨,有个异姓郡王的外公,或是三品以上的舅舅。贺金倾的母亲是孤女伶奴出身,只因七弦琴弹得好,得到帝王恩宠。 但到死不过一个良人。 母族无靠,自然行路艰难,但福祸相转,亦带来一大优势——十之有七的大家族,都以为挑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好调.教,各个错觉自己能做贺金倾的幕后势力。 篝火前,柳韵音讽刺贺金倾二十六还未娶,原因是没人敢嫁他。呵,她可说错了。纵然贺金倾与京中贵女无甚交集,但她们的父兄,可是各个都想同他攀亲。 贺金倾一碗水端平,哪个都不选,却也哪个都不说绝,于是家家都觉有希望。他在众家间游走斡旋,为己所用。 他本来可以端水端到三十岁的,现在被打乱了。 贺金倾知道得重新想一想,但眼下没有时间,应付完两官员,他快步走向冯炎,怒气冲冲道:“出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守好梨月阁吗?!柳韵心人呢?” 冯炎猜到会被误会,但料不到主公会这样愤怒和慌乱。他盯着贺金倾的双目发愣,而贺金倾已不待他回答,快步朝梨月阁方向走去。 冯炎在后头跟着跑,他很少解释的,这回却被吓着:“阁内布置不对,属下猜测,陛下恐有临幸之意。想到滢来时遇到过孟大人,就去寻了,唯有他才能将事情闹大。阿云守在两位柳姑娘身边,寸步不离,应该不会有事。” 见贺金倾不吭声,冯炎补充道:“在孟大人的必经之路上,我用树枝在地上刻的字,告知陛下要幸柳姑娘,并未现身。未用属下笔迹,仿的孟大人自己的,他赶去梨月阁后,属下已把字销毁了,无人瞧着。” 贺金倾脚下不停,脸色阴沉依旧:“去看看。” 冯炎噎了下,才埋头答“喏。” 两人如风般往梨月阁赶,而梨月阁前,早乱成一锅粥。 皇帝喜滋滋穿林拨柳,进入梨月阁,原指望眼前一亮——眼前竟真一亮,孟缄穿着全套官服,跪在阁前不远处,正堵着皇帝进去的路。 为防两苦苦哀求的内侍把他抬走,孟缄竟把自己同旁边的一块大石头绑在一起。 他哪来的绳子? 当然这不是唯一该考虑的问题,孟缄竟然双手捧着一把剑,这把剑也是哪来的? 孟缄听见动静,抬头一瞧是久等的皇帝,立即高声道:“红颜祸水,自古君王沉溺美色,亡国不远!臣愿死谏陛下!” 皇帝听得火就上来了,也有可能是方才对二儿三儿的火还没消:“好、好,朕成全你,这就劈了你,让你血溅四丈!” 说着要去拿剑。 孟缄把剑往前头递,让皇帝更顺手些:“若能阻国运衰败,臣死得其所!陛下将臣斩后,臣乞就地掩埋,头悬阁上,死得其所!” 皇帝一听,气笑了:“朕要不再多给你立块碑?碑上就刻朕是个昏君,为了美色枉杀诤臣,都不用史官提笔,碑就立在梨月阁,这、这……”皇帝横着移步子,指地道:“朕看这就挺好。人人往这一站,一读,就晓得朕有多昏聩。对了,得请个字写得好的,我看严大家就成,让他来篆,后世还能临帖……” 皇帝一面笑,抬着的右臂就一面抖,熊公公瞧着赶紧去扶皇帝:“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熊公公其实一进院里,就晓得被冯炎耍了。但没法,眼下皇帝在气头上,怎么解释得清? 他只能一脸讶异问孟缄:“孟大人,您怎么在呢?老奴走时,这院里没人啊!” 问的孟缄,其实说给皇帝听——老奴是清白的,不关老奴的事。 第43页 孟缄回道:“陛下身边就是因为围绕了你们这些权宦,被人龌龊,献媚惑主!” 熊公公委屈哇,怎么成了老奴献媚了? “还巧言令色,误国误君!”孟缄补充道。 熊公公:没法说了,多说多错。 皇帝听着言语,胸脯起伏,目光落在孟缄的冠子上,这犟小子……孟缄出身锦城望族,才学出众,更是本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皇帝总记得第一回 读他文章,多喜欢呐,殿试时也喜欢,答得条条到皇帝心坎上。 本以为是个心意相通的人才,唉,人才倒是人才,就是当言官后就不会说话了! 低着脑袋,举着剑的孟缄又出声:“臣在其位,便忠其职!” “好、好。”皇帝刚回了两个好字,忽又听见一连串大动静,循声望去,九皇子贺月倾,竟似欲倒的泥墙,往院内倾倒。 一只斑鸠随着他扑进来,落在皇帝脚下,又飞起,贺月倾醉眼猩红,追着斑鸠:“鸽兄鸽兄,你要带我去哪?” 俨然是斑鸠引来了醉后放荡的月下郎君。 但其实贺月倾是被一只绢帕带来的。 离宫有湖,名为冰湖。湖水清澈,四季冰凉。离宫又有一天然泉汤,袅袅温热。冰湖与泉汤皆为活水,各由一条小溪引来送去,互不打搅。 溪水蜿蜒九曲,流经离宫各处。 贺月倾原本就在溪畔浅酌,他头顶有一棵桂树,若过几个月,将满是藏不住的香气,现在遮阴,也将将好。 一只绢帕浮在水面,从上游飘下。贺月倾对这类物拾眼尖,手一勾就捡了起来——厚绢几近未湿,帕角绣了一朵兰花,细细观察,叶曲花垂,又似一个“情”字。 他嗅了嗅,帕上还有幽香。 虽然这帕子是冯焕故意丢的,但贺月倾不知,心头飘忽:是哪位佳人,遗落了贴身绣帕? 溯流寻之,踱步上觅,贺月倾一手抓帕,一手提着未喝完的那坛酒,走了许久,溪水上游越来越幽僻。 贺月倾醉意尚绕心头,笑想:这是到了哪里? 到了距离梨月阁只百步距离,忽地心神一凛,被下套了! 如此偏僻地方,恐是父皇藏娇之所! 上山时还见过两佳人,怎么没反应过来! 贺月倾酒全醒了,转身就往回走,才迈出一步,察觉到动静,立刻纵身后飞,藏于苍苍树顶,还特意检查了袍角有没有全隐在树叶后。 皇帝靠近时,贺月倾特意屏住呼吸,俯瞰着皇帝进了梨月阁,才重开始吸气呼吸。 鼓腮,快憋死了。 处高望远,贺月倾下树前,原本是想眺一眼阁内父皇,却发现情况不似他料想。 定睛俯视,嘿,孟缄跪在地上。 有戏精彩,贺月倾瞬间就不想走了,有鸟窝在树上,他随手抓了一只,带着挣扎的小鸟落地。 临近了,站在院子外,贺月倾将剩下大坛酒一饮而尽,他喝得急,喝得猛,两股酒顺着嘴角留下,身上旋即浸染浓烈醉意。 贺月倾勾着嘴角松开手,小鸟得了自由,拼命往前飞去,却又因被贺月倾捏伤翅膀飞不远,落在皇帝脚下。 而后,再逃。 贺月倾换了一张寻常常见的迷糊面孔,追鸟跌入阁中。 他刚进去,还没听见皇帝训他,吹拉弹唱就在院外响起。 贺月倾心花乱颤:太好玩了,四哥哥也被人引来了! 外头一干伶人,在四皇子命令下,摇摇摆摆,舞着步子进入梨月阁。奏的是《年年乐》,跟《时光好》一样是新年时容易听到的曲子,看来四皇子是真心爱喜庆。 皇帝满满都是无奈,就在这时,反锁的阁门被人推开,柳韵心迈出门来。她跨越门槛的时候裙摆高高扬起,露出前后脚两只绣鞋,步伐坚毅。 皇帝瞧她出来,目光就投过来,不在他人身上了。 柳韵致随后走出,皇帝又把目光移到柳韵致身上。 皆是淡中裹浓,似未化好的琼浆,流.液底下总有那么几团粘腻。 孟缄见着两女出来,脸色愈发不好,嘴如连珠弩又开始谏,而九皇子迷迷糊糊眼,却盯着柳韵心笑问:“我是来到月宫了么?”歪扭着下拜,“小生月倾,参见仙子们。”一个才跟头,栽倒地上,醉倒了。 四皇子一见阁内是两位亡国公主,可不似九皇子那般稳,四皇子现在才隐隐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 吓坏了。 抬手让乐队停奏,又挥手猫腰,打算带着自己的人默默退出去。 后蹑到一半,忽然听见柳韵心同皇帝说:“陛下上回提到一些旧事,我回去想了想,母后的确说起过陛下。” 她已经行南礼毕,是站直了身子,与皇帝对视说的。 皇帝嚅唇,但因些许颤抖慢了,柳韵心比他快又说一句:“母后说认识一位北人,想必就是陛下了。” 第44页 皇帝紧张:“道韵怎么说?” “当时问母后,那位北人是谁?怎么样的?母后如何认识?”柳韵心故意顿了顿,等皇帝煎熬了会,才缓缓续道:“母后一概未答,只告诉我,‘鸪鸪——”柳韵心是注视着皇帝说的,话到这,见皇帝眼中乍然蹦出了泪。 因为这番话全是她编的,不晓得为何这句过渡会触动到皇帝。柳韵心抑住心内紧张,不露声色续道:“母后说,‘鸪鸪,希望你若有机会见着那人,他是一位你的好长辈,慈爱的伯伯。” 两三秒后,柳韵致嫩声赶紧补充:“母后是好像说过这样的话。” …… 远处,高处,贺月倾刚刚趴过的那棵树顶,趴着贺金倾和冯炎。见又有人来,斑鸠求生逃得一只不剩,空窝前冯炎见着远处一个个人,是谁都能望清,但不知道在聊什么。他默然去看贺金倾,见主公凝视梨月阁院中,一言不发。 第24章 贺金倾忽道:“ 阿炎,我方才话重了。” 冯炎一怔,心底生暖,轻声回应:“没有,殿下说的都是应该。” 贺金倾突然又道:“这个地方刚刚有人趴过。” “属下待会就去查。” 贺金倾不再言语,将注意力全投到梨月阁院内。 柳韵致刚说完,皇帝就踩脚似追着问:“你们母后还说过什么?关于朕的。” “应该还有,但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柳韵心答道,她与皇帝直视,见皇帝眼里的光逐渐转淡,直到瞧不出情绪。她很紧张,怕皇帝不吃她这套,仍要…… 皇帝突然笑了:“朕今日赶着来,其实也就仅想问一两句关于你们母后的事。”皇帝转而朝向孟缄,“孟缄,朕是想受故人之托,做个好长辈,并非你口中昏聩好色之徒。” 孟缄楞道:“臣该死……” 脸上的表情说他不信。 这时候,外头又有个公公进来,亦是日常服侍皇帝的内侍之一,向前禀报——钦天监和光禄寺合着,要奏一件非常要紧的事。 这位公公与熊公公前些日子才闹过矛盾,于是顺手就投下一块大石头:“奴婢听熊公公说,陛下在这里……” 熊公公:老奴没说!老奴冤枉! 皇帝到此时,已经不介意人多了,反正今日是不成了,众目睽睽,再硬着头皮下去,那真过了。 皇帝觉着,自己还是有些功绩的,也不能显得太昏聩。 再则,柳韵心有句话的确令勾着了他心中的刺,一时心情复杂。 皇帝便吩咐内侍:“让他们进来吧!是有什么事?” 钦天监和光禄寺的官员被宣进来,奏说日观夜观,数日天象,十分肯定明日要下倾盆大雨。只怕原定明日在冰湖前举例的夏宴得改期。 明日要下雨这事,皇帝昨天读钦天监的奏章就知道,说有暴雨陛下出行要谨慎防滑。 皇帝当时心想,玉京周围的雨能有多大?值得特意在折子里提一嘴? 没想到今日更过,竟联合了光禄寺来商量夏宴改期。 夏宴是皇帝夏日驾临离宫后的第一回 常宴,按例在冰湖前露天处举行。皇帝心想,不是什么重要筵席,下个月若他还来离宫,这立秋还没到,到时候还要再办一次。 挺无聊的。 于是便道:“那便改了吧,择日不如撞日,朕看今日晚膳天气就挺好。”说到这皇帝特意去问监正:“待会下不下雨啊?” “陛下圣目,今日十二个时辰都是好晴。” “那便就这样吧!”皇帝吩咐下去,又让各人自退去,包括那醉得睡过去的九皇子,让人抬走。孟缄皇帝也命人抬,说他拄拐还跪,怕是一时起不来。 临离开梨月阁前,皇帝回首两次,皆看向柳氏姐妹。他五官阴柔,且在树影暗处,柳韵心瞧不清他是何种眼神。 梨月阁内的人,陆续离开,包括一直躲在屋里,面带愧疚的况云。 他护着柳氏姐妹最后撤出,太阳刚刚走到偏西的位置,原先穿透树荫缝隙投去梨月阁屋顶的两道阳光,因此消失。仿佛一习惯了寂静的老翁,送走嚣嚣众生,终能闭眼养神。 贺金倾是目送柳韵心等人走远,才在树顶开口:“你这事办得不错,想要什么赏赐?” 冯炎想了想,道:“不知属下要在离宫待到几日?过些时候,倩娘要回家了,属下想去接。” “陛下不会待太久的。”贺金倾道,“若到时还在,我帮你告假,你自去便是。” 冯炎闻言称谢,而贺金倾已经飘飘落地。 飒步流星,去追柳韵心。 刚才眼睁睁瞧着人走,现在又去追? 行得绕得,到了宽敞大路上才从右侧擦来汇合,仿佛偶遇一般。 第45页 柳韵心还真以为是偶遇,心头平静,并没打算将方才梨月阁发生之事同贺金倾讲。 况云也以为是偶遇,朝冯炎喊道:“怎么才来?”停了少顷,自己有些明白了,边走边问,“唉,那些人哪拨是你喊来?” 皇帝毕竟点了五百个人陪驾,走到大路上,三三两两就会遇着官员。不方便再问,况云噤了声。 五人就这么默默前后走着,贺金倾比柳韵心稍慢半步,微微垂着头,用余光窥看她。可惜大多时候只能瞧着她的背,一件罗衫青碧色,像山水工笔里点的那几笔异彩,又似天边触不及的那一抹烟。 贺金倾盯着柳韵心的衫子走神,一个转弯,目光飘上,瞧着本就白的脖颈被青碧衬得更白。他心里一慌,竟似做错事垂下眼。 唉,明白心意后的同行,心鼓噪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贺金倾以前听别人说,喜欢上一个女子,那她从此就在你心里种蛊了。胡说!分明种的是一只兔子! 兔子把他的心当成了草地,一蹦一蹦,跳得老高。 太过活泼,贺金倾不得不伸手抚住胸口。 况云旋即问他:“殿下不舒服?” 这一问引来柳韵心回望,他与她目光对上,就更痴了。柳韵心已经把头转回,贺金倾的目光还呆呆收不回。 “殿下、殿下?”况云连问两声,眼下也只他出声关心贺金倾。 贺金倾收回目光,解释道:“方才想事情。”敛了心神,不由得想起之前还未做考虑好的,喜欢上柳韵心,不是一件好事。 思来想去,诸多假设和考量,这份感情都不能给自己带来利好,反倒处处有弊。 贺金倾便决定扼杀掉——至少在他成功前。 但眼睛管不住,仍旧时不时往柳韵心身上瞟。 “三殿下!三殿下!” 贺金倾听到有人喊他,赶紧收回目光。 从背后赶上来的是刑部尚书赵乐敬,贺金倾便站住等他。 赵乐敬开口就同三皇子聊自家小儿,说愚儿新学射箭,极是神往北朝第一神射——三殿下。 贺金倾心不在焉:“你家小儿都会射箭了?”不是才过的周岁么? 赵乐敬笑道:“我说的这个,是我二儿。” 又把家长里短,说与贺金倾听。 贺金倾笑着与他闲聊,淡淡目睹柳韵心转了身,一步步凑近。 贺金倾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过来做什么? 柳韵心却径直走了过去,冲赵乐敬行礼:“大人家的小儿着实可爱。” 贺金倾的心重重落下。 赵乐敬楞了,并不识得眼前这位姑娘,刚才见她伴在贺金倾左右,便猜测是不是南地公主……没想到她会主动找自己说话。 赵乐敬还在犹豫,就听见柳韵心又说:“我听得实在是太喜欢了。” 这话顺耳春风,一下就吹甜了赵乐敬的心,笑道:“是么?”把自觉的爱儿趣事,皆同柳韵心讲。聊得多了,也不知道怎么就由幺儿的抓周宴,讲到哪些大人赴宴上去。 渐渐的,她不仅晓得眼前这位是刑部尚书,连带着大理寺一干大人的喜性习好也知道了。 聊时吏部的李大人经过,与大伙打招呼,柳韵心亦通过赵乐敬结识。 几近一个时辰后,赵乐敬才把孩儿的话题聊干,先同贺金倾道别,而后才与柳韵心道别,还说若家里儿女又有什么新乐事,下回碰面再说与柳韵心听。 柳韵心一脸期待应好,甚至往前送了赵乐敬数步。 待她回转身,就见贺金倾背着手,似笑非笑:“别依依惜别了,人家四十有二,三门妻妾,四个小儿。” 虽然晓得她笼络赵乐敬欲意何为,大理寺、李大人,都是上山路上她打听的那些人,但贺金倾心里就是有点不舒服。偏偏柳韵心还轻快回他:“我知道呀,方才赵大人都说了。” “殿下。”远远又有人呼唤,熟悉的声音。 贺金倾闻声回头,不一会儿,贺月倾跑近前,气喘吁吁,先喊贺金倾“三哥哥”,接着又冲柳韵心柳韵致笑道:“殿下们。” 贺金倾心道:得,又来一个…… 发现离宫有点不好,就是修得太小。 贺月倾之前那身白衣可能在梨月阁扑脏了,换了另一身白,袍角银线走了卷草纹路,更显华贵,他身上的酒气也没了,眸子因此亮起来,笑时看人,能清幽幽将人看进眸中倒影里。 柳韵心笑道:“还是头回见到醒着的殿下。” 贺月倾这回带了把凉扇,将扇一打:“没办法呀,再喝父皇要骂了。”说时仍在喘气,柳韵心心想,这人有点类似她的太子哥哥,嗜酒体虚。 第25章 “之前醉不醒事,唐突了二位殿。”贺月倾道,“月倾这里赔不是了。” 第46页 说完盈盈一拜。 柳韵致不仅往后退步,韵心牵住她,朝贺月倾笑道:“并无唐突,九殿下形骸不羁,是真性情。” 贺金倾在旁听得挑眉毛。 “三殿下——” 又有人喊,贺金倾听到声音就想:又来一个? 回身见是个内侍,心道:还好这个不打紧。 “三殿下。”内侍向贺金倾行礼,这回换了一个,不是熊公公了。见贺月倾也在,便转个身子再次行礼:“九殿下。” 贺月倾微微颔首。 内侍道:“陛下吩咐,韵奴道奴亦要参加夏宴。” “啊——”贺月倾抢先了问,“夏宴是晚膳的时候吧?几时开始?” “申时。” 贺月倾旋即看看天,又掐掐指,“那没多久了啊。”他收起扇子邀请柳氏姐妹,“两位殿下不如我们一道去?从这到冰湖,时间差不多了。”又笑问贺金倾,“三哥哥也一起?” 贺金倾笑着迈步,当然要一起呢。 诸人同行。 很是蹊跷,他之前与柳韵心同行,心鼓难抑,现下加入了贺月倾,他心中那份躁动就平静下来。 说是有了同路人吧?也不对,之前亦有冯炎况云柳韵致同行。 贺金倾面上不表露,默听默观,九弟倒是“称心如意”,主动给柳韵心介绍起所遇官员,甚至不需要她套话。 众人快靠近冰湖,遇着四皇子——他可能是梨月阁吃了亏,竟把乐伶去了,孤身往冰湖方向去。 贺月倾摇指介绍:“那位是我四哥哥,人如其名贺愉倾。” 柳韵致道:“今日他也去了梨月阁。” “上山时候,瞧着有队宝辇周围许多伶人的,也是四殿下吧?”柳韵心发问。 “对对对!”贺月倾笑开去,贺愉倾已经消失在视线里,他却还指着远处,“这次可能是唯一一回,四哥哥现身没带伴奏的。唉,张大人……” 来了新的户部官员,贺月倾带着柳氏姐妹迎上去,可这边张大人却只施礼照面,就找个理由分开了。 贺月倾以扇捂耳,凑近柳韵心颊边,悄悄告诉她:“本部的都不待见我。” 柳韵心笑:“原来九殿下司职户部。” 况云一直在跟着听,到这实在忍不了了——这不对劲啊,如果柳韵心这回也是探情报,比自己上回被套得多多了! 况云退步,直退到贺金倾身后。而此时贺月倾同柳韵心走得最快,已随径转弯,被丛林遮住。柳韵致慢半步,尚能见着裙角。 况云在贺金倾身后皱着眉:“殿下,柳姑娘恐有异心,你不管管吗?” 贺金倾旋即挑眉:“管啊。” 大步向前走去。 况云大喜,与冯炎紧跟殿下,三人前后转弯,视线豁然开朗,面前平湖如镜,内侍们正在准备常膳,已有不少人提前入席。 贺金倾目光去寻柳韵心,见她正同一官员说话,贺月倾原先站在她身旁,但很快有人过来找九皇子喝酒,他就丢下柳韵心,喝酒去了。 贺金倾不紧不慢走到柳韵心身后。 她刚同官员道别完,一回身就见着最熟悉的三个北人。 贺金倾负手上前半步,与柳韵心平齐,望着来来往往忙活的内侍,正不断端菜上来:“你想认识朝廷里的人,为什么不找我引荐呢?” 柳韵心笑答:“三殿下每每同人照面,仅点头淡笑,引荐不了。” 贺金倾轻笑出声,原来是怪他话少:“早说嘛。早说我热情点,全都介绍给你认识。” 说着竟真带柳韵心柳韵致穿于各席,与蝶穿花,各个引荐。三殿下所谓的“管”与况云期待截然相反,他忍不住,与同滞原地的冯炎抱怨:“殿下怎么这样啊?” 冯炎未出声,迈步去寻自己的位置,在案后坐下。况云跟着,他的坐席与冯炎紧挨,“问你呢?殿下这样做是为什么?哼,之前还担心自己话多被殿下责备,呵!” 没想到殿下自己这样! 况云瞧着案上的干果,取了一颗来吃,忽听冯炎作答:“殿下可能喜欢上柳姑娘了。” 况云手中的果子,“啪嗒”一声掉了。 “怎么可能?”况云不信,三殿下如此通透的人,“若是喜欢,还会让她去结交?” 朝廷里可是人人皆有影子,柳韵心结识越多,就越危险。别说柳韵心了,况云望着柳韵致结识官吏,心里都担心,只可惜自己实力不够,不能将她藏起来呵护好。 “我想殿下正因为喜欢,才助她一臂之力吧。”冯炎道。 “助力?” 这是把她往危险里推! 冯炎的话,况云不懂。 …… 柳韵心这边,在贺金倾的引荐下,结识各部官员,亦观察这场“夏宴”。 北人的宫人与南宫相比,的确是朴素了,甚至有些粗糙,案上的杯盏盘碟等容器,不是素白就是素铜,无一精雕。内盛的佳肴,也甚至朴素,肉食就是牛羊切片,看那刀工,在南国是要受罚的。 第47页 所谓冰湖在柳氏姐妹眼里,也不过小洼坑,四方不大,且浅得不能行舟。南朝的御湖是一定要能行舟的,与湖有关的筵席一定要在游船上开,莫说金陵宫中,御湖龙舟旷世闻名,就连行宫玉阳的湖,亦为了行船特意凿深。 这可能是亡国的原因之一吧!柳韵心心想。 三人正要往左边转,忽地“撞上”熊公公。 当然,熊公公及时退后一步,身未与身接触。 贺金倾笑道:“公公好啊。” 熊公公面上堆笑,心道不好——要问原因,就是眼前你们几个。 “老奴带二位姑娘去自己的位置。” “我座在哪?”柳韵致旋即追问。她方才随姐姐和三皇子右去左来,见各官员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就一直在想,自己和姐姐坐哪? 熊公公依旧是满面笑容:“二位姑娘要去陛下身边扇扇子。” 亡故奴籍,哪有座位? 况且马上要施行《南奴令》了,南奴岂能与北人同席同坐? 陛下说让参加,只是让她们做执扇女婢罢了。 柳韵致瞬间脸色煞白。 柳韵心心中亦觉痛苦,却极力忍住,与妹妹一道,忍辱往上,接过另一内侍准备的凉扇。不一会皇帝驾临,坐于上首御座之上,柳韵心柳韵致就执扇给他轻轻的摇。 诸位皇子前来给皇帝行礼,接着各位公主亦来问安。高贵的公主们各个鬓如乌云,颈长如鹅,参拜后由人服伺,在上首坐下。 柳韵致年纪小,不及柳韵心心性,难以克制想到自己也曾是公主,也曾这般,人人对她伏低。 而今、而今…… 柳韵致继而又想到刚刚还和姐姐一起见了一个老熟人——少傅元博。 元博从前是北朝的鸿胪寺少卿,携妻出使,那时柳韵致与父皇,两位姐姐一道接见了他。 当时觉着元博寻常,他妻子更是世俗且功利,根本不愿同粗鄙的北女多聊。现在想想,元博都做到少傅了,那个瞧不起的女人,人家现在的处境可比她好太多了。 原来不需倒影,青云就能反转跌坠淤泥。 一切只有时间算得到。 柳韵致心中怅然,木然摇着扇子,耳中根本听不到其它。 柳韵心却还能听能看,夏宴开始,伶伴奏乐,一队宫娥上前行礼后跳起了舞。 并不似南朝歌舞多有水袖,宫娥们的着装却很利落,各个举灯,甚至有六人穿的是男装? 宫娥们跳得越来越欢快,开始唱起歌,声音充沛高亢,但是俚语,柳韵心听不懂。 皇帝突然开口:“看得懂么?” 柳韵心环顾尚空的四周,直到皇帝重复再问,才确定皇帝是同她说话。 “好像是在讲个故事。”柳韵心如实作答。 “对。”皇帝道,“这是我们的名剧,叫《玉京缘》,讲的是某个盛夏七夕,玉京办了灯会,名妓单芸与丫鬟夜游观灯,无意中救了一名乞丐,与他结缘,最后走到一起的故事。而这乞丐,真实身份其实是太子,后来做了皇帝。现在演的,就是最好看,最热闹的一段,单芸夜游七夕灯会。” 难怪会举灯跳舞,柳韵心心想:“南地也有这段故事,不过叫《金陵缘》。” 南地的表演只单单几个人,甜翠流丽的唱,而且都是男伶,若有女角,就男扮女相,不像北地竟用群舞,全是女伶,女扮男装。 但故事是一样的。 皇帝却道:“不不,《金陵缘》里丛芸莲是闺中小.姐,不是名妓,她家虽然落魄,但剧里提到她祖父曾做到左相呢!而且她在七夕遇着的也不是隐藏身份的太子,而是流落民间,不知自己身世的皇子。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就是个猎户,虽然后来也做了皇帝。” 皇帝的指在座椅扶手的龙头上敲:“《玉京缘》其实更像你们的话本《落梅花》。” 那个也是名妓和乞丐,乞丐最后做皇帝,名妓当上皇后的故事。 又问柳韵心:“你读过吗?” “没有。” “你不看话本?” “看过一些,但没有这本。” 皇帝发问不回头,只留个后脑勺对着柳韵心:“宫里哪来的话本?” 柳韵心读过那几本皆是末帝珍藏,但她肯定不能说真话:“是我哥哥带进宫里。” 皇帝点头,以为不错,忽听得柳韵心竟主动问他:“陛下对南地的话本和剧很熟?” 皇帝原本轻敲的手倏地停滞,整个人身子也僵住,过会,重敲起来:“熟啊,南地北地的朕都熟……管它哪里,全天下都差不多,不过一个女子遇着一个夫君,这夫君无论是乞丐、屠户、文官、武将,最后统统会到朕这个位置,呵——朕看不是他们想当皇帝,是本子里的姑娘,一个个非要当皇后。”皇帝手攥着龙头,回过身来,“当皇后有什么了不起?” 第48页 皇帝的目光在柳韵心眼睛上游走,她的眸光清淡,看来在这位故人女儿身上,找不到这份执念的答案。 皇帝转回身,重背对柳韵心,坐定:“朕自己也写了个话本,但不知该取什么名。” “陛下可以说来听听。” 皇帝嘴角漾起微笑:,仿佛期待这句话已久:“一个北人男子,与一南女相爱,南女爱读话本听戏,北人也因此爱屋及乌。他俩一起在戏台前看了《云中锦书》,里头周锦书一遭回到十年前。人潮如织,南女依偎在北人肩头,笑称若自己回到十年前,第一件事就是北上寻得男子,提前十年相爱。她声音温柔,字句缱绻,北人听得身心俱化,是夜北人回家,一觉再醒,竟到了十年后。他以为与南女早已儿女绕膝,然而却是孑孓孤零!他在十年后的世间心慌意乱打听,得知二人已分开五年,南女早已嫁入金陵宫中!” 荒诞离奇的话本,柳韵心尚在怔忪,皇帝已继续道:“北人不知他们为何分开?急急从北赴南,但他只是个庶出的北朝皇子,怎有机会见到尊贵的太子嫡母,南国皇后!” 皇帝声音颤动:“北人只能回去,重挣一个机会,当他再以储君身份南下时,迟了七日,南女香消玉殒,他只见着她的女儿。在上一世他们还相爱时,设想过许多将来,其中就有长女的小名。北人见着她的女儿,和另一个男人生的女儿,竟叫着他们当年一起商量出的名字!” 第26章 “南女已逝,只剩下北人,他可能穷尽半生也不会找到答案……”皇帝忽然觉着渴,举起酒杯,柳韵心执壶为他倒酒。皇帝瞧着下面,孟缄始终盯着呢,还有许多人,或多或少都往这边望。 皇帝苦笑道:“朕笔下这个北人是最惨的,惨到后面都写不下去。” 失了南女,话本亦失了灵魂,干瘪瘪何聊生? “可以继续写北人的事吧?”柳韵心问道,“他应该有娶妻生子吧?” 她觉得皇帝一点都不惨,虽然忽听这个故事,觉得他无辜委屈,但冷静一下,皇帝统一天下,开枝散叶,一个都没落下。 真正的话本是北人奋斗史,南女只是前半部一个衬托主角的配角。 皇帝似乎是被噎了下,过了半晌,笑问:“韵奴,你觉着朕写的是自己么?” “当然不是。”柳韵心紧跟着作答,“人哪能重生回从前?哪会一觉睡到十年后?《云中锦书》是子虚乌有,陛下的话本也不是真的。” 贺金倾二十有六,比她的太子哥哥小两岁,北朝太子比贺金倾年长八岁,那么北朝太子比太子哥哥大六岁。 皇帝的故事满打满算,分开五年,那北人与南女还在一起时,就有北朝太子了? 她心底不是不信真,只是觉着必有隐情,这位北人绝不是受害者。 皇帝敛容凝目,良久不语。 他的故事,的确是真。 但与陈道韵在一起时,他已经有子了——侍妾是先皇让纳的,儿子也不过是开枝散叶,他遇到陈道韵,立即明白什么是真情真爱,一颗痴心。 后来把妾室扶正,也是因为道韵已经去了…… 微不足道的事情,皇帝瞒着陈道韵,亦觉不必在话本里提及。 皇帝猜测,陈道韵与他分开,可能是有妾室的事被戳了。 因为她的性子是宁为玉碎。 但那得怪十年后那个他没有好好守住秘密啊! 凭什么让十年前的自己来承担? 这便是他心中卡着的刺,忿忿为己不平,总觉得上苍应该给他弥补点什么。 但补什么?怎么补?他能得到吗? 全似拳打棉花,使不出力。 皇帝想他的事,柳韵心在身后,被这个真真假假的话本勾得忆起父皇和母后来。母后去得早,父皇独自抚养他们长大。后宫空置,许多大臣劝谏父皇立新后,再不济,纳几个昭仪昭容,哪怕是良人,充盈后宫,多些男嗣。 父皇却一一拒绝,有一回大臣提议时柳韵心在身边,听见父皇告诉大臣,他等了十年,才娶到母后。成亲时答应过她,一生不离不弃,哪能她到地下瞧不着了,就食言背誓,弃她另觅新欢? 柳韵心以前不懂父皇的话,现在明了。 眼眶不禁湿润。 至于“鸪鸪”这个名字,柳韵心知道的说法是,母后在少女时就想好儿女的名字,这是她的主意,与父皇无关,亦非同北朝皇帝讨论的结果。 “韵奴、韵奴。” 她听见皇帝喊她,可能不止这两声,也许唤了一会儿,柳韵心没反应过来,所以皇帝又改喊柳韵致:“道奴。” 姐妹俩双双反应过来:“陛下何事?” 皇帝左看看,右瞧瞧:“你俩会弹《人攀明月》吗?” 第49页 这是首常见的南曲,但要学琴十年以上才能弹。 韵心韵致都会。 二女都答会弹,皇帝点头:“可惜下面只有一把七弦琴,韵奴啊,你弹琴。道奴,你弹筝合奏可好?” 柳韵致闻言蹙眉,父皇多次提到,筝是落花飞絮,琴是高山流水,两者可以独奏,却不适合弹。柳韵致谨遵末帝教诲,询问皇帝:“可否予奴一只洞箫,与姐姐合奏?” 琴应该配洞箫才是。 而且《人攀明月》,冷月清箫,意境也合适。 皇帝含笑准了,命熊公公去取底下伶人的唯一一只箫,仔细擦干净了,备给柳韵致。 熊公公头大,取了箫用泉露洗,怕水里有毒,用帕子擦,又怕人给干净帕子抹了无色无味的毒药……实在是有太多事算到他头上,令他疑神疑鬼,胆战心惊。 待熊公公把干净洞箫递给韵致时,皇帝还怪他:“怎么备了这么长时间?” 熊公公顿时只想扑到对食怀里痛哭流涕。 皇帝已转向柳韵心、柳韵致,命二人去下面演奏。百官们此时有些在喝酒,私聊,并不是人人注意到,直到柳韵心坐在七弦琴前,抹勾出一长串的音。 韵致洞箫似一只凤凰,鸣叫着飞到九天上去。 官吏们渐渐安静,将目光都投向中央。 “这是什么曲子?” “好像是《人攀明月》啊……” 《人攀明月》不难,柳韵心弹时有余力余光,观察四周,随着曲渐成调,大家的目光竟无一例外从她和妹妹身上,转向贺金倾。 是因为三皇子把她们从南地带来吗? 是柳韵心猜不到的原因。 刘良人便是凭《人攀明月》挣得皇恩。 今日宴会上的好些老臣,一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当年刘伶女尚在弹琴,皇帝已经目光灼灼。待她一曲终了,皇帝打横将她抱起,再也没有出现在那年那日的筵席上。 近十月后,刘良人诞下皇子贺金倾。 众人想到这,不免投向贺金倾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鄙夷和戏谑,还有些看热闹的、惋惜的、不怀好意的……贺金倾皆坦然接受,反正不是第一回 ,老头子爱听《人攀明月》,总强迫人弹,人一弹,大家就来瞥他。 而且老头子听完《人攀明月》还总要告诉大家,自己爱听是因为陈道韵为他弹奏过。 贺金倾视周围目光为无物,只专心听曲。他不擅曲工,唯懂《人攀明月》,指何时该按弦哪里,按多久,每个音该在什么调子,多少婉转,多少绵长。 他听着听着,忽然心中大恸,皇帝总告诉母妃,她弹得跟陈道韵一模一样,以至母妃以为自己毫无能力,原本热爱的七弦琴也越弹越灰心。但此时贺金倾听着柳韵心的《人攀明月》,有五、六个音是不一样的,不是弹错,是本来的调子和感情就不一样! 母妃的月是柳梢月,母妃的人,是攀月寄相思的人。 而柳韵心的的月是家国千里月,她的人,是攀月解乡愁的人。 母妃完全不必妄自菲薄,她的曲子是独一无二的,泉下有知,希望她能得一点点安慰。 一曲终了,皇帝立刻就鼓起掌来。 他一鼓,四方群众紧跟着就响应,喝彩声连绵不绝。皇帝从台上走下,不住感叹:“韵奴道奴,你俩的《人攀明月》,同你们母亲演奏得一模一样。” 贺金倾心中默道:呸,放.屁! 柳韵心则一面回应皇帝,一面去观察四周,诸人皆是同一张赞赏感动神色,那贺金倾更过,竟然眼眶湿润——令柳韵心不仅想起南宫梨园特意养的“品乐人”,他们领俸禄听曲,感情充沛,每一曲终了,都能感动泣然。 贺金倾这哭也没钱,可惜了。 再精彩的曲,也有人散时。《人攀明月》结束不一会儿,乐伶们就开始奏起别的曲子,新的舞姬们也再次上来。 或喧嚣热闹,或清贵雅致,七、八首之后,伶人们携着各自乐器退下,柳韵心瞧着,内侍们把中央的台子毯子都撤了。 她以为夏宴已经结束了,哪知不一会儿,十个六内侍合力抬来一张大鼓,鼓皮泛着一种罕见的灰色,而后出来八个体型最彪悍的内侍,各执二槌,站于大鼓八面。 接着,有宫娥源源不断端来鲜花,前后超过百盆,堆在一起,成锦簇花团。 又有内侍提来铁笼,放出笼中八、九只白鹤,绕冰湖飞翔盘旋。 熊公公此时提了个桶,里面盛着石灰,垂着头一点点在地上洒成一条线。 皇帝欣赏着一笑,笑同身后二女道:“夏宴的重头戏,到现在才算开始!” 柳韵心脑子里努力搜索北人习俗,试着对上号,可真没听说过。她去瞧柳韵致,妹妹摇头,也不知道。 第50页 皇帝余光窥见柳韵致摇头,笑道:“这是夏宴上的‘花试’,你们南人自以为尊贵,总觉得我们粗鄙,不屑了解我们的习俗。”皇帝瞧着自己的女儿们都站起身,还有一些随行的后宫嫔妃、女官,亦陆续汇到中央,不由得眸中笑意更浓,“玉京的花期短,好些冷得春天都不愿开。只有到了七月前后,才能凑集百花。于是夏宴上会举行‘花试’,宫里所有的女眷都可以来参加,以绸包了头的箭比试,鼓停前谁能射下牡丹,谁便是胜者。” 皇帝好像很喜欢看“花试”:“‘花试’大家既能一起赏花,还能游艺同乐。” “那飞鹤是做什么的?”柳韵心追问。 皇帝一楞,良久作答:“那个纯粹是为了好看……” 祖宗规矩,繁花仙鹤,更赏心悦目不好吗? 瞧着女眷们领了弓和箭,纷纷站到线后,有一穿鹅黄衫子的娇俏少女,手拧着两张弓,快步跑到皇帝面前:“父皇,可不可以让她们也参加?” 少女握着弓指向柳氏姐妹。 她是前皇后所出的平乐公主,与太子一母同胞,母亲哥哥皆因南国妖女受罚,不由对韵心韵致怀恨在心,方才众人喝彩《人攀明月》时,就已妒得牙痒痒了,终于找着奚落南女的机会。 皇帝闻言肃穆,沉道:“平乐,别闹。” 南女不比北女,没有从小受训练,手上力量弱得很。莫说张弓,皇帝以前与陈道韵玩投石游戏,她都不会,试着头了两个,玉臂酸了七天。 她的女儿亦同她一样。 皇帝拒绝柳氏姐妹参加“花试”,不想她俩出丑。 平乐却坚持道:“父皇,儿臣想邀她们参加嘛!‘花试’的规矩,不是在场女子,但凡愿意都能参与么?” 皇帝笑道:“那你也要问她俩愿不愿意啊?” 平乐闻言,眯眼眺向柳韵心,故意提高了嗓门:“你们不敢参加,是因为南女都骨软肉酥,很容易没力气么?” 这一句暗含了歧义羞辱,数名男臣听见,立即不怀好意笑出了声。 “谁说我不愿意?”柳韵心出声道。 她不慌不忙走下来,伸臂摊手,找平乐公主要弓。 平乐万万料不到,愣住未做反应,柳韵心瞟了瞟两张弓,抽出平乐右手那张。 待柳韵心已将弓完全拿在手里了,平乐才反应过来,左手是她准备给柳韵心的,做了手脚的那张,右手是她千挑万选,今天场上最好的一张弓,是为了自己出风头用的。 平乐正在着急,就听见柳韵心说:“殿下迟迟不应,我只好自己随便选了,希望它能好用。” 第27章 皇帝一听, 旋即问道:“平乐,你不会在弓动了手脚吧?” 平乐公主没想到父皇会这么直接,两颊珊红, 矢口否认:“没有, 我和她的弓是一样的。” 说完有点后悔,自己得吃闷亏。 皇帝笑道:“那是朕错怪你了。去吧,待会得了牡丹,合着赏赐一并弥补你!” 平乐心道父皇还是宠爱我的, 欢快应道:“好。” 声脆得像黄莺,人也黄衫黄裙,转到中央去。 柳韵心亦走到中央去。 一人能分配到三支箭, 柳韵心拿到箭,见诸女都张了弓,便也张开。 一声鼓响,大伙都没动静,柳韵心以为是三声号令,哪知第二声鼓大伙已纷纷开始射出手上的箭了。 百花堆叠一处, 叶垒叶, 枝藏枝, 第一箭大家都只是拨叶分枝, 寻找牡丹的方向。 柳韵心已经落后了, 心绪微乱, 准备也射一箭探路。运气差便是给后头的箭铺路,运气好没准能恰巧碰上牡丹呢? 但很快想到贺金倾教导过,射箭要谋定而后动, 柳韵心手上的箭攥紧,不急着射.出。 “牡丹!” “是牡丹!” 诸女喊道, 甚至几个女官激动喊出了俚语,不知是谁打落大朵粉团蔷薇,露出被它遮蔽的一朵牡丹。 上首的皇帝也微微躬身,笑着看过来。 牡丹现身了。 诸女的箭乱如雨,争先恐后射向牡丹,原先盘旋在上空的白鹤却低飞冲下,扑腾着发出声响,羽翅一下把牡丹覆盖。 群鹤乱飞,众人的视线被遮挡住。待白鹤一飞走,牡丹的位置重新清晰,众人赶紧又射去,可白鹤却再次俯冲振翅。 柳韵心听着鹤鸣,一片纯白的羽毛落在她脚边。 柳韵心把弓攥紧,把箭捏牢。 人影晃动,似乎是内侍们跑进花丛走,待白鹤升空后,诸女定睛一看,群花被重新摆放了位置。 这时许多人已经射完了三支箭,或者仅剩下一只,鼓点越来越急,昭告剩下的时间越来越短。 有些女官,甚至包括两三位公主,都急了,抱着不成即败的心态,随意射出最后的箭,到最后只剩下五人手里还有箭。 第51页 鹤又来,花再移,大鼓声声急躁人心,经过这几番的观察,柳韵心发现白鹤其实受过训练,来去方向都有规律可循,而牡丹的移位摆放,也是按着八卦推演。阴仪阴象,六爻鹤来,随卦而走,牡丹最终会移至坤位。 柳韵心算准了时间,在鹤犹飞,内侍犹动的时候就放箭,鹤走花停,下一秒,箭中牡丹。 晴空万里无云。 鼓犹在响。 平乐的箭比柳韵心晚了两秒,叮在牡丹上,落下。 平乐不服,转身举弓对着皇帝高喊:“父皇,是风助了她!” 并呵令鼓声停下。 内侍们的槌悬在空中。 “平乐,怎么啦?”皇帝正好在饮酒,不得不放下酒杯,细询原由。 平乐奏道:“儿臣比韵奴早些出手,但偏巧风转了方向,儿臣逆风韵奴顺风,她的箭变快,而儿臣的箭被阻慢,以至于儿臣比她晚了些,本该是儿臣先射中。” 平乐高声囔道:“这不公平!” 皇帝沉吟不语,因为饮酒,他刚刚没盯着看,晓得五个人都有出箭,谁先出的手?风向怎么转化变幻?没人说得清。 平乐见皇帝不应声,愈发叫嚣起来,一句句都说不公,今日花试做不得数。喋喋不休,柳韵心不得不打断:“殿下若是不服,可以再比一回。” 平乐愣住。 柳韵心道:“反正我和殿下都还剩下两支箭。” “可以。”上首皇帝应允道。 平乐眨了眨眼,心有些虚:“比就比!”她想起来,“但我要换一张弓!” 手里的弓原是准备给柳韵心的,她把弦磨过,极脆,估计再射一箭就要断——这也是平乐之前迟迟不敢出手的原因。 “为何要换弓?”皇帝问道。 平乐不敢说出实情,故意装可怜:“儿臣觉着自己这弓握着不舒服。” 皇帝眯眼:“那让金倾看看。” 贺金倾是北朝第一神射,弓箭之道,没有人比他更懂。 贺金倾抱拳领旨,悠悠起身,摊手找平乐要弓。平乐虽不大乐意,却也只能把弓教道贺金倾手上。贺金倾又接过柳韵心的弓,只看弓,不与她对视。 贺金倾两手举到面前,左右各望,而后注视平乐,眼睛不眨:“两张弓是一样的。” 平乐没想到他能这么坦然说瞎话,正欲开口找皇帝伸冤,却听得皇帝道:“既然是一样的,那就把鼓点接上,重新开始吧!” 柳韵心见内侍们重新执槌,正等着鼓点续起就射箭,可平乐却不待响鼓,先朝那牡丹射.去——她这算是犯规! 柳韵心眼疾手快,果决放箭,只见她的箭追着平乐的箭,在半空中将平乐箭挤掉。 两箭一前一后,同时落地。 贺金倾此时已重坐回案后,瞧着柳韵心姿势手法,完全是自己所教。那夜星稀月明,他环她在怀,手把手教导,靶心只有一个位置,所以要学会如何用下一支箭,抵掉上一激。 贺金倾的心忽然激动起来,目光也逐渐变得炽热。 平乐见自己的计谋没有得逞,急得立即张弓,朝着牡丹射出最后一支箭,柳韵心却忽然转身,正朝着皇帝方向,放弦射箭。 “陛下小心!” 众臣内侍惊呼道。 一群大臣迅速将柳韵心围在圈中,以为她意图射杀陛下。但镇定下来,却发现柳韵心的箭擦着皇帝耳畔飞过,盯在御座后面的玉鉴宝枝屏风上,那画上也有一朵牡丹,姚黄色,盛开绽放。 箭头因为被布包着,立不住,击中屏风牡丹后坠下落地。 而平乐的箭也已朝着原方向射.出,却因弓断影响,半路落地,距离丛中那朵鲜花还有三步距离。 鼓声停了。 有人夺魁,射中今日真正的牡丹。 皇帝大笑,先命众臣退下:“诸位在做什么?”继而快步从上首走下,问柳韵心道:“怎么看出那朵不是牡丹的?” 柳韵心直着脖子,扭头转望皇帝:“花木嫁接,妙养肖像,独朵雍容,我一开始也被骗过,但后来仔细观察,它的叶子又细又长,不是开阔大气的牡丹叶子,它并不是一朵真正的牡丹。” 百花丛中是被嫁接的芍药。冰湖附近,唯只屏风上那一朵是真国色。 再则,射.中了牡丹,鼓声应该停掉,但她之前明明射.中,内侍们却坚持继续敲鼓计时,直到被平乐喊停。 这也说明之前射的不是牡丹。 “好,好!”皇帝禁不住鼓起掌来,满座跟着喝彩。皇帝冲柳韵心笑道,“得了牡丹,合着赏赐一并弥补你!” 平乐听到这话脸色煞白,才明白花试之前父皇所期望鼓励的,并不是自己。 “多谢陛下。”柳韵心颔首点头,其实心中遗憾,若非知道包着的箭杀不了人,方才那一箭张开,是真想射死皇帝。 第52页 贺金倾也不知何时在案后站起,花试结束,打鼓的内侍们已经收槌离开,他却想在那张等人来搬,空空的大鼓上敲一敲。 他激动万分,柳韵心方才一箭正中,而后侧身回首,白鹤成群刚好在她左右两侧飞起,他 再也忘不了这一袭青碧色身影,绿荫葱翠,夕阳仿佛顺着远处的亭台楼阁,给离宫里所有建筑都染上灿灿金色。 这是蓬莱仙境里才能见到的景吧?日悬鹤瑞,玉姿倾国,她亦是无双的牡丹,绝世的国色。 江山万里,百千万众,谁能得到她? 还扼杀什么啊! 贺金倾不再犹豫,亦不再禁锢自己心。他爱她,柳韵心必须是他的妻! * 夏宴过后的清晨。 因为钦天监反复奏报今日有雨,不仅建议改期了夏宴,而且在昨晚最后一道奏章里再次强调,“雨之大,非人所能设想”。 皇帝担心众人安危,下了旨,今日不用议事,让大家待在室内不要走动,忙时读书,闲时听雨。 皇帝这会自己就已读了十来页书,暂时休息会,望向窗外。他起得早,这会天还泛着初亮的白。 “陛下。”皇帝身边的张公公轻唤道。 皇帝看不惯熊公公,没让他轮值,最近两天都安排张公公伺候。 见皇帝收了神,张公公试探着问:“陛下,您要进早膳么?” “还早。”皇帝把卷在手上的书重新举起来,背缓缓贴上躺椅,继续往下读。皇帝看的是话本,看着看着,想起自己做皇子时,先帝只让读经史的事。 先帝很是严厉,说自古君王越是精湛琴棋书画,越对苍生有害,闲书与德行无补,与治国无益,不允皇子阅读。 他甚至把皇子日课里的书法都取消了。 只堵不疏,堵得更厉害,皇帝出去建府后,最爱读的就是闲书,真是人生一等一的刺.激。 可能少年遗憾太多,皇帝登基后依然对各类话本爱不释手。 不过分寸他还是晓得的,不能太过沉湎,不然会像南边他那位情敌,因沉迷闲趣而不修朝政,最终晾成亡国惨祸! 皇帝记得刚爱上读话本那会,曾默默发誓:日后定不像先帝苛刻。他的儿子们,想读什么就可以读什么,堵不如疏! 可真坐到了九五之尊,才明白对待皇嗣时的难处。他还是走了老路,教导太子炉倾金倾,无一例外,都是“德行治理国家”,“玩物丧志亡国”,甚至连今日都特意嘱咐,读书最好挑经史,莫要荒废。 皇帝心底发笑,自己迟早有一天,也要取消小皇子们的书法课业。 皇帝继续看话本,中间都是男男女女吃饭睡觉,无甚剧情,一目十行翻到最后,看了个结局。 皇帝合上书,吩咐张公公:“可以传膳了。” 早膳被安排着端进来,皇帝细嚼慢咽,吃完已经到了卯时,天完全亮透,太阳出来了。 不是说今儿下雨么? 正在众人讶异之时,天东边飘来一朵乌云,悠悠把太阳遮住,才让众人稍稍平复心情。 乌云不负众望,愈来愈沉,整个天都沉下来。 可过了一个时辰,都过了辰,还不见雨。 张公公见皇帝不住往外张望,便问道:“陛下,要不出去走走?” 反正雨一直没下。 “不。”皇帝身往后一靠,重新粘在躺椅上,“就在这等着,朕想看看到底是有多大!” 张公公便也无声跟着等,全离宫的人都等着暴雨倾盆,让他们“非人所能想”一下。 过了会,一个只十七八的小内侍挨墙走到门口,张公公瞧见,立即走到门前,小内侍踮起脚,与张公公耳语了好长一段时间。 而后,张公公摆摆手。小内侍鞠了个躬,又挨着墙退走了。 张公公回到房中,皇帝闭着眼睛开口:“报上来啦?” 以前他派人暗中盯梢诸皇子,每日上报,慢慢卷怠了,结果太子老二老三,老四老九,跟着赶着出岔子。皇帝便把旧日常重拾起来,紧盯儿子们的动向行程。 “是。”张公公埋头答道。 “说吧。”皇帝心想反正也没事,听听他们都在做什么。 张公公走近,声音轻得只有皇帝一人听得到:“太子殿下禁于东宫,今早子时就起来在前殿兜圈,兜了四个时辰,饭也没吃,倒是自带了水饮。二殿下卯时起的,吃过饭后开始房中念歌,吊嗓子。四殿下是请了乐伶到房里来,听些《雨中情》、《春雨》、《凉雨》之类。五殿下遵照陛下吩咐,晨读经史,直到现在。六殿下七殿下还没起,八殿下起了又睡回笼觉,九殿下喝酒读诗,一朝酒洒,书上诗全化了。” 皇帝听他汇报,九子独漏一人。 第53页 张公公继续道:“诸位殿下都依陛下吩咐,待于室内。唯独三殿下,天未亮就下山去了。” 皇帝听了,手撑着脑袋,沉默少顷:“今儿是六月二三吧?” “是。” 皇帝坐起身,叹道:“算了,随他去吧!” 他对三儿算不上好,也许只有这件事上能宽待了。 皇帝询问张公公还有没有新收上来的话本,张公公递上两本,《三岁王》与《合离记》:“这两本是玉京里口碑好的。” 皇帝粗略翻个开头,第一本三岁小王爷就能领军八万了,胡扯,第二本从男女合离开始,虽老套但紧凑,还能读下去。皇帝津津有味看起《合离记》,再不询问其它。 皇帝只知贺金倾下山去,却不知他带了柳韵心。 今日,天未亮,丑时。 柳韵心本就睡得不深,听见敲门就起来了。 披衣时,门外人仍急急地叩。 谁这么急?柳韵心起了戒心,虽然瞧着门外只有贺金倾和冯炎,但仍放心不下。 她开了一条缝,手捏着门栓:“况将军呢?” 一般事三人形影不离,现下不见况云踪影,愈发觉得情况不对劲。 贺金倾听进心里却是另一种不舒服,他先上下打量了一番柳韵心,而后反问:“你问他做什么?” 柳韵心正准备作答,贺金倾又追问:“你很关心他?” “没有,我见你们平时都是三人一起行动,今日只有两人,十分异样。” 听到柳韵心的否认和如实作答,贺金倾才安下心,道:“我要偷偷下山,带他容易暴露。” 已用其它事绊住况云。 贺金倾又道,“你去换件素点的衣裳,动作快点,过会就要天亮了。” 柳韵心立刻猜到他是背着皇帝行事,头一扬:“要带我去?就不怕我暴露你?” 贺金倾面带微笑注视着她:“不怕。” 柳韵心一脸“那我为什么要去”的表情,一手推门一手捏栓,准备关上,贺金倾却伸臂拦住。 他力量极大,只胳膊一横,柳韵心就再无法推得动门。 “跟我去。”他轻声说,“路上我们会经过柳韵音的坟。” 柳韵音金殿暴亡后,皇帝将其厚葬在京郊一处风水较好的坟地,那里多埋的是达官贵人。柳韵心和韵致只在韵音下葬时去过一回,之后如鸟入笼,再不得自由祭拜的机会。 此时柳韵心听他一说,手上的力道就松了:“我去。” “我也要去。”床.上怯怯的声音道。韵致已经醒来一会了,听到这,再也忍不住。 她也很想韵音姐姐,又思念又难过,平时北人面前不敢显露,此刻听到能去祭拜韵音,积压已久的情绪澎湃而出,连声音都劈了。 贺金倾皱了下眉头,但看柳韵心似乎想带上妹妹,于是允了:“那你也快点收拾。” 韵致飞快从床上爬起来,关了门与姐姐一道换衣,待出来时,见贺金倾和冯炎站在门外不远处,背对着门。 冯炎还未回头,贺金倾已整个身子转过来,他将柳韵心上下打量,韵心不知道他看个什么,她穿得最素的黑衫黑裙——本来是想穿白的,但想到他是夜黑偷下山,就挑了黑的,给韵致挑的也是一身黑。姐妹俩木簪挽着长发,未施粉黛,无一饰物。 贺金倾心道:她怎么没穿白的? 穿白俏丽些。 但穿黑的她也好看,处处好看,便没有吭声,带着姐妹俩下山。沿路已由冯炎打点好,出离宫不久,就遇见两匹马拴在桩上。 这也是冯炎特地托人备好的。 柳韵心此时正站在贺金倾和冯炎中间,她见韵致离得贺金倾近些,便要去上冯炎的马。贺金倾哪里会允,牵马一挡:“上去。” 柳韵心见马既然主动到了跟前,也没多心,踩着马蹬子上去了,贺金倾随后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 以前不动心的时候,大大方方圈着她拥着她,一点都不乱,现如今明白心意,反而怯了,胸脯与她的后背保持一定距离,双臂亦然。 一场马跑下来,四肢和躯干都是僵的。 马在京郊坟场停驻,贺金倾终于松了口气。 柳韵心瞧着远处赤松株株,座座坟茔前都很干净,这是她来过一回便永远忘不了的地方。 “到了。”贺金倾说着跳下马,而后伸一只手,扶她。 柳韵心抓着贺金倾的手下马,她以为依着贺金倾的性格,应该先去办他的事,然后再满足她,没想到竟先来祭拜韵音。 虽然坟茔一眼望去都差不多,但柳韵心和韵致都能清楚分辨哪座坟是韵音的。她们都记得路,很快走到韵音的坟前。 因为坟场有专门的守墓人打理,所有条条小径都很干净,韵音墓前,亦无一片树叶,一根杂草。 第54页 但这都是笼统的照料,韵音碑上的灰已经积起来,下葬那天在刻字上描的金箔已经脱落了。 柳韵心瞧着突然就哭出声来。 不单单仅是落泪,韵致亦抱住她,姐妹俩抱头痛哭。 终于,终于可以哀悼出来。 韵致年纪小,一边流涕还一边吸鼻子,声音哽咽得快听不清楚:“不可以哭,不可以哭。” 贺金倾在旁边啊,北人在旁边看着,会不会因此惩罚她?! 愈发难抑悲恸,哭得更大声。 贺金倾瞧着柳韵心,她的面庞终于真真实实罩上一层伤。 他晓得她痛什么,国破家亡成,父死亲毙,随便一样,都是钻心刺骨。 自如北朝以后,她甚至没有被大多数人平等对待,例如平乐,之所以敢在夏宴上对她任性妄为,便是因为……把她当了奴。 他……没有帮忙。 “殿下。”冯炎在身边唤道。 他刚找守墓人买了两篮供果,和两份长香纸钱,去时好好的,回来却发现贺金倾脸色沉郁得可怕。 “殿下、殿下。”冯炎轻道,试图唤醒他的主公。 贺金倾回过神来:“啊,回来了?” 冯炎点头,蹲地放下果篮,提起袖角,准备将葬葬的碑墓都擦一擦,再摆供果,却听见贺金倾突然下令:“阿炎,你去把老冯头找来。” 冯霍是北朝两家最大的姓,坟场守墓的老头姓冯,但与冯炎无任何关系。 冯炎依命去了,不一会守墓人跟随冯炎回来,面向贺金倾作揖行礼,面上堆的都是讨好的笑。 贺金倾从袖中取出两枚金叶子,交给守墓人:“以后这位姑娘的墓也一同照料,墓不可脏,字不可褪,四季瓜果不能断。若是差了周转银子,可到我府上取便是。” “多谢三殿下,多谢三殿下!”守墓人收了金叶子,喜不自已。 冯炎目睹一切,这些原本都是可以吩咐他来做的事情,三殿下却要亲自叮嘱,看来殿下对柳姑娘是真的很上心。 守墓人收了好处,已经开始打扫柳韵心的墓碑,还拿来一个圆盒一支毛笔,盒里是灿闪闪的金箔粉,把碑上的字描绘如新。 瓜果亦不需冯炎动手,守墓人麻利地摆了。 “这里没你的事了。”贺金倾道。 守墓人很有眼力架的退下,贺金倾弯腰抓了一捆香,拿在手中。 冯炎打了只火折子,将香点燃。 贺金倾本来想随着柳韵心,一起祭一祭,细细思量,却觉着自己倘若祭拜,她可能情绪更激动,遂将香递给冯炎,示意冯炎递过去。 柳韵心恸哭伤心,耗得气力太猛太多,眼前已微微有些发黑,香递过来时她和韵致都没反应过来,身子还有些摆,冯炎只好稍微用手腕扶她。 “柳姑娘。”他轻唤道。 柳韵心这才睁大了眼睛,见到他递来的,点好的香。 她微微颔首,接过香分了三支给韵致,姐妹同拜,给韵音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拜完站定,见贺金倾冷冷站在不远处。 柳韵心舍不得走,她想同妹妹多待会,因为不知下次再来要到什么时候,但又晓得,自己若是待得久了,耽误了贺金倾的事,他肯定要不耐烦,到时候她和韵致都没有好果子吃。 于是柳韵心在墓前烧完纸钱,再静默了一阵子,就转身回到贺金倾身边。 明白她的祭拜完了,贺金倾便不紧不慢转身,逐渐远离柳坟,柳韵心在他旁边走,明明是朝着出坟场的方向,却被他喊住:“这边!” 韵心韵致双双站定,吃惊:难不成贺金倾还要祭拜谁? 正愣着,忽瞧见贺金倾又朝二人方向招了招手:“快过来。” 声音温柔得像梦,听不出一点责备。 二女于是朝贺金倾方向走去,随他和冯炎到了一处坟前。 这座坟茔外层被包了一层白玉,像龟壳,玉璧一尘不染,可以看出是有人每日擦拭,精心呵护。 这般精贵对待的坟茔,前面却不仅没有吉兽伫立,而且连墓碑都没有。 没有了碑也没有了字,柳氏姐妹连里面埋的是何人都不知。 冯炎随着备着两个皮囊,其中一个里面似是泉水,他用泉水仔仔细细把坟包再擦了一遍。另一只皮囊里是酒,与瓜果一起奉上。 而后,冯炎掏出一只火折子交给贺金倾,自己则后退离开,恭敬站在远处。 看来这坟里埋的是贺金倾一人的故人,韵心韵致见状,便要同冯炎一样后撤,刚走半步,贺金倾伸手把柳韵心一拉,他的掌拽着她的袖子。 “你留下。”贺金倾冲柳韵心道,而后淡淡扫了一眼柳韵致,柳韵致吓得立马倒退,退得比冯炎还远。 贺金倾松了手,垂眸,命令道:“站我身侧。” 第55页 柳韵心不明原因,迟疑一会,才缓缓站到贺金倾右侧,两人的肩膀在同一条线上。 贺金倾用火折子点了香,鞠躬三拜,默然道:娘,今年忌日,儿把息妇带来了。 无碑墓中,埋的是贺金倾的生母刘良人。 柳韵心看他跪下烧纸,心中悠悠想了阵,能让贺金倾如此尊重的,除了皇帝,可能就只有他的母妃……难道这坟里埋的是他的生母? 可若是娘娘,为何死后不入皇陵? 柳韵心一时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她不打算问,贺金倾也不说,祭拜完吩咐众人上马回程,柳韵心在马上回望冯炎——这是只闷葫芦,更不可能告诉她。 坟场讲究不走回头路,造的单路进,单路出,众人回大行山不得不走另一条路,行了半个时辰左右,冯炎开始显出心不在焉。 柳韵心无意瞟了两眼,两次冯炎都是单手勒缰,另一手在摩拭一块玉佩,完全视同乘的韵致为无物。 玉佩。 她忽然想起来了,以前况云大嘴巴透露过,冯炎常端详的玉佩是他夫人送的。 想到这,柳韵心不禁多瞥了一回,望了冯炎第三眼。 她的举动,没有逃过贺金倾的眼睛。 夜里她关注况云,他不舒服,这里她关注冯炎,他却心里平静得很,丝毫没有担忧。其实在贺金倾心里,冯炎比况云更亲近可靠,再则冯炎一心只牢栓在倩娘身上,绝不可能发生什么。 柳韵心关注冯炎,应是察觉了冯炎的异常。 他也早察觉到了。 “阿炎。”贺金倾唤了声。 冯炎打马靠近:“殿下?” “这里离你岳丈家很近。”贺金倾笑道。 冯炎耳根一红,沉默少顷,似是在犹豫,而后马上朝贺金倾埋头作礼:“殿下,我想去看看倩娘!” 夫妻一别数日,相思刻刻不忘,愈行愈近,抑制不住牵挂她。 “去吧,反正顺道!”贺金倾笑着允了,冯炎脸上随即露出欣喜,仿佛久阴的天突然来了风,吹散云。贺金倾脸上的笑却僵住,仿佛突然顾虑了某事,“要……要不我们一道去吧?” “喏。”冯炎应道,只有两匹马,自己若独驾去了,殿下的确不方便。 并无它疑。 便四人打马,一同往倩娘娘家的庄上去。 冯炎还是心急了点,不知不觉载着韵致就走快了,把贺金倾和柳韵心落下一大截路。 这对于贺金倾来说正好,他慢悠悠打马,有时候柳韵心坐不稳,身子会自然晃动,会触到他的胳膊。虽然隔着衣衫料子,但心里仍是欢喜的,贺金倾觉着像人在拨琵琶,故意拨一个音,拉得长长,余韵回来,丝丝麻麻。 “阿炎手中的玉佩,是与他娘子的定亲信物。”贺金倾突然告诉柳韵心,当然其意不在冯炎小两口,他有他的弦外音。 柳韵心根本听不出来:“是她娘子送他的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这四个字突然对贺金倾给予了一种莫名刺激,他心底竟缓缓淌起蜜来,自己都不知道嘴角勾起了傻笑。 “不是定情……”贺金倾说时缓了一缓,心里太酥麻了,“是定亲。阿炎和他娘子定的娃娃亲。” 柳韵心点了点头,两人继续同乘往前,当他们来到庄上时,只见着孤零零站在门口的柳韵致,冯炎一心似箭,早进.去会佳人去了。 庄墙是用篱笆围的,从外面能望见里面,柳韵和心贺金倾同时眺见,冯炎正扶着一位大肚子的夫人在说话。 他先是摸摸夫人的肚子,而后又跪下耳朵贴在肚皮上听,至始至终,冯炎有一只手都是牢牢牵着倩娘的。 柳韵心眺得有些怔,因为父皇母后少时相识,她一直以为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情意,因此也格外羡慕那些青梅竹马。 很小的时候就期盼,有一位一起长大的如意郎君,她与他相爱,成长,恩爱,一生一世,至始至终只有彼此。可惜柳韵心生长宫中,除父皇和哥哥,再难遇其他男人。那门差点订了的亲,那人入宫一面之缘,却彼此无意,他反而与她的妹妹更为契合。 所以她都长大了,超过了寻常南女定亲的年纪,却漫长又空白,没有等到任何青梅竹马,没有体会过情爱。 依目前的处境,以后也绝不会有了。 “冯将军和夫人真是幸运。”柳韵心呢喃感叹,“青梅竹马,恩恩爱爱,真好。” “好什么?”贺金倾低低问道,嗓子喑哑又躁动。 柳韵心垂了眼:“从小便认定彼此当然好了,可世上不是人人都有这运气……”稍稍停顿,续道,“……和机会。” “也未必要青梅竹马呢?其实这世上有很多种相爱,有些人成年之后才心悦彼此,但会更幸福,更幸运。”贺金倾扬起胸脯,伸直了脖颈不敢去窥柳韵心,而他的心里,早已自鸣得意,心潮澎湃。 第56页 “也许吧。”柳韵心一心羡慕冯炎和倩娘,没有在意贺金倾的言语,之后等待冯炎出来,四人重新上马,她依旧镇静平常。 他是乱石穿云,惊涛骇浪,而她却是海旁边孤绝伫立的老墙。 四人快靠近大行山时,天已渐黑,天下起淅沥小雨,走山路时,雨又停了。再入行宫,况云来接四人时,雨重下起了,仍只是毛毛点点。 四人先后想起今日不让出门,是因为钦天监预报会下大雨。柳韵致忍不住问况云:“之前山里下过暴雨了吗?” “害,别提了!你们下山以后,这里虽然下了三段雨,但都像洒水,几滴雨连地都没打湿,就干了。”况云抬头望了一望,“现在下的算是最大的。全宫上下都传遍了,陛下上个时辰发脾气,把监正都罚了,说‘今日的雨,还真是非人非朕所能想象’。” 正说着,见得张公公来通知:“三殿下,陛下找您,还有冯将军。” 贺金倾一听,估计老头子知道他私下山了,便侧身朝柳韵心道:“我去去就回。” 说完和冯炎一道面圣去。 留下况云陪着护着柳氏姐妹。大伙在离宫里住得近,是几处厢房同围着一处花苑,况云见三人都回来了,韵致歇在房中,柳韵心只在苑中石上坐歇,不会出去安全,他便放松了警惕,抽空忙了一会自己的军务。 就在这个空档,柳韵心听见石后有人,轻声朗笑,她回首借月色打量,贺月倾执着扇子,从假山中冉冉转出来。 柳韵心的表情隐在月影中:“殿下还真是‘月下郎君’。” 贺月倾翩翩施礼,坦荡应答:“睡不着,出来走走,不小心又唐突殿下了。” 柳韵心站起来回礼,贺月倾盈盈笑道:“昨日你的《人攀明月》弹得不错。” “九殿下谬赞了。” 贺月倾眉毛一挑:“三哥哥有没有品评什么?” “品评什么?《人攀明月》么?” 贺月倾含笑点头。 柳韵心却摇头,贺金倾对她的琴艺只字未提。 “三哥哥居然不说。”贺月倾感慨,继而脸上显出一副憋不住的样子,伸手把柳韵心的衣角拉一拉,似是让她凑近些,好说悄悄话,“三哥哥的亲母刘良人,就是凭《人攀明月》得宠的。” 柳韵心心中一跳,过了须臾,问道:“他母妃后来被废了吗?” 废了以后,逐出皇陵,埋在那坟场? 贺月倾直摇头,声音里带着惋惜:“刘良人一生谨言慎行,从未出过任何差迟。” 记得自己小时听她弹琴,从没错过一个音。 “生前遇着我们这些皇子,都是恭恭敬敬的,说话也温柔,从来没有脾气。”贺月倾告诉她。 柳韵心心中其实有许多关于贺金倾的疑问,被贺月倾引出话题后汇聚到一起,成为一团疑雾浓云,任九皇子是有意为之,她也忍不住好奇发问:“刘良人已经亡故了么?” “嗯,三哥哥十岁的时候。lkzl”贺月倾的扇子一下下打着掌心,一脸“我三哥哥苦得很”的表情。 “是否……葬在?” “嘘!她不被允许入皇陵。”贺月倾凑近许多,告诉她,他的鼻尖差点贴到她的额头,而她能瞧清他的汗毛和鼻上的晶莹。 柳韵心心中的浓雾团团升起,弥漫开口,一个又一个问题,她连贯问出:“为什么呢?还有三殿下的皇子府为何出奇简陋?为何没有正常的仆婢服侍?” 甚至要自己赶车。 贺月倾含笑不恼,并未嫌柳韵心的问题逾矩太多。 “这里人多,我要换一个地方,才能告诉你秘密。”贺月倾说着挽住柳韵心的胳膊,带她一跃而起,飞至假山顶上。 假山奇石是一丛丛的,顶上四面刚好视线遮挡,是处藏人的好地方。 别人看不见他俩,他们却可以仰望月亮。贺月倾伸直右臂,修长的五指望前触,人是不可能攀到明月的…… 他张嘴,这人无论何时嘴巴里都有微微的酒酣,轻轻慢慢扑入柳韵心耳中:“我告诉你……” 第28章 “二哥哥和三哥哥不是同一年生的么?他俩出生不久, 就在那年冬天,下了场大雪,连大行山都罩上了银白。父皇出宫赏雪, 回来就病了。一开始只是头疼鼻涕, 大家以为是风寒小恙,父皇自己也那么认为。可咳嗽一直不好,超过百日,到后来每一口都是血丝。父皇双眼凹进去, 整个人都瘦得厉害,换了无数御医,还到民间去请方子, 都不见好。到最后找着高人了,给父皇算了一算,显出卜象,父皇是被当年生的一对母子克住了。预言母子愈显赫,父皇便越容易被刑克。破解的法子唯有压制住这对母子的荣华。” 第57页 贺月倾讲到这,感觉到有风从山石的缝隙透出来, 便问柳韵心:“你冷不冷?” 柳韵心摇头, 她没感觉到。 既然不冷, 那就不换位置继续讲, “父皇一开始疑的是淑妃娘娘和二哥哥, 毕竟给予他们的远比三哥哥多。所以父皇就降了淑妃的位份, 不让二哥哥住殿,送到宫外去养,可父皇一点也没好。父皇原本已经不信了,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将三哥哥送出去,哪知很快, 父皇就不咳血了,改为干咳。父皇又把刘良人送出去,咳嗽都渐渐少了。于是父皇敬畏起鬼神来,后来不再加封刘良人,还让他们母子尽可能的素俭,不得荣华。” 贺金倾行住的反常,竟只因为一幅卦象,一句占言。 难怪上山时听得其他皇子奚落贺金倾,说他受再多委屈,也是为了父皇能寿与天齐。 柳韵心不禁苦笑摇头,怎么每一个与皇帝有关的故事都透着荒诞? “所以刘良人未犯过错,还生下三哥哥,父皇却想着皇陵显贵,不允她入。” “三殿下死后,也会和刘良人一样吗?”不入皇陵,无字无碑,无依孤坟。 贺月倾身往后仰:“你怎么想着三哥哥死?他正青春!” “我是说百年之后。” “是吧……”贺月倾不说话了,除非三哥哥做皇帝。 柳韵心难以置信:“陛下看起来不像会信谶占的人。” “在这之前,父皇的确不信。但是一个人快死了,总要把求生的法子都试一试,才愿意绝望。” 也许皇帝后来对占言产生过怀疑,但他没胆量拿自己性命去验证。 贺月倾转了个方向,靠着山石背对月亮,从柳韵心的方向望去,仿佛他靠的是月亮,“可能对父皇来说,自己对三哥哥和刘良人已经够好了。” 至少没生出杀心。 贺月金把两臂背到脑后坐枕:“刘良人本就没母家,再闹这一出,三哥哥选伴读时,没一个世家子弟愿意当的。后来父皇挑了几个,都是八、九品小官家的男童……经常跟着三哥哥的,一个叫冯炎的,还有个什么云?就都是那时候挑出来的。唉,三哥哥实在是太苦了!”贺月叹道,“所以我做弟弟的,尽我所能,能帮则帮……” “九殿下都帮了些什么?”柳韵心忽然插话道。 贺月倾微张的唇急闭,如马急刹一般,半晌,悠悠道:“还好我都是真帮,不然你这一问就戳穿了。” 贺月倾告诉她,虽然自己在户部是富贵闲人,但还是能自由翻卷宗的。那年贺金倾在刑部,一个案子要查户籍。那户籍不是玉京的,隶属远地,层层申报得三五天。贺月倾得知后,直接帮金倾查了,当日离京缉拿,顺擒真凶。 “多亏了我。”贺月倾右指指胸口道。月亮在天上走,在天上偷听,洒下一缕月光,像洒下的酒。 “馋酒了。”贺月倾仰望月光,继而转头朝柳韵心笑道,“殿下,我们今夜就聊到这吧。” 贺月倾带着柳韵心,从假山顶上纵身跳下,裙袍和飘带扬起落下,快成了影。一只褐羽上点了白斑的麻雀,自左往右,从低飞向高空。 这只褐白麻雀再从高飞回低处,且将将好遇着柳韵心时,已经是第二天午后了。 麻雀斜落冰湖边,爪子碰到水面,起了涟漪,麻雀汲了口水。 柳韵心亦站在冰湖边。 花试夺魁原来是会奖励一盆真牡丹的,内侍领她来这边,水榭里整整齐齐摆着一排牡丹。每盆仅有一株一朵,枝少花小,牡丹显得很单薄,在南国属于下品了。 这奖励略寒酸。 “您挑一盆。”内侍躬身同她道,“我们玉京的天气难养活,今年温室还走了次水,到现在就这十盆了。冰湖附近气候最宜,天天还得搬来这水榭晒阴太阳。” 柳韵心心道,难怪花试时不用真牡丹。 养牡丹的内侍随着柳韵心走:“其实锦城养牡丹好,自己就能活。可一移栽到玉京就娇贵了,半死不活!唉,还不如把它放回去!” 柳韵心正弯腰细看,本欲伸手指花,闻言却玉指一滞,少顷,她往前伸了些,指一株红的,又指一株粉的:“这两盆快谢了。” 也许明日,最迟后日,就要花落。 “唉!是啊!”内侍长叹一口,“不知今年会有几回花试,真怕不够。” “花试还有几次?” “有啊,陛下夏天每来一回大行山,就算一回夏宴,一般夏宴上都有‘花试’的。” “原来是这样。”柳韵心低着头打量,瞧中一盆粉中带白的,像罗纱罩玉,瓣带清香。不是最美的那株,但是她喜欢。 “就这盆吧。” 她挑中后,内侍帮她擦干净盆上泥土,小心挪到一边,逐一告诉她以后该怎么养牡丹:如何松土,如何浇水?又如何陪它晒太阳。 第58页 有个内侍甚至说要给牡丹念诗,听曲…… 爱花护花,在他们心里已将牡丹做人一般看待。 转述了几乎半个时辰,今日的太阳已经晒够,内侍们准备将其余牡丹搬回温室,辞行时,似仍不放心,把养牡丹的法子,对对柳韵心再叮嘱一遍。 有个内侍更忍不住,告诉她以前花试被领去的牡丹,最后都被人遗忘,死掉了,求求她千万不要三五日后就忘了养。 柳韵心应道:“我会好好养的,若哪天我没法养了,就把她还回来。” 内侍齐齐向她道谢,抱着牡丹自去了。柳韵心在水榭歇息了会,也准备走,刚迈步,却撞见刑部尚书赵乐敬拖着一个网兜,里头全是西瓜。 “赵大人!” “柳姑娘。”赵乐敬额是沾汗,问她:“你一个人啊?” 柳韵心点头,其实今天内侍领她到水榭拿牡丹,一开始她还挺戒备的,怕是诈。沿路小心翼翼,且奇怪,出来不见隔壁动静,那三人没一个盯梢她。 “您这西瓜哪里弄来的?” “山里摘的,大行山的西瓜最甜了。”赵乐敬笑嘻嘻,把兜拖到水榭边,从中取了一个给柳韵心,“拿回去吃!” 柳韵心伸手去接,还挺沉,坠了一下:“这么多西瓜,赵大人力勇啊!” 赵乐敬把网兜收紧,以防剩下的西瓜溜出来:“嘿,我调任刑部前在大理寺,练出来的。当时我十八岁,考的文职进去,第一回 抓邢犯,已经抓住了,结果反被他把胳膊扭折了。后来没几年我能单手扣住两百斤大汉了!” “你拿回去直接切了就能吃,我都敲过,包熟。不过也不能吃多了,窜稀,不然我就多给你几个了。”赵乐敬把话题重新拉回西瓜上。 柳韵心其实早瞧见赵乐敬兜里有一二十个西瓜,他这么说,便忍不住问:“赵大人是要同诸位大人分吗?” “分一些。”赵乐敬笑道,“其它的我喊了家里人来娶,给我儿我女带回去。” 说着说着,怎么就聊起他爱吃西瓜的小女儿了? 赵乐敬还哼哼:“可真不愿以后哪个浑小子把她娶去。” 柳韵心含笑:“赵大人真的很喜欢家里儿女。” “是啊。别人家的小孩子我瞧见了也喜欢。”赵乐敬乐呵呵,其实上回同柳韵心聊熟了,他脱口就要说“等柳姑娘得了孩子,可以与咱家的一起玩”,转念却想想她的近况,这话万万不能出口,只当从未想过这茬建议。 “那赵大人怎么看南人小童?”柳韵心忐忑问道,心在发抖,并无十足把握,“最近要施行《南奴令》,万千小童都要被抓去做奴了,他们亦是别家儿女,父母的心头肉。” 赵乐敬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没了,沉默良久,缓缓叹了一口:“南人的小孩也是孩子,不该遭这罪,唉!” 这时天空下起雨来,雨从水榭的檐上落下,滴成了帘。赵乐敬被淋到,却不在意,反而拖着瓜兜要继续走,柳韵心劝道:“赵大人要不等雨停了再走?” 反正玉京都是阵雨,停得很快。 赵乐敬摇头:“再回晚点要到饭点,他们就吃不进西瓜了。”他顿了下,“柳姑娘说的那事,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会帮。” 他非是避谈《南奴令》遁走,而是真怕西瓜浪费了。 柳韵心辞别赵乐敬,准备在水榭再坐一会,等雨停。想着《南奴令》,又担忧起那群养花的小太监,他们的牡丹已经回到温室了吗? 雨越下越大。 大滴打在地上溅起了泥。 再往后,大得雨丝成线都看不清了,且雨滴伴着烟雾斜打进来,水榭的地方湿了一半。 柳韵心只得把西瓜放在台上,两手护住牡丹。 下了一个多时辰,雨水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冰湖的湖面涨起来,水榭好歹有台子,略高,平地已开始积水。 看来钦天监的预测不全错,只是早报了一天。 这可怎么回去啊?柳韵心想,若是有哪个人半路上遇到,没躲雨地,不得淋个透湿? 柳韵心不知道,就在不远一棵树后,冯炎已经被雨淋得发丝紧贴面颊,衣袍紧贴肌肤,树荫如伞却根本挡不住雨,冯炎不得不一遍又一遍用手甩去脸上的水,以防视线模糊。 他不能瞧不清柳韵心。 因为三殿下出门议事前吩咐过,要他时刻跟着柳姑娘,她到哪他就到哪,还不得被发现了,要在在暗中保护她。 冯炎谨遵主公命令,一直守到现在,风雨岿然。 感觉到有人靠近,冯炎正准备躲藏,却发现是贺金倾。 不躲了:“殿下。” 贺金倾举着一柄大伞,身上是干的,只靴子打湿,他一摆手示意冯炎退去。冯炎点头依命,贺金倾又道:“回去喝点姜茶。”说着不再瞧冯炎,缓缓向水榭走去。 第59页 柳韵心正躲在水榭中央,雨致视线模糊,人都到榭内收伞了,她才看清是贺金倾。 正准备问他也是路过水榭?贺金倾已抢先道:“哪来的西瓜?” “赵大人给的。” “赵乐敬?” 柳韵心点点头。 “不爱吃?” “我可喜欢吃了,但没刀,怎么切?”柳韵心想待会回去切了,可以分他仨一人一块,这想法还未说出口,就见贺金倾不紧不慢抽.出佩剑,扬手间她还没看清,西瓜就被工工整整切成八块,大小完全一致,连切边都整整齐齐。 柳韵心不由自主微张了嘴,比起惊叹他的剑法,更讶异,眼前这个,确定是死都不愿借剑劈柴的贺金倾? 作者有话要说:贺金倾语录: “我的剑永远不会用来做这等事,它只能在战场上拔出。它的刃除了鲜血,不能沾染其它。” ——摘抄自《女主都不爱男主》第八章 第29章 “你不是说你的剑只能在战场上拔出, 只能沾染鲜血吗?”柳韵心忍不住问道。 贺金倾的剑已经举着收回了,正注视着利刃上淡红色的西瓜汁:“差不多。” 她说喜欢吃,就切给她吃了, 拔剑的时候哪还记得那么多。 见柳韵心迟迟不动手, 贺金倾自己先拿了一块——他先吃,赵乐敬的东西,鬼知道有没有毒。 一吃糟糕,这也太腥了!剑刃上多年积攒的味全沾到西瓜上了, 他是无所谓,但怕柳韵心吃不惯。 贺金倾面露不满:“赵乐敬送的什么西瓜,生的, 难吃得很。”一面说着“不吃也罢”,一面要去收瓜。 “我还没吃呢!”柳韵心可不相信他,凡事都要自己试了才下判断,抢着拿了一块,咬了一口…… 半晌,柳韵心道:“我忽然想起来, 待会还要吃午膳, 怕现在吃饱了肚子, 待会吃不下了。” “嗯。”贺金倾很淡定地收拾西瓜, 将八块合拢, “丢了可惜了, 待会回去给阿炎阿云吃。”又道,“雨大,不知道你在水榭,不然就多稍一把了。” “不打紧。”柳韵心道。其实贺金倾进来时,就已瞧着他那把伞, 又大又宽,“殿下如果不介意,我俩可以共一把伞回去。” 回去也顺路。 贺金倾心头暗笑,等的就是这句话。 柳韵心见贺金倾抱着西瓜,她便去拿伞,准备分工,刚举起来,贺金倾比她高一个头还多,一时伞顶只到他额头,伞骨差点戳着他的眼。贺金倾缓缓将伞骨移开,而后,从她手中拿过伞柄。 不是蛮横夺的,更像是接过来。 瓜毕竟是切了的,柳韵心担心他单手不好拿:“那你把瓜给我。” “不必。” “你不好拿吧!” 贺金倾眼珠转到手中瓜上:“不觉得。有时战场上一手射箭,一手砍杀,我都易如反掌。” 柳韵心一听“战场”就不说话了,贺金倾还在悠悠的想,正因为在战场上,打着打着就下雨,三军将士总不能说且慢等等,容本将打了伞再厮杀? 久而久之,他习惯了不打伞,下雨打伞反倒心里别扭,这会与她悠悠雨中漫步,竟第一回 觉得打伞妙极。 毕竟伞下靠得更紧,互相间呼吸都听得到。 贺金倾很是享受,可回到苑中况云冯炎却双双看得吊了下巴——主公把伞几乎全撑在柳姑娘那边,自己半个身子露在外头,雨水顺着伞骨淌下,都快成小瀑布了。 主公竟还一脸微笑样。 况云用手肘拐冯炎胳膊,小声嘀咕:“我信你了,殿下是真喜欢她。” 贺金倾微笑走近:“阿炎,阿云,吃西瓜。” 冯炎立即把贺金倾手中西瓜接过,口中却道:“中午我做了馄饨,凉了要成坨,西瓜得吃完馄饨后吃了。” 贺金倾挑挑眼:“你做的?”在离宫不似在玉京,大伙都是统一的常膳,一般不允自做自的。这两天常膳送来,都是冯炎先试毒,再分给贺金倾和柳氏姐妹。 冯炎笑道:“我和肖大人一起做的。”说着扭头一喊,“肖——大——人——” 贺金倾见得冯炎房中探出一个身影,正是光禄寺管膳食筵席的肖语,上回他还带柳韵心认识过。 肖语朝贺金倾行礼:“三殿下。” 见着旁边有柳韵心,又冲她笑一笑。 柳韵心回以一笑,贺金倾亦含笑:“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肖语躬着身:“来找冯将军一起尝试个做馄饨的方子,不知成不成功。正巧柳姑娘回了,可以请教柳姑娘。” “是什么馄饨要请教我?”柳韵心爽朗道。 肖语抬起头来:“南宫小馄饨。” 这是种自金陵皇宫传出,遍布天南海北的吃食。当然,流传间做法变动,各处的“南宫小馄饨”,口味乃至样式都是不一样的。 第60页 玉京也有小贩小摊卖,但是极少,不时兴。 冯炎亦道:“方才已请韵致姑娘品评,说是不正宗。” “韵致人呢?”柳韵心问道。 冯炎把她往里面请:“在里头。” 柳韵心走近后,见里头圆桌上摆了数十小碟,每碟汤汤水水,一两只馄饨,妹妹韵致正托腮坐在桌前,呢喃道:“都不是、都不是。” “韵致。” 柳韵致一回头瞧见姐姐,眼中闪过亮光:“大姐姐!”她站起来,“你来尝尝,冯将军和肖大人做了上十种,可我觉着都不正宗。” 况云此时亦走过来,其实之前就围观过一阵了,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偏要正宗啊?我在南门吃过一回,玉京的也很好吃啊!” 相传,正宗“南宫小馄饨”的做法是秘方,只有南国御厨晓得,那厨子早被他手下砍头了。去哪里问?十殿阎罗还是油锅地狱? 贺金倾和柳韵心听得这话,虽然肖语不说,却已经双双确定是皇帝哪根弦被触碰,下了圣意,要吃正宗南宫小馄饨。 可他“素检治国”的号令还在那,肖语和冯炎不得不每样只挑两只给韵致试吃,其它笼统混在簋里,待会大家就做午膳。 贺金倾揭盖铜簋一看,果然里头过百只,淡淡的咸味飘出来,汤面上还飘着两只干虾,这密密麻麻的馄饨,仿佛成群跳了海。 柳韵致端着一碟一只馄饨,走到姐姐面前:“我觉得这款最似。” 柳韵心取了只干净勺,以袖捂嘴,送入口里,品完方将袖子放下。 “还差一点味。”她说。 肖大人紧张道:“哪里出了岔子?” 明明皮够薄,肉够细,是他与冯将军合力的擀皮技法和刀工。 “汤不对。”柳韵心道,“虽然你们在皮馅上变化,但我见着,汤都是一样的。” 方才贺金倾掀盖时,她亦望里瞅了一眼。 “是。”肖语回道,“汤的底子是三舀泉水,半勺盐,两只虾。” 柳韵心摇头:“不对。” 肖语蹙眉,冯炎亦全神贯注,洗耳恭听。 “我记得吃的‘南宫小馄饨’,里头是化了猪油的,不知是馅还是汤。且汤里不应加盐,也不应用这种河虾,而用海虾,和一种南海中附石生长的细菜引出咸鲜,那菜颜色正青,晒干后会成紫色。” 肖语听到这话,心中默默叹气。南国公主提到的海菜,他晓得是什么,但如今弄不到。 本朝无海,原先海货都是同南国做生意,或收纳贡得来。最近虽然得了南国,有了海鱼,但因为传出要施《南奴令》,那些南人渔民反而不配合了。 宁受鞭笞责罚,也不愿开船下网,下海捕捞。说什么政令如果颁布,成了奴,祖传的渔船都会被没收,人无渔则鱼? 那些渔民在海上待得久了,跟大海一样自由自在,不愿做奴隶。 唉,海菜、海虾,如今整个玉京都断了。 难处不便开口,肖语低头反问:“非要海虾海菜?会不会是姑娘记错了?” 柳韵心自己还没开口,贺金倾已经抢道:“她不会记错,人家就是正宗。”一个不经意的白眼,翻给肖大人。 “是、是。”肖语赔笑点头,“那下官想想办法,去弄一些来。” 南宫馄饨的尝试暂先放下,大伙一起食膳,其他人都还好,唯独况云,对各类口味混在一起很是兴奋——每一口都是猜测,都是心惊:“哎呀呀,这只陷里有咸菜!”又道,“哦,啊,这个混了牛肉,好吃。” 贺金倾白他一眼:“一口两个都没嚼完,再吞第三个你不串味?” 况云赶紧把举着的碗放下。他不习惯用勺子一个个舀,都是端碗倒的。 将口中吃完,再倒一个:“哎呀,这个不好吃,入口就化没了!” “明明这个最好吃!”韵致反驳他,入口即化,这一种是最肖家乡味的。 况云不赞成,与柳韵致争辩起来。 而旁边,柳韵心突然问起了肖语:“肖大人为何要找冯将军一起做馄饨?” 贺金倾正舀起一勺,闻言手悬空中。 肖语心道,还不是因为本朝不学混混的世家子,全塞进光禄寺,但嘴上不能这么说,笑道:“冯将军擅烹饪,京师闻名。本官自然要找他!” “是,我们阿炎做菜可比许多人能耐!”况云嘴里还嚼着,馄饨太小,真吃不够,“说来阿炎娘亲还是赫查海的,应该没有掌勺天赋才对。” 肖语闻言转向冯炎,讶异道:“将军赫查海出身?” “我母亲是。”冯炎笑答。 柳韵心在旁听着,据南朝书载,北朝再北,天寒地冻隔绝之地,还有大大小小十六个部落,这些部落里的人如他们所居环境,荒凉落后,食生肉生蛋,不知佳肴为何。外面人受过教化,去部落很难适应得了,部落里的族人也不情愿到外面来。所以这十六部落虽隶属北朝,却不由朝廷派官,各个部落皆有长老,代代相传,新旧交替时,长老会来玉京述职,逢着北朝大节大庆,长老们亦会带上本部贡品,谒玉京祝贺。 第61页 但他们那些地方能有什么好东西,反倒是北朝每年体恤各部落的宝贝多。南朝史书记载,有一回有个长老进贡的竟然是白萝卜,令当时同在场的南朝使节笑掉大牙。 南朝书里对北朝尚视蛮夷,不屑一顾,对这些部落就更瞧不起了。 柳韵心捕捉到,肖语听到冯炎答案时,眸中一闪而过的鄙夷,但冯炎自己却很坦然,始终带笑,并不以为耻。 她不禁心底对冯炎生出一丝欣赏,自觉不应把部落里的人当蛮子看。 柳韵心想起史书里记载的一句话,心生好奇:“冯将军,赫查海的长老都是女人吗?” “是。”冯炎点头,“我们族里的人不唤‘长老’,尊称她为‘首领’。” 他娘亲就是某任首领,后来遇到他爹,追爱来到玉京。 冯炎不喜炫耀,此事不提。 柳韵心不知,继续追问她好奇的:“首领百年以后,是传给她的长女?” 南朝史书记载苍白,不曾提这些细节。 韵致亦好奇:“首领是女的,那她们的相公在部落里做什么?怎么称呼?” 冯炎正色,一并作答:“赫查海许多都是终身未婚的,有些首领可能有喜欢的男子,但也仅是招他来首领帐篷住,并不成亲。只有与首领成亲后,才会被呼为‘男郎’。首领无论成亲与否,只要有了女儿,就可继承首领之位。有些老首领一辈子都无喜欢的男子,或不愿把心放在男女情爱上,一生无女,这时候族里会挑选优秀的女子出任长老。本族人并不在意时任首领是否有婚,有无子女,族人考量的是首领是否有治好本族的能力。” 冯炎见满桌鸦雀无声,连况云都哑巴了,思忖少顷,补充一句:“可能在诸位听来失礼失伦,但在赫查海却是正常。” 抵到赫查海要翻过一座雪山,外面的人很难进去,礼仪教条亦难传进去,里面的女人随心随意,亦无人觉着应该管教她们。 他娘亲当年离开赫查海,亦无子女,他也没有妹妹,首领之位就是传的同族友人。 第30章 况云忽然转半个身, 长叹了口气。玉京几乎没人会去赫查海,所以传来的消息少。况云知道有女首领,却不知在赫查海完全没有夫纲。 嗞——稍稍设想一下自己身处赫查海, 可怕! 况云后背冷飕飕的, 汗毛都竖起来了。 同一张桌对面,柳韵心却目中有星,对那冰封隔绝,寒天冻地的赫查海心生向往。 柳韵心追问冯炎:“其它部落也是女首领么?” 冯炎正准备开口, 贺金倾抢先道:“其它不是了。” 我们的三殿下,今日中午似乎胃口不佳,一碗馄饨还剩得大半。 他不吃馄饨, 反倒事无巨细介绍起来:“其它部落都是男长老。书翁部习住林间,奴婢贴地住,贵人住树,身份越高,住的树屋离地越高。斥翁米部的神兽是狍子,只有长老家的人才能养。如鸥部的男子的成年礼是杀掉一匹狼……” 边说还边瞥柳韵心, 这点儿破事还要一个劲问冯炎? 贺金倾把自己那半碗馄饨递给冯炎:“馄饨凉了, 去热一下。” 而后再瞥柳韵心, 见她正眼神炽热凝视自己, 贺金倾情不自禁心头大颤, 须臾, 缓缓回以微笑。 贺金倾可能会错了意,柳韵心目光炽诚,是因为天下竟有这么多未知人未知地,若非南宫出身,她想去北方, 去他描述过的每一个地方。与当地族人结交,若是有可能,以前听闻海外也不仅仅是汪洋,汪洋的尽头亦有新的陆地,她都想去,越想越心神激荡…… “殿下,热好了。”冯炎麻利,才一会儿,半碗热乎乎的馄饨重回到贺金倾手中。 贺金倾漫不经心把碗端起,热过之后的馄饨皮太烂了,但肉馅还是开胃的。他眼皮上挑,准备再次扫向柳韵心。忽听见一旁的肖语说:“冯将军啊,害喜其实最适合吃馄饨,开胃,你可以多做给家里娘子吃吃。” 肖语今天才晓得冯炎的喜事,冯炎帮了肖语,他自然要传授过来人的经验了。 冯炎喜道:“是吗?” 倩娘之前就呕得厉害,十样东西有九样闻不得。上回庄上见她,才熬过来些,人也精神了。冯炎心中愧疚,在倩娘最难受的时候,他却去了江南。 “柳姑娘,‘南宫小馄饨”就是百年前为了某位害喜的娘娘发明的吧?”肖语道。他以前吃“南宫小馄饨”,摊主车上挂着讲述小馄饨由来的木牌,上头说某朝南帝心疼害喜的爱妃,才让御厨发明这道温和开胃,滋补养人的美食。 纯属搭上名人好卖钱,肖语却信以为真,询问柳韵心。柳韵心本欲如实答否,却睹见冯炎脸上,溢满的跃跃欲试。 第62页 她羡慕一对佳偶,便不忍心撒了谎:“是。” 冯炎笑出了声,竟问道:“听说陛下要在七月七日前回去,是不是真?” 完全不是他会主动问的话。 “好像是。”肖语道。 况云亦道:“我听说的是七月六日回玉京。” 冯炎脸上的笑藏不住了,倩娘让他九日去庄上接,但他想提前两日,今年七夕要开乞巧市,倩娘喜欢小物拾,想带她去挑一些,逛一逛。 暗下决心,要在七月七日前试出南宫小馄饨,接回倩娘,就做与她吃。 之后数日,冯炎但凡有空,就潜心研究馄饨,做好了便请柳氏姐妹尝,与之探讨。相较之下,请教柳韵心更省事,柳韵致可能是年纪太小,偶尔沟通会答非所求。 当然,这仅仅是冯炎心中暗想,面上还是碰到哪位便找哪位,毕竟他关注的点在馄饨上。 七月一到,皇帝便定了五日返京,比之前传得沸沸扬扬的日期还早一天。冯炎愈发心急,闲下来就研究馄饨,去肖语那催问海菜海虾是否有到。为以防万一,他又试了两样甜口糕点,没有馄饨,就糕点给倩娘吃。 七月四日。 早晨贺金倾被叫起议事,冯炎况云虽无公事,却有同僚来邀,去行酒令。况云爱热闹,一口答应,冯炎却想抓紧时间做糕点,婉拒那人。 于是房内独留下冯炎一人。 他轻轻抓一把豆子,落入小磨中,右手带着一圈圈的磨,心静如水。忽听窗外轻动,往外望了一眼——是柳韵心。 他今日没请教的,便把头转回来,继续磨自己的豆子。过会听得声音越走越远,蹙起眉头。 冯炎放下手中的活,出门去眺,柳韵心抱着一盆花,离苑出去了。 三殿下的命令不敢忘,冯炎旋即跟了上去,偷偷追随柳韵心。 她走走停停,还总是四望回头,冯炎躲得好生辛苦。柳韵心绕到了水榭,抱着一盆花伫了会,似是等人,又似是找人,接着往左首小径上走,遇见吏部的李大人,两人还攀谈了。 李大人伸手往左一指,似乎是在给柳韵心指路。 她要去哪? 冯炎眉头锁成了川字,心中猜测了数个答案,却没猜中柳韵心真正要去的地方。 她要去温室找那群养花的太监。 牡丹前日还好好的,昨日花忽然垂了,接着叶子边缘一圈开始变黄。今早起来,枝干开始现出枯萎的迹象。 内侍们未曾提到这种情况,自然不知如何应对。柳韵心怕辜负牡丹,叮嘱韵致好好待在房内,自己抱花去求医。 难得有独自出来,无人监守的机会,柳韵心好好观察了一番——尤其是观察最外的宫墙。 墙底下隔百步就有一名侍卫,侍卫伫在那里,柳韵心不靠近宫墙,侍卫不管她,但凡靠近些,侍卫就警觉把目光锁在她身上。 墙不高,绿树能越墙探枝,人却无法出去。 柳韵心索性远离侍卫和宫墙,一心一意去温室,她不晓得地方,路上又没遇着人,便决定先去水榭,看能不能碰着。 水榭空空,等了一会,不见内侍来晒花。记得他们当日是往左边路上回去的,柳韵心便沿路去寻,邂逅李大人,一问之下,果不其然,还要再往左走一刻钟。 柳韵心谢过李大人,往坐去,一路无人,夏茵正好,还能听见枝头鸟鸣,到了温室内侍们都在,她先问内侍那天有没有淋着雨。 内侍庆幸道:“没有没有,我们走得快,回来歇了脚雨才噼里啪啦下,牡丹一丁点没伤着。” 柳韵心把手中牡丹放在地上,让内侍瞧瞧她这盆。内侍们围上来:“哎呀这是根让虫蛀了”。 “对不起我没护好。”柳韵心弯腰细看,土里仍不见虫。 内侍们已经开始松土,一会抓出两只小虫来:“这不怪您,牡丹肥美,是虫馋,不是人看不住!” 又有内侍道:“抓了虫,再补点养分,就能救活。” 柳韵心先将内侍赞叹一番,继而说起自己不是养花的料,想将牡丹还予温室。 小内侍们都楞了楞,而后说要去找总管商量。总管也在温室里,瞧着样貌,亦是半大孩子。 过会内侍们雀跃回来:“总管答应了,你把牡丹留下吧!” 柳韵心便没有再端牡丹,空手出了温室,行了半程依旧好山好景无人,晴日晴天鸟鸣。大概距离水榭还有一两百步距离,迎面终见了来人。 那人走近瞧清,好巧不巧,偏是皇帝。 皇帝后头跟着的熊公公叫苦不,六月末皇帝一直不待见他,好不容易七月气消了,四日,皇帝重新唤他当值的第一天,就倒霉了。 凭什么别的太监顺风顺水,回回只他撞上柳韵心?! 第63页 熊公公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说,皇帝却是高兴的:“韵奴怎么在这?”皇帝猜了下,“去花房了?” “回陛下,是的。” “去做什么?” “之前花试得了牡丹,但不会养,把她养病了,干脆送回去。” 皇帝闻言笑起来:“朕对养花可是略知一二,先别告诉朕原因,说说你的牡丹是怎么个病样?朕来猜猜。” “先是花蔫,接着叶子最外一圈黄了……” “虫吃了根!”不待柳韵心说完,皇帝已经猜出答案。 她本应回应“陛下圣目”,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于是只能默然拂了拂。 皇帝见着青衣垂首,顶上云垒乌发,忽然忆起第一回 见陈道韵,也是小径相遇,两旁树影茵茵,脆声鸟啼。 陈道韵的头发也是又黑又柔,南女好像都说这样,那一日两人相熟,本是一个北往一个南去,最后却变为同行同路,陈道韵还给他唱了一首歌,婉若流云,声协宫商。 后来她说这其实是一首曲,叫《人攀明月》,她的挚友谱了歌。 皇帝忽然有些恍惚,觉得眼前的人就是心里的人,缓缓迈步上去。方才聊花,此时心里亦想到一句关于花的诗。 “几花欲老几花新。” 柳韵心行礼过后,正欲埋头擦身而过,皇帝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柳韵心本能缩臂,但男性的力道大,挣脱不得。 皇帝竟探来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摩挲。 隐在不远处树后的冯炎全部瞧着,不知不觉眉头深蹙,身往前探。 三殿下现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书翁:树—— 次翁米:聪——明—— 如鸥:弱—— 取名无能,树懒发声。 第31章 三殿下说今日是去玉鉴阁议事, 玉鉴阁在西北方向,回苑有可能走这条路,哪怕走另一条岔路, 离得不远, 亦该听得到动静。 殿下说已午会回,看天过已,缘何不见殿下? 冯炎心急,以至感觉到背后有人, 回转身差点就要拜见殿下,却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是孟缄孟大人。 冯炎瞬间敛去脸上一切表情。 孟缄异常平静的扫了冯炎一眼,仿佛没他这个人, 而后快步向皇帝和柳韵心走近。 “陛下。”孟缄作揖道。 皇帝一瞧着孟缄,脸色就变了。 “陛下仍是受故人之托,做个好长辈?”孟缄问道。这是皇帝之前在梨月阁对他说的原话,后半句是“朕并非你口中昏聩好色之徒。” 皇帝把手丢开,柳韵心立刻退远,向皇帝行了个告退礼, 而后转身头也不回, 急往前走。 “陛下, 臣告退。”孟缄朝皇帝一拜, 竟也走了——他腿好了些, 不用拄拐, 但仍有些跛,远不及柳韵心速度。 待两人走远,皇帝好不容易抓到手里的娇花也丢了。气不打一处来,责备熊公公:“方才你怎么没瞧着孟缄啊?” 瞧着了,伶俐拦一拦! 熊公公用哭丧的声音答道:“陛下恕罪, 陛下恕罪。” 怎么又怪到老奴身上去?! 还有,陛下明明回回被孟缄阻碍好事,或者气个半死,为何不真砍孟缄脑袋,一了百安? 熊公公不明白,抬头望苍天,天上却只有遮阳绿树,枝繁叶茂。原先唱歌的鸟钻着飞出来,扯落两、三片树叶,皆是青葱色的。 在空中旋了两圈,落于地面。 …… 肖语从一卷晒干的海菜上扯下两片,皆是青黑色,投入清水中,将其泡发。海菜在空中旋了两圈,飘于水上。 已经是回京第二日,底下人终于呈上来一包晒干的海虾,一卷海菜。皆是前年的存货,虽不及新鲜采摘,但检查过了,未霉未坏,还能食用。肖语赶紧登门三皇子府,与冯炎分享。 因为宝贵,肖语舍不得尝试太多,第一回 仅撕两片。 柳氏姐妹亦在厨房围观,柳韵心忍不住问:“肖大人,在玉京,海菜卖得很贵吗?” 他抠抠缩缩的样子实在太过明显。 肖语沉默半晌,海菜都已经开始泡发膨胀:“唉,何止是贵啊!有价无市,根本买不到!” “怎么会这样呢?是玉京离还太远吗?” 肖语不再盯着碗中海菜,抬首对上柳韵心眼睛:“柳姑娘听了,可能会心里不舒服。捕海鱼的集体抵制《南奴令》,差不多一个月没下海了。宁愿死,也不开船。” 他听说,派去当地的北官情急之下让北人开船,可习性不同,船还未开远,一个个吐得昏天暗地。 “那岂不是不止海菜,其它海鱼海虾也没有贩售了?” “是。”肖语锁着眉头点头。 柳韵心垂下眼,若有所思。 “发好了!”肖语道。 海菜泡发,众人忙活起来,将冯炎已经包好的,放在笊篱上的馄饨下入滚水中。这回关键是调汤,除了海菜还虾,特意化了猪油……熟后众人带汤各尝了一只,肖语笑道:“果然,味好多了。” 第64页 冯炎亦笑。 柳韵心道:“汤好像还差一点,可能小时候吃的那种,不是清水煮的,而是鸡汤。” “对对,就是有鸡汤的味儿。”柳韵致同样记起来了。 “要调滚烫的鸡汤到碗里。” “那容易。”肖语道,“明日我提罐鸡汤来,或者各位去光禄寺一趟。” “明日要早。”肖语话音刚落冯炎就毫不犹豫接口,明日是七夕了,“已时以前。” 肖语楞了下,约得略早,不过也成:“好!” 他与众人商定,而后告辞离去。 柳韵心跟在冯炎后面,目送肖语远去,三皇子府的大门还没重新关上,柳韵心轻轻笑道:“我帮冯将军做‘南宫小馄饨’,冯将军能否也帮我一个忙?” 冯炎回身,盯住柳韵心。 哑门僮置若罔闻,专心去关大门。 柳韵心道:“此刻殿下和况将军皆不在府中,将军可否允我出门一趟。” 大门最后剩下的一丝缝隙即将被关闭。 “我只去半个时辰,还会回来。” 冯炎右臂缓缓向后,按住门板。门童旋即不动了,隐去一边。冯炎始终与柳韵心对视:“可以。” 说完拉开大门。 柳韵心盈盈一拜,谢过冯炎,先四望周围,而后埋头往前走去。约莫过了一刻钟后,她忽然感觉胳膊被人一拉,心中猛跳,停了脚步。 “有人尾随。”拉她的冯炎松了手,护在身侧。 柳韵心瞧清来人:“我妹妹呢?” “她在府里,门反锁了,还有阿暮。”阿暮是门童的小名。 冯炎目扫周遭,嘴上飞速问她:“你要去哪里?” “南巷入口第五家。”冯炎眉毛不可查地抽了下,南巷第五家是吏部李大人府邸,她去那做甚么?李大人还在上朝啊?上回跟踪她时,就见着她与李大人攀谈,当时还以为仅是指路…… 冯炎不露声色,牵住柳韵心的胳膊,但只触及她的衣料,不碰肉.身,兜转躲绕,只有在唯一一个纵身越墙,要用轻功,才抓紧了她跳过去。 落地旋即放开,避远半步距离。 这一巷隐蔽,前后没有路人,冯炎耳听眼观,尾随的人已经甩掉了。 冯炎带着柳韵心往前走,到第一个巷口告诉她:“你往左转,第一家,便是南巷第五家。” 他不再往前进,隐于转角远眺柳韵心李府叩门,接着进去又出来。 出来后,柳韵心记路转弯,与冯炎汇合,再拜再谢他。 冯炎先做了个受不起的手势,继而翻掌抬手,示意她先行。 柳韵心笑道:“我径直回府,冯将军可以同路,不必再远远追随。” 冯炎楞了下,而后与柳韵心同迈步,同行。 两人走了会,已行至闹市中,冯炎原先垂在身侧的手渐渐负到背后:“朝廷的大人们,各自背后站的谁,也许与姑娘眼睛瞧见的不一样。”他提醒她,“另外,我们要走快点,殿下可能要下朝了。” 柳韵心闻言,加快步伐。 两人回到府里,一切安好。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后,贺金倾才同况云一道回来,冯炎牵两人的马去拴。因为担心冯炎告状,柳韵心主动凑过来,悬着一颗心偷听。 冯炎只是拴马倒茶,只字不说,他本来话少,沉默也不会觉得异样。 柳韵心悬着的心稍微有些放心,忽听见贺金倾问她:“今日你心情不错?” 柳韵心闻声望去,发现贺金倾在打量她。 她不知自己有什么好打量的?明明穿的与昨日一样。 而且他突然没头没尾问她的心情? 柳韵心不禁重新紧张起来:难道自己偷偷出门被贺金倾发现了? 贺金倾却突然笑起来,抬手摸了摸她堆起的发髻。 昨日下朝,她没有来迎接自己,今日却主动来接,可能是心情不错。 贺金倾放下手,一面往回走,一面给柳韵心丢下两句话:“明夜乞巧市有射箭游艺,你可能会更开心。到时候我会带你去瞧。” 其实还想同她单独相处,多聊一会,但今日分派的公事繁重,他得回房处理了。 等着吧!等明日…… 七月七,七夕。 皇帝虽然下旨开了乞巧市,但可没说放假,贺况冯三人都得上朝。不过冯炎况云回得快,卯时刚过就回来了。 冯炎似乎格外心急,是直接在门口跳的马,再跳过门槛,跃进府中。他走路带风,问府里的人:“肖大人来吗?” “和我姐在厨房里。”柳韵心告诉他。 冯炎旋即入厨,肖语招呼他:“鸡汤锅上煨着了!”冯炎点头,洗手挽袖,肖语已把虾和肉都切得细细,冯炎便开始拌葱姜水,柳韵心在旁边帮着包。少顷韵致况云也进来帮忙,众人一起做来一起尝。 第65页 肖语紧张盯着柳韵心的嘴,又盯柳韵致,见两人放了空勺子:“怎么样?” 柳韵心频频点头,韵致亦道:“是小时候吃的味道。” 肖语长吁一口气,终于可以向陛下交差了。 “哈哈哈。”冯炎突然笑出了声。 他极少开怀大笑,大家一时都不再关注馄饨,全都把目光投到他身上。 况云甚至以手探冯炎额:没发烧吧? 冯炎绽放着笑容,露出两排皓齿:“总算是对味了!今晚我去接倩娘,就给她做南宫小馄饨。” 是不爱说私事的性格,但心里实在太高兴,抑止不住,把今晚的计划主动透露。 众人免不了一番恭贺,肖语更是提到有份坐月子的食谱,自己夫人用过,绝妙。下回见面,就转赠冯炎。 “那冯某先谢过了。”冯炎说话时仍带喘气,心潮未平。 他可能是一刻都不愿再等,下午收拾好馄饨和糕点的材料,申时刚过就要出发。 况云见他背着包袱牵马,忍不住道:“走太早啦!酉时才开乞巧事,你得早没用,反而让弟妹干等。” 冯炎回首笑道:“我要先去庄上接她,来回时间差不多了。” 说完根本不听劝,离府扬长而去。 府里剩下的几个人,各办各的事,只有况云偶尔会念叨句,“这几日殿下手上的事真是繁重,这个时候了还没回来”,其他人一概没把贺金倾放在心上。 到了酉时一刻,皇子府的门被重重踢开,柳韵心还以为是谁来寻仇的? 再一瞧,冤有头债有主,踢坏大门的竟是本府主人——三皇子贺金倾。 他很是急迫,瞟向柳韵心:“你怎么还没换衣裳?” “我换衣裳作甚?” “不是约好了一起去乞巧市么?” 第32章 贺金倾心想, 原来她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昨日说好游艺射箭呢?! 他下午一个劲的赶工,合着是自己一个人心急如焚? 贺金倾凝视柳韵心,见她不急不慢, 撇头去问柳韵致:“你想去乞巧市么?” 韵致颔首, 只要能出去,哪都想去。 “那你带着我和韵致一起去。” 贺金倾心中不悦,他可不想带第三人,正欲拒绝, 况云凑过来:“唉,我也想去。” 贺金倾愈发不悦,面上却道:“乞巧市不是年年都有, 错过可惜,我本就想同你们一起去的。”抬眼看向柳韵心,如光缓缓扫过,“快去换衣裳吧!” 韵心韵致回屋更衣,况云傻乎乎信着贺金倾的话,竟同门童道:“阿暮, 你也去挑身好看的衣裳吧!今晚一起出去逛!” 贺金倾斜瞟况云, 可况云根本不能领会主公的意思。他不仅乐呵呵接住贺金倾的目光, 甚至同贺金倾竖起了大拇指。 贺金倾欲再开口, 柳氏姐妹已换了衣裳出来。贺金倾见柳韵心穿的是花试那日的碧衫, 不由目光停驻。 “殿下, 咱们得快点,再晚就人多了!”况云催促,贺金倾只得收回目光。 计划赶不上变化,五人出游。 乞巧市设在南楼下面,五人隔着七、八个巷弄, 就远远瞧见楼上灯火通明。再绕三、四个巷子,沿街商铺挂起一样的灯笼,像两排垂着红绦的月亮。 再往前,路就堵了。马车卡着不能进,连步行都是人挤人。贺金倾担忧,想去牵柳韵心的手,中间却穿过一名百姓。 待百姓过去,柳韵心离得更远了。 贺金倾伸着脖子凝视,她倒是和妹妹手牵得紧。 “太挤了太挤了。”况云抱怨道,“我快被挤成个瘦子了。” 韵致听见,隔空扭头笑道:“况将军本就不胖。” 况云不自觉笑了,眼睛去看柳韵致,见她和姐姐挤到最外面,街边铺子旁了。况云担忧走散,赶紧跟上,等到了铺子门口,发现贺金倾已经跨进去了。 三殿下原先不是在他身后吗? 他的殿下果然无所不能,连身法都快他数倍! 况云心中赞叹,脖子勾着瞅,这铺子原是个甜食坊。况云不喜食甜,看着牙疼,但有一说一,点心的造型的确可爱,奇花异鸟,栩栩如生。况云被挤着走,挤着看,不住感叹:“这竟是吃的,这也竟是吃的……” 最后脚步在一盒兔子点心前停驻,两只红眼忒逼真了!兔子身上绒绒的白毛竟也有,不知店家是用什么材质做的? 连况云都喜欢,玉京的姑娘们怎么能不偏爱?观察片刻,这家除了乞巧果子,卖得最好的便是这只兔子。 人进人出,况云此时终同其贺金倾挤到一处,他凑近就说:“那边叶子样的糕点,倒有些像阿炎做的。” 可惜无人听他,贺金倾正努力往柳韵心身边挤,好不容易靠近了,他问她:“有想吃的么?” 第66页 有几样点心柳韵心的确感兴趣,但这家购买的队伍实在排得太长了,她方才听有位姑娘说,已经整整排了半个时辰。 柳韵心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排队上,便答:“没有。” “那再去别家瞧瞧。”贺金倾柔声道。 五人出了甜食坊,途径隔壁数间铺子,卖药的、卖画的、买干果的,众人兴趣不大,没有进去。再往前,幽幽闻着扑鼻酒香。 “这家!”况云扬臂,指着店外的挑子向柳氏姐妹介绍,“我们玉京排得上号的造酒坊!” 老字号了,从他爷爷的爷爷开始,玉京人都在这家买酒。 坊前进出拥堵,人要在门口等好久,才能挪进去。 贺金倾低头问柳韵心:“进去瞧瞧?” “不了,我怕醉了。”柳韵心笑道。这时坊里百姓出来,肩膀与肩膀落差缝隙,贺金倾和柳韵心同时瞧见里面正沽酒的贺月倾。 贺月倾也瞧见他们,抬起右手打了个招呼。 酒坊门口挪进去新一群人,这群个高的多,贺月倾被挡住看不见了。 柳韵心一行人没有再多停驻,继续前行。依旧铺子连铺子,而铺子前面,路两旁,还多出许多推车的小商贩。 零零散散,不是卖乞巧物就是卖吃的。 柳韵心瞧了一圈,卖小炉烤饼的闻着香,人不多,最吸引她。 她与韵致商量,到最末排队,贺金倾、况云和门童立即聚过来。 柳韵心正盯着小贩搓着手洒芝麻出神,忽然旁边一妇人问她:“这烤饼好吃么?” 妇人面貌陌生却和顺,打扮雍容,单头上那支翡翠金钗,就价值不菲,但她身边却无服侍仆佣,孤身一人。 因为她语气温柔,询问也是笑嘻嘻的,柳韵心就笑回了她:“不晓得啊,我也没吃过。” 妇人含笑道:“我也没吃过。” 说完翩翩前去,询问旁人,连着问了三人,含笑离去。 “你认识?”贺金倾问柳韵心。 “不认识。殿下认识?” 贺金倾摇头,况云道:“这就是个想买却怕难吃糟蹋银子的!” 前头有人买完了,众人往前挪。一炉能烤十个,不消一会,柳韵心前面就只剩下一人。 况云探兜掏钱,口中与众人商量:“我们先一人一个。” 前头百姓买完,刚好剩下五个,况云正准备开口,之前询问的那位夫人忽飘飘然插到五人前面,递钱要买一个饼。 “你怎么插队呢?!”况云叫囔道。 夫人回头,一脸诧异,继而温柔无声,回以一笑。 她仍旧继续买饼,况云无奈,一来这女子没脾气,又不应声,说不清。二来他一个大男人,不好意思同女人争。 夫人递钱拿了一个饼,炉内只剩下四只,这样柳韵心等人得再等一锅,柳韵心禁不住同她解释,夫人却柔声笑笑:“算了,我拿都拿了。” 话音刚落,柳韵心从她手中夺过烤饼,咬了一口。 夫人呆住数秒,嚷起来:“你这女子,瞧着文静,怎么光天化日抢我东西呢?” 柳韵心才不管她:“这本该是我的。”她瞅着况云,下巴朝炉子方向点,这回况云会意准确,立即掏钱买饼。 小贩本就看不惯插队的做法,之前卖饼,只是怕贵夫人招惹不起。现在况云掏钱,立刻就把饼包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小贩把铜板倒大半进钱罐子里,留两枚,问那夫人:“您是再等一炉,还是算了?” 夫人哪受得了这瘪,指柳韵心:“好哇,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细胳膊一转,又指向况云脑门,“几个大男人,欺负弱女子!” 逛乞巧市的百姓本就多,听见喊叫,全围过来。夫人愈发哭丧喊冤,有些不明就里的百姓,乍见贵夫人指着两男子控诉,还以为是贺金倾和况云调.戏的夫人。 贺金倾嘴角动了动,探身靠近夫人:“夫人莫要囔过,不然污的是你自个的清白。” 贵夫人静听周遭,这才发现议论并非全如她所期望,顿时白了脸颊:“你,你怎能这样!”她指贺金倾,“我相公可是督察副御史,正三品的大员!”夫人左右张望,“我是同他走散了,等我相公来了——” 远远眺见了人群里一个脑袋,声音壮起来:“你们有本事别走!” 贺金倾是负手立定的,她却仍怕他开溜,抓住他的袍子。 督查院的郑御史,这时带着家里两个婢女走来。 贵夫人立马扑进御史怀中:“相公,他们欺负我!” 御史顺指望去,顿时脸生苦相,自家走散的夫人得以寻见,是因为闹事声大,这本就够丢人了,更何况……御史顾忌人多,推开怀中夫人,近前半步,只在贺金倾身前作揖出声:“卑职参见三殿下。” 第67页 夫人哑然。 御史又朝况云小声道:“况将军。” 唉,他眼瞟过去,还有这两位,花试上见过,陛下的红人。 御史再拜:“家里娘子粗鲁无知,殿下恕罪。” “你家娘子的确粗鲁……”无需贺金倾出口,况云便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 处理完五人继续往前走,围观的百姓也散了。 贺金倾与柳韵心并肩走,他以前绝对不愿这么邀功的:“方才多亏了我。” “并不,我吃下那一口时,就已经赢了。” 贺金倾脚下一滞,柳韵心没有等他,两人瞬间拉开三步。他盯着她的背影,呵——在她口里倒成了多此一举? 柳韵心扭回了头:“你快吃烤饼,凉了不脆了。” 贺金倾大步赶上,咬了一口。 “好吃么?” 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没廖远的包子好吃。” 微微往后瞟,已把其他三人甩下。 好不容易有了二人独处的机会,却再次遇着熟人。 赵乐敬。 我们的赵大人,捋着胡子同他俩打招呼“唉、唉,柳姑娘!三殿——三公子!” 是不是全玉京的人都出来逛乞巧市了? 赵乐敬身后数名女子,左右全是小不点。孩子们屁颠屁颠跑来,把柳贺二人圈在当中。 瞬间,贺金倾耳边嘈杂万倍。 赵乐敬笑问:“柳姑娘,上回我分你的西瓜,吃了怎样?分三公子吃没?” 贺金倾一面应付小孩,一面抢话,“分了,你那西瓜的确好吃。” 他从来没遇到这么多小孩在跟前,四肢生起一股无措感,趁自己理智尚在,补充道:“但这个烤饼也好吃,赵大人给孩子们买了没有?” “烤饼!阿爹我要!” “阿爹我也要!” 孩子们闹起来。 贺金倾趁热打铁:“那前面还有卖兔子糕的。” “兔子,我要!” “好好,都给你们买。”赵乐敬其实想同柳贺二人多聊会,奈何儿女为大,辞别二人哄着一般小孩往前买饼去了。 贺金倾心中吁一口气:“得亏赵大人是反方向逛,不然熄灯了我们都到不了南楼。” 柳韵心点头,心中却记挂韵致,目光一直去寻——韵致隔在街对面,刚同况云、门童在一处,挑完彩绣,正往前走。 柳韵心放下心来,亦同贺金倾朝着南楼方向行进,途中见着四皇子贺愉倾领着王妃世子,一干仆从,一大家子人坐满了整家牛肉面摊。 再往前,柳韵致、况云忽然从街对面挤过来,还隔着两三行人,况云就已忍不住张开了嘴。 呵,这家伙又是有什么迫不及待要说? 况云近前,脱口而出:“殿下,孟缄娶妻了吗?” “没有,未曾婚配。”贺金倾答道,眼睛去找……孟缄?哪呢? 况云柳韵致给他俩指,找了半晌,才捕捉到孟缄半面侧颜,一贯就是一张丧脸的孟大人,竟然脸上全是柔情笑意,凝视身边同行的女子。 女子个矮,背对众人,只见环髻翠裙。 “啧啧,连他都英雄难过美人关。”况云感叹,今夜的玉京没有孤单人。 贺金倾对孟缄的韵事不感兴趣,南楼近在咫尺,楼下已经不见吃食摊铺,全是做游艺:吞剑、套圈、射箭,捞鱼…… 参与的男女各半,辉辉灯火下,尽是对对双双。 况云和韵致已抢先跑去围观套圈游艺了。 贺金倾亦想做有情成双的男女,邀道:“走,射箭去。” 两人行至箭摊前两丈,前后滞了脚步。 当前射箭的公子连发两箭,都射歪了,第三箭终于中了红心,他身边的女子万分激动,不顾身孕肚大,踮起脚尖,而那公子会意,弯腰俯首,任由女子在脸上啄了一口。 接着两人满含笑意,结果摊主递来的奖励,一对布面绣花的鸳鸯。 柳韵心明明不是当事人,却身上发冷:“她是不是……” 女子怎么瞧都像庄上见过的冯炎娘子,当时羡慕她,印象深刻。 不敢确定,是因为射箭公子绝对不是冯炎。 “是。”贺金倾答道。 柳韵心闻声侧首,见贺金倾脸色虽晦暗,却不见丝毫讶异之色。她微微发抖:“你早知道了么?” 贺金倾沉默良久,嚅唇道:“我不知道如何同阿炎讲。” 南征时收集玉京情报,就已得知此事。怕冯炎战场上分心,有生命危险,就压着一直没告诉他。 回京以后,冯炎满脸希冀告知倩娘有孕,贺金倾一腔话彻底堵在嗓中。 他视冯炎如友如弟,自己只是收到情报,未亲眼见,万一错了,不是毁人一家三口,拆散鸳鸯? 愈亲近在意的人,这种事越踟蹰难出口,拖延至今。 第68页 “冯将军之所以愿意钻研‘南宫小馄饨’,就是想做他娘子吃,因为小馄饨最治害喜,温和开胃。他说约的九日接娘子,但想提前两日,给她惊喜。还说这是头回把约定日期提前,冯将军下午是带着食材走的,说要给娘子做小馄饨,还说要接她逛乞巧市……” 柳韵心还未说完,贺金倾已转头望向她,面色震惊,双目瞪大。他忙于政务不知这些详细,一时心揪起来,又重重下沉。 旋风一般转身,袍角扬起,柳韵心亦调头跟着他走,况云和韵致围观完套圈,刚走过来,况云一眼就瞧见:“那不是、那不是……” 贺金倾沉声颤抖:“去阿炎家里!” 众人排开人潮出闹市,奔至冯炎家里,大门敞开,贺金倾直接跨进去。柳韵心跟在后面,这是她第一回 来冯炎家,但根本无心打量,众人分头找了一圈,家里无人,冯炎的马还拴在桩上。 贺金倾解马翻身,欲跃出门外,见柳韵心望她,伸臂一揽,她配合着跃上马背。两人驰骋回三皇子府,大门紧闭,铜锁未开,毕竟今夜门童同大伙一起逛街。 柳韵心左右望,感觉到贺金倾抬头,她也跟着仰望——冯炎正坐在屋顶,没有锁,他进不去,本来准备翻.墙,跃到屋顶,却忽然不想下去了。 冯炎屈膝独坐高处,静默无声,月亮不照他,他连影子都没有。 第33章 贺金倾先放柳韵心下马, 将缰绳交到她手上,而后一跃而起,落于屋顶。 冯炎察觉到动静, 转过头来, 一双眼里毫无光彩和波澜。往常他见着贺金倾,都会行礼拜见,今夜却把头重转回去,神色木然。 贺金倾走到冯炎身边, 静静挨着坐下。冯炎不说话,他也不主动讲,就陪着坐着。 柳韵心尝试自己牵马入府, 拴在柱上,冯炎的马乖,一切顺利。她抬首望去,两人依旧坐在屋顶,一动不动,背后是今夜明亮的牵牛织女星。 况云很久才回来, 不知哪弄来的马, 前后带着韵致和门童, 刚下马, 手上还扶着韵致, 就问:“阿炎找到没?” 柳韵心一指屋顶。 况云长吁, 拴马后攀上屋顶,他的轻功与另外两人不同,不是一跃飞起,而是纵梯似垂直向上。 柳氏姐妹都在院里望着,柳韵致靠近些, 小声告诉姐姐:“况将军去堵冯将军的……夫人,还把剑横到那……公子身上。” 况云横剑时骂的是“奸.夫”,但小公主说不出口这样的词。 “那公子脖子上被架了剑却不求饶,冯将军的夫人扑到他前面挡住,让况将军要杀先杀她。”柳韵致边说边观察况云,他还在屋顶上,离得远,于是她敢继续告诉韵心:“况将军说他不会把剑横到阿炎心爱的女人脖子上,但要弄清楚,她肚内的孩儿是谁的。” 韵致深吸一口气:“那女子道,‘虽然不是,但他亦是一条性命,望将军饶过。’然后况将军又问她——” 况云突然纵云梯下地,柳韵致夏然而止。 况云快步往厨房方向走,目光扫来,低低道:“殿下要酒。” 韵致韵心跟着,韵致问他:“你同殿下说了?” “没有。”况云情绪不佳,上去后冯炎贺金倾,一个两个都闷着不说话,他就张口出了个“我”字,贺金倾立即指放唇边,示意他噤声。 而后又做了个手势,命他下来拿酒。 况云在厨房里搬,边嘀咕“不知道他们要几坛”,边拿了两坛上去。 趁他离开的间隙,韵致赶紧继续同韵心说:“况将军又问夫人原委,她竟一点也不瞒,说虽与冯将军青梅竹马,却从未喜欢过他。父母之命,非她本心。定亲的时候,她在娘肚子里,没法阻止,后来有了喜欢的人,求父母退婚,自己不愿嫁给冯炎……” 况云再次落地,手上拿两个空坛子,路过姐妹身旁,抱怨道:“殿下说酒不够。” 很快提着新的两坛上去。 柳韵心继续同韵致讲:“但父母却不让,说近年收成不好,庄上年年都亏空,全靠冯炎补贴,若是退婚,这些钱没法还回去。且冯炎是三殿下的生死追随,父母亦怕惹怒了三殿下。非让她嫁。” 况云又下来,又拿酒。 柳韵致怕他发现自己在说悄悄话,喊道:“况将军,你可以每回多拿点。” “我是这么想的!”况云应道。 这次连着来回三趟,搬了六坛酒上屋顶。期间柳韵致一声不吭,等况云上房后她立即说:“她说,父母为防她私下退婚,成亲前每回与冯将军见面,都守在旁边,所以她成亲前从未同冯炎单独相处过。她和那个公子,彼此倾心,知今生无望,于是在她成亲前……” 第69页 韵致难以启齿,于是跳过,“哪知道成亲当日发现有了身孕,本来想与冯将军说的,但将军随殿下急赴战……” 家国立场,这句也说不下去,再次跳过。 “况将军刨根问底,夫人全盘交代,其实她娘家父母都晓得实情,不允露馅,一直在瞒。冯将军数月不在玉京,她住在庄上,都与公子一处。因着习惯了,冯将军回来后,与公子分离,就格外难受。”柳韵致不禁回忆起况云审问倩娘的场景,倩娘告诉况云,自从冯炎回京,就迫使一对有情人两处分离。她不得不与冯炎同床共枕,虽无过多亲密,但仅仅是他扶她搂她,就令她害喜更甚,不住作呕。 倩娘说这番话时,始终扬着下巴,眸中毫不藏匿厌恶。 “她实在思念得紧,就扯了由头重回庄上。因为冯将军一贯守诺守约,没到九日,她便放着心胆子大,同公子出来逛乞巧市。” 韵致正说着,况云第三回 跳下来。 这回他干脆把厨房里所有的酒都搬了上去。 柳氏姐妹紧闭双唇,注视况云搬酒。搬完后,况云空手落地。 这出乎韵致的意料,他下来了,她就没法同姐姐说了,于是试探道:“你——怎么不上去陪他们一起啊?” 况云虽然爱酒,却道:“我不能喝。不然他们一个两个迷糊摔下来,谁接?” 况云还真说对了,到了后半夜,听得“哐当咚咚”声,先是冯炎掉下来,接着是贺金倾,两人都醉得不成样子,但落地前竟还能依靠最后一丝清醒,伸脚落地,摇摇晃晃。 然后,后仰或前倾,倒地。 况云把两人先后背回屋。 翌日贺金倾先起,梳好发,理好衣,一双眼却仍凹陷,脸上的酒气并没有完全消散。因为冯炎还醉着,早膳的柳氏姐妹和况云一道,凑合着做的,与往常的早膳比起来……凑合着吃吧,填个饱肚。 吃完贺金倾和况云上朝,临走前贺金倾托付柳韵心,若是冯炎醒了,就告诉他,自己会帮他告三日假,不用上朝。 冯炎醒后,柳韵心原样转述,冯炎听完不语,过会自个出门。柳韵心见三人都不在家,便想同妹妹溜出去,门童却把门上了锁,软硬不吃,皆不开门。 辰时过后,冯炎回来,背了个大包袱,默默回况云房里去了。 柳韵心从外张望,见他在里移床,把包袱里的衣裳一件件收进抽屉,应该是搬回来了。 过会冯炎出来,去厨房弄水喝,柳韵心就跟了上去,探头朝里张望。 “冯将军。”她喊了一声。 冯炎不回头,仿佛没听见一般。 柳韵心又喊:“冯将军。”走近道,“我想出去一趟,保证晌午前回来。” 冯炎转过身来,以命令的口吻道:“你明日再去。” 他严肃的表情微微吓着柳韵心,她不敢再试探,躬身轻道:“多谢将军,那将军好好休息。” 待柳韵心走后,冯炎卸下严肃,疲惫迅速在他脸上蔓延开来。 他完全没有任何心绪做别的事情,今日回三皇子府,第一回 懂得怎么样走路,叫“行尸走肉”,路上还撞到两人行人,被骂了两回。 柳韵心出门他必须得暗中保护,但今日,他做不来。 其实第二日冯炎仍未完全恢复状态,但他不习惯毁约改口,既然答应了柳韵心,便在贺况二人上朝后,同她出去了。 一开始冯炎只是跟在后头,与柳韵心离着七、八个人头。后来见她兜兜转转,似乎因为对玉京的街巷道路不熟悉,一直在走弯路,冯炎怕她在街面上耗太久,只得上前:“你要去哪?” 柳韵心说了个酒楼的名字。 冯炎心中生意,这家酒楼并不知名,且位置较偏僻,莫说她找不到,就是沿街问路,十个里估计有八个都不知道。 但冯炎生长于玉京,他晓得,微微垂首,给柳韵心带路。 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前后只差半肩。 虽然行进往西,与南楼离得越来越远,但乞巧市的全城同庆,这一排街道竟挂着与南楼附近一样的灯笼。 过了七夕,来不及摘下,燃尽的蜡烛依旧在灯笼里,恍惚还有昨夜的劳劳光彩。 冯炎心在踌躇。 柳韵心看到灯笼,也猜到了,无言低下了头。 二人一路无声,到了酒楼所在街道,远远的,冯炎负手道:“你去吧,我会护着的。” “谢——”柳韵心道谢都没说完,他就隐藏不见。 无比熟练。 柳韵心往那酒楼中走,进去一刻钟左右,出来后,不见冯炎。 她左看右看,找不着人,只得慢慢往前走,边走边找,转弯之后,冯炎忽然现身。 柳韵心身往后仰,心里却松了口气。 第70页 冯炎随在她身后走:“你还认识元大人?” 他暗中都看到了,柳韵心楼中碰面的,竟是原先的少傅,七月刚升太傅的元博。 冯炎记得,夏宴后贺金倾为她引荐了许多人,但并无这一位。 而且元博今日不用上朝? “我与元大人是旧相识。” 她这一说冯炎隐隐有了印象,元博多年前好像出使过南国,于金陵宫中拜谒末帝…… 冯炎不再出声,柳韵心亦不主动攀谈,若非两人并肩同行离着不远,俨然就是两恰好同路的陌生人。 约莫走了半程路,到了一三岔路口,三岔中心处是个靠墙的小摊铺,支棚两张桌,摊主炉前挂的牌子只能瞧见四字:宫小馄饨。 四字就够了,柳韵心赶紧转弯,她绕大圈,这样能用身挡住冯炎视线,免得他触景难过。 冯炎是多年追踪的视力,早就尽收眼底,紧抿的双唇内,上下两排牙齿重重咬住。 心颤如弦,喉结滑动。 冯炎缓缓走近摊棚。 柳韵心见状,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心想万一冯炎想不开,人是活的计划也是活的,到时候她再想对策。 冯炎近前,瞧那摊主下小馄饨,良久开口:“这个牌子上的‘南’字掉了么?” 摊主执着笊篱的手停在空中,“南”字是他特意挡去的。《南奴令》闹得沸沸扬扬,有些食客还好,有些食客说他卖的是南人吃的东西,跌份贱食,他为着生意,把“南”字抹去了。 一般食客也不会管,遇到多事的,他只说自己姓宫,所以叫“宫小馄饨”,与南人南地没有关系。 摊主笊篱浸入滚水里,嘴上笑道:“不懂客官说的是何意思?咱家姓‘宫’,所以就要‘宫小馄饨’,只这四个字。” “我还以为是‘南宫小馄饨’呢。”冯炎语调平缓无波,缓了数秒,突然续道:“我是南人。” 摊主猛地抬头,盯住眼前这位古怪人——他的唇是有点像南人,但鼻子和脸型分明是北人特征,眼睛最特别,不南不北,无法定义。 倒是他身边同伫的姑娘,更像南人。 是南人怎么没抓起来? 穿衣打扮,不似奴隶。 摊主瞅见冯炎腰间佩剑,任他自报是南人,也不敢囔囔喊官,怕刚喊出来就会被砍。 摊主尤其畏惧冯炎一双眼,这种眼神空洞,黯淡无光的人,一般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想混闹着吃霸王餐? “来两碗馄饨。”冯炎道,掏出铜板,按着招牌上的价钱付给摊主。 接着,不紧不慢绕过摊主,掀袍入座。 且不说摊主这两碗馄饨依旧下得坠坠不安,只说柳韵心,快步追随冯炎,在桌对面坐下,疑惑道:“你不是……只有祖父是南人么?” 馄饨下的快,料是现成备好的,过一遍滚水,摊主就给端了上来。 冯炎并不回答柳韵心,而是接过摊主的馄饨,尝了一只。他向来五味敏感,擅辨才会擅厨,可今日的馄饨,却一点味都尝不出来。嘴里甚至连苦味都没有,仅剩寡淡。 冯炎低头盯着碗里出神,悠悠浮响今日倩娘的话,许多从前往后,前因后果,他都无力再想。 只记得倩娘一句,她根本就不想做他的妻,也绝不可能喜欢他!因为,“你既是个蛮子,也是个南人。” 原来倩娘一直低就,觉着委屈呢…… 冯炎从小到大,从未因出身自卑过,始终为双亲骄傲。没想到,身边人这样看他…… 冯炎垂下头,一滴泪,落进馄饨汤中。 柳韵心坐对面瞧得清清楚楚,碗中的馄饨也索然无味了。 柳韵心掏出怀中绢帕,这一只还是她从南揣来,洗得干干净净。这时候无论说什么劝慰的话语,都太过苍白,叫他不要沉溺情爱走出来,又未免冷情且无感同身受,唯有一方绢帕递给他拭泪,才是她唯一能给予的支持和力量。 冯炎接过绢帕,没有道谢,直接捂于脸上。 玉京的天气一贯会在七夕后转凉,没想到今年转得这样凉骨寒彻。 整座玉京城的叶子,都开始变黄,落下,到了八月,满街尽是落叶,扫也扫不完。 与树叶一同落下的,还有一张没有署名的传单: 没了南地菜,不会做米炊; 没了南地虾,不识海中味; 大天刮南风,家家把窗关; 人人畏南字,只敢往东行。 饭菜都不会做了,吃不着南菜了 尚只是听说,还未施行,不知施行后会闹成什么样子 这传单童谣被好些人捡去,其中就有况云,他拿回来给贺金倾看。 贺金倾扫了一遍,漫不经心放置桌脚,而后待况云走了,再招冯炎进来,先问:“惊天雷那事有进展了?” 第71页 “是。”冯炎频频点头,这事查得艰难,快半年了,总算有眉目:“多亏阿焕小飞,日夜耗在上面,与昨日报给殿下的一样,一四五六七八皆排除。” “继续查,抓紧点。”贺金倾吩咐道,“对了,之前报的柳韵心动向,再过一遍。” 其实柳韵心每趟出门,冯炎都暗中向贺金倾禀报。 冯炎闻言并无讶异,将柳韵心哪些日子,去了何处,见了何人,重复呈述。 贺金倾听完,捡起桌上传单,轻慢感叹:“风起青萍,看来父皇得废除《南奴令》了。” 他的目光向传单上扫去,玉京素纸,公文行书,根本查不出执笔人。 贺金倾的目光逐渐变散,传单上的字不再具有意义,反倒是那一笔一划,行书惊鸿令他忆起柳韵心的身姿。 差不多到时候了,《南奴令》废后,就要向她表白。 第34章 最开始, 是八月一日,皇帝命熊公公去光禄寺传话,“朕想吃南宫小馄饨了”。 半个时辰后, 熊公公端回一碗, 皇帝吃了一口,蹙起眉头。 “不是这个味。”皇帝道,五天前吃着的还是正宗的,怎么今日味道如此糟糕? 皇帝放下碗勺, 命肖语再做一碗。 熊公公麻利把不正宗的馄饨端回光禄寺,回来时,两手空空, 战战兢兢:“陛下,肖大人说,馄饨有,南宫小馄饨,没得。” “怎么没有?”皇帝微微有些不愉快,“肖语人呢?” 若是不忙, 想传他来问问。 “肖大人正在殿外。” 嘿, 根本不用传。 皇帝让肖语进来, 询问原因, 肖语跪地磕头, 直言前几回给皇帝用的, 都是陈年的海菜海虾,已经用尽,所以再做不出来。 “没有新的供上来么?”皇帝问道, “没有!陛下,会出海的都是南人渔民, 他们担心成奴,失去财物,已经拒捕两个多月了!” 皇帝本来就没吃到香喷喷的小馄饨,现在更不香了:“竟有这事?那今年海捕收成如何?!” 肖语哭腔道:“陛下,收成为零。” 肖语先磕个头,而后将近来因为南奴令,导致的食材断供,全都详细奏报皇帝——连熬粥的南瓜都没了。 皇帝呵了一声:“难道瓜还只能南奴来种?” 种个瓜,可不像开船下海那般稀罕,北人里就没有种瓜的? “大家能种,但是不敢卖。”肖语奏报皇帝,最初是“南奴”低下,到后来潜移默化,“南”字成了贱字了。种南瓜的既卖不出好价钱,且怕大伙诋毁他的南人。 多惹事不如少一事,已经没有再种南瓜了。 皇帝沉吟半晌:“爱卿缘何今日才说?” 肖语往前一扑,膝盖差点跟着滑动:“臣——罪该万死!” 皇帝俯视肖语的肩膀,跟大多数官员一样,磕头时会微微的颤。 算了,晓得他为什么一直不敢说,是因为畏惧。 皇帝没有追究肖语的罪错,但当肖大人离开后,皇帝却传唤了张公公,让他提早把今日监视的所有事情,都报一遍。 张公公先报宫内的情况,皇帝面色悠哉的听,而后奏报宫外,皇帝心里紧起来,面上却依旧含笑。 许多事,但无一件是关于南菜断供的。 事实上包括张公公,从未有人向皇帝奏报过。 肖语是第一个。 皇帝忽然换了一张阴沉脸,厉声道:“凡是与‘南’有关的食材皆已断供数月,缘何不报?!” 张公公瞬间跪倒在地:“陛下,并无此事。” “很好。”皇帝依旧厉声,“无需准备,朕现在就微服出宫,亲自去瞧一瞧。” “陛下——” “朕这就自己更衣!” “陛下——陛下老奴错了!”张公公瞬间四肢冰凉,不住地磕头,承认与“南”沾边的食物的确越来越稀少,他一直瞒着没有报上来。 皇帝深吸一口气:“给朕细细的说。” 张公公只好往最细了说,不漏过一丁点的有关事,包括那首童谣,他都诚惶诚恐,背给皇帝听。 虽然因着恐惧,其中背错了五、六个字。 “人人畏南字,但只往东行。”皇帝重复张公公的错话,脑子里回响更前面的,张公公背之前告诉皇帝,这首童谣最早只是一张无头传单,在玉京散了两日,渐渐的,街坊巷弄传遍,玉京的孩童,个个张口便唱,滚瓜烂熟。 呵,这群人,这群人,若是早两月报来,扼杀源头,还会蔓延成这样?! 不只张公公,皇帝气得把老二到老九,连带大理寺管事的,一并唤来。再一审问,个个都说“是听到一点,但不真切,不敢报”。 座上的皇帝因为用力前倾,双臂几与扶手抵死:“你们为何不报?!” 第72页 “报”字音劈。 “臣该死。” “臣该死。” 底下一干人全都只认错,不作答,一个赛一个,比谁头磕得猛和快。 皇帝瞧着他们磕,老二老四那俩,额头都渗出血来,惹得皇帝也觉得自己的额头疼,以手扶额。 这群人啊,因为怕他怪罪就不上报,殊不知流言如水,溪时不堵,汇成大江。 皇帝对着大家发了一通脾气,甚至踢了贺炉倾和贺金倾的屁.股,到了晚上,熊公公伺候皇帝就寝时,听见龙.床龙帐内,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咳嗽。 遭了,陛下的老毛病又犯了,上回犯还是三殿下远征南地的时候,那次差点重得…… 熊公公很是担心,翌日服侍皇帝上朝,都是一脸忧心忡忡。 哪知早朝之上,更糟糕的消息。 吏部李尚书联合工部向皇帝奏报——锦城洪涝,江堤溃口,伤亡已逾千人,暂不能完全统计。 皇帝在龙座上想发问,却不可控先咳了两声:“咳——咳——为什么不早点堵呢?堤有隐患,平时巡堤竟无人发现?” “回陛下。”吏部李尚书执笏奏道,“锦城原先负责管理江堤的水工是南人,但他已归顺我朝多年,勤勤恳恳,升过两次官。《南奴令》下,一朝贬为奴,心中怀恨,隐瞒不报。” “斩!”李大人话音刚落,皇帝旋即道。 他又咳了两声,伸手拍拍胸,又是一声:“咳!” 皇帝以手捂嘴,暗自窥了一眼,掌中有血。 皇帝将口中血吞咽回去。 “赵乐敬。”他唤刑部。 “臣在。” “严查此案,但凡涉事心怀不轨南奴,一概治罪。”皇帝努力维持着说完,而后手再次捂住了嘴。 一声低低的,被盖住的咳。 皇帝自然不能让旁人知晓身体不好,但一天天的衰落,旁人却是看得出来的。 中秋节家宴,皇帝努力提起精神,却掩不住疲态。 中秋过后,越来越多的官员上奏因为《南奴令》导致的害事,玉京九月二十七日下了这个冬天的初雪,早朝时虽然殿内生起地龙,但皇帝的脸色与殿外的雪花无差。 刑部尚书赵乐敬,今日又有案上奏。 之前日日治南奴,他奏的案子已经够多了,皇帝不太愿意再听:“若还是南奴心怀不轨的事,你自己处置,不用奏报朕了。” “陛下,不是。”赵乐敬昂首直背,神色肃然。 皇帝原本微靠着椅背,想休养休养身体,见状缓缓坐直。 “臣有奏报。”赵乐敬道,“一事来锦城。其中有一霍户,其父为北人,其母为南人,育有一子。《南奴令》后,霍父多受邻里侮辱,崩溃之下,杀妻砍子,自称以此断绝南奴。锦城最类南地城镇,素有“小江南”之称,城中南北通婚多,臣只怕,此案不会是第一桩!” 赵乐敬平生最喜父子天伦,昨日得知此事,他一整个晚上都在发抖,直到现在奏报,手都是抖的。 声音不可抑制的颤。 “臣亦有事奏报。”忽然又有一户部官员站出来,“廖远一冯户,据知经营本城最好吃的包子铺。户主母亲南人,但在二十年前北来,早已北音北相,却不得不羁押成奴。户主极孝,已经跪在州府衙门七日,不吃不喝,写下血书乞母还民。” “臣也有相关要奏。”鸿胪寺郝大人站出来,“北部十六番部,听闻陛下如此对待南人,思及本部,惧恐不安,次翁米部和如鸥部已派使至京,询问详细。” “父杀子,儿乞母,米食不全,番部难安。臣以为陛下既得江山,就当守业为重。”竟连太傅元博,都出口劝谏皇帝。 “‘今日刮南风,家家连忙把窗关’。”竟有人在大殿之上念童谣,众臣回首一望,乃是言官孟缄。 孟缄不紧不慢往前走,边走边念:“‘人人畏南字,只敢往东行’。”字句铿锵,深吸一口气,复长叹出,“臣以为,童谣说得对。往南走的人,被逼着倒行逆施,直走到那亡国路上去。臣听闻南末帝死时,血溅了玉阳宫里的蟠龙柱,陛下——”孟缄伸臂一指殿内红柱。“若《南奴令》不废,您可能也要溅上去。” “大胆!”皇帝忍不了了,从位置上站起来,食指指下,““反了反了,这是朕的天下,还是你们的天下?!” 满朝文武,默然跪倒匍匐。 连之前劝谏参奏的那几个,也额头和巴掌贴地,唯独孟缄,收回右臂,躬身行礼:“陛下,这这是百姓的天下。”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第35章 “咳——” “陛下!” “陛下!” 内侍们都涌上去, 俯跪的官员们见着皇帝咳了血,亦挪动膝盖往前,皇帝却摆手, 用绢帕擦嘴, 口中解释:“朕无碍,是被你们气的。” 第73页 说着目光去搜孟缄,这位铮铮言官,竟还敢接皇帝的目光。皇帝把头偏过去, 在龙椅上缓坐。满朝文武,一个不瞧。 他瞧自己的龙椅,龙目炯炯, 四爪逎健,这是多么威风的一条龙……皇帝偷偷去瞟红柱,不仅怕臣子看见,连太监他都不想让他们看见。 皇帝回过身来,再注视孟缄时,眼中的愤怒和杀意已经消散。 “满殿只你一人敢说。”皇帝道。 他从腔自嗓, 都觉得痒, 却以最大的自制力忍住。瞧起来, 方才那一口血就是一时气急, 已经缓过来了。 …… 三日后, 皇帝下旨废除《南奴令》。 这是他在玉京宫中下的最后一道旨意, 之后便搬到太行山上的离宫。 那里有温泉,冬天比玉京缓和,皇帝意思是要住上一个月才回来。 这回皇帝没有像夏日避暑那次,大笔一挥勾五百人伴驾,他去了两日, 才传召了第一位皇子贺炉倾,命他明日上山。 贺炉倾在心中偷乐,隐隐有些得意。 上山路上,同心腹随从都多话起来:“那那那那个赵乐敬——” 虽然说起来费劲。 “——向父皇奏奏奏奏——” 一时卡在了“奏”字,心腹接话帮他:“奏报。” “对对对对,都都都都不事先知知会我,他还是不是本王的人?”贺炉倾嘴巴撅起来,觉得赵乐敬背叛了他,“好好扶植霍霍霍非,赵赵赵——赵以后本王不用了!老老老老——” 老? 心腹还算个聪明人,很快猜到主公是要提其他殿下,可是提哪位呢? “老老老老——” “殿下要说老几?可用手势表示。” 多亏心腹提点,贺炉倾竖起三根手指头。 心腹见状,旋即道:“据说韵奴之前登门拜访过赵乐敬,殿下的意思,是不是赵乐敬叛到三殿下那边了?不过韵奴虽住在三皇子府,但不能就这样判定她是三殿下的人吧?属下觉得还当慎重。如果连赵乐敬都叛向了三殿下,那朝中有多少人被他收买?若真如此,如今太子虽出□□陛下却无启用,反有废储之意。三殿下军功在身,另外之前那事……殿下,您要多留心,早做准备了!” 贺炉倾深深看心腹一眼,真羡慕能顺溜说话的人。 贺炉倾道:“他没那命!” 四个字,一口气说完 马蹄声嘀嗒,贺炉倾的车往山上驶去。 同是马声,贺金倾的马沿街直走,最终停驻在自家府前。 门童开门,况云来牵马:“殿下。” 冯炎亦在家中,过来道:“殿下。” 贺金倾瞧着冯炎没去拴马,便晓得有要事奏报。 “随我来吧。”贺金倾命冯炎随他一道进内,这一间既是寝屋亦是书房,贺金倾绕到桌后坐下。 冯炎见主公坐定了,便道:“那人招了,殿前惊天雷,是二殿下的人找他买的。” 贺金倾伸臂翻掌,冯炎旋即递上证据。 贺金倾从头至尾,仔细浏览,放入衣内收好。 他明天就上离宫,向老头子禀报——敢向手足下狠手,他这回要斗倒贺炉倾! “这事我之后会处理。”贺金倾看向冯炎,“把柳韵心叫过来。” “喏。”冯炎遵命,领了柳韵心来。柳韵心是第一回 进贺金倾房间,站在门口先张望,前半间是长桌书柜,堆了许多兵器,其中有弓。 隔断后面,能清楚瞧着帐子和床。 她心就有些紧,但想着三皇子府不大,还有冯炎在场,还是迈步进来。 “殿下,属下把柳姑娘带来了。” “嗯。”贺金倾正在翻着桌上的书,头也不抬:“《南奴令》废了,你高兴了么?毕竟这些天的辛苦没有白费。” 柳韵心笑道:“不太懂三殿下的意思。身为南人,《南奴令》被废除,我自然是高兴的。” 贺金倾抬起头,她看见一张阳光的脸,灿烂的笑,贺金倾甚至咧嘴露出了牙齿:“高兴就好。” 贺金倾仍旧与她对视,嘴上道:“阿炎,你先出去。”少顷,他补充道,“把门窗关上。” “你要做什么?”柳韵心旋即就问。 冯炎脚下步子一顿,缓了数秒,迅速关门关窗,垂首退出去。 柳韵心追着冯炎,只慢两三步,已经走到房门跟前了,身后传来贺金倾的声音:“门没锁,如果你觉得我会图谋不轨,大可现在出去。” 柳韵心转过身来,见桌后的贺金倾身形昂藏,神色郑重:“我不是那样的人,只是有些话不能叫旁人听到。” 她脑子里立马想到许多政事,以为贺金倾要同她交易其中一件,便也正了色:“殿下请讲。” 贺金倾道:“先随我来。”说完跨入经过隔断,往后走去。柳韵心缓缓跟在身后,不住观察四周,贺金倾已经到了床前,帐子被分开两边束起,贺金倾放下一边,纱不透光,半张床立刻就看不到了。 第74页 柳韵心转身准备退出去,紧跟着听见一声类似移门声的动静,她又回过头来,床板正在移动,底下黑黢黢。 柳韵心重往床边走去,原来贺金倾开了机关,床板移开,底下是隐隐约约的暗道台阶。 好家伙,地窖入口安在这里。 贺金倾抬手,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柳韵心笑道:“底下不会是埋人窟吧?不会我一下地窖,三殿下就把我活埋了灭口?” 贺金倾眉头皱,不爱听这话,他点了一根火折子,先下去,等柳韵心下来后,就转动壁上第三只烛台,关上暗门。 他领柳韵心往下走,时不时回头,阶陡光暗,怕她踩空。 贺金倾左手后伸,握着的火折子全照到柳韵心周围,右手亦后伸,悬空,想要扶她。 但柳韵心并没有去抓他的臂,自己走下去,每一步都踩得稳稳的,贺金倾在她旁边陪着,口中道:“我带兵打仗,喜欢先派小卒先上场,先战场小的。交锋有了把握,再派新将,日积月累,待时机成熟,大将齐上,势如破竹,百战不殆! 他觉得柳韵心打仗的风格同自己一致,不愧是他的女人。 柳韵心没理他,脚抵平地,遥望四周,这地窖有些大啊…… 贺金倾掀开壁前用布盖着的立柱,露出一只夜明珠来,解了尘封,光照通明,柳韵心彻底看清四周,望不见头的广阔天地,堆满的金银财宝,箱子塞满了盖不上,琉璃翡翠就随意垒高。 还有许多画轴古董,参药秘宝,连精巧奢华的首饰,都是一箱箱的。 这哪里是地窖,这都超越金陵地宫了! 贺金倾一个人偷偷挖的?得挖多少年,柳韵心正脑补,贺金倾已低头吹灭了火折子,丢在台上:“太子哥哥十七成亲,二哥哥因身子原因,晚了点,到二十才娶正妃。如今四弟、五弟、六弟,七弟,也都迎了王妃进府……” “殿下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柳韵心打断他的“废话”。 “你别急,就快说到了。八弟已经下聘了,九弟还年轻,才十九,哪怕他玩心再大,可能二十三、四也娶了。而我,已经二十七了。《南奴令》虽然废了,但父皇给你取的名没有改,你不是千千万万得自由中的一个。”贺金倾看着她,眉毛抬着,喉结滑动,“我要娶亲,不能再晚,而你若嫁了我,自然不用再做奴隶,也不用担心父皇时时觊觎。” 贺金倾以为柳韵心会至少沉默数秒,想不到他话音才落,她就接口,似乎根本就没考虑:“这桩交易殿下亏死,若娶我,不怕惹怒皇帝陛下?” “是啊!”贺金倾笑道,“又亏又惧,全无一点益处。”他的面目被夜明珠照得极其好看,尤其是长眉下的一双眼,淡淡闪着光辉,“可我是如此心悦于你。” 他转半个身子,望向整座地宫:“父皇忌讳,我的婚事必不能大操大办,但绝不会委屈了你,这里的一切,都可以作为聘礼。” 柳韵心站在他身侧,内心震惊,事到如今,她才确认和恍然大悟,贺金倾的求娶并不是交易。 她内心生出紧张和恐惧,迫切想要离开地宫,于是连“殿下好意韵心心领”之类的客套话都没说,径直道:“可我不会嫁给你。” 贺金倾转过头来看向她,为什么? “因为我并不心悦殿下。”柳韵心如实相告。 听到这话,贺金倾脸上的表情反倒缓和了,不心悦可以慢慢来,朝夕相处,相信她会慢慢爱上他。 “人是可以慢慢被打动的。”他说。 “不,殿下,我永远不会钟情于你。” 贺金倾的身子明显震动了一下。 少顷,他嘴角勾起一丝讥笑,有迅速收敛:“难不成你心里有人了?谁,那个被我一剑砍了的陈公子?不会是九弟吧?跟他看了一回月亮,就喜欢上了?” 他蔑视其他人,勉勉强强也只能挑出这两个,还算对手。 第36章 柳韵心只觉贺金倾的戏谑过了分寸, 她很不舒服,转身要走,脚已经跨上了楼梯, 贺金倾得不到应答, 急忙抓住她的胳膊。 他声音不稳:“韵心。” 柳韵心低头,见贺金倾是扣住她的手腕,虎口掐在她凸起的骨头上。 父子何其相似。 “大行山归还牡丹那日,不知冯将军有没有跟踪我。” 贺金倾闻言蹙起眉头:她说这个做甚么? 但很快明白过来, 莫非老头子当日抓手,也是一样姿势? “殿下不是说,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吗?”柳韵心再道。 贺金倾缓缓把手松了。 她头都不回拾级而往上。贺金倾想追, 但又不想被类肖皇子,眼睁睁目睹她到了第三个壁灯前,抬手转动,打开暗门出去。 第75页 呵她还偷记了机关?! 夜明珠照着的皎皎面容,逐渐开始扭曲,他心里有一股气, 愤而振袖, 却忘了控制力道, 带倒柱子, 碎了夜明珠。 火折子没了, 乌漆墨黑。 “呵——呵——”贺金倾抖肩出声, 且不说他摸黑爬梯,手脚并用还踩着了渣滓,只说柳韵心到了上头,推开房门,大大方方出去, 隔壁况云其实一直在听动静,见着门口,探出脑袋,身后冯炎把他头一按。 “啧,你轻点!”况云抱怨道。 冯炎无奈,小声附耳:“别看了,要被发现了。” “呲,那你一直站在我身后做什么?”况云反问道。 柳韵心应该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但她仍旧往前走,直接进入厢房,关上房门。 没得看了,况云悻悻转身,过会问正在铺床的冯炎:“你说柳姑娘在里头待的时间,算长算短呐?” 冯炎手上动作停住,须臾明白他想问什么,脸色速变:“好奇你问殿下去!” …… 柳韵心这边,韵致始终在房内,只知姐姐被三皇子唤去,却不知关门关窗事,见得柳韵心回来,问道:“怎么去了这长时间?殿下没有把你怎样吧?” 柳韵心摇头:“没有。” 她在妆台前坐下,忽然转身,问道:“妹妹,你会喜欢上况将军么?” “当然不会。”韵致不假思索,“有些事情是没法忘掉的。” 柳韵心点头,韵致性子软懦,尚且不会喜欢况云,自己又怎么可能去喜欢贺金倾呢? 柳韵心的决心不曾动摇,这一夜睡得问心无愧。 到了早膳,众人照例围坐同一张圆桌,冯炎手擀的面汤,热乎乎下肚,正适合玉京的冬天。 独不见贺金倾踪影,况云问道:“殿下呢?今日不是不用上朝么?” 皇帝离宫问政,奏疏上报即可。 冯炎闻言看向况云,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毛病算是改不了了,殿下早起奔赴离宫,参奏二殿下,特意叮嘱不能走漏风声。 冯炎淡淡道:“殿下有事。”他看一眼柳韵心,又瞧韵致,“两位柳姑娘,殿下临行前命我转告,若你俩想去街上逛逛,可随意单独出门,整日待在府里也怪无趣。” 这是贺金倾的原话,当然,冯炎隐去了后两句吩咐: “没有哪个犯人会觉得严厉的看守亲近,我之前对她太过苛刻。” “若她们想上街,你远远护着,动作干净点,别被发现了。” 殿下吩咐时的表情甚至复杂,不知昨日他同柳姑娘单独待在房内,到底聊了些什么? 冯炎的思虑只隐在心底,埋头默默吃他的面。 而柳氏姐妹这边,吃完面竟真出门了。 况云要跟着,柳韵致已经一脚跨出了门,回转身头上簪的步摇叮里哐当响:“唉,殿下吩咐,‘我俩’!‘单独’!只我和姐姐!” 况云想同韵致多相处,笑着央求:“我同你们一起不行吗?” “不行!” 他没想到韵致会回绝他,挽着姐姐出门了。 若在金陵,金秋十月,满眼金黄,是最清爽的日子,可玉京的十月,却白木凋零,树枝光秃秃的,仿佛画卷上被人刷了一层灰。 天冷,无甚可逛,吆喝售卖的推车变少了,沿街的铺子门上挂起厚帘,虽说挡风,但再也不能一眼瞧着铺子里卖的东西。 柳韵心无所谓,她今日出门无人要约,无事要办,纯属陪着妹妹,但柳韵致就有些失落了,来玉京快半年了,上街的次数一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今日待着了机会,出门时希望有多大,眼下失望就有多大。 柳韵致底下头,瞧自己的脚,空踢了踢,忽感觉姐姐牵着的手力道加重,抬头前望,迎面翩翩靠近的贺月倾,仍就是一身银白绸袍,只在最外罩了件裘领披风。 “九殿下。”二女向贺月倾行礼。 贺月倾还之以礼:“二位殿下。” 客套后柳氏姐妹准备告辞,贺月倾却道:“二位殿下,不知可否赏脸,一道吃顿便饭?这条街上老饕楼不仅肉烧得好,而且酒格外香。” 眼下辰时一刻,午膳尚早,柳韵心便开口婉拒了。 贺月倾笑道:“殿下啊,《南奴令》废除,我可是帮了你的大忙。一个人情总能换一个赏脸吧?” 柳韵心笑道:“殿下帮了我什么忙?我怎么不知道、不明白?” “廖远包子铺儿乞母的事,可是我关照上报。这份助力心思,殿下觉得值得么?” “那是殿下自己的安排,并没知会我,再说了,我平日里连门都难出,怎么会去参与朝堂上的事呢?殿下可不要乱说话。” “韵心殿下声音悦耳,却是字字薄凉……”贺月倾悠悠的叹,调子拉长,一阵风刮过,令人生凉:“我好心助力却被反背责……真叫人伤心。”贺月倾边说身子往前倾,他调子长,语速慢,到了最后一个“心”字,唇已凑至柳韵心耳畔。 第76页 “有个人,你见了绝对不会失望。”贺月倾飞快道,脸上仍挂着温和的笑。 柳韵心眉毛挑了挑,接受邀约。 跟着贺月倾进入老饕楼。 未到饭点,食肆里客人不多,小二招呼着上楼,贺月倾边上楼梯,边询问小二,“我要的十坛醉月香送到了么?” “客官放心,已经送到厢房里了。” 众人抵达二层,小二再往上领,到了三层最里头的包厢,贺月倾摆手示意小二退下,而后对张望的柳韵心道:“放心,整层我都包下了。”说着,他缓缓推开门,“请吧——” 柳韵心和柳韵致见房内有两男子,左首那位蓝袍公子,姓陈,正是陈家谷那位领头人的表弟。昔年入宫,一面之缘。 旧事在二女脑中频频闪过,两人再意识到时,贺月倾已经反带上了门。 南朝陈家,竟与北朝九皇子勾搭到一处? 那陈家谷的事…… 柳韵致心内慌张,握着姐姐的手发抖,柳韵心心亦下坠,出乎她的意料。而那两位公子,无论认识的不认识的,齐齐起身向前,跪拜道:“参见二位殿下。” 柳韵心迅速俯身:“快起来吧,现在哪还有什么殿下。” 不认识的那位公子缓缓站起,陈公子却跪地不肯起,仰头直直瞪着柳韵心:“可、以、有!” 他一字一句,柳韵心亲自去扶他,他却追问:“二位殿下难道不想复国吗?” 他这么一问,柳韵致身子抖了下,憋不住去眺贺月倾。 九皇子正不紧不慢给桌上的五个空杯倒酒,见柳韵致看过来,接着柳韵心不得不望向这边,便笑着介绍:“醉月香,这就是我说的好酒。” 必须得尝一尝。 柳韵心极力稳住心神,笑道:“殿下是如何认识陈公子的?” “酒友。”贺月倾含笑作答,从善如流,“我爱喝酒,他也爱喝,知音同趣,我眼里只有酒,帮朋友一个忙,莫作它论。” 说着身子斜往椅上靠,仰脖一杯下肚,眼神迷醉。若是心思单纯的人,可能真以为我们的九殿下仗义任侠,倜傥无羁。 “殿下、殿下。” 柳韵心搀扶时,陈公子死活不愿起身,现下她和妹妹走到桌边的,没人理了,陈公子却自己站了起来,追过来引荐:“这位是滁王的曾孙,宗子柳堂。” 贺金倾在金陵杀掉所有柳氏男嗣,却还是漏了天潢旁枝,这小小一叶。 国运未绝,复国尚有希望。 柳韵心先向那从未谋面的远方族弟颔首施礼,而后婉拒道:“陈公子有心了,只是我与妹妹两个弱女子,无心无力,并不想参与此事,也不能为陈公子帮上任何的忙。公子还要——另请高明。” “柳韵心,你身为一国公主,陛下长女,怎能如此丧志?!”陈公子眼里满满都是愤怒和失望,少顷之后,眸光由怒转讥,“还是是你在贺金倾府里住久了,成了菟丝花,下不去手了?” 陈公子向前一步,脸几乎快贴到柳韵心脸上:“你别忘了,他杀了陛下、太子,许多人……还有我哥哥。难道他们都白死了吗?” 情绪激动,胸脯起伏。 柳韵心径直受住,缓缓出口:“陈公子,九殿下,柳公子,看来今日的烧肉和美酒,韵心和妹妹恐怕无福消受了。”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拉着韵致即刻出门。柳韵致没准备,前倾踉跄,柳韵心却不管不顾,直到下到大堂,食客多了,她才稍稍减慢脚步。 手仍紧抓妹妹,带出酒肆,街上人更多。 挑担子的脚夫对着走,无窗的北车一辆辆经过,柳韵致试探着,用极轻微的声音唤:“大姐姐……” 柳韵心侧首,怎么了? 柳韵致抬头,睁大了眼:“你真的忘了吗?” 柳韵心缓且沉地摇头,既然姓柳,这辈子永不敢忘。 她观察四周,行人隔着两、三身距离,贺月倾陈公子都没有来追,才敢压低声音告诉韵致:“只是陈某不可信。” 韵致微微张唇。 柳韵心道:“你见过他几面?” 妹妹跟她一样,仅宫中一次相见见。 之后,未再听过任何关于他的事。 “陈公子品行如何?你我可有了解?他引荐的那个滁王曾孙,是真是假?品行又如何?亦一概不知。” 两人是否暴厉昏聩?迫切复国,是为着南地苍生,还仅仅想满足自己的欲望? “陈公子我感觉人还蛮直的。”柳韵致声音愈发小了,比蚊声还细,“至于滁王那个……不管怎样……他是唯一的血脉……” “若真是直,岂不更容易被贺月倾利用?”柳韵心打断了妹妹的话,只怕南人们苦苦复国,最后是被一个北朝皇子玩弄掌心,“再说柳堂,他真的是柳堂本人吗?是否假冒?就算是真的,因为他是唯一的男嗣我俩就得辅佐他?” 第77页 北朝庞然势大,难以撼动,南国帝将尚在,人员完备时都被灭了,且不说复国之计,并不实际。 就算可行,那也不是一时冲动,需筹谋策划多年,也许是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那时她和妹妹可以已白发苍苍。耗尽心血,尽忠尽责,扶植一个也许品性不行,并不可靠的君主,只因为,他是唯一的男嗣? 何必呢…… 柳韵心低低道:“我们也是血脉。” 韵致开始没反应过来,继而两眼急睁,眼珠子快瞪出来:“哪有女人做皇帝的?” 柳韵心并没想过做皇帝,但仍忍不住回道:“赫查海不就是么?” “那是蛮子!” 韵心反问:“准她们还觉得我们是蛮子呢?” 两人此时已行至连接两条大街的背街窄巷,灰冷的天气下,前后根本没人。 一道白瀑从天而降,贺月倾笑若春山落地。 他追来了? 柳韵心暗自揣摩,贺月倾展示了他同陈公子的关系,她却不愿合作,为防反咬,他要来灭口了。 柳韵心抓紧韵致调头就跑,心迅速提向嗓子眼,冯炎现在应该在暗处吧? “二位殿下这是做什么?好像我要杀你们一般。”贺月倾纵身跃起,翻个跟头,重挡在柳氏姐妹面前。 “毕竟殿下主动坦白了做的好事。”柳韵心边说边后退。 “哈哈!”贺月倾笑出了声,“我就是个奉旨行事的。” 根本不怕他们反咬。 柳韵心瞬间明白了真正的主谋是谁。 贺月倾眸中温和之色骤隐,锐利犹如鹰隼,五指并拢探来,欲劈晕柳氏姐妹。 一柄冷光长剑,从韵心韵致中间刺出,袭向贺月倾掌心。 第37章 是冯炎。 他一剑迎上, 单挑贺月倾。 柳氏姐妹迅速退到冯炎身后。 贺月倾收掌变作五爪,重新抓来,冯炎不得不一面接住, 一面后退, 柳氏姐妹随之退得更后。韵致见后巷空空,遂跑了数步。冯炎目光扫见,急道:“别退太后了!” 话都还没说完,后头竟落下四五个带着麻袋的黑衣人, 将柳氏姐妹打晕套袋,一气呵成,冯炎急忙回头, 这群人一把石灰洒过来,冯炎抬手挥散,左右前后不能兼顾,虽然右手的剑刺中贺月倾,但左臂却挨了九皇子一抓。 “有毒。”贺月倾低头看掌,冯炎剑上淬毒, “三哥哥教你们的?” 冯炎才不同他聊天, 转身去追黑衣人, 黑衣人上墙, 他也上, 眼睛不受诱惑, 死死盯在两个麻袋上。众人在玉京城的屋顶上穿梭、追逐,直到快要出城。 前头一排人家在屋顶晒着柿子,黑衣人前行受阻,右首边的黑衣人扛着麻袋过去,左首稍稍慢些。冯炎趁机扑上, 抱住左边袋子,死死不放手。 整个人带着袋子往下滑,柿子似落石落雨跟着滚。 黑衣人要来抢,冯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撒石灰粉,以为就他们有? 黑衣人咳成一团。 再挥散瞧清时,已无冯炎踪影。 这边丢了一个,只能硬着头皮交差,那边冯炎将麻袋扛到安全处,解开,露出柳韵致晕乎乎的脑袋往后靠,冯炎连忙扶住她。 “是你?”他自言自语。 只一句,而后默然把韵致扛回家。 到三皇子府,况云大惊:“呀呀这是什么情况?” “殿下回来了吗?” “没有,哪有那么快!” 冯炎闻言转身就走,毫不犹疑:“你照顾好她,我再去找柳姑娘。” “你去哪找?” 冯炎脚下不停:“我做了标记。” 方才顺屋檐滑落时,他偷贴了一个镖附在右首袋低。镖里盛了特制的粉,有小洞,会一路漏下来。 况云一听做标记就明白了,贴镖的法子是贺金倾手把手教他们的。他冲着已经跨出门外的冯炎再喊:“你左边胳膊——” 冯炎这才发现自己左臂被贺月倾抓出五道长条痕迹,袖子里衣肌肤,三层全破,在渗血。 九皇子下手同样狠毒。 冯炎撤掉袖上破了的布条,嘴带着手,边走边包扎,冒险回原处寻标记去。 一路寻出城,往东又往西,跟着再走,就是大行山的方向。 镖里的粉末有限,至此断绝。 冯炎打算依凭猜测,横心上大行山,不消一刻钟路程,遇上返程的贺金倾。 贺金倾日出之前出发,全力赶马,抵达太行离宫时,太阳还未走到头顶的正上方。 他进门拜见皇帝,皇帝在躺在铺着软白毛狐皮的藤椅上喝酒,旁一只红铜色的小炉,上头温着剩余的半壶。 “朕老啦,现在喜欢喝热的,才觉得身子骨暖和。”皇帝说着,伸臂去取酒壶,一时差了半截指甲的距离,藤椅的四角被带得发出咯吱声,而另一端,铜炉擦到,嗞嗞的声音。 第78页 齐奏起来,像皇帝之前无数次听到的,自己老化骨节的响声。 贺金倾迅速过去拧起酒壶,为皇帝满斟一盏,口中道:“儿臣未得召唤,擅来离宫,还望父皇恕罪。” 皇帝道:“不怪你,我三儿这么赶着来,肯定是有急事。”皇帝拿走贺金倾手上的酒壶,“陪朕喝一杯,边喝边聊。” 贺金倾应喏,自己从旁边盘中拿了一只酒盏,皇帝给他倒酒,贺金倾垂首:“谢父皇。” “好久没和你这么喝酒了。朕不禁想起小时候,有一回陪你吃糖山楂果子,我们父子坐在台阶上,也是你一口,我一口。” 贺金倾在旁着,暗道老头子可能真的老了,最近喜欢碎碎忆旧,不过老头子说的这段,的确是他为数不多的童年温馨回忆。 皇帝举盏,与贺金倾相碰,而后一饮而尽。 “谢父皇。”贺金倾亦仰头饮尽。 皇帝道:“你要告诉朕的事,是什么?” 贺金倾放下酒盏,跪地乞道:“二哥哥痛下杀手,求父皇救儿臣性命!” 便将自己南征时,贺炉倾在玉阳宫殿外布置惊天雷和弓箭手的事逐一交待,说到最后声音喑哑带泣,掏出怀中证据呈递给皇帝,泪终究禁不住,滴在上面。 可怜巴巴。 皇帝看了看纸上的泪,正好化了“杀”字。 他逐一读完,半晌,忽然站起踢翻了铜炉:“反了反了,一个一个都吃了豹子胆!” 皇帝震怒无比,急传贺炉倾。 贺炉倾一道就扑下来:“父、父、父皇、皇——”因为紧张结巴得更厉害,半天讲不出第三个字。 皇帝怒目圆睁:“在玉阳宫前埋雷,企图炸死你弟弟,是不是你做的?” “是,但、但、但……” 但后头又结巴了。 皇帝上去一脚踢翻了贺炉倾,“来人,把这个孽.畜绑起来!” 皇帝传内侍入内,将贺炉倾五花大绑,又命贺金倾全权负责,押解贺炉倾回玉京,交由刑部,该怎么审怎么审。 皇帝气得双肩哆嗦,胸脯起伏:“该铡就铡,今日该杀兄弟,明日就敢杀老子!朕留着你,只怕将来杀父弑君!” 贺炉倾被拖走:“父、父、父……” 结巴真是求饶都吃亏。 贺金倾跟在炉倾后面,本来要出殿的,忽听一声“咳”,皇帝身子俯下,贺金倾连忙回转:“父皇!” 皇帝看起来极像咳出血的样子,然而却没有血,也没有腥味,他在三儿的搀扶下重新站稳,无力抬手:“去吧,朕这里没事,只想静静。” “父皇不要太过动怒,龙体要紧。”贺金倾拜别皇帝,羁押贺炉倾离开大行山,准备返回玉京。 冯焕霍小飞等一干属下二十余人,早有准备,都在离宫前接应,贺金倾问道:“二哥的手下呢?” “都畏罪自杀了。”冯焕回复,他们方才去抓捕陪二皇子同来的心腹,全部咬舌自尽。 贺金倾搭下眼皮:“算了,先回京再说。” 冯炎风尘仆仆来不及开口,贺金倾勒马道:“阿炎,你来得正好。” 以为这位最得力的下属是来同他汇合的。 冯炎却径直跪下:“属下错过,柳韵心姑娘被九殿下截去了。” 贺金倾一听是柳韵心出事,心如满杯水,微风吹即晃:“九弟?” “属下无能,属下无能。”向来言简意赅的冯炎自责两遍,接着告诉贺金倾,柳氏姐妹出门逛街遇到九皇子,随其进入老饕楼。而他欲入内窥看,却发现整座老饕楼从掌柜到小二全换了人,不知道柳姑娘进去聊什么,见了哪些人。 出来时九皇子便对两位姑娘出手了。 “属下见着,九殿下的手法是要打晕,并不愿致命。”冯炎说到这,看向囚车里的贺炉倾,二皇子不仅被绑得结结实实,而且嘴巴还被塞住。 贺金倾追着冯炎目光,亦望过去,贺炉倾一路喊冤,但又结巴讲不出来,来来去去只开头“父皇”两个字。 贺金倾就命人把他嘴巴捂上了。 虽然捂住一个结巴的嘴巴有时显得多此一举,但结巴聒噪起来还真不是寻常人能承受得了的。 虽然嘴里塞了布条,但贺炉倾此刻又呜呜咽咽的叫起来,还朝贺金倾瞪眼。贺金倾不想浪费时间捂贺炉倾的耳朵,反正这个二哥废了:“无妨,阿炎,你继续说,九弟把韵心绑到了哪里?” 冯炎疑迟了下,贺金倾与他对视,而后心惊回头——既与冯炎在这条道上撞见,那还能是哪里? 大行山! 冯炎说出口:“据标记推断,应该是大行山。” 老头子! 老头子还想染指她! 老头子怎么还不死心! “你们先回京!”贺金倾命令众人,自己则调转马头,往离宫方向返回去。冯炎缓了速秒,与众兄弟点头示意后,追赶主公而去。 第79页 贺金倾的马比冯炎的好,马技亦然,他急起来,远远超出冯炎一大截赶到离宫。马都来不及刹,直接从背上运气,纵轻功飞入。 别的地方都不用找,直接去老头子的寝殿。 “三殿下、三殿下您不能进去啊!”守在门外的是熊公公,他哪里是贺金倾的对手,一阻拦就被贺金倾打晕。 贺金倾入内见得屏风倒、铜炉倒、酒壶倒,摆设瓷器倒了一大片。皇帝趴在地上,身子悬空,柳韵心半个身子在下,上半截身子努力挣扎,领口已被扯开。 皇帝狠狠桎梏住她的两只手腕,用一个武将出身迟暮男人的全部力量,至贺金倾瞧见时,尚未得逞,但也快了。 柳韵心已经绝望得落下泪来,她什么努力都做了,甚至骗皇帝说,母后给她取名“鸪鸪”是因为约好了的,长女的名字。皇帝却仍不解心魔执念。 她方才躲避时砸了酒盏阻碍皇帝,在被扑倒的前一秒,她捡了枚碎片藏在掌心。此时柳韵心并没有发现贺金倾进来,现出锋利的瓷片,准备做最后的防御和反击。 皇帝是有功夫的人,发觉有人入内,回首朝贺金倾方向望去,攥着柳韵心的手不慎一带,碎片划过,不偏不倚割破柳韵心的喉咙。 血渗出来,一开始像一条线,很快淋漓如瀑,柳韵心瞪大双眼,想讲话却没法再发出一个字。 贺金倾已是轻功纵身,十步并作一步,却仍瞧着柳韵心死在眼前。 皇帝回身站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父皇。”贺金倾习惯性地低头,却忽然察觉到所有的一切都不对劲。恐惧感迅速蔓延开来,他是不是也要死了? 怎么死? 贺金倾忽觉喉头痒,腹内灼热,尤其是胃,翻江倒海一般。接着肝肠寸断,他已极力自持不让自己倒地了,但四肢仍旧不可控的抽搐卷曲。 毒,是毒! 可他今天没入口太多东西,除了冯炎做的面汤……就是父皇与他同喝的一壶酒! 贺金倾半疑半恐望向皇帝,而皇帝的目光也不再掩饰,神色默认,甚至还点了点头。 皇帝叹道:“就是太子一样的壶和机关啊,三儿你竟不辨,唉……” 真令朕失望。 所以贺金倾喝下毒酒,是他自己的能力不济。 皇帝又道:“不过这毒远比太子那毒强,一开始饮下一个时辰内,都不会发作。” 朕偏爱这类慢效的,英雄需要蛰伏。 “父皇,为什么这样对儿臣?儿臣为父皇打下了半边江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皇怎忍心对亲生骨肉痛下杀手!” 贺金倾不质问还好,一发声,皇帝眼中忽就蹿了怒火。 为什么? 为的就是他下了半面江山! 皇帝命贺金倾领兵南征时,期望的只是十余城池,当他的三儿势如破竹,攻入金陵宫时,攥着传回的捷报,皇帝就已经起了杀心。 三儿太强了,令他忌惮。 而且就是他拿下南地江山,真带回三位公主,才令皇帝旧事不断涌上心头,一日日脑子尽是陈道韵。孟缄说得对,“色令智昏”,他迷晕了头,叠出昏招。爱陈道韵,恨末帝,爱恨交加,竟想让所有南人偿债,颁下不可理喻的《南奴令》。 这几日他事后反思,意识到《南奴令》有多昏聩和失败。 后悔。 可是已经晚了,史书上注定要记下这一笔,他兢兢业业半生,还是有了污点。 都怪贺金倾,如果他只是几个小胜仗,没有攻下整个南国,皇帝会这样冲昏头脑吗? 皇帝的父皇,先帝,青年盛年亦是英武非常,却在将死那年,忽然沉迷丹方,不仅捋耕田为私土开采,甚至抓了童女进宫练药。最后史书上晚节不保,“老年昏聩”是帝志的最后四个字,龇牙咧嘴的躺着,还将嘲笑先帝千万年。 皇帝不想变成先帝那样,却还是摆脱不了阴影,怎么到头来还是走了一样的错路! 先帝是临终那年昏聩的,他现在老糊涂,是不是说明今年他也要死了? 自己的身子什么情况,皇帝清楚不过,试探过两位御医,皆坦言圣手难回。 虽然皇帝事后杀掉了他们,但每每想到,惊惧得夜不能眠。 他年轻那会病了就怕死,现在享了几十年天下至尊,愈发舍不得丢掉。万万岁不好吗? 皇帝面色如常,内心却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在煎熬焦虑。 方士的谶言重新萦绕回他的脑海,是不是三儿克他? 如果三儿死了,归在尘土荣华不存,他是否会回春续.命? 所以贺金倾必须死,死了他也许就能长命百岁。 他有很多儿子,很多条命,但自己的性命却是唯一。 更何况他不爱刘良人。 第80页 至于柳韵心,不管他能不能续.命成功,都没耐心了。反正史书上已经脏了,也不再乎孟缄参他,必须一偿宿愿。 当然,皇帝下的命令是韵奴道奴,只带来一个,略感不满。 皇帝此时冲将死的贺金倾发火道:“呵,你还有脸提半边江山,若不是你打算半边江山,朕会被你害成这样?”皇帝昂首,“朕早就打算杀了你了!” 贺金倾惊讶万分,忽然明白贺炉倾一直喊“父皇”的意思,二哥哥不是结巴说不出下半句,,他一直在清清楚楚的指认真凶! 贺金倾忽然觉得苍凉:“所以我是弃子,二哥也是弃子?” 虽然他心里总是老头子、老头子的喊,对皇帝很是淡漠……却也没有无情至斯。 皇帝不屑瞥来,连头都懒得点。 废话,他可没想过选个残废当接班人。 贺金倾心里全透亮了:“陈家谷,是父皇经由九弟,对我手下吧?” 皇帝心中的储君原来是贺月倾。 “是。”皇帝供认不讳,“南国余孽蝼蚁浮游,用他们做刀,是朕看得起,亦是他们此生最辉煌的荣耀。” “咚——” 贺金倾先绝的呼吸,身体才不受控制后仰到底。他的脸上挂着一滴泪,不知是何时从右眼滴落。 白光一闪。 第38章 贺金倾身处离宫殿门前。 熊公公一脸错愕瞧他:“三殿下, 您怎么上大行山上来啦?” 伴驾名录里没有三皇子。 “嗯。”贺金倾敷衍出声,心中想着,自己果然重活了, 此情此景, 应是入殿面圣前。 “我有要事禀告父皇,劳烦公公通传一声。”贺金倾笑着掏出一颗宝珠,欲塞进熊公公袖内。 熊公公忙摆手,“奴这就进去通传。” 传话可以, 其它的他可不敢收,自从上回被冯炎坑后,就对这类小恩小贿有了阴影。 贺金倾望着熊公公背影, 很好,上一世他也是毫不犹豫拒绝。 一切正照着上一世的轨迹行进,甚至连殿顶的鸟叫,身后的风,都分秒不差。 熊公公碎步小跑返来:“陛下请三殿下入内。” “多谢公公。”贺金倾颔首,快步进入殿内。皇帝躺在同一张白狐皮藤椅上喝酒, 温酒的小炉里隐隐见着跳跃的火苗, 将红铜烤得剔透, 仿佛人愈涨愈薄的脸。 “儿臣未得召唤, 擅来离宫, 还望父皇恕罪。” “不怪你, 我三儿这么赶着来,肯定是有急事。”皇帝道,伸臂自去取酒壶,差了半截指甲的距离,一时不能够到。 贺金倾凝视皇帝, 目光有些迟滞:“父皇喜欢喝热酒?” 皇帝笑道:“是啊,朕老啦,现在喝热的才觉得身子骨暖和。”胳膊仍就努力往前伸,似乎非要抓住酒壶,不然不肯收回。 贺金倾心冷如冰,皇帝下的毒需遇热水才能融化,他手往前探,抢在皇帝前抓住酒壶,从铜炉上拿开。 “父皇小心。”贺金倾另一只手去扶皇帝。 皇帝的胳膊悬在空中,神色未变,咳了两声坐起:“三儿啊,陪朕喝一杯,边喝边聊。”说着要拿走贺金倾手上的壶,亲自倒酒,贺金倾却捧着酒壶退后数步,乞道:“父皇,儿臣心急,事未决前无心喝酒!二哥哥对儿臣下杀手,求父皇救儿臣性命!” 将南征时惊天雷与弓箭手一事复述,并掏出怀内证据递呈皇帝。 皇帝同样是上一世反应,暴跳如雷传召贺炉倾。 二皇子被绑至殿内,口吃丝毫不减,“父、父、父、皇——” 目光先投向皇帝身上,接着又投向贺金倾,与贺金倾目光一对上,贺炉倾连磕磕碰碰的“父皇”二字都不讲了。 三弟的目光万分复杂,其中一闪而过的情绪——三弟懂了。 皇帝命贺金倾全权押解贺炉倾回玉京,交由刑部处置。 贺金倾闻言领命:“喏,谢父皇为儿臣做主!”他提着酒壶的手向下,似乎准备将壶放到地上,口中慢悠悠道:“儿臣先行告退。” 皇帝余光一直在盯酒壶,见贺金倾要放下,立马咳嗽:“咳!咳!” 贺金倾放下酒壶,命内侍先行将贺炉倾押出,自己则上前扶住皇帝:“父皇!” 皇帝摆摆手:“朕无碍,一时被孽.畜气到,胸中积郁疏散不开。唉……三儿,你陪朕喝三杯酒再走吧,但愿一醉能解千愁。” 说着朝酒壶方向走去。 贺金倾心道,一杯都毒死我,这一世你还要我喝三杯? 老头子眼尖,他比老头子眼更尖,抢先重拿起酒壶,皇帝的手僵住空中。 岂会再给老头子下毒的机会! 贺金倾右手突然袭向皇帝,左手将壶举高。 皇帝身形躲闪,笑意骤凝:“三儿你做什么?” 第81页 言语间帝王震怒。 贺金倾不做应答,拧动壶内机关,毫不犹豫将壶嘴对准皇帝。皇帝发现计谋被识破,立马出手抵抗,身往后退。父子过招,皇帝终究为年龄身体所累,三回合便被贺金倾制住,用虎口掐开皇帝的嘴,狠狠朝内灌毒酒。 皇帝呜咽想要求救,贺金倾却把他的嘴巴控制得死死的,皇帝不仅喊不出来,且他每一回想出声,就导致直接多吞咽一口。 皇帝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眸中含着熊熊怒火去瞧贺金倾,却发现贺金倾与他对视的一双眼竟是从未有过的冷漠和怨毒。 皇帝从来晓得他的三儿心思深,有时虽对皇帝不满,但会藏在心里,眸中始终是恭谦的……今日的贺金倾,眼窝深陷,像隐匿暗处,吃人的恶鬼。 皇帝感到陌生,一股强烈地恐惧感涌上心头,皇帝眸中的怒火都被吓灭了,只有怯懦、害怕和惶恐。 贺金倾神色不变,一直盯着他,皇帝越喝越多,这毒若只饮一杯,一个时辰内发作,若整壶喝下,阳间便留不到那场时候! 壶内的毒酒应该灌空了,皇帝能感觉到没有酒流入喉管了,但贺金倾仍不松手,壶嘴仍戳在皇帝嘴里,死死堵塞他的嘴巴。 皇帝的唇已经红肿,贺金倾掐着的手亦骨节红肿,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似地上沧流。 贺金倾一直等到皇帝断气,确认后,仍旧再戳三下,才将酒壶抽出。 他将酒壶放下,机关还原归位,手抚上皇帝双眼,缓缓抹闭。又整理了皇帝的唇和衣袍,而后翻出玉玺帝印,自行收纳。 贺金倾负手朝外喊:“熊公公。” 熊公公应声跑来,远远瞧见皇帝闭眼睡在躺椅上,脚下的步子即刻放轻,近前,小声问贺金倾:“三殿下,陛下睡了么?” “父皇龙驭上宾,口谕传位于我。” 贺金倾这一句话直接把熊公公吓跪了。 “待会九殿下来时,说朕在小憩,他可径直入内,旁人误入。” 这一句更可怕了,熊公公额涔涔地汗,后背也湿了,衣裳冰凉贴着脊背。 紧张之下脑子懵了,想不出来什么对策。 “若照吩咐去做,朕金口玉言,保你性命。” 少顷,熊公公迟钝匍匐:“奴婢谨遵陛下旨意。” * 贺月倾上大行山没有选择大道,捡的陡阶羊肠走。 后头随从扛着麻袋,且脚法不及他,一时落下距离。 贺月倾不满这群废物,仅仅只抢两个人,就丢了一个。他本来算着顺利完成了,能求父皇借温泉给他泡个澡,暖烘烘舒服了,回家好喝冬酒。 那冬酒是母妃埋的“华容碧影”,要藏二十年才好喝。算到今日刚好二十年,算了,委屈自己也委屈“华容碧影”,交完人空手回家喝酒。 贺月倾想着,眼睛眯缝,右掌上有道口子,已经剜了毒上了药。 拾级而上,玉京城已经枝头无绿了,大行山却依旧山红漫漫绿纷纷,不愧是本朝福地。 贺月倾的心情逐渐变化,众人上到一个平台歇息,再往上仅剩一段五十级台阶,就到离宫了。 贺月倾目光扫向麻袋,又扫后面跟着的空箱子,命令道:“换了。” 把人换到轿子里,低调一些。 随从们解开麻袋,将昏迷的柳韵心塞入空箱中。 “唉,等等,确认过没有?别让她醒太早了。”贺月倾嘱咐。 “殿下放心,最早也要入殿才醒。” “那就好。” 一半随从撤下,只两人抬箱,跟随贺月倾,进入离宫。 刚入大门不久,前后遇着三位伴驾官员,前两位还好说,第三位是言官孟缄,板着脸,眼睛牢牢胶在木箱上。 伴驾的人里有孟缄,看来父皇相当后悔《南奴令》了。 贺月倾眼盈盈笑,话轻飘飘:“给父皇装了几坛酒,都是我亲自酿的,没用什么奢费的料,但口感不错。明日我给孟大人也送一箱。” “不必,九殿下折煞下官!”孟缄果断拒绝,仍是一脸严肃,劝诫道:“希望陛下不会因为九殿下的酒,耽误公务。” “不会不会。”贺月倾忙摆手,“我是个酒鬼,父皇圣明,他可不是,孟大人且请放心。” 孟缄的眼神表示他丝毫没有相信。 “那先不同孟大人聊了,酒不管孟大人要不要,我这都记下了。” 贺月倾无意与孟缄过多纠缠,敷衍几句后,与手下一道前行。突然,箱子剧烈地抖动起来,撞击声,敲打声,甚至隐隐约约听得喊脚。 贺月倾瞪向手下,心里咯噔。 “殿下,不可能啊!”手下难以置信,让柳韵心闻过迷香,算着刻度闻的,她绝对不可能这时候醒。 第82页 贺月倾正欲发话,却瞧见已经走远的孟缄朝这边回头。他不想撞硬石头,便改口命令手下:“快走!” 加快速度,若急切切登天门,期间贺月倾忍不住同箱内人道:“殿下,不用这么紧张。陛下不会要你性命的。” 贺月倾啧啧,柳韵心明明即将重拥荣华富贵,却踢着扳着,好像要进鬼门关,父皇要杀她一眼! 至殿外,值守的熊公公拜道:“九殿下。” 贺月倾微笑颔首:“公公,劳烦通传,父皇的酒带到了。” “陛下提过,若是九殿下来了,可直接入内,老奴一直记着呢。”熊宫发现笑时嘴角咧得越开,越能隐藏心里的紧张。盯着一直晃动,响声不断的箱子,不敢太久对视贺月倾。 “多谢公公。”贺月倾笑着掏出一块玉佩,要塞到熊公公手上。 熊公公跳着往后退了一步,还想老奴收断头财? 贺月倾不察有恙,笑道:“是听说公公最近不收礼了。” 摆摆手,示意手下随他抬箱入内。 熊公公灵机一动:“对了,殿下!陛下独自在内,刚刚才睡着,您进去后千万轻点。” 贺月倾停步,考量须臾,命下属退下,双手抱起木箱入内,迈步前侧身同熊公公道谢:“多谢公公提醒。” 贺月倾入内,殿内因炭炉燃烧,薄薄起了香雾,躺椅绣帘,皇帝果然正睡得沉。 连炉子上没放东西在干烧,都没发现。 贺月倾放下木箱,笑着去关炉子:“父皇,人儿臣带到了。” 屏住呼吸,藏在殿梁上的贺金倾一跃而下,准确骑在贺月倾肩头,左手圈住他的身子,右手执着贺月倾进来前,准备好的一片碎酒盏,锋利划破贺月倾的喉咙。 贺金倾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这个方式结果九弟,许是前世的记忆刺激了他。 “咚!”月倾被贺金倾压着跪地,尚未断气,眼中满是不解:“熊、熊公公不、不是说陛下独自在内吗?” 后头气上不来,没法继续问了,怎么内有三哥暗藏?还有父皇呢?躺在椅上的父皇为何毫无回应? 贺金倾纵身,从月倾身上离开,手撤离时带掉了贺月倾的冠子,如瀑青丝散落。 贺月倾转作面对九弟,俯首凝视:“没错,的确是朕独在殿内。” 贺月倾至下往上,从贺金倾的靴子开始打量,直到仰头对上皇兄的眼。 贺月倾明白了,先帝驾崩,他正仰视的是新皇。 贺月倾气绝,身子仍跪拜在贺金倾脚下。 九皇子府中的“华容鼻影”,再也没有机会得见天日。 贺金倾绕过尸体,往前打开木箱,柳韵心跳出来,张口就骂:“老贼!色鬼!” 但她不动手,似乎晓得抵抗不了皇帝的力量,一条心朝殿门口狂奔,跑了一半,忽然停下脚步。 柳韵心转身回头,看清殿内状况,眼神逐渐从戒备转作茫然。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贺金倾手上的碎酒盏,整个人都抖了下。 贺金倾把碎片丢掉,正欲往上,矫健的脚步声和熊公公的阻拦声先后传来:“孟大人,孟大人,您不能进去啊!” “是、是,九殿下箱子里有动静,那可能是他送给陛下的猫!” 柳韵心和贺金倾都循声偏头,孟缄的身影起先只是个黑影,很快走到两人身边,熊公公也跟着,瞧见贺月倾尸体,终忍不住,尖叫一声,腿软倒地。 熊公公心中默念,希望陛下记得自己说过什么,留条小命,留小命…… 殿内有了新变化,贺金倾却神色自若,不急不慢宣道:“反贼贺月倾,勾结乱党,窃国谋逆,事败后欲行刺先帝,三皇子救驾及时,斩杀反贼。然先帝之前受贺炉倾奸.佞事,积郁于心,再遭惊惧、震怒,七情迸发,五脏受损,骤崩于大行离宫寝殿。临终前口谕亲传三皇子,即皇帝位。在场内侍熊麟,言官孟缄,俱可为证。” 熊公公读书少,缓了少顷懂意思了,怎么把自己牵扯进来? 先帝不是在九殿下进来前就崩了吗? 虽然不知具体原委,但这是矫诏啊,熊公公禁不住浑身颤抖,孟大人呢,孟大人本朝第一诤骨,他会同意? 熊公公目随心动,眺望孟缄,柳韵心亦望向孟缄,孟缄神如泰山,岿然不能变化丝毫。少顷,他身俯前倾,双膝屈折,两肩始终不颤:“孟缄俱得听见,新皇承恩天命,受先帝重托。” 孟缄两掌贴地,朝贺金倾拜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柳韵心正好处在贺金倾和孟缄中间,瞬间明白了,怪不得上回受骚.扰,孟缄会出来相救——他本就是贺金倾的人,一个□□一个唱白,面上对立,只在暗流波动。 第83页 柳韵心扭头看向贺金倾,后脖颈往下一顺发凉。贺金倾却朝她含情一笑,真好,她没死,他亦得偿一愿。 恨不得此刻就搂了她轻轻地哄,述说欢心和爱悦。 新帝在大行离宫登基,扶先帝灵柩回京,入葬皇陵。 葬礼上,八尺昂藏的新帝痛哭流涕,表示一定不会辜负先帝重托。在场诸臣,皆感慨皇家天恩,父子亲情不减,意重情深。 相比之下,愈发唾弃狼心狗肺的二与七。 葬礼完毕后,新帝仍深深依恋,不肯离开帝陵。命内侍退去,自己独留在地堡中。 “朕想同父皇多说会话。”贺金倾的目光始终固定在玉棺上,丝毫没有去瞥后退的内侍们。 “喏。” 贺金倾听得内侍们退远了,一掌推开玉棺天盖,再掀木棺,露出里面皇帝的尸体。 他并没有同皇帝多说一个字,而是拔剑如刀,细细地剁。 直碾若馅肉,而那刻了超度经文的琉璃底仿若砧板一般。 贺金倾嘴角压着轻笑,手上不停。 第39章 是月, 新帝颁布登极恩诏,不仅大赦天下,而且休息减赋, 不再兴兵动土。 百姓们颇为感激, 都说这新帝不似从前传的“人间修罗,鬼域恶行”,明明是位心孝仁善的明君。 新帝对待兄弟也极为宽恕,除去因为护驾, 不得不斩杀的贺月倾。其余一个没伤。据说废太子和四皇子、七皇子从前瞧不起先帝,总是奚落他,先帝却以德报怨, 给他们加封王爵,多予宝物。二皇子贺炉倾,意图谋害新帝,刑部定罪当斩,新帝却极力保了下来,说自己与兄长一向亲近, 兄长只是一时糊涂, 罪不至死。 多么好的新帝啊! 可偏偏这几位兄弟却不成器, 不是白眼狼便是废物! 废太子承爵却赖在东宫不走, 甚至死心眼自行吊死在东宫殿内。据说太子妃也跟着去了, 弄得太子妃的父亲, 紫金光禄霍大夫很是难堪,自觉无颜面对同僚,在早朝上乞骸辞官。 四皇子与废太子相反,得了爵位财宝,欢天喜地, 在府里大肆挥霍。四皇子爱听曲,起了十来个乐队合奏,一时太过嘈杂,乐极生悲,竟把血听冲上脑门,猝中在床。 七皇子更不争气,竟在某天早晨掉进茅屎里,被捞出来时就成了傻子。 说来只有二皇子贺炉倾真心忏悔,被赦免后剃度出家,为新帝日日诵经,保其康健。 再说回新帝,本朝登基时还未娶亲的,一般都是婴儿皇帝,二十六无妻无子,唯独当今这一位。 于是满朝文武,多成了操心婆妈,劝皇帝纳妃立后,开枝散叶的奏疏雪花似的往宫里飞。 赵乐敬是本届朝廷里最有名的“婆妈”,一提子女经,同僚们立马就想起他。可赵大人竟然没有向新帝上疏,众人劝他上,赵乐敬却笑着拒绝,说自己只会讲子女经,劝陛下开枝散叶,那得先推荐后宫人选,可他哪有?天天蹲刑部,不认识牢外的女人。 爱莫能助。 就在大伙一直上疏的第七日,新帝竟然封了个皇后。 咳!他不是给自己封,是将逝世多年的刘良人追封为先帝皇后。 百官空欢喜一场。 第八日上朝,继续密雨似的进谏。贺金倾座在龙椅上,听他们一个接一个的,眼底这些人从前是考课的、治粟的,治水的,还有管玉京治安的,以前从没见他们操心过他的婚事,突然就都变成了媒婆。 贺金倾始终保持耐心,逐一回以“朕知道了”,就是不下进一步的旨意。 待到早朝下了,他回殿更衣,一身轻骑出宫去。 回到三皇子府中,柳氏姐妹如今还住这,没让她们搬进宫去,一是先帝那会的规矩没废,二是柳韵心不愿意。 贺金倾便依了柳韵心,没关系,他抽空来皇子府即可。 一开始况云劝他,都做陛下了,什么人不能予取予求?再说现在不似先帝那会情景,众臣都求着他娶纳,一道圣旨把柳韵心收进去做个小妃子不就得了? “臣虽然话糙,但自认理不糙。”况云说完去瞧贺金倾,却发现主公脸色阴沉,极为难看。 况云心里打起后怕鼓。 贺金倾道:“这话休要再提。” “喏、喏。”况云之后不敢提这方面建议了。 贺金倾有自己的打算,他想说通她,而不是强.迫她。 今日贺金倾回到府中,带来了废除“韵奴”,“道奴”名字彻底的消息——其实他登基就下旨给柳氏姐妹改回名字,但手续繁多,要过户部,还涉及先帝,今日才办妥。 贺金倾特意强调:“你们的姐妹柳韵音,姓名也回来了,以后不会有人再敢改动了。” 柳韵致听完感激道:“谢谢陛下。” 第84页 柳韵心眼皮低垂,扯动嘴角:“多谢陛下。” 贺金倾目光不移,等的就是这一刻,含笑道:“这都是朕应该做的。” 眼神灼且亮堂,自觉不必掩饰心思。 所以有旁人在也不在乎,掏出怀里的两个小册子:“朕给你带了两本书,宫里找出来的,你可以看看。” 手抬着袖子垂着,递给柳韵心。 小册子封面无字,柳韵心接过去翻了,才发现竟是南史,还是南朝开国最早两代,“陛下给我这个,是想让我读读我们的太.宗怎么杀兄弟,改舆.情的么?” 柳韵心听到近日民间的议论和歌颂,但她不认为那是实情。 贺金倾自然听出她的嘲讽之意,笑道:“是啊,你们的太.宗排行老四,登基前与自己的三哥争夺储君逾十年,登基后,立马找个由头将三哥做成了人彘。朕想,如果是三哥登基,可能对待老四也不会手下留情。” 胜者会仁慈贤明,而败者必须暴戾无道,不然新天子怎符合“顺应天命”? 贺金倾觉得自己已经够好了,自从登基以来,好些个官吏暗地里向他告状,一二四七九的心腹犯过哪些错事,不需要他盯,全有人汇总下来。 没想到这些三品五品的,这么喜欢互啄,恨不得站错队的对手遗臭万年。 贺金倾心中坦然,甚至觉得自己霁月风光,如果他不这么做,也许现在不仅仅是自己……贺金倾扭头去看,厨房里忙活的阿炎,靠着柱子与韵致说话的阿云,还有阿焕、小飞……如果他不登基,这些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贺金倾收回目光,重投到柳韵心手上,她把小册子收起来了,没有再翻。贺金倾便道:“你别只翻前几页,往后看看,高宗的丽妃,太宗的惠妃……都在册子上写着呢。” 柳韵心熟稔国史,无须翻书,贺金倾一报名字她就晓得说的什么事了。天道循环,南朝开国时亦兵强马壮,如今日北国,到处收别家江山。免不了就有国贵女纳入南国后宫,丽妃惠妃,这些历史上有名的宠妃们,都曾是亡国公主,其中丽妃还是再嫁之身,侍杀父杀夫灭国的仇人,还生了孩子。 贺金倾的意思,是别人国破家亡后都能认命,所以她也要认命安生? 柳韵心眺眼看向贺金倾,他稳稳接住她的目光,噙着笑道:“南女柔情似水,水随势变幻。” 柳韵心臂垂下,直起背:“锦城今夏决堤了吧?” “是。”贺金倾挑眼笑,“怎么了?” “据我所知,锦城外有南江,本来并无水患,八十年前,你们的先先先帝偏要改道灌溉,至此之后,锦城三年便遇一次洪涝。今年更是厉害,水工渎职,直接决堤。” 谁说水随势变幻?若固执令江河改道,它永远不会被驯服。 贺金倾咯噔一下,这一秒,他首次害怕起来:难道她真不会慢慢爱上他?将永远冥顽不灵? 贺金倾嘴角压下笑意,亦将心头不好的预感压下。 “你还是再读读吧。”贺金倾用目光指着柳韵心手里的小册子道。 是夜,新帝回到宫中。 玉京的冬日已经来临,天开始亮得越来越迟,早朝都开到一半了,天仍未放白。 今日早朝上,言官孟缄请辞。 退朝贺金倾把他单独留了下来,大殿上君臣隔空伫立,贺金倾摆了下袖子:“随朕到书房去说。” 移步书房,两人间的距离迅速拉近,只隔着一张桌子了,孟缄要跪,贺金倾却指着旁边的椅子:“坐。” 新帝赐座。 孟缄作揖后坐下,刚端正坐姿,贺金倾就开口:“说说吧,为什么不想做官了?”贺金倾堆叠书桌上的周章,他不习惯内侍整理,都是亲自来。 垒好一堆,孟缄还未开口,贺金倾停止忙活,看向孟缄:“我可不相信,你真是因为膝盖痛要回去养病。” 贺金倾和孟缄配合多年,连那回拄拐都悄悄去探望过,帮他抹膝盖,抹得像真伤。 良久,孟缄启唇道:“臣想念家乡的鳜鱼了,想辞官回去,明年开春在家吃上一尾。” “你家是哪里来着……”贺金倾忽然心头一痒,仿若线一圈圈在心上缠,“锦城?” “锦城。” 两人的话音重叠在一起,贺金倾的缠缠绕绕间又泛起淡淡冰凉。 他手上起了鸡皮疙瘩,这感觉有些难熬,但缓过去了,却觉无比舒爽。 贺金倾埋头又开始整理起周章,口中道:“锦城明年可不要溃堤的。” “不会的,只要陛下南北一视同仁。” “那是自然。”贺金倾叹了口气,“你想回家,我也留不住你,若是哪天家里待腻了,记得再回玉京来。” 第85页 “陛下且请放心,臣今生今世只效忠于陛下。” “嗯,早点回去吧。”贺金倾摆手,示意孟缄退下。孟缄刚起身作了揖,他却叫住孟缄,“唉,等等。” “臣在。” 贺金倾动作快,已经垒好了第二堆,再次放下手中的活,问道:“阿缄,一般做什么能让姑娘开心?” 他方才脑中忽然忆起七夕乞巧事,孟缄与身旁女子四目相对,浓情缱绻的画面,认定孟缄是个高手,想要问一问,询一询。 当然,“求助”这两个字,我们的陛下是永远不会承认的。 问题太出乎意料,孟缄僵在原地。 贺金倾于是追问:“你自己最成功的手段是什么?” 好一会儿,孟缄脸上的神色才从恍惚迷茫转为肯定。 “赏雪。”他告诉贺金倾,“可能玉京不适用。锦城因为是‘小江南’,所以类南地雪少,难见,那年新年我同她赏雪,一起放了烟花。漫天璀璨,极是开心,她第一回 向我表露爱意。” 孟缄越说,嘴角笑意越浓,整个人却重沉浸到恍惚中。 贺金倾笑着追问:“第一回 ?难不成人家姑娘还同你表露了好几回?” 那怎么还不成亲? 孟缄的心思早不知飞去哪里,对贺金倾的问题毫无回应。 贺金倾好奇心并不强,没再追问,笑着继续整理奏章,兵部的一摞,大理寺和刑部的可以合成一摞,但是阅和没阅的要分开。 偶尔眺孟缄一眼,这人以前是装呆,现在真成呆子了,看他伫到几时才缓过神来。 贺金倾憋不住,笑了两声。 动静把孟缄唤“醒”了。 孟缄弯腰:“臣失礼了。” 贺金倾乐道:“无妨无妨!” “陛下其实的确可以请柳姑——”孟缄似乎要说柳姑娘,却突然改口,“柳韵心赏雪。她是南女,见雪应该不多。大行山可能不适合去,其实玉京旁边的蓥山就可以,只不过百姓多,陛下要微服。但可能正因寻常游人多,柳韵心反倒会愿意去。” 贺金倾忙活手上,未抬头:“我也是这么想的。”离宫担心她触景生惧,打算封了。 “其实男子若想打动女子,朝夕相处是最容易的。”孟缄感慨,反之亦然,“陛下何不先将柳韵心纳入宫中,再从长计议。” “她不愿意啊。”贺金倾缓缓叹道,绵长轻声,那阵缠绕感再次涌上心头。先痛一下,然后心就缓缓飘起来,很诡异的感觉。 “陛下九五之尊,还要考虑柳韵心愿意与若?” 贺金倾骤停动作,右手悬空执着一本奏章:“如不考虑,朕不成先帝了?” 第40章 孟缄怔了怔, 应道:“是。那陛下带她去蓥山吧,山上头臣去过一回,有许多山民开的小客栈, 一栋只一两间房, 陛下一间她一间,万籁俱寂,夜雪私语,柳韵心很难不被打动。” 贺金倾沉吟不语, 心里把孟缄的建议听进去。 而后,这位前任言官向新帝告辞后。 孟缄返回锦城,过去二十日, 估计已平安抵家,玉京才开始下新的一场雪。 真是地上的新帝越期盼,天上的雪神越摆架子。 新雪下了两日,积得厚厚,才返晴。 韵心韵致果然跟传说中的南女一样,天上刚开始飘雪粒子, 她们就惊喜的喊出来, 一点点雪花捧在手心, 化了还盯着瞧。 幸亏她们稀罕雪, 才能顺利邀请出来。 贺金倾告诉她俩, 蓥山是玉京附近最好的赏雪圣地。 “最好的不是大行山么?”柳韵心反问道。 贺金倾回头一笑:“那你去么?” …… 最后定下了, 贺柳冯况,五人一起去蓥山。 大行山刀劈斧砍,色近泼墨,君王独享。蓥山浑圆若丘,满覆上雪才有一丝惊艳之色, 却游人如织。 山真随人。 贺金倾微服混在游人中,且行且停,皆随着大家的速度。他身边是柳韵心,她今日穿了一身白,白袄白靴,连簪钗吊的坠子都是白珠,衬得眉眼俏丽,总让人忍不住去瞧。 他觉得她比雪美。 雪是死的,堆在那里,她的一笑一颦都灵动万分。 不过柳韵心此刻并没有对贺金倾笑,也没有对他蹙眉,她的注意力全在蓥山的雪景上,时不时与韵致议论——从未见过这么厚的积雪,踩上去原来是松软的感觉。路上见着流下来的山溪都凝固成冰。她们行的是主路,偶有人家,屋檐下都吊着半人高的冰碴,松针上被山民装饰了红绸、彩花,映衬后头的雪,白茫茫都不觉冷,反觉温馨。 众人走走停停,蓥山瞧着像土坡,没有陡路,走起来才发现山高,感觉走了好久,却一直在半山腰。 贺金倾抬头望天,正巧前面一步有凝冰,冯炎眼尖,怕他踩上去:“公子。” 第86页 贺金倾低头反应,及时跨过凝冰。 况云好奇,学着仰望天空,什么也没有,天上像盆水:“公子,天上有什么特别的吗?” 难不成是陛下流鼻血了? 贺金倾语气三分躁:“阿炎,还有好久天黑?” 说来后悔,南来路上多少山洞多少夜,那么多星星月亮夜景,都没好好利用起来。 “瞧着应该过申了,不知蓥山比玉京黑得快还是慢。” “唉——陛——毕公子!柳姑娘!” 听这招呼声,就知道遇上了熟人。 刑部尚书赵乐敬,带着一群半大丫头男娃,从侧路汇来。 看来赵大人但凡有闲,时间都给了自家儿女。 小孩子记忆绝佳,瞧着就扑来贺柳身边:“是上次乞巧集的哥哥和姐姐。” “唉,别乱叫!”赵乐敬忙斥道:“叫叔叔和姨。”思忖片刻,似乎对新帝仍旧不够尊重,“叫伯伯和姨。” 贺金倾前倾上身,在赵乐敬耳边问道:“朕比你老么?” 赵乐敬心一凉,思忖两秒:“陛下万岁。” 然后开始同贺金倾聊起育儿经。 贺金倾自然无意细听,心思慢悠悠飘到附近的柳韵心身上,她被孩子们完全包围,指着他们手上的雪橇问:“这是什么?” 赵乐敬上山,除了带着孩子,还带了五条狗拉雪橇。 贺金倾嘴角泛笑,南人没见过雪地玩具,正欲开口隔空作答,哪知小孩子的嘴一个个都比他快:“这是木架子雪橇!” “待会我们到了山顶,就让狗拉着雪橇往下滑,可好玩啦!” “对,但是上山不能做,不然会把叶子累死。” “笨蛋,叶子是狗的名字,你这么讲姐姐听不懂!” 柳韵心觉得眼前的小孩子们一个赛一个聪明伶俐,她笑道:“山顶远么?” “不远,很快就到了!” “山顶可好玩了,除了可以坐雪橇,山顶还有冰雕和雪人呢!” “笨蛋,最重要的有卖糖山楂的,你怎么不说?”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柳韵心瞧着笑开了花。 “当心!”忽然冯炎高声叫道。 柳韵心本能仰头,见路旁一户人家的阁楼,刚开了窗泼出一盆子殷红,腥味扑鼻而来,应该是血。 她赶紧把离得最近的两个孩子拉走。 可赵乐敬的儿女太多,剩下的赵乐敬瞧见,直接丢下贺金倾跑来护,冯炎也帮忙。 贺金倾却只踱步靠近,行动缓慢,可能因为自己对小孩并无兴趣,所以心内淡漠。 血落下得快,虽然几个大人麻利,却架不住赵乐敬有一儿一女胆子大,皮的,竟不肯走把落血都热闹看。赵乐敬只得连哄带拉,儿女是移位安全了,自己却眼看就要淋到鲜血。 说时迟那时快,冯炎迅速推开赵乐敬,一盆子鲜血浇个满身。 “你瞧瞧你,每次吵架就乱发脾气,伤到别人了吧?!”旁边有个男子负手喊道。接着阁楼窗子里探出妇人脑袋,瞧着情况,慌慌张张下搂解释。 原来,这家山民夫妇吵架,相公摔门离家,娘子就泼他一盆鸡血,气急了,浑然忘了窗外状况。 妇人过意不去,请冯炎进家里换洗。 冯炎瞧一瞧自己的外袍,都是血污,从头到脚有够腥的,只怕再跟着上山困扰众人,便向贺金倾请示道:“公子,我就不上山顶了,换套衣衫,在这里等你们下来。” 贺金倾出了声“嗯”算作应允。剩下四人同赵乐敬一家上山去。 一路上赵大人都在说抱歉,自己儿女给大伙添了麻烦,又说改日一定要好好答谢冯将军,叨叨了一路,并不比他平日话少。到了山顶,果然有雪人冰雕,还有糖山楂。孩子们找赵乐敬讨了钱,一窝蜂去买山楂,吃两口,一个孩子先动的手,而后众娃就打起雪仗来。 赵乐敬瞅着五只狗落寞趴着,后头拴着空雪橇。 赵乐敬朝孩子们喊:“雪橇不坐了么?” 孩子们乱.斗成一团,根本不理会父亲。 被忽略掉的赵乐敬表情僵硬,略显尴尬,这时柳韵心走过来,提出想坐一坐雪橇。 因为新奇,所以想尝试。 赵乐敬赶紧询问贺金倾意见:“陛公子坐吗?” 贺金倾点头,走到另外一辆空雪橇前。 “那……柳姑娘呢?”赵乐敬挨个询问,问到韵致。 韵致其实有两分想玩,但她八分怕狗,所以放弃。 柳韵致不坐,况云便也不坐,陪着她。 小孩子的雪橇窄,成人只容一身。柳韵心和贺金倾,一人坐一只,往山下滑去。 风在他们耳后呼啸,周遭的景致都纷纷成影。柳韵心心里有些痒,仿佛一块石头被悬起来,落不着地。但这份紧张和害怕却又兼带着激动欢心,她忍不住旋起嘴角笑起来,望此时四周别致的景色。 第87页 目光扫过贺金倾。 一直偏头的贺金倾与她目光对上,忽然觉得天黑得迟也没有关系。 他是迟了好久,才发现异样。 柳韵心那只雪橇的绳子断了,狗还在一个劲往前奔,载着她的雪橇却已移位右滑。 离贺金倾越来越远,他果断弃了雪橇,纵轻功追赶,却在空中遇上一群上山的伯劳鸟。扑腾翅膀,还因受惊来啄贺金倾。 贺金倾不得不挥臂驱散,再看雪地上,眼睁睁柳韵心滑入松林。针松皆是百年古树,如棚如伞,遮蔽连接,哪里找得到人影。 再加上她还穿着一身白。 贺金倾睚眦俱裂,双脚还未落地,已从袖袋内掏出鸣烟,按动机关后抛向空中。 一只冲天穿云,呜呜犹如响箭,在空中绽放火星。 纷纷扬扬,蓥山竟在这个时候下起雪来。 天空迅速由透亮变成灰蒙,雪若鹅毛,遮挡视线。 柳韵心她在哪里? 柳韵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滑了好久,无法控制,但庆幸没有撞到树杆上,不然又要重来一世。 最后雪橇翻了,她往下滚了十来个跟头,似乎磕到一块被雪覆盖的石头,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被冻醒的,冷,无比的冷,全身都是鸡皮疙瘩。 她眼前是黑的,明明睁着眼,抬手瑟瑟地落雪,原来自己被雪盖住了。 柳韵心尝试把身上、脸上的雪块都推开,坐起来,但一触禁不住“嗞”了声,冷上加冷,而且坐不起来。感觉如冰如棍的手指要同雪块冻粘在一起。 而且怎么越推雪越多,是又开始下雪了吗? 柳韵心深吸一口气,忍着疼,哆嗦着再推雪,忽然感受到外面有人正同她一起扒,立刻有了力量,加快速度。 不一会儿,雪块被扒开。破雪时,里面人与外面人的手刚好碰到一起,柳韵心的指刚好从那人指缝中穿过,叉在一起,仿若牵起来。 雪花纷飞,被北风吹得乱舞。 她顾不得冰冷,躺着擦去新落在眼上的雪花,瞧清冯炎。 柳韵心缓缓松了口气。 冯炎把手抽开,改来扶她:“姑娘这是怎么回事?怪不得陛下放了鸣烟。” 冯炎一面说着,一面单手摸出衣内自己的鸣烟,按动开关掷向空中,要给贺金倾发回应。鸣烟却只在手上方转个圈,闷声不响,不争气落回雪中。 他在那家换了衣衫,带齐私物,却不曾检查,鸣烟被鸡血浇坏了。 第41章 冯炎瞧雪有愈下愈大, 雾障蓥山之势,遂道:“柳姑娘,冒犯了。” 说罢要背她。 柳韵心配合着起身, 但稍微动弹便钻心刺骨, 她咧嘴轻呲。 冯炎看出不妙,柳韵心恐有骨折,便道:“姑娘别动了。” 说着将她打横抱起,努力保持平衡, 防止身体晃动。 从柳韵心的视线望过去,乌云厚重遮天,更兼吹雪再罩一层。 雪花片片, 恍觉大过手掌大,眼看要袭到她脸上,却被发丝缠住。 是冯炎的发丝。 这才发现,他的鬓角早被大风挂乱。 雪是脏的,似乎混着雨,发丝与雪花交缠到一起, 在柳韵心的眼前近距离乱舞, 明明呼啸声声, 她却忽觉万籁俱寂, 一派肃穆。 许久, 才重听得声音, 咯吱清脆,随声寻去,原是重雪压松,几不能承。 冯炎停下脚步。 柳韵心亦瞧着,前头的路被堵死封住了。 冯炎征求她的意见:“可否委屈姑娘, 暂避山洞?” “无妨。”柳韵心在他怀中轻道,“来玉京的路上不都是这样么?” 冯炎不作应答,埋头折返,沿路他都观察过,记得有个山洞。但走近了,却找不到了。 莫非记错了? 冯炎相信自己的判断,右臂往里圈紧,单手兜住柳韵心,左手提剑轻轻一劈。 薄雪落纷纷,露出洞口。 他迅速收剑,改回双手抱人。 二人进入洞中,冯炎将柳韵心平躺放下,他动作轻柔,她却仍痛得嗞了一声。 “是哪里疼?”冯炎寻道。 以此判断她的伤处。 柳韵心皱眉:“说不清楚,就这一片。”说着手指向脖颈以下。 冯炎随手指望过去,柳韵心穿着厚实的白袄,内里恐怕还有夹衣单衣,根本看不出来是哪里伤了。 冯炎眼皮一闪,目光微避,但很快正色道:“你可能是骨折,我若查看,可能会有冒犯。” 柳韵心睁着眼,并无避闪:“若挨到回玉京再治,会怎样?” “移位更胜,渗血淤滞,恢复起来更慢些。” “那你现在帮我看看吧。” 冯炎点头,右手五指触及柳韵心领口,探过三层,缓缓伸进,他以为厚袄下的肌肤会温热,却惊觉一片冰凉,甚至能摸到鸡皮疙瘩——原来柳韵心袄子早被化雪浸湿,贴在身上更冷。 第88页 冯炎慢慢往下摸索,原本肃然的脸上闪过一丝涩。耳根后偷偷泛起了红。 摸到右锁骨处,发现移位。 他抬头与柳韵心对视:“会很疼,多有冒犯,姑娘且忍。” 话音落地,利落接骨,柳韵心感觉是被人狠狠连打数掌,禁不住叫出声,而后咬紧牙关。 “尚需包扎,固定”冯炎道,“还得冒犯得罪姑娘。” 柳韵心叹了口气:“救死扶伤,我都明白,冯将军不必句句拘礼道歉。” 冯炎明显楞了下,而后重重点头,帮她把领口拢紧,提得太高,衣物完全遮住脖颈挠到下巴。 冯炎道:“那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去就回。” “你去哪里?”柳韵心急问道。 可是冯炎已经出洞去了。 回来时手上抱着七、八根枯枝,根根细过女人手指,很是凋零。 柳韵心注意到冯炎两肩积雪,发髻上亦沾数倍雪花。一路行来她记得蓥山都是松树,落雪后地上皑皑,并没有瞧着树枝。会不会仅有的几根,是冯炎千辛万苦从雪地里挖出来的? 冯炎开始生火,掏出火折子,发现和鸣烟一样,也坏了。 他把枯枝倒弄半天,都没有生成功。 柳韵心虽然身子躺着,眼睛却瞧得清清楚楚,遂道:“不用生了,直接帮我包扎吧!” 冯炎垂眸:“是我无能。” 他身上穿的是妇人给的,自家男人的衣裳。最外一件湿了脏了,里衣贴身可能有汗味,也不干净。他就脱下中间那件,灰素的棉布,撕成一条条。 柳韵心听着布条扯断之声,比裂帛的声音重上许多:“将军一身好衣,被野夫以鸡血计置换,本就亏了,现在撕烂,更亏得彻底。” 她旋起嘴角一笑,却发现笑时都扯着疼,咧嘴,此时脸上的五官表情应该很难看。 冯炎沉着脸瞥她,眼神分明在说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心情开玩笑? 柳韵心旋赶紧正色。 “已经接骨了,你可以稍稍坐起。”冯炎说着绕到她身后,用手托着慢慢扶起来她,“但你伤的是锁骨,所以最好不要抬臂。” “走路可以吧?” “可以的,只要不撞着上半身。” 柳韵心边听边点头,又问:“怎么个包扎法?” 久不闻冯炎应答,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便道:“还得劳烦冯将军。” 柳韵心背后传来一声粗重的吁气声。 冯炎帮她解衣,想着应该快些解,早点包完,指尖却不停使唤地抖,最外层的白袄就解了半天。 还好在她身后,耳根可以红得肆无忌惮。 上身全部褪下,他盯着她光洁白皙的背,两侧突起的肩胛骨那般显眼又弧度流畅,仿佛可以一顺拂指轻滑。 冯炎的喉头不禁滑了一下,正忍不住偏过头去,却瞧见柳韵心抖了一下。 而后,瑟瑟地颤。 冯炎心里忽然一紧,迅速包扎了八叉,手忙脚乱给她重穿好衣袄,希望她别冻到。 “你洞口是不是没封紧啊?”柳韵心颤着声音问道。 冯炎做事缜密,进出都用石牢封洞口,缝隙小石塞实,但柳韵心发问后,他还是起身去检查了一遍,稍微拿开一块小石,风呼呼往里灌。仿佛一直等在门外的不速之客,一待主人开门就挤进来。 “太冷了太冷了,你快回来吧!”柳韵心忙道,她相信他的封紧了。 冯炎重封好,又把那几根用不上的枯枝折碎,加补缝隙,而后站起身往柳韵心方向走,他低头瞧着她的簪子,她的发髻,她的脸。 不是洞口没有封紧,而是天黑了,随着时间推移,只会越来越冷。 冯炎突然蹲下,整个人抱住她,动作轻柔,只是圈着她——他习武多年,身上是热乎的,还有衣裳,算不上够厚但也不薄,可以令她稍稍暖和些。 柳韵心整个人呆了呆,半晌,启唇道:“多谢将军。” “不必言谢,我知道什么情况下会冻死人。” 因为洞内陷入沉默,安静无声,能清晰听到洞外风雪呼嚎。 柳韵心手臂不能动,但指能动,冯炎贴着她,她两指似舞,稍微往前挪些,就触到了他的剑鞘。 好冷! 完全是块冰! 恍觉剑都被冻住了,柳韵心暗想,若是此时拉弓,一定拉不开。 她眼睛又去瞟冯炎的胳膊,他胳膊长她身子小,绕一圈环住能看见他的手,冯炎左手上有数块皴劈。 “我们那的方子,结柚子时用皮煮水泡手,来年便不会生冻疮。”柳韵心轻道。 虽然玉京并没有柚子,虽然冯炎觉得人只要做事多了,冬天都避不开皴劈,但仍道:“谢谢。” 洞内再次陷入沉默。 听着外面肆虐的风声消失,可能雪停了。 第89页 却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声音。 冯炎突然道:“王土之上,陛下会找到这里的。” 柳韵心不敢笑,怕疼:“那王土之外是不是就找不着?” 因为圈住,脸与脸侧着,柳韵心看不见冯炎表情,只听他慢声回应:“陛下其实很尊重你。” 柳韵心还是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冯将军。”她缥缈唤他。 “我在。” “你一生死过几回?” 冯炎觉得这个问题奇怪,人一生不就只能死一回,失却意识,性命终结,怎么还能死几回呢? 但他认真想了想,记起往事,答道:“身死没有,心死一回。” 柳韵心没有接话,过了良久,又另起话题,问他外面雪夜是不是很亮?无须月光灯照,亦是一片透白? 冯炎答是,却又道看多了对眼睛不好。 “那他应该会很快找着我们。”柳韵心幽幽地说。 她猜测,贺金倾很快就会来了。 然而贺金倾这边全然没有头绪。 大雪封山了,越晚找到她,阻力越大,走不上五十步,就得命人铲雪,开路。身边还有韵致哭哭啼啼,隔三差五问他姐姐去哪了? 他怎知道?! 贺金倾不明白柳韵致一直跟着自己找,所见所瞧,怎么还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贺金倾让况云带韵致去客栈休息,小公主脸蛋早冻得红扑扑,却不肯,依旧跟着。贺心内焦急,天已经黑了,雪地已完全放亮起来,照得穹幕呈现一种淡蓝色。 透丝丝紫,极是美丽。 而后给远近的山屋、松林,全罩上蓝紫色。 再好看的景致有什么用? 哪怕柳韵心此刻平安无事,在赏雪景,那也是她一个人看,他一个人瞧。 贺带着一行人,蓥山附近的官兵,甚至还有因为愧疚惶恐,始终跟着的赵大人,直找到天亮鸡叫,才开通这条山路,探至洞前。 贺金倾命人把洞口推开,石头滚落,他进了门,然后就瞧见冯炎坐地抱着柳韵心,而柳韵心正把下巴搁在冯炎肩上,两眼闭住正睡得香。 “找着了找着了!”况云都没看清楚,就咋咋呼呼。 而后况云、柳韵致、赵乐敬,还有一群官兵,统统立定在贺金倾身后,不敢上前。 冯炎似乎怕吵醒柳韵心,脑袋转得极慢,此时才僵僵扭过来。贺金倾盯着他,额上的筋跳个不停。 第42章 柳韵心眨了又眨, 迷迷糊糊睁开眼。 贺金倾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柳韵心不禁疼得蹙眉,却紧要牙关抿嘴, 不发出声音。 冯炎急道:“陛下, 他锁骨折了。” 贺金倾闻言放轻动作,但脸色依旧阴沉,无丝毫笑意。 贺金倾本打算带她回宫治疗,然而柳韵心却一路提规矩在前, 先帝都不敢让她进宫。 韵致胆小,竟然也敢附和:“我和姐姐不能进宫的。” 贺金倾猛回头瞪向韵致,况云过了少顷, 才倾身遮住柳韵致。 贺金倾命令况云:“你去宫里传话,朕今日罢朝。” 况云微微发愣,陛下登基以来首次懒政,恐引非议。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领命而去。而贺金倾把韵心抱回三皇子府,先说要宣御医, 却又自己踱着步子改口:“把女嬷嬷也请一些来。” 来了一屋子诊治的, 嬷嬷们在里面, 御医们牵线在屏风外搭脉。过了会, 院首来报:“陛下, 柳姑娘的锁骨其实昨日就已接上了, 包扎极好,应无大碍……” 御医本欲一口气禀完,却无意抬眼窥见新帝两只瞳眸格外阴森,吓得他舌头打结,缓了会儿, 才继续禀道:“……关键是要多休息。若是陛下不放心,臣再开三五副调理的药?” 贺金倾心自己就从不喝煎药,因为担忧过程中人多手杂,药里掺毒,防不胜防。 由己及柳韵心,不愿她冒险,遂道:“不用了。” 他赏了御医,命他们退下,一行人陆续退出府外,门童关上门。贺金倾扭头,目光对准立定远处的冯炎:“阿炎,你随朕来。” 说完头也不回进入房中。 冯炎随后跟进,疑迟片刻,将门带上。 一回身,就接收到贺金倾一双目光,满满溢着深意,话音锐利,如一柄剑直戳冯炎心房:“阿炎,你不会背叛朕吧?” 冯炎喉头一哽,埋首道:“臣冯炎永远效忠于陛下。” 贺金倾脸上一点一点,慢慢地漾起笑意:“那就好,朕差点不敢把人留下了!” 冯炎垂首不语。 贺金倾缓步从冯炎身边绕过去,直走到厢房,隔窗眺望柳韵心。 她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侧身的方向应该能瞧见窗外的人影,却宛若未见。早上抱她也是这样,头不过,眼里越过他的肩膀。 第90页 贺金倾抬手抚胸,她仿佛这里压根没有他这个人。 贺金倾深深换了好几口气。 伤筋动骨,柳韵心至少得养一百天,贺金倾回宫之后,本来打算从今早的嬷嬷里挑四、五个,留在皇子府服侍柳韵心,但把她们的过往经历细细一调查,发现每个人身上至少有一、两件龌龊事。 宫中无完人,这本是正常事,但以贺金倾的性格,却疑虑不肯再用了。 他思来想去,身边心细会照料人,且完全信任的,仅仅只有冯炎一人。 以前不觉得怎样,现在想想就火大。 算了,还是用冯炎。 贺金倾日日收况云暗报,冯炎只在厨房做一日三餐,从不曾踏入厢房。主要是韵致在照顾姐姐,偶尔料理上有不懂的,才请教冯炎。但也是况云冯炎一道处理,并不逾越。 贺金倾读完,将暗报拿到烛上烧,但愿况云不曾欺君。 贺金倾政事繁忙,但一旦有空,就会去探望柳韵心。 直到新年。 除夕、元宵,她都在养病。除夕圣宴,贺金倾与百官同饮共祝江山永固,饮毕杯置案上,又有臣子站出来,说群宴上陛下左右位置皆空,于礼于情皆令人恻隐,劝谏陛下纳妃。 贺金倾含笑倒酒,起身祝道:“再饮一杯,越来年风调雨顺,社稷丰登!” 群臣起立共饮,劝谏的臣子被晾在一边,颇为尴尬,最后无奈随左右把杯举起:“风调雨顺,社稷丰登。” 元宵良夜,贺金倾登上城楼与民同乐,身后陪着的大臣又有人出声,盼明年陛下身边能有个娘娘,一道接受万民朝拜。 贺金倾笑若春山却不语,待仪式一结束,就换掉龙袍,穿着一身米白的长袍赶往三皇子府。 他匆匆下马,柳韵心如他所愿,正躺在院中躺椅上,揣着手炉,脚下烧着火盆。 贺金倾回头一望,还未结束的烟花果然能从四角天空瞧着,长松了一口气。 元宵的花火最美,还好她没错过。 贺金倾心情大好,伫立在柳韵心身旁,与她闲说方才城楼上所见,除了满城烟花,还有万家灯火,小儿少妇,人人提灯,说得他自己心里暖融融。 最后一簇烟花落下,照得院内廊上,红灯同闪,贺金倾脸上的笑抑制不住,好时光便是如此。 柳韵心肚子叫了一声,脸上生讪,撇过头去。 “看烟花看饿了?”贺金倾侧首笑对她,“我去给你弄点宵夜去。” 况云正好在廊上,贺金倾经过问他:“厨房里还备了什么吃食?” 况云本是靠柱抱手,立刻站直:“阿炎在厨房里,搓了元宵。” 贺金倾含笑点头,快乐步入厨房中,见冯炎正蹲着整理柴火,便问:“阿炎,元宵还有没有?” 冯炎立马站起:“我这就煮。”灶上正烧着沏茶用的水,现在拿来救急,改倒锅里,接着去取搓好的元宵。 贺金倾怕柳韵心等得及,催促道:“快些。” 冯炎速度加快,一时情急,袖内藏的一只绢帕掉在柴上,都不曾察觉。 贺金倾微微侧身,挡住柴堆,冯炎在灶前忙活,贺金倾瞅着他,身子飞速一蹲,捡起绢帕藏入袖中。 他手法本就快,有心掩藏,愈发神不知鬼不觉。 元宵节贺金倾在皇子府待到很晚才回去,歇息片刻,直接上了早朝。 退朝后,他命内侍传唤尚衣局绣工。 他把帕子丢到内侍端的空盘上,冷声道:“这个字是哪里的绣法?” 白绢右下角绣有一个鸪字。 内侍把盘子端到绣工面前,跪着的绣工恭敬拾起手帕,双手捧着,只须臾就辨出来:“陛下,这是金陵宫绣。” “知道了。”贺金倾神色自若,“你退下吧。” “谢陛下,奴婢告退。” 贺金倾继而同内侍道:“你也退出去。” 待殿内只剩下自己一人,贺金倾忽地把桌面横扫,披奏章的砚台掀起离开桌面,里头盛的朱砂汁,又离开砚台飞在空中。 似黄河水九天之上来,下了底地九层,被狱血染作赤红。 贺金倾眼睛畅快,但心底的愤怒不能减轻半分。 他不甘,不屑。 凭什么是冯炎?他从来就不认为冯炎是对手,因为配不上。他的武功是他教的,谋略也是,这个人如果没有他的栽培,就是寻常男子一个。 冯炎有哪一点比他强? 说来要不是因为自己,冯炎甚至都不可能认识柳韵心。 贺金倾疾步出门,殿外候着的内侍们早听见里头砸东西的动静,但谁也不敢发声,都把头垂着,像一尊尊木偶。 贺金倾看也不看他们,换衣出宫,直奔三皇子府。 到门前,没耐心抓住铜环叩,直接拍门,“啪啪啪!” 第91页 门童刚开一条缝,贺金倾就跨进来,带风一阵,差点把门童撞到在地。 响声巨大,况冯二人都迎了上来,况云好奇道:“陛下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往日最早也是午时过来。 贺金倾对况云置若罔闻,却狠狠瞪了冯炎一眼,目光锐利如剑,况云一个旁观的人都看哆嗦了。 待贺金倾进入厢房去找柳韵心,况云禁不住凑近冯炎,小声道:“阿炎,你招惹陛下了?又误会了?” 冯炎一脸疑惑,少顷心里咯噔,匆匆去摸袖内绢帕,空空如也,果然丢了。 “并没有什么误会。”半晌,冯炎望着厢房道。 况云松了口气,直叹那就好,好奇厢房里会发生什么,又惧贺金倾登基后威严倍增,不敢偷听。 贺金倾入得房中,见柳韵致也在,愠声道:“出去,我同你姐姐单独有话说。” 此话不说还好,一说柳韵致哪里肯出去,牵紧姐姐的手,而柳韵心则把妹妹扒到身后。 许是未曾体验过同胞亲情,贺金倾见姐妹情深久了,心头不耐烦。柳韵致不出去也罢,他直接把绣帕丢给柳韵心。 柳韵心接在手中,心里还奇:这条帕子好久不见了,他从哪里得来? 但见贺金倾吃人一双眼,察觉事情不对,柳韵心仔细回忆,记起吃馄饨时掏了这帕子给冯炎拭泪。 后来冯炎没还她,她自己也忘了。 心思玲珑,她很快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贺金倾全程死盯柳韵心的眼睛,见眸中神色变化,知道她也明白了,便径直发问:“为什么不是朕?” 声音带着颤抖和哽咽。 柳韵心把帕子收好,垂下眼帘:“我早说过,永远不会钟情于陛下。” 贺金倾胸脯起伏,是啊,她早说过,是他不信。 可是玉京再大的雪,掬一捧手里也会捂化,更别提用全天下最温暖的地龙和铜炉,她的心为什么就捂不化呢? 贺金倾近前一步,满腹尽是难受和委屈:“南来路上,我一路护你。江中若无我救,你早丧生鱼腹。来到玉京,我亦多番助你脱险,登极之后更是待你不薄。我甚至……至今都没有娶亲。”贺金倾声音骤然提高,“为何你却总对我带有偏见?” 仿佛竖着四万八千丈的铁壁铜墙,翻砸皆不可透穿。 柳韵心抬眼,看向的却是韵致:“韵致,你出去。” 柳韵致忐忑犹豫,但见大姐姐目光坚毅,想了想,还是退出去了。 房内只剩下柳韵心和贺金倾两人。 柳韵心终于转向贺金倾,而他等待她的目光施舍已经许久。柳韵心道:“陛下一剑砍下我的脑袋,的确待我不薄。” 贺金倾像海上翻了船的人,骤然沉到了底。不对,不是海,是江,是那天的江被淹沉的人,他的声音已完全颤抖:“你记得!所以你也记得江里的事?也记得殿里的事?你也跟我一样,活了一次又一次,对不对?” 他的声音全是虚的,几成气声:“所以离宫大殿你惧怕碎片,是因为你记得上世被父皇割破喉咙……” 完了,她所有都记得。 贺金倾彻底绝望,早前试探而无结果,他以为她只是一世单纯。正因为误判,才敢喜欢上她。 可她全都记得。 此时此刻,他已经清清楚楚,她的确永远不会喜欢上他。 可他怎么不早点弄清楚?早些自己就不会沉沦动心。 呵—— 贺金倾勾起嘴角,凄凄无声。 他顺手拔出腰间的剑,指着柳韵心后,突然想起来,他杀不了她。 没法杀的。 贺金倾终于苦笑出声,一时无力,竟松了腕,长剑滑落于地。 柳韵心走过去捡起剑,其实她没有笑,但贺金倾却错见她浅笑盈盈,眉目越发好看。 第43章 贺金倾忽然无法面对, 落荒而逃。 他从来都觉得自己的马跑得最快,今夜却嫌慢,怎么玉京的每一条街道都这样长, 但想换做流星, 眨眼间就能飞入宫墙内,坠入寝殿。 抵达寝宫后,他褪下私服,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本来信不过他人, 不让服侍,现在却喊:“来人。” 当值的是熊公公,竖起耳朵, 瞪大眼睛——新帝晚上不是不喊人吗?不会倒霉又要砸到 他头上了吧? “来人!”殿内的新帝似乎有些暴躁,再次大声催促。 熊公公掉转身子就往殿内跑:“陛下、陛下找奴有何吩咐?” “去准备下。”贺金倾极力稳定自己的呼吸声,“朕要沐浴。” 听着熊公公应喏退下,贺金倾补充道:“唉、木桶里别洒花瓣!” 他不习惯那些花里胡哨的。 熊公公原本退下的人,现在站住:“陛下,其实……宫里是有御池的。” 第92页 贺金倾眉一横:“嗯?” 他听熊公公细细禀来, 好家伙, 原来先帝喜欢离宫的温泉, 竟在皇宫仿了一个, 就修在寝殿后面。人工烧水调温, 灌满整座池子, 效仿温泉的热气滚滚。 享受啊……贺金倾想着,声骤冷:“朕去瞧瞧。” 熊公公领着去瞧,贺金倾亲眼瞧着空空见底的浴池,宫人们一桶一桶灌水,绝无藏人或暗器的可能性, 他才放下心来。 浴池温汤,屏退众人,贺金倾将褪下的衣袍反手抛在屏风上,才算松懈掉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 他泡在假温泉里,舒展双臂,深深吁了口气! 肌肉在热水的包裹下逐渐放松。 浴池这边的边沿有膈人,他换到对着屏风的那一端,有坡度,似躺非躺,人刚刚好无须用力。 老头子对外囔着俭朴,自己却这般会享受。 还有眼前这个屏风,老头子从哪里弄来? 它与一般的屏风不同,通体云母制作,幻彩奢费,一只屏风竟完全挡住外面的阳光,使池子晦暗起来。 且它千变万化,第一眼望觉屏风上是山川河流,第二眼望却又是佳人蹁跹。 热气形成的烟雾不断往上升,氤氲模糊,贺金倾开始发汗,眼前也开始发虚,屏风本就晦暗,更兼宫烛成影,他望着望着,屏风上的佳人成了柳韵心,穿着青碧色衫子素白长裙,细腰窈窕,向他走来。 她绝对不是柳韵心,柳韵心走路没这么刻意摇摆过。贺金倾心里想着,但胶着她的脸,仍旧痴迷。 她靠近,似笑非笑,皓齿只露几颗,叫他“金倾哥哥”。 贺金倾情不自禁伸臂,柳韵心却转个圈退后,既带着疏离,又等着亲密,欲拒还迎。 他被这份若即若离彻底打动,展开双臂,柳韵心绽放笑意扑向他怀中,殿内响彻的音乐是《人攀明月。》 拥佳人在怀,贺金倾忍不住叹道:“冤家。” 他想学着许多听过的见过的,别人的动作,食指弯钩去刮她的鼻子,柳韵心却在怀里再转身,改拥为靠,又好像要离开他的怀抱。 贺金倾禁不住问:“你要我走么?” “那陛下希望我走么?”柳韵心反问道。眉眼弯弯,含情带笑,指触着微扬的下巴,却一点也不扭捏。 他再无顾忌,扳着她的下巴吻了起来。 云母屏风上还是山川河流,忽然流动起来,与浴池融合一处,恨海情天,滔浪翻波。 两人都在朗语倾诉无尽爱慕。 贺金倾终于在梦里做了俪影双双的主角。 龙笛鼍鼓突然响起来,柳韵心脸忽然变得狰狞,贺金倾自己手上也有血,是他自己的血。 再一看,一把匕首捅在左侧胸口。 贺金倾反手就打了柳韵心一掌,梦里柳韵心温热的身.体立刻变得冰凉。 贺金倾抚上自己的伤口,他好像要死了…… 贺金倾忽然清醒,恢复理智,反手锁住来人。 是方才倒水宫人中的一个,贺金倾厉呵道:“为何袭击朕?” 他去摸自己胸前伤口,还好,这宫女力弱,不仅刺得不深,还刺歪了,筋骨都不曾伤。 宫人被勒得无法抬头,喘息道:“奴、奴恨不能为九殿下报仇!” 原来此宫人爱慕贺月倾,从后门悄悄潜入,贴墙轻走,绕过屏风。见贺金倾正失神发呆,正是好机会,便一匕下手。 这一个才是实实在在的真意痴心。 贺金倾发笑,直接拧折了宫人头颅。 他深吸一口气,自己竟破天荒的,不设防到这种程度。在这里走神发梦,连宫人是何时靠近,怎样拔匕捅他,都不知晓,毫无察觉。 若换个熟练的杀手,他早被一匕穿心,满地血流了。 再又想想,一场相思梦,她爱上他永远只能在梦里。 不对,梦里也不爱,唇齿交缠却貌合神离,共赴云.雨却二心异离。 梦里还是一起死,贺金倾不禁叹道:“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他什么都明白。 贺金倾恢复往常神色,传唤相关内侍宫人,统统重责。 刚惩罚完,就听得报说“况将军殿外求见”。 “宣。”贺金倾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 况云双手捧着贺金倾落在皇子府的剑,刚跨进殿门,还未说明来意,贺金倾便道:“朕不收,让她自己来还。” 况云端详贺金倾良久,终不敢多问多出声,行礼领了命,又把剑带回皇子府了。 “柳姑娘,陛下说让你自己去还。”况云把剑往柳韵心身前递,非常担心她不收。 柳韵心抬手抓了剑,收到身侧。 况云歪头打量,小声询问:“你打算……几时去还呀?” “进不了宫,不打算还。”柳韵心语气轻松,可把况云愁坏了,她知不知,她似乎惹怒了陛下呢! 第93页 陛下让她进宫,应该是等着她道歉吧! 况云凭自己的理解担心,忍不住去找冯炎说,让他劝劝柳韵心,九五尊极,谁能反抗?况云同冯炎描述今日殿中贺金倾:“你不知道,陛下一脸平静,但是气氛不对,我觉得越是暴雨将至前的临近。” 冯炎还未接话,况云又道:“还有你啊,我感觉陛下对你也还没消气。” “知道了。” “你是知道了要去劝她?还是知道陛下仍生气?” “都知道了。”冯炎回应后转身出门,况云从窗内向外窥视,见着冯炎一步步靠近柳韵心,便逐渐安心下来。 阿炎劝人还行,比他有理有据。 冯炎离着柳韵心尚有两步距离,柳韵心便笑道:“冯将军来当说客?” “并不。”冯炎毫不犹豫道。 柳韵心眉抬眼抬,明显愣住。 少顷,她缓缓道:“你不该来同我说话。陛下已对你产生了嫌隙,不管你劝不劝我,这误会都会加重。唯有远远避着我,不与往来更不要主动找我说话。最好暂时搬出府去,静待时日,等陛下明白你的清白。”柳韵心并没有去对视冯炎,“只有这样,你的命才是安全的。” 冯炎不言不语,却去寻柳韵心的目光,对住。 柳韵心沉默良久,慢慢开口:“可惜将军是北人。” 冯炎嘴角挂起一丝苦笑。 他又成北人了。 忽然间他明白了“可惜”二字,心跳变得有力起来。 玉京城的第一缕春风刚好吹过,径直吹散他胸中阴霾,惠风和畅,再无遗憾。 冯炎朝柳韵心深深一拜,转身前笑道:“其实我努力回忆过了,小时候祖父带我去南地,是有一事记得的。那时走在一条泥路上,前方全是低飞的蜻蜓,我再往左望,好美的一片湖,但是极热,又闷又潮。可那蜻蜓我很是喜欢,想抓一只带回玉京,但祖父牵着我走得很快,就没抓成。” 冯炎说完头也不回,不急不慢返回房去。 九日的平安顺遂。 冯炎并没有搬出府去。 倒是第十日正午,贺金倾出现在院前。 他等不到物归原主,亲自来取剑了。 第44章 已将所有事情捅穿, 二人再相见,忽然都觉得无话可讲。 就这么静对伫立。玉京的春风吹起他们的发丝,又落下。 柳韵心忽然想着, 金陵的柳条此刻也是这般被吹起吧。 “陛下。” 她向他行了个南礼。 贺金倾颔首回应。 他在宫中时, 始终记挂着自己的剑,觉得见不着她心不安。现在站定了会,内心反倒迅速平静下来。 两人都觉得伫了很久,但不知谁来先开这个头。 据一直在厨房守冯炎烧水, 实际是在窥视院内的况云后来回忆,陛下和柳姑娘相顾无言,耗了整整一壶水开的时间。 后来柳姑娘先开的口, “要不我请陛下品一盏茶吧?” “好。” 厨房内的两人都听到谈话,冯炎提起烧开的壶,正要步出门外,况云一把抓住水壶提手:“我来我来!” 冯炎仍旧攥着水壶。 “你傻啊,这个时候不能你去送!”况云劝谏冯炎,不然误会会更深的。 冯炎这才把手松开。 况云提了壶到院内, 换做一张笑嘻嘻的脸, 与柳贺二人插科打诨, 又说刚好自己烧好一壶。 柳韵心笑道:“那多谢况将军了, 我正好借来用。”说着要去接壶, 贺金倾却抢先一步, 提壶在手。 柳韵心头也不回,朝自己厢房走去。贺金倾方才余光已经扫过厨房,但见柳韵心始终未朝那个方向望去,便也不再多看,随在她左侧, 同时抵达门前。 可惜厢房门窄,每次只容一人进出。 柳韵心竟然不说陛下先请,自己先进了屋,贺金倾跟在后面,因为怕壶烫着她,隔着先距离,又只能默默盯着她的背。 他刚入屋,就与准备出去的柳韵致擦身而过。 柳韵心让妹妹先出去。 柳韵心盘膝坐于床.上,面前置了一张圆盘,正在摆弄上面的茶具。 她手法娴熟,很快摆好,面色平静朝贺金倾道:“无桌无椅,还请殿下将就。” “无妨。”贺金倾提壶盘膝坐在她对面,柳韵心伸手要接壶,他却本能不肯,“要什么时候用,告诉我,我来倒。” 柳韵心笑道:“陛下不熟悉的,再则,说好了是我请陛下一盏茶。” 贺金倾这才把壶交给她,仍不放心:“小心烫。” 她先用开水浇了一遍茶壶,而后将茶叶用勺挑入,盖上壶盖,将开水放在床边地上。 静静地等待。 贺金倾记得这好像叫醒茶,南人有时真是风雅过头了,“醒茶”,仿佛对待茶是一位朋友。 第94页 醒完之后,柳韵心再将茶盏浇一遍,贺金倾目光随着她的手势移动,才发觉器皿都是有心挑过的,虽然都是些下品茶具,但她一定按照金陵原样,尽力拼凑过。 柳韵心继续娴熟动作,五六种工序,贺金倾只见她沏倒沏倒,心想这估计也是南人的做法,他不知道名称,但在心里称为“真急着喝一口茶会被渴死沏茶法”。 贺金倾问道:“你这是南地的沏法?” “这是我父皇改进的沏法。”柳韵心顺口接道,皓腕如藕,抬起又落下,须臾补充,“比起通常沏法,更为繁复。” 末帝甚至讲究沏茶人要心形合一,当然,观茶人在没饮到茶前,也绝对不能开口讲话。 许久的功夫,贺金倾终于接到柳韵心递来的一盏。 一大口下去,他几乎饮了半盏,却并不觉得有任何惊艳。 好喝可能还是好喝吧?但茶不都是一样味道?他喝不出个所以然,要他说什么茶最好喝?那可能仙茶玉露都比不上军中的砖茶。据说这最早是下等值夜的北兵发明的,想提神却没钱,于是收了南人不要的劣茶,压制成砖,想喝时敲一块下来,行军打仗捎带方便。 贺金倾还是尊重柳韵心,将剩下半盏饮完。 柳韵心身侧,去床.头枕.上取了宝剑,双手递呈贺金倾:“陛下的剑。” 贺金倾右手抚上剑鞘中段,指尖划过古朴的纹路。柳韵心以为他会直接把剑抓走,哪知手法急快,她尚未看清,贺金倾就已抽剑出鞘,起势对着她。 冷刃寒光,如镜照出贺金倾的半边脸。 柳韵心眼珠转动,见剑锋那方寸尖上,亦能照出一个破碎的她。 贺金倾注视她:“你说……朕何时才能得解脱?” 语气缓慢且迷茫。 她说请他品一盏茶,不多不少,刚好喝完了,柳韵心想着,身子稍微侧一点偏一些,而后前倾,伸臂去抓剑柄,带转过来。这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贺金倾只微微怔了一下,但看见柳韵心离得越来越近,脸与脸只在毫厘,唇也几乎对着唇。 他迟疑了手上的动作,以为她会像梦里一样吻上来,再怎么也要有一分得偿所愿。然而没有,随着柳韵心身往后靠,剑锋被推向前捅进了他的胸膛。 他杀不了她,所以唯有她来杀他,解除掉上苍强加给两人的生死羁绊,他才可以得到解脱?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贺金倾是这么想的。 直到……他再睁开眼。 他正躺在寝殿的龙床上,盖着被子,夜已深,殿内无人,贺金倾猛地坐起,发现里衣完好,且四肢躯体并不觉疼。 身体也是完好的? 他望殿内的摆设,好像与月初的某一日一模一样。贺金倾心头一凉,探手去摸,素有剑置枕畔的习惯,但现在床上都是空的。 剑还没还回来? 贺金倾记得睁眼前,是没有白光闪过的,此刻却又觉得有,是自己记错了。 难不成,柳韵心也杀不死他? 又回到从前。 他骤然哈哈大笑,笑声抖着颤着上了房梁殿顶。数分悚然,殿外的熊公公听得不禁一哆嗦,看向身边的将军冯炎。 是冯将军把昏迷的殿下抱入宫中的,自此便没再出去过,忙前忙后的照料,直到今夜。 熊公公觉得此刻也应冯炎进去看,但他被坑过一回,不敢同冯炎提建议了。 冯炎与熊公公对视,而后推门入内。 疾步走到龙床前:“陛下。” 贺金倾瞧见来人,听着熟悉的声音,整个人呆了半晌,而后缓道:“你、怎、么、在、宫、中?” “陛下被南朝余孽袭刺,已经昏迷了两日。” “南、朝、余、孽……”贺金倾一字一沉吟,“你说的是柳韵心?” “是,她意图剑刺陛下,但天佑真龙,刺歪在右胸,浅及皮毛。陛下之所以昏迷,是因为柳韵心事先在茶里下了毒。陛下昏迷在房内,臣等皆不知,二柳氏逆贼出来,大摇大摆出门上街,还道是陛下的意思。因为陛下先前有过类似旨意,臣与况将军便不敢询,待发现不对劲,冲入屋内见着陛下,再寻二贼时,已无踪迹。不过臣已及时将此事报与刑部和大理寺,六部已通传,已是天下缉拿二贼,相信不需要多少时日,便能擒拿归案。” 冯炎禀得不紧不慢,但每到一处停顿贺金倾想要开口追问时,冯炎却都及时接上去。已至于话全让他说了,贺金倾竟无问题再问。 贺金倾胸口有些堵。 “况将军亦守在宫内,两日两夜不曾合眼。” 贺金倾听到这句,慢慢提气:“宣他进来。朕已经醒了,让他不要忧心了。” 不消一会,况云便跑着入殿,贺金倾把本来要问的问题,统统问了一遍况云。这个过程中冯炎至始至终未开口,贺金倾余光盯着,冯炎亦未用眼神手势暗示况云。 第95页 但况云竟答得与冯炎一模一样。 听罢详细,沉默片刻,贺金倾沉沉问道:“阿云,真是这样吗?” 埋着头的况云突然回忆起,当柳韵心柳韵致出门的那一霎那,他曾隐隐觉得不对劲,想去房中询问陛下,但冯炎用话语缠住了他。 待到发现昏迷的陛下时,况云大惊失色,连连同冯炎叫囔:“完了,阿炎,我们没有看住柳韵心,陛下要砍我们的脑袋了!” 冯炎却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对视半晌,毅然道:“阿云,这其实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能有这意思?”况云不信,而且陛下也没明示暗示啊。 冯炎仍旧攥着他的胳膊不放,似乎这样说话,言语能更郑重些:“陛下心里其实是这样想的。” …… 况云回忆自此,忽又记起柳韵致的一笑一颦,禁不住在心底长吁短叹。 最后,都化作长长的轻声。 况云头不移,声不颤,肯定回道:“臣所言句句属实!” 贺金倾听罢立在殿内床前半晌,目光逐一扫过,从况云身上挪到冯炎身上。许是因为瞅着冯炎,他突然想起那天雪夜找柳韵心的事,夜里的雪照得那样亮,以至于他清清楚楚瞧着,风是怎么一路又一路追着雪花。 现在玉京的春天差不多来了,已经不会再下雪。贺金倾抬起头,殿内高窗开着半扇,圆月皎洁。 也许往后与她关联的,就剩下头顶上这一轮共享的月亮了。 贺金倾屏退况冯二人,又招了其他人来询问柳韵心之事。 其他人不是当事人,皆是听况冯所说,自然答得也是一样。贺金倾甚至专门调查了冯炎,但得到的情报,他的这位属下并无逾越,期间没有与任何可疑的人私下接触,更谈不上助力了。 一样,皆是一样。 最多不过多一样事——在柳氏姐妹不知所踪前,曾有人见着她们去祭拜柳韵音。 “退下吧。”贺金倾对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到最后,都问完了,退下吧,他心里对自己也默默这么说。 对于一位理智尚存的帝王来说,年轻时的情爱并不是生命中的唯一。更何况他心里有一条线,永远不要越过去成为他的父皇。 贺金倾没有在宫里挂什么画像,睹物思人,亦没有特定要听什么曲子喝什么茶,他本就都不爱。一切平静且正常的度过,甚至让群臣们觉着,立后纳妃的事都有了希望。 直到四月初…… 第45章 这日申时, 贺金倾批完一天的奏章,望向窗外。 玉京下过短暂的春雨,外头的青石板路被打湿, 青草的气味飘进窗里。 他想出去走一走。 贺金倾刚起身, 内侍在门外禀奏,刑部赵乐敬递呈了新的奏章。 贺金倾蹙眉,刑部的大事早朝上赵乐敬都汇报了,难道有新的要事发生? “呈上来。”贺金倾重新坐下来。 内侍碎步佝背, 将奏章双手奉呈,贺金倾接过来慢慢看完,三指捏着, 搁在桌上,叹气道: “宣赵乐敬进宫。” 刚才奏章里,奏报曾经的朝臣孟缄,在锦城抢强民女,还亲手杀了人。 孟缄此时应该在家乡吃鳜鱼啊!怎么吃到牢里去了? 以孟缄的出身,不该如此行径。贺金倾不解, 奏章报得不详细, 他便决定召赵乐敬来细问一问。 赵乐敬很快赶来, 贺金倾让他把事情再呈述一遍, 赵乐敬就把奏章上的话, 一字一句重说了一遍。 背诵流利。 得, 还得他自己问:“赵乐敬,孟缄是杀了谁啊?怎么个抢强民女法?” “禀陛下,臣也不知。” “你不知道是怎么报上来的?!”贺金倾气得想笑。 赵乐敬回道:“臣收到信报,大吃一惊,还来不及细想就急急报于陛下了。具体详细, 要等锦城太守的信函到刑部才能知道。最早也要等三日以后了。不过冯大人明日会去锦城,调查督办此事。” “朕知道了。”贺金倾应了一声,自从柳韵心事后,他将冯况二人都调了职,双双调出兵部,一个安排在刑部顶了霍非的职,一个塞去户部顶贺月倾了。 贺金倾随口多问了一句:“你安排阿炎去的?” 冯炎和孟缄,没有太多交情,算不上朋友。 “是!臣当时要安排一个人去,冯大人刚好在身边,想去锦城,臣便允了。想来冯大人办事缜密……” 赵乐敬后头再说的话,贺金倾觉着都不重要,他只纠中间半句:“他自己说想去锦城?” 冯炎没有亲友在锦城。 “是。”赵乐敬一脸臣就知道这些,再多不知道了! 贺金倾屏退赵乐敬,而后又找来数名臣子内侍,继续调查孟缄的案子。 第96页 此案发生突然,大家知晓的都稀少,直到最后那名臣子,贺金倾是晚上召来的,可能这时从锦城传回的消息多了些——说那孟缄抢的民女,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且民女没抢成功,人也没杀着。 贺金倾噙笑:“不意外。” 臣子又报,那位被抢的民女姓柳。 贺金倾倏地在桌后站起,把正奏报的臣子吓一跳。 “你退下!”贺金倾手一挥,待臣子刚退出门外,他就迫不及待宣了冯炎。 待冯炎来时,贺金倾已换了一张寻常的,未见情绪的脸,手撑着脑袋,斜着身子在翻奏章。 “微臣参见陛下。”冯炎上前行礼。 贺金倾风淡云轻:“阿炎,朕想同你一道去锦城。” 愁色这才渐渐上了他的眉梢:“阿缄辞官的理由,是想赶在开春吃上家乡的鳜鱼。可怎么一回去,竟成了凶犯?朕不大信他会亲自行凶,想去瞧一瞧。最好是误会,皆大欢喜,朕和你也尝尝那传说中的锦城鳜鱼。” 冯炎应好,自打进来起,他便是垂眼垂眸,瞳内无波,仿佛贺金倾说多说少,他都信,又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他去锦城原本只是历练,但当得知孟缄案的民女姓柳时,稍稍讶异后,很快肯定,陛下一定会一起去的。 冯炎知道,锦城的柳姑娘并不是柳韵心。 因为她离开时,曾请求过他。 仍记得她当时的盈盈一拜,屈膝伏低,极为郑重。他很难不帮忙。 但贺金倾完全不知。 他说完一大段解释,才能稍稍心宽。当最后的探子说起锦城的民女姓柳,他立马联系起冯炎的主动请缨。 然后心里知道:完了。 他的心原本是被绑着一根绳线的,平时没有她的音讯,便无拉扯,能安稳踏实放在心底躺着。 但只要有了音讯,哪怕尚不能确定虚实,他的心就被线直接提到了嗓子眼。 外人瞧着的是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心痒起得是多么急,有多煎熬。 他的神经,将永远为她牵绊。 而且,只要他没死,就知道她还活着,这份拉扯便会一次又一次突袭,此生都守着一份空相思! 去六百七十里外的锦城瞧一瞧吧! 从玉京去锦城,是往南走。此时此刻,却从玉京往北直上又西斜,逾越千里,十六部落最深最远的赫查海。 这里北风呼啸,飘雪不停,丝毫没有春的痕迹。 甚至连树少见,哪怕枯枝都难寻。 但一代又一代赫查海人与风雪搏斗,掌握了许多抗击严寒的经验——例如,放眼望去的一座座堡垒,皆用特殊石材和棉砌成,外壁敦实坚厚,风雪不透,格外保暖。 一座堡垒,便是一户人家。 赫查海每年有三个月不会下雪,赫查海人就趁这个机会,大量制炭,直到足够剩下九个月一直保持堡垒内的暖融和热乎。 例如,进入眼前这座堡垒,俨然进入了南地的夏天。 这是烧了多少炭呐! 不过堡垒里有修造了特制的烟囱,这是赫查海人不外传的巧技,无论少多少炭,都不会令室内呼吸困难甚至窒息。 因为天热,室内两位女子皆只穿着一件,似衫非衫,似裙非裙,长不及膝盖,皆露出修长的两腿。其中一女子卧在吊床之上,还将两腿交叉搭着,一摇一晃。 这名女子年纪瞧着不算大,顶多二十出头,微微歪枕脑袋,自然流露出少女态。 她一笑,睁开眼,好漂亮的绿眼睛! 女子笑道:“今天烧得太热了。” 说着一掌扇风,微微发汗,裙子贴在肌.肤上,窈窕曲致。另一只手则勾地上的酒坛,用夏天酿的果酒解渴。她喝得毫无顾忌,两侧嘴角皆留下酒痕,与红唇比艳。 另外一名席地而坐的女子向绿眼睛女子询问:“首领,您说那两位贵客的的家乡,是不是常年都这么热?” 绿眼睛女子歪着脑袋:“不知道,我下回问问。对了,她们堡垒里的炭和吃食还够吗?” “炭够的。干粮和果酒地窖里囤了两个月的。新鲜些的吃食我会时常送去。” 绿眼睛女子频频点头,眉又一挑:“最近风雪大,让她们能不能出来活动,就别出来。”她叮嘱道,“要护好,不要让赫查海外的人知道她们的存在。” 毕竟她受贵友所托,要把那两位南女照顾好。 不过这两位客人并不是一辈子不走了,最多只在这里住五年。她昨日同她们聊过,当中那位年长的南女说想拜她为师,学习武艺,练好防身之术便离开。 她问她俩要去哪里,那年长南女告知,自己要和妹妹一路南下,估摸要走一年,才能抵到岸与海的边际。 第97页 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这般真切详实的聊海,听着禁不住心驰神往起来。 不过南女说海上也不会常住,至于再要去哪里,那时候再做决定。 她喜欢南女的话,喜欢南女,所以这五年里,她会把她俩保护好的。 第46章 杨柳青青, 绿绦飘扬,从上游漂下一只竹筏,划破平静的水面。筏上的船夫悠悠唱起歌, 直到目的地才停。 “客官, 到了。进了前面的门啊,便是锦城了!”船夫自个先跳下来栓竹筏,一面勒绳一面冲筏上两位船客笑道:“你们进去后可以好好感受下,我们锦城是真的‘小江南’啊!” 从这往北, 再没有哪座城胜过它的毓秀。外来的旅客都会感到新奇,船夫猜测,眼前两位也不例外。 哪知今日的船客却极为淡漠, 仿佛早已见惯了江南山水。 先下筏的年轻男子个子颇高,径直从船夫身边擦过,根本没有想搭话的意思。 后面跟着的男子态度稍微好些,至少付船费时,同船夫点了个头,道了声谢。 很快, 后面的男子追上前面的高个, 一同进城, 并在高个耳边轻道:“陛下, 是直接去大牢么?” 高个男子, 便是当今圣上贺金倾。 身后跟的是他的心腹冯炎。 贺金倾回首瞟冯炎, 道:“先去衙门,不用提前知会,我们私下聊。” 除了冯炎,贺金倾还有位心腹,名唤孟缄, 是锦城人。去年冬日,孟缄以“想回家吃开春鳜鱼”的理由辞官,哪知今年春天,没等来孟缄吹嘘鳜鱼好吃的尺素,反而收到他下狱的消息。 据知孟缄强抢民女,还意图谋害他人性命。 在贺金倾的印象里,孟缄出身高门世家,秉仪知礼,作人又擅隐忍,怎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 他觉得其中定有隐情,便亲自来到锦城,调查原委。 此时锦城街上,果真如孟缄所说,家家酒楼挂的幌子都是“鱼”字,门前小二招呼客人,皆道:“咱家的鳜鱼新鲜捞上来的,客官来一尾不?” 贺金倾细闻,的确能嗅得鱼香。他便在这鱼香中走入府衙。 锦州知府曾经面过一回圣,见得来人,大惊绕过公案桌,就要下拜高呼万岁,贺金倾却抬手示意噤声。 冯炎近前一步,附于知府耳边:“杨大人,进一步说话。” 杨知府赶紧迎二位进书房,得知是为孟缄而来,便将具体经过,逐一呈述。 锦城首富柳家的当家,是一位女子柳淼,城中人皆唤她淼娘。四月初,淼娘出嫁,孟缄却拦路抢亲,直接要将花轿中的淼娘抱走。新郎来阻止,拉扯间孟缄一把把新郎推倒,后脑勺砸出一大滩水,围观的百姓都高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杨知府新到任只半年,不是本地人,自己也是多番调查,才晓得孟缄与淼娘自幼在同一所学堂读书,有数年同窗之谊。杨知府长叹:“却不想,孟大人暗生情愫!” 杨知府禀完,贺金倾从上首座起身,缓道:“朕想去看看他。” 杨知府连忙引路,领着皇帝和冯炎步入府牢,命衙役开了锁,伴随着铁锈声和木栅的咯吱声,贺金倾见得牢内孟缄,双手铐着,衣衫褴褛,披头散发。 “孟大人,陛下驾临,还不赶紧下拜!” 知府开劝,孟缄才抬起头来,贺金倾猛然心惊,他从来没见过如此狼狈的孟缄。 孟缄从前常惹怒先帝,总受责罚,但纵然被怕打上三四十个板子,或者长跪一天,身虽憔悴,背与脖却是直的,脸上铮铮傲气,从不减损一分。 总记得他在早朝上驳斥先帝的《南奴令》,满廷皆跪,独他敢站敢言,卓尔不群。 似傲雪的寒竹,又似大浪中屹立的磐石。 今日为何佝偻着背,缩着脖子,两只眼睛里一点光也没有。 贺金倾惋惜道:“你怎么去做那些傻事……” 本来还有下半句“为了一个女人”,但想想自己也没好到哪去,遂隐去下半句。 孟缄嘴角勾起一丝极为苦涩的笑,不住点头:“臣的确极为糊涂、幼稚、可笑。”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贺金倾道。 发问间冯炎已经为陛下搬来带有软垫的座椅,又给孟缄倒了一杯清茶。 “多谢冯将军。”孟缄接茶在手,先谢冯炎。 贺金倾回头示意,冯炎与知府退出牢外,孟缄这才缓缓开了口:“臣不相信。” 他不相信,一个在他身后跟屁虫似粘了十年的女人,会变心。 孟缄去年回锦城,想吃鳜鱼只是其中一个理由,还有一个深深藏于内心的,是他思念家乡的淼娘。 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惯了,孟缄回到锦城后并没有立刻邀约淼娘,而是先处理其它事,甚至与两位友人叙旧后,到了第五日,才命仆人传话柳府,邀淼娘一道食开春首尾鲈鱼。 第98页 淼娘竟拒绝了他的邀约。 头回拒绝, 以前她不管多忙,不管和谁在一起,只要听到他的召唤,都会丢下手头人手头事,忙不迭奔过来。 孟缄不信,让仆从再去问问,她忙什么呢? 仆从带回一张喜帖,竟是淼娘四月二日要成亲。 正忙于准备婚事。 他要成亲了? 孟缄的心骤然跌入谷底,一股刺骨冰凉的寒气迅速蔓延全身。 他以为她又说什么气话,不信,有他孟缄在,她会想嫁别人? 置气了从来都是淼娘先认错,孟缄这回也不会惯她,不再命仆人递话,等她自己回转过来。 这一等又是两日,期间孟缄约旧友一起吃鳜鱼,席间心不在焉,忍不住打探了淼娘。 竟是真的! 她要嫁给蓝家的大公子! 半城人都知道! 孟缄慌了,鳜鱼食之无味,友人一散便奔至柳府,伸着脖子询问淼娘:“淼淼,你是被逼的,是不是?” 两眼红红,若是有人为难她,他来做主。 淼娘却脸色平坦且坚毅,不紧不慢摇头。她告诉孟缄,自己现在是柳家家主,哪个敢逼她? 她与蓝家大公子,是两情相悦。 至此时孟缄仍觉着这不过是淼娘的小伎俩,引他吃味。很好,她的目的达到了,他会娶她。 本来他回锦城就是打算娶她的。 孟缄提了亲,等着淼娘把蓝家婚退了,结束自编自演的闹剧。哪晓得他根本等不到这一日,锣鼓喧天,淼娘竟真要隆重嫁到蓝家去。 成亲当日,孟缄在人群里跟着迎亲队伍走,越热闹他心里越落寞,见着扇后淼娘,竟是真的欢天喜地,孟缄五脏巨裂,五雷轰顶。 他受不了的,他不能失去淼娘,竟冲出人群抢亲。 蓝家公子来拦,两厢拉扯下淼娘帮的护的,竟是蓝家公子。短短只有三寸距离,孟缄却突然觉着同她离着天涯,隔着海角。他心生嫉妒,手上用上功夫,将蓝家公子狠狠一推,撞倒地上。 贺金倾听到此处,终于长吁一口气,打断孟缄:“你总是淼娘不可能这,不可能那,你们很好么?她真对你百依百顺?” “何止百依百顺——”孟缄一声苦笑,将二人过往尽数道来。回忆时他才发现,这些当时漫不经心,甚至有些瞧不上的过往,有多珍惜和宝贵。 再难复得! 贺金倾听完孟缄讲述,回到书房,并命知府传淼娘,私下一见。 他很快见到了这位孟缄口中反差极大的女子,孟缄说她今年二十有四,但瞧着只十九、二十模样,比实际年纪年轻些。个头不高,瓜子脸,有修长的脖颈和良好的仪态,举手投足自有独特魅力。 遵照贺金倾的吩咐,知府隐去了真龙身份,只说是京师来的钦差,如今孟缄知错,蓝大公子亦救了回来,不知淼娘是否愿意接受赔偿,私下和解。 贺金倾瞧着淼娘:“孟缄他可以赔偿给你三百金。” 淼娘闻言,始终肃然的脸上骤然绽放笑容,贺金倾以为她是答应了,淼娘却斜半个身子,歪头对着当今陛下:“我有家财万贯,三百金不过是我名下产业一日收成。大人,草民更愿依律依刑,处置孟缄,还我与我夫君公道!” 她拒绝私了。 贺金倾听到这,心底轻叹,屏退知府。 但这回顾忌男女私下独处,淼娘恐有不愿,留下冯炎。三人处于室内,贺金倾问起淼娘与孟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又听了她的过往,与孟缄所述,前半段几乎一致,后半段却出入极大。孟柳二人的描述仿佛成百上千碎片,细细拼凑,一段逾十五年的往事如一只摔碎的瓷瓶,逐渐复原出清晰的轮廓。 第47章 单元二 那年亦是杨柳依依。 锦城的春天仿佛永远和煦。 柳淼是锦城出生的, 但爹爹是南人,两三岁尚不记事时,全家便从锦城搬走, 去了南地做倒货生意。直到爹爹赚得钵满, 收购了锦城半城产业,全家才重搬回来。 此时柳淼已逾十四,柳老爷只她一个女儿,宠到天上去。柳淼不会做女红, 只喜蹴鞠,最近半个月则沉溺学习,突然对六艺产生兴趣。柳老爷不仅不反对, 还给她请先生,可一个两个,很难满意,遂托人安排,送柳淼进锦城最好的学堂。 今日柳淼与在锦城的表哥表妹一同约着踏青,出家门时竟束着男儿发式, 穿着男装, 柳老爷瞧见不但没有责备她, 反而赞她英气好看。 “我女儿红妆武装都最俏。”柳老爷乐呵呵塞给柳淼一锭金, 让她在外头别可着自己, 想吃什么想买什么尽管买, 金子不够报商号名赊账即可。 柳淼既穿男装,便给柳老爷行抱拳礼,但垂首抬头却是甜甜一笑:“谢谢我的天下第一好爹爹!” 第99页 怀揣着金子出门,柳淼出手大方,连表哥表妹也一并遂愿全请。 她爽朗、干脆, 两位表兄妹乐与她交往,沿路给柳淼介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三人说说笑笑出城到了河边,这里春光最盛,绿荫杨柳有了水衬,立刻灵动数倍。 三人远远瞧着前面有一群锦袍公子,谈笑柳间。 “哎哎!”表妹挽着柳淼的胳膊不住摇摆,“那些好像都是锦云学堂的人。” 柳淼听见自己要入的学堂名字,旋即生了兴趣,定睛细看那群公子。 身旁的柳表哥认得当中几个,其中有个叫霍鹏的,最是争强好胜且爱动手,表哥不禁担忧起来,郑重道:“淼妹,过几日你就要他们混熟了。若是当中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我,表哥到时候替你出头!” 柳淼旋即接口:“他们欺负不到我头上,我的拳头未必比他们轻。再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好生读书不招惹人,谁会来欺负我?” 柳淼说着,往前再走近些。她总爱眯着眼笑,许多人都说这时最好看,像弯弯两枚新月,又似敲碎的蜜糖,但其实眯眼是因为柳淼看不清楚。 稍微远些,人影在她眼里都是模糊的。 因为手挽手,柳淼走,表妹也跟着走,竟哀哀叹道:“真羡慕你,能结识孟公子了。” “孟公子是谁?”柳淼随口追问。 “你竟然不知道他!”表妹叫道,“表姐,你知不知自己错过了什么?!” 柳淼发现仍望不清,还得再走近些,脑内思索后反问表妹:“孟公子以前是锦云学堂的夫子,现在不教了?” 这是她能想到的,错过的原因。 “不是!”表妹声音更尖了,“他也是学生。” 柳淼眉毛蹙起来,既然也是学生,为何说她错过? 表妹叹气:“锦城第一公子你都不知道!表姐,记不记得你五年前回来,我们一起偷瞧的祭祀。” “有些印象。”柳淼回忆起来,那时她九岁,瞧着锦城祭祀郑重恢弘,不仅她进不去,连爹爹都不被允进,“当时不让我们进呢!” “怎么可能让我进呢?那些都是高门贵户。”表妹回道,“后来我才知道,每年主持祭祀的,需是锦城最德高望重的人,孟家是世家里唯一居于锦城的,所以主祭的便是孟家家主。孟公子便是孟家嫡长子,将来家主的不二人选。” 柳淼听得心想,原来这“第一公子”是个“贵”字。 “孟公子单名缄,文采风流,不仅锦云学堂的旬考月考,回回第一,而且锦城所有的赛诗会、试茶会、琴赛……反正他都是魁首!” “那这个人厉害了。”柳淼频频点头,此时她已走得足够近,一班公子,各个瞧清。于那锦袍灰袍中间,有一背对着她的白衣公子身形最高,未及若冠,只用一根同色丝带系住头发。柳淼较其他北女偏矮,所以最羡慕个高的人,目光便在白衣公子身上多停留了些。 白衣公子翩翩转身,柳淼瞧见他的脸,突然就呆住了。 公子手中正持折扇,穿行柳间,柳丝与发带轻扬起,与那折扇轻轻一起轻轻地摇。 他本是同众友言笑晏晏,然后从柳淼的角度望去,恰恰好他“给她”一根微笑,满是倜傥风流。 柳淼身子凝滞,心跳骤缓。 表妹在耳边轻述:“那穿白衣的便是孟缄孟公子,怎么样,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吧?” 表哥闻言轻哼:“呵,淼妹才不会这么肤浅。” 柳淼这时才有了反应,回首与表妹相视一笑,双双握拳,有些激动和兴奋,只有女子与女子之间才懂得和分享。 “这个孟公子还真是锦城第一。”柳淼慢慢道。 在她心里亦是第一回 见这样的人。 两日后,锦云学堂。 孟缄的位置在第一排,他来得晚,再过半个时辰夫子才开课,书童为他收拾桌案,孟缄自己则温起书来。 同窗们陆陆续续抵达,身边的声音嘈杂起来。 “唉,你们知道吗?丽娘以后伴了。” 丽娘是教理数赵夫子的独女,亦是学堂里唯一的女学生。 有些少年懵懂,反问道:“她不一直有伴么?” 大家都是丽娘的伙伴啊! 有些少年情智已开,听出弦外之音:“是又来了新的女学生么?” “是——”最早散播消息的少年得意点头。 少年们迅速围到他身边:“唉唉,这回是哪个夫子家的?” 孟缄虽在温书,但这些话全传入他耳中。学堂里的夫子皆去孟家递过拜帖,似乎除了赵夫子,其他人并无适龄子女。 “不是夫子家的!”那传消息的少年果然如孟缄所料,否道。 可他突然觉着下身发紧,便同众人道:“待会和你们细说!” 第100页 说着快去出小恭去。 众人没了可靠消息,只得各自猜测:“唉,那来的是孟家小姐、巩家小姐,还是霍家小姐?” 锦城也就这几个大家。 便有人问孟缄:“阿缄,你妹妹要来读书吗?” 孟缄回身摇头,她妹妹才五岁。 “那是阿鹏的姐姐要来读书吗?”众人又纷纷问向其中一名叫霍鹏的少年。 霍鹏跳脚:“我姐姐都嫁人了!” “错了错了!”此时出恭少年已经返回,听着大伙越猜越偏,不由心急,人还未进室内,已经喊了起来:“是刚搬回来的,柳老爷的女儿!” 他忙不迭公布了真相,近前喘气:“听说叫淼娘。” “就是买了半座锦城的柳老爷?”有人惊讶道。 孟缄闻言,虽不言语,但眉皱成川。锦云学堂例来只招收北朝世家子弟、皇亲国戚,这份纯粹亦是他选择锦云学堂的原因之一。 怎么商人子女都能进来? 不止孟缄一人不悦,霍鹏亦喊道:“怎么什么猫啊狗啊都安排进来了!” “啧。”最早传消息的少年轻笑一声:“锦云学堂现在扩建修缮,柳老爷捐了五十万两——”身往前倾,声音压低,“金!” 不是白银,是黄金。 世家贵族瞧不起商人,可谁有柳老爷阔气?只为女儿上学,便一掷千金。 “唉,来了来了!”有少年眼见,小声提醒,学堂内的少年郎一齐回首望向门口。孟缄兴趣不大,只瞟一眼见来者寻常,便背过身继续读他的书。其他少年多端详了些,来人用白丝带束着头发,一身天青色锦缎蓝装,但能瞧出来是女郎。她身后跟着两书童打扮的仆从,也是丫鬟扮的。 女郎冉步近前,朝诸少年行礼:“在下柳淼,见过诸位兄台!”声大响亮,又清脆,加之她说完一笑,带得众少年禁不住都笑起来。 柳淼道:“可以称呼我淼娘,也可以叫我淼弟。我随意,你们也随意!” 她这么一说,好几个少年笑出了声。大家都是十四五岁,心眼不多,瞬间觉得柳淼与他们没差距隔阂,亦忘掉她的商女身份。 少年们七嘴八舌把柳淼围住,问东问西,柳淼全都笑嘻嘻回答。许多少年都是好动坐不住了,聊了一会,便有少年提议趁还未开课,先蹴鞠玩玩。 “还有刻把钟夫子才来,我们短蹴一场,一球定胜负!” 柳淼一听,来了兴趣:“我也参加!” 跟着班愣头青,闹哄哄去了院内,院内有架好的竹柱网门,看来这帮人经常踢。 柳淼视力不行,但脚下灵活,且不拘男女大防,所以蹴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 她有实力,众少年便不看低她,加之柳淼自己不扭捏,少年们很快忘了她是女人,一视同仁争抢对抗。不一会儿柳淼就出了一身热汗,她容易瞧不清远处,所以但凡球不在自己脚下,脸上就是笑相。有几名少年觉得新同窗着实可爱,蹴个鞠能笑开花去。 “哎呀!”柳淼对面那队有个少年用头争抢,鼻梁挨着蹴鞠,很快就流血了。 “阿鹏,你不行啦,得下场。”原来自己挣着挨砸的是霍鹏。 “谁说我不行了?”霍鹏头稍稍平视,鼻血倾注如瀑,他不得不完全仰起头。 众少年打趣他:“你望天蹴鞠啊!” 霍鹏不得不下场,另一队把孟缄拉开,重新开赛。 蹴鞠到了柳淼脚下,她正要踮了踢高,忽然身边一阵风,有人脚快如影,直接从她脚上把鞠带走。柳淼眯着眼睛才看清是孟缄,只见他连过数人,接着一脚踢起,鞠如飞鸟入网中。 一蹴定胜负,孟缄赢了。 柳淼暗道,这人的脚法望尘莫及。她可能再专研十年八年也赶不上,因为没有孟缄的天赋。 柳淼盯着孟缄的背眨眼,这回不再是视力不好,而是发自内心的敬仰和欢喜。 众人踢完蹴鞠,回到学堂内。稍作休息,夫子便至了。今日讲尚书,夫子见柳淼新来,便招她回答,“淼娘,你说说夔汝典,为什么‘无相夺伦,神人以和’?” 柳淼刚读书不久,闻言愣住,答不上来。 夫子心中叹气,知道新学生什么水平了:“好了,你坐下吧。孟缄,你来答。” 孟缄站起,先向夫子行礼,而后从善如流:“因为‘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其实不仅典乐如此,推之世事,亦应‘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 夫子捋须颔首:“嗯,不错。” 孟缄在首座缓缓坐下,心中直道:商贾果然粗鄙,连这般寻常的问题都不能答。 隔着孟缄四个座位,柳淼却直直盯着,心中所想与孟缄截然迥异。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她丝毫不减崇拜。谁说人无完人,这眼前不是么? 第101页 柳淼眸耀如星。 她进学堂第一日,便被他吸引住。后来每回课上,皆留心观察——原来不止柳淼,但凡有学生答不出来,夫子都会喊孟缄作答。 而孟缄的答案,没有一次不完美。 柳淼的目光愈发粘在他心上,孟缄的背上仿佛有磁石,总把她的眼睛吸住。当然,因着崇拜心怯,她并不敢主动找他说话。只是遥遥看着,暗增欣赏。 这一日她又见着众少年把孟缄围在当中,犹如群星拱月,便轻手轻脚靠近。 愈瞧清孟缄笔挺的背,柳淼嘴角的笑意愈胜。 孟缄正同众少年品评书画。左首两副同样的字,辨认真伪。其他人不敢下论断,唯独孟缄两手各触一副,须臾便道:“我左手上的是真迹。” 旋即有人质疑:“如何肯定右边是假?” “贺大家贵胄出身,贡纸为书,熟宣金花罗纹纸作画,不曾用过廉价物。”孟缄说时已放下右手的伪字,“假的这一副字仿得逼真,但纸太糙了。” 众人随着他的言语去瞧右边的纸张,柳淼亦瞧,顷刻脸红:这纸她晓得,是自己造纸坊前年出的,当时的噱头是“用一半的价格拥有玉京纸”。 但成本不同,质量差异被行家一眼看穿。 “阿缄,那这画呢?哪副是真?”右侧还有两幅画,亦要辨别真伪。 孟缄徐徐站起身,手都不触,直接道:“都是假的。” 众少年自然追问原因,“为什么?怎么判断的?” “你看都没看,就都否了?” 孟缄不急不慢答道:“李大家是我父亲的金兰交,这副《归禽图》的真迹,现挂在我家中。” 孟缄说完负手离去,留下错愕的众人。柳淼亦是呆若木鸡,默然凝视孟缄背影,恍惚只觉他正冉步月宫,是仰头才可望见的皎月星辰。 柳淼的心,已经完全被孟缄占据了。 但对于孟缄来说,他几乎没有在意过柳淼——因为他很普通,与他家中姐妹,世交的同辈女子比起来,柳淼普通得像一块丢在花园里的石头,毫不起眼,甚至从各个方面来说都较为差劲。 他和她在学堂隔着四个座位,但更希望是隔在两个世界里,不要相识。 春去秋来,冬走春生。 又是一年。 孟缄记得那一日在三月里,但具体是哪日,记不清了。他那日家中有事,来得迟些,一进学堂,就瞧见右首案边有书童收拾书案,那个坐孟缄右边的同窗自己也在收拾。 一面垒书,一面叹气。 孟缄不由问道:“阿澄,怎么了?” “我要搬走啦!”同窗告诉孟缄,后排的霍鹏和柳淼老是打架,本月第三回 了,“阿鹏被揍得鼻青脸肿,夫子怕淼娘再伤他,让我同淼娘换个座位。”同窗说着,用一种同情怜惜的目光望向孟缄,“夫子说你最知礼得体,让你以后帮着管教淼娘。” 孟缄淡淡蹙眉。 随后淼娘很快移至孟缄右手座,孟缄读书时听着好几声哐当,余光瞥来,不是柳淼手上的书滑掉了,就是她撞到了笔架,还有一回,柳淼竟自己踢着案脚,旋即弯腰去抱脚,估计痛。 孟缄旋即认定她的毛手毛脚,是商贾之家少教养的结果。 他对她并无好印象,所以是柳淼先搭的讪:“孟公子。” 她坠坠不安,内心已挣扎了千百回,在三连失神,掉书倒笔踢脚后,才鼓足勇气发出声音。 孟缄一点不知内情,淡淡回道:“柳姑娘。” “叫我柳淼即可。”她出口,习惯性想说“也可叫我淼娘”,却发现对别人说得出口,却孟缄去情切不能。 柳淼自觉两颊发烫,担心被孟缄察觉,用手撑脸遮掩,偏过头去。 孟缄根本没有发现。 “淼……”他口中念叨,“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莫非这是出处? 柳淼读了一年了,知识增加不少,孟缄话音落地,她已明白。 是,她是那个淼字,但名字的来源没那么复杂。 柳淼直言相告:“孟公子,我爹给我取‘淼’字,是因为他觉着水能生财。” 第48章 孟缄瞬觉脏了耳朵。 但数年教养, 做不出来直接给人白眼的事。孟缄念及夫子托付,回以温和一笑。 这一笑,把柳淼笑化了。 之后数日, 柳淼有事没事, 逮着机会就向孟缄求教求助,孟缄均温和回应,知无不言,尽可能帮助她——但他心里始终有一道墙, 自己与柳淼各站两侧,不希望她进来,他亦不会到墙那边的世间去。 这种若有若无的平衡, 不到一个月就被打破了。 清晨孟缄进入学堂,发现自己的桌案上放着一个食盒,四望周围,只两同窗隔得远远正在私聊,并未朝这边张望。 第102页 孟缄瞧见食盒底下押着一张金花罗纹纸,最近见得多了, 一眼就认出是柳淼歪七斜八的笔迹。 上面说现在是锦城鳜鱼最肥美的季节, 她特意留了柳字号酒楼的第一尾, 分量不多, 可尝鲜。 孟缄执花笺向窗外望去, 柳淼正与大伙蹴鞠, 火热朝天。 孟缄低头打量食盒,犹豫半晌,揭开来看,里面只不过五块鳜鱼,精致小巧, 食盒内放着金箸,可以一口一块。 …… 待柳淼归来时,孟缄稍稍朝她那边稍稍斜了些身子,轻道:“谢谢,鱼很好吃,食盒我明日还你。” 正擦着汗的柳淼笑起来,与头顶锦城的春光一样灿烂。 孟缄将食盒带回家中,命仆从清洗,翌日带来学堂。 还未归还柳淼,就发现案上又多了一个食盒。 柳淼又不在,夫子不开课的时候,她似乎就不会出现在学堂里。 食盒下同样压着纸,孟缄弯腰查看,仍用的金花罗纹,说春饼也很好吃,给他捎了一块。若是觉得饱,食盒里配了春茶消食。 孟缄满满无奈。 第三日,她送的是春笋炒腰花,自家酒楼特制的食盒,底下有一只烛熏小炉,保持菜的口感和温度。 第四日,白桃馅饼。 第五日,送的香油马头兰。 …… 十天半月,孟缄吃完整个春天。 这日下学后,孟缄在府中书房温书到深夜,书童朗儿默默递给宵夜,孟缄随手拿起一块糕,浅咬一口,唤住正要退出去的书童:“朗儿!” “公子有何吩咐?” “这糕唤作什么?后厨谁做的?” “回公子,非是后厨做的,是老爷从玉京带回来玉兔糕的。” 孟缄瞧着碟中糕点,做的小兔模样,栩栩可爱,且味道也好吃,便问:“家中还有多的吗?” “没了,其他公子都只两只,独您分了四只。” 孟缄盯着小兔子出神:“把剩下的包好吧,明日带到学堂去。” 朗儿日日伴读,晓得淼娘一直在送吃的,不由联系猜测:“公子你不会要把这么名贵的糕点送柳姑娘吧?” 孟缄已继续温书,闻言翻了一页。 他并不否认,只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就用她的食盒盛吧。” 翌日。 孟缄盘膝坐在案前,端着食盒,垂眼敛目。 他没有准备花笺留书,打算亲自送给柳淼,但柳淼不在,只能等着。 “快、快,夫子要来了!”柳淼同霍鹏等一群人疯也似的跑进来,忙不迭整理衣冠。孟缄张了嘴刚要出声,夫子后脚进来,他只得闭上双唇,把食盒置于案下。 教《诗》的夫子放课,孟缄缓缓取出食盒:“柳——” 柳淼竟又同一班人出去了。 如此一日三番,转眼到了下学。孟缄只得端着食盒,出学堂寻至院中。 见众人正在争执。 孟缄近前细听,很快弄明白了,柳淼想做队长,但有几人不服她,不愿做她的队员,听她管教。 目前分队,只霍鹏愿意跟着柳淼。 孟缄闻言将食盒交予书童,自上前去:“今日我也来踢。” 众人一听,纷纷表示想跟孟缄一队。 孟缄瞧瞧左右,反手拽住柳淼的胳膊将她拉至身后:“你俩跟我一队。” 指的柳淼和霍鹏。 柳淼心中小鹿乱撞,被突然夺了一直想做的队长,却丝毫没有恼怒,反而心中尽是雀跃。这是她第一回 与孟缄同队,脑子既热且懵,一开始好几个球都没接住。 柳淼对上孟缄投来的目光,瞳眸幽黑,甚至脸上都照着千年寒冰,柳淼不自觉打了个哆嗦,深深自责,遂凝神镇定,全力拼起来。 一场蹴鞠,孟缄队大胜,她与他一同在旁歇息,孟缄侧身向郎儿摊手,朗儿递来食盒,孟缄转交柳淼手中。 柳淼以为他是还盒,笑着接过,却感到比空盒分量发沉,径直打开来看,不由惊叹一声。 孟缄把脸偏过头,避着她的目光:“京师的玉兔糕,想让你也尝尝。” 柳淼抱着食盒的手,甚至整个人都发软,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孟公子既同她一道蹴鞠,还特地送她糕点……直到人抵柳府,她整个人都是痴的。 嘴角的笑是挂上去就摘不下来。 两个丫鬟书童都忍不住道:“小姐,您就差手舞足蹈跳着回家了!” 柳淼也不否认,竟真当着丫鬟的面转了个圈圈,结果一下子转到正要出门的柳老爷怀里。 柳老爷笑道:“是什么事让我的淼淼这么高兴呐?” 柳淼朝父亲做个鬼脸,不告诉他! 柳老爷望着女儿欢快的身影,眉间却缓缓浮起忧虑:他前几日宴请诸位夫子,听说了女儿对那孟家公子如何如何宝贵,连夫子们都看出来。 第103页 估计今日女儿亦是为那孟缄高兴。 做父母的的自然不舍女儿嫁出去,但若柳淼是真心喜欢,却也希望她能遂意。看来得找个机会,亲自测一测孟缄的为人和品性了…… 柳淼哪晓得父亲正为自己操心,回闺房对着兔子,根本舍不得下口,连碰都舍不得碰。后来直到这玉兔糕坏了腐了,她仍供在房中不愿丢弃。 春逝夏生,锦云学堂的季考近在眼前,柳淼“自然”愈发多地向孟缄请教。 历年的考题,她都做了拿给孟缄过目。 孟缄认真过了一遍,说实话,她的答卷并不令人满意。 孟缄这才特地留心起柳淼的成绩,原来前几次月考她都是倒数二、三……看来是基础不行。 孟缄细细给答卷批阅,每一题都点出源自哪本书,希望她明白只有追根溯源,才能融汇贯通。 孟缄把试卷交还柳淼,同一天,学堂里,他发现柳淼执着他批改的试卷,正与霍鹏讨论。 孟缄默不作声,眼睛盯着面前《尚书》,耳朵却竖起来往后听。 霍鹏道:“‘彻彼桑土,绸缪牖户’,我觉着是要保家卫国,这谁给你写的,怎么说慈母护犊呢?” 孟缄听得气就上来了,他都给她详细批了,她还有不懂?有不懂为何不来问他?去问霍鹏? 霍鹏月考倒数第五,她也不怕越问成绩越差。 孟缄站起身走过去,柳淼隐隐觉着背后有如刺目光,心头哆嗦,回过身来。 对上孟缄目光,他顷刻问她:“哪句不懂?” “有二十……”柳淼在心里掰着指头数,“二十三句不懂。” “我来给你讲。”孟缄一把夺过试卷,回身就走,柳淼立即丢下霍鹏,跟着跑回来。 孟缄坐下后偏头看她,见柳淼一副惴惴不安,又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做错了什么事。孟缄深吸一口气,让她指出问题,他逐一细讲。 结果才讲第一题,他就发现没法简单解说——柳淼基础不行,得从头开始补起,她才能明白。 孟缄问她:“你家请了教书先生吗?” 柳淼如实作答:“之前请过,上了学堂就都辞了,” 孟缄再次深深吸气:“七月二十季考,还有十五日,下学后我帮你补习。” 柳淼大喜:“好啊!那是我去你家?还是你来我家?” 孟缄闻言心头一沉,眉抑制不住蹙紧,他怎么可能把柳淼带回家中?!且也绝不会踏足商贾之家。 孟缄语气转淡:“找间茶室更方便写。” 柳淼从来对孟缄言听计从,无一丝一毫多想,立刻自己花钱买下一间茶室,笔墨纸砚皆由她背,专门等孟缄补习。 她每次到得早,干坐一两个时辰,孟缄才准时抵达。第一日柳淼激动得夜里睡不着觉,夫子课上亦分心,且拒绝了霍鹏邀请去蹴鞠——她出门前好生打扮过,发髻不可乱了! 可孟缄似乎并没对她多看几眼,到了茶室,只将诗书数里,两人面对面始终隔着距离,柳淼默默观察,瞅着孟缄的下巴,顺着好看的弧线往上,夏日天热起来,他额头上有晶莹的汗。 柳淼一双情人眼,觉得孟缄的汗都是香的。 “懂了没有?”直到孟缄愠声发问,柳淼才回过神来。 她陷入深深的自责,努力拉回心神,认真听起课来。可仍有太多不懂,总遭孟缄批评斥责。 柳淼心中愧疚,希望自己这个笨蛋,不要再惹孟公子生气。 她不再蹴鞠,学堂内外,加倍用功,柳府中日日学过子时。 柳老爷瞧着心疼,劝她,不听。柳老爷让夫人劝她,柳淼也不听。 一日学到过丑,柳淼眼皮打颤,脑袋一晃,差点磕在书案上。 值夜的丫鬟禁不住劝道:“小姐,你早生歇息了吧。” 她家小姐就算不读书,依然是一辈子锦衣玉食,这般辛勤折磨自己,又是何苦呢? 柳淼却道:“把厨房里的剔骨刀拿来。” 丫鬟大惊,以为功课太难小姐想不开。 都给吓哭了。 柳淼哭笑不得:“我想锥刺股,提提神。” 丫鬟哭着劝她不要伤身,柳淼转口就说:“那好吧,把我的头发吊起来,我要头悬梁!” …… 她都诸多努力,只是不与孟缄诉苦。 到了第十四日,孟缄给她出了一份考卷,作答交卷,孟缄执在手上细览,柳淼进步不少。 孟缄心中泛起欣慰,然而面上仍是肃然:“还有许多题能答得更好些。” “好,我回去再重答一遍。”柳淼奋力点头,见孟缄脸上无笑,她也不敢笑。 其实日日一室相处,再沉溺爱慕的人,也能冲破幻觉,觉察到一两丝真相。 柳淼隐隐觉着,孟缄对她,并不像她对孟缄那般热情。 第104页 许多时候,他都在刻意保持距离分寸。 但说他冷落她,却也不是,明明有些霎那两人是亲近的,他也始终言语温和,没有排斥她。 也许用“不冷不热”形容孟缄的态度,最为贴切。 但毕竟有那些亲近的霎那…… 柳淼这样想着,回味着,越回忆心底越甘甜,像一条蜜河缓缓淌过。虽然亲密的时候少,屈指可数,但她已经心满意足。 “柳姑娘。” 柳淼正出神,听见孟缄喊她。 他朝她微微颔首:“明日季考,马到功成。” 柳淼嘴角漾起来:“孟公子,也祝你再夺魁首,马到功成。” 孟缄闻言神色平静,并没有什么变化。两人的书童各自收拾,准备回家,孟缄盘膝坐在旁边,突然开口:“柳姑娘,考试时你把字写清楚些,以免引起歧义。” 批她的卷子,好些因为字迹太潦草而加大辨认难度,有几位夫子他的了解的,没有同样耐心,到时候就直接给柳淼判差了。 柳淼手上正好攥着笔,准备交给书童,听孟缄一说,不由“嗯”了一声。 孟缄起身走过来,掌贴着她的手背攥笔:“你握笔的姿势其实是错的。” 终忍不住纠正她。 孟缄握着她的手,隔着桌案半厘距离,空走了“柳淼”二字,让她感受正确的姿势。 教完孟缄手由心控,不由脑控,未从她手上移开。 她的手背仍贴着他的手掌,抵得牢牢,两人都微微发汗,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谁也没有把手挪开。 半晌,孟缄先移开的手,起身告辞。 翌日开考,三日后放榜,孟缄毫无悬念考了第一名。 柳淼却是一飞冲天,竟考了全学堂第三名,她兴奋无比,正与霍鹏等人庆祝,见着孟缄过来看榜,立即激动朝他挥手:“孟公子,我考了第三名。” 脸上是笑,但眼泪都要出来了。 孟缄隔空点了下脑袋,挤出一笑,而后回过头去,回应旁人。 柳淼心里有些微微失落,大伙囔着要庆祝本季结课,去城郊郊游,她也没有跟着起哄,有些没有精神。 但心里又安慰自己,孟公子还是对自己笑了的,那一笑就已知足。 众人出锦城,抵达南江江边时,柳淼已经落下了些。 她察觉到,急忙赶上去。 孟缄原先走在前面,突然步子放缓,柳淼前赶,一会就与他并肩。 两人同落在队尾,轻言细语,旁人不得听。 “昨日你落下的。”孟缄从袖内取出一张方巾还她。 柳淼依旧在给他带好吃的,夏天热了食盒容易馊,所以只用方巾简单包着。孟缄还的是洗干净熏过香的。 柳淼有时还会送他名贵布料的衣物,在柳家铺子皆是五金十金的售卖。 柳淼将方巾接过,见身边一只微微发黄的柳条正擦着孟缄的脸,他便举手将它移开。 柳淼仰头看,自己太矮了,柳条根本挨不着她。 两人继续往前走,步子愈慢,落下愈远,前面同窗们的嬉笑声已不可闻。 柳淼望着南江,忽然皱眉:“江面是不是涨了不少?” 孟缄闻声望去,应道:“是。再高一点,就要没堤了。” “怎么会这样呢?”柳淼疑惑,“小时候夏天回来,记得江水都低低的。” “可能是因为改道的原因吧。”孟缄淡淡答道,“原本南江不会从这一带经过,你小时候见的江应该是在城南,原本城北这里是一片柳园,现在大多拔了,只有这垒堤后重栽的一排。” 柳淼有些担心:“那江面这么高,会不会没过堤?” “应该不会,我听父亲说,就这几日,知府大人会派人来垒沙包加固。”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除了南江,又说了些其它的。快至尽头时赶上众人,大伙一起赋诗投壶,玩了半个时辰,而后各自归家。 柳淼回到家中,不一会儿,表妹就登了门。 表妹径直绕来闺房,碎步快得后头丫鬟都跟不上,她进入房中,示意众仆屏退。 接着,表妹亲自关了门。 柳淼好奇:“有什么事?这么神秘兮兮!” 表妹暧昧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其实柳淼笑时也有浅浅酒窝,这是她娘亲那边的遗传。 “淼姐,我今天瞧见你了!” “哪里瞧见的?”柳淼努力回忆,她并没有见到表妹啊。 “你同孟公子结伴同行说着悄悄话呢,眼里哪还能看见我呀!”表妹打趣她,又问,“他是不是要做我姐夫了?” 这话把柳淼问得瞬间满脸涨红,连忙否认:“没有,学堂集体出游,前面还有一大群人呢!你没瞧见?” 表妹挑眼点头,暗道:那是,可为何单单你和孟公子走在最后? 第105页 “我想起个事。”表妹伸指,露出用凤仙染得红赤的指甲,“也不远,就是七天前。” 话到这,不说了。 柳淼不禁追问,“你知不知,卖关子最可恶了!” 说着假意要捶表妹。 表妹亦假意一躲,笑道:“七日前我参加了一场宴会,许多贵女,城里显赫家的女儿们都来了,孟家、巩家、霍家,还有许多公子,孟公子也来了。” 听到“孟公子”三字,柳淼心砰砰跳。 “散席后众公子仍在一处,流觞赋诗,我亲眼见的,亲耳听的,大伙问孟公子可有钟情于谁?先猜的巩家小姐,孟公子旋即否了。大伙又猜霍家、黄家,连着四五个,孟公子皆毫不犹豫否认。霍鹏就问,‘莫非你喜欢的是我们学堂里的?是丽娘?’孟公子回他胡说。又有人问,‘那是淼娘?’你猜怎地,孟公子垂头自抿了一口酒,没有作答。” 柳淼听得心如乱弹的七弦琴,表妹歪靠上她身子,续道:“你知不知道这意味什么?” 数月以来,柳淼的胡思乱想可多了,但临听到这种事,她却一时患得患失,怕自己想错想多,颤声反问:“意味什么?” “他没有否认,说明他喜欢你呀!” 第49章 孟缄喜欢她? 柳淼是如此欢喜, 却也难以置信。 孟缄是天上皎月,真会为她这个凡人降下? 会不会是表妹编造的故事?仅为试探她? 少女的心总最卑微的,却也最勇敢, 柳淼告诉表妹:“我的确钟情于孟公子, 但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喜欢我。听你所述,孟公子并没有亲口承认过喜欢我,我们不可以妄作论断,亦不要再往外传了。” 表妹听着不解, 淼姐何必小心翼翼,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口中虽然应承了柳淼,但隔了些日子, 闺中闲聊,还是忍不住把柳淼心仪孟缄的事透露给本城某位大小姐,当然叮嘱了,“你不要再同别人说啊!” 闺中小姐满口答应,却忍不住又告诉了第四人。 四人传五,逐一传出去, 锦城的公子小姐们多数晓得了柳淼喜欢孟缄, 只无人同当事人说。 一日孟缄正在家中书房, 忽听朗儿传话:“公子, 家主唤你过去。” “我这就去。”虽不知父亲为何唤自己, 但孟缄仍放下书本, 赶往家中议事厅。 进门后,孟缄依着家中规矩,向父亲行大礼。孟父稳坐首座,泰然受了,而后待孟缄站起, 缓缓道:“你李伯伯有一批货,走南江水运,明日需在锦城停靠。然而码头最近都约满了。” 话到此处缓顿。 孟缄躬身静候,听得少顷之后,孟父续道:“锦城的码头,除了东岸官家的,其余全部隶属柳家。然为父和你李伯伯,皆同柳家没有私交,那是难让。” 霎时,孟缄心里“咯噔”一声,将自己的脑袋埋得更深。 “听说那柳家女儿心悦于你,为父想托你去说说。” 孟缄犹豫数秒,不曾应答。 “阿缄,你可愿帮为父这个忙?” 此话一出,孟缄连忙鞠躬行大礼:“父亲在上,孩儿定尽力为之。” 翌日,孟缄自打进了学堂,就时不时偏头看向柳淼。 夫子的来了又走,讲了三课,快到下学时,孟缄才在座上叫住柳淼:“柳姑娘。” 柳淼其实早上就发觉孟缄的不对劲,平时她偷瞧他,见的是侧颜侧身,今日每一回犯花痴,都能对上孟缄的目光——他今日总在看她! 柳淼很难不多想,却也不敢信这多想,此时含羞低了头,嗓音不自觉变细:“孟公子有何吩咐?” 孟缄刚刚抬起的手一滞,回道:“柳姑娘与我的同窗,平起同坐,不必说什么‘吩咐’不‘吩咐’。” 他见她的书童原本正在收拾书本笔墨,现在也停下来,便道:“你可以继续收拾,待会我们路上说。” 对爱的人心细如发,以往他都是“我和你”,今日第一回 称“我们”,柳淼自然抓住这一不同,心头直打鼓。红红耳根,与书童一道收拾了。孟缄果然等在旁边,与她一道下雪。 锦城的冬天已经起寒,但柳淼外罩着鹅绒雀羽混织的氅衣,并不觉寒。她看孟缄的袍子不厚,只领上一圈狐裘,不禁关切道:“孟公子,你冷么?” 冷的话她可以送他一件氅衣。 “不冷,多谢柳姑娘关心。” 两人并肩前行,冬天似乎会比其它三季更寂静,脚步声清晰可闻。 越清晰,柳淼心跳越快。 忽听得孟缄发问:“柳姑娘,你会经营之道吗?” “啊?”柳淼惊道,与心跳同声。 镇定下来后,她如实告知:“我爹有时会带我去瞧各处产业,但我没实践过,经营完靠我爹。” 第106页 少顷,孟缄附和:“柳老爷的确能商擅治,我曾听说过,锦城后头的秃头山,种不了庄稼,主人贱卖都卖不出去。你父亲却‘人弃我取’,低价买入秃头山,竟从中开出绿宝和金子来。” 孟缄这番话,其实稍稍换一个感情浅些的人,都能听出疏远和敷衍——但凡他多两分诚意,都舍得将“柳老爷”、“你父亲”换做“伯父”。 偏偏柳淼听不出来,且掏出赤诚真心尽数告知,“你说秃头山的事啊,那我知道,爹爹之所以买它,是因为……”柳淼回头,待两人的书童落下离远,续道:“……我爹早就知道,山里面藏着宝贝。有件事我爹只告知过娘亲和我,孟公子,我告诉你后你千万不要外传。” 孟缄面露讶异,刚张了唇,柳淼就忙不迭告知:“因为我爹是从十年后来的。” 孟缄侧头,满脸疑惑:“你在说什么?” “这件事我爹只告诉过娘亲和我,孟公子你这人信风水,信道神,他年轻时请了道士来家里,求生财之道。头日术士开坛做法,第二日我爹醒来,就回到了十年前。因为他知晓十年后的事,所以样样经营,都能占得先机。不过他也就晓得十年,如今早就过了,皆处未知……” 孟缄听到这里完全不信,只当她在说胡话。 柳淼却诚恳告知家中秘密:“我爹说,当时请那道士,想让他多回些,回个二十年。道士却说回十年已是逆天,我爹往前十年,这世上就会有一无辜人受牵连,往后十年。”柳淼感叹,“也不知是谁……若要寻着,那人无恙还好,因此变故遭灾,真不知怎么赔。” 孟缄已经没怎么听荒诞话了,他只听得柳淼停声,便立马问道:“那码头的经营和事宜,你也晓得么?” 这才是重点。 柳淼摇头:“不清楚。” 孟缄吞咽一口,没有得到预期答案,不知如何接下去。 多亏柳淼自己问了:“孟公子是有什么码头的事要找我家么?” 半晌,孟缄艰难开口,将所求转叙。他只说自己求的,未提身为家主的父亲。 柳淼笑嘻嘻一口答应:“这个好办,我回去让爹爹予你一个码头,明日停货。” 孟缄道了声谢,两人继续前行,眼看就要分道扬镳,忽听柳淼感叹:“今年锦城是不是不会下雪?” 孟缄稍稍疑迟,回道:“应该是吧。” “唉,我去年和前年回来,也没下雪。” “这里三五年才下一回雪,据说同南地一样。” 所以才叫“小江南”。 “想看雪呢……”柳淼遗憾呢喃,孟缄听到这里,不知怎地心里突然鼓起一股勇气,将身侧树上腊梅折了一支,递给柳淼,“若锦城下雪,我定陪姑娘一起赏看。” 柳淼双眼骤亮,先盯的孟缄的面,而后才低头瞅那梅花,接过来,嗅了再嗅。 是日,孟缄回家后,很快收到父亲传唤。孟父喜悦告知,柳家主动联系了,空出一整个码头。 孟缄听着,心里也高兴,想着明日去学堂再谢一回柳淼,却哪知晚上平地行走滑到,折了腿。 锦城虽然没雪,但天气冷,地上的水凝了薄冰,晚上瞧不着出溜了。 孟缄不得不在家养伤。 孟父叮嘱他多休息,孟缄却睡不着,不知怎地,梦里总有淼娘。 他只能醒来温书,却发现读着读着,就会恍觉在学堂,柳淼正坐在他身旁。 没了她的聒噪,真不习惯。 只七日,孟缄便熬不住了,哪怕拄拐,也要重返锦云学堂。 父母自然劝阻,孟缄只道:“孩儿不想落下功课。” 孟家只得用轿子载了他去,到了学堂外,再由书童搀扶兼他自己拄拐,艰难挪入室内。 霍鹏刚好来上课,从他身边飞速经过,口中道:“阿缄,你都成这样了还来啊?” 孟缄只是笑笑,继续往前。 又有几人问了同样的话,还没走到座位上的孟缄不得不回答:“这不快乡试了么?” 不想落下。 “哎呀!这有什么担心的!”众人纷纷感叹,“头名肯定是你的!” 孟缄终于走到桌案前,在书童的帮助下缓缓下坐,目光已移偏到柳淼的座位上去。 是空的,她还没来。 孟缄以为柳淼只是来得迟些,哪知夫子到了,仍不见柳淼踪影。 直到放课,座位都是空的。 孟缄拦住一还未来得及下学的同窗,询道:“你可知道淼娘为何没来?” “她呀,昨日也没来。家里出事了,你不晓得?” 孟缄眉头簇起:“怎么了?” “你没来这几日,天翻地覆了!” 孟缄拽着同窗的胳膊询问,得知南江堤患,缺口不大,却偏偏淹了柳家的粮仓和茶仓,赔了个底朝天。 第107页 祸不单行,六日前柳家码头允停了一批私盐,虽然后来查出是误判,但柳老爷被官府抓去了三日,打得个半死,放回时已奄奄一息。 孟缄听完,一夜未眠。 第二日他又拄拐入学堂,打算若是柳淼今日还不来,就去柳家找她。 夫子来前,柳淼来了。 她瞧见孟缄,对视时仍是甜甜一笑,似乎并无变化。 孟缄不晓得怎么开口,只默默注视她听课,默默听她被夫子点名回答问题,又默默听着堂主叫住她。 堂主告诉柳淼,虽知她家艰难,但一年一缴的学费,还是该缴了。她不在这几日,其他人都收过了。 其实堂主提点,还有另一层用意,柳老爷曾许诺新年再予三万金修缮费,还作不作数? 这层深意柳淼不知,孟缄更不知情,他听得柳淼应允了明日带金来缴,默见柳淼离去。而后,私下截住堂主。 孟缄轻声同堂主道:“柳姑娘的学费,我明日带给你。” 他决定偷偷帮她缴了。 堂主听了自然答应,毕竟柳淼自己拿不拿得出来,堂主心里也在打鼓。 孟缄回家后便在自己抽屉里翻私房钱,他平时碎银不多,二十金需得各处翻一翻,攒一攒,一时忘形,不曾察觉有人站在身后。 “阿缄。” 低沉的呼唤把孟缄吓了一大跳,转过身来,见着父亲。 “父亲。”孟缄行礼。 孟父淡道:“要乡试了吧?” “是,本月十二日。” “好好准备,其它的事情先放一放吧。” 孟缄缄口良久,长声应喏。 不过翌日他仍坚持将攥在手里的金子交到堂主手里,但柳淼,却再也没有出现在锦云学堂内。 孟缄虽然心中担忧,但也记得父亲嘱托,打算考完乡试,再登门柳府。 数日后乡试,孟缄果然第一,可收着喜报时,父亲却又告诉他,要收拾行礼,准备的会试了。 孟父说的倒也没有任何问题,会试在开春,只两个多月距离,一般家境稍好的举子,都会提前赶赴玉京,居住京中,听讲温习。 孟缄应承父亲,来锦云学堂与夫子道谢,与众同窗告别。 进入学堂,本该他这个头名是主角,却见众人围着霍鹏,沸反盈天,一时没人注意到他。 孟缄近前,听得众人在议论的是淼娘。 柳老爷不治离世,柳家债台高筑。据知,柳淼竟主动接下家主之位,允诺众债主三年为期,本息悉还。 四季变换,少年们皆已长大,知道柳家出事落败,有些老成的开始知道划清界限避嫌,但还有其他人,要挺身而出。 霍鹏竟说要娶柳淼,以霍家之力,为柳家还债。 霍鹏囔囔道:“抛头露面,不是女人该做的事。我帮她还了,她仍旧锦衣玉食,不需出外受苦。” 孟缄听得极为不悦,情不自禁打断霍鹏:“你以前不是被她揍得鼻青脸肿吗?” 怎么被打了不恨仇家,还要娶仇家? 霍鹏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那是小时候不懂事。都还说‘打是亲骂是爱呢!’” 孟缄听得心里根根生刺。 霍鹏却将孟缄拉到一旁,似乎私下有什么悄悄话要说。 霍鹏左右张望,隔墙无耳,才道:“阿缄,我晓得淼娘喜欢的是你。” 孟缄牙咬,还未接话,霍鹏又道:“全城的人都知道!” 霍鹏求道:“可怜淼娘一片痴心,你求求家里人,也帮帮她。” 第50章 * 父亲猝然离世, 家中大小事务,皆由柳淼处置。她以前看爹爹一派轻松,还以为事情不多, 自己处理, 才发现有多繁琐困难。 柳淼没有经验,起初件件栽跟头,最近两天才逐渐上道。 理顺了,今日算是没事了, 柳淼靠在栏杆上休息。 身子没有力气,望着满院子白绸白花出神。 “淼姐,你忙完啦?” 柳淼听得呼唤, 循声望去,是这几天一直在帮忙的表妹。 一开始,柳淼接下家主之位,表妹曾责备过她,不该接手,这不是不是女人该做的事。但瞧见柳淼忙不过来, 表妹还是来帮忙了。 柳淼轻轻回复表妹:“你也忙完了?” 表妹点头, 靠上柳淼身边栏杆。 “谢谢。”柳淼轻道。说来, 以前家里亲戚受柳老爷恩馈多, 现如今生了变故, 亲戚们都反过来帮忙。变卖财物接济柳家还债, 虽然微薄,但于柳淼却无比温暖,烛火微光,支持她这几日挺过来。 “小姐。”家仆来报,依旧习惯称呼柳淼小姐, “孟公子托人送来书信。” 柳淼闻言就把家仆手中的信捡过来,表妹在旁,瞥着柳淼拆信,问道:“什么事呀?” “他约我现下茶室一见。” 第108页 “眼下就去?” 柳淼点头。 表妹不禁抱怨:“这什么节骨眼!他有事找你,怎么不自己登门? 表妹原先对孟缄亦有崇敬之情,但听得孟柳二人的故事多了,渐渐觉着,孟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我去一趟。”柳淼情动心输,还是去了。 茶室内,孟缄难得早到,见她推门入内,抬头时,只觉瘦了许多。 孟缄眯起眼睛,良久凝视。 柳淼见得拐杖,先开口了:“孟公子,你的腿好些了么?” 记得最后一日去学堂,见他腿伤,她无比紧张,失却冷静后甚至产生了自责,恍觉是她害他摔断了腿。 今日见着,已能镇定了。 孟缄回道:“已不碍事了。” “还是要多注意些,还有上药么?”柳淼继续问的都是腿伤的事,孟缄不想同她聊这些。但他心中千言万语,不知从何问起,思忖再三,开口道:“码头出事的,是我拜托你的那条船么?” “不是那艘船。涉及私盐的船在另外的码头。”柳淼扯出浅浅笑意,“凑巧同一日罢了。” 被误认运载私盐的船支,与孟缄所托无关。 “是有人故意要为难柳家么?”孟缄追问。 “是我爹爹的老仇人,勾结昏官,这仇我会报的。”柳淼振振道,而后瞟向孟缄,心底却浮起阵阵酸楚。 她处理事情多了,人变得精明,明白过来——孟缄当日托付,绝非自己所求,十之有九是孟家家主所托。这么多日,他但凡敢同家里问一问,就会晓得真相。可他不敢,一句都不敢。 他只敢来问她。 孟缄原先是与柳淼对坐,此刻却挪了身子,稍稍近些:“我要去京师了。”他的话轻似风,柔如絮:“最早也要明年才回来。” 柳淼扬头,发现一下子与孟缄近在咫尺:“去赶考么?” 孟缄点头。 柳淼旋起嘴角,这是她进入茶室后,首次如从前般灿烂笑容:“你一定会中状元的。” 孟缄心里突然觉得酸酸的,哽咽缓道:“承你吉言。” 说完,他从袖带内掏出一封信笺:“平日里,夫子常责备你,说你冲撞不知礼,有时候还脑子执拗,学堂里有些人,同样非议你,这样认为。可我觉着……”孟缄紧紧攥着信,来回摩挲,“……你十分好,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但人人感受不同,生意场上,各有各的打量,绝不似学堂能够随性,你要谨慎小心,注意举止,切莫得罪他人……” 柳淼静静听着,不知孟缄为什么突然同她说这多? 且他手上拿着的信是谁的?可是转交给她的? 孟缄继续说着,叮嘱万千,柳淼恍觉他的言语是册书,翻了一页又一页。孟缄最后说完,将信交给柳淼。 柳淼见上头写着“淼娘亲启”,熟稔于心孟缄的字迹。 他给她的? 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 柳淼的心顷刻提到嗓子眼,猜测了非常幸福的事,却又默默给自己泄气:不可能! 孟缄注视着信:“你可以拆开看的。” 柳淼微颤拆信,抽出一看,数十张密密麻麻,竟写的都是玉京某座府邸的地址。 她的心竟然落了地,觉得安稳——还好,果然。 孟缄道:“去了京师我常住这,你一定要给我写信。” 他情不自禁回忆起昨夜,自己将玉京住址一遍又一遍誊抄,朗儿问他写这么多作甚?他想自己可能是魔怔了,怕柳淼忘了地址,也忘了他。 “一定要给我写信。”孟缄再次强调。 柳淼一口答应,孟缄的目光从她的眉目间扫过,再到鼻翼,再到唇。她是他见的最后一人, 今夜,他将离开锦城。 …… 孟缄去往玉京后,拜谒父亲的世交,并入住府里,温书做对,日子过得清闲。 而留在锦城的柳淼,却成了大忙人,她觉得自己比磨坊里的磨子转得还快,爹爹是怎么能处理那么多事,无一混淆的? 柳淼以前觉得爹爹发家,靠的是妖术,现在觉着却是能力。 她白日里忙不过来,且不愿占用生意上的时候,所以都是晚上熬夜给孟缄写信。偏偏她话又多,日常吃穿住行,都想告诉孟缄,甚至连某天瞧见的一只鸟,一朵花,鸟美花香,都想与他分享。 经常写完天都放亮了,只能直接去处理生意。 如此五、六日,表妹和丫鬟都担心她,劝她早些休息,于是给孟缄写的信便往后拖了。 到了写完那日,凑了厚厚一沓,丫鬟同她抱怨,说信纸都要把信封塞破了。 柳淼闻言,只是含笑叮嘱丫鬟,明日就把信寄出去,务必仔细,别寄掉了。 可她的信似乎还是掉了? 第109页 寄出月余,杳无音信。 商场一日,寻常半年,柳淼的心思已不似从前简单,却考虑许多情况。信也许是丢了,也许……孟缄收到了,并不想回。 于是她给他再去了一封信,询问情况。 依旧没有消息。 找不到解铃人,向谁去问如何解铃。 通信陷入了僵局。 而玉京孟缄这边,的确收到了柳淼的信。 只不过今年发生了外地举子泄题案,皇帝亲自下令彻查,并令截留所有外地举子书信,注意盘查,恐信中涉及考题。 两封信都被积压住,一并送到孟缄手中时,已是他即将奔赴殿试的清晨。 他是会试第一。 孟缄读完信中内容,觉着给柳淼的回信非一两句能说清楚。 他暂时没时间,便将信搁置,先去殿试了。 柳淼恰恰在这时候来到玉京。 她并非特地来寻孟缄,而是爹爹布匹生意的老主顾杨伯伯,扎根玉京。柳淼想把家里的布匹生意重拾起来。 家里众人皆不放心,担忧她第一回 去京师,会出状况,让表哥随行。 柳淼拗不过答应下来,带着两个仆从,一车样布,和表哥两人入玉京住店。 今时不同往日,玉京房宿又是北朝最贵,两人挑挑拣拣,最后选了能容货车客栈里最便宜的。 为了省钱,挑的这家最差客栈里,最差的客房。 表哥与柳淼是挨着的两间房,他推门一瞧,心中不忍,与她商议:“淼淼,我给你加钱,你住上房去吧。” 柳淼却道开销能省则省,这样能早日还债。 表哥听到这,不住感叹,继而说起要去拜访的这位杨老爷,之前柳淼已与他书信商量了些,那杨老爷肯是肯重新做,但价比以前低多了。 表哥道:“这样你每一趟除却成本,才赚几个子?” 柳淼笑道:“眼下只有杨伯伯肯同我们做,先赚得少没关系,关键是要把这条路子重新打通了。再说,我多买点,薄利多销,一样的。” “可这样你太苦了!” “做生意,不都赚得辛苦钱?”柳淼轻松回应表哥,心中却想着她与玉京的杨伯伯通信,已顺畅来回了三番,而孟缄……这么一联系,心不由沉到了底。就在这时,听得外面喧哗沸反,极是热闹,能清晰听见吹拉弹唱声。 表哥站起来,拉住正往外跑的小二:“怎么回事啊?” 小二把表哥手扯下,继续往门口跑,丢下一句:“新科状元跨马游街!” 柳淼听到这话,倏地站起身,这家客栈其实临街,但她和表哥的客房都没有窗户,所以两人只能同大堂里的食客、小二们一起挤。 从客栈挤到街边,又从街边挤到人群中去。表哥本来较胖,此时两腮却快被挤得凹陷下去,他含糊问旁边的人:“唉、唉,兄台,你知道中状元的是谁吗?” 旁边那人把脖子艰难扭过来,不认识:“听口音,你是锦城人吧?” 表哥被挤得吐字不清:“这你都能听出来?” “新科状元好像是你老乡啊!” 表哥还没回应,柳淼已经使出吃奶的劲往前挤。她个子小,这时反倒有了优势,能逮着缝隙钻到最前面。正巧见着孟缄着红花红袍,骑高头大马,顺着玉京的春风经过,俯视道路两侧围观的百姓,颔首示意。 最近赶路都没睡好的柳淼,顶着憔悴油头仰望他,觉得他一定不会在千万人中发现自己,哪知道孟缄仿佛冥冥有预感,回头望向她这边,而后,朝柳淼温柔一笑。 人群很快涌上来,柳淼被遮盖淹没,两人迅速望不见对方了。 这是此番上京,柳淼与他的唯一的照面。 柳淼回去后,心有不甘,再次给孟缄写信,告诉他,自己来玉京了,还见着了中状元的他。 她还告诉孟缄,柳家谈成了一桩生意,以后会经常来玉京。 她仍旧往那世交府里寄信,可中了状元的孟缄哪还继续住在府里。那世家门童见是商人信函,无足轻重,随手扔弃。 后面的信,孟缄没有一封收到。 …… 贺金倾同冯炎此时暂住在知府府邸的上房内,淼娘已经走了,孟缄仍羁押在大牢里。冯贺两人对孟柳二人的故事,捋到这里,贺金倾禁不住同冯炎感叹:“记得阿缄殿上从善如流,极得父皇喜欢,当场就赐了他南面的大宅子。他好像第二日就搬进去了。” 冯炎垂首:“是,陛下半面不忘。” 没有差错。 贺金倾笑道:“说来朕就是在那间宅子里与阿缄相熟。” 其实孟缄刚到玉京,还未参加会试,便因机缘与贺金倾结识。他中状元后,贺金倾与他促膝长谈,孟缄答应贺金倾,无论先帝许他什么位置,他将永远效忠于贺金倾,与他同心。 第110页 当时贺金倾问他:“将来需要你做的事,可能有不少脏手的,你介意吗?” “官场之上,有何人独黑,又谁能秉持纯白?”孟缄对视贺金倾的双眸,“孟某甘心,只愿事成之后,三殿下许某丞相之位。” 他那时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呢! 那时贺金倾觉着眼前年纪相仿的、志趣相投的少年,一定还能辅佐自己四五十年。 可贺金倾才刚登基,昔年亲口讨要丞相的孟缄,却突然请辞。 他明明依旧年轻。 “那日阿缄向朕请辞,朕真是大吃一惊。”贺金倾自言自语,不住摇头,又告诉冯炎,“其实淼娘父亲的仇,还是阿缄帮忙报的呢。” 当时孟缄恳求贺金倾,惩治时任锦城知府,还有某家商号,都是小事,贺金倾抬手就帮他办了,并未仔细打听……想来那时若打听,就会知道淼娘姓柳。 “继续往后捋吧。”贺金倾吩咐冯炎。冯炎在纸上划线排事,贺金倾瞧了会,皱眉苦笑,“这两人倒真一样的能等能熬。” 柳淼同孟缄的再次见面,是两年后了。 期间他未娶,她不嫁,双双与绯色隔绝。 两年后的某一日,柳淼已经是第十次抵达京师。 这回来,是在玉京开第一家柳字号绸缎铺的。 表妹跟着来了,如今布匹方面的生意皆交由表妹打理。 姊妹俩顺着玉京的宽敞大道走,有说有笑,表妹直道,以前以为女子做不来这些事,但做了后才发现,自己并不比男儿差。 表妹又道:“表姐,你有没有听我说?你走神到哪里去呢?!” 柳淼回过神来,连道抱歉。 表妹嗤了一声:“你不会再想孟公子吧?又想着能在玉京撞见他?” 两年了,哪里碰到过? 别说这么大的玉京,就是小十倍的锦城,两个分开的人,若非双双有意,也不会再偶遇了。 “没有。”柳淼矢口否认,但她方才心里想的的确是孟缄——其实好久都没想他了。但不知怎地,昨晚竟做了个梦,梦到今日萍水,与他相见。 可能因为这个梦的原因,她今日起来后格外精神。出门前表妹都夸,都一样衣裳钗饰,今日的表姐却比寻常好看。 表妹挽着柳淼的胳膊:“那你方才分神是为了谁?” 姐妹俩说笑间转了个身,一齐往前前方孟缄,同另外两位公子,正伫立街边交谈。 “孟公子!”表妹叫道。 下一秒,孟缄循声速望,原本严肃的脸上瞬间有了微笑。 “柳姑娘。”他朝二女方向,边走边道。站在面前时,才颔首向表妹示意。 而表妹立马找个理由开溜了。 留下柳淼独对心上人。 她不知如何开口,心中只不住道:人皆说梦是反的,竟一模一样,好梦成真。 “你还在做生意么?”孟缄开口先问。 柳淼点头,有了话题她立马对答如流,说起最近在经营绸缎庄,还不到三、四分钟,另两公子走过来,催促孟缄:“阿缄,走了,再晚就迟了。” 孟缄闻言,笑对柳淼道:“我要先去宫里,改日再聊。” 柳淼见另两人的确穿得是官服,离去的亦是皇宫方向,便不住点头:“你快去吧!别耽误了!” 一句没有挽留,任由孟缄去了。待人走得瞧不见了,柳淼才想起来,自己至少该问问他现在住哪,怎样联系。 她有些懊悔,但当时面对孟缄,真是一句也想不到。柳淼只好转身找表妹,免不了被表妹数落。 表妹心中疑惑,淼姐与孟公子,到底是有缘分还是没缘分? 若无缘分,怎地偌大玉京都能偶遇。 若有缘分,两三年见一回数秒,算哪门子的缘分! 表妹心一横同柳淼道:“算了,一面就一面,这预示着是你与孟公子没有缘分!” 第51章 表妹说这话时, 柳淼吃惊于自己竟没有反驳,而且隐隐觉得表妹说得对。 柳淼这回回去,没有再给孟缄写信。 翌年春天, 孟缄休假回到锦城。 他在锦城一共待了五日, 第四日时,才命朗儿传话柳淼,邀约一见。 孟缄定的酉时,柳淼想到今日尚有两桩生意未完, 不知耗时多少,可能并不能准时赴约,便告知朗儿:“劳烦你转告孟公子, 酉时我不一定到,可能迟些。” 朗儿回去,一五一十把话复述,朗儿想了想,还道:“公子,奴觉着柳姑娘似乎挺忙的, 可能真不一定来。” 不像以前, 她仿佛没什么事, 随时随地都在听他家公子召唤。 “再忙她也不会迟到。她只是说话变谨慎了而已。”孟缄胸有成竹, 他正一个人下着围棋, 修长的手指拈住一枚白子, 按于棋盘上,“朗儿,待会你可以瞧着。” 第111页 朗儿在主人背后噘嘴:“那奴先去做准备了,今日是新的茶室。” 今天孟缄命他去订茶室,才晓得原先那家已经拆半年了, 所以另外订了一家,不熟,想准备充分些。 孟缄颔首:“去吧。” 他与朗儿先到,这间茶室修得精巧,临街的卧棂窗倾斜角度巧妙,风过不进来,外头人瞧不见里面,但茶室里的人,却能将街景窥得一清二楚。 将近酉时,孟缄从卧棂窗望下去,柳淼正匆匆赶至一楼,询问门口小二。 孟缄手扶在窗上,唤道:“朗儿。” 唤书童来看。他说什么来着,她舍不得迟到的。 朗儿跟着俯视,嘴里嘀咕:“柳姑娘许是刚好生意忙完了。” 反正他这回去,感觉柳姑娘与从前不一样了。 孟缄轻笑,只当朗儿是嘴硬。 很快听见叩门声,是柳淼被小二引上二楼,入内后两厢坐定。孟缄要为柳淼沏茶,柳淼却抢先提起小壶:“我来吧。”又问,“孟公子想喝南茶还是北茶?” 孟缄稍怔:“北茶。” “那孟公子喜欢清淡些喝法,还是浓烈些的?” “淡茶吧。” 柳淼点头,风姿婉婉,手法娴熟,沏成后盏至孟缄面前:“孟公子且饮。” 她笑着介绍,今日用的廖远沏茶法,廖远因为离得南国近,北茶里最为清淡。锦城虽为“小南国”,饮茶上面却类玉京醇浓。 孟缄僵住,半晌未接。想起以前都是他来沏,因为柳淼什么都不懂,他一面沏一面给她讲解,受住她源源不断的崇拜目光。 现在沏茶上面,她已经不需要他了吗? 孟缄不得不承认,今日柳淼沏茶的方法,他听说过,但并不会。 他接过茶盏,浅抿一口,的确比他以前饮的茶更清香清淡。 孟缄尴尬道:“你哪里学得这么多沏茶法子?” “我的商友哪里人都有,甚至还有南人,他们每个人交我一样,合起来就多了!” 孟缄偏过头去,另起话题:“你近年如何?去年我玉京见着,来不及细聊。” 柳淼语气轻松,如泉水流:“今年生意不错。可能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好。”孟缄饮茶。 茶室内陷入沉默。 良久,柳淼问道:“孟公子你呢?在玉京过得可好?” 孟缄刚好饮完一盏,柳淼及时为她续上,他不禁想到自己在玉京,刚到时金榜夺魁,以为自己真是天下第一,无人能够超越,但在朝堂上待久了,才知人中龙凤数不胜数,他伫立之处,前后左右,又有哪一个不是状元? 就说他所效忠的三殿下,就比他优秀许多。 孟缄从小到大临绝顶的优越感,已经被磨得殆尽。 但他笑答柳淼:“甚好。” 心中挫败,不露丝毫。 柳淼便不知问什么了,她以前有很多话能同追着问孟缄的,现在好像没有了。 孟缄并未察觉,启唇续道:“说来,我在玉京听到了一首好听的曲子。是前些日子宫宴上听的,锦城没有人弹过。” 茶室内有琴,虽然干净,但朗儿仍用拂尘再扫一遍,调过后,孟缄盘膝坐于琴前,捻拨七弦。 柳淼洗耳静听,果真是天籁曲,听得心驰神往,一曲终了,柳淼痴痴,连鼓掌都忘了。 她伸手揉了下眼睛:“这曲子明明欢快激昂,我却不知怎地听得心中酸楚。” 总觉得曲中有求不得,空欢喜。 孟缄微惊,还是首次听众如此感受,他自己亦感受不到。 孟缄告诉柳淼:“这首曲名唤《人攀明月》,据说是南曲化来。” 柳淼心道,那一定是水底月了。 孟缄又开口:“今日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以后有什么事,记得给我写信。” 他一提这句,柳淼立刻想起没收到任何回信的事。 她疑迟片刻,没有追问,只应道:“好。你的住址改了么?” 孟缄点头,将自己的府邸住址相告,并道:“你下回上京,可以来我家里。” 茶室中的柳淼第一回 眸子发亮:“正巧下下个月我要上京,到时候登门拜访!” 孟缄微微张唇:“是几日来?” “二十七,那时候你在家吗?” “在的,径直来找我便可。”他笑道,“没来之前,可以多给我写信。” “好。”不管对谁,只要答应过的事,柳淼从不食言。孟缄返京后,她果然开始给他写信。 并未抱能收到的希望,但孟缄竟然回了。 她与他分享喜怒哀乐,他安慰她的悲伤,与他同喜。 开始一月通信极为频繁,但到了第二个月,又收不到孟缄的回信了。 柳淼这回心思不似从前,她竟不住反思:缘何每次孟缄提出来要通信,却让她先写先寄? 第112页 生意上都不该是这个理,谁提出来的,便应由谁主动尝试。 柳淼这么一想,收不到孟缄的回信,竟不像以前那样难过了。 只剩浅浅的失落。 到了二十七日,她抵达玉京后,提着礼物去拜访孟缄。 叩门后,向门童说明来意,门童却道:“我家公子今日早朝后,一直未归。客人不如先进来坐坐,等公子回来。” “那劳烦了。”柳淼行礼道,经由门童引路,绕九曲回廊,入一次要会客堂。路上她禁不住观察,除一两女婢,孟缄家中并不见女眷。 这些年偶尔听闻孟家家主要给他定亲,她心痛了好几回,后来却又说得孟家不了了之了。 快近堂前,柳淼忍不住问道:“家里怎么不见夫人出来?” “我家公子并未娶亲。”门童年纪不大,说话直率。 柳淼尚来不及作出反应,就又听门童感叹:“不过县主可能要入主了。” “此话怎讲?”柳淼声音发颤。 “我家公子近日与云浮县主走得近,京中人人皆知!县主常来府里的,不过今日不在……” 小童自言自语,柳淼的心已沉入谷底。 待得入堂后,她枯等了两个时辰,仍不见孟缄踪影。 堂内只有一婢女,柳淼向她打探,得知孟缄不曾向仆从提到今日会有客至。 “不过我家公子至礼,无论客人是否有约,皆可等在府中。”婢女补充道。 柳淼回以一笑,久经商场,她也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你家公子还没回么?” 婢女摇头。 “朗儿呢?” “您是说霍管家吗?他一般跟随公子的,公子未回,他便未回。” “原来如此,多谢姑娘。”柳淼笑道,“看来孟公子公事繁忙,一时半会难归。我今日还有约了其他朋友,得先告辞了。” 婢女接口道:“那我送姑娘出去。姑娘改日登门,可留下日期,待公子回来我先禀报。” “不了。”柳淼拒绝道,“我找他并没有什么要事,只是上京了,就来看看同乡。家里特产这回提来了,下回也没有来的必要了。” 她再也不要随叫随到,再也不要等孟缄了。 其实因为上上个月,孟缄约时郑重,所以柳淼也郑重待之,今日特意只安排了登门拜访这一件事。 如今出得孟府,漫漫长街,竟不知往何处去。 具体多久,自己并不晓得。最后心里幽幽想起,表哥反应近来家里酒楼收益有减,老食客说感受不到新意,她正好可以去玉京有名望的酒楼逛逛,瞧瞧京师都有什么新花样。 今日偌大玉京城中的她,终于有了目的。 柳淼先绕去最热闹的西市,观察人流,留心记下两家酒楼。而后转去热闹次之的南楼附近,又记下一家。本来只准备考察这三家,却发现途中一条与西市南楼相比,日常行人少很多的主街,竟有黑压压一群人围在某座酒楼前,排号等翻桌,比西市南楼那几家酒楼生意更好。 柳淼立刻产生了强烈兴趣,跟着人群排号,还未轮到她,还未进门,就已发现了这家酒楼的独特之处。 门口有支摊,不间断提供菜品试吃,许多人去尝,使酒楼门前永远人潮汹涌。 排号时,亦有提供吃食,酒楼聘用伶人乐队,甚至还有杂耍艺人,表演走索,极为惊险。柳淼足足排了一个多时辰才进去,但丝毫不觉得时间久,反倒一直在为那位走索人揪心。 待入内后,小二旋即迎上来,热情接待,报菜名时皆强调食材的新鲜和烹饪特色,把柳淼都听馋了。 等待上菜时她才冷静下来,竖耳听别桌,各个小二皆一般说辞。仔细推敲,那番话每个字都精雕细琢过,绝对出自一位推销高手。 柳淼一人吃不多,方才却因为小二描绘出色,冲动点了三个菜。 既然上了,她就都尝尝。正好羊肉、鳜鱼、波棱菜这三样家里酒楼也有,品品有何不同。 其它两样入嘴波澜不惊,独鳜鱼一样,令柳淼惊艳。 按理说现在月份,鳜鱼都老了,这家酒楼却做得如此之嫩,比以鳜鱼出名的锦城任何一家酒楼做得都好吃!入口即化,无一根刺,鲜香味美,竟还绵绵带一丝椒味。 比她柳家酒楼好上数倍。 柳淼放眼四望,发现附近但凡操玉京口音的食客,每桌上头都有一盘鳜鱼。 她继而观察旁人桌上其它的菜,忽然察觉到,小二的推销话虽然道道介绍勾人馋虫,但其实菜品不多,拢共只有十样。所以食客不像去其它酒楼那样,对着琳琅百样,纠结许久。 食客做决定的时间短,相应吃完的时间也短,且门外头也表演,门里头也有。看似不留客,但翻桌极快,与柳家酒楼作比较,菜品刨去毛利,每桌赚的差不多,但柳家酒楼接待一桌食客的时间,这家能接待三桌。 第113页 甚至不需要一个中午,就能赚她的三倍。 柳淼再仔细回味,自家酒楼菜单长长,食客们来回点的,其实还真只这家的十样。 高人呐…… 她饱餐完毕,喊道:“小二哥,结账!”心甘情愿掏银子,这顿十分值。 小二收钱时,柳淼笑问:“小二哥,敢问我刚进门时,您同我做的一番介绍,可是出自谁的手笔?” “哦,您说介绍菜品啊?”刚巧柳淼遇着的小二是个直心眼,“那是后厨做鳜鱼的厨子,非让我们背的!说这样客人喜欢!姑娘,您喜欢吗?” “喜欢,非常喜欢。”柳淼大笑。 她笑时一贯打动人,小二瞧着心情甚好,继续道:“若是喜欢,姑娘常来。” “我肯定会常来吃的。” “姑娘若是经常来,可以做个‘尽欢客’。”小二说着掏出一个牌牌,放于桌上。柳淼瞟眼,牌上镶了金,嵌了玉,虽然只薄薄一点金,不是值钱玉,但令这块牌的华贵之气立刻就上来了。 柳淼越来越好奇了:“‘尽欢客’是怎么个说法?” “姑娘可以先充三两银子,得到‘尽欢客’资格,以后再来咱家吃,便有九五折,每顿吃多少,从三两银子里扣除即可。咱家逢年过节还有答谢‘尽欢客’的免费筵席,席上杂耍戏曲,别的不论,就单走索,比现在外头那高十倍,十倍惊险!新菜‘尽欢客’亦优先品尝。” 柳淼笑道:“这也是你家做鳜鱼的厨子想出来的?” “是。” “他其实是你家掌柜吧!” “是。”小二讪笑:“不过掌柜不让我们称他掌柜,说自己是外乡人,找着了意中人,就会关店回乡去。” “你家掌柜哪里人啊?” “锦城。” 第52章 “可否引我一见?” “那可不行!”小二连连摆手, 毫不犹豫道,“我家掌柜只在后厨,不出来见人的!” 柳淼眼睛一眨:“遗憾!那算了。”缓缓从绣囊内掏出三两银, “我做个‘尽欢客’吧!” “唉, 好咧!姑娘这边请,咱账房登记一下!”小二领着柳淼来到一张桌前,桌后坐着位白发苍苍,长髯尽霜的账房先生, 而桌前则排了十来人,都是做‘尽欢客’的。 柳淼以为自己要排一会,哪知挪得迅速。账房先生人虽老, 但脑子极其灵活,无须算盘,新客记账,老客扣款,皆算得飞快。 柳淼正想着自己要有这人做账就好了,就到了桌前。 她交予银两, 目光却牢牢盯住账房先生的手。 待她的“尽欢客”办完, 柳淼不急着走, 反而用锦城话含笑道:“没有想到, 掌柜原来如此年轻。” 账房低着的脑袋顿了顿, 缓缓抬起, 冲柳淼回以一笑:“看来我的小二要换了。” “不怪小二。”柳淼说着径直报上大名,“我乃锦城柳家家主,我家有酒楼十座,商铺千余,公子可有意归家?既能与家人团聚, 我付与公子的酬劳,亦不会比公子如今赚得少。” 账房笑得咧嘴,他正好坐的是扶手椅,便用手肘撑着,托腮:“柳姑娘觉着我如今能赚多少?” 柳淼心里已有个数,旋即说了出来。 账房大笑:“虽然姑娘说得分毫不差,但我如今寻觅无果,暂不能归。如果哪天我回去了,一定联系姑娘。” “好的,一言为定。”柳淼说完,掏出腰间系的一块玉佩,推至桌上,“公子归锦城时,可持这信物,于任何一家柳字号找我。” 账房伸手覆住玉佩,无声滑至身前。 柳淼行了个礼,转身要离去,账房突然唤住:“姑娘。” 柳淼停步。 “既然做了‘尽欢客’,姑娘眉间就不应再有愁容。” 柳淼闻言转过身,见账房斜着身子,歪靠椅上,续道:“姑娘是情愁?”又道,“我们家酒最解情愁,姑娘可以捎一坛走。你已经是‘尽欢客’了,九五折,只十九钱。” 柳淼拒绝道:“酒就不必了,公子逗趣,我可是一直都笑的,何来愁云。” 说罢再次告辞。 柳淼回到客栈中,仿写记下的掌柜笔迹,吩咐手下立即去查。待她返回锦城时,已经有结果了——那掌柜原是锦城蓝家的长子,却放诞任侠,不愿读书入仕,早早离家周游天下。 近些年,驻留玉京。 这人竟还在玉京暗中做替考生意,据说答卷上佳,黑市人送外号“白衣探花”。 柳淼被纸上打探来的消息逗得发笑,愈发想将这位奇才收为己用。于是之后上京,每回都拜访此人。 蓝公子回回拒绝,柳淼却道,刘皇叔茅庐三顾才得卧龙,她想得到自己的卧龙,多来几次又何妨。 …… 第114页 柳淼这边,上京光记着收纳人才,渐渐淡忘了伤心事,甚至后来到玉京,都不会去想孟缄住在这里。 而孟缄这边,其实后来为何与柳淼书信中断,贺金倾是知道一些的。 那时先帝尚在,为掩人耳目,贺金倾往往只能夜半潜入孟缄家中。 他轻功好,身份佳,入来无声无息,有一回,见得孟缄伏案写信。夜凉,孟缄感了风寒,一直喷嚏咳嗽。 贺金倾翻窗而入:“身子都这样了,就歇息下吧。” 孟缄却旋即拒绝,旧日同窗给他寄了太多信来,他再不回,说不过去了。 后来那个月,贺金倾每回翻窗入内,都一样瞧见孟缄在写信。 “是同一人吗?”贺金倾打趣他,“如此紧要?要写这么多封才能把话说完?” 孟缄却向贺金倾诉苦,他回了信过去,旧友立即寄信的书信来,他只得再回。每日白昼公务繁忙,夜里帮贺金倾做事,信只能挪出睡觉的时间来写。 一熬一宿,他实在太累了。 贺金倾后来再去,便没见孟缄写信了。 “呵——” 将孟柳过往捋至此,贺金倾不由得一声轻笑。 这两人,竟能被书信困顿住!有情人你来我往,互通书笺本不是难事,如果淼娘正常的寄,孟缄耐心回,许就不会错过了…… 贺金倾感叹数声,忽然心思转到自己身上,想到杳杳渺渺,今生难觅音讯。 贺金倾望向冯炎,他的这位属下此刻垂眼敛睫,伫立之处避开亮光,不仅难辨神色,更难猜心思。 贺金倾把眼瞥过,不再看冯炎,吩咐道:“阿炎,去问问阿缄,浮云县主是个什么事?” 之前孟缄的描述里并未提到其她女人。 但贺金倾见过浮云县主,细想来,她的样貌倒有几分肖像淼娘,尤其是笑时,极为神似。但孟缄不会也去拼凑眉眼吧?先帝对南朝皇后,那是佳人已逝,求而不得,柳淼就在锦城,孟缄完全可以回身千里寻找正主。 贺金倾带着不解命冯炎询问,冯炎很快从牢里带回消息。 孟缄答说,自己决意留在玉京,而柳淼则以锦城为主,所以他之前并未想过两人长久之事。彼时,有人给他引荐浮云县主,试着见了几面,很是亲切,但后来才惊觉,对浮云县主有好感,是因为她像极了柳淼。 他是自此时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贺金倾听完冯炎描述,与冯炎面面相觑。 贺金倾叹道:“阿缄这事……真怪不得他人。” 书信中断后,孟柳二人失去联系,直至这年年末。 腊月三十,正是除夕。 天空中纷纷扬扬下起了雪。 锦城人人欢喜,尤其是孩童们,几乎全跑到室外看雪、玩雪。 柳淼就是在这日申时见到朗儿的。 他奉命来柳府传话——孟缄邀约柳淼今夜赏雪。 延续一贯作风,告知时辰,地点,让她赴约。 “你家公子回锦城来了?”柳淼惊讶。 朗儿躬身答道:“是,公子今年回来过年。” 柳淼点头,到这时,才隐隐约约,记起孟缄曾许过的,一起赏初雪的约定。 犹记得当时听到他的主动许诺,她欢天喜地,惊心动魄,但重似那时的欢喜和忐忑,现在却没有了。 柳淼心头波澜不惊。 半年来音讯隔绝,她甚至只有一回闲时,思及孟缄,且很快转淡。 身环亲友,坐拥金山,她身边值得关注的事情太多,情情爱爱好像也不似读书那会重要了。 柳淼其实并不情愿赴约,除夕之夜,她更想陪伴家人。 柳淼回答朗儿:“你先回去吧,转告你家公子,我若要去,亥时会至的。” 孟缄约的亥时。 朗儿领话回去,转述孟缄,孟缄只当柳淼允了。 毕竟她回回准时赴约。 约的锦江边,孟缄亥时差三刻从家出发,雪地路滑,他从前摔断过腿,因此格外谨慎,仔细慢行。 差一刻时,途径柳府,柳淼与表兄妹们一起在阁楼上吃酒,正好瞧着。 表妹最先发现,亦最先出声:“唉,孟公子他这是要到哪去?” 柳淼近窗前俯瞰,柳家临街楼高,孟缄原本高大的身形变得渺小,像只蚂蚁,往前蹒跚行去。 柳淼立定少顷,转身下楼:“你们先吃酒,我去去就回。” 在哥哥妹妹的一片议论声中,她还是决定去赴约。 柳淼出府,撑起一把油布伞,追上孟缄:“孟公子。” 孟缄回头,见她伞上勾勒着一枝腊梅,在皎皎雪地里开得更艳,他不禁笑开去,立定原处,等她同路。 两人深深浅浅,向前行去,问的答的,不过吃过了,冷不冷之类的寻常话,亦或追忆当年允她同赏初雪的情景。 第115页 两人同行比一人步伐更慢,到南江时,早过了亥时。 江边已经聚集了许多百姓,显然不止孟缄一人考虑到这里视野开阔,赏雪绝佳。两人沿江边漫步,不断有行人擦身而过,甚至有嬉戏打闹的孩童,连接撞了两次。 第一回 撞着孟缄,第二回,眼看就要撞上柳淼的腰,孟缄伸手将她一护。 就在这时,城里的烟花在同一瞬间响起,绽放,攀比着升空。 新年到了。 孟缄盛绽与烟花一般的笑意,不仅允了她的诺,而且他也得偿所愿,与她共度新年。 孟缄道:“今年是小兔子年了。想起有一年,给你捎了京师的玉兔糕。” “那是在锦云学堂的时候。”柳淼笑道。 孟缄又道:“后来你和我说好吃。” 柳淼含笑不再接口,脑海里却忆起那个舍不得吃心上人的玉兔糕,生生供坏的少女。孟缄此时已从朗儿手中要了一只烟花去放,她凝视孟缄身影,暗下决定。 烟花往上,虽不及城里那些蹿得高,但也灿烂好看。 待孟缄回来,同她笑道:“方才声音那么大,你都不捂耳朵?” 他放烟花时可是捂了的、 柳淼抿唇一笑,而后缓道:“孟公子,其实我在锦云学堂的时候,好喜欢你。” 经年累月的暗恋,她决定给自己一个交代。 孟缄笑笑,转过身去没有作答。过会,伸臂向她指天空中的各种烟花。 柳淼吸了吸鼻,以前许多人都传,孟缄晓得她喜欢他。可她想保留一丝希望,总给自己解释:她没有亲口说出来,孟缄不知道的。 他因为不知道,所以不回应她。 但她现在亲口说了。 也就这样了。 柳淼已经完全相信,她这辈子可能等不到他的一句“我也喜欢你”了。 也许,他从未对她动心。 柳淼忽觉无憾,却也释然放下,含笑与孟缄同赏雪景烟花,从此看他如友一般。 贺金倾和冯炎捋到这里,孟柳便是此处出现最大的偏差。一个以为是表明心迹和默许,还停留在从前,而另一个已彻底放下,走向未来。 第53章 兔年的元月一过, 柳家的债就还清了。 虽然预料到这一天,但看着最后一张欠条在眼前销毁,柳淼仍难抑长长松了口气。 送走曾经的债主, 她返回来, 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发愣。 连表妹什么时候到的都不知道,还是表妹先拍她的手背:“淼姐,淼姐。” 柳淼回过神来,与表妹对视片刻, 笑道:“债都还完了。” 表妹回以一笑,问道:“那你还继续吗?” “你指的是……”柳淼指在桌上漫不经心轻敲,“做家主还是做生意?” 表妹想了想, 回道:“都有。” 柳淼微微点头,算是肯定,继而反问表妹:“怎么突然问这?” 表妹眉间浮现数点愁容,自从去年哥哥出嫁后,家里就总想安排表妹嫁人,甚至请了媒婆去谋划。 “可我还想继续同你一起做生意。”表妹嘟嘴, 闺中女红是闷着做, 一成不变到死。跟柳淼一起做生意, 是流动总能遇着趣事趣人, 还能周游天下。而且自己手头有了钱, 不需靠家中供养, 会自在许多。 嫁了人,她就不得不闷在家做女工了,还有相夫教子……那样得生孩子!前些日子父亲的小妾生产血崩,那场景把她吓着,她可暂时不敢生孩子。 表妹道:“现在我心里头没有中意的人, 再怎么说,也得有了再嫁吧。” 柳淼笑道:“我去同舅舅说说,让你还待在我这。” “好!”表妹目的达成,遂笑开去,“对了,我方才来府里,撞见驿使,刚好有你的两封信,我便带过来了。” 柳淼闻言摊掌,等表妹把信交到她手中。 表妹却不急着掏心,悠悠问道:“一封蓝公子的,一封孟公子的,你先看哪封?” 那位擅长经营的蓝公子蓝鉴,终为柳淼的金台市骏打动,答应效力柳家。 不过他说自己的誓言不能破坏,再未觅得意中人之前,不会回锦城。于是柳淼便暂将玉京的生意交由他打理。 蓝鉴不满,说柳家在玉京的业务不多,让他管理,是屈蛟池塘。 柳淼闻言大笑,另交了所有对接南地的业务,放权放手,许他汪洋。 蓝鉴刚去南地不久,就来信了。 柳淼自然更在乎生意,不假思索回道:“先看蓝公子的。” 表妹笑笑,将信交到柳淼手中。柳淼拆开来看,蓝鉴告知生意顺畅,此番他走南地,能大赚一笔——但却是最后一笔。 柳淼读到这心骤沉,怕他是要摞挑子不干了,哪知再往下读,蓝鉴道:此番由南至北,与往昔大不同,只觉暗流涌动,恐将兵戈,血流成河,热殍遍地,宜暂撤所有南地生意,待天下重安。 第116页 柳淼读完信,迅速做布置,告知表妹,连表妹也严肃起来。 她忙完一切,转眼天都黑了,这才想起来还有一封孟缄的信——自上回赏雪后,二人再无联系,孟缄给她寄信做什么? 柳淼因为南地事宜而紧绷的神色仍未缓解,肃然着一张脸拆开孟缄的信。 信里他说最近研习雕刻,做了十二生肖,送她一只兔子。 果然,信封里附有一块雕成白兔模样的玉佩,跟巴掌心差不多大。 柳淼不知道他送兔子做什么,她又不属兔,便命婢女将玉佩收在装礼物的箱子里。那里面已经放了二三十诸友馈赠,皆是用不上的礼物,收进箱子便意味着抛掷脑后,再不打开。 是年下半年,果然天地变色,三皇子贺金倾率军南征,越冬开春,便传来攻下金陵的捷讯。 江山一统,柳淼才在蓝鉴的帮助下,逐渐恢复南地业务,本欲因地制宜,聘用当地南人,却又因为一纸《南奴令》受了阻碍。 柳家不得不暂时改变计划,向北铺展。夏日柳淼再上玉京,汇合蓝鉴,一来观察拟定,如何拓展在玉京的生意。二来,也探探朝廷的口风,《南奴令》可有废除可能? 柳淼昔年在锦云学堂的同窗,已陆续有十余人考取功名,皆已在玉京入仕安家,柳淼便将这些旧友一并邀出,在她自己的酒楼里举办同乡宴,忆旧同时打探消息。 孟缄就是在这期间听到柳淼的消息的。 他在街上偶遇霍鹏。 如今霍鹏在户部做事,听从长辈安排,娶了世交家的嫡女,儿女双全。 霍鹏遇见孟缄,先劝他别真被“言官”二字迷糊了,死心眼直谏。 霍鹏道:“我记得你腿以前就摔断过,现在又被陛下罚,听他们说,你上大行山都拄着拐了?现在好点没?” 孟缄淡然道:“好了。”他现在根本就没拄拐了。 “唉,惹怒陛下,受苦的是自己身子。前日同窗聚会,一致这么认为。大家都很关心你。” 孟缄面上神色不改:“同窗聚会?你回锦城了?” “哪能回锦城!若是回了,前日的聚会,我今日能赶得及站在你面前?”霍鹏笑道,“淼娘来玉京了,宴请同乡,想要大家关照她家分号。大家正好趁这个机会聚一聚。” 孟缄神色骤变:“她来玉京了?我怎么不知道!” “她没知会你?”霍鹏诧异,“淼娘这些年对你一直对你十分关切,所以我以为她肯定请过你,但你是因为腿伤没来。竟然没知会你……她是不是不知道你家地址?”霍鹏道,“她都是派人上门来请的。” 孟缄眉头深蹙:“不可能,我去年给她写了四封信。” 春夏秋冬,四季各有一封。 少顷,孟缄问道:“她现在还在玉京吗?” “在的。”霍鹏回道,“我们聚会的福阳楼便是她家产业,你可以到那里去找她!” 福阳楼,便是蓝鉴从前做掌柜的酒楼。柳淼邀了他来做事后,便将福阳楼收归柳字号旗下。 但其实私底下这栋的产业,还是属于蓝鉴的。 今日是七月初七,陛下开了乞巧市,就在隔三条巷子的南楼那。富阳楼因此获利,途经过往,客流比平日翻了一倍。 柳淼担忧酒楼人手不够,自己刚好在京,便来帮忙。 到了福阳楼一环视,样样有条不紊,若说有什么紧迫,可能就剩蓝鉴一个人结账,一手翻账本一手打算盘,忙得笔没地方搁,咬在嘴上。 柳淼走过去,打趣他:“看来蓝公子今晚的夜宵是墨水粥。” 蓝鉴瞧着来人,眉开眼笑:“墨水粥闹肚子,当家的若是可怜小的,不如亲手熬一碗米粥给我?” 柳淼熟练绕到柜台后,接过算盘:“待会忙完就给你熬。” 蓝鉴笑开去,二人已有一年磨合,极为默契。他报账她打算盘,他再做记录,结账的队伍迅速流动起来。 两人合作了一个时辰,无丝毫差错,小二们走来过去,都忍不住偷瞧柜台后的一对璧人。有两小二在福阳楼做得久,同蓝鉴极熟,忍不住议论起来,柳当家没来玉京时,蓝公子总时不时念叨当家,现在来了,好了,两人天天见面,蓝公子整个人都焕发精神。 “别议论了。”又一小二,从两小二当中擦过。 他是门前迎客的,到了柜台前,见暂时无客结账,柳当家正和蓝公子闲聊。 蓝公子问:“你可知乞巧市的由来?” 柳当家回:“据说是高祖皇帝定的?” “那你又可知乞巧市有多热闹?” “不知道,但眼睛望外望望就明白了。”柳淼笑道,“今日怎么一句接一句‘知不知’给我上起课来?” 第117页 蓝鉴疑迟片刻,脸上的表情似乎很紧张,正要开口,一直在旁等待的小二出声道:“当家的,有一位孟公子门口找你。” 小二本不愿打断的,但等了片刻了,柳当家贺蓝公子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柳淼原本是低头盯着算盘,偶尔余光瞟向蓝鉴,听到小二的话,抬起头眺望门口,果见孟缄负手站立,从容不迫,身后跟着朗儿。 蓝鉴先瞥柳淼,而后追随她目光望去,见门前立着的白衣公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面如今夜皎月,负手自有风姿,立在门口,立刻吸引诸多女客目光。 蓝鉴眯眼细察,发现门口的白衣公子眉宇间微微流露着焦灼。 柳淼回头与蓝鉴道:“我去一下。” 说完步向门前,与孟缄问好后,诧异道:“孟公子怎么寻到这里来?” 他怎么知道她在福阳楼? 孟缄立在门口时,目光只凝在柳淼身上,柜台后一同算账的男子,他只当是男仆,根本不曾入眼。 柳淼近前,他目光亦随之收回,缓道:“傍晚出门遇着霍鹏,说你在这,便想着一个人逛乞巧市是逛,两个人逛也是逛,不如一起?” 孟缄想着,她在玉京没有请人,有人相邀,终不是热闹中独一的孤单身影,绝对会内心雀跃。 更何况,发出邀请的那个人是他。 其实柳淼内心迟疑,正要开口拒了,孟缄道:“刚好我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柳淼闻言细观孟缄眉目,见他很是郑重,便改口应了下来:“那好,孟公子且稍等,待我交待一下。” 孟缄颔首。 柳淼重回柜台边,同蓝鉴交待一番,蓝鉴直道:“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 柳淼本就放心,轻轻点头后与孟缄一道出门,蓝鉴却将手抚上柳淼刚才用过的算盘,轻拨一颗算珠,唤来从锦城调来玉京的小二,轻问道:“刚才那人,是孟缄吗?” “是!咱们锦城的孟公子!” 蓝鉴把手从算盘上移开。 他也是锦城人,少时就听说过孟缄,不过不甚在意。最近半年才有心打听,细细了解,目前已知的孟缄名号有:世家明珠玉树贵子、最受陛下青睐的状元郎、本朝第一硬脖、锦城第一公子,曾经所有锦城少女包括柳淼的梦中情郎。 第54章 蓝鉴觉着, 待会柳淼回来,自己该做点什么了。 且暂放蓝鉴这头,说起孟缄和柳淼, 两人走了二十余步, 孟缄都不发声。眼看就转到另一条巷了,柳淼先问:“听阿鹏他们说你腿伤了,好些了么?” “已无大碍。”孟缄旋即答道。若非与她同行刻意放慢,此刻已健步如飞。 “你来了玉京办同窗会, 怎么不知会我?”孟缄终于憋不住问道,可此时两人转到另一条巷,这是众巷汇聚南楼的必经路, 四面八方人忽然增多,声音嘈杂,孟缄问的声音又不大,柳淼没有听清。 她转去看别的了。 孟缄心内焦灼,急唤:“淼娘,淼娘!” 柳淼却仍不住四望, 但就不回头看他。孟缄只能从侧面窥见她眼里嘴角的点点笑意贺欣喜, 以至内里愈发难受。 “淼娘!你来了玉京办同窗会, 怎么不知会我?”孟缄重复再问, 可人声鼎沸, 问出来及被淹没。 柳淼笑着往前走, 孟缄急急跟上,首次体会到问了问题,却等不到答案的那份糟糕心情。 “淼淼!”他提高声音,几乎是违反礼仪的响亮,“你办同窗会怎么不知会我?” 周围行人全望过来, 孟缄不自在,急走离开。过了会回头望,柳淼正赶上来。 他恍觉柳淼并不着急,重新与他汇合是慢悠悠的,甚至不能用“赶”上来。 孟缄自觉是自己心态出了问题,只问自己的心,根本不会发现,他的感觉没错,柳淼的确走得慢。 柳淼在思忖对策——同窗宴她是故意不请孟缄的。 原因很简单,一来烟花下她向孟缄表白却没有得到回应,自觉不该再主动找孟缄,自讨欺辱。 二来不再有爱便会权衡利弊,她听说孟缄在朝堂上出言顶撞皇帝的事,觉着请他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再则,孟缄是个言官,比较起来,在户部的霍鹏等人可能对生意助力更大。 柳淼近到与孟缄并肩,心中已有对策,从容边走边答:“想到你从来不喜欢热闹,在锦云学堂时就不爱与他们一道蹴鞠,所以没有请你。”她侧首冲孟缄一笑,“如果你想,我下回我一定记得叫上你。” 商场历练,她已经能说得笑得十分自然。 周遭挂着灯笼,通明像成群的月亮,孟缄望着佳人,一时凝痴,心弦拨来转去,没有停歇。他忽觉她的回复不咸不淡,好像隔着什么,她就是月亮上的仙子,似乎是会飞走的。但也似仙子动人,灵动的眼,微颤的睫毛,修长的脖颈……行走路上孟缄始终侧首,将柳淼细细打量。 第118页 她的脖颈上微微显露一道痕纹,作为女子来讲,淼娘已经不年轻了,孟缄一面凝视,一面想着,去年新年与柳淼同赏烟花后,孟缄自认为婚事已是铁板定钉。只是时间问题,需要她再等一等…… 三殿下应该快了,是等三殿下成事后就回去,还是再做几年丞相,衣锦还乡? 孟缄竟开始在这两选择间纠结起来,直到前方人潮把他挤得后仰,才回过神来。 怎么这么多人?孟缄四望寻找原因,发现大家都围着一家点心铺,排到铺外堵在街上。 孟缄便问柳淼:“也进去瞧瞧?” 女人都喜欢点心。 柳淼摇头:“不用了,我昨日去过,那店里点心除了一两样,都很一般。” 她昨日同蓝鉴去过,那时人不多,两人观察点心样式、价格,出门后做讨论,甚至包括店内装饰,都有探讨是否有可取之长。 忆及此,柳淼心里念起蓝鉴来。 孟缄哪里会料到柳淼与他同行,心里却在回忆另外一个男人。他反剪着手背在身后,下巴微抬,保持自己一贯的淡淡骄傲,应道:“是,这些店子其实大同小异,只不过奸商存了歹心,故意找出噱头,骗那些蠢人。蠢人见你去,我也要去,人云亦云,可能队排了半日,连里头卖什么都不知道。” 孟缄本意是附和柳淼,柳淼听着却皱起眉头。她就是孟缄口中奸商,柳家糕点铺开业时,还曾做过雇人排队的事。 孟缄的话让她觉得很刻薄。 两人一路往前行,沿街铺子卖药的,卖画的,卖酒的,孟缄都要点评两三句,甚至教导她一些生意经。 其实孟缄是没话找话,自己心里清楚有讨好她的意味,但柳淼却全然不觉。他懂的是官场,并非商场,所以生意经多是自我猜测,浅薄且无新意,反倒给柳淼一种“好为人师”的不适感,柳淼已经完全记不起自己以前是多崇拜渴求孟缄的教导,奉为圭臬。 其实孟缄现在所说,与那时是差不多的话,但少女已经境迁迅速成长起来,于是字字不再是珠玑,而是颗颗死鱼眼了。 又因为孟缄数年官场,自己不察,其实说话起来腔调十足,令柳淼立刻浮想起遇到的许多有权有势的糟老头子,个个都爱这般讲话。 柳淼望着手边身形雅佳的孟缄,心想这人二十几岁就这做派了,要是到了四五十岁,他旁边别人还站得下去? 柳淼不仅想起柳家酒楼里卖过的最腻的一道菜——猪油炒肥五花。 虽是并肩同行,但她不露声色离得孟缄远了半步。 孟缄不察,仍继续说,柳淼深吸换气,些许难熬,不禁再次想起蓝鉴,相比之下,与蓝鉴相处可太舒服了,至少有聊不完的话,不似现在尴尬。 几乎快到南楼底下了,人挤人,面贴面,柳淼被人群夹挤,不得不与孟缄挨起来,她甚至闻到了他衣服上的汗味。 夏天,人多,出汗难免,她好像从前也闻过,那时是情人鼻痴人心,觉得他的汗味是汗香,雄雄勃发,是那样的好闻。现在……汗臭,她有点难以接受。 柳淼这样想着,孟缄心内却是另一番天地,夏□□衫薄,胳膊贴着胳膊,柳淼的肌肤他已经可以感触到,更仿佛一转脸就会亲上来,孟缄的心竟时隔多年剧烈跳动,大有跃出喉咙之势,跳。 第一回 这样跳,应该是在摔断腿回学堂等柳淼的时候。 两人亲密的时光极少,从前孟缄不觉得,是因为从未感触过。如今食髓知味,忽然觉得,其实可以等三殿下事成后,即刻与柳淼成婚。 南楼底下有许多游艺,吞剑、射箭、套圈……孟缄让柳淼选,她选了套圈。 两人付过钱,摊主说前面还有一对,要稍等。两人便瞧着前面那对,那娘子已经有身孕了,高高的肚子,自家相公环着她。俩夫妻的双仿佛被胶黏住一般,套圈都舍不得松开,一个个圈,都要一起丢。 技术不佳,最后一个环才套中最近的那个。可那娘子却高兴的回转身,当即吻了相公一口。 柳淼直直瞧见,不由得面红耳赤,撇过头去。 孟缄睹见柳淼的反应,心头躁动,默默忆起所有与柳淼相处的岁月,这些年除了玉京,他几乎哪都没去,所以锦城的少年时光愈发在他心底凝固住,如今再解冻浮现,便出现偏差,觉得件件皆是他与她的甜蜜时光。 孟缄心中坚定暗道:待三殿下事成,他便回锦城。 前头夫妻圈套完了,却还不挪位,原地卿卿我我。 柳淼执着圈不敢近前,每瞟一眼都是尴尬,她心里忽然不可觉察地浮起一个念头:现在感到尴尬,是因为身边伫立的是孟缄,若是蓝鉴,便不尴尬了。 第119页 柳淼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因为她心里清楚不尴尬的原因。 “还想去玩什么?” “我想射箭!” 谢天谢地,孕娘子同她相公终于走了,柳淼执圈上前,却心不在焉,扪心想着另外的事,圈都差得极远。反倒是孟缄圈圈套中,引得旁观百姓一阵喝彩。 孟缄心底隐隐的得意和骄傲,等待着接收柳淼的赞赏与崇拜的目光,然而柳淼却只是笑笑,孟缄心中生奇,正要发问,忽感受到柳淼扯了他袖子一下。 她叫道:“是他!” 这一扯,孟缄觉着两人重亲密起来,奇疑顿时消了大半,寻着柳淼所指望去:“你说谁?” 柳淼指着一游方道士的背影,吃惊道:“从前给我爹做法术的,便是他!” 道长消失数年,神踪隐藏,没想竟在玉京撞见。 那倒是竟然也围观吞剑,微微侧身,孟缄看清面容——这不是住在他家隔壁的令狐道长吗? 孟缄问柳淼:“你要见他么?” “不要不要。”柳淼连连摆手,她只想靠自己努力挣钱,不愿走鬼神捷径。 孟缄便又再问:“那我们再玩点什么?” 柳淼心思仍在蓝鉴身上,无心继续,便扯了个谎道:“东西太多了,不方便,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孟缄对望,的确自己和柳淼手上,还有朗儿,全都满满抱着套中的奖励。孟缄身微后仰,笑道:“的确东西太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送柳淼回去,一路上说些什么,柳淼皆不入耳,反倒想明白蓝鉴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到了福阳楼,食客如云,仍未打样,柳淼辞别孟缄,进门大堂,有两双大手很快接过她手上所有物拾。柳淼以为是哪个眼尖的小二,抬头一看竟是蓝鉴,耳根骤红,口中诧异道:“你不算账了?” 说着自己瞥向柜台,见是另外一名手下在接待结账的客人。 莫非他一直守在门口? 柳淼心思就飞了,直到蓝鉴将东西堆在楼梯背后的角落里,重新回来问她:“孟大人同你说了什么事?” 柳淼去时告知,孟缄有事商议。 柳淼浅浅勾起一笑:“没什么重要的事情。” 蓝鉴闻言点头,坚定道:“我倒有件人生头等要事要同你说。” 柳淼顷刻心提到嗓子眼,想问是什么,话卡着颤着,尚来不及问出,蓝鉴已经接口道:“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第55章 他对视她的眼睛。 柳淼嗓子痒:“我……” “我喜欢你。”蓝鉴抢话道, “无论你是否喜欢我,我都会回归锦城。” 因为已经觅得意中人。 柳淼心里已经高兴得不了,却怕蓝鉴是捉弄她, 开玩笑, 毕竟心上人一盆热水后跟着一盆冷水的事她经历太多,心有余悸。 柳淼努力镇定神色和语气,回道::“蓝鉴,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要说这?不会是捉弄我吧?” 蓝鉴皱眉, 表情严肃得不能再严肃,这事在他心里无比严肃,从未想过捉弄:“淼娘, 我字字真心,绝无丝毫戏谑之意。”蓝鉴解释道,“为什么要说这……因为我全心钟情于你,如果你也喜欢我,那我不该让姑娘家先说某些话,应该我来。如果你不喜欢我, 我也要说, 七夕乞巧, 情人良夜, 今日不说, 又到何年?” 蓝鉴声音有些哽咽:“喜欢人, 是一刻也等不了的!” 方才他很怕她跟着孟缄走了,就再不回来,所以她迫切要求一个心上人的回应,无论答案是好是坏。 “我只想给你交个底,也给我自己交个底。”蓝鉴说完, 直直对着柳淼。他眸里的忐忑、不安,和对答案的期待另柳淼感到无比熟悉,仿佛瞳眸似镜,映出的是从前的少女。 柳淼不是孟缄,从前拒绝霍鹏便大大方方,如今更不愿伤害心上人:“我愿与你白头。” 蓝鉴喜不自禁,一把抱起柳淼,转了好几个圈,直到她喊晕才将她放下来,却仍搂着她:“我想好了,回去后我就把平江门云杨巷右数第一栋宅子买下来。” 柳淼旋即回道:“你干嘛买我家隔壁?” 柳府是平江门云杨巷右数第二栋宅子,事实上半条巷子都是她家。 “我想过了呀,蓝那家人多嘴杂,那些婆婆妈妈的规矩肯定会令你不开心,再则你成亲之后还要做生意吧?所以不如我买下宅子,成亲之后,我们一起住隔壁,方便你。”蓝鉴见柳淼迟迟不应声,慌了:“我入赘也是可以的……” 柳淼笑着白了他一眼,她不说话,是因为方才幽幽在回味,原来两情相悦是这般滋味——盼了多年,比其她女子都迟些。 然后,喜极而泣。 第120页 “淼淼,淼淼你怎么哭了?”蓝鉴惊慌失措,顿觉心疼,用袖子帮她擦,又怕袖子糙了,急着从怀里掏帕子,柳淼把他手一握,收住眼泪:“没事了!” 她瞧着眼前的男子,如今蓝鉴才是最顺眼。原来人一生只要向前,就见到更开阔的风景,遇到更好的人。 只怕你不愿迈步。 柳蓝二人互通心意后,蓝鉴便开始着手安排成亲议程,柳淼问他怎么这么急,不再等几年? 蓝鉴摇着扇子道:“淼淼,你多大了?我又多大了!” 柳淼瞧着他的样子,想起表哥从前同她说,男子遇到了真正心仪的女子,都是急切想娶的。柳淼彼时心灰意冷,觉得这样的好事,可能永远轮不到自己。 此刻终于遇到,一颗心只想静下来感受。 成亲之事,蓝鉴处处询问柳淼喜好,全顺着她的意,却全由他安排,无需她操心。他比她小些,柳淼原先担心蓝家长辈可能不允,但蓝鉴只道:“是我娶亲,又不是我爹娶亲!” 不知他如何说服的,蓝家家主亲自上门提亲,聘礼算是近十年锦城最隆重的。柳淼望着成箱财宝,向蓝鉴抱怨:“不必送这多,我这都有。” 蓝鉴却道,正是因为她都有,所以愈发不能怠慢了她。 两人本来年底就要成婚,然而因怀恨《南奴令》,锦城的南人水工渎职,南江一夜决堤,柳家许多仓库遭灾,两人处理善后,婚事稍往后延,到了第二年。 说来,因《南奴令》遭灾的人数不胜数,连颁布《南奴令》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都遭到反噬,与九皇子父子反目,命丧离宫! 年底三皇子登基,天下才重新尘埃落定。 恢复秩序后,北朝隐隐有了太平盛世像,柳淼和蓝鉴皆觉着今年是结婚的好年份,忙碌准备,而远在玉京的孟缄,则向昔年的三皇子,如今的皇帝贺金倾请辞。 他辞官的理由是想念家乡鳜鱼,想赶在开春时吃上第一尾,其实私心念的是柳淼,不忘学堂里她给他带的鳜鱼。 那也许是心动的开始。 新帝贺金倾允了他的意,但在离开前,向他请教如何博得一位姑娘的欢心。 孟缄晓得,新帝心里有一位佳人,也姓柳,新帝做皇子时,还曾暗中托他照顾过两回。孟缄回答新帝,本该称呼那位佳人“柳姑娘”,却开不了口。 因为他心里的“柳姑娘”只有唯一。 孟缄重返锦城,抵达家中,他的卧房内摆设一如从前读书时,所以他觉着时光都不曾走。窗外三两翠竹,已渐渐显出春脆,如他的胸,亦有成竹。 因为十足把握,孟缄先料理其余杂事,直到第五日,只剩下柳淼这一桩请事了,才向她发出邀约,同品锦城今年的第一尾鳜鱼。 朗儿是垂着脑袋回来了,告诉孟缄,柳姑娘说忙,以抽不出空的理由拒绝了! 孟缄不信,淼娘怎么可能拒绝他? 朗儿算是个半清醒的旁观者,无奈道:“公子,人是会变的!早些年柳姑娘就已经想拒绝您了!” 孟缄轻笑出声,一分一寸皆不相信:“好,那你再去问问,她忙什么呢?” 朗儿领命去返,带回一张喜帖,孟缄起先俯见,以为是柳家哪个亲戚要成亲,心想在柳淼心里,亲戚都胜过他重要了? 他漫不经心从朗儿手里挑起喜帖,打开来看,浑身冰凉。 送旧友孟缄台启 天地氤氲三星在户,蓝鉴柳淼谨择靖观元年四月二六合利日赤绳同结共偕琴瑟,燕而之敬,顿首 孟缄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却不敢认喜帖上的字,反复认了三遍,新郎的名字他不在乎,只知道柳淼竟然要成亲了!嫁给别人! 一个字一个字确认后,孟缄天旋地转。 他身往后仰,瘫在椅上,朗儿在旁低声重复道:“柳姑娘要成亲了。” 然后告诉孟缄,忙于婚事,是她亲口告知的拒绝理由。 孟缄是真的觉得天上有一个雷,晴天里穿透房顶,打在他的天灵盖上。 孟缄浑身发抖,朗儿近前关切道:“公子你怎么了?”说着给他拿来床上的毯子,孟缄紧紧裹住身体,却仍觉刺骨寒凉。 她是不是哪里生闷气了? 以前学堂里她就有小性子,计较他人不经意的言语。 孟缄猜测柳淼是同他置气,毕竟淼娘喜欢孟公子,同一辈人人皆知,甚至连他父亲都知道。 几十年了,他不相信,有他孟缄在,她会想嫁别人? 从来都是柳娘先认错,孟缄这回依旧等她主动,甚至想好柳淼认错时,教育她的说辞。 他不再给她递话,但两日后与旧友聚会,却忍不住打探起柳淼来,还有那个叫蓝鉴的,后来又翻了十几回喜帖,还是把他名字记住了。 第121页 旧日同窗回答果断:“嗷,淼娘和蓝家大公子啊,我也收到喜帖了!他俩真是一对璧人,自从那蓝公子为了淼娘回到锦城,两人就日日粘在一起,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是啊,我同他俩喝过一回酒,蓝公子博学多才,淼娘还是从前的爽朗性子,真的是郎才女才,郎貌女貌。席间两人对视,眼里那浓情蜜意,哎哟,可把我们这种媒妁之言的给酸死了!” 孟缄慌了,竟全是夸?如胶似漆? 那自己在什么位置?! “我看淼娘这回终于觅得良人了。” “是啊,她不该再蹉跎下去了……” 诸友竟然统统赞同这桩婚事,孟缄心里愈发没底了。 “阿缄,淼娘少时是倾慕你吧?”有人问道。 孟缄闻言,努力镇定苍白的脸,刚要开口,就有其他友人替他答了:“唉,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就是,旧是莫提,莫提!”另一友人道,“少年少女懂什么呀!那时候我还倾慕王母娘娘呢!” 孟缄被噎住,这顿肥美的鳜鱼味同嚼蜡,友人一散便奔至柳府,脚下甚至运起轻功,把朗儿远远甩在身后。 孟缄孤身一人叩门,执着狮口衔的铜环仅拍了两下,不闻应答,便急躁直接用掌拍门。 门童开门,却道淼娘出去了,让孟缄在府中稍等。 他急得来回踱步,昔年柳淼登门扑空,痛苦难熬还带八分尴尬的心境,竟反转到孟缄身上。待到柳淼回来,他伸着脖子,红着眼睛就问:“淼淼,你成亲是被逼的,是不是?” 柳淼的眸中,无任何犹疑和不确定,径直否认:“我是柳家家主,何人逼得了我?我与鉴郎是两情相悦,嫁给他我甘之如饴。” 她说她是两情相悦…… 霹雳再次在孟缄头顶炸开,脑子里不住回忆新年烟花,脱口而出:“你不是说好喜欢我吗?” 柳淼楞了楞,方回:“那是在锦云学堂的时候。” 人往前走,时光不会倒退。 孟缄却仍重复道:“你喜欢我好多年,而我一直对你有意,明明两情相悦的是我们!” 这是柳淼头回听他亲口说有意,眉头不觉一跳,但实在太迟,心里已无波澜。 柳淼叹道:“孟缄,你既然说一直对我有意,为何那些年却始终忽冷忽热呢?” 孟缄怔住,尚在思忖,柳淼已替他回答:“因为你一直觉得我不够好啊,虽然有意,却觉着我配不上你,你拗不过自己心里的芥蒂。你想,自己会去京师,会平步青云,肯定会结识许许多多,样样胜我的女子,甚至你手头的许多事,都比我重要。所以你要把我放一放。” 有事淼娘,无事便不通音讯,孟缄的内心始终在权衡和游移。” 因为已经放下,柳淼缓缓道出,心里竟不觉着凄凉。 生意场上,大家常常这样,已有了的合作商觉对方不够好,却不表明,而是不咸不淡先维系,另一面骑驴找马。 孟缄喉头滑动,再开口声音已经发颤了:“可是我以后离不开你了啊……” 他心里的人只有她,已经抱定了以后要一辈子的,现在怎么办? 一滴泪从孟缄的眼眶滑出,他这个不言爱的,但再艰难,此时也必须直抒胸臆了:“淼淼,我真的很爱你。” 柳淼对上孟缄的双眼,他眼底竟真有一往情深。 但她须臾便清醒,十年摇摆犹疑,何必美化成深情? 柳淼摇头:“孟缄,我觉着你至少从前并不爱我。真正深爱的人,是一刻也等不了,就要飞到心爱的人身边,拥住他抱住他,长久相依。” 就像她那时一样,只要听见召唤,顷刻便至。 是的,从前…… 孟缄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后悔了。 他现在晓得紧迫和着急了,可已经弥补不了漫不经心的十年。 孟缄忽然想起当年夫子领读,他和柳淼一起在下面念:“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孟缄掩面转身,背对柳淼,不想在她面前哭得太狼狈。 第56章 孟缄是缓缓地, 拖着步子走出柳府的。 迟来一会,被挡在门外的朗儿瞧出自家公子眼中血丝满布,应是哭过, 急忙近前:“公子……” 却发现自己说什么都不忍心。 孟缄见朗儿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微微一笑,道:“淼娘果然是生我气,所以用假成亲的小伎俩来引我吃味。这回我会顺着她,朗儿, 回去准备准备,我要向淼娘提亲。” 说完自己迈步向前,朗儿错愕得张大了嘴巴, 呆了良久,才追上去。 孟缄回家后,向父亲请示,要娶柳淼。 孟父身为家主,常驻锦城,自然知道柳淼已同蓝家定亲, 一口否决。然而孟缄却告知父亲, 柳淼与他是小情人拌嘴, 她一气之下假定亲。只要他提了亲, 柳淼就会把蓝家的婚退了, 结束闹剧。 第122页 “是么?也太胡闹了!”孟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不满。 “但请父亲出面, 为孩儿提亲柳家。”孟缄直视父亲眼睛,“孩儿今生非淼娘不娶!” 孟父捋须沉吟,眸光幽深,并未立即答应孟缄。 三日后,他还是心疼儿子, 以孟家家主的身份上柳家提亲。 回来急急传唤儿子,孟缄一进门,孟父就朝他砸了一只茶盏,吹须道:“孟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孟缄晓得父亲知道真相了,他直着脖子,仍坚持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孩儿想父亲继续为孩儿上门提亲!” 说完不紧不慢跪下磕头。 孟父愕然,盯了孟缄半晌,高声道:“疯子!” 孟父自然不会答应孟缄,孟缄便自己去寻媒婆,可锦城的媒婆哪个不晓得四二的婚礼,无人肯接。于是孟缄自带聘礼上门,却被柳家家丁拒之门外。 他连柳淼的人都见不到。 到了四月一日,孟缄一夜未眠。他甚至连躺都躺不住,端在床沿,直挺着背,两只手搭在膝上,一点一滴感受时间流逝,度日如年。 清晨他就开始在耳边出现幻听,觉得外头锣鼓喧天,迎亲的队伍经过了。 他不顾家人劝阻,出门观礼,真守到迎亲的队伍,然后混在人群你,跟着队伍走。周遭的人愈议论得高声,愈欢天喜地,他心里愈落寞。 朗儿在后守着,不忍心:“公子……” 孟缄孤独得像个影子,不应声。 整整走完两条街,终于在柳淼手移且轿帘吹开的那一霎,眺清扇后的她。 惊鸿一瞥。 她与他记忆里的样子大不相同,从前她是栀子含苞,清淡青稚,而如今一身红妆的她是春日怒放的绣球、牡丹,那摇曳的金坠抹额下,是画得细长的,娇媚的一双眉,是欲滴的朱唇,是浓情蜜意。 皆是他从未领略过的。 孟缄于追悔莫及中更生出一份意难平,愈积愈浓的绝望糅杂着痛楚、郁闷,堵在胸口。 他不再是五雷轰顶,而是五脏巨裂,慢浸心脾。 孟缄踉跄后退了两步,一直跟着的朗儿赶紧扶住他。 “我不能失去淼淼。”他呢喃自语,用一股极大的劲推开朗儿的手,冲出人群,直冲到蓝鉴的马与柳淼的轿当中。 孟缄当街抢亲。 蓝鉴和柳淼同时瞧了瞧,一个下马,一个却扇挑帘。 “孟兄。”蓝鉴走过来,笑着手搭在孟缄肩膀上,想把他引到一旁,“酒席还未开始,你先随我走,待会我好好与你喝过痛快。” 大庭广众,蓝鉴更希望大事化了,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孟缄却一把推开蓝鉴的胳膊,他用了内力,两脚稳稳仿若扎根在地。 蓝鉴见状稍楞,而后仍笑着来劝,而花轿内的柳淼则神情凝固,下轿匆匆赶来。 “孟兄!”蓝鉴靠近,柳淼也靠近,孟缄身形立闪躲闪蓝鉴,而手则抓住柳淼的手:“淼淼,跟我走!” 蓝鉴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伸手拦道:“不可能。” 柳淼见两厢拉扯,担心孟缄伤着蓝鉴,本能地挡住蓝鉴,警备盯住孟缄。 三寸距离,孟缄望着她的动作,对着她的眼,这两样每一样都令他心碎。他心里突然生出强烈的嫉妒,将十层内里运到掌心,避开柳淼,对着蓝鉴就是狠狠一推。待那蓝鉴后仰倒地时,孟缄才稍微清醒,瞅着自己的右掌发愣。 蓝鉴后脑勺渗出血,立马有人尖叫:“死人啦!死人啦!” 之后的声音孟缄全都听不清了,就模模糊糊瞧着柳淼爬在蓝鉴身上,捕快来带走孟缄时,他没有任何反抗。 …… 事情已经从头到尾捋完,又已是一日白昼。外面阳光把白云照得透明。 贺金倾仰望窗外,微微眯眼,禁不住在心底轻叹:阿缄此事,绝无回转可能! “阿缄此事——”贺金倾转过身,原想抒发胸臆,下一秒却紧抿了唇,不与冯炎道。 许多事都不可回转。 “陛下?”门外有人轻轻地问,是锦城知府。 “进来。”贺金倾威严道。 知府恭敬来禀:“陛下,柳淼府外求见,说是想要再见一回钦差大人。” 贺金倾莞尔:“哦?” “她也许是回心转意,决定接受陛下的提议,收下三百金。” 贺金倾笑道:“她不可能原谅阿缄的。不过可以让她进来,听听有什么别的事情。” “喏。” 很快有仆人带来柳淼。她从容不迫迈进门,向贺金倾盈盈俯身。 上首的贺金倾含笑不语。 柳淼再拜道:“大人,草民此番前来,并非要与孟公子私下和解。” “这个我知道,你之前说过。”贺金倾笑道。 第123页 柳淼再拜道:“草民有个请求,想在法判前,最后见孟公子一面。” 贺金倾眼皮慢慢抬了抬,半晌,允了:“可以。”他向冯炎扫了一眼,冯炎会意,领柳淼去府牢,锁开栅开,柳淼入内,冯炎则退到牢外,垂头不语。 孟缄听到开锁的声音时,以为是牢头送饭,并未抬头,直到听见柳淼谢过冯炎,他倏地将头抬起,然而一头乱发遮住眼睛,根本瞧不起。孟缄仓促拔着粘成一簇簇的乱发,手上的镣铐发出巨响,远比牢锁之声沉重数倍。 “淼淼,你来看我了。”看清柳淼的同一刻,孟缄迫不及待出口。 不闻柳淼回应。 孟缄苦笑:“淼淼?” 这回,柳淼冷冷回道:“鉴郎遭你歹手,后脑磕破,伤筋动骨,需得静养半年,而我的婚礼,亦因此未完成。” 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十里红妆,都没有走完。虽然蓝鉴近日恢复后,许诺待他痊愈了,再办一次,但柳淼仍忿忿不平。 因牢中环境恶劣,孟缄的双唇苍白,裂出道道口子,瞧他嘴唇张合,便觉得干:“我对不起你。”他的话也是干的,“也对不起他。” “我已经向钦差大人和知府大人禀奏,希望严惩凶手,乾坤白日,还我与我夫君公道。” 她一连串的话既铿锵又冷冽,孟缄听得垂下眼去,方才巴巴地想看她,此刻却不敢对视。 他瞥见墙上那个鼠洞,牢里之前有很多老鼠,贺金倾来了之后改善孟缄的环境,命人都扑杀了。 那洞现在黑黝黝,不透光,也不再出老鼠。孟缄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洞里的老鼠,抬不起头。 “淼淼。”他仍垂着眼,“虽然晓得不可追,但我总克制不住怀念从前的时光。” “从前我倾慕你,崇拜你——”柳淼竟然迅速接口,惊得孟缄猛抬起头,“——总仰望如月的公子,高不可攀。” 他曾弹奏过的《人攀明月》,是她过去的心境。 “后来我与你平视了,才自省从前的不值。” 柳淼话音稍顿,而后不紧不慢低头,凛凛道:“现在,自从你故意出手,伤害鉴郎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打心眼里再瞧不起你这个人!” 孟缄闻言心里一慌,这时才发现,自己一直盘膝而坐,而柳淼自进来后,始终伫立,她已不再是平视,而是低头俯瞥着他。 他每每望她,都是伸直了脖子仰望的,就像蚂蚁去望楼顶那般。 孟缄身子僵住,心灰意冷。 而柳淼说完了要说的话,毫不留念转身出牢。 候在墙角的冯炎明明不曾抬头,但等柳淼一走出来,他立马昂首做了个请的姿势:“柳当家,这边请。” “多谢大人。” 冯炎送柳淼出去,而后折返上房,将牢中发生的事转述给贺金倾,刚说到一半,知府又来叩门:“陛下。” “进来!” 知府勾着腰跨进门槛,脸上一副犹疑难办之色。 “这回又是什么事啊?” “回陛下,孟大人说,有个请求,想在法判前,见个人,只一面足矣。” 话音刚落,贺金倾忍不住出声:“他不会想见柳淼吧?!” 柳孟两人来来回回,可没个完了。 知府摇头:“非也,孟大人说知道这辈子柳淼再不可能原谅他,他想见的,是玉京横同巷的令狐道长。” 贺金倾暗道:横同巷不是阿缄家所在的巷子么? 为求肯定,贺金倾命冯炎速速去查这个道长的底细。查回来就是一普通方士,之前游方天下,后来定居玉京,以算卦为生,十卦九不灵。若说有什么特别的,道长与孟缄做了三年邻居。 贺金倾寻思,孟缄亲友不多,之前他见了,孟家人也见了,可能还想见见邻居吧。 “阿炎,你写封书回去,让他们把令狐道长带来锦城。”贺金倾命道。 …… 一个半月后,府牢内。 令狐道长须发结白,盘膝危坐:“明日就要宣判了,其实蓝公子未死,身体能够恢复,依律公子也就判个几年……公子真想清楚了?值得?” “值得。”孟缄毫不犹豫接口,“我所求不在今世。” 他今日特意求了狱卒,给予梳洗,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令狐道长叹了口气,搭在肘处的拂尘一挥,茫茫渺渺,今世生烟。 回却前尘。 “公子、公子。” 孟缄听见呼喊,疑迟且试探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朗儿十年前的模样,。再望四周,自己正躺在孟府的大床上。 朗儿催道:“公子您从不睡懒觉的,怎地今日如何唤都不醒!”说着为孟缄端来洗漱面盆,“公子要快些了,不然赶不上课,夫子要责罚了。” 第124页 孟缄闻言双肩顿震,精神抖擞,用令朗儿吃惊的速度完成洗漱,一路催促马车,赶至学堂。 朗儿追在后面,怯怯道:“公子您不用这么快的……” 起码来早了一刻钟。 孟缄刚走入院内,见得众人在蹴鞠,一张张皆是记忆里的年轻面孔,虽无柳淼,但他仍差点热泪盈眶。 “我也来!”孟缄请道。 众少年却嘘了数声,面面相觑。孟缄心中疑惑,他要蹴鞠,大家不是都争着要么? 朗儿紧张将他拉到一旁:“公子,你为什么要蹴鞠啊?” 孟缄旋即反问:“我为什么不能?” “您……”朗儿斟酌词句,“您可能蹴得少,脚法……稍微不是那么好,上回蹴还把腿摔了,所以……” 所以大家都愿意同他一队。 孟缄明白过来,心中惊诧,就在这时,听得众少年欢呼:“阿鉴来了!阿鉴来了!” 孟缄闻声眺望,见得被众少年团团围在当中那人,似曾相识,是印象深刻的那张脸,却更年轻英俊数倍,丝毫不比自己差。 “那是谁?”孟缄声音发颤,一股子冷气往下窜。 朗儿目露敬仰色,却也疑惑,公子怎么睡一觉把世事全忘了? “那是咱们‘锦城第一公子’,蓝鉴蓝公子啊!” 孟缄闻言浑身冰冷,艰难上前,听得众少年正夸道,“阿鉴,你这回又是门门第一!” “是啊,阿鉴你是我们锦云学堂里最小的,却也最厉害!无人能超!” “唉,说到无人能超,你们知道吗?学堂又要来个学生了?” “谁呀?” “据说跟丽娘一样,是个女学生,今日就来。” 孟缄在旁偷听得这话,心里迅速如对阵前鼓点,密麻紧张地敲。 “那这回是哪家夫子啊女儿啊?” 孟缄闻言再向前迈一步,笑着张口:“不——” “不是哪家夫子的女儿。”却已有人抢了孟缄的话,他立马迅速望去,见是蓝鉴笑若春风,介绍道,“是柳家女儿,我的娘子淼娘。” “我还未过门呢!你缓几年再这么介绍!”孟缄听得久违的,他最怀念的柳淼的少女音,接着就见柳淼男装束发,但已不是前一世的青衫白束带,而是蓝衫蓝带,大步近前捶了蓝鉴一拳,而后与蓝鉴相视而笑。 柳淼侧身,将目光环扫,经过孟缄面上时未有任何惊艳和停留。 柳淼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在下柳淼,见过诸位兄台!” 孟缄终于听到了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话,柳淼的笑像太阳,他却心内冰凉后退了半步,原来,没有重来。 第57章 单元三 玉京, 六月,正午。 这条街不是主干道,路上行人不多, 但只要擦身而过, 皆对路中央款款而过的一群女子侧目。 她们不仅长相美艳,而且打扮与玉京人有明显区别,一看就是北部来的——编了糅杂彩绳的辫子,穿着豹子皮做的裙子, 将将只过膝盖,露出一双皓白如玉的细腿,或空着手, 或端着木头盒子……有数位路过的公子,走过好远仍频频回首,最后不慎被路边招牌撞着了脑袋。 北部来的女人们,可没有注意过这些蠢男人, 她们此番入京,是按例进见朝拜新帝, 一群人里走在最前头的, 是赫查海的女首领, 和她的贴身女婢乌娜。 乌娜正说起斥翁米部长老的愚蠢:“呵, 他们一听说换了陛下, 就从斥翁米出发了!结果赶到玉京, 陛下却不在了,据说陛下去了一个叫小江南的地方,他们不得不在玉京干等了半月,哈哈,笑死人了。” 女首领嘴角噙:“这也不怪斥翁米部, 他们是十六部中离玉京最近的,自然要第一个来。” 而赫查海翻山破冰,路途最远,所以她们迟到六月才抵达。 “唉、唉,这些人怎么老在看我们?”乌娜终于察觉到了路人的目光,将三位反复来去的公子细细打量,这几人长相普通,甚至可以称得上难看,却满脸皆是自信,每趟刻意走过,都要在她们面前摇折扇,或是抖袖子。 乌娜瘪了瘪嘴,而首领听见她的话,淡淡向三位公子,旋即轻蔑地别过目光。 “搔首弄姿。” 首领和乌娜身后的婢女突然出声,把二女都逗笑了。 她们说的都是本部语言,三位公子听不懂,仍就似秃毛孔雀在众女开着光屏。 却不知赫查海女人们已经议论纷纷。 “我姐姐上回来,说玉京个个都是俊俏男人,原来是骗我?” “我姨二十年前来进见,邂逅了一位绝世美男,她始终后悔没把他绑回去,从小就跟我们叨叨,导致我以为玉京全是翩翩公子,才巴巴的这回主动要求来!没想到只是骗我们这些没来过的人!” 第125页 “也许不是骗我们呢?只是刚巧以前玉京男人长得好看,现在不行了呢?” 众女渐成两派争议,最后不得不由乌娜出头,问首领道:“首领,你来了两次了,玉京男人到底是部落里传的那样,还是我们今日见到的样子?” 首领一笑:“现在的样子。” 众人悻悻嘘声,立马失去兴趣,各回各位,队伍继续往前走,拐过街角三岔路,忽听得一阵叫骂声。 众女本来是要走最左那条岔路的,叫骂声太大,且有一群人围着,众女不由得被吸引,先绕到中间那条岔路,探探情况。 只见路边一栋酒楼前,跪着一群被捆绑反缚的少年们,一则年轻,二则面容相较之前路上的男子白净些,更兼披头散发,背有鞭痕,凄凄惨惨,惹人垂怜。乌娜被引得禁不住发声:“玉京原来是有好看的男人的!” “他们不是玉京人。”首领却缓缓打断乌娜。首领比她的婢女们见识广,扫一眼,就能发现这些少年皆是南人,是赫查海里她那两位朋友的同乡。 同样因为见多识广,她辨认出路边这栋并不是什么酒楼,而是饮酒作乐的南风馆。 这群少年是要被卖进去做小倌的。 首领思忖片刻,走出队伍,上前问执鞭之人:“敢问兄台,《南奴令》不是已经废除了么?” 执鞭人的南风馆的打手,闻言将首领上下打量,见她是北部来的人——北部人很少玉京,除非使节之流,那也算命官了。 打手不想多惹事,耐心回复了她:“是废除了。不过这个陈家,是勾结九皇子的逆党,主从犯抄斩,这些个没参与的,也要归做罪奴。”说着,手上鞭子又起,将这些犟驴般不愿配合的少年往里赶,“进去、进去!” 首领的目光随着鞭子,逐一从少年面上扫过,突然,她眼前一亮,有一个子稍高的少年,因为散发勾在而后,能完整瞧清他的面相。 她的目光在他的眼睛上停驻,忽然想起记忆里那个人,青青芳草,他一步步向她走近。 近了,瞧着,也是一模一样的眼,黑眸,眼角微微上翘,两人甚至连鼻子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首领心弦扯动,用本部语唤道:“乌娜!” 乌娜立马过来。 首领目光一指,吩咐道:“把他买下来。” 说完,自带着队伍往皇宫方向前行。 不紧不慢,沿路逛街。 动作麻利的乌娜很快赶上队伍,回来复命:“首领,已经把他安排在驿站了。” 首领点了点下巴,眼睛瞧的是沿街的铺子,和铺子里的柳绿花红。 “那馆里人一开始不肯卖,说罪奴要先脱籍,得报官。我就跟他们说,我们首领是要见陛下的,可以直接同陛下说。”乌娜笑道,“一下子把他们唬住,就把那个少年卖给我们了!” 首领却只轻轻扯了下嘴角,很浅淡的笑意。 看来她不得不真同新帝说了。 “这应该是一件很小的事,对陛下来说无关痛痒,还请陛下予我。”大殿上,首领向新帝贺金倾提起此时,这样收尾道。 贺金倾望着眼前的赫查海少女,她虽然长相不差,却高挑、丰盈、与他心中真正的佳人相差甚远。贺金倾对这位首领的风流韵事并没有太多兴趣,但仍含笑提醒道:“兴善姑娘——” 赫查海人没有姓氏,只有名。 首领的大名称呼兴善。 “——他是罪奴,可能稍稍有些麻烦。” 因为想做贤君,所以他没有结果这些人的性命。但他并不想他们仇恨延续,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才将他们送入南风馆。 兴善眉毛一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道:“陛下放心,我不会让他留有子嗣的。” 这回答的也太直白,龙椅上的贺金倾愣住,半晌才如一口水呛在喉咙,努力回咽进去:“啊——” 他应允了兴善,并不想再多讨论这个话题。 兴善领着众女出来,没了手中贡品盒,众女愈发一身轻,七嘴八舌竟开始讨论起新帝陛下,皆道“贺氏阴柔”,名不虚传。 原来玉京最好看的男人,竟是高高最上的陛下。 乌娜忍不住附在行善耳边,笑道:“首领,新陛下很好看呐。” “好看是好看。”行善不紧不慢回道,“但是太老了。” 乌娜突然想起来,新皇帝快三十岁了,的确不符合首领喜好,还是驿馆中的那位…… 驿馆中的那位,在被带回赫查海路上开始寻思,不吃不喝,三天了。 兴善去马车中看时,少年已经裂开了嘴角,唇上也是道道血印,她最在乎的那双眼都凹陷进去。 兴善心中不满,面上却没有一点波动:“你叫什么名字?” 第126页 少年头都不抬,似乎两排牙齿正狠狠咬紧。 兴善连问了两遍,他都不答。 乌娜不禁出手掐着他的下巴抬起:“首领问你话呢?” “乌娜,不要这样。”兴善用从朋友那学的南语说道,“把水袋给我。” 少年惊得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眼前发出乡音的少女。 兴善拔开水袋的塞子,递给少年,第三回 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疑迟片刻,犹犹豫豫接过水袋:“我姓陈。” 只告诉她姓氏,但兴善脸上丝毫没有介意之色,反倒笑起来:“陈公子,如果你后半辈子都困在南风馆里,那是该寻死,但我把你救出来,你已经活了。” 她这一提醒,少年忽觉醍醐灌顶,浑身充满动力,目光又迟缓在兴善面上移动:原来,这就是救他出火坑的恩人。 少年开始恢复吃喝,抵达赫查海时,原本苍白厌世的面孔已经有了血色。他一来赫查海就被带进一栋坚固的堡垒,里面似乎烧了不会窒息的炭,温暖得像家乡的春天。 地上还铺了舒服的毯子,似乎是兔毛做的,少年遭不住困,在毯子上好好睡了一觉。 等他醒来,眼前又是香喷喷的美食,有烤肉,还有一碗汤。 他饿了,抓着肉就吃,而送食物的赫查海婢女似乎会说南语:“公子休息好了?” 少年愣住,渐渐热泪盈眶。 婢女继续用南语道:“把汤也喝了吧!这是我们赫查海最温暖的粥,公子喝了浑身就暖和了。” 少年本来只打算喝半碗的,听到乡音眼眶湿润,仰脖咕噜咕噜将汤喝完。 而后急急用南语同婢女说话:“你怎么会我们家乡的话?你也是南人吗?” 回应他的却是摇头、比划,和他听不懂的话。 原来婢女只会那两句。 少年心中不免失落,而婢女着端着空盘子,推门走出堡垒。 婢女径直来到首领的堡垒外,用手背在门上叩了三下。 开门的是乌娜,婢女小声告知:“乌娜姐姐,他已经把避子汤喝下了。” 乌娜点头,待婢女离去后,乌娜就去同吊床上的兴善说。兴善悠悠睁开眼,坐起身离开吊床,而乌娜则拿来厚袍,给她穿上。 这一天夜里,兴善来到了少年的堡垒里。 一开门就夹杂了风雪进来,少年望向外面,和他进入赫查海领地后看到的一样——整个世界只有茫茫白色。 兴善随手一勾,就解了系带,而后褪去外袍,垂落在地。 她靠近少年,似跪似坐,盘膝端坐的少年闻到少女浓烈的香气,微微有些慌乱。 他很仓皇地避闪,却鼻尖擦了她的鼻尖,本能抬头,对上她的一双眼睛。 少年怔然,仿佛被她眼里的磁石吸住。 许久,呢喃道:“恩人,你的瞳眸是绿色的……” 之前觉着她是蛮人,不屑一顾,直到车中听得南音,才猛地抬头,这一正眼看,立刻就被她的漂亮绿眼睛吸引。 其实沿路都有偷偷的瞧。 来到赫查海的这几天,也有在想怎么不见她,方才见她进门,心中有隐隐的欢喜和期待。 “是的,我是绿眼睛,但我觉得阿乐的黑眸更吸引人呢!”兴善满眼都是笑意,轻轻将手搭在少年肩上。 少年心惊:她知道他的名字,陈乐! 而兴善则一勾手将少年带至唇前,而后,唇覆上了他的唇。 第58章 陈乐呆住, 脑子炸开了。 本来十六岁时,就该定亲,但国破家亡, 谁还有心思安排小家?以至于别说牵姑娘的手, 就是与姑娘这么近的面对面,都从未有过。 但他并非一无所知,已有十八,明白偶尔夜里和早晨的尴尬是怎么一回事。 兴善的手, 已经温柔且细腻地圈住他,指甲顺着脊髓滑下,陈乐浑身的血都被点燃, 烧得滚烫。 他笨拙地模仿起来。 室内的两只水壶还在墙角稳稳立着,人却猛地倒了下来。 倒得急,兴善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将要磕着地面,暗中运功降低迅速,但面上却不显露,反而微微张唇, 似有惊恐。陈乐见状急忙用伸掌托住她的后脑勺。 兴善在他眼里读出对莽撞的悔恨, 和对她的担忧。 陈乐另一只轻拍了拍毯子, 将上头的兔毛捋顺, 才缓缓托着她的脑袋, 小心翼翼落在毯上。 他又把她脑袋两侧的兔毛拍了拍。 而后, 盯着她,却又不敢瞧,垂眼,又偷瞧,局促地攥拳又松开。 “我想看着阿乐漂亮的眼睛。”兴善躺在毯子上笑道。 陈乐闻言不再躲避, 抬眼直直与她对视,他的脸渐渐变得越来越红。 像一块红通通的炭。 兴善随手将方才弄乱的发丝勾到耳后:“屋里有这么热吗?” 第127页 陈乐立马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兴善抬起胳膊,手腕弯着,右手控搭。陈乐觉得恩人的胳膊明明抬起来的,却柔似无骨未抬,且有一种魔力,他乖乖的就把脖颈套进去,让她的手若即若离搭在他的后脖颈上。 兴善一用力,就把他带得再次匍匐。 吻封住了所有言语。 再往后,他又莽撞无措了。 是赶路的少年,却在茫茫黑夜觅不到路。 兴善手把手教导他。 为他点亮一盏灯。 有了照耀,少年在路上奔跑起来,甚至开始了横冲直闯的本能。 他可真是雪地里的小豹子! 兴善毫不费力躺在兔毛毯子上这样想,小豹子都是没出窝的时乖巧单纯,一旦教会觅食和战斗,他就会立刻迅猛起来。 良久,他竟将她抱起,坐如欢喜。 他近距离打量她的眼、她的眉,发现微微迷离下,烟笼雾罩绿得愈发好看,与那弯垂的眉,高挺的鼻翼,微张的唇形成无与伦比的搭配。 恩人好妩媚啊…… 想着竟然脱口而出了“妩媚”二字,这还是过程中他第一回 说话,立刻再次羞红了脸,自觉失语。 兴善却将脑袋微微前倾,在他耳边,如吐珠般,柔声吐出一句他听不懂的赫查语,陈乐旋即追问:“什么?” “这是我们赫查语的‘妩媚’。” 陈乐耳根的赤红算是褪不去了,兴善的下巴却很自然地搁在他肩上:“继续……” 陈乐很听从命令。 …… 室内的水壶终于被震倒,滚到了角落,却仍翻了数圈才停。 毯上的人静静相拥。 兴善侧着身,背对陈乐,他不得不从背后抱住她。 兴善已经尽兴,便闭了眼,轻道:“把灯吹一下。” 陈乐闻言立即起身,找了油灯,为了防雪挡风,赫查海人的灯罩用了特殊构造,陈乐之前没吹过,捣鼓了半晌才成功。 他很是愧疚地挠了挠头,回头瞧兴善,她正背对着自己,似乎已经睡着了。 陈乐于是蹑手蹑脚返回来,轻轻躺下,重新伸胳膊拥住她。地上铺的兔毛毯子其实不大,他把它挪了挪,尽量确保兴善的身子全躺在毯子上,自己则露着三分之一个身子挨着地。 盖的毯子也一样尺寸紧凑,他把它全都盖到兴善那边,自己挤在边角里。 少顷,陈乐偷偷抓起兴善的手,将自己的五指从她指缝间穿过去。 兴善挪了挪身子,怂怂肩,唇中发出一声声音。 陈乐喜道:“原来你没睡?” 兴善其实有入睡困难的苦恼,但为了保证翌日的精力,她每晚最多到亥时,就开始强迫自己闭眼,一般在吊床上躺半个到一个时辰之后,就会入眠。 现在在毯子上也一样,她只是闭眼而已。本来打算装睡,可身后的少年像部落里养的猎犬,用鼻子嗅,会拱雪地,毛毛躁躁地打扰她。而且他搂得也太紧了,她都快没法呼吸了,手也是,这样十指紧扣,怎么睡得着? 兴善转过身,顺手将陈乐的手推开,放到一边:“好好睡觉。” 眼都不睁。 陈乐却罔若未闻,再次抓住她的手,仿佛是一座吊桥,非要搭在崖岸上,“恩人,你叫什么名字啊?” 竟另一只手撑着脑袋,垂着青丝,要同她说起话来。 兴善不得不睁开眼,虽然没有灯,但距离太近,她仍能借助微光,发现少年凝视着她,瞳眸亮得像启明星。 陈乐其实激动得根本睡不着,经过今夜,他确认自己爱上了她。 而且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他要对她负责,至少明媒正娶,八抬大轿…… 陈乐心里有许多想法,可父母去得早,他是被族长养大,但是族长前几年被狗皇帝杀了,继任的两位族长也被狗皇帝杀了,他已经没有了郑重提亲的长辈。少年的眸光黯淡下来,面对自认最亲密的人,他毫不掩饰面上流露的仇恨:“等我找狗皇帝报了仇,复了国,就带你回江南。” 兴善闻言闭了眼——这是少年的空谈和梦,相比之下,不远处堡垒里的另外两位朋友要实际得多。 少年却仍喋喋不休:“江南很好玩的,我这两年住在陈家谷,飞扬哥说谷里同样鸟语花香,但我觉得差远了。飞扬哥算是同我关系最好的,他比我长两岁……” 兴善发现,陈乐不知何时又侧了身子,重搂住她,突然向他交待起亲朋好友,祖宗十八代来。 她不想听。 但是听到陈乐说到,这些亲友都死于非命时,却忍不住转过身睁开眼,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胳膊。 兴善发现陈乐眼眶红红。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终是心软回搂住他。 陈乐将脑袋蹭在她的肩膀上。 第128页 兴善再次拍拍他,安慰道:“若有机会,我帮你把他们的尸首都送回南地去。” 她之前听过朋友讲,南人不似她们赫查海人,哪里死哪里埋,南人有近障的执念,要魂归故里。 哪知这一说,陈乐好像更加难过:“已经找不到他们的尸首了。” 手臂把她圈得更紧。 要窒息了要窒息了,兴善把他圈着的胳膊扒开,稍微松点:“那我们可以为他们立牌位,送回南地去。”千不该万不该,她多补充了一句,“南地很好吧?” 其实南地的好,兴善已听两位柳氏姐妹道尽,她多说这一句,仅仅只是安慰陈乐,然而却打开了少年的话匣子,开始给她说起江南风光来。 陈乐语速快,其实兴善无法全听懂这么快语速的南语,只七七八八感觉陈乐描述时,都把两人代入,说的是我们停筑赏雪,怎样怎样,我们碧波观鱼,又怎样怎样。前面还好,后面说到我们去吃小笼包粉丝汤咸鸭头翡翠烧卖蟹黄拌面千层油糕……早膳还没说完,就把兴善说饿了。 偏偏他还要说:“那‘南宫小馄饨’,鸡汤滴麻油,你肯定爱喝。” “咕——”把个天天单吃烤肉干粮的兴善说得肚子叫了。 她坐起来,陈乐立马也坐起,用盖毯裹住她的身子,以免着凉。 兴善稍微把毯子拉松了些,室内温暖如夏,不必如此。 “点灯。”她吩咐道。 陈乐立马去点灯,口中问道:“怎么了?” “我们弄点吃的来。” 第59章 陈乐闻言, 就去看门,顿时雪暴劈头砸脸,他一阵懵。 兴善笑道:“快把门关了!” 陈乐呆呆把门推上。 兴善又道:“夜深了, 我们不去麻烦乌娜她们。”说着起身走到矮柜旁边, 要将矮柜移开。陈了见状,箭步冲过来,抢在兴善前面移柜子,口中道:“这个重, 你搬不动的。” 说着把柜子搬开。 兴善浅浅一笑,掀开柜底垫的毯子,地上原来有暗格, 她从中取出用纸包的三团东西,逐一打开。陈乐见里头都是熏过的肉干,颜色微有差别,他分辨不出来。兴善随手拿起一包,撕下一块,递给陈乐。 陈乐疑迟片刻, 接在手里。 兴善道:“我们这天寒地冻, 比不得物产丰富的南地, 只有这肉干吃。”她朝陈乐莞尔一笑, “但能抵饿, 你尝尝。” 陈乐望着她的笑就魔怔了, 将肉干塞进嘴里,除了硬.邦难嚼,味道还是不错的,但再嚼第二口,就觉得偏咸了。 “这是什么肉?”陈乐问道, 已经完全尝不出来。 “熊肉。” 陈乐差点噎着:“哪来的?” “我打的。” 陈乐端详兴善,她启唇作答自然流利,面色平静,一点不像吹牛撒谎,也不似炫耀,给他感觉就像讲述很平常的事。 但陈乐并不相信,追问道:“什么时候打的?” 听她描述细节,就会露出破绽,毕竟他和他认识的陈家男儿,都没人屠过熊。 “去玉京前我们这没雪,趁着春夏,我打了很多熊和豹子。” 陈乐仍不信:“你用弓箭吗?还是砍刀?” “徒手。”兴善说着拆开另外一包肉,递给陈乐:“尝尝这个,豹子肉。” 吃肉干应该配果酒,兴善想着。赫查海人为防止冬季雪大断粮,会在每个堡垒里囤积肉干,可惜果酒却不是——夏季短暂,捡到的果子是有限的,只有首领才能享用。 兴善暗道,如果阿乐一直乖巧的话,下个月可以奖励他喝一口果酒。 兴善把这一切都当做寻常,可是陈乐已经惊得说不出话,当兴善向他推荐第三包小羚羊肉时,陈乐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肉干上面了。 兴善想止住他的追问,便道:“既然你不信,过几日我再猎熊时,叫上你便是。”说着左手捏着右手掌,吩咐道:“把这些收起来。” 陈乐仿佛最听话的仆从,将剩下的肉干重新包好,放入暗格,再铺垫子,挪矮柜,做完这一切回身,才发现兴善已经在兔毛毯子上睡下了。 依旧背对着他。 陈乐走过去,见她闭着眼,睫如蝉翼,轻微的呼吸声,于是他回身灭了灯,悄悄躺在她身后。须臾,还是耐不住,将手覆在她手上。 兴善在心里叹了口气,坐起身。 陈乐跟着坐起来:“你醒了?” 兴善拾起外袍,胳膊往袖子里伸:“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公事要处理。” 没点灯,袍上的系带不容易系,兴善把脖子伸直下巴扬起,陈乐立马会意替她系上。他想跟着她去,兴善却道:“你又不懂,别跟去了,好好睡一觉。” 说着举起手臂,揉了揉他的脑袋。 第129页 陈乐要送她,亦被拒绝。陈乐悻悻道:“那……外面雪大,夜黑,你小心点,还有别太累了,早点休息。” 兴善心道赫查海的夜并不黑,反而因为雪太亮,需要眯起眼睛呢。 但她却露齿笑起来,碧绿的眼睛闪烁:“我会把阿乐的嘱咐放在心上的。”说着给予他右颊温柔一吻,利落转身离去。 门关了许久,陈乐仍抚着右颊,痴痴站着。 而后,他突然跳得老高。 陈乐自个后仰滚到兔毛毯子上,狠吸上面留下的香气,心里默默同父母兄弟说话,兴奋地告诉他们,自己有了娘子,有了意中人。 而返回首领堡垒的兴善,可没有同样的好精力,她喝了两口果酒,就倒头睡下,室内温热,只一张薄毯搭在肚上,与它的主人一样漫不经心。 她还是喜欢这份没有打扰的的安稳和清净。 首领睡得很好,早早起来,真正去忙公务。陈乐却入眠迟,他是被人推醒的,翻身仰面,迷糊睁眼,听得那来人道:“日头照面了!” 陈乐揉了揉眼睛,见是首领的贴身婢女,便问道:“恩人呢?” 乌娜闻言勾笑:“首领很忙,不可能天天见你。” “那你来做什么?”陈乐反问。 乌娜站起身,顺手将陈乐拽起:“赫查海不养闲人,我是来通知你,以后不许睡懒觉,要点卯同大伙一起劳作,做三休一。” “姐姐,那我们是去外头劳作吗?”陈乐瞬时起了好奇心,理冠子整衣衫。外头风雪大作,无田可耕,无地可锄。难不成是经商?但他被带进来时,明明听首领催促,说要快点,但迟就到封山的日子了。 “是。”乌娜把厚袍子、绒帽和手套丢给他,“你跟着我走就明白了。” 乌娜将陈乐带出堡垒。 两人似乎是往深处走,赫查海没有树,连太阳都与南地不同。陈乐没有办法判断方向和远近,一脚深一脚浅追着乌娜:“姐姐,我们是要去哪?你们平时怎识路?”他又发现来往路人里有男人,不觉惊讶:“赫查海原来也有男人?我还以为是女儿国!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在我们的史书上,对北方诸部语焉不详。” 他的问题好多,这么冷的天都堵不住他的话么?乌娜心道,瞧着陈乐搓着手,嘴里的冷气指望外冒。 “我们去冰湖捕鱼!”乌娜没好气道。 她领着陈乐走了一程路,陈乐眼睛被雪照得疼,渐渐眯起来,直到乌娜提醒他“冰湖”到了,他才重新睁大。 陈乐不知自己是何时从雪地走到冰面的,也许是在脚感稍有变化的那一刻? 那一刻已经许久了。 放眼望去,全是光滑的冰面,与之前的雪地一样没有边界。 乌娜说这里是湖,如果真的是,那这湖是有多大?全部被冻住? 冰面散发的点点若有似无的幽蓝光芒,愈发增添了神秘色彩。 陈乐被震撼到。 “这湖有名字吗?”他怯怯问道。 乌娜的表情忽然肃穆起来,郑重答道:“赫查海。” 这是他们的起源之湖,直到今日仍不竭不断为后代子孙提供饮水和肥鱼。 “跟上了!”乌娜见陈乐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不禁起了捉弄之心,“别滑倒了。冰面很脆的,一滑就会碎,赫查海深得很,掉下去捞都捞不上来。” 陈乐倏地谨慎起来,接下来的一段路,他不仅步子变小,而且不住低头盯着冰面,甚至出现了顺拐——少年不会走路了。 直到抵达目的地,见着男男女女,要五人一组,合力才能凿开尺厚的冰面,陈乐这才察觉到自己被骗了。 陈乐今日的劳作,是跟着大伙一起,从冰窟窿里捞鱼。 他们组其余四人,两男两女,都很热情,陈乐一来就围着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但都是赫查语,陈乐一句都听不懂。 他反问这些赫查海人,他们同样听不懂南语,得不到答案。 赫查海人比划着教陈乐捕鱼,他聪明,模仿了两回就会了。 赫查海人纷纷鼓掌,又对天比划,伸指从远处划到近前。 陈乐琢磨了会,笑问:“你们是问我从哪来的吗?” 其实他猜对的意思,可惜说的南语,赫查海人不理解,指陈乐,接着按太阳穴。 陈乐:“问我是谁?” 他脸上泛起一层红:“我是你们首领的相公。” 赫查海人虽无一字听懂,却压抑不住猜测之心——毕竟新来的少年黑发黑眸,与大家的样貌相貌太大。 虽然乌娜已经回去了,但今日参与捕鱼的女子里,有一位是从玉京回来的。就有胆大好事的去找她打听消息,问这少年是不是之前那两南女的亲戚。 第130页 女子早憋不住了,终于盼得人来:“不是!他是首领兴善买回来助兴的!”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冰面上的人都知道了真相。 大多数人顿失好奇心,继续安分捕鱼,唯独那个胆大好事,觉得不尽兴,偏要走过去重重拍向陈乐肩膀:“喂!” 想试试南人是不是真羸弱不堪,一拍就倒。 结果少年肌肉结实,好事人手掌仿佛撞了铁板。 陈乐完全没有察觉到来人的恶意,反倒以为这是赫查海人热情好客,朝那人行了礼,作揖道:“兄台好,有何事要找陈某?” 好事人不怀好意的笑了笑,伸手遥指远方,陈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心生迷茫。好事人将手指指得更准确了些:“看见那人了么?” 陈乐虽然不听懂,但还是发现有个捕鱼的男子,身形脸型,鼻子嘴唇全都符合赫查海人样貌,却唯独一双眼是赫查海人没有的黑瞳。 陈乐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那人的眼型也跟自己肖似。 好事人此时已松了搭在陈乐肩上的手,退到一边欣赏好戏。 陈乐脚下挪动,不知不觉靠近黑瞳男子。 “兄台,打扰了。敢问你也是南人吗?”他实在是太想找一位同乡了,虽然心里清楚不是。 黑瞳男子早发现陈乐近前,摇头笑道:“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流利的赫查语,一听便知是母语,陈乐心里“哦”了一声,默道:果然,他是赫查海人。 黑瞳男子对着不说话的陈乐,挤出一笑。 他的确是土生土长的赫查海人,父母分别是灰瞳和褐瞳,却不知为何生下黑瞳的他。 也正因为这一对异色瞳眸,他曾得到过首领一年的垂幸。 不过赫查海人天性奔放,直来直去,首领曾明确告知他原因。而黑瞳男子自己,对首领亦仅是敬爱,非男女之情。 他与她已是数年前的过往了,现在他已经娶了深爱的妻子。 黑瞳男子瞧出陈乐眼里的失落,以为是因为首领,便劝道:“只要你与首领在一起的时光是欢乐的,那么又何必执着太多。” 陈乐听到“首领”一词,这是他熟悉的赫查词汇,误以为是恭喜他他,憨憨挠头,涨红一片:“多谢兄台,兄台客气了。” 黑瞳男子见陈乐转忧为喜,以为南地少年想开了,不由得开怀大笑。 两人乐呵呵击了个掌。 “兄台,改日再同你长聊,我现在要回去捕鱼了。”陈乐道别后,撒脚狂奔回去。他自觉是兴善的男人,那就要给兴善争气,一定要做在场最厉害的——今日的目标,是捕到最多的鱼。 这对于初学冰湖捕捞的陈乐来说,并不是一件易事,他从早捕到晚,除了两餐饭吃肉干的时间,几乎没有停歇。湖面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负责收鱼的四人。 四人走近,瞅着执着掏冰窟窿的陈乐:“小南地,还不回去呢?” “回去吧!你今天捞的可以了!”收鱼人经验老道,往陈乐的筐里望着一眼,就能估算出条数,在中上游。 “我还想再多捞点。”陈乐的耳根再次红了,“我是你们首领的相公,第一回 捕鱼不能给她丢脸。” 本来就是南语,再加上声音越说越细,收鱼人们哪听得懂,回道:“回不回去?不回去你待会自己把鱼拖回去啊!” 说完转身就走了,少拖一筐鱼,他们还省事些。 独留下陈乐,不知疲惫地捕捞,他发现自己有干不完的动力,脑海里一浮现兴善的笑容,心就鼓跳起来,接着浑身血液熊熊燃烧,提供无尽的动力。 直到鱼筐被装满。 陈乐白日观察过,还没有人能将筐填满……他趴在鱼筐上,一口一口呼着白气,心里全是喜悦和骄傲。 带到要将鱼筐带回去,他才察觉到困难——收鱼的人是有狗拉车的,把鱼筐都放到板车上,而现在他得自己把筐抱回去。 陈乐一开始是抱,后来是驮,走过了冰面,就改成了拖。偶尔累了,就拽着鱼筐,躺在雪地上歇息。很奇怪,寒天冻地,四望茫茫,他竟一点也不怕被风雪吞噬,心中全无之前的畏惧心,只觉得自己这般表现,兴善一定会高兴的。 等交了鱼,回到堡垒里,褪下手套,才发现捕鱼时间太长,手都冻皲了,十个指腹无一幸免,全都裂着口子。 脱下帽子,耳朵被撕扯得疼,陈乐反手摸耳,也裂了。 这时候听见敲门声,陈乐眼睛一亮,打开门道:“恩人!” 下一秒眼神变暗,来的是收鱼人。 “我的鱼出了问题吗?”陈乐紧张道。 “没有!”收鱼人单手打了下他的背,“小南地,放宽心!” 第131页 说着,另一只手端给陈乐一只小铁锅:“给,你的份!快进去吃吧!外头风大!” “喏。”陈乐虽然应声,但依旧目送收鱼人离去,而后才返回堡垒,掀开来看——里头是热腾腾炖的肥鱼,汤白鲜美,闻着就香。 他端起来尝了一口,又烫又好喝。 陈乐等到了鱼汤,却没有等到首领。之后一日,他仍被安排捕鱼,到了第三日,乌娜却安排他去犬圈劳作。 “喏。”乌娜指着一窝十来只猎犬道,“这些都是我们部落的功臣,你好好给它们洗个热澡!。” “喏!”陈乐高声答道。 乌娜离开后,他便忙活起来,遵照她的吩咐,先将这群狗牵到专门洗澡的堡垒里。哪知这群狗对着陈乐龇牙,发出低吼,一瞬间他觉得它们像狼,脚下不觉后退。 他第一回 被狗吓到了。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陈乐自言自语,要是赫查海的人瞧见首领的男人怕狗,那多给首领丢面子! 他紧握双拳给自己打气,心想陌生人骤然靠近,自己会防备,这些猎犬应该也一样,便侧身蹲下来,慢慢靠近。 有一只纯白的猎犬,尖耳朵,仿佛狐狸,最先凑近陈乐,似乎要嗅他。陈乐赶紧将轻握成拳的手递过去,那白犬嗅了嗅他的手背,接着,蹭向他。 陈乐痒得大笑,猎犬们一时都围过来,陈乐一只一只亲近,而后才牵它们去洗澡。 今日是独自的劳作,他却也能话不断,给猎犬一只只的起名字,又问它们对不对。给它们逐一擦身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乌娜说的,这些猎犬虽被集体驯养,但都有各自的猎手主人,陈乐嘴角就噙起笑意,待到给白犬擦水顺毛时,启唇道:“你一定是恩人的猎犬,对不对?” 他悄悄在它耳边乞道:“告诉我,你主人叫什么名字?” 猎犬汪了两声,陈乐自言自语:“她的名字是两个字!” 和他一样呢! 洗完澡,陈乐送猎犬们回去,刚打开碉堡门走了三步,就眺见了兴善。她同两个捂着厚实披风的人匆忙走着,似在说什么,那两人根本瞧不清面目,只晓得个子远比兴善矮,应该也是女人。 陈乐想起今日向乌娜询问首领时,乌娜警告过他:赫查海的规矩,首领议事,不得打扰! 陈乐连忙绕回到碉堡后面,趴着歪着脑袋偷看兴善。 直到瞧不见了,仍痴怔了片刻,才重牵回狗。 陈乐以为兴善没发现自己,其实狗狗们一直在吠,其中包括兴善的猎犬。她早瞧着,甚至连同行的两位南地朋友,都有向陈乐望来。 兴善终于把陈乐重记起来,翌日,陈乐休息,晌午的那顿饭,再次喝到赫查海最温暖的浓汤。 而后不久,兴善就来了。 这次进门,她并不急着褪衣脱袍,反倒先从上往下打量了陈乐一番。 “怎么穿这么少?”她笑着问出声,接着抬手伸指,在陈乐的赤膊上划过。 “屋里太热了。”陈乐老实回道,这几日在屋里待习惯后,不再拘紧,觉着热,就把上衣脱了。 兴善歪头笑道:“你越来越像赫查海人了。” 赫查海人在室内都不会穿太多。 她的手滑到胸口后便停住,在陈乐结实勃.发的胸肌上打圈圈,许久后往下,又在他的腹肌上缱绻流连。 第60章 陈乐愣了数秒, 一把将兴善抱住。 他像昨日驯的猎犬,下巴挨着兴善的脖颈,不停地蹭, 最终寻觅到她的唇, 对上去。 少年不仅以行动实践,还通过双唇,大胆述说心中的思念:“我好想你。” 只要不是日日粘在一起,他就觉得分别漫长, 刻刻相思。 兴善勾唇,回应道:“我也很想阿乐呢。” 她攀着陈乐脖颈的胳膊,如言语一般懒洋洋且随意。 兴善与陈乐亲昵起来。 两人在白日里述爱, 像外头皎白的雪一样不分彼此,又似室内的温度,沸腾氤氲一颗心。 期间陈乐突然觉得嗓子痒,咳了几声,他和兴善均未在意。 事后,陈乐拥着兴善, 又开始絮叨。 自觉与兴善相处时间稀少, 分别却长, 虽然每回兴善一来, 自己就经受不住撩拨, 但少年的内心, 更渴望的是执手寻常,一起晴耕雨读,共剪西窗。 他不愿亲昵成为两人相处的全部。 然而兴善的想法却截然相反,挑着白天来,便就为了事了拂衣。陈乐才刚开口, 兴善就已说出公务繁忙的理由,起身穿衣,出门离去。 手拽着门槛时,兴善记起上回的承诺,回头告知:“对了,明日我带你一道去打猎。” 而后,便关门离去。 雪花从缝隙里钻进来,留下,很快化了,与她残留的香气一并消散。 第132页 陈乐先是失落,她这么快就走了…… 继而又担忧她,首领的公事如此繁忙,她会不会累着? 最后统统化作对明日狩猎的期待。 陈家以文起家,出的都是执笏直言的诤臣,直到近些年,为了复国,才弃文从武,全族学起马术,骑射。陈乐的骑射在同辈中算是不错,可最近半年波折,没练过了,于是凭空策马架弓,练了一晚上,对自个明日的表现极是期待。 翌日,他早早醒了,穿戴整齐,考虑到要骑射,甚至绑了裤腿,便于穿靴。陈乐以为会是兴善来找他,哪知还是乌娜。 “乌娜姐姐,今日我没法同你去做工。”陈乐解释道,“你们首领约了我去打猎的。” 乌娜白一眼:“我正是要带你去打猎。” 说罢就往屋外走,陈乐呆愣须臾,急急跟上。 “可我还没有马靴啊!首领是等在猎场了吗?我们是先去马场挑马还是先去猎场?如果先去猎场,猎场在哪?今日是猎熊还是猎豹子?你们也猎鹿吗?还有乌娜姐姐你也参加吗?” 乌娜眼皮直往上翻,不知身后的少年怎会有这么多问题! 马?哪来的? 马在她们这露天待半个时辰就得冻死! 乌娜内心暗笑,话痨小南地,估计到了目的地要懵圈,那时就会闭嘴了! 乌娜加快步伐,陈乐几乎是在后面追着跑,两人很快来到一处旷地——却不似别处一望无垠,这里可能看到两座雪山对望,如壶口将众人夹.在当中。 陈乐一眼望去,当然最先见的兴善,她左侧安静蹲着一只白狗。 它果然是她的猎犬。 陈乐嘴角勾起笑意。 再望兴善周围,二十来人,男女各半,除了兴善,个个身壮个高,健硕无比,把原本不算矮的兴善都衬娇小了。 兴善瞧见陈乐,笑道:“阿乐,过来。” 陈乐快步过去站在兴善右侧,他旁边是另外一名女猎人,高出他半个头,陈乐估摸着,女猎人该有九尺了…… “进山了。” 兴善一句话,令陈乐收回心神。 他立马用眼神看向兴善:徒步? 兴善只留给他侧颜,没有回应。 赫查海的雪一如既往的深,猎人们的脚步却绝对利落,陈乐瞧着这帮人明明一脚踏下去了的,膝以下全埋在雪里,下一秒却能利落拔腿。 大伙皆个高,走得极快,陈乐要全力以赴才能不掉队。 他观察兴善,更厉害了,她似乎每一步脚都没有陷落,能轻快如南方的石板路。 踏雪无痕…… 直到陈乐冻得咳了数声,才发现自己因此讶异,微张了嘴巴。 他摸了摸喉咙,感觉嗓子里有把毛刷子。 大伙入山以后,风雪静了,视线变得容易观察。大家穿的都是白衣,埋伏在雪堆里,约莫一刻钟后,听见动静。 熊瞎子来了么? 陈乐心想着,眯成缝的视线里,出现一只小鹿——似鹿又不像鹿,它身上没有梅花纹,且鹿角仿佛节节分岔的树枝。 “这是什么鹿?”陈乐问道。 “驯鹿。”兴善虽然回答了他,但她的猎犬却突然绕过来拱了陈乐,似乎提醒他不要乱发出声音。 一只、两只、鹿群安静路过。 陈乐对着兴善比划:我们不打鹿么? 兴善笑道:“待会再打。” 鹿群过后,兴善一挥手,众猎人借助白雪隐身,尾.随鹿群。 “好像有人!”陈乐惊道。 他怕大伙没瞧清,当做黑熊射箭,伤了来人,但脱口而出后观察左右,大家的眼神分明都辨出了人。 陈乐低头,尴尬沉默。 等他再抬头时,来人已经走近了,他瞧得清清楚楚,是一个大肚孕妇,背后背着背篓,头上还顶了一个,装的都是人参。 他没有经验,不知她的身孕是几个月……但不管几个月,这太不妥了!寒天冻地的,怎能让有身孕的妇人干重活? 陈乐见众人皆同孕妇打招呼,显然是部落里的熟人,便问兴善:“她相公呢?” 兴善旋即接口:“她没有相公。” 陈乐以为孕妇是丧夫的寡妇,顿生同情,上前帮忙,不由分说抢过孕妇头顶的那篓,却重得一沉。 陈乐咬牙,双手稳稳接住。 孕妇一脸错愕,望向兴善:“首领?” 兴善无奈摇头,陈乐只觉手上一轻,再瞧时,参篓已经到了兴善手中。 她单手轻飘飘将篓还给孕妇,孕妇重顶在头顶,向众人道别下山去。 陈乐还想拦:“我们要不要帮——”孕妇与他擦身而过,陈乐发现她举着的右臂肌肉,有他倍粗。 一时哑然。 “她没事的。”兴善拍拍陈乐的肩,示意继续前行,追踪鹿迹。 第133页 陈乐张望附近的女猎手,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赫查海的女人,都可以干男人的活吗?” 兴善一笑:“你们的南女,一样干着男人的活啊!” “没有啊。她们做女红女工,洗手羹汤,都是女人的活,不费力的。” 这些哪里是男人的活? 陈乐脑海里浮现族中姐妹,所有人都带在闺中,他只能隔着窗,瞧着一个又一个瘦且模糊的影子。 兴善笑道:“那你需要去田间地头走一走,好多南女怀胎十月,还要用冬日冰冷的河水洗全家人的衣裳。她们不仅要洗手羹汤,做女人的活,还要同男人一道犁地。不然,谁来养这个家呢?” 兴善并没有去过南地,但她在京郊的田间见过这番景象,南地应该更甚。 女人总是费力的。 “当然最强悍的还属我们赫查海的女人,阿乐,你信不信——”兴善伸手指了指左右,“她们全能翻山追猎百里,不眠不休,然后每个人都扛一只豹子回来!” 陈乐楞了很久都没说话。 雪山里头竟然有林海,众人随着驯鹿进去,陈乐踩塌一脚雪,终忍不住道:“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像她们……” 欲言又止。 兴善知道他疑惑的是什么,其她女猎手皆厚实健壮,脸蛋红润,唯独她窈窕白皙,甚至颊上没有丝毫经风历雪的痕迹。 这是那人留给自己的驻颜丹。 那人说,她可以吃,也可以不吃,吃了自然会有一丁点坏处,但不吃,通过丹药塑出的美貌和青春就会消失。 那人逝去后,她曾尝试断过半年药,立刻也变得黑壮红润,以手抚脸,不仅有了皱纹,也变得粗糙。 她立马重吃起驻颜丹。 兴善觉得,为了能取悦自己的美貌,做出一点点小小牺牲是可以的。 “我和她们不一样,是因为我是首领啊,自然要更优秀。”兴善与陈乐对话皆用的南语,乌娜不在,在场没有第三人听得懂。 众人追鹿到了森林里,陈乐见大伙还真如兴善所说,精力蓬勃,不知疲倦。 前方的鹿群忽然发出尖叫声。 由远及近。 众猎手迅速趴下,隐于雪中,接着听见嘶吼,一只大黑熊踏着四爪,渐渐逼近。 陈乐觉着这熊有四个他高,能一口吞下他和兴善,黑熊踏来的每一步,都地动山摇。 他还在关注前面的熊,兴善却突然在他身边转身,调头,陈乐迟了少顷,才意识到后头也有一头黑熊。 二熊一个明,一个暗,两头夹击。 猎手们把黑熊当猎物,熊夫妻亦把人做盘中餐。 陈乐出声:“赫查海的熊也这么厉害?” 成精了。 他见着兴善竟直直迎上黑熊,随时都会被它吞没,急得立刻拔剑,一面刺向黑熊,一面挡在兴善面前。 黑熊怒了,用熊掌去扇陈乐,陈乐紧张地攥着剑,先开始还有剑法,到后来就是一顿乱刺,竟还真刺中了熊掌。 熊瞎子发出嗷嗷的叫声,兴善叹一口气,趁陈乐分神之际,一掌拍死了黑熊。 另外一头也被她的同伴解决了。 陈乐还以为是自己保护了兴善,在她面前手舞足蹈。 她突然又记起那个逝去的人,在她还不能够猎熊时,也被这样保护过。而那时,手舞足蹈的是她。 “师父,兴善能杀熊了!” 那时她和陈乐一样,傻傻地误以为。 兴善盯着陈乐,缓缓出口:“师父,兴善很想你。” 她虽然说的南语,但开头二字唇齿生涩,陈乐没听清,只知道后面的。 原来她叫兴善啊! 终于知道了自家娘子的名字! “我也时时刻刻不在想你!”陈乐说着将兴善揽住,主动凑近吧唧一口,啄在兴善的面颊上。 第61章 兴善温柔把他推开。 而后目光凛然, 扫视她的一众手下。 众猎手明白首领的指示,分头追击分散的鹿群。 这一日一夜,猎了许多。 扛回去的熊和驯鹿, 全都解剖利用起来, 半晚上根本忙不完。大伙商议着先去睡,等到明早再来制作风干肉。陈乐就像狮群新来的小奶狮,全程好奇且兴奋,问个没完, 但也什么活都抢着干。 中途乌娜来向兴善禀报其它事宜,瞧见陈乐,忍不住偷偷在兴善耳边嘀咕:“首领, 小南地怎么还跟第一天一样大惊小怪?” 兴善原先没有留意陈乐,听到乌娜的话,望着陈乐一阵,淡淡勾起唇,忽然察觉到自己猎熊时曾对陈乐失语,说过怎样的话, 兴善嘴角的笑意重凝固起来。 翌日, 兴善第三回 命人送去避子汤。 她等了许久, 见乌娜重返回来, 便跳下吊床, 准备穿衣, 乌娜却道:“首领,今日去不得了!” 第134页 兴善正穿着袖子,动作滞住。怎么?难道乌娜返来,不是一切安排妥当。 “他把避子汤掀翻了?”兴善问道。 乌娜直摇头:“小南地冻出了风寒,高烧咳嗽, 只怕不适侍寝。” “怎么病了?”兴善心想昨夜还好好的,“咳咳咳——” 她突然也急剧咳嗽起来。 乌娜两眼倏地睁大:“首领你不会被传染了吧?” “咳咳咳咳!”兴善咳得没法作答,她手按住脖颈,看来陈乐嗓子里那把毛刷子,是刷到她这来了。 极少生病的赫查海首领,病倒了。 卧床不起,高烧刚退,她没有力气再睡在吊床上,选择了相对平稳的地铺。方才的盖毯全被汗打湿了,正让乌娜换一条,迷迷糊糊间,听见外面叩门声,很是急促:“恩人,恩人!” 喊了一会“恩人”又喊“首领”,叩门声就是不停。 兴善脑子懵的,竟一时联系不到陈乐身上,竟说了声:“开门。” 乌娜把门打开,立刻有两婢女急急解释:“乌娜姐姐,我们拦不住他!” 门口赫查语和南语密集交织,快若争吵,兴善缓缓回过神来——原来陈乐听说首领病了,一刻也等不得,拦不住,跑来看她。 乌娜正责备陈乐:“都是你,害首领病倒了!你还敢进来?” “乌娜——”兴善叫道,陈乐听得她的声音没有力气,与往常大不相同,一阵揪心。 “让他进来。”兴善下命令时,陈乐已经跑到她跟前,跪下来握住她的手。 “我已经好了,你再传回给我吧。lk”少年虔诚道,“我病了,你就能好了。” 兴善发笑:“谁告诉你的?歪理邪说……” “我们族长说的,风寒都是轮流传的。”陈乐回答得一板一眼。 “咳咳咳!” 咳嗽引得陈乐注意到兴善的唇,苍白干裂,陈乐不由仰头找乌娜讨要:“姐姐,最暖和的汤还有吗?” 乌娜吓得后退半步:“你要那做甚么?” 小南地,你不会以为那什么可以治病吧? “不、不,那只会要了首领的命!”乌娜一激动,对着陈乐说了赫查语。 好在陈乐没有听懂,仍坚持要道:“她需要再发汗,风寒就好了,那个汤正好适合。” 乌娜回过神来,心底长长松了口气。 “阿乐,我不需要那个汤。”兴善虚弱道。 伫立在旁的乌娜心道:首领要告知实情了么? 兴善的手被陈乐牢牢握着,她顺势往回带了带:“我不是风寒,是风热,喝了那汤,只怕会更甚呢!” 继续骗他。 陈乐闻言,眸中闪现愧疚,另一只反背挠了挠脑勺,是他莽撞了。 兴善仍旧望着他,虚弱中仍就呈现温柔的笑意:“你把我那果酒拿来,我闻一闻,想着病好了就能喝,就会好得很快了。” 果酒在哪?陈乐四下张望。 乌娜给他指了位置,陈乐端来拔塞,凑近兴善鼻下,悠悠的晃。 兴善闭目嗅了数回,头仰回去,重躺在地毯上。 少顷,她将脑袋往陈乐的胳膊方向靠去,轻轻贴着,漂亮的绿眼睛依旧没有睁开。 陈乐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很奇怪,他明明晓得两人是互相眷恋和依靠的,却突然错觉,此时此刻,才是自己第一回 被她所需要。 乌娜默默退了出去,独留下陈乐在堡垒中。 半个时辰后,兴善翻了个身,陈乐仍旧保持着已经僵硬的姿势,小心翼翼发问:“我能尝尝果酒么?” 她以前说过要给他喝两口的。 “可以,但你只能喝两口,多了会醉的。” 兴善应允了。她睁开眼,将果酒推倒陈乐手旁。 陈乐沉默片刻,却捧起酒壶,安放在远处。 陈乐跪回兴善身边:“我想等你好了一起喝。” 说完,重新轻柔地握住她的手。 是夜,兴善发了三回汗,饮水、换毯、换衣,皆是陈乐照顾。他陪了她一夜,竟罕见的话少。 隔日兴善便康复了,以至于乌娜反过来追着陈乐问:“小南地,你是不是会你们那的针灸之术啊?” “我不会。”陈乐羞愧道。 乌娜噘嘴,才不信,他肯定是一针就把首领灸好了。 “算了,看你有功,今日放你一日休假!”乌娜大手一挥,将陈乐的休假提前了。 陈乐面露喜色谢过,自然想去陪兴善,然而兴善痊愈之后,全心投入堆积的公事,他根本不能打扰。 只伫在堡垒外头,门都不允近,陈乐心情复杂折返,路上在想,自己这应该不算“乘兴而至,尽兴而返。” “好了,穿好了。” 他听见前面有人说话,声音极其悦耳,说的是赫查语,却连他这个刚来不久的人都能察觉出不对味。 第135页 陈乐循声望去,见是两位美貌少女,刚帮一小童穿好靴子。那小童道了谢,高兴离去,而二女则伫立一处,感叹赫查海的孩童,将将十一岁,就已高过她们了。 二女用的南语,陈乐瞬间鼻头发酸,再仔细听她们接下来的对话,竟发觉还有金陵乡音。 陈乐眼眶湿了,情不自禁上前:“你们也是金陵人吗?” 用地地道道的金陵语,攀谈探寻。 二女齐齐仰头,对视陈乐。 因着他视线模糊,而二女眸中又显露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陈乐不能从神色中得到任何回应。 他又追问,二女中个头矮些的,启唇似乎正要回答,那高个少女,却挑眉摇头:“我们是学过南语的斥翁米人。” 陈乐未与斥翁米人接触,无法判断真假,追问道:“那是谁教你们的南语?” 总有师父吧? “是这个部落的首领。”高个少女毫不犹豫回答,“我们是首领的朋友,来赫查海做客,但是大雪封山了,要等开春才能回去。” 说着她又说了几句话,陈乐听不懂,估计是换做斥翁米语了。 “原来如此,看来是陈某唐突,叨扰二位了!”陈乐鞠躬赔礼道。 他悻悻回屋,然而柳韵心和柳韵致却寻去首领堡垒,稍作客套,柳韵心询问兴善,为何部落里出现了新的来南人? 其实那日猎犬吠,就注意到他的与众不同,但今日对了话,才敢确定。 “首领可知他的真实身份,来由?”柳韵心藏住语气和神色里的紧张,她们不认识这位南人少年,却不得不做十成的戒备和提防。 第62章 兴善正喝着果酒, 笑道:“阿乐只是我买来的小倌,他挺可怜的,既不认什么的大人物, 也未受人差遣。像他这样的人, 一辈子都不会料到你们是故国的公主殿下!” 柳韵心眉间愁云依旧萦绕不散,嘴唇轻嚅,却未发声。 兴善遂将酒壶放置一边,浅抿嘴角:“柳姑娘, 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冯公子,定会有始有终, 护你们安全。” 柳韵心忧虑之色稍宽。 少顷,她向兴善微微拂身:“多谢首领,但愿是我多心了。” “唉!我们都是朋友了,何必这么客气!”兴善手一扬,自信满满,陈乐并非潜伏入赫查海, 打探二位公主的人, 再说像他那样的话痨, 要真是探子, 也早交待了。 不过晚上兴善躺在陈乐怀里, 还是“无意”带了一句:“你早上是不是遇着了什么人?” “谁?”陈乐紧紧拥着她, “我早上遇着了乌娜姐,然后就是两斥翁米人,她们竟然说着一口地道的金陵话,我差点认作同乡!”陈乐低头,在兴善额头轻轻一啄, 许久他想起一处不对劲,“她们说南语是你教的,可你怎么没有金陵口音?” 兴善笑道:“我教过好些人南语,可从他们嘴里讲出来,每一个都带着母语的腔调,奇奇怪怪。斥翁米语的调子配上南语,可能歪打正着,正好类金陵话吧!” 这一说,陈乐恍然大悟。 但他旋即又有了新的疑惑:“那你的南语又是谁教的?为何如此正宗?” 兴善讲南语,极少带有赫查海。 兴善原先是不费力躺着的,闻言收敛笑意,倏地勾住陈乐脖子坐起,杏眼圆睁,眸光冷冽。但很快勾起嘴角,重笑开去,她笑得是那样甜,眸中漾起盈盈波光,陈乐被吸引住,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短暂的变脸。 陈乐听见兴善称赞,“阿乐的眼睛真漂亮,我好喜欢”,这话她说了无数次了,她真的这么爱他么? 陈乐心中欢喜,虽然已经不会像初时那样红耳根,却依旧羞涩低下头去。 下一秒,兴善主动凑过来,吻上去。 今夜,是不眠的上半夜,和酣睡的下半夜,自从上回生病之后,兴善好像突然习惯了陈乐,他在她耳边絮叨,她竟也能睡着。 迷迷糊糊中,兴善嘱咐道:“以后少接触那俩斥翁米人。” 陈乐楞了楞,盯着兴善的后脑勺:怎么突然说这话? 他自个思忖,琢磨着琢磨着就歪了:她不会是吃醋了吧…… 少年乐得被口水呛住,连咳两声,惹得兴善反手重重拍了他一下。 陈乐连忙道歉,挤过来贴上去,重搂住她。 这般少年觉得甜甜蜜蜜的日子,一晃就过了大半年,六月到了,赫查海的雪化了,露出地面,竟然一片又一片如茵的草地,青翠欲滴。 除了兴善的眼睛,陈乐终于在这片土地上见到其它绿色。 赫查海人个个面露喜色,好几人都告诉陈乐,接下来会迎来赫查海最美的三个月。 陈乐也高兴,跟着大家捡鸟蛋,采果子晒果干、酿酒,忙的不亦乐乎。 第136页 因为雪化路开,北方诸位的商人们也陆续来到赫查海,带来茶叶、布匹和许多赫查海吃不到的美食,同时从赫查海采购熊掌、鹿茸和冬参。 这天,陈乐正蹲在草地里,翻找一种红色小果,这种果他在来赫查海之前从未吃过。一开始兴善摘了给他,他瞧着上头挤在一起的颗粒,顿觉头皮发麻,连连摆手,拒绝尝试。兴善却不由分说将果子塞进他嘴里,酸酸的,略带生涩。兴善笑嘻嘻将指头从他嘴里抽.出来,指甲上沾了红汁,吮了吮,他又觉得这果子甜到心里去了。 陈乐拔开杂草,一颗颗地摘,这一片的果子都已从花中绽开,根本不用剥,直接放入篮里就行。 忽听得许许多多的铃铛声由远及近,陈乐不由得端起篮子,站起身。 先出现的一列马队,拴在马脖子上的铃铛用异蓝色的丝绸系着,这蓝色就像火焰跳动时,那最里从一层幽光。 马队上的异族商人,皆着白衣,为首男子清秀英气,尤有一双剑眉。他攥着缰,打马缓缓从陈乐身边经过,对上他的眼睛,陈乐瞬间怔忪。 直到男子的马已经完全走过,陈乐仍转头目光追逐。 马队逐一擦过,直到最后一匹马远去,陈乐耳边却仍有铃铛声,他再回头一望,竟是一队骆驼。 陈乐从前在南地时,只是听说读来,却未亲眼见过骆驼,在固有的印象里,骆驼总与沙漠和炎炎夏日密不可分。但来了赫查海,竟有一回发现部落里养骆驼,陈乐大惊,问乌娜,问兴善,骆驼来到冬天,怎么没有冻死? “谁说他们会冻死?”乌娜呸他,因为有两头骆驼是属于她的,“我们冬天可大半要靠它们!” 后来陈乐见着了,骆驼驮人,驮物,不劳作的时候,就光着两顶驼峰,在茫茫雪原里撒欢乱奔。 常见便不觉得新鲜,所以此刻驮队经过,陈乐心中波澜不惊,只想着这又是哪个部落的奇装异服? 骆驼上的商人穿着,非黑及灰,面貌俊秀远不及前一批马队,所以陈乐只盯了一会,还没看完,就重蹲下来,继续采果子——只不过稍稍离远些,免得被骆驼踩着。 铃铛声摇得响,骆驼上那人估计已经喊过两三回,陈乐才发觉有人在喊自己。“啊、啊”,那人好像就是单纯发出这类嗯啊之声,冲他越来越近。 陈乐抬头,他手上本来捏着一颗采下的红果,却颓然滚落在地。 陈乐自己松的手。 他还张开唇,一开始只是缓缓嚅动,到后来颤得厉害,还音调也是风吹湖面,极具波澜:“飞扬哥——” 对方直接跳下骆驼,声音与陈乐一样激动:“小乐!” 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皆湿了眼眶。 良久,两人分开。 “你怎么……” “你怎么……” 异口同声,是一模一样三个字。 两人都想问对方的是:你怎么还活着? “都说你们被带走以后,被砍头了。”陈乐道。 劫后重逢的男子是同族的兄长,陈飞扬,早陈乐两日被羁押。 陈飞扬眼神骤暗,沉声道:“其他人都没有活,牢头误以为我们三个未满十八,遵照狗皇帝命令,将我仨押到奴市作家奴售卖,春生和澈之不愿受辱,在牢中自尽。” 陈飞扬的眼帘彻底垂下去,其实北朝皇帝为绝后患,下了命令,他们在被发卖之前都受了宫刑。 他不愿告诉陈乐,陈乐不知,心中只道飞扬哥比自己好点,是做家奴不是做小倌,没有受到双重折辱。 “那你怎么会在这?” “你怎么会在这?” 两人再次异口同声。 陈飞扬抬眼重新望向陈乐,告诉他,正好有个北方部落的族长那阵子恰好待在玉京,把他买了。 “到是你,我离开玉京时,听说你们几人都被送你南风馆了。我去寻过一趟,只见其他人,不见你。”陈飞扬道。 少顷,陈乐告诉他:“我也被人买了。”又问,“那你有没有把他们赎出来?” 陈飞扬凝重摇头,他当时哪有那本事,连去远远瞧一眼的机会,也是向长老求来的。 正因为只是远看,所以没瞧见陈乐,还以为他死了。 陈飞扬忽然眸光一凛,怎觉得小乐说自己被买时,眸中全无受辱羞愧之色,反倒能瞧出坦然接受,甚至数分喜色。 “谁买的你?”陈飞扬冷声追问,脸上全无笑意。 忽有大段听不懂的言语,从另外一头骆驼上传来,到陈乐耳中,就如叽里呱啦,却能觉出语气是命令。 接着,他就瞧见陈飞扬朝那骆驼上人微微拂身,也吐了一大段叽里呱啦,而后,陈飞扬转回身冲陈乐道:“我们边走边说。” 第137页 重逢亲人,陈乐已然忘了采果子的任务,缓缓点头,随着陈飞扬往部落里行进。 “那你现在是在哪个部落?”陈乐问陈飞扬。 “斥翁米部,你听说过没有?” 陈乐发现陈飞扬喜欢说话时看地,原来他没有这毛病。 “听说过!”陈乐重回望驼队,听了一会他们的聊天声,还是叽里呱啦,他听不出来,“你斥翁米语说得真好,我现在仍只会一点点赫查海语。” 陈乐现在可以用赫查海语的同部落里的人打招呼,交流简单的任务,但稍微复杂一点,就不能了,词音语序,要么他理解不了对方的话,要么对方听不懂他。 “赫查海语是北方诸部里最难的。”陈飞扬低着头回答他,“而斥翁米语最简单。” “是吗?”陈乐想到什么说什么,“如果用斥翁米语说我们的话,是不是会类金陵口音?” 两人一起走了近二十步,陈飞扬才缓慢地抬起头:“为何有此一说?” “我们部落里有两个做客的斥翁米人学南语,调子起伏,简直令人梦回金陵!” 陈飞扬抬了两下眉毛,深深凝视陈乐,而后眼皮垂下,挑出两字反问:“我们?” 陈乐这才察觉自己的口误,方才都是不知不觉说出来。 “小乐,到底是谁买的你?” 陈乐同样往前走了数十步才开口:“是……我娘子。” 第63章 “你成亲了?”陈飞扬大惊, 第一个念头想的是男方无父母长辈在场,委屈陈乐了。继而又想陈乐比自己小,都成亲了, 而他自己…… 永不可能。 陈飞扬心沉入谷底, 但不想扰坏喜事,仍旧挤出笑意:“弟妹是赫查海人?怎么认识的?几月几日成的亲?”说着,用胳膊肘蹭了下陈乐。 陈飞扬无意的动作,却令陈乐恍惚回到数年前, 初长成的少年们听完族长教诲,并肩从祠堂里走出来,就是这般嬉笑挪揄, 你拍我的肩,我拐你的肘,祠堂外的葡萄藤长青,金陵的阳光仿佛日日好,永远照在人人脸上。 陈乐喉咙哽咽,调整了片刻, 才将自己与兴善的事大体都告知陈飞扬。 飞扬到底比陈乐年长, 心思深些, 听着听着就嚼出不对味:无媒无聘, 亦无拜堂, 真算是成亲么? 而且人家还是部落首领……他曾在斥翁米部, 听得些历代赫查海部首领的流言。 陈飞扬转动眼珠,用余光盯着陈乐,他这位族弟正沉浸在讲述中,字字句句都是浓情眷恋,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观察。 陈飞扬不由得生起忧虑, 这心一悬起来,就放不下了。 陈乐扭头冲陈飞扬笑道:“哥,待会你跟我走,我领你见见兴善!” 陈飞扬却缓道:“大伙待会进去,皆要贩茶,我怎能独自脱队?” 陈乐这才想起陈飞扬的身份,眸中流露抱歉,“那有机会我领你再见她。” 陈飞扬笑道:“不急。” 随着商队进入堡垒群,二人分别,陈乐将采摘的红果拿去交差,可篮子仅没了一半,收果子的人说不够。陈乐便要再返回去采,那收果人却伸臂将他一拦:“唉、唉,你这会去,几时回来呀?我可等不了那么久……这样吧,犄角里的两箱果子太烂了,晒不成果干,打算交给乌娜酿酒。你把它们运过去,今日差的果子就算抵了!” 收果人一口气说了大段的赫查语,陈乐不得不竖起耳朵听,一个字不敢放过。他全神贯注皆在理解上,哪还能听出收果人语调中的玩味和深意。 陈乐点头:“喏。” 两筐听起来数量不多,似乎轻松,但其实一筐就有六尺见宽,单人伸臂合抱够呛,更别想两筐叠起一趟搬完了。 陈乐老实,并无抱怨,先搬第一筐。 酿酒的地方他知道,在山底,两座山交汇处——就是冬天兴善带他捕猎的那座山。 一步一脚,走到那边去。 积雪深厚的时候,山是秃的,现在一冒绿色,连山上的树都冒出来,虽然稀疏,却也算成了林。 陈乐从林前经过,按路线并不进去,冥冥之中他却忽然偏头,眺望林间。 熟悉的身影,总是能第一眼胶住。 他眺见了兴善,在林间,她的窈窕的身影像最美的鹿。 可她旁边有人。 兴善正与一人手牵手,远远背对着陈乐伫立。 陈乐眨了眨眼,又揉揉眼睛,再三地眺,再三盯着瞧,先确认兴善旁边高大的背影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再等那人转过来,背影成身影,发现是今日瞧见的蓝绸马队,为首的那名白衣商人。 他转过来,是因为他坐了下来,就坐在林间草地上,兴善亦坐下,不紧不慢的将头靠在男子肩上。事实上两人做一切动作都无比自然,就像林间的光与风声,本就该存在那儿,不需要外物打扰。 第138页 陈乐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因为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眼珠子已经快要从眶中瞪出来。 但他不敢确信,不能确信。 陈乐瞧见兴善与那白衣男子坐了一会,接着牵手往林深处走去。 也许白衣男子是她哥哥呢?陈乐兴善,抱着筐走到酿酒处,交给乌娜,忍不住向乌娜打探:“姐姐,首领今日在作甚?” 他日日都问首领,乌娜习以为常,照例回答公事。 陈乐紧跟着又问:“今日来了好些商队,首领不去瞧瞧热闹?” 乌娜轻嗤了声:“当首领是你,什么都觉着稀奇?”乌娜转身处理果子,背对陈乐,“商队首领早都见惯了!” “见惯了?首领有亲人也是做商队的么?” “那到没有。”乌娜在筐中挑拣了会,这批红果压伤厉害,得即刻处理,不然明日坏了可惜了。 乌娜没闲心再回答陈乐,忙碌起来,而陈乐则微张着唇,若有所思转身。 他折返时,不可控地再次望向林间。 山影幽幽,树影婆娑,却空空无人。 陈乐手上没有东西,行动方便,脚下不知不觉就往林深处走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竟刻意放轻的呼吸,越深越屏住,脚下的步子也几近无声。 明明目光所及,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却听见男女的欢笑声。 陈乐觉得心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不得不抬手按住。 这一按,是心房,却觉整个胸腔都无法呼吸,他闷得慌,已经无法再往前走了,蹲下来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 深处的一双人可能丝毫没有担忧和在意,竟仍是欢声笑语。 太阳正在落山,透过树间的缝,照在青草上。原本是奄奄暮色,却在此刻格外明亮。陈乐随着光线看去,那一寸之地,竟在草旁生了青苔。 跟江南湿漉漉的石板上长得一样。 陈乐返回堡垒群,抱上第二筐红果,走得不久,就被陈飞扬拦住:“小乐,我有事找你。” 陈乐朝他挤出一笑:“我要先把这筐果送去酿酒。” 陈飞扬却面色凝重,伸在空中的右臂完全没有要放下的意思:“轻重缓急,你待会再送。”说着夺过陈乐手上的果筐,放下。 “什么事啊?” “你跟我离开赫查海。” “为什么?”陈乐问的是为什么,心底却下意识地默喊了声不,他不能离开她。 陈乐启唇,想说如果要离开,他想带着兴善一起。 “留在这里,你要日日受折辱到几时?”陈飞扬的声音骤然高亢,本来下半句是“陈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却思及陈乐不知情,他本人才是伤得最深的一个。 陈飞扬伸手,怕待会自己说出真相陈乐会倒了,所以先扶住陈乐。 “我向商队里的人打听过了,他们都同兴善打了数十年的交道,对她的底细颇为了解。” 斥翁米人向陈飞扬述说时,曾强调赫查海的民风不同,但在陈飞扬看来,那是蛮夷无知,他身为南人,只奉行南人教养,“她是一个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女人,比那秦楼楚馆里的烟花女子还不如。” 陈乐瞧着陈飞扬同情又痛心的目光,不等对方说完,他两只胳膊瞬间蔓延了鸡皮疙瘩。 浑身发冷。 陈飞扬继续道:“她曾跟过好些个男人!” 虽然斥翁米人说是那些男人跟过她,但陈飞扬不以为然,女如莵似缠树,必然是女人跟男人。 “唉!都曾留宿!不清不白的,脏得要命!今日在我们前头那个商队,是如鸥部的,领头的是他们部落的长老。按理商队经营,是皮毛小事,完全不需要长老亲自来,但那如鸥部的长老却曾是兴善的相好,今日来十之有九,是要会他的老情人!” 言语间,陈飞扬另一只胳膊也已扶住陈乐:“她有好些人的,不止你一个!据说赫查海人里也有她的相好。” “谁?”陈乐脱口而出。他不信,因为这一年来明明只有他与兴善在一处,如果算不上夫妻,那也是恋人。 “名字太长我记不住,但肯定有一个的,但那男子早早就醒悟了,离开兴善,娶妻生子重回正途。对了,他有一双黑眸,在赫查海算是异瞳。” 陈乐的脑子霎时炸了,立刻想起捕鱼那天的那个人。 “据说兴善偏爱黑眸男子,夸赞吹捧,引诱他们,而后厌了,就抛弃……” “不要这样说她!”陈乐打断陈飞扬。 飞扬哥说得太坏了,感觉是在侮辱兴善,他听着难受。 陈乐断续道:“她将我从南风馆里救出来,是恩人……” “真的是吗?你扪心自问!”陈飞扬痛心疾首,小乐是被妖女迷了心了! 陈飞扬遂直言转述斥翁米人的话:“兴善喜欢黑眸男子,这在北方诸部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没有一个她是真心,也许在堂堂赫查海首领眼里,你们皆只不过面.首小倌!” 第139页 说什么将他从南风馆救出来,在陈飞扬眼里,兴善比那些南风馆的人更可恶,她将他从火坑里捞出,给他希望,让他爱,然后弃如敝履。如果小乐那时才知真相,一定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64章 陈乐并没有像陈飞扬那样的栽倒, 他始终稳稳伫立着,甚至没有踉跄。 但他失魂。 他的嘴一张一闭:“你说的都是假的。” “你怎么还执迷不悟?!”陈飞扬直直盯着陈乐,如果他的眼睛能将人看醒就好了。 “她每回找你前, 你是不是都会喝一种汤?”陈飞扬道, “斥翁米人告诉我,兴善游戏诸部,既不想留下子嗣,又不愿自己喝避子汤, 觉着伤身,她就给男人做出一种避子汤,骗他们喝下。” 见陈乐眼神躲闪, 陈飞扬逼道:“仔细回忆,你喝过没有?” 陈乐垂着的目光愈发往下移,缓缓将陈飞扬的手扒开。 陈飞扬自然不肯放。陈乐却加重力道,他虽然年纪小,但在族中时习武时天赋和实力高过陈飞扬,现下认真, 陈飞扬自然不敌。 陈飞扬手被扒开后, 低头瞧, 虎口有浅浅红痕。 这小子……陈飞扬在心中默默哼道, 抬眼再寻陈乐, 已迈步前行。陈飞扬赶紧喊住他:“你去哪儿?” 陈乐滞步, 却未回头:“是真是假,我自己来验。” 陈飞扬在原地目送陈乐走远,咬牙张嘴,却说不出来话。 忽身后有人用斥翁米语喊了一声,他赶紧回过头来, 弯腰驼背用斥翁米语回复。 而陈乐则慢慢走到首领堡垒前,叩一阵子门,没有回应。 他对着空气“哦”一声,又缓缓折返。 陈乐并没有急着回到自己的堡垒中,他陆续遇着些赫查海人,都与他们打听了些他想打听的。 他的脸上没有笑意,眸中却也没有愤怒。晚上陈乐回到堡垒,以为会等几日才能再见兴善——至少今夜不会见到她。 但婢女却叩门,送来那碗暖汤。 今夜的理由,是负责采摘红果的人都会分到这碗赫查海最温暖的汤,作为奖励。 一直沉着脸的陈乐忽然勾起嘴角,淡淡笑问:“塞特、栗音他们也有吗?” 这两位是他知道的,今日也采了红果的人。 婢女没有疑迟地点头:“是的。” “可是现在已经是夏天了,为何还要暖身了?” 婢女眸中的无措一闪而过,最后避开陈乐含笑的目光,细声道:“这是乌娜姐姐的安排,我也不知道。”又道,“汤凉了就不好喝了,公子还是速饮吧!” 陈乐的右手缓慢移向汤碗,贴着碗壁,微微颤抖。 他突然举起汤,仰脖一饮而尽。 婢女离去不久,兴善就来了。 陈乐心头一丝苦笑,鸡皮疙瘩再次在衣下泛起。 兴善今日穿着红衣红裙,红衣露出两道弧线优美的锁骨,甚至连沟壑也若隐若现,红裙更不过膝,但盘发间却罕见地插.着簪与梳,上头镶嵌着宝石、黄金,甚至赫查海难得一见的珍珠。 陈乐弯着嘴角:“今日怎么打扮得如此隆重?” 兴善走过来,很自然地在陈乐身边坐下:“白日里见了别部贵客。” 夏天堡垒里不烧炭了,反倒比冬天稍稍冷些,不用褪什么外袍,但盘发太久头皮发紧,兴善挠了挠,抱怨道:“这发髻扎得头疼!” 陈乐笑着伸手,准备帮她,兴善却手快,自个先解了,哪知急了,青丝绞到衣服扣子,她拽的力道没有控制好,红衣一下被扯出一道大口子。 要补了…… 兴善低头瞧着:“唉,明日让乌娜补一补。” 她没拿过针线,也不会。 陈乐盯着她手上动作,并未对视,只是出声问道:“我们那边女子该做的事,你是不是都不会?” “是。”兴善笑答得干脆,手上还在扯头发。 “我来吧,你先等等。”陈乐说到。 兴善望向他,停了手。 陈乐站起来。很快找出一把梳子,他跪在兴善背后,先替她一根根将绞着的头发解了,挑出,再轻柔梳顺。 兴善闭眼笑道:“这么梳还挺舒服的。” 陈乐右手执着梳子,从上至下,口中道:“一梳梳到白头。”不待兴善反应,他紧跟着接口,“兴善,我们拜堂吧。” 堡垒里没有照面的妆镜,他瞧不着兴善的反应。 只知道过了许久,待他梳顺,兴善转过身同他笑道:“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吗?” 一双眼笑得像弯弯月,依旧把他的心迷得甜甜的,再一眨眼,眸中多数分暧昧,玉手缓缓就要把他往下推。 这是熟悉的动作,陈乐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此时却无心寻.欢,反而扣住兴善落在他肩上的手,沉声缓道:“娘子——” 第140页 兴善挑了挑眉。 这个称呼,其实她不是第一次听陈乐唤出。 但那前面几次,是汗淋漓意迷离,她以为是激动时的助趣,虽未回应陈乐“相公”,却也未深究。 兴善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阿乐,你是助趣,还是真这么想的?” 陈乐拉着兴善的手,摁到自己心上,作为回答。 兴善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暗想着身边的人又该换了。 “娘子——”陈乐又唤。 “别喊了,不可能。”兴善别过头去,直接了当告知陈乐。 “我今天瞧见你和如鸥部的长老了。” 兴善听见这话,却转回头来。 看来陈乐可能多多少少,晓得些她与如鸥部长老的事了。 那位长老,如今年岁上去了,却不显老,依旧是诸部姑娘喜欢的模样。年轻时更好看,但她痴迷的却是那双黑眼睛,那是那个人走后的第一位替代。 不过长老知道她的心思,他也不爱她,两个人与其说是旧情.人,到不如说是可靠的老朋友,互相熟稔,并且两部亦是同盟。 两人其实有许多年都没有最后一步的亲昵了。 我和如鸥的长老是朋友,兴善心里这么想的,却觉得没必要同陈乐解释。相较之下,兴善觉着陈乐此时此刻的心思更为严重。 “与他无关,我早已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成亲,不会嫁人。”兴善道。 如果此时堡垒内有滴漏,它一定会滴滴答答千声万声,而后陈乐才问:“为什么?你信佛吗?” 他思忖良久,不明白,唯独只有削了头发做姑子的女人,才不嫁人。 兴善摇头:“我不信佛,我信我自己。” 正是因为信她自己,所以她不要嫁娶,不要成亲。 她自小就有野心,总想要这,要那,连爬山也会不断想爬得更高。 上任首领告诉她,如果想要拥有一切,只有两种途径,一种是做赫查海甚至北方诸部最强的人,一种,是嫁给最强的人,令他爱上自己。 兴善当然选择前者,因为自己远比别人可靠,别人也许会离开,但她和她的影子今生相伴。 更有甚者,兴善瞧着上任首领,原先是那样自在,可后来嫁了北人,有了孩子,竟然不得不搬到玉京去住了,拘在那吃不惯气候也不适应的地方,所以她不要,她爱自己胜过丈夫子嗣,所以她要无拘无束,自在和快乐。 兴善告知陈乐自己的想法。 陈乐默然无语,因为太过震惊,他整个人如石塑木雕一般,甚至连喉头的滑动都没有。 约莫过了一刻钟,陈乐心潮稍缓,把滔天巨浪暂压,回应兴善道:“所以你才有个‘善’字。” 他学赫查语后,知道了如何从名字判断男女。赫查海女子通常以“娜”、“格”收尾,而“特”、“音”则是男名。 “善”是唯一男女通用的名的尾音,拥有这个名字的人,需要亲眼见着,才能判断男女。 兴善点头:“对,这是我成人后给自己改的名字。” 陈乐低着头,望着地上的毯子,仍是茸茸柔顺的兔毛,前些天洗过晒了太阳,躺在上面热烘烘的。 他犹豫了会,才小声追问:“哪怕是最早那个黑眸子的人,你也不愿意嫁吗?” 兴善心里一沉,他知道了。 她并不追究是谁告诉他的,因为她知道好多人都晓得,根本堵不住。 陈乐见兴善半晌不应,连忙轻道:“我不会嫉妒他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有点真像飞扬哥说的,陈家男儿的自尊一点不要了。 且他心里其实嫉妒得要命。 兴善侧脸对着陈乐,忽然勾起嘴角,浮起一丝蔑笑。 她不在乎他们嫉妒他,反而,她嫉妒他们。因为他们都活着,而最早黑眸那个人,已经死了。 他死得很早。 如果活着,年纪会很老了。 二十多年赫查海闯入过两个异乡人。 部落里不是没来过外人,只是这两个男子,皆惊为天人。 第65章 二人自称是远方兄弟, 但在长相上极难瞧出相似,甚至连眼珠颜色都不同。 其中一人是兴善从未见过的黑眸。 不仅她没见过,部落里绝大多数人都没见过。无论黑眸男子走到何处, 都有一堆人盯着瞧。 姑娘们瞧久了, 便会脸红,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太过俊俏,是每个姑娘都会喜欢的样貌。 兴善想着,如果他没死, 现在鬓角应该会有白发,眼角也生了皱纹,但骨相还是好的, 而那幽深的眼睛有了岁月加持,只怕更容易让人陷进去。 如果他活着,依旧是姑娘们的梦中情郎吧! 这两人彼时年轻,迷路误入赫查海,之后大雪封路,不得不在部落里住下了。 第141页 他俩懂天文, 通地理, 武艺卓绝, 谈吐风趣, 待人接物礼貌温柔, 兴善那时候小, 没有出去见世界,在她眼里这两人绝对是“天人”了。 尤其是黑眸男子,他不仅比同伴长得好看,而且知书画,擅炼药, 这些都是同伴不具备的。 小小兴善,觉得顶顶世界,只有他无所不能。 兴善是被迷住了,缠着黑眸男子拜了师。 见过许多世面的上任首领,似乎也被迷住了,她竟然抛弃下家乡,同另一位一道去玉京了。 可惜,前任首领许是不适应玉京的气候和饮食,只四十出头就去了。 她本该活得更久些。 而赫查海的天气同样不适合她师父,寒冷缩短了他的寿命。 兴善曾经在师父弥留之际问过,既然赫查海令他身体不适,为什么不早点离开呢? 师父说自己是叛家的游子,赫查海虽然冷,却是快乐的容身所。 “人之寿非以长短衡,而在乎快乐自在。”师父回光返照,忽然有了精神,能来拉兴善的手,“愿你今后自在快乐。” 兴善知道再不出口,永无机会,脱口而出:“师父,我喜欢你。” 师父却笑着将她的手松开了。 她从他的脸上,读出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是金陵人。”师父忽然道。 兴善吃惊, 师父几乎不会提及自己的出身和家世,同来赫查海的那位亦提得少,但至少告诉他们自己是玉京人。 所以她一直以为师父的家乡亦是玉京,亦是北人。 “宗族里的人,大多知道我被逐……我找不到收留的地方,只好渡江北上,投靠远宗。这支与北人通婚,居住玉京,音讯几绝。” 师父告诉兴善,果然如他所赌,玉京冯氏不知其被逐,收留了他。他与远房堂弟北上猎游,才误入赫查海。 师父讲述到此,脸上缓缓浮着缥缈的笑意,玉京仍是寄人篱下,只有赫查海无需看人脸色。 “那族里为什么要逐你呢?”兴善不解道。 赫查海里只逐叛徒,就是那些部落间打仗,出卖自己族人的人。她觉得师父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爱上了我父亲的外室。” 这是师父留给兴善的最后一句话。 留下她做孤独的赫查海王。 师父的□□再没有更多了解,反正可以肯定,他不喜欢她。 兴善笑着低下头:“我后来去玉京,见着冯叔叔的儿子,他像他母亲,竟无任何一处肖似师父。反倒是那回同进见的如鸥部长老,眼睛像极了他。” 她与如鸥的长老好了散了,之后再好几年,某一日吃驻颜丹时,忽然醒悟:也许师父是为那个她炼的呢…… 陈乐听着她缓缓述说,心中一阵痛,而后是绵长的麻,而后又是痛,跟着麻,如此往复。 他始终凝视着她,看来人的心一开始都是真诚的,只是他生得太晚了。 陈乐微微躬身,抱住兴善,打算正面拥着她倒地,兴善却将他一推,反倒是陈乐独自倒在兔毛毯子上。 这次她没有任由他覆上,而是自己跃起。 不管他是否想起身,她只双手按在那里,便能桎梏住他。 睥睨驰骋。 陈乐仰视着兴善,原来她每回的柔弱无骨全是虚幻。其实陈飞扬同他说后,他去自己打听了,对应细节,仔细回忆,其实已经有五分信了,她是在寻找替身。 但他的记忆里有兴善的笑颜,亦有哽咽,记得有一回她讲着讲着,就偏过头去,眼睛微红。 他苦苦抓这一霎的回忆,安慰自己,那是她心里有担子,明白愧对自己,甚至觉着那是她的情动。 兴善一来,仅有的幻象温情尽数被否。 所有细节都在说爱,却原来皆是他的自欺欺人。 陈乐望着眼前坦然的,灵与肉皆无隐藏的兴善,觉得恨不起来。 他除了心口绞痛,还觉得体内的血已经被吸干了。 仿佛是兴善吸的,从今以后她灵肉鲜活,而他成了停驻的干尸,他对她的爱将拥有干枯的永生。 一场终了,兴善披衣。 陈乐躺在兔毛毯子望着她动作,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帮她。 直直瞧着兴善穿衣理髻,推门离去。 赫查海到了夏日,门外也有了黑天。 在兴善关门的霎那,陈乐瞥见低低数颗星。 他继续躺着,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仿佛空的,整个人犹如一件物拾。直到夜里的寒气浸透,胸膛发凉,才起身坐了起来。 陈乐伸手抚着毯子,目光也盯着,而后穿衣,出门。 她如意料中,没有留下来过夜,而他亦没有留下来。 斥翁米商队的帐篷架在赫查海部的边界附近,陈乐独自寻去。 他不会斥翁米语,比划了刻把钟,都不得入。 第142页 似乎是商队的头头路过,瞧见陈乐,先打量了一番,而后近前。 头头问了句斥翁米语,陈乐不懂摇头。 那头头复用蹩脚的北语问道:“你是小乐么?” 为了复仇,陈家谷日常的训练里有一项北语,陈乐能听懂,旋即点头。 头头扭头交待身后的手下,不一会儿,陈飞扬寻来:“小乐!” 陈飞扬先是诧异,继而打量陈乐,族弟只裹了件半袖的袍子,头发披着,俨然是赫查海男子打扮。 陈乐身上没有带包袱。 以至陈飞扬疑迟了,陈乐是来找他议事?还是决定离开了? 陈飞扬当然希望族弟醒悟,便心一横发问:“你是决心离开赫查海了吗?” 良久,陈乐紧抿双唇,点了下头。 陈飞扬内心这时才敢雀跃,一时激动,张嘴还发不了声。 陈乐与其对视,缓缓道:“你说得对,我是陈家男儿。” “好、好!就该这样!”陈飞扬连拍陈乐肩膀,迷途知返,善莫大焉,小乐之前只是被妖女迷惑,及时醒了,他对得起陈家。 陈飞扬同陈乐道:“我们的商队明早彻底离开赫查海,我去同领队商量,捎你一道离开。”说完让陈乐在原地等,自己则掀了离得最近的帐帘,里头的人影一闪而过,果然方才说北语的是领队。 陈飞扬很快出来,时间短暂得像是前脚进帐,后脚就出来。 “领队答应了!”他告诉陈乐,同族弟边走边说,“今晚你先同我睡,明早一起出发。” 陈飞扬引着陈乐进入中间靠后的一顶小帐篷,内里简陋,仅是在草地上铺了张无毛毯子。陈飞扬告诉陈乐,晚上太冷睡觉别脱衣,直接盖毯子。 陈乐仔细瞧了,何止是毯子,陈飞扬几乎把所有带的衣裳都拿出来,全垒在两人身上,籍此增加温度。 …… 夜深,陈飞扬忍不住翻了个身,毯子与脖颈的缝隙间立刻灌一阵风。他蜷曲着,总觉得自己就是旁边草地上的露珠。 “赫查海真是太冷了。”陈飞扬晓得陈乐也没睡,“据说下雪以后更冷,怪不得斥翁米人冬天都不敢来。小乐,你在这里一年,晚上是怎么挨过来的?” 陈乐没有应声,现在是夏天没有烧炭,所以陈飞扬不知,赫查海的冬夜是多么融融煦意,有热乎乎的炭火,柔顺的毛毯,还有暖心暖意的“少女”…… 陈乐闭上眼。 “小乐。”陈飞扬突然再次唤他,这声比方才轻了许多,“我问你个事。” 没有听见回应,陈飞扬轻轻补充道:“与兴善无关的。” “你说。” “白日里你提到,有两位斥翁米女子学南语,说出来像金陵话?”陈飞扬小心翼翼道。 他心里有些虚,因为这是斥翁米领队的命令。 他白天向领队打听兴善,得呈述前因后果,结果嘴一瓢,把陈乐同他说的这件事也交待了。 领队突然来了兴趣,甚至浓烈得令陈飞扬感到奇怪,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依从。 他向陈乐转述领队的试探,其实领队还让他打听,“你去问你弟弟,二女真是兴善的朋友?” 但陈飞扬说好了不提兴善,便没有转述这句问话。 帐内寂静了一会,只听得风的呼啸,而后,陈乐慢慢出声:“你怎么知道是女子?” 他只告诉过陈飞扬,部落里有两个做客的斥翁米人。 陈飞扬忽然慌乱,“我、我随便猜的!赫查海不是女子为尊么?所以就猜女的了!” 陈飞扬话音刚落,陈乐就出声驳道:“赫查海不是女子为尊,只是在这里,男女是一样的。” 以前他拥着兴善,说他讲了那么多江南,她也给他讲讲赫查海的稀奇故事呀!兴善被磨了烦了,只好告诉他,有几段女子不争气的赫查海历史里,曾出男扮女装的首领,因为他们能力在那,所以大伙知道却没戳破。 第66章 “是、是, 都一样。”陈飞扬敷衍道,待气氛稍缓,继续追问, “那两人现在还在赫查海做客吗?她俩长什么样?真是斥翁米人样貌?” 以他现在的处境和地位, 必须弄到答案向领队汇报。 陈乐闻言开始回忆,发觉冬天里经常见着二女,频繁时一连七八日能日日碰到,可是最近却没印象了…… 仔细想来, 似乎从雪化开山开始,就瞧不见她俩了。 再回忆样貌,陈乐都是在室外见着她们, 冬天雪大,二女总带着厚帽子,裹着披风,其实看不分明。 陈乐如实相告:“我有月余没见过她们了,可能已经回去。至于样貌……不知道像不像,她们——”陈乐顿了顿, 手捂住胸口, “也是黑眸。” 陈飞扬“哦”了一声, 不再发问。二人同挨在一张毯上, 背对着背, 闭了眼能迷糊掺一会, 但再醒也就过了刻把钟。 第143页 挨到清晨,商队并不急着走,要先吃早饭,陈飞扬本想帮陈乐讨一份,然而却没有, 他便将自己那份驼奶和烤饼递过来:“给!” 陈乐瞟了一眼:“你的呢?” “我吃过了。”陈飞扬装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还道,“越往北越没好吃东西,这烤饼虽然比不上我们那的佳肴,但应该比赫查海的生冷硬饭强吧。” 陈乐旋即咬了一口,并不觉得比赫查海的好吃。 要离开了,他忽然想念起各色肉干、奶白的鱼汤、还有那偷喝的果酒。 吃饼的时候他目光上挑,见着陈飞扬离开走远,正与领队站在草地上说话,两人前面是正忙活着收帐篷的其他商人。 待陈飞扬重回来,问他:“吃饱了?” 陈乐点点头,站起身:“飞扬哥,那两个人是领队让你打听的吗?” 陈飞扬伫立不语,陈乐又问:“你说她们……会不会真是南人?” 他以前对兴善的话是半分都不怀疑,但是现在……昨夜睡在毯上,他仔细思考了一番。 陈飞扬在心底叹了口气。 一开始,本着求生本能,他对领队的命令并未细想,昨晚上躺着睡不着,其实他同样在思考这个事 ,若真是南人,同源血脉,岂不是害了两位姑娘? 方才上报完,自己就有些后悔了。 陈飞扬不动声色张望四周,防着斥翁米人靠近:“你确定她俩不是谷里的?” “不是。”陈乐否定。 陈家谷本来女人就少,如果是族中姊妹,至少脸熟。那两女子的样貌却是完全陌生的。 “除了我们,还有哪家在复国吗?”陈乐反问陈飞扬。 陈飞扬摇了摇头。 南国朝廷万余官员,比陈家官高显赫的,不说比比皆是,也有起码十家了。 要么满门殉国金陵城中,要么早早逃了,隐姓埋名,还有些改旗易帜投了诚。 只有陈家,不殉,不逃,不投,百来颗赤诚之心,只为光复奔走、反抗,哪怕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 陈飞扬思及至此,心中生出几丝怨恨和愤慨,凭什么忠烈的不得好死,那些苟且偷生的,反倒能活得远比他们好,甚至继续享福。 所以做忠孝仁义之事,就真的有好报吗? 陈飞扬情绪低落,声音跟着沉了:“没有,没听过别家被通缉的。” 眼瞧着斥翁米人将要收拾完帐篷,两人不再交谈,准备跟随商队出发。 没有多余的骆驼,陈飞扬邀陈乐同乘一起:“小乐,你还没乘过骆驼吧?” 但陈乐何止乘过,乌娜还派过三天养骆驼的任务给他。 但陈乐却笑道:“没有。” 脸上带着笑意,任由陈飞扬手把手教自己。原来简单说两字谎话,然后审视对方的信以为真,手舞足蹈竟真有一种俯视的快感。 兴善之前应该很快乐吧? 两人坐着骆驼出了赫查海,在荒地里行了半日多,正聊着别的,陈飞扬突然插了声:“对了!” 陈乐就坐在他后头,旋即接道:“怎么了?” 陈飞扬声音变得轻细:“我想起来了,六叔去玉京前曾提,两位殿下就羁在京中。还有,领队有随长老进见狗皇帝。” 所以殿下们成功逃出来了?而斥翁米人奉旨追捕殿下们? 话音落地,陈飞扬明显感觉到身后的陈乐僵住了。 良久,听得陈乐轻道:“哥,我们可不能做错事……” “我知道。”陈飞扬努力稳住声音,其实内心慌得很,手足发凉。族中百人生命挣得的忠烈,千万不要毁在他手上,“我们先别自乱阵脚,赫查海就这两三月能进出,斥翁米人赶着交易,下旬还会再来一趟,到时候我跟着来,再找找。” “嗯,我也跟你来,我晓得她们样貌。” “你就不要来了。”陈飞扬立马回绝,小乐好不容易走了,就不要回头。 陈乐闻言还要反驳,张了嘴,却突然僵住。 他的身体又开始发冷了,浅浅的,反正冻不死他。 斥翁米的商队并无“归心似箭”,照例一日只到酉时,既停行进,安营夜宿。正分着晚膳的奶和饼,队伍里忽然有人囔囔起来,与首领隔空对话,接着三人便牵着骆驼离了队。 陈乐听不懂,询问陈飞扬,飞扬哥的脸色不大好看:“他们说落了东西在赫查海,决定返回去找,领队允了。”陈飞扬犹豫片刻,询道:“我们要不要半夜也去寻?” “不可。” 陈飞扬的建议怎么听都是冒失犯险。 “那万一真是殿——”陈飞扬话音急止,他绝不可做千古罪人。 远处两商人走近,擦身而过。 待他们走远了,陈乐才垂眸道:“赫查海人不会让他们得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