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鸟风月系列》 主要人物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业界良心 舞原零央(maibara reo)……主角 纪桥朱利(kinohashi syuri)……邻居 让原纱矢(yuzurihara saya)……借宿房客 楠木风夏(kusunoki fuhka)……零央的学姐 楠木莲(kusunoki ren)……风夏的丈夫 朽月夏音(kuchiduki kanon)……风夏的姐姐 朽月棱(kuchiduki ryou)……风夏的哥哥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业界良心 舞原零央(maibara reo)……主角 纪桥朱利(kinohashi syuri)……邻居 让原纱矢(yuzurihara saya)……借宿房客 楠木风夏(kusunoki fuhka)……零央的学姐 楠木莲(kusunoki ren)……风夏的丈夫 朽月夏音(kuchiduki kanon)……风夏的姐姐 朽月棱(kuchiduki ryou)……风夏的哥哥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业界良心 舞原零央(maibara reo)……主角 纪桥朱利(kinohashi syuri)……邻居 让原纱矢(yuzurihara saya)……借宿房客 楠木风夏(kusunoki fuhka)……零央的学姐 楠木莲(kusunoki ren)……风夏的丈夫 朽月夏音(kuchiduki kanon)……风夏的姐姐 朽月棱(kuchiduki ryou)……风夏的哥哥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业界良心 舞原零央(maibara reo)……主角 纪桥朱利(kinohashi syuri)……邻居 让原纱矢(yuzurihara saya)……借宿房客 楠木风夏(kusunoki fuhka)……零央的学姐 楠木莲(kusunoki ren)……风夏的丈夫 朽月夏音(kuchiduki kanon)……风夏的姐姐 朽月棱(kuchiduki ryou)……风夏的哥哥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业界良心 舞原零央(maibara reo)……主角 纪桥朱利(kinohashi syuri)……邻居 让原纱矢(yuzurihara saya)……借宿房客 楠木风夏(kusunoki fuhka)……零央的学姐 楠木莲(kusunoki ren)……风夏的丈夫 朽月夏音(kuchiduki kanon)……风夏的姐姐 朽月棱(kuchiduki ryou)……风夏的哥哥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业界良心 舞原零央(maibara reo)……主角 纪桥朱利(kinohashi syuri)……邻居 让原纱矢(yuzurihara saya)……借宿房客 楠木风夏(kusunoki fuhka)……零央的学姐 楠木莲(kusunoki ren)……风夏的丈夫 朽月夏音(kuchiduki kanon)……风夏的姐姐 朽月棱(kuchiduki ryou)……风夏的哥哥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业界良心 舞原零央(maibara reo)……主角 纪桥朱利(kinohashi syuri)……邻居 让原纱矢(yuzurihara saya)……借宿房客 楠木风夏(kusunoki fuhka)……零央的学姐 楠木莲(kusunoki ren)……风夏的丈夫 朽月夏音(kuchiduki kanon)……风夏的姐姐 朽月棱(kuchiduki ryou)……风夏的哥哥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业界良心 舞原零央(maibara reo)……主角 纪桥朱利(kinohashi syuri)……邻居 让原纱矢(yuzurihara saya)……借宿房客 楠木风夏(kusunoki fuhka)……零央的学姐 楠木莲(kusunoki ren)……风夏的丈夫 朽月夏音(kuchiduki kanon)……风夏的姐姐 朽月棱(kuchiduki ryou)……风夏的哥哥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业界良心 舞原零央(maibara reo)……主角 纪桥朱利(kinohashi syuri)……邻居 让原纱矢(yuzurihara saya)……借宿房客 楠木风夏(kusunoki fuhka)……零央的学姐 楠木莲(kusunoki ren)……风夏的丈夫 朽月夏音(kuchiduki kanon)……风夏的姐姐 朽月棱(kuchiduki ryou)……风夏的哥哥 第一章 在雅各的天梯下躲雨 舞原零央 前篇 1 如果每个人都能自然而然地爱上爱自己的人就好了。即使是我,也曾在夜里想过这种事。也曾想把心灵寄托于「梦想必定会实现」这类老套的鼓励,图个轻松。可是,就算梦想真的实现,就算我爱的女人真的也爱上我,那又如何? 我的人生里没有命中注定的邂逅,长年以来描绘的梦想也没有实现。小时候以为梦想那么多,至少会实现一个吧?谁知长大以后面临的,却是惨不忍睹的未来。 明天,我将迎接二十六岁生日。 我想,接下来的一年一定也是这样度过吧。 二十三点五十三分。 在狂风吹拂之下,大雨毫不容情地拍打我的身体,将我淋成了落汤鸡。就像为了实践昨天梅雨季节来临的宣言似的,今天从一大早天气就很糟糕。 虽然好不容易踏上了归途,情绪却一点也不高昂。我只想快点回家冲个热水澡——我一面如此暗想,一面回到屋龄二十年的老旧公寓。公寓入口,有个人脸部朝下地倒在地上。哪有人会冒着这种倾盆大雨在外面睡觉呢?我连忙冲上前去。 倒在地上的是一名女性,在风吹雨打之下,她全身都湿透了。湿答答的头发挡住了脸庞,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知道她已经失去意识了。我摇了摇她的肩膀,看到她毫无反应,我便将她抱了起来。 「你没事吧?」 她没回答。我从包包中拿出手机,准备拨打电话。此时,我的手臂被用力抓住。 「我……没事……请别报警。」 那是道细若蚊蚋的声音。她的嘴唇苍白,毫无生气。其实我是想叫救护车,但听她这么说,便姑且先阖上手机。 「你醒了就好。待在这里会淋湿喔,要我扶你回你家吗?」 女人立刻摇了摇头,此时我才得以看见她的容貌。我对她的长相没什么印象,不过公寓里住了哪些人,我本来就不清楚。她看起来似乎二十来岁。虽然脸色苍白,全无血色,但是应该不至于马上死掉吧。 「你走得动吗?」 女人点了点头。 「是吗?那就好。保重。」 如果继续帮忙,或许反而会造成她的困扰——我如此判断,站了起来。然而,几乎同一时间,她用力拉住我的手臂。 「请等一下!」 声音近乎尖叫。 「你现在还走不动吗?」 「不……我不是这个公寓的住户……」 我住的公寓是双层建筑,一楼和二楼各有七户。 「你是来找朋友的?我替你叫人吧!几号室?」 然而,面对这个提议,女人依旧摇摇头。 「我没有朋友住在这里。」 「那你跑到这里来干嘛?」 女人说的话实在没什么条理可言。 「呃……我有个不情之请……我的身体快冻僵了……」 「你穿成这样,会冷是正常的。」 虽然时值六月,但外头刮风下雨,她却穿着单薄的女用衬衫加针织外套,难免会感冒。 「所以……呃,能不能请你借我你家的浴室用一下?」 「啊?你要来我家洗澡?」 女人老实地点了点头。 「我全身抖个不停。」 女人用求助的眼神凝视着我。 「嗯,借个浴室倒是无所谓啦……」 不过,哪有女人会对素不相识的男人提出这种请求啊? 「你是认真的?」 女人再度点头。 「这栋公寓的套房很窄喔,浴室和厕所也是合在一起的。」 「嗯,不要紧。」 这个女人没问题吧?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要紧了,但是我也不愿意继续冒着风雨在这说话。 「那就跟我来吧。」 我带着她回家,心中的感觉已经超越担心,直达狐疑的境界了。 我敲了敲浴室的门,扯开嗓门大喊,好让淋浴中的女人能听见我说话。 「我把浴巾和替换用的运动服放在这里喔。」 「谢谢。」 从门的后方,传来了浴室中才会有的一种独特闷声。 女人除了身上穿的衣物之外,没有携带任何物品。别说手机,连钱包也没有。照这么看来,她应该住在附近吧?可能是和父母或男友吵架而离家出走之类的。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她换好衣服,走出浴室。我常听别人说女人洗澡总是洗很久,而她的确也洗了很久。想当然耳,她穿着松松垮垮的运动服出现于房里,脸色也变得好些了。 「吹风机在那个镜子旁边,拿去用吧。」 「不好意思。你人真好。」 她那含忧带愁的眼神,对着我微微一笑。 我眺望着女人吹头发的背影。她应该有一百七十公分吧?起先我以为她是二十来岁,实际上或许更年轻也说不定。她留着一头令人惊叹的乌黑直发,长度大约到肩膀下方。 「呃……我知道这么请求很厚脸皮,请问这里有没有化妆品呢?如果有,可不可以把你女朋友的化妆品借我用一下?」 「很抱歉,我家没有化妆品,我现在也没有女朋友。」 「真的吗?」 女人微微睁大了眼睛。 「我骗你干嘛?」 「不,我只是觉得有点意外……这样啊!原来你没有女朋友。」 女人宛若再度确认似地轻声说道,轻轻地抓了抓头。 「到了这个年纪,素着脸见人很需要勇气呢。因为我的眉毛很淡。」 又不是要在这里久留,干嘛在意这种事呢?我真是搞不懂女人的想法。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我要泡红茶,你要喝吗?」 「虽然被用『有的没的』带过让我很难过,不过请让我喝红茶。」 我将茶包放进杯中,注入热水后递给她。我还附上了一壶牛奶,但她并没有使用。 「喝完了就回去吧。」 听到了我的话语,她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霾。 我指着桌边的家用电话说: 「电话借你打,你就找人来接你回去吧。」 「……没有人会来接我。」 「吵架了吗?」 「不,我连吵架的对象都没有。」 听到这句话,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不然我帮你出计程车钱好了。」 「那个……请问你今年贵庚?」 女人挤出笑容,用开朗的声音说道。显然是在转移话题。 我叹了口气回答: 「二十五岁。」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一点,我的生日来临了,所以或许应该说是二十六岁才对,但是我懒得特地去更正。 「是吗,原来我们同年啊!」 「咦?」 这回可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也才刚满二十五岁呢。」 这还真是个出人意表的事实。 「你也未免太过惊讶了吧?你以为我比你年轻吗?没用的,就算这样恭维我,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喔。」 ……是吗?算成学年的话,我们只差一年级。 我再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女人。纯真的眼神、褐色的双眸和雀斑让她看起来显得有些稚气,但是五官倒称得上是美女。若问我喜不喜欢这一型的,答案或许是肯定的。刚见面时,她面如死灰,而现在体力似乎恢复了,露出了笑容。 但是她也未免太瘦了吧。光是看从运动服中探出的手脚,就能知道这个女人 有多么瘦弱。 递红茶给她时,我看见她的左手腕上有疑似割腕的痕迹。那道伤口又粗又鲜明,或许也有可能是受伤或手术的痕迹。然而我没有积极介入他人不幸之中的胆量,所以并未插口置喙。 「可惜我没有车,不然就可以开车送你一程。」 八王子好歹也位于东京都内,而在东京生活是不需要用到车的。 「你能够走到这里来,代表你家应该离这里不远吧?刚才我也说过,我可以替你出计程车钱;如果你家很近,要我送你回家也行。」 我本来以为她年纪比我小,现在知道是同年代,反而变得不太好说话。 「有家可归真好。」 对于女人说出口的话语,我完全无法了解。她脸上面无表情。 「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又不是小孩……」 「我的确不是小孩。正因为如此,才无家可归。」 「……你的家人呢?」 「我没有家人。」 「工作呢?」 「我没有工作。」 「这样太奇怪了吧?那你到昨天之前是怎么生活的?」 没错,除非她是突然间被扔到这个世界里,否则是不可能的。 「到昨天之前,我还有钱,也还有归宿……求求你。」 她双手放在眼前合十,低头请求: 「拜托请让我住一晚。」 「住一晚?这是陌生男人的家耶……」 「你是舞原零央,我是让原纱矢,我们已经不是互不相识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咦?喂,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是舞原零央……」 「当然是看名牌才知道的啊。」 「不,我没挂名牌啊!你应该也不知道我住几号室……」 「我说的是楼下的信箱,你写了全名吧?」 「啊……嗯,是没错……」 二〇三号室的信箱上贴着「舞原零央」的名牌。 「一个人住却写全名,并不多见呢。」 「话说回来,你真的无处可去吗?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连半个亲友都没有?其实你是来找人的吧?别打哈哈了。」 我用认真的眼神说道,闻言,她的表情也变了,露出了宛如被父母责骂的小孩一般的神情。 「欸,你可别说谎蒙混喔!」 纱矢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说的话之中,或许真的有谎言。」 她的口吻宛若怀抱着某种悲壮的决心。 「不过,一个人会说谎,也是有理由的啊。我无家可归,虽然我不能说明理由,但这是真的。所以,如果不会造成你的困扰,希望能请你借我住一晚……不对,我知道一定会造成你的困扰,但我还是希望能请你让我多留片刻。」 纱矢眼中含着泪光如此说道。我不太愿意留女人在家里过夜,但是总比看着她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要好上一点。 「好啦!我不会赶你走的,你别哭了。」 「真的?你愿意让我留下来过夜?」 「你都说成那样了,我总不能把你扫地出门吧?又不能把你丢给警察……」 「太好了……」 纱矢露出了放下心中大石头的表情,打直的腰杆也松缓了下来。 「这张沙发看起来很舒服呢。」 确定要在我家过夜之后,她便说要睡在厨房的沙发上。我拿了条冬天用的毛毯给她,她坐在沙发上,用毛毯盖住肩膀以下的部分。 她真的打算睡在这里? 「欸,你要不要睡我的床啊?或许在男人的床上睡觉会让你觉得怪怪的,但是这里太窄了,你的个子又高。」 「这句话很矛盾耶,你不是比我更高吗?我睡这里就够了,我喜欢厨房的味道。」 「喔……你不觉得湿气很重吗?」 「阴暗的地方和狭窄的地方能让我有安全感。」 「算了,你不介意的话,我也无所谓。」 纱矢眼神呆滞地往沙发躺下。 「老实说,我淋了很久的雨,已经很累了,现在感觉有点昏昏沉沉的,很想睡。请问我可以先睡吗?」 「嗯,那我把灯关上罗。」 厨房变得一片黑暗。 「那个……」 正当我打算离开时,背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嗯?」 我回过头,但由于眼睛尚未适应黑暗,看不见纱矢的表情。 「我……」 「抱歉,我没听清楚。怎么了?」 「……不,对不起,没什么。晚安。」 「是吗……嗯,晚安。」 哪些话是谎言,哪些话又是真话呢?那一天,让原纱矢就这么就寝了,直到最后都没有展露出她的真正面貌。 她现在应该在一门之隔的厨房中进入梦乡了吧? 屋外的雨势已然转小,我一面竖耳聆听雨声,一面凝视着黑夜。 突然改变的日常风景显得有些可笑。 2 我一夜未眠。 那是当然的,刚认识的女人就睡在隔壁的厨房里。 现在的时间是十点。以一般上班族而言,这是个相当悠闲的起床时间,不过我每天都是在这个时间起床。因为我的工作从两点开始,一点半出门也还来得及。 外头仍然下着雨,天空也依旧昏暗。我洗完脸,打开冰箱准备做早餐,纱矢摇摇晃晃地从沙发上站起身。 「早安。早餐时间到了?」 她一面揉眼睛,一面站了起来,脚步看起来相当不稳。 「别担心,我会做你的份。」 「你可以叫我纱矢喔。」 她睡眼惺忪,露出毫无防备的微笑。 「你不睡了吗?洗脸台下有全新的牙刷,你可以拿去用。」 「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另外请问能不能顺便借我梳子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睡醒,她说话略带鼻音。 「你有低血压吗?话说你该不会感冒了吧?」 「好像有点耶。」 洗完脸回来的纱矢坐到桌边。 「没想到你一个人住,还会餐餐做饭呢。」 「那是因为有客人在,不然平时我是不吃早餐的。哎,偶尔做做饭也不错啦。草莓记得吃,今天不吃完可能会坏掉。」 「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朝着盘子上的草莓伸出了手,并把视线移到我正在阅读的报纸上。 「请问你知道周末的西甲德比战是哪一队赢吗?」(注:德比战(derby)原指同一地区队伍之间的竞赛,在足球赛事中多用来形容宿敌激战。) 「巴塞隆纳以两分之差获胜。」 「又输了?」 她露出懊恼的表情,看来她是皇马派的。 「欺,零央,请问你从事什么行业呢?」 「上班族。不过我是在补习班工作,所以生活作息和一般人有点不同。」 纱矢秀气地在吐司上涂上果酱,送到嘴边。 「你喜欢小孩吗?」 「是不讨厌啦。」 「最近的小孩怎么样啊?」 「没有社会上说得那么糟糕喔。毕竟新闻都只挑那些夸张的报导。」 「你一定是个好老师呢,我想像得出来。啊,不过感觉上,你似乎也很容易被学生要得团团转呢。」 「真不想被把我要得团团转的人这么说啊。话说,我得去公所一趟,马上就要出门了。你今天打算怎么办?」 「我?我完全没想过……」 纱矢喃喃自语,手抵着嘴唇,陷入沉思。 她未免太悠哉了吧…… 「请问放在那边的dvd可以借我看吗?」 「啊?你还要继续赖在这里?」 「我无家可归。当然,我知道这么做会造成你的困扰,但我还是希望能请你暂时让我借住在这,直到我找到落脚的地方为止。不过,这果然很难吧?」 「呃,哎,我昨天是说过你可以留下来啦……」 「我会去找工作,虽然可能得花点时间,但等过一阵子有钱了之后,我一定会付房租的。所以,求求你,请别见死不救。」 她宛如被饲主掌握生杀大权的小动物一般,用害怕的眼神望着我。 「不,我没有见死不救的意思……」 「我一个人无法生活。如果你把我赶出去,我会死掉的。」 假如她遇上了困难,我当然愿意帮忙。但是这个女人完全不说明事情原委,就算我想帮忙,也不知从何帮起。 我叹了口气。 「请别露出那么厌烦的表情,我会受伤的。」 「我知道了啦!可是,你以后得说明原委喔!」 哎,随她去吧!这种毫无防备地在陌生男人家过夜的女人,应该不会是什么预谋犯罪者,而 ,且我家也没有什么贵重物品或特别珍爱的收藏品怕人偷。 我讨厌麻烦,不过这个女人虽然来路不明,却长得很漂亮,所以不禁让我想去相信她。连我自己都觉得男人实在是种单纯又愚蠢的生物。 「我现在身上只有五千圆,给你。」 我从皮夹中拿出钞票。 「你拿这些钱去买些换洗衣物和必备用品吧。附近有间uniqlo,买便宜点的,应该足够买齐一整套。我要换衣服准备出门了。」 「呃……有备份钥匙吗……?」 「没有。嗯,对喔。那我把钥匙给你吧。反正晚上你还会在我家吧?如果你已经找到落脚处要离开,就把钥匙丢进信箱里吧。」 「是,老师,谢谢你。话说回来,这样有点那个耶!如果我其实是个江洋大盗,那可就好笑了呢。」 我知道自己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一点也不好笑。」 「放心,我只偷心,不偷钱。」 「你脑袋有洞啊?」 3 工作结束回到家时,时间已经过了二十三点。我敲了两次门后才打开家门。纱矢就站在玄关旁的厨房里。 「你回来啦!工作辛苦了。」 她身后的餐桌上摆放着豪华大餐。怎么回事? 「请问你吃过晚餐了吗?其实啊,我对做菜小有自信,今天煮了一桌拿手菜喔。啊,这是收据。你有记帐的习惯吗?」 「不,没有。」 我一面说道,一面接过超市的收据来看。合计二千四百七十一圆是也。 「喂……」 「啊,请别担心,我是配合冰箱里的东西,设计了一星期的菜单以后,才把必要的东西买齐的。内衣裤之类的必需品我另外买了。啊,化妆品我可是含泪割舍了喔!」 「不,我是叫你买换洗衣物……」 「我穿这种衬衫就行,只要麻烦你再借我两、三件就够了。」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察觉。她围着围裙,所以我一时之间竟没发现她身上穿着我的衣服。那套衣服是我洗完以后晾在屋里还没收下来的。 「话说回来,你明明身无分文,用起钱怎么这么大胆啊?」 我已经超乎傻眼,觉得有点想笑了。 「不,其实我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很怕被你骂。」 「哎,我是有点傻眼啦!这些我可以吃吗?」 「可以,请尽量吃。」 这是自制可乐饼吗?我拎了一个放进口中,老实说,相当可口。或许是因为我肚子饿了吧? 「请坐下来吃吧!别急,不会跑掉的。」 「你也一起吃啊。」 「我待会儿再吃,让我多欣赏一下你吃得津津有味的侧脸吧。」 她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么思心的话。 「来,你也尝尝这道腌菜。这个酱汁我大力推荐喔!」 「……真的,很好吃耶。你加了梅子吗?」 「是啊,没错。很令人惊艳吧?」 桌上的每道都是功夫菜,而且还热腾腾的。或许她是记住了我昨天回家的时间,特地配合我而做的吧? 我已经很久没和别人一起吃饭了。不知何故,不是独自一个人吃饭,令我觉得很开心。 吃完饭,在日期转换之时,母亲打电话来。 这几年来,我找遍各种借口推托,已经将近三年没回家了。母亲打电话来,便是催促我偶尔要回去露个脸。 之前的健康检查说我肾脏不好;现在的工作做起来有够痛苦,真想辞掉……母亲的牢骚源源不绝,我一面听,一面随口附和。 『过年你也说不能回来,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啊?』 「没办法,过年期间有特别讲习啊!」 『真是的,不知道我死了你会不会回来……』 「哎,死了当然会回去。所以你要保重身体啊!」 我家是单亲家庭,父母在我懂事前就离婚了,我只在照片中见过父亲。 我从小就背负着母亲的期待而活,但是过不了多久,我便对这样的人生感到疲惫,趁着升大学时逃离了家乡。自此以来,我的胸中便怀着模糊的芥蒂,与母亲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4 第二个夜晚。 纱矢依然睡在厨房的沙发上。连脚都伸不直的沙发睡起来应该很不舒服吧?后天是星期三,不用工作,去量贩店买组便宜的寝具好了。 幸好我有点闲钱。我不抽烟,不喝酒,对赛马、小钢珠之类的赌博性娱乐也完全没有兴趣。我的嗜好是听音乐和看电影,在这方面花钱绝不手软,但从未因此压迫荷包。犹豫就买,先买再说——最近的我甚至有这种倾向。即便如此,这两种嗜好仍然花不了我多少钱。 黑夜的雨遮住了月亮,没有任何光线射入的狭窄公寓中一片漆黑。 「你还醒着吗?」 纱矢从厨房微微拉开拉门问道。 「零央,请问你是哪里人?你不是东京人吧?」 「我是新泻人。」 「啊,果然是新泻呢。我也是新泻人。」 她的声音掺杂着近似喜悦的感情。 「这还真巧啊!」 「听你的腔调,我就在猜你是不是新泻人了。新泻人发『一』的音不是和其他地方的人不太一样吗?还有,你的语尾也有个腔调。」 「好惊人的洞察力。」 纱矢略微自豪地笑了。 「你在补习班里当老师,应该很受欢迎吧?」 「女人说的『很受欢迎』有九成是恭维吧。」 我向来不把这类话语当真。 「不过,那个年纪的女孩正值情窦初开的时期吧?」 「谁知道?我工作时没在想那些。」 「那你一定是很认真地在为学生着想吧?」 「谁知道呢?如果光为学生着想就能干这行的话就好了。补习班毕竟是营利事业,风评不是用钱买得到的。」 「这是非正式发言吧?」 「你啊,最好别太相信我说的话,因为我是个信口开河的人。」 闻言,纱矢轻声笑了。 「当老师怎么可以信口开河呢?不过,你的课应该很有趣。」 如此这般,她净说些讨我欢心的话语。 「是不是所有学生都觉得有趣,我不知道。不过,哎,我自认对国中生说了许多没遇见我就没机会听到的事喔。」 「比如说?」 「比如圣诞节并不是耶稣的生日。」 「是吗?」 「耶稣是在牧羊人的见证之下,在屋外出生的吧?但是从以色列的纬度判断,十二月底那么冷,牧羊人根本不可能会在原野过夜。听说耶稣真正的生日应该是在十月。而十字架也是起源于异教。」 「小孩应该很喜欢听这些。」 听了这句话,我轻轻笑了。 「哎,要论在八王子教社会科,能出我之右的人全都右转离开了。」 纱矢噗哧一笑。 「什么意思啊?」 「就是右转的意思啊。」 「真是的,满口胡扯。」 「我已经说过啦!别太相信我。」 大学二年级的夏天,我开始在现在的补习班打工当讲师,理由是薪水很高。我不讨厌小孩,也不怕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结果,毕业后我继续留在补习班工作,当了一年的约聘员工之后,最后成了正式职员。 做这份工作,并不是因为我想做,而是随波逐流、净挑好走的路走,不知不觉就变成如此了。我对现况没有不满,但是也没有让人心满意足的成就感。我过的是不好不坏的人生。 沉默片刻之后,问题再度从厨房飞来。 「你说你没有女朋友,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我略微思索。 「老实说,我总觉得年纪越大,越难谈恋爱。」 「你这句话真难懂。」 「或许是因为过去老是迷迷糊糊地作美梦,以为真命天女真的存在吧。」 「什么意思啊?」 「我一直以为有一天可以遇到这样的人,结果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二十岁后半。其实我只是想找个舍得来的对象,然而看到的却净是别人的缺点。」 「所以你并不是不想谈恋爱?」 没有命中注定的邂逅,长年以来描绘的梦想也没有实现——这一点没有任何改变。不过,纱矢这个奇妙的女人闯进我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她的存在让单单憧憬夏日色彩的寻常日子略微改变了颜色。 被人依赖的感觉不坏,她为了笑着度过平凡的每一天而付出的努力,也让我感到佩服。正因为我觉得她很漂亮,每当她对我露出笑容,我也会不由得感到心花怒放。 每当纱矢突然沉默下来时,她所散发的那股朦胧感令我不安。回家打开门时,虽然屋里的灯亮着,我的心头却总是七上八下。有时我会想,她是否会像突然出现的那一天一般,毫无预警地消失无踪? 纱矢借宿一周后,在附近的超市找到了兼职工作。由于时机不凑巧,她得再过三周才能领到第一份薪水。等她领到薪水以后,她打算怎么做呢? 我对纱矢流落在外的原因依然一无所知。纱矢曾说过她总有一天会告诉我,但是在那之后,我从未再提这个话题,而她也像是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似的。 有件事让原纱矢并没有发现。 如同她另有隐情一般,我也有事瞒着她。怀有秘密的不只纱矢一个人,所以无论她的隐情是什么,我若想开口问,就代表我也必须说出自己的秘密。 惬意的时光同时也带来破坏均衡的恐惧。就这样,犹豫不决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如此这般,让原纱矢出现后,正好过了一个月。 那一天,同样下着哭泣般的雨。 第二章 雨,偶尔的谎言 让原纱矢 前篇 1 自从借宿舞原零央家以来,正好过了一个月。工作结束后,我领到了现发的薪水,等待着他的归来。 薪水是十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九圆,说句无关紧要的话,正好是三六七的平方。 有件事是我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好的,就是以一个月为期限。这一个月间,无论遇到多少困难,我都要继续努力;过了一个月后,就要向他坦承一切。 对我而言等同于审判日的今天,和平时一样过去了。零央下午出门工作,我则在晚上十点结束工作,领了薪水回家,一如平时地配合他回家的时间做晚饭。这一个月来,这样的日常生活理所当然地持续着,但是,这也即将在今天结束。 我将逼他在今天做出选择。 打开窗户一看,对面住家庭院里的绣球花正淋着小雨。 雨很适合我们,我很庆幸今天是雨天。 零央家里的书架旁有面穿衣镜。洗完澡后,我在镜子前方的坐垫上坐下来,拿起吹风机时,视野突然被遮住了。 零央从后方替我披上浴巾。 「我替你擦干,别乱动。」 零央温柔地替我擦干头发。在男人的大手包覆之下,我闭上了眼睛。如果他就这么从后方抱住我,该有多好?这样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但我还不能说出口。 用吹风机吹干头发后,零央替我泡了杯红茶。 他很喜欢喝红茶,每晚都用不同的茶叶为我冲泡红茶。之前曾听说唱红茶会睡不着,但是我并没有这种症状。我问零央这是种迷信吗?他告诉我,饮用时,和咖啡相比,红茶残留的咖啡因比较少。 我的舌头对红茶还没有熟悉到加了牛奶后还喝得出不同之处的地步,所以今天我依然没动他准备的牛奶壶。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零央带着认真的眼神,一面凝视着啜饮红茶的我,一面如此问道。好说歹说,我们也在这间套房里同住了一个月,我情感上有任何细微变化,他立即就能察觉。 「还是你身体不舒服?如果你没钱看医生,明天早上我去提款。啊,没有健保,应该会很贵吧……」 我伸手打断了自顾自地说话的零央。 「我没生病。」 「可是,或许你没发现,你的脸色很差耶!该不会是吃坏肚子了吧?」 我摇了摇头。 「我有话想跟你说。」 「好啊,什么话?很重要的事?」 零央以轻快的口吻催促我说下去。 「我想跟你说我一直借住到今天的原因。」 零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我承诺过,总有一天会告诉你。这个故事有点长,你愿意听完吗?」 或许是发现我的神态异于平时吧?仔细一看,他也用认真的眼神看着我。光是这样,就让我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现在这一瞬间,我的命运时刻到来了。 我缓缓地说出了一切。 2 我的父母在二十二年前过世了。 他们死于车祸,两人都是当场死亡。父母是肇事者,不但撞死了人,也丢掉了自己的性命。听说事发时他们喝得烂醉如泥。 我并不知道这场车祸是如何收拾善后的,年幼的我只知道,在那一天,我失去了家人。媒体连日报导酒驾新闻,也报出当事人的真实姓名,没有亲戚肯出面收留我。车祸发生一周后,我被儿童福利机构收容了。 接受义务教育的九年间,我在学校和机构里几乎没有什么快乐的回忆。大多时候,我都受到霸凌。 刚上小学一年级时,不知道是谁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父母车祸一事传了开来,大家都谣传我是杀人犯的女儿,同学们个个对我避而远之。这是最初的开端。 小学六年之间,无论是同班同学或机构里的孩子都避着我,我连半个朋友也没有。不过,当时从没交过朋友的我还不明白孤独的痛苦,只是每当远足分组等必须团体行动的时候,周围投注过来的嫌恶视线令我相当难受。 日常生活中与我说话的人,只有图书馆员和机构里的大人而已。没有同龄朋友的我,自然而然地养成了现在这种用敬语说话的习惯。 我的小学时代没有任何值得回忆的往事。我的生活乐趣就只有到图书馆借阅书籍,以及用机构发的零用钱买小鱼干给野猫吃,趁机和野猫玩,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我总是孤单一人。 上了国中,情况略微改变,但并非好转,而是恶化了。三年来遭受的狠毒霸凌,让我觉得被漠视的小学时代反而好上许多。 我就读的公立中学涵盖了五所小学的学生,所以大半学生都没听过关于我的谣言。刚升上国一时,我也交到了几个朋友。当时我不懂得如何与人交流,只是默默地加入别人的小圈子而已,但光是这样就已经很幸福了。然而,这样的幸福持续不到两个月便结束了。 这话听来有点自卖自夸,但我的外貌生得不差,水准在一般人之上,也就是说,要吸引男生的视线其实并不困难。然而我从未引以为傲或自满。我对男生没兴趣,对我而言,恋爱只是故事书中的虚构情节而已。 从小学时代的境遇实在难以想像,刚上国中不久,居然就有好几个男生向我告白。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给了些模棱两可的答覆便逃之天天。现在的我知道这种做法有多么肤浅,但是对于当年还不懂待人处世之道的我而言,这已经是唯一的办法了。而这种做法不只招来男生的反感,也招来了女生的反感。 火一点燃,延烧起来就相当快。我在小学时代曾被贴上杀人犯之女的标签,以及被漠视六年的事实,没多久便曝光了。 好感反转时,有时会化为憎恶。我在人生中体验过好几次,而这种现象也在此时显著地呈现出来。喜欢我的男生和拉我进小圈子的朋友,他们同仇敌忾地对付我,这股风气转眼间便在班上蔓延开来。 我成了显著的霸凌标的。光是漠视还不够,他们对我做出了许多具体的欺凌行为,我曾因此而动过好几次寻死的念头。有段时期,我一直缺席,陷入了半逃学状态。 我没考上高中,国中毕业之后便开始工作。二十岁之前,我辗转换过不少工作。不过就业之后的人生,比学生时代好上许多。 只要我能够赚到足够的生活费,要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我离开了机构,租了间又小又破旧的公寓套房,展开独居生活。 虽然生活中没有什么快乐的事,但我至少可以独自阅读图书馆借来的书。我还是老样子,只有野猫肯亲近。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常四处闲晃,看见骨瘦如柴的野猫便喂它吃东西。 没有人打扰我,我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当时认为这样就足够了。 对我而言,人生的第一个转捩点是父母过世,第二个转捩点是高中入学考落榜,而第三个,也是决定性的转捩点,则在两年半前、二十二岁的春天到来之时。当时我在工厂上班,客户的儿子看上了我。 在那之前,我和两个男人交往过,两次都是始于对方的追求,然而两次都是以最坏的结局收场,留下的只有伤痕。第一次恋爱的对象脚踏两条船,当我质问他时,他居然说我才是第三者。 的确,我是个没有内涵又无趣的女人,然而就算这样,也不该把我拉入情网,又如此残酷地甩掉我啊!但是比起下一个男人,他还算好的了。第二次恋爱,我不但被骗,还差点被迫参与仙人跳。 经历两次轻率的恋爱之后,我学乖了,不想再和男人交往。但是小开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他满嘴甜言蜜语,对我称颂不绝。虽然我对他的 人格感受不到任何魅力,但是在他的追求之下,却渐渐被打动了。我的恋爱模式一向都是如此。 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我只是觉得寂寞而已,对象是谁都无妨。我不想继续孤单下去。这和不想再谈恋爱的情感似乎互相矛盾,但是这两种情感确实并存于我的心中。 我很寂寞,只要有人愿意接受我,那个人是谁都无所谓。大我十二岁的他是名门公子,有的是钱,和我正好相反。他一再执拗地强调会让我过衣食无忧的生活。说真的,当时的我实在太肤浅了。现在的我只想诅咒当时那个愚昧的自己,但当时的我却觉得他的提议充满魅力。于是,我结婚了。 在人生当中做抉择时,轻率是种罪过。 家庭是建立起来的。如果两个人无心积极建设,要不了多久便会出现裂痕,终至崩溃。 他希望生个孩子来传宗接代,我也想要家人。然而,我备受诅咒的人生在此时依然不顺遂。 半年前,我一直没怀孕而到医院接受检查。医生说我是输卵管阻塞,难以自然受孕,就算动手术,也得长期接受不孕症治疗才行。这就是一切崩溃的开始。 我们夫妻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失和了。简单地说,经过两年的婚姻生活,他已经厌倦我了。不孕的问题是个契机,也是个充分的借口。 丈夫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从前那个甜言蜜语讨我欢心的他,变成了仿佛恶鬼般的人,几乎每天都对我施暴,还大骂我是骗子。当初明明是他积极向我求婚的。 人们对我的爱意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反转,化为憎恶。换句话说,我生来注定是这种受人轻贱的女人。当我百般央求才得以饲养的猫被丈夫一脚踹死时,我放弃改善夫妻感情了。 丈夫在外金屋藏娇,外宿不归的日子越来越多,但我什么也没说。一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二来被人厌弃是我从过去到现在不变的日常风景,认命之情占据了我的大半心房。 丈夫外宿不归,经过了一个礼拜之后,律师找上门来,转达离婚之意。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晴天霹雳吧。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听到这句话,但没想到会是从第三者的口中听到。而在我理清头绪之前,局面便底定了。 原来早在得知我不孕的那一天,夫家便已经联络律师,周密的离婚计划在我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我早已对这段婚姻生活感到疲惫不堪,便任由律师摆布,同意离婚。我就像个罪犯一样,遭受毫无人权的对待。我居然成了觊觎他财产而骗婚的女人,别说赡养费了,我连个人财产都无权拥有,拿到的只有衣物和些许金钱,便被赶出了家门。 「以后看要自杀还是干嘛随便你。」 这就是丈夫,不,是已成了外人的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如此,像我这种女人就该去死啊——这是我当时的感想。 事实上,他也没说错。我没有活着的意义。死了没人会为我伤心,活着也没人会感到开心。 可是…… 当我厌倦一切,想自我了结时,我想起了某个男人。他的名字叫舞原零央,是我国三时的同班同学。 3 升上国三,每个人都怕惹事影响校内评量成绩。为了避过教师的耳目,霸凌的手法变得越来越巧妙,阴险及残虐程度也与日俱增。 四月,我被选为图书委员。在新的班级里我依然是霸凌标的,迟到次数也越来越多,但是为了做好委员会的工作,我不再请假。 放学后,我总是窝在图书室里。大家都把柜台轮值工作推给我,所以大多时候,宽敞的图书室里都只有我一个人。 某天傍晚,一个男学生来到鸦雀无声的图书室,他是来还书的。我为了办理手续而瞥了名牌一眼,发现他是我的同班同学。 当天的情景,我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那是梅雨刚开始的六月,宁静的放学后,点缀世界的只有小雨的声音。 舞原零央,升上三年级才转来的学生,和我一样,在教室里总是独来独往的男生。 我接过他递出的书一看,感到有点惊讶。那本书我一个月前刚看过,而这件事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没有能够分享读后心得的朋友,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我很想对他说:「这本书很好看吧?」他归还的书是我这一年来读的上百本小说中最喜欢的一本,我很想和别人分享这股喜悦。 可是,如果我和他说话,或许会造成他的困扰。班上的男生都是这样,或许是顾虑到多数派女生吧,漠视我成了一种不成文规定。 我当着舞原零央的面,在借书卡上盖归还章。他的名字的上两个栏位就是我的名字,不知道他可有发现?或许发现了也不会有任何反应。还不如说就算他觉得思心,也是应该的。 我盖完章,将借书卡夹到书后。 「放着就好,等一下我会归位。」 「哦……谢谢。」 他似乎吓了一跳,如此回答并望向我。接着,他凝视着我,陷入沉思。他是不是觉得遇见了不该遇到的人?他的脸色似乎略微沉了下来。 「你是二班的吧?」 「是的。」 「果然。」 说完,舞原零央便离开图书室了。 原来他陷入沉思,是因为想不起我是谁。他转学过来明明已经一个月了。真是个奇怪的男生。如此这般,他在我心中留下了些微的印象。 过了一星期的放学后,他又来还书了。 盖归还章时,我看了看借书章,得知他平时都是在第一节课开始之前来借书。仔细一看,戳印有点模糊,我这才想起那天一大早就开始下雨。 又过了一星期,舞原再度前来归还小说。 这次是我三天前刚看过的小说。当我盖归还章时—— 「呃,我是和你同班的舞原。」 他突然如此说道。没想到他敢和我说话,真有勇气。 「我知道。」 「这样啊……也对,一般人都认得出来。我眼睛不太好,分不清楚同班同学的长相。」 他一面苦笑,一面说道。接着—— 「啊,好厉害,这本书你也看过?」 舞原的视线垂落借书卡上。他的名字上方列着我的名字。 「是的,这个作者的书,只要是这间图书室里有的我都看过喔。这一本是一星期前刚开始出借的新作。」 「是吗?真厉害……」 舞原零央感动地喃喃自语,随即便要离去。 「啊,你的伞……忘了拿……」 我对着他的背影说道,他望向窗外。我又说:  . 「……雨下个不停呢。」 「是啊……我是不讨厌雨天啦……不过,下这种倾盆大雨,还是得撑伞。」 我忍不住笑了。 「你喜欢雨天?真是与众不同。」 「……看着雨能够沉淀我的情绪。还有笔直延伸的铁路,光看就能让我的心灵平静下来。」 「铁路?不是电车?」 「嗯,铁路。冬天积雪的时候,我很喜欢在高架桥上眺望电车行驶过后留下的那种不带一丝迷惘的直线。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铁路上。或许你会觉得这个念头很蠢就是了。」 舞原零央略带腼腆地笑着接过伞后,便回去了。 我当时想,他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遇见喜欢雨天的人,也是第一次遇见想死在铁路上的人。 我很想多听他谈谈雨。 但是隔天,梅雨季节结束,机会溜走了。 我开始会在课堂上观察他。 课堂上,舞原多半是在偷 偷看书。他不曾在放学后前来借书,但是偶尔会来还书。 舞原不和班上的任何人亲近,他的周围总是环绕着一股防护罩般的氛围,那张有点凶悍的端正脸庞更将他化为难以亲近的人物。 我坐在舞原的斜后方。他平常看起来似乎没在听课,但每次老师点到他时,他总能对答如流。有时他会突然在上课中反复开阖银色铅笔盒,这种无关紧要的小动作让我觉得非常有趣。 升学考那一年,同学对我的霸凌变本加厉了。 夏日的某一天,要移动到理科教室的下课时间,男生们早已不在教室。我被人用胶带贴住嘴巴,关进走廊上的扫除用具柜中。 女生们用跳绳绑住我的双手双脚,将我关在狭窄的柜子里。她们把扫除用具柜反转过来——换句话说,把手把的那一面推向墙壁——以确保我绝对出不来。我无计可施,只能哭哭啼啼地在柜子里待了四个多小时。 那天一早便下了场不合季节的雨,气温和湿度都异常地高。扫除用具柜里充满呛人的尘埃和闷热的空气,让我数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柜子里连一丝光线也没有,一片黑暗,使我认清自己是个没有存活价值的渺小存在。 宣告放学的钟声响起,正当我恍恍惚惚地暗想扫地时间快到了时,扫除用具柜旋转了。倚在柜中的我憔悴无力,从打开的门外射入的光线照得我睁不开眼。 在因为刺眼而紧闭的眼皮彼端,传来了充满怒意的男人声音—— 「是谁干的……」 抬头一看,眼前的是舞原零央。女生集团在他的身后指着我嘲笑。她们是来看好戏的。 舞原零央全力踹开扫除用具柜的门,后方的笑声倏然停止了。他硬生生地撕下我嘴上的胶带,拿起柜子里的一根扫把。 「我宰了你们!」 他愤怒地大吼,突然拿起扫把殴打带头的女生。她发出尖叫声,试图逃走,但舞原的一击快了一步,在她的肩膀上爆裂开来,扫把应声而断。他随即扔掉扫把,追赶逃走的女生们,见一个打一个。 其他男生原本在教室里看戏,这时才连忙慌慌张张地冲出去压住舞原。舞原被老师们架走时,仍然不断地反抗。 我不知道当时他的暴力是为了谁。不过,在那之后,他受到两星期的停学处分,复学之后受到全班彻底漠视,连老师都冷淡以对,在班上完全失去容身之处。可是这对他而言,似乎只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他似乎本来就不需要朋友。 自那天以来,对我的霸凌也停止了。同学们依然对我视而不见,但是我不再遭受直接的危害。那一天,多亏了他舍弃校内评量成绩、班上的人际关系及所有一切替我出气,我才得以保有容身之处。 盖住眼睛的略长黑发、低沉的嗓音、高高瘦瘦的身材、驼背、有点凶恶的眼神——这些外貌特征全都很适合他。 我的视线开始追逐孤立于教室中的舞原零央。 那是我的初恋。 我头一次对别人萌生爱意。 虽然在那之后我从未和他说话,他也未曾和我说话,可是我却爱上他了。偶尔在放学后的图书室中办理还书手续——我们的关系仅止于此,但我却感到相当幸福。 听说从云层之间射下的光线,叫做「雅各的天梯」。根据〈创世纪〉上的记载,神的使者们便是经由天梯上天下地。 我的人生总像置身于倾盆大雨中,孤独、痛苦,即使流泪也无人发现。然而舞原零央的存在对我而言,是种救赎。在倾盆大雨之中,只要有他,便能为我的心带来光明。 孤独的教室中,我在他的身旁躲雨。 我报考了他推甄录取的私立高中。 可是我没钱补习,也没考过模拟考,所以没能正确掌握入学考的出题倾向。我的兴趣只有阅读和用功,虽然对自己的学力小有自信,但是我却答不出私立高中入学考的英文和数学题,名落孙山,于是放弃了高中升学。不能和舞原零央就读同一所高中,我就不想升学了。 毕业典礼那一天。 我凝视着一整天都没和任何人交谈的舞原零央。我很想和他说话,说什么都行,好想出声叫住他。谢谢?我喜欢你?对不起?这几句话语在脑中不断盘旋,但我却没能对他说出任何一句。 或许以后还能在其他地方见到他——我一派轻松地想着,但是这个想法太天真了。这座城市并没狭窄到没有朋友的我们能够再度重逢的地步。 日子就在怀抱寂寞的状态之下一天天地过去了。 在律师的告知之下离婚并流落街头时,我曾想寻死。跳高架桥自杀最快——我如此暗想。但是,当我站在跨越铁路的高架桥上俯瞰铁路时,我想起了舞原零央。 『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铁路上。』 这是巧合吗?我站在他喜欢的高架桥上,俯瞰着他想死在上头的铁路。 他是我一生中唯一真心爱过的人。虽然我对他一无所知,但这份爱应该是真实的。我也知道自己眷恋的是幻想中的他,但是如果我即将放弃一切——没错,即将自我了结的话,只要再一次就好,最后一次就好,拼命努力一次,应该也无妨吧! 我来到附近的公园,坐在满是沙子和尘埃的长椅上,把包包放在身旁,从仅剩不多的私人物品中拿出国中的毕业纪念册。 三年二班的班级合照中,周围的每个人都面露笑容,只有舞原零央怒视着前方。这是我拥有的唯一一张他的照片,我已经反复凝视了无数次。 那一页夹了一张纸,泛黄的粗纸残破不堪,对折处都裂开了。那是班上的联络通讯录,毕业以后,我不知道看着这张薄薄的纸犹豫过多少次。 我想听听他的声音,和他见面,只要一次就好。我曾数度拿起话筒,心愿虽然强烈,却始终无法鼓起勇气。就算我打了电话,舞原零央不见得还住在家里,他也有可能搬家,换了电话号码——我老是找一堆理由逃避。 但是现在我决定拼命做最后一次努力。 只要去车站,多的是公共电话。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或许是拼死的祈祷奏效了吧,电话号码并没换,响了几声之后,电话接通了。 『喂,这里是舞原家。』 传来的是道沉稳却可爱的女声。 「喂,我叫小日向纱矢。请问这里是舞原零央的家吗?」 『零央正是小犬。』 「呃……您好,我是零央的国中同学……」 『哦,这样啊!』 话筒彼端传来的声音中多了些开朗的色彩。 「是的。冒昧请教一下,请问零央现在还住在家里吗?」 『不,零央高中毕业以后就搬到东京了喔。』 「这样啊……」 是吗……我也不是完全没料想到这种情况。零央果然已经不住家里了,该怎么办……? 『……是不是要办同学会啊?』 「啊……是的,没错,就是这样。」 我一时口快肯定了。 『哦,果然是吗?那孩子已经二十五岁了,国中毕业正好过了十年。』 「嗯,是啊!」 这完全是误会,但零央的母亲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她掌握了谈话的主导权,几个话题在我们之间交流过后,话题跳得更远了。 『我觉得你人挺好的,愿不愿意听我这个做母亲的发一下牢骚?零央到现在还没有对象,我常替他感到担心呢,不知道哪里才有好的结婚对象?他好像也没有女朋友,我本来想替他介绍,可是啊,那孩子很讨厌相亲。最近的年轻人都是这样 吗?冒昧问一句,你也讨厌相亲结婚吗?』 话题越扯越远了。 「这个嘛……或许会觉得怪怪的。」 『果然是这样吗?我懂了,学到了一课。啊,抱歉,我只顾着自己说话。呃,那要怎么办?同学会的事要我转告零央吗?』 「我想直接寄邀请函给零央,请问能不能告诉我他现在的住址呢?」 『当然可以。对了,如果你在同学会上有机会和我们家零央说话,请和他多聊聊喔!』 「啊,是,我会的。」 『那孩子虽然不够圆滑,但是本性并不坏。我这个做妈妈的敢拍胸脯保证,请你也帮忙向朋友推荐一下。』 他的母亲很健谈,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我郑重地道谢之后,放下了话筒。 虽然没和零央说上话,但意外得知了他的一些近况。他未婚,没有女友,母亲虽然有点与众不同,感觉上却是个毫无心机的好人。 我不再犹豫了。为了获得他的爱,我已经做好觉悟,这份觉悟正是我活着的意义。 我变卖了所有财物,只留下造访他家所需的金钱。我知道当初被父母撞死的被害人女儿住在哪里,便把这笔钱全数寄赠给她了。一来是为了赎罪,二来是除了被害人的女儿外,我根本没有寄赠金钱的对象。不过,无论理由为何,当我放弃所有财产时,我心中那份暧昧模糊的觉悟便具体成形了。 我需要的只有少许的金钱和无可动摇的觉悟。 我照着打听到的地址来到了位于八王子的公寓,但是又觉得突然这么直接上门找人似乎不太好。正当我束手无策之时,有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从他的套房走了出来。那天是平日,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但他却穿着西装。 他正要去上班吗?见了身穿西装的他,我满心欢喜,但是情急之下却躲到了暗处,眼看着他离去。 我一面克制扑通乱跳的心脏,一面保持距离,跟在他的身后。 我追着用修长双腿轻快步行的零央约两分钟,只见他走到了大马路上,搭乘巴士。 我也跟着搭上巴士,抓住扶手,隔着几个乘客远远地窥探他。下一站有三个高中女生上车,其中一人发现了他,变了表情。 「啊!老师!好久不见~你在干嘛?」 「还能干嘛?我正要去上班。」 攀谈的少女似乎是弓道社的,背着一个比自己的身高更长的弓袋…… 「老师,那条领带是新的喔?女朋友送的吗?她的眼光好像不太好耶!」 「罗唆,是我自己买的。话说你们不用上学啊?」 零央的态度和粗鲁的语气正好相反,他既没面带笑容,也没冷漠相对,只是淡然地和少女们说话。 「今天是运动会补假,只有社团活动。啊,要是有不懂的问题,可以去补习班问你吗?」 「如果我有空的话。」 「咦~问一下有什么关系嘛!我付了很多补习费耶!」 原来如此,他是老师啊…… 我一面凝视着流动的景色,一面倾听高中女生和零央的对话。 成年的他有工作,是理所当然的。看着他和高中生交谈,我切实地感受到流逝的时光有多么漫长。 意外得知他从事的行业之后,我停止跟踪他。 我在零央下车的下一站下车,回到他的公寓。 在附近的家庭餐厅吃完饭后,我一面想像他工作的模样,一面躲着继续等人,以便查明他的回家时间。 当天,零央在晚上十一点半回家。如他的母亲所言,他并没有和女友同居的迹象。 我在车站附近的商务旅馆住了一晚,决定在隔天付诸行动。 如此这般,下着倾盆大雨的那一夜,我押下了最后的赌注。 4 零央默默地倾听我的话语,既没附和,也没插嘴。我该说的已经所剩无多。 他的眼中映出的只有我。 「真是不可思议。我们不必意识也不必努力就能呼吸,但是活下去和寻死却都需要觉悟。从前我每天都在想:日子过得这么痛苦,为什么我还要活下去?但是这一个月来却不一样。每天你去上班的时候,我都在哭。我真的很快乐,很幸福,心中充满了感动。我好爱你,好想给你幸福。打从出生以来,我头一次肯定我自己。」 我再也不需要隐瞒任何事、保守任何秘密了。 「这是这个月的薪水。」 我把薪水放到桌上。 「我只有这点钱。我不是那种能够提升你水准的高尚女人,我离过婚,无依无靠,不能生孩子,年纪也已经过了二十五。不过,只有一件事我敢保证。」 我不偏不倚、一心一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舞原零央。 「如果你肯让我留在你的身边,我会只爱你一个人,直到死去为止。将来,无论你的面前出现多么有魅力的女人,我都有自信能够比她更让你幸福。看着你笑,我也会笑;看着你哭,我也想哭。」 我把所有感情全盘托出。 「因为你就是我的真命天子。我打从心底相信,爱你就是我出生的意义。不过,如果无法获得你的爱,我诞生到这个世上的意义就失去一半。所以,求求你,请让我留下。我不会逼你立刻做出结论,要我等多久都行。所以,请你爱我,我真的、真心真意、打从心底渴望你的爱,直到想哭的地步,直到卑微的地步。」 二十一秒的漫长沉默。 「先让我问一个问题。」 零央说道: 「如果我拒绝,你打算怎么办?你说过你要拼命努力,难道你打算自杀?」 漫长的沉默再度降临。 我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问,莫非他的答覆将依我的回答而有所不同?不安闪过我的脑海。但是,我能做的只有坦诚相对,把心中最真实的话语告诉他。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我本来打算,如果被你拒绝,我就去死。」 他或许以为那个下雨的夜晚,我前来找他时身无分文。但其实我的衬衫底下藏了一样物品,就是有效期限为两个月的新干线车票。我原本打算,如果他拒绝我,我就要回新泻,从那座高架桥上跳桥自杀。 可是…… 「可是,我怎么能死?知道这种幸福的感觉之后,我怎么还会想死呢?如果被你拒绝,我一定会很痛苦,很伤心,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想,那一定比死更加痛苦,要活下去势必得付出比昨天之前更多的努力,但是我不会寻死。」 我等待着他的答覆。他凝视着我,继续保持沉默。我耐不住沉默,说道: 「你觉得世上有比被爱更幸福的事吗?」 我自问自答地继续说: 「我认为没有。」 「不过,虽然你认定我是你的真命天子,但谁知道究竟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不是你的真命天子,你会怎么做?」 「我在爱一个人的时候.不会去思考恋情结束时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说谎的人不只你一个。」 我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是说,你也撒了谎?」 零央略微思索过后,点了点头。 「是什么谎都无所谓。除了爱你以外,我已经什么也不剩了。」 「……是吗?如果真是这样,虽然有许多事情很复杂,我的脑袋里一片混乱,但是我会以你期望的形式来回应你的心意。」 闻言,泪水自我的双 眼涌了出来。 好烫。我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泪水原来如此滚烫。 「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请别用『我想』两个字。」 「那……」 他略微思索。 「我应该是喜欢你的。」 「『应该』也别用。」 听了我的话语,零央腼腆地笑了。 我好幸福。 虽然只是世上常见的问答。 有你,有我,除此以外,别无所求。 我发现自己现在万分幸福。 此时,有人敲了门。 「朱利学长,我进去罗!」 门没锁。男人的低沉嗓音从门外传来,接着,门缓缓打开了。 「学长,终于做完了!汪洋的孤岛真不是盖的耶。」 他是谁?看来率性的男人抱着一个纸箱。 「啊,而且老家寄了一堆西瓜来,学长,你要不要吃?」 身材修长的男人将纸箱放在玄关,踏进了套房中。他和零央体型相仿,连五官给人的印象都很相似。他穿着看来很昂贵的夹克,留着牛郎般的发型,明明是个男人,却穿戴了好几个时髦的贵金属饰品。 「啊,抱歉,有女孩子来啊?」 那个男人和我四目相交,尴尬地转了身。 「打扰你们了。箱子我放在这里,看要吃多少随你拿,明天中午我再来拿。」 「难得你会客套。没关系,很久没见了,进来坐吧!」 「不,女朋友来了,我怎么能打扰呢?哎,电灯泡立刻消失。朱利学长就拜托你照顾啦!」 说着,男人留下轻快的笑容离开了。 「谢啦,零央!」 舞原零央对着男人的背影说道。 咦……?零央? 舞原零央叫他「零央」? 那么那个男人说的「朱利」又是谁? 被称为「零央」的另一个男人离去,我和他再度独处。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不,与其说是混乱,或许该说是恐惧比较正确。一种不确定,又像背上冻结的感觉,未知的情感在脑袋中蠢动。 「这是怎么回事?」 怀抱着不安的似乎不只我一个,他也对我投以苦涩的眼神。 「……我是个骗子。」 「求求你,解释清楚!」 「那一天,你叫我舞原零央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个女孩装作是巧合,其实是来找零央的。『舞原』这个姓氏姑且不论,『零央』这个名字并不常见,但你却一次就念对了。不过,我无法确定。或许你只是从信箱里随便挑个名字说出来而已,而当时我也不在乎你怎么称呼我。这间公寓并不是一上二楼的头一间套房就是二〇一号室,而是正好相反。这里没有二〇四号室,所以头一间套房是二〇八号室。每个套房都没挂门牌,所以你把住在右边算来第三间套房的我当成了二〇三号室的舞原零央,对吧?但是这个公寓是从左边开始编号的,我是二〇六号室的纪桥朱利,二〇三号室在隔壁的隔壁。」 「你说谎。」 「我没说谎。零央是我高中的学弟,他和我身材相近,你又近十年没见过他,难怪会把他和我搞混……」 「你是在测试我吗?你想知道如果你不是零央,我会怎么做……」 「我觉得你很可爱。起先你叫错名字的时候,我本来想立刻订正,但是仔细想想,反正你马上就会离开,叫错名字也没差。再说,让一个陌生女人进家门,我心里也觉得怪怪的,所以你弄错名字,对我来说正好。而且零央当时因为工作长期外出,就算你真的是来找他,我也无法替你介绍。」 我的脸上血色全失。 「过了一星期,你是来找零央的推测化为了确信。我当然看得出来,因为你根本毫不隐藏情感。不过,我又忍不住暗想,或许当时你提起零央的名字真的只是凑巧,其实你喜欢的是我。你什么都不说,而我也越来越不敢询问真相。」 我的脑筋转不过来。 他在说谎,他一定是在说谎…… 「你刚刚说过,『是什么谎都无所谓。除了爱你以外,我已经什么也不剩了。』欸,你口中的『你』指的是谁?」 我把爱的选择权交给了眼前的他,以为我该做的只有接受他的答案,但他现在却告诉我其实选择权始终在我身上,未曾转移。 我爱的究竟是谁? 「我说了谎。虽然我不是有意的,却践踏了你最珍视的情感。那小子,真正的舞原零央虽然有点古怪,却如你相信的一般,是个好人。所以,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尊重。」 泪水再度滑落。这一次我很清楚,这是愤怒的泪水。 「为什么?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虽然只是『应该』,但你是喜欢我的吧?那就别那么轻易放弃啊!这样我不就像个傻瓜一样吗?」 「谁说我想放弃了?就是因为不想放弃,我才把一切说出来!」 我们忍着眼里的忧伤泪水和愤怒,互相凝视。面对不爱的人,是不会展现怒意的,这一点他应该和我一样。眼前的他也爱着我。不确定的情感化为确信了。 「……请你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希望你能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我知道,我也需要时间。」 比任何人都爱着爱上自己的人。若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那么这应该不是结局,而是开始。 「厨房就给你用吧,虽然有点窄。」 「如果住在这里,说不定我会投向真的零央的怀抱喔!」 「没关系。那小子是个怪人,老实说,我还担心你会不会过于失望而受到打击咧!如果你不在乎,随你要在这里住多久都无妨。」 爱苗尚未滋长,今后是否会滋长也还是未知数。不过,至少谎言从我们的面前消失无踪了。 有人再度敲门。 随着一道吱轧声,门打开了,舞原零央探出头来。他用手轻轻拨开盖住眼睛的长发。 「抱歉,呃,我觉得我以前好像见过那个女孩耶!」 舞原零央缩着肩膀,战战兢兢地凝视着我。他的模样煞是滑稽,我忍不住笑了。 从这一刻起,我们三个人成了朋友。 在这小于二·二五坪的狭窄厨房中,我的新生活即将展开。 第三章 别被哀伤的雨淋湿 楠木风夏 1 结婚典礼的前一晚,我睡不着,打了通电话给莲。 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三点,他正在熟睡,但他并没有生气,愿意听我说话。即使半夜被吵醒,脑袋瓜还迷迷糊糊,他仍愿意听我说话。我最喜欢这样的他了。 「如果能够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是啊……不过,我无法保证永远。』 仍在半梦半醒间的莲的声音,从话筒彼端传来。 「为什么?」 他用低沉清澈的声音对不满的我说道: 『我想,我的温柔和你的美丽都会有老去的一天。』 「皮肤或外貌是会老啦……」 『即使如此,我依然会爱你到最后一刻。我就是下了这样的决心才和你结婚。不是因为有了孩子,别担心。』 就这样,莲一直陪我说话,直到我困了为止。说这些话或许像在炫耀,但我喜欢的就是莲这种建立于认清现实之上的温柔。 结婚典礼当天,我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 我有个双胞胎姐姐,是个连家人死了都没流下一滴眼泪的冷血女人,但是就连这样的她,见了我的美好婚礼都忍不住眼泛泪光。 我们是奉子成婚,而由于前置胎盘之故,我没成功生下孩子,并失去了子宫,但莲的温柔并未老去。 他对再也无法生育的我撒谎:「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小孩。」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他。 再过不久,结婚就满一年了。 我们会过得越来越幸福——我如此深信。没错,直到一个月前。 2 两个月前的五月,我们觉得与其一直付高昂的房租,不如自行购屋,便买了个三房两厅的中古独栋平房。 不但离东京都心很远,距离车站也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我们没有小孩,我觉得住大厦也行,可是不知何故,莲就是执著于独栋平房。我们熟读相关指南书,用最聪明的方法贷款,但是清偿时间还是超过三十年。幸亏买得早,预定在退休之前就能还清贷款。 在新家生活经过了三个礼拜左右,我开始接到无声电话,一天有好几通。起先我以为只是恶作剧,但是来电的频率却与日俱增。 电话大多是在莲上班不在家时打来的,我一接听,对方就立刻挂断。宛若被看不见的某人监视的恐惧越来越强烈,新家中笼罩着一股沉重的气氛。 打来的电话都没显示来电号码。当然,我大可以将电话设定成拒接,但莲因为工作性质之故,紧急时不知会从哪里打电话来,所以我不能采取这个手段。 某天,莲因为刚出差归来,难得平日休假。他接起打来的电话,确认是无声电话之后—— 「你是谁啊!要是再继续捣乱,我就报警!」 便如此大吼。 莲笑着说这下子对方应该不敢再打来了,但我的不安并未因此消失。虽然我没说出口,心中却多了个疑惑。之前,只要我一接听,对方一定立刻挂断电话,但这次对方听见莲的声音,却没挂断电话。这只是巧合吗? 我有个现在仍常往来的学弟。他是我高中时的社团学弟,名叫舞原零央。 零央出身自东日本首屈一指的望族「舞原一族」的中心,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他只小我一岁,已经二十五岁,称不上是男孩了,但是对我而言,他永远都是可爱的学弟。 零央大学中途休学,二十二岁时,自己开了家征信社。他没有金钱概念,几乎是蚀本经营,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我找零央商量这件事,他一如往常,无视常规,打算揪出犯人。然而,对方用的似乎是预付卡手机,无法追踪,于是零央便用违法手段解析对方的号码。结果,在我找零央商量的两天后,他虽然没查出对方的身分,却查出了对方的电话号码。莲立刻拨打那个号码,对方没有接听。隔天,莲又打了一次,但那个号码已经没人使用了。 断尾求生。犯人发现自己的电话号码曝光了,便立刻把手机处理掉。我们虽然感到气愤,但这一连串的过程却也给了我们一个提示:我们只要更换电话号码就行了。我们更换市话号码,以为从此天下太平。事实上,接下来的几个礼拜,无声电话也的确没打来。可是…… 六月尚未结束,无声电话又响起了。所谓的毛骨悚然,指的应该就是这种情形吧。我独自待在家中,真的很害怕。新的家用电话号码只告诉过亲戚和莲公司的人而已。 而自此以后,连晚上都有无声电话打来。 夜里,雨声静静地响着。 那通电话理所当然地打来了。正准备就寝的莲拿起话筒,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巴,脸色微微沉了下来。莲听了约二十秒的电话之后,便静静地放下话筒。 「欸,对方说什么?」 莲没回答我,只是凝视着窗外。稍长的沉默过后—— 「……没有,和平常一样没说话。」 说着,莲披上毛衣,拿下眼镜。 他在说谎——我如此暗想。 虽然在雨声的妨碍之下,我没听见话筒彼端的声音,但是你的脸色明明变了啊!为什么要隐瞒呢? 「欸,跟我说实话。对方说了什么吧?」 「是跟踪狂,你别再接电话了。」 「果然是男的?」 「抱歉,明天我得早起,让我睡吧。」 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有用。莲现在不想告诉我,而这就是这个瞬间的一切。 隔天,无声电话又打来了,早上和下午各一通。莲叫我别接电话,但我还是忍不住接听了。我一接,对方果然又立刻挂断电话。 晚上七点过后,我帮回到家的莲脱下西装外套,此时,电话响了。 「我来接……喂,我是楠木。」 片刻的沉默过后,话筒彼端传来轻喃声。 「……我知道,但是你干苏打到家里来?我不是叫你打我的手机吗?」 他用烦躁的口吻如此说道,接着—— 「工作上的事。」 他粗鲁地对我说道,拿着子机走向二楼的房间。他有事瞒着我——我立刻察觉了。 我蹑着脚上楼,把耳朵贴在莲的房门外。我听得出他在讲话,但是门板太厚,听不清内容。大约讲了五分钟后,莲拿着子机和背包走出房间。 「抱歉,才刚回来,我又得出门了。」 说着,他再度穿上刚才脱下的西装外套。莲在民营铁路公司上班,属于经营者家族,父亲是董事,或许因为如此,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稽核官。也因此,有时下班回家后公司出了什么问题,他就得再赶回去。可是…… 「打电话来的是女的啊?」 「稽核部的同事。」 他这么说,我也只能相信。 莲拿起车钥匙,背起背包。平时他总是用公事包,为何这次…… 「那是什么?」 「哦,工作的资料,她叫我带过去。」 「你马上就会回来吧?」 听了这句话,莲总算回过头来,和我四目相交。 「不,我不知道几点才回得来,你先睡吧!」 莲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发生紧急状况,莲又没接手机时,公司便会打到家里来,这种情况并不少见。虽然如此,或许该说是为人妻的直觉吧,我觉得他有要紧事瞒着我。虽然我无法确定,也没有根据,但我就是这么觉得。我一直以为打无声电话来的是变态,但事实或许和我料想的完全不同。 开着没关的收音机广播传来「hoy」。我没姐姐那么聪明,不看歌词就听 不懂西洋歌的意思,也不清楚比利,乔是什么人物,只觉得「真诚」是多么令人无奈的字眼啊! 我不明白莲在想什么。我觉得不怀疑他,就是我的真诚,但是信任却好困难。 他大可以多说明一句。只要他吃一口晚饭,老套地说句好吃,就能驱散我心中的郁闷,但他却没这么做——我带着怨恨的心情凝视着玄关,如此暗想。 3 我坐在客厅里等着莲回来,就这么迎接了黎明。 我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间睡着了。看了墙上的时钟一眼,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莲是否在我没发现时回家,又出去工作了?钥匙盒里没有爱车的钥匙。昨晚他出门时穿着西装,也有可能直接上班去了。 我拨打手机,响了约二十秒后,便切换到语音信箱了。 现在还是午休时间。我从没打电话到他的公司去过,略感犹豫,但还是鼓起勇气打了电话。 响了一声之后,传来事务员的回应声。 「很抱歉在忙碌时打扰,我是贵公司的员工楠木莲的家人,能不能请他接电话?」 『好的,请稍候。』 保留声传来。我只知道是萧邦的曲子,但不知道曲名是什么。 『让您久等了。楠木先生两天前开始请假。冒昧请问一下,您是家乡的亲人吗?』 「不,我是他的太太。呃,楠木昨天和前天应该也有去公司上班……」 沉默片刻之后—— 『不,楠木先生的确从两天前就没来上班了。听说他请了一个星期的特休假。』 「特休吗?对不起,在您忙碌的时候打扰。」 『不会。失陪了。』 我根本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莲两天前就没去上班了。但是,不对啊!今天姑且不论,昨天和前天他都穿着西装去上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铃响了。 是莲吗?我没透过防盗眼确认,便直接开了门。 「好危险,扫到我的额头了耶。怎么了?学姐,瞧你脸色全变了。」 门前的是舞原零央,抱着西瓜,脸色铁青。他穿着白色衬衫加黑色皮裤,身上又有好几个叮叮当当的贵金属饰品,一身打扮看起来十分轻浮,但不可思议的是,由零央穿起来,却一点也不觉突兀。 「零央,你怎么来了?」 「我想知道无声电话有没有继续打来。啊,这是我家寄来的西瓜,居然寄了三箱来耶。」 「啊,谢谢。」 我请零央进客厅,并端上咖啡。他常来家里玩。 「你开veyron来的?」 「不,走路来的。那台车很难开啊。」 大众汽车出品,最高时速超过四百公里的bugatti veyron。听说是父母送的礼物,但我很少看见零央开那台车。我家有停车场,其实他大可以开过来。 「今天征信社又没生意啦?」 「你是故意的吧?不是征信社,是侦探事务所。」 「你不都是在找失踪的猫或离家出走的高中女生吗?」 「罗唆。社会上没那么多杀人案啦!每次神屋学长一告诉我任何有趣的案件,我就会立刻赶过去,但是警察一下子就把现场封锁了。还有,从前的人要是想出什么很厉害的密室手法,就会忍不住拟定计划,把讨厌的人杀掉,对吧?」 「你的思考模式也太短浅了吧?」 「你知道有个叫『这本推理小说很厉害!』的推理文学奖吗?是个叫宝岛什么的杂志推出的奖项,奖金超丰厚的喔,有一千两百万。这样谁还要大费周章杀人啊?大家都跑去写小说了。」 「我觉得你最好去惠梦的医院开一次脑检查看看。」 零央喝光咖啡,盯着我的脸瞧。 「话说回来,学姐,你的脸色很差耶!活像修罗雪姬呢。」(注:「修罗雪姬」为小池一夫原作的作品,后改编为电影。叙述一名女性决心代替母亲踏上复仇的道路。) 「你到底是在担心我还是取笑我啊?话说,我本来心情很郁闷,现在却开始觉得自己像个笨蛋了。」 零央露出极为开心的笑容说: 「那就好。如果学姐垂头丧气,平日的白天就没人陪我玩了。」 「说到这个,大家都在工作了,你要靠家里养到什么时候啊?」 「我知道啦!对了,无声电话呢?」 「……嗯,还是照样打来。」 「那果然是被装窃听器了吧?我可以检查看看吗?我带了侦测器来。」 说着,零央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天线般的机器。 「用这个真的查得出来?」 「这是菜都稀介绍给我的米兰黑手党推荐用品,要价二十三万圆喔,虽然有时候连对隔壁的窃听器都会产生反应,不过就绝不遗漏这一点而言,是个优秀的产品。」 「哦!这么一提,菜都稀现在在干嘛?她不干侦探了吧?」 「律野说她在北海道。啊,我这就打开开关。」 零央斗志高昂地按下开关… 「没反应嘛!」 我从零央身后窥探保持沉默的侦测器。 「喂!学姐,你的脸凑得太近了啦!」 面对近得可以吹气的距离,零央慌忙往后仰。 「其实你根本暗爽在心。你有点喜欢我,对吧?不行喔,你已经告白过一次了。」 「罗唆,反正我就是见一个爱一个啦!」 「你在戏剧社的恋爱史也很夸张啊!」 人家都说恋爱是先爱上的那一方居下风,这句话应该是真的。我们始终没有成为情侣,但零央依然拿我没辙。 我自诩在莲的面前是个温柔婉约的妻子,不过其实我生性自由奔放卜严格说起来,后者才是我的本性。 亲交亦不可忘礼——我常拿这句话来当借口。我和丈夫莲结婚快满一年,至今我面对他时仍不敢表现出强势的态度。不知道是爱到深处无怨尤,还是失去子宫造成的愧疚感所致?理由我自己也不清楚,总之我是个极为顺从的妻子。 但相反地,说句傲慢一点的话,零央却是个好玩具。 在学弟面前呈现的一面比在丈夫面前呈现的更为真实,说来也有点可悲就是了。面对零央时不拘小节,面对莲时却是礼数周到。这对我而言,并不是向丈夫客套,而是真诚的证明。 零央是高中时代的学弟,不过,要正确地说明我和零央的关系,可就有点复杂了。 我就读的是新泻县的普通公立高中,而零央就读的是一间叫美波高中的私立明星学校。将我和零央变为学姐学弟关系的,是我的双胞胎姐姐朽月夏音。我和夏音是同卵双生,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不看痣的位置,就连父母也分不出谁是谁。 国中毕业后,夏音进了日本海沿岸首屈一指的私立明星学校美波高中。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居然加入了戏剧社。当她的学长姐们得知夏音是同卵双生的双胞胎后,我的人生便转了个些微的,不,是极大的弯。那些学长姐居然邀请身为外校生的我加入戏剧社。 我国中是网球社的,三年级时手肘受伤报销,因此上高中后决定不参加社团。后来,我在好奇心驱使之下前往美波高中的戏剧社,受到他们的热烈欢迎。 夏音是演员,她一消失在舞台左边,我就立刻出现在舞台右边的简单戏法在公演时一再上演,每次都造成观众席上一阵骚动。我和夏音在美波高中内外都恪守着绝不两人同行的原则,所以至今外人仍没发现我们是双胞胎。 零央则是晚一学年加入戏剧社的男生。 以当演员为志愿的社员个 个是俊男美女,而零央在其中依然大放异彩,毕竟他的出身非比寻常。舞原家在战后虽然因为财阀解体而势力大减,但仍是东日本首屈一指的望族。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吧,零央在同学之中显得格外有气质。不过,这仅限于外貌及血统。刚进戏剧社时,他极度幼稚,性格又很扭曲,简直是自卑感的集合体,相当情绪化。和零央熟识之后,便觉得这也是一种风味,但当时我鲜少听到他的好风评。 不是说他仗着长得帅就摆架子,就是说他目中无人。哎,零央的确常做出惹人生气的言行,但实际上的他和传闻正好相反,是个容易投入感情的人。 「一般人哪会说自己见一个爱一个啊?显得爱情很廉价。」 「容易坠入爱河,代表我擅长发掘别人的长处啊!」 「可是你光在戏剧社里就三连败了耶!未免太可笑了吧?」 「欸,能不能请你别甩了对方之后又挖他的旧伤口啊?」 这件事很有名。零央在戏剧社时曾向三个大他一年级的学姐,也就是和我同年级的女生告白,三次都被拒绝。 「你老是想追年纪比你大的,也不想想你的性格那么孩子气,根本没人会理你。」 「啊,够了啦!换个话题吧!我向你告白过的事,也拜托你快点忘掉!你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耶!」 我高中毕业那一天,零央特地来参加毕业典礼,而且在典礼之后向我告白。虽然我知道自己是戏剧社中第三个被他告白的女生,但那个戏剧社上至演员下至幕后,美女如云,所以我还挺开心的。 我想以后应该再也不会有比零央更帅的男生向我告白了。拒绝他以后,我问他喜欢我哪一点,他立刻回答「长相」。他是个怪胎,那时我才发现,这家伙的审美观并不可靠。 高中毕业,进了大学之后,我理所当然地和戏剧社的伙伴们疏远了,但是被我拒绝的零央却毫无芥蒂地和我继续保持联络。说白一点,零央很黏我,怕生又愤世嫉俗的高中生零央对我敞开心房,这种感觉还不坏。 自此以来,我和零央这种轻飘飘又难以言喻的关系便一直持续着。 和莲结婚之后,我与零央的关系依旧没有太大的变化。我和零央有时会在平日的白天一起玩,有时还会为了追求「动物接龙」的可能性这类毫无意义的事而聊上好几个小时。 我们的个性相当契合。 当天夜里九点多,电话响了。 又是无声电话吗?我战战兢兢地接起电话,结果是莲打来的。好不容易联络上,我才刚松了口气,莲说出的话语却又让我陷入混乱之中。 『我临时得出差,或许这两天都不能回家。』 我还来不及追问,他便说手机快没电了,草草地挂断电话。三十分钟后,我又打给他,但不知道是手机没电,还是他故意关机,电话并未接通。一小时后重打,结果依然一样。 昨天和前天,莲请了特休假,假装去公司上班,其实去了其他地方。昨晚出门后,他根本没回家,现在又谎称出差,他到底在做什么? 自从莲接到电话出门以来,无声电话便没再打来了,怎么看都不像毫无关联。 虽然想相信他,但我又忍不住怀疑他是否外遇,于是正式委托零央替我查明真相。 4 隔天,接下委托的零央在中午前到来。 莲没有随身携带手册的习惯,有什么要事都是记录在手机里。想当然耳,手机他带走了,所以目前这个家里没有任何线索。 我和零央一起进入莲位于二楼的房间。房里有两个大书架,桌上型及笔记型两种电脑并排摆放着。我从高中的资讯课之后就没再碰过电脑了,零央也知道我是个机械白痴。 「话说在前头,不管发现什么,你都别生气喔!」 说着,零央开殷桌上型电脑。数十秒后,荧幕上映出了我的身影。 「桌布是学姐啊?真是对恶心巴拉的夫妻。」 我立刻赏了零央的脑门一巴掌。 「好痛!这么一提,楠木先生常带着数位相机呢,他喜欢拍照吗?」 「哎,因为模特儿漂亮啊!」 「你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吧!学姐明明就长得普普啊!」 「跟这个长得普普的人告白结果立刻阵亡的帅哥就是你。」 「你刺中我的伤口了!」 零央逐一检视资料夹。 「话说回来,数位相机的图档还真多耶!你们每晚都在看照片啊?」 「不,我对从前的自己没什么兴趣。」 「这么一提,学姐,以前戏剧社合照时你都主动说要帮忙拍照,夏音学姐就绝对不会这么做。明明是同卵双生,但是你的个性却和姐姐完全不一样呢。」 姐姐夏音是个绝不让人摸清自己的女人。她从不说真心话,总是用一种独特的狂傲态度说话,而且话中带话。虽然我是她的家人,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实在称不上是个好相处的人。零央同时认识容貌完全相同的我和夏音,喜欢上的却是我,就这一点而言,他看女人的眼光还算不错——这么说有点傲慢就是了。 零央逐一打开资料夹,检查数位相机的图档。他是在检查有没有可疑的女人照片。我闲着没事做,便参观起莲的书架。平时我是不看书的。 「学姐和楠木先生是大学开始交往的,不过你们高中时就认识啦?」 「你在说什么?我们是在社团联谊时认识的,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 「可是这张照片是高中的滑雪集训吧?有被内建程式压缩过,应该很久没动过了。这是学姐开始化妆之前拍的啊!」 我窥探电脑荧幕,上头确实映出了我和莲,那似乎是在某间饭店的大厅拍摄的,当时的莲还没戴眼镜。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啊?看起来的确是很久以前了。」 「就是说滑雪集训啊!这是汤泽的饭店,一定是高中时期的照片啦。从『内容』确认一下日期吧!你看。」 零央叫出的画面上显示的档案建立日期的确是我高三那一年。 此时,我产生了一股非常不祥的预感。 「等一下,不太对劲。我没参加过滑雪集训啊!我和你们又不同校。」 「那就是日期的数据错了?你们有从事过冬季运动吧?」 「有是有,但是我不记得拍过这张照片。这真的是汤泽?」 说着,我更加凝视画面。接着,我察觉了某件事。我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但这种事的确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不对,这不是我。」 「咦……可是,怎么会……咦?那这个是……」 我的同卵双生姐姐。 「是夏音。」 「可是,夏音学姐没上大学,而是进了副社长的公司,对吧?她和楠木先生应该没有交集才对啊!」 零央的话语我根本没听进耳中。和莲一起拍照的女人是就读美波高中的姐姐夏音,错不了。 夏音决定毕业后就业,所以三年级的冬天也参加了集训。当时我正死命用功读书,心里对夏音又妒又恨。 「那夏音学姐认识楠木先生罗?怎么可能?结婚前,夏音学姐和楠木先生见过面吧?如果他们真的认识……」 「他们不会说出来的。你也知道夏音的性格吧?这种时候她只会暗地窃笑。莲顾虑我的感受,应该也不会说。」 「哎,夏音学姐是有可能这么做啦。」 「莲说他对我是一见钟情,刚见面就立刻喜欢上我了,原来中间其实还夹了一层关系吗?」 「……嗯,反正外表都一样,也等于是对你一见钟情啦!」 「喂,这根本不算帮腔。」 在我的瞪视之下,零央闭上嘴巴。他握住滑鼠,关掉电脑。 「无声电话或许是夏音打的。」 「如果外遇对象是你姐,你打算怎么办?」 「在做出了结之前,你会陪着我吧?」 「嗯,毕竟我也正式接下了你的委托嘛。」 「那如果我情绪失控,你要帮我。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夏音。」 时间是下午三点半,一般粉领族在平日的这个时间无法接听手机,不过,夏音并不是一般的粉领族,她享有董事待遇,拥有相当大的自由。 夏音在高中毕业后进入戏剧社副社长创立的公司工作,直到现在。她常为了工作而奔波国内外,但现在人应该在日本。她在东京的分公司上班,住在东京都心的青山。 电话响了七声,我正想死心挂断电话时—— 『比我想得还早嘛!』 夏音劈头就是这句话。 「你现在人在哪里?在工作吗?这全部都是你做的?」 『风夏,人一次只能回答一个问题。』 平静低沉的嗓音,是夏音平时的声音。 「回答我的问题。」 『你是会思考的芦苇吧?(注:出自法国哲学家帕斯卡(ise pascal,1623-1662)「人是一枝会思考的芦苇」,形容人很脆弱,但在任何环境下都在思考。)我想你应该也隐约察觉到了吧!』 她那种瞧不起人又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令我愤慨。 「莲在你那里?」 一道窃笑声传来。 「别闹了!」 『莲是出于自己的意志离开的吧?如果他没有明确地向你告别,代表对他来说,连告别都是浪费时间。』 「不要再兜圈子讲话了!」 电话彼端的夏音故意挑衅我,我感觉得出来。 『莲决定重新来过。他要找回浪费的时间,献上补偿的时刻做为代价。』 「叫莲来听。」 『我既没绑走莲,也没控制他,所以我不必再对你多说什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有话直说!」 『莲已经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了。』 她打算把莲从我身边抢走? 『莲是谁的,由你自己判断。我很忙,要挂电话了。祝你平安。』 说完,她便挂断了电话。我立刻重拨,但是电话关机了,显然是表示她已经无话可说。 「怎么回事?气氛好像不太对。」 「她说什么莲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意思是被她抢走了?」 「我哪知道那个电波女在想什么啊!她从以前就是这样莫名其妙。」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这代表夏音学姐知道楠木先生人在哪里吧?」 「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把莲监禁起来了。」 「了解。虽然我不太愿意,还是跟老姐问问夏音学姐今天的行程吧!」 零央的姐姐舞原红乃香大我一年级,也是戏剧社的。她也进了戏剧社副社长创立的公司,和夏音一样在东京分公司工作。零央不太喜欢联络姐姐,我想应该不是因为感情不睦,但他有事要找人商量时,找的通常不是姐姐,而是我。 夹杂着姐弟寒喧的通话结束之后,零央向我报告结果。 「我姐说夏音学姐也从昨天开始请特休假,看来可能真的是私奔、监禁或私奔。」 「私奔干嘛说两次?你皮痒啊?」 被我一瞪,零央真的害怕起来了。 「准备一下,去夏音家。你接了我的委托,是站在我这边的吧?抄家伙去,像她这样的电波女,不来硬的她不知道厉害。」 「不,先坐下来好好谈谈吧!你们是姐妹耶!」 「你真的觉得跟那家伙有得谈?」 「呃,老实说,我不认为……」 「那就决定了,只能来硬的。」 零央叹了口大气。 「哎,我说要抄家伙,只有一半是认真的,另一半是开玩笑的。」 「学姐,你自己也知道这样说并没好到哪里去吧?」 5 下午五点,我和零央抵达了夏音居住的大厦。 夏音住在三十层高的崭新大厦中,格局是两房两厅。这里位于青山的黄金地段,照理说应该要价不菲,但是四年前,夏音调职到东京分公司时,她便用现金一次付清,买下了其中一户。听说大部分的钱都是公司出的,思及副社长的为人,的确很有可能,但是看在我这个为了清偿贷款而节衣缩食之人的眼里,只觉得火大。 管理人当然分不出我和夏音。我说我把钥匙放在家里忘了带出来,管理人便立刻替我打开玄关大门。零央见我驾轻就熟地利用双胞胎身分,虽然傻眼,还是跟了上来。 「楠木先生在的话,少不了一顿夫妻吵架;不在的话,又得看电波学姐和有夫之妇手足相残,想到就郁闷。」 「要是你敢帮夏音说半句话,就视为契约不履行,我一毛钱也不会付。」 「拜托,饶了我吧!没这笔钱我就付不了房租了,到时又得刷爸妈的卡。」 「快去找份正当的工作!」 走向电梯时,信箱映入眼帘,我毫不犹豫地打开夏音房号的信箱。 「等等,学姐,没关系吗?」 我并非毫无罪恶感,但是情况紧急,为了维持情感的平衡,最好别放过任何可疑的事物。 信箱中有封信,正面印的寄件人是「回忆胶囊公司」,收件人是朽月夏音。犹豫了两秒过后,我拆开信封,里头出现的是…… 「怎么回事……」 信封中出现的是另一封信,背面的寄件人是「朽月棱」。 「棱怎么会寄信给夏音……」 「朽月棱是学姐的哥哥吧?可是,他在两年前……」 没错。我的哥哥朽月棱在两年前过世了。为什么现在会出现一封棱寄给夏音的信?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全家之中棱和夏音的确是感情最好的,但是已死的哥哥为何会在这时候寄信给姐姐?一股不祥的预感窜过背上,就像是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时产生的感觉。 「学姐,能借我看一下吗?」 我依言将两封信交给零央。 零央凝视着印有公司名称的信封,又举起棱的信,透着光观看。 「我会调查这间公司,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啊,当然,这封信我不会拆的。」 零央小心翼翼地将信收入小型肩包中。 我的脑袋里摇摇晃晃,这是不好的征兆。虽然我这么想,却无法回头,只能按下电梯按钮。 夏音住的是二十八楼的角落房。傍晚时分,眼下的灵园全染成了红色(注:此指青山灵园。)。同样住在东京,为何差这么多?我按下门铃,没听到半点声响,于是我又敲了三次门,但依然毫无回音。 她铁定是装作不在家。我在情感驱使之下,转动门把,出乎意料的是门并没有锁,轻易地开启了。 屋内传来咖哩香,她在煮晚餐吗? 我粗鲁地脱下鞋子,走进屋里。 「夏音!」 宽敞的厨房里,站了个和我有着同样脸孔的小恶魔。头发染成棕色、留着中短发的我,以及留着及肩黑色长发的夏音。虽然发型和服装喜好不同,但五官却完全相同。 「哎呀,这么久没见,脸色却这么难看,怎么了?老妹。」 「我从以前就想说了,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姐姐。或许先出子宫的是你,但 是先来到这个世上的是我。」 「我记得这是迷信。哎,算了,有雅各和以扫的例子在嘛!别说这个了,你要不要试吃看看?我还挺有自信的。」 「我拒绝。我不是来这吃你那难吃料理的。」 「真遗憾。」 夏音再度转向锅子,我抓住她的肩膀,硬生生地将她转过来。 「听我说话。莲在哪里?」 我们是双胞胎姐妹,无须客套,无须同情,也无须留情面。 「我已经知道你和莲从前就认识了。你在我介绍莲之前,就已经认识他了吧?你参加滑雪集训时就见过他了对吧?」 夏音的表情略微黯淡下来。现在是乘胜追击的好机会。 「你还记得我决定要结婚,介绍莲给你认识时。你说了什么话吗?你说你以为我会选一个更体面的男人。那是违心之论吧?我们的性格和生活方式虽然完全不同,但是喜欢的男人类型却是从小就像得惊人。我觉得不说出来对彼此都好,所以一直没说,但其实你高中时喜欢芹泽,对吧?我也是。我们都一样。」 零央默默地听着我说话。 流动于我和夏音之间的空气渐渐冻结了。 夏音完全没反驳,代表我描绘的情节大致无误。没有把握的推测逐渐化为确信。 「莲总是说他对我一见钟情,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莲和高中时的你在汤泽的饭店见过面,电脑里有他和你的合照。」 我打了夏音一巴掌。 「干嘛隐瞒你们认识的事?别推托说你没发现,你的记忆力有多好,我是最清楚的!」 夏音的左脸颊逐渐变红。我是使尽全力打的,但夏音依旧神色未变,继续凝视着我。 「回答我,你瞒着我和莲见面,对吧?」 不知沉默持续了多久? 我们持续凝视彼此,我甚至怀疑再这么下去,自己是否会融化,被吸入夏音的眼眸之中。我是夏音,夏音是我。从前我们一直是两人一体。 不久后,夏音缓缓开口说: 「你想听我说什么?」 「一切。」 「这太傲慢了。」 我不打算替夏音留后路。 「说出一切。」 夏音反刍似地停顿了片刻,接着才说道: 「莲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了。我不是说过了吗?同样的话别叫我一说再说,会让我觉得词不达意的自己愚蠢至极。」 「说点让人听得懂的话。」 「面对不想听懂的人,我不可能说出那个人听得懂的话。」 当我打算再度回嘴时,屋里的电话响了。 我立刻伸手拿起话筒。夏音动也不动,只是凝视着我。我将话筒放到耳边,倒抽了一口气。 『喂,夏音吗?』 电话彼端传来的声音,是我的丈夫楠木莲。 「……没错。」 我和夏音不管是说话的语气或声调都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但声音本身却没什么差异。我模仿夏音的语气,低声说话。 『虽然和原订计划有点不同,总算是赶上了。』 我不知道莲在说什么,应该是夏音和莲两人心知肚明的话题吧? 『让你等了这么久,抱歉,添了你不少麻烦。以后我会好好答谢你。』 莲究竟在说什么?「让你等了这么久」是什么意思?和我结婚期间,一直让夏音独守空闰的意思吗? 『喂?夏音,你听得见吗?怎么一直不说话?』 「没事,我听得见。」 『是吗?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是不是感冒了?哎,算了,我回去时会顺路去找你。我想快点让你看看。』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随口附和。 『不知道要几点才能到你家?我想应该要不了两个小时,如果你愿意耐着性子等我的话我会很高兴的。我要开车,得挂电话了。』 「嗯……路上小心……」 沉默持续着。我试着在脑中整理刚才的对话,但是情报实在太少了。 「我不知道你听到什么,你擅自接听别人的电话,还冒充别人的身分,应该满意了吧?」 我瞪着夏音。 「莲好像要过来,我要在这里等。」 「随你高兴,和我无关。」 「有没有关系不是由你决定……零央。」 我呼唤默默看着我们交谈的他。 「你在这里看住夏音,我去搜房间。」 「呃,搜房间……夏音学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虽然你说了事情不一定会解决,但至少可以把事情弄清楚啊!」 夏音立刻瞪了零央一眼。 「你也是个不听别人说话的男人。我不是说过了吗?和我无关。为什么我得说明?你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闭上嘴巴静观其变。晚餐我倒是可以请你吃。你就再陪陪风夏搞她的自我满足吧!」 我又瞪了夏音一眼,才打开隔壁房间的门。 「我要搜那个房间。」 「爱惜书本。书柜中或许藏着真理。」 「闭嘴。」 说着,我走进隔壁的房间。 夏音房里的每个方位都被书架淹没,整面墙都是书本,直达天花板。比起我,她和喜欢读书的莲一定更合得来吧?我忍不住如此想像,眼中流下了泪滴。 我自认和个性扭曲的夏音相反,活得率性,不拘小节。但是不知何故,打从以前开始,我只要一谈恋爱,就会变得很胆小。很想坦白一切,希望对方了解我的全部——虽然强烈怀抱着这种心愿,但是不想被讨厌的念头永远凌驾于其上。 面对意中人,我总是诸多顾忌。我就是这种胆小鬼,虽然结婚快满一年,但我仍然改不了这一点。 莲是不是已经受不了这样的我了? 受不了总是不说真心话的我…… 「你在哭吗?」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零央站在我身后。 「我才没哭咧,小心我扁你喔!闪边去啦!」 「……我是站在学姐这一边的。」 「那还用说?」 「如果,你最后决定离婚,我可以娶你喔。」 我回过头,只见零央用认真的眼神凝视着我。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对了,是在毕业典礼那天,他对我说他喜欢我时的眼神。 「我现在仍然喜欢你,我想,我应该比楠木先生更爱你……当然,我知道这不是天秤上的质量问题,可是,我……」 我凝视着零央,零央并未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零央的人生总是一路逃避,窝囊至极。姐姐、亲戚、同班同学、戏剧社员……在任何时候,大家都比零央优秀。曾几何时之间,逃避对于零央而言变得理所当然。 这并不是谁的错。零央怀抱着生于「舞原家」的宿命,理所当然地被要求必须胜过常人,所以他只好撇开视线活下去。 这样的零央现在却没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我站了起来,轻轻戳了戳零央的头。 「你变坚强了呢。我都没发现你变得这么坚强。」 「学姐,回去吧!我会帮你处理的。」 曾几何时,零央不再是个男孩了。 「我会陪着你的。」 零央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了。可是,即使如此—— 「对不起,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不过,你毕竟还是个孩子。」 「我只差你一岁耶!」 「不是年龄的问题。你不懂结婚的意义。」 我对零央说出决定性的话语。 「结婚不是恋爱。」 这句话听起来理所当然,却是没有经历过就无法理解的真理。 「不是不爱了放弃就好的东西。」 「可是,楠木先生和夏音学姐……」 「如果他外遇,我当然不能原谅。可是,这是两码子事。」 「我不懂。」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爱到最后一刻。我做了这种单纯的觉悟,才结婚的。结婚的誓约就是觉悟,或许你还不懂就是了。」 「可是……」 「这是觉悟。」 听了我的话语,零央闭上了嘴巴。 「等莲回来,再听他怎么说。我想,对我们来说,这是必要的。」 后方传来了声音。 「咖哩煮好罗。」 夏音在门边窥探。 「不过或许比不上两位这么火热就是了。」 「你自己吃吧!」 面对夏音的戏言,我恨恨地说道。 6 夜幕低垂,大厦内一片静谧,仿佛世界仅存在于此。门铃响起时,我和零央仍然在夏音的房间里。 从脚步声,可知道夏音走向玄关。开门声传来,随即响起了莲的声音。 「好香啊!是咖哩吗?」 「要吃吗?」 「我考虑一下。」 我走出房间。 五秒后,我和莲在玄关对峙。 「风夏,你怎么在这里……」 莲睁大眼睛,大为吃惊。 「不是说好要保密的吗?」 莲一脸困扰地看着夏音。 「风夏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自以为明白而已。套句某人的话,说了也无法正确传达的事,最好完全别说。」 我不想听夏音狡辩。 「莲,你和高中时的夏音在汤泽见过面吧?」 他的表情黯淡下来,而这就是充分的回答了。 「……这件事你也说出来了?」 莲宛若求救似地再度望向夏音。 「我看电脑才知道的。里头有夏音高中时的照片,你也在照片上。」 莲应该回想起来了吧?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 「求求你,都这种时候了,别装蒜。」 「我没仔细说明就离开,是我不对。可是,我觉得这么做是正确的。不是因为夏音叫我这么做,是我自己考虑以后决定的。你以为是夏音的错吧?要骂就骂我吧!」 「什么跟什么?外遇还有只有其中一方有错的情形吗?」 听了我的话语,莲的表情扭曲了。 「夏音,你是怎么说明的?」 夏音神色丝毫未变,说道: 「莲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只有这样?那,你跟我说风夏回娘家了,也是……」 「舞台效果。」 莲抱着头。我根本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做这些引人误会的事情,是故意的吧?」 「风夏表面上自由奔放,其实有事都往心里放。展开新生活之前,最好先让她的情感爆发,从头来过。这占了理由的两成。」 「剩下的呢?」 「我觉得很好玩,占了九成。」 「数字根本对不上。」 说着,莲叹了口大气,并望向零央。 「零央,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不过看来你是旁观者,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风夏该不会以为我和夏音外遇了吧?」 「嗯,是啊!那是当然的。你们高中时就认识了?」 「这句话也是莫名其妙,我先问一下,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接下你太太的委托,查看了你的桌上型电脑,结果找到美波高中的滑雪集训照片,有你和夏音学姐两个人的合照。」 莲陷入沉思,零央继续说明: 「你们当时互相吸引,上大学后,你遇见风夏学姐,误以为她是夏音学姐,展开追求,进而交往,并决定结婚。没想到,当年的不幸误会却引起了现在的大风暴。」 「原来如此,我大致明白了。你们真是名侦探啊!」 莲语带讽刺地说道,随即沉默下来。 我耐不住沉默,开口说道: 「欸,莲,夏音说你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严格说来,这句话并不正确。」 「可是,那些无声电话是夏音打的吧?」 莲犹豫了一会后,点了点头。 「照她刚才的说法,是舞台效果。」 「我不懂。我打电话去你公司,公司说你请了特休假?」 「我需要时间。」 「为什么需要时间?」 莲凝视着我。 「求求你,我已经受够隐瞒了,把话说清楚吧!」 接着,不知经过了多久的沉默。 莲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七夕啊!」 「是我们的第一个结婚纪念日。」 「我知道。」 「结婚后,你最期待的是什么?」 「嗯,能够辞掉工作,我很开心。」 「那是消去法吧?你最期待的是小孩。」 「才不是呢!」 我立刻否认。 「我是你的老公,最了解你。手术后你受了多大的打击,在你身边的我看得很清楚。」 「才没有,我……」 「认清现实吧!世上有些人是你怎么瞒也瞒不过的。对你而言,我就是这样的人。就算你装作不在乎,我也看得出来。」 「我并没有很想要小孩……」 「我就是知道!」 莲大声地断然说道。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做才好?你说有我在就很幸福了,但是幸福不需要设上限吧?你有权利更加幸福,因为你和我结婚了。所以我一直在思考,还找夏音商量。」 我望向夏音,她装作没听见,搅拌着咖哩。 「但是我却想不出任何点子。我也曾考虑过收养小孩,但是你装作毫不在乎,就算我开口提议收养孩子,好像也不太对。」 莲将视线移到零央身上。 「平日你来家里玩,当天风夏的心情总是很好,老实说,我有点忌妒,但是也很感谢。谢谢你……不过,你总不能老是陪着风夏吧?你当私家侦探,好像也不太顺遂。现在你还年轻,不要紧,但是你不能永远过这种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父母总有一天会倒下,到时『舞原家』不见得会保你到最后。我知道这番忠告有点捞过界,可是,零央,你得找一份正当的工作才行。」 零央的表情黯淡下来。零央不擅长面对现实。 莲用认真的眼神凝视着我,说出结论: 「风夏,我认为我们需要『新的家人』。」 结婚后,辞掉图书馆工作安胎的我在怀孕三十周后,被诊断出是前置胎盘,而且是完全性前置胎盘,在所有怀孕异常症状中,属于相当严重的案例。 我自幼就身强体健,身体从没出过问题,所以起先是以乐观的态度来看待这件事。 但是随着预产期接近,我接连出血,最后因为昏倒而不得不动紧急手术时,一切已太迟了,即使剖腹生产也救不了孩子,为了避免我因为大量失血而失去性命,只好将子宫全部切除。 当我清醒过来时,我失去了本该出世的新家人及子宫。 流产半年后,莲的爸妈来找我。 我虽然失去子宫,但是卵巢还在。热爱八 卦新闻的婆婆拿着从前的周刊杂志,热心地向我介绍代理孕母资讯。 身为当事人的我怎么可能完全没查过这类资讯?她所说的内容只有我已知的十分之一左右。即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她如此认真地为我们夫妻着想。不过…… 基于伦理上的理由,我们没有下这个决定。我们夫妻早就已经说好了。 姑且不论费用方面的问题,我们终究无法消除对于借腹生子的些微排斥感。不用那么费事,如果上天赐予我们的是这种人生,那就顺从命运去享受它吧!这是我和莲的最终结论。 有时,莲出门工作后,我会独自在客厅里茫然思考。 我想要小孩。或许等到我们年纪大了以后,可以领养孩子。我想,我们的爱在这种形式之下应该也能够圆满吧!虽然我从来没对莲说过,但我心里的确曾这么模模糊糊地想过。 莲说我们需要新的家人。 「可是,现在还不行啊。本来要拿来当作教育基金的钱已经拿去付房贷了,而且公司现在又不赚钱不是吗?」 受到不景气影响,三个月前莲全公司员工的年薪才刚缩减了两成。身为经营者家族的莲虽然没在年末的大裁员之中遭殃,但是减薪仍是一大打击。 「我知道。可是,夏音给我建议,她说新的家人不是小婴儿也无妨。」 「什么意思?」 「本来我打算保密到结婚纪念日,所以一直没说。我会执意买独栋平房,也是出于这个理由。你等等。」 说完,莲就走出了玄关。五分钟后,他抱着一个肮脏的纸箱走回来。纸箱似乎淋过好一段时间的雨,显得皱巴巴的,箱角也快化掉了。 「那是什么?」 此时,一道叫声传来。 「我本来想用这个当结婚纪念日的礼物。你以前不是说过你一直很想养吗?」 我望向夏音,她依然背对着我们搅拌着锅子。 我从小就热爱生物,举凡哺乳类、鸟类、爬虫类,甚至昆虫,只要是会动的生物我几乎都非常喜欢。 夏音和哥哥棱与我相反,绝不靠近昆虫,不过哺乳类倒还没问题。小时候,我几乎每天都央求父母让我养狗或养猫,但是讨厌生物的母亲坚持不许。 国一的新人战,加入网球社的我突破了县大赛,并在北信越大赛中优胜。虽说当时三年级生都已经引退,但一年级的搭档组合在北信越大赛中得到优胜仍是相当罕见的情形,造成了不小的话题。 地方报纸用头版全彩报导,因为我的活跃而大为欣喜的父亲为了奖励我,便向母亲说情。父亲虽然是继父,但和喜欢运动的我很合得来,平时就常劝母亲:「养只猫也没关系啊!」 国中一年级的秋天,父亲的说情有了成果,我终于获准饲养打从出生以来的第一只宠物。母亲说狗会乱吠不准养,所以我们一家决定养猫。父亲陪我逛了十几间宠物店,最后买了只俄罗斯蓝猫给我。 我替那只双眼不同色的猫取了长年构思的名字,每天都和它睡在一起。夏音和哥哥怕它,完全不敢靠近,但我放学后总是和它黏在一起,心满意足到了极点。 然而,一周后,夏音因为呼吸衰竭而昏倒,紧急住院。 原来夏音对猫过敏。那一个星期间,她一直隐瞒喘不过气的症状,直到后来失去意识昏倒。包含我在内的所有家人在那一瞬间之前都没发现她的异状。聪明的夏音头一天就发现自己的症状了,但她选择隐瞒。 结果,不等夏音出院,那只猫便被送到亲戚家寄养,三个月后死于病毒性气管炎。 这一连串的事件将我的感情罩上了一层纱。从那以来,我不再说想养宠物。或许是我在无意识之间锁上了心房吧。我想,所谓的长大成人就是这些事的连续。虽然没人说什么,我却接受了这个事实。 「抱歉。」 夏音背对着我们说道: 「我叫他别选猫。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毕竟当年我差点因此而死。」 我冷不防地流下了眼泪。 「喂喂喂,可别说这次换成你对狗过敏喔!」 「猪头……」 我一心以为他们背着我搞外过。 我还想着要赏他们一刀。但是—— 「对不起,莲,夏音……我……」 「不,冷静一想,其实你根本不用道歉吧?」 说着,莲抱住我的头。 「夏音是故意诱导你,让你误会的。无声电话也一样,我本来想阻止她,但是不知不觉间却被她牵着鼻子走。」 「真没礼貌。从绝望回归,才有净化作用啊!」 「不,你只是拿我们寻开心而已吧?」 「够敏锐。」 说完这句话,夏音似乎对我们的谈话不再感兴趣,拉着零央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请夏音帮我查了不少资料。听说宠物店其实很危险,尤其是在量贩店里设柜的店家,大多环境恶劣,所以最好直接找繁殖商买。」 莲拥着我的头,腼腆地说道: 「要选哪种狗,我也很犹豫。毕竟是我们的孩子,最好是选机灵又知性的犬种。室内犬比较好亲近,我又想养小型犬,所以我觉得蝴蝶犬应该不错。」 那是我小时候一直吵着父母让我养的犬种,或许也是夏音不着痕迹地诱导他的。 「你知道吗?母狗的骨架比较小。一来我想要女儿,二来就算一样是小型犬,从幼犬的骨架可以推测出成犬后的大小,所以我锁定小只的母狗,我查询繁殖商,从三天前就开始一家家找。毕竟是我们的孩子,不能草率决定。」 莲搁着的纸箱中传来些微的叫声。 「我花了两天才决定要向哪家繁殖商买狗。我没养过宠物,而你也是第一次养狗吧?所以我有点不安,和店家商量以后,店家说他们有举办初期饲育体验活动和驯犬讲习会。结婚纪念日快到了,我为了一口气把课上完,前天和昨天都住饭店。毕竟一大早就要上课,地点又太远了。」 莲不是个很能早起的人。 「今天前桥的雨下得好大。」 此时,莲的声音沉了下来。我察觉了,抬起头来。 「你跑到那么远去?」 「嗯,本来明天就要去领狗,但是在车站前吃完晚饭,回饭店的路上下了场大雨。我没带伞,只好跑进巷子里躲雨,结果在那里遇见了这个小家伙。」 莲打开纸箱。 「它大概已经被丢在那里好几天了。」 它瘦成了皮包骨,裹着脏兮兮的毛毯发着抖。 「它不是蝴蝶犬,也没有血统证明书。」 「嗯。」 「既不是小型犬,也不是母的。」 「嗯。」 「但是它被哀伤的雨淋得湿答答的。」 「……嗯。」 「而且它叫得好寂寞。」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很有莲的风格,我很喜欢。 我一面哭泣,一面暗想:我真的好喜欢他。 我轻轻地抱住成为新家人的小家伙。 从它发抖的身体,传来了溶入废气的雨水味道。 第四章 太阳雨 朽月夏音 1 一年前的七月七日,我的双胞胎妹妹朽月风夏成了七月新娘。在那一天,风夏获得了第三个姓氏「楠木」。 在我和风夏年仅四岁的某个寒冬深夜,父亲死了。 父亲结束了实际工时长达十三小时的辛苦工作,拖着疲累至极的身体回家时,被卷入了酒驾车祸之中。 母亲带着两个年幼女儿,成了寡妇,不过,就我的记忆中,她从不曾为了钱而烦恼。保险金和赔偿金供我们三个人生活绰绰有余,最重要的是,父亲死后一年,母亲便再婚了。 夺走父亲生命的凄惨车祸中,还有另一个遭殃的被害人,那个人运气好,保住了一条命。他就是「朽月」,也就是我和风夏后来的继父。 因车祸而失去丈夫的母亲,与单脚残废的父亲——这两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故事,经历了什么样的过程之后才立下了爱的誓言,我不知道。不过,随着日子从二月转为三月,入春之后,当时五岁的我和风夏的姓氏从平凡的「相泽」变为特别的「朽月」,这场再婚对我而言,也产生了莫大的意义。 原本是两姐妹的我和风夏因为母亲再婚而多了一个哥哥。 他的名字是朽月棱。 我的人生可说是和大我一岁但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棱之间的故事,也是除了我们俩以外无人知晓的秘密故事。 2 我和妹妹风夏是同卵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小时候,能够分辨我和风夏的,只有母亲而已。我们的性格和生活态度都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风夏是个情感胜过理智的女人,但我却是个情感永远无法打败理智的女人。不过,我们的性格也不是打一开始就南辕北辙。 刚再婚时,继父和棱完全无法分辨我和风夏。风夏似乎觉得这样很有趣,但当时的我却怀抱着完全不同的情感。每当棱弄错我的名字时,我的胸口便一阵抽痛;每当棱没把握地叫唤「夏音?」时,我便觉得自己这个人毫不起眼。而当五岁那一年的春末,棱打算放弃辨认我和风夏时,我头一次了解心酸这种感情的本质。 我变得不爱笑,是因为风夏是个爱笑的人;我老爱拐弯抹角地说些难懂的理论,是因为风夏向来都是直话直说。换句话说,为了让新家人棱正确地辨认朽月夏音,我决定改变。 棱患有气喘,生来体弱多病,打从幼年起,医生便说他活不过二十岁。 我想保护棱。 或许这份感情就是开端吧?年幼的我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棱。我爱着这个只有短暂生命的哥哥,我要陪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我并不是打一开始就讨厌去户外玩,只是想陪着体弱多病的棱而已。我并不是讨厌和朋友在一起,只是希望任何时候都能陪在棱身旁而已。 我和风夏不同,没学任何才艺,也一直拒绝上补习班,因为我喜欢和棱待在家里。同班同学的庆生会、圣诞派对、过年参拜都与我无关。偶尔,我会因为是风夏的姐姐而受到邀请,但是我从未赴约。比起朋友环绕的派对,我更喜欢和棱一起抱着膝盖看电影。 我们并肩坐在收音机前,聆听肤浅的音乐排行榜。棱阅读我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我也阅读棱借来的书。我们呼吸同样的空气,共享同样的时光,这比任何事都重要。 棱体弱多病,时常请假,有些年甚至因为反复出入院,几乎整年都没去上学。上了国中之后,他的出席日数大概还不到四分之一,和国小、国中都是全勤的风夏正好相反。 我也常请假,但母亲总说和风夏拥有同样身体的我不可能这么容易生病,不允许我请假。 我曾试过用摩擦热提高温度计的温度,或是拿刚学会的名词——偏头痛来诳称自己的症状,反复尝试,可是要骗过母亲并不容易。 表面上,我装作讨厌上学,其实只是想和棱一起待在家里,但是我绝不能让父母及风夏发现。继父是个传统的人,而母亲有情感洁癖,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也不可能允许兄妹谈恋爱,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了。 父亲一面吃着毛豆、喝啤酒,一面替巨人队加油,而风夏也在他的身旁着迷地看着棒球转播——这是我家晚餐时间的日常风景。比起棱,大而化之的继父和风夏更像亲生父女,实际上,继父也很疼爱风夏。 棱吃晚餐时从不瞧棒球转播一眼,而我对足球以外的运动毫无兴趣。 每天晚上吃完晚餐后,我们俩便逃也似地离开客厅。父母和风夏都知道要和我们共度一家团圆的时光是不可能的,所以从不来打扰我们,也从未揣测过我们的关系。 我和棱总是在我或他的房间里共度夜晚。要看电影,就去有电视的棱的房间;要听音乐或读书,则来我的房间。 为了庆祝升上国中,棱的房间装了有线电视,要看足球赛用不着再跑到客厅去了。 虽然我常请假,但是我并不讨厌学习,也不觉得用功读书是种痛苦,获得未知的知识是件快乐的事,解开数学题的感觉也出奇地美好。 为了帮棱在家里写缺席时的作业,我每年都自修更高年级的课程。因为这个缘故,我在就读的公立国中里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无论是英文或数学,能够俯瞰每个学习中的单元,成了我极大的优势。 考前等急需用功读书的时候,风夏会加入我们,但是基本上,风夏不会和我们一起行动。风夏原本朋友就多,没必要和兄姐太过亲昵。 风夏不喜欢读书,电影也只挑热门的看,她置身于我们心底深处轻侮蔑视的「大众」之中。在最根本的生活方式之上,我们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我在家人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地生活,避免被他们察觉自己的感情。志同道合,感情格外融洽的兄妹——超越这条界线的言行举止,绝不能显露出来。 但是,我们的自制心维持得并不久。我和棱总是在一起,而成为家人时,我们已经懂事了,清楚知道我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 升上国中不久后,我发现了。虽然和我喜欢上棱的时间相比晚了许多,令我有些不甘心、有些气恼,但是,棱也喜欢上我了。 只要看眼神,就知道我们彼此相爱。进入青春期的男女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共享同样的时间与空间,喜欢这种心情是会传染的。我发现棱对待我时特别温柔。我所爱的人也爱着我——十四岁的我得知了这股喜悦之后,只差没昏倒了。 然而—— 我一直在钢索上谈恋爱。打从我的年龄还只有个位数时,我就已经明白在我的家庭中,这份爱是不被容许的。所以在危机发生之前,我采取了规避手段。当时风夏单恋某个同班同学,她是个容易成为话题的女人,所以我也辗转听说了这件事。我决定跟着单恋风夏的心上人。 当时棱是国中三年级,我和风夏是国中二年级。那时我们三人一起准备期末考,我找到机会,对两人说出了这件事。我尽可能地装出凝重的神情,告诉他们我有了意中人,但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时两人那副哑然无语的表情,我想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吧!风夏难掩喜欢上同一个人的惊讶与动摇,而棱则是像世界末日到来一般,睁大眼睛凝视着我。 我在赌风夏会不会坦承自己的心意,而我有把握。一来风夏不喜欢隐瞒,二来她铁定觉得自己比我占上风。那个男生是风夏的同班同学,我一年级时虽然也和他同班过,但是就社交方面及受同学、异性喜爱的层面上,照常理推测,赢的当然会是风夏。 果不其然,风夏告诉我她也喜欢那个男生,并说要和我公平竞争。 真是个天真的女人。 如果风夏告诉我她喜欢棱,我才不会说出公平竞争之类的话语 。对手是不是妹妹根本不重要,我一定会使出各种手段来排除情敌。 哎,姑且不谈这个。 听了风夏的心意之后,我告诉两人自己决定退出。我还掰了段连自己都受不了的大道理,说什么我是姐姐,不想和风夏竞争之类的,宣布自己要走下恋爱舞台。 风夏像个傻瓜一样,大力主张如果真心喜欢就不该放弃。这个道理根本轮不到她来教我,我才不会放弃真正喜欢的人。为了他,要我撒什么谎都行。 风夏和母亲无话不谈,我想我的事应该也会立刻传进父母的耳中。 朽月夏音恋爱了——说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蠢到极点,这定然会成为轰动全家的大新闻。从前母亲老是因为我的言行举止而困惑,将我当成易碎物品对待,几天后,她却变得很爱找我说话,父亲对待我的态度也明显地温柔许多。 真好笑,父亲和母亲都笃定失恋的会是我。哎,他们怎么想,我完全不在乎,只要我和棱相爱的事实没在家中的任何人面前显露出来就行了。 直到国中毕业,我都一直装作喜欢那个毫无特别感情的男生。风夏在国二的冬天和那个男生开始交往,我演起戏来变得更容易了。 这一连串的谎言出奇成功,于是我食髓知味,之后也一再利用风夏的心上人当烟雾弹。 风夏说我高中时喜欢芹泽博,其实那跟国中时一样,只是个假象。风夏喜欢戏剧社的同年级生芹泽,所以我只需在风夏面前装出喜欢他的样子即可。 不知道该说我是骗子还是演员,两者的界线相当微妙。总之,我拥有演戏的天分。当时我已经无须对风夏吐露,我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是什么眼神、会怎么叹气。风夏完全被我细密的言行举止骗过了。 我的家庭便靠着我的谎言维持着和平。 棱国中时期后半几乎没上学,因为这个缘故,他放弃升学。 棱没上学,固然是出于原本的身体问题,但追根究柢,我也有错。我单恋棱以外的男人——棱完全信了这件事,受到极大的打击,食不下咽,连续发了几天的微烧。我虽然知道是自己造成的,却不能说出口。 棱一天天地衰弱,我甚至怀疑过他是否会死去。 打从在五岁稚龄时确定爱意的那一天,棱便占据了我的中心,同样地,转动他心中齿轮的动力在不知不觉间也已变成我。我想,爱一个人应该就是如此吧!转动自己的机关被对方给取代了。曾几何时,我的存在也已取代了棱的心脏。 我迷惘不已。 该如何处置这份锐利如刃的情感?渴望被爱的感情十分单纯,却又十分强烈,我究竟该如何应对? 我一心爱着棱,这股千锤百链的热情在不知不觉间超越了我的负荷界限。我和苦恋成疾的棱一样,为明明可以被爱却无法选择被爱的自己所苦。 无论如何呼吸,无论吸进多少雨后的清澈空气,胸口的郁闷之气都无法消除。我心酸无奈得简直快发狂了。更重要的是,棱的悲伤面孔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即使是不被原谅的爱情。 即使是连对血肉相连的风夏都不能透露的爱情。 即使如此…… 我做好觉悟了。即使必须欺骗棱以外的所有人,直到死亡的那一天为止,也无所谓。即使必须背叛风夏、母亲、温柔的继父及信赖我的所有人,也无所谓。我决定要爱棱。 国中三年级,极度寒冷的二月天。 装病请假的我,终于在那一天把真相告诉了棱。年仅十五岁的女孩所说的「我爱你」十分脆弱,无论再怎么誓言共度未来,都太过老套,没有确切的证明,没有保证,也不值得信赖,但我还是在棱面前立誓要让他幸福。 「我爱你。如果你也爱我,希望你相信我。虽然这会是段受尽束缚的恋情,我还是会让你幸福。或许我必须一直撒谎,但只要你相信我,绝对能够幸福。所以,希望你答应和我交往。」 棱似乎不明白昨天之前的我所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连眨了好几次眼睛,仿佛说他不敢置信一般。然而,他喜欢我的感情却是真实的。 我为了撒谎而道歉。 「曾经失去,才更懂得珍惜。」 棱如此对我说。 我们交换了一个形式上的、只是滑过表面的轻吻。在同一个屋檐下,瞒着家人及所有熟人与朋友,开始交往。 那年我十五岁,棱十六岁。 这是距今十一年前的隆冬时的故事。而棱在九年后死去。 他过世已经快两年了,但我的心脏依然没有停止刻划时间。 3 共度甜美时光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我不想多说。 无人打扰,只属于我们俩的秘密国度。用这种畅销金曲的歌词形容起来很美丽,但是我们的秘密国度并非无人打扰,而是不能让人打扰。即使到了一切都已经结束的现在,我仍然感到有些落寞。 棱没上高中,但是接受了某间专科学校的函授教育。棱本来就喜欢看连续剧及电影,成为编剧是他的梦想,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参加了相关讲习课程。 我会进入美波高中就读,是因为这所高中离我家最近。美波高中是不只在县内,在日本海沿岸一带也是最难考的私立高中,但是我的学力轻松超越合格标准。 我也曾考虑过不读高中,尤其是在二月那一天和棱成为情侣之后,我觉得把宝贵的时间花在学校上,是一种很浪费的行为.但是,说服我改变主意的不是别人,正是棱。 棱希望我能代替无法上高中的他读高中。他说难得我生了一副好头脑,希望我好好读书。棱的愿望发自于内心,所以我决定就读高中。 我们交往的事,连家人都得隐瞒。这样的我无法提供棱常人所拥有的幸福,所以只要是棱的心愿,我都想尽可能替他达成。 我觉得替他达成心愿这类「替他做什么事」的说法相当傲慢,因此并不喜欢用这类字眼。可是,毕竟我喜欢棱,只要是棱希望我做的事,我什么都愿意做。 起初我并不想加入社团。 放学后我只想尽早回家,对于十五岁的我而言,所有与棱无关的时间都是种浪费。可是,棱比我多活了一年,比我成熟了一点。他从小就是在「活不过二十岁」的残酷话语之下成长,培养出早熟的厌世观,所以他总是在思考对我而言真正的幸福是什么。 明明即使我再三请求,他还是不肯让我看他编写的剧本。 但他却一下子说:「你就加入戏剧社吧!他们不是邀你加入吗?我也想看你演戏。」一下子又说:「演我剧本里的女主角吧!」这些话到底有几分真心,至今我仍不明白,但当时的棱的确拓展了我的世界。 或许他是考虑到自己死后的事,又或许他只是担心连半个亲密好友也没有的我。只是,我加入戏剧社后,棱似乎透过我模拟体验了社团活动,也衷心为了我交到真正的朋友而感到开心。 虽然当初是在意愿不高的情况之下加入戏剧社,但是在那里的经验却逐渐改变了我。 我认识了值得尊敬的同年代人物,同时明白了外面世界的魅力及自己的肤浅。我终于交到了能说知心话的朋友,直到高中才获得接触社会的契机。我真的很喜欢那个戏剧社。 上了高三,我和棱依然偷偷交往着,不,实际上也称不上交往,只是一起待在家中而已。总之,虽然称不上一帆风顺,但是我们过得很幸福。 我不只爱看j联盟的比赛,也喜欢看英超的比赛(注:j联盟指日本职业足球联盟,英超为英格兰足球超级联赛。),所以深夜或清晨常在棱的房间里观战。因为这个缘故,即使我在不适当的时间还待在 棱的房里,家人也不会过问。在英国举办的周间比赛向来是清晨播放,但是他们从不计算时差。 我们曾为了细故吵了几次架,最长纪录冷战了三天。不过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过着和平的生活。 既无可写成故事的罗曼史,也没有拆散两人的风波,只是平平凡凡度过每个普通的日子。 没有晴天霹雳。不过,这样就好。 我们就是这样普通地过活。 十八岁那年,八月,除了风铃声和我们俩以外,四下无人的夏日午后。 当时我们躺在面向缘廊的榻榻米上,一面吃冰棒,一面观看小时候的照片。突然,话题转移到我死去的父亲身上。 在棱的询问之下,我并未多想,随口谈起当年的车祸及肇事夫妇的家庭。那时,棱关心起肇事夫妇的女儿来了。或许是因为年龄相近吧?他开始担心那个父母早逝又没人收养的女孩。 棱一心念着失去家人和家庭、孤独生活的少女。那个女孩名叫小日向纱矢。 风夏是个情感胜于理智的女人。 她明明和继父那么要好,却仍然无法原谅害死亲生父亲的夫妇。她曾说如果那对夫妇的女儿出现在眼前,一定会无法克制自己,赏对方一巴掌。 至于我呢?老实说,我对于四岁时便过世的父亲并没有思慕之情。说这种话其实不太检点,不过,我是因为亲生父亲死亡才得以认识了棱,所以我并不怨恨造成父亲死亡的车祸。我同情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的母亲,也怜悯死去的亲生父亲,但是,我因此认识了棱。占据我心中的情感泉源相当单纯,这就是一切。 某一天,小日向纱矢没被亲戚收养、进了育幼院的话题上了餐桌。风夏说了句「活该」,被父母训了一个小时。说穿了,风夏是个重情感的女人,而单纯觉得小日向纱矢很可怜的我,才是个薄情的人。 十八岁那年那个两人独处的夏天,话题从死去的父亲转移到小日向纱矢身上,应该只是单纯的偶然。不过,我和棱总觉得被那场车祸改变了人生的小日向纱矢并非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幼年丧父的风夏和我,难产丧母的棱,我们三人都体验过亲生父母的死亡,但是我们虽然失去了父亲或母亲,却还剩下其中之一,而他们也再婚了。换句话说,我们享受着一般平均值的幸福。可是,小日向纱矢却是孤孤单单地在育幼院里生活。这样的生活有多么不幸,只能靠推测来衡量,或许连这些琐碎的同情和怜悯,都是种极度的失礼。 十九岁的棱突然提议「联络她看看」。如果风夏和爸妈得知此事,不知道会说什么?我无法想像,却觉得这么做是有意义的。我在那一年的夏末抱着轻率的心态写了封信给小日向纱矢。 小日向纱矢在一个月后回信了。 我在信中拜托她如果愿意回信,请使用假名,而她也照做了,不过,她用的假名居然是「舞原」。哎,这在新泻是个知名姓氏,当时仰慕风夏的戏剧社学弟也姓舞原。虽然风夏从信箱里拿出信来时引发了一阵小风波,总之我收到了回信。 她花了一个月才写好回信,想必心中是千头万绪吧!不过,我觉得没有逃避回信这件事的她很了不起。她本人并无任何责任,但信上却罗列着「很抱歉」等等为父母引发的车祸道歉的话语。我并没有责备她的意思,看了信不禁略感愧疚。 小日向纱矢的信中也提及了她的近况。小我一岁的她没读高中,而是在造纸厂工作。不知她是否幸福?我不知道,也无须知道。不过,我希望她过得幸福。 我没有立刻回信,但是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她。之后,我们大约以一年一次的频率通信。 如果近况有了变化,比如高中毕业后到副社长的公司工作之类的,我就会写信给小日向纱矢。她也曾写信告诉我她换了工作、即将结婚。 一个月前,我收到了睽违已久的回信,但这封信却显得有点怪异。不知何故,信封里装了高额现金,还有一封信说明这些钱是为了赎罪。但是她这么说,我反而觉得过意不去。到头来,我依然不明白结婚后改姓让原的她寄来的最后一封信究竟有何用意。 即使如此,从十八岁那年开始的书信往来让棱想出了一个点子。人生会在何处因何事而产生何种契机,真的是难以预料。 4 高中三年级的冬天,美波高中举办了滑雪集训,想当然耳,除非已经透过推甄等管道决定了出路,否则三年级生是不准参加的。 我已经决定到社团副社长创立的公司工作,便和一样已决定就业的几个戏剧社同学们参加了滑雪集训。我在戏剧社外没有朋友,不过社内却有几个朋友,包括妹妹单恋的芹泽博。 东京某大学的社团也投宿于我们滑雪集训的饭店,在那里我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搭讪。 那天风很大,在某些时段,整个滑雪场都刮着风雪。 说得简洁一点,我发现某个男人因为风雪遮蔽视野而迷失方向,便向他伸出援手。那个男人是个超级新手,以为自己真的差点遇难,吓得半死,但其实他只是稍微偏离滑雪路线而已。或许该称之为单方面的吊桥效果(注:吊桥效果为加拿大学者所提出的理论,表示当男女共渡危险的吊桥时,容易由于兴奋而刺激肾上腺素分泌,导致将恐惧误以为是爱情。)吧,他对我这个救命恩人一见钟情。 晚上,我和四处寻找我的他在饭店大厅重逢,他打着「这辈子唯一的请求」名义,硬是拉我去吃饭。 我没把棱的事告诉社员,对任何男生也都是冷冰冰的,所以看在大家的眼里,大学生积极追求我这个老古板的画面应该相当令人莞尔吧!没人肯救我,我被迫和他两人独处。这个男人就是风夏的丈夫楠木莲。 莲为了打动我,用尽他所知的各种修辞和话语来讨我欢心,但我爱的是棱。 我实在拿莲没辙,只好告诉他其实我已经有交往对象,他这才死了心。见了他失魂落魄的表情,我感到不忍心,便忍不住提起了风夏。 说来巧合,莲就读的武藏野大学是风夏的第一志愿。老实说,以风夏的成绩,我不认为她考得上,但我还是告诉莲我的双胞胎妹妹明年或许会就读他的大学。当然,楠木莲没这么轻易重新振作起来,不过,后来我们以从今以后不再追求我为条件交换了电邮位址,并互相道别。 到了三月。 风夏居然备取上了武藏野大学,我这才知道人生会怎么发展真的是难以预料。我用电子邮件向莲报告妹妹四月即将进入武藏野大学就读之事,而他们也在大学里相识了。 之后,经过六年的爱情长跑,朽月风夏和楠木莲在去年结婚了。 我在滑雪集训时和莲相识之事虽然曝了光,但是起初莲曾追求过我的事无论是现在或以后,都会是我和莲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5 回到我和棱的故事吧! 高中毕业后的三年之间,我在新泻的总公司上班,所以住在家中。 风夏考上大学,离家外宿,宽敞的家里只有一家四口生活。 二十二岁的棱身体状况依旧不佳。虽然他的年龄已经过了医生断言他无法活过的二十岁,但是身体依旧虚弱,不知几时会死于感冒恶化,也时常住院。 我看我再活也没多久了——棱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也是从这一阵子开始的。而这句可悲的话语并不全然是玩笑话。 我们该如何度过剩下的时间?世上最烦人的,就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我该怎么做?我希望怎么做?反复思索之后,我得到的只有一个答案。 我想和棱结婚。 我想成为棱的妻子。 我想成为棱一个人的。 那是发生在我二十一岁的冬天,腊月的事。 时值半夜两点,外头刮风下雪,天寒地冻。 「跟我结婚。」 面对说出寻常求婚台词的我,棱露出了十分哀伤的表情。接着,他说他早就猜到我有一天会说出这句话。 棱从抽屉深处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上头的是年轻时的母亲和继父。他们在看似游乐园的地方脸凑着脸合照,显然是一对情侣。 「你看看日期。」 我依言观看右下方的橘色数字,立刻在脑中列出算式,惊讶地望着棱。 「日期是再婚的十二年前,对吧?早在我和你出生之前,爸和妈就认识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因为那场夺走我亲生父亲性命的车祸而相识的。虽然没人这么说过,但我一直以为是那场车祸撮合了他们两个人。 可是…… 「夏音,我认真跟你说。」 棱的眼中映着我。 「从小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半张亲生母亲的照片?爸总是说我妈讨厌照相,连一张都没照,可是,这有可能吗?连婚礼的照片也没有。」 棱想看母亲的照片。小学时,我曾向父亲拜托过,当时父亲是这么回答的:「再婚时我全丢掉了。老是小心翼翼地收藏前妻的照片,对你妈过意不去。」而当时我觉得有理,轻易地相信了这套说法…… 「我是在国中时发现这张照片的。我在爸的书房里看旧杂志时,偶然发现里头夹了这张照片。当时我想了很多。老实说,我怀疑我的亲生母亲就是妈。」 棱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夏音,我对母亲的事一无所知。如果问爸,或许他会告诉我真相,但是我没有勇气问,以后也没打算问。可是,我果然还是很害怕。」 棱的眼中浮现了泪水。 「我们已经成年了。小时候姑且不论,现在的我们如果说要结婚,爸妈或许不会反对。可是,如果我们是真正的兄妹,该怎么办?」 我回答不出来。 「我好害怕。我大概活不到你一半的日子。如果我们是真正的兄妹,爸妈不可能准许我们结婚的。要是他们反对,我们要离家出走吗?只要你一句话,我愿意舍弃一切,但前提是要我能陪伴你到最后一刻。很遗憾,这样的我是无法让你幸福一辈子的。所以……」 我用力抱紧棱。 「够了。」 棱在哭。他的泪水弄湿了我的头发。 「对不起,现在才说这种话。可是,我们不能抛弃一切。我们并不是独自活着。」 「……棱,我懂了,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不会责怪你的,所以,别哭了。」 我们或许有血缘关系。 照常理来想,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却难免有一丝不安,而这股不安难以拂去。当然,要确认很简单,可是棱在世时,我们一直不曾确认。 两个人一起活在阳光之下——即使必须放弃这个心愿也无妨。如果知道真相会失去这份爱,我不要「真相」。我不愿失去爱家人的权利,也不愿失去思慕最爱之人的资格。 幸福,真的很难。 二十一岁的春天。 我转调到东京分公司,决定离家外宿。 虽然放弃结婚,但是我希望与棱共度或许所剩不多的最后时光,而棱也和我一样。确定调职后,我们商量了好几次,下定决心,向父母说出自己的心愿。 父亲和母亲坐在桌子对侧,我和棱则并肩而坐。接着,棱带着心意已决的眼神说道: 「我也想和夏音一起去东京。」 当然,我们不能说出是为了过两人生活,但是棱也没撒谎,只是单纯地说出自己的心愿,等待回复。 漫长的沉默。当时,我怀疑或许父母早已知道一切了。 最后,父亲交互打量着我和棱的脸庞。 「你们要住在一起?」 他喃喃说道。 「我们是这么打算的。」 我只回答了这句话。 漫长的沉默再度到来。 父母面面相觑,接着—— 「你们的感情还真好。」 父亲啼笑皆非地说道。 后来,父母开始担心棱的就医及医药费问题,但是并未针对我们的关系说些什么。医药费和生活费其实无须担心,我的年收是一般社会人士的五倍左右,能够让棱定期就医的医院也很快就找到了。 如此这般,四月,我和棱离开新泻,光明正大地展开两人生活。 虽然不能办理结婚登记,也不能成为棱的妻子,但我确信这就是幸福。 平淡无奇,琐碎但纤细的日常生活,在这之中有着我们描绘的幸福。 虽然没有朋友和家人环绕的温暖,但是我们拥有彼此。彼此的存在成了活着的证明。 两年后,棱在刚满二十五岁的夏天染上肺炎过世了。到头来,我又成了孤伶伶的一个人,但是棱仍然活在我的心中。 只要我持续呼吸,棱便会在我的心中继续脉动。 6 我请了一星期的丧假,棱的葬礼结束之后,我在老家停留了几天。 离家已经两年,家里的空气也完全变了,但这里仍是我和棱度过十五年以上岁月的地方。我一面寻找他的余韵,在老家度过了数天。 收假的日子近了,我回到东京的家,发现信箱里躺着一封信。 寄件人是「回忆胶囊公司」。我听过这间公司。工作信件不会寄到家里来,所以这铁定是寄给我个人的信件。不过,是什么信件? 我走进屋里,拆开信封,里头是另一封信。我把信封倒过来,一张小小的便条纸掉了出来,上头以简单的文字写着: 「这是朽月棱先生寄给朽月夏音小姐的信。」 棱寄给我的信?信封中的书信正面写着我的名字,背面则写着「朽月棱」的名字。 我感到一头雾水,还是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头出现的是五张水蓝色信纸,上头的文字的的确确是棱的字迹。 「朽月夏音小姐,近来可好?这封信到了你的手上,代表我已经死了。」 棱那笔压轻浅却漂亮的字迹罗列于纸上。 「我该从哪里说起呢?先从这封信说起吧!我一直在想,先走一步的我究竟能为你做些什么?小时候,我曾做过时光胶囊,这和那个差不多。这是写给未来的信,是一间叫回忆胶囊的公司提供的服务,可以指定日期,寄信给未来的自己或将来的子孙。我在网路上看到时就想:啊,就是这个!用这个,先走一步的我也可以留话给你。」 棱继续说明: 「我拜托护士小姐,等我死了以后,联络这家公司。如果你是在收到这封信的当天读信的,那今天就是我死后一个星期。我死了,你哭了吗?不过,我有点想像不出你哭泣的样子。虽然我有把握你爱着我,但是老实说,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为了我流泪……哎,先别提这个了。我再说明一下这封信。我积了很多写给你的信,所以寄给你的不只这封,这是第一封。这些信以后会依据某种规则持续寄给你,猜猜看是什么规则吧!」 这一个星期,我一直在想自己何时会死。 没有棱,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过下去?我完全无法想像,旁徨无助。用句轻浮一点的话语来形容——绝望支配了我。可是,信中的棱却一如平时,态度平常地教人惊讶。 我想起棱断气前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再见吧。」 当时,我没察觉棱话中的真正涵义。我想他指的应该就是这件事。 「现在我才刚死,你一定无 心去想下一段恋情吧!还是已经有好对象出现了?我的葬礼上有没有帅哥?我光是想像就觉得不太甘心,还是别想了。以后我的信会继续寄给你,不过,随着时光流逝,你忘记我的日子终究会到来,总有一天,会有个很棒的男人出现在你的面前。到时,如果我的信成了负担,请你联络回忆胶囊公司。寄给你的信总共会有几封,连我自己也无法想像,但我想数量应该会很庞大,毕竟不能传达我对你的爱,就没有意义了。我想,份量应该会和我对你的爱一样多吧!不过,我已经交代过了,只要接到你的通知,公司就会停止寄信。如果有一天,你想展开新的人生,而我的存在成了你的负担,千万别犹豫,立刻申请停止寄信吧。我写这些信,不是为了成为你的枷锁。」 我把视线移到下一张信纸。 「要交代的事大致都写完了吧?接下来,我会慢慢地写下想对你说的话。幸好现在的我似乎还有时间。老实说,我想对你说的话堆积如山,不知道该从哪句写起?啊,现在广播播放的是yuki的『饼干』,好怀念喔!你很喜欢这首歌吧?」 棱是从什么时候计划写信,并开始留下讯息的呢? 「里头不是有句歌词是这么说的吗?『我可以跪坐说出一百个喜欢你的理由』。姑且不论跪坐,我也可以举出一百个理由喔。啊,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在吹牛吧?不行喔!老是这样怀疑别人。对喜欢的人说出『喜欢』的话语当然不会是谎言啊。好,就让我证明给你看吧!第一个理由嘛,嗯,是哪一点呢?嗯,想来想去,还是你聪明的这一点。啊,不过你的直觉太敏锐,有时候挺可怕的呢。这么一想,好像不该把这一点算进去。」 慢着,为什么从第一个理由就开始否定了? 「你快回来了,剩下的就留到下一封信吧!不用急,时间还有很多。下次见面前多保重喔!被一个死人说多保重,好像怪怪的?哎,没关系,反正你也是怪胎一个。」 最后的结语不像在鼓励我,反倒像在挑衅我。这实在太符合棱平时的作风了,让我觉得他过世的事仿佛是假的,我忍不住笑了。 后来,我又重读了这封信上百次,满心期待着下一封信。 棱的第二封信是在九天后寄到的。 他明明说要举出一百个喜欢我的理由,但是这个企画似乎在第二回便挫败了。第二封信上写的竟是棱的拿手菜食谱,内容钜细靡遗。哎,虽然这的确也很有棱的风格就是了。 最后,他以这句话作结:虽然我讨厌你不爱做菜这一点,但是你总是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做的饭菜,我很喜欢这样的你。 第三封信是在十一天后寄来,而第四封信又隔了十三天,这时我才猜出棱订立的规则。果不其然,第五封信是在十五天后寄来,第六封信是在十七天后寄来。 而在第七封信中,棱说出了他订立这个寄信规则的用意。 「我还没有留下你先走一步的觉悟。可是,有句话我必须要说。当你读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存在于你生活的时间之中了,而你得继续活在这段时间里。我必须变成回忆,而你也必须将我变成回忆。」 棱的信究竟有几封,我不知道,不过,只要棱的信持续着,我就能活下去——我是这么想的。可是,棱却想慢慢地把自己变成回忆。 我不会喜欢上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现在的我衷心这么想,这份感情没有丝毫虚假,但是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或许我的感情就和现在不同了。不过,即使如此,现在的我满脑子仍都是棱,所以我觉得试图要我遗忘的棱好可恨。 然而,棱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寄信的间隔虽然愈来愈久,但是信的张数却反比例成长。除此之外,他还用尽各种花招来讨我欢心。 比如偷偷拍下我的睡脸,或是瞒着我请人拍下他的照片,附在信中。棱不太会唱歌,但是很会弹吉他。他以十大排行榜形式自弹自唱我喜欢的情歌,录成mp3——在家录的,所以有杂音——唱得实在很烂,我只能捧腹大笑。还有近乎搞笑的我的画像,以及虽然是出自于爱人笔下,但是太过直接,不禁让我发冷的情诗。 「反正我都死了,已经过了追溯期。」棱如此写道,豁出去的他为了表达对我的爱,真的像个小孩一样,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不过,他所做的一切都让我深深爱恋。 第十封信中装了钻石戒指。他还记得学生时代的我曾经喃喃说过:「钻石明明是碳构成的,为什么是绝缘体?」如此这般,他花招百出,所以我对每次的信件都期待不已,根本没心思去想其他男人。 棱死后一年,风夏和莲结婚了。 两人的结婚典礼上,我头一次在人前落泪。 棱送给我的戒指,戴在我右手的无名指上。在喜宴上听完新郎的最后一句话时,风夏露出了毫无防备的笑容,见到这情景,我居然不知不觉间哭了。 身旁的母亲对我说:「我是头一次看见你哭。」我这才发现自己掉泪,用父亲递出的手帕擦拭眼角。 到了现在,我才知道当时自己为何哭泣。我打从心底羡慕风夏。我也想当新娘,想穿着新娘礼服站在棱的身旁,接受大家的祝福,在深信永远不是谎言的状态之下立誓共度一生。 每个人都有可以确实获得的幸福以及只能在内心描绘的幸福。我比谁幸福、比谁不幸——我从来没用这类尺度衡量过自己的立场。不过,风夏是和我共享一条生命的女人,我觉得我应该有权和她一样幸福。我想,当时我会坦然落泪,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7 风夏、莲,还有学弟零央。他们回去之后,我收拾好晚餐餐具,走出套房。 明天是七夕,气象预报说不巧会下雨。其实无论下不下雨,东京都心的灯光太强烈,本来就看不见星星,织女与牛郎也和我的人生毫无关系。 在滑雪集训时相识之事曝光,以及莲捡了条弃犬回来——虽然发生了几件预料之外的事,但事情大致照着我的预测进行。当初因流产而引发的诸多问题,使得他们两人今后应该仍得面对许多考验。不过,只要有我出得上力的地方,我很愿意帮忙。 我一面想着风夏夫妻,一面搭乘电梯下一楼。 今天是棱第二十四封信寄来的日子。 这次的信中不知装着什么点子? 打开信箱一看,我起了阵轻微贫血般的晕眩。 我不知道棱究竟写了几封信,但知道总有一天信会停止寄来。结束的时刻终将随着年龄增长而到来,我也已经做好觉悟。但是,我作梦也没想到这一天竟会来得这么快。 信箱里没有第二十四封信,空荡荡的空间宣告我和棱的恋情这次真的已然结束。 如此马虎的结局,教人情何以堪? 棱临死前,我一直守在病房里,他应该没机会写下遗书。留下「这是最后一封信」这类表示告一段落的话语,便代表接受了自己的死亡。这么一想,没留下道别的话语,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可是,这一刻实在来得太快了。 棱过世还不到两年啊! 来到东京以后,棱参加了几次剧本公开甄选,但终究没能实现愿望。生前,他几乎不让我看他的剧本。 不过,最近信里附上的随身碟中却以分割形式收录了棱的自创剧本。终于得见他的故事,我深深地沉溺其中,将自己和故事中的登场角色重叠,满心雀跃地享受着各种情节…… 可是,就这样断尾了? 告诉我后续啊!这种结尾法太狡猾了。 无论我如何责备棱,也无法让他体会我的感受。 夜晚无情地过去了,我经历了两次失去所爱之人的痛苦。 8 我重视的人寥寥无几,但是正因为人数少,所以才更加打从心底珍惜他们。风夏大概不会承认,不过,我认为我比她更重视双胞胎姐妹的情谊,也更依赖她。 七月十三日,那天是棱的第二次忌日。 我请了特休假,预定搭乘上午的新干线回乡,替棱扫墓。自从在东京定居以来,新年和盂兰盆节(注:盂兰盆节为日本的中元节。)我几乎都没回乡,唯有棱的忌日例外,去年也有请假回乡。 除了棱以外,我不想思考任何事,所以在起床的同时,我关掉了手机电源。这么一来,世界就只属于我和他了。 我搭乘十点多的上越新干线,于十二点多抵达了新泻市。新泻也是从一早就开始下雨。在前往棱的墓园之前,我先去了位于中央区的老家一趟。 我已经通知过父母今天要回家,他们说要来接我,交代我抵达车站之后打电话回家,但是我嫌麻烦,直接坐上了计程车。 抵达老家后,父母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自行回家,已经备妥了热腾腾的午餐。你还是一样不听话——我一面听母亲发牢骚,一面享用母亲准备的午餐。 下午一点过后,我和父亲并肩坐在缘廊上。 父亲手拿着毛豆和啤酒,盘腿而坐,我则在他身旁眺望庭院。父亲的兴趣是园艺,向来以修葺有加的庭院为傲。 「爸,我有个东西要还给你。」 我从手上的手册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父亲。那是我向棱求婚的那一天,他给我看的照片——父母的双人合照。 见了照片,父亲瞬间笑逐颜开。老实说,他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 「这是在哪里找到的?我还以为我丢掉了……」 「我整理棱的杂志时,发现这张照片夹在里头。」 我撒了谎。 「是吗?被看到了,真糟糕。」 父亲和他所说的话正好相反,笑咪咪地抓了抓下巴。 「这是爸和妈吧?」 「大概是二十岁的时候拍的吧!是大学时候的照片。」 「你们不是因为那场车祸认识的?」 父亲倒了杯啤酒递给我。 「我们学生时代交往过喔。」 我们的顾虑果然不是杞人忧天,而是现实吗?我和棱是亲兄妹? 「其实我也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棱有这张照片,代表他也知道了?」 「应该是吧。」 我喝干父亲递来的啤酒。这下子得搭计程车去扫墓了,哎,无所谓。 「我想问一个问题。我和棱其实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妹吗?」 我终于问了——我和棱的真相。 片刻的沉默降临。 我并不相信死后世界的存在,但是心情却宛如聆听上天堂或下地狱的判决。然而,父亲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心境,轻轻一笑。 「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你连续剧看太多啦!你们的感情真的很好,也难怪会这么希望,不过,棱的母亲是我的前妻。」 这句话揭露了许多事实。我和棱并没有血缘关系。喜悦的心情和略感落寞的心情在胸中交错,而父亲显然作梦也没想过我和棱是情侣。 「棱也怀疑你是亲生妹妹?」 「应该是吧。他曾说过他不懂为何家里没有半张亲生母亲的照片。」 「这件事说起来很窝囊,所以我才没说。早知道会这样,我该跟他说的。不,或许在把你当成亲妹妹的状态之下死去,棱比较幸福吧?」 「谁知道?我不是棱,不知道他怎么想。」 「那倒是。」 我在父亲的空酒杯中倒入啤酒。 父亲喝掉一半之后,才娓娓道来: 「我和前妻结婚两年就决定离婚,但是决定离婚不久后,却发现怀了棱。前妻说孩子她非生不可,但是婚也非离不可。男人其实很软弱,我几乎是任凭前妻摆布。后来因为保险方面的问题,我们决定等到她平安生下孩子以后再办离婚。哎,当时趁着还有时间,我就把照片全丢掉了。总之,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后来发生的事你应该也知道,她生棱时因难产而过世,棱交由我来扶养。前妻的父母简直气疯了,说是我和孩子杀了她,什么污言秽语都骂出来了。也因为这个缘故,我和前妻的娘家从那之后就没再往来了。」 这是父亲头一次花这么长的时间跟我说自己的故事。不知道他有没有对风夏提过这件事? 「你和妈呢?」 「大学毕业时分手,之后就断得一干二净了。我有听说她结婚生子,对,就是生了你们这对双胞胎,不过,毕业以后就没见面了。」 「所以是在那场车祸以后才……?」 「嗯,真的是偶然重逢的。你爸爸是在那场车祸中过世的,我这么说或许不太恰当,但我认为是命运把我们连在一起的,还让我多了对可爱的女儿。哎,不过,老实说,其中一个我一直摸不清就是了。」 说着,父亲露出小小的苦笑。 「这些话如果早一点说就好了……」 「是啊!若知道棱会那么早死,我该早点说出来的。」 父亲不知道我真正的心情,而我也没打算说出来。过去、现在及未来都一样。不过,我觉得心中的芥蒂似乎消失了。 我们的恋情并不是不被允许的。我和棱相爱,并不是罪过。 后来—— 我在庭院里摘了棱喜爱的百子莲。百子莲的花语是「知性的伪装」,生前的棱说和我十分吻合,所以很喜欢这种花。我偶然想起这段插曲,想让棱看看今年也依旧绽放的花朵。 我搭乘计程车,独自前去祭拜棱的坟墓。 说归说,我不是佛教徒,不懂得祭拜仪式,只是去扫扫墓而已。不过,上午父母前来祭拜时就已经清扫过了,所以我其实无事可做。 我站在刻着「朽月棱」字样、是哥哥也是男友的棱的墓前。小雨仍下着,供奉的鲜花随即被淋湿了,我似乎听见棱说了「谢谢」。 我祈祷似地想着。 棱。 我收到充满爱的二十三封信了,每封都读过上百回。你已经过世两年,但或许是因为那些信吧,我觉得自己现在似乎仍然无法接受你已经死亡的事实。 我的工作很忙碌,忙过了头,没时间沉浸于感伤之中。 我偶尔会照着你亲手写下的食谱做菜。之前我请风夏试吃,但是评价很差。都是你的食谱害的,又被她取笑了。 对了、对了,说到风夏,她有小孩了。虽然毛有点浓密,又有点笨,但是个可爱的小男孩。真希望也能让你看看。 欸,棱,你的信真的没了吗? 我也想过可能是邮件递送时出了差错,可是我害怕知道答案,不敢打电话询问你告诉我的公司。我觉得如果我问了,就真的得跟你道别了。 所以,我可以再相信一下吗? 我可以再等你一下下吗? 就算是最后一封也好,我只想要你的只字片语。 就算是道别的话语也好,希望我的祈祷能够传递给你。 欸,棱,今天我问过爸爸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如果当年我们知道这件事,不知会有什么不同?从前无论我如何央求,你都不肯和我结婚。 不过,我想……就算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的答案应该也不会改变吧!现在想想,你不肯和我结婚,或许是好的。你说过,不能舍弃一切,现在我打从心底赞同这句话。我虽然喜欢独处,但要我独自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还是好可怕。风夏、爸妈,要是他们都舍弃了我,我要怎么在这个世界活下去?棱,这些道理你早 就明白了,对吧? 谢谢你,总是最优先为我着想。 和你共度的每一天都充满幸福。 而,我现在很幸福。 我想,明天一定也会很幸福。 所以,我要走了。虽然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你,但是我会活到最后一刻的。这样就好,对吧? 说完今年的心底话后,我离开了棱的墓前。 光线从云层中照射下来。我收起伞,淋着小雨,沐浴在阳光里。闭上眼睛感受到的雨水好温暖,带来了令人怀念的温度。 「夏音学姐。」 突然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我睁开眼睛,看见舞原零央站在眼前。 他用害怕的眼神凝视着我,左手握着白色菊花。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早上我打电话到学姐的手机,但是打不通。我问风夏学姐,她说今天是哥哥的忌日,你应该回老家了。正好我也有事得回本家一趟,就顺道来学姐家了。」 「我对你的私事没兴趣。你找我有什么事?」 今天是棱的忌日。 现在这个世界不需要我和棱以外的人事物。 我瞪着学弟这个局外人…… 「呃,对不起!」 零央猛然低下头来,行了个四十五度的最敬礼。 我一头雾水。 「风夏学姐拜托我调查楠木先生有没有外遇时,我擅自从信箱里拿走了这个。风夏学姐一直叫我快点归还,但是我最近忙着处理委托……」 零央从连帽外套的口袋中拿出的是一封熟悉的信。 若说它比百万条生命更重要,是太过夸张了,但它的确是件足以让我的脑海中浮现这种夸饰法的重要物品。 『曾经失去,才更懂得珍惜。』 我似乎听见了棱从前说过的这句话。 我从零央手中接过信纸。 打开信封一看,里头装了三张水蓝色信纸和随身碟。 棱的来信就在眼前,一如往昔,毫无改变。 「呃……学姐?」 学弟困惑的声音传来,但我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睛仰起头来。 「那个,你是不是在哭啊?」 我懂了,上天听见我的祈祷了。 我如此暗想。 还没结束。 这份爱还可以持续下去。 我沐浴着阳光照耀之下的温柔雨滴。 但愿这段恋情能够持续下去,直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刻。 第五章 在你的身旁躲雨 舞原零央 后篇 1 大我四岁的堂哥舞原吐季获选为财团董事,周末,本家替他举办了庆祝会。我接到父亲睽违半年的电话,被迫回乡。 「现在变得好冷清呢,以前热闹多了。」 面对外烩,邻座的七虹堂姐喃喃说道。 我爸有六个兄弟姐妹,以前家族聚会就像同学会一样热闹,但是现在阳凪乃、雪萤和星乃叶都不在场,不利于财团的人全被切割了。这种聚会究竟有什么意义? 吐季堂哥是伯父的儿子,从小就备受我爸的疼爱,孩提时代他也常陪我玩耍。然而,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高中时吐季堂哥被他的亲生父亲——也就是现任总裁断绝父子关系,和我一样成了家族中的异类。这样的吐季堂哥,如今却重新获得舞原本家的肯定。 我已经好几年没和吐季堂哥说过话,在庆祝会上也没和他说上只字片语,但是他的归来却带给了我不小的打击。用免死金牌来形容,或许不太贴切,但吐季堂哥对我而言,就是能够活得自由奔放的借口,如今他居然回归社会,还受到了本家的肯定。 或许我不能继续像现在这样,老是干些学生才会干的事了——我突然有这种感觉。 相隔两天回家,我的心情相当郁闷。 昨晚喝的酒还没退,心中的纠葛使我万分憔悴,又加上失恋的痛苦。一星期前,我再次被风夏学姐拒绝了。 高中毕业以后,我和好几个女人交往过,也常找风夏学姐商量恋爱问题,以为自己对学姐的恋爱感情早已消灭了。可是,或许是心底深处还没放下吧!得知楠木先生或许外过后,我的感情再度觉醒膨胀,无法压抑。 比风夏学姐更好的女人多的是,可是,论契合程度,世上还有比学姐更和我合得来的人吗? 未能开花结果的恋情永远留在心中,像是道甜美的伤痕。 「你回来啦!这阵子你好像一直不在家?」 走上公寓的楼梯,朱利学长的套房窗户是开着的,纱矢向我打招呼。她正把衣物挂到厨房天花板的晒衣竿上。 外头依然下着小雨,这一星期间,太阳一直没露脸。 「你的脸色很难看耶,没事吧?」 「我有点宿醉。」 「当侦探也很辛苦呢。」 时间接近上午十一点,穿着围裙、忙着洗衣服的纱矢似乎上了淡妆。这么一看,她活脱脱是个家庭主妇。 窗边摆着纯白色的百合花,让我不得不深切感受到朱利学长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生活了。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一个月前,朱利学长并没有女朋友,谁知某一天,我以前的同班同学却像他老婆一样,突然和他一起生活起来了。 成年后的纱矢举手投足气质优雅,让我险些望而出神。 「谢谢你的西瓜,很好吃。你们家是务农的吗?」 这个问题很新鲜。在新泻,身边几乎没人不知道「舞原家」的来头,看来她对这方面的消息不太灵通。 「我妈听说这种西瓜很好吃,没想太多就寄来了。她是现代孝子,一般人哪会寄三箱西瓜给一个人住的儿子啊?」 听了我说的话,纱矢乐不可支地笑了。 「零央,你真的很有趣耶!」 虽然我不知道到底哪里有趣,但是说来不可思议,这么漂亮的女孩不过是对我微微一笑而已,就让我感到坐立不安。 回到套房,刷过牙后,我立刻钻进被窝。在宿醉的不适感推波助澜之下,我的意识立刻被拉入梦乡。 当我感到口渴而醒来时,时间已经过了一点半。最近我很浅眠。听说失眠的人容易得忧郁症,不知道和浅眠有没有关系? 我冲了个澡醒醒脑。现在手上没有半件工作,一来因为是平日,二来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多,根本没事干,简直孤独得惊人。正当我如此暗想时,有人敲了玄关的门。 是来传教的吗?我透过防盗眼确认,只见纱矢站在门外。 我打开门。不知她有什么事? 「请问你吃过午饭了吗?」 「没,我一直在睡觉。」 「抱歉,吵醒你了吗?我煮了青酱义大利面,想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吃。刚煮好的。」 纱矢端来的餐盘上放着热腾腾的义大利面,看起来煞是可口。 「因为一个人吃饭很无聊。」 「你今天没工作?」 「是的,二连休。这阵子一星期都工作六天以上,想休息一下。」 「这样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要在哪里吃?」 「如果不会打扰你,可以在这里吃吗?」 我回头观看屋里,虽然散乱着书本、杂志和cd,但还不算太脏。 「嗯,请进。」 「谢谢。」 纱矢腼腆地说道,走进屋里。 纱矢连饮料也准备好了,我只需提供杯子即可。风夏学姐的厨艺虽也不错,但纱矢或许更胜于她。 「你和朱利学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同居的啊?」 纱矢露出了略微困扰的表情。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事啊?我经常为了自己的口无遮拦感到后悔。 「不是同居,是借住。」 「两者有什么不同?」 「同居是情侣做的事,但是我们并没有交往。」 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 「咦?可是,你们……咦?那你们是兄妹?」 「我无依无靠。父母在我小时候就过世了,而且我也没有亲戚。」 「这样啊……」 虽然我依旧搞不清楚状况,但是我没继续追问。大多时候,多话总是会惹对方生气,我不希望纱矢讨厌我。她煮面请我吃,至少现阶段我不想惹她讨厌。 「那个,请问我可以参观你的书架吗?」 用完餐后,纱矢如此间道。 「请便。如果有想看的书,可以带回去看。不过放在床边的书是借来的,不能让你带回去就是了。」 床边堆积如山的是楠木先生借我的原文版林格伦作品集。 听了我说的话,纱矢开心地站了起来,依序参观书架。分为三段的大书架共有四个,占据了后头的房间。 「你现在还是喜欢看推理小说啊?」 「就是因为喜欢看推理小说才当侦探啊!你要借几本回去看吗?」 「嗯,我是想借,但是这个书架上的推理小说我都看过了。」 「这样啊!抱歉,让你失望了。」 「不,一点也不会。」 纱矢连忙摇头。 「比起没书可借,喜欢同样的事物更让我觉得开心幸福。」 说着,她面露微笑,凝视着我。 一瞬间,我似乎在纱矢的眼中看见了近似忧郁的情感,但是下一瞬间,她的视线便移到隔壁的书架上了。 纱矢回去后,我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 「没有交往……?那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拿起枕头往墙上扔。每次一回过神,就会想起纱矢。自从白天和她共进午餐以来,我满脑子都是她。可是,我对现在的纱矢所知不多,所以想起的净是国中时的回忆。 小时候,我一直很讨厌人类,我认为交朋友是世上最思心的行为之一。阅读会成为我的嗜好,可说是必然的,因为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 大我两岁的姐姐红乃香大概是看不下去吧,她从小就很担心我,总是设法带我出去玩。她和朋友玩耍时,也是尽力带朋友到家里来,让我加入她们。然而,当时的我充满了攻击性,对姐姐的朋友也丝毫不客气,看见 丑女就说她丑,看见胖女人就说她思心,叫她别靠近,句句都是刺人的言语。 我不知道害姐姐哭了多少次。 姐姐只是担心没有朋友的我而已,但是对我而言,这种近似于同情的帮助只让我觉得难堪。也不知道我那强烈的自尊心究竟是打哪儿来的?我觉得与其让人基于同情而对我好,那我不如死了算了。 上高中之前,我的狂妄自尊心都不曾被打碎。 我长得帅,身材也好,虽然运动神经不怎么好,但我相信那是因为我没使出全力。我不用付出多少努力,成绩就能维持名列前茅。我完全没发现那全是优秀家教的功劳。 美波高中的理事之中也有舞原家的人。我的成绩要突破一般入学考有困难,但是却靠着推荐甄试顺利入学。在舞原家面前,就连暴力事件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生在舞原家中枢,我的人生就等于赢了。到了这个年纪,我才发现这其实是种莫大的不幸,但是为时已晚。我一直依赖舞原这个大家族维生。 至于我自己有几斤几两重?答案很简单。目前没工作,存款余额不满六位数,没有父母的信用卡大概活不下去——这就是现实。 我感到口渴,喝了口纱矢留下的柳橙汁。她看见冰箱里只有调味料,临走前笑着把饮料留下来给我。 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我的?我们从前没什么交情,毕业以后也没见过面。 我在国三那年的五月,转离了原来就读的私立中学。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还是一样没朋友,常迟到缺席,但是算不上品行不良,也没发生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每天让我不爽的事多得数不清,我常希望同学最好全部死光,教师这个行业最好从世上消灭,但我从小学起就是这样,并不是国中才开始的。我之所以转学,是因为我突然之间对于躲在舞原的保护伞下,跟一堆无聊的人一起生活的日子感到厌烦。 那就像下着小雨时,光线从云层之间射下;又像雨停时,突然发现天空中挂着彩虹。异于平时的情感正好在那时萌生并来临了。 当时的我是第一次就读公立学校。公立学校的学生净是些粗俗、低水准、既没知性也没品行的家伙。现在的我知道若论人格低劣程度,我也不逊于他们,但是当时的我不到三天就开始讨厌起新学校来了。 情窦初开的女学生们常嗲声嗲气地找我说话,但我觉得穿着廉价制服的她们全都很肮脏。 不到一星期,我就和在从前的学校时一样,陷入孤立之中。 虽然我讨厌处于舞原家的保护伞下,但与其和这些低俗的家伙吸同样的空气,待在以前的环境还要来得好上几百倍。我讨厌人类,人类最好全死光。憎恨别人是种简单又轻松的逃避方式。 没有朋友的团体生活让人难以自处。国中时,我每天都是到了快开始上课时才到校,也没加入社团,一放学就立刻回家。不过,午休时间不能用这一招,所以我通常是往图书室跑。 小学时,我因为江户川乱步而认识推理小说,后来又循着福尔摩斯、亚森罗苹等典型途径,爱上了推理小说。当我得知日本也有许多推理作家之后,国中时就开始阅读各家作品。 某天午休时间,我依序浏览书架,拿起了一本令我感兴趣的书籍。我抽出底页的借书卡,发现上头写着「小日向纱矢」,字迹成熟且漂亮。这应该就是一切的开端。 之后,我常在借书卡上看见她的名字,也开始在教室里对她投注视线。 小日向纱矢是个皮肤白皙、眼睛非常漂亮的女孩。她的制服皱巴巴的,似乎不注重外表,头发常乱翘,但是那双忧郁的褐色眼眸却让人印象深刻。 小日向纱矢总是独来独往,无论是远足、运动会或是合唱比赛都一样,她总是形单影只,连老师都不理她。 这个高高瘦瘦、鼻梁高挺的女孩总是低着头躲在教室角落,不过,这个女人的灵魂一定很崇高。我的根据只有她长得漂亮和没有朋友这两点,但是说来不可思议,我对这个看法却有种近乎确信的把握。 常迟到、放学后总是比任何人都更早离开教室的女孩。我对小日向纱矢产生了兴趣。她放学后都在做什么?我不认为她有加入社团。 某天,我偷偷跟踪她,才发现她的去处平凡得教人失望。学校的图书室,原来她是图书室的值日生。我后来又连续跟踪了她三天,但她的行动模式毫无变化。 隔天早上,我在第一堂课开始前去了图书室一趟。她已经连续迟到了好几天,这个时段应该不在图书室里。虽然时值五月,八点前的图书室却冷飕飕的,活像墓地一样,也不见图书委员的身影。 离第一堂课还有三十几分钟,我眺望柜台以后,无事可做,便走向书架。午休时间,摆放轻小说等文库本的书架前总是挤满了一、二年级生,所以我向来只查看后头摆放单行本的书架。幸运的是,这个时段没有人。 我走向文库区,发现了尚未阅读过的作家作品。那是本特别厚的文库本,书背是灰色的,看一下内容简介,似乎是推理小说。这个书名是什么意思啊?我抱着疑问确认借书卡,又见到了「小日向纱矢」的名字。 她的端正容貌和书名的妖艳汉字出奇地合衬,令我忍不住微微一笑。那似乎是系列作,我漫不经心地抽出旁边的小说来看,只见书上依然有她的名字,我又兴奋地抽出更旁边的小说观看。 那个作家的小说超过十本以上,而小日向纱矢已经全数看完了。我抱着怀疑之心拿起其他作家的小说,借书卡上仍旧有她的名字。 我的心境活像发现了宝物一样。小日向纱矢完全不认识我,但我却得到了曾嵌在她脑中的几片拼图。我莫名兴奋,沉迷于找寻有她的名字的借书卡,直到第一堂课开始为止。 接下来的一星期,我几乎查出了所有她读过的书,掌握了她的喜好,并借了几本自己也感兴趣的小说。 当然,这些行为全都是在第一堂课开始之前进行的。我对她感兴趣的事绝不能被发现。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当时我会这么想?但是国中时期的我就是这样,极端厌恶被人察觉自己的心情。 如此这般,从我开始追踪小日向纱矢之后,过了一个月,时间来到了六月,新泻也进入了梅雨季节。 我喜欢雨,因为雨能够把我心中的郁闷污秽连同尘埃一并洗去。 第二节的体育课因为突然下雨而提早结束,脱队的我独自一人从操场走回教室。半湿不干的走廊上,回荡着女生们嬉闹的声音。 班上的女生在体育馆快快乐乐地打排球,小日向纱矢则是独自靠在入口处看她们打球。大热天里,其他女生都是穿着短袖上衣,只有她一个人穿长袖。 外头的雨势变强了,湿气也水涨船高,室内变得又闷又热。小日向纱矢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之后,微微卷起袖子来。 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看见幻觉了。 她的手腕上有道粗大丑陋的伤痕。我停下脚步,凝视着她的手臂。没有朋友、高高瘦瘦、喜欢阅读的少女,手腕上那道深深刻印的伤痕,正是割腕的痕迹。 她突然回过头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察觉了我的视线。 我连忙低下头,迈开脚步。我没再抬头,不知她可有发现我刚才在凝视她?至今我仍不知道答案。她在教室不会找我说话,而我也不会找她说话。 无论如何,看见她手腕上的伤,使我的心境产生了变化。男人看到弱者,情感就会急遽激昂,萌生起保护欲。 当天,我头一次在放学后前往图书室,和小日向纱矢说话。我作梦也没想到这个小动作居然会改变我的未来。 2 晚上八点前,泡面的库存耗尽了,我决定去超商购买。西瓜还有,但是我已经吃腻了。 正要下楼时,后方传来了开门声,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纱矢探出头来。 「晚安,你要去买东西吗?」 「我想去你工作的那间超市买晚餐。」 其实我是打算去超商。 「啊,那请问我可以一起去吗?再过十分钟就是限时特卖,我也正打算出门。」 纱矢一脸开心地小跑步过来。我正要提醒她用跑的很危险,她便踩空了楼梯的第一阶。 「危险!」 我及时扶住纱矢的肩膀,她才没受伤。 「你是不是个很粗心的人啊?」 听了我说的话,她一脸抱歉地抓了抓头,接着又露出纯真的微笑。 「我的右脚太急了。」 她用的形容词还真有意思。 在月光照耀之下,我们一起走在夜未眠的东京大马路上。 她穿着黄色洋装和薄薄的长袖针织衫,略微卷起的左手袖口上,露出了色彩鲜艳的发圈。 我走在纱矢的斜后方,出神地望着她凉鞋上的纤细脚趾。 虽然智惠子说「东京没有天空」,但月亮依然照耀着黑夜。风吹云动,替空中高挂的月亮罩上了一层纱。七月的朦胧月夜是最美的。 「零央,你是私家侦探对吧?你的事务所在哪里啊?」 「我家就是住家兼事务所。不过平时是在外面接洽工作,比如家庭餐厅。」 「那你是怎么招揽客人的呢?」 「靠网路啊!私人征信社有通讯网站,我就是去那里登录,和其他自己开业的侦探共享客源。因为每个人擅长的工作领域不同,活动范围也不同。」 「私家侦探也挺辛苦的……那你要不要雇个帮手呢?」 一时之间,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纱矢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停步。 「我应该帮得上不少忙喔,就算薪水少,我也不会埋怨,这是个好机会喔!」 她是要我雇用她?这可不是一句晴天霹雳足以形容的。我作梦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的确,有纱矢这么漂亮的女孩当助手,工作起来铁定愉快十倍,不过…… 我一时语塞,不知过了多久。 「这样果然还是不行吧?」 一直凝视着我的纱矢撇开视线,说道: 「我是开玩笑的,请你别放在心上。」 纱矢说这句话时已经再度迈开脚步,所以我不知道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她只是在调侃我?还是认真的?遇到真的在意的事,我总是问不出口。刚才你是说真的?明明只要这么问即可,但是我却办不到。我没办法每天雇用你,不过接到大案子的时候,可以请你来帮忙吗?连这句话我都说不出口。 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窝囊。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就算她拒绝了,反正我和她之间的交情又不深厚,根本没有任何损失。 「已经完全进入夏天了……啊,有冰耶!」 纱矢跑向路旁的自动贩卖机。 她舔着混有饼干碎片的便宜自动贩卖机冰棒,一脸幸福地走回来,并递了一枝冰棒给我,接着才倚着护栏坐下来。 「3q!」 我说了句老套至极的话语,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我一面将贩卖机那维护成本高于原料成本的冰棒送入口中,一面凝视着月亮。此时,有道可爱的「喵」声传来。 我移动视线,只见有只猫攀在纱矢白皙苗条的腿上。那是只瘦弱又肮脏的野猫。我猜想她应该会感到困扰,正要伸手把猫赶走时—— 「真可爱。」 纱矢喃喃说道。 「从以前开始,就常有弃猫黏着我呢。」 纱矢一脸开心地说道,从口袋中拿出某样东西。仔细一看,那是小鱼干。她把小鱼干分为两半,放在地上。 「你随身携带这个?」 「是的,这是我的秘密武器。」 她用的字眼很有趣,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常常回过神来,就发现有野猫跟着我。或许是寂寞的人事物彼此会互相吸引吧?」 她淘气地说道,微微吐了吐舌头。 「零央,你喜欢看电影吗?」 她一面温柔地抚摸野猫的背部,一面问道。 「嗯,我常租片来看。」 「你听了可能会觉得老套,我喜欢李奥纳多。」 「哦?『恋恋情深』或『这个男孩的生活』之类的?」 「是的,或者该说全盘照收?只要是李奥纳多的电影,我都觉得好看。」 我忍不住笑了。 「咦?真没礼貌,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都几岁的人了,还说什么全盘照收。那你最喜欢哪一部?」 「全部都喜欢。不过,破例告诉你,我最喜欢他演诈欺犯的那一部。」 「哦,我也是。啊,不过,『罗密欧与茱丽叶』我也挺喜欢的。」 纱矢依然弯着腰,用带有忧郁的眼神仰望着我。 「死在教会,你不觉得很浪漫吗?」 「咦?会吗?」 「是啊!不过,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铁路上。」 「铁路?」 为什么突然跑出铁路来了?举凡豪华客轮沉船或在非洲中枪,不分古今,李奥纳多曾在各种地方丧命,但他的电影中有死在铁路上的情节吗? 我的思绪尚未导出结论,纱矢便站了起来。 「明天要不要一起去呢?」 我不解其意,在脑中反刍她的话语。 「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现在正在上映李奥纳多的电影喔。」 明明没有旁人在听,她却小声地在我的耳边轻喃。这么一提,他的新作是在上星期五开始上映的,电视上也以惊人的频率猛打广告。 「啊,可是,临时才说要去,你大概不太方便吧?毕竟你也有工作要做。」 「啊……不,嗯,明天没工作。我们去看李奥纳多的电影吧!」 「真的吗?太棒了,幸好我有问问看。」 她看来万分幸福地微笑着。 平日的下午两点,和大美女一起看电影。义大利人应该每天都过着这种生活吧! 我悠闲地睡到中午,选在下午高中生放学前、只有闲暇大学生在的时段进电影院。 看完电影后,我们在露天咖啡座吃饭,分享电影的感想。仿佛理所当然的一般,我们共度了足可称为约会的时光。 唯一和常见情侣的不同之处,就是我们的谈话中并没有谈情说爱的成分。我们谈的是喜欢的密室手法、能够产生共鸣的异性作家这一类极度小众且文艺的话题。我这才知道,我和纱矢虽然十年没见,但是在这段空白期间内,我们阅读的是相似的书籍,欣赏的是相似的电影。 「零央,你的个性和国中时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呢。」 畅谈电影和小说话题片刻之后,她喃喃说道。 「嗯~会吗?啊,不过,我过去比较带刺,亲戚也常这么说。」 纱矢露出怀念过去的微笑。 「不过我和你交谈的次数不多,也只是靠想像的而已。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沉默寡言又可怕的人呢。」 听了这句话,我露出苦笑。 「怎么,那你现在觉得『没想到这个人这么轻浮』吗?」 「也可说你身段柔软,很有亲和力。啊,我是在夸奖你喔!」 纱矢连忙补上这一句。 「高一时,我曾和班上的女生大吵一架, 后来被她硬拉进戏剧社。哎,朱利学长也是当时戏剧社的学长。或许我就是因此改变的吧?我本来一直认为这个世界很无聊,后来我才发现,最无聊的就是冷眼旁观的自己。」 我们在傍晚吃了些轻食,又兴高采烈地逛了新宿的纪伊国屋之后,才踏上归途。 今天晚上,纱矢打算做什锦烧,回程去超市购买食材时,她开口邀我:「我要做什锦烧,请问要不要一起吃呢?」当然,要等朱利学长回来,所以这顿晚餐得在晚上十一点过后才能开动,但是我却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我很容易坠入爱河。和这么漂亮的老朋友重逢、共度时光,聊起天来又投机,我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我无法理解那些感叹自己谈不了恋爱的人。只要有个了解自己痛苦的人在身边,我就无法抵抗那道强烈的引力。 回到公寓时,还不到八点。我和纱矢一面在朱利学长的客厅里看着刚开赛的日本代表战,一面等他回家。 我和纱矢都出身新泻,理所当然地是足球迷。同时,喜欢足球的女孩可爱度会增加三成,这也是不变的真理。有意中人在身旁,就算聆听的是不断重复精神论、语汇贫乏的球赛转播,也能会心一笑。 比赛结束,到了晚上十点。 纱矢开始准备做什锦烧,我则在阅读她推荐的推理小说。其实我必须先回套房一趟,上网确认工作事宜,但现在这一瞬间最重要的,是和纱矢共享同样的时光。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她准备完毕,在客厅坐了下来。这个厨房兼容厅的区块是朱利学长借她的,供她当房间使用。 听说学长早则十一点前,晚则十二点前回来。我们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等待学长回家。 晚上,即使世界被黑暗吞没,仍有点亮的灯光。 夜渐渐深了,但景色并无变化。 然而,不知何故,一到夜晚,时间越是流逝,人就越容易吐露心声。过去藏在心底的话语,不禁在某个瞬间脱口而出。晚上十一点就是这样的时间,我向她询问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说你和学长没交往,那为什么住在这里?」 我能够理解有些人不愿把交往之事公开的心态,但我觉得朱利学长并不是这样的人。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为何在学长家住了一个多月?我还不知道他们俩是如何认识的。 面对这个单纯的问题,她无言以对。 「如果不方便回答,就不用回答了。」 「可是,你想知道吧?」 「嗯,是啊!」 她叹了口气,但不知何故,那并不像是出于失望,而是松了口气、放下心来的感觉。 「我很高兴。原本我看你好像毫不在乎,心里有点难过呢。因为你完全不问。」 「我以为你不说,就是不希望别人问。」 纱矢摇了摇头。 「打从见到你的时候,我就一直想说了。可是,我又不敢说。说不定你知道实情以后,会想和我保持距离。」 「咦?怎么,是很可怕的理由吗?」 我完全无法想像纱矢要说什么。 纱矢看了时钟一眼。 「朱利还要一段时间才会回来。这件事说来话长,不要紧吗?」 我点了点头。 「零央,你还记得国中时发生的事吗?」 我略微思索。 「我……」 我回想起那一年。 转到公立中学,认识了拥有崇高灵魂的孤独少女。那个女孩爱书成痴,喜欢推理小说,左手腕上有割腕痕迹…… 我回想起那个宛若墓园、带着雨味的图书室。 3 国中三年级的梅雨季节,放学后的图书室。 「放着就好,等一下我会归位。」 是小日向纱矢先和我说话的。 当我凝视着她盖归还章的指尖时,一道细若蚊蚋的声音传来。 我抬起头来一看,小日向用畏怯的眼神凝视着我。我想,这应该是我们的视线第一次交会。 「哦……谢谢。」 虽然她眼带畏怯,但视线并未从我身上移开。 为什么?我拼命转动脑筋。莫非那时候我盯着她的手腕看,被她发现了?我得设法蒙混过去,绝不能让她发现我对她感兴趣。 「你是二班的吧?」 「是的。」 「果然是。」 说完,我就离开图书室了。连我也不禁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同班同学的长相都还没记住的转学生——我刻意显示的就是这一点。 过了一星期的放学后,我再度前往图书室还书。 再隔一星期,我又去归还小说。 一星期一次,不让她发现我对她有兴趣,却能够稍微缩短距离——我采取了这种连自己也不明白有何意义的行动。 第三次造访图书室,我原本打定主意绝不主动攀谈,却又忍不住开了口。 「呃,我是和你同班的舞原。」 外头仍下着倾盆大雨。或许她没听见我的声音——我如此暗想…… 「我知道。」 她极为干脆地说道,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教室里总是独来独往的漂亮女孩。我以为这个少女在各方面都已臻圆满,不需要粗野下流的同龄朋友。我一直以为,对这个崇高的少女而言,我和其他的普罗大众并无差别,但是现实似乎要来得更为寻常一些。 「这样啊……也对,一般人都认得出来。我眼睛不太好,分不清楚同班同学的长相。」 我又补了一句借口。其实我的视力一直是二·〇,但是我只能这样蒙混。 我的谎言向来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窝囊谎言。为什么我会生成这副德行呢? 回去吧!虽然我这么想,但是我的嘴巴又不受控制地动了。 「啊,好厉害,这本书你也看过?」 我望着借书卡问道。连我都觉得自己很会装蒜。不过—— 「是的,这个作者的书,只要是这间图书室里有的我都看过喔。这一本是一星期前刚开始出借的新作。」 她对我说的话毫不怀疑,十分开心地说道。 「是吗?真厉害……」 我喃喃说道。这时我总算发现了,腐败的只有我一个,疯狂、执拗、扭曲的只有我一个。 眼前的漂亮女孩对于同班的男生「偶然」阅读同一本书,带着难掩惊讶的表情微笑着。 我当时觉得,这个女孩或许是天使,被我这种蠢蛋的谎言欺骗,却仍面露笑容。她毫不起疑,也不知道偶然的内幕,只是微微笑着。 我打从心底觉得自己窝囊。失去的纯真再也找不回来了。当我惊觉时,我已经对周围说了太多的恶言詈辞。正如某个摇滚歌手演唱的歌词一般,我撒出的毒,也被自己吸进去了。 「啊,你的伞……忘了拿……」 正当我要离去之时,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透过窗户仰望天空,挡不住的倾盆大雨从和我的心一样漆黑的云层洒落, 「……雨下个不停呢。」 「是啊……我是不讨厌雨天啦……」 如果雨水能把我心中的污秽一并洗去,该有多好? 「不过,下这种倾盆大雨,还是得撑伞。」 我一派轻松地说道,却被她取笑了。 「你喜欢雨天?真是与众不同。」 「……看着雨能够沉淀我的情绪。还有笔直延伸的铁路,光看就能让我的心灵平静下来。」 「铁路?不是电车?」 「嗯,铁路。冬天积雪的时候,我很喜欢在高 架桥上眺望电车行驶过后留下的那种不带一丝迷惘的直线。」 为什么?这些话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为何我会对她说?这应该是我藏在心中的秘密啊! 「如果要死,我想死在铁路上。或许你会觉得这个念头很蠢就是了。」 接着,我挤出笑容,从她的手中接过伞。 我独自走在放学后的安静走廊上。我居然说出了从未对别人说过的秘密。我满心后悔,凝视着下雨的天空。 我好想死。这是我出生以来头一次有这种念头。 死了以后,才有真正的自由。如果明天也是雨天,我就试着在手腕上刻下和她一样的伤痕吧——我如此暗想。然而,隔天梅雨便停止了,我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4 「乌龟,快点买回来。」 「如果没买到,肥猪,你就等着受刑吧!」 哭哭啼啼地冲出教室的,是同学村山沙织。她长得矮矮胖胖,成绩也不好,是很容易成为霸凌标的的类型。 虽然阴险程度有别,但是私立学校和公立学校都有这种欺负弱小的人。在我以前就读的私立中学,没人会这么明目张胆就是了。白痴甚至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愚蠢。 我瞥了盘据教室中心的主流派小团体一眼,打开市售的便当。我从没看过小日向纱矢在教室里吃饭,今天也一样,待我注意到时,她已经不在教室里了。 今天下午的第一堂课是排球课,所以班上男生早在第三节课结束后就提早吃完便当,现在全都冲到体育馆去了。今天要和宿敌六班一决胜负,不过那些都与我无关。这种大热天,谁要认真打排球啊? 外头持续下着不合季节的雨。今天的湿度特别高,下午的体育课令我感到忧郁。 教室里只有我一个男生。换句话说,现在这个空间里等于只有女生在,我的存在就和空气没有两样。 「欸,你要让那只肥猪在我们圈子里待多久啊?」 「你不觉得最近那只肥猪超烦的吗?全身汗臭味,真希望她快点死一死算了。」 「我们还是把她踢出去吧!她一点用处也没有。」 「还不行。要是她把那件事抖出来,我们就糟了。」 说这句话的是坐在中心的绀野爱,明明是个丑八怪却自以为可爱的山大王。不过,周围的跟班总是不断吹捧她。 「那家伙不用进少年感化院,是因为『罪犯』袒护她,但老师还是神经兮兮的,现在等于是把她养在教室里,直到她考上高中为止。」 「唉~说来说去,都是肥猪害的。她的脑筋是不是有问题啊?哪有人会真的照做?」 「跟那种人在一起,我们的名声会跟着变差耶!」 你们哪有名声可言啊?最好全被扑灭算了。 「要让『罪犯』待到什么时候啊?」 「明天早上就行了吧?」 「都是因为她发出那种尖叫声,才搞成这样。她也太夸张了吧!」 「欸,爱,我们干脆把『罪犯』杀掉好了?反正那种人也没有存在意义。」 我终于明白这段对话的意思了。「罪犯」似乎是某个人的外号,除了村山以外,她们另有霸凌的标的。女生的世界我不太清楚,总之就是阴险、卑鄙、令人作呕的霸凌四处横行。 她们说「待到什么时候」,代表「罪犯」应该是绀野那个小团体中的某个人。除了村山以外,还有其他人被当成霸凌标的。虽然我对班上的情势一无所知,也无从想像,但是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何有人要跟对自己充满恶意的人混在一起。 「你还记得『罪犯』那时候的哭丧脸吗?」 「啊~超恶心的,我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吵死了!我无法忍受和她们呼吸同样的空气,便迅速解决午餐,前往图书室。或许小日向就在图书室里——我抱着这种淡淡的期待。 小日向并不在图书室中。上完下午的体育课,回到教室后,依然不见她的身影。难道她早退了吗? 第六节课,科任教师询问班长小日向去哪里了,班长困惑地说「不知道」。不知何故,绀野等人听了这句话,居然吃吃窃笑起来。这么一提,第四节课是在理科室上课,我好像也没看到她。她跷课了吗?她虽然常迟到,但过去似乎从未跷过课。 透过早晨的书架调查,我知道小日向最近迷上诗集。 或许她现在正在某处,一面聆听无止尽的雨声,一面阅读但丁的诗集吧!直至神圣的自由。我想像着和驽钝的同班同学划清界线的小日向,突然觉得很想笑。 结果,到了放学后,小日向依然没回教室。她直接回家了吗?孤独与自由是一体的,我和小日向拥有世上为数不多的自由。 我只想快点打扫完教室,早早回家。我走向走廊的扫除用具柜,发现有几个男生正在和绀野等人争吵。 「这是你们弄的吧?快点恢复原状!」 「罗唆,你们很烦耶!不会自己弄回来啊?」 班长似乎正对着绀野抗议某件事。 仔细一看,扫除用具柜被反转过来,面向墙壁。这样子要怎么拿出里面的扫把?我真搞不懂女人在想什么。 「让开。」 我把手放在班长的肩膀上,把他推开。犯人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想快点扫完地回家。我抓住两端,用上身体的重量,转动扫除用具柜。 这个柜子有这么重吗?绀野等人在背后吃吃笑着,大概是在笑我没力气,连转个柜子都这么吃力。随她们去笑。我只觉得烦,连头都不想回。我把门转到前方,打开了门。 背后传来女生们哗然的声音。 一时间,我无法理解伫立于眼前的是什么。我花了两秒才认出那是人类,而且由制服判断,是个女生。那个少女被跳绳绑住了双手双脚,长长的黑发满是尘埃。 少女意识朦胧地抬起头来。她的嘴巴被胶带贴住,用无神的双眼凝视着我。 小日向纱矢…… 我不知道血液要到几度才会沸腾,也不想知道。 然而,在那一瞬间,我脑中的血液的确被加热,只差没蒸发了。 这可不是区区的气血上冲。 我的细胞在狂吠。 「要让『罪犯』待到什么时候啊?」 我终于明白午休时绀野等人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背后传来的笑声变为欢呼声。 我的拳头在颤抖,紧握的指甲嵌进了掌心。 我全力踹开门。一道钝滞的声音响起,我知道是门锁扭曲损坏的声音。此时,理智也烧断了限流装置。 我粗鲁地撕下小日向纱矢嘴上的胶带。她的脸上浮现了痛苦的表情,但是我没有半点迟疑。 你们的罪过不是重大两字足以形容的。 没有人的容身之处该被剥夺。 「我宰了你们!」 我拿起扫帚,奔向绀野。 我绝不饶她。 尖叫声四处回荡。 害怕的绀野试图逃走,但只是徒劳无功。我立刻追上她,毫不迟疑地拿起扫把朝着她的头全力挥落。绀野及时撇开头,我的一击在她的肩膀上爆裂开来。扫把和缉野的锁骨断裂的奇妙声音叠合在一起。 我跨过尖叫倒地的绀野,丢下折断的扫把。 光你一个还没完。 全部同罪!嘲笑并污蠛崇高灵魂的你们全都该判死刑! 我抓住绀野集团里来不及逃走的某个女生,将她打倒在地;又抓住另一个逃窜女生的头发,趁她踉跄时全力赏了她一巴掌。 小日向的痛苦才不只这样。 她的 痛苦不是你们挨揍就能一笔勾销的。 她的孤独不是你们这些人渣可以嘻皮笑脸地践踏的感情。 当我试图殴打第四个人时,冲出教室的男生把我扑倒在地。 「放手!不然我连你一起扁!」 「快叫老师来!」 我全力挣扎,但是被三个人合力压制。 「放手!我要宰了她们全部!」 「冷静一点!舞原!」 「罗唆!你也看到了吧!这些混帐根本没有活着的价值!别逃!我要宰了你们全部!」 然而,无论我多么嘴硬,我哪有力气甩开三个同班同学? 拼死抵抗只是徒劳无功,后来我被体育老师从后架住,带到了学生指导室。 至今我仍不为自己当时所做的事感到后悔。 被我殴打的其中一个女人颊骨骨折,绀野也得住院一星期,但我觉得这样还是太便宜她们了。心灵的创伤是时间无法治愈的,小日向纱矢在黑暗中所感觉到的绝望,绝不是她们的下贱灵魂能够弥补的。 我被罚停学两周,复学后,老师和同班同学完全不理我了。 正合我意,我才不想和你们这些下贱的人类来往。高中我绝对不读公立的——这个决心也是在这时候萌生的。 5 纱矢说她以前喜欢我。我完全没插嘴,只是默默地听着这段玩笑般的话语。纱矢似乎很在意我的反应,凝视了我好几次,但我完全没露出情感的变化。 现在的我很明白。 国中时,我对纱矢怀有好感。虽然我们没说过几句话,但是我喜欢她。可是,如同纱矢丝毫未曾察觉我的感情一般,我也完全没发现她的心意。 她一字一句、缓缓地道出自己的过去。我并未附和,只是笔直地凝视着她,倾听她的话语。 我是个温室长大的窝囊废,不知道没钱有多么辛苦。上了高中后,我也交到了知心朋友。这样的我能够理解她的境遇吗? 过去的我是个厌恶被人同情的小孩。可是,现在这一瞬间,思及她的境遇,让我好想了解她的一切。如果我在她身边,绝不会让她度过这种人生——这种想法或许轻率,却是我发自内心的感受。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知道。 「你还记得我曾盯着你手腕上的伤痕看吗?」 纱矢带着认真的眼神,思索片刻,不久之后—— 「真的很对不起,我完全没印象。」 她如此说道。 在我心中,那是个大事件,但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误会罢了。 「那时候应该是六月吧,我在体育馆里看见你把袖子卷起来。你不是一向都穿长袖吗?那天又闷又热,你在场边看其他人打球。那是我头一次看到割腕的伤痕,看起来很痛,我忍不住看呆了。结果你突然回过头来,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发现我在看你。」 「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我以为对你而言,我只是众多同班同学之一。」 换句话说,当时的我们都是自顾不暇。 「那个割腕伤痕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纱矢的表情蒙上了一层阴霾。 「这不是割腕。零央,你还记得村山沙织吗?」 「就是常被女生集团使唤的那个人吧?」 「在我们班上被霸凌的不只我一个,村山也是。在那个班上,我们两个没有人权,只要不被老师发现,什么恶整手法都能用到我们身上。世上的确存在着不懂别人痛苦的人,而那些女生正是这类人。」 纱矢卷起袖子,粗大的瘀青化为丑陋的长条状伤痕,至今仍刻印在手腕上。 「那是你转学过来不久前的事,应该是国三的四月。当时上工艺课,有用到焊料。但是上课中有个男生身体不舒服,老师就叫我们自习,自己则陪那个男生离开教室。恶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你还记得绀野吗?」 我点了点头。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个女人? 「她叫同一个小团体的女生把我和村山架住,又把加热过的焊铁放在我们面前。接着卷起我们的袖子,把我们的左手臂固定起来。」 纱矢的表情丝毫未变,淡然说道: 「绀野说:『看你们谁要动手,用焊铁把对方手腕上的血管烧断。』」 「她在开玩笑吧?」 「这的确不正常。不过,教室中膨胀增长的疯狂气息,有时会化为魔鬼。我和村山吓得不敢动弹,而她们的挑衅也跟着变本加厉。她们用焊铁烧我们的浏海,一阵焦肉味扩散开来。」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倾听她的话语。 「不久后,村山哭了,激怒了绀野。绀野一生气,谁也阻止不了她。那个小团体是以她为中心,反抗她就代表在班上的死亡。她叫朋友堵住村山的嘴,又用焊铁抵住村山的耳垂。我当时才知道,人的身体可以扭转到那种程度。绀野在村山的耳朵留下烙印之后,又压住挣扎的村山,继续说:『你不想再被烫吧?如果你用这个把罪犯的动脉烧断,我就让你加入我们。』」 纱矢抚摸着手腕上的伤痕。 「那是恶魔的低喃。杀了她,就饶你一命——绀野就是这么说的。当然,绀野应该没想到村山真的会用焊铁烧我的血管。可是,加害人都是这样,连被害人的一半痛苦都无法理解。对我们而言,她是死神。我每天都在想,下次会不会真的被她杀掉?或许你可能会觉得烧掉人的血管根本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但是我们的精神状态早已突破正常范围了。村山完全没有迟疑,周围的人也来不及阻止她。她用焊铁抵住我的左手腕,留下了这个一辈子都无法消失的伤痕。」 纱矢在哭。 「你听过血液沸腾的声音吗?我听过。那个时候,我听见了自己体内流动的血液沸腾蒸发的声音。」 她发出呜咽,垂下头来。我轻轻地把手伸向她的肩膀。她似乎大吃一惊,身体一震。 「别说了,是我不好,不该随口乱问。」 「我不知道那天你是为了谁挥拳。不过,就算你是为了其他人而动怒,你还是救了我。后来,在你停学期间,导师说了很多次:『不管有什么理由,对女人施暴的男人是最差劲的。』可是,当时的暴力救了我的命,怎么会是最差劲的呢?你是光,你的拳头是我的救星。」 「我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不过,如果我打绀野保护了你,就不枉费我转学到那所国中了。」 纱矢揉了揉因为流泪而变红的眼睛,抬起头来。 「如果毕业典礼那天,我向你告白,你会有些许犹豫吗?」 「什么犹豫?我会立刻和你交往。」 「不可以说谎喔!」 「我没说谎。」 「你真温柔。」 之后,纱矢又说了些自己的故事。 她和丈夫离婚后,本来真的想寻死,但是又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她以为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回报,谁知道却因为误会及朱利学长的谎言,再次陷入了五里雾中。 听了这番话,我总算明白纱矢为何借住朱利学长的套房,置身于这种奇妙的状态之中了。 如果纱矢没把朱利学长误认成我,现在是否会以女友的身分在我身边微笑?这种事虽然有可能发生,却是无意义的假设,同时我也无法想像这样的未来。 纱矢把朱利学长误认成我,一起生活了一个月,并一度爱上学长。据她所言,朱利学长也对她有好感。 面对这个不期然而生的三角关系,纱矢不知如何是好。朱利学长为了表达说谎的歉意,答应给纱矢时间考虑,在她做出满意的结论之前,不逼她答覆。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契约。 或许那天纱矢在等我开口说话,但我却不敢对她说半句温言软语。 我是个窝囊的男人,我害怕破坏我和朱利学长之间的交情。我没有勇气站在全心去爱一个人的纱矢面前,接受她的感情。我不希望曾爱过我的女人对我幻灭。 就算我们之间的关系有着决定性的解答,我现在还不想知道答案。 我就是这么一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 6 在我心中,已经对纱矢的感情做出结论了。 我想了一整晚,确定无误。起先,我以为又是自己平时的恋爱模式,或许是因为保护欲被激起吧,我很容易对比自己弱小、受到伤害或被凌虐的人动心。 不过,这份感情应该不同。这就像是小时候感受到的憧憬,是一种被怀念、爱怜及温柔包围的感情。 我欣赏的人居然喜欢我,这是何等幸福的事啊! 隔天下午,我决定找风夏学姐商量。 『我说你啊,你一个礼拜前才刚说过你喜欢我耶!』 我隔着电话告知我已经有了意中人,学姐劈头就是这句啼笑皆非的话语。 「呃,难怪你会这么说,可是这次是特别的。」 『这是什么话啊?那你爱上我就不是特别的罗?小心我扁你。你明明说过,假如我离婚,就要娶我进舞原家的豪门,还要替我做所有家事,让我一辈子享清福耶!』 「后面那几句话根本是你自己乱编的吧。这次真的不一样啦!我遇见了以前有好感的女孩……」 『哎,算了,说来听听吧!』 在风夏学姐的催促之下,我说出了和纱矢之间的故事。喜欢上新对象时找风夏学姐商量,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说完了目前为止的经过。 『哎,真是老套的三角关系。连朱利都被扯进去了,有够好笑。』 「不,这不好笑啊!」 朱利学长和风夏学姐同龄,现在感情依然很好。 『朱利是几年前甩了他的前任女友的?』 「快两年了。对方一心想结婚,好可怜。他们到底为什么分手啊?」 『刚进公司的新人长相刚好是他的菜,但根据他以往的经验,如果深入了解对方,一定会幻灭,谈不成恋爱,所以他就决定先交往再试着爱上对方。可是对方是个人格肤浅又黏人的女孩,他明明不爱对方却还得处处迁就她,他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所以就分手了。』 「哇,好过分!根本是在玩弄人家嘛!」 『不要紧,我整整训了他三小时,替那个女孩出了口气。朱利最后精疲力尽,像小学生一样保证他以后会先了解对方、喜欢上对方以后再开始交往。』 风夏学姐在楠木先生面前是个温柔婉约的妻子,但是面对我和朱利学长时却恰恰相反,态度总是很强势。或许她本人没有自觉,但我私下认为她是因为不能在老公面前露出真面目,压力过大,所以才发泄在我们身上。 『朱利也有喜欢的人啦?真让人感慨。』 「学姐,你是帮哪一边的啊?现在找你商量的是我,你不要跑去挺他喔!」 『我不知道这么说适不适当。我知道你喜欢这种伤痕累累的女人,但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觉得你和人生过得更平凡一点的女孩在一起,会比较轻松。』 「纱矢又不是自愿变得这么不幸的。」 『这是限度的问题。我不是在说相对性,而是在说绝对性。我觉得那个女孩的心理创伤太多了,她会爱上你,只是希望有个人能救救她而已。她对你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我看她连舞原家是什么来头也不知道吧?』 我爱上纱矢,风夏学姐似乎不太高兴。我不知道她是忌妒,或是纯粹担心我。 「我和纱矢都是只有在书本里才有朋友的人,我们彼此都了解孤独的感受,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大的诱因吗?」 『这的确是个很重要的诱因,但我不认为这是构成人际关系的决定性因素。我根本不看书,但我和你也是朋友啊!在这个世界上,你有比我更亲的朋友吗?』 我无言以对。 「你为什么这么不看好我们啊?」 我还以为风夏学姐一定会替我加油。 「的确,纱矢不是很了解我,但是这成不了我不能喜欢她的理由吧?因为她很不幸,所以不能爱她?难道我不能有给她幸福的念头吗?」 风夏学姐在电话彼端笑了。 『答案还用问吗?你是为了找我商量什么,才打电话给我的?』 我开始思索。我在犹豫什么? 『你是在顾虑朱利,因为他一直很照顾你。不过,老实说,这是最差劲的顾虑。做抉择的不是你吧?要和谁一起幸福,是由那个叫纱矢的女孩来选择。这是你和朱利讨论之后就能决定的问题吗?』 「不是。」 『那你就坦荡一点吧!你是男人耶!你只要告诉她你喜欢她,等她回复就好。』 「可是,我觉得纱矢的精神状态没有稳定到能做出冷静判断的地步啊。现在她还不确定自己爱不爱朱利学长,要是我又凑上一脚,可能会让她更加混乱……」 『你真的完全不信任那个叫纱矢的女孩耶!』 这句话说得太过分了。 「别一副你什么都懂的样子嘛!」 『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你现在去和她告白,她会因为感情混乱而无法做出最好的判断,对吧?』 「是啊。」 『可见你连心上人的眼光都不相信。无法信赖对方,恋情怎么可能顺遂?连她的判断你都要怀疑,真正可怜的人是你。』 我无言以对。 『不过,爱上了也没办法,现在要你放弃,你也办不到吧?』 我想着纱矢。 就算我放弃,她应该也能够获得幸福吧!因为有朱利学长在。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就算在身旁微笑的不是我,纱矢也能幸福吗?如同风夏学姐所说,做决定的人应该是纱矢。 「办不到。我无法轻易放弃喜欢我的女孩。」 『那就没什么好犹豫的啦。虽然朱利的个性有点别扭,但是做为一个结婚对象,他是个上等货色。别担心,或许你没有胜算,不过如果你被甩了,我会安慰你的。』 幸好我有找风夏学姐商量。 学姐虽然不留情面,但她总是实话实说。 门铃响了。 时间是下午五点,是纱矢吗? 我挂断电话,走向玄关。 打开门一看,朱利学长站在门前。 「咦?学长,你今天请假啊?」 「我辞职了。」 一时间,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现在有空吗?我想和纱矢、你三个人一起谈谈。」 我困惑地点了点头。 我突然有种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正在加速运行。 7 在朱利学长微微飘荡百合香的套房中,我们三个人面对面坐着。 学长今天辞去了工作,理由很单纯,因为老家的母亲病倒了。 朱利学长家是单亲家庭,小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学长的母亲独力扶养他长大。学长是靠着奖学金制度进入私立美波高中就读,而他在奖助学生之中,又属于水准较高的学费全免生。 学长高中毕业后,进入东京的国立大学就读,并经由打工,进入大型升学补习班工作。戏剧社的社员大多和夏音学姐一样,进入副社长创立的公司工作,但是朱利学长并没有这么做。理由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就像我和风夏学 姐脱离了那个圈子一样,学长一定也是出于某种考量才这么做的。 「我到东京读书,是因为家里让我喘不过气。我妈和我相依为命,很溺爱我,极端厌恶我交女朋友,在家时总是喜欢待在看得见我的地方。从前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还以为一般家庭都是这样。」 朱利学长在我和纱矢面前继续淡然说道: 「对我来说,人生最有意义的选择,就是加入戏剧社。起先我只是抱着轻松的心态,觉得和有能力的人打好关系,对将来有帮助——我的动机不过如此而已。可是,那个戏剧社里的正常人连一半也不到,我的成见一一地被打破了。老实说,当时我真的很烦恼,该读大学?还是去副社长的公司工作?结果我使用了消去法。我必须离开我妈,这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我妈好。她必须脱离小孩独立,不能一辈子都把我当成人生的全部。」 学长说的,我也能理解。 我心中那股像天皇老子一样傲慢的自尊,以及鄙视他人的低劣基本情感,在加入戏剧社之后全被粉碎了。我认识了真正聪明的人,得知自己岂只是活在井底,根本是活在杯子大小的海水里。我的自尊心变得残破不堪,被闯入我内心深处的社员们伤得体无完肤,但也因此交到了无可取代的朋友。 没有人能够完全了解我。不过,我交到了愿意了解我的朋友。虽然毕业后,大家各奔前程,但是遇到困难的时候,我随时可以找朋友帮忙。 那个地方改变了老是觉得人类无聊、只会逃避的我。当时,如果不是同学律野硬拉我入社,就没有现在的我,我也没机会认识风夏学姐和朱利学长。 进入戏剧社而有了正向改变的,不只我一个人,朱利学长大概也在那里获得了无可取代的事物吧! 朱利学长叹了口气继续说: 「我妈昨天中午在上班地点昏倒了,听说是脑溢血。幸好当时她正在工作,及时送医,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会留下后遗症,而且需要人照护。她的家人只有我一个,我不能不回去。昨天我提早离开公司,回了新泻一趟。」 所以他昨天才那么晚回来啊……平时朱利学长都是十一点过后回家,但他昨天是深夜快一点时才到家。 「我妈变得好瘦弱,我看了好惊讶。我开始思考,一直让我感到威胁的母爱,究竟是什么?我越想越不明白。血缘真的是种很惊人的东西。高中时,我明明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却开始后悔自己离开了家。」 「你要回新泻吗?」 一脸不安的纱矢总算开口了,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之后还得去医院一趟,所以要过一阵子才会搬家。不过我不会留在东京。」 「那工作怎么办?」 「副社长说等我安定下来以后,随时欢迎我去上班。这阵子我会靠遗散费度日,不过我妈没保险,入院费用一定很庞大,我不能不工作。」 朱利学长温柔地将手放在纱矢头上。 「别露出那种表情。这间套房我会租到八月底。」 「我才不是在担心那种事呢!伯母的后遗症……」 「毕竟出问题的是脑部,没有生命危险就该谢天谢地了。只要进行复健,应该可以恢复到能够自理生活的程度。总之,我不会再搁下她一个人了。」 朱利学长确认时钟。 「那么,我得赶新干线,现在要打包行李了。短时间内我不会回来,冰箱里的东西你们全部吃掉吧!就算留着,我回来以后也只是丢掉而已。」 朱利学长起身走向衣柜,纱矢拼命地凝视他的背影。 现在的她真正想听的话语是什么? 跟我走——她想听的或许是这句话。即使她现在正为了该选择我或朱利学长而犹豫,也不该以这种形式做出结论。 纱矢的双眼像是即将下雨的雨云一般,蓄满了泪水,但她终究没掉下泪来。朱利学长也没再多说什么,整理完行装之后,便走出家门。 「等我安定下来以后会联络你们。你们如果有什么事,也可以打手机给我。」 留下这句话之后,学长便离开套房了。 少了套房的主人,在空虚的气氛飘荡之中,我与纱矢面对面而坐。 不知过了多久。 我们被沉默击溃,对持续默不作声感到疲累。 「……我不知道。」 纱矢喃喃说道: 「我该怎么做才好……」 纱矢依然泪水盈眶,却拼命地忍住眼泪,喃喃说着。而这句话踩到了我的地雷。 「干嘛问我?做抉择的是你自己吧。」 我在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状态之下站了起来。 「等等,你为什么生气?」 背后传来的声音在发抖,那是带着恐惧的声音。 「……我没生气。」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相信你。虽然我相信你,但是你现在真的在生气。」 「什么跟什么?这句话根本互相矛盾。」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啊!」 「我自己也搞不懂啦!」 这是我心中真实的感受。 「事关自己却不明白的事太多了。遇见你以后,我连我自己也搞不懂了。你曾经喜欢过我,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年你喜欢的那个我了。该怎么做才对?该怎么办才好?我才想问咧!」 可是—— 「……可是,你却先问了。」 我和纱矢只能凝视彼此,只能用同样的节奏呼吸。我和纱矢现在是世上距离彼此最近的人,但为何感觉起来却如此遥远? 我无话可说,离开了朱利学长的套房。 直到最后,背后都未曾响起叫住我的声音。 8 「你真的是白痴耶!去给我跳信浓川死一次以后再回来!」 我向风夏学姐报告事情的经过,话还没说完,就挨了她的骂。 「不要突然那么大声嘛!」 「罗唆,滚出去!」 离开朱利学长的套房后,我不知如何是好,便来到了风夏学姐家。 风夏学姐的老公楠木先生出差不在家,我得以毫无顾rdi地将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然而,当我提及朱利学长离家后,我和纱矢之间发生的微妙误会时,风夏学姐立刻臭骂了我一顿。 「干嘛啊?莫名其妙!」 「她当然是希望你挽留她啊!你连这个都不懂?」 「我才没那么自我感觉良好咧!」 「看到女人哭着说出心底话,还说什么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都是垃圾!我知道你没骨气,但是没想到你的胆子居然和灰尘一样小。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 「不用说得这么狠吧!被你这么一说,我很难过耶!啊,我有点想哭了。」 之后,产生了片刻的静默。 「你想哭的时候还有我陪着你,还可以找人倾诉。可是那个女孩现在孤伶伶的,就算哭了也没人安慰她。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纱矢现在孤伶伶地待在朱利学长的套房里。 一个女人在世上没有半个人可以依靠,只能独自度过孤独的夜晚,不知是什么感受? 「她好可怜,朱利没要求她『跟我走』,你也没要求她『别走』。我一点也不认为这样的她会有被爱的自信。」 风夏学姐深深地、静静地叹了口气。 「可是,女人心海底针,很难懂耶!有时候神色凝重地望着我,有时候若无其事地微笑。她不说,我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从国三的夏天就开始喜欢我了,可是我连作梦也没想过。当时我常常注视她, 但是我的视线从没和她交集过。」 「女人比较藏得住心事啊!」 「真是的,我根本搞不懂。啊,我好想喝酒!」 听了我说的话,风夏学姐从冰箱里拿出白酒来。 「不知道能不能满足舞原少爷挑剔的嘴巴?」 说着,她把酒杯和白酒放到我的面前。 「虽然是便宜货,不过正适合当作失恋酒。」 「又还没确定我失恋了。」 「反正雨下得这么大,你也回不去啊!」 说着,风夏学姐稍微拉开了窗帘。 从我家到这里,不到十五分钟路程。来的时候,天气还很晴朗,但是不知何时,下起了惊人的倾盆大雨。 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今晚的雨势太过猛烈,淋湿了静谧的夜晚。 「下雨了?我都没发现。」 「如果没下雨,我早就把你赶回去了。那个女孩太可怜了,其实你现在根本不该和我在这里喝酒。」 我一面用指尖把弄酒杯,一面想着她。 在这场大雨中,纱矢独自待在朱利学长的套房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许她正在黑暗中抱着膝盖哭泣,或许她正轻抚左手上的丑陋伤痕,孤独地颤抖着。 在我的脑海中寂寞伫立的少女。打从在体育馆初次看见那道伤痕时,我就真心想保护的少女。她理解我的孤独,肯试着了解我的孤独。我想,她就是无可取代又重要的…… 「我还是……可不可以跟你借伞?」 风夏学姐微微一笑。 「看你爱借哪把就借哪把。」 「不好意思。」 我向学姐低头道谢后,便冲向玄关了。 当我绑好鞋带时。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谁啊?在我正忙的时候打电话来。我拿出手机,瞥了背板一眼,电话是从朱利学长的套房打来的。 朱利学长应该已经返乡了,这通电话一定是纱矢打来的。我没告诉她我的手机号码,但是话机的记忆键中存有我的号码。 「喂……」 『……是零央吗?』 一如我的料想,传来的是纱矢的声音。 她的声音虚弱无力,小得惊人,宛若在发抖…… 「嗯,是我。」 『对不起,我知道会造成你的困扰……』 细若蚊蚋的声音。 『刚才朱利打电话来,说有些话必须跟我说。』 有股电流般的感觉窜过我的全身。 来这招啊…… 先表达爱意的人就能成为她的男友——我早就有这种预感了。朱利学长离开套房时,什么话也没对她说,或许就是为了给我机会。但是我没有胆量,而这决定了一切。 我就洗耳恭听吧!学长。从我最爱的女人口中聆听你的爱的告白,最好能够逼我认清现实,不再怀抱任何希望。 「学长说了什么?」 话筒彼端的纱矢没有回答。 「没什么好隐瞒的,说吧!你就是为了告诉我才打电话来的吧?学长说了什么?」 抽噎似的呼吸声一度传来。 接着…… 『他说不能和我交往。』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他说考虑到结婚,不能和我这种不能生育的女人交往。』 「为什么现在才说这种话……」 这次我懂了。 话筒彼端传来了纱矢无法克制的呜咽声。 纱矢在哭,哭得活像做错事被责骂的孩子,活像完全是她的错,没得反驳也找不到借口,只能乖乖挨骂的孩子。 『零央,对不起……』 「干嘛跟我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原谅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干嘛跟我道歉啊?」 她一面流泪呜咽,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道: 『被朱利拒绝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是个多么卑鄙的女人。我一直犹豫该选择朱利,还是该继续爱慕你……我是个优柔寡断的女人,连我自己也觉得我很没用。』 纱矢拼命地克制呜咽,继续说话: 『朱利喜欢我,还默默地让我借住一个多月。但是自私自利的我却完全不顾虑他的感受,刻意接近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竖耳倾听纱矢的话语。 『国中的时候,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我是赌上性命来这里的。如果被拒绝,我就去死——我下定决心,做好觉悟,住进了朱利家……我把朱利误认成你。这是个愚蠢到极点的误会,但是我深信他就是你,一直活在对他的爱之中。』 她现在孤伶伶地待在朱利学长的套房里。 在这种雨势猛烈的黑夜里独自哭泣。 『他不是你,可是,我和他生活了一个月,确确实实地爱上了他,爱上了成熟稳重的他。我也向他提过无法生育的事,他说没关系,他并不想生孩子。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只是个温柔的谎言。』 纱矢的呜咽和话语没有停止。 『可是,我真是个不诚实的女人。朱利说要给我时间,我就赖着他的好意,完全没顾虑他的感受……刻意接近你,邀你约会,满脑子都为了和你重逢而高兴……零央,请你轻蔑我吧。我居然把你和朱利放在天秤的两端。』 「我不会轻蔑你,和别的男人比较是很正常的。」 『我连原委都没说明,就借住了一个多月,一直受他的照顾。这样的我做这种事,还叫正常吗?我没有这种资格,所以现在才受到了惩罚。』 她认为自己被拒绝,是种惩罚? 慢着,别在黑夜里独自沮丧,下这种自以为是的结论。 我们并非全能,迷惘是理所当然的啊!爱一个人下该变成一种惩罚,这种事更不该成为纱矢伤心的理由。 可是…… 我不知道该如何鼓励在话筒彼端流泪的纱矢。 现在,我找不到可以传达给她的话语。 『为什么我总是失去以后才察觉……』 那是几乎快融化在雨中的无助声音。 『朱利离家三个小时以后才打电话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说:零央应该已经向你告白了,而你也应该选择了零央,所以我也要坦白说出真心话。他用什么都明白的语气说话,完全不肯听我解释,也不想知道我的想法……』 我到底在做什么? 把心爱的女人独自留在孤独的黑夜里。 把抽泣的她独自留在世界上。 话筒彼端,纱矢的哭泣声停止了。 然而,我依然找不到话对她说。 漫长的沉默之后—— 『零央,你很温柔。』 话筒彼端传来纱矢的声音,依然细若蚊声。 「没这回事。」 『你总是这样立刻否认,但是你的确很温柔。谢谢你耐心听我说完,我很开心。』 别这么说,别为了这种小事感谢我。 我不希望她这样轻贱自己,希望她永远带着纯真的笑容。我是真心希望她能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零央,这些日子谢谢你。能够遇见你,我真的很高兴。』 这是道别。 别擅自结束话题,我也有话想说!我的胸中还留有尚未对她说,但是必须对她说的话语。 「纱矢,我……」 『再见。』 她的轻喃声传来,打散了我的话语,通话也就此切断了。 只有淋湿黑夜的倾盆大雨声包围着世 最终章 雨的赠礼 让原纱矢 后篇 1 我相信神的存在。 小学时,我独自在图书馆翻阅图鉴,邂逅了某一种花。 安地斯皇后,据说百年才开一次的花。如果世上没有神,怎么会有如此浪漫的花?我遥想着这种直到寿命将尽时才绽放的花,胸中怀抱着希望,或许这样的时刻也会造访我的人生。 刚开始借住朱利家时,除了身上的衣物以外,我只带了一样物品,就是在票券商店(注:票券商店指日本贩售如车票、游乐园入场券、演唱会门票等各类票券的商店。)购买的新干线车票,有效期限为两个月。 被零央拒绝,或是必须对这段恋情死心时,如果要寻死,我想从那座高架桥上跳下去。现在回想起来,零央喜欢的高架桥和我想跳的不见得是同一座,但不知何故,我却认定是同一座,老想着如果要死,就要回那里寻死。 我在公寓前假装昏倒的那一夜,为了避免车票被淋湿,把车票装在塑胶套里面,藏在衬衫底下。借浴室冲澡时,我又把它藏在洗脸台后方,祈祷不会有用上的一天。 回程的货物列车经过眼前。 世界是无声的,宛若耳朵被塞住一般。 月台彼端的真的是零央? 视野被列车挡住,我无法确定。不久后,货物列车通过,视野大开。 手拄着双膝、抖动肩膀喘息的他抬起脸来。 「别闹了!」 零央的嘶哑嗓音传来。 「你居然想跳下去!」 月台上有好几个人望向零央,但零央并不在意,继续大吼: 「我们不说,你就不明白吗?你死了,我们会有什么感受,你不知道吗?干嘛老是摆出一副自己最孤独的脸孔!你有那么孤单吗?」 零央对着我怒吼,但是我一头雾水。 「听清楚,如果你死了,我们会难过!如果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逛纪伊国屋的女人死了,我也会跟着想死!这点道理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了吧!」 「可是,我……」 「可是什么?因为你离过婚?因为你不容易受孕?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你就要放弃一切?你不是抱着不惜一死的觉悟来找我吗?那就贯彻你的觉悟啊!干嘛轻易放弃,跑去自杀啊!你该更加珍惜自己!」 只要珍爱的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来到世上就有意义。我在不明就里的状态之下,反刍零央的话语。 是啊,我的确曾想寻死…… 也曾想过绝望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不知何故,我羞于直视零央的脸庞,抬头仰望天空。 我的人生总是下着倾盆大雨,只能相信零央所说的「我喜欢雨」,把一切寄托在根本没有的希望之上。 曾几何时之间,雨停了。 从月台仰望的天空中,挂着斜斜的月亮。 我笔直地凝视着零央。 「请先让我说一句话。我想,你应该误会了。」 我稍微放大音量,好让铁路彼端的他也能听见。 「误会?」 「你以为我要跳轨自杀,对吧?」 「不是吗?」 「我是想救猫。那时你应该还没来到月台,有只野猫误闯铁路,我只是想救它而已。」 零央傻眼地微微张开了嘴。 当时,被朱利拒绝而大受打击的我一直低着头。有只小猫轻轻地走入我的视野,它那身肮脏的毛皮被雨淋得湿答答的,瘦弱的身体不断发抖,并从铁路上凝视着我。 我连忙跨越白线,但货物列车却同时到来,偏偏附近又没有其他人,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此时,小猫的微弱声音传入耳中。 我窥探铁路,只见瘦弱的它从月台下探出头来,瞥了我一眼后,便飞快地跑过铁路。 太好了,它还活着…… 它察觉列车到来,及时逃走了。 我觉得可笑,轻轻地笑了,同时,眼泪也溢了出来。 在模糊的视野彼端,零央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在心中处理自己的情绪,露出了如孩子一般的困惑表情。 「零央,你是担心我才过来的吗?」 「啊,嗯,是啊!」 「谢谢。我很开心,心里好感动。」 我将情感化为声音,抛向铁路彼端。 「我一直认为,如果我爱的人不爱我,死了也无妨;如果我所重视的人不在乎我,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不过,这种想法是错的。爱上某个人,知道这种感情有多么幸福之后,我怎么还会想死呢?」 我决定不再把死当作后路,所以才把前往新泻的车票揉成一团。 环顾周围,月台上注视着我们俩的旅客全都一齐撇开视线。 我忍不住轻轻一笑,柔声对零央说道: 「周围的人都在看,我过去你那边,好吗?」 听了我的话语,零央才猛然省悟过来。他发现自己受到众人瞩目之后,脸色大变,我看了险些噗哧笑出来。我很喜欢他这种老实的个性。 后来,我并未使用手上的车票乘车。零央在站务员的责备之下买了最近一站的车票,和我一起离开车站。 「欸,纱矢,你本来打算去哪里?」 我们并肩而行,零央用不安的声音问道: 「我买的车票和你是一样的。我本来打算上了车以后再做今后的打算,只买了最近一站的车票,因为我没地方可去。」 零央略微思索过后,再度仰望天空。 他大大地吸了口气,凝视着我。 「刚才你说了『爱上某个人』,对吧?」 「是的,我说了。」 「这代表你已经有结论了?」 朱利和零央。 我的确犹疑不决。 不过,虽然如此…… 2 红色小客车停在一栋西洋风格的小平房前。零央在「楠木」门牌前停步,按下门铃。 「我高中时的社团学姐就住这里,她现在也很照顾我。」 脚步声接近,门猛然开启。 一个留着中短发的女人冲了出来,见到我们,瞪大了眼睛。这个人就是风夏小姐吗? 以前我曾听朱利提过,风夏小姐是零央高中时喜欢的人,和我一点也不像,看起来充满活力,很可靠,我能理解零央为何喜欢她。 「白痴!」 风夏小姐劈头就是这句话,用手上的杂志敲击零央的头。 「好痛!喂,干嘛突然打我啊?」 「都变成落汤鸡了,要是感冒怎么办?你负得起责任吗?」 「要我怎么负责都行。」 风夏小姐又打了零央一下,这回比刚才温柔一些。 「不要轻易说这种话。」 风夏小姐牵起我的手,暖意扩散开来。 「进来冲个澡吧,你得把身子弄暖才行。」 「可是,我……」 「你是零央的朋友吧?那就不用客气。来,快进来。」 我就这么被拉进了玄关里。 可爱的小土狗诧异地仰望着我。我和它四目相交,被一股温暖的感觉包围。但下一瞬间,我的呼吸却停住了。 摆放着各种小饰品和观叶植物的玄关里,有双熟悉的皮鞋映入眼帘。一阵紧张窜过我的身体,连牵着我的手的风夏小姐也感觉到了。 「怎么了?……哦,朱利的鞋子啊?」 循着我的视线望去,风夏小姐也意会过来了。 零央随后走进玄关。 「这件事说来话长,他现在就在我 家。」 「啊?」 身后的零央高声叫道。 「不,该说他刚来不久……」 「怎么回事?」 零央还来不及追问风夏小姐,他便从走廊彼端现身了。 「朱利……」 那是傍晚才刚离开公寓的朱利。 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3 在风夏小姐的带领之下,我前往浴室洗澡。 我把脸埋在热呼呼的浴缸里,想起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头一次踏入朱利家的那一晚,我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当时我根本无从想像这样的未来。 人生就是如此。 我不知道未来。我的未来尚未确定。 「呃……真的很抱歉。」 风夏小姐把她先生的运动服借给我穿。我和零央并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朱利对我们深深地垂下了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学长,你不回去照顾你妈,没关系吗?」 「嗯,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朱利一脸为难地继续说道: 「那是假的。」 「啊?」 「呃,其实我妈没住院……」 「等一下,咦?为什么?」 「零央,你和这小子认识几年了啊?也该习惯了吧!这小子撒谎是家常便饭,他和夏音说的话有八成都是胡扯,不可以当真。」 「咦?可是,你不是把工作辞了吗?」 「没辞、没辞,我才刚下班回来,说要回新泻也是开玩笑的。」 「你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你有没有在反省啊?」 被风夏小姐一瞪,朱利尴尬地沉默下来。 「我都搞混了,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零央一头雾水地问道。 「呃,哎,今天的事大多是假的。我妈没病倒,我也没回新泻,当然也没辞掉工作。啊,我不和不能生育的女人谈恋爱也是假的,其实我并不想生小孩。」 原来那是谎言…… 朱利一面挤出微笑,一面说话。他不想被人看穿心思时,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我没插嘴,只是凝视着朱利,听他说话。 「干嘛撒这种谎?」 「呃,哎,说来丢脸……」 他微微抓了抓头。 「看到你和纱矢,我觉得自己很俗气。又或许该说,你们的纯真让我自惭形秽。」 「啊……?」 「我不知道这么说贴不贴切。零央是纱矢的王子,我看着你们,总是忍不住感到心酸。啊,原来纱矢和零央说话时是这种表情啊!恋爱中的女人应该就是这样吧!纱矢和零央之间,不是我能靠谎言介入的。」 朱利凝视着我。 「我很后悔没在你把我误认为零央的那天马上订正。这话听起来或许很矛盾,但是我说谎,是为了赎罪。如果你们彼此相爱,我希望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所以才演了那出戏? 打从进客厅以来,我一直面无表情。 朱利应该完全没料到现在在我胸中打转的是什么感情吧! 他一脸不安地凝视着我,似乎在揣测我的真正想法。 「撒了那么多谎,对不起。」 接着,他深深地垂下了头。 些微的沉默之后。 「好了,朱利,你的理由我明白了。老实说,事到如今,你撒谎的理由是什么根本一点也不重要。」 风夏小姐面露冷笑,问道: 「所以你对她到底有什么感觉?」 朱利一脸为难地撇开视线,表情宛若在找借口的小孩。 「你替周围制造了这么大的混乱在先,该不会以为可以继续打哈哈吧?我还没听你说出自己的心意呢!」 慑于风夏小姐的魄力,朱利以求助的视线望向零央,但是零央回瞪了他一眼。最后他终于开口说道: 「人年纪大了,就会变得很怕被拒绝,对吧?」 「这就是真心话?」 风夏小姐啼笑皆非地再度问道。 「我和她一起生活了一个月,如果被否定,当然会难过啊!这不就代表『我已经充分了解你了,不过我的真命天子不是你』吗?我是零央的学长耶!亏我平时还摆出老大哥的架子,以后教我怎么面对他啊?」 「男人都是这副德行。」 风夏小姐半是叹气,半是啐念道,接着又将视线移向我。 「这两个小子本性不坏,只是有点扭曲加自卑,负面情感又多又杂而已。」 我轮流凝视朱利和零央。 或许是因为不明白眼前的我怀着什么心思吧,朱利故作平静,却难掩不安的眼神;而邻座的零央则是以毫无迷惘的眼神笔直地凝视着我。 我不再面无表情,对零央微微一笑。 接着,我说出到场后的第一句话: 「我已经了解你们的为人了。」 见了我的笑容,邻座的零央似乎认为是时候了,轻轻地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虽然没说话,我却能感受到他的心意。 有时候,鼓励不需要话语也能传达。 「风夏学姐,我有事想跟你商量,如果可以,我想去其他房间谈,就我们两个人。」 风夏小姐凝视着我和零央,说道: 「哦~不用听我也知道你要讲什么。哎,算了,跟我来吧!去我的房间可以吧?」 说着,她拿起手机站了起来。 「喂,等等,你们要在这种状况之下留下我们?」 朱利慌慌张张地说道。 「朱利,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对吧?」 风夏小姐露出冷笑。 「其实不见得喔。」 风夏小姐俯视着他,如此说道。 「来,走吧!零央。」 在风夏小姐的催促之下,零央也离开客厅了。 4 故意搞笑或用轻浮的话语打哈哈——这类转移焦点法是朱利独特的处世哲学,不过,和我一起被留在客厅里,这回朱利可也不由得结结巴巴了。 这是零央替我制造的机会,我不愿草率行事。不知道朱利可有感受到我的决心?只见他凝视着房间角落,一动也不动。 现在,我的胸中埋藏着和那天一样的觉悟。 朱利略带顾虑地开口说道: 「零央总是这样,他只要看到女人伤心就不行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突然变了个人?情感与行动直接连结?我还以为他跟你告白了。」 朱利尴尬地看着我。 「照这个状况看来,零央什么都没对你说?」 我静静地点了点头。 朱利似乎觉得很尴尬,脸上露出含糊的表情,同时又带着明显的困惑之色。 我和他的视线隔着桌子交错着。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好啊,什么事?」 「请你闭上眼睛。」 「咦?为什么?」 他显然感到混乱,开口问道。 「别问,闭上眼睛就是了。」 「嗯,好吧……」 他困惑地闭上眼睛。 我凝视着那道长长的睫毛,做了个深呼吸。 下一瞬间,我全力给了他的左脸颊一耳光。 「好痛!你干嘛啊!」 朱利睁开眼睛,见了我的表情,便把话吞下去了。 「你的谎言差劲透顶。那并不是可以撒的谎。」 朱和抚着脸颊,用果然的 眼神凝视着我。 「我说过我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努力,也说过我喜欢上你了吧?那你为什么逃走?」 朱利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或许他不自知,这是他认真起来时的习惯。现在我连这种小动作代表的意义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我以前的确喜欢过零央,因为学生时代只有他一个人对我好。出了社会以后,我活在比学校更狭窄的世界里,交不到朋友,总是形单影只。所以,心中的零央是我唯一的后路。我好几次都想去找他,不知动过多少次打电话听听他声音的念头,可是,我从没付诸行动过,因为我害怕。零央是我最后的堡垒,如果失去这个堡垒,我的心灵真的就没有寄托了。」 这十年来,每次想起零央,我就不断地后悔自己什么也没做。不过,在这些日子中,我也学到了一个道理。 有些感情是不说出来就无法传达的。 无论感情如何深厚,不说出来,便无法传达。 当我们不再分表里,而是以一个人的身分互相面对时,我们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诚实。所以,我坦白地对他说出一切。 「不过,已经过了十年,我不是活在那个带着雨水味的校舍里,而是活在你的身边,感受着你的气息。」 这一个月来。 我过着安稳的生活,无须害怕未来以外的任何事物。 我一直在想。 如果当初没认错人,顺利和零央重逢,现在的我会变得如何?我会像喜欢朱利一样地喜欢零央吗?零央和朱利的性格及生活方式截然不同,我还是会一样地喜欢吗? 这个问题,我找不出答案。不过,至少现在我心中只有一个人,我的感情选择了他。 「和你共度的一个月,我很幸福。生活平淡无奇,但是幸福无比。每天都是那么地安详,让我几乎喜极而泣。」 就算每一天都是平平凡凡,也无所谓。 就算你不是崇高的人,也无所谓。 「你很温柔,有点狡猾的地方也很可爱。你的一切都那么令人爱怜,所以我才喜欢上了你。」 我只想与朱利共度未来。 「我选择你,非你不可。」 在我说完话之后,默默聆听的朱利终于开了口。 「……你为什么这么善良?」 「我想,应该是因为你善良,所以你才会觉得我善良。旁人就是映照自己的镜子。」 朱利将手放在额头上,垂下头来。 接着—— 「我从不知道自己这么蠢。」 喃喃说出的这句话,可是他的真心话? 「真的很抱歉。不过,谢谢你没放弃我。」 「我觉得你这一点很可爱。」 「呃,我是不是被摸透啦?」 我没回答,只是对他露出笑容,他也跟着露出笑容。 我们知道,幸福就是这样蔓延的。 5 零央和风夏小姐应该是为了让我们俩单独谈谈才上二楼的,因此我们决定去找他们。在朱利的带领之下,我从走廊尽头爬上楼梯,此时却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声。 「唉!又被甩了。」 响彻走廊的是零央的声音。 「好啦、好啦!我不是说过了吗?她处于超适婚期,大学中辍的穷忙族怎么可能赢得过国立大学毕业的上等货呢?好好找份工作来做吧!」 「可是,纱矢本来喜欢我耶!我觉得好不甘心喔!如果没有那场误会,说不定我就是她的男朋友了。我到底哪里不好啊?」 「长相和家世以外的一切。」 「学姐,好歹念在我刚失恋,说几句好听话安慰我一下嘛!」 零央可怜兮兮的声音响起。 朱利露出苦笑,竖起食指抵着嘴唇。我也笑着点了点头,和他一起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回到客厅,和朱利讨论将来的事时,门铃响了。 风夏小姐的老公回来了吗? 我们一起窥探玄关,从开殷的门后探出头来的竟是风夏小姐。 咦?为什么?……幽灵? 她瞥了大吃一惊、一阵混乱的我一眼。 「好久不见啦,朱利。听说你瞎猫碰到死耗子,交到一个女朋友?」 她用比风夏小姐更低一阶的声音说道。 「她是风夏的双胞胎姐姐,夏音。」 朱利为我说明,夏音小姐面无表情地向我行了个礼。 这么一提,她和风夏小姐的发型的确不同。 「话说回来,你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吧?」 「风夏叫我一定要来。」 下楼的脚步声传人耳中。 「夏音,你的动作挺快的嘛!」 回头一看,是风夏小姐和哭丧着脸的零央。零央一脸怨恨地看着夏音小姐,我想他一定是希望风夏小姐多安慰他几句吧!哭丧着脸的零央也很可爱——这个念头可不能告诉朱利。 「你有替我买酒吧?」 「柚子小町和国产牛肉干,行吧?」 夏音小姐递出沉甸甸的纸袋。 「不愧是高薪阶级,这种时候你最可靠了。」 风夏小姐接过纸袋,一面哼歌,一面和零央走向厨房。 夏音小姐规规矩矩地将鞋摆好以后,才转向我。 「可以请教一下贵姓大名吗?」 「啊,我叫让原纱矢。」 「原来如此。」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又望着朱利,露出贼笑。 「究竟是什么因缘际会,会让这么漂亮的女人爱上你?完全视机率论于无物嘛!柯尔莫哥洛夫死到哪儿去啦?」 风夏小姐的姐姐说起话来很玄,实在很有趣。 如此这般,我们一面喝酒,一面天南地北地聊天。零央搬出朱利学生时代的恋情来挖苦他,风夏小姐则在伤口上撒盐。我列举朱利的好处,帮他说话,同时也深切地体会到他们的感情有多么深厚。 夏音小姐和朱利似乎很久没见面了,一脸怀念地聊着高中时代的回忆。除了我以外,在场的四人高中时都是戏剧社社员。 没读过高中的我只能想像他们的青春。不过,和他们一起谈笑,让我觉得自己似乎也曾有过这样幸福的年代,被一种奇妙的幸福感包围。 中途,我起身去上厕所,却看见夏音小姐在走廊上等我。 怎么了?我做了什么惹她生气的事吗? 相互凝视了两秒左右,她叹了口气。 「你果然不认得我。」 说着,夏音小姐指向我。 「你本来姓小日向吧?风夏打电话跟我说朱利和一个姓让原的女人交往,我还在想应该没这么巧吧?没想到世界真的这么小。」 「我的确是小日向纱矢,你是?」 「夏天的夏,声音的音,朽月夏音。」 夏音…… 我爸妈引发的车祸害死的男人有个女儿,就是叫这个名字。我一直不知道名字的念法…… 夏音小姐无视于因为突然的相遇而困惑的我,递出了一个眼熟的信封。 「我要把这个还给你。我没理由收你的钱。」 那是我在一个月前寄给她的信封,里头装了我的全部财产。我迟迟没收下,夏音小姐把信封硬塞到我手里。 「到此为止吧!相泽和小日向的恩怨到此结束。我无意打探你的隐私,不过你应该结过婚吧?可想而知,你的上一段婚姻结局并不圆满。我说这句话不是讽刺,而是单纯的事实。幸好你改了姓,风夏才没发现你就是小日向纱矢。以后你最好也继续瞒着她。」 「可是,我必须向风夏小姐道歉。」 「你没有错,不用做这种多余的事。时候到了,我会跟风夏说的。」 「可是……」 「听我的忠告。风夏比你想像得更情绪化、更复杂。她直到现在仍为了父亲的事情而怀恨在心。」 此时,客厅的门开了,零央探出头来。他发现我和夏音小姐在说话,一脸不安地走过来。 「欸,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 「居然偷看妇女上厕所,真是个心术不正的男人。」 「你们一直没回来,我只是来看看怎么回事而已。话说回来,你们两个应该没有什么话题可以聊吧?」 「世界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依然会运转,小侦探。多学着点吧!」 说完,夏音小姐留下了轻快的笑声,潇洒地回到房间。 「真是的,说话有够毒。」 我忍不住笑了。 「夏音小姐嘴上那么说,其实是很喜欢你的。」 「才没有咧!我从来没看过她对任何人打开心房。她一定是缺乏感情,不,是没心肝。」 「我听见了。」 夏音小姐微微打开门,瞪了零央一眼。 「这次是偷听啊?真恶劣。」 轻声感叹的零央十分滑稽。 我再度笑出声来。 确认夏音小姐真的回到客厅以后,零央才问我: 「你跟朱利学长说清楚了吗?」 「是的。」 在电话中遭到拒绝,我本来已经对朱利死心了。但是,月台上的误会解开之后,零央说的话改变了我。 他列出各种理由鼓励我,说或许朱利只是因为母亲生病而自暴自弃,或许是对我的身体状况有所误会。 他说我不该没说出自己的心意就死心。得不到回报的未来或许可怕,但若是因此压抑感情,被压抑的感情未免太可怜了。 零央的话语打动了我的心,他的心意给了我勇气。 「谢谢,多亏了你。」 「我们是朋友嘛!」 我知道这句话是逞强。 「嗯,我们是站在同一阵线的。」 装作没察觉,也是种温柔。 「下次我偷偷把朱利学长的秘密告诉你,你要好好抓住他的把柄,免得他又说谎。」 「嗯,虽然有点狡猾,不过这个密技很有魅力。」 「嗯,有问题随时可以来找我商量,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零央很温柔,虽然和国中时我喜欢的他大不相同。 但是我依然觉得零央很棒。 这句话我没说出口,只是对着他走回客厅的背影无声地倾诉。 我们吃着风夏小姐煮的宵夜,聊了一整晚。 不过一个晚上,我就明白朱利有多么受到大家的喜爱了。如果我也能成为其中一员,不知有多么幸福? 一个月前,我抱着悲壮的决心,来到朱利的身边。 为了获得心上人的青睐,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做好不惜任何努力的觉悟。不过,要贯彻一段不见得能够获得青睐的感情,有时是很困难的。 纵然爱得再深,爱意未必能够得到回报。即使对我而言,对方是真命天子,但是对他而言,我未必是真命天女。 有时会感到挫折,有时会害怕造成对方的困扰。 了解何谓安稳的爱之后,我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小。 不过,现在的我终于获得了真正渴求的容身之所。即使处于冰冷的倾盆大雨之中,只有这里永远有阳光照耀。这里就是可供我躲雨的温暖场所。 能够留在心爱的人身边,我头一次打从心底觉得来到人世真好。能够认识朱利,真好。 天亮了,虽然有点睡意,我们决定打道回府。 早晨的光线相当耀眼,对于彻夜未眠的我们而言太过强烈。 抬头一看,眼前是万里无云的清澈蓝天。 我们手牵着手,略带腼腆。 在这条笔直延伸的道路上。 在阳光普照的安详夏日早晨,我们俩一起步行回家。 苍空时雨 完 后记 大学毕业,出社会工作约半年后,我的后脑杓出现原因不明的头疼,整整痛了两个礼拜。后来到脑部外科接受简单的诊察之后,医生诊断是压力造成的偏头痛,但为求慎重起见,又做了一次断层扫描。 扫描过后,进入诊察室,医生脸色大变,让我观看扫描片。只见左边的前额叶一带有个直径两公分左右的圆形白影…… 「有可能是脑瘤,我会尽快安排你接受精密检查,请你明天向公司请假,再过来一次。」 用不着反刍这句话,我就血色全失了,因为我曾有个朋友死于相同的疾病。走出医院,蔚蓝的天空引起了我轻微的晕眩。回家后,我备妥纸箱,开始准备后事。我把从前写下的小说和日记收起来,以免死后被人看见,并在纸箱上写了一句:「请直接丢弃,千万别打开观看。」 自从看了扫描片以后,左前脑就开始犯头疼。从前我觉得后脑杓疼痛,似乎是错觉。左前脑出现异常的推测化为确信,当时真的痛得惊人。 隔天,我请假前往医院,接受精密检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医生,是我误会了。昨天我说我的后脑痛,但是我后来发现了,痛的是左前脑。我觉得这个部位的确有异常。」 医生一面观看扫描片,一面露出悲痛的表情。 「有句话很难启齿……」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请你直说。我想知道真相。」 「扫描片照出来是左右颠倒的,所以你有异常的是右边的前额叶。」 「………………」 「………………」 「那我的头痛是错觉罗?」 「没错,请放心。检查结果,并不是脑瘤。」 这是发生在十月的小插曲。 不好意思,到这个时候才打招呼。幸会。 我是绫崎隼。 感谢您拿起我这个新人的拙作。为了正确地表达我的感谢之情,我写下了过去的经验谈。 「偏头痛事件」之际,我曾做好死亡的觉悟。之后,我很幸运地安然无恙,回归日常生活,同时也深深地感谢老天让我活着。我在胸中立下誓言,以后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这次获奖,实现我出版小说的梦想。得到这机会,就和知道我还有命活下去时一样开心。 不过,人类是种健忘的生物。是种明明不敢用头锤,但是一得到医生准许,便朝着球门全力使出头锤,因而直接送医的愚蠢生物。 我不会忘记这股喜悦和感谢之心,今后也会抱着谦虚的心情,努力从事创作。 在这里要先致上谢词。 各位考选委员老师、mediaworks文库编辑部、大奖评审相关人士,以及校阅、印刷相关人土,真的很感谢您们。 插画家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谢谢您接下我这种新人作品的封面绘制工作,我实在感激不尽。打从在红砖仓库对您绘制的图画明信片一见钟情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很喜欢您的画作。 三木责编,谢谢您发掘我的可能性,并不断鼓励懵懵懂懂的我,我真的深深地感谢着您。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阅读我这个外行人的拙劣小说,并给我建议的各位朋友。我能够站上起跑点,都是多亏了你们的帮助,谢谢。以后也请多多关照。 最后,则是最重要的各位读者。 您拿起这本书,实现了我的梦想。虽然完全称不上报恩,如果本书能够带给您些微的乐趣,就足以让我喜出望外了。 在不变的日常生活中阅读小说时,眼前拓展出的非日常风景——我爱极了这样的世界。希望透过这个故事,也能在您的心中描绘出不同于平时的风景。 但愿这种幸福的时光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 隼 大学毕业,出社会工作约半年后,我的后脑杓出现原因不明的头疼,整整痛了两个礼拜。后来到脑部外科接受简单的诊察之后,医生诊断是压力造成的偏头痛,但为求慎重起见,又做了一次断层扫描。 扫描过后,进入诊察室,医生脸色大变,让我观看扫描片。只见左边的前额叶一带有个直径两公分左右的圆形白影…… 「有可能是脑瘤,我会尽快安排你接受精密检查,请你明天向公司请假,再过来一次。」 用不着反刍这句话,我就血色全失了,因为我曾有个朋友死于相同的疾病。走出医院,蔚蓝的天空引起了我轻微的晕眩。回家后,我备妥纸箱,开始准备后事。我把从前写下的小说和日记收起来,以免死后被人看见,并在纸箱上写了一句:「请直接丢弃,千万别打开观看。」 自从看了扫描片以后,左前脑就开始犯头疼。从前我觉得后脑杓疼痛,似乎是错觉。左前脑出现异常的推测化为确信,当时真的痛得惊人。 隔天,我请假前往医院,接受精密检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医生,是我误会了。昨天我说我的后脑痛,但是我后来发现了,痛的是左前脑。我觉得这个部位的确有异常。」 医生一面观看扫描片,一面露出悲痛的表情。 「有句话很难启齿……」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请你直说。我想知道真相。」 「扫描片照出来是左右颠倒的,所以你有异常的是右边的前额叶。」 「………………」 「………………」 「那我的头痛是错觉罗?」 「没错,请放心。检查结果,并不是脑瘤。」 这是发生在十月的小插曲。 不好意思,到这个时候才打招呼。幸会。 我是绫崎隼。 感谢您拿起我这个新人的拙作。为了正确地表达我的感谢之情,我写下了过去的经验谈。 「偏头痛事件」之际,我曾做好死亡的觉悟。之后,我很幸运地安然无恙,回归日常生活,同时也深深地感谢老天让我活着。我在胸中立下誓言,以后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这次获奖,实现我出版小说的梦想。得到这机会,就和知道我还有命活下去时一样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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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能是脑瘤,我会尽快安排你接受精密检查,请你明天向公司请假,再过来一次。」 用不着反刍这句话,我就血色全失了,因为我曾有个朋友死于相同的疾病。走出医院,蔚蓝的天空引起了我轻微的晕眩。回家后,我备妥纸箱,开始准备后事。我把从前写下的小说和日记收起来,以免死后被人看见,并在纸箱上写了一句:「请直接丢弃,千万别打开观看。」 自从看了扫描片以后,左前脑就开始犯头疼。从前我觉得后脑杓疼痛,似乎是错觉。左前脑出现异常的推测化为确信,当时真的痛得惊人。 隔天,我请假前往医院,接受精密检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医生,是我误会了。昨天我说我的后脑痛,但是我后来发现了,痛的是左前脑。我觉得这个部位的确有异常。」 医生一面观看扫描片,一面露出悲痛的表情。 「有句话很难启齿……」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请你直说。我想知道真相。」 「扫描片照出来是左右颠倒的,所以你有异常的是右边的前额叶。」 「………………」 「………………」 「那我的头痛是错觉罗?」 「没错,请放心。检查结果,并不是脑瘤。」 这是发生在十月的小插曲。 不好意思,到这个时候才打招呼。幸会。 我是绫崎隼。 感谢您拿起我这个新人的拙作。为了正确地表达我的感谢之情,我写下了过去的经验谈。 「偏头痛事件」之际,我曾做好死亡的觉悟。之后,我很幸运地安然无恙,回归日常生活,同时也深深地感谢老天让我活着。我在胸中立下誓言,以后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这次获奖,实现我出版小说的梦想。得到这机会,就和知道我还有命活下去时一样开心。 不过,人类是种健忘的生物。是种明明不敢用头锤,但是一得到医生准许,便朝着球门全力使出头锤,因而直接送医的愚蠢生物。 我不会忘记这股喜悦和感谢之心,今后也会抱着谦虚的心情,努力从事创作。 在这里要先致上谢词。 各位考选委员老师、mediaworks文库编辑部、大奖评审相关人士,以及校阅、印刷相关人土,真的很感谢您们。 插画家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谢谢您接下我这种新人作品的封面绘制工作,我实在感激不尽。打从在红砖仓库对您绘制的图画明信片一见钟情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很喜欢您的画作。 三木责编,谢谢您发掘我的可能性,并不断鼓励懵懵懂懂的我,我真的深深地感谢着您。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阅读我这个外行人的拙劣小说,并给我建议的各位朋友。我能够站上起跑点,都是多亏了你们的帮助,谢谢。以后也请多多关照。 最后,则是最重要的各位读者。 您拿起这本书,实现了我的梦想。虽然完全称不上报恩,如果本书能够带给您些微的乐趣,就足以让我喜出望外了。 在不变的日常生活中阅读小说时,眼前拓展出的非日常风景——我爱极了这样的世界。希望透过这个故事,也能在您的心中描绘出不同于平时的风景。 但愿这种幸福的时光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 隼 大学毕业,出社会工作约半年后,我的后脑杓出现原因不明的头疼,整整痛了两个礼拜。后来到脑部外科接受简单的诊察之后,医生诊断是压力造成的偏头痛,但为求慎重起见,又做了一次断层扫描。 扫描过后,进入诊察室,医生脸色大变,让我观看扫描片。只见左边的前额叶一带有个直径两公分左右的圆形白影…… 「有可能是脑瘤,我会尽快安排你接受精密检查,请你明天向公司请假,再过来一次。」 用不着反刍这句话,我就血色全失了,因为我曾有个朋友死于相同的疾病。走出医院,蔚蓝的天空引起了我轻微的晕眩。回家后,我备妥纸箱,开始准备后事。我把从前写下的小说和日记收起来,以免死后被人看见,并在纸箱上写了一句:「请直接丢弃,千万别打开观看。」 自从看了扫描片以后,左前脑就开始犯头疼。从前我觉得后脑杓疼痛,似乎是错觉。左前脑出现异常的推测化为确信,当时真的痛得惊人。 隔天,我请假前往医院,接受精密检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医生,是我误会了。昨天我说我的后脑痛,但是我后来发现了,痛的是左前脑。我觉得这个部位的确有异常。」 医生一面观看扫描片,一面露出悲痛的表情。 「有句话很难启齿……」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请你直说。我想知道真相。」 「扫描片照出来是左右颠倒的,所以你有异常的是右边的前额叶。」 「………………」 「………………」 「那我的头痛是错觉罗?」 「没错,请放心。检查结果,并不是脑瘤。」 这是发生在十月的小插曲。 不好意思,到这个时候才打招呼。幸会。 我是绫崎隼。 感谢您拿起我这个新人的拙作。为了正确地表达我的感谢之情,我写下了过去的经验谈。 「偏头痛事件」之际,我曾做好死亡的觉悟。之后,我很幸运地安然无恙,回归日常生活,同时也深深地感谢老天让我活着。我在胸中立下誓言,以后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这次获奖,实现我出版小说的梦想。得到这机会,就和知道我还有命活下去时一样开心。 不过,人类是种健忘的生物。是种明明不敢用头锤,但是一得到医生准许,便朝着球门全力使出头锤,因而直接送医的愚蠢生物。 我不会忘记这股喜悦和感谢之心,今后也会抱着谦虚的心情,努力从事创作。 在这里要先致上谢词。 各位考选委员老师、mediaworks文库编辑部、大奖评审相关人士,以及校阅、印刷相关人土,真的很感谢您们。 插画家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谢谢您接下我这种新人作品的封面绘制工作,我实在感激不尽。打从在红砖仓库对您绘制的图画明信片一见钟情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很喜欢您的画作。 三木责编,谢谢您发掘我的可能性,并不断鼓励懵懵懂懂的我,我真的深深地感谢着您。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阅读我这个外行人的拙劣小说,并给我建议的各位朋友。我能够站上起跑点,都是多亏了你们的帮助,谢谢。以后也请多多关照。 最后,则是最重要的各位读者。 您拿起这本书,实现了我的梦想。虽然完全称不上报恩,如果本书能够带给您些微的乐趣,就足以让我喜出望外了。 在不变的日常生活中阅读小说时,眼前拓展出的非日常风景——我爱极了这样的世界。希望透过这个故事,也能在您的心中描绘出不同于平时的风景。 但愿这种幸福的时光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 隼 大学毕业,出社会工作约半年后,我的后脑杓出现原因不明的头疼,整整痛了两个礼拜。后来到脑部外科接受简单的诊察之后,医生诊断是压力造成的偏头痛,但为求慎重起见,又做了一次断层扫描。 扫描过后,进入诊察室,医生脸色大变,让我观看扫描片。只见左边的前额叶一带有个直径两公分左右的圆形白影…… 「有可能是脑瘤,我会尽快安排你接受精密检查,请你明天向公司请假,再过来一次。」 用不着反刍这句话,我就血色全失了,因为我曾有个朋友死于相同的疾病。走出医院,蔚蓝的天空引起了我轻微的晕眩。回家后,我备妥纸箱,开始准备后事。我把从前写下的小说和日记收起来,以免死后被人看见,并在纸箱上写了一句:「请直接丢弃,千万别打开观看。」 自从看了扫描片以后,左前脑就开始犯头疼。从前我觉得后脑杓疼痛,似乎是错觉。左前脑出现异常的推测化为确信,当时真的痛得惊人。 隔天,我请假前往医院,接受精密检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医生,是我误会了。昨天我说我的后脑痛,但是我后来发现了,痛的是左前脑。我觉得这个部位的确有异常。」 医生一面观看扫描片,一面露出悲痛的表情。 「有句话很难启齿……」 「我已经做好觉悟了,请你直说。我想知道真相。」 「扫描片照出来是左右颠倒的,所以你有异常的是右边的前额叶。」 「………………」 「………………」 「那我的头痛是错觉罗?」 「没错,请放心。检查结果,并不是脑瘤。」 这是发生在十月的小插曲。 不好意思,到这个时候才打招呼。幸会。 我是绫崎隼。 感谢您拿起我这个新人的拙作。为了正确地表达我的感谢之情,我写下了过去的经验谈。 「偏头痛事件」之际,我曾做好死亡的觉悟。之后,我很幸运地安然无恙,回归日常生活,同时也深深地感谢老天让我活着。我在胸中立下誓言,以后要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这次获奖,实现我出版小说的梦想。得到这机会,就和知道我还有命活下去时一样开心。 不过,人类是种健忘的生物。是种明明不敢用头锤,但是一得到医生准许,便朝着球门全力使出头锤,因而直接送医的愚蠢生物。 我不会忘记这股喜悦和感谢之心,今后也会抱着谦虚的心情,努力从事创作。 在这里要先致上谢词。 各位考选委员老师、mediaworks文库编辑部、大奖评审相关人士,以及校阅、印刷相关人土,真的很感谢您们。 插画家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谢谢您接下我这种新人作品的封面绘制工作,我实在感激不尽。打从在红砖仓库对您绘制的图画明信片一见钟情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很喜欢您的画作。 三木责编,谢谢您发掘我的可能性,并不断鼓励懵懵懂懂的我,我真的深深地感谢着您。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阅读我这个外行人的拙劣小说,并给我建议的各位朋友。我能够站上起跑点,都是多亏了你们的帮助,谢谢。以后也请多多关照。 最后,则是最重要的各位读者。 您拿起这本书,实现了我的梦想。虽然完全称不上报恩,如果本书能够带给您些微的乐趣,就足以让我喜出望外了。 在不变的日常生活中阅读小说时,眼前拓展出的非日常风景——我爱极了这样的世界。希望透过这个故事,也能在您的心中描绘出不同于平时的风景。 但愿这种幸福的时光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 隼 序章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狐脸没米线 修图:根古明户 录入:肉 朋友乃时常亲爱,弟兄为患难而生。 箴言17:17 ------ 为什么她会爱上我? 为什么非我不可? 二〇一七年,六月。 上个月,我满二十七岁。我和睡在身旁的星乃叶是小学时认识的,算一算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 「天亮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垂着头的雪花莲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床上。 星乃叶睡得又香又甜,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先走啰。」 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静静地起身。 我对星乃叶的爱,无法用任何有形的事物增添,也无法用任何无形的事物缩减。 即使我们其中一方爱上别人,且对那个人的爱比对我们彼此的更深。 我想,即使如此,我对星乃叶的爱依然不会消失;如此深爱她的每一天,一心想着要好好珍惜她的每一天,并不会因此而化为虚假。 温柔的心并非虚伪。 渴望被爱的心理不是罪过。 这些都不是可以用理论解释的。 爱一个人是不由自主的,如此而已。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狐脸没米线 修图:根古明户 录入:肉 朋友乃时常亲爱,弟兄为患难而生。 箴言17:17 ------ 为什么她会爱上我? 为什么非我不可? 二〇一七年,六月。 上个月,我满二十七岁。我和睡在身旁的星乃叶是小学时认识的,算一算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 「天亮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垂着头的雪花莲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床上。 星乃叶睡得又香又甜,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先走啰。」 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静静地起身。 我对星乃叶的爱,无法用任何有形的事物增添,也无法用任何无形的事物缩减。 即使我们其中一方爱上别人,且对那个人的爱比对我们彼此的更深。 我想,即使如此,我对星乃叶的爱依然不会消失;如此深爱她的每一天,一心想着要好好珍惜她的每一天,并不会因此而化为虚假。 温柔的心并非虚伪。 渴望被爱的心理不是罪过。 这些都不是可以用理论解释的。 爱一个人是不由自主的,如此而已。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狐脸没米线 修图:根古明户 录入:肉 朋友乃时常亲爱,弟兄为患难而生。 箴言17:17 ------ 为什么她会爱上我? 为什么非我不可? 二〇一七年,六月。 上个月,我满二十七岁。我和睡在身旁的星乃叶是小学时认识的,算一算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 「天亮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垂着头的雪花莲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床上。 星乃叶睡得又香又甜,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先走啰。」 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静静地起身。 我对星乃叶的爱,无法用任何有形的事物增添,也无法用任何无形的事物缩减。 即使我们其中一方爱上别人,且对那个人的爱比对我们彼此的更深。 我想,即使如此,我对星乃叶的爱依然不会消失;如此深爱她的每一天,一心想着要好好珍惜她的每一天,并不会因此而化为虚假。 温柔的心并非虚伪。 渴望被爱的心理不是罪过。 这些都不是可以用理论解释的。 爱一个人是不由自主的,如此而已。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狐脸没米线 修图:根古明户 录入:肉 朋友乃时常亲爱,弟兄为患难而生。 箴言17:17 ------ 为什么她会爱上我? 为什么非我不可? 二〇一七年,六月。 上个月,我满二十七岁。我和睡在身旁的星乃叶是小学时认识的,算一算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 「天亮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垂着头的雪花莲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床上。 星乃叶睡得又香又甜,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先走啰。」 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静静地起身。 我对星乃叶的爱,无法用任何有形的事物增添,也无法用任何无形的事物缩减。 即使我们其中一方爱上别人,且对那个人的爱比对我们彼此的更深。 我想,即使如此,我对星乃叶的爱依然不会消失;如此深爱她的每一天,一心想着要好好珍惜她的每一天,并不会因此而化为虚假。 温柔的心并非虚伪。 渴望被爱的心理不是罪过。 这些都不是可以用理论解释的。 爱一个人是不由自主的,如此而已。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狐脸没米线 修图:根古明户 录入:肉 朋友乃时常亲爱,弟兄为患难而生。 箴言17:17 ------ 为什么她会爱上我? 为什么非我不可? 二〇一七年,六月。 上个月,我满二十七岁。我和睡在身旁的星乃叶是小学时认识的,算一算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 「天亮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垂着头的雪花莲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床上。 星乃叶睡得又香又甜,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先走啰。」 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静静地起身。 我对星乃叶的爱,无法用任何有形的事物增添,也无法用任何无形的事物缩减。 即使我们其中一方爱上别人,且对那个人的爱比对我们彼此的更深。 我想,即使如此,我对星乃叶的爱依然不会消失;如此深爱她的每一天,一心想着要好好珍惜她的每一天,并不会因此而化为虚假。 温柔的心并非虚伪。 渴望被爱的心理不是罪过。 这些都不是可以用理论解释的。 爱一个人是不由自主的,如此而已。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狐脸没米线 修图:根古明户 录入:肉 朋友乃时常亲爱,弟兄为患难而生。 箴言17:17 ------ 为什么她会爱上我? 为什么非我不可? 二〇一七年,六月。 上个月,我满二十七岁。我和睡在身旁的星乃叶是小学时认识的,算一算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 「天亮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垂着头的雪花莲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床上。 星乃叶睡得又香又甜,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先走啰。」 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静静地起身。 我对星乃叶的爱,无法用任何有形的事物增添,也无法用任何无形的事物缩减。 即使我们其中一方爱上别人,且对那个人的爱比对我们彼此的更深。 我想,即使如此,我对星乃叶的爱依然不会消失;如此深爱她的每一天,一心想着要好好珍惜她的每一天,并不会因此而化为虚假。 温柔的心并非虚伪。 渴望被爱的心理不是罪过。 这些都不是可以用理论解释的。 爱一个人是不由自主的,如此而已。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狐脸没米线 修图:根古明户 录入:肉 朋友乃时常亲爱,弟兄为患难而生。 箴言17:17 ------ 为什么她会爱上我? 为什么非我不可? 二〇一七年,六月。 上个月,我满二十七岁。我和睡在身旁的星乃叶是小学时认识的,算一算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 「天亮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垂着头的雪花莲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床上。 星乃叶睡得又香又甜,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先走啰。」 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静静地起身。 我对星乃叶的爱,无法用任何有形的事物增添,也无法用任何无形的事物缩减。 即使我们其中一方爱上别人,且对那个人的爱比对我们彼此的更深。 我想,即使如此,我对星乃叶的爱依然不会消失;如此深爱她的每一天,一心想着要好好珍惜她的每一天,并不会因此而化为虚假。 温柔的心并非虚伪。 渴望被爱的心理不是罪过。 这些都不是可以用理论解释的。 爱一个人是不由自主的,如此而已。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狐脸没米线 修图:根古明户 录入:肉 朋友乃时常亲爱,弟兄为患难而生。 箴言17:17 ------ 为什么她会爱上我? 为什么非我不可? 二〇一七年,六月。 上个月,我满二十七岁。我和睡在身旁的星乃叶是小学时认识的,算一算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 「天亮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垂着头的雪花莲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床上。 星乃叶睡得又香又甜,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先走啰。」 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静静地起身。 我对星乃叶的爱,无法用任何有形的事物增添,也无法用任何无形的事物缩减。 即使我们其中一方爱上别人,且对那个人的爱比对我们彼此的更深。 我想,即使如此,我对星乃叶的爱依然不会消失;如此深爱她的每一天,一心想着要好好珍惜她的每一天,并不会因此而化为虚假。 温柔的心并非虚伪。 渴望被爱的心理不是罪过。 这些都不是可以用理论解释的。 爱一个人是不由自主的,如此而已。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狐脸没米线 修图:根古明户 录入:肉 朋友乃时常亲爱,弟兄为患难而生。 箴言17:17 ------ 为什么她会爱上我? 为什么非我不可? 二〇一七年,六月。 上个月,我满二十七岁。我和睡在身旁的星乃叶是小学时认识的,算一算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 「天亮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垂着头的雪花莲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床上。 星乃叶睡得又香又甜,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先走啰。」 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静静地起身。 我对星乃叶的爱,无法用任何有形的事物增添,也无法用任何无形的事物缩减。 即使我们其中一方爱上别人,且对那个人的爱比对我们彼此的更深。 我想,即使如此,我对星乃叶的爱依然不会消失;如此深爱她的每一天,一心想着要好好珍惜她的每一天,并不会因此而化为虚假。 温柔的心并非虚伪。 渴望被爱的心理不是罪过。 这些都不是可以用理论解释的。 爱一个人是不由自主的,如此而已。 第一章 满天星斗下传来你的声音 1 我和星乃叶相识于全日本都为世界杯疯狂的二〇〇二年;了解「希望」二字的本质,也是在那个时期。 六月四日,日本代表队的首战在埼玉体育馆举行。比利时代表队的韦莫斯一记倒挂金钩射门得分,当时小学六年级的我不禁抱头苦叹:日本果然赢不了吗?他怎么能在这种大舞台使出那种射门啊? 然而,只不过短短的两分钟后。 背号十一号的铃木隆行用脚尖将球踢进球门得分,我忍不住大吼。那一瞬间,胸中存在的是难以言喻的「希望」。 我们的故事就是在隔天开始的。星乃叶是在学期中才转学过来的学生,经历了某件事之后,我们变得熟络起来。 这或许是段与「希望」相距甚远的故事,但是如果可以,我想把它说完。首先,我必须谈谈我有点特殊的家庭背景。 逢坂柚希,有着独特姓氏的我,在一九九〇年出生于山梨县某个极为一般的中等家庭,排行长男。 在我懂事之前,父母便离婚了,我由父亲抚养长大。父亲在颇具规模的公司担任颇为重要的职务,收入也颇为丰厚,但是要一边工作一边独力抚养年幼的儿子,毕竟有困难。 因为工作关系而无法搬回老家的父亲做了某种选择。 父亲有个从小学就认识的好友,这个好友——美藏友树比父亲早两年结婚,买了一间小小的独栋平房,而且有个比我晚一星期出生的女儿。 母亲离开以后,父亲便买下美藏家隔壁的空地,盖了间独栋平房。友树叔叔的妻子是个胸襟宽阔的女性,大方表示「柚希就交给我」,白天同时照顾自己的女儿和我。 如此这般,我把友树叔叔的太太遥阿姨当成亲生母亲一样敬爱,和他们的女儿纱雪就像亲兄妹一样,一起长大。 若用一句话形容我的青梅竹马美藏纱雪,那就是「莫名其妙的女孩」。 幼年时,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上了幼稚园和小学以后,平日我都是在美藏家吃晚饭,所以一放学就会见面,纱雪每晚带她养的狗散步时,也都是由我陪同。 不过,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这么长,我还是搞不懂纱雪。纱雪大多时候都是面无表情,偶尔说话时,语调也是毫无抑扬顿挫,给人一种事务性的机械感。不过,她倒不是完全拒人于千里之外,至少她还挺喜欢每晚和我一起带狗散步。 那一天,我一如往常,陪着纱雪带她饲养的边境牧羊犬散步。我们住在位于山间的小都市,抬头一看就是满天星斗。 我拉着狗炼走在前方,饲主纱雪则是一面悠闲地眺望星空,一面跟在我身后。我们并未交谈,但是这种无所事事的时光让我感到非常自在,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之故? 纱雪饲养的边境牧羊犬名叫「榕榕」。它刚来美藏家的那一天,一直攀着放在客厅里的观赏用榕树盆栽玩耍,所以遥阿姨替它取了这个名字。一般而言,狗的散步路线是固定的,所以才会产生地盘问题,但是纱雪喜欢随意改变榕榕的散步路线。 那天也一样,半途握住狗炼的纱雪大胆地设定了散步路线,我们的行动范围延伸到学区边缘。为什么今天要跑这么远?我感到疑惑,但是我很清楚,就算我开口询问,得到的也只有「突然想到」或「不为什么」之类不成答案的回答。然而,在靠近某个转角时,纱雪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我说道: 「舞原星乃叶的家就在前面。」 「哦,那个转学生啊?」 纱雪面无表情地点头。 我不知道纱雪为何提起同班同学,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舞原星乃叶。 背脊又挺又直;腰部位置高得教人难以相信她和我们一样是日本人;异常笔挺的鼻梁、细长的眼睛和乌黑笔直的长发。就算是对打扮毫无兴趣的男生,也能一眼看出她穿的便服既漂亮又高雅,与乡下孩子大不相同。 星乃叶引人注意,不光是因为她在学期中才转学过来。她有股无论男女都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的气质,事实上,我也是看她看得出神的男生之一。 星乃叶是在两个星期前从新潟的小学转学过来的,在班上还没有亲密的朋友,不过关于她的传言,我倒是听过不少。有人说舞原家是新潟的富豪一族;也有人说她是因为家里负债累累,无法让她继续读私立小学才转学过来的。这些真实性和出处都不明的资讯四处流传着。 「老师叫我拿讲义给她。」 今天是星期三,这个礼拜我的确没看过星乃叶半次。 都已来到目的地才说出自己要送讲义,确实很有纱雪的风格,但她干嘛不早点说? 「那就快拿给她吧,已经要八点了。」 今天是首战大爆发的德国代表队的第二战。正当我遥想着比赛,纱雪从肩上的包包中拿出讲义递给我。 「干嘛?」 「这是和舞原星乃叶混熟的好机会。」 一时间,我听不懂纱雪的意思,而且纱雪依旧面无表情。 她发现我在注意星乃叶? 「莫名其妙,老师是叫你送,当然是你去啊!」 被青梅竹马看穿心思,让我觉得很难为情。 纱雪瞥了我的脸一眼,视线垂落到讲义上。 「没关系吗?」 「嗯。快走吧!」 我推着纱雪的背,弯过转角,发现了舞原星乃叶。在昏暗街灯的照射下,她带着可怕的紧绷表情凝视自己的家,手上紧紧握着打火机。 这种时间,她在干什么?应该不是要放烟火吧? 星乃叶的脚边,距离她的鞋子约有三十公分远的玄关口整个湿答答的。上次下雨是什么时候的事?至少不是可以立刻想起的最近。不远处倒着一个红色的塑胶桶。 「喂,舞原。」 听到我的呼唤,星乃叶总算发现我们,脸上一阵抽搐。 「别过来!」 她发出惨叫般的叫声,我停下脚步。 「别过来这边。」 她再度喃喃说道,我发现她的声音在发抖。 纱雪朝着星乃叶踏出一步。 「我不是叫你别过来吗!」 星乃叶叫道,点燃手中的打火机。 我还来不及思考,便拔足疾奔。星乃叶瞪大眼睛,拿起打火机想往地面点火,但她挥动的力道太猛,火在途中就熄灭。我没给她再次点火的时间,半是冲撞地扑向她,并抢先捡起从她手中掉落的打火机。 「你干嘛啊!」 她全力给了回过头来的我一巴掌,力道强得我几乎昏倒,但我勉强撑住,抓住她的双肩。 「放手!」 星乃叶表情凶狠,试图甩开我的手,但我没让她如愿。 虽然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可是脑中有某道声音警告我,不能放开星乃叶。 现在绝不能放开星乃叶——就连当时只是小学生的我也明白这一点。 我压住半狂乱地哭叫挣扎的星乃叶,拉她到附近的公园。老实说,我很怀疑她是否会对我说出实情,但是我必须问个清楚。 星乃叶不顾形象也不怕丢脸,在我怀中放声大哭,不久后,她大概是哭累了,闭上眼睛疲软无力地倚着我的肩膀。 纱雪并没对星乃叶表示同情,也没开口替我帮腔,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我不认为纱雪会帮忙,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还来不及整理好思绪,星乃叶便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我。 「你要负责。」 纱雪似乎不感兴趣,在一旁眺望星空。 「我没杀了那家伙,就轮到我被杀。你阻止我,等于是叫我去死。」 「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我至少看得出来,你不是为了好玩而放火。只要你坦白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说得还真好听。你根本什么忙都帮不上,少自以为是!」 我很想帮助星乃叶。我并不是居心不良,想趁这个机会博取她的好感,只是觉得现在的她看起来很可怜,而我身为男人,当然该帮她。 不过,对于我的好意,星乃叶也只是嗤之以鼻,根本不愿意把事情的原委和自己面临的问题告诉我。 我们的对话兜了三个圈子之后,纱雪突然拍了拍星乃叶的肩膀。 「一般人不会想放火烧自己的家。」 「干嘛?你有意见啊?」 「不是。我只是觉得,既然你已经痛苦到这种地步,不如来我家。」 「啊?」我和星乃叶发出的问号重叠了。 「反正你不能回家吧?那就住我家。」 纱雪并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只是淡淡地说道。 这句话简直教人不敢相信是出自纱雪之口。在纱雪家过夜?或许她没有想太多,但是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啊。 星乃叶一时之间似乎无法相信她所听见的话语,数度以讶异的视线望向纱雪,但纱雪的表情毫无变化。 面对纱雪的提议,星乃叶犹豫片刻之后,才带着仍有迟疑之色的表情,开口问道: 「你是说真的?」 纱雪点了点头,似乎没打算多加说明。 「我真的可以住你家?」 「可以。」 「住多久都行?」 「应该行。」 「我没钱喔?」 「没关系。」 我挥手制止星乃叶继续连珠炮似地发问。 「喂,纱雪,你可以自作主张吗?」 「我妈不会反对这种事情,而且只要我妈答应,我爸无法推翻她的决定。」 哎,你家的确是这样。 「谢谢!」 星乃叶泪水盈眶,紧握纱雪的双手。星乃叶的力道似乎很强,纱雪忍不住皱起眉头,但星乃叶完全没发现。 「我去拿行李,你等我一下。一定要等我喔!」 星乃叶露出泫然欲泣的笑脸叮咛过后,才跑步离去。 我们三人的故事就是从这一夜开始的。 星乃叶爱上我的温柔时,我们只是小学六年级生。 这是个星星的故事。描述孩提时代的我们,如何用尽棉薄之力保护不容践踏的事物。 2 见女儿突然带同学回家,遥阿姨虽然惊讶,还是让星乃叶进了客厅。纱雪恳求母亲让星乃叶住下来,但是大人们怎么可能在不知原委的情况下收留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学女生。 友树叔叔和我爸交互询问,可是星乃叶坚持不吐露原因,和在公园时一样,对话只是不断原地打转,不过,聪明的遥阿姨发现一个事实。 遥阿姨突然抓住星乃叶的左臂,下一瞬间,星乃叶吐出呻吟般的痛苦气息,脸上也浮现苦闷之色。 「你能跟我去浴室一下吗?」 听了遥阿姨的话,星乃叶用力地摇头,嘴巴固执地紧闭着。遥阿姨温柔地将手放在星乃叶的头上,说道: 「别担心,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跟我说吧。」 星乃叶瞪着遥阿姨,遥阿姨依然面带微笑,用包容一切的慈爱视线看着她。 「来,走吧。」 遥阿姨又说一次,星乃叶这才死心地点了点头。 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见两人走向洗手间。 「……或许是家暴。」 友树叔叔喃喃说道,我爸也赞同他的说法,叹了口长长的气。 「什么是家暴?」 大人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数个月之后,我才从星乃叶本人口中得知来龙去脉。 那一晚,星乃叶家中只有她继母一人。 星乃叶企图放火烧死醉得不省人事的继母——光用这句话描述,星乃叶的人格会受到质疑,为了替她说句公道话,我要稍微说明一下她的家庭背景。 星乃叶的家族舞原家是名门望族,在战前的东日本有着庞大的经济影响力;虽然战后因为财阀解体而势力大减,但现在依然是北信越地方的知名望族。不过,在山梨县出生长大的小学生当然没听过她家的来头,顶多觉得她是个比其他女生时髦、穿的洋装也比较漂亮的千金小姐而已。 星乃叶的亲生母亲在她幼稚园时病死了,之后,星乃叶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 这样的家庭背景引起我好一阵子的共鸣,不过,先不管这个。总之,一年前,星乃叶的父亲决定再婚。她的继母美津子来到家里的那一天,星乃叶的恶梦开始了。 星乃叶的父亲舞原慧斗是个贬意上的标准「好人」,极端不擅于看穿他人的恶意。 公司同事硬拉着慧斗上酒店,美津子就是那家酒店的女公关。当时负债累累的她抱着轻浮的心态接近慧斗,慧斗则是个见人有难无法置之不理的人,美津子被这个从天而降的救星深深吸引,转眼间便坠入爱河——如果要叙述得更详实一点,也有一说是慧斗完全被她操弄于股掌之间——总之,两人相识不久后,便开始交往。 美津子欠下的债多到一介女公关还到天荒地老也还不清的地步,慧斗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就替她把债一次还清,瞬间把美津子从长年受苦的欠债生活中解放出来。 美津子生性刚烈,不只脾气差,还会动手动脚,过去也曾因为伤害罪而数度被警察逮捕。另一方面,做为一个结婚对象,慧斗可说是个s级的超上等货色,所以和他谈恋爱时,美津子一直隐藏自己的本性。反过来说,性格暴躁的美津子能够贯彻初衷隐瞒到底,也代表除了利益上的算计之外,她对慧斗也有爱情。在这些因素交互作用下,两人一年后便结婚。 星乃叶深爱她的父亲。 虽然母亲死后,她倍感寂寞,但她还是完全信赖温柔的父亲,所以当慧斗带美津子回家表明结婚之意时,她未曾反对。她当然不希望有人分享父亲的爱,可是她不想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令父亲为难。她希望一路守护自己的父亲能够幸福,如此而已…… 父亲再婚后,安稳的时光在新家中只维持了头一个星期。那一天,慧斗出差没回家,家里只有星乃叶和美津子两个人。吃完晚餐,当星乃叶清洗餐具时,突然传来东西摔落地板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只见美津子站在客厅中央,仰望着天花板。 「还是不行,我忍不下去了。」 美津子喃喃说道,脸部抽动着,凝视着星乃叶的眼神中带有确切的憎恨之色。在她脚边碎裂一地的,是星乃叶的亲生母亲留下来的观叶植物盆栽。星乃叶一直把它放在餐桌上细心栽培,美津子却用拖鞋践踏地板上的黄金葛残骸。 「我才二十七岁,为什么非得照顾你这么大的小鬼?又不是我亲生的!」 星乃叶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和美津子的质问。十分钟前,津津有味地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的人,难道不是眼前的继母吗? 「我不忍了,反正婚都结完了。」 美津子走到星乃叶身旁,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男人光是要给一个女人幸福,就已经分身乏术。你已经是小学五年级吧?慧斗养你也养得够久了,我就不跟你客气。我是和慧斗结婚,并不是变成你妈。从今以后,请你把这一点牢记在心,行吗?」 说完,美津子带着神清气爽的表情回到自己的房间。 碎裂的花盆和茎部断成数截的黄金葛横躺的客厅里,只有热带鱼一如平时地游着。 如果能把刚才的所见所闻全都变成玩笑,回到破灭之前的世界,该有多好?星乃叶一派天真地暗想,完全不知道此后展开的将是恶梦般的生活,也无从得知待她察觉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慧斗回家时,美津子展露的是一如以往的面貌;但是性情大变的她,态度一天比一天凶暴。 对星乃叶视而不见的日子只持续三天,之后,星乃叶变成美津子的眼中钉。拳打脚踢只是家常便饭,为了将星乃叶赶出家门,美津子开始不择手段地攻击她。 舞原一族是名门望族,一定有许多人乐意收养星乃叶;更何况我们新婚燕尔,慧斗铁定也嫌长大的女儿碍事——生来便欠缺自然情爱的美津子如此天真地想象,但她不着痕迹地向慧斗提起这件事之后,才知道溺爱女儿的好爸爸根本不这么想。 美津子的下一个计划是让星乃叶转学到住宿制的私立小学。慧斗不可能主动疏远女儿,所以必须让星乃叶自己开口要求。然而,无论美津子如何逼迫,深爱父亲的星乃叶都不肯点头。星乃叶也没有余力去察觉她的顽强抵抗只会增长美津子的怒意,守住自己的容身之处是星乃叶唯一能做的抵抗。 告诉父亲实情并向他求助的选项,早在初期阶段就已经消灭。父亲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疲惫不堪地回家,美津子又刻意阻挠星乃叶和他见面,所以除了难得的假日以外,他们父女俩连半句话都说不上。而且美津子还预先拉起一道坚固的防线——她让星乃叶深信,若是现在的生活遭受到威胁,她会在破灭之前先杀了慧斗。 不能让父亲身陷危险之中。星乃叶知道露出真面目的美津子有多么疯狂,这个威胁对于还是小学生的她有充分的吓阻效果。要和父亲分离,离开这个家?还是留下来等死?封闭在黑暗中的人生没有轻易到来的救赎或希望,星乃叶既没有可以求助的对象,也没有脱离困境的方法。星乃叶天真地相信只要继续忍耐,终有一天局面会好转,这样的她,可说是稚气到可悲的地步。 或许是还保有一丝理智,美津子的攻击只限于衣服盖住的部分;而且为了避免被父亲发现,继母的家暴没越过最后的底线。可是,星乃叶升上小学六年级后发生一件事,瞬间改变这样的生活——慧斗事业失败,遭到舞原一族断绝关系。 打从再婚前后那阵子,星乃叶便感觉到父亲的加班时间异常增加,背后的原因,正是父亲经营的公司面临困境。 舞原慧斗并不是个有才干的社会人士,没有舞原这个巨大的庇护,他只是个靠不住的好人而已。因为人太好所以受骗?还是因为太愚蠢所以遭人离弃?无论为何者,事业失败的根本原因都是出于慧斗自己。公司倒闭,慧斗背负了庞大的债务,被舞原一族断绝关系的他,能够依靠的只有部分和他做过生意、感念他恩情的人。 慧斗卖掉有十几个房间的新潟豪宅,一家三口搬到老朋友居住的山梨县,租了间两房两厅的公寓套房,并把家具全都变现,只留下少许的生活必需品。 为了偿还债务,慧斗兼了好几份差。再婚以后,他本来就不常在家,现在留在家中的时间变得更少,回家只为了睡觉。 星乃叶在已开学好几个月的五月才转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从女公关变成贵妇,又陷入贫困生活——这种云霄飞车般的生活变化,让美津子的压力急遽增加,矛头转向身旁的目标——星乃叶。 美津子深深被温柔的慧斗所吸引是事实。但是,她对一瞬间跌落谷底的慧斗所抱持的爱,已经明显劣化到无须与从前比较的地步,这也是事实。 美津子才刚满二十八岁,年轻的她大可以从头来过。当她也必须为了还债而重操旧业时,便立刻开始考虑离婚。事到如今,她也不必客气了,可以尽情凌虐这个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的继女。 对于美津子而言,星乃叶只是个发泄压力的玩具。就此展开的第二场恶梦,残虐地破坏星乃叶的身心。 身为人类的尊严持续遭到践踏,使得星乃叶的心灵弹簧扭曲,弹到九霄云外。 那一天,如果我没有阻止,星乃叶一定会放火烧了她家。如果她这么做,我们的故事就会结束,根本没机会诉说。 不过,无论是出于偶然或必然,甚或罗曼蒂克地断定这是命中注定,总之,我阻止了星乃叶纵火,使得我们的故事随之展开。 那一瞬间,我们的人生毫无疑问地交错了。 3 遥阿姨对来到美藏家的星乃叶开出一个条件,就是她得去医院好好检查全身的伤势。 隔天早上,遥阿姨带星乃叶前往医院;后来星乃叶定期赴院接受治疗,身体渐渐地复原。 星乃叶害怕美津子报复,拒绝公开受虐的事实,所以遥阿姨另找了个适当的说词向慧斗叔叔说明。 『你太太晚上要工作,读小学的女儿暂时交给我们照顾吧。』 不在身边的继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向丈夫透露受虐的事实——或许是怀抱着这种不安,听到消息以后,美津子立刻跑到美藏家要人,但是和遥阿姨谈判过后,她便让步了。遥阿姨和美津子做了协定、套好说词,星乃叶在被逼到最后一步之际,总算是保住她的容身之处。 对于精神上也受尽凌虐的星乃叶而言,美藏家应该是条令她大喜过望的生路。 这个以遥阿姨为中心、多采多姿的正常家庭,对于几乎要对人生绝望的星乃叶来说,是个最佳的住处。 借住美藏家之事说定了以后,星乃叶便重返校园。 星乃叶都和纱雪一起上下学。比起星乃叶交了朋友这件事,更让大家惊讶的是,原来纱雪也有意交朋友。我和她们俩分别上下学,每次看见她们在下课时间聊天,或是在午休时间一起去图书室的光景,总是不禁感叹世事的深奥。 美藏纱雪居然交了朋友,而且对方还是引人瞩目的舞原星乃叶。如果举办各年级怕生排行榜铁定包办前两名的两人,就这么建立起神秘的友谊,在学校里总是形影不离。这个话题轰动各班,对她们兴味盎然的同学时常拉着我问东问西,因为他们一直以为纱雪不会主动和我之外的人交谈。 如此这般,她们大受瞩目,而最常缠着我问东问西的,是五年级分班时和我分到同一班,且之后一直是班上中心人物的男生——嶌本琉生。 身为归国子女的琉生非但是棒球社的新星,去年的下学期还当上班长。他个子高,父亲是本地国立大学的教授,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我记得他是在小学三年级的夏天转到隔壁班。 不知是因为从欧洲回来,还是血统的缘故,琉生虽然个性自由奔放,却是个懂得拿捏分寸的小学生。 小学生比较肤浅,女生们的好感总是集中在特定男生身上,就这层意义上,琉生是同年级里的风云人物。至于琉生的初恋对象,则是星乃叶。 舞原星乃叶和美藏的感情为什么那么好?你和她也是好朋友吗?她家里有什么人?兴趣是什么?在之前的学校里有没有交过男朋友——面对琉生接踵而来的问题,我感到厌烦,冷淡地叫他去问本人,但这似乎是个难题。美女本来就难以亲近,更何况星乃叶总是板着一张脸,活像设了层防护罩一样。在教室中,星乃叶无意与纱雪以外的人亲近,就连琉生也难以突破她的防线。 至于我和星乃叶又是什么关系?其实就和琉生猜想的一样。 平日,社团活动结束后,我总是先回家冲个澡,再前往美藏家。友树叔叔下班回家的时间不固定,晚餐时间有时在家,有时不在。我爸早上十点以后才进公司,可以和我共进早餐;但是想当然耳,下班时间也因此顺延,通常晚上九点左右才回到家。他总是趁着来接我时顺便吃完晚餐才走,所 以平日我通常在美藏家待到十点左右。 起先,星乃叶总是神经兮兮、充满戒心地看着我。她先对美藏家三人敞开心房,之后才对半属于美藏家一分子的我产生兴趣。 单亲又是独生子的我最喜欢打电动,晚餐后常拿着从家里带来的主机,借用美藏家客厅里的电视打电动。我待在美藏家的期间,纱雪通常不回自己的房间,但她总是在一旁看书或戴着耳机听音乐,完全不陪我玩。有时友树叔叔较早回家会陪我打电动,不过基本上我都是一个人玩。我在美藏家的夜晚,都是这么理所当然地度过。 过去没机会接触电玩的星乃叶似乎对此兴味盎然。 「那个好玩吗?」 星乃叶战战兢兢地询问我,这一幕正好被大人看见,于是她在遥阿姨的游说之下拿起摇杆。星乃叶是个极度的机械白痴,光是对她解说摇杆的使用方法,就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按键干嘛做到十五个啊?」 从这种仔细想想颇有道理的疑问开始。 「我觉得你的红色摇杆看起来比较好用。」 到这种朋友之间的打屁聊天——我和星乃叶就这样渐渐地熟络起来。 可以说是独生子中的独生子的我,只要是知名厂商的游戏我都玩过。和星乃叶玩对战游戏时,除非我放水,否则几乎都是由我获胜。 星乃叶技术虽差,却很好胜。 「你刚才用贱招!」 她不是故意找碴—— 「居然用全力跟女生打,真不敢相信,你是男生耶!再打一场。」 再不然就是只在对自己有利的时候才拿性别出来说嘴,不断要求再打一场。 如此这般,星乃叶寄人篱下一个月后喜欢上我,但是我们熟识的过程和罗曼蒂克相距甚远。 不知道星乃叶为什么喜欢我? 感情不是可以用理论说明的,我也没问过本人,所以并不清楚,不过,应该是因为对于星乃叶而言,只有我不是特别的吧。我知道星乃叶的辛酸和泪水固然是其中一个因素,不过,星乃叶非我不可的理由,应该是因为我就像家人一样。 星乃叶不必跟我客套,她常在电玩打输之后趁我不注意时偷踢我的背部,也常叫我把作业借她抄,或是把水果布丁分一半给她吃,可说是为所欲为、畅所欲言。对星乃叶而言,能做这种事的对象只有我一个。虽然她的言行举止有点粗鲁,不过,不跟我客套,就是她依赖我的证据。 我和纱雪会容忍她的任性。打从一开始,她最失态的一面就已被我们看见,如今也没什么好文饰的。在我们面前,星乃叶只能展露出她真实的面貌,而我们也接纳星乃叶真实的面貌。 我们就像是一家人。比起朋友,我们更像手足。 4 那是发生在暑假前一天,结业典礼那天的事。放学后,我在琉生的请托之下,带着星乃叶前往游泳池边。 被我约出来的星乃叶心情极佳,但是当她得知我的目的是带她去见琉生时,她突然变得沉默寡言。 至于我呢?被迫当朋友和星乃叶的邱比特,心里可说是相当不痛快;别的不说,我根本不希望星乃叶交男朋友,所以心情异常烦躁。如此这般,来到在游泳池边的树下等候的琉生身边时,我们两人都处于极不高兴的状态。 替星乃叶和琉生牵线之后,我回到教室拿书包,却看见纱雪独自在教室中等候。她看见我,诧异地眯起眼来,下一瞬间又恢复为平时面无表情的样子。 「如果你是在等星乃叶,劝你今天先回去。」 「为什么?」 纱雪难得询问理由。 「琉生把她约出去了。」 不把话说白,她应该听不懂吧。 「他说告白以后要一起出去玩,所以星乃叶应该不会回来了。」 纱雪坐回椅子上,从书包里拿出看一半的书。我瞥了封面一眼,是屠格涅夫的《初恋》。纱雪能够理解恋爱感情吗?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你不回去吗?」 「有人向她告白,对吧?她会回来的。」 「对方是琉生耶!」 「是谁都一样。」 纱雪面无表情地翻开文库本。我想起纱雪以前曾说过,新潮社的文库本封面容易损伤,但是有附书签绳,所以她很喜欢。哎,这和现在发生的事完全没有关系就是了。 话说回来,该怎么办?如果我撇下纱雪自行离去,她一定会继续待在教室里,直到有人来巡逻为止。 「那本书好看吗?」 「普普通通。」 哦,是吗?哎,我也无法想象这家伙感动的模样就是了。 我们在美藏家的客厅打电动时,纱雪总是在背后静静读书。打电动的声音那么吵,她大可以回自己的房间,但她却选择和我们在一起,真是个难以理解的家伙。 好了,该怎么办?他们现在应该走出校门了吧?我走向窗户,此时,教室大门猛然开启,走进来的是星乃叶。 「咦?你忘记什么东西吗?」 星乃叶瞪我一眼,笔直走来,抓住我的胸口。她用无法以玩笑二字带过的猛烈力道勒住我,我忍不住咳了起来。 「喂!你干嘛啊!」 「那家伙是谁?」 「啊?」 「刚才的男生!」 「琉生啊。」 「我们班的?」 「别开玩笑了,你转来这个班上已经两个多月了耶!」 「你也知道我眼睛不好吧?别的不说,我连那家伙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那你拒绝他了?」 「当然啊!算了,那家伙不重要。」 这样琉生未免太可怜了吧,铁定会留下心理创伤。向同班同学告白,对方居然不认识自己? 不过,星乃叶似乎深信该被谴责的是我,用凶狠的眼神瞪着我,继续说道: 「受到这种对待,我很受伤!」 「你这句话很怪耶。」 「没你的义气怪!」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我是说,就算是我,被人用这种方式拒绝也会受伤的。男子汉大丈夫居然干这种事!」 这家伙脑筋是不是出问题啦?拒绝的人是你耶! 星乃叶瞪着我,眼中满是泪水。 「这是初恋耶!」 「是啊,真对他过意不去。」 「『他』是谁啊!」 星乃叶怒火中烧,用右脚踢我的左大腿外侧。 「原来我们在一起时觉得很开心的只有我一个人?」 不,慢着,我们好像从刚才就一直在鸡同鸭讲? 「星乃叶,我确认一下,现在我们是在讨论琉生吧?」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这次她赏了我的小腿一脚。 「好痛!」 「为什么你要顾左右而言他?你觉得我很烦吗?那就直接跟我说啊!你是不是男人啊!」 「我从来不觉得你烦!除了现在这个瞬间以外!」 泪水从星乃叶的双眸潸然滑落。 「这种拒绝方式太过分了,亏我那么喜欢你。」 啊? 「这是初恋耶!」 呃,咦?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为什么要兜那么大一个圈子拒绝我!我讨厌你!」 下一瞬间,星乃叶全力打了我的左脸颊一巴掌,跑出教室。 我捂着又麻又痛的脸,愣在原地。 坐在自己座位上窥看着我们的纱雪静静地站起来。 「柚希,对不起。」 纱雪轻声说完也离开教室。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5 河面反射的光芒相当耀眼。 我和琉生两个人沿着河岸边的土堤慢慢走回家。 「冷静点,冷静点,冷静点。比赛才刚开始,还有九局的进攻机会,胜负还未定。冷静、仔细、慎重地整理状况吧!0k,0k,现在才一局下半,冷静进攻!」 「你很吵耶,棒球痴。」 我踹了琉生一脚。我才想冷静下来思考咧! 栽进草丛里的琉生一面拍掉脸上的泥土,一面起身。 「抱歉,抱歉,我似乎不够冷静。」 「不用道歉,闭嘴就好。」 「0k,ok,冷静下来整理状况吧!」 我瞪了琉生一眼。我就是讨厌他啰啰唆唆这一点。 「舞原不认得我,而她喜欢的人居然是你。到这里为止,还可以理解。」 琉生指着我。 「然后,舞原认为你知道她的心意,但实际上你毫不知情,还帮我告白,等于是间接甩了她。舞原对你的行为气愤难当,狠狠地赏你一巴掌。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吧?」 「谢谢你浅显易懂的解说。」 我又踹了琉生一脚,琉生整个人滚下土堤。面对眼前发生的事件,散步中的狗兴奋大叫。 「我哪知道啊!我根本没有被她告白过的记忆!」 她又没有告白,却认为我已经察觉她的心意?怎么可能!我才不是心思如此细密的生物。 琉生在土堤下的高耸杂草堆中坐下,问道: 「不过,不管你知不知情,都不会改变舞原喜欢你的事实,对吧?再说,你今天吃晚餐时还是会跟她碰面不是吗?」 我把我们的关系告诉琉生了。起先我故意含糊其词,但他实在太缠人,我只好投降。 「明天开始就是暑假,所以你们连午餐时间都会碰面。」 该怎么办?太尴尬了,要我拿什么脸去见她? 「哎,虽然我不见得会一直等下去,不过我会等她一阵子。你帮我跟她说,如果她改变心意,欢迎随时来找我。」 「你的感情还真是不坚定耶。」 「没办法,舞原本来喜欢过你嘛。」 「不要擅自改成过去式。」 「她后来说她讨厌你啊。」 是啊。真是的,到底要我怎么办? 我抱着头踏上归途。 如我所料,当天的晚餐气氛冰冷到了极点。说来不巧,今晚遥阿姨出门参加町民大会,友树叔叔和我爸也都不在,我们三人默默地坐在餐桌边。 在沉重的空气之中,最先吃完饭的纱雪若无其事地清洗碗盘,独自回到位于二楼的房间。 可恶,她平时总是和我们在一起,只有这种时候才单独行动。 留下的是无心吃饭的我和星乃叶。 我果然还是道个歉比较好…… 「呃……」 我张开沉重的嘴巴,星乃叶瞪我一眼。 她的眼神充满怨念。 「是我不好,对不起。」 「什么事?」 「呃,就是白天的事,我的神经好像太粗了。」 「什么好像?你把我当白痴啊?要吵架我奉陪。」 星乃叶连珠炮似地说道,将筷子往桌上摔。 好恐怖……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陷入这种风暴之中? 「够了,不要再提那件事。」 「……知道了。」 我也不想让关系继续恶化下去。 错过交女朋友——而且是和星乃叶这么漂亮的女孩正式交往的机会虽然很可惜,不过就像琉生所说的,我们的人生才刚开始。 如果星乃叶真的喜欢我,或者说我真的拥有足以吸引星乃叶的魅力,或许以后我们能够以别种形式培养感情。不,我真的有这种魅力吗?老实说,我完全没自信。 「你有其他喜欢的女生吗?」 喂,你叫我别提,自己却旧事重提啊? 「没有。」 「哼,那就是我高不可攀啰?」 「应该是『高攀不起』才对。」 「纱雪,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仔细一看,纱雪就站在冰箱旁。她的脖子上挂着全罩式耳机,手上握着她最爱的养乐多。 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真是个和忍者一样没存在感的家伙。 不过,现在纱雪在场,我觉得自己可以坦白说出心里的感受。 「老实说,我对交往这件事没什么概念。」 两人凝视着开始说话的我。 「我也想和你好好相处,不过我还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恋爱。」 「那你不是嫌我烦啰?」 「当然不是啊。」 紧张感终于从星乃叶紧绷的表情中消退。接着…… 「那你跟我交往吧!」 星乃叶用打招呼般的轻松口吻说道。 我考虑片刻,或者该说我装出慎重思考的模样片刻。 「好啊。」 我如此回答。 「好吗?」 纱雪惊讶地插嘴,瞪大眼睛凝视着我。 「既然星乃叶想交往,反正我也不排斥。」 「好耶!」 星乃叶站起来抱住纱雪。 「谢谢你,纱雪!」 「我喘不过气来了。」 猛拍纱雪背部的星乃叶放开她,接着又指向我。 「不准分手,也不准讨厌我喔。」 她背后的纱雪一脸痛苦地捂着胸口。 「这种事哪有办法保证啊。」 「我不管。也不准比我早死,如果你违背约定,就处以死刑。」 又说这种前后矛盾的话…… 「恭喜。」 纱雪把她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养乐多递给我。 「算是替你庆祝。」 「哦,谢谢。」 纱雪把养乐多递给我后,离开客厅。 「你可以叫我公主。」 「我才不叫咧!」 听了我的回答,星乃叶嘟起嘴巴,接着,我们放声大笑。 仔细想想,当时的我们,谈的是连回想起来都会难为情的孩子气恋爱。不过,虽然孩子气,却很认真。 当时的我们还是小孩。 随着时光流逝,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会无可避免地产生变化——虽然我们心里明白这个道理,却不愿承认,无法理解,拼命抵抗。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我和星乃叶开始交往。 我们的故事才刚开始。 第二章 流星雨和未来的去向 1 原子小金刚或许已经诞生的二〇〇三年(注:根据原来漫画的设定,原子小金刚诞生于二〇〇三年四月七日)。 我和星乃叶虽然吵过几次架,但大致而言,交往得还算顺利。 我们全都成了国中生,现在星乃叶仍然借住于美藏家。慧斗叔叔还是老样子,为了还债,每天像蚂蚁一样辛勤工作,不过,听说在不久后的将来,可望能恢复到普通的生活水准。 周末,慧斗叔叔来到美藏家,低头为女儿长期叨扰一事道歉。他消瘦到连我看了都忍不住担心的地步,但是比起一年前,表情似乎恢复几分生气。 升上国中以后,一个年级的班级数增加为两倍,但不知是什么因果关系造成的,我们三人和琉生居然都分到同一班。那小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入我们,活像我们本来就是四人组。 琉生因为不愿意理平头,轻易地放弃棒球,改加入足球社。他的运动神经虽然出类拔萃,但毕竟起步的时间比我晚三年,难免有段差距。足球是种使用手以外的部位为主的运动,精密的控球能力是最大的关键,就算他学得再怎么快,我也不可能输给刚开始练足球的初学者,这让我沉浸于暂时的优越感之中。 我们就读的国中规定学生必须参加社团,于是纱雪和星乃叶加入图书社,成了幽灵社员。 要说小学时期的约会,顶多是假日带榕榕去远一点的地方散步,或是她们俩来替我的比赛加油等等,和平时的游玩相去不远。 琉生明明已经被星乃叶拒绝,而且星乃叶现在还有我这个男朋友在,但他似乎仍未死心,努力打入我们三人的圈子之中,假日如果没有社团练习,就会跑来美藏家玩。 说来令人意外,琉生也是个爱书人。虽然他和纱雪看来不像聊得来,但他们常互相借阅书籍。因为这个缘故,有段时期我忍不住怀疑琉生喜欢的不是星乃叶,而是纱雪。但是星乃叶否定我的推测,她说琉生现在依然每个月都向她告白一次。 明知道有我这个男友在,还嘻皮笑脸地加入我们三人,而且对星乃叶余情未了,真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家伙。 不过,星乃叶似乎不介意。不久后,我们发现琉生的告白周期是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一,便把那一天戏称为「黑色星期一」。 小学时期,琉生给人的印象是个活泼的班级领袖,不过,他的青春期比一般男生来得早,才刚上国中就变得成熟许多,简直判若两人。 不知几时间,他变成一个讽刺鬼,渐渐地脱离班级中心。有一次,星乃叶对他说:「琉生,你变了。」他简单地回一句:「我已经累了,不想再搞那些。」这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琉生常拟定我们四人的出游计划。如果纱雪没有同行,只有其他三人行动,琉生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电灯泡;但是加入纱雪,就变成好友四人组。星乃叶很喜欢纱雪,无论做什么事都想带纱雪一起,基于这个因素,我们常四个人一起出门。 不知道当时的纱雪对这种四不像的约会作何感想?纱雪鲜少埋怨,也从不提出任何要求,只要我们邀她,她便会把读到一半的文库本放在包包里,跟我们一道出门。 这半年来,星乃叶完全没长高。我一直期待着自己的身高追过星乃叶的那一天来临,所以感到很高兴;但是她很崇拜身材曼妙的堂姐沙月,向来以超过一百七十公分为目标,现在长到一百六十几就停住了,自然是大失所望。 如此这般,六月到了,天气越来越闷热,这时星乃叶和纱雪获得一份惊喜礼物——遥阿姨和友树叔叔各送了套浴衣给她们。「我一直在等你们停止长高。」遥阿姨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但是面对这份预期之外的礼物,星乃叶高兴得尖叫起来。 星乃叶获赠的是蔷薇花样的浴衣,纱雪获赠的则是山茶花样的浴衣。当天,星乃叶一直笑盈盈地挥舞着袖子,直到我回来。 「你看,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你很开心吧?」 虽然我忍不住暗想:别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行不行啊? 「用十张稿纸写出对我的爱交上来。」 但是我也知道这些话语是星乃叶掩饰害臊的方法。 地区大赛结束的隔天是星期六,或许是考量到前一天的疲劳,学校的社团活动暂停一天。不过一年级生没出赛,根本无须休息。琉生认为假日难得,提议出游,于是我们打算到邻近的城镇看星星。 由于隔天是星期日,晚一点回家也无妨。我们向家长们表示要四人一起出游,很晚才会回来,家长们二话不说,便送我们出门。 琉生的爸妈知道国一的儿子要和异性出去玩,而且很晚才会回家,不会担心吗?我不着痕迹地询问琉生,琉生回答:「我爸妈不关心小孩的。」他的神情并没有落寞之色。琉生之所以突然变得成熟又淡漠,或许是出自于父母的遗传。 当天有流星雨。 星乃叶和纱雪穿着遥阿姨他们送的浴衣。我们前往搭乘巴士约二十分钟即可抵达的丘陵地,那里有个设置了观景台的森林公园。 「自从看了bump of chi的mv以后,和朋友一起看星星就成为我的梦想呢。」 琉生如此喃喃说道,对着傍晚的天空设置他带来的望远镜。我凝视着最爱的女友时,体认到一个事实——飘荡在浴衣衣袖边的正是夏日景色。 不久后,太阳下山,纱雪收起文库本,静静地眺望天空。 「你这样呆呆望着某个东西的模样,看起来就像一幅画。」 我对纱雪的背影说道。这句话到底是不是赞美,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谢谢。」 纱雪略微思考过后,似乎判断这是值得高兴的事,便开口道谢。她好像在微笑,但是天色昏暗,我看不太清楚。 距离气象台预测可以看到流星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左右。 当然,并不是时间到了,流星就会像洪水溃堤一般大量出现;而且年纪才十二、三岁的我们,怎么可能一直呆呆望着天空等流星呢?琉生拿出他带来的gba sp掌上型游乐器,指名纱雪当他的对战对手,两个人便在一旁打起电动。 我和星乃叶则是聊起同班同学的八卦或是说社团学长的坏话,一面谈着实在算不上有内涵的话题,一面迷迷糊糊地眺望天空。 吃完带来的洋芋片,星乃叶戳了戳我的侧腹。 「在流星出现之前,我们两个要不要先去探险一下?」 该怎么办?我看着其他两人。 「你们要去就去吧。」 琉生依然注视着游戏机,举起一只手挥了挥,向我们道别。 纱雪和我及星乃叶以外的朋友玩耍,可说是相当珍贵的画面。纱雪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荧幕,手指忙着按按键。我也向她打了声招呼: 「纱雪,我们去一下就回来,可以吗?」 「别跟我说话。」 纱雪立刻回答。说来意外,她好像玩得挺起劲的。 「好耶!」 琉生的声音响起,纱雪瞪我一眼,似乎是输了。 「再玩一场。」 纱雪恨恨地把游戏机递给琉生。 「原来你也会赌气啊?」 琉生似乎和我有相同的感想。 「别说废话了,快一点。」 星乃叶无视忙着打电动的两人,拉了拉我的衣袖,于是我们便离开观景台。 天色已经黑了,满天都是星斗。 「难得出来玩却只顾着打电动,你不觉得很浪费吗?」 身为电玩爱好者,这句话令我五味杂陈,不过,星乃叶说的话也有道理。哎,毕竟他们和我们不一 样,并不是情侣;再说琉生平时都忙于社团活动及课业,很久没和朋友一起玩对战游戏,应该很开心吧。 从观景台步行片刻之后,星乃叶停下脚步。 「欸,我跟你说……那个人走了。」 星乃叶用略微紧张的声音说道。 当星乃叶用紧绷的声音提到「那个人」时,指的就是她的继母。 「很好啊!」 「我想她一定是忍不下去了。她本来就是贪图我爸的财产。」 星乃叶寄宿美藏家将近一年,但她心中的伤痕尚未痊愈。她受到的伤害和凌虐只差一点点就超越了承受的界限。 打从那时候,我就打算守在星乃叶身边,静待时光流逝,直到星乃叶遗忘幼年伤痛的那一天到来,如今她的继母美津子离开,可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今后,只要慧斗叔叔在经济面上重新稳住脚步,能够在正常时间下班,星乃叶就能回家了。当然,我和纱雪会感到寂寞;不过,这是值得欢迎的未来,也是家庭应有的正确面貌。 当我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事时,星乃叶拍了拍我的肩膀。 「刚才有流星划过天空,对吧?」 「真的吗?我可能刚好眨眼,没看到。」 「拜托,神经绷紧一点行不行?」 星乃叶轻轻踹我一下,我踉跄了几步,仰望天空。 点缀夜空的繁星如此美丽,有女友为伴,更是加倍动人。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星乃叶和浴衣的香味诱惑着因此变得格外敏锐的嗅觉。 我们自然而然地牵起手,缓缓步向森林。 2 我们会不会就这么掉进夜空里? 月亮和星星在星乃叶伸出的手指缝隙间闪耀着。 「你们知道下次哈雷彗星是什么时候来吗?」 我们在草地上铺了块塑胶垫,四人躺在上头观星,琉生突然如此问道。 「彗星不是每隔一百年经过地球一次吗?」 我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回答。 「不是,你的知识太粗略了。星乃叶,你知道吗?」 「柚希不知道的事,我也不知道。」 这个答复有一半是在炫耀我们有多恩爱,琉生听了,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美藏呢?」 「七十六年一次。」 纱雪立刻回答。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啊?」 「书上看到的。」 原来如此,与书本为友并不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啊!」 星乃叶发出惊呼声。 「欸,难道是今天吗?」 「如果是,新闻早就大肆报导了,这里也会挤满一堆人。」 的确。今天有流星雨,观景台上却空无一人,倒是山丘的停车场里停了几辆车。 「哈雷彗星下次经过地球,是在二〇六一年的夏天。」 「那是好久以后的事。」 星乃叶握住我的手腕,不过其他两人或许没看见。 「不知道那时候我们还在一起吗?」 「谁知道?我很希望我们还在一起,不过实在难以想象。光是想象自己变成老爷爷的样子就有点害怕。」 「到时候说不定有人已经死掉了。」 琉生笑着说道。 「拜托,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行不行?」 责备琉生的是星乃叶。星乃叶表面上很倔强,其实挺女孩子气的。她要搬到美藏家住时,头一个塞进行李的是她最爱的小熊布偶。别看她这副模样,她可是个浪漫主义者。 「开玩笑的。话说回来,希望我们四个人能一起观赏下次的哈雷彗星。」 一道光芒划过夜空。 「啊,刚才有流星!」 「别担心,我在看。」 我笑着回答心急的星乃叶。 「欸,你们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被流星打断话的琉生一面苦笑,一面说道。接着—— 「我想看。」 纱雪只用一句话回答。 「哦?回答声从令人意外的地方传来耶。」 「嗯,我也想看。」 星乃叶一脸开心地赞同。 「我不太想看到变得皱巴巴的星乃叶和纱雪。」 我喃喃地说出真心话。 「干嘛这样讲啊?我老了的时候,你还不是一样老态龙钟?」 「这我是知道啦……」 听了我们的对话,琉生笑道: 「那别管柚希,我们三个自己去看哈雷彗星。」 「不,我也要看。」 「不行,已经客满了。」 半开玩笑回答的正是星乃叶。 「喂,别把男朋友省略掉啊!」 「没办法,让你排候补吧。」 这是段漫无主题的闲聊,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心话。我想,开启话题的琉生和表示赞同的我们应该都没想太多。 二〇六一年,我们已经七十一岁。我无法想象我们年龄增长、变成老人的模样,不过…… 「我真的很想和大家一起看哈雷彗星。」 临走时,纱雪喃喃说道。纱雪从不曾像这样表达自己的心愿,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把这个约定深深地烙印在心里。 五十八年后的夏天,四个人一起在这个观景台观赏哈雷彗星。 这个约定是在我们十二、三岁的孩提时候订下的,但是那一夜发生的事,我至今仍然记得一清二楚。 流星划过的短暂痕迹也一并烙印在我的眼底。 3 山梨县有个叫甲府风林的乙级职业足球队,想当然耳,我是他们的球迷;同样地,星乃叶也有个支持的故乡球队,就是新潟天鹅,和甲府风林是死对头。这两个球队的比赛让人联想起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之战,所以也被称为川中岛德比战。 新潟有个叫大天鹅的体育馆,就连世界杯的比赛也曾在那里举办。每次听星乃叶描述满场球迷穿着清一色橘色衣服热情加油的画面,我就很想去那里观赏比赛,而这个梦想突然实现了。 那是在七月的平日举办的比赛,父亲在公司拿到四张票,叫我们向学校请假,要开车载我们去看。不仅是德比战,而且能够在星乃叶的故乡观战!面对这样的事态,我没理由不高兴。票有四张,星乃叶和纱雪也能够一起观战。 回到睽违一年的故乡,星乃叶自然大为兴奋,一进入新潟市,她便开始逐一解说映入眼帘的各个建筑物。坐在后座的纱雪附和滔滔不绝的星乃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则聆听她们说话。 从停车场走向体育馆的人潮清一色都是橘色,入场人数之多,令星乃叶忍不住自豪地挺起胸膛;身为甲府球迷的我当然感到不甘心,但也不禁羡慕起这座体育馆的华美与比赛气氛。 进入体育馆之前,星乃叶带我们前往商店林立的正门前,那里有各式各样的摊贩。 父亲一面四处张望,一面在人群之中前进,这时星乃叶抓住他的衣袖说: 「逢坂叔叔,对不起,能不能请你和纱雪在这里等一下?我想和柚希去排某家店。」 怎么回事?纱雪似乎已经事先听星乃叶提过,硬是把我推向她。 「嗯,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陪她去一下好了。」 于是星乃叶拉着我的手臂,排到一个队伍最长的摊位前。 「这是什么店啊?」 「夏季限定的义式双球冰淇淋。」 星乃叶一脸开心地说道。我将视线移到前方,招牌上的义式冰淇淋字样映入眼帘,这里的义式冰淇淋 似乎是用新潟产的白米和爱媛产的夏橘「太阳的呵欠」制成的。 「我的梦想就是和男朋友一起吃这个。」 「梦想是吃义式冰淇淋?太夸张了吧。」 我笑道,星乃叶从外侧轻轻踢我一脚。 「大家都说这里的义式冰淇淋真的很好吃,每次都一下子就卖光了。没问题吧?错过今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吃得到。」 「哦。」 「你有没有在听啊?如果卖光了,就是你害的。」 我们的背后也开始大排长龙。我还笑着跟星乃叶说应该没问题,谁知道星乃叶的预感成真,传说中的义式冰淇淋在卖到我们前面第四个人的时候卖光了。 「喂,别哭嘛,只不过是冰淇淋而已啊。」 「我才没哭,小心我扁你。我不是说过那是我的梦想吗!」 我们一面斗嘴,一面回到集合地点。父亲和纱雪似乎预料到会变成这样,双手抱着牛奶糖口味的爆米花和可乐。星乃叶抱住纱雪,像是要隐藏她拼命忍住的泪水。 「怎么了?」 「没事!」 星乃叶用和字面意思完全相反的语气说道,纱雪歪着头,用眼神诉说她的疑惑,但我只能苦笑以对。 星乃叶一直把头埋在纱雪肩上,迟迟没起身,我这才明白她有多么期待义式冰淇淋。 以后一定要和星乃叶再来这里一次,实现她的梦想——当时如此暗想的我年纪还小,以为这一天理所当然会到来。 一个月后,我才知道星乃叶当时落泪的真正理由。 4 国一那年的夏末,星乃叶确定要转学。 打从六月底时,舞原父女就开始讨论这件事,星乃叶去新潟玩时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是过了八月半才得知此事的我,面对突如其来的别离,只觉得宛如晴天霹雳。 一直理所当然在一起的星乃叶,即将搬到远方。 兼了数份差的慧斗叔叔找到一份理想工作,就是这件事的开端。慧斗叔叔有个老朋友在故乡新潟的大医院上班,慧斗叔叔在他的介绍之下,要去那间医院的财会部门工作;那个朋友大概是担心慧斗叔叔穷困,还代为偿还了部分债务。对星乃叶一家而言,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不过,我没成熟到如此豁达的地步,虽然没说出口,其实心里很希望星乃叶能够留在美藏家。 不久后,随着搬家的日子接近,我也不得不认清现实,带着近似死心的心情送星乃叶离开。 现在的分离只是一时的,不久后我们就能重逢——我如此深信。 我爸说,等我上高中后才要买手机给我,不过联络的手段不只手机一种,我决定用家里的电脑向星乃叶说明电子邮件的使用方法。然而,对于星乃叶这个机械白痴而言,按键比ystation更多的电脑根本是她的敌人。 「等等,我有听过病毒什么的,这个是预防针吗?主旨和内文分开是什么意思?还有,小写要怎么打出来啊?」 星乃叶的疑问无穷无尽。别的不说,对于连关机方法都不知道的她而言,取得电子信箱、互相通信似乎和完成魔术方块一样困难。 和都和你无关,主旨要打什么都行。」 「什么叫打什么都行啊?这是情书耶。」 「不然你就打『我喜欢你』啊。」 「啊?我才不打呢。为什么我得主动说『我喜欢你』?你先说。」 「你的重点完全偏离了。」 我试着说明电子邮件的使用方法,但是不到十分钟,星乃叶就放弃理解。 「我们之间只限用纸笔联络。」 她单方面地做出古意盎然的宣言。 之后,星乃叶又极力主张相隔两地的情人该靠纸笔书信来加深彼此的爱,但这全都是借口。 我想,星乃叶就算升上高中也不会用手机吧。说来不幸,这个推测后来以微妙的形式命中了。哎,写信也不坏啦。 之后…… 信要一个月写一次、我们一定要一起读东京的大学——星乃叶单方面地丢出一堆似乎可以达成及似乎难以达成的约定,但约定越多,落寞感就越强烈。 「其实我想过,要不要跟我爸说我想留在山梨。以后,我会满十四岁,也会变成高中生。在这些季节的狭缝之间,我想和你一起共赏多采多姿的世界。」 她对我说的既不是怨言,也不是后悔。 「所以,我很快就会来找你玩的。」 我想,约定对于星乃叶而言,应该是种将心愿化为祈祷的替代行为。 我含糊地点头,怀疑我们的部分对话内容是否已经变成口头约定,星乃叶则是天真无邪地谈论着以后的约会。 二〇〇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二十一世纪,火星与地球最接近的这一天,美藏家替星乃叶举办了欢送会。 我们用琉生带来的望远镜观测火星,友树叔叔和我爸拿着吉他自弹自唱,大家都绞尽脑汁,用自己的方法炒热欢送会的气氛,欢送星乃叶离开。 满天星斗之下,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星乃叶打开车窗。 结束最后的握手之后,我吐露藏在胸中的感情。 「欸,我不喜欢约定,因为无法履行时的感觉很差。」 「嗯,我知道。」 「不过……那个义式双球冰淇淋,以后我们一定要一起去吃。」 一瞬间,星乃叶愣住了,张大嘴巴,因而我明白自己说对了。 「……你还记得啊。」 「当然,那是女友的梦想耶。」 星乃叶的双眼浮现滚烫的液体。 「一言为定喔!一定要遵守!」 「嗯。」 「要是你爽约,就处以死刑。」 「嗯,好。」 星乃叶又哭又笑,带着对于未来的不安与希望,启程离去。 当天晚上,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发生一个重大事件。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得知这件事。 第三章 满天星斗下的你的公转周期 1 「我一个月会写一次信给你,你也要回信喔!」 这是我和星乃叶在欢送会上交换的约定。 我和多数男生一样不爱动笔,星乃叶也不像是个勤于写信的人,这样的我们,通信应该持续不了多久。果不其然,星乃叶的第一封信是在十一月寄来的,已经是离别的三个月以后。 星乃叶在信上解释,他们搬回新潟市以后,由于慧斗叔叔工作上的关系,他们又搬到上越市的某个乡下城镇,因为这些拉拉杂杂的琐事,她才延误回信的时间。不过我认为,即使没有这些琐事,我还是无法在一个月之内收到她的信。 如此这般,我们大约是以一个月一次的频率通信,报告彼此的近况。 搬家时,慧斗叔叔还不能办市内电话,所以星乃叶和我约好等搬回新潟,电话号码确定之后再告诉我。但是,她在第一封信中就爽约了。 『继母又要搬回来和我们一起住,以后应该不能打电话,所以我就不告诉你电话号码了。』 她在信末添了这一笔,这个事实为我的心中带来确实的不安。 『我和那个人现在相安无事,你不用担心。』 接下来的这句话,我也只能相信。星乃叶已经是国中生,不再是任人欺凌的小孩,体格也和大人没有两样,一定没问题的——我在心中列举好几个理由,试着相信这句话。 琉生曾问我:「只有通信,你不会感到不满吗?」我一时答不上话来,但这不是因为我有所不满。我们的恋爱是十二、三岁才开始的,而且不过一年;回首过去,我与纱雪、琉生四人共度的回忆,远比我和星乃叶两人共度的回忆要多上许多。 距离拉远,有些承诺就变得难以实现。 或许我们很难继续相爱下去——我原本就这么想,事实上,启程前的星乃叶也曾哭着对我这么说。 我们能够永远爱着住在远方的孩提时代情人吗?我们是学生,又处于异性环绕的青春时代,能够永远满足于精神上的恋爱吗?打从与星乃叶别离之前,我就一直感到怀疑。 如果要说我是个薄情的男人,我无话可说;如果要责备我对星乃叶的感情不够深厚,我也无从反驳。不过在我看来,这是种选择的问题——怎么做比较实际,怎么做才是为对方着想。如果星乃叶搬家之后移情别恋,我不会绑住她,也不会责备她,因为同样的事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话说回来,虽然我和专一两字相距甚远,不过这些想法只是建立在现实之上的假设,我的心情转换速度还没快到一和女友分开就能立刻爱上别人的地步。星乃叶仍然占据着我的心房,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我还是国中一年级生的那一年,二〇〇四年的冬天。 「柚希,你不想去找星乃叶吗?」 和纱雪两个人待在客厅里时,她突然如此问我。 「当然想啊。怎么,你想去找她玩?」 「我有东西忘记还她,你要去找她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要不要我寄信的时候顺便帮你寄过去?」 纱雪摇了摇头。 「不用,那不是可以打包寄送的东西。我只是希望你要去找她玩的时候顺便带我去,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 对于还是国一生的我们而言,新潟这个城市太远了。 「好吧。那我要去找星乃叶的时候,你就和我一起去。」 我和纱雪如此约定,但是这个约定几时能够履行,我完全没把握。 和粗鲁的同龄男生有着明显区别的琉生还是一样有女人缘,但他拒绝所有女生的告白。面对这么冷淡的男人居然如此抢手的事实,我虽然感到不满,但是说穿了,国中生就是这样,只要长得好看又有点成熟,看起来就特别帅气。 顺道一提,琉生三年级时,足球已经踢得比我还好。他的背号是十号,位置是最受瞩目的攻击型中场。我从小学就是防守型中场,不至于和琉生争夺先发位置,但还是一样感到火大。因为这些缘故,虽然我们升上二年级时分发到不同的班级,但依然维持著称不上密切的友谊。 时光流逝。 星乃叶不在,仿佛缺一角的青春期过去了,我们理所当然地自国中毕业。 如同所有人预料的一般,琉生进了县内排名第一的私立明星学校,我则进了可有可无的公立学校。纱雪的成绩虽然比不上琉生,但还算得上是资优生等级,却不知何故和我进入同一所高中就读。「离家近」似乎是她的理由。 我每次在漫画里看见用这种理由选择高中的人,都觉得剧情编得太刻意,很扫兴;但是在现实生活中目睹纱雪做出这种选择,才知道原来真的有这种人,所以非明星学校里也会有资优生。 如果我有纱雪的学力,绝不会因为离家近这种理由而选择差一级的学校就读。真不知道该说她大器还是什么?我找不到适合的字眼形容。哎,总之纱雪依然如昔,是个怪胎。 高中入学考试放榜的那一天,为了庆祝我上榜,父亲买了手机给我。好,这下子和星乃叶的距离更加接近了——我如此暗想,星乃叶却因为经济上的理由没买手机,我们升上高中以后,还是只能靠纸笔互通音讯。 进入高中后的第一个黄金周。 星乃叶说她要去东京参加亲戚的婚礼。从我们居住的城镇到东京,必须坐两小时的电车,不过,这是和睽违三年的女友见面的大好机会。 在我收到的来信之中,只有起初那一封附了星乃叶的照片,当时她的模样和别离时并没有多大的差别,所以老实说,我很期待和上了高中的星乃叶见面。 虽然我从未三心二意,但还是忍不住庆幸自己没有移情别恋。我现在仍然喜欢星乃叶,想念她的心情未曾褪色。 『婚礼是从两点开始,三点到五点宴客,到时我就可以溜出来,我们在涩谷的八公铜像广场见面吧!』 我和纱雪遵照星乃叶的简易计划,当天上午十点就从家里出发。 说来难得,纱雪没携带文库本,而且显得有点坐立难安。虽然她老是摆出不需要朋友的脸孔,但是能够和星乃叶重逢,她应该很开心吧。说真的,其实我很想和星乃叶单独见面,不过纱雪对我们而言是特别的,我不介意她在场。 快了,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能够和星乃叶见面。 哈雷彗星要很久以后才会来,不过就像现在这样,只要我们想见面,随时可以相见。没错,这时候的我仍这么想…… 2 在我们两人坐着的长椅前,静静刻划时间的时钟指针已经指向六点。我们已经两个多小时没说话了。 「她一定是找不到机会从喜宴偷溜出来。」 纱雪终于开口,此时太阳已经开始下山。 星乃叶没有手机,无法向她确认没来赴约的理由,我们无计可施。不过—— 「可以再多等一下吗?」 我还是不死心。或许只是出什么状况,延误了时间,现在星乃叶一定正火速赶往这里——我一厢情愿地如此相信。 「等到你满意为止。」 「抱歉。」 星乃叶说可以偷溜出来的婚宴是到五点为止,换句话说,现在的时间算是伤停补时(注:足球比赛的半场正规时间为四十五分钟,但若比赛中有球员受伤或换人而浪费比赛时间,会由裁判决定于正规时间之外再加上多少伤停补时),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愿放弃。 仰望一片漆黑的天空,我的泪水险些夺眶而出。为什么星乃叶无法赴约?我是那么期待,还向纱雪打听星乃叶喜欢的小熊布偶品名,也准备了礼物。 我到现在才体认到彼此 之间的距离。 过了七点,纱雪的手机响了。 「家里打来的吗?」 纱雪摇了摇头,站起来走到一旁。 纱雪的手机是采用粉红色系的可爱设计。上高中之前的纱雪不管是日用品或便服,全都是买暗色系的,所以一起去买手机时,纱雪的选择让我非常惊讶。 纱雪和我之间有一段距离,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不过,通话对象会不会是星乃叶?星乃叶知道纱雪的手机号码,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甚至该说除了她以外,我想不出还有谁会打电话给纱雪。 纱雪的脸色沉下来。她也会不高兴,真稀奇。 大约讲了两、三分钟以后,纱雪回来了,我问她是谁打来的。 「和你没关系。」 她用一句话打发我,然而,我无法克制好奇的心情。我对于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自己感到厌恶,但还是继续追问: 「不是星乃叶?」 「不是,是个熟人。」 熟人?纱雪有互通电话的熟人? 我和纱雪不同班,不清楚她的交友关系,只有艺术选修科目——美术课是在同一个教室上课,可是我从没在教室里看过纱雪和其他人说话。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眼前的纱雪很不高兴。不是我自信过剩,我敢说自己是世界上对纱雪的感情变化最为敏感的人。纱雪现在显然处于烦躁状态。 ……或许纱雪也累了。 最后,我做出这个结论。纱雪和我一样,很期待和星乃叶见面。我们不希望被大人拿星乃叶的事调侃,所以这次在东京旅行的名义上,我们向我爸和遥阿姨他们撒了谎。不过,出发前,遥阿姨偷偷告诉我纱雪似乎因为过于期待而彻夜未眠。 再等下去,事态也不会好转。没办法,星乃叶一定是有什么无法前来赴约的理由。 「回家吧。」 听我这么说,纱雪顺从地点头。 「你累了吧?我帮你拿。」 我不等纱雪回答,就从长椅上拿起她的包包。纱雪凝视着我,她的眼神宛如看见什么不可置信的事物,但是我未发一语便走向车站。 星乃叶事后应该会写信说明吧。这不是最后的见面机会,只要打工赚足旅费,前往星乃叶居住的城市就能见到她——我一面和纱雪聊天,哎,正确地说,只有我自己一个劲儿在说话,一面踏上归途。 当天回程换车时,我犯了一个罪。 我对纱雪说,我想打电话向我爸报备几点回家,但是手机没电,要向她借手机。我们的手机是同款不同色,中央滚轮的左边和右边按键分别能显示来电纪录和拨出纪录。我趁着打完电话、把手机还给纱雪的空隙,按下左边的按键,看了画面一眼,又迅速地按下电源键。 「你的待机画面真朴素。」 我把买来以后八成没更改过的待机画面转向纱雪,并把手机还给她。 她应该没看出我的动摇吧?在按下电源键之前的那一瞬间,我确认了来电纪录,最上头的名字是「嶌本琉生」,而且下一个及下下一个都是同样的名字。 3 纱雪和琉生有在联络——仔细一想,这不是什么令人诧异的事。星乃叶住在美藏家的一年间,我们四个人常玩在一块;为了避免当我和星乃叶的电灯泡,纱雪和琉生自然常一起行动。 琉生升上高中后没踢足球,转而参加轻音乐社,之前我在车站看到他时,他背着一把贝斯。 莫非纱雪和琉生在交往?不无可能,但是不可能。这么说听起来矛盾,可是很贴切。话说回来,真的不可能吗? 仔细想想,琉生每个月都向星乃叶告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黄金周的最后一天。 我约琉生到车站前的家庭餐厅见面。 我和他这样当面交谈,已经是春假以来的事。久违的琉生长高一些,开始留长的头发微微盖住眼睛。 「嗨,抱歉,假日还叫你出来。」 「来赴朋友的约却被道歉,感觉更不愉快。」 这种故作潇洒的说话方式实在太有琉生的风格,我忍不住笑了。 「你一点也没变。」 「我的人生没肤浅到才两个月就改变人格的地步。正好,我也想跟你谈谈。」 这句话令我略感意外。星乃叶转学后,我和琉生仍然维持不错的交情,但是退出社团之后,一方面是因为忙于准备升学考试,我们不再频繁地互相联络及出游。虽然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和电邮信箱,但这还是我头一次联络他。 我们当然是朋友,但是我对琉生的信赖还不到足以称为死党的地步,而我一直以为这是我们之间的共识。 「最近过得如何?」 「不好不坏。你说想跟我谈谈,是要谈什么?」 「很久没见,想聊聊天而已。柚希,你上高中以后,有没有交女朋友?」 他喝着饮料吧的红茶,用打招呼般的轻快语气问道。 「没有那种东西啦。」 「你还对星乃叶念念不忘啊?」 「我和她又没分手。」 「哦!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络吗?」 「你很感兴趣嘛。你该不会还在喜欢星乃叶吧?」 听到这句话,琉生终于笑了。 才两个月,不会改变——琉生本人虽然这么说,他的笑容却显得格外成熟。我忍不住暗想:环境果然会使人改变。 「没有啦,我现在对星乃叶已经没有任何感觉。」 「终于死心啦?」 「其实我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死心了。」 「少骗人。你说这种话可别怪我掀你的底,我知道你那时候每个月都向星乃叶告白一次。」 「是有这回事没错。」 琉生又笑了,这回的笑容带着自嘲之色。 「有些小孩不是会刻意对喜欢的女孩恶作剧吗?就是那种感觉。」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懂没关系。」 久违的琉生变得更难以捉摸,从前那个啰啰唆唆的他仿佛不曾存在过。 吃完轻食之后,我进入正题。 「我也有事想问你。你最近有和纱雪见面吗?」 我仔细观察琉生的表情,只见他的神色丝毫未变。 「有啊,我们是好友四人组嘛。」 这是个不清不楚、模棱两可的回答。 「前天我和纱雪出门,晚上纱雪接到一通电话,听起来好像是你的声音。」 「这是在套我的话吗?」 全被他看透啦?哎,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期望他会老实回答。我还在思索要如何回应,琉生却继续说道: 「也难怪你会关心,毕竟你和美藏像兄妹一样,要是青梅竹马和我这种人交往,你不担心才奇怪。」 「你在我心中的评价可没这么差。」 「是吗?我都不知道。」 琉生一口气喝光眼前的饮料。结果,琉生还是没回答我的疑问,这代表他无意回答吗? 冷笑自琉生的脸上消失了。 「欸,柚希,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默默祝福心上人,和不择手段也要让心上人爱上自己、亲自给她幸福,哪一种才是真正的爱?」 「你这是在征询我的建议吗?」 「应该算是警告吧。」 警告? 「你还是一样,感觉捉摸不定。」 「这就是我的处世之道。我还要练团,先走了。」 琉生站了起来,拿起帐单。 「最后再说一句话。如果你喜欢上别的女人, 就算忘记星乃叶也不是什么罪过。我和美藏都不会责怪你的,应该不会。」 「目前我还没想过这件事。」 「明天以后的事谁预料得到?」 琉生头也不回地说道,挥了挥手便离去。 到头来,对于琉生和纱雪的事,我依然一无所知。别说是他们有没有在交往,我连琉生是怎么看待纱雪的都不知道。什么对喜欢的女孩恶作剧、什么警告的,那小子到底想说什么啊? 4 同班同学水村玲香,是我进入高中以后第一个交到的女性朋友。 水村加入的网球社,其专属球场就在足球社隔壁,两者的社办也是相邻的。我不敢说我的社交性很强,不过同班同学迎面走来时,总是会打声招呼。 无论是星乃叶或纱雪,和我交好的女生都是超级室内派,水村却是个适合留短发、有点中性化又活力十足的女孩。水村个子高,原本就引人注目,而且上选修科目时她正好坐在我旁边,所以入学不久后,我们就成为朋友。 期中考结束,六月到了,第一个大型活动——体育祭的准备工作也开始进行。 班上锋头较健的人都一一被任命为干部,其他比较不起眼的人则是互相推托剩余的职务。结果,艺术选修科目是选修美术的人,和没当上干部的所有学生,都被分配到看板绘制组,我和水村也因此担任同样的职务。 水村和她的外表给人的印象一样,个性表里如一,此外,适度的日晒和笔直的腰杆让她看起来充满健康活力。 一年级生只要照着学长姐的指示行动即可,因此我们做的不是跑腿买东西,就是替巨大的看板涂色这类单调的工作。想当然耳,光是动手很无聊,所以我和水村及其他同班同学聊天的时间自然而然变多了。 开始绘制看板不久后,我就发现水村对我似乎有些男女之间的情愫。我不想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所以刻意不去思考,不过在进行社团活动时,我偶尔会感觉到水村的视线。 距离对恋爱有莫大的影响。星乃叶喜欢上我,也是在我们开始共进晚餐之后;星乃叶转学后,我在国中时曾被告白过两次,每次都是坐在隔壁的女生。水村和我是同班同学,而且社团活动相邻,现在体育祭又担任同一职务,距离相当近。 替看板上色的时候,水村常找我聊天,比如抱怨日本队在德国世界杯的分组预赛就遭淘汰、当天的上课感想等等,大多是些不重要的话题,不过,我知道水村找我聊天的频率比找其他男生聊天的频率高。 后来,放学后她会和我一起走到脚踏车棚,白天在教室里也会找我说话;开始绘制看板几天后,她要求和我交换手机号码。老实说,我并不觉得困扰。虽然对星乃叶感到有点心虚,但是同班同学交换手机号码是很正常的,更何况我们担任同一职务,或许会有突然需要联络的时候。当然,我知道这都是借口,其实我就是想进一步认识水村。 这和国中的那两次告白究竟有何不同? 我想,进一步认识水村,对此时的我来说才是现实。星乃叶住在远方,远得连声音都听不见;本来有机会在睽违三年之后见面,上个月却又失之交臂。和这样的星乃叶相比,水村近在身边,而且实际多了。 在那之后,星乃叶并未联络我。没来赴约的是她,该先寄信给我的当然也是她。可以说我只是在赌气,但是失落及忿忿不平的情感确实存在我的心中,亲近其他女孩是种孩子气的报复方法,含有故意气星乃叶的涵义在。 『就算忘记星乃叶也不是什么罪过。』 琉生在家庭餐厅里这么说时,我嗤之以鼻,但是,我最近常常想起这句话。 洗完澡后,我发现手机里有水村传来的简讯。 『逢坂,从明天起,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吗?你也可以叫我玲香。』 这是封没有主旨的简短讯息,我却可以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感情。 如果再这样来往下去,或许水村将不再只是个我特别关心的同学,而会变成我的意中人。这样的未来不难想象。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便阖上手机,想着星乃叶。 如果和星乃叶之间也能像这样互传简讯闲聊,或许现在我就不会感到迷惘。 我并不奢求,只要能够在理所当然的距离下保持平凡的关系,我就很幸福了。我们局限于通信的恋情感觉起来不进反退,这种精神上的距离令我心痛。 当天晚上,我不着痕迹地询问纱雪。 「星乃叶还是没打算买手机吗?」 「……她不是说过了?」 「可是,班上每个人都有手机耶。她不想要吗?」 「她应该是不想造成爸爸的负担吧。」 慧斗叔叔的朋友只是代为偿还部分债务,并非一笔勾销,我知道星乃叶的家境有多困苦。 「星乃叶就读的高中校规好像很严格,如果偷偷打工被发现,就是停学处分。」 「那就更不行了啊。星乃叶心里一定也很想买手机,要是连你都催她买,她未免太可怜。」 「哎,我明白。可是,你也知道,如果有手机,随时都可以传简讯联络。该怎么说呢?我只是在想,原来也有这种不起眼的幸福啊。」 纱雪不再回应,所以我不知道她对我说的话作何感想,不过,我认为能够理解我的心酸的,只有纱雪一个人。 隔天,水村开始叫我「柚希」,我也跟着叫她「玲香」。 我可以这样继续下去吗?我的心里整整纠结了一星期,不光是胸口发闷、喘不过气,连胃都开始发疼。 在这个节骨眼,发生一件考验我感情的事。 那是在体育祭的两天前,我们结束了即将完成的看板绘制工作,一如平时,两人一起走向脚踏车棚。 大多数学生都已经回家,脚踏车棚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女学生独自伫立于车棚边——那是上了高中以后,从过去的鲍伯头改留长发的纱雪。她的右侧头发往耳后挽,用红色发夹夹着。 被纱雪看见我和玲香在一起,我的胸口不禁一阵抽痛。 时间还不到七点。纱雪是别班的,她没分配到任何体育祭的工作,也没有社团活动;虽然她有可能是留下来练军团舞,但是练到现在未免太晚。 纱雪笔直地凝视玲香。天色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可以确定她在凝视玲香。 「这么晚了,你在干嘛啊?」 我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有点上扬。 「你在等人?」 纱雪静静地点头。 「班上的人?」 纱雪摇了摇头说: 「我在等你。」 那是带有坚定意志的语调。 「啊,那我先回去。明天见。」 玲香大概是觉得尴尬,说完这句话后,立刻骑着脚踏车离去,纱雪则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玲香的背影。 伤脑筋,我完全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和纱雪的心思。 「怎么回事?难得你会等我。」 与其说是难得,不如说是上高中以来的头一遭还比较贴切。 「她是谁?」 纱雪凝视着玲香消失的方向。不知为何,这句话刺中我心中不安定的部分,活像犯了罪被审问一般。 「同班同学,一起画看板的。」 「心上人?」 纱雪回过头来,对我投以轻蔑的视线。对纱雪而言,星乃叶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这一点我很清楚。 「不是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女的喜欢你?」 「我怎么知道?」 纱雪盯着我的 双眼,没有移开视线,宛若在揣测我的心思。 接近地平线的巨大太阳将傍晚的天空染得一片通红。 片刻的沉默过后。 「星乃叶会哭的。」 纱雪喃喃说道。 「……嗯,我可不希望她哭。」 我的脑袋里明明什么也没想,这句话却脱口而出。 接着,我们就像摆脱了束缚一样,走向脚踏车,踏上归途,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虽然我知道纱雪不是会打这类小报告的人,却有点能够体会被拍到外遇画面的艺人到底是什么感受了。 5 冷静下来想想,我喜欢的还是星乃叶。我心中产生的迷惘,全起因于在东京空等一场,以及之后星乃叶音讯全无。 在我的心中,的确有股不上不下的情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不过,现在的我不会喜欢上玲香。未来的事我不知道,至少现在没有发展为恋情的可能性。然而,不管我做出什么结论,除非我说出来,否则玲香无从得知。 玲香绝口不提在脚踏车棚遇见纱雪的事,仍旧努力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不知道是看板绘制组的人传出风声,还是玲香自己跟朋友说的,总之,我们越走越近的事传遍整个班上,同学们全都秉持乐观其成的态度,四周开始飘荡我们迟早会凑成对的气氛。 或许体育祭和庆功宴当天,玲香都在等着我告白,不过,现在的我没这个打算,而且自从被纱雪撞见之后,我一直小心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避免让玲香误以为我对她有意思。 体育祭结束过了一周,社团练习完后,我走向脚踏车棚,发现有个女生就像之前的纱雪一样伫立在车棚边。 那个女生是水村玲香。 体育祭一结束,我们之间的交集便不如以往。虽然我们在教室里仍会交谈,但是这一个星期间,我们的关系和从前有着显著的不同。 被纱雪撞见之后,我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过去以为互有好感的对象突然改变态度,玲香想必是一头雾水、暗自烦恼吧。 玲香看见我,笑着举起手。她的笑容给人一种可怜的感觉,应该不只是夕阳造成的。 我必须说清楚。继续打迷糊仗,只会伤害她而已。 「柚希,辛苦了。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你有时间吗?」 玲香的声音似乎在颤抖。 学校旁有条小河,我们牵着脚踏车走到河边,坐在河边的长椅上。太阳已经快下山。 「呃……」 两人的声音重叠。原来戏里的桥段真的会发生在现实生活中啊,我们相视而笑。 「你先说吧。」 「不,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你先说好了。」 「嗯,反正我已经整理好了,那我先说吧。」 玲香把靠我这一侧的头发拨到耳后,开口说道: 「我听说你有女朋友,本来想死心的,但是努力了一个礼拜,还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 「对不起,可以倒带一下吗?呃,你怎么知道我有女朋友?」 星乃叶的存在应该没什么人知道才对。星乃叶在国一的第一学期就转学,我又不爱谈论自己的事,所以就算是同一所国中的人,也很少人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是美藏跟我说的。」 「纱雪?」 「嗯。在脚踏车棚遇见她的隔天,她跟我说你有个交往很久的女友,叫我别靠近你。」 「这是真的?我不是在怀疑你……」 我实在难以相信纱雪会采取这种行动。 「我不是在说她的坏话。她跟我说:『如果你敢迷惑柚希,我绝不饶你。』」 纱雪居然对玲香这么说……? 而且,她还说「绝不饶你」?不行,我实在无法想象。 「自从被她看见以后,柚希,你是不是尽量避免对我太好?于是我心想,啊,看来是真的没希望了。听说你们是远距离恋爱,我本来还天真地期待或许你对女朋友的感情已经淡了,但是看到你的态度,我就明白了……不过,我很喜欢你的这种温柔。」 玲香笔直地凝视着我。 「我一直认为,明知没希望还告白,只是种自我满足,可是,我还是想说出来。我希望你知道,这里也有个喜欢你的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其实刚进高中时,我就开始注意你。足球社里留长发的人很多,所以我一直觉得你们很轻浮,可是放学后实际一看,才知道并不是这样。社团活动的最后,你们有时候不是会举办迷你比赛吗?你在比赛中大声对大家下指令的模样,看起来真的好帅。说来失礼,我从没想过足球是这么认真的运动。」 玲香一字一句说道,宛若在细细咀嚼她的感情。 「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不错。看他在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原来是个充满热情的人。产生这个念头以后,我越来越注意你。老实跟你说,其实让选修美术的人画看板,是我向班长提议的,因为担任相同的职务,就有更多机会和你说话。我的计划到中途都还进行得很顺利。」 玲香说话时虽然面露笑容,但我发现她那双被夕阳染红的眼睛是湿润的。 「真糟糕。我以前一直觉得,怎么会有人喜欢上有女朋友的人?这种人都是傻瓜。可是,我现在却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 都是因为我意志薄弱又优柔寡断。 如果打从一开始我就不曾迷惘,没有接受她的好感就好了。 「不过,我很庆幸自己喜欢上你。其实我的眼光不太好,可是,进一步认识你之后,我发现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棒。我真的很喜欢你。」 「……谢谢。」 「如果你跟女朋友分手了,记得告诉我喔!」 玲香淘气地笑道。 她是个好女孩。 默默祝福心上人——这是非常美丽且崇高的行为,心灵却在哀号,痛楚化为泪水掉落。 现在,星乃叶在遥远的城市里,不知在做什么? 她可曾体验过和我一样的心理纠葛? 她现在是否一样容易受伤、天真又怕生? 我有好多话想对她说。 我好想念她。我好想见她,和她一起欢笑。 当天晚上,我决定主动写信给星乃叶。我附上那天未能在东京亲手交给她的礼物,在字面上尽可能保持平静。 接着,星乃叶会怎么回复我呢? 第四章 终于交会的星星 1 星乃叶的回信,是在我寄出信后两个礼拜的七月收到的。 果不其然,她在信中先为了黄金周爽约之事道歉,说她当时实在找不到机会脱身。不过,老实说,有个意外惊喜让我根本不在乎她道不道歉了,那就是这封信居然不是纸笔书信,而是电子邮件。 慧斗叔叔为了工作之便,在家里接了网路,星乃叶虽然还是不太清楚该怎么使用,但她在信上写着:「我会趁爸爸在家时请他教我,再传邮件给你。」 连表情符号都没有的电子邮件和书信相比,格外显得缺乏感情,不过,身为机械白痴的她明明不擅长打字,却还是努力敲打键盘写信给我,令我十分开心。 然而,这股喜悦因为接下来的文字变得五味杂陈。慧斗叔叔之所以在家里接网路,是因为他转调海外,举家搬迁到美国之故。原本的距离已经够遥远,现在居然到了海外…… 趁着暑假打工赚旅费,去找星乃叶玩,两个人一起前往那个体育馆吃义式冰淇淋——我在心中偷偷地计划,谁知一切都太迟了。我只是个高中生,根本没有远渡重洋的行动力。 如果她早点告诉我,我就算请假也会去找她啊!这么重要的事,她居然是事后报备?她远赴美国,下次不知何时才能见面,至少让我去机场送她一程啊!什么事都晚一步联络,的确很有星乃叶的风格,但是一想到她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情,我就又怨又恨。 我和星乃叶已经近三年没见面。别离那一晚,我作梦也没想到距离会将我们隔得这么远。 我不好意思开口询问,星乃叶也没主动提起,所以我不清楚她现在的家庭状况如何。我很担心她和继母的关系,不过既然她没提,应该代表她们之间相安无事吧。 我不知道她下次回日本是什么时候,但是我不愿错过任何机会,所以打算打工多存点钱,以应不时之需。 也不知这个心愿种下了什么因果,暑假前的大赛之后三年级生引退,九月一年级生也正式加入先发争夺战,这时,不幸找上了我。 那一天,玲香在教室里一直无精打采,我很担心她,社团练习时,不时窥探隔壁的网球场,谁知就在我的视线离开比赛的时候,居然不小心犯了个小失误。我为了挽回,勉强铲球,结果自己的脚踝勾到对手的脚踝,造成复杂性骨折,三个月才能拆除石膏,近一年才能归队,我的高中足球生涯等于是结束了。 我并不是把所有青春都押在社团活动上的体育派,实力也只有公立高中足球社的先发球员程度,即使如此,我还是热爱足球。无关于社团活动或队友这类附加因素,我纯粹是喜欢足球这项运动。 在意料之外的状态下自社团引退,还得搭巴士通学,使得我的生活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纱雪为了配合我,不再骑脚踏车通学,每天都替双手撑拐杖的我拿书包,还陪我上医院。她说是我爸拜托她的,甚至摆出姐姐的姿态,陪我接受诊察。 放学后,纱雪总是不辞劳苦地前来我的教室替我拿书包,这样的她立刻成为班上的话题。 青梅竹马?住在隔壁? 流言总是会遭加油添醋,纱雪完全被当成我的女朋友。自此以后,女生跟我要手机号码的次数锐减。哎,这并不重要就是了。 过完年之后,我总算从拐杖解脱,却不太敢骑脚踏车。正好时值冬天,我和纱雪索性继续搭巴士通学。 高中一年级的情人节,只有水村玲香送我真心巧克力。 『我现在依然喜欢你。』 上头只附了这一句话。 不知道是不是顾虑到星乃叶的存在,自从河边谈话以来,玲香不再积极地追求我,不过,她偶尔还是会传简讯给我,有时显然是没事找事传。或许她也在努力平复自己无法放弃的感情吧。一想到玲香的心情,我便感到心痛。 同一时间,我透过纱雪,收到星乃叶亲手编织的围巾。我本来一直以为星乃叶笨手笨脚的,没想到她编织的围巾出奇地漂亮,温暖了我的脖子和心房。她还附上一封信: 『我在这边很受欢迎喔!』 信里的文字很有挑衅意味,和玲香的讯息正好成对比,我不禁笑了出来。不过,我知道逞强是星乃叶掩饰害臊的独特方法。 2 二〇〇七年,四月。 升上二年级时,我和纱雪因文理分组及理科、社科选修科目都一样,必然地分到同一班。 春假结束,我再度回到脚踏车生活。从巴士时刻表解脱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本质相当怠惰。熬夜时间变多,迟到次数增加,缓慢的生活步调开始对成绩产生影响。 从事社团活动的人会利用有限的时间集中精神念书,所以成绩通常比较好——这是知名的统计结果,而我现在知道这似乎是真的。第一学期的期中考,我考了满江红,开始体认到怠惰生活的危险性。 我每天只顾着打电动,仗着没有晨练就赖在电视前不走,结果早上起不来,迟到次数变多,上课时也常遭睡魔侵袭。只要稍微想想便明白原因其实很简单,导致恶性循环的根源在于过剩的时间。 为了答谢纱雪在拐杖生活期间对我的帮助,我请纱雪去看电影。当时,我看见一张招募工读生的海报,便当场要求面试。 面试过程中没有发生任何问题,我立刻获得录用。虽然遥阿姨说这是体会赚钱有多么辛苦的大好机会,但是在影城打工其实不怎么辛苦,一起打工的大学生大姐姐们也很疼我,可说是个颇为惬意的职场。 一放学,我立刻去打工,工作到十点为止。我一星期排五天班,所以一下子就适应了工作,但是念书时间变得比以前更少。由于刚打完工,精神太亢奋,根本睡不着;结果早上起床,睡意一点也没消除,上课中常常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打瞌睡,完全是本末倒置。 我可是也以上大学为目标的人,虽然现在才二年级,但是绝不能放任这种状况持续下去。于是我发愤图强,开始用功读书,想在期末考力挽狂澜,但是我上课时都在睡觉,打开笔记本一看,尽是空白。 美藏家的餐桌上摆着一盆雪花莲。纱雪从以前就喜欢这种低头绽放的花,星乃叶也说过她喜欢满天星,或许她们俩在这种消极的部分有共鸣之处。 饭后,我趁着纱雪替雪花莲浇水的空档,向她恳求: 「拜托,笔记借我抄。」 她讶异地凝视我的脸之后—— 「不要。」 一口拒绝了。 「为什么?又不会少块肉。」 「你别在课堂上睡觉不就好了?」 由于分到同一班,我有多么怠惰她全都知道。她应该不会向星乃叶打小报告吧? 「好,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在课堂上睡觉,功课也会自己做,好不好?拜托啦!英文一科就好,没有笔记,我根本看不懂课文。」 「打死我也不要。」 纱雪难得如此情绪化,话一说完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搞什么嘛!她说话干嘛那么冲啊?」 我一面抱怨,一面用食指弹了弹雪花莲的花瓣。遥阿姨笑盈盈地从厨房端来甜点说: 「她是不想让你看见她的字。」 「为什么?」 「因为她的字很丑。」 「是吗?」 「你以前不是取笑过她?我记得是小学一年级的暑假日记。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她哭。」 这么一提,我也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 上小学后的第一个暑假,学校规定要写绘图日记,所以我和纱雪一起写这项作业。 写完自己的日记后,我瞥了纱雪 的作业一眼,当时她写的字数还不满页面的五分之一,而我的确曾嘲笑她字写得丑。现在回想起来,小学一年级生的字迹顶多只有五十步和百步之差,我却拿起一旁遥阿姨用漂亮字迹写下的纸条来取笑纱雪的字丑。 那只是出于小小的捉弄之心,我不是真的觉得纱雪字写得丑。事实上,我到现在才知道她对自己的字有自卑感。 「这对女生来说是个大问题呢。」 我一面吃遥阿姨亲手做的卡士达布丁,一面望向纱雪离去后的楼梯。我好像从来没把她当女生看待过——六月的那一晚,我发现了这件事。 3 暑假前的星期日,琉生来打工地点找我玩。 我们已经一年没见,他说等我打工结束后,有话想对我说,于是我们便前往老地方——车站前的家庭餐厅。 「最近过得如何?」 「还不错。琉生,你大学想读哪一所?」 「我正在考虑留学。」 喂喂喂,资优生的眼光还真是远大啊。 「去美国?」 我反问,琉生苦笑: 「你还是认为我对星乃叶余情未了,对吧?拜托,别一直翻旧帐啦,我怎么可能为了这种理由留学?哎,不过我想去的地方的确是美国,而且是东岸。」 「嗯,脑筋好的人选择多,真让人羡慕。」 「别这么自卑,我也是有努力过的啊。」 「大学教授的儿子说这句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别的不说,你可是归国子女耶。 「柚希,你要升学吗?」 「是啊,我也没其他特别想做的事。只要是理科科系,读哪所大学都行。」 我没有值得一提的梦想,也没有很想从事的行业。 「你最后一次和星乃叶见面是什么时候?」 「她搬家前的欢送会啊。」 「国一的夏天?已经过了将近四年呢。」 琉生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柚希,你真的觉得这样下去行吗?」 「什么意思?」 「你没有勉强自己吗?」 「没有受词,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琉生的表情微微扭曲,接着又开口说道: 「这样真的称得上是男女朋友吗?」 「这和你没关系吧?」 「和我是没关系,但是和一直喜欢你的女生就有关系。」 话题渐渐转移到郁闷的方向。 「你是在说水村吗?你怎么认识玲香的?」 「玲香是谁啊?我不认识。」 「不然你是在说谁?」 「我只认识同一所国中的人。」 「所以到底是谁?同所国中毕业后进我们高中的人很多,很抱歉,我想不出来。」 琉生失望地大叹一口气。 「是是是,反正我就是很迟钝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想,美藏依然被你排除在恋爱对象之外。」 「纱雪?」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纱雪喜欢我吗?」 「我说的是可能性。有时候距离太近,反而看不见。」 「纱雪会喜欢上男人吗……?」 「你真的很没礼貌耶。」 「你想想,她在班上没半个朋友耶。刚升上二年级的时候,还有几个女生找她说话,但是完全聊不起来,后来她们全都放弃了。」 「她还是一样独来独往?」 「是啊,大概是不想交朋友吧。到目前为止,能让她敞开心房的,大概只有星乃叶一个人。啊,不过还有你。说到这个,你们最近怎么样?你们常互传简讯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直到今年春天,我们都还一起搭巴士上学啊。每次看见她在传简讯,问她是传给谁,她都说是你。」 「嗯,的确是我。你也知道,我们是好友四人组嘛!」 「别打哈哈。我和星乃叶在交往,你呢?老实说吧。」 「只是朋友而已。」 「纱雪应该喜欢你吧?不然她才不会和你保持联络。」 因为她是个对别人毫无兴趣的人。 能够彻底做到那种程度,反而是种才能。 「很遗憾,我看不出任何她喜欢我的迹象。」 结果,我和琉生的久别重逢就在毫无建树,或者该说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正题是什么的状态之下结束。 虽然三缺一,少了星乃叶,不过下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吧——临走前,琉生留下这句话。我暗想,带纱雪出去玩似乎也不坏。 虽然现在无法与星乃叶相聚,但能和琉生一起出游,她应该会很高兴吧。 4 开始打工以后,我去美藏家的频率变低,不过,没打工的日子和打工在傍晚结束的星期六日晚上,我还是会过去吃晚餐。 现在的我已经不必待在美藏家等待父亲归来,但我还是习惯性地留在客厅写功课,或是和遥阿姨一起看电视。 纱雪几乎不看电视,大多是坐在沙发上读书,或是带着全罩式耳机听音乐。话说回来,她到底在听什么音乐?我问过好几次,但是纱雪都不告诉我。 看音乐节目时,背后偶尔会感受到她的视线,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特别喜欢的歌手。她好像不是任何音乐都喜欢,根据我为数不多的统计数据推测,纱雪似乎喜欢乐团音乐,但我猜不出她喜欢哪个乐团。 那一天,我一直在找机会跟她提出与琉生三个人一起出游的事。纱雪比我早吃完晚餐,难得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几分钟前,我有听到收讯声,应该是简讯吧?对方是琉生吗?想当然耳,她面无表情,我完全猜不出她的心思。 遥阿姨应该去洗澡了,现在是单独说话的好机会。我走向沙发,在纱雪隔壁坐下来。 「干嘛?」 纱雪露出讶异的表情,阖上手机。 「你最近很忙吗?」 纱雪凝视着我的眼睛,似乎在揣测我的用意。 「什么事?」 此时,客厅的电话响了。 「……去接吧。」 我的话题完全被打断,但我还是催促纱雪去接电话。客厅里的电话是母机,不是无线的子机,纱雪背向我拿起话筒。 「喂?……对,没错……嗯,很高兴啊,没问题。」 虽然纱雪只是在附和,但是态度似乎很亲昵,声调也和平时有点不同。是亲戚吗? 「……嗯,今天休假……在啊……好,我叫他来听。」 纱雪回过头来,递出话筒。 「咦?干嘛?叫我听?」 「快点接。」 「是谁啊?」 「接了就知道。」 不,话是这么说,但我不认为班上的同学会打电话给纱雪,而琉生应该会打手机才对。 我战战兢兢地接过话筒。 「喂?我是逢坂。」 『柚希!』 话筒彼端传来女性高亢的嗓音。 「咦?谁啊?」 『等等,你是认真的吗?居然把我的声音忘了?』 「咦?我真的认不出来,对不起。咦?」 『我真不敢相信。哪有人会因为一阵子没见面就忘记女朋友的声音啊?』 女朋友?那么,这个声音是—— 「星乃叶?」 『不然还有谁?真是的,好过分。你过得好吗?』 「嗯。该怎么说呢?我太惊讶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情 发生得太过突然,我光是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混乱就已经很不简单。 『我有事想问你,才打电话给你的。中田英寿是山梨人吧?』 「是啊。」 『我就知道,才不是平冢人呢。』 她到底在说什么? 『谢谢。国际电话很贵,我先挂断了。』 「啊?喂,等一下,你到底……」 话筒彼端传来电话挂断的声音,毫无感情的电子声规律地回响着。 「星乃叶有什么事?」 「她问我中田的出身。」 「只有这样?」 「嗯,她说国际电话费很贵,就挂断了。」 「她说她在朋友家,大概是不想浪费朋友的电话钱吧?」 「不过,相隔四年才说上话,话题居然是中田……」 纱雪似乎觉得我一脸失望的模样很好笑,微微地笑了。 「不过,这很有星乃叶的风格啊。」 哎,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隔天早上,我一醒来,就见到手机里躺着星乃叶的电子邮件,原来她是在和朋友争论中田英寿的出身队伍。 她的朋友是美国人吗?虽然美国的足球迷不多,但是跨足世界的中田似乎还是有一定的知名度。话说回来,如果他们争论的是中田j联盟时代的出身队伍,那么答案是平冢才对。我本想订正,又觉得她可能会恼羞成怒地怪我欺骗她,所以便置之不理。 下次叫星乃叶谈谈她的美国朋友吧。聊这个话题,应该可以聊得很开心。 5 『我想跟你商量一下美藏的事。』 我收到琉生的这封简讯,是在和星乃叶通话的隔周。 影城为了方便客人在电影上映前消磨时间,设置了各种休息空间。打工结束后,我用员工僵买了两份热狗和饮料,与琉生一起坐在面向墙壁的座位上。 「最近过得如何?」 每次久别重逢,琉生都会问这句话。 「很好。」 「我是头一次听你这么回答。哎,过得好是好事。」 「你呢?」 「普普通通。啊,我退出社团了。我已经明白自己没有音乐的才能。」 真不知道该说他是三分钟热度,还是急流勇退?棒球、足球、乐团,考上大学以后,不知道他又会朝哪方面发展? 「再说,我还得准备考试。我说过我打算留学吧?我的英语不太好,完全没达到留学所需的语文水准,时间根本不够用。」 「咦?你不是住过英国吗?你说过你在海布里球场(注:位于英国伦敦,曾是英超球队阿森纳的主场)看过比赛吧?」 「我在英格兰只住了半年,其他时间都在北欧,不是待在英语圈。」 原来如此。的确,归国子女不见得都会说英文。 「之前星乃叶有打电话来。」 琉生并不惊讶,只是「嗯」了一声。 「怎么样?她有什么变化吗?」 「声音有点改变,说话的方式也变得有高中女生样,感觉比从前轻浮一点。」 琉生凝视着我,略微思索。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他如此说道。 这句话令我颇感意外。 「不,我很高兴啊。应该说这几天我很兴奋,见到你才冷静下来。要是在你的面前得意忘形,铁定会被你狠狠刮一顿。」 听我这么说,琉生微微地笑了。 「对了,你要跟我说什么?是要说纱雪的事吧?」 进入正题吧,今天要谈的是这小子的问题。 「柚希,你认为善意的谎言是必要的吗?」 「你常常说这种意义不明的话耶。」 琉生的眼神与其说是认真,不如说是凝重比较贴切,看他的表情,似乎有什么事让他烦心。 「欸,我喜欢美藏。」 「啊?」 我忍不住拉高声音。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哎,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哪回事啊?咦?为什么?你在搞笑吗?」 「你这个人真没礼貌耶。」 「因为我真的不懂是什么意思啊。为什么?」 「还有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是说真的吗?你喜欢纱雪?不是指恋爱方面吧?」 「就是指恋爱方面。」 等等,我先整理一下。 ……不,不行,接收的资讯太少,光凭手上的先决条件无法证明什么。 「你真的喜欢纱雪?」 「对。」 「不是搞笑?」 「小心我扁你喔!」 所谓的愤懑难当,形容的应该就是琉生现在的心境。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以前。」 「以前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 纱雪开始拿手机,是在国中毕业典礼之后。当时为了庆祝我们考上高中,我们两家一起去买手机。纱雪的手机里登录的人数八成不满两位数,不过,在寥寥无几的通讯录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其中一人,就是琉生。他们是什么时候交换手机号码的?我没有居中牵线,应该是他们自己私下自发性地交换。 这么说来,琉生早在那个时候,也就是一年半前就已经对纱雪有意思?不,他说「很久以前」,或许是更早也说不定。我和琉生国二就不同班,但纱雪和琉生三年都同班。 「欸,别突然沉默下来行不行?」 在我不断回忆过去的两人之时,琉生不满地说道。 「哦,我有点混乱,记忆体似乎不够,无法处理。」 「你从刚才就尽说些没礼貌的话。」 「话说回来,如果是反过来,我倒是觉得有可能。」 「反过来?」 「就是纱雪喜欢你。」 听了我的话,琉生叹一口气。 「你真的是很不长眼睛耶。」 「没礼貌。」 「如果是那样,我干嘛找你商量?」 说得也是。 琉生是个性格很麻烦的家伙,极端厌恶对人表露真心话。 「那你是希望我帮你啰?」 琉生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但还是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我可以再确认一遍吗?」 「什么?」 「这不是在整我吧?」 「我真的要扁你喔!」 琉生用可怕的表情瞪我一眼。 世事无奇不有——我用仍未理出头绪的脑袋,模模糊糊地如此想道。 6 我虽然说要帮忙,但是就算我找机会对纱雪提起琉生的话题,她依然毫不关心。不,现在想想,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只是因为我一直想反了,才认定纱雪是害羞、故作冷淡。不过,知道琉生的心意以后,我试着整理状况,才明白纱雪对琉生完全没意思。 换成是我,如果追求喜欢的女生时,得到的都是「很有纱雪之风」的答复,我敢说自己一定会立刻放弃。这样一想,琉生的品味实在是挺独特的。 时光机在猫型机器人的世界里问世的二〇〇八年。 星乃叶偶尔会在寄给我的信中附上照片,在她温暖视线的鼓励之下,我将满腔热情灌注于升学考试上头。 三月,我辞掉打工,开始上补习班,目标是考上神奈川的某所私立大学。我的动机非常单纯,只是因为在校外教学活动见到的横滨夜景非常美丽,心生向往而已。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人生真是肤浅。 纱雪也想读神奈川的大学,但她是以国、公立大学的工学系为目标。第一学期时,她就已经获得b判定(注:日本高中考生在正式参加各大学入学考试前,都会先接受模拟测验,了解自己考上的可能性。模拟测验结果一般分成a、b、c、d四等级,判定结果为a,代表考上可能性为八成;判定结果为b,代表考上可能性为五成;判定结果为c,代表考上的可能性为两成;d则为两成以下);在暑假结束后的全国模拟考中,更是迅速赢得a判定。早在高中入学时,我们的学力差距便已经相当明显,如今以数值呈现在眼前,更是教我沮丧。 预定留学的琉生偶尔来我家玩时,也会教我英文,这时候纱雪大多是在同一个房间里一起念书。根据琉生的说法,他这么做也是为了顺便表现给纱雪看。 最好的用功方式,应该是教导别人吧,教导英文拙劣的我,似乎也对琉生自己有所帮助,让他能够更加精确地理解英文文法。 在琉生及纱雪的帮助,还有星乃叶的电邮鼓励下,我不分假日平日,一天坐在书桌前十小时,暑假结束后获得c判定,到了年底则升级成b判定。 虽然明知考不上,但我还是做个样子,报考一下国立大学。我心想就当作是讨老爸欢心好了,又因为无意就读首都圈以外的大学,便报考纱雪也去考的那所大学里最好考的理工科系,谁知我居然通过后期考试(注:日本国立大学入学考试是各校分别招生,分前期及后期两次考试,考生可自由选择参加。通常列为第一志愿的大学,大部分名额放在前期考试,后期考试用于补足不足之人数)。 对于我上榜,不光是朋友,连学校的老师和补习班的讲师都大吃一惊。 正可谓瞎猫也有碰上死耗子的时候,对于系所没有任何执着的我,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改选国立大学。考上国立大学,让我的生活费比当初说好的多一万圆。一万圆说多不多,但是对于学生而言可是一大笔钱。 如此这般,一直以来,有琉生和纱雪在侧的我对于念书毫无自信,也毫无向学心,如今长到十八岁,才发现念书其实挺有趣的。 我真是个单纯的男人,就算是现代广为蔓延的文明病——忧郁症,应该也不会找上我吧。 纱雪轻松通过前期考试,结果我们从幼稚园到大学都是读同一所学校。如果现在有人跟我说这是命中注定,我应该会相信——我如此暗想,抱着些微的心虚感,把我考上大学的事告诉星乃叶,但是星乃叶的反应和我所担心的正好相反,她真心为我和纱雪就读同一所大学而高兴。 我和纱雪确定就读同一所大学后,双方家长便把纱雪预订的公寓套房解约,计划让我们两个人分租一层公寓。 遥阿姨认为横滨的房租贵,反正我们和兄妹差不多,即使同住在一起,只要有各自的房间就没问题。我爸也同意她的说法,认为有纱雪盯着,才不用担心我过度放纵。 星期日,两家五人共进晚餐时,这个方案被搬上台面。 「太好啦,以后你就不用担心煮饭的问题。」 我爸劈头就把煮饭的工作推给纱雪,我则觉得能够减轻父母金钱上的负担也是好事,正要同意,谁知最后关头,纱雪居然拒绝这个提案。 我是无所谓,但是遥阿姨似乎作梦也没想到这个提案会被女儿否决,一脸不敢置信。 结果,纱雪直到最后都没有妥协,所以我就在纱雪预订的公寓里另外租一间套房,和纱雪再度当邻居。 如此这般,二〇〇九年四月,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回头想想,和星乃叶分隔两地以来,已经过了五年半。 7 大学一年级修习的课程,以通识科目为主。同一所高中里,进这所大学的只有我和纱雪,而我们也没交到其他比较亲密的朋友。 我们一起讨论要选修什么科目,一星期有一半的课都是一起上的。 纱雪很爱干净,私人物品也不多,无论我什么时候上门拜访,她的套房里都是井然有序。那么单调的套房实在教人待不下去,所以我某天放学后,就跑去玩夹娃娃机,夹了个布偶送给纱雪。纱雪把布偶放在玄关,见状,我不禁有点后悔:早知道她会摆在那种地方,我该送个更好的东西给她。 我的早餐是面包加香蕉,午餐基本上在学生餐厅解决,三餐中的两餐已经定型,剩下的问题就是晚餐。我的生活费没宽裕到可以每晚吃外食或超商便当的地步,而高中打工赚的钱预定用在暑假的美国行之上,不能动用。 先说结论,哎,两家的家长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料到了,我和纱雪决定共进晚餐。我因为没有母亲,从小就向遥阿姨学做菜,有时突然肚子饿煮个消夜,或是早上做一顿简单的早餐都没问题。因为这些缘故,我在男生之中算是会做菜的。 纱雪从小就吃得少又挑食,对吃也不讲究,所以不爱做菜,不过考上大学之后,多亏遥阿姨每晚的特训,她的厨艺也达到常人以上的水准,于是我们决定分摊伙食费,每晚轮流做两人份的晚餐。 星乃叶怕我移情别恋,交代我别参加社团。我本来抱着玩票心态,想重新开始踢足球,但最后终究没参加任何课外活动。至于纱雪更是不用说了。 我在系上交到几个朋友,不过,他们都是从家里通学,大学生活又刚开始,所以彼此的交情并不深厚。 这四年好好用功读书,找出自己想做的事吧!因为意外上榜而苏醒的上进心仍然持续发挥作用,我过的并非时有耳闻的那种奢华糜烂的学生生活,而是朴实健全的大学生活。 五月,我和水村玲香见了一次面。玲香就读东京的私立短大,她提议出来见个面,聊聊彼此的近况。 两个月没见,不知是因为穿便服,还是因为化妆的缘故,她看起来成熟许多。从考季开始留长的头发已经及肩,让玲香看起来更加成熟。 她似乎还不习惯化妆。我觉得她应该化自然一点的妆比较好,不过我没说出口。 「我现在在大学里有个喜欢的人。」 玲香微微露出苦笑,淡然说道。 「啊,我这么说的意思不是我现在不喜欢你了,而是我终于死心,觉得应该要往前迈进。」 「没关系,你不用解释。」 说归说,我的心中仍旧萌生些许落寞之情。男人真是种自私的生物啊,「女人的恋爱是覆盖存档,男人的恋爱是另存新档」,这个比喻说得真好。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网球社的学长,不过我的网球打得比他好。」 玲香在高中最后一年的大赛中成绩斐然,当然不会输给玩票性质的人。 话说回来,星乃叶的那句「我怕你会移情别恋,你别加入社团」果然很务实。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容易受影响的人,不过无谓的诱惑还是越少越好。 「你现在还在谈远距离恋爱?」 「是啊,还是老样子。」 「是吗?好厉害。」 我想,玲香这句话应该真的别无他意,而我们也成了真正的朋友。 「欸,虽然移情别恋说起来是不太好听,可是你们一直没有见面,难道你从来没对别人动涡心吗?」 「当然有啊。」 「啊,有吗?该不会是大学里的人吧?如果是,我会有点失落耶。」 我轻轻地笑了。 看到周围的学生突然开始成双成对,我也不是不能理解玲香的忧虑。不过老实说,最让我迷惘的不是别人,就是玲香。 「不告诉你。不过,现在我不会移情别恋了。如果我会因为不能和女友见面就喜欢上别人,我早就已经移情别恋。」 都到了这个关头,我也想赌一口气。这六年来,我都是想念着星乃叶度日,我不想让这段时光化为乌有。 如果我没遇见星乃叶,或许我和玲香会携手共步同一条路——这样的未来一定也存在于我的选项之中。不过,我没做这种选择,今后也不会。 8 一到六月,我就把暑假的旅行计划告诉纱雪。 我本来打算独自去找星乃叶,不过第一次出国,难免感到不安,虽然我完全无法想象纱雪笑着和老外沟通的模样,但是她的语文能力远远在我之上,如果有她同行,我就安心多了。 纱雪毫不犹豫地答应,我们去办了护照。 美国的大学是九月开学,八月中旬去刚刚好。纱雪说等我们决定好日程,剩下的友树叔叔会替我们安排,于是我拜托友树叔叔代劳。 我把想去美国的念头告诉星乃叶,她寄了封睽违已久的纸笔书信来,说她会替我们安排住处,要我们别担心。信中还附了张照片,她俏皮地写着:「别因为我变漂亮而认不出我喔!」背景是白色墙壁,看不出是在哪里拍摄的,不过星乃叶果然出落得美丽动人。一想到终于能和她见面,我的心脏每天都扑通乱跳。 八月初,期末考结束,报告也提交完毕,我终于恢复自由之身。某一晚,久未联络的琉生突然传简讯给我。 琉生为了进理想的大学就读,延后一年留学,现在借住在山手线沿线的亲戚家中,上东京的语言学校。 『有件事我一定要当面跟你说。』 我的手机收到这封意味深长的简讯。搬来东京不久后,琉生曾来找我玩过一次,这是他在那之后头一次联络我。 来到相约的车站,琉生已经在那里等候。 数个月没见的琉生看起来有点憔悴,不知道他是睡不好,还是刚哭过,眼睛带着血丝。 他是要跟我商量纱雪的事吗?老实说,我不觉得自己帮得上忙,不过姑且听听他怎么说吧。我如此暗想,谁知他竟带着我走向巴士站牌。 等待巴士的期间,琉生一句话也没说,一直在用手机编辑简讯。之后,他也没告诉我要去哪里,我们就这样搭上巴士,而琉生依然默默无语地凝视流动的景色。 「你真的要去美国?」 琉生抓着吊环,突然如此问道。 「嗯,大概去一个礼拜。」 「什么时候出发?」 「搭二十一日的飞机。哎,我会买纪念品给你的。如果拍到星乃叶可爱的照片,我可以破例送给你。」 「三天后啊……」 琉生用平板的语调喃喃说道,视线再度移向窗外。 摇摇晃晃地搭了约十分钟的巴士之后,我们在郊外下车。琉生依然没告诉我要去哪里,只是默默走在我的前方。 「欸,要去哪里啊?」 正当我因为炎热及无从预料的发展而开始心浮气躁时,琉生终于停下脚步,把视线转向眼前的设施。 「来这间医院干嘛?」 「不,是要去隔壁。」 我望向医院对面,只见那里有栋附设的七层楼大型设施,招牌上写着「日落特别照护设施」。是老人安养中心吗?医院和那座设施之间隔着一条道路,但是三楼有走道相通。 我跟着琉生走进设施中。 气派的大厅中央有个巨大水槽,色彩鲜艳的热带鱼在里头优雅地游着。干净宽敞的建筑物里到处都是坐着轮椅的人,看起来像是病患,但是年龄各有不同。这里与其说是老人安养中心,倒不如说是医院还比较贴切。 走过宽敞干净的走廊,琉生来到电梯前。 「你常来这里?」 「来过几次。」 他的回答还是一样含糊。 依琉生的个性,就算我继续追问,他也不会给我明确的答案,不过,只要抵达目的病房,应该就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默默跟在琉生身后,只见他在三楼角落的病房前停下脚步。 「就是这里?」 琉生轻轻地点了点头,依然沉着脸,用怜悯的眼神凝视着我。 「干嘛啊?真恶心。」 「柚希,我相信你。」 「你在说什么?」 「无论接下来看见的是什么,我都相信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说清楚一点。」 直到现在,我还是完全搞不懂这家伙想干什么。 琉生往旁边移动一步,被他遮住的病房号码和名牌映入眼帘。 『三〇九号室 舞原星乃叶小姐』 这是什么玩笑吗? 这是我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我被捉弄了吗? 接着浮现的是这句话。 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设施,也不知道这栋建筑物名称上的「特别照护设施」代表什么意思。 星乃叶住在芝加哥,我们三天后要出发去找她。 现在她不可能在日本。 「……她先一步回来日本了吗?」 这句话铁定是牛头不对马嘴,我自己也很清楚,但是凭借我贫乏的想象力,只能想得出这个答案。 「进去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琉生喃喃说道。他的声音令人惊讶地毫无活力。 我在脑中似乎听见终结世界的开关开启的声音。 中场 初恋彗星 1 逢坂柚希是美藏纱雪在三岁时相识的。这个青梅竹马突然闯入她的生活,但是每晚睡前又会跑回隔壁的家里,可说是非常不可思议。他们的关系不像朋友,倒比较像是兄妹。 到了四岁,他们一起进入附近的幼稚园。纱雪是个文静的小孩,总是待在教室角落看绘本;柚希则是个活泼的小男孩,总是带头在庭院里跑来跑去。 那一年的六月,世界杯在美国举办,决赛的胜负取决于pk赛。 纱雪和狂热的柚希一起观战,两人手牵着手,目睹义大利队第五个射手罗伯特·巴吉欧的射门击中球门横杠的那一瞬间。纱雪一面感受着柚希手背上的汗水,一面出神地看着在遥远异国举办的空前盛事。 柚希是酷爱出门玩耍和活动身体的户外派,纱雪则是年龄才个位数就讨厌晒太阳的室内派。虽然在同一处上学,这样的两人当然不可能玩在一块,所以在幼稚园里,他们总是各玩各的。不过,一到放学时间,纱雪的母亲遥来接人,他们就会一起坐上遥的车踏上归途。 坐车时并肩坐在后座及晚餐时相邻而坐,都像呼吸一样自然。 上小学之后,依然沉默寡言又没有朋友的纱雪,在不知不觉间成为男生捉弄的对象。对纱雪做出过火的恶作剧,看她能够容忍到什么时候——这类低水准的游戏持续好几个月。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纱雪被男生起了个外号「病菌」,女生也自然而然地避着她。 没有亲密的朋友,是从来不曾改变的日常风景,但是成为被捉弄的对象并非纱雪所愿,也令她感到不快。纱雪并不是在不知不觉之间落单,而是她本来就喜欢独处,不过,与生俱来的消极个性未能赋予她解决事态的手段。 纱雪不愿继续任人欺凌,偶尔会扭曲表情,显示抵抗之意,但是粗枝大叶的男生接收不到这种无言的讯息。 在这种日子不断持续的小学三年级某一天,救星突然出现了。午休时间,隔壁班的柚希偶然在走廊上看见纱雪被同班同学捉弄,一场小风波随之而起。 柚希替纱雪打抱不平,向那些男生提出猛烈的抗议,但男生充耳不闻。他们之间因而起了争执,而且这场争执随后发展为班级间的小型斗争。纱雪的班级和柚希的班级本来就因为运动会及体育课的竞争意识交恶,柚希的班导又是自己班级至上主义的直率型教师,在这些因素交互作用之下,引发了班级间的抗争。 下课游玩场所的争夺、放学路线的占有权……这种小学三年级水准的斗争持续好一阵子。纱雪虽然是事情的开端,但她始终置身局外,也不知道这一连串的抗争是如何落幕的。没人告诉纱雪,纱雪也不可能主动询问别人,不过,即使如此,纱雪还是得到一个答案:即使班上同学都避着她,即使她背了肮脏的黑锅,只有柚希依然一如平时地对待她。柚希永远会肯定她。 放学后的归途上,纱雪一面感受着其他学生的影子,一面和柚希并肩行走。此时此刻,她头一次感受到与人相处的喜悦。纱雪得知了「幸福」二字的本质。 逢坂柚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这不是事实,而是真实。 对于对世界毫无兴趣的纱雪而言,柚希是唯一的特别存在。有柚希,她才能和这个世界相连;有柚希,继续呼吸才有意义。 年幼的纱雪独自下了个不为人知的决心——逢坂柚希由我来保护。我永远站在柚希这一边,直到最后的瞬间。 任凭时光流逝,烙印在纱雪胸中的决心始终没有褪色,意志的火焰也未曾摇曳过。在纱雪有生之年,她的眼中始终只有柚希一个人。 2 小学六年级那年的五月,有个叫舞原星乃叶的美少女转学过来。 她那凛然的气质吸引了女生的目光,有些男生更是在头一天就成为她的俘虏。 纱雪对转学生毫无兴趣,但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发现,坐在斜前方的柚希视线紧紧黏着那名少女不放。 柚希迷上那个转学生,视线总是追着她跑。不久后,纱雪发现那正是故事书中描述的「恋爱」,这才明白柚希喜欢那一型的女孩。 星乃叶转学过来,已经过了两星期。 夏天快到了,教室里的空气变得闷热沉重。某一天,班导突然拜托值周的纱雪做一件事。星乃叶已经连续缺席三天,这个礼拜没来上过课,班导把三天份的讲义交给纱雪,并告知星乃叶的住址,请纱雪转交给她。纱雪这才知道,原来星乃叶住在学区边缘。 纱雪大可在放学回家时绕点路去星乃叶家,但是她想起了柚希。今晚柚希应该也会陪她一起带榕榕散步,不如把讲义交给柚希,让他拿给星乃叶吧。他一直没有机会进一步认识星乃叶,一定会很开心的。 结果,这个主意被柚希拒绝,但是送讲义给星乃叶时,事情却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星乃叶企图杀害继母,想当然耳,柚希加以制止,而星乃叶逼他负起责任。 纱雪不知道舞原星乃叶有什么苦衷,也不想知道,不过星乃叶说她在家中无容身之处,而柚希希望和星乃叶交朋友,目前的状况又逼迫着柚希。 只要邀星乃叶来我家住,柚希就能和她做朋友——对纱雪而言,这已是充分的判断依据。 「那就住我家吧。」 这句话没有字面以外的涵义。不过…… 当时这句无心之言,改变了纱雪等人的命运。 幸福与不幸,都是从这一刻开始。 纱雪带舞原星乃叶回家,是为了柚希。 无论星乃叶本身遭遇多大的不幸,对纱雪而言,那就和非洲的小孩挨饿受苦一样,只是别人家的瓦上霜,不在她关心的范畴里。不过,纱雪对星乃叶虽然漠不关心,意外展开的同居生活却大大地改变了纱雪。 受到继母持续虐待,造成星乃叶对外人抱持着绝对的警戒心,因此,完全不干涉她的纱雪成为最佳的相处对象。星乃叶不想和别人有所牵扯,但又讨厌独处,对她而言,纱雪的确是个不可或缺的同居人。身上的伤口痊愈,又受到遥慈爱温柔的对待,没多久,星乃叶就变得和纱雪形影不离。 上下学的路上就不用提了,在校时和回家后,她们也总是腻在一块。纱雪不干涉星乃叶,星乃叶也不会硬找话题和纱雪聊。在纱雪身旁,星乃叶感受到不排拒自己的人类体温,渐渐地治愈了心伤。 身体的距离也缩短心灵的距离,星乃叶开始怯生生地和纱雪说话,纱雪也感受到打从出生以来的第一份友情,两人的关系笨拙却确实地建立起来。 星乃叶喜欢拥有明确自我的纱雪,纱雪也信任这个尊重自己的朋友。 对星乃叶而言,柚希起先是警戒的对象。这个同班同学,每晚都会跑来美藏家吃晚餐。星乃叶对于新住处的居民本来就很神经质,身为异性的柚希更是个明显的异类。 柚希虽然是个小学生,却很懂得拿捏与他人之间的距离。他从小就受美藏家照顾,父亲健一总是反复告诫他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并教导他社会常识,要他尊敬美藏夫妇,而且无论公私场合都应以绅士的态度对待身为女孩的纱雪。 多亏父亲的教育,柚希面对星乃叶时,才能拿捏住绝妙的分寸。他不会过度靠近警戒心毕露的星乃叶,但也不会对她视而不见。他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保持适当的距离。这对星乃叶而言,无疑是种最佳态度。 对美藏家三口敞开心房之后没多久,星乃叶也对柚希卸下心防。而且,她对柚希的亲近感,又和对纱雪等人的有着显著不同。 总是用诚挚态度对待自己的异性同学——星乃叶爱上这样的柚希。星乃叶的脆弱心灵强烈渴望着爱情,渴望一个认同自己、保护自 己的人。美藏家、纱雪、柚希,星乃叶只想埋首于自己周遭的新环境之中。 那是发生在暑假两天前的事。 当时柚希已经回家,星乃叶睡在纱雪的房间里。房里一片昏暗,只亮着一盏最小的灯。 「你睡了吗?」 星乃叶用略微紧张的声音问道。 「不,我还醒着。」 纱雪用充满睡意的声音回答。 「我有事想拜托你。」 纱雪从床上起身,俯视打地铺的星乃叶。 「我好像喜欢上柚希了。」 喜欢?……柚希? 纱雪轻轻把手放在胸口上。 「欸,纱雪,你觉得柚希怎么样?」 心脏抽痛一下。 「……什么怎么样?」 纱雪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反问。 「柚希是个好人吧?」 「……我觉得是。」 「是吗?我就知道,太好了。」 星乃叶似乎放下心来,大大地吐出一口气。 「纱雪,你是柚希的好朋友吧?能不能替我告诉他我喜欢他?」 「要我说?」 「嗯,我没有自信能够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其实我很想自己亲口说,不过我信得过你。」 纱雪捂着发疼的胸口,反刍星乃叶的话语。 纱雪喜欢星乃叶,也喜欢柚希。喜欢的两个人能够在身旁肩并着肩,是件很美好的事。 「好。」 「真的?太好了,谢谢你,纱雪,我最喜欢你!」 在星乃叶的拥抱之下,纱雪再度倒向床铺。 原来如此,这股感情就是这个意思。 感受着星乃叶的体温,纱雪终于发现了。 胸口之所以抽痛,一定是因为…… 第一学期结业典礼的前一晚,三人带着榕榕散完步,柚希和父亲一起走出美藏家后,纱雪一面感受着星乃叶的视线,一面走到外头。 「柚希。」 柚希站在正打开逢坂家大门的父亲身旁,茫然地望着夜空,纱雪叫住他。 「咦?干嘛?」 「我有话要跟你说。」 柚希仰望父亲。 「门先别关,我不会太晚回去。」 说完,他便走到纱雪身边。 「什么话?」 确认健一已进入家中以后,纱雪试着将星乃叶的心意告诉柚希。她本来该立刻说出口的。 「嗯?怎么了?」 柚希催促低着头支支吾吾的纱雪说下去。 如果纱雪现在说出星乃叶的心意,柚希和星乃叶就会交往、变成情侣。这是件很棒的事,纱雪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 为什么?为什么胸口如此苦闷?这么做明明是正确的、是好的,自己也如此期盼,但她为什么说不出话? 不知沉默持续多久?柚希并未生气,只是凝视着纱雪,静待她的话语。 「……算了,没事。」不行,她说不出来。 纱雪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闻言,柚希微微一笑: 「是吗?人有时候就是会这样。」 柚希的回答令人意外。纱雪叫住他,又让他等这么久,最后却说没事。但柚希并未动怒,只是笑着对纱雪这么说。 柚希总是如此,不会丢下动作及做决定都很迟缓的纱雪,只是静静等着她。柚希不是她一个人的——纱雪很清楚,但是对她而言,柚希是独一无二的特别存在。 「欸,他怎么答复?」 纱雪一进玄关,星乃叶便追问柚希的答复。她一脸不安地扑向纱雪怀中,但是一双美丽的眼眸带着确切的希望。 星乃叶作梦也没想到,纱雪并未转告柚希。 「柚希说我怎么样?」 该怎么办?该如何说明才好? 「他说让他考虑一下。」 纱雪撒了谎,这是第一个谎。 明天再对柚希说就行了——纱雪一派轻松地如此想着。 柚希对她而言是特别的存在,不过对手是星乃叶的话,她可以退让,应该可以。 纱雪暗想,明天再跟柚希说清楚吧。 隔天,柚希在嶌本琉生的请托之下,约星乃叶出去说话。预料之外的事态发展让星乃叶和柚希之间产生混乱,不过,这场风波也成为他们交往的契机。 在无法对任何人坦承自己说了谎的情况下,纱雪的小学六年级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3 嶌本琉生得知星乃叶交了男友之后,依旧无法死心。 如果琉生约星乃叶两人单独出去玩,铁定会被拒绝;不过,如果是包含纱雪在内,四个人一起出游,情况就另当别论——不仅是另当别论,甚至变得容易许多,因为星乃叶十分乐意与纱雪一同出游。 就这样,在各人的利害关系交互影响下,星乃叶和柚希开始交往之后,四个人一起行动的机会反而变多了。 能够和纱雪一起出门,星乃叶只觉得开心,但是想当然耳,纱雪察觉到柚希怨怼的视线,因此她出门时总是格外留意,避免当两人的电灯泡,即使明知这么做不合自己的性子。 琉生的目标是星乃叶,但若是让星乃叶察觉这件事,她会把琉生当成意图拆散她和柚希的敌人,因此琉生隐藏自己的真心,处心积虑地以朋友的身分缩短和星乃叶之间的距离。 结果,四个人出游增加了纱雪和琉生一起行动的机会。不知不觉间,纱雪和琉生变得常常交谈,看在旁人的眼里,就和一般朋友无异。 琉生是什么时候移情别恋的,纱雪不知道;他为何变心,纱雪也不清楚。总之,相处的时间变多,让琉生的心在不知不觉间从星乃叶转移到纱雪身上。上了国中后的琉生变得和以前轻佻的他判若两人,也是这一阵子的事。有人说恋爱会改变一个人,面对自己错综复杂的恋爱问题,的确使琉生转变为成熟的大人。 六月底的星期日,纱雪到河堤旁的球场观赏足球社的练习比赛。中场休息时间,她远远望着星乃叶拿茶水给柚希,背后突然有人对她说话。 「美藏,你知道足球规则吗?」 回头一看,穿着球衣的琉生站在树荫下。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模仿职业选手,只见他用黑色发带将浏海分成两边。纱雪心想,嫌浏海太长碍眼,剪掉不就得了?但这么想的自己,或许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吧。 「知道啊。」 「你觉得球赛好看吗?」 「普普通通。」 「这样啊。」 纱雪将视线移回星乃叶身上,只见她和柚希两个人做出奇妙的动作。他们举起右脚,朝着身体外侧踢,看起来像是高高地跳起来。这是什么新型的暖身运动吗? 「他们两个在干嘛?」 「哦,美藏,你知道什么叫足外侧踢法吗?就是用脚的外侧踢球的技巧。柚希明明不会用左脚,却很爱用足外侧踢法。像他上半场从禁区外踢进的那一球,就是用足外侧踢法踢进的。你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 「我想星乃叶一定是在夸他那一脚很帅气。」 星乃叶似乎在模仿柚希,右脚踢了好几次。一想到今后星乃叶踢柚希时,或许会从以往的下段踢法改为足外侧踢法,纱雪的脸上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微笑。 纱雪从欢笑的两人身上分得了幸福。 「你喜欢柚希,对吧?」 但是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使得纱雪的脸上蒙上一层阴霾。 「我喜欢柚希?」 纱雪反刍似地复诵琉生的问题。 「看他们有说有笑,你不会难过吗?」 「不会。」 这个问题纱雪能够马上回答。怎么会难过?看着他们俩,纱雪总是会被一股温馨的感觉包围。不过…… 离开两人身旁后,胸口会微微地刺痛,这又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永远待在那两人身旁,所以胸口才会突然感到苦闷吧? 「我已经不喜欢星乃叶了。」 这个男人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 纱雪还来不及理解,琉生便抓住她的手臂。 「我喜欢上你了,记着。」 他如此说道。 纱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何况琉生也没要求她回答,所以她沉默以对。 琉生喜欢上自己——听起来简直是个恶劣的玩笑,但说这句话时,琉生的声音的确在颤抖。 当天晚上,在黑暗之中,纱雪发现了。 她重视的人,只有柚希和星乃叶两个。她无法把琉生当成恋爱对象看待,琉生的告白只是徒增她的困扰而已。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 琉生很聪明,也很懂得察言观色。现在的纱雪是处于推也推不动的状态,想必琉生明白这一点,既没逼纱雪表态,对纱雪也一直保持适当的距离。 琉生似乎不想让柚希和星乃叶发现他心中萌生的新感情,因此明知一定会被拒绝,却故意每个月向星乃叶告白一次,借此隐藏自己的感情。星乃叶他们将那一天戏称为「黑色星期一」,殊不知一切都在琉生的掌控之中。 纱雪克制着自己的情感,琉生则扮演虚假的自己,四人共度的季节渐渐地流逝, 流星雨那一天,立誓要四个人一起看哈雷彗星的那一夜,纱雪对未来深信不疑。琉生姑且不论,但她确信六十年后,自己也能和柚希及星乃叶一起欢笑。 如果柚希选择自己,那将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但是纱雪最大的心愿,是柚希能获得幸福。如果对象是星乃叶,她应该能够打从心底祝福他们。 4 与星乃叶别离的前一天,柚希他们回去之后,星乃叶的父亲慧斗来访。为了方便大人们说话,纱雪本想回自己的房间,遥却说:「接下来要谈的事很重要,你也留下来。」纱雪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加入两家人的聚会。 客厅里,星乃叶坐在遥的隔壁,慧斗则坐在对面。纱雪和父亲一起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着他们三人。 他们到底要谈什么事?星乃叶似乎已经知道谈话内容,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认真,还不如说是凝重比较贴切。 星乃叶是不是要说,她想继续留在美藏家,不想离开柚希居住的山梨?这些联想让纱雪满心雀跃,但她的预测全数落空了。 遥递给慧斗的是一年前星乃叶的诊断书,并对一头雾水的慧斗说明星乃叶曾经遭受继母虐待的情况。 听着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星乃叶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纱雪暗想自己是否该阻止母亲说下去,但她随即发现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星乃叶拼命握着遥的手,咬紧牙关克制自己的感情,带着倾诉的眼神凝视着父亲。 为了让父亲了解自己从前的遭遇,以免父亲再度接纳继母,使得自己好不容易复原的心灵和容身之处再度遭受践踏,星乃叶决定让父亲知道一切。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无意追究过去的事,只是想请你了解,你太太从前是怎么逼迫这个孩子。」 慧斗无言以对,因为这番话大受打击,失魂落魄地凝视着女儿。 短暂的沉默过后。 「如果那个人要回来,我就不跟爸爸一起住。」 星乃叶用微微颤抖但是带着明确意志的坚定声音说道。 遥温柔地摸了摸星乃叶的头,宛若在嘉许她鼓起勇气一般。 「清官难断家务事。现在你太太离家出走,但是将来会怎么变化,没人知道。以后,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们随时乐意接纳这个孩子。」 听了遥的话语,星乃叶的双眼微微浮现泪水。 纱雪知道星乃叶常这么说: 『如果遥阿姨是我妈,该有多好?』 而且,这句话不只说过一、两次。 「舞原先生,这孩子真的很爱你。隔了一年,能够再和你一起生活,她打从心底感到高兴。所以,我希望她能够像一般孩子一样,安安心心地待在家里。」 慧斗静静地思考遥的一席话之后,深深地垂下头。 纱雪祈祷星乃叶离开以后,能够过得幸福又安稳。 5 与星乃叶别离的那一天。 美藏家举办欢送会之后。 「纱雪,我最喜欢你了。」 纱雪被星乃叶紧紧抱住。 「我们两个要当永远的好朋友喔!」 星乃叶一面啜泣,一面在紧紧抱住的纱雪耳边如此轻声说道。纱雪感受着滴落肩膀的热泪和星乃叶的气息,静静地闭上眼睛。 纱雪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也喜欢你。」 她清楚地说道。 星乃叶临走之前交给纱雪一样物品。 那是长达十页的书信。星乃叶的字迹不怎么秀气,歪歪斜斜的,实在称不上好看,不过,对于星乃叶的心意,纱雪高兴得笔墨难以形容,几乎每天都会把信拿出来重看一次。 最后一张信纸上,写着星乃叶的心愿。 『欸,纱雪,有一个约定我希望你一定要遵守,就是五十八年后,我们四个人要一起看哈雷彗星喔!一言为定,谁黄牛就处以死刑。』 最后一张信纸是从这段话开始的。 『虽然我要搬去很远的地方,但是我绝对不准柚希花心。纱雪,拜托你,千万别让其他女人靠近柚希。如果柚希快喜欢上别的女人,你要立刻告诉我,我会马上赶过去扁他一顿,把他的心拉回来。』 纱雪喜欢星乃叶和柚希。 最喜欢他们的笑容。 『纱雪,我希望我在柚希面前,能够永远保持美丽,也希望他永远都觉得我很可爱。所以,虽然距离变远了,但是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变得更漂亮,让柚希更喜欢我。』 嗯,我知道。 纱雪一面阅读星乃叶给她的信,一面把星乃叶的话语刻划在胸中。 『五十八年后,我们就七十一岁了。』 纱雪和柚希是五月生,星乃叶是六月生,哈雷彗星来临的那一天,他们的确已七十一岁。 『到那个时候,不知道我是不是和柚希结婚了呢?或许有孩子,也有孙子。虽然我想象不太出来,但是我希望能和柚希共组平凡的家庭。然后,不管到几岁,纱雪还是当我们的邻居,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嗯,这样最好,就这么办吧!长大以后,我们要当邻居喔!』 嗯,我也想。 我也想和星乃叶、柚希在一起。 『不过,有一件事让我很不安。大家真的能够一起活到七十一岁吗?如果只有我先死了该怎么办?虽然我很不愿意想这种事,不过,纱雪,我还是趁现在拜托你。如果我先死,柚希就交给你。如果我不能让柚希幸福,希望你能够陪在柚希身边。我绝对无法容忍其他女人抢走这个角色,不过是你的话就没关系。』 星乃叶,不会有这一天的。 泪水滴落在信纸上。 柚希喜欢你,他真的只爱你一个人,所以你们会在一起的。 纱雪打从心底如此期盼。在这个世界上她最喜欢的柚希,和这个世界上她最重视的星乃叶,只要他们俩开心,自己就能活下去。 她绝不让其他女人接近柚希。柚希要和星乃叶一起幸福生 活。 这是纱雪唯一的心愿。 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可是…… 纱雪从没想过,才分离没多久,她就会得知这样的未来永远不会来临。纱雪描绘的未来,在国中一年级的九月与她的梦想一同无情地凋零。 6 消息是在十月的第一个礼拜六传来的。 那一天,柚希为了足球社的新人战远征长野,只有经由电话得知消息的纱雪和父母一同赶往医院。 来到位于新潟市郊的「樱冢综合医院」,出来迎接三人的是满脸憔悴的星乃叶之父——舞原慧斗。慧斗一看见纱雪,便哭着跪倒在地。看见慧斗这副模样,纱雪才知道这不是梦。 八月底,美藏家举办欢送会之后,星乃叶搭着父亲租来的卡车回家。两人将星乃叶这一年来放在美藏家的物品和留在自己家的物品搬上卡车,一同回到故乡新潟。 然而,当他们为了搬走最后的行李回到公寓时,已经有人在公寓里等候。穿着女公关常见的那种轻浮又单薄的服装、坐在玄关前吞云吐雾的,正是六个月前离家出走的美津子。 慧斗和美津子并未离婚,是美津子在未告知去向的状态下自行离家出走。慧斗联络不上她,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找她。 不知道美津子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她知道慧斗要回新潟,表明自己也要一起回去。或许美津子以为舞原父女是要重归舞原一族才回新潟的。没人知道美津子打什么主意,不过,她的存在让父女俩感到困惑。 慧斗想起遥的警告,不知所措。他深爱女儿,也理解遥的一席话,但是生性软弱的他无法对美津子说出正确的结论,并要她离开。懦弱的父亲三缄其口,现场能够改变命运的只有星乃叶一个人。 星乃叶拼命克制发抖的身体,鼓起勇气说: 「我绝不会把爸爸交给你!」 星乃叶叫道,这句宛若惨叫的话语解开慧斗的束缚。 「……你对星乃叶做的事,我都知道了。」 慧斗哀伤地说道,美津子的嘴角微微抽搐。 「我无法和伤害女儿的人一起生活。」 美津子既没辩解,也没求情,只是在离去之前微微地露出奇妙的笑容,星乃叶和慧斗自然无从得知她的笑容有何意义。向美津子告别后,他们便回到新潟,展开新生活。 接着,经过一星期。 转入新的公立国中之后,星乃叶并未加入社团。那一天,她一如往常独自回家。星乃叶就读的国中位于闹区的大马路旁,上下学都会经过天桥。 放学后,星乃叶低着头,走在横跨六线道大马路的天桥上。突然,有个人踩住自己眼前的影子,星乃叶抬起头来一看,眼前是挂着可憎笑脸的美津子。 星乃叶连哑然失声的时间都没有,美津子便把手伸向女儿的喉咙,勒住害怕的她。星乃叶发出了不成声的痛苦呻吟。 「你很嚣张嘛!」 美津子把星乃叶的上半身推到扶手外。 「应该已经做好觉悟了吧?」 国中生受到恐吓,而且随时可能被推落天桥。 想当然耳,附近的行人立刻察觉这件事。 「你在干嘛!」 某个上班族的怒吼声转移美津子的注意力,星乃叶立刻趁隙用膝盖踢她。面对突然的反击,美津子的力量放松,星乃叶一溜烟地逃离继母手中。 「等等!」 膝盖跪地的美津子大声怒吼,但是犹如惊弓之鸟的星乃叶岂会停下脚步,然而,命运的时刻在这一瞬间到来。 拼命逃跑的星乃叶正要冲下楼梯,却撞上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因而失去平衡,整个身体跌向半空中。 星乃叶沐浴在炙人的夏日阳光中,头部被重力吸引的她所看到的景色是三十四阶的长梯。身体活像开玩笑一般不听控制,在空中转了半圈,她就在无法采取护身姿势的状态下,后脑朝下地摔下楼梯。 她的脖子往未曾体验过的方向扭曲。 「星乃叶!」 意识即将消散前,星乃叶听到的是继母凄厉的尖叫声。 失去意识的星乃叶当然无法让身体减速,顺着奔跑的劲头滚落地面。 摔下楼梯的星乃叶左脚歪向诡异的方向,后脑流出的血急速地染红地面,最严重的是星乃叶没有呼吸,坠落的冲击使得她的心肺功能停止。 美津子一面呼唤星乃叶的名字,一面跑下楼梯。面对昏倒的继女,她似乎没有失去最后的良心。她试着对停止呼吸的星乃叶进行心肺复苏术,并立刻叫了救护车。 这是个令人惆怅的意外、不知该归咎于谁的惨剧,但是大大地改变了星乃叶的人生。 送医后的星乃叶捡回一条命,但是心肺功能停止时产生的缺氧性脑症严重损害脑部,陷入昏睡状态的她并未恢复意识。 「她撞到要害。」医生这句话成不了任何慰藉,在之后的检查中,确认脑部出现后遗症,星乃叶被判定为植物人。 陷入昏睡的星乃叶,往后的人生都必须靠着鼻胃管与营养剂过活,成为任何人都吻不醒的睡美人。 「除非发生奇迹,否则星乃叶小姐是不会醒来了。目前没有让她复原的方法。」 主治医师如此告诉慧斗,星乃叶的人生就这么转暗。 十月中旬的周末。 纱雪独自搭乘电车和新干线,再度造访位于新潟的医院。 一起生活的那阵子,星乃叶也爱上纱雪喜欢的雪花莲。纱雪从家里带了盆雪花莲来探病,并将它放在星乃叶的床边,代替自己陪伴星乃叶。 垂头绽放的雪花莲和自己的生存之道颇有相似之处,所以纱雪从小就喜欢雪花莲;此外,雪花莲的花语「希望」,更是与现状吻合到讽刺的地步。 医院的中庭盖了一个简单的庭园,纱雪和慧斗并肩坐在长椅上。 在和煦阳光的照射下,暖风拂动纱雪的头发。 「你能不能替我跟柚希说,星乃叶出意外过世了?」 慧斗细若蚊声地说道。 「这样好吗?」 「医生说得很清楚,星乃叶不可能醒过来。」 「可是星乃叶还活着。」 「明知不会醒来,还叫活着吗?」 「也有植物人醒来的案例……」 「就算一样叫植物人,脑部的损伤程度也各不相同。星乃叶的主治医师就是介绍我进入这间医院的朋友,连他都说复原的希望近乎于零。他不是那种会说些无意义的话语来安慰人的男人。」 「可是,要我跟柚希说星乃叶已经死了……」 「我曾想过,如果我问还没变成这样的星乃叶该怎么做才好,她会怎么说。」 慧斗在哭吗? 纱雪不敢直视坐在隔壁的慧斗。 「以前星乃叶每个月不都会和我出门一次吗?」 住在山梨时,慧斗兼了三份差,所以周末也只能偶尔露个脸;即使遥和友树硬留他下来,他顶多吃个晚饭就得立刻回去工作。纱雪和星乃叶共同生活的一年间都是这种情况。 不过,深爱女儿的慧斗还是在百忙之中挪出时间,每个月和女儿出门一次,一起吃饭、购物。和父亲出门的前一天,星乃叶总是兴奋得睡不着觉,这件事纱雪再清楚不过。 「这一年来,星乃叶满口的话题都是柚希和你。不过,说来对你不好意思,柚希的话题大概占了八成。」 「她在我家也是这样。」 「昨天的柚希怎么了、上个礼拜柚希说了些什么、之前和柚希去哪里约会……她每次都说个不停。我这个做爸爸的,一开始当然有点吃味,不过星 乃叶真的很爱柚希,爱到让我觉得自己吃味根本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孩子真的对柚希……」 「我知道。」 「出去买东西时也一样,我买不起什么好东西,但是不管买什么送给她,她都很高兴。量贩店的洋装、发饰……无论买哪种东西,她总是一再问我:『真的好看吗?柚希会觉得可爱吗?没问题吧?柚希会继续喜欢我吧?』」 这样啊……纱雪终于发现了,慧斗正在哭泣。 「那孩子一心希望柚希永远觉得她可爱,永远喜欢她。我从前老把她的感情当成小孩的恋爱,没放在心上,可是,直到失去自我的最后一瞬间,那孩子都……」 细若蚊声地说完这番话后,慧斗放弃隐藏泪水。 「告诉柚希星乃叶已经死了,这么做真的好吗?」 「拜托你。我想星乃叶绝不希望柚希看到她无论进食或排泄都得依靠管子的模样。那孩子一定希望自己在柚希心中永远是美丽的。」 纱雪不知道星乃叶是否真的如此希望,也不认为自己知道答案的日子会来临,不过,如果星乃叶永远不会醒来,就这层意义上,她的确是死了…… 「我懂了。我会跟柚希和逢坂叔叔这么说的。」 「对不起,你也很难过,还要你做这种事……」 「可是,我还可以来看星乃叶吧?」 「这么做只会让你更难过而已。」 「没关系,反正除了星乃叶,我没有朋友。我也不需要星乃叶以外的朋友。」 纱雪珍视的人事物,用一只手就数得完。她不想要星乃叶以外的死党。如果死党不是星乃叶,她宁可不要死党。 离开黯淡无光的医院之前。 「说这个是星乃叶的遗物或许有点不恰当,但是我希望你收下来。」 慧斗交给纱雪的,是星乃叶一直很宝贝的淡粉红色化妆包。星乃叶素来酷爱粉红色。化妆包里装着小小的补妆镜和折得整整齐齐的手帕,纱雪把它们拿出来时,闻到熟悉的星乃叶气味。 仔细一看,化妆包内侧有个小口袋,纱雪打开察看后,发现里面有几张折起来的活页纸。 那是星乃叶写给柚希的信的草稿——用删除线订正好几次,反复推敲用字的草稿。 7 纱雪必须把星乃叶的事告诉柚希。 她知道这种事拖不得,每天都被这个重责大任压得喘不过气。虽然每天晚餐过后都有机会和柚希独处,但她就是说不出口。 小时候,纱雪认为只要柚希站在自己这一边,她就已心满意足:她不需要其他朋友,只要有柚希为伴就好。可是,星乃叶改变了如此深信不疑的纱雪。 认识星乃叶之后,纱雪头一次有了希望别人了解自己的念头;打从出生以来,她头一次有了表达心声的念头。她希望星乃叶了解自己。 正因为星乃叶是纱雪这世上唯一的死党,所以星乃叶的心愿就等于纱雪的心愿。星乃叶直到最后都期盼着和柚希共度幸福的人生,这也成了纱雪的梦想。纱雪一心只希望星乃叶幸福,谁知道却…… 将发生在星乃叶身上的惨剧告知柚希的那一刻,两人的世界便宣告终结。如果依照慧斗的嘱托,告诉柚希星乃叶已经死了,那么自己一心向往、梦寐以求的两人故事便会迎向空无的结局。 最先开始发疼的是下腹部,快到十一月时,胃部一带也开始产生钝痛,几天后又犯起偏头痛,即使吃头痛药仍无法止痛,导致晚上跟着失眠。 每当星乃叶出现在梦中,纱雪便会惊醒过来。她的食量本来就小,胃痛更让她食欲全失。她满脑子都是星乃叶,一种肉体和精神分离的感觉侵袭她。 在说不出半句谎言或真话的状态下,一个月过去了。屋外的风变得越来越冷,逐渐夺走纱雪心中的热度,那件事就发生在这样的十一月初。 某天放学后,纱雪正要回家,来到校舍入口却被琉生叫住。琉生应该得参加社团活动,但是他还没换上体育服,依然穿着制服,面色相当凝重。 「你身体不舒服啊?」 「……没有。」 生病的心已经疲惫不堪,纱雪连要回句话都很吃力。 「别说谎,你的脸色很难看。」 「我没有任何地方不舒服。」 说出的话语虚弱得连纱雪自己都感到惊讶。 「不光是今天,已经好一阵子了,昨天、前天和上个礼拜都是这样。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如果是,我……」 「为什么?」 纱雪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待她回过神来,话已经问出口。 「我说过我喜欢你吧?如果你有烦恼,我可以帮你出力,拜托你多少依赖我一下。」 琉生用恳求般的眼神凝视着纱雪。 「抱歉。」 现在,和柚希及星乃叶无关的任何事都只让纱雪觉得心烦,都只是多余的事。 「我无法理解你说的话。不可能会有人喜欢上我。」 「你也有你的魅力,只是你自己没发现而已。」 「我想不出来,也不相信。」 听纱雪这么说,琉生居然微微一笑。 「我就是被你冷淡的眼神所吸引。因为我觉得你和我一样,都是黑色的。」 这是十分抽象的形容,纱雪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理解琉生的言下之意,不过,至少在当下,纱雪认为他说得或许没错。自己和琉生都是「黑色人类」,心底深处是扭曲的,寂寥感与荒凉感在胸中打转,带着无可救药的「黑色」色彩。 纱雪朝鞋柜伸出手,被却琉生温柔地抓住手臂,她想甩开,膝盖却突然一软。 ……咦?为什么? 朝着斜向晃动并急速缩小的视野意味着什么,纱雪并不明白。她还来不及感到疑惑,便已失去意识。 纱雪醒来时,陌生的天花板覆盖她的视野。 口中吐出的气息染白了半空,纱雪想起冬天快到了。她将迷迷糊糊的脑袋转向身旁,只见琉生坐在折叠椅上看着文库本;见到琉生身后的风景,她才发现这里是保健室。 「……琉生。」 纱雪无力地呼唤他的名字,他将头从书中抬起来。 「啊,太好了,你醒了。你还记得自己怎么了吗?」 纱雪摇了摇仍然迷迷糊糊的头。 「老师说你是贫血。你有好好吃饭吗?」 昨晚头疼得厉害,纱雪没吃晚餐就睡觉。她一向不吃早餐,午休时间又因为胃痛,完全没动带来的便当。原来如此,自己已经一整天没吃饮料以外的任何东西,但她根本不觉得饿。 「老师叫你先吃这个顶一下。」 琉生从口袋中拿出糖果,撕开包装,递向纱雪嘴边。纱雪没有力气反抗,乖乖让他将糖果塞进自己嘴里。 「……社团呢?」 「你变成这样,我哪有心情踢球?跷掉了。」 「一年级生做这种事的话,会……」 「周围的杂音我会用实力消除,没关系。」 原来如此,看来琉生对自己很有自信。纱雪不禁暗想:这样的他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如果同样是「黑色」,他应该知道纱雪绝不可能喜欢上柚希以外的男人才对。 「叫你爸妈来接你吧。如果不行,就算你不愿意,我也要送你回去。」 琉生用可怕的表情继续说道: 「还有,把你烦恼成这样的理由告诉我。你就是因为不能找任何人商量,才变成这样的吧?你可以利用我的感情。只要想着或许有一天你会回心转意,我就能继续站在你这一边。」 纱雪无意向别人求 助,也不求别人理解,不过,琉生是她认识的人之中,唯一熟知星乃叶和柚希的人。 四人一起观赏的流星雨重现于脑海之中。纱雪只是想守住这份共同立下要去看哈雷彗星的誓言的关系。只是如此而已……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纱雪把心底纠结的感情全数吐露出来。感情一旦溃堤,要宣泄出来就简单了。纱雪娓娓道出打从星乃叶昏迷的那一天起一直藏在胸中的感情。她捂着绞痛的胸口,将星乃叶发生的意外告诉琉生。 得知星乃叶的惨状,琉生难掩震惊,足足抱着脑袋十分钟才终于抬起头来,但他的脸色发青,嘴唇也失去血色。 「我想不出能为星乃叶做什么事。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吗?」 「星乃叶还没死,别说这种话。」 「那你想得出来能为她做什么吗?」 慧斗拜托纱雪告诉柚希,星乃叶已经死了。不过,这样的未来毫无意义。说什么让星乃叶死得漂亮点,根本是荒唐至极。 星乃叶是世界上最了解纱雪的人。就算纱雪再怎么沉默寡言、再怎么不擅言词,星乃叶还是肯主动去了解纱雪,所以纱雪一心期盼星乃叶能获得幸福。星乃叶和柚希共度幸福人生以外的任何未来,对于纱雪而言都是一样地毫无意义。 星乃叶醒来的可能性是否真的为零,没人知道。医生凭什么如此断定? 『虽然距离变远了,但是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变得更漂亮,让柚希更喜欢我。』 无论慧斗和医生说什么,只有那封信中的话语才是真正的星乃叶。星乃叶说她会「努力」,她们约好了,星乃叶绝对会遵守誓言。在醒来之前,她绝不会放弃,她会继续呼吸。 纱雪将满溢胸中的唯一心愿告诉琉生。 「我想变成星乃叶。」 为了让星乃叶醒来时还保有柚希这个男朋友,在星乃叶昏睡期间,纱雪绝不会让其他女人靠近柚希。她要保护星乃叶和柚希。 8 光凭「想变成星乃叶」这句话,当然无法正确传达纱雪的想法。 想当然耳,琉生要求纱雪说明,但纱雪脑袋一片混乱,没自信能够妥善说明,因此当时只是找几句话搪塞过去。 不过,到了隔天。 「美藏,你冷静下来了吗?」 放学后,琉生又在校舍入口叫住纱雪。今天他依然穿着制服。 纱雪答不上话。 「结果你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吧?我们一起想办法吧。我也喜欢过星乃叶,如果有我出得上力的地方,任何事我都愿意做。」 琉生在纱雪面前换了鞋。 「来我家吧。走路只要五分钟就到了。」 「社团要怎么办?你昨天也……」 「我已经跟柚希说我身体不舒服,要请假。好,走吧。」 琉生用温和的眼神凝视着纱雪,如此说道。 纱雪是头一次踏进柚希以外的人的房间。 父亲是大学教授的琉生家里满是书籍,他自己的房间里则是堆满游戏软体、cd和杂志,杂乱无章。 「柚希曾来过吗?」 「我是头一次让别人进我的房间。你不觉得让人看自己的房间,就和让人看自己的脑内差不多吗?我从以前就很排斥。」 说着,琉生露出些许苦笑,那模样看起来有点可怜。 「我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东西,所以我不太懂这种感觉。」 「我喜欢你的房间。」 四个人常一起玩的那阵子,琉生曾去过纱雪的房间几次。 「我的房间什么都没有。」 「所以我才喜欢啊。正因为东西少,一看到雪花莲,就知道那是你喜欢的东西,这让我觉得很开心。」 柚希曾说过他搞不懂琉生在想什么,纱雪却觉得琉生面对她时,总是表露出真实的一面。 「我觉得你是个怪胎。」 「和你很像啊。」 是吗? 如果把人类分成十大类,或许他们可以分到同一类,但是纱雪不认为有到相像的地步。 「我一直在思考你在保健室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说『我想变成星乃叶』,是代表你想变成柚希的女朋友?」 「怎么可能?我希望柚希和星乃叶能够一起获得幸福。」 琉生似乎不懂纱雪的言下之意,露出讶异的眼神。纱雪从包包中拿出透明文件夹,把夹在里头的活页纸交给琉生。 「你看。」 那是放在星乃叶化妆包中的活页纸,也是写有她最后意志的书信。纱雪总觉得丧失意识前的星乃叶就附身在上头,所以收到书信之后,她一直随身携带。 「这是星乃叶要写给柚希的信的草稿,上面写了好几次『别忘记我』,对吧?我想,分隔两地之后,星乃叶最怕的就是柚希忘记她。可是,现在星乃叶无法靠自己做任何事,所以我想代替她,把柚希的心留在她身上。」 琉生在理解与无法理解的狭缝间逡巡片刻,才一脸诧异地开口说道: 「你不打算把星乃叶的事告诉柚希?」 纱雪点了点头。 「可是,你这么做……」 「如果知道星乃叶的惨状,或许柚希会抛弃她。不过,虽然星乃叶短时间内无法醒来,但是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清醒的。我想先瞒着柚希,直到那一天来临为止。」 琉生的表情带着同情与怜悯。 「我不讨厌你这一点,不过,你的脑袋真的怪怪的。」 「如果我连为他们疯狂都不行,还不如死了算了。」 纱雪的话语不带丝毫迟疑,对于自己描绘的未来也没有半点迷惘。 琉生瞪着纱雪,宛若在窥探她的心底,纱雪坦然承受他的视线。 「继续沉默下去,总有一天会被柚希发现的。你打算怎么办?」 「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来找你商量。」 「说得也是。」 琉生撩起浏海,又垂下头来。 「柚希爱的不是你,你也无所谓?」 「我的心意不会改变。」 「被这个谎言伤害最深的,就是你自己的感情喔。」 「没关系。」 琉生的锐利目光贯穿纱雪,宛若在确认她的觉悟一般。 「这种事踏错一步就是犯罪。如果柚希知道真相了,可不是被他轻蔑就能了事。这一点你也明白吗?」 「为了星乃叶,无可奈何。」 「……好,既然你有所觉悟,我帮你。再让我看一次那封信,或许想得出什么办法。」 就像纱雪对待星乃叶一样,琉生对纱雪也是无怨无悔地付出。 放在化妆包里没能寄给柚希的信给了琉生灵感。靠著书信,或许能够让星乃叶继续活着。拟定好计划大纲的一个礼拜后,琉生在网路上刊登征人广告。 『诚征住在新潟县,住处没挂门牌,且能保守秘密的人。』 这是个看似玩笑的广告,但是三天后,有个住在上越市的独居大学生来应征。琉生透过驾照影本确认对方的身分后,要对方写一份保密切结书,并冒充父亲的身分订立契约。 这份打工的内容极为单纯,就是把寄给「舞原星乃叶」的信转寄给「嶌本琉生」,并把寄给「逢坂柚希」的信投入当地的邮筒。 纱雪依照琉生所言,冒充星乃叶写了封信给柚希,谎称自己要搬迁到那个大学生居住的地址,并在信中附上星乃叶刚搬到新潟的家时拍下的照片。照片是纱雪在医院向慧斗要来的。 『继母又要搬回来和我们一起住, 以后应该不能打电话,所以我就不告诉你电话号码了。』 若是柚希认出自己的笔迹就糟了,而且容易引人怀疑的破绽其实不少,例如,星乃叶发生意外之后,纱雪对父母表示她要亲口告诉柚希和健一这件事,强烈要求父母别跟他们说,但没人能够保证友树和遥会永远守口如瓶。 身为提案者的琉生自己也说,这个计划不可能永远管用,不过,纱雪发现自己决心继续撒谎之后,心灵渐渐恢复平静。 纱雪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在没有星乃叶的世界活下去。即使星乃叶醒来的机率就和发生奇迹一样低,但只要她仍在呼吸,纱雪绝不放弃。 收到星乃叶名义的来信之后,柚希乐了好几天。虽然他隐瞒收到信的事,但还是一目了然。 柚希没跟健一、遥及友树说他和星乃叶在搬家之后仍会继续交往,看来琉生拟定的这个方法或许行得通。 每次纱雪寄出信后,大约隔一个礼拜,打工的大学生就会收到回信,再经由琉生转交给纱雪。当然,纱雪没让大学生和琉生拆阅信件。 除了开车以外,从山梨到新潟最快的交通方式是先搭车到东京,再搭乘上越新干线。不过这班列车名不副实,并未停靠上越市,所以去上越市比去新潟市还要麻烦许多。 目前最怕的,就是柚希瞒着纱雪他们去找星乃叶。 琉生指点纱雪预先设下防线,纱雪便以自己有东西忘记归还星乃叶,以及不知该怎么去上越市为由,要求柚希去找星乃叶时也带自己一起去。柚希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因此最大的隐忧暂时得以解除。 阅读柚希的来信时,纱雪偶尔会突然搞不清楚自己是谁。 纱雪一直很向往星乃叶的美貌及有话直说的性格,也一直很羡慕星乃叶能够成为柚希的女朋友。阅读来信时,思考该怎么回信给柚希时,美藏纱雪就是舞原星乃叶。在这些时候,星乃叶的确活在纱雪心中,持续呼吸。 在万里无云、满天星斗的夜空下,寂寥的痛楚在心中蔓延。 柚希深爱的是星乃叶,并不是每天和他见面的纱雪。透过信件倾听柚希心事和撰写情话的都是纱雪,但是无论她如何深爱柚希,她的爱绝无法得到回报。空虚的心灵有时会在胸口散布荒凉感,但纱雪依然贯彻这个谎言。 9 星乃叶的惨剧发生后,已经过了两年多,但谎言仍未露出破绽,持续进行着。 有时,罪恶感和没有保障的未来几乎击溃纱雪的心。即使如此,纱雪能做的,只有相信星乃叶总有一天会醒来,并继续撒谎。 国中毕业时期将近,纱雪必须决定自己的出路。 县内的任何一所公立高中她都能上,但是她根本无须烦恼,因为她只要和柚希选择同一所高中就行了。 升上高中之后,柚希可会继续爱着星乃叶? 入学典礼上,看着周围成熟的学生们,不安的念头在纱雪的心中打转。每个年级的人数也和国中、小学时不同。放榜后,父母买给他们的手机——这个小小的机械,一定会把柚希和其他人紧密地联结起来。 上高中后,纱雪和柚希分到不同的班级,只有艺术选修科目是在同一间教室上课。纱雪仗着自己拥有无人注意的稀薄存在感,总是凝视着柚希,因此很快便察觉到那个女人的存在。 上美术课时,那个高个子的女人总是和柚希开开心心地聊天。纱雪趁着上课前确认了座位表,得知那个女人名叫水村玲香。 有人喜欢上柚希,并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纱雪也无权责怪对方。不过,现在柚希的女朋友是星乃叶。 星乃叶离开山梨,截至今年夏天已满三年。柚希现在对星乃叶的爱有多强烈?光靠书信往来,只能知道表层的感情。柚希不是个把「我爱你」轻易挂在嘴边的男人,就算在信里也一样。 莫非他正在那个女人和星乃叶之间犹豫不决?涌上心头的不安与日俱增。 纱雪瞒着琉生拟定一个计划。她决定以星乃叶的名义约柚希黄金周在东京见面,窥探柚希的反应。去东京得搭两个小时的电车,如果柚希已经被那个叫水村的女人吸引,他应该会迟疑。即使只能相聚片刻,柚希还是会赴星乃叶的约吗? 收到星乃叶的来信当晚,柚希显然乐不可支。他装作是因为电视节目而笑,从晚餐前就一直笑容满面。 吃完晚餐,遥去洗澡之后。 「纱雪,黄金周你有没有空?」 柚希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开口询问。 「问这个干嘛?」 「你有空吧?」 「……有是有。」 「要不要陪我去一趟东京?」 柚希将视线移向电视,其实节目内容根本没进到他的脑子里。 「我们去找星乃叶吧。」 纱雪一看就知道他是故作平静。 「……好久没见了。」 「是啊。你之前不是说有东西要还给她吗?机会难得,我带你一起去吧。」 柚希的表情和他充满男子气概的口吻正好相反,笑得合不拢嘴。看他乐成这副德行,纱雪不禁觉得自己的不安实在很傻。 「可是,去东京很花时间耶。没关系吗?」 「好不容易能和星乃叶见面,那么点时间算什么?啊,好久没和她见面了。最近她都没寄照片来,她应该也变了很多吧?」 「你的身高已经追过她了。」 国三时,柚希急远长高,现在已经超过一百七十公分。 「没错,这是重点,因为这是以前我身为男友面子最挂不住的一点。这三年没白等,老实说,俯视她是我藏在心中的梦想。」 「你说这种小家子气的话,小心星乃叶讨厌你喔。」 「别计较这些小事了。啊,这件事别跟我爸他们说。要是被他们知道,一定又要取笑我。」 「我知道,我会保密的。」 一切都是谎言。 胸口因为数不清的纠葛而疼痛。 对不起,今天早上星乃叶打电话给我,说她不能参加婚礼了,所以约在东京见面的事也要取消——纱雪原本想在看完柚希的反应之后立刻中止计划,但柚希实在笑得太没防备、太开心,他的微笑幸福得教人哀伤,因此纱雪开不了口。 前往东京的电车中,看着眉飞色舞的柚希,纱雪满怀罪恶感。每当她附和开心谈论星乃叶的柚希,胸口便如千刀万剐一般疼痛。 她明明想好好对待柚希,为什么撒这种谎欺骗他? 虽然遭自我厌恶感侵袭,但纱雪现在骑虎难下。抵达东京时,她的脑中尽是后悔,可是她只能继续撒谎。 星乃叶并未赴约。 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即使已超过事先告知的时限,柚希依然没离开原地半步。他沉着脸不发一语,只是一味等待星乃叶。 又过了一、两个小时,天色渐渐昏暗,纱雪发现包包里的手机在震动。平时纱雪没有和其他人即时通话的必要性,所以手机总是调成震动模式。 电话是琉生打来的。这种时候他打电话来做什么? 纱雪已经在柚希面前拿出手机,若是不接听电话,未免显得不自然,因此她离开长椅,按下通话键。 『你终于接听啦。』 「什么事?有话快说。」 『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你都没接,我想知道现在怎么了?』 纱雪并未把这次的计划告诉琉生。 「什么怎么了?」 『星乃叶不会来赴约吧?』 纱雪感觉到气血往脑门直冲。琉生怎么知道这件事……? 「……柚希跟 你说的?」 『他从不对其他人提起星乃叶的事,这一点你最清楚吧?』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柚希的回信我每次都看过。很抱歉,我的人还没好到那种地步。我帮你是为了把你追到手,不能当个懵懵懂懂的局外人。』 「别闹了。」 『这不是在胡闹。就算我做的事再肮脏,你应该也能理解,对吧?』 「我要挂断了。」 『没有我的协助,你是无法继续冒充星乃叶的。』 「……等我回去以后再打电话给你,现在先……」 『好吧。哎,你多加油。』 琉生是个狡猾的男人——现在这一瞬间,纱雪认清了这个事实。 正如同琉生所言,纱雪能够理解琉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心态,而且她完全没资格责备琉生。说来可恨,冒充星乃叶的自己和偷看信件的琉生根本是一丘之貉。 在回家后的电话中,纱雪得知琉生所用的手法。 琉生瞒着纱雪,交代打工的大学生另一件工作——将逢坂柚希的来信以快递寄给琉生。琉生拆封并拷贝信件内容后,又装入另一个信封,贴上用电脑制作的收件人贴纸,寄还给大学生,让信封盖上邮戳之后,再叫大学生寄回给自己,并亲手转交给纱雪。 纱雪是靠着信封是否拆封及邮戳来判断大学生和琉生有无偷看信件,就这点而言,琉生可说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个秘密还揭开另一个事实。纱雪原本以为,柚希收到星乃叶名义的来信后,大多隔一个礼拜,打工的大学生才会收到回信。换句话说,她原以为柚希花了几天才写好回信,其实柚希一收到信便立刻写好回信寄出了。 柚希的爱很深。纱雪凝视着等待星乃叶的柚希时,体认到这个事实。这个事实稍微宽慰了纱雪的心灵。 没问题,在星乃叶醒来之前,柚希会继续等下去的,他会继续爱着星乃叶。纱雪恨不得立刻把这件事告诉星乃叶。 如果知道情书被朋友看过,换成是柚希以外的人也会生气吧,而且气过之后,一定会大受伤害。撒谎的人是纱雪,但她不想伤害柚希。为了尽可能保护柚希的尊严,纱雪拜托琉生:「我写的信可以给你看,但是我希望你别再看柚希的回信。」 琉生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自此以来,纱雪每次都会写两封信,一封是寄给柚希的信,一封是写给琉生看的假信。 谎言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即使如此,这就是纱雪的生存之道。 10 冒充星乃叶的两年间,纱雪一直怀抱着不安,担心这种破绽百出的谎言不可能永远管用,不过,柚希对于不能和星乃叶见面之事一直没有起疑,纱雪和琉生撒的谎似乎并未露出马脚,比想象中还要顺利地持续下去。没错,直到去东京旅行之前都是如此。 高中一年级的六月,纱雪感到一阵混乱。 纱雪没参加社团,但不是一放学就立刻回家。 先去学校的图书室借阅「每日一书」,再前往艺术大楼四楼,眺望在球场上踢球的柚希,这是纱雪每天的例行工作。 进入体育祭准备期,前往图书室后的下一个目的地改变了。柚希负责绘制看板,而看板工作区位于技击场,纱雪不用移动,从图书室二楼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纱雪每天都躲在窗帘后凝视柚希工作,因此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他们的变化。 柚希和水村玲香的距离比一个月前更加缩短。目睹两人有说有笑,纱雪怀抱的是一种近似混乱的微小愤怒。 如果只是那个女人单方面地接近柚希,那没什么好担心的。琉生曾告诉纱雪,国中时柚希也被班上的女生告白过,但当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对方。可是,这次的情况和国中时有些——不,是大不相同。柚希不觉得困扰,他看起来甚至很开心。 纱雪想到某个可能性,恐惧涌上心头。莫非那趟东京之行,让柚希对他和星乃叶之间的往来起疑?柚希如果得知一切,应该不会默不作声,所以纱雪认为他还不知道真相,但无论如何,这终究是个随时可能被揭穿的肤浅谎言。 一个月前,星乃叶没前往东京赴约的理由——纱雪一直没有写信跟柚希解释,因为她想不出合理的借口。无论再怎么解释,爽约的行径都会降低星乃叶在柚希心中的评价。这是对星乃叶的背信行为。 星乃叶没赴约,柚希生气是当然的,可是,纱雪无法容忍柚希因为这个理由亲近其他女人。 纱雪想起星乃叶的信。 『虽然我要搬去很远的地方,但是我绝对不准柚希花心。纱雪,拜托你,绝对别让其他女人靠近柚希。』 这正是星乃叶提防担忧的事态。纱雪必须代替不在此地的星乃叶,守住柚希对星乃叶的爱。这是她的职责,也是她在这里的意义。 纱雪在脚踏车棚等候两人。 「……星乃叶会哭的。」 对柚希说完这句话后,纱雪一方面因为守住对星乃叶的承诺而松一口气,另一方面却又怀抱着莫大的罪恶感。为了保护她最重视的星乃叶,她必须对她最爱的柚希继续说谎。 这样的自己获得原谅的日子会到来吗? 只要她继续说谎,星乃叶就会醒来吗? 之后,纱雪去警告水村玲香。 纱雪拆散了他们俩。 纱雪还没想出星乃叶没去东京赴约的理由,新的问题又来了——柚希打算利用暑假去找星乃叶。一旦柚希前往新潟,所有谎言都会被揭穿。 纱雪找琉生商量,琉生又拟定一个新计划。 琉生有个社团学长要去芝加哥的大学留学,琉生想拜托他协助,佯装成星乃叶搬去芝加哥。星乃叶去了美国,柚希就无法轻易去找她。 纱雪又想起柚希曾说过的话。 『你也知道,如果有手机,随时都可以传简讯联络。该怎么说呢?我只是在想,原来也有这种不起眼的幸福啊。』 纱雪并未打算停止通信,不过,如果以搬到美国为由,开始改用电子邮件通信,或许是个好主意。 美国和日本有时差,星乃叶又是个机械白痴,就算无法即时通讯,柚希也不会起疑;而且利用电子邮件,可以用比书信更高的频率和柚希通信。 如此一来,柚希会觉得星乃叶和他的距离变近了,也不用担心琉生偷看信件内容。 黄金周事件的两个月后,七月初,纱雪收到柚希的来信,并用她取得的免费电子信箱回信给柚希。 11 事情是发生在高中一年级那年的暑假,来得毫无预警。 晚上,纱雪在自己的房里读书时,母亲遥突然敲门入内。平时父母鲜少进纱雪的房间。 「什么事?」 从遥的表情看不出她的心思。 纱雪从以前就拿母亲没辙。纱雪和父亲维持着不过度干涉彼此的良好关系,但是她的心中对遥总是怀有小小的恐惧。 母亲有包容力、有智慧,又懂得察言观色,但是她不多话,就算察觉到什么,只要是不该说的话,她都会吞下去。 每当遥用温和的眼神凝视纱雪时,纱雪总是忍不住神经紧绷,而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母亲对自己了解多少?母亲在父亲面前总是附和父亲,说女儿沉默寡言,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但其实这个人…… 「你在看什么书?」 纱雪举起她正在看的书,让母亲看书背。 那是畅销儿童文学的译本,纱雪很喜欢这个系列,但是觉得译名品味欠佳,不想说出口。 「好看吗?」 「普普通通。」 「是吗?很好啊。」 对纱雪而言,「普普通通」是接近最高级的赞美词,母亲似乎也心知肚明。 「有什么事?」 纱雪把手指放在童书中,暂时阖上书。 「没事不能来你的房间?」 「别说那种试探我的话。如果没事,妈不会来我的房间。」 母亲环顾房间一周之后,用温和的声音说道: 「星乃叶的事,你跟柚希说了吗?」 纱雪的背部冻结了。 母亲是明知故问,她就是这种人。 「……问这个干嘛?」 「昨晚我和健一谈起这件事,但是他居然完全不知道星乃叶发生什么事。」 终于来了——纱雪如此暗想。 用纸糊成的谎言,能够撑上三年,已经是奇迹。 对母亲撒谎没有任何意义。纱雪死了心,说出实情。 「我还没跟柚希和逢坂叔叔说。」 「这样啊。」 打从出生以来,父母顶多唠叨纱雪几句,从来没真正责骂过她。这次母亲会怎么责备她? 遥凝视着纱雪,似乎在思索什么。纱雪已经做好觉悟,但母亲的斥责迟迟没有开始。 纱雪轻轻抽出夹在童书里的手指。 「妈,你跟逢坂叔叔说明星乃叶的事了吗?」 纱雪承受不住沉默的压力,开口问道。 「当然啊,怎么能不说呢?不过,我已经拜托他在柚希面前装作不知情。」 这个回答令纱雪十分意外。 「为什么?」 纱雪很高兴母亲这么做,但是母亲难道没为她的所作所为生气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说出星乃叶发生的事,不过,你应该不是还没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吧?」 遥聪慧的眼睛捕捉住纱雪。 「虽然状况相同,但是意义完全不同。」 纱雪坐在床上,遥则在她的身边坐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你不要紧吧?」 「什么意思?」 「拥有的事物不多的人,在失去时感受到的痛苦往往比较大。星乃叶发生那种事之后,我们也想过你每天是怀着什么心情度过的。你什么都没说,看起来又不希望别人过问,所以我们才装作没发现。」 原来如此,母亲不是来斥责她的。 「你们一直很担心我?」 「是啊,有点不安。不过,就算我叫你跟爸妈商量,你也做不到吧?做不到的事不用勉强去做。你向来不需要我费心,虽然这一点让我感到有点寂寞,不过,你大致上是个好女儿。」 虽然纱雪不擅长应对这个能够看透自己内心的人,不过,如果母亲对女儿而言是种无法逃避的存在,那么,或许她该庆幸自己的母亲是这个人。 「柚希那方面你打算怎么办?」 「……过一阵子我应该就会说。」 「是啊,这么做比较好。」 遥站了起来。 「妈,柚希的事交给我处理,我希望爸爸和逢坂叔叔都别跟他说。」 「了解。」 「谢谢。」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过问,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遥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心脏一带。 「不可以自暴自弃喔。人一变得麻木不仁,就什么事也做不好。」 「我会记住的。」 「还有一件事。你不用存钱去探望星乃叶。你的零用钱用在你自己身上,探病要用的钱我会给你,你需要时跟我说一声。」 「好。」 听到纱雪的回答,遥满意地点头,一面握住门把一面说道: 「我相信你的判断,你就照你所想的去做吧,不过如果出了问题,可以来找我帮忙。」 今后,就算陷入束手无策的局面,纱雪八成也不会向任何人求助。但她知道,即使她没有这么做的打算,有个可以求助的对象仍是件幸福的事。 12 高一那年的九月底,发生一件纱雪心目中的大事。 柚希在社团活动中受重伤,不得不引退。纱雪知道柚希从小就热衷足球,打从小学四年级参加社团以来,柚希从未移情别恋,始终踢着那颗「会滚向企图心较强的人」的足球。 柚希的脚踝复杂性骨折,需要近一年才能痊愈。住院一星期后,柚希拄着拐杖出院,纱雪的生活也从这一天起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虽然柚希的双手都拿来撑拐杖,但要背个包包还不成问题。 巴士站离柚希家很近,而且下车地点就在学校前方,所以搭巴士通学其实没有多大的不便。但是对纱雪而言,帮助柚希是天经地义的事。每天,她帮柚希拿书包,配合他的步调一起上学;放学后,又理所当然地来到柚希的班级,拿着他的书包一起回家。这些日子里,纱雪有多么幸福、多么充实,大概没人知道吧?和柚希在近得可以听见呼吸声的距离并肩行走——这是纱雪梦寐以求的位置。 秋天过了,冷飕飕的冬天来临。 考试期间,在巴士站等车时,纱雪摊开教科书,和双手撑着拐杖、腾不出手的柚希一起用功。看在旁人眼里,他们就像一对情侣。这样的日子充实了纱雪的心灵。 纱雪首次尝试棒针编织,制造了好几个失败作,最后终于织出一条品质令她满意的围巾。 「这是星乃叶送给你的礼物。」 说着,纱雪将围巾披在柚希像是感到很冷的脖子上。这种连呼出来的气息都能互相接触的距离,正是情侣之间的距离,这也使得纱雪察觉到自己真正的心愿。 美藏纱雪想变成舞原星乃叶。 柚希受伤的三个月间,纱雪确实成为星乃叶。柚希需要她,感谢她;她占据离柚希最近的位置,为了柚希而活。 思念越来越浓烈,爱越来越深。 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柚希喜欢星乃叶是事实,但是纱雪对柚希的重要性仅次于星乃叶也是事实。如果能够待在柚希身旁,如果能够永远陪伴柚希,就算排在星乃叶之后也无妨。能够成为重要性仅次于星乃叶的人,已经够幸福了。 到了六月,柚希开始在影城打工。 纱雪偷偷去看过几次,在影城打工的女生很多,柚希打起工来不但不见疲态,反而显得相当充实。他在学校打瞌睡的次数变多,但是从事放学后的活动时却是精力旺盛、干劲十足。 见纱雪再度感到不安,琉生又拟定一个新计划——为了避免柚希转而注意其他女人,他们找人冒充星乃叶打电话给柚希。他们向琉生带来的高中学妹简单地说明事情经过,并让她练习星乃叶的说话方式,进行准备。 从前星乃叶和柚希交谈,本来就是由星乃叶掌握八成的主导权;就算星乃叶一个劲儿自说自话,也不会显得不自然。 纱雪坐在沙发上,望着突然接到星乃叶的来电而大为困惑的柚希。 她听得出来,柚希的声音整整提高一阶。 柚希深信通话的对象是星乃叶,毫不怀疑。 话筒传来的声音不是星乃叶,为什么没发现?如果真的喜欢星乃叶,就该发现啊!明明撒谎的人是自己,纱雪没资格责备柚希,即使如此,直到短暂的通话结束的那一瞬间,纱雪都一心期盼着:如果柚希真的爱星乃叶,希望他发现通话对象并不是星乃叶。她希望柚希让她体认到,他非星乃叶不可。然而,纱雪的心愿并未实现,计划完美地落幕。柚希深信那是星乃叶,完全没有起疑。 接着,过了几个月。 宛若要惩罚持续说谎的纱雪一般,最坏的消息从天而降。 第五章 星星的家人 1 打开门一看,睡在眼前的正是舞原星乃叶本人。 长年以来一直深爱的宝贝情人。 这几年来只能在照片或梦中才能见到的她,现在就躺在床上。 一头长发剪到及肩的长度,记忆中带着稚气的轮廓变得有点尖锐,不过,高挺的鼻梁、细长的眼睛——星乃叶的美丽仍然一如往昔。 即使年近二十岁,面容已然成熟,她那张睡得又香又甜的睡脸还是很适合用「可爱」这个字眼来形容。 「星乃叶。」 在琉生温柔的呼唤之下,睡在床上的星乃叶开始扭动身体。她迷迷糊糊地抓住床单,皱褶从她的指尖扩散开来。 「唔……唔唔~」 星乃叶宛如刚睡醒的婴儿一般发出声音,微微地睁开眼睛。她眯着眼眨了几下,并未望向任何人。 「哈~」 「星乃叶?」 我略带迟疑地呼唤她,她似乎对我的声音产生反应,双眼总算完全睁开。然而,她明明看见我,却宛若望着路边的小石子一般。她缓缓地坐起上半身,用手胡乱拨了拨乱翘的乌黑头发,天真无邪地伸长双手,再度往床铺倒下。 为什么不看着我? 「……星乃叶?」 为什么要装出睡迷糊的样子? 琉生走向星乃叶,摸了摸她的头,她立刻笑逐颜开。 「怎么回事……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声音在发抖。 被摸着头的星乃叶开心地闭起眼睛。 「琉生,星乃叶她……」 星乃叶笑着凝视半空中,她身旁的床头柜上有好几个相框,放的全都是我的照片——星乃叶一写信跟我要,我就寄给她的照片。这些照片现在并列在我的眼前。 「怎么回事……」 人类似乎只要一混乱,膝盖就使不上力。 我双膝跪地,额头抵着地板。 冰冷的地板冷却了被恐惧掳获的思绪,我一头雾水地抱住脑袋。 「琉生!」 惨叫般的叫声传来,我抬起头来,看见纱雪站在房门口。 纱雪瞥了跌坐在地板上的我一眼,走向琉生,用可怕又扭曲的脸孔瞪着他。 「纱雪,这是怎么回事?星乃叶怎么了?」 纱雪皱着眉头,没有开口。 「欸,我们不是要去美国吗?为什么星乃叶人在日本?是出了什么意外吗?为什么……」 「星乃叶并没有搬到美国,一切都是假的。」 琉生无力地回答。 「假的?星乃叶在美国啊!六月的时候,她还跟我说她要上美国的大学。」 「我说了,那是假的。全都是编出来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知道星乃叶现在人在这里,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变得有点莫名其妙,可是,我们之前一直有联络啊!」 琉生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向纱雪。 「美藏,够了吧?你也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的。现在舞原叔叔变成那样,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柚希才行。美藏,你必须说出一切。」 纱雪的脸上没有愤怒或悲伤,只是凝视着星乃叶。 「……星乃叶已经不是星乃叶了。」 纱雪终于开口,细若蚊声地说道。 「刚才琉生说是假的,是什么意思?」 「星乃叶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 「六年?她变成这样不是最近的事吗?不然是怎么回事?那些信和电子邮件呢?电话呢?那些是什么!」 「别大叫。」 「纱雪!」 「我叫你别大叫!」 打从出生以来,我头一次听见纱雪的怒吼声,这才发现自己是个后知后觉的小丑。 活像反转过后般的模糊世界中,只有星乃叶天真无邪的笑声回荡着。星乃叶完全不关心我们的对话,不停摸着怀中的小熊布偶。 「……我想变成星乃叶。」 「什么意思?」 我询问面无表情地凝视星乃叶的纱雪。 纱雪没有回答,视线也没有移动。 「欸,全都是编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听说明,我想听纱雪亲口说明眼前的光景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不是纱雪亲口告诉我,我可能无法置信。 纱雪握着星乃叶的手。 「你终于见到柚希了。」 她带着硬挤出来的笑容,喃喃说道。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星乃叶听见纱雪的话,嗤嗤地笑起来。六年不见,她已经十九岁,却像个小孩一样。她笑得天真无邪,眼神像不知世事的幼儿。 「换个地方吧,说来话长。」 琉生喃喃说道。在他的催促之下,我踩着无力的脚步离开那个白色房间,但等了许久,纱雪仍未走出来。 琉生带我到最上层的观景室。 玻璃窗的彼端,纯白色的床单随风翻飞。 接着…… 我宛如一个聆听鬼故事的小孩,听琉生诉说那段长得夸张的故事。明明是盛夏,我的身体却一直发冷,我必须一面克制颤抖,一面听他说话。 星乃叶昏睡了四年多,只有纱雪深信她总有一天会醒来;纱雪就像是为了表明自己有多么确信一般,一直在书信或电邮中假扮我的女友,以便星乃叶醒来后随时能回到我身边。纱雪虽然喜欢我,却为了星乃叶压抑自我过活。 这六年来,我只是个小丑?我从来没怀疑过星乃叶的信。这么一提,从纱雪坚持不借笔记给我这件事来看,也是有迹可循。我曾怀疑过搬到美国的星乃叶为何收得到礼物,但是我作梦也没想到纱雪居然会骗我,更不敢相信纱雪喜欢我。 说完一切之后,琉生便离去。 琉生离去后,我待在原地,仰望天空片刻。虽然我无法消化自己的情感,但就算理不出头绪,我还是需要时间一个人静一静。 不知过了多久,我决定好好面对星乃叶,离开观景室。 我搭着电梯,来到三楼。在视野开阔的走道上,我远远地望见有道人影在窗户射入的盛夏强光照耀下,宛若水蒸气一般摇曳着。 站在星乃叶房门前的是纱雪,我绝不可能认错。 纱雪发现我回来了,对我投以瞪视般的视线。 「干嘛?你杵在那里做什么?」 过度的焦躁使得我的头开始发疼。 「你一直在偷看我的信吧?要笑就笑!玩弄别人的感情,一定很有趣吧!」 「一点也不有趣。」 「你那么认真回答干嘛?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大叫。 「把我当猴子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觉得我如果知道星乃叶陷入昏睡状态、不知几时才会醒来,就会轻易抛弃她,对吧?少瞧不起人了。你们做的事太恶劣,你们真是烂透了!」 纱雪一直默不吭声,更让我觉得气愤,心底深处的话语不禁脱口而出。 「你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 听到这句话,纱雪总算有反应。一瞬间,她的嘴角奇妙地动一下,接着用怜悯的眼神看我。 「你总算发现了。」 她喃喃说道,似乎松一口气。 「你豁出去了是吧?」 纱雪和脸部抽搐的我正好相反,脸上浮现淡淡的笑容。她的笑容就像终于从无止尽的劳动解脱的奴隶,是种如释重负的微笑。 「谢谢你发现。」 是吗?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有点不可思议,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从一出生就不 正常。 「很抱歉,我一点也不觉得我能够理解你。」 我瞥了她一眼,留下这句话后,推开星乃叶的房门。 我再度踏入白色房间,在关上门之前,又看了纱雪一眼。 在强烈日光的照耀下,她依然杵在走廊上,垂着头的人影在盛夏的蒸腾热气中摇曳着。 看见回到房里的我,星乃叶诧异地歪着头。从遮住半边脸的乌黑头发中露出的,是将六年来的一切化为虚假的天真眼神,紧紧揪住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星乃叶随即对我失去兴趣,无论我如何呼唤,即使我牵起她的手,她都不当一回事。 她倒抱着我高中时寄给她的礼物——小熊布偶,一下子拉扯双脚,一下子胡乱上下转动。连玩耍方法都忘了的她,一举一动都教我心痛。 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没反应。 我好不容易来到星乃叶身边,星乃叶却已经忘记我们的恋情。 我朝床边伸手,想拿起我的照片来看,却突然被人一把抢走。星乃叶宛若心爱的玩具快被抢走而勃然大怒的小孩一般,将相框抱在怀里,对我投以憎恶的视线。 就连这种充满厌恶的眼神,我都忍不住觉得美丽。恋爱真是残酷。 「那是我耶。」 悲叹的话语并未成功传达,星乃叶听不懂我说的话。 我死了心,离开摆放相框的床头柜,星乃叶这才放下心,把相框放回原位。 「那是你的宝贝吗?」 没有反应。星乃叶再度沉迷于手中的布偶,根本不听我说话。我们离得这么近,但她再也听不进我的话语吗?她再也不会想起我吗? 我可是一直想着你。我一直相信有一天能够重逢,把幼时的约定藏在心中过活,为什么你这么轻易地忘掉我? 「……欸,星乃叶。」 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我们的约定几乎都是你订的,你怎么能够说忘就忘? 星乃叶把布偶倒过来,一前一后地用力扯动它的双脚。 「你那么用力扯,小心把它扯坏了。」 干嘛一直扯它的腿啊? 「你很喜欢它吧?」 无论我说什么,她都没听进去。我觉得累了,在折叠椅上坐下来。 我凝视着不厌其烦地拉扯布偶双腿的星乃叶。 我已经提醒过你,到时把布偶的腿扯坏了再来哭,我可不管。 然而,正当我对自己的自暴自弃感到厌恶之时,我发现了。 「你该不会……」 那应该是国一那年梅雨季节的事。 我们社团和附近的国中进行一年级生对抗赛,星乃叶和纱雪一起来河堤旁的球场替我加油。 『我很喜欢你踢球时的姿势,那叫足外侧踢法吗?就是右脚像这样往外跳起来踢出去的姿势,看起来很帅。』 遗忘已久的星乃叶其话语重新浮现于脑海中。 你该不会是在用那只熊射门吧? 欸,我没说错吧? 你并没有忘了我吧? 突然,床边的月历映入眼帘,胸中的某个约定重新浮现。 我轻轻把手放在星乃叶头上,她开心地闭上眼睛,撒娇般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像是回应她一般,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等着我,我会想办法的。」 没错。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是只有我才能做到。 我们之间,确实存在着只有我才能履行的约定。 我用手机确认过后,便冲出房间。 2 过多的人潮与热气令我晕眩。 抵达满是橘色球迷的新潟球场时,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一般而言,j联盟的夏季比赛都是在晚间举办,这阵子的新潟战全是七点开赛。 六年前,我也曾为了新潟天鹅的球迷之多而惊讶。如今这支球队已经稳坐甲级联盟,球迷更是如排山倒海而来,过去记忆中的人数根本无法相比。我拨开水泄不通的人潮,靠着些微的记忆寻找目标。 正门前的广场上摊贩林立,而且队伍排得最长的摊位依然和那一天一样。那正是我在寻找的目标。 我确认皮夹,里头已经连半张钞票也没有。我急忙跳上新干线和计程车、去量贩店一把抓起保冷箱便冲去结帐、在箱中能塞多少就塞多少冰块,全都是为了得到眼前队伍彼端的那样东西而做的准备。 拜托,一定要赶上。算我求你,别抹煞我的苦心。这是我发誓一定要履行的重要约定,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这件事。我能做的,只有帮星乃叶实现她未能实现的梦想…… 此时,球场中欢声雷动。 选手开始热身了吗?还是在举行什么比赛前的仪式?我抬起头来,凝视着将周遭人潮全数吸入的体育馆。 我想起来了。没错,这里是梦想剧场。大天鹅里住着魔物——这是连我这个甲府球迷都知道的有名传说。在这个体育馆中,曾经数度上演奇迹般的比赛。 可是,或许…… 被人潮吞没,触及几乎泛滥的狂热,我才发现。 数度制造奇迹的并不是这座体育馆,也不是选手或教练的调度安排,而是众多球迷齐聚一堂、同心祈愿的结晶。强烈的情感与坚定的信心,在这里制造出奇迹。 如果期盼奇迹发生也是种祈祷,我是不是该像深信星乃叶会醒来的纱雪一样,相信星乃叶必定会复原? 无论医生说得再怎么斩钉截铁,无论世人再怎么嘲笑我,都不能从身为男友的我身上夺走相信星乃叶到最后一刻的权利。 买到昔日与星乃叶约定的那样东西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进保冷箱,离开梦想体育馆。 我去超商提款,冲上回程的新干线,在早上与琉生相约见面的车站坐上计程车。我把保冷箱抱在膝盖上,一面体验母鸟孵蛋的感觉,一面前往「日落特别照护设施」。 来到设施玄关抬头一看,因雾气而摇曳的星空若隐若现地拓展于眼前。我怀着相信星乃叶的心,走向病房。 我打开门。 纱雪抱着膝盖蹲在尚未熄灯的房间角落,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一动也不动。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并呼唤她,她猛然抬起头来。 或许是因为我在这种时间回来,又或许是因为刚才吵了一架而觉得尴尬,纱雪用害怕的视线看着我。 「你是那种一心烦意乱就什么也顾不了的类型吧?哪有人在这种地方睡觉?」 「我才不……」 纱雪僵着脸,本来想反驳,但说到一半又把话吞回去。她在想什么我依然不知道,但我利用这段空白时间,将视线转向星乃叶。星乃叶坐在床上,拆着红色毛线球玩耍。 「星乃叶没有不能吃的东西吧?」 纱雪一头雾水地看着保冷箱,含糊地点了点头。 「是吗?那就好。」 我把保冷箱放在纱雪面前,打开盖子。箱子里,被冰块包围的「义式双球冰淇淋」有点崩塌,但仍保有原来的形状。 「柚希,这是……」 「星乃叶,你肚子饿不饿?」 也不知道星乃叶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她轻轻地歪了歪头,对我投以诧异的视线。被红色毛线缠住的双手在胸前无所事事地摇晃着,宛如戴着手铐一样。 「真可爱的囚犯。」 我拿着冰过的卷筒,走向她的床边。一见到递上眼前的义式双球冰淇淋,星乃叶的表情整个亮起来。 「你还记得吗?如果我们没有一起吃这个,我就会被处以死刑。」 星乃叶笑容满面地朝我递出去的汤匙张开嘴,我轻轻地、温柔地将冰淇 淋送进她口中。 冰淇淋的冰冷和融化于口中的甜美融雪感,让星乃叶露出发痒的表情。 「嗯~」 星乃叶用甜美的声音一脸幸福地叫着。 「好吃吗?」 她没回答我,被毛线缠住的双手伸向我手上的义式冰淇淋。 「你看,毛线就像命运一样缠在一块了。」 「唔?」 星乃叶没听我的忠告,整个人倚向我身上。 「喂,别急嘛,我会喂你的。」 我自己吃一口以后,又喂星乃叶吃一口。 后方传来抽噎声。 不过,我没有回头。 「太好了……」 从后方传入耳中的是纱雪细若蚊声的声音。 「星乃叶……太好了……」 那是几乎融化在夏日热气中的微小声音,是被温柔、体贴及爱等普世价值包围的轻喃声。 只要能够看见心爱的星乃叶露出笑容,世界就会变得更美好。 我们就是这样活下去的。 3 星乃叶喜欢不合时节的雨。我们还是小孩时,曾在盛夏的约会中遇上骤雨。当时,星乃叶丢开塑胶伞,仰望天空。 光线反射肩膀弹开的雨滴,星乃叶甩动潮湿的头发,看来十分美丽。当时年幼的我不禁暗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恋爱吧。 至今仍然一样美丽的她睡着了,我和纱雪离开那个白色房间。 我们默默无语地搭上最后一班电车,回到独居的套房中。 抵达公寓后,我连再见也没说,正要把钥匙插入门锁时,背后传来纱雪紧绷的声音。 「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是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没有回答,开了锁便打开门。 「等等!」 纱雪攀住我的手臂。 「没什么原不原谅的。你有话对我说,我会听,但是先让我冲个澡。我的衬衫都是汗水,很不舒服。」 我说道,并未正眼看她。 纱雪的手放松力气,我轻轻地拉开她的手走进屋里。静静地关上门后,我竖起耳仔细倾听,不久,传来隔壁家门打开的声音。 我叹了口又深又长的气,连自己也不知道理由为何。 我浑身无力,任凭莲蓬头的水流冲打我,连头发也没吹干便倒向沙发,就这么打起盹来。此时,我突然被门铃声吵醒。 纱雪似乎也洗过澡,微湿的黑发传来樱花的香甜气味。 刚开始独居生活的四月,有回我们一起去折扣店买东西,纱雪总是拿起最便宜的就往购物车里丢,我看不下去,便强迫她买我用的那一牌。自此以来,纱雪便一直使用同一牌的洗发精和润发乳。 我倒了杯冰麦茶,连着杯垫一起递给她。 「……谢谢。」 「你想跟我说什么?借口?」 纱雪摇头。 「舞原……叔叔活不久了。」 刚听见这句话,我一时之间听不懂她在说谁。舞原?干嘛这样称呼星乃叶(注:此处纱雪用的是没有男女之分的敬称「舞原さん」)?我如此暗想,但随即意会过来。 「星乃叶的爸爸已经是癌症末期。两年前,他验出了胰脏癌,虽然当时手术成功,但后来又发现癌细胞转移……」 我想起舞原慧斗叔叔。他和星乃叶很像,是个五官端正又有气质的男人,但他总是因为工作而疲累不堪,瘦得让人担心。 那个人——那个有点懦弱,却很温柔的人得了癌症? 「星乃叶入院的设施隔壁不是有间医院吗?舞原叔叔就是在那里接受癌症的末期治疗。可是,听说这个月是关键期……」 只剩下不到半个月。 「星乃叶呢……」 「我妈说想收养她,但是舞原叔叔不答应,他说不能把只会造成负担的女儿托付给别人,想要把星乃叶送去儿福中心。」 什么跟什么?星乃叶的世界究竟要毁坏到什么地步? 无论是星乃叶的状况或自己的感情,我都理不出头绪。 我所掌握的,只有事后得知的几个片面资讯。 面对默默陷入沉思的我,纱雪递出一个装了钱的信封。 「这是机票钱。对不起一直欺骗你。你不必原谅我,但我希望你好好考虑星乃叶的事。」 说完这句话,纱雪便站起来,拿着喝到一半的麦茶走向厨房。洗杯子的声音响起,接着传来玄关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纱雪。」 虽然不知道她听不听得见,我还是呼唤她的名字。 开门声迟迟未响起,片刻沉默过后—— 「……什么事?」 传来她小小的回应声。 我拿着她给我的信封,走向玄关。 纱雪真的打算去美国吗?我不知道。不过,她拜托父亲代订机票是事实。 我想,纱雪交给我的信封里,一定也包含赔罪之意,不过,我已经没有责怪纱雪的意思。我该如何表达胸中这股复杂的情感? 「我想,这阵子就用这笔钱吃些丰盛一点的晚餐吧。」 我说道,纱雪微微睁大眼睛。 「明天也是吗?」 她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缓缓地点头。我知道,纱雪鲜少变化的表情中浮现的紧张感略微缓和了。 纱雪一直对我撒谎,蓄意欺骗我,还谎上加谎。不过,她撒的谎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保护唯一的死党星乃叶。她只为星乃叶一个人撒谎。 纱雪有罪,不过,没发现她撒谎的我也有罪。 我想,现在我感到受伤,就等于伤害纱雪;而放任自己处于自暴自弃的情绪中,这个世界也不会好转。 在生气之前、在责备纱雪之前,我想先了解纱雪不惜伤人伤己也要继续撒谎的理由。我想理解一直喜欢着我的纱雪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么做,是我对于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她所能给予的最大诚意。 4 和星乃叶重逢过了三天,我尽情地烦恼未来、后悔过去,最后得到一个结论。慧斗叔叔已经不久于人世——或许得知这件事,反而坚定了我的决心。 慧斗叔叔的病房位于癌末患者聚集的大楼,看起来冷冷清清,将一股无以言喻的荒凉感送进我心中。 每天都在接触生死的地方工作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控制感情?我现在觉得喘不过气,应该不只是因为下定决心的缘故,也有部分是这个充满别离气息的医院具有的独特氛围造成的。 『五〇二号室 舞原慧斗先生』 抵达目的病房后,我做了个深呼吸。背上的冷汗应该不只是因为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冒出来的。我已经事先透过护理师告知,今天会在这个时间来探病。 「打扰了。」 我走进病房,低头致意。 这是间四人病房,六年没见的慧斗叔叔对我展露出近似慈爱的微笑,但他已经瘦得令我不忍直视。 「你听纱雪说了吗?我要她跟你说……」 要她跟我说,星乃叶死于意外——这是慧斗叔叔的要求。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惊讶得说不出话。」 慧斗叔叔露出充满歉意的表情,接着又温柔地微笑。 「你长大了,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 「没有啦。」 我是真的这么想,并非谦虚。 「你来了,我很开心。你见过星乃叶了吧?那孩子或许认不出你,不过,她对你小学时的照片有反应。她一直很宝贝那些照片。我想,就算失去记忆,你的模样依然 深深烙印在她胸中最重要的位置。」 造成星乃叶昏迷的继母在意外发生后立刻和慧斗叔叔正式离婚。对慧斗叔叔而言,星乃叶是他仅剩的家人,是他爱得最深最沉的独生女。 「我也没忘记过星乃叶。」 这是分毫不假的事实。 虽然我一直被纱雪的谎言欺骗,但是思念星乃叶的那些日子并不是虚假,那些充满温柔情感的日子并不是幻影。 「谢谢。星乃叶真是个幸福的孩子,有纱雪和你这些好朋友时时刻刻想念着她……我没有死党,所以觉得很羡慕。」 星乃叶陷入昏迷状态后,慧斗叔叔不知有多么绝望?女儿好不容易醒来,却不认得自己,不知他有多么心痛?我无法想象。不过,这些年来和女儿相依为命的慧斗叔叔眼神很祥和,显然是接受了他的命运。 「今天我不是来探病的,是有事想求你。」 听我这么说,慧斗叔叔露出讶异的眼神。 我从包包中拿出一张薄薄的纸。那是结婚登记申请书。 「我相信星乃叶。虽然现在她认不得我,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找回从前的自己。」 我这么做,不是基于有始无终的正义感或是会随时间淡化的同情。 「我不想再悲叹。我和星乃叶六年没见,现在好不容易才见面。那么,我当个傻瓜相信星乃叶会复原,又有何妨?如果我不相信奇迹会发生在星乃叶身上,不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想起一切,我觉得她真的会消失。求求你,我想和星乃叶在一起,我想陪在她身旁,请让我和她结婚。」 慧斗叔叔哑然无语,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真的是结婚登记申请书,拿着纸张的手一直在发抖。 「你……」 「无论星乃叶以后变得如何,我都会陪在她身旁支持她。就算星乃叶到最后依然想不起自己的事,但是她的身体已经没问题了吧?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吧?既然如此,请让我和她在一起。不光是我,纱雪、琉生、遥阿姨,大家都想和星乃叶在一起,大家都喜欢星乃叶。」 慧斗叔叔似乎无言以对,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结婚登记申请书。 昨天,我回到山梨,请父亲在「未成年子女结婚同意书」上签名盖章。 「我爸也答应了。我会休学,一面照顾星乃叶……」 慧斗叔叔举起手制止我。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你有你的人生啊。」 很简单。这三天来,我一直在思考。但我左思右想,都未曾产生半点迷惘。我该选择的道路只有一条。 「认识星乃叶之后,我的人生改变了。因为认识了星乃叶,才有现在的我。我一直都是为了成为配得上星乃叶的男人而活,对我而言,已经没有别种人生可以选择。」 慧斗叔叔闭上双眼,夹杂白发的浏海遮住他的眼睛。 我要和星乃叶共度这个崎岖的人生。我已经决定了。 5 我使用三楼的联络通道前往隔壁的照护设施去看星乃叶。 三天没见,星乃叶并没有任何改变。她见到我时,一瞬间诧异地歪了歪头,但注意力马上又回到手中的玩具。 在她手中转动的是连一面都没拼好的魔术方块。我想起小学时,她曾在拼完两面之后得意地向我炫耀。 光是想起这段琐碎的儿时回忆,就教我感伤不已,泪水轻易地滑落。 慧斗叔叔过世后,我要和星乃叶结婚,一起生活。 我打算向校方办理休学,回到家乡,在父亲在家的时段外出打工。 我知道这样的生活绝非口头上说的那么简单,必然伴随着苦恼,但我决定要这么做。 我要相信奇迹终会发生在星乃叶身上,就像纱雪为了星乃叶牺牲青春时代的一切一样,只为了星乃叶而活。 不知我在白色房间里待了多久? 我百看不厌地凝视着星乃叶,而她似乎也认得我了,时而对我露出笑容,并将手上的玩具递给我。我接过她递给我的玩具,对她回以微笑。 星乃叶笑着,我也笑着。 只要带着恩爱之心共同欢笑,我们就是不折不扣的情侣。 日头西斜,接近傍晚的时候。 慧斗叔叔坐在轮椅上,被护理师推到病房来。 「爸比。」 星乃叶似乎认得父亲,开心地呼唤。 「这个还你。」 护理师离去后,慧斗叔叔将手上的结婚登记申请书交给我。 他已经盖章了吗?我满怀期待地接过来,但是打开一看,「妻」栏位上却是空空如也。 这表示……? 我还来不及导出结论,便听慧斗叔叔说: 「你的心意我真的很感激,我要代替星乃叶谢谢你。」 「既然这样……」 慧斗叔叔摇了摇头。 「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 慧斗叔叔面带稳重的微笑,凝视着星乃叶。 「这孩子失去意识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接受精密检查,每次医生都跟我说事实上她不可能醒来了。过了两、三年,我体认到她是真的不会醒来,开始怀疑让这孩子这样继续活下去,有意义吗?」 慧斗叔叔用他独特的低沉声音淡淡说道。 「我为了医药费焦头烂额,也没有余力还朋友钱,有时候想想,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两年前,我身体不舒服入院检查,才知道我得了癌症。虽然当时动的手术成功延续我的生命,但后来癌细胞扩散,医生说我已经不可能痊愈。星乃叶只剩我一个家人,但是连我都被宣告即将死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逃也逃不了。」 这是这六年,我所不知道的慧斗叔叔的故事。 慧斗叔叔仿佛在懊悔过去一般,面露自嘲的笑容,继续说道: 「我一死,星乃叶就无依无靠。失去家人,在不可能清醒的状态下继续昏睡,我真的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星乃叶得了好几次肺炎,每次都在生死边缘徘徊,不断地受苦。我不能把这样的星乃叶独自留在这个世界。所以,既然我都要死了,不如也让她安息吧!与其一辈子被绑在床上,活在黑暗之中,不如和我一起长眠吧!我知道自己的病情时,我放弃了。我试图杀害星乃叶。」 星乃叶是植物人的期间发生过什么事,我不清楚;慧斗叔叔的选择合不合乎伦理,我也无法判断。不过,慧斗叔叔像是在谴责自己的罪过一般,使用「杀害」这个字眼。 「救了星乃叶的是纱雪。」 听见纱雪的名字,天真无邪地玩着玩具的星乃叶似乎有反应。 「自始至终都相信星乃叶会醒来的,只有纱雪一个人。如果没有那孩子,星乃叶大概已经死了。如果没有纱雪,星乃叶不会清醒。」 「纱雪。」 星乃叶轻声说道。 「我听嶌本说过了。那孩子相信星乃叶会醒来,为了留住你的心,一直假扮星乃叶。或许你因为这个谎言而受到伤害、责怪他们。不过,如果你要责怪,让我一起背负这条罪吧。如果我好好保护星乃叶,星乃叶就不会变成这样,他们也不必撒谎。」 慧斗叔叔望着远方开始变色的夕阳。 「纱雪应该真的很喜欢你。」 他感叹似地喃喃说道。 我无言以对。 「星乃叶以后会变成怎么样,没人知道。不过,纱雪应该可以追求自己的幸福了吧?我不知道你会不会选择她,但是你也有权追求这种平凡的幸福,所以我不能答应你和星乃叶结婚。不能为了我们父女俩,毁了你未来的幸福。」 「可是,我 想和星乃叶一起活下去。」 「……嗯,所以我想把星乃叶托付给你。」 「咦?」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柚希,我可以把星乃叶交给你吗?我没有钱可以留给你,星乃叶以后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也没人知道,不过,她一定很希望能够在你的身边活下去。」 「是!」 慌慌张张地脱口而出的这句话,音量大得连我自己都吓一跳。 「我会陪着她的。我会待在星乃叶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慧斗叔叔露出满面笑容,叹了口又深又长的安心气息。 「谢谢,这样我在这个世上就没有牵挂了。」 慧斗叔叔在轮椅上深深地低下头。 我用力握紧他伸出来的冰冷右手。 即使这六年来的一切都是谎言,人生还是会继续进行。 无论明天是晴、是雨、是暴风雨,只要仍有一口气在,就得继续活下去。 在被红得令人晕眩的夕阳余晖染了色的房间里,我选择了新的人生。 就算星乃叶直到最后都没想起我。 就算以后星乃叶仍不会爱我。 我还是可以继续念着她。 只要我不求回报,拥有一颗爱护她的心。 ——这就是爱。 最终章 向星空祈祷 1 慧斗叔叔长眠之后,已过了八年。 决定收留星乃叶的我已经做好为她而活的觉悟,愿意牺牲一切,但是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办理休学。最大的理由是纱雪决定和我们同居,三个人一起生活。 星乃叶并未理解亲生父亲已经死亡的事实。我和纱雪收留她之后,便搬到另一栋步行可达大学的老旧公寓,租了间两房两厅的套房。 我们妥善运用同居省下的租屋费用,再加上双方家长的资助,展开三人的同居生活。为了照顾星乃叶,白天我和纱雪必须有一个人留在家中。最后,我延毕一年才从大学毕业。 和星乃叶及纱雪一起生活之后,发生了许多事。 我也因此认识数不清的各种感情。 三个人刚开始生活的那一阵子。 刚学会走路、步履蹒跚的星乃叶虽然对于新环境感到困惑,却很黏纱雪,在家里老是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见星乃叶跟着自己,纱雪似乎非常开心,频频回头看她,有时还会牵起她的手。她们俩总是腻在一块。 或许看在旁人眼里,这是令人怜悯的同居生活,但是对我们而言,这却是最适合我们的生活方式。 我们刚收留星乃叶时,她就和幼儿差不多,但她的外表和我们一样是大人,即使睡眼惺忪,依然丝毫不减她的美丽。星乃叶的美不是从前那种英气凛凛又剑拔弩张的美,但是宛如春风一般令人怀念。 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把星乃叶当成女友来爱她。在她的心目中,我或许只是纱雪的朋友,或者总是在家的男人这类不上不下的地位。 不过,星乃叶渐渐适应我之后,也开始对我展露笑容、和我玩耍。 每当星乃叶突然从背后抱住我,她甜美的香味就会扑鼻而来。虽然当她把口水滴在我身上时,我不得不体认到现实的残酷,但我还是继续守护着变了模样的情人,度过每一天。 那应该是在收留星乃叶之后的第一个冬天。 已经快三月了,但是横滨仍积着雪。那一天,一大早便冷飕飕的,厚重的雪在垂着头的雪花莲所在的窗台彼端飞舞着,将视野染得一片白。星乃叶似乎觉得从天而降的柔软雪花很有趣,整整一个小时都坐在窗前看着窗外。 晚上,我们看天气这么冷,决定煮火锅。我替星乃叶把她爱吃的豆腐吹凉,送往她的嘴边,她突然叫道: 「爸比。」 我忍不住松了手,豆腐掉到桌上,纱雪连忙捡起来,但我只能凝视着星乃叶。 她刚才说什么? 星乃叶宛若在回应我的视线,歪了歪头之后,再度开口。 「……爸比?」 她又叫一次,这回像是提出疑问一般。 我的心发出戛戛声,似乎有东西刺进胸口。那种痛楚像是对已经锁到底的螺丝继续施力,弄得它吱吱大叫。 是吗?原来如此…… 痛楚化为热气,窜过全身。 我选择的位置,对于星乃叶而言是…… 不知不觉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野,我用袖子抹去泪水。 「星乃叶。」 我呼唤她的名字,小声地、温柔地,蕴含了无法整理的各种情感,呼唤她的名字。 「星乃叶。」 「……唔?」 对我而言,星乃叶是女友;但是星乃叶认为我是「爸比」,是父亲。 欸,我必须这样活下去吗? 星乃叶变成我的女儿了吗? 「爸比。」 星乃叶再度开心地轻喃。 我思考着家人的意义及无法贯彻的爱,捂着因落寞而揪成一团的胸口。 2 大五那年的夏天,我曾和回国的琉生聚餐。 小学时,我作梦也没想过我和琉生的友情能够持续到二十岁以后,但实际上,琉生是我唯一一个至今仍有来往的朋友。 久别重逢,我们前往涩谷,在居酒屋里谈天说地。琉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理解我们三个人的朋友。 受美国文化影响的琉生少了学生时代的带刺感,虽然言行举止仍然带着讽刺意味,但每句话语都让人感到温暖。 「美藏现在好吗?」 喝醉的琉生脸庞微微泛红,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什么改变。啊,她超喜欢星乃叶,每天都和星乃叶一起睡觉。」 「这样啊……」 「你和她没联络了?」 琉生凝视着放在手边的手机。 「美藏现在和长年单恋的你住在一起耶,你觉得现在的她有可能喜欢上别的男人吗?我已经完全死心了。你们决定收留星乃叶一起生活的时候,我就已经斩断自己的情丝。」 「嗯……哎,说归说,我到现在还是很难相信她喜欢我。」 「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岂只是相信,根本是确信。」 一起生活过了近四年,纱雪的态度仍然没有任何改变。她在星乃叶面前常露出笑容,但是面对我时依然是面无表情。 琉生一口气喝光手边的啤酒。 「欸,其实这种事我不太想主动提起……」 他拾眼望着我,似乎难以殷齿。 「干嘛?不想说就别说啊。」 「反正也没其他人可以说,还是跟你说好了。」 「你这个人真麻烦耶。好啦,快说吧。」 「我在那边交了女朋友。」 「哦……」 琉生主动提起这类话题,令我感到意外。 琉生露出腼腆的笑容,从记事本中拿出照片,照片上是满面笑容的琉生和金发的娃娃脸女孩。那女孩有着一双蓝色眼眸,和美得几乎快把人吸入的白皙皮肤。 「美国人?」 「不,是马赛出身的法国人。法国人的骨架不一样,脚特别长。」 或许是因为喝了酒,见琉生毫无防备地炫耀自己的女友,我忍不住笑了。 「你对纱雪多少留恋一下吧。」 「能做的事我都做了,结果还是被拒绝。我已经完全死心,不再回首过去。」 琉生豁达地说道,我知道他已经往前迈进。 「还是两情相悦比较好。虽然我对于追求美藏到被她拒绝的这一切并不后悔,但还是现在比较幸福。」 回想起来—— 『如果你喜欢上别的女人,就算忘记星乃叶也不是什么罪过。』 琉生曾这么对我说过好几次。他明明喜欢纱雪,想和纱雪交往,却又帮忙撮合我和纱雪。 「你应该算是个好人吧。」 「哇,好恶心。」 琉生抗拒我的赞美,拿起我手边的日本酒一饮而尽。他明明说过他不爱喝日本酒。 那一夜,我们就这样天南地北地闲聊,不过,我们的确是朋友。国中时,我觉得琉生难以捉摸,不知如何和他相处;但是成年以后的我们,却成为推心置腹的好伙伴。 临别前的月台上。 「有件事我直到最后都不敢问美藏。」 琉生突然喃喃说道,电车在同时进站。 「她到底当不当我是朋友啊?」 琉生对正在拣选言词的我微微一笑,轻轻拍一下我的肩膀便离去。 回到公寓,纱雪还没睡,在等我回来。 「琉生过得好吗?」 纱雪问道,看起来没有任何感慨之情。她的模样和琉生问起她时的神态实在相差太多,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琉生很可怜。或许是因为喝醉,我带着挖苦之意说出琉生交了女朋友的事。 「他在国外交了个 女朋友,是法国人。」 「是吗……那就好。」 纱雪喃喃说道,似乎打从心底松一口气。 我忍不住暗想:这家伙也有罪恶感吗? 纱雪为了星乃叶撒谎,把琉生拖下水;琉生为了实现纱雪的心愿,替她出不少主意。然而,从琉生的目的看来,他的奉献可说是徒劳无功。或许对于被自己耍得团团转的琉生,纱雪多少有些愧疚吧。 我不明白纱雪的心情,就算开口询问,她八成也不会回答。 「漂亮吗?」 「嗯,就像洋娃娃一样。不过,我比较喜欢黑头发的。」 纱雪啼笑皆非地微微叹了口气。 「我就是黑头发的,你有发现吗?」 她别开视线,如此说道。 「嗯,有啊。」 「那就好……晚安。」 纱雪回到星乃叶睡着的寝室。 如果她的语调再多点抑扬顿挫,应该很可爱吧——我凝视着为了避免吵醒星乃叶而轻轻关闭的门,如此暗想。 我冲了个澡,刷完牙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们的房间只隔着一扇纸门,为了避免吵醒睡在隔壁的两人,我踮着脚尖钻进被窝里。酒已经醒了,脑袋变得很清楚,根本睡不着。 街灯的昏暗光线从窗帘上方的缝隙照进来,我凝视着这道光线,回想起琉生。此时,一道敲击纸门的声音响起。 「你还醒着吗?」 纱雪的轻喃声传来。 我离开床铺,尽量放轻声音打开纸门。 「怎么了?星乃叶先睡了,你会怕啊?」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如果你肯陪我睡,我很乐意害怕。」 她回敬我一句。我不禁深深感慨:纱雪也会说笑了,她已长大成人啦。 正当我沉浸于感伤之中,她递给我一张cd和耳机。 「干嘛?」 「你不是问过我好几次?问我在听什么。」 「哦,经你这么一说,我是问过。」 纱雪房里的物品极端稀少。基本上,她是图书馆的居民,书架上只有几本书,cd我更是从来没看过,现在她用的音乐播放器是随身听。她递给我的专辑名称是《rain or shine》(注:日本作曲家、歌手冈崎律子于一九九七年发售的第一张精选辑),主唱者的名字我没听过。 「我很喜欢把房间弄暗,戴耳机聆听这个人的声音。」 「我不知道你有这种嗜好。」 「这样感觉起来就像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家伙难得会主动谈起自己的心情。 「这张专辑的第九首歌,我一直觉得是在描写我。」 「哦?」 「有空的话听听看吧。」 我拦住正要关上纸门的纱雪。 「就算没空我也会听的。」 闻言,纱雪的表情略微缓和下来,点了点头。 我打开台灯,看向纱雪所说的曲目。 我没有被纱雪告白过的记忆,不过那首歌的歌名却相当直接:「希望你爱我」。 我打开电脑,用网路查询歌手的名字,才知道是九年前过世的创作型歌手。 我想尽可能在与纱雪相同的环境下听歌,便把房间弄暗。我把cd放入音响中,戴起借来的耳机,按下遥控器的九号钮。 传来的是宛若天使低喃的温柔歌声。拥有这种嗓音的人曾经存在于世界上,令我大感惊讶。 那是首单恋的情歌,描述心上人的爱全给予别人,无论如何深爱对方也无法开花结果的恋情。用「痴心守候也难以如愿」作结的这首情歌,听起来十分悲伤。 在只有轻喃般的歌声回荡的夜幕中,我想着纱雪。 不知道她至今尝过多少心酸的滋味? 她用谎言涂抹得不到回报的感情,不知受了多少伤害? 压抑着被爱的渴望,将梦想、希望、未来及一切全放在我和星乃叶身上——她一直都是这样过活的吗? 3 二〇一四年,大学一毕业,我们便回到山梨,租了栋两层楼的独栋房子。住在离老家只有十分钟车程的地方,在生活方面我的心里变得踏实许多。 为了照顾星乃叶,纱雪没有找工作。不过,在我的工作周期确定下来以后,她就错开假日,清早会去附近的面包店打工。 开始工作后,大约过了两个月。 纱雪的同事突然生病,她白天也必须上班,所以那天就请遥阿姨来照顾星乃叶;我则是向上司商量,让我可以不用加班,提早回家。回到家一看,纱雪仍在工作,还没回来。 星乃叶玩累了,已经睡着。我很久没吃到遥阿姨亲手做的饭菜,吃起来有种怀念的味道,或许这就是妈妈的味道吧。 吃完饭后—— 「纱雪说她喜欢我。」 我说道,遥阿姨笔直地望着我的眼睛。我想,此时遥阿姨注视的应该不是我,而是映在我眼中的独生女。 不久后—— 「可是……」 在这句接续助词之后—— 「是啊,那当然。」 遥阿姨说道,点头表示同意。 「是吗?」 「是啊。你没感觉吗?」 我含糊地笑了,遥阿姨望着安详地睡在沙发上的星乃叶。 「我早就在想,小纱一直模仿这孩子,应该是因为这个缘故。」 留长发、使用不搭调的亮色日用品及杂货……例子多得不胜枚举。长年撒的谎被揭穿时,纱雪的确说她「想变成星乃叶」,没有辩解。 「我毕竟是她的母亲,知道她一直很喜欢你。我有时候看着小纱,就会不禁暗想她是不是生错时代?」 「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上充满各式各样的恋爱,对吧?不光是从虚构的电影和连续剧,透过传闻或网路,每个人都能接收到各式各样的爱情故事;再加上现在是自由恋爱的时代,大家都拼命地寻找理想的恋情和命中注定的对象。」 遥阿姨露出温和的笑容,继续说道: 「可是,看着小纱,我有时候会想,或许那种自由恋爱并不是真正的幸福。我觉得那孩子谈的恋爱,就和那些活在不知道别人怎么恋爱的时代,从没和人比较过恋爱对象、比较过自己的古人一样。」 遥阿姨诉说着母亲眼中的女儿。 「对于小纱来说,就算有比你更好的男人,也和她无关。因为她没有考虑其他人的理由。现在离婚率不是逐年上升吗?我想,离婚的人一定都认为世界上还有其他更适合自己的人。可是,这是种三心二意的心态,而且抱着这种心态的人永远都怀着不安。不过小纱就不一样,她不必烦恼这些,因为她从来没有拿你和其他人比较过。那孩子爱的只有你一个人,她没有任何迷惘,光靠这份爱就能活下去。我认为,即使永远无法结为连理,拥有真挚专一的情感还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这是三年前我和遥阿姨之间的一席话。我想,我的心中应该也是从那一夜开始产生变化。 随着岁月流逝,星乃叶在精神层面逐渐成长。星乃叶慢慢找回社会性,固然是件可喜的事,不过,接触在新画布上成形的星乃叶人格,便等于体认到过去的情人已不复在的事实。 人的心灵究竟能够承受多少痛苦?我不明白。再说,如果要比不幸,根本没完没了,所以我从没想过要和别人比较。 然而,放弃身为星乃叶男友的未来,对我而言犹如身受千刀万剐。这么一想,或许这种感情是始于逃避现实也说不定。总之 ,从那阵子起,我开始把纱雪当成女人看待。 4 七月,某个满天星斗的夜晚,我和穿着浴衣的纱雪和星乃叶一起去散步。 星乃叶很喜欢在日落之后散步,下班回家后,我们三个人常一起出门。 每次仰望星空,星乃叶总是伸长了手。 「你抓不到星星的。」 即使我们这么说,星乃叶仍然不放弃。 我想,明知无法实现而继续努力,与不知无法实现而继续努力,这两者在神的面前应该是具备同等价值的祈祷吧。星乃叶不懂得祈祷,所以伸手代替。 为了找回自己的名字,将无法实现的愿望寄托在星星之上,伸长了手。 我们三个人走到常去的土堤边,坐在草丛中。 我摊开双手仰躺下来,眺望夜空。 「小心被露水弄湿。」 纱雪俯视着我,啼笑皆非地说道。 「没关系。」 「……你可别感冒啊。」 说着,纱雪在我身边坐下来,星乃叶也跟着坐下。 「爸比。」 「唔?什么事?」 星乃叶握住我的手,她的温度扩散到指尖上。 「爸比……爸比喜欢妈咪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星乃叶望着我的眼睛,距离近得可以往我脸上吹气。 「星乃叶喜欢妈咪,爸比呢?」 星乃叶身后的纱雪望着河面,仿佛装作没听见。 「……爸比也喜欢嫣咪。」 我回答。 「一样耶!」 「是啊。」 星乃叶拉着我的手上下甩动。 「一样……一样!」 我坐起上半身,摸了摸星乃叶的头。星乃叶一脸幸福地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我的胸口。我轻轻抱住她,她发出猫一般的可爱叫声。 身后的纱雪脸上有道液体滑落。如流星般消失的那道液体应该不是夜露,而是每个人心中怀抱的感伤。 我和纱雪是星乃叶的爸比和妈咪。虽然这不是我们期望的未来,也不是最好的未来,却是充满确实的温暖及温柔爱情的未来。 我们让星乃叶排在中间,三个人一面轻轻摇晃牵着的手,一面踏上归途。 宛如家人一般。 比起朋友,更接近死党。 我们踏上星空下的归途。 5 三个人一起生活,似乎已经过了很久,有时却又觉得像是才刚重逢。 我的人生充满喜怒哀乐等各种色彩,连我自己也理不出头绪,所以很难贴切地表达一切。 不过,即使痛苦接踵而至,我们还是没有逃避——这是我唯一可以引以为傲的一点。无论活着多么痛苦,无论被封闭的未来多么令人心痛,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停止呼吸。 在山梨工作过了三年多。 星乃叶说话时已变得流利许多。 「爸比和妈咪为什么结婚?」 一个礼拜前,她突然问我这个问题,害我不小心噎到。 我明明有注意不让她看奇怪的节目,这种话她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是受到隔壁小美的影响吗?那孩子人小鬼大,我得多小心。 那一天我放假,纱雪出门工作。星乃叶玩累了睡着以后,我从书桌的抽屉中拿出一张纸。 从前,我曾下定决心,在这张结婚登记申请书上签名盖章;如今过了许多年,「妻」的栏位仍是空白的。 星乃叶一天天地成长。或许今后她永远无法找回从前的自己,但她确确实实在成长。现在她对于自己的成年人样貌似乎还不觉得奇怪,但是,以后她也许会吵着要和小美一样去上幼稚园。 无论星乃叶的背景再怎么特殊,都不可能重读公立中小学;如果是自由学校之类的设施,或许会有地方愿意接纳她。但是,接触外界的机会一旦增加,一定会有人要求我们更精确地说明身为监护人的我们和她是什么关系。到时候,如果星乃叶知道我和纱雪并不是她真正的爸比和妈咪,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 我们三个人一起享用纱雪下班时买回来的起司蛋糕。 洗完澡后,星乃叶开始打瞌睡。我轻轻将她抱到床上,以免吵醒她。 我和纱雪凝视着星乃叶安详的睡脸,纱雪突然开口说: 「你知道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吃的是什么东西吗?」 这是个毫无脉络又来得突然的问题。 「不就是善恶知识树的果实吗?」 「那你知道他们吃了以后的下场吗?」 「被赶出乐园。」 为什么她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纱雪继续问道: 「善恶知识树位于伊甸园的中心。不过,其实那里还有另一棵树,你知道吗?」 「不,我没听过。你说的是旧约圣经吧?上头真的有写吗?」 她该不会是认定我很无知,随口胡扯吧?我从来没听过伊甸园中心有两棵树的说法。 「神先安置了『生命树』,后来才安置『善恶知识树』。」 「哦?生命树?那棵树是干嘛的?」 听了这个颇有来头的名字,我对纱雪的话题产生些许兴趣。这么一提,我似乎曾在小时候看的卡通里听过生命之树及卡巴拉之类的名词,不知道那指的是否就是「生命树」? 「亚当在夏娃的怂恿下吃了知识树的果实之后,两人不是被赶出乐园吗?那时候神就宣告,不再让人类摘取生命树的果实食用。」 我记得神创造第一个人类时,赐予他永久的生命。 「换句话说,生命树的果实有使人永生的效用吗?」 「我不这么认为,但应该是吧。」 她又若无其事地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既然你不这么认为,那就说清楚啊。你是怎么解读的?」 「奇迹并不是实际的东西吧?我认为获准摘取生命树果实,就是神赐予永久生命的保证。」 「真难懂。」 「事关生命,意义当然很深远。」 哎,这只是纱雪的推论,不过还挺有趣的。话说回来,我们干嘛谈论这个? 「所以这个话题的结论是?」 「你问我,我问谁?没有什么特别的结论。」 「没有结论?」 「我只是……」 果然有嘛,真是个不老实的家伙。 「只是?」 我催她说下去。 「我只是觉得生命树很可怜。它明明比善恶知识树更早出现,在圣经中也记载得清清楚楚,却被多数人所遗忘。」 「哎,禁忌之树的果实比较富有冲击性啊。再说,如果你的说法正确,生命树的果实就等于是不吃善恶知识树果实的奖赏吧?」 「你觉得它只是个附属品?」 「听起来是这种感觉。」 纱雪微微露出自嘲的笑容。 接着,她温柔地摸了摸星乃叶的头。 「我比星乃叶更早待在你身边。」 一时间,我听不懂她的言下之意,但随即意会过来。 「我只是星乃叶和你的恋情的附属品。」 纱雪淡然说道,不带任何情感。 「不过,我希望你永远别忘记我在这里。无论过去、现在或未来,我都在身边爱着你。」 这段引用相当牵强,不过,我猜纱雪为了今天,一定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一席话。不用确认我也明白。 纱雪垂下头,随即又带着坚定的眼神抬起头来。 「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 这是她头一次亲口告白。 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 在这段期间里,纱雪一直爱着我吗? 谎言,企图、算计、纯真、卑鄙,全都包含在内。 明知无法得到回报,却没有一丝动摇。 即使看不见未来,也毫不畏怯。 纱雪是否将心愿折叠起来,一直祈祷着? 6 为什么纱雪会爱上我? 为什么非我不可? 二〇一七年,六月,时间是上午十点。 上个月,我满二十七岁。我和睡在身旁的星乃叶是小学时认识的,算一算已经是十五年以前的事。 「天亮了,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垂着头的雪花莲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床上。 星乃叶睡得又香又甜,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先走啰。」 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静静地起身。 我对星乃叶的爱,无法用任何有形的事物增添,也无法用任何无形的事物缩减。 即使我们其中一方爱上别人,且对那个人的爱比对我们彼此的更深。 我想,即使如此,我对星乃叶的爱依然不会消失;如此深爱她的每一天,一心想着要好好珍惜她的每一天,并不会因此而化为虚假。 温柔的心并非虚伪。 渴望被爱的心理不是罪过。 这些都不是可以用理论解释的。 爱一个人是不由自主的,如此而已。 尾声 起床后,一走进客厅,本庄优奈便拿起放在桌上招待访客用的点心大快朵颐。 「喂,优奈,你洗脸了没?」 在庭院晾衣服的母亲叫道。 「咦?水很冰耶。」 现在是十月,以后洗脸会越来越痛苦。 「我不是说过可以开热水器吗?好了,快去洗。」 「是~」 优奈不情不愿地走向厨房。今天放假,又没有要出门,为什么一定得洗脸? 对优奈而言,做某件她并不服气的事,动机多半是为了避免父母唠叨。乖乖听话比反驳来得省事多了。 洗完脸,回到客厅一看,早餐已经准备好。 吐司、沙拉和果菜汁。优奈不爱吃蔬菜,但是果菜汁倒是很乐意喝。其实她最想喝的是百分之百葡萄柚汁,但是这种奢求通常无法实现。 最近优奈才知道,只有百分之百的果汁才能在包装上使用水果剖面的照片或图样。不过,她还是不明白成分标示中明明含有水果以外的东西,为什么能称为百分之百?顺道一提,她也不懂「浓缩还原」的意义。 优奈的疑问无穷无尽,但是爸妈和哥哥姐姐通常不理她。下次去问小鸟游好了——优奈一面喝果菜汁,一面如此暗想。 读高中的哥哥和姐姐一面嚷着快迟到了,一面争夺洗脸台。小学二年级的优奈,则因为今天是创校纪念日而放假。 吃完早餐,优奈拿起桌上的报纸。虽然看不懂的部分居多,但是阅读报纸的每一页是优奈最近每天必做的功课。 缘廊旁的榻榻米日照良好,是优奈最喜欢的位置。蔺草味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在榻榻米上摊开报纸,开始阅读。 二〇七二年,十月十一日。 优奈浏览着诞生栏中大半都不会念的名字,一面妄想及幻想将来自己的孩子出生时要取什么名字,一面翻页。 遇上不会念的汉字是家常便饭,但优奈这次看见一个让她格外好奇的字眼。环顾四周,只见哥哥和姐姐已经出门;母亲也忙着化妆,准备出门工作。这么一来,只剩下一个人可问。 她前往一楼尽头的祖母房间。 敲了两次门后,祖母探出头来。祖母今天也一如平时,一大早便打扮得整整齐齐。优奈最喜欢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优雅气息的祖母。 「玲香奶奶,这个怎么念?」 在孙女的要求下,祖母戴上老花眼镜。 「我看看,哪个字?」 「标题的这三个字。」 「哦,这个啊。这念作『追思文』。」 「追思文?」 优奈一头雾水,她没听过这个词。 「什么是追思文?」 「就是一边怀念过世的人,一边写下的信。」 「哦,谢谢。」 优奈向祖母道谢后,移动到她最喜欢的老位置,往榻榻米躺下。 虽然不会念的汉字很多,但优奈还是开始阅读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篇文章。 〈向星空祈祷〉 十五年前,我的父母相继过世;十年前,唯一的女儿静静地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不过,还有最爱的外子陪在我身旁。 安详的日子一天天流逝。一个月前,外子也离开我身边,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 出生时便遗落了重要情感的我几乎没有朋友。打从幼年时,我就做好一个人过活的觉悟。 外子是我的青梅竹马,自我懂事时,他就已住在隔壁。他的心中一直住着一位女性,我总是从斜后方望着他的侧脸。 外子选择我,是在二十七岁那一年。 他打开了我早已习惯孤独的心房,温柔地接纳了疲于世俗纷扰而憔悴的我。他说我可以永远与他为伴,替我的孤独人生划下休止符。被爱的喜悦与爱人的喜悦,全是他赋予我的。 长年的思慕获得回报,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虽然微不足道,但是我敢自豪地说:我的人生很幸福。 外子从不曾责备笨拙的我,总是温柔地守护我。 现在回想起来,打从决定共度一生的那一夜起,外子从未让我感到不安,也从未让我伤过心。 虽然未能产下一女半子,人生却过得很安稳。 七十一岁的夏天,我们夫妻俩和女儿及朋友四个人一起去看哈雷彗星。我们四个人再度齐聚于学生时代观赏流星雨的山丘上,眺望夜空。 下次再一起看彗星吧! 要一起活到那个时候喔! 明知不可能实现却还是怀着梦想订下的约定,果然没有实现。隔年,女儿过世,如今外子也已离开人世。 即使失去心爱的人,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悲伤和寂寞无法愈合。 虽然孤独的心逐渐变得安详柔和,但是胸中的落寞从未消散。 我每天都以泪洗面。 早上醒来,想到没有女儿的孤独一天,泪水便沿着脸颊滑落。 就寝时,想到不在身旁的外子,泪水便弄湿枕头。 即使喃喃诉说着我好寂寞,也不再有人抱住我的肩膀安慰我。 人生只有一次吗? 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所以爱注定总有一天会消散吗? 每当我眺望星空,我总会祈祷。 希望能和那个人重逢。 无论是在来生或天国都无妨。 神啊,请祢让我再次邂逅外子及女儿。 至少让这股思念持续到我生命终止的那一刻,永不褪色。 富士河口湖町 逢坂纱雪(82) 初恋彗星 完 起床后,一走进客厅,本庄优奈便拿起放在桌上招待访客用的点心大快朵颐。 「喂,优奈,你洗脸了没?」 在庭院晾衣服的母亲叫道。 「咦?水很冰耶。」 现在是十月,以后洗脸会越来越痛苦。 「我不是说过可以开热水器吗?好了,快去洗。」 「是~」 优奈不情不愿地走向厨房。今天放假,又没有要出门,为什么一定得洗脸? 对优奈而言,做某件她并不服气的事,动机多半是为了避免父母唠叨。乖乖听话比反驳来得省事多了。 洗完脸,回到客厅一看,早餐已经准备好。 吐司、沙拉和果菜汁。优奈不爱吃蔬菜,但是果菜汁倒是很乐意喝。其实她最想喝的是百分之百葡萄柚汁,但是这种奢求通常无法实现。 最近优奈才知道,只有百分之百的果汁才能在包装上使用水果剖面的照片或图样。不过,她还是不明白成分标示中明明含有水果以外的东西,为什么能称为百分之百?顺道一提,她也不懂「浓缩还原」的意义。 优奈的疑问无穷无尽,但是爸妈和哥哥姐姐通常不理她。下次去问小鸟游好了——优奈一面喝果菜汁,一面如此暗想。 读高中的哥哥和姐姐一面嚷着快迟到了,一面争夺洗脸台。小学二年级的优奈,则因为今天是创校纪念日而放假。 吃完早餐,优奈拿起桌上的报纸。虽然看不懂的部分居多,但是阅读报纸的每一页是优奈最近每天必做的功课。 缘廊旁的榻榻米日照良好,是优奈最喜欢的位置。蔺草味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在榻榻米上摊开报纸,开始阅读。 二〇七二年,十月十一日。 优奈浏览着诞生栏中大半都不会念的名字,一面妄想及幻想将来自己的孩子出生时要取什么名字,一面翻页。 遇上不会念的汉字是家常便饭,但优奈这次看见一个让她格外好奇的字眼。环顾四周,只见哥哥和姐姐已经出门;母亲也忙着化妆,准备出门工作。这么一来,只剩下一个人可问。 她前往一楼尽头的祖母房间。 敲了两次门后,祖母探出头来。祖母今天也一如平时,一大早便打扮得整整齐齐。优奈最喜欢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优雅气息的祖母。 「玲香奶奶,这个怎么念?」 在孙女的要求下,祖母戴上老花眼镜。 「我看看,哪个字?」 「标题的这三个字。」 「哦,这个啊。这念作『追思文』。」 「追思文?」 优奈一头雾水,她没听过这个词。 「什么是追思文?」 「就是一边怀念过世的人,一边写下的信。」 「哦,谢谢。」 优奈向祖母道谢后,移动到她最喜欢的老位置,往榻榻米躺下。 虽然不会念的汉字很多,但优奈还是开始阅读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篇文章。 〈向星空祈祷〉 十五年前,我的父母相继过世;十年前,唯一的女儿静静地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不过,还有最爱的外子陪在我身旁。 安详的日子一天天流逝。一个月前,外子也离开我身边,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 出生时便遗落了重要情感的我几乎没有朋友。打从幼年时,我就做好一个人过活的觉悟。 外子是我的青梅竹马,自我懂事时,他就已住在隔壁。他的心中一直住着一位女性,我总是从斜后方望着他的侧脸。 外子选择我,是在二十七岁那一年。 他打开了我早已习惯孤独的心房,温柔地接纳了疲于世俗纷扰而憔悴的我。他说我可以永远与他为伴,替我的孤独人生划下休止符。被爱的喜悦与爱人的喜悦,全是他赋予我的。 长年的思慕获得回报,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虽然微不足道,但是我敢自豪地说:我的人生很幸福。 外子从不曾责备笨拙的我,总是温柔地守护我。 现在回想起来,打从决定共度一生的那一夜起,外子从未让我感到不安,也从未让我伤过心。 虽然未能产下一女半子,人生却过得很安稳。 七十一岁的夏天,我们夫妻俩和女儿及朋友四个人一起去看哈雷彗星。我们四个人再度齐聚于学生时代观赏流星雨的山丘上,眺望夜空。 下次再一起看彗星吧! 要一起活到那个时候喔! 明知不可能实现却还是怀着梦想订下的约定,果然没有实现。隔年,女儿过世,如今外子也已离开人世。 即使失去心爱的人,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悲伤和寂寞无法愈合。 虽然孤独的心逐渐变得安详柔和,但是胸中的落寞从未消散。 我每天都以泪洗面。 早上醒来,想到没有女儿的孤独一天,泪水便沿着脸颊滑落。 就寝时,想到不在身旁的外子,泪水便弄湿枕头。 即使喃喃诉说着我好寂寞,也不再有人抱住我的肩膀安慰我。 人生只有一次吗? 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所以爱注定总有一天会消散吗? 每当我眺望星空,我总会祈祷。 希望能和那个人重逢。 无论是在来生或天国都无妨。 神啊,请祢让我再次邂逅外子及女儿。 至少让这股思念持续到我生命终止的那一刻,永不褪色。 富士河口湖町 逢坂纱雪(82) 初恋彗星 完 起床后,一走进客厅,本庄优奈便拿起放在桌上招待访客用的点心大快朵颐。 「喂,优奈,你洗脸了没?」 在庭院晾衣服的母亲叫道。 「咦?水很冰耶。」 现在是十月,以后洗脸会越来越痛苦。 「我不是说过可以开热水器吗?好了,快去洗。」 「是~」 优奈不情不愿地走向厨房。今天放假,又没有要出门,为什么一定得洗脸? 对优奈而言,做某件她并不服气的事,动机多半是为了避免父母唠叨。乖乖听话比反驳来得省事多了。 洗完脸,回到客厅一看,早餐已经准备好。 吐司、沙拉和果菜汁。优奈不爱吃蔬菜,但是果菜汁倒是很乐意喝。其实她最想喝的是百分之百葡萄柚汁,但是这种奢求通常无法实现。 最近优奈才知道,只有百分之百的果汁才能在包装上使用水果剖面的照片或图样。不过,她还是不明白成分标示中明明含有水果以外的东西,为什么能称为百分之百?顺道一提,她也不懂「浓缩还原」的意义。 优奈的疑问无穷无尽,但是爸妈和哥哥姐姐通常不理她。下次去问小鸟游好了——优奈一面喝果菜汁,一面如此暗想。 读高中的哥哥和姐姐一面嚷着快迟到了,一面争夺洗脸台。小学二年级的优奈,则因为今天是创校纪念日而放假。 吃完早餐,优奈拿起桌上的报纸。虽然看不懂的部分居多,但是阅读报纸的每一页是优奈最近每天必做的功课。 缘廊旁的榻榻米日照良好,是优奈最喜欢的位置。蔺草味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在榻榻米上摊开报纸,开始阅读。 二〇七二年,十月十一日。 优奈浏览着诞生栏中大半都不会念的名字,一面妄想及幻想将来自己的孩子出生时要取什么名字,一面翻页。 遇上不会念的汉字是家常便饭,但优奈这次看见一个让她格外好奇的字眼。环顾四周,只见哥哥和姐姐已经出门;母亲也忙着化妆,准备出门工作。这么一来,只剩下一个人可问。 她前往一楼尽头的祖母房间。 敲了两次门后,祖母探出头来。祖母今天也一如平时,一大早便打扮得整整齐齐。优奈最喜欢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优雅气息的祖母。 「玲香奶奶,这个怎么念?」 在孙女的要求下,祖母戴上老花眼镜。 「我看看,哪个字?」 「标题的这三个字。」 「哦,这个啊。这念作『追思文』。」 「追思文?」 优奈一头雾水,她没听过这个词。 「什么是追思文?」 「就是一边怀念过世的人,一边写下的信。」 「哦,谢谢。」 优奈向祖母道谢后,移动到她最喜欢的老位置,往榻榻米躺下。 虽然不会念的汉字很多,但优奈还是开始阅读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篇文章。 〈向星空祈祷〉 十五年前,我的父母相继过世;十年前,唯一的女儿静静地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不过,还有最爱的外子陪在我身旁。 安详的日子一天天流逝。一个月前,外子也离开我身边,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 出生时便遗落了重要情感的我几乎没有朋友。打从幼年时,我就做好一个人过活的觉悟。 外子是我的青梅竹马,自我懂事时,他就已住在隔壁。他的心中一直住着一位女性,我总是从斜后方望着他的侧脸。 外子选择我,是在二十七岁那一年。 他打开了我早已习惯孤独的心房,温柔地接纳了疲于世俗纷扰而憔悴的我。他说我可以永远与他为伴,替我的孤独人生划下休止符。被爱的喜悦与爱人的喜悦,全是他赋予我的。 长年的思慕获得回报,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虽然微不足道,但是我敢自豪地说:我的人生很幸福。 外子从不曾责备笨拙的我,总是温柔地守护我。 现在回想起来,打从决定共度一生的那一夜起,外子从未让我感到不安,也从未让我伤过心。 虽然未能产下一女半子,人生却过得很安稳。 七十一岁的夏天,我们夫妻俩和女儿及朋友四个人一起去看哈雷彗星。我们四个人再度齐聚于学生时代观赏流星雨的山丘上,眺望夜空。 下次再一起看彗星吧! 要一起活到那个时候喔! 明知不可能实现却还是怀着梦想订下的约定,果然没有实现。隔年,女儿过世,如今外子也已离开人世。 即使失去心爱的人,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悲伤和寂寞无法愈合。 虽然孤独的心逐渐变得安详柔和,但是胸中的落寞从未消散。 我每天都以泪洗面。 早上醒来,想到没有女儿的孤独一天,泪水便沿着脸颊滑落。 就寝时,想到不在身旁的外子,泪水便弄湿枕头。 即使喃喃诉说着我好寂寞,也不再有人抱住我的肩膀安慰我。 人生只有一次吗? 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所以爱注定总有一天会消散吗? 每当我眺望星空,我总会祈祷。 希望能和那个人重逢。 无论是在来生或天国都无妨。 神啊,请祢让我再次邂逅外子及女儿。 至少让这股思念持续到我生命终止的那一刻,永不褪色。 富士河口湖町 逢坂纱雪(82) 初恋彗星 完 起床后,一走进客厅,本庄优奈便拿起放在桌上招待访客用的点心大快朵颐。 「喂,优奈,你洗脸了没?」 在庭院晾衣服的母亲叫道。 「咦?水很冰耶。」 现在是十月,以后洗脸会越来越痛苦。 「我不是说过可以开热水器吗?好了,快去洗。」 「是~」 优奈不情不愿地走向厨房。今天放假,又没有要出门,为什么一定得洗脸? 对优奈而言,做某件她并不服气的事,动机多半是为了避免父母唠叨。乖乖听话比反驳来得省事多了。 洗完脸,回到客厅一看,早餐已经准备好。 吐司、沙拉和果菜汁。优奈不爱吃蔬菜,但是果菜汁倒是很乐意喝。其实她最想喝的是百分之百葡萄柚汁,但是这种奢求通常无法实现。 最近优奈才知道,只有百分之百的果汁才能在包装上使用水果剖面的照片或图样。不过,她还是不明白成分标示中明明含有水果以外的东西,为什么能称为百分之百?顺道一提,她也不懂「浓缩还原」的意义。 优奈的疑问无穷无尽,但是爸妈和哥哥姐姐通常不理她。下次去问小鸟游好了——优奈一面喝果菜汁,一面如此暗想。 读高中的哥哥和姐姐一面嚷着快迟到了,一面争夺洗脸台。小学二年级的优奈,则因为今天是创校纪念日而放假。 吃完早餐,优奈拿起桌上的报纸。虽然看不懂的部分居多,但是阅读报纸的每一页是优奈最近每天必做的功课。 缘廊旁的榻榻米日照良好,是优奈最喜欢的位置。蔺草味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在榻榻米上摊开报纸,开始阅读。 二〇七二年,十月十一日。 优奈浏览着诞生栏中大半都不会念的名字,一面妄想及幻想将来自己的孩子出生时要取什么名字,一面翻页。 遇上不会念的汉字是家常便饭,但优奈这次看见一个让她格外好奇的字眼。环顾四周,只见哥哥和姐姐已经出门;母亲也忙着化妆,准备出门工作。这么一来,只剩下一个人可问。 她前往一楼尽头的祖母房间。 敲了两次门后,祖母探出头来。祖母今天也一如平时,一大早便打扮得整整齐齐。优奈最喜欢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优雅气息的祖母。 「玲香奶奶,这个怎么念?」 在孙女的要求下,祖母戴上老花眼镜。 「我看看,哪个字?」 「标题的这三个字。」 「哦,这个啊。这念作『追思文』。」 「追思文?」 优奈一头雾水,她没听过这个词。 「什么是追思文?」 「就是一边怀念过世的人,一边写下的信。」 「哦,谢谢。」 优奈向祖母道谢后,移动到她最喜欢的老位置,往榻榻米躺下。 虽然不会念的汉字很多,但优奈还是开始阅读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篇文章。 〈向星空祈祷〉 十五年前,我的父母相继过世;十年前,唯一的女儿静静地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不过,还有最爱的外子陪在我身旁。 安详的日子一天天流逝。一个月前,外子也离开我身边,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 出生时便遗落了重要情感的我几乎没有朋友。打从幼年时,我就做好一个人过活的觉悟。 外子是我的青梅竹马,自我懂事时,他就已住在隔壁。他的心中一直住着一位女性,我总是从斜后方望着他的侧脸。 外子选择我,是在二十七岁那一年。 他打开了我早已习惯孤独的心房,温柔地接纳了疲于世俗纷扰而憔悴的我。他说我可以永远与他为伴,替我的孤独人生划下休止符。被爱的喜悦与爱人的喜悦,全是他赋予我的。 长年的思慕获得回报,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虽然微不足道,但是我敢自豪地说:我的人生很幸福。 外子从不曾责备笨拙的我,总是温柔地守护我。 现在回想起来,打从决定共度一生的那一夜起,外子从未让我感到不安,也从未让我伤过心。 虽然未能产下一女半子,人生却过得很安稳。 七十一岁的夏天,我们夫妻俩和女儿及朋友四个人一起去看哈雷彗星。我们四个人再度齐聚于学生时代观赏流星雨的山丘上,眺望夜空。 下次再一起看彗星吧! 要一起活到那个时候喔! 明知不可能实现却还是怀着梦想订下的约定,果然没有实现。隔年,女儿过世,如今外子也已离开人世。 即使失去心爱的人,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悲伤和寂寞无法愈合。 虽然孤独的心逐渐变得安详柔和,但是胸中的落寞从未消散。 我每天都以泪洗面。 早上醒来,想到没有女儿的孤独一天,泪水便沿着脸颊滑落。 就寝时,想到不在身旁的外子,泪水便弄湿枕头。 即使喃喃诉说着我好寂寞,也不再有人抱住我的肩膀安慰我。 人生只有一次吗? 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所以爱注定总有一天会消散吗? 每当我眺望星空,我总会祈祷。 希望能和那个人重逢。 无论是在来生或天国都无妨。 神啊,请祢让我再次邂逅外子及女儿。 至少让这股思念持续到我生命终止的那一刻,永不褪色。 富士河口湖町 逢坂纱雪(82) 初恋彗星 完 起床后,一走进客厅,本庄优奈便拿起放在桌上招待访客用的点心大快朵颐。 「喂,优奈,你洗脸了没?」 在庭院晾衣服的母亲叫道。 「咦?水很冰耶。」 现在是十月,以后洗脸会越来越痛苦。 「我不是说过可以开热水器吗?好了,快去洗。」 「是~」 优奈不情不愿地走向厨房。今天放假,又没有要出门,为什么一定得洗脸? 对优奈而言,做某件她并不服气的事,动机多半是为了避免父母唠叨。乖乖听话比反驳来得省事多了。 洗完脸,回到客厅一看,早餐已经准备好。 吐司、沙拉和果菜汁。优奈不爱吃蔬菜,但是果菜汁倒是很乐意喝。其实她最想喝的是百分之百葡萄柚汁,但是这种奢求通常无法实现。 最近优奈才知道,只有百分之百的果汁才能在包装上使用水果剖面的照片或图样。不过,她还是不明白成分标示中明明含有水果以外的东西,为什么能称为百分之百?顺道一提,她也不懂「浓缩还原」的意义。 优奈的疑问无穷无尽,但是爸妈和哥哥姐姐通常不理她。下次去问小鸟游好了——优奈一面喝果菜汁,一面如此暗想。 读高中的哥哥和姐姐一面嚷着快迟到了,一面争夺洗脸台。小学二年级的优奈,则因为今天是创校纪念日而放假。 吃完早餐,优奈拿起桌上的报纸。虽然看不懂的部分居多,但是阅读报纸的每一页是优奈最近每天必做的功课。 缘廊旁的榻榻米日照良好,是优奈最喜欢的位置。蔺草味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在榻榻米上摊开报纸,开始阅读。 二〇七二年,十月十一日。 优奈浏览着诞生栏中大半都不会念的名字,一面妄想及幻想将来自己的孩子出生时要取什么名字,一面翻页。 遇上不会念的汉字是家常便饭,但优奈这次看见一个让她格外好奇的字眼。环顾四周,只见哥哥和姐姐已经出门;母亲也忙着化妆,准备出门工作。这么一来,只剩下一个人可问。 她前往一楼尽头的祖母房间。 敲了两次门后,祖母探出头来。祖母今天也一如平时,一大早便打扮得整整齐齐。优奈最喜欢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优雅气息的祖母。 「玲香奶奶,这个怎么念?」 在孙女的要求下,祖母戴上老花眼镜。 「我看看,哪个字?」 「标题的这三个字。」 「哦,这个啊。这念作『追思文』。」 「追思文?」 优奈一头雾水,她没听过这个词。 「什么是追思文?」 「就是一边怀念过世的人,一边写下的信。」 「哦,谢谢。」 优奈向祖母道谢后,移动到她最喜欢的老位置,往榻榻米躺下。 虽然不会念的汉字很多,但优奈还是开始阅读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篇文章。 〈向星空祈祷〉 十五年前,我的父母相继过世;十年前,唯一的女儿静静地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不过,还有最爱的外子陪在我身旁。 安详的日子一天天流逝。一个月前,外子也离开我身边,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 出生时便遗落了重要情感的我几乎没有朋友。打从幼年时,我就做好一个人过活的觉悟。 外子是我的青梅竹马,自我懂事时,他就已住在隔壁。他的心中一直住着一位女性,我总是从斜后方望着他的侧脸。 外子选择我,是在二十七岁那一年。 他打开了我早已习惯孤独的心房,温柔地接纳了疲于世俗纷扰而憔悴的我。他说我可以永远与他为伴,替我的孤独人生划下休止符。被爱的喜悦与爱人的喜悦,全是他赋予我的。 长年的思慕获得回报,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虽然微不足道,但是我敢自豪地说:我的人生很幸福。 外子从不曾责备笨拙的我,总是温柔地守护我。 现在回想起来,打从决定共度一生的那一夜起,外子从未让我感到不安,也从未让我伤过心。 虽然未能产下一女半子,人生却过得很安稳。 七十一岁的夏天,我们夫妻俩和女儿及朋友四个人一起去看哈雷彗星。我们四个人再度齐聚于学生时代观赏流星雨的山丘上,眺望夜空。 下次再一起看彗星吧! 要一起活到那个时候喔! 明知不可能实现却还是怀着梦想订下的约定,果然没有实现。隔年,女儿过世,如今外子也已离开人世。 即使失去心爱的人,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悲伤和寂寞无法愈合。 虽然孤独的心逐渐变得安详柔和,但是胸中的落寞从未消散。 我每天都以泪洗面。 早上醒来,想到没有女儿的孤独一天,泪水便沿着脸颊滑落。 就寝时,想到不在身旁的外子,泪水便弄湿枕头。 即使喃喃诉说着我好寂寞,也不再有人抱住我的肩膀安慰我。 人生只有一次吗? 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所以爱注定总有一天会消散吗? 每当我眺望星空,我总会祈祷。 希望能和那个人重逢。 无论是在来生或天国都无妨。 神啊,请祢让我再次邂逅外子及女儿。 至少让这股思念持续到我生命终止的那一刻,永不褪色。 富士河口湖町 逢坂纱雪(82) 初恋彗星 完 起床后,一走进客厅,本庄优奈便拿起放在桌上招待访客用的点心大快朵颐。 「喂,优奈,你洗脸了没?」 在庭院晾衣服的母亲叫道。 「咦?水很冰耶。」 现在是十月,以后洗脸会越来越痛苦。 「我不是说过可以开热水器吗?好了,快去洗。」 「是~」 优奈不情不愿地走向厨房。今天放假,又没有要出门,为什么一定得洗脸? 对优奈而言,做某件她并不服气的事,动机多半是为了避免父母唠叨。乖乖听话比反驳来得省事多了。 洗完脸,回到客厅一看,早餐已经准备好。 吐司、沙拉和果菜汁。优奈不爱吃蔬菜,但是果菜汁倒是很乐意喝。其实她最想喝的是百分之百葡萄柚汁,但是这种奢求通常无法实现。 最近优奈才知道,只有百分之百的果汁才能在包装上使用水果剖面的照片或图样。不过,她还是不明白成分标示中明明含有水果以外的东西,为什么能称为百分之百?顺道一提,她也不懂「浓缩还原」的意义。 优奈的疑问无穷无尽,但是爸妈和哥哥姐姐通常不理她。下次去问小鸟游好了——优奈一面喝果菜汁,一面如此暗想。 读高中的哥哥和姐姐一面嚷着快迟到了,一面争夺洗脸台。小学二年级的优奈,则因为今天是创校纪念日而放假。 吃完早餐,优奈拿起桌上的报纸。虽然看不懂的部分居多,但是阅读报纸的每一页是优奈最近每天必做的功课。 缘廊旁的榻榻米日照良好,是优奈最喜欢的位置。蔺草味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在榻榻米上摊开报纸,开始阅读。 二〇七二年,十月十一日。 优奈浏览着诞生栏中大半都不会念的名字,一面妄想及幻想将来自己的孩子出生时要取什么名字,一面翻页。 遇上不会念的汉字是家常便饭,但优奈这次看见一个让她格外好奇的字眼。环顾四周,只见哥哥和姐姐已经出门;母亲也忙着化妆,准备出门工作。这么一来,只剩下一个人可问。 她前往一楼尽头的祖母房间。 敲了两次门后,祖母探出头来。祖母今天也一如平时,一大早便打扮得整整齐齐。优奈最喜欢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优雅气息的祖母。 「玲香奶奶,这个怎么念?」 在孙女的要求下,祖母戴上老花眼镜。 「我看看,哪个字?」 「标题的这三个字。」 「哦,这个啊。这念作『追思文』。」 「追思文?」 优奈一头雾水,她没听过这个词。 「什么是追思文?」 「就是一边怀念过世的人,一边写下的信。」 「哦,谢谢。」 优奈向祖母道谢后,移动到她最喜欢的老位置,往榻榻米躺下。 虽然不会念的汉字很多,但优奈还是开始阅读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篇文章。 〈向星空祈祷〉 十五年前,我的父母相继过世;十年前,唯一的女儿静静地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不过,还有最爱的外子陪在我身旁。 安详的日子一天天流逝。一个月前,外子也离开我身边,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 出生时便遗落了重要情感的我几乎没有朋友。打从幼年时,我就做好一个人过活的觉悟。 外子是我的青梅竹马,自我懂事时,他就已住在隔壁。他的心中一直住着一位女性,我总是从斜后方望着他的侧脸。 外子选择我,是在二十七岁那一年。 他打开了我早已习惯孤独的心房,温柔地接纳了疲于世俗纷扰而憔悴的我。他说我可以永远与他为伴,替我的孤独人生划下休止符。被爱的喜悦与爱人的喜悦,全是他赋予我的。 长年的思慕获得回报,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虽然微不足道,但是我敢自豪地说:我的人生很幸福。 外子从不曾责备笨拙的我,总是温柔地守护我。 现在回想起来,打从决定共度一生的那一夜起,外子从未让我感到不安,也从未让我伤过心。 虽然未能产下一女半子,人生却过得很安稳。 七十一岁的夏天,我们夫妻俩和女儿及朋友四个人一起去看哈雷彗星。我们四个人再度齐聚于学生时代观赏流星雨的山丘上,眺望夜空。 下次再一起看彗星吧! 要一起活到那个时候喔! 明知不可能实现却还是怀着梦想订下的约定,果然没有实现。隔年,女儿过世,如今外子也已离开人世。 即使失去心爱的人,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悲伤和寂寞无法愈合。 虽然孤独的心逐渐变得安详柔和,但是胸中的落寞从未消散。 我每天都以泪洗面。 早上醒来,想到没有女儿的孤独一天,泪水便沿着脸颊滑落。 就寝时,想到不在身旁的外子,泪水便弄湿枕头。 即使喃喃诉说着我好寂寞,也不再有人抱住我的肩膀安慰我。 人生只有一次吗? 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所以爱注定总有一天会消散吗? 每当我眺望星空,我总会祈祷。 希望能和那个人重逢。 无论是在来生或天国都无妨。 神啊,请祢让我再次邂逅外子及女儿。 至少让这股思念持续到我生命终止的那一刻,永不褪色。 富士河口湖町 逢坂纱雪(82) 初恋彗星 完 起床后,一走进客厅,本庄优奈便拿起放在桌上招待访客用的点心大快朵颐。 「喂,优奈,你洗脸了没?」 在庭院晾衣服的母亲叫道。 「咦?水很冰耶。」 现在是十月,以后洗脸会越来越痛苦。 「我不是说过可以开热水器吗?好了,快去洗。」 「是~」 优奈不情不愿地走向厨房。今天放假,又没有要出门,为什么一定得洗脸? 对优奈而言,做某件她并不服气的事,动机多半是为了避免父母唠叨。乖乖听话比反驳来得省事多了。 洗完脸,回到客厅一看,早餐已经准备好。 吐司、沙拉和果菜汁。优奈不爱吃蔬菜,但是果菜汁倒是很乐意喝。其实她最想喝的是百分之百葡萄柚汁,但是这种奢求通常无法实现。 最近优奈才知道,只有百分之百的果汁才能在包装上使用水果剖面的照片或图样。不过,她还是不明白成分标示中明明含有水果以外的东西,为什么能称为百分之百?顺道一提,她也不懂「浓缩还原」的意义。 优奈的疑问无穷无尽,但是爸妈和哥哥姐姐通常不理她。下次去问小鸟游好了——优奈一面喝果菜汁,一面如此暗想。 读高中的哥哥和姐姐一面嚷着快迟到了,一面争夺洗脸台。小学二年级的优奈,则因为今天是创校纪念日而放假。 吃完早餐,优奈拿起桌上的报纸。虽然看不懂的部分居多,但是阅读报纸的每一页是优奈最近每天必做的功课。 缘廊旁的榻榻米日照良好,是优奈最喜欢的位置。蔺草味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在榻榻米上摊开报纸,开始阅读。 二〇七二年,十月十一日。 优奈浏览着诞生栏中大半都不会念的名字,一面妄想及幻想将来自己的孩子出生时要取什么名字,一面翻页。 遇上不会念的汉字是家常便饭,但优奈这次看见一个让她格外好奇的字眼。环顾四周,只见哥哥和姐姐已经出门;母亲也忙着化妆,准备出门工作。这么一来,只剩下一个人可问。 她前往一楼尽头的祖母房间。 敲了两次门后,祖母探出头来。祖母今天也一如平时,一大早便打扮得整整齐齐。优奈最喜欢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优雅气息的祖母。 「玲香奶奶,这个怎么念?」 在孙女的要求下,祖母戴上老花眼镜。 「我看看,哪个字?」 「标题的这三个字。」 「哦,这个啊。这念作『追思文』。」 「追思文?」 优奈一头雾水,她没听过这个词。 「什么是追思文?」 「就是一边怀念过世的人,一边写下的信。」 「哦,谢谢。」 优奈向祖母道谢后,移动到她最喜欢的老位置,往榻榻米躺下。 虽然不会念的汉字很多,但优奈还是开始阅读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篇文章。 〈向星空祈祷〉 十五年前,我的父母相继过世;十年前,唯一的女儿静静地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不过,还有最爱的外子陪在我身旁。 安详的日子一天天流逝。一个月前,外子也离开我身边,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 出生时便遗落了重要情感的我几乎没有朋友。打从幼年时,我就做好一个人过活的觉悟。 外子是我的青梅竹马,自我懂事时,他就已住在隔壁。他的心中一直住着一位女性,我总是从斜后方望着他的侧脸。 外子选择我,是在二十七岁那一年。 他打开了我早已习惯孤独的心房,温柔地接纳了疲于世俗纷扰而憔悴的我。他说我可以永远与他为伴,替我的孤独人生划下休止符。被爱的喜悦与爱人的喜悦,全是他赋予我的。 长年的思慕获得回报,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虽然微不足道,但是我敢自豪地说:我的人生很幸福。 外子从不曾责备笨拙的我,总是温柔地守护我。 现在回想起来,打从决定共度一生的那一夜起,外子从未让我感到不安,也从未让我伤过心。 虽然未能产下一女半子,人生却过得很安稳。 七十一岁的夏天,我们夫妻俩和女儿及朋友四个人一起去看哈雷彗星。我们四个人再度齐聚于学生时代观赏流星雨的山丘上,眺望夜空。 下次再一起看彗星吧! 要一起活到那个时候喔! 明知不可能实现却还是怀着梦想订下的约定,果然没有实现。隔年,女儿过世,如今外子也已离开人世。 即使失去心爱的人,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悲伤和寂寞无法愈合。 虽然孤独的心逐渐变得安详柔和,但是胸中的落寞从未消散。 我每天都以泪洗面。 早上醒来,想到没有女儿的孤独一天,泪水便沿着脸颊滑落。 就寝时,想到不在身旁的外子,泪水便弄湿枕头。 即使喃喃诉说着我好寂寞,也不再有人抱住我的肩膀安慰我。 人生只有一次吗? 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所以爱注定总有一天会消散吗? 每当我眺望星空,我总会祈祷。 希望能和那个人重逢。 无论是在来生或天国都无妨。 神啊,请祢让我再次邂逅外子及女儿。 至少让这股思念持续到我生命终止的那一刻,永不褪色。 富士河口湖町 逢坂纱雪(82) 初恋彗星 完 起床后,一走进客厅,本庄优奈便拿起放在桌上招待访客用的点心大快朵颐。 「喂,优奈,你洗脸了没?」 在庭院晾衣服的母亲叫道。 「咦?水很冰耶。」 现在是十月,以后洗脸会越来越痛苦。 「我不是说过可以开热水器吗?好了,快去洗。」 「是~」 优奈不情不愿地走向厨房。今天放假,又没有要出门,为什么一定得洗脸? 对优奈而言,做某件她并不服气的事,动机多半是为了避免父母唠叨。乖乖听话比反驳来得省事多了。 洗完脸,回到客厅一看,早餐已经准备好。 吐司、沙拉和果菜汁。优奈不爱吃蔬菜,但是果菜汁倒是很乐意喝。其实她最想喝的是百分之百葡萄柚汁,但是这种奢求通常无法实现。 最近优奈才知道,只有百分之百的果汁才能在包装上使用水果剖面的照片或图样。不过,她还是不明白成分标示中明明含有水果以外的东西,为什么能称为百分之百?顺道一提,她也不懂「浓缩还原」的意义。 优奈的疑问无穷无尽,但是爸妈和哥哥姐姐通常不理她。下次去问小鸟游好了——优奈一面喝果菜汁,一面如此暗想。 读高中的哥哥和姐姐一面嚷着快迟到了,一面争夺洗脸台。小学二年级的优奈,则因为今天是创校纪念日而放假。 吃完早餐,优奈拿起桌上的报纸。虽然看不懂的部分居多,但是阅读报纸的每一页是优奈最近每天必做的功课。 缘廊旁的榻榻米日照良好,是优奈最喜欢的位置。蔺草味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在榻榻米上摊开报纸,开始阅读。 二〇七二年,十月十一日。 优奈浏览着诞生栏中大半都不会念的名字,一面妄想及幻想将来自己的孩子出生时要取什么名字,一面翻页。 遇上不会念的汉字是家常便饭,但优奈这次看见一个让她格外好奇的字眼。环顾四周,只见哥哥和姐姐已经出门;母亲也忙着化妆,准备出门工作。这么一来,只剩下一个人可问。 她前往一楼尽头的祖母房间。 敲了两次门后,祖母探出头来。祖母今天也一如平时,一大早便打扮得整整齐齐。优奈最喜欢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优雅气息的祖母。 「玲香奶奶,这个怎么念?」 在孙女的要求下,祖母戴上老花眼镜。 「我看看,哪个字?」 「标题的这三个字。」 「哦,这个啊。这念作『追思文』。」 「追思文?」 优奈一头雾水,她没听过这个词。 「什么是追思文?」 「就是一边怀念过世的人,一边写下的信。」 「哦,谢谢。」 优奈向祖母道谢后,移动到她最喜欢的老位置,往榻榻米躺下。 虽然不会念的汉字很多,但优奈还是开始阅读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篇文章。 〈向星空祈祷〉 十五年前,我的父母相继过世;十年前,唯一的女儿静静地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不过,还有最爱的外子陪在我身旁。 安详的日子一天天流逝。一个月前,外子也离开我身边,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 出生时便遗落了重要情感的我几乎没有朋友。打从幼年时,我就做好一个人过活的觉悟。 外子是我的青梅竹马,自我懂事时,他就已住在隔壁。他的心中一直住着一位女性,我总是从斜后方望着他的侧脸。 外子选择我,是在二十七岁那一年。 他打开了我早已习惯孤独的心房,温柔地接纳了疲于世俗纷扰而憔悴的我。他说我可以永远与他为伴,替我的孤独人生划下休止符。被爱的喜悦与爱人的喜悦,全是他赋予我的。 长年的思慕获得回报,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虽然微不足道,但是我敢自豪地说:我的人生很幸福。 外子从不曾责备笨拙的我,总是温柔地守护我。 现在回想起来,打从决定共度一生的那一夜起,外子从未让我感到不安,也从未让我伤过心。 虽然未能产下一女半子,人生却过得很安稳。 七十一岁的夏天,我们夫妻俩和女儿及朋友四个人一起去看哈雷彗星。我们四个人再度齐聚于学生时代观赏流星雨的山丘上,眺望夜空。 下次再一起看彗星吧! 要一起活到那个时候喔! 明知不可能实现却还是怀着梦想订下的约定,果然没有实现。隔年,女儿过世,如今外子也已离开人世。 即使失去心爱的人,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悲伤和寂寞无法愈合。 虽然孤独的心逐渐变得安详柔和,但是胸中的落寞从未消散。 我每天都以泪洗面。 早上醒来,想到没有女儿的孤独一天,泪水便沿着脸颊滑落。 就寝时,想到不在身旁的外子,泪水便弄湿枕头。 即使喃喃诉说着我好寂寞,也不再有人抱住我的肩膀安慰我。 人生只有一次吗? 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所以爱注定总有一天会消散吗? 每当我眺望星空,我总会祈祷。 希望能和那个人重逢。 无论是在来生或天国都无妨。 神啊,请祢让我再次邂逅外子及女儿。 至少让这股思念持续到我生命终止的那一刻,永不褪色。 富士河口湖町 逢坂纱雪(82) 初恋彗星 完 起床后,一走进客厅,本庄优奈便拿起放在桌上招待访客用的点心大快朵颐。 「喂,优奈,你洗脸了没?」 在庭院晾衣服的母亲叫道。 「咦?水很冰耶。」 现在是十月,以后洗脸会越来越痛苦。 「我不是说过可以开热水器吗?好了,快去洗。」 「是~」 优奈不情不愿地走向厨房。今天放假,又没有要出门,为什么一定得洗脸? 对优奈而言,做某件她并不服气的事,动机多半是为了避免父母唠叨。乖乖听话比反驳来得省事多了。 洗完脸,回到客厅一看,早餐已经准备好。 吐司、沙拉和果菜汁。优奈不爱吃蔬菜,但是果菜汁倒是很乐意喝。其实她最想喝的是百分之百葡萄柚汁,但是这种奢求通常无法实现。 最近优奈才知道,只有百分之百的果汁才能在包装上使用水果剖面的照片或图样。不过,她还是不明白成分标示中明明含有水果以外的东西,为什么能称为百分之百?顺道一提,她也不懂「浓缩还原」的意义。 优奈的疑问无穷无尽,但是爸妈和哥哥姐姐通常不理她。下次去问小鸟游好了——优奈一面喝果菜汁,一面如此暗想。 读高中的哥哥和姐姐一面嚷着快迟到了,一面争夺洗脸台。小学二年级的优奈,则因为今天是创校纪念日而放假。 吃完早餐,优奈拿起桌上的报纸。虽然看不懂的部分居多,但是阅读报纸的每一页是优奈最近每天必做的功课。 缘廊旁的榻榻米日照良好,是优奈最喜欢的位置。蔺草味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在榻榻米上摊开报纸,开始阅读。 二〇七二年,十月十一日。 优奈浏览着诞生栏中大半都不会念的名字,一面妄想及幻想将来自己的孩子出生时要取什么名字,一面翻页。 遇上不会念的汉字是家常便饭,但优奈这次看见一个让她格外好奇的字眼。环顾四周,只见哥哥和姐姐已经出门;母亲也忙着化妆,准备出门工作。这么一来,只剩下一个人可问。 她前往一楼尽头的祖母房间。 敲了两次门后,祖母探出头来。祖母今天也一如平时,一大早便打扮得整整齐齐。优奈最喜欢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优雅气息的祖母。 「玲香奶奶,这个怎么念?」 在孙女的要求下,祖母戴上老花眼镜。 「我看看,哪个字?」 「标题的这三个字。」 「哦,这个啊。这念作『追思文』。」 「追思文?」 优奈一头雾水,她没听过这个词。 「什么是追思文?」 「就是一边怀念过世的人,一边写下的信。」 「哦,谢谢。」 优奈向祖母道谢后,移动到她最喜欢的老位置,往榻榻米躺下。 虽然不会念的汉字很多,但优奈还是开始阅读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篇文章。 〈向星空祈祷〉 十五年前,我的父母相继过世;十年前,唯一的女儿静静地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不过,还有最爱的外子陪在我身旁。 安详的日子一天天流逝。一个月前,外子也离开我身边,踏上前往天国的旅途。 出生时便遗落了重要情感的我几乎没有朋友。打从幼年时,我就做好一个人过活的觉悟。 外子是我的青梅竹马,自我懂事时,他就已住在隔壁。他的心中一直住着一位女性,我总是从斜后方望着他的侧脸。 外子选择我,是在二十七岁那一年。 他打开了我早已习惯孤独的心房,温柔地接纳了疲于世俗纷扰而憔悴的我。他说我可以永远与他为伴,替我的孤独人生划下休止符。被爱的喜悦与爱人的喜悦,全是他赋予我的。 长年的思慕获得回报,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虽然微不足道,但是我敢自豪地说:我的人生很幸福。 外子从不曾责备笨拙的我,总是温柔地守护我。 现在回想起来,打从决定共度一生的那一夜起,外子从未让我感到不安,也从未让我伤过心。 虽然未能产下一女半子,人生却过得很安稳。 七十一岁的夏天,我们夫妻俩和女儿及朋友四个人一起去看哈雷彗星。我们四个人再度齐聚于学生时代观赏流星雨的山丘上,眺望夜空。 下次再一起看彗星吧! 要一起活到那个时候喔! 明知不可能实现却还是怀着梦想订下的约定,果然没有实现。隔年,女儿过世,如今外子也已离开人世。 即使失去心爱的人,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悲伤和寂寞无法愈合。 虽然孤独的心逐渐变得安详柔和,但是胸中的落寞从未消散。 我每天都以泪洗面。 早上醒来,想到没有女儿的孤独一天,泪水便沿着脸颊滑落。 就寝时,想到不在身旁的外子,泪水便弄湿枕头。 即使喃喃诉说着我好寂寞,也不再有人抱住我的肩膀安慰我。 人生只有一次吗? 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所以爱注定总有一天会消散吗? 每当我眺望星空,我总会祈祷。 希望能和那个人重逢。 无论是在来生或天国都无妨。 神啊,请祢让我再次邂逅外子及女儿。 至少让这股思念持续到我生命终止的那一刻,永不褪色。 富士河口湖町 逢坂纱雪(82) 初恋彗星 完 后记 我的初恋发生在小学三年级的九月。她是在暑假结束后转学过来的纤瘦少女,有着诗情画意的名字,以及擅长玩花绳的女孩子气一面。我还记得自己在转眼间就被她那英气勃勃的举止完全吸引。 有一次,我在国语课上写了一首诗:「天空是蓝色的,为什么宇宙却是紫色的?」结果班上同学嘘声齐发,说「宇宙是黑色的」。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创伤。至于她则写了一首叫做「十点见」的诗,我简要地描述一下内容:鸽子停在电线杆上,电线传来男孩和女孩的对话声,他们约定十点在公园见面。鸽子飞走了,想必一定是飞去公园。 读了这首诗,我的心大受震撼。当时我幼小的心灵强烈地想着:「这才是诗啊!」我想,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思慕之情。 到了第三学期,她和我当上班长。我克制着羞赧之情,和她一起参加学年会议、一起主持学级会。我们的冬天就这样安详地度过了。 不久后,温柔的春天来临,我随着父亲调职而搬家。转学后,我依然时常想越过去的朋友们。逝去的日子对我而言,既珍贵又可爱。 在新的小学里,我每天都往图书室跑。上了高年级,新奇的故事从书架上消失,我开始阅读诗歌。某一天,发生一个重大事件。 当我翻阅偶然拿起的诗集时,邂逅一个熟悉的标题。 「十点见」。 我绝不会看错,这首诗我已经反复阅读到能够默背出来的地步。她所作的那首高雅优美的诗变成了书籍。梦想当小说家的我,除了万分羡慕以外,也感受到满腔的幸福。我和分隔两地、原以为无缘再相见的初恋少女透过书本重逢了。接着…… 我看了封底的出版日期,发现一个残酷的真相。 没错,她的诗是抄来的。 儿时的恋爱让少年体认到一个真理。 啊,初恋总是教人心酸。 这么晚才打招呼,不好意思。非常感谢您拿起拙作。 我是绫崎隼。 本作(可能)是浓缩我在「初恋事变」中的心酸体验所写成。不过,我很担心故事的余韵会被后记破坏殆尽。 在这里务必要致上几段谢词。 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我要深深感谢您继《苍空时雨》之后,又接下本作的插画绘制工作。我冷静下来想一想,还是太喜欢您了。 和前作一样是因为封面才拿起这本书的读者想必不少,而本作甚至连每章开头都有搭配插图,我真是太幸福了。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可以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您总是一针见血地提出建议,我实在感激不尽。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最后,要献给我最重视的各位读者。 只要您阅读本作时能够感受到些许乐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这两集分别是以「雨」和「星星」为主题,而我似乎还有下一次出书的机会,media works文库编辑部真是宽宏大量啊! 下一本书的主题预定为「彩虹」。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隼 追记 本作中有一处是与现实的历史相互矛盾的。 或许已经有读者发现并大为愤慨,不过这只是为了以后或许会写的故事而玩的一点小把戏,希望大家能以宽容的心看待。 我的初恋发生在小学三年级的九月。她是在暑假结束后转学过来的纤瘦少女,有着诗情画意的名字,以及擅长玩花绳的女孩子气一面。我还记得自己在转眼间就被她那英气勃勃的举止完全吸引。 有一次,我在国语课上写了一首诗:「天空是蓝色的,为什么宇宙却是紫色的?」结果班上同学嘘声齐发,说「宇宙是黑色的」。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创伤。至于她则写了一首叫做「十点见」的诗,我简要地描述一下内容:鸽子停在电线杆上,电线传来男孩和女孩的对话声,他们约定十点在公园见面。鸽子飞走了,想必一定是飞去公园。 读了这首诗,我的心大受震撼。当时我幼小的心灵强烈地想着:「这才是诗啊!」我想,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思慕之情。 到了第三学期,她和我当上班长。我克制着羞赧之情,和她一起参加学年会议、一起主持学级会。我们的冬天就这样安详地度过了。 不久后,温柔的春天来临,我随着父亲调职而搬家。转学后,我依然时常想越过去的朋友们。逝去的日子对我而言,既珍贵又可爱。 在新的小学里,我每天都往图书室跑。上了高年级,新奇的故事从书架上消失,我开始阅读诗歌。某一天,发生一个重大事件。 当我翻阅偶然拿起的诗集时,邂逅一个熟悉的标题。 「十点见」。 我绝不会看错,这首诗我已经反复阅读到能够默背出来的地步。她所作的那首高雅优美的诗变成了书籍。梦想当小说家的我,除了万分羡慕以外,也感受到满腔的幸福。我和分隔两地、原以为无缘再相见的初恋少女透过书本重逢了。接着…… 我看了封底的出版日期,发现一个残酷的真相。 没错,她的诗是抄来的。 儿时的恋爱让少年体认到一个真理。 啊,初恋总是教人心酸。 这么晚才打招呼,不好意思。非常感谢您拿起拙作。 我是绫崎隼。 本作(可能)是浓缩我在「初恋事变」中的心酸体验所写成。不过,我很担心故事的余韵会被后记破坏殆尽。 在这里务必要致上几段谢词。 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我要深深感谢您继《苍空时雨》之后,又接下本作的插画绘制工作。我冷静下来想一想,还是太喜欢您了。 和前作一样是因为封面才拿起这本书的读者想必不少,而本作甚至连每章开头都有搭配插图,我真是太幸福了。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可以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您总是一针见血地提出建议,我实在感激不尽。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最后,要献给我最重视的各位读者。 只要您阅读本作时能够感受到些许乐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这两集分别是以「雨」和「星星」为主题,而我似乎还有下一次出书的机会,media works文库编辑部真是宽宏大量啊! 下一本书的主题预定为「彩虹」。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隼 追记 本作中有一处是与现实的历史相互矛盾的。 或许已经有读者发现并大为愤慨,不过这只是为了以后或许会写的故事而玩的一点小把戏,希望大家能以宽容的心看待。 我的初恋发生在小学三年级的九月。她是在暑假结束后转学过来的纤瘦少女,有着诗情画意的名字,以及擅长玩花绳的女孩子气一面。我还记得自己在转眼间就被她那英气勃勃的举止完全吸引。 有一次,我在国语课上写了一首诗:「天空是蓝色的,为什么宇宙却是紫色的?」结果班上同学嘘声齐发,说「宇宙是黑色的」。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创伤。至于她则写了一首叫做「十点见」的诗,我简要地描述一下内容:鸽子停在电线杆上,电线传来男孩和女孩的对话声,他们约定十点在公园见面。鸽子飞走了,想必一定是飞去公园。 读了这首诗,我的心大受震撼。当时我幼小的心灵强烈地想着:「这才是诗啊!」我想,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思慕之情。 到了第三学期,她和我当上班长。我克制着羞赧之情,和她一起参加学年会议、一起主持学级会。我们的冬天就这样安详地度过了。 不久后,温柔的春天来临,我随着父亲调职而搬家。转学后,我依然时常想越过去的朋友们。逝去的日子对我而言,既珍贵又可爱。 在新的小学里,我每天都往图书室跑。上了高年级,新奇的故事从书架上消失,我开始阅读诗歌。某一天,发生一个重大事件。 当我翻阅偶然拿起的诗集时,邂逅一个熟悉的标题。 「十点见」。 我绝不会看错,这首诗我已经反复阅读到能够默背出来的地步。她所作的那首高雅优美的诗变成了书籍。梦想当小说家的我,除了万分羡慕以外,也感受到满腔的幸福。我和分隔两地、原以为无缘再相见的初恋少女透过书本重逢了。接着…… 我看了封底的出版日期,发现一个残酷的真相。 没错,她的诗是抄来的。 儿时的恋爱让少年体认到一个真理。 啊,初恋总是教人心酸。 这么晚才打招呼,不好意思。非常感谢您拿起拙作。 我是绫崎隼。 本作(可能)是浓缩我在「初恋事变」中的心酸体验所写成。不过,我很担心故事的余韵会被后记破坏殆尽。 在这里务必要致上几段谢词。 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我要深深感谢您继《苍空时雨》之后,又接下本作的插画绘制工作。我冷静下来想一想,还是太喜欢您了。 和前作一样是因为封面才拿起这本书的读者想必不少,而本作甚至连每章开头都有搭配插图,我真是太幸福了。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可以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您总是一针见血地提出建议,我实在感激不尽。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最后,要献给我最重视的各位读者。 只要您阅读本作时能够感受到些许乐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这两集分别是以「雨」和「星星」为主题,而我似乎还有下一次出书的机会,media works文库编辑部真是宽宏大量啊! 下一本书的主题预定为「彩虹」。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隼 追记 本作中有一处是与现实的历史相互矛盾的。 或许已经有读者发现并大为愤慨,不过这只是为了以后或许会写的故事而玩的一点小把戏,希望大家能以宽容的心看待。 我的初恋发生在小学三年级的九月。她是在暑假结束后转学过来的纤瘦少女,有着诗情画意的名字,以及擅长玩花绳的女孩子气一面。我还记得自己在转眼间就被她那英气勃勃的举止完全吸引。 有一次,我在国语课上写了一首诗:「天空是蓝色的,为什么宇宙却是紫色的?」结果班上同学嘘声齐发,说「宇宙是黑色的」。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创伤。至于她则写了一首叫做「十点见」的诗,我简要地描述一下内容:鸽子停在电线杆上,电线传来男孩和女孩的对话声,他们约定十点在公园见面。鸽子飞走了,想必一定是飞去公园。 读了这首诗,我的心大受震撼。当时我幼小的心灵强烈地想着:「这才是诗啊!」我想,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思慕之情。 到了第三学期,她和我当上班长。我克制着羞赧之情,和她一起参加学年会议、一起主持学级会。我们的冬天就这样安详地度过了。 不久后,温柔的春天来临,我随着父亲调职而搬家。转学后,我依然时常想越过去的朋友们。逝去的日子对我而言,既珍贵又可爱。 在新的小学里,我每天都往图书室跑。上了高年级,新奇的故事从书架上消失,我开始阅读诗歌。某一天,发生一个重大事件。 当我翻阅偶然拿起的诗集时,邂逅一个熟悉的标题。 「十点见」。 我绝不会看错,这首诗我已经反复阅读到能够默背出来的地步。她所作的那首高雅优美的诗变成了书籍。梦想当小说家的我,除了万分羡慕以外,也感受到满腔的幸福。我和分隔两地、原以为无缘再相见的初恋少女透过书本重逢了。接着…… 我看了封底的出版日期,发现一个残酷的真相。 没错,她的诗是抄来的。 儿时的恋爱让少年体认到一个真理。 啊,初恋总是教人心酸。 这么晚才打招呼,不好意思。非常感谢您拿起拙作。 我是绫崎隼。 本作(可能)是浓缩我在「初恋事变」中的心酸体验所写成。不过,我很担心故事的余韵会被后记破坏殆尽。 在这里务必要致上几段谢词。 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我要深深感谢您继《苍空时雨》之后,又接下本作的插画绘制工作。我冷静下来想一想,还是太喜欢您了。 和前作一样是因为封面才拿起这本书的读者想必不少,而本作甚至连每章开头都有搭配插图,我真是太幸福了。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可以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您总是一针见血地提出建议,我实在感激不尽。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最后,要献给我最重视的各位读者。 只要您阅读本作时能够感受到些许乐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这两集分别是以「雨」和「星星」为主题,而我似乎还有下一次出书的机会,media works文库编辑部真是宽宏大量啊! 下一本书的主题预定为「彩虹」。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隼 追记 本作中有一处是与现实的历史相互矛盾的。 或许已经有读者发现并大为愤慨,不过这只是为了以后或许会写的故事而玩的一点小把戏,希望大家能以宽容的心看待。 我的初恋发生在小学三年级的九月。她是在暑假结束后转学过来的纤瘦少女,有着诗情画意的名字,以及擅长玩花绳的女孩子气一面。我还记得自己在转眼间就被她那英气勃勃的举止完全吸引。 有一次,我在国语课上写了一首诗:「天空是蓝色的,为什么宇宙却是紫色的?」结果班上同学嘘声齐发,说「宇宙是黑色的」。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创伤。至于她则写了一首叫做「十点见」的诗,我简要地描述一下内容:鸽子停在电线杆上,电线传来男孩和女孩的对话声,他们约定十点在公园见面。鸽子飞走了,想必一定是飞去公园。 读了这首诗,我的心大受震撼。当时我幼小的心灵强烈地想着:「这才是诗啊!」我想,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思慕之情。 到了第三学期,她和我当上班长。我克制着羞赧之情,和她一起参加学年会议、一起主持学级会。我们的冬天就这样安详地度过了。 不久后,温柔的春天来临,我随着父亲调职而搬家。转学后,我依然时常想越过去的朋友们。逝去的日子对我而言,既珍贵又可爱。 在新的小学里,我每天都往图书室跑。上了高年级,新奇的故事从书架上消失,我开始阅读诗歌。某一天,发生一个重大事件。 当我翻阅偶然拿起的诗集时,邂逅一个熟悉的标题。 「十点见」。 我绝不会看错,这首诗我已经反复阅读到能够默背出来的地步。她所作的那首高雅优美的诗变成了书籍。梦想当小说家的我,除了万分羡慕以外,也感受到满腔的幸福。我和分隔两地、原以为无缘再相见的初恋少女透过书本重逢了。接着…… 我看了封底的出版日期,发现一个残酷的真相。 没错,她的诗是抄来的。 儿时的恋爱让少年体认到一个真理。 啊,初恋总是教人心酸。 这么晚才打招呼,不好意思。非常感谢您拿起拙作。 我是绫崎隼。 本作(可能)是浓缩我在「初恋事变」中的心酸体验所写成。不过,我很担心故事的余韵会被后记破坏殆尽。 在这里务必要致上几段谢词。 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我要深深感谢您继《苍空时雨》之后,又接下本作的插画绘制工作。我冷静下来想一想,还是太喜欢您了。 和前作一样是因为封面才拿起这本书的读者想必不少,而本作甚至连每章开头都有搭配插图,我真是太幸福了。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可以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您总是一针见血地提出建议,我实在感激不尽。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最后,要献给我最重视的各位读者。 只要您阅读本作时能够感受到些许乐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这两集分别是以「雨」和「星星」为主题,而我似乎还有下一次出书的机会,media works文库编辑部真是宽宏大量啊! 下一本书的主题预定为「彩虹」。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隼 追记 本作中有一处是与现实的历史相互矛盾的。 或许已经有读者发现并大为愤慨,不过这只是为了以后或许会写的故事而玩的一点小把戏,希望大家能以宽容的心看待。 我的初恋发生在小学三年级的九月。她是在暑假结束后转学过来的纤瘦少女,有着诗情画意的名字,以及擅长玩花绳的女孩子气一面。我还记得自己在转眼间就被她那英气勃勃的举止完全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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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中有一处是与现实的历史相互矛盾的。 或许已经有读者发现并大为愤慨,不过这只是为了以后或许会写的故事而玩的一点小把戏,希望大家能以宽容的心看待。 我的初恋发生在小学三年级的九月。她是在暑假结束后转学过来的纤瘦少女,有着诗情画意的名字,以及擅长玩花绳的女孩子气一面。我还记得自己在转眼间就被她那英气勃勃的举止完全吸引。 有一次,我在国语课上写了一首诗:「天空是蓝色的,为什么宇宙却是紫色的?」结果班上同学嘘声齐发,说「宇宙是黑色的」。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创伤。至于她则写了一首叫做「十点见」的诗,我简要地描述一下内容:鸽子停在电线杆上,电线传来男孩和女孩的对话声,他们约定十点在公园见面。鸽子飞走了,想必一定是飞去公园。 读了这首诗,我的心大受震撼。当时我幼小的心灵强烈地想着:「这才是诗啊!」我想,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思慕之情。 到了第三学期,她和我当上班长。我克制着羞赧之情,和她一起参加学年会议、一起主持学级会。我们的冬天就这样安详地度过了。 不久后,温柔的春天来临,我随着父亲调职而搬家。转学后,我依然时常想越过去的朋友们。逝去的日子对我而言,既珍贵又可爱。 在新的小学里,我每天都往图书室跑。上了高年级,新奇的故事从书架上消失,我开始阅读诗歌。某一天,发生一个重大事件。 当我翻阅偶然拿起的诗集时,邂逅一个熟悉的标题。 「十点见」。 我绝不会看错,这首诗我已经反复阅读到能够默背出来的地步。她所作的那首高雅优美的诗变成了书籍。梦想当小说家的我,除了万分羡慕以外,也感受到满腔的幸福。我和分隔两地、原以为无缘再相见的初恋少女透过书本重逢了。接着…… 我看了封底的出版日期,发现一个残酷的真相。 没错,她的诗是抄来的。 儿时的恋爱让少年体认到一个真理。 啊,初恋总是教人心酸。 这么晚才打招呼,不好意思。非常感谢您拿起拙作。 我是绫崎隼。 本作(可能)是浓缩我在「初恋事变」中的心酸体验所写成。不过,我很担心故事的余韵会被后记破坏殆尽。 在这里务必要致上几段谢词。 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我要深深感谢您继《苍空时雨》之后,又接下本作的插画绘制工作。我冷静下来想一想,还是太喜欢您了。 和前作一样是因为封面才拿起这本书的读者想必不少,而本作甚至连每章开头都有搭配插图,我真是太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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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露的朋友 不知火夕空(shiranui yura) 七虹的学长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业界良心小滚滚 修图:今天昭儿也好可爱 舞原七虹(maibara nana) 榆野佳乃(nirey10 yoshino) 七虹的朋友 榆野世露(nireno sero) 佳乃的哥哥 夏目瑛太(natsume eita) 上班族 伊东和也(itou kazuya) 大学生 北条春希(hauzyou hayuki) 大学生 山南秀明(yamanami hideaki) 大学生 西原聪史(nishihara satoshi) 大学生 保科彩翔(hosyia ayato) 高中生 月岛庆介(tsukisa keisuke) 国中生 舞原琴宁(maibara kotone) 七虹的妹妹 仓牧莉瑚(kuramaki riko) 世露的朋友 不知火夕空(shiranui yura) 七虹的学长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业界良心小滚滚 修图:今天昭儿也好可爱 舞原七虹(maibara nana) 榆野佳乃(nirey10 yoshino) 七虹的朋友 榆野世露(nireno sero) 佳乃的哥哥 夏目瑛太(natsume eita) 上班族 伊东和也(itou kazuya) 大学生 北条春希(hauzyou hayuki) 大学生 山南秀明(yamanami hideaki) 大学生 西原聪史(nishihara satoshi) 大学生 保科彩翔(hosyia ayato) 高中生 月岛庆介(tsukisa keisuke) 国中生 舞原琴宁(maibara kotone) 七虹的妹妹 仓牧莉瑚(kuramaki riko) 世露的朋友 不知火夕空(shiranui yura) 七虹的学长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业界良心小滚滚 修图:今天昭儿也好可爱 舞原七虹(maibara nana) 榆野佳乃(nirey10 yoshino) 七虹的朋友 榆野世露(nireno sero) 佳乃的哥哥 夏目瑛太(natsume eita) 上班族 伊东和也(itou kazuya) 大学生 北条春希(hauzyou hayuki) 大学生 山南秀明(yamanami hideaki) 大学生 西原聪史(nishihara satoshi) 大学生 保科彩翔(hosyia ayato) 高中生 月岛庆介(tsukisa keisuke) 国中生 舞原琴宁(maibara kotone) 七虹的妹妹 仓牧莉瑚(kuramaki riko) 世露的朋友 不知火夕空(shiranui yura) 七虹的学长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业界良心小滚滚 修图:今天昭儿也好可爱 舞原七虹(maibara nana) 榆野佳乃(nirey10 yoshino) 七虹的朋友 榆野世露(nireno sero) 佳乃的哥哥 夏目瑛太(natsume eita) 上班族 伊东和也(itou kazuya) 大学生 北条春希(hauzyou hayuki) 大学生 山南秀明(yamanami hideaki) 大学生 西原聪史(nishihara satoshi) 大学生 保科彩翔(hosyia ayato) 高中生 月岛庆介(tsukisa keisuke) 国中生 舞原琴宁(maibara kotone) 七虹的妹妹 仓牧莉瑚(kuramaki riko) 世露的朋友 不知火夕空(shiranui yura) 七虹的学长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业界良心小滚滚 修图:今天昭儿也好可爱 舞原七虹(maibara nana) 榆野佳乃(nirey10 yoshino) 七虹的朋友 榆野世露(nireno sero) 佳乃的哥哥 夏目瑛太(natsume eita) 上班族 伊东和也(itou kazuya) 大学生 北条春希(hauzyou hayuki) 大学生 山南秀明(yamanami hideaki) 大学生 西原聪史(nishihara satoshi) 大学生 保科彩翔(hosyia ayato) 高中生 月岛庆介(tsukisa keisuke) 国中生 舞原琴宁(maibara kotone) 七虹的妹妹 仓牧莉瑚(kuramaki riko) 世露的朋友 不知火夕空(shiranui yura) 七虹的学长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业界良心小滚滚 修图:今天昭儿也好可爱 舞原七虹(maibara nana) 榆野佳乃(nirey10 yoshino) 七虹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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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火夕空(shiranui yura) 七虹的学长 第一章 朱夏 夏目瑛太 1 小雨点缀的六月天空中挂着彩虹。 她用白皙的手指抚摸彩虹的背脊。 随着散会的口号,其他出席者都快步回到自己的部门,会议室中只剩下两个人。我收好会议资料,抬起头一看,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正朝着窗户伸出食指。 她那如白线般细长的手指由左至右画了个弧。 我望向指尖彼端……「是彩虹啊。」 积云的缝隙间浮现一道模糊的四色彩虹。 女性回过头来,这时我才认出她。 那是上个月来到第二营业部便造成轰动的派遣员工。凭着媲美模特儿的高挑身材、妖艳性感的知性容貌,不到三天,所有年轻男员工都得知这个脱俗美人的存在。 见她露出警戒的眼神,我连忙寻找话题。 「为什么彩虹的『虹』是虫部啊?」 虽然是临时想出来的,但这个话题应该还不赖吧?不过,我给自己打的分数似乎太高,对方毫无兴趣的视线刺得我发疼。 「辛苦了。」 她面无表情地说道,英姿飒爽地走出会议室。 爱理不理的态度。唉,这种结果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只不过一旦失败,难免会后悔自己何必鼓起勇气。我望着她的背影,在胸中把玩着无谓的后悔,此时,把手放上门把的她突然停下脚步,连头也没回地说: 「蛸(注:「章鱼」的日文写法。)也是虫部,不过由来好像不同。」 她用平板的声音如此说道。过一秒,门关上了。 对于她的回应,我一边暗自窃喜一边回到自己的部门。 我用公司的内部网路搜寻她的名字,才发现她叫舞原七虹,名字里也有个「虹」字。虽然念法很奇怪,却是个美丽的名字。 隔周的会议中,我再次见到她。 会议结束后,我故意慢吞吞地收拾物品,会议室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会议室位于八楼。 拓展于眼前的是被高楼大厦压迫的狭窄天空。她站在窗边,看着橘红色的彩霞在有限的画布上染色。有时,她把手伸向窗户,挥动双手,宛若在打手势似的。她是在做复健吗? 她的手指白白净净,又长又细,仿佛一折就断;留到肩膀以下的黑发乌黑亮丽,但完全不会给人厚重的印象。 「你叫舞原七虹吧?」 我战战兢兢地对着她的背影问道。 「对。」 她回过头来,诧异的视线刺得我发疼。她显然在提防我。 「现在才自我介绍,真不好意思,我是第一营业部的夏目瑛太。」 我递出名片 她乖乖地接过名片,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没有名片。」 「哎,这和打招呼的意思差不多,你别放在心上。」 我指着她挂在脖子上的识别证。 「七虹是个好名字,有个虹字。」 「是吗?」 她微微眯起眼睛,兴趣缺缺地说道。 「小学的时候,男生都叫我『虫女』。」 「干这种事未免太无聊了。」 我想起自己从前也曾用类似的方法捉弄女生,所以不是不能了解这些男生的心态。想和喜欢的女生说话,就捉弄她——男人就是这种生物。 「你还有工作要做吗?」 现在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 「已经做完了。」 「那……」 虽然上半年还没过,但在我心中,今年的流行语大奖得主已经确定是「说说看又不花钱」。这是今年春天上任的新上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如果你没有别的行程,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她用估价般的眼神瞥了我一眼。 「夏目先生,你是个轻浮的人吧?」 这是句教人不知该如何应对的话语,我无言以对。 「如果你会写『纠缠不休』四个字,我就答应。」 她似乎在测试我。 「咦?你觉得我很烦吗?」 「你说呢?」 「唔,缠我应该会写,不过『ㄒ1ㄡ』是哪个ㄒ1ㄡ?」 她从胸前的口袋中拿出原子笔,并把资料翻面递给我。 好吧,听天由命。 我接过笔,在资料背面写下字。 「很遗憾,差一点点。」 她用红笔将我写的「修」画掉,改成「休」。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说完,她便轻轻抄起资料离去了。 如果恋爱有等级之分,她的级数一定比我高。她长得那么漂亮,身边想必少不了阿谀奉承的男人。 人要有自知之明——我如此告诉自己,独自走进酒吧,但无论喝多少酒都醉不了,她的身影始终未从脑海中消失。 2 隔天,我外出吃午餐,在充满玫瑰香的楼层遇见和我同一年进公司的市原恭子。 她是个在酒宴上喝得比任何人都豪迈的女人,进公司六年,已经谈了三次职场恋爱 后辈在交往。换成一般人,像她这样老吃窝边草,在公司里的处境应该很尴尬,但是年方二十八就已经被叫「大姐」多年的市原,却丝毫不为所动,坚强地度过每一天。 她现在在第二营业部工作,和身为派遣员工的舞原七虹应该是属于同一个部门。 我带着市原来到大厅角落,把刚买来的罐装咖啡递给她。 「你突然请客,让我觉得很恐怖耶。」 她的直觉很敏锐,即使我故作平静,大概也逃不过她的法眼,我只好认命了。老是怕羞,要怎么谈成年人的恋爱? 「你的部门有个新来的派遣员工吧?」 「嗯,是啊。」 「是叫舞原吧?是个怎么样的人?」 市原喝了口咖啡,露出猫一般的笑容。 「你是第四个向我打听她的人。这种抢破头的状态,我还是头一次看到。」 「你可不可以说得委婉一点啊?」 我的心情和这句话正好相反,听了女生对她的评价,感到很沮丧。 「光看就知道吧?她不好追。」 「果然如此。」 「她说她参加了手语社团,该怎么说呢?感觉起来就是这种保守型的人。我曾经趁着女生众会时灌醉她,但是她喝了酒后还是完全不吐真言。」 瞧她年纪轻轻的,嗜好居然是手语? 我真是搞不懂女生的向学心。 「我挺喜欢她的。不过,我想她应该是那种长得太美,导致男人和女人都敬而远之的类型。」 原来如此,也有这种看法。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由女人来说,就显得真实许多。」 「因为不带有色眼光啊。对了,说到女生聚会,我们后来去ktv续摊,但是她打死都不拿麦克风。」 「想像得出来,舞原小姐应该很讨厌这类活动。」 「我看她那么排斥,以为她唱得很难听,就逼她唱,结果反而是我大吃一惊,她的歌喉好到足以当歌星的地步。」 「在我看来,你的歌喉也是好得惊人。」 每年尾牙,市原都会博得经理等人的满堂彩。不过听我这么说,她却摆出不可同日而语的表情,摇了摇手。 「她和歌唱得好的外行人不一样,老实说,我们根本不是同一个等级的。那叫女低音吗?连音色都变得不一样。我不过听了五秒,酒就全醒了。」 嗯,市原并不是个会说恭维话的人,连她都这么说,让我也很想听听看。不过 ,身为派遣员工的舞原不知道能在我们公司待到什么时候? 两周后,我又在另一个发表会上遇见她。我在聚集了十几个人的会议室中,茫然地望着坐在对面的她。突然,我们的视线相交了。 她向我微微地点头,反而教我不知该如何判断。莫非她并不觉得我很烦? 「偶然只会造访做好心理准备迎接它的人」——这是数学家庞加莱的名言。虽然每段恋情都是从偶然邂逅开始,但是吸引偶然到来的往往是个人的心愿。招来幸运的能力应该是可以努力锻链出来的。 说来窝囊,为了鼓起勇气,我居然在脑中长篇大论起来。不过,再挑战一次也不用花钱…… 会议比想像中的更加耗时,拖到晚上八点多才结束。 她一如往常,又在眺望窗外。视线彼端是林立的高楼大厦,她出神地望着闪烁的都市灯光。 确定其他员工都已离开以后,我才开口说道: 「七虹小姐。」 虽然我自己也觉得这么叫太过亲热,但我还是用名字称呼她。 「……什么事?」 隔一会儿,她头也不回地如此说道。「我想再挑战一次晚餐。」 她没回头,沉默了数秒之后…… 「那你写写看『犹豫』两个字。」 「好吧。好是好……」 说归说,但我不会写「犹豫」这两个字。 「你不监视我吗?说不定我会作弊。」 她依然凝视着夜景,并未回头。 「随便你。」 这是什么意思?哎,无论如何,这是个好机会。 我用手机查字,在资料背面写下「犹豫」二字。 「我写好了。」 她抹了抹眼角之后,才回过头来,看着我递出的资料。 「完全正确。」 「那一起吃晚饭ok罗?」 她抬起头来。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从声调中读不出感情,不过她似乎答应和我一起去吃饭,幸好我试着邀请她。不过…… 「要去哪里?你可以喝酒吗?」 「可以。」 「那去附近的居酒屋行吗?我朋友在那里工作。」 「随便你。」 我看了看手表。 「一小时后在大厅见面,可以吗?」 「我知道了。」 「那待会儿见。」 快步离去。 现在的她需要时间独处。 她检查完「犹豫」二字,抬起头来时,我发现了。应该是被她硬擦掉的吧,眼角部分的妆掉了,而且双眼染成红色。 舞原七虹看着夜景在哭泣。 女人的泪水总让男人困窘。即使不知道哭泣的理由,即使理由与自己毫无关联,心里仍会感到忐忑不安。 现在的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即使察觉到这一点,我还是不愿搁下她,想逗她笑,想让她忘记难过的事。这种想法可是一厢情愿? 我约她一小时后在大厅见面,是为了给她时间,她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考虑。如果她后悔答应和我一起吃晚餐,她也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拒绝。总之,当时我只能和她约好时间,尽快离开现场。 3 或许舞原七虹不会来大厅赴约——我有这种预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句话,或许只是为了打发我而说的。 然而,事实和我预料的完全相反,她准时来到大厅。 不知道她是转换心情的速度快,还是不愿意在人前示弱?她把妆容补得完美无瑕,踩着轻快的脚步出现,仿佛一小时前根本没哭过似的。 「我们要去吃的店是卖日式料理,没关系吧?虽然不是很别致的店,但是料理很好吃。」 「去哪里都行。」 她给的依然是充满距离感的答复。 别灰心,你早就知道她不好追,但还是决心追求她,不是吗? 「七虹小姐,你的肚子应该饿了吧?这场会议拖得很长。那些经理废话连篇,只是浪费时间而已。他们仗着年轻员工不敢抱怨,居然聊起天来,当时我真想把桌子一脚踹开。」 当然,这些怨言是我在确认四下无人以后才说的,而此时发生一个小小的奇迹——她掩着口轻轻笑了。虽然是苦笑,但这是她头一次对我露出笑容。 我拼命掩藏喜悦,故作平静。 「有两件事我忘了说。」 「唔?什么事?」 「饭钱各付各的。」 「没关系啦,是我邀你的啊。」 「如果不是各付各的,我不去。还有,请用姓氏称呼我。」 「咦?不能叫名字吗?我觉得你的名字很可爱。」 「我不喜欢别人用那么亲昵的态度对我。」 「我知道了,这种事说清楚反而比较好。话说回来,其实我也不是很会交际的人,可以理解你的感受。」 「这句话没什么可信度。」 「真的啦。还有,我也不是轻浮的人。」 她用怀疑的眼神看我。哎,我没有反驳的余地,谁教我轻易搭讪没什么交集的女同事? 不过,出了社会、活到二十八岁,很难有机会认识新的异性。这和一到教室就有二十个女生的学生时代不同。能认识这种漂亮女孩的机会,五年有个一次就该庆幸了。 搭讪过后心碎,总比不搭讪而后悔来得好。 走出大厅,梅雨季节的细雨点缀着外头。 她撑着鲜红色的伞,我撑着塑胶伞,两人并肩走向餐饮店。 店门外绽放着五彩缤纷的紫阳花,她温柔地抚摸雨露沾湿的花瓣。以虹为名的她和这种初夏的花朵十分相衬。我们共赏了紫阳花片刻之后,便走进店里,在店员的带领下,前往深处的安静座位坐下来。 说来幸运,我当初的忧虑并未应验,在酒的帮助之下,我们聊得很开心,也卸下对彼此的心防。而且像这样共度之后,便能明白某些事。带着神秘氛围的她乍看之下极为淡漠,其实这种态度并非出于排斥他人,而是为了与人保持适当距离的贴心所造成。她说自己不擅交际,不知道她一路走来,过得是什么样的人生? 舞原七虹的举手投足都相当高雅,光是用个筷子就让人觉得她很有教养,气质非凡。她的嘴里有东西时绝不说话。虽然仔细想想,这是理所当然的基本礼仪,但是过去和我一起在居酒屋吃饭的人没一个做得到。 「今天的会议废话很多,你一定觉得很无聊吧?上头的人忙着谈论无意义的话题时,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谁是史上最凶恶的犯罪者。」 这个回应很新鲜。有些人在大学时代很有趣,可是一出社会就被常识束缚,变得越来越无聊。我认识不少这种人。但是,她有着决定性的不同——我有这种感觉。 「这类思考的旅程有结论吗?」 「夏目先生,你认为谁是史上最凶恶的犯罪者?」 「唔,一时之间,想得到的就是希特勒吧?但这个答案太没新意了。阿,以日本人的观点来看,应该是室町幕府的初代将军?」 「这个看法很有意思。」 我就是希望她这么想,才这么回答的。 她用手掩着口——我已经看过好几次,这应该是她的习惯动作吧——开始思考。 「舞原小姐,你认为是谁?」 「就结论而言,是达尔文。」 达尔文?写《物种起源》的那个人吗?为什么? 「你真是与众不同。」 我早就隐约察觉到这点。 「可以说明一下理由吗?」 「你知道诺亚方舟的故事吧?」 「嗯,知道大概。」 就是那个吧?诺亚和他的族人依照神的指示建造一艘巨大的方舟,并把各种生物都带到方舟上,之后,雨不断地下,结果除了在方舟避难的生物以外,其他的都死光了。话说回来,神干嘛做这种事啊?这是圣经的故事吧? 「从前,我的朋友告诉我,彩虹是神在邪恶的人类被洪水淹没之后所做的约定。」 「约定?」 「对。神答应不再用洪水淹没人类,彩虹就是约定的信物。」 「哦,所以雨过天晴之后才会出现彩虹啊?这个神话故事编得还挺详细的。」 我并未多想便如此说道,却被她瞪一眼。 「看吧,你也被达尔文骗了。我相信神的存在。」 「神?我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不过,这和达尔文有什么关系?」 「达尔文想抹煞神的存在啊。」 原来如此。 「不过,学校的教科书上也有写达尔文的理论耶。」 闻言,她露出讽刺的笑容。那是种魅惑人心的妖艳笑容。 「猴子才相信进化论。」 她冷冷地说道。 或许饭一吃完,她就会起身离去——我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结果她却陪我留到很晚。她被派遣到我们公司的经过、公司里的人际关系内幕……我们聊的尽是这类没营养的话题,但是聊得还挺热络的,没有冷场。 她比我小一岁。我想,一定是年龄相近这一点自然地去除我们聊天时的障碍。 我没问她会议结束后为何哭泣,她也没提起这件事。 她去洗手间时,放在桌上的手机收到简讯。我看了手机一眼,上头挂着一个口琴形状的手机吊饰。老实说,我很意外她有这么女孩子气的一面。 夕部荧幕上显示一个不知道该怎么念的名字「榆野世露」,只知道应该是男的。虽然我很好奇,但是以我的胆量,根本不敢问她那是不是男朋友。 待她回来后,我告诉她有简讯。她确认简讯时,表情并无变化,我也没多说什么。 是啊,她长得这么漂亮,男人怎么会置之不理? 她当然有男朋友…… 我早就想询问她有没有男友,但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正当我迟疑不决时,却突然发现男人的影子,所以才这么灰心丧志。 当我回过神来时—— 「其实我五个月前刚被女友甩了。」 她明明没问,我却对她提起这件事。 她拿着手机,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头来。 「对方是年纪比我大的粉领族,我们交往了一年左右。她说,如果我不在今年之内和她结婚,就要分手。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结果才一个星期,她就跟我提分手。」 谈起被甩的往事,只是让自己难堪而已,不仅毫无意义,根本是有害无益。我的脑袋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话头都起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对于前女友已经没有任何留恋,再说,现在的我只想和她认真交往。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正确地传达我的心意。 「我并不是不想结婚。可是现在景气不好,我的积蓄也不算多,我只是比较保守,认为要等基础稳固一点再成家。」 我说出脑中描绘的认真恋爱观,但她依然没什么表情,兴趣缺缺的视线刺得我发疼。 ……看来我找错话题了。 冷静想想,邀人家吃饭在先,却又突然提起人家根本没问的前女友话题,实在是太荒唐。我只是想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为什么会搞成这样?我不得不认清自己的话题有多么贫乏,以及自己有多么不机灵。 然而,当我陷入后悔与轻微的自我嫌恶时…… 「你的女友是什么感受,我不明白;不过,你经历的痛苦,我或许能够理解。」 她淡然说道。 她能够理解恋爱的痛苦? 「像舞原小姐这么漂亮的人,也有失恋的经验?」 「当然有啊。」 「我有点不敢相信。会有男人甩掉你这样的人?」 「夏目先生,你太高估我了。」 说着,她露出略带落寞的微笑。 我叫附近的店员过来,点了两杯热乌龙茶。 我一面喝着店员端来的茶,一面低头道歉。「对不起,难得你答应陪我吃饭,我却聊这种奇怪的话题。我大概是喝醉了。」 「酒容易渗透伤口。要怎么做,恋爱的伤痛才能痊愈?」 她似乎回想起什么,喃喃说道。 我曾在杂志上看过,若从亚当和夏娃的时代开始计算,截至目前的人类总数约为一百五十亿人。在这么多人之中,究竟有多少人经历过恋爱的伤痛?他们又是怎么忘记伤痛的? 「我试过换女友就换手机,因为我觉得不这么做就无法走出失恋的痛苦,一时冲动之下就换了。不过这样一来,名片要重制,还得通知客户和朋友,很麻烦,所以我不推荐这个方法。但就强迫自己死心这层意义上来说,这种震撼疗法还满有效的。」 「断绝音讯……是吗?」 「你也要试试看吗?」 「……嗯,如果我遇见连时间也无法让我淡忘的人,我再考虑看看。」 ——你现在有这种忘不了的人吗? 最想问的话语卡在喉咙出不来,我还没有勇气如此深入追究。话说回来,像我这样自己胡思乱想再灰心丧志,实在是有够窝囊。 离开居酒屋后,我送她到车站,临别时我鼓起勇气,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 她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依然看不出她的心思,不过,我要求和她交换手机号码,她并未拒绝。这一夜过得很开心,我想加把劲成就这段恋情,和想法极富魅力的舞原七虹更进一步交往。 4 两天后,为了讨论上次未决定的细节,公司再度召开会议。 要在面积广大的公司里偶然相遇很困难,不过开会时就能轻易见到她。然而,我淡淡的期待落空了,当天的会议室中并没有她的身影。 在冗长的会议之后,我询问她的上司她为何缺席。我头一个想到的理由是请病假,最坏的可能性则是派遣期满,毕竟我不知道她在我们公司会待到什么时候。不过,我胸中的不安并未成真,答案是两者皆非。舞原七虹请假的理由与婚丧喜庆相关,似乎是她的老朋友结婚了。 她比我小一岁,今年二十七。她参加婚宴,是否反映了适婚年龄女性的潜在愿望? 或许这是个好机会。每次我听人家说恋爱是讲究时机的,就会抱持年轻的反叛精神,认定这只是逃避的借口;若是因为时机不对而失败,就代表那段恋情并非命中注定。不过,像舞原七虹这样的美女,如果不拼命努力,我实在不认为自己追得到她。 当天晚上,我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她,但是她既未接听,也没回电。早知如此,向她要手机号码时就该一并要电邮信箱,但是现在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隔天,为了早一点下班,我利用午休时间赶工;到了下班时间,我刚好把工作做完。她是第二营业部的,现在并不是繁忙时期。 我走到楼下,窥探她的部门。忙着工作的员工之中,并未见到她的身影。我发现市原,便叫住了她。 「我要讨论昨天会议的事,舞原小姐在吗?」 「哦,你们刚好错开了。她从一大早就不舒服,刚刚才回去。」 刚刚才回去……? 「谢啦!」 恋爱是讲究时机的,追赶也不用花钱。 电梯不巧正向上移动,因此我粗鲁地打开旁边的安全门,踏上头一次使用的安全梯。 满是尘埃的楼梯沾染了酷热六月的独特气味,我像在校内玩捉迷藏的小学生冲下楼梯。 回响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久未运动的我跑起来颇有几分架式。当我跳下连接一楼的楼梯间时,视野角落映出一道人影。 在阴影处掩着嘴巴的女人是…… 「夏目先生?」 我捂着气喘吁吁的胸口,连眨了好几次眼。在那儿的果然是舞原七虹。 「你怎么……在这里?」 我压抑着剧烈鼓动的心脏,吐出话语。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看你跑成这样,我还以为失火了。」 「哦,抱歉,因为我赶时间。」 听我这么说,她露出苦笑,打开了门。 「小心别受伤。」 啊,她果然很可爱。 此时,我发现——又来了,她美丽的眼眸又染红了。 我们四目相交,她把头转向开启的大门彼端。 「你不是有事吗?」 「哦,已经不要紧了。」 「是吗?」 我笔直凝视着她不感兴趣的双眼。 「或者该说,我已经达到目的——我在找你。」 已经看过好几次的讶异视线捕捉住我。 「我听说你刚离开,所以才匆匆忙忙地追上来,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 我把话说出来。 「——看到你在哭。」 一瞬间,她看着我的眼睛变得又细又锐利。 「我没有哭。」 「那就是快哭了。」 这句话她没反驳。 她垂下头来,长发遮住她的表情,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接着…… 一滴、两滴,血泪化为水滴,在地面弹开。 现在我该不该抱紧眼前的她?我想,在这种时候迟疑,应该就代表我还太嫩吧。 拼命忍住泪水的她,肩膀开始上下抖动,似乎在抽噎,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哭泣。说话或不说话、离开或不离开,无论选择何者,似乎都不是正确答案。 「明明约好了……」 不久后,舞原七虹如此喃喃说道。 一起吃晚餐的那一夜,我们聊了许多话,但是仔细一想,对于她的出身背景,我仍一无所知。或许自始至终,她的心中都没有容我踏入的缝隙吧。 我望着单调的安全梯天花板。 这段恋情八成不会开始——虽然我察觉到这一点,却还是将她不规律的呼吸声烙印在胸口。 我不知道她的本质,或许今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会有缩短的一天,但是,纵使我一无所知,我对她产生情愫仍是事实,在眼前流泪的她并不是幻影。 我把洗过的手帕递给她。 至少在她身边微笑吧! 即使明知无法如愿却说出口的话语只显得滑稽。 可是,我还是希望能够传达给她。我想,这一定就是—— ——爱。 第二章 灯心蜻蜓 伊东和也 1 要成为职业鼓手,并不是技术好就行。无论技术再怎么好,想靠打鼓吃饭,基本上,除了发掘天才或是被天才发掘,没有其他选择。如果没遇见有才能的歌手,就算技术比在第一线活跃的职业鼓手还好,也难以靠打鼓维生。 我对自己的本领颇有自信。这所艺术大学里,包含小团体在内,共有近十个与轻音乐相关的社团。在这些人中,光论技术,我敢说我是排名第一;若论感性,或许现阶段我还输给爵士乐研究社的那个女人,但我拥有压倒性的力量与技术,也兼具克制技巧以凸显乐曲的纤细。不过,这样还不够。如果没有命运般的邂逅,我就无法成为职业乐团的鼓手。 我从小就开始学钢琴和小提琴,国中一年级又开始上打鼓课,在音乐这条路上,并没有走冤枉路。我经过充分的练习,大学选了音乐系,专攻打击乐。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遇见一个拥有作曲才能,且唱功还过得去的歌手。再怎么不济,歌词可以外包,主唱只要有点技巧就够了。乐团需要的不是足以与天才歌手匹敌的唱功,重要的是音色和作曲能力。 我们大学每到七夕,就会举办由学生主导的音乐祭「star festival」,通称「星祭」,并由各音乐社团推派代表乐团出场表演。 由于所有参与「星祭」的音乐社团都会派代表出场,所以每个社团最多只能推派两组参加。就和世足赛的气氛往往比奥运更火热一样,对于音乐社团而言,「星祭」是比学园祭更为盛大的活动。想当然耳,想出场表演的人很多,因此每年各个社团都会举办兼作选拔会的现场演唱会。 我是在去年的选拔会上认识学弟北条春希。 他那个乐团的吉他手技巧有点问题,主唱也称不上技压全场,但是曲子有种独特的跃动感和魅力,是从其他乐团身上感受不到的;光听一次,就让人忍不住反复哼唱。 我长相凶恶、沉默寡言又粗鲁无文,所以从未受过学弟妹的爱戴。我向来不主动参加聚餐,到目前为止从事的乐团活动,都是对方看中我的技术、邀我帮忙,之后就顺水推舟,继续留下来当鼓手。 在「星祭」出场表演的乐团,也就代表该社团的颜面。春希的乐团是由一年级生组成的,演奏技巧又还不成熟,所以在选拔会的投票中理所当然地落选,但是在庆功宴上,我一反常态地主动向学弟攀谈。 果然如我所料,春希的乐团所有的乐曲都是由身为主唱的他所创作。作曲者亲自演唱是最理想的状态,更何况春希的歌词中有着前所未见的独特特质。 他的歌词带有独特的世界观,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而是包容所有容易受伤的人,和那些为了迎合大众而平均化的思心远食音乐,或毫无修饰却自称歌词的无耻畅销金曲大不相同。这种与现存的任何歌手都不重复的歌词,就算现在立刻推出市面,应该也能打动人心吧。 一问之下我才知道春希的乐团是为了参加星祭而临时组的,并非正式乐团。这是好机会。 另外,春希的乐团里还有一个人引起我的兴趣:同为一年级生,身材苗条,看起来温文儒雅的贝斯手。同为节奏组的直觉告诉我,他也是有真材实料的人。 「要不要一起进录音室试试看?」我邀请春希和他的贝斯手西原聪史,以及与我同年、一样立志成为职业乐手的吉他手山南秀明一同组团。 接着,过了一年,在我三年级那年的七月,我和新的乐团伙伴们获得第二次的「星祭」演出机会。 2 作曲的才能是锻链不来的,这是一种天性。 听了两张唱片仍然产生不了共鸣的乐团,以后也一定无法喜欢;相反地,隔了很久以后才知道的歌手或迷上的乐团过去的专辑里,必定会有不可错过的名曲。 作曲看的是天分。 春希拥有作曲家的资质。他很晚才开始玩音乐,乐理知识不够丰富,不利因素不少。即使如此,他作的曲子依然具备充分的魅力。然而,是否该继续相信春希的才能,却是个难题。 他写的歌词虽然无可挑剔,但是作曲上的问题随着时间经过慢慢显现,我想这应该是起因于绝对性的乐理知识不足吧,相似的和弦太多,再加上他又不擅长创作叙事的曲子。简而言之,他虽然拥有天分,但是学识太少了。 我们的目标是正式出道,成为职业乐团。贝斯手聪史和吉他手秀明没有任何问题,他们的技术和热情都足以成为职业乐手,也具备替乐曲增添色彩的感性。 「你觉得该相信春希吗?」 在星祭举办之前,我曾向秀明确认过一次。秀明的梦想也是靠这一行吃饭,我们的音乐嗜好相同,同样立志成为职业乐手,而且同样拥有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放弃的斗志。 「不知道。聪史在技术面和其他层面都有许多优势,但是春希是好是坏,实在很难判断。」 秀明也抱持着与我相同的看法,而星祭就在这种心理纠葛不断的状态之下到来了。 我们的乐团在社团里举办过好几次现场演唱会,但是在大学主广场架设的大型舞台上,而且是在不特定多数的观众观赏之下进行表演,这对春希和聪史来说都是头一遭。能否在现场演唱中发挥魅力,也是主唱背负的宿命。 我不认为纤细文静的春希能够哗众取宠,但哗众取宠并非表演的全部。至少他对音乐的真诚打动了我,这正是一种极大的魅力。 他究竟有没有真材实料?或许能透过这场现场演唱判断。 3 就结论而言,春希的表现给予我们充分的信心。 观众的反应不差。他不怯场、台风稳健,拥有摇滚明星的素质。 第二天的活动一开始,便轮到我们上场表演。表演完后,我和秀明留下来观赏其他社团的乐团表演。我们和狂热挥拳的观众保持距离,在旁选了一个听得清楚的地方。 在飘荡着青春气息的舞台上,发讯者与收讯者都不必担负任何责任的粗糙音乐逐渐被消费。虽然决定活动出场权的选拔会是场战争,然而星祭一旦开始,剩下的目的就只有纯粹享受音乐。 到了傍晚时分,命运的时刻突然到来。我确认节目单,得知接下来上场的是个名叫「mic & snut」的女子乐团。连我这种和八卦无缘的人,都听说过这个乐团里有个很厉害的二年级生。 秀明用下巴指了指那个人。 「大家说的就是那个主唱。我也是头一次看到她。」 她穿着厚重的蕾丝长裙,以及以鲜红色和白色为基本色调、缝满亮片的细盾带上衣。光是那曼妙出众的身材,就足以迷倒所有观众。 接着,犹如发狂似的连续假音覆盖了性急的蜻蜓飞舞的橘红色天空。声音虽然不浑厚,却远播四方。 她一面拨弄琥珀色的les paul电吉他,一面高声歌唱。声音是具有特色的中性女低音。 长发随着伴奏的旋律摇动,与傍晚的橘色天空相互映衬的身影,甚至带着一股梦幻的氛围。 最重要的是…… 创作这首歌的人是有真材实料的——我如此想道。 独特的嗓音和野外演唱会这种环境,加上无视主唱的鼓手,害我听不清楚歌词,然而,她那响彻鼓膜的歌声直达我的胸口中心。 「你知道那个乐团是谁负责作曲的吗?」 「不清楚,应该是主唱吧?」 「如果是,那她就是有真材实料了。」 倘若曲子是那个女人作的,她可说是近乎完美的理想主唱。 「演奏倒是乏善可陈。」 我没有否定秀明的揶揄。不光是主吉他手,连 那个主唱也缺乏吉他技巧。不过,她还只是二年级生,将来的事很难说。 「秀明,你觉得女主唱怎么样?」 「我不喜欢,你应该也知道吧?」 「嗯,我也是。」 没错,我们不是刚决定要相信春希吗? 即使那个女人的一切都在春希之上,我们依然不需要女主唱。 只有主唱是女的,根本不算是摇滚。 4 每年的「星祭」都是连续举办三天。 大量器材和大型舞台一起架设在室外,夜间由我们这些音乐社团的学生轮流看守。第二天晚上,是由我们和那个女人所属的社团一起负责看守。 我们在舞台上一面喝酒,一面聊些无意义的话题。时间刚过午夜零时,夜晚还很长。春希和聪史是从凌晨开始值班,现在应该还在被窝里。 秀明拨弄着木吉他,我拿起鼓棒,敲打翻过来的水桶,替他打节拍。 正当我们进行着玩票性质的即兴演奏时,灯光突然被遮住。为了确认出现于眼前的黑影,我抬起视线,看到的是那个女主唱。 那女人凝视着我敲打的水桶,不发一语地坐下来。她的左手握着尚未开封的罐装啤酒。 她用紧绷的视线看着我的手。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突然出现的稀客,秀明一脸严肃地对我使眼色,但说来不巧,我也一样伤脑筋。在这种认真眼神的凝视之下,即使是再怎么不正经的即兴演奏,也不能说停就停。 这女人在舞台上凭曼妙的身材和机灵的表演魅惑观众,但是近看后让我有了新发现。 她的上臂细得惊人,从蛋糕裙下探出的修长双腿硬生生地窜入眼帘。她是个五官深邃的成熟美女,实在不像小我一岁。有她这等美貌,就算没有实力,也能造成轰动。 自她出现后,我们又演奏十分钟,秀明终于找到了终点。在即兴演奏告一段落时,我对她提出建议: 「如果你要继续听,不如去拿张椅子来坐吧?」 「也对。」 她面无表情地附和,去拿折叠椅。秀明一面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一面带着怀疑的眼神,用手肘顶了顶我。 「喂,怎么回事?」 「我才想问咧!」 她那个社团的男生全都在注意我们…… 她一回来,便把椅子摆在我们的身边坐下来,完全不管同伴的视线。 「你叫什么名字?」 「舞原七虹,『声音艺廊』的二年级生。」 「这样啊。我们是『新潮流』的……」 「伊东学长和山南学长。」 「哦?你知道啊?」 「因为你们很有名。」 我知道自己和秀明的技术优于其他人,但听她这么说,还是倍感光荣。 「能够再演奏一曲吗?」 「嗯,当然。」 这是个没有时间限制的夜晚,杀时间本来就是我们的目的,所以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 聆听我们演奏的她不像是在欣赏音乐,反而像在掂量我们的斤两,眼神相当认真;至于我和秀明的演奏,却因为意料之外的听众出现而越来越起劲。 美人总是给人难以亲近的印象,舞原七虹又和在舞台上时一样,拥有一种高雅的防护罩。即使如此,她的独特魅力还是让我这个讨厌交际的人,也忍不住想和她多说几句话。 不久后,她离开了,我则独自走向开放中的第一餐厅上厕所。 虽然是七月天,夜里依然很冷,我微微抖动肢体,走出餐厅后看见沐浴在月光下的她。她的站姿完美无瑕,宛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站在静谧午夜夹缝中的哪个位置看起来会最美一样。 「嗨,真巧啊。」 「我在等你。」 月光从她的背后照射过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好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今天的现场演唱,你有听到我们乐团的曲子吗?」 「有,是谁作的?」 「是我。」 秀明猜对了。若是如此,她一定是…… 「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我是难得一见的高明鼓手,而她是天赋过人的歌手。她可能向我搭讪的理由并不多。 「要不要和我组团?」 「如果对象不是『我们』,也不是『你们』,回答起来就很容易了。」 倘若她的意思是想和我一起进录音室,我的答案是yes。我想看看她的歌词,也对她的乐曲有兴趣。不过,如果是要拆双方的团,那就另当别论。无论是吸收或被吸收,都很麻烦。 「我想和『你们』组团。和山南学长,还有另一个贝斯手。」 「换句话说,你要我们换掉主唱?」 「我不是要拆你们的团,只是想和你们组团而已。」 「抱歉,我不能答应。」 听了我的回答,她并不怎么失望,只是继续说道: 「我是真的想成为职业歌手。」 「很正常。」 「你有这么棒的技术和热情,难道不想成为职业乐手吗?」 听了这句话,我总算察觉她的提议并非出于轻率的心态。刚才她来听我们的即兴演奏,也并非出于偶然。 她的确是在掂量我们的斤两。 鼓手有力量,就是一种才能。身为摇滚乐团的一分子,为了更上一层楼,她会舍弃力量不足的女子乐团是很正常的。 不光是音乐社团如此,玩乐团的人多半都是先选吉他;之后或许会有人改拿贝斯,但是转换跑道当鼓手的却是少之又少。虽然现在可以用电子鼓在家练习,但是鼓毕竟是种指导者稀少的乐器,也因此,技术能达到特定水准以上的鼓手,在社团内往往备受重视;就算坐在家里等,亦能轻而易举和数个乐团组团。就这层意义而言,在大学的音乐社团这种小圈子里,只有鼓手挑乐团,没有乐团挑鼓手。 不过,如果要当职业乐手,情况就另当别论。在职业世界里,技术好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会作曲的人和会唱歌的人多如牛毛。然而,真正拥有耀眼才能的人是相当稀有的,而能邂逅这种寥若晨星的天才的机率更是微乎其微。 因此,面对她的问题,我一时语塞,但终究还是回答: 「我当然想啊。」 我的胸中怀抱着梦想——打从认识摇滚乐之后,就一直追逐的梦想。 「既然这样,应该不用我多加说明吧?」 这个女人对自己的乐曲极有自信,和春希正好相反。 「你说的我能理解。老实说,今天的表演中,最让我感兴趣的就是你的曲子,我也很想找个机会好好聆听。不过,轻易舍弃伙伴的人是不会喜欢上摇滚乐的。」 「我不讨厌这种男人。那我改变提议吧,只要你一个人就好。」 「要我加入你的乐团?」 舞原七虹困扰似地眯起眼睛,接着毅然而然地说道: 「如果能和你组团,我会另找贝斯手和吉他手。」 「那你现在的乐团怎么办?她们是你的伙伴耶。」 「你不认为要用同样的视线高度注视同样的梦想,均衡的水准是不可或缺的吗?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愿意搏命。如果不能实现梦想,便无法往前迈进;这种时候,讲再多人情义理都毫无意义,不是吗?」 原来如此,这个女人毫不迟疑。对于自己的生存之道,她不带丝毫迷惘。正因为优先顺序相当明确,争端才不会存在。 「我认为你和我一样,所以才邀你组团。我不认为我的吉他水准配得上你,不过……」 「我 知道。你的曲子多有魅力,我今天已经见识到了,你不用自卖自夸,这样只会自贬身价而已。」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好吧!我就在你身上赌一把。鼓手要实现梦想,只有发掘天才或被天才发掘两条路而已。 我不想和女主唱组团的理由有好几个。过去看过那么多乐团,我得知一个真理:在男女混合的乐团中,团员间的恋爱关系,是想继续从事表演活动的最大枷锁。 她的美貌对乐团而言是种利器,但是也有着相对的风险。在组成乐团之后,必须要求团员划清界线才行。 「你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是真的愿意搏命吧?」 「如果我出尔反尔,你可以杀了我。」 她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眼神,断然说道。 你可以杀了我——我不懂她为何如此决绝,也不想过问,不过,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就这层意义而言,我们确实是同类。 舞原七虹伸出右手,我用力握住她的手。 5 就结果而言,我们和舞原七虹组成新乐团「the bugs of universe」,舍弃了春希。 和春希共组的乐团在「星祭」之后解散,然后,我和舞原、秀明三人在贝斯手未定的状态之下共同组团,而聪史听到风声,也来拜托我们让他加入。 人类无法理解实力在自己之上的人,所以想更上一层楼,最好和同等水准的人为伴。 聪史察觉到舞原的才能,也信任辅助她的我们。贝斯手和鼓手一样,不和天才组团便无法成为职业乐手。 聪史也为了梦想而舍弃友情,不过,多亏春希与生俱来的自然性格,这件事并未种下祸根。在学生社团中,组新团、拆伙都是家常便饭,春希也在不久之后和同年级生共组新的乐团。 不过,舞原那边就没这么简单。就她那个社团的人看来,根本是我们抢了他们的歌姬,因而失去容身之处的舞原在暑假结束不久后,便转入我们社团。 团员就舞原现有的乐曲投票,选出了几首曲子,再由我和秀明编曲,赋予乐曲新的形象。说难听点,舞原的前一个乐团扼杀了她乐曲的优点。并不是一味使用爆音就叫做摇滚乐,正因为吉他不够精准,编曲才需要更加纤细;声音不该一味叠加,而是该精挑细选、反复琢磨,才能凸显出主唱的歌喉。 舞原虽然不像春希那样语汇丰富,将言语抽象化的能力也不算强,但是她的歌词也有种无与伦比的魅力:虽然世界观有点淡漠,却靠着廉价的修辞孕育出异于自卑的特色,和蒙昧的大众有着显著不同的多彩世界观。 看过舞原现有乐曲的歌词之后,我发现一件事,问道: 「你喜欢星星啊?」 舞原的曲子中,有好几首是以星星或月亮为主题填词的。这类罗曼蒂克的元素在女人填的词中很常见,但是舞原写的词时常出现冷僻的专门单字。 「我高中的时候是天文社的。」 「哦?我还以为你高中也是轻音乐社的。」 「我也有加入轻音乐社。我同时加入两个社团。」 「没想到你的嗜好挺多的。」 听了我的话,舞原只是露出苦笑。 组团之后,我们交谈的机会变多,但是基本上谈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不探究彼此的隐私,是乐团内的不成文规定。 舞原重考一年才考上大学,所以年纪和我及秀明相同,但是不管我们怎么说,她就是不改敬语,也一直谨守分际,从未做过不合礼节的事。 她说她不喜欢别人叫她的名字,所以我们全都叫她「舞原」。用不着刻意解读这段插曲的意义,也可以知道她是个对他人总是保持距离的女人。不过,我和秀明本来就不是健谈的类型,我们只要能在音乐部分相通就好了。 不久后,我们开始积极地举办现场演唱会,而观众增加的速度比想像中快上许多。 有秀明在,大半乐曲都不需要舞原弹吉他,因此她可以专心唱歌,压倒性的唱功变得更有魄力。在黑暗中的聚光灯照射之下一脸陶醉地歌唱的她,甚至有股神圣的氛围。她的歌声将live house化为另一种未知的场所。 舞原还有另一项专长:她的口琴技巧好得足可媲美职业乐手。那锐利的音色时而替乐曲增添强度及色彩。 舞原的才能无庸置疑。她光靠乐曲就足以与人一较高下,更何况她还有如此出众的容貌。我们每月一次的现场演唱变为每周一次,主办单位主动邀请的次数也逐渐增加。只要「the bugs of universe」演出,就会有大量观众入场——主办单位有了这样的认知。 我们依靠的不只有风评,还有乐团里的智多星。贝斯手聪史的双脚很勤快,常跑其他乐团,与他们深入交流,并拟定出周详的策略。聪史擅长自我推销,面对新朋友给予的各种建议,都能一一实践。 他在各个live house进行详尽的事前宣传,并架了个主打舞原外貌的网站。虽然舞原极端讨厌拍照,却轻易屈服于「这是为了打响乐团名号」这个关键句。在三人合力说服之下,她勉为其难地同意担任乐团的招牌。 接着,聪史开始制作电子报。聪史将我们的资讯传送给感兴趣的人,并激发他们对于乐曲的饥渴。 我们对自己的曲子很有自信,本来打算制作免费c d供乐迷索取,这想法却被聪史阻止了。他说,我们的曲子无可挑剔,所以制造出不来听现场演唱就无法听到舞原新曲的状况比较好。我们在网站上公开的都是部分音源,只有live house的相关人士才能收到完整音源。在聪史的主导之下采行的这些策略,都是我们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的,而且每次都大为奏效。 身为乐团的公关,聪史也积极和东京都外的乐团进行交流。 我们受邀参加地下乐团在东京都外主办的大小活动,成了众多live house的熟面孔。 支持我们的乐迷越多越好,机会不是只有东京才有——这是聪史的理论。其实就算不考虑这个因素,在各地巡回演出也能提升乐团团员的基础体力。 不久后,在邻近地区的演唱会迷上我们的乐迷们,纷纷前来我们的主场观赏表演,良性循环开始加速转动,越转越快,知名度上升的速度快得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掌握,连音乐界人士也开始与我们接洽。 我和秀明这两个老粗从旁支持光鲜亮丽的舞原和聪史,「the bugs of universe」比我们想像的更加合作无间。不光是在音乐方面,每个人擅长的领域都不同,却又配合得天衣无缝。 秀明本来就是专攻幕后的类型,擅长编曲;舞原不擅长编曲,作完词曲后总是丢给我和秀明全权处理,而我和秀明替乐曲塑形的期间,她又继续埋首于新曲创作。 四个人各自以不同的形式为乐团做出贡献,曾几何时,我们成为契合得惊人的最佳伙伴。 为了与我们共组乐团,舞原换了社团。或许是因为有这个过节,舞原的同学从未来看过我们的演唱会。 我在校内也没看过她和朋友在一起,而她和我们除了音乐以外,并没有深入的交流。她并不是排拒他人,或许是本来就不需要朋友的类型吧。 在这样的日子里,最先发现那个男人的是秀明。 随着现场演唱的次数增加,我们在观众中常看见某个男人的身影。那个男人长得非常醒目,一旦察觉到他的存在,怎么也无法将他赶出视野。他的身高近一百九十公分,一头乱七八糟的长发盖住一半以上的脸。不过,从发问露出的眼鼻异样地深邃,教人一时之间难以判断他究竟是不是日本人。 起先,我以为他是其他乐团的乐迷,因为即使轮到我们上场,他依然只是盘着手臂在馆场后方观赏,并没有特别兴奋,所以我才以为他是冲着其他乐团来的。 直到有一次,我们结束表演、收拾完毕之后,我进入会场时发现那个男人在橘光闪烁的角落和舞原说话。 会场舞台上正在进行表演,爆音支配着黑暗,一般而言,应该没人会在这种时候搭讪女生。不过,舞原是我们的公主,要是卷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可就糟了,我心想最好出声牵制一下。正当我如此盘算着走向他们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只见舞原仰望着那个男人,脸上露出我们从未见过的笑容,接着,她宛若在和男友打闹一般,戳了戳男人的肩膀。失去平衡的男人一脸不满地把手放到舞原的头上,将她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 原来他是舞原的朋友啊…… 我在手中把玩着调音用的鼓锁,试图保持平静,但是视线始终无法从那两人身上移开。 那男人到底是谁?他长得那么独特,如果是大学里的人,我应该有印象才对。舞原是新泻人,她说过附近没有家乡的朋友;如果又不是学校里的朋友,那会是谁?我们透过音乐认识的人之中,也没有那样的人。 我不曾问过舞原有没有男朋友,我想那个男人应该是舞原的男友吧。 舞原不爱谈论自己的事,也不喜欢别人闯入她的心房,最好的证据是,她每次创作感情方面的歌曲时,歌词总是写得很抽象。 到头来,我、秀明,以及聪史八成也一样,我们都没有询问舞原,那个常看见的鹅蛋脸男人究竟是谁。 我曾听见那个男人叫舞原「七虹」,而她显得很开心。或许那个男人对舞原而言是特别的,换句话说,或许是「男友」这类亲近的人物。 就我个人的意见,乐团成员的恋人是和乐团及音乐无关的人,会是最理想的状况。当然,我们的公主是陌生男子的特别的人,确实教我有点不是滋味,但是这么一来,男女混合乐团特有的不必要麻烦发生的机率便会降低许多。 我们还要继续搭档很久,隐忧当然是越少越好。 由于乐迷越来越多,在live house演出一年后,便有好几间经纪公司找上门来,其中不乏看中舞原个人的才能,仅想签下她当歌手的经纪公司,幸好舞原只考虑以乐团的形式出道。我们进入了摸索着最佳时机、准备迈向下一个舞台的阶段。 过不久,乐曲超过了二十首,团员开始讨论起要和哪家经纪公司签约。 然而…… 我们讨论着哪间公司最能理解我们的音乐及方向性,并能够支持我们。就在四个人取得最大共识、终点近在眼前的时候,命运的时刻到来。 在某场演唱会的两天前,舞原突然说要返回家乡一趟,希望能取消演出。于是我们向相关人士道歉,推辞掉演出的机会。 业余乐团如果一过上团员生病,基本上是找不到人代打的。从前我们也曾因秀明罹患了流感而中止演出,所以,虽然不知道舞原的理由是什么,但仍是一派乐观,认为无须为了这种突发状况大惊小怪。 然而,到了隔周,歌姬依然没回来,我们又推辞掉两场表演。 直到十天之后,舞原总算露面,并做出态度急转直下的宣言。 眼看我们就要决定与哪家经纪公司签约,舞原却说她不玩音乐了。 6 我冲进录音室,只见里头的气氛一片低迷。聪史在房间角落抱着头,秀明失魂落魄地双脚摊成大字形,而中心人物舞原七虹则在房间中央垂着头。 我在打工的休息时间收到秀明的简讯,说舞原要退出乐团,连忙早退赶来。看见眼前的光景,我不得不认清这并非玩笑。 「舞原……」 「对不起。」 一看见我,舞原便一脸痛苦地垂下头来。 「不用道歉,告诉我理由。我不懂,你不是想单飞吧?」 「我不玩音乐了。」 「我不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是喉咙或身体不舒服吗?」 舞原摇了摇头。 「还是家人生病,必须回乡……」 舞原又做了一次同样的动作,打断我的话语。接着,她带着可怕又冰冷的眼神继续说道: 「我在小时候就已和亲生父母断绝关系。」 断绝关系?初次听闻的舞原身世让我心生动摇。反正和这次的事没关系,现在没空追问——虽然我的脑子明白这个道理,但思绪仍不禁为这番突如其来的告白所惑。 「那……」 我已经想不出其他适当的理由。 「你说过要为了这个梦想搏命,所以我才相信你,舍弃了春希。我们把赌注押在你身上,你不说清楚,我无法接受。你到底知不知道啊?我们马上就要和经纪公司签约了耶!」 「已经没有意义了。」 「那就说清楚啊!」 我逼近舞原,朝她的喉咙伸出手,聪史赶紧抓住我的手臂。 「和也,别使用暴力。」 「这家伙发过誓,说她会搏命。如果她没有一个足以让人信服的理由就说出这种话,即使被我杀了也怨不得人。」 「无所谓,你想杀我就动手吧。」 舞原喃喃说道,声音小得惊人。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到了。 「……是因为男人吧?」 我知道舞原的瞳孔动了一下。 「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和那个高个子男人有关? 舞原没回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其他两人也意会过来,聪史放开我的手臂,转向舞原。 「舞原,是这样子吗?可是,那和乐团没关系啊!」 「我已经失去继续唱歌的意义。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让我想传达出歌声的人。这么痛苦的事,我无法继续下去。」 痛苦的事? 「有种你再说一次!」 我们不是因为喜欢音乐,喜欢扭曲的吉他音色,才开始玩摇滚乐的吗?每个人不都是这样起步的吗?她却说这是痛苦的事? 「无法传达出去的歌,我唱不下去。」 背后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是秀明打开的。 「我们还没跟经纪公司签约,业余乐团常发生这种事。你走吧!我没办法跟觉得玩音乐很痛苦的人组团。」 「秀明,你也冷静一点嘛!没有舞原,我们就完了。」 聪史挡在门前说道。 没错,舞原是无可取代的。就算我们找得到替代的主唱,但我们的乐曲全都是舞原创作的。 「我们已经完了。」 秀明无力地喃喃说道。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你们肯放弃吗?我才不要。」 聪史诉之以情。 「……对不起。」 舞原留下老套的话语和微微的残香,离开了录音室。 梦想在那一天无情地破灭。 共享了一年半的浓密时光,我原以为我们的距离已经大幅缩短,彼此成为超越性别与年龄的好伙伴。但是,这只是男人们一厢情愿的误解而已吗? 即使到了现在,我们还是完全不明白舞原七虹的心思 仔细一想,她从不曾主动提起自己的事。或许那个女人,自始至终都不曾把我们当作伙伴看待——我突然有了这种感觉。 第三章 黄茧 保科彩翔 1 我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星星的。打从懂事以来,我就常眺望夜空;上小学之后,更常看着星座幻想。 成为天文学家是我的梦想,但是随着年岁增长,却不得不体认到自己的实力相对性地不足。虽然我的学力足以考上中等的国立大学,但是高中进不了想读的数理科,也考不上有天文学系的东大和专攻宇宙物理学的京大。曾几何时间,成绩单告诉我,我的梦想是无法实现的。 即使如此,我还没情绪化到因此便轻易放弃人生的地步。 我就是这么一个比任何人都适合「平凡」二字的男人。 过了高三夏天,确定在升学考试中用不上以后,我在世界史的课堂上总是放空。 最先在社会科教室窗边的桌上画下北斗七星的人是我。我画在左上角,隔周却发现勺子口的前端多一颗北极星;到了下一堂课,右端又多出仙后座。 我画下鹿豹座,隔周便多了天龙座——如此这般,我和不知姓名的某人展开的奇妙笔谈,在不知不觉间将桌面化为星空。 九月下旬,学生会警告我们天文社或许会遭到废社。由于现在的四个社员都是三年级生,明年春天我们毕业后,天文社势必会变成零社员的状况。如果我们无法在十二月之前招揽学弟妹入社,就必须将社办让给其他的文化社团。身为考生的我们已经不再进行天文社的社团活动,社办被我们拿来当成午休时间的集会场所,或是放学后的自习室使用。 失去社办已经是件令人忧心的事,一旦废社,历代学长姐省吃俭用、终于在四年前买下的高精度天文望远镜,也将跟着化为乌有。难道学长姐们代代相传的会刊《岁时星日记》,就要在今年画下休止符吗? 来者不拒的我们在社办悠闲度过的三年,是段和平又美好的时光。如果不能把这种时光传承给未来的学弟妹,将是种莫大的罪过,也是种令人忧虑的事态。 现在仍在活动中的社团,只要确保下年度还有一个以上的社员,就能够继续保留。不过,我们四个人都没有认识的学弟妹。虽然希望天文社能够继续保留下来,我们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在这个关头,我突然想到那个星空的笔谈对象。 其实我并未怀抱多大的期待。 「你是几年级生?」 我一面暗想对方八成不会回复,一面在夜空中留下这则讯息。 隔周,桌上多了个小小的文字「sed」。抱着轻松心态画下的涂鸦,直到此时才变得意义重大。或许我能找到人来接掌天文社。 我从贴在教室角落的课表和过去的回复间隔来进行过滤,最后锁定两个二年级的班级:一个是来上日本史、以私立理科大学为目标的班级,另一个则是音乐科的地理选修班。下一次上课时间比较近的是音乐科那一班,明天第五节课就是地理。 我在桌上画下猎户座,并用手擦去参宿四星和参宿七星,只留下些许隐约可见的痕迹。如果对方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一定会加以修正。 隔天,我跷了午休后的课,前往社会科教室进行确认。为了避免被老师发现,我小心翼翼地从走廊的窗户窥探教室,目睹的是意料之外的光景:坐在那个座位上的,是个用忧郁眼神注视着黑板的美丽少女。 现在天文社的四个社员都是男生,所以我一直以为画星座的人也是男生,没想到居然是这么漂亮的女孩…… 不,别误会,涂鸦的不见得是那个女生啊。别的不说,社会科教室在放学以后会开放给学生当自习室使用,所以,就连涂鸦的人是这两班的学生,都只是种轻率且过于乐观的猜测而已。 打钟了,待学生全数离开之后,我连忙踏进教室,一直线走向那个座位,确认星座。 参宿四星和参宿七星恢复了原有的光芒。 那个少女就是夜空的笔谈对象…… 现在立刻追上去,或许能在她回到自己的教室之前拦住她。我冲出社会科教室,差点撞上某个学生。 「啊,对不……」 我把话吞下去。眼前正是那个少女,她行了一礼,闪避我的视线走入教室中,把手伸进抽屉里,拿出一本笔记本。那是她忘记带走的东西? 「请问……」 听我出声呼唤,回过头来的她露出诧异的眼神。 「什么事?」 「你喜欢星星吗?」 她带着警戒的眼神凝视我,看来宛若星座的女神一样美丽。我想,她一定拥有再怎么高性能的望远镜也无法看穿的深奥心灵。 她立刻察觉我的言下之意,瞄了桌上的夜空一眼。 「喜欢。」 女孩用极富特色的低沉嗓音喃喃说道。这就是我和舞原七虹相识的经过。 2 她兴味盎然地环顾社办,我则是畏畏缩缩地站在她的身后。 我在九月这种尴尬的时期邀她入社,没想到她居然有兴趣,所以放学后我带她来参观社办。 两年前,天文社还有女性社员,但是她们毕业之后,社办便失去光彩。不过我会这么畏缩,应该和天文社有没有女性社员无关。我是理科类组物理选修班的,班上女生本来就很少,所以我很怕羞。岂止没女友,我连女性朋友都没有。 现在,社办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从没和这么漂亮的女生说过话,而她个子又高,视线高度和我差不多,拥有足以令我畏缩的优异条件。 「那边的……」 「啊,是!请问有什么问题呢?」 我连忙回答,声音完全变成假音。她似乎觉得我的语调很好笑,掩着口微微地笑了。 「请学长别用敬语,我是二年级生。」 「啊,是。非常抱歉,呃,我会改过来。」 我嘴上这么说,结果还是用敬语。她露出苦笑,指着社办中央说道: 「我可以摸摸那个天文望远镜吗?」 为了继续使用社办,我们表面上并未自社团引退,但其实在暑假前观赏完流星雨之后,我们便已停止社团活动。自那以来都没使用过的望远镜,化为社办的装置艺术品,满布尘埃。 「啊,当然可以,我来说明使用方法。」 连忙拍掉尘埃。 「不要紧,我用过同一个厂牌的低阶机种。」 这是句惊人的发言。 带她来社办之前,我曾问她有没有参加社团,她说她是轻音乐社的。我心想,她看来这么时髦,就算感兴趣的只有星座占卜,也没什么好诧异的。 「如果对天文观测没兴趣,我就不会接受你的邀请来天文社玩了。」 说着,她把手伸向望远镜。就在这时候— 「啊,我好想跟双胞胎结婚!」 成了物品堆置处的社办深处传来一道呻吟似的声音。 糟了。我没看见任何人影,居然因此疏忽大意。原来那小子在里面啊…… 她大概是吓了一跳,只见她缩起肩膀,对我投以害怕的眼神。 「对不起,那应该是我们的社员不知火夕空。我们社团里有个怪胎……」 他并不是会躲起来偷听别人说话的人,大概是又在说梦话吧。 「喂,夕空!」 我出声呼唤,他便从书本和资料堆积如山的桌子彼端采出头来。他揉着眼睛,看来刚才果然在睡觉。 见到夕空之后,我可以感觉得出身旁的她在害怕。这也难怪,毕竟夕空的身高近一百九十公分,乱七八糟的长发还遮住大半张脸,从头发下露出的眼鼻又格外深邃,我刚见到他时,也误以为他是外国人。 「这小子虽然长成这样,但基本上人畜无 害。虽然是个变态没错,不过你不用这么紧张。」 「喂,你怎么趁乱叫我变态啊?」 夕空用低沉却锐利的声音抗议,不过他是变态是无可动摇的事实,我无意订正。 「她是二年级的舞原七虹。为了天文社的存亡,我正在邀她入社。」 「舞原?等等。」 夕空对她的名字产生反应,从胸前口袋中拿出记事本翻阅。 「我就觉得这个姓氏好像听过。」 夕空笑逐颜开。 「二年级里还有个叫『舞原吐季』的人,你和她是双胞胎姐妹吗?」 「吐季是我的堂哥,他是男的。」 「我的天啊!」 夕空抱头仰天。他还是老样子,动作有够夸张。 「是吗?那你已经没用处了。」 夕空露出大失所望的眼神挥了挥手,宛若在叫她出去一般。这小子每年都在新生名册中寻找同样的姓氏,记在记事本上,期待会是双胞胎,并进行各种复杂怪异的妄想。 「请你别放在心上,或者说请忘了这小子的存在。他是个变态,只对双胞胎有兴趣。」 「彩翔,说话小心点,谁都没有资格嘲笑别人的梦想。」 「你的梦想是什么?」 听夕空说话明明只是浪费时间,她却问了这个问题。闻言,夕空露出贼笑说: 「我来说明一下吧!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智慧生命体就是双胞胎。打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是两人为一人、一人为两人。这么美好的关系是绝无仅有的。我的梦想就是和双胞胎结婚。」 她大可以不理会夕空,却微微一笑,继续发问: 「你比较喜欢姐姐还是妹妹?」 「人类的本质会透过他所询问的问题显现出来。看来,你很有前途。」 不知何故,夕空变得心情大好。 「志向当然是越远大越好,双胞胎的姐姐和妹妹都是我的结婚对象。」 这小子对刚见面的女生胡说什么啊? 「啊!我好想被逼问:『我跟姐姐你到底喜欢哪一个!说清楚!』而且要同时听到这句话:『今天你一定要在我和妹妹之间选一个!』」 夕空似乎极为感动,开始用头猛敲铁柜。哎,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唉,这叫我怎么选呢?姐姐和妹妹我都喜欢啊!真让人为难!」 真正让人为难的是你的脑袋。 「如果不能和双胞胎结婚,我就进行另一项计划。没错,我一定要生一对双胞胎!」 这小子到底要长篇大论到什么时候? 「你知道生双胞胎的机率是多少吗?」 她面露苦笑地摇了摇头。居然能够耐着性子听夕空说话,她真是个心胸宽大的人。 「据说是两百分之一。你不觉得很残酷吗?当然,身为双胞胎狂热者的我也查过如何提高机率。听说接受不孕症治疗,怀上双胞胎的机率可以提升到两倍,但这依然是令人绝望的数字,对吧?平均一百个人里,只有一个人会怀上双胞胎。所以我决定了,我要读医学院,成为妇产科医生,用这双手接生双胞胎。」 从妇产科医生正逐年减少的社会观点来看,这是个伟大的志向,但遗憾的是,这小子只是个单纯的变态。 发表完妄想之后,夕空撩起他的长发,将自己的脸凑向凝视着天文望远镜的她。 「啊!果然!」 被夕空在眼前这么一叫,她的脸上露出怯意。 「我看过你。你是不是在体验入社的时候来过一次?」 「去年来过。」她一面后退,一面回答。 我们学校的天文社很冷门,就算回溯历史,女性社员的数量也不多。不过,或许是因为名号听起来很响亮,每年四月举办体验入社活动、开放社办的时候,都会有许多女学生前来。我是完全没印象啦,不过夕空在这方面出奇地敏锐。他明明是个变态,却往往能够察觉到女生情感上的细微变化。现在回想起来,一年级时,两个学姐也特别疼爱他。 「这个型号满新的耶。」 她拿起附在天文望远镜上的目镜,问了另一个问题。即使近距离目睹夕空的变态言行,她依然不为所动。 「嗯,几年前才买的。」 这个望远镜是历代学长姐存了十几年的社费才买来的,是天文社的至宝。听说当时要价二十几万。所以,如果天文社在我们这一代废社,我们当真是无颜面对学长姐们。 保留天文社的条件,是在十二月之前招揽学弟妹入社。 「你可不可以入社?当幽灵社员也行。基本上,我们都会待在这里,只要天文社能够保留到明年,到时或许会有新生加入。」 她用手掩着口,陷入沉思。 我得设法说服她入社,或者,就算只是借用她的名字好蒙混过关也行。正当我如此暗想时,她指向上锁的书架问: 「那边放的是会刊吗?」 「是,没错,叫《岁时星日记》,有几期的内容等于是学长姐的交换日记,所以传统上只供社员阅览。从三十年前到现在的每一期都有保留下来,尤其是一九八六年的哈雷彗星号特别精采,是历年最厚的一期。那时候的社员比现在多很多。」 她凝视着书架,考虑片刻之后—— 「暂时入社也行吗?」 这句话成为她加入天文社的契机。 由于她同时是轻音乐社的社员,因此社长破例由夕空继续担任。不过这么一来,至少天文社度过了废社的危机。 在身为考生的九月,我离毕业只剩下半年。 3 成年以后,我常常想起这段恋情。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她吸引的? 为什么我会爱上舞原七虹? 在她入社之后,天文社的社员成为五人。我和不知火夕空以外的两个男生都要补习,几乎不来社办,但我们则把社办当成自习室使用,基本上每天都泡在社办里。 轻音乐社在音乐科大楼里拥有两个录音室,但是由于社员人数过多,每位成员平均两、三天才能进行一次社团活动。久而久之,没进录音室的放学后,她就会前来天文社的社办,我们三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混熟了。 我们念书时她就在一旁写作业,过上不懂的地方便询问我们,我们的距离因此逐渐缩短。 我和她都是搭电车通学,同样是从离高中最近的新泻站上车,搭乘的路线也一样,因此,放学后我们自然而然地一起回家。在一同踏上归途几次之后,我发现了一件事。 「舞原,你老是走靠车道的那一边耶。」 听我这么说,她吃了一惊,修长的手指抵着淡红色的嘴唇。 「保科学长的眼睛真尖。」 「我好几次都觉得你那样很危险。每次一回过神来,就看见你走在左边。」 我们的对话总是很难延续下去,不过,话原本就不多的我们,并不觉得只是并肩行走的这段时间很尴尬。一边凝视着车窗外流逝而过的闪亮稻穗,一边复习她学到的单元,这类话题在他人听来或许无聊,我们却觉得这种关系很舒适。 不擅交际的她与社交能力绝对称不上良好的我,彼此外貌虽然不相衬,却能自然地共享时光。 到了十月,学园祭的季节到来。我们去年制作星座图,举办了展示会,评价还不错。不过今年,考生点完名后就解散是向来的惯例。我随便买了些食物,和夕空一起窝在社办里念书。就这样,我们在远离学园祭热气的地方呼吸,过了中午,夕空的手机收到她传来的简讯。 『两点在主舞台有演唱会,你 们要不要来看看,顺便休息一下?』 夕空开开心心地把简讯拿给我看,又一脸诧异地说道: 「你为什么没和七虹交换手机号码啊?」 我思考片刻,但是找不到可以成为答案的话语。 要问为什么,单纯是因为现在天文社没有活动,没有互相联络的必要;没有联络的必要,我就不好意思开口向女生要手机号码。既然她和夕空交换了联络方式,如果我提出要求,她应该不会拒绝;但我害怕被她发现自己的心思,所以每天只能窝囊地期待她主动开口问我。 和夕空暂时搁下书本,一起前往充当演唱会会场的第一体育馆。 窗外的银杏树摇曳着变成金黄色的树叶。 或许是因为有音乐科之故,美波高中的轻音乐社是规模和管乐社一样大的社团。能登上主舞台表演的名额只有三个,而获得表演权的她所属的乐团,在校外似乎也颇有知名度,会场中已经挤满人。听说她常在本地的live house表演。 唯一兴趣是天文观测的我,总觉得乐团是种花俏的玩意儿,对于在另一个世界歌颂青春的她,有时会感受到一种精神上的距离。别的不说,我根本无法想像在社办里总是文文静静的她,在大庭广众前唱歌的模样。 严格说来,她算是内向型的女生,话也不多。她站在舞台上最显眼的地方发光发热的模样,我看了一定会觉得很不习惯吧。即使如此,我对于舞原七虹创作的歌曲还是感到无穷的兴趣。 我想……我大概是在那个时候坠入爱河的。 与其说是充满希望,不如说是充满悲哀比较贴切的歌声,如泣如诉地直捣我的心脏,在胸中最脆弱的部位融化。我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她紧紧抓住了。 她一面拨弄琥珀色电吉他一面高声歌唱的模样,和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吹奏口琴的模样,都像是浑然天成一般自然。 她唱的几乎都是她的自创曲,我听过的只有一首。但是听了她的歌,我开始强烈地希望能够多了解舞原七虹这个人。 4 不知不觉间,十一一月和冬天的气息一起到来,三年级生开始上特别编排的课程。 上午上完必修科目,吃完午餐后,我前往班导所在的数学科教务室,讨论今后的出路。我窥探教务室内,看见班导正在解答同学的问题,不好意思催促他,便在走廊上浏览布告栏,等待同学出来。 「保科学长。」 正当我的视线移向去年的国、公立大学录取榜单时,背后突然有人呼唤我。 回头一看,原来是舞原七虹,她的身边还有一个脸蛋漂亮得令人害怕的男生。那个男生的容貌,完美得好似屏除一切多余事物、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我曾经见过他,每天都搭着佣人开的加长型轿车来上学,几乎天天迟到的二年级生…, 那个男生正在观赏雪景,她敲了敲他的肩膀,并替我介绍。 「这是我堂哥吐季。」 近看之下,他果然生了一张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漂亮脸蛋,但是眼神却有种人工感。被那双清澈细长的眼睛一瞥,我产生一股被看穿一切的错觉。 「你的朋友?」 「天文社的学长。」 「谢谢你平日对七虹的照顾。她是个冷淡的家伙,希望你别嫌弃她,请继续和她当好朋友。」 他彬彬有礼地向我低头致意,我也连忙自我介绍。 之后,我和他们聊了些今后的出路,以及三年级生在这个时期上的特别编排课程等无关紧要的话题。 舞原吐季用手机确认时间之后,说道: 「我和绿叶有约,先走一步。」 「嗯,过年的时候在本家见。」 听她这么说,舞原吐季回以模棱两可的微笑之后便离去了。 目送他离去之后…… 「果然不是只有我这样。」 她一脸开心地喃喃说道,但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吐季难得不怕生。保科学长有种让人不紧张的特质,或该说存在本身就很自然。」 「这是在夸奖我吗?」 「你可以这么想。」 虽然我见识浅短又不懂女生的心思,但我感觉得出她的微笑是发自内心,并非硬挤出来。 「你和堂哥的感情很好?」 「普通,我们两个的妹妹感情比较好。」 这倒是我头一次听说。仔细一想,我们好像从没谈过彼此的家人。 或许该说她神秘吧?不露空隙的她向来缺乏日常生活感,所以,我完全无法想像她的妹妹是什么样的人。 「我妹妹是普通科的,我要和老师讨论她的事,才请吐季替我带路。」 原来如此,谜底揭晓了。我才在想,为了使用餐厅而跑到别栋校舍的人不少,但是,音乐科的她跑来数学科的教务室做什么? 「我还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呢。」 我坦白说出自己的感想,谁知她却皱起眉头。 「如果学长是真的这么想,我有点难过。」 「咦?为什么?」 对于我的疑问,她在一瞬间露出不愉快的眼神,但又立刻恢复为面无表情,用比平时略微低沉的声音说道: 「请你自己想。」 说完,她便把视线转向窗外。呃……我踩到什么地雷吗? 「你的意思是『那种人才不可能是我的男朋友』?」 「我是对保科学长的本质感到失望。」 她连看也不看我一眼,用带刺的语气说道。 「咦?不过,我从没见过长得那么帅的男人,觉得你和他很登对……」 「你不用再说了。」 「可是,我觉得情侣难免有登不登对的问题……」 过去我从未看过她不高兴或是情绪激动的模样,然而,此刻她回过头来时,竟对我投以轻蔑的视线。 「别再让我失望了。」 「等等,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吗?如果是,我道歉……」 「保科学长有时候太过多虑,但是在重要的地方却反而思虑不周。」 我完全听不懂。她是在指责哪一点?我不过是说,我以为她的堂哥是她的男友而已啊。而且她刚才对堂哥说「过年的时候在本家见」,那应该也不是感情不好,她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我大为动摇。她露出情感上的变化,以及焦虑到无法掩饰变化的地步,都让我感到困惑。 冷汗从背上滑落。 我还以为自己对她而言,勉强算得上是特别的人,为此不禁感到羞愧。 「你是考生,请集中精神在念书上。再见。」 她面无表情地瞥了无言以对的我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去。后来,直到那个礼拜结束,她都未曾在社办露面。 5 进入寒假,到了正月。随着毕业典礼接近,不上课的日子越来越多,我和舞原七虹见面的时间大为减少。如果不去社办,我和她根本没机会见面。 二月时,我为了跟老师讨论复试的事,来到睽违已久的学校。 上午办完正事之后,我到社办去散散心,发现夕空独自在看参考书。他家住得近,现在依然每天都在这里念书。 「夕空,会考考得如何?」 「很难说,或许考不上本地的国立大学。」 夕空淡然说道,看起来不怎么沮丧。 「那你要改考邻县的学校吗?那边的医学系录取分数比较低。」 「如果考不上本地的大学,我就去关东。我爸妈说读私立的也行,我已经考上两所了。家里有钱真好。」 这小子还是老样子,连一般人会放在心里不说出口的话也直言不讳。我不知道夕空的父母是从事什么行业,只听说是某间公司的老板,所以这小子考虑升学时没有任何金钱上的限制。 「彩翔,你要按照原定计划去北海道吗?」 成为天文学家的梦想在刚进高中时就已经放弃了,不过,我还是可以把眺望星空当成兴趣。我想在拥有美丽天空的城市生活——这么一点微小的心愿,不会造成任何人的困扰。 「我会在前期考试一次搞定的。」(注:日本国立大学入学考试系各校分别招生,分前期及后期两次考试,考生可自由选择参加。通常列为第一志愿的大学,大部分名额放在前期考试,后期考试用于补足不足之人数。) 「老说这种话,小心阵前失蹄。」 「我会注意。」 我环顾社办,望向书架上的《岁时星日记》,发现刊物斜斜地摆放着,似乎有几期被人抽走。我确认空白处,少的是三年前的两期。 「谁把过去的期刊拿走了?」 「七虹。她每天都来社办。」 这是句出人意表的话。 是吗?她每天都来社办啊: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会考的前一天,她写了封信替我打气。那已是近一个月前的事。 我坐在长桌的另一侧,从包包中拿出参考书。 「她虽然没说出来,但心里一定很寂寞。我本来要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她,可是她说怕打扰你读书,所以拒绝了。不过,她心里其实很挣扎,每天都来社办就是最好的证据。」 「她只是喜欢和你聊天吧?」 这点不难理解。夕空虽然是个怪人,却表里如一。面对他时或许会觉得烦躁,但绝不会感到不安。像她这样在人际关系上总是和人保持一定距离的人,面对夕空,应该反而会感到安心。 砰!长桌被敲一下。我抬起头一看,夕空穿着室内鞋跳上桌子。这小子的脑袋生来就欠缺「常识」二字。 「怎么回事?」 他跨了一步,在我的眼前着地并瞪着我。 「你再说这种话,我就要向七虹告白喔!」 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咧。 「干嘛向我报备啊?」 「可以吗?」 我叹了口长长的气。 「我看你好像误会了,所以我把话说清楚。如果你认为,我和她以后有可能交往,那你可就大错特错。她才不可能喜欢上我这种不起眼的男人。」 「你在说什么啊?」 夕空轻蔑的视线刺痛我,我忍不住说出心底话。 「我每天照镜子看到的都是自己,因此很清楚自己有几两重。」 「你是白痴啊?」 「我不是,所以才这么说。」 当然,我曾想过若能和她这么美好的人成为情侣,那该有多好? 我也知道胸口的痛楚是恋爱造成的。可是,无论容貌、性格及将来的发展性都是平凡无奇的我,怎么配得上她呢?她不可能喜欢上这样的我。 夕空啼笑皆非地俯视着我,接着用挑战的口吻说: 「我喜欢七虹。虽然她不是双胞胎,但是我从没看过这么可爱的人。」 「你的性癖好很病态耶。」 「不过,很遗憾的是,我知道七虹的心不在我身上,所以我不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告白。可是你不一样吧?」 「哪里不一样?」 「你可别后悔啊!」 要胡乱臆测或是期待我们的关系,都是你的自由,不过—— 「夕空,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处于什么时期吗?我们正面临升学考试耶。」 「别逃避。」 「你今天干嘛一直针对我?」 「因为我每天都看到七虹寂寞的表情。」 「我觉得这样不像你。」 「怎么样才像我,不是由你决定。」 夕空既没说笑,也没搞笑,而是开门见山地说话。这种事三年难得发生一次,换句话说,进入高中以后才认识夕空的我,头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 我半是震慑于夕空的魄力,于是说道: 「知道啦!等我考上大学以后,我会正视自己的感情。现在先让我专心应考吧!」 6 一切按照计划,我通过前期考试,考上志愿中的国立大学。 放榜一个礼拜后,美波高中举办了较其他学校稍晚的毕业典礼。 我不是会在这种场合掉眼泪的类型,不过回顾过去,心中仍是涌现不少回忆。我的高中生活并没有任何值得后悔之处,但实在太过平凡,称不上是「如梦似幻的每一天」。 毕业典礼结束、和同学道别过后,为了将这三年来陪伴我最久的风景再一次烙印在眼底,我决定前往社办。 我的高中生活是从数理科甄试落榜的挫折开始。即使如此,有星光照耀、朋友为伴,还谈了场小小的恋爱,我想,这三年应该称得上与懊悔无缘^ 我打开吱吱作响的门,某种物体随着破裂声攀缠而来,令我不禁往后仰;待我用手拨开白烟,才发现舞原七虹正在烟雾之后微笑。我望向她的手,这才知道她用拉炮迎接我的到来。 飞出的彩带黏在我的身体和制服上,火药味刺激着鼻子。 「学长,恭喜你毕业。」 她是为了道贺才在这里等我? 「啊……嗯,谢谢。」 「喂喂喂,你的反应未免太无趣了吧?难得七虹替你庆祝,就算用装的,你也该表现得开心一点啊!」 在社办深处开口训诫我的果然是夕空。 「对不起,吓到你了。」 她露出孩子般的淘气笑容,替我拿下头上的彩带。 我是个平凡的男人,生长在一般家庭,没有值得特书一笔的专长或才能,每天过的是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却有朋友为如此微不足道的我准备惊喜,却有朋友等待这样的我。这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 「要不要一起拍照留念?」 她从书包中拿出数位相机,夕空立刻从旁一把抢走。 「我来拍。来,你们一起站到天文望远镜前面。」 我们在他的催促之下并肩而立。 「保科学长,笑一个。」 在她的催促之下,我拼命挤出笑容。但是该怎么说呢?就根本上而言,我果然是个笨拙的人,显现在数位相机小荧幕上的表情有点僵硬,但是,双人合照中的她笑得很幸福。 接着,我替她和夕空拍摄合照,我们小小的毕业派对就此落幕。 在正门口和骑脚踏车通学的夕空道别之后,我和她一起走在仍有些许凉意的三月天空下。人家说「三寒四暖」,今天应该是归类于「寒」的那三天吧(注:「三寒四暖」意指冬天时若连续冷了三天,接着便会有四天左右温暖的日子。这是朝鲜半岛、中国大陆东北、日本等地常见的天气型态。)。 一如平时,当我回过神来,她又走在我的左边。 「你什么时候出发?」 「大概五天后。」 「时间过得真快。」 放榜之前,时间流逝的速度缓慢得教人痛苦,但是,现在回过头一看,记忆中的高中生活似乎流动得格外快速。 「舞原,你想上哪所大学?」 「我想上东京的艺大。」 「你果然要读音乐系?」 「对,我想进有大众音乐课程的学系,从事更正式的乐团活动。我实在无法放弃。」 「无法放弃当歌手?」 「这是间接的理由。 」 「间接?」 面对我的疑问,她只是轻轻一笑,随即改变话题。 「我总觉得和保科学长像是最近才认识的。学长怎么不早一点在桌子上画星座?」 听她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 「那是我们认识的契机呢。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居然敢那样突然找你说话。」 「我觉得很罗曼蒂克。」 我们聊着这些无关紧要——要问有没有收获的话,收获量远比期待值低——的话题,不知不觉间便抵达新泻站。 我们在月台上等待电车进站。 「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搭电车。」 她喃喃自语,我无言以对。 坐上电车后,只要再过三站,就是她下车的车站,届时,便是别离的时刻。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和电邮信箱,没有联络的手段。 如果我现在询问她的联络方式,或许我们的故事还可以再继续一阵子。虽然我即将搬到遥远的北海道,但是或许仍能与她继续交流。 我握紧口袋中的手机。「要不要交换联络方式?」如果我这么说,她应该不会拒绝。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我的,不过,就算她觉得我有点烦,应该还是会告诉我电话号码吧。 「……舞原。」 听我挤出声音,她露出笑容,但是电车在这时候进站了。 错失机会的我没能继续说下去,只能够走进电车。 7 电车行驶的速度似乎比平时更快。 远方连绵不绝的山峰棱线仍是白的。 转眼间,电车驶过两站,真正的别离逐渐逼近。 「保科学长。」 眺望着车窗外的她突然呼唤我的名字。 「恭喜你毕业。」 「嗯,谢谢。」 电车开始缓缓减速。 「有一件事我觉得很遗憾。」 「遗憾?」 「今天是保科学长最后一次穿这套衣服吧?」 月台的风景流动于车窗彼端。 「我很喜欢保科学长穿制服的模样。」 我寻找着话语。我想,此刻我脑袋转动的速度,大概不输进考场的时候,但仍找不到适当的公式及解答。 「再见。」 随着这句理所当然的话语,她走出车门——带着泫然欲泣的忧郁眼神。 「再见。」 在我喃喃道别的同时,车门关上了。 毛玻璃彼端的她似乎说了两个字。我听不见她的声音,只能从嘴唇的动作想像她的话语。 「傻瓜」。 似乎是这样的字眼。 我无从确信,也无从确认,更找不出她这么说我的理由。 我们的季节就这么结束了。 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在某处重逢——我这个肤浅的希望,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没有实现。 成年后,我在脑海中描绘的舞原七虹,依然和手边唯一的一张照片——夕空寄给我的毕业典礼那天的照片一模一样。 每当凝视着她那和表情僵硬的我正好相反的美好微笑,我总是不断后悔当初没把「我喜欢你」说出口。 不知她在和我没有交集的未来之中,现在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在星空辽阔的北方大地,我至今仍常如此暗想。 第四章 翠荫 榆野佳乃 前篇 1 门铃响起,传来上楼的声音,房门随即在未曾敲门的状态之下打开了。果不其然,探出头来的是哥哥。 「佳乃,七虹来接你了。」 「喂,我不是叫你不要随便进我的房间吗?」 「谁教你要让七虹等?」 哥哥微微吐出舌头,把门关上。他都已经高三了,这种动作要继续做到什么时候啊?哥哥是娃娃脸,在我这个妹妹看来是个帅哥,所以吐舌头的模样也煞是好看;但是,正因为是亲近的家人,看了反而火大。 「久等了。」 我走出玄关时,哥哥和七虹正在车库前聊天。 「哥,你上学来得及吗?」 「高中生迟到也没关系。比起上学,我更想和很久没见又变得更漂亮的七虹聊天。」 「你就是用这种花言巧语伤害万千少女的心吧?」 「别说得那么难听行不行?」 「别的不说,七虹从以前就很漂亮啦。」 眉清目秀的哥哥从小就是亲戚间的宠儿,和我这个单眼皮、薄唇、圆脸三合一的不起眼妹妹正好相反。 「七虹,你已经十五岁了吧?变得很有女人味呢。」 「老是说这种话,小心我跟莉瑚姐告状喔。」 「请便。只是听我说七虹可爱就生气的女人,我也交往不下去。」 听了哥哥的话,七虹露出苦笑。 「世露,说出口的话是要负责的,不可以把这种话随便挂在嘴上。」 「既然比较漂亮的妹妹这么劝我,我是该好好反省一下。」 「喂,『比较漂亮的』是什么意思啊?」 哥哥朝着我吐舌头。 「拜拜!」 他完全无视我的谴责,留下一如平时的轻浮笑容,走向巴士站。 我们居住的城市位于海边,海风吹来的浪潮气味不时窜入鼻腔。 我们一面并肩走向学校,一面聊着哥哥的话题。 「世露和仓牧学姐现在还在交往?」 哥哥离开后,七虹向我问道。 仓牧莉瑚是哥哥的女友,虽然是个美女,但总有一股瞧不起人的气焰,所以我不太喜欢她。 「他们交往已经快满两年了,没想到我哥能和那么强势的人交往这么久。他们好像处得还不错,或许她正适合我哥这种轻浮的人。」 「我不觉得世露轻浮。」 那是因为七虹从以前就对哥哥特别宽容。 「刚才他不就在胡说八道吗?」 「我想那应该是世露的处世之道吧。」 「怎么说?」 「他大概是不想被人看穿他的心思,所以才刻意表现得油腔滑调。」 「唔,单纯的我无法理解。」 我们兄妹住在七虹家隔壁,我们的关系便是俗称的青梅竹马。 小学三年级期末,有人买下我家隔壁的广大空地;三个月后,一栋宛如宫殿的豪宅落成了。 搬来大豪宅的只有四个人,其中和我同年的是舞原七虹。我去舞原家玩过好几次,但是至今仍然搞不清楚她家总共有几个房间,甚至地下室里还有别院及游泳池。 七虹是名门世家舞原家的一员,我们这种平凡的家庭根本不能相比。不过,家世这种玩意儿与小孩无关,我们在不知不觉间成为死党;她的家人也不介意我们是平民,常常招待我们参加家庭派对。 刚搬来时,怕生的七虹没和附近的任何小孩交朋友;不过,我在哥哥的催促之下主动向她搭话之后,久而久之我们便每天都玩在一块。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成为朋友的过程真的很不可思议。 不知不觉间,对他人漠不关心的哥哥也和七虹亲昵起来,而且总是优先礼过她。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熟的? 从不说出真心话的七虹,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印象,和她混熟之后,我才知道她是个普通的女孩。虽然她待人接物的态度有点与众不同,但是这一点很有趣,我也喜欢。 上国中之后,我加入排球社,七虹则是加入合唱团。分属不同社团的我们,放学后自然是各忙各的;不过升上三年级重新分班时,我们总算被分到同一班,再度恢复死党的距离。 哎,国中生活只剩下六个月,我们的学力差距又有点大——想当然耳,是七虹压倒性地比我聪明——到了明年四月,我们应该就会各奔前程吧。不过对彼此而言,对方是自己世界上唯一的死党,所以这层关系以后一定也会持续下去。 沐浴在洒落林荫间的阳光中,我们并肩走在通学路上的站前大道。 「那不是月岛吗?」 正当我忙着说明昨天观看的连续剧剧情时,七虹轻轻敲了敲我的肩膀。 听见「月岛」这个名字,我的身体忍不住僵硬起来。月岛是自体育祭以来变得常常交谈的同班同学,也是我从五月开始单恋的男孩。 「你看,他在收银台前排队。」 七虹指着马路对面的面包店。 人潮汹涌的店铺中,排在收银台前的男生的确是月岛庆介。 他留着足球社常见的花俏发型,但是体格结实强壮,富有男子气概。 我本来以为我会喜欢上更纤细的人,看来人类是种无法控制自己情感的生物。唔?还是只有我这样? 「最近月岛每天都吃外食。」 七虹在忍不住停下脚步的我身后喃喃说道。 「经你这么一说,对耶!他平时是吃便当吧?」 难道是因为妈妈生病了吗?或许这是和他说话的好机会。 走出店门的月岛发现我们,一脸开心地朝我们挥手,我也开口向他说「早安」。他的招呼让我一大早便被莫名幸福的感觉包围,恋爱真是种便宜的幸福香料啊。 「如果公民课本由我来编写,在不景气对策部分,除了增加公共事业和减税以外,我还会加上恋爱。」 「你在说什么啊?没头没脑地蹦出这句话。」 七虹半是傻眼地笑道: 「佳乃,你真的是怪胎耶。」 她说着失礼的话。不过,怪胎代表有个性吧?这样也不坏啊——我如此暗想。 2 最近,月岛庆介常和我四目相交。 这并不是我自作多情——希望不是。像刚才,我和他的视线又交会了。 为了准备马拉松大赛,各班一同上体育课,全年级的女生齐聚一堂。在操场另一端聆听老师说明的月岛却和我四目相交,这怎么想都不是巧合。 我用手肘顶了顶身旁的七虹。 「唔?什么事?」 「视线又对上了。」 七虹瞥了男生集团一眼。 「他的确在看这边。」 「果然不是我多心。」 「我也觉得。」 不知道月岛可有发现我从五月便开始注意他? 曾几何时之间,他的笑容像烙印一般,占据我大半的心房。 两周前结束的暑假是多么漫长啊!会希望假期早点结束,是我人生的头一次经验。 哎,当然,有一部分也是因为上暑期课辅太累了。 「榆野!舞原!等一下!」 上完共同的体育课、回教室的途中,身后有人大声叫住我们。在我回头的同时,右肩被人用力压住,与左屑受到同样压力的七虹一起失去平衡。我瞪了扑向两个柔弱女孩肩膀的月岛一眼。 「喂,别吓人行不行?要是跌倒受伤该怎么办?」 「你平时就常受伤了啊。」 的确,我因为打排球的缘故,擦伤和跌打 损伤是家常便饭。 「我已经引退了,现在不常受伤。」 「是吗?」 「要是你伤了七虹吹弹可破的肌肤,就等着被我处刑吧!」 七虹是这个学校最漂亮的女生。她有个小她一岁的妹妹,叫做琴宁。但是说来对琴宁不好意思,论漂亮程度,七虹获得压倒性的胜利。伤害我最引以为傲的美丽死党的人,我绝不饶恕。无论是精神上或是肉体上的伤害都一样。 「你还是一样恐怖耶。」 「是你先挑衅我的吧?」 听到我和月岛的对话,七虹以手掩口笑了几声之后,喃喃说道: 「真不老实。」 「喂,我听见了,你别多嘴啦!」 我叮嘱七虹之后,又转向月岛。 「干嘛?你有什么事?」 在我的逼问之下,月岛露出诧异的表情。 「没事啊,只是看见你们两个走在一起就想插进来。你们真好,光看就有种受到疗愈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捉弄你们。」 「你是小孩吗?」 月岛就这么嘻皮笑脸地插入我们之间,一起走回教室。 七虹在靠走廊的座位坐下,我则是走向自己靠窗的座位。 就在我拉开自己的椅子时—— 「放学后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单独留下来等我。」 耳边突然有人轻声说道。 「咦?」 月岛露出若无其事的淘气笑脸后,便回到自己的座位。 他要跟我说什么?即使毫无根据却仍忍不住期待,这就是少女的天性。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急速泛红,又不愿意让七虹发现,便在桌上趴下来。 3 打扫完毕后,几乎所有学生都回家。虽然七虹参加的合唱团等部分文化社团,仍在持续进行社团活动,但这毕竟是少数。同学大多都已经进入应考模式,而在暑假前最后的大赛败退之后,我也自排球社引退。 教室里空无一人,正当我呆呆地眺望窗外的操场时…… 「嗨,久等了。」 换上足球社制服的月岛来了。获选为县选拔队一员的月岛是我们学校的王牌选手,听说他会继续参与社团活动,直到高圆宫杯(注:全名为「高圆宫杯全日本青年足球选手权大会」,由日本足球协会主办。比赛分为以高中生为对象(u-18)和以国中生为对象(u-15)的两大类比赛。)结束为止。他打算靠足球推荐上高中,所以考生生活过得很惬意。 心跳无意识地急远上升。我在教室里大多和七虹在一起,所以月岛找我说话时,我通常不是一个人。仔细一想,我们已经很久没像这样单独说话,教我别期待才是强人所难。我不想被他看到可能变红的脸,便刻意移开视线。 「没关系,反正我今天不用补习。」 「你和舞原上同一间补习班?」 「不,七虹没补习。看到她的脑筋那么好,我真恨自己的父母不争气。如果你要找补习班,我替你介绍吧?」 月岛含糊地笑了,不知是什么意思。 「哎,我自己找就好。舞原要上哪一所高中啊?」 「我可以说吗?」 「唔?我也不知道。」 他歪头的模样煞是可爱,实在太奸诈了。哎,也罢,就算我告诉月岛,七虹应该也不会生气。死党啊,提供点话题给我吧。 「她说她要读美波高中。」 「真的吗?我知道她很聪明,没想到水准这么高……」 美波高中是靠日本海侧最难考的私立明星高中,我们国中已经连续两年没人考上那里。那所高中的水准很高,就算是全年级第一名也不见得考得上。 「不过七虹想读的是音乐科。」 不过,就算是美波高中的普通科,七虹应该也考得上就是了。何况,舞原家还有人担任美波高中的理事。 「月岛,你呢?」 「有好几所私立高中来找我,但是其中没有美波高中。」 美波高中除了有普通科、数理科及音乐科以外,还有体育科与美术科。 「月岛,你想读美波高中?」 「怎么可能?我还有自知之明。」 如此这般,我们闲聊了片刻。 月岛到底想跟我说什么?我当然希望他说的是能让现况有所进展的戏剧性话题,但这似乎太过奢求。不过,他特地叫我在放学后留下来…. 足球社已经开始在操场上活动,但月岛只是望着他们。 「你是队长却迟到,没关系吗?」 「嗯,有关系。」 「你要跟我说什么?」 月岛搔了下巴两、三次。 「是难以启齿的事吗?」 月岛的视线依然望向操场。 「舞原没有男朋友吧?」 他如此问道。在我理解这个问题的真正含意之前—— 「她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比刚才更小、更紧张的声音接着响起。 是吗?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这并不是头一次。既然和七虹是死党,就必须经历这种事。 初次见面的人,视线捕捉到的从来不是我,而是七虹。他们总是先出神地望着七虹,然后才发现我。这种状况我已经经历过好几次。 我曾经比较在同一张照片中微笑的自己和七虹,并因此伤心 「你喜欢七虹?」 「你说话真直接耶。」 「你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月岛一脸为难地凝视着我,点了点头。 在橘红色阳光的照耀下,重叠的两道影子微微伸长。 我拼命忍住胸口中央那股撕裂般的痛楚,甚至不能被他发现我正在忍受痛楚,拼命维持着平静的表情。 「你找对商量对象了。和七虹交情最好的就是我,我会是你最强的战友。」 「你肯帮忙?」 「是啊。对象是你,我当然肯帮。」 我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是否成功地展露出笑容? 「你是说真的?」 「当然,我有撒过谎吗?交给我,没问题的。」 我用力拍了拍胸膛,借由感受肉体的痛楚来忽略心中的钝痛。快笑,快装出平静的样子,像平时那样微笑。 「这样我心里踏实多了。」 月岛脸上的僵硬似乎缓和了些。 「舞原对我有什么感觉?」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因为七虹一直在替我的恋情加油。 「不过……嗯,她不讨厌你,应该是把你当朋友吧?」 「是吗?你觉得她有没有喜欢的男生?」 「七虹不爱谈自己的事,所以我不清楚,不过,我想应该没有。我从没看过七虹对任何人抱持特别的情感。」 月岛和我的视线之所以常常交会,原来全是为了看我身旁的七虹。仔细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有七虹在身旁,谁会喜欢上我? 我真是个傻瓜,不过是放学后被留下来就乐成这副德行,还暗想月岛或许也喜欢我…… 无论我再怎么喜欢月岛、再怎么爱慕他,都不可能打动他的心。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我没发现呢? 「要不要我去帮你问问七虹有没有喜欢的人或特别注意的人?」 「真的吗?太好了!幸好我有找你商量。」 我最喜欢的爽朗笑容就在眼前。 欸,月岛,你现在说的话很残酷,你知道吗? 「真的太感谢你了。」 月 岛一脸开心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即离开教室,去参加社团活动。 之后—— 我好想看夕阳,便伫立在教室里好一阵子。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非我所愿,找不到心灵归宿的我,只能无力地踏上归途。 4 餐后,七虹来到我的房间。 七虹的外出服是五分牛仔裤加长版上衣。身体曲线美得令人望而出神的七虹,就算只是做这样的打扮也能成为模特儿。看到她穿便服的模样,月岛一定会更加喜欢她吧…… 一起摊开参考书用功到十点,是我们最近每日的课题。当然,我要补习的日子另当别论。 七虹逐一解答全国各大知名私校的考古题,我则是与普通水准的参考书对峙。 平时我们总是边聊天边用功,但这一天,不知是不是我的紧张感染了她,我们几乎没说话。 念了一小时的书后,有人敲门。 「辛苦了,我送茶点过来。」 进入房里的是哥哥。平时我一个人在房里的时候,他根本不敲门,只有七虹在的时候才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真是的,男人为什么都拿美女没辙呢? 「世露,谢谢。」 七虹从哥哥手中接过一点五公升装的宝特瓶。 我伸出脚踹了哥哥一记。 「你在贼笑。」 「在比较漂亮的妹妹面前,我当然会笑啊。」 毫不反省的哥哥对我投以冷淡的视线。 「出去,别打扰我念书。」 「干嘛啊?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打扰你。」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哥哥的手上握着掌上型游戏机。 「世露,那是什么游戏?」 七虹兴致勃勃地探出身子,哥哥抽出卡带给七虹看。 「啊,你之前说过你喜欢这个插画家。」 「哦,真亏你记得。」 「嗯,因为你拿给我看的时候,我也觉得很棒。」 我没理睬就这么打开话匣子的两人,将宝特瓶里的绿茶倒入杯中。 「你该不会想在这里玩吧?」 「床可以借我用吗?」 「等等,给我下来,出去。」 哥哥面带笑容,拿着游戏机跳上我的床铺。看到他这副模样,七虹乐不可支地嗤嗤笑着。 「我无所谓,世露在比较好玩。」 「不行,这样我无法专心念书。我一看到哥哥就觉得烦躁。」 「生理期啊?」 好,这句话触动我的逆鳞,即刻开始行刑。 「等等,佳乃!」 我正要丢出还有一半以上的宝特瓶,却被七虹阻挠,害得宝特瓶丢偏了。 「好危险,你干嘛啊!」 及时护住左耳的哥哥跳下床。 「七虹,你可不能变成这种心理变态的女人喔。」 他撂下这句话,便走向房门。 「世露,等一下我可以去看天文望远镜吗?」 「当然。我应该会在阳台上画图,你可以自己进来。」 哥哥从以前就很会画图,将来似乎想当美术老师,高中读的也是美波高中的美术科。对于我这个毫无才能的标准凡人而言,哥哥有时甚至是嫉妒的对象。而且,他参加的社团居然是天文社,真教人搞不懂。为什么加入天文社? 「啊,还有,之前你给我的口琴乐谱我练习过了,我想吹给你听听看。」 「哦,真快,不愧是七虹。那么,待会儿我们来段即兴演奏吧。」 七虹不愧是以音乐科为志愿的人,从小学时代便拥有出众的歌喉;她也会弹钢琴和吉他,还常常跟哥哥一起练习口琴。我想对她而言,音乐就是情人吧。 哥哥离开房间后,七虹捡起掉落的宝特瓶。 「刚才差点就打到世露了。」 「幸好不是碳酸饮料。」 「不是这个问题。」 嗯,七虹的吐嘈很精确。 我拆开哥哥送来的零食封口,尽可能自然地、若无其事地提起这个话题。 「七虹,你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啊?」 「没有。」 她一脸理所当然地否认。 「平时都是我在说,从没问过你。你有喜欢过男生吗?」 七虹露出苦笑。这代表什么意思? 「你会问这种问题,还真是稀奇。」 「哎,偶尔问问嘛。」 我望着七虹的双眼,催促她回答。 「……有。」 些许沉默过后,七虹用一如平时的语气说道。 「哦?有啊?你的初恋是什么时候?」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哦?正好是我们变熟的时候嘛。对方是同班同学?」 说来遗憾,我和七虹小学的时候时没有同班过,七虹又不是会表露出感情的人,所以我完全无法想像。 七虹一面苦笑,一面摇头。 「是年纪比我大的男生。」 「很有你的风格呢。对了,如果你喜欢上某人,你希望谈什么样的恋爱?」 七虹似乎在回想什么,一度望向窗外,接着才说道: 「我不期待任何特别的事。无论那个人变得如何,只要能一辈子陪在他身旁,我就很幸福。」 哎呀,七虹连谈恋爱都这么客气啊?我倒认为,谈恋爱是一个人最可以任性的时候。我希望能表露自己的一切,并接受对方的一切。 我应该顺势带入正题吗?一想起月岛,我的胸口再度发疼,但是我不能逃避。我已经答应要帮忙他了。 「钦,如果现在有人向你告白,你会怎么做?」 我的心情半是期待,半是觉得无望。 七虹的回答是—— 「虽然过意不去,但是我会拒绝。」 果然如此。不过,如果我就这么打退堂鼓,可就没脸去见月岛。 「为什么?你有其他戚兴趣的人吗?」 「是没有……」 「那有什么关系?就当作实验,交往看看嘛!」 崭新的刀子刺入我的胸口。 「交往以后才喜欢上对方,也是一种恋爱模式啊。七虹,你不知道自己多受欢迎吧?」 我用刀子搅动胸口,继续说道。为了遵守对月岛的承诺,我遗忘痛苦,努力说服七虹。 「会喜欢我的,都是不了解我的人。」 七虹说道,表情丝毫未变。我早就知道她不好应付。 「那如果是很熟的人,你会和他交往吗?」 「我不确定。」 「好,如果很熟就不确定,对吧?」 「干嘛?佳乃,你有点恐怖耶。你想拿这句话当凭证?」 七虹应该很熟悉月岛才对。 「七虹,最近可能会有人向你告白。那个人很了解你,我也很推荐他。」 听我这么说,七虹居然歪起了脸。她从以前就是这样,得知男生对她戚兴趣,她就会困扰地歪起脸来。 「你在说谁?」 「我不能说。那个人找我商量过,所以你别像平时一样一口拒绝,要好好考虑喔。」 「可是…… 「答应我。」 我用强硬的口吻打断七虹。 「我可以保证他是个好人,你要仔细听他告白。」 七虹一脸不满,但终究没有继续反驳。 5 那是在四个月前,清风吹拂的五月中旬发生的事。 和月岛庆介初次交谈的那一天,我 至今仍然能够像翻阅色彩鲜艳的相本一样清楚忆起。 「我看过你跑步。」 我在刚长出新叶的樱树下绑鞋带时,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抬起头来一看,是面带笑容的月岛。他淌着汗水的手用力握着绿色的接力棒。 「老实说,我很期待。」 被选为体育祭上军团对抗接力赛选手的我们第一次交谈,是在放学后的练习中。 身为女生最后一棒的我,会跑在全队最终跑者的月岛之前。 军团对抗接力赛是体育祭最后的比赛项目,也是最受瞩目的比赛。为了炒热体育祭的气氛,这项比赛的得分设定得非常高,总分往往因为这个项目的胜败而产生天壤之别。 「期待排球社的人有什么用啊?」 我从以前运动神经就很好,对脚力也有自信。 但是其他军团中,有四个军团的女生最后一棒都是田径社的,我却是以身高及力量为卖点的排球社成员。 「我觉得你跑步的步伐很大,很漂亮。我们一定要遥遥领先!」 我不知道月岛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或是身为队长为了提振队友士气而说的。不过,这是头一次有男生说我漂亮。当然,他说的是跑步姿势,但是对我而言是不寻常的赞美。 如此这般,经过几次接力练习后,我们自然而然地熟络起来,后来在教室里也开始交谈。 我们国中每个年级各有八班,体育祭比赛的八个军团,便是由一至三年级各一班所组成。 体育祭当天,我们绿军在最终比赛项目之前的总排名是第三名。而且,军团对抗接力赛即将开始时,第一名到第四名的分数奇迹似地只有些微之差,因此观众席上的气氛异常狂热。 在画着龙的巨大看板下,就连不常表露感情的七虹也宛若在祈祷一般,双手在嘴边交握,凝视着我们。 「绝对要赢!」 每个年级推派男女代表各两名,共十二个代表选手肩搭着肩,围成一圈。 在唯一一次的模拟赛中,我们这一队排名第四,但是和第一名的时间仅有数秒之差。这样的差距在练习了十一次的交接棒之后,要想逆转绰绰有余。模拟赛后,我们趁着啦啦队练习的空档,拨出时间来练习接力。 我们军团里没有田径社的选手,这是个不利的条件,但是反过来想,我们光靠接力赛的外行人便挤进了前四名,如果是勤加练习后的现在,应该能够与其他军团争雄。前十棒是跑半圈操场,男女最后一棒则各跑一圈。因此到了最后一圈,便不会因为接棒而拉开差距,但也无法大幅缩短差距。 担任最后一棒跑者的月岛说,跑得比他快的男生只有两个,而我的脚力也不错。 拜托,轮到我的时候,队伍请保持在前几名吧!我和起跑地点相同的队友搭盾观战,一面感受着月岛的汗水味,一面拼命高声加油。 不光是正式上场前的紧张感,因为得分差距而引发的异样热情,让操场被发狂般的热气包围,期待的波动毫不容情地侵袭选手。 争夺一年级组领先地位的两队在弯道擦撞跌倒,超越他们成为第一名的队伍则在下一次接棒时失误了。 我们军团的一年级生比较弱,但由于前三名的队伍都意外失蹄,因此他们得以凭第四名之姿交棒给二年级生。 练习的成果清楚地展现出来,优秀的二年级生每次交接棒时,都成功缩短与前几名之间的差距,因而交棒给三年级生时,我们已经逼近第一名。 「逆转有望!」 月岛的声音响起。月岛声称比他更快的两人所属的队伍仍落在遥远的后方,已经不是对手。目前暂时领先的蓝军总排名是第二名,换句话说,他们与我们争夺接力赛的第一名,便等于是争夺体育祭的优胜旗。 蓝军的女生最后一棒是田径社的,不过我记得她是长跑选手。 「榆野,跑一圈的时间足够让我超越对手,所以拜托你,一定要维持第二名交棒给我。」 我正要前往起跑线时,月岛用力拍了拍我的背部说道。 「交给我。」 我瞪着急速冲刺的同学,走进接力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然而,轮到三年级生起跑时出现了黑马。原是第三名的黄军速度极快,轻易地超越我们,并以直逼第一名的气势交棒给三年级生的第二位跑者。 即使靠着我们军团最大的卖点——交接棒,也没能缩短彼此的差距。在三年级生的第二位跑者跑过弯道时,第一名变成黄军了。 黄军的女生最后一棒是篮球队的三田。我常和她争夺体育馆的球场使用权,私下结不不少梁子,所以我绝不愿意输给她。 我在第三名的状态下接过接力棒,宛如脱兔一般往前疾奔。 接棒过程很完美,几乎是以最快速度完成。我在跑完第一个弯道时超越蓝军,跑在前方的只剩下三田一个人。 但是,双方距离并未缩短。 「佳乃!别输!」 传入耳中的是平时从未如此大声呐喊的七虹声音。 这道声音提醒了我。虽然我已超越蓝军,但黄军的总排名是第几名? 我在第二个弯道瞥了积分板一眼:黄军的总排名是第四名,但和我们的分数仅有些微之差。 不行。就算我们赢过蓝军,再这样下去,体育祭的总冠军仍会被黄军抢走。 「榆野!」 直线的彼端传来月岛的声音。 黄军在眼前交棒,我也跑进接力区。 「月岛!」 尖叫般的声音从喉咙冲出来,我伸长手,用最快的速度把棒子交给月岛。 「来!」 伸出的接力棒触及他掌心的瞬间,我打了个信号,棒子应该会就这么离开我的掌心才对…… 八分之一的悲鸣从欢呼声的缝隙间响起。 当时,接力棒未能落在月岛的手中,而是弹向旁边。我们逆转的机会完全消失了。 军团长在第三高的平台上接受表扬,我们最后的体育祭就此闭幕。 不过是学校里的一场活动而已,人生并不会就此定论;更何况我不是田径社的社员,只是个外行人。即使发生失误受到谴责,我也只能坦然面对^ 见到夺冠机会就在眼前溜走的队伍当然不可能欢欣鼓舞,而且,大家大概不知道该怎么鼓励我才好,只有七虹一个人跟沮丧的我说话。 「你追过蓝军的时候好帅。」 七虹没提及我的失误,只称赞我的好表现。 「老师找我,你先回去。」 七虹很聪明,或许看出这是我撒的谎,其实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害怕被放学的人潮吞没,在人越来越少的教室里眺望着夕阳。 就差那么一点点。一定是因为我的信号打得太快。我一心想追上第一名,结果棒子还没交出去就打了信号。 「你在伤心啊?」 突然有道声音传来,我回头一看,教室里空无一人,前方倚门而立的是穿着体育服的月岛。 「榆野,你该不会在哭吧?」 「我没有那么会钻牛角尖。」 月岛笑起来是这种感觉啊?这是我当时的念头。 「我觉得很开心,和你一起跑的感觉很好。谢啦!」 月岛对我说的只有这几句话,但是他笑得天真无邪,让我体认到他说的全是真心话。 啊,原来如此,月岛是个懂得在沮丧之前说他很开心的人。 不知何故,这一点给我的印象格外深刻,甚至让我有点羡慕。或许是因为这样,我从那天起便开始注意月岛。 我觉得,如果能够待在月岛身边,我的笑容应该会比昨天以前的我更多。 恋爱,就这么开始了。 6 确认七虹没有意中人的隔天放学后,我叫月岛出来,把七虹的回答简洁扼要地告诉他。 我不知道七虹是怎么看待月岛的。毕竟七虹知道我的心思,所以她应该根本不把月岛当成恋爱的对象。不过,至少现在七虹没在谈恋爱,对月岛而言是个好机会…… 我告诉月岛,我有替他说好话,他便握着我的手感谢我,并说他已经下定决心,今天就要向七虹告白。在上不同的高中之前,月岛希望能够把握每一分每一秒,和七虹制造许多回忆。 虽然我觉得自己很可悲,但还是鼓励月岛,并给了他追求七虹的建议,最后抱着五味杂陈的心情与他道别。 如果他们就此开始交往,我是否成了愚蠢的小丑?或者,我该以自己能够祝福心上人为傲? 虽然不知道七虹的心思,但是我喜欢月岛,认为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如果月岛告白,七虹一定会动心吧。 当天晚上,如我所料,七虹没来我家。我想月岛一定实践了他的宣言,已向七虹告自。我不敢打电话向七虹确认,只能抱着纠葛度过一夜。 隔天,我在约好的时间走出家门,见到七虹已经站在车库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不知何故,我不敢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只是低着头打了声招呼,其余什么话也没说。 结果,上学的路上,我们俩都不发一语。我找不到话题,也不知道该怎么挑起话头。我等着七虹说话,但她直到最后都没开口。 从今早七虹的态度看来,月岛果然告白了。 我在教室看到月岛时,他依然元气十足,并没有露出沮丧的神色,但是他平时就很有精神,我判断不出他的心思。 午休时间,我迫不及待地把月岛叫到美术室。 月岛一出现,劈头就说: 「我被拒绝了。」 月岛如此轻易地揭晓结果,令我大戚困惑。但他并非强颜欢笑,继续对我说明: 「昨天社团活动结束后,我打电话去她家,请她到玄关外,向她告白。虽然我听过一些谣言,但没想到舞原家真的那么豪华。我是第一次看见她家,原来她是那么有钱的千金小姐啊。」 「你是不是在巧妙地转移话题?」 月岛抬起眼来窥探着我。 「嗯,毕竟这种事很难以启齿嘛。不过,既然我事前找你商量过,我会好好向你报告的。」 我喜欢他这种充满男子气概的地方。 「七虹怎么说?」 「她说我突然这么说,她很为难。」 「就这样?」 「她还说就快考试了,现在不想和任何人交往。」 「原来如此。」 这个答复很有七虹之风。不过,既然她拒绝了,为什么今早的样子怪怪的? 「欸,你老实跟我说,我觉得自己应该不是毫无希望,这样想是不是太蠢了?」 别用那种求救的眼神看我,我也不知道七虹的心思啊。我说的话无法成为任何保证。 如果月岛喜欢的是我,我绝不会让他这么苦恼…… 「应该不是毫无希望。」 「对吧?」 我话才刚说完,他便兴冲冲地附和: 「我知道自己被拒绝了,但是她看起来好像有点迟疑。我想一定是因为太突然了。」 七虹不是迟疑,而是困惑——因为我的情感以及我那番带有威胁意味的话语。不过,我不能告诉月岛。 「月岛,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七虹的?」 「我吗?」 月岛面露怀念的微笑。 「我从春天就开始喜欢她了。」 「三年级的春天?」 「一年级的。」 我和月岛是在五月的体育祭中变熟的,七虹也是在那之后才开始和我们一起聊天。没错,在那之前,月岛应该不曾和七虹说过话。 这么说来,月岛和我套交情,是为了亲近七虹吗?忍不住如此揣测的我,想必是个自卑又惹人厌的女人。 可是,月岛刚进国中就开始注意七虹,说穿了还不是只看外表?我这么想,算不算是酸葡萄心理呢? 若和七虹当死党,以后我都得继续抱着这种无聊、乖僻、连自己都觉得讨厌的劣等戚吗? 如果喜欢七虹的不是月岛,如果我并不喜欢月岛,我是否就不会有这种感受? 7 放学后,七虹正要前往仍在进行社团活动的合唱团。我叫住她,说我今晚会去找她玩。不用明说,七虹也知道我想和她谈什么。她带着紧绷的眼神点了点头,而我告知去找她的时间之后便先行回家。 踏入七虹的房间之前,我们之间便流动着一股近似紧张的气氛,我想这应该和我已经很久没去她的房间玩无关。 「月岛跟我说了。」 我懒得慢慢引导话题,一踏进房里便立刻切入正题。 七虹的脸上依然带着诡异的表情,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说你拒绝他,为什么?」 七虹用悲伤的眼神凝视着我。 「我不是说过他是个好人,要你好好考虑吗?」 七虹低下头来,她的长发垂到地板上。 「七虹,你不是说过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面对我的追究,七虹连头也没抬起来,只是继续保持沉默。 见她一直不回答,我开始沉不住气,心底的话满溢而出。 「你明明没有喜欢的人,为什么拒绝?因为我喜欢月岛,所以跟我客气吗?」 到这句话,七虹总算抬起头来。她的脸上浮现困惑的神情。 「佳乃,你希望我们交往?」 「我不是说过我很推荐他吗?你忘了?」 「我没忘。」 「那到底是为什么?你是在同情我?」 「不是。」 七虹的辩解触怒了我。 「你是在跟我客气吗?你这么做,我反而没脸见月岛。」 「我真的没有。」 「你说谎!月岛很了解你,他是在了解你之后才喜欢上你、向你告白。但是你却拒绝他,分明是在跟我客气,不然就是在同情我。」 「不是。」 「就是这样。你看,你又用这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你这种态度反而让我火大!」 七虹和焦躁的我正好相反,眼神充满怜悯。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会无法掩饰自己的感情。 「佳乃,你误会了。」 「误会?我才没有误会。」 「我拒绝的理由和你没关系。」 「你说谎,你是在顾虑我。你这么做真的让我很生气。」 「真的不是。」 「你还要继续辩解?不然是为什么!」 我连告白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拒绝了。如果她想随口编个理由讨好我,就算是死党,我也不会原谅她。 「我不喜欢月岛,这是唯一的理由。」 刚才七虹说什么? 一时之间,我无言以对。 「我并不是跟你客气,也不觉得自己对不起月岛。」 超乎想像的答案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已经说清楚了,这样你满意吗?」 「什么跟什么啊?你不是说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的确没有。拜托你理解,我不是说了吗?我根本不喜欢月岛。」 「意思我懂,但 是我搞不懂!」 面对无法接受的我,七虹的表情也扭曲了,并说出那句话—— 「他的告白对我而言只是种困扰而已。」 下一瞬间,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打了七虹一巴掌。 「……困扰?」 我知道我的嘴唇在颤抖,因为我无法原谅这句话。 月岛一直喜欢七虹,她却说这对她而言是种困扰?别闹了。 「你再说一次看看!」 捂着脸颊的七虹瞳孔中燃烧着怒火。 「好啊!要我说几次都行。被一个不喜欢的男人缠着不放,只是种困扰而已。你不懂吗?」 我怎么可能会懂?我又不像你一样长得那么漂亮。 「长得漂亮的女人真吃香啊!月岛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 我气冲冲地站起来。 我和她已经无话可说。 「幸好月岛没和你这种人交往。」 「月岛并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好。」 「罗唆!别再说了!我没想到你是这种女人!」 听我这么说,七虹的表情变了。她的视线充满怜悯和同情。 这时,我终于明白,我和七虹是不同的生物。 「你是美女,或许不明白。一般人被那种眼神注视,是最受伤的。」 我恨恨地说道,离开七虹的房间。 8 过了一个礼拜,又过了一个月,我和七虹的冷战状态依然持续着。 我们不但不交谈,在教室中也不瞧对方一眼。 班上的朋友对于我和七虹之间突然出现的裂痕感到困惑,却不知道该如何探询这层变样的关系,面对我们总像触碰易碎物品一般小心翼翼,但这种诡异的气氛也随着时间经过而不了了之。 过了年,不知几时之间,月岛在别班交了个女朋友。如果传言属实,他是在对方的倒追之下轻易地答应交往。 那么,他从刚入学就喜欢七虹的那份感情呢?「喜欢」是这么容易就能覆写的感情吗? 到头来,我的恋爱只在我和七虹之间造成裂痕?就我个人的情感而言,月岛交了女朋友,我并未感到心痛;但是一想到我和七虹的关系,便有股难以言喻的后悔折磨我的心灵。 我曾听说过女人善变,如今可说是亲身体验这个道理。这时候的我已经完全不在乎月岛,对于从前那么迷恋他的自己,我只感到羞愧又可恨。 冬天来临,考期将近。 某天早上,我在玄关绑鞋带时,突然被哥哥叫住。进入第三学期后,他已经不必上学,所以此时身上依然穿着睡衣。 「你和七虹还在吵架啊?」 他的手上拿着早餐的面包,语气宛若在询问今天的天气如何。 「罗唆,和你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七虹也是我的妹妹。」 「你是白痴啊?」 「原因是什么?」 我瞪着哥哥。 被他一语道破心事,让我恼羞成怒。 「只是无聊的事。」 没错,相隔数个月一看,我们吵架的理由真的很无聊。 我居然为了那个和其他女人嘻皮笑脸的家伙跟七虹闹翻,简直是脑袋有问题。七虹明明是我最重视的死党啊。 「我教你和死党吵架时唯一一个和好的方法吧。」 唯一的方法? 「就是没错的那个人先道歉。」 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原来是这种废话。 「哥,你真的很肤浅耶。」 「你觉得自己没错吧?」 「是又怎样?」 「七虹也这么想。」 听到这句话,我的思考瞬间停止。 「你看,我的理论是正确的吧?」 说来不甘心,我找不到反驳的话语。 「你们两个都觉得自己没错,既然这样,只好由没错的人开口道歉啦。」 无法反驳哥哥虽然令我不快,但是我觉得自己似乎获得一个小小的契机。 走出家门一看,天气晴朗得令我难以相信自己是位于寒冬的日本海侧。道路彼端,走在叶子已经掉光的银杏行道树下的少女映入眼帘。那是自从大吵一架的隔天以来,便不再和我一起上学的死党。我现在用跑的,可以立刻追上她。 如果我现在跑上前去,若无其事地向她说「早安」,并且不着痕迹地道歉,我们一定可以和好如初。 国中生活已经所剩不多,不过,我们一定可以再度共同欢笑。 可是…… 迈开的脚步停下来。 如果七虹装作没看见了…… 如果她拒绝我,说她不想再理我…… 我想,友情这种东西应该是借由些许的勇气和不可遗忘的礼仪所建立起来的。那一天我终究没能叫住七虹,就这么拖延到毕业典礼。 我好想重新和七虹当朋友。如果可以,我想抬头挺胸地说我们是死党。但是,在那一天产生裂痕的友情,经过十年仍未能修复。 我只能怀抱着说不出口的「对不起」,一面后悔,一面活下去。 第六章 蓝华 榆野世露 中篇 1 阳光下,她总是凝视着靛蓝色的水平线。 那孩子独自待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上国中以后,上下学的路线变了。 放学后,我独自走在充满海水味的海岸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天都会在连接堤防的沙滩上看见某个少女。 少女抱膝而坐,凝视着春天的大海,长长的黑发随着海风飘扬。她究竟是谁? 小学六年级那年的二月,我家隔壁的广大空地围起了高栏,开始进行大规模工程。那年是往年未见的异常气候,几乎没下雪;始于隆冬的工程横跨了三月,在四月完工。 搬到这座脱下面纱的豪宅的人家是舞原一家四口,这户人家有两个不太相像的女儿。 外貌普通的妹妹舞原琴宁是个平凡的少女,个性虽然有点内向,在团体中却适得其所;她在不知不觉间便融入附近的女生团体,和佳乃的感情也不错。 另一方面,姐姐舞原七虹的身影却迟迟没出现在团体之中。刚升上小学四年级的七虹和佳乃明明是同年级,可是我从没看过她们交谈。更精确地说,我从没看过七虹在外玩耍。 那个拥有美丽眼睛的少女,平时究竟在做什么?每天都上才艺班吗?我感到好奇,某一天,便向在广场玩耍的琴宁询问她姐姐的事。 「我不知道,姐姐平时都不在家。」 小学三年级的琴宁给的是这种一知半解的答案,但是这个答案让我做出某个推测。平时总是在海边与海风嬉戏的少女莫非是…… 回到家后,我把书包扔在玄关,骑上自行车,折回原路。 五月的太阳在放学后仍然高挂天空,海风带着粗糙的湿气攀附全身。我在坡度平缓的海岸骑了五分钟左右,抵达目的地海边。 那个少女依然在三十分钟前我看到的同一个地方看海,红色的书包坐在她身旁。这是我第几天在这里看到她?少女宛若融入寂寥的海岸风景一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大海。 我把自行车停在不远处,一面注意别走进少女的视野一面接近她。海风的流向改变了,她的长发飘然飞舞,而我的推测化为确信。伫立在那儿的那个似幻似真的少女,果然是舞原七虹。 来到她的后方五公尺处,一阵和着波浪、轻喃般的歌声传入耳中。凝视大海的忧郁少女正用唯美的歌声轻轻哼着歌。 我本来打算出声呼唤她,但是一听到她的歌声,却像鬼压床一样,全身无法动弹。我想继续听下去,想永远倾听这美丽的声音。 舞原七虹应该不至于没察觉到后方有人,但她丝毫不以为意,仍然头也不回地继续唱着。 撞上海湾岩礁而碎裂的白浪与飞沬一起散去。 她看着大海,不知在想些什么?为何她能够毫不厌倦地凝视一成不变的大海?虽然我怀抱着这种疑问,但其实世上的每道风景都是瞬息万变,天空和大海也是不断改变表情。 随着季节变换露出多样面貌的星空及漫无边际的宇宙,永远是我的绘画题材;或许大海和天空对她的心灵而言,也是种梦想的题材吧。 少女的歌声突然停止。安宁受到打扰,让她微微抬起头来凝视着上空,只见云朵在风的吹动下急速改变形状。 不知何故,我突然心念一动,拿出口袋中的口琴,吹奏刚学会的帕海贝尔卡农(注:德国作曲家约翰·帕海贝尔最著名的作品。因为它是最著名的卡农乐曲,有时也以「卡农」代称。) 少女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他们全家搬来的那一天,一家四口一起前来我家打招呼时,我和她说过话;一周后,应邀参加舞原家的家庭派对时,我也和她说过一、两句话。现在回想起来,在这两个场合中,她似乎都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我完全无法想像这个少女心中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吹了几小节的口琴后,我在七虹身旁坐下。她用近似警戒的眼神看着我,但并未发出拒绝之词,而是静静地将视线移向大海。 「你总是在这里看海,不跟大家一起玩啊?」 她侧眼窥探着我。 这孩子的眼睛怎能如此美丽?虽然完全无法窥见她的情感,但是稍不留心,仿佛就会被她的眼眸吸进去。 「因为没有我比较好。」 七虹用几乎被波浪声淹没的微小声音喃喃说道。 什么意思?我不认为她是被排挤。我问过佳乃,她说七虹从来不曾出现在她们玩耍的地方。这个海边不在小学生的放学路线上,所以佳乃她们应该不知道七虹总是在这里看海。 七虹带着平静的表情,再度将视线移往我手中的口琴,接着便拿起书包离去。 我大概玷污了她的容身之处及时光吧。用不着问,我也明白这一点,因此提不起劲去追她。 隔天放学后,海边不见平时那个少女的身影。 今天风很强,海面波涛汹涌,或许她是觉得这种海不好看;又或许她接受我的忠告,去和妹妹她们玩耍? 回家途中,我在附近的公园看见佳乃她们在玩耍,却没看见七虹的身影。我向琴宁询问七虹的下落,她摇了摇头说: 「姐姐都是到晚餐时间才会回家。」 「今天也是?」 听到我半是逼问的口气,琴宁害怕地点头。 「我没看到她。」 「她从以前就这样吗?」 「以前?」 「都不在家?」 「不知道。」 琴宁一脸诧异地歪着头。 「不知道?她是你的姐姐耶。」 「可是,她不是真的姐姐。」 什么?什么意思? 「姐姐是在两年前变成我的姐姐,之前的事我不知道。」 舞原七虹不是那家人的亲生女儿吗?琴宁和七虹的确长得完全不像,但是,我没想到住在那种豪宅里的富裕家庭会有这种内情。 「我可以走了吗?」 琴宁大概是急着加入朋友的小圈子,只见她频频望向佳乃她们。我还有话想问,但又不知该从何问起,便含糊地点了点头。 2 这个季节的白天很长。 在太阳下山前回家的佳乃,正坐在客厅里专注地看电视。或许是因为玩了很久,肚子饿得受不了,她趁着母亲听到门铃声去应门时,朝餐桌上的油甘鱼生鱼片伸出手。 「喂,佳乃!用筷子!」 佳乃连忙缩手,但仍改变不了成为现行犯的事实。 从玄关回来的母亲抱着传阅板。排在我们家之前的是隔壁舞原家,所以送传阅板来的应该是舞原太太。 「佳乃,你刚才是和七虹一起玩吧?」 「不是,她不是我们这个圈子的。」 「你该不会排挤人家吧?」 「我才没有呢!」 佳乃以不耐烦的声音回答,大概是嫌母亲打扰她看卡通。 「舞原太太说七虹还没回家,她很担心。你知道七虹在学校里和谁感情比较好吗?」 「她不常来学校,我不知道。」 咦?什么?可是,她每天伫立在海边时,身旁不都放着书包吗? 母亲把传阅板放到餐桌上,讶异地凝视着佳乃。 「你和七虹不同班吧?是说真的吗?」 「嗯。四月时她有来学校,但是最近几乎都没看见她。」 母亲把手放在额头上,似乎在思索什么,接着又望向窗外。窗外是豪华的舞原家。究竟是怎么回事? 母亲皱着眉头,犹豫片刻过后,开口说道: 「刚才舞原太太还很开心,说七虹搬来这里 以后变得活泼许多,总是去朋友家玩到很晚,在搬家前根本不可能有这种情形。舞原太太还说,他们搬来这里真是来对了。」 「那是假的啦,她在学校里根本没有朋友。」 佳乃天真无邪地说道。 「她完全不跟我们玩。我问过琴宁,琴宁说她在家里也是都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你干嘛说得那么开心啊?这种话我根本不想听。 「过来一下。」 我强硬地抓住母亲的手臂,将她拉到隔壁房间,并关上门,以免被佳乃听见。 「我听说那个孩子不是舞原家亲生的,是真的吗?」 母亲的表情抽动。 她真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 「你露出那种表情,我就知道答案了。」 「听说七虹是亲戚的孩子,因为发生一些不幸事件,那个家才收养她。但是,她一直不肯敞开心房,舞原太太也很伤脑筋。」 「什么不幸?」 不知母亲想起什么,只见她的脸扭曲到前所未见的程度。 「小孩子不必知道。」 母亲粗鲁地说道,紧抿着嘴唇。 什么跟什么啊?什么事都不跟小孩说,那你们大人帮得上忙吗?她每天都孤孤单单地待在海边,你们知道吗?对大人来说或许只是闲聊时的八卦,她却得忍受孤独耶! 而且,刚才七虹的妈妈说她今天还没回家? 「晚饭我不吃了。」 「喂,世露!等一下!」 我背对母亲的怒骂声,冲出家门。 暗橘红色的昏暗天空下,我骑着自行车,奔驰于海岸的道路上。 我不知道那孩子的家庭背景,也无法想像侵蚀她心灵的黑暗,但是只有一件事是我可以确定的。对于抱着膝盖看海的她而言,那个海边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容身之处。 『因为没有我比较好。』 对于如此深信的少女而言,海边是个能够不受打扰、自在呼吸的场所。她是那么珍惜这些清静的日子,却因为我的入侵,害她失去专属于自己的避难所,不得不离去。 明明喜欢独处,却没有容身之处;但是正因为如此,反而更加追求属于自己的归宿——我想,她怀抱的一定是这种崇高且纤细的情感。 骑了许久,依然不见她的身影,但是不知何故,我有种近乎确信的揣测,认定她必然是在看得见海的地方。是我遗漏了吗?还是我骑往反方向?我折回原路…… ——发现了她。 远处的堤防前,长发飘扬的少女以夕阳为背景,她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 我停下脚踏车,跑过沙滩,来到堤坊的入口。她茫然站在堤防的前端。 不……不对,走近一看才知道,舞原七虹并非站在堤防前端,而是站在铺设于堤防旁边的消波块上。 风这么强,浪花又直往堤防打,她怎么站在那种地方…… 由于在沙滩上跑步之故,鞋子里有种刺刺的异样感,但是我不愿浪费时间掏沙,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少女的背影,冲过堤防。 直到我跑到她的后方,她才发现我,应该是听到脚步声才发现的。她回过头来,见到我后讶异地眯起眼睛。 我手抵着膝盖调整呼吸,垂落的视线前端,有只螃蟹掉进海里。 「你在那里干嘛?」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狭窄的消波块上往后退。 「很危险耶!小心被浪卷走!」 七虹又往后退一步,暗橘红色的光芒在她的肩膀彼端放射四散。 莫非这个少女…… 「你想死啊?」 我提出疑惑已久的疑问。 「我不想死。」 「那……」 「我无法承受存在的不安。」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忧虑或不安。 七虹再度往后退一步,接着…… 「危险!」 她在潮湿的消波块上滑一跤,我连忙从堤防跳上消波块,朝着失去平衡落海的她伸出手,但是我的手连构也没构着。 少女带着心灰意冷、平静得令人哀伤的表情,背部朝下坠入海中。随着溅起的水花,她消失在深蓝色的大海里。 喂,开玩笑的吧?你知道现在浪有多大吗? 伸出的手扑了空,我自己也失去平衡。我踩住脚、重新站稳之后,接着跳进海里。我的身体不等脑袋思考,便径自这么做了。 瞬间,身上的衣服吸收海水,化为重物。被海浪吞没的我半是陷入溺水状态,即使如此,我还是抓住舞原七虹的手臂,将她抱过来,朝消波块踢着水游去。 怀中的她吃进海水而咳个不停,随着拼命呼吸的声音,她的手抓向空中,宛若在求救一般。 我发现一个凸出的消波块,便将她的身体推过去。为了固定住身体,我的左手掌心使劲搭着消波块。 在重力的拉扯下,拼命维持平衡的掌心不知被贝壳还是其他东西割得乱七八糟,令人不快的数道痛楚窜过,但我顾不得那么多,仍然奋力抓着消波块。 我将怀中呛咳不止的她推向上方。 「拜托你。」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恳求她。 「爬上去。」 拍岸的浪花使得身体偏移,我一旦松开左手,下次要上岸就更困难。 她靠着我的肩膀和消波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脱离海水;我也在她的帮助之下,奋力爬了上来。 来到堤防后,我躺下来仰望天空。我喝了不少海水,双手掌心则在上岸时割伤了,如今变得鲜血淋漓。 我一面仰望开始变黑的阴天天空,一面调整呼吸。舞原七虹疲软无力地在我身旁坐下。 「听说你……」 我捂着终于平静下来的胸口,坐起上半身。一旁的七虹垂着头,我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的白色洋装染上鲜血,但我现在无暇顾虑这个。 「不是那个家的亲生女儿?」 她的双眸从海水弄湿的长发缝隙间捕捉住我,那是种畏惧的眼神。欸,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对你做了什么吗?无论你是谁,都不必过这么自卑的人生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过问。我对你的家人没什么兴趣,只是担心你而已。」 她凝视着我,没有任何反应。然而,她虽然面无表情,却对我投以求助般的视线。 「我爸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自杀了。」 闻言,她惊讶地睁大双眼。 「是在我家里上吊自杀的。理由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不过,至今我仍然忘不了。」 安稳的生活冰消瓦解的那一天,我才八岁。 我一如平时地去幼稚园接佳乃一起回家,却发现家门不知何故居然没上锁。父亲去上班,母亲去兼差,这个时间应该不在家,然而,父亲的鞋子凌乱地搁在玄关。我和佳乃打开客厅的门,竟然看见…… 「我不了解你,或许说这些话是牛头不对马嘴。可是,你知道被留下的人那种无奈的感觉吗?你知道那是多么窝囊、多么心酸、多么无处宣泄的感情吗?」 舞原七虹的美丽眼眸中浮现近似泪水的东西。 「不要自行断定没有你比较好,别说『想消失』这类让人听了就难过的话。」 七虹低下头来,不是海水的液体弄湿了地面。 「……可是……」 她的声音随着落泪而颤抖。 「妈妈不爱我。」 妈妈?我的脑袋里立刻浮现性格温厚的舞原家母亲,然后,随即察觉七虹说的是我不认识的人 ,八成是她的亲生母亲。 「我那么喜欢妈妈,可是她从来不曾在爸爸的暴力之下保护我。我不是爸爸亲生的,可是,为什么连妈妈都对我说,她不该生下我?她是我妈妈,为什么说这种话?」 情绪激动的舞原七虹一面呜咽,一面哀号般地诉说着。我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只是个孩子的我无法从她吐露的话语中推测。 「我只是希望她喜欢我。就算是欺骗我也好,我只是希望她喜欢我。但是不衍,完全没有!自始至终,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紧紧抱住抽噎的她。 用双臂包围她充满海水味的柔软身躯。 我想温暖她因失温而颤抖的背部及冻僵的身体。 「不过,现在你已经有家人了吧?还有妹妹。我所知道的你的家庭,是个温暖幸福的家。」 「所以才不行啊。我的存在会让琴宁获得的爱变少。本来爸爸妈妈都是她一个人的,却因为我的缘故害得她无法幸福,这怎么行呢?」 原来如此。她就是为了这种自以为是又微不足道的理由而不回家? 她会这么想,或许是生长环境造成的。 「你真是个傻瓜。」 听到这句过分的话语,七虹的表情略微抽搐。然而,即使再怎么刻薄,我也必须说出来。 「虽然我也不是很懂爱,但是,人类没你想得那么渺小。爱又不是分数,不会因为女儿有两个就变成一半。」 「你不懂。」 「不懂的是你。别轻易放弃!听好了,不想变幸福的人是不会幸福的!」 「这是诡辩!」 少女歇斯底里的呼喊声震撼我的左耳鼓膜。 我们宛如平行线,我的说服无法打动她的心。不过…… 我指着她别在胸口的名牌。 「你的名字真奇怪。」 「名字?」 话题突然改变,令七虹感到困惑,但我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虹』啊。你的名字里有个『虹』字吧?你知道彩虹是天神做出的约定吗?」 她摇了摇头。 「这是诺亚方舟的后续故事。把坏人全部毁灭之后,天神承诺以后不会再用洪水毁灭人类,而彩虹就是信物。你的名字里蕴含这种爱。或许你的母亲变了,但她是真的爱过你,所以才会替你取这么特别的名字吧?『七虹』这个名字,正是你在期待之下出生的最佳证据。」 或许她母亲的心随着时间改变了。 人类很脆弱,即使长大成人依然脆弱,所以你的母亲才会在经历风风雨雨之后改变了。 不过,你出生时,你的母亲应该是开心的。不然,她不可能替你取「七虹」这么棒的名字。 「欸,我的名字『世露』也很奇怪吧?以前我问过妈妈为什么帮我取这种名字,结果你知道我妈说什么吗?她说她怀我的时候读了《大提琴手高修》这本书,所以取这个名字向作者致敬。」(注:《大提琴手高修》是日本作家宫泽贤治的童话作品。日语「大提琴」的发音与「世露」相同。) 一想到我的母亲居然这么随便,我都想哭了。 「大提琴不是人名,是乐器好不好!我妈真的蠢得无药可救。高修才是人名吧?」 七虹似乎觉得我愤慨的模样很好笑,微微地露出苦笑。 我是头一次看见她露出笑容。搞什么,原来她也是会笑的啊?原来,她也能笑得这么可爱。 「欸,如果你无法相信任何人,我就当你的『理由』吧。」 我一直觉得自己找不到活着的理由,现在我知道了。 「昨天听见你的歌声以后,我发现了。我这才知道,原来世上有这么美好的事物。如果你死了,我会很难过的,就像我爸死的时候一样痛不欲生。所以你别放弃好不好?当你很无助的时候,我会陪着你,所以你继续活下去好不好?虽然我也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聊,但是只要有人重视自己,就能活下去,对吧?我来当你的避风港。」 你可以哭泣。 也可以说丧气话。 你无法相信别人,感到害怕,对吧? 我也一样。连自己都信不过,要如何相信别人?一样的,七虹,我也一样。 「你要当我的避风港?」 「对,当你找不到避风港时就来找我。就算没有任何理由,我也会当你的避风港。」 我一面听着汹涌的海浪声,一面紧紧抱住少女。我抱紧七虹失温的身体,七虹则是把脸埋在我的胸口上流泪,直到泪干为止。 一心期盼着彼此安宁的温柔,就在这里。 3 佳乃是附近女生的领袖,一方面是因为她比较年长,另一方面则是单纯因为她长得高。总之,只要和佳乃混熟,朋友就会变多。我想这个定律应该不只适用于附近一带,在学校里八成也一样。 认识了才小学四年级就希望自己消失的早熟厌世主义者,我担忧起她的未来,并且发现一个真相:世上有和自己相似的人。面对这种少数的同类时,我不但希望能够理解对方,也希望对方理解我。和舞原七虹相识,在我的心中掀起革命。 得知父亲死亡之后便停止的时间开始流动。 我从不断凝视的过去解脱,终于能够放眼看不见的未来。我不想知道她的过去,却想守护她不抱希望的未来。 我希望她幸福。 我想亲手保护七虹。 我拜托佳乃和七虹当朋友,撮合她们一起玩。 站在佳乃面前的七虹露出的笑容仍然有点僵硬,我觉得她这种不擅交际之处也很可爱,但是对于生性单纯的佳乃而言,似乎只觉得七虹笨手笨脚而已。 「真不知道七虹在想什么。」 这句话随即成为佳乃的口头禅,不过她是个表里如一的人,即使面对本人也这么说,所以,对于我和七虹这种无法解除对他人的潜在警戒心的人而言,反而是个容易卸下心防的对象。 佳乃很有耐心地和不擅交际又淡漠的七虹来往,两个人就这么渐渐熟络起来。有时七虹会来我们家玩,和我一起使用父亲留下的望远镜。随着安稳的时光流逝,我渐渐把七虹当成妹妹一样看待。 那是发生在某个炎热八月夏夜里的事。 我一如往常,爬上屋顶眺望夜空。 我看着星星连接起的星座,天马行空地幻想,这时,突然听见两人的笑声。 佳乃和七虹正为了暑假的自由研究课题在做天文观测。她们把爸爸的天文望远镜搬到阳台上,在笔记本上描绘出远方的光线。我竖耳倾听佳乃充满活力的孩子气笑声,以及七虹高雅的附和声。我的听力比常人差,但是能够理解七虹的声音有多美。 过了九点,七虹踏上归途,我从屋顶上叫住她。 道路上的七虹诧异地仰望我,我用手势示意她在原地等候,然后走出家门。 「时间还不算太晚吧?」 七虹微笑点头。 她们平时总是观察星星到十点过后,今天较早结束,是因为佳乃要看连续剧。我不知道舞原家有没有门禁,不过就她们的暑假活动情形看来,七虹再晚一点回家应该也无妨。 从我家走到海岸,只有十分钟的路程。 「要不要去海边散步一下?」 「嗯,好啊。」 满月之下,我们并肩走在潮水味飘荡的小路上。 没有月光的夜晚,星星比较闪亮。就这层意义而言,今天来得不是时候。 开着左右对称花朵的鸭跖草在路旁随风摇曳,我们一面观赏丛生的蓝色花朵,一面走到海岸,并在高度适中的海岸岩壁 上坐下。 只有细浪往返声的静谧夜晚。 我们默默无语,比邻而坐,共度短暂的时光。 「你现在还想消失吗?」 七虹仰望着染成黑色的天空。 「我已经有避风港了。」 她如此说道。 「如果我又失去避风港,可以回到你身边吗?」 「随时欢迎。只要你肯为我唱歌,永远可以待在我身边。」 我拿出口袋中的小礼物,递给七虹。 「这是为了答谢你决定不消失的谢礼。」 「那怎么好意思?该道谢的是我……」 「那就改成一般的礼物好了,反正用什么名义都行。」 我将礼物放在七虹的大腿上。 「我可以打开吗?」 「当然。」 七虹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看到礼物。 「这是你的……」 「嗯,半音阶口琴。这完全是我的一厢情愿,如果你不想要,可以拒绝。」 在月光照耀下,美丽的少女不知我将对她说什么,带着不安与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我喜欢你的歌声。有时你不是会在阳台上唱歌吗?我听了就有想哭的冲动。」 在屋顶上凝视星星时传来的旋律融化我心中的一切。即使将分散于世界各地的美丽事物全部汇集起来,也敌不过七虹的歌声。佳乃受到七虹的影响,也常在家里唱歌,但是两人的歌声有着天壤之别。七虹的歌声是万中选一的。 「七虹,将来你可以当歌手。」 听我这么说,七虹微微睁大双眼,似乎感到困惑。 「我从没想过这种事。」 「你去当歌手,长大成人以后继续唱歌吧。」 随着年龄增长,总有一天,我们会各奔前程。我很想永远守护这个美丽的妹妹,但是距离终将会拆散我们。 「我当歌手,你会高兴吗?」 「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永远听到你的歌声啊。我希望你成为职业歌手、出唱片,在电视上唱歌。」 只要七虹歌唱,我就知道她还活着。 无论世界如何扭曲,即使世上的哀伤多得双手抱不动,只要有七虹的歌声满足我,我就笑得出来。 「我从没考虑过未来的梦想,不过,如果你希望我当歌手,我就立志当歌手。」 七虹带着没有迷惘的眼眸遥想未来,微微一笑。 「可是,你要先教我吹这个。」 七虹对着天空举起口琴,银色琴身反射了月光。我从口袋中拿出自己的另一支半音阶口琴,和当初在海边见面时一样,吹起了卡农。 或许有人替这首曲子填了词吧,虽然我没听过,但是身旁的七虹呢喃般地唱起歌来。 世界在盛夏的夜里笑了。 「世露,你给了我避风港,所以我也要和你做一个约定。」 在月光和波浪包围的世界中心,七虹的眼眸中带有意志的力量。 「将来,如果发生让你想消失的事,我会当你的避风港。我会保护你,不让你感到孤单。」 我喜欢七虹的声音,听起来很悦耳。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声音。 「那我就不用害怕了。」 七虹一脸幸福地微笑,接着又哼起喜欢的歌。 我凝视着少女的侧脸,沉浸于只有左耳听得见的悦耳歌声中。 希望七虹的歌声能够响彻永远。 在浪潮声的夹缝之间,我不断如此祈祷。 然而…… 当时,我对于这样的未来深信不疑,可是,世上最美的事物却在不久之后残酷地破灭。 十二年后的冬天,对我而言最糟的瞬间到来。 最终章 紫阳花忌 榆野世露、佳乃 后篇 1 事情发生在我二十五岁的冬至那一天。 我不想离开温暖的被窝,逃避似地翻个身,遥想着假期。 今天是第二学期的结业典礼,只要度过今天,轻松愉快的寒假就在等着身为美术教师的我。莉瑚说想去学滑雪板,已经用冬季奖金买了整套装备,而我也有许多想做的事。不过,今天得先去上班。希望昨晚开始下的雪没积得太深: 现在几点?我该起床了吗?我一面如此暗想一面望向时钟,发现早已过了预定的起床时间。 我忘记调闹钟吗?我检查按钮,发现闹钟一如平时,是在开启状态;而且秒针仍在移动,所以不是没电。为什么闹钟没响……一思及此,我的背脊猛然冻结。 世界是无声的。 残存的左耳听觉死了。 昨晚明明还和平时一样,为什么突然…… 晕眩随着混乱侵袭我,我的眼前变得一片空白。 世界竟会如此轻易改变,末日居然如此轻易到来。 我不能打电话给学校,只好用简讯拜托同事代我向校方转达我身体不适,必须请假。 我必须尽快去医院接受检查,希望医生告诉我「只是突发性的身体不适」,给我乐观的希望。虽然这么想,我的身体却无法动弹。 虽然我的医学知识极为浅薄,却有一股近乎确信的预感:无论怎么治疗,这只左耳都不会复原了。 打从二十岁刚过,我便感觉到左耳的听力缓缓下降。或许还不到有所觉悟的地步,但我早已料到这一天可能会到来。 我用冰冷的指尖触摸左耳。 此时想起的,是比较漂亮的那个妹妹。 『我终于组了一个有机会出道的乐团。』 『现场演唱的反应不错,我们要和其他乐团一起去各大都市进行巡回演唱。』 『今天头一次有业界人士递名片给我们,好像对我们的歌有兴趣。』 『我们马上就要和经纪公司签约。』 舞原七虹会定期用简讯向我报告她正在进行的音乐活动之现况。这么说或许太过夸张,但有些夜里,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为了听七虹唱歌而生。 我一心期盼七虹能在音乐界闯出一番名堂,就像期盼自己的梦想成真一样。我比任何人都替她加油,希望她步步迈向成功的阶段,谁知竟在这种时候…… 『对不起,我的左耳好像也聋了。』 我不想见家人,也不想见莉瑚,但是我必须尽快向七虹道歉。唯独七虹,我不能隐瞒。在这种近似强迫观念的念头驱使下,不知不觉间,我传了简讯给她。 我抱着祈祷的心情盖上棉被,用双手抱住颤抖的身体,静待时间流逝。 或许这只是暂时性的身体不适,只要睡上一觉就能复原。这种天真的期待随着时间经过而被破坏殆尽,即使过了好几个小时,我身上依然没发生任何渐进式的变化。 越是进行这种肤浅的自我检查,希望越是冷却。 如果我的听力没有恢复,就必须辞去教师的工作。不,不只有这个问题而已,或许连独居生活都…… 傍晚,在唱空城计的胃袋催促下,我走向冰箱,并发现手机在闪烁,拿起来一看,七虹已传了五封简讯来。由于我把手机放在客厅,所以没发现有人传简讯给我。 『你现在在家吗?我马上回新泻。』 『你在医院吗?听力恢复了没?我在你家门前等你。』 『我很担心你,如果看到简讯,请你回复。』 『世露,你没事吧?求求你,回简讯给我,我在你家门前等你。』 『你该不会做了傻事吧?求求你,让我帮你。』 七虹的简讯没用任何表情符号,语句十分简洁,却充分传达出她的担心和关心。 七虹收到我的简讯之后,立刻搭乘新干线赶回来吗? 我连忙打开玄关大门,门前的不是七虹,而是仓牧莉瑚。莉瑚怎么会…… 我尚未解出答案,便隔着莉瑚的肩膀看见七虹。原来如此,是七虹告诉莉瑚的。 曾几何时之间,莉瑚也受到我的影响,开始替七虹加油;以前七虹的乐团举办巡回演唱会时,莉瑚还曾帮忙宣传。在这个过程中,她们互相交换了手机号码。 眼前,莉瑚用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我,动起嘴巴,想表达她的心意,但是我听不见。七虹轻轻拉了拉连珠炮似地说话的莉瑚手臂,并从包包中拿出记事本,递给回过头来的莉瑚。 无论莉瑚说的是爱的话语或是责骂之词,我都再也听不见。莉瑚猛省过来,皱起眉头,接着又求助似地用手捂住我的左耳。 莉瑚接过七虹的记事本,飞快地在上头写下一段文字。 『你真的听不见了?』 我无法正视莉瑚的眼睛,也无法点头。 我不愿承认,也不愿相信最糟的状况发生在自己身上,逃避似地撇开视线。 我不知道该表达什么,莉瑚似乎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玄关前。 不久后,我在视野角落看见七虹拿出手机,不知打电话给谁。 当然,我听不到通话内容。结束通话后,七虹从莉瑚手上拿回记事本。 『你还没去医院吧?我们一起去。』 她用美丽的字迹如此写道。 我在七虹的催促下换了套衣服,坐上计程车。 化为无声的世界里,车窗外的风景让我联想到以前在大学课堂上观看的黑白无声电影。缺乏真实感,却又无比残酷的现实世界。日常生活就这么轻易地变了色。 要七虹立志当歌手的是我。为了履行这个约定,七虹组乐团、上艺大,终于快要实现梦想,但我却…… 在医院接受数次精密检查之后,医生正式宣布诊断结果,告诉我听力不可能复原。 宣布结果前的十天里,一直在身旁支持我的莉瑚明明不是当事人,却一再为我流下大颗泪珠。与我感受同样痛楚的女友缓和了我的绝望。 为了不让莉瑚继续悲伤,我强颜欢笑。但即使是硬挤出来的笑容,仍然发挥笑容的作用,替我将世界变得光明一些。 带我和莉瑚前往医院之后,七虹静静地消失了,但她没有回到大学所在的东京。她每天都跑到县立图书馆,调查中途失聪者的生活注意事项,并列出可以提供帮助的相关单位名单。非但如此,她还替我联络县内的中途失聪者及重听者协会,安排援助事宜。 七虹一直在背地里奔走,帮助对无声世界感到困惑、只能绝望的我和莉瑚。左耳的检查结果出炉后,我透过莉瑚收下七虹的心意,这才体认到我绝不是孤单的。 失去听力后,我不得不辞去教职,但我并非失去一切。我有个无微不至的女友,还有和家人一样对我伸出援手的七虹。积极帮助我的人确实存在。 耳朵聋了,永远聆听七虹歌声的梦想再也无法实现。不过,七虹并未舍弃我,依然继续当我的妹妹。 我看不见未来的风景,希望也不在手中。 不过,我还拥有绝望以外的事物。 失去左耳听力后,过了五年。 我和一直支持着我的仓牧莉瑚结婚。 2 『榆野小姐,榆野佳乃小姐,您的外带商品已经包装好了。』 在店内广播的呼唤下,我到柜台领取蛋糕礼盒。这是要送给哥哥的。 我已经有好几年没买圆形蛋糕,甚至想不起最后一次庆祝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间,年龄增长已经不再可喜,而是种痛苦。我越想越觉得忧郁,这个月我就满三十岁了。 现在的生活和我小时候描绘的未来大不相同。我本来以为长大以后,自己会很快就结婚,住在漂亮的新家,和引以为傲的达令一起生儿育女。但是,现在岂止是没结婚,我还已经两年没交男朋友。 再这么下去,我会枯萎。不,会凋零。 「人生苦短,及时恋爱。」对于即将满三十岁的女人而言,这是句笑不出来的格言。 七月十七日,下午四点前的代官山松饼店里。 和我约好相见的她还不见人影。 我在窗边的四人座占好位置,点了杯卡布奇诺。 多亏下到今早的雨,今天很凉爽。紫阳花从敞开的窗外探出头来。听说土壤若是酸性,紫阳花就会开出蓝色的花;若是硷性,则会开出紫红色的花?咦?还是相反?我探出身子,用指尖弹了弹窗外的紫红色花朵。或许女人年纪大了还没结婚,就会变得富有攻击性。 我每次看见紫阳花,便会想起在国三那年的秋天大吵一架的死党舞原七虹。这固然是因为七虹小时候喜欢这种花,而紫阳花的别名「七变化」,也教我忍不住联想起她。 刚开花的时候是白色,不久后便缓缓变色的紫阳花,总是让知悉七虹少女时代的我有种特别的感慨。 刚搬家过来时,不和任何人亲近的七虹。 不知几时之间和哥哥变熟,并且战战兢兢地加入我们圈子的七虹。 突然长高,让每个男人都不禁望而出神的七虹。 虽然文静却很有主见,总是态度毅然,但又毫无自信、不擅长表达感情的七虹。 关于七虹在少女时代的各种变化,我是站在最近距离目睹的那个人。当时,我们是很要好的死党…… 国中三年级的秋天,我们在不期然的状态下大吵一架,之后绝交了十几年。 我没有勇气主动开口和好,而上了不同的高中以后,如果不刻意保持往来,交集便越来越少。随着时间经过,「对不起」三字变得越来越难以说出口;曾几何时间,我已放弃与她重修旧好的心愿…… 但在三年前的初夏,命运的时刻突然来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莉瑚姐想当六月新娘,她和哥哥选在这时候举办婚礼,让我与七虹在婚礼上久别重逢。 婚礼开始前,我走进化妆室,想把绑得太紧的和服腰带松开,结果巧过七虹。面对突然的重逢,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愣在原地,七虹却若无其事地微笑。 「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七虹宛若忘了过去的争执一般,如此询问。 「佳乃,你穿这套和服很好看。」 她对困惑的我说道,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这件和服的腰带好紧,早知道我就穿洋装。」 「要我帮你重绑吗?」 流逝的时光融化彼此间的芥蒂,疏远的时期宛若从未存在过,我们沉浸于重逢的喜悦中。 自从大吵一架以来,我一直不知道七虹的联络方式,但哥哥和七虹似乎仍有往来,才能邀请她参加婚礼和喜宴。 三年前,七虹从派遣职员晋升为正式职员,现在是个标准的职业妇女。 如果七虹出面谈生意,男客户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吧。孩提时代的七虹就已经很美,重逢时见到的她更是妖艳得笔墨难以形容,此时我才知道女人年纪大了以后占优势的是美丽,而不是可爱。唉,不过这两者都不属于我的范畴。 说归说,我倒也不是没人要。 高中毕业后,我进入千叶县的美容学校就读,毕业后便在关东就业,直到现在。然而,美容师这一行说穿了就是做苦工,虽然外表看来光鲜亮丽,其实是能坚持的人才做得下去的工作。不过,当上设计师以后,工作起来还挺快乐的,也有客人向我要过电话号码。哎,不过发生这种事的次数用一只手就数得完。 如此这般,我已经两年没交过男友。 美容师的假日和一般人正好错开,而且工作时间很长。 迈入三十大关后,自己究竟结不结得成婚的不安与日俱增。 虽然职业不同,但我和七虹的人生都过得还算不错,反而是比常人多才多艺的哥哥,人生和「一帆风顺」四字相距甚远。 研究所毕业那一年,第一次参加教师甄试便顺利录取的哥哥得偿所愿,成为公立高中的美术教师。然而,在任教的第一年冬天,他罹患了突发性的中途失聪,残存的左耳听力也完全丧失。在这样的状态下,哥哥当然无法继续执教鞭,不到一年便辞去教师的工作。 不过……幸好失聪后的哥哥发挥了一贯的绘画长才,成为插画家。说来讽刺,一个梦想破灭,反而让另一个比重更大的梦想得以实现。 从cd的封面设计,到绘制杂货铺里贩卖的明信片,哥哥的梦想逐步实现。但是我每次见到他,他都显得神情憔悴,教我不忍卒睹。中途失聪者的个中辛酸,即使是我这个做妹妹的也无法完全了解。不过,哥哥打从学生时代便交往的女友仓牧莉瑚,一直在身旁支持着这样的哥哥。 失去听力过后五年,哥哥在三年前的六月和莉瑚姐结婚。 实现梦想、和女友结为连理,我认为哥哥获得幸福了。 如果他遭受的不幸,能有等量的幸福来补偿就好了。我希望在哥哥面前拓展的,会是这样的世界…… 「佳乃,让你久等了。 背后传来呼唤声,我回过头一看,是两个月没见的七虹。 她脸上虽然是淡妆,却依然美丽,教我险些叹一口气。她到底是怎么维持白皙晶亮的肌肤? 我轻轻地举起手来打招呼,不知何故,七虹身后的男人却向我点头致意。 咦?他是谁?七虹的朋友吗? 七虹身后的男人长得异常地高,头发乱七八糟,眼鼻像外国人一样深邃,就像把强尼,戴普变得丑一点又高一点以后的模样。今天我和七虹约好要去哥哥家吃晚饭,她应该不会在这种日子带男朋友来吧? 「这个人是我高中时代的学长不知火夕空,放假时会陪他玩的朋友只有我一个,所以他坚持要一起吃午餐,讲都讲不听。」 「你好,我是大家公认没什么朋友的男人,不知火夕空。喂,你害我才刚跟人家认识就讲这种话耶!」 哦,我是头一次亲眼看见有人先装傻再吐嘈自己。看来他的外表虽然显得难以亲近,但其实是个随和的人。 「我叫榆野佳乃,是七虹的儿时玩伴……」 「我知道,我常听七虹提起,早就想认识你。因为这个人难得有朋友。」 「你没资格说别人吧?」 在七虹的瞪视下,不知火先生淘气地耸肩一笑。话说回来,他们的感情还真好,我是头一次看见七虹和男人如此亲昵。七虹刚刚提到吃午餐,代表他们先前是在约会罗? 「不知火先生是从事什么行业?」 「哦,我是医生。」 咦?长成这样也能当医生啊? 我看着他递出的名片,医院名称下方印着—— 「妇产科 不知火夕空」。 他是妇产科医生?这也令我意外。 「如果你怀了双胞胎,欢迎找我谘询。」 不知火先生如此说道,七虹从旁打一下他的头。 「佳乃,对不起,这个人有点变态,你听听就算了。」 「哦?嗯,我是搞不太懂啦。他是你的男朋友?」 听我这么问,七虹露出明显的厌恶之色。 「怎么可能?只是朋友而已。」 真可疑,真的不是男朋友吗?医生可是超抢手的好货。 「我们晚上要去我哥家 玩,不知火先生要不要一起来?」 「不,这样太打扰你们。能见到佳乃小姐,我已经很满足。」 「佳乃,你不用顾虑他。要是带夕空去,莉瑚姐一定受不了。而且家具被变态乱摸,搞不好会染上病菌。」 「七虹,你从刚才就一直口无遮拦耶。」 嗯,我也是头一次看见七虹这样损人。是七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变了?还是这个人对她而言,就是个能够如此坦诚相待的朋友? 话说回来,照这么看来,哥哥还没把那件事告诉七虹。该怎么办?反正她迟早会知道,我是不是该先告诉七虹比较好? 「佳乃,怎么了?」 「唔?没什么。对了,你们两个也点些饮料来喝吧。」 「啊,我请客,你们想点什么尽量点。我是医生,很有钱的。」 「真的吗?好耶!」 七虹和一脸开心的我正好相反,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夕空,你就是老把这种话挂在嘴上,才会没人缘。」 「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事实啊。」 「有很多事,就算是事实也最好别说。」 「总比像你这样连重要的事都藏在心里不说来得好。佳乃小姐也不知情吧?」 说着,不知火先生用试探的表情看我一眼。唔?什么事? 「喂,你别乱说话。」 「我知道,我不会不小心泄漏你的秘密,放心吧。」 「咦?什么秘密?有秘密就告诉我嘛。」 「现在她盯得正紧,等一下我再偷偷……好痛!」 看来七虹是在桌子下踢他一脚,或用高跟鞋踩他。不知火先生歪着脸抗议,但七虹神清气爽地拿起菜单- 「佳乃,你是点卡布奇诺吧?那我点玛琪雅朵好了。」 好明显地转移话题。七虹的秘密究竟是什么?看她的样子,应该是个相当惊人的秘密。说来遗憾,从以前到现在,我都猜不出七虹的心思。 3 我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过了四点。今天,妹妹佳乃和七虹要来家里吃晚餐,或许我该开始打扫了。 我已经很久没和七虹见面。最后一次碰面是在结婚典礼上,那已是三年多前的事。 刚失去左耳的听觉时,面临突如其来的不幸,我和莉瑚只能一味地困惑,是七虹一直支持着我们。 替我安排医院,预测以后可能面临的问题并汇整应对方法的也是七虹。 之后我们仍常互相联络,但是我和莉瑚订婚之后,七虹便不再主动联络我。我想她应该是顾虑到莉瑚的感受,七虹从以前就对周遭的气氛过度敏感。我依然把七虹当成妹妹看待,所以她这样跟我客套,老实说令我觉得很落寞。不过,就算我对七虹这么说,她大概也不会因此减少对莉瑚的顾虑及客套。 失去听觉后过了几年,大概是订婚的两年前吧,说来幸运,插画工作开始上轨道,我为了工作搬到东京居住。我是个容易专注于一件事情的人,再加上没有认识的邻居,足不出户的生活就此展开。 我的心灵没有坚强到失去声音以后还能歌咏花鸟风月的程度。集中精神于绘画上头,是种简易的逃避现实方式。 那阵子,我的睡眠和进食都变得极不规律,但是工作方面相当充实,过得很开心,有种自己被人需要的真实感。曾几何时,连女友及七虹也被我抛诸脑后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 后来,在故乡新泻工作的莉瑚接到命令得调任远地,这个外在因素成为我们订婚的契机。 我和莉瑚都已经三十岁,会想结婚很自然。虽然已经没有过去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但是流动于两人之间的是种安稳的爱情。 然而…… 婚后,莉瑚离开新泻,成为家庭主妇,而我一整天都面对电脑,害她一直寂寞度日。我很高兴能够靠绘画维生,更希望这些肯定我的人能够继续需要我,所以总是把工作放在第一顺位。 我们就像是扣错了一颗钮扣一样,虽然没有发生什么决定性的差错,却存在着确实的不协和。僵滞的生活,一切的责任都出于我吧。我想,对莉瑚而言,我们的婚姻生活应该充满虚假,根本不配称之为新婚家庭。 或许是因为我让莉瑚太过寂寞,婚后不到半年,她便说她也想出去工作,一星期后就成为英语会话教室的讲师。 我这辈子再也听不见莉瑚的发音,不过,身为归国子女的她确实拥有母语水准的英文能力。有她这种近乎十全的语文能力,要在东京找工作易如反掌。 如此这般,不知不觉间,新婚的我们在心灵上产生了距离。 现在回想起来,由于我不够体贴而伤害她,我真的感到很抱歉。可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拓展于眼前的世界太过耀眼,我只想伸手去抓眼前的光芒,因而遗漏身旁的重要事物。久而久之,莉瑚对这样的我失去了耐心。 莉瑚离开,已经有半年的时间。 截稿期将近的工作告一段落后,我开始打扫房间。 佳乃倒是无妨,但我不能在七虹面前露出迈遢的模样。我围上围裙,卷起袖子,提起干劲,开始清理厨房的流理台。虽然今天要下厨做晚餐的是我,但是不难预料七虹一定会进厨房帮忙。 我要扮演一个连厨房都保持得一尘不染的男人。即使只是做作的假象,我还是想在七虹面前表现出好的一面。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 我突然想联络许久不见的七虹,便传一封无关紧要的简讯给她。 『无法传送讯息。』 谁知返回的竟是这种人工的错误讯息。 自结婚典礼过后便未曾和我见面或联络的七虹,不知几时之间换了手机号码,而且没把新号码告诉我。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或许她只是忘记通知而已。不过,我是男人,不得不怀疑是出于前者的理由。 只要问佳乃,她应该会立刻把七虹新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可是,一想到七虹或许是刻意与我保持距离,我便心痛欲裂。那不是锐利的痛楚,而是从身体中心萌生的钝痛。 小时候,我接触了她的歌声与泪水,认为自己必须保护这个少女。七虹是像妹妹一样重要的人,是我该以无偿的爱守护的对象。 然而,现在长大成人之后,我有时会感到困惑。 七虹放弃音乐的理由,应该与我中途失聪这件事有很深的关联。虽然她从未责备过我,但是我对此相当确信。 是因为我听不见了,她顾虑到我的感受?还是在历经我无法想像的心理纠葛之后做出决断? 我不明白七虹的心思,也没勇气听她说出答案。自从中途失聪以来,她便不再提起音乐话题。不过,我的存在必然背负着无法偿还的罪过。 伤害了打从心底想保护的少女唯一的梦想——我就是这么一个愚蠢的男人。即使如此,我仍然恋恋不舍地祈祷,希望她过得幸福。这么想是否太过一厢情愿呢? 莉瑚离开之后,可以倾诉心底话的人从世界上消失了,孤独的时光开始运送寂寞给我。我常常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忆起七虹。我想见她,好想再见一次那个知悉崇高孤独的宝贝妹妹。 我对七虹这种隐隐作痛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每次见到佳乃,我都会向她探询七虹的近况,但并未得到任何特异的答案。如果七虹的日子过得很安稳,那就好;不过,我还是忍不住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替她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增添光彩的光芒碎片。 莉瑚离开以后,佳乃担心独居的我,平均每两个礼拜就会来探望我一次。今天,她说会带七虹一起来访。 佳乃来玩是家常便饭,但要与三年没见的七虹重逢,让我称不上坦率的心异常高昂。自从听说佳乃要带七虹过来,我一直期待着今天的来临。 厨房、厕所,我从较花时间的地方开始依序打扫。 大致上打扫完毕之后,我拿起手机确认现在的时间,结果发现有封简讯。仔细一看,发讯人是佳乃。 映入眼帘的是没有换行的简短文字,但一瞬间便将我亢奋的心情打落谷底。 佳乃简讯上写的,是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话语…… 4 在不知火先生的鼓动下,我又吃了甜点。 话说回来,他竟然连刚认识的我都一起请客,莫非我中了大奖?难道这是命中注定的邂逅之类的吗? 起先,我对他那头乱七八糟的长发与深邃的轮廓感到困惑,可是仔细一看,他和外国人一样帅;衣服虽然穿得迈里迈遢,但是看起来都是高档货。也对,他是医生嘛。 「听说妇产科和小儿科医生因为人手不足,在医生里是收入较高的一群,是真的吗?」 「佳乃,你问这个干嘛?」 七虹大为傻眼。无妨,美女就继续这样装清高吧。 「当然是为了调查啊。年纪过了三十岁以后,光坐着等是没机会认识男人的。不知火先生,实际上是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你这种资讯是从哪里来的,不过这是错的。在综合医院工作的医生是上班族,不会因为身处不同科就领不同的薪水。如果是自己开业的医生,这两种的确很赚钱,但是少子化现象越来越严重,以后会变得如何很难说。」 「好厉害,真专业。你真的是医生耶!」 「咦?你怀疑啊?」 「对不起,我有点怀疑。」 听我这么说,不知火先生露出苦笑。嗯,这种伤脑筋的表情挺可爱的,颇能激发母性本能。 话题告一段落,无话可聊时,我这才想起来。 「去我哥家之前,有件事我得先说。呃,七虹,你最近不曾和哥哥联络吧?」 七虹含糊地点了点头。 「我还没告诉他我换了手机号码。」 「是吗?你换手机已经好一阵子了吧?」 「我不想让莉瑚姐操不必要的心。没人希望老公和其他女人走得太近吧?」 哎,这么做的确符合七虹一贯的作风。最近哥哥老是追问七虹的近况,原来是因为这样。 「是不是莉瑚姐有喜呢?」 「如果是就好了。」 这是超级隐私的话题,不过待会儿就要去哥哥家玩,再怎么想,我还是事先告知七虹,这才是为哥哥好,或者该说是体恤他。 「莉瑚姐在半年前离开了。」 七虹的表情一瞬间沉下来。 「我哥和莉瑚姐离婚,她和其他男人走了。」 七虹露出困惑的眼神,连不知火先生都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这是真的吗?」 「这种事能拿来开玩笑吗?」 七虹望向窗边的紫阳花,陷入沉思。 沉默片刻之后…… 「对不起,我想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脸色半是发青的七虹,拿着化妆包起身离去。 确认七虹离去后,我对和七虹一样,甚至更为惊讶的不知火先生提出疑问。 「七虹会不会太过动摇啦?」 「哎,这也是当然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 「什么意思?不知火先生,你知道什么吗?」 他用一种近似焦躁的眼神窥探店门口。 「要是被她知道我跟你说,我就惨了。」 「反正我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隐瞒只是浪费时间而已。乖乖招供吧!我和七虹是死党,没什么好隐瞒的。」 「七虹一直没说的事,我可以官作主张说出来吗……?不,或许说出来反而比较好。都已经过这么多年,我不认为她现在会主动采取行动。」 「你有空犹豫,不如直接跟我商量吧。」 看来他是个禁不起别人游说的人。 「俗话说得好,时间就是金钱啊。」 不知火先生以为难的眼光凝视着我,最后终于投降,开口说道: 「这件事也会改变你的世界,那我就说了。」 「好,请说。」 「七虹喜欢世露先生。」 「当然啊,他们是青梅竹马嘛。」 「不是那种喜欢,是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七虹喜欢哥哥? 不可能吧!我们从小学就在一起,但是我从没听七虹提过,七虹也从来没露出这种迹象。别的不说,七虹和哥哥自婚礼以来就不曾见过面,刚才她也说没把新的手机号码告诉哥哥。 「你不是用玩笑话来敷衍我吧?」 「你果然会这么想,那代表世露先生也是罗?」 「你是说真的?」 「要是我说太多,我怕七虹真的会跟我绝交。打从刚认识的时候,七虹就一直喜欢世露先生。三年前世露先生结婚时,情况真的有够惨烈,她又哭又叫,还把我打到瘀青……」 此时—— 「夕空?」 这道声音把我吓得弹起来。我望向窗外,只见面无表情的七虹站在紫阳花后。 「你在说什么?」 听到七虹冻结般的声音,不知火先生的脸开始抽搐。 「嗯,夕空突然有急事,快回去吧。如果可以,最好回子宫去。或许我们不会再见面了,真遗憾。后会无期。」 「喂,七虹!」 面对我的责难,七虹露出苦笑。 「开玩笑的。夕空,我没生气,你可以让我和佳乃两个人单独谈谈吗?」 「啊,嗯。你真的没生气吗?」 无法拭去不安的不知火先生露出战战兢兢的眼神。 「要是你再罗唆下去,或许我就会改变主意。」 「我知道了。那我去结帐,佳乃小姐先出去吧。」 不知火先生拿着帐单起身,我则走向紫阳花点缀的骑楼、七虹的身边。 七虹刚才还用凶神恶煞的表情瞪着不知火先生,但是当我来到骑楼时,她已经恢复平时温和的表情凝视着紫阳花。 「你听到了?」 听到她这个没有受词的问题,我含糊地点了点头。 「你真的喜欢我哥?」 这回轮到七虹点头。她和困惑的我正好相反,面带微笑,甚至给人一股神清气爽的感觉。 「不知火先生说,刚认识时你就喜欢我哥,让我有点难以置信。这是真的吗?」 「嗯,喜欢到曾想过既然得不到,不如杀了他的地步。」 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美丽微笑。 我再度体认到七虹的美是多么地脱俗绝尘。 「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七虹是头一次对我倾诉她的恋情,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反而觉得她说的「开玩笑」才是玩笑话。 落寞微笑的七虹,活像是孤伶伶地活在世界上一样。 我已有几年不曾这么吃惊?我作梦也没想到,会在要去哥哥家玩的今天遭遇这种意外。 「我一直觉得无法理解你,现在终于懂了。」 「是吗?」 「嗯,我总算知道,自己果然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什么跟什么啊。」 七虹露出苦笑。得知她的真正心思之后,无论她露出哪种微笑,看来都教人心疼。 我们还是小孩、世 界仍然很狭隘的时代,我们三个人常玩在一块。哥哥有时教我们画图,有时配合七虹的钢琴声吹口琴。当时的我还完全不识恋爱滋味,但是身边的七虹胸中,已经怀抱着这种纤细的感情吗? 七虹喜欢哥哥。我知道七虹不是会和别人商量这种事的人,但是她一直瞒着我,还是令我感到落寞。 「你一直喜欢我哥?」 七虹已经无意隐瞒,带着真挚的眼神点了点头。 「知道世露和莉瑚姐开始交往以后,我曾试着死心,可是当我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总是追逐着他的身影。高中时,我原本是轻音乐社的,后来又加入天文社。」 的确,哥哥高中时也是天文社的。 七虹搬来我家隔壁之前便学过钢琴,上国中以后又开始学吉他;我们大吵一架之后的情形我不清楚,但我曾听说她在高中组过乐团。事实上,她大学选读的也是音乐科。 「那你不玩音乐,是因为……」 我们从高中毕业以后,过了近四年的冬天。 哥哥中途失聪,连仅存的左耳听力都丧失。 「嗯,既然世露的耳朵听不见,我就没有继续唱歌的意义。而且,知道世露要和莉瑚姐结婚,我也认命了。已经够了,当时我就决定不再谈恋爱。」 「不再谈恋爱……你从没喜欢过其他人吗?」 「只有高中的时候有过一次……」 「不知火先生?」 闻言,七虹露出困扰的苦笑。 「怎么可能?不是,是别人。」 「你没和那个人交往?」 「对方应该对我没兴趣,毕业以后就分道扬镖,不曾再联络过。」 「为什么……?如果你喜欢他,可以主动说出来啊。」 你可是舞原七虹耶!漂亮得让我忍不住向母亲抱怨「为什么不把我生得像七虹那么可爱」的舞原七虹耶! 「大学的时候呢?」 「我把全副心神都投注在音乐上。再说,我还是会不时想起世露,所以无法考虑其他人。」 「出了社会以后也是?」 「嗯,我从来没交过男朋友。我觉得,既然最爱的人不爱我,我干脆保持单身好了。」 我也不是完全不挑,但是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总是忽略自己过佳的视力,努力喜欢对方的缺点,进而喜欢上对方。 可是,你没这么灵巧,无法这样谈恋爱。 「刚搬家的时候,我总是对自己的存在感到不安。我害怕活下去,每天都提心吊胆。我一直以为自己不该获得幸福,但是世露答应我,要当我的避风港,让我不再孤单;他说只要我继续唱歌,随时可以留在他的身边。因为有世露这番话,我才能活到现在。」 死党吐露出长年以来的感情。 「可是,记得孩提时代约定的只有我一个。我一直像个傻瓜一样,抱着些微的希望,期待他有一天会想起这个约定。」 七虹的双眸开始微微地湿润。接着—— 「世上再也没有比被最爱的人遗忘更残酷的事。」 七虹喃喃说道。 欸,七虹。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笑得很落寞。 你总是这样客套。 为什么?为什么不对自己多一点信心? 「我完全不知道。」 「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或许是我太迟钝,所以才没发觉;再说,我哥身边一直有莉瑚姐在……哎,我哥是个让老婆跑掉的窝囊废,配不上你。你也知道,他一专注起来就看不见周围,明明是新婚,却只顾着工作,把莉瑚姐晾在一旁。你说过不过分?」 「不过,我觉得这就是世露。」 瞧她这么痴情,立刻帮我哥说话,更是教人心疼。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哥有多乖僻。」 「我很想知道,也很想尝尝知道以后失望的滋味,但是连这个心愿也无法达成。」 我从背后轻轻抱住凝视着紫阳花的她。 「七虹,想哭就哭吧。」 她的温度传到我抱住她的双臂上。 「我已经决定,这次到死都要当你的死党。」 「嗯,下次我也会道歉的。」 「干嘛以吵架为前提啊?」 「因为我们都很顽固嘛。」 「那倒是。」 她说得太正确,我无从反驳。 我想,我应该也和她一样,不擅长表达感情吧。 之后,我们走向车站,准备前往哥哥家。 不知火先生不知是不是太闲,说要送我们去车站,大摇大摆地跟在我们身后。 我想不知火先生二疋很想继续跟七虹约会,但是很遗憾,现在的她没有这个心情。七虹在前往车站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哎,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敲定与医生的联谊,说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不过,站在客观立场观察,不知火先生显然喜欢七虹。 到了车站,我和不知火先生并肩观看路线图。 哥哥的公寓位于自由之丘,和这里只有几站的距离。现在离约定时间还早,反正他家一定乱七八糟的,顺便去帮他打扫好了。 没有储值卡的七虹买了车票,正要和我一起走向剪票口时…… 「佳乃小姐,等一下。」 不知火先生突然叫住我。 不知他有什么事?只见他歪着嘴巴,似乎难以启齿。不久后,他总算下定决心,带着强而有力的眼神—— 「今天能不能让七虹独自去世露先生家?」 他以颤抖的声音如此说道。 原来如此,他就是想说这句话,才一路跟来这里。我终于明白了。不知火先生虽然是个怪胎,但不愧是让七虹敞开心房的人,果然是个好人。 干嘛逞强呢?我光看就知道不知火先生很喜欢七虹。看在第三者眼里,他的感情一览无遗。 「你别胡说。」 七虹一口否决,但不知火先生转向她,带着心意已决的表情开口说道: 「你不觉得现在正是你鼓起勇气的时候吗?」 「鼓起什么勇气?」 「别装傻。」 看来没有我插嘴的余地,我只要默默旁观。 「不用我把话说明白吧?彩翔那时候,你很后悔吧?你还想重蹈覆辙吗?」 「你在说什么?」 「你现在仍然喜欢世露先生吧?就算他结婚,你还是死不了心,又哭又叫的,一直忘不了他,不是吗?」 「不要擅自评断我的感情。」 七虹表情僵硬地瞪着不知火先生。 「要是你继续多话,我真的会和你绝交喔。」 「要绝交就来啊。你明明没几个朋友还虚张声势,太可怜了。」 在我看来,用这种方式激励心上人的他也很可怜。 「这件事和你无关吧?」 「我就是看不下去。」 「不要强迫推销你那种自以为是的正义感。」 「嗯,我的确自以为是,不过,我不想再看到心爱的女人掉眼泪。」 啊,他说出来了。 七虹带着模棱两可的表情瞪着不知火先生。 「拜托你明白,我希望你笑,希望你幸福。」 「别开这种玩笑。」 「谁会为了开玩笑而向十几年的老朋友告白啊?」 面对沉默下来的两人,我叹一口长长的气。 「两个傻瓜。」 这回轮到我被七虹瞪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就是因为你的脑筋一直转不过来,不知火 先生和我才给你忠告耶。 「不知火先生,如果你等一下有空,可不可以陪我去买东西?我一直想买基础体温计,但是我对机器方面的事不在行,不知道该买哪种才好,你能不能陪我一起挑啊?你是专家吧?」 「喂,佳乃,你在说什么?我们已经和世露约好了耶。」 我没回应七虹的抗议,而是拿出手机编辑简讯。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把编辑好的简讯拿给七虹看,代替回答。 『抱歉,我临时有事,不能过去了。』 当然,这是要寄给哥哥的。 我当着七虹的面按下按键传出去。 「好,我爽约了。话说在前头,我哥听说很久没见的七虹要来超兴奋的,一定准备了豪华的晚餐在等你。他从以前就是这样,明明什么家事都不会做,但是在你面前就是格外爱逞能。」 「你干嘛一直激我?」 「不是啦。我不把话说明白,你真的不懂吗?」 友情不是喜欢对方的优点就能成立——我已经是成年人,明白这个道理。了解七虹的缺点和令人厌恶之处,但还是喜欢她,这才叫做朋友。 所以我要把话说清楚。无论我让她感到多么不愉快,无论她让我感到多么不愉快,我们都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我有这种自信。 「莉瑚姐离开以后,哥哥过得很辛苦。其实他很希望别人帮他,但是他讨厌求助别人,也讨厌被人同情,所以硬是逞强,独自承担一切,可是照他那样,迟早会撑不住的。他也不管自己能不能负荷,老是拼命工作,搞得快过劳死了。」 我凝视着七虹的眼睛。 「如果是我,我会在身旁支持并帮助心爱的人。你应该也和我一样吧?」 七虹瞪着我们,一动也不动。 我知道七虹不是会在别人的游说之下改变想法的人,但是见到她的态度依然这么顽固,还是忍不住生气。 七虹已经慎重到裹足不前的地步。别的不说,她今天才刚得知我哥离婚,我不认为她能够立刻下定决心;对方是自小爱慕的人,那就更不用说。 不过,她要装清纯到什么时候? 「你是不是觉得太迟了?你该不会因为自己已经三十岁,就觉得没希望而死心吧?追求爱情哪有什么早晚的分别?你只是胆小而已。」 能和七虹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只有我这个死党。 「你把耳朵掏干净,给我听清楚。」 我连珠炮似地对瞪着我的七虹说道: 「你长得漂亮,只要装得楚楚可怜,看来就很美,男人会一窝蜂地跑来讨你欢心。不过,就算你这么做,我哥也不会喜欢上你。你知道他有多么疼爱你吗?那个傻瓜真的把你当成妹妹看待,疼爱你到令人反胃的地步。」 得知我在婚礼上跟你和好以后,你知道哥哥有多么高兴吗?从那一天起,我每次和哥哥见面,他一定会问起你的事,没一次例外。 「听好了,不想变幸福的人是不会幸福的!」 听到这句话,七虹犹如受到当头棒喝,睁大眼睛。 我的忠告可有传入她迟钝的心房之中? 「你不表明自己的心意,我哥绝不会把你当成恋爱的对象看待。就算你对他的爱至死不渝,就算你再怎么专情,只要你不说出口,我哥永远不会回应你的感情。如果你什么都不做,他到死都会把你当成公主对待,捧在掌心呵护。真够蠢的,都已经是年过三十的成年人,竟然还是这副德行。」 七虹似乎无言以对,垂下头来。那头乌黑的长发挡住她的脸,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不久后,泪珠一滴、两滴地弄湿了地面。 我从包包中拿出记事本,撕下写有哥哥住址的那一页。 「既然你不甘心到掉泪的地步,就鼓起勇气来吧。反正到了明天,只剩你一个人,你铁定提不起勇气。」 不知火先生带着温柔的眼神,把手放到七虹头上。 「七虹,如果你被甩了,我随时都可以把你娶进门。」 「……我死也不要……当变态的老婆……」 遭到如此彻底地拒绝,我忍不住同情起不知火先生。 「你还记得我刚才的告白吧?我也会受伤的。」 「对不起……可是,我无法接受变态。」 不知火先生一面苦笑,一面温柔地抚摸七虹的头。 「知道啦。好了,抬起头来吧。这是个好机会,反正靠你自己,你永远无法下定决心告白,不如趁现在做好觉悟。」 七虹粗鲁地拨开不知火先生的手,并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真是的,明明和我一样是三十岁,但她每个动作都很可爱。 「七虹,妆会花掉的。就算是你,也不想素着一张脸见人吧?」 「我不需要化妆。」 看她还能耍嘴皮子,我就放心了。 虽然七虹活得像公主一样,但是这三十年来毕竟不是马齿徒长。 既然她待会儿要去告白,我还是把我哥离婚的原因告诉她比较好。 「他们离婚的原因是我哥二十四小时只顾着工作,把莉瑚姐晾在一旁。结果,莉瑚姐受不了我哥,和别的男人走了。听说对方是莉瑚姐担任讲师的英语会话教室的同事,现在他们人已经不在日本。」 她的外过对象是德国人吗?虽说她的人生是属于她自己的,我还是无法理解她怎么狠得下心和外国人一起远走高飞到海外。不过…… 莉瑚姐移居德国以后,曾寄一封信给我。 『我知道自己没立场拜托你这种事,但还是请你多照顾他。』 信上写着这段自私的文字,而信末又谈到分手时哥哥的样子。 双方协议离婚时,哥哥完全没有责备莉瑚姐。面对打算和其他男人远走高飞的莉瑚姐,哥哥只是低头道歉,表明错在自己身上。 夫妻间的事只有夫妻知道,即使是我这个血脉相连的妹妹,在夫妻的故事中,也不过是个局外人。可是: 「决定离婚时,我哥说都是他不好,是因为他只顾着工作。」 「我能够想像。」 七虹如此说道,我能明白她的心情。 「我哥只要专注于某件事,就看不见周围。」 「不过,我喜欢他这一点。」 七虹宛若在确认自己无形的感情一般,喃喃说道。 她从我手中接过写有哥哥住址的纸条。 「我去拿忘了带走的东西。」 直到最后,七虹所说的话语都不失她的风格。 「你看看,你的眼睛还是红的,去找间化妆室把脸整理一下吧。那个呆瓜对你抱着公主般的幻想,别在告白前让他失望。」 听我这么说,七虹像是嫌我鸡婆一般,挑衅地吐一下舌头。 真是的,美女做什么动作都好看,真教人伤脑筋。 死党消失在剪票口彼端的人群里。 我把手放在身旁仰望天空的不知火先生肩上。 「辛苦你,当了这么久的保母。」 「就是说啊。」 「如果你愿意,要不要一起吃晚餐?我可以安慰你。」 不知火先生一面苦笑,一面撩起浏海。 「那就有劳你啦。今天要我独处,未免太痛苦。」 虽然没人能够保证我最喜欢的死党即将展开新的故事。 至于哥哥的心思,我更是完全无法想像。 如果可以,希望下次七虹是喜极而泣。 在行色匆匆的人潮中,我祈祷着那两人的故事能够交会。 3 耳 朵聋了,妻子离开了。 就算现在死了也无所谓。 这些日子里,我似乎都是迷迷糊糊地这么想。 我本来以为爱情是与我无缘的感情,却理所当然地谈了段平凡的恋爱,心满意足地与莉瑚结婚。虽然结局并不甜美,但是留下的并非只有后悔。 即使彼此胸中的爱已经冷却,我爱过莉瑚仍是无庸置疑的事实;在我陷入困境时,她一路支持着我,同样是不争的事实。 就连我认定无法实现而放弃的梦想,也在不知不觉间实现了,还遇见愿意肯定我唯一希望获得肯定的才能——绘画——的人。 拥有如此侥幸的人生,夫复何求? 这半年来,除了吃饭以外,我几乎足不出户,总是一个人窝在家里。 我对未来没有不安,但也没有确切的希望。没有发生任何状况、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让我度日的活力逐渐衰退。 所谓安定的生活,应该就是与「维持现状」的誓约相拥的暂定契约吧。 我感受到刺激眼皮的光芒,睁开眼睛,只见没有夕阳照耀的公寓变得一片幽暗。我看了挂钟一眼,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看来我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放在客厅中央的灯发出七彩光线,这是通知有访客上门的信号。我今天没和任何出版社相约讨论稿件事宜。何况,由于我无法与人交谈,所以几乎都是透过电子邮件联络。那么,或许是有信件或包裹之类的吧? 我的脑袋迷迷糊糊,看来刚才睡得比我想像中的更沉。我很想多睡片刻,虽然不知道访客是谁,但还是请他快点回去。 玄关的灯泡从几天前就有问题,一直异常闪烁。 在朦胧昏暗的褐色灯光下,我没透过门上的鱼眼确认来客便打开大门。 一瞬间,我不禁停止呼吸。 门外是比较漂亮的妹妹,舞原七虹。 佳乃传讯说她今天不能过来,而七虹根本没来过我家,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那近乎慈爱的笑容,甜美地刺入我的胸口。 『晚安。』 她用手语说道。 我失去左耳的听觉之后,七虹随即开始学手语,不知不觉间,她的手语变得比我更为流畅。老实说,我老是依赖笔谈和电子媒介与人交谈,现在依然没学会多少手语,不过简单的手语倒还能够理解。 鞋柜上放着便条纸和笔,方便我与来客沟通。 『吓我一跳。进来。』 我写下简洁的话语,七虹露出模棱两可的微笑点了点头。 接着,当我转过身,打算带她进屋内时—— 她突然从身后抱住我。 七虹的双手在我的身体前方紧紧交缠。 抵在困惑的我背上的,应该是她的额头吧? 七虹?怎么回事? 我想询问,但是我已经五年多没说话,不敢开口询问。即使如此,七虹温柔的体温依然在我的全身流窜。 不久后,她缓缓松开手臂,并在我的背上写字。 一字一字,慢慢地写下。 犹如刻划着誓言一般,在我的背上刻下文字。 是三个字。 非常简单、出乎预料的话语,却是确实的爱的话语。 我回过头,笔直凝视七虹的脸。 平时一和我四目相交就会立刻撇开视线的七虹,正拼命咬着嘴唇,望向我的双眼。 在她的眼眸捕捉下,我总算明白了。 如今,我总算明白面对七虹时,这股在胸口隐隐作痛的感情是什么。 七虹,我一直对你…… 我该说什么才好?该从何说起?我想不出来,但还是想对她说些什么,便在鞋柜的便条纸上,用左手写下这段文字: 『我们都绕了远路吗?』 说来连我自己都感到窝囊,男人真的是种愚蠢的生物。七虹写下的爱的话语,令我高兴得心头小鹿乱撞,却害怕被她知道,故意装模作样。不过…… 七虹看完便条纸上的文字,泪水从双眼汩汩流出。 她一面哭泣,一面凝视着我,嘴角微微上扬,深深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接着,七虹并未隐藏泪水,哭泣着用我也能理解的简单手语和唇语,对我如此说道: 『你还肯当我的避风港吗?』 夜幕中的时光太过短暂,不足以让我回忆过去的一切。不过,在距离世界中心甚远的昏暗公寓玄关前,我轻轻将七虹的头抱向自己。 在快要坏掉的灯泡不断闪烁的朦胧褐色灯光下。 光靠我贫乏的语汇,无法传达心中萌生的声音。不过,现在我的胸中确实存在着必须传达的话语。即使只能传达片段也好,我抱紧七虹,借此传达我的心声。 七虹在我的怀中。纤细得仿佛一触即碎、拥有脆弱心灵的她,就在我的怀中。虽然我这么窝囊,但怀里仍然有个深爱着我、为我哭泣的人。 唯独现在,我撒不了谎。我一面感受她令人安详的温度,一面想像即将展开的未来。胸中的光芒,即是希望。 每个人在世界上都有守候自己的人。 在有限的生命中,如果能够找到这样的人。 如果这样的人能够找到自己。 我想,人一定能够直达永远。 永远虹路 完 后记 那是发生在数年前某个盛夏夜晚的事。 我和朋友去邻县旅行时,发现某间同时有新馆和旧馆的山间旅馆,便决定在旧馆住宿。旧馆只有一个显然已经过了退休年龄的管理人,我们私下称呼他为「詹金斯先生」。 我们抱着不安办完手续,进了房间。 为了迎接隔天的行程,我十点就上床,此时,室内电话却「铃~~~~」地响起。由于它只响一声便挂断,我就直接入睡,谁知恐怖的夜晚就此拉开序幕。 电话铃声再度于耳边响起,把我吵醒。我看了时钟一眼,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两点。电话同样是只响一声就挂断,所以我又开始打盹,但十分钟后,阴森恐怖的铃声三度响起,划裂暗夜。 我觉得可怕,便起床打开房里的电灯。该不会有人想要我的命吧……?当时我正致力于创造出革命性的密室凶杀手法,所以脑袋自然而然往这方面想。 铃声四度响起时,我立刻拿起话筒,但是电话已经挂断。我确认窗帘彼端,视野前方只有黑暗。电话线连向墙壁后方,我无法拔掉电源。正当我束手无策之际,可怕的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恐惧逐渐在我的胸中扩散开来,同时,愤怒涌上心头。很好,你以为你能轻易杀掉我吗?旅馆应该会留下内线电话的拨号纪录,我一定要把你揪出来! 我先打了通电话给旅馆柜台,但是没人接听;打给新馆后,结果也是一样。这间旅馆遇到紧急事故的时候该怎么办啊?我如此暗想,但是两秒后,我想到令人震惊的事实:莫非凶手的目标不只我一个人?詹金斯先生(假名)危险了! 然而,正当我打算冲出房间时,我又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凶手该不会在等我离开密室吧?我透过门上的鱼眼确认外头,没看见任何人的身影,但是,凶手或许是埋伏在视线的死角。 我在房里寻找能够充当武器的东西,结果发现一个沉甸甸的木制衣架。我举起衣架,猛然打开门。不过,敌人似乎相当谨慎,依然不见身影。我不能大意,如果敌人从背后偷袭,我绝对无法抵御。于是,我用背部抵着墙壁,学螃蟹横着走向柜台。当然,我始终高举着武器。 柜台前空无一人,无可奈何之下,我按了几次呼叫铃,后方的门这才开启,身穿睡衣的詹金斯先生现身。我向他说明原委,请他帮我停掉房里的电话,得到的回答却是: 「我很想睡觉。我不懂那些,你去找别人处理。」 詹金斯先生说完这句不像是旅馆员工该说的话之后,便回到门后。渎职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又高速连按呼叫铃,但詹金斯先生似乎打定主意不理我,并未现身。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但是电话又响起。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杀…… 最后,我放弃解决问题,用内线电话向住在隔壁房间的朋友求助。我连人带行李搬到隔壁避难,向朋友说明原委之后便上床就寝,谁知十分钟后: 『铃~~~~』 听到这声铃响,我和朋友弹了起来。 不会吧?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移到这个房间,是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过来。走廊上空无一人,凶手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我真的害怕起来,完全睡不着。后来电话没再打来,我就这么意识朦胧地迎接早晨的到来。 隔天早上,我到本馆的柜台结帐,并向负责人说明原委,结果得知一个意料之外的事实:从旅馆内打电话到外头的通话纪录会留下,但是内线电话不会留下任何纪录。换句话说,我无法查出凶手是谁。而且,旅馆负责人居然还笑着说:「会不会是朋友在恶作剧啊?」实在是段荒唐的住宿经验。 如此这般,这一晚成了最糟糕的记忆,刻划在我的心中。 这么晚才打招呼,不好意思。非常感谢您拿起拙作。 我是绫崎隼。 发生盛夏的恐怖体验「绫崎先生密室杀人未遂事件」时,我亲身体验到事件在未解决的状态之下结束的痛苦,并认知到每段故事都需要一个令人可以接受的结局。 本作的最终章在草拟大纲的阶段有三个版本,由于我记取过去的教训,最后选择这个结局。从后记开始阅读的读者,敬请继续阅读本文。 有些务必要说的谢词,在此借用一点篇幅。 继《苍空时雨》和《初恋彗星》之后,继续为本作绘制封面的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我要深深地感谢您。我一想到若松老师会绘制封面,写作时干劲都来了。真的很谢谢您。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我非常感谢您。但是深夜三点,我正在写《永远虹路》的原稿时,三木编辑突然没头没脑地传了封简讯过来: 『我是绫崎先生的猫,喵喵~』 看到这封意义不明的简讯,我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我暗想:啊,三木编辑终于因为工作过度而发疯了,日本人就是这样过劳死的。请您务必保重自己。 最后,要献给我最重视的各位读者。有您接纳我描绘的故事,我真的很幸福。 目前以「雨」、「星星」、「彩虹」为主题出版了三部小说,每一部都是独立作品,不过,我也很想写写过去作品中的角色。 有读者反映「想看续集」,让我觉得很开心。虽然不知道能否满足读者的愿望,但是以舞原一族为主轴的「花鸟风月」系列,还有好几个故事构想沉睡在我的脑海中,我会努力加油,将它们呈现给各位读者。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隼 那是发生在数年前某个盛夏夜晚的事。 我和朋友去邻县旅行时,发现某间同时有新馆和旧馆的山间旅馆,便决定在旧馆住宿。旧馆只有一个显然已经过了退休年龄的管理人,我们私下称呼他为「詹金斯先生」。 我们抱着不安办完手续,进了房间。 为了迎接隔天的行程,我十点就上床,此时,室内电话却「铃~~~~」地响起。由于它只响一声便挂断,我就直接入睡,谁知恐怖的夜晚就此拉开序幕。 电话铃声再度于耳边响起,把我吵醒。我看了时钟一眼,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两点。电话同样是只响一声就挂断,所以我又开始打盹,但十分钟后,阴森恐怖的铃声三度响起,划裂暗夜。 我觉得可怕,便起床打开房里的电灯。该不会有人想要我的命吧……?当时我正致力于创造出革命性的密室凶杀手法,所以脑袋自然而然往这方面想。 铃声四度响起时,我立刻拿起话筒,但是电话已经挂断。我确认窗帘彼端,视野前方只有黑暗。电话线连向墙壁后方,我无法拔掉电源。正当我束手无策之际,可怕的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恐惧逐渐在我的胸中扩散开来,同时,愤怒涌上心头。很好,你以为你能轻易杀掉我吗?旅馆应该会留下内线电话的拨号纪录,我一定要把你揪出来! 我先打了通电话给旅馆柜台,但是没人接听;打给新馆后,结果也是一样。这间旅馆遇到紧急事故的时候该怎么办啊?我如此暗想,但是两秒后,我想到令人震惊的事实:莫非凶手的目标不只我一个人?詹金斯先生(假名)危险了! 然而,正当我打算冲出房间时,我又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凶手该不会在等我离开密室吧?我透过门上的鱼眼确认外头,没看见任何人的身影,但是,凶手或许是埋伏在视线的死角。 我在房里寻找能够充当武器的东西,结果发现一个沉甸甸的木制衣架。我举起衣架,猛然打开门。不过,敌人似乎相当谨慎,依然不见身影。我不能大意,如果敌人从背后偷袭,我绝对无法抵御。于是,我用背部抵着墙壁,学螃蟹横着走向柜台。当然,我始终高举着武器。 柜台前空无一人,无可奈何之下,我按了几次呼叫铃,后方的门这才开启,身穿睡衣的詹金斯先生现身。我向他说明原委,请他帮我停掉房里的电话,得到的回答却是: 「我很想睡觉。我不懂那些,你去找别人处理。」 詹金斯先生说完这句不像是旅馆员工该说的话之后,便回到门后。渎职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又高速连按呼叫铃,但詹金斯先生似乎打定主意不理我,并未现身。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但是电话又响起。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杀…… 最后,我放弃解决问题,用内线电话向住在隔壁房间的朋友求助。我连人带行李搬到隔壁避难,向朋友说明原委之后便上床就寝,谁知十分钟后: 『铃~~~~』 听到这声铃响,我和朋友弹了起来。 不会吧?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移到这个房间,是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过来。走廊上空无一人,凶手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我真的害怕起来,完全睡不着。后来电话没再打来,我就这么意识朦胧地迎接早晨的到来。 隔天早上,我到本馆的柜台结帐,并向负责人说明原委,结果得知一个意料之外的事实:从旅馆内打电话到外头的通话纪录会留下,但是内线电话不会留下任何纪录。换句话说,我无法查出凶手是谁。而且,旅馆负责人居然还笑着说:「会不会是朋友在恶作剧啊?」实在是段荒唐的住宿经验。 如此这般,这一晚成了最糟糕的记忆,刻划在我的心中。 这么晚才打招呼,不好意思。非常感谢您拿起拙作。 我是绫崎隼。 发生盛夏的恐怖体验「绫崎先生密室杀人未遂事件」时,我亲身体验到事件在未解决的状态之下结束的痛苦,并认知到每段故事都需要一个令人可以接受的结局。 本作的最终章在草拟大纲的阶段有三个版本,由于我记取过去的教训,最后选择这个结局。从后记开始阅读的读者,敬请继续阅读本文。 有些务必要说的谢词,在此借用一点篇幅。 继《苍空时雨》和《初恋彗星》之后,继续为本作绘制封面的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我要深深地感谢您。我一想到若松老师会绘制封面,写作时干劲都来了。真的很谢谢您。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我非常感谢您。但是深夜三点,我正在写《永远虹路》的原稿时,三木编辑突然没头没脑地传了封简讯过来: 『我是绫崎先生的猫,喵喵~』 看到这封意义不明的简讯,我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我暗想:啊,三木编辑终于因为工作过度而发疯了,日本人就是这样过劳死的。请您务必保重自己。 最后,要献给我最重视的各位读者。有您接纳我描绘的故事,我真的很幸福。 目前以「雨」、「星星」、「彩虹」为主题出版了三部小说,每一部都是独立作品,不过,我也很想写写过去作品中的角色。 有读者反映「想看续集」,让我觉得很开心。虽然不知道能否满足读者的愿望,但是以舞原一族为主轴的「花鸟风月」系列,还有好几个故事构想沉睡在我的脑海中,我会努力加油,将它们呈现给各位读者。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隼 那是发生在数年前某个盛夏夜晚的事。 我和朋友去邻县旅行时,发现某间同时有新馆和旧馆的山间旅馆,便决定在旧馆住宿。旧馆只有一个显然已经过了退休年龄的管理人,我们私下称呼他为「詹金斯先生」。 我们抱着不安办完手续,进了房间。 为了迎接隔天的行程,我十点就上床,此时,室内电话却「铃~~~~」地响起。由于它只响一声便挂断,我就直接入睡,谁知恐怖的夜晚就此拉开序幕。 电话铃声再度于耳边响起,把我吵醒。我看了时钟一眼,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两点。电话同样是只响一声就挂断,所以我又开始打盹,但十分钟后,阴森恐怖的铃声三度响起,划裂暗夜。 我觉得可怕,便起床打开房里的电灯。该不会有人想要我的命吧……?当时我正致力于创造出革命性的密室凶杀手法,所以脑袋自然而然往这方面想。 铃声四度响起时,我立刻拿起话筒,但是电话已经挂断。我确认窗帘彼端,视野前方只有黑暗。电话线连向墙壁后方,我无法拔掉电源。正当我束手无策之际,可怕的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恐惧逐渐在我的胸中扩散开来,同时,愤怒涌上心头。很好,你以为你能轻易杀掉我吗?旅馆应该会留下内线电话的拨号纪录,我一定要把你揪出来! 我先打了通电话给旅馆柜台,但是没人接听;打给新馆后,结果也是一样。这间旅馆遇到紧急事故的时候该怎么办啊?我如此暗想,但是两秒后,我想到令人震惊的事实:莫非凶手的目标不只我一个人?詹金斯先生(假名)危险了! 然而,正当我打算冲出房间时,我又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凶手该不会在等我离开密室吧?我透过门上的鱼眼确认外头,没看见任何人的身影,但是,凶手或许是埋伏在视线的死角。 我在房里寻找能够充当武器的东西,结果发现一个沉甸甸的木制衣架。我举起衣架,猛然打开门。不过,敌人似乎相当谨慎,依然不见身影。我不能大意,如果敌人从背后偷袭,我绝对无法抵御。于是,我用背部抵着墙壁,学螃蟹横着走向柜台。当然,我始终高举着武器。 柜台前空无一人,无可奈何之下,我按了几次呼叫铃,后方的门这才开启,身穿睡衣的詹金斯先生现身。我向他说明原委,请他帮我停掉房里的电话,得到的回答却是: 「我很想睡觉。我不懂那些,你去找别人处理。」 詹金斯先生说完这句不像是旅馆员工该说的话之后,便回到门后。渎职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又高速连按呼叫铃,但詹金斯先生似乎打定主意不理我,并未现身。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但是电话又响起。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杀…… 最后,我放弃解决问题,用内线电话向住在隔壁房间的朋友求助。我连人带行李搬到隔壁避难,向朋友说明原委之后便上床就寝,谁知十分钟后: 『铃~~~~』 听到这声铃响,我和朋友弹了起来。 不会吧?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移到这个房间,是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过来。走廊上空无一人,凶手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我真的害怕起来,完全睡不着。后来电话没再打来,我就这么意识朦胧地迎接早晨的到来。 隔天早上,我到本馆的柜台结帐,并向负责人说明原委,结果得知一个意料之外的事实:从旅馆内打电话到外头的通话纪录会留下,但是内线电话不会留下任何纪录。换句话说,我无法查出凶手是谁。而且,旅馆负责人居然还笑着说:「会不会是朋友在恶作剧啊?」实在是段荒唐的住宿经验。 如此这般,这一晚成了最糟糕的记忆,刻划在我的心中。 这么晚才打招呼,不好意思。非常感谢您拿起拙作。 我是绫崎隼。 发生盛夏的恐怖体验「绫崎先生密室杀人未遂事件」时,我亲身体验到事件在未解决的状态之下结束的痛苦,并认知到每段故事都需要一个令人可以接受的结局。 本作的最终章在草拟大纲的阶段有三个版本,由于我记取过去的教训,最后选择这个结局。从后记开始阅读的读者,敬请继续阅读本文。 有些务必要说的谢词,在此借用一点篇幅。 继《苍空时雨》和《初恋彗星》之后,继续为本作绘制封面的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我要深深地感谢您。我一想到若松老师会绘制封面,写作时干劲都来了。真的很谢谢您。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我非常感谢您。但是深夜三点,我正在写《永远虹路》的原稿时,三木编辑突然没头没脑地传了封简讯过来: 『我是绫崎先生的猫,喵喵~』 看到这封意义不明的简讯,我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我暗想:啊,三木编辑终于因为工作过度而发疯了,日本人就是这样过劳死的。请您务必保重自己。 最后,要献给我最重视的各位读者。有您接纳我描绘的故事,我真的很幸福。 目前以「雨」、「星星」、「彩虹」为主题出版了三部小说,每一部都是独立作品,不过,我也很想写写过去作品中的角色。 有读者反映「想看续集」,让我觉得很开心。虽然不知道能否满足读者的愿望,但是以舞原一族为主轴的「花鸟风月」系列,还有好几个故事构想沉睡在我的脑海中,我会努力加油,将它们呈现给各位读者。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隼 那是发生在数年前某个盛夏夜晚的事。 我和朋友去邻县旅行时,发现某间同时有新馆和旧馆的山间旅馆,便决定在旧馆住宿。旧馆只有一个显然已经过了退休年龄的管理人,我们私下称呼他为「詹金斯先生」。 我们抱着不安办完手续,进了房间。 为了迎接隔天的行程,我十点就上床,此时,室内电话却「铃~~~~」地响起。由于它只响一声便挂断,我就直接入睡,谁知恐怖的夜晚就此拉开序幕。 电话铃声再度于耳边响起,把我吵醒。我看了时钟一眼,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两点。电话同样是只响一声就挂断,所以我又开始打盹,但十分钟后,阴森恐怖的铃声三度响起,划裂暗夜。 我觉得可怕,便起床打开房里的电灯。该不会有人想要我的命吧……?当时我正致力于创造出革命性的密室凶杀手法,所以脑袋自然而然往这方面想。 铃声四度响起时,我立刻拿起话筒,但是电话已经挂断。我确认窗帘彼端,视野前方只有黑暗。电话线连向墙壁后方,我无法拔掉电源。正当我束手无策之际,可怕的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恐惧逐渐在我的胸中扩散开来,同时,愤怒涌上心头。很好,你以为你能轻易杀掉我吗?旅馆应该会留下内线电话的拨号纪录,我一定要把你揪出来! 我先打了通电话给旅馆柜台,但是没人接听;打给新馆后,结果也是一样。这间旅馆遇到紧急事故的时候该怎么办啊?我如此暗想,但是两秒后,我想到令人震惊的事实:莫非凶手的目标不只我一个人?詹金斯先生(假名)危险了! 然而,正当我打算冲出房间时,我又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凶手该不会在等我离开密室吧?我透过门上的鱼眼确认外头,没看见任何人的身影,但是,凶手或许是埋伏在视线的死角。 我在房里寻找能够充当武器的东西,结果发现一个沉甸甸的木制衣架。我举起衣架,猛然打开门。不过,敌人似乎相当谨慎,依然不见身影。我不能大意,如果敌人从背后偷袭,我绝对无法抵御。于是,我用背部抵着墙壁,学螃蟹横着走向柜台。当然,我始终高举着武器。 柜台前空无一人,无可奈何之下,我按了几次呼叫铃,后方的门这才开启,身穿睡衣的詹金斯先生现身。我向他说明原委,请他帮我停掉房里的电话,得到的回答却是: 「我很想睡觉。我不懂那些,你去找别人处理。」 詹金斯先生说完这句不像是旅馆员工该说的话之后,便回到门后。渎职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又高速连按呼叫铃,但詹金斯先生似乎打定主意不理我,并未现身。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但是电话又响起。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杀…… 最后,我放弃解决问题,用内线电话向住在隔壁房间的朋友求助。我连人带行李搬到隔壁避难,向朋友说明原委之后便上床就寝,谁知十分钟后: 『铃~~~~』 听到这声铃响,我和朋友弹了起来。 不会吧?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移到这个房间,是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过来。走廊上空无一人,凶手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我真的害怕起来,完全睡不着。后来电话没再打来,我就这么意识朦胧地迎接早晨的到来。 隔天早上,我到本馆的柜台结帐,并向负责人说明原委,结果得知一个意料之外的事实:从旅馆内打电话到外头的通话纪录会留下,但是内线电话不会留下任何纪录。换句话说,我无法查出凶手是谁。而且,旅馆负责人居然还笑着说:「会不会是朋友在恶作剧啊?」实在是段荒唐的住宿经验。 如此这般,这一晚成了最糟糕的记忆,刻划在我的心中。 这么晚才打招呼,不好意思。非常感谢您拿起拙作。 我是绫崎隼。 发生盛夏的恐怖体验「绫崎先生密室杀人未遂事件」时,我亲身体验到事件在未解决的状态之下结束的痛苦,并认知到每段故事都需要一个令人可以接受的结局。 本作的最终章在草拟大纲的阶段有三个版本,由于我记取过去的教训,最后选择这个结局。从后记开始阅读的读者,敬请继续阅读本文。 有些务必要说的谢词,在此借用一点篇幅。 继《苍空时雨》和《初恋彗星》之后,继续为本作绘制封面的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我要深深地感谢您。我一想到若松老师会绘制封面,写作时干劲都来了。真的很谢谢您。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我非常感谢您。但是深夜三点,我正在写《永远虹路》的原稿时,三木编辑突然没头没脑地传了封简讯过来: 『我是绫崎先生的猫,喵喵~』 看到这封意义不明的简讯,我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我暗想:啊,三木编辑终于因为工作过度而发疯了,日本人就是这样过劳死的。请您务必保重自己。 最后,要献给我最重视的各位读者。有您接纳我描绘的故事,我真的很幸福。 目前以「雨」、「星星」、「彩虹」为主题出版了三部小说,每一部都是独立作品,不过,我也很想写写过去作品中的角色。 有读者反映「想看续集」,让我觉得很开心。虽然不知道能否满足读者的愿望,但是以舞原一族为主轴的「花鸟风月」系列,还有好几个故事构想沉睡在我的脑海中,我会努力加油,将它们呈现给各位读者。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隼 那是发生在数年前某个盛夏夜晚的事。 我和朋友去邻县旅行时,发现某间同时有新馆和旧馆的山间旅馆,便决定在旧馆住宿。旧馆只有一个显然已经过了退休年龄的管理人,我们私下称呼他为「詹金斯先生」。 我们抱着不安办完手续,进了房间。 为了迎接隔天的行程,我十点就上床,此时,室内电话却「铃~~~~」地响起。由于它只响一声便挂断,我就直接入睡,谁知恐怖的夜晚就此拉开序幕。 电话铃声再度于耳边响起,把我吵醒。我看了时钟一眼,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两点。电话同样是只响一声就挂断,所以我又开始打盹,但十分钟后,阴森恐怖的铃声三度响起,划裂暗夜。 我觉得可怕,便起床打开房里的电灯。该不会有人想要我的命吧……?当时我正致力于创造出革命性的密室凶杀手法,所以脑袋自然而然往这方面想。 铃声四度响起时,我立刻拿起话筒,但是电话已经挂断。我确认窗帘彼端,视野前方只有黑暗。电话线连向墙壁后方,我无法拔掉电源。正当我束手无策之际,可怕的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恐惧逐渐在我的胸中扩散开来,同时,愤怒涌上心头。很好,你以为你能轻易杀掉我吗?旅馆应该会留下内线电话的拨号纪录,我一定要把你揪出来! 我先打了通电话给旅馆柜台,但是没人接听;打给新馆后,结果也是一样。这间旅馆遇到紧急事故的时候该怎么办啊?我如此暗想,但是两秒后,我想到令人震惊的事实:莫非凶手的目标不只我一个人?詹金斯先生(假名)危险了! 然而,正当我打算冲出房间时,我又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凶手该不会在等我离开密室吧?我透过门上的鱼眼确认外头,没看见任何人的身影,但是,凶手或许是埋伏在视线的死角。 我在房里寻找能够充当武器的东西,结果发现一个沉甸甸的木制衣架。我举起衣架,猛然打开门。不过,敌人似乎相当谨慎,依然不见身影。我不能大意,如果敌人从背后偷袭,我绝对无法抵御。于是,我用背部抵着墙壁,学螃蟹横着走向柜台。当然,我始终高举着武器。 柜台前空无一人,无可奈何之下,我按了几次呼叫铃,后方的门这才开启,身穿睡衣的詹金斯先生现身。我向他说明原委,请他帮我停掉房里的电话,得到的回答却是: 「我很想睡觉。我不懂那些,你去找别人处理。」 詹金斯先生说完这句不像是旅馆员工该说的话之后,便回到门后。渎职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又高速连按呼叫铃,但詹金斯先生似乎打定主意不理我,并未现身。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但是电话又响起。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杀…… 最后,我放弃解决问题,用内线电话向住在隔壁房间的朋友求助。我连人带行李搬到隔壁避难,向朋友说明原委之后便上床就寝,谁知十分钟后: 『铃~~~~』 听到这声铃响,我和朋友弹了起来。 不会吧?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移到这个房间,是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过来。走廊上空无一人,凶手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我真的害怕起来,完全睡不着。后来电话没再打来,我就这么意识朦胧地迎接早晨的到来。 隔天早上,我到本馆的柜台结帐,并向负责人说明原委,结果得知一个意料之外的事实:从旅馆内打电话到外头的通话纪录会留下,但是内线电话不会留下任何纪录。换句话说,我无法查出凶手是谁。而且,旅馆负责人居然还笑着说:「会不会是朋友在恶作剧啊?」实在是段荒唐的住宿经验。 如此这般,这一晚成了最糟糕的记忆,刻划在我的心中。 这么晚才打招呼,不好意思。非常感谢您拿起拙作。 我是绫崎隼。 发生盛夏的恐怖体验「绫崎先生密室杀人未遂事件」时,我亲身体验到事件在未解决的状态之下结束的痛苦,并认知到每段故事都需要一个令人可以接受的结局。 本作的最终章在草拟大纲的阶段有三个版本,由于我记取过去的教训,最后选择这个结局。从后记开始阅读的读者,敬请继续阅读本文。 有些务必要说的谢词,在此借用一点篇幅。 继《苍空时雨》和《初恋彗星》之后,继续为本作绘制封面的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我要深深地感谢您。我一想到若松老师会绘制封面,写作时干劲都来了。真的很谢谢您。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我非常感谢您。但是深夜三点,我正在写《永远虹路》的原稿时,三木编辑突然没头没脑地传了封简讯过来: 『我是绫崎先生的猫,喵喵~』 看到这封意义不明的简讯,我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我暗想:啊,三木编辑终于因为工作过度而发疯了,日本人就是这样过劳死的。请您务必保重自己。 最后,要献给我最重视的各位读者。有您接纳我描绘的故事,我真的很幸福。 目前以「雨」、「星星」、「彩虹」为主题出版了三部小说,每一部都是独立作品,不过,我也很想写写过去作品中的角色。 有读者反映「想看续集」,让我觉得很开心。虽然不知道能否满足读者的愿望,但是以舞原一族为主轴的「花鸟风月」系列,还有好几个故事构想沉睡在我的脑海中,我会努力加油,将它们呈现给各位读者。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隼 那是发生在数年前某个盛夏夜晚的事。 我和朋友去邻县旅行时,发现某间同时有新馆和旧馆的山间旅馆,便决定在旧馆住宿。旧馆只有一个显然已经过了退休年龄的管理人,我们私下称呼他为「詹金斯先生」。 我们抱着不安办完手续,进了房间。 为了迎接隔天的行程,我十点就上床,此时,室内电话却「铃~~~~」地响起。由于它只响一声便挂断,我就直接入睡,谁知恐怖的夜晚就此拉开序幕。 电话铃声再度于耳边响起,把我吵醒。我看了时钟一眼,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两点。电话同样是只响一声就挂断,所以我又开始打盹,但十分钟后,阴森恐怖的铃声三度响起,划裂暗夜。 我觉得可怕,便起床打开房里的电灯。该不会有人想要我的命吧……?当时我正致力于创造出革命性的密室凶杀手法,所以脑袋自然而然往这方面想。 铃声四度响起时,我立刻拿起话筒,但是电话已经挂断。我确认窗帘彼端,视野前方只有黑暗。电话线连向墙壁后方,我无法拔掉电源。正当我束手无策之际,可怕的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恐惧逐渐在我的胸中扩散开来,同时,愤怒涌上心头。很好,你以为你能轻易杀掉我吗?旅馆应该会留下内线电话的拨号纪录,我一定要把你揪出来! 我先打了通电话给旅馆柜台,但是没人接听;打给新馆后,结果也是一样。这间旅馆遇到紧急事故的时候该怎么办啊?我如此暗想,但是两秒后,我想到令人震惊的事实:莫非凶手的目标不只我一个人?詹金斯先生(假名)危险了! 然而,正当我打算冲出房间时,我又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凶手该不会在等我离开密室吧?我透过门上的鱼眼确认外头,没看见任何人的身影,但是,凶手或许是埋伏在视线的死角。 我在房里寻找能够充当武器的东西,结果发现一个沉甸甸的木制衣架。我举起衣架,猛然打开门。不过,敌人似乎相当谨慎,依然不见身影。我不能大意,如果敌人从背后偷袭,我绝对无法抵御。于是,我用背部抵着墙壁,学螃蟹横着走向柜台。当然,我始终高举着武器。 柜台前空无一人,无可奈何之下,我按了几次呼叫铃,后方的门这才开启,身穿睡衣的詹金斯先生现身。我向他说明原委,请他帮我停掉房里的电话,得到的回答却是: 「我很想睡觉。我不懂那些,你去找别人处理。」 詹金斯先生说完这句不像是旅馆员工该说的话之后,便回到门后。渎职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又高速连按呼叫铃,但詹金斯先生似乎打定主意不理我,并未现身。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但是电话又响起。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杀…… 最后,我放弃解决问题,用内线电话向住在隔壁房间的朋友求助。我连人带行李搬到隔壁避难,向朋友说明原委之后便上床就寝,谁知十分钟后: 『铃~~~~』 听到这声铃响,我和朋友弹了起来。 不会吧?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移到这个房间,是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过来。走廊上空无一人,凶手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我真的害怕起来,完全睡不着。后来电话没再打来,我就这么意识朦胧地迎接早晨的到来。 隔天早上,我到本馆的柜台结帐,并向负责人说明原委,结果得知一个意料之外的事实:从旅馆内打电话到外头的通话纪录会留下,但是内线电话不会留下任何纪录。换句话说,我无法查出凶手是谁。而且,旅馆负责人居然还笑着说:「会不会是朋友在恶作剧啊?」实在是段荒唐的住宿经验。 如此这般,这一晚成了最糟糕的记忆,刻划在我的心中。 这么晚才打招呼,不好意思。非常感谢您拿起拙作。 我是绫崎隼。 发生盛夏的恐怖体验「绫崎先生密室杀人未遂事件」时,我亲身体验到事件在未解决的状态之下结束的痛苦,并认知到每段故事都需要一个令人可以接受的结局。 本作的最终章在草拟大纲的阶段有三个版本,由于我记取过去的教训,最后选择这个结局。从后记开始阅读的读者,敬请继续阅读本文。 有些务必要说的谢词,在此借用一点篇幅。 继《苍空时雨》和《初恋彗星》之后,继续为本作绘制封面的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我要深深地感谢您。我一想到若松老师会绘制封面,写作时干劲都来了。真的很谢谢您。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我非常感谢您。但是深夜三点,我正在写《永远虹路》的原稿时,三木编辑突然没头没脑地传了封简讯过来: 『我是绫崎先生的猫,喵喵~』 看到这封意义不明的简讯,我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我暗想:啊,三木编辑终于因为工作过度而发疯了,日本人就是这样过劳死的。请您务必保重自己。 最后,要献给我最重视的各位读者。有您接纳我描绘的故事,我真的很幸福。 目前以「雨」、「星星」、「彩虹」为主题出版了三部小说,每一部都是独立作品,不过,我也很想写写过去作品中的角色。 有读者反映「想看续集」,让我觉得很开心。虽然不知道能否满足读者的愿望,但是以舞原一族为主轴的「花鸟风月」系列,还有好几个故事构想沉睡在我的脑海中,我会努力加油,将它们呈现给各位读者。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隼 那是发生在数年前某个盛夏夜晚的事。 我和朋友去邻县旅行时,发现某间同时有新馆和旧馆的山间旅馆,便决定在旧馆住宿。旧馆只有一个显然已经过了退休年龄的管理人,我们私下称呼他为「詹金斯先生」。 我们抱着不安办完手续,进了房间。 为了迎接隔天的行程,我十点就上床,此时,室内电话却「铃~~~~」地响起。由于它只响一声便挂断,我就直接入睡,谁知恐怖的夜晚就此拉开序幕。 电话铃声再度于耳边响起,把我吵醒。我看了时钟一眼,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两点。电话同样是只响一声就挂断,所以我又开始打盹,但十分钟后,阴森恐怖的铃声三度响起,划裂暗夜。 我觉得可怕,便起床打开房里的电灯。该不会有人想要我的命吧……?当时我正致力于创造出革命性的密室凶杀手法,所以脑袋自然而然往这方面想。 铃声四度响起时,我立刻拿起话筒,但是电话已经挂断。我确认窗帘彼端,视野前方只有黑暗。电话线连向墙壁后方,我无法拔掉电源。正当我束手无策之际,可怕的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恐惧逐渐在我的胸中扩散开来,同时,愤怒涌上心头。很好,你以为你能轻易杀掉我吗?旅馆应该会留下内线电话的拨号纪录,我一定要把你揪出来! 我先打了通电话给旅馆柜台,但是没人接听;打给新馆后,结果也是一样。这间旅馆遇到紧急事故的时候该怎么办啊?我如此暗想,但是两秒后,我想到令人震惊的事实:莫非凶手的目标不只我一个人?詹金斯先生(假名)危险了! 然而,正当我打算冲出房间时,我又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凶手该不会在等我离开密室吧?我透过门上的鱼眼确认外头,没看见任何人的身影,但是,凶手或许是埋伏在视线的死角。 我在房里寻找能够充当武器的东西,结果发现一个沉甸甸的木制衣架。我举起衣架,猛然打开门。不过,敌人似乎相当谨慎,依然不见身影。我不能大意,如果敌人从背后偷袭,我绝对无法抵御。于是,我用背部抵着墙壁,学螃蟹横着走向柜台。当然,我始终高举着武器。 柜台前空无一人,无可奈何之下,我按了几次呼叫铃,后方的门这才开启,身穿睡衣的詹金斯先生现身。我向他说明原委,请他帮我停掉房里的电话,得到的回答却是: 「我很想睡觉。我不懂那些,你去找别人处理。」 詹金斯先生说完这句不像是旅馆员工该说的话之后,便回到门后。渎职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又高速连按呼叫铃,但詹金斯先生似乎打定主意不理我,并未现身。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但是电话又响起。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杀…… 最后,我放弃解决问题,用内线电话向住在隔壁房间的朋友求助。我连人带行李搬到隔壁避难,向朋友说明原委之后便上床就寝,谁知十分钟后: 『铃~~~~』 听到这声铃响,我和朋友弹了起来。 不会吧?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移到这个房间,是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过来。走廊上空无一人,凶手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我真的害怕起来,完全睡不着。后来电话没再打来,我就这么意识朦胧地迎接早晨的到来。 隔天早上,我到本馆的柜台结帐,并向负责人说明原委,结果得知一个意料之外的事实:从旅馆内打电话到外头的通话纪录会留下,但是内线电话不会留下任何纪录。换句话说,我无法查出凶手是谁。而且,旅馆负责人居然还笑着说:「会不会是朋友在恶作剧啊?」实在是段荒唐的住宿经验。 如此这般,这一晚成了最糟糕的记忆,刻划在我的心中。 这么晚才打招呼,不好意思。非常感谢您拿起拙作。 我是绫崎隼。 发生盛夏的恐怖体验「绫崎先生密室杀人未遂事件」时,我亲身体验到事件在未解决的状态之下结束的痛苦,并认知到每段故事都需要一个令人可以接受的结局。 本作的最终章在草拟大纲的阶段有三个版本,由于我记取过去的教训,最后选择这个结局。从后记开始阅读的读者,敬请继续阅读本文。 有些务必要说的谢词,在此借用一点篇幅。 继《苍空时雨》和《初恋彗星》之后,继续为本作绘制封面的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我要深深地感谢您。我一想到若松老师会绘制封面,写作时干劲都来了。真的很谢谢您。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我非常感谢您。但是深夜三点,我正在写《永远虹路》的原稿时,三木编辑突然没头没脑地传了封简讯过来: 『我是绫崎先生的猫,喵喵~』 看到这封意义不明的简讯,我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我暗想:啊,三木编辑终于因为工作过度而发疯了,日本人就是这样过劳死的。请您务必保重自己。 最后,要献给我最重视的各位读者。有您接纳我描绘的故事,我真的很幸福。 目前以「雨」、「星星」、「彩虹」为主题出版了三部小说,每一部都是独立作品,不过,我也很想写写过去作品中的角色。 有读者反映「想看续集」,让我觉得很开心。虽然不知道能否满足读者的愿望,但是以舞原一族为主轴的「花鸟风月」系列,还有好几个故事构想沉睡在我的脑海中,我会努力加油,将它们呈现给各位读者。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隼 那是发生在数年前某个盛夏夜晚的事。 我和朋友去邻县旅行时,发现某间同时有新馆和旧馆的山间旅馆,便决定在旧馆住宿。旧馆只有一个显然已经过了退休年龄的管理人,我们私下称呼他为「詹金斯先生」。 我们抱着不安办完手续,进了房间。 为了迎接隔天的行程,我十点就上床,此时,室内电话却「铃~~~~」地响起。由于它只响一声便挂断,我就直接入睡,谁知恐怖的夜晚就此拉开序幕。 电话铃声再度于耳边响起,把我吵醒。我看了时钟一眼,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两点。电话同样是只响一声就挂断,所以我又开始打盹,但十分钟后,阴森恐怖的铃声三度响起,划裂暗夜。 我觉得可怕,便起床打开房里的电灯。该不会有人想要我的命吧……?当时我正致力于创造出革命性的密室凶杀手法,所以脑袋自然而然往这方面想。 铃声四度响起时,我立刻拿起话筒,但是电话已经挂断。我确认窗帘彼端,视野前方只有黑暗。电话线连向墙壁后方,我无法拔掉电源。正当我束手无策之际,可怕的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恐惧逐渐在我的胸中扩散开来,同时,愤怒涌上心头。很好,你以为你能轻易杀掉我吗?旅馆应该会留下内线电话的拨号纪录,我一定要把你揪出来! 我先打了通电话给旅馆柜台,但是没人接听;打给新馆后,结果也是一样。这间旅馆遇到紧急事故的时候该怎么办啊?我如此暗想,但是两秒后,我想到令人震惊的事实:莫非凶手的目标不只我一个人?詹金斯先生(假名)危险了! 然而,正当我打算冲出房间时,我又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凶手该不会在等我离开密室吧?我透过门上的鱼眼确认外头,没看见任何人的身影,但是,凶手或许是埋伏在视线的死角。 我在房里寻找能够充当武器的东西,结果发现一个沉甸甸的木制衣架。我举起衣架,猛然打开门。不过,敌人似乎相当谨慎,依然不见身影。我不能大意,如果敌人从背后偷袭,我绝对无法抵御。于是,我用背部抵着墙壁,学螃蟹横着走向柜台。当然,我始终高举着武器。 柜台前空无一人,无可奈何之下,我按了几次呼叫铃,后方的门这才开启,身穿睡衣的詹金斯先生现身。我向他说明原委,请他帮我停掉房里的电话,得到的回答却是: 「我很想睡觉。我不懂那些,你去找别人处理。」 詹金斯先生说完这句不像是旅馆员工该说的话之后,便回到门后。渎职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又高速连按呼叫铃,但詹金斯先生似乎打定主意不理我,并未现身。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但是电话又响起。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杀…… 最后,我放弃解决问题,用内线电话向住在隔壁房间的朋友求助。我连人带行李搬到隔壁避难,向朋友说明原委之后便上床就寝,谁知十分钟后: 『铃~~~~』 听到这声铃响,我和朋友弹了起来。 不会吧?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移到这个房间,是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过来。走廊上空无一人,凶手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我真的害怕起来,完全睡不着。后来电话没再打来,我就这么意识朦胧地迎接早晨的到来。 隔天早上,我到本馆的柜台结帐,并向负责人说明原委,结果得知一个意料之外的事实:从旅馆内打电话到外头的通话纪录会留下,但是内线电话不会留下任何纪录。换句话说,我无法查出凶手是谁。而且,旅馆负责人居然还笑着说:「会不会是朋友在恶作剧啊?」实在是段荒唐的住宿经验。 如此这般,这一晚成了最糟糕的记忆,刻划在我的心中。 这么晚才打招呼,不好意思。非常感谢您拿起拙作。 我是绫崎隼。 发生盛夏的恐怖体验「绫崎先生密室杀人未遂事件」时,我亲身体验到事件在未解决的状态之下结束的痛苦,并认知到每段故事都需要一个令人可以接受的结局。 本作的最终章在草拟大纲的阶段有三个版本,由于我记取过去的教训,最后选择这个结局。从后记开始阅读的读者,敬请继续阅读本文。 有些务必要说的谢词,在此借用一点篇幅。 继《苍空时雨》和《初恋彗星》之后,继续为本作绘制封面的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我要深深地感谢您。我一想到若松老师会绘制封面,写作时干劲都来了。真的很谢谢您。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我非常感谢您。但是深夜三点,我正在写《永远虹路》的原稿时,三木编辑突然没头没脑地传了封简讯过来: 『我是绫崎先生的猫,喵喵~』 看到这封意义不明的简讯,我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我暗想:啊,三木编辑终于因为工作过度而发疯了,日本人就是这样过劳死的。请您务必保重自己。 最后,要献给我最重视的各位读者。有您接纳我描绘的故事,我真的很幸福。 目前以「雨」、「星星」、「彩虹」为主题出版了三部小说,每一部都是独立作品,不过,我也很想写写过去作品中的角色。 有读者反映「想看续集」,让我觉得很开心。虽然不知道能否满足读者的愿望,但是以舞原一族为主轴的「花鸟风月」系列,还有好几个故事构想沉睡在我的脑海中,我会努力加油,将它们呈现给各位读者。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隼 那是发生在数年前某个盛夏夜晚的事。 我和朋友去邻县旅行时,发现某间同时有新馆和旧馆的山间旅馆,便决定在旧馆住宿。旧馆只有一个显然已经过了退休年龄的管理人,我们私下称呼他为「詹金斯先生」。 我们抱着不安办完手续,进了房间。 为了迎接隔天的行程,我十点就上床,此时,室内电话却「铃~~~~」地响起。由于它只响一声便挂断,我就直接入睡,谁知恐怖的夜晚就此拉开序幕。 电话铃声再度于耳边响起,把我吵醒。我看了时钟一眼,时间已经过了深夜两点。电话同样是只响一声就挂断,所以我又开始打盹,但十分钟后,阴森恐怖的铃声三度响起,划裂暗夜。 我觉得可怕,便起床打开房里的电灯。该不会有人想要我的命吧……?当时我正致力于创造出革命性的密室凶杀手法,所以脑袋自然而然往这方面想。 铃声四度响起时,我立刻拿起话筒,但是电话已经挂断。我确认窗帘彼端,视野前方只有黑暗。电话线连向墙壁后方,我无法拔掉电源。正当我束手无策之际,可怕的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恐惧逐渐在我的胸中扩散开来,同时,愤怒涌上心头。很好,你以为你能轻易杀掉我吗?旅馆应该会留下内线电话的拨号纪录,我一定要把你揪出来! 我先打了通电话给旅馆柜台,但是没人接听;打给新馆后,结果也是一样。这间旅馆遇到紧急事故的时候该怎么办啊?我如此暗想,但是两秒后,我想到令人震惊的事实:莫非凶手的目标不只我一个人?詹金斯先生(假名)危险了! 然而,正当我打算冲出房间时,我又想到另一种可能性。凶手该不会在等我离开密室吧?我透过门上的鱼眼确认外头,没看见任何人的身影,但是,凶手或许是埋伏在视线的死角。 我在房里寻找能够充当武器的东西,结果发现一个沉甸甸的木制衣架。我举起衣架,猛然打开门。不过,敌人似乎相当谨慎,依然不见身影。我不能大意,如果敌人从背后偷袭,我绝对无法抵御。于是,我用背部抵着墙壁,学螃蟹横着走向柜台。当然,我始终高举着武器。 柜台前空无一人,无可奈何之下,我按了几次呼叫铃,后方的门这才开启,身穿睡衣的詹金斯先生现身。我向他说明原委,请他帮我停掉房里的电话,得到的回答却是: 「我很想睡觉。我不懂那些,你去找别人处理。」 詹金斯先生说完这句不像是旅馆员工该说的话之后,便回到门后。渎职也该有个限度吧!我又高速连按呼叫铃,但詹金斯先生似乎打定主意不理我,并未现身。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但是电话又响起。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杀…… 最后,我放弃解决问题,用内线电话向住在隔壁房间的朋友求助。我连人带行李搬到隔壁避难,向朋友说明原委之后便上床就寝,谁知十分钟后: 『铃~~~~』 听到这声铃响,我和朋友弹了起来。 不会吧?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我移到这个房间,是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过来。走廊上空无一人,凶手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我真的害怕起来,完全睡不着。后来电话没再打来,我就这么意识朦胧地迎接早晨的到来。 隔天早上,我到本馆的柜台结帐,并向负责人说明原委,结果得知一个意料之外的事实:从旅馆内打电话到外头的通话纪录会留下,但是内线电话不会留下任何纪录。换句话说,我无法查出凶手是谁。而且,旅馆负责人居然还笑着说:「会不会是朋友在恶作剧啊?」实在是段荒唐的住宿经验。 如此这般,这一晚成了最糟糕的记忆,刻划在我的心中。 这么晚才打招呼,不好意思。非常感谢您拿起拙作。 我是绫崎隼。 发生盛夏的恐怖体验「绫崎先生密室杀人未遂事件」时,我亲身体验到事件在未解决的状态之下结束的痛苦,并认知到每段故事都需要一个令人可以接受的结局。 本作的最终章在草拟大纲的阶段有三个版本,由于我记取过去的教训,最后选择这个结局。从后记开始阅读的读者,敬请继续阅读本文。 有些务必要说的谢词,在此借用一点篇幅。 继《苍空时雨》和《初恋彗星》之后,继续为本作绘制封面的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我要深深地感谢您。我一想到若松老师会绘制封面,写作时干劲都来了。真的很谢谢您。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我非常感谢您。但是深夜三点,我正在写《永远虹路》的原稿时,三木编辑突然没头没脑地传了封简讯过来: 『我是绫崎先生的猫,喵喵~』 看到这封意义不明的简讯,我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我暗想:啊,三木编辑终于因为工作过度而发疯了,日本人就是这样过劳死的。请您务必保重自己。 最后,要献给我最重视的各位读者。有您接纳我描绘的故事,我真的很幸福。 目前以「雨」、「星星」、「彩虹」为主题出版了三部小说,每一部都是独立作品,不过,我也很想写写过去作品中的角色。 有读者反映「想看续集」,让我觉得很开心。虽然不知道能否满足读者的愿望,但是以舞原一族为主轴的「花鸟风月」系列,还有好几个故事构想沉睡在我的脑海中,我会努力加油,将它们呈现给各位读者。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绫崎隼 登场人物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告别小说扫图界的图源老爷 录入:永远是业界良心的小滚滚 结城佳帆(yuhki kalo)  ……主角 结城真奈(yuhki mara)  ……佳帆的妹妹 长岭凛(nagamine rin)  ……佳帆的朋友 舜原葵依(maibara aoi)  ……图书馆馆长 楠木风夏(kusunoki huhka)  ……图书馆馆员 逢坂星乃叶(aizaka honoka)  ……图书馆馆员 舞原雪萤(maibara yukiho)  ……葵依的亲戚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告别小说扫图界的图源老爷 录入:永远是业界良心的小滚滚 结城佳帆(yuhki kalo)  ……主角 结城真奈(yuhki mara)  ……佳帆的妹妹 长岭凛(nagamine rin)  ……佳帆的朋友 舜原葵依(maibara aoi)  ……图书馆馆长 楠木风夏(kusunoki huhka)  ……图书馆馆员 逢坂星乃叶(aizaka honoka)  ……图书馆馆员 舞原雪萤(maibara yukiho)  ……葵依的亲戚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告别小说扫图界的图源老爷 录入:永远是业界良心的小滚滚 结城佳帆(yuhki kalo)  ……主角 结城真奈(yuhki mara)  ……佳帆的妹妹 长岭凛(nagamine rin)  ……佳帆的朋友 舜原葵依(maibara aoi)  ……图书馆馆长 楠木风夏(kusunoki huhka)  ……图书馆馆员 逢坂星乃叶(aizaka honoka)  ……图书馆馆员 舞原雪萤(maibara yukiho)  ……葵依的亲戚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告别小说扫图界的图源老爷 录入:永远是业界良心的小滚滚 结城佳帆(yuhki kalo)  ……主角 结城真奈(yuhki mara)  ……佳帆的妹妹 长岭凛(nagamine rin)  ……佳帆的朋友 舜原葵依(maibara aoi)  ……图书馆馆长 楠木风夏(kusunoki huhka)  ……图书馆馆员 逢坂星乃叶(aizaka honoka)  ……图书馆馆员 舞原雪萤(maibara yukiho)  ……葵依的亲戚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告别小说扫图界的图源老爷 录入:永远是业界良心的小滚滚 结城佳帆(yuhki kalo)  ……主角 结城真奈(yuhki mara)  ……佳帆的妹妹 长岭凛(nagamine rin)  ……佳帆的朋友 舜原葵依(maibara aoi)  ……图书馆馆长 楠木风夏(kusunoki huhka)  ……图书馆馆员 逢坂星乃叶(aizaka honoka)  ……图书馆馆员 舞原雪萤(maibara yukiho)  ……葵依的亲戚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告别小说扫图界的图源老爷 录入:永远是业界良心的小滚滚 结城佳帆(yuhki kalo)  ……主角 结城真奈(yuhki mara)  ……佳帆的妹妹 长岭凛(nagamine rin)  ……佳帆的朋友 舜原葵依(maibara aoi)  ……图书馆馆长 楠木风夏(kusunoki huhka)  ……图书馆馆员 逢坂星乃叶(aizaka honoka)  ……图书馆馆员 舞原雪萤(maibara yukiho)  ……葵依的亲戚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告别小说扫图界的图源老爷 录入:永远是业界良心的小滚滚 结城佳帆(yuhki kalo)  ……主角 结城真奈(yuhki mara)  ……佳帆的妹妹 长岭凛(nagamine rin)  ……佳帆的朋友 舜原葵依(maibara aoi)  ……图书馆馆长 楠木风夏(kusunoki huhka)  ……图书馆馆员 逢坂星乃叶(aizaka honoka)  ……图书馆馆员 舞原雪萤(maibara yukiho)  ……葵依的亲戚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告别小说扫图界的图源老爷 录入:永远是业界良心的小滚滚 结城佳帆(yuhki kalo)  ……主角 结城真奈(yuhki mara)  ……佳帆的妹妹 长岭凛(nagamine rin)  ……佳帆的朋友 舜原葵依(maibara aoi)  ……图书馆馆长 楠木风夏(kusunoki huhka)  ……图书馆馆员 逢坂星乃叶(aizaka honoka)  ……图书馆馆员 舞原雪萤(maibara yukiho)  ……葵依的亲戚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告别小说扫图界的图源老爷 录入:永远是业界良心的小滚滚 结城佳帆(yuhki kalo)  ……主角 结城真奈(yuhki mara)  ……佳帆的妹妹 长岭凛(nagamine rin)  ……佳帆的朋友 舜原葵依(maibara aoi)  ……图书馆馆长 楠木风夏(kusunoki huhka)  ……图书馆馆员 逢坂星乃叶(aizaka honoka)  ……图书馆馆员 舞原雪萤(maibara yukiho)  ……葵依的亲戚 第一章 风花雪月 1 我拾起从嘴唇掉落的叹息。 若能将叹息汇集起来,塑造成你的形状,该有多好? 「真奈,我去图书馆罗。」 我向妹妹打了声招呼,走出玄关。外头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蓝天。 走下公寓的楼梯后,我检查预定归还的书是否放在包包中。如果忘记带书,那可就是本末倒置了。 我骑上自行车,迎着和煦的春风前往目的地。 路上,大马路交会的一角供奉着各色花卉。 我下车欣赏被雨露沾湿的花卉。 那是紫色的鸢尾花和桃红色的天竺葵。天竺葵的花语我忘了,鸢尾花的花语则是「恋爱的讯息」,我记得是源自于希腊神话。 高中时,我曾在花店打工,当时为了增加与客人之间的话题而拼命背诵花语。最近没什么机会用到花语,既然正好要去图书馆,顺便借本书来重新学习也不错。 我顺道去了面包店一趟,买了火腿起司吐司和咖啡牛奶当午餐,然后到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来。 看似还没上小学的两个小女孩,正追着随风飘舞的泡泡奔跑。五月的晴朗阳光下,交织着孩子们的欢笑声。 那两个孩子是姐妹吗? 朝着她们吹泡泡的女人,是她们的妈妈吗? 这时,年纪较小的女孩跌倒了,另一个女孩连忙跑过来。 「没事吧?别哭。」 姐姐的关怀声传向我的鼓膜。 虽然我已经二十八岁,但还没结婚,所以比较容易把感情投射到小孩身上,而不是投射到母亲身上。看到这种情景,脑中之所以会浮现「加油,姐姐」的想法,是因为我也身为姐姐吗?我从摸着妹妹头的姐姐身上分得了温暖,拿起搁在膝上的包包,前往图书馆。 公司同事交给我的书籍,归还期限是今天。由于她上个礼拜临时到中国短期出差,离开前拜托我替她遗书。 虽然我知道两年前刚落成的这座「舞原私立图书馆」就在自家附近,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造访这里。 这是都内数一数二的大型图书馆,宽敞的大厅中设有咖啡厅,听说藏书量也很丰富,应该可以在这里待上一整天。现在明明是平日的下午两点,馆内却满是读者,穿着学生制服或西装的人也很多。 入口附近张贴了馆内资讯,我上前一看,有「创业、经营谘商会」、「儿童读书会」、「特展——昭和回顾展」等各种活动的公告。我不知道图书馆也会提供创业及经营方面的谘商服务。 馆员的制服很好看。一般说到图书馆员,联想到的都是身穿围裙的模样,但看来制服也会随着时代改变呢。 替同事归还书籍之后,我心想难得来图书馆,决定四处逛逛。 仔细想想,其实我从前常跑图书馆,但是最近已经很久不曾前往了。平装的文库本倒还好,精装的单行本书籍的价位实在太高,因此若想看新上市的作品,只能依赖图书馆。 原来是这样啊!因为我每天都忙于工作,不知不觉间疏远了书本。现在踏入图书馆,应该也是种缘分。我才刚动念要重新学习花语,不如顺势办张阅览证,借几本书回去吧。我一面如此暗想,一面游走于书架间…… 玻璃窗的彼端、修葺有加的中庭里,有个男人正拿着浇花器替盛开的玫瑰浇水。明亮的午后阳光从他的斜后方照射过来。 我仅看到他的侧面,看不出表情,只知道他长得很高;以社会人士而言,头发稍嫌过长。或许是因为太瘦的缘故,他拿着浇花器的细长手指和骨感的手腕显得莫名性感。 接着,他转过身来,打算替内侧的花草浇水…… 打从出生以来,我头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部分被紧紧抓住,我的视线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糟糕,我的魂会被他勾走。 他的年纪应该比我稍大,随风摇曳的秀发下露出尖锐的眼镜框,眼镜之后则是忧郁的双眸。他是个拥有脱俗的清丽脸庞以及冷淡眼眸的男人。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目光已经无法从他身上移开了。 不知道我出神地看着阳光下的他多久?直到他浇完花消失于中庭深处后,我的身体终于恢复自由。 这是我初次体验光是见到人便遭受冲击的感觉。我从未有过一见钟情的经验,也不认为自己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女人,但是,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思绪复杂交缠的胸口却以平时难以想像的速度迅速鼓动着。 莫说他的为人,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但是,我却和各种无以言喻的情感一起被他俘虏了。 随着时间流逝,松弛的心慢慢恢复弹力。 这间图书馆的馆员全都穿着制服,他穿的却是衬衫。他的脖子上挂着识别证,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来头?应该不是馆员吧? 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命中注定的邂逅,但是,这种天真的幻想如今在我脑海中不断打转,令我久久无法回归现实。 不过,我总不能一直站在原地发呆。 我捣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迷迷糊糊地走着,突然瞥见搜寻馆藏用的电脑,这才想起来了。虽然因为不期然的邂逅而停止思考,但我是为了借阅花语相关的书籍才会在书架间游走。 电脑前,一位老太太正在和触控式面板奋战。 我不是馆员,如果主动开口说要帮她的忙,会不会太过僭越? 当我排在后方,看着她的背影时—— 「老太太,您需要帮忙吗?」 一名妙龄女馆员走来,见到她,我再度失去话语。这间图书馆是怎么回事啊? 看见戴着眼镜的他时,我惊为天人;而这个女馆员,同样是教人不禁望而出神的美女。 白皙晶亮的肌肤、乌黑亮丽的长发,以及纤细得几欲断裂的身躯,在在虚幻得让人不禁倒抽一口气,她看来宛若妖精一般,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将我拉回现实。妖精般的馆员一面操作电脑,一面慌乱地说道: 「咦?呃……奇怪,咦?」 搜寻系统是设计给读者使用的,操作方式必然很简单,但不知这名馆员是太过着急或是慌了手脚,此刻居然急得快哭出来。 「失礼了。」 看她那么伤脑筋,我于心不忍,便伸出援手。 我看着老太太手中纸条上的书名,使用触控式面板搜寻馆藏;点了几个按键之后,我找到她要的书,并把资料列印出来交给她。 老太太留下感谢的话语之后便离去,留下我和妖精般的馆员。双眼微泛泪光的女馆员仿佛被什么东西逼到绝路似的,露出僵滞的眼神。 「……谢谢。」 她用紧张的声音向我低头致谢,手上抱着的几本书跟着掉落地面,我连忙捡起来,她露出充满歉意的苦笑。 「对不起,我老是出错。我没办法一心多用。」 这句话真教人心疼。瞧她说得那么没自信,连我都跟着难过起来,忍不住开口安慰她: 「这一定是因为你习惯一次把一件事情仔细做好。」 我慎重地挑选词语,希望能够宽慰她的心,但她脸上的忧郁并未因此消失。 「我老是给读者添麻烦……」 何必这么自责呢?这名馆员的身影和妹妹重叠了。笨拙、没自信,却是我最爱的可爱妹妹,真奈。 我想,我并不讨厌被人添麻烦。 「适应工作需要时间,每个人都一样,」 这名馆员看起来是二十岁出头,应该才刚开始工作吧。与其沮丧,不如在自己做得好的事情上找出 自信。 然而,她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已经在这间图书馆工作一年了,早就应该适应。可是,我就是办不到,因为我比一般人差劲。」 动不动就贬低自己这点,也和真奈很像。因为毫无根据的不安而害怕,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中——我妹妹也是这种人。 女馆员优雅地点头致意之后,便离去了。 我的手上还留有刚才捡起来的两本小说,但我若是叫住她,或许会让她更加丧失自信。最后,我办了张阅览证,把这两本书借回家。 2 屋龄三十年,两层楼的古老木造公寓。 有浴室,有厕所,但是没有冷气。 我和妹妹就居住在这栋位于八王子一角的破旧公寓里。 「啪哒啪哒~」奔向玄关的脚步声传来。 「姐姐,你回来啦!」 我还没脱下高跟鞋,就被真奈从背后抱住。 「姐姐这么晚才回来,害真奈寂寞得要死,」 不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对不起。来,这是礼物。」 我从包包中拿出刚借的书,递给真奈。 「真奈可以先看吗?」 真奈笑容满面地歪头问道。 「当然可以。」 「谢谢!」 真奈双手抱着单行本,扑向客厅的沙发。 真奈已经快满十七岁,却像个小孩一样。或许该说她是小动物型的女孩吧,不只身材娇小,言行举止也很可爱。 我喜欢妹妹的一切,但正因为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家人,有时我会忍不住担心她。 去年春天,真奈才进高中就读一个月便辍学。之后,她一直窝在家里,足不出户。面对我时,她不会掩藏感情,常跟我撒娇;而透过线上游戏,她似乎也交到了朋友,所以我并不怎么担心。不过,既然她不念书了,总不能永远过着这种好似身处人生宽限期的生活吧。 别的不说,每晚我都是拖着疲惫的身子下班,至少晚餐该由真奈来煮。 「今天真奈想吃牛肉烩饭!」 可是,妹妹根本无意帮忙。 「有时候你也可以自己煮晚餐,等我回家一起吃啊。」 「真奈煮的饭又不好吃,姐姐比较会煮,怎么轮得到真奈来呢?」 没有根据的鼓励听起来反而像是讽刺。我没有否定真奈的话语,但是厨艺这种技能是能靠努力得来的。 「那么,下次放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做饭好不好?你一定很快就能练出好手艺的。」 「咦~」 真奈不情不愿地凝视着我。 「真奈吃姐姐做的饭就好。就算真奈不会做饭也没关系,反正永远都要和姐姐住在一起,又不用烦恼没饭吃。」 看来她毫无自立的意愿,也毫无上进心…… 不能放任她这么下去。我知道自己太宠她。因为年岁相差许多,我从以前就有过度保护她的倾向。 我依照真奈的要求煮了牛肉烩饭,端上餐桌,只见真奈手拿汤匙,坐在位子上等我。今天借来的小说摊开放在她身旁。 「那本书好看吗?」 真奈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姐姐,你真会选书。」 她似乎很满意。 「肚子好饿,快开动吧!」 真奈似乎迫不及待,合起掌等我入座。 「好,那就快吃吧,开动了。」 真奈应和着我的话语,将牛肉烩饭送入口中,整张脸都笑开了。 看真奈吃得津津有味,总是让我这个做饭的人倍感幸福。这真的是件值得感谢的事。 我和真奈自幼就父母双亡。 没有亲戚收留我们,所以学生时代我们一直是住在育幼院,直到我开始工作,才离开育幼院,两个人一起生活。 虽然生活称不上宽裕,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拥有亲爱的家人,也拥有工作,我过得是普通的人生。若这不叫幸福,什么才叫幸福? 吃完晚餐,我走进浴室洗澡,真奈一如往常,蹑手蹑脚地跟进来。 这种老旧公寓的浴室很狭窄,两个人一起泡在浴缸里,根本动弹不得,但真奈老是学不乖,硬要和我一起洗澡。 「帮真奈洗背~帮真奈洗头~」 真奈天真烂漫地向我撒娇。我可以理解她的心境,毕竟她白天都是独自在家,虽然网路上有朋友,但那只是虚拟世界里的交情而已。 无论游戏打得再怎么起劲,只要我一回家,真奈会立刻丢下游戏,跑来黏着我。 「mana登出,大家会挂掉啦!』 我在电脑荧幕上看过这般悲壮的哀号声好几次了。无论何时,真奈总是以与我相处的时光为优先。 『我才不管谁会死,那么弱的家伙死掉算了。』 真奈在聊天频道发表这番残酷的话语之后,便毫不犹豫地离开游戏。 虽然是发生在虚拟世界里的事,但看到妹妹这种过度自由奔放的社交性格,不禁令我担忧起她的未来。 今天,一成不变的闷热夜晚一如以往,夜渐渐地深了。 「真奈要跟姐姐一起睡!」 真奈抛弃自己的被窝,一远到机会便钻进我的被窝来,速度之快已达宗师水准。 时值五月,两人贴在一起睡觉既闷又热,真奈却紧紧黏着我的背部,而且通常比我更快发出舒适的鼻息声。 我的妹妹结城真奈是个窝囊废。 她是茧居族加尼特族,缺乏社会性,又完全不会做家事。但是,她依然是我最可爱、也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妹妹。 3 「我要再去图书馆一趟喔。」 向真奈打声招呼后,我走出家门。 在令人心旷神怡的晴空之下,我一面沐浴着从林荫大道叶缝间洒藩的阳光,一面骑着自行车奔驰。 交叉路口旁,供奉着纯白的百合花。 我伫立片刻,观赏供奉于路边的时节花卉之后,再度跨上自行车。 一星期前,我的视线被私立图书馆中的某个男人所吸引。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恋爱,不过,我的视线无法从他身上移开,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命中注定的邂逅。 最近看到书上说,世上最小的鸟类蜂鸟,其心脏一分钟可以跳动一千两百次;最大的生物蓝鲸,其心脏一分钟只跳动九次。 绝大多数的哺乳类,终其一生心脏只能跳动约十亿次,而且心跳次数较少的大型动物自然比较长寿。这么说来,心跳过快,会不会导致早死啊?如此暗想的我试着计算,得出的结果是我的寿命应该是二十年左右;可是我已经二十八岁,成功地反驳了这个推论。换句话说,即使我的心跳快得不可置信,也不会损耗我的寿命。 我和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他之间没有任何交集,但是如果可以,我想再见他一次。 图书馆附设的咖啡厅入口摆放着午餐菜单。 正当我犹豫着是否要吃外食时,店内有个人发现了我,并向我挥手。那是上个礼拜遇见的那个宛如妖精般的美女。 我不好意思离去,便踏入店内。 「你好,要不要一起吃饭?」 她带着笑容邀我共进午餐。 瞧她穿着便服,应该正在午休吧。她独自坐在四人座上。 「好啊,一起吃吧。」 「啊,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逢坂星乃叶。」 或许长得漂亮的人,举手投足都会自然散发出一股气质,她看起来很随和,却给人一种很有教养的感觉。 「我叫结城佳 帆,请多指教。」 「这个名字很可爱呢。我可以叫你『佳帆姐』吗?」 我带着微笑点头,在她对面的位子坐下。 她把菜单递给我,我点一份午餐菜单中的义大利冷面。 「逢坂小姐现在是午休时间?」 「不,我是工读生,上午去自由学校上课,下午才开始工作。」 这里是私立图书馆,雇用型态当然较为多元化,但原来她是工读生啊。话说回来,自由学校不是抗拒上学的小孩在读的学校吗?不过,我这种认知或许是出自缺乏知识的偏见吧。光看言行举止,逢坂小姐的确像个学生,但她的外表看起来已经超过二十岁了。 难得有机会和馆员说话,我是否该鼓起勇气打听他的事? 「上个礼拜,我看到有位先生在中庭里浇花。他长得很高,没有穿制服。这里有穿便服的馆员吗?」 「没穿制服的话,应该是馆长。他是不是戴着眼镜?」 「对,他戴着眼镜。原来那是馆长?」 「是啊,他叫舞原葵依。」 他的姓氏和图书馆的馆名一样。这么说来—— 「这间图书馆是他盖的吗?」 「唔,不是,图书馆是他亲戚盖的。馆长以前是茧居族,所以才被逼着来接管图书馆。」 意料之外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冒出来,我的大脑处理速度有点追不上。这间私立图书馆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以前是茧居族?」 逢坂小姐开心地点头。 「现在也还是有这种倾向,馆长每个礼拜只来工作两、三天。」 虽然这里应该是非营利组织,但是馆长这样子行吗?而且,一说到茧居族,我就忍不住想起真奈。 「原来他是个自由自在的人呢。」 「不过,风夏姐说他是被束缚过头,动弹不得。啊,风夏姐是图书馆服务课的课长。」 图书馆也有课长这类职位吗?我有点意外。还有,「被束缚过头,动弹不得」是什么意思? 「呃,馆长看起来很年轻,不知道他今年几岁?」 「应该是三十三岁。」 我也猜测他大概是这个岁数…… 「佳帆姐,你对馆长有兴趣啊?」 或许是因为我接连问了太多问题,她带着微笑直捣核心。我难掩动摇,但是看见她天真无邪的笑容,又觉得自己很蠢。她应该只是想到什么就顺口说出来而已,并无他意。 「他长得很帅。」 「有很多读者是他的粉丝。不过,如果一起工作,应该会对他改观吧。」 「是吗?」 「他很健忘,又不会收拾东西,而且都不工作。」 「这样还能当馆长?」 「他常被风夏姐骂,一脸苦脑地道歉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越听她描述,我越觉得馆长和真奈很相像。 「他看起来很冷淡,所以常被误会,其实他人很好。不管谁犯错,他都不会生气,总是笑着帮忙打圆场。」 听着她的描述,我痛切地感受到—— 怎么办?我越来越受他吸引。 我想和他说说话。 我想进一步认识他。 和前往员工休息室的逢坂小姐道别后,我踏入图书馆内。 图书馆的空调很强,馆内安静又美丽。 在柜台办理还书之后,我又四处游走,寻找有趣的书籍。 如果能再次见到馆长,我会更开心,不过妖精小姐说他常旷职,我还是别过度期待比较好。 就导览图所示,这里的影音资料似乎也很丰富。我最近太忙,没什么时间去电影院,而位在二楼的视听区我上星期来时没去过,这次就去看看吧。 摆放各种影像媒体的视听区中,按照年代顺序收藏了许多老电影。 我想起从前常和真奈一起看奥黛丽·赫本的电影。感到怀念的我向柜台确认视听座席的使用状况,幸运地得知还有一个空位。 反正假日无事可做,既然机会难得,不如坐下来看场电影,而且好看的电影不管重看几次都一样精彩。 我拿起《罗马假期》,前往号码牌所示的座位。然而,座位上已经有人了。 「馆长……」 我还以为我的心脏会停止跳动。那个人是我殷殷期盼能再次见面的舞原葵依,他和上个礼拜看见时一样,没穿制服。 他一手拿着遥控器,一手撩起从背影也能看得出来的美丽秀发,回过头来。 「你要用这个位子?」 「柜台说是空的……」 我秀出柜台给我的号码牌,他叹了口气站起来。 我在女生中身高不算高也不算矮,但是站在他面前,我还必须抬起头来才能看见他的脸。他的身高应该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 「你长得真高。」 「给你,这个位子的钥匙。」 他华丽地忽视我的话语,将扣着钥匙圈的钥匙丢给我,我连忙接住。 这个人和来馆读者说话时,居然不用敬语…… 这种行为显然欠缺社会常识,但是我竟然毫无排斥感及厌恶感,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没事可干,很无聊。」 这不是一个设施负责人该说的话,但我认为这是个机会,便鼓起勇气问道: 「呃,你在看什么片?我没有特别想看的片,如果你想看的话……」 「我怎么能霸占位子不给读者使用?用常识想想行不行?」 为什么反而是我挨骂? 我瞥了他抽出的光碟一眼…… 「啊,《第凡内早餐》。」 我把手上的光碟拿到胸前来。 「我也正想看她的电影。」 「我看这个是因为我们图书馆的视听资料很少。你去网站上的意见信箱替我反映一下,要图书馆多进点最近的新电影。如果是读者的意见,他们应该会参考吧。」 近距离一看,他的手指和手腕异样地骨节分明,可知他相当削瘦。他有好好吃饭吗? 「我在这里摸鱼的事别说出去。」 馆长粗鲁地说完,随即大摇大摆地走向楼梯。妖精小姐说他「被束缚过头,动弹不得」,但是在我看来,他根本是个自由自在的人。 我在他离开后的沙发上坐下来。不知是不是咖啡香?一股残香包围住我。我感受着胸口的心跳,很想进一步认识他。 他三十三岁,比我大上五岁。这果然是命中注定…… 一想起馆长,我便胸口发热,根本无心播放电影。 我已经好几年没谈恋爱,甚至认为自己以后可能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没想到如今竟如此轻易地敞开心房。 我遇见了他。 单是如此,便让我的心灵如此骚动,说来实在不可思议。 4 回到家时,我看见真奈躺在沙发上。她放松全身的力气,佣懒得活像丢弃了所有干劲一样。 「姐姐,你回来啦~」 她用含糊不清的语气迎接我回家。 「真奈,你身体不舒服啊?」 「没有,我只是想体会懒人的心情。」 我这个妹妹到底在胡说什么啊…… 我不能让真奈继续过这种生活。想睡的时候就睡,想起床的时候才起床,没事可做就又倒头大睡。从高中辍学后的一年期间,她不曾踏出家门半步,是个名副其实的茧居族。 真奈很怕生,打从在育幼院生活时就是这样,若是没有我在身边,她几乎无法和其他人交谈。而且她身体虚弱,又 患有气喘,时常被迫住院。因为这类不可抗力的缺席太多,真奈在国中时也没有朋友,几乎没去上学。她成绩不好,对于运动也不在行,在郁闷的生活中,总是抱着「最讨厌自己」的自卑念头,几乎到了偏执的地步。不过,真奈变成这样的直接原因,八成是出于那个事件。 那是发生在真奈国中二年级时的事。 真奈从小就喜欢兔子,但是住公寓不能饲养动物,所以国中时她便加入饲育委员会。 某一天,班导担心一直不来上学的真奈,便打电话告诉她兔子快生小宝宝了,鼓励她来学校看看兔子。 想看兔宝宝的真奈鼓起勇气,前往睽违已久的学校,并动用身为委员的特权借用钥匙,放学后独自去饲育小屋看兔子。真奈尽情抚摸刚出生的可爱兔宝宝,当天晚上还不停地对我游说学校里发生的事。她已经很久不曾这样子。 然而,到了隔天,一切的快乐都反转了。 母兔把刚出生的兔宝宝杀个精光。 刚生产完的母兔相当神经质,兔宝宝一旦沾染上人类的气味,母兔便认定那不是自己的小孩而将其杀害。饲育委员会的孩子们在集会时都学过这类基础知识,但是真奈缺席了集会,因此并不知情。 午休时间,饲育委员们被集合起来,此时真奈才知道兔宝宝是因为自己而被杀死的。其他学生并未直接指责引发惨剧的真奈,但是真奈面对自身的错,整颗心都被撕裂了。 我不知道真奈听着其他女生哭泣时有何感想,也不知道班导和其他老师对真奈说了什么,不过,真奈为此悔恨不已、极度自责,留下了心理创伤。 刚出生的兔宝宝是因为自己才被杀的。老师和其他委员们虽然没说出口,但一定也在责备自己、怨恨自己。 抱着无穷的后悔、畏惧他人目光的真奈,在那之后完全不肯去上学。 虽然当时的她尚未变成茧居族,但她便是从那阵子开始抗拒外出。 在我和班导的说服之下,她上了学分制高中,可是不到一个月就辍学。 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但真奈至今八成仍未忘记她当天犯下的过错。 曾几何时,连最喜欢的兔宝宝布偶也被真奈塞进衣橱里。她封闭记忆,借此保护自己。 我想,把自己关在家里、拒绝与他人接触,应该是真奈的自我防卫方式。 不过,现在已经没人责备真奈,也没人知道真奈犯下的过错。所以,就算是我求她吧,我真的很希望她能够往前迈进。 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产生自信?要改变什么,才能让她积极进取,愿意外出? 或许是我这个溺爱她的姐姐自卖自夸,我觉得真奈长得很可爱,身材苗条,脸蛋也很小,塌鼻子和圆眼睛都可爱得教人忍不住想抱紧她。她就像仓鼠一样可爱。 我希望她到外面的世界工作,就算一星期只打工一天也好,让自己变得积极一点。 该怎么做,真奈才愿意出门?这一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这个问题。 「姐姐,你在看什么?」 由于我凝视着躺着吃饼干的妹妹,真奈害羞地扭动身体,对我如此问道。高一百八十公分以下的也不行,不是戴眼镜的男生真奈也不要。最好是长男,和真奈一样是ab型。不过,真奈绝对不接受姐姐交男朋友。」 你啊……这也掺杂了太多期待和欲望。而且她说了一堆理想条件,到头来还是不接受。 「那个人年收入多少?」 「唔,不清楚耶。」 「做什么行业的?」 「……图书馆员。」 真奈扑向我借来的小说,开始威吓。呃,那个人又不会附身在书上。 「公务员啊?不过,不行!姐姐绝对不能交男朋友!他几岁?」 「大概比我大五岁吧?」 「刚刚好!可是真奈还是不接受。长得帅吗?」 问题完全没有一贯性。我这个妹妹的思考回路到底是什么结构? 「虽然眼神有点凶恶,不过长得很帅,我想你见了一定也会迷上他。下次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看看?」 「唔……」 妹妹发出沉吟声,显然在犹豫。 哦?她在犹豫,她在犹豫。快下定决心外出吧! 真奈抱着头在地板上滚了几圈以后…… 「做不到。」 她猛然起身,如此说道。 「可是,那个图书馆员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喔。」 「真的?」 「而且是戴眼镜的男生。」 「真的假的?」 「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长男,但是看起来满像ab型的。」 真奈抱着头,再度沉吟起来。她的心中百般纠葛,这正是青春的光景啊。 「姐姐,你是不是为了骗真奈出门才说谎?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会有这么符合真奈喜好的男人?你想骗真奈对吧?」 「如果你怀疑,就亲眼确认看看嘛。」 「唔……」 真奈烦恼不已,双眼直瞪着我。 「姐姐最好被甩掉。」 最后,她说出这句话。我这个妹妹怎么这么自私啊? 「真奈一定会妨碍你们。」 「等等、等等,真奈?」 「有什么关系?姐姐已经有真奈啦,男人这种玩意儿就甩了吧!我们两个人一起打造花园就好啦!」 花园?真奈究竟想做什么啊? 「……他对你有意思吗?」 或许是好奇,真奈刚才虽然斩钉截铁地说我最好被甩掉,却又带着半是不安、半是不满的表情如此询问。 「我只是普通的读者,他应该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这样也很欠扁。不了解姐姐魅力的男人,全都该处以死刑。」 「可是,你不是不希望我和他交往吗?」 「真奈不希望姐姐把其他人看得比真奈更重要。」 「你总不能永远说这种话吧?以后我或许会结婚啊。」 「真奈会妨碍姐姐。」 她露出爽朗的笑容断然说道。 「有障碍,爱就会更浓烈喔!」 「真奈一定会和你们一起住。」 依真奈的个性,应该会说到做到。 「可是,不光是我,你也可能交男朋友啊。」 「不要,男人全都很恶心。」 「你不是喜欢戴眼镜的男生吗?」 「只限于二次元。别再说真奈的事了!」 她用拳头敲一下我的背部。看来我该适可而止,继续说下去,搞不好她会哭出来。好不容易真奈最近气喘没发作,若是因为我而复发,可就后悔莫及了。 「真奈不会替姐姐加油,可是如果有什么进展,姐姐一定要跟真奈说喔!」 「我知道。」 「一定要说喔!如果姐姐瞒着真奈和那个人交往,真奈会杀了他。」 「我什么时候瞒过你?」 真奈点了点头抱住我。 「真奈最喜欢姐姐了。」 说来伤脑筋,我的妹妹有重度的恋姐情节。 我并不讨厌这样的真奈,毕竟她是我唯一的家人,对于她的心意,我甚至觉得很开心。不过,身为姐姐的我很清楚,她不能永远这样。 经历风吹雨打,沐浴在阳光之下——人就是这样活下去的。 不能让真奈永远处于这种状态。 5 难得的久违假日,却被工作耗去大半天。我的动作慢,光靠平日加班做不完,最近连假日也得把工作带回家做。 好不容易解决完工作,我一面留意舞原私立图书馆的闭馆时间,一面走出公寓。 抵达图书馆,下了自行车,斜阳将脚下的影子拉长。傍晚时分总是让人感伤。在能将叹息化为无重力的和煦薰风吹拂下,我在停车场中遥想。 自从在视听区偶过以来,已经过了四天。 如果遇见馆长,我想跟他聊聊,但是我们有话题可聊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交集不多的人培养感情。我完全没有在职场和学校以外的场合谈恋爱的经验,不知道该如何亲近心上人。 年龄越是增长,和没有关联的人说话的机会越少;即使只是出声搭讪,也需要大得难以置信的勇气和决心。谈过这种恋爱的人,究竟是怎么努力才达成心愿的?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结果,我还是想不出搭讪的借口,就这么踏入图书馆。 舞原私立图书馆是三层楼的建筑,藏书基本上是放在一楼和二楼。由于馆内面积广大,要找到特定馆员并不容易。我不知道他平常是做什么工作,在柜台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或许他又在视听区偷懒?我想着这个可能性走上二楼,窥探视听么席。果不其然,馆长正趴在最深处的桌子上睡午觉。虽然现在已经不是睡午觉的时间,但是可以听见他睡得又香又甜的鼻息声。 该怎么办?如果我现在叫醒他,或许能够制造交谈的机会。 无论我选择哪部电影,应该都无法在闭馆之前看完吧。我又随便挑一部奥黛丽·赫本的电影,向柜台要了馆长在睡觉的那个座位的号码牌。 我往内窥探,只见他的背部随着鼻息微微上下起伏。 以社会人士而言,他的头发过长,眼神也很凶恶;虽然有点驼背,但是个子很高。他的外貌吓人,让人难以亲近,但是毫无防备的睡姿很可爱。 「呃……」 我战战兢兢地出声呼唤,但他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我稍微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 「干嘛?……我没睡。」 随着睡意浓烈的声音,他终于起来了。他眯着眼睛,看见我之后,露出讶异的眼神。 「早安,我是那个看奥黛丽·赫本的女人。」 我把手上的《窈窕淑女》光碟盒拿到他眼前。 「……你在说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之前在隔壁的位子……」 他睡眼惺忪地望着空中,接着—— 「……哦,是有这件事没错。干嘛?你要用这个位子?」 「对不起,我已经申请了。」 「你很喜欢打扰我耶。」 闻言,我询问正要离开座位的馆长: 「你的工作很闲吗?」 「因为员工很优秀。」 被上司如此信赖的部下一定很幸福吧。 此时,他的肚子叫了。 「肚子饿了。」 馆长一面摸着肚皮,一面自言自语。 我看了手表一眼,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半。虽然距离闭馆还有将近三十分钟,但已经是晚餐时间。 「呃,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吃晚餐?」 ……我在说什么? 话说出口以后,我知道自己的脸颊倏然变红了。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才让我毫无防备地泄漏出心声。我这么做,根本是倒追嘛! 「对不起,当我没说,抱歉。」 我慌忙改口,可是…… 「吃饭?」 「不,真的没事,请忘记我刚才说的话。」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手忙脚乱的我。 「你对我有意思啊?」 他的问题丝毫不带感情,甚至到残忍的地步。 他说得没错,我无从反驳。我还来不及找借口—— 「水性杨花的女人没什么烦恼,真让人羡慕。」 他留下这句冷淡的话语便离去了。 遇见他时,我以为那是命中注定的邂逅。 我对他一见钟情,认为不可能有这种偶然。 然而,说来惊人,我却如此轻易且彻底地被他拒绝。 这岂止是「白忙一场」四个字就能形容? 简直像个傻瓜一样。 我对得意忘形的自己感到可耻,恨不得立刻消失。 「小姐。」 背后突然有道声音传来。我回过头一看,是个身穿制服加针织衫的馆员。 我瞥了她的名牌一眼,上头写着「楠木风夏」,正是以前妖精小姐提过的图书馆课长的名字。虽然她戴着结婚戒指,但是年龄看起来和我差不多。 「请别对馆员提出个人邀约。」 她用相当冷酷的态度对我提出正当的警告。 我很清楚自己的言行有多么肤浅,对此羞得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而,她接着对困惑的我露出温柔的微笑。 「抱歉,我活像在偷听你们说话。另外,我也要为了馆长占用座席一事向你致歉。」 她继续说道。 「打扰你们工作,我才该道歉。」 我能够做的,只有为自己荒唐的行径道歉而已。 听我道歉,楠木小姐露出了苦笑。这是什么意思? 「馆长长得帅,所以常有读者向他搭讪,从前还有人为了馆长而来这间图书馆应征。这类人通常很难沟通。」 是啊,馆长的确长得很帅,我也知道自己被他吸引的原因,大多是出于外表因素。可是,不是的,我之所以想进一步认识他,不是基于这种理由,而是更具决定性、命中注定的理由…… 「有件事我必须奉告。」 微笑从楠木小姐的脸上消失。 「馆长有太太了,请别抱着轻率的心态迷惑他。」 天啊!原来他结婚了…… 这句话让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馆长已经三十三岁,仔细一想,他已结婚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但是,从他那般破天荒的言行,让人完全感觉不到已有家室的气息,所以我丝毫没想到这个可能性,而且妖精小姐不曾提过这件事。 「……他有太太了啊……」 楠木小姐的神色丝毫未变,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虽然很久没谈恋爱…… 我还以为我终于可以谈恋爱、可以往前迈进。 我的人生总是一波三折,实在太困难了。 一道小小的尖叫声传来,只见视野彼端,妖精小姐把读者归还的书籍撒得满地都是,看来是绊到脚。 看到把书籍撒落满地、愣在原地的她,楠木小姐温柔地叹一口气。 「恋爱谘商不在图书馆的服务范围内,不过,如果你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可以陪你商量,欢迎随时来找我。」 说完,她走向妖精小姐。 我以为,我的新恋情在这一天凋零了。 然而,拥有奇妙缘分的我们,故事并未结束。 第二章 雨露霜雪 1 午餐时间的居酒屋咖啡厅里挤满粉领族。 庭园里盛开的白色和紫色铁线莲,将初夏的花卉点缀得五彩缤纷。 「那本书你替我还了吗?」 听见长岭凛与中国土产一起送上的话语,我的内心一阵动摇,但仍点了点头。 凛出差归来的日子,正好是我得知馆长已有家室的隔天。 在二十二岁的春天,我获得现在工作的这间保险公司中途录用(注:日本企业录取员工的方式之一,意指不定期招募已有工作经验的人。),而凛则是在同年度新录用的应届毕业生,薪水和加薪幅度都和我不同,工作的部门也不一样,但由于彼此年纪相同,我们莫名地契合。 「幸好你家住得近。如果在那间图书馆逾期还书的话,会有一段时间不能借书。而且他们还有提供商业方面的谘询服务,如果被停卡,可就麻烦了。」 「我在馆内的布告栏有看到,这才知道原来图书馆还会提供这类服务。」 「佳帆,你也可以用用看啊。之前我托他们帮我收集资料,专门的谘询服务果然不一样。虽然我也有图书馆员证照,但是搜寻资料的精确度完全比不上人家。」 凛露出自嘲的笑容,又打了个大呵欠。 凛是个证照狂,现在也自发性地在挑战数种证照考试。她是旧帝大毕业的,虽然是女生,却一路朝着飞黄腾达的道路迈进,对于提升自己的职业技能更是不遗余力。 「我已经很久没去图书馆,很好玩呢。」 「那间图书馆盖得超级漂亮,馆员人数很多,制服也很帅。私立机构就是会把钱花在不一样的地方。」 我也这么想。光是有制服就已经够稀奇,而且他们的制服在我这个读者看来,也觉得设计得很高雅。 「不知道私立图书馆的收入是从哪里来的?应该入不敷出吧?」 「听说地方政府会资助一点,不过那间图书馆比较特殊。你听过舞原一族吗?」 我摇了摇头。我只知道「舞原」是馆长的姓氏和图书馆的名字。 「你是在东京长大的,或许没听过,其实舞原在地方上是颇有势力的企业集团,一族之间还出了几位作家。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做『舞原诗季』的作家?」 「唔,没听过。」 我不太关注新书和热门作品,所以或许只是我孤陋寡闻,那其实是很红的作家也说不定。 「舞原一族的老一辈说要把感谢的心意回馈给读者,所以才盖了这间图书馆。有钱人不管做什么事都很大手笔。那个作家应该是住在这附近吧,不然怎么会特地选在八王子盖图书馆呢?」 「你还真清楚。」 凛微微一笑。 「因为我是舞原诗季的书迷嘛。」 「哦?以前从来没听你说过。」 不过,这么一说我就懂了。凛的家和公司都离那间图书馆满远的,她会特地去那间图书馆借书,原来是有这样的渊源。 「还有,接下来要说的是网路谣言,我没查证过。」 凛露出淘气的笑容,乐不可支地继续说道: 「听说那里的馆长长得很帅,但是出现的机率很低,在馆内几乎看不到他。佳帆,你曾看过这样的人吗?」 我的背上似乎冒起冷汗。 「唔?怎么不说话?」 凛似乎在揣测我的心思,用狐疑的眼神凝视着我。 「你看过?」 凛是个慧眼独具的人。 各种可能性闪过脑海。 过去她对同年进入公司的我总是百般照顾,简直到了鸡婆的程度,我也因此想到了某种可能性。我怕自找麻烦,便不明确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改变话题。 这阵子,凛最大的烦恼是部门内的派系问题。年方二十七便晋升为重要干部的凛,在工作上是个直教人害怕的能手,但是她厌恶人际关系的纷扰,对于内部争端向来保持距离。 她谨守公归公、私归私的原则,只要派系斗争的弊害不会影响到客户,她便保持沉默;但是在我面前,她仍会忍不住吐露心声。 每个人被赋予的能力不同,期待同事都和凛有同等的工作成果,未免过于严苛。不过,如果我把这个看法说出来,大概两秒就会遭她反驳,所以我总是面带笑容,只听不说。 我和凛热烈聊着午餐时间的粉领族通常不会聊的话题,但我不讨厌这样的时光。和比任何人都积极进取的她说话,仿佛连我这个驽钝之人的步调都跟着加速了。 2 父母亲在我十二岁那年死了。 我还记得那时是初夏,正是季节转变的时候。 父母的葬礼结束后,没有亲戚收养的我和真奈就进了育幼院。 在那之后经过七年,当我出社会工作届满一年时,我们姐妹俩便离开育幼院。虽然我很担心自己的收入可否维持两个人的生活,但是一旦开始工作,就必须自立才行,无法再仰赖育幼院。 离开育幼院的前一天晚上,舍监曾找我和真奈面谈。 舍监是一个纪律严明的人,我担心她是不是在临别之前又要为了什么事责骂我们,满怀紧张地和真奈一起去找她。 因日晒而褪色的值夜室里充满蔺草味。 桌上放着信纸和笔。 「你们走了以后,这里就变得冷清许多。不过,你们要多加油。以后你们必须相互扶持,无论是痛苦的时候或难过的时候,都要支持对方,知道吗?」 听到这番意料之外的温柔话语,真奈在桌子下握紧我的手。 「我四十岁那一年,老公因为心脏衰竭而过世,我们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而且,我们最后一次说话还是为了无聊的事情吵架。我为了这件事自责很久。」 我一直觉得奇怪,舍监明明戴着结婚戒指,却不知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工作,如今这个疑问不期然地得到解答。在我感到困惑的同时,却又觉得似乎理解了在她的背景中隐约可见的阴影。 舍监拿起桌上的笔,在我们的面前各放一枝。 「或许我这番忠告是倚老卖老,不过,人生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知道;有时候,或许天外突然就飞来一场横祸。你们是相依为命的姐妹,在这张信纸上写下你们对彼此的内心话吧。佳帆写给真奈,真奈写给佳帆。这么一来,就算明天自己死了、留下对方独自活下来,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真奈大概是嫌麻烦,露骨地抱怨起来。舍监见状,面露苦笑地继续说道: 「既然今天是三月九日,那就订在这一天吧,离开育幼院以后,每年一到三月九日,你们一定要写信给对方,然后装进信封封起来,并把这些信放在一起保管。反正钱和文件都是佳帆负责管理的吧?你要把该交代的事情都写下来,以免哪天发生万一,真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真奈也会帮忙啊!」 真奈嘟嘴抗议,但舍监没当一回事。 「是啊。真奈就……哎,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吧。」 「什么意思啊?好像真奈死了,姐姐都不会伤脑筋一样。」 真奈似乎很不服气,一脸不快。然而,实际上,真奈不到十分钟就把信写完了。 不知道她写了几行?我看她的手几乎没动……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年,每年一到三月九日,我们便会遵照舍监的吩咐写信给对方。 我必须确保即使某一天自己意外身故,真奈也能活下去。提款卡密码、瞒着真奈偷偷替她存下的结婚基金帐簿……虽然几乎都是些事务性质的内容,但总之,我一面整理逐年增加的资讯,一面写信给妹妹。 真奈在小学校外教学时买回来的纪念品附了一个可爱的罐子,罐子的尺寸正好可以放下信封,于是我们每年都把信件放进罐子里保管。信件逐年增加,总有一天会放不下,我们约好,等到放不下的那天到来,我们就要一起拆信阅读。 罐子的尺寸并不大,读信的日子应该会在几年后到来吧。我们一面期待着那一天来临,一面维持这个习惯。 我爱爸爸,也爱妈妈,但是他们两人没留下只字片语或任何内心话给我们,所以对我而言,舍监要我们遵守的这个习惯,意义格外重大。 每个人都可能发生无法预测的事。思及年岁与我相差甚多的真奈,我认为留下这些话语,绝对有其意义存在。 回到家后,真奈已经在玄关等候了。 「姐姐,你回来啦!今天真奈想吃汉堡排。」 她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特地跑来玄关吗? 「不知道还有没有绞肉?」 我打开冰箱确认。 「哎,应该没问题吧。」 「好耶!姐姐做的汉堡排是全世界最好吃的,真奈好期待喔!」 真奈踩着诡异的步伐,小跳步地回到客厅。真奈的小跳步跳得卡卡的,似乎算不上是小跳步,不过她从以前就对自己的运动神经感到自卑,所以我还是体谅她,别提这件事比较好。 我一面哼歌一面揉着绞肉时,真奈突然从背后抱住我,并用她的额头在我的背上钻啊钻的。 怎么了?这样我不好活动,无法做饭啊。 「姐姐,真奈好寂寞喔!说不定会死掉。」 她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 「怎么回事?」 「都是因为那家伙,最近姐姐的妆都变了。」 「那家伙是谁?」 「图书馆馆员。而且姐姐洗澡的时间也变长了,还都不陪我玩。」 最后一项根本无关嘛! 「姐姐,你该不会已经开始和他交往了吧?」 「没有。」 「如果姐姐说谎,真奈就咒他死喔!」 我这个妹妹的想法还是一样极端。 「你抱着我,我不能做饭了。」 「只要姐姐对那家伙死心,真奈就放手。」 她用头撞了我的背部两次,活像只啄木鸟。 「如果你不死心,就别想继续做饭。」 抱着我的双臂更加使劲。 原来如此,她打算彻底抗战啊?不过,你这么做的话,我也有我的打算。 「我下次想邀馆员先生去约会。」 这句挑衅的话语极有效果,真奈顿时跪倒在地,摆出悲剧女主角的姿势,掉下泪来。 「姐姐不要真奈了……真奈是个茧居族、是个窝囊废,没有姐姐就会死,但是姐姐却不管真奈的死活。」 「等等,真奈、真奈。」 她也太夸张了吧? 「真奈要杀死姐姐再自杀。」 真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菜刀伸出手。 「爸爸、妈妈,没有血缘关系的眼镜哥哥,请原谅真奈比你们先走一步。如果要恨,请恨无情的姐姐吧!阿门。」 该吐嘈的地方太多,我都懒得吐嘈了。说什么先走一步?爸妈早就死了,而且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戴眼镜的哥哥存在。 「我没有不管你啊。别的不说,那位馆员先生会不会接受我还是个问题;就算我真的交了男朋友,也会希望我们三个人和睦相处。」 「骗人,女人嘴上都是这么说,但一交了男朋友,姐姐一定会立刻把真奈踢到一边。」 「那么,我们三个人一起约会吧?我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不管是电影院、游乐园或看烟火都行。」 「好过分!姐姐明明知道真奈有病,一晒到太阳就会死!」 「不要随口胡说。」 那是最近看的小说里的剧情设定吧? 我得先让她改掉这种随口胡诌的习惯和被害妄想症,不然治不好她的茧居病。这样看来,前途黯淡啊…… 说真的,到底要到什么时候,真奈才肯外出?如果真奈愿意脱离现在这种负面思考的状态,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可是,我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打破这令人感叹的现状。 我们的明天究竟在何方? 3 由于平日加班还是做不完工作,那个假日我也只好加班。 好不容易做完工作,离开公司时已是傍晚。在夕阳的照射下,影子变长了。 我下了电车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前往舞原私立图书馆。 距离闭馆还有一点时间。难得的假日,大半都耗在工作上,至少在最后让我看看心上人吧。 进入六月,虽然离酷暑尚远,湿度却是一天比一天高。 冒出的汗让我浑身不舒服,我决定休息一下,便在平时的那个交叉路口停下自行车。 几年前,这里曾发生一起大车祸。我并未亲眼目睹,只听闻当时情况相当凄惨,肇事者和被害人双双身亡。自那以来,交叉路口的一角便时常供奉着各色各样的花卉。红绿灯对面有一间小花店,就是那间花店的店员在路边供奉各种时节花卉。 今天供奉在自动贩卖机旁的是蓝色的菖蒲花,花朵配上暗绿色的叶子,将路面映衬得美丽非常。如同「菖蒲杜若殊难辨」这句俗语所说,和菖蒲花相似的花很多,但是我现在仍然能够一眼就分辨出来。烙印在视网膜的知识,是不会轻易消失的。 我再度跨上自行车,一面骑车一面回忆。 上个月,在那个交叉路口看见鸢尾花和天竺葵的那一天,我遇见了他。 舞原葵依,私立图书馆馆长,年纪比我大五岁,一双抗拒世俗之物的眼眸从略长的头发下露出来;虽然驼背,个子却很高;说话毒辣,态度冷淡;而且听说他很健忘,不会收拾东西,又不工作,不过这些我不太清楚就是了。最重要的是,他已有家室。 我所知道的馆长资讯只有这些,条列出来一看,这段感情显然是会被人指指点点的恋情。 相隔这么多年,总算出现一个吸引我的人,他却已经结婚,真是无可奈何。搞地下情和横刀夺爱这种事,就算世界倒转我也做不出来,更不想做。 可是,我无法克制自己想多了解他的心情,该怎么办?他没戴结婚戒指,妖精小姐也没提过他有家室——我把希望寄托在这些完全不足以当希望根据的王牌上,忍不住又前往图书馆,连我自己都感到窝囊。 看个一眼就回家吧!我只是要把他的身影烙印在脑海里,充当精神粮食,他的太太应该不会跟我计较吧。 闭馆时间将近,但是柜台并不见他的身影。他是不是回到办公室了? 如果将心痛称之为恋爱,这份感情一定是无可救药的恋爱。 即使无法开花结果,即使无意开花结果,但我无法对胸口的痛楚撒谎。 虽然知道自己太过死心眼,我还是忍不住在视听区外晃来晃去。 「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吗?」 平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上个月警告我馆长已婚的那位馆员。我将视线移到名牌上,想起了她是谁。 楠木风夏,妖精小姐称之为「课长」的女性。 随着这个刚人的问题,她凝视着我,教我又羞又愧地僵在原地。 「如果你是在找馆长,今天他不在。」 「……他请假吗?」 「天气变热了,他大概是自行放假吧。」 身为基层员工的我,听了这个回答有点难以置信。 「馆长这样行吗?」 楠木小姐只是苦笑,并未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追求馆长的人一知道他已婚,大多不会再出现,因为女人是种比男人更会算计、转换目标的速度也更快的生物。像你这种不屈不挠的人很少见。」 「……对不起。」 我想,她是在责备我不知好歹。明明已经被警告过了,却恋恋不舍地再度跑来图书馆。 「陷得越深,伤得就越深。」 我知道楠木小姐为何这么说,也知道她说得对,但我就是死不了心。 我知道这不过是一见钟情,只是这种程度的恋情。可是,情况不一样。遇见他以后,我许下了心愿,我察觉到自己心底某个重要的心愿。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你要问什么是你的自由,但是我能否回答又是另一回事。」 她说得很对,我也认为向第三者打探某人的隐私,违反了沟通的规则。可是,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馆长有孩子吗?」 一点点,虽然真的只有一点点,眼神平静的她表情似乎有了些微的扭曲。 「……没有,以后应该也不会有吧。」 楠木小姐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太太不能生育吗?世上有很多女性基于各种理由不能生育…… 我还来不及理解她的言下之意—— 「因为她已经消失了。」 楠木小姐留下这句话之后,便离去了。 这次我真的是一头雾水。 别人的家务事,不是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可以基于区区的好奇心而介入的领域。这一点我很清楚,也认为保持适当距离,是一个社会人士应有的礼节。可是,她留下的这句话…… 我知道自己这样是纠缠不休。 楠木小姐八成也觉得我不可理喻。 可是,如果我不为了恋情努力,又该为了什么而努力? 随着静谧夜晚的造访,闭馆时间到了,我在连接员工出入口与大马路的小径上凝视着云层间的弦月。 我倚着电线杆,一面看着馆员们一一踏上归途,一面等待她出现。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进一步认识馆长。我知道自己过度介入,但是,今天我若是没有鼓起勇气,明天就需要更大的勇气。反正迟早得鼓起勇气,就选在今天吧! 不久后,楠木小姐独自出现了。她看见我吃了一惊,接着露出含糊的微笑,向我行一礼。我本来还担心,她若是对我投以嫌恶的眼神该怎么办,幸好她没露出拒绝的表情。 「辛苦了。」 楠木小姐缓缓走向我。 我把包包中的罐装咖啡递给来到我身旁的她。 「有点退冰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谢谢。」 她微微一笑,接过咖啡,但是没有打开来喝。 现在的状况不容许我们促膝长谈,她工作了一整天,应该想早点回家,我还是立刻进入正题比较好。 「我想再深入了解一点,所以在这里等你。你说过我可以找你商量。」 「我确实说过。」 「你说他的太太消失了?」 「对。」 「求求你,能不能告诉我详情?」 她用简直可贯穿并看透我所有心思的锐利眼神凝视着我。 「你知道你问这个问题,代表什么意义吗?」 她带着认真的眼神,对我问道。 「如果你只是出于一时的好奇心而想知道详情,那等于是在找馆长的麻烦。馆长已经结婚,情况也很复杂,这样你还是想知道吗?你有同等的觉悟吗?」 这句话有一半带有威胁的成分,但是我的心中并未因此产生迷惘。我不认为自己和他相识是出于偶然。若不是命中注定,不会有这种邂逅。我希望这是命中注定。 即使这段恋情只会让我受伤也无妨。既然已经遇见他,却要我什么都不做就放弃,我办不到。我绝对不要放弃。 「我有觉悟。如果受伤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无所谓。」 她凝视着我,接着在电线杆的灯光之下说出某个关于他的事实。 「馆长的太太叫雪萤,她失踪了。」 从「她消失了」那句话,或许可以预测出这个答案,但是,我的思绪仍跟不上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只有「失踪」这个鲜明的字眼在脑中不断打转。 「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馆长的太太在旅行途中失踪,至今仍未发现她。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她八成……」 我和真奈自幼父母双亡。 当时才四岁的真奈,几乎没有双亲两人的记忆,但是我清楚记得爸妈对我们的爱。死亡和失踪本质上虽然不同,但是丧失挚爱造成的痛楚,在心房穿孔并扩散开来的那种空茫的荒凉感,应该是相同的。 我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和男友死别的经验,无法正确地推量出馆长的痛苦;不过,我能够想像出侵袭他的孤独。 『图书馆是他亲戚盖的。馆长以前是茧居族,所以才被逼着来接管图书馆。』 以前妖精小姐说的这番话,我并未当真,但或许她说的都是事实,一字不差。 他因为丧妻之痛而足不出户,所以,为了硬将脆弱到光是呼吸就会受伤的他,和现实世界连系起来,亲戚才推荐他担任这座图书馆的馆长。 我认为,抱着心伤时,能够一直消沉下去是种奢侈。不过,处于可以依赖、可以逃避的环境,真的是种幸福吗?我也曾被逼到几乎自我毁灭,但是多亏了不允许我逃避的日常环境,我才能像现在这样,恢复普通的生活。 楠木小姐带着痛苦的表情继续说道: 「馆长的心一直被失踪妻子的影子所束缚,现在仍在没有出口的某处旁徨,进退不得,而且他根本无意前进。他就是这样的人。再陷下去,只会让你自己受到伤害,所以到此为止吧。」 她用温柔的口吻及毅然的态度宣告落幕。 「我们和馆长一起工作了两年,虽然他是个笨拙又脆弱的人,但毕竟是我们的伙伴。所以,我要代替他向你道谢,谢谢你喜欢上馆长。即使是这么一件小事,也让我们很开心。」 「请等一下。」 楠木小姐正要离去时,我忍不住从背后叫住她。 她回过头来。虽然我尚未整理好胸中的思绪,但是我必须告诉她。 「他曾经对我说……『水性杨花的女人没什么烦恼,真让人羡慕』。」 楠木小姐露出讶异的表情,我继续对她说: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我无法反驳。可是……」 我知道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可是,这段恋情不一样。我知道馆长的苦恼,也想拯救他。所以—— 「我想继续追求他。」 「你只会受伤而已。」 「没关系,我不怕受伤。所以,你可不可以把他的联络方式告诉我?」 无法理解——楠木小姐这样的眼神直刺着我。 「他用『水性杨花的女人』这种难听的字眼来骂你耶。」 「嗯。」 「我也跟你说过,馆长有太太,而且忘不了她吧?」 我深深地点头。我知道,也看得见现实。 「既然这样,你还是想知道?」 楠木小姐用同情和怜悯的眼神凝视着我,接着说: 「我不能把馆员的住址和联络方式告诉你。」 她给的答案既明了又残酷。 我能够理解她的话语,也觉得她这么做是天经地义的,可是,我有 超越常理、必须更进一步认识他的理由。 我想,我现在一定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凝视着她。 而且,我迫切的觉悟及心意,似乎传达给她了。 「不过……」 楠木小姐继续说道。她迟疑片刻之后,说出一个位在图书馆附近的地址及超商的名字。 「他不会煮饭,也没什么口腹之欲。虽然他总是说他有去超商买东西吃,不会把自己搞到饿昏,但是,这句话不知道有多少可信度。」 不知楠木小姐是觉得傻眼,或是在担心馆长,她用疲倦的声音继续说道: 「他的生活能力和生命力都很薄弱,所以我常担心,馆长会不会哪天被人发现陈尸在家中。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吧?」 我用力点头。 她不用说下去,我也能领会她的心意。我确实接收到她这番话的弦外之音。 「谢谢,我绝不会制造任何麻烦的。」 听了我的话,楠木小姐露出苦笑。 「你不用这么钻牛角尖。到头来,要不要继续追求他都是你的自由。再说,我们这些当员工的,无论再怎么担心馆长,能够踏入的领域毕竟有限。」 月光下的楠木小姐露出温柔的目光。 「只要馆长幸福,我们就满足了。」 虽然立场不同,但是楠木小姐和我期盼的未来应该是在同一个方向。 人们总是抱着各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带着犹豫和期待在谈恋爱。 期盼着能与某人的幸福相连…… 4 长岭凛并不是第一次来我家玩,但是这回真奈依然对她抱持很大的警戒心,看到凛便飞快地逃进后头的房间。 然而,真奈又非常关注我们的动静。每当我们发出笑声,她便会从纸门彼端露出怯生生的半张脸窥探我们。 「真奈,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甜甜圈喔。」 自由奔放的同事摇晃着包装盒,挑衅我的妹妹。 「唔唔~」 真奈一下子从纸门后探出头,一下子又把头缩回去,完全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很想吃,但是又不愿踏入有外人在的客厅,心中的纠葛显而易见。 「这是我专程买来给你吃的,如果你不过来,我就和佳帆全部吃掉罗~」 「别欺负真奈啦!」 「哈哈哈,抱歉、抱歉。」 凛放弃怀柔手段,将盒子放在桌上;真奈似乎战胜不了欲望,乖乖现身了。 「真奈要吃甜甜圈。」 「嗨,欢迎。」 凛空出身旁的位置,真奈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来。 原来如此,真奈的食欲战胜了怕生。我学到一课了。 真奈笑容满面,双手各拿起一个甜甜圈,交互吃了起来;而且仔细一看,她还用脚围住装着剩余甜甜圈的盒子加以保护。 凛好歹是客人,真奈就不能有礼貌一点吗? 我们一面看电视一面谈笑。真奈趁着进广告时,拉了拉凛的袖子。此时,甜甜圈已经大半都进到真奈的胃里。 「唔?怎么?吃不够啊?」 真奈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真奈难得像这样试图对他人传达些什么。 「凛姐姐,你和姐姐很要好吧?」 「是啊,在公司里是最要好的。」 真奈该不会有「姐姐的朋友也是敌人,要施以天诛」之类的暴力念头吧…… 「那么,你知不知道姐姐有没有男朋友?」 「佳帆有没有男朋友?」 真奈点了点头。 「应该没有吧……你没交男朋友吧?」 凛一脸诧异地征求我的赞同。 「姐姐最近被一个男人骗得团团转。」 「真的假的?」 凛凝视着我,一脸听到了什么有趣话题的表情。 事情变得越来越麻烦了。 「佳帆,我没听你说过耶!怎么?你瞒着我啊?」 好了,该怎么办?实话实说也无妨,但是这么做可能变得更麻烦…… 真奈无视我的犹豫,像在打小报告似地继续说道: 「那个男的是图书馆馆员,身高一百八十公分以上,年纪比姐姐大五岁,而且是个眼神凶恶的眼镜男,好像长得很帅。不过,姐姐看男人的眼光很差,那个男的一定个性恶劣又没前途,所以真奈要妨碍他们。」 真是口无辽拦。何况,最后那句根本是你自己的幻想吧? 「佳帆,真的吗?能跟这么高档的男人偶然认识,听起像是童话一样。」 「或许真的是童话。」 「你看,她又立刻打哈哈了。凛姐姐,你也说说她嘛!」 凛足以贯穿人的眼神捕捉住我。凛的脑袋清楚到可怕的地步,我可不能乱说话。 「帅哥基本上生活能力都很薄弱,而且缺乏服务精神,佳帆,你还是放弃吧,只会让自己受伤而已。」 「对啊!姐姐,你只会受伤而已。」 拉拢了凛之后,真奈乘胜追击。 「他玩腻以后立刻会甩掉你,去找别的女人喔!就这一点来说,真奈不会花心,也不会离开家门半步,多安全啊!」 你还顺便附上继续茧居的宣言啊? 我到底要怎么做,她才肯出门…… 「如果真奈肯和我一起出门看电影,我就对那位图书馆员死心。」 「你看,她常这样欺负妹妹。」 真奈挽着凛的手臂,似乎已经把凛当成战友。哎,真奈怕生的症状能够稍微缓和并不是坏事,但是因为这种原因而改善,我实在很难发自内心高兴。 「也不想想真奈有『色性干皮症』,一晒到太阳就会死掉。」 「不要在别人面前撒这种添加了知识的谎。」 真是的,这个名词是从哪里学来的?对真的为这种疾病所苦的人很失礼耶。 「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每天都去上学,和朋友玩,交男女朋友,开开心心地生活。如果你肯出门,一定也能获得各种幸福。」 「真奈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男朋友。」 「不过,你的网友不是常邀你参加网聚吗?」 听说真奈的网友常办网聚,也曾邀请住在东京的真奈参加,但是真奈从未参加过。而且她不光是不参加而已,还常宣称要参加却根本没去,简直蛮横至极。 虽然还称不上是放羊的小孩,但是我常在想,她老是这副德行,真亏那些网友没和她绝交。真奈常说「反正是线上游戏,对方说的也不见得是真的」,完全不以为意,但是我再怎么想,都觉得这么做是错误的。 即使对方是恶人,我们也不该以恶制恶——教导她这个道理,是我身为姐姐的责任,可是,我无法这样训诫真奈。因为真奈说不定其实很想参加网聚,只是提不起勇气。我得体谅她心中的纠葛。 「真奈对网聚没兴趣。」 「可是,你跟人家说过下次会去参加啊。」 「那只是客套话,没人会当真。别的不说,和三次元的人见面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欸,真奈,交朋友不是为了得到好处吧?」 真奈装作没听见我的话,露出洁白的牙齿问道: 「姐姐,你要吃哪个甜甜圈?看你喜欢吃哪个,给你吃。」 她大概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从用双脚紧紧围住的盒子中,拿起剩下的两个甜甜圈递给我。 我叹了口沉重的气。 只要真奈肯过普通的生活,我就很幸福了。 可是,目前看来,前途依然黯淡 。 5 下一个假日。 我精心打扮后走出家门,却踏不出最后一步,摇摆不定的心已经迷惘了几十分钟。 在下一个交叉路口转弯,就是楠木小姐告诉我的那间舞原葵依常去的超商。 馆长的家比我想像中的更近,已经到了彼此生活圈可能重叠的地步。不过,住家接近并不能增添假装巧遇的正当性。别的不说,以前我根本没去过那家超商。如果在毫无预警的状态下遇见对自己有意的图书馆读者,他一定会起疑的。 何况,就算见到他,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攀谈…… 光是站在他常去的超商前,我就已觉得喘不过气来。 我从外眺望,店内不见馆长的身影。 我从不在超商看白书,也不认为超商是个可以久留的地方,所以,虽然我也怕晒黑,但还是决定稍微保持距离,从路边观察超商的客人。 现在时间是下午四点。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超商,不过,为了心上人浪费时间,是件有意义的事。 见到他该说些什么?光是思考这件事,缓慢的时间指针便能确实往前进。 缓慢,但确实。 如同云朵在无风的日子也会改变形状一般,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现在是白昼正长的六月,当我回过神来,脚边的影子已经变得很长。 我把视线移到手表上,这才发现原来我等了整整三个小时。 时至黄昏,他依然没有出现的迹象。 滴答、滴答,不知不觉间,落下的雨滴淋湿我的头发和肩膀。 ……是午后阵雨。 我没看天气预报,没有带伞出门。 渐渐变大的夏雨淋湿我全身。 我找不到可以避雨的地方。 而他也不像连续剧那样,在这种时候出现。 ……我真像个傻瓜。 在雨水拍打之下,我打从心底如此暗想。 不过是得到一条线索,就像青春期的少女一样兴高采烈,甚至像个跟踪狂一样埋伏等人,结果遇见的只有根本不想遇见的日晒和初夏的午后阵雨。 自己的渺小让我好想哭。纵然我没有被雨淋湿,想必也不会有人察觉我的泪水。 今天还是先回家好了。即使我的努力只是徒劳无功,这也是恋爱。我不是早就有独自承受伤害的觉悟吗?如果真奈看见我这副模样,一定会取笑我吧,但我是自作自受,无可反驳。 上次埋伏等人徒劳无功,又被午后阵雨淋成落汤鸡,心里难免挫折。我怕又空等一场,因而在下一个假日选择前往图书馆,但是那天馆长休假。 听逢坂小姐说,去年的梅雨季节也曾引发他的重度茧居病,而今年他又连续旷职了十天。身为负责人,这样真的行吗?我对此感到严重怀疑,但是得知这种事实后,感情仍未冷却的我,也一样病得不轻。 「馆长是个很不注重养生的人,说不定已经病倒了,你快去探望他吧!」 妖精小姐带着笑容催促我。该怎么说呢?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何她这么替我加油?不过,她温暖的鼓励确实替我补充勇气。 每天忙着工作,当我惊觉时,已过了两个礼拜。相隔许久之后,好不容易又有个不必带工作回家做的连假,我终于再次做好觉悟。 这次我买了把阳伞,做好全副的防晒准备,还在水壶里装了运动饮料。反正明天也放假,今天就一直等他,直到体力不支为止。 上午十点,我又来到那间超商,伪装成等公车的乘客在附近走动,想尽办法不让自己显得可疑,并等待他的到来。可是…… 脚边的影子随着太阳倾斜而拉长,我的腰开始发疼、肚子大唱空城计,但是,依然不见他的身影。 我相信他一定会来,相信这段恋情能够改变刹那般的日常,一心期盼他的登场;但是,无论我等多久,他都没有出现。奇迹出现的条件,应该和感情的强烈程度无关吧。 仰望天空,看到的只有鲜红色的夕阳,看来今天不会下雨了。 如果有努力不会白费的世界,那该有多好?不过,现实平凡到残酷的地步,没有奇迹,也没有巧合。 不久后,不带任何温柔的日落随着幽暗到来。 虽然这里是大都市,但是一个女人独自走夜路,难免会害怕。对于徒劳无功又悲惨的自己,我感到欲哭无泪,只能鞭策疲惫不堪的身躯踏上归途。 我已经没有煮晚饭的力气,今天就买个便当回家吃吧。 我又确认店内最后一次,果然不见他的身影。于是,我带着叹息踏上归途…… 弯过超商所在区块的转角、走到大马路上时,我的呼吸顿时停住。 我的视线紧紧锁在朝这个方向走来的男人身上。左手拿着超商塑胶袋、悠然步行的男人,正是舞原葵依。 他怎么会…… 混乱的脑袋尚未得出答案,他身后的另一间超商便映入我的眼帘。 我的脸上浮现抽搐的笑容。 我怎么蠢成这样?这附近有两间超商啊。 许久不见的馆长一如往常戴着眼镜,身穿牛仔裤和长袖衬衫,脚上穿着凉鞋。 不久后,朝这个方向走来的他发现呆立在路上的我。 他对我投以讶异的视线,我轻轻地点头致意。 「你好。」 期待已久的重逢时刻到来,我的心跳猛烈加速。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脚正在微微颤抖,紧握的拳头中冒出汗水。 连作梦都会梦见的他,终于出现在眼前。拿着超商塑胶袋的手依然骨节分明,细长的手指仿佛一提重物就会折断。 馆长凝视着我。 「推销啊?」 他一脸不耐烦地问道。 咦?他还是不记得我? 该怎么办?如果要从我和馆长的对话中挑个印象比较深刻的出来…… 「呃……水性杨花的女人?」 「干嘛用疑问句?这是哪个宗教的传教新手法吗?」 虽然我知道有这种可能,但是得知他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还是忍不住沮丧。可是,我只能加油。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是段难以成就的恋情。 「抱歉吓到你了,我是图书馆的读者……」 「我知道,看奥黛丽·赫本的那个女人。」 那刚才他是在开玩笑罗?真难懂。 「你住在这附近?」 「是啊,差不多。」 我只能含糊其词。虽然生活圈一样,但是彼此并没有近到可以偶然相遇的地步。 「馆长,你也住这附近吗?」 他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公寓。 「就住那里。」 毕竟是会为了纪念而建造私立图书馆的名门望族,我还以为他会住在高级大厦,谁知竟是栋很平凡的公寓,看起来不像是会让我这个穷人却步的豪宅。 「那是你的晚餐?」 他举起塑胶袋。 「是啊,意思差不多。」 我怎么看都是泡面和零食,难道他每天都吃这种东西? 「最近在图书馆都没看见你,我向馆员打听,她很担心你,怕你在家没按时吃饭会病倒。」 馆长不快地弹了下舌头。 「又不是我妈。会说这种话的是星乃叶吧?」 正确答案。把馆长的生活圈告诉我的是楠木小姐,不过,催我快去看看馆长有没有病倒的是妖精小姐。 「她老是这么鸡婆。你替我跟她说,叫她好好工作。再见。」 说完,他转身走向公寓…… 「请等一下!」 我连忙从背后叫住他,他一脸不耐烦地回过头来。 「干嘛?果然是要推销啊?」 「不,不是……呃,恕我多嘴,如果你听了不开心,我道歉。不过,你不能老是吃那种东西当正餐,袋子里只有泡面和零食耶!」 他像是挑食的毛病被纠正的小孩一样,露出困扰的表情。 「天气热,我没有食欲,超商便当我又吃腻了。只要能填饱肚子,吃什么都一样。」 从凉鞋采出的脚趾、提着超商塑胶袋的指尖和手腕,以及从衬衫露出来的锁骨,都瘦得像是快断了…… 「正因为是夏天,才更要正常进食。就算没有食欲,吃饭时也要考虑营养均衡的问题,不然会病倒的。」 他的脸上浮现疲累的苦笑。 「你还真有脸说。你有资格说别人吗?你自己也瘦得不像样嘛。」 「我是体质造成的。」 「那我也是,」 说谎,我才不会被骗。 你只是丧失气力,没有好好吃饭。 此时,手提包中的手机响了。难得有机会和馆长说话,我本来打算置之不理。 「你的手机在响。」 但被他这么一催促,我不得不确认手机。 我从包包中拿出手机,看到凛传来的简讯。 既然是简讯,待会儿再看就好。就在我把手机切换为震动模式时—— 「喜欢兔子的人大多爱管闲事。」 馆长喃喃说完这句话,便走回公寓。 阖上手机后,我才察觉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的手机挂着从前真奈送我的塑胶制透明兔子吊饰,他大概是看到这个以后:心生什么感慨吧。 之后,我目送他走进公寓,随后亮起的灯光让我意外得知他住在哪一户。 只要再次鼓起勇气,或许这段难以成就的恋情会有进展。我终于走到这一步。 隔天。 补足了睡眠、充分消除前一天累积的疲劳之后,我再度做好觉悟。 他的饮食习惯那么差,我不能放着不管。 我想帮他。只要能帮上他的忙,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做。 爱情的力量真伟大。昨天,在大热天里晒了那么久的太阳,体力也几乎消耗殆尽,但是说来惊人,现在我的身体却充满力量。 我在超市买一堆食材,朝着决战地的公寓出发。 我没有主动向男人告白的经验,在二十八年的人生中,曾和两个男人交往过,但两次都是直到男方告白,我才得知对方的心意,可说是个有保证的迟钝女。我从没想过自己也有实践这种类似告白行为的一天,但是,如果现在没有鼓起勇气,我绝对会后悔。 我狠下心,按下门铃,屏住呼吸,等待回应。 该怎么办?我按了,这么做真的好吗……? 我发抖了约三十秒后,听见开锁的声音,玄关大门缓缓开放。从门后现身的馆长头发略微乱翘,胡渣没刮,也没戴眼镜。他是不是在睡觉,被我吵醒了? 「早安,馆长。」 馆长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递,活像在看什么可疑人物一样。 「……哦,昨天那个人啊。」 他用睡意浓烈的声音说道。 「对不起,馆长,你在睡觉?」 「不,天亮了,该起床了。」 「天亮?现在已经下午两点了耶。」 我鼓起勇气吐嘈。 「还早啊。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光线太刺眼,我提不起劲做任何事。」 得到的是依然自由无比的回答。 他这么贯彻立场,反而让人觉得爽快。 「你有什么事?」 「我带了点吃的东西过来。昨天你好像没吃正餐,我有点担心。如果你不嫌弃,这些东西请拿去吃吧。」 我递出超市的塑胶袋,馆长窥探袋内的物品后,表情蒙上一层阴霾。 「抱歉,我不会煮饭,收下食材也只是放着让它坏掉而已。」 现在只要鼓起勇气就好——我如此暗想。 就连恋爱经验不多的我也明白这个道理。虽然我看不透馆长的心思,但是,他没有露骨地嫌弃我。 「如果馆长不嫌弃,我来煮吧?我找上门来,就已经暴露我的企图,所以我老实招供,其实我一开始就打算帮忙煮饭。」 馆长面无表情地凝视我的脸,接着又回头看看屋里。 「屋子很脏,见不得人。」 「我对家事很在行,如果你不觉得麻烦,我也可以帮忙打扫。」 「你真像圣人啊。」 他用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我。 「我是有企图的,馆长这么说太过奖了。」 「那些都不重要。你可不可以别再叫我『馆长』?」 「那我叫你『舞原先生』可以吗?」 「随便你。」 「那么,舞原先生。」 我指着屋内。 「我想叨扰一下。就算只是打扫也好,请让我帮一点忙。」 他似乎拗不过我,叹了口长长的气,撩起头发。 「屋内真的很脏,假如你觉得麻烦就回去吧。」 他不耐烦地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回到屋里。 我把鞋子排好,跟着他走在满布尘埃的走廊上。 我想,舞原先生一定是因为刚起床,脑袋还迷迷糊糊的才会答应我。不过,幸好我鼓起了勇气开口。没想到我真的能够踏进他的家门。 回头想想。 这个时候,我和舞原先生的故事才算是真正开始。 我喜欢上舞原先生的原因中,有一个他未曾想像过的秘密,因此,要说这段恋情是命中注定,其实我也有点心虚。不过,我被厌世的他所吸引,并不是谎言;而我虽然不怎么机灵,但还是希望能够给予他幸福,也是不争的事实。 舞原葵依和我——结城佳帆的故事,终于开始了。 6 真奈对我投以轻蔑的视线。 她的表情充满嫉妒与怨恨。 「真不敢相信,居然把真奈丢着,跑去那个图书馆员家玩,姐姐是变态!野兽!发情期!」 真奈激动地拿起坐垫,朝我全力丢来。 「真奈可没有把你养成这种随便跑去男人家里的女人!」 明明是个连家事都不做的米虫,真亏她有脸说出这句话。 「欸,真奈,冷静下来,听姐姐说话。」 「坚拒对话,彻底抗战。我们绝不向资本主义屈服。」 「真奈,你已经十七岁了吧?这个年纪就算有男朋友也很正常。」 真奈猛然抱住我。这个季节因为流汗的关系,人体肌肤总是湿湿黏黏的,她这么做让我感觉比平时更闷热。 「真奈不需要男朋友。」 「如果你喜欢上某个人,你的世界一定会因此拓展开来。」 「真奈一辈子都要在这栋公寓里生活,不劳你操心!」 真是个意志坚定的茧居族啊。 「没人能保证我会永远健健康康的,如果姐姐发生什么意外死掉,你该怎么办?真奈,你能独自活下去吗?」 「不要—真奈不想看姐姐的信!」 每年一到三月九日,我们就会写信给彼此。真奈把装着信件的罐子,从电视柜中拿出来递给我说: 「姐姐要比真奈更长命才行!」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的年纪比你大很多耶。 「再说,如果姐姐先死了,真奈也会跟着死。」 「怎么可 以这样?我们不是约好了,要连爸妈的份一起活下去吗?」 「是姐姐先说你会死的耶。」 「那是比喻啊。」 「真奈说的也是比喻。」 「你这不叫做比喻,而是豁出去了。」 真奈嘟起嘴巴试图反驳,但不知她是不是想不出反驳之词,突然扬起嘴角两端,露出猫一般的笑容。真奈通常是在打算改变话题以逃避对她不利的情况时,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对了,你和那个图书馆员有什么进展?」 果然是她最拿手的转移话题手法,今天我依然忍不住叹息。真奈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放弃逃避?我平时太宠她,实在不该这样纵容她。 哎,现在先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吧。 7 舞原葵依的家不知道该用「魔境」还是「黑暗巢穴」来形容,总之非常脏乱。 他似乎对气味很敏感,所以空的超商便当盒洗得干干净净,流理台也一尘不染,但其他地方都呈现混沌状态。简而言之,他不但不会收拾,也没有丢弃物品的习惯。 杂志、空便当盒、取出物品以后的空箱子、送洗的衣物……各种物品都被他随手搁置。我问他为何不把垃圾扔掉,他说他不会分类,所以除了可燃垃圾以外都没丢。 如此这般,虽然我是为了做饭而来,打扫却成为我的头一项工作。我向舞原先生确认过后,挑出不要的东西,并把占据厨房四分之三的物品,依照倒垃圾的日期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接着,我走向客厅里散乱的衣物。听说洗衣店的人会定期来收衣物,所以衣物是干净的,但他四处乱扔,烫衣的意义全没了。会乱到连个踏脚处也没有,最大的因素铁定出在他不会收拾。 明明有个那么气派的衣柜,为什么不把衣服收起来呢?我心中萌生这个疑问,随即又惊觉某个事实:舞原先生不把衣服收进衣柜里,是因为衣柜被女性衣物占据了。我所知不多,那些应该是四年前失踪的妻子留下的衣物吧。 一旦察觉到这点,便会发现屋里四处都留有她的痕迹。 竖在洗脸台上的两把牙刷、满布尘埃的化妆水、挂在客厅墙上的四年前月历。 想必失踪的妻子,至今仍在舞原先生心中深深地、静静地呼吸。 我在电视柜上发现一片满布尘埃的出租用dvd,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部很古老的歌舞片《秋水伊人》(注:原名「the umbres of cherb」,荣获一九六四年坎城影展金棕榈奖的法国歌舞片。)。 那是几年前的事?我不太想回忆,但从前这部歌舞片重新在院线上映的时候,我曾和男朋友一起去看过。 当时,不知道是不是歌舞片不合他的胃口,他看到一半便说想吸烟而离开电影院。看完电影后,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他在附近打小钢珠,手气正好,叫我再给他一点时间。结果,我在白烟和噪音中等了三个多小时。 看完电影时,我对电影的结局感触良多,所有感伤却在转眼间化为乌有。现在回想起来,我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对前男友感到心灰意冷的。 我一面回忆如疙瘩般留在心中的昔日后悔之情,一面观看夹在盒子里的收据。归还期限是四年前,店址则是我从未听过的地名。 「这个归还期限已经过了很久,不用还吗?」 「我只看到一半,后来干脆买下来了。」 与其买下,还不如把片子看完归还。我心中如此暗想,却又发现他没说出口的内情。舞原先生是和太太一起看这部片的,而他一定是为了和太太一起把片子看完,所以才…… 我的心嘎嘎作响。不只是因为被迫认清现实,目睹他残酷的日常,无奈的感情让我的心揪成一团。 把屋子打扫完后,时间已经过了傍晚六点。 「现在一看,才想起这个家原本是这副模样。」 舞原先生站在变得干干净净的客厅中央,喃喃说道。 我本来以为他是自暴自弃才过着这种自甘堕落的生活,不过,他连该怎么倒垃圾也不知道,看来只是不得要领而已。他不知道该怎么在没有妻子的世界活下去。 「像你这种突然找上门来的女人,我本来以为是脑子有问题,没想到还挺普通的。」 他这是在称赞我?还是拐个弯讽刺我?我觉得他似乎还是有点嫌我烦,但是从他的表情,我无法明确判断。 我烧了开水,并备妥茶壶和茶叶。 煮晚餐之前,我稍事休息,泡了两人份的红茶,并把打扫时发现的小饰品放在桌上。见状,他瞬间眯起双眼。 「这个掉在地上。很可爱吧?」 我发现的是个小巧的兔子玻璃饰品。 「我一直在找这个,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洗衣机旁边。」 「这样啊……怎么会掉在那里呢?」 他举起兔子玻璃饰品,就着夕阳余晖观看。透明的饰品在阳光照耀之下,散发出折射过后的光芒。 昨天,他对我的手机吊饰也产生反应,或许他和真奈一样喜欢兔子。 露出孩子气眼神的舞原先生也好帅——我凝视着他如此暗想。这时,他突然转向我,与我四目相交,我的心脏险些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停止跳动。 「你肚子也饿了吧?我去买些现成的餐点。我不想欠你人情。」 「啊,可是,我已经买了很多食材,所以……」 「你明明就一脸疲惫,别逞强了。在这里慢慢休息,等我回来吧。」 舞原先生制止正要反驳的我,拿起钱包走出家门。 暗橘红色的夕阳照着向西的客厅。舒适的疲劳感,以及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似乎略微缩短所带来的精神方面的充实,替我带来睡意。 闭目养神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趁他还没回来,稍微阖一下眼皮,应该无妨吧? 我躺在让我这个穷人使用未免太过浪费的柔软沙发上,不知不觉间,意识被拉入梦乡。 或许我再也无法喜欢上别人。 我从认识凛之前就有这种想法,算算已有六年之久。 二十岁那年,我在当时的上司追求下,开始和他交往。 可是,彼此间的紧张感消失后,他变得越来越幼稚,不仅处处束缚我,而且相当任性,谈话内容大半都是怨言。 前男友是个不完全掌握女友隐私便无法安心的人,当时,我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必须打电话向他报备才行。 光是如此,便给予我莫大的压力,而且他还不喜欢紧黏着我的真奈。 交往几个月后,我再也无法忍受,向他提出分手,但他不答应,对我纠缠不休。最后,我辞去工作,他才答应分手。 想起最后那段宛如陷入泥淖里的关系,我至今仍感到毛骨悚然;即使回想刚开始交往时的情形,也几乎没有快乐的回忆。 我知道,这是自己太过肤浅招致的结果,不能一味责怪对方。但是,因为这个人的缘故,让我觉得与其体验这种不快还不如别谈恋爱,也是不争的事实。 获得现在的公司中途录用后,并不是没有同事追求过我,但我已决心不再谈职场恋爱。我也不愿意为了认识新对象而参加联谊,所以假日都是和真奈在一起。 仔细想想,这几年来,我的日常生活中丝毫没有恋爱的机会。 ……咦?现在几点了?今天是假日吗? 我微微睁开眼睛,眼前的光景相当陌生。 我略微转动脑袋,映入视野的是凝视着窗边的心上人侧脸。舞原先生的视线前端是那个兔子玻璃饰品。 他用忧郁的眼神凝视着饰品,一动也不动。看他的眼神,似乎正在沉思。对他而言,那是具有重要回忆的物品吗?真奈也喜欢兔子,舞原先生和真奈果然拥有相似的氛围。 我撑起身子,披在肩上的毛毯随之滑落,看来是他怕睡着的我着凉,替我披上的。 舞原先生听到毛毯滑落的声音,发现我醒来了。 「睡得好吗?」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视线寻找着挂钟。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天啊!我居然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对不起,我一不小心就……」 「肚子饿了吧?你等等,我去替你加热便当。」 「可是,都这么晚了……」 「嗯,你的爸妈也会担心吧。」 正要起身的他停下动作。 「不,爸妈在我小时候就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说这么晚还留在这里,不会打扰你吗?」 面对他锐利双眸的凝视,我的背上窜过一阵紧张。 我不曾认识长得比他更好看的男人,被他凝视让我坐立不安。我本来以为自己的感性异于常人,不会被帅哥吸引视线,看来是我对自己有所误解。 「你想回去就直说,我不会留你。啊,便当记得带回去。」 说着,舞原先生走向厨房。 「请等一下!」 我忍不住叫住他的背影。 「我想在这里吃完再走……如果不会太叨扰你的话。」 我连忙补上这一句。闻言,他讽刺地叹一口气。 「女人真麻烦。」 他留下这句话后,便消失在门后。我捣住强烈鼓动的心脏。 即使这么做只会让他嫌我烦,但只要他允许,我希望能够在他的身边多待片刻。我想多了解舞原先生,也想询问他太太的事。如果我问了或许会触怒他,但是我若不采取行动,这段恋情是不会有进展的。 舞原先生拿了两罐宝特瓶装绿茶和两个便当过来,把其中一份放在自己手边。呃,这代表他为了和我一起吃饭,特地等到我醒来吗? 他突如其来的体贴让我大为感动,整个人愣在便当前。 「你不吃啊?」 他问了理所当然的问题,我连忙摇头。 「不,谢谢。我要开动了。」 这只是些微的琐事,但我真的很开心。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正在发烫。偶然窥见他体贴的一面,让我的胸口紧紧地揪了起来。 吃完便当之后。 「呃……如果再叨扰一下也不要紧的话,我可以把买来的食材做成咖哩吗?只要冷冻起来就可以放很久。我想蔬菜应该用不完,剩下的食材我会带回去。」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耶。」 「是吗?」 我不懂他为何这么说。 「你不是说你有企图?」 「对。」 「或许说这种话很像在自抬身价,不过,我常遇见这种事,星乃叶也是,我们一族里长得好看的人很多,从以前就常有女人抱着轻浮的心态接近我。」 「呃,这么问或许很突然,逢坂小姐是你的亲戚吗?」 「是远亲。」 这下子就能解释了——截至目前为止的人生里,在我所认识的人之中,排得上前五名的俊男美女在同一个职场工作的理由。见过他们脱俗的容貌之后,得知他们有血缘关系,令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星乃叶也被读者搭讪过。对我来说,这种行为很恐怖,因为对我表示好感的人不见得怀着好心,我根本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我也和那些人一样啊。」 「你不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你不恐怖。」 这个回答出乎我的预料。 「明明是个突然找上门来的女人。」 「对不起,我也觉得自己这么做很荒唐。」 舞原先生微微露出苦笑,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该怎么说呢?我很久没这么安心了。」 接着,他如此喃喃说道。 如果心中真有心弦,我想,我的心弦正被触动。 打从踏进这间屋子以来,我一直感到害怕,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我的,也担心自己让他感到烦躁。我作梦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说我让他安心。 怎么办?我怕自己一松懈下来就会哭。 我必须说些什么才行。 虽然我没有足以确信的理由,但如果要传达什么…… 「或许是因为,我并不期望你回应我的感情吧。」 「是吗?」 我主动找上门来却说这种话,换成我是舞原先生,一定不相信。不过,这是我的真心话,半分不假。 「我想多了解你,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想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很想知道。」 他困惑的眼神依然不变。 「你果然很奇怪。虽然我不了解你,但你不像是光因为我的外貌而接近我的女人。」 不过,他只说对一半。 我微微一笑。 「我是个随处可见、为爱昏了头的普通女人。打从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会喜欢上你;我的心底某处认为,如果不是奇迹发生,我不会遇见你。」 「命运论者对世事总是做出有利于自己的解释。」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 可是,遇见你时,我有种特别的感觉。 当时,我真的觉得未来改变了。 我借用厨房做了咖哩和科布沙拉(注:一种可做为主食的美式生菜沙拉。)。 妖精小姐也很担心舞原先生营养失调,所以我煮的是加了许多蔬菜的辣味咖哩,希望合他的胃口。 做完料理之后,我在锅子里留下一餐的分量,并把其他的冰到冷冻库里,又把衣服洗完之后,才准备打道回府。我已经在他家叨扰太久。 「你家离这里很近吗?」 「骑脚踏车不用十分钟。」 我很想问:「我可以再来替你做饭吗?」如果可以,我也想和他交换手机号码。可是比起这些,我还有另一件更该询问的事。 为了方便自己可以随时哭出来,我在玄关穿上运动鞋之后,才对前来送客的他说道: 「最后我想请教舞原先生一件事。」 虽然我爱上了舞原先生,不过,世上总有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开花结果的感情,甚至还有连爱都不能爱的恋情。所以,我想确认。在我爱他爱到无法自拔的地步之前,我想听他亲口告诉我。 衣柜里她的洋装。 并排在洗脸台上的两把牙刷与她的化妆水。 褪色的四年前月历。 没有归还的《秋水伊人》。 正因为这个家里处处都是她的气息,我才想听他亲口说。 「你到现在还爱着你的太太吗?」 一瞬间,我做好被他讨厌也无妨的觉悟,说出这句话。 他没向我提过妻子的事,我也从未露出听过这件事的态度,因此这句话对他而言,应该来得相当突然。 「……你知道雪萤的事啊?」 不过,他的语气十分平和。 「我听楠木小姐大概提过。」 即使没从楠木小姐的口中得知他妻子之事,在这间屋子里帮忙打扫,也会发现女性的影子:既然我已经知道这影子是他最爱的妻子,就不该隐藏手中的王牌,一味揣测他的心思,这么做太不诚实了。 「你说你不期望我回应你的感情,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希望你得到 你所期望的幸福。」 舞原先生垂下头来。他的个子高,站在玄关的我呈现仰望他的姿势,但是在浏海的遮挡下,我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 漫长的沉默之后。 「……应该是吧。虽然她已经死了。」 随着嘶哑的声音,一滴水珠在地板上弹开。 「她……叫雪萤。雪萤是我的另一半。我生来就欠缺基本人性,而她是我的另一半碎片。」 我没有谈过热情如火的恋爱,我想那一定是种又深又重、充满爱的感情,比海更深、比天空更高的感情。 「只要她陪在身旁,我已心满意足。为了她,要我死都愿意。为什么她却留下我先离开?」 我好想紧紧抱住这个人。 我好想紧紧拥抱这个脆弱又笨拙无比的人。 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是他的妻子,没有触摸他的权利。 即使如此,唯有一件事—— 「我不清楚事情的经过,不过,我可以和你一起祈祷吗?」 泪湿的红眼从眼镜后方看向我。 「但愿你能够早日找到你太太。我希望你能够再一次和心爱的人一起幸福生活。」 今天,在这间屋子待了一天,我彻底明白了。 虽然雪萤小姐已经不住在这里,但是这里确实留有她的体温。她的碎片散落四处,随时可以回来。 我希望爱是深沉且永恒不变的事物。舞原先生是个用情至深的人,能够喜欢上这样的人,我已经很幸福。 「谢谢你告诉我。或许我帮不上任何忙,但是我会替你加油。请让我祈祷你和雪萤小姐能获得幸福。」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是我什么也没听见。 「很抱歉,叨扰你到这么晚。」 最后,我想对他说出来自我胸中最柔软处的一句话。 「舞原先生,能够喜欢上你,我很幸福。」 我对依然垂着头的他如此说道,深深行一个礼之后离去。 再见,舞原葵依。 谢谢你与我相识。 我很高兴自己喜欢上的人是你。 希望你和雪萤小姐能够再次携手,相视而笑。 我如此强烈地祈祷着。 第三章 赏雪月夜 1 不知不觉间,季节流逝,已经过了半年。 年关将近,在忙于工作、兵荒马乱的日子中,回想起舞原葵依的时间也渐渐变少。 不知他和雪萤小姐是否重逢了?或是现在仍然独自等候着她归来? 听到凛谈起约会的趣事,我也会感到羡慕,并体认到单身的寂寞。但这是我选择的人生。 过年之后,我已满二十九岁了。一想到或许我会这么年复一年地独自活下去,就觉得有点心酸;但是上司想帮我安排相亲时,我又觉得自己并没有这么想结婚。我就是这种人。 我没有老家,所以年假期间无乡可返,也没有返乡计划。 年假期间不用工作,该怎么安排呢?不过,我也没有余裕奢华度假,还是读书吧。 登门拜访他之后,我再也没去过舞原私立图书馆。相隔这么久,如果我又去玩,不知道他会露出什么表情?我想知道舞原先生的近况。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后,我发现自己还是想见他。 说归说,但时间隔得越久,去找他就越需要勇气。早知如此,至少我会维持去图书馆借书的习惯;但是我不干不脆、拖泥带水,结果落到这种地步。 即使想见他——或许正因为只是想见他一面——才格外需要勇气。 没有借口,使得我裹足不前。楠木小姐、逢坂小姐和舞原先生一定都没把我放在心上,但我就是无法敞开心胸、放胆去做。连我都觉得自己既胆小又窝囊。 还有两天就是年假了。 如果我能在年假到来之前,对自己的感情做出结论就好…… 2 半年前的梅雨季节。 自从我告诉真奈,我去过图书馆员先生家玩之后,真奈对我的行动变得更加敏感。 和前一个男友交往时,由于他处处束缚我,使得真奈倍感寂寞与不快。就这层意义而书,如今我也该为真奈的不安负责。但是,无法获得唯一的家人支持,还是令我伤心。 我曾数度试着找真奈商量,但是她始终心怀抗拒,看来要她不再依赖姐姐并脱离茧居族的生活,还有很长的路得走。「快点被甩」、「快点清醒」……真奈对我说的话语,总是简洁到残酷一的地步。 彼此犹如平行线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在反复考虑过后,我告诉真奈,为了不给图书馆员先生添麻烦,我已经没和他见面。 闻言,真奈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在此之前一直希望我被甩的她,瞬间变成与我站在同一阵线。 「不懂姐姐魅力的男人最好去死」、「玩弄姐姐的人工作的图书馆,最好倒掉」……对真奈而言,他变成另一种意义上的敌人。一知道姐姐的恋情不顺遂就变成这样,真是有够现实。 之后,不知是不是顾虑到我的心情,真奈不再提起图书馆员先生的事,也不再央求我去图书馆借书给她看。她真是个替姐姐着想的好妹妹。 年假结束,恢复正常上班的公司里兵荒马乱。由于过年期间没上班,工作全累积到年假过后。那件事便是发生在这个时期的某个夜晚。 我回家吃完晚餐,正想早早上床睡觉时。 「姐姐想跟真奈一起睡吧?」 随着这句颠三倒四的话语,妹妹抱住我。 入秋之后,真奈索性不铺自己的棉被,每天都一脸理所当然地钻进我的被窝。 我不想被真奈看到自己的睡脸,便背对她睡觉,但她有时从背后抱住我,有时握着我的手,总是紧黏着我不放。 明天还得早起,别管她,睡吧。我没理会真奈,沉沉睡去。不知多久后,真奈摇晃我的肩膀叫醒我。 我看了闹钟一眼,时间是深夜两点半。 我被真奈从熟睡状态硬生生地吵醒,因此意识仍然朦朦胧胧。我翻个身,只见真奈面带笑容地凝视着我。 「……干嘛?」 「姐姐,你想跟真奈一起去上厕所吧?」 这孩子大半夜把姐姐吵醒,在胡说什么啊…… 「真拿你没办法。既然你都这么说,真奈就陪你去!」 「……你白天又看了什么恐怖的电视节目吧?」 「快点去厕所嘛~」 真奈无视我的话语,继续说道。 我好不容易才熟睡的…… 现在正值隆冬,光是离开被窝,身体就冷得惊人。我陪真奈前往步行只需五秒钟的厕所,之后又火速逃回被窝,然后,我还来不及闭上眼睛,黏在背上的真奈便再度提出问题。 「姐姐,你现在还会想和那个图书馆员见面吗?」 由于刚陪她上完厕所,我的脑袋变得格外清醒。 「难免会啊。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问问而已。」 我觉得真奈在说谎。真奈一直很顾虑我的感受,我不认为她会因一时的好奇心重提旧事。 「真奈,你有什么烦恼吗?」 「……没有啊!」 平时,我除了工作以外从不碰电脑;网路也一样,只有工作时才会上网,所以在家里几乎没机会碰电脑。但是真奈在做什么,我大概心里有数。 真奈开始茧居以后,我回家时,她大多会登出游戏,但最近她连晚上都忙着打电动。会不会是她交到亲密的朋友,决定应邀参加网众呢?我心中对此暗自期待。 「你是不是交到要好的朋友?」 「真奈不需要朋友,只要有姐姐就够了。」 「你最近晚上也在打电动呢。网友现在也常邀你参加网众吧?如果你到外面的世界去,或许会交到男朋友喔。」 「真奈对恋爱没兴趣。姐姐还不是,每次谈恋爱都受伤。」 她戳到我的痛处了。 「可是,你很烦恼吧?你会问起图书馆员先生的事,也是因为……」 「别说了。」 有个物体抵着我的背部,应该是真奈的额头。 「姐姐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任何事都可以找我商量。」 「真奈要睡了。」 虚假的鼻息声从背后传来。 只要真奈往外面的世界踏出一步,能够正常交友,我就很幸福了。 真奈已经足不出户一年半以上。 该怎么做,才能让她脱离茧居生活?我打从心底怨恨完全无力帮助妹妹的自己。 3 比起不做而后悔,不如做了以后才后悔——虽然我没有豁达到这种地步,但是我已经疲于烦恼,最后做出一个半是自暴自弃的决断。 够了,见面以后再想吧!最坏的情况,顶多是快愈合的伤口又裂开而已。 过完年后,周末的假日。 宛若要拭去我的踌躇似的,这一天的天气极为晴朗。我踩着脚踏车,前往舞原私立图书馆。虽然相隔半年没来,但图书馆的外观并无任何改变。 楠木小姐和逢坂小姐不知是否仍精神奕奕地在工作?希望她们还记得我。如果她们已忘记我,我会很难过的。 在理由不明的紧张感包围下,我踏入馆内。 我漫步于书架间,但视线和心都被柜台吸引着。 「啊,佳帆姐。」 一道开心的声音传来,回头一看,逢坂小姐正朝我挥手。 她还是老样子,和妖精一样可爱。她光顾着向我挥手,抱着的书籍从手臂滑落至地板。她慌忙捡书的模样也很可爱。 话说回来,或许因为现在是冬天,她的肌肤简直像新雪一样白皙美丽。她到底几岁啊? 「佳帆姐,你过得好吗?」 「很好。逢坂小姐,你没感冒吧?」 「嗯,我很健康。」 她笑着点头,继续说道: 「我跟你说,之前,我拿打工存的薪水和爸比、妈咪一起去游乐园玩。佳帆姐,你喜欢游乐园吗?」 说来遗憾,除了校外教学以外,我从未去过主题乐园。我倒是曾想过要和真奈一起去玩。 「晚上的花车游行好漂亮,好像星空在行进一样,让我好感动!以后我还想再去,所以我要努力存钱。」 「把打工赚来的薪水用在家人身上,真了不起。」 「是吗?」 妖精小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家人当然是最重要的啊!」 她毫不迟疑地断然说道。看见她的笑容,我的心中隐隐作痛。 是吗?也对…… 虽然我不好意思说出口,但对我而言,妹妹也是最重要的,因而我完全能够理解妖精小姐的心情。 「楠木小姐也过得好吗?」 「她最近太忙了,有点累。」 妖精小姐看起来倒是很惬意。工读生和课长的职责及工作量想必是天差地远。 我一直觉得图书馆里设有「课长」这个职务很不可思议,此时机会难得便开口询问,这才知道原来这间图书馆里有服务课和企画管理课,馆员全都是分属于这两个部门。妖精小姐和楠木小姐一样,都是隶属于服务课的。 我瞥了主柜台一眼,鼓起勇气问道: 「馆长过得还好吗?」 「唔,应该不太好吧。」 虽然这个答案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是实际上听到,仍不由得心酸。他的太太还没找到吗? 「馆长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上班,我好担心他会不会被开除……」 「喂,你对读者暴露太多图书馆的内情了。」 书架彼端传来一道清澈的声音,仔细一看,原来是楠木小姐。她从缝隙间朝我行个礼,随即绕过书架走过来。 「星乃叶,你在这里聊天,会影响其他读者。」 「对不起。」 妖精小姐垂头丧气地道歉,模样煞是可爱。她这类言行举止看来颇像个国中生。 「好久不见。上一次和结城小姐说话是……」 「半年前。对不起,你这么帮我,我却没向你报告一声。」 她露出苦笑,瞥了谘商区一眼。 「如果时间允许,要不要坐下来聊聊?我正好要休息。」 「风夏姐,你好奸诈喔!我也想要跟佳帆姐聊天啊!」 「抱歉,不过工作归工作。」 楠木小姐摸了摸妖精小姐的头,然后指了指谘商区,朝那里迈开脚步。我用眼神向不满地嘟起嘴巴的妖精小姐道歉后,也跟了上去。 我走进谘商用的包厢,和楠木小姐面对面坐下来。 她好像变瘦了,是因为疲劳及心力交瘁而消瘦吗? 「馆长的事,星乃叶告诉你了吗?」 「她说馆长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上班。」 楠木小姐露出苦笑。 「馆长的主要工作是处理文书,所以他并不是完全没做事。只要有网路和电话,业务联络完成不成问题,必要的文件也可以用邮寄的。」 「可是,她说馆长或许会被解雇。」 「有时候我觉得,干脆辞职反而对他比较好。不过,只要馆长没那个意思,经营者是不会主动开除他的。别的不说,本来就是他的亲戚逼他来这里当馆长。」 「舞原先生为什么不来工作?」 「你这么问,表示你没听他本人提过?」 「对,这半年间,我不曾和他见过面。」 楠木小姐凝视着我,宛若在揣测我的心思,接着才沉重地开口。 「你向馆长告白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 「他本人跟我说的。」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把这种事告诉别人的人,听楠木小姐这么说,让我有点惊讶。 「你的告白改变了馆长。知道你真挚的感情后,他决心不再逃避。馆长一直不敢承认妻子的死,不断逃避现实;只要遗体没找到,他就能把心灵寄托在渺茫的希望上。」 「可是,或许她实际上真的还活着……」 「我没跟你说,他的太太是在什么情况下失踪的吧?」 楠木小姐带着忧郁和哀伤的眼神,继续说道: 「馆长的嗜好是爬山。每逢假日,他们夫妻俩常一起去爬山。四年半前的那一天,天气预报失准,他们在山里的简易木屋休息时,天气突然变坏。山里的天气多变化,转眼间就下起暴风雨,登山客只剩留在原地等候或下山两个选项,而他们选择提早下山。馆长的太太因为工作的缘故,不能延误回家的时间。」 楠木小姐一面挑选言词,一面继续说道: 「虽然他们决定下山,但没人能够保证山路完好如初,所以馆长把太太留在木屋,自己先下山确认道路。但这时候发生一起意外,山路因为雨水而坍方,馆长滑下山坡,虽然运气好没有生命危险,但他一时之间无法动弹,只能在雨中冒着失温的危险等待气力恢复。不久后,他的气力恢复了,便放弃下山,忍着痛楚回到木屋,但这回轮到他的太太不见踪影。」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馆长的太太应该是担心迟迟未归的馆长,独自冒着暴风雨出去找他吧。然后,她就这么断了音讯。当然,后来也曾进行大规模的搜索,但是如今已过了四年,还是没找到她的踪迹。」 我不知道她失踪时的状况,才天真地以为她或许还活着。可是,照常理推断,在暴风雨的山中消失的她,活着回来的可能性…… 「我对他做了什么啊……我根本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不负责任地给他希望……」 「我不是要安慰你,而是真的觉得你这么做反而比较好。既然大规模搜索没找到人,或许她还活在世上的某个地方——馆长把心灵寄托在这种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虚假希望上,虚度光阴。与其如此,就算是把剑插入他的心脏,也该把馆长拉回现实才对。」 我不是不懂楠木小姐所说的道理,也认为要把馆长拉离充满倦怠感的世界,像我这种不明就里的女人正是最适合的人选。可是,即使如此,这个一直逃避的世界对他而言…… 「馆长把你向他告白的事告诉我。他是个从不谈隐私,也对八卦话题毫无兴趣的人,却把这件事告诉我。这正代表馆长的心中产生了很重大的变化。」 所以,我被他拒绝是有意义的吗? 「下定决心的馆长说要请假一阵子,这是为了再一次寻找妻子,而且这次馆长要亲自去找她。其实馆长已做好觉悟,可是,如果没有确实的证据,他无法往前迈进,也无法绝望。我听说失去太太以后,馆长辞去了当时的工作,像行尸走肉一样活在无可奈何的日常生活中,气力也日渐衰退。他的亲戚担心足不出户的他,才逼他来当私立图书馆的馆长。他搬到这个城市,在精神伤痕累累的状态下回归社会。站在部属的立场看来,他就像个人偶。馆长只做最低限度的工作,像个没有意志的人偶。」 说到这里,紧张的神色终于从楠木小姐的脸上消失。 「馆长说要去找太太时,我总算在他的眼中看见生气,总算看到他的眼神带有意志。唤醒他的人就是你,结城小姐。」 我是个一无四处的平凡女人,为何大家都如此善意地解读我的举动……? 「听说馆长每天都在找她,无论刮风下雨都不间断,独自寻找着。」 我光是想像就感到一阵晕眩。必须拼命寻找已死妻子的宿命。就因为 我的鼓励,他…… 「而在三个礼拜后……」 楠木小姐的表情依然垄罩着阴霾。这代表—— 「馆长在河口附近的草丛中发现她的遗骸……」 舞原雪萤死了。经过四年后,她终于回到心爱的人身边。 和最爱的妻子重逢,却无法抱紧她,也无法直视她,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啊!伴随破碎的希望获得的结局,究竟有什么意义? 「办完葬礼后,回到这里的馆长像个死人一样,我看了不忍心,劝他休假一阵子。这个安排究竟正不正确,我到现在还是没把握。」 我也有失去家人的经验,能够想像失去爱妻的他有多么痛苦。 「如今已过了四个月,馆长的长假还没结束。有些文件得请他亲自签核,我都会趁着送文件的机会送饭给他,顺便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 楠木小姐并不是单纯好管闲事,她是个富有同情心又重情义的人。不然,她怎么会如此关心上司? 「不清楚馆长究竟有没有活下去的意志,这一点让我很害怕。身为他人妻子的我,不能过度干涉他,我也不打算这么做。可是,我真的很害怕。」 她一脸抱歉,眼中却带着些微的期待光芒凝视着我。 「过去追求馆长的人,一旦知道他绝不可能爱上自己,便轻易地离他而去。不过,你明知得不到他的心,却还是祈祷他能够幸福。我想把希望寄托在这样的你身上。」 她用凛然的声音对我说道: 「到头来,能够给人慰借的还是爱,对吧?我很期待,或许你能够拯救他。」 4 那一天,我依然加班到很晚,回到家时,日期已经快变成隔天,面我明天也得早起。 我迅速吃完晚餐、洗完澡,快快钻进被窝,准备迎接明天的到来,但是背上立刻传来真奈的体温。 「姐姐,你睡了吗?」 当我开始打盹时,真奈略带鼻音的声音传入我耳中。 「……勉强醒着。」 「姐姐,你还喜欢那个戴眼镜的图书馆员吧?」 一个礼拜前,这个睽违半年的话题再度出现于我们之间。那一天我也有这种感觉——最近真奈怪怪的。 「我不是因为他喜欢我才喜欢上他的。就算没希望,也不会成为我不再喜欢他的理由。」 「……这样啊。」 真奈紧紧抓住我的手臂。 「真奈……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我背对着妹妹,无法确认她的表情。要回头看很简单,但是有时候没人看见自己的表情,反而比较容易开口。我是否该维持这个姿势? 「如果你有烦恼,可以跟我商量。」 真奈抓着我手臂的力道变强了。 我还是转向她吧。我起床开灯,真奈似乎觉得刺眼,一面揉眼睛一面黏到我身旁。 「真奈,你一直有话想跟我说吧?」 「……最近公会的人,每天都邀真奈参加网聚。」 呃,「公会」是什么?应该是线上游戏的用词吧? 「打从一个月前开始,每天都有人邀真奈参加网聚。傻子才会在冬天出门,所以真奈一口拒绝了,但是,他们真的好烦,一下子说要一起去吃饭,一下子说要去打保龄球,还说要去ktv续摊……」 「真奈,你觉得那些人怎么样?」 「呃……很方便?」 真狠。或许她用疑问句,已经算是好的。 「人家好意邀你,你这样很没礼貌耶。」 「因为他们有时候会为了保护真奈而死掉,还会送稀有宝物给真奈。在那个游戏里,一个人过不了关,所以真奈才勉强和他们打交道的。」 「可是,这次你是真的在犹豫吧?」 「不知道。真奈搞不懂他们为什么想和真奈见面。真奈放了他们那么多次鸽子,为什么他们还继续理真奈?」 说穿了,真奈是感到不安。 她缺乏自信,认为不会有人当她是朋友,因此裹足不前。为了避免自己受到更多伤害,她无意识地预先设下防线。 「我能够理解大家想和你见面的心情。」 「为什么?真奈爱说谎,又任性……」 「对自己诚实这一点很可爱啊。」 真奈在学校有许多辛酸的回忆。她没有容身之处,也没有朋友,日子过得很寂寞,因此难免裹足不前。 不过,真奈,放心吧!姐姐懂你,绝对会站在你这一边。 「你想怎么做?」 「不知道。」 「其实你很想参加网聚吧?」 真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大大地摇了摇头。 「不是想不想见面的问题,真奈怕他们见面以后会失望。」 怎么?其实你也想参加网聚嘛,只是自己没有发现而已,所以,你才会害怕他们对你的期待破灭。 我不知道真奈交不交得到朋友。 不过,踏出勇敢的一步,绝对能够改变真奈。 所以,身为姐姐,我要替她加油。 5 我今天难得准时下班,坐在回家的电车上,想起了舞原葵依。 他飘怱不定、难以捉摸,态度也很冷漠,但是他的背影发出哀号,让我无法置之不理。 他是个笨拙又脆弱的人,我想保护他。 现在的我,有想要保护的人。 我一面揣测他这半年来的近况,一面前往他的公寓。季节已由夏天转为冬天,但是坐落于安静住宅区的公寓依然一如往昔。 鼓励烦恼的妹妹如此简单,为何一轮到自己却畏缩起来?如果他露出困扰的表情,我就把伴手礼交给他,立刻打道回府吧。我连退路都已先构想好了,抱着买来的现成餐点按下门铃。 和半年前一样,心脏强烈鼓动,直至发疼的地步。如果没有爱上他,是否就不会经历这种痛苦的感觉呢? 一阵脚步声传来,门缓缓地开启。 室内的暖气外泄,他错愕的脸庞从门后露出来。 舞原葵依…… 他应该很久没理发了,原本就偏长的头发如今已几乎及肩;脸颊凹陷,曾经锐利的双眼宛若失去生气一般无神。我看着他开门的手,见了那苍白骨感的轮廓,不禁悲从中来。 舞原先生凝视着我,面露苦涩的表情又垂下头来。 面对预料之外的沉默,我感到困惑。 该怎么办?这代表什么?他在等我开口说话吗?还是想赶我走,却连这点气力也没有? 「……好久不见。」 从我口中发出的,是寻常至极的日常招呼。 「听说舞原先生最近无精打采的,让我很担心。你瘦了吗?这样不行,必须按时吃饭喔。」 我尽可能装出平静的模样,继续劝诫低着头的他。 「我带了些吃的东西过来,先放在这里,请记得吃。那我先离开……」 我害怕听见他的回答,语尾在冬天的寒气中融化了。 我把手中的超市袋子放进玄关。 「再见,晚安。」 低着头的他应该看不见,但我还是行一礼之后才离去。 走出公寓大厅,来到自行车棚,我仰望天空。 满月将天空照得灿然生光,非常美丽。 冬天的晚风冷得刺骨,连心中的热度都夺走。虽然我不认为有其他方法,但是面对自己的无力,我还是好想哭。 我构思了许多话题,却没设想过连对话都无法展开的情况…… 还是买罐热咖啡,垂头丧气地回家吧。 正当我打开自行车的车锁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怕挡到住户,慌慌张张地把自行车牵出来,可是抬起头之后,我不由得哑然无语。 虽然长发遮住半张脸,四周又一片昏暗,看不见对方的表情,但我可以看出那是道身材修长的黑影。 「……舞原先生。」 他穿着凉鞋,衬衫外只披一件针织衫,衣着十分单薄。他穿这样到外面来会着凉的。 「谢谢你的餐点。」 许久没听见他的声音,听起来细若蚊声,几乎快融化在风中。 「请记得吃。」 舞原先生含糊地笑着点点头,之后—— 「……要不要聊聊?」 意外的话语传入耳中。当然,我求之不得。 「我也想和你聊聊。」 「那回屋子里吧。」 我把自行车归位,在他的催促下,跟着他迈开脚步。 他驼着背,但个子还是很高。 如果可以,我想温暖他寂寞的背影——我不由自主地如此暗想。 在他的带领下进屋一看,虽然屋内物品杂乱无章,但是比半年前整洁许多,脏乱的情况简直不能相比。 他打开只有调味料的冰箱,一脸抱歉地抓了抓头,又拿起我买来的宝特瓶装红茶。 「我从以前就不注重饮食,不知道该吃什么才好,而且肚子一饿就睡着,打从学生时代便是这样。」 「你的爸妈应该很担心吧。」 「或许吧。高中有宿舍,我入学以后一个人住宿,常因为营养失调而昏倒送医。」 「这样怎么行呢?」 他干笑了几声。 「是啊,这样不行。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没有危机意识,总是依赖周围的人。说真的,像我这种窝囊废居然当馆长,实在太可笑了。」 「得感谢所有馆员才行。」 舞原先生的精神状态比我想像中的还要稳定,和他说话并未令我感到不安。我想像的是关在家里、变成废人的他,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过不久…… 「……我去找雪萤了。」 舞原先生用冷静的声音说道。 「我本来以为我早已经知道结局,但人类是种纵容自己的生物,其实我的心底深处还是寄望着根本不存在的希望。」 我知道这番话的后续,也知道结局。舞原先生或许也察觉到我已经知情,但还是继续说: 「无论是以什么形式都行,我希望她还活着,但是我的希望落空,雪萤死了。」 如同楠木小姐所言,他最爱的妻子早在很久以前就死了。 他的心情只属于他自己。虽然我也失去家人,但是我无法真正理解他的心情。即使如此—— 「……如果我能分担你的痛苦就好了。」 我的心声在不知不觉间脱口而出。 「你的爸妈已经过世了吗?」 「是的。」 「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我十二岁的时候。」 「你当时年纪还那么小,却克服了父母死亡的悲伤。」 「毕竟已经过了很久。」 我不认为时间可以解决一切,但我知道人是会随着时间经过而遗忘的生物。 即使是不愿遗忘的强烈爱情和难以承受的丧失之痛,健忘的大脑都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削去记忆。模糊的痛楚渗入时间的洪流之中,在不知不觉间化为疮疤。 「只要时间经过,伤痛就会缓和吗?」 「会。不过,只会缓和而已。」 他露出诧异的眼神,我将自己所知的未来告诉他。 「爱造成的空洞,只能靠爱填补,至少我是这样子。我能够克服父母死亡的悲伤,是因为有妹妹在。我必须保护妹妹,所以在悲叹之前,得先往前看才行。我想,就是因为有必须保护的家人存在,才让我免于痛苦的折磨。」 「这可就伤脑筋了。」 他脸上浮现犹如苦笑的可怜笑容。 「我已经没有任何必须保护的人。」 「那你要寻死吗?」 他看着我的双眼瞬间眯起来。 「我喜欢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如果抱着哀伤继续活下去是一种爱,那么追随心爱的人离开人世也是一种爱。无论你选择哪条路,我都不会责备你。」 他愣愣地看着我。 「你果然很奇怪。」 「不会啊。」 「一般人都会对死者的家属说『不能死』或是『连往生者的份一起积极活下去』吧?」 「因为我觉得,如果我是你,一定想寻死。」 个性相似的人不见得合得来。能够共同堕落或许是种幸福,但是前方若没有救赎,两人的命运便会就此终结。 或许有一天,遭受失去的伤痛束缚的他和我将会无法前进。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触碰他的伤痛。如果舞原先生伤心,我也想和他感受同样的痛楚。 「你的脑袋里究竟装些什么啊?」 他半是失笑地喃喃说道。 「如果你不嫌弃,下次我们边吃饭边聊吧?站前有间古典的咖啡厅,或许能帮你转换心情。」 他面无表情地考虑片刻后,半是叹息地说: 「哎,也好。总比死掉好。」 爱是痛苦的,有时沉重得几乎让人凋零。 不过,我们可以努力。唯有努力是永远被允许的。 只要我不停止努力,我和他的故事就能够继续下去。 中场 初花凛凛 1 舞原葵依从小视力就差,因此常被误会他在瞪人。他也不擅长表达情感,虽然并未生气,也不是心情不好,旁人却自然而然与他保持距离。 对任何事都不执著,对他人毫无兴趣——十二岁的舞原葵依正是这样的人。在规模不大不小的地方城镇中,他不知都会的喧嚣,也不知乡间的安详和乐,只是活在平稳的时光洪流中。 舞原一族是名门世家,家族成员每年聚会两次。一次是春节期间在位于新泻市中心的本家聚会,一次是盂兰盆节在位于山间的旧本家聚会。 八月十四日傍晚,这个夏天,整个家族再度齐聚于旧本家。 在两百多张榻榻米大的大厅中,外烩餐点成排摆放,一百多名男女并肩而坐。 葵依一家已经有四年没参加聚会。这几年来,拥有舞原一族血统的父亲孤身至海外工作,因此母亲一直不愿意参加舞原的家族聚会。 远远的最前排是上座,有两个座位,态度傲然的当家及继承人正襟危坐地坐在上头。上座之下分成左右两排,各自排放着五十几份外烩餐点。血缘序列越高,坐得离上座越近。 葵依一家的位子从最末排倒数过来还比较快,但葵依从不觉得这是种不幸。他的出身就是这样,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核心人物。在这个强大的家族之中,自己八成会像个齿轮一样活下去吧——幼小的葵依如此解读并接纳了自己的现状。 月亮变化着角度,眼前的餐点空盘逐渐变多。 大部分的大人都暍醉了,宴会正值酒酣耳热之际,母亲被媳妇团呼唤,畏畏缩缩地加入宽敞厨房中的圈子;父亲则是满脸通红地和亲戚辩论工作上的话题。 葵依吃着他根本不懂味道的日式料理,品尝着孤独的滋味。 人这么多,现场这么热闹,为何自己却是孤独的? 即使在学校里被同学包围,即使像现在这样被亲戚包围,葵依却总是感到孤单。 有时在人群之中,反而倍感寂寞;在许多人的包围下、在带着热气的空间中,反而更加凸显自身的孤独。父母亲光顾着他们自己便已分身乏术,根本没注意到孩子的难堪。 年龄相近的小孩早已离开座位,在宽敞的宅院里游玩。姑且不论四年前的情况如何,如今,流逝的时光在同年代的孩子之间也造成了距离。 吃完饭后,葵依决定离席。 只要走入暗夜之中,没人会发现自己;到了无人发现的地方,他就不会被孤独折磨。 葵依在缘廊的角落找到一个灯光几乎照射不到、四下无人的场所,坐了下来。他一面摇晃双脚,一面仰望夜空。弦月高挂天空,在星星之间绽放光芒。 旧本家位于山林环绕的僻静地带。 葵依借着月光连接起模糊的山脉棱线,遥想山峰的雄伟模样。他从以前就喜欢山。虽然他不喜欢运动,体力也不好,但是远足时他最爱登山。 葵依有一头以男生而言算长的头发,正被夜风轻轻拂动。今年的夏天很凉爽。 虫鸣声填补夜晚的缝隙,淡淡的萤火虫光芒浮现又消失。 草木带来乡愁,暗夜萌生淫靡的夏日气息。 正当葵依朝萤火虫伸出手,打算触摸它的光芒时—— 「别抓它。」 一道可爱的声音传来。 葵依回头一看,一名身穿和服的少女站在他的身后。 「它们很快就会死掉,让它们飞到最后吧。」 宛如自黑暗中浮现似地伫立在那里的女孩,正是舞原雪萤。 她是嫡系正妻所生,唯一一个名正言顺的女儿。由于她的哥哥吐季是私生子,如果雪萤是男人,两代后的舞原之主应该会是她。 雪萤和葵依同辈分,但小他两岁,回顾过去,他们也曾一起玩耍;不过四年后的现在,葵依已经懂得谨守分际。对方的血统高贵,和自己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葵依哥,你很久没来旧本家了。」 不知她为何会在这种地方对自己说话? 雪萤在坐在缘廊的葵依身边坐下来。 「你还记得四年前的盂兰盆节时,大家一起去市郊参观夏日祭典时的事吗?那天晚上,在祭典会场的入口,我的草鞋鞋带不是断了吗?」 葵依回溯着记忆。 似乎发生过这件事,但是他无法清楚地忆起。 「我很期待那年的夏日祭典,因为那是妈妈头一次允许我买提灯,我真的很期待。可是草鞋的鞋带却在入口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哭了出来。」 葵依记得有个女生哭了,原来那是雪萤? 「那时候你把凉鞋借给哭泣的我,还说『我对这种活动没兴趣』,也不管大家都在叫你就赤着脚跑回去。」 当时脚底的痛楚倒是可以清楚回想起来。稀疏林间的乡野小径没有铺柏油,每次踩到小石头,锐利的痛楚便会窜过全身。 「那天,我想跟你道谢,还买了纪念品要送你,可是我从祭典回来以后,你已经回家了。我本来以为春节期间也会见面,到时候再给你就好,可是那年的冬天和隔年的夏天,你都没有出现在家族聚会上。」 葵依作梦也没想到,有个亲戚在等候自己参加家族聚会。 「我一直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当时你说『我对这种活动没兴趣』,是在说谎吧?是怕我借用你的凉鞋会过意不去,为了让我玩个尽兴而撒谎吧?」 雪萤用带着确信的声音问道。 「……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葵依完全想不起自己四年前的想法。 不过,听了葵依的回答,雪萤嫣然一笑。 「这一点很有你的风格,我很喜欢。」 她一脸幸福地喃喃说道。 沉默流动了片刻,葵依望着萤火虫时,突然有人温柔地敲了敲他的肩膀。 葵依转向身旁,只见雪萤一脸开心地伸出手。 「来,这个给你,」 她的掌心上有个小小的兔子玻璃饰品。 「这是四年前买的纪念品。我一直想送给你。」 「……谢谢。」 「男生收到玻璃饰品,或许不怎么开心就是了。」 「才不会呢。」 「真的吗?」 「我喜欢兔子。」 葵依举起玻璃饰品,就着月光观看。 光线在兔子饰品流线型的身体中呈现不可思议的折射,幻想般的光芒映入眼帘。自从跨进旧本家门槛以来出现于心房的荒凉空洞,逐渐被填补了。 这种安稳的感情,是雪萤带来的吗? 「雪萤!」 流过庭园的小河彼端传来呼唤声,两个身穿和服的少女提着灯笼出现了。只有本家的人可以穿着正式礼服参加舞原家的聚会,此时出现的星乃叶和七虹都是下任继承人的侄女。 「雪萤,你在做什么?」 开口询问的是比葵依小一岁的星乃叶。葵依在车上听到父母提及她父亲的公司经营不善,但她的笑容不带一丝阴霾。 「我在和葵依哥一起看萤火虫。」 星乃叶的视线转向流过庭园的小河,她用双手捂住嘴巴。 「好漂亮。」 淡淡的光芒以温热的盛夏夜晚为背景飞翔着。 「欸,我们把萤火虫抓起来,放进蚊帐里好不好?」 星乃叶一脸开心地提议,七虹露出苦笑。 「这么做是很漂亮,但是萤火虫太可怜了。」 「这样啊?也对,真遗憾。」 如此这般,星乃叶和七虹出神地 望着萤火虫片刻过后,便留下葵依和雪萤,径自离去。 她们是来找雪萤的,葵依本来以为雪萤会跟着她们离去,可是…… 「你不用跟她们走吗?」 「嗯,没关系。欸,葵依哥,你讨厌祭典啊?」 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我不喜欢人挤人,不过我不讨厌祭典。」 「……今天你们家会留下来过夜吗?」 「爸妈说要看宴会的情况决定。」 略长的沉默过后。 「欸,葵依哥。」 在摇荡的萤火虫光芒之间。 「如果你明天还留在这里,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去参加夏日祭典?」 雪萤用甜美的声音轻喃问道。 雪萤离去后,缘廊上又只剩下葵依一个人。 但葵依的胸中,有股淡淡的情感如残香一般绽放。 他就血统考量,总以为自己是孤单的,其实那只是无谓的自我意识造成的被害妄想吗?总有一天,血统会改变他们的关系,但现在他们仍是平等的。 沿着缘廊回到大厅,白天的忧郁宛若不曾存在一般,只见母亲和其他媳妇有说有笑,喝得烂醉的父亲则在带有蔺草味的榻榻米上倒头大睡。 「有够蠢的。」 葵依忍不住说出心底话。 因为诡异的自卑感作祟而无法融入周遭的自己,和嘴上嘀咕连连却转眼间与其他人同化的父母,都是同样愚蠢,但或许也是同样幸福。 不知不觉间,葵依变得有点雀跃。他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丢脸,却又觉得这样也不坏。 父亲已经烂醉如泥,母亲也在周遭人的劝酒之下拿起啤酒。既然两个司机都喝了酒,他们家今天势必得留下来过夜。 希望明天放晴——打从出生以来,葵依头一次有这种念头。 这是葵依在十二岁夏天遭遇的怀念光景。 那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故事。 第四章 雪色吐息 1 和他相约见面的地点,是站前某间安静的咖啡厅。 这家播放珍妮斯·艾恩(注:jamis ian,曾得过葛莱美奖的美国民谣歌手。)歌曲的店是由一对老夫妇经营,店内四处摆放着观叶植物:天堂鸟、白纹草、巴拉马栗、铁线蕨……形状大小各不相同的绿叶滋润了眼睛,但由于灯光昏暗,也让人有种寂寥的感觉。 我在十五分钟前就到店里,舞原葵依则是在约定时间过了五分钟后才到。 他的大衣肩膀部分是湿的,冰冷的雨大概还在下吧。 「我已经好几年没和女人在外面吃饭了。」 「会让你想起你太太吗?」 「说不会是骗人的。」 舞原先生坐下来,再度望向窗外。 他忧郁的侧脸依然一如往昔。 「这应该算是约会吧?」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问起雪萤啊。一般人应该不想听见约会的对象提起妻子。」 舞原先生的言行举止基本上很冷淡,但他其实拥有女性般的纤细感性,所以才会这么想。我很高兴他顾虑我的感受,不过…… 「我想听雪萤小姐的故事。」 我老实说出内心话,他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 「因为雪萤小姐是你爱过的女性,我想知道心上人的心上人的事。再说,你爱过的人,一定是位很棒的女性。」 「和你说话,总让我整个人不对劲。该怎么说呢?就像心里的邪气全泄光一样。」 我觉得搔着脸颊、一脸困惑的他很可爱。 「你只要说想说的就好。你不想说的事,我也不想听。」 他望着泛黑的天花板,微微叹一口气。 「我的亲戚和家人大概是顾虑我的感受,从来没人问起雪萤的事。不管是她行踪不明的期间,还是确定死亡以后都一样,他们大概是觉得不该问吧。」 是吗?的确,向成了鳏夫的舞原先生提起他太太,需要莫大的勇气。不过—— 「既然你爱着雪萤小姐,回想起她和谈起与她有关的回忆,不是什么坏事。」 连上自己的心,更新温柔的感情——我认为人就是这么做,才能保有记忆活下去。 「舞原先生,你不愿意谈雪萤小姐的事吗?我想知道你们过去有多么幸福。我想知道,也想理解。」 「我只是不擅长谈自己的事,不是不愿意。我现在也常沉浸在自己和她的回忆里。」 如果每个人都能自然而然地爱上爱自己的人就好了。 或许听她的故事,对我而言是种痛苦。 不过,如果这种痛苦是他带来的,我无所谓。 为他心痛,正是我所期盼的。我能够爱这种痛苦。 舞原先生一面用骨感的手将咖啡送到嘴边,一面诉说着几段往事。有时,他因为心潮澎湃而语塞,但仍然继续对我诉说她的故事。 我竖耳聆听他的话语和宝贵的回忆。 我想理解他们。我想理解舞原葵依和舞原雪萤的为人,也想理解他们的人生。 我如此期盼。 安稳的午后。 聊着与她有关的往事,告一段落之后,这回轮到他发问。 「你最重视的人是谁?」 「我的妹妹。」 唯有这个问题无须迷惘,也没有其他选项。 对我而言,世上最重要的人就是真奈。我一直深信,让真奈幸福、保护真奈到最后一刻,就是我的幸福和使命。 「你们的感情真好。」 「因为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家人。」 「看你们感情那么好,我也想见见你妹妹。」 「……你真的想见她?」 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在诉说些什么。 「嗯。怎么?你不想让我见她?」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这么说很夸张,但我还是想说。 我认为能够遇见舞原先生,是种奇迹。如果能够把你介绍给真奈,我想,这段恋情或许就是命中注定。 「希望有一天能够介绍我妹妹给你认识。」 如果我最爱的真奈能和我心爱的他共同欢笑,我一定会心满意足。我梦想着这样的幸福。 2 到了二月,真奈的网友依然频频邀她参加网聚。 他们每天都在线上和真奈玩游戏,即使是白天也不例外。我曾怀疑他们到底是做什么行业的,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多半是大学生和职校生。 想参加网聚,想交些在学校时没能交到的知心朋友——真奈隐而不宣的心愿,我约略能够推测出来,但是妹妹迟迟无法踏出最后一步,纠葛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 我鼓励她去参加网聚。 「如果姐姐答应不交男朋友,真奈就去参加。」 但她给的永远都是这种回答。 到了二月中旬,北风与太阳的故事突然浮现于我的脑海中。 既然用推的不行,试试改用拉的吧。 「真奈,原来你根本不想参加网聚啊?对不起,我都没发现,还一直说些不中听的话。我不会再劝你参加了。」 我一脸严肃地对她这么说,状况顿时改变了。 「真奈又不是不想去。」 「可是,已经太迟了,下礼拜就是网聚了耶。」 「别这么说嘛!」 「主办人必须确定人数,向店家订位。你现在才突然说要去,会给人家添麻烦的。」 「可是,相隔半年后游戏才推出新关卡耶,要参加网聚,当然是这次去啊!这次的网聚真奈一定要参加。」 先前的抗拒宛若是假的,真奈轻易地中了激将法。 「不过,你又会像之前一样,嘴上说要去,最后还是爽约吧?」 「真奈真的会去啦!」 结果,真奈在一时冲动之下,立刻开启电脑,向网友表明参加网聚之意。这是在家茧居一年半的真奈,终于向前迈进的瞬间。 网聚预定在一周后举办,到时会有几个人带笔记型电脑去咖啡厅,大家一起聊些游戏相关的话题。 自从表明参加之意以来,真奈变得心浮气躁,态度鬼鬼祟祟的。 从前,我化妆准备上班的时候,她都还在呼呼大睡,现在却规规矩矩地在一旁正座,观察着我化妆。真奈才十七岁,皮肤又好,并不需要化妆,反倒是发型的问题比较大。我偶尔会替她剪头发,但依然无法拂去整体的沉闷印象。 我带着凛送我的折价券杂志回家,真奈看着发廊的那一页,突然开始用头撞桌子。 她是不是烦恼过度,导致脑袋出问题啦? 「要不要跟姐姐一起去发廊?难得你鼓起勇气,去弄个可爱的发型吧,可以试试染发或烫发啊。为了你,这个月的生活费超支也没关系。」 「唔,可是真奈不敢让不认识的人碰真奈的头发:」 怎么,原来她烦恼的是这一点?我这个妹妹平时连房间也不整理,却有这种奇怪的洁癖。 真奈比我矮一点,穿我的衣服还算合身。 可是,不起眼的穷粉领族穿的便服,和真奈这个年代的流行趋势似乎有落差,而我又没有勇气独自踏进以十几岁少女为客层的服饰店。 「真奈,你真的穿姐姐的衣服就好吗?还是下个假日我们一起去买衣服?」 「真奈要穿姐姐的。」 不是「穿姐姐的就好」,而是「要穿姐姐的」?她还是一样可爱。 不过,她长期窝在家,我觉得在参加网聚之 前,最好先带她出门热身一下。可是,上发廊不行,去购物也不行,还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对了,馆员先生说他想见见你,下次我们三个一起去吃些好东西,好不好?」 「什么意思?」 我一想到可以带真奈出门的理由,便脱口而出。真奈敏感地做出反应,用几欲冻结的眼神凝视着我。 「姐姐,你还在和那个图书馆员见面?你不是和真奈说好了,如果真奈不再窝在家里,你就一辈子不交男朋友吗?」 那是真奈自己说的,我可没答应啊。 「别在那边苦笑,说清楚!」 我本来以为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看来关于这部分,她可以同时处理。 「不久前我又和他见面,或者该说是我去找他比较对。」 「真不敢相信!」 真奈一脸不悦地攀住我的手臂。 「姐姐已经有真奈了,还对那个四眼田鸡恋恋不舍,花心女!」 「可是,你也要参加网聚啊?」 「一码归一码!欸,那个图书馆员的态度怎么样?」 真奈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如此间道。 「态度啊……嗯,和之前没什么改变,他大概根本没把我当成恋爱的对象。」 「不可饶恕,应该处以极刑。真奈要用最痛苦的方式处决他。」 「可是,单相思也不错啊。有心上人是件幸福的事。」 「姐姐最好彻底被甩掉!」 哦,说话好冲啊, 「是吗?好吧,既然你不替我加油,我也不帮你做参加网聚的准备,你自己想办法。」 「不要!」 这回她改用双臂紧紧抱住我的全身。 「姐姐要站在真奈这一边才行!别抛弃真奈!」 真奈泫然欲泣,我往她的脑袋吹了口气。 「是、是,我知道了。那你也要做好出门的准备啊。你的头发该怎么办呢?这样子看起来很沉闷耶。」 即使绕了远路,只要真奈的人生能够朝着前方迈进就好。 只要这样,我就很幸福。 3 和舞原先生在咖啡厅约会之后的那个周末。 工作结束后,我收到逢坂星乃叶传来的简讯。 相隔半年造访图书馆时,我和她交换了手机号码,自此以来,我们变成互传简讯的朋友。不知何故,妖精小姐相当支持我的恋情,常提供一些小情报给我,比如他爱吃的食物、常阅读的作家作品等等。 这一天,我还以为她又传了这类小建议给我,结果却是—— 『今天,半年没出现的馆长来上班了!这都是佳帆姐的功劳!大家都很高兴!谢谢!』 我的心脏猛然跳动。这是个令人欣喜的报告。 得知雪萤小姐已死,因为心痛欲裂而动弹不得的舞原先生——这样的他,终于找回积极度日的活力。 我没有傲慢到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的地步。就像我能够运用的棋子只有我自己一样,无论周围的人再怎么想帮他,最后真能移动他脚步的,还是只有他本人。 明天舞原先生应该也会去上班吧?面对馆员们的欢迎,或许他会退避三舍,迅速躲进办公室,但是馆员们即使见到他这种冷淡的态度,一定还是很开心。 我喜欢现在的保险工作,觉得这份工作有挑战性,也引以为傲。不过,我有点羡慕图书馆的馆员们。能够在一旁看着他重生,对我而书,是种莫大的欢喜。 好,我也得好好加油,做好自己的工作。 下星期正是手上这个企画案的关键时刻。 想着往前迈进的他,我的力量便泉涌而出。 4 回到家时,真奈带着认真的眼神在玄关等我。 她从折价券杂志中的发廊页面剪了一张照片下来,慢慢递给我。 「真奈想要剪成这种发型。」 照片上的女孩留的是中短长度的蓬松鲍伯头。 「咦?你要我替你剪成这样?」 「嗯,姐姐一定做得到。」 呃,我觉得这个发型很适合真奈,但是我剪不出来吧?难度太高了。 「呃,我没把握能够剪好……」 「没问题啦!」 「可是,网聚是三天后吧?我们还是去发廊剪吧?」 真奈面带微笑地摇头。 「不,没关系,就算姐姐剪坏了也不要紧。真奈觉得,这头长发就像是铅锤,是真奈一直走不出家门的茧居证明,所以真奈希望由姐姐来剪。」 真奈断然说道,眼神不带丝毫迷惘。 我在浴室里放一把椅子,照着杂志照片慎重地剪发。 如果剪坏可就糟了。真奈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我想让她变得可爱一点。 真奈带着无邪的笑容,凝视着镜中映出的我。为何她如此相信我?她没有丝毫不安吗? 剪完头发后,真奈开心地眯起眼睛,牵起我的手。 「看吧,真奈就知道,还是姐姐来剪最好。」 「那是因为你本身的素材好啊。拿出自信,去参加网聚吧!」 我摸了摸她的头。 「再多称赞一点~」 「真奈超级可爱的,说不定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孩。」 「最可爱的是姐姐啦!」 「唔,那真奈就是第二可爱?」 真奈开心地点了点头。 「姐姐,真奈没问题吧?真奈没上高中,只是个没用的尼特族,可以去参加网聚吗?」 「当然,是那些网友主动约你见面的吧?」 「嗯,谢谢,真奈最喜欢姐姐了!」 我想,她应该会这么一步步地前进。 人生很复杂,有时会突然天降横祸,不过,即使时而失落、时而迷惘、时而停步,我们依然会往前迈进。 「欸,等真奈以后能够自己出门,真奈也想见见那个戴眼镜的图书馆员。」 「你想见图书馆员先生?」 「不行吗?他不是也想见真奈?」 是吗?我没想到真奈的心境会有这样的变化。不过,这是件可喜的事,难得真奈主动想和别人见面。 话说回来,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回答才好? 「……是啊……那就等你鼓起勇气吧。」 「真奈想吃法国料理全餐!」 「你品尝得出滋味吗?」 「真奈要狠狠敲那个人竹杠,吃越贵的大餐越好。」 哎呀,不知不觉间,又变回平时的真奈了。 这件事以后再考虑,先把心思放在三天后吧。 希望真奈在网聚中能够鼓起勇气。 但愿真奈柔软的心不会受伤。 5 妖精小姐通知我舞原先生回到工作岗位的隔天。 说来幸运,隔天正好是假日,我便前往图书馆。 馆内入口处的盆栽种植的雪花莲探出头来,垂着可爱的白色脑袋。 雪花莲的花语是「希望」。 这种冬天的花卉有几个相关的传说。 据说神创造世界时,没有赋予雪颜色。雪拜托各种鲜艳的花朵分颜色给它,但是每种花都不理会它、拒绝它,只有雪花莲将自己的颜色分给终日哀伤的雪。 于是,雪向雪花莲立下誓言: 「我会和你一起等待春天到来。为了让你在隆冬也能盛开,我不会在你的身上堆积。」 希望和温柔有时候是利己的,没有理解或是不理解的问题,即使恕此,我还是觉得这个故事很温馨。 「啊,是佳帆姐。」 正当我出神地望着白色花瓣时,一道可爱的声音传来。回头一看,妖精小姐正拿着浇花器站在那儿。 「你要浇水啊?」 「对,从上个月开始,管理馆内的植物变成我的工作。」 妖精小姐一脸开心地说道,她的笑容十分耀眼。 她生得这么漂亮、笑得这么幸福,我想,她一定是在美好的家人包围之下,过着幸福无比的人生。 和妖精小姐道别之后,我踏入馆内,看到的是忙碌地四处走动的馆员,和在他们身后的柜台里专心打电脑的舞原先生。 相隔半年又看到他工作的模样,让我的胸口发热。正因为知道他心里系着铅锤,看到他向前迈进,我真的很开心。 人能够重新振作,往前迈进。 无论尝过多少痛苦、无论失去再怎么重要的人,若是爱得越深,越得为了那个人振作起来。 我喜欢笨拙的他。 我现在能够确信,自己喜欢舞原葵依。 结果那一天,我没和他说话,也没借阅想看的书便离去了。光是看见回归社会的舞原先生,我便感动不已,再也无心做其他事。 6 真奈参加网聚的前一天。 我一直挂念着明天的事,一整天都无法专心工作,因为心急而一再出错,结果反而落得比平时更晚回家。 我冲进最后一班电车,赶忙回家。 今天我本来希望能够多待在真奈的身旁鼓励她…… 「我回来了!」 一进屋里,便看见真奈一脸严肃地坐在沙发上,电脑和电视都没开。 「……姐姐,你回来啦。」 或许是因为从现在就开始紧张的缘故,真奈的声音无精打采得吓人。 「怎么回事?真奈,你不舒服吗?」 「没有啊。」 真奈客套地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但是从她的声调,我发现了——这不是紧张。虽然她故作平静,但只要看她紧绷的表情便能明白,她这么沮丧绝不是因为紧张。 「真奈,发生什么事?」 她的肩膀似乎在微微颤抖,是我的错觉吗? 「不管是怨言或丧气话,都可以对我说喔。」 真奈紧咬下唇,泪湿的眼睛凝视着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 网聚是明天,我今天去上班的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 真奈细若蚊声地说道,朝滑鼠伸出手动了一下后,只见处于休眠状态的电脑荧幕再度发出光芒,荧幕上显现出线上游戏的聊天频道。 真奈并未登入,但还是看得见网友们聊天的内容。我伸手操作滑鼠,浏览电脑荧幕上流动的对话…… 背后传来抽噎声,我知道真奈拼命想掩藏这股声音。 我不能回头,上涌的疑惑让我的胸口紧紧揪在一块。 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参加者知道真奈也在看这个聊天频道吗?还是没发言只浏览的人,不会被参加者发现?我没打电玩,不懂这些专门的东西,但我可以明白真奈为何感到困惑。因为荧幕上的对话,显然是以网聚已经结束为前提在进行的。 我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真奈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参加的网众,应该是明天才要举办;但是,画面上的对话却是在回味已经结束的活动。 「……真奈,你是不是搞错日期?」 「没有,真奈确认过邮件好几次。」 真奈细若蚊声却果断地否定这个可能性。 那为什么…… 「我可以在这里留言吗?」 她没有回答,应该就是同意的意思。 虽然我很想慎重地选择词语,但是混乱的脑袋无法好好思考。 我按下登入键后,在对话视窗中打下简短的文字: 『网聚是明天吧?』 然后,按下送出键。 面对昵称是「mana」的角色登场,原本持续不断的聊天室动态停止了。无言是代表他们感到困惑?还是…… 数十秒的沉默过后。 『mana。你要参加网聚啊?』 画面显示的是这段文字。 『我没说过我要参加吗?』 我再度敲打键盘,真奈战战兢兢地从后窥探。 接着,荧幕上网友们的话语又开始流动。 『你今天的语气不太一样耶?』 『mana每次都说要参加,结果都没来。』 『咦?没人通知她改日期了吗?』 『我没想到她要来啊!』 『这样太过分了吧?』 『可是她放了我们好几次鸽子……』 真奈用力攀住我的右臂。 『mana,你是真的要来?不是又在骗我们?』 我知道,我很清楚。错的不是他们,不能责备他们。造成这种结果的是真奈,是因为真奈一再用卑鄙的方式逃避,结果才变得如此。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真奈才懊悔又难堪,为此受到莫大的打击。她想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却无能为力,只能一面颤抖着肩膀一面哭泣。 不久后,真奈用颤抖的手指敲打键盘。 『抱歉,骗你们的。』 她虚弱无力地打完这句话之后,立刻登出游戏。 真奈不想再看接下来的画面,立刻关掉电脑,攀在我的胸口哭泣。或许是再也掩饰不住,真奈带着懊悔与难堪,放声大哭。 错的是真奈,她是自食恶果。这一点真奈自己也很明白,不过—— 「姐姐知道真奈努力过了。」 从连一秒也无法适应的高中辍学之后,真奈一直抗拒外头的世界,已经长达一年半的时间。可是—— 「姐姐有看到真奈的努力。」 我轻轻抱住攀着我的胸膛嚎啕大哭的真奈。 为了让真奈能够承受几乎快被新的伤痛压溃的心。 为了不让她受到更多的伤害。 即使世上的每个人都对真奈感到傻眼。 我仍永远站在真奈这一边。 「真奈努力过了,你很了不起。」 努力不见得能够获得回报,有时候鼓起勇气只是徒劳无功。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真奈别受伤。希望比常人脆弱的真奈能够得到保护。 一夜过去,隔天我工作时依然心不在焉。 之所以向前一间公司辞职,是因为恋爱问题——我是不是一个公私不分的没用粉领族? 过了下班时间许久后,我才做完工作。虽然搭乘的是大众运输工具,心境上却像是油门全开地火远返家。 「真奈!」 我一面呼唤妹妹的名字,一面冲进玄关、脱下鞋子、奔向客厅。 真奈和昨天一样坐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做,电脑和电视都没开。希望她有吃午餐…… 「今天怎么这么晚?」 「抱歉,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真奈去买了便当,已经吃完晚餐。」 此时,我才发现桌上放着超商便当的空盒。 「真奈把姐姐的便当和茶一起放进冰箱里了。」 咦?这是真奈自己去买的?那么…… 「真奈以前那么害怕外面的世界,其实外面普通得要命。」 真奈淡然说道。 是啊,超商离我们家只有三分钟路程。但是直到昨天,她都足不出户…… 「姐姐,你干嘛哭啊?」 真奈明知道答案,却 一脸开心地询问。 「因为你……」 「真奈很棒吧?」 「嗯、嗯!」 我用力抱紧妹妹,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只见真奈像猫一样,发出了舒服的声音。 我想着略微改变的日常风景。 昨天,真奈在毫无预警的状态下受伤。但是,她并未自暴自弃,而是试图振作起来。这件事让我欣喜万分。 当天晚上。 不知已有多久没这样?真奈自己铺好棉被,和我保持一段距离就寝。 黑夜的狭缝间,听似抽噎的呼吸声撼动鼓膜。 为了忍着心痛的妹妹着想,我认为现在别理她比较好,因而拼命克制着想抱紧她的念头。 寒冷又漫长的冬夜。 不知几时间,我们随着疲劳沉入梦乡,黑夜就这么渐渐地过去了。 隔天,我起床以后,真奈跟着爬出被窝。 真奈的眼睛有点红肿,但我装作没发现,做了两人份的早餐。我煮了饭,又煎了颗蛋,再加上昨天剩下的味噌汤,菜色相当简单。已经习惯节约生活的我们,食衣住行都朴实无华,但真奈从没向我抱怨过。 满足于现有的生活,为了日常中微小的幸福开心,我们俩就是这样过活的。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真奈更加幸福呢? 「真奈,难得你换了发型,下次和姐姐一起约会吧?我们一起去买东西,一起看电影,一起吃豪华的大餐。」 听我这么说,真奈微微一笑,宛若在思索什么似地仰望天空。 「……这样也不错,不过真奈想看看大人的约会。让真奈和那个图书馆员见面吧。」 话题朝着意外的方向发展。 「真奈想吃法国料理全餐,要那个人请客。他是公务员,应该很有钱吧?」 听了接下来的这句话,我忍不住笑了。 「先别说钱的问题,我觉得他根本不会答应和我约会。」 「为什么?他不是说想见真奈吗?」 我含糊地点头。 「真奈会帮姐姐鉴定,看看他配不配得上姐姐。」 「该被鉴定的应该是我吧。」 「真没礼貌。如果他敢拒绝姐姐,就处以死刑!」 我这个妹妹还是一样激进。 「那我去邀他,看他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吃饭。」 「嗯,到时候真奈会再次出门的。」 「咦?在那之前,你都要窝在家里吗?」 真奈笑容满面地点头。 「因为外面有一堆可怕的敌人啊!」 我面露苦笑地叹一口气。 加上真奈,三个人一起约会啊……那么,该怎么办呢? 7 舞原先生重返职场后,过了一个星期,他突然主动联络我。原来他向妖精小姐打听到我的电话号码。 他没有手机,所以荧幕上显示的是图书馆的电话号码。或许是工作结束后,妖精小姐催他打的,即使如此,我还是很开心。 『要不要找个时间一起吃晚饭?』 电话中的对话感觉相当紧张,不过说白了,就是为了这件事。和舞原先生一起出门吃晚餐——这是我一个月前绝对无法想像的事,更何况还是他主动邀请。 我的心跳快得无法再更快。 很久没买新大衣了,不如去买一件吧,偶尔花点钱应该无妨。希望心上人眼中的自己可以变美一点——这种念头我也有。 四天后的约会日。 结果,因为工作太忙,我终究没能去购物,身上穿的是六年前趁特价时买的大衣。这已经是我的精心打扮,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笑容是最好的化妆」这句话上,前往相约见面的车站。 舞原先生个子高,即使在人潮中,我还是能够一眼发现他。 他态度从容地倚在墙上,脸上的表情被长发挡住,看不太清楚,但是仍然有种能够吸引所有女人的风采。 舞原葵依是个美男子。虽然吸引我的并不只有他端正的外貌,但要论我们登不登对,我敢信心十足地说「绝不登对」。像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待在他身边吗? 「对不起,居然让你等我。」 他看了时钟一眼。 「提早十五分钟啊?原来如此。我知道你一定会提早来,所以想查清楚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露出孩子般的贼笑,从口袋中拿出便条纸。 「话说在前头,别期待我能安排多精彩的约会内容。」 「舞原先生有时候说话还挺有趣的。」 「这是风夏介绍的店,应该不错啦。」 他并不是个容易被看透心思的人,却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而说这种话。我想,我大概就是被他这种小地方逐渐吸引。 在舞原先生的带领下,我坐上电车。 我的身高不到一百六十公分,和他相差二十几公分。他长得这么高,日常生活中不知是否会常撞到头? 正当我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时,他察觉到我的视线。 「唔?怎么了?我的头发乱翘吗?」 他带着不安的眼神摸了摸后脑,似乎没想过我可能只是看他看得出神。 「晚餐好令人期待喔。」 「是啊。你平常常吃外食吗?」 「工作应酬或讨论事情的时候会吃外食。」 「嗯,我还没问过你是做什么行业的?」 「我是普通的粉领族,保险业务员。」 「业务员?那就要拉保险罗?难怪你那么强势。」 「我很强势吗?」 没想到舞原先生是这么看待我的,我有点受到打击。 「刚才的说法有语病,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不过,应该也有那个意思。」 「如果要否认的话,我希望你能彻底否认。」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不是对你说了很难听的话吗?可是你完全没灰心。我就在想,你的精神真强韧。」 原来如此。不过,这不是因为我的心灵坚强。 「那是因为,我觉得遇见你是命中注定的安排。」 「这不是快满三十岁的女人该说的话吧?」 「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他似乎了解我的自嘲,温柔地对我微微一笑。 我们来到楠木小姐推荐的店。对食物没什么概念的我们,也点了她推荐的餐点。 用「预定和谐」(注:pre-established harmony,德国哲学家莱布尼兹提出的理论。他说一切「单子」之间,特别是心跟物之间,存在一种预先被永远确定的和谐。这种和谐,在上帝创造世界之初便已预先安排。)来形容或许有点语病,总之,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有保证的美味料理,还说了许多话。话说回来,由于我们之间的交集很少,所以话题尽是围绕着楠木小姐和妖精小姐打转。 听说楠木小姐现在和婆家处于冷战状态,每天都像是为了发泄压力似地拼命工作。 舞原先生是个对他人不感兴趣的人,这是否代表楠木小姐和婆家的关系,恶劣到连他也担心的地步呢? 虽然我有些担心楠木小姐,但之后舞原先生提起了温馨的插曲:入秋以后,楠木小姐的丈夫担心晚归的她,每晚都带着饲养的家犬一起来接她,她就像被骑士护送一般踏上归途。 丈夫接送下班,是段充满爱情的佳话。工作累了一天,下班时丈夫每晚都来接送,简直像作梦一样。 听完这段插曲,我虽然自知失礼,还是询问楠木小姐的年龄。她已经结婚,我原本以为她是和我这 种对人生毫无觉悟的女人有着天壤之别的成熟女人,谁知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和我同年代,只不过大我一岁而已。 我们度过的岁月差不多,但她已经建立起家庭,有个深爱她的丈夫,还有这么棒的同事环绕在身旁。 接着成为话题的是妖精小姐,舞原先生的亲戚逢坂星乃叶。 虽然听第三者转述他人的家务事似乎不太礼貌,舞原先生还是稍微对我说明了妖精小姐的状况。她本来也姓舞原,但在几年前被现在的家庭收养,因而改变姓氏。逢坂一家原本住在山梨县,后来为了方便妖精小姐就读自由学校,才在一年前举家搬迁到八王子。 我和真奈小时候居住的育幼院里有很多孤儿,其中也有小孩后来被领养。我不清楚逢坂小姐是基于什么因素被领养,不过,听说舞原一族是名门世家,或许在姻亲关系方面也有各种问题。 我还有想问的事,但不知道他可以透露的范围是从哪里到哪里?以外人的身分,很难厘清这条线。 舞原先生不是个多话的人,我怕问了失礼的问题会惹他讨厌,可是,舞原先生始终一脸平静,真诚地回答我好几个问题,将我的不安化为杞忧。 舞原是新泻的家族,为何在八王子建造图书馆?我对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原来答案很简单。之前听凛提过的那个小说家舞原诗季出道时,便是住在八王子;将图书馆盖在这个城市,是出于他的要求。 决定建造图书馆之后,要选个人来担任负责营运重任的馆长。经过一波三折后,被推上前线的便是舞原葵依。当时的他为孤独的日常生活所苦,足不出户;他的亲戚担心他就此与社会隔绝,再三游说后,才说动他担任馆长一职。 还有另一个舞原家的人也住在八王子,经由那人介绍,楠木小姐和逢坂小姐也来这里工作。 命运真是奇妙。如果舞原诗季不住八王子,图书馆就不会盖在这个城市;如果没有那位亲戚介绍,楠木小姐和逢坂小姐便不会在图书馆工作,我和他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吃饭…… 听舞原先生说了许多事,度过快乐的时光之后,这回轮到他要我谈谈自己的事。 我的故事不怎么有趣喔——我先说了这句前言,才娓娓道出截至目前为止的人生。和双亲死别,在育幼院生活,开始工作之后独立生活……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有真奈为伴。 「你妹妹是个怎么样的人?」 「很可爱。虽然很任性,不会做家事,又是个茧居族,也不爱念书,总是黏着姐姐不放……」 「可是……」舞原先生露出温柔的眼神。「你很喜欢这样的妹妹,对吧?」 「对,因为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家人。」 「我想见见她。你父母双亡,人生应该不轻松,你的妹妹却能为你带来这么多希望,让我很想见见她。」 听他这么说,我的胸口突然心潮澎湃。由于眼眶发热,我无法直视他的脸,不由得垂下头。 「唔?怎么了?」 「不,没什么。」 如果和舞原先生见面,真奈会露出什么表情? 真奈会以什么面孔迎接我的心上人? 我硬生生地挤出笑容,抬起头来说: 「我也希望你能和真奈见面。」 「你是不是觉得为难呢?我看你的表情怪怪的。如果不方便让我见她,我也不会勉强你。」 舞原先生真敏锐,还是我完全没能掩藏慌乱的神色? 「不管你的妹妹是茧居族或窝囊废,我都不会轻视她。我比她严重多了。」 「不是的,我真的没这么想。我并不是不想让你和真奈见面。」 「那就好,因为我看你好像快哭了。」 真奈说过她想见图书馆员先生。 我也打从心底想介绍真奈给舞原先生认识。 虽然如此…… 走出店门,我们一起走在通往最近车站的步道上。 今年还没有下雪,但隆冬的空气冷得刺骨。 吸入的空气在肺中被血液融化,缓缓地化为鼓动。 到了车站,我在一旁看着舞原先生买车票。 「结城小姐?」 背后突然有个声音呼唤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从前公司的同事。 「果然是结城小姐。哇,好久不见。」 「山南先生……好久不见。」 眼前穿着西装的他——山南秀明,是前一个职场晚我一年进公司的后辈。虽说是后辈,但因为他是大学毕业才工作的,所以年纪其实比我大。他非常会弹吉他,在公司尾牙压轴表演的事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已经七年没有见过他了。 「结城小姐现在是在千樱保险工作吧?以你的能力,虽然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还真是三级跳耶。」 「我只是运气好,去参加就业博览会时,刚好碰到从前的客户,后来就透过他的介绍进入千樱工作。」 「咦?结城小姐,原来你之前有在找工作啊?」 山南先生听了我说的话,笑了出来。 「啊,真过分,我那时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耶。光是把愿意中途雇用高中毕业生的企业列出来,就花费我不少时间。」 「可是,你在我们公司上班的时候,不是被挖角过好几次吗?你辞掉工作以后,公司还乱成一团。」 「对不起,没事先跟大家说一声……」 「哦,没关系,我没有责怪你。我们知道你的苦衷。」 我之所以离开前一间公司,是因为和上司之间的感情出问题。前男友是个爱向周遭炫耀我们在交往的人,所以同事们都知道我们的感情纠纷。 「你根本不用跟那种男人交往,公司里喜欢你的人多得是。」 现在谈论这个话题,会被身后一脸无趣地看着路线图的舞原先生听见的。 「请别太夸奖我,没男人缘的女人听了可是会当真的。」 「真的啦。你在我们公司的时候总是拼命工作,活像工作才是你的男朋友一样,所以他们才不敢追你。」 该怎么办?再继续聊下去,可就伤脑筋了。 「呃,朋友在等我,我该走了……」 「哦,抱歉,突然叫住你,我只是觉得很怀念而已。辛苦啦,再见。」 山南先生留下轻快的笑容,走出车站,然后便见圆环前的某个女性朝他举起手。原来如此,他刚下班,接着要去约会啊? 我略微想起从前的同事,但那终究是过去的事。对昔日同事的亲爱之情,和对前男友已然冷却的感情,都不会再跑出我的回忆抽屉。时光流逝,我们的生活场所也已逐渐改变。 山南先生离去后,车站大厅又渐渐变得冷清。 舞原先生拿着车票,以讶异的眼神看着我。 「对不起,让你久等。」 「没关系。对了,你是在千樱工作?」 「对,是中途录用的。」 「这样啊……」 怎么了?舞原先生似乎想说什么,可是难得的约会,如果是谈谈上流社会的粉领族话题倒也罢了,但听我这种穷人的辛酸史应该很无聊,还是设法改变话题吧。 我们再度搭上电车,准备回家。 「关于刚才说的那件事,我还是想介绍妹妹给你认识。」 我对凝视着车窗外流动景色的他如此说道。 「哦,我也想见见你妹妹。」 「我下次放假是在五天后,你那天有其他事情吗?」 「不,没有,我可以配合你。」 和心上人还有下次约会,是件幸福的事。光是如此,就给予我明天努 力工作的动力。今天的约会即将结束,但我们还有下一次约会,这是件十分美好的事。 电车抵达我们居住的城镇,先一步踏上月台的他举起骨感的手。 我跟着他仰望夜空。 「……下雪了。」 粉雪以寂寥的暗夜为背景,飘然飞舞着。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 「好像是。」 落在舞原先生掌心的雪花碎片被他的体温融化。 在月台灯光照耀下飘然飞落的雪,带有一股幻想的氛围。 他的亡妻名字就叫「雪萤」,舞原雪萤。 灯光照耀之下的雪,宛若她的眼泪。 接着…… 转眼间,五天过去了,介绍真奈给舞原先生认识的日子到来。 那一天的天气正好和低温相反,晴空万里。 下午一点,我前往和他相约见面的地点。 对于我约在这种地方见面,他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交叉路口的一角,有间小花店隔着大马路与供奉着时节花卉的地方相对,而我指定的地点就是这间花店。 店内还不见他的身影。 我望着店内陈列的花卉,想起高中时曾在别间花店打工的回忆。 由于常使用水,手无可避免会变得粗糙;又有许多粗重的工作,有时甚至因此犯腰痛。不过,那时候的各种经验,在我成为社会人士的现在派上不少用场。 约定时间过了两、三分钟后,舞原先生来了。 「嗨,让你久等。」 「你好,今天天气很晴朗,太好了。」 舞原先生环顾除了店员和我以外空无一人的店内。 「你一个人来?」 「对,我一个人来。」 「如果我没记错,今天预定要介绍你妹妹给我认识吧?难道笨蛋看不见你妹妹?」 「她不在这里,不过我马上会介绍给你认识。好,我们走吧。」 我催他先离开花店,又向围着围裙的店员低头致意。 「那我下次再来。平时真的很谢谢你。」 「好,不客气。啊,结城小姐,这个给你。」 正当我要离开花店时,店员递给我一束花。 那是用简易胶带将花茎捆起来的白色和淡桃红色满天星。 「抱歉,是快凋谢的花朵。如果你不介意,请拿去送给她吧。」 「不好意思,常收你的花。」 「与其丢掉,不如留下来让人观赏,这些花儿也会比较开心。」 我接过花束,走出店门,只见舞原先生一脸诧异。 「你和花店的人是朋友啊?」 「不是,但是她从以前就很照顾我。呃,可以稍微绕个路吗?」 「没关系。」 我带着他穿越单向三线道的大马路,接着在交叉路口一角的自动贩卖机旁,轻轻放下满天星花束。 「从前,这里发生过一起很大的卡车车祸。」 到了春天,距离那场车祸已满四年。时间已经过了很久。 「要是这么近的地方发生过车祸,我看到新闻应该会有点印象啊?」 「那应该是在你搬到八王子之前发生的事。」 「这样啊,那我就不知道了。」 「是啊。好,走吧,我带你去找真奈。我们要搭电车,先走到车站吧。」 我送他一个自己带来的抛弃式暖暖包,接着走向通往车站的林荫大道。 到达车站后,我们坐上前往神奈川的电车。 舞原先生不知道我究竟要带他前往何方,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但他并未发问,所以我只是回以笑容,并没有说明。反正到达目的地之后,他马上会明白。 不知搭了多久的电车后,我们在看得见海的乡间小镇下车。 过了今天,二月就结束了。 万里无云的天空蔚蓝深沉,高得几乎快将我们吸进去。 他应该没有发现我的意图,但似乎察觉到我胸中肃穆的情感,只是默默跟在我身后,宛若在揣测我的心思。 走出剪票口,我在浪潮气味的包围下迈开脚步。 大约走了七、八分钟,抵达目的地后,我带领他走向前方。 眼前是毫无感情地存在于那里的正方形石头。 这里是受寂寥感支配的墓地,几个埋入地面的石碑并排而立。眼前的白石上,刻着某个人的名字。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一面凝视着眼前的墓碑,一面小声喃喃说道。我无法直视他的脸。 「对不起,吓到你了。可是,我希望你能来看看她。」 「那么,刚才供奉花的地方就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知我们沉默了多久? 我该怎么说,才能在不伤害他、不令他困惑的前提下传达出我的心声? 「遇见你的时候,我发现了。」 我想,这应该是无可救药的我真正的告白。 「我发现我还有一件能为真奈做的事。如果我喜欢上你,而你也选择我,我……」 舞原葵依。 对不起,这是段自我满足的恋情。 对不起,这是个你不会想知道的真相。 可是,我必须实现。 下一个春天到来后,就已经满四年。 自从那孩子消失的那一夜以来,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我流了多少泪水,累积了多少后悔? 不过,能够认识你,我觉得这是命中注定。 如果我喜欢上你,而你也选择我,我…… 「我或许就能把为了真奈所撒的谎言全都变成真的。」 墓碑上刻的名字是「结城真奈」。 那是我最爱的、唯一一个妹妹的名字。 8 约好和真奈、图书馆员先生一起见面的那一天。 那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雪,道路因而微微地泛白。我有点担心电车停驶,但还是和真奈做好万全准备,穿着全套保暖装备出门。 像这样和真奈一起出门的日子居然会到来,让我感动不已。我一直想带真奈出门,现在终于能和她并肩走在外头的世界。 好不容易得偿夙愿和真奈约会,前往车站的路上有家花店,去看看真奈喜欢的花吧。 我们进入面向交叉路口的花店,一起赏花,之后才前往约定的地点。 站前的时钟广场。 大时钟底下满是尚未开花的雪割草,短针指向晚上七点。 街道整个变暗了,然而由于积雪反射光线,并没有夜晚的感觉。 我们在约定的时间准时赴约。 我本来想更早一点来的,但是真奈坚持要让图书馆员先生等候,最后姐妹俩各让一步,决定在这个时间赴约。 约定地点仍不见他的身影。 「搞什么啊?居然迟到。让两个女生等,不叫他买点礼物补偿怎么行?」 「你刚才还不是想迟到?」 「可是真奈准时来了啊!」 真奈鼓起腮帮子说道。 我这个妹妹还是老样子,只挑对自己有利的话说。 雪仍然持续下着。 我们进入车站大厅,在看得见时钟广场的长椅坐下来,一面凝视着不断堆积的雪,一面等待他的到来。 「居然让淑女等,真是个没用的家伙。真奈可以砸烂他的眼镜吗?」 「等待的时间也是约会的一部分啊。」 「说这种话的姐姐超可爱的,但是一 码归一码,我一定要点最贵的全餐。」 我配合真奈的玩笑话笑着,等待他的到来。 然而,过了三十分钟,他依然没出现。 「姐姐,你不知道那个图书馆员的手机号码吗?」 「他没有手机。」 「真没用。」 真奈的话变得越来越少。我们明明做足了御寒准备,身体却渐渐变冷。 时钟的短针指向八点。 「或许被放鸽子了。」 我喃喃说道。 「我是不是被甩了?」 「……没有男人会甩掉姐姐的。」 真奈的温柔让我很开心,但恋爱毕竟是有时限的。 「恋爱真难,看来我也一样搞砸了。」 我满怀无奈地喃喃说道,真奈摇了摇头说: 「才没有呢—真奈是自作自受,可是姐姐一定要变成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才行。」 「谢谢。虽然被甩很难受,可是,我现在能够稍微理解真奈的痛苦,这样也不坏。」 真奈错过网聚,是一星期前的事。 我比任何人都理解真奈不断后悔与反省的心情,也希望真奈知道,不顺遂的并不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或许是因为冷得发抖还坐着的缘故,僵硬的关节开始发疼。 「好,我们去吃些好东西吧!虽然没办法请你吃法国料理全餐,不过,只要是真奈想吃的东西都可以。你想吃什么?」 「味噌拉面!」 「好。今天大手笔一点,再加点锅贴。」 「真奈还要吃炒饭。」 「好啊,吃两盘也行。」 或许真奈是替失恋的姐姐难过,她用力抹了抹眼角,站起来挽住我的右臂。 我们坐上电车,前往以前客户向我推荐过的店。 我还加点了锅贴和炒饭。 饱餐一顿的真奈心满意足地笑着。 我每次看真奈吃饭,都觉得她的吃相极为豪迈,让人看了也觉得爽快。她很挑食,但是吃到爱吃的食物时,总是满脸津津有味的样子。 走出店门时,雪已经停了。 「唉,真奈本来打算回程也要和姐姐共撑一把伞的~」 「那我们下次再来吃吧?反正这家店很好吃。」 「嗯,最好是在下雪或下雨的时候来。」 她那么喜欢和我共撑一把伞啊? 我的伞不大,勉强能应付下雪,但若是下雨,肩头八成会被淋得湿漉漉的。 隆冬的空气冰冷又紧绷,让人的背脊在不知不觉间也挺得笔直。我很喜欢这种彬彬有礼的寒冬气息。 我和真奈并肩踏上归途。 虽然这是随处可见的普通日常光景,但我知道这绝非理所当然的幸福。 在回程的车站大楼,我们发现一间杂货店,真奈说想去逛逛。 她说她要买某样东西,不能让我知道。我等了五分钟左右,只见她抱着小小的纸袋回来。 她到底买了什么?真奈喜孜孜地表示还不能告诉我,接着,我们搭上回家的电车。 我们抓着吊环,以同样的律动摇晃着,踏上归途。 要回家之前,必须再次经过时钟广场。 接近剪票口时,真奈又变得沉默寡言。她攀住我的右臂,似乎很紧张。 微微残留着雪妆的时钟广场上,并没有在等人的人。 没人在等我。真奈环顾周围,接着—— 「姐姐……谢谢。」 她喃喃说道。 「唔?谢什么?拉面啊?」 「不是啦!你为了真奈说谎,对吧?」 她用平静的语气如此说道,我不解其意。 「……什么意思?」 真奈带着认真的眼神,笔直凝视我的眼说: 「其实,那位图书馆员根本不存在吧?」 在刺骨寒风的吹拂下,我思考着真奈的语意。 「姐姐是为了真奈而撒谎吧?」 我无法从真奈身上移开视线。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 「一开始……」 「姐姐跟真奈说有喜欢的人时,真奈就发现了。」 怎么会?这么说来,打从半年前的那一天起,真奈就一直…… 「因为你说那人在图书馆工作、戴眼镜、身高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眼神凶恶、年纪比较大、ab型,全都是真奈喜欢的类型嘛,现实里怎么可能有这种人啊?」 「可是……」 真奈摇了摇头,打断我的话。 「真奈没生气,刚才不是还跟姐姐道谢吗?姐姐是为了带真奈出门,才努力编出那些谎言吧?为了没有勇气也没有契机出门的真奈,姐姐才撒谎,告诉真奈外面的世界是多么有趣、多么快乐,对吧?」 真奈那包容一切的微笑,是种泫然欲泣的笑容。 「真奈都知道,因为真奈最喜欢姐姐了。只要是姐姐的事,真奈全都明白。今天也一样。为了不让错过网聚的真奈难过,姐姐才假装自己也被甩了、假装自己和真奈同病相怜,对吧?」 「真奈,对不起,我……」 「别道歉嘛!真奈不是在责备姐姐,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姐妹耶,真奈知道姐姐总是优先为真奈着想。所以,姐姐不用再撒谎了。」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奇怪,我明明是为了拯救真奈才撒谎,但是不知不觉间,受到鼓励的却变成我自己。 一行热泪流下脸颊,渗进白雪。 「嘿嘿~真奈装得很像吧?」 「真奈,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真奈抱住边哭边道歉的我。 「哭泣的姐姐也很可爱。」 她打从心底开心地说道。 我这才知道。 我一直以为自己一路保护着真奈,其实不然。借由保护真奈——借由认定自己必须保护真奈,其实真正被保护的反而是软弱的我。 因为有真奈在,因为有真奈与我为伴,我才没有一蹶不振。 我的觉悟和软弱全都是真奈给我的。 打从爸妈留下年幼的我们离开人世的那一天起,真奈就一直支持着我。 我对妹妹撒的谎言融化的那一晚。 回到家后,我立刻前往浴室。 这栋老旧公寓的浴室没有自动调节温度的功能。虽然今天已经是二月底,但晚上这么冷,还是把水弄热一点吧。 放完热水回到客厅之后,我看见真奈开启了很久没碰的电脑。 打从错过网聚的那一天以来,真奈一直远离网路…… 我从背后窥探荧幕,发现真奈看的原来是求职网站。 「姐姐,真奈想努力看看。」 「你的意思是……」 「真奈想去打工。」 妹妹回过头来,她的眼睛浮现一层薄薄的决心之泪。 人类并非生而平等。 每个人的能力、环境以及心灵强度都不一样。不是每个人都能付出同等的努力。无法努力的时刻当然存在,这样的瞬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 真奈患有气喘、身体虚弱,而且爸妈在真奈四岁时就死了,所以她几乎没有被爱的记忆。她比一般人加倍害怕寂寞,却交不到朋友,我不在的时候总是孤孤单单的。 真奈讨厌这个世界也是无可奈何,因为这个世界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善待过真奈。 可是,现在。 真奈终于转向前方,展现出以前倾的姿势往前迈进的意志。 太棒了,真奈。 姐姐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永远都会在身旁守护你。 「欸,姐姐。」 我在旁边坐下,真奈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真奈不是一直反对姐姐谈恋爱吗?」 「嗯,这让我觉得有点落寞。」 「真奈不希望姐姐把其他人看得比真奈更重要,不过,如果姐姐真的交了男朋友,真奈会祝福你们的。」 我忍不住露出苦笑。 「真的吗?」 「真的,姐姐相信真奈嘛!」 真奈从我的肩膀移开她的脑袋,鼓起腮帮子。 「对不起。既然你这么说,我相信你。」 「嗯。」 听我这么说,真奈心满意足地点头,接着从毛衣下取出某样东西。那是真奈在车站大楼购物获得的纸袋。 「来,姐姐看看这个。」 我每个月都有给真奈零用钱,也看过她透过邮购或网路购物,不过,真奈买的大多是游戏软体或电脑零件。她在杂货店里究竟买了什么? 打开纸袋一看,里头是个手机吊饰——别着透明塑胶制兔子的可爱吊饰。 这是什么意思?真奈从小就喜欢兔子,但自从那个事件以来,我还以为兔子已经成为她的心理创伤。这是…… 「这是真奈要送给姐姐的礼物。」 「可是,真奈,这是兔子耶!」 「对啊。咦?姐姐讨厌兔子吗?」 我摇了摇头。没这回事,我最喜欢动物了。可是,真奈过去的伤口…… 「真奈决定不再逃避,而是挺起胸膛,光明正大地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如果将来姐姐喜欢上某个人,真奈也要喜欢那个人,因为这样姐姐会更开心,对吧?」 我用力点了点头。真奈终于往前迈进,不再继续颓废下去。 热泪从我的双目流下。 「真奈也会努力替姐姐和姐姐的心上人加油。所以,如果姐姐有了心上人,一定要跟真奈报告喔。」 真奈带着灿烂的笑容凝视着我。 「加油,姐姐。」 她如此说道,活像在哼唱喜爱的歌曲。 我拥有永远与我站在同一阵线的妹妹。 纵使我再怎么平凡,只有真奈会完全依赖我。 露出无邪笑容的真奈教人无比爱怜。 她比世上的任何人都重要。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虽然我也觉得这么现实的自己很窝囊,但是老天爷,求求祢。 我受再多伤害都不要紧,但请祢保佑真奈,别让她流下悲伤的泪水。 请祢别舍弃真奈。 无论明天,一年后,或是十年后。 请你保佑真奈,让她保有灿烂的笑容。 最终章 虽然我的爱很渺小 1 祥和的阳春。 去接受打工面试的那一天。 在至今仍然供奉着时节花卉的那个交叉路口,真奈遇上车祸,就这么离开人世。 等下一个春天到来,真奈过世就已满四年。 简直像是一转眼间的事,也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我没有一天遗忘,但时光依然不断流逝。 那一天,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没有呼吸的真奈和无法停止呼吸的我终于独处了。 笑着离开家门的真奈,再也不会对我微笑。 结束了无情的火葬仪式之后,公司介绍一个看得见海的共同墓地给我。 蔚蓝的天空下,真奈在墓碑下长眠。 即使办完了所有后事,对我而言,真奈已不在人世的事实,依旧毫无真实感。虽然脑袋理解妹妹已经死了,心却未能接受。 我被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意义急速消散。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已经没有人依靠我,为什么我还得活下去? 然而,就在我放纵情感、即将自暴自弃之际,理智让我想起现实。 当时,我头一次担任企画案的负责人,即使我无法前进,也不能退后。我的手中没有进退选择权。 见我在精神耗弱的状态下出现在公司,长岭凛非常担心,便向高层争取让我退出企画案;同事们也体恤我,劝我休息一阵子。 然而,我是那个企画案的中心人物,企画案又已经进行到后期,我比谁都清楚,自己在这个时候退出会造成多大的风险。 如果因为我退出而导致企画案失败,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弥补这些损失。 千樱保险收留我、信赖我,又赋予我重责大任,我不能恩将仇报。 回顾那段日子,至今我仍然感慨万千。 其实我不是在奋斗,而是在逃避。 我害怕面对真奈的死,不敢承认现实,只好靠着工作维持自我。我麻痹悲伤,工作到几乎快病倒的地步,借此分散心灵的钝痛。我就是这样逃避现实的。 然而,一回到家,独自待在没有妹妹的屋子里,我连逃避的手段也失去了。 怕寂寞的真奈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对我倾诉: 「真奈讨厌孤单,真奈想和姐姐在一起。」 轻声呢喃的真奈遥不可及,我无言以对。 独自待在房里,因轻微发烧而恍惚,度过的尽是难以成眠的夜晚。 真奈已经不在了,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心脏没有停止跳动?受黯淡的思绪囚禁,我的心神越来越耗弱。 每一天,我都在冷得冻结般的夜幕中恸哭,反复自问没有答案的问题。 真奈死后过了三个月。 我因为第一次负责的企画案成功而升职,在凛的推荐下,成为另一个规模更大的企画案成员。之后…… 在某个重要会议的简报过程中,我突然感到强烈的恶心感,接着,一阵剧痛侵袭腹部,眼前突然变暗。当我回过神来,发现喉咙深处呕出鲜红色的血。 原来如此,人就是这样生病的啊? 我的舌头尝到铁一般的血味,落地的膝盖和逐渐模糊的视野让我好怨恨。 压抑心灵,人就会死。 我也会就这么死去吧——我如此暗想。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陌生医院的病床上。 见到自己呕出鲜血,我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人类的身体极为顽强,和「罗曼蒂克」四字相距甚远。 我只住院一星期便恢复健康,医生也准许我出院。我本来认为,如果能够就此见到真奈,死了也无妨,但这样看来,我离乐园还有一大段距离。 虽然我在企画案进行的中途病倒退出,添了莫大的麻烦,但公司并未舍弃我。 出院后,在总经理的命令下,我被迫请了特休假,而凛每天都来探望我。为何他们没舍弃如此渺小的我?我满脑子都是真奈,工作经常出错,为何他们没放弃我? 在失去真奈的世界中,我仍有容身之处。 特休假用完之后,公司仍然需要我、肯定我。 回到工作岗位上,我被分发到新的部门,多了些年纪比我大许多的部下。虽然我认为这种安排太高估我,坚持要辞去这个职位,但公司不允许。我根本没时间为不合实力的职位惶恐,只能在被赋予的新职位上履行自己的职责,如此而已。 回家后,我待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形单影只。 处于难以言喻的孤独中,在真奈的遗物环绕下,曾几何时,我成了一个只会呼吸的人。 一旦回想,伤口便会裂开。 一旦回首,泪水便无法止息。 我连一秒也无法遗忘真奈,却在不自觉的状态下,硬生生地封闭起自己的回忆。 离开育幼院的六年间,真奈按照舍监的吩咐持续写下的信,现在仍然沉睡在罐子里,但我怎么也无法读信。 如果读了,我就得承认现实,承认自己以后再也听不见真奈新的话语及任性的要求。如果可以,我希望多给我一点时间逃避,让我不必正视真奈的死。 那一天,我为了代凛归还书籍而造访睽违数年的图书馆。 那是个改变命运的日子。 见到舞原葵依的我,心脏险些停止跳动。 这个男人的样貌,和我对真奈撒的谎一模一样,而且还是图书馆员。 个子高,,眼镜底下露出凶恶的眼神,冷淡无礼的图书馆员。 我不相信命运,但我觉得这段恋情若能开花结果,或许就能改变些什么。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想将这个偶然的邂逅变成必然。我不由自主地如此期盼。 如果能够成就这段恋情,我对真奈撒的谎就能穿越时空,化为真实。我对真奈的温情就能再次苏醒。 现在回想起来,半年前的那一天,凛托我还书,或许并非偶然。 脑袋清晰的凛在公司里位居要职。虽然她说话直接、举止奔放,但是在我认识的人之中,没有人比她足智多谋。 或许凛记得从前我和真奈的对话,又在图书馆中得知舞原先生的存在,为了连瞧也不瞧男人一眼、拼命工作的我,才怀着恶作剧的心态,多管闲事地安排这段邂逅。一旦开始揣测,就觉得什么都有可能,搞不好她是特地去寻找符合我对真奈捏造的人物形象的人。 即使追问凛,凛也不会说真话,所以我没打算向她求证。不论如何,我和舞原先生相识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无论是偶然或刻意安排,总之,我们相识了。 我遇见他。 得知他的丧妻之痛,让我的心灵产生共鸣。 我现在依然怀抱着丧失的伤痛。 我知道,失去所爱之人的世界,就像是龟裂成两半一样。 我只有几张真奈的照片。仅有的数张照片都是在育幼院拍的,已经是很久以前的照片。 相框中,真奈一直对我微笑。 她的笑容不会老去,我的皱纹及白发却会逐年增加。 「姐姐,你老了。」 如果能够再度听见她的调侃,不知有多么幸福? 无论寒冬持续再久,烂漫的春天必然会到来。 「真奈,我出门了。」 我对没有回应的客厅打了声招呼。 在晴朗的蓝天之下,今天我依然出门工作。 2 今年,三月九日也到来了。 我从电视柜中拿出装有彼此书信的罐子,放在桌上。 真奈死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已经没有继续写信的意义; 而我又没勇气拆阅妹妹写的信,所以这个罐子我一直没开过。距离最后一次盖上罐子,已经过了四年,原本还担心盖子生锈,但罐子却出乎意料地轻易打开了。 真奈的信和我的信各有七封,我把它们分别排放在桌上。 我和舞原葵依相识之后,终于开始觉得放眼未来也不坏。真奈只能存在于回忆,舞原先生却能存在于未来。 欸,真奈。 姐姐可以看你写的信了吗? 如果我往前迈进,你会原谅我吗? 第一封信。 真奈十一岁,我十九岁。 我拆开她遵照舍监吩咐写下的第一封信。 当时的推测果然无误,信里只有几行文字。 『姐姐,对不起。真奈比姐姐小八岁,决对不会比姐姐先死。如果真奈先死了,对不起。』 真奈是个骗子…… 既然已经保证不会死,就该遵守诺言啊。 而且「决对」还写错字。 泪水滴落在真奈称不上漂亮的字迹上。 啊,果然不行。 阅读这些信六我的心会整个被哀伤带走。 第二封信。 真奈十二岁,她小学毕业的那一年。 『姐姐,这一年来谢谢你。对不起,真奈不常去学校。等上了国中以后,真奈会多去学校。姐姐做的料理,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真奈的字比去年漂亮许多。 虽然内文依旧简短,但她确实有所成长。 早知如此,我应该多称赞她。我想代替母亲,称赞真奈的每一个优点。 上国中以后,真奈不再让我看她的学校考卷。我也不忍心勉强她,连成绩单的家长签章都是由她自己盖。 每逢举办家长面谈时,真奈总是露出难堪的表情。我觉得这样的她很可怜,所以青春期的时候向来特别体恤她。 第三封、第四封和第五封信也一样,真奈留下的讯息极为简洁,只有短短数行字。 内文写的并不是如何安排自己的后事,而是真奈那一年对我的想法。这么一提,那阵子曾发生过这件事——看着信时,回忆突然苏醒,怀念紧紧揪住我的心。 接着,到了十六岁,真奈茧居时写下的第六封信中,内容产生些微的变化。我拆开信封一看,内文长达两张信纸。 看着信纸,我想起那年的三月九日,当我下班回家,正想写信时—— 「真奈白天就写完了。」 真奈得意洋洋地如此说道。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嫌麻烦,草草写完…… 『姐姐,让你一直为真奈操心,对不起。真奈高中辍学,又成天窝在家里,姐姐一定很难过、一定很不开心。真的很对不起。』 我从来不觉得妹妹是个麻烦,但是到了十六岁,真奈依然不断道歉。 『今年真奈要写的是从前的事。爸妈死的时候,真奈才四岁,所以不太记得他们,不过,有个景象真奈直到现在依然忘不了。姐姐,你还记得吗?爸妈留下我们死掉的那一天,真奈从中午就被寄放在邻居家。』 真奈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 『到了傍晚,还是没人来接真奈,所以真奈就自己回家。回家以后,真奈看见姐姐一个人在哭。姐姐一直哭,完全没发现真奈已经回家了。当时真奈还小,不懂这代表什么意思,现在想想,姐姐一定是看了爸妈的遗书吧。当时真奈不识字,也不懂死亡的意义,只觉得看到姐姐哭,真奈也跟着难过起来。唯一的姐姐哭泣的模样,真奈至今仍然忘不了。』 封闭的记忆,因为真奈的话语而苏醒。 那天傍晚,我放学回家,发现厨房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圆形蛋糕,蛋糕旁放着爸妈的遗书。 爸妈似乎长年罹患忧郁症。 光靠小孩子的头脑,无法掌握所有状况,我唯一可以理解的是,双亲选择留下我和真奈离开这个世界。 『那一天,真奈看到姐姐在哭,心里暗想:以后不能让姐姐落单。姐姐回家的时候,真奈一定要待在家里,这样姐姐就不会孤单,不会再一个人哭泣。真奈高中辍学是因为别的理由,可是,真奈喜欢在家里等姐姐回来。虽然窝在家里的妹妹很没用、只会添麻烦,可是,真奈不想让姐姐孤孤单单地待在家里。起先真的只是因为这样。』 得知预料之外的真奈心声,我无言以对。 『对不起。不知不觉间,真奈变得害怕外出,成了茧居族。但是,起先真奈只是担心姐姐而已。真奈是个没用的妹妹,对不起。真奈本来想帮姐姐,却老是让姐姐帮忙。』 她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些话。 我完全不知道,完全没察觉。 『对不起,真奈没有生得和姐姐一样优秀。可是,真奈一直很感谢姐姐。姐姐,今年真奈还是一样喜欢你,求求你,别讨厌真奈喔!』 就像我认为自己必须保护真奈一样,真奈也想保护我吗? 我很开心。 真奈,我真的很开心。 视野因泪水而扭曲。 剩下的只有十七岁的真奈写的信。 这真的是真奈最后的内心话。 我略微思索过后,将最后的信轻轻放回罐中。 我已经从真奈身上获得太多温暖,并且得到足以活下去的勇气。 所以,最后的这封信,我想先保留起来,我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可以见到全新的真奈——这么一想,世界就变得光明许多。无论将来有多么痛苦,只要保有和最爱的妹妹再见一次的希望,任何苦难我都能克服。 真奈,真的很谢谢你。 我会试着活下去的。 我终于有了心上人。 那个人是个戴眼镜的图书馆员,是你也很熟悉的人。 所以,请你在天上保佑我。 这次,你应该会替我加油吧? 3 我对舞原先生已经没有任何隐瞒。 我爱上他的理由,以及希望得到他的爱是出于极为私人的理由,他都知道了。 在墓地向他坦承真奈之事的那一天。 结果,我们直到临别前都没说半句话,最后的一句话仅是道别。 我不知道舞原先生现在对我有什么看法。 我并不是被他本人吸引才爱上他的。 虽然我知道告诉他这件事很失礼,但还是必须要说。如果我不说出来,我们之间就无法真正开始。 无论契机为何,我爱上拥有脆弱心灵的他是事实。 最重要的是,我有个心愿。 希望对心上人坦白所有一切之后,他仍然对我微笑——期盼这种事的浪漫情怀,也存在于我的心中。 加完班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我最近总是到了末班电车快开的时间才做完工作。 工作很有趣,也极富挑战性,但是我这阵子老觉得疲劳难以消除,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 真奈在世的时候,无论时间多晚,回家后我总是尽可能地煮两人份的晚餐,但最近常偷懒不煮饭。为了自己一个人花时间煮饭,是件很困难的事。 今天也一样,我在超市买了限时特卖的便当,在日期即将变换为隔天的时间回到家。 明天是睽违一周的假日,就别设闹钟,好好睡一觉吧! 怀抱的梦想居然是睡懒觉,可说是完全失去女人资格的我一面注意着三月雪,一面走上公寓的楼梯…… 「嗨!」 有个高个子男人倚在我的套房对面的墙上朝我打招呼。 「这么晚才回来啊。你每天都是这种时间回家?」 呃 …… 我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眼前正是我热烈单恋中的舞原葵依。 见到心上人,让我的体力瞬间恢复。不过,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在担心我吗?」 「不行啊?」 他的口气很粗鲁。如果这是为了掩饰难为情,我会很开心的。 「应该说是很光荣。」 「那你就该小心一点。女人不该一个人走夜路。」 「我是从车站骑脚踏车回来的,不要紧。一路上都是走大马路,而且我为了锻链体力,都是站着骑,全力冲刺。」 这算得上是辩解吗? 「我早就隐约发现了,你的脑袋有点怪怪的。」 舞原先生一面苦笑,一面如此说道。 唔?他为什么笑我?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呃……」 「嗯?」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和妖精小姐的确交换了手机号码,但是,我从未和她在图书馆以外的地方见面,也不记得自己曾把自家住址告诉她。 「我看了你申请阅览证时填写的资料。」 「那是个人资讯耶。图书馆员可以把读者资料拿来用在私人用途吗?」 「当然不可以啊,用点常识想想好不好?」 听他这么回答,我忍不住笑了。为什么挨骂的是我? 「你这样怎么行?」 「嗯,的确不行。不过,只是查一下喜欢自己的女人住在哪里,司法想必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他说得还真直接。 恋爱果然是先爱上对方就输了。 「你该感谢我,我是担心你会因为妹妹死了而情绪低落。」 「情绪低落是在所难免,不过,真奈过世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 他眯起双眼。 「……是那么久以前的事?」 「对。咦?你以为是什么时候?」 「我还以为是最近……」 「我不是说过吗?你和我对妹妹编造的假男友形象一模一样,所以我才对你一见钟情。」 「这么一提……对喔,原来如此……」 这个人果然天生就有点迷糊,真可爱。 思索片刻后,舞原先生举起藏在身后的超市塑胶袋。那是伴手礼吗? 「你帮了我不少忙,我想做料理来答谢你。只不过,我没想到会在这种冷飕飕的天气里,在外面等上三小时。」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来我家。」 「那我可以进去吗?」 「可以,没问题,因为我家随时都很干净。」 闻言,舞原先生皱起眉头。 「你在取笑我?」 「没有啊,我说的是事实。」 「那更糟糕。」 怎么回事?真的很不可思议。 他和我只是图书馆馆员和读者的关系,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交集,不知不觉间却成为普通的朋友。 踏入我家的他看见排放在客厅的相框,露出忧郁的表情。 「打扰了。」 他对真奈轻声说道。 我很喜欢他这种不着痕迹的体贴。 「有微波炉吗?」 「有是有,你要加热什么吗?」 舞原先生从超市塑胶袋中拿出冷冻食品和泡面。 「话说在前头,我会做的料理只有这个。不过,这是我精挑细选过后的成果。」 哈哈哈哈哈,这个人真的很没用。 「你每天都吃这种东西?」 「还有超商便当。」 「你有计算过热量吗?也得摄取蔬菜才行啊。」 舞原先生撇开视线,宛若在找借口似的。 「你别说这种像老妈子的话行不行?」 「因为我是姐姐啊。姐姐都是这样的。」 之后,我吃了舞原先生做的——不,正确地说,是他加热过以及加了热水的餐点。原来调理包的味道也不错嘛!察觉这个事实的我们一起享用了夜半的晚餐。 我们聊着舞原先生回到图书馆以后的工作情形,以及我与真奈的回忆,彼此相视而笑。虽然尽是些随处可见的普通话题,却是十分幸福的对话。 我们的对话中没有浪漫的元素。 共享哀伤与落寞的我们所做的,或许尽是可怜的交流。即使如此,我们还是成为朋友。 我好希望能和他正式交往。 在这种寒冷的夜晚。 我想触碰舞原先生。如果可以,我还想当他的女朋友。但是,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我的? 如果我能成为他的恋爱对象,一定会很开心…… 失去心爱的妻子之后,这样的人以后还能够爱上别人吗?还能够允许自己爱上别人吗? 我失去的并不是情人也不是丈夫,所以无法想像。 4 吃完晚餐后,他理所当然地回家了。我在他离去之后的屋子里抱膝思索。 在缅怀真奈的日子中,曾几何时,我遗忘了希望。 这个夜晚明明和昨天之前的没什么不同。 我已经独自居住在这间屋子里将近四年。 泪腺在不知不觉间松弛。 我无法防堵溃堤的情绪,不自觉地开始呜咽。 好寂寞。 好痛苦。 好难过。 好想见他。 好想抱紧他。 都是舞原葵依的错。 是他害我变得难以承受孤单。 都是因为你。 我会如此爱恋,连呼吸都感到困难,都是因为这个世界有你。 『将来,如果姐姐真的有心上人,真奈会努力帮姐姐加油的。』 我似乎听见真奈的声音。 抬起头来,泪水模糊的视线彼端,相框中的真奈正在微笑。 欸,真奈,如果你见到舞原先生会说什么? 你会替姐姐加油吗?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连大衣也没穿,便已跑到玄关。 我粗鲁地穿上运动鞋,打开家门。虽然回到家后还没经过两个小时,但凌晨两点的世界已经染成银白色。 纯白的雪不断落下,幽静的无人暗夜。 唯有在温柔的雪堆积的夜晚,才能得知心上人前往何方。没错,唯有今天,我能够掌握他的行踪。 我发现舞原先生留在雪地上的足迹,连伞也没撑便冲出公寓。 我无法克制急切的心情,在雪地上奔跑,却绊到脚而跌了一大跤。背部狠狠撞上地面,呼吸顿时停止,疼痛让我几乎快失去意识。 可是…… 躺在地上仰望的世界,美得教人难以置信。 宛若要填补黑暗的缝隙一般,不断下着雪的安稳世界。 美得教人想哭,冰冷的黑白世界。 大片雪花飘落。下着这么大的雪,他的足迹转眼间便会消失。 我忍住疼痛站起来,拍掉身上的雪,这回改用慎重但最快的速度在雪地上迈开脚步。 我凝视着他的足迹,急切地加快脚步,时而踉舱、时而跌倒,在雪地上前进。 双脚和心情正好相反,完全快不起来,教我心急如焚。 在真奈消逝的交叉路口旁,他正手拿冒着热气的罐装咖啡仰望天空。 或许是飘落堆积的雪夺走了世界的声音,在只听得见自己呼吸声的静谧夜晚里,我踏着新雪前行。 「舞原先生。」 他察觉到我,带着温柔的视线回过头来。 他的眼镜上积了些雪。 「嗨,又见面啦。」 发现我之后,他露出稳重的笑容。 「我忘了什么东西吗?」 我捣着剧烈悸动的胸口,仰望着他。 「……忘了东西的是我。」 「忘在我家?」 他的回答还是一样迷糊。 「或许不该说是忘了东西,而是忘了说一句话。」 舞原先生一口气喝光罐装咖啡,并将空罐丢进自动贩卖机旁的垃圾桶。 「什么话?」 视线与视线交错。 「我希望你能和我交往。」 我对他倾诉胸中的感情。 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总觉得他的脸似乎微微扭曲。 接着—— 「我以为……」 说到这里,他变得吞吞吐吐。 他在这里打住,教我不知该如何自处。 怎么办?我该催促他说下去吗?还是该静待他的话语? 不久后,他吐出白色的气息,扬起嘴角。 「我以为,我已经在和你交往了。」 「咦?」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出门,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在交往了。」 请等一下,让我整理一下状况。 换句话说—— 「我是舞原先生的女朋友?」 「不是吗?」 「……呃,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舞原先生歪了歪头。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你不是告白过好几次吗?我又没拒绝。别的不说,如果我觉得困扰,才不会邀你去吃饭。」 嗯,我懂他的意思。 虽然我懂,而且开心得快掉下眼泪,可是—— 这实在太过突然,我理不出头绪。 「当我告诉你雪萤已经死了,你不是问过我要不要寻死吗?当时我就想,你的心里应该也有什么阴影。我没有自杀的气力,你却是行动力过剩,所以那时我有点害怕,若是放着你不管,你搞不好会寻死……我想,这应该就是开端吧。」 失去最爱的妹妹时,我确实觉得死了也无所谓。失去必须保护的真奈,我体验到一了百了的心情。 「这样好吗?你都知道了,还爱上我这种女人。」 「我才想问你这句话。」 「为什么?」 「我知道自己是多么没出息的人。」 他一脸哀伤地说道,仿佛就要消失在雪的彼端。我甚至有种预感,一旦错失他的身影,我们再也无法见面…… 舞原先生脱下自己的大衣,默默披在我的肩上。 我被无言的温柔以及他的气息紧紧拥抱。 「我忘不了死去的雪萤,为此一蹶不振。你明明知道我是这种无药可救的懦夫,却仍然喜欢我。我一直觉得这很不可思议。」 如果这是舞原先生的真心话,那么他误解了一件事。 「你为什么不能为了雪萤小姐而消沉呢?为了雪萤小姐而一蹶不振,就代表舞原先生是个懦夫吗?」 你只是没发现自己的爱有多深而已。 「我能够过普通的生活,是因为我把真奈的事封闭起来。我才是个懦夫,无法承受真奈的死;一想起真奈,我根本活不下去。我很害怕,害怕没有真奈的每一天,所以将回忆硬生生地封闭起来,假装自己遗忘了一切。」 我无法承受失去真奈的人生,所以选择逃避。 我无法承认没有真奈的世界,才一直撇开视线过活。 「不过,你不一样。你没有撇开视线,而是继续爱着她,不是吗?」 所以我才明白。 遇见你之后,我期盼和你一起拥抱未来。 我想在深情的你身边欢笑,期盼能够获得这样的幸福。 我今后的人生没有真奈。 世上最重要的真奈已经不在了,但是,我依然期盼。 无论这么做有多么愚昧,即使这是背叛爱的行为。 我相信,明天会比昨天更美好。 即使真奈已经不在,我还是希望能够喜爱未来胜于过去。 「我不认为,为爱遍体鳞伤的你软弱。这不是软弱,你不是没出息的人。」 舞原先生凝视着吐露满腔热情的我 他微微地笑了,宛若叹息一般。 「你果然是个奇怪的女人。」 闻言,我跟着露出微笑。 他爱过的人,名字里有个「雪」字。 即使他今后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无法忘记失去她的伤痛。 即使我无法原谅对失去真奈之痛逐渐麻痹的自己。 我还是想和经历过同样伤痛的他,在即将来临的烂漫春光下同行。 在不断飘落、拥抱一切的淡雪中,我们的距离似乎略微缩短了。 虽然我的爱很渺小。 狭隘、脆弱,时而流泪。 不过,如果能被你的叹息伤害。 现在的我,甚至连对这样的未来都感到爱怜。 雪色吐息 完 后记 感谢您拿起拙作《雪色吐息》。 不知与您是不是初次见面?我是绫崎隼。 才不过第四集,我的后记就已经没题材可写,所以这次我想谈谈我的笔名。 我从小就很喜欢图书馆和书店,总是抱着邂逅精彩小说的期待,从「あ行」开始依序浏览书架。正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取了一个从「あ行」开始的笔名,「绫」这个字于焉诞生(注:「绫」的日文拼音为「あや(aya)」。「あ」为日本五十音第一个。)。 接下来的「崎」字,是取自我尊敬的创作家。那位创作家名叫冈崎律子,是位创作型歌手。不光是歌词,她在各种场合使用的文字之美,时常感动我的心灵。向这位崇拜的创作家借了「崎」字以后,「绫崎」这个姓氏便完成了。 剩下的名字「隼」则来自我的本名。我的本名应该是取自于鸟类的隼,但我还是学生时,曾发生这样的事…… 我的老家有棵状元红,每到秋冬便会结出许多鲜艳的红色果实。某个寒冷的秋日,有只斑鶫来吃红色果实。从小便酷爱生物的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啄食果实的它,而在我身后观看的母亲如此喃喃说道: 「鸟真恶心。」 「是吗?我觉得很可爱。」 「我讨厌鸟,生理上无法接受,希望它们别靠近我。」 「………………」 好,问题来了,究竟母亲是带着什么想法替我命名的? 笔名的故事便随着这个哀伤的记忆在此画下休止符吧。 本作是我以「雪」为题材写下的第四本小说。 虽然和过去出版的小说拥有相同的世界观,但是故事间毫无关联。不过,有几个过去作品中的角色以配角身分重新登场。 即使没读过前作,阅读本书也不成问题;但若是读过已出版的前作,或许读起本作会变得更有乐趣。 此外,包含本作在内的四部小说都是独立的故事,因此系列作之间的关联很稀薄;不过,既然封面风格都统一了,若要替这一连串以舞原家为主轴的故事取个名字,就请大家称呼它们为「花鸟风月系列」吧。 最后要说一些务必要说的谢词。 继《苍空时雨》、《初恋彗星》及《永远虹路》之后,继续为本作绘制封面的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如果没在聚会上听见您那番话,本书就不会诞生。 这一年来,我的作品阅读率似乎比我自己想像的高上许多。老实说,我觉得这应该是拜美丽的封面插画所赐。真的很感谢您用美丽的插画点缀故事。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虽然我是个步调缓慢又不长进的新人,但是看见您无论面对任何工作都全力以赴的模样,给予我莫大的鼓舞。以后也请您多多关照。 最近,「活在当下」这句话深深地打动我。 我是个新人,总是担心是否有出版下一本书的机会,幸亏有各位读者喜欢我描绘的故事,我才能继续写下去。 下个月发售的短篇集我也会参加(※此为日文版情况)。 那是纪念media works文库创刊一周年的合辑,名叫《19—een—》。这是我第一次写短篇,风格和长篇截然不同,希望各位读者也能捧场。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另外回复一下前作的后记:我是三木先生的狗。 绫崎隼 追记 书中结城真奈阅读的小说,就刊登在卷末的广告页上(※此为日文版情况)。 是一部全三卷的精彩故事。 感谢您拿起拙作《雪色吐息》。 不知与您是不是初次见面?我是绫崎隼。 才不过第四集,我的后记就已经没题材可写,所以这次我想谈谈我的笔名。 我从小就很喜欢图书馆和书店,总是抱着邂逅精彩小说的期待,从「あ行」开始依序浏览书架。正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取了一个从「あ行」开始的笔名,「绫」这个字于焉诞生(注:「绫」的日文拼音为「あや(aya)」。「あ」为日本五十音第一个。)。 接下来的「崎」字,是取自我尊敬的创作家。那位创作家名叫冈崎律子,是位创作型歌手。不光是歌词,她在各种场合使用的文字之美,时常感动我的心灵。向这位崇拜的创作家借了「崎」字以后,「绫崎」这个姓氏便完成了。 剩下的名字「隼」则来自我的本名。我的本名应该是取自于鸟类的隼,但我还是学生时,曾发生这样的事…… 我的老家有棵状元红,每到秋冬便会结出许多鲜艳的红色果实。某个寒冷的秋日,有只斑鶫来吃红色果实。从小便酷爱生物的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啄食果实的它,而在我身后观看的母亲如此喃喃说道: 「鸟真恶心。」 「是吗?我觉得很可爱。」 「我讨厌鸟,生理上无法接受,希望它们别靠近我。」 「………………」 好,问题来了,究竟母亲是带着什么想法替我命名的? 笔名的故事便随着这个哀伤的记忆在此画下休止符吧。 本作是我以「雪」为题材写下的第四本小说。 虽然和过去出版的小说拥有相同的世界观,但是故事间毫无关联。不过,有几个过去作品中的角色以配角身分重新登场。 即使没读过前作,阅读本书也不成问题;但若是读过已出版的前作,或许读起本作会变得更有乐趣。 此外,包含本作在内的四部小说都是独立的故事,因此系列作之间的关联很稀薄;不过,既然封面风格都统一了,若要替这一连串以舞原家为主轴的故事取个名字,就请大家称呼它们为「花鸟风月系列」吧。 最后要说一些务必要说的谢词。 继《苍空时雨》、《初恋彗星》及《永远虹路》之后,继续为本作绘制封面的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如果没在聚会上听见您那番话,本书就不会诞生。 这一年来,我的作品阅读率似乎比我自己想像的高上许多。老实说,我觉得这应该是拜美丽的封面插画所赐。真的很感谢您用美丽的插画点缀故事。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虽然我是个步调缓慢又不长进的新人,但是看见您无论面对任何工作都全力以赴的模样,给予我莫大的鼓舞。以后也请您多多关照。 最近,「活在当下」这句话深深地打动我。 我是个新人,总是担心是否有出版下一本书的机会,幸亏有各位读者喜欢我描绘的故事,我才能继续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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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作是我以「雪」为题材写下的第四本小说。 虽然和过去出版的小说拥有相同的世界观,但是故事间毫无关联。不过,有几个过去作品中的角色以配角身分重新登场。 即使没读过前作,阅读本书也不成问题;但若是读过已出版的前作,或许读起本作会变得更有乐趣。 此外,包含本作在内的四部小说都是独立的故事,因此系列作之间的关联很稀薄;不过,既然封面风格都统一了,若要替这一连串以舞原家为主轴的故事取个名字,就请大家称呼它们为「花鸟风月系列」吧。 最后要说一些务必要说的谢词。 继《苍空时雨》、《初恋彗星》及《永远虹路》之后,继续为本作绘制封面的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如果没在聚会上听见您那番话,本书就不会诞生。 这一年来,我的作品阅读率似乎比我自己想像的高上许多。老实说,我觉得这应该是拜美丽的封面插画所赐。真的很感谢您用美丽的插画点缀故事。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虽然我是个步调缓慢又不长进的新人,但是看见您无论面对任何工作都全力以赴的模样,给予我莫大的鼓舞。以后也请您多多关照。 最近,「活在当下」这句话深深地打动我。 我是个新人,总是担心是否有出版下一本书的机会,幸亏有各位读者喜欢我描绘的故事,我才能继续写下去。 下个月发售的短篇集我也会参加(※此为日文版情况)。 那是纪念media works文库创刊一周年的合辑,名叫《19—een—》。这是我第一次写短篇,风格和长篇截然不同,希望各位读者也能捧场。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另外回复一下前作的后记:我是三木先生的狗。 绫崎隼 追记 书中结城真奈阅读的小说,就刊登在卷末的广告页上(※此为日文版情况)。 是一部全三卷的精彩故事。 感谢您拿起拙作《雪色吐息》。 不知与您是不是初次见面?我是绫崎隼。 才不过第四集,我的后记就已经没题材可写,所以这次我想谈谈我的笔名。 我从小就很喜欢图书馆和书店,总是抱着邂逅精彩小说的期待,从「あ行」开始依序浏览书架。正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取了一个从「あ行」开始的笔名,「绫」这个字于焉诞生(注:「绫」的日文拼音为「あや(aya)」。「あ」为日本五十音第一个。)。 接下来的「崎」字,是取自我尊敬的创作家。那位创作家名叫冈崎律子,是位创作型歌手。不光是歌词,她在各种场合使用的文字之美,时常感动我的心灵。向这位崇拜的创作家借了「崎」字以后,「绫崎」这个姓氏便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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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苍空时雨》、《初恋彗星》及《永远虹路》之后,继续为本作绘制封面的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如果没在聚会上听见您那番话,本书就不会诞生。 这一年来,我的作品阅读率似乎比我自己想像的高上许多。老实说,我觉得这应该是拜美丽的封面插画所赐。真的很感谢您用美丽的插画点缀故事。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虽然我是个步调缓慢又不长进的新人,但是看见您无论面对任何工作都全力以赴的模样,给予我莫大的鼓舞。以后也请您多多关照。 最近,「活在当下」这句话深深地打动我。 我是个新人,总是担心是否有出版下一本书的机会,幸亏有各位读者喜欢我描绘的故事,我才能继续写下去。 下个月发售的短篇集我也会参加(※此为日文版情况)。 那是纪念media works文库创刊一周年的合辑,名叫《19—een—》。这是我第一次写短篇,风格和长篇截然不同,希望各位读者也能捧场。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另外回复一下前作的后记:我是三木先生的狗。 绫崎隼 追记 书中结城真奈阅读的小说,就刊登在卷末的广告页上(※此为日文版情况)。 是一部全三卷的精彩故事。 感谢您拿起拙作《雪色吐息》。 不知与您是不是初次见面?我是绫崎隼。 才不过第四集,我的后记就已经没题材可写,所以这次我想谈谈我的笔名。 我从小就很喜欢图书馆和书店,总是抱着邂逅精彩小说的期待,从「あ行」开始依序浏览书架。正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取了一个从「あ行」开始的笔名,「绫」这个字于焉诞生(注:「绫」的日文拼音为「あや(aya)」。「あ」为日本五十音第一个。)。 接下来的「崎」字,是取自我尊敬的创作家。那位创作家名叫冈崎律子,是位创作型歌手。不光是歌词,她在各种场合使用的文字之美,时常感动我的心灵。向这位崇拜的创作家借了「崎」字以后,「绫崎」这个姓氏便完成了。 剩下的名字「隼」则来自我的本名。我的本名应该是取自于鸟类的隼,但我还是学生时,曾发生这样的事…… 我的老家有棵状元红,每到秋冬便会结出许多鲜艳的红色果实。某个寒冷的秋日,有只斑鶫来吃红色果实。从小便酷爱生物的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啄食果实的它,而在我身后观看的母亲如此喃喃说道: 「鸟真恶心。」 「是吗?我觉得很可爱。」 「我讨厌鸟,生理上无法接受,希望它们别靠近我。」 「………………」 好,问题来了,究竟母亲是带着什么想法替我命名的? 笔名的故事便随着这个哀伤的记忆在此画下休止符吧。 本作是我以「雪」为题材写下的第四本小说。 虽然和过去出版的小说拥有相同的世界观,但是故事间毫无关联。不过,有几个过去作品中的角色以配角身分重新登场。 即使没读过前作,阅读本书也不成问题;但若是读过已出版的前作,或许读起本作会变得更有乐趣。 此外,包含本作在内的四部小说都是独立的故事,因此系列作之间的关联很稀薄;不过,既然封面风格都统一了,若要替这一连串以舞原家为主轴的故事取个名字,就请大家称呼它们为「花鸟风月系列」吧。 最后要说一些务必要说的谢词。 继《苍空时雨》、《初恋彗星》及《永远虹路》之后,继续为本作绘制封面的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如果没在聚会上听见您那番话,本书就不会诞生。 这一年来,我的作品阅读率似乎比我自己想像的高上许多。老实说,我觉得这应该是拜美丽的封面插画所赐。真的很感谢您用美丽的插画点缀故事。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虽然我是个步调缓慢又不长进的新人,但是看见您无论面对任何工作都全力以赴的模样,给予我莫大的鼓舞。以后也请您多多关照。 最近,「活在当下」这句话深深地打动我。 我是个新人,总是担心是否有出版下一本书的机会,幸亏有各位读者喜欢我描绘的故事,我才能继续写下去。 下个月发售的短篇集我也会参加(※此为日文版情况)。 那是纪念media works文库创刊一周年的合辑,名叫《19—een—》。这是我第一次写短篇,风格和长篇截然不同,希望各位读者也能捧场。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另外回复一下前作的后记:我是三木先生的狗。 绫崎隼 追记 书中结城真奈阅读的小说,就刊登在卷末的广告页上(※此为日文版情况)。 是一部全三卷的精彩故事。 感谢您拿起拙作《雪色吐息》。 不知与您是不是初次见面?我是绫崎隼。 才不过第四集,我的后记就已经没题材可写,所以这次我想谈谈我的笔名。 我从小就很喜欢图书馆和书店,总是抱着邂逅精彩小说的期待,从「あ行」开始依序浏览书架。正因为自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取了一个从「あ行」开始的笔名,「绫」这个字于焉诞生(注:「绫」的日文拼音为「あや(aya)」。「あ」为日本五十音第一个。)。 接下来的「崎」字,是取自我尊敬的创作家。那位创作家名叫冈崎律子,是位创作型歌手。不光是歌词,她在各种场合使用的文字之美,时常感动我的心灵。向这位崇拜的创作家借了「崎」字以后,「绫崎」这个姓氏便完成了。 剩下的名字「隼」则来自我的本名。我的本名应该是取自于鸟类的隼,但我还是学生时,曾发生这样的事…… 我的老家有棵状元红,每到秋冬便会结出许多鲜艳的红色果实。某个寒冷的秋日,有只斑鶫来吃红色果实。从小便酷爱生物的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啄食果实的它,而在我身后观看的母亲如此喃喃说道: 「鸟真恶心。」 「是吗?我觉得很可爱。」 「我讨厌鸟,生理上无法接受,希望它们别靠近我。」 「………………」 好,问题来了,究竟母亲是带着什么想法替我命名的? 笔名的故事便随着这个哀伤的记忆在此画下休止符吧。 本作是我以「雪」为题材写下的第四本小说。 虽然和过去出版的小说拥有相同的世界观,但是故事间毫无关联。不过,有几个过去作品中的角色以配角身分重新登场。 即使没读过前作,阅读本书也不成问题;但若是读过已出版的前作,或许读起本作会变得更有乐趣。 此外,包含本作在内的四部小说都是独立的故事,因此系列作之间的关联很稀薄;不过,既然封面风格都统一了,若要替这一连串以舞原家为主轴的故事取个名字,就请大家称呼它们为「花鸟风月系列」吧。 最后要说一些务必要说的谢词。 继《苍空时雨》、《初恋彗星》及《永远虹路》之后,继续为本作绘制封面的若松薰(ワカマツカオリ)老师,如果没在聚会上听见您那番话,本书就不会诞生。 这一年来,我的作品阅读率似乎比我自己想像的高上许多。老实说,我觉得这应该是拜美丽的封面插画所赐。真的很感谢您用美丽的插画点缀故事。 责编三木一马编辑,虽然我是个步调缓慢又不长进的新人,但是看见您无论面对任何工作都全力以赴的模样,给予我莫大的鼓舞。以后也请您多多关照。 最近,「活在当下」这句话深深地打动我。 我是个新人,总是担心是否有出版下一本书的机会,幸亏有各位读者喜欢我描绘的故事,我才能继续写下去。 下个月发售的短篇集我也会参加(※此为日文版情况)。 那是纪念media works文库创刊一周年的合辑,名叫《19—een—》。这是我第一次写短篇,风格和长篇截然不同,希望各位读者也能捧场。 如此这般,祈祷能与您在别本书再度相逢。 另外回复一下前作的后记:我是三木先生的狗。 绫崎隼 追记 书中结城真奈阅读的小说,就刊登在卷末的广告页上(※此为日文版情况)。 是一部全三卷的精彩故事。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