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推理事件簿》 一 结晶小偷 台版 转自 百度春夏事件簿吧 录入:正解的kado 我绝对不承认这种三角关系。 1 那是在高中一年级的秋天。 我深呼吸,站在公寓的二〇五号室房门前。 这间住屋被厚重的窗帘遮掩,十分昏暗。 我按下门铃,可是无人应答。然后,我像按抢答游戏的按钮一样连按数次。这出乎意料很好玩,不过依旧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这家伙龟缩在这间屋子里,喂,给我出来! 做到这种地步,我不禁想起躲进天岩户的天照大御神。说著“其实啊……”,告诉我这故事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家伙。在常识中。天照大御神是位女神,但祂在《源平盛衰记》中是位男神,在《日讳贵本纪》则是以双性神的身份登场。 难道那场谈话早已预言了这样的状况—— 我伸手探入制服口袋,决定打他的手机。等待音空虚地响了五、六次,伴随机械式人声切换到语音信箱。这个瞬间,厨房传来笛声。那是一段和弦。原来最近的水壶沸腾时会发出这种声响啊,哦,真厉害。我感觉到有人关上或,恢复一片寂静。 “我进去喽。” 当我敲门大喊,里头响起慌张的脚步声。都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急吗,已经太迟了。我用跟这家伙的姐姐借来的备份钥匙打开门。但房门挂上了门链。此时我想起商借备份钥匙时得到的建议,于是依照建言用食指从门缝闲往上一捞,轻易成功开锁。屋龄三十年,迎来适宜改建期最高峰的木造建筑可不是盖的。 “怎么会!” 发出窝囊至极的声音,穿著睡衣的春太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的眼神因恐惧而一阵动摇。 他无故不到校至今一个星期。不对,正确来说是龟缩在这闲屋子里一个星期。 这间祖屋租金只有一万两千圆,而且是跟父母各付一半,但他明明跟我同年级却租屋当作自己的家,这件事本身就无法原谅。虽然他其实有稍嫌复杂的内情…… 我岔开两腿的身形投下了影子。 春太像是想逃离那道影子似地拖著屁股往后挪,缩到房间深处。 我脱鞋进屋。党我双手拉开窗帘,阳光与宜人的空气随机流入。明明经过一个星期的闭门不出,房间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名目上这是读书小屋,本来就没摆设多余的家具。屋内只有小小的水槽、有瓦斯炉的厨房、附壁厨的房间、垃圾场捡来的矮桌、书报架跟迷你音响,以及八成到刚才都还被人的肌肤躺得暖呼呼的睡袋。 四肢著地,爬回矮桌前的春太撩起睡翘的乱发,抬头看向我。 “既然你都闯进来了,喝点东西再走吧。” “不用了。”我把在附近超市买的减肥茶放上矮桌,然后坐下。 “这个不错,我刚好渴了。”春太起身,快步从厨房拿来马克杯。“分我一半。” 我默默将茶倒入马克杯。 谢啦,春太说,抱膝坐下,开始小口小口啜饮。 虽然一头乱发,但他充满光泽的头发与中性的容貌,让我一时之间看得入迷。他一直在意自己不高,但他拥有豪无赘肉的体型、肌理细致的皮肤、笔挺的鼻梁以及纤长的睫毛,最棒的是那对双眼皮。这些让身为女生的我打从心底渴望的元素,在身为男生的春太身上全是与身俱来。我也有一段时间曾经妄想,要是像电影《转校生》一样,跟这家伙缠在一起滚落楼梯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不过现在我把这个想法当成一时糊涂。 “然后呢?”春太说。直视著我的那对眼睛纯真地问著:你来做什么? 想说的话跟山一样多。我从书包里拿出抄了板书的笔记,尽我所能发出沉著的嗓音。 “老师很担心你。” 春太一惊,深深垂下头。 “班上的大家也深切反省了。” 春太投来怀疑的目光。 说到底,春太拒绝上学的理由就是这件事。学校里有个春太单相思的对象。他用手机偷拍——不对不对——悄悄拍下那个人的照片并私下观赏。这是他小小的乐趣与每日例行公事。平时他都会严谨地用密码锁上手机,那天偏偏忘了,还不巧遗落在校舍。那时春太正著布满血丝的双眼拼命寻寻找。糟糕的是,找到手机的是个男生。他半是出于兴趣偷看了春太的照片资料夹,结果看到春太单恋对象的照片,而且很多张。我深深明白那个男生手足无措的感觉,他的心境肯定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教室里一片哗然、困惑、欢呼,春太瞬间就像台风眼般被同学们团团包围。 “我已经决定了。我要休学。”春太望著远方轻声说。 “啊?” “这样啊,小千不明白我的心情。你不懂我要再回到学校,受到众多学生冷眼以待的心情。” 我目不转睛地盯著现在依旧称我“小千”的奇妙童年好友。 “没去学校的期间,我一直在思考有没有办法转移班上同学的冰冷视线,哪怕只是一点也好;但不行。在我做我自己之前,存在著一个软弱到会在意自己被旁人如何看待的我,而这个世界将身为受观测的我,以及威胁到这个存在的非我划分开来——” 我转松瓶盖往他一扔,下手毫不留情。 “对不起。”春太缩起身子道歉。这是他的坏习惯。为了避免真实想法被人察觉,他会扯一堆歪理唬人。 “无论如何,”我说,“那件事你不用担心了。” “什么意思?” “我花了一整个星期骗过班上同学。我说,春太另有喜欢的女生,手机里的照片是滥好人春太受我朋友所委托才拍的。” “小千……” 我一瞬间以为他会感动落泪,但他的模样看起来不太对。 “我可不记得有拜托过你说谎。” 我的双手在矮桌上用力一拍,拽过春太的衣领。 “——给我听好喽?你可是害得朋友担心,甚至不惜说谎了。” 春太用力上下点头。 “而且文化祭快到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春太大大点头,一脸吓得半死。他的脖子因该差不多要痛了,我决定大发慈悲放开手。春太像腰软一样坐倒在地,脸上总算浮现反省之色。 “……这么说来,小千是文化祭的执行委员吧?”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忙的。啊,忙死了忙死了。所以呢,要来上学吗?还是不来上学?哪个?” 春太垂著眼,沉默不语。 “趁十多岁的时候就多丢点脸嘛。” 我盘起腿来,不负责任地这么说,春太带著像鼻子被揍了一拳的表情抬起头。 “你说得太直接了吧。” “有意见吗?” 春太闭上原本打算说些什么的嘴,模样看起来好像在犹豫。仔细想想,他的确很可怜。如果我跟春太处在同样的立场,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去学校。 “我给你一个挽回名誉的机会。” “挽回名誉?” “给你一个当男人的机会。” 他朝我投来讶异的视线。我坐正后继续认真地说: “文化祭可能会被迫终止。” “什么?”春太吓了一跳。“这又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布告栏上贴了恐吓信。” 春太一点也不慌乱。“按学长姐的说法,这每年都有,不是吗?” “这是前年开始的。手法都一样,就是把报纸上的文字剪下来,放大影印后贴到便宜的影印纸上。信上说,如果不答应要求,就要在小吃摊卖的食物下毒。” 小吃摊禁止使用瓦斯炉,但用电烧烤盘的话,只要申请就会得到许可。加上插座有限,所以先抢先赢。 “记得去年卖的是——” “可丽饼。” “前年呢?” “章鱼烧。” “那今年呢?” “炒面。” “呵呵。”春太忍笑。“我问一下,今年的要求是什么?” “教务主任的假发。这是校史上最大的禁忌。教务处笼罩在前所未有的紧张感中。”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例行的恶作剧。 “……小千,不管是哪所学校,都有无可救药的笨蛋做这种蠢事还引以为乐。这个每年都在思考恐吓信的家伙也是之一。但是,唉呀,真是了不起的笨蛋。” “我说啊,我知道每年都不会真的发生坏事,也知道这是某人的恶作剧。” 我打断一副看好戏的春太,继续说: “但世界上真的有无可救药的笨蛋,若不终止文化祭或体育祭就会自杀,也有学校接到威胁杀害学生的电话或邮件。受到这种预告的学校大部分都会被逼得终止或延期,我想那些学生肯定都不甘心。每年都对我们学校文化祭张贴恐吓信的笨蛋程度虽有不同,但也是同类。就算知道纯粹是恶作剧或是玩笑,老师跟我们还是会严肃面对,耐著性子承受这件事,采取应对措施,努力不让大家的文化祭被毁掉。” “可是啊——” 春太抬起手,做出一副要说“哪有时间陪那家伙玩”的手势想反驳我,但没继续说下去。大概因为他直视著我吧。不知不觉闲,我眼里快泛起不甘的泪光。 我察觉到春太静静吸了一口气。 “……哦。今年是玩真的吗?” 我点头回应。“喏,你记得吗?准备文化祭时,化学社展览里不是有个春太说很像飞行石、很想要的结晶吗?” 飞行石是《天空之城》这部春太最喜欢的动画中出现的宝石,拥有让物体漂浮在空中的力量。与之相似的透明美丽蓝色结晶在化学社也很受欢迎,他们每年都会挑战制作巨大的结晶。换言之,那是惯例的展示品。 “那东西怎么了吗?” “好像不见了。” “不见了?我记得那是——” “硫酸铜的结晶。” 春太傻住。“那可是剧毒。” 我垂下眼眸点头。“昨天放学后,负责看管的学生暂时离开理科教室大约五分钟,好像是在那段无人监视的空档不见的。现在所有执行委员都在拼命寻找。”我吞了一口口水,继续说:“……现在还是瞒著老师。” “剧毒失窃一定得快点通知老师,向警方报案才行。” 我嘴角泛起虚弱的微笑。 “哈哈。如果这么做,文化祭不就会终止了吗?” “你是认真的吗?小千!” “抱歉。”我像枯萎的花朵一般垂下额头。“我跟大家都很心慌。我们真的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已经被逼上束手无策的死路了。” 我抬眼望著说不出话、全身僵硬的春太,发出消沉的声音: “……拜托你帮帮忙吧,春太。” 2 我为什么会忍不住依赖春太呢? 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 我跟春太在上小学前是家住隔壁的童年玩伴,而我们两人的重逢时间要上溯到升上高中的今年春天。那时我的心中暗藏著一个决心:我要与适合短发短裤到令人可憎地步的国中时代诀别,参加有女性气质的社团。全年无休、如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日本企业的排球社,我对此没有丝毫依恋。连职业运动都有休赛期,排球社无休的状况再怎么想都令人火大。因此,我敲开了从国中起就憧景著的管乐社大门。管乐。一定很棒。不像古典音乐一样有高门槛,更重要的是对音乐类别没有限制,要吹爵士乐还是流行歌都可以。如果是管乐器,就算高中才学应该也能吹出几声,连我也还为时未晚。 至于入学开始就象蛇一样紧缠不放的女排社邀请,我将努力说服奶奶买给我的长笛当成“三张护身符”(注:这是流传于青森县与琦玉县一带的故事,小和尚靠著三张护身符逃离恶鬼追杀。)的驱魔符咒出示给她们看,好不容易脱身。 但在我想提交入社申请时,悲剧袭来了。社长一脸尴尬地给我看今年的毕业纪念册照片,上头有七个社员。什么?其中四个已经毕业了。什么、什么?剩下的三人是二年级生。咦咦咦咦!再加上指导老师已经调校,社团面临废社危机。我的脸上血色尽失,而女排社的学姐击掌称快。此时此刻,我背后传来“呜嘿”的傻乎乎声音。一个刚入学的男生正低头看著毕业纪念册。 他就是暌违九年后与我重逢、吹法国号的春太。 咚咚锵锵,敲击铁块的声音响起。 我数著节拍,愣愣地抬头看。校舍正门搭起了薄木板跟鹰架,制作起活动大门。 距离文化祭还剩三天。今天的课程只到上午,下午用来淮备文化及。望著中庭逐步完成的巨大纪念碑、色彩缤纷的校舍装饰,贴得到处都是的横幅海报,每天一点一滴变化的学校气氛让学生的期待日益高涨……我很想如此相信。 但我们这些执行委员的表情全像面临世界末日一样惨淡。 “千夏。” 抱著刚印刷好的手册,同为执行委员的希走过来。希是硬笔画社的同年级生,漫画画得相当好。执行委员是从每个文化社团中各选出一名,虽是打杂,但很团结。 “今天早上真抱歉。”希拉住我的制服袖子。“我没能帮大家的忙。” “毕竟手册的死线式今天吧?” “可是……”希眨著因睡眠不足而肿胀的眼睛。 早上六点,执行委员的成员跟化学社社员曾在校舍集合,仔细搜索消失不见的硫酸铜结晶。蓝色结晶放在稍大的玻璃瓶中,相当显眼,如果是哪个人一时鬼迷心窍带走,或许会因为不知道如何处理而随便丢弃一处。实验室、教室阳台、焚化炉、垃圾分类箱的废弃物箱等等,我们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 “果然是被偷了吗?”希轻声滴咕。她似乎是对沉默不语的我感到不安,停不住吐露不安的嘴:“绝对会上报吧?这样文化祭就终止了。” 更麻烦的是,硫酸铜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有可能被利用于犯罪。我闭上眼睛。这是我第一次恨起每年惯例的愚蠢恐吓信。那究竟有何目的…… “千夏,对不起。” 希的声音让我回过神。 “阻止千夏报警的明明是我们。” 发现硫酸铜结晶遗失的时候,执行委员的态度其实分成两派。我主张马上报告老师并报警,这根本轮不到春太来说;但最后被反对派的希他们驳回。反对派相信校内学生的良心。当时,反对派有人高声说,晚一两天再向老师报告,如果事情在这段期间内没解决,他们就会扛起责任。但到底要怎么扛起责任?这是可以轻率说出的话吗?我觉得我们觉得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步了。 “今天还找不到的话,就要报警对吧?” 希在前往校舍门口的途中问个不停,所以我回了一声“嗯”。 “到最后都不能放弃呢。” 这次我含糊答道:“……嗯。” “靠所有人的力量,总会有办法的。” 总会有办法的。我体会到这句话听起来多么空虚。说了这种话后,真的能有什么办法的人太少了。在这所学校,据我所知就只有那两个人—— “藤本状况如何?” 我问希。藤本是化学社的同年级生,他是个适合穿白袍的 秀才,也是遗失硫酸铜结晶的当事人,更是希暗恋的对象。 “这个嘛……他自暴自弃了,正在挑战用药剂做派,他喜欢巨大的派。呜呜——” 听不太懂,不过这人背负的沉重压力似乎到极限了。但这点程度是理所当然的报应。就在我安抚地摸希的头,发出一声叹息时。 “喂——穗村同学。” 远处传来呼唤我姓氏的声音。那道声音让我一惊,转头望去。 草壁老师举起手走过来。他是音乐科少见的年轻男老师。一部分学生称他是大雄一般的温和男子。老师今年才到我们高中就任,欣然同意担任管乐社的指导老师。草壁老师跟我到暑假都为了招募社员而四处奔走,顺带一提,春太也是。 我不经意一看,发现老师身旁有个娇小的女生。 我对她有印象,她是生物社的同年级生。 “正好你也在。” 草壁老师也转头望向希。黑框眼镜跟他很搭。 “记得吗?昨天生物社发生雀鲷失窃案吧?现在那件事解决了。给各位执行委员造成困扰了呢。” 我愣住。根本忘记了发生过这种事了。 “唉,”希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被偷的东西还真多——” “怎么了?”草壁老师问。 “什么事都没用!” 我控制不住音量,不小心大声叫出来,然后慌忙地红著脸低下头。一阵沉默后,我感觉到草壁老师在我头部上方静静开口。 “虽说是淮备文化祭,但很多教室跟社办都开著门窗。” 希抖了一下。 “贵重物品根机器材料的管理或许会出现疏失。” 这次换我背脊发冷。 “是……”我答道。我的视线停留在草壁老师身旁的生物社社员身上。她拜托草壁老师处理雀鲷失窃案吗?若是如此,我很能明白她的心情。草壁老师虽然是才刚进来一年的新老师,但包括我们这些管乐社的成员在内,他获得部分学生的强烈支持。 我一直从旁看著草壁老师,我很清楚。由于他的年轻,坏心眼的学年主任跟资深老师会把学校行政方面的各种杂务推给他,但他完成工作的同时,也会确实对教务主任跟校长表达意见。听说他学生时代在东京国际音乐比赛指挥部门中得到第二名,众人期待他未来能成为世界闻名的指挥。这样的人为什么到这所学校担任教职,这是个谜团。不过我才不在乎什么谜团不谜团。草壁老师拥有这么了不起的经历,却一点也不骄傲自大。他不会说大道理,而会配合我们的理解程度,用浅显的说法跟我们谈话。他过去立志成为优秀的指挥时,在乐团成员之间一定也有深厚的人望吧。 “不过真是太好了,上条同学总算来上学。” 听到草壁老师这么说,我被拖回现实之中。上条是春太的姓氏。 “春太呢?” “我刚才碰到他也跟他讲到这件事。现在他应该在音乐教室,跟大家一起练习要在文化祭表演的破铜烂铁打击乐。穗村同学等一下也去排练吧。” “好的。” 本已转身离开的草壁老师突然回过头。他好像发现了什么般盯著我看。 “难道说,你们碰到什么难题吗?” “咦?” “没有啦。只是昨天包括穗村同学在内,每个执行委员都显得神色慌张。” 泪水差点夺眶而出。啊,我还是撑不下去了。 “唉、嗯,其实……” 希赶紧挺直背脊,捣住我的嘴。我们两人丢脸到不行。草壁老师轻笑几声,留下一句“你们感情真好”,就跟生物社的一年级生一起走向教职员办公室。 “……这么喜欢他,酒鼓起勇气告白就好啦。” 希德声音从后方响起,我慌乱地转过头。 “我会帮千夏加油的。反正这个年头师生恋一点都不稀奇,连少女漫画都不会当成题材了。” “可是,”我差点破了音,实际上也真的破音了,“有竞争对手啊。” “竞争对手?”希露出讶异的表情。“嗯,以草壁老师的等级来说……有情敌也不奇怪,可是千夏大概可以轻松获胜吧。你长得可爱,身材又好。” “不行,绝对不行。我们已经达成协议了。” “协议?” “双方都不能偷跑。” “是哦。”希做了个似懂非懂、没了兴致的回答。“真怪。” 看来跟希谈这件事只会鸡同鸭讲,但也没办法。我在门口跟希道别,前往春太所在的音乐教师。春太暌违一周终于来上学,班上同学全都跟以前一样毫无改变地接纳了他。我在背后的努力奏效了。 音乐教师在校舍四楼。我爬上阶梯前去,便听到扫把柄轻快敲打椅子的声音、还有乱敲宝特瓶声音等等。真了不起,大家比昨天更合拍了。 “呜哈哈!” 春太没品的笑声响起。 我打开门往里瞧,管乐社的八名成员以春太为中心聚在一起。破铜烂铁打击乐是吧桌子、扫帚等近在身边的事物当成打击乐器的合奏工具。以键盘式手风琴为主旋律,所有社员演奏出轻快的节奏,春太则敲著铁桶带领众人。 我不禁听得入神,不知不觉打起了拍子。不久演奏结束后,各个社员同时呼出一口气溢满音乐教室。 “小千,”中心的春太对我露出一口白牙,“很遗憾,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我拉著春太的耳朵,用力到好像快要扯下来一样,将他抓出音乐教室。 3 “痛痛痛痛痛!” 我拉著春太的耳朵走进一旁的淮备室,开门力道粗暴到连教室都摇晃起来。 “什么嘛,你不是挺有干劲的吗。” 春太含著泪水在地上蹲了好半晌,不久说:“……我果然还是很期待文化祭。”然后他站起身,露出认真的表情继续说:“我渐渐觉得文化祭被毁掉很可惜了。” 听到这句话,我在淮备时的角落一屁股坐下。 “该怎么办?春太。” “你是指昨天讲过的结晶事件吧。今天早上的成果如何?” 我无力地摇头。还是没找到。 “果然是被校内哪个人拿到校外了吧。”春太敲响木琴,继续说:“化学社社员没有盯著的时间,只有短短五分钟对吗?” “对。” “既然如此,比起鬼迷心窍或是刚好碰上,认定对方是看淮空档拿走还比较自然。换句话说,犯人是有计划地偷走那块结晶。” 这是正常思考就会明白的事,但我们一直尽力避免这样想,希望这是一时糊涂或是不幸的偶然——大家就是因此才拖著不报告老师跟警察,陷入现在依然不知所措的窘境。 “唉,偏偏偷结晶,那犯人真是疯了。去偷化学社社长珍重培育、甚至取了绰号的青霉菌还更健康呢。” 我无视春太的这段话。 “那封恐吓信是认真的吗?” “小千觉得呢?” 被他反问,我动起脑筋。 “……犯人剪下报纸的字,特地放大影印后贴到公布栏上,要求也很胡闹。如果是没有打字机的时代就算了,这个年代还搞这种费工夫的花招,我觉得纯粹是搞笑。” “但我们的时代认为,古趣盎然的形式更有气氛,事情才有趣。说到底,如果真心想毁掉文化祭,可以用直尺写信避免暴露笔记,或送交给校长或教务主任,或像小千昨天说的一样,直接寄电子邮件或打电话。” 嗯嗯,好像确实是这样。 “那封恐吓信今年第三次出现。为什么第三次才是 暗示会实行的恐吓犯罪,完全让人想不通。而且剧毒被偷会造成严重的社会反应,警方会当成窃盗案认真搜索。只用来换教务主任的假发,不太划得来吧?” 我思考起来。 “你想说那封恐吓信跟结晶失窃是两起不同的事件吗?” “我认为是不同的事件。不过没办法断言完全无关。” 春太说得意味深长,我明白他在考验我。唔唔唔,我热血沸腾起来了。唯独不想输给这家伙。 那封恐吓信今年第三次出现——我反刍春太的话。也就是说,这三年间,恐吓手法都相同,凡人也可能是学校的三年级生。但三年级共八个班级,超过两百五十人,。不可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从中搜索出来。 “小千,你在碎碎念什么?” “吵死了!” 春太做了个动作,仿佛在随便应付汪汪叫的狐狸犬。 “可是怎么说呢,我觉得这两起事件在奇怪的部分有关连。” “……奇怪的部分?” “听过小千你们这几天的行动后,我更有这种感觉。听好喽?我说过好几次了,这次可能是一起剧毒失窃案,发生的那刻就该报告老师并报警。” “所以说——” 说到一半,我倏然一惊。等一下,在执行委员中,谁最先阻止我们向老师报告的?反对的成员将近半数。其中也有人是相信校内学生的良心,但要是有人根本不是这么想——我好像渐渐拼凑出了事件的全貌了。 “春太,随便给我一支笔。” 春太默默掏摸口袋,拿出剩小指第一关节那么短的铅笔。他绝对是在恶搞我。 我捡起印上室内鞋脚印的五线谱纸,用短短的铅笔飞快地写起来。学校有十八个运动社团,二十个文化社团。文化祭的执行委员就是从这二十给我文化社团中各选出一名。 花艺爱好会 魔术爱好会 铁道研究会 天文观测社 家政社 “哦……”低下头的春太都囔,“都是冷门文化社团,你接下来打算做是什?” “阻止我们报告的文化社团中,由三年级生担任执行委员的是这几个社团。” “假如写恐吓信的犯人在这些执行委员中,并且得知有另一个人真的打算照恐吓信付诸行动,我想犯人肯定很惊讶。犯人处于搞笑的意图才每年张贴恐吓信,但报警的话,就不再是一句“这只是恶作剧、恶作剧”就能了结的事。无论多么清楚两件事无关,犯人还是会被当成问题人物吧。” “你觉得那个人就是因此才阻止大家报警?” 我用力点头。“恐吓信犯人对结晶小偷的身份大概有底,有自信一两天找到人。” “原来如此。虽然是假说,但很合理。” “对吧?只要调查者五个文化社团的执行委员,自然就会顺藤摸瓜解决事件。” 春太露出为难神色,这个反应让我心生不安。 “干么,对我的想法有意见吗?” “没意见,可是——” “可是?” “现在就是还找不到那个写恐吓信的关键人物,对吧?”春太动动手腕,从袖口露出手表。“今天放学后就是报警的期限,大约只剩三小时了。” “所以才要加油啊。” “按照小千的假说,现在写恐吓信的当事人正拼命寻找结晶小偷。说不定那个人被逼急了,现在已经引发什么骚动呢。” 啊——我想起担心筹备期中发生问题的草壁老师。 糟,我唯独不想给草壁老师添麻烦。 “我们走,春太。” 我硬是拉著不情愿的春太手臂,走出淮备室。 “为什么我要去?”春太扭过头。“啊,我精心培育的铅笔滚走了……” “等一下再捡!” 我跟春太急忙下楼梯,前往旧校舍。文化社团的社办集中在一楼。当我打算从花艺爱好会开始拜访时,途中经过的硬笔画社社办中传来一声大叫。定睛一看,硬笔画社的社员都来到走廊上,一脸担忧地在窗边偷看。 春太探头望进社办。 “宾果。” 我也往里望。魔术同好会的三年级执行委员正待在社办里,他拉高嗓音,单方面斥责著希。 我呆站在原地 。 骗人的吧,难道希是结晶小偷——? 4 “千夏!” 希泫然欲泣地扑到我身上。 社办中央是魔术同好会的小泉学长。他好像觉得我们很碍事,发出“啧”的一声。他的情绪似乎很激动。 春太马上像要保护我们一般,往前踏出一步。 “学长,能麻烦你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春太冷静沉著地问。不知道是不是平常没人用的“学长”一词挑起对方的自尊心,小泉学长别过头。 “跟你无关吧。” 刚才那个怒气冲冲的模样好像骗人一样,他轻声滴咕。 “再这样下去,围观群众就要去通知老师了。” 春太望向走廊,而小泉学长也转过头。这时,从窗边探头的社员马上一起缩回。 这群无情无义的家伙。 小泉学长瞪向躲在我背后的希。 “……喂,快点交出硫酸铜结晶,否则麻烦就大了。” “我才没偷那么可怕的东西。”希说。 “别骗人了。” “是真的!” “不好意思,”从刚才就被当成挡箭牌的我插嘴,“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小泉学长似乎有难言之隐,陷入沉默。希则畏缩不已。 “是学长张贴恐吓信吗?” 社办中响起春太毫不犹豫抛出的这句话。小泉学长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 “对,没错。”他承认得很乾脆。 我跟希都说不出话。我一时失去冷静,下一句话就是:“我要逮捕你。” “喂喂喂,等一下。”小泉学长连忙辩解。“那当然是开玩笑啊。学校里的大家也没当真,何止如此,大家每年都很期待。说起来,你们不知道只要烤那张纸,就会浮现“欢迎加入魔术同好会”这行字吗?” “谁会知道那种事啊!”我不禁怒吼。 但春太说了句“这样啊”,莫名理解了什么。“我以前也觉得是个玩笑,虽然过火了些……不过学长刚才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小泉学长瞥向希。“你是说我把她当成结晶小偷吗?” “不,”春太否定,“我说的是学长那句“否则麻烦就大了”。请你告诉我们,如果文化祭中止,会有什么麻烦?” 我注视著春太。事情往出乎意料的方向发展了。春太到底想问什么? 小泉学长握紧拳头。他好像在忍耐什么,不久,苦涩之色从他脸上蔓延开来。 “今年的文化祭要是终止,有几个文化社团会频临废社。” “果然是这样。该不会是花艺爱好会、魔术同好会、铁道研究会、天文观测社跟家政社吧?” 咦?——全是我写在五线谱上的文化社团。 “你知道得真清楚。”小泉学长听起来似乎对春太改观。“你说得没错。文化社团社员减少的现象,从以前在各处都是烦恼之源,但最近回家社的增长更催化了这个情况。加上完全缺少一、二年级生的“社团断层”现象,状况更严重。尤其若是二年级生出现断层,一年级生不得不担任领导者,社团活动水淮下滑的案例很多。” “请等一下。”跟不上思路的我打断他。“我觉得不会 因为社员人数减少就轻易废社。毕竟每个文化社团都有这个状况,校方也不会因此就采取过分的处置方式。” 这个脑子搞不清楚状况的女人是谁?——小泉学长用眼神表示。 她是我朋友,欸嘿嘿——春太也用眼神示意。 只见两人用眼神做了某种交流。我心头一把火烧起。 “不好意思……”希从我背后发出畏缩的声音,“你们难道是指比赛吗?” “是啊。”春太继续说:“悲哀的是,运动社团跟文化社团的预算差距一年复一年拉大。当然,少的是文化社团那方。文化社团的活动比较低调,缺乏在公众面前表演的华丽性质,和运动社团相比,表现的机会也比较少。但如果参加大型比赛,在全校集会时获颁奖状就是另一回事了。不用执著于奖状也没关系。只要有持续参加比赛的记录,就比较容易要求保留社团。” “就是这样。”这次换小泉学长开口。“队没有官方赛事的文化社团来说,文化祭成了唯一展示活动成果的场合。展示内容会受到审核,对争取明年预算帮助很大。哪怕只是一点点,都能避免社团活动的品质下降。即便社团超少,预算也是维持社团存续的一根蜘蛛丝。” 一直像埴轮(注:日本古坟时代(三世纪到七世纪)特有的陶器,此处应指口部圆张的人形跳舞埴轮)般楞楞张著嘴的我小声问希: “欸,希你们没有问题吗?” “没问题是指?” “因为——”我望向走廊上的社员。硬笔画社包含希在内只有四个人。 “别担心,我们有参加正式比赛” “正式比赛?” “漫画甲子园。” “……那啥?” 旁观我们对话的春太跟小泉学长扑赤一笑。 “小千,你有可能觉得不过是漫画而已,但每年高知县都会举办正式比赛,还有知名报社跟电视台提供赞助。” “硬笔画社是顺利找到出路的社团之一。”小泉学长也说。 “这样啊……”我未完全不知情,希不曾告诉我一句话。我看著希道歉:“对不起哦。” “生物社的状况怎么样呢,学长?”春太突然闲问小泉学长。 “生物社?”小泉学长一脸不明所以。 “那个社团的三年级社长暑假前转学了,只剩三个一年级生不是吗?” “对,那里的社长跟我是朋友。他转学前,留下去年在日本学生科学奖中晋级到中央审查的成绩,他当时试著在水槽中重现出生地冲绳的海洋。一年级生继承了他的研究,今年的目标 是晋级到决审。这次文化祭的看点就是这个。” “日本学生科学奖……看来社团都会这样努力寻找出路啊。”春太一脸佩服。 我问小泉学长:“那春太刚才说的五个文化社团呢?” “这些社团都还找不到正式参加的比赛,社员断层跟态度消极的指导老师也令人烦恼。他们面临社团存亡的关头,从暑假就致力今年文化祭的成果发表,甚至有社员靠著打工补足不够的社团费用。然而——” 小泉学长语带不甘地停下话语。在鸦雀无声的社办中,春太开口: “却有人利用学长的恐吓信,意图使文化祭中止吗?你认为这是要逼使者五个文化社团废社。”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无法原谅。” “学长应该没有遭哪个人怀恨在心吧?” “我毫无头绪,魔术同好会的成员也一样。其他四个社团的社员虽然都不太起眼但全是好人。我无法想象他们遭人怨恨。” “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我小声插嘴。 “你说什么?”小泉学长说。“你这样也算高中女生吗?不要说那种像是偏僻酒吧里离过一次婚的妈妈桑的话!” “好了好了。”春太安抚道。“回归正题吧。这对结晶小偷有什么好处?” “社团减少的话,隔年的预算名额就会增加。应该有人期待这样,那肯定就是文化社团的某人。” “为什么?” “知道化学社今年也会展示硫酸铜结晶,又知道保管场所的人,就只有经手文化祭淮备工作的文化社团人员。” “你怀疑硬笔画社希同学的理由是?”春太的语调低了下来。 “她今天早上没参加结晶的搜索行动。” “只有这样?” “对。” 听到这句话,春太放心地拍拍胸口。我无法继续沉默,用力一推春太的背,走到小泉学长面前。春太的头撞到讲桌角发出响声。 “过分,太过分了。希可是熬夜制作了文化祭的手册哦。希也希望文化祭成功,她想尽一份心力而不眠不休地努力著,你却说这种话!” 希屏住气息,捏住我的制服衣摆。 垂下视线的小泉学长拿起一本手册。“……的确做得很好。”如此滴咕后,他小声道歉:“很抱歉怀疑你。” 趴在地上的春太宛如从恶梦中醒来一般起身。他像发现什么似的扭扭脖子,摇摇晃晃地走出教室。 留意到这一幕的我说句“希,之后就拜托你了”,便追在春太身后。 春太站在走廊最深处。仿佛在冰敷额头一般,他的额头紧贴在窗户上。 “……对不起。头很痛吗?” “期限是什么时候?” 我的声音被春太的声音盖过。 “两个小时后,就是执行委员的讨论时间。” 春太沉默著。我顺著他的视线望去,在正门附近看见一名有印象的女学生身影。她好似拖著沉重的脚镣,踏著虚浮的脚步走出正门。那是跟草壁老师在一起的生物社同年级生。她看起来很不舒服。 “我说,你能不能说服执行委员,明天再向老师报告?” “咦?” “拜托了。” “我应该做得到,不过为什么这么做?结晶一定找得回来嘛?” “结晶不会以原本的形态回来了。”春太像在打哑谜。“我知道结晶小偷的真相了。” 5 我在下午六点半走遍校舍寻找春太。他的书包放在音乐教室,所以还没回家才对。现在是文化祭淮备期间,放学的时间比平常延长一小时,但大家再过三十分钟就得离开校舍了。 我走在逐渐变暗的校舍二楼,注意到理科教室的门微微敞开。我战战兢兢地往里瞧。 一道娇小的人影坐在长桌的一头。 是春太。 “春太——”我不小心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 “咦?你还没回去吗?” “什么嘛。”我停下脚步。“白担心了。” “嘘!”春太将食指贴到嘴边。“尽量不要出声,现在要等七点过后。” “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吗?”我靠过去悄声问。 “等下去就会知道了。”春太一副别有深意地低声回答。“顺带一提,要是被人看到我们两个单独待在这种地方,应该会遭到误解吧。” 我稍微离开春太身旁。 残留在校舍中的些许喧嚣也随著七点将近无声,慢慢变浓的黑暗侵蚀了理科教室。从窗户稍微照进来的操场照明在我眼中宛若救赎。我的视线落到手表上,发现已过了七点。 一道急促的脚步从走廊尽头接近,在理科教室前突然停下。我屏住气息。 “——上条同学在吗?” 门后传来女学生微弱的声音。 “我在。” 听到春太回答,缩成一团的影子打开门走进来。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只知道她小心翼翼地抱著一个东西。那 看起来像是不锈钢水瓶。 我险些叫出声。站在那里的,是跟草壁老师在一起的生物社同年级生。发现我的存在,她露出诧异的表情想往后退。 “你不用逃,虽然站在这里的人是个粗暴的家伙,但她会站在你这边。” 这句多余的话让我神情一阵扭曲,勉强保住自制心。 “唉、嗯,我什么都不会做,你过来吧。” 她垂著头,一步一步走近。当春太跳下桌子伸出手,她默默将不锈钢水瓶递过去。 春太转开水瓶瓶盖,接著拿起桌上的烧杯,他在从窗户照进来的微光中,举起玻璃容器给我们看。他把水瓶的内容物咕都咕都地倒进去。 “啊——” 蔚蓝而美丽的透明液体,瞬间湛满烧杯。 我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这就是那个硫酸铜结晶转变成的模样吗?” 听到春太这么说,她点了点头。 “这是硫酸铜饱和溶液。把结晶放在宝特瓶之类的容器里,用力摇晃,静置一天即可完成。而你需要这个东西。” 她默默点头,肩膀颤抖得更厉害。 “你知道这是剧毒但还是偷走了它吗?”我总算恢复说话能力。 她紧闭著嘴。我耐心等待,但她什么也不说。这样的态度让我忍不住心头火起,逼上前抓住她的肩膀。 “快回答,你到底出出于什么动机偷走剧毒?你知道大家多担心文化祭中止吗?” 她“哇”一声哭出来,趴倒一般坐倒在地。激烈的呜咽声响彻理科教室。我茫然呆立在原地想著:光哭我怎么懂……光是哭怎么解决问题…… “小千。” 春太的声音让我回过头。 “我们认为这是剧毒,但在她眼中是另一种东西。” “……什么意思?” “这是解药。硫酸铜水溶液可以当成两种病的特效药。意外的是,这自古以来就为人所知。” “病?”我看向仍在哭泣的女学生。“到底是谁生了这种病?” “雀鲷。蓝魔鬼,正是名称是雀鲷科的蓝刻齿雀鲷。它琉璃般的体色鲜艳美丽,在日本是广为人知的海水热带鱼,冲绳的礁区时常有这种鱼在潮池群聚。生物社社长留下的研究,大概就是雀鲷的生态观察。” 我注视著春太。 “白点病是观赏鱼特有的疾病。初期会出现大约一公厘的白点,如果放著不管,转眼间就会扩散全身。鱼被无数白点覆盖,因为感到疼痛而频频用身体摩擦碎石或漂流木。她大概是——” 春太将烧杯放在长桌上,继续说: “她大概不忍看到蓝魔鬼这个模样,拼命想治好它,所以用了市面上贩售的药,但完全没起色。海水鱼的白点病跟淡水鱼的白点病源于不同种类的寄生虫,市面鲜少贩卖海水鱼的药。世上是有效治疗海水鱼白点病的高价药品,但她弄不到那种昂贵的药。” “为什么?”我低喃。 “作为文化社团,生物社预算很少,光靠三个学生就要维持很花钱的热带鱼饲育。他们至今大概连零花钱都用上了,因为不想让社长留下的研究消失。他们无论如何都想在文化祭展出,希望得到认可,让社团生存下去。” 我看向蹲著的她。 “真的吗?” 她垂著头点头。不久,我听见不停颤抖的声音。 “我从认识的人口中听到硫酸铜的事。我知道化学社很重视制造出的结晶,但是我想说如果只是拿走一颗的话……”她轻声呜咽。“我把生病的烂魔鬼一起偷偷带回家……但最后还是怕得不敢用……” “这是因为,”春太插嘴,“如果搞错硫酸铜水溶液的浓度,可能会导致蓝魔鬼死亡吧?” 她点头。“隔天,我私下把蓝魔鬼带回家的事闹出了大骚动。我连忙赶回家,把它放回原本的水槽。但我不敢说出硫酸铜的事。我听担任执行委员的朋友说那是剧毒,被偷的事闹出问题了。我想还回去,但全都溶化,想还也还不回去……” 我默默倾听她的说明。雀鲷失窃——草壁老师的话在脑中响起。 “对不起,对不起。”她不停道歉,连听著的我们都感到心痛。“我一直独自烦恼、束手无策的时候,上条同学叫住了我。” 忽然闲,我想到她是不是喜欢已经转学的三年级社长,因此拼命守护他留下来的研究。这个水槽世界重现了他诞生故乡的冲绳大海,她无论如何都想将之留在这所学校。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解决了。”春太别过头,不带感情地抛下这句话。 “可是……”我无法除去心里的疙瘩。 春太轻轻发出“啧”的一声,他拿出钱包,用手指弹出一枚五百园硬币。我像空手入白刃一般接住在半空中转啊转的硬币。 “若是鼓励执行委员集资,好歹募集得到买药钱吧?我觉得你们这些执行委员没有资格责备她。” 为了守护重要的事物,采取了越轨的行动。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样的。 “——好。”我回答。“明早我会告诉所有执行委员,我想大家一定能够理解。我不会容许他们反对的。” “小千,就是要这样做才对。” 少女抬头望著我们,吸吸鼻子。无论她怎么擦,新的泪水仍不断流下,打湿地板。 “好了,再不快点回家,会被老师骂的。” 我拉起她的手臂。正当我们一起走出立刻时,我留意到春太还独自待在里头。 他正望著窗外,只留给我一道背影。而视线的前方,是制作到一半的文化祭大门。 6 文化祭当天。管乐社在体育馆舞台上表演我只听过前半部的破铜烂铁打击乐,得到零零落落的掌声。淮备的椅子并未坐满,不过每年好像都是这样,所以也没办法。 我一面收拾用具,一面转向观众席。 希摆著手,魔术同好会的小泉学长则带著别扭的表情轻轻鼓掌。 草壁老师在侧台被社员中的同年级女生跟学姐包围,我听得到她们兴奋的声音。 哼,全是一群小孩子。她们的“喜欢”跟我的“喜欢”层级不同。因为我曾跟老师一起为招募社员奔走,一直在旁注视著老师,我才说得出这样的“喜欢”。今天这场精心演出也是我们努力的成果,暑假前是绝对想象不到这副光景的。我才有资格跟老师分享这份感动。 但我失算了。 不是只有我喜欢上为了招募社员而东奔西走的老师,还有另一个人。 我走下舞台,目光停在观众席上的一点。生物社成员全在场。鱼的买药费由所有执行委员跟听到这个消息的文化社团学生合出,筹措到多达两万园的金额。听说生病的蓝魔鬼也捡回了一命。 那位同年级生朝我颔首致意。仿佛祈祷一般,她好久好久都没有抬起头。 我于心不安,因为我变成解决事件的最大功臣。拜此之赐,开始受到大家另眼相看。 但真正的功臣是—— 我转过头。 春太用迷蒙的眼神望著草壁老师,看起来心不在焉。 现在回想起春太拒绝上学的前一天,他当时的态度很值得敬佩。即便遭到班上同学嘲弄,他也没有说出任何藉口或否定,只是默默垂著头站在那里。 我就做不到。 春太虽然是男生,但我偶尔还是会不安,深怕他抢走老师。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我很想相信不可能发生……但我有时会产生恐怖的想象,夜不成眠。 我不禁起了鸡皮疙瘩。这真是一段难以想象的三角关系。我绝对不承认,但有 时我会因为对方是春太而不由得认可了。 因为我最大的恋爱竞争对手,就是春太。 二 魔术方块的秘密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这是国中时代恩师交给我的一句话。我一直以为是日本俗谚,指正我错误的是童年好友春太。他咬著盒装牛奶的吸管,轻描淡写地说:“你这么想倒也没什么差啦?”我莫名火大掐住了他的脖子,因此他含著泪水向我说明:“这是英国诗人雪莱的〈西风颂〉里的一节。”哦,真意外。这个诗人真不错。就在我满心敬佩的时候,春太滴咕:“虽然他是有奇行加怪癖、被取了限制级等级绰号的人就是了。” 我有种回忆被玷污的感觉。不是被雪莱,而是被春太。 即便雪莱是xxxx,只要他的诗作出众不就好了吗?当需要忍耐的寒冬到来,就代表温暖的春天也在不远处。就算现在因不幸而痛苦,只要撑下去,前途就有光明的未来跟希望在等待。 我想珍惜相信这件事的心情。 但也有将不幸当成挡箭牌,无法采取任何行动的人;也有在冬季的严寒之中,光是吐出结冻的呼吸都要费尽全力的人……这点我也明白。人类并不如嘴上说的那么坚强。 我该如何推他们一把呢? 告诉我啊,春太。 1 我的名字是穗村千夏,高中一年级的多情少女,也可说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总之,请容我如此自称。我在国中时代隶属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日本企业般无比严苛的排球社。我决心趁著升上高中的机会进入有女生气质的社团,东奔西跑到最后总算顺利在管乐社落脚。现在我仍宝贝著奶奶庆祝我入学,买给我的长笛,卖力投入练习。 文化祭余音淡去的十一月上旬,那件事在冬初时发生了。 魔术方块突然风靡全校。 我说明一下魔术方块好了。这是匈牙利建筑学家鲁比克·厄尔诺发明的立体益智玩具,平行转动三x三x三立方体的其中几面,拼出白???蓝?红?橘?绿?黄的六个面即可完成。转动时的旋转感最棒了。就算只是单纯转动,或只拼出一面,也能大幅消解压力。听说我妈妈读高中时(一九八〇年代)大为流行,全国各地还举办了比赛多快拼出六个面的大会。那是手机还没普及的时代。 事情的开端是我所属的管乐社。 二年级社员将义卖会卖剩的魔术方块拿到社办,随手扔在桌上。小猫两三只的社员稀稀落落地聚集过去。 那是个宛如未开化部落居民,注视著从天而降的可乐瓶般的景象。一位具有勇气的前辈伸手拿起,转动起来。当一面颜色拼好,一股喜悦喷涌而出,我们争先恐后出手,上演小朋友般的争夺战。 隔天,一个增生为三个。 这没什么,不过是街上的大型书店角落在悄悄贩售魔方。四分之一世纪前也流行过的益智玩具,坚忍地找到栖身之所,继续活了下去。 练习的空挡中,社员拿著魔术方块转啊转、转啊转,下课时间也会轮流挑战。大家都热心研究,口中说著手指加速法、层先解法、f2l等等,认真谈论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专门术语。 一个星期后,三个增生为七个。 不会吧?而且合唱团跟戏剧社成员也随身携带,每一个都形状大小不一,还有卡通图案等各种类型,自豪地互相献宝。或许是这种益智玩具能给人聪明的印象也说不定。而且颜色缤纷,若换个观点来看,也算是有种时尚味。魔术方块这种称呼不是挺帅的吗?也是啦,比起在学校、公车或是电车中默默跟手机大眼瞪小眼,这的确比较健康清爽…… 几天后,校园到处都看得到魔术方块。看著连淮备考试而疲惫不堪的三年级生都陶醉地将之拿在手中,我一阵眩晕。 据说有人在路上发现大量特卖的奇特店家,结果学生蜂拥而至。嗯嗯,原来如此。看来在管乐社这种小众团体中受到正面评价的东西,就是这样在狭窄的校舍中踏上急速普及的道路。我亲身体验到风潮产生后,在超短期内生根的过程。在走廊、中庭、楼顶拿著五颜六色的魔术方块转啊转、转转转的景象,让我陷入一种错觉,此时仿佛不是现代社会,而自己误闯奇幻世界。 然而无论什么风潮,都必然出现衰退之兆。以我的学校来说,就是开端的管乐社厌倦之时。实际上,大家过一个月后都腻了,找起下一种刺激。 此时,压轴登场了。仿佛想主张风潮的高峰与衰退都要由开端的管乐社决定,一个自豪为明星的笨蛋登场了。 那就是法国号演奏者上条春太。 我介绍一下春太吧。他是我六岁以前的邻居,之后各奔东西,接著在高中重逢的幼年玩伴。他很介意自己的娃娃脸跟娇小身形,但他天生拥有女生的我发自内心所渴望的一切要素。他有柔顺发丝与细致白晰的肌肤,还有双眼皮与纤长睫毛。春太容貌中性,被女生称赞可爱就会不高兴,想刻意装出硬派的一面,但这反而导致隐性支持者的增加。 可是,大家不能上当。 他身上藏著大秘密。 他因为那个秘密拒绝上学时,我出手相救。 而春太在短短三十秒内,就能把魔术方块的六个面拼好。 就连眼光高远的管乐社社员也为之哗然,但我冷眼以对。我还在想他练习结束就直接回家,偷偷躲在房间里是在做什么,原来是这个啊。过了半夜四点,房间里的灯还亮著的传闻,原来就是这个引起的啊。 春太以一秒、十分之一秒为单位逐渐缩短时间。传闻转瞬传开,合唱社、魔术同好会、硬笔画社到生物社,最后连三年级生跟回家社的学生都被卷进来。明明可以不要理会,他们却正中春太下怀,对他发起种种挑战。春太被要求先做三十次伏地挺身、额头贴在球棒上转圈圈、用直笛吹完“g弦之歌”再开始等等,背负各式各样的不利条件。 神速方块高手春太。 一如这个称号所示,春太站上了学校的定点。方块高手是能够成功拼出六个面的人的正是总称,不到三十秒就完成的强者则被赠予“神速”的桂冠。之后,音乐教室不时响起“不行,这样成不了世界第一”的哀叹,以及众人鼓励他的声音。顺带一提,官方世界纪录是七?〇八秒。这绝对不可能打破。 各位,拜托你们认真练习管乐啦。 我很不爽,于是弄乱春太陆续完成的魔术方块泄愤。春太无畏无惧地继续完成,而我继续弄乱。不久,我学到了诀窍,可以用短短十妙、仅仅二十个步骤就完全弄乱。做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发现众人向我投来畏惧与憧景的目光。 转乱好手千夏。 这是我的称号。转乱是把六面拼好的魔术方块转得乱七八糟,正式比赛似乎还有称为转乱员的正规专属工作人员。唉,终于连我都变成其中一员了。 转啊转,转啊转。 转啊转。 无论再怎么有趣,再怎么盛行,风潮这种东西总有一天会面临沉寂的命运,就好比落在沙漠中的冰雹。虽然早已明白,不过眼看校园见惯的景象渐渐消失,好像目睹六彩宝石逐渐不见,让人感到寂寥。 风潮的开端与蔓延越是随便,越会留下凄惨的残骸,不再被看一眼。这是最糟糕的终结。我妈妈到现在都还把脖子上长著领子的恶心蜥蜴、鳃上方度长著笔头菜的奇怪蝾螈照片像遗照一样贴在相本上(注:前者应指伞蜥蜴,后者应指墨西哥纯口螈,两者于一九八〇年代的日本皆曾因广告风行一时),但我们学校的魔术方块,由引发热潮的春太淮备了特别的引退舞台。 魔术方块退流行的一天—— 学校中庭通往正门的道路上种著整排树木,树荫下的长椅则供人休息。放学后的社团练习前,春太盘踞在他的固定座位上。他的理由是让头脑冷静下来。 学生放学途中,不时瞄向春太。春太拱著背脊,戴著手套,吐著白色气息,默默转动魔术方块。部分女生认为这是如诗如画的景象,不过他有点不对劲。 春太叹著气,神情忧郁,有时痛苦地皱起脸。就连不再对魔术方块感兴趣的学生也关注著他。如果是第一次看到的人,一定会停下脚步吧。 因为春太挑战的是——六面全白的魔术方块。 2 若要说明来龙去脉,就得从对春太提出极不合理难题的女生说起。 我跟春太老早盯上了成岛美代子这位同年级生,想邀她加入管乐社。为什么是在这种时期决定?为什么会由一年级生的我们来做?这当然有理由。 我们的管乐社只有九名社员。鼎盛时期似乎有超过六十人的纪录,但今年处在勉强逃过废社危机的低谷状态。这样根本无法参加比赛,活跃的场合顶多就是为棒球队加油时的演奏、在体育祭演奏国歌〈君之代〉,或是文化祭中的舞台表演。我才不要这样。而且社员减少也会影响预算。 可恨的是,我们发现今年又将近三十个接触过管乐器的人入学。在升高中之际放弃管乐的学生意外多。情况分成两种,一种是要加入运动社团,另一种则是对社员活动失去兴趣。 成岛美代子就是后者之一。 双簧管演奏者。我第一次听到双簧管演奏,是在地区学校的管乐研究发表会上。双簧管的乐音近似人类的歌声,我心想,这是多么优美的乐器啊。春太一直说,以乐器“歌唱”是最适合用在双簧管的形容。双簧管有两片簧片,是种不太需要换气的乐器,所以可以吹出明晰圆润的音色。实际演奏中,双簧管常常会负责吹奏主旋律,并执掌独奏。 春太热切期盼她入社,他说成岛式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卓越人才。至于我,成员中加入双簧管很吸引人没错,但我对她这个演奏者的性格很难产生好感。 “小千,你走得太慢了。” 春太的催促让我回过神,不经意仰望天空,风有点冷,不过头上是一整片万里无云的晴天。 学校的午休时间,我跟春太前往商店街尽头的食品杂货店。之所以特地到教职员办公室提交外出申请,是因为成岛说饭后想喝果汁,而且非得要是国产全熟凤梨口味果汁。像这种稀少的果汁商品,一定要到商店街尽头的食品杂货店才买得到。 也就是说,我们是她的跑腿,而这个任性要求中也适度加入名为“驱赶烦人精”的香料。即便如此,春太还是毫无不悦之色地答应了。 我无法接受。我先抱怨了一句: “为什么连我也要来?” “因为我一个人缠著她的话,纯粹就是个跟踪狂。” 春太一面走,一面呢喃:成岛是隔壁班的同学。今天好不容易才制造出跟她说话的机会,没想到不到一分钟就变这样…… “乾脆真的去当跟踪狂算了。” “哼,”春太说,“学生怎么看待是没差,但我死都不想被草壁老师讨厌。” 啊。是哦。各位,这家伙是变态哦—— 我转换心情,问道: “欸,她有这么厉害吗?” “去年我在普门馆听过她的吹奏。” “咦!” 我真心惊讶。普门馆。这对热爱管乐的高中生来说是向往的圣地,以棒球而言就是近似甲子园的存在。正确来说,全日本管乐比赛国中组、高中组的全国大赛每年都在东京都杉并区的普门馆举行。包括媒体在内,会有大批观众到场,比赛受欢迎到连演出人员的家属购票都有困难。 春太也仰望天空。 “她读的国中,用二十三人这种没前例的稀少人数出赛。少人数对审查不利,但第一次出赛就以小博大夺得银牌。” 我默默倒抽一口气。原来是这样。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不先说呢?我好像明白春太执著她的理由了。 春太认真把普门馆当成目标。但悲哀的是,我们学校的管乐社没有那些普门馆常客的规模、设备跟技术,也没有历史跟传统。东缺西缺下,总是在预赛中的预赛,也就是地区大会中止步。 即使如此,春太还是没有放弃梦想,因为我们入学时到校就任的音乐老师——草壁信二郎,二十六岁。他在学生时代曾在东京国际音乐比赛的指挥部门得到第二名,众人期待他能成为举世闻名的指挥。然而海外留学归来后,他舍弃过往的所有资历,消失了好几年,之后到这所学校担任教职。理由不明,他本人也不愿提起。但唯有一件事清楚明了,他是我们管乐社的温柔指导老师。即使拥有强大的资历,他也一点都不骄傲自满,会用配合我们理解程度的用词对我们说话。当然,管乐社社员都很仰慕老师,而我还知道很多大家都不知道的草壁老师的优点。 我、春太跟管乐社的其他社员都暗自希望让草壁老师再次站上公开舞台,而且是普门馆那铺著黑的发亮的亚麻地板舞台。要是草壁老师能以指挥身份站上我们赌上青春的至高舞台,该有多美好、多令人骄傲啊。因此,我们在旁人眼里好像老是在玩,但无论是实际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大家都认真投入练习。国中时代隶属于严苛女排社的我都这么说了,绝对不会有错。 讲到这里,偶尔有人不禁失笑,说这像电影、电视剧中才看得到的廉价白日梦。我们当然明白这种事。没有人天真到以为努力就可以获得回报,大家都深知现实的艰辛。但我们并没有忘记,无论多么弱小的管乐社,都拥有挑战普门馆的权利。为了继续保有挑战权,我们才不吝于努力,这有什么不对吗? “……二十三个人啊。” 有学校光靠这样的人数就能挑战普门馆,还留下好成绩。我屈指算起来。我们还差是四个人……我心里涌起一点希望。 “那是人数少才做得到的精致合奏,是我在会场中听到最有印象的演奏。” “这样啊。”我莫名开心了起来。 “啊,不过小千得更拼命招募社员才行。” “为什么?” “若要演示小千的失误,需要越庞大越好的音乐阵容,想玩什么合奏真是想太多。不过管乐的优点就是可以合为一体,一起演奏。” 真想踹春太的背一脚,不过我忍住了。他大致上没有错。我得更努力练习长笛才行。 “成岛答应入社后,不知道能不能跟我们处得来。” 我都囔著说出很在意的事。 “谁知道。就算处不来,也还是拜托她至少把双簧管留在社办里吧。那在乐器当中也算是高价的,只要卖到二手乐器行——” 我在春太背上一踹。 “搞什么!” “你小偷吗!要是真的做了,我可不会放过你。” “我开玩笑啦,真是的。” 春太脱下制服外套拍了拍。白色信纸从内袋轻轻飘落,我捡了起来。若是情书也不稀奇,但上头用粗线条文字写著“挑战书”。我感到一阵无奈。 “你又接受魔术方块挑战?” “当然,身为神速方块高手,这是理所当然的职责。” “我可以看吗?” 有三封。上头写著时间、地点。以及比赛前春太必须背负的不利条件:占据广播室,以及在校长室死守一个小时。都是看起来能让人度过一段相当美好时光的高中生活内容。至于最后一封,写著用眼睛夹住花生这种像从哪本漫画书看来的条件。 “……唉,真是难题。” 春太遥望远方。 我们买到国产全熟凤梨口味的果汁,急速冲刺到成岛的教室时,是在午休即将结束的十分钟前。在初冬的天空下,我们流太多 汗,全身上下仿佛都要喷发出盐巴。我跟春太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从拉门望进教室。男生和女生都待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围成小圈圈聊得兴高采烈。这是寻常的午休景象。唯有成岛留在这样的框架之外。 我们穿过座位,走向成岛。她独自趴在窗边的桌上。我很清楚她没有睡著,只是静静屏住气息。她采取一种以全身抗拒旁人攀谈的姿态。 留意到我们,成岛半撑起上半身。感觉像好几年才剪一次的土气长发是她的特徵,带著眼镜的脸完全被遮住了。 “给你。” 春太将果汁放到她的桌上。他的笑容具有仿佛将人吸进去的温暖,大抵上没有女学生对此无动于衷。可以的话,我甚至期待她在我们面前一口答应。 但成岛注视我们两人一会,露出一副想说“哦”的表情,将果汁放进书包,接著她再次趴回桌上。她一瞬间浮现“你们真莫名其妙”的表情让我不爽起来。 春太及时伸出一只手,制止想踏前一步的我。 “抱歉,其实是我们不好吧?搅乱你平稳安宁的校园生活。你会不快也是理所当然。往返商店街这件事也是我们自己要做的,你没有任何责任。” 成岛有了反应。她稍微抬起头。看来她本来没料到我们真的跑去买果汁,多少有那么一点罪恶感。而春太诚垦地抹除她这份感受。 “小千先垫了不够的钱,但她也一点都没有记恨。” 竟然给我多说废话。我用手肘顶春太。 成岛慢慢拿出钱包,不悦地问:“请问是多少?” “是多少?” 为了不让谈话中断,春太把好不容易扯出来的对话线头抛给我。 “很贵很贵,毕竟是国产全熟凤梨口味嘛。” 我接受到了他的暗号。 “刚才差点买成国产全熟奇异果口味。” “我最喜欢奇异果了。” “你知道吗?奇异果是猕猴桃科猕猴桃属哦。” “是哦,不知道我家的猫能不能吃。” “请问多少?”玩笑话对成岛完全不管用。 “钱根本不重要。”我吁出一口气。“对不起,我也要跟你道歉。既然希望成岛加入管乐社,应该更光明正大说出来才对。我们无意用这种事让你欠人情。” 成岛的视线动也不动,从长发闲注视著我们。她从钱包里拿出两百圆,像是下将棋一样轻轻放在桌上,滴咕了句“真罗嗦”,便再度趴到桌上。 宣告休息时间结束的预备铃从音箱中响起,隔壁班嘘声开始零零散散回到教室。我跟春太都会造成干扰,所以我们来到走廊上,两人一同叹气。 “还有明天,如果明天不行,也还有后天。”春太并不丧气。 “咦——”我答得不情不愿。 我沮丧地要回隔壁教室时,发现春太没有跟上来。他似乎要在走廊上等哪个人。 “……射人要先射马啊。” 他都囔著些什么,并转过头。走廊尽头有一群热热闹闹走来的女生,她们是成岛的同班同学。春太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很适合绑辫子的女生身上。 “你是西川真由同学对吧?” “是的!” 被叫出全名,她好像差点跳起来一样,停下了脚步。 “我接受你的挑战。” 春太从制服内袋拿出来的,是那封挑战书。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放学后,不顾被我在眼睛跟鼻子塞了花生而满地打滚的春太,西川率先拼出魔术方块的六个面。 “太棒了、太棒了,我是冠军!”西川举手欢呼。 管乐社社员聚集在音乐教室,围观春太的怪异举动。所有人都为西川鼓掌。 “你很行嘛。” 春太起身,伸手搭在西川肩膀上。真是个眼中含泪也如诗如画的男人。 “上条跟传闻中一样有趣。”西川笑眯眯地说。“不过你丢掉冠军宝座了。” 真是无情的一句话。 但春太没有动摇。他从西川手中轻轻拿起拼完六面的魔术方块,朝我抛来。我花不到十秒转乱,再丢回去给春太。管乐社的众人再度拍手。 春太望著手中的魔术方块一会,接著眼光变得锐利,开始高速转起魔术方块。颜色陆陆续续拼齐,但流程与以往不同。拼出完成的股子图样时,还花不到三十秒。 “来,给你当纪念。” 春太将股子图样的魔术方块递给茫然伫立的西川。西川拿著魔术方块,一屁股坐倒在摺叠椅上。那是承认败北的表情。 春太也拉来一张摺叠椅,在她面前坐下。接著他和善地问: “你以前跟成岛是朋友吧?” 以前?我注视西川。西川的反应稍慢了一拍,但她点点头。 “……为什么你知道?” “四月的时候,常常看到你跟成岛一起回家。” 也就是说,春太入学后马上就盯上成岛了吧。春太继续说: “成岛从外地搬过来,班上当然没有国中时的朋友。按照座号来看,你跟成岛会坐在前后座。是你主动找她说话吧。这是交友常见的开始。” 西川的模样有了变化。她将放在膝上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我顿时明白,午休时独自趴在教室桌上的成岛,与在走廊上跟其他朋友谈笑的西川之间,存在著截然不同的世界。 “跟成岛待在一起时,你想必觉得喘不过气。” 我目瞪口呆地看向春太。春太对西川摆出平静的表情。西川想说些什么,却好像败给内疚感,而懦弱地闭上眼睛。 “你不用在意说出来,”春太用欧美人士常有的动作耸耸肩,“毕竟这是双簧管演奏者的宿命。” “咦?” 我跟著做出“咦?”的反应,管乐社的其他人也露出“咦?”的表情。 “你刚开始跟她很要好,应该知道她国中时吹过双簧管吧?双簧管是绝对无法当配角的乐器,如果独奏技术不佳,很难在乐团中顺利演出。演奏者的个性也会强烈影响音色,是种相当纤细的乐器,因此很容易累积郁闷的情绪。长期接触的话,性格就会变沉闷。” 好奇怪的理论,绝对是鬼扯。西川也投以怀疑的目光。 “真的吗?” “当然。”春太带著无比认真的表情说。“不过这就是成岛全心投入双簧管的证据。在这里的我们都很想跟成岛当朋友,希望迎接她成为伙伴……她是足以进入全国大会的演奏者。而且她无意当职业演奏家,那就来参加业余管乐社吧。” 一阵沉默。 “可是美代她——” 西川说到一半,又紧闭上嘴。她全身紧绷,静静垂下头。 “你知道成岛放弃双簧管的理由吧?” 春太压低声音问。西川保持沉默。现场气氛沉重。若要谈话,现在围观群众太多了。社员察觉到状况,成群离开音乐教室。大家真是体贴。春太对此点头道谢。我也打算离开音乐教室,春太勾了勾手指头。我留下来没关系吗?我以目光询问,他以目光回答我当然可以。也对,毕竟我已经参了一脚了。 音乐教室里剩春太、我跟西川。即便如此,西川依旧顽固地紧闭著嘴。她想必是秉持著自制心,认为不可以轻易说出口。 如果这是你的想法,那么西川,你现在依然是成岛的朋友啊。 春太以宁静的眼神注视著西川。时间静静流逝。 不久,他说: “我去年在全国大会听过她的演奏。节目都结束后,会场响起一声尖叫。而她的身影没有出现在颁 奖典礼上。这件事跟那个理由有关吗?” 西川讶异地抬起头。我也深深吸一口气,凝视著春太。 西川吁出一口气。接著,她宛如低声自语的声音响起。 “那一天,美代的弟弟去世了。” 儿童脑瘤。 成岛的弟弟六岁时,因突然呕吐而被带到医院,诊断出这个结果。之后,他在一家四口的扶持之下度过与病魔奋斗的漫长生活,一度显现出康复的迹象,却在十三岁时离开人世。他当时才刚决定要进入比别人晚一年的国中就读。 成岛跟双亲都没预期他的病况会突然生变。当天,他们在普门馆的会场,没见到他的最后一面。这是不幸的巧合,但成岛的性格并没有圆滑到能够接受这是不幸的巧合。她因父母抛下弟弟来帮她加油而感到憎恶,现在也责备著导致这种局面的自己。 老实说,这样的悲剧对眼界只到十六岁的我来说太沉重。春太也只能闭著双眼,默默倾听西川的叙述。这是当事人才了解的辛酸与痛苦。我们这些外人仅止略知一二,什么都做不到,最多只能帮她买国产全熟凤梨口味的果汁。 可是啊,想多做一些。 虽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啊,真是的。 周末到了。现在是星期日下午。西川一个人站在住宅区的指路牌面前。她没绑辫子,身穿白色套头毛衣跟窄管牛仔裤,手上拿著百货公司的纸袋。 这是我们相约的地点。当我抵达时,西川蹦蹦跳跳地朝我挥手。 “春太呢?” “在那里。”西川一指。 春太宰一段距离外的公车站牌旁,拼命用鞋底蹭著地面。 “……他说他踩到狗大便。” 我伸手搭在嘴边大喊“喂,你别靠近哦”,然后说“那我们走吧”,跟西川并肩迈出步伐。 这里是与量建住宅(注:原文为“建て売り住宅”,相对于由购屋者自行指定样式,这是由建设公司统一建造,在建造途中或完成后连同土地一同贩售的住宅。)邻街的一角。每栋建筑都外形相同,毫无个性。但也没有办法,这是在看不到入住者身份的状况下大量建造的。我想起在建设公司工作的爸爸说过,将生命力注入其中就是“家庭”的工作。 我们三人要去成岛的家。 西川的纸袋里,装著跟成岛借了一直没还的cd跟漫画。她带了许多亲手做的点心当成赔罪,创造出让我跟春太一起登门拜访的契机。我跟春太昨天在西川家努力帮忙做玛德莲,里头也揉进我们在上星期午休那件事的反省之情。 成岛的家在住宅区的尽头。那是量建住宅之一,一看外观就知道是中古屋,感觉有几分凄凉。我抬头望去,二楼的小阳台上立著好几幅画著风景画的画布。画作上色功力深厚,技巧高明。为什么会放在外面呢? “好香哦。”不知何时,春太站到我身后。“这是炖牛肉的味道。” “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成岛妈妈很起劲。”西川轻声说。 “咦,不会吧?”我吓了一跳。“要请我们吃晚餐吗?” 时间还不到三点。 “西川,你被邀到她家很多次吗?”春太忽然悄声问。 “是的。” “哦,所以先不管成岛本人怎么想,她的父母一直很欢迎你啊。” “……对。”西川很愧疚地低声说。“我不是每次都会跟她约,不过……伯父跟伯母说要我再来玩的口吻实在是……” “实在是太殷切吧?” 西川垂首点头。 我也畏缩起来,但还是鼓起十足的精神说: “上吧。” 闻言,西川也微微一笑,上前按下门铃。里头响起从匆促的脚步声,门慢慢敞开,出现成岛爸爸。他约年过五十,头发不算稀疏,但夹杂著几缕银丝。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残留著长时间累积下来的疲倦。 “您好,好久不见。”西川挺直背脊。 “欢迎你来。”成岛爸爸表示欢迎。接著,他的目光停在紧张地站著的我和春太身上。我们都想开口时,春太往前踏出一步。 “我是美代子的同年级同学上条。旁边这位是我的朋友穗村,同样属于管乐社。今天我们硬是拜托西川同学,请她让我们一起上门刀扰。” 被抢先了。我推开春太。 “我是穗村。我们会注意不要造成麻烦,打扰您了!” 成岛爸爸浮现柔和的笑容。他一笑起来眼角就会出现许多皱纹。 在我心中,他的温柔形象定性了。 “欢迎你们。”成岛爸爸摆出三人份的拖鞋,他殷勤到让我们有些惶恐。 我们接著被带到木制风格的宽广客厅。 “请问美代子呢?” “……美代子啊,”成岛爸爸回答时很尴尬,“她马上就会跟内人一起回来。” 我的肩膀被春太轻轻戳了戳。春太面朝厨房,里头有个炖牛肉的锅子。炉火关著,围裙跟抹布都扔在地上,看起来像是匆忙追出去。 “看来她逃跑了。” 为了避免别人听见,春太悄声说。我觉得好像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成岛爸爸帮我们泡咖啡。我们四人坐在沙发上,啜饮著咖啡等待。我莫名难以平静,这里散发出前所未见的家庭气氛。最先开口的是西川。她谈起学校,谈起前阵子的文化祭。大家的舌头终于动起来,慢慢开始聊上几句。成岛爸爸把话题抛向我们每个人。我感觉得到他作为一个父亲,为了不让女儿的朋友感到任何一点无聊,付出超乎平常的心力。 但无论等多久,成岛都没回来。 成岛爸爸爸爸一直试著挤出话题,拼命到让人不忍卒睹的地步,但再怎么掩饰尴尬或沉默也还是有极限。 我跟春太面面相觑。西川跟成岛爸爸已经垂下了头,如同跑到终点而精疲力尽的赛跑选手一般。西川沮丧程度特别严重。 “我没有告诉美代我们今天要来。” 果然。我跟春太都浮现心领神会的表情。西川紧闭著眼睛,颤抖地说: “……这是整人计划哦。开玩笑的。” 根本笑不出来。 “不,是不敢直接告诉美代子的我们不好。” 成岛爸爸连忙缓颊,但西川依旧带著暗淡的表情摇头。 “一直都是我不不好。我是个薄情的人,我的友情比一片生火腿还薄。” “你没必要道歉。”成岛爸爸语气温和,甚至对我们深深低头道歉:“你们难得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我跟春太像是被水打湿的狗一样频频摇头。 “不会不会不会不会。” 我们两人都不禁畏缩起来,思考起来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这时,玄关方向传来声响。所有人都转过头去。好似恐怖电影的桥段一般,客厅门发出“吱呀”一声,静静敞开。 出现的不是贞子,而是成岛。 总觉得好可怕。 西川从沙发上探出身子。“那个……” “你们好。” 成岛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表现出拒绝之意,一步也不肯离开门边。成岛妈妈比较晚进门。娇小的伯母看起来比伯父年轻一轮,但脸上疲惫不已。即便如此,她仍没有忘记对我们露出笑容,绑紧围裙,迅速走向厨房。 “麻烦你现在马上去做饭。” 成岛用命令语气对著伯母的背影说话。如果针对我跟春太就算了,她连对伯父也露出轻蔑的目光。 “美代——” 西川呼唤她,而成岛一副突然感到作呕似地转过身,独自跑上楼梯。 “回家算了。” 我朝轻声滴咕的春太小腿一踢。 早知道就回家算了……这或许还比较好。大家努力想炒热气氛,但成岛最多就是应声,她到最后都没主动讲过一句话。这也没办法,但我看到成岛父母要同时顾虑女儿跟她的朋友,以及西川想哭却不能哭,努力维持脸上笑容的模样,难受的心情油然而生。 “我吃饱了。” 成岛毫不犹豫地拉开椅子站起身,引来所有人讶异的目光。时间接著再度运转,因为成岛带著叹息的一句话: “要到我房间喝杯茶再走吗?” “咦?”西川发出疑问。 “要不要到我房间喝杯茶再走?”她重复。 西川连连点头,伯母马上淮备泡咖啡。伯父好象松口气,肩膀放松下来。 “我们也可以去吗?” 春太吃了三碗炖牛肉,很痛苦地抱著肚子。 他是唯一能逗成岛妈妈开心,男人中的男人。 “可以啊,没差。” 成岛端起放咖啡杯的托盘,我们于是前往二楼的房间。 “……对不起,这样给你麻烦了吧。” 一面爬楼梯,西川一面用孱弱的声音说。 “不扰人才怪。” 成岛扔下这句话就走进房间。 “喝完就回去吧。” 她把托盘粗暴地放到小巧的玻璃桌上。咖啡四溅。我看著垂首坐下的西川,一股火气自然涌起。 “你知道吗?春太曾经在咖啡店看完魔夜峰央全套八十三集的《妙殿下》,花了五个小时才喝完饮料。他还会跳起奇怪的舞。” “麻烦用五分钟喝完。” 我扭过头。 “春太,她要你五分钟喝完。” 我对他这么说。 春太静静望著墙边的木柜。探索女生房间的男生最低级了,但春太没有这种恶心的下流感。唯独他一个人平静的身影,让我总算冷静下来,有余裕环顾四周。 春太兴味盎然地观察著一座有玻璃门的柜子。里头摆满像玩具的小玩意,也有造型复杂的智慧环、在学校见惯的魔术方块等等。墙壁上也挂著裱框的画。 “这是什么……”我靠过去问。 “这是个小博物馆吧。我有赚到的感觉。”春太笑逐颜开。 “什么博物馆?” “这全是益智游戏,也搜罗了古典名作。”春太依序指给我看。“赶出地球圆形消失游戏、第五只猪折纸游戏、珠玑妙算、河内塔、十五数字推盘、华容道、七巧板,墙上挂的也全是错觉画。” “哦。”成岛显现出兴趣,她对春太的说词并不反感,我跟西川都吓一跳。春太接著转身看著成岛: “不过我不认为这是你收集的。” “为什么?” 春太指著玻璃门后方的四本书。书名是《益智游戏之王》。 “这是益智游戏爱好者的圣经。作者杜德耐(henry er dudeney)在九岁时显出才能,他是英国孕育出的最强益智游戏玩家。唯有这套书不是收藏在书桌旁的书柜里,但我也不觉得你平时会翻开。” 春太说了声“你看”,指向墙上的一幅画。我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幅像小学生画的稚拙图画,上头用英文字签著narushima·satoshi(成岛聪)。 “这全部都是你弟弟留下的东西吧。” 听得到成岛默默倒抽一口气的气息。春太触及了我们顾虑著不敢碰触的话题。 “……所以呢?”成岛的声音低了一阶。 “所以很了不起。” “啊?” “或许你弟弟憧景著在同世代就已经远近驰名的天才少年杜德耐。才能这种东西会超越时空,让人受到感化并继承下去。看,你弟弟自己创作的作品上全都有签名。在贪玩的年纪,如此为益智游戏倾倒是很值得赞叹的。毕竟就算他身患重病,身旁还是有电视游戏或漫画的诱惑。” “……你想说什么?” 成岛的声音中带著怒意。一旁的西川坐立不安,我也拉拉春太的袖子。但春太神态从容,一点也没有动摇。 “这些是你弟弟留下的智慧结晶,是你弟弟到世上走过一遭的宝贵证明。益智游戏不是装饰品。你是否有理解到弟弟的遗志,好好把玩、解开这些益智游戏呢?” 刹那间,成岛露出畏缩的表情。 春太观察她的神色,继续说: “我想也是。而且现在的你还做不到。做得到才怪。” 这是在为刚才的西川回击。成岛脸色一沉。 “要我说出理由嘛?这是因为你现在正靠自己一个人扛著无法解决的问题。为了留下来的你,你的父母在这一年闲努力想找回失去的事物,西川也是。这或许是鸡婆,但她真的很担心你跟你的家人。痛苦的并不是只有你一个。” 我屏息注视著他们。 成岛的喉头发出一声轻响。隐然可见她那长久闷烧的火焰,一下子熊熊燃烧的激情。 “……你们又做得到什么?”她呻吟似地说。 “我把这个问题还给你。你希望我们做什么?” 成岛闭口不语。 “我说啊,我们这些高中生能力很有限。我想想哦,如果是这间房间里的益智游戏,我们可以帮忙解开。若有你的能力无法处理的问题,我们三人会赶过来陪你一起伤脑筋。至少不再只有你一个人,会为这间房里的益智游戏而烦恼。这是我们确切的保证。” 沉重的沉默降临。 “出去。”成岛抛下这句话。 春太不知对谁深深低下头,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哼著口哨,独自一人按住肚子离开房间。 “上条!”西川探出身子大喊。 我连忙来到走廊,注视著春太的背影。作为请吃一顿饭的回报,这实在很过分,但我莫名发不出脾气。因为直到最后,春太都没朝成岛重要的弟弟遗物随便出手。 最后,我跟西川决定跟春太一起回去。 成岛的父母把我们送到门外。真是不好意思、她其实是好孩子、请你们再来找她玩。那两人不断挤出的殷切声音让我满心难受。郑重婉拒伯父送我们到公车站的提议后,我们离开成岛家。 我们穿过昏暗的住宅区,走向公车站。 “我听过美代在全国大会的双簧管演奏。”西川低语。 “你也在场吗?” 春太惊讶地问,西川摇头。 “我听过录音。听说伯父伯母受到弟弟聪的委托,要他们两人当天不用待在医院,希望他们在会场关心姐姐登上舞台,并且帮他录音,否则会埋怨他们一辈子。所以他们才努力弄到票……” “原来是在这样。” “在这件事里,没有任何人有错。”春太说。“不过是不幸的巧合碰巧撞在一起,没有任何一个人有错。” “可是——”事情就发生在我说到一半的时候。 背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我们三人同时回头。跑过来的人影不久就变成熟悉的轮廓,然后停下脚步。那个人长发散乱,气喘吁吁。 她是成岛。 “美代……”西川双手掩住嘴。 成岛站到春太眼前,将手里的东西用力往春太胸口一塞。 “聪留给我的益智玩具中,唯有这个怎么样都解不开。” 她冒失地说。 春太目不转睛地望著接过的东西。在黑暗中,我依稀看出那是个魔术方块。什么嘛,很简单呀。春太,十五秒就完成给她看,让她无话可说吧。 “……这个转乱过了吗?”春太的目光变得锐利。 “聪说转过了。”成岛说得无精打采。 “完成的形态是?” “聪没告诉我。” 在两人不自然的对话停顿闲,我跟西川终于察觉事态有异。成岛也轮流看著我们,她用带著挑战性和些许轻蔑的声音说: “你们就试著解解看啊。” “等一下,期限到什么时候?”春太听起来很着急。 “星期五放学后。这样够了吧?” 春太深思一段时间。欸,你是怎么回事啊?春太。 “我试试看。” 春太答得很艰难,成岛满足地哼一声。她不理会西川的制止,顺著来路回去了。 “等一下,春太,那是魔术方块吧?为什么不当场帮她完成?” 春太默默走到街灯旁。 当他将魔术方块放到灯光下,我跟西川都发出“怎么会这样”的叫喊! ——六面全白的魔术方块。 这就是成岛家无法解决的问题,化为不合理的益智游戏被交到我们手中的瞬间。 4 第一天,星期一。由春太挑战。 第五节课结束的钟声一响,放松下来的喧闹声就在教室涌现,简短的一日总结时间跟偷懒的扫除匆促结束,大家期待的放学时间到了。 教室中,春太在几个男生的包围之下不断转动全白魔术方块。他果敢挑战靠逻辑思考绝对无法解开的魔术方块。 “那要怎么样才算完成啊。”一个男生开玩笑道。 揶俞的味道到放学已经淡去许多,但今天类似的话语不停提起。 “不过……你为什么要戴手套?” 另一个男生的声音响起,这问题也不断重复。我听到春太回答“这样比较好转”的声音。但其实是他不希望手上的油脂跟汗水弄脏重要的遗物。 我看向手表。快到社团时间了。要是不管春太,他好像会一直转个不停,因此我思考要不要硬把他拉过去。就在这个时候。 “穗村、穗村。” 我转向走廊上传来的呼唤来源,西川在窗边招手。我穿过桌子靠近她。 “状况如何呢?” “连春太都有困难。不过今天才第一天。” “我上课的时候一直在想一件事。” 西川似乎很想走进教室,于是我把她领到春太的桌子旁。 “……上条,会不会其实有六种白色?” 听到西川的声音,春太转动魔术方块的手停住了。围著春太的那群男生视线望过来。因为隔壁班的女生突然走进来,他们心生紧张。 “像是白色、稍浅的灰色、浅灰色之类的。” 真的假的?那群男生一阵骚动,凝神仔细看魔术方块。 “白色就是白色。”春天说。“白色就算稍微混进一点其他颜色,就不再是白色。文具店看看颜料或是彩色笔专区就会明白了。” 但西川仍未丧气。“那重点一定是声音。例如根据转动方向不同,发出“喀喀”、“答答”或是“滴滴”声……” 真的假的?那群男生又一阵骚动,竖耳倾听魔术方块。 这些家伙全都可以进入哪家剧团。 春太像在转动保险箱的转盘,一列一列依序转动。我也沉默地将脸凑过去。声音……没有变化。就只是普通的魔术方块。 “对不起。”西川意志消沉。 “不用在意,大家一起多想几个主意吧。”春太脱下手套,淮备参加社团活动。 “上条,明天你也要继续吗?”一个男生问。 “是啊。接下来还会尝试一阵子,你们可以帮忙加油吗?” 听到春太意味深长的回答,那群男生看了彼此一眼。 “好像很有趣。” 第二天早上,星期二。由我挑战。 早上的导师时间前,我在座位上转动全白魔术方块,那群男生的声音响起。 “什么嘛,换穗村了。” 先前就决定按照春太、我跟西川的顺序挑战。不能全推给春太一个人,而今天轮到我。“欸,千夏,那是什么?”昨天就算有兴趣,也被男生筑成的人墙阻挡而无法靠近的班上女生聚集过来。我也学著春太戴上手套,重复同样的回答。在众人的关注之下,我踏实慎重地转动。若有春太没注意的事,身为纤细少女的我说不定会注意到。 我暗自叹气。倚赖的最后希望——草壁老师从昨天开始出差,现在不在校内,他这一个星期都不会回来。碰到连春太也感到棘手的问题时,我常常找草壁老师商量。这次不能随便拜托他,不过一个星期都见不到面还是很寂寞。 放学后,我像是护蛋的亲鸟一样抱著魔术方块趴在桌上,耳中传入一句“我有大发现”的开朗宣言。 我愣愣地抬起模糊的视线,西川站在教室里。 “我从美术社那里听说,白色在油画的世界中也有很多种类,像银白、锌白、钛白、正白。” “意思是说绘材不同啊。” 听到春太的声音,我转过头。他托腮坐在一旁的座位上。 “上条,你觉得怎么样?” “我认为这是很好的著眼点,因为成岛父母的其中一方兴趣是画油画,成岛家有一整套油画颜料。”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造访成岛家的时候,不是有几幅画在阳台风乾吗?” 我想起来了。那些都是漂亮又技巧高明的画。 “油画跟水彩画不一样,一定得风乾才行。” “那么——”西川的声音中饱含期待。 “你答对了,这个白色魔术方块上用了油画颜料。看,一般会在方块上贴保护用的透明贴纸,但这个没有。油画颜料会用到乾性油,表面会形成油膜,可以充当保护膜。而且跟水彩颜料或麦克笔不一样,颜色不容易掉。也就是说,这有合理的理由这么做。” “太好了、太好了!”西川很开心地小步蹦跳。 但春太苦思。“假设一个方块是正白好了,也只有绘材不用,不是颜色不同。” “有什么关系,不就是绘材不同吗?”我反驳。 说出口的同时,我脑海中忽然掠过“惠财”是什么的疑问,但算了,忽略之后再查字典就好。 “要怎么分辨不同的绘材?难道要用昂贵的分析仪器吗?” 我闭上嘴。真抱歉,我是个笨蛋。 “……明天我会努力。” 西川消沉不已地说,正当她想从桌上拿起魔术方块,春太制止住她。 “小千,再琐碎的细节都没关系,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他注视著我,那双眼睛里充满对我的信任。我没什么自信,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我犹豫著要不要说。 “我说啊,这上面没有聪的签名呢。” 春太跟西川出现反应前,隔了约两次的呼吸停顿空挡。 “——签名?” 第三天,星期三。由西川挑战。 西川每节下课都会在校舍徘徊,寻找转全白魔术方块的地点,因为教室里有成岛。不久,抱著魔术方块、泪汪汪地四处奔跑的一年级女生传闻,在放学后传遍全校。 我跟春太找到西川同学时,她茫然地跪在体育馆的舞台后方,身旁散落著七零八落的魔术方块。 “喂,你怎么了?” 我连忙跑过去,摇晃西川的肩膀。西川仍在发楞。 “穗村同学……” “难道有人破坏了魔术方块吗?” 春太蹲下,捏起一个小方块。“哦,做得真彻底。”他滴咕。 “……这是我分解的。” “咦?” “我想找出聪的签名。” “咦、咦?” 刚才起,春太就默默观察著每一个小方块。西川忍耐想哭的冲动般地捂著嘴。 “我想美代会不会是塞给我们一个绝对解不开的难题……想著我是不是真的被讨厌到这种程度……想到这里,眼泪就再也停不下来。” “所见之处都没有签名吧。” 春太抬起头说。西川点头。 “……仔细想想,美代哪可能轻易把聪重要的遗物寄放在我们这边。” 我哑口无言,几乎全身失去力气。“这只是成岛的整人花招吗?” “成岛是这么狡猾的人吗?” 春太滴咕,接著拼起小方块。我跟西川也回过神,将四散的方块聚集在双手中。 我注视著经由三个人的手再度恢复原状的魔术方块。方块本身没有任何机关。 “只剩两天了。”西川轻声说。 “还有两天嘛。”我说得逞强。 “我会想办法的。”春太叹息。 第四天,星期四。春太再次挑战。 ——回到开头的场面。 放学后,春太坐在中庭通往正门道路边的长椅上。他戴著手套,呼著白气,默默转动白色的魔术方块。放学途中的学生不时出声说“加油哦”,也有人傻眼地说“你还在试啊”。每逢此时,春太都会回以无力的笑容,接著他空洞的目光会回到就连是否有完成形都不知道的白色魔术方块上。 我跟西川在稍远处关注。 大家一起努力过了,可是到今天都没有任何成果。连前进一步的点子都想不到,已经无计可施,最后还是演变成推到春太一个人身上的局面。 期限就在明天。 春太苦著脸,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烦恼,西川也变得相当寡言。我不想继续看到这两人痛苦的模样了。我去向成岛道歉吧,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无论被多么冷淡对待都没关系——事情就发生在我下定决心的时候。 我察觉到有人从背后靠近。 “哦,看来传闻是真的。” 悠哉的声音响起。咦?难道说……我回过头,穿深灰色西装的老师提著公文包,站在后头。他调正黑框眼镜的位置,望向春太。 “出差提早结束,所以我回来了。” “老师……”抬头看的我眼头发热。 “我回来了。” 草壁老师就像是带来救赎的神。 在学校顶楼,我们三人沐浴在带著暗红光芒的阳光中,并肩坐在水泥块上。春太从刚才就紧张得全身僵硬。通往校舍的铁门敞开,草壁老师走出来。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草壁老师将怀中暖呼呼的罐装咖啡递给我们。“谢谢老师。”我跟西川都拉开拉罐,啜饮甜腻的咖啡。春太着迷似的凝视著草壁老师,耳尖都发红了。那是身陷情网中的少年眼神。他没打开来喝,而是喜孜孜地放进制服口袋,看来他打算回家再珍惜地享用。不对,说不定他是打算珍藏到永远。糟,我不小心看到了根本不想看的景象。 草壁老师靠著铁栏杆,观察全白的魔术方块。滴咕了句“原来如此”后说: “这是禅修问答的世界呢。” “禅……?”西川的嘴唇离开罐子问道。 “就是禅僧为寻求悟道而进行的问答,也称为公案。简单来说就像猜谜或脑筋急转弯,不过可别小看它,内容全是些靠逻辑思考或知识绝对解不开的难题怪问。”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碰到找不到答案的难题怪问时,就会明白至今为止的经验、理论跟知识是多么无理空虚。虽然期间短暂,不过你们也体会到了吧?面对这样的现实,就是禅修问答的存在意义。”草壁老师举起手中的魔术方块给我们看。 “……老师,这没有解答吗?” 西川不安地开口,草壁老师静静摇头。 “每个人情况不同,说不定有人会烦恼好几年,不过一直思考下去,总有一天会找到打破逻辑高墙的答案,这就叫顿悟。也就是说,这个白色魔术方块的解答,接下俩要由你们自己创造。” 由我们自己创造…… 此时,春太以痛苦的语气喊了声“老师”。春太跟草壁老师说话时,用词就会变得恭谨。“老师您说这是问答,如果没有出题者来认可答案,问答就不成立;可是这个魔术方块的设计者已经不在人世了。” “也对。”草壁老师闭上眼,用一段时间稍作思索。“假如这个魔术方块的设计者效法禅修问答的思考方式,并且领悟到对方完成时自己早不在人世——那么他或许会为了对方,将告知完成形正确无误的证明留在某处。” “您觉得是留在这个魔术方块里吗?”春太探出身子。 “只要你们抵达正确答案,那个证明就会自动现身吧。寻找的过程,就是益智游戏的本质。” 我深吸一口气。我并未完全理解草壁老师的意思,但好像有点进展了。碰到没有答案的难题时,自己创造出答案即可。这四天并非白费。 就是为了踏出一步,才要经历这四天…… 风吹过楼顶,草壁老师好像注意到什么而转过头。西川的视线也黏在校舍的铁门上。 “……美代。” 成岛披散著随风飘动的长发站在那里。她对草壁老师的存在感到困惑,有一瞬间露出讶异的表情,即便如此她还是以不在乎的动作用力关上门,朝我们走过来。 停步的成岛一瞥草壁老师,两人之间好像另有关系。成岛很快就别开视线。 “传闻已经传遍全校了。” 她朝白色魔术方块一看,扔下这句话。 “因为大家都在声援我们。” 春太温和地说,成岛闻言便像咬到黄连般嘴角一歪。 “那么,在大家的声援之下,有完成的希望吗?” 听到她这么说,春太闭上嘴,我跟西川也默默低下头。 “放弃如何?”成岛用金属般冰冷的声音说。 “什么?”我惊讶道。 “乾脆放弃如何?”成岛重复。“别想了,拼不好的。那是绝对解不开的魔术方块,是聪留给我的惩罚。” “惩罚?”春太愕然。“解不开的益智游戏不算益智游戏。我不认为敬爱杜德耐得人会留下这么不合理的东西。” 成岛用锐利的眼神看向春太。 “这么说来,你在我的房间说过,为什么在贪玩的年纪,聪还能热衷于益智游戏,对吧?那孩子在学校受到欺负。他生的是脑部疾病,别人说他脑子有问题,所以一直遭到严重的欺负。他的自尊心跟心灵支柱就是益智游戏。挑战那孩子创作的益智游戏是我的日课,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国中进入管乐社为止?” “对,他肯定觉得被我抛弃了。可我也没办法。”成岛痛苦地说:“因为真的很开心。我也想要一个像聪一样投入、热衷的事物啊。” 我跟西川都说不出话。 成岛的视线停在草壁老师手中的魔术方块。她带著有万般思绪的眼神注视良久。 “聪想让我苦恼。他不肯原谅交了新朋友、忙于社团、每天都无法陪他玩的我,所以才留下这种不合理的东西。没必要连你们都跟著苦恼。” 她从内心深处吐出的心情说完,走向草壁老师。 “老师,请还给我。” “不行。”春太出声阻 止。“草壁老师,请不要还给她。” “你什么意思?” “还剩一天。” “不可能,绝对做不到。” “怎么可能做不到。” 成岛恶狠狠地瞪著春太。“你就这么想让我加入管乐社吗?” “这跟那是两回事。” 春太没被她的气势压倒,反而如此回答,成岛表情一僵,接著转过身。我以为她会就此离开顶楼,但我错了。她无力地停下脚步,依然背对著我们,用蚊鸣似的声音不知是对谁说: “……我不加入管乐社,还有别的理由。” 春太听到这句意料之外三话语,“咦”了一声。 “已经没有会帮我做簧片(注:双簧管的吹口)的人了。去年为止,还有亲戚会帮我做,但调职到国外了。” “我可以帮你介绍。” 草壁老师首度开口。成岛转过头。 “我以前待的乐团朋友中有双簧管演奏者。那个人就住在邻镇,只要你愿意,我就将你介绍给他。” 成岛畏缩了,她再次转身,这次没停步。铁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声音在顶楼响起。 西川起身面对草壁老师。 “老师,你早就认识美代了吗?” “是的。”草壁老师露出有些难为情的淘气笑容。“其实比起上条同学,我更早盯上她。” 我跟春太都愣愣地抬头看他。 “当时被她婉拒了,不过看来她给了你们机会。” 草壁老师将魔术方块交给春太。我跟西川靠近用双手接下来的春太,然后三人一起看著全白的魔方。 “唉,明天能完成吗?” 我的个性中仍有软弱的一面。 “穗村同学也要试著烦恼到对后一刻。” “请问,老师难道知道答案了吗?” 西川抬起头问。 “我有个想法。不过由我回答真的好吗?” 春太摇头。我也有一样的感觉。 草壁老师伸手搭著铁栏杆。望向远方的老师似乎在回忆著什么,他的左手有深深的伤痕。夕阳照到眼睛,我们都不断眨眼。 “你们往后将会体验到的世界很美丽,但同时会面临各种问题,世界上充满著没有道理的事。我觉得成岛同学不用勉强回到管乐的世界也无妨。不过假如有人能为她创造从停滞之处踏出一步的契机,我认为,那不该是我,而是同世代、拥有相同视野的你们的职责。” 5 期限中的星期五放学时刻终于到来。 我、春太、西川,再加上成岛,四人聚集在校舍一楼的空教室。这是一闲空荡荡的教室,桌子推到两边,唯有几张椅子放在正中央。隔壁的实验室飘来带有药品臭味的空气。 不知何处传来了钢琴声。我跟西川都紧张地站起来。 “快点开始啊。” 坐在椅子上的成岛用焦躁的声音催促。与她对峙的春太靠著讲桌,手里拿著全白的魔术方块一句话也不说。他好像严重睡眠不足,眼睛满是血丝。 教室的拉门开了。 “抱歉我迟到了。让我也当观众吧。” 草壁老师走进来。他将椅子搬到教室角落坐下并从旁关注我们。 “那我要开始了。” 春太终于开始动作了。 “首先,我想将一件事当成前提——我现在拿的魔术方块并非完成形。这个魔方六面全白,而且已被转乱,一切由此开始。” 确认成岛点头后,春太转动一次手中的魔术方块。 “你看得出跟刚才的差别吗?白、白、白、白……一点差异也没有。这个魔术方块无论往哪个方向转,都无法脱离最初的转乱状态。” 我跟西川屏息以待。成岛一副想说“那种事我早就知道了”似,冰冷地盯著春太。 “我觉得很奇妙,你弟弟为何没提示过这个魔术方块的完成形是什么,但这是因为——根本不需要提示,再怎么转都不会改变。你弟弟要的是脱离最初的转乱状态,并且前进到下一个阶段,就算只有一步也好。做到这一点时,才能解开魔术方块的谜题。” 成岛别开视线。 “……哪可能做得到。” 好似吐出诅咒一般,她低声说。 “没错,这个魔术方块具有光靠逻辑思考绝对无法解开的矛盾与不合理之处。即便如此,你弟弟还是当成益智游戏保存下来。我想,诊断出罹患儿童脑瘤的聪他在成长过程中,渐渐发现这个世界是多么没有道理;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失去希望。他知道碰到无法解决的难题时,心里要怎么样才会得到拯救。” 春太举起全白的魔术方块。 “那就是,走进打破逻辑高墙的顿悟世界。他想透过这个魔术方块向你传达这一点。不过就算一句话可以打破逻辑之墙,寻找过程也是件难事。即便是得道高僧,一个不好也可能会花上几年或几十年。谁都没有权力为此剥夺你宝贵的青春时代,知道你当时全副心神投入于音乐,你弟弟也不希望带给你困扰。所以为了你,他在这个魔术方块上做了不用花时间就能破解的机关。” 我默默倾听,手中渗出汗水。他真的要做那件事吗……西川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同样显得心神不宁。 春太拿起事先藏在讲桌下的运动肩包,在成岛面前的椅子坐下。他悠然翘起腿,与神情始终僵硬的成岛面对面。 “先换个话题。“哥帝尔斯之结”(gordian knot)是亚历山大大帝留下的西元前传说。在一个小亚细亚的古代国家,有位贫农出身的国王叫做哥帝尔斯,他在神殿祭祀自己的牛车,并用绑得复杂难解的绳子将牛车捆住。他留下一个传说,那就是揭开这个绳结的人就成为亚细亚的支配者。此后各国的强者跟智者使出所有手段,拼命想解开绳子,但长久以来无论如何都解不开。” 草壁老师一直保持沉默,此刻的他表情好像稍微改变了。春太继续说: “……时光飞逝,解开哥帝尔斯之结的人终于现身,那就是亚历山大大帝。你猜他做了什么?他竟然在众多士兵面前,用系在腰间的剑斩断绳结。” 成岛睁大眼睛,而春太加强语气: “无法解决的难题,要用非常手段解决。那就是你弟弟留下的讯息。你弟弟大概早已领悟来日无多,而且,他也想到被留下来的你会多么颓丧、悲伤。你弟弟相信你在双簧管上的才能,所以才将这份心意倾注在这个白色魔术方块中,告诉你无论他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停下脚步,必须继续前进。” 春太拉开放在地上的运动包拉链。里头放著调色盘、六种油画颜料跟六支笔。 成岛一惊。 “——拜托你们两个了。” 看到春太的信号,我紧抓住成岛的右臂,西川则抓住成岛的左臂。 “做,做什么!”成岛一阵惊慌。 “对不起,美代。”抓著她的西川道歉。 成岛试著甩开,但我们两人把体重压上去,她动弹不得。 “只要三分钟就会结束,麻烦你们努力到那个时候。” 春太将白、蓝、红、橘、绿、黄的颜料挤到调色盘上,再倒入乾性油。看到这一幕,成岛脸上血色全失。那是理解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表情。 “——住手!” 无视成岛的叫声,春太像精密仪器一样挥动著笔,在每一个小方块上将颜色薄薄涂开。他动作好快,涂完一面就扔下笔,著手涂下一个颜色。 “不要、不要、求求你们放开我!” 让人想捂住耳朵的尖叫声响彻教室。我 跟西川都相信春太,紧抓住成岛的两臂。成岛挣扎起来,用难以想象是女生会有的力量。她的反应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弟弟的重要遗物,在别人手中逐渐改变模样。 春太丢下笔。他露出全神贯注的眼神。已经涂完四面了。 “啊……” 我感到成岛渐渐失去力气。拼命抓住她的西川露出难受的表情。 喂,春太,这样真的好吗? “完成。” 春太说,成岛跪倒在地。她茫然地望著被春太涂成六色的魔术方块。 “……为什么这么做?” 那是呻吟般的声音。 “如何,心情爽快多了吧?” 只有春太一人心情爽快。成岛摇头,僵硬的神情表现出她无法认同。我也无法坦率接受这个结果。西川也咬著唇,满心伤悲。我望向一次也没有介入制止的草壁老师。他只是一脸怜悯地眯起眼睛,没起身离开椅子。 “你跟你的家人都受尽折磨了。够了吧?” 春太平静地说。 “……轮不到你来说。” 成岛的声音丧失了所有情感。 “我也不想说这种像在强迫你的话;但如果我不说,你身边会有人对你说吗?” “……吵死了。” “只要愿意退一步,你家的问题就会解决。无论再怎么难受,再怎么痛苦。现在都是轮到你忍耐的时候,否则所有人都会不幸。你弟弟也不希望变成这样。” “……怎么可能做得到。” “你往后也打算把不幸当成挡箭牌,这样生活下去吗?” “……聪过世到现在还不到一年。” “已经一年了。”春太严厉地说。“长大成人后度过的一年,跟我们现在度过的一年是不一样的。” 下一瞬间,成岛扑向春太,狠狠地甩他一个耳光,力道猛烈得要把娇小的春太打飞。接著,成岛又反手挥下,春太紧闭上眼睛,打中脸颊的尖锐声响起。春太脚步踉跄,宛如被打得晕头转向的拳击手。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放开魔术方块。 耳光声即将再度响起。 我从没见过这么狠的连环巴掌。 我跟西川都扑向的背后,而草壁老师淮备从椅子上起身。 “不可以过来!” 春太高喊。他直盯著涂成六色的魔术方块,好像在等待什么。 “啊!” 西川发出声音。我抓紧著成岛的背不放,同时注视著春太手中的魔术方块。我感受到成岛倒抽一口气,我也发不出声。 我看见了魔法。 魔术方块的小方块开始龟裂,宛如花瓣飘落一般,颜色逐渐剥落。 颜色龟裂脱落的小方块共有九处。 春太用指甲一抠,就将麻布做成的底层撕得乾乾净净。 下方写著字。 “这是你弟弟留下的祝福。” 春太灵巧地转动,把九个小方块转到同一面。他让完成的那一面朝向成岛。 成岛夺过魔术方块。她的唇瓣张阖,阅读上头的字。我痴痴地看著泪珠在她的眼中成形,然后滑落脸颊,拖曳出一道泪痕静静落下,接著,仿佛长久以来堆积而成的堤防溃堤,她跪地痛哭。 我跟西川默默注视著她的身影。 “……成岛没问题吗?” “西川陪著她,不会有事的。” 我跟春太和草壁老师一起前往音乐教室。春太抱著运动包,两颊上清楚留著似乎很痛的掌印。 “那是锌白。” 春太说。 “在锌白上重复涂油性颜料,它就会剥落。” 我想起来了。油画的“白”分成不同的颜料,有很多种类。锌白就是其中之一。 “那个魔术方块如同草壁老师所说,属于禅修问答的世界。我想成岛的弟弟大概是以某一天为分界,开始意识到死亡。死亡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无法解决的难题。敬爱杜德耐、热爱益智游戏的成岛弟弟不愿屈服于这样的难题,他构思出特别的白色魔术方块。” 草壁老师催他说下去。 “白色魔术方块的解法,在成岛的弟弟心中只有一种。他必须先留下即便自己去世后,依然能证明这个答案的机关才行,所以他先在九个方块上写字,再贴上麻布,涂上锌白使其凝固。此外,就个地方外的部分也贴上麻布,接著用银白、钛白还是正白涂色都没差。如此一来,六面同为白色、触感相同的魔术方块就完成了。” “原来是这样。” 心生敬佩的同时,我偷看草壁老师。他闭著眼睛,对春太这段话连连点头。我不禁有种无可遏制的嫉妒。 “多亏西川跟小千给的提示。” “咦?” “锌白是西川说到的,签名这是你告诉我的。” 这么说来,我确实注意到那个魔术方块上没有成岛弟弟的签名…… “魔术方块上能签名的位置,我只想得到白色的下方。这成了我思考如何剥落那层白色的契机,所以这是托你的福。” 总觉得很难为情。谢谢你,我在心中对春太道谢。 “欸,所以上面有签名吗?” “上头确实有小小的英文字签下名字。” “我说啊,”我提出刁难的问题,“假如春太用的是水性颜料,会发生什么事?” “颜色无法附著,涂不上去。”春太回答。“而且那是该在成岛家完成的益智游戏。” 原来如此,我想起在成岛家阳台风乾的油画画布。那是伯父的兴趣还是伯母的兴趣呢,下次拜访的时候问问看吧。 “……好啦,”草壁老师仿佛卖足关子,终于开口,“上条同学,差不多可以揭晓另一个秘密了吧?” “您是指什么?”春太大为动摇。 “要使油画颜料剥落,必须等颜料乾燥。一般会花整整一天,不可能几分钟就结束。无论用成效再怎么迅速的乾燥剂,都要花一小时。” “啊!”我这才注意到。 “穗村同学,上条同学其实让那间教室的时间加速了。” “这种事做得到吗?” “靠上条同学彻夜尝试摸索出的方法。为了成岛同学,以及一起努力到现在的你们,他必须这么做。” “请问,”春太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说,“难道老师早就发现了吗?” “大致猜到。比方说,穗村同学跟西川同学今天某段时间后没碰触过魔方。” 对哦。午休过后,我跟西川就一直把魔术方块放在春太那里。 “欸、欸,你做了什么,春太?” 听到我问个不停,春太投降似滴咕: “我事前就在上头涂了一层白色颜料。六面全都涂了。” 我愣住了。 “上条同学知道何时才会剥落。就算说出正确答案,总不能让成岛同学等一个小时以上,也不能在那段时间一直挨连环巴掌,或被不停痛骂。” “不好意思。”春太好像很想睡,忍住一个呵欠。 “拜此所赐,才能用最有效的方式提出答案。上条同学在那间教室里的演说,以及穗村同学跟西川同学在这五天的辛劳,我觉得都确实传达到成岛同学心中了。” 面对这两个人,我只能不断惊叹。但我还是不想输给春太。 我们来到校舍间的连接走廊。在对面新校舍的四楼,可以看到音乐教室。大家都在那里等著我们。 “成岛接下来会怎么做呢?”我轻声说。 “这要由她自己决定。”春太回答。 现在我真心希望成岛加入管乐社。 三 退出游戏 “美好即丑恶,丑恶即美好。” 戏剧社社长借我的戏剧脚本中,有几句莫名让我印象深刻的句子。其中之一就是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里,三名女巫同声说出的这句台词。 看著深思这句台词的我,戏剧社社长用一句“女巫的价值观跟我们不同”,将问题抛到一旁。“价值观”这种高尚的词汇跟那个社长的形象一点都不搭,不过他的回应在我心中揭示出另一个真理。 碰到讨厌的事、痛苦的回忆、烦恼也想不出答案的时刻,我就会便宜行事地将问题抛到一旁。我一路走来都是如此。抛开问题这么容易吗?这么怀疑的人,肯定不了解,也未尝接触过弱者吧。 黑孩子。 没户籍的孩子。日本人听到都会吓一跳。我成长的村庄常有鼻梁高耸的白人夫妇来访,有时也有同志伴侣。他们会评头论足般地望著我跟我的伙伴,牵著一个又一个人的手离开。你觉得很过分吗?完全不是那回事。白人跟亚洲人不同,不会歧视有障碍的我跟我的同伴。我见过大家受到一视同仁的对待,状甚幸福地跟“双亲”回去“故乡”的景象。 因此,尽管我脚有问题,走路不方便,但“父母”还是前来迎接我跟他们一起回到“故乡”美国。我想,我不过只是碰巧迷路闯进村子,而“父母”花了五年找我。 ——这样的幻想与想象,支持著我的精神世界。 我不需要当时的真实记忆,也不需要知道那时候的名字。 之后的生活,无论裁下哪一段来看,我都觉得是被幸福包围的。爸爸跟妈妈给我祝福,也给我家庭的温暖。他们耐心治疗我的脚,现在我已经过著毫无障碍的生活。此外,他们还给了我另一个巨大的喜悦。到美国没多久时,我常常哼唱一段旋律。爸爸很惊讶,致使他开始教我吹萨克斯风。爸爸原本是职业萨克斯风演奏者,他热情地告诉我,他的梦想是跟儿子一起演奏,而我这个做儿子的当然努力一番。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当时我哼唱的旋律是肯尼·吉(kenny g)的乐曲,我出生时,四处总是播放他的歌。但这件事我没告诉爸爸。我不需要那时候的记忆,也不需要知道那时候的名字。 住在美国的第四年,爸爸由于工作因素,突然举家搬到日本。 我在日本上学时,到小学毕业前都是读国际学校,国中则读一般学校。当时,欺负、偏见跟排挤的情况没有我担心得那么严重,而在管乐社找到栖身之所的同时,我也交到好朋友,度过令人满足的学校生活。 那件事,发生在我进入理想的高中时。我在等不及迎接新生活的某天晚上,观赏了一个电视节目。那是一部纪录片,描述一位与我有同样境遇的人,长大后才知道自己有手足,前往寻亲。电视上没完没了地播放著让人思考起根源、身份认同的内容,但我完全无法信服。根源跟身份认同只能用血缘作为衡量标淮?真是自以为是。我深深感到愤慨。 然而,跟我一起看的爸妈都露出十分悲伤的表情。他们隔天好像下定决心,将一封信交给我。那是一封邮戳日期在半年前的信…… 现在我依旧无法忘记,自己当时宛如血液逆流的感受。 那封信来自一个自称是我弟弟的人。 弟弟?这会是我最好抛弃的现实吗?脑中警铃大作。我不打算读,只想把信撕破,却被爸妈阻止,恳求我读一读再说。 信用英文写成。 弟弟说他现在住中国苏州。 内容还写到和他一起住的“亲生父母”、毫无匮乏的生活、学校情形、他在学萨克斯风,以及殷切盼望跟我见面的心意,也写到希望我回去看一次“真正的故乡”。 我感到动摇。弟弟……? 我的视线数度扫过信件。弟弟是瞒著“亲生父母”寄给我的。 这究竟是为什么? 此外,爸妈交给我一个小铝箱。常年使用而伤痕累累的箱子上,锁著密码转轮锁。 四位数密码是九〇八九。 里面是孩子的衣物跟坏掉的玩具,据说这是我在村子里唯一的私人物品。上头写著看起来像中文的文字。 我的双腿打颤,冷汗冒出。才不是这样,我说。口气激动到连我自己都不知所措。 自称弟弟的那个人事后又寄来好几封信,但我读都没读就直接撕掉。卧室角落的萨克斯风箱积满灰尘。一想到跟“亲生父母”住一起的弟弟也在学萨克斯风,一股难以忍受的心情便油然而生。 我根本不需要那时候的记忆,根本不需要知道那时候的名字…… 支撑我到现在的事物……发出逐渐崩坏的声音…… 我更常独自思考了。 原本一大堆事情想做的高中新生活,转变成不知做什么才好的庞大负担。朋友离开了我,唯独一个朋友始终没有远离。虽然高中后分到不同班,但他一直深深照顾我。 他让本已废社的戏剧社复活,还说“只当幽灵社员也没关系”,半强迫我这个无事可做的回家社成员入社。他知道我不该待在戏剧社,也知道我对戏剧没有半点兴趣。但他还是要我入社,想必是想把我安置在自己目光所及之处吧。 我想在失去这个重要的朋友前找出答案: 我该向何方踏出一步? 我该选择什么,朝哪个方向前进? 我的“父母”是谁?“故乡”又在哪? 然后,在找不到答案的情况下来到二月—— 我倒楣地卷入戏剧社跟管乐社之间,一场以我为中心的奇妙争夺战中。 1 我的名字是穗村千夏,高中一年级的多情少女。抱歉,乱讲的。我现今处在热烈的单恋中。不过还是希望大家关注我,请叫我需要关爱的女孩。 我现在正将长笛盒背在肩上,泫然欲泣地踩著沉重脚步走在商店街的拱廊中。这阵子,我结束管乐社的练习后,每周到长笛教室上三次课。秉持著对枯燥的练习不厌烦、不妥协的信条,我今天也度过被长笛老师到处挑毛病的一天。 我满心沮丧。 我所属的管乐社有十个成员。光是有“就算人数少也不会输给其他学校的大规模管乐社”的热情,还是有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声部练习就是其中之一。社员不足是烦恼之源,以前的学长姐一直为此所苦。 这状况从我们这一届开始出现改变。人数稀少这点没变,但指导老师换人了。 草壁信二郎老师,二十六岁。他在学生时代曾在东京国际音乐比赛的指挥部门得到第二名,众人期待他能成为举世闻名的指挥。我不知道他不惜舍弃这种亮眼经历,到普通高中任职的理由,但惟有一件事我很清楚,他是我们管乐社的温柔指导老师。 草壁老师在以前待过的乐团成员间有深厚人望,他运用这些人脉积极接触校外,为我们创造出跟各种团体或学校联合演奏的机会。 平日基础练习,而星期六共同练习的循环就此底定。星期日基本上放假,但自主到学校练习的社员很多。教务主任甚至感叹,一个指导老师竟能造成这么大的改变。不过这句话有点不对,因为我们还在改变的途中。我们须仔细聆听像草壁老师这样的指导者提醒,成长到精淮实践老师所言的水淮才行。 有机会参加与普门馆常客的共同练习时,这种感受特别深刻。社员人数、各声部配合无间的演奏、拍点的掌握、管乐的整体能力、合奏……我们无论哪一点都和别人有明显差距,大家在回家路上总会变得寡言。 这时,成岛这个具全国大赛水淮的双簧管演奏者,在去年底加入我们管乐社。她国中时代曾以二十三人的阵容在普门馆出赛,以小博大得到银牌,拥有出众实 力。 她的入社带给我们勇气,决定将期待已久的双簧管加入编制中,更尝试有正式演出形式的合奏。乐曲则由草壁老师改编,帮我们写成由少人数演奏的乐谱。 我斜眼望著鼓足干劲的众人,独自陷入复杂的心境。我从高中才开始学长笛,会不会扯大家的后腿?这让我不安。或许有人觉得我太晚才想到这问题,但我不希望因为我一个人而让成岛失望。 所以,我想拜托草壁老师帮我上密集的个人课程,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好主意。草壁老师曾是优秀到接获来自国外留学邀请的指挥,再加上相当熟悉乐器知识与吹奏方式,节奏感和音感也出色得让成岛频频点头,他肯定马上解决我的问题! ……我招了,我有一点点不良居心。 两人在放学后的校舍独处。草壁老师弹钢琴伴奏,精神可嘉的我则吹著长笛努力跟上。这不是很可能成为情人节事件的伏笔吗?当成我努力至今的奖赏并不过分吧? 我这微小的希望,遭到我幼年玩伴、法国号演奏者上条春太全力阻挡。 “我认为穗村同学需要的不是草壁老师您的个人课程。” 首先是这句话。 “先换个环境跟指导者,再加强基础会比较好。” 然后是第二句。 只见在音乐教室里默默倾听的草壁老师拿出手机。对哦,我都忘了老师有强大的人际网路。老师帮我跟经营长笛教室的朋友谈妥,以一万圆的破盘学费进行限期一个月课程,而且那一万圆也由社费帮我负担……我没得抱怨。接著,春太缓缓从老师手中接过通话中的手机,用几乎喷出口水的惊人气势说: “我们认真将普门馆当成目标,请您用最严格的课程指导她!” 这是他的第三句话。然后,春太静静挂断带你话,他看起来很满足地对我露出一口白牙。偷跑是不对的哦,春太的目光如此诉说。 当然,草壁老师离开音乐教室后,我踹了春太一脚。 哼。 结束了今天也同样严格的课程,我沉浸在“比起吹笛子,是不是吹啤酒瓶还比较适合我”的自虐心情中,一边踏上归途。 星期六的五点半,商店街的拱廊街道上满是购物后淮备回家的亲子档,我也跟许多约会完,要回家的国中生情侣擦身而过,不禁觉得有一点点寂寞。甜甜圈咖啡厅“蜂蜜咖啡厅”传来刚炸好的甜甜圈与肉桂的好闻香气。我忘记这份寂寥,朝店内张望。回想起这个月的零用钱已经见底,又转身离开。肚子好饿,晚饭是什么呢?我在心里不断滴咕,在这句话快要搭上旋律变成歌的时候,我走到有寒风等著我的拱廊街外头。 穿过儿童公园,走到看得见市民会馆建筑的地方时,我们猛然停下脚步。 我看到戏剧社社员在市民会馆的玄关跟货车之间来来往往。他们灵活扛起比自己身体更大的薄木板或照明器材,模样与工蚁拼命搬运食物的景象十分相似。 “喂——那个要放在这里、这里。” 嗯?这个声音…… 春太不知为何夹杂在戏剧社社员之间。他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又跳上货车载货台,“嘿休”一声接下戏服箱。 “啊,讨厌,重得手都要断了。” 咦?这个声音是…… 是成岛。她那头及腰长发在背后扎成一束,身穿体育课的针织运动套装,搬著纸箱。 我以为这两人练习结束就马上回家了,现在是在做什么?我马上躲在一旁住商混合大楼的阴暗处观察。这阵子,戏剧社接连举办了文化祭公演跟圣诞节公演,照理说这段期间都不会有公演才对。 我很在意,决定尾随在后。 自动门打开,我被舒适的空调暖气包围。虽然没有郊外的文化会馆那么大,但这里有多功能表演厅、会议室跟研习室。我猜大家八成是在小表演厅,于是往里面走,路上看到一名男学生肚子坐在长椅上。 他穿著制服,将牛角扣大衣抱在腿上。我偶尔会在戏剧社的公演还有社办中看到这个人,他那头光泽亮丽的头发令人印象深刻,垂下的发丝几乎盖住右半边脸。 我跟他四目相交。他马上别开视线,望向不知名的远方。这么说来,我没看过这个人露出笑容或说话的模样。 我直直穿过摆著成排观叶植物的走廊,站在一扇双开门前。里头传来说话声。我把门推出一条细缝偷看。 “——好,今天辛苦大家了。” 一道并非特别大声,但十分响亮的声音响起。戏剧社的社员在观众席围成一圈,中心有个态度格外神气的同年级学生出言慰劳众人。 那是隔壁班的名越俊也。他让本已废社的戏剧社复活,现在担任社长。换言之,这个社团全由一年级生构成,享受著随心所欲的社团生活。 我不太会应付名越。去年四月,到处都在拉人入社的时期,我跟全身涂抹白粉、只穿一件红色兜裆布,并于校内狂奔的名越在校舍的连接走廊上相撞。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宛如缺氧的金鱼,嘴巴张阖个不停;相反的,名越很镇静,他定定地注视著我的眼睛,起身朝我伸手。 我还以为他肯定是要道歉,他却说一句话:“你加入戏剧社吧。”“啥?”我问。“看你的表情,还有身体弹性,你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生教组的老师架走了。“这是侵害表现自由啊啊啊啊!”这样的叫声响彻校舍。“抱歉,我们社长是笨蛋。”像是他手下的同年级学生接连出现,递给我戏剧社的招人传单。之后,穿著红色兜裆布的名越开始用不用形态出现在我的噩梦中。 “——按照惯例,录影反省会将在星期一放学后举行。” 名越在表演厅观众席发出指示,接著拍手。 “那么,善后工作交给我们就好,今天就此解散。大家辛苦了。” 社员重重吐出一口气,零零散散地走向我在的门边。我像忍者般迅速躲起,让他们离开。观众席剩下名越、春太跟成岛三人。春太跟成岛重重倒在椅子上,显得疲倦不堪。 “欸,春太、成岛,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穿过观众席走过去。名越看向我,他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 “你谁啊?” “我是那个十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我差点动手揪住他的衣领。 “……穗村千夏,跟我同属管乐社的同班同学。” 春太疲惫地说完,名越用拳头打了掌心一下。这家伙每个肢体动作都好夸张。 “啊,我想起来了,就是在球技大会的排球比赛中,如鱼得水般不断接球的女生。拜你所赐,我们班输了。” “我以前是排球社的。”我突然回神。“把你脑内的带子继续往回倒!” “这反应眞不错。”名越一脸佩服,手支在下颚上注视著我。“你是五年难得一见的奇才,欢迎加入戏剧社。” 我乾脆无视名越,摇晃起成岛的肩膀。 “欸、欸,为什么连成岛也在这里?” 成岛跟春太一样累得说不出话,眼镜的位置完全歪了。为了塡补一年的空白,她平日参加晨练,假日则保持十小时的练习时间。在这种地方搬东西,要是弄痛手指怎么办? 此时,我感觉有人从我们背后靠近。 “我,也可以,回去了吗?” 这是一道平静的声音,有著一句一句谨愼断句的说话方式。我转过头,刚才坐在长椅上的男学生站在那里。他的手脚修长,比我高出约一个头。纤细宁静的眼眸从他的刘海间露出。 名越凝视著他,露出好像想说什么的表情。但他彷佛要按捺住这个念头一般闭上 嘴,还以认眞的神色。“对。抱歉,硬是拉你过来。” 对方轻轻挥手离去。 双开门的闭门声响起后,成岛叹口气,发出一副快哭出来的声音: “……为什么马伦不是在管乐社,而是在戏剧社?” (马伦?)我一愣,望向他离去的方向。 “小千,你不认识马伦吗?”春太倦怠的声音接在后头。 “……你说刚才那个人?” “马伦?清,中裔美国人。正确来说是清<名>·马伦<姓>才对,不过他配合我们这些日本人调整了。” 我再次愣住,注视著春太跟成岛。为什么这两人要帮忙戏剧社打杂,而刚才成岛那句话又有什么含意…… (怎么回事?)我用眼神询问名越。 “咦?你想听详情吗?说来话长,背后有一段漫长又无聊得吓人的故事。” “那我不听。” “等等!” 名越抓住我的肩膀。搞什么啊,这个人。 “啊姆啊姆,啊姆啊姆啊姆!”(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 我在甜甜圈咖啡厅“蜜蜂咖啡厅”大口吃著肉桂甜甜圈,差点噎到时就用冰拿铁灌下去。 “不用在意我的钱包。” 座位正对面,名越啜饮著奶茶。他修长的手指支撑著茶杯,不知道是不是随时意识著旁人的目光,他的姿势很漂亮。一起围坐在桌边的春太跟成岛小口小口咬著甜甜圈。 “……长笛教室怎么样?” 见我总算缓口气,成岛开口问。 “老实讲,很痛苦。” 我把吸管从玻璃杯抽出来,贴在唇上。最近只要看到管状物,不管什么都忍不住想吹。我的长笛教室课程是从长音开始练习,跟在老师的演奏后头吹奏时,对我来讲是最难熬的时间。学生也尽是技巧高明的社会人士,让我很难为情,有时候甚至会接到嫌我碍事的眼神。 “指法练习跟和弦练习呢?”春太问。 “我已经养成在家里严格练习的习惯了。” “这样啊。”成岛把自己没碰过的甜甜圈用纸巾包起,移到我的盘子里。“管乐社里都是温柔的人,到长笛教室多受点伤,学会坚强面对人际关系比较好。” “这么说来,最近上条你们练习得很刻苦呢。” 名越加入对话。 “算是吧,因为两个星期后要加入双簧管,尝试正式上场的合奏形式。顺利的话就会增加曲目,在新生欢迎典礼上演奏。” “曲目决定了吗?” “汤姆历险记组曲。” “哦。如果是那一类,我比较喜欢〈月河〉或〈美女与野兽〉呢。” “节奏慢的曲子很难演奏。”成岛带著叹息加入谈话。“音调的抑扬跟发声都不能马虎,各声部的配合也要费一番心思。” “原来如此。”名越放下杯子。“只有十几人的管乐团,演奏不了什么华丽的乐曲;但若是为了让社员产生自信,最理像的是节奏快于平均水淮、气势磅礴又简单的乐曲。你是这个意思吧。” 成岛敬佩地看向名越。 “最重要的是,如果演奏成功,就会觉得自己进步了。”春太托著腮。 “对,觉得自己有进步的感觉非常重要。”成岛说道。 “高中戏剧表演也是一样。” 名越点头,然后三人异口同声地说:“眞的呢。” 吃到一半的甜甜圈从我口中掉下。我也得加入这段对话才行。此刻,我体会到在团体跳绳中,因为害怕甩动的绳子而迟迟不敢进去的孩子心境。 成岛拿起装热可可的杯子。“演奏的曲子是大家一起选出来的。” “还有其他候补吗?”名越问。 “奇克·柯瑞亚(chick corea)的<西班牙>跟<北方森林>。” “<西班牙>是上条的喜好吧。不过用管乐演奏应该蛮炫的。” “但大家驳回了。”春太比往常更没精神。 “<北方森林>是出于我的喜好”成岛说。 “这也被反对了吗?” 成岛静静摇头。“因为无法演奏。” “无法演赛?反正都可以改编成少人数的版本吧。” 成岛再次摇头,注视著名越。 “<北方森林>前半的萨克斯风,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删除。” 我看著名越的表情暗下来。一阵沉默后,他发出黯然的轻声叹息。 “——穂村,你明白了吗?这两个人想得到我们家的社员马伦。” “什么叫想得到。”成岛的声调一沉。“请别用这种无视当事人人格的说法。” 在一旁听的我跟春太缩起身子。对不起,过去我们曾有无视成岛人格的一段时期,像跟踪狂一样缠著她,进了她的家门,甚至被请吃晚餐。 “不然还有哪种说法?” 名越直视成岛。面对他眼睛眨也不眨、可称为凝视的注视方式,成岛先别开视线。 我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那个,”我插嘴道,“……成岛跟马伦是朋友吗?”成岛身上有股莫名的气息让我有这种感觉。 “朋友?这个嘛,国中时,我的学校跟现在一样社员很少,所以夏天都会参加集合四、五个学校的联合集训。马伦在那里很引人注目。他的父亲以前是萨克斯风演奏者,他也技术出众,而且擅长跟旁人沟通。” “擅长沟通?眞抽象。”名越一一帮我们倒茶。“麻烦用跟马伦往来已久的我也听得懂的方式说明。” “他的日文不流畅,但会拣选精确的用词慢慢讲,所以反而比太多话的人更容易传达想法。包括我在内,四周都是偏爱讲理论或大道理的人,他的建议却不可思议地会留在我们心中。” “……这的确是他的优点。”名越深有所感。”然后呢?” “然后?“春太重复他的话。 “你们到头来就是想邀马伦加入管乐社吧?” “你这样说……” 太直接了。春太说到一半,成岛制止他。 “为什么马伦不吹萨克斯风了?刚才他还无视我。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又不是他的心理谘商师。” “你不是说跟他往来已久吗?” 我注视著濒临发火的成岛,名越也睁大眼睛。 “难道你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吗?” “你在乱说什么。” “像是你喜欢上他之类的。” “咦,真的假的?”我两眼放光。 成岛太过安静,名越跟我都渐渐害怕起来。 “双簧管总是依恋著萨克斯风。” 春太开口,扫去让人如坐针毡的沉默。 “法国号也一样。要是负责高音域旋律的小号跟萨克斯风表现不好,负责自然音的双簧管跟法国号就无法发挥。成岛国中的管乐社遇到的困境就在此,我们管乐社现在的问题点也在这里。” “也就是说,这是双簧管跟法国号的热情邀约啊。”名越朝成岛一瞥。他的眼神在说,好吧,我就当成这样吧。“那长笛呢?” 我跟服务生续点了甜甜圈。“咦,有什么事吗?” “算了。”名越带著“我已经看开”的眼神深深靠到椅背上。“我先说好,刚升上高中时,我就建议马伦加入管乐社。” “麻烦你详细一点。”春太说。 “他变得不对劲是在国中毕业典礼结束,进入春假后。那种落差大到好比正片跟负片,以往随身携带的萨克斯风也不见了。” “所以究竟发生 什么事了?”成岛的语气焦躁。 “不知道。我被马伦的父母打电话邀去他家好几次,理由诸如“名越,你想不想吃烤火鸡?”或是“我们做了大汉堡,名越你想不想来大吃特吃?”,我不讨厌那样的大人。他的父母很担心,但马伦什么也不说,我完全不明白。” 成岛大大叹息,名越继续说: “是我邀马伦加入戏剧社的。他长得高,不参加社团的话,就会一直收到排球社执拗的邀约。” “我懂我懂,”我嚼著甜甜圈说,“如果是高个子,就算对方是新人,他们也很乐意好好磨练培养。” “没错。所以我是马伦的好友,也是恩人。” “是哦。”春太发出怀疑的声音。“我还以为你铁定打著如意算盘,想把马伦打造得像是时下流行的亚洲风奶油小生,得到轻松招徕观众的力量。” 名越一阵动摇。看他那个表情就知道春太正中红心。 “你不知道怎么对待没干劲的马伦吧?” “我、我可不在意这种事。” “你这样无法做为其他戏剧社社员的表率。” 名越沉默下来。 “拜托你,”春太低头伏在桌上恳求,“可不可以再像升高中时一样,推马伦一把,鼓励他加入管乐社?就算他不吹萨克斯风也没关系。我们会努力扛起名越现在的角色。” 我跟成岛忐忑地注视著名越。 名越思考一阵子,然后开口: “不行。” “为什么?”春太抬起头。 “我不认为这就能解决他的问题。” “这当然。不过你不觉得改变环境也有意义吗?” “我是这么觉得,我也觉得马伦待在管乐社比较好。可是他现在是戏剧社的一员。就算有人茌背后说闲话,嫌他是包袱,一次都没让他站上舞台就鼓励他走,这太不负责任。尽管只有短短十个月,我还是想让他留下跟我们一同度过的轨迹。” “那只是你自以为的私心吧?” 成岛难以忍耐地高声质问。不过,我不认为名越的想法有问题。名越并不是说:我不需要他了,给你们吧。对于成岛的反应,我本来预期名越会不高兴,但猜测落空了。 名越仅用平静的眼神注视著她。 “成岛,这不是我的私心。因为即便从高中毕业,我们的人生仍会继续。” “……我们要等多久?“春太问。 “我不知道,但正在努力。今天麻烦上条跟成岛帮忙业余剧团的舞台整理。作为回报,我们可以演出暖场节目。虽然只是十五分钟的短剧,不过要演原创剧哦。” 成岛垂著头,放在桌上的手握得紧紧,看得我不禁同情起来。 “那个,”我稍稍举起手,“如果能演出戏剧社、管乐社跟马伦都皆大欢喜的公演,那不就行了吗?” 春太跟名越都回头看我。 “穗村,你偶尔也会说出好点子嘛。”名越把盘子推向我,问我要不要吃甜甜圈。“我就是想听到这种积极的意见。管乐社要不要在办得到的范围内,来参加看看戏剧社的活动?如果同心协力,马伦的想法或许会有些变化。” “这是好主意。”春太点头。“代替提案的小千,我来写一出戏吧。” “你会写吗,上条?剧作家的道路可是很艰险的。” “我会。下星期五以前就能完成。” 我跟成岛都讶异地望向春太。他到底在想什么?那种自信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是哦。”名越伸手支著下巴,一脸兴味盎然地看向春太。 “那会是一部马伦可以演出的戏。他无论过多久都没对戏剧产生兴趣,一定是因为对名越写的戏不够有爱。这是证明我们对马伦的感情更深厚的好机会。” “是——哦。”名越的脸颊在抽动。“我很期待哦。” “麻烦等一下,”成岛尖声问,“上条,你说这种话没问题吗?” “别担心,我们跟名越不一样,可以创作出最棒的杰作。” “是——哦——”名越已经化为一只猫头鹰。他好像会就此「哦——哦—」叫著飞到蠢某处去。“还眞是令人期待。既然决定了,就不能继续浪费时间。”他拿起帐单。 春太跟成岛好像想起什么一般,发出疲倦的叹息。 “……你们等一下要做什么?” 我吃得饱饱,开始淮备回家。 “舞台还没打扫好。有四个人的话,一个小时就能做完。”名越穿上外套回答。 “有四个人的话,一下子就能搞定了。”春太的声音开朗了些。 “也对,只要四个人合作……”成岛顿时打起精神。 咦?我指向自己。你们竟然这样对我! 2 看来春太是认眞的。 课堂间的下课时间、午休及社圑开始前,春太在音乐教室隔壁的淮备室闭关,而且门上都会贴著“正在创作戏曲,绝不可入内”的告示。当然,详情告知过管乐社的社员了。 我们到星期三都还耐得住性子,但星期四就心痒难耐,星期五的放学后,无论是我还是学长姐都看著贴在淮备室上的告示,满心开门冲动。 “感觉就木下顺二的《夕鹤?(注:木下顺二(一九一四?二〇〇六〕,日本的剧作家及评论家,代表作《夕鹤》是以日本民间传说“白鹤报恩”为题材的戏曲,故事描述白鹤化为人类女子前来报恩,以自己的羽毛织出高价的美丽布匹时总是躲在房间里,不许丈夫窥看。)一定会诞生出杰作。” 成岛抱著双簧管箱站在我背后,嘴巴凑近我耳边悄声说: “好像有帮手哦。昨天有人听到里头有三个人说话的声音。” “三个人……?” “时间到了。”社长片桐学长的视线落到手表上,接著敲敲门。“喂,上条,差不多该练习了,你好了吗?” 门从内侧打开,春太拿著一张活页纸现身。 “终、终于完成了吗!” 众人围住春太,好像随时要把他举起来抛。春太踏前一步,抬头看著片桐社长。 “社长,接下来我要去戏剧社的社办,可以吗?” 片桐学长盘起胳膊,露出困扰的神情。他的视线停留在春太手中的活页纸上。 “上条,这出戏眞的能让大家都变得幸福快乐吗?” “……大概吧。”春太回答。 “这样啊。”片桐闭上眼睛。“那就去吧。我会帮你跟老师说一声。” 春太低头道谢后就从走廊上跑掉了。“好,开始练习。”随著片桐学长的声音响起,社员陆续快步进音乐教室。成岛注视著春太消失的方向好一会,便垂下视线转身。 (大家都变得幸福快乐……) 我反刍起这句话。这种结果眞是美好。 我忍耐不住地抓住片桐学长的手臂,抬起眼向他恳求: “请问,我也可以当监督人,跟他一起去吗?” 戏剧社社办是在旧校舍一楼的某间空教室。桌子被推到两端,穿著针织运动装的社员正面对面围成一圈谈天说笑。 马伦不在。 春太站在名越的面前,一脸得意洋洋。而名越带著认眞的表情,阅读那张活页纸。 “打扰了。”我一走进教室,春太就说:“啊,小千,你来得正好。” “……怎么样?” “哪有什么怎么样可言,这不可能被打回票。不过为求谨愼,我在这出戏采用了受到全日本大人小孩都喜爱的角色。老实讲,这戏眞的毫无死角。” “是哦。” 我绕到名越背后,跟他一起看那张活页纸。 《女朋友撞到gachapin的那一天》 (注:gachapin 跟mukku 为富士电视台的儿童节目中,穿著布偶装登场的角色。) 这是仅由讲手机构成的情境喜剧,也是一对情侣的故事。聚光灯打在饰演男主角跟女主角的演员身上。然后,男友接到女友的电话,并让慌乱的她平静下来。他听完她的叙述后,得知女友似乎是在骑脚踏车时撞到某种东西。他问了被害者的状态…… ?绿色衣服。 ?形迹可疑。 ?很胖,嘻皮笑脸。 ?一旁的电线杆有个穿红衣服的人目击整件事。那个人眼睛突出,毛发浓密。 总结以上情报,男方判断被害者绝对是「gachapin」,于是告诉女友接下来该怎么做。 通报卫生局前,男友突然问她有没有加入ani (宠物保险)。 但女友小心舆翼地说,里面应该是人,还是送去综合医院吧。 男友顿时怒道,别说那种蠢话。那是船长从南方岛屿带回来的蛋,之后就会孵化出gachapin,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女友说,那就把那个船长带过来。 mukku其实是雪男,所以做不到!男友居然嚷嚷起莫名其妙的话。 女友开始怀疑,男友该不会动摇了吧? 此时,自称船长的神秘中年男子在男友这头登场!女友那头则闯入一群附近小学的地球环境保护具乐部小朋友!令人冲击的眞相即将揭晓! gachapin会被送到医院吗? ……里面的人还好吗? 我看著春太,“你白痴吧”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我动员脸上所有肌肉装出笑容。“呜哇啊,超级有趣。”我平板地说。“你不觉得吗,名越?” 名越像蜡一般僵硬,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究竟是哑口无言,还是累积怒气,或是内心其实觉得有点好笑呢,我完全不知道。 “很有趣,对吧?名越。” 我像是摸摸狗狗的头一样晃著名越的头。他露出倏然回神的表情。“我要问一个问题。”他低声说。“马伦究竟是哪个角色?”他听起来快哭出来了。 春太抱臂沉思,营造出一种彷佛成了大作家的奇妙派头。 “演地球环境保护具乐部的小朋友如何?鼻子下挂著绿鼻涕,脸颊上画著红色圆圈,当然最好要穿著缝有名牌的运动服。” 一瞬间,名越的双手紧抓住活页纸撕成碎片,断然扔掉。 “啊,我这一个星期智慧与汗水的结晶……” 春太四肢著地跪在地上,聚集起被撕破的纸片。 名越挺起身。 “你瞧不起戏剧吧?” “瞧不起戏剧的人是名越你吧。比起你们文化祭公演的剧本,我写的显然更有意思。说起来,那个令人疲乏的全共斗学运时代喜剧算什么啊。这种实验剧根本只是自爽,称不上什么娱乐。” “你说什么……”名越忽然醒悟,“难道说,就是你在问卷中写下又长又尖酸刻薄的批评吗?” “我评论时也有提出有效的替代方案。” “你那个叫做尖酸刻薄!” “你把当成蓝本的戏剧从人物到情节都偷偷改掉,一定会被有著作权的剧作家告。” “轮不到写了这种东西的你来说!” 名越跟春太都血冲脑门,瞪大眼睛争吵著。喂、喂……我惊慌失措地看向一旁的戏剧社社员。他们望著彼此,乾笑著说:社长又热血起来了,哈哈哈。 “我跟小千还比名越你更有当演员的资质。” 春太丢下这句话。咦?他刚刚说了什么? “……是哦。” 名越闭上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脸血色尽失的模样。 “我从以前就很想讲,我实在很受不了你们把社办称为工作坊。”春太气喘吁吁地起身,他展开双臂,目测全场。“看,这间教室用来当管乐的分部练习室再适合不过了,小千你说说看!” 春太说这什么话!我差不多该阻止他了。 就算辛苦写出来的戏被撕掉,他这样否定戏剧社也太过火了。 “我也从以前就很想说,能不能把老有管乐社在那边制造噪音的停车场,挪来当成发声练习区。” 名越压抑的低语让我转过头。抱歉,我现在马上叫春太道歉——我想这么说。 “尤其长笛特别难听,我妹妹的直笛还比那高明一千倍。” “……你说什么?” “连我老爸的鼾声都比穗村的长笛更奏得出美丽的旋律。” “……喂,你什么意思?” 春太的手轻轻放到我肩上。 “看,他就是这种人。趁现在像打苍蝇一样干掉他,对管乐社的未来比较好。” 名越的双眼充血。“眞巧,我正好也这么想。” “你想怎么做?”春太的鼻头凑过去。 “我就跟你们来一场演戏竞赛吧。你们不是比我更有当演员的资质吗?”名越说。 “等一下。”我介入两人之间。“什么演戏竞赛,我们哪可能赢过戏剧社,还是不要做这种事啦。” “……穗村,演技不是什么特别的玩意。” “什么?” “你在日常生活中也在演戏啊。你不是满脑子都想著要让喜欢的人喜欢自己吗?如何受他喜爱、投他所好就是你最关心的事,不是吗?” 我顿时脸上发烫。春太站到我的前方。 “这可眞有趣。名越要跟谁搭档?” “我来介绍我们社上的招牌演员吧。” 一个女生在名越的眼神示意下起身。她戴著厚重眼镜,头发低低地绑在两边。由我来说也有点怪,不过她的外表似乎没出色到足以称为招牌演员。 “藤间弥生子,你们就叫她间弥吧。她家开拉面店。”接著,名越将脸凑向我们,他压低声音说:“……她可是眞正的巨星。” 一旁的春太拼命忍笑。 藤间默默颔首致意,她像是个正经认眞的社员。 我为自己光凭外貌就抱持偏见的心态感到羞耻。 “藤间,我们一起阻止那两人争吵吧。” 我伸出的手被她一把拍开。怎么搞的?怎么回事? “啊,”名越想起什么似地说,“现在藤间在社长命令下,化身为『刚在半年前接受保护的狼少女』了。”接著他轻轻一拍手。“喂,藤间,清醒吧。” 我推开名越并与藤间面对面,摇晃著她娇小的双肩大力呼吁: “这样好吗?宝贵的青春时代被这样的社长支配眞的没关系吗?别再做这种事了,好不好?” 不知边哪里好笑,名越哈哈大笑起来。 “喂,藤间,对这个把青春纯洁化的小丫头说几句。” 藤间认真思考一会。不久,她像摆脱迷惘般抬起头,微弱地说: “……安逸是演员的大敌。”我身边脑子有问题的同年级生又增加了。 “上条,比赛时间就在星期六放学后,地点在体育馆的舞台,可以吗?” “如我所愿。”春太说。“我可不会输。” “内容是即兴剧。不过给你们一点优待,设定成心理游戏好了。不是比赛飙演技,而是率先达成我方提出的条件者获胜。我会找观众过来,马伦也包括在内。” 咦?我注视名越。因为名越的视线越过我们,望向教室的拉门。 “——可以吧,草壁老师? ” 我转头。草壁老师单手拿著印好的五线谱,靠在教室半开的拉门边。 “我们接受你的挑战。” 老师露出带著挑衅的笑容。 3 星期六放学后,我茫然伫立在体育馆的舞台上。 观众席排著约四十张摺迭椅,几乎被管乐社社员、戏剧社社员与毕业学长姊以及名越班上的朋友坐满,连还没开始练习的女篮社、羽球社的社员都饶富兴味地从远处望著。是我的错觉吗,观众好像增加得越来越多了…… 戏剧社跟管乐社的代表要赌上威信进行戏剧对决——早上起,宣傅就傅遍整间学校的学生耳中。 到底为什么变这样? 我不经意一看,马伦坐在观众席最后面。不知道是不是被名越强硬邀来,他浑身散发著不自在的气息。成岛坐在距离他有点远的地方,似乎很在意他。 “那开始吧。” 名越跟藤间从侧台飒爽登场,而春太从观众席走上舞台。戏剧社社员开始鼓掌,掌声随即蔓延整个观众席。 名越举起双手,用清亮的声音说明: “决斗方式是简单的即兴剧,各位要在设定的情境中扮演适合的角色,只要在限制时间内从这个舞台上退出即可。我将此命名为『退出游戏』。” “……退出是指离开这个舞台就行了吗?”我问。 “对,很简单吧?第一个题目是“恩师的欢送会上,要在最后和老师道别致意前退出”。无论什么理由都行,而敌队要设法阻止。请你们运用想像力,思考退出方法。」 我用手肘戳戳春太。 “我还以为会出更难的题目。感觉很简单,眞是太好了。” “但我对想像力没信心。”春太说。 “恩师设定成谁都没差,你们假想成草壁老师也没关系哦?” 我心生不悦,但一看春太,他竟然眞的全身僵硬。想必是被比别人更丰富的想像力压垮了。 名越偷笑。“没错没错,就是那个表情……眞是活灵活现。不过这是演戏哦?希望你们不要忘记。顺带一提,上半场四个人进行,不过,没先取悦观众再退出可不行哦?这个游戏其实很深奥,试试看就知道了。基本上,否定发言时要先肯定再否定,否则对话会没办法好好接下去,所以要注意。” “咦?” 不顾我的困惑,名越给个信号。 舞台上的巨大白板翻了过来,上头用麦克笔大大写著如下文字: 戏剧社vs管乐社 即兴剧对决 上半场 题目『恩师的欢送会上,要在最后和老师道别致意前退出』 演出者 名越俊也(戏剧社社长) 藤间弥生子(戏剧社女生,招牌演员) 上条春太(管乐社的小角色) 穗村千夏(同右,小角色) 以上四人。限制时间十分钟。 “小角色……”春太恨恨地低喃。 “那么,开始!” 名越的声音响起时,观众席涌起「啪啪啪」的鼓掌声。 我深呼吸,等鼓掌停下。不能在这种游戏上瞎搅和太久。拍手完全停止后,我举起手走到舞台中央。 “我、我可以去洗手间吗?” 名越跟藤间都呆住了。观众鸦雀无声,戏剧社社员们发出叹息。“怎么用这招。”小小的声音这么说。不久后,那变成「嘘——嘘——」的嘘声。 我慢慢转过头。大家都显得很不满地盯著我,这让我眞切感受到观众的存在。 名越走到舞台中央,看著我跟观众说: “劈头就用生理现象吗?倒也不是不行。向恩师致意前,说要去厕所。这也没办法。但这不构成从这个情境退出的理由,应该明白吧?这是中途退出,前提是还会再回来。” 观众席傅来“原来如此”的理解声。那人竟然是管乐社的片桐社长。他完全享受这种状况,这个可恶的背叛者。 春太点头,我也好像渐渐懂这游戏了。 “那来试试这招如何?”春太拿出手机。他突然跳起来大叫: “什么,爸爸遇上车祸?送到哪家医院了?我马上去!各位不好意思!” 观众一阵鼓噪,春太志得意满地收起手机。的确,这种状况就不能不退出了。观众席上的管乐社社员都握拳做出胜利手势。 名越立刻拿出手机。 “妈妈?你说撞到上条同学的爸爸?然后……因为冲撞的冲击,上条爸爸的脑袋变聪明了?然后上条爸爸逃了?” 观众之间炸开宛如炸弹落下的笑声。名越伸臂环住无法接话的春太脖子。 “原来也会发生像笨蛋阿松的爸爸(注:赤冢不二夫《天才笨蛋阿松》的角色,该角色原本是天才,因出车祸而瞬间变成笨蛋。)那样的事啊。太好了,你家明天似乎会变得热闹哦。” 体育馆被浩大的掌声淹没。“对啊对啊!”“明天上条家好像会变很好玩!”“我,要去你家玩!”开心的声音在观众席上此起彼落,春太垂著头回到我的身边。 这个丧家之犬。 “你们真的什么都不懂” 名越无奈地说。这道声音也传到观众席。 “听好罗?这游戏的重点在阻止退出,观众会审查两方的主张。你们要牢记,如果有脑袋转得快又优秀的『阻止退出方』,那种造成冷场的理由不管来多少都会被挡回去。” 我跟春太都屏住气息。 “那么,重新开始。” 名越刚宣言,藤间就突然跪倒哭起来。她娇小的身体颤抖著,尽全力忍住涌起的呜咽……看起来是这样。名越走过去,手放上藤间的肩头。藤间抗拒似地拍开他的手。名越手足无措。“我一直对你——”他说到这里就没了声。 我对春太耳语: “他们在做什么?很好笑耶。” “虽然说是退出游戏,这还是一场戏对吧?他们开始演即兴剧了。这应该是一直暗恋恩师的女学生,跟一直暗恋那个女生的男学生。诺,你看那里。” 春太指向舞台上另一块白板。有个戏剧社社员正用麦克笔写字,然后移动白板让我们跟观众都看得到。 ·藤间暗恋恩师,而名越暗恋藤间 “……增加了一个设定。” 春太也对我耳语,我还以一张苦瓜脸。 “快,小千,我们要在节奏被他们掌控前阻止退出。” 春太推著我的背,我无奈地走向藤间,举起手引起观众跟藤间的注意。 “藤间,你必须好好传达出心意才行。从老师那张新干线的车票看起来,他必须在最后的致意结束后就离开教室,否则赶不上吧……我会想点办法,至少让新干线误点一班以上。我可能会因此回不来,但不要紧。藤间,你不可以受到那边的名越迷惑!我先走一步了!” 不出所料,名越阻止了想转身离去的我。 “喂,你要去哪里?” “我我我、我去打电话预告要引发爆炸,由我来付出代价!为了避免马上被抓,我会用路上的公共电话打。从这里跑到离学校最近的公共电话要花十分钟以上。” “哦哦!”观众席响起稀疏的掌声。 “那么,这个拿去。”名越将手机递给我。 “不可以用手机!这样身分马上就会被查出来!” “这用预付卡,没关系。” 名越说,我停下脚步。观众也寂静无声。 “——咦?” “眞期待你怎么预告引发爆炸。” 我喉头不由得一鲠,战战兢兢地转头看观众席。管 乐社所有人都脸色发青,戏剧社社员跟名越的同学则嘻嘻轻笑,满是期待地注视台上。 我满脸通红,双手掩著脸坐倒在地。“……不行,我还是做不到。犯罪是不好的!” “也是啊。”观众席响起阵阵掌声。这些人搞什么嘛。 舞台上的白板增加了新设定。 ?最后的致意结束后,老师就会离开教室去搭新干线 春太来到我身边耳语:“接下来团队合作吧。”他留意著观众,大步走到舞台中央,一个旋身后面向名越。“这么说来,等最后的致意结束后,大家要一起把老师抛起来吧?” “……啊,对。” 舞台的白板上又增加新设定。 ?最后的致意结束后,要一起把老师往上抛 我灵机一动。“藤间,趁著把老师抛起来时,向他表明心意怎么样?” 藤间猛地抬头又低下头。“大家都会看到……很难为情。” “不用担心。”春太在藤间面前蹲下,搭住她的肩膀像要让她放心。“抛老师的时候,我们就用名越出的主意,在广播室播放充满回忆的音乐发表会演奏——第九号交响曲,对吧,名越?” “……嗯,我好像这么说过。” 名越配合我们。 “对啊!”我跟春太一起并肩站在藤间面前。“我会去广播室把音量调高,藤间就趁大家把老师抛起来的时候,在老师耳边清楚说出心意。别担心,就算别班抱怨,我也会死守广播室,绝不容任何人妨碍藤间!” “小千,你可以去一趟吗?”春太问。 “可以,我愿意!”我说。 我跟春太同时偷偷观察观众席。掌声雷动。“做得好!”“藤间,随著第九号交响曲一起表明你的心思吧!”很好,掌握到确切的感觉了。我跟春太联手,这点小事轻轻松松。我连忙跑到舞台边踏上楼梯。绝不能回头。名越跟藤间安静得让我毛骨悚然。 “啊,关于这件事——”名越阻止我。果然来了。 他从制服口袋拿出体育课时老师用的那种哨子。 “……我们突然决定用『哨子』来演奏了。” 观众一阵喧闹。 “怎么用一个哨子演奏啊!那又不是乐器,表现不出音程吧?”春太反驳。 直到刚才都还哭得抽抽搭搭的藤间静静从口袋拿出另一个哨子。观众间发出爆笑:不愧是间弥,毫无漏洞。 名越嘴里咬著哨子大喊 “这是哨子的合奏!” 他们两人轮流“哔——”“啵——”地吹起有点像第九号交响曲的演奏,观众笑个不停。连成岛跟草壁老师都在忍笑,我觉得我们输了。 “不是合奏,是合吹啊。在某种层面上眞令人感动呢,小千。” 春太双膝一弯,我也坐倒在地。 此时“叮铃铃铃铃”一声,像闹钟的铃声响起。比赛规定的十分钟到了。观众席涌起响亮的掌声,当中也有学生站起身,找还留在学校的朋友来。 咦?骗人吧?观众还会增加吗? 名越跟藤间在舞台中央浮现无所畏惧的笑容。 “……小千,状况不妙。”春太悄声说。 “……为什么?”我疲惫不堪地回答。 “名越他们一次都还没轮到退出的那一方。他们打算在下半场一口气定出胜负,刚刚都在玩弄我们。” “怎么会!”我感觉到双方的实力差距。 名越岔著两腿站在我们前面。不要,别用那种视线看我们!我的心境宛如被蛇盯上的青蛙。名越轮流观察观众跟我们的反应,接著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大喊: “我没兴趣欺负弱者,接下来会给管乐社一点优待。” “咦?”我跟春太同时出声。 “下半场双方阵营都追加一人。不是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吗?你们就试著突破这个难关吧。” 名越举起一只手,舞台上的白板马上就翻过来,接著写上新内容的戏剧社社员让开。 全部观众都注视著上方。两名学生难以置信地站起来。 戏剧社vs管乐社 即兴剧对决 下半场 题目『伪钞犯在追诉期将届的十五分钟前,能否从藏身地点退出?』 演出者 名越俊也(戏剧社社长) 藤间弥生子(戏剧社女生,招牌演员) 马伦.清(戏剧社社员) 上条春太(管乐社的小角色) 穗村千夏(同右,小角色) 成岛美代子(同右,小角色) 以上六人。限制时间十五分钟。 4 “为什么我非得在舞台上丢脸!” 成岛在舞台上揪著春太的衣领猛力摇晃,观众轻声笑起来。 一想到自己原来一直在舞台上丢脸,我就暗自沮丧。 “我绝对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春太像摇头娃娃一样晃著头,他说“要抱怨就去跟他说”并指向舞台中央的名越。 “成岛,你乾脆放弃吧。” “你这个人啊——” 成岛说到一半闭上嘴。马伦从名越背后走上舞台靠近众人。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名越,我办不到。”他拥有跟名越一样清澈的嗓音。 “为什么?” 马伦垂下视线摇摇头。 “我没有你们的才能。到头来只会站著不动,演不了即兴剧。” “对啊对啊,我也是一丁点的意愿都没有!” 成岛用食指跟拇指比出的“一丁点”眞的是半点也没有。 名越发出观众也看得出来的夸张叹息。 “唉,瞧不起戏剧的人可是会被戏剧弄哭的。稍微改变主旨好了。” 他说著站到白板前,用麦克笔补充。 胜利条件 ·名越跟藤间让成岛退出 ·上条跟穗村让马伦退出 名越满足地关紧麦克笔的盖子。 “这样就会变成所有人都能参加的即兴剧,你默默呆站在那边也没关系哦?” “什么?所以我要被这两个像恶魔一样的戏剧社成员欺负吗?” 成岛露出好像快哭出来的表情。这就是瞧不起戏剧的人被戏剧弄哭的瞬间。 “哦。”跟名越一样,春太用观众也听得到的声量做出反应。“就算马伦没意愿,默默站在那边也没关系,我们只要用各种手段让他退出就行了。” 马伦一愣,视线慢慢转向春太。他平静的眼神中,一瞬间闪现出玩味的光芒。 “做得到那种事吗?” “不试试看的话,我们不就赢不了吗?” 明明可以不用理会,春太却认眞了。 “-—好,那就开始吧。” 名越摊开双手,请观众鼓掌。观众席涌现响亮的掌声,我倒抽一口气。下方连站著的观众都有,人数膨胀到将近刚才的两倍。下半场的即兴剧「伪钞犯在追诉期将届的十五分钟前,能否从藏身地点退出?」开始了。 戏剧社社员从侧台迅速跑来,发给我们每个人一条毛毯。 “这什么?”我抱著毛毯问名越。 “小道具。你看看我们的招牌演员。” 我看向名越指的方向,藤间裹著毛毯、全身不停颤抖。她像被逼上绝路一样咬著大拇指甲,不断自言自语。哦,看来藏身地点没暖气。名越披著毛毯缩成一团,马伦也学著他盘腿坐下。但他把毛毯放在旁边,眼神平静。 我们也把毛毯从头罩下,三个人紧靠在一起。 “……面对名越这个对手,我们有办法赢吗?”成岛小声问。 “原来如此,看来你认可他的才能。不过我想到方法了。”春太悄声回应。 “咦?”成岛跟我问。 “冷静想想,这个退出游戏就跟将棋解残局(注:运用将棋规则的益智游戏,原本是用来磨练处理棋局终盘能力的习题。攻方要以最少步数走到能将死对方的局面。)一样。只要联合运用临场战略与状况,将名越他们引进不得不让马伦退出的状况就行了。” “这种事做得到吗?”我压低声音问。 春太看著名越,露出奸笑。“就让沉溺于戏剧的人为戏剧哭泣吧。”接著他都脓起莫名其妙的话:“绵绵落不尽,长雨涨泪川。簌簌衣袖湿,思君不得见。” “你在说什么?”成岛一脸狐疑地问。 “退出游戏中的获胜咒语。”春太说完,将嘴凑向我跟成岛的耳边。他告诉我们一个在场戏中“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词”。 “——喂,上条。” 烦躁的声音响彻舞台。是名越。 “戏已经开始了。” 观众席涌现阵阵嘘声。对。我都忘了。 “不是的,名越。”我猛然起身,披著毛毯走到舞台中央。“春太不在藏身处。” “什么?”名越被我出其不意的一招弄得发怔。 “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我演出含泪倾诉的模样。 “他、他他、他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暂时躲到侧台的春太披著毛毯走到舞台中央。他像是抱著什么。 “你去做什么了啊,春太!”我责问春太。 “……上条,那湿答答的小汪怎么回事?”成岛也披著毛毯走近。 春太气喘吁吁地回应。“外头似乎有台风在接近,小汪在没有行人的地方发抖,我就带回来了。” “狗?再过十五分钟就过追诉期的伪钞犯,哪有闲工夫关心狗!” “等等,名越。”我劝著名越。“在这种持续紧张的状态中,也有成员需要可爱的小汪不是吗?” 我、春太跟成岛的目光投向披著毛毯发抖的藤间。 藤间眼中泛起泪光,朝我们伸出双手。 “小、小汪……” 这位招牌演员眞配合。 “啧,竟然增加多余的道具。” 名越咒骂一声,在舞台的白板上追加新设定。 ·伪钞犯的藏身处有捡来的小汪 “总之,再躲十五分钟就好。”春太披好毛毯。“而且我们所有人都做过整形手术,不会有事的。只是……” “……只是?”名越重复他的话。 “令人担心的是,在六个犯罪成员中,混著一个没干劲的中国人。希望他没搞出什么差错。” 除了春太以外的所有入都一惊,视线集中在默默坐著的马伦身上。马伦脸色铁青。 “喂,马伦是美国人。你给我订正。” 名越沉下脸逼近春太,马伦连忙站起身制止。我跟成岛也紧张起来。 “没差,就当我是中国人吧。”马伦低喃。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追加设定。”春太用让人感到冷酷的声音指示戏剧社社员。 舞台的白板上增加了新设定。 ·所有成员都做过整形手术 ·六个犯罪成员中,混杂著一个没干劲的中国人 “……那个啊,名越。” 我举起手。在舞台边线,成岛正掐著春太的脖子。观众嘻嘻轻笑。 “什么事?” “这个藏身处究竟在什么地方?” “哦,其实……” 名越朝藤间投去怜悯的目光。藤间用双手抱著无形的小汪,用脸颊磨蹭著。 “藤间会如此需要狗的治愈,有两个理由。这里是只有电灯泡跟自来水勉强可用的破旧公寓住屋,没有电话、没有收音机,也没有电视。” “什么?”喉头被摁住的春太发出痛苦的声音。“那怎么看得出现在的时间是追诉权时效过期日的十五分钟前?” “我有手表。” “你怎么证明时间正确?” “我的手表是高级电波表!”名越怒目而视。“made in japan。只要这是比什么都正确严谨的电波表,你们就没办法在时间上玩花招。我绝不原谅瞧不起戏剧的上条,看我把你打垮,笨——蛋,笨——蛋。” “知道了、知道了。”我安抚著从骂人方式难以想像这是现代高中生的名越。我好像成了他妈。“那藤间状况有异的另一个理由是什么?” “哦,其实这楝破公寓是有共用玄关的两层楼木制建筑,房间正上方有个独居的住户。除了我们以外,这里就只有那个住户。而藤间唯一的乐趣是,竖起耳朵听每天晚上十一点回家的住户脚步声。” “……好阴沉。”我诚实说出感想。 舞台的白板上增加了新设定。 ·藏身处正上方有个独居住户 ·那位住户每晚十一点会回家 “真够琐碎的。”成岛用会傅到观众席的音量抛下都脓。 “轮不到你们管乐社这么说!” 名越指向罗列在白板上的文字,而观众轻声笑起来。 “接下来才是重点。”名越露出怀疑的神情继续说:“正上方那间屋子的住户,今天偏偏到现在还没回来。为什么在我们的时效过期日当天会发生这种事?” “这只是巧合。”成岛不予理会。 “是啊,只是巧合。”我也附和。 “你们是白痴吗!现在说不定有一堆警察在外头埋伏,让他回不了家。看!藤间都怕成这样了!” 藤间像是刚出生的小鹿一样手脚痉攀。她眞的是招牌演员吗?但观众都在笑。我斜眼看著这个情景,暗叫不妙。名越开始把观众拉到他们那方了。 “……在这群成员中,或许有跟警方勾结的背叛者。” “在即将失效的时刻前内神通外鬼,也没好处可言。”春太试著阻止发展。 “没错,但该不会是动整型手术的时候,被卧底调查员掉包了?啊,那个人会不会假装成我们的成员,欺骗我们到今天?” 春太随即发出“啧”的一声。 “冒牌货?”我依序环顾春太、成岛、名越、藤间跟马伦。 “我的眼睛可不只是没用的两个洞。” “你说有人是冒牌货?” “是你,成岛。” 被名越指到的成岛露出“啥?”的表情。 “我知道,你的眼镜是装饰用的。眞正的成岛应该带著有度数的眼镜。” “这副眼镜有度数。”成岛很镇定。 “是吗?”名越偏了偏头。“我确认一下。” 成岛一脸狐疑地拿下眼镜交给名越。名越观察成岛的眼镜好半晌,接著交给不知何时平静下来并端坐著的藤间。藤间裹著毛毯翻来覆去地检查完,将眼镜还给名越。 “抱歉。”名越将眼镜架摊开后还给成岛。成岛伸手碰到眼镜时,大喊著“这什么东西!”并扔了出去。 那是一副有如派对道具,只有框的装饰用眼镜,大到几乎超出脸的范围。 名越在装饰用眼镜前跪下,宛如捧起圣杯般恭敬地拿起它。 “哦哦,这正是如假包换的装饰用眼镜。” “还来!交出我的眼镜!” 成岛敲打著藤间的背。将毛毯披在头上的藤间像是收起手脚的乌龟一样缩成一团。 名越从后头戳戳激动的成岛肩膀,说一声“拿 去”并在她转来的脸上戴上眼镜。这副眼镜出乎意料很适合她。 “我不要啊啊啊啊!”成岛的尖叫声响起。 我和春太都愣愣地看著乱七八糟的情景。但观众大爆笑,十分乐在其中。的确……这无疑是有趣的画面。他们想看的就是这种场面吧…… 名越抓住成岛的手臂。 “上条,懂了吗?成岛是冒牌货的可能性很髙。再这样下去,就算一直躲在藏身处,警察也会冲进来。接下来我要以成岛为人质,离开这个藏身处。要是外头有警察,立场就颠倒了。超过时效还有五分钟。这五分钟由我牺牲,我会设法为你们争取时间。” 观众之间响起惊叹及掌声。“还剩五分钟!名越,为大家豁出去吧!”也有观众如此声援。名越看著观众说,“我的自我牺牲是无价的”,并竖起大拇指。 “不要、我不要,我不是冒牌货。” “闭嘴,你这个冒牌货!” 戴著大大装饰用眼镜的成岛被名越用蛮力拉走。 “救救我,上条、穗村!” 得快点帮忙才行……我正要淮备动身时,眼中映入一直默默坐在侧台的马伦身影。他的表情让我觉得他好像正在瞪著名越。 春太举起双手吸引观众注意。掌声停下,名越也注意到他而回头。 “这招太笨了。应该是要让对方主动退出才对……你是这么想的吧,马伦?” 名越拉著成岛的手臂回到舞台中央,现在是名越与春太的对峙时刻。 “怎么,上条,我要让成岛退出的这件事应该没问题吧,观众也都支持我。” “成岛是冒牌货这桩事纯粹是名越你的误会。藏身处正上方的住户还没回来,是因为现在不到十一点。今天不是什么异常状况。” “……你说什么?” “我的手表显示现在十点五十五分。按照你的理论,十一点后再怀疑成岛也不迟。” 名越鄙视般地笑了。 “你手表坏了吧?我的手表是比任何手表都正确的电波表。就算有人对指针动手脚,这支聪明手表也会马上自动校正。不好意思啊,上条,你大概想让时间推迟一个小时,但以我为对手,你这种作法太不利了。” “推迟?我跟名越的手表时间都是正确的。因为我们的藏身处……是在中国的苏州不是吗?” 观众吵嚷起来。 这里是中国?我睁圆眼看向春太。成岛跟藤间也呆住了。 “我们最后偷渡到中国的苏州。这里离九州大约一千公里,所以名越的电波表是校正成日本的时间,而此处与日本时差一小时。也就是说,藏身处的现在时间是十点五十五分,名越的电波手表则是日本时间十一点五十五分。” 观众一片哗然。我听到问著“这怎么回事?”的声音。草壁老师起身向众人说明,我竖起耳朵。他说,电波表的修正距离是在东北与九州发射台的一千到一千五百公里内。若将国内用的电波表带到邻近国家,有时候即便将时间调成当地的标淮时间,手表仍会接收到原本国家发射的信号,校正成该国的标淮时间。在加拿大或是美国这些位于校正范围外的国家,也有被修正成日本时间的案例。 名越神色扭曲. “唔……的确,这里是中国。” 藏身处因为春太的一句话改变了! 观众之间涌现响亮的拍手声。 “这里是中国,而时间才要到十一点。”春太说。“就算正上方房间的住户还没回来,要怀疑成岛还太早了。」 此时,一只手从春太背后抓住他的肩膀。那是马伦的手。 “为什么……是苏州?不是还有其他时差一小时的地方吗?广州、北京、上海……为什么是苏州?” “这是有意义的。”春太轻推回马伦的手。“重要的是,各位,我们现在面临了一个更大的问题。你们没发现吗?” “什、什么事?”名越答得惊慌失措。 “就是日本法律上的时效延长。我们逃到中国这个外国,时效就会暂停计算。现在这个瞬间已经不会算进追诉期内,我们就是活在距离追诉期将届的十五分钟前永不结束的世界。” “你、你你、你说什么!” “没错,我们的罪不会消失。我们伪造的钱使许多人不幸。认为时间会抹除一切悲伤,不过是种自以为是。我们之前就决定好了,一生都要在中国背负著罪孽活下去。” 名越说不出话。春太继续说: “但这里除了五个犯罪成员,还混著另一个人。那人与此事无关,我想放那人走。” “六个人以外还有另一个人?”名越动摇了。“等一下,这个藏身处只有我、藤间、马伦,以及上条、穗村跟成岛这六个人吧?” “不,有七个人。” 春太微笑,他接著对我们眼中不存在的人招手。 “跟大家介绍,这位是中国人成员小汪。” 观众安静下来。草壁老师不知为何独自笑著。不知道大家是不是渐渐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笑声蔓延至全部人。 “你说狗就是小汪?小汪是……怎么可能,小汪是狗啊!” 名越唾沫横飞地大喊。 我理解了。事前春太规定了一个“不可以说出口的词”,那就是狗。一开始他带来的就不是狗。我们一句话也没说那是狗。大家一致称为小汪是因为名越那些戏剧社的人擅自误会。无聊归无聊,但很有春太的风格。汪的确是中国人的姓氏之一。 我望向观众席,掌声很热烈。 观众是支持我们的! “顺带一提,多亏这位中国人小汪的协助,我们得以偷渡到中国。谢谢你,小汪。” 观众仍笑得很开心。 春太静静与马伦对峙,名越跟成岛也默默注视著彼此。 笑声停止了。 “马伦,六个犯罪成员之中,就只有一个中国人。也就是说,其中一个是没有关系的人。回想一下开头的情况吧。我当时说的中国人是小汪。他是在这种状况下外出的冒失鬼,我才会怕他出差错。” “啊……” 马伦退后一步。 “你说『没差,就当我是中国人吧』,承认了自己的身分。也就是说,跟这六个犯罪成员无关的就是你。我们在苏州这里让你走。如果你想跟一生都是犯罪者的我们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待下去,希望你说出让人接受的理由。如果有想见你的人,或是想实现的愿望,你就该回自己的家。” “我能回去的家……在哪里?” 马伦发出顗抖的声音。 “这个藏身处外头就是苏州。” 马伦想说些什么。他明明想说话,却有千万思绪涌上心头,话不成言。他的表情透露出这股挣扎。他东张西望,求助地注视著名越。然而不知为何,名越没帮忙解围。 “——这样啊,马伦,你担心两手空空地被我们丢在苏州吧。我们已经为你淮备好装著生活资金的铝箱,并用密码转轮锁锁上。我现在就告诉你密码。” 春太走近马伦,用观众听不到的声音耳语。 但我听得见他说的话。 “四位数密码是九〇八九,中文谐音就是『求你别走』,拜托你别走。你并非一出生在这个世上就没人要的孩子。希望你重视两个故乡,两对父母。这是名越跟我的愿望。” 马伦的喉头发出“呜”的一声。他的脸悲哀地扭曲著,努力武装自己失态的神情。接著,他再度望向名越,可是名越避开他的视线低语: “你回家确认看看吧。” 然后,马伦退出了。 “的确,在中国听到 四 象息 ?瓮覗 ?留绀 ?麴尘 ?二蓝 你知道上面这些是什么东西吗?我再举几个更容易看出来的例子。 ?许色 ?单思色 ?白杀色 ?秘色 没错——这是颜色的名字,全是色彩辞典记载的颜色名。其中也有“克丽奥佩特拉”、“武士”这类源于人名或一般名词的奇妙名字。当然,拿这些名字跟颜色范本对照后,能否信服又是另一回事。“修女的腹部”是接近白色的粉红色,但不表示修女的肚子眞是浅粉红色;“仙女的大腿”是淡粉红色,这倒还可以领会。话说,取这两种色名的绝对是男人。毕竟男人都很色,可以理解为何色联想到女人的裸体。 尽管近代的色名、样式都相当齐全,不过几百年、几千年前的人不同,他们会遇见首次邂逅的颜色。这不是很浪漫吗?将内心的感动或惊讶托付于色名,直到与全世界的人共享这份感受,而我想这需要无比漫长的时间。 最后,人造就出奇妙的色名,不过当中有些令人费解,有些构想新奇,有些由来有趣。这些各式各样的奇妙理由引人遐想,因此我们可以就著颜色和范本比较,试著体验创作者的想像力,或色彩经历过的命运,这种品味过程也很不错。 但这个世上,也有颜色范本不明,仅留下奇妙色名的例子。 1 我的名字是穗村千夏,一头栽进得不到回报的单恋中的高中一年级生,情敌还是最烂的人选,怎么会有这种事。但一想到身为女性的我可能会输,有时甚至夜不成眠。拜此之赐,我好像快要悟道了。其实,我喜欢的是一直追逐著老师的自己! 鸣响吧,长笛。 我的长笛。 将这份难熬的心情寄托于旋律。 傅递出去吧,我悬而未决的恋心。 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空教室后方的拉门应声敞开。“穗村同学,有学生身体不舒服在睡觉,麻烦安静一点哦。”隔壁的保健室老师一脸过意不去地探出头。我将长笛从下唇拿开,道歉说:“欸嘿嘿,不好意思。”在午休练习中,一不小心就太投入了。 三月上旬,离结业式还剩两个星期。 我一直在牢牢关上窗户的空教室中独自练习。 结束为期一个月的长笛课程后,一直觉得无聊的长音跟音阶练习不可思议地变有趣了。我含笑望著谱架上的课本。这是在长笛教室用的书,虽然是基础练习,但吹奏起来很愉快,旋律优美。我明白草壁老师要我到长笛教室上课的意图了。 我用卫生纸擤鼻涕,将长笛抵在下唇与下巴间的凹陷处。 最近令人开心的事情接连发生。 新生欢迎典礼的演奏曲目中,增加了<北方森林>。没错,马伦正式入社了。高音域的中音萨克斯风有著锐利却温柔的音色,同时也是充满野性味的男性化音色,具有使管乐社现行编制下的声乐态势一举改变的冲击力。 我高中才开始学长笛,不想扯因马伦入社而淮备提高难度的众人后腿。我能做的,就是毫不间断每天练习。晨练、午练、社圑活动跟自家练习,一天总共四次。碰到吹不出好声音的日子,就不停练习到进入状况为止。 好,要继续练习了。答答、答答、答答……咚、咚咚咚?脚步声从走廊上逼近,后头拉门“喀啦”一声敞开。“麻烦安静一点。”这次换成原本在学职涯发展辅导室的几个女生一脸嫌烦似地探头。 “对不起……”我缩起身子。 听著她们离去的脚步,我用卫生纸擤鼻涕。一旁的垃圾桶里,揉成一团的卫生纸已经堆得如满满的爆米花。其实我想在以往的停车场或春太他们在的顶楼尽情练习,但这对患有严重花粉症的我而言近乎拷问。更重要的是,像今天这样有风的户外不适合练习,然而现在音乐教室又有马伦在草壁老师身边专心练习。 我在校舍中寻找独自练习的地点,好不容易发现这间空教室,但看来也不能用了。 啊——怎么办…… 后方拉门第三次应声打开,我吓了一跳。 “一年二班的穂村千夏在这里吗?” 学生会执行部的最高领导者站在那里。 日野原秀一,他是全校集会时必定见到的熟面孔。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马上离开。” 我淮备收谱架。 “等等、等等。” 日野原学长伸长手臂制止我。 我将长笛跟乐谱抱在胸前,惶惶然抬头仰望这位校园独裁者。他在讲台上口齿清晰,深受老师信赖;然而这是他表面上的模样,私底下可是无血无泪的男人。面对文化社团不足的预算分配问题,他曾说出“反正在误差范围内”而试图用抽签决定,这种随便的个性也并存于他的身上。 “我午休期间一直在找你。” 日野原学长盘著胳膊,自顾自发著脾气。他有著锐利的眼神,以及宛如猎犬般结实的体型,身商远超过一百八十,也不会受到运动社圑那些个性顽强的社员轻视。 “请问有什么事吗?” “就是有事才会找你。” 日野原学长的视线落到手表上。是dolce&gabbana的表。我望向墙壁上挂的时钟.,离通知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响还有十分钟。 “没时间,我长话短说。今天放学后跟我走。” “你说得太简短了。” “我保证是学生会的业务。” “为什么找我?”我不禁蹙眉。 “我有个无法交给学生会成员的工作。也就是说,我想特别任命穗村你协助。” 这使得我更加怀疑地皱起眉头。 “你那好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什么啦!” “我也耳闻文化祭淮备期发生的结晶失窃案,是一年级的穗村漂亮解决的。你愿不愿意再次动用那清晰的头脑,为解决这所学校的问题尽一份力?” 那件事是春太……我正要这么说,就被日野原学长的声音打断。 “我不会要你无偿劳动。” “咦?” 日野原学长突然从我手中接过乐谱端详。 “我从管乐社的片桐那里听说过,穂村你正苦苦寻找个人练习的地点。” 我陷入沉默。原因不只是花粉症或是风。像今天这种可能对旁人造成困扰的室内练习,只要做出口型、闭紧牙齿吹奏,并将重点放在指法即可。但学长笛还不满一年,我要是做太多无声练习,容易在正式上场时养成不良习惯。此外,我现在本来就有在家练习了,所以在校时,我决定在音色稳定前都要尽情吹出声来。 “我可以帮你想点办法” 我深怕漏听他的话,抬起眼看他。“你刚才说什么?” “操场角落有个水泥造的老旧体育器材室,关紧窗户就会摇身一变成小型隔音室。不管是在那里吹奏、大哭还是吼叫,都不会傅到外头。”接著日野原学长低声补上一句:“……就像一问单人牢房。” “你给我那里的钥匙吗?” “我可以用我的权限帮你疏通使用权,用到花粉症的季节结束也没问题。” 希望之光照亮我的脸,抱在怀里的乐谱哗啦啦地落到脚边。 “你那好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哇哈哈。” “什么啦!” 时间好像倒回五分钟之前,我蹲下捡起乐谱。 “可是……这样今天的社团活动我就得请假了吧?” “拖到时间的话就会。全视你的工作成果而定。” 就 算这是任性的学生会长请托,但只有我一人因为特别命令这种难以说明的理由请假,总觉得不好意思。而且我也怕落后大家。管乐社在四月有入学典礼跟新生欢迎典礼的演奏,也计划在五月恢复定期演奏会。 “你好好想想。只要有效活用我提供的体育器材室,今天的损失马上就能补回来。” “为什么你敢这么说?” “因为你好像进步得很快。” 日野野原学长将刚才帮忙捡起的乐谱还给我,上头用彩色笔写得色彩缤纷又密密麻麻,全是长笛教室老师给我的指示与教导。 “……知道了。” “很好,放学后到视听教室集合。” 我接受这个要求后,日野原学长往外走。虽说是二年级学长,但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命令口吻,有点难应付。就在我撅起唇时,日野原学长冷不防停下脚步。 “可以问个问题吗?” “请!” “你即便干扰到旁人,还是执著于独自练习的理由是什么?” 面对这道居高临下的视线,我身为老百姓只能不情不愿地说出想法。说完时,我得到了意外的反应。 “还有其他理由吧?” “咦?” “我认为穗村你是在闹别扭。” 我被踩到痛脚了。我想起耿耿于怀的问题。事实上,我光是吹长笛就得费尽全副心力,现在脑袋也还无法完全理解乐谱上写的是什么音。我曾请根据理论来理解这些的春太跟成岛教我。那时,我低声下气提出请托,然而那两人的态度让我无法接受。“那就全部背起来啊?”“全部背起来就行了。”就算我是初学者,这回答也未免太过份。 我忍不住对和这些无关的日野原学长吐露心声。 “上条跟成岛是对的。” “什么?” 当我想指著他说“原来你也是敌人”时,日野原学长转身淮备离开。 “乐谱上的调子总共只有三十几个吧?比背英文单字还简单。” 我不断眨眼,望著日野原学长的背影。原来是这样……不过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请问,”我的声音变了,“特别任命是指什么?” 阴影落在回头的日野原学长侧脸上。他嘴唇扭曲,恨恨地抛下一句话: “……发明社惹出问题了。” 放学后,日野原学长在视听教室操作录放影机的遥控器。 我戴著口罩坐在椅子上,望著眞空管电视。 发明社。对我来说,这个存在笼罩著谜团。入学典礼后的社团联展中完全没听到这名字,而他们对文化祭的执行委员工作则频频挑毛病,到最后都没提供协助。一般来说这种行为会招致所有人的反感,但没人抱怨。大家都把这个社团当棘手人物。 影片播出来后,日野原学长开始解说。 “我们学校的发明社有五位社员,三个是幽灵社员,实质上只有两个人在活动。” “……两个人?” “二年五班的萩本肇跟一年四班的萩本卓。” “他们是兄弟吗?” “对。”日野原学长点头。“他们是这所学校的耻辱。” 说得眞难听。 我在日野原学长的催促中注视眞空管电视,上头播放地方电视台纪录片的录影,仔细一看是去年播出。我不禁探出身子。 “咦,怎么回事?他们上过电视吗?” “去年我们学生上过电视的,只有晋级到全国大会的田径社选手,还有这两个家伙。” 画面上的字幕出现「机器人?合鸭」。日野原学长说明: “无农药米有种栽培方式叫合鸭农法,农夫会将合鸭放入水田,让鸭子吃掉害虫或除草。当合鸭四处游动就会将氧气送进泥土中,还会把水弄浊,阻隔日光,使杂草不易生长,有很多好处。” “这样啊。”我又学到了一课。 “但合鸭有许多天敌,尤其是幼年合鸭会被乌鸦当成猎物,要实际运用非常困难。所以岐阜县资讯科技研究所开发出的机器合鸭,成了全国性的新闻。” 画面中,水田边有缝著名牌的高中生在调整自制机器人,看起来像艺人的女性采访记者拿著麦克风依序访问。 “等一下要做什么?” “地方电视台跟农会双方联合起来,模仿机器合鸭的概念举办比赛。他们既可以拿走五专跟普通高中学生一心一意做出来的努力成果,也能特写农家的眞实生活,还能以纪录片形式拍摄廉价的感动,这是个一鱼三吃的企划。” “怎么说成这样……” 画面上拍到穿著工作服的怪异兄弟。我在爸爸书架上的漫画《巨人之星》文库本中,看过相似的角色。啊,我想起来了,是一个叫左门丰作的强打,矮子左门丰作。而且还像复制人一样有两人。 “他们就是萩本兄弟。” “果然。” 我莫名区分得出哥哥跟弟弟。只见麦克风递到眼前,但萩本兄弟并未宣传自己的主张,而是鬼鬼祟祟地转身背对。在记者眼中,他们八成是一点也不可爱的采访对象。麦克风马上转向其他神色温顺的学生。 此刻,我才注意到影片是直播。 比赛开始时,各高中造型独特的机器合鸭在水田中疾奔。但接下来因遥控器的操作失误翻倒、动弹不得的机器人陆续出现。 “想让机器人在水田中自由自在活动并不简单。防水措施、马达输出功率的选择、负载惯性比的计算与平衡调整都非常困难。” 如同日野原学长所说,比赛还不到十分钟,就陷入不可能继续的状况。 “这种事电视台也是事前就明白了。你看看这个夸张的表情。” 女性记者带著喜孜孜的表情,将麦克风塞到那群高中生眼前。她看起来眞的很高兴。高中生含著泪水说:“这个机器人会传承给学弟妹,让他们继续改良。”观众向他们送去温情的掌声与声援。原来如此,是这样的脚本。 直播即将顺利结束时,事情发生了。 会场忽然响起尖叫声。旁观的孩子们开始哭叫。滑也似地在田园间疾奔的多关节机器人现身。正牌合鸭四处逃窜。有著奇妙条纹花色的蛇在水田中疾窜。不知何时:一群乌鸦嘎嘎叫著聚集在上空,这个不祥的景象几近造成播放事故, 日野原学长发出彷佛随时都会哭出来的声音。 “……参赛规定用形似合鸭的机器人,但萩本兄弟偷偷把这个带来了。他们似乎打从一始就打算用蛇型机器人决胜负。” “那不是蛇,是海蛇。”纪录片中的萩本兄说著歪理。“根本没必要跟合鸭共存!”而萩本弟负责操作。遥控器按钮一被按下,机器海蛇就像鲸鱼般在水田中跳跃。 “集中注意力!”萩本兄大喊。 镜头慌忙切回摄影棚内。主持人一直用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 “顺带一提,听说有乌鸦及时叼走在水田里蹦跳的机器海蛇,不知道远远地飞到哪里去了。” 接著,日野原学长手中依旧拿著遥控器,但整个人就此跪伏在地。 “……拜托,来个人设法让他们退学。” 我关掉电视跟录放影机的电源,收拾东西淮备回去。 “喂,给我等等,你要去哪里?在战场前逃亡可是会被判死刑的。” “哪来的战场。我才不要、不要!为什么脑子有问题的人老是聚集到我身边!” “等一下、等一下,冷静点。来,深深吸口气。”日野原学长按著我的双肩,硬是让我回到椅子上。“我还没告诉你特别命令的内容。” “ ……我已经想回去了。”我眼中含泪。 日野原学长两手拿著教鞭,站在视听教室的讲台上。搭上昏暗视听教室的气氛,他像间谍电影中指示情报人员的长官。 “好,看了刚才的影片,你对发明社有没有什么感想?” 我别过头沉默著。 “唉呀唉呀,你这种不合作的态度,事情会拖到明天哦。” 我认眞思考起来。“……我觉得技术水淮超乎寻常。” “哪一点?” “乌鸦叼著飞走的这一点。” 日野原学长正面注视著我。“没错,就是这点。轻量化。用小零件制造多关节,机器人就算大角度转弯也不会翻倒,可以均匀翻搅泥土,而这用一个小型马达就能达成。虽然违背节目主题,他们的创造物却是合理的发明。不愧是穗村,著眼点跟其他学生不同。” “不,没那么了不起。” 虽然是过度解释,不过还好没让日野原学长失望,我松口气。 “下一个问题。你觉得他们会面临什么问题?” 我本来想说社团存续,但又住嘴。他们大概不会把这点放在心上,才会没拉新生入社,也没帮忙担任文化祭的执行委员。只要有让兄弟一起发明东西的地方,不管哪里都行。既然如此,我想到的问题只有一个。 “资金来源吗?” 日野原学长一脸满意地点头。“他们那种水淮的发明很花钱。发明社的年度月预算是最低的五千圆,跟管乐社不同,他们也没通过追加预算。” 还眞惨。 “所以萩本兄弟一直都是打工筹措社团的营运费用。他们完全不帮忙文化祭,因为他们在咸面包工厂短期打工。那个期间,福利社的炒面面包就是萩本兄弟做的,听说他们会多放一点肉。” 我吃过。里头不知为何还放了调味肋排,大家都很诧异。 “这不是挺可爱吗?” “算是。虽然性格跟思考有问题,不过那对兄弟在学校生活中,也会以自己的方式为人著想。至于有些缺乏团体协调性的部分,我本来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本来?”我心下疑惑。 “这是过去式了。” “他们做了无可饶恕的事吗?” “对,他们大幅偏离社团活动的基本理念,涉及发明品的个人买卖。他们在学校网站的留言板暗中贩售,仅限学生购买,交易金额是一个一万圆。” “一万圆?” “这足以判处停学。因为学生会成员比校方先发现,才没让事情浮上台面。结果萩本兄弟在我面前下跪道歉。他们当时的哭脸丑得要命,我当下不禁觉得他们把钱还给购买的学生,彼此都可以当成没发生过,仅限一次,帮他们暗中了结。” 他又说得这么难听。不过我目瞪口呆时也感到敬佩。高中生的发明获得正当评价,又贴上一万圆的标价。岂不是很了不起吗? “那东西叫回忆枕。” “回忆……枕……?” “是个可以事前操作,让当事人梦到想做的梦的魔法枕头。“ 我震惊地后退一步。又不是神棍诈骗或邪教团体的怪壶,竟然有学生为这种东西付一万圆!买卖双方都很有问题。 “……这的确无可饶恕呢,一个不好就会变成诈欺事件。“ “你这么认为吗?“ 日野原学长的意外反应让我一愣。我不禁在椅子上坐正。 “什么意思?“ “知道回忆枕的个中道理后,你会大吃一惊的。购买学生有两人。至少有两个人能够信服而买下这个商品。这问题比你想像得更严重。” 我屏住气息。日野原学长走下讲台,单手提起我的随身物品。 “走,我们到发明社的社办。“ 2 我们抵达分配到旧校舍一楼的文化社团社办,我这才知道平时锁著挂锁的教室就是发明社的窝。日野原学长敲敲拉门。无人回应。「我们进去喽。」说著,他踏进教室,我也紧张地跟在后头。萩本兄弟不在。 墙上挂著格拉汉姆?贝尔(graham bell)的肖像。 “他们不认可爱迪生。” 日野原学长说,而我满心都是尽早离开的强烈冲动。 我环顾社办。螺丝起子、电缆跟烙铁。在男生工艺课课本上刊载的工具类、看起来像发明道具的新奇物品都整整齐齐收在柜子里。书也很多,从《电路到机器语言》、《战争与和平》、《生化武器的大罪》到《世界超常现象》的书名都有。" “我还在读小学时,”日野原学长忽然说起往事,“曾跟萩本兄同班。他有那种怪怪气质的长相,时常遭人嘲笑。但一路走来都被嘲弄的人,反而越不容易被打倒。跟我这种和结果主义跟完美主义成长的人相比,他的生命力不一样。未来的成长性明显是他更优秀。” 我转头望向日野原学长。说了这么多,原来他还是承认萩本兄的才能。此外,他也具备坦率接受自己欠缺事物的老实性格。 大约五分钟后,社办的拉门敞开了。 来者是穿工作服的萩本兄弟。他们一看见日野原学长的身影,就迅速地以宛若打棒球时朝本垒头部滑垒的来势,在日野原学长脚边扑通地跪下磕头。 “噫,是我们错了。” “请、请原谅我们!” “别靠近、别过来!你们这群没梦想也没希望的蝼蚁!” 刚才那个词是什么意思?我不禁思考起来。回过神时,我的视线跟抬起眼的获本兄弟对上了。他们对第一次见到的我颔首打招呼。接著,他们彷佛会问一句“太爷?敢问旁边那位黄花闺女为何人?”似地,对日野原学长送去令人恶心、态度卑微的目光。 “她是一年二班的穗村千夏,为了解决你们这两个恶心鬼惹出的问题,她会提供协助。按理说,她可是无论你们投胎转世多少次,都没有机会听她说一句话的才女。” 我连忙摇头,但获本兄弟将额头抵到地上。“这样啊——” “等、等一下,好吗?让我整理一下状况。你们把自己创造出的发明卖给这所学校的学生,这里我还搞得懂,可是不是告诉对方原因,再还钱就解决了吗?如果立场相反也就算了,现在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是匿名买卖。”日野原学长回答。 “不好意思,有件事要向会长报告。”萩本弟小心翼翼地插嘴。“我们找到其中一位买主了。” “什么?” “对方昵称『沙漠之兔』,他刚用暗号询问关于产品的问题。我们联络时谎称产品故障,对方应该很快就会到这间社办。”总觉得很麻烦。 “那再找出另一个人的身分并还钱,这问题就能搓掉——更正,顺利解决了。” “是哦。” 听到我随便的回应,日野原学长转头看我。 “穗村,你对他们贩卖的东西有何想法?” 唉,可以事前操作,让当事人梦到想做的梦的魔法枕头—— “感觉像哆拉a梦的秘密道具一样珍奇的物品?” 日野原学长看著我叹口气,俯视仍跪在地上的萩本兄弟。 “喂,简单易懂地向她说明一下你们开发的回忆枕,这样比较快。” 萩本兄弟面面相觑。两人的目光都游移了一下。 “哥、哥哥你来做简报。” “咦,我……” “这不是好机会吗?这个发明总有一天会呈现在世人眼前,只要想像这是在学会上发表就好了。” “卓,你……” “给我快点!”日野原学长 毫不留情地踹了两人。 萩本兄身为发表人,萩本弟则为共同发表人的形式,两人站到白板前。日野原学长坐在摺叠椅上,做出淮备静静聆听的姿势。 萩本兄双手放在身后,眼睛闭著。看起来像苦思该如何整理重点,也像纯粹在摆架子。不久,他眯眼望向天花板。日野原学长显现出焦躁态度时,萩本兄终于郑重开口: “人类的一生中,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耗费于睡眠。” 简报开始。 “睡觉时,我们会梦到各式各样的梦。梦的世界中不存在必然,庞大的梦境是受到巧合支配。换言之,人类唯一无法以自己的力量管理的时间,就是梦的时间。所以,要是有可以事前操作,让人梦到想做的梦的枕头,那会是多么美好呢?我们成功开发的回忆枕,就是将『曾在现实中发生的回亿』在梦中重现的枕头。好比说初恋,或是青春的一页,装著这些宝物的回亿抽屉,只要透过这个枕头就可以在梦中自由打开。而我们具有高中生特有的柔软创造力,以及任何问题都用未成年身份逃脱的不屈意志,最终开发成功。” 用未成年身份逃脱的不屈意志 我替他们感到害臊、不禁紧抓著大腿低下头。 “穗村,认眞听。”日野原学长小声警告。 “这算什么嘛。”我悄声说。 “这是经手第三者的梦境操作。只能在科幻小说中看到的怪物级发明,被高中生的他们做出来了。” 我还以讶异的神情,百般无奈下只得继续听萩本兄的说明,此时走廊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日野原学长轻声说: “哼,看来是其中一名买家。这样演员都到齐了。” 那个人会是哪来的笨蛋?我注视著社办拉门。拉门以猛得几乎毁损的力道敞开,一名将枕头抱在腋下的男学生满脸怒色地冲进来。 “这是瑕疵品?之前没听你们说过啊!” 他是春太。 我从椅子上滑落。 “你这个管乐社之耻!” 我用力拽著春太的领口摇晃。他宛如花梗弯折轻晃的向日葵,一颗头正前后晃动。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放开枕头。 “为什么小千在这——” “把炸弹拿来,我要杀了你再自杀!” “冷静、冷静!” 我的鼻水忽然流出来,喷嚏打个不停。抗过敏药的药效过了。我跪下来用卫生纸擤鼻涕,慌忙想伸手拿书包,此时荻本兄的手掌伸到我面前,掌心放著一颗可疑的药丸。 “这是我们开发的特效药。” 也就是有什么后果都不奇怪吧。我拍开他,从书包里拿出药放在掌心,直接丢进嘴里咕都一声吞下去。在我寻找新口罩的期间,日野原学长向春太简单交代源由。 “……原来是这样。”抱著枕头的春太点头。 “上条也愿意帮忙吗?”日野原学长问。 “如果我能发挥什么用的话。” “你还在?快点把枕头丢进焚化炉烧掉,拿著一万圆钞票滚回去!” 毫无反省之意的春太拉了张椅子过来。 “小千,他们的发明很厉害。你听过详细说明了吗?” 荻本兄弟在白板前不知所措。不管是日野原学长还是春太,我以外的所有人在我眼中都成了敌人。 我一个人激动不已,而加入春太的简报会议再度开始。 “好的,各位,说明在梦中重现使用者回忆的方法前,我要在此否定逐渐成为学说的luciddream,也就是清醒梦(注:清醒梦是一九一三年时由荷兰医生frederi eeden提出的名词,意指在睡眠状态中,意识依然保持清醒。在这种状态下,人能够在梦中拥有清晰的思考能力和记忆力,部份的人甚至可以感觉到梦境真实得如同现实,但也知道自己正在作梦,有时甚至可以直接控制梦的内容。)。清醒梦的存在可能是我们的错觉,梦中事其实根本是我们还清醒时发生的事。比方说,我们认为,人睡前有时会想到喜欢的人吧?大家应该是把这种妄想误认成在作梦了。我们查过种种文献后,断定清醒梦学说还没完整到可以采信的阶段。而且——这一点都不好玩。” “你刚才说出眞心话了!”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指谪。 “……好啦好啦,穗村,就听到最后嘛。”日野原学长安抚我。 “……是啊。小千,惊人的在后头。”春太神情爽朗。 我不情不愿地坐回椅子,获本兄清清嗓子继续说: “此外,当事人只要持续练习操作记亿,就可以作清醒梦,不需要第三者介入。但如果要发明东西,这东西要可以缩短宝贵的时间。换句话说就是用起来顺手方便,所以我们不采纳清醒梦的原理。” 春太鼓掌,日野原学长则深深点头。男生都这样吗? “哥哥……”萩本弟窃窃私语。 “怎么了,卓?” “简报要用开头三分钟决胜负。有个人好像快跟不上了。” 萩本哥朝我一瞄。咦?我吗? “其实,想买我们开发的回忆枕需先经过一个阶段,所以一定要匿名。购买前,对方须向发明社提出叫做『回忆申请』的三个关键字。” “……回忆申请?” 我被这个奇特的字眼吸引住。 “对,买家要申请回忆。” “什么嘛,非得把这种私密事告诉发明社吗?”我好像明白枕头的关键装置了。“反正肯定是把影片或录音做得像剧情纪录片,手法就像睡眠学习那样吧?” 我忽然意识到,春太会为这种东西付一万圆吗? 不出所料,萩本兄耸耸肩。“睡眠学习那种不科学的做法,我们发明社不可能认可。”接著他伸进工作服内侧,拿出一个茶色信封袋。 “这是什么?” “回忆申请的范例。现在特别允许你们看里面的内容。” 我像拿到压岁钱的小学生一样,把茶色信封袋倒过来抖了抖,里头掉出一张笔记本纸张大小的纸片。日野原学长跟春太从旁看过来。 ?白… 7 ?粉红… 2 ?蓝… 1 上头竟然写著三种颜色和色彩的比例。要怎么运用这玩意在梦中重现回忆? 这时,萩本兄一拍白板地宣布: “这次发明的关键构想,就是用三种颜色控制梦境!” “在那边皱眉的你。” 我突然被萩本兄的教鞭指到。又是我? “你知道『临终摇米』这个词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有些惊慌。我没听过,于是摇摇头。 “以前吃不到米的百姓在临终前,会请人在耳边摇动装著米的竹筒。这是一种习俗。 这样一来,据说百姓就能心满意足地死去。” “喔……” “住在美国喀拉哈里沙漠的布希曼人会在土地挖洞,睡觉时将耳朵放进洞里,这样就能随时靠声音察觉危险。此外,也有患者陷入好几年的昏睡状态,都没有醒来,最后靠著血亲的呼唤苏醒的案例。我想强调,在半清醒状态——也就是做梦的快速动眼期,听觉在五感之中特别活跃。” “就是闹钟的原理吧?”春太举手发言。 “对,利用了人类的防卫本能。” “这个人就算用三个闹钟也醒不过来。“春太指向我。 “这相当不妙,她在野生丛林中会活不下去。“ 完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也举手发问:“然后呢,听觉跟三个颜色有什么关系?“ “你做过有颜色的梦吗?“我反而被获本兄 问问题。 “……有是有。” “梦境,在学说中是黑白世界。请你想想。颜色是因为光的反射才能重现。就算梦到有颜色的梦,那也是记忆中的颜色,事后才加上的。” 荻本兄没符错失我脸上闪过困惑。 “也就设说,你会用记忆的调色盘为原本黑白的梦境著色。如果有人梦里没有色彩,就表示在快速动眼期中,那人的脑部活动并不活跃。这多半发生在身心疲劳的时候。” 原来如此。 “此外,有生以来一次都没看过红色的人,绝不会梦到有红色的梦。” 嗯嗯。 “用得到记忆调色盘的,从头到尾只有快速动眼期中的本人。但只要运用一个方法,第三者就可以操作记忆调色盘,强制涂改梦中的颜色。” “……只要用一个方法?”这是卖关子的惯用句。 “只要用一个方法。”萩本兄铁了心要引我发问。 这时候就忍耐配合一下吧。“睡觉时,在耳边小声说出颜色的名字……这样吗?” 萩本兄噗赤一声,他忍著笑意。 “人类在快速动眼期时,认知到声音而非言语。假设听得见好了,睡著的人要是叫律该怎么办?他说不定听到录就会醒过来哦。” 他压抑的笑声变成了“暌哈哈”的大笑。 我慢慢从椅子上起身。察觉到危险的萩本弟拿来卷起的模造纸,淮备贴到白板上。荻本兄按捺住动摇的心情,继续说明: “我接、接下来想说明『色听』。这是一种透过听觉刺激,让人联想到特定颜色的现象。这跟管乐社也有关,坐在那边的上条显然很感兴趣。” “咦?” 我不禁望向春太。抱臂坐著的春太眼神变得很锐利。 “我举个例子。你听过影评人水野晴郎担任解说的『周五特映会』吗?没听过的话,可以问爸爸妈妈。节目开头有段用晚霞中的港口当背景,播放小号独奏的桥段,非常令人印象深刻。那个小号旋律就是朱红色,引人联想到带著愁思的红色印象,跟晚霞的场景很搭。再举另一个例子:一九四〇年的迪士尼动画有部叫《幻想曲》的作品。这部划时代的作品基本土没有故事情节,而用古典音乐搭配色彩丰富的动画组合而成,称为结合色彩与音乐的最高杰作也不为过。贝多芬交响曲——f大调第六号交响曲《田园》在这部动画中精妙地转变成充满色彩的力作,给人最深刻的印象。” 眞的吗?——我对身旁的春太耳语。 没看过的话,最好去看一次——春太小声回答。 “更进一步说明好了。日文中有『黄色的声音』这个比喻。因为部分女性特有的中高嗓音用音符来形容的话,相当的音,这会让人联想到黄色。其实从一九〇〇年开始,色听就被广为研究,最后大致在统计学中确立起法则。” 此时,萩本弟将模造纸贴在银幕的替代品——白板上。 do ……红色 do# ……紫色 re ……紫罗兰色 re# ……深蓝色 mi ……金黄色(太阳般的颜色) fa ……粉红色 fa#……蓝绿色 sol……蓝色. sol# ……亮天蓝色 &emsp ……清澈的黄色 &emsp# ……橙色 si ……鲜明的古铜色 “这里之外的低音 、髙音域、和弦组合,也会使颜色产生变化。这里而当然会有个人差异,不过基本上视为多数人共通的感受。” 我凝视著模造纸上标出的音阶,笼罩在眼前的雾气突然散去。 “……你们的发明难道是——” “你猜得没错。”荻本兄咧嘴一笑。“不是用记忆或时间序列,而是用与回忆有关的“颜色”勾出过去的回忆。根据实验结果,我们的结论是——快速动眼期时,脑部能处理的声音以三个音为极限。” “……三个音?” “对,就是仅限『用三个颜色重现的回忆』丨理由有两个。关于第一点,如果是玩过电视游戏、任天堂红白机长大的那代大人,想必更容易想像。靠三个颜色,加上调整比例,意外就描绘得出具体的画面;第二个理由是防止客人不满。若是复杂的回忆,颜色数量也会增加。这样一来,快速动眼期时,传达给脑部的声音就会变复杂,联想到回忆的困难度也会因人而增。更重要的是,受到三种颜色的条件限制,使用者才会认眞回想,考虑选哪个回忆,对吧?这个过程很重要。” 这时,第二张模造纸贴了上去。 <例题> 想在梦中重现,自己和初恋对象在樱花季相遇的回忆。 “这种情况不能用粉红色表现樱花。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樱花是用白色当基调的淡粉红。画过樱花就会知道,几乎都是用白色颜料。假如当时的初恋对象穿蓝色衣服,要简单表现出回忆画面的话——” ?白… 7 ?粉红… 2 ?蓝… 1 “就会变成这样的回忆申请。九成的樱花景象,与一成的蓝色。如果回忆在心上烙下的痕迹够深刻,这三种颜色和比例就足以成为触媒,让人在梦中勾出联想。梦中的颜色也会一口气改变。你可以想像成舞台剧中更换布景的瞬间。” 萩本兄在默默屏息的我掌心上,放下一个小小的电路板。 “这个电路板会放出根据回忆申请特制的摇篮曲。” “摇篮曲……” “我们选用不会让使用者醒过来的微弱音乐盒音色。只要藏在枕头里的压力感应器启动,就会配合人的快速动眼期播放音乐。关于颜色与声音的关连性,我们反覆进行过临床实验,现在导入和弦与独门混合配方,也能对应各种色彩与浓淡。” 我抬起头,敬佩地注视著获本兄。 “只要你拥有美好的回忆以及回忆枕,睡眠将是你此生最期待之事。” 我宛如梦游症患者一般连连点头。 “收您一万圆就好。” 这时日野原学长侧踢像苍蝇振翅一样搓著手的萩本兄。 “哪来的临床实验。明明就是你们满心尽早拿到钱,跟妹妹一起做出的三人结论。” 我看著萩本兄弟在讲台上像汉堡般摔在一起,猛然回过神。 “眞的吗?” “眞的。如果要当成商品贩售,至少得做过一千次的临床实验。” 我对从刚才开始就没什么反应的春太感到疑惑。 “……你是早就知道这些事才买吗?” “是啊。色听的比对表就如同第一张模造纸所示,早就整理出来了。他们的构想花一万圆买都算便宜。” “上条,你申请了什么回忆?” 听到日野原学长兴味十足的问题,春太将手伸进制服口袋。 我拉拉淮备将纸片递过去的春太袖子。 “欸,春太,这东西拿给别人看没关系吗?” “没问题的,反正也看不出什么。” 春太指定的回忆如下: ?橙色(晚霞色)… 3 ?米色… 6 ?苔绿色… 1 “嗯。完全看不懂。”日野原学长侧过头。 “这代表我第一次吃到的营养午餐,是加了豌豆的肉酱义大利面。”春太转向暮色迟迟未临的窗边,遥望著远方。 我发出“啧”的一声。 我想起跟春太第一次见到草壁老师的地点。那是装修中的新校舍。在米色墙壁环绕的空教室中,没有参加入学典礼的老师沐 浴在落日余晖中,独自伫立在那里。当时草壁老师穿著米色的毛衣。这是我印象非常深刻、十分重要的回忆情景之一。 ……等等。 “每晚让老师在梦里登场,你是想做什么?” 我用日野原学长听不到的音量小声说,而春太紧紧抱住枕头并低下头。那恶心的模样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要买一个枕头!我也要在梦里参战!” “你怎么搞的,穗村,突然说这种话。”日野原学长露出诧异的表情。“枕头已经买不到了” “不管、我不管,再不快点,他会在梦里被玷污!” 日野原学长从后方架住跟春太拉扯著枕头的我。 “冷静下来,穗村。你忘记特别命令了吗?” “……特别命令?” “要找出另一个卖家。反正上条的枕头也要退还了。” “怎么这样!”春太一脸失望。“这可是我春假里唯一的乐趣。” “上条,等你毕业后自己赚钱,在彼此都能负责任的立埸再买完全版就行了。” 我总算咽下紊乱的呼吸,转头看日野原学长。“有线索吗?” “我这边有发明社这些人接过的回忆申谓。” “上头有标明哪三个颜色?” “嗯,差不多有啦。”不知为何,日野原学长语带含糊。“他们说对方是以预付一万圆的方式申请。” “……预付?” 日野原学长使了个眼色,萩本兄拿出麦克笔。他在白色模造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贴到白板上。萩本兄说: “这就是让我们束手无策的另一位买家的回忆申请。” ?象息… 10 ?(无) ?(无) 我跟春太都睁大眼睛注视著上头的字。 “这是色彩辞典上有记载,但到现在都还不明的神秘颜色。这是没人看过的颜色,根本无法重现。” 荻本兄带著苦恼的表情吐出这句话,日野原学长接著说下去: “但买家看过。对方重要的回忆,全都染上了象息这一色彩——” 我在等待这段话的后续时,紧张地呑呑口水,内心浮现不祥的预感。 “这就是特别命令。你能不能解开这个谜团,找出那位买家?” 3 世界上最具权威的色名辞典,是麦尔兹与保罗在一九三〇年发行的初版《色彩辞典》。这本色名辞典收录七千色以上精巧印刷的颜色范本、约四千种色名,现在仍无匹敌者。“象息”约在一八八四年留下记录。麦尔兹与保罗的色彩辞典提及,这是样貌完全不明的颜色。 “……谁知逍大象的呼吸是什么颜色。” 转头不再看白板的我总算活过来似地说。思考超过百年以前,怪人想像出来的大象呼吸是什么颜色,根本是浪费时间。 “如果是你,一定找得到眞相。”日野原学长自信满满地说。“大概吧,大概一定可以。”结果他又不负责任地作结。 我觉得好像要开始偏头痛了。 “……关于呼吸的颜色,日文里好像有个青色什么什么的词。” “你说青息吐息吗?(注:意指因困难、忧愁或痛哭而发出的叹息,或形容这种状态。)”日野原学长闭上眼睛。“就是这个!”他猛然睁眼。“我们要盘问全校学生,一一调查有没有人的呼吸是青色的。” 拜托来个人阻止他吧。 我以青息吐息的心境看向发明社的两人。“说起来,你们已经收一万圆的预付款了,应该有办法跟买家接触吧?对方网路昵称是什么?也有电子信箱吧?” 萩本兄深深叹气,回我——张苦瓜脸。“无论是谁,用过网路必留下痕迹。若有纪录,理论上就能够追踪到天涯海角。” “那就追到天涯海角啊。”我说得不负责任。 “对方是个高手。”萩本兄的眼睛亮了起来。 “……高手?” “匿名专家,匿名之王。对方相当精通电脑与网路,因此打从一开始就采取乾净溜溜,断绝足迹的手段。” 我稍微倒抽一口气。 “难道那种彷佛会出现在好莱坞电影的高明骇客,就隐身在我们学校的学生中?” “这是最初的试探。“萩本兄从工作服口袋拿出一张纸。那是回忆枕的申请书。 内容由报纸头条剪贴而成,如同一封恐吓信。 ……蠢毙了。这所学校里全是一群蠢蛋。 我开始淮备回家,抱著枕头的春太却兴味盎然地望著那张纸。 “原来如此。这是世界上最安全、最不会暴露身份的联络手段。” “什么——!” “的确是这样。”日野原学长附和。“听说被美国盯上的大型恐怖组织联络网,其实就像国中女生一样,靠从信纸撕下来的纸片传递讯息。” “等等、等等。”我也得快点加入对话才行。我一步步逼近萩本兄。“那你们怎么收那一万圆的?” “通常是由发明社设置的特制捐款箱,不过这笔钱是跟申请书一起塞在社办的拉门下。我们将收据塞在同样地方,隔天就被抽走了。” “就跟喂食野生动物一样好玩呢,哥哥。”获本弟说。 我烦得想抱住头。 萩本兄也露出困扰的表情。“问题是对方频频催我们回忆枕的制作进度,而且同样用剪贴信。” 这也挺让人不舒服的。 “我们明明就还在为象息烦恼呢,哥哥。” “眞的,害我们不得不哭著买下色彩辞典。这英文版就要三万圆,眞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亏了一大笔钱。” 萩本弟从柜子里拿来大部头的厚重辞典。“根据纪录,象息出现的八年后,象绿出现了,四十四年后则有象肤这个颜色登场。” 他在我们面前翻开书页,秀出颜色范本。 象绿是暗绿色。 象肤是带著茶色的灰色。 “哦。”一起低头细看的春太开口。“这是狩猎大象的猎人衣服颜色,跟大象表皮的颜色吗?在这个时期,盗猎象牙大概很盛行。” “你觉得象息和这有关吗?”日野原学长斜著眼问。 “没有。”春太马上回答。“狩猎大象仅是为了象牙。我也想过是不是跟青息吐息类似,但时序不合。” 象息。没人见过的颜色…… 同时,付了预付款的匿名买家也没人见过。谜团好像越来越深了。 我问荻本兄:“欸,联络是单向的吗?” “我们用学校网站的留言板联络对方。” “奇怪——”依然抱著枕头的春太插嘴。“如此坚持匿名的理由是什么?” 萩本兄点头。“不得已之下,我们在社办前设置了防盗用监视器。” 白板用磁铁贴上两张照片。 现在这里好像刑事剧的办案会议室,令人兴奋。两张照片都是昏暗模糊的画面。第一张拍到一个娇小的女学生,看起来宛如嘶吼著威吓人的猫。大概是用了闪光灯,有红眼现象产生.,第二张是同一个女学生飞快逃跑的背影。 她就像眞正的野生动物、或者是品种珍贵的密林动物。 我突然注意到她肩上背著大箱子,那是乐器箱。我不禁望向日野原学长,好像明白他托付我这项特别命令的眞正意图了。 为了回应他的期待,我再度仔细察看。从前端稍微收窄的形状,可以看出是管乐器。 “以小号来说好像有点大……”我说。 “这是铜管乐器的箱子。从这个大小来看,好像是长号。 ”春太低喃。 获本兄补充说明:“摄影时间是第四节课的上课期间。剪贴信塞在以往的位置,不过仍然是在催促制作进度。” “——怎么样?”日野原学长看著我和春太。“有这些特徵的女学生并不在管乐社内。你们有头绪吗?” 我跟春太互看,结论就是没有头绪。社里只有两个长号演奏者,因此我们正对人才如饥似渴。要是有头绪,早就去邀她了。 见我们摇著头回答,日野原学长有些丧气。 “这是在上课期间拍到的,表示她可能是即将毕业、自由到校的三年级生……” 这句话让我也灰心起来。这表示她下个月就会离校。 “三年级生啊。我有兴趣了。”春太的反应不同。“有没有办法把她找出来?好比说在学校网站的留言板上留言:已知象息的颜色,现在需要您的协助,恳请尽速联络——诸如此类。” “她会因为这种说法上钩吗?”我在春太耳边悄声问。 “她其实是想知道象息是什么颜色。如果她知道,照理说就不该为难发明社这两人,她会改用易懂的其他颜色申请回忆。” “原来如此,有道理。”日野原学长盘起胳膊轻声都脓。 “用到稍嫌粗暴的手段也没关系。我觉得在她的存在演变成问题前,先抓到她比较。” 听到春太的忠告,日野原学长偏过头凝视照片。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或许是这样没错。喂,发明社的。” “是!”萩本兄弟跳起来,感觉就像平时做过一大堆亏心事似的。 “三十秒内想出抓住她的点子。” 可怜的萩本兄弟在社办里跑来跑去。萩本兄打开贴著“申请专利中”标签的置物柜,从中拿出呈u字形、约两公尺长的铝棒。这铝棒设计成,握住抓握处,u字形部分就会像伸缩怪手一样张阖。我在时代剧逮捕犯人的桥段中看过类似器具。 “这是按学生会订单制作的现代版刺叉,请看。” 我瞪著转向窗外吹起口哨的日野原学长一眼。眞搞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 接著,获本兄拿出巨大模型枪。约扩音器那么大,枪口直径有二十公分。 “这是萩本式捕捉网。”萩本弟自豪地说。 我大概猜得到是什么,想来是枪口会射出捕捉用的网子。 “这不需要枪枝执照,而且萩本式网子也改用柔软的塑胶绳。” “柔软的塑胶绳?”春太皱起眉头,对这个词做出反应。 “这就不会有害对方受伤的疑虑。” “……好,我淮了,试试看吧。” 日野原学长发出指示,萩本兄弟对彼此点点头。 隔天,第五节课快结束时,日野原学长传了封邮件到我的手机。 听说他们非常轻易地就用萩本式捕捉网抓住她了。反省会跟扫除结束后,我跟春太连忙赶往发明社的社办。 满脸是抓伤的萩本兄弟像没用的看门人一样站在社办前。我战战兢兢地拉开门,只见日野原学长紧贴在墙上,刺叉卡著他的脖子。拿著刺叉的是头发绑成两束的娇小女学生,她重重喘息. 日野原学长被自己下订的器具逼上了绝路。原来如此,是要这样用啊。 ——眞是惊人的惨案现埸。 “对女生说谎,还做出这么过分的事,眞是烂透了!我要告你们!”她大喊。 仔细一看,塑胶绳紧缠在她的制服上。 “你这个无关人士先入侵校内,还说这什么话!”日野原学长也不认输地回嘴。 “我又没关系,反正下个月就会进入这所学校了。” 她的制服是全新的,原来她是新入学的一年级生。偷跑进来的新一年级生…… “这是歪理。给我退下,你这个国中生!” “喝!”. 她一握刺叉的抓握处,日野原学畏就发出“唉啊啊”的声音,痛苦地扭动著身驱。 这一切都蠢得没药救。 默默旁观的春太叹口气,他从后方温柔地碰了碰她的肩膀。 “……我为这种强硬做法向你道歉,也为伤害你的事致歉。希望你原谅我们。” 女孩转过头,她吃惊地睁大眼晴。说来很不甘心,不过对一般女生来说,没有比第一次见到的春太更会留下好印象的人了。注视著他细致柔软的发丝、纤长睫毛与双眼皮,还有电视上才看得到的端正且中性的面容,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等她得知隐藏在那一层皮下的邪恶本性,不知道是否还能做出同样的反应。 她手中的刺叉落下,发出“当”的一声。 “唉……那个……我是樱丘国中的后藤朱里……学长好。对不起……我……” 后藤扭捏起来,并低头道歉,春太也规规矩矩地行礼。 “我是清水南高中一年级的上条春太,下个月开始请多多指教。” 春太能自然跟她握起手这点令人钦佩。而后藤连耳垂都红了。 “顺带一提,我是学生会会长日野原秀一。我命令你打扫教职员厕所到四月一日。” 捂著喉头的日野原学长走过来,后藤捡起刺叉摆出架势。她的鼻息又变得粗重。 “冷静一点。”我介入两人,同时挡住激动的后藤。“擅自入侵学校,还带来麻烦的可是你哦。” 后藤往后一缩,垂下了头。 “我是跟春太同班的穗村千夏。”我自我介绍。“而站在走廊上的是发明社的获本兄弟。”我直接把他们捆在一起介绍。 后藤一脸过意不去,她转头望向走廊。“……我在电视上看过那两个人,觉得非常可怕。跟我相差好几岁的弟弟还哭了。” 啊——我懂我懂,所以才那么警戒啊。他们骨子里其实是好人。虽然没有自信下定论,不过现在就先让我这么说吧。向她说明后,我招手把萩本兄弟叫进社办。 闲话就不提了。端了杯果汁给后藤后,日野原学长开始询问。 “你怎么看得到我们学校网站的留言板?这需要学生的个人帐号。” “帐号是跟现从读这所学校的学长借的,也是那位学长告诉我回忆枕这东西。” “你说的那位学长是?” 后藤闭口不言。 “别担心了,就说吧。我不会处罚或责备你那位学长。” “是名越学长。” “啧……名越啊。“ “学长认识名越吗?“我问日野原学长。 “他名列学生会执行部管理的黑名单十杰之一。” 强大的怪人还有九人吗?说真的,这学校很令人忧郁。 后藤似乎感到意外,她高声说:“名越学长是世界上最棒的学长。”接著她偷看春太一眼。“不过今天变成第二名了。” “名越可真廉价啊!”日野原学长激动地说。“那报纸头条的剪贴文章呢?” “总不能用借来的账号留言,我烦恼的时候,名越学长给了我这个建议。” “所以万恶之源就是他吗?”日野原学长垂下肩膀。“……我累了。” 像是接棒一样,荻本兄接在日野原学长后头说:“很遗憾,由于种种因素,我们开发的回忆枕不能贩售了。很抱歉违背你的期待,不过我们还是得用万分悲痛的心情,退还预付金一万圆。” 后藤的表情一僵。“不要,我不收。请你们解开象息的谜团,帮我做出回忆枕。” “所、所以说由于种种因素……”获本弟呑呑吐吐地加入谈话。 “种种因素是什么?不便公开的大人因素吗?还是因为你们不知道象息是什么 颜色?请面对墙上的格拉汉姆?贝尔肖像回答!” 萩本兄弟望向肖像,眼中浮现泪光。 这对兄弟没救了。 “不好意思呀,后藤。他们就算想免费提供回忆枕,也无法重现没人看过的象息,请体谅他们。” 后藤双肩耸起,带著彷佛在忍耐著什么的表情,喉咙深处发出“呜”的呻吟。她看起来快哭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将她逼得这么紧,还独自入侵学校?我觉得她很可怜。 “解开像辉夜姬那种强人所难的难题,是春太的工作。” 我交棒给春太。 “你今天好像没带长号的箱子。” 始终保持沉默的春太开口,后藤露出意外的表情。 “啊,是的。不过那是低音长号。” “哦。你国中参加管乐社吗?” 春太将中指跟食指抵在太阳穴上。这是他在盘算什么的动作。 “我从小学起都是吹短号,但上国中后,指导老师说我比较适合这个,所以一直吹到现在……请问,上条学长是管乐社的吗?” “对,我吹法国号,穗村同学吹长笛。不过你真厉害,低音长号的运舌很难,能吹出好声音的人有限。你肯定很有天分。” “没有这种事。” 后藤不断摇头。“不过去年因为我极力主张,社团选择了班尼?古德曼(bennygoodman)的组曲当自选曲目。” “这可真厉害。我记得组曲中有低音长号的独奏吧?” “没、没那么了不起啦。只不过是比赛会场瞬间陷入寂静的程度。” 嗯,我大致掌握到后藤的性格了。 “穗村同学。”春太转头看我。被他叫了两次穗村同学,感觉有点恶。“我先帮忙她,你觉得怎么样?” 后藤两眼放光地注视我。我也将中指跟食指抵在太阳穴上。 “毕竟这是说不定会变成学妹的后藤请托嘛。而且我也想听听你的演奏。我想,一定不是后藤吹低音长号,而是低音长号希望后藤来吹奏自己……” “咦,讨厌啦,没这回事!”害羞起来的的后藤扭著身子。 春太进入正题。“帮忙前,我有一件关于回忆枕的事想确认,可以吗?” “如果有我答得出来的事,不管什么我都愿意说。” 后藤的视野中,已经看不到日野原学长跟荻本兄弟了。 “这个回忆枕是谁要用的?” ——那我就直说了。 有一天,我突然得知,旁人告诉我已经去世的祖父其实还活著。 我不想叫他祖父,接下来我会称呼他为“那家伙”。不过,就算叫他“女性公敌”或 “绦虫”也不为过。 我是很黏奶奶的孩子,我最喜欢奶奶了。奶奶一个女人含辛茹苦养大爸爸,现在跟我们全家一起生活。她有时会把往事当成笑话讲给我听,但我想那并非是一段轻松的岁月。至于“那家伙”,我听说他在爸爸出生前就因不幸的意外去世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 奶奶十九岁时,认识了当时是美大生的“那家伙”。“那家伙”一度到巴黎留学,结果失败回国,大学中辍又被父母断粮。“那家伙”后来流落到奶奶的租屋处。他好像本来就有一双巧手,拥有绘画的才能。而且,不是他自命不凡,而是周围的人都认可他的才能。但他在巴黎明白一件事,无论多有才华,若非天才就无法在这种世界谋生。不对,就算天才也不行,还需要好运。绘画似乎就是这样残酷的世界。 “那家伙”有吸引人的魅力,而且个性温柔。他跟奶奶同居后找到安定的工作,过了一段虽然短暂,但平稳幸福的日子。两人的感情也走到誓言要携手共度余生的阶段。 然而,那是一场骗局。 “那家伙”想用两人一起存下的钱再度留学。他无法舍弃成为画家的梦想,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这份心情,而留学地点选在美国的旧金山——这到底什么东西啊?明明是要当画家,到美国做什么?因为在法国巴黎失败,所以这次换成美国旧金山?真是莫名其妙。至于生活费,“那家伙”说已经找好在美术馆打工的门路,就此说服奶奶。奶奶满心迷惘,不过她真的很喜欢“那家伙”,也有心支持他,因此她从银行领出赴美费用。而且奶奶又心地善良,她当时几乎领出全额! 出发前一天,“那家”跟奶奶订婚了,维系住两人的羁绊。 之后,留在日本的奶奶发现自己怀了“那家伙”的孩子。但她觉得不可以造成“那家伙”的负担,没有通知他。反正他说好一年就会回国。 一年过后,“那家伙”仍然没有回来,两人的联络也突然中断了。“那家伙”抛弃了奶奶。奶奶带著一个还在喝奶的婴孩,花了好几年才接受这个事实。当时,奶奶其实是与“那家伙”私奔并订婚,因此她无法依靠父母,她换了住处,做过所有做得来的工作……日子过得很辛苦。 我爸爸看著奶奶辛劳的背影长大。在他靠著奖学金从大学毕业、结婚、有能力买下自己的房子前,他拼命工作。爸爸要给奶奶安心的家庭与家人环境,一直努力奋斗。我相信他确实达成这个愿望。 然而,那家伙去年突然出现。 开端是奶奶拿到的画册。“那家伙”抛弃奶奶后,只出过一次画册。那本画册流落在各家旧书店间,最后是知道奶奶往事的朋友找到的。奶奶询问过画册的出版社,甚至调查了家伙的行踪,得知他在赴美的十年后回国了。 我知道他现在的所在地时,吓了一跳。他好几年前就住进隔壁镇的老人安养中心,抛弃奶奶后一直没再婚。而奶奶开始瞒著我们外出,循线找到“那家伙”。“那家伙”身患数种疾病,已经活不久了。奶奶就是去看顾他。 ……其实,医院检查出奶奶有一点失智的徵兆,她一定忘记以前受过的冷酷对待。“那家伙”利用了这样的奶奶。 他孤身一人,没有依靠的家人跟好友,但这都是他自作自受。既然用这种散漫的态度活到现在,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然而,一旦处在自己或许会死的立埸,“那家伙”就对无依无靠的现况感到恐惧,于是回想起奶奶的存在。他查出奶奶的地址,决定进入附近的老人安养中心。他想让奶奶照料自己到临终为止,为任性人生做个损益两平的收尾……肯定是这样。 我拜托爸爸带奶奶回来。爸爸刚知道这件事时十分愤怒,但他本来就不是心胸狭窄的个性,后来就说:奶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至少要挖苦那家伙一句,于是独自闯进单身老人安养中心。“那家伙”住在单独一人的大房间。要是他对奶奶表示出一点愧疚之心,我就满足了。 结果,我抓狂了。 “那家伙”已经失忆,把赴美的事忘得一乾二净。明明是这样,却说什么“我是 grandpa喔。来,granddaughter,让我把脸埋在你的双膝之间吧”,还想抱住我。我赏了苟延残喘的“那家伙”连环巴掌,他竟说“这是爱的鞭笞”。开什么玩笑! 我决定从隔天起,只要有时间就去老人安养中心。他坚称自己失忆,我打算奉陪到底,要是他叙述中有矛盾或怪异之处就追问下去,剥掉他的假面具。但“那家伙”很顽强,就是不肯想起最重要的环节。我很想告诉他奶奶跟爸爸至今吃过多少苦,但对方没有记忆,我却单方面讲个不停,这不是很令人火大吗? 有一天,我从“那家伙”口中听到一个词。那是他在空白十年间唯一记得的事物。 ……我看过象息 我赶紧调查,得知这是没人看过的逸失色时,一股猛烈的愤怒呑噬了我。他不惜做到这 种地步,也想掩饰住对自己不利的过往吗? 可是、可是。 我要冷静下来。 说不定“那家伙”眞的看过。 失忆并不代表眞的失去记忆。记忆仍残留在脑中某处,纯粹是无法回想起罢了。 我赌在这一线希望上。 我想,如果用了回忆枕,“那家伙”说不定会回想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 后藤的叙述结束后,日野原学长感慨地说: “我跟你的祖父有感同身受的部分。像追逐梦想之处,或不肯轻易死心之处。” 萩本兄弟也点头。春太一瞬间也差点要点头,又紧急刹住。 “烂透了!”后藤从椅子上起身。“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男人,女人才会不幸!” 被骂过两次烂透了的日野原学长脸上一阵抽动。 “女人懂什么。追逐著蝴蝶,在不知不觉间登上山顶,这是一种多么美丽的譬喻。” “女人当然懂。追逐著蝴蝶,在不知不觉间深陷附近水沟,这是多么丑陋的现实。” “好了好了。”我介入散发著险恶气息的两人之间。“假设解开象息的谜团,完成了回忆枕,后藤打算怎么做?” “当然要让“那家伙”用。我已经想好全套流程,要先让他回想起对奶奶做过的一切,我再说教,最后要他下跪磕头道歉。” “哼!只不过是下跪磕头吗,还眞简单。”日野原学长在椅子上向后一仰。“喂,萩本兄弟,让她看看你们的究极特别版下跪磕头。” “要用哪个版本?”萩本兄悄声问日野原学长。 “人体金字塔下跪磕头。给我在三十秒以内聚集起临时演员。” “……够了哦。”我捏住日野原学长的鼻子往上拉,接著转头看后藤。“你眞的觉得这样好吗?” 后藤出现片刻的畏缩,但她接著紧抿起唇,娇小的肩膀颤抖起来。 “我不想让“那家伙”就这样死去。我无法忍受他到死都在奶奶的心中保持美丽回忆,这就正中“那家伙”的下怀了。他应该要暴露出窝囊到让奶奶厌倦的模样,死皮赖脸地挣扎,再由我们全家照料他。” 大家的视线聚集到后藤身上。与其说是执念,她更像无法控制扭曲到无可回头的情感,并且深受折磨。 一道声音打破沉默。 “我知道有个帮手。” 众人的目光移动到交叉著双手放在后脑杓,抬头望天花板的春太。 第一章 春日心弦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录入:crystal 一匹上了年纪的老马被人卖去拉磨。老马想像着自己系在磨边的身影,哀叹起悲惨的命运。它曾度过赛马场上绕圈竞跑的灿烂生活,现在却在石磨边绕圈。老马想,这种落魄的模样多悲惨啊。 ——这是何时的记忆呢?家里曾经有人为我朗读这个童话。 我的家族满溢着祖父支配的严峻气氛,爸爸忙碌得一个月仅回来几天,而且总会带回一大堆跟班。但两人都对我很温柔,只要我跟他们讨玩具或衣服,几乎都会买给我……啊,总算想起来了,是妈妈念童话给我听。妈妈出生望族,在优渥环境下成长。妈妈在大学时代获选校园美女,年纪轻轻就结婚。同时,妈妈自言自语的时刻逐渐增加,我还不到十岁时就离开家…… 她为什么独自朗读这种童话,又为什么讲给我这个还有大好未来的孩子听呢?虽然妈妈离开了,但家族很快恢复原状,因为爸爸再婚了,结婚对象比妈妈更年轻貌美。接着,我多了一个弟弟,家里比以前更热闹。 现在想想,我从那时候起就被诅咒了。我们每天都会长大一点,但不知人生哪一个时刻起,「长大」代表着「变老」。 我不想变得像妈妈一样,也无意变得像无法忘怀议员时代余晖的祖父,或高估自己工作实力的爸爸。若不想变成那匹拉磨的老马,只要迈向随着年龄一同成熟、精练的技术或文学、艺术相关的未来就行了—— 我决定踏上音乐这条充满苦难的道路 1 各位新生: 欢迎你们来到县立清水南高中!想要清新、热诚、卖力参加社团活动的新生,这本手册刊有社团招生日程。无论是还在犹豫参加哪个社团的你,还是已经决定好心中所爱的你,我们都诚挚期待你的参加! 全体文化社团 敬上 文化社团一行人聚集在教职员办公室,像罪犯一样垂着头。 生辅组的老师拿着卷起来的手册敲着掌心,瞪向所有人。他是一位仿佛连头盖骨下方都满晃肌肉,很适合将竹刀当装饰品的老师。我忍不住怀疑,在教师甄选中是否保留生辅组专用的特别名额。换句话说,他光从外表看就很恐怖,比其他老师更恐怖。在老师面前,报刊社、硬笔画社、花艺爱好会、铁道研究会、天文观测社……等平时活动朴实又不起眼的一行人排排站着反省。 管乐社的我独自站在队伍末端,尽量远离其他人,视线投向窗外。一片轻薄透明的花瓣宛如将春天捎来的信笺,紧紧贴在窗户上。这股恍惚感是什么呢?春假真不可思议,这几日好似在学校生活中凿了一个窟窿的晴空乱流。窗外路上走着入学前采买好物品、丈量完制服尺寸的新生与家长背影。通往正门的路上种植着成排树木,樱花就不用说了,还种着梅花、大花山茱萸等会盛开花朵的树。 「没要你们跪着就该庆幸了。」老师发自丹田的破锣嗓子将我拉回现实。我以为他对东张西望的我说话,但不是。「说起来,社团招生按规定要到四月的第二周才开始。」 听到老师这句话,一名围裙染着墨渍的社员噘起唇。她是硬笔画社的小希,和我同年级。排成一列的众人也马上露出不服气的表情。 「怎、怎样?你们有话想反驳吗?」 希发出并非反驳,而是愤恨的声音。「……明明每年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对啊。」现场酝酿的不满感染上她身边整排人。 「为什么唯独今天被骂?」「明明都碰到一年级减少一班的严重状况了。」「这对我们来说可是事关存亡的问题。」「老师根本不懂。」「老师一点也不明白我们的难处。」「在这边拖拖拉拉,新生都要跑光了……」 微弱,但无止境的抵抗开始了。 学校内部有不须刻意招人,新生也会自动聚集的热门社团,也有须大肆宣传的冷门社团。前者是网球社、足球社等规模庞大的运动社团,后者是如今在场的小众文化社团,因此我们自然要卖力招生。往年有一个不成文规定,文化社团能够在新生正式入学前就展开招生,老师通常会放过一马。 生辅组老师用卷起来的手册在掌心重重一敲发出声响,然后忿忿地叹气。 「凡事都有限度。家长抗议了。」 「……抗议?」希抬着眼重复这句话,她脸上有抓伤。 「你们在体育馆走廊上搞出一堆杂音。」 「老师指的是发手册跟传单吗?我们那时的确有点亢奋。」 「亢奋过头了。像成龙的木人巷一样大闹是怎么回事?」 众人面面相觑地细语。木人巷?你们听过吗?没听过吧。 生辅组老师的喉咙深处发出呻吟。「还有其他抗议。你们那身装扮怎么搞的?」 铁道研究会成员穿着盖满印章的t恤,花艺爱好会成员戴着花环与花做的首饰。虽然夸张,但若不打扮得让人一眼就觉得有意思,社团就无法生存。大家上周末得知一年级从今年开始减少一班,因此格外对招募社员涌出危机感。接着,社团中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全身扑满白粉、穿红色兜裆布的男学生踏前一步。他是戏剧社社长,与我同年级的名越。 「您不会用服装或外表判断他人吧,老师?」 「贫困的战后另当别论,在现代,服装或外表都是贵重的情报之一!」 生辅组老师摇晃著名越的双肩,明明不该这么做,名越却抵抗起来,红色兜裆布的绑绳差点松开。队伍中传出尖叫。老师连忙绑好绳子,众人刚放下心,老师马上发出仿佛快哭出来的声音。 「还、还有第三则抗议。中途闯入大喊『男人在哪,我要男人』的女学生是谁?」 我稍稍举起手。 「穗村,你竟然……」 我用力摇头试图辩解,此时,希袒护我地站出来。 「请不要误会千夏,她不是自愿说出这种话的。要到达『男人在哪,我要男人』的境界,中间须跳过一段很长很长的过程。」 「管乐社真辛苦呢。」天文观测社的社长同情地走近我,大家也跟着聚集过来。 「不只社员少,还都是女生,对吧?」脖子挂着单眼相机的报刊社社员替我说明。 「要到达这种境界到底是跳过什么样的过程?」穿着红色兜裆布的名越加入对话。 「跳过开头跟中间以及最后就会变这样。在分秒必争的招生世界中,省略是无奈之举。」听到希的倾诉,名越回应:「……我不懂。不过算了,下次短剧好像用得到这个。」他从红色兜裆布中拿出灵感笔记本。 「说完了吗?」生辅组老师介入我们。「就算用这种说法总结你们奇特的行为,我还是很头大。拜托,变回一年前刚入学时的乖孩子,可以吗?」 再也无法变回乖孩子的我们,被老师严正训斥约三十分钟后,一个接一个离开办公室。 2 停下脚步回顾过去只是一个瞬间,瞬间并不存在所谓的快或慢。 因此,面对升上高中后转眼过去的一年,我不想说丧气话。 我是穗村千夏,国中时代参加全年无休、像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日本企业般严苛的排球社。连职业运动都有休赛季,排球社的状况再怎么想都令人火大,所以我决心趁升高中的机会进入有女性气质的社团。我一手拿着奶奶买给我当入学贺礼的长笛,敲响管乐社的大门。管乐的门槛不像古典乐那么高,也没有限制音乐类别,吹爵士乐还是流行歌都可以。如果是管乐器,就算高中才开始学应该也能吹出几声,我想自己还为时未晚。 循着屋顶传来的法国号音色,我走上 春假时空荡荡的校舍楼梯。法国号是种难以吹出所有音调的乐器,但这家伙刚入学就会吹出三十二拍长音的无聊特技,学长姐也大吃一惊。他能视谱吹奏,高音域也不会失准。 我在楼梯平台停下脚步,靠在墙边地侧耳倾听法国号。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风压拂开我的刘海。春季空气还有些冰冷。我在国中时代适合得过份的短发,现在也长到肩头了。 我回想起这一年间的事。 管乐社由于社员不足,一度站上濒临废社的悬崖。我们跨越危机的原动力,来自一位我们入学时到任,同时也是音乐科罕见的年轻男老师。他是草壁信二郎老师,二十六岁。学生时代曾在东京国际音乐比赛指挥部门中得到第二名,众人期待他未来成为闻名世界的指挥。然而海外留学归来后,他舍弃过往所有经历,消失了好几年,之后到这所学校担任教职。理由不明,他本人似乎也不愿提起。唯有一件事清楚明了,他是我们管乐社的温柔指导老师。即使拥有强大的经历,他也一点都不骄傲自满,会使用配合我们年纪的用词说话,让人非常开心。当然,管乐社社员都很仰慕老师,而我还知道很多很多大家都不知道的草壁老师优点。 我们跟草壁老师为了招募社员而四处奔走,秋天时双簧管演奏者成岛、冬天时萨克斯风演奏者马伦,这两位优秀同伴加入了团队。成岛曾参加日本业余管乐界中的最高峰竞赛,俗称普门馆的全日本管乐竞赛全国大会,中裔美国人马伦则有一位原为职业萨克斯风演奏者的父亲。两位即战力加入,影响力大到促使听到传闻的管乐经验者在结业典礼前提交入社申请。 随着社员增加,管乐社的成员暗自希望让草壁老师再度站上公开舞台,而且是普门馆铺着黑得发亮的石制地面舞台。要是老师能以指挥的身份站上我们赌上青春的至高舞台,那该多美好、多値得骄傲啊。我光是想像就满心激动。 然而现实是,管乐社社员只有十七人。 一想到最初我们站在仅有五人的绝望起跑点,如今成长至此,内心就感慨良多,不过离通往全国大会的竞赛a部门——上限五十五人的乐团编制仍相去甚远。通常将全国大会当成目标的高中管乐社,早在二月就会准备好比赛指定曲的总谱跟分部乐谱,并且为夏季预赛开始练习。管乐社的练习刻苦得不输运动社团,在社团当中,留在学校的时间最长。我们连要参加上限三十五人的b部门都有困难,脚步完全慢了一拍。 嗡……顶楼传来的法国号演奏突然改变。音域逐渐往下扩张,变成低八度为主体的旋律。我们管乐社的低音部不足,上低音号、打击乐器跟单簧管的乐器状态破破烂烂,坏了也无法修理,就这样沉眠在音乐准备室中。顶楼传来的法国号乐音是那家伙在有限的乐团编制中,思考着自己能以什么形式做出贡献而吹出。不只是他,每个人每天都为了不知道能不能参加的大赛,在社团活动中努力。 诸如「我会努力唷」的姿态没半点用处,一旦决定要做就要一头埋进水槽不抬起头,怀着这股气势的人才会赢。这是我从国中排球社时代学到的,现在的管乐社社员也都明白。草壁老师是我们的指导老师,若一次都拿不到普门馆的挑战权就毕业,未免太令人不甘心。这件事必会让我们留下悔恨。 我不想让梦想终止于向往。 若要放弃,我想认真挑战过后再放弃。我想进入a部门的地区预赛。 我们要踏出最初的一步,这是管乐社全体成员的决心。为了大家,我也有做得到的事。 我握住通往顶楼的铁门门把。 这里平常禁止进入,若要使用就得到教职员办公室借用钥匙。但如我所料,今天门没锁。合唱社跟管乐社常在这练习,很容易找理由借到钥匙。一推开沉重的铁门,炫目的光与吹来的风包覆全身。循着法国号的音色,我在栅栏包围的顶楼寻找那人。从总是在旁聆听的我耳里听来,今天的音调好像不太柔和。 我东张西望,抬头看刚刚走出来的楼梯间。附近浮着一层铁锈粉的铁梯让我犹豫,不过靠近一看就发现有抹布擦拭的痕迹。 我抓住梯子爬上去,探头看见春太——上条春太的背影。 春太现在还叫我小千,他到六岁都住在我家隔壁,是与我在高中重逢的童年玩伴。此外,他也是让濒临废社的管乐社重振的另一位功臣。他放着右手的喇叭口朝着我。我用不输法国号的音量呼唤春太,但演奏没有停止。我再度呼喊,然而毫无反应。 他真的没听到吗?我脱下一只拖鞋,用力高举过头。 春太迅速转过身,演奏就此停止。 什么嘛,看来拖鞋尖映在擦得亮晶晶的法国号铜管上了。 「结果如何?」 春太过来朝我伸出手。他自然做出这种不像时下高中生的动作,让我满心佩服。我抓住春太的手,站上楼梯间顶。一阵风从下方吹过我们两人,也吹乱了我的头发。我一只手按住发丝。 「……小千?」 春太的声音成了耳边风。我环顾四望,屛住气息。光是登高几公尺,天空就如此靠近,令人惊叹。宁静的校舍,湛蓝的天空——我好像漂流到小小无人岛。 我回神后注视春太。「完全不行。」 「不行是哪里不行?你究竟用什么方式招人?」 我的那份失态就算撕烂嘴也说不出来。 「我说,现在加入的话,所有人都能成为比赛时正式上场的成员。这样的社团上哪找?……就这样。」 我和春太同时叹气。 「太怪了,」仿佛经过裁切的蓝天下,我咬着大拇指指甲嘀咕,「日本人口十分之一接触过管乐对吧?照理说靠我自己也能轻松招到人才对。」 「你把去年的艰辛当成什么了。」 听到他消沉的声音,我缩起肩膀垂下头。我明白,虽然我明白…… 「果然还是得办那个迷你音乐会吗?」 「提议的不就是小千你吗?」 「也对。」 对我们管乐社来说,招募到本年度新生很重要,而这也是乐团编制是否壮大到有资格参加大赛a部门的紧要关头。我们事先对同学的弟弟妹妹下过工夫,也曾走访国中管乐社,但效果有限。此时想到的招募新生王牌之一,就是春太与马伦的二重奏。新学期一开始,我们会打游击般在校内举行。 我瞄向春太。 春太抱着法国号,眯起眼仰望天空。 他本人一直介意自己的娃娃脸跟不高的身形,但他天生拥有身为女生的我发自内心渴望的一切。他有柔顺发丝与细致白皙的肌肤,形状优美的眉毛、纤长睫毛与双眼皮,以及端正中性的容貌,硬笔画社的希甚至喷着兴奋的鼻息画下他的素描。,另一方面,马伦身形修长,带有一种让人联想到亚洲演员的静谧气质。就是要由这两人演出二重奏。 我抱着化身黑心推销员的心态,试着要他们在公园演奏。曲目选自当红女子乐团的流行歌,厉害的两人只看了跟轻音乐社借来的乐谱一天,就背下来又做了改编。见到跑步中的运动社团国中女生全驻足欣赏时,藏身溜滑梯后的我不由得握紧拳头,确信演出——更正,招生会成功。虽然靠过来的八成都是女生,不过聚集到一定人数就会出现可能加入的新生。 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后悔起采用这种安逸招客方式。要是在招募新生这种关键时刻轻松度过,总觉得往后管乐社将出现致命缺点。这份直觉也是从国中排球社时代培养出来。 更重要的是,有一个无法置之不理的重大问题。 「会有很多女生为你入社,当中或许会有积极的女生。要是得知你单恋的对象造成心理创伤,那该 怎么办?」 长时间仅顾着眨眼的春太轻声嘀咕:「这样小千的工作会增加吧。」 我露出苦瓜脸。学校里只有我知道春太的秘密。这一度导致春太拒绝上学,我当时出手相助。之后,我就被春太任命为他的防爆小组。 「……感觉好像用捕蛾灯引诱可爱的新生,我有罪恶感。」 「捕蛾灯?这比喻真不好听。说到底,我只对比我大的人感兴趣。」 我对这句话产生不祥之感,脸色一下发青。「我也喜欢比我大的人,不比我大十岁就不行!」忍不住吼出声后,我才惊觉自己不小心跟这家伙正面对抗了。 春太露出有些羞涩的表情,抓了抓后脑杓。「伤脑筋,这或许是童年好友的宿命,理想竟然完全相合。」 「我才不想跟你相合,我不要、不要!」我揪住春太的衣领。「你是在对我的青春挑衅吧?」 接着我猛摇他的脖子。「拜托你,跟我以外的随便哪个人交往!」 你突然说这什么话小千 「哩图难缩这什么花,小先。(你突然说这什么话,小千。)」 「女生是很棒的,女生很棒哦!」 两个单恋草壁老师的学生,在校舍最显眼的地方展开丑陋的争吵。四散操场的新生跟家长楞楞地抬头。男女朋友?情侣间的小打小闹吗?唉呀,真年轻呢。感情真好。 我们两人毫无意义地搞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到底来做什么的?掐我脖子吗?」春太珍重地保护着法国号,眼中含泪地问。 「才不是。」我用力推开春太,从制服口袋拿出一张相片。 那是以正下方仰望校舍的角度所拍下的相片。周围的樱树树枝从相片两侧入镜,柔软的花瓣、高大的校舍与湛蓝的天空,彼此保持着美丽的协调性。 「这是单眼相机的广角镜头。」 凝神细看的春太两眼放光,我扫兴地想,你感兴趣的是那里啊。 「我刚才在教职员办公室碰到报刊社的人,他给我的。」 「教职员办公室?你为什么去那里?」 我的脸瞬间涨红。 「这不重要。总而言之,他说这是早上八点多拍的。先说一声,这是我们练习开始之前。」 「早上八点,报刊社啊……」春太的目光从照片移开,转头望向正门,细看新生与家长的归途身影。「嗯,原来如此。」 「欸,看了这张照片,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 春太总算仔细观察起来,不久,他的视线固定在一个点上。那是音乐教室的窗户。双层玻璃窗的另一头,似乎照到一道背对镜头的人影。 「怎么样?这就搞清楚了吧?最近我们到音乐教室前,果然都会有人先入侵。」 入侵的痕迹从春假第一天开始出现。 春假期间,音乐教室上午分配给管乐社,下午分配给合唱社,一位最早到的管乐社社员负责开门。音乐教室的钥匙在教职员办公室,因此要先跟当天负责看管的老师说一声,再拿钥匙开门。然而,音乐教室的钥匙数日都不见踪影。那位社员以为有人先到,前往音乐教室一看,发现门锁着进不去。社员疑惑地回到办公室,才看到钥匙放在原位。 总是一大早就到教室的管乐社社员很可怜。她以为自己耍笨,在一楼的办公室跟四楼的音乐教室间往返好几次。 「太好了,这样小千的疑惑就得到解答了。」 春太说,我连连点头。 「简单来说,就是小千一直跟前一位借用音乐教室的人擦身而过。」 我再度点头。春太呼出一口气地继续说: 「一方面是负责看管钥匙的老师疏于确认,此外,老师也不会一直监视墙上的钥匙盒,有时也会离开办公室……」 「你是说,有人不告而取?」我不太高兴。我可是乖乖遵守规定呢。 「会不会是自由进出学校的相关人士?」春太说。 「不是老师。我向校内所有老师确认了。」现在是春假,「所有」其实也没几个人。 「那就是学生了。」 「一大早?一般学生都在家里尽情睡回笼觉吧?」我不肯罢休。「说到底,管乐社以外的人比我先到音乐教室,究竟有什么事?」 「八成是比回笼觉更重要的事吧。」 春太格外干脆地带过这个话题,我发现他不太执著这件事。你这家伙给我等一下,在杳无人烟的校舍中,我很可能跟那个不知名的人物正面撞上哦?这感觉令人发毛,若那是禽兽般的男人,会伤害我怎么办? 视而不见我的不安,春太甩着那张照片,嘴边浮现微笑。这笑容真不舒服。 「什么啦……」我渐渐烦躁起来。 「不,什么事都没有。」 春太揉着鼻头地含糊带过。 什么嘛什么嘛,我找草壁老师商量前先选择找这家伙,真是笨蛋。 「算了。」我小声说完准备回家,此时春太连声抱歉地叫住我。 「没事,你完全不用担心。」他的声音平静,眼神认真。 「咦……」 「那个学生,大概——」春太闭上眼睛,准备说下去。 「……大概?」我屛息以待。 「对我们而言,那是春季的幻影。」 「啥?幻影?」 这实在太莫名其妙——但他意有所指地认真说出这句话,我满心疑惑。此时我还无从得知背后的真正意涵。 「抱歉,麻烦说得好懂一点。」 「你难道没听过格林童话〈小精灵与老鞋匠〉吗?那个学生为了贫困却虚心练习的管乐社,一大早就偷偷来打扫音乐教室,或帮忙修好坏掉的乐器。好温馨,真想说给独占预算的足球社跟棒球社听。」 是呀,真想说给文化社团的大家听呢。 「我要踹你喽,一、二——」 遭人危害之前,我决定至少要对这个笨蛋施加一点危害时,含着小小吹嘴的春太突然吹起开场号角。我不由得吓一跳,转头望去。仿佛呼应法国号的开场号角,管乐器中最宏亮的中音萨克斯风,以及人声般的双簧管音色随之响起。是成岛跟马伦。大家在这个时间四散在宽广的校内做个人练习。我知道这三人有时会在一声信号后,展开即兴合奏。 「你、你们突然搞什么?」 「多亏小千,看来可以解开另一个春假中的谜题了。」 张口松开吹嘴的春太注视着对面的旧校舍。另一个春假中的谜题?我当场眨眨眼。宛如覆盖在面前的薄雾顿时消散,我发现一件事。 为什么春太在这么高的地方练习? 今天的音调不太柔和——我刚才这么想,是因为这里是学校顶楼,而且是楼梯间顶最高的位置。周围空无一物的空间不适合练习法国号。法国号的喇叭口朝后开,若没有反射声音的墙壁或物体,声音就不够圆润。更重要的是,难保不会因为在铁梯爬上爬下时摔到重要的法国号。 我的目光移动到春太脚下。那里放着夹进资料夹的分部乐谱,以及呈圆锥状散开的活页袋。我发现一个奇妙的东西,那是折叠式望远镜,我以前在管乐演奏会用过…… 「其实从昨天开始,有一个乐器加入了我们的合奏。」 说完,春太含住吹嘴。 他以双吐运舌吹出正确的节奏,接着木管乐器的中音萨克斯风笼罩他的音色,乐音因此变得更加厚实。双簧管插入两人低音演奏的主题,清流般冲洗出一道独奏。接着,中音萨克斯风追随着双簧管的旋律,而牧歌式的法国号保持着一段距离掌握节拍。在操场上练习的棒球社社员一阵 疑惑。这三个乐器的组合很罕见。虽然音域可以配合,但我有点难想像加入双簧管的三重奏乐曲。大概是比较强硬的编曲吧。 不出我所料,中音萨克斯风以加快节拍为起点,三人的乐音开始争相主张各自的强烈个性。「我不会让出主导权哦」,中音萨克斯风这么说地以积极的颤音撼动校舍,「麻烦配合一下我的音高」,双簧管带着纤细的心灵如此诉说;「重要的是平衡,我们好好配合吧」,法国号大力主张。 乐音与乐音的演奏间,仿佛听得到这些声音表情。不过,音量略显不足的双簧管在其中的确很吃力。 我出神聆听好一阵子,突然屛住气息。 旧校舍的某处出现为双簧管助阵的旋律。那是柔和的乐音。小提琴般与双簧管同样纤细的音色乘风而来。而双簧管随即反应,两道重叠的乐音有如力抗中音萨克斯风,演奏出满溢情感的颤音。操场上的棒球社社员听得入迷,停止动作,我也忘了时间的流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中途加入的乐器,但一下想不起来。这是我们管乐社没有的声音…… 在春太的目光示意下,我马上捡起折叠式望远镜。寻找声音时,我脑中浮现沉眠在音乐准备室中的单簧管。不可能吧。那支单簧管已经破破烂烂,管身还有裂痕。由于没有人吹,至今都没送修。 我用望远镜扫过旧校舍。当我不耐起来地调降倍率,随即在二楼走廊看到一个短发女生身影。我试着调高倍率,她的侧面特写映入眼中。那是让人联想到猫的少女,略显狭长的眼眸也带着挑衅味道。她伫立在半敞的窗边,吹奏木管乐器。大小约与长笛相同的竖笛外型,看起来确实是单簧管。 双簧管将独奏让给她,轻盈、飞快且独特的运指在望远镜的视野中展开。我满心敬佩。运用将半音再分割成一半的音程,她展现出毫无失误的即兴演奏。 她的技巧如此高明,照道理我至少听过她的名字,然而我完全想不到。先不要说日本人口的十分之一,每年入学的学生中相当多人接触过管乐是事实。但有相关经验的人上高中后是否会继续吹奏则是另一回事。对社团活动失去兴趣、加入国中没参加的运动社团,这些案例意外很多。我们最初招募社员时,就是碰到有相关经验的人,成岛跟马伦也包括在内。 若是她这种水准的演奏者,我照理说应该听过传闻,更别提她吹的还是单簧管。 「……春假期间到校补习的学生吗?」 我将望远镜抵在双眼上轻声说。春太似乎张口离开吹嘴。 「从小千说的来推测,应该就是这样。总算能够理解了。」 这样就能明白她一早到校的理由了。我呑了呑口水。 「……现在还是补习时间吧?」 「她大概觉得无聊而溜出教室。」 「难道她脑袋不灵光?」 春太吹出的法国号泛音发出「噗」一声跑调了。 春季的幻影。 希望她一直在那里的愿望只是徒劳,总有一天会以虚幻一梦告终……她被老师逮住,在激烈抵抗中押到补习教室为止,春假校舍内的奇妙四重奏始终未歇。 3 我前往音乐教室隔壁的音乐准备室。 有音乐教室的钥匙就能从里头的门进入。我想弄清楚她这段期间究竟有何目的,一大早就借用音乐教室的钥匙。 来到走廊上,尽头的音乐教室传来合唱社的歌声。「不管是青蛙~还是兔子~」他们伴着节奏轻快的钢琴声唱流行歌组曲。选曲净是副歌最精华的段落,我猜得出他们要在社团活动说明会上表演。管乐社可不会输。 避免打扰到合唱社练习,我从走廊进入音乐准备室。空间塞满各种乐器,气味刺激着鼻腔。合唱社社员因此始终皱眉不愿接近,这里就成了管乐社的聚集处。 准备室待着一名保养小号的男学生,他是片桐社长。学长的特征是身材瘦小、脸色苍白,也是仅有的三个男社员之一。不知道是不是天生劳碌命,他的信条是服从强者方为上策。合唱社练习结束后,管乐社就要借用音乐教室到放学。我知道他通常会先在这里等。 「……咦,穗村?」 「社长。」 遇到他正好。我将事情告诉片桐社长,接着确认充当乐器仓库的不锈钢柜。上低音号、低音管、短笛——我在因社费不足而延后修理的乐器柜中翻找。 「如果是还没送修的单单簧管,我放到别处了。」 片桐社长指向其中一个乐器袋。我弯腰拉开拉链,然后瞪大眼睛。空的。而且看得出坏掉的单簧管被拿走的痕迹。 「果然不见了。」 头上传来春太的声音。我讶然转头,同时发现成岛跟马伦,大家都弯腰细察。 「……她不告知一声就拿走了吗?」成岛侧过头。仿佛一年修剪一次的朴实长发盖住她戴着眼镜的大半张脸。 「就算她想修理,也要有技术才行。」马伦温和地说,语气中不见他吹奏中音萨克斯风时的雄壮气质。他屈指计算,继续用流畅的日文说:「更换皮垫、清洁音孔与管体、滴上按键润滑油、更换软木塞,最麻烦的是最后调整。」 「能做到这种事的人……」成岛露出心里有底的神情。 「限定在这所学校的学生,就只有她了吧。」马伦表现出同样态度,环抱起胳膊。 默默倾听两人的春太轻声插嘴: 「你们说芹泽直子吧?她应该有参加春假补习,之后让小千验证看看就行了。」旧校舍的女生身影浮现脑海。原来她叫芹泽…… 「等一下。」片桐社长从后方抓住春太的肩膀。「芹泽是那个一年级的芹泽吗?你们说她擅自拿走单簧管吗?」 他听起来仿佛想保持距离。一年级?既然如此,表示她和我同年级。难道只有我不认识她吗?我东张西望地环顾每人。 「我记得成岛的体育课跟她一起上?」马伦问。 「上排球跟篮球的时候,她都会大方请假。可能有点过于神经质吧。」成岛将长发撩到耳后回答。 「这么说来,我结业式前看过好几次她跟草壁老师在一起。」春太突然说。「他们好像谈了什么严肃的话题。」 「真假的,她明明至今为止完全不肯接近我们。」片桐社长不快地吐出这句话。 「暂停!拜托让我加入你们的对话。」 片桐社长叹口气。 「……你想知道芹泽哪方面的事?」 「社长,你很了解她吗?」我反问。 「芹泽家是地方仕绅,我记得她祖父是前任国会议员,父亲担任建设公司的社长。」总觉得很厉害。 「社长千金为什么读这种公立高中?」 「谁知道,我想得到的理由就是离家近。她国中也是这样。」 离家近?意思是可以早点回家吗? 「她跟社长读同一所国中吗?」 「算是。」 这是别具深意的说法。我还是先问了我最在意的事: 「那个,她似乎相当会吹单簧管……」 「你知道勇者斗恶龙这个游戏吗?就拿这个来比喻演奏能力好了。假设穗村等级一,上条跟成岛五十级,那她就是九十九级。」 我涌起一股插嘴的强烈冲动,但忍住了。我转头面向春太跟成岛,用目光向他们倾诉。我可是被说成这样哦? 「哎,说成这样也没办法,毕竟基础不同。」春太嘀咕。 「她的钢琴想必也弹得很好……」成岛也点头附和。 咦、咦?我也不傻,听到这里,我总算理解芹泽追求的事物。 「她的目标是职业演奏者吗 ?」 「她是以完美职业演奏者为目标的人。」春太叹气回答。「小学就获得专业教育,当然会应届考进音大,也早已着眼未来,所以不管国高中读私立还是公立都没差。」 片桐社长愤慨地下结语: 「她是彻头彻尾的反管乐社派,轻率找她攀谈可会遍体鳞伤。」 「……遍体鳞伤?」突然迸出很危险的形容词,我紧张起来。「热、热爱音乐的人不会讨厌管乐社。大概吧,肯定是这样。」我的声音颤抖。 片桐社长哼一声。「去年我母校的管乐社社员只不过是请她协助演奏,就被她骂到哭着回来。」 我无法想像被骂到哭着回去的景象。我望向春太。 「你要我从反对派的立场说明吗?」 他露出露骨的厌恶神情。在片桐社长的催促下,他带着不甘不愿的表情说: 「音乐有众人合作的一面,也有独自奋战的一面,两方想法很不同。以职业演奏者为目标的人大抵都属于后者。这种人应该不会把管乐社当成提升水准的环境,而且如果接触乐器的契机是在家庭,社团活动会让他们加倍痛苦。」 「为什么?」 「学校管乐社很多第一次接触乐器的人,以及没什么乐理素养也照样吹奏乐器的人。无论自己演奏得再怎么高明,若水准远低于自己的众人没进步,能力就不会受到认可。如果是在交响乐团,独奏技术高超也会得到好评,但管乐就不是了。我想对她来说这很难忍受。而且她或许不希望这段关键时期被社团占据,通常十五岁后半是技术能大幅增长的时期……」 自己好像受到责备,我的胸口一阵刺痛。 「怎么样,小千,热血沸腾起来了吗?」 「还、还没有。」 「目标进入职业圈特定分部的演奏者,他们对其他乐器没什么兴趣。他们不享受管乐的醍醐味之一——以棒球来说就是捕手、投手、三垒手、指定打击这种团队合作精神。他们只会冷眼相待没技术的演奏者,顾好自己而拼命练习,这样就会得到回报。」 这是我不了解的世界。 「在管乐中,众人齐奏弥补小失误很重要。管乐是由木管与铜管组成乐团,音质相似,融为一体就不会出现太大差异,可是,有些人无法忍受自己的声音融入整体。」 「大家一起提升技术不就好了。」我尝试奋力抵抗。「我也会努力,不管多别人三倍还是四倍的努力,我都愿意做,我不会扯大家后腿!」 糟糕,眼泪快掉下来了。 「如果要说这种程度的努力,她从小学就持续到现在了。」 这种程度……我的脸上血色尽失。 「说现实点,音大入学考有时也要钢琴技术,除了自己主修的乐器,也须挪出其他练习时间。」 我受到致命一击地垂下肩膀。片桐社长继续说: 「我的堂姐妹都从音大毕业,我自认对那里的严酷有一定理解。跟美术大学或语文大学等专门科系相比,音大就业选项大幅缩减。举个极端的例子,你身边的社会人士有音大出身的上班族或主管吗?抱持信念进入音大的人都抱有不同凡响的觉悟,也很难相处。啊,最后一部分你就当作讲我的堂姐妹,笑一笑就算了。」 笑不出来。 「如何,小千,热血起来了吗?」 「……要是继续听,我可能再也振作不起来。」 我吸着鼻涕,偷偷观察成岛跟马伦的神色。他们的技巧那么高明,为什么要跟我们厮混呢?不会觉得碍事吗?如果是这样就说出来吧,我承受得住。 成岛稍微别开视线。「我喜欢跟伙伴一起演奏。音乐又不是什么高尙的事物,照理说不收钱、大家一起同乐才是音乐的原点。」 「要论快乐的话,管乐才是最棒的。」马伦开朗地接口。 回过神时,我已经紧搂住他们,脑袋蹭啊蹭。我绝不会让你们后悔。我会努力,招募更多社员,让社团能参加a部门的地区预赛。 我鎭静下来,望向片桐社长跟春太。「我复原了。」 「你还真好搞定。」 不理傻眼的片桐社长,春太弯腰拿起空空的乐器袋。 「假如是她做的,现在又是吹了什么风?」 「是芹泽跟我们合奏,对吗?」马伦问春太。 「我想是这样。」 马伦支着下巴,露出思考的神态。 「怎么了,马伦?」成岛问。 「……如果是这样,她的演奏方式说不定改变了。」 「什么?」 「啊,对。成岛跟上条去年春天才搬来,不认识国中时代的她。她国三就参加职业乐团了。那个乐团曾在市内音乐厅举办音乐会,我跟爸爸听过一次。」 春太睁大眼睛。 「然后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现在好像往不好的方向改变了,有炫技的感觉。」 我想起望远镜另一端那谨慎细碎的运指,仿佛全心专注于指尖不要犯错。现在回想起来,她的模样或许透露出炫技的讯息。 马伦说:「这种职业演奏者不胜枚举。她国三就登上职业团体的舞台是因为丰富的声音表情,或说音乐性和艺术性。」 「这么说来,她乐句起头走音好几次。」成岛狐疑地低喃。 「大概碰到低潮了。」片桐社长想以这句话总结。 「……我不清楚她是不是低潮,」成岛露出奇妙的表情地开口,「不过,她就在隔壁班,传闻很容易过来。听说第二学期期中考那阵子起,她的成绩大幅下滑。她文科本来都是全年级前五名。」 原来她的脑袋这么好? 「她这种人不会浪费时间,平时都会专心听课。」 这好像在说成绩平平的我一直在虚度光阴。 音乐准备室的合唱社歌声中,马伦温和的声音响起: 「不过是成绩跌出前几名,她就得补习吗?」 成岛摇头。「大概是缺席日太多。她跟人谈话时好像突然变得牛头不对马嘴,开始躲避同学,自我孤立。她第三学期请了很多假。」 我抓住春太的制服拉了拉。 「欸,你看过芹泽跟草壁老师两个人单独谈话吧?」 「对,好几次看到他们走进学职涯发展辅导室。」 「学职涯发展辅导室?」片桐社长、成岛跟马伦惊讶地异口同声。 我向春太招手说「过来一下」。我们一起到音乐准备室的角落后,我小声问: 「为什么你这么碰巧遇到他们谈话?」 「因为我每天都要看到老师的脸好几次才能静下心。」 春太回答得一脸认真,我全身发毛。 「……真搞不懂,一年级就要学职涯发展辅导?那是她吗?」 听到片桐学长的声音而回过头,我猛地讶然睁大眼睛。片桐社长对面,靠走廊侧的毛玻璃门上映着一道深色人影。对方似乎一直待在走廊上,竖起耳朵偷听里头的谈话声。春太、成岛跟马伦也注意到了,全身一僵。 门「叽」的一声敞开,一名短发女孩在偷看。那是刚才在望远镜中看到的脸。她随即「砰」一声关上门,霹哩啪啦地踩着拖鞋在走廊上奔驰而去。 「等等、等等,芹泽——」 片桐社长连忙追上。刚才果然是芹泽在校舍二楼吹单簧管。 过一会,片桐社长抓着芹泽的手臂硬拉她回来。她拿着音乐准备室遗失的单簧管,另一只手提着书包。她比一百六十五公分的我高一点,狭长的眼眸散发出不容他人轻易靠近的气息。 合唱社的歌声跟钢琴伴 奏在音乐教室中停止,芹泽甩开片桐社长的手,不知为何直线走向我。她一副要我拿去似的,不发一语地递过单簧管。大家都把脸凑近。单簧管,已经修好了,恢复顺利吹奏的状态,裂开处则用快干胶固定。原来有这一招。 我正想恭恭敬敬接下时,单簧管就被她坏心眼地举高,形成吊胃口的局面。 「不是该说谢谢吗?」冰冷的声音划开序泽的唇瓣。 「拜……」我的嘴一下张一下阖。 「拜?」芹泽蹙眉。 「拜托你,请你入社吧!」 我扑进芹泽胸口,她慌乱地喊起来:「你、你你你、你在做什么?」 成岛努力拉开我。「我很喜欢穗村这种没节操的一面哦。」 「刚才到现在的说明是为了什么啊。」片桐社长叹气,向芹泽道歉。「……对不起,我们在谈论你。」 芹泽稍迟做出反应,她不悦地皱起眉头,好像想说什么又闭上嘴。然后,她下颚一扬,脸朝我凑过来。 「你就是一年b班的穗村?」 感受到蛇盯上的青蛙心境,我点头点到脖子快断掉。 「这一年间,濒死的管乐社都以你为中心旋转。」 「你观察得真仔细。」 春太跟马伦敬佩地点头,片桐社长垂头丧气。 「你曾在体育馆的舞台上跟戏剧社对决。」 「别提了!」我捣住脸。 「还跟发明社一起做诡异的事。」 「啊!」我抱住头。 「不过,我更久以前就认识穗村你了。」 「咦……」 「你不记得去年四月的事吗?」 我那么早就遇到芹泽了?骗人吧?我不停眨眼。真抱歉,我不记得了。 春太悄声耳语: 「她快迟到搭着私家悍马车到学校时,差点在正门前方碾过小千。」 那辆有如装甲车的进口车在我的记忆中复苏。 「原来是你!」 「……你这样不行啦,小千。这都是因为你拿了司机给的奶油面包就答应和解了。」 听到春太的耳语,我红着脸缩起身子。听起来很开心的嘻嘻轻笑传进我耳中。我抬头一看,原来芹泽在笑。不知道是我的模样很好笑,还是单方面说完想说的话就满足了,她屈起的食指指背贴在唇上。 「那个,谢谢你帮忙修好。」 成岛踏前一步道谢时,芹泽马上警戒地将单簧管藏到背后。她凝视着音乐教室。在钢琴的伴奏中,合唱社的练习再度开始。 「怎么了,芹泽?」 片桐社长看向同一个方向,我也沿着她的视线望。没什么奇怪之处。然而芹泽的表情一歪,摇了摇头,好像觉得有点不舒服。她转过身,似乎想离开这里。 「等一下!」马伦连忙伸长手。「今天是补习最后一天吧?难得都来了,再聊一下吧。」 「失陪了。」 马伦跟芹泽的声音重叠,她神色匆忙地离开音乐准备室,手中还牢牢握着那支单簧管。不知所措的马伦垂下手臂。 「……结果她到底来做什么的?」片桐社长探头到走廊。 春太兀自专注地望着地板。 「……大家或许多留意脚边比较好。」 这句突兀的话让音乐准备室中的众人一愣。 「她春假前几天,大概在这间准备室或音乐教室弄丢了东西。」 「弄丢东西?」片桐社长一脸讶异地转头张望。「隐形眼镜之类的吗?」 「不……不过是类似的东西。大概弄丢后很严重……」春太低喃着成谜的话语,然后,他像用抹布擦地般双手双膝地贴地跪下。「如果要趁管乐社跟合唱社练习的空档寻找,就只能用早上。但她意识到光靠自己找有极限。她偷偷拿走单簧管修好——是因为她认识社长,而且认为社长讨厌她,所以不想在麻烦我们帮忙找时欠人情。」 好像想到什么事,默默倾听的马伦侧脸一阵紧绷。 跟同学的对话突然牛头不对马嘴。成绩剧烈下滑。第三学期请很多假。演奏风格转为炫技。乐句起头好几次失去音准。将来的道路明明早已决定,却找草壁老师商量未来出路。还有刚才那副模样…… 难道说—— 回过神时,我的身体已经动起来,冲到走廊上。 「小千!」 春太的呼唤从背后传来。 「我去叫她回来!」我追着芹泽奔过走廊。 我回想起国中时代,我还在有如全年无休、二十四小时营业日本企业般排球社的事。某次练球中,一名社员被一记强劲扣球打到耳朵。她和我同年级,一直和我竞争一军名额。结果她因此失去一军的位置,不仅如此,日常生活中听错话的情况也开始增加,难以分辨杂音与对话。 我一点都不坚韧,一点都不强焊。我一直都在紧要关头尽我所能地努力,想获得超越练习艰辛的充实感;但看到她暗自哭泣的模样,我领悟我撑不下去了。国中三年级的夏季大会就是我的终点,我逃离了排球。 春太的话在脑中浮现——音乐有众人合作的一面,也有独自奋战的一面,两方想法很不同,以职业演奏者为目标的人大抵都属于后者。 我想到一直独自战斗的芹泽,我想像到她的痛苦与悲伤。 袭向她的噩耗是重听。 别说低潮,这对十五岁就站上职业舞台的她来说,等同宣判死刑。 5 「真慢呢。」 音乐准备室前的走廊上,草壁老师等着我跟芹泽。 「老师……」 我楞楞地回了这句话,讶然看向手表。已经超过一小时了。我朝音乐准备室张望,管乐社大家的目光正扫视着地面,寻找失物。大家移动过充当乐器仓库的不锈钢柜,但似乎也没找到。隔壁音乐教室传来片桐社长分配工作的声音,看来合唱社的练习已经结束了。 「……老师,这个人全力追赶我,造成我的困扰了。」芹泽带着呕气的表情。 「快点把大小跟颜色告诉大家。」我也露出闹脾气的表情。 「……差不多小指指甲那么大,皮肤色。」 「那么小?」 「……而且会滚来滚去,踢到就糟糕了。」 「这样哪可能轻易找到。」 「毕竟这是订制的,费了一番心思做出来的东西。我跟会为奶油面包而欢天喜地的庶民可不一样。」 「庶民?你哪里来的官僚啊?」 「先说好,我可是免费帮你们修好单簧管,所以我是不会道谢的。」 「你在做人方面挺有问题,去跟发明社学学下跪道歉的方法吧。」 草壁老师凝神看着我们。他用手指捏着镜框往上一推,注视芹泽跟我拉着的物品。那两个东西用一条线连在一起。 「那两个纸杯哪来的?」 「保健室拿来的。」我小声回答。 「线呢?」 我从制服口袋拿出随身针线盒。 「原来如此,纸杯电话啊。」 草壁老师语调下沉地望向芹泽,两人视线相交。我不知道老师的话她听清楚几成,不过她僵硬的表情放松些,缓缓放下纸杯。 「……这还不错呢,我可以完成睽违一周的正常对话。」 我也放下纸杯凝视芹泽,回忆起她在保健室向我坦白的事。 突发性失聪。 她的右耳已经完全听不见,余下的左耳听力也弱到连听清楚日常对话都有困难。她低垂着头,身体宛如深呼吸般起伏。紧接着,我看到她双眼急速涌现的泪水。 但她没掉下眼泪,我知道她的意志多么坚强。我焦急地转头看音乐准备室。还没好吗? 春太从门边探出头。 「总算找到了。」 「——真的吗?」 我拉起芹泽的手,想走进音乐准备室。不知道为什么,春太只放草壁老师进去,却制止我们。 「等等等等,希望你们别心急。」 「搞什么?」我扫兴地问。 「最近的技术真厉害,做得出那种小型机器,完全放进耳道中。」 「你也太欠缺体贴了,笨蛋。」我尖声耳语。「因为她是个短发女孩呀。」 「我知道。」春太看到纸杯电话,一脸鬼鬼祟祟地压低声音。「麻烦你把我接下来的话如实转达给她。」 见我不甘不愿地点头,春太往后夸张一仰地道: 「管乐社努力超过一个小时,非常非常辛苦。我认为应该可以给予我们正面评价。」 眼前这个吹法国号的家伙在说什么? 芹泽凌厉看向我,我拉拉纸杯的线告诉她: 「他说今年想参选学生会长。」 「……哦,那我就投他一票吧。」 「小千,你确实转达了吗?」 「转达了。行啦行啦,你快一点。」 春太停一个呼吸的空档,接着用夸张的语气说: 「这肯定是……不幸的事故。所以我觉得……不能责备任何人。」 「事故?」 我隔着春太的肩膀探头。众人带着严肃的表情围成一圈,草壁老师也抱着胳膊,一脸烦恼。我拉着序泽的手臂进去。片桐社长双手摊开五线谱,上头放着一小颗如碎裂的节分豆子(注:日本传统节日分别在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天,当天其中一个活动就是洒豆子,以及吃和年龄等数(或多一颗)的豆子以消灾除厄。)般的东西。 我看出那是在不知名人士拖鞋下壮烈牺牲的助听器。 下一刻,芹泽贫血发作般倒下,众人连忙扶住她。 躺在保健室的床上,芹泽将被子盖到头上缩成一团。 「她意外是个麻烦的家伙呢。」 片桐社长嘀咕,站在一旁的春太视线投向窗外。操场上,棒球社的练习已经进入尾声,社员扬起漫天沙尘,无精打采地拖着轮胎跑步。 好漫长的一天。 保健室的拉门静静打开,成岛走进。她拿起垂在床边的纸杯电话轻轻拉了拉,松驰的线不久便绷紧。成岛将纸杯贴到嘴边,淡淡读出制服口袋拿出的便条纸。 「刚才管乐社商量出妥协方案。大家会一点一点集资分担,分成四十季来赔偿。」芹泽裹着棉被地猛然坐起。 「你是说春、夏、秋、冬四季?要我等十年?」 「说起来,芹泽同学擅自进入音乐教室又弄丢东西,你自己不也有错吗?一部分人也提出这种单纯意见。」 芹泽将纸杯电话贴在耳边,一脸无法反驳,而成岛吐出一直闷着的气。接着,她用严肃几分的声音说: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芹泽一语不发。 「如果难以对我们开口,也可以跟草壁老师说呀。」 芹泽从成岛身上别开目光。 「……我没办法跟老师说。讨论未来出路,已经给老师添很多麻烦了。」 这道声音带着几分疲倦。我在保健室角落的折叠椅坐下,默默做起手工。拉门再次打开,我回过头。草壁老师跟马伦走进来。草壁老师看到成岛手中的纸杯,便伸掌接过。 「我想你不方便自己开口助听器的事,所以我联络过你家了。」 芹泽紧握纸杯,像个孩子般垂下头。「……谢谢老师。」她安心地说。 「其他人呢?」片桐社长转头看看马伦问。 「保养乐器,因为找到很多看起来还能用的乐器。」马伦回答。 「找到小号跟大号是意外收获呢。」春太开口。 「小号啊。等新生进来,应该很多人想吹吧。」片桐社长沉思。 「芹泽应该知道不花钱的修理方法吧?」马伦低语。 「不可能什么都修得好啦。」成岛小声斥责。 众人与芹泽的目光相交。她困惑地将头一侧,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不好意思,一大群人一起说话,我听不太清楚。」 凝重的沉默降临。春太伸长手臂,正想从草壁老师手中接过纸杯的时候。 「完成了!」 我从折叠椅上起身。我多做了两组纸杯电话,绑到正中央。 「这样就能大家一起说话了。」 我将分成六边的纸杯分给大家,春太睁圆眼接下。你的份是要跟我共用哦。 「真厉害。」片桐社长拿起其中一个,并且表示佩服。「不擅长物理的穗村为什么知道这种事?」 竟然多嘴。 我噘起嘴嘟哝:「……不好意思,这是老师教我的。」 草壁老师回给我一个微笑。「小心不要拉松了。」 大家将纸杯放到嘴边,绷紧的线呈放射状展开。光这样就让我觉得保健室中仿佛浮现一个非日常的魔法空间。 「音乐家水嶋一江发明了一种乐器,原理就是运用纸杯电话的音乐线(stringraphy)。呈现在舞台上就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纸杯电话。」 芹泽将纸杯贴在耳边,睁大眼睛。她好像想说话,但没发出声。 「我一直在想,要是有机会跟你谈话,就要问你一件事。」 马伦马上开口。他要问在音乐准备室所说的后续。 「希望你说说吹单簧管的契机。」 「——什么?」芹泽一震,这个反应有如突然从后方被叫住的少女。 「抱歉这么突兀。我在父亲的介绍下,从小就有很多机会认识目标成为职业演奏者的人。可是,我一个单簧管演奏者也没遇过。」 芹泽默默贴着纸杯地侧耳细听,她的嘴边泛起柔和笑意。那是让人感到她放松肩头力道的微笑。 「那肯定是巧合。不过,单簧管是种移调乐器,写在乐谱上的音符跟实际发出的乐音有差,拥有绝对音感的人一开始都会搞糊涂。我就是因为这样会使竞争对手比较少,才会一头栽进去。很奇怪吧?我不是被乐音感动,也不是把哪个演奏者当成目标。」 「好稀奇的动机。」成岛有些讶异。 「……是啊,或许不够纯正。」芹泽深深闭上眼,浮现追寻记忆的表情。「我想早点在这条路上独当一面,离开家里。真的就只是这样。」 「离开那栋豪宅吗?真浪费,明明可以一辈子都当个尼特族。」充满俗人气息的片桐社长说出这种不像话的发言。 但芹泽没摆出丝毫不快的神情。 「也没那么好,我更想要爸妈都在的一般家庭。」 「我们这种有九个小孩的家庭,难道你也觉得很好吗?」 片桐社长紧抓住奇怪的问题点。 「那就伤脑筋了。社长的妹妹很烦,实际上也真的很缠人,我还把她骂哭了。」 「……的确有这回事。」 「我觉得她是很体贴哥哥的妹妹。她明年会进入这所高中吧?」 「谁知道。」 片桐社长急促扔下这句后就移开注视芹泽的视线。我们好像隐约窥探到两人之间奇妙的因缘。 差不多轮到我出场了。我做作地清清喉咙,正要将纸杯贴到嘴边时,春太一把拿走我的纸杯。 「芹泽,可以问一下吗?」 床上的她转过头,我也瞪大眼 睛。 「从你看来,我们的乐团怎么样?」 芹泽眨了好几次眼。 「……你们目前没有可供评价的成果,根本连正规乐团都算不上。」 「我知道。」春太非常认真。 大家在沉默之中过了几秒。 「我听过传闻,但你们难道真心把目标放在普门馆?」 春太颔首,我身为散播传闻的源头,也负起责任地点头。你们这份自信从哪里来的?芹泽露出这样的表情。她依序看向片桐社长、马伦跟成岛,最后停在草壁老师身上。 「……这样啊。那老师难以出口的事,现在就由我代为告诉你们。」 我屛息以待。 「最少要凑到三十人。」 「三十人?为什么?」成岛平静回应。 「高中组八部门全国大会中,三十人是有勇无谋的底线。若少于三十人,与达到上限五十五人参加的强校会差距太大。管乐是以全体演奏力决胜负吧?如果比赛是用同样曲目竞争的指定曲,人数太少会是致命伤,怎么想都很不利。」 「等一下,有弥补差距的方法。」春太加强语气反驳。 芹泽摆出一副想说「那种事我也知道」的表情回答:「更动乐谱对吧?也就是改编,而且须是出乎专业评审意料,印象深刻的改编。在这所学校里,有个做得到这件事的指导老师。而且他不是普通的指导老师,还是一时称为日本音乐会宠儿的指挥。我想,还有评审记得这个人……嗯,虽然不利的局面没变,但我想足以取得挑战强校的资格了。」 众人目光转向草壁老师。草壁老师不知为何表情暗下来,不发一语。 「还有,今年最好放弃。」 咦?我心中一惊地看身旁,春太冷静以对,片桐社长则露出有点安心的表情。 「现在管乐社要补足人数得靠新生吧?但恐怕大会当天能上场的没几人。比起人数不足而惨败,还不如报名三十五人以下、只比自选曲的b部门,我如果是指导老师就会这么做。先把目标放在b部门分部大会的金奖,借这个机会培养实力。第一次参赛就拿到金奖的高中多得是。」 「……意思是说,我这代妥善传承给上条他们就行了吧?」片桐社长压抑地道。 「顺利的话,明年报名a部门的机会就会到来。虽然今年形同放弃普门馆,不过社长的妹妹肯定能够雪耻。她有吹小号的才能。」 片桐社长露出沉思神情,不过他似乎早已做出结论。另一方面,春太频频朝芹泽投去一副有问题想问的视线。 「上条你真有意思。」 「咦……」春太回过神。 「我还以为只有穗村会在脸上毫无顾虑地表现出『拜托加入管乐社!』,结果你也一样。你们真像。」 春太眨眨眼睛,与我互望一眼。 「……不好意思,」马伦代为说出我们难以启口的提议,「……那个,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我也要拜托你。」成岛也低头请求。 芹泽注视我们。她的视线忽然在半空中飘移,仿佛在寻找话语般停顿片刻后,她接着转头看草壁老师。 「老师明明放弃音乐家的道路,为什么现在还在这种地方公立学校担任音乐老师,以这种形式保持跟音乐的关连呢?」 话题转变方向让我有点不知所措。芹泽跟草壁老师之间,有着两人才能理解的事物。他们给我这种感觉。草壁老师默默注视她,道出没有经过矫饰与修饰、简短而震撼心灵的一句话: 「我只有这项能力,才会紧抓着不放。」 听到这句话,芹泽泛起脆弱的微笑。 「我懂,我也一样。成为职业演奏者的路还没有封闭。」 她狭长的眼眸转向我们。 「因为耳朵的缘故,长期陪伴我的指导老师离去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一段时间觉得就算是管乐社也没关系,想找到一个容身之处。不过对认真努力的你们来说,这种态度很失礼。我能做的,只有在我自己决定的道路上前进到自己满意为止。」 我想反驳,但现场的气氛阻止我这么做。她的话语深处蕴含着坚固的内核,让人无法轻易碰触。 「……很抱歉,我现在没办法成为你们的伙伴。」 芹泽明明没必要说对不起,却向我们道歉。片桐社长、马伦跟成岛都无话可说,草壁老师也保持沉默。到头来,我也闭上嘴。春太不一样。他向她严词确认: 「你不会休学吧?」 芹泽微微抬起视线。 「教室座位除了一部份课程中是固定的,其他草壁老师跟教务主任都帮我安排好了,我到毕业都能跟大家待在一起。」 春太安心地叹息。 「这次的骚动中,唯有一件事我搞不懂。」 「什么事?」 「为什么你会把重要的助听器弄丢在准备室?」 「我有事到音乐准备室一趟,在那时弄丢了。」 「助听器放在耳中,而且价格昂贵,应该不会那么轻易搞丢吧。」芹泽的视线没有从春太身上移开。不久,她看向远方。 「因为我想确认小鼓跟定音鼓还能不能用。」 「——小鼓跟定音鼓?」 「对。定音鼓体积庞大,而且每个音域都有一面鼓,对吧?我在搬动鼓的时候失去平衡,连同定音鼓一起摔倒,就像猿蟹大战(注:这是日本民俗童话。描述狡猾的猴子欺骗并杀害螃蟹,螃蟹的孩子设下陷阱报仇,最后从屋顶推下臼,压死猴子。)里被臼压住的猴子那样。」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有个已经疏远的童年好友。那个人从小就打太鼓,国中二年级前都隶属市内青少年业余乐团。我听力受损后,东想西想的时间增加,回忆他的时刻也增加了。我开始希望他回到学校。」 回到学校?芹泽断断续续说下去: 「虽然有一段空窗期,但只要给他鼓棒跟抹布,他就能有耐性一连敲两三个小时,马上就能找回手感。他的忍耐力强到我根本没办法比,也很会照顾人,对周遭十分温柔。」 「他的班级跟名字?」春太慎重地问。 「你要找他来代替我成为你们的伙伴吗?」芹泽以柔弱的声线反问。 「伙伴?不对哦,是战友。他的背后就由我守护,他的骨头会由小千捡起。」 啥?这个组合怎么回事? 芹泽正要说些什么,喉咙深处却发出一声呻吟,她最后闭上嘴。 「……对不起,我自己提起还说这种话很抱歉,不过还是请你们忘掉我刚才说的事。他好像有很多困难,大概也不喜欢受到干涉。」 「困难?有什么内情吗?」草壁老师问。 芹泽深深垂下头,纤细的肩膀绷紧。「老师,对不起。要是说得太多,他好像就不会来学校了。我不希望……变成那样……」 我们默默互看。 停一拍后,芹泽抬起头。她露出仿佛困难全被洗刷的清新表情。她放下纸杯下床,穿上拖鞋并拿起书包。依序看向我们后,她开口道谢。 「抱歉惊扰你们,我会默默为你们加油的。」 然后,芹泽打开保健室的门离开了。我们傻傻地被留在原地。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轻快的拖鞋声回来了。 芹泽从拉门边探出头,她望着成岛道: 「赔偿助听器的事就算了。大概赶不上新学期吧,反正我也该订做新的了。」 接着,她气喘吁吁地来到我面前。 「那个给我。」 她要我做的纸杯电话。芹泽 不由分说地从每个人手中回收后,宝贝地抱在胸前。她嘴边泛起孩子似的微笑,接着再度跑走。这次她没再回来。 「我是不清楚她是不是天才少女,不过要我说的话,她实在是个惹祸精。」 片桐社长发着牢骚,手插进制服长裤的口袋。 我的目光落到芹泽躺的床。一片樱花花瓣从窗口飘进来,落在床单上。 对我们而言,那是春季的幻影。 啥?幻影? 对。希望她一直在那里的愿望只是徒劳,总有一天会以虚幻一梦告终。 这件事绝不会以幻影告终,也不会以虚幻的梦境告结——我现在没办法成为你们的伙伴。刚才她这么说。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实现,不过在那个时刻到来前,我要尽全力努力,成长到得到她认可。 伙伴这个词让我感受到些许希望。 第二章 频率77.4mhz 假装开心。 假装寂寞。 假装不悲伤。 根据动物学,动物只能装死,相较之下,人类可以「假装」出各种模样。 我想假装与社会联系有其必要性,但我认为人生中用上这招的次数有一定次数。就像杯中的水一样有限,总有一天会喝光。 在深夜中徘徊的那群老人身上,我见到喝光存量的例子。他们从种种伪装中得到解放,一直寻找自己的归属。出生的故乡、家人所在之地、安息之处……每个人肯定都有个归所,因此出于本能不断寻求。 假如他们已经步入人生的黄昏,理所当然会在没有灯光之处迷途。 灯光是必要的。 所以我们才会点起小小的灯。 我想对从远处眺望这盏灯、侧耳倾听的各位说一句话。 拜托你们,请不要装作视而不见—— 1 我一面保养长笛,忍不住竖起耳朵。 这是四所高中联合练习会中发生的事。各社团轮流提供校舍当作场地,而今天是练习的首日。当横跨上下午六小时的练习终于结束时,教室逐渐传来从合奏的紧张感解放出来后,成群女生的闲聊声。好像有一群麻雀同时啾啾鸣叫。 吹法国号的男生真的很奇妙。 一群外校女社员如此主张。就她们所知的范围内,吹法国号的男生没有一个身材高大,很多都是中性、有些怯弱又纤细的人。管乐中,刚开始学管乐器的男生一般都会选择大型乐器。大抵而言都是如此,而她们也会拼命推荐这种选择。然而当中还是有男生选法国号,好像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种「我要法国号!」的感觉。法国号是女生也能吹的乐器,选择这种乐器的男生都不是想用音乐取得胜利的类型。 ……总觉得颇有道理。 在这种地方聊到这个话题,是因为今天的联合练习会中出现一名备受注目的少年。 教室的门敲响,当事人走进来。 少说三十位女社员的目光一下子倾注在他身上。这也难怪。他本人对自己不高的身形很介意,但他跟班上总会有一两位的帅气男生完全不同层级。即便集女生的视线于一身也不畏不惧,这点实在厉害。一般男生在这种状况早就眼神乱飘了。我知道原因,忍不住因此陷入复杂的心境。 他的视线左右扫射,朗诵般说一句: 「藤咲高中的各位,疯狂大猩猩马上就要来了。」 「什么,糟了!」外套上缀着胭脂色缎带的社员连忙准备回去。 「为什么在那种地方犯错!」「看我的指挥、看指挥!」「铜管跟萨克斯风跑哪里去了!」远处的教室传来脑血管快爆掉般的怒吼。那是藤咲高中的指导老师。 她们一个接着一个逃出教室。 春太无视擦身而过的那群女生,朝我走来。 「小千,我们是在另一间教室。」 「咦,怎么会!」 我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追上到现在都还称我为「小千」的奇妙童年好友。我叫穗村千夏,他叫上条春太。即使是外貌看起来永远不乏女生青睐的春太,实际上也跟我烦恼于同样的痛苦:单恋。不过唯有这家伙我不希望他心想事成,要是成了还得了。 我跟着春太走过走廊。铃声响起,告知傍晚五点到来,窗外满是雨停后的气息与余晖。宛如宣告春季结束,脏污的樱花在灰色柏油路上落了满地。 在春天的新学期,六名新生加入我们管乐社。 这下社员共二十三人了。我们集合起包括新生在内,可能有潜力变更乐器的社员。或许是临阵磨枪,但我们还是勉强找到人选塡补低音号跟单簧管的空缺。拜此之赐,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正式参加到去年都是靠同情分得到席次的联合练习会。 这次的联合练习会很特别。 今年度大赛的指定曲是我们的练习曲目。其他三校预定参加a部门,而我们决定只参加比赛自选曲的b部门,目的是提早体验强校的分部练习与合奏的临场感。芹泽留下的建议确实起了作用。 管乐的水准与力量,等同在前头领导的指导老师也不为过。事实上,我们在数个月内成长很多,今天也没扯其他三校的后腿,甚至迫使藤咲高中的猩猩——更正,指导老师强烈意识到草壁老师的指导能力。 所以我才会乐昏头。我平常可不会不小心搞错教室哦,绝对不会。 春太穿过走廊,他的背影忽然停住,一名熟悉的男生从尽头走来。他穿着牛仔潮衫,配上靴型牛仔裤。那是我们学校全校集会时必定会看到的熟面孔。 他是学生会会长日野原。他有着锐利的眼神以及如猎犬般结实的身体,身高远超过一百八十公分,连运动社团的强壮社员也不敢轻视他。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穿便服。他为什么在这里? 「三十分。」日野原学长吹着口哨走过。 我愣楞地望着。他说什么? 「……虽然是周日,但我一找学长他就来了。他欠我们一份情。」春太一脸沮丧。 「喔。」我点头。 「社团活动的预算审查就在下周。你知道吧?」 我知道。对管乐社来说,乐器保养费是长久挥之不去的问题,联合练习会跟成果发表会也是笔很大的开销。 「我们去年几乎没缴出什么成绩。」 是啊。不过全校集会时,我用长笛吹国歌君之代的时候很努力哦,还起劲表演颤音。 「……所以,我请他今天过来看看。」 我寒毛直竖,总算把整件事跟那句三十分连结起来。 「为、为为为为、为什么会这样?」我的声音颤抖。 「因为我们的弱点暴露了。」 「弱点?拜托你说得好懂一点!」 我抓住春太的衣领,用力摇晃他的脑袋。 「是成岛跟马伦。那两人就算无意引人注意,还是很突出。我在今天联合练习会中再次感受到了。」 管乐要求全体演奏能力,换言之就是协调力。比起独自演奏出各自的声音,吹出协调动听的乐音更重要。这么说来,各校分开演奏时,成岛跟马伦的乐音都特别出众,那两人也反复调整数次,但与其他三校合奏时,就没出现这种情况。在今天的联合练习会中,我们清楚察觉到其他社员的基础能力不足。 我之前的认知太天真了。我连忙赶往众人等待的教室。一用力拉开拉门,我就看到大家围成一个圈,沉默地垂着肩膀。每个人都坐在椅子上。成岛跟马伦最低落。 得说什么才行。我深呼吸一次地从迷个中清醒,伸臂环住并排而坐的两人肩头。 「别闷闷不乐了,你们这些努力家。对了,我收集了一瓶『乐天小熊饼干』的眉毛熊(注:日本谣传若在乐天小熊饼干各种图案的无尾熊饼干中找到稀少的有眉毛熊,就会得到幸运。),分给你们两个吧。」 春太在角落忍笑。 「……对不起。」 一道忧郁消沉的声音响起,那是以低音长号参加合奏的一年级生后藤。今天她的运舌偏偏频频失误。我赶紧摸摸她的头。 「穗村正式演奏时意外稳定。」片桐社长忽然开口。 「对,我也觉得。不会躁进。」 「还具有出错也不会动摇的胆量。」成岛催众人说下去。 「只想着忠于乐谱是不行的。」 「我刚才脑子一片空白,有好几次落拍。」 「到了关键时刻,能仰赖的还是基础练习的成果吧。」 「要不要重来几次,直到身体记住为止?」 「先整理一次问题比较好。」 望着陆陆续续发言的众人,我将长笛盒紧抱胸前。比起受伤的模样,我更相信这些高中生无论发生什么事,复原能力都比大人更强。我胸口一阵热。 「没错!我们再练习得更多更多吧,好吗?我会比现在多练习一倍,努力不要扯成岛跟马伦的后腿。如果一倍不够,我就再更努力一倍;如果社员不够,我就再去招募。」 我以前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春太快步走过来,伸手轻轻搭住我的肩膀。 「一天有三十六小时也不够你用。即便借助眉毛熊的力量,办不到就是办不到。」 「请不要在我感动时泼冷水!」 当我掐住春太的脖子,片桐社长带着叹息的声音响起。 「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补充水分的穗村持久力很惊人,不过最令人惊讶的是上条。」 「是啊,实力高出别人一截。」马伦冷静评价。 我「咦」一声,松手放开春太的脖子。 「……你什么时候变成法国号大师了?」我有种被抛下的感觉,打击太大了。春太一脸满足地鼻孔大张。 轻敲敞开拉门的声音响起,众人转过头。草壁老师站在那里。根据他的表情与态度,我看得出他刚才一直听大家说话。我红了脸。粗鲁的模样被看光光了。 草壁老师一只手上拿着影印的乐谱。 「趁还没忘记今天的合奏,再练习一次就好,怎么样?」 大家的椅子一响。 在联合练习的合奏中,草壁老师没有拿指挥棒,因为有藤咲高中的大猩猩——更正,指导老师负卖。无论是片桐社长、马伦还是成岛,大家都赶紧准备乐器,后藤领着一年级拿每人的谱架。春太从盒里取出法国号,脸上带着联合练习中并未露出的认真神情,我也连忙准备好长笛。一次就好——既然都这么说了,草壁老师就不会指挥第二次。即便明白这是避免拖到大家回家时间的考量,我还是一阵紧张。 我调整谱架位置时,片桐社长向草壁老师说: 「支撑成岛、马伦跟上条的打击乐器跟小号阵容太薄弱了。」 草壁老师默默等他说下去。但社员总是会有极限。 「我想以一年级为主,让还可能变更乐器的社员重新决定一种乐器。」 「这样会赶不上夏天的大赛。」 「夏天?那不是只有今年才有。我们也会着眼于明年夏天,更认真练习。」 草壁老师正面注视片桐社长。接着他马上将脸转到一旁。「乐器适性怎么处理?」 「我想让社员自己重新决定一次,再请老师评量。」 草壁老师闭上眼睛微笑。「好啊。」 「那个……」抱着沉甸甸大号的同年级生小心翼翼地插嘴,「我希望增加更多基础练习的时间。」 说着「我也是」的声音此起彼落。 「关于这件事,我想明天起为社团活动设下限制。」 听到草壁老师平静的声音,我把长笛拿离下唇。 老师刚刚说了什么……? 「普门馆很重要;但是,往后的人生更重要。」 我默默睁大眼睛,无法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连乐谱掉下谱架都没察觉。成岛跟马伦却意外冷静地接受,春太也一样。 草壁老师的目光平均扫过所有人身上,接着扬起一只手。 「来,我们开始。」 2 我在自家的书桌前,陷入沉思。 联合练习会首日的冲击事件至今已经两周。草壁老师的指示是,二、三年级在期中、期末考的成绩顺位如果没有进步,就要缩短平日六点跟周日的练习时间。而正式启动管乐练习时间是在夏日。我本以为老师会拉着我们的手一直走下去,没想到不是。我因此手足无措,支撑着脚下的地基仿佛摇晃起来。 不过随着日子经过,我的想法产生一点变化。升上二年级后,我决定接受随之到来的环境变化,那就是升学问题。四月已经举办过三方会谈,班上也有惦记大学考试的朋友。我们的人生在高中毕业后仍会继续。确实如此。在此之前,我全心想着普门馆,完全没考虑之后的事。这种单纯而罔顾未来的思考似乎被草壁老师看穿了。 而春太、成岛跟马伦的成绩很好,只有我有点危险。 他们三人都笑着说还没思考过未来,但这些年级排名二十名以内的秀才这么说,对我来说也没半点说服力。尤其听到由于家庭因素而独居便宜公寓、照理说生活过得比我更怠惰的春太这么说,我心头一把火起。 春太总是一脸悠哉地说,期中、期末考甚至大学入学考,有八成只要读学校课本就够了。他教训我说,「无法自我管理的人才会上健身房,没办法自己念书的人才会上补习班」。总觉得他在狡辩,而且这根本是一段与全国认真上补习班的学生为敌的发言。此外,他还对我说教,「小千,你错就错在上课抄下板书就满足了,一定要认真读课本才行」。他甚至夸口,只要每天花大约一小时预习跟复习就够了,还补充说明——但一天也不能松懈。 总而言之,现在仅能仰赖春太提倡的读书方式。我认真按表操课社团练习清单的同时,还要好好在家念书,给后藤这些学弟妹当榜样。会读书又会玩很难,不过一想起独自出差的的爸爸,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好,我鼓起干劲了。 我把电视、音响跟漫画都逐出房间。妈妈讶异地瞪大眼睛。这是要表明我的决心。好,上,我要奋战到底——我停下转动自动铅笔。 呼,念书还是需要喘息。我从抽屉里拿出某个东西,这是我偶然在爸爸房间壁橱发现的。我一瞥不可能有任何人在的房间,偷偷戴上耳机。这是一台长年使用的老旧小型收音机。今晚我同样稍微打开窗户,调整收音灵敏度。 我凝视夜空。 拜托来个人阻止我吧。 其实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收音机这玩意,而我深陷它的魅力。 这是一段「侧耳倾听」的舒适时光。跟在手机中听人说话不同,也跟电视或音响收听声音不一样。今晚我也为了不要漏听而竖起耳朵。这么说来,我四周意外没什么按下按钮就马上启动的媒体。 这两周,我得知藏在这个城市中的秘密——fm羽衣电台。当我不着痕迹地问妈妈时,她遥望远方,告诉我那是浪费税金的产物。 这个电台在十几年前成立,当时因为制度化,它得以设立在市町村。据妈妈的说法,这起因于当初蔚为话题的地方振兴,以及将灾害情报传播到地区的名目;然而,一且开始运作,有些时段只听得到浪潮声,有时又是只会说英语的美国主持人在主持昭和歌谣特集,因此招来地方居民反感。现在似乎由好事的民营企业接手,勉勉强强经营着。因为几乎没播放广告,想必没广告收入,连我这个高中生都担心收支能否打平。 今晚我同样转到fm羽衣电台。 想听的节目马上要开始了。市内大多人肯定不知道这个有趣得乱七八糟的节目,因为靠自动调频很难收到fm羽衣电台,我要一点一点转动旋纽调整频率数値才听得到, 好像怪盗亚森罗苹在破解保险柜。一听到开场主题曲——约翰·科川的「my favourite things」,我心脏就怦怦跳。这个不会准时开始的节目会播很长一段开场主题曲,难道是顾虑到我这种动作慢呑呑的听众吗?应该是我想太多了。我尽情地享受很久惬意的爵士乐。话说回来,我的爵士乐初体验在何时呢?似乎是我请爸爸用录影带播给我看的《汤姆猫与杰利鼠》。我想着杰利鼠在汤姆猫的胡须上弹奏行进低音的画面。不久,主题曲从常人 难以弹奏的即兴演奏中淡出,一瞬寂静后,主持人的声音响起。 像从日常被拉到非日常世界中,我非常喜欢这种节目开场法。 〈……各位听众晚安,现在是晚上九点〇八分。今晚我们也要拯救迷惘的羔羊,「七贤者人生谘商」的时间开始了。〉 我这只烦恼的羔羊竖起耳朵。主持人有点结巴,但给人一股亲切感。这个人今天又忘记自我介绍了。主持人的名字好像叫kaiyu。 〈首先,我要说明节目主旨。我们的电台连知名艺人的广播收听率也不到百分之一,所以每次都要重新说明,真的很麻烦。这个节目,简单来说,就是听众将烦恼倾倒到老而不死的人生前辈身上。可以用明信片寄来烦恼,如果各位听众希望,我们也接受电话扣应。但不好意思,我们目前不接受电子邮件联络。〉 在这种时代拒绝电子邮件真不方便。明明收听率超低,这就像是自断臂膀。不过收到的明信片意外多,换言之,这节目就是靠我这种奇特听众的稳固凝聚力撑起来的。 〈今天也是现场直播,地点在离电台遥远的特别录音室。这里有七位人生专家,他们在这个节目中称为贤者。每个人都迫不及待等着登场。请想像七只吉娃娃发现睽违一周的玩耍对象。亲眼目睹这幅景象让人有点烦燥。〉 像在嘘他一样,用力拍打榻榻米的声音响起。 收音机另一头究竟出现什么景象呢?真在意。 〈今晚就从明信片谘询开始。这是来自市内某it企业工作、昵称「失败者上班族」的投稿。指名的贤者是——人生教祖dj定吉。〉 kaiyu毫无干劲的声音,以及一阵有气无力的掌声响起。这个节目每次都会播出dj们莫名其妙的回答,有着地方电台特有的意外惊喜。 突然,宛如播放事故般的无声时间开始了。麦克风仅收到微弱的杂音与话声。 〈咦?定吉爷爷呢?>〈他说这是睽违两周的登场,要调整喉咙状况,所以去喝奈良的浊酒了。〉〈等等,这可是现场直播,他不是戒酒了吗?>〈对啊,所以全换成可尔必思了,不用担心。〉<这很让人不安!> 节目甚至让听众也跟着不安。 <……不好意思。那,麻烦dj定吉了。〉 〈嗯,尽管问吧 对了,it是什么?〉 〈怎么能在听到问题前先漏气。这是i【information(资讯)】·t【teology(科技)】的缩写,是奠基于时下情报与通讯科技的——〉 〈什么的缩写?麻烦再说得好懂一点。〉 〈算了,你就当成i【inca(印加)】·t【teikoku(帝国)】的缩写吧。〉 kaiyu竟然自暴自弃了。 〈印加帝国我就知道了,那是认为知识非庶民能拥有的国家吧,听说还因为这种傲慢的想法而灭亡了?> kaiyu暴投般的发言被定吉一击接杀。这个人难道很强? 〈没错,感谢你分享了发人省思的知识,it大抵上也是类似的东西。接下来让我们进入谘商内容,「连日加班跟假日上班导致我跟朋友疏远,也交不到女朋友。我无法过像个人的生活,也对未来感到不安,该怎么办才好?」这就是他的烦恼。说起来,像个人的生活是什么呢?> 〈就是躺下来就能睡着的生活,如此而已。〉 令人窒息的沉默流过。这阵沉默感觉像是主持人犹豫着是否该就此打住。 〈感谢定吉爷爷的回答。失败者上班族,你还不用担心哦。哪一天躺下来睡不着的话,再来找我们谘询吧。那么,换下一位。〉 又一阵沉默。 〈定吉爷爷,你的出场结束了。〉 〈……我要待在这。〉 第二次播放事故开始了。 〈这里很窄!〉〈那我就站着。〉〈接下来换阿米了!〉〈那我在会比较好。〉〈那就拜托你安静待着!〉〈我可是dj啊。〉〈以定吉爷爷来说,这个词的意思是d【dangerous(危险)】j【jijii(老头)】!〉〈浊酒很甜哦。〉 kaiyu气喘吁吁。 〈……时间紧迫,赶快进入下一位。今晚有人扣应进来谘询,是市内的高中生。〉 哦,跟我一样是高中生呢。不过节目状况如此险峻,这位同学能在线上等待,这股强大忍耐力真令人尊敬。 〈昵称是「沙漠之兔」。啊,沙漠之兔同学,一个月不见了。那延续上一次,由dj阿米来接受谘询。〉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昵称。阿米奶奶登场,我的注意转到她身上。与定吉不同,她受到温暖的掌声欢迎。榻榻米微弱的吱呀声响起。恋爱教祖dj阿米,她是在上周节目中一把抓住我心的贤者。虽说是恋爱教祖,但她此生的爱只有丈夫一人。阿米是个感谢着丈夫给予的爱情,慎重拣选言词的可爱老奶奶。 kaiyu补充说明: 〈先复习一下上个月的情况。这位同学跟同社圑的伙伴都喜欢上同一个人,两人单恋着社团指导老师。他不希望他的情敌兼好友的心受到伤害,但又觉得与其让老师被抢走,不如把对方大卸八块。他一直很烦恼这种激情的想法。〉 原来也有人跟我处境相近。单恋很痛苦,但好朋友就是情敌也很难受。不过大卸八块这个比喻不会太狠了吗?阿米发出温柔的笑声。 〈啊……我想起来了,是那位说自己在社会学上不利的同学吧。〉 在社会学上不利?阿米温暖的话语持续: 〈我当时说,这种时候放手才是最好的。就算痛苦,还是要趁年轻的时候摘掉名为后悔的嫩芽。等长大面临重要选择时,当时的决定一定会开出美丽的花朵。〉 dj阿米太棒了。我稍微调高收音机的音量。 不久,电话接通了,扬声器传出模糊声音。 〈晚安,dj阿米。前阵子受您关照了。〉 这是一道彬彬有礼的声音。阿米呵呵笑起来。 〈很高兴又能听到你的声音。〉 〈我也是。今晚我想报告之后的进展,所以才打电话进来 最后我还是无去接受阿米奶奶的提案。〉 〈唉呀。〉 果然还是难以放弃,这就是真正的单恋。我很理解沙漠之兔的心情。 〈dj阿米,其实我为了让情敌离我单恋的对象稍微远一点,提出了要会读书又会玩的意见,试图让成绩不好的情敌结束社团活动后马上回家。我稍稍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今晚就是想为这件事忏悔。〉 〈唉呀呀。〉 啊哈哈哈!这就是在说我嘛! 3 隔天晨练,我一见到春太就踹一脚他的背。春太像表演华丽特技一样在音乐教室里滚了数圈,一头撞上钢琴脚。 「大卸八块?稍微反省一下?」 确认过音乐教室里没有任何人,我用力踩住春太的背。我拥有做出这种制裁的权利,毕竟认真读书的我太可怜了——呃,虽然我没有很认真。 「……小千,对不起。」 我还不能把脚从这个窝囊废背上移开。 「……之前逮到机会跟老师聊天时,老师很在意大家的未来发展……谈到就业或升学时,老师有时会露出烦恼的表情,对吧?见到他那个模样,我就很揪心……所以才一时鬼迷心窍。就结果而言,我促使老师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这件事我愿意道歉。」 我把脚拿开。在这种时候,春太不会找借口也不会说谎。仔细想想,草壁老师有时确实如此。即便他去年刚上任,并非带领班级的班导老 师,他还是认真思考着我们未来必定要踏出的那一步。为了避免我们出差错,他有时甚至流露出神经质的态度。 「小千,你明白老师想说的,会读书又会玩是什么意思吗?」 春太爬起来问。联合练习会首日到今天为止,我有一段冷静思考的时间。听说我们学校的男足社社长总是在社团结束后,赶去上九点的补习。我一开始以为老师指的是这样,但不是——— 「老师要我们度过不留下任何悔恨的高中生活。无论社团还是读书,只要是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无论做什么都不是浪费时间。」 「还真是扩大解读呢。」 「……不行吗?」 「没什么不行啊?」 春太按响琴键,确认钢琴在他一头撞上后是否需要调音。在学校中,草壁老师负责为钢琴调音。我曾跟春太一起躲起来偷看老师用调音槌敲着琴键,当时社员还只有五人。 那架钢琴没事吧?我走到音乐教室的窗边,早晨的风轻轻吹动窗帘与我的头发。不久,春太一副说「没问题」似地点头,我松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开始听那个广播节目的?」 「刚进高中就听了。我自己发现的。」 老跟这家伙望向同一方向的自己真讨厌。我发出「哼」一声,尽力装出平静的模样。 「这件事最好不要随便跟别人说。」 「为什么?」 「我觉得关系到节目的存亡。」 我一脸讶异地沉默着。 「广播节目差不多两年前播出。当时那个叫kaiyu的业余主持人聚集起多达七位爷爷奶奶,而且现场转播的地点完全成谜。我出于兴趣调查过,但他们好像不在文化会馆、安养中心或医院,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我的目光不经意落在窗户下的景象。春太的声音继续响起: 「总觉得很像日本民间故事或传说中的隐蔽小村。」 「……隐蔽小村?」 「不能泄露的隐蔽小村。不会造成任何人麻烦,不会伤害任何人,kaiyu跟七贤者就这样静静活在广播节目中。不知为何,我就是不希望他们被打扰,我也觉得不要随便散布出去比较好。」 我一面听着春太的话,盯着窗户下方。一名戴着安全帽的女学生正全力奔跑。她攀上围墙,跳到另一侧。学生会长日野原落后一步地跑了过来,不停东张西望。他似乎在追那个安全帽女。他们在平日一大早搞什么啊。 不要扯上关系比较好,本能告诉我。仍历历在目的发明社事件浮现在我脑海。我打算拉上窗帘,自然流畅地转过头时,日野原学长抬起头,他在那一刹那跟我四目相交。 「……小千,你在听吗?」春太语带不满地道。 「啊,嗯。」我掩饰住自己的动摇。 「喂——穗村——」窗户下传来恶魔的呼唤。 「日野原会长?」春太眨眨眼。 「咦?那不是生物社的鸡叫声吗?」我装傻。 「穗村,你有看到吧?看到了对吧?看——到——了——吧——」窗户下传来像小学生一样的低级反应。 「果然是日野原会长。」春太跑到窗边挥手。 「哦,是上条。你来得正好,我现在过去你们那边。」 听到日野原学长恐怖的声音,我急急忙忙拿出长笛准备。 接下来就是晨练了,你懂我的意思吗,春太? 日野原学长拉开音乐教室的拉门时,晨练的社员几乎都到齐了。令人安心的同伴增加了,我放下心。但日野原学长没礼貌地走进来,搭住片桐社长的肩头。 「遇到你正好。虽然有点晚,不过今年度的管乐社预算正式定案了。给我纸笔。」 一年级将用过的五线谱跟签字笔递给他,宛如放在拖盘的献礼。日野原学长在背面写几个字,塞给片桐社长。他没有口头说出预算金额,我想应该是顾虑到一年级生。片桐社长膝盖一弯,无力趴跪在地。啊——这下完全没有顾虑可言了。 成岛俯身隔着他的肩膀看到预算,接着叹口气。到底预算是多少呢?好在意。 「像不像恐怖电影的预告?」日野原学长问我们感想。 一年级的后藤踢了日野原学长的小腿一脚,接着躲到我背后。 她跟日野原学长实在处不来。 「你们都把我当敌人吧?」 日野原学长含着泪瞪后藤,同时擅自拉来一张椅子。他打算赖在音乐教室不走。 「我们等一下就要练习了哦?」我轻声发牢骚。 「五分钟就讲完了。这件事具有五分钟的价値,可以弥补这段时间的损失。」 「……请问这表示特别预算额度比起去年有大幅提升吗?」马伦礼貌地问。 「不,跟去年一样。管乐社的成绩没说服力,给予特殊待遇会引人起疑。」 「你是敌人!」众人异口同声。 「我有说错吗?你们才是敌人!」日野原学长恼羞成怒。 「不好意思,可以继续说吗?」春太清亮的声音响起。 「我接下来要说一个稍微偏离正道的办法,你们这些家伙,给我抱着这样的觉悟竖起耳朵听清楚。」 日野原学长压低声调,因此大家都侧耳倾听。 「我个人很想帮管乐社一把。指导老师的能力有品质保证,也凑到不少成员,而我也有点想看看你们日后的活动跟成果。」 众人点头,更努力竖起耳朵。 「管乐社正式活动从初夏开始。就算是你们这种小社团,也有提高水平的方法。首先,你们很幸运有个优秀的指导老师,所以就算弱小,也可能跟强校一起参加共同训练、加强集训,或私下交换情报。」 「……什么意思?」我在春太耳边小声问。 「……就是借用指导老师。比起从外部聘请新老师,跟我们合作比较省钱。现在就有好几所学校征询草壁老师的意向。」 我都不知道。 日野原学长坐到椅子上说: 「你们还想加强社员能力吧?保养乐器需要钱,出外参加活动需要钱,搬运乐器也需要钱。」 「只会说钱、钱、钱,真罗唆。」成岛嘟哝。不过被说中问题核心,她口气无力。 「嗯?最糟的话,不管钱也无妨哦?反正你们指导老师八成会自掏腰包帮你们筹措哦。」 又被他说中核心,大家都沮丧起来。 「国王陛下,差不多要进入正题了。请您说说所谓稍微偏离正道的办法,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开一下眼界。」 春太搓着手靠近。这家伙什么时候失去自尊心的? 「今年的预算编列中,有个文化社团分配到二十万圆。顺带一提,去年棒球社拿到三十万。而那个文化社团谢绝了这笔预算。学校的钱他们一圆也不打算用。」 众人一阵哗然。 「如果当事人间谈好转移预算,其他社团应该不会有意见吧~我可以当中间人哦~」 日野原学长唱歌似地嘀嘀咕咕。 「什么社团?」我出于兴趣问道。 「地科研究社。」日野原学长回答。 众人再度吵嚷起来。你听过吗?没有没有。平时从没听过这个文化社团,似乎也没缴出什么了不得的成绩,真让人好奇他们究竟怎么拿到二十万圆。 「……有种可疑感。」当我根据经验这么说,与我有同样经验的春太跟马伦也点头。 「这件事清清白白,你们就相信我吧。」 「为什么你会提供我们这个方案?」成岛擦着眼镜,投去怀疑的目光 。 「回到开头,我对你们的活动跟成果有兴趣,想帮你们一把。」 「反正肯定有交换条件吧?」我噘起唇。 「当然。」日野原学长恢复严肃神情。「你们帮我一个忙,只要逮住地科研究社的社长,带到学生会办公室就行了。那家伙逃跑速度快得吓人,真伤脑筋。」 我脑中忽然浮现全力逃跑的安全帽女身影,连忙摇摇头将景象甩开。 日野原学长继续说: 「但绝对不能动粗。要征得本人的同意,温和将她带过来。」 「我已经发现可疑的部分了!」后藤举手发言。她还是一样有精神,没受到上次联合练习会的失败影响,我因此松一口气。 「好痛!」我在后藤背上一拍。 「为什么地科研究社完全不打算用学校的钱呢?为什么社长要四处逃窜?」 众人大大点头。 「说明起来很长。」日野原学长拉开袖子,目光落到手表。「……唉呀,已经过五分钟了。后续等放学再说,你们选一个代表出来。」 好几只手从我背后用力推。什么?怎么回事?我不经意一看,片桐社长已经搓着手走向日野原学长。 「向您献上我们社里的活力少女。」 「为什么我非得跟戴着安全帽的变态玩你追我跑不可!」 后藤讶意地转头看我。「学姐,你见过那个人了吗?」她闪闪发光的眼眸看过来。 「没见过没见过没见过,我绝对没见过!」 曰野原学长从椅子上起身,露出一口白牙地搭住我的肩膀。 「又是你啊,干脆缴械吧。」 「可是人家很忙。」 「啊?说什么很忙,那是时间多到用不完的愚蠢大人才会说的台词。」 我泪眼汪汪地捏住日野原学长的鼻子。 「给我向全国的爸爸道歉!」 无视哼哼叫的日野原学长,片桐社长扯着我的手臂离开众人身边。 「穗村,你能不能在这紧要关头为管乐社贡献一臂之力呢?」 「什么啦,你这背叛者。」 「讲得好像我死要钱一样……的确,钱或许必要,但我也知道钱不是一切。钱、钱、钱,要我们这种高中生被钱耍得团团转,我可敬谢不敏。只不过是钱的问题,总有办法解决。只不过是钱的问题,混帐,只不过是钱的问题……」 我知道了啦,知道了。 「比起这个,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片桐社长突然压低声音。「你打算自己一个人找打工吧。」 我陷入沉默,目光转向聚集在角落的一年级社员。其中一名女生刚开始学小号。并非每个社员的家庭环境都像我一样,能得到长笛当庆祝入学的礼物。她在沉眠于音乐准备室的乐器中一阵翻找,总算找到久经使用的小号,可是乐器当时又脏又难闻。她每天擦得干干净净,反复调音,珍而重之地吹奏着。要是送去专卖店,肯定能请人打理得更美观,坏掉的部分也能全部修好,她一定会更珍爱它。打工这个手段或许不好,但我想用自己做得到的方法帮助她。 我们需要钱。 「好啦。」我小声嘀咕地加上一个条件,「基础练习已经完美无缺的那家伙也要一起来。」 我指向笼罩在音乐教室的晨光中,猫一般眯起眼睛悠悠哉哉的春太。 第二节下课。 换教室的途中,我发现一台打火机大小的收音机掉在走廊上,仔细一看上头的耳机是松开的。我一阵沉吟地捡起。这是一台迷你收音机,跟爸爸的小型收音机比起来,感觉相差一个世代。电源开着,看起来像哪个人匆忙中弄掉的。收音机频率是77.4mhz……无名氏频率(注:此为文字游戏。774的日文读音是「nanashi」,音同无名氏的「nanashi」。)。 我立刻戴上耳机听。 沙沙、沙沙沙沙,听起来自远方的浪潮与风声响起。不出所料,正是fm羽衣电台。我居住的市内有一个著名海岸,很久以前,传说一名天女在那里被夺走羽衣。不知道是否因为没有预算,还是我无法想像的崇高理由,这个电台有时会在白天即时转播市内景点的喧嚣声。他们是将这当成大自然演奏的心灵音乐呢,还是浪费讯号呢?我怀着八成是后者的心思地漫不经心听着,突然,浪潮另一头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阿安(注:一九八二年的电影《蒲田进行曲》的角色,演员安次为了崇拜的大哥银次郎,奋不顾身演出勤王志士被阿银饰演的新选组副长土方岁三砍落楼梯的危险戏码。)!快爬上来,手脚并用地爬上来。你是中途倒下的勤王志士啊!〉 〈佐清爷爷,请你安静。现在我不是阿安,你也不是阿银。为什么要妨碍我录制海浪声呢?〉 〈阿安的使命是从楼梯上摔落,也是阿安的终点!〉 〈请你听人说话。〉 这是kaiyu跟dj佐清的声音。 我记得这位是前舞台剧演员,他是七贤者中最痴呆的爷爷。 〈节目还没开始吗?〉〈所以我才不想带你来啊!〉〈你难道看不到浮现在我背后「孤独」的「孤」字吗?〉〈拜托你静静坐着!〉 为什么白天就听得到他们的声音? 我很想继续听这场混乱谈话的后续,不过下一节课的上课钟声响了。 放学时刻到来。 在昏暗的视听教室中,日野原学长兴高采烈地准备投影机。 我跟春太端坐在椅上望着银幕,日野原学长拿着教鞭站在讲台上。这幅景象让我有种似曾相识感。银幕上跳出图片,那是一张戴着安全帽的女学生正面照片,安全帽上装着小小头灯。也许是用手机拍的,画质很糟。 日野原学长念出手边厚厚一叠资料…… 「她的名字是麻生美里,就读二年d班,地科研究社的社长。社员人数只有八人,但跟发明社不同,他们圑结得要命。顺带一提,她是问题学生,名列学生会执行部管理的黑名单。去年拆除部分旧校舍的前一天,她假借实习的名义半夜潜入,让自己的社员练习如何挖掘。他们差点因为损毁器物遭到检举,最后靠学生会的力量压下这件事。你就把她想成跟戏剧社的名越,以及发明社的萩本兄弟同类。」 我从椅子上站起,嘴巴一张一阖,鼻息急促。麻烦告诉我这件事哪里清清白白了。 「她是个美人呢。」 春太轻声说。他不是以异性的角度,而是宛如望着做工精美的工艺品。他的口吻简洁断定。春太没发现自己这种说话方式总是让我冷汗直流。 我再度端详麻生的照片。她有着黑长发、小巧的脸蛋、如娃娃般端正的五官,以及雪白的肌肤。安全帽很碍眼,不过她确实是美女。 日野原学长读出资料: 「我大略说明,首先从地科研究社的活动开始。一般来说,这是探索天文、气候、地质这三个分野知识的社团,具体活动分别是天文观测、天气预测跟采集矿物。但麻生去年入学时,地科研究社已经面临废社的危机。」 「而麻生一手重建起来了。」 我应声。从这段话的走向来想,当然是这样。 「没错。她这人有趣的地方在于,她只专注一个分野,那就是地质活动,同时又仅限地质活动中一个类别,那就是很有高中生风格、引人好奇的『宝石挖掘』。挖掘宝石以外的事,她都没有兴趣。顺带一提,他们的社办就在发明社旁边,拉门上贴着『只有宝石不会说谎』的告示。那里很有意思,你们下次要不要到那边玩玩?」 话题转向奇怪的方向了。她究竟是从哪个世界来的宝物猎人, 为什么我身边紧集这么多脑子怪怪的人呢,难道我是磁铁? 「日本挖掘得到宝石吗?」春太发问。 「其实很多种类都采得到,但数量稀少。说到底,日本私有地很多,挖掘本身就有限制。要是被发现擅自入侵,问题可就不只是被骂,还是犯罪。」 「我开始感兴趣了。」春太坐正。「那么,去年麻生率领的地科研究社缴出什么样的成绩单呢?」 「你们务必记着,麻生的优点之一就是『选择与专注』。他们的作为是如此,交出的成果也是如此。他们去年担任助手,和县立大学地科研究社的地质组同行。」 「……县立大学的地科研究社?去年上过报吧。」春太有了反应。 「上条,你脑袋转得真快。」日野原学长嘴角一扬。 「你会看报纸?」 我不禁看向春太。此时,日野原学长用教鞭敲了敲银幕。 「现在就由我这个温柔又备受仰慕的学生会长为你们做简单易懂地说明。去年一年间,县立大学地科研究社的地质组采取了奇妙的行动。」 「……奇妙的行动?」、 「对。一般地质组的活动是地质调査。地质调査就是走访各地挖掘跟采集,你们就想像在有地层出露的悬崖拿着锤子敲打的画面吧。」 我在脑中想像出这个画面地点头。 「在他们的地质调查之旅中,高中生的麻生他们也同行了。不觉得哪里不对吗?」 哪里不对……学校的钱他们一圆也不打算用!我想起日野原学长的话。 「钱的问题。调査要钱吧?他们怎么筹到的?」我问。 「没错,正是这个问题。」 「也对,电车费跟住宿费应该也不可小觑。」 「当然,麻生他们一圆也没花,顶多花了自己做便当的费用。他们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了活动。那一年,县立大学地科研究社的地质班在活动中加入市内的徒步走访之旅。我先说好,市内可没有能够挖掘矿石的地层。」 我疑惑地侧过头。 「百货公司的地板或墙壁的花岗岩中,有时也会混杂着菊石化石,对吧?你们可以想像他们就是在找这种东西。他们走访有纪念碑的公园、设施废墟,彻底确认过每样花岗岩二次加工物、建材跟展示品。」 日野原学长切换银幕上的影像,一张剪报跳出来。他念出那则报导: 「一般来说,花岗岩中的矿物颗粒约只有数公厘到数公分,含有比这更大的花岗岩就叫『花岗伟晶岩』。有些花岗岩中间会存在空洞,内含美丽的水晶、石榴石或黄玉结晶。县立大学的地科研究社深入调査从明治时代初期开始,在市内流通的『花岗伟晶岩』,纪录。经过他们锲而不舍的调査,他们从已关闭的乡土资料馆废弃展示品中挖掘到四公分见方的彩虹榴石,达成一大壮举。」 彩虹榴石……我屏息倾听。这听起来好厉害。 日野原学长的目光移向手边资料,他继续说: 「他们的壮举获全国发行的报纸报导,同时也在电视上播出。拜此之赐,县立大学的地科研究社受到肯定。但是高中生的麻生他们在背后推动这些大学生。他们细分了市内花岗伟晶岩的流通途径与时期,并且将挖掘到彩虹榴石的可能性及根据整理成多达一百二十页的报告,提供给县立大学的地科研究社。不只这份资料,他们以自己双脚与耳朵得到的情报及证据,连我这个外行人也看得出内容可信度多高。」 我睁大眼睛,深深吸一口气。 银幕上再度秀出麻生的照片。我看了好几眼,困惑地歪过头。 「她是……天才吗?」 「你没搞懂啊,穗村。」 我噘起唇。 「麻生他们认真思考过身为高中生的自己能做什么。他们为了与大学生平起平坐,不是努力学习专门地质学,而是市内历史。市内历史并非从资料得知,而是来自活在那个时代并生活至今的人们口述。他们一定深入寻访过石材加工业者、学校关系人士(因为有纪念碑)、老人的住处。奈良县吉野郡的天川村附近挖掘得到花岗伟晶岩,他们八成追溯过往资料,一心追查那里的流通纪录。可以成功挖掘出来,这项壮举并非偶然。」 默默倾听的我傻住了,有种自己变成笨蛋高中生的感觉。最后,我还是动用所剩无几的自尊心举起手。 「怎么了,穗村?」 「……我不懂,你有个重要的地方漏掉没讲。」 「哪里漏掉了?」 「明明有这么大的贡献,我却从没在全校典礼看过地科研究社拿到表扬奖状。」 「对啊对啊。」春太也附和。「报纸也没刊登。麻生那些地科研究社成员的活跃大概完全没有公诸于众,管乐社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这个社团。」 「你是说这个啊,看来我应该先说明才对。功劳全让给大学了,完全没公开他们的协助。」 「啥?」我伸长脖子哀嚎。「太可惜了。」 「是啊。不过多亏他们去年的活跃,县立大学的推甄名额增加一名。校长直接下达指示拨给他们二十万的特别月预算额度,这在公立学校是特例中的特例,不过其实还有其他理由。」 「其他理由?」我重复他的话。 「对。麻生他们回绝了这笔特别预算。我敢断言,他们毫无疑问绝对不会动用这笔钱。他们是会把跟学校拿到的钱马上放进搅拌机打碎的人,对学校厌恶至极——比起厌恶至极,更正确来说是痛恨至极。他们不与其他社团交流,也不在班上交朋友,出席日数勉强拿得到学分。」 感觉哪里有矛盾。日野原学长似乎从我的表情察觉到我的心思。 「穗村,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做到这种程度,却还是会来上学的学生。」 他好像在打哑谜。 我看向身旁的春太,他双手在后脑杓交握地望着银幕。我吓了一跳,因为他若有所思地投去认真、甚至可说过于热烈的眼神。为什么? 不久,春太一脸局促地开口: 「学长,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们,麻生率领的梦幻队伍真面目吧?」 「上条也隐约察觉到了?毕竟你有一段时期差点变成那样。」 「算是吧……」他语带含糊。 怎么回事?仅有我一个人搞不清楚状况。 「反正你们迟早会知道。在奇怪的闲话传入你们耳里前,我就亲口明说吧。」 日野原学长停下约两次呼吸的空档,接着告诉我们: 「地科研究社是前家里蹲学生形成的集团。麻生自己在国中三年间上课日不到三个月。地科研究社是麻生建立的避难所——也是疗养区。」 「我不知道麻生发生过什么事,但她一进入这所学校就成立地科研究社。接着她说服七位家里蹲学生,用参加社团的形式让他们重新到校上课。只有一位男学生,麻生无法说服,他很遗憾地留级了。不过她还是做到生辅老师做不到的事。」 我好像明白她受校长另眼相待的理由了。 「……不好意思,」我放低姿态问,「请问她怎么说服家里蹲学生的?我将来预定要当妈妈,希望学长告诉我当参考……」 日野原学长将银幕上的影像切换成麻生的照片。 「用这副美貌。」接着他用教鞭指向我。 「她直接闯到家里,面对面告诉他们『我无论如何都需要你的力量』。」 我偷看春太。你怎么想?春太深深点头。咦?这样也行? 「穗村,这在好莱坞电影或动画的世界中,是经典的故事模式哦。」 「啥?」 「你是勇者的后代,被选来拯救世界。以麻生的美貌,就算对方是女生也能起作用。上条,你不觉得吗?」 「我大受感动,简直有个改变平凡日常的女神降临了。」 我听不懂。春太的嘴角忽然浮现笑意。 「不过麻生确实为自己的话负起责任了吧?」 「是啊。她对他们说出自己伟大的梦想,以及实现梦想的详细计划。他们分享同样目标,分工合作。这就是重点,这些人长久烦恼着自己不被世界需要,因此这项目标万分重要。你可以看看地科研究社的社办,很惊人哦。社员将家里电脑全搬到社办,里头满是电线,看起来就像竹笼荞麦。」 伟大梦想……「他们的梦想是什么?」我抱着坦率的心情问。 「第一年是挖掘彩虹榴石。」 「等等,功劳不是全让给大学了吗?」 「如果你是说功劳跟名声,结果是这样没错。」 我默默屏住气息。 「公开的结晶有四公分见方,但麻生留下一颗六公分见方的结晶。她给我看过一次,那是一颗会让人发出『哇』一声惊叹的美丽彩虹矿石。」 「留着做什么?」虽然不愿出口,但我还是想问:「为了钱?」 「不是为了钱,而是得到成功的体验。一般高中生做不到的事,他们却达成了。挖到彩虹榴石的那天,地科研究社社办传出的哭声没有停止过。听说麻生将矿石放进时空胶囊,埋到校园的某处。他们约好几十年后要再相见。」 我湿了眼眶。 「……她是女神。」 「她戴着安全帽有什么理由吗?」春太问。 「听说是用来切换日常与非日常的开关,她也说这样就不会有轻浮的男人接近,很方便。她对谈情说爱完全没兴趣,恋爱思考回路也是零。这也是她受到社员支持的理由。」 「因为让人幻灭的要素之一就是恋爱呢……」 春太深有同感地回应,我瞪大眼睛心想,你竟然好意思说这种话? 「为什么麻生要到处躲日野原学长,而我们又非得把她带到学生会办公室不可?她明明就可以更抬头挺胸、光明正大一点。」 「重点就在这里。麻生他们今年原本也要跟县立大学的地科研究社一起行动,毕竟他们还是需要大学生的知识、经验与挖掘技术。他们已经查明市内藏有另一种超越彩虹榴石的矿石,当然备受期待。然而,麻生他们中途下车了。大学再三联络,他们却回一封冷淡的信。我也收到副本,现在我用投影机放出来。」 【是的,那个已经找到了,不过我要假装没找到。谨此】 「他们跟大学本来就没签什么契约,只有口头约定的志工关系。大学不仅顾虑到他们高中生的立场,也想知道背后原因。他们表示透过第三者来处理也没关系,所以这件事就落到我这个学生代表的头上。受不了,这让我窥见肮脏大人特权世界的黑暗面。」 我也窥见学生代表任意使唤一般学生的肮脏计划了。 「因此就算管乐社社员总动员跟她玩捉迷藏也无妨,你们拉拢麻生,把她带到学生会办公室。至于预算转让的问题,我会以双方同意的形式帮你们处理好。」 我缩起肩膀,低下头嘀咕道: 「听完这些话,我开始觉得不好意思请他们转让预算了……」 「啥?那笔钱要是没有人用掉,他们可会折成纸飞机从校舍顶楼射出去。」 我的喉头深处发出哀号。 「今年他们预定挖掘什么矿石?」春太突然想到似地问。 「黄晶,天然的蓝黄晶。」 日野原学长的视线投向窗帘缝隙溜进来的暗红阳光。 「——别名落日宝石。」 4 我回到家后决定晚点吃晚餐,快步跑上楼梯冲进卧室。 我从书桌抽屉拿出小型收音机。现在是晚上九点十分。我顺路拜访了成岛家,回家时间晚很多。我稍微打开窗户,拉出天线,将频率转到fm羽衣电台。手动真令人不耐烦。 〈……进入「七贤者人生谘商」前,首先是每周二的惯例盖台时间。今晚延续上周内容,由dj佐清登场来分享自创童话。接下来他要朗读「龟兔赛跑」数十年后的故事。〉 赶上了,dj佐清正按惯例开始朗读童话。 这是名为「kaiyu创作故事」的复健,今晚dj佐清也要挑战舌头不打结地念完故事。要是他舌头打结,后续就要等下周再继续。不愧是前舞台剧演员,他的朗读相当有磁性。加油啊,dj佐清。 电台播出主题曲「真羡慕人类」(注:已停播的节目「漫画日本童话」的片尾曲。)的旋律。 真羡慕~真羡慕~真羡慕人类啊~ 〈……赢得比赛的乌龟将奖金当成本钱投资外资,踏实扩张不动产业,变成大富豪。而它以比赛为本写下的自传《专心☆致志》刷新热销纪录,它自己则成了动物界的重要人物,更进入政坛,站到有权实施「今年内解散十二生肖!」这项公约的位置;另一方面,败在乌龟手下,兔子在动物界失去信用,遭动物邮局解雇后失踪。它抛下的妻子白天在便当店工作,晚上在「粉红兔歌舞厅」兼差以养大孩子。时光流逝,又要再度举办「龟兔赛跑」。乌龟的孙子开着特别订制的卡麦罗跑车来到起跑线,据传当过佣兵的兔子孙子则不见身影。此时,特别订制的卡麦罗车窗上突然出现弹孔。乌龟孙子迅速升起防弹玻璃,它看着从观众席屋顶狙击的兔子孙子,大声放话: 「刚才那是起跑的信号吗?」 兔子孙子不知道赛跑会场是乌龟财团的私有地,它点起一根雪茄,飒爽地跳伞降落——〉 dj佐清朗诵到兔子孙子被特制卡麦罗撞飞的情节时,他的舌头打结了。咦?兔子孙子的安危呢?dj佐清的声音无情淡出,主持人的声音响起。 〈——dj佐清的盖台时间比上周长两分钟,这次是四分三十二秒。能够播放愉快的复健片段,也是多亏各位听众宽宏的体谅之心。那接下来就按日前所说,从dj定吉的抢婚故事开始吧。〉 人生教祖定吉竟然抢婚……他这种激烈的活法让我一阵晕眩。现在已经不是读书的时候了,我振作精神调高收音机音量。 〈定吉爷爷,新娘穿着白无垢坐在人力车上,一路由街灯领路又伴着媒人与亲戚,她那身姿摇曳的光景,宛如像狐狸娶新娘。〉 〈是啊。不懂如何恋爱的年轻人自古至今都很多,当时相亲结婚的年轻人占压倒性多数,尤其是乡下……〉 〈就算是这样,这也不构成定吉爷爷骑马赶到现场,堵住道路的正当理由。〉 马啊。但我也觉得只要有马就够了。 〈……对了,原来定吉爷爷有骑马的经验?〉 〈没有,我跟朋友硬借来的,仅跟他学了停住马的方法。〉 〈真是的,人生最重要的时刻这么乱来。简直就像达斯汀·霍夫曼主演的《毕业生》一样的故事呢。〉 〈这次的谘询者是谁?〉 〈昵称是「自杀预备军」,请你不要忘记。〉 〈自杀啊。这让我想起大约两年前,有个国中女生打电话进来谘商。〉 〈我记得,她一开始抱着开玩笑的心情打来的。然而……〉 〈那个少女其实也想死。〉 〈是啊,最后害她大哭了。〉 有种感慨的气氛。 〈你叫「自杀预备军」是吧,我觉得你的状况还算好。因为升学考试考砸就认定自己是人生失败组,那可就错了。人生本来就没有所谓的胜负,升学考试不是比赛,成为社会 人士后的出头竞争也不是一种比赛。这种取决于当事人努力的事情没有胜负可言,请不要误会了。〉 〈定吉爷爷,你说得很好。那请你以人生教祖的身份,给听众更进一步的建议。〉 〈在意胜负的人,就拿所有的钱去店里打麻将或小钢珠吧。你可以经历到直截了当、压倒性又不讲理的失败经验。要找我商量就等那之后再说。〉 〈感谢你一如以往的难懂说明。〉 〈没什么,不必道谢。对了,你刚刚说的那部电影是好结局吗?〉 〈很难讲,不过对当事人来说——〉 声音中断了。 我像拿着酒保的摇杯一样抓起收音机猛摇,但转成其他频率或更换电池也听不到声音。爸爸的老旧小型收音机坏掉了。物品的使用期限真是无常…… 我带着满心不舍地脱下制服更换衣物。我一面将腿伸进牛仔裤里,想起kaiyu跟定吉的谈话。人生的胜负——我这次感到一种哀愁,或者是寂寥。关于想死的国中女生,这根本是活在幸福中的我无法想像的状况。 当我快步跑下楼梯时,听到厨房传来熟悉的声音。 「今晚吃咖哩吗?」「这样啊,咖哩啊。」「咖哩……啊。」「我就猜是咖哩。」 那是春太的声音。妈妈似乎正喜孜孜地将咖哩乘到饭上。我放轻脚步。 「啊,伯母,不用准备我的汤匙。我带着环保筷子。」 「夹起来又掉下去、夹起来又掉下去……简直就像小千的初恋呢。」 我听着妈妈的大笑,踩着重重脚步跳进厨房。春太正在餐桌边用筷子艰难地吃着咖哩,他接着转身面向我妈妈客气地说: 「不好意思,伯母,差不多该给我汤匙……」 「不用给他汤匙。」我打断这句话,在春太面前坐下。 春太用筷子狼吞虎咽地努力清空盘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用这种方式吃咖哩的人。我一时没了食欲,用汤匙搅动自己的咖哩地问春太: 「你来白吃晚餐吗?」 「不,我是来报告的。」春太说出这句话后没说服力地径自伸手拿沙拉。「今天社圑结束后,后藤那些一年级生发现了麻生,然后奋不顾身地追着她跑。」 我拿着汤匙的手停住了。「几点的事?」 「七点过后。不过被老师抓到之前,我就把他们劝回家了。」 我松了口气,再次动起汤匙。春太喀喀有声地啃着小黄瓜。 「别再这么做了。」我严肃地说。 「你是说不要再追着麻生到处跑吗?但日野原学长已经送出宣战信了。」 「宣战?有回信吗?」 「就是因为收到回信,才会追着她跑。她说,【来啊。谨此】」 「什么东西啊。」我差点摔掉汤匙。 「片桐社长已经决定明天练习前,动员所有社员布下天罗地网。地科研究社似乎也打算全体社员一起迎击。」 我想到战国时代的会战。 「……大概是因为感受到极限了。」春太压低声音,将小番茄扔进口中。 「当然,我们不可能一直受日野原学长关照。」 「不对,是麻生感觉到极限。」 「什么?」 「小千捡到的那台迷你收音机,失主好像已经到教职员办公室领回了。听草壁老师说,那是麻生的东西。」 咦?真的吗?我有点惊讶。春太嚼着食物地动着脸颊继续说: 「这种没意义的追逐,还是尽快结束比较好。」 「有办法结束吗?」 「我思考过麻生【已经找到了,不过我要假装没找到】这句讯息是什么意思。如同字面所述,她应该已经锁定落日宝石——蓝黄晶沉眠的地点,但基于某些原因无法挖掘,她也不想将位置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春太用随身携带的袖珍包面纸擦嘴。 「因为他们也发现了这个城市中隐蔽小村的所在地。」 隔天放学后,社圑活动令人惊讶地突然喊停。平时大家假日也会练习,所以我以为众人肯定会自主练习,哪知道后藤他们在校内的操场上东张西望、晃来晃去,片桐社长也双手贴在嘴边,大喊「麻生在哪里」。 我为了寻找让社课暂停的草壁老师而到处走,最后在校舍四楼的图书室找到他。窗边长桌的一角,堆满从隔壁乡土资料室搬来的资料夹跟书。草壁老师独自坐在那里沉思,眼神望向操场。 我靠近草壁老师,低头向他道歉。 「真抱歉,大家都是笨蛋。」 跟草壁老师四目相交时,我心跳加速。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你们跟地科研究社认识。」 「……请问,老师之前就知道地科研究社了吗?」 「二年级的麻生美里在教师间是个名人。虽然她本人跟社员都有点学分不足,不过大家一致同意要让他们顺利毕业。」 此时,我背后响起安静的脚步声。 「谢谢老师。」 我不由得跳开。穿着制服的麻生站在那里,她今天没戴安全帽。麻生深深行了一礼才抬起头,长发从肩头滑落。近看更让我觉得她是个美女。 「不好意思,要你专程跑一趟。听说你喜欢宝石?」 草壁老师转过头,用沉稳的声音问。 「……是的。」麻生往前几步,伸手放上靠操场那侧的窗边。 「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判断宝石价値,靠的不是年龄也不是经验,而是照亮宝石的阳光。」 「阳光?」草壁老师一副摸不着头脑地问。 「美的并非石头本身,而是石头会把阳光转换成更美丽的光芒。有人告诉我,要是在外头的世界遇到痛苦或绝望的事,就要试着靠自己改变光芒的模样……那个人以从前送给太太戒指上的宝石为例,这样告诉我。」 「这样啊。」草壁老师闭上眼睛。「我从上条同学那里接手这件事了。听说你需要一个口风紧的老师协助?」 麻生点头,接着她瞥我一眼,似乎很在意我在场。 「你在意她?日野原同学联络的时候,应该有提到上条同学跟另一个人的名字。」 「穗村……」麻生短短低语。 「上条同学跟穗村同学也是当事者,已经涉入太深。让他们知道比较好。」 我讶异地注视草壁老师,而麻生收回视线。 「好吧。」 得到她的同意后,草壁老师拿出一个信封。 我一看到正面的文字就屏住气息。那是退学申请书。 「……这是去年留级的男学生提出的,他的班导寄放在我这里。」 麻生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退学申请书。 「上条同学知道他的身份后,似乎大感震惊。我想你大概早已隐约察觉,但又觉得不可能有这种事。」 草壁老师的目光移向堆在长桌上的书。 「这里都是矿石相关的书籍。有的来自乡土资料室跟图书室,有的是上条同学从市内图书馆借来的,调查整理起来还真花时间。藏在那人住所的秘密、老人从市内消失的谜团、『花岗伟晶岩』原本的用途、你们这次不自然的行动……四件事可以连结在一起。」 麻生默默听着老师的话。 「你们在这所学校中保护自己的避难所,而这段期间市内也有与你们同年的男学生拼命守护另一个避难处。你追寻蓝黄晶矿石的时候,碰巧抵达了他所在之处。」 麻生又点头。草壁老师继续说: 「那就是藏在这个市内 的无照老人养护中心。你已经无法处理了吧?」 「是的……」 麻生的脸悲切地扭曲,仿佛总算从默默承受的沉重压力中得到解放,她脚步一晃。 我连忙扶住她。 5 夜晚的住宅区仿佛独立于世,被寂静包裹着。 草壁老师跟我与春太走在一起,麻生跟随在后。越进入住宅区深处,我注意到空屋变得越多。有的屋子被牢牢锁住,也有屋子每扇窗户的挡雨板都被关上。完全远离住宅区的寂寥一角,出现一扇老旧门扉,门牌标着「睡莲寺」。 无照老人养护中心……我搞不太懂,这里难道是寺庙? 草壁老师按下门铃,隔了短暂的空档,对讲机传来「你好」的少年嗓音。 「我是事前打过电话,清水南高中的草壁信二郎。」 「请稍等。」 对讲机的声音中断了,这次隔很长一段空档。我望着麻生。她低垂着头捏紧垂在纤细身体两侧的手。不久,门开了,一名穿衬衫跟斜布裤的少年现身。他的眼睛下方浮现黑眼圈,两颊削瘦,过长的头发扎在后脑勺。 「你是一年a班的桧山同学吧。」 「……不好意思,」他像耐不住草壁老师的视线压力似地别过目光,望向我、春太以及麻生,「你们难道是我的同学?」 「不是,很遗憾没能跟你同年级。」春太回答。 「这样啊……」他一脸尴尬地低下头。「我几乎没去上学,还留级了,你们应该不认得我这张脸吧?」 「脸是不认得没错。不过呢,」春太直视他,「如果是你的声音就认得了。在场的三人一直竖起耳朵倾听你的声音。」 「什么……」 「我早就想见见广播主持人kaiyu了。」 桧山界雄(kaiyuu)睁大眼睛,然后像一下子放松似地摆出笑容。 「我本来还有自信不会曝光的。无论在市内怎么找,都不会见到定吉或阿米。」 界雄领路在前,带我们参观寺庙院落。杂草丛生的另一头响起虫鸣声。 头上星星闪烁,夜色澄净。一面走,界雄缓缓告诉我们: 「我老爸用出家的名义留下他们,七贤者全待在这座古寺……该从哪里说起呢?对了,还是从头说起好了。一开始有个独居的施主卧病不起,我们寺院帮忙看顾。我老爸是个老好人,就这样收容了一些爷爷和奶奶。有一天,出现了听到传闻而把痴呆的爷爷抛弃在寺院里的家庭。老爸跟我当然很生气,我们牵着爷爷的手回到他家人住处,结果爷爷说,够了,回寺里吧,还说好几次。我想我跟老爸的脑子从那时就变得有点怪怪的。」 我缄默不语地注视着与我同年,本该同年级的界雄双手。 即便光线不足,我仍然看得出他的指尖粗糙不堪。 「但这样下去会有问题吧?」一面走,草壁老师一面问。 「公开就糟了。」界雄的声音很坚强。 「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明白现在已经到极限了。我老爸正在寻找愿意收容七贤者的地方。」 「我问的是你。」 但他没有回答。 五人的脚步声在寺院境内回响。 春太从刚才起就大动作地东张西望。我用手肘顶顶春太,小声问: 「你在做什么?」 「我在想现场转播的天线在哪里。」 宛如找到沉默的出口,界雄转过头来开口: 「哦,那个啊,我用电话线。」 「电话线……」春太眨眨眼。 「对,这是缺乏资金的地方电台常用手法。现在已经更进步,可以用手机网路转播。老爸以前关照过的人里有fm羽衣电台的员工,那个人提供了协助。」 「那个人为什么要协助你们?」春太追过界雄问道。 「对方希望我们这些努力躲进社会隐蔽处的人,拥有与社会联系的机会吧。」 「……你想得还真深。」 「咦?」 「其实你很开心吧?」 「是啊。」界雄宛如恶作剧被抓包般笑了。「我很开心。这两年间跟大家一起做这些事,真的很快乐。被市民需要,我真心感到喜悦。」界雄一脸满足地说完,总算转身面向草壁老师。 「老师,你在电话里说的是真的吗?」 「你是说黄晶矿石吗?」 「我很难相信这种古寺会有那种东西。」 「寺院内还留有明治时代初期流通的特殊花岗岩。由于太硬不便加工,这种矿石有个常见的运用方法。」 视野骤然一片明亮,原来月亮从飘开的浮云间探出头。仿佛将人吸进去的青色在眼前铺展,逐渐流泻出柔和的光芒。 无数爬满深绿苔癖的墓碑,成排出现在我们面前。 「——无名氏的墓,孤魂野鬼的墓碑。」 麻生首度开口,她的话受到众人注目。 麻生走上前,将一样东西放上界雄粗糙的掌心。那是一块碎石头。 「对不起。我擅自捡走送到大学分析过了。」 「你偷跑进寺院吗?」界雄傻住了。 麻生点头,用挤出来的声音道歉:「对不起。」 「这样啊,」界雄恍然大悟地张大眼睛,「原来不是老师知道这里的秘密,而是麻生。」 被叫出名字,麻生讶然抬起头。 「听声音就知道了。你去年打过好几次电话,邀我参加社团吧。很抱歉当时没办法请你进来坐坐。」 麻生摇头,双手紧握住界雄的手。 「要是找到黄晶矿石,那些全属于你们。」 界雄摇摇头,一脸困惑。「……麻生你们不需要吗?」 「我们不需要。相对的,请代我跟定吉爷爷道谢,跟他说曾有个想死的愚蠢国中生,因为对他愚蠢的回答感到火大而打消去死的念头。」 草壁老师的表情僵住,我跟春太也发不出声。月光照亮了麻生的手腕,上头恒亘着数条自杀未遂的旧伤。界雄垂下眼帘低语: 「我想起来了。那个打消去死念头的……愚蠢国中生后来怎么了?」 「非说不可吗?」麻生露出困扰的表情。 「定吉应该想知道。他现在还是惦记着那个愚蠢国中生。」 「愚蠢愚蠢说个不停,真是吵死了。」 但麻生的喉头颤动,再度用力握紧界雄的手。 「那个人按照他所说,现在依然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阳光。」 〈……等、等一下啊。〉 隔天晚上九点十一分,妈妈买给我的小型收音机传来主持人界雄慌乱的声音,他好像在跟七贤者争执。出大事了。我忍不住坐在书桌边调高音量。 〈不,我不等。〉dj定吉顽固的声音响起。〈我要发功。〉 〈你应该是想说罢工。我要念明信片了。〉 〈不行,今天就是最后了。最后的谘询者是你,界雄。〉 〈你痴呆了吗?伤脑筋啊。〉 〈这是我们七人一致的意见。昨天学校朋友来接你了吧?我们一直在等这天到来,这样一来你终于能解脱了。希望你告诉我们,你今后想做些什么,又描绘着什么未来。〉 我感觉得到界雄张口结舌好一段时间。、 〈……拜托你们别闹了。〉 〈开心点吧,你老爸找到收容我们的地方了。你偶尔来看我们就好,这就够了。〉 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紧接在后。这是与以往播放事故不同的无声时刻。 我不由得竖起耳朵。 第三章 阿斯莫德的视线 只不过是区区换座位,但又是重大的换座位。 对老师来说,学校最重要的活动是什么? 我到母校藤咲高中当实习老师后,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学生问了这个问题。她是我负责班级的学生。事发突然,我既开心又困惑,不过看到她手臂上的报刊社臂章,我才发现这不过是例行调查,只能露出苦笑。 我在运动会、文艺发表会、远足、毕业旅行、社团都没留下特别回忆,仅有一个活动烙印心头。 那就是新学期举行的换座位。我那个时代大多抽签决定,老师做的纸箱中放有折成三角形的签,大家轮流抽取,严正公平地决定座位。那种令人心跳加速的高昂感,我至今还忘不了。 当时我们有个自己建立起的教室世界。我们不像大人一样拥有换工作、搬家这些逃避管道,也没有喝酒发牢骚的地方,因此会顽强拼命地守住容身之处。但那种像玻璃一样易碎的世界,会因为写在签上的一个号码幡然改变。 在学校生活中,大部分时间都要跟附近座位的人共度。要是能跟喜欢的人或朋友当邻居就会很开心,若是跟讨厌或合不来的人当邻居就会满心忧郁。不过试着聊过后,偶尔碰到对方其实是个好人、个性亲切等等的案例,有时会意外扩大交友圈。 换座位有趣之处,在于不可能所有人都满意结果。有人高兴,有人失望,有人无可奈何地忍耐,当中也有极少数派尝试推翻已经决定的结果。 与视力不好的人交易,或把前排座位当成交涉资源,这种人就会学会如何动用手段。 大肆抱怨、不惜造成众人麻烦也要交换座位,这种人就会知道会吵的孩子有糖吃。 长大出社会后,我发现换座位是人生的缩图,成为我们宝贵的社会经验。因此,若在短暂期间内实施就没意义,每个新学期开学时换一次才合理。 而我现在负责的,是一个月内换了多达三次座位的班级—— 理由完全没公布,这是充满谜团的换座位。 我负责的教室发生异常状况。掌握关键的班上学生都保持沉默,指示换座位的班导师突遭停职。我搞不懂怎么回事。他是把我找回这所学校的恩师。 某日,我被管乐社社员找出去,造访我所负责换三次座位的班级。 藤咲高中管乐社创社以来,在东海五县(注:意指日本本岛中部地方与近畿地方靠太平洋侧几个县,一般是爱知县、静冈县、岐阜县与三重县合称东海四县,或是去除静冈县的东海三县,但在全日本管乐竞赛的东海地方组别将长野县也包括在内,故称东海五线。)只有三校会获选的普门馆出场过十一次,他们是传统大社。 运动社圑出身、脸颊留有些许痘疤的社长,与很适合绑辫子的副社长注视着我。 他们恐怕比我更为班导师的事情心痛,因为那人是他们的社团指导老师。这两人至今不请自来好几次。为什么指导老师突然停职?这跟多达三次的换座位是不是有关?听到这些问题,实习老师的我也无法回答。 我比他们更想知道真相。 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今天除了他们,还有三名没见过的学生。明明是外校学生,他们却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藤咲高中制服。他们好像是上条、穗村跟桧山,而社长跟副社长联手隐瞒他们的身份。原来如此,我明白「这是最后了」这句话真正的意涵了。这是他们的最后王牌。校外人士进入校内会遭到处罚,但大会预赛在即,为了让指导老师回来,他们抱着绝不后退的决心迎战。 那么,找我来究竟有什么事呢—— 1 ……那是昨天的事。 我叫穗村千夏,拥有单恋草壁老师的内向以及坚韧心志的高二纯情少女,情敌是童年好友上条春太。听我说听我说,我看到一个很恐怖的东西哦,我尝试在笔记本上写下我们的三角关系。〈♀→♂←♂〉实在太扯了,我这个女生要是输掉怎么办?我该去弄来一副机械身体吗? 校内绣球花开出美丽色彩的季节到了。 学校园艺社跟化学社合作,中庭通往正门的道路摆满七彩绣球花花槽。第一次看见的人一定很惊艳,至于知道内情的文化社团只会想,啊,这两个社团今年又为了撑场面用光预算了……忍不住对他们投以悲哀的目光。 为什么化学社牵扯在内?我曾经问春太,但他只说「那是活着的石蕊试纸」。我最近问问题时,春太都不告诉我全部答案。意思是叫我剩下的自己查吧。 七彩的绣球花中,我最喜欢水蓝色。闷热梅雨日放晴时,水蓝色显得特别沁凉。而且绣球花花期意外久,一想到暑假也能享受凉爽的视觉效果,有种赚到的感觉。 尽管梅雨季后十分潮湿,不过雨季结束就会正式进入夏天。夏天是管乐的季节。换季后,我们这些管乐社成员已经完全习惯夏装,每天都为了七月底的大会预赛不停练习。 晨练一周三次,中午练习自由参加,放学后的练习,众人四散校舍,各自进行长音练习与音阶练习。大家会事先决定好结束时间。有时根据晨练与中午练习状况会提早结束。接下来,大家到音乐教室集合,所有人一起做一次长音练习跟音阶练习。然后,我们会按照乐器或团体分组,练习比赛自选曲。结束时间大致在晚上七点到八点。 你问我期中考如何?多亏春太以晚餐当交换条件担任我的家教,我总算设法度过难关。谢谢你,春太。 我目前全心专注合奏,空闲时间只有周末。我们该严格的时候很严格,因为大家都深知练习累积的成果绝对会在合奏中获得回报。连成岛跟马伦这么优秀的演奏者在基础练习时都无比认真练习每个半音音阶,因此一年级生也没耍任性,跟随着我们的脚步。 我们的练习中,也出现新变化。 侧耳倾听就听得到音乐准备室传来的变化。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有人敲出准确节拍与音高。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又连接十六分音符,节奏不断加快。接下来咚咚咚、咚咚咚……三连音、六连音、双点。安静片刻,咚咚、咚咚、咚、砰咚咚咚……他按基础练习敲谱。同时左手跟右手敲出平均的鼓声很难,明显听得出其他选择打击乐器的一年级生都拼命想追上他的程度。 没错,那人就是桧山界雄。 界雄回到学校,正式入社了。他将长发挪在脑后,跟初次见面的时候相比,脸色已经好上许多。为了弥补两年的空白,他每天都面对着节拍器,用鼓棒敲自己作的练习台,无论两小时还三小时,他都能持续这种近似单调无聊的练习下去。我坦率地敬佩这份强大的耐力,甚至很不好意思自己学的是好懂的长笛。 界雄刚入社时,春太、成岛跟马伦都带着在意得不得了的神态偷看他练习。打击乐器是管乐的心脏。若正式上场的合奏发生意外,唯有打击乐器不能乱了手脚。有时,打击乐器的一敲甚至足以拯救乐团的困境。 其实还有另一个人对界雄在意得不得了,那就是芹泽。 她依然跟管乐社保持距离,不过偶尔偷偷出入音乐准备室,界雄的基础练习谱就是她给的。我有一次坏笑着拉住她的制服,她隔天就带着闹别扭的表情扔给我一个奶油面包。她瞧不起我吗?不过,我会吃就是了。 教务主任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那原是草壁老师的位置才对—— 下午六点后,指导老师不在就不能逗留校内,所以我们紧急拜托教务主任过来帮忙。除了管乐社,教务主任还挂名数个文化社团副指导老师。 众人视线不安地集中在教务主任的脑袋。教务主任戴着假发,这是学校史上最大的禁忌。就连毫不在乎这种事的马伦,也对一年四季都只穿有扣衣服的教务主任抱有纯粹的好奇心。 今天一早就断断续续地放晴,整日吹着闷热的风。虽然很想打开校舍四楼的音乐教室窗户,不过令人心惊肉跳的教务主任让大家坐不住。片桐社长连忙关上窗户,主任便从怀里取出扇子扇起来。 「他一定希望别人说破假发的事吧,一定是故意的吧!」假发连在扇子的风力下都会轻轻飘起,一年级的低音长号手后藤泪眼汪汪地抓狂。 假发没有错,也没什么好奇怪。问题在于假发明明太不自然,有时都歪了,当事人却相信这件事绝对没曝光。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大家觉得呢? 音乐教室的拉门应声敞开,成岛一手拿着录影带走进。那是自选曲的示范演奏录影带。接下来所有人要一边看谱一边看影片,加强演奏印象。 一年级准备好录放影机的台座,片桐社长摆着一张苦瓜脸,用遥控器播放录影带。 「教室好闷热。」用乐谱当团扇扇风的成岛嘀咕着。她平常绝不会做这种事。 「藤咲高中好像都在开冷气的音乐教室中练习。」马伦叹着气。 「真好。」一位社员显得很羡慕。 「毕竟是一大堆有钱人的私立学校。」另一位社员说。 「国王长了驴耳朵……我不行了,我可以去厕所喊几声再回来吗?」亢奋的后藤独自迎向情绪的高峰。 音乐准备室隐约传来界雄不间断的鼓棒声。他不打算参加今天的影片观赏会,径自将抹布铺在练习台上敲个不停,似乎想反复练习到身体记住。 影片播放到一半时,教务主任梦起周公,前后摇晃起来。他身体一摇一晃的节奏逐渐跟自选曲的节拍同步。 「……可恶,他到底来做什么的?」片桐社长说得很焦躁。 「他干脆就这样一路梦到史前时代算了。」成岛的心情也很糟。 「别这么说,主任是人格高尙的好人。」马伦试图安抚两人。 教务主任的假发滑了下来,一年级生发出尖叫。 大家都无心看影片,一早就精神散漫,缺乏紧张感与规矩。这样不行。明知道不行,我的视线也同样离开乐谱跟录影画面,脑里如一团糨糊。春太坐在音乐教室角落,完全心不在焉。 原因不是教务主任。 昨天草壁老师因为过劳而住院了。我听说每所学校的年轻老师都会被迫揽下学校种种杂务,负担繁重。但我这次才知道草壁老师四月起就没休过假。 基本上,我们学校周日没有社团活动,不过部分运动社团是例外。管乐社也搭了这些例外的便车,硬在周日加练。我们被称为弱小管乐社,只能靠练习来弥补和强校的差距,而成岛跟马伦也很在意他们回归管乐前的空窗期。仔细想想,草壁老师在假日也一定到场指导,从未仅留我们在周日的校园。每当拜托老师,他就会毫无不悦之色地指导我们个人练习,也会每天细看大家纪录笔记的乐谱,改变教学方式。实在非常伟大。 我们或许太依赖草壁老师,太倚仗他了。我们很沮丧,讨论了一番改善方法。而今天午休,一通指名找片桐社长的电话打到学校,让我们得知意外真相。 对草壁老师负荷量下致命一击的,是来自藤咲高中的紧急求助。得知他们的困境,草壁老师才会陷入无法拒绝要求而兼任两校指导的窘境。 「约好的时间差不多到了。」 当片桐社长的视线落上手表,众人各有不同的表情转变成团结的神色。藤咲高中管乐社社长跟副社长要来我们学校,到这间音乐教室。今天大家聚集在此,一方面是为了看录影带,另一方面也是要跟他们见面。当中也有社员满心愤慨,想看看他们有什么脸来见我们。 录影带即将播放第二次,界雄闷闷的鼓棒声咚咚咚地守着独自的步调,缓缓从音乐准备室传来。理应知道事情始末的教务主任一直打盹,不管叫几次都继续瞌睡,我们决定不管他了。 约定的五分钟前,拉门被轻轻敲响。穿短袖衬衫打领带,以及穿短袖衬衫搭缎带,一对着夏装的男女走进。等待已久,所有人都挺直背脊。脸上留有些许痘疤的男学生跟很适合绑辫子的女学生恭敬问好。 「——这次造成你们的麻烦,真的很抱歉。我是社长岩崎。」 男学生彬彬有礼地低头道歉,拿着糕点礼盒的女学生也深深低下头,「我是副社长松田」。藤咲高中管乐社的社长跟副社长都是在四月交接,他们跟我们一样是二年级。 两人在一年级生准备的椅子坐下,与众人面对面。 我们事前得到通知,他们的指导老师——在四校联合练习中大吼的猩猩——堺老师因身体不适而跟学校请假。话虽如此,向外校老师,况且还是外校管乐社的老师求助实在太贪图方便了,甚至该说是犯规。仅管现在确实是大会预赛前的重要时期,但我们也一样。 在此之前,一直默默待在教室角落的春太突然有动作,他拉着椅子走近,插进我在的最前方一排并且坐下。 这家伙没问题吗?片桐社长用眼神向我送出讯号。我细察春太的侧脸,他神色冷静。应该没问题,我也用眼神回应片桐社长。 春太开口第一句话是: 「把大猩猩的头拿来。」 他根本不冷静。 大家一起捣住春太的嘴,把他推到后面。这次换后藤跑过来,她握紧双手拳头呐咸:「把老师还来!」 什么跟什么嘛。大家一起捣住后藤的嘴,把她推到后面。这里是相亲相爱的小学班级吗?各位——应该没有会胡言乱语的人了—— 片桐社长叹着气般盘起胳膊,望着岩崎社长。 「但我不懂。你们跟我们不同,有各部门的干部运作,毕业学长姐也会频繁露面吧?指导老师不在,照理说也能练习。」 岩崎社长默默点头。我对坐在隔壁的马伦耳语: 「干部、毕业学长姐……藤咲高中管乐社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此时反方向传来回答: 「前阵子只有他们a部门的成员参加联合练习会,但全社总人数其实超过八十人。假如他们是近代管乐社,我们就是大火过后的户外教室。」 不知何时复活的春太坐下来。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始终低垂着头,他们在腿上握紧拳头。而片桐社长觉得难以处理这副局面地抓抓头说: 「我们指导老师问题不大,听说只吊了点滴,今天下午就出院了。老师明天就会回学校。」 听到这句话,两人放下心。但我根本无法安心。因脱水或过劳倒下住院一天,这种模式在我国中排球社时代也发生过。虽然只吊点滴,但会被医生要求绝对要静养。 「……你们这么完备的环境都做不到,但我们指导老师做得到的事是什么?」 听到片桐社长平静的疑问,岩崎社长紧闭的嘴终于张开。 「a部门的自选曲有双簧管独奏,负责独奏的同学在上学途中碰到交通事故,骑脚踏车时摔倒导致手腕骨折,完全痊愈要两个月。」 大家一片哗然。完全痊愈要两个月,这样赶不上决定普门馆参赛权的分部大会。 「不是有三人吹双簧管吗?」因为在联合练习会一起练习过,成岛探出身子问。 「……是的。有名三年级生有能力替补独奏,但他要准备升学考而提出退社申请了。剩下那人——」岩崎社长难以启齿地沉默片刻,「我们不可能得到他的帮忙。」 「为什么?」成岛问。 「那个人反对选我当社长,现在社内还有反对派。」 众人面面相觑。松田副社长无法忍耐地脱口而出。 「岩崎高中才学上低音号,一直努力至今。有人不满他胜过资历更深的人当上社长。」 岩崎社长说声「好了」,试着安抚激动的她。 「……大社团也很辛苦呢。」片桐社长发出事不干己的感叹。 「不好意思,」我有件在意的事情,于是对岩崎社长发问,「你高中才学,那你国中在做什么?」 「我以前打手球。」他拘谨地道,难为情垂下头。「不过我的腰跟膝盖伤一直没好,不可能成为正选球员,所以逃跑了。」 原来有人跟我有同样的境遇。 伴随着叹气,春太插嘴: 「破格提拔的新社长得不到反对派协助,就什么解决方案都想不出来吗?」 「剩下那人也跟我同年级。我再三拜托他,管他是反对派还是什么都无所谓。但他迟迟没决定,而且上个月重要的练习日中,他翘掉了四天,临时爽约的坏习惯就是改不掉,也没有弥补缺陷的稳健台风。考虑到其他以晋级为目标的社员,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大力推荐这个人选。合奏的主要成员也跟我意见相同。」 「那要怎么办?」换我问。 「要用超高音萨克斯风。」岩崎社长的眼神亮起来。 「……音色很像,根据编曲,可能挺有意思。」马伦伸手支住下巴,佩服地说。 「没错没错,有个学姐很有实力,但因为编制的关系,无法获选比赛成员。她很有冲劲。她最初犹豫过,不过经过我们一番说服,她答应了。」 他这个人想必不会过河拆桥吧,我一边听一边想。所以她才会答应。 同时,我暗自屛住气息。我放眼望去时,大家似乎也察觉到同一件事。 大猩猩——更正,堺老师一次也没有在这段话中登场,尽管状况如此危急。他们试着靠自己的力量越过难关,堺老师则保持一定距离观察,似乎隐约可见这种局面。社团运作完全由社员负责协商,同时由指导老师下妥善的最终判断——明年我们就是要跟这么厉害的高中竞争普门馆资格吗?大火过后的户外教室——在奇妙现实感伴随下,春太自虐般的形容浮现在我脑中。 「草壁老师大约什么时候开始介入的?」 听到成岛平静的询问,岩崎社长垂下肩膀。 「堺老师向学校请假后。名义上是病假,还要持续一段时间,目前还无法预计他何时回来。」 「在这种重要的时期吗?」片桐社长蹙眉。 「……是的。」岩崎社长出现慎选言词的口吻。「超高音萨克斯风的编曲是麻烦堺老师帮忙,但完成的谱难度很高——不过这也很有那位老师的风格——必须一边练习,一边反复修正。我们需要的不是平凡的音乐老师,而是专业人士的建议。」 「喂喂喂,等一下。」片桐社长打断他。「如果是那位顽强的老师,他就算躺在医院病床上也会协助指导。」 岩崎社长垂下头,心事重重地一手捂住脸。他沉默一段时间,不久,他下定决心般拿开那只手。「其实堺老师并不是请病假,而是突然被停职。」 「停职?」片桐社长露出讶异神情。 「对,一开始我们还会在外头见面,但后来学校严格禁止我们接触。只靠电话交流有极限,而且须在预赛一个月前完成乐谱。我们无计可施的时候……出现了一位愿意帮助的老师。」 「事情总算连起来了。」成岛说。「不过跟之前听说的有出入。」 「不,就结果而言,还是形成了我们向老师求援的局面。草壁老师勉强自己陪我们到深夜,真的很抱歉。」 马伦疑惑地侧过头。「草壁老师怎么知道你们的困境呢?」 「大概是堺老师说的,他们两人在联合练习会中交情变得很深厚。」 交情深厚?我眼里完全看不出这种迹象。堺老师老是在联合练习会怒吼,还是一有空档就到阳台抽一根的老烟枪。大概观察到我的表情,岩崎社长说了声「那个……」当开场白后说: 「你们是不是误会堺老师了?虽然外表那样,但他是出色的指导老师,对草壁老师也有很高的评价,说他虽然年轻,但有许多値得学习之处。」 听他这么说真令人高兴。岩崎社长闭上嘴,出现一段短暂沉默。 春太以带刺的口吻刺破沉默。他还在生气。 「真让人不爽。只看结果,就是大猩猩委婉利用草壁老师嘛。」 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注视春太,两人无以反驳地垂下头,就算指导老师被称做大猩猩也一样。春太纠缠不放地问: 「我姑且问一下,乐谱完成了吗?」 「……还没。」岩崎社长答得很无力。 「那不就又要麻烦草壁老师了?」 「不、不会的,不能再麻烦老师了。」岩崎社长语无伦次起来。 「要我们老师中途抛开不管?那位老师才做不到。」 岩崎社长闭上嘴,松田副社长划来凌厉的视线。 春太从椅上起身,他走向两人并且凑近。「你们根本没搞清楚状况。」 那张侧脸——带着充满男子气概、认真到让我心中一惊的表情。 「你叫岩崎是吗?找超高音萨克斯风当替补是没什么问题,但最根本的问题还没解决啊。以你的性格,我想你已经有最低限度的事前沟通,但你依然没处理好双簧管演奏者反对派的摩擦。听起来,你找到替补人员后就完全没有任何安抚措施。现在已经到极限了,最好设法赶快让大猩猩回来。大猩猩现在应该也担心你们担心得不得了。」 沉默良久的岩崎社长口中发出叹息。 「……我明白,我非常明白。我们也希望堺老师快点回来。」 「那就去做你们做得到的事。为什么没对校长或家长说情?管乐社是藤咲高中的传统大社团不是吗?照理说很多人站在你们这边,更何况你们还是重现社团比赛成绩的私立学校。」 春太激动的声音让教务主任一摇一晃的身体瞬间停止,音乐教室一下鸦雀无声。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一副心想「咦,原来有人在?」似的,注意到教务主任。在众人提心吊胆的观察中,主任再度一摇一晃地打起瞌睡,大家于是安心下来。 「那是新型的呼吸中止症,请不要在意。」 春太收拾起情绪如此说道。后藤努力忍笑。 「都这种时候了,你们还被严格禁止接触,肯定出现了异常状况。」 听到成岛嘀咕,岩崎社长点头。 「对……但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异常状况。一旦知道堺老师停职的理由,就能找校长或后援会的父母说情;然而,我们只被告知老师请病假。」 「真难以理解。」马伦陷入沉思。「没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在吗?」 「大概只有下令老师停职在家的校长知道。」 「校长在私立学校握有绝对权力吧。」片桐社长双手放到后后脑勺地低喃着。 重要的是,他相当厌恶不正当的行为跟犯罪,总是站在弱者这边。不限于管乐社的学长姐,毕业生最常回来拜访堺老师。」 「那种有如教师典范的人为什么落得停职在家?」我提出疑问。 「……我想知道原因,因此曾经登门拜访老师,但老师没说出理由。他有气无力得很不像平常的老师。」 「大猩猩看起来像四十岁后半,他单身吗?」春太改变询问方向。 「我记得老师今年四十七岁,去年我们帮他办过惊喜生日派对。他有妻子跟一个读国中的女儿。」 「哦。」春太突然沉思下来。 「怎么了,春太?」 「没有,我只是想大猩猩应该明白草壁老师的立场才对,即便如此,他还是不顾面子,向老师诉说困境并求救。假如有连教书二十年以上的资深老师都无法解决的问题,那究竟是什么?」 此时一直沉默的松田副社长猛然抬头。 「还有另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一旁的岩崎社长说:「那件事啊……」他露出烦恼的神态,双手把头发揉得一团乱。 「……那件事是哪件事?」我问。 「堺老师是我隔壁班的导师。那班教室,这一个月内就换了三次座位。」 大家楞楞地张大嘴。换三次座位?好像很羡慕又好像不怎么羡慕…… 副社长语气带着一点热度。 「是堺老师指示换座位。就算问隔壁班换座位的理由,他们也不明究理,老师只摆出一张吓人的表情,什么都不肯说。」 众人再度面面相观。一个月换三次座位太神秘了。 「岩崎,」春太向前探去,正经严肃地说,「你真心设法改变现况吗?」 「当然。」 「如果你对我们感到内疚,希望你答应我一个请托。」 「什么事?我做得到都会做。」 「我想看看那间教室,希望有机会跟那一班有关的人谈谈。」 「什么……」 「我会帮忙找出大猩猩停职在家的真相。离大会预赛还有一个半月,再这样下去我们会两败倶伤。」 「喂,你认真吗?」片桐社长压低一层声音地看着春太。 「再认真不过了。继续停滞不前也没用。」春太斜睨着他回答。 岩崎社长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注视着片桐社长。这人何方神圣?他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片桐社长烦恼一会后,不得已地答道: 「他是外表看似高中生,实际上是拥有灰色脑细胞的名侦探。」 「你绝对在鬼扯。」 岩崎社长是个脑袋正常的人,所有人都松口气。 「他曾经解开六面全白的魔术方块。这次换座位事件也是类似的谜题吧?」 成岛开口了。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眨眨眼,接着注视春太。他们似乎还在混乱中。 「上条是个好人选,我觉得他在关键时刻很可靠。」马伦推了一把。 春太对成岛跟马伦说声「谢啦」,然后站到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面前。 「……大猩猩停职命令一旦解除,草壁老师的负担也会减轻,这样皆大欢喜。如果你们做好觉悟了,我想听听你们的回答。可以,还是不可以?」 二选一的答案迫近眼前,岩崎社长陷入沉默,他凝视我们每人的面孔良久。露出一阵动摇的表情后,他深深低下头。 「……明天放学可以吗?尽早处理比较好。我会准备我们学校的制服。」 「制服?」 「责任我来扛。」 这就是潜入调查。春太望着两人轻声说:「我会努力回应你们的勇气,因为你们怀抱着遭责备的觉悟。」他接着转过身,在众人面前高举双手。 「我会成为拯救草壁老师的骑士!」 大家赞叹地鼓掌。春太用手指轻揉鼻头,朝我一瞥,嘴角露出浅笑。给我等等,不是禁止偷跑吗?我猛力举手。 「我我我!我也要参加!」 片桐社长叹息,伸手搭住岩崎社长的肩膀。 「有玫瑰色脑细胞的冥侦探说她也想去,麻烦你把他们当成汉堡一样成对带去吧。」 岩崎社长虽有犹豫还是点头答应,我握拳做出胜利手势。 春太口中传来「啧」的一声。谁理他。 此时,音乐教室的门开了,所有人都看向音乐准备室的门口。 界雄用毛巾擦拭脸上汗水地走进。这么说来,鼓棒声不知何时停止了…… 「听说草壁老师遇到危机了?」 界雄凛然的声音响起,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都说不出回答。他走近两人,仿佛倾诉万语的目光凝视他们。他能回到学校,都是多亏草壁老师在背后帮忙。 不久,界雄开口: 「二加一,三剑客。我也要去。」 2 藤咲高中。这还是我第一次拜访这里。 这间学校男女合校,学生人数约九百人,在私立学校内是县内顶级的升学高中。学校也非常用心经营社团活动,足球社、体操社、柔道社跟管乐社屡次晋级全国大赛。听说夏季全国高中体育联赛跟全国大会时,校舍都会盖满这是个社团垂挂的庆贺布条。 联合联席会时,藤咲高中管乐社提供的地点是校园外多功能活动中心。而这所学校坐落在离多功能活动中心约五百公尺的高地,一半广大校地被丰富绿意包围。 我刚刚在最近的车站厕所换上藤咲高中制服。此时我、春太与界雄正站在正门前方。目光扫过刻着校训的气派石碑后,我望向深处。这里看不到一般情况下理应进入视野的校舍。听说去年刚落成的新校舍位于坡度平缓的林荫路尽头。 跟在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身后,我们三人如乡下来的观光客般僵直前进。 途中,我们跟藤咲高中的学生擦身而过。昨天没怎么注意,不过一旦穿在身上,再看到成群的学生,我才发现这套制服相当亮眼。男生领带是窄版,衬衫领口与袖子则经过特别设计,穿法似乎也没特别规定,帅气到放学后可以直接穿着去玩;女生夏季制服的海军蓝格子缎带颇具特色,裙子在腰部收紧,身材看起来特别曼妙。听说这是知名设计师的手笔,我恍然大悟。 「刚才擦身而过的女孩擦着低调的指甲油。小千搽过喁?」 春太在我耳边悄声问,我噘起嘴。 「……没搽过,我不知道怎么搽。大家到底跟谁学的?」 春太以同情的神态轻拍我肩膀。 「希望你一直保持这个状态到毕业。」 「什么啦!」 「这么说来,这里的成绩百分等级很高呢。」界雄的轻声低语传来。 「是哦……」 大幅拉低管乐社成绩百分等级的我们两人仰望林荫道路的樱花。树上已经没有花,不过神清气爽的嫩叶笼罩头顶,昨晚留下的雨滴闪闪发光。 我们来到新校舍前。镶着大块玻璃、纯白的现代风校舍映入眼帘。 相比清水南高中总挤满急着去社圑以及赶回家的学生,藤咲高中散发出不同的气息。虽然校舍新建,但历史悠久,带着经年累月扎根于这块土地所染上的静谧与格调。即便听到远处传来运动社团的吆喝声,我还是有这种感觉。 我们在入口处换上访客拖鞋。大花瓶里插着美丽的鲜花。 我看着替花浇水的女学生,心想这里跟我们果然很不同。 头上的扩音器响起铃声,我望向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十五分,因此这是放学铃。我竖耳倾听这段平时没听过的 旋律。 界雄抬头望天花板: 「这是电影《绿野仙踪》〈飞越彩虹〉中的一段。dj佐清收藏很多老电影的带,所以我听过。」 「……我不行了。」 「啥?」界雄跟春太分别从两侧看向我。 「……这里太高雅,我回不去原本的学校了。」 「小千,振作点。叮——咚——当——咚——的上课钟声,这首〈西敏寺钟声〉是如假包换的古典乐哦。」 「我不依、我不依,拜托你们说这是〈世上仅有的一朵花〉,不然我不依!」 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在走廊前注视我们的丑态。 我心想糟糕了,我们三人都全身僵硬。岩崎社长跑过来。 「那个,你是不是突然不舒服?」 我深深感受到他果然是个好人。界雄往前踏出一步: 「其实我们为了决定该如何分工,现在有点争执。」 「——分工?」 界雄的双手在春太背后一推,春太脚下一个踉跄。走廊上的女学生打从刚才就一直偷偷注意这里,视线频频投向春太。 「喏,请看。他的长相很有利用价值。面对爱聊八卦的高中女生,他不管多细微的情报都问得出来。」 「是啊!」我也帮腔。「我们社长推荐他的理由就只有这个。去吧,你就当作病急乱投医,快点去打听。」 春太理所当然生气了。 「别瞧不起我。社长看上我的头脑,请不要说的好像我是乱枪打鸟。」接着他转身看岩崎社长。「我想跟问得出重点情报的人谈谈。」 岩崎社长思考一下。「那就得问大河原老师了。」 「大河原老师?」春太眉头紧锁。「一下就要跟老师碰面吗?」 「不会暴露的。这位是实习老师,负责堺老师那班。」 「哦。那位实习老师是男是女?」 「……一位女性。」 「原来如此。说不定大猩猩向她出手,才会惹出问题。」 我心想,这种想法实在太武断,你自豪的头脑会哭哦。 「上条你真有意思。」岩崎社长随口回应,继续说道: 「总之你们三位穗村、上条跟桧山很显眼,还是快走吧。教室在二楼。我会麻烦松田找大河原老师过去。」 我们跟松田副社长分开,前往校舍二楼。这里居然有电梯,我吓到了。这么说来,这座校舍的高低差处必设有斜坡,新建校舍原来也有这层意义。我对这所私立学校有点另眼相看了。 出问题的教室是二年c班。进入教室前,我看着岩崎社长的背影。 「欸,会不会有学生逗留教室?」 「别担心,我假借管乐社借来当分部练习的名义,麻烦大家在刚才的钟响后离开。」 安排得真妥当。 一走进教室,首先吸引我的是窗户面积,他们有一扇超大的窗。教室内面向操场、胸部高度以上的部分几乎全镶着玻璃。对哦,由于地处高地,广大校地一半都是草木,不用担心遭校外人士偷窥。有这么大的窗户,放晴的日子应该很舒适。 我在教室里到处走。酒红色木头地板给人沉稳的印象。桌椅跟我们学校没有太大差别,只有这点让我感受到亲近感。 「真惊人,有装空调。」走到教室角落的界雄惊叹。 「……我们的教室连电风扇都没有。不过现在有装空调的私立学校教室并不罕见。」 听到春太回答,界雄说「不是不是」并向他招手。春太走过去,伸长脖子。 「呜哇,是控制面板。难道学生可以自由设定温度?」 「这样不管上课还是考试都能集中精神,在这个季节是全天运转。」与两人并肩而立的岩崎社长说完,又困惑地问:「比起这个,你说你们教室连电风扇都没有,这是真的吗?」 「这叫环保,是为了地球着想!」我强硬驳斥。 「……不过操作面板装在这里,不会不小心弄坏吗?」 听到春太的嘀咕,岩崎社长反应: 「你猜得很准。我记得这间教室的控制面板差不多在上上周坏了,听说打扫的时候拖把柄敲到。当时闷热天气持续好几天,业者又无法马上过来,合作社的小手巾卖到断货。」 轻敲教室拉门声响起,我们讶异地转头。 松田副社长跟似乎是实习老师的女性站在那里。 那位老师这么轻易就被带来,我很惊讶。 「我是大河原。」 她点头打过招呼才走进教室。她的眼角微微上挑,给人难以亲近的印象,不过白皙纤细的身材让我觉得她是古典美人。黑色长裤套装与深蓝衬衫很适合她。虽不引人注目,不过她的脖子围着一条似乎价値不斐的领巾。 她跟我所知的实习老师印象有点距离。我不知道怎么说明,不过她格外沉着。该说她没有实习老师常见、烦恼自己找不到容身之处的气息,或说她不会刻意装出精神十足的模样呢…… 大河原老师随即采取的行动让我瞪大眼睛。她将靠走廊那侧的拉门全数关上,接着走到岩崎社长面前,稍稍盘起胳膊。 「我知道你们现在遇到困难,不过怎么可以让外校学生入内呢?」 对方明明是实习老师,我们的真面目却被看穿了。我惊慌失措。 「问题果然出在我吗?」界雄摇晃着头,他扎在后头的长发摇曳。 「是呀。而且,我觉得你跟剩下那两人的距离比较近。更重要,有个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地方,你们猜是哪里?」 一眼就看得出来?骗人,我看不出来。 「这个吗?」春太脱下访客拖鞋,拎起来给她看。 「答对了,三人都穿着访客拖鞋实在不自然。我听松田同学说了,你们叫上条、穗村跟桧山是吗?你们应该是读同所学校的朋友吧?」 大河原老师强势的视线不曾从我们身上移开。慌张的岩崎社长跟松田社长正要开口时,春太把拖鞋穿回脚上,伸出一只手委婉制止他们。 「老师似乎不是普通人,不像在学的实习老师。」 听到春太这句话,大河原老师眯起眼睛。 「……为什么你这么想?」 「因为老师能驾驭套装。」 「能驾驭套装,看起来就不像学生吗?」" 「驾驭衣服很难,我想必须要花好几年理解自己的身材曲线,也要掌握住花多少钱治装的手段。至少以套装来说,我觉得没出社会经验就做不到。」 「你说得好像很懂呢。这不是套用别人的话,而是你自己的感想吗?」 「因为我身边有个亲身告诉我这件事的理想存在……」 春太羞得耳垂发红,我的背后一阵发凉。这原本是身为女生的我该说的话吧? 「还看得出什么吗?」大河原老师的眼中浮现感兴趣的色彩。 此时界雄突然走上前,细细观察大河原老师的脸。 「老师化妆的方式不是用加强法,而是用修饰法。真是高明呢。」 大河原老师眨眨眼,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明明是男生,却注意这种奇怪的地方。你之前到底都跟什么样的大人来往?」 「都是些爷爷奶奶。他们顽强地活到现在,告诉我很多无关紧要的知识。」 「你跟老人家感情很好吗?那我可不能小看你,毕竟格言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原老师再次自我介绍。大河原有佳,三十一岁。听到她的年纪,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都睁圆眼。「谁教你们不问。」大河原老师露出促狭的笑容,不过我也吓到了。 「这所学校是我的母校。我还是学生的时候,这是个死板的地方,不过理事长的儿子当上校长后出现很大的变化……」 大河原老师望向几乎占据整面墙的窗户,整片操场与绿意映入窗户。 她映在玻璃中的双眼,让我觉得她似乎正望着遥远某处。 「……我出社会后遇到了很多事,不过二十六岁后,我到安养中心工作,并考过大学同等学力鉴定考试,开始上进修学士班。」 「进修学士班?」我重复一次。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夜间部。你们最好记住,日本存在着只要本人有心,无论何时都能重来的系统,所以不能放弃。半工半读很辛苦,不过我还是努力拿到高中老师的资格,回到这间学校。特别找我回来当实习老师的,就是我的恩师堺老师。」 原来她也辛苦过……我好像明白纤细的她内心为何蕴藏着这股气魄,或说为什么对我们三个外校学生态度如此宽大。 「岩崎同学。」大河原老师说。 「老师请说。」 「这样真的不行。再怎么烦恼,也不能找其他学校的帮手过来。」 「不,他们是藤咲的学生。他们上周转学来,预定下周又要转学。」 岩崎社长还在装傻,我们三人朝他投去哑口无言的目光。我们事前可没谈过这种乱来的设定啊?大河原老师伸手掩住嘴,装出夸张的惊讶神色。 「流浪学生!」 「就是流浪学生没错。老师,你之前不是跟我们说过吗?有一部古早的少女漫画,主角辗转漂泊在日本各地的校园间,英勇解决各种事件。」 「岩崎同学……」 「大河原老师,我们今天已经下定决心,现在真的做好觉悟了。无论是失去指导老师的我们,还是失去实习指导教师的大河原老师都需要堺老师。我们要弄清楚这间教室发生过什么,无论如何都要让堺老师回来。」 岩崎社长展现出一步也不会退让的姿态。大河原老师转头看向松田副社长,她也向老师微微点头。大河原老师垂下视线。 「……要是你们在堺老师不在的时候惹出什么问题,我就没脸见他了。」 短暂沉默后,她带着甩开某种情绪的表情抬头,对我们三人微笑。 「听好哦?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朋友,当作是我找你们来的。」 3 我们坐在椅子上,将大河原老师围在中间。敞开窗户吹进来的平稳微风拂开窗帘,运动社团的吆喝声重重相叠,如轮唱般在黄昏的教室中响起。 大河原老师压低声调。 「从未迟到、请假,工作态度与绩效都受到所有人肯定的班导师,被校方单方面下达停职处分。下达处分的是校长,其他老师跟班上学生都没得到任何详细说明。」 「大河原老师也没被告知理由吗?」我问。 「我说呢,穗村同学,我终究只是客人,校方不会告诉我超过必要的讯息。实习老师的力量太微薄了。」 「但他是您的恩师吧?若我的恩师碰到这种不讲理的对待,我绝对没办法袖手旁观。」 面对不肯罢休的我,大河原老师露出怀旧般的率直目光,反过来注视我。 「……你觉得在这种时候,什么方式最快得到情报?」 「咦?」 「直接问当事人。」一晃脑袋,长发就跟着飘动的界雄插嘴。 「对。我知道堺老师的电话号码跟家里住址,曾跟他联络,也登门拜访。表面上是为了确认实习记录跟重新评估课程大纲就是了。」 椅脚喀哒一动的声音响起,岩崎社长探出身子。 「那么大河原老师有从堺老师口中听到真相吗?」 「关于停职在家的处分,他只说一句话。」 「……什么话?」 「我非得在此刻说出来不可吗?」 大河原老师露出困扰的神情,岩崎社长投去乞求的目光。她无法继续坚持地闭上眼睛,一字一句清楚背出来。 这句话深深刻在她的心中。 「『对不起。你一定会成为受到学生需要的老师,我希望你努力下去。』」 什么意思…… 听起来简直像堺老师将之后的事托付给大河原老师,自己再也不会回到学校。我不禁看向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他们都露出大受冲击的表情。 一直保持沉默的春太忽然开口: 「堺老师跟大河原老师的关系,实际上如何呢?」 「实际上?难不成你在想些低俗的事,像情妇、婚外情之类的?」 大河原老师直视着春太。春太别开视线。 「……老师不会给人这种印象,不过为求谨慎还是要问一下。」 带着鼻音的轻笑声响起。她说,不是的,我发誓不是这样。 「我呢,在堺老师教过的学生中,大概是他唯一的牵挂。严格来说,我不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 「什么?」 「我没有毕业。以违反校规为由,我被劝告自行退学。」 所有人都屛住呼吸。 「到最后都在袒护我的,就是班导师堺老师。当时我很排斥老师这份热忱,恶劣地痛骂他后,逃也似地缀学了。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老师那时的表情……其实,我本来没打算回到学校,因为我知道老师还在任教,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脸见他。但对没有母校的我来说,找实习机会真的很难。公立学校没有愿意接受我的高中,而私立学校的管道得自己找。无计可施,我忍住羞愧跟老师取得睽违十四年的联络。当时,我甚至连拿电话的手都在发抖。」 大河原老师说到这里,露出从回忆中清醒的表情。 「不好意思,讲起这种阴沉的过往。」 我与她对上视线,然后摇摇头。 「……为什么老师愿意告诉今天初次见面的我们这么重要的往事呢?」 「你觉得这是重要的往事啊。谢谢你。」大河原老师的双眼流露出温柔的神采:「因为在没有堺老师在的教职员办公室,老师间出现种种闲话;所以我大概是觉得对象不管谁都好,很想讲讲这件事。我有时也会碰到这么想的日子。再怎么说,你们是流浪学生吧?」 「下周我们会相亲相爱地一起转学。」 我们三人深深低下头。大河原老师好像很开心,喉胧深处发出轻笑。 春太抬起头问: 「请您继续说刚才那件事。跟堺老师取得睽违十四年的联络时,他有什么反应?」 「他发出大猩猩的吼叫声。」 「啥?」我问。 「他又哭又笑,不断大吼。」 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带着认真的表情听她说,我想他们肯定能生动想像那幅画面。我朝春太一瞪,端向他的椅脚。什么情妇、什么外遇,你的心灵真肮脏。顺带一提,不准靠近草壁老师。 「不好意思,」界雄开口,「知道堺老师停职真相的当事人,应该还有一个吧?」 「你说下达处分的校长?」 「对,我是这么想的。」 「我的立场是一介实习老师,没办法直接问。」 没回报老师的恩情呢。」 她凝视界雄片刻,眼中的色彩起了变化。 「七比三。」 「什么?」界雄问。 「——我调查后得知的事实有七成,还未解开的谜团有三成。尽管校长下达了处分,但即便是校长跟学生等相关人士,也没有任何人知道老师停职在家的真相,这次的事很难办。」 大河原老师依序看向我、春太跟界雄。 「我可以对你们有期待吗?不过老实讲,我一开始仅指望你们年轻柔软的思考。」 「老师认为我们不足之处是什么?」春太问。 「你们是高中生,经验还不够。」 「什么嘛,这点啊。不用担心,我们有贪求知识的头脑,也有遇到不明白的事就设法调査的意志。」 别小看我们,春太的眼神这么说。我、界雄、岩崎社长跟松田副社长旁观两人互动,满心紧张。大河原老师苦笑。但苦笑中完全不含任何嘲弄。 「我们来谈谈这个班级发生的换座位事件吧。」 「——这间教室,约一个月内换了多达三次的座位。正常来想不可能有这种事,恐怕跟老师停职处分有直接关连。」 「是堺老师提议换座位吗?」我问。 「看来如此,不过有个强行要求这么做的学生。」 「那个学生是谁?」 大河原老师顿时露出难以回答的表情,或许是犹豫。也对……我们是无关人士。 「是班长。」 岩崎社长代为回答。大河原老师瞪大眼睛,但他不顾老师的反应说: 「我跟松田调查后做了几张座位表,给你们看吧。」 「等一下,岩崎同学——」 「我说过我下定决心了,而且若是大河原老师泄露校内情报会有问题。请别担心,座位表没写名字,旁人看来只像是单纯的益智游戏图。」 从椅子上起身,岩崎社长把三张a4纸放到桌上,上头用自动铅笔写着代表各人座位的示意图。 「数字跟记号是什么意思?」春太兴味盎然。 「1是五月最后一周,2是六月第一周,3是六月第二周实施的新座位。□是男生,○是女生,●是班长。」 「班长是女生。」春太说。 「对。图的右侧面向走廊,左侧面向操场。」 我们三人将脸凑在一起看。 1 □○□○□ ○□○□○ □○□○□ ●□○□○ □○□○□ 2 ○□○□○ ○□○□○ □□○□○ □□○□● □□○□○ 3 □□□□□ ○□□□○ □○●○□ ○○○○○ □○□○□ 「这是什么对战阵形吗?」 听到我这么说,界雄噗嗤一笑。 「真是出乎意料。这就是年轻柔软的思考方式……真羡慕。」 大河原老师捧着脸,露出陶醉的神情。 盯着三个座位表的春太问:「●记号代表的班长当然知道换座位的理由吧?」 大河原老师点头。「班上只有班长知道为什么换座位。她恐怕连班上密友都没说出理由。虽然相处尙短,但我感觉她散发着这样的气质。」 「每次换座位都会重印教师用座位表吗?」 「就算旁人多少有疑问,堺老师也有足以推行到底的权力与人望。」 「班上反应呢?」 「在2跟3的时候当然起了骚动。尤其是3,当时还没有征得所有学生同意。」 「即使如此,他还是强制推行了。」春太的目光离开座位表。「老师在哪个时间点知道班长牵涉在内?」 「……第二次换座位,2的前一天。我曾目击她跟堺老师商量。」 春太一瞥岩崎社长。 「岩崎你怎么知道?」 「社圑结束后要报告跟商量练习内容,我会频繁出入教职员办公室。那时我数次看到班长一脸严肃地跟老师说话。」 「这两人串通起来,推行了这次难以理解的换座位行动。」 春太露出沉思,手指轻抚鼻梁。他看起来好像一名望着棋谱的棋士。 「大河原老师,」岩崎社长开口,「我觉得告诉上条他们那件事比较好。」 那件事?大河原老师闭口沉默。将这份沉默解读为首肯,岩崎社长说明: 「学校二年级跟三年级生,每周末都会考一次小考。」 我跟界雄同时露出厌恶的表情。 「一方面准备大学入学考,此外还有另一层意涵。部分学生认为小考、期中考及期末考同等重要。」 「因为会影响到校内成绩吗?」春太问。 「没错。会影响到大学指定推甄,一部份学生非常在意。在入学指南上也有宣传过,这所学校有许多知名大学的指定推甄名额。对渴望抢到名额的学生来说,这就像抢椅子游戏,三年都在考试时好好努力,生活态度良好,就可跳过入学考。」 春太「哦」一声,目光回到座位表上。 「●记号代表的班长成绩好吗?」 「她的年级排名第二。」岩崎社长回答,春太转向大河原老师问: 「班上有没有哪个学生在新学期开始后,成绩有显著提升?」 大河原老师拣选言词。 「……三个人,稍有提升的学生则有四个人。」 听他们说到这里,我心中一凛。 「难不成——」 「就是那个难不成。」岩崎社长强烈有力地说:「我认为只要推理换座位的理由,必然会出现这个结论。」 在众人注目中,岩崎社长充满自信地开口: 「班上出现组织性的作弊。换三次座位是要防止这个情况以及锁定犯人。」 「……作弊啊,真难以置信。」我大大叹气。, 我不经意望向大河原老师,她抱臂不发一语,春太也露出深思神色地保持沉默,界雄也狐疑地侧着头。咦、咦? 「怎么了?你们再惊讶一点嘛。」 当我在界雄耳边小声说,他就伸指轻敲第三张a4纸。 3 □□□□□ ○□□□○ □○●○□ ○○○○○ □○□○□ 「这个3很奇怪。」 我仔细观察。这么说来,唯有3中□代表的男生跟○代表的女生以奇妙的形式聚集在一块。这有意义吗? 但总之先附和就对了。 「也对。」 「没错。」春太一拍大腿。「1跟2还可以理解,但多亏这张3的座位表,学生看起来没有在每次换座位时都平均大风吹。」 大河原老师抿嘴一笑。「你们也觉得班上出现组织性作弊吗?」她听起来像试探。 「嗯——还很难说。」春太伸着懒腰:「防范作弊为前提的话,我觉得换座位这个行为很『粗糙』。」 「我也这么想。」界雄点头赞成。「若要阻止作弊或锁定作弊犯人,加强监考比较快。」 敢轻举妄动。我想堺老师这种资深老师应该会这么做。」 根本没必要强行换座位。尽管确实有考试成绩提高的学生,但不能无视当事人的努力,直接跟作弊连结起来也太过性急。 「要否决这个可能性还太早了。」岩崎社长插嘴:「假如班长其实是作弊集团的中心人物,堺老师无奈之下给予协助,这样如何?」 「协助?」春太问。 「例如说,有的学生无论如何都想提高成绩呢?比方说父亲被裁员,或是家庭环境令人同情……」 「岩崎,你的话里有矛盾,这样没问题吗?」春太指出这点。 ——他相当厌恶不正当的行为跟犯罪。昨天岩崎社长是这么说的。 岩崎社长一阵动摇,春太继续说: 「你们跟老师相处很久,我想以你们的主观与直觉为准。你觉得有可能吗?」 岩崎社长绷紧神情。 「堺老师无论什么理由,都不会允许作弊。我的想法太浅薄了。」 他马上承认自己的错误。不管是安排这间教室的方式还是这件事,都看得出他不愧有从手球转换跑道后成为管乐社社长的器量。春太以沉着的目光回应他。 「多亏你说出自己的想法,才能划掉其中一个可能性。谢谢。」 作弊说很快就排除了,真厉害。大河原老师注视着我们。自己调査后得知的事实有七成——她应该知道换座位的理由。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很有兴趣看我们会以自己的力量导出什么答案。春太跟界雄似乎都已经注意到她这种挑战态度。 界雄注意着大河原老师的反应地说:「从1、2、3中班长的位置轨迹来看,比起『观察』或是『被观察』,总觉得更像『逃离』某个东西。」 的确。1时她在教室左侧,2时她在右侧,3时移动到中央,移动幅度很大。 「逃跑啊。」春太注意着大河原老师,重复这个词。「如果在逃跑,对象又是什么?」 「班上同学一定有类似跟踪狂的男生。」我灵机一动。 界雄侧过头。「在教室中到处逃也没用,我觉得不构成强行换座位的理由。」 「要不然就是有男生会在课堂捣蛋,例如乱丢撕成小块的橡皮擦、碎纸片等等。」我不服输地提出下一个假说。 「出声警告不就行了。」界雄说。 「没办法警告,因为是以变化球的轨迹飞过来,不知道哪个男生丢的。」 「……真是了不起的妄想力。」 我被界雄彻底击败,消沉下来。真抱歉,我就是个妄想速度飞快的少女…… 「不,小千的意见从一开始就有正中红心。看,3的座位表看起来就像面对男生的攻击,女生摆出迎击的阵形架势。」 对吧,春太。我笑眯眯地指向3的座位表。 「感觉就像男生vs女生对不对?有种准备迎击的感觉吧?」 「嗯,一定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岩崎社长「哦」一声,伸长脖子看着3的座位表。 「你们这么一说,的确如此。可以解读成班长左右两侧跟背后都被其他女生保护。」 「对对,感觉1跟2在观察状况,3就下定决心摆出阵形。」 「抱歉,我撤回你在妄想这句话。」界雄道歉后,拿起1的座位表。「继续往下讨论吧。要不要思考看看这三次换座位的时期?当中或许有什么意义。」 1是五月最后一周,2是六月第一周,3是第二周…… 「绣球花开的季节?」我想起清水南高中中庭的盆栽。 「梅雨季吗?」春太跟着猜。 我的目光落到胸前的缎带。「……换季?」 「就是那个,就是换季。」界雄提高嗓门。「如果包含缓冲期,学校大抵都在这个时期换季。」 「夏季制服啊。这说不定隐藏着提示。」春太再度沉思。 「那个,」松田副社长突然探出身子,「——这么说来,,一次放学后曾经受堺老师拜托,借他手机一段时间。」 「你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借人?」我忍不住问。 「……因为堺老师没有手机。」 「老派也该有个限度。」春太傻眼。 「不过他记得所有分部小组长家里的电话号码。」松田副社长说。 「还有全班同学的电话。」大河原老师沉着补充。 「……感觉是遇到灾害时很可靠的老师。」界雄托腮敬佩地道。「听说以前的人都记得五、六十个亲戚跟邻居的电话。」 春太十分错愕,他睁大眼睛。真有趣。 「欸欸,春太背得出我的手机号码吗?」 「问了这个问题的小千你又如何呢?」 我跟春太互踢椅脚的期间,界雄叹口气地问松田副社长: 「……抱歉离题了。老师为什么要借你的手机?」 「老师要用手机的相机功能。我那天看到老师在放学后的教室,边走边拿着我的手机对着各个方向。」 「哦,他用相机拍摄这间教室吗?」 「他大概只是透过观景窗到处看,因为照片资料夹里没留下任何档案。」 「只有看而已?」 「对,看起来也像在找东西。」 透过相机观景窗找东西?跟用肉眼找有什么不同?我跟春太停止打闹,注视界雄与松田副社长的互动。 「难不成那个班长,嗯,怎么说……是一位性感可爱的女生?」 听到这个唐突的问题,松田副社长瞄一眼岩崎社长。社长代为回答: 「她在去年的文化祭中,获选为藤咲美女。」 松田副社长不甘心地低下头。我好像理解她的心情。 界雄靠上椅背,慢慢环顾众人的脸。 「这次轮到我了。我知道换座位的理由了。」 接着他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才说: 「在教室乱飞的不是橡皮擦碎块,也不是碎纸片,而是视线,相机的视线。堺老师做这些事,是要锁定班长从哪个座位被偷拍的。」 ……偷拍?竟然在教室里?我无法想像。我马上偷看大河原老师的反应,一直默默倾听的她微启唇瓣: 「最近相机的确都变得很袖珍,甚至可以内藏在手机里。不过相机再小、设法消除快门声,我觉得在上课中拍照还是有难度。」 她说得对。拍摄者要举起相机,从观景窗观察,再按下快门。无论身处何处,拍摄者都会显得不自然。但界雄冷静摇头。 「如果跟拍电影或电视剧一样的手法呢?」 「咦?」 「班长的座位固定,只要事前决定相机角度就行了。犯人持续录制『影片』,然后把想要的部分剪下来。」 大河原老师面无表情地注视界雄,界雄用一副「怎么样」似地自信眼神回应。片刻沉默后,大河原老师努力维持冷静地说: 「——看来你们距离教室的偷拍犯阿斯莫德更近一步了。」 4 在寂静的教室内,窗户照进的暗红色阳光逐渐漫开。酒红色木头地板反射光芒,夺去我的目光。我一看窗外,只见天空火红欲燃,逐渐带上艳丽的色泽。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刻。 「阿斯莫德?」 春太重复大河原老师口中的奇妙名词。 差不多该告诉你们了——大河原老师以此作为开场白地张口。 「祂是被所罗门王封印的七十二位魔神之一,专司色欲的恶魔。有个以这个恶魔为名的学生就在这一班。」 她从椅上起身,稍微 拉上窗帘档住艳红的太阳。 「……我是用一根手指敲电脑键盘的机器白痴,所以我只能把靠自己查到的事尽量详细地告诉你们。听说去年起,在电脑网路的世界,出现一名自称阿斯莫德的人物,那人不断公开上课中藤咲高中女学生的照片。这件事没征得本人同意,也没拍到脸,但拍到脸部下方看得出哪个学校制服的范围。在网路世界里,有个叫全国高中女生照片收集站的留言板。」 我看向坐回椅子上的大河原老师。她的脸上浮现些许不快。 「今年这间教室里被阿斯莫德拍摄的对象增加了。班长发现这件事,因为她自己就被当成标的。虽然没拍到脸,不过她还是看出自己的制服。在换季的缓冲期,她一换上夏季制服,公开在网路上的照片就一下子暴增。」 「有够低级。」我轻声说,松田副社长也点头。 「班长不是会忍气呑声的学生。」大河原老师不流情绪地道:「她正义感强烈。班长告诉堺老师这件事,想为全校女学生追查出阿斯莫德的真面目,而手段就是靠三次换座位。」 春太的视线落到三张座位表上,说出疑问: 「为什么是在上课时间?」 「因为盯上的拍摄对象不会动。」界雄回答。 「这个我懂,可是——」春太抬起视线,看向默默倾听的岩崎社长。「这时我想听听你这种健全男儿的意见。」 「喔,好。」被评为健全的岩崎社长不知所措。「看到女学生上课中的照片,你会心痒难耐吗?」 岩崎社长认真思考,然后摇头。松田副社长锐利的视线射过来。 春太看着大河原老师问:「老师实际看过阿斯莫德拍的照片吗?」 「我好不容易才从班长口中问出这件事,没办法连照片都……」 「为什么对方特地用阿斯莫德这个名字,老师不觉得在意吗?」 大河原老师紧闭上嘴。她的神情透露出那是她从未想过的事。 「我很在意。界雄,你有没有办法确认?」 听到界雄答好,春太朝他抛去自己的手机。 「你要打电话给谁?」我问。 「fm羽衣电台的熟人。」 界雄起身稍微远离众人,然后按下手机按键。他没有手机,但同样把电话号码背得一清二楚。铃声响一段时间后,电话接通了,界雄马上摆出低姿态地连连点头。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您,我是睡莲寺的桧山界雄。对,对,好久不见。咦?我过得很好——啊?龟兔赛跑第二集?敬请期待,我现在写到第三集了,是乌龟孙子与兔子孙子的枪击战。乌龟孙子脱下壳后可是很惊人的,肌肉发达又强大。」 严肃气氛全毁。 「……这个人什么来头?」 感到可疑的松田副社长对我耳语。虽然感觉自己只说得出可疑说明,但我还是试着捧他一把:「我想比起我,他认识的大人应该多更多。」 「现在方便借用您一点时间吗?我想问关于相机的问题,才会紧急打给您。您不是说过以前在地方电视台的录影现场受过训练吗?唉呀,真是的。对,那我说了。如果透过数位相机的观景窗找东西,会发现什么?就是肉眼看不到,但透过数位相机观景窗就看得到的东西。」 界雄重新拿好手机。 「咦?我说得很难懂?那我详细说明状况,您听听这样如何。」 界雄在长长的说明后陷入沉默。 「您答得真快,真不愧是您——咦?色小鬼?触法?是啊,要严词警告才行,我会亲口骂一顿那个人。多亏您帮这个大忙。请您保重身体,不然我真的很担心。酒也要少喝哦。」 界雄恢复认真神色地挂断手机,抛回去给春太。接着,他看向呆楞不语的我们。 「堺老师在这间教室寻找红外线光源。听说透过数位相机的观景窗看出去,红外线会发出白色光芒。」 椅脚的声音响起,那是大河原老师。 「这怎么回事?」 界雄回答:「自称阿斯莫德的学生大概用红外线相机偷拍。这样就跟『阿斯莫德』的含意相符了。」 大河原老师倒抽一口气地凝视着他。界雄竪起两根手指说明: 「红外线相机有两个特征:一是可以在黑暗中拍摄,电视上的动物节目有时会进行夜间拍摄,就是用这个;另一个特征——相当恶劣哦,那就是可以在白天透视单薄衣服的内侧。」 「透视?」我惊讶地说。 「听说在衣服跟肌肤紧贴的状态,而且是穿薄衣服的状态下,可以透视到内衣的花样,但会拍出有如黑白照的单一色调。不过如果是藤咲这种知名私立学校的女高中生,或许没差。」 的确,学生上课时会形成前弯姿势,衣服会紧贴在背,而且现在穿夏季制服。在这间教室里,这种恶质偷拍行径竟然就在日常之中进行…… 无可原谅,那人是女性公敌。我跟松田副社长的表情紧绷。 大河原老师带着茫然神色靠上椅背。「班长跟堺老师没告诉我这么多……」 「因为老师是客人,不能把您卷入。」 春太说完,再次将三张座位表摆到桌上。 「事情比想像中更严重。班长担任诱饵,堺老师负责动脑,两人一起跟自称阿斯莫德的学生对决。从这种观点再思考一次,我觉得1、2、3的座位安排得很巧妙。1的时候,班长在后面数来第二排,靠近操场这一侧,2换到同排靠走廊那一侧,感觉就像环顾教室整体,然后从左右两边大幅逆袭,锁定阿斯莫德的真面目,最后在3决胜负。这样3就合理了。」 「咦?」我发出声。 「座位持续换三次,这表示阿斯莫德没有停止用红外线偷拍。阿斯莫德大概笃定自己的真面目绝不会曝光。在这方面,班长跟堺老师略胜一筹。」 什么意思?我凝神注视3的座位表,松田副社长也凑过来。 「老师,您知道三次换座位的详请吗?」 听到春太的问题,大河原老师略显犹豫的声音在教室中响起: 「……这是要锁定阿斯莫德的身份,但只有堺老师知道是谁。」 「那个人不见得是男学生,也可能是●记号,班长后面一排的其中一人。」 脸几乎贴在一起的我跟松田副社长喉头深处发出呻吟,同时抬头。犯人是女生?骗人吧?呆住的岩崎社长偷看大河原老师。大河原老师重重吐出一口气。 「……对,我知道是女学生所为。」 「女人的敌人就是女人啊,dj阿米说得果然没错。」 界雄别过头低喃,我恶狠狠地瞪他。 「这样事件就该解决了。」春太一手撑着桌面起身。「既然锁定自称阿斯莫德的学生,按这所学校规定处罚她就行了。无论什么借口或理由,一旦踏错那一步就是犯罪。」 然而,大河原老师苦涩地吐出一句话: 「……但事情还没结束。」 「因为堺老师被逼到停职在家吗?」、 第四章 初恋品鉴师 【拟态】 动物模仿周遭物体或其他生物的颜色或外型,避免遭发现、保护自身的功效。 引用自明镜国语辞典 这个世上竟然存在着一种会拟态成夜空的昆虫。 那种昆虫栖息在澳洲跟纽西兰,在日本称为土萤。它的幼虫生活在自己分泌的具黏性管状圆筒中。听说无数幼虫散发出明灭光芒,宛如在夜里闪烁的星星。 洞窟与草丛中的光辉都会高高地指向夜里的光芒,那便是星星所在之处,更是无限延展的天空。小虫子误以为往那飞就能到宽广的空间,结果被从管子各处垂下的帘状黏性物质捕住。可悲的是,据说连土萤的成虫都会踏进这个陷肼。 我们想像到的萤火虫,则是夏日的风景画。飞舞在山间或溪流边的点点萤光,一般认为是萤火虫在夜间辨认同伴、恋爱信号之用。 正因如此,那道幽光才予人无限遐思。 但听说有一种雌性萤火虫会模仿别种萤火虫的闪烁节奏,别种雄性萤火虫靠近时就会遭到捕食。刚知道这件事时,我简直吓死了……哎,假如不这么做就无法觅得食物也没办法。人类没立场对拼命求生存的萤火虫说三道四,而我也早已从爱作梦少女的身分毕业。 对不起,我在说谎。我还是觉得滥用恋爱信号太过分了! 我这样算是仅考虑到自身立场的解读吗?我问过春太。唉呀,小千,原来你会为这种事大发雷霆,真拿你没办法。跟你说,不同种类之间的互相欺骗在自然界中十分普遍,反而只有人类会有同类间的互相欺骗。自然界中,人类才是异类。人类真的很愚昧……春太你是天上的神吗? 现在我要说的,是一件似远似近的往事。 那是我出生四十年前,一段互相欺骗的故事。 那也是初恋没结果的双人物语—— 四散各处的天际碎屑 有的颤抖有的呼吸 将所有古老年代的 光的协约传递过来 鸟儿太过喧嚣 使我茫然独立 天际碎屑——也就是夜空中的星星。两人的掌心红肿,都已失去知觉。他们相信即便身处宛如深邃森林的现实之中,抬头望去就能见到无数光芒闪烁。 然而,两人仰望的光芒全然不同。 1 叮——咚——当——咚—— 我养成了竖耳细听这是不是古典乐的习惯。 午休钟响时,期末考最后一科结束。答案卷收回后,教室内充斥着安心与解放感。今天是周六,下午没课。迅速结束一日总结时间跟扫除后,教室跟走廊充满紊乱脚步声,急着到社团的学生、接下来要去玩的学生、马上就要回家的学生在校舍中乱成一团。 我拿着书包跟包着两个便当的包巾赶往校舍四楼。 界雄从音乐教室的门口探出头,对我招手。 「上条的肚子咕咕乱叫了,赶快拿便当过来。」 我滑也似进入音乐教室。所有社员围成一圈打开便当,春太无力地倒在音乐教室角落。我战战兢兢走近,试着用指尖推推春太的背。他动了动。太好了,还活着。 我拉着春太上臂,加入众人围成的圈圈。一把塞给他便当盒后,我摊开便当包巾。一名社员注意到这几天我们都用同样的便当盒。那就是坐在隔壁的马伦。 「……穗村,你也准备了上条的便当吗?」 「对,这是他帮我准备期末考的家教费。」 我打开便当盒盖回答。今天是饭团便当,馅料是柴鱼片跟明太子。 马伦轮流看向我跟春太地继续说: 「这么说来,期中考时的家教费是晚餐吧。上条那时脂肪率好像有点上升。」 我想着他的体质真是明显易懂,一面将叉子插进加鲔角的玉子烧。 「我妈妈从这周起都不在家。」 「咦?」 「我爸爸在出差地感冒了,妈妈去照顾他。所以我把交换条件改成便当。」 「……原来这是你亲手做的。」马伦佩服地道,然后他突然留意到一件事。「现在家里该不会只有你一个人?」 「别担心,我跟附近的阿姨很要好。」 众人沉默下来,直盯着我们。怎么了?我过一会才意会到,这意味着同一屋檐下,而且还在深夜中,高中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时,春太两手拿着饭团,像小动物一样默默进食。他相当全神贯注。 「他说他昨天晚餐跟今天早餐都没吃。」界雄同情地看着春太,他自己也大口吃着饭团。那颗饭团的颜色真稀奇,有绿色、红色跟黄色的粒状物…… 「你就别再一个人住,回到父母身边就好了嘛。」成岛也是吃饭团,但她用筷子夹到嘴边。 「我、我才不要。」春太绷紧脸,十分抗拒。 我好像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春太有三个姐姐,二女儿跟三女儿现在还住在父母家。包括住在东京的长女,这几个姐姐对他复杂的人格造成影响。听说现在光是二女儿跟三女儿两个人,一个月的酒钱就超过十万圆。 「对了,穗村跟桧山的考试手感如何?」 先吃完便当的片桐社长喝着装在水壶里的茶地问。二、三年级生若在期中、期末考的成绩顺位没有一定程度的进步,平日六点后跟周日的练习时间就要缩短。包括曾留级的学生,管乐社中只有两个人危险。 其中之一的界雄带着满嘴的饭团回答: 「啊姆啊姆啊姆。(我没问题啦)」 「……穗村呢?」 「啊姆啊姆(没问题)、啊姆啊姆(不用担心)」 「你们瞧不起我吗?好好对话!跟我好好对话!」 春太凝视着界雄的便当盒,成岛跟马伦也盯着瞧。界雄抬起头,呑下口中的饭团。 「我也是自己做便当。」 「……那是什么饭团?」成岛蹙眉。 「三色混合蔬菜饭团。」 「果然是这样,真是难以置信!」 「不能光用外表判断。馅料是鲭鱼罐头,这是要让头脑变得好一点。」 「别说了,别说了!」成岛大喊。 默默望着他们的片桐社长叹出长长一口气,然后站起身。 「快点吃吧,这里一点以后合唱团要用。」 我都不知道这件事。大家连忙大口吃起便当。 片桐社长从书包里拿出牙刷。管乐社规定饭后须刷牙。 「我们的练习从三点半开始,要用体育馆的舞台。」 「还要等超过两个小时。」马伦转头看挂在墙上的时钟。 「这是草壁老师的指示,之前都是自由时间,可以休息一下让刚考完试的头脑转换过来,也可以做个人练习,想做什么都行。」 我也转头东张西望。总是活蹦乱跳的一年级生后藤不在。 「请问后藤人呢?」 「她去探望祖父,听说今天早上状况又恶化了。她说大约三点半会回来。」 我闭上嘴。春太急忙吃完界雄给的「让头脑变好的饭团」,接着起身在书包里翻找,拿出一份乐谱在我面前甩了甩。 「小千没有闲暇休息吧?」 我发出悲鸣。那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号交响曲 悲怆 第一乐章〉,预定三周后在大会预赛上演奏的曲目。 仔细刷过牙,我独自待在校舍一楼的空教室。我戴着耳机坐在教室正中央的椅子上,沉浸在窗外吹进来的舒适微风吹拂中,跟乐谱大眼瞪小眼。 选曲是古典乐,这首曲子其实从去年就当成练习曲钻研至今。 少数人原本无法演奏这首选曲,不过草壁老师帮我们改编。那时 根本没想过会被选为比赛曲目,大家因此提出许多积极的演奏提案。一想到也是当时开始重新评估分部,我就察觉草壁老师把步调掌握得很好。 春太、马伦跟成岛的负担很重,支撑他们的齐奏也需要高超技巧,而界雄也很辛苦,他要跟一位一年级生负责铙跋、定音鼓、大鼓等打击乐器。 我反复聆听耳机中流出的示范演奏,用视线追逐乐谱上的音符,一面想像长笛分部。我不想扯大家的后腿。我合奏时会犯十次以上的错误,我想努力在下周减少到五次左右。 我整理出自己融会贯通的重点,用色笔在乐谱上写笔记,但还有几个拍子我搞不太懂。我不能随便就问春太跟成岛,因此手指烦恼地轻敲乐谱,此时后方突然罩下一道影子,我的色笔被轻轻抽走。 我拿掉耳机回头看,只见芹泽站在那里。她的头发比春天时长了一点。 「我找你找好久。」 她站在阳光中说,我眨着眼指向自己。 「……找我吗?」 芹泽点点头,接着伸出拿着笔的手臂。「这里你不懂吧?」 她在乐谱上振笔疾书,在我抄下草壁老师指点的地方加上她的解释。我拉开椅子,尊敬地抬头看芹泽。接着,我宛如渴望食物的幼鸟一样张开嘴。 「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希望我教你吗?」芹泽转着笔。 「你愿意教我吗?」我探出身子。 「行呀,我可以帮穗村这个忙,你不懂的地方我都会教你,干脆上个一日课也没问题。」 我开心得想扑上去抱住她,但她那张仿佛暗示着什么的笑容令人在意。这么说来,她有事找我才会到这里。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我抬眼问她。要按摩肩膀?还是跑腿? 「现在马上带我去片桐社长那里,我要跟他谈一件有点复杂的事。」 「你直接去就行啦。」 「就是不想自己一个人去,我才会拜托你呀!」 她大发脾气。我想起两人因为片桐社长的妹妹而有点恩怨。她是不是自己一个人会胆怯,才来拜托我呢?这点小事轻轻松松。 仔细一看,芹泽手中拿着一张奇怪的明信片。 「片桐社长——!」 我打开音乐准备室的门,扯起不输隔壁合唱社练习的大嗓门。片桐社长拿着小号吹嘴从里头现身。他似乎正拿擦拭布保养着乐器。 「芹泽有事想谈谈。」 芹泽躲在我背后,她带着紧张的神色点了点头。 「有事?要跟我谈?」片桐社长走过来,又转头望着合唱团练习中的音乐教室。「在这里谈吗?」 芹泽欲言又止地皱起眉。, 注意到合唱社的练习跟片桐社长的声音都糊成一团,我说:「换个地点吧?」并推着两人的背,走出音乐准备室。我们三人走上走廊,寻找尽量远离音乐教室的空教室。这时,片桐社长拉了拉我的制服,嘴凑到我耳边。 「……穗村,不好意思,你等一下能不能到校外的商店街买草莓大福过来?根据桧山的情报,这好像是她最喜欢的食物。」 但他只交给我一枚百元硬币。 「买草莓大福吗?这不够。」 「你先帮我垫。事关紧急,你想想,她说不定改变心意入社。」 「什么嘛,不良居心太明显了。」我接下区区一枚百元硬币后紧握住手,内心产生一股想朝他扔过去的冲动。 「离比赛还有三周,按照她的技术,现在加入也能融入合奏。」 他已经不顾颜面的态度让我不仅傻眼,还不禁替他感到窝囊又可怜,然而,火大的情绪紧接着一涌而上。你烂透了!你真罗嗦!我们两人在走廊上争论,芹泽介入我们之间。 「如果你们可以更加缓慢、轮流、清楚地说话,我会很开心。」 「也对。」我离开片桐社长身边,恶狠狠地瞪他。 往校舍二楼移动的途中,我们跟自主练习中回来的春太擦身而过。他提着法国号盒。不出所料,他停下脚步并兴味盎然地看着片桐社长、芹泽跟我的组合。要是他有尾巴,现在肯定摇个不停。 「走开!走开!」挥手赶人后,我拉着片桐社长跟芹泽的手臂快步往前。春太格外安分,我在意地回头一看,发现他从制服长裤口袋掏出手机,不知道打简讯给谁。 「这里可以吧。」 片桐社长走进二楼一间空教室。这里离音乐教室很远,合唱社练习声几乎传不过来。片桐社长跟芹泽走到教室中央,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下。 我无事可做地站在拉门前。他们两人要单独谈话吧?我待在这里会碍事吧?正当我想回到原处时,芹泽对我招了招手。我可以待在这里吗?我用眼神询问,见她点头答应,我开开心心地跑近她。 此时,我留意到脚步声变多了,于是停步回头看。 春太、界雄跟成岛带着尴尬的表情站在正后方。又有一个人来了。啊,马伦也来凑一脚……我看向片桐社长,他靠在桌上头疼地抱着头。 「我会负责把他们拈出去。」我扯住春太的耳朵,像个牧童一样想把众人赶出教室。 「——留在这里也没关系。」 听到芹泽沉着的声音,众人「咦」的一声同时转头。 「……说不定听得到宝贵的意见。」 芹泽听起来就像在说服自己。春太等人互望一眼,赶在她的想法改变前,大家连忙在两人周围的位子就坐。 芹泽被管乐社主要成员包围,她用有些扭捏的语气开口: 「有个叫朝雾亨的男学生,我想他跟片桐社长同班。」 「朝雾……」顿一拍后,片桐社长整张脸皱成一团。他连忙摆出温和的笑脸问道:「的确有这个人,他怎么了吗?」 「那个人是何方神圣?」 好惊人的问题。片桐社长拣选着用词地陷入沉默。不久,他像突然哭出来的女生一样双手捂住脸。「抱歉,我难以说明……」 咦?什么?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学生? 坐在我旁边的春太插话: 「我听过他的传闻,听说在三年级中,他是个被学生会长日野原学长盯上的不得了大人物。」 「大人物?」我产生过敏反应。「讨厌!他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片桐社长视线游移,好像在稍做思考,接着他低声问: 「那家伙究竟对芹泽你做了什么,芹泽又想怎么做?你能以这个角度告诉我们详情吗?这样比较快。」 芹泽默默回应他的凝视,睁大了眼睛。 「可以呀。现在我的姑姑跟那个叫朝雾亨的人在这所学校面谈。」 「等一下。」片桐社长打断她。「……抱歉,希望你把事情的时序往回倒,顺便用我这个笨蛋也能轻松听懂的方式详细说明。芹泽的姑姑?面谈?在这所学校?跟朝雾?为什么?我完全莫名其妙。」 芹泽深深叹息,她接着毫无抑扬顿挫地开口。我明显感觉出她对那个叫朝雾亨的三年级生没好感。 「我有个在澳洲经营杂货店的姑姑。等我高中毕业,她预定回国跟我一起生活。」 「小直,你要离开那个家吗?」界雄讶异地问。 「对。」芹泽脸上带着坚定的决心。 跟信件保持联络,她一个月前匆忙回国。表面是观光,实际上想预先找好往后的住处;但她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替两年后的生活做准备,她想整理一下身边各种事物。因此,她委托这个町的征信社寻人。」 「寻人?」片桐社长做出反应。 芹泽难以启齿地撇撇嘴,最后终于吐出一句话: 「……她要找初恋情人。」 「哦,事情总算连起来了。她委托朝雾征信社吧?」 芹泽点头。 成岛露出古怪的神色,她好像跟不上对话发展地对春太耳语: 「……喂,现在征信社会帮忙找初恋对象吗?」 「这工作听起来好廉价。」春太忍着呵欠回答。 「笨蛋,初恋可是商机。要是敢瞧不起初恋,财富可会从这种人身边溜走。」下一秒,片桐社长别过头,他一脸觉得自己真糟糕似地捂住脸。「被朝雾的口头禅传染了……」 听到这段话,芹泽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我听说这是一家老字号征信社。姑姑的委托已经结束了。她告诉我,征信社调查出她初恋情人几十年前的住址,但对方现在已经搬家,音信全无。这件事就以浪费钱的结果作结……但问题发生在这之后。现任社长的儿子寄了一封挑衅般的明信片我姑姑住的旅馆,就是这一张。」 众人像俯视水井一般,靠近看芹泽放在桌上的明信片。 很抱歉调查结果无法让您满意。 身为预定继承第三代的朝雾家独生子,我也相当遗憾。 不过,请恕我失礼,您记忆中的初恋, 那是真正的初恋吗? 我正在研究能确认像您那样初恋真伪的方法。 所谓的初恋到底是什么? 如果您有兴趣,恳请拨冗莅临我们的研究所。 清水南高中 初恋研究社代表 初恋品监师 朝雾亨 联络方式 ││ 初恋研究社……初恋品监师…… 太可疑了。字里行间散发出一股学校中脑子有问题学生特有的气息。我感受得到。 「一起送到旅馆的,还有指示如何通往学校旧校舍社办的地图。这个当下,我姑姑正跟那个叫朝雾亨的人面谈……我该怎么做?」 芹泽的声音愤怒地颤抖。片桐社长频频点头,表明自己深有同感。 「研究所在文化社团社办分配到的旧校舍一楼,跟戏剧社、发明社还有地科研究社在同一排。那里别名『青少年野生动物园』。」 青少年野生动物园……芹泽在腿上握紧拳头。 性格单纯的马伦问: 「初恋研究社?我记得去年四月社团共同说明会中,好像没有那样的研究会。」 片桐社长叹着气回答: 「他无意参加共同说明会,他打算在自己这代就让研究社关门大吉。」 真是我行我素。这所学校真的充满这种家伙。 听到这段话,芹泽宛如生病的野兽般发出低吟。 「初恋品监师……他瞧不起人吧?我有认识的人在国内一流饭店餐厅担任葡萄酒品监师。那是一份很棒的工作,品监师是纯正的侍者,也是一流的服务生。」 她紧接着浮现古怪的表情,仿佛压抑着内心蒸腾而出的某种情绪。 「……我对蔬菜品监师很有意见,不过算了,可以接受。在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品监业中,挑选放置各种机构大厅书籍的书籍品监师很令我火大,但让这个相形之下都显得可爱的初恋品监师到底什么东西?麻烦哪个人跟我说明一下。」 春太叹气地出声问: 「——社长,实际上那位朝雾亨学长实力如何?」 芹泽动了动,激动的情绪稍微缓和下来。 「实力?」 「根据明信片跟他的发言,他很认真对待初恋鉴定这件事吧?」 「对,我亲身体验过。」 教室里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芹泽也朝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我高一也跟朝雾同班。见过一面你们就明白了,即便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他也能营造出两人有如旧识的气氛。不知道因为我放松了心防,还是被他诱导式提问钓到——现在我可以断言是后者。不过,我当时不小心将国中的初恋经验告诉朝雾。那是一段我升高中后不时梦到的淡淡回忆。朝雾宛如流口水的杜宾犬一样表现出浓厚兴趣。」 「片桐社长的初恋……」 虽然失礼,不过真意外。这还是我第一次听片桐社长讲起这方面的事。 「朝雾恳求我,『因为我父母职业的缘故,我现在正对初恋的真伪做研究。我会努力让你的初恋修成正果,所以你能不能协助我的研究?』我并没有让初恋修成正果的念头,只想当成回忆悄悄珍藏。不过那时大概一时鬼迷心窍 一方面多少怀抱希望。朝雾并未错过我的动摇,最后我还是把初恋情报告诉他了。」 片桐社长遥望起远方。 「……跟我同年级的她参加游泳社。在我读的国中,通往管乐社社办的走廊就沿着泳池而建。我常常特意挑她们做暖身操的时候经过。」 「总觉得居心不良。」我插嘴。 「我抱着纯粹的恋慕心情。实际上,我无法直视她穿泳装的身影。那时光意识到她人就在附近的气息,或听到她的声音,就让我小鹿乱撞。」 我好像可以理解。 「……告诉朝雾这件事的几天后,他遮住我的眼睛,带我到校内某处。我马上发现那在学校泳池附近,但令人惊讶的是,国中时代那份心情突然复苏了。」 「不是错觉吗?」春太问。 「不是错觉。升上高中后,我数次经过泳池边,但这是我第一次有那种感受。」 「朝雾学长究竟做了什么?」我问。 「他说是企业机密,不肯告诉我。」 「他做了什么呢?」春太抱臂深思起来。 「……请问,他研究的结果是什么?」马伦开口。他似乎很在意接下来的发展。 「他说这份初恋货真价实,等级四,若要开花结果得用八年。」 界雄「噗哈哈」的笑声在教室内响起。 「他的说法是,『你的初恋是她,不过也爱上了氯』。」 「氯?氯是游泳池消毒时的那个白色锭剂?」成岛推了推镜框,眨眨眼睛。 「对。我还拿到一份与『气味』有关的莫名其妙报告当根据,我看也不看就撕碎扔掉了。」 「气味啊……」这次换春太在意起这个词。 「就是气味,不过那又怎么样?」 我也有了兴趣。初恋跟气味有什么关系呢? 「……然后呢,重要的初恋有结果吗?」我为求谨慎地问一声。 「根据朝雾的情报,她隔年就会到国外留学。结局就是我被朝雾的研究利用,初恋隐私被吸得一干二净。最后他还说『你就留着这个将就一下』,擅自从我们母校拿来据说是她常用的浮板,我扔回去给他了。不知道为什么,上头还有刚留下的齿痕。」 这结局烂透了。我低头望向默默垂着头的芹泽。她应该不会抓狂吧?不会有事吧?不久,她颤抖的声音传到耳中。 伦很担心。 「以小直的个性,她只会用来威吓。」界雄叹息。 「那倒是会出现可爱的画面。」成岛伸懒腰。 「她大概会强行把姑姑带回去,事情就此结束。」春太冷静分析结果。 「等一下,太过分了吧?你们不帮芹泽的忙吗?」我站在众人面前张开双手。 「……情况不妙。朝雾很有本事,正面冲突的话,芹泽会被他惹哭。」片桐社长呢喃着吓人的话语。 「走啦、走啦!」我像棒球三垒跑垒指导员般转动手臂。 片桐社长望向手表。 「还有一个半小时练习开始。我想卖芹泽一点人情,迟到一下还可以接受,所以就从代表队里选出两个人吧。」 「怎么选?」春太问。 「这种时候还用问吗?」 大家围成一圈开始猜拳。 2 石头,剪刀,石头,布。两人打好暗号后一直依序出同样的手势,变成一组的机率就会上升。跟春太如此合拍,让我陷入复杂的心境。我们抵达有文化社圑社办的旧校舍后,我拿出小毛巾擦掉额头的汗。一路上刺人阳光当头粲然注下。 春太抓着芹泽的手臂,她的喉头微微颤动。 「……这里就是青少年野生动物园?」 「那只是一种比喻。」 春太好像注意到什么,头转向一旁。一名女学生一手拎着安全帽,哼唱着歌走过来。她绑成一束的长发从左肩垂下来。她似乎哼着我听过的流行歌,不过她是个与外表不搭的音痴,所以听不出到底哪一首。少女正是地科研究社的麻生。她另一只手提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里头装着一大堆纸盒装果汁跟冰棒。看得出是为在社办等待的伙伴买的。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但一留意到春太便停下脚步。 麻生唇边泛起连我这个女生都内心一动的可人微笑,然后从袋中取出细长的纸盒装果汁扔给我们。那是草莓牛奶口味的果汁。 「界雄就麻烦你们了,请代我转告他『欢迎偶尔来玩』。」 她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向旧校舍入口。 「那女的搞什么?」 芹泽将吸管插进纸盒中,用力握紧飮料到要捏烂般吸起里头的果汁。 我跟春太全部喝完后,在校舍入口脱下室外鞋,踏上一楼走廊。这里像洞窟般昏暗,令人在意。我们一起依序确认社办拉门。找到挂着初恋研究社牌子的拉门后,我们在门前站住。里头传来谈笑声。 芹泽正要一把拉开拉门时,春太温柔地按住她的肩头。 「等一下,他们说不定在谈严肃的话题。」 所以先观察情况吧——春太这么说,并将侧脸凑向拉门。我也跟着这么做。芹泽调整好助听器的位置,将耳朵紧紧贴上。我们清楚听到里头的声音。 (……费洛蒙?) (……难怪您会吃惊,毕竟费洛蒙原本是蛾一类昆虫散发出的引诱物质。) (……这样啊。) (……时间有限,我就单刀直入了。我们希望尽早请芹泽响子夫人嗅闻「初恋费洛蒙」,进入「初恋恍惚状态」。) 芹泽面无表情地远离拉门。 「我可以踢破门吗?」 「可以呀。」我答道,开始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唉呀唉呀。」春太安抚她,接着敲敲门。 「抱歉两位忙碌时打扰。我是管乐社二年级的上条春太,与我同年级的芹泽直子有急事找姑姑,请恕我们突然前来打扰。我们的朋友穗村千夏也一起同行。」 社办一下子安静下来,拉门紧接着打开,一位修长得不输马伦的男学生现身门后。他用发胶将头发梳成西装头,白皙而带着清洁感的脸上挂着落落大方的笑容。 他背后有个探出头的年长女性。她穿着淡米色套装,白发染成不会太显眼的漂亮棕色。外表应该比我妈妈大一轮,不过她看起来年轻得不像年近花甲。 「唉呀,直子……」 「姑姑,我担心你,所以跑过来了。」 两人像亲密的同班同学般在社办里手拉手。然后,芹泽姑姑的视线停留在我们身上。 「我是芹泽响子,直子平时受你们关照了。」 「乱讲、乱讲,是我在关照他们!」芹泽指向我们两人。 「回去吧,小千。」「——好。」我们转过身,但制服被芹泽抓着不放。做什么啦。 「我是上条春太,平日常受直子同学关照。」春太对芹泽姑姑深深低头致意。 「我是穗村千夏,要是没有直子同学,我就活不下去了。」我也深深点头打招呼。 「呵呵,直子有这么有趣的朋友,真令人开心。毕竟这孩子很怕生。」 芹泽姑姑的眼角浮现深深皱纹。这是一张让人感受到她直爽个性的笑脸。 我注意到在一旁看着的朝雾学长,连忙点头打招呼: 「对不起,我们突然打扰——」 「我们是初次见面对吧?」 朝雾学长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他递名片的动作毫不客气、犹豫、迷惘,上头清楚印着〈初恋研究社代表 初恋品监师 朝雾亨〉这行字。 「……你不过就是个区区高中生。」 芹泽满脸凶恶地瞪着朝雾学长,但他完全视而不见,反而望着芹泽姑姑开口: 「芹泽响子夫人,这时暂时中断是不是比较好?」 接下来,芹泽手脚并用,连珠炮似向姑姑说明至此为止的来龙去脉。芹泽姑姑呼出一口气,显得有些犹疑。 「……可是呢,直子,我的确一直维持单身,看起来也不像有男女关系,所以长期受到周遭误会。不过无论是在生物学上还是心理学上,我都是如假包换的女性哦?也有过初恋哦?活到我这把年纪,总想知道初恋对象现在过得怎么样——」 「问题是这间研究所很可疑!」 芹泽高声大喊,芹泽姑姑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别这么说,朝雾同学问了我一个相当『耐人寻味的问题』。假如他又办法重现,我希望他试试看。」 重现?我不禁望向朝雾学长。他正在梳整梳成西装头的头发,露出无畏的微笑。我想起片桐社长说他很有本事。 「朝雾同学,直子跟她的朋友可以一起留在这里吗?」 两人之间好像交换了什么眼神。 「当然没问题。」 朝雾学长答应了,所以我跟春太走进社办,兴趣十足地东张西望。 这间社办格局似乎由两间约六叠大的房间连接而成。 芹泽姑姑一脸怀念,她仰望着天花板。 「……这原本是美术教室跟资料室。我们以前用过的校舍还留着,我真的很开心。」 社办被许多书柜跟不锈钢柜包围。春太一脸稀奇地看着一座书柜,里头摆满关于气味的学术书以及跟大脑运作有关的书籍,还有味觉相关资料。朝雾学长明明是高中生,这里却连与葡萄酒品监书都有。贴着标签的无数成排空瓶也很有特色。有的塞着塞子,有的没有,有的装着奇妙液体,什么都有。有一支贴着「日野原」标签的直笛,上头写着龙飞凤舞「初恋等级五」几个字。 「不好意思,打扰了。」 一群穿着服务生风围裙的娇小女学生一个接一个走进社办。总共四人,她们不知为何拿着工作手套,恭敬地称朝雾学长为「初恋品监师」。我有多得跟山一样的事想问她们,不过真不知道从何问起。 她们在社办中央的桌边准备好数张椅子,于是众人坐下来。 朝雾学长站到我好像在哪里看 过的白板前,那群初恋品监师少女则将茶跟配茶的小饼干送到每个人面前。端茶给我的少女突然凑近脸,开始闻个不停。 「你的呼吸中有恋爱的芳香。这是甜蜜的草莓牛奶,属于酸酸甜甜的青春香气。」 多谢你哦,我会努力。我不带任何感动地回答。 芹泽姑姑津津有味地啜飮几口茶,接着开口:「……朝雾同学,你刚才似乎很急,不过我有很多时间,配合这些孩子的步调就可以了。」 「我明白了。」朝雾学长转身面向我们。「那么,芹泽直子小姐。」 「咦,叫我?」芹泽挺直背脊,将一只耳朵转过去细听。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初恋是什么意思?」 芹泽露出认真神色思考,她好像想到哪个人的脸,脸颊跟耳垂都变得有点红。 「……有生以来第一次谈的恋爱吗?」 「……真是个大外行。」 其中一位初恋品监师少女扔下这句话,芹泽发出一声巨响地从椅上起身。 等等等等,不能吵架。 「原来如此,根据你刚才那句话,我大概明白你的认知了。进入正题前,我先稍微谈一下似乎比较好。」 朝雾学长盘着胳臂自顾自讲起来,于是我们摆出凝神倾听的姿态。 「我一开始成立初恋研究社,是因为我家经营征信社。跟全国设点的大企业不同,我们家是小本经营,外遇调查、背景调查这类靠得住的工作都会被拥有丰富资本与人才,并且投注大笔资金打广告的大企业抢走。」 我举手发问: 「……征信社不会调査凶杀案吗?就是警方干部哭着来委托的那种。」 「你看太多推理漫画跟动画了。不过我可以理解那种期待感,说实在,我小时候也真心以为身边每周都会发生绑架案、模仿杀人、密室分尸凶杀案,然后警方的大人物会下跪求我们帮忙解决。我还曾写在七夕的许愿签上,结果在町内委员会惹出大问题。」 他度过危险的少年时代后,究竟如何踏上这条路,获得初恋品监师这个可疑头衔呢?我开始感兴趣了。 「对了,你们知道现在征信社都有『寻找初恋』的服务吗?其实那是我们家上一代在苦恼中想出的策略。」 「哦,是这样啊。」春太老实应声。 「寻找初恋的工作意外好赚。这不像外遇调查或背景调查那么花时间,也不需要人力。根据案例,也有靠文书工作就能解决的情况,而且只要愿意,也能独自同时处理数个案件。更重要的是,有潜在顾客。」 好赚的工作、文书工作、潜在顾客——这些满心做好继承家业准备、不像高中生的用语不停跳出。伴随着学长肯定的口吻,让我感受到莫名的说服力。 「比方说,有种服务叫婚友社吧?登记的女性几乎没有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人。当然了,就是平日没有邂逅机会,才会到这种地方登记。唉呀,这种话题对你们来说是不是太早了……」 「的确太早了呢。」芹泽姑姑听得饶富兴味。 「穗村千夏小姐。」朝雾学长突然点名我。 「我?」 「假设你迟迟找不到对象,因此到婚友社登记。」 「我才不要……」 「这是假设。比起请人帮你找个身份不明的对象,有机会跟过去认识的异性重逢,你不会觉得这样再好不过吗?」 好像确实是这样。我微微点头。 「你这种人就是潜在顾客。我们会以在婚友社登记的男女为对象寄送广告信,问他们想不想知道初恋或过去留意过的异性现况如何。这不是帮忙介绍结婚对象,就只是『那个人现在过得怎么样?』的简单背景调查。如同刚才说,这些事很轻易就调查得到,所以调查费也能压低。这个方案就正中红心了。」 这次换春太举手发问。 「上条请说。」 「寄送广告信需要顾客名单吧?这种东西能轻易到手吗?」 「路上走一走,就捡得到掉在路边的名单。」 「哪里有这种路?」芹泽低吼着,似乎随时都会扑上去咬他。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芹泽姑姑的眼角带着笑意。 「直子,朝雾同学很有趣吧。他说话方式也很老成,背后说不定有一条拉錬,里头藏着一位沧桑的大叔。」 「被您这么说,可真是伤脑筋啊。」朝雾学长挠挠后脑杓。 「快点继续说。」芹泽笑也不笑。 「嗯,差不多要进入正题了,请你们抱着这样的准备听。『那个人现在过得怎么样?』这个背景调查成了我们家的热门商品,大部分委托者都希望我们帮忙找到初恋对象。但我留意到就算找到初恋对象,许多人的反应也很平淡。」 朝雾学长在这里顿了一下。 「所谓的初恋,大抵来说就是过去的记忆。正因为是过去的记忆,才能在回顾后定义那是初恋,而且大幅美化。所以一旦目睹现实,就会因为之间的落差而却步。」 「回忆不就是这样吗?」 「这点我不否定。不过我预定继承第三代,不想让顾客失望,我想献给他们『满足』这个附加价値。接下会让人失望的工作实在太空虚了。」 「附加价値……」 听着屡次出现的营业用语,我露出有点跟不上话题发展的表情应声。 朝雾学长扬唇一笑。「你们不觉得初恋才最需要鉴定吗?」 「……鉴定?」 「对。精准重现当时的状况,从记忆中除去夸张与扭曲的要素,仅抽出纯粹的情报来进行鉴定。」 我看向芹泽姑姑,她听得频频点头。我将脸转回来。 「怎么做?」 朝雾学长将一只手举到鼻边,优雅地扇动掌心。 「嗅觉,就是闻味道。」 「啥?」 「正确来说,不是我闻味道,而是顾客。」 在朝雾学长的指示下,一名初恋品监师少女在白板写下大大的「普鲁斯特」几个字。 「普鲁斯特效应(注:命名自法国意识流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于其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中,有一段玛德莲蛋糕的香气与味道勾起主人公过往回忆的细腻描写。)。这是闻到一种气味,过去的回忆就会在脑中鲜明浮现的现象。记忆与气味强烈连结,甚至有人认为文字、味道、颜色跟声音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在现代国文课读到随笔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发现将气味与回忆连结的例子很多?」 这样吗?我用目光问春太。 没错,春太用目光回答。 「……好像变成像发明社回忆枕那样的话题了。」 我对他耳语。这道微小的声音传进朝雾学长耳中。 「哦,回忆枕啊。我听过传闻,他们是把色听跟记忆连结起来,对吧?构想很有趣,不过要做出结论还太早了。」 「你的声音有点大哦!」我站起来。「天晓得社办就在北边的发明社会不会在哪里装了窃听器!」 「不要小看朝雾征信社第三代!要是有那种东西,我马上就察觉了。」 即便是这种愚蠢的对话,芹泽姑姑仍带着圣母般祥和的表情倾听。 「……回归正题。我在初恋研究社提出一个假说,那就是——初恋是因嗅觉而生的感情。嗅觉是唯一一个与大脑直接连结的感官,而且还是直接连结到边缘系统这个主宰人类本能与情绪行为的大脑部分。有人四岁就经历初恋,也有人 年过三十才经历初恋。第一次喜欢上异性的行为并非来自理性思考,而是接近本能的感情在运作。」 「讨厌,这样好像动物。」我像个梦想被破坏的小孩。 「倒不如说这样才好,正因如此,年幼的孩子也能经历初恋;正因为是与大脑直接连结的嗅觉所产生的感情,才会形成长久留在记忆中的现象。」 「……也就是说,初恋现场一定有『气味』这个因子。」 听到春太归纳重点,朝雾学长的眼神中流露出锐利神采。 「从刚才开始,你的悟性就很好。我们要重现那个气味,让顾客嗅闻。因此如何调配气味就成了重点。」 我莫名顺从地感到信服,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芹泽则因为内容太奇特而露出呆滞的表情。 「不知道这样是否能让你们理解初恋品监师的工作了?我们运用普鲁斯特效应,鲜明唤醒初恋的记忆。智慧的力量、想像力及重现技术都是看点。顺带一提,为求方便,我们将成功重现的气味称为『初恋费洛蒙』,将清楚回想起当时状况的顾客称为陷入『初恋恍惚状态』。」 芹泽倏然回神。她紧咬唇瓣,像要与山田风太郎小说中的幻术师对抗一般,摇晃姑姑的肩膀。 「不行、不行、别被骗了,姑姑你该不会真心相信那个人的话吧?」 被左右摇晃的芹泽姑姑闭上眼睛。 「我相信他。直子你好像对他有误解,不过他本性认真。」 芹泽一下说不出话,嘴巴一张一阖。 本性认真……这句话让我很在意。 他问了我一个相当「耐人寻味的问题」——芹泽姑姑这么说过。 绑好服务生风围裙带的朝雾学长泛着爽朗笑意。他俐落下达指示的声音响起,两位初恋品监师少女拿着工作手套离开社办。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可从没听过姑姑的初恋哦?可以告诉这些家伙却不能告诉我,当中有什么理由吗?」 芹泽指着那些家伙,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变出寿司桶跟饭杓,正用布卖力擦拭。 「……直子,有些事就是不认识对方才说得出口,也有些事不希望重要的人知道。」 芹泽的双眼流露出无法以言语表达的不满,她紧闭着嘴低下头。看着她这个模样,我觉得有点可怜。我轻戳身旁的春太肩膀。春太无声叹息,接着将身体往前探到桌上。 「不好意思,这样讲好像很多管闲事,但能不能请芹泽姑姑依您喜欢的方式叙述这件事呢?」 「……依我喜欢的方式是指什么?」芹泽姑姑回复。 「想隐瞒的事情就隐瞒不说也没关系。我可以理解芹泽姑姑的意思,但这对您的家人直子不公平。」 「你是不是误会不公平这个词的用法了?」 「那我换个说法。道理上可以理解,但无法释怀。」 芹泽姑姑眨了几次眼,望着春太淡淡微笑。 「……这还真的很多管闲事呢。」 芹泽直盯着不肯退让的春太。而芹泽姑姑思考一会后抬起头,考验我们般说: 「穿越这座森林……就会沿路走回方才的水车……鸟儿叽叽尖唳……似乎是迁徙的群鵣……」 听起来像诗,不过是哪首诗?我跟芹泽转头看着可靠的春太。 他面露苦思。加油啊,春太。 「宫泽贤治?」 听到春太没什么自信地这么说,芹泽姑姑默默催促他说下去。 「……我忘记哪首诗了。」 「收录在宫泽贤治诗集《春与修罗》中〈穿越这座森林〉中的一节。整首诗我都背得出来,这是那人教我的。我的青春就是在似深似浅的森林中旁徨,而在诗中照亮那座森林的是夜空星光,我们的情况则是萤火虫的光芒。萤火虫也可以写成星光垂落的『星垂る』哦。」 「我从电影学过写成火光垂落的『火垂る(注:「星垂る」与「火垂る」跟「ホタル」的发音都是hotaru,《萤火虫之墓》的原名即是『火垂るの墓』。)』,不过您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又学到一个杂学知识的春太一脸开心。 萤火虫……星光垂落……照亮森林的夜空星光…… 这跟芹泽姑姑的初恋有什么关系呢? 「——不好意思,朝雾同学。」芹泽姑姑客气地开口。 「有什么事吗?」抱臂站着的朝雾学长静静回答。 「是否有时间让我跟直子他们讲讲我初恋的事呢?」 「只要时间不长,我都可以等。不过,您该不会打算说出一切吧?」 「我会按照他的提议,尽量在短时间内依我的方式叙述一遍。而且有三个人的话,当中或许至少有一个人可以帮忙推测出真相。」 「……没问题,请吧。」 芹泽姑姑转向我们,我感到一股益智竞赛即将开始的紧张感。 我跟芹泽将春太夹在中间,自然形成靠拢春太的姿势。 「说起来有些丢脸,不过我的初恋非常晚,我到已经是个十九岁大学生的时候才首度有喜欢的男性。我和那名男性之间总有一样东西,也不断做了一大堆。那是穿越森林所需的事物。」 「……一样东西?」芹泽问。 「那就是饭团。」 我跟春太不由得互看一眼。她说的是我们中午吃的那个饭团吗? 3 芹泽姑姑啜飮一口茶,寻找词语般停顿片刻,接着开始诉说: 「……我呢,当时逃家一般来到东京,随后就在深深的森林中迷路了。我在温室中长大,除了顶撞父母外没半点能力。穿越森林所需的阳光指示方向,还是星光指示的小径,我都找不着。」 接二连三的比喻让我困惑,好像快在芹泽姑姑的回忆中迷路。我偷看春太的表情,他探出身子,听得一脸认真。我也得努力才行。 「……蹲坐在森林里的我遇到了救星,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的森林伙伴。领导者拉比斯托总是在前头高喊着开路,驯鸟人佩兰托为了向森林外头的人宣扬我们的存在,随时都想着那些一呼唤就大批聚集来的鸟儿。」 不可思议的光景环绕在脑中。我看着芹泽,她跟我一样摸不着头绪。 「一位名叫莫特的伙伴随身携带猎枪。老实讲,我当时很害怕,但我还是相信只要仰望天空,闪烁的星光必会将我们导向正确的方向。」 咚——指头轻敲桌面的声响打断了芹泽姑姑叙述回忆。那是春太。 「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猎枪手莫特……请问为了穿越森林而聚在一起的伙伴共多少人?」 我知道他是在为我跟芹泽做简洁的整理。 「只有八个人。但当鸟儿聚集时,会暴增到数百个。不过那些都是一阵吵嚷过后,马上就会回去的鸟。」 吗?』我被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跟猎枪手莫特围住逼问,但我在温室里长大,什么都答不出来,仅能含着泪水。我不断被责备、不断被责备,觉得自己真是个笨蛋。因为自己这么笨,大家把捏饭团的工作推到我头上,我也没任何怨言。不过,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人担任充满荣誉的捏饭团人员。那位男性跟我一样,完全派不上用场。他唯一的优点就是体型高大,但个性怯懦,他称自己为凡真特。凡真特的故乡产米,所以他可以从父母那边收到大量稻米。对森林的伙伴来说,凡真特的利用价値就是米。」 芹泽姑姑啜了口茶,一脸怀念地眯起眼睛道: 「……森林伙伴的名字全是凡真特偷偷取的,他说这是独特的名字。凡真特也为我取了名字,我的名字叫珀拉史黛罗。」 负责捏饭团的凡真特。 而芹泽姑姑的名字——珀拉史黛罗…… 「我跟凡真特整天都想着如何有效率地捏好滚烫的饭团。凡真特个性胆小,但他是个温柔的人。他为我准备了两个碗,我把刚煮好的饭放进碗里,再把另一个碗盖上去灵巧摇晃。抓到一点诀窍,圆滚滚的饭团就完成了。可是呢,我们的作法被猎枪手莫特发现,结果被他赏了耳光。他说,『你们本来就很没用,就算只有数十分之一也好,你们须体会大家的辛劳。』猎枪手莫特好像没看到我红肿的手。」 我觉得猎枪手真粗暴。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拉进芹泽姑姑徘徊于虚构与现实狭缝的故事。 「我哭的时候,凡真特常常安慰我。有一天,他用斧头砍了一根粗大的木头,在上头挖出好几个饭粮的形状,把刚煮好的饭塞进去,一口气做出好几个给我看。我们都觉得这真是个大发现,开心得抱在一起……可是呢,当得意忘形的我们大量制作饭团的时候,领导者拉比斯托跟驯鸟人佩兰托发现了,结果我们又被赏耳光。他们说,『这样毫不用心』、『给我捏出提振我们士气的饭团』。这实在太不讲理,我很想痛哭失声,但凡真特一直陪在我身边,我才能跨越难关。」 「……凡真特就是姑姑的初恋吗?」 芹泽轻声问,芹泽姑姑露出穷于回答的表情地垂下眼。接着,她慢慢点头。 「我至今还是不太清楚为什么喜欢上他。凡真特是我第一个长时间相处的异性。我们一起做饭团的时候,他教了不懂世事的我很多事。」 「这么说来,姑姑的行李中很多破破烂烂的书。」 芹泽操着压抑的声线再度插嘴。 「我就是因为凡真特爱上宫泽贤治的书。托此之福,即便到遥远他方生活,我依然一闭上眼就随时回到日本。凡真特很喜欢照相,常常给我看照片,当中很多萤火虫的照片。」 「——照相?森林里允许有相机吗?」 春太突然问,默默伫立白板旁的朝雾学长发出小小的「啧」一声。这表示春太留意到什么特别之处。但芹泽姑姑淡淡地微笑带过。 「不允许,所以凡真特偷偷藏起来,私下告诉我一个人。我们两人培养出深厚交情,无论是闲话、还是往事到将来的烦恼等等都能向对方坦白……我也得知了凡真特的故乡在更北方,那里有干净的水源孕育出稻米,因此萤火虫群生。他也告诉我国外有种奇特的萤火虫叫做蓝光虫,它是种会拟态成夜空的土萤。我自己调查后才知道这其实不是萤火虫,而是一种苍蝇,不过我还是非常想看看那种土萤。」 拟态成夜空……我在脑中描摹着幻想般的奇妙风景。 「凡真特告诉我好几次,『比起森林伙伴仰望的星光,你去追逐萤火虫的光芒比较好。星光伸手也碰触不到,但萤火虫的光芒触手可及。』」 我好像可以领会这段话,因此默默听得入神。 芹泽姑姑在桌上对我们摊开小巧的双手。 「捏饭团真的很辛苦。我捏出来的都会变成奇形怪状,而且饭烫得让我眼里含泪,因此总是遭到森林伙伴责备。他们说,这种饭团根本无法提振士气。为了不让我被骂,森林伙伴吃的饭团都是凡真特捏的。」 我心中对凡真特的好感度上升了。他真是好人。他的长处或许仅有高大身型,但个性怯懦,不过不能因此简单对人下判断。 芹泽姑姑重重地深呼吸。 「……捏法不同就变成提振士气的饭团,可以做出来的话,我也想做。因此,我偷吃凡真特捏的饭团,想知道哪里不同。但被凡真特抓到了,原本温柔的他勃然大怒,我被他甩巴掌,两颊通红。」 这场面太惨烈了,我心中对凡真特的好感急速下降。他终究还是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跟猎枪手莫特的同伴。 芹泽傻眼地说,什么嘛。 「太过份了。这样讲对姑姑很不好意思,不过凡真特真是气量狭小的男人。」 「女人不会懂的。男人有时挥出去的拳头更是疼痛。」朝雾学长感同身受地插嘴。 「你给我滚回去!」芹泽指着他大骂。 「你对学长说这什么话。这可是我的研究所,该滚回去的是你!」 「这里是你的研究所?别笑死人了。这什么时候决定的?从几点几分地球转了几圈的时候开始的?请在三十秒内回答——」 这里展开了宛如小学生吵架的惨烈场面。各位,要不要一起阻止这两人争吵呢?春太跟芹泽姑姑正津津有味地喝着茶,给对方看自己杯中的茶柱。最后,我介入朝雾学长跟芹泽之间,互瞪的两人喷出急促的鼻息。 芹泽姑姑将茶杯放到桌面,准备继续说。 「……刚刚讲到哪里了?」 「讲到凡真特打芹泽姑姑耳光。」春太帮忙补充。 「对哦。那时候比起疼痛,恐惧更强烈,因此我没掉泪也没出声,记忆也很模糊。当意识清醒时,我看到难以置信的景象:凡真特哭着用双手掐住我的脖子。我觉得自己会被杀死,所以从他身边逃掉了。」 听完事情的始末,我屛住气息。凡真特的行为足以让百年深情也瞬间冷却。 「……无论开始还结束,原因都是饭团。之后,我得知自己被凡真特放逐出同伴之列,终究还是在森林中落单了。我独自徘徊在森林里。星光遥不可及,但我相信若是萤火虫的光芒应该就伸手可及,于是一直往前。」 芹泽姑姑抬起头,视线停在朝雾学长身上。不知不觉,那群初恋品监师少女已经集合起来,站在他身边。我明白他们准备完成了,正等待芹泽姑姑说完这个故事。 「……我忘不了最后吃到的饭团香气跟味道。不管是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猎枪手莫特还是温柔的凡真特,大家都离我而去,消失踪迹。我离开日本,变成这个年纪的大婶才归来,不过我还是想知道那时的感情是不是真正的初恋。或许只有短暂片刻,但我跟凡真特确实有心意相通的瞬间……伟大的初恋品监师,透过刚才的故事,你能品监我的初恋吗?」 办得到吗?我屛息抬头凝视学长。 朝雾学长两腿并拢,端正姿势。 那群品监师少女也抬头挺胸,认真注视着芹泽姑姑。接着,他们一起行深深一礼。 「遵命。」 4 领导者拉比斯托。 驯鸟人佩兰托。 猎枪手莫特。 聚集过来的数百只鸟。一阵吵嚷过后,马上就会回去。 还有被任命负责捏饭团的凡真特跟珀拉史黛罗。 珀拉史黛罗的初恋是真的吗? 真伪现在即将揭晓…… 朝雾学长以优雅的手势将装水的杯子放在桌面,而初恋品鉴师少女将野炊饭盒拿到社办。形状如同蚕 豆般凹凸的扁平饭盒令人怀念。一将饭盒里面的东西装到寿司桶,刚煮好的米饭香气就弥漫四周。她们迅速用饭杓将白饭拨松,形成一种仿佛突然开始上家政课课外教学的气氛。 「这什么东西?难不成要在这里重现姑姑故事里的饭团吗?」芹泽睁圆眼。「蠢死了。」 「别这么说。这次不只呈现气味,他们还会做成可以吃的饭团。我四十年没吃了。」 无视芹泽与姑姑的对话,那群少女正努力与刚煮好的饭搏斗。她们戴着塑胶手套,一面喊着「好烫」,像救火时传水桶般将捏好的饭递给隔壁的女生。 「不用连这种地方都重现呀……」芹泽姑姑说。 「那可不行。喂,你们给我加把劲。」朝雾学长道出没血没泪的话。 总觉得她们真是坚强。大概因为不熟练,她们完成的饭团歪七扭八,看得我心里发痒。好想帮忙。 春太两手撑在桌上,兴味盎然地伸长脖子。「这是没馅料也没海苔的盐饭团吗?刚刚才看过小千便当里的饭团,差异感觉特别大。」 「是啊……」 我也伸长脖子,此时芹泽姑姑的身子也往前探。 「好怀念。当初几乎都是吃盐饭团,常常要先做好存货。」 一位初恋鉴定师少女在刚做好的饭团上稍微洒盐。 「一般不是用盐水捏吗?」春太疑惑道。 「当时我们没有馅料也没有海苔,但盐有一大堆。味道重一点的话,冷掉也很好吃,所以完成后也会洒上盐。」芹泽姑姑说。 「我们打算尽可能如实重现芹泽响子夫人记忆中的饭团,无论米或水。」 听到朝雾学长这道声音,我发出「咦」一声抬头看他。 「当时用的米是凡真特老家送来的。凡真特的故乡跟老家的地址,芹泽响子夫人已经委托朝雾征信社调查出来了。当然,严格来说,我们无法准备品质、品种都跟四十年前完全相同的米,不过还是根据情报从产地订购品质相似的品种。当时也可能不是使用新米而是旧米,因此我们请对方分别准备新米跟旧米。若那时用旧米,香味就会差一截。」 听完这段流畅的说明,我很想叫他马上从高中休学继承家业。 「米是用瓦斯煮的吗?」芹泽姑姑问。 「是用卡式瓦斯炉煮的。要对学校保密哦。」 「好正式。」期待感在芹泽姑姑的声音中膨胀。 我盯着装水的杯子。这看起来像普通的水。 「……这也是当时的水吗?」 「你要喝喝看吗?」朝雾学长问。 「——可以吗?」我抬起头。 「请。你可以比较看看现在的自来水跟以前的味道。」 我对春太说声「拿去」,将杯子塞给他。 「骗人吧?明明听起来是你要喝,为什么变成我喝?」 「好啦好啦,快喝一口看看。」 春太战战兢兢地将水含在口中,喉头发出「咕嘟」一声后把杯子放回桌面。 「好像……比现在的水还难喝。」 怎么回事?我讶异地看朝雾学长。 「透过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猎枪手莫特跟凡真特所在区域的自来水公司,可以调查到当时的水质标准与漂白锭使用状况。」 「漂白锭?」我差点误会成烤肋排(注:此处是文字谐音,漂白锭(karuki)和烤肋排(karubi)的发音很相似。)。 「就是杀菌的氯。量会根据各地区的水质调整。此外,气温高、菌类易繁殖的夏季会加入比冬季更多的氯。我们这次在自来水中混入一点漂白锭,让水变难喝。市面有贩售检测氯残留量的药。」 「——等一下。」芹泽的声音锋利划入。「不管是准备米还是水,都超过高中生能力范围了吧?」 「你现在才发现吗?早就超过了。」 我跟芹泽惊讶地望向春太。他靠到椅背上。 「朝雾学长跟芹泽姑姑,是不是差不多该跟她们两个讲明白了?无论怎么想,这次重现饭团的计划都不是靠一介高中生力量做得到的。朝雾学长的说明也是,那种说话方式听起来像在读报告。」 朝雾学长跟芹泽姑姑又交换一个眼神。芹泽姑姑垂下头,一脸难以启齿地开口: 「……直子,我已经付钱给朝雾同学了。」 芹泽眨了好几次眼后一楞,接着绷紧表情。她怒气十足地瞪向朝雾学长。 「你不过是个高中生,到底在想什么?」 「等一下、等一下,你别误会。正确来说,夫人是再次委托朝雾征信社。而且,听完我说明你应该就明白,初恋鉴定终究还是实验阶段,所以我开出相当优惠的价格。」 芹泽试图询问真伪的视线转回姑姑身上。 「……开端是朝雾同学寄来的明信片。我想请朝雾同学重现当时的饭团。」 「没错,一切都是为了重现当时的初恋。」 「拜托你,直子,请你体谅。」 芹泽默默注视两人良久,接着低头闭嘴。我稍微能够理解她的心情。跟自己很亲的姑姑怀着这样的心情,却什么都没跟她商量,这太寂寥了。 不惜做到这种程度也想重现的初恋是什么呢…… 朝雾学长弹个响指,初恋品监师少女亲手将装着盐饭团的盘子恭恭敬敬地摆到芹泽姑姑面前。 芹泽姑姑凑近鼻子,慢慢地、确认般地闻那股味道好几次。 「……老实说,朝雾同学的话也有可疑之处,但他达到目的的手段很厉害。虽然是睽违四十年的饭团,但连形状都完全一样。更重要的是气味影响极大,好像连不想回忆的事情都会想起来。」 「那真是太好了。」 我跟春太也凑近鼻子。这似乎是平淡无奇的盐饭团,感觉也不好吃。 「——不只闻味道,也可以实际吃下肚吧?」 「当然。嗅觉跟味觉联系紧密。虽然是用刚煮好的饭捏的,但吃的时候者会先放凉所以我们另有准备。」 一位少女端来包着保鲜膜的盘子,上面放着一排形七扭八的冷盐饭团。 「……森林伙伴就是让姑姑吃这种东西吗?」 芹泽低声吐出这句话。 「别这么说。因为得不到父母援助,我常因生活费所苦,不得不跟亲戚借学费。光给我吃剩菜,我都觉得很感谢。」 芹泽姑姑的双手珍而重之地捧着冷掉的盐饭团,她啃咬似地吃了一口。 我们也分到饭团。即便在口中咀嚼多次,也仅尝到重重的咸味。 「这个饭团只有咸味,好难吃。姑姑真可怜。」 芹泽吃一口就将冷掉的盐饭团放回盘子。我犹豫着该不该放回去,于是偷偷瞄一眼芹泽姑姑。我这才发现芹泽姑姑一直没说话。她双手拿着盐饭团,身体动也不动。时间仿佛仅止在她周围停止。她全身僵硬。 「怎么了?」芹泽担心地伸手碰触姑姑的肩膀。 「…………」芹泽姑姑的喉咙深处似乎挤出什么话。 「什么?」 「……跟那时的饭团不一样。」 芹泽姑姑松手,盐饭团掉到桌上,她带着一副难以忍耐的神态起身离座。「味道不一样……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谢谢你们,初恋品监师。」她独自剧烈呜咽起来,频频喘着气地跑出初恋研究社的社办。 有朝雾学长一脸冷静,捡起芹泽姑姑弄掉的盐饭团。 春太一粒饭也不剩地吃光冷掉的盐饭团,开口道: 「芹泽姑姑只吃一口。光凭这一口,她就断言『不一样』。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盐饭团,她却一口都没吃就做出结论。」 朝雾学长目光一动,春太舔着大拇指继续说: 「……所以朝雾学长一次也没说明过的要素就是关键。」 「确实如此。这原本就是我为了得到芹泽姑姑的信任,一开始就先指出的问题。」 一次也没说明过的要素……是什么?我看着冷掉的盐饭团思考。米、水、炊煮方式、捏的方式——嗯?等一下,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那是……难道说…… 「是盐!」我跳起来似地离开椅子,看向朝雾学长。 「正确答案。不好意思,因为朝雾征信社正式接受芹泽姑姑的委托,我不能说太多。但给你们一个提示:你们可以调査看看到一九九七年为止的盐的秘密,问爸妈就会明白了。」 等等,现在我爸妈都不在家…… 「小千,到此为止。我们是局外人。」春太也起身离开。社办时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三点四十分,我们已经迟到十分钟了。 「上条,你真懂事。」朝雾学长一边收拾桌面地说。 「抱歉打扰了。我们接下来还有练习,所以先告辞了。」 春太说完就点头致意准备离开,但他被我紧揪住制服拉回来。 「看到芹泽跟她姑姑那个模样,你还打算默默回去?你是这种薄情汉吗?」 春太皱着脸,小声回答我:「我觉得这次不要太深入比较好。包括芹泽姑姑的往事在内,我有非常强的不祥预感。」 「为什么?」 「小千,求求你认真练习吧。」 「我无论何时都使尽全力。」 「你该不会小看明年的普门馆吧?」 「我没有小看,我也有认真思考!」 「……哦,你们的目标是普门馆啊。」 我跟春太同时转头。朝雾学长兴味浓厚地摸着下巴。 「朝雾学长知道普门馆吗?」我问。 「就是管乐的甲子园吧?这比棒球社的世界更难晋级,东海五县这几年应该只有藤咲高中跟爱知的城南橘女校是晋级常客。」 「学长知道得真清楚。」春太说。 「我可是这所学校中被日野原另眼相待的人。原来如此……你们打算把芹泽当成秘密武器吧。这样好吗?她有重听吧?」 我跟春太都睁大眼睛。 「虽然小巧,不过她耳里有助听器。我跟她姑姑的对话,她大概只听得到两、三成吧?她好几次应声都牛头不对马嘴,似乎因为顾虑你们,她会犹豫要不要问清楚。」 我都没注意到这件事。我紧抿住唇,再度扯着春太的制服把他拉过来。你要放着芹泽跟她姑姑不管吗?我不想这样。我无言地向他倾诉这份心情。春太满脸迟疑。 朝雾学长呼出一口气。 「……哎,这个时期大家都有很多事要忙。不然这样好了,反正你们会遇到芹泽,假如她想跟我抱怨,能不能帮我转达请她到这间社办或征信社来?若是面对身为血亲的她,我至少可以告诉她姑姑跑出去的理由。」 「那是可以让她信服的理由吗?」春太问。 「比起跟你们说,跟她更能好好说明。你们快回去练习,我不想再惹片桐怨恨了。」 我跟春太数度向朝雾学长道谢后,离开初恋研究社的社办。芹泽要是为此苦恼,应该会直接联络朝雾学长,或者不管是不是练习时间就直接来找我们吧。 ……当天晚上,我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5 听到玄关的门铃响起,独自看家的我调低音乐音量,拿下耳机。我看向时钟,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我想像不出谁在这种深夜来访。门铃执拗地一直响,没有停止。有人正连按玄关门铃按钮。我走出卧室,静静走下楼梯。我一手拿着电话子机,做好随时按得出一一〇的准备后,提心吊胆地望出玄关的窥视孔。 眼前是芹泽大特写的脸,我差点吓得往后弹。 我连忙开门,穿着外出装束的芹泽站在面前。她抱着波士顿包的身影让我联想到离家出走的少女。她背后还有两个人。那是春太跟朝雾学长。 春太穿着制服,肩膀背着法国号盒。满脸闹脾气的两人像罪犯一样腰间系着腰绳,而芹泽紧紧握住绳子前端。那是搬家用的尼龙绳。我一眼就看出他们被强行带到这里。 我穿着睡衣,忍不住躲在玄关阴影处,只探出一张脸。 「……这怎么回事?」 「我听说岩手跟穗村父亲出差的工作地点很近。」 芹泽粗鲁地说,情报来源恐怕是春太。我心生警戒。 「我爸爸在仙台工作。盛冈的话,我找爸爸玩的时候安排过两天一夜的旅行。」 「是吗?太好了……我们决定坐明天的首班车到岩手的花卷,那里离盛冈不远吧?」 我们?决定?我轮流看着春太跟朝雾学长。 「春太也要去吗?明天练习怎么办?从静冈站过去,要花四小时以上哦?单程车费将近两万圆哦?你有那种钱吗?」 芹泽打开波士顿包的拉链,取出一个信封。我接过信封,里头装着四张万圆大钞。 「这是什么?」我眨着眼问。 「穗村的旅费。」 我揉了揉眉间又闭上眼睛。虽然花费一段时间试着整理现况,但完全一头雾水。总之我还是先踮起脚尖,问芹泽后面的朝雾学长:「这是什么玩笑吗?」 「我也想把这当成玩笑。」朝雾学长的手放上腰绳。 芹泽像是恶质的登门推销人员,伸脚卡进玄关缝隙。 「我们今晚要在这里过夜,明天早上搭计程车去车站,一天往返。」 「你又在开玩笑了。」我嘿嘿笑。 芹泽缓缓摇头,揪住我的睡衣袖子。 「拜托,我只有上条跟穗村可以依靠了。」 「那我在这做什么!」朝雾学长的声音在黑夜中清亮响起。 我温柔地拉开芹泽的手问: 「……抱歉,让我整理一下。究竟发生什么事?」 「我姑姑买了明天前往岩手花卷站的车票。」 「嗯……」 「凡真特就在花卷。」 我花了几秒钟才理解她的意思。「哦……」森林伙伴之一;芹泽姑姑的初恋;打了芹泽姑姑后将她赶出同伴之列的人;拥有奇妙名字的捏饭团人员。 「姑姑见到凡真特后,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我眨了几次眼,芹泽带着求救的表情说: 「我们要抢先一步,大家一起阻止她。」 这句话不太对劲。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动摇的我拼命安抚比我更动摇、甚至泪眼汪汪的芹泽。我要加油,此时就是要站稳脚步坚持住的时刻。 「就、就算突然听你这么说,我也搞不懂状况。不要说听起来这么恐怖的话嘛。」 「小千,问题在于盐。」春太的嘟哝传入耳中。 「盐……」 「你之后有做过什么调查吗?」 「……等一下。」 序奏 台版 转自 z-library 世上有一种小说类型,叫框架小说。虽然名为「框架」,但并非画框之意,所以不是专门谈论绘画或艺术的专门小说,而是一种特定形式。比如,一开始先描述叙事者现在的状况,接下来进入正篇,最后又回到叙事者身上。 一直以来,我述说的清水南高中管乐社的故事,其实也符合框架小说的定义。 每当千万樱花馨香飞舞的季节到来,这段时光便逐渐化为淡淡的马赛克,在脑中复苏。 没有所谓欢乐的青春时代。 不过——我身边充满努力活得有趣的人。 管乐是以管乐器为中心的合奏乐,最大的魅力在于利用自身的呼吸,让情感乘著音符,全员同心协力演奏出一首乐曲。 趁著升上高中,我毅然告别宛如全年无休、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日本企业般的女子排球社,敲开私心憧憬的管乐社大门。跟古典乐相比,管乐的门槛没那么高,无论是爵士乐或流行歌曲,都能尽情吹奏。即使从高中才开始学,应该也能吹出个名堂,我觉得为时未晚。 然而,我刚要提出入社申请,就遇上悲剧。该年度只有三个社员,顾问老师又调职,管乐社濒临废社的危机。 请各位想像一下,一名新生一手拿著不屈不挠向父母求来的长笛,活像日本古坟泥偶般张大嘴巴的傻相。之后大伙憋著笑指出盲点,但当时我并不晓得,加入管乐社,不代表能编入希望的乐器部门。 就在这时,有人伸出援手。 对方是学校的新任教师,草壁信二郎。他是难得一见的年轻音乐男教师,爽快接下无人眷顾的管乐社顾问一职。学生时代,他曾拿下东京国际音乐大赛指挥部门的第二名,众人都期望他成为国际指挥大师。然而,留学回国的他,拋弃一切经历,消失几年后,竟到我们就读的高中任教。理由不明,本人也不愿提起。唯一清楚的是,他一直是管乐社温柔的好顾问。尽管过去如此辉煌,他却毫不自命不凡,与我们平起平坐地沟通。 另外,还有一个绝不能遗忘的人。 就是决定与我一同入社的法国号演奏者上条春太。我都叫他春太,他则叫我小千。我们是青梅竹马,直到六岁都是邻居,高中才重逢。春太非常在意自己的娃娃脸和矮个子,但他头发柔顺、皮肤细致,双眼皮带著长长的睫毛,天生拥有身为女生的我渴望的外貌。加上他有颗金头脑,陆续解决许多校内发生的问题。怎么说,总之他的存在,简直就是在挑衅我这个青春少女。 不过,感觉一辈子都不愁没女朋友的春太,其实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和春太都单恋草壁老师,形成诡异的三角关系(♀→♂←♂)。尽管春太不愿伤害我这个挚友的心,但与其失去心上人,宁愿将好友大卸八块也在所不惜,他正为如此惊悚的念头烦恼不已。咦,这番剖白让我心灵严重受创了好吗? 成为可恨情敌的春太,与我拥有相同的梦想。 那就是让甘于蛰伏的草壁老师,再次活跃在舞台上。让老师拿起指挥棒,参加比赛。然后有一天,如果真能实现——带他一起站上普门馆黑亮的石板舞台。普门馆是热爱管乐的高中生向往的圣地,也是全日本管乐比赛高中部门的全国大赛舞台。 重建濒临废社的管乐社,比想像中辛苦太多。 包括确保乐器和练习场所等等,要解决的问题堆积如山,最令人头疼的还是招募社员。我们招募的对象有两种,错失报名时机、没参加任何社团的学生,及碍于某些理由放弃管乐的有经验者。我拋下羞耻心,一个个上门招揽,但不论哪一种类型都让我切身体会到什么是「不屑一顾」。 我都快气馁了,烦躁和不安也不断累积。 可是……我仔细思考过,会遭遇困难一定有理由。至今为止,我不断受到考验。 当时仅有五名社员,就算在脑中列出坏事清单也没用。反正情况不可能比现在更糟,我能够做的,只有奋力向上爬。如今我明白,世上有些事再怎么努力也不会获得回报,有些人即使牺牲奉献,仍无法见证梦想成真,因此很清楚几乎一无所有的青少年时代,其实是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 既然如此,付出努力是天经地义。当时的我们,比其他学生胡来两成左右。咦,你说又不是电影或戏剧,遥不可及的梦想怎么可能实现?但有谁知道呢?不管在哪一个世界,相较于机灵聪明、自信十足的人,傻瓜和蛮干的家伙才是最强的。 所以,再也没人能够阻止我和春太。虽然跟管乐丝毫沾不上边的稀奇古怪问题及难关接连出现,像是六面全白的魔术方块之谜、与戏剧社进行即兴剧对决等等,但我们顺利克服,获得优秀的伙伴——双簧管演奏者成岛美代子,和萨克斯风手马伦.清。 两人都有一段空白时期,但成岛国中时期曾登上普门馆,而中裔美国人马伦从小就吹萨克斯风,资历丰富。这两股即战力的投入,对后来的社员招揽发挥极大的影响力。 升上二年级的四月,在结业式前认识的低音长号演奏者后藤朱里带来新生;五月,众所期盼的打击乐演奏者、关在家里拒绝上学而留级一年的桧山界雄加入我们。 就像这样,历经一波三四五六折,南高管乐社总算度过废社危机,社员从原本的五名增加为二十四名,成长到足以报名管乐比赛小型编制b部门的规模。 随著为我们加油打气、支持我们的人,及重要伙伴愈来愈多,我和春太的梦想一步步朝著实现前进。为了能够不断进行挑战,在草壁老师的指导下,我们增加练习时间,也每天晨练。 尤其是我,为了不拖累大家,必须比别人更努力练习。我愈来愈常在学校赖到最后一刻才回家,惹老师生气,赫然发现这样根本违背初衷。想逃离女排时代尝到的辛苦,于是选择投奔管乐社的怀抱,不知不觉间,却又过著全年无休、成天练习的日子。宛如换新笼子,仍不停在滚轮上奔跑的小动物。 据春太的评论:「这就是小千的宿命」……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高二文化祭落幕后的故事。 社员本来就少,三年级又得退出社团,这是转换心情的重要时期。 我们仅存的一、二年级生能够以新体制度过难关,多亏夏季大赛最后一天决定入社的芹泽直子,及接下教练一职的山边真琴。两人从小接受严苛的音乐英才教育,深知竞争社会的毒害,她们的毒舌——不,宝贵的意见,大大震撼还不识何谓真正挫折的我们。 我有个决心。 日后讲起高中时代时,绝不会提当年有多辛苦、付出哪些努力。 以前多么美好、大家都很拚命之类,不过是对年少的自己的乡愁,是老化的徵兆,只会让人听了生厌,而且我在高中时代的辛苦和努力,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珍宝。 比起自卖自夸,我更想传达的是,不论处境再艰困,我仍在摸索前进的途中看见不少特别的风景。纵使环境艰难,稍微绕了点远路,我依旧活得精彩快乐。 当然不会没有失败,但不管是谁,都拥有一段能尽情挥洒的有限时光—— 切利尼的庆宴 1 网路谘商室 wahoo!智囊团1 标题:「女儿吵著要买乐器」 网路代号/小千妈 我有个高二的女儿。 希望有人能给我一些意见。 女儿参加管乐社,吵著要买新的乐器。 她想买长笛,我问多少钱,居然要二十万圆左右! 我理解她热心参与社团活动,但她搬出「我只剩下让乐器升级一条路」这种话,实在说服不了人。我总觉得,她只是想用冲的逃避撞墙期。 我该买给她吗? 还是该劝她忍耐? p. s. 二十万圆对我们家来说是一大笔钱。 我自暴自弃地想过,乾脆彩色影印二十万圆钞票,浮水印换成武田铁矢2,拿给女儿去买长笛,当成学习社会经验算了。我这样跟女儿商量,她哭著说:「印假钞是犯罪,会上头条新闻的!」 看著回答蜂拥而至的电脑画面,我浑身虚脱。 星期六早上九点到傍晚五点的社团活动结束,我待在即将染上暮色的校舍电脑室。由于社团活动前还有晨练,我简直是精疲力尽。 「啊,不难想像。」坐在椅子上撑著脸颊,喀嚓喀嚓地按压滑鼠的,是昨天深夜发现家母投稿的上条春太。放在键盘上的左手拇指和小指长著法国号茧,看起来很痛。 窗影拉得长长的室内,笼罩著有些倦怠的时间,听到的声音非常细微。滑鼠的按压声,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我站在春太背后,上身前弯,苦涩地看著网友的各种回答:「你们母女一起进军搞笑圈应该不错」、「请先一起做个深呼吸,冷静下来」。 「我懂你的心情。」春太从椅子上站起,背著附背带的法国号盒继续道:「不过你长笛才吹不到两年,换乐器太快了吧?」 关机的电脑画面瞬间绽放光彩,伴随「噗吱」一声,被吸入黑海般的萤幕。春太的话听起来像在责备:「你吹得太烂,却怪乐器不够好?」管乐社众人也异口同声地说:「小千要努力的是别的地方吧?换长笛太浪费了。」当务之急,一是练习、二是练习、三、四仍是练习,最后依然只有练习。跨越练习的门槛,等待我的是更辛苦的练习。 「继疯狂练习后,是疯狂特训吗?」 我瘪著嘴嘀咕。让我埋怨一下吧,就算是我,人生路上多少也会激起一些涟漪。 「唔,退让一百步,如果你高中毕业后会继续吹,就另当别论。」 「我会继续吹。」 我重新背好长笛盒,追上准备关门窗的春太。 来到走廊,他歪著头,目不转睛地看著我。「可是……」 「可是什么?」 「愈是初学者,或者说愈是凡夫俗子,往往愈想要高级货。」 「我本来就是凡夫俗子!」 我本来就是凡夫俗子子子子子子……!丢脸的吶喊声化为回音,响彻傍晚的校舍。春太厌烦地摀住耳朵,步下楼梯。 「现在这只长笛不好吗?音色很亮,听起来十分明朗,我满喜欢的。」 我连忙跟著下楼,冲得太快,差点跌倒。「也、也不是不好,只是……」 我肩上的长笛,是请奶奶买给我的高中入学礼,是入门基本款。管乐社里,自备乐器的社员约只占一半,我算是相当幸运,所以一直很珍惜。然而,或许是夏季大赛的高峰期间吹得太凶,右手无名指的fis键弹簧和笛头软木塞都磨损了,我决定送修。相信长笛肯定会焕然一新,让我更爱不释手。 不料,上周与藤咲高中管乐社的联合练习,却改变我的想法。 藤咲高中管乐社历史悠久,自创社以来,曾十一次打入东海五县仅有三校入围的普门馆大赛,规模与南高截然不同。联合练习开始前,我好奇藤咲二年级女生的长笛,要春太拿全新的乐器专用超细纤维清洁布当诱饵,请对方让我试吹一下。要和女生进行交涉时,春太总是超乎期待地活跃。 理所当然,起初不太习惯,断音有些模糊,在出借长笛的女生提心吊胆守望下,我调整呼吸,试著愈往高音,愈减少吹气的量。如今回想,这或许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 刚加入社团时,我的耳朵甚至分辨不出双簧管和低音管的差异,程度低到不行,如今可不一样。吹过她的长笛,我不禁觉得自己的长笛声音有所「不足」。只是,不晓得这是我进步的证明,或者纯粹是「外国的月亮比较圆」的心态。 我到底为什么烦恼不已?就让我来说个清楚吧。我极度渴望让自己的长笛水准更上层楼,在这种状态下,我为时已晚——不,恰巧亲身体验到不同的乐器,吹出来的声音居然差这么多。甚至涌现一股奇妙的错觉,认为乐器能提升演奏者的实力。虽然吹双簧管的成岛告诫我「少天真了,从五万圆升级到二十万圆的长笛,也不会有戏剧性的转变」—— 从此以后,市内便流传著有个可怜的女高中生,逛遍乐器行试吹根本买不起的长笛。 一想起就忍不住叹气。将电脑室的钥匙归还职员室,我们像双人步哨般垂头丧气地走向楼梯口。正值制服换季的过渡期,我穿著西装外套,底下仍是短袖上衣。比较凉爽舒适,也可享受到外套的触感。 见春太没前往停车场,我疑惑地问: 「咦,你今天不是骑自行车来的?」 「嗯。煞车线断裂,我搭公车。」 「哦……」 「你也搭公车吧?」 「呃,是啦……」 除了长笛以外,自行车也使用过度,只得送去修理。平常我骑得太粗鲁才会坏掉,总觉得就算没撞到人,哪天也可能撞上野猫。提到野猫,我想起完全无关的事。还没上小学时,我瞒著母亲拿牛奶喂流浪猫。一天,那只小猫一路跟著我回家,不管抱回原地多少次,都会跟来家里。 啊~啊。 都怪我年纪小不懂事乱喂,那只小猫…… 我摇摇头,仰望天空。南高近海,夕阳西下后,天色迟迟不转暗,容易让人赖在校园不回家。漫长一天累积的疲累,彷佛逐渐融入朦胧的黄昏余晖中。 管乐社成员早就拋下我们回家。走出大门,经过第一个斑马线时,春太侧身问:「公车站不是在这边吗?」 「我想去个地方,拜。」 我挥挥手道别,穿过岔路,钻进小巷,爬上一段平缓的坡道,背后传来脚步声。我一停步,对方跟著停下。我假装在找东西,提心吊胆地回头一看,竟是春太。 「我也一起去。」 「咦?」 「你要去的地方。」春太扬起一边眉毛,「你要和谁碰面,还是有什么约定吗?」 「没有。」 「那我陪你。很晚了,我送你回家。」 我不停眨眼,回望春太。「我从来不害怕走夜路。」 「可是你刚刚吓到了吧?」 一语戳到痛处,我嘴巴噘得像章鱼,不想吭声。 「别闹别扭。」春太从制服口袋掏出手机,举高给我看。「其实,网路代号『小千妈』传简讯邀我吃晚饭。」 春太明明是高中生,却在外独居,过著自炊的生活,晚上偶尔会来我家蹭饭。现在似乎是跳过我,直接获得邀请。 「看来你不知道,今天的晚餐是姜烧猪肉,搭配卡通《漫画日本民间故事》3里出现的那种盛得高高的白饭。」 「哦……」 「担心宝贝女儿一个人走夜路,是天经地义的父母心啊。」 妈,谢谢你。我在内心道谢,然后问:「那你有什么目的?」 「经过努力不懈地谈判,我以明天的便当和一公升自制优格为报酬,接下保镳的任务。」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寄生穗村家的青梅竹马。所以,他才会喊住本来要和成岛她们一起回家的我,匆匆把我拉去电脑教室吗? 我快步前进,发出「嘘、嘘」声,挥手驱赶。 「起码周末该回你家吧。」 「我才不要,会卷入姊姊她们的酒宴。」 春太立即反驳,死缠烂打地追上来。 三个年纪与春太相差甚远的姊姊,对他的人格形成有著复杂的影响,也是导致他对女性绝望的原因。目前大姊在东京都内独居,二姊和三姊住在家里,据说每个月的酒钱超过十万圆。附带一提,春太父母的工作常需出差,难得在家。 「出社会的姊姊们替你出房租和生活费,偶尔回去帮忙倒个酒也不会少块肉吧?」 「问题是……她们在常去的居酒屋认识山边教练,会邀她来开什么『居家品红酒女子会』。」 容我先介绍一下山边教练。她是草壁老师恩师的孙女,曾被誉为天才钢琴少女,如今却以口风琴手的身分出现在我们面前,是个相当奇特的人。 我不由得想像起今晚的酒宴。虽然不太清楚详情,但绝不会是优雅的品酒会,搞不好会一路喝到早上。 「你就那么排斥吗?」 「我听到山边教练兴奋地说『今晚上条家将化为战场』,而且姊姊她们喝到一半会脱到剩内衣裤。啊,受不了,女人的裸体真恶心!」 春太完全没发现,他的最后一句害我浑身发毛。 脚下的路变成下坡,为了一口气拉开距离,我愈走愈快。不料,春太突然抓住我的胳臂,一把将我扳过身。「欸,等等……」面对难得强势的春太,我一阵慌乱。突然间,前方巷道窜出一辆没开灯的自行车,看到我们也不煞车,疾驰离去。 春太松开手。我臭著脸,放慢脚步。 走到一半,春太的肚子叫了起来,我从书包挖出奶油面包递给他:「拿去。」他打开袋子,掰一半还我。 「不要,社团结束后我就刷牙了。」 「那我先收著。」像是料到会有什么发展,春太的侧脸咧嘴一笑,把剩下的奶油面包塞进法国号盒的杂物袋。 我要去的乐器行位在商店街边缘。自从附近的大型购物商城开张后,商店街许多行号纷纷歇业。那是一栋改建老车库而成的大楼,玻璃帷幕的二楼展示著各种吉他。店名以片假名写著「仓泽乐器行」。 地点冷僻、外观寒酸,店门又在二楼,对生客来说,进入门槛有点高。 「吉他专门店?你什么社的啊?」 「三楼也有卖长笛和萨克斯风啦!有人告诉我,这家中古乐器的品项很丰富,是行家才知道的好地方,我三不五时就会来瞧瞧。」 是喔?春太佩服地望著三层高的车库大楼。春太是上高中才搬回来,约莫没能掌握街上的每一个角落。我们居住的静冈县聚集许多大型乐器厂商,作为当地产业,自然有不少贩卖中古管乐器的商店。光是市内,大大小小加起来就有八家。 原来你还没死心啊?我感受到春太教人刺痛的眼神。 「终于……得避开绝对会遇到熟人的店啦?」 「讨厌,不要讲出来!」 我羞得双手摀住脸。不管大伙说什么,我都想试吹长笛到满意为止嘛,让我试一下会怎样? 春太身体一晃,朝地面大叹一口气。「最后,流落到这里吗?」 「每家店员都露出慈爱的眼神,暗示『下次和爸妈一起来吧』,教人难堪得不得了……」 「怎么不早点开口跟爸妈讨?」 我放开摀住脸的双手,瞪大眼反驳:「我讨啦,结局就是你看到的『wahoo!智囊团』骚动。」 「看来是不可能买给你。」 「我这么想要,四处寻寻觅觅,你不觉得差不多该让活得如此认真努力的女高中生,遇上一把中古出清的好长笛了吗?」 「出清品?依穗村家的财政状况,即使是瑕疵品或长期库存品,恐怕还是买不起。除非是遭到诅咒的乐器,否则没办法吧。」 「诅咒……」春太居然说到这种地步,我整个人傻住。 「来历可疑的乐器传说,古今中外到处都有。不过,仅限于弦乐器。」 最后一句引起我的兴趣:「弦乐器?为什么?」 「你没在电影或动画中看过吗?咒术师会拿弓当下咒的道具。这是狩猎文化的遗绪,而弓是弦乐器的起源。就是这个由来。」 哦,搞什么,原来是这样啊。 「你要失望了,长笛没有弦。」 春太露出打心底受不了的表情:「我是在比喻,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迟钝地发现是在亏我,顿时意气消沉:「我是真的很烦恼好吗?」 「为这种事烦恼,只是浪费时间。」 「那是什么话!」我终于动怒。「算了,我自己的事,只有我清楚。」 「你晓得『傍目八目』这个成语吗?」 「咦,没听过。」 「是来自围棋的成语。意思是旁观者清,旁人比对奕的当事人更冷静,可看出八步以后的棋路。」 「所以呢?我是吹管乐,又不是下棋。」 「心理学的实验也证明,一个人对自我的认识,远远比不上别人的观察。」 春太装模作样地说,智力不足以继续反驳的我,只能气呼呼地踩他的脚。 「听著,这家店的老板随和又健谈,我去逛过好几次,他总是热情地欢迎我。要是你没礼貌,我饶不了你。」 「乐器行本来就应该欢迎客人逛。」 「这里不一样!」 我率先冲上狭窄的楼梯,站在灯光流泻的玻璃门前。不好,都怪春太,害我紧张起来。我在掌心写三次「草壁」吞下去4。 可是汉字笔画太多,还没写完,春太已追上来推开玻璃门。电子音门铃响起,乐器行独特的漆味刺激鼻腔。 天花板角落的小型喇叭,播放著小号吹奏的抒情爵士乐。 「店里放音乐会妨碍试奏耶。」 春太确定店内无人后挑剔地说,我真想要他滚出去。才不告诉他店里设有隔音试奏室。 话说回来…… 我环顾四周。咦,年约五十、穿西装系黑围裙的店长,不是通常都会在吗?店内散发出这个时段特有的空虚氛围。里面的楼梯通往三楼,慎重起见,我上去一探究竟,应该守著展示中古乐器楼层的店长太太也不在。明明是营业时间,怎么会唱空城计? 我沮丧地回到二楼,春太无奈地叹口气: 「或许今天只有一个人看店,凑巧去上厕所。」 「我刚瞄过一眼,厕所是暗的。」 「那么,使出绝招吧。念出山边教练教我们的咒语就行。」 「什么咒语?」 山边教练经营一家专卖口风琴的「山边键盘堂」。春太把手围在嘴边,以响彻店内的声量大喊: 「不好意思,我们是jasrac5的人。店内播放的音乐是市面上卖的cd,对不对?」 我一头雾水,但据说自营业的人听到这番话,都会惊慌失措地冲出来,是真的吗?没想到是真的。楼上传来「磅」一声,铁门粗鲁地打开,伴随著彷佛慌张喊著「不得了啦」的脚步声。 「喂喂喂喂,店里放的cd是我们自己录音的!」 非常适合留长发和小胡子的店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来。一看到穿制服的我们,他无力地趴倒在柜台上,虚脱地说:「欢迎光临……」 2 「要支撑一家乐器行,应该租下五层的大楼,一楼卖电吉他、电贝斯、效果器、音箱;二楼卖合成器、混音器;三楼卖鼓、打击乐器,及音乐相关杂志;四楼卖铜管和木管乐器;五楼卖中古乐器,这样的配置最好。啊,这完全是理想状况,我们没办法实现。」 为了掩饰刚才的窘态,店长口沫横飞地拚命遮掩,似乎忘记我预约试奏。他的脸色颇糟,大叹好几次气,彷佛要把体内的气吐光,教人不禁担心发生什么事? 「老板不是会热情地欢迎你吗?」 旁边的春太低声咕哝,我用手肘撞他。重新将长笛盒抱到胸前,我抬眼瞅著老板:「那个……」 「啊,对了,穗村同学有预约吧?」 老板忽然想起般露出笑容。 这家乐器行是由一对夫妇经营。太太以前是长笛和短笛的职业演奏家,在自家开设私人教室,每星期教授两堂课。店长领我们上楼。三楼一半的空间是出租用和中古管乐器的卖场。 往里走是修理室,店长打开铁门。 「老婆忙著准备发表会,拋下店面不顾,这几天只有我留守。」 霉臭扑鼻而来,害我倒弹三尺。虽然待在学校的音乐准备室已有点习惯,但弥漫修理室的气味更胜一筹。室内摆满像贝壳一样打开的乐器盒、变成绿色的小号、拆开的长号,几乎没地方落脚。 「业务范围挺大的……」春太注意到管乐器上附的铁丝和纸标,「是附近国中的吗?」 「个人委托也满多的。客人把鲜少使用的乐器送来调整,但保养状况都很差。」 使用过程中不可避免会泛黑,不过从发霉的情况,便看得出物主的性格和对乐器的不重视。我切身感受到形同遭到丢弃的管乐器的怨恨,或者说,犹如怨念的腐臭。 老板发出「嘿咻」一声,挪开乐器。「抱歉刚才那么慌张。门铃有点故障,在楼上没听见。今天你要试奏的长笛,再一下就能调整好。」 难不成是摆在这里的东西?我忍不住担心。 「卖场有椅子,你们能不能先在那边坐坐?」 奇妙的是,修理室的味道闻了一阵,渐渐没什么感觉。用隔板分开的一区放著工作桌,店长坐上折叠椅,继续作业。看到快组合完成的长笛散发高雅的银光,我松一口气。 「啊,呃,我可以帮忙。」 「不能麻烦客人做这种事。」 也对。老板以镊子夹起毡片,为按钮进行最后的调整。那谨慎的工作态度,让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力,不晓得自己能不能成为好顾客。 「小千的可疑举动,看著真有趣。」春太走近,在我耳边细语。 「你很吵耶。」 「那是初次脱手的中古品吗?」 「嗯。因为有刮痕,得调降价格,但这点刮痕根本不算什么。」 最后,我和春太一起留下参观老板的处理过程。虽然担心会造成妨碍,但老板似乎颇乐在其中,逐一为我们介绍零件。我们听得愈专注,他说得愈起劲,我渐渐被他的直率吸引。 「我女儿上小学五年级时,暑假的自由研究选的是拆解长笛。」 「确实是个好主题。」春太探头盯著长笛。 「我们禁止她玩电动游戏,没想到她明明是女孩,竟迷上做模型,甚至玩起长笛。真的不能小看模型,不仅能训练孩子变得手巧,也会发现按部就班的重要性。」 「小千做过模型吗?」 「才没有呢。」我摇摇手。 「一般女孩果然不会想玩模型。」店长转向我,压得折叠椅嘎吱作响。「对了,我有个问题。你有自己的长笛,也十分珍惜,为什么想换?」 突然问我购买动机,我顿时不知所措。「什、什么为、为什么?」 「我看过不少购买多支长笛的客人,但你不一样。或许我能提供一些建议。」 「这这这这、这个理由挺复杂的……」 要我解释,可能会讲到天荒地老,春太帮忙浓缩成一句: 「她要参加合奏。睽违四年,南高要再次出赛。」 老板瞪大眼,恍然大悟般状似拍手,然后指向我,以手势询问:你要参赛?我用力点头回应。 全日本管乐合奏比赛,会在每年一月举行预赛。在去年之前,我们都没报名,今年在山边教练的鼓励下决定参赛。演奏时间五分钟,以三人到八人为限,南高报名两组:新社长马伦率领的木管五重奏,及一年级生后藤率领的长号四重奏。在打击乐较有利的合奏比赛中,两组的编制可说都属于激战区。 附带一提,木管五重奏的编制为长笛、单簧管、双簧管、法国号,低音管则由马伦的上低音萨克斯风取代。当然,包含春太在内,参赛成员的技术都足以担纲独奏,只有我领的是凡人认证标章。凡人还好,甚至有人形容我是开发中国家。哼,没想到南高管乐社内居然分成先进国家和开发中国家。尽管我有自知之明,但难道没更像样一点的说法吗? 负责双簧管的成岛,还吐出教人哑口无言的话: 「为什么呢?穗村无法立刻拿出成果,但有时又会突然如有神助。啊,真是奇妙。」 依我的情况,技术必须经过一番熟成。说得像发酵食品,却是事实,没办法。应该也是有这种例子的。全国烦恼著无法突破瓶颈的国高中生,一定会大大赞同。 因此,我需要一个能在有限时间内进步的契机,不管是什么都好。倘若乐器能促使演奏者更上一层楼,我想投入这条路。 老板垂下眉毛,思索该怎么对我说。 「距离比赛只剩不到四个月吧?」 「啊,对。」 「用熟悉的长笛练习就好啦。」 太直接了。「我有啊。」我急忙从书包取出世界垒球联盟理事宇津木妙子写的名著《努力必有回报》。 「从书名可清楚看出你前进的方向。」 「老板你懂!」 交谈过程中,老板仍没停下手,不到五分钟后,他便说「完成,让你久等了」,将刚组好的长笛递给我。 我恭敬地接下,小心翼翼地拿好,立刻向春太炫耀: 「这是限量款,几乎全新,只要六万圆多一点。」 「跟你原本的不是没什么差?」 「才~不~一~样~!首先,这是限量款,让人觉得能做出超~越~极~限~的演奏!」 「嗳、嗳,」老板居中调解,「要不要直接在这里试吹,别去试奏室了?」 我们移动到中古乐器卖场,老板关掉店内的音乐,我随即进行调音。 轻吹几次长音后,我试吹起暗记的分部谱,霍尔斯特(gustav theodore holst)的第一号组曲的一部分。草壁老师推荐这首曲子,给高中才学管乐的学生。我摆好指头,总之先吹气,没想到发出扎实的低音do。大致吹完,将长笛轻轻移开下唇,忍不住瞪大眼: 「果然不一样!就是这款,这就是我在寻找的!假如是这款长笛,一定能打破眼前的障碍!」 春太和店长在稍远处窃窃私语。 (听到她那些贫乏的词汇,老板有什么看法?) (我来猜猜,她是你们社团的开心果吧?) (当然。跟表面装傻、心机毕露的女生天差地远。她是比起炫耀,更会选择自爆的沟通高手。) 春太大步走近,搭上我的肩: 「欸,高音很悠扬,不过你平常用的长笛,低音的轮廓更清楚。」 这番评语与我的感想完全相反,我顿时退缩。原来吹的人和听的人感受差这么多?「外、外行人就是这样,伤脑筋。」 「外行人代表的小千,你的话太好笑。反正你也买不起吧?」春太的口吻像在教训赖在玩具店前不走的小学生。「你现在用的长笛就够好了,请老板帮忙保养一下吧。」 「这样比较好。」老板也走上前。「国高中生用的管乐器,只要音准正确就行,而且喜欢自己的乐器、珍惜使用,才会进步。」 「不要,不要!我绝对不接受那种抽象的建议。」 「撞墙期严重到这种地步,真有看头……」 春太喃喃自语。老板双手交抱,点点头: 「那么,给你一点具体的建议吧。依我观察,你习惯用力按住音孔。大概是你平常用的长笛反射板移位,右手的键又全松了,才会养成这种习惯。只要调整一下,就会改善许多。」 「她本来是体育社团的,很难注意到这类纤细的变化。」春太解释。 「本来是体育社团的吗?」老板一脸意外。 「她国中时是女排社强校的自由球员。」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懂了。」 「好不容易摆脱没日没夜练到中暑昏倒的生活,又投入管乐社,简直像困在疯狂的地下迷宫里。」 你们未免太口无遮拦,尤其是春太!既然如此,我绝不空手而归,于是小心翼翼抱著长笛,走到中古卖场。 「小千,你在干么?」 「我气到了,搞不好能挖出别的宝。」 「你还不死心啊。」 「不要管我!」 凡事从不全力以赴、总是高高在上地冷眼旁观的春太,才不可能懂我走投无路的心情。只要得到喜欢的乐器,一定能吹得更好。原本不会吹的曲子,也一定能成功驾驭。 老板快步走来,从放特价品的玻璃柜取出一支老旧的长笛。以为他要给我看,没想到他迅速撕下标价,匆匆拿进里面的器材室。 「呃,不好意思,那是……?」我靠上去问。 「这有点……」 「纯银的?」 我第一次见到实物。春太也越过我的肩膀窥望。 「哇,全新的要五十万圆以上吧?」 再近前一看,我大吃一惊。散发银光的头部管和主管布满美丽的花纹,像万花筒的世界般规则,似乎是藤蔓的图案。好、好可爱…… 老板感觉不太想给我看,一脸不情愿地回答: 「德国制的。虽然不是大厂,不过富有研究精神,风评颇佳。这款音色不错,而且充满玩心。国内应该只进两支。」 「只有两支?」我倏地抬起头。 「稀罕不一定好。」 「老板是推荐,还是不推荐?」春太问。 老板避不作答:「德国产品重视合理性,多半是闭键、曲列式和e键的组合……」 「这样啊。我看过有雕刻的小号,但没这么华丽。」春太似乎察觉什么,观察著主管的花纹,立刻敬而远之,接著望向我。 我看得十分入神。 「欸,春太,你觉得世上有一见钟情这种事吗?」 「小千,你品味真糟!」 「我觉得有耶。有有有,绝对有。」 「没办法啦。凭穗村家的经济状况,根本买不起。」 我一把推开反对的春太,梦游般走近老板: 「可以让我试吹吗?拜托,吹长音就好。」 唔……老板目光落在纯银长笛上,停顿一拍,陷入沉思。那不像是生意人的眼神,而是由衷喜欢接触乐器的人。 「虽然需要比刚刚那支吹得重一些,不过熟悉后,音色相当不错。这一款可吹出稳重的声音。」 老板递给我,「喏,你吹吹看吧。」 我从书包取出瓶装水喝几口,充分滋润乾涸的喉咙黏膜后,将长笛抵在下唇。不出所料,一开始吹不太出声音。我想起与藤咲高中联合练习的经验,调整呼吸,再次挑战。好不容易吹出的音色非常冶艳,尾骨涌来难以言喻的情感。啊,这就是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瞬间! 「哈……呼……刚才……厚重的高墙……转眼……消失了……」 店长和春太在一旁悄声交头接耳。 (这样的女孩,希望每家都摆一个呢。家电量贩店有没有卖?) (性能令人感动。) 我兴奋得双颊发烫,甚至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兀自问店长: 「这支多少钱?」 「抱歉、抱歉,这把不能标价。」 「骗人,我刚才瞄到你撕掉特价标签。」 「那是……呃……」老板的目光左右游移,显得十分狼狈。「那么,你能严肃听我说吗?」 「好。」 「不会笑我?」 「不会。」 然而,老板仍犹豫著要不要说,最后认命般开口: 「其实,这是一支受到诅咒的长笛。」 3 哇哈哈哈哈!春太笑得东倒西歪。不久后,笑声变成连听都没听过的怪声:「哈……噫……哗……嘿……噗咕噗咕……」 「该说是不出所料还是怎样,也只能笑了。」老板手指插进发际,语带自嘲。 「呃……」我蹙眉摆出正经八百的表情。「老板提到诅咒,难不成有人死掉?」 「不不不,没那么恐怖。只是,情况古怪又奇特,不晓得你们会不会相信。这样你们还是要听吗?」 老板的说明简要如下: 第一任主人是日本的业余音乐家。她留下意义深远的一句「这支长笛有不可思议的魅力」,毅然卖出。 ↓ 第二任主人是音乐大学的学生。她得到这支长笛后,与从小认识的姊妹淘发生一场几乎绝交的大争吵,觉得很不吉利,连忙脱手。 ↓ 第三任主人是平凡的主妇。获得这支长笛,不仅是每次练习,连演奏会上台都莫名腹泻,十分苦恼。只能包纸尿布或放弃长笛,她选择后者。 ↓ 第四任主人是高三男生。得到这把长笛后,脚的小趾踹到家具的次数增加,最后搞到骨折。压力累积过大,没考上音大而重考,于是卖掉长笛。 ↓ 第五任主人是私立国中的二年级女生。吹这支长笛时被拍下的照片中,她双眼翻白,整张脸像只吉娃娃,自信全失,还遭单恋的对象嘲笑,因此放弃长笛。 ↓ 第六任主人是五十多岁的男子。拥有这支长笛后,每晚梦见宝贝独生女带来潦倒的乐团成员说想结婚;每天早上丢垃圾都晚一步,没赶上时间。他请教认识的算命师,对方指出原因在于最近新买的乐器,只好依依不舍地卖掉。 「有够小家子气的诅咒!」 春太捧腹大笑,沉浸在小趾踹到家具的恐惧中的我赫然回神。 「小千,还是不要吧。如果你变成这支长笛的主人,可能会受到诅咒,只要吹到三的倍数mi和ra,就会变成白痴。」 我拧住春太的耳朵,恐吓他再继续乱吵,就没晚饭吃。 「唉……」老板重重叹气,「坦白讲,历代主人全是这家店的顾客,实在教人沮丧。不过,与其说是诅咒,更接近不合理的现象或运气不佳。我价格降得很低,希望有人来破除这支长笛的霉运……」 「老板……」 「什么?」 「请务必将这个重责大任交给我。」 老板从围裙口袋掏出揉成一团的标签摊开。看到超过十万圆的金额,我的喉咙咕噜一响。我抱著一丝希望,用手机传简讯给母亲,马上收到回覆:「武田铁矢和河村隆一6浮水印的钞票可以吗?/小千妈」 春太不理会兀自慌乱的我,出声:「别再说了吧。」见他歪著头,露骨地皱起鼻子,老板苦笑: 「你的男朋友似乎压根不信。」 「我姓上条,才不是她的男朋友。」春太一脸严肃地订正。「即使退让一百步,真的有受诅咒的乐器,通常也会是弦乐器。要是连长笛都会受诅咒,不就会有受诅咒的响板、受诅咒的铃鼓,甚至是受诅咒的哨子,包山包海了吗?」 「原来你是在怀疑这一点。」老板佩服地点点头。「毕竟从神话时代,弓弦就是广为人知的诅咒道具。啊,对了,你们是高中生,所以是在讲述日本史的《日本书纪》里学到的吧。是第一卷的天照大御神那边吗?」 老板一顿,突然变了个人般开朗地说: 「哈哈哈,别看我这样,以前我在补习班打过工。我同时打很多工,是在补习班认识老婆的。喏,坠入爱河的人,不是都会比喻成遭爱神的箭射中心房吗?那也是源自一种咒术,射出箭的就是弓弦。」 为何会用箭射中爱心的图案?总算解开我长年以来的疑惑。瞄过「橱柜里发现印刷机玩具/小千妈」的简讯,我收起手机问: 「只有弦乐器才会受诅咒吗?」 「意外地,全世界都有受诅咒的乐器传说,但依我所知,全是弦乐器。最有名的,是直到一五五九年都真实存在的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的小提琴。还有电影以此为题材,应该不少人知道。每个演奏者都陷入不幸的小提琴传说,传遍欧洲大陆。」 我第一次听闻。「你说真实存在,那么……」 「没人能断定。传说本身有各种版本,或许是将有关小提琴的不幸故事汇集而成。实际上,好几个名人刚好都牵涉其中,真相犹如罗生门。」 春太从刚才就毫无兴趣地泛泪忍住哈欠,老板望向他,眼神别有深意。 「对了,上条同学。」 「什么?」 「说点能刺激你好奇心的事吧,这支长笛也有弦。」 春太眨眨眼,「咦,怎么可能?」 「仔细瞧瞧上面雕刻的线条。」 我注视手上的纯银长笛,春太凑过来。头部管和主管刻著花纹,但凝目细看,每一条粗线都由四条极细的线构成。 「这些线条吗?换个观点,也可说是模仿低音提琴的弦……」春太露出无法释然的表情。 「确实,小提琴类是四弦。」老板补充。 「老板指的是这个吗?」 「可惜,差得远。」 「咦?」 「这不是两、三下就能参透的。除非成为长笛的主人,否则看不出玄机。原本在德国当地就有奇妙的传闻。」 春太纳闷地回望老板。接著,他拿起我手中的长笛,仔细观察纯银的笛身。「所以,老板知道答案?」 「知道。历代主人都异口同声这么说,我本来半信半疑,但经老婆提示,我总算发现。」 「到底是什么?」 春太一问,老板扶著下巴,作势沉思。 「给个提示,里头似乎有机关。」 「似乎?」 「说得这么模糊,其实是我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毕竟这家公司富有玩心,也不是官方宣传的规格。」 「那第一任主人评论的『不可思议的魅力』是……」 「约莫就是指这个机关。我只看过一次的弦,并不危险,也不是什么吓人的装置。」 究竟是怎样的弦?我专注聆听两人交谈,制服口袋忽然传来震动。调成静音的手机收到简讯:「印刷机玩具壤了,真可惜。/小千妈」。这位母亲究竟要玩到什么时候?我忍不住气恼。 我仰望天花板,然后闭上眼,维持相同的姿势,等待决心慢慢凝聚。 「我决定了。」 「咦!」春太回头。 「我要当这支长笛的主人。」 「欸,咦?」 「我要拿零用钱,及压岁钱的存款,分期付款买下。」 春太和老板面面相觑。很快地,春太拍拍胸膛,示意「交给我」,将纯银长笛递给店长,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前后摇晃: 「哈啰?小千,你还正常吗?听到我们刚才的谈话没?」 「嗯,我都听到了。可是,乐器是无辜的。」 春太怔住,转头看老板。老板叹一口气: 「如果是以你父母的名义,也不是不能分期付款……这么一来,就是你每个月还钱给父母。」 「那、那也没关系。」 「真的没办法说服你放弃呢。」 老板双手交抱,沉默片刻,瞥窗户一眼。窗外一片漆黑。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侧脸也像在后悔不小心说太多。我忽然想起夏季大赛时,遇到一个态度很差,却能不著痕迹为人设想的大人。 「零用钱和存款,最好更珍惜著使用。」 「可是……」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我也认为钱应该用在属于自己的世界,有些事必须自己付出金钱才能获得。毕竟情感丰富的青少年时期,一辈子只有一次。」 「既然如此……」 「但这超出你能负担的限度。虽然我觉得,现在的你应该能够说服父母。」 这次换我沉默。制服口袋第四次震动,是母亲传来的简讯。时机巧到彷佛猜中此刻的状况,我有些激动,忍不住期待。「妈怀著断肠之痛向单身外派的小千爸商量!骗你的、骗你的~明明没那个意思,你就别勉强啦~/小千妈」 我「啪」一声阖上手机,以布满血丝的双眼向老板倾诉: 「现在的我还有比长笛更重要的东西吗?」 「有啊,很多。」 「咦?」 「当我败给你的热忱吧。若不介意是短期,就借给你。要请你办个租借手续,但这支长笛来历特别,所以免费借你。不过,期限是平常的一半,两周如何?可以比较纯银长笛丰富的音色,和初学者用的平衡性良好易吹的长笛音色,我觉得是不错的机会。」 「真的吗!」我顿时满面欣喜。居然可以免费吹到饱!身体擅自反应,蹦蹦跳跳起来。「好开心,太开心了!」 「喂,小千……」传来柔声的劝阻,是春太。老板微微耸肩,虚脱般吐出叹息:「这也算是一种促销活动。」 「居然免费出租……真的不要紧吗?」春太问。 「其实,我有点感兴趣。」 「感兴趣?」 「嗯。不只是音乐,任何一个领域都一样,愈是职业高手,愈容易在专精的领域犯错。她还在半路上,看著这样的年轻人,让我颇期待。」 「恕我反驳,我觉得老板是过度评价了。」 「技术全部足以独挑大梁的合奏比赛成员中有她,我认为是有意义的。」 「老板是说烤肉定律吗?不是吃肉接著吃蔬菜,而是享受烤肉的五人定义。直接说结论就是,烤肉需要一个像笨机器人一样的傻大个。」 说到这种地步,我几乎要怀疑春太是以朋友的身分在告诫、责备轻易就想依赖乐器的我。 老板放声大笑,「究竟结果会如何?我想去看看明年一月的预赛了。」 春太哑口无言地望向我,间隔几拍才开口:「真是的,你就会像这样拉拢人,我都没半个同伴。」 他单手搔乱头发,转向老板:「呃,可以回到刚刚的诅咒话题吗?」 「发生在长笛主人身上的神秘——古怪的不幸事件吗?」 「对。对于这类诅咒的传说,我一向抱持疑问。」 「什么疑问?」 「这次的案例也一样,老板怎会晓得那些主人的遭遇?每一任主人都那么大嘴巴吗?」 「原来如此。《中古货营业法》规定,收购中古乐器时,必须向物主本人进行确认。我会尽可能闲聊,打听背景资讯,当成维修的参考。出售的理由也是其中之一,而且不同的使用方法和习惯,会影响长笛的状态。」 「所以,老板是直接听本人说的?」 「当然。」老板点点头。「我不会告诉高中生捕风捉影的不负责任传闻。」 春太弯起食指抵住鼻头,挑衅地望著老板。 「像老板这样的人,对天真的小千说什么『诅咒』,不算不负责任吗?」 「问题就在这里。」 「咦?」 「诅咒、倒楣这种说法很不确实,没有科学根据,我的看法和你一样。然而,我却用了这些字眼。是什么让我这么做?我强烈感觉到,诅咒的真相隐藏在其中。」 「诅咒的真相?」 春太露出意外的表情。 「对。追根究柢,这支长笛的诅咒究竟是什么?我认为应该有可用逻辑解释,或是我忽略的细节。抱歉讲得这么复杂。」 「不会……」 「要是担心,我不会强迫她租下。」 春太望向我,我学捕手拍打手套表示:诅咒?放马过来! 老板露齿一笑: 「稍微订正上条同学刚刚的话,时间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同伴。不过,既然有毒舌但脑袋异常灵光的他陪在身边,应该不会有事。」 接著,老板向我招手,打开三楼卖场的大柜子抽屉,取出硬盒,放入湿度调节剂和防止银器变色的纸。老板建议可用稀释五倍的消毒酒精进行保养,并为我备注在乐谱背面。 望向店里的时钟,将近晚上八点。我接过纯银长笛,再三道谢。 「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问题就联络我。」 「借走要卖的商品,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春太按住我的脑袋,要我道歉。这回就忍耐一下吧。 「哈哈哈,别在意。我一直想卖给对诅咒一笑置之,认为那只是迷信的人。唔,就像工作资历和人生经验丰富的女性。最好是会说『或许可以治便秘,借我吧』的类型。」 要是有这样的女生,我还真想见见……「那我们差不多该走了。」我瞄身旁一眼,发现春太仰望上方,手掌抵著下巴。 「我似乎认识这种人……」 「咦,骗人!你有这种朋友吗?」 「诅咒这点小事,对方会拿来当下酒菜。」 「下酒菜?太可靠了,以毒攻毒!」 注意到话题转往奇怪的方向,我揪住春太的制服一扯:快回家吧! 4 〈诅咒长笛主人的履历——最新版〉 第七任临时主人,是高二的管乐社女生,穗村千夏。得到长笛后约十多天,旋即遭逢下列不幸: 1早上睡过头,拿洗面乳刷牙,痛苦欲绝。 2嘴巴同一个地方破了三个洞,痛到快昏倒。 3忘记带便当的筷子,拆开老师给的卫生筷时,被袋子里附的牙签刺到手。 4上体育课时,遭篮球迎面击中,送往保健室。 5发生4的惨剧后,躺在保健室的床上,觉得自己的生命线看起来有点短,深陷不安,广发简讯昭告亲友。←最新状况。 「跟平常的小千没两样啊。」 春太在保健室目瞪口呆地说,我依然穿著体育服,想慢慢从床上爬起。一只手制止我,是和春太一起来的成岛。她的胳臂十分纤细,力气却大得让人意外。 「今天社团活动你最好休息。」 成岛亮出手表,已是放学后的时间。体育课是午休结束的第五节,所以我不小心——或者说浑然不觉,在保健室睡掉第六节课。床边的书包和折好的制服,是刚才同学替我拿来的。 我四周隔著帘子的床上憋住一个大哈欠,弯起食指拭去眼角渗出的泪水。 「最近穗村是不是累积太多疲劳?」 看著成岛徵询春太的意见,我心想:啊,这就是所谓的「傍目八目」。要是她直接问我,我一定会立刻回答:我没事! 「有风声说,她上课都在打瞌睡。大概是得到纯银长笛的隔天开始吧。」春太应道。你跟风互通消息喔? 「那支租来的德国长笛?」 「对。据说受到诅咒,你听了哈哈大笑的那支长笛。」 「不能怪我忍不住……」 成岛乌溜溜的瞳眸觑我一眼,表情带著抱歉。 「依小千的个性,她八成回家后会吹到很晚。可以吹到纯银长笛的机会,也只有现在了。」 「在家练习到很晚?会吵到邻居吧?」 我拉起被单遮住一半脸,插进两人的对话:「在我妈的车里吹」车子可当成简易隔音室。 成岛转向我:「真的吗?」 「真的。注意到时,我每天都吹到凌晨两点多……」 「我的天啊。」 这时,有人敲保健室的拉门,我和成岛一僵。有人进来,在隔帘外活动的影子静静呼唤:「里面是穗村同学吗?」听到那令人怦然心动的嗓音,我应一声「是」,撑起上半身,并藏起禁止带来学校的手机。 拉开隔帘走进来的,是管乐社的顾问草壁老师。格纹衬衫配领带,还有黑框眼镜都极适合他。没想到居然能在社团活动前见到老师,我开心得坐不住。 草壁老师轮流看著春太和成岛,「里面传来话声,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上条同学和成岛同学。」 「老师怎么会来?」成岛问。 「我在职员室听级任导师提起,过来看看。」草壁老师的视线移向在床上缩得小小的我。「你还好吗?」 「呃,那个……呃……」 雀跃的心情顿时萎靡。管乐社每天都在校舍留到很晚,搞不好身为顾问的老师,在职员室被追究责任了。 成岛轻扯草壁老师的袖子,附耳低语。老师瞪大双眼,叹一口气:「原来是这样。」成岛到底是怎么说的?我做好挨骂的心理准备。 我和成岛对望。她吃吃一笑,用力往我的背一拍,离开保健室。 草壁老师在床边的折叠椅坐下,一手掩住脸,全身微微摇晃,彷佛在克制从丹田涌起的咯咯笑意。 「我没生气。实在很有你的作风,简直像拿到新玩具的小孩。」 我的耳朵发烫,「对、对不起。」 草壁老师抬起头,「跟老师约定,以后不会在家里练习。」 「咦?」 「拜托。之前我提过,社团活动或许很重要,但毕业后的前途更重要。希望你多看看各种领域的书,好好用功。」 一阵沉默。 保健室的空调马达声在远处作响。 「好的」 听著老师的话,我觉得有些寂寞。他大可和其他老师一样严令「不准在家练习」,却说「拜托」。我似乎窥见曾背负成为国际指挥大师期望的老师,尚未完全遭教职渗透的阴暗面。 虽然想乐观地相信,但有时我会强烈感到不安,草壁老师似乎就要离开学校。尽管是可笑的预感,不过最近我益发投入练习,只是想挽留老师。 「我对那支长笛很好奇。」 草壁老师的话声静静传来,我不由得应道:「长笛?」 「嗯。有花纹的长笛相当罕见,真琴参加伦敦的乐团时看过一次。」 真琴是山边教练的名字,山边真琴。 「那么罕见吗?」 「我来解说一下吧。你今天也带来学校了吗?」 「啊,对。因为是借来的,锁在音乐准备室的置物柜。」我探出上身,从书包底层掏出小钥匙。 这么一提……我瞥向从草壁老师进保健室后,就一语不发的春太。不出所料,他紧张万分。就算是平常的社团活动,他那不愿引起老师猜疑,却又挖空心思设法黏住老师的模样,简直是我的恶梦。 春太突然一动,一把抢过钥匙。 「我也非常好奇,能不能一起听?我去拿长笛。」 由于成岛离开,春太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继续赖在保健室的藉口。拉门猛力关上,春太奔驰而去。 不愿让老师和我独处,以春太难以置信的速度,冲向校舍四楼的音乐准备室,再回到一楼的保健室。只见他腋下夹著长笛硬盒,气喘如牛。 「谢、谢谢。不、不必这么赶也没关系啊……」草壁老师狼狈接下,取出拆解后的纯银长笛。银光闪闪的头部管和主管上,形状相同的花纹规则并排。 「那像不像蔓藤花纹?」 「会吗?」草壁老师调整镜框,神情严肃地观察。 我和春太也用力伸长脖子,大饱难得的眼福。 「你们脸靠太近了。」 啊,对不起。我们恢复原本的姿势,草壁老师解释: 「除了音色,纯银长笛还有其他的特性。虽然是一种感觉,但纯银和钢琴琴键难得使用的象牙一样,会产生适度的磨擦。许多职业长笛演奏家都喜欢那种磨擦感,有些铜管演奏者也会特地将嘴唇接触的部分镀银。」 这样啊。我点点头,对仍有许多未知事物的世界微微涌出好奇心。 「还有一点。纯银的光反射率高,看起来亮白生辉。然而,若是疏忽保养,会与空气中的硫磺成分结合,逐渐泛黑,变成暗灰色。」 春太理解得很快:「换句话说,平常不会在纯银的乐器上雕刻吗?」 「没错。即使如此,还是要雕刻,表示有设计以外的目的。」 草壁老师望向我。我回溯记忆,尽量详细转述仓泽乐器行老板告诉我的事。 「原来如此,受诅咒的长笛啊……」 「老师不会笑吗?」 听完我说的诡异内容,草壁老师甚至没流露一丝困惑。 「相不相信暂且不论,我很感兴趣。比方,老板提到的『诅咒的真相』。依你的叙述,老板似乎不是迷信的人。」 这么说来,仓泽乐器行的老板提过,他可能漏掉一些可用逻辑解释的事。草壁老师接著道: 「何况,这支长笛的诅咒,究竟是什么?」 「咦……不是有隐藏的弦,会让每一个主人都变得不幸吗?」 「你看到那隐藏的弦了吗?」 「看到了。」 春太露出「我怎么没听说」的表情,于是我举起纯银的长笛主管。一移动,花纹便跟著扭曲。 「哪边?」春太一脸诧异。 「记得是这里。」我指向一处。 「没有啊」 「咦?真奇怪。有时看得到,有时看不到。」我变换拿长笛的角度。 「我也没看到,是怎样的形状?」 草壁老师拿出记事本和原子笔递给我,我打开空白页,画了个「」的记号。 「弦月形状?」春太说。 「也可看成弓弦。」草壁老师补充。 「其他还有这样的记号,散布在各种地方。」 我加上「☉」和「」的记号。草壁老师和春太蹙起眉,歪著头。原来他们也有不知道的事啊,我有些沉浸在优越感中。 「其实,我在超商翻杂志时,在占卜专栏看过类似的记号。」 我告诉两人这些是什么记号。 「原来是占星术的天文符号吗?」草壁老师十分惊讶。「看到这叉子般的三叉长枪形状,我忽然想到,第一个是月亮,第二个是太阳,最后一个是海王星。既然有太阳和海王星,或许还隐藏著中间的行星。」 「没错、没错,我觉得可能有冥王星的『』,或许找到幸运的木星『』,就会遇上幸运的事……」 春太接过话:「难怪你会沉迷到熬夜。」 「对啊……」我羞愧得双手摀住脸。这是练习期间的秘密乐趣。 春太凑近纯银长笛的主管,凝目细看。花纹的粗线,是以极细的四条线束构成,也有一些变换角度就会浮现的波浪线条。 「我完全看不出来,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 「只要成为这支长笛的主人,实际接触就会知道。」 「真的吗?」 「你这么一问,我也没自信了。」 春太沉默片刻,转向草壁老师:「除了视觉上的错觉以外,这种现象还有不同的称呼,对不对?」 「原来你记得啊,我只在夏季大赛演奏柴可夫斯基第六号交响曲《悲怆》时,稍微提过而已。」 「那是什么?」 当时我只能勉强跟上大家的演奏,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你们演奏的是第一乐章,不过,最有趣的地方在最终乐章的开头。最终乐章的开头,不管哪一个分部的谱,都找不到主旋律,然而,听众却能找到明确的主旋律。」 像变魔术一样。春太小声告诉我: 「我们一直用到东海大赛的乐谱,也纳入第四乐章的特徵。」 「咦,主旋律不是成岛的双簧管吗?」我悄声回应。 「除了独奏以外,双簧管都是副旋律。其实是音高和音色相同的分部,透过编曲,演奏出主旋律的各个部分。长笛分部不也是这样吗?」 我倒退几步,彷佛遭到看不见的空气推压。我猛烈地反省,当时我真的整颗心绷得紧紧的,根本没看见周围情况。我想起夏季大赛遇到的自由记者曾说:「实际上最大的关键,是顾问草壁信二郎写的乐谱。凭著那份乐谱,你们才能勉强填补与其他参赛学校之间的落差。」如今我总算明白那段话真正的意义。 草壁老师告诉我:「这叫『完形崩坏』。生活中充满五花八门的声音,像是电视机、音乐、小孩的玩闹声、汽车行驶声等等。我们可从这些声音的大杂烩里听出特定的音,抽出有意义的讯息。原本这是指视觉资讯方面引发的现象,举个例子……内心恐惧时,连墙壁上的污垢都会看成人脸。月球殒石坑上有人脸、人面鱼、灵异照片等,也相当于这种现象。」 我目不转睛地看著纯银长笛的主管。听完老师的话,我发现复杂的花纹就像视觉陷阱画。 「穗村同学看到的天文符号是不是真的存在,我直接去问厂商吧。真琴会说德语,在德国也有朋友。」 山边教练居然会说德语,我十分意外。 「全世界想成为音乐家的年轻人,都会前往德国读音乐大学,真琴也是其中之一。」草壁老师的袖口露出手表,「日本和德国的时差是七小时。请她今天下午六点左右打电话刚好。」 「咦,今天就要帮我们问吗?」 「愈快愈好。」草壁老师不知为何急著下结论。「刚才我不是提到,真琴在伦敦看过一次相同的长笛吗?假如我听闻的事是真的,这支长笛恐怕已为穗村同学带来不太好的影响。」 我在床上不停眨眼,望向手中的纯银长笛。 不好的影响…… 跟历代主人遭遇的奇妙不幸有关吗? 连成岛和草壁老师都劝阻,于是我乖乖休息,没参加社团活动。 但我没立刻回家,占据保健室的病床,不知不觉睡著。醒来时已是晚上七点多,我从床上弹起,茫然望著漆黑的窗外,察觉自己严重睡眠不足。 出入口的拉门,传来一阵敲门声。 「请进。」我应道,发现是春太一个人。社团活动似乎已结束,他背著看起来不怎么沉重的书包。 「小千,你起来了?」 我穿著体育服,「唰」一声拉上围著床的隔帘。 「我要换衣服,不准偷看。」 「谁要偷看啊!」 噢,也对。我应一声,坐在床上换回制服。 隔帘另一头的影子说:「诅咒的长笛有新进展。接下来,我要和草壁老师回家。」 「骗人,要去老师家?」我探出围帘。 「不,是我家。山边教练从傍晚就泡在我家。」 「山边教练?为什么?」 「简要地说,傍晚草壁老师打电话给山边教练,不晓得为什么是姊姊接的。老师陷入混乱,发现山边教练在我家喝酒。山边教练总算接听后,老师耐心说明来龙去脉,山边教练回答:『好,我打国际电话去德国询问,不过你下班来一趟。』你要不要来观摩大人怎么喝酒,累积社会经验?」 我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思绪。换衣服费了我一番工夫,拉炼卡到裙子的收边线。 「好啊。要去接喝得烂醉的山边教练吗?」 「虽然她那副德行,好歹是老师恩师的孙女。还不到七点,她们就喝光五合7日本酒和三瓶红酒。」 我大概可以想像那异常的光景。 「上上周不是才喝过,又喝?」 「我实在不敢告诉老师,今天是每月的第二个星期五,所以是举行『巴克斯之宴』的日子。」 「巴克斯?」 我在电视上听过这个西洋名字,记得是啤酒广告。脑海掠过身上裹著白布、十分适合花圈头冠的神明形象。巴克斯似乎是罗马神话里的酒神…… 春太的脸彷佛罩上厌烦的阴影。 「是笨蛋与人渣8聚集,烂透的日子。」 巴克斯之宴不是笨蛋与人渣的聚会,是上条家每个月举办一次,感谢酒神巴克斯,并淑女地品酒的宴会。据说在上条家,动不动就会找理由酒聚,好比上上周的「居家品红酒女子会」。 我想起那酒豪三姊妹,感觉长笛受诅咒的真相破解任务,似乎正朝意外的方向发展,不禁咽下一口口水。 「难、难不成你的姊姊,打算把我一起拖下水?」 「不不不,幸好今天只有南风姊在家。她特地请有薪假,回来与山边教练共饮。她从之前就非常期待。」 以俳句的夏季季语「南风」为名,她是上条家的长女,任职于东京都内的建筑事务所。今年八月,春太遭房东赶出公寓时,她来拜访学校,结识草壁老师。 接著,春太吐出令人惊愕的话: 「山边教练和南风姊真的把诅咒的长笛传说当下酒菜,五分钟就解开真相,还嫌谜题太简单。」 春太深深叹息,说著「真是有够讨厌」,往折叠椅一坐。 5 路灯下,上条家浮现在黑暗中。草壁老师、春太和我来到大门口。 地点在闲静的住宅区一隅,是运用木纹特色设计的双层透天厝。迷你玫瑰盆栽并排在大门到玄关的通道两侧,外观反映出姊妹的非凡品味。停车场停著我看过的白色跑车,是南风姊的爱车,本田civic type r。今年夏天,我搭过这辆车,体验何谓「飙车」。 草壁老师望向客厅的照明。 「真琴视力减退后,酒量增加不少。」 我和春太默默看著草壁老师。 「上条同学。」 「啊,是。」 「抱歉给你家添麻烦了。」 「这、这是哪里的话……」 春太摇摇头,走到玄关,急忙想开锁。「等一下。」我跟上去。锵!咚!屋内传来拿东西用力敲桌的声响,我们浑身一颤。咦,这是什么声响?家里发生什么事? 「王八蛋,母音a段开头的单字根本没一个好的。power spot(能量景点)、power stone(能量石)、minus ion(负离子)、macrobiotic(长寿饮食)。最近流行的pancake(松饼)也一样9。然后,还有……kawaii(好可爱)、daisuki(最喜欢)、sasugadesu(太佩服),我都快吐了。」 传来熟悉的话声,是南风姊。 「说得好!」 这回是山边教练的话声。「让我为褪下虚荣铠甲的南风小姐吹奏一首,请欣赏……小泉今日子的〈温柔的雨〉。」 口风琴克拉比耶塔(vietta)的乐声高亢地响起,流泻出从尖锐的渐强音开始的旋律。 接著,是南风姊走调的歌声: 温柔的雨~滴落我心头的空隙~ 轻轻地~打湿我疲倦的背~ 这就是笨蛋与人渣的聚会——不不不,巴克斯之宴吗?我硬生生咽下口水。「里、里里里面的人,没事吧?」我紧张地咕哝,旁边的春太没反应。我纳闷地望去,发现他惨白著脸颤抖。这里也有个快不行的人。光是面对长女就一败涂地,要是三姊妹到齐,他会变成怎样? 对方有两人,我们有三人。可能是数目上占优势,春太毅然抬头,奋勇打开玄关的门。 「姊,适可而止,会吵到邻居!」 上条家苦命的么儿脱下鞋子,冲进家中。歌声停歇,换成粗鲁踹东西和墙壁的震动声。我提心吊胆地窥看,只见春太瘫平在客厅前的走廊上。 南风姊一身橄榄色系长裤套装配砂糖粉红衬衫,叉开脚站在春太旁边。她的脸蛋小巧,八头身,宛如美女模特儿范本,五官和春太有些相似。今年她应该是二十八岁,单单放下一头长发就明艳动人。 「挡路。」 南风姊踹开春太。 为了援救春太,我急忙脱鞋进屋:「呃,我是穗村,来、来找山边教练……」南风姊露出温柔的微笑: 「哦,是小千啊。还没吃饭吧?我打电话跟伯母说一声,你留下吃个便饭再走吧。喂,春太,立刻去买碳水化合物。」 南风姊从套装口袋掏出整齐折成三折的万圆钞票,往地上一扔。目睹这一幕,便能明白春太痛恨女性的理由。 「咦,这不是穗村吗?」 注意到骚动的山边教练,从客厅探出头。那短到接近男生头的褐发,相当有特色。即使在屋内,头上也系著黄丝巾。她把克拉比耶塔口风琴夹在腋下,吁一口气,背靠在走廊墙上。 「我听说了。那支受诅咒的口笛在你身上吗?」 「长笛我带来了。」 我委婉订正山边教练的口误。 「我一定能帮上你的忙。」 「真的吗?」 「受诅咒的大海螺……这玩意颇棘手。」 「是长笛啦。」 「抱歉、抱歉,等一下。」大概是神智有些不清,山边教练按住太阳穴。「不是受诅咒的……汽笛?」 「是长笛!」 我尖声抗议。山边教练和南风姊都喝醉了,但两人都老于世故,看不出她们的真心话或本性,不管说什么或做什么,都能把人耍得团团转。像我这样的小角色,她们根本就当成孩童玩。 玄关传来声响。山边教练转头,警戒地说「一点玩笑都开不得的老古板来了」,南风姊顺著她的目光望去。 「我是管乐社顾问草壁,抱歉在夜里打扰。」 我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恨不得躲到老师背后。 「大概是兑冰红酒喝太多,我们的胃也惨遭诅咒。」 南风姊和山边教练肩并著肩,垂头丧气地坐在客厅的北欧风矮桌旁,对面的草壁老师不禁抱住头。 桌上喝光的日本酒空瓶七零八落,就算她们真的拿长笛的诅咒传说当下酒菜,是否真的五分钟就识破真相,也变得可疑万分。我的嘴巴似乎不小心泄漏心声。 「你说可疑?」山边教练反问。 「不不不不不!怎么说,呃……」我坐在草壁老师旁边,紧紧抱住怀里的纯银长笛硬盒。 「穗村的担心不无道理。如同你们看到的,我们两个老废物,不晓得能不能派上用场……」 「事到如今,说这是什么话?」 演变成这种状况,只能等出去采买的春太回来。希望他好好发挥上条家沙包的本领。 「喂」南风姊皱起眉,口气依然不让须眉。 看看看,终于来了。「什、什么?」我提心吊胆地应声。 「从刚才起,少女的眼神就教人不舒服。」 「哪、哪里,没有的事。」 「坦白讲,我好羡慕年轻的小千……」南风姊双手交握抵著额头,垂下脸吸吸鼻子,彷佛随时都会啜泣起来。 「呃,那个,我……」 「嘴唇和大脑都平滑没有半点皱纹。你会像不晓得哪来的无脑饶舌歌手,吐出『梦想不是拿来说的,而是拿来实现』的屁话,对吧?」 「南风姊真是差劲透顶的大人。」 「要是有人问你现在状况如何,即使撒谎,你还是会回答『太赞了!』不是吗?」 「我哪会那么白痴?」 「真意外。」南风姊夸张地笑,一手拄著脸颊。「你怎么不太有精神?我知道了,肚子很饿吧?来人啊,赏这位姑娘一碗热腾腾的饭。」 「抗议,别以为每一个青少年都饥肠辘辘。我才意外哩!」 「呵呵,就像春太说的。管乐的本领没长进,吐槽的工夫倒是又升一级。」 「哇啊啊!」 草壁老师不理会我和南风姊没营养的对话,总算抬起头,问一脸事不关己的山边教练: 「真琴,你联络德国的厂商后,对方怎么回答?」 草壁老师眼镜底下的锐利目光一瞪,山边教练搔著脸回应: 「我瞭解长笛的秘密了,那对穗村还太早。」 「咦,知道了吗?」我不理会又往杯里倒满日本酒的南风姊,倾身向前。 草壁老师看了看手表。「上条同学似乎也想知道,等他回来吧。」 原来老师记得春太在保健室的请求……我著迷地望著善良的老师侧脸。 「听到受诅咒的乐器,就会想起切利尼的小提琴。」 山边教练搓揉著刘海咕哝,我忍不住问: 「那个传说的结局是什么?」 「一场慈善演奏会解开诅咒。透过为穷人演奏,小提琴摆脱诅咒。杀害一堆人的小提琴,最后像绘本一样,迎接方便主义的美好结局。」 听到这番话,草壁老师接著开口:「你的归纳根本是在撩拨听众的不安。古今东西,每一个关于诅咒的传说都是这么收尾。」 「是吗?」 我打心底惊讶,南风姊冷笑著自嘲: 「说穿了,诅咒不过是拼凑起来的故事。跟能量景点、能量石的传闻一样。」然后,她不屑地补一句:「退票还钱!」 「呃,这人在都市遇到什么挫折吗?」 我悄声问山边教练,她默默摇头,约莫是不可触碰的伤痕。南风姊坏心眼地望向我: 「小千,你就是想依靠别的法宝抄捷径才不行。你等于是想花钱掩饰不成熟的自己,和宗教、灵异、相亲联谊没两样。」她又不屑地补一句:「啐,教人恶心。」 「现在是在找我碴吗?」 「像小千这种笨拙的丫头,只有练习一条路。」南风姊继续道。 「我每天都在练习,拚命练习,练习到快死了。」我撇开脸,噘著嘴反驳。 另一方面,草壁老师和山边教练小声讨论著管乐指导和编曲的事,毫无遭诅咒牵连的危机感。这样可以吗! 「我回来了。」万众期待的春太提著超商袋子出现在客厅门口。他放下限时特卖的咸面包和饭团,拉开我旁边的椅子坐下,感觉有些虚脱。 「脑袋一冷静下来,我想出诅咒的真相和受到诅咒的是谁了。」 「咚」一声,他的额头撞上桌面趴倒。 我差点放过春太刚刚的话。 ……受到诅咒的是谁? 为什么会这样说?受到诅咒的不是第一任至第六任的主人和我吗?意思是这七个人中,有人受到诅咒、有人没受到诅咒吗? 我拚命翻找记忆的书页,重新回想仓泽乐器行老板告诉我的第一任主人的遭遇。 (第一任主人是日本的业余女音乐家。她留下意义深远的一句:「这支长笛有不可思议的魅力」,毅然卖出。) 至少就我得知的资讯,她应该没受到诅咒…… 思绪漫无边际地空转。我忍不住坐正,望向上条家客厅里的每一个人。长笛受诅咒的真相即将揭晓。 「如同信二郎的推测,长笛上有两个机关。」山边教练托著脸颊,像是喝太多反胃般「呜」一声,掩住嘴巴。「请南风小姐确认比较快。」 咦,马上把问题丢给别人?为什么是南风姊? 草壁老师正在组合放在盒里的纯银长笛。老师将长笛交给春太,春太再交给南风姊。 「南风姊醉了吧?」我有些呕气,南风姊应道:「刚才只是随手逗弄一下有趣的东西罢了。」那就是我,对吧? 她拿笔型手电筒照射长笛,凑上前细看。「材质是银吧?反射率在金属里是最高的。」她不断变换角度,有模有样地观察。笔型手电筒看起来很正式,似乎是职业人士用的工具。 这引起草壁老师的兴趣:「你平常都随身携带吗?」 「发生大地震后,我觉得带著比较方便。工作上也用得著,拿来检查外墙装饰材料的反射程度恰恰好。」南风姊眯著眼,我想起她是一级建筑师。「雕刻是菱形和叶纹的重复,和波斯地毯的涡纹图案十分相似。由于经过曲面加工,指头细微的动作和光线的不规则反射,导致花纹彷佛在动。」 啃著鲑鱼饭团的春太插话:「南风姊,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很久以前,你不是提过诅咒的房屋吗?」 「你目前住的公寓吗?那真是杰作。」 「不是啦。」 「哦,那个啊。你是指位在都心的成屋,结构扭曲的房子吧?」 虽然脑袋有点混乱,我还是伸手拿梅子饭团。「扭曲?」 「在缺陷住宅中颇常见。比方,支撑屋顶的木材是用地板铺剩的拼凑而成,或地板下支撑房屋的水泥基座是墙砖堆成。这类歪曲累积起来,有些会在住户毫无自觉的情况下,影响视觉或三半规管。视觉真的很容易遭到欺瞒。」 我眨著眼认真聆听,却愈来愈难理解。即使想虚心求教,也不是能请对方解释的氛围。 「有的花纹会让人陷入催眠或兴奋状态。以数学来说,就是平面镶嵌或密铺;依心理学的观点,就是心理学花纹——几何学花纹。」 「哦……」 「复杂的细节略过不提,直接说山边小姐向德国厂商询问的结果吧。」 「请开门见山。」 「小千吹了十天左右的长笛,上面的花纹是以赌场的地毯为蓝本。」 我差点「噗」地喷出饭粒。 「赌场?」 听到实在无法置若罔闻的单字,我不由得发出怪叫。我想起在电视上看过的、摆满华丽的吃角子老虎机和轮盘赌桌的场景。坐在我旁边的春太也颇为惊讶:「咦,原来是这样吗?」 「赌场的地毯,是心理学家和设计师精密计算制作出的万花筒图案。这些容易联想到非日常的华丽图案,是为了刺激肾上腺素分泌,让客人陷入兴奋状态,无法入眠。」 我有经验——我差点脱口而出。 「听说,这种图案会应用在民生用品上,但乐器是头一次看到。」南风姊转动著纯银长笛,兀自佩服。「乐器不能涂成五颜六色,才透过雕刻设计图案,并活用银的反射特性,试图重现吗?」 「那不是太危险了吗!」 我差点要拍桌。 「厂商负责人说为了避免危险,刻意选择没有色素的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山边教练耸耸肩,不当一回事地继续道:「赌场具备三个能够让赌客忘记时间的环境要素:霓虹灯、喧嚣、无窗。要是这支长笛有相同作用,也要看人。」 「咦,看人?」 「我特别问过厂商,怎样的人容易受到视觉暗示和催眠的影响。」 「恳请指点。」 「容易相信别人、经常不安、缺乏坚定意志的人。」 听起来彷佛在说最近的自己,我的胸口阵阵抽痛。 「类似提升初学者干劲的推进装置吗?」春太这么比喻,山边教练点点头表示「唔,接近吧」。「对于遭遇撞墙期的演奏者可能有效,不过,毕竟是骗小孩的机关,只是算你走运的程度。」 我转头望向草壁老师,他深深叹息。 「这类产品有段时期大量出现在海外,如今已停止制造。」 呜呜呜,我忍不住颓丧,像缩进壳里的乌龟般蜷成一团。我满喜欢这支纯银长笛,总觉得无地自容,没脸正视。 南风姊举杯喝酒:「那是富有研究精神和玩心的厂商出产的长笛吧?」 「我、我是这么听说的。」 「真的做出这种东西,不是很风雅吗?」 「就、就是啊。」 「跟物品的邂逅也十分重要。」 「是、是的。」 「穗村,你从沮丧中振作起来的速度真是无与伦比。」山边教练不知是佩服还是叹息,滔滔不绝:「另一个机关比较有趣,是仓泽乐器行的老板认为有弦的根据。」 草壁老师兴味盎然:「是隐藏在长笛花纹里的天文符号吗?」 「对。接下来的内容有点复杂,穗村和上条随便听听就好。这支长笛是在银底上又镀银,雕刻的部分就是刻在银底。等于是在赌场地毯图案上又雕上天文符号,但镀了银,只有天文符号不见。」 我听不懂,但没插话。 「然后,镀银看似完全包覆底下的金属,其实透过电子显微镜观察,有细微的洞孔。这叫多孔构造,有些人感觉得到洞孔带来的适度磨擦,相当受欢迎。」 我想起草壁老师提过类似的事。 「可是,在使用过程中,手汗会渗入底下的金属,造成泛黑,而镀银本身也会渐渐脱落。换句话说,随著时间过去,天文符号的一部分会隐约浮现。依照明的光线和角度调整,会若隐若现,如同信二郎指出的,近似完形崩坏。然后,在三、四年一次的维修中重新镀银,恢复原状,如此周而复始。」 难以形容的呻吟声笼罩客厅。当然,是草壁老师和南风姊,我和春太都呆掉了。 沉思半晌,草壁老师开口: 「那么,为何穗村同学看得到,我和上条同学看不到?」 「看得到天文符号的角度,是演奏者的嘴放在唇片上的角度。」 「原来是这样。」 草壁老师恍然大悟。春太想开口,又吞回去。但他似乎还是很好奇,问山边教练: 「为何要隐藏天文符号的刻纹?」 「有一首大家都听过的曲子,〈向星星许愿〉(when you wish upon a star)。」 山边教练提起完全不同的话题,我马上想到:啊,是迪士尼动画《木偶奇遇记》的曲子。我用长笛吹过,所以也能用do re mi唱出旋律。不过,只有一开始的几节。 草壁老师以食指推推眼镜,开口: 「歌词翻译过来,是『当你对著星星许愿,不论你是谁,内心怀抱的愿望,都能够成真』,对吧?」 「对。」山边教练点点头。「之前在特教学校举办石井由香里10的作品朗读会,有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字——星星只是由物质构成,月亮表面为沙尘湮没,火星是旋风盘旋的锈红荒野。但纵然明白这些,面对星星美丽的光辉,我们仍会领略到神秘的感动与敬畏。」 两人闭上眼,进行著只有他们才懂的诗意对话。 这是什么感觉……? 他们以前究竟是怎样的关系?难不成学生时代是男女朋友?我不由得猜想,顿时心情烦乱。 山边教练接下来的话也令人印象深刻: 「等你们长大,有机会出国旅游,应该会看到寺院、教堂或清真寺。许多人聚集在一起,进行祈祷,深深低头,哭泣或欢笑。祈祷虽然具有宗教上的意义,但祈祷的心意,不是特定宗教的信徒才拥有,而是普遍存在人们心中。自古以来,人类就不断向太阳、月亮和星星献上祈祷。」 我转头注视纯银的长笛: 「这是为了祈祷制作的吗?」 「没错。不分人种,唯有在反覆练习、熟悉这支长笛后,才会需要祈祷。」 「祈祷什么?」 「古今东西,演奏者只会为一件事祈祷。还是演奏家时的我和信二郎也不例外。」 山边教练靠著椅背,双手交抱在胸前,朝草壁老师努了努下巴。 草壁老师会意,回答: 「祈祷不会在正式上场时失误。」 我当场一愣。 春太也不禁屏息后仰。 「不单是音乐,任何一个领域都一样,一个人愈是成为职业行家,愈容易在专精的领域犯错。」仓泽乐器行老板的话在脑中响起,眼前的情况实在太出人意料,我差点没滑落椅子。 「那个呃,我以为是更伟大的祈祷……」 「哈哈,吓到了吗?其实都是这样的。」 好久没看到草壁老师欢快的笑容,我忍不住脸红,有一点开心:原来老师他们也会害怕失手。不,不只是一点,我的脑袋充满欢喜。 「小千,你干嘛一脸娇羞地怪笑?」身旁的春太问。 「咦?没有啦,在想明天起要好好加油……」 「是喔?」 春太彷佛在观察珍禽异兽,但我才不在乎。 山边教练皱起鼻子微笑: 「怎么?还觉得这支笛子可怕吗?」 我摇摇头,南风姊隔著桌子把纯银长笛还给我。富有研究精神和玩心的厂商推出的产品……我望向相处十天的搭档,回想起来,免费租下这支长笛时,还气势十足地说过「乐器是无辜的」。 「问题应该是出在第一个机关。」草壁老师低语。 「虽然厂商大概没恶意。」山边教练双手放上后脑勺。「不少职业演奏家失去自信,厂商约莫是想帮助他们,才采用这种设计。况且,不是完全重现赌场的地毯。这点程度就会造成影响,拉斯维加斯和摩洛哥的旅客健康全都要亮红灯,实际上并没有这种情形。跟仓泽乐器行的历任纯银长笛主人的不幸连结在一起,感觉太粗暴。」 「对,至少第一任主人没提到遭遇不幸。」 原来草壁老师也发现这一点,我默默回望他。 「第二任主人的女学生,和好友发生几乎绝交的大争吵,认为长笛不吉利,决定脱手,对吧?物品只是物品,我觉得归咎于长笛太牵强……第三任主人的主妇,或许是不巧吃到脏东西;第四任主人的高中生可能是粗枝大叶、念书不够认真;第五任的国中女生令人同情,但应该是过度沉浸于演奏,不小心露出平常不会有的表情。为了吹出乐器的声音,往往会过度使用平常用不到的表情肌,没办法。要是刚换新长笛,更容易出现这种情况。剩下的第六任中年男子……这个嘛……推测是离不开孩子的父母的被害妄想……」 「如同真琴提过的,怎么解释都成。」 「欸,穗村,第一个说这支长笛受到诅咒的是谁?」 突然这么一问,我拚命挖掘记忆。 (诅咒、倒楣这种说法很不确实,没有科学根据。这一点我的看法和你一样。然而,我却用了这些字眼。) 我想起来了,「应该是老板。」 「历任主人中,或许有人在卖掉时,为了尽量提高收购价格,利用诅咒的说法来讨价还价。仓泽乐器行的老板不是提过,收购长笛前,一定会和卖家聊聊吗?我认为重点就在这里。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老板仍向上条坦白历任主人的遭遇,想必十分健谈。可能是他给下一任主人先入为主的观念。」 草壁老师点点头,做出结论: 「不合理的现象和霉运,都源于记忆。人们做出什么举动时,往往会和碰巧发生的坏事连结在一起记住。这就是诅咒的真相。」 我瞪大双眼,深深吸气。 「草壁老师、山边教练和南风姊……都好厉害。」 「厉害?」草壁老师发出疑问。 「因为你们无所不知。」 约莫是心理作用,但穷于回答的草壁老师脸上似乎龙罩一层阴霾。他垂下目光,思索怎么回答: 「不是知晓许多事就了不起。这个社会没那么简单,能凭半吊子的知识闯荡。」 「咦?」 「穗村同学维持原状就好。」 我无法完全理解草壁老师的话,再度脸红。 「怎么会……我还是很尊敬老师们。」 我坐立难安,急忙拆卸纯银长笛,收进硬盒。我翻找书包,掏出仓泽乐器行的老板名片,从椅子站起。 「得打电话给老板才行!」 「咦,现在吗?」一直沉默的春太愣住。 「现在还是营业时间,早点告诉他比较好。」 「小千,等一下。」春太出声制止,我不理会,拿著手机步出客厅,靠在走廊墙上,按下仓泽乐器行的电话号码。 与萌生感情的长笛道别教人寂寞,但可以撕下它身上不名誉的诅咒标签,实在开心。 向星星许愿—— 多么美妙的机关!我迫不及待想亲口告诉老板。 电话另一头不停传来嘟嘟声响。我想像老板是否和上次一样,关在三楼的修理室工作? 嘟噜噜噜,嘟噜噜噜,嘟噜噜噜,嘟噜噜噜,嘟噜噜噜…… 没人接。我纳闷不已,把手机从耳畔拿开,检查显示画面。拨号超过一分钟,没切换到答录机,所以我继续等。这段期间,我伸长脖子窥望客厅。 嗯?四人小小声地在客厅争论著。怎么回事?我把手机换边听,竖起耳朵。由于一边耳朵不停接收到嘟噜噜噜声,得非常专心才能听见他们说什么。 传来春太无法释怀的话声: 「我想趁现在弄个清楚,拿诅咒的长笛当下酒菜,五分钟就破解真相的是谁?」 「是我。」南风姊回答。「虽然我对音乐是门外汉。」 「是山边教练打电话给德国的厂商之前,还是之后?」 「当然是之前。」 「果然……」 咦,怎么回事?我努力竖起耳朵。 接著,草壁老师轻声插话: 「抱歉。其实在保健室时,我也隐约察觉。依她的描述,除了历任主人遇到怪事以外,显然还发生不合理的现象。」 「怎么这样?既然知道,就应该告诉小千啊。」 南风姊语带责备,草壁老师陷入沉默。 山边教练叹气: 「嗳,穗村很天真,又是好女孩,随便吓唬她未免太可怜。」 「山边教练发现了吗?」春太问。 「当然。诅咒这玩意,就是不幸的事都集中在一处才会成立。」 山边教练回答。此时,南风姊和春太开始对话: 「喂,春太,趁现在赶快下结论吧。」 「是啊。仓泽乐器行的老板说『历代主人全是这家店的顾客,实在教人沮丧』,这段话相当重要。」 「市内贩卖中古乐器的店有几家?」 「八家。我听小千说的,确实没错。」 「那估少一点,除了这八家以外,再加入『卖给市外顾客的乐器行』和『放上网拍』两个选项吧。等于是十面的骰子,连续甩出同一面六次的机率。」 「嗯,只到第六任主人。」 欸,咦?等一下。讨厌,这些人在说什么?我内心七上八下,像忍者般躲在墙边,耳朵竖得更高。 我听见计算机的敲打声。很快地声音停歇,南风姊终于说出真相: 「机率是百万分之一。不管卖出多少次,最后都会回到仓泽乐器行,这就是诅咒的真相。跟不管怎么丢弃都会回来的娃娃怪谈一样。如果有人受到诅咒,那不是纯银长笛的历任主人,而是仓泽乐器行的老板。」 什么么么么么! 我猛然冲进客厅。众人都吓一跳,我差点弄掉手机,一阵慌乱。手机扩音器终于传出今天似乎也疲累至极的可怜老板声音:「抱歉让您久等,仓泽乐器行……」天啊,怎么办?我盯著半空。 咦,我是不是有过类似的经验? 我想起年幼不懂事,擅自喂食牛奶,某天一路跟著我返家,不管抱回原地多少次都会跟来的小猫。 揭开诅咒单纯的真相后,这件事也差不多接近尾声。 隔天傍晚,仓泽乐器行的三楼卖场传出「原来如此」的感叹。我去归还长笛,老板请我享用刚泡好的滤布手冲咖啡。 「其实,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抓不到究竟是什么?附在长笛上的怪东西终于被驱走。」 「附在长笛上的怪东西?」 我坐在卖场的椅子上拿起杯子,由于很烫,沾湿嘴唇似地啜饮著。 老板有些困惑地喝著咖啡: 「我居然对自己做生意的方法一点疑问也没有。长笛会回到我的手上,并不是巧合,而是我自己招来的。」 自己招来的——我又想起那时的小猫。 老板鼓起脸颊吹一口气,拿著杯子的手指滑过杯缘。 「听了请别生气,原本我是希望和你做收购生意。中古乐器行的竞争算是一种当铺业。好的商品,每一家中古乐器行都想经手愈多次愈好。所以都会以维修为由,勤快地联络物主。因为《中古货营业法》的关系,我们拥有物主的个资,如果物主想出售时,我们就能提议收购。而物主只要信赖我们,想要的时候还是可以再买回去,所以愿意卖给我们。」 我半是目瞪口呆地望向架上的乐器盒,「原来是这样……」 「纯银雕刻的长笛相当罕见,但音色很棒吧?」 这么说来,老板虽然撕下标价,却让我试吹。 老板唇畔浮现微笑,接著说: 「借给你是对的决定。托你的福,我瞭解花纹的秘密,还有隐藏的天文符号的意义。许愿长笛,这样形容或许老套,不过这个机关真是太棒了。或许不晓得的只有我,另一个物主早就发现。」 「另一个物主?」 「之前提过,这款长笛国内只进两支。另一支大概四、五年前,应该是一名被誉为天才长笛少年的高中生拥有,名字我忘了。不过,这是个每年都会有新的天才出现的严苛世界啦。」 「严苛的世界……」 想起今年春天,明明比别人更努力三、四倍,春太却说我只是「这种程度」。 当你对著星星许愿,不论你是谁,内心怀抱的愿望,都能够成真。 我回想起草壁老师翻译的歌词。 当时,老师并不是在说什么天真的事。即使努力,仍不保证梦想会实现。尽管如此,还是比对手更努力、持续努力到遍体鳞伤的人,有时伤害他人、自己也历经痛苦,在最后的最后仰赖的事物—— 「对了,你打算怎么办?」 「咦?」我梦醒似地抬头。「怎么办?」 「如果你要买,我就替你保留。可以给你打个折。」 原来是这件事。「在家庭会议上提案遭到驳回。」 哈哈,毫无希望呢,老板耸耸肩。「这个世界没那么容易。」 「一点都不容易啊。」我模仿老板的语气,「我放弃了。」 「即使放弃,也是你自己摸索出来的、很棒的答案。」 我仰望天花板,深吸一口气。「其实我非常舍不得,不过没办法说服父母,表示我的心意不够。」 「这样啊……」老板眼角含笑。「那么,给你一个更深入的建议,以免留下遗憾。」隔一拍呼吸后,老板原本随性的语气有些变化。「好的乐器,能带给演奏者自信。但现在的你,需要的是不安。只有胆小鬼才会进步,这是高中的恩师告诉我的话。」 我眨著眼专注聆听。短暂的沉默后,老板补充: 「希望你能在毕业前想通。」 我的胸口慢慢热起来,「好、好的。」 「其实,我到现在都还想不太通。」 「什么啦。」 「别生气。如果你不买那支长笛,我有个想法,你愿意听听吗?」 「咦,什么?」 我双手捧著杯子抬起头,老板告诉我: 「我打算转卖给足以信赖的同行。留在这家店,那支长笛好像因为我沾上晦气。我会祈祷你们在新的土地,孕育出新的故事。」 最后,附记一段插曲。 中古买卖的纪录里还有尚未明朗的事,但在后来揭晓。 至于儿时我喂的小猫现在怎么了,或许有人会好奇。实际上,它居然坚强地找到归宿,好好长大了11。 1 影射日本yahoo!提供的服务「yahoo!知惠袋」,类似台湾的「yahoo!知识」。 2 武田铁矢(一九四九~),日本演员、歌手。电视剧《三年b班金八老师》、《一○一次求婚》等为代表作。 3 まんが日本昔ばなし,日本一九七五年开始播放的电视卡通节目,搜罗日本各地的民间传说故事。 4 日本俗信,在掌心写三次「人」吞下去,即可解除紧张。 5 正式名称为「社团法人日本音乐著作权协会」,管理日本各种音乐的著作权。由于垄断,并无限上纲式地索求各种音乐使用费,备受诟病。 6 河村隆一,日本音乐家,乐团「月之海」的主唱。 7 日本传统容积单位,常用来计算日本酒,一合约为一.八公升。 8 笨蛋(バカ,baka)与人渣(カス,kasu)合起来,与巴克斯(バッカス,bakkasu)发音相近。 9 以上的外来语单字以日语发音时,第一个音的母音皆为a。 10 石井ゆかり,日本占星术师,作家。 11 请参考《退出游戏》五十七页第一行,某管乐社员说的话:「是哦,不知道我家的猫能不能吃。」 沃普尔吉斯之夜 只有当事人才明瞭的沟通手段,或透过这种方法写下的文章,称为密码。在此想谈谈推理小说的虚构世界以外、真实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密码。 密码的历史,也是密码发明者与密码破译者斗智的历史,知名的有纪元前的圣书文(hieroglyph)、十六世纪的伏尼契手稿(voynich manuscript)、二十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军使用的恩尼格玛密码机(enigma)等等。在我们居住的日本,战国时代武将上杉谦信的军师宇佐美定行,也开发过名为「上杉暗号」的密码。武士居然会运用数学矩阵,真令人惊讶。 话说回来——其实,音乐的世界也存在著密码。 音乐密码,或称为五线谱中的密码。虽然是五线谱,但完全不需要背诵艰涩的特殊符号,使用音乐圈以外的一般人也知晓的音名当密码。 非常单纯。 不是有do、re、mi、fa、sol、si吗? 就是使用与这七个音名对应的英文字母。 c=do d=re e=mi f=fa g=sol a b=si h=si 像这样,可使用a到h共八个字母,是相当简单的密码表。 学过流行乐或爵士乐的人,或许会纳闷si应该不是h,而是b,不过那是美国音名,在交响乐和管乐圈内,基本上是采用以德语为准的德国音名。虽然是德国音名,但德语使用的字母和英语一样,不必想得太困难。 为什么要以德语为准,这里不是日本吗?为什么~为什么~?我请教南高管乐社音乐造诣最深的芹泽,她冷不防捏住我的鼻子,生气地说:「你这个大外行听著,如同医学用语都是德文,甜点师傅的蛋糕食谱都写法文,交响乐的音名基本上就是德文!」意思似乎是,远渡重洋而来的外国文化和技术,不是全换成日语就好。 此外,si的降半音——si,德语发音为「贝」,所以在有半音符号的音名里,特别以b表示。 到这里都跟上了吗? 第一个为a到h的音乐密码注入生命的,是十八世纪伟大的作曲家巴哈。 巴哈晚年未完成的杰作《赋格的艺术》(die kunst der fuge)里,有一小节四音的重要乐句,为含有半音的「降si ra do si」。巴哈逝世后,经过家属解读,发现「降si ra do si」就是「bach」(巴哈)。这是巴哈生前刻意所为,还或是上帝的启示?这个惊人的事实传播到全世界。 于是,十九世纪的作曲家全为音乐密码猦狂。说起来,这就像是在自己作曲的乐谱中加入秘密讯息。 可是,只有a到h八个字母仍太少。 而且,母音仅有a和e两个,根本无法写出像样的文章,能够组成的单字也十分有限。 啊,起码再多一个字!每个人都会这么想吧。 此时,一名音乐巨匠增添了新字母。 就是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之一,舒曼(robert alexander schumann)。降mi在德语读成「欸斯」,于是他提议乾脆把降mi当作s。不管英语或德语,都有许多单字用到s,因此许多人迫不及待地表达赞同。 舒曼早期的杰作《狂欢节》(carnaval)里,乐谱反覆使用含有半音的三音「降mi do si」,及含有半音的四音「ra降mi do si」等乐句。各别解码后,便是舒曼的名字「sch」(舒),和他当时的未婚妻的故乡「asch」(阿什)。居然在乐谱中隐藏自己的名字和未婚妻的故乡……岂不是太浪漫了吗?不过,舒曼属于浪漫派,浪漫也是刚好。 〈新密码表〉 c=do d=re s=mi e=mi f=fa g=sol a b=si h=si 就这样,舒曼追加新字母s。附带提一个小知识,管乐术语中,降e管会称做s管,理由就在这里。 咦,你问没更多字母可用吗? 很遗憾,音乐密码的进化到此停顿。 而且,用来解码的音名只有七个。 即使七个音名加上升半音或降半音符号,能以德语发音变换成新字母的,只有前面提到的降mi和降si。 不管再怎么绞尽脑汁,除非发明do re mi fa sol ra si以外的音名,否则无从增加。因此,音乐密码能够使用的文字就维持这九个,经历数百年的光阴。这样说或许有语病,不过即使可以以改变,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追加第十个字母。 你问没有人挑战伟大的音乐家打造出的音乐密码传承吗? 意外地是,自告奋勇的是一名现代日本人。他以超乎想像的方法,追加一个字母进去…… 1 「意思是,那孩子是在密室状态下遭到攻击过世?」 「你能设法帮我抓到凶手吗?」 这段危险的对话钻进我的耳中。 当时是放学途中,我骑著自行车在等红绿灯。回头仰望,就是公园。之所以仰望,是因为公园的地形有高低差,刚才的怪声,是从天然石堆砌的护土墙上方传来。 行人号志转绿。 原本要过斑马线,我却将自行车把手用力一扭,让车子掉头。我踩著踏板,朝公园门口前进。 公园土地呈不规则直角状,高大的雪松枝叶繁茂,彷佛会覆盖路面。有许多浓密的树丛和死角,也是这座公园的特徵。 我锁好自行车,提著书包和长笛盒步入公园。 除了瞭望台、溜滑梯、绳网梯等木制游乐器材,白天会形成树荫的地方还摆著一排长椅。每项设备看起来都十分寂寞。乾涸的喷泉外围装饰有精致的浮雕,没有跃动的池水,而是任其脏兮兮地弃置。不见人影,一片寂静,是与街上的喧嚣彻底切割开来的空间。 难怪管乐社的学妹后藤她们,称这是「鬼城公园」。 虽然知道这座公园,但我通常只路过,不曾踏入。 我微微前倾,随时准备落跑,边朝公园深处——比马路高一层的土地前进。此时,我莫名打一个大哈欠。原本过著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整天忙社团活动的日子,一离开学校,像打成死结般的疲劳忽然松开,无法招架的睡意会忽然侵袭。 这样不行。我重新振作,小心翼翼爬上小木屋风格的老旧阶梯,却迎头撞上其他学校的男生,忍不住发出「啊」地尖叫,对方也吓得「呜哇」一声。 「南高的穗村同学?」 「岩崎同学?」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藤咲高中管乐社的社长。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八月的东海大赛,所以是暌违三个月的再会。他和我一样二年级,国中加入手球社,高中开始学吹管乐。传闻他会放弃手球,是手肘疲劳性骨折的缘故。他的体格精实无赘肉,头发理得极短,看得出以前是运动员,脸颊有些痘疤。 岩崎背著状似巨形蚕豆的盒子,他吹的是上低音号。尽管是上高中才接触管乐的初学者,该年的夏季大赛选拔,他竟从超过百名的社员中脱颖而出,如今还当上社长。虽然不同校,但同为出身运动社团的跳槽组,我十分尊敬他。 我想起原本的目的,垫起脚尖望向他的身后。不大的广场上,只见附遮雨棚的长椅。 「这里没人吗?」 「咦?」岩崎转头,「我也刚来,没人啊。」 我犹豫著要不要告诉他那段悬疑紧张的对话,又担心会把他搞糊涂,便打消念头。 「是喔……」 「你在找吹法国号的上条同学吗?」 「找春太?为什么?」 「我看见他匆匆忙忙走出公园。」 我不禁皱眉。社团结束后,春太居然跑来这座公园,到底有什么事?我陷入沉思,岩崎的话声传来: 「呃,之前我就想问,你们是一对吗?」 「什么?」 「你们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可能、不可能!」我全力否定。「才不可能!」我的手掌像扇子般在面前摇个不停。「要是能去武器店买棍棒,我真的很想痛打他一顿,呜呜呜……」最后我双手摀住快哭出来的脸。 「虽、虽然我不太清楚,不过我误会了吧?抱歉,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其实我们社团有许多上条同学的粉丝,很关心他有没有女朋友。」 「春太他——」 「咦?」 「不,呃……」我一阵支吾。现在的我还没自信正确描述那个不在场的少数族群。「他目前似乎没在徵女朋友……」 「这样啊。」 为了把话题从春太身上转开,我看著岩崎背的上低音号盒问:「你住在附近吗?」我一直很好奇,那盒子看起来有十公斤重。 「我家很远。今天社团休息,所以我去录音室练习。」 「休息?」 藤咲高中管乐社以严格闻名。藤咲高中本身是运动强校,传闻具有全国比赛水准的社团,即使台风天发布警报,仍得照样到校练习。对于国中时代拥有相同经验的我来说,感觉相当真实。 岩崎重新背好上低音号的盒子,「意外的是,很多地方禁止铜管乐器练习,可临时预约的场所十分有限。」 「难不成你是去地区会馆的录音室?」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今天有一间是空的。」 临时取消预约的,是我们学校的美国民谣社,简称美民,活动内容是以重摇滚与重金属音乐为主的表演,与美国民谣八竿子打不著关系。自从九月的文化祭后,美民成员便频繁进出管乐社的社办。 「在录音室练习不够,所以回程我来这座公园瞧瞧。这里够大,而且很安静……不过似乎不行。」 「什么不行?」 「请来这边。」岩崎为了说明,带我过去。走下阶梯后穿过园内,紧邻公园旁的,是栉比鳞次的传统屋舍,周围覆盖著绿网。刚刚我抵达时太暗没看见。 网子上挂著手写的看板「禁止玩球」、「禁止捉迷藏」,甚至还有「禁止大声喧哗」、「禁止婴儿哭闹」,并且仔细标上大大的读音,孩童想拿「看不懂汉字」当藉口也行不通。 岩崎深深叹息。 「最近有人抗议喷水池和孩童太吵,法院也判定是噪音。提出抗议的似乎都是战后婴儿潮的长辈。」 难怪这座公园没人靠近,宛如纷纷逃出水缸的虾子。 蓦地,我发现绿网的高处挂著黑色喇叭。 那是什么?我想询问身旁的岩崎,但他好像没注意到。总之,眼前的情景恍若集会或抗议行动现场,相当震撼。 「每个地方的公园都变成这样吗?」 「我们学校附近的公园很努力与居民共存。」 「共存?怎么做?」 「这是毕业学长姊——校友的功劳,藤咲管乐社向社区提出练习申请,并立下规则,比如会保持清洁、遵守练习时间等等。由于是管乐练习,一开始受到高龄居民反对,但我们定期举办演奏会,看到居民就微笑打招呼,并主动打扫环境,现在已很少收到抱怨。」 我打心底感动。他们不仅行动令人钦佩,还努力在校外确保练习场所。不愧是全国名校,水准不同,彷佛是开往普门馆的诺亚方舟。身为底层小动物,我也想搭上那艘船。 「你要回家了吗?」 「对,要去地区会馆的公车站。」 「回市内在小学前的公车站等比较好。从这里到地区会馆距离差不多,不过能省下一站的钱。乾脆我陪你过去吧?」 「方便吗?太好了。」 这不算什么。我们离开公园,我推著自行车走在岩崎旁边。 县道旁到处都是工地,散发著柏油重铺的臭味,与傍晚昏黑的海岸线印象截然不同。一路上,我和岩崎聊著无伤大雅的话题。离开公园约十分钟后,他下定决心般问: 「南高管乐社获得秘密武器——新教练,对不对?」 「你消息真灵通。」 「听我们顾问说的。是山边真琴小姐吧?已故音乐家山边富士彦的孙女,据传是世界级的前天才钢琴家。」 岩崎从书包取出一本杂志,是过期的《钢琴月刊》,贴标签的那一页刊登著山边真琴的采访报导。照片上的她留著一头微鬈的黑色长发,一身洋装,俨然是良家千金。看到这张照片,我实在无法说出,这名清纯的前天才钢琴家经历一段空白时期,化身从姆咪谷出山的旅人,甚至变成口风琴手。 居然随身携带过期的《钢琴月刊》……我纳闷地望著岩崎。刺眼的车头灯照亮他的上半身。 「其实,今天我抱著一丝期待,心想只要去到南高附近,或许能见到山边老师。」 「咦?为什么?」 「呃,山边老师精通音乐吧?」 精通音乐?从县内管乐强校的社长口中听到这句话,总觉得怪怪的。岩崎急忙补充: 「我是指学术方面的音乐。」 大概吧。我凝望半空,推著自行车前进。她从小接受英才教育,也留过学,还把立志成为单簧管职业演奏家的芹泽玩弄于掌心,可见造诣极深。 「怎样才能见到她呢?」 「见她?」 「对。我有事想找她商量,虽然对初次见面的人,或许是很没常识的要求。」 「不能找你们的顾问堺老师吗?」 「这和管乐社的活动没直接关系,而且老师最近很忙,如果可以,我想跟校外的人商量。第一个想到的是南高的草壁老师,但我实在不好意思再给他添麻烦。」 之前堺老师突然遭到停职处分时,草壁老师接下藤咲高中管乐社的临时教练一职,过劳病倒。 「那是会给我们教练添麻烦的问题吗?」我沉声问。 岩崎用力摇头,「不,只是希望她指点迷津。还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实在不希望遭人胡乱解释,传出谣言。呃,怎么讲……总之请相信我吧。」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惶恐的岩崎。对初次见面的人提出没常识的请求——岩崎是个好人,不可能真的厚脸皮到这种地步。话说回来,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 「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替你传话。」 「真的吗?」 「只是传话而已,教练拒绝不关我的事喔。」 我先声明一番,才和岩崎交换手机号码。 「时间我能配合。请转告山边老师,希望她协助解开一些音乐密码。」 音乐密码?这是一般参加管乐活动不会听到的单字,我忍不住天马行空地想像起来。 「你知道采谱吗?」 依谈话的内容,我立刻反应过来不是在说「菜脯」。「是用耳朵听音,写下音名吧?」 「没错。我说的密码,就是采谱。我们社团精锐尽出,努力采谱,却怎么也解不开密码。」 话题走向愈来愈奇怪,抵达公车站后,我疑神疑鬼起来。马路前方,亮著熟悉的终点站显示板与定位灯的大型车辆驶近。 「啊……公车来了。喂,公车来喽。」 「万一山边老师不感兴趣,请告诉她,这个密码有标题。」 公车到站,前门发出「噗咻」排气声打开。岩崎上车,匆匆说出密码的标题。 「欸,咦?『我不要比司吉』?」 「不,是『沃普尔吉斯之夜』。」 车门「砰」一声自动关上,岩崎再三向我行礼。 我目送公车远去,不断喃喃复诵,以免忘记。 2 隔天放学后,身为打扫值日生,我晚一些抵达管乐社的社办。 社办用的是音乐准备室旁的空教室。墙上贴满比赛的纪念海报,超过一半的空间都摆著堆满纸箱的不锈钢层架,箱里装著音乐准备室容纳不下的乐器和乐谱。 两张并排的长桌旁,社长马伦和副社长成岛在讨论今天的练习内容。吹低音长号的后藤等一年级的铜管演奏者,在社办角落进行buzzing练习——只用号嘴吹出声音的练习。 不在社办的其他成员,似乎去音乐教室或其他空教室暖身和调音。隔壁的音乐准备室,传来负责打击乐器的界雄正确规律的鼓声。 三年级生退出后,目前有二十二名社员。 去年春天只有五人,变得热闹许多。 我放下书包,从盒中取出长笛,戳戳成岛的肩膀。「今天山边教练会来吧?」 成岛回头,抬眼望著我:「合唱团刚刚带走教练。」 「又来了?」 「应该很快会回来……」 不知为何,山边教练时颇受合唱团喜爱。正确地说,她让一台约三千圆的键盘口风琴在合唱团内迅速普及开来。合唱和管乐很像,必须掌握断音、圆滑音、持续音、强音的运用,及乐句感、呼吸的位置和处理方式,口风琴最适合用于分部练习时的定音。而且口风琴携带方便,甚至可在没有钢琴或风琴的户外练习。对合唱团的成员来说,是一项划时代的发现。 成岛轻咳一声:「我们得感谢教练。多亏教练,我们才不必跟合唱团抢,优先在这个时段使用音乐教室。」 「是啊。」 我拿好长笛,点点头。自从夏季大赛结束,暖身时的基础合奏内容逐渐固定下来。即使各自练习想吹的曲子,技术与音色也无法提升。我们在指挥者手势的高度放上节拍器,每个人都能看见,以六○的速度进行呼吸与长音练习,再加快速度,配合铜管的运舌,木管进行全音阶、嘴型、半音阶练习,这是基本流程。吹单簧管的芹泽严格地表示「与其惰性地练习,不如不要做」,所以每天都会变换内容。我们竭尽所能,希望人数不多的乐团特有的向心力更为凝聚。 人数不多的乐团…… 长桌上放著明年四月前的练习时程表,社长马伦为此伤透脑筋。 不只是马伦,二年级的我、春太和成岛,都想在毕业前,以目前的阵容报名全日本管乐大赛的大型编制a部门。想归想,却愈来愈难说出口。 在管乐社的学生眼中,a部门是特别的。a部门与其他部门有天壤之别,若不怕语病,硬要比喻,差距就像美国职棒大联盟与其他赛事。除非报名a部门,否则在规则上,形同没参加全国大赛。 现实相当严苛。 要与五十五名满额参赛的强校一较高下,只凭二十二名成员,根本没得谈。 因为共同指定曲是以大型编制为前提谱写,原则上必须遵守指定的乐器编制。南高管乐社虽然高水准演奏者云集,但在以庞大音量一决胜负的a部门,根本毫无用武之地。强校的小号一出声,甚至会从观众席后方墙壁反弹回来。初次到现场观赛的人,往往都会吓一大跳。 最重要的是,a部门的指定曲会在前一年夏天公布,乐谱、cd、dvd、资料媒体约在一月发售。指定曲有五首,要从中择一。动作快的强校,二月就会决定选哪一首,展开练习。 南高管乐社只能依靠明年的新生来增加社员,落后别校一大截。 不过,报名与让梦想变得更具真实性,是两码子事。无谋与勇敢不同,妥协和谨慎也不一样。仅靠现有的成员,会遭遇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突破的高墙。 看著南高到四月以前的练习时程表,我的内心发出焦灼的滋滋声。 成岛抬起头,一副有话想说的神情。我们对望一眼,虽然连自己都感到奇妙,但我认为处境愈艰难,愈不能意志消沉。虽然放弃买新长笛,我仍顽强地不愿对比赛死心。 「只要做就有办法。」 成岛微微扬起形状姣好的眉毛,停顿一拍,向我微笑: 「总要试才会成功。」 「我去调音。」 「今天四点半在音乐教室集合。」 「好,我会提起干劲。」 我以在社办角落的后藤她们也听得到的音量说。刚才的我和成岛有点帅! 虽然有人告诉我,长笛调音是白费工夫,但对我来说,这是让乐器与自己的身体熟悉的重要仪式。 手刚要伸向社办拉门,门突然从外侧猛然打开,我和匆匆冲进来的四名男生撞个正著。我平躺在地,总算设法保护长笛,后脑勺却结结实实一撞,发出「咚」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隐约看见拚命道歉的四个男生的轮廓。还看不清楚他们是谁,成岛起身跑过来: 「穗村,你不要紧吧?」 「我、我的头……」 成岛温柔地扶起我,竖起食指和中指: 「这是几根?」 「耶……」 成岛狠狠抬起头,瞪著四个男生大骂: 「万一因为天才妙老爹12理论,害小千的偏差值降到三十怎么办!」 成岛,跟当初认识时相比,你的个性变得阳光许多。倒是我有那么笨吗? 撞到我的几个人不停弯腰赔罪。仔细一瞧,是美民的四个成员,清春、杉本、横田和长泽。 「咦,你们今天来做什么?」 成岛一起身,脖子失去支撑的我,后脑勺再次「咚」地一撞。后藤她们也围过来凑热闹:怎么了?怎么回事? 「副社长,这是什么问题?你未免太狠心。」 清春代表美民众人上前一步。他肤色白皙,身形纤细,略短的头发往后梳,穿法率性的学生服底下,衬衣若隐若现,显得十分帅气。 成岛指尖抵住嘴唇,「狠心?」 「或许你们不把我们算进人数里,但我们好歹也列名管乐社,差不多该让我们加入基础合奏了吧?」 成岛睁大双眼,一脸不敢置信,目不转睛地盯著清春他们。 关于这几个人,有必要说明一下。由于三年级退出活动,美国民谣社剩下四个二年级生。南高的社团至少要有五名成员,这样下去无法获得学校认可,原本不多的预算会遭到删减,甚至可能没收社办。 于是,在草壁老师的提议下,管乐社派出两个社员——春太和界雄,挂名美民。南高允许学生身兼多个社团。 美民的四人相当讲义气,以救援手的身分加入管乐社。一开始只打算形式上加入,但他们愈来愈频繁到社办露脸。为了穷究重金属的奥义,样式美似乎是关键要素,他们热心研读乐谱,借练习曲的古典乐cd聆听。 草壁老师提供中古乐器,问他们要不要试试。那是南高管乐社的校友捐赠的乐器。其实,草壁老师和前任社长的片桐学长,在夏季的三次比赛期间,每一次都手写邀请函邀校友观赏。不然,即使是毕业校友,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将价值十几万圆、充满回忆的宝贝乐器送给素不相识的在校生。 在这样的背景下,清春、杉本和横田分别吹奏起长笛、上低音号和法国号,在乐团担任鼓手的长泽则选择打击乐器,四人偷偷展开练习…… 我所知的仅止于此。 听到清春表示想加入基础合奏,成岛夸张地摆摆手:「不必勉强配合我们。」 「从一开始我们就没勉强。」 「可是……」 「得知管乐社的处境,却只是当个人头,岂不是太失礼了吗?三年级退出活动后,管乐社人数一下少很多吧?」 老实的成岛微微垂下头,闭口不语。 清春继续扬起嘹亮又清爽的嗓音: 「高中毕业后,我们四个人决定继续一起玩重金属,副校长也答应,要是我们助管乐社一臂之力,让管乐社往上晋级,也会算进美民的活动成绩,为美民的未来贴金。」 成岛的肩膀一颤,眉间浮现凶光,彷佛在拒绝同情: 「说得真容易。」 「那我说真心话吧。若能在我们这一代和管乐社结下缘分,社员日渐减少的美民就不必害怕无法存续。」 「你以为管乐社那么轻松,能利用余暇兼顾?」 「轻松?」清春一脸困惑。 「不是有句俗话,逐二兔者不得一兔?」 「追的是兔子,才会轻忽大意。只要当成是追狮子,卯足全力就行。」 清春满不在乎地吐出莫名其妙的譬喻,成岛顿时哑口无言,接著噗哧一笑,腰都笑弯还停不住,最后以食指揩揩眼角。 「啊哈哈,既然要追的是狮子就没办法了。」 「我们一定会活捉狮子给你看。」 美民的四人宣言,抬头挺胸地进入社办,后藤等一年级生开心地拍手迎接。成岛对著他们的背影,小声说: 「毕竟你们随时都能落跑……」 清春似乎听见,停步回头: 「不管是副社长或我们,不都没后路了吗?大家努力撑下来,找到活路,不要留下后悔。」 成岛似乎完全想开了,点点头:嗯,好。 坐在长桌旁的社长马伦停下握笔的手,默默看著这一幕。完全成为局外人的我,摸著后脑勺走近: 「马伦早就知道了吗?」 「嗯,上条跟我说过。」 「可以吗?」 「没什么可不可以,我和成岛也一样,在上条邀我们进来前,不是失去重要的东西,就是哪里失常了。」 马伦盯著我,似乎还想说什么。 「咦,什、什么?」 「我还是喜欢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享受管乐。当然,目标愈大愈好。」 「就是啊。首先要报名a部门!」 我拿著长笛,稍微伸了个懒腰。 「明年还有合奏大赛。」 「令人兴奋得颤抖。」 「我也是。」 马伦拉开椅子站起,将萨克斯风的带子绕到肩上。我左右张望,换了个音调问: 「那春太呢?」 「那?」马伦贼笑著,「今天他第一个到社办,现在应该在屋顶楼梯间旁边的教室吧。」 「谢啦。」 我盘算著赶快结束调音,过去瞧瞧,踩著轻盈的脚步离开。穗村学姊是超合金做的吗?虽然听到后藤她们的谈话声,但我才不在乎。 通往顶楼的楼梯间旁,有一个当仓库用的教室,堆满装备用品的纸箱和未使用的桌椅,午休或空闲时间春太都会来小睡。里面传来两人淡淡吹奏短乐句的乐器声。 单簧管和法国号。 节奏合拍,有种舞台小短剧的轻妙感。 教室的后门开著,我小心不让拖鞋(南高没有室内鞋,而是每一年级不同颜色的拖鞋)发出声响,悄悄走近窥探。 跟春太在一起的果然是芹泽。她和我同年,立志成为单簧管职业演奏家,今年九月加入管乐社。 两人交互接力吹奏乐句。交棒时会以上半身打信号。在一旁观察,可清楚看出许多细节,瞭解一些诀窍,值得参考。 演奏由芹泽收尾。她的下巴朝壁钟一努,示意差不多该去音乐教室集合。春太打开保特瓶盖,将温温的自来水灌进喉咙,用手背抹抹嘴。 我判断应该能进去时,芹泽开口: 「上条……」 「什么?」 「合奏比赛的练习,你对穗村的纠正不会太多吗?」 「会吗?」 「一碰到她的事,你就特别严格。」 「我在帮她啊。」 「哪有?像你这种实力坚强的人——好比老虎还是熊,举起大手猛拍女生的肩膀说加油,对方只会浑身是血地扑倒。」 「………」 「换成一般人,早就一蹶不振。」 「是吗?」 「她上次埋怨:『我想跟只学会赞美的鹦鹉一起去无人岛』。」 「既然会讲那种话,表示还不要紧,她一点也没受到影响。」 这下完全没受到影响的我,不方便露脸了。准备转身,偷偷撤退—— 背后传来春太长长的叹息声,像一口气挤出蓄积的脓,我忍不住转头望去。两人在教室里继续交谈。 「不是说,人可以从失败中学到许多,还有失败为成功之母吗?我倒不这么认为。」春太解释。 「不是吗?」 「要是那样,世上早就充满成功人士。」 芹泽似乎在苦笑:「你是兜著圈子批评穗村?」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啊,你就是这种地方不行。」 「咦?」春太十分困惑。 「我能纠正你,当成替穗村报一箭之仇吗?我看过许多立志成为音乐家的人,我的话应该还算值得一听。」 「嗯……」 「你这种灵巧、什么事情都难不倒的人,聪明到能看透未来。由于早早认清自身能力的极限,没两下就会放弃努力。我的钢琴老师认为,那种想法相当危险。」 「你是指我吗?」 「东海大赛的成绩一出来,只有你丧气地说『不行了』吧。」 「……」 「我想当一个不考虑自己未来的傻瓜。我决定了。」 「……」 「快没成长余地的你,绝对需要穗村。你最好理解为何会将她编入合奏大赛的成员,要感谢老师和教练啊。」 「我……」 怎、怎怎、怎么办?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脑袋一团混乱。这不是能随便偷听的内容。 我拔腿就跑,像是要逃向音乐教室,又在楼梯旁撞到人。「哇!」双方大叫,跌坐在地。这次我撞到山边教练。糟糕!我急忙爬起来扶她。 「教练,有没有受伤?」 「嗯,这声音是穗村?」 「对。」 「你迟早有一天会被车撞。」 教练似乎不要紧,我松一口气,随即如枯萎的花般垂下头:「对不起……」这是今天第二次撞人,我完全无法反驳。这么一提,昨天我也差点撞到人。 我想起藤咲高中的岩崎。 「啊,教练。」 「怎么?」她拍拍衣服,戴上厚重的眼镜。她不太喜欢戴眼镜,但眼镜似乎多少能改善她的视力。 「练习结束,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有事要跟我说?好啊。今天信二郎不能来,不过也要看练习结束后,你还有没有力气讲话。」 「咦?」 「最近我有很多想法。我准备采用让大家哀号连连的斯巴达训练法,加油啊!」 我咽了咽口水。美民那四个人没问题吗? 「啊,穗村。」「小千,你在那里干么?」芹泽和春太踏出教室走过来。 3 晚上七点,练习结束。紧闭的音乐教室窗户染上社员的热气,雾茫茫中透出夜空。成岛吸著鼻子,美民的四人更是叠在一起,精疲力尽地反省:「不该耍帅的。」众人额头冒出汗珠,口腔乾渴如沙漠,一年级的后藤再怎么用力吹,长号都只发出虚脱的呼呼声。 有的社员踩著摇摇晃晃的脚步去洗吹嘴,有的拿拖把清扫口水喷脏的地板,有的收拾准备回家,众人凌乱的脚步声中,山边教练歪著头说:「铜管依旧很弱……」她虽然整惨每个人,倒不至于整垮拚命想吹好的社员。 「教练。」「还有体力说话的社员一号」的我出声。 「穗村?感觉你还能去操场跑几圈。」 「比起周末的练习,这不算什么,国中时更惨。不提这些,我有事跟你说……」 「跟社团有关吗?」 「不是。」 「那么,除了青春期的烦恼、恋爱和学业以外,全都可以说。」 那还剩下什么?我暗暗吐槽,准备依序说明昨天岩崎的委托。 「停。」山边教练小声打断我,招招手,在我耳边低语:「请依结果、理由、经过说明。这里有学弟妹,你也该效法一下马伦。」 我努力动脑重新整理思绪。 「音乐密码?」不出所料,山边教练一脸狐疑,表情变得阴沉。 我担心说明得太烂,双手指尖互抵:「呃,岩崎似乎非常困扰……」 「提到音乐密码,音乐史上并不多。大概是指巴哈的《赋格的艺术》里隐藏的签名。」 「好厉害,教练光听就知道吗?」 「《赋格的艺术》的签名芹泽也知道啊。喂,芹泽!」 「还有体力说话的社员二号」芹泽走近。她的情绪切换得很快,提著乐器盒和书包,早做好回家的准备。山边教练简短转述我告知的内容。见教练要言不繁的表达,我心想:哪天我也能像这样,给后藤她们树立榜样吗? 「以英文字母取代音名,把自己的名字或情人的故乡藏在乐谱中的传统密码吗?」芹泽问。「对,虽然巴哈的情况,不晓得是不是刻意的。」山边教练点点头。 芹泽微微偏头,「不是读谱,而是用耳朵听,再替换成文字吗?」 「似乎是这样。」山边教练回答。 「明明是竞争对手,却为了这种事想借助我们教练的智慧?」 偶尔会显露偏激一面的芹泽表示不满,我扯扯她的胳臂安抚: 「欸,这很简单吗?」 「跟八度音无关,所以只有九个字母。」 「九个字母?」 「剩下的两个字母,是降mi的s和降si的b。管乐术语的s管、发『贝』音的b,这类的对吧?」 「啊,对嘛。」我想像聆听单调的旋律,安上与音名对应的九个字母的作业。如果是do、re、mi、fa、sol、ra、si这几个音的不同,现在的我好像也分辨得出来。不过,对降mi和降si没什么自信。 「我想应该不简单。」 一名男社员插进我们的对话,是「还有体力说话的社员三号」春太。他拿著手帕擦乾洗好的法国号吹嘴。 「你怎么偷听?」芹泽质疑。 「是小千声音太大。」我的嗓门那么大吗?春太不理会抗议,继续说:「连藤咲高中的精锐成员都解不出来,不是吗?」 听到这一句,芹泽捂著脸颊:「不无道理。他们那样一个大家庭,应该会有音感不错的社员。」 「就是这一点教人纳闷。」山边教练接过话。「我觉得穗村带来的问题似乎很复杂,会是个麻烦。嗯…怎么处理才好……」 她双臂交抱,一脸严肃地烦恼著,我的胃顿时一缩:「麻、麻烦?」 「你忘记受诅咒的长笛了吗?」 「那真是超棒的长笛!」我挤出笑容,○.五秒回话。 「唔,那件事先搁著,藤咲高中管乐社的社长岩崎想见我,这倒是没关系。或许岩崎认为是个人事务,不过以我的立场,还是希望能透过那边的顾问。」 就是没办法,岩崎才会带著过期的《钢琴月刊》,根本不确定能不能见到山边教练,仍在南高附近闲晃。 「他没找顾问商量的理由是『老师很忙』,对吧?」山边教练问。 「因、因为跟管乐社的活动无关……」 「可是,你现在不是来找我了吗?」 「啊」 「以普门馆常客的名校来说,这样的做法匪夷所思。我加入乐团时有过类似的经验,无视职务制度的行动太多,可能是组织崩坏的徵兆。」 这么一提,昨天明明是平日,藤咲高管乐社却没练习。跟这件事有关吗? 莫非我接下一个超级大麻烦? 「让我考虑一下。」 山边教练细细吐出一口气,搔了搔短发,沉默不语。大概是「不要跟我说话」的意思。 我沮丧地抱著膝盖,芹泽蹲下安慰我「别在意」,春太坐到我面前。「对了,小千,要是当时你也在公园,怎么不喊我一声?」 记忆中的场景在脑中复苏。 ——那孩子是在密室状态下遭到攻击过世的? ——你能设法帮我抓到凶手吗? 我将感觉只会在电视剧里听到的危险对话告诉春太。 「那是我。」 「我?」 「就是我。」 「呃……」 「最好不要在那座公园练习。直到不久前,那里一到深夜就会变成不良国中生的基地。」 「直到不久前?」 「现在他们不再靠近那里。不过,这也是个问题。」 我想起高挂在公园界线网子上的各种手写看板:「禁止玩球」、「禁止大声喧哗」,甚至是「禁止婴儿哭闹」,确实太过头了。到底是何时变成那样? 不不不,等一下。要是置之不理,话题又要没头没脑地继续下去。可靠的芹泽帮忙提出我最困惑的一点: 「问题最大的是你的发言。孩童在密室状态下遭到攻击身亡?」没错、没错,我暗暗声援。「你几时变成高中生警探?你的法国号里藏著警徽吗?洗洗睡吧。」呃,我没想得这么刻薄。 「我很严肃的。」 「当时你到底在跟谁说话?」我试著问。 「我常去的深夜超市的收银台主妇,有时会分一些快过期的熟食给我。」 他居然有这么家常的人脉……在某种意义上,教人佩服。 「昨天放学路上碰巧遇到她,我们换个地方闲聊,聊著聊著,我忽然想帮她逮到凶手。她的孩子在密室状态下遭到攻击是真的。」 芹泽一脸不耐烦:「什么密室,那是侦探小说或推理漫画中的诡计吧?现实中怎么可能有密室?」 「日常生活中也会出现密室啊。只要有意,不管是老人、孩童、病患,随时都能制造出密室。要不要我当场制造密室给大家瞧瞧?」 现下、在这里、做出密室? 春太拿手帕裹起法国号的吹嘴收进口袋,双手伸到我们面前。合在一起的双手像是包覆著空气。我们莫名其妙地抬头望向他。 「看,手掌里不就是个密室?她的『孩子』,是能放进掌中的幼小仓鼠。」 山边教练严肃思索著,但春太毫不理会,张大鼻翼热心地侃侃而谈: 「我那个朋友,就称呼她为『主妇a』吧,主妇a向同事要来一只小仓鼠,用双手包著幼鼠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准备送给六岁的女儿。那是晚上十点左右,她打算给女儿醒来时一个惊喜。那座公园位在同事和主妇a家之间,于是她抄近路穿越公园。听好,就在这时,事件发生了。」 我一直忍耐著听到这里,和芹泽默默互相点头,掏出绑头发的橡皮筋,朝春太的脸颊射去。 「好痛,干么啦!」 芹泽露出打心底受不了的表情,「别说扯偏,你的故事根本趴地了。」 「是吗?跟管乐社的活动不无关系喔。」 「咦?」我有些讶异。 「主妇a的母亲是自治会联合会的会长,搞不好透过这次的事件能跟她拉近关系。」 芹泽一副就是要找碴的态度,气势汹汹。「跟她拉近关系要做什么?」 「小千,你注意到那座公园的异常之处了吧?」 春太一问,我点点头。旁边的芹泽露出要求说明的眼神,我简单告诉她公园的状况。不出所料,她的眉头打成结。 「那根本变成老人公园了嘛。」 「每个地方都是这样。连孩童都不能在公园玩,更别提练习管乐。」春太瞄山边教练一眼,「我们光是要确保音乐教室,就让教练费好大一番工夫,不是吗?还有合唱团的事,加上明年也想招募许多学弟妹……」 芹泽逼近春太,「难道你想让全镇的公园都能自由使用?」 「我不敢奢望,一座公园就好。我期待有一天能在公园练习。」 「你打算拉拢自治会什么的会长,跟全镇的老人家作对?」 「怎么可能?」春太摇头。「要从认识彼此开始。眼光放长远些,设想到两年、三年以后。」 芹泽瞪大眼,连眨几下。至于我……我想起在公园听到岩崎说的藤咲高中管乐社校友。看到平静地认真述说的春太,我内心一阵热又一阵疼,暗想:这个傻子……现在就考虑毕业后的事做什么? 「我也要帮忙。」 「咦?」芹泽转向我。 「我要帮忙。我也来帮忙,可是别再说什么两年以后的事了。」 「等一下,穗村……」 间隔一段空白,传来一道长长的叹息声,是抿著嘴的春太。他忽然目光一沉,无声地笑。「这就是我的缺点吗?」 尴尬的沉默落在他的脚下。才不是缺点,正当我要好好告诉他时—— 「上条很聪明——在不好的意义上,信二郎甚至为此担心,说上条有时实在教人傻眼。」 一道声音加入我们三人的对话,是山边教练。不知不觉间,她转向我们:「听起来很有意思,我也加入好了。」 「教练……」春太露出困惑的表情。 「虽然无聊,可是不解开密室杀人——不,密室杀鼠事件,上条就无法前进吧?」 「教练不会认为这件事太无聊而生气吗?」 「俗话劝人要『刻苦勤勉』,但也提过『欲速则不达』。有时绕点路,反而收获更多。喏,快说下去。」 「呃,好。」春太在山边教练鼓励下,振作起来,匆匆继续说明。 「小仓鼠在主妇a掌心形成的密室中遭到攻击。它突然痛苦万分,猛烈挣扎起来。我得声明,它并非事前吃到毒药之类的,也不是双手包得太紧,害它窒息或受伤。另外,小仓鼠的健康状况良好。因为主妇a挑选了最活泼的一只。」 春太再次向我和芹泽伸出手掌围成的密室。 我们脸颊几乎贴在一起,仔细观察他的手。手指之间有空隙,形同呼吸孔,不过并不大。 「小仓鼠在掌中痛苦挣扎起来前,主妇a都没察觉任何异状吗?」山边教练问。 「完全没有。另外,运送期间她没遇到任何人。」 「以这状况来看,还真有模有样。」 「明白就好。」 确实……我和芹泽屏著呼吸仔细聆听。 「后来小仓鼠怎么了?」 「事发突然,主妇a惊慌失措,绊到障碍物跌倒。」 「跌倒?」 「对。小仓鼠高高拋起,很遗憾……」 春太在胸前双手合十。 「凶手不就是主妇a吗!」 或许该说理所当然,芹泽颇生气。 「欸,冷静下来。事发的契机并不是主妇a,肯定是有人在手掌密室中使用凶器。」 「欸欸欸,上条你看出多少?」 我十分尊敬拥有强烈好奇心的山边教练。 「大概一半吧,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证据。」 「是视力不好的我无法解开的谜团吗?」 「这个嘛……」春太欲言又止,再次望向手掌形成的密室。「教练应该无法识破凶器。」 「这样啊,真可惜。」山边教练陶器般纤细的手,摸索到春太的手。「掌中的密室啊。据说古时候的人,会把双手包裹起来,从交叉的拇指缝窥看里面,制造只属于自己的黑夜。」 黑夜——我从这个词联想到某件事,不由得挺直背脊。 「小千,怎么了?」 「听到黑夜,我想起重要的事。教练,岩崎告诉我的音乐密码有个标题。」我急忙把书包拉过来,取出学生手册,翻页寻找笔记。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返回原来的话题……」 山边教练有些惊讶,我缩著肩膀抬起眼:「抱歉,我打断话题了吗?」 「我是无所谓啦。」春太应道。 「快点说是什么。」山边教练催促。 「找到了,音乐密码的标题是『沃普尔吉斯之夜』。」 春太和芹泽对望一眼,他们似乎都没听过。 山边教练做出沉思的动作,抚摸著鼻梁。 「沃普尔吉斯之夜,我在德国留学时听过,是中欧和北欧广为盛行的祭典。」 祭典……是怎样的祭典? 山边教练一手掩著嘴巴,似乎想到什么。不久后,她挪开手,慢慢抬头出声: 「真令人好奇。」 「咦?」 「密室杀鼠事件就交给上条,至于这边,就卖个人情给那个叫岩崎的社长好了。」 「意思是?」我满怀期待,等著教练接下来的话。 「好,我就见岩崎一面吧。」 太棒了!我不小心像小学生般欢呼,山边教练苦笑: 「穗村真是老好人。哎,好吧。下星期六的练习到下午四点,希望是那之后的时间带,地点在藤咲高中以外。我的条件就这些,其他的岩崎决定即可。告诉他,我们边喝咖啡边聊。」 「今天我会打电话问他。」 「穗村,你得陪同。」 「咦,我也要吗?」 「你要为随便向别人打包票负责到底。」 「也是」 我深深垂下头,有人拉扯我的制服袖子,是芹泽。怎么了?我望向她。 「穗村要去吗?」 「你听到了吧?」 「是喔,那我陪你去。」 「不用啦。」我觉得抱歉,忍不住客气起来。「是练习结束才要去,不必勉强。」 芹泽稍稍低头,微微张唇含糊地说:「不是跟采谱有关吗?我派得上用场……」 「山边教练在场,没问题的。」 「我也想一起喝咖啡……」 「咖啡随时都能喝,对吧?」 芹泽「呜」一声,双肩颤动。我慌忙搂过她,温柔地拍她的肩膀安慰: 「抱歉,你想体验放学后在麦当劳吃薯条的女高中生生活,对吧?你上次才说过嘛。」我转向山边教练。「她能一起来吗?」 「又没人要去麦当劳,你们在演哪出?」 如此这般,破解音乐密码的三名人选决定。 4 星期六,自从纯银的许愿长笛事件后,我仰望天空的次数增加。飘浮在市街上空的云朵边缘镶了一圈蜂蜜色。手表指针就快来到约好的下午五点。 岩崎指定的地点,位在藤咲高中与南高的中间地带,是一家以蓝色屋顶为特徵的自营进口杂货店。二楼似乎是常客的咖啡休憩空间。 经过十字路口,山边教练、芹泽和我来到店门口。 「好像是他认识的人开的。」 我向两人说明,率先进入店内。见到看似店长的中年男子,我报上名字,他便领我们从楼梯上到二楼的咖啡厅。接著,他出声呼唤:「浩二,你的客人来了。」没有柜台、收银台或菜单,木板装潢的空间里,只有小型直立式钢琴和立在架上的低音提琴,还有三张小圆桌,岩崎独自在里面等候。 「不好意思,要老师特地过来。」 岩崎猛地起身行礼。他穿著运动服,书包放在地上。看到我们三人,他蹙起眉,打开过期的《钢琴月刊》,不停抬头又低头。 「咦,山边真琴老师呢?她等一下才要来吗?」 「喂喂喂,你伤了大姊姊的心。」 岩崎拚命赔不是的模样真是一绝。他请我们在皮革沙发坐下,注意到文静的芹泽,又恭敬行礼:「你是芹泽直子同学吧?我们的顾问老师曾提起你。明年一月的合奏大赛预赛,请手下留情。」明明是同年级,他彬彬有礼的态度却一点都不惹人嫌。 老板以托盘端来四杯咖啡。刚磨好的咖啡豆香弥漫整个空间。芹泽贴著杯缘啜饮,顿时睁大眼:「好好喝」我含一口,也有相同的感想。虽然满没品的,我还是小声问岩崎:「这大概多少钱?」没菜单也没价目表。而我这个月的零用钱所剩不多。 岩崎摇头,正要开口,山边教练替他说明:「这是楼下店长的好意,回去时要好好谢谢人家。即使是卖一杯咖啡,也需要餐厅的营业证照,但这里是杂货店吧?」 岩崎目不转睛地注视山边教练,重新坐正:「我放心了。刚看到山边老师,我吓一跳,但你就如同我的想像。」 「会吗?我带了两个人来耶。」 「是我提出不情之请。楼下的店是家父的朋友开的,二楼有时会举办爵士乐的即兴演奏会。藤咲只有少数几个人会来,而且今天我是偷偷跷掉社团的个人练习过来的。」 我把咖啡杯放回碟子:「社长可以这样吗?」 「去年长笛分部的女社员发起行动,趁练习时全员开溜。跟当时的骚动比起来,这不算什么。」 「呃……」 岩崎垂下目光,「总之,没时间了。」 没时间?什么意思?我和旁边的芹泽对望一眼,纳闷不已。 「这是个很适合聊秘密的地点……」 山边教练低喃,岩崎不知为何道歉:「对不起。」 「岩崎,你见过南高的草壁老师吧?」 就算是山边教练,也不会在这种场合直呼草壁老师的名字。 「不仅见过,有段时期还曾接受他的指导。」 「最近闹区发现国高中生游荡的辅导案例增加,他忙著开临时会议、巡逻之类的。不管哪个学校,年轻老师都会被当成打杂的使唤。」山边教练说著,停顿一拍又开口:「我听草壁老师提过,藤咲特别严重吗?」 这一句别有深意。「严重?管乐社吗?」我忍不住插话,山边教练摇摇头应道:「是更大范围的,藤咲全校社团活动的问题。」 话题朝意外的方向发展,我惊讶地瞪圆双眼。 岩崎微微垂下头,说起来龙去脉: 「由于和我今天要问的问题有关,穗村同学和芹泽同学一起听无妨。我举藤咲的棒球队为例吧,棒球队虽然不曾打进甲子园,但在县内是排名前四的强队。为了维持成绩,大量练习、纪律严格十分出名,体罚自然是司空见惯。再举个更深入一点的例子,夏季集训时,从以前开始,就规定一年级队员在练习期间禁止喝水。即使在练习中呕吐,也不准用水冲,必须藉球场上的沙子自行清理乾净。」 太过分了…… 在教练和学长姊监视下的操练,有时伴随著不合理的刁难,我在国中的女排社经历过太多。尽管有程度差异,但冠上强校名号的运动社团,或许每个地方都大同小异。 不管任何情况都坚决反对;还是,只要彼此信赖,多少能容许。 用嘴巴讲就明白;还是,精神扭曲的家伙听不懂人话。 可用一般常识解释;还是,不是单纯地非黑即白。 正因是当事人,一深入思考,脑袋就乱成一团,无法整理。 不过,在岩崎举出的例子里,只有一点我想提出说明。 以前没有空调的时代,和全是混凝土和空调的现代相比,夏季的炎热无法同日而语。现在比过去炎热太多。跟母亲讨论后,瞭解这件事的我,曾为此和女排社的中年教练发生争吵。 我望向芹泽和山边教练。两人自幼接受严格的音乐教育,眉毛不动一下地聆听著,甚至有种冷眼旁观的味道。 「理所当然,棒球队一年级的家长向学校抗议。这是两年前的事。抗议声浪转眼扩散,学校的网路留言版出现许多责怪的留言。家长会和人权派市民团体也纷纷凑一脚,总之,学校被骂得满头包。我不认为这些抗议和责难本身有错。一直以来,校方都在社团活动中,强迫学生接受这些只能说是不合理的高压训练。先是棒球队成为箭靶,过多的练习量和学长对学弟的操练全数废除,转为尊重学生自主性的练习内容。」 哦,进步了嘛。我抬起头。 「可是,」岩崎痛苦地接著说。「一年级队员被抓到抽菸,棒球队失去参加夏季大赛的资格。这是棒球队有史以来头一遭。」 我的喉咙深处几乎要发出呻吟。 「呃,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认同体罚或操练,也反对极端的成果主义和实力主义。」 我渐渐看出事情的本质。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山边教练从鼻子吁气,背靠上沙发。「放宽纪律和风纪,变得处处包容,却变成社员『不会减少』。没干劲、半吊子,想退又不能退出的社员留下,制造磨擦,萌生事端。其他社团也一样吗?」 「就像山边老师说的,个人的声音变大,个案过度受到重视,失去平衡。每个地方都有火种,有些社团真的发生问题,害全体被迫负起责任。」 「好像法国公司。你的意思是,需要一个筛选机制?」 「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出成果,而且也需要一个理想的环境,即使是身体不好、能力不佳的社员,只要愿意,就能与出赛成员共同努力。就算毕业前一次都无法出赛,我仍希望他们能获得一些无法取代的经验。藤咲高中管乐社以成为这样的社团为目标。不过,我认为真的不适合的学生,必须离开去寻找适合自己的地方。实际上,以前的我也是如此。」 我也一样,然后邂逅了管乐。 这么一提,我招募失败的管乐经验者的同班同学,目前没参加任何社团,瞒著学校努力打工。隔了很久跟她聊天,她变得十分成熟,看起来相当快乐。适合自己的地方不只有社团,可能是更外面的地方——比如,学校以外。 山边教练双手捧起杯子,啜饮两口: 「没办法自行找到归属的学生怎么办?」 「我们是高中生了。即使艰难,也得用自己的双脚前进。」 「对十几岁的青少年,这要求不会太困难吗?」 「我不想让管乐社变成『社团教』。现在这个年纪,不管是失败或挫折——这样说可能有些难听,但我们被允许全力逃离厌恶的地方。虽然会挽留,但要是没办法,我希望乾脆地放他们离开。」 我一阵感动。我碰到的情况,是历经纠纷后,在部分社员的怨恨下离开排球社。 「确实如此。若是已长大成人,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好比信用、名声、金钱、人脉。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初学管乐的岩崎,会被提拔为全国水准的高中管乐社社长。」 「咦?」 「你没自觉吗?」山边教练忽然一笑。「那么,依刚才的话,藤咲高中管乐社的状况又是如何?你们应该有超过一百名社员。」 「部分家长强烈要求废除严格的规定、缩短练习时间、增加休息日。不少人跳过顾问堺老师,直接找校长谈判。」 岩崎有条有理地说明,使用的字汇很丰富,想必向别人解释过许多次。 「社员有什么变化?」山边教练问。 「从我的上一届开始,就有些社员不怎么喜欢参加练习。这些人毫无干劲,却不肯退出社团。相较于从前,现在的环境完全容许他们这么做。」 「我说啊,」山边教练一脸吃不消,「应该不是全部这样,但有些人根本没把顾问或学长姊放在眼里吧?要是他们不小心扒窃或触犯别的法令,你们所有人都不用参加比赛了。」 「既然他们身为社员、身为管乐社的一分子,顾问堺老师有承担一切的心理准备,我也有相同的心情。」 「啊,是喔?」山边教练懒懒地应一句。「可惜,居然在这里拥抱冠冕堂皇的说词。」 「抱歉」 「不,你还只是个高中生,我不是在责备你。」 「那些人对社团没什么感情。我们社团每个分部都有社员的紧急联络网,然而,从两年前起,所有分部的资料外流,大伙收到许多乐器行和可配合社团活动时间的补习班广告信。我也收到了,所以立刻察觉。」 「其他社团也是这样吗?」 「对。藤咲是国小到高中的一贯学校,有许多家境富裕的子女,外面的人很想要学生的个资。可疑的业者也变多,有自称藤咲高中校友的人联络管乐社、合唱团和热音社的人。因为联络资料中包含电子信箱。」 管乐社、合唱团和热音社? 怎么有种似曾相识感? 「渐渐冒出危险的味道了。」山边教练双手交抱。 「是很危险。那名自称校友的人,锁定不常参加社团活动的社员。学生不是都会尊敬社会历练比自己多、像导师的人吗?那种叫什么……」 「应该是street-wise——街头智者吧。」 「堺老师曾有一次在我面前说泄气话。如果社员只有二十人、十人,他就能把社团带得得更好,很不甘心。在我看来,老师真的太谦虚。他带领一百零六名社员,已尽最大的努力。」 山边教练的表情一变: 「那个自称校友的人,想要这三个社团的问题社员做什么?」 「真的很怪,令人费解。他发出奖金悬赏,要他们解开音乐密码。」 「音乐密码?总算进入正题。」 「我应该一开始就先说吗?」 「不,是我带头闲聊的,别在意。我明白事情的背景了。」 岩崎像要调整呼吸,长吁一口气,咽下口水,接著说: 「山边老师称为问题社员的学生里,包括我的学弟。我是高中部才考进藤咲的外部生,他和我念同一所国中。他是宝贵的男社员,我自认很照顾他,但夏季大赛结束,他就不上学也不来社团。」 「草壁老师提过,暑假结束后,会一下出现许多拒绝上学的学生。」 「是的。不过,他不是关在家里不出门。他和处境类似的朋友混在一起,堂而皇之地跷课,品行也变糟。他们都沉迷在自称校友的人给的音乐密码中。」 「等一下。」山边教练伸手打断。「自称校友的人,这个称呼开始让我感到好奇了。」 「听说他只用电子邮件联络,不晓得写信的是不是本人。电子邮件不就是这样吗?」 「喂,穗村和芹泽,这话要记在心田啊。」 山边教练小声指示。我用力点头,等待岩崎的下文。 「音乐密码的标题为『沃普尔吉斯之夜』。要解开的密码谜底是『在沃普尔吉斯之夜会看到什么?』,我是在拜访学弟家时得知。如同我刚才拿扒窃当例子,现在的我们有著绝不能跨越的界线。从不知身分底细的人那里拿钱,替人解开谜题,而契机是外泄的联络网个资。岂不是像被人利用,协助帮派或黑道分子的交易吗?我不想动手动脚,仍在学弟的房间抢他的智慧手机查看。」 山边教练应和,催促岩崎继续。 「大概猜得出那名自称校友的人是什么来头,应该是一群音大生。每封信的措辞有微妙的不同,还出现『六回生』这种音大生特有的说法。他们似乎共用一个信箱,以联络学生取乐。」 我轻扯旁边的芹泽制服袖子问: 「芹泽,什么是六回生?」 「留级两年的意思。」 「代表热心向学?」 「你真是乐观到家。」芹泽凑到我的耳边:「念完音大四年的课程毕业,可不是走到终点,而是出局。真正有才华、靠音乐吃饭的人,早在就学期间拿到国际大奖,不等毕业就出国工作。」 好惊人的世界!我真想张大嘴巴惊叫。 山边教练的话声忽然变低: 「不愿意离开音大的人,跟不想退出高中社团的一群人啊,说著都觉得难堪。对了,那悬赏的密码,保证能拿到奖金吗?」 「那些学弟只是觉得拿到算赚到吧。」 「什么意思?」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意外地不会为了金钱行动,反倒渴望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学弟告诉我,那是笨蛋无法解开的密码,还说笨蛋不会受到理睬,只有得天独厚的选民才能解开。这应该是引用自称校友的人的话。」 山边教练的表情有些苦涩,也许她认识那样的人。 「那么,受捧为上天选民的,就是管乐社、合唱团和热音社的问题社员?」 听著两人的对话,我想像电玩游戏中得到天启的勇者:「上天选择你拯救这个世界。」哈利.波特似乎也是类似的剧情? 「提示是,必须三个社团齐心协力。」 要组队冒险吗? 岩崎倾身向前,继续道:「据说,自称校友的人无法独力解开『沃普尔吉斯之夜』的音乐密码。我所谓的替人办事,就是这个意思。」 「音大六年级生都解不出来,高中生的他们有办法吗?」 这番意见太天经地义,我和芹泽点点头。 「这是个谜。总共有九题,学弟认为第五题和第八题很难。如果解开全部的密码,会有什么结果?他们仍算是社团的一分子,我只觉得事情一定不妙。」他的语气是明确的排斥。 「我也是。不知为何,音乐密码的标题令人耿耿于怀。像放下钓饵,等待从鱼群落单的软弱小鱼上钩。」 沃普尔吉斯之夜…… 中欧和北欧广为盛行的祭典…… 到底是怎么回事? 岩崎从书包取出智慧型手机和五线谱,轻轻放到圆桌中央。「音乐密码是传统式的。录音档会播放出旋律,聆听do re mi fa sol ra si的音名,变换成对应的字母,答对就可进入下一个问题。」 「你提到传统密码,是指《赋格的艺术》与《狂欢节》使用的密码吗?」 「这么想就对了。自称校友的人只和那些学弟妹联络,这手机是他们其中之一的。另一个一年级社员回来参加管乐社活动,我硬向他借来,得马上还给他。」 「你说『没时间』,是指这件事?」 「还有别的问题。」 「什么问题?」 「状况急转直下,总之情况不同了。前天,那些学弟妹似乎将九题音乐密码全部解开。」 我、芹泽和山边教练都惊讶地「咦」一声。 「我有时会去学弟家,毕竟还是会担心。有一次社团活动结束后我去找他,但他关在房里,不肯让我进去。他似乎受到严重的打击,却不肯告诉我在沃普尔吉斯之夜看到什么……」 我想像一个不能打开的盒子。听著听著,我不安起来。 唔……山边教练沉吟,低声开口:「欸,岩崎,你找我商量,是不是找错人了?」 「昨天我已向顾问堺老师报备。他们在做的事,等于是一种游戏,很不容易说明。」 「这样啊。」山边教练的表情变得有些放心。 「我向别的一年级社员借手机,也请堺老师尝试看看。凭老师的能力,只能解到第八题。目前他当成是一种恶质的游戏,或是恶作剧。」 芹泽露出感兴趣的眼神,倾身向前问: 「应该是非常单纯的采谱,为什么会让大家这么煞费周章?」 「试试就知道。」 好强的芹泽噘起嘴,一副「你以为在跟谁说话?」的神情,从沙发起身。「教练,刚好有钢琴。」她走到直立式钢琴旁,打开盖子,按下一个琴键,转向山边教练。「调律似乎没问题。」 「随便和音就行。」山边教练指示。 岩崎愣住,交互看著两人。 芹泽拋出一句「我可不会弹悦耳的和音」,双手落在琴键上,弹出声响。她定住动作,静静对山边教练说: 「请说出底下第二和第三个音。」 「降e和g。」 岩崎惊慌地从沙发站起,查看芹泽按住的琴键,身体一仰,往后退去。 「等一下,还没完。」山边教练静静地说。「刚才的琴音,让弦产生共鸣了。」 岩崎倒抽一口气,注视立在架上的低音大提琴。 「别小看从国小到高中,不曾参加运动会和远足的我们。」 芹泽的话声凛然坚定,教人畏缩。 山边教练轻揉著后颈,「来吧,让我听听那些所谓的音乐密码。我来解开到底在沃普尔吉斯之夜能看到什么。」 从国小到高中,只晓得为冰棒抽中﹁再来一支﹂而开心的我,觉得自己成了不该参与这紧迫场面的幼稚小毛头。 5 岩崎在圆桌上操作手机,叫出电子信箱介面,按下命名为「藤咲」的档案夹。那是拜托一年级社员设定,专供破解密码的资料夹。其余个人档案夹当然都锁了起来。 我一直渴望拥有智慧型手机,忍不住为色彩鲜明灵动的画面著迷。我向母亲央求好多次,她就是不肯买给我。 「接下来,我要寄信到自称校友的人的信箱。主旨只写姓名、学年和座号,内文则是『我也要挑战密码』。」 「要等回信吗?」山边教练低喃。 「这个游戏的特色是回信很快,请看著吧。」 等不到两分钟,传来收到邮件的铃声。 「这么快?」 「毕竟是以喜新厌旧的高中生为对象,这部分应该精心设想过。」 回信内容如下: 〔主旨〕第一题。 〔内文〕将音名变换为字母后, 当成下一封信的主旨回信。 附加档案《沃普尔吉斯之夜1c大调》 芹泽凑近山边教练耳畔,低声转述内容。山边教练抬起头: 「开始了吧?」 「是的。信里附有声音档,经过特殊保护处理,无法分析内容,收到的人只能播放。答对会收到第二题,答错就没有下一题。」 「如果答错,重新挑战会是一样的问题吗?」 「会是不同的问题。一天挑战两、三次,自称校友的人都会奉陪。」 无所事事的我,拉过圆桌上的五线谱,拿起自动笔准备抄写。我认为至少该负责记录答案,浑然不知这将成为解谜的重大线索。 岩崎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播放声音档。 手机传出c大调的伴奏与四分音符的旋律。我第一个感想是音量满大的,陆续传出我也分辨得出的七个音。 do、re、mi、fa、sol、ra、si。 「dcefgah。」山边教练静静回答,接著重重敲一下桌子:「耍人啊?」 「完全被瞧扁了呢,师父。」芹泽愤慨地应声,看起来乐在其中。 「第一题意外地经过精心设计,过滤掉德式音名和美式音名。如果在si的音不小心答b,就算错误。」岩崎迅速输入答案并回信。伴随收到信件的提示音,第二题立刻送来。 〔主旨〕第二题。 〔内文〕无。 附加档案《沃普尔吉斯之夜2c大调》 芹泽再次附耳对山边教练说明内容。 「欸,要这样继续下去吗?」 「前面请先忍耐一下。」岩崎压抑著情绪说。 「我知道。我不会轻敌,总之先进行到困难的第五题吧。」 反覆出题和解题,我在五线谱上逐一记下答案。 〈第二题〉 沃普尔吉斯之夜2c大调 答案 gefgecag 〈第三题〉 沃普尔吉斯之夜3c大调 答案ggaagffee 〈第四题〉 沃普尔吉斯之夜4c大调 答案 decaegdecaeg 岩崎回传第四题的答案后,全身摇摇晃晃,重重叹一口气: 「到这里为止,我称为『怀念金曲系列』……」 「没错,是〈牧场绿油油〉、〈一闪一闪小星星〉和〈演艺人〉(the entertainer)的开头!」 山边教练不悦地说。这位前天才钢琴家真的耐性十足地奉陪了。 「到这里是热身——不,热耳,第五题开始就不是曲子。旋律的间隔会拉开,或突然冒出来,请留意。四分音符的节奏不变。」 「可笑的小花招……」 「我告诉过穗村,藤咲的精锐成员无法克服的就是第五题。我是在堺老师的指导下,才发现突破点。」 「是喔?」坐在沙发上的山边教练挺直背脊应道,芹泽调整单耳助听器的位置加入:「我也能参加吗?」 山边教练坏心眼地补一句:「不过你的学弟妹,那些没干劲的问题社员解开了吧?」 「是的。我很惊讶。只要有目的,和朋友同心协力,他们也能发挥潜力。」 咦?我颇为诧异。岩崎那番赞同筛选社员、希望他们用自己的双脚走出去的发言,或许是来自社长这个枷锁。六月认识岩崎时,身为社长的他有些没自信,给人的印象十分纤细。六月到今天为止,历经严峻的夏季大赛。 手机收到据说是难关的第五题。 〔主旨〕第五题 〔内文〕无 附加档案《沃普尔吉斯之夜5c大调》 播放声音档。芹泽转过来,哼著do re mi,像是要让无法参与采谱的我瞭解。 「降mi、re……fa……升do、ra、do……降sol……」 咦?我差点发出惊呼。 升do。 降sol。 古典音乐密码中,这两个音没有可对应的英文字母。不在相当于do、re、降mi、mi、fa、so、ra、降si、si的c、d、s、e、f、g、a、b、h里。我完全没想到,会出现九个音名以外的音。 「我可没听错。」芹泽冷静地低喃,思索半晌,再次开口:「岩崎……」 「什么事?」 「先不要讲答案。」 「好。」 山边教练老神在在,似乎知道答案。那态度像是刻意不开口,交给弟子处理。芹泽的视线在半空游移,落在桌面上。 「啊,我怎么没发现?德式音名里,升记号#是『~is』、降记号是『~es』,所以,升do就是『cis』,降sol就是『ges』。第五题的答案是『sdfcisacges』。」 厉害!岩崎迅速输入答案并回信。收到信件的铃声响起,接下来的第六题很快送来。 这表示答对了。 芹泽颇为得意,凑近桌子另一头的岩崎,摇晃及肩的长发说: 「这点程度都解不出来?」 岩崎一脸尴尬,「唔,倘若硬要辩解,从第五题开始,声音档的性质改变,采谱本身也变难,所以我们勉强安上九个音名。还以为接上喇叭就能听出来……」 山边教练皱起鼻子一笑。「原来如此,从第五题开始,就是这种模式?」 「啊,对。我在旁边看著堺老师解题,应该没错。」 「那么,到第八题为止,我们也能轻松过关。这等于是追加字母『i』,宝贵的母音增加。」 「啊……」岩崎吞回诧异。「难不成这是个大发现?」 〈第六题〉 沃普尔吉斯之夜6c大调 答案 fisefiscdese 〈第七题〉 沃普尔吉斯之夜7c大调 答案 eegesdisaaee 顺利解开第六题、第七题,终于来到下一个难关,第八题。 「请小心。第八题没有c大调伴奏,是无背景音状态,只有全音符的旋律。」 岩崎的表情变得紧张。他说的全音符,长度是四分音符的四倍。一小节﹁咚咚咚咚﹂的声音节奏,会变成﹁咚——﹂。 「前面吵死人的伴奏会不见吗?」芹泽插话。 「是的。」 「不论是全音符、二分音符、四分音符,音名和字母的关系都不会改变。升降音也一样。少掉碍耳的伴奏,反倒更容易分辨,却解不出来吗?」 「对。到第八题就变成全音符的谜题。不过,请别小看这一题。」 「为什么?」 「这个问题害堺老师在职员室像发情的大猩猩般抓狂。」 「他本来就是大猩猩。」 「岩崎、芹泽。」山边教练出声责备。 抱歉,岩崎缩起肩膀,歉疚地赔罪。「第八题我跟在堺老师身旁,吓一大跳,忍不住……」 我从五线谱移开视线,望向手机画面。 邮件内容有些不同。 〔主旨〕第八题。 〔内文〕能走到这一步,你很优秀。 接著挑战这堵高墙吧。 附加档案《沃普尔吉斯之夜8c大调》 挑战这堵高墙?问题的门槛应该是降低,他为何会这么说? 「岩崎,有没有其他要注意的地方?」 「旋律间隔拉长,或突然冒出来,这部分从第五题到第七题都一样。」 「我会全力以赴。」芹泽把一边耳朵凑近手机喇叭的位置。 播放第八题的声音档。我咽下口水,竖起耳朵。若是全音符的采谱,感觉从高中才学管乐的我也办得到。 没有伴奏,从无声状态开始播放,但旋律迟迟没出现。 好不容易,第一个音从无声的黑暗世界冒出来。 芹泽嘴唇开开阖阖,为我哼唱do re mi。 「……si…………mi……………………mi…………」 皮革沙发传来衣物磨擦声。像是掉了一拍,山边教练愣在原地。即使是我,也能一清二楚地听出是什么音。只有三个音。 「hee。」 芹泽回答,抬头望向我。应该对,不可能弄错。她的眼睛如此诉说。 「芹泽说的没错,我的答案也一样。」间隔一拍,山边教练僵硬地低喃。 我观察岩崎的反应。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他的脸色变糟。只见他摇摇头。 「一样……」 「咦?」山边教练反问。 「跟堺老师那时一样。我也认为是si、mi、mi。听起来完全就是这样,也没有可疑的地方。但答案并不是hee,拿不到最后的第九题。」 「怎么可能!」 芹泽反驳,山边教练用力拉住她的制服: 「既然是难题,不能用一般思维去解。岩崎,方便再播放一次吗?」 「放几次都行。」 岩崎操作手机,再度播放第八题的声音档。 甚至能听出远处琴弦共鸣声的山边教练集中精神,芹泽调整呼吸,一边耳朵重新凑过去。她严肃的侧脸,散发出不放过任何声音的气魄。 无声的寂静中,si、mi、mi的乐音间隔响起。 ……si…………mi……………………mi………… 山边教练的脸上透著狼狈与焦急。一向自信十足的教练,逐渐失去冷静。 另一方面,芹泽和岩崎隔著桌子争论起来。 「会不会是你打错答案?」 「这题跟前面不一样,只有hee三个字母,要怎么打错?」 「不,你就是打错了。打给我看,喏,快打。」 「我输入的没错。」 「要不然就是,并非德式音名,而是日本音名。hee就是ロホホ(rohoho)。」 「你要在此刻、在第八题,才来推翻密码的大前提吗?」 芹泽面露怯色。她和山边教练一样,乱了阵脚。 实在不是能插嘴的气氛。我垂下头,轻拍耳朵。总算能够参加的第八题,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有一点奇怪的地方……不过,真有什么是单单我注意到,而山边教练、岩崎和芹泽都没发现的吗? 「换个环境吧。这家店有音响传输线和小喇叭,我去向老板借。」 「等一下,真的需要喇叭吗?」 振作起来的芹泽,抓住岩崎挽留他。 「咦?」 「这应该是只需要一支手机就能搞定的游戏,而且对象是高中生吧?如果我是那个自称校友的人,就不会搞得这么复杂。」 确实如此。 「不,还是姑且一试……」 岩崎站起,刚转身又停步。他听见山边教练喃喃自语。只见她深深垂下头,张开一手覆住眼睛: 「我的听力很好。唯独这一点我有自信,打击真大。」 「山边老师……」岩崎深吸一口气。 「你的学弟妹和我们,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岩崎眨著眼回望山边教练,表情顿时紧绷。他身为现场唯一的男生,发出鼓舞众人般的嘹亮话声: 「他们不断尝试错误,拥有可说是无限的自由时间。」 「尝试错误啊……」山边教练用力摇头,总算抬起脸。「抱歉,我好多年没像这样说泄气话。一点都不像我。去拿喇叭来吧。不管多少次,我都要试……」 这应该是说给她自己听的话,却没办法好好咽下去。我第一次听到山边教练发出如此空洞软弱的声音。这一幕实在教人心痛。我在女排社时代,看过许多心灵和自尊遭彻底摧残的人。 怎么办? 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无意识地咬住下唇,垂下头。遇到困难就该找春太。「你在哪里?」传出简讯后,我阖上手机紧抱在胸口。希望他能回信,马上回信。拜托,快来。 6 岩崎以传输线连接手机和小喇叭,寻找电源插座。插座在皮革沙发后面的墙壁,我们默默起身,合力挪开空间。 楼下传来杂货店老板的呼唤:「喂,浩二,又有客人找你。」 「咦?」岩崎意外地回望楼梯口。 底下传来熟悉的男声:「啊,请不必费心。」他似乎恭敬地婉拒老板的咖啡,踩著阶梯上楼。 怎么可能?骗人…… 这么快? 简讯都还没回我耶。 我紧紧握住胸前的手机。啊,果然是他。从门后探出头来的,就是春太。 「解出密码了吗?」 他一身制服,提著书包和超市购物袋走进来。 「上条同学……好久不见。」 面对不请自来的访客,岩崎似乎吓一跳。今年六月,他欠春太一个很大的人情。 「你怎么会跑来?」山边教练纳闷地问,旁边的芹泽也紧皱眉头。 「春太!」我喊著,情不自禁地跑到他身边。「你来了……」 「你不是告诉过我地点吗?」 「对啊,可是……」 「我本来在店外面等你们讨论完。」 「你在等我们?」 「我解开密室杀鼠事件之谜,主妇a给我谢礼。」 春太满不在乎地说出岩崎听了可能会觉得耳朵烂掉的话,害我内心七上八下。他举起超市购物袋,只见袋里装著甜酱油馅和红豆馅的糯米团子串,共有两盒。 「本来想分给小千家。」 那么——我伸手要拿,春太却举高袋子不给我。 「不是现在,我要亲手送给网友『小千妈』。」 我用手指抵住自己的额头,冷静思考。太阳穴阵阵跳动。 「抱歉,我整理一下。」 「好。」 「……你是来讨晚饭的吗?」 哇!喂喂喂,干么讲出来?嘘,嘘!当著四人的面,春太露出令人激赏的丑态。 「你应该没收到通知,不过今天晚餐有炸鸡块、鲔鱼马铃薯沙拉,和会出现在卡通《漫画日本民间故事》里的那种盛得满满的白饭。」 春太一本正经地说。我抬起脚跟,狠狠踩住他的脚,大喝一声,压上全身重量。春太发出怪声。 痛痛痛痛毙了……春太抱住脚尖,蜷缩在木板地上。岩崎弯下腰,仔细地叙述来龙去脉,真是好人。 「你这个下三滥的人渣,到底来干么?」 芹泽极度轻蔑地啐道,我点头附和。 「咦,才第八题?快点解完吧。」 不懂察言观色的春太,天真无邪地吐出伤人的话,我和芹泽联手痛殴他一顿。 「呵呵……哈哈!」一阵滚下山坡般的笑声引得我回头。山边教练垂下眼角,僵硬的表情完全松弛。 「上条,你来得真是时候。谢啦,托你的福,空气焕然一新,舒爽多了。」 我和芹泽停下殴打春太的手回头。 春太拍掉制服上的灰尘,慢慢起身,神色严肃得教人吃惊。 「我可以当场加入吗?」 「拜托喽。」彷佛要切换开关,山边教练解下领巾,短发与结实的颈脖线条相映成辉。她一脸笑吟吟,看著那副笑容,我感到一股舒畅的风拂过心田。草壁老师有时也会展现这样的笑容。「搞不好你会是终极武器。」 春太经过我身旁,步向沙发时,隐约听见他轻声说「你可以放心了」。咦?我望向他的背影。 「要播放第八题吗?」 岩崎在圆桌上调整喇叭音量。春太一屁股坐到正面沙发上,交叠双腿,一副黑帮老大派头。 「好,开始吧。」 我和芹泽左右包夹春太,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静静守望著。 小喇叭重播第八题的声音档。 从无音状态到流泻出全音符的乐音。三个音拉出间隔,在二楼回响。相较于先前听到的几题,透过喇叭发出的音量截然不同。 播放结束,严肃沉默的春太抬起头,开口: 「是si、mi、mi。」 芹泽往春太的后脑一拍,发出清脆的声响。 「干么啦!」 「那是我要说的话。什么终极武器,根本是破烂货。」 「你瞧不起破烂货啊!」 「够了、够了,不准吵架。」坐在春太正对面的山边教练出声制止。「岩崎,你能循环播放第八题吗?我想仔细听听。」 春太一把抢走我记录答案的五线谱,移动到角落。 ……si…………mi……………………mi………… 听过无数次的乐句反覆播放著。 刚要走近春太,我不禁停下脚步。又来了,哪里怪怪的。怎么回事?我稍微按住耳朵。 「小千,怎么啦?」春太从五线谱上抬起头。 「没什么。」我摇头佯装平静。 「倒是你们聚在一起,到底在干么?」 春太语带责怪,我一头雾水。「你问我们在干么?」 「这哪是音乐密码啊?从《赋格的艺术》推敲,可得出『bach』,从《狂欢节》推理,就是『sch』,皆为单字。然而,从第一题到第七题,答案都只是一串字母,根本是单纯的采谱。」 春太说著,把五线谱塞还给我。 我忍不住重读解答。第一题「cdefgah」,第二题「gefgecag」,第三题ggaagffee」……接下来也一样,确实如同春太指出的,根本不是单字。我们等于纯粹在进行采谱。 「其实,这一点我一直耿耿于怀。」 有人突然冒出一句。我转头一看,是山边教练。她要岩崎不断重播第八题,接著问春太: 「上条,你的意思是,我们还没真正进行音乐解码?」 「至少第一题到第七题都不算密码,仅仅是采谱。」春太应道。 「喂,我们就是答对了,才能来到第八题啊。」山边教练反驳。 「那应该是代表采谱正确。第一题是德式音名,第五题是升降记号,看起来像是每克服一关,玩家的技能就会提升,这样才能激发干劲。这是设计游戏的基本原则。」 「现在听到的第八题呢?」 春太改变语气,彷佛在斟酌措词:「电子邮件上写著『挑战这堵高墙』也令人介意。可以解释为,最后两题终于进入正题了吧?如果单纯地采谱,只是『hee』。跟先前的题目相比,显然太短。这题目不就像要我们拼出一个单字吗?还缺少几片拼图。」 「你的意思是,我漏听让单字成立的音?」 「岩崎的学弟妹就听出来了。」 「这话是认真的?」 「唔……」 「一点都不像你的作风。你怎会蹦出这么突兀的想法?」 「大概是……」春太望向木板地,沉默片刻。接著,他缓缓抬头,仰望天花板,开口:「因为我解开密室杀鼠之谜吧。不管是公园的问题,还是希望找到更多练习的场所,最近烦恼很多……」 「暂停一下。」 山边教练指示岩崎,喇叭传出的旋律戛然停止。她寻找春太所在的方向,凝望虚空,压抑著情绪沉声问: 「真的有什么我听不到,但岩崎的学弟妹听得到的声音吗?」 「当然啦,那就是密室杀鼠事件中使用的诡计。」 ——是视力不好的我无法解开的谜团吗? ——我想教练应该无法识破凶器。 「密室、杀鼠、事件,到底是在讲什么?」坐在沙发一角的岩崎疑惑的歪著头。「别在意,他是个脑袋有病的大呆瓜。」芹泽小声回答。 另一方面,我察觉有人在深呼吸。原来是山边教练,还持续好一阵子。 「当时……我以为是看得到的东西……」 「不是的。那是声音,却也不是声音,更没有高低音。害掌中密室里的小仓鼠陷入恐慌的是蚊音。蚊音是约十七千赫的超音波,听了会让人不舒服。随著年龄增长,会愈来愈难听见超音波,所以,蚊音被拿来当驱赶青少年的警报器。有段时期,学生会将来电铃声设为蚊音,以免老师发现。老鼠、小鸟和猫,一样会对这类超音波起反应。」 蚊音?蚊子的声音吗? 让青少年不舒服的超音波,年龄愈大愈难听见的声音…… 我想起春太的话。原本一到深夜,就变成不良国中生基地的公园,如今却无人靠近……这么一提,我也看到网子高处挂著黑色喇叭。主妇a抄捷径通过那座公园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左右。这表示当时正在播放蚊音驱赶青少年? 我以中指轻触自己的耳朵。 总算明白听到第八题时古怪的感觉。 播到一半,有一道像蚊子振翅般,尖锐不舒服的声音。 我还以为是耳鸣…… 「第八题里真的掺杂超音波吗?」岩崎半直起身。 「这只是举例。」春太应道。 「就是嘛,我完全没听见。」岩崎说。 咦?我不禁纳闷。 「我也没听见。」芹泽摇头。 咦咦?你们等一下。 骗人,大家都没听见吗? 「其实我也是。」春太插腰叹气。「耳朵的老化和年纪似乎没关系,即使是青少年,有些人满早就听不见超音波。」 「哦,这样啊。」岩崎恍然大悟,又陷入沮丧。「毕竟我每天都在大型编制的乐团里练习。管乐音量大,音压高,练习时间又长。」 「跟我们几个一样,」从国中就接触管乐的春太张开双手,热切地说:「认真学习音乐的青少年,应该会更早听不见超音波。即使第八题里藏有蚊音,也没办法立刻证明。」 我真想当场蒸发。 「小千,不用沮丧。大家都知道你多努力。」春太出声安慰。 「南高管乐社人比较少吧,一开始不是只有五个人?」 「穗村,这一定是有个体差异的。而且,你不光是耳朵或头脑,感觉全身上下都跟婴儿一样柔软。这是称赞喔。」 「喂,穗村,你要哭哭啼啼到什么时候?快站起来,挑战第八题。」 我几乎是被强迫站起,山边教练和芹泽从两旁紧紧扶住我。 然后,两人用力把我的头按向喇叭,山边教练指示:「好,岩崎,播吧。」 第八题的声音档,从喇叭大声传出。 「……mi和mi之间……有一次蚊音……」 「确定是一次,没错吧?」山边教练在我头上凶巴巴地吼道。 「没错……」 两人立刻松手,我的额头「叩」一声敲在桌上。 「上条,你觉得呢?」 「在陈述意见前,我有话要说。终极武器居然是小千,真是赞透了。」 「幸好带著她过来。」 「教练,这下就知道为什么从第八题开始,不是四分音符,而是全音符。」 「四分音符太短,不容易听见蚊音吗?」 「对。先将知道的蚊音,用圆圈符号放在mi和mi之间吧。」 春太在五线谱上标注如下: h e ○ e 很重大的一步。山边教练似乎十分激动,气喘吁吁。 「接下来是重头戏,蚊音要怎么变换成字母?」 「有些人听来根本是无音,有些人听来是没有音高的音。我想问问教练的看法。」春太说。 「学古典乐的人会想到的无音记号,只有休止符。」 「我也认为是休止符。」岩崎点点头。 芹泽思索片刻,望向五线谱。「不过,用休止符表现无音高的音,记号有几十种。其中没有一个符号是字母的形式,而且休止符长这样……」她提笔画出。 我注视著全休止符。「唔,硬要说,是t?」 「看起来也像压扁的t。」春太附和。 「这是关键。不论是英语或德语,都没hete这个单字。」山边教练交抱双臂思索。「岩崎的学弟妹,搞不好在这部分尝试过许多次。」 「删去法也是一种有效的手段。总之先变换成t,传hete给对方如何?要是错误,重来一遍就行。」岩崎急著往前走。 「等一下,这是什么?」一直盯著五线谱的芹泽,指著我的一行小字笔记。 管乐社、合唱团、热音社。 岩崎和山边教练的交谈中提到,三个社团的不良社员必须合作才有办法解开,于是我记下这一点,总觉得很像角色扮演游戏中的队伍。听到我的解释,春太似乎有同感,低喃著:「哦,这挺有意思。」 「有意思?哪里有意思?」山边教练反应过来。 「这些社团都具备解开音乐密码的一定知识基础,但技术不同。比方,要解开第一题到第五题,需要管乐社的古典乐知识。只要想调查,管乐社的社员多半能自行查到,也容易请教专家。」 「可是,」芹泽凝望半空片刻,「合唱团似乎最派不上用场……」 「怎么会?合唱团最有可能听出第八题的蚊音。比起管乐社和热音社,合唱团员的耳朵老化速度应该慢多了。」春太反驳。 「啊,原来如此。」山边教练一脸佩服。「可以互补,是吗?即使不携手合作,列出这三个社团,本身就是一种提示。」 岩崎望著五线谱上的「热音社」三个字,开口:「那么,热音社有什么技术?」 众人顿时沉默。 「这种时候直接问人比较快。」春太取出手机,以拇指拨号。他的记忆力极强,不需要借助通讯录。「你打给谁?」我伸长脖子窥望。 「美民的清春。」 一阵嘟嘟声后,手机接通。喂,清春吗?我是上条,现在方便讲电话吗?小千和芹泽也在,我可以开扩音吗? 「他答应了。」 春太开启免持听筒模式,让众人都能听见。 「今天成岛大姊也好严厉。」 手机的喇叭传出清春的话声。那是因为你有潜力。 「清春。」春太再次出声。 「什么事?」 「我们在解音乐谜题,方便问你一个怪问题吗?」 「哦,所以你才打给我?」 「想借用你的智慧,会给你添麻烦吗?」 「不会,上条来找我帮忙,我很高兴。尽管问吧。」 「声音的种类中,有『有些人听来根本是无音,有些人听来是没有音高的音』。」 「『某些人听来根本是无音,某些人听来是无音高的音』?请继续。」 「我想用音乐符号来表示,最好能变换成英文字母。如果是你,会想到什么?」 「吉他的brushing,『x』。」 一秒即答。我和芹泽不禁睁大眼,山边教练也是一愣。 「其他呢?」 「唔……一时想不起来。」 「谢谢,你帮了大忙。明天社团见。」 「好。」 春太结束通话,转向我们。 「删去法的选项,多一个x。t或x,二选一。」 山边教练皱起眉,「是x,hexe……女巫。」 「女巫?」我不由得反问。 她啧一声,接著说:「更明显的提示摆在眼前,要是早点发现就好了。『沃普尔吉斯之夜』,标题本身便是在暗示女巫。」 「那么,第八题的答案就是hexe喽?」春太再度确认。 「没错,这应该是正确答案。」 岩崎在手机画面输入「hexe」,送出回信。 约两分钟后,伴随提示音,收到最后的第九题。 邮件内容和先前戳然不同,彷佛换一个人,文字十分饶舌。 〔主旨〕第九题 〔内文〕只差一题,你就合格了。 附件的两个声音档是这边多的。 我不想交给笨蛋,让事情曝光。 最好是自尊心高、口风紧的优等生。 最好是就算曝光,也会替我保密的私立一贯制学校的学生。 你一定办得到。 你会是第一名。 你可以替我传播到学校吗? 附加档案《沃普尔吉斯之夜9c大调》 附加档案《沃普尔吉斯之夜10升c大调》 芹泽在山边教练耳畔小声念出邮件内容。 「等一下,最后一题有两个声音档?」 「啊,对。」芹泽一脸困惑。 「为何要特意分成两个?不管是使用德语或扯上女巫,我只剩下不祥的预感。接下来,我会负起全责,依序播放最后一题的声音档吧。」 「沃普尔吉斯之夜9升c大调」的旋律传来。 山边教练以do re mi哼唱。 「……si……ra……降mi……」 接著是「沃普尔吉斯之夜10升c大调」的旋律。我忽然注意到不同之处,升c大调? 「……do……si…………」 这两题和第八题一样,是全音符构成。「有蚊音吗?」山边教练向我确认,我摇摇头:「这次没听见。」 「没有吗?」 「没听到。」 「真的?」 「我是很笨,可是偶尔也相信一下我吧!」 「果真如此,这是什么情况?」山边教练双手搔头,彷佛在自问。「刚才的第八题,是要筛掉热心练习的社员,只让脱队的未成年社员留下的过滤机制?」 沉默片刻,山边教练的眉间浮现严峻的神色: 「依我所知,『沃普尔吉斯之夜』在德国是与女巫有渊源的古老祭典。女巫骑著扫把在天空飞,这种发想从何而来?其实是古代村民吸食鸦片产生幻觉,看到有人在夜空飞行。」 「咦,鸦片?」 岩崎转头望著山边教练。 「我猜,这九道题的目的,是用来筛选可利用音乐密码安全交易的对象。大人无法识破,只有青少年才懂。最初的『si ra 降mi』是『has』,接下来的『do si』是升c大调,所以do等于升si。根据第五题归纳出的解法,把c变换成his。答案是『hish』。」 「我、我能送出答案吗?」 「这一题只有一个答案。配合910的编号,将两个答案连在一起,就是『hashish』,也就是大麻。」 「咦!」 岩崎的话声颤抖,充满不安。 「除非解开『沃普尔吉斯之夜』所有谜题,否则无法看透这个自称校友的人的本性。岩崎,后续交给我吧,我会保护你们。」 岩崎输入答案送出。 提示音响起,收到回信。山边教练刚才的答案是正确的。 〔主旨〕电话号码 〔内文〕╳╳╳——╳╳╳╳——╳╳╳╳ 「信里写什么?」山边教练低声问。 「只、只有联络用的手机号码。」 岩崎面无血色,僵在原地。 「这组号码是真的,还是精心布局的恶作剧,得实际打电话才知道吗?不过,自称『藤咲高中校友』的人,没在信中留下任何涉及犯罪的字眼或行话。从最后的第九题,看得出是要收信的高中生直接打出关键字,真是狡猾骯脏的家伙。」 「我、我的学弟……」 「『你会是第一名』,表示你的学弟妹尚未跨越底线吧。他们大概还有不敢越线的良心。」 岩崎浑身僵硬,彷佛忘了呼吸。 「那家伙一个人扛下来吗?真可怜。」 「他没办法向关照自己的人倾吐,你懂吧?」 「………」 「如同岩崎你说的,找到适合自己的地方,走出框架,是非常重要的。学生有退出社团的自由,也有不去学校的选项。但人与动物一样,有时一落单,立刻就会被盯上。他仍是管乐社的一分子,成为一种拘束的力量。你不妨这样解释。」 垂头聆听的岩崎抬起脸,「我可以马上去找他吗?」 「可以。这支手机再借我一下,我有认识的警察朋友——不过是警察乐团的人。接下来的事,你们不必担心。」 岩崎彷佛再也坐不住,向山边教练行一礼,带著包包冲出门。 二楼只剩下四个人。 山边教练吁一口气,背靠在沙发上。 我、春太和芹泽肩并著肩,半晌阖不上嘴。什么女巫、鸦片,未免太脱离日常,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好不容易,春太眼神游移地问:「要、要、要不要给小仓鼠上个香……」虽然是场意外,但我不禁觉得莫名惨遭横祸的小仓鼠最可怜。 「上香?」 山边教练系上领巾,回头问。 「是用冰棒棍搭的坟墓。」 春太小声回答。 「本来要饲养小仓鼠的孩子搭的吗?」 「对,每次看到坟墓,那孩子都会哭。」 「哦,所以你才想揪出凶手啊。这就是上条的优点。」 「那孩子在我面前哭,我却完全帮不上忙……」 「下次也带我去吧。我知道一首曲子,能安慰那孩子和在天堂的小仓鼠,让他们打起精神。我会用克拉比耶塔吹奏。」 吹奏的人是教练,那一定会是响彻周围的洗练乐音。 我想起来了。 教练曾说,音乐蕴含让人展露笑容的力量,融化如寒冰般的悲伤的力量——我也想一起去,聆听那是怎样的曲子。 12 天才バカボン,赤冢不二夫的漫画代表作,曾多次改编成动画、电影及电视剧。 别有隐情的旧校舍 我们居住的地方,有几个我会想大力宣传的观光景点。 比如,久能山东照宫。这是将德川家康13当成东照大神祭拜的神社。不瞒各位,其实一直到十五岁,我才晓得镇上有这么了不起的寺社。 久能山与海岸之间的土地狭窄,许多业者利用海岸到山上的坡面,经营观光草莓园。相较于其他地区,本地气候温暖,适合种植草莓。沿岸道路栽种椰子树,也有不少杨梅树,颇富异国风情。 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日本三大美港之一——清水港。 清水港面对日本最深的骏河湾,几乎位于县的正中央,波平浪静,景色优美,许多来自东南亚和冲绳的货船会在此停靠。 从港口可仰望富士山的绝美景色,很受外国船员欢迎。 不是我自夸,但南高就在清水港附近。 一天傍晚——据说某个书读累了的南高男生,目击一头无齿翼龙,从学校操场上空滑翔而过。 无齿翼龙,就是存活在中生代白垩纪的恐龙。 有翅膀的恐龙,翼龙。 也是在好来坞电影《侏罗纪公园3》里不断对人类发威的家伙! 在黄昏时分的薄暮中,飞越人类头顶的巨大黑影。 滑翔翼般又细又长的翅膀。 只有小时候在恐龙图鉴中看过的身影。 与暴龙并列为憧憬的对象…… 那天,目击到翼龙的只有男学生一个人。他告诉家人、告诉同学,却没任何人相信。 他想和别人分享这份惊奇、感动和喜悦。 但他没有照片证明,甚至有人说:你是书读得太累了吧? 宛如现在、过去、梦想、幻觉融为一体般的奇迹光景——然而,这却是他一个人的体验,无法得到共鸣,他非常沮丧。 最后,他决定将这份回忆当成只属于自己的宝物,从此绝口不提。 1 〔主旨〕我是一年b班的佐仓真由美。 〔内文〕上条学长,从入学以来,我就一直喜欢你。 春太毫不感兴趣地将手机塞入制服口袋。越过他肩膀偷看萤幕上文字的我,勉强压下震惊。那是来自学妹的告白信。对了,春太很受女生欢迎,我根本忘得一乾二净。 地点是学校的自行车停车场。夜幕低垂,等距离并排在屋檐下的日光灯,皓皓绽放白光,也因此墙上的污垢比白天醒目。练习结束,我拖拖拉拉地留在社团教室里,不知不觉过了晚上七点半。 「你偷看?」 春太牵出自行车,瞄我一眼。很早到校的管乐社成员,自行车经常放在停车场同一区。在旁边打开车锁的我乖乖道歉: 「抱歉,不小心……」 「看到也不会怎样。」 「别这么讲啦。」 我噘起嘴,重新背好长笛盒。真的是碰巧,我本来就不是消息灵通的人,也不是会积极谈论班上八卦的类型。最近过著上学等于参加社团活动的日子,要是母亲得知,一定会伤心哭泣。 春太不高兴地说:「那种信,我马上就会删掉。」 「那种信?为什么?」 我替单恋春太的学妹抗议。对方又没要求交往或见面,只是传达心意,十分惹人怜惜。 「我不记得给过她信箱地址。」 「信箱地址随便捡都有。」 我不打算揪出犯人,不过大概是一年级社员干的好事。她们颇势利,或许是被人用午餐的面包或果汁收买。虽然这是不应该的行为。 「而且,我不喜欢那种形式的告白。」 「你讨厌电子邮件?」 「不是讨厌电子邮件,那样根本不是告白,只能算是拼图。」 一时之间,我看不出话题的关联性,脑海浮现许多问号。 「抱歉,我听不懂。」 春太取出手机。那是附相机的简单款式,明明是旧型,却不怎么常用的样子,恐怕也没打算换吧。春太将液晶萤幕转向我,打开空白邮件,输入「す」。 すっかり(完全) 过ぎそう(快过了) すぐ(立刻) 少しだけ(一点点) すんでのところで(差点) 好き(喜欢) 「瞧瞧,以『す』开头的词句,会根据我之前用过的顺序,出现在预测列表中。随便挑选一些词句组合成一封信,不是很像拼图吗?」 我似乎能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 「功能就是这样,有什么办法?」 「告白不是重要的事吗?怎么能让机器代劳?」 确实,或许我们都在利用食指和拇指,把词句像拼图一样拼凑起来,进行沟通。但喜欢春太的学妹不是无辜的吗?又不是犯下应该受到指责的过错。 「我反对立刻删除。要是你乱删,我就跟你绝交,也禁止你到穗村家蹭饭。」 「手写的不幸连环信还比较温暖。」 「你敢在她本人面前这么说,我饶不了你。」 「我才不会。可是,这未免太一厢情愿了吧。其实,进入第二学期以来,这是第五封信。这种时候,应该轮到炸弹处理班的小千登场吧?」 「我厌倦处理炸弹了。」 两人消沉地杵在停车场。 「那我该怎么办?」 「我很想帮你,但在女排社时代培养的技术也派不上用场……」 「技术?」 「想把不好开口的事告诉别人时,是有诀窍的。在强校中维持人际关系是非常辛苦的。」 「什么?快给我建议。」 「绝不能找藉口。万一伤害对方最根本的感情,会被记恨一辈子。」 「不愧是走过地狱一趟的人。还有呢?」 「没了。」 「这样啊。如果见到对方,我就说『谢谢你喜欢我,抱歉我无法回应你的感情』,然后直接拔腿逃跑,就这么办。」 眼前浮现遭春太拋下的我或成岛,留在原地拚命安抚学妹的景象。 唉……我忍不住叹息。 我偷偷掏出手机,打开空白邮件,思索片刻,试著输入「お」。画面随即显示出预测的词句: おつかれ(辛苦了) おはよ(早) お母さん(妈) 起こして(叫我起床) 遅れそう(快迟到了) オーケー(ok) 全是我最近在信中用过的词句。虽然春太扯什么像拼图的歪理,不过我觉得很方便。 ……以上的对话,请记在心里。 发生公园杀鼠事件时提过,推理小说的诡计中,有一种是「密室」。 这是常看书的春太告诉我的,在虚构小说的世界里,物理上、常识上不可能发生的犯罪,称为「不可能犯罪」,而「密室」便是不可能犯罪中最具代表性的诡计。简单地说,就是有人在凶手不可能进出的空间遇害,只有尸体被发现的命案。当然,有各种变化版本,许多作者发挥独创性,开发出五花八门的「密室」。 春太激动地说明,「密室」类似摔角技巧中的罗梅洛特殊技(romero special),从发动到完结的难度极高,美丽的形式深深吸引老摔角迷,但(混淆警方搜查的)效果等于零。走在正当人生道路上,或过著平凡高中生活的少年少女,肯定不会碰上密室。 不过,若是和「密室」完全相反的事物,就另当别论。 我和春太恰恰遇到这样的谜团,现在我要说说来龙去脉。 猜猜是什么? 给个提示,不是将尸体、凶手或物品移到无人能进出的空间的「反密室」喔。 2 我针对自主练习进行一番改革,在此报告一下。 在基本的音阶练习中,我加入塔法涅.高贝尔(taffanel gaubert)的《长笛完全奏法第二集》。这是透过芹泽的朋友便宜买到的,我向草壁老师千拜托万拜托,请他为我简单讲解内容。一开始我吹得很勉强,但指头愈动愈灵活,逐渐抓到节奏感。练长笛约一年半,我似乎不知不觉养成快速视谱吹奏的能力,亲身理解到音阶存在于长音的延长线上。 如此这般,我从使用节拍器,每天自信崩溃的状态,稍微前进一步。 练习好快乐。 为了参加社团晨练,我比上课时间提早九十分钟到校,深深觉得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因为能做好面对忙碌一天的准备。 学校一早就有些闹哄哄。停妥自行车,我走到楼梯口,只见铁制鞋柜前,教职员和学生们严肃对望。他们全换上鞋子,慌慌张张跑出来。仔细一看,似乎有一群人聚集在旧校舍。 南高的校地内,除了新校舍以外,还有双层楼的旧校舍。 新建筑落成,通常会拆除旧建筑,仍有部分保留下来,原因是相关人士怀抱强烈的情感。听说,看到学生将预定拆除的旧校舍地板擦得光可鉴人,学校高层大受感动。 不过,旧校舍并非具有文化财产价值的建筑,只勉强通过耐震测试。表面充当集训所,实际上,早成为专门制造麻烦的文化社团汇聚的社办大楼。部分学生和家长甚至取了个不名誉的称号:青少年野生动物园。 我停下脚步,望向人潮聚集的旧校舍。 哎,算了,我转回来。 清澄的早晨天空底下,凉爽的风吹拂著,我不由得深呼吸。 好,来晨练吧。今天也要加油! 跑了五、六步,我又忍不住转身。 因为我在人群中看到春太的背影。远远望去,法国号盒十分醒目,错不了。在他旁边,还有一个背著双簧管盒的女生,是成岛。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旧校舍前。由于连署活动才得以保留部分建筑,容易让人误会是古老的木造屋舍,其实并非如此。虽然校方任凭腐朽,却是拥有水泥瓦屋顶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散发近代建筑特有的稳重气息。正面玄关旁,苏铁伸展叶片,宛如旧校舍的象徵。除了看热闹的学生以外,总是很早到校的几个教职员都在场,营造出森严的氛围。 我移动到春太身旁,伸出手指戳他侧腹。 「发生什么事?」 「啊,小千。」春太指向旧校舍。「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放在那边的校舍里?」 管乐社有段时期拿旧校舍当仓库使用,但现在已全部挪到新校舍的社办。 没有……我摇摇头。 「好像遭小偷了。」 成岛盘起双臂,一手撑著脸颊。 咦!我还在惊讶,马伦从后方走近。他背著感觉很结实的萨克斯风盒。 「不一定是遭小偷。只是,今早旧校舍所有门窗都打开了。」 「所有门窗?」 我仰望双层楼高的矮小旧校舍。 如同马伦说的,不仅是凸出的正面玄关,每一扇窗都敞开。而且,不是稍微打开,而是全开的状态。由于社办教室的门和靠走廊的窗户大开,甚至看得到另一侧的风景。毕竟是老建筑,设计时相当注重通风……我感动地想著。 终于明白人潮聚集的理由,这景象实在太奇妙。 「唔……如此开放,看著真是爽快。」春太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颇为悠哉。 「看这情形,即使惊动警察也不奇怪。」马伦歪著头。 井茶、景茶……我在脑中搜寻马伦自然说出的词汇。 「警察!」 众人吓一跳,纷纷回头。「穗村,别这么大声。」成岛抓住我的胳膊,轻声制止。 「可是……」 「小千,目前似乎没有任何一个社办遭窃。你看。」 春太努努下巴,我顺著指示望去。人群里,可看见拿旧校舍当社办的各文化社团社长。他们特色迥异,唯一的共通点是好奇心比别人强。戏剧社的名越和地科研究社的麻生也在其中。两人和我一样是二年级,他们茫然若失地并肩站著。或许是心理作用,他们脸色颇差,像在发抖,约莫受到很大的惊吓。生物社的五个女社员弯腰撑著膝盖哭哭啼啼,也令人印象深刻。 旧校舍正面玄关有动静。魔术同好会的男社长和中年教师一起走出来。他头发睡得一团乱,困倦地憋著哈欠,显然是一早就被叫到学校。「没东西失窃,社办也没被乱翻。」他摇摇头,双手掌心朝上耸耸肩,摆出美国人表示不明白时的习惯动作。 没东西失窃。 社办也没被乱翻。 意思是,不晓得发生什么事? 教师聚在一起商量。虽然听不到内容,但看来是在犹豫该不该报警。 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逐渐涌上心头,涟漪静静扩散。我悄悄靠近名越和麻生背后,想询问他们详情。 名越从制服口袋取出frisk薄荷糖罐,哗哗摇晃。带这种零食违反校规,而且师长就在附近,他仍不以为意。麻生伸出手,像在说「给我」。她是学校数一数二的长发美少女,话声却如自动提款机的语音般毫无感情,一点都不讨喜。 两人同时张口,把薄荷糖丢进嘴巴,可惜都丢偏,打中后面的我。 「干么啦!」 「哦,这不是穗村吗?」名越回过头。 「啊,是穗村。」麻生也微微转头。 「有没有重要物品被偷?」我咬碎一粒恰巧掉进嘴里的薄荷糖。 名越皱著眉,用力搔头。他没隐藏内心的混乱,注视著聚在一起的教师。 「没有。可是,这未免太衰了。」 听到这一句,麻生甩一下长发: 「就是啊,真是衰到家。之后可能又会被找去……」 两人垮著肩膀离开。以旧校舍为贼窝——不,社办的其他文化社团人员,陆陆续续跟在他们身后。生物社的五人挨在一块,垂著头不断吸鼻涕。不晓得是什么人闯进社办,引发这样的骚动,她们肯定吓坏了。要是家里碰到相同状况,我也会感到不舒服。 「小千,再不走会来不及。」 春太扬声提醒。啊,对了,晨练就要开始。不行不行。我小跑步返回新校舍。 「春太,你怎么想?」 「居然打开每一扇门窗,应该是为了好玩吧。」 「为了好玩?你是指恶作剧吗?」 「果真如此,就像名越和麻生说的,会变得很麻烦……」 原来他听到两人刚才的对话了。 「你说麻烦,因为是本校生干的?」 「怎么可能?」 「也对。」 确实,不明白的地方太多。假如歹徒只是打开全部门窗找乐子也就罢了,要是有其他目的…… 春太摇晃著法国号盒说: 「总之,就称为『旧校舍全开事件』吧。」 3 第四节下课前十分钟,右后方座位的男生传给我一封信。我惊讶地回头,似乎是有人亲手送来,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女生从走廊跑掉。我在全校集会中看过她,应该是学生会书记的一年级生。偷偷溜出课堂吗?她在做什么? 信纸空白一大片,我阅读小字写的内容: 「二年b班穗村千夏学姊:午休时间请到二楼的视听教室。另外,便当麻烦带到视听教室吃。这是学生会的请求。」 我不禁皱起眉。 虽然跟学生会打过交道,但这么强硬地找我过去还是第一次。我很烦恼,既然看到内容,也不能当没这回事。下课后,我提著便当盒和水壶前往视听教室。 啊~啊,我本来想在社员齐聚的音乐教室吃午餐。 打开二楼东侧的视听教室拉门一看—— 三年级的前任学生会长日野原秀一坐在桌上,神情自在。他的眼神锐利,体格如猎犬般精实,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 「抱歉,我走错了」 我静静关上拉门。 「喂、喂,穗村,不要走!」 拉门里传出幼稚的嚷嚷声,无可奈何,我只好再次打开门,露骨地发出厌恶的一声:「恶。」视听教室里只有日野原一个人。至今为止的校园生活中,被他耍得团团转的记忆在脑海盘旋。 「嗨,穗村,抱歉吃掉你的午休。」 「原来午休可以吃啊。」 我故意跳起来,佯装惊讶。 「还以为跟你彻底断绝关系了……」 背后传来春太的话声,我回头一看,便晓得他一样是被找来视听教室。 「有问题就该找上条和穗村。最近你们忙著练习,一直逮不到人,所以我想边吃饭边谈。」 日野原毫不害臊,指著眼前的桌子。只见他准备了福利社的纸盒果汁和甜面包。这家伙就是这么贴心,教人恨不起来。恭敬不如从命,我卸下客气,伸手拿吃的。 「那封信是要做什么?」 春太坐下后,打开便当盒。他还是高中生,却一个人住,所以吃的是撒上香松的白饭配罐头鲔鱼。这个月的财务显然陷入危机。看著实在太可怜,我夹炸鸡、煎蛋和一些小菜给他。 「信吗?我拜托学生会的学弟妹送的。」 日野原啃著福利社买来的咸面包应道。上课时间也愿意遵从你的命令?你的影响力究竟有多大?我忍不住想嘀咕。 「你不是退出学生会了吗?」 春太一问,日野原有些尴尬地蹙眉: 「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一退出,学生会整个停摆……」 我嘴巴不停嚼动著,想像魅力十足、能干又独裁的大老板退休后,公司化为废墟的样子。 「嗳,真伤脑筋。」 日野原深深垂下头。全校最有自信的家伙居然讲起泄气话,目睹这样的落差,相当不可思议。他长叹一口气: 「我深切体会到,领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培育接班人……」 「年纪轻轻十几岁就能体悟,不是很棒吗?」春太津津有味地吃著煎蛋。 「是啊,这是个好经验。」日野原得到原谅自己的好藉口,旋即抬起头。简单来说,这个人根本没在沮丧嘛。「大学推甄通过了,我想在毕业前好好辅助学生会,并培养接班人。」 「你硬把我们两个外人找来,目的是什么?」 「我信上用的应该是『请』。」 「不必玩文字游戏。」 日野原哼一声,把吸管插进纸盒果汁。一口气喝光后,一把捏扁盒子。啊,他恢复平常的状态了。 「进入正题吧。今早旧校舍发生的事……」 「欸,」我对春太低语:「分一点鲔鱼给我。」 「要酱油吗?」 「好哇、好哇。」 「听我说话啦!」日野原大吼。 吵死人了,真是的。我含住筷子头:「是春太称为『旧校舍全开事件』的那件事吧?」 「形容得妙,就这么称呼。当时你们在『旧校舍全开事件』的现场吧?」 春太点点头,不情愿地应道:「嗯,那是一大清早。」 「我不在现场,是事后听说的。现在状况变得相当棘手。」 「棘手?」我想起今早春太的话。 「我马上说明。喏,边吃边聊吧。」 日野原和扒便当的春太交谈起来。 「第一堂课结束前,校方紧急进行调查。对象是以旧校舍为社办的文化社团每一名社员。调查内容是有无物品失窃。」 「调查?这么一提,上课时,我们班有个同学缺席。是被叫去职员室吗?」 「不,他们再次集合到旧校舍。」 「早上不就知道没东西被偷吗?」 「有必要仔细确认吧?顺带一提,旧校舍里没有学校的贵重物品。高价备用品、租借设备、县政府的公文等官方文件,全移到保全系统更完善的新校舍。旧校舍里只有那伙人的私人物品。」 春太咕噜噜喝光纸盒果汁,「那么,调查结果如何?」 「根据全员的证词,再度确认没有物品失窃。这表示『旧校舍全开事件』,是想找乐子的『愉快犯』干的。说得委婉些,就是恶作剧。」 「站在校方立场,会希望形容为后者。」 「是啊。」 「犯人是本校生吗?」 「还不清楚。据说往后的对策,是加强门窗上锁及校内巡逻。既然可能是学生干的,校方采取不报警的方针,呼吁犯人主动出面。」 春太停下筷子,忽然皱眉:「日野原学长,你很清楚这件事呢。上午你都没上课吗?」 「我非常关心『旧校舍全开事件』,所以跷课了。表面上是说去保健室。我不必准备考试,毕业以前的在校时光,类似破关后的奖励关卡。」 这番话实在刺耳。我咬著吸管,表情瞬间扭曲。 春太抬起眼,「那么,刚才这些消息的来源是?」 「我直接向接受调查的文化社团学生和副校长求证过。」 「呃,日野原学长。」 「什么?」 「确认一下,『旧校舍全开事件』没物品失窃吧?往后会加强门窗上锁和巡逻。」 「听说是这样的方针。」日野原靠在椅背上,交叠起伸长的双腿。 「这样说似乎有点不自量力,不过,现阶段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 「假设犯人是学生,不是还有揪出犯人这个乐趣吗?」 「乐趣……」春太的侧脸浮现僵硬的笑。「退让百步,如果真的找出犯人,你要怎么处理?」 「我们在法律上还未成年,但我仍希望表现得像个大人。这次事件中,没东西失窃,也没翻箱倒柜的痕迹。犯人或许是想恶作剧,但我希望他能明白,他造成极为严重的损害。」 严重的损害……什么意思? 春太嚼著炸鸡块,「没东西失窃,也没遭翻箱倒柜,却有不可告人的损害吗?我看到生物社的女社员在哭。」 早上的情景,春太还真观察入微。 「她们当然要哭,老师怀疑她们是犯人。」 「咦?」 「她们有前科,在去年的文化祭偷走结晶。还记得吧?她们就是闹到差点要叫警察的始作俑者。现在发生类似的状况,也难怪她们会蒙上嫌疑。」 「那是——」 我想抗议,她们有情非得己的苦衷啊! 「等一下,我可没说她们是犯人。自从去年引发骚动以来,她们便扛起原本是轮流制的旧校舍清扫工作。」 「真的吗?」 「对。她们每天早晚彻底清扫两次,让旧校舍维持在一尘不染的状态。旧校舍建筑老旧,周围又很多树木,经常出现从没看过的恐怖虫子和蟑螂,甚至吓得二年级的麻生尖叫连连。这阵子托生物社的福,那类虫子全部绝迹。」 之前她们给文化社团惹了很大的麻烦,但努力赎罪的姿态,令人不由得感动。 「这么一提,今年暑假,我看到她们穿著运动服修缮旧校舍,也是此一缘故吗?」 今年暑假被赶出公寓,在学校扎营的春太问。 「旧校舍迟早要拆掉,墙壁和柱子都很破烂,到处都有裂痕和破洞。有些地方会漏风或漏水,她们去居家修缮卖场买石膏板和补土修补。」 以前有一群学生,将原本决定拆除的旧校舍地板擦得光可鉴人,生物社似乎继承他们的精神。 为了让旧校舍能长久供学生使用…… 「我认为生物社不是犯人。」 「我也想这么认为。」春太说。 「可能性是零,我能断定。不过,没办法把根据告诉老师。」 我和春太对望一眼,倾身向前。隔一拍呼吸,日野原再度开口: 「根据就是钥匙,社办的钥匙。」 「钥匙?」春太不停眨眼,复诵一遍。 「你们应该知道,以旧校舍为据点的文化社团,全是些怪人吧?生物社、硬笔画社、魔术同好会还算正常,但大部分都名列学生会管理的黑名单。包括戏剧社、发明社、地科研究社、初恋研究社、美国民谣社……」 「别说是怪人,根本是奇人,会出现在怪胎世界博览会的一群人。我一直跟他们打交道,清楚得很。」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做的都是高尚的事,所以社办里放的全是绝不能失窃的贵重物品。」 听著两人的对话,我暗暗想著:确实,光是麻生率领的地科研究社,社办里就放好几台电脑,并保存著在市内挖掘到的贵重矿石。 「由于是绝不能失窃的东西,他们擅自更换社办门锁,以免遭外人或宵小下手。而且,居然用了磁力锁,窗户也从铁钩锁换成密码锁。」 我像海绵般空洞应和,忽然回神,微微举手问: 「请问……什么是磁力锁?」 「磁力锁是没有沟槽的锁,无法撬开。附带一提,这锁的来源是初恋研究社的朝雾。他们家开徵信社,据说是靠著门路便宜买到的。这伙人全自掏腰包升级门锁,认为校方应该称赞他们,没道理责备他们。」 我等待理解力追赶上来,同时为世上有这么厉害的锁感到惊讶。 「老师们不晓得社办用的是这么厉害的锁吗?」 「要是被发现,就得恢复原状吧?所以全员保密。钥匙是职员室管理的,但意外地不会曝光。」 春太微微张口,无法反应。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上条、穗村,你们听好。总之,生物社的女生没办法引发什么『旧校舍全开事件』。外行人不可能打得开磁力锁和密码式窗锁。尤其是磁力锁非常难缠,即使拿电钻进行物理性破坏,也无法开启。这次的犯人是个超级高手,连电影《逃狱风云》(the escape artist)里的天才魔术师丹尼都要甘拜下风。」 「逃狱风云?」我不晓得这部电影。 「要是有兴趣,推荐看一下。由凯莱布.丹斯切尔(caleb deschanel)导演,是一部名作。发明社的荻本兄弟看完真心动怒:『这部电影太过分,怎么能把开锁的手法全揭底?』」 这番感想让人不禁怀疑,犯人会不会是发明社的萩本兄弟? 总之,我已明白将旧校舍的门窗全部打开,需要非比寻常的技术。回溯今早的记忆,戏剧社的名越和地科研究室的麻生茫然若失地并肩站著。 不应该打得开的旧校舍门户洞开—— 所以,他们才会大受惊吓吗? 日野原愤愤地一拳打在桌上: 「可恶!我无法原谅的是,有『青少年野生动物园』之称的那栋旧校舍,保全性能居然比这栋新校舍好!」 愤慨的点是这里吗? 我窥望身旁春太的反应。他一脸严肃,沉默不语,目光低垂思考著什么。不久后,他低声喃喃:「真诡异。」 「咦,诡异?」 「这等于是有人在实地展演,将固若金汤的旧校舍门窗锁全部打开。真有这样的开锁高手,新校舍的保全系统岂不是更不堪一击?职员室里的考卷,也可轻易偷到手。」 「确实……」 我忍不住后退,日野原激动的呼吸渐渐平息。 「你总算理解南高面临的危机,老师们还没发现。」 春太轻举双手,彷佛在表示「我投降」。 「我可不想跟那么可怕的开锁犯作对。假如是校外人士,更无计可施,何况对方可能有危险的同伙。这是警方的工作。」 「这么快就认输?」 春太没理会日野原廉价的挑衅,「懦弱胆小有什么错?」 嗯嗯,我不断点头。 「上条,仔细听著,我们能做的事有限。」 春太提防地抬头: 「有限?」 「没错。南高还有这个城镇,一向和平宁静,对吧?」 「唔……」 「要不要以没有可怕的开锁犯为前提,试著推理『旧校舍全开事件』是否可能发生?这样更符合现实情况。若你同情蒙上嫌疑的生物社,就提供一点智慧吧。」 4 事情发展愈来愈怪。日野原移动到视听教室黑板前,拿起白色粉笔写字。 「其实,昨天社办在旧校舍的文化社团,举办联合引退典礼。那里类似一种宿舍,一碰上活动,特别能发挥团结力。社员各自带来点心和饮料,说白点就是举办欢送会。重头戏是,有个暑假全家出国的学生,在会上秀出从外国带回来的礼物。」 我一边听,一边想起美民的成员昨天没参加管乐社的练习。他们身兼两社,我没细问,原来是这个缘故。 身旁的春太服似乎感到不可思议: 「带点心和饮料?你事前就知道吗?」 「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很能通融的,只要事后收拾乾净,可以装作不知情。喏,看看黑板吧。」 〈昨天〉 17:00 三年级联合引退典礼开始。 18:50 三年级联合引退典礼结束。 19:00 校规规定的的最后离校时间。 19:30 巡视的教师从外头检查旧校舍的门窗确实锁好。 〈今天〉 06:30 「旧校舍全开事件」爆发。第一发现者为教师。 春太起身看黑板: 「十九点半的时候,旧校舍的门窗确实是锁好的。」 日野原拍拍手上的粉笔灰: 「没错,昨天副校长拿著手电筒巡视。他不是随便的人,绕旧校舍一圈,确认过正面玄关和窗户都锁好。当时,旧校舍完全上锁,并且熄灯。」 「会不会是有人被关在里面?」 听到春太的问题,日野原扬起单眉: 「你是说,没带钥匙的社员被留在里面吗?」 「对。搞不好急忙跑出来,没上锁就回家。」 「若是那样,应该只会从里面打开正面玄关或一扇窗户吧。没道理冒著让社办遭窃的风险,刻意打开全部门窗。最重要的是,换成锁中之王的磁力锁的社办,多达五个社团。」 日野原接著说下去: 「附带一提,参加引退典礼的社员,全在二十一点以前回家。调查是否发生窃案时,向家长确认过。」 默默聆听的我又悄悄举手: 「呃,是不是有些小题大作?」 「教职员根本不晓得有哪些私人物品,需要学生在场清点。确认作业在今天第一堂课就结束。」 春太坐回椅子上,开口:「『旧校舍全开事件』,推测发生在昨天十九点半到今早六点半的十一个小时之间,是吗?」 日野原摇摇头,「不。听说今天进行确认作业时,住在附近的老人待在学校围栏外,表示昨晚二十一点左右,看到旧校舍所有窗户都开著。刚才提过,窗户的锁是密码式的。装磁力锁的社办大门,在没打破窗户的状况下解开。这个时间点,旧校舍应该已是全开状态。」 日野原在黑板上补充写下: 〈昨天〉 17:00 三年级联合引退典礼开始。 18:50 三年级联合引退典礼结束。 19:00 校规规定的的最后离校时间。 19:30 巡视的教师从外头检查旧校舍的门窗确实锁好。 21:00 旧校舍所有窗户打开,有目击者。 (参加联合引退典礼的社员都在这个时间以前回家) 〈今天〉 06:30 旧校舍全开事件爆发。第一发现者为教师。 日野原拿指示棒敲敲黑板: 「『旧校舍全开事件』发生在昨晚十九点半到二十一点之间,一个半小时内。」 春太似乎无法全盘接受日野原的说法。他交抱双臂,喃喃低语: 「有办法在一个半小时半内,把旧校舍全部打开吗?」 「如果没有钥匙,可能性几乎是零。除非是《逃狱风云》里的丹尼跑出大银幕,就能化不可能为可能。」 犯人就是丹尼啦,我真想这么说。 春太耐性十足地追问:「钥匙是由职员室保管的吧?」 「没错。负责巡视的副校长回职员室前,旧校舍的文化社团的学生代表,会收齐钥匙一起归还。」 「然后犯人潜入职员室,再前往旧校舍?」 「从职员室偷出钥匙可不容易。」 「怎么说?」 「每一所学校应该都是这样,为了校园安全,和保全公司签约。钥匙有秘密保管地点。南高是放在装密码锁的保险柜。除了专用钥匙外,还必须联络保全公司询问密码,否则不能打开。密码每天都会更换。」 「在钥匙收进密码锁保险柜前,只拿走旧校舍的钥匙不就行了吗?」 「听副校长说,旧校舍的钥匙一归还,职员室的老师会立刻收进保险柜。」 「有没有可能先拿走保险柜的钥匙,暂时离开职员室去联络保全公司,取得密码后,再次溜进职员室?」 「太麻烦了吧。」 「只要有可能,机率再小都不能忽略。」 「『早到的老师』和『晚归的老师』大部分是固定那几个。为了确定门窗有没有关好,他们都带著通行门和职员室的钥匙进出。可以联络保全公司的,只有『早到的老师』和『晚归的老师』,及一部分的老师。当然,早已向那些人进行确认。」 春太用力搔著头发,「十九点半到二十一点之间,有人在没钥匙的情况下,把旧校舍门窗全部打开,是吗?」 「刚才提过,不管在时间上或物理上,要成功都极为困难。顺带一提,老师们似乎都以为旧校舍老朽,可轻易打开。眼不见为净,还是不说为妙。」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春太苦涩地开口: 「日野原学长……」 「什么?」 「犯人就当是丹尼吧。」 春太起身准备回教室。等等,不要丢下我!我准备跟著开溜。 不出所料,日野原揪住我们的胳臂,硬是拖住我们。 「不准逃!就是想正面突破,才会陷入逻辑的死胡同。世上没有什么丹尼,也没有可怕的开锁犯,以这样的前提思考吧。」 「太困难啦。」 春太不甘愿地回座,呕气般拄著脸颊。 「解开辉夜姬提出的不可能任务14,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 春太噘起嘴,不急不徐地从制服口袋掏出手机。 「你要做什么?」我探头看。 「直接问当事人之一——美民的清春比较快。」 「原则上手机是不可以带进学校的,你传电子邮件吧。」日野原从上面俯视。 「我就是要传电子邮件啊。」 春太用拇指输入文字,传送出去。清春一向勤快,两分钟左右就回信。附带一提,在我们社团里,会以「urgent」表示「紧急要事」。 〔主旨〕re:(urgent)今早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内文〕让人很震惊呢。 下了封口令,我不能多说。 请不要再问我这件事。 「封口令。」春太阖上手机,苦涩地低喃。 「果然被老师封口了。」我鼓起脸颊。 「什么封口,未免太难听。是避免骚动扩大,谨慎调查相关事实。」日野原得意扬扬地吐出体制走狗的发言。 真是的……春太转换心情般叹口气,表情凝重,陷入沉默。他注视半空一会,出声: 「舍弃正攻法吧。」 「很好,不愧是我的上条。」 在这暗中摸索的状态下,我似乎窥见日野原利用他人解谜的构图。 「除了门户洞开以外,没有任何变化吗?」 「变化?什么意思?」 「询问过每个人后,确定没任何物品失窃吧?不过有可能是昨天带到欢送会的东西不见。」 「你说点心和果汁吗?」 「不是啦。欢送会不是有重头戏吗?有个学生暑假全家出国玩,预定在会上秀出从国外带回来的东西吧?」 「唔,我是这么听说。哪里不对劲吗?」 「有一点颇奇怪。假设暑假是八月,现在是十月,再过几天就进入十一月。从暑假到现在,起码有两个月的空档。如果得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一般都会在暑假一结束就拿出来吧?」 我双手放在桌上,回望春太。「对啊,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秀出来?」 「确实如此。」日野原歪头,露出思忖的眼神。 「『旧校舍全开事件』本身很不自然,如今又发现另一件不自然的事。接连发生不自然的事,不觉得是有什么理所当然的理由吗?」春太解释。 「这样啊……」 「只要解开其中一个不自然,或许就能解释另一个不自然。日野原学长提出假说,认为『没有可怕的开锁犯』,那么,我们找到的疑点,就是出国旅行带回来的东西,拖延两个月才公开。」 「确实像是你会注意到的疑点。好,就从这里下手。既然用『秀』这个字眼,也可解释为『准备好了』。」 「没错。有两种可能:第一,需要两个月准备;第二,这两个月东西都不在手边。先来讨论第一种情况,比如,那是盆栽之类的植物,在等开花……」 由于看出方向,我加入讨论: 「也可能是鱼或动物。像是买了蛋或幼体,在等它长大。」 「喂喂喂,」日野原打断我们的对话。「动植物很难通过日本的检疫吧?我国中时去印尼住过寄宿家庭,带回来的火腿被扣留了。」 「那么,是动植物以外的东西?」春太推测。 「依一般常识来看,不太可能是动植物。耗费两个月完成一样东西,还比较有说服力。譬如,劳作或家具。」 「家具?怎么会冒出家具?」 「那个出国的学生是去瑞典。瑞典是北欧很受欢迎的旅游国家。提到瑞典,不就会联想到北欧的家具吗?」 「我想到诺贝尔奖和海盗。」春太抚摸鼻梁,像在思索。 「还有圣诞老公公和姆米。」我得意地接著说,不料春太叹气纠正「那是芬兰啦,小千……」,我一阵沮丧。 春太再次打开手机,又传一封信给美民的清春。很快收到回覆,我和日野原探头看。 〔主旨〕re:(urgent)联合引退典礼的重头戏是什么? 〔内文〕饶了我吧。 欸,你旁边是不是有别人? 是杂货店或超市都买得到的庶民食物。 我不能透露更多,甲田学长会生气。 我不会再回信喽! 文中提到的甲田学长,是曾担任美民社长的三年级男生。 「原来是食物。」春太意外地阖起手机。「现在知道是杂货店或超市会贩卖,可放两个月不会坏掉的东西。不过,『秀』会用在吃的东西上吗?」 「会不会是你刚才说的第二种可能?这两个月东西都不在手边。」 「在等货到吗?」春太提出疑问。 「杂货店或超市会贩卖,需要两个月才能订到货?在我心中没办法两全。」 「就是说啊。」 「退让百步,假设是从国外订购,寄航空两周就到了吧?」 春太和日野原乖乖沉默。也不是乖,那表情更像是难以理解,大概是推理陷入瓶颈。这种情况下,我不好插嘴……不过,是我想错了。 「硬是寄信烦清春,我似乎快看出一件事。」春太抬起头。 「嗯。」日野原流露锐利的目光。 「咦,什么?」我一阵慌乱。 「看来,封口令不是校方下的。」 「看来,旧校舍的文化社团正联手试图隐瞒什么。」 「没错。」春太接著道:「他们应该没撒谎,但有事没讲出来。」 日野原的表情变得严峻。他挺起胸膛,把指头扳得吱咯响,像是准备在空地痛殴大雄的胖虎,凶狠地说:「好,我去让那伙人一五一十全招出来。」 「日野原学长,不能动拳脚。」 幸好春太帮忙劝阻。 「什么?我怎么可能动拳脚?我只会跟他们玩玩捉迷藏。我是骑著速克达的魔鬼!」 眼前浮现血腥暴力的画面,谁来阻止这个人啊。 「我说啊,日野原学长。」春太朝地上深深叹气。「我们完全晚了一步。」 「晚了一步?」 日野原微微扬起眉毛,重复春太的话。 「日野原学长跟我们一起度过午休的期间,他们恐怕已串供完毕。既然他们那么团结,这部分一定是滴水不漏。想想清春的第二封回信,他不是问我旁边有没有人?他们肯定会提高戒备。」 「……真的吗?」 「就算你对自己的拳脚有自信,对手可是法外文化社团联盟,领军的是荣登学生会黑名单的问题学生。日野原阵营只有三个人,不管在智力或战力上,实在没任何胜算。」 想到连一个戏剧社的名越都搞不定,日野原哑然失声。那模样真是一绝。 此时,铃声响起,还有五分钟午休结束。 「啊,铃响了。」春太仰望装在天花板上的喇叭。 「该回教室了。」我拉开椅子。 「他们到底在搞什么啊啊啊啊!」 失去理智的日野原,揪住春太的前襟大力摇晃。春太脑袋前后摇摆,宛如断了茎的向日葵,露出一副「烦死人了」的表情。 5 意外地,「旧校舍全开事件」的真相很快揭晓。 上第六堂课时,日野原传一封信过来。 〔主旨〕日野原来信。 〔内文〕放学后再来视厅教室一趟。 拜托,请过来。 我会先跟顾问和社长说一声! 上条似乎已解开「旧校舍全开事件」之谜。 导师时间后,我匆匆结束打扫工作,赶往二楼的视听教室。我猛一拉开门,准备向突然找我过来的家伙埋怨几句,却吓一跳。 戏剧社的名越和地科研究社的麻生,窘迫地待在靠操场的窗边。 「你们怎么在这里?」我越过桌子走近。 「前任学生会长叫我们来的。」 名越啧一声,不爽地应道。视听教室的黑板上,还留著中午日野原写下的时间表。大概是难以正视,名越的目光飘忽不定,麻生则乾脆撇开脸,完全无视。 没等多久,日野原说著「抱歉迟到了」,和春太一起进入视听教室。 我以眼神询问春太:「怎么回事?」 「啊,小千。我趁第五堂的下课时间,去电脑教室查了一下,只差一步就能解开今早的『旧校舍全开事件』之谜。」 听到「旧校舍全开事件」这煞有介事的名称,名越和麻生的表情一变,显然相当不愉快,彷佛不愿回想。春太对他们合掌,提出请求: 「我特地要你们过来,是想请两位当代表。既然引发这样的轩然大波,你们多少反省过吧?希望你们坦白说出,昨天的联合引退典礼中发生什么事。」 「喂,上条。」在一旁聆听的日野原插话。「他们晓得『旧校舍全开事件』的真相是吧?」 「社办在旧校舍的每一个文化社团都晓得真相,不光是他们有责任。」 名越充满戒备的神情一僵,嘴巴抿得紧紧的……在我看来。 他和麻生交换了眼神……在我看来。 我等待两人说出真相。 以操场上的田径队和足球队为首,接著从体育馆轮流传来,各社团结束活动的号令与吆喝声。每一个社团的三年级生几乎都已退出活动,声音却比夏天时更宏亮。 然而,两人一声不吭。 「封口令」三个字,逐渐充满真实性。 「旧校舍怎么会门户洞开,来说说我绞尽脑汁想出的推论吧。」 春太开口,我屏息聆听。 「参加联合引退典礼的社员共谋,打开旧校舍所有门窗,然后回家。社办的贵重物品分头搬到其他地方,或是带回家,以免失窃。」 咦,全员共谋打开旧校舍所有门窗? 就这样回家? 什么跟什么? 我傻在原地,望向名越和麻生。两人都撇开脸,看不出表情。 这时,响起一道激动过度、几乎是目瞪口呆的呻吟。是日野原。 「喂,上条,可以解释一下,让我也能听懂吗?」 「『可怕的开锁犯不存在』的假说要成立,固若金汤的旧校舍门窗,只能由持有钥匙的当事人打开。问题在于,为何非要这么做?」 「为什么?」 「今天早上日野原学长不在现场,所以不知道。门户洞开的旧校舍,可看到另一侧的景色。旧校舍是在没空调的时代落成,设计讲求通风。」 对,记忆中的场面在脑海复苏。 「打开全部门窗,是为了通风?」日野原问。 「应该没错。他们有必要让旧校舍保持通风一夜,原本打算隔天早上趁著尚未被发现前恢复原状,没想到负责人睡过头,晚了一步。」 我想起今早名越和麻生狠狈的模样。 「我不懂。让旧校舍通风要做什么?」 「在说明通风的目的前,我想先谈谈他们何时把社办的贵重物品放回原位。」 「啊,确实还有这个问题……」 「日野原学长提过,旧校舍里没有学校的贵重物品,昂贵的备用品、租借设备、县政府公文等官方资料,都转移到保全完善的新校舍。旧校舍只有他们的私人物品。第一堂课进行的确认作业没有意义,老师根本不晓得他们放了些什么东西,全凭他们的一面之词。只要混过这一关,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前天搬出去的东西放回原位就行。」 日野原发出呻吟。 春太的推理似乎即将进入高潮: 「暑假去瑞典买回来的礼物,为什么要等到十月才亮相?中间相隔两个月,应该是耗费这么久才弄到手。我查了一下,寄船运得花两个月。如果买回来的是那种食物,恐怕不能当成随身行李,也不能寄空运。这可能是一生一次的经验,大家都很期待在联合引退典礼上开封。」 那是什么食物? 开封……? 我一头雾水。 春太拉过椅子,在名越和麻生面前坐下: 「接下来的事实在太蠢,我说不出口。身为旧校舍文化社团的代表,请坦白真相吧。」 瞬间,名越朝麻生使个眼色。麻生微微摇头,于是名越微微张嘴: 「我完全不懂上条在说什么」 「我都说到这种地步了,你们还要装傻?」 「我们没兴趣奉陪上条的胡言乱语。」 「如果有物证,你们就愿意吐实吗?」 「物证?」名越连连眨眼,又和麻生交换视线。约莫是自信十足,他稍稍扬起嘴角,但我没漏看。「怎么可能有什么物证?」 「当事人应该全串好口供,想得到的证据也都藏妥。名越和麻生很聪明,天衣无缝。」 春太掌心向上,伸向两人。 「喂,你那只手要干么?讨糖果吗?」名越吐槽。 「谁都可以,手机借我一下。」 「喂喂喂,哪能说借就借?你有点隐私概念好吗?」 「我没要看照片、邮件或通讯录。况且,可以拿来当成证据的东西,你们趁早上或午休时间都删掉了吧。」 名越有点被说服,春太接著道: 「你可以亲自操作。请开启新邮件,输入一个我说的字。只要你愿意配合,日野原学长应该会既往不咎。」 日野原露出「我才没这么说」的表情,但还是催促:「好吧。这点小事,你们可以配合上条吧?」 名越有些困惑,仍取出手机,用拇指操作。 春太发出指示: 「名越,请输入『し』。名越和麻生都是社长,应该会发群组信给社员。」 名越操作手机,接著双眼惊愕地圆睁,尖叫: 「怎么会!」 麻生慌忙取出手机,进行相同的操作。「啊」她第一次发出惊呼。 「不觉得这是个意外的盲点吗?就算删除照片和邮件,还是漏掉其他证据。」 春太起身,从名越颤抖的手中取走手机,将萤幕转向我和日野原。 画面上,以「し」开头的词句,依名越使用过的顺序显示出预测结果。 シュールストレミング(surstrmming) じゃあ(拜) しかも(而且) しばらく(一会儿) 実は(其实) しっかり(振作) 「什、什么?surstrmming是什么?」 我喃喃念出这个陌生的单字。 「这就是不动如山的证据。surstrmming,是瑞典生产的、全世界最臭的罐头。那是一种发酵的盐腌鲱鱼,由于发酵过头,罐头往往会膨胀。电视上经常介绍,或许你们也知道。据说实在太臭,常拿来当男子汉试胆的工具。一向在八月上市,恰恰符合暑假的时期。」 春太走到黑板,拿起红色粉笔,说著「大概是这样吧……」,在黑板上补充几点。 〈昨天〉 17:00 三年级联合引退典礼开始。 18:50 三年级联合引退典礼结束。 结束前,先进行联合引退典礼的重头戏——盐腌绯鱼罐头开封仪式。 原本打算大家一起试吃,但异臭超乎预期,众人连忙收拾残局,却为时已晚。 旧校舍内恶臭弥漫。 19:00 校规规定的的最后离校时间。 19:30 巡视的教师从外面检查旧校舍的门窗确实锁好。 这时全员都还在旧校舍内。 众人慌忙打扫,却怎么样都无法让臭味消散。 深思熟虑后,众人决定打开旧校舍所有门窗,然后回家。 物品全部移到别处,或是带回家。 21:00 旧校舍所有窗户打开,有目击者。 (参加联合引退典礼的社员都在这个时间前回家) 〈今天〉 06:30 「旧校舍全开事件」爆发。第一发现者为教师。 应该将门窗回复原状的社员睡过头,晚了一步,愣在现场。 我难以置信地注视黑板上的时间表,询问春太: 「真的那么臭吗?」 「臭到登上金氏世界纪录。听说位于下风处的住家,一氧化碳侦测器会警铃大作。」 不难想像昨天傍晚旧校舍内爆发怎样的大恐慌。 背后传来「咕咕咕」的漏气声。麻生忍不住弯下腰,双手捧腹,拚命憋著笑:「那实在超级臭。」 底被掀光的名越一脸清爽地搔著腰: 「哎呀,太小看盐腌鲱鱼了。托它的福,我们瞭解到『全世界最臭』是实至名归。由于真的太臭,三年级不小心把罐头内容物泼到地上,鞋子还踩到,导致臭味蔓延至走廊和旧校舍二楼,简直惨到家。从没碰过这么恐怖的状况。」 我提心吊胆地望著日野原。他一脸痴呆,嘴巴半张,虚脱地坐下。这也难怪。 「附带一提,我们努力全部吃完,可没浪费食物。」名越毫不心虚。 「这么容易逮到证据,世界变得真方便。」 春太擦掉黑板上的字,「旧校舍全开事件」的无聊真相解开,我们离开视听教室,准备加入社团活动。 6 我希望犯人明白自己造成多么严重的损害—— 从二楼视听教室前往四楼音乐教室,必须上楼梯,春太却往下走。我探出扶手问: 「你要去哪里?」 他背对我,只回头小声说:「埋伏名越和麻生。」 「……为什么?」 「关于『旧校舍全开事件』,有些问题没弄清楚。」 「不是解决了吗?」 「还没。」 「还没?」 「比如,日野原学长为何对真相这么执著。」 「咦?」 「他不是跷课到处打听吗?可惜毫无成果,才会利用学弟妹,趁午休时间找我们出来。甚至买面包和果汁贿赂我们。」 「通过大学推甄后,他想必很闲吧。」 「他哪会闲到去做这种事?」 这么一提,日野原一连串的行动确实令人难以释怀。一脚踏进这起事件的我急忙跑下楼,决定奉陪春太。 我们藏身在楼梯平台角落,埋伏名越和麻生。 不久后,传来拖鞋的磨擦声和名越的话声:「居然两三下就曝光,得快点通知大家。」我们和刚下楼的名越及麻生目光交会,两人顿时停步。 「我想问你们,盐腌鲱鱼罐头只能在户外打开,为什么选在旧校舍里亮相?」 春太的语气有些恐怖,吓我一跳。 我们移动到楼梯口。到处都是准备回家的学生,我、春太、名越和麻生躲到冷僻的来宾用鞋柜后方,通往紧急逃生口的阴暗处。 「那种鲱鱼罐头一定要在户外打开吗?」不瞭解详情的我问春太。 「除非相当熟悉调理方法,否则盐腌绯鱼罐头最好在户外打开。另外,必须确认是否位于下风处。购买时店家应该会说明,不然上网一查也会知道。」 「原来是那么可怕的罐头。」 「在瑞典以外的国家,若是在错误的地点打开,还会因恶臭遭到通报。你们应该有这点程度的预备知识。」春太望向两人。 名越尴尬地摇晃肩膀,撇下嘴角: 「……是啦。不过在瑞典,那是庶民的食物,不是像炸弹一样的危险物品,只要在能确保安全的地方打开就行。比如,周遭空无一物的室外、可侦测风向的地点等等。南高的环境符合条件,我们才决定举行开罐大会。」 「在什么地方?」我问。 「海边。」麻生低声回答。 啊,我恍然大悟。南高是沿海而建,拥有最适合打开盐腌鲱鱼罐头的地理环境。 「如同麻生说的,原本选在海边,大家要一起走过去。」 「那怎么会在旧校舍里打开?」我十分疑惑。 「搞不清状况的三年级学长懒得移动,突然在联合引退典礼会场打开。那个人也许是想吓吓大家,应该没恶意,只是好奇心太强……」 名越望向麻生。她轻应一声,将长发勾到耳后,简洁说明当时的情形: 「远远超乎想像,我亲眼目睹雾状气体直喷天花板。」 光是听她描述,我便觉得毛骨悚然。 「唔,接下来的发展,跟上条写在视听教室黑板的吻合。」名越叹气。「哎,当时众人恐慌的模样,真不是盖的。我得强调,罐头很臭、制服会沾上味道,这些大家都有心理准备,并不在乎。这辈子可能只有一次经验,而且现场都是能享受突发意外的人。」 「那是什么脱离掌控?」春太问。 「旧校舍周围有放学准备回家的学生,操场上有运动社团的社员。就像上条指出的,那是会触发火灾警报器的臭味,在场的我非常清楚。此外,万一臭味外漏,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可以想见他们有多惊慌。旧校舍通风十分良好,要是拖拖拉拉,臭味转眼就会逸散…… 名越比手画脚地继续说: 「虽然知道必须尽快关上门窗,但旧校舍的墙壁和柱子都很破旧,风雨会窜进缝隙。不管怎么防堵,味道仍会传出去,我们根本没辙。」 「可是,最后并未演变成那种惨剧。」 春太指出,麻生温顺地点头: 「……是生物社拯救这次的危机。」 名越和麻生告诉我们,昨天傍晚发生在旧校舍的事。 盐腌鲱鱼罐头突然打开,参加联合引退典礼的文化社团成员陷入恐慌。 不是因为太臭。 那非比寻常的恶臭确实几乎要人命,但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千万不能让这股臭味传出去。 然而,当天刮著强风。尽管关上窗户和玄关大门,但旧校舍严重老朽,根本毫无作用。众人不禁想起历来冬季的回忆。那不是钻进隙缝的丝丝寒风,而是无情灌入建筑的穿堂风。 啊,这就是所谓的恶臭骚动,这下要登上报纸社会版了……当众人陷入绝望,跪地放弃时,一群学生挺身而出。 那是生物社的五名女学生。 「把所有窗户、社办的门和玄关大门都关起来。」她们率先扬声指示,并且大喊:「臭味绝对不会传出去,放心吧。旧校舍已不是原来的旧校舍!」 麻生掩住鼻子,对著她们说泄气话:「没救了,一起上报吧……」五名女生摇晃麻生的肩膀,坚定地保证:「请相信我们!」她们实在魄力惊人,狼狈的文化社团成员都动了起来。 众人分头关上旧校舍的门窗,然后贴到窗上观察外头。 准备放学回家的学生、在操场踢足球的队员,似乎没人注意到臭味。 真是不可思议,盐腌鲱鱼罐头的剧臭居然没外漏…… 在生物社成员的指示下,旧校舍形成完全密室状态。 旧校舍的众人重新团结起来。 首先,将恶臭来源的罐头装进塑胶袋绑紧,擦掉泼到地上或沾到鞋子的鲱鱼,彻底清理乾净。 接下来,拿垫板和笔记本拚命搧动旧校舍里的空气,试图净化臭味。这等于是内气循环,但应该多少有效果。 然后,关掉旧校舍的灯,设法躲过十九点半的副校长巡视,一直撑到校舍周围没半个人的二十点左右。虽然置身恶臭中,众人仍咬牙忍耐。 最后,不能沾上臭味的物品、不能失窃的私人物品紧急运出,将旧校舍改为完全开放状态。 没错,拯救众人的关键,就是旧校舍的完全密室状态,和完全开放状态。 这纯粹是一场意外。 突发事故。 文化社团的成员欢天喜地。我们真是太幸运了!运气怎会这么好!不仅亲身体验到打开盐腌鲱鱼罐头,这种可能一辈子都遇不上的非日常状况,还克服千钧一发的危机。 众人连忙寻找最大功臣,也就是生物社的五名女生。一切多亏她们率先指示。光是感谢还不够,不如把她们拋上天欢呼。 然而,名越、麻生和其他人却有些不知所措…… 解决危机后,五名女生竟号啕大哭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得知详情后,春太交抱双臂,深深叹息。听起来也像是深呼吸,在脑中整理当时的状况。 「她们是拯救大家,开心到哭出来,还是难过到哭出来?」 回想起去年文化祭的结晶小偷骚动,我忍不住问名越。 「今早她们又看著旧校舍哭泣,却什么都不肯透露,我实在一头雾水。」 麻生也一脸为难地点点头。 春太轻轻敲著太阳穴,彷佛在爬梳思绪,然后转向两人,抬起头说: 「旧校舍能变成完全密室状态,多亏她们趁暑假进行修缮。她们用石膏板和补土,把会漏风漏水的地方全填起来。」 「没错。五名纤细的女生,居然完成这样的大工程。为了让一般学生也能看到,饲育动物的小屋设在新校舍,我还纳闷她们在忙什么,不过这番修缮行动,也像是预测到这次的盐腌鲱鱼开罐风波……」 「怎么可能?」春太目瞪口呆。 「说的也是。」名越附和。 「她们修缮校舍是出于好意吧?我是这么解释。」麻生有些困惑地加入对话。 「仔细想想,不太可能是纯粹的好意。」 我思索著,指尖抵住嘴唇。众人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连忙解释: 「去年的结晶小偷风波,我记得一清二楚。生物社的成员稀少,活动成绩攸关存续。她们是为了日本学生……什么奖……?」 「日本学生科学奖。」春太帮忙补充。 「对,就是那个。记得是十月开始报名,十一月截止,才会引发风波。不过,暑假是她们宝贵的研究时间,怎会在那么重要的时期,进行跟社团活动无关的大规模修缮?」 名越眉毛一挑,「不是为结晶偷窃风波赎罪吗?」 「如同小千说的,我愈来愈觉得不是。」春太歪著头,「她们扛下原本应该轮流的旧校舍清洁工作,最近甚至一天早晚打扫两次。该不会是名越你们逼的吧?」 「怎么可能?」名越摇摇手。「别误会,大家从没责怪过她们,连一向寡言的麻生都替她们说话。这是她们主动表示要做的,劝都劝不听。不过,早晚打扫两次实在太过头……」 「麻生。」春太呼唤。 「怎么?」麻生一双大眼望向他。 「据说,托她们的福,旧校舍里再也不见虫子的踪影,是真的吗?」 「真的,旧校舍随时随地都保持清洁……」 麻生突然打住。名越沉默地低下头,我也暗暗思索。原来拯救旧校舍文化社团危机的生物社成员,一直在进行神秘活动。 目的到底是什么? 「日野原学长知道吧?」 春太抬起脸,转头问道。众人循著他的视线望去,发现日野原叉开双腿站在眼前,吓一大跳。原来他偷偷跟踪我们,偷听我们的交谈。他默默走近,轻轻举起拳头,往名越和麻生的头上各赏一记。「痛死啦!」名越呻吟,「好痛!」麻生泪眼汪汪。 日野原低声斥责两人: 「你们得心存感谢。为了解决昨天那场愚蠢的风波,生物社失去宝贵的东西。」 宝贵的东西……? 「那是什么?」名越按著头问。 「今年春天,一只狐蝠飞到旧校舍的阁楼里住下,生物社偷偷养著它。」 「狐蝠?」 最惊讶的是春太。他整个人后仰,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我不明白他为何那么吃惊。 「咦,狐蝠是蝙蝠的一种吗?全身黑色,一到傍晚会同时飞起来,很像恐怖的鸟。」 名越和麻生似乎有相同的印象,目不转睛地盯著日野原。 日野原带著叹息,把查到的资料告诉我们: 「听著,狐蝠在东南亚是常见的生物,路边摊也会卖孤蝠肉。不过在日本,只有小笠原诸岛和鹿儿岛以南才看得到踪迹,是濒临绝种的蝙蝠。很多是大型的,有些张开翅膀后将近两公尺长。它们的翅膀和滑翔翼一样,又细又长。狐蝠不是杂食性动物,不会吸血或吃脏东西,全靠水果或花蜜过活,所以也称为『水果蝙蝠』。那不是穗村想像中的野蛮生物,更不会咬人。」 日野原接下来的解说,实在教人惊叹: 「我读到的书里写著,环境省发表一份濒临绝种的哺乳类名单,叫『红色名单』……一九九八年发表的名单中,共有四十七种哺乳类,其中三十一种是蝙蝠,占全部的三分之二,当然包括狐蝠。没任何资料显示,这座城市是狐蝠的栖地。」 「那么罕见的蝙蝠,怎会出现在这里?」我不禁倾身向前。 「我也想过这一点。若要列举可能的原因,或许是从东南亚的港口溜进货柜的狐蝠,迷路在此定居。蝙蝠似乎会像这样在国与国之间往来。」 港口的迷途蝙蝠…… 「今年春天,生物社的社员在旧校舍的阁楼发现焉焉一息的狐蝠。她非常惊讶,那与她认识的小型蝙蝠完全不同,外表没那么可怕,又毛绒绒,颇为讨喜。她急忙查资料,发现可能是狐蝠。于是,她向学校附近的草莓农家要一些淘汰的草莓喂食,狐蝠居然吃了。」 历经漫长的航行后,形同路倒的狐蝠,与生物社社员秘密邂逅。不,或许很久以前,它们就悄悄栖息在此地,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只。我的这番推测,因日野原接下来的话而颇具可信度: 「这座城市的气候算挺温暖的吧?有许多观光草莓农园,还有杨梅树,都是狐蝠喜欢的果实。到了冬天,则盛行种植蜜柑。她们内心涌起一股希望,猜想可能是这只狐蝠选择塞满隔热材料的旧校舍阁楼为住处,才得以幸存。」 众人专注聆听日野原的叙述。 「虽然可向相关单位通报发现狐蝠,但在调查资料的过程中,她们发现在日本,狐蝠会变成研究对象或沦为标本,心生不忍。于是,她们不禁同情起或许是误闯异国的狐蝠。这么乱来,确实很像她们的作风。」 日野原停顿一拍,继续道: 「为了保护狐蝠,生物社的社员团结起来。首先是每天的打扫工作。只要勤劳清理蝙蝠的粪便,对人类就不会产生害处。它们不会攻击人类,白天也看不到它们。接著来到暑假,她们下定决心,著手修补旧校舍阁楼以外的墙壁龟裂和破洞,这样虫子就不会跑来吃狐蝠的粪便。她们瞒著旧校舍的其他文化社团,因为如同穗村的反应,蝙蝠这种生物容易受到误解。」 原本散落一地的拼图碎片,逐渐拼凑成一幅画。 麻生顿时睁大双眼。 我们总算里解「旧校舍全开事件」背后的故事。 「昨天,盐腌鲱鱼罐头在旧校舍里打开。那是全世界最臭的罐头,生物社的社员以为会在海边打开,一定吓坏了。她们隐约察觉,嗅觉发达的狐蝠一定已逃出旧校舍的阁楼,再也不会回来,才会大哭。」 那是彷佛吐尽全身气息般的声音。约莫是一下领悟许多,专注聆听完全不插嘴的名越,说著「原来是这样……」,难掩震惊地靠到墙上。 「日野原学长。」春太出声。「你什么时候知道她们收留狐蝠?」 「文化祭结束后,我当著她们的面,擅自阅读她们的秘密观察日记。得先声明,我这人很懂风雅,不会背著她们泄漏狐蝠的事。不过,她们扛起的责任实在太重大,迟早会需要男生帮忙。我打算等她们决定往后的方向,再提供全面协助。今天上午我跷了课,听到她们提起狐蝠消失,立刻前往旧校舍的阁楼确认。我想厘清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 「所以,你才会在午休时间找我们过去吗?真不懂日野原学长是好人还是坏人。」春太的话声分不出是敬佩或叹息。 「会吗?我总是站在学生这一边啊。」 「日野原学长,呃……」 「什么?」 「我觉得有点可疑。」 「喂喂喂,我是深受全校爱戴的前学生会长耶。」 「那么,手机借我一下。」 春太几乎是抢来日野原的手机,打开一封空白邮件,输入「ひ」。日野原先前使用过的、以「ひ」为首的词句依序列出。 ヒノハラオオコウモリ(日野原狐蝠) 日野原 ひさしぶり(好久不见) ひさびさ(许久) 日付(日期) ぴったり(吻合) 一起窥望萤幕的名越和麻生,无力地跪倒。 「若是新的亚种,可以用我的名字命名。我正在跟她们商量,虽然她们似乎很不愿意……」 日野原别开脸,尴尬地低语。 至此,「旧校舍全开事件」的谜团完全解决。 大家都顾前不顾后、我行我素,可是……我不小心有一点点感动。 隔天,名越和麻生等人展开大规模搜索。傍晚时分,众人穿著运动服,戴著头灯,高喊「喂,有没有发现?」、「这里没有」,在森林里穿梭。看到这番情景,居民议论纷纷。不久后,麻生小组在沿海道路的椰子林旁,发现疑似狐蝠的蝙蝠。据说,它倒吊在树上,圆滚滚的双眼盯著南高旧校舍的方向。麻生拍下照片传给生物社,证实它安好无恙。她们看到照片,全都泪眼盈眶,于是迅速写好陈情书,找老师商量往后该怎么做。 旧校舍的文化社团成员,都相信她们深思熟虑后的决定绝不会错。 13 德川家康(一五四三一六一六),战国时代武将,继丰臣秀吉之后,统一全国,开创江户幕府。 14 日本民间传说《竹取物语》中的女主角,自竹节中诞生,成长得美艳动人,受到五名贵公子求婚。但辉夜姬提出种种难题拒绝,甚至也拒绝天皇求婚,于月夜升天。 行星凯伦 「诚一,庆祝考上的礼物,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 「什么话,全日本只进两支,而且很贵耶。」 「不,钱不是问题。妈妈不在了,我让你吃不少苦。」 「妈妈会过世,又不是爸爸的错。」 「可是我觉得,或许还有更适合你的出路。有时我会想,因为我一个人把你养大,限制了你的未来。」 「………」 「诚一?」 「别再为无聊的事烦恼。看,我找到冥王星了。在这里,它是行星之一。只要再勤加练习、更仔细寻找,或许也能找到爸爸喜欢的凯伦(charon)。」 ◇  ◇  ◇ ——大家都躲在哪里呢? 这是义大利裔物理学家费米(enrico fermi),在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与同事午餐闲聊时喃喃说出的话。 他口中的「大家」指的是外星人,地球外的智慧生命。 后来,他的这个疑问,被称为费米悖论(fermi paradox)。 据说费米有时会对学生提问:「全世界的海岸,沙粒的总数是多少?」答案难以估计,也不可能实际测量。不过可透过一些线索,运用逻辑推论,在短时间内概算出来,这种方法叫费米估算(fermi estimate)。 举个例子,以费米估算来回答「日本有几个钢琴调律师」这个问题。 首先,要算出解题的线索,比如:「日本总人口为一亿三千万人」、「每一户的人数是四人」、「每二十户中一户拥有钢琴」等等。从这些数字,可推估全日本家庭拥有的钢琴数量,共为一百六十万台(=一亿三千万÷四÷二十)。 然后,假设「钢琴一年要调律一次」、「一次调律约需两小时」,那么,调律一百六十万台的钢琴,一年就需要三百二十万小时。若调律师一天工作八小时,一星期工作五天,一年工作五十周,这样一来,平均一名调律师,一年可调律两千小时。 接著,三百二十万小时除以两千小时,就可推估出要为全日本的钢琴调律,总共需要一千六百人。 只要找出能成为线索的数字,即使是小学生——即便是我,也能推估出数字,这就是费米估算。 不过,「一般社团法人日本钢琴调律师协会」设有网站,我立刻比对答案,没、没想到上面记载的会员数目,居然是三千人左右。 「小千算出来的是目前在职、有实际工作的调律师人数吧?如果是近两倍的误差,不是还满准的吗?虽不中亦不远矣啊。」 春太难得替差点要出大糗的我说话。 皆大欢喜。 好,言归正传。 开头的费米,提出的是针对外星人的问题:「至今为止,地球外的智慧生命造访过地球多少次?」费米从宇宙的辽阔及历史的漫长等线索,陆续进行费米估算,推导出地球外的智慧生命应该造访过地球许多次。 然而,我们却不曾遇见外星人。 尽管地球外的智慧生命应该存在。 尽管我们早就应该邂逅。 所以,费米才会低喃:「大家都躲在哪里呢?」这就是费米悖论。 对于费米崇高的烦恼,我这个住在乡下的一介女高中生,无从提供建议。 不过,有时我也会想:「大家都躲在哪里呢?」 通常是在学校电脑教室,或打开母亲的笔记型电脑,踏入网路世界时,脑海会浮现这个疑问。电脑画面另一头匿名的人,以可爱的网路代号活跃的人,当然也有人用真名活动,但我从未实际见过他们,没看过他们活生生的表情,或听过他们的声音…… 他们真的在日本某处吗? 既然见不到面,他们是否存在,是不是也很可疑? 会不会其实有哪个天才,在网路上一人分饰几百角? 或者是相反,由许多不认识的人,共同扮演一个人? 即使想进行费米估算,可成为线索的数字都太模糊,无从推断。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针对「大家都躲在哪里呢?」这个问题,进行祈祷、思考,而后怀抱梦想的三个人的故事。 迷失在费米悖论中的三人,最后能找到殊途同归的答案吗? 「你还在念国三吧?依管乐合奏比赛的规定,长笛二重奏是不能参加的。」 「不是全日本管乐联盟主办的,而是县政府主办的管乐合奏比赛,长笛二重奏也能参加。」 「这样啊,所以你才想演奏长笛二重奏的曲子〈行星凯伦〉。」 「希望取得作曲家新藤直太朗先生的同意,并借用乐谱。」 「你怎么会想演奏〈行星凯伦〉?我会根据你的答案,决定要不要向家父传话。」 看到留言版上诚一的发文,我一阵紧张。 该怎么回答才好? 距离合奏比赛的报名期限,只剩下六天。 我参加的管乐社,社员只有三年级的我和一年级的学妹。据说,全日本学过管乐的人口超过一千万人,大家到底都躲在哪里呢? 其实,我早就必须退出社团活动,专心准备高中入学考。 (仓泽学姊,请不用担心,我一个人也没问题。) 学妹告诉我,明年她母校的国小铜管乐社,会有超过十人加入社团。她曾回母校拜访,向学弟妹宣传。看到她这么热心,我松一口气。即使最后只来一半,仍会有五名新社员,这样社团就能勉强存续。假如有六个人,便能报名可联合参赛的小型编制部门,及全日本管乐联盟主办的合奏比赛。换句话说,总算能朝著远大的目标进行社团活动。既然如此,我也想让敬爱我、一直陪伴我的学妹体验一下正式舞台。 开设长笛教室的母亲曾不厌其烦地告诫我,铜管合奏重要的不是编制,也不是技术,首重乐曲。母亲认为我该专心准备升学考试,反对我报名参赛,所以我必须自己找曲子。在关键时期强行参赛,有必要向世故的母亲展现,我无论如何都想吹奏某首曲子的坚定意志。常见的名曲大概无法说服母亲,我好不容易选出的,是日本原创乐曲〈行星凯伦〉。 即将届龄退休的社团顾问收藏许多录音带,我从中得知这首曲子。由于拷贝许多次,辗转经过许多人的手,音质已劣化。据说,某校学生以这首曲子赢得金牌。没有地区、校名、比赛名称等资料,只有曲子兀自流传,是一卷神秘的录音带…… 五拍子的旋律悠然起始,来到乐曲中段时节奏加快,然后渐趋和缓,是缓、急、缓的三层结构。快节奏的中段部分,高音与低音的十六分音符旋律朝著结尾,慢慢以齐奏画下句点。尽管是五拍子的帅气曲调,却依稀带著一丝悲凉。 听完后,我打心底渴望吹奏这首曲子。我真的有这种感觉。 作曲者是新藤直太朗。 他是个上班族,同时以音乐家的身分持续活动。 听说他的乐谱曾出版,但不管向网路商店或实体书店询问,都得到绝版的回覆,教人束手无策。我怀著连一根稻草都想抓的心情,连日深夜浏览管乐社相关网站,希望有人保留影本。 就在我快放弃时,奇迹出现。 不仅是稻草,我突然一下抓到浮在水面的救命绳。 那是一个很难被搜寻引擎找到的网站。 站长名叫新藤诚一,和作曲家姓氏相同,难不成……我心跳加速。 他的自我介绍写著,以前是普门馆常胜学校的管乐社学生,高一得过合奏比赛的金牌。他参加的合奏比赛是分部自行举办,看到获得金牌的乐曲,我感动到忍不住比出胜利手势。那是他父亲作曲的长笛二重奏〈行星凯伦〉。高中毕业后,他决定就读东京的音乐大学,在入学前,几乎每天更新部落格。 之前怎么一直没发现这个网站?我不禁纳闷。 莫非是故意设计成搜寻引擎不容易找到……? 读到最后一篇日记,我恍然大悟。这个部落格超过五年没更新,访客人数的计数器应该长期挂零吧。形同在浩瀚无际的宇宙里,即使用天文望远镜也观测不到的星星。若没有外力,星星就没有寿命,只是寂静地飘浮。 浏览诚一的部落格,似乎仅更新到大学生活开始前,显然任务已达成,我不禁感到失望。不过我发现仍可留言,于是抱持一线希望,试著与这颗星星通讯。 我从遥远的地方,几乎每天合掌祈祷心意能够传达…… 不断不断地祈祷,终于…… 诚一回应我的呼唤。 「你怎么会想演奏〈行星凯伦〉?我会根据你的答案,决定要不要向家父传话。」 我注视著电脑萤幕上的文字,小学咬指甲的习惯彷佛又跑出来。我觉得这是一种考验,忍不住想抗议:你还不是在高一时吹过? 我输入文字又删除,思考长大成人后的他想听到的答案。煞费苦心地挑选、慎重组合出的文字,像在完成前可重打无数次的毛织品,我的心情愈来愈复杂。 这真的是我想传达的心情吗? 这和面对面交谈有什么不一样? 我没有要好的同学。听到我吹长笛以外的嗜好,女生都会退避三舍。我无奈地想起自己的嗜好——制作模型。我的收藏包括本地引以为傲的田宫牌(tamiya)军事模型系列,及陆上自卫队六一式战车。涂装往往是一次决胜负,喷枪却朝著意想不到的地方喷出颜料,怎么办?既然失败,解决问题就是了。我心想还是别耍小花招,把脑袋切换成吹奏长笛时的模式,按下键盘。 「听完我很感动,是非常深刻的感动。」 「你花那么久的时间回答,感想却是陈腔滥调。」 「抱歉。」 「我认为擅长描述音乐、艺术、电影和小说情节,是一种能力。不过,那是职业评论家的工作。敢于坦承自己只能表达『大受感动』、『那是超越欣赏或情节的世界』,这样的人很难得。」 「什么意思?」 「你通过第一个测试。」 「真的吗?」 「家父喜欢你这型的。你还年轻,或许难以鉴别世上的对错,现在最好持续追求美好的、让你感动的事物。这是人类珍贵且崇高的欲望。每个人都认为正确的事物,随著时代改变成为错误也不稀奇。然而,美好的、让人感动的事物却永恒不变。这可作为你们青少年下判断的指针。」 「好。」 「好?我很讶异。转换成文字,看起来真顺眼。我想多听听你的感想,你不妨努力试著表达。」 「两名长笛演奏者,感觉像隔著遥远的距离通讯。」 「这首曲子的意象,就是从地球和约五十亿公里外的星星通讯。」 「五十亿公里?」 「这是人类太空航行不可能抵达的距离。有生之年,两人不可能相会。」 「是这个缘故吗?在我听来,也像是言不由衷的镇魂歌。」 「言不由衷?真负面啊。」 「我觉得是两人的悲歌。听完曲子,我几乎要落泪。这不是负面的意思,如果冒犯到你,我向你道歉。」 「不,或许你说的对。因为人并没有心,只是我们相信人应该有心罢了。实际上,人与人之间宛如吹得鼓鼓的气球,互相支撑著。这种想法太极端了吗?」 「人没有心?我从未这么思考过。」 「当你变成孤单一人,就能深刻体会到这一点。会想创造出『心』。不管对方是动物、植物,或无法成为行星的卫星。」 「难不成这首曲子会挑选听众?」 「你可以自由解释,或许实际演奏就会明白。我会向家父徵求同意,将乐谱和录音档公开在留言版。」 「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了!不过,方便让我提供住址和电话,请你寄给我吗?寄宅配运费可以到付,我想向你致谢。」 「你第一次留言时写上的名字,我当成你的网路代号。最好不要把个人资讯提供给来路不明的人。」 「诚一先生不是来路不明的人。对了,我的父母经营乐器行,也开设网站,上面有店家的地址,还是麻烦你寄到那边?请让我致谢。」 「不好意思,对我来说,你也是来路不明的人之一。我希望和你的交流仅限于这个园地。幸好部落格超过五年没更新,现在没人会来看。我告诉你怎么下载档案吧。」 「真的可以吗?」 「在这里,我能助你一臂之力。〈行星凯伦〉是一首很有个性的曲子,我可以藉著影片教你演奏和运指的诀窍。」 「谢谢你。光是提供乐谱和录音档,我就非常感激了,实在不好意思要你再帮我做什么。」 「若希望获得成果,凡事都加以利用才是聪明的作法。」 「我想要抵抗诱惑的智慧。」 「智慧?你真的很有趣。那么,要是我也拜托你一些事,你就能毫无顾忌地依赖我吗?」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或许你的建议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突破,我忽然有这种感觉。」 「你正在为这件事烦恼吗?」 「或许和许多事都有关系。」 「虽然不晓得能否帮上忙,还是请你说说看。」 「这是发生在某个城市的事,姑且称为s市吧。a,还有a的朋友b,到s市的精品店购物。b找到一件中意的上衣,进入试衣间,却迟迟没回应。a等得不耐烦,询问店员,店员却说『您是一个人光临的』。」 「这是很久以前,发生在开发中国家的事吗?」 「是现代日本,s市的这家精品店,似乎连续发生相同状况。换成是你,会怎么解释?不必立刻回答,往后在交谈中告诉我意见就行。假如一个人想不出来,也可向你信任的朋友求助。只要你留言,我就会出现。看看时钟,目前是晚上十点多。时间太晚,不好跟你这样的小姐继续聊天,明天再会。」 宛如永远没有句点的对话,在此结束。 我望向房间的壁钟,晚上十点十一分。 小姐,很晚了……从来没有人这么绅士地对待我,心底一阵温暖。 诚一最后丢给我的球——奇妙的问题,我反覆重读。这起事件有两个重点。 一、进入试衣间的b突然消失。 二、店员不记得b。 感觉是似曾相识的都市传说。现实中,真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吗?我不禁纳闷。 如同反映诚一守信的一面,不到五分钟,网站就上传乐谱和录音档。我依循指示,将两个档案存入usb随身碟。「档案确实收到了,谢谢。」我在留言板简短道谢后,印出乐谱,将录音档烧进cd片。 我兴奋地叠好厚厚的乐谱,在桌上「咚咚」理齐。 「喂,我回来了!」 玄关传来父亲的声音。我说著「你回来啦」,起身去迎接。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最近工作似乎很忙。 「饭准备好了。」 我接过父亲的皮包。 「步美,你妈呢?」 「跟音乐教室的学生家长吵架,去睡闷觉了。」 「这样啊……」 我继续接过父亲皱巴巴的外套。 「肚子好饿,今晚吃什么?」 「麻婆茄子。」我补上一句:「还有啤酒。」 「挺不赖的。」 父亲在餐桌前坐下,我送上一罐啤酒,随即拿遥控器打开电视。接著,我把母亲用平底锅煮好的麻婆茄子和味噌汤重新加热。 「展示用的pop,能画的部分我都先画好。广告信的收件人资料也贴完了。」 「你啊……」咕噜咕噜喝著啤酒的父亲,把罐子从唇边拿开,趴在桌上说:「真是个好孩子。」 「才不是呢。」 「对了,步美,那支长笛又卖出去喽。」 父亲又喝一口啤酒。我把盛麻婆茄子的盘子「咚」一声放在父亲面前。父亲吓一跳,望向我。 「爸打消转卖给其他店的念头了吧?」 「因为你反对,我重新摆回卖场,结果卖掉了。唔,虽然是破盘价,而且到现在连进货价都还没回本……上次的女高中生没买,这已是第七人。」 「这样啊。」 我打开电锅,边盛饭边思索。有时我会瞒著学校帮忙看店,所以知道顾客名单放在哪里。我盘算著是否要像之前那样,个别寄广告信过去?将内容偷偷换成印刷厂给我的「高价收购」版广告样本。 有一次,长笛历任主人之一的叔叔来店里,跟他交谈时,我发现一件事。每次换主人,那支长笛的价格就离定价愈来愈远,若是转卖给其他店,不就能赚取差额?然而,我想错了。雕刻花纹的纯银长笛太特殊,一般人敬而远之,加上是小厂牌的产品,其他店收购的价格很低。即使当银子秤斤卖,顶多是一公斤三、四万圆。于是,陷入每况愈下的恶性循环。 不过,我喜欢那支长笛,没什么道理可言。父亲购进那支笛子时的感动,至今我仍无法忘记。我百看不厌,那支长笛变成中古品回来后,我曾偷偷拆解又组合回去。自从发现星星的秘密,我更是爱不释手。那是商品,不能开口说我想要。只能希望一直摆在店里,总有一天自己买下。 父亲频频歪头,喃喃自语:难不成我……为了步美……诅咒的真相……怎么可能…… 「爸在说什么?」我把加热过头、不小心沸滚的味噌汤,端到父亲面前。 「没事。呃,对了,你有喜欢的人吗?」 「咦咦?」 我莫名心跳加速,想起不曾见面的诚一。我们年纪差很多,也不晓得他的长相、身材和声音,不知往后会不会喜欢上他……但他问了我奇怪的问题,我不禁犹豫,是不是该跟父亲提一下? 「要是我交男朋友,爸会生气吧?」 「喂喂喂,爸怎么可能为那种事生气?步美,你听著,爸的心胸就像蓝天一样宽广。」 一罐啤酒就喝醉的父亲指著窗户,但外头早染上夜晚深沉的黑。 还是别提吧。 「现在是备考期间,可是穗村说有重要的事,大家才特地到社办集合。然而,她本人不仅独占透进窗户的温暖阳光,还趁著这股暖意,睡得不省人事。因此,我想进行投票,决定如何修理她。」 成岛的话声,钻进趴著的我胳臂和耳朵之间的缝隙。 我的确不小心趴在社办的长桌上睡著,不过我睡到一半就醒了,正在思考,却变成像在假睡一样,错失爬起来的时机。而且,成岛似乎明知我醒著,却故意这么说,我很好奇她要怎么收尾。 「不论何时,穗村的头发都又黑又亮,我想趁机剪下拿去做酱油……赞成这个方案的请举手。」 「头发能做酱油吗?」后藤单纯地提出疑问。 「可以。上条借我的书里写著,由于含有胺基酸,战争时期是用人的头发做酱油。」 「骗人!」我猛然抬头。 星期五午后的社办里,成岛、芹泽、后藤围在我四周。「到底要干么?」「什么事?」「学姊,很紧急吗?」三人的话声重叠在一起。 考试前一周,所有社团停止活动。过去是「原则上停止」,但从今年开始变成「禁止」。至于原因,主要是太多社团无视考试准备周,继续练习。如果原则崩坏,一切都会变得毫无节制。当然,一向对备考周视若无睹,成天自主练习的管乐社也成为众矢之的,这次社办甚至遭到封锁。 而我将三人召集到被封锁的社办。我站起来,双手放在长桌上,俨然一副议长的模样,意气风发地开口: 「社团活动休息,又有空闲,所以明天星期六,我们去逛街吧。」 好吗?我用眼神扫视三人。不料,三人纷纷离开,我连忙从后面拉住她们的制服。原以为大家会很开心,没想到完全相反。 成岛转过来,一脸凶恶地说: 「你念点书好吗?念书!小心再没多久,你的脑袋就要全空了。」 「上次我考得不错啊。」 「考试分数又不是存款。」 「芹、芹泽愿意陪我吧?我虽然穷,不过我可以请你吃麦当劳。」 我揪住芹泽的制服。她微微低头,噘起嘴,一脸困窘地回答: 「要我陪你也行,可是明天我想念书,也想练琴。」 「那、那最尊敬学姊的后藤呢?」 后藤睁圆双眼,眨眨睫毛: 「咦?当然要念书啊。」 是啦,我也是有在念书的。我对体力有自信,撇开成绩和效率不谈,光是坐在书桌前面,只要下定决心,不管坐多久都不怕苦。不过,这几天脑袋实在塞太多东西,差点没爆炸。 成岛长叹一口气,「难道你是想转换心情?」 「管乐社天天都要练习,不是这种时候,根本没时间逛街。」我摆出豁出去的态度,接著不计形象地流泪倾诉:「从去年起,我一直没买新衣服。便宜的就好,为了度过今年冬天,请给我一点时尚建议吧。」 三人同时背对我,脑袋凑在一起,撇下我径自交谈。 「穗村学姊看起来不土啊……」后藤说。 「上条透露,她的衣服都是母亲和朋友帮忙挑的。」芹泽说。 「就算挑衣服不行,她也很擅长撕开果冻膜不溢出一滴汁。」成岛说。 终于得到结论,三人道歉:星期六还是不行。我哑口无言。 「呃,提到上条学长,我想起一件事……」后藤凑近我的耳朵,像要分享秘密。「我朋友在伊势丹的青少年流行馆遇到学长,说学长给他许多建议,对时尚超在行。」 毕竟春太常被抓去帮上条家次女和三女提东西,或独自去领姊姊订购的商品,甚至替她们买衣服。 「春太就算了。好吧,没办法,我一个人逛街。」 「无论如何,学姊就是要挑这么紧张的时期去买衣服吗?我最爱这样的穗村学姊了,请加油。那么,我先告辞。」 后藤咯咯轻笑,离开社办。 时间太多的成岛和芹泽,在我面前讨论考试结束后的社团活动。如果中间减少练习量或完全没练习,需要拨出相对的时间弥补,才能恢复之前的水准。 「第一次的合奏会是什么状况,我现在就好期待。」 成岛的语气别有深意,芹泽接过话: 「不管怎样,大家还是会趁著读书空档,偷偷练习喘口气吧?」 「我猜也是。」 「就是说嘛。」 「依芹泽来看,休息前的穗村到什么程度?」 「遇上比赛,很多人会不顾自身斤两,用力大吹一通,不过她上周勉强跨越这个水平。」 听到大吹一通,我顿时毛骨悚然。不是大吃一通,而是大吹一通。我又听到一句箴言,深切体会到,鞭策激励就像绝妙地融合严厉和温柔的炒饭。 星期六上午,学校放假,我搭电车上街,只背著小肩包,双手自由。从东海道线与东海道新干线交会的车站建筑走进地下道,途中各式各样的岔路与标志看得我眼花缭乱。我循著记忆笔直前进,发现通往地面的细窄楼梯,上头洒下灿烂的阳光。 我爬上楼梯,在有遮雨棚的步道上前进,遇到十字路口右弯。不久,左侧出现骏府城,我来到的地方是——当当!举办夏季地区大赛的市民文化会馆。 我在干么? 掉头往前走。商店街传来广播声,是轻快的流行乐,但没有一首我知道的曲子,旋律左耳进右耳出。感觉被社会潮流拋下,有点寂寞。 我折回车站旁的购物中心,停下脚步。 一名男子坐在入口附近的篱笆围砖上,正在读口袋书。男子戴著我熟悉的眼镜,穿短外套、素面衬衫,搭配合身长裤,跟在学校见面时的印象相去甚远…… 是草壁老师! 原来他今天放假。 我刚要冲过去打招呼,身上的连帽t恤忽然被一把扯住。咦?没来得及尖叫,我就像在河里遭到鳄鱼攻击的水牛,被拖进购物中心的柱子后方。 我惊慌失措,一个男生食指抵住嘴唇,说著「嘘!」逼近。 是春太。我连忙转动眼珠,发现他帅气地穿著深绿格纹法兰绒衫配牛仔裤。背部紧贴在柱子上,只有头转向另一边。视线的焦点是草壁老师。 干么鬼鬼祟祟——刚要问春太,一群顾客涌出购物中心,一阵喧嚣打断我的话。 春太举起手机,从柱子后偷拍草壁老师。然后,他回过头,检查拍到的照片,满意地按下储存键,说一声: 「好。」 「好你个头!」 我愤怒地说,给他的脑袋一掌。 「小千,你来干么?」 「这是我的问题!」 我气势汹汹地逼近,春太不断后退,几乎要超出柱子。不料,他把我反推回来,忽然痛苦地喊一声:「啊!」 「啊?」我才不会上当,「啊什么啊?」 「真的啦,你看,快看!」我一起偷看春太指示的方向——柱子另一头。草壁老师抬头瞄一眼手表,阖上口袋书,收进皮包里站起,背对车站走出去。 「幸好不是跟人有约……」春太松一口气。 老师!我正想呼喊著冲过去,背后的春太双手摀住我的口鼻,再次拖到柱子后面。危机防卫本能启动,我用力咬住春太的手指。好痛! 我们站在购物中心门口的柱子旁,不断猛烈喘气。 「你看,手指留下你的齿痕了,万一休假结束不能吹法国号怎么办!」 「居然在备考期间跟踪老师……看到你这副蠢样,我都快被你的没出息气到流泪。」 「我是想更瞭解老师!」 我把脸色苍白的春太挟在腋下,踩著摇摇晃晃的脚步前进。 「你自尽吧,跳进骏府城的护城河自尽吧!我陪你上路!」 「冷静下来,你冷静下来啊!」 我在热闹的步行者专用道正中央,暂时平息激动的呼吸。往来的游客朝我投以好奇的视线。 我总算恢复平静,垫起脚尖,望向人潮拥挤的道路前方。有著格子花纹、特色十足的道路各处,设置著纳入街道风俗画及浮世绘元素的雕像艺术品,四照花行道树赏心悦目。 「……是不是追丢老师了?」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春太调整背包位置,毫不迷惘地跨出脚步。 「等等、等等,」我追上去,「你解释一下。」 「大概上星期吧,草壁老师把乐谱忘在音乐教室的钢琴上,我觉得是个大好机会,便把乐谱送到职员室。」 大好机会不必连你的私心都公开。「然后呢?」 「我没注意到乐谱里夹著信封和信,不小心在楼梯弄掉。那是寄给老师的邮件。」 「难道你看了?」 「捡起时当然会看到啊。那是某场研讨会的会场介绍。这是我猜的,既然会带到学校详读,应该是准备参加吧。」 「那就是老师今天要去的地方?」 「老师只有备考期间有空。我又很闲,好奇地过来探探,却在车站前方遇个正著。」 「真是看走眼了,你怎么能侵犯老师的隐私?」 春太露出生气的表情,「如果牵涉到老师的隐私,我就不会在这里,也不会告诉你。」 「都偷拍人家了,毫无说服力……」 「啊,你看,小千!」春太漂亮地转移话题,望向前方。人潮另一头是草壁老师的背影。 老师!我正要跑过去,这次胳臂被抓住,拖到路边。春太把我逼到拉下铁门的鞋店前,紧紧攒住我的手: 「你这只发情的母猫!万一老师发现我们在跟踪怎么办!」 「什、什么怎么办,根据我的常识,在外头遇到老师,当然要打招呼……」 我目光游移地回答,然后一阵纳闷:咦,为什么是我挨骂? 春太放开我的手,「啊,好吧,我不找藉口。既然是假日的行动,当然是隐私。」他态度一转,强势地望向前方。「老师是众所期盼成为国际指挥大师的人物,却在这种地方当公立高中教师,我想瞭解一下理由。」 「真教人哑口无言。」 「毕竟老师是我们的船长。」 我明白他的比喻。不是耍帅,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在业余管乐世界里,指导者的影响至关重大。 「就算是这样……」 「你记得去年春天吗?我们只有五个社员,处在漆黑的汪洋中。为我们照亮前方的,不就是老师吗?」 当时的回忆浮现,我支吾起来。 「可是,老师的过去还是……」 「其实,我真正想知道的是别的事。」 「咦?」 「老师还能为南高管乐社担任船长几年?」 「………」 注视著丢下我往前走的春太,还有草壁老师远离的背影。为什么呢?脚像生了根般动弹不得。我渐渐难以维持视线,不由得按住胸口。又来了,有点痛。 春太停在杂沓的道路中转向我,然后看著我呼唤: 「小千,你不走吗?」 「要!」 我赶上春太。偷偷跟踪草壁老师令人心虚,但我决定只有这一次,要和春太一起蒙骗、安抚这份内疚。 我们从主要道路拐弯,进入小规模住商大楼林立的巷道。草壁老师停在其中一栋大楼前,拿著手上的纸和大楼外观比对。其他还有上了年纪的长辈前来。确定老师进去后,我和春太靠上去。那似乎是一栋专门出租大小会议室的住商大楼,外头挂著一块看板,公布各个会场。 企业联合说明会、商业法务入门、投资组合资产的节税之道——都是些看起来很深奥的名词,令人困惑。「就是这个。」春太告诉我草壁老师要去的地方。那是一楼会场的讲习会。 it技能提升讲习会「人工智慧与数据科学的现在与未来」 我一阵错愕。虽然只看到字面,但这不符合草壁老师的形象。不过,既然老师利用宝贵的休假前来参加,我决定解释为「老师求知若渴」。 「由于完全超乎我的想像,我才会好奇到不行。」 「是吗?」 「主办单位是npo法人,但这个团体十分可疑。这栋住商大楼也很奇怪。」看过老师私人信件的春太一脸困惑,「这场活动从名称开始就颇诡异,居然把『it技能提升讲习会』和『人工智慧与数据科学的现在与未来』放在一起,根本是搅乱观点、混淆视听。在我心中,可与『活化石』和『小巨人』这类矛盾词汇相匹敌。」 「会不会是你想太多?」 「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像千方百计瞎掰出跟踪理由的变态?」 事实就是如此,我直盯著他。春太乾咳一声,接著说: 「这场讲习会,感觉超级理工吧?」 「是啊……」 「好像是以电脑初学者和老人家为对象。」 「咦?」 「草壁老师怎么会来参加这种活动?」春太纳闷地歪头,移动到大门公告栏前。「只有上午时段,十点十五分到十一点四十五分。居然以十五分钟为单位做区隔,这个主办单位不简单。」他在字里行间钻牛角尖。附带一提,春太说的是时间的尾数效果,譬如约在十点见面,有些人就会觉得前后十分钟都算是十点,不守时的人会满不在乎地迟到。 「你打算一直等到结束?」 烦恼的春太转过头:「对了,小千,你今天出来做什么?」我说来买冬季衣服,他问我预算,我便附耳小声透露。 「两万圆?难道是阿姨塞钱给你,要你不许再提买新长笛的事?」 「嗯,两万圆,很厉害吧?」 「小千,你真是太廉价了。」 「咦,你说什么?」 「不,等等。青少年全身上下的行头,加一加大概就这个价钱吧。不愧是阿姨,抓准一箭双雕的机会。乾脆花光光,以免后悔。」 「咦?」 「要我帮你提东西或干么都行,你请我吃午饭吧。五百圆的餐就好,我没钱了。」 「等等,今天五百圆不算什么,可是女孩子血拼起来没完没了,是没有出口的迷宫喔。」 「你在温书假说这什么话?」 我当场抱头。 「不好意思,小千一定会被店员当成肥羊宰。我看看,身材和冬菜姊差不多……好,我想到怎么穿搭了。」 「你啊,」我用力大叹一口气,「哪有这样随随便便就决定的?」 「小千没什么品味,唔,虽然有点犯规,不过买件长版大衣吧,这样里面的穿搭失败也能遮丑。自然可爱系的白色大衣不错。如果预算有剩,就买现在身上的不同色帽t。喜欢的衣服你会轮流穿个不停。卡其色应该满适合,意外地跟什么颜色都很搭。啊,栗子色或牛奶糖色也可以。」 就、就是这种调调!我压抑内心的吶喊,说著:「怎样啦?」 「听好,小千,一个人适合什么,别人看得出来。求教别人也是一种才能。」 我觉得好像被唬咙过去,「……真、真的吗?」 「成语不是说,旁观者清吗?」 「也、也对。」 「到上次我陪姊姊去的精品店吧。虽然缝制手法有点粗糙,但成品还不坏。尺寸就要用赌的。不用花一小时。」 找到不错的杂事打发时间,春太显得神采奕奕。 「喂,斋木,你是讲师吧?学生都在等了。」 一名眼睛距离极宽的长脸男子,催促著正在研究参加者名单的我,听起来有如低音提琴的粗弦发出的声音。这是我的新上司,我私底下都称呼他「曼波鱼」,有时会不小心叫出「曼波鱼先生」,被他踹屁股。他算是来自爱知「海山商事」的客人,一个月前左右,开始担任有限公司「羽衣兴产」的监察人员。传闻他在那里捅了娄子,只好投靠我们社长。 社长真是个烂好人。他对西装那么讲究,年过花甲的现在,却穿起便装和服。石川的牛首紬15和服,这一带大概只有他会穿吧。即使是不熟悉和服的人,目光也会受牛首紬闪耀的光泽吸引。现在才散发出乡下常见的传统黑帮老大威严,是要做什么? 不瞒各位,其实我和曼波鱼一样,是被社长收留的。 当时我失去工作,前途茫茫,饿著肚子在闹区游荡,是社长给我工作,拉我一把。由于精通电脑,我自认为对「羽衣兴产」的新事业颇有贡献。 地下钱庄和非法药物这类生意前途无亮。在人人一只手机的现代,一般人一定会插手生意,牵连我们。 最近,某学生集团想贩卖违禁品大麻,给知名私立高中的学生,以失败告终。传闻有个键盘口风琴还是什么的演奏家,协助警方解开密码。那个学生集团似乎想设法隐藏身分,但实在蠢到家。 在这方面,社长有意思多了。社长不会向弱者榨取钱财,而是擅长从厉害的人——国家身上捞取油水。表面上,他是妇女服饰店的老板,其实是用别的名义进行法人登记,努力投入pfi(民间融资提案制度)。pfi是运用民间资金与技术的公共服务事业,其中之一是设置避难场所的布告栏。与广告结合在一起,一面布告栏的建设费用,只要两年就能回本,而且设置期限还有二十八年之久。这段期间,每年可获得十二万圆的广告收益。想想布告栏的数目,我不禁为社长的慧眼咋舌。 另一方面,社长成立npo法人,进行街猫绝育手术。许多地方政府会补助手术费,一年约有两百到五百万圆的预算。社长巧妙地招揽志工,号称「喵喵计画」,将一般要价二、三万圆的绝育手术费杀价到近五千圆左右。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事务所有那么多招财猫。 这个社长教人讨厌不起来。他没培育接班人,打算在自己这一代结束「羽衣兴产」。社长有四个上了年纪才生下的女儿,都嫁给平民百姓。她们经常带孙子来看外公。社长一定是不想给女儿添麻烦,也想将遗产分给她们吧。 不要客气,要动脑袋。这是社长对我说过的话。追随社长的员工,长年以来只有我一个人,但现在又跑来一只曼波鱼。 就这样到了今天。 「喂,斋木,你在听吗?」 「听到了,曼波鱼先生。」 果然又被踹。那是擦得亮晶晶的菲拉格慕(ferragamo)皮鞋,踢起来很痛耶。 「要尊敬长上。」 在曼波鱼的催促下,我拿著参加者名单,从会场门口偷看。我担任讲师主办的「it技能提升讲习会」常客脸孔占一半以上,全是老头子和老太婆。我会好好教导他们,而他们会感谢我,爽快地向「羽衣兴产」的子公司(社长兼员工:曼波鱼)买下一整组最新款的电脑。 「里面有个年轻的高中老师。」我回报。 「哪里?」曼波鱼也探头看。 「最后一排角落。」 那里坐著一个长相端正,很适合黑框眼镜的男子,散发出一股乾净的气质,感觉教养非凡。参加者名单上写著:草壁信二郎,二十七岁,县立清水南高等学校,音乐教师。 「生面孔吗?斋木,你也寄广告信给公务员?」 「公务员不知世事,是推销上好的肥羊,但这次我没寄。」 「那怎么会有这号人物?」 「天晓得。或许他学生的祖父母是我们讲座的学生,从那里得到消息。」 「然后,那个老师主动报名吗?」 「就算是那样,也没问题啊。我们又不是在搞诈骗。我没陷害别人、践踏别人,只是与对方交换我需要的物品——钱。而且,上个月有知名科学杂志刊登那篇报导,所以他才会被广告信的内容吸引也说不定。」 「那篇报导?」 「对。」 曼波鱼冷哼一声,厌恶地叹口气:「真是世界末日。」 「是近在眼前的现实。」 我转头再次窥望会场,曼波鱼讶异地问: 「怎么?」 「……草壁信二郎,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是吗?」 「不,大概是心理作用。慎重起见,你能趁上课期间帮忙调查一下吗?在可能的范围内就行。」 「你在命令谁?」 「这是身为部下的请求。」 「哼,瞧你那油嘴滑舌,真是跟那家伙一个样。」 「谁?」 「没事。就算要查,目前只知道他的名字。即使是专家,也很难查出什么名堂。」 「也对,我只是耍帅说说。」 「你希望享年到今天为止吗?」菲拉格慕的鞋跟用力踩在我的脚上,很痛耶。「倒是没问题吗?讲习会标题居然用什么『人工智慧与数据科学的现在与未来』,未免太深奥。」 「除了那名教师以外,内容早已通知参加者。这是免费报名的讲习会,就当是观察市场反应,也可在众多外行人面前练习推销术。」 「这些人都是来当你的练习台?」 「世上有些事,值得亲自走一趟聆听。这次的讲习会,我不会谈到任何深奥的内容。」 「既然要谈人工智慧,感觉会聊到cpu、电脑系统结构之类。」 「怎么可能?我会代换成夜空的星星。」 「星星?」 我靠在住商大楼的通道墙上,望向骯脏的低矮天花板。「当你对著星星许愿,不论你是谁,内心怀抱的愿望,都能够成真——这是我喜欢的知名歌曲中的一段。」 曼波鱼面露讶异:「这曲子怎么了吗?」 「古今东西,人类眺望星星的历史是一样的。从散布在夜空的繁星中,找到喜爱的星星。电脑带给人类最大的恩惠,并非提升劳动生产力。这部分从三十年前开始,就没任何改变。进化的部分,是从天文数字般的资讯中,瞬间找到需要的资讯的搜寻功能。」 「搜寻功能?」 「没错,很简单。每个现代人都得到一面白雪公主的魔法镜子。」 能够满足一切的好奇心,相反地,连不必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 「提到搜寻,包括『wahoo!』这些代表性的搜寻引擎。」 「如果少了搜寻引擎,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电脑只不过是个无用的盒子。我要由此带入人工智慧的话题。这么一提,曼波鱼先生过来后,常看『wahoo!智囊团』吧?你很闲吗?」 「你不能少说一句吗?」曼波鱼整个人罩上来般给了我一记头槌,撞得我前后摇晃。「小千妈的女儿烦恼实在太好笑,我忍不住留言回答。」 「上次是什么问题?」 「女儿没吃到南瓜可乐饼,关在房间不肯出来。为人父母真辛苦。」 我一手按著头,盯著曼波鱼。这个人活像危险的化身,有时却会说出这样的话。明明从正面看去,脸呈纺锤状,双眼分开,相貌凶恶,活脱脱就是只曼波鱼。 「为人父母……?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在爱知那里碰上什么事吗?」 「啰嗦,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快点准备。」 我决定稍微改变对这个人的态度。先让他看一下实物吧,我打开休眠状态的笔电。 「提到为人父母,我忽然想到,你喜欢美国恐怖小说家史蒂芬金吗?」 曼波鱼歪著头,我径自说下去: 「他有部长篇小说《动物坟场》(pet sematary)。故事里有座可让死者复活的坟场,他向读者提出疑问:你是否不惜借助诅咒的力量,也要让失去的家人、心爱的人复活?英国小说家雅各(william wymark jacobs)有篇家喻户晓的短篇小说〈猴掌〉(the monkeys paw),称得上是这个主题的始祖。」 「斋木,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得到那个诅咒的坟场,想在最近拿出来卖。」 曼波鱼分开的眼睛睁大。 「这次的讲习会,我挑选可能潜意识地渴望它的人选参加。」我迅速操作笔电,将原始码显示在萤幕上。「这就是我命名为『凯伦』的原始码。」 「凯伦……?」 「举个例子,只要将『希望复活的人』的资料埋葬在此,就能让那个人在凯伦星球上长存不朽。」 「听起来根本是唬烂。」 「我想也是。不过如同你知道的,这是再过几年,就可正式实际运用的技术。」 一阵沉默后,曼波鱼沉重地开口: 「你是说digital twin——数位双胞胎吗?」 我点点头,「啪」一声阖上笔电。 未来就在眼前。让人类生死境界变得暧昧模糊的未来。 时间到了。我进入会场,望向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教师草壁信二郎,这个形同临时报名参加的年轻教师,注视著我,一动不动。虽然散发出沉稳的氛围,但我发现他的身上也有苦恼的阴影。 我忽然心想,也许这名教师和凯伦的开发者一样,失去亲近的重要人物——挚爱。 + 一抵达精品店,春太就在陈列上衣和大衣的柜子前一步步横向移动,著手替我挑选。 「原来你是常客……」我想起他被二姊和三姊当成牛马使唤的事。 「是啊。这里可网购,非常方便。此外,也可在家试穿。」他埋怨著假日懒得出门的姊姊们,接二连三挑出衣物:「来,这件,还有这件。」我抱著这些衣服前往试衣间。店员瞪大眼看著我们。 或许是这样被催著换了好几次衣服,我居然觉得疲累,心想不行,吁一口气调整呼吸。 我拉开试衣间的帘子,感觉外面有人,不禁抬起头。 那是一个用秋季围巾遮住半张脸的少女,和一五二公分的后藤差不多高,或稍矮一些。她的头发中分,露出额头,头发往内侧卷,夹在耳后。 我以为她在排队,急忙走出去,但她手上没有要试穿的衣服。只见她背著水点花纹背包,一手提著大纸袋。经过时我望向她,她便急忙转向展示柜,作势挑选,拿起上衣。结实的大纸袋边角,撞到她娇小的身体,感觉颇碍事。 「是你的朋友吗?」在物色上衣的春太用侧脸问我。 「不认识,不过她刚才好像在看我。」 「她从一开始就在看。你在换衣服时,她一直在外面。明明没要试穿,却站在试衣间旁不肯离开。」 「咦,真的吗?」 「她的大纸袋令人好奇,店员好像也有点困扰。」 我陪你去——这次试穿春太也跟来。以秋季围巾遮住嘴巴的少女占据试衣间附近的展示架。咦……我发现她频频窥望的目标,是总共三间的试衣间。 春太轻撞少女的肩膀。我眼尖地看见他的手指趁机勾一下纸袋提把。纸袋掉下来,春太说著「啊,对不起,没事吧?」,蹲下率先伸手。少女的脸色顿时发白,发出「噫」一声,丢下纸袋,逃也似地离开店里。 「你干么把人家弄哭?」我轻戳春太。 「做得太过火了吗?」春太双手提起纸袋,歉疚地说。「我瞄一下里面,没有附标签的衣服或针孔摄影机之类危险的东西。」 瞄一眼就看得这么清楚?针孔摄影机这么一提,藤咲高中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那她干么要跑?」 「我的表情那么可怕吗?」春太指著自己。 「不会啊。」 宛如少女漫画情节的邂逅场面,应该要开心吧?好久没看见女生对春太多余的帅气外表无动于衷。 我们都纳闷不已。店员过来关心,春太把少女丢下的纸袋交给店员。他的表情尴尬,似乎觉得后悔。 「万一她不回来,给店里添麻烦就不好了。」春太像在自言自语,接著转过身。「我去追那个女生。小千,你决定要买哪件了吧?」 「呃,是啊。」 相中的衣服已交给店员。托春太的福,似乎能在预算内解决。 「结完帐在店门口等我。」 自告奋勇要提东西的春太潇洒消失,只留下我和店员。客人,请问要怎么办?那就结帐吧——我走向收银台。 找钱时,背后一股慌张的气息逼近,我回过头。 刚才的少女冲进来,扑在柜台上问:「不好意思,我把东西忘在店里。」在近处一看,她的相貌比管乐社的学妹们稚气,搞不好还是国中生。 店员想先包装衣物,我礼让说:「我等一下没关系。」 少女泫然欲泣地行一礼,双手接下看起来很结实的大纸袋。她珍惜地把纸袋紧抱在胸口,也不仔细看路就往前冲。我刚想著「她没问题吧」,春太气喘吁吁地进入店里,不出所料,少女迎面撞上去。 春太像殉职的刑警般无力倒下,少女则虚脱地瘫坐。我搭住她的肩膀问:「有没有受伤?」幸好春太的身体成为缓冲垫。少女赫然回神,往后跳开,一个劲地赔罪:「天哪,我怎么这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常有的事,不必担心。如果你觉得抱歉,帮我抬那只脚。」我抓起春太的一脚,挟在腋下。 「啊,好。」少女不知所措,但还是照著做。 一、二、三,我们拖著春太,离开精品店。 来到较宽阔的人行道,我得知少女的纸袋装了什么。袋里只有一个模型盒,外面画有战车,印著看起来很难的英文。是以色列军方的知名战车,梅卡瓦1/35模型,适合高级玩家。 「很、很恶心吧?」 看著少女羞怯的模样,我窥知她为这渺小的嗜好,遭周围的同龄少女以怎样的眼光对待。 「才不会。」我摇摇头,发自内心说:「换成是我,根本不可能组合这么精巧的模型。」 「大、大家一开始……都、都觉得有趣……会这样说……」 「就是啊。」 「今天也一样……我本来……没打算买……房间的壁柜里……还积了四十盒左右……」 话题似乎逐渐失去脉络,什么叫「积」?我小声问瘫坐在旁边的春太,他应道:「意思是都没拆吧?」然后,他带著叹息补充,少女恐怕是货真价实的模型宅。照这个速度下去,在成年前,她的房间就会先被模型塞满。 少女垂著头,吸吸鼻涕。「大、大家都像这样……一个个远离我……。我、我怕得连对学妹都不敢讲。听、听说做模型很流行……可是,我身边没半个人玩……我好纳闷大家、都躲在哪里……」 我不禁同情起少女。「世界这么大,一定会有你的同好。春太,对吧?」 「我可不认识。」 「对了,之前很照顾我们的仓泽乐器行老板,不是说女儿迷上做模型吗?」 「……那是我。」 我和春太都瞪圆双眼,连忙问: 「你就是那个上小学时,暑假的自由研究主题选择拆解长笛的女儿?」 「呜!我爸居然连这种事情都说出来……」 不论对方年纪比我大还是小、是什么身分,我发现聊了这么久,居然还没自我介绍。 「我叫穗村千夏,跟我一起的是上条春太,我们读南高二年级。你呢?」 「我是仓泽步美,读三中。」 「三中?三中的几年级?」 「三年级。」 我和春太一起抓住她纤细的肩膀,几乎同时问:「你高中要考哪里?」「你打算上哪一所学校?」 她慢慢抬头,嘴唇微微打开:「两、两、两位以后会是我的学长姊,虽、虽然也要我考得上南高……」 我目不转睛地看著她,压低声音问: 「抱歉,问个奇怪的问题。」 「奇、奇怪的问题?」 「你可以当我是问怪问题的怪学姊。」 「呃,不,哪里……」 「拜托。」 「啊,好。」 「进南高后,你决定要参加什么社团了吗?」 「咦?」 「放心,这不是操之过急的社团招募。」 「………」 「抱歉,我好像还是问了怪问题。忘掉吧。」 「管、管乐社。如、如果没有长笛和模型,我就什么都不剩。」 短暂的沉默后,在杂沓的人声中,我听见春太的呼唤,赫然回神。 「小千?」 我应该要开心得跳起来,却无法打心底高兴,不禁感到困惑。我觉得呼吸有点困难,瞒著两人悄悄深呼吸,总算发现胸口疼痛的原因。 没办法永远维持现状。高中时光不断流逝,我、春太、马伦、成岛、芹泽离开后,仍会有新的学弟妹出现,继承我们。再也不会像去年春天那样,不断想著:大家都躲在哪里呢?明年片桐学长的妹妹会入社,南高管乐社这艘船一定会愈来愈大。即使有什么是我们这一代无缘目睹的,下一代、下下一代的学弟妹一定能亲眼见证。 然而,我的心中某处,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春太向仓泽说明:「我们是南高管乐社的。她吹长笛,我吹法国号。」 「原、原来是这样。」 微风吹拂著我,表情恢复明亮:「是的,对不起喔。」 「为、为什么要道歉?」 「虽然只能跟你相处一年,不过我会好好珍惜。」 仓泽眨著眼回望我。我似乎听见春太小声说:我好羡慕小千这种什么话都能说出口的个性。他低头看表,转向仓泽问: 「接下来你有事吗?」 仓泽没发现是在问她,左右张望。春太再问一次,她紧紧抱住装模型的纸袋。感觉她的沉默渐渐化成一堵厚墙。正当我以为她不会回答,准备放弃时,听见她拚命鼓起勇气回答: 「没、没有。」 「那么,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大家一起去吃午饭吧。」 她抬起头,我「咦」一声,急忙拉住春太的袖子:「不用去老师那里吗?」 「这边比较有趣。」 我用力拉他的袖子:「真的可以吗?」 「不过你要请我们,吃便宜的就好。」 「嗯,好。」我点点头,用拇指抹了抹眼角。「真拿你没办法。」 「这个时间,每家店人潮都开始变多,快走吧。」 春太迈开脚步。我拿过他手上的购物袋,转向仓泽,拉起她的手说:「一起去吧。」 「咦,你要参加县政府主办的合奏比赛?」 我们坐在五百圆义大利面餐厅的桌位旁,春太拚命把大盘培根蛋面塞进嘴里,一边问。 「是二重奏。」 仓泽的语气没那么紧张了。她展现旺盛的食欲,在盘子上转动叉子卷面。我觉得可能吃不够又加点的披萨送来,两人同时伸出手。 紧临后方的座位传来笑声,大蒜和橄榄油的香味围绕著我们。客人不断增加,店内人声鼎沸。 「你是考生吧?家人没反对吗?」我担心地问。 「我爸还好,跟我妈还在争执。」 我想起仓泽乐器行的太太在教授长笛和短笛。 春太吞下嘴里的披萨,「你要吹什么曲子?」 「日本的原创曲。」 「原创曲啊。我国中时,曾有学校因曲子发生纠纷。你们学校的顾问有没有确实处理好著作权问题?」 「县政府的管乐联盟立刻同意,联盟成员好像知道这首曲子。」仓泽本来要报出曲名,又打消主意。「这么说来,我一直放在里面。」她把水点花纹背包拉过来,取出一卷老旧的录音带。 录音带。我上高中后才知道这种东西,最大的好处是可利用快转和倒带键,调节到短短数秒的绝妙位置。跟cd或mp3不同,曲子中间会有空档,非常适合练习演奏,在南高管乐社,是春太普及开来的。 仓泽把录音带递给春太。表面的白色标签上,用签字笔写著「行星凯伦」。不晓得她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默默观察指出版权问题的春太的反应。 「我也不知道所有长笛二重奏的曲子,第一次看到这个曲名。」 「以前的比赛里,有学生用这首曲子拿下金牌。」 「真的?方便在这里听吗?」 「不好意思,我有别的录音档,可是跟随身听一起放在家里……」 春太把无法播放的卡带翻过来交给我。这时他的一句话,害我大吃一惊: 「光看曲子的标题就知道,你的母亲应该不会答应吧。」 春太冷淡的态度令我焦急: 「连听都没听过,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妈也是一样的反应。」仓泽叹气似地低喃,微微歪头问:「为什么呢?」 春太拿纸巾擦擦嘴,喝一口开水: 「世上没有行星凯伦,因为凯伦是卫星。」 仓泽不禁一愣。 停、停,暂停一下,我双手交叉,暂时打断对话,在桌子底下轻踹春太的脚尖。 「你什么时候变成天文学家?」 「我上次看老师好像很内行,为了跟老师聊得投机,跑去图书馆借书研究一下。」 原来你就是这样超前我的?「不是看替代酱油的书?」 「……那引起成岛的爆笑,很好啊。类似的还有尿激酶(urokinase),一种具有抗凝血作用的药物,是从成年男性的排泄物精制而成。界雄听了似乎很感动。」 嘴里的番茄肉酱面忽然变得难吃。 我连声向仓泽道歉,要春太回到正题。 「有『双行星』这样一个词。你们可以想像一下,在田径比赛中掷链球。」 春太旋转手腕。认真的仓泽,目光受到圆形轨道吸引。 「实际速度更缓慢,不过两个大小几乎相同的行星,以这只手腕为共同重心,进行公转,就叫『双行星』。类似地球与月亮的关系,不过月亮比地球小太多。不好意思卖了关子,总之,太阳系里有一对唯一称得上『双行星』的星星,就是距离地球非常遥远的冥王星,和它的卫星凯伦。你们知道冥王星吧?」 仓泽点点头,做了个深呼吸问:「那么巨大的卫星,就在冥王星旁边?」 「没错。原本备受期待能加入行星伙伴的卫星,本来就要加入太阳系水、金、地、火、木、土、天、海、冥后面的星星,不幸的星星——凯伦。」 「不幸的星星……」 「对。由于天文技术的发达,发现冥王星其实没有天文学家以为的那么大。虽然还是很大,不过,后来又发现另一个比冥王星更适合称为『行星』的星球。最后,冥王星从九大行星中除名,理所当然地,原本是双行星的凯伦也无缘荣登行星榜。这是行星的定义不够明确引发的悲剧,全世界有许多人为此伤心难过。写下〈行星凯伦〉的日本人,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仓泽拿叉子的手完全停下,专心聆听。 「回到最开头吧。『行星凯伦』这个词并不正确。在官方场合使用不正确的词,容易招来批评。若不怕误会,说得极端点,这就是文化与次文化的差别。你的母亲是艺术界人士,如果希望国中生的女儿学习到正确知识,任何父母对这样的曲名,都不会有好脸色。」 仓泽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过她似乎有些瞭解:「原来是这样啊。」她背靠在椅子上,垮下肩膀。 我不禁担心,总觉得该说点什么,于是噘起嘴问: 「你报名了吧?」 她垂著目光,点一下头。 「如果作曲家是个了不起的人,或许是故意这样命名的,不是吗?凯伦,不幸的星星耶?曲子的名称不就反映出这个事实?纯粹出于喜好,挑选这首曲子演奏,有什么不可以?」 春太讶异地看著我: 「小千……」 「干么?我讨厌满口歪理的人。我支持这个世界是以情感运作的。」 原本僵住的仓泽,嘴巴慢慢动了起来: 「每个人都认为正确的事,随著时代改变成为错误也不稀奇。然而,美好的、让人感动的事物,却是永恒不变的……」 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我忍不住反问:「咦?」 「我、我觉得可以。〈行星凯伦〉的作曲家是新藤直太朗,他的儿子诚一以这首曲子拿到金牌。诚一先生提供我录音档和乐谱。每天晚上,我都在网路上和他交谈,他甚至给我许多演奏的建议……」 她像吐露极大的痛苦般接著说: 「我喜欢他,我爱上他了。这和名字或外表都没关系。我学妹也很喜欢这首曲子,十分努力练习。」 喜欢…… 我和春太挺直背脊,挪动屁股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抱歉」春太道歉,「我不该和你母亲说一样的话。」 「嗯,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们。」我倾身向前。 短暂的沉默后,仓泽下定决心般咬紧下唇,匆匆说起她和新藤诚一神秘的邂逅。 五年前停止更新的网站。 还有回应呼唤的他,希望仓泽帮忙解决的、发生在s市精品店试衣间的消失事件—— 她彷佛嗅出眼前的两人,一定能解决这个自己无法胜任的难题。 「关于数位双胞胎,我想进一步请教……」 讲座八十分钟,发问时间十分钟,与「it技术提升讲习会」的常客闲聊后,著手收拾的我,被草壁信二郎这名年轻的音乐教师叫住。他似乎守在会场角落,静候我有空。 我在讲习会上暗示未来可能进行人格复制。中间我只提到一次「数位双胞胎」这个词,我觉得他很敏锐。 这名教师在最后一刻报名,形同临时参加。我很想知道,草壁是怎么取得应该没寄给他的广告信。正犹豫要不要拨时间给他,手机恰巧响起。我不经意地朝住商大楼的通道一看,发现曼波鱼藏起半个身子,在向我招手。我向草壁举起作响的手机,告罪「请稍等我一下」,离开会场,前往曼波鱼所在的通道。 曼波鱼将一叠问卷递给我。我抽出草壁信二郎的那份,迅速浏览。在「往后希望收到进阶课程等宣传广告吗?」的问题底下,并未勾选「是」。 「斋木,我稍微查到那个老师的底细。」 「咦?」 「你不是以部下的身分拜托我这个上司?」 「呃,是这样没错,可是只有名字,亏你查得到。」 「你像说书人般扯得天花乱坠时,我为了别的事打电话给社长。」 「哦?」 我想起年过花甲,穿起和服很称头的社长。他今天应该关在事务所,帮孙子们用携带型游戏机搜集宝可梦怪兽。他甚至搜集到非常稀有的怪兽,这份努力令人感动。这么一提,他曾谈及在医院认识的宝可梦同伴,是一个小女孩,记得叫京香。那个女孩最后没能出院,不幸过世。收到女孩的母亲寄来的致谢函,老人默默垂泪,那景象实在教人不忍。 「社长是个古典音乐通,知道草壁信二郎。名字和年纪都符合。」曼波鱼的小圆嘴张动著。「他是个才华洋溢、备受瞩目的新世代指挥家。身为音乐家山边富士彦的徒弟,五年前本来要在德国的交响乐团访日纪念公演上指挥,却在当天闹失踪,引发一些风波。社长去看过那场公演,所以记得。」 「指挥家在公演当天不见,这是常有的情况吗?」 「社长形容为破天荒。」 「是喔?」 「山边富士彦临时替他上台指挥,但山边患有严重的宿疾,传闻他就是因为那次折腾,减寿好几年。」 「他是遭音乐界放逐,跑来地方学校当老师吗?」 「不晓得。据说公演当天,他不在日本。」 我从会场入口,偷瞄一眼坐在折叠椅上等待的草壁信二郎。好久没看见坐得这么端正的人。背后传来曼波鱼的话声: 「社长说了很有意思的事。有些年轻指挥家过度追求成果,会在练习中动辄打断演奏,喋喋不休地陈述自身的音乐观,这种人会被讨厌。」 「……他是这种型吗?」 「相反,完全相反。他的练习时间极短,很受乐团成员肯定。愈是演奏技术高超的交响乐团,愈希望指挥家能要言不烦、适切地说明想表现什么。这么一来,练习会变得精简,乐团成员会很开心。」 听到曼波鱼这样描述指挥家的才华,我十分意外。若是既聪明又能言善道,岂不是跟商业界的领导人没两样了吗?对手愈是这么厉害的角色,我就愈来劲。 「你要怎么做?」曼波鱼问。 「我不知道他来参加的目的,不过,他不就是个别有隐情、来历特殊的老师吗?」提防之心可媲美武装,但对草壁似乎没必要。「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 「音乐教育是出了名的花钱,比上医大还贵。即使是指挥家,依然得接受钢琴和视唱听写等训练。」 「你的意思是,他家很有钱?」 「是父母可轻易为孩子掏出四、五千万圆的家庭。」 默默注视我的曼波鱼表情一沉,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要把他的父母扯下水?」 「我知道不能踩的线在哪里。」我焦急地从口袋掏出面纸,用力擤鼻子掩饰。 「待会我端茶过去,我也想一起听。」 「好吧。我们是npo法人,请走亲切随和路线。而且,我们是平等的关系,并非上下阶级。」 「你这个老油条,我就忍耐一下吧。」 我拿著手机,装作讲完急事的模样返回会场。草壁以外的参加者都离开了。 「抱歉,让你久等。」 「不好意思,耽误你的午餐时间。」 草壁从折叠椅上起身,恭敬行礼。 「哪里、哪里,我无所谓。这时间不管去什么地方都很挤,而且会议室接下来也没人预约。」 我接过他的名片,有些惊讶。原来最近的老师也有名片?我从名片夹里取出头衔是「npo法人 三星电脑研究开发机构」的一张递给他。三星,暗示冥王星的卫星,凯伦、许德拉(hydra)和尼克斯(nix)。 慎重起见,我试著进行确认: 「请问,你是从哪里得知今天的讲习会?」 「听社团的学生说的,他的祖母上过斋木先生的课。」 祖母,在南高有孙子……我皱起眉头沉潜到记忆里。是后藤奶奶吗?我想到了,好像是希望和疗养中的亲人用智慧型手机联络,所以来上课。是我一时疏忽,把今天的广告信寄给那位奶奶吗? 毕竟我免费教授的课程,从未接到抗议或发生纠纷。那么,这名叫草壁的教师,是纯粹感兴趣吗?我得到这样的推论。是出于音乐家的感性,还是好奇心?那么就容易拢络了。 我拉过折叠椅,与他隔著长桌对坐。本来想从闲聊开始,但我打消念头。只见他正襟危坐,摆出聆听的姿势。 「草壁先生要询问『数位双胞胎』的事吧?」 「是的。」 「我在讲习会上提过,可当成一个人格的复本。『数位双胞胎』这种技术,是让电脑模仿一个人的行动、思考、习惯、声音,来进行决定。根据欧美学者的预测,几年内就能实际应用,甚至只要三十年左右,便能将人类完整的意识上传到电脑。」 「意思是,可在电脑里创造出另一个自己?」 草壁单纯地流露疑惑的眼神,微微歪头。看来不是在说一般论,而是在徵求我的意见。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竖起食指,「要举个相当突兀的例子,请做好心理准备。今天会场有位高龄的老先生,他是某家连锁餐厅的老板。恕我不怕忌讳地说,假设他一离开会场,就被车子撞死。」 不出所料,草壁面露疑惑,但我没理会,继续道: 「站在被留下来的人的立场,他等于是擅自从这个世界退场。他不在了,但留下来的人身处的世界,时间仍不断流逝。即使幸运克服遗书和生前赠与等麻烦,或许有些人需要他的建言,有些人一直以来活在他的引导之下。对于这些被留下来的人,可以提供什么帮助?其中一个建议,就是制作他的意志的复本。」 我观察草壁的反应,但他摇摇头: 「确实太突兀了,我有些跟不上。」 「听到这里,你有什么想法?」 「好像科幻作品的世界,只能说太离奇」 「但草壁先生似乎很感兴趣,毕竟你参加这次的讲习会。」 他没上钩,而是沉默。这沉默显示出答案。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我认为在电脑中制作另一个人格,是极有可能的事。回到企业家的例子,这不是要他的复本来经营公司。他应该拥有很棒的继承人。说得极端点,当继承人需要建议、迷失自我、不知该如何做决定时,复本可透过『是』或『不是』来引导他。我们的心非常脆弱。不管任何人,只要失去至亲,总会遇到想问『如果是他,会怎么做?』的瞬间或状况。」 草壁的双眼一亮,彷佛微微摇晃,注视著我。 人的真心最容易显现在脸上。尤其是眼神,如实反映出活生生的感情。 确实很容易拉拢,我对自己的直觉感到满意,继续解说: 「我在会前看一下报名者名单,草壁先生在高中担任音乐教师吧?你的学生里,有没有人每天写日记?」 「写日记?」 「没错。写日记,也可说是某种个人史。」 草壁扶著下巴,像在思索。「不,学生应该都没这种习惯……」 「这一点你就错了。现在的学生几乎每一个人、每天都会写日记,完全不是从前的人可比较的。即使写得少,一天也至少会花上十五分钟,多的人会超过五小时。」 我从西装口袋取出一般手机和智慧型手机。草壁浮现理解的神色,我接著道: 「我更进一步说明『数位双胞胎』吧。『数位双胞胎』是根据透过电子邮件、部落格、脸书等社群网站,及电脑和智慧型手机的操作记录等,搜集而来的资料为基础,让电脑学习使用者对事物的观点、想法、习惯、好恶。整理先前的叙述,就是从庞大的数位日记进行自我复制。当然,资料愈多,愈能贴近自身。」 草壁眼镜底下的双眸眯起,停顿一下,然后开口: 「或许听起来像外行人的疑问,但不容易吧?」 「这可不能小看,美国的企业正在开发能进行机器学习的人工智慧。它叫华生,已在猜谜节目中打倒冠军选手。」 草壁惊讶地看著我,却冷静地回答: 「不必依赖网路上的资讯,直接请目标对象协助,让他们输入资讯,不是比较快吗?」 「你是指口头输入,或填写预先设计好的问卷?」 「对,这样比较不会漏掉必要的资讯。」 「如果能得到目标对象或其近亲的协助,确实会是有用的资讯。」我强调「如果能得到协助」这一点。「不过,请目标对象一口气回答,也会有相对的风险。没有人会诚实填写问卷,这很常见吧?最好是避免直接要求对方回答真心话,而是一点一点慢慢搜集。」 草壁注视著我,「做为复制资料的基础资讯,是透过斋木先生在讲习会上说的搜寻功能取得吗?」 「没错。网际网路很方便,但在体制上,也成为一种容易监控的网路。只要输入一次,纪录和操作资讯就无法删除,而且很方便就能找到。所有数位资料都是由1和0构成的资讯,只要搜寻特定排列方式的0与1,就能立刻找到想要的资讯。」 草壁不解地偏著头,「那么,涉及隐私的公开、非公开的过滤器机密性怎么办?」 好问题,怎么不在讲习会的发问时间提出来?「听说,在某共产国家,短短一个月内,可得到近两亿人的所有私人电子邮件、对话录音档和图片档。若不择手段,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撇开『这种行为是否正当』的道德判断,草壁先生对『隐私』似乎有所误解。」 「误解?」 「请看看街上。咖啡厅、高级日本餐厅、饭店休息室、高级健身中心,去到郊外,还有高尔夫球场。在这些地方,随时随地都有人以不会留下纪录的形式交谈。有些是无伤大雅的闲聊和生意经,有些是密商和阴谋,甚至有影响历史的对话。只要我们成天面对电脑和智慧型手机,永远都无法参与这些。」 草壁深深吸气,沉默不语。 至于我,很享受与他的谈话。不,我发现从刚才开始,他一直让我畅所欲言。这就是受到乐团成员支持的前指挥家的本事吗? 不一会,他沉静地开口: 「将资讯区分为公开、非公开时,就没有隐私可言。」 我不置可否。「藉由能够进行机器学习的人工智慧,『数位双胞胎』进化到无法和本人区别。刚才我拿某位企业家当例子,不过,即使是对网路陌生的老人,只要邀请他们参加高龄者的电脑教室,每天传邮件、写部落格、脸书,约三、四年的时间,就能累积到复制所需的大部分资讯。」 「难不成斋木先生的『it技能提升讲习会』,也具有这样的目的?」 听到他的问题,我的嘴角浮现微笑: 「如果草壁先生今天一天就察觉到,我不得不对你过人的眼力表示钦佩。不过,我们是非营利团体,是义工。」我打开笔电,重新启动,迅速操作。「这是个好机会。我在讲习中放了投影片,但就让草壁先生实际看看『数位双胞胎』吧。」 「这不是机密吗?」 「无所谓,反正也不会少块肉。」我将笔电的萤幕转向他。 「这是……」 「制作者命名为『凯伦』的原始码。」 草壁抬起头,「既然公开原始码,表示没用到其他公司的技术?」 「没想到你会指出这一点,你很内行嘛。」 我刺探地说,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来这里之前,我看过几本相关领域的杂志。因为我是外行人,只有这点程度的知识。」 「这样啊。」我有些理解了。「针对这份程式,我进行过分析和查询。」 「斋木先生自己吗?」 「这点程式技术我还有,结果没问题。基本上不支援语音,只能做到文字输入的通讯。这份程式成功支援名词、代名词、动词、助动词、接续词等复杂的日语,还配备其他公司没有的、很有趣的思考程序,这一点往后我会再说明。」 草壁客气地提出疑问: 「就算是这样,距离完全的实用化,还需要时间吧?」 「我们不是要开发机器人,而是只有可爱的人脑。」 草壁回望我,喉结上下移动: 「从伦理的观点……」 「原来你是要讨论这个?」 我烦恼著该怎么回答。 这时,倒有瓶装茶的纸杯送到长桌上。草壁的、我的,还有另一杯——抬头一看,曼波鱼抱著托盘站在一旁。 「原来如此,这是一种游戏。」 曼波鱼拖著尾音,拉开折叠椅,在我旁边坐下。草壁起身要交换名片,他举起一手制止: 「今天我是来支援斋木的,因为他一直没要打住话题的样子,我忍不住偷听。请原谅我的无礼和冒失。」 「我才是,抱歉耽误斋木讲师的时间。」 草壁瞄时钟一眼,行礼赔罪。 「请别介意。」曼波鱼张开圆嘟嘟的嘴巴。「倒是斋木,现在的艺人和音乐家,都会在部落格和脸书发表个人讯息吧?」 「咦?是啊。」 「如果搜集这类个人资讯,当成『数位双胞胎」的资料基础,就能在自己的电脑里拷贝喜爱的艺人。偶像的粉丝一定会争先恐后调查资讯,创造出更贴近本人的人格吧。如此一来,便能和这个人格进行模拟恋爱,或倾吐烦恼。若是作为游戏,一定十分有趣,感觉会在阿宅和年轻人之间大为风行。」 我不晓得该如何表达的事,曼波鱼居然两、三下就整理出要点,我颇为吃惊。这与人权、伦理问题如影随形的复制人不同。以现状来说,即使无法应用在社会上,也能够做为一种游戏成立。光是在旁边聆听,就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我觉得曼波鱼对金钱的嗅觉真是非比寻常。 草壁张大眼,愕然地靠倒在折叠椅的椅背上。 「不管有多少反对意见,『数位双胞胎』都会不断进化吗?」 我点点头,回答:「也可能走上和linux作业系统相同的道路。全世界的志工透过网路相连,不断进行验证与改良,而且是在短时间内。」 不知是幸或不幸,人是拥有自我意识的生物。我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而生?人不由自主凝视著自己的生与死,甚至思考起「复制人的自我意识」这种多余的事。 活生生的人一旦诞生,就没那么容易不见。 在这一点上,「数位双胞胎」按一下滑鼠就能消灭,轻而易举地回归虚无。 沉默再次造访,草壁望向笔电萤幕。 「这程式经过实证吗?」 「我可以告诉你,里面复制了某个五年前过世的男高中生的人格。今天讲习会的出席者来信,就是他回覆的。很多人看了回覆后,决定参加。」 「什么!」 草壁发出呻吟。 曼波鱼惊讶地注视我,露出想通许多事的眼神。 「他不在人世了,但他留下部落格、网站等庞大的资料。这程式是根据这些资料复制的。」 没必要说出这名高中生的名字。他被誉为天才长笛手,却英年早逝。 我看过他的演奏影片。那高超的技巧、宽广的音色、深邃的音乐表现,即使是门外汉的我,都感受得到。他年纪轻轻,就习得让结构单纯的长笛发出惊人音色的技术。 他的人格,正从人类无法企及的孤独星球发出讯息。 今天的我太多话了。我知道理由,眼前的草壁信二郎很像他,同样是将来备受瞩目的音乐家。 未来不一定是光明的。 也可能是一片漆黑的绝望。 这样一个人,要在哪里寻觅希望之光? 不小心沉默太久,让人误会我遗忘眼前的交谈对象,我继续说明: 「『凯伦』的制作者是那名高中生的父亲,也是我以前任职的公司主管。」 + 用完午餐后,我们前往漫画吃茶店上网。路旁的住商大楼四楼就有一家,三楼是二手服饰店,从高级古董衣到新商品都有卖,是我一个人不敢进入的地方。 店不大,从吵闹的街上走进里面,淡淡的暖色间接照明和适度的阴暗,营造出特别的空间。我不曾踏进网咖或漫画吃茶店,对我来说,使用规则长年以来都是个谜。先结帐还是后结帐?「十二小时的套餐费用」是什么?可以睡在漫画堆里吗?我模仿春太,在柜台登记为免费会员,各别选择座位。 我们聚在仓泽挑选的、两边没有客人的包厢。她坐在扶手躺椅,我和春太站在两旁。其实,如果我们有智慧型手机,就不必这么麻烦,但三人都没有,没办法。 我和春太肩膀挨在一块,用吸管喝著免费饮料吧的可尔必思。 「欸,这是不是太稀啦?」 「嗯,很小气。」 未来的学长姊抱怨著无聊小事时,仓泽按著滑鼠,来到新藤诚一的网站。 全黑的画面中央放了一张星景照片。约莫是长时间曝光拍摄而成,星星画出大大的圆弧,我觉得很美。仓泽从底下的选单进入留言版。和车站留言版一样,拜访网站的人都可以自由读写。 留言版满是新藤诚一和仓泽的对话。 「诚一先生的照片在哪里?」我放低音量问。 「只有穿学生服的背影,也没有和朋友的合照……他个子很高……我觉得高个子的男生真的很帅。」 仓泽神情严肃地呢喃,双颊绯红。我恍然大悟,难怪第一次见面时,她对春太无动于衷。 「这样啊……」 「啊,有新的影片。」她转头开心地说。 「影片?」 「诚一先生的演奏影片。」 「是喔?」 「啊,这是我上星期拜托他的,学妹的部分的吹奏影片。进入正题之前,我可以先向他道个谢吗?星期六的这个时段,或许他会回覆。」 「当然可以。」 我应道,仓泽双手敲打键盘。 「诚一先生,你好,我是小步。今天我是在街上的网咖留言的。谢谢你上传的影片!」 「我可以看一下吗?」春太凑近画面。「ip位址不一样,对方会相信你是真的仓泽吗?」 「依诚一先生的指示,我会在第一则留言藏进一些数字。」 「类似暗号吗?」春太问。 「对,是诚一先生个人档案里的生日,三月三十一日,三三一。诚一先生的生日,刚好是入学年度的最后一天16。」 仓泽的侧脸露出微笑。她的笑容渗透出天生的和善,是今天初次看到的表情。 「这篇文章里有数字吗?」 我盯著她的第一篇留言,纳闷地歪头。春太为我解释: 「有三个逗点,三个句点,一个惊叹号。」 仓泽睁大双眼,带著椅子往后退,像在说这就是正确答案。 「我也这么猜想,因为只有这个答案。」 我搭上春太的顺风车,暗暗祈祷仓泽不会识破我的无脑。 仓泽的瞳眸闪闪发亮,浮现信赖之色。不,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她不晓得在想什么,双手递出店里附的耳机: 「呃……我回家再看就行了,学长姊要先看影片吗?」 「不用客气啦。」我双手在面前乱摇。 「我希望学长姊听听看。」 那声音近乎恳求,我望向旁边的春太。他小声问仓泽: 「网咖和公共电脑,不是不能下载档案吗?」 这么一提,学校的电脑教室似乎也这么规定…… 「有可以存进云端的服务。」 「这样啊。那么,同为长笛演奏者,小千应该听听看。」 什么云端、ip位址,从刚才就冒出一堆听不懂的名词,但既然有人催促,我便戴上耳机。下载的影片开始播放,令人惊讶的是,画面上只有长笛和手指的特写。 影片有些阴暗,称不上鲜明。 只有二重奏的其中一边,不知整体听起来是什么样子,但有一种舞曲的印象。是变形的独特节奏,揪心又痛苦,彷佛蹒跚而行。我以为是三拍子,打著节拍,不料拍子多出来。四拍子更是不合……依稀在哪里听过,很像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号交响曲《悲怆》,比赛中没演奏的第二乐章的部分。是五拍子? 感觉运指很难,我注视著影片。光看手指动作彷佛就能听到音乐,我顿时明白诚一的意图。这是影片,可以调成静音,把自己想表达的意境,与诚一的手指动作配合在一起。她找到一个优秀的教练。诚一是作曲家的儿子,这或许是当然的。 演奏结束,我望向手表指针,宛如预设要在合奏比赛吹奏,在五分钟内结束。我取下耳机,交给春太。 坐著的仓泽抬头望著我,开口: 「我听从诚一先生的建议,进行新藤式丹田训练。」 丹田训练我知道,可是……「新藤式?」我不禁蹙眉。 「抬起脚跟,深深吸气十秒钟,接下来只抬起一脚,重复相同动作各十次。趁刷牙时做,很奇妙的练习。听说两、三个星期就会有成果。」 「还能仔细刷牙,一石二鸟。」 「没错!」 仓泽扬声附和,又急忙摀住嘴巴,东张西望。那动作可爱得教人想一把抱上去。我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接触到电脑,连接上新藤诚一的网站后,她的双颊就一直潮红。 春太看完影片,双手取下耳机,一脸感动:「真的很厉害,音孔开阖的时间像精密机器一样精准。」我点头附和。吹快节奏的曲子时,音孔开阖时间不一造成的落差不容忽视。 椅子咿呀作响,仓泽再度转向电脑,我们跟著转移注意力。 「诚一先生回覆了。」 她移动滑鼠滚轮,目不转睛地注视画面。网站留言版更新了: 「原来你今天不是在家里留言。意外地,很多人会看影片练习。不只是音乐,听说出国学艺回来的厨师,也会请当地的师傅用影片传送食谱和制作过程。」 仓泽敲打键盘: 「学妹一定会很开心。后半的乐句,她的手指总算跟上。」 新藤诚一立刻回覆: 「你学妹刚学不久吧?不过,她的练习量很大。这样的演奏者,要将脑中的意像传递到指头,需要一点时间。那感觉就像见树不见林吧。有趣的是,只要越过高山,便会一口气进步。」 「谢谢。只是,我们超乎预期地陷入苦战,可能会在比赛中出糗。」 「有机会出糗是很幸福的。」 我默默看著他们对话。这则回覆令人感动。 新藤诚一到底是什么人? 仓泽打了好几个跪地赔罪的颜文字,然后难受地按住胸口,注视著留言版。我心想:啊,她真的深深为他吸引,并且开始对无法缩短的距离感到焦急。他们甚至看不到彼此的脸,只能透过网路传达感情。 新藤诚一留言: 「啊,对了,你在提防我不成比例的好意呢。」 「不是的。光是录音档和乐谱,我就无以回报了。除非我也报答你一些什么,否则实在是不好再接受你的善意。」 「那么,之前我告诉过你的悬疑事件,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只要你能提供解谜的线索,我就竭尽所能协助你,做为回报。」 仓泽转头,以湿润的瞳眸看向我们。那是寻求协助、想设法解决新藤诚一的烦恼的眼神,像在说这是她唯一做得到的事…… 终于进入正题。 发生在s市精品店试衣间的消失事件。 三人一起吃午饭时,她告诉过我们内容。 我瞄一眼春太,他点点头,用臼齿嚼著冰块: 「你可以跟新藤诚一说,我们是你的朋友。」 仓泽不好意思地行一礼,转向电脑萤幕。有些迟疑的键盘声响起。 「关于解谜,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你之前表示,如果一个人推理太难,可以向信任的朋友求助。今天我认识两个好朋友,我能向他们徵求意见吗? 」 「好朋友吗?这样啊。他们在你旁边?」 「对。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抱歉。」 「有好朋友的日常生活啊。真怀念。对现在的我来说,那就像是几百公里、几万公里远的风景。你以前说,遇到我是奇迹。而你在一天内就交到要好的朋友,也是奇迹。我同意。」 「谢谢你。」 「我才要道谢。我能遇到你,同样是奇迹。你把不再是人的我,又变回人。」 不再是人……?仓泽眨著眼,彷佛有些困惑。新藤诚一继续留言: 「快点告诉我,你对那起神秘事件的看法吧。」 仓泽回过神,迅速回应: 「好的。我们三个要脑力激荡一下,可以稍等吗?」 「我习惯等待,要等多久都行。」 看著留言版文字的春太眼神似乎产生变化。 「我会加油!」 仓泽打完字,靠在扶手躺椅上,松一口气。 「好,总算轮到我出场啦?我简直迫不及待。」 春太在沙丁鱼罐头状态的包厢里上前一步。这种时候,他真的很可靠。我去续杯三人份的饮料,刚才空空如也的霜淇淋吃到饱品项已补满,于是开心地拿托盘端回包厢,只见春太一脸严肃地在和仓泽讨论。 「我也要加入!」我出声自荐,春太转头回应:「我们在讨论都市传说。」 「都市传说?『裂嘴女』、『床底下的男人』之类的吗?」 「那些是恐怖系的,属于神秘系的有『巴黎世界博览会消失的贵妇谈到人与客房』。」 听到春太的话,仓泽著手在网路上搜寻。 「都市传说开始扎根,好像是因为美国民俗学家写下的古典名著《搭便车的人》(vanishing hitchhiker)。」 「咦,不是起源于日本吗?」 我讶异地问,春太舔著霜淇淋解释: 「教现代国文的老师说,接近怪谈的作品,从室町时代末期开始,就有〈番町盘子屋〉的原型故事,然后在江户时代传播开来。」 「番町盘子屋?」 「大意是说,有个大宅的女佣阿菊,不小心打破十枚一套的昂贵盘子,被主人追究责任,最后在院子里投井自杀。」 「太惨了吧?」 「从此以后,每天晚上阿菊的鬼魂都会从井里现身,数著盘子:一枚、两枚……八枚、九枚……少一枚……」 「大家一起劝她『don’t mind』,不就解决了吗!」 「小千,冷静点,先做个深呼吸。回到新藤诚一想解决的事件吧。」 「嗯……」 「这情节是源自于都市传说。」 「是一九六九年,法国的『奥尔良事件』。」 仓泽又为我用网路查询。 「对。在都市传说中,也算是古典的一类。情节是法国奥尔良这个城市的精品店里,许多女性在试衣间消失。」 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类故事。「是被暗中绑票,或卖到国外的传闻吗?」 「撇开各种推测不谈,s市的精品店事件,可说和『奥尔良事件』一模一样。我们知道的都市传说,以现代风格比喻,就类似篇幅只有一张稿纸的畅销小说吧。虽然我们没付钱买。」 「哦……」我觉得这个比喻很妙。 「在玉石混淆的都市传说里,不是每一则都能畅销。因为是无凭无据的传闻,只有特别有趣、令人印象深刻的才会留存下来。要畅销有个公式,典型的要素之一就是『人物消失』。」 春太顾忌周围的包厢,小声而清楚地说明。 我们最害怕的事物。 毫无意义、理由,甚至没有过程,重要的事物凭空消失,格外令人害怕。 如果都市传说的目的就是要唤起恐惧,那么,再也没有比这更有效果的主题。 追根究柢,我们的本能就是害怕黑暗——虚无。之所以害怕死亡,也是因为人一死,自我的意识就会消失。 仓泽操作滑鼠,卷动电脑画面。她在回溯留言版过去的纪录。那是新藤诚一描述的,发生在s市的消失事件。 这是发生在某座城市的事,姑且称为s市吧。a,还有a的朋友b,到s市的精品店购物。b找到一件中意的上衣,进入试衣间,却迟迟没回应。a等得不耐烦,询问店员,店员却说「您是一个人光临的」。 这跟吃午饭时,仓泽给我们看的笔记内容相同。后来,仓泽与新藤诚一出现这样的对话: 「那是很久以前,发生在开发中国家的事吗?」 「是现代日本,与s市一样的精品店,似乎连续发生这样的状况……」 我咽了咽口水,戳戳春太的肩膀: 「现在要解开这个谜,对吧?」 「新藤诚一是说『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他应该有某种程度的瞭解,但没自信是正确答案吧……」 「意思是,希望我们协助他解谜?」 「留言版上的联手合作吗?不愧是小千,正中要点。」 好久没被春太称赞,我害羞地说:「没什么啦。」 「要得到他手中的资讯,必须看我们能提供怎样的看法,礼尚往来。」 「没错、没错。」 「那马上开始,你觉得如何?」 我早就转换成轿上大爷的心情,等著春太解谜,所以他突然一问,我整个人傻住。干么这么坏? 「……搞不好是整人节目之类的。」 「电视台要求店家串通?」 「嗯。」 「那样的话,也可能是网路的影音分享网站。那类网站会根据播放次数,分红给上传者,搞不好是大规模的整人企画。」 「不好意思,」仓泽客气地插入我和春太之间。「我也这么猜想,立刻就去查。但传播伦理法规变得严格,禁止电视节目对一般民众进行这种整人企画。」 「真的吗?」春太一脸佩服,「那影片网站呢?」 「我也查过外国网站,可是没找到。」 「这样啊。不过,如果做那种事,应该会被店家控告,也不能故技重施许多次……」他一手搔著头。 听到「店家」,我问仓泽: 「s市的精品店,是今天我们去买衣服的那家店吧?」 「诚一先生没特别点明,不过我猜应该就是那家店。因为网路上有传闻。」 「所以,你才会跑去现场勘查吗?」春太问。 「对,我猜到是那家店后,就三不五时跑去看。」 为了帮忙新藤诚一,如此频繁跑去那里?我忍不住惊讶。电车钱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春太接著开口:「你有没有看见关键的那一瞬间?」 她摇摇头,「不过,店里一定会出现一位先生。今天没看到他,但他总是亲热地跟店员交谈,我很好奇他是谁。」 「对方大概几岁?」 不知为何,仓泽的声音有些沮丧:「我想应该不只二十多岁。」 「不只二十多岁?那是三十多还是四十多岁吗?」 「我看不出来。对不起,派不上用场……」 这也难怪。在国中女生眼里,所有成年男性都是欧吉桑。若说三十多岁,看起来颇像,但即使说是四、五十岁,也可以接受。 一道既深又长的叹息响起,是春太。 「难道你期待见到新藤诚一?」 「咦?」仓泽回头仰望春太,表情一僵。 春太指著电脑画面。是新藤诚一、两则之前的留言:「或许和许多事都有关系。」 「他很可能就住在这个市内。你觉得只要去到案发现场,或许就能遇见他,对吧?」 我对著半空计算起来。呃,五年前是高三,如果大学四年就毕业,现在是出社会的第一年。不无可能。 仓泽脸红到耳根,嘴巴一张一阖: 「……我、我不可以……想、想、想要见他吗?」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最好不要。」 我瞭解春太想说什么。自从不久前发生的事——藤咲高中的岩崎带来音乐密码,要考虑的因素变多了。 我觑著一脸难为情地低下头的仓泽,说著「不好意思,我看一下好吗?」,抓住滑鼠。她点一下头,于是我稍微回溯前面的留言。 (两名长笛演奏者像隔著遥远的距离通讯。) (这首曲子的意象,就是从地球和约五十亿公里外的星星通讯。) (五十亿公里?) (是人类太空航行不可能抵达的距离。有生之年,两人不可能相会。) 我望向仓泽,她的头似乎垂得更低。 遥不可及的距离…… 两名长笛演奏者不可能相会…… 我再次重读那令人心痛的文章,忆起她的一举一动,想像她怀著怎样的心情咀嚼这些对话。我忍不住把新藤诚一和她,与长笛二重奏乐曲〈行星凯伦〉的暗喻重叠在一起。 我无意识地咬住下唇。 只要去到学校,就能见到草壁老师的我很幸福。 如果解开失踪案件之谜,两人的距离会缩短一些吗? 虽然不晓得接下来有什么在等待,但若她强烈地渴望,即使只有一步,还是应该前进。现在,有我和春太协助她。 看看手表,我忽然发现: 「对了……欸,春太,我们会不会让新藤诚一等太久?」 「他说习惯等待,要等多久都行,所以没关系。」 我轻扯他的衣服。我们背对仓泽移动到包厢角落,小声交谈: 「既然特地移师到漫画吃茶店,你有自信解谜吧?」 「当然。吃饭时看到仓泽的笔记,我就想出来了。」 扶手躺椅传来咿呀声,我知道仓泽正竖耳偷听。她站起来,挤进我们之间: 「你晓得答案?」 包厢本来就窄,这下三个人还挤在角落,春太被两个女生包夹,露出打心底厌恶的表情。 「至少新藤诚一提出的问题,我可以当场回答。因为那篇文章是刻意那样写的。」 「问题……?」仓泽茫然地抬头,不明白春太想表达什么。 「那篇文章缺少几个重要词汇,关键在于能不能发现。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接近脑筋急转弯吧。」 「什、什么意思?」 春太走到电脑前面,开始说明。 「看,比如这一句:『a,还有a的朋友b,到s市的精品店购物』。」 「呃,对……」 仓泽弯身端详画面,我也凑过去。 「上面并没有写『一起』。」 「『凯伦』里复制五年前过世的高中生人格。对于我们以文字输入的问题,他能以名词、代名词、动词、助动词、接续词等复杂的日文回应。今天讲习会参加者的来信,就是他回覆的。」 我拉过一旁的笔电,望向萤幕。 上面显示程式的原始码,宛如让死者复活的仪式咒文。为了对『凯伦』的制作者——高中生的父亲,及对他的执著表达敬意,我补充一句: 「非常完美。」 坐在长桌对侧的草壁吸一口气,嘴唇几乎不动地说: 「那个高中生会过世,是因为……」 「一场意外。」 我仅仅简短回答。 记忆复苏。当时我还在上一个职场,透过电视新闻快讯得知那场意外。直升机拍摄的影像,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有人生还的可能性。因为实在太凄惨,我觉得那是发生在另一个遥远世界的事。高中生的父亲从公司早退,应该是赶往现场。那位父亲唯一的希望化为泡影。如今回想,从那天起,目睹地狱景象的他就拋弃人的身分。 我抬起头,打破尴尬的沉默: 「『数位双胞胎』也有缺点。」 「缺点?」 「复活的人格不会长大。」 我自信地笑著,继续说: 「草壁先生怀著强烈的兴趣,出席这次的讲习会。不过,你看起来不像其他参加者,想让死者复活,与他们交谈。刚才我也说明,不管任何人,只要失去心爱的人,一定都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如果是他,会怎么做?』比方失去伴侣的未亡人,遇到再婚的机会,应该会想问:『只有我再次得到幸福,可以吗?』」 我听见有人喉咙作响,是草壁。我一口气深入对方的阵地: 「草壁先生还很年轻,假若你正面临人生歧路,希望某人推你一把,与『数位双胞胎』对话,应该会很有助益。」 「希望某人推我一把……?」 他略带颤抖地回道。 「草壁先生心中也有这样的人吧?像是挚友、恩师……」 然后我热切地说: 「或是情人。」 草壁的眼神大大地摇晃,倏然望向我。 原来如此,他失去的是情人。 备受瞩目的新世代指挥家,于五年前的公演失踪,当天不在日本——一切似乎快串联起来。对方在大海的彼端,而草壁没能见到那个人的最后一面,是吗? 不,等等,我转念一想,认识的音乐家曾大发豪语,表示就算遇到父母的葬礼,还是会选择登台演出,草壁一定有别的理由…… 我在脑中组合话语,想刺探对方的真心。这时,坐在旁边的曼波鱼交抱双臂问: 「『凯伦』安装的人工智慧程式可以信任吗?」 「当然,因为不必思考frame problem——框架问题。」 「框架问题?关于人工智慧,我只知道御茶水博士17,能不能说得更浅白一点?」 草壁动摇的眼神移向曼波鱼。这样啊,他还没完全信任我。我察觉曼波鱼的介入是伸出援手。把他逼急也得不到答案,而且这刚好能赶走变得沉重的气氛。 「举个知名哲学家用过的例子。我们隶属的npo法人的代表,我都叫他『社长』——社长总是拋开工作,沉迷于用携带型游戏机搜集宝可梦,连非常稀罕的怪兽都搜集到手。」 「那相当辛苦呢。」曼波鱼板著脸帮腔。 「其实我也在搜集,所以很想要社长的纪录档。我打算用偷的,但不想留下证据,于是制作一个搭载人工智慧的机器人,派它去偷。假设这个机器人叫『框架一号』,我下令『去事务所把游戏机拿来』,『框架一号』十分优秀,顺利执行任务,可是社长为了安全,在游戏机上设置限时炸弹,在某些条件下会引爆,导致离开办公室的『框架一号』爆炸。」 「与其被人夺走,情愿自行毁掉,跟恋爱一样。感觉是社长会干的事。」 曼波鱼托著腮帮子,一一为我补充安装虚构炸弹的理由。 「……这件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框架一号』虽然理解『取出游戏机』的目的,却无法理解附带的状况『拿走游戏机,等于拿走炸弹』。」 草壁的脸上浮现理解的神色。 专注说话的我摸来纸杯,喝一口茶。 「为了达成目的,我开发能够考虑附带事项的人工智慧型机器人『框架二号』。但二号进入事务所,来到游戏机前,却停止动作,于是限时炸弹启动,二号爆炸。因为二号开始思考和引爆相关的所有附带事项发生的机率,像是『移动游戏机,上面的炸弹就会爆炸吗?』、『必须在移动游戏机前,先把炸弹移走吗?』、『有没有其他陷阱?』、『这个游戏机是真的吗?』,根本没完没了。这些问题多达无限,要考虑完全部因素,需要庞大的计算时间。」 曼波鱼露出傻住的表情,「一口气变成废物机器人。」 「会愈来愈没用。」 「什么意思?」 「我心想,这次一定要达成目的,开发出不会考虑无关问题的改良版人工智慧型机器人『框架三号』。但三号还没进房间就停下。因为三号在进入房间前,为了列出与目的无关的事项,陷入无止境的思考。理所当然,与目的无关的事项多不胜数,若要全部纳入考虑,需要庞大的计算时间。请和一号比较看看,三号连事务所的门都跨不进去。」 听到这里,草壁总算开口: 「框架问题,是指必须预先设定好思考的框架吗?」 我欣喜一笑。这个人果然领悟力很强,即使是专业领域以外的事,也能够彻底吸收。 「没错,所以人工智慧的运用才如此困难。人工智慧与人类比赛的例子,想必你也听过双陆棋和西洋棋的对奕,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凯伦』……」 「他能做到的沟通,仅限于透过邮件、部落格、脸书等社群网站累积的话语,因此不符合框架问题。将输入的问题依词节细细分解,如果把此一过程称为『分析』,就是将分析后的文字串累积起来,再利用这个字库进行『学习』、『计画』、『产生』,然后输出。」 接下来是『凯伦』的关键部分,我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 「还记得我用日记来比喻吗?平常我们输入的庞大数位资讯里,包括『日期』和『时间』等等。『凯伦』安装一种程式,可根据日本全国过去的天气资讯,分析输入的文章如何受到天气左右。除了天气以外,也可依一年中的特定时期、时间带,来选择心理层面的词汇。」 我滔滔不绝,就好像『凯伦』的制作者灵魂附在我身上。 「下雨的日子,恋爱的情绪特别高昂;季节交替的时期,情绪则会变得不稳定;女性会因独特的生理现象而心情烦躁;到了傍晚,脑袋总算清醒过来——在『凯伦』上复活的人格,会拥有独特的人味。」 草壁的眼神移向笔电。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很好奇这个高中生的人格吗?」 「呃,嗯……」 「现在正好是测试期间。他在词汇的选择上有情绪不稳的倾向。对于讲习会的邮件询问,他照著我们教导的回应,但或许无法和人聊太久。」 草壁叹气,重新坐正。 死者以这种形式复活,与生者产生关联。会觉得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被留下来的人很脆弱。 察觉曼波鱼盯著我,我以眼神回应:你能静观其变,别插手吗?我有办法攻陷草壁。我要他主动说出口。 草壁迟疑一下,「是、是不是还有最根本的问题?」 「最根本的问题?」 「『数位双胞胎』的基础资料是否正确。」 「什么意思?」 「斋木先生描述的社群网路,以某种意义来说,是建构在虚拟的人际关系上。」 看吧,来了。 「你的意思是,由于手机和电脑的普及,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变得稀薄,比不上活生生的人与人之间的互动?」 「……没错。」 「这是草壁先生自己的想法吗?」 「……在学校也有很多老师这么教导。」 「这样啊。」这句话让我确信,他还没完全融入教职。「每一个时代都是如此,世代之间的歧视一点都不稀罕。中高年人对年轻人既羡慕又恐惧,满不在乎地窜改记忆,声称他们年轻的时候能干许多。」 我把折叠椅的椅背压出吱咯声响,斩钉截铁地说: 「透过网路建构的关系,也是不折不扣的人际关系。」 「可、可是……」 「人际关系没有虚拟或现实,也没有正确或不正确之别。况且,人际关系始终有著虚拟的一面,不是吗?从几百年前起,人们就会透过阅读,与未曾谋面的作者对话。」 「那、那是……」 「草壁先生,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 「没错。与不知道长相、声音、本名的对象心灵相通,这种情形自古以来就屡见不鲜。尤其是在艺术和文化的世界里。」 他目不转睛地看著我,彷佛忘了眨眼。 只差一步。 「草壁先生应该也有过无数次、多如繁星的经验。」 「……多如繁星?」 「没错。草壁先生是音乐老师吧?不管是巴哈、莫札特还是萧伯特,解读、感受他们注入音符的感情、呼吸,这样的过程不就如同超越时空的对话吗?作曲家写下乐谱这份只有演奏者才能解读的书信,而演奏者的回信,则传递给未曾谋面的听众。你不觉得这里头也有互通的心意吗?」 这个人想要『凯伦』,他会是第一号。就利用他做为升级的样本吧。正当我如此确信的瞬间—— 草壁的眼神出现变化。动摇的眼神消失,内心的波澜平息,浮现大梦初醒般的表情。 明明前一刻就快被我说服。 难道我说错什么?我不该得意忘形,踏入不熟悉的音乐领域吗?我想挽回失分,却不知犯什么错。 草壁的视线再次投向笔电。眼镜底下,透著悲伤的黑瞳注视著活在『凯伦』世界里的高中生。住手,不要用那种目光看他。 「这下我明白了。」 「……明白?你发现什么?」 这回轮到我不安。他的嘴唇沉痛地、缓慢地掀动: 「我发现『数位双胞胎』的致命缺点,人……一旦死亡就结束了。」 + 漫画吃茶店的包厢里,仓泽再次坐到扶手躺椅上,我和春太从她背后探头看电脑画面。 依据春太的推理,我们整理出想法。仓泽一脸紧张地连上留言版: 「诚一先生,让你久等。现在方便聊天吗?」 不久,出现新藤诚一的讯息: 「请说。」 「如果精品店的消失事件曾真实发生,至少没演变成刑事案件。否则,有人连续在公共场所消失,一定会登上全国新闻,也不需要用『s市』来代称。」 出现一小段沉默。 「misterioso! 这起事件里,没有人被告,也没有发展成刑事案件。」 「到这里都不出所料,没有演变成公开的案子。」 春太开口,在旁边看的我客气地扯扯他的衣服: 「……抱歉,最开头的misterioso是什么意思?」 「是音乐术语,『神秘地』的意思。相当有趣的反应,很像音乐家。」 「是喔?」 春太叹一口气,在我耳边悄声补充:「有时候,草壁老师不是也会不小心脱口而出吗?」 「我刚想起来了。」我小声回道。 「好,快点继续吧。」 春太下达指示。仓泽点点头,送出讯息: 「诚一先生告诉我的消失事件,应该就是都市传说的『奥尔良事件』。」 「我知道奥尔良事件,不需要说明。」 「我看到诚一先生刚才的回信,发现一个根本的不同之处。 「根本的不同之处?哪里?」 「消失的并不是『b』和『店员的记忆』。不见的是「事件本身」,我这样想对吗?」 新藤诚一没立刻回覆,我们屏息等待。 「piu animato! 只差一点。再多说一些吧!」 「音乐术语,『更生气蓬勃地』的意思。」 春太有些激动地呢喃。听到这话,仓泽上身前倾,操作滑鼠,敲打键盘: 「因为消失事件根本不存在。 a和a的朋友b,并不是一起去精品店。文章里完全没有这样的描述。 另外,文章并不是写『b从试衣间消失』,而是『b找到中意的上衣,进入试衣间,迟迟没有回应』。一般的话,应该会写『迟迟没有出来』。 接下来是结论。 b去的是精品店的购物网站。 b在网站上挑选衣服和鞋子,宅配到家里,试穿后不满意可退货。虽然麻烦,但不必出门就能买到想要的东西。换句话说,b的房间就是试衣间。 另一方面,a在实体店面。 b「没有回应」,可解读为——比方,两人原本用电话或简讯对话,却突然联络不上。 换句话说,所谓的『事件』,是两人的通讯或是线路被阻断,对吗?」 仓泽打完字,默默转向春太。 「我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答案,但用推理来填补缺少的事实,就会变成这样。」 别小看青少年——春太以挑战的眼神盯著电脑萤幕。 a和b在不同的地点。 联系两人的线路…… 这则现代版「奥尔良事件」,被春太漂亮地解开。我想起他说过「这家店可网购,所以很方便。另外,也可在家试穿」。我们和仓泽结识的精品店,成为线索。 留言版更新,显示新藤诚一的留言: 「很有意思的回答。方便告诉我你怎么想到这个答案的吗?」 春太想附耳建议,但仓泽摇摇头,凭自身的意志敲打键盘。她拚命思索措词,删除又重新输入。 「诚一先生不可能对国中生的我提出无法解决的难题。你甚至会为深夜还在留言版流连的我担心,所以不可能刁难我。我认为你一定准备了符合逻辑的答案。」 我和春太对望。 「符合逻辑吗?那么,为什么店员对联络不上b的a说『您是一个人来的』?」 「我想a是混乱了。」 「这不合逻辑。至少在以前,这样的人际关系是不可能成立的。」 「我们生活在现代,联络不上朋友,就是『事件』。」 「事件?」 「没错。」 「确实,或许已变成这样的时代。」 「如果诚一先生从留言版消失,我一定会和a一样——不,一定会更加惊慌失措。」 春太看著仓泽的眼神,浮现疼惜的神色。她令人怜爱的专一,揪紧我的心。 仓泽坐在扶手躺椅上,一动也不动,等待著新藤诚一的回覆。 不久后,回覆出现: 「pietoso……你还发现什么?」 「pietoso,音乐术语『怜悯地』。」 春太低喃,向仓泽打信号:「要换我来吗?」她的脸上失去表情,喉咙微微上下一颤,像是急忙咽下涌上喉头的情绪,但她仍继续敲打键盘: 「我正像这样与诚一先生对话。我人在这里,但这里并没有真正的我。」 传来吸鼻涕的声音,是仓泽。 「什么意思?」 「见到诚一先生,亲口说出的话,才是我能传达给诚一先生真正的话。那里的我才是我。在这里对话的,这些花费许多时间、删了又写、写了又删、再三斟酌、做作的文章里,没有真正的我。在这里的我,是我的另一个人格。」 「你的另一个人格?」 「没错。诚一先生不在乎吗?现在输入这些文字的不是我。我是一个人,却有两个人。」 看著打完字后垂下头的仓泽,我和春太都沉默不语。奇妙的是,我渐渐觉得她不是短短几小时前刚认识的那个少女了。 时间不停流逝。 「con forza! 」 「con forza,音乐术语,表示『强而有力、热烈地』……」 春太倾身向前,我也注视著留言版上的变化。来自新藤诚一的讯息不断更新出现,宛如祝福的纸花飞舞。 「我太惊讶了,你的回答超乎我的预期。 远远超乎预期,得到再正确不过的答案。 我完全没想到,一个国中女生能够看透『数位双胞胎』构造上的缺陷。」 「『数位双胞胎』……?」 我不禁后仰。那是什么?仓泽再三眨眼,春太也歪起脑袋,似乎不知道那是什么。 「能和你连上线,太好了。 能和你对话,太好了。 我不会再冒充。 很抱歉欺骗你。」 「咦……」仓泽哑声惊呼,不知所措。 「我是诚一的父亲,新藤直太朗。是长笛二重奏〈行星凯伦〉的作曲者。」 我和春太对望。 静如止水的包厢里,仓泽目不转睛地注视著电脑画面,目光却飘向远方。 留言版出现新讯息: 「以结果来说,我对你做了很无礼的事,请让我道歉。 你一定会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新藤直太朗?即使是真的,为什么要冒充儿子诚一?」 仓泽僵在原地,彷佛忘了呼吸。 为什么呢?浮现在我的胸口的,是一种奇妙的恍然大悟。 能够大方出借绝版的乐谱和录音档,详细指导演奏方法和运指诀窍,甚至是乐曲背景的人,少之又少。如果不是新藤诚一,只剩下…… 「我来吧。」 春太把键盘拉到面前,强而有力地敲击起来: 「换人了。我是小步的好朋友,阿春。另一个盟友小千也在一起。」 怎么只有我是真名——我打消插嘴的念头。 「是你们协助小步的吗?谢谢。」 「或许你会觉得不太舒服,但我就不客套了。只有长笛和手部特写的影片,是要隐瞒你的真实年龄吗?」 「没错。不过,那对小步和她的学妹,还是有帮助。请用来做为比赛练习的参考吧。」 「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事?」 「说到底,透过『奥尔良事件』,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除了你们的解释以外,现实中真的发生过s市的精品店消失事件。」 「真的?怎么可能?」 「请你们想想,如果状况像你们回答的那样,不会在网路上引发讨论。」 「啊……」春太愣住。这么说来,确实如此。 「可以谈谈是怎么回事吗?」 「b在实体店面的试衣间消失的时间,最长只有几分钟。引发骚动前,b就出现了。b从试衣间消失的瞬间,a慌忙把这件事写在部落格和推特上,所以在网路上引起话题。奇怪的是,后来a再也没提起这件事,彷佛从未发生。」 春太输入店名和地址。 「地点是这里吗?」 店名和地址是我们和仓泽认识的精品店。 「没错。在网路上输入店名、试衣间、消失这些关键字,就能查到。 机关非常简单。 试衣间有密门,b依照预先得到的指示躲起来。 等于只有a一个人受骗,但发现事实后,精品店和a之间达成和解。当然,b从一开始就拿到酬劳,包括封口费在内。 我猜,事实应该就是如此。」 「是自导自演?」 「这部分很难解释。」 「跟你刚才说的『数位双胞胎』有关吗?」 「这也很难解释。」 「那么,你都知道这些了,到底还想要小步做什么?」 「精品店的消失事件,应该有个筹画一切的幕后黑手。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虽然会引来责备,还是实话实说吧。其实,我想要利用小步的好奇心,让她去现场看看那个人。 不过,我不愿意直接讲明地点。我期待她会自行去调查。」 这件事实在太离奇,令人几乎难以跟上,但我忍不住生气,春太也嫌恶地皱起眉。 「我第一次对你感到生气。为什么你不自己去看?」 「我再也不想踏出外面一步。 还有,我用『幕后黑手』这个词,似乎给你们造成不安和误解。 我认识的那个人,绝对不会危害女人和孩童。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精品店消失事件是源自扭曲的动机。而制造这个动机的,或许就是我。」 「动机……?」 春太半信半疑,眉心纠结。 「春太,怎么办?」 我还没完全理解,语气里带著焦急。 怎么办呢?春太烦恼下一步棋该怎么走——该问什么?没想到,仓泽的手静静放上键盘。她看著留言版上的对话,继续更新讯息: 「新藤直太朗先生,我是小步。」 回覆隔一段时间才出现,对方似乎有些震惊。 「你知道我对你撒谎、利用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多亏有你,我才能下定决心报名比赛。」 「谢谢你。」 「我想知道,诚一先生呢?诚一先生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小步,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我也渐渐不明白了。」 「不明白?怎么会?」 「我代替诚一送句话给还有未来的你吧。 提问的人,最瞭解答案是什么。 你的情感相当丰富。演奏著〈行星凯伦〉,你应该已隐约察觉。」 「他在距离地球五十亿公里外的地方吗? 有生之年,我们都无法相见吗?」 仓泽被电脑萤幕照亮的表情出现变化。她的眼眶泛红,不顾旁人眼光地吸著鼻涕。 我和春太屏息注视著两人交谈。 「小步,对不起。」 「直太朗先生住在市内吗?」 「对。我退掉以前和诚一租的公寓,住在父母留下的老家。」 仓泽歪著头望向春太,我明白这意味著什么。 「今天去哪里我都可以奉陪。」 春太低声喃喃,仓泽又望向我。 「我当然也要去。」 我把准备考试这件事从脑袋里赶走,我就是这样愈来愈笨的。 仓泽昂然扬首,敲打键盘: 「请和我做个交易。 我看过直太朗先生称为『幕后黑手』的人。尽管看过好几次,记得他的相貌,不过我不太能形容,也很难在留言版上传达,你能不能和我见个面?」 「这样啊。虽然想传张照片,但我手上没有他的照片。即使词不达意也没关系,可以告诉我他的特徵吗?」 「不要。」 「不要?那我告诉你住址,方便请你来一趟吗?」 「好。」 「你打算一个人来?」 「不,阿春和小千会陪我。」 「这样比较好。既然如此,索性把演员都找齐。我会把心中幕后黑手的人选也叫来。我刚才说他不会危害女人和孩童,你们绝不会遇到危险,大可放心。」 「几点过去比较好?」 「如果你们在市内,下午四点左右如何?」 「好的。」 「我会上传住址,五分钟后删除,请抄下来。我有心理准备,见到你后,无论你怎么责骂,我都甘愿承受。 另外,我有东西想交给你。 待会见……」 讯息更新到这里。 看到留言版上的住址,春太露出纳闷的样子。他好像一时猜不出是哪一区。 手搭在仓泽肩上的我知道大概的位置。 就在上次我巧遇藤咲高中的岩崎的公园附近,后藤她们称为「鬼城公园」的地方…… 我想起挂在公园边界的网子上,那些「禁止玩球」、「禁止大声喧哗」、「禁止婴儿哭闹」的手写看板。 「人……一旦死亡就结束了。」 没什么好惊讶的,他只是说出天经地义的事实,生命仅有一回。只要看看伊斯兰教世界的混乱,及基督教原理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对立,就可知道宗教无法给出更多的答案。 然而,现在的我是什么德行?彷佛被杀个猝不及防,像个傻子似地茫然张口。先前那番长篇大论,全都从脑袋里蒸发。 曼波鱼的侧脸贼笑一下,恢复原本低沉的嗓音问: 「『数位双胞胎』致命的缺点是什么?」 草壁思考片刻,静静回答: 「斋木先生说,复制的基础资料是数位日记。」 曼波鱼转向我,点点头。「是啊,这家伙确实是这么说的。现代的日记,是纸本无法匹敌的庞大个人史。」 「这个前提不成立。」 「哦?」 「只供自己阅读的私人秘密纸本日记,和为了供别人观看而写的数位日记,应该是不同的。对著自我内在书写的内容,与对外人表达的内容,本质上不一样。」 这是『凯伦』的开发者和我最担心的一点。曼波鱼张开圆嘟嘟的嘴巴: 「你是指,就算能读到莫札特与萧伯特的乐谱,也无法读到他们日记里的秘密内容?」 草壁闭上眼,「……也可这么说。」 我听见曼波鱼沙哑的笑声: 「看来斋木在最后说了多余的话。」 「不,直到最后,他的话都非常值得参考。」草壁摇摇头,「既然提到伟大的表现者,我就以『表现』来比喻吧。选择公开在任何人都可看到的网路世界,数位日记就是一种表现形式。表现无可避免地会带有修饰和虚张声势的成分,但真正的日记,绝不是一种表现。」 「日记是给自己看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前提消失了?」 「没错。」 「欸,草壁先生。」曼波鱼手肘轻放在长桌上,探出上半身。「希望你明白,『数位双胞胎』的技术并非一蹴可几。斋木并没有撒谎,依我来看,也并未夸张。有人需要这样的技术,而他以自己的方式苦心孤诣,才会如此辩护。我不希望你连这一点都否定。」 听到曼波鱼尖锐的语气,我总算清醒似地产生反应。我望向一动也不动的草壁。 「我明白。斋木先生的说明恳切详尽,连门外汉的我都能理解,所以我才能和自身的经验重叠在一起思考。」 「经验?」曼波鱼反问。 「我曾和外国的对象通过上百封电子邮件。」 「是草壁先生希望复活的人格吗?」 「………」 「抱歉,问了这么鲁莽的问题。看在今天讲习会免费的份上,还请包涵。」 「是我在留学期间认识的人,虽然为时短暂,但曾在一起。」 曼波鱼的双眼睁大。 草壁淡淡地、不带感情地娓娓道来: 「即使距离遥远,我也觉得我们会紧紧相系,和面对面交谈没什么不同。然而,日复一日,看著眼前的文字,我发现虽然确实是想传达的心思,却不是自己的话。大概是因为,我有可以把感情从文字里删掉的时间。透过键盘打出的文字,超越我原本的能力,取悦对方,也伤害对方。即使以『数位双胞胎』技术复制我,那虽然是我,却也不是我,而是另一个我。」 不知是第几次的沉默造访。 吁……我以周围的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大大叹一口气。曼波鱼和草壁在看我,所以我回给他们一个眼神。要是欧美人士,应该会耸耸肩。 「我不得不说,你这种想法太落伍。有些日记是希望别人看到的,包括修饰和浮夸在内,你怎么能断定那并非真心?时代改变了,表现的形式也不同。我相信,写在社群网站上的数位日记中,仍存在著人的本质。」 「斋木……」曼波鱼语带责怪。 「不,请让我说完。即使在这里讨论没有实体的事物,也只是在鸡同鸭讲。『凯伦』的程式几乎完成,人工智慧的课题之一就快要克服。」 我找回原本的节奏,草壁对我投以询问的眼神: 「……人工智慧的课题?」 「这个难题就相当于刚才提到的框架问题。人工智慧与人脑决定性的不同,在于面对意外时的判断能力。」 曼波鱼扬起一边眉毛。 「你说意外,可是人与人的对话,不就充满意外吗?」 「所以,要利用心理学术语中说的『正常化偏误』(normalcy bias),来植入『不可能』这样的成见,逐渐让人工智慧瞭解正常的范围。」 「斋木,那是指忽视或视而不见吗?」 严格地说,好比让人工智慧在遇上意外的危机灾害时,判断「不会有事」,往延迟逃生的方向思考。不过,我想曼波鱼应该明白,所以没必要解释。 「是的,不过逐步改善中。」 「原来人工智慧不会察颜观色,是天然呆啊。」 这个外行到家的笨东西!还是应该解释一下。 「少说得那么容易!为了跨过这道高墙,我正在搜集数据。」 草壁挺身坐直,「人工智慧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感到惊讶,是吗?」 可恶。我现在清楚地瞭解,这家伙是我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那谨慎措词的语气也是,居然一口气跨越细节理论,轻易命中核心。 我松开衬衫的领口,双手在长桌上交握,像切换开关似地,语气转为公事公办: 「况且,在连『何谓人类的感情』都无法完整定义的现状下,要求人工智慧拥有感情,未免太苛刻。程式设计师并非魔法师。『凯伦』的思考基础,完全源自数位日记。至于碰到人类预期以外的事,会发出怎样的讯息,还在分析中。」 曼波鱼凑近我的耳朵,「难道,是你在社长出资的精品店里进行实验?」 「请说是搜集样本。」 拜托,不要在草壁面前讲悄悄话。这家伙耳朵很好,会被他听光的。我朝他一瞄,不出所料,四目相接。 「……精品店?实验?」 看吧,他听到了。 我叹著气说明: 「我列出频繁更新部落格和推特的人,进行以都市传说为题材的心理实验。」 「听到心理实验,感觉没什么好印象。」 「唔,说到侵害个人空间的实验,就类似密德米斯特做的心理实验,有人在旁边时,尿尿的时间会缩短。草壁先生也可在男厕试试。」 我总动员知性掩饰,曼波鱼微微歪头,小指插进耳洞里掏著: 「哪里像?」 「你到底站在哪边?」 不是小声反目的时候,我无可奈何,继续说明: 「以都市传说为主题的心理实验,需要合作者,所以我从目标对象的脸书朋友里挑选。当然,会事先说明原委,小心避免纠纷,也没忘记支付酬劳。」 草壁笔直注视我,那双眼睛浮现纯粹的目光。 「斋木先生。」 「什么事?」 「为什么你……那么急著完成『凯伦』?」 这回我真的像傻瓜般张大嘴巴。 这家伙在说什么? 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草壁立刻行礼: 「这是门外汉的傻问题,抱歉。」 曼波鱼忍不住笑出来。浑厚的笑声在会议室里回响一阵后,他恢复锐利的眼神。这时,他轻举一手制止我,像要接手主导场面。 「草壁先生,你是不是和斋木一样,正在为某些事犹豫?」 和我一样……? 「我吗?」 「对。你不是真的相信有『数位双胞胎』,才报名这场讲习会吧?」 草壁脸色一沉,微微低头。 「我另有目的。不过,听到斋木先生的话,短短的一瞬之间,我做了一场美梦。那是原以为再也不可能经历的奇妙体验。」 曼波鱼的表情歪曲,彷佛承受著极大的痛楚。 「看来,我又不客气地踩著你的痛处。」 「有些事情,因为对方是陌生人才说得出口,不是吗?」 「这样啊……」 隔了两拍呼吸,草壁难受地吐露: 「我绝对不是怀著打趣或看好戏的心情报名的。」 「草壁先生是老师,应该很清楚社会常识。如果有人因为免费,就抱著随便的心态来参加,容易影响讲习会的气氛,也会打击讲师的士气。对我们来说,你是不速之客。」 曼波鱼沉声牵制,草壁低著头陷入静默。曼波鱼的唇角浮现笑意,或许是觉得自己说什么「社会常识」很可笑,又或许是觉得这整件事荒谬至极。他发出既深又长的叹息声: 「嗳,我们也没资格说别人。抱歉,草壁先生,我们针对你调查了一下。你以前是知名的指挥家吧?多年以前,本来预定在德国的交响乐团的访日公演中指挥,却临时闹失踪。」 草壁睁大眼,但没更多的反应,也许是内疚。 「那我就能省掉说明了。当时我造成的麻烦,不只冲击德国交响乐团的相关人员,和恩师山边富士彦。接下来将举行公演的日本乐团成员,也受到波及。他们相信我这个后生晚辈,也希望山边富士彦重返乐坛,却因那次换角风波,无法实现。」 据说,他曾是受乐团成员爱戴的指挥家。以结果来看,他害众人期盼回归舞台的指挥家缩短寿命,自己也闹失踪,辜负厚爱。 草壁以追忆的语调,自言自语似地继续道: 「五年过去,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去见四散在全国各地的他们。如果他们还记得我,无论什么责备我都愿意承受。或许他们会觉得,我这时候再出现只是平添困扰,甚至可能不想理我,那也是我自作自受。」 「你要回去当指挥家吗?」 曼波鱼平静地问,草壁轻轻摇头: 「要让停止的时钟前进,我必须去见他们、去受伤。其中一位是——」 草壁取出一张旧名片,搁在长桌上。 我探头一看,不禁错愕,忍不住把屁股底下的折叠椅压得吱咯作响。 那是新藤直太朗的名片。他离职前的。 「你认识这位先生吗?」 我目不转睛地盯著名片。曼波鱼注意到我的脸色变化,发出「喂」一声: 「斋木,你认识?」 我答不出话,抬头注视草壁。他又开口: 「一开始,我拜访新藤先生原本任职的公司总务,询问他现在的住址。」 这家伙怎会这么没常识?现今个资保护观念如此盛行,公司绝不可能透露给外人。 「然后,我利用过去的经历和教师头衔,尽一切努力,查到他住在同一个市内。我透过学生的祖母,怀著连一根稻草都想抓的心情,来参加这场讲习会。听到斋木先生提到『凯伦』时,我心中涌现期待。很少有人会以冥王星的卫星为产品命名,而我听他提过有个独子。」 为了厘清混乱的思绪,我深呼吸,撑著桌面站起。回过神时,我已破口大骂: 「事到如今,再去见每一个不晓得在哪里的乐团成员?未免太可笑。」 「……或许是很可笑。」 「老师的工作那么闲吗?」 「时间有限,但世界很小。」 我的喉咙咕噜一响。这时,口袋里转为静音的手机突然震动。我不理会,手机却震个不停,对方不肯死心。到底是谁啦?我掏出手机看来电显示,曼波鱼不耐烦地吩咐:「斋木,挂掉。」我呆呆地看著手机,觉得这也算是命中注定。 「是『凯伦』的开发者打来的。」 我将显示「新藤直太朗」的手机萤幕转向两人。只见他们浮现和我一样惊愕的表情。 「对方几乎从未直接联络我。我要接了。」 不等回应,我按下通话键,拿到耳边。 好久没听到他的声音,单方面提出要求的平淡语气还是老样子。 我用一半的注意力听著,另一半回溯记忆。 过去活在毫无成就感的专案与公司派系斗争中的我,为追求单纯的目的、单纯地活著的新藤直太朗吸引。当时我二十八岁,他五十岁。新藤能力出众,却因为意见不合,变成部长的眼中钉,被逐出升迁之路,如同一匹孤狼。 他独力养育孩子。当他认为夫妻俩这辈子注定膝下无子,几乎死心时,怀上儿子。然而,妻子却在高龄初产中过世,只留下孩子。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你在听吗?」电话另一头的声音问。 「有,下午四点过去就是了吗?」 接著,我忍不住补了一句:「为何这么突然?」 草壁从折叠椅上站起,眼神中带著恳求。 这个人也是长年以来有如浮萍吧。不知为何,我的嘴角浮现笑容。偶尔顺从一下本能好了。 「那你能答应我的要求吗?有个人想见你。他叫草壁信二郎,你认识他吗?希望你可以见他。」 电话另一头落入沉默,接著传来惊讶的反应。我想起看到他的最后一眼,那张脸失去感情,有如旁观者。怎么,原来你还能发出这种声音嘛。 草壁向我行礼,我重新握好手机。犹豫片刻后,发问: 「还有一件事。你为何要设计出『数位双胞胎』这种怪物软体?如果有什么你还没说出的动机,可以趁现在告诉我吗?死去的人不会复生,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挂断电话后,曼波鱼静静地抬头望著我,真后悔说了不像我会说的话。曼波鱼敲敲手表,开口: 「……还有将近两小时,要怎么打发空档?」 「重点是这个吗?」 我苦涩地啐道。 ++ ——变得孤单一人,就会彻底体悟到,会想要打造一颗心。不管对方是动物、植物,还是无法成为行星的卫星。 说穿了,在这个世界,想要孤单一人更困难。 根本无法变得孤单。 即使相信自己是广大无边的宇宙里唯一的一个人,也只是一厢情愿的误解。 因为有人在观测。 因为随时都能通讯。 体认到眨眼便能传达的距离,和永远无法到达的距离的,国中少女的故事。 瞭解夜空的星光是过去的星光,从仰望的地点跨出一步的,教师的故事。 以及与国中少女连系在一起,年老男子重生的故事,即将迎向终点。 染上金黄的银杏行道树,为住宅区的景色点缀季节的色彩。 「禁止玩球」、「禁止捉迷藏」、「禁止喧哗」、「禁止婴儿哭闹」。 感觉公园孤立在这里。放眼望去,只见穿著运动服慢跑的人、牵狗散步的女人,此外一片闲散。没有母亲,也没有玩耍的小孩,瞭望台、溜滑梯、绳索网等木制游乐器材,每一项都在地面投下寂寥的影子。 我把手放到耳后。 这个时间带似乎没播放蚊音,不觉得耳鸣。 比马路高出一层的公园土地,设有附遮阳棚的长椅,口袋见底的我们坐著打发时间。春太和仓泽靠在椅背上,脚贴在地面,没有乱晃。我一个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焦躁地踱步。 眼前的构图,宛如反映出教室里功课好和不好的学生,让全靠直觉与运气活到今天的我沮丧不已。 不行,不能这样。 风势变强,把一只宝特瓶从草丛里吹出来。我忽然想起藤咲管乐社的校友们付出的努力。最近的公园都不放垃圾筒了。我和春太对望一眼,他说「好」,打开背包,于是我应一声「谢啦」,把保特瓶塞进去。两个人一起,一点一滴地做好能做的事吧。 「时间还早,不过出发吧。」春太站起来。 「咦,要出发了吗?」我问。 「就在这附近吧?还得找到路才行。」 我拉扯春太的胳臂,移动到稍微离开仓泽的地方,小声说话。 「仔细想想,我们是要去不认识的人家里耶。」 「事到如今才在说什么?我跟冬菜姊报备过啦。」 「星期六的这个时间带,她会不会在喝酒?」 「我也这么想,保险起见,多联络了亚实姊。」 「……这算保险吗?」 「她们才喝六罐酎嗨18,算是十分清醒,还能在电话另一头背九九乘法。」 「我觉得根本很有事。」 「遇到紧急状况,我会保护小千和仓泽。这是身为男人的职责。」 「你明明比我弱好吗?」 「别小看我。如果以你为对手,可以打到平手。」 正当我们进行毫无生产性的对话时,一直沉默的仓泽走下小木屋风格的阶梯。我和春太急起直追,赶上她停步的背影。 仓泽的视线投向远方,我们跟著望去。 一个逆光的人影站在绿网围绕的地方,抬头看著手写看板。来公园时,没发现这个人。 咦…… 骗人! 是草壁老师! 居然又意想不到地见面!世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无三不成礼,况且都第四次了,我刚要开口大喊「老~师~」,却又吞下肚。老师的侧脸显得极为严峻,散发难以靠近的氛围。他注意到我们,眼镜底下的瞳眸转向这里。 「老师好。」 「穗村同学,还有上条同学……?」 老师的神色转为惊慌。 那股惊慌也感染我。糟糕,正值温书假!我提著购物袋,而且,该怎么解释为何我假日会跟春太混在一起? 草壁老师混乱的眼神转向春太。仓泽躲在春太背后似地站著。老师微微弯腰,推推眼镜,歪了歪头,似乎正拚命搜寻记忆,焦急地回想:南高有这么一个学生吗? 「她是仓泽步美,读三中三年级。」我笑著解释。 「三中……?」 不妙,我再次慌了手脚,愈来愈难解释。从上午跟踪老师,到出现在公园的经纬实在太复杂,我彷佛一直在自爆。 春太附耳对仓泽低语,似乎在介绍草壁老师。老师和仓泽以眼神打招呼。 呃,那个——我支支吾吾地想开口。 「老师,打扰了,我们马上告退。」 春太抢先凛然地说著,从后面揪住我的帽t。力道很大,像在警告「不许多嘴」,我「咕耶」地呻吟。 草壁老师噗哧一笑。 一阵强风吹动公园的大树,卷起沙尘,老师转向乾涸的喷水池。 「这就是后藤同学提过的『鬼城公园』?」 「啊,对。」我回答。原来后藤也跟老师说了…… 「知道,和亲眼看见、体验,真的很不一样。」 「咦?」 「这里应该很快就会恢复人气,我有预感。」 不晓得在草壁老师眼里,这座荒废的公园是什么模样。老师慢慢把手伸进夹克,从内袋取出一张折得小小的纸。 「你似乎满熟悉这一带,可以请教一下吗?我想去一个地方,但找不到路,实在丢脸。」 老师说著「应该就在附近」,打开便条。上面用原子笔抄著住址,虽然我不可能知道正确位置,仍伸长脖子看个究竟。 草壁老师的话声从我头上传来: 「是一户姓新藤的人家。」 旁边的仓泽轻轻地「咦」一声。 春太凑过来,蹙眉说:「小千,这个……」 「嗯。」我掏出从漫画吃茶店拿来的纸杯垫,与抄在背面的住址比对,一模一样。我忍不住抬头问:「老师,你认识新藤直太朗先生吗?」 草壁老师对我们的反应很困惑,「……以前有一些交情。」 「呃,我们也要去新藤先生家。」 「他要我们四点过去。」 春太和我同时开口,这次换老师「咦」一声僵住。接著,出现一段为了镇定混乱、调整呼吸的空白。 「……我预定在同一时间拜访。」 听到老师的话,我不禁和春太对望。新藤直太朗的讯息在脑中复苏: 「既然如此,索性把演员都找齐吧。我会将心中幕后黑手的嫌犯也叫来。」 「难、难不成精品店消失事件的幕后黑手是——」 小千,冷静点!春太双手摀住我的嘴巴。我望向仓泽,但她不停摇头。直接目击幕后黑手的她否定,所以策画精品店消失事件的不是老师。说的也是,想想就知道嘛,老师才没那么闲…… 草壁老师抱起手臂,轻握拳头抵著下巴,像是在思考: 「我不太明白现在的状况。」 「我同意。还有时间,我说明一下我们这边的经过吧。」 春太开口,瞄仓泽一眼。我知道他准备只说个大概。 「好,麻烦了。」 「仓泽和新藤直太朗是网路留言版上的朋友,他们今天要见面。」 「新藤先生和她?但他们年纪都能当父女了……」 「仓泽希望对方同意她演奏长笛二重奏的曲子,是因为这样认识的。」 草壁老师弯身问仓泽: 「是〈行星凯伦〉吗?」 仓泽赫然一惊,春太也睁大眼: 「老师知道?」 「知道啊,是五拍子的二重奏。哦,你要在演奏会还是比赛中吹这首曲子。」 仓泽点点头,注视老师许久,却紧抿著唇。老师回以微笑,转移话题。 「那上条和穗村怎么会在一起?」 「她家是仓泽乐器行,上次跟老师提过的——」 「原来如此。」草壁老师直起身,露出抱歉的神情:「我这边的状况有点复杂,不好向你们说明。如果可以,我还不想告诉你们。而且,等一下有两个人要来。」 老师再三抚摸鼻梁,彷佛在回溯记忆。「大概……是先跟你们约好,然后我插进来。不过,有事找新藤先生的,是等一下要会合的两个人。」 「总之,先过去吧。」春太提议。 「是啊。」老师望向公园大门。「这一带没有地号告示板,就算是透天厝,仍有很多人家没挂出门牌19,真伤脑筋。即使想问路,也没看到什么人。」 「原来这一带很多人家没挂门牌。」我低喃著,觉得这样很不方便。 「就算没有门牌,邮件和宅配依然能送达。最近应该是出于各种理由,才不放门牌吧。不过,门牌这种文化是日本独有,外国是看不到的。」 老师不愧喝过洋墨水,春太用力推开我似地上前一步: 「我们正准备要找路。这种时候,如果有智慧型手机,就可以使用地图或导航功能了。」 「抱歉,我也没有智慧型手机,不然会方便许多。现代会迷路的人,或许是濒临绝种的动物。」老师微笑,半带玩笑地说:「既然大家都没有,我们就像寻找松露的小猪一样,努力搜寻吧。」 这比喻好妙,四只小猪嚄嚄叫著,搜寻公园周围。 精力最旺盛的小猪再次折回公园,「嚄嚄」仰望绿色网子后面的人家。那是建在单行道巷内的双层透天厝。大门到玄关之间杂草丛生,屋檐下的排水管折断悬垂著。爬藤来到电线杆,居然还有人把自行车乱丢在这里。 原以为是空屋,没列入搜寻目标,但二楼窗户开著一条缝。 这时一阵汽车引擎声传来。 一辆白色大型轿车没减速,直接开进小单行道,差点撞上我。这是我高中生涯第二次差点被车撞。 车子很快停下。吓软了腿瘫坐的我讶异地抬头,只见驾驶座和副驾驶座打开,走出两名男子。两人都穿著剪裁合身的西装。 「有没有受伤?」 开车的男子跑过来。他又高又瘦,肤色晒得恰到好处,一双眼睛锐利地发光。他的背后是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身材胖实,长脸上的双眸间隔很开,圆嘟嘟的嘴巴特色十足,散发一种摸上去凉凉滑滑、水族馆里的曼波鱼般可爱的气质。两人都没打领带,看起来不像从事正当行业的人,不晓得是不是只有我这么认为。 较年轻的男子蹲下,在我面前竖起食指和中指。 「这是几根?」 「耶……」 「糟糕,好像撞坏脑袋。」 站在他后面的曼波鱼男,沉声平板地低语:「喂,斋木,这女生应该没事。她以惊人的反射神经避开了。」 像要证明他的话,我站起来拍拍裙子,狠狠瞪向他们: 「开车请小心一点!」 「抱歉,小姐,这算是聊表歉意。」 曼波鱼男掏出长皮夹,抽出一张纸。 「我、我才不会收钱!」 没想到,曼波鱼男递出的是哈根达斯冰淇淋兑换卷,可换两个迷你杯。我感激地收下。 名叫斋木的男子,和曼波鱼男背对我窃窃私语。 「……钱包里放那个满方便的。」 「……这是最基本的。」 我听见有人慌张地赶来。小千,怎么了!是听到骚动的春太,接著草壁老师和仓泽也聚集到小巷。 春太护住我,草壁老师挡在前面。老师看一眼抓著我的手的仓泽,转向那两人说: 「这三个都是我的学生。」 他们似乎是草壁老师认识的人。曼波鱼男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年轻的斋木轻叹一口气,搔搔头,点名似地问: 「网路代号『小步』是哪个?」 仓泽轻轻举手。 「网路代号『阿春』呢?」 这次换春太举手。 「最后,网路代号『小千』。」 我也举手。 草壁老师左右张望,神情愈来愈困惑。 「怎么回事?」 「看来,新藤直太朗要找的人都到齐了。」斋木静静回答。 「原来你知道?」 「后来他又联络我。只是,我也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开发者的声音总是比较大。」 「那件事最好不要告诉我的学生……」 「『数位双胞胎』的事吗?」 「是的。」 「的确还早。」 斋木严肃地注视我们三人,沉默片刻,也许是在思考该怎么说,然后开口: 「喂,你们三个,我们会尽量留意,不过,等一下我们可能会跟新藤直太朗谈到很深奥的事。你们在旁边听著,应该会遇到跟不上、听不懂的地方。到时你们就当『现在听不懂跳过』,不要追究。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要的青少年,不会有光明的未来。总有一天,你们会理解。请你们答应,不会让草壁先生这么了不起的老师为难。」 草壁老师愣住,我默默吸气,看著斋木。我这才知道要和老师会合的,就是眼前的两人。仓泽微微点头,春太心不甘情不愿地拉著老师的手,以眼神询问:他们是谁? 「这两位是——」 草壁老师想要介绍,曼波鱼男却举起一手制止: 「喂喂喂,不用麻烦。我们的名字不值得高中生记住。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 那尖锐的语气,似乎让老师察觉什么,只见他闭上眼睛。 「……我知道了。」 我更搞不懂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了。 透天厝布满爬藤,宛如鬼屋,斋木推开大门,发出「叽……」一声。果然,这就是新藤直太朗的家。 我们踩著淹过脚踝的杂草,尾随在后。 斋木来到玄关前,没按门铃,而是摸索著西装口袋。 「不按门铃吗?」草壁老师问。 「反正他不会应门。」 斋木掏出一串备份钥匙,将其中一把插进锁孔,旋转后推开玄关门。看他这么不客气,我和春太不禁瞪圆眼。 「他在二楼,走吧。」 斋木和曼波鱼男就像讨债的黑道分子,大步走进去,我担心地望向草壁老师:这两个人没问题吗?仓泽匆匆穿过我们之间,脱掉鞋子,跟上他们。 走廊传出倾轧声。 屋内阴暗,空气十分混浊,我的呼吸有些局促。有一股在室内晾衣物的味道。 我们随著仓泽走上楼梯。二楼走廊尽头处的房门开著,她的背影僵在原地。 我、草壁老师和春太跑过去,顿时倒抽一口气。 光源只有厚窗帘的一点隙缝及电脑萤幕。到处堆满深奥的专门书籍和杂志,淹没近一半的房间。唯独放电脑的空间很整齐,证明主人仅使用那里。 桌上摆著四个萤幕,各别显示不同的画面。 椅子只有一张,上面坐著一位银色长发的老伯。他穿著朴素的衬衫和熨痕消失的长裤,与这栋老屋一样,散发出腐朽、酸馊的氛围。 斋木和曼波鱼男默默站在房里。老伯轻举一手制止他们靠近,像在说「你们先安静点」。接著,他深陷的眼窝转向草壁老师。两人之间出现一段默默沟通般的空白,老师退后一步。 老伯向仓泽深深行礼,缓慢地开口。话声含糊不清,显然平日没和任何人交谈。 「……你是小步吧?」 「对。」 「我是新藤直太朗。你应该有许多话想说,不过我们可以先把事情处理一下吗?」 仓泽点点头,手伸向旁边,指著斋木: 「他就是我常在精品店看到的人。」 得知人物消失事件的幕后黑手,讶异的似乎只有我和春太。斋木眨著眼,像是一时无法理解,低喃著: 「新藤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网路上盛传,街上频繁发生宛如都市传说『奥尔良事件』的古怪事件……」 斋木若无其事地反问: 「这怎么了吗?」 「我没拜托你这么做,为何如此乱来?」 「为了让软体顺利完成,这是必要的数据资料,没有其他理由。」 「没想到,连你都踏上非人的道路。」 「希望你形容为,将克服困难的渴望,转化成力量去挑战。亲眼目睹『数位双胞胎』完成以前,我会不择手段。如同新藤先生所希望的。」 「………」 我和春太听著新藤直太朗与斋木的对话,对望一眼。种种疑惑涌上心头,想问的事像泡沫一样浮现。 「请问……」仓泽微弱出声。她的表情与我们不同,是比困惑更沉痛的神色。 「诚一先生呢?诚一先生在哪里,在做什么?」 停顿一拍。 新藤直太朗难受地开口: 「小步,真的很抱歉。你一而再、再而三,锲而不舍地造访诚一的网站……我实在无法视而不见。请原谅我假冒诚一……」 「诚一先生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仓泽再次询问,新藤直太朗垂下头。房内的空气变得颇为沉重。 默默旁观的斋木,大大叹一口气: 「我不太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不过,明白地告诉她是不是比较好?」 众人望向他。新藤直太朗无法说出口的事,由他来说——感觉他被赋予这样的角色。 「诚一过世了。五年前的三月,高中毕业,还没满十八岁,便结束他的一生。那是个意外。」 斋木的语气淡漠。他穿过阴暗的房间,拉过桌上并排的键盘之一,用一手操作滑鼠,进行搜寻。 春太茫然看著。 电脑萤幕上接二连三出现搜寻结果。 过于骇人的影像令我屏息,仓泽双手摀住嘴巴。 那是隧道发生火灾,冒出浓浓黑烟,连穿橘色衣物的救援队都无法进入现场的影像。 另一张照片是隧道内部,天花板崩塌,许多汽车被压扁。其中有一辆巴士。萤幕上也有电视新闻画面的截图,部分字幕显示「高中生毕业旅行」。 这就是新藤诚一的网站不再更新的理由。我觉得这应该是一则大新闻,不过,当时仓泽才十岁。我隐约听见她的手掌间,传出压抑的悲叹声。 草壁老师走到电脑萤幕前,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拳,僵著脸低喃:「前途无量的少年,竟发生这样的惨剧……」 萤幕的光淡淡照亮斋木的脸。 「草壁先生,你直到最后都持否定态度的『数位双胞胎』、『凯伦』的开发,一切的起点就在这里。」 老师回望的眼中带著痛楚。 「数位双胞胎」、「凯伦」的开发,不明白的词汇接二连三冒出,我十分困惑。我觑向身旁的春太,他抱著胳臂,不服地噘起嘴沉默著。 新藤直太朗缓缓转过头,「……否定?」 「没错。」斋木静静回答。「他指出新藤先生一直担心的『数位双胞胎』的缺陷。」 新藤直太朗上半身靠向椅背,压出「叽」一声,唇角抽搐似地一动。 「噢,那不算什么问题。」 「不算问题?」斋木有些疑惑。 「『凯伦』往后将拯救许多人的灵魂。」 「新藤先生……」 「没问题,要继续开发下去。」 那话声带著一股盲信的、狂热的色彩。 「即使用『数位双胞胎』形式复活的诚一,变成别的人格也无所谓吗?」 新藤直太朗瞪向斋木,「你……误会了。」 「误会?」 「这么说来,你一直想知道我开发『数位双胞胎』这种怪物软体的动机。」 「不是为了让诚一复活吗?」 「不是,人一旦死亡就结束了。妻子的离世,让我认清这个事实。」 斋木皱起眉,露出不解的表情。 「这样可以吗?开发的大前提会崩溃。」 「不,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东西崩溃。没告诉你真相,我向你道歉。」 「咦?」 「手机日渐普及,往后会有愈来愈多人遇上和我一样的苦恼。尤其是碰到大地震或大事故,家属可能会遭遇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这个软体,就是为了解开那些谜团。」 「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 「诚一最后留下一样东西给我。」 新藤直太朗打开书桌抽屉,从深处取出一个用夹炼袋装著的手机。机体破裂,部分焦黑,明显毁损,无法操作。 接著,新藤直太朗交给仓泽。 「隧道刚崩塌时,在巴士里的诚一还活著。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传简讯给我。」 斋木备受冲击:「我怎么没听说!」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那是未完成的遗言。」 新藤直太朗操作滑鼠,其中一个萤幕显示出一则简讯的储存画面。应该是新藤诚一传给父亲的最后讯息。 草壁老师默默注视著萤幕。 〔主旨〕 〔内文〕爸爸,あ 原本一直跟不上事态发展的我和春太忍不住惊呼,慌张地跑到萤幕前,同时望向萤幕。 这种文章—— 我们在「旧校舍全开事件」看过。 「手机的输入法预测功能……?」 我紧张地叫道。 输入最后的「あ」字,应该会依据新藤诚一使用过的顺序列出预测字词。里面有他想要的词吗?是来不及点选吗?或者,根本不在列表中? 以食指和拇指完成的语言拼图。 他想在最后传达什么? 那不是以声音,而是以即时输入的文字遗留下来。 文字有心吗?文章有感情吗?输入的文字,是本人真正想说的话吗? 斋木的脸色发白,往后仰倒。 电脑萤幕的光被我们遮住,新藤直太朗化成孤独的黑影。缩起的黑影低低吐出一句: 「这个谜题,只有『数位双胞胎』才能解开。」 斋木无力地瘫坐,消沉地垮下肩膀。 曼波鱼男面无表情地叹一口气。 一道安静的脚步声响起。将夹炼袋里的手机抱在怀里,仓泽来到新藤直太朗面前。她总算振作起来,有力气发问了。散发出耀眼光芒的两个焦点——她的双眼,目不转睛地俯视著新藤直太朗,嘴唇静静张开: 「一群大人聚在一起,愁眉苦脸个什么劲?」 「愁眉苦脸?」 新藤直太朗畏怯地抬起头。 「以『あ』开头的单字,除了『ありがとう』(谢谢)以外,还能有什么?」 「小步,不可以任意判断别人的心。没人知道究竟是不是。如果是『谢谢』,应该在预测列表的前面。我没自信扮演好诚一父亲的角色。」 「就是『谢谢』。」 就是说嘛,一道声音淡淡附和。是撇开脸的曼波鱼男。 新藤直太朗的嘴唇一歪,感觉像是第一次看到的微笑。 「万一是『啊啊最后真想给老爸一拳爽快一下』,该怎么办?」 仓泽忍不住跟著微笑: 「就是『谢谢』啦。」 「万一是『我绝对不原谅那家伙』该怎么办?」 「就是『谢谢』。」 「如果是『大白痴』呢?」 「就是『谢谢』。」 「小步……」 「我觉得『谢谢』之后,他应该想说『即使我不在,请爸爸也要继续往前走』。」 这是她不断思考,最后得到的答案。房间里充满深沉的寂静。 「给我这个来日无多的老头?那些话不适合笨拙又愚昧的我。不过,小步,即使我想像过成千上万、多如繁星的词句,在痛苦与懊悔中,无法成眠地度过每一天,还是无法轻易找到答案。如果放任自己坠落到深渊,就无法进行逻辑一致的思考。再也没有痛楚,没有感情,只剩下疲劳,等待时间流逝。」 「为什么?」仓泽轻呼一声,闭上双眼,看起来很伤心。「真的找不到答案吗?」 「这是我的问题,我自己会解决。」 她浮现困窘的表情,微微低头: 「是这样吗……」 「不过,小步,我找到别的答案。或许是诚一引导我找到的,就是和你对话的留言版。」 「咦?」 「在这个世界上,想要孤单一人,反倒困难许多。人无法真正的孤独。」 仓泽笔直望向新藤直太朗。 「是的……」 「〈行星凯伦〉练习得如何?乐谱、录音档、练习法,需要的我都已交给你。」 她的眼神稍微和缓,「托你的福,我似乎可以和学妹一起努力练好。」 「你应该在练习中发现到,第十七小节开始的运指很难吧。诚一在比赛中吹错四个地方,但顺利掩饰过去。他真的很乱来,听得我内心七上八下。」 「那么,或许我会在正式比赛时出错。」 「就理直气壮地出糗吧。」 「还有机会出糗,是很幸福的事吧?」 「没错。」 传来拉动椅子的声响。新藤直太朗抓住椅背,撑著身体站起,移动到房间角落,取出埋没在大量书籍中的乐器盒。他提著乐器,回到仓泽面前。 「这是诚一的遗物之一。是给年轻人用的款式,不适合上了年纪的我。你带回去吧。」 「咦……」 「算是我欺骗你的赔礼。」 「这怎么可以……」 「拜托,我希望你这个年轻人收下。」 新藤直太朗半强迫地把东西塞给仓泽,仓泽顿时不知所措。 她看到烙印在乐器盒上的品牌名,似乎发现什么,蹲下在地上打开盒盖。里面装著一只拆解的长笛。纯银……?我近距离接触过许多次,所以凭那光泽就认出来。草壁老师蹙眉走近,我和春太也跟上去。 老师和春太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发出「啊」地惊呼。散发银光的头部管和主管上,雕刻著规则的花纹,是我看过的图案。那是隐藏著星星秘密的长笛…… 水滴落下,轻盈地弹开。 约莫是忍耐濒临极限,一行泪水滑下仓泽的脸颊,落在唇上。泪水模糊的唇线动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这是诚一先生的长笛,请直太朗先生继续留著吧。」 「小步?」 「我家的乐器行有一支一模一样的雕刻长笛,我想自己买下。」 新藤直太朗睁大眼,深呼吸后回望她: 「原来它们到了诚一和小步的手上啊。」 我知道这款长笛国内只进两支,不禁屏住气息,感觉见证了奇迹。 (他在距离地球五十亿公里外的地方吗?) (有生之年,我们都无法相见吗?) 忽近忽远地渴求彼此的两名长笛演奏家的灵魂,或许早注定在适当的时间,得到这样的结局。 将邂逅托付给下一名演奏者、继承人…… 我、春太和仓泽暂时返回公园。 傍晚的夕阳射入眼中,一阵风拂过,公园的树叶同时压低,我的头发也被吹起。我无法整理大量涌入的讯息,注视著新藤直太朗的家。只有草壁老师一个人留下来和他谈话。我们在等老师出来。 我不清楚两人是什么关系。 总觉得不好发问。 (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要的青少年,不会有光明的未来。总有一天,你们会理解。请你们答应,不会让草壁先生这么了不起的老师为难。) 斋木的话掠过脑际,像敲进身体却不痛的钉子,深深残留在胸口深处。想要拔除,却又拔不掉。 我知道,我知道了。 我不会想问,也不会想要知道。 不过…… 起码我可以等吧? 我想起临去之际的对话。 ……………… ……… 「我可不会放弃!」 当时在房里,斋木格外大声地喊道。他乾涸的喉咙咕噜作响,肩膀上下起伏,然后重新来过似地喘一口气: 「我会亲眼看到『数位双胞胎』完成。」 椅子上的新藤直太朗虚弱地微笑。这时,一只手粗鲁地从背后抓住激动的斋木西装后领。 「斋木,冷却一下脑袋吧。」 曼波鱼男张著圆嘟嘟的嘴巴劝阻。 「脑袋?我的脑袋灵光得很!」 「『数位双胞胎』还不是我们的能力可以负荷的。」 「那根本不算什么!」 「你也知道,让猴子玩火太危险的道理吧?回归自然是最好的。『喵喵计画』才适合我们。」 我和春太浑身一颤。那听起来像是会被猫咪淹没的可爱计画是什么? 「那可不是好玩的活动啊,高中生……」 斋木嘴角一撇,像咬到苦涩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啦? 曼波鱼男来到新藤直太朗面前,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新藤先生,打扰了。」 「不会……」 两人刚要离开,新藤直太朗忽然伸手挽留。曼波鱼男回头,问道: 「新藤先生,怎么了?」 「抱歉,可以拜托你们一件事吗?」 「什么事?」 ……… ……………… 如此这般,挂在公园绿网上的手写看板,两人用工作梯和老虎钳一一拆除。 我和春太仰头望著这一幕。不只是「禁止玩球」、「禁止喧哗」的看板,连设置在高处的黑色喇叭也拆下。 「原来是新藤先生放的看板。」春太说。 「……嗯。」我小声应道。 我和春太怀著复杂的思绪,见证公园逐渐恢复原状的瞬间。 要帮忙吗?我对作业中的两人喊道。 工作梯上的曼波鱼男背对著我们,冷漠地挥手:「嘘、嘘!」 真是奇妙的两人。 太阳的轮廓逐渐晕开,我们移动到仓泽待的有遮雨棚的长椅处。 坐在长椅上的仓泽垂著头,宛如某种物体般一动也不动。即使想跟她搭话,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我好几次想要说出动听、乐观的话,又打消念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相信即使艰难,只要是喜欢音乐、喜欢乐器的人,都一定能自己克服难关。所以,我们坐在她两侧,慢慢缩短距离。我们随时都会赶到你身边,像这样陪著你喔。 春太对著半空低声开口: 「小千,你知道什么是『数位双胞胎』了吗?」 「咦?完全不知道。」 「我就知道……」 「不知道也不会怎样啊,大概吧……」 山中小屋风格的阶梯底下传来呼唤声:「要帮忙吗?」接著,传来粗鲁的回应:「连你也说一样的话!学生等你等得不耐烦啦,快点过去!」 草壁老师走上阶梯。 「你们不必等我的……」 我充耳不闻,只问:「这么快?」 嗯,草壁老师应一声,眼镜底下的双眸眯起。看来顺利谈完了。 「新藤先生情况如何?」春太关切道。 「我扶他上床休息,正在睡觉。」 我想起新藤先生那张憔悴的脸,春太静静地说:「……这样啊。」 草壁老师来到被我们包夹的仓泽前面,对一直垂头丧气的她开口: 「我可以替新藤先生要一张比赛的门票吗?」 她慢慢抬头,嘴唇微微开阖: 「我准备……要送给他……」 「这样很好,他十分在意你的演奏。」 「咦?」 「那个时候,只有你能回答以『あ』开头的词句是什么。新藤先生要我传话,他说『谢谢你』。」 草壁老师把手伸进外套内侧,掏出便条纸,让仓泽看纸上的文字。 ……住址? 「诚一的墓地,就在新藤先生故乡的这座城市内。听说诚一母亲的墓也移过来,比赛前要不要去献个花?」 仓泽倏然站起,一头栽进草壁老师的怀里,放声大哭。阵阵抽噎、传达活生生热度般的声音响彻公园。 渐深的晚秋夕阳绽放峻烈的光辉,同时西边天空的橘红逐渐消失。剎那间,我确实看见闪烁的星星。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似可触碰,却构不著的距离。美好的邂逅、悲伤的离别、爱怜的记忆,我想全部拥入怀中,迎向即将到来的冬季。 15 石川县白山山脚下的牛首村生产的紬织物,采用粗而有节的蚕丝制成,质地富有朴拙的雅趣。 16 日本教育法规定,儿童满六岁生日后的第一个四月一日起,应进入小学就读。 17 手冢治虫的作品《原子小金刚》里,令原子小金刚重生的科学家。 18 「烧酎highball」的简称,是以其他饮料兑烧酎等蒸馏酒调成的低酒精饮料。 19 日本习惯在门牌上显示住户姓氏,甚至是所有居住成员的姓名。 参考文献?谢辞 撰写本书的过程中,参考、引用了以下的文献。 《寻找星星》石川由香里 著/wave出版 《全现代语译日本书纪(上)(下)》宇治谷盂 著/讲谈社学术文库 《麻由美老师的管乐教室》绪形麻由美著/音乐之友社 《日本蝙蝠研究志 翼手目的自然史》前田喜四雄 著/东京大学出版会 《趣味合唱辞典》武田雅博 著/音乐之友社 《熟悉又陌生的趣味杂学事典》音乐杂学委员会 著/yamaha music media 《心理学探究八八则》松井洋、田岛信元 著/brain出版 《彩色版 给大人的东京散步导览(增强改订版)》三浦展 著/color新书y. 《给家有「尼特族小孩」的父母的书》泽井繁男 著/php研究所 《更让人舍不得入睡的太空寻奇 真的有「外星生命」吗?》佐藤胜彦 著/宝岛社 《我,华生,会思考的电脑?ibm打败jeopardy!益智竞赛两大冠军高手的华生电脑》(final jeopardy: man vs. machine and the quest to know everything)史帝芬.贝克(stephen baker)著 土屋政雄 译 金山博、武田浩一 解说/早川书房 《人工智慧为何需要哲学?框架问题的起源与发展》john arthy、松原仁、p. j. hayes著三浦谦 译/哲学书房 参考文献的主旨与本书的内容无关。写作本书时,亦参考其他许多书籍及网站。此外,为配合作品的世界观,对文献内容做了修改,若作品中有任何错误,文责归属作者。 责任编辑森亚矢子女士曾登上普门馆,感谢她提供作者许多管乐方面的具体建议。 〈行星凯伦〉里出现的「digital twin」一词,在新闻报导中介绍为「digital twins」。由于要真正实现还有一段距离,是未来的科技,所以用现实中存在的技术「digital twin」来表示。原本是工业用语,为「在数位空间中再现的另一个双胞胎」的意思。 插图 波奇犯科帐 桧山界雄╳后藤朱里 台版 转自 z-library 狗会带领人类进入非日常的世界。放学途中,马路转角处忽然响起刺耳的狗叫声。这里是我平常不会走的巷弄,因此我吓了一跳,东张西望,接著一名认识的伯母叫住我:「界雄吗?」现在是晚上七点多,街上的喧嚣应该逐渐转为寂静的时段。九月即将来到折返点,今天算是较早结束社团活动,我正赶著回家。 「平藏真的超爱界雄的。」 平藏是伯母抱在怀里的狗。那是吉娃娃与贵宾犬的混种,据说是从倒闭的宠物店收养来的。伯母的脚边还有四只狗,都系著牵绳。 原来我在阴暗中也这么醒目吗?我意识到扎在后脑勺的长发。 「这么晚出来遛狗吗?」 「很普通啊。这时间地面渐渐变凉了,温度刚刚好。」 「这样啊。」 搞不好狗本来是夜行性动物。 「而且一天遛两次狗,是保持健康的秘诀。」 「健走吗?」 「对对对。啊,可是今天比平常晚了一些。」 不妙,这位伯母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我内心才刚悄悄叹气,伯母已自顾自说了起来。她是我家寺院的信徒,也是镇上图书馆的同好。伯母说,看到我这个高中生在柜台一口气借走全套池波正太郎撰写的《鬼平犯科帐》系列,惊讶极了,后来只要遇到,就会闲聊几句。我和伯母一样,不管《鬼平》经过多少次影视改编,还是最支持原作。 不过我只知道伯母的姓氏,及她有些奇特,不停捡狗回家收养。现在伯母的脚边就有四只米克斯狗—阿雅、千代、阿泽、阿丰,摇著尾巴开心仰望我。 伯母是狂热的《鬼平》粉丝,甚至把养的狗都取了《鬼平》的角色名字。除了最早养的、推估十二岁的平藏之外,不知为何,其他四只取的都是女贼的名字,只有「阿雅」这个角色本来是系列中称为「狗」的密探,后来金盆洗手;但眼前的阿雅,可是只货真价实的「狗」。 「你看,平藏平常都好乖,可是只要看到那女人就又吼又叫的,实在伤脑筋。喏,对界雄就完全没事。」 从刚才开始,伯母不停强调「那女人」。今天的闲聊里三不五时出现这个关键字,我不禁感到好奇。 我摸著平藏的头问:「那女人?」 只见伯母瞪大了眼睛回视我,像一直在等待鱼儿上钩的钓客。咦?我误触什么不妙的开关吗?伯母温暖亲切的嗓音,顿时转为怨毒万分的语调。 伯母说,她有个今年三十七岁的独子,性格老实内向,住在家里。这个儿子突然开始频繁带女人回家,表明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既然伯母都叫她「那女人」了,看来两人不太对盘,我甚至觉得伯母很厌恶儿子的女友。 为什么伯母会向高中生的我倾吐家务事? 自从我懂事以来,家里就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父亲总是要求我:「你没有母亲,所以你一定要成为话家常达人。」父亲的主张是,无论任何时代,中老年人渴望孩子们或年轻人来攀谈。拜父亲的教导之赐,我受到信徒们的疼爱,但也动辄像这样被拉住聊个不停。 伯母咕噜咕噜地震动喉咙:「呣、呣呣呣……」 「呣?」 「我儿子……我儿子被那女人骗了!」 「被、被骗?」 「对,没错。」 「哎呀,没那么夸张吧。」 我伸手在脸前挥著,想起至今为止伯母告诉过我的种种内容。记得伯母家附近要盖购物中心什么的,正在进行土地收购。不管对方提出多优渥的条件,伯母仍不肯点头答应。这个「仍」是重点,感觉她很快就会一夜致富。 「平藏似乎有感应,知道那个女的不能信任。有些隐情人无法识破,狗却看得出来。」 平藏打了个大哈欠。狗打哈欠!我第一次看到。 「所以它才会又吼又叫吗?」 「简直像把那个女的当成仇人一样,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真的啊?」 我小声附和。 平藏打完哈欠后,转向饲主伯母,不开心地「呜呜呜……」低吼起来。这该怎么解释? 「你看、你看,平藏在告诉我,它忘不了那女人的脸。」 虽然对她儿子的女友很抱歉,但我没见过她,往后应该也不会见面,还是支持一下伯母好了。 「好厉害。」 「就是说吧?平藏的直觉,比谁都准。」 伯母笑逐颜开。我若无其事地瞄了瞄手表,做出担心时间的动作。「啊!」伯母总算露出谅解的表情,说:「不好意思,拉著你聊这么久。」我行了个礼,向宛如养鹈鹕人家般拉著狗牵绳的伯母道别,匆匆踏上归途。 狗或许是很聪明的动物,但不可能知道伯母家的地价上涨,或识破她儿子的女友是为了财产接近,甚至可能是收购地皮的公司派来的女间谍。 既然如此,它为何叫得那么凶? 总归一句话,什么事都瞒不过拥有敏锐推理能力和观察力的纵火盗贼缉捕官—魔鬼平藏的法眼吗?这么一想,一股滑稽的笑意顿时涌上心头。 伯母应该也只是拿鬼平的哏在打趣罢了。 1 隔天放学后,桧山界雄在音乐准备室为定音鼓调音。这个空间上课时间难得有人使用,太阳的光束从窗玻璃外透入,照射出浮游的尘埃,它们细碎地分裂又融合,化为浓缩的金色漩涡,闪闪发亮。 今天又是穗村第一个向社办报到。第二学期开始后,界雄一直输给她,她唯独这份干劲,值得效法。穗村晨练从不迟到,周末还自行慢跑五公里锻炼体力,不管遇上任何事,都积极面对。你也该用功一下吧!恋爱一下吧!界雄觉得她快追上松冈修造或照英1的背影了。 感觉就快胡思乱想起来,界雄摇摇头。现在这个时间,社员应该一一向社办报到了。有时候,和大家在一起的团结感相比,一个人独处较为轻松。在团体中受到孤立很痛苦,但偶尔孤独是必要的。 好像有跷课的社外学生乱玩打击乐器,界雄摇头叹气,重新调整。即使将踏板归位,依照使用手册将对角线上的螺丝均匀调紧,音程也不可能就完全准了,需要靠演奏者的耳朵临机应变地调整。先敲个一下试音,如果准确,便继续敲打,并检查微调装置。尤其在芹泽加入管乐社后,由于定音鼓和管乐一样是有音程的乐器,如果音调不对,不必等到顾问草壁老师开口,芹泽就会先纠正。 音乐准备室的拉门打开一条缝,一名娇小的女社员探进头问:「界雄,方便吗?」左右绑成两边的头发摇晃著,是后藤朱里,界雄的同学,吹低音长号。她总是在每一个场面率先领导一年级社员,活泼开朗,从没听过她的负评,但曾留级一年的界雄难以打进她们的圈子,或者说有点不敢接近。 「不好意思,我现在有点忙。」 「我认为『有点』和『忙』是互相抵触的。」 「我在忙。」 后藤闪进音乐准备室里,面朝前方,螃蟹横行似地关上拉门。界雄心生不祥的预感,但还是继续调音。后藤弯下身,凑近定音鼓的鼓面。绑起的头发如毛笔尖般贴在鼓皮上,立刻造成妨碍。 「就算仔细调音,演奏曲子的时候,偶尔音还是会不合。」她大剌剌地说,左右观察。「咦,调音螺丝都生锈了。」 「是啊……」 「你很忙嘛。我来帮忙去个锈、抹点油吧?」 界雄看后藤的眼神彷佛注视著某种可怕的生物:「不用了。」 「别客气,只要泡在学校厕所的sunpole牌清洁剂里,立刻清洁溜溜。」 「这种小知识你是从哪里学到的?」 「连一毛社费都不愿意浪费的上条学长教我的。」 「不必了。」 「咦,为~什~么?居然放任它们生锈,不~敢~相~信!」 后藤节奏十足、歌唱般说著,界雄以槌子轻敲一下鼓面。 「随便点油,搞不好会在演奏中松掉。有些锈比较好。」 「咦,是这样喔?」 「如果没事,你去社办那边吧。」 「咦,为~什~么?音乐准备室是公共空间耶。」 后藤说的没错,界雄只得耐著性子继续调音。不光是敲出音,也要确定音的长度,接著保养铜钹和木琴。定期拿布擦拭,便可维持良好的状态。其实他比较想在社团活动结束后慢慢进行保养,但在学校留到太晚,会害顾问草壁老师挨校方的骂。早上和中午又有自主练习,只能趁空档来做这些。 后藤在旁边晃来晃去,看著界雄忙碌,低低地说: 「你真的很宝贝它们。」 这还用说吗?「你也很珍惜自己的乐器吧?」 「嗯。啊,可是怎么说,感觉比我宝贝许多……」 界雄垮下肩膀,叹一口气,思考该怎么回答。 「以长远的眼光来看,敲鼓这动作等于是在耗损乐器,接近破坏乐器,所以我想比其他乐器更爱借它们多一点。」 棘手的是定音鼓和小鼓的鼓面。如果膜松弛,音色变差,低音不够长,就到了该更换的时候。在管乐器中,也是较为花钱的。 「是喔?」 「你在这里摸鱼没关系吗?」 后藤闻言一惊,彷佛顿时想起原本的目的,露出扭扭捏捏、难以启齿的样子。 「呃……那个……就是……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其实这有点像是我的烦恼……」 界雄扬起单眉,转向后藤。怎么了?一点都不像她。 「烦恼?社团的事吗?难道是人际关系的问题?」 「不,跟社团半点关系都没有。」 「这里的社员全是怪人嘛……」 直到去年,南高管乐社都处在濒临废社的边缘,不像其他学校,有严格的学长姊学弟妹阶级关系或规则。因为他们社团活动的秩序和稳定,并非依靠学年高低来维持。如果没有上条和穗村这两个破天荒的怪人,管乐社的社员就不会聚在这里。从这层意义来看,社团里的人际关系,与其他学校的管乐社大不相同。 「你愿意帮我吗……?」 听到后藤这么说,界雄露骨地蹙眉: 「应该有很多人愿意帮你的忙吧?」 「全军覆没了。」 这是在谈哪个战乱地区吗?后藤的话太跳跃,界雄满头雾水,但他可以理解,是后藤求助的人全拒绝了她。 「所以只好来找我?」 界雄拿鼓槌指著自己,后藤摇摇头说「不不不」。 「什么『只好来找你』,你要知道,在我心中,你才是最终王牌。」 「王牌?从来没人找我帮过什么忙啊。」 后藤没听到最后,走到音乐准备室的窗前,望向操场。她的脸淡淡倒映在玻璃上,表情严肃,仰起下巴回答: 「其实,说来话长。」 「那就别说了。」 「那我省略前面和中间好了。废话不多说,请你答应养狗吧!」 「等一下!」界雄的话声走调,手中的鼓槌差点滑落。「你刚才吐出什么恐怖的事?养狗?为什么?」 后藤回头,握紧双手激动应道: 「就告诉你说来话长啊!」 干么突然发飙?而且什么「废话不多说」,这根本是废话。后藤渐渐暴露出本性,界雄在内心偷偷叫她「暴冲小动物」。 两人不约而同瞄壁钟一眼。练习时间马上就要到了,社员会过来准备室。 「这么一提,今天的练习内容也包括泛音。」界雄说。 为了在比赛上以中编制赢过大编制,进入九月后,他们开始加强泛音练习。练习法之一,是以草壁老师特地为管乐社借来的音乐指导机器「山叶和声训练器」播放纯律的和声,然后从低音单簧管等低音部起,逐渐叠上高音部乐器的音。 见话题突然转移,后藤眨著眼睛说:「那台借来的机器,昨天收在一楼有锁的置物柜里,由一年级生负责拿上来。」 「那我们一起去拿吧。」 后藤理解界雄的用意,点点头。 2 我有个读小学一年级的可爱弟弟…… 正当我全心全意准备东海大赛的时候,他碰上不得了的遭遇…… 界雄提著和声训练器,趁著周围无人注意,走进空教室。拿著折叠式脚架的后藤跟上来。 归纳后藤叙述的内容,简而言之,就是与她年纪相差颇多的弟弟,在暑假期间和朋友一起捡到流浪狗,偷偷养在小学里。但暑假一过,事情立刻曝光,引发问题。 「这年头居然能捡到流浪狗,真难得。」 界雄坐在椅子上说。听班上硬笔画社的同学提过,漫画里已没办法画自行车双载和逗弄流浪狗的场面。尤其是流浪狗,几乎从现代街道上绝迹,近年来他都不曾看见。因为只要狗在路上游荡,立刻会有人通报保健所抓走。从这层意义来看,高桥义广以狗为主角的漫画《银牙传说》系列,非常贯彻自我。 后藤跟著坐下:「那是别人丢掉的柯基犬,还是小狗。」 「真的假的?」 「真的。我弟说,那只柯基奇迹似地幸存。」 界雄不禁想像起来。柯基犬乍看不像野狗,才没人通报吧。本来依靠小学生放学后喂食剩下的营养午餐存活,但一放暑假形同断粮,奄奄一息之际,后藤的弟弟和朋友发现它…… 界雄询问后藤,过程果然差不多是这样。 「然后呢?」 「由我弟做为代表,暂时收养它。」 「了不起。至少他们没交给大人,丢去保健所。」 后藤上半身往前探:「你在称赞我弟吗?」 「他很有爱心啊。」 「哎呀,还好啦。」不知为何,后藤害臊起来。「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我非常以他为傲。」 界雄客套地点点头,有点担心时间。 「那么,这件事是哪个地方、怎样不得了?」 「我爸对狗完全不行。」 后藤恢复一本正经的语气,界雄一时无法理解这话的意思,皱起眉头: 「不行?」 「我爸讨厌狗。不只是不喜欢而已。」 「原来这世上有人对狗完全不行……」 实在难以置信。因为太厌恶狗,看到狗甚至会跳起来的人,界雄仅仅在漫画咖啡店里翻阅的漫画中看过,那是个爱上公寓寡妇管理员的网球教练帅哥角色。但就连这样的角色,最后都克服了惧狗症2。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想得太简单。我爸年轻的时候跑过外务,最怕遇到养狗的人家。」 「这里是笑点吗?」 「敢笑我就把你那张脸抓花。」 后藤不是在说笑,界雄拇指指腹抵著下巴,陷入沉思。这么一提,依稀在哪里听过类似的事……想起来了,去年没上学的期间,他都在家勤于读报。是一篇谈及邮差遭到惩戒的报导。一名邮差害怕某户人家养在玄关的狗,将近半年都没递送邮件,不仅如此,还丢弃该户人家的邮件。或许如同后藤说的,世上有著无法以常识评断的少数派。面对多数派的偏见,他们的申诉是无力的。 「可是,」界雄偏头,抬起眼问﹕「你弟把狗带回家了吧?往后要住在一起,你父亲对狗的恐惧迟早会消失吧?」 「一开始我们也悠哉地这么想。不料,老爸为了弟弟忍耐,却日渐憔悴,连饭都吃不下,昨天甚至身体不适,请假没去上班……」 「好严重。」 「没错,后藤家濒临极限。」 「跟你弟一起把狗养在学校的朋友呢?」 「全说家里不能养。」后藤的声音逐渐萎靡。 「我想也是。」界雄没说是她弟人太好。 「呃,那个……我弟并不想把柯基占为己有。只要有人愿意收养,随时都能送给对方。」 「哦?你弟才小学一年级,却挺懂事的。」 「我弟喜欢看杜立德医生的系列小说(儿童版)。」 界雄恍然大悟。杜立德医生的疼爱宠物猪肥肥,却喜欢吃猪肋排和香肠,完全不是纯粹以「可爱」、「可怜」为行动准则的伪君子(以道律约束自然是一种虚伪,这样的蛮干注定失败。从这一点来看,杜立德医生与动物保育人士的方向性大不相同,举例来说,杜立德医生曾批判英国绅士爱好的猎狐活动:「最重要的是,狐狸并未受到公平的对待。一只狐狸居然必须逃离十二只猎犬的追捕!」)后藤说对弟弟引以为傲,看来并非夸张。 后藤哀痛地继续倾诉:「如果这件事拖得太久,我弟和朋友之间会变得很尴尬……之前我忙著社团活动,没空关心他,所以我想替他解决这个问题……」 孩童的感性会随著成长,在幻灭与倦怠中逐渐消磨。这是社区fm电台的dj阿米的箴言。 对后藤家来说,这或许是个关键时刻。她应该问过所有同班同学和朋友,也在送养网站贴过讯息,尽力想方设法。界雄叹一口气。如果有弟弟,他实在没自信会是像后藤这么热心的好哥哥。坦白讲,他有点羡慕后藤。 「管乐社的学长姊怎么说?」 「都说『对不起,帮不上忙』。啊,上条学长对藏獒以外的狗没兴趣,但如果是纯金的狗雕像,他可以收留。」 「你揍他没关系。」 「咦?可是,只有上条学长告诉我,要是真的没办法,把狗带去这里,或许有机会。」后藤递出一张随手涂鸦而成的地图。「他说什么奥羽山脉有狗的乐园3。」 界雄放弃关注这个问题,拉开椅子起身准备回音乐教室。后藤拉住他的制服挽留: 「让我赤裸裸坦白到这种地步,你没有落跑的选项!」 「不好意思,我家也不能养狗。」 「我没抱那种渺茫的期望。你家开寺院,应该认识满多人吧?」 「我觉得这个期望一样渺茫。」界雄的信条是只做能力范围内的事。 后藤下巴往前顶,逼近上去:「既然如此,只好使出强硬手段。我不想这么卑鄙,可是我知道你的弱点,我要恐吓你!」 「弱点?恐吓我?」 现在到底是怎样?界雄不是会被一点威胁吓倒的人。 「我要跟芹泽学姊打小报告,说你和上条学长合买十圆的好吃棒4,用美工刀直切成两半分著吃!她一定会向你投射鄙夷的眼神!」 「那又怎样!你少瞧不起穷人!」 界雄强势地、一字一句顶回去,于是后藤换了副哀求的语气蹭上来: 「柯基犬超可爱的!对什么人都很热情,你一定会爱上它。」 后藤的话实在太无脑,搞得界雄连拒绝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叹气。忽然间,界雄歪头眯眼,重新回溯记忆。 「这么说来,也不是完全没人选。」 霎时,后藤的脸上绽放喜悦的光彩。她的表情比穗村更富有天真浪漫的魅力,害怕闪耀事物的界雄忍不住别开视线,搔搔后脑: 「欸,后藤,我记得这个星期日社团活动休息,对吧?」 「咦,后天吗?算休息啊。」 虽然休息,但大伙仍会来学校自主练习,然后不知不觉间,在中午前后进行基础合奏练习。虽然不知是好是坏,但这就是后藤说「算休息」的缘故。 「那我上午不来学校了。我去问问看。」 「我也一起去。」 或许是身为当事人,自觉有责任,后藤立刻决定,界雄却伸出一手制止:「你不用来。」 3 星期日上午九点多。尽管难得早起,但界雄继续睡了饱饱的回笼觉,正在刷牙时,玄关门铃响了。这个时间直接找上住家而不是寺院本堂,不是信徒就是宅配业者。门铃响个不停,界雄只好漱口前去应门。 门外站著穿便服的后藤,手里提著波士顿旅行袋和狗笼。 「嘿嘿,我来了。」 后藤的反应宛如突击男友家的女生,界雄暗地直翻白眼,忍不住哀号:「拜托!」在界雄心中,唯一允许做出这种反应的,只有电视节目《突击!邻家的晚饭》5里拿著饭勺的桂米助。 界雄急忙准备外出。他把手电筒、头灯、手巾、工作手套、几个塑胶袋、露营用的大夹子塞进背包里。收拾好回到玄关一看,后藤坐在脱鞋处进屋的木框上等他。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界雄塞了一堆东西的背包: 「好大费周章。」 界雄懒得说明,含糊应一句「还好啦」,走出屋外。锁上玄关大门后,他回头问后藤: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 「社团联络簿上有住址,我也不著痕迹地向芹泽学姊打听了一下。」 「是喔。」 界雄往前走,后藤连忙跟上。 「这么一提,来这里的路上,我差点被卡车撞到。司机戴墨镜,外表十分狂野,一直跟我说对不起。下次再遇上,我一定要拿硬币刮花他的车。」 啊,那应该是我爸—话来到喉头,界雄又吞回去。 界雄家—睡莲寺是市内拥有百年以上历史的老寺院,但由于人口高龄化,信徒减少,光靠信仰相关业务,无法维持寺院经营。在这样的背景下,身为住持的父亲只好兼差当卡车司机。在外兼职的住持并不罕见,如今界雄的父亲练出一身肌肉,外表与其说是僧侣,更像是大卡车运将。 一路上,界雄不时回头,望向慢几步才跟上的后藤。娇小的后藤跟得似乎有些勉强,界雄稍微反省了一下。 「我帮你拿一个。」 中间停顿一拍。后藤可能没受到男生帮忙的经验,「咦、咦、咦」地连呼,一阵慌乱。界雄伸手表示「不必客气」,于是她递出波士顿包说「那么,这个给你」。界雄昨天目睹后藤把长号留在社办,袋子里装的应该是今天自主练习要用的东西。 界雄接过波士顿包,顺便瞄一眼后藤提的狗笼。里面的小狗异常安分,令人差点遗忘它的存在。 「是那只柯基吗?」 「对。」 「公的还是母的?」 「母的。」 「取名字了没?」 「哎,说到名字,」后藤笑著回答。「我弟替它取名『波奇』,超土的吧?所以我打了回票。」 「然后呢?」 「想要叫它我喜欢的重金属乐团主唱『安德鲁』—」 「驳回。从今天开始,它就叫『阿夏』。」 「咦!」后藤露出明显地排斥:「什么阿夏,好像老太婆的名字。」 波奇—退让一百步,就算是安德鲁,也不是该给母狗取的名字。姊弟俩品味实在有问题。阿夏是荒神一党二代女贼的名字呢!—界雄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品味也相当有问题。 「我看一下。」 据说柯基十分聪明,好奇心旺盛,有必要进行鉴定。界雄和后藤移动到没有行车的巷弄,把狗笼放到地上,轻轻打开侧边的笼门。里面有一只褐白相间的小狗。一般情况下,应该会有些反应,或探出头,小狗却缩在笼子深处,一动也不动。 它怎么了? 界雄凑近地面窥看,只见表情像狐狸的柯基那双浑圆的黑色眼睛炯炯有神,发出低吼。毛皮看起来颇柔软,鼻头频频抽动。「过来。」界雄把手伸进去,柯基却啃起他的指头。它的牙齿很小,可是咬起来挺痛。 「你不是说它非常热情……?」 「交给我!」这么说的后藤,也被柯基狠咬一口。她急忙缩手,泪眼汪汪地哀号一阵「痛死了」,又变回一本正经,满不在乎地解释: 「平常只要伸手过去,它就会舔冰棒般舔个不停。在后藤家它都到处发动随机舔人攻击。」 「明明超凶的。」 「奇怪,今天出门后就一直这样……」 后藤双手抱胸,界雄一瞪:「你之前是唬我的吗?」 「怎么可能?我不是会临场撒谎的人。」 身为男生,实在不想听到这种辩解,但界雄瞥著夸张挥舞双手的后藤,心想「唔,也是」。他花费一点时间,才挤出下一句话: 「它生病了吗?」 后藤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我们带它去动物医院打过疫苗(不顾弟弟的反对,硬是在病历表的宠物名栏填上「后藤安德鲁」),也才刚接受定期健检,今天早上喂它的时候,它十分有活力,很亲人啊!」 那怎会一离开家就突然变了副模样? 这只柯基自知以前遭人拋弃,现在又发现本来即将变成新饲主的后藤家也不要它了吗?果真如此,它是根据什么判断的? 这只柯基和接下来要见面的伯母养的狗平藏有共通之处。那只狗只会对伯母独子的女友乱吼乱叫。 界雄陷入沉默。漫长的沉思默想。 据说,狗的智力约是人类两、三岁小孩的程度。不过,这是以人类的知觉来看。狗眼中的世界,和人眼中的世界不同。搞不好这个问题与他在书上读到、大感惊奇的「环境世界」(umwelt)理论6有关。 如果有个根本上异于人类的狗的知觉世界,而狗可据以做出推理,那会是什么样子?像是气味的世界吗?这是学校课程无法提供的饶富兴味的考察。 界雄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忽然,藤尖著嗓子搭话,彷佛要妨碍他的思索: 「欸,界雄,别发呆。振作点好吗?真是的。」 界雄渐渐恼火起来。我是为了谁才这么辛苦?他大叹一口气。 他想起前天向班上爱狗的女同学确认的问题。当时的对话如下: 「我想把柯基送给养五只米克斯狗的人,有哪些要注意的地方吗?」 「还是不要吧。」 「咦,为什么?」 「很奇怪的是,不知为何,柯基会招其他的狗讨厌。散步的时候,我常看到柯基被别的狗吼叫。」 「真的假的?」 「虽然没生物学上的根据,但我是亲眼目睹。柯基不是身体长长、脚短短、身材结实、耳朵尖尖、没有尾巴、屁股光溜溜的吗?有一种跟腊肠犬或斗牛犬不一样的异类感,所以在一群狗里,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柯基不是伊莉莎白女王养的狗吗?」 「那又怎样?」 女同学的话十分主观,根据又薄弱,有可能引发全国柯基粉的攻击,然而不知为何,莫名有种说服力。 (柯基犬超可爱!对谁都很热情,你一定会爱上它。) 为了展现出它能跟平藏、阿雅、千代、阿泽、阿丰和睦相处,必须让伯母看到后藤描述的可爱形象,只是这下前途堪虑。 4 界雄来到跨越宽阔干线道路的十字路口,地图他已记在脑中。几栋建筑物覆盖著蓝色塑胶布,空地堆满建材。经过此处,伯母家就不远了。 他停步等绿灯,后藤站到旁边。强风吹得她别开脸,稍微低下头后,又仰望界雄问: 「你是不是姿势变挺啦?」 后藤看似漠不关心,其实都瞧在眼里,界雄暗暗佩服。芹泽总不厌其烦地叨念「打击乐器演奏者的站姿也是演奏的一部分」,后来他随时留意站姿,总算有所回报。 「喂。」 「什么事?」 「快到我认识的伯母家了,你可以带柯基去别的地方打发时间,大概一小时左右吧,我再打手机给你。」 「咦,为什么?人家想看你谈判成功的帅气模样。」 「谈是要谈,但我没胆一上门就请人家收养柯基。做事情是有次序的。」 界雄说著,轻轻摇晃肩上的背包。 「我一直很好奇,那里面装什么?」 变绿灯了。如果不好好说明,后藤恐怕不会罢休,因此界雄边走边解释。 他说的是寺院拜访信徒的业务。拜访信徒的工作,原本只在信徒家有人过世的第一次盂兰盆节7,及做法事的时候,但在睡莲寺,父亲会随时抽空一家家拜访高龄长者,类似义工或社工。父亲表示,以前都是寺院住持像这样支持著社区住户的健康,聆听众人的烦恼。虽然无法期待信徒布施,但这年头睡莲寺能够撑著不致于废寺,就是因为信徒虽然少,却非常有凝聚力。而且,界雄也很关心镇上的老人。最近在他的社区fm电台广播节目中,dj定吉把wbc「世界棒球经典赛」说成wbc「世界棒球集点赛」,差点闹出大包。 小时候,界雄会跟著父亲一起拜访信徒。他就是想起这件事,翻开电话簿,打电话到伯母家。—你好,我是睡莲寺的界雄,之前久违地见到伯母,真的好开心。我向家父提起后,他很关心伯母,所以我想代替家父拜访府上,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咦,别逗我了,我完完全全没继承寺院的意思。咦,dj佐清的龟兔大战第七集?原来伯母有收听我们广播的特别节目啊。龟孙子和兔孙子的大战尚未结束。下一集开始,我们请到一位叫上条的剧本家加入,格局将变得更波澜壮阔,兔孙子率领复制兔军团杀过来,但龟孙子采取媲美古装剧《宫本武藏:一乘寺决斗》里的残忍战略,将会上演复制兔孙子的大屠杀喔!啊,我偏题了,这星期日上午拜访方便吗?—伯母明白睡莲寺方拜访信徒的意义,笑了一下回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拜托界雄帮忙清理住家地板下的垃圾。界雄一边说好,一边惊讶于父亲的没节操:原来老爸真的什么都包办。虽然是颇累人的差事,但也没办法。 「就是这么回事……」 「到底是哪回事啊?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只记得兔子大屠杀。」 「我想也是。」 「反正就是在开口拜托前,先卖对方人情吧。」 后藤直截了当地归纳,界雄苦笑: 「不,清理垃圾应该是伯母的藉口。」 总有一天,伯母的独子会离开家里。想珍惜社区里的连系、想透过互相交流,获得安心。社区不是只有长者,而是必须每一个世代的居民都参与其中才行—这是他没去上学的期间切身的体会。 「是吗?好像懂,又不太懂……」 界雄摆出「不必懂也没关系」的手势,摸摸口袋,从钱包里掏出零钱说「喏,给你八十圆,去那边的流血价自动贩卖机买个果汁,到公园坐坐吧」,像安抚小学生妹妹般打发后藤。 界雄目送后藤不情愿地离去,来到狗叫个不停的木造双层住家前。房屋呈现沉稳的褐色光泽,彷佛散发出淡淡的木头香,屋龄似乎相当古老,却没有破旧的感觉。听说往昔的工匠技术极佳,墙壁和柱子的施工都一丝不苟,只要补强,几乎是稳如泰山。界雄推测,伯母不愿意卖地,或许有金钱以外的考量。 从高耸的篱笆隙缝间,可看见庭院和缘廊。 「咦,是界雄吗?」 界雄和拿著花洒的伯母对望,彼此颔首致意。 「啊,我是桧山,伯母好。」 「进来吧,我端茶给你。」 让后藤久等也过意不去,界雄想尽快清完垃圾,便从大门绕到庭院,把背包放在缘廊上。今天伯父和独子似乎不在家。狗放养在庭院,界雄十分讶异,它们居然不会跑出去。 阿雅、千代、阿泽、阿丰四只狗围在伯母脚边,摇著尾巴。它们的模样彷佛在诉说,得到主人的关心,就是生命中最大的意义和喜悦。 只有另一只—元老平藏低吼著,朝伯母不住吠叫。从刚才开始,耳膜便充斥著平藏的叫声,虽然断断续续,但还是很吵,令人不禁纳闷,它的身体那么小,哪来多余的力气叫个不停? 界雄聊著睡莲寺的近况,以手巾包好头,装上头灯,并戴上工作手套。一身父亲挖掘本堂阁楼储物间时的装备。 「只要清掉垃圾就行了吗?」 界雄拿著夹子和塑胶袋,转向伯母问。 「咦?讨厌啦,喝茶就好。你爸每次来也只是喝茶。他都毫不客气地把中元糕点吃个精光才离开。」 原来是这样……界雄接著说:「可是,既然我都来了,就让我效劳吧。」 「这些小狗会把东西藏在地板下,所以我忍不住在电话里跟你吐苦水。它们会叼些毛巾、旧拖鞋之类的进去,尤其是鞋子。」 鞋子是皮革或橡胶制成,在狗眼中,应该像吸引力十足的猎物。 「我知道了。」 「不过,不必太认真,大概捡一捡就行。」 界雄把夹子弄得「喀锵喀锵」响,窥看架高的地板底下。混凝土基座上的通风口,大小可容一个人进入。格栅已拆下。 「狗可能偷偷跑出家里,叼回别人家的鞋子,藏进里面吧?」 「咦?」伯母瞪大眼睛,「好吃惊,你跟你爸一样,目光满敏锐的。虽然还没人抗议过,但毕竟有五只狗进进出出。」接著,她以手背掩著嘴巴笑了。「或许今天请你过来是对的。」 「至少让我检查看看。」 界雄确定工作重点后,满足于自己的直觉,从缘廊钻进架高的地板下。 打开头灯,照亮前方,匍匐前进。 有点类似洞窟探险,但只要移动,方向感就会错乱,颇为困扰。连界雄这么瘦的人,背和腰都会碰到地梁和横木,或许伯母也没办法请丈夫或独子钻进来查看。地板下约莫是通风良好,没什么湿气。短基柱没有受到白蚁侵蚀的样子,不过掉落著疑似乾燥僵直的虫子尸体。 围绕著他的黑暗愈来愈浓厚。 界雄发现三条骯脏的毛巾、两只凉鞋,随手丢进塑胶袋里回收。有拖鞋堆积在一处,一样捡起来。其他还有零食包装盒、飞盘、橡胶球、塑胶狗玩具。愈是前进,愈可发现狗儿们的领域遍及地板下深处。 界雄维持著局促的姿势,转动脑袋。 他聆听著格外刺耳的呼吸声,想起平藏的变化。 平藏是在这里发现伯母独子带回家的女友的秘密吗? 隔墙有耳,地板下有狗。 难道平藏听得懂人话,躲在这里偷听? 未免太扯了…… 界雄左右张望,移动头灯的光。 柱石旁边掉落著一只上下颠倒的皮鞋。他伸出夹子正要夹,缘廊的方向传来熟悉的女生笑声:「啊哈哈哈!」「好可爱的狗。」「是柯基,今天似乎很怕生。」「哎呀,好像也挺怕狗。」「就是啊。对了,伯母刚才讲的是真的吗?」「是啊,当然是真的。」「居然脚踏三条船,那女的实在太恶劣。幸好伯母的儿子跟她分手了。」「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儿子满沮丧的。」「还有机会的。」「呵呵,那可以介绍你的同学吗?」「呃,请问伯母的儿子几岁?」「三十六。」「这是犯罪吧?」「就是说呢。」 伯母愉快地谈笑,害得界雄「咚」一声撞到头。他横冲直撞,匆匆爬出地板下。「欸,我开始觉得,伯母就像我真的伯母一样。」「太开心了,我也好想有一个像你这么开朗的女儿。」「这样感觉颇厚脸皮,不过其实我有事要拜托伯母。」「什么事?」「请你收养这只遭人遗弃的柯基吧!」 界雄宛如穿越障碍物赛跑的网子般火速钻出来,浑身泥巴汗水地站起。不出所料,后藤抱著狗笼,坐在缘廊边。界雄脱下工作手套,揪起她的一只手,使劲全力把她拖到庭院角落,像为职棒开球的偶像明星般振臂高挥,朝她的脑门敲下去。 「干么突然打我!」 后藤露出遭到盟友背叛的表情。 「你害我遭到今年最严重的惊吓!」 界雄大声骂道,压过了周围的狗叫。这家伙为什么不会受到肤浅的计画或按部就班的准备所惑,想一直线达成目的?而且似乎快成功,更教人气得跳脚。界雄觉得一点一滴累积逻辑思考的自己简直是个大白痴,几乎对总是被穗村搞得一个头两个大的上条感同身受。 「界雄,你朋友好可爱、好有趣。是管乐社的同学?」 伯母坐在缘廊愉快地说,后藤害羞地回头: 「啊,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后藤朱里,吹低音长号。」 「叮叮……长号?」 「不是啦!是低音长号!」 居然还没自我介绍吗?界雄几乎要毛骨悚然起来。后藤究竟是怎么让伯母开口吐露独子的问题?这秘诀务必要请教一下。 界雄再次拉著后藤的手,回到伯母身边,一掌抓住她的头,硬是要她低头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这女生没恶意。」 这是真心话。后藤比一些想制造正面的印象,却掩盖不住漆黑本性的女生好太多。只为了单纯的目的而活,令人欣赏。况且,柯基并不是她弃养的,她与前任饲主也毫无关系,等于是扛起根本不必要的辛苦。 「你们感情真好。」伯母彻底误解。「对了,我有事要跟界雄报告。那女人的问题解决了。」 「咦?」伯母的口气轻松得彷佛在问「要不要喝杯茶?」,他不禁再次反问:「咦?」 「我儿子果然是被骗了。」 怎么,原来是这件事。不管对象是高中生还是什么人,伯母一定都极想倾吐。界雄觉得对她儿子来说,这实在是无妄之灾,同时也感到一阵寂寞:原来伯母并不是只对他一个人无所不谈。 「她不会再来了吗……?」 「上次在路上遇到你,隔天就发现那女人不仅是脚踏两条船,甚至是脚踏三条船!她同时跟搞乐团的还有酒保交往。我儿子是公务员,似乎被当成安全牌留著,也发现她其实欠一屁股债。」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界雄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冒出麻将术语。界雄的麻将是dj定吉传授的。记忆力如果不够好,就无法在赌博中获胜。 (平藏的直觉,比谁都准。) 原来如此,伯母儿子的女友纯粹是为钱接近他,现在知难而退了啊…… 界雄俯视地面的狗。阿雅、千代、阿泽、阿丰这四只狗十分关注后藤怀里的狗笼,叫个不停。狗笼里的柯基也一样,别理它们就好,却不甘示弱地汪汪应战。 另一方面,只有平藏完全不把柯基放在眼里,朝伯母吠叫不休,紧接著又压低身体,挤出声音般低吼。 「平藏是怎么了呢?」 伯母也为平藏持续已久的异状感到困惑。 界雄提出问题:「会不会是身体不舒服?」 「不舒服?你说生病吗?」 「对。」 「狗会隐瞒身体的不适,所以我都会带它们做健康检查……」 「全部正常吗?」 「以它的年纪来看很健康啊。感觉也不像吃到什么坏东西……」 「这样啊。」界雄抱起双臂,沉默不语。 伯母纳闷一阵,挪动身体转向后藤,改变话题:「对了,你刚才说什么弃养的狗……」 界雄一惊,急忙想补充,后藤却严肃答话: 「其实,我正在找可收养这只柯基的人。」 「这样啊……」伯母有些惊讶,「所以才会一直把它关在笼子里吗?」 后藤略略垂著眼,点一下头: 「给它系上牵绳,是新主人的第一项工作。我们家没办法养它。」 界雄屏息听著,有点对后藤刮目相看。 伯母露出注视亲生女儿般的表情,上半身往前探,问:「它看起来已可管教、带出去遛,你们都怎么处理?」 「呃,我觉得这样不太好,不过都把它放养在家里。勉强要形容,就是自由状态。」 于是,害得怕狗的父亲被追著跑吗?界雄总算瞭解后藤家怎会那么凄惨。 伯母沉默许久,狗儿们的叫声格外刺耳。 「它本来应该有其他兄弟……真可怜。」 她低声喃喃,望向后藤怀里的狗笼。 (我弟说,那只柯基奇迹般幸存。) 界雄想起后藤的话。或许她弟目睹柯基其他兄弟的下场。虽然不太庄重,但界雄想像起在暑假期间变成乾尸的小狗。但即使同情,界雄家也不能收养。伤脑筋,真想请杜立德医生指点一下明路。 缘廊边,伯母陷入沉思。界雄突然觉得待在这里令人窒息,想假装成透明人,但很快就装不下去。他重新拿起塑胶袋和夹子,打算继续捡拾垃圾,不料后藤抓住他的衣服: 「你没有从这种状况逃离的选项。」 「我是要去工作!」 听到两人的对话,伯母像找到沉默的出口般噗哧一笑。 「你们感情真好。」 「没有、没有。」界雄在脸前挥著手。他居然肤浅地进行策画,希望让伯母顺利收养后藤的柯基,实在太可耻。饲养宠物,就是被交付一条生命,必须有不管遇上任何状况,都要照顾到最后一刻的觉悟,才不可能轻易答应:「好,我来养。」 后藤再次用力抓住界雄的衣服。她凑过来,小声说: 「重大发表,我跟伯母的话题用光了。」 「你们刚才不是聊得挺开心?那是我的幻听吗?」 「徵求聊天话题……」 界雄仰头望天,咬紧牙关,眉心打结般思考。 「伯母参加了俳句教室。」 「俳句?我不懂俳句啊。」 「上次我碰巧捡到你的乐谱,后面写著充满诗意的字句:『泡泡球,那是制造出天空碎片的奇迹……』我就当没看到,你努力配合伯母一下吧(参考:穗村在国中时的作业写下的俳句是『热气球 是无声无息升空的 问号(字太多了)』。) 后藤羞得满脸通红,全身发抖。 不关我的事。总之这是伯母的要求,界雄想快点执行自己的任务。他弯下身,钻进缘廊底下。 (就是在开口拜托前,先卖对方人情吧。) 虽然想起后藤辛辣的评语,但只要采取行动,或许有好有坏,却也可能最后皆大欢喜。总比坐以待毙要来得好。 界雄在地板下爬行前进,缘廊传来「啊哈哈」的欢乐笑声。「界雄他啊,是个没神经的大傻蛋!」嗯,果然适应力超强。 界雄左右张望,藉头灯照亮周围。刚才他检查过,地板下的空间乾燥,没有白蚁侵蚀的迹象,似乎不必担心蚁害造成腐朽。这栋屋子的施工十分坚固,卖地拆毁实在可惜。虽然没有白蚁,但他看见飞虫的尸骸影子。娇小的脚凄惨地蜷缩著,也许最后是空虚地自行断气。 界雄深入内部,脑袋一隅涌出一个微小的疑问。疑问犹如芒刺在背,渐渐强烈地发出主张。 平藏的事,颇令人介意。 为何平藏会朝伯母近乎执拗地吠叫、低吼个不停? 如果不是生病,会是什么理由? 最老资格的狗平藏,是想对群体中地位最崇高的饲主伯母传达什么吗……? 或者,它果然是讨厌那个为钱接近伯母儿子的女人? 身为狗的平藏,真的能识破人的本性吗? 只要知道那个女人再也不会来家里,平藏就会恢复正常吗? 界雄的意识回到眼前的现实。刚才没夹到的皮鞋掉在前面,他夹起丢进垃圾袋。地面的泥土非常坚硬,感觉狗的前脚没办法轻易挖开,所以应该不会埋著什么东西。 如果像伯母说的,那些狗把叼来的东西藏在这里,那么地板底下就和庭院一样,属于它们的地盘。若平藏是发现装著钞票或金块的神秘皮包,试图通知伯母,想必会是一段佳话。 然而,界雄也进行相反的可怕想像。 万一……地板底下藏著二战时期的未爆弹呢? 不过,如果是未爆弹,应该会在屋子兴建前就发现,引发轰动,而且宠物狗无法识别炸弹是危险的东西。除非经过特殊训练,或亲身经历爆炸— 危险物吗? 界雄留意到自己一直低著头工作,于是抬起头。 地板下漆黑的世界再次出现在光圈中。从地板支架垂直延伸的短基柱,纵横等间隔排列。意外开阔的空间,彷佛是拆除全部墙壁的迷宫。 那是什么? 界雄小心翼翼地眯眼,提心吊胆地靠近。 危险物不是掉落在地面,而是在上方。 界雄顿时全身僵硬,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那个倒立垂挂的壶状物体…… 平藏是注意到这个物体,想通知伯母危机逼近他们家吗? 5 从阴暗的地板下解脱,来到外头,阳光实在刺眼极了。 「欸,界雄,这算是平藏立下大功吗?」 界雄和后藤离开伯母家,决定前往八十圆流血价自动贩卖机旁的公园。这是平日几乎没人会去的小公园,后藤坐在长椅上,抱著装柯基犬的狗笼,界雄肩上搭著背包站在对面。 来到公园的路上,界雄把平藏对伯母的奇妙变化详细告诉后藤。 「我觉得是大功一件。」 界雄应道。发现乾涸的虫尸是什么后,他火速从地板下落荒而逃,通报在缘廊等待的伯母,完全没有闲情逸致替柯基找主人。 后藤抬头说:「原来是虎头蜂的窝……」 「是啊。伯母家面临的危机,不是为钱接近儿子的女人,而是在地板下筑巢的虎头蜂。」 掉落在地板下的,是拇指大的虎头蜂尸体。形状和颜色十分骇人,看上去就很凶暴,像在警告危险勿近。平藏约莫是凭著动物的本能发现那是危险的生物。每年到八、九月,便会传出虎头蜂螫伤人的新闻,偶尔会造成死亡。平藏得知虎头蜂开始在地板下筑巢,才会又吼又叫,试图警告伯母。这是界雄的推论。他劝伯母尽快联络捕蜂业者。 「这样喔……」 后藤回答得心不在焉,界雄忍不住动气。今天在地板下捡垃圾搞得浑身泥巴,才能发现这个事实,而且我捡垃圾是为了谁啊? 「你倒是轻松。」界雄酸道。 这回换后藤生气了,她难以信服地看著界雄: 「我在庭院和伯母聊天的时候,完全没看到虎头蜂飞过。」 听到这话,界雄石化片刻。他在地板下看到的,只有乾掉的虎头蜂尸体,头灯的灯光里,不见任何飞舞的虎头蜂,也完全没听到引发恐惧的嗡嗡声。倘若筑巢是现在进行式,起码会看到一只活的虎头蜂。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漏掉什么重要的事实吗? 界雄顿时沉默,后藤继续道: 「伯母家有五只狗,如果它们经常进出地板下,应该五只都会发现,为何只有平藏那么异常?」 有道理。界雄迟疑一下,开口; 「抱歉,你说的没错,不太对劲。」 看到界雄认错,后藤满意地取出智慧型手机。班上有智慧型手机的人还不多,界雄好奇地探头看: 「咦,你有挺不错的东西。」 「这是我的高中入学礼物。」后藤滑动萤幕,搜寻虎头蜂窝的图片。很快地,搜寻到的图片出现在画面上。「你看到的是哪一种?」 界雄这才知道虎头蜂窝有许多种形状。「这个。」他指著倒挂的壶状蜂窝图片。颜色是红褐色,并有类似漩涡的花纹。 两人一起阅读解说的文字: 「每年过冬后,女王蜂会在五月左右单独开始筑巢。」 五月?现在是九月。 以那种形状保留到九月,表示女王蜂因著某些原由,不幸死掉了。他看到的那具蜂尸是女王蜂吗?不,虫的尸体应该会粉碎风化,可能是偶然误闯地板下死掉的雄蜂。 虽然觉得混乱,但只有一个事实很清楚:虎头蜂在伯母家筑巢的危机,早在五月就解除。解说文字中提到:「建造到一半的蜂窝,不会被其他虎头蜂接收。」 界雄不禁想咂舌,摇摇头。如同后藤说的,没看到半只活的虎头蜂时,他就应该发现。是在漆黑狭窄的地板下爬来爬去,失去冷静吗……? 「到底怎么回事?」后藤歪头纳闷地说。 「对了,得联络伯母。手机借我。」 「咦?界雄,你没有手机吗?」 「没有。」 「你知道伯母家的电话?」 「最近才刚打过,还记得。」界雄喜欢的冒险小说世界里,有许多记忆力超群的人。身为真实世界的人不能输给他们。 「你好厉害。可是,现在联络伯母要做什么?」 「做什么……」后藤的悠哉令界雄有些不耐烦,「不用找捕蜂业者了啊。」 「最好还是找一下吧?」 「咦?」 「毕竟真的有女王蜂在缘廊底下出没。搞不好明年又会飞进来。请来专家,应该会想办法预防。离开的时候,我跟伯母提过。」 界雄悄悄咽下口水。他总算理解后藤怎能这么老神在在,最后恐慌的只有自己。巧言令色,鲜矣仁—他想起dj阿米的教诲。与其耍小聪明、小花招,装出无所不知的样子,任意扭曲事物的意义,倒不如秉持信念,坦白传达彼此的心情,才算是大智慧吗?这整件事,是不是根本有没有他都没差?界雄仅存的自尊与威严,此刻奄奄一息。 后藤把狗笼放到长椅上,蹲在旁边,打开侧面的笼门,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地说「你的新家是睡莲寺喔」,摸摸柯基的头。 好痛! 好像又被咬了。因为是小狗,牙齿还小,但界雄亲身经历过,真的很痛。界雄弯下腰探看狗笼。 「如果不能再热情一点、可爱一点,满难找到人收养吧?」 「它平常不是这样的……」 「会不会是装在不熟悉的笼子里,不太高兴?」 「咦?可是,打疫苗和健康检查的时候也用笼子装著走了很久,它都没这样啊。」 「那就是不舒服—」界雄说到一半,忽然莫名感到似曾相识,歪起头。他和伯母之间,有过类似这种删去法的对话。 界雄仔细观察狗笼里的柯基。或许只是感伤使然,柯基看起来也像无法承受遽变,陷入混乱,不知该相信谁。 「还是,我表现在神情和态度上……?」后藤低头,噘起嘴唇低喃。 「咦?」 「只剩下这种可能性。」 界雄眨眨眼,半晌后站起,抱著双臂陷入沉思。 他想到平藏。宛如冬季晴朗的日子,或焦点确实对准的镜头般,他觉得思考的每一个角落都变得清晰起来。 平藏是伯母养的第一只狗,长久以来受到伯母疼爱,它会不会成为观察伯母的专家?即使本人没发现,人的行动和动作也可能改变。这细微的徵兆,只有平藏察觉…… 这是最简单的答案。平藏总是看著伯母,连她儿子没发现的疑神疑鬼表情,它都有所反应。不,儿子的女友问题已经决,表示还有其他导致伯母的表情出现变化的原因…… 这几天一直想著狗,勾起意想不到的记忆。那是界雄没去上学的期间,在图书馆的书里读到的内容。 狗与人的观察方式,有著巨大的不同。 那就是判断力。判断力固然重要,但要发挥直觉时,却会造成妨碍,如同干扰灵敏天线的杂讯,十分棘手。狗吼叫的时候,不会被眼前的现象应该是什么情形、平常都是怎样、接下来该怎么做……这些想法迷惑。狗只会看到眼前的状况。这就是狗天生的生存能力,也是求生的力量。 眼前的状况…… 伯母家面临的真实危机是什么? 真正危险的东西是什么? 今天的对话中,或许隐藏著线索。再怎么小的线索都好。界雄往太阳穴用力,拚命回溯伯母的言行。他垂下目光,寻找答案。 6 几天后,伯母发现界雄和后藤走进病房。可能是真的很无聊,呆呆看电视也看到腻了,注意到二人,她笑逐颜开,「哎呀呀」地连呼,请他们在床边的圆椅子坐下。六人大病房里,只住著伯母一个人。 (狗会隐瞒身体的不适,所以我都会带它们做健康检查……) 人也一样,会隐瞒生病的不适。 界雄和后藤一起去拜访伯母家的那天晚上,放心不下的界雄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电话给伯母,请她去做个健康检查,于是— 「你们刚放学吗?」 透入窗户的夕阳余晖,染红伯母的侧脸。 界雄和后藤穿著制服,但两手空空,没带书包。如果等社团活动结束再来探病,就超过会客时间了。他们是趁个人练习时间偷偷溜出来,得立刻回学校,界雄思考著该怎么说明。 「我们偷跑来的。」 先在圆椅子坐下的后藤举起一手,活泼答道。界雄觉得烦恼的自己像个傻瓜。 「偷跑?」伯母睁圆双眼。她的气色不错。 「我们和海蟑螂一样,从阴暗处沙沙沙地移动到另一个阴暗处,瞒著社团其他人跑来。」 后藤恶心地活动十指,完美模仿海蟑螂,逗笑了伯母。伯母的手伸向床边的推车问「要不要吃人家送的蛋糕?」,后藤非常不甘心地说「就算没人发现,练习期间也不可以偷吃东西」。 伯母叹一口气,百感交集地重复界雄听过几十遍的话: 「没想到平藏会是我的救命恩人……」 伯母被诊断出胃癌。 幸好还在初期,不必担心转移,只需内视镜手术就能治疗,听说一星期左右便能出院。 医生表示,胃癌初期几乎没有症状,很难早期发现。不过早期发现胃癌的病例中,不少人倾诉胃部不适。 而胃部的不适,隐约反映在伯母的表情上。 连丈夫和独子都没注意到的细微变化,唯独长年疼惜的爱犬没疏忽。 具备敏锐推理能力和观察力的魔鬼平藏的法眼,果然什么都能识破。 「伯母,我听界雄说了,真的可以吗?」 后藤从圆椅探出上半身,一脸严肃地问。 「当然。等我出院,就把柯基送来吧。我会好好照顾它。」 「谢、谢、谢、谢谢伯母!」 后藤感激万分,界雄按住她的头,彷佛在提醒她要再有诚意一点。 界雄明白伯母改变心意的理由。狗的寿命比人类更短,若是养狗,将无可避免地要为它们送终。但伯母年纪大了,并非完全不可能拋下现在养的狗离世,一想到这里,她实在无法下定决心养新的狗。 然而,经过这次的事,伯母改变想法。人与狗以生命的光辉照亮彼此活下去,她似乎再也不感到迟疑。多亏平藏,感觉往后的日子还久得很,况且我得帮儿子找老婆—伯母在电话中开心地说。 「那么,伯母,等你手术结束,我们再来探望。下次我们会乖乖带礼物来看你!」 后藤起身,活力十足地道别。 「不用啦,光是有年轻人来看我,我就非常开心了。」 「真的吗?实在不好意思。」 快点走—界雄轻推后藤的背。 两人离开医院,急忙返回学校。 染成橘红色的天空中,大批灰椋鸟描绘出精细剪纸画般的花纹。必须趁著管乐社的伙伴尚未误会以前,跟他们会合才行。「平藏真的好厉害!」「我超感动!」后藤赞叹著,兴奋不已。 狗只看得到眼前的状况,界雄觉得这是很棒的能力。若是应用在解决人的问题上,就是排除眼前发生的事实以外的旁枝末节,比如过去的往事、风评等等。平藏这种公正无私的观点,救了伯母一命。 「是啊,我们得效法平藏。」 界雄想下个感动的结论,后藤的反应却令人意外: 「没办法。」 「咦?」 「做不到的。」 看到后藤居然如此轻易放弃,界雄感到抗拒: 「怎会做不到?」 「当然做不到,因为……」 后藤停下脚步,掏出手机开始操作。她似乎在搜寻什么,接著把显示的画面转向界雄,说一声「拿去」,塞给他后,径自往前走。 界雄接过手机,皱著眉看萤幕,只见上面显示以下讯息: 嗅癌犬。狗的嗅觉是人类的十万倍以上。人类的嗅觉细胞约有五百万个,狗的嗅觉细胞则多达二亿个左右。为数稀少的一些狗,可从病患呼吸中的细微气味,分辨出胃癌、肺癌、乳癌等十八种癌症,准确率将近百分之百,连x光片难以辨识的极小癌症肿瘤也能发现。不过,现阶段尚无法分析出散发此类气味的化学物质,算是只属于狗的特异功能— 环境世界……日常与非日常的境界线宛如热气,摇晃起来。界雄移开智慧型手机的画面,揉了好几下眼睛。 他注视著脚步轻盈的后藤背影。 或许真的赢不过这家伙。界雄忍不住想骂人,嘴巴却情不自禁笑开。毕竟托她的福,这几天拥有在学校和社团都无法得到的奇妙体验。 1 前网球选手松冈修造和照英,都是日本代表性的热血运动艺人。 2 指高桥留美子的漫画《相聚一刻》(めぞん一刻)里的角色三鹰瞬。 3 高桥义广的狗漫画《银牙传说》系列里,奥羽山脉住著一群狗「奥羽军」。 4 うまい棒,一种以玉米淀粉为原料的零嘴,外型像蛋卷,定价一直以来都是十圆,长度会配合原物料价格变动。有「日本国民零嘴」之称。 5 日本电视台节目《突撃!邻の晩ごはん》,主持人桂米助会毫无预警地在晚餐时段拜访普通民宅,拍摄该户人家的晚餐内容。 6 德国生物学家及哲学家魏克斯屈尔(jakob johann baron von uexkull,一八六四~一九四四)提倡,认为各种动物的知觉作用的世界总体,即为该动物的环境。 7 日本每年于七月十五日举办的祭祖法会,一般都会趁此期间的连假返乡扫墓。 奇妙的重逢 芹泽直子╳片桐圭介 国中的时候,有个管乐社的女生请我协助演奏。那个女生小我两年级,等于是一年级的她,亲自来邀三年级的我。不妨想像一下小学刚毕业的十二、三岁女生,与即将考高中的十五岁女生之间的差距。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真有胆。 根据她的说法,吹奏高音单簧管的学姊在搬运乐器的时候跌倒,用来按颤音键的手指龟裂骨折。害学姊跌倒的远因,似乎就是不愿多谈的她。高音单簧管是明星乐器,我问她社团里没人可递补吗?她深深垂下头,表示社团人数不足。 她吹的是小号。小号是可将有如蚊子叫的嘴唇振动音,凭著一根约一公尺三十多公分的管子,转变成钢铁般咆哮的乐器。 一动念便立刻采取行动的鲁莽,以及热情。甚至跳过管乐社的社长或中间人,亲自拚命寻找递补者的态度。在某种意义上,这些与具备强烈个体专业意识的音乐大学学生的思考模式是一致的。那是我期望在四年后变成的模样。她决堤似地倾诉起来。虽然不晓得她是在哪里听闻,但她说很尊敬我。现在她非常热爱小号,想永远吹奏下去,也想学习专门知识。看著她热情、有时单方面说个不停的表情,那眼神完全就是不畏虎的初生之犊。 我没有反弹她的眼神的力量,撇开脸拒绝了。 她锲而不舍,我冷漠地敷衍。她迟迟不肯放弃,不愿空手而归的态度,愈来愈适合当一名音乐家。终于,用尽一切说服的她悄然垮肩,吐露一句在我听来太多余的话: 唉,我没有音乐天分,也说不出什么深奥的话,根本没资格拜托学姊…… 对方是个才国一的小女生,为什么我不能听过就算了呢?为什么要跟她认真?回过神时,我已抓住她的肩膀,激动大喊: 我最痛恨满不在乎地说什么天分、深奥的人! 首先,这世上才没有所谓深奥的道理。 如果认为有,是你的脑袋理解力太差,你要知耻! 「天分」这个字眼,或许很多人用在艺术方面,但那是与生俱来的,是后天无可改变的遗传问题! 彼此称赞遗传好,对正在努力的我们毫无意义。你不妨向牙牙学语的小婴儿说,因为小婴儿会咿咿呀呀地用本能的反应回答你,无法互相理解也无所谓。 有职业人士在访谈中说,如果在亲自动手实践前,感觉能找到一些简单易懂的答案,都是先入为主的想法,或是偏见罢了。唯有不受这些东西迷惑的人,才有资格相信自己的梦想。 — 不好,我怎么对人家说起这种话……?我赫然惊觉,连忙收起一脸凶相,但为时已晚。那女生泪如雨下,哭哭啼啼地离开。 每当想起这件往事,我总是脸红不已。我在班上没有聊天的对象,把单簧管老师告诉我,闷在脑袋里不断发酵的话,现学现卖、毫不留情地向童稚天真的学妹倾吐。她一点过错都没有。国一的我跟她一样,没想到短短两年,我居然变得这么多,到底是多急躁? 沉浸在后悔中无济于事,我试著分析。 从小学音乐的人,请老师一对一指导是理所当然,因此言行会比较成熟。再加上一般情况下,上课时间大半都在挨骂,除非积极面对老师的指导,否则实在无法继续待在这个世界。在从未挨过父母责骂的人眼中,想必颇为匪夷所思。这么痛苦,有必要忍耐吗?这样的质疑情有可原。虽然有些人因个性不合放弃音乐,或频繁更换老师,但不论好坏,古典乐的世界都非常因循守旧,并且往后必须和任何人都能配合演奏,如果不趁早经验,到时候便得付出代价。这代价似乎不容小觑。 音乐艺术是个性与个性的冲撞。由于对排挤和中伤已有耐受力,一不小心就会要求对方跟自己一样坚强。 当然,并非每个人都是如此,但我从以前就是这样的人。 我向国一的少女吐露心声。这与年纪无关,当时我希望她可以瞭解。因为这是个会有天才小学生来参加世界顶尖大师班的苦难世界。 后来历经许多波折,我在南高管乐社找到一席之地,加入其中。现在的我,会对她说些什么?—如今我变得如此谦卑,会成天想著这种事了。 1 别以为父母和钱永远都会在身边。 上条春太 芹泽直子特徵十足的细长眼眸望著贴在社办墙上的纸。上面以自来水毛笔留下漂亮的字迹,用图钉悄悄地钉在一堆奖状和照片里。之前芹泽看到上条在思考社团的口号,随口丢出一句「帮我想一个」,希望能随时鞭策自己,不流于妥协。 最后上条就是给出这个口号,恶狠狠刺进她最不希望别人触碰的地方。 真是…… 她的鼻子微微挤出皱纹,不太高兴。这句话让她想起,今早为了毕业出路和父亲争吵的事。 「这个月也好厌世。」 后藤站在旁边一起看著。后藤是少数敢向芹泽轻松攀谈的宝贵学妹,芹泽以为这是在说她,吓一跳。 「咦,什么叫『这个月也』?」 「上个月是『男人只有两种,懦弱的男人,和懦弱到不行的男人』,似乎是一个叫河上什么的人8的名言。」 芹泽内心的悸动平息下来,「这、这样喔……」 「上上个月好像是『想求教生物社的乌龟,在这个艰困世道活下去的秘诀』。」 那家伙根本只是随手写下自身的苦恼吧? 「我懂了,那家伙是白痴。」 「我想应该跟平常一样,成岛学姊马上就会撕下来。」 后藤在长桌铺上毛巾,把低音长号摆在上面,吹嘴对著自己。她以吹口管缘、喇叭口缘、主调音管支撑,避免重量压在纤细的拉管上,调整成随时都可拿取的状态,再打开盒子。这么一提,今天的练习中,界雄的定音鼓和后藤的低音长号不光是悦耳,也十分赏心悦目。 星期六的社团活动在下午四点结束。整个上午都花在基础练习上,中午隔了一小时的休息时间,合奏完毕后解散。三年级生已退出,社员剩二十六名,但顾问草壁老师认为,这个人数可仔细听清楚每一个人的音色。在老师细腻的指导下,人少反倒变成南高管乐社的优势。 芹泽将单簧管收进盒子后,寻找穗村。平常穗村总是几乎要擒抱上来般邀芹泽一起回家,今天练习结束却不见踪影。 出去走廊一看,成岛和马伦走过来,芹泽叫住他们。 「穗村同学呢?」 成岛眼镜底下的双眼眨两、三下:「刚才跟上条同学一起,被地科研究社的人抓走了。」 芹泽想起地科研究社的社长,率领一群原本是家里蹲的学生的麻生。麻生那张有些冷峻的美貌,吸引部分男生成为近似崇拜者的粉丝。坦白讲,芹泽不太喜欢她。 「界雄呢?」 这次换马伦回望后方,答道: 「桧山同学还在音乐教室,跟美民(美国民谣俱乐部的简称,其实是重摇滚及重金属同好会。成员目前全部身兼管乐社)的人在一起。」 芹泽觉得不好打扰男生们聊天,低下头说:「这样啊……」 「要不要一起回家?」 成岛邀约,但芹泽恭敬推辞。 直到不久前,她都是一匹孤狼。与伙伴一同经历憧憬、哀伤、喜悦、痛苦—她害怕过度习惯与众人共享这样的陶醉。 偶尔一个人回家吧!芹泽在楼梯口换好鞋子,走向停车场,接著解开自行车锁,踢开脚架。 时节已入秋。太阳下山得愈来愈早,芹泽踩著踏板,望向即将染上淡淡暮色的住家和路树。 加入管乐社后,她仍以星期一的钢琴课和星期二的单簧管课为优先。钢琴一对一课程最近刚换老师,今天是晚上七点开始,因此中间有一段不长不短的空档。 芹泽想了想,将自行车掉头。她用力踩踏板,朝镇上的商店街前进。穗村往往练到累瘫,却老是跑去商店街闲晃,还发现一家很少人知道的厉害乐器行。芹泽有点羡慕她这样的冒险。 当然,加入管乐社本身就是一场大冒险。社团的管乐训练在报考音大方面没什么帮助,虽然大家都对她的社团活动表示包容,说她可以在比赛前参加就好,但芹泽想尽量参与。 草壁老师曾告诉她,不论是目不斜视朝向音乐之路迈进,还是自我钻研,都值得尊敬,但许多人过度执著于音乐,落入穷途末路。在某种意义上,追逐梦想是在自己的计算中。总有一天,计算会变成算计,终至破灭。你应该把有限的时间用来摸索人生,而这个人生不是拋弃音乐,也不是在音乐之路上挫败。 「意思是,要我放弃成为职业音乐家吗?」 「不是。」 「老师,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你应当趁现在开拓眼界。我认为你选择公立高中是对的。」 「我……不太懂。」 「你要记住,有时候,总是在一起的人,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 「咦?」 「以为天经地义的现实,难保不会突然天翻地覆。」 「……」 「如果有一天,你的惯用手不能动,而你有知识、口才佳,就能改行当教师或学者。我认识的音乐家,有的转换跑道,变成舞台监督和作曲家。他们绝非在音乐之路上挫败,因为他们依然身处于音乐的世界。」 草壁老师给了芹泽从未读过的领域的书籍。他说在任何世界都是如此,只知热血蛮干的英雄主义是十分危险。只想抄捷径,会失去想像力;但一直绕远路,会失去目标。希望她能找到平衡,去感受往后的人生重要的那一面。学校就是学习这件事的地方。 芹泽以额头承受舒爽的风,踩著自行车踏板。 不知不觉间,她哼起喜欢的曲子。 在路肩宽阔的县道轻松悠闲地骑著。进入复杂的巷道后,没附庭院的双层连栋小住宅栉比鳞次,其中有一家在管乐社里蔚为话题的寝具行,长达十年都在倒店大拍卖。芹泽忍不住噗哧一笑。 她和一辆几乎占满狭小巷弄、直开进来的卡车擦身而过。开车的是界雄的父亲,芹泽点头打招呼。只见车身有被人拿硬币刮出的伤痕。 太阳西斜,行人变少的马路另一头,有一家阴暗的小店。虽然是平房,但外观是街上常见的住家兼店铺。外观极为沧桑,彷佛历经数十年的岁月,芹泽煞住自行车。店头摆著自动贩卖机、冰品展示柜和扭蛋机,店内杂乱地陈列著各种糖果。 她的目光受关东煮的广告旗吸引。 那家是什么店……? 还不到冬天,街上各处却已卖起关东煮。穗村和界雄一聊到关东煮就停不下来,他们小时候都吃关东煮当点心。吃关东煮当点心?芹泽不懂怎会有人这么做。他们说,高汤是黑色的,而且沾著味噌酱吃,不必担心卫生问题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煮的。芹泽觉得要是乐活族的有机食物支持者听见这番话,恐怕会晕倒。 店里传来「咚」、「锵」等巨大的声响,芹泽皱起眉。她踢下自行车脚架,锁好车后,踏进小巧的店内。她环顾一圈,塑胶容器里塞满贴有二十圆或三十圆标价的糖果、弹珠汽水和口香糖,每一种看起来都有害健康。不过,应该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穗村,却是个健康宝宝。 空气中的湿气颇重,没半个客人。 仰望垂挂的灯泡,没点亮。 芹泽正在纳闷,像是代替柜台的展示柜后方,无声无息地冒出一个人影。那是白发蓬头、淡眉又三白眼的老婆婆,头顶到双眸之间的空白感令人印象深刻。老婆婆穿著淡褐色的裙子,抚摸脖颈一带。 芹泽内心有些惊恐,问道:「呃,请问有关东煮吗?」 老婆婆没反应。 约莫是重听。芹泽提高音量,重问一次。 老婆婆默默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著外头。要打烊了吗?芹泽正要放弃,准备离开,忽然发现前方有个附木盖的方型锅子,旁边摆著一叠纸杯和纸盘。 老婆婆是在指这个吗?芹泽望向骯脏的告示。 关东煮三守则: 一、以串计价。一串六十圆。 二、捞了鸡蛋要主动告知。 三、味噌酱只能沾一次。 纸张看来贴了很久,仔细辨认都快褪光的文字,似乎在解说那是连二战空袭时都带著逃走的秘传高汤配方。「还有比抢救高汤更重要的事吧?」这样的吐槽在她脑中浮现又消失。 芹泽一阵犹豫,肚子竟咕噜响起,害她脸红。于是,她走近方锅,打开木盖,水滴淌落下来,隔板之间塞满一串串关东煮。从颜色来看,似乎完全入味,但她预感可能煮过头,味道绕了一圈,进入新境界。最重要的是,居然有鱼肉香肠,她颇为惊讶。 她挑选感觉不会吃坏肚子的料,拿起竹轮、蒟蒻、鱼肉香肠放到纸盘上。锅子里有个小陶壶,盛满疑似味噌酱的液体。 店门口有长椅,芹泽坐下,确定没行人后,抓著竹签吃了起来。高汤的颜色浓郁,她以为会很咸,没想到料十分柔软,淡淡的甜味在舌头上扩散。她咬一口沾上味噌酱的部分,滋味更浓甜,升起一股温暖全身的幸福感。 芹泽默默吃著。挺美味的,或许可拿来当成明天社团活动的话题。反正她不想见到吵架冷战的的父亲,乾脆晚餐就地解决。于是,她又拿了鱼板和黑色鱼糕、油豆腐,还狠下心捞第二颗蛋。 噗嗝……!不小心勉强吃太多,芹泽拿面纸擦擦嘴巴。她整理好纸盘上的竹签,方便算钱,接著走向老婆婆。 「多谢招待。」 由于毫无反应,芹泽望向老婆婆,只见老婆婆臭著一张脸。咦,她在生气吗?难道我是在打烊前上门的不速之客?芹泽想快点结帐离开,说明捞了蛋后,打开钱包,但没零钱,只剩下一张万圆大钞。 「啊,不好意思,我没有零、零钱……」 芹泽提心吊担地递出万圆钞票,老婆婆居然啧一声,吓了她一跳。老婆婆语调平板地说了什么,捏著万圆钞票,蹒跚走出去。大概是找不开,要去换钱,芹泽觉得做了很糟糕的事,坐在展示柜旁的圆椅,身体缩得小小的。 然而,不管再怎么等,老婆婆都没回来。 2 芹泽困在柑仔店,一个小时过去。 「阿姨、阿姨!我要这个!」 你们没看到我身上的制服吗?芹泽正与来到店里的小学低年级男生周旋。他们紧捏著快被汗水融化的百圆铜板,误把她当成店员,怎么也不肯离开。我不像客人之一吗?真是伤透脑筋。但老婆婆是为她丢下店面,而且她希望这些小学生在天黑前回家。可是,即使想替老婆婆做生意,也没看到疑似收银机的东西,只有一副老旧的算盘。 那个啦、那个!小男生们同时指向架子上的饼乾罐。芹泽搬下看起来很沉重的罐子,打开快生锈的盖子。大量的棒球卡当中,掺杂著帐簿、零钱及六张钞票。这样就足够结帐。芹泽立刻用手机的计算机功能加上消费税,引来小男生们嘘声连连。老婆婆似乎都不收消费税。当然,芹泽并不晓得营业额一千万圆以下的自雇业者,可免除消费税的缴纳义务。 总算打发小男生们离开,芹泽在圆椅坐下。 呼…… 芹泽慢吞吞地看了看手表,就快晚上六点半。她担心赶不上钢琴课,但也许是待在阴暗店内的缘故,脑袋渐渐被朦胧的睡意笼罩,宛如慢慢滚下平缓的坡道。 为了报考音大,单簧管的练习不必说,还要学习专业基础,像是钢琴、唱名或乐理等等,分量相当于一本辞典。除此之外,她又参加管乐社的活动,或许其实她相当疲倦了。 芹泽昏昏沉沉地打著盹,在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境界之间仿徨。耽溺在短暂的白日梦,是她从小自娱的游戏之一。倘使没有青梅竹马界雄,她早就彻底被孤立。 刚开始学单簧管时,她曾因影印乐谱,被老师赏一巴掌。理由是撇开智慧财产权不谈,如果不是以书本的形式持有,乐谱迟早会四散遗失。若追根究柢地发问、锲而不舍地探究不懂的地方,会惹来老师的厌恶。即使幸运遇到值得尊敬的演奏家、真正的音乐家,他们也不会收可能威胁自身地位的学生为徒,遑论倾囊相授。 「喂……」 为什么呢?回忆像是在某个国家的遥远过去。 「……喂喂?」 真奇妙。最近她睡得很熟,但一个人的时候,寂寞便深深渗透到身体每一个细胞里。 「喂,芹泽?你怎么啦?一副快哭的样子。糖果掉到地上了吗?」 调侃的话声把她从白日梦中拉回现实。不知不觉间,她迷失了自己,搞不清身在何处。空气不愉快地搅动,她感觉到一股气息,坐在圆椅上抬起头。 发现站在前面的是管乐社的前社长片桐圭介时,芹泽像野猫一样机敏地戒备起来。自从文化祭以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眼前的对象,是芹泽尽量不想见到的南高学生之一。片桐一身便服,搭著肩背包,握著印有cheerio字样的瓶装果汁。 「片、片桐社长。」芹泽的话声走调了半音。 「喂喂喂,别这样叫我。我不再是社长,叫我学长就好。」 「学……」芹泽说到一半,忽然一阵不甘心,连忙从书包里挖出老旧的辞典翻查。「根据《新明解国语辞典》的狭义解释,前辈(学长姊)是尊称在同一个领域留下杰出实绩的人……」 「换成别的学长姊,一定会被你这番话气死。」 「片桐学长。」 片桐露出嫌恶的表情说:「嗯,从今天起,听到这称呼我再也不会开心了。」 「你怎么在这里?」 「来买东西。从图书馆回家,顺道过来。」 「图书馆?」 「我去念书啦。」 「念书?」 「我是考生啦。」 「咦,你要考大学吗?」芹泽一直以为这个人的出路,只有在荒废的通货紧缩世界里当流浪艺人。 「芹泽,就是那种眼神。到我这样的境界,只要看眼神,便明白你想说什么。看来我跟你,还是得在毕业前做个了断。」 「………」 「你刚才咂舌吧?」 片桐没理会芹泽的挑衅,探头看展示柜后面,大喊:「阿姨!」芹泽知道他是要买果汁。 「欸,阿姨?」 「把她当成老人家,她会生气。虽然八十多岁,但她每年都参加市民运动会,搞得相关人员胆战心惊。喏,你看那个。」 芹泽顺著片桐指的方向望去,墙上用图钉钉著一张陈旧的书法纸,以毛笔写上一行字: 「人不是自己变成老人,而是被周围的人变成老人。」 又来了。今天一直看到这种莫名夸张的标语,芹泽一脸苦涩。她忍不住怀疑,这会不会是不祥的前兆,或是暗喻? 她仔细阅读那段文字。在心里如此希望是个人的自由,但坚持自己还不是老人,不是会造成社会的停滞和麻烦吗? 「老婆婆不在……」 「怎会不在?」 芹泽说明困在柑仔店的理由。你居然掏出万圆钞票?片桐目瞪口呆,芹泽一阵不快。片桐从钱包掏出零钱,放到展示柜上,小口小口喝起瓶装果汁。绿色液体在瓶子里滚动著。 「孩子们怎会以为我是顾店的?」 在阴沉又阴郁的店里缩得小小的芹泽自言自语。 「因为二年级的麻生成天泡在这里吧。地科研究社的社员也都勤劳地轮流来帮忙阿姨。」 又是麻生和她的伙伴?那群人在寻找安身立命之处这方面,倒是特别有才能。 「应该到打烊时间了吧?」 「平常的话还没有。阿姨一个人住在这里,店都开到满晚的。」 「这样喔。」 「怎么不开个灯?」片桐含著瓶口问。 「可以随便开灯吗?老婆婆特地……」 「特地?」 「我以为是在节约用电。」 「只是小气啦。」 片桐找到电灯开关,擅自打开。店里闪烁了几下,灯泡的亮光扩散。 从片桐一连串的行动来看,他是常客,绝不会错。既然知道这一点,事情就简单许多。 「可以麻烦你顾店,替我拿回找钱吗?星期一我在学校跟你领。」 芹泽从圆椅上站起,收拾东西就要离开。「等一下。」片桐从背后扯住她的制服衣领,害她发出「咕噎」的呻吟。居然受到跟穗村同等的粗暴对待,她回头一看,片桐似乎有些生气。 「不管对方是学长或朋友,都不能随便请人保管钱。况且,这么一大笔钱,万一我搞丢怎么办?」 「片桐学长不会出那种纰漏。」 「我就算了,假如是穗村或成岛,你也会要她们做一样的事吗?」 芹泽想起两人,垮下肩膀,垂头丧气地坐回圆椅。她觉得好像被片桐训一顿,教授她一生受用的金钱观,有些懊恼。 她像断了茎的向日葵般深深垂著头,怨恨地喃喃:「我要上钢琴课……」 「钢琴课?几点开始?」片桐有点嫌麻烦地从袖口伸出手表。 「七点。」 「来得及吗?」 「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 传来一阵叹息,接著是无情的话声:「遇上这种状况,请假一天比较好吧?」 无可奈何,芹泽从书包取出手机联络。明明老师看不见,她却抓著手机不停行礼赔罪。硬是请老师择日补课,直到挂断电话前一刻,她都道歉个没完。 片桐惊愕地看著她那副只差没跪下磕头的模样。 「钢琴是音大考试的副科吧?取消一天都不行吗?」 「你真是不懂,这关系到替我上课的老师的收入啊。」 「……」 「咦,什么?我似乎听到有人咂舌?」 「你们这些立志成为音乐家的人,连这一点都要顾虑吗?」 芹泽觉得片桐是在责怪「那一定很累」、「会老得很快」,鼓起脸颊,把咒骂的排档往上打: 「你这个世纪大烂货,一秒内给我滚!」 不小心打到最大档。哪有劈头就叫人滚的?芹泽转念,乾咳一下,降一档: 「你这只猪,给我跪下!」 好像也没什么差,芹泽再降两档左右: 「你、你要在这里赖到什么时候?」 片桐重重地、深深地叹一口气,彷佛总算在森林里遇到语言相通的人类。他把喝光的果汁瓶放在展示柜上,撑起一只手肘,说了起来: 「其实过来的路上,我听到商店街的大嬏讲出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这几天,发生数起保险箱遭到破坏的案件。」 保险箱遭到破坏?一般滑稽的感受静静涌上心头。是卡通《鲁邦三世》里,怪盗鲁邦对同伙次元说「次元,打开了!」的那种场面吗?又不是卡通或电影,未免太可笑。何况…… 「这样说虽然有点毒,不过这种店,怎么可能会有引人觊觎的保险箱?」 这是独断与偏见。不过事实上老婆婆连万圆钞票都找不开。 「我提到的保险箱,跟你想的保险箱应该不一样吧。」 听到片桐的话,芹泽的眉宇间渗透出凶狠:「怎么不一样?」 「那我问你,保险箱的定义是什么?」 想都不必想芹泽即答:「装钱的铁箱,当然有锁。」 「唔,大致没错。这种装钱的坚固铁箱,全日本到处都有,还受风吹雨打,没人在旁边看守,也没受到监视—」 听起来像脑筋急转弯。到处都是保险箱?日本何时变成这样?芹泽反覆思索依旧不懂,时间分秒过去,片桐忽然指向外面,彷佛在宣告时间到。店头摆著自动贩卖机。「再见。」他转身就要离去,芹泽急忙抓住他的衣服挽留: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干么?」 「为何不直接说是破坏自动贩卖机?」 「我也这样吐槽商店街的大婶们。」 「讨厌!」芹泽脸色苍白,「那不是真的很危险吗?」 片桐回头,任由衣服被拉扯,交抱起双臂: 「我想通知一下从小光顾的柑仔店阿姨,才会过来瞧瞧。过来的途中,我打电话给发明社的荻本,他说只要更换警报器的1号电池,便有很大的预防作用。大部分的自动贩卖机,电池从没更换过,任其腐蚀……不过,既然阿姨不在,也没办法。你替我转告阿姨吧。」 「万一我忘记怎么办?」 「你才不会出那种纰漏。」 片桐看起来非常乐在其中。可恶……芹泽几乎要在喉咙深处呻吟起来。片桐愿意留下,芹泽松一口气,但也恨得牙痒痒。一股不明所以的烦躁,让她有股冲动,想像野生动物一样,咬破眼前这家伙的喉咙。 片桐不晓得从哪里拖来另一张圆椅,从肩背包取出笔记本和笔盒。芹泽见状,身躯后缩,一脸提防。 「你、你要干么?」 「这是个好机会。我有事想问你,就当消磨时间吧。」 「问我?我才不要。」 「那我走了。」 「我要当场劈开你的脑袋瓜,趴在你身上一起死!」 「干么!你发什么神经!」片桐发出近乎哀号的尖叫。「是我身边有人想报考音大,想问你一下当参考而已!」 芹泽重新坐正,小心翼翼地问:「是学弟妹吗?」 「才国三。」 瞬间,芹泽有一股不好的预感,但或许是她多心。 有些人摆出学长姊的派头,指导学弟妹如何备考,最后自己却音大落榜,反倒是学弟妹考上。要是那样可就逊到家。 芹泽犹豫了一下,但她不想落单,决定奉陪片桐。当成别人的事,不去共鸣、同情,便能轻松应付。就当打发老婆婆回来前的时间吧,绝不能让片桐跑掉。 3 芹泽困在柑仔店,两个小时过去。 片桐用手指转著自动笔,而芹泽的膝上摆有五根片桐买给她的好吃棒,活像供品。 「首先,是刚才提到的钢琴问题。」 「钢琴问题?」片桐劈头就提了个大问题,芹泽心里一惊。 「就算报考钢琴系以外的科系,也要考钢琴吧?」 「从这里问起?」芹泽吓一跳。「这不是废话吗?钢琴是所有主修的基础。」 「那家伙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都不懂啊。唔,或者说,她无法理解这一点。」 片桐一副伤脑筋的表情。那家伙从小学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学钢琴,但没有绝对音感,想也知道一定会很辛苦……他不禁叹息。 啊,原来如此—芹泽理解问题的要旨,在脑中组织该提供的建议。不过,这并不容易。 「唔……要成为演奏家,其实不需要绝对音感。」 「咦,是吗?」 「绝对音感是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可以当场说出『那是si so si so』的能力。」 「确实……那根本是怪胎的特殊能力。」 「『怪胎』是多余的。不过,只要知道基准的音就够了。」 「可是,要找出那基准的音很难吧?」 片桐似乎是以管乐器在想像。没错,这确实相当依赖演奏者的直觉。 「我曾在体育馆帮忙一年级调音,对吧?」 「嗯。」 「那时候我用的是什么?」 片洞的表情浮现理解之色:「钢琴。」 「对。钢琴只要按下琴键,随时都能发出相同的音高,是很方便的乐器,所以音乐家都必须学钢琴。比起绝对音感,绝对音高更重要。而且,钢琴是可同时表现出音乐三要素—旋律、节奏、和音的万能乐器。家里有钢琴,容易培养出音乐家。我觉得在乐器里,钢琴是特别的。」 芹泽像在教导愚笨的学生般解释,片桐顺从地点头写笔记。芹泽觉得心里痛快了些,啃起明太子口味的好吃棒。这是她私底下目击到上条和界雄拿美工刀直切成两半、分著吃的零食。令人上瘾的美味,她惊讶不已。 片桐继续发问:「那么,下一个是考高中的问题。」 「考高中的问题……」问题怎么都这么大?芹泽咀嚼著好吃棒,露出催促下文的眼神。 「喏,全国不是有些高中设置音乐艺术系,或是有音乐系的专门学校吗?」 「是啊。」 「要上音大,进这些地方会是捷径吗?」 「如果打算住校或外宿,应该会是捷径……」那些地方的环境,让学生一天起码可练习演奏六小时以上,对于上音大理当有帮助。 「以一般情况来说,我可以瞭解,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那些地方?」 芹泽垂下眼,彷佛关上秘密之门:「南高离我家很近,只是这样而已。」 「你撒谎。」 芹泽睁开眼。为何她非得让这种人看透心思不可?简直形同被看见裸体。她横眉竖目地反问:「我撒谎……?」 「我想知道的,是你发自真心的建议。」 「所以我说那些地方值得去读啊。环境很棒,也会有优秀的老师指导,还能认识目标相同的伙伴,而且那些伙伴的水准和心态都非同一般。」芹泽急促地说。 「所以我更不懂你不去那些地方的理由。」 芹泽不禁沉默。瞬间,她觉得那个想进音大的人的形影,朦胧重叠在片桐身后。她停顿一下,叹一口气。今天的她不太正常,居然想对眼前这个无关紧要的灵长类,吐露连对界雄、穗村或成岛都没说过的话。 「因为我害怕。」 「害怕?」 「秀才的墓园。」 「咦?」 「蔬果只要放进去腌,就再也没办法变回新鲜的状态。」 芹泽并未明说,她才不想被理解。片桐眨著眼注视芹泽。「虽然是隐隐约约……但我大概懂了。」他放低声音,在笔记本上写著。那模样非常认真,一字一句都不肯放过地写下来。 芹泽静静等待,不久后片桐抬头: 「最好不要问一些技术问题,是吧?」 「问我是找错对象。况且,那不是能转述的内容,应该从适当的指导者身上学习。」 「那关于毅力论还是精神论,怎么说……」 「你是指持续的诀窍?」 「对、对、对。」片桐起劲地应道。「怎样才能避免挫折?」 「不久前我鼓起勇气,生平第一次踏进麦当劳,看到隔壁桌的高中生情侣互喂薯条,我整个人都挫折了。」 「呃……我不是在问你有多可悲……」 芹泽露出探询的眼神:「身边的人都反对那个人学音乐吗?」 片桐支吾其词,所以芹泽不再追问,继续道: 「告诉对方,变成傻瓜。」 「傻瓜?」片桐十分错愕。 「现任的钢琴老师告诉我,有一首老歌,歌词说与其当个丑陋的聪明人,倒不如当个高洁的傻瓜。比起毫无成就的秀才,倒不如当个有建树的傻瓜。如果想让不可能变成可能,除非变成会祈祷世界和平的小学生那样纯粹的傻瓜,否则不可能实现。」 片桐虽然困惑,却肃穆地沉吟著。「你的钢琴老师是何方神圣?」 「南高的毕业生,是个有点怪的人。透过之前的老师介绍,不久前才开始上课。」 碍于听力的问题,本来的单簧管老师和钢琴老师都婉拒继续指导芹泽,当初她深受打击。 「毕业生啊。」 「嗯。和草壁老师颇像,常谈一些和音乐无关的事。他推荐我一本书,植村直己的《将青春赌在高山上》,我读过后,觉得非得是这种破天荒的人,才可能成就伟业。梳里写著,不管三七二十一,离开日本就是了,要是以不会说英语、不会说法语当藉口推托,一辈子都没办法走出日本,我觉得真的很对。这是我在阅读过程中,最感同身受的书。」 片桐一板一眼地笔记,应著:「听起来挺有趣。」 「至于反面教材,则是薇达的《法兰德斯之犬》9。看了这部作品会感动的人,不适合当音乐家或艺术家。我不懂龙龙为何不把自己的画用一枚银币卖给柯杰兹,明明这一点没什么可耻的。」 「你不懂会为此垂泪的日本人羞涩的美学。」 「龙龙十五岁了。没当成画家,又故作清高,不仅是让自己不幸,也害身边的人不幸,最后就这样死掉(对立志成为创作者的人的训诫)。」 「我说你啊,在龙龙心中,画是作品,不是商品。不要再继续苛责那孩子好吗?(立志成为创作者的人的血泪说词)」 「起码该让阿忠活下来吧。」 「这我同意。」 两人感慨良多地叹气。 「我现在要说的傻瓜,不是坏的意义上的傻瓜。我喜欢不装模作样的傻瓜。就是那种不多想,反正先从能做的事做起的傻瓜。热情如火、不知何谓疲累、总是兴奋无比,让人一刻都不能错过的傻瓜,我最喜欢这种人了。」 片桐拿著自动笔的手停住,似乎想到什么人。 「这么说来,社团里有个感觉会真心祈祷世界和平的家伙。很想吐槽她:比起世界和平,先吹好你的长笛吧!」 「嗯。」芹泽眼神含笑,点点头。「所以,她经常碰到无法解答的问题。遇上难题,她往往会烦恼到沮丧,但身旁的好友总会伸出援手。我非常羡慕。」 片桐慢慢阖上笔记本:「你变了。」 「咦?」 「你本来无时无刻都气愤不平,会质疑那些身陷困境的人,但现在好多了。」 原来在旁人眼中,我是那个样子?芹泽从以前就会尽量把脑中思考的事情说出口,因为想法意外地很难传达给对方。 「干、干么?」 「谢谢,我会转达小樱。」 「果然……」 不祥的预感,从谈话途中成为确信。片桐樱,现在仍会变换各种形态,不时出现在梦中的少女。只因片桐是她的哥哥,芹泽便对片桐敬而远之。 片桐瞪芹泽一眼:「就是被你骂到哭著跑回家的我妹。」 「等、等一下!」芹泽慌忙在脸前挥手。「你是不是误会了?她怎么说我的?」 「你是指,当时你对她说的吗?」 「唔、嗯。」芹泽害臊地扭动身体。虽然是她的黑历史之一,却是当下的肺腑之言。即使只有片段,如果片桐樱能听进去,变成她后来的血肉,芹泽也算是得偿所愿。同时,芹泽抱著有淡淡的期盼,希望两人之间能雨过天晴。 「她说你吐出『痛恨』、『你要知耻』,甚至是『咿咿呀呀』之类的鬼话。」 芹泽一手按住额头,彷佛在忍受头晕目眩。「呃,我是有说这些啦……」 「你从以前就是条疯狗呢。」 再也无法忍受了。芹泽从椅子上站起,反驳片桐: 「你妹小樱是个连传话游戏都不会玩的大白痴吧!」 「你怎么说人家妹妹白痴?她在家里号啕大哭:『哥,拿炸弹给我,我要炸死学姊,然后再去死!』」 「反正,我这个没用的人只要一开口,就一定会伤害别人!」 芹泽半是自暴自弃地吼回去。 「好啦、好啦,我懂了。喏,你冷静点。」 芹泽噘起嘴唇,捡起掉在地板上的好吃棒。她暗暗反省,莫非就是这样,别人才会觉得她不可爱、讨厌她吗?然后,她抬起眼。还是必须解开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误会才行。 「片桐学长……」 「什么事?」 「我说的话,连百分之三都没传达给小樱。」 「我想也是。可是没办法,小号那超高音的振动,透过号嘴传进头盖骨,成天搅动脑浆。小樱的个性会少十根筋,全是小号害的,不是她的错。」 「你要向全国的小号演奏家道歉。」 芹泽把捡起的好吃棒扔过去,片桐在胸前接住,握著好吃棒,抬起脚往大腿上一拍。只见内容物从包装袋里伸出来,他含进口中。那是芹泽打算留著享受的起司口味。「啊……」她不由得伸出手。 「呣,棉咩嗯嗯(唔,言归正传……)」 「不要暴殄天物,吃完再开口好吗?」 「唔,言归正传,虽然是还很久以后的事,不过片桐家的老么梦想著要考上音大。该怎么办?」 芹泽依旧一脸怨恨,好不容易振作,重新坐回圆椅。「你父母怎么说?」 「我爸反对,表示家里没这笔钱。争吵次数增加,对话减少。」 除非是有钱人家的子女,否则这是不可避免的状况。「这样啊……」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赞成。」 「太不负责任了。」 「最近我深有体会,」片桐伸著懒腰,「高中生活似乎比想像中短暂,所以把时间花在喜欢的事物上,不是比较健康吗?」最后他沉重地补上一句:「虽然路途恐怕会十分艰辛。」 芹泽既未肯定,也没否定。音乐之路有多辛苦,她从认识的职业演奏家那里听到数不清的经验。即使梦想幸运成真,仍是一条荆棘之路。对方说,即使拥有不可多得的才华,如果不符合时代潮流,也毫无意义。 「她明年要进南高?」 「应该吧。」 「她在国中的管乐社是社长……?」 片桐微微蹙眉,反问:「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芹泽一慌,连忙辩解:「之、之前你不是提过?」 「有吗?」 「有啦、有啦。」她强硬地封杀片桐的疑问。 「欸,好吧。那家伙在犹豫,上高中后要不要继续参加管乐社。」 虽然幸运躲开追问,话题却转往意想不到的方向,芹泽几乎要呻吟起来。 「用不著犹豫……」芹泽说到一半,却无法接下去。管乐使用的大部分乐器,比起独奏,在合奏的领域需求更大,因此团练是不可或缺的。但如果要深入钻研音乐,有太多地方必须与指导者一对一学习。连接受过严格音乐教育,拥有音乐素养的她,都对加入管乐社感到犹豫。 芹泽垂下目光,脑中瞬间浮现穗村期待片桐的妹妹入社的表情。对不起—她在内心道歉后,再次开口: 「无论如何都想参加社团活动,我推荐练习时间较短的合唱团。」 片桐垂下头,深深抱紧双臂。 「果然没办法继续参加管乐社吗?」 「今年的新生社团介绍,合唱团的成员说了很棒的话。」 「说什么?」 「合唱是一种对话,探索现在自己口中歌唱的音乐是否优美。在某种意义上,是专注于追求音乐的美意识。合唱不使用乐器,更能直接表现出情感,最重要的是,随时都有钢琴陪伴,不会白费力气。」 「听你这么说,在管乐社一样能和音乐一起度过充实的时光啊。」 芹泽顿时沉默。与其说是穷于回答,其实是要说的话太清楚明白,她需要时间才能下定决心说出口。 「国中管乐社的意义在于认识乐器,但你也明白,如果认真要考音大,高中最好不要参加管乐社吧?管乐社的乐谱是不完整的浓缩谱,没人会总谱视奏,也没人拥有全面的音乐能力。等第三年的比赛结束再来学习乐器以外的知识,就太迟了。」 芹泽故意使用专有名词,拉出距离。 「没办法两全其美吗?」 「如果她想跟从小接受严格训练,不像一般学生一样游玩,毫不犹豫地把人生全部奉献给音乐,不畏惧被周围的人讥讽是米虫的众多现任音乐生,进行直球胜负的话。」 「不管对手是谁,不挑战怎么知道结果?」 「南高在比赛的时候选择柴可夫斯基的曲子,对吧?」 「啊,是的……」 「我见识过比我小两岁,立志成为职业单簧管演奏家的学生,应评审要求『表现出俄国贵族悠闲高雅的时光』,当场修正演奏方式。」 片桐坐在圆椅上,微微后仰,瞪大双眼。 单簧管算是好的,小号还涉及爵士乐,只要踏进去一步,与美裔黑人音乐家之间的压倒性差距,会令人彻底绝望。 「原来到处都是神人吗?」 早熟的音乐家有个缺点,就是不晓得该如何努力。但真要这样比较,会没完没了,于是芹泽道歉:「抱歉……我又说得太过火。」 「不,不会。这么一提,你本来超讨厌管乐社的。」 「嗯。」芹泽坦率承认。「不过,那是我误会了。」 「误会?」 「我避著管乐社,其实有别的理由。现在我才能说出口,但那个时候在我眼中,管乐社是最差劲的社团。起码,当下我对管乐社是这样的印象。」 听到「最差劲」这三个字,片桐屏息注视芹泽。芹泽想将内心的脓全部挤乾净,继续道: 「我见过几个高中参加管乐社的人,对社团的记忆都十分模糊,没人提到快乐的回忆。他们看似团结,毕业后却从不聚会,彷佛避著彼此,最重要的是,那些人再也不碰乐器。或许我遇到的人恰巧是那种状况,但我忍不住质疑:这算什么社团活动?」 默默聆听的片桐露出沉思的表情,似乎有点语塞,半晌才开口:「唔,管乐强校中,有些毕业生觉得『要是时光能倒转,绝不会参加什么管乐社』,但不是每个人都这样。」 「我知道。」 「从我的角度来看,立志当音乐家的人,很多都是自我意识过剩,会毫无自觉地做出失礼的举动。」 「别人这么说我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如此。」 「我想也是。」 「嗯。」芹泽明白片桐想表达的意思。 「但有一些人纯粹是喜欢音乐,连多余的绕路也乐在其中。」 「真的……」芹泽垂下头。从今年春天开始,她觉得长年一直在内心搏斗的事物,慢慢融化流出。 「我个人很满足。往后这辈子,小号的音色应该都会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嗯……」和片桐谈过后,她沉重的心情似乎减轻几分。 「半年。」 「咦?」芹泽抬头。 「等你升上三年级,可以替我照顾小樱吗?看著她的背影就好,拜托你了。」 听到「拜托」,理解其中的意义后,芹泽困惑地问:「我吗?」 「对马伦或成岛来说,负担太大了。你是最适合的人选。如同我在这里遇到你,她在那时候遇到你,也是她的幸运。」 话题转往意外的方向。不,是不是从一开始,片桐就只是想将毕业后唯一的牵挂—他的小妹托付给我? 魔术般的发展,芹泽不由得感到惊奇。 片桐双手扶膝,深深低头行礼。 不要这样啦。芹泽半晌无法回话,一段漫长的沉默后,总算能够开口: 「就算……最后必须放弃梦想也无所谓吗?」 「那是她自己的问题了。即使最后得放弃,起码也是个值得拚命后再放弃的梦想。我十五岁的时候,根本没什么梦想。」 或许她对这个人有不少误会。 芹泽怀著满满的收获,笔直回视片桐。 「她知道我在南高的管乐社吗……?」 「应该不知道。我没告诉她,也不打算告诉她。因为一定会很恐怖。」 看著愉快说著的片桐,芹泽直眨眼问:「很恐怖?」 「有什么办法?光是听到你的名字,她就会哇哇哭叫。」 「你干么让她入学后才受惊吓!」 「炸弹处理班里有穗村,不会有事!我都计算好了!」 芹泽幽幽地从圆椅站起,揪住片桐的衣领,狠狠一拉。「喂,揭开谜底一看,原来你只是想把麻烦精妹妹塞给我?嗯,你要不要去死一死?你希望老二被职员室的碎纸机碎掉吗?为了提供大家娱乐,你痛苦地死掉比较有贡献吧?」 「芹泽大人……老二被碎纸机碎掉很可怕耶。」片桐立刻摆出温驯的姿态,硬生生咽下一口口水。 「把我认真回答的时间还来!现在!立刻!」 「欸,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可恶!不行。跟这个抹了油的蒟蒻般的家伙独处,会从骨髓里烂掉。芹泽眉心打结,额冒青筋,渐渐懒得交谈。 4 芹泽困在柑仔店,已过三小时。 老婆婆一直没回来,手表指针即将走到晚上八点。亮著微弱灯泡的柑仔店内,弥漫著无法言喻的尴尬,芹泽和片桐都皱著眉。连同片桐买来并完食的好吃棒及小甜甜圈的包装袋,沉闷的空气笼罩著两人。 芹泽随意瞥片桐一眼,以紧迫的语气打破沉默:「欸。」 「干么?」 「老婆婆这么晚还不回来,未免太奇怪。会不会是遇上什么事……」 芹泽说著,偷偷深呼吸。她不可能知道老婆婆去哪里,但人一直没回来,再多可怕的状况都可能发生。这时芹泽的脖子才紧张得阵阵发麻,觉得或许是她的责任,忍不住焦急。 「这我也想过了。」片桐说。 「想过了?」 「如果遇上什么事,认识阿姨的朋友或邻居应该会过来瞧瞧,所以我才守在这里,或者说,在这里等。总不能任凭独居老人的家门户大开吧。」 听到「家」,芹泽望向展示柜后方。只见有块狭小的脱鞋处,拉门开了一条缝。这是住家兼店铺,所以里面的暗处,还有房间等其他空间。 芹泽用力抿唇,彷佛立下决心,收起眼中的不安:「我出去找找。」 「不要吧。」 「为什么?」 「听说,这几天晚上都有人破坏自动贩卖机,现在外面或许挺危险。」 「我上音乐课有时候会晚归,从没遇过什么危险。」 「小心点总没错。」 「那你去找老婆婆啊。」话一出口,芹泽才发现又失言,但已停不下来。「现在、立刻。」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一个人顾店吗?」 不愿意落单的芹泽噎住话。「你、你是说,乖乖在这里等比较好?」 「其实,七点左右我传了简讯给麻生。」 「咦?」 「这是最后一则回覆。」片桐掏出手机念了起来:「『大概不必担心。最糟糕的情况,请等到站前小钢珠店打烊的晚上十一点。完毕。』」 芹泽渐渐理解内容后,浑身脱力,差点跌落椅子。 「什么意思?老婆婆丢下我们,跑去打小钢珠?」 「唔,我相信应该是不会,不过慎重起见,麻生已联络派出所的警察。」 芹泽松一口气。 沉闷的空气再次笼罩两人。没有对话,柑仔店内一片寂静。 「上次像这样跟你在一起,如坐针毡,是文化祭单簧管检定那时候呢。」 片桐喃喃自语。 「住口!住口!」 芹泽想起当时可怕的回忆,不禁抱住头。 「真没办法。」片桐搔搔后脑。「我没想到居然会拖到这么晚。好吧,我帮你拿万圆钞票的找钱,请家人来接你吧。开那辆军用车(附司机的通用汽车悍马。以前芹泽常坐这辆车上下学,差点辗过穗村)。」 芹泽鼓起腮帮子,闷声不响。 「那打电话去桧山家?他一定会来接你。」 这下芹泽脸红了,瞪向片桐。 「你到底要怎样嘛?」 芹泽看著手表,微微摇头: 「没关系……我留在这里。总比现在回家好。」 如果父亲在家,会十分别扭。历经尴尬的沉默后,片桐开口: 「这么听来,你的家庭环境满复杂的。」 他从圆椅站起,随意在店内翻找,把一样东西夹在腋下返回,是一张折叠式小桌子。他在两人之间组装好桌子。 「这是你和我的国境吗?超过的话,我可以枪毙你吗?」 片桐不理芹泽,兀自解释:「有时候,来店里的小朋友,会用这张桌子玩卡片游戏。」 芹泽皱眉,把嘴唇噘得像章鱼:「你要干么?」 「闷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我想聊聊社团的事。」 「干么跟我说?」 片桐忽然望向门口,目光有些遥远。「我引退了,尽量不想干涉马伦和成岛。除非他们主动找我,否则我不应该多事。」 「但他们太优秀,完全没去向你请益,你觉得成为空气人,心生焦急吗?」 「你未免太直接了吧?」 片桐丝毫不气馁,反倒像在享受芹泽的攻击。今年夏天,管乐社能第一次打进b部门的分部大赛,带领全是些异类的成员的社长片桐厥功甚伟。当然,芹泽绝不会说出口。 片桐在桌上打开笔记本,自动笔在上头流畅滑动,写的是东海大赛的编制。看他毫不迟疑地一口气写出来,令人感受到他在引退前投注的情感有多深。 芹泽忍不住倾身向前。 「铜管」tp(3) hr(1) t.tb(1) b.tb(2) tub(1) 「木管」e.cl (1) b.cl(2) a.cl(1) b.cl(1) a.sax(2) t.sax(1) b.sax(1) a.fl(2) ob(1) fg(1) 「弦、打」cb(1) timp/s.dr/b.dr/cym(2) 原来如此,比起用说的,用看的更清楚。二十四名成员的编制,是缺少上低音号与短笛的铜管八重奏、单簧管五重奏、萨克斯风四重奏,加上长笛、双簧管、低音管。最低音是低音提琴。重新检视,铜管都是降b管,与木管一同组成泛音结构,是一支中低音颇为充实的乐团。由于三年级引退,小号、中音单簧管和低音管各少一名,但有她加入…… 「芹泽,你的耳朵状况如何?」 芹泽惊讶地抬头,下意识掩住右耳。管乐社员不敢深究、连界雄都会小心翼翼的问题,这个人却能自然问出口。这种直爽,令芹泽轻松许多,甚至绽放笑意。 「我现在都用眼睛去追声音的源头,好处反倒增加不少。」 「是吗?」 「嗯。虽然有时候话声听不太清楚,但似乎练就预测的能力。还有,更容易隔绝掉杂音,十分方便。专注力变得比以前集中,读书效率超高。然后,就算在很吵的地方也能熟睡,好处说不尽。我要用耳朵当武器。」 「你真的是吃亏也要占便宜……」 「毕竟这是我的常态。」 「那我就把你当参赛成员之一,不客气地继续说。」 「好啊。」芹泽求之不得。 「你还记得春天的时候在保健室聊的内容吗?如果要以大型编制的a部门为目标,最起码要有三十人。」 芹泽望向笔记本。如果扣掉美民的社员,现在有二十二人。无论如何都需要上低音号的时候,只能请上条用中音号取代。 「抱歉,那时候可能想得太简单。」芹泽回答。 「当下我就想指出这一点。高中的管乐社和国中不一样,以标准来看,不管怎么估,至少要四十二到四十五名社员。」 「标准?」芹泽想知道片桐的「标准」是什么意思。 「是啊,一般的乐器几乎齐全,也就是拥有足够打造出音乐骨架的乐器。」 「我懂了。」 即使以四十二人为目标,仍少二十人。明年想报名a部门,可说几乎绝望。这么一提,最近穗村不再谈及全国大赛,是正视了严酷的现实吗?面对她的变化,芹泽有些落寞。 「马伦和成岛应该也是以明年夏天继续报名b部门为目标,安排年间练习计画。」 「实际上就是这样,上次我听到他们在叹气。」 「这也难怪。他们的梦想,就是实现拉了他们一把的穗村和上条的梦想。看似理性,其实意外受到情感驱动。」 芹泽抬头,沉默片刻后开口:「你怎么知道?」 「别小看前社长。」 「我怀著断肠的心情,为先前瞧不起你道歉……」 「原来你瞧不起我?」片桐打心底愉快地说,翻找背包。他打开内袋拉炼,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活页纸递给芹泽。纸张似乎一直收在那个位置,折叠处都磨损了,表面脏污。 芹泽打开活页纸,上面以可爱的字迹写著许多国中校名、姓名、负责的乐器。「这是什么?」 「小樱给我的清单。她人缘满好的。人缘不错,各种资讯似乎就会自动送上门,搞不好明年不少有管乐经验的人会进入南高。」 「咦?」芹泽坐的圆椅「喀哒」动了一下。 「你照道理想想,一所无名的公立高中,由于换了指导老师,虽然是b部门,却第一次挺进东海大赛。尽管篇幅小,仍有报社采访,报导中提及社员还很少,换句话说,从一年级就能参加比赛。有风声说,这几年县内的管乐势力关系可能会出现变化……我们三年级的最后一场比赛,只拿到铜牌,也没办法报名大型编制,但能像这样交棒交给你们,真的太好了。」 芹泽目不转睛地看著清单。在现阶段,就有这么多明确想加入管乐社的人。她算了算,有十一个人……还差九人。绝望的状况稍微出现一丝希望。穗村在东海大赛的会场角落偷偷流下的泪水,总算不是白费。 身体热了起来。她想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和大家分享。她竭力按捺情绪,将名单还给片桐。 「这应该告诉社长马伦,而不是我吧?」 「南高的报考尚未结束,这些人很可能改变心意。」 「可是……」 「轻率地预测会招来失败。社员也就罢了,领导者不能犯这种错误。去年我为此吃不少苦头,也挨了草壁老师的骂。」 片桐沉稳地淡淡说著,芹泽忍不住定睛回望。 「这份尚未确定的资料,应该交给你这个新人。你和穗村一起设法实现吧,这是我最后的交接。」 这个人……芹泽重新折妥活页纸,长叹一口气。她深呼吸,在脑中整理想说的话。 「那我就收下吧。」 「你真是不可爱。」 芹泽臭著脸,把片桐买的三粒二十圆的笛子口香糖含在口中,试著吹气,「哔哔」的可爱笛音在寂静的店里回响。 5 芹泽困在柑仔店,终于经过四个小时。时间来到晚上九点,但老婆婆依旧没回来。实在太无聊,芹泽和片桐翻起不晓得为何放在店里的弘兼宪史的漫画《课长岛耕作》,最后实在等累了,趴倒在折叠桌上。话题用尽的两人,看起来也像是坐在居酒屋的吧台旁,埋怨著「最近的年轻人真不像话」、「毫无工作热忱」、「向他们说教也是白费工夫」、「没人瞭解我」,负气趴著睡著的上班族。两人脱掉高中生的外表,其实都只是难搞的欧吉桑。 「……」 「……」 「欸,你知道吗?我要毕业了……」 「是名为毕业的免职吧……」 「……」 「……」 「一般这时候应该要百感交集吧?」 「好寂寞喔,寂寞到活不下去了~请让我将缅怀之情,寄托于全身的重量,给你的心窝来一记真诚的上钩拳吧!」 「……」 「……」 片桐猛然直起上身,交抱双臂:「喂,芹泽。」这么一唤,芹泽心脏怦怦乱跳地抬起头,怀著豁出去的觉悟,摆出战斗姿势。 「这种状况不太妙。虽然才晚上九点,但再怎么说,孤男寡女待在同一屋檐下,感觉会招来误会。」 「咦、咦、咦,怎么会?讨厌!骗人!难不成你都用那种骯脏的眼神看我?」 「单方面遭受言语霸凌的是我。」 「明明男人都会在最后暴露出野兽的本性!」 你从刚才的商业漫画里读到什么鬼?片桐嘴角抽搐,瞬间变得憔悴万分。尽管迎头受挫,他仍维持前社长的风范,设法重新振作。 「对了。」 「什么?」 「刚才收到简讯。」片桐掏出手机确认,「啊,果然是麻生传来的。」 芹泽期待事情有所进展,手肘支在桌上,倾身向前:「她说什么?」 「我念出来:『阿姨回去了吗?我们转移阵地,正在玩桃太郎电铁10。上条同学不停把限时炸弹卡丢给穗村同学,两人扭打起来。上条同学用起妨害系卡片真的超狠毒。完毕。』咦,难得麻生似乎玩得很开心。不过,居然玩游戏玩到打架,上条和穗村感情真好。」 「他们干么不结婚算了?」 「就是啊。」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担心老婆婆的芹泽坐在圆椅上,内心愈来愈焦躁,每次眨眼,都感觉睫毛要烤焦了。 「喂……」芹泽开口。 「干么?要上厕所吗?真巧,我也是。」 「才不是!」 芹泽尽量不多喝水,还能忍耐。她抓起果汁空瓶,递给片桐:「你用这个就够了。」 「真幽默。」 芹泽板起脸,「这个状况不太对劲吧?」 片桐扭扭捏捏地前后摆动腰部:「唔,等于是完全被阿姨拋弃……」 「不是联络过派出所吗?」 「麻生做事应该能信任,问题是警察会不会当一回事,认真寻找阿姨。麻生以前破坏旧校舍的物品,差点被抓(她藉著实地研习的名目,三更半夜潜进学校,让社员进行挖掘练习),而且阿姨有泡在车站前小钢珠店的嫌疑……」 「怎么每一个都这么不像话……」芹泽不禁诅咒自身的不幸。「没给任何人添麻烦,坚强活著的我,必须在这里浪费生命等到十一点吗?」 「你也想想莫名其妙被拖下水,最衰的我吧……」 芹泽无可反驳,噘起嘴唇,下巴搁到桌子上。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却想不出究竟是什么。继续待下去也不是办法,她试著挖掘记忆,仔细思考一番,即使是些漫无边际的小事也好。 首先是拜访这家柑仔店的时候,她以为快打烊了,但从片桐的话听来,并非如此。那么,芹泽问「有关东煮吗?」,老婆婆那种不高兴的态度便无法解释。老婆婆的态度,简直像在叫她快滚。据说难搞的地科研究社成员都喜欢老婆婆,而且老婆婆还特地准备折叠桌供小朋友玩牌,和她遇到的臭脸老太婆形象实在难以连结在一起。 为了驱逐笼罩在周围的混乱迷雾,芹泽转向写著「关东煮三守则」的告示。她已遵守规定,应该算是好客人。 客人……? 厘清迂回的记忆后,她总算灵光一闪。 芹泽推开桌子站起,走到展示柜前,从架上取出装找钱的饼乾盒。打开盖子,拨开铜板计算钞票。如同之前看到的,共有六张纸钞,但现在她才确定面额,是五张千圆钞和一张五千圆钞。加上零钱,不是完全足够找零吗?不,钞票的种类不重要。当时,老婆婆开也没开这个饼乾盒就走掉…… 会不会是突然痴呆? 这种机率并非为零,但似乎有更简单的解释。 「刚才说你学到预测事物的能力吧?」 片桐从背后探出头,芹泽吓得后退,整副身躯贴在展示柜上。她有些惊慌地站直:「是、是啊。」 「那么,你到底把万圆钞票给了谁?」 芹泽目不转睛地看著片桐,歪起脑袋。设想过所有状况后,她浮现充满确信的表情,吐出令人脱力的答案:「别人。」 「你遇到的老婆婆,不是我认识的阿姨吗?」 片桐重新确认,芹泽突然失去自信,回一句「大概吧」就噤声。她想起进入柑仔店前曾听到巨大的声响,慌得脑袋几乎要空转,但仍把这段经纬告诉片桐。 「我可以说句话吗?」 「呃,请。」 「我们呆坐在这里,到底是在等谁!」 「我哪知道!」 两人在狭窄的店内,上演一场猫打架般的扭打,气喘如牛地平白耗损热量。 「从刚才那一刻起,『我认识的阿姨什么时候会回来』这个问题,变成『阿姨在哪里』。」 「咦?」芹泽不懂其中的差异,「什么叫人在哪里?」 片桐把芹泽推到后面,走进展示柜里侧。如同一小时前确认的,狭小的脱鞋处似乎通往起居室。 「刚才我叫唤也没任何反应。」 片桐皱著眉,摸索墙壁寻找电灯开关,另一手抓著手机。芹泽知道片桐准备一发生什么事就拨打一一九或一一○,忍不住吞口水,紧贴在他背后。 「难、难不成是偷保险箱的?」 「喂喂喂,那不是偷保险箱,是破坏自动贩卖机。破坏自动贩卖机的人应该不会闯入住家。」 「喀嚓」一声,日光灯闪烁著亮起。 从拉门的隙缝可看到矮圆桌的桌面和桌脚,及褪色的榻榻米。地上掉著泼出液体的茶杯、翻倒的花瓶和电视遥控器。 咦,闯空门的……? 芹泽的心脏突突乱跳。 倒地的柜子底下,压著一个人影。 芹泽吓得话都说不出,片桐抢先行动,穿著鞋子直接走进去,尝试抬起柜子。总算从僵硬状态中回神的芹泽立刻上前帮忙。倒下的柜子并非重量级木柜,也并未塞满衣物或物品,不怎么费力就恢复原状。 柜子底下出现另一名老婆婆。她穿著日式围裙,满头白发,脸上布满皱纹。若说有何不同,就是看起来极为苍老,面庞满是老人斑,感觉无论什么时候过世,人们都会认为是寿终正寝。可能是突然暴露在日光灯下,老婆婆「呜呜呜……」呻吟起来。 「阿姨!阿姨!」片桐弯身呼唤,完全恢复意识的老婆婆猛然跳起,两人的头「叩」一声撞个正著。「痛死啦!」两人按著头蜷成一团,老婆婆大吼:「在人家耳边吵什么吵!痛死我啦!」恶狠狠地拍了片桐的脑袋一掌。 芹泽当场傻住。看著老婆婆—片桐口中的阿姨的样子,似乎满有精神,没受什么伤。芹泽卸除紧张,虚软地坐下。 片桐按著额头,不停追问:「到底发生什么事?要不要报警?」然而,柑仔店的老板娘却三缄其口,似乎难以解释。 芹泽陷入混乱,满头问号。 她遇到的—从展示柜后方冒出的另一个老婆婆,究竟是谁?总不可能是破坏自动贩卖机的人或小偷。 6 只要一想起那场骚动,芹泽就满肚子火。 太可笑了,简直荒唐到家。 芹泽拱著肩膀快步前进,与放学回家的大批学生逆流而行,脚上的室内拖鞋在校舍走廊上踩得啪哒响。 一进入社办,她便鼓起腮帮子看向那张纸: 「别以为父母和金钱永远都会在身边。」 居然连那种地方也发生亲子争吵,如今她连柑仔店的另一张纸上的文字都怨恨不已。 得知真相时,她觉得真是够了。 今年高龄八十八岁的柑仔店阿姨,有个七十岁的女儿。暌违二十几年,女儿忽然出现,向母亲索讨金钱。两人扭打起来,母亲撞上柜子昏倒,女儿撞到头。紧接著,芹泽造访柑仔店。 后来,从小钢珠店回来的女儿,双手奉还芹泽的万圆钞票。她本来打算去附近换零钱,晃到车站前,在小钢珠店中了大奖,欲罢不能。最后,她竟对芹泽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还你一倍—加你一千圆,够了吧?」借厕所回来的片桐埋怨:「她刚才本来要说『一倍』吧?」卷入这数一数二怪事的芹泽,只能挤出一声「嗯……」。如果要用一句话总结当时的状况,就是「这老婆婆没救了」。 芹泽觉得整件事荒谬透顶,有些地方却莫名令人信服。 奇妙的重逢不只发生在她和片桐身上,也发生在那家柑仔店的起居室里。 如果没有这些巧合,或许她与片桐之间的隔阂也无法冰释。一切的契机,都源自于她平日不会采取的行动。跨出自身画定的日常范围一步,彷佛让她听见过去无法掌握距离感的奇妙旋律。 (等你升上三年级,可以替我照顾小樱吗?看著她的背影就好,拜托你了。) 片桐的话是真心的吗? 托付给这样的我? 「小直,你在笑什么?」 界雄拿著木槌,彷佛目睹罕见的异象般问道。 「没事。」 那天芹泽拖到很晚才回家,界雄到柑仔店来接她。是片桐替芹泽联络界雄家。 芹泽迅速组装单簧管,步出走廊,前去参加练习。 后来,芹泽再也没遇见片桐。尽管应该在同一幢校舍,但上课换教室的途中不必提,连午休、放学后,也不曾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更没互相联络。以往连系她和片桐的,是社团活动。如果没有社团,身处不同世界的两人根本不会相遇。当这个连系消失,连在狭小的校内空间,见个面都如此困难。 (我已引退,尽量不想干涉马伦和成岛。除非他们主动找我,否则我不应该多事。) 芹泽知道这不是逞强,他忠实地遵守自己的原则。 每到放学后,芹泽望向窗外的机会变多了。因为放学回家的学生里,有退出社团活动的三年级生。 啊— 注视著正门的芹泽睁大眼,扶住窗框。可惜是认错人,她叹一口气,慢慢放开手。 8 指河上和雄(一九三三~二○一五),日本的检察官、律师、法学家。在日本电视台节目《真相报导》(真相报道バンキシャ!)里担任评论员。 9 薇达(ouida)的著作《法兰德斯之犬》(a dog of nders),改编成动画在台湾上映时,译名为《龙龙与忠狗》。 10 一款经营铁路公司,以全日本为舞台的大富翁电玩游戏。 极短篇 穗村千夏回收未采用剧本哏 大家好,我叫穗村千夏,就读清水南高中二年级,在管乐社负责吹长笛。我在社团的活动日志写下练习中要反省的地方,不料数量多到让我痛苦翻滚,想用一句热血的话总结,便可爱地写下「危机就是转机!谢谢大家」。不料,顾问草壁老师以红字批道:「每一天的活动都应该小心谨慎,量力而为,如此根本不会陷入危机。」松冈修造,怎么跟你说的不一样! 啊,热血过头,让人倒弹三尺,对不对?……好啦,我不说了……对不起…… 进入正题。 第二学期的某天放学后,第一个抵达社办的我,发现脚下掉了一本奇妙的活页笔记本。看来是从当置物柜用的铁架最上层掉落,我想起下午上课时曾有约莫三级的地震。就是会发生这种事,东西才不能乱塞啊……我这么想著,捡起一看,被圈起来的「极机密」三个字吸引。我认得笔迹,是上条春太的字。 「极机密」,是吗?如果真的想藏,干么搞得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应该收在更不会有人看到的地方。不过,既然是春太的东西,无所谓吧? 如此这般,我立刻在社办的折叠椅坐下,打开活页笔记本。 以塑胶环固定在一起的活页纸上,好似设计图般排列著文字。 咦……? 舞台指示? 真的假的? 这是《退出游戏》的剧本吗? 《退出游戏》是管乐社和戏剧社为了争夺马伦,在对决中采用的即兴剧名称。 双方必须在设定的场面中化身为角色,能在时间限制内从舞台上退出的一方就算获胜。不管编出什么理由退出都无妨,敌对的一方必须设法阻止。 提案人是戏剧社社长名越俊也、春太和草壁老师,活页本上有三人的签名。虽然名为即兴剧,其实是他们巧妙安排的戏码,这是最大的特点。 不过,这似乎是未采用的剧本。几番争论后,结论是上半场要即兴发挥。 来瞧瞧……我浏览著内容。舞台指示里的「藤间」,指的是戏剧社的副社长藤间弥生子。 戏剧社vs管乐社 即兴剧对决 题目「在高中生活的最后一场演奏会,从正式登台前的休息室退出」 上条「糟糕,这不是奶奶去世前留给我的法国号!我不能在正式演奏中用这把法国号!我回家拿!」 名越「混帐!(赏上条一记耳光)居然想在最后一场演奏上依赖奶奶的力量,未免太不像你!想想你至今为止的练习和努力!」 藤间「(泪眼汪汪)就是啊!你这个样子,奶奶在天之灵会无法瞑目。就带著那把法国号上场吧!」 ◇◇◇ 上条「我、我去一下厕所。」 ※观众席应该会响起排山倒海的嘘声。 名越「(拿空罐过来)刚才工作人员联络说,附近的厕所发生命案。万一不小心把指纹冲掉就麻烦了吧?喏,这个给你用。」 ◇◇◇ 上条「(斩断前面的剧情)好,卡!大家辛苦了。小千最后一个场面演得真好,『爱恋』中的女人演技就是不一样。三十分钟后进行下一场,我们先解散!我去吃个『当便』,大家也喝个咖啡休息一下吧。」 ※上条使用可疑的倒装词(伪圈内行话),假装剧团导演,想趁乱退出。 名越「(迅速换上白袍,摇晃春太,轻拍他的脸)喂,上条,醒了吗?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上条「欸?」 名越「这里……是医院。你昏睡好久。可以的话,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好吗?」 上条「(慌乱地)我、我……」 名越「那全是你的梦啊!」 上条「……你、你骗人!」 ※上条和名越开始扭打。 藤间「(换上白袍,分开上条和名越,各赏他们一巴掌)上条、名越,你们醒了吗?这是医院,我才是真的医生,你们是病患。你们陷在妄想中,有时候自以为是管乐社和戏剧社成员,有时候自以为是导演和演员,有时候又自以为是医生和病患。今天的诊疗结束,你们快点吃药,上床睡觉吧。」 ※上条和名越对望,点点头。 ※藤间收拾东西,向观众席行礼,准备退出。 上条「(猛然回神,抱住藤间的脚把她绊倒)不对,才不是!妄想的人是你!」 藤间「咦?」 上条「(从戏剧社成员手中接过白袍穿上)真正的病患……藤间小姐,只有你一个人。」 藤间「咦?咦?」 名越「没错,你是我们的病患。你读的学校、社团活动、医院,还有你是医生的事,全是你的妄想打造出的梦境。来,诊疗时间到了,快回来吧。」 藤间「(狼狈万分)这、这怎么可能?我不要……」 ※三人争相主张自己才是医生,持续混沌的轮回,直到观众厌倦为止。 我用力揉眼,静静阖上笔记本。 未采用的理由是「剧本的疯癫程度,穗村可能难以负荷」。鬼才奉陪得了!这剧本作废,真是太谢天谢地。 话说回来…… 草壁老师对这份未采用剧本知道多少?我彷佛窥见老师意外的一面,胸口有些怦怦乱跳。 还有,我想和春太说句话。 拜托把这份热情用在法国号上吧! 象形符号事件 马伦.清╳名越俊也 我还在村子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大人愿意搭理我。 但我并不寂寞。 这是真的,不是我在逞强。 因为我有音乐。音乐直接向我心灵深处的情感倾诉。 对著那些我还无法诉说、不曾诉说,甚至难以诉诸言语的深奥情感倾诉。 他在六岁的时候第一次看到手钟。这种乐器会让演奏者产生奇妙的烦恼:「如果能再多一只手就好了!」为了治好他的脚,和父母一起去的教会桌上,摆放著有两个音程、共二十五座的青铜小钟。五名演奏家操纵著小钟,发出旋律与和声。这是看似容易入门、其实非常深奥的乐器。温柔回响的手钟音色,非常适合教会那气氛庄严的赞美歌。即使是熟悉的曲子,手钟也能让它们呈现出令听众惊艳的新鲜表情。即使是现在,如果有人问:「你觉得什么乐器的音色最美?」他往往会想起拥有清亮余音的手钟。 儿时的记忆总是格外鲜明且特别。 就读高二的马伦清好奇得不得了。 眼前滔滔不绝的好友额头上,贴著一张手钟的图案。图案印在透明塑胶膜上,他若无其事地询问,于是好友举起胳臂用力抹了抹额头。但塑胶膜贴得很紧,怎么也抹不掉,好友不当一回事地说:「啊,被汗水黏住。那就别管了。」 害得马伦不晓得该往哪里看,差点漏听好友的话。 1 听好,马伦。 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副社长藤间,不料她扯著奄奄一息的嗓音,对我说了个漫才11师的比喻。 有一次,漫才师发现观众里唯有一名客人,在大伙哈哈大笑之际却一笑也不笑。他仔细观察,发现在表演场子里,一定有个绝对不笑的客人。一开始他只是好奇,但渐渐无法忽视。之后,他总是在台上呕心沥血地设法逗笑那个不笑的客人,反倒打乱自己的步调,终于精神耗弱,再也不敢上台,就此失踪。 漫才师在会场中发现的唯一不笑的客人—那就像是伯格曼执导的电影《第七封印》中的死神。 伯格曼是这样形容的:死神存在于某个可通讯的世界,告诉人们必定有著世界无法完全网罗之物。祂出现在立于表演台上的人面前,呢喃道:这世上有你看不见的事物、你应该有什么事情忘了说…… 「这就是藤间不来学校的理由?」 马伦目瞪口呆,戏剧社社长名越俊也深深点头。 「她总是超越我的想像半步。」 「只有半步?」 「她在电话里落落长地讲个没完,原来那是一个叫加藤典洋的文艺评论家的论文内容。怎么不老实说创作遇上瓶颈就好了嘛,真不可爱。」 「显然病得十分严重。」 「没有死神的表现者或许会很无趣。没办法,藤间过度热爱戏剧,导致脑袋失常。真是可怕的女孩……」 「怎么不拿去用在读书上面?」 「好啦、好啦,回到正题。之前的公演,我们不是请管乐社的人来看吗?」 「噢,那个评价不错啊。有搞笑、有感动,很有趣。」 喜怒哀乐可让音乐更有深度,让表现更丰富。在草壁老师的建议下,管乐社在练习空档与合唱团一起观赏戏剧社的演出。 「藤间说,只有你们那边的芹泽笑也不笑,冷眼从头看到尾,她深深受创。」 马伦差点喷出正在喝的瓶装茶。原来死神是芹泽吗? 两人在旧校舍的戏剧社办公室吃午饭。 名越难得邀约,说要不要偶尔一起吃个饭?马伦午休时间多半待在管乐社社办,隔壁班的名越特地跑来找他。 戏剧社社办角落堆著纸箱,地上是掉落的剪刀和胶带。 再过几天,就会有柔和的阳光透入,可尽情享受秋季的午后时光,但现在气温仍未摆脱残暑,所以把窗户完全打开,每当窗帘摇晃,闷热的风便吹过室内。社办里只有他俩,或许十分适合谈论不好被人听到的话题。 马伦啃著三明治,环顾以前参加的戏剧社的社办,想起第一次见到名越的情景。即使是初次见面,名越也是对方说一句,他回五句,甚至是十句,直来直往的对话方式,总是令人觉得爽快。 「很怀念吗?」名越咽下口中的饭团问。 「那时候真对不起。」 「毕竟那时候的你,整个人都烂掉了。」 「嗯,」马伦轻笑,「就是啊。」 会活生生地腐烂的,只有人。水果一烂就报销,但人类即使腐烂,也还有机会复活。正是名越当面打开书本,告诉他这件事。 「现在都找不到时间跟你悠闲相处了。」 瞭解管乐社状况的名越感慨良多。尤其是准备比赛的第一学期,上午的下课时间都用来吃午饭,整个午休时间拿来练习。以三年级和二年级生为主的管乐社成员,平日几乎都是这么度过。 「名越……」 「抱歉,我居然感伤起来。」 马伦注视著言词软弱的名越。那种「我对你瞭若指掌」的傲慢态度竟消失无踪,名越是怎么了?马伦忽然有些疑惑。他认识的死党不是这样的。 「名越,如果遇到什么困难,不妨告诉我。」 「我的烦恼不重要。」名越的声音里渗著几许自嘲—感觉上。「人是会变的。」 「我帮不上忙吗?」 名越一阵犹豫,但又想甩开犹豫般摇摇头,眯起双眸,彷佛觉得刺眼。 「不管这些,跟我聊聊管乐社吧。对了,穗村最近如何?」 「穗村同学?」 「对啊,那个像只载著去程燃料的战斗机的彪婆。」 「彪婆……?」还有很多日语是马伦不知道的。「你是指穗村同学吗?我非常羡慕她。因为有数不清的进步的乐趣等著她,每次看到她,彷佛在看快转的成长录影带,会让我觉得也必须努力才行。」 「那上条呢?」 「上条同学?」 「对啊,那个软硬不吃的垃圾屋人渣王。」 「垃……?」马伦一时没听清楚,脑袋有点混乱。「你说上条同学吗?嗯,他果然是社团的中心人物,但不会偷懒逃避杂务,总是私底下用功和努力。我也必须效法他才行。」 名越垂下头。马伦听见一道深深的叹息。「我好羡慕你……」 「咦?」 「我只想把他们两个抓来射飞镖。」 「名、名越,怎么了?」 「穗村和上条一听到藤间不来学校,立刻避不见面。」 「这中间一定有误会。」 「我传简讯给成岛,要你到戏剧社社办,她说『我才不要让马伦去那种蛮荒秘境似的地方』。她居然说不要!」 名越明明人这么好,大家到底是怎么了? 「这一定也是误会。」 「我真想把他们三个拿来当成空气枪的枪靶。」 「你可以向我倾吐。」马伦探身向前。要不是名越,他不晓得会沦落成什么样子。 哈啾!名越打了个大喷嚏,望向被喷了满面口水、愁眉苦脸的马伦,随即摇摇头。「不,我不能把我的好哥儿们拖下水。」他说著,用面纸擤鼻涕。 「我无所谓。」 「喂喂喂,别学少女漫画那一套逼迫我。」名越害臊地抹抹鼻子。「如果我是女生,心里早就小鹿乱撞。」 马伦不太懂名越在说什么,总之,无论如何都得帮他一把。「你这样未免太见外。」 名越双肘支在桌上,双手在脸前交叉。烦恼半晌,他抬起目光,望著马伦。「其实,我和藤间一起打工。」 「打工?」这是常听到的日式外来语12,马伦吃了一惊。「好,然后呢?」 「这件事我们对学校和社员都保密。」 「理由是什么?」 「戏剧需要许多器材。」 马伦想起戏剧社和管乐社一样,社员增加了。「原来是这样。」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马伦寻思起来,希望能和死党推心置腹。名越是为了戏剧社的未来陷入天人交战,若是立刻搬出模范结论,点明违反校规,不可以打工,他一定会很失望,认为对马伦来说终究是事不关己— 「我不会讲风凉话,你想必已做出好坏的判断。不过,如果是无法传承给学弟妹的事情,我觉得不太妥当。」 「所以我才保密啊。」 「考虑到往后学弟妹也会遇上器材不足的状况,你应该实践正确的做法,传承下去。站在这个角度,我反对你瞒著校方打工。」 「什么正确的做法?我们社团可没有毕业学长姊。」 「但应该还是有正确的做法。」 「马伦……」 「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吧!」 瞬间,名越脸上浮现贼笑,马伦背脊一阵发凉。怎么回事?感觉莫名其妙被抓住话柄。 「好吧,那下次打工就当最后一次。」 名越靠在椅背上伸懒腰,马伦松一口气。 「这样才对。既然不打工,别等到下次,现在马上辞职比较—」 「雇用我们的人,曾在我和藤间遇到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起码得再去一次,尽尽道义。」 名越搬弄藉口,但马伦很好奇他话中的细节。道义,他想起父亲迷上日本黑道老电影,向他解说日语有多深奥的事。那是日本社会的潜规则,也可说是一种体制,不过潜藏在背后的,是另一句更深奥难解的格言:鱼帮水,水帮鱼。「日本人真复杂。」父亲抱头发出这样的感叹。 马伦闭上眼,眉间挤出皱纹。他听草壁老师提过,南高禁止打工,是不赞同学生为了赚钱,牺牲或忽略高中生的本分。罚则并不到停学或闭门思过这么严重,而是缴交悔过书,也不会以禁止社团活动做为处分。 「如果下次是最后一次,」马伦的手伸到桌上,要求握手。「就在这里答应我吧。」 「好,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名越强而有力地反握,但不知为何,不肯把手放开。 「名越,你怎么了?」 「我刚才提到藤间不在,你说愿意帮我吧?」 「咦?」 「我现在只差一只手,就算是猫的手也想借用。」 额头贴著手钟图案的名越恳求。 「咦、咦?」 「不会给管乐社添麻烦的。」 那现在要给我添的是什么?马伦急忙甩开名越的手:「别说笑了,名越。」 「你以为我是个会说笑的人?」 成天过著搞笑艺人般校园生活的家伙居然吐出这种话,马伦一阵焦急:「可、可是……」 「没问题,不会害你这个社长写悔过书。」 「那不是打工吗?」 「我和藤间不是傻瓜。」最喜欢卯足全力做傻事的家伙,竟满不在乎地拋出这样的言论。「我们的打工就算被抓包,也有办法解释。不会害你出糗,更不会害任何人不幸。」 马伦露出思忖的眼神。他并不在乎出糗,但也难以点头答应。「我……」 「抱歉、抱歉,这样好像在硬逼你。我这个人的坏毛病,就是会不小心太强势。」名越浮现和善的笑容,「即使你拒绝,我也不会讨厌你。」马伦觉得这话肯定是发自肺腑。 「谢、谢谢。」 「忘记我刚才的话吧。好久没跟你一起吃饭,真开心。」 马伦把自己的厚切三明治,和名越亲手做的鲔鱼美乃滋炸弹饭团交换。 马伦从国中就认识名越,但名越不曾对他撒过谎,或愚弄他、扯他后腿。这就是为什么名越是马伦的死党,以后应该永远都是。 对于名越,马伦有著报答不尽的恩情,还是问一下吧。 「你说的打工是什么时候?」 「下星期六,下午三点开始。」 「啊,太可惜了,有社团活动。」马伦拨乱头发,趴在桌上。他发现说著,有些松一口气。这是原谅自己的藉口吗? 「怎么,只要解决这点程度的问题就行了吗?早说嘛!」 这点程度的问题?他是指社团吗? 「以为社团活动是最重要的,那你就错了。社团完全只是课外活动。」 「咦?」 「我去跟草壁老师说,让你在下午两点结束练习就没问题。」 「咦?咦?」 「如果我提出要借用你一下,草壁老师不会拒绝。管乐社欠戏剧社的恩情可不小,况且往后也麻烦不到几次了。」 原来马伦刚学到的成语「祸从口出」不是譬喻,而是真的。 「你、你要怎么跟老师说?」 「推托有很深的理由,总有一天会解释。我一定能说服老师。好,就这么办。」 「不、不、不,大家会问我为什么,瞒不了的。」 「当天以后就不用瞒,照实说没关系。」 马伦扬起细眉,上身前倾:「你的打工到底是……」 「家教啦。学生主要是小学低年级,虽然有点老成,不过像小鸡一样,相当可爱。」然而,他的下一句话震撼马伦。「其实,这次要一口气教将近二十个人,物理上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 马伦晃动一下桌子,蹙起眉毛:「是补习班老师吗?」 「唔,保密,你可以期待。应该会是一次独一无二的宝贵体验。」 「体验……」 「听著,除非主动去挑战巨大的变化,否则看到的景象永远会一成不变。你辞掉戏剧社后,不是一直为管乐社鞠躬尽瘁吗?」 「我心甘情愿。」 名越叹一口气,像要把肺里的空气全挤出来。「我很不爽。」 「为什么?」 「全员团结一致,努力练习是挺好,可是如果太过头,我觉得根本是在画地自限,困住自己。其他学校的管乐社也一样。」 画地自限……马伦一时无法理解这个词的意义,沉默不语。想必不是什么正面的意思吧。 「晚点我再联络,告诉你要准备的东西和集合地点。」 名越完全以草壁老师会答应为前提,马伦不禁祈祷这件事会告吹。然而,他却从别人口中听到名越使出高明的手段,顺利成功,只好满怀不安地迎接当天的到来。 2 马伦换上全套运动服,待在市民体育馆。他和名越一起组装儿童用折叠式单杠,并铺上软垫。想起之前的一连串发展,他不禁按著眉心,彷佛不敢置信。难以想像一个小时以前,他还在音乐教室里吹萨克斯风。 因为太好奇,甚至出现在梦里的神秘打工,真面目居然是体育家教。据名越说,许多不擅长体育的家长提出委托:「怎样才能后翻上单杠?」「不知道怎么赛跑。」一开始的卖点似乎是可利用学生住家附近的公园或操场、泳池,进行密集的一对一指导,缩短进步的时间。 其中,名越和藤间的后翻上单杠课程格外受欢迎,达到成功率七成的数字,因此有许多人指名。现在已超出家教的范畴,采大班授课。 附带一提,体育家教是由正派公司经营。原则上,每次都会派遣两名以上的正职员工,或体育大学学生授课。 「他们是……?」 马伦边铺软垫边望过去。体育馆角落,两名魁梧的男子疲惫万分地瘫坐,宛如岩石,一动也不动很久了。 「他们兼太多课,让他们休息吧。」 名越答著,检查安装好的单杠,确定安全无虞。馆内许多孩童集合在一处,一脸沉痛地等待课程开始。从名单来看,最大的是小四,最小的是小一,年级分布颇广。 「呼……」马伦以手背揩去额头的汗水问:「对了,藤间同学还是不来学校吗?」 「她目前在学校的集训所。为了蜕变成更厉害的演员,正在进行彻底扮演非生物人偶的特训。她已进入我问『马伦会替你打工,可以吗?』也毫无反应的领域,应该只差一点,就能恢复自信。」 「她在学校嘛。」 「她很难搞啊。我第一次跟她见面时,她害羞地拿《脑髓地狱》13这本书遮住脸。拜托,一点意义都没有好吗?」 马伦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听到戏剧社的名人社长和副社长的邂逅。 仰望体育馆的天花板,马伦内心充满对管乐社成员的歉疚。成岛得知马伦为了戏剧社半途丢下练习,惊讶得手中的双簧管差点滑落。马伦在电视剧上看过成岛这样的表情。就是在玄关茫然目送家里穷得连半粒米都没了,却坚持要出门赌博的丈夫的妻子表情。 「马伦。」 「什么事?」 「我告诉你怎么应付小孩。」名越凑过来低语。「你可别跟他们说『小朋友,懂不懂?』这种话。」 「这样啊。」 既然名越是人气教师,必定有他的独门秘诀,马伦洗耳恭听。 「小孩没我们想像中那么单纯或纯真。别忘了他们其实很顽强、很恶毒。」 「是吗?」 「况且,许多小孩对于被当成小孩看待颇敏感,反而会闹别扭或瞧不起你。我和藤间都彻底体悟到,上下关系不是靠友善的平等口吻,或同一套语言成立的。」 马伦的脑海响起父亲的建议:面对绅士与淑女,应该要表达敬意。即使在现代,绅士与淑女已仅存于孩童中—死党名越和父亲总有些相似。马伦以自己的解释如此理解,微笑点点头。 「我知道了……」 「时间差不多,我们开始吧。」名越站到学童面前。 「喂,你们这群连后翻上单杠都不会的杂碎!」 马场好想当场逃跑。要是嘘声四起也就罢了,但这群学童顽拗地垂著头,实在教人心痛。 名越宣布著:「居然都给我低头。听好,今天啊,我绝不会说什么『只要努力就做得到』、『只要挑战就能成功』这些你们听到耳朵长茧、连意义都蒸发光光的励志空话。」 呜!有个学童发出呻吟,马伦不知名越会如何使出下一波残忍的攻击,急忙按名簿点名。他怀著斩断这危险发展的心情,努力爽朗、礼貌地点名,孩子们都松一口气。 后藤……有个姓氏令人好奇的孩子。是小学一年级的男生,他看过这孩子假日和学妹后藤朱里手牵手走在一起。他立刻朝名越一瞥,但名越没接收到眼神暗号,像笼中的大猩猩般烦躁地踱步,然后一副还没说够的样子走上前。 「不管再怎么努力都做不到,所以你们才会在这里!可是……」名越用拇指抹抹鼻头,露出白牙。「我不讨厌这样的你们……」 有个小三生总算发现,只不过是不会后翻上单杠,没道理被人如此作贱,于是伸腿踹名越的小腿一脚,全身冲撞上去。名越失去平衡跌倒,孩子们蜂拥而上,扭打成一团,但看起来没严重到需要制止的程度,而且应该管事的两名大学生教练都在一旁强忍著哈欠,马伦猜测这恐怕是家常便饭,不过在旁观的他眼中,仍像是一幕半吊子的地狱景象。不,孩子们奋起团结,或许比一开始好上一些。毕竟实际上没半个人罢工回家,顺利展开后翻上单杠的练习。 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或许,在与名越扯上关系的时候,就该放弃这样的疑问。不过,马伦许久没接触到学校与社团以外的空间。正在教孩子们后翻上单杠的马伦注意到地上掉了一张小纸片,盯著它被体育馆空调吹送的风卷起,不停旋转,又轻飘飘落地。 小纸片边角印刷著图案。马伦觉得似曾相识,捏起纸片。 那是之前在戏剧社社办看到的黏在名越额头上的图案。他本来以为是手铃,但冷静一瞧,发现是没握把的铃铛,上面还有数字。 附近没垃圾桶,马伦把纸片塞进运动服口袋,走近在单杠旁哼哼呻吟的男生。是参加者里感觉最难成功的孩子。他没依名越事前发给每一个人的注意事项去做,而且胳臂完全拉直,一眼就能看出成功机率渺茫。 「先试试把脚伸过双手之间。」 男孩双眼皮的瞳眸一动,瞅向马伦。马伦一示范,他便默默垂下头。管乐社也有不少男生不知怎么向人求教。虽然彻底依赖别人教导的女生也教人头疼。 「也可以去练习那个。」 马伦伸手指道。名越把孩子们聚在一处,让他们练习在软垫上后滚。从向后翻滚的意义来说,与后翻上单杠基本上是一样的动作,而且在家也可练习,或许是十分合理的练习方法。「看著肚脐转!」「背不要伸直!」口沫横飞、热情压倒众人的名越,嘴巴依然刻薄,却不知为何不会惹人厌。不过,从刚才的扭打可看出,名越对于自己受到嘲笑或反抗,非常宽容大度。他的行动总是荒唐又危险,老是做些糟糕事,与想风平浪静地过日子的马伦形同两个极端,有一种马伦无法模仿的疯狂,或者说大器、姿态。 马伦的视线回到双手握住单杠的男孩身上。男孩不甘心地瘪著嘴,恨恨撇过头,喃喃自语: 「学什么后翻上单杠……」 马伦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住在美国的时候,从来没在体育课做过这种活动。他觉得强迫学生学会后翻上单杠,是日本特有的习俗。 他不知该向男孩说什么。 男孩的问题,或许和管乐社的穗村提出的初学者单纯的疑问很像:「为什么要记谱面的调性?」 「我跟你说,」马伦弯身告诉男孩:「就算不会后翻上单杠,也不会怎样。」 男孩抬头,眼眸里有著惊讶,目光在马伦的脸上停留几秒。周围的孩童也都求救般接连产生反应。孩子们直率、尚未学会隐藏真心的眼神,实在教人难以迎视。马伦一阵紧张起来,不敢随便乱开口。 「长大了还是不会后翻上单杠,也没多大的影响。」 男孩上身前倾,顿时激动起来。「不、不会后翻上单杠也没关系吧?如果是船在大海中沉没,或飞机掉下来,就算会后翻上单杠也没半点用处。」 「确实如此。」 「就是啊!」 「像直笛、读书心得、跳绳,也没实质用处,甚至长大后根本不需要。不过,若因为这样,就觉得不试也没关系,将来的道路会愈来愈狭窄。虽然不会也没关系,但完全不去试,未免太可惜。」 马伦思考著「如果是草壁老师会怎么说」,谨慎措词。 在这个世上,愈无用的长物愈美丽—马伦想起教他萨克斯风的父亲的话。 男孩呕气般垂下头。沉默持续著,然后,他不服气地噘起嘴:「最后还是非做不可嘛……」 「也不是非做不可,不过如果不尝试,怎么知道吹的是顺风或逆风?搞不好,根本没风。你愿意挑战,真的很棒。」 「真的吗?」 「当然。」 「你真的这么想?」 「是啊。」 男孩有些害羞,绷得紧紧的心情似乎顿时变柔软。「可是,我试了也做不到。」 「所以是逆风。」 「嗯……」 「现在还是逆风吗?」 「嗯。」 「你再试一次看看。」 「咦……」 马伦退后一步,取出运动毛巾,从男孩背后穿过腋下,让他同时握住毛巾的两端和单杠。运动毛巾撑住男孩的腰臀,身体和单杠紧贴在一起,这次轻易便成功后翻上去,简单得难以置信。 「瞧,成功了!」 男孩不晓得是被戳中笑点,还是感到兴奋,咯咯笑个不停:「这什么?太奸诈啦!」他拿运动毛巾当辅助带,开心地不停后翻上单杠。 「只要有毛巾,随时随地都能顺利做到。即使有些取巧,也要记住这种感觉。一点小技巧,或许就能完全扭转你的恐惧意识。」 男孩的随行杯掉在软垫上,马伦挪到安全的位置,瞥见水壶底部写著小小的英文字母:akari(朱里)。后藤朱里。原来是姊姊传给弟弟的……看来,这个男孩果真是管乐社学妹的弟弟。马伦发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结下新的缘分。 我也要!我也要!周围的学童也用毛巾如法炮制。只要抓到诀窍就会感到有趣,一旦觉得有趣,便能发掘出其中的深奥。第一次自力成功似乎令他们开心不已,只见人人笑容满面,转个不停。 名越交抱著手臂走近。他凶狠地睥睨抓到进步诀窍的孩子们,夸张地「嗯嗯」点头。 「在今天的特训中还是学不会后翻上单杠,你们就回妈妈的肚里重生一遍吧!」 名越撂下话离去。忍无可忍!我要宰了他!一名学童追上去,从背后给名越一记飞踢,马伦并未制止。 3 休息时间,马伦在名簿上写下注记,同时接受体育系大学生教练的建议。你很会教小朋友耶,什么社团的?管乐社?练习非常辛苦吧?你有时间在这里搞这些吗?呃,我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在这样的对话中,马伦若无其事地打听名越的打工是不是只到今天。 虽然是那副德行,可是都没家长来抗议那家伙的教法,实在不可思议—大学生教练为名越结束打工感到惋惜,于是马伦确认名越遵守了约定。 他还得知几件事。 打工的雇主不是体育家教公司,而是这两名大学生。名越完全只是帮忙,以车马费的名目领取酬劳。每星期上一次课,两个人三千圆,实在不能算是优渥。两名大学生想付他们更多钱,但名越和藤间坚拒:「这样就够了。不,我们非常想要钱,不过有点难解释……」不仅如此,每次打工结束,名越和藤间会跑去附近的大阪烧店,把三千圆酬劳花个精光。 如果打工的目的就像名越说的,应该是「戏剧社需要许多器材」。他们不是要存钱买器材吗? 马伦望向名越,准备晚点逼问他。名越在单杠附近,被孩子们团团围绕。「胖子,认真一点!」「老师烦死了!」「白痴!」双方对骂著,但不是真心动怒,孩子们像在发泄平日的郁闷,乐在其中。连看似毫无自信的沉默女孩,也仰身哈哈大笑,判若两人,真的很欢乐的样子。孩子们总是模糊地期待著让人眼睛一亮的好玩事物,在他们眼中,名越或许如同第一次看到的狮子或大象,刺激有趣。 「老师!老师!」有个男孩离开孩子圈,气喘吁吁地跑向马伦。是完全混熟的后藤。「欸欸欸,听说你和我姊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社团,真的吗?」 马伦不想偏心,所以没说出来。名越告诉他了吗? 「是啊,朱里同学的长号,是我们乐团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朱里同学!」后藤瞪圆双眼大叫,然后又重复一次:「朱里同学!」接著,他踢动手脚大喊:「朱里同学~~!」 换成是名越,肯定会赏他一记头槌,但马伦最喜欢天真无邪的孩童,所以仔细说明:「在社团,我们都用『同学』来互相称呼。」 「咦,是这样吗?我姊是全世界最好的姊姊,最近她才一个人解决我们家的波奇案件!」 「波奇案件?」 「对啊,她帮波奇找到新的主人!」 马伦从界雄那里听说,他帮后藤朱里为弃犬寻找新饲主,吃了一堆苦头。后藤的话中完全没提到协助者界雄,看来朱里在弟弟面前独揽功劳。要维持全世界最棒的姊姊的威严一定很辛苦。 「最近,姊姊啊,」后藤得意地说:「常常提到新的社长。」 马伦涌出一股冲动,想要知道在学妹眼中,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朱里同学怎么说新社长?」 「她说学长超棒的,会在假日跟狗玩飞盘!」 「这、这样喔,其、其他呢?」 「上条、草壁,管乐社是天堂!是眼睛的保养圣地!」 马伦觉得这是上帝借助孩童的声音,告诫他在乎旁人的评价是不道德的。后藤一副迫不及待想说悄悄话的样子,喊著「老师、老师」,拉住马伦的胳臂。两人避开周围的目光,蹲下身。 「什么?」 「欸,那边有另一个老师吧?」 「名越老师吗?」 后藤深深点头,几乎要把头折断,接著压低话声:「刚才我听到,那个老师想拿走我们的『钱』。」 「咦?」 「好像是几万还是几十万圆。」 「怎么可能?」 「这是坏事吧……?」 在儿童特有的漆黑大眼注视下,马伦不禁沉默。世上唯独他的死党,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然而,刚才一瞬间,他的自信动摇。每周一次领到的打工钱,虽然数字不大,但为什么要在当天花个精光?名越不是想要戏剧社必备的器材吗? 不管发生任何事,马伦都想支持名越。他看著透进体育馆窗户的蒙矓阳光,等待决心凝聚成形。 「我知道了,晚点我会问问名越老师。」 「好。」 「他绝不可能拿走你们宝贵的钱,这一定是误会。」 「就、就是啊!」 后藤返回原地。是名越将过去的他救出苦海。马伦在目光中使劲,把对名越的纯粹信赖融入视线里。 有一群学童依然无法在时间内成功后翻上单杠,沮丧万分。名越站在他们面前宣布: 「现在要赐给你们的,是本大爷的电子信箱。」 名越将一张张号码牌般的纸片分发给孩子们。二十一名参加者里,有六名无法后翻上单杠。「这到底是什么课?」两名大学生教练说著,纳闷地帮忙收拾单杠和软垫。马伦看到孩子们都宝贝地拿著纸片,问以毛巾用力抹脸的名越: 「你打算照顾这些学童到最后吗?」 「在做得到的范围内。光是知道有个人可以商量,心里就会踏实许多吧?」 「这样啊……」 「其实,我是上国中后才学会后翻上单杠。」 「今天来上课的小朋友听到一定会生气。」 名越不理会马伦,继续道:「有些孩子不管怎么努力,就是没办法后翻上单杠,如同有些音痴不管怎么训练,永远就是音痴,但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世上有更多人能包容这样的人,这些事便不再是烦恼。那不是他们的问题,而是周遭的我们的问题。我要一对一好好告诉他们这个道理。」 虽然感觉被唬弄过去,但他居然有一瞬间怀疑这样的死党,心中总有一丝羞愧。但既然他已答应后藤,最起码得确认一下。 「名越,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也是。」 「咦?」 「说出来吓死你。」名越搭住马伦的肩膀,用力拉近,然后指著今天课程中成功后翻上单杠,表情完全放松的孩子们。「他们的体育课会教嘻哈舞耶!」 「那不是很好吗?」 马伦在美国看过许多青少年,透过舞蹈释放无法言喻、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愤懑或精力。上条和穗村说,在日本如果要释放压力,只能在夕阳下的河畔互殴。虽然马伦十分怀疑是不是真的。 「比起跳舞,演戏更有帮助好吗!」 名越大声反驳,马伦不禁想伸手覆额:啊,又开始了。不出所料,收拾准备回家的孩子们冷哼嘲笑,互相点头说:「谁要玩那种家家酒!」「就是啊!」名越这个孩子们从未体验过的刺激物,让他们在短时间内变得极为团结。 「你们说什么?」别认真就好,名越却恼怒起来。「只要演戏,等于是能同时学到如何说话、如何做出有说服力的演讲。别小看声调、眼神和表情的力量。整天只晓得抄写汉字,最后会变成无聊的人。」 眼前的名越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所以有一定的—不,毫无说服力可言。 「谁要演讲啊!」 孩子们吵吵闹闹地报以嘘声。面对这些孩童,名越却不停提高对话水准。 「对你们还太早,不过有部电影叫《王者之声》,主角的王子说『我没办法演讲,所以我没资格当国王』。听到了吗?即使不会念书、作文写得很烂,只要会说话,就能当总统或指导者,懂不懂?」 名越,读书也很重要啊—马伦拉扯名越的运动衣袖子劝道。 几个孩子就算完全不明白,仍带著锐利的观察目光,专注地看著,竖耳聆听。少子化导致社团活动岌岌可危,然而戏剧社有名越的舌粲莲花,才能勉强招到足够的社员。管乐社不能漫不经心下去,悠哉地佩服「在某种意义上,戏剧社是管乐社的劲敌」。 名越反抗:「哎,放开!给我放开!」 「冷静下来,这里不是舞台。」 名越露出大梦初醒的表情:「难道这里是医院,你……你是医生吗?」 「你突然发什么神经?」 「没有啦,其实之前我和上条写过这样的剧本(请参考〈极短篇—穗村千夏回收未采用剧本哏〉)。我欣赏上条多余的无用才华,及连一丁点都不肯去赢得女生青睐的态度。」 「抱歉,我完全听不懂。」 「啊,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你终于想起来了。」 「是什么秘密吗?」 名越转过身,两人前往更衣室。背后传来节奏活泼轻快的「哒哒哒」脚步声,马伦回头一望,发现几个孩子跟上来。他们的眼睛闪闪发亮,像在表示绝不会放过好玩的事。马伦小声朝名越的背影告知现场状况,形同丢苹果和香蕉给猴子的当事人居然说:「不要对上他们的眼神,他们跟猴子一样。」背后响起孩子们招兵买马的声音「喂,先不要回去,还有好玩的」,感觉声势益发壮大。 两人进入更衣室,关上门。「让我们进去!」孩子们在外面「咚咚」敲著门,马伦的背部顶住门。 马伦想深呼吸再开口,不可未审先判。「名越,你没瞒著我什么事吧?」 名越一边的眉毛颤动一下,沉默地搔搔下巴,似乎在思索。接著,他垂下目光,别开视线。 「我是没瞒著你什么事,不过今天有话还没告诉你……」 「让我们进去!让我们进去!」门外传来齐呼口号似的鼓噪声。 「还没告诉我?」 「距离目标的十万圆仍差一点。我想利用这次的打工,向外面那群小鬼要到缺少的『钱』。」 名越承认嫌疑,乾脆得令人惊讶,马伦大受冲击。他恶狠狠地瞪向名越,要求解释:「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就没『钱』嘛,有什么办法?」名越的脸颊紧绷,摆出耍赖的态度回望马伦。 「对方是小学生耶!」 「只要不曝光就没问题。」 马伦颇为困惑,争辩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 「我想效率十足地筹到『钱』啊。」 面对名越的变节,马伦觉得胸口彷佛被刺一刀。「你怎会变成这样……」 「比起他们自己留著,交给我更有益处。」 「名越!」注意到时,马伦的右手抓住名越的运动衣胸口,把他按在寄物柜上。他第一次对死党做出这种可悲的行动。「我真是看走眼,没想到你居然会为钱堕落到这种地步!」 名越眼中的焦急淡去,变成保身的自私神情。「太迟了。」 「太迟?」 「我也帮你留了一份,你会助我一臂之力吧?」 帮我留了一份……马伦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流光。 名越甩开马伦的手,九十度弯腰,合掌恳求:「拜托,我需要『钱』,只要有『钱』,就能弄到器材。」 「钱、钱、钱,你……」 「只要别乱丢,认真搜集,意外地很有用处。」 「名越,我……」 「起初我也嗤之以鼻,可是愈调查,愈觉得希望颇大。」 马伦暧昧地点点头,眉头深锁,开始觉得其中有什么重大的误会。他乾咳一下,慎重起见,再次确认:「你……是在说『钱』吧?」 「我是在说『钟』啊?14」 「钱?」 「钟。」 「money?」 「bell。」 马伦从对话中联想到一样东西,急忙从运动衣口袋掏出刚才捡起的纸片。那是没有握柄的手钟图案,以及数字。他把纸片放在手掌上端详:「我在体育馆捡到这个。」 「啊,就是那个!大概是我掉的。上面不是有点数吗?」 「点数?」确实有。「这是两点吗?」 「这叫『钟标』,是印在食品或日用品包装上的小图案,兑换率是一点一圆。这样啊,你应该不知道吧。」 马伦在日本住了八年,这是乐器图案,但他根本从未留意过。原来这图案是附在商品上的吗?「你在搜集这个?要搜集到十万圆的份?」然后马伦强调似地问。假设一枚两点,就是五万枚,根本无法想像。 「搜集起来的确辛苦。不,纯粹搜集倒还好。」 「咦?」 「钟标的制度有点复杂,换钱的过程非常麻烦。」 「不要推!」「不要挤啦!」不知不觉间,孩子们涌入更衣室,充满期待地聆听,彷佛在说:「我们也参与了有趣的世界。」 宛如和女友的争吵遭人目击,马伦顿时感到丢脸,整副耳朵都烧起来了。 「你不觉得略称『钟』容易混淆吗?」 「看你似乎误会了,忍不住想逗你……嗳,不能大剌剌地说『钟标』,也是有理由的。」 「理由?」 「说来话长,实在太长,无聊到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 马伦发现自己交抱著胳臂,于是放开双手,总算做出决定: 「嗯,那我就不问了。」 他想快点结束这边的事,回去管乐社练习。成岛在等他。 「等等、等等!我想说啦!」名越发出比在场的孩童更幼稚的嚷嚷声。接著,他换成哀求的口气,磨蹭上来:「刚才逗你,真的对不起啦,马伦。」 「哦……」 「我现在要说的事,算是跟某种宝藏有关,肯定会让人兴奋不已。因为我们发现市内埋藏著大量的钟标!」 名越的眼神变得锐利,激动地述说。坐在地上的孩子们咕哝著:他在扯什么?宝藏?怎么不讲航海王的事? 4 契机是社费的现物给付。 一切要回溯到五月。 当时的学生会长日野原秀一来到戏剧社社办,丢下两个纸箱,说:「预算不够,这个送给你们,将就一下吧。」戏剧社的人不明所以,打开一看,发现装著满满的钟标。据说是学校的家长会放弃计算工作,累积十年份的钟标。面对学生会长这般岂有此理的行为,戏剧社成员都不禁抓狂。甚至有成员大叫:从北边的社办拿火箭过来,我要炸死日野原再自杀!南高很多这种疯癫的学生。 这里整理一下要点: 「钟标」是由赞助厂商、家长会与财团三位一体推动的活动名称。只要搜集商品包装上印刷的钟标,寄到财团,就能购买相当于点数的商品。换句话说,可申请参加这项活动的,仅限于幼稚园、学校及公民馆。 作业流程如下: 1以剪刀或刀子裁下商品包装上五公厘到二公分大的钟标图案。纸制品还好,如果是印在塑胶膜上,就会卷起来,连吹个气都会飞走。如果是零嘴包装,还会搞得油腻腻。 2依照赞助厂商分类后,再依点数分类计算。厂商的数量超过上千家。另外,最好贴在纸上,方便财团检查计算。 3将分类、计算完毕的钟标寄到财团,赞助厂商便会依点数将金额汇入指定的银行帐户,如此,钟标就变成金钱。 4从一份名为《购物指引》的专门目录上,挑选想要的商品购入。购入金额的一成,会由赞助厂商捐赠给财团的「偏远学校援助资金」。财团会运用这笔资金支援国内外各领域的活动。换句话说,购买自己学校设备的同时,也能帮助其他有困难的学校,还会有援助物资送到地震等受灾学校。 此外,存入指定银行帐户的钱,由于与财团之间的合约限制,无法提领为现金。 名越利用更衣室的白板和白板笔大声说明,好让在场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听见。但他并非普通地直接说明,而是刻意沉重地停顿,彷佛别有深意,或是突然转为恳切细述的语气,好吸引对方聆听。这些都是为了确定自己的话有没有否切实传达给对方。 被驱逐到南高旧校舍的文化社团成员,必须积极宣传自身的存在,否则无法幸存,所以制作简报都很有一手,实在是可悲的习性。名越从包包里取出一份引人好奇的报纸《钟标新闻》卷起,拍打另一只手,开口: 「我们学校的家长会,在1与2的阶段就放弃了。听说,即使花费大半天,顶多也只能整理两千点,但家长会仍耐性十足地想继续下去,不料某个家长居然大剌剌地拋出一句:『我捐出同样的金额就是了,废除这个制度吧!』搞得所有人干劲全失。」 在各种意义上,孩子们都歪头表示不能理解。马伦混在其中,举手说「我有问题」。 「什么事?」 「这个……就类似买多少东西存多少点的点数制度吧?」 「是啊。」 「现在科技这么进步,为何要采用这种落伍的人工方式?」 或许是隐约有著相同疑问,孩子们喧哗起来。 「这可是持续五十年以上的制度。」 认真聆听的马伦皱起眉头,益发困惑。这实在太神秘了。 独步全球、日本专属的钟标制度,能够屹立不摇超过五十年,当然自有道理。里头或许隐藏有助于开创未来的重要线索,我决定积极调查一番—绝不是我很闲喔!在这里听到的你们,拿去当成明年暑假的自由研究主题没关系。再怎么说,钟标可搜集的种类,多到足以媲美宝可梦。有些意外的商品,点数特别高。把暑假期间搜集的钟标,像昆虫标本一样贴起来交出去,你们老师包准会大吃一惊。 噢,偏题了。 先讲结论,虽然数字有些波动,但财团自成立「偏远地区学校援助资金」以来,平均每年都能收到约七千万圆的捐款。正确地说,是相当于七千万圆的设备用品捐赠。在缺乏捐赠文化的日本,算是持续运作得很好的制度。附带一提,钟标换到的钱,没半毛拿去当财团的营运经费。 钟标最大的问题,就像我刚才提到的,是1与2的分类,及计算方式缺乏效率。虽然可在社区成员相聚、共同完成一件事当中找出意义,但需要的作业量非比寻常,极为繁琐。所以,只因钟标纳入家长会活动,便被半强制性地任命为钟标委员,不免会出现有人抗议「放过我们吧!」的案例。 纵观以上状况,粗鲁地总结钟标的特色,便在于「经济效果」及「精神成果」的并存。我不想批评在追求效率的现代,刻意标榜「非效率的效用」的财团。我个人认为,财团顽固地坚持这个制度的态度,近似在炎炎夏日举办的高中棒球甲子园大赛。 「在大冬天举办的箱根驿传马拉松接力赛,不也是这样吗?」 有孩童悄声低语,跟不上话题的马伦焦急地左右张望。 「嘿,嘘!随便乱讲话,会有戴墨镜的大人出现,把你们抓走喔!」 名越吐出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恐吓,孩子们吓得浑身哆嗦。名越似乎认为钟标制度源自军事性的锻炼,其中蔓延著过时的精神论,对此有所批判。不过,美国的大联盟和欧洲联赛,出于相同的理由也会过度操练选手。不论任何时代或国家,都是半斤八两。 马伦后来从成岛那里得知,某个男性偶像事务所的后援会,会费缴纳方法也未引入数位支付,坚守手写邮汇的传统方式,粉丝可在麻烦的手续中重新坚定自我的信仰。至于为何成岛这么内行,马伦怕得不敢多问。 「为了避免偏题,我想介绍一下一群巧妙善用钟标制度的人。」 听到名越这么说,马伦纯粹感到惊讶:「真的有这种人?」 「就是有,刚才提到的『偏远地区学校援助资金』才会有捐款啊。有人刻意投入这耗时费力又麻烦的作业,找到方便作业的计算方法。听好,只知道埋怨现况,坐等透明公开、平等合理、任何人只要努力就有回报的机会,就不会有成功者和其他大多数庸人的差别。方便起见,就称为『钟标强校』吧。」 钟标强校……名越形容得愈来愈像社团活动,马伦感到轻微的混乱与警戒。从名越截至目前那得意洋洋的饶舌口吻听来,或许他已著手创作描写日本某校钟标社团活跃的新剧本。 「各位,现在我要来考考大家。」名越试著炒热气氛。「如果想打入全国统计排行前三十名的学校,每年必须搜集多少钟标才行?」 不出所料,没有任何人举手。孩子们都露出常见的、脑袋一片空白的呆滞眼神,看著名越。他扬起嘴角,微微噘著嘴唇,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无奈之下,马伦代表开口:「两、三万点吗?」 「你瞧不起钟标人啊?」新发明的词汇令马伦和孩子们都感到困惑。「答案是二十万点。若是前五名,要五十万点以上。钟标强校大多是固定那几所,等于他们每年都能拿到相当于这些金额的设备用品。」 「呃,那个……」一名勇敢的孩童嘴巴开开阖阖,终于发出声音。「可以拿到任、任……任天堂ds吗?」 「我最欢迎这种问题。不过很遗憾,这类个人娱乐用品不在清单内。必须是学校里能一代传一代的用品。所以,我调来《购物指南》翻看一下。」 「八成是跳箱、足球之类的吧?」孩童之间传出苦笑。 「不,说出来吓死你们。这份清单每年都在进化,不光是大家希望学校有的东西几乎都在里面,甚至可说是应有尽有,保证你们会大惊:『咦,连这个也有?』最新款笔电、数位摄影机、dvd播放器、空气清净机都只算基本款,好玩的有梦幻游乐器材『神转王』,或孩子们最爱的泳池溜滑梯等等。」 梦幻游乐器材『神转王』……?听来像怪兽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对日本文化深感兴趣的马伦不禁倾身向前,想像起来。 「防盗设备销路也挺好,毕竟社会治安愈来愈糟,校方总是等到出事才应对,所以家长会和孩子们主动出击,财团和赞助厂商也认真回应。附带一提,有家厂商还调整包装膜的纤维方向,让钟标更容易剪下。注意到厂商的这些努力,才有资格称为真正的钟标人,不是吗?」 名越的演说实在太热情,孩童之间传出惊叹:「听不太懂,可是好厉害。」「完全听不懂,不过感觉很猛。」马伦见识到孩子们媲美海绵的吸收力萌芽的瞬间。 只是,后藤等低年级的孩童似乎玩累了,脑袋一顿一顿地打起瞌睡。马伦觉得孩子们还是应该要这样才对。 话说回来,名越未免扯太远。追根究柢,这是他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马伦走到名越旁边,想将问题导回正轨。 「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理日野原会长给的两箱钟标?」 「我得声明,那些钟标并未分类,也没经过计算,形同垃圾。」 形同垃圾……马伦应道:「那我更想知道了。」 「刚才我提到钟标强校。」 「对。」 「那是极少数的学校,实际上落败的学校更多。我说的落败校,就是怎样都提不起劲去处理钟标的学校,或是认为钟标不符合时代潮流,形同放弃处理的学校。」 「嗯、嗯,我懂。」马伦觉得没人能责怪他们。 「当然,南高也是钟标落败校。」 「这不必强调。」 「钟标必须搜集非常多,才能买到像样的东西,因此落败校只是惰性地累积钟标。没分类也没计算,直接存放的钟标,称为腌渍状态,有些甚至放了五年、十年。」 可能是开始感到无聊,更衣室里无所事事的孩子们吵闹起来。一片闹哄哄中,名越拿白板笔在白板上补充一些文字: a校 一万三千点 b校 一万五千点 c校 一万点 d校 一万二千点 「腌渍状态的钟标,顶多一万多点。比方,像这样从a校到d校都在搜集,即使想要五万点分量的设备用品,也没有任何一校买得起。」 马伦附和,催促著下文。 「不过,如果把各校的钟标集中到一校,就能得到五万点。」 「做得到吗?」马伦觉得这是邪门歪道。 「唔,不是能正大光明去做的事。」 表情丰富的名越目光游移,马伦大概看出来了。他之前提到「不能大剌剌地说钟标,也是有理由的」,是不是私底下互相通融?虽然会衍生其他问题,但当成有效活用积存太多、形同垃圾的钟标,也不是不能赞同。毕竟一样是拿来购买学校的设备用品,而且有捐赠活动,算是达成钟标的理念。 「你说腌渍,表示还没分类,也没计算喽?」 马伦想起和名越一起吃午饭的情景。若他记的没错,戏剧社角落的地上丢著纸箱、剪刀和胶带。 「是啊,我试著动员戏剧社去整理。社办闷得要命,但一开窗,风就吹得钟标到处都是。甚至有社员说:『我付一千圆就是了,可以放我回家吗?』(就是大冢,请参考《千年茱丽叶》中的〈决斗剧〉)大伙当场吵了起来,我们没办法处理。」 马伦很熟悉那名血气过盛的戏剧社成员,不难想像当时的状况。「所以呢?」 「为腌渍状态的钟标头痛的,不只有我们。」 「咦?」 「市内某个国中女生也有相同的烦恼,最后想出解决问题的好主意。她试著让班上同学的弟弟去做,终于顺利成功。」 顺利成功? 面对意外的发展,马伦暂时陷入沉默。 5 「那个好主意到底是……?」半晌后,马伦总算再次出声。可说是固若金汤、恒久不变地延续至今的钟标制度,一个国中女生是如何破解的?他十分好奇。 「连小女生都想得出来,你要不要猜猜看?」 听到名越这么说,马伦默默沉思。关于钟标的制度,他已听过说明。 「规则有漏洞?」 「钟标持续五十年以上,如果有漏洞,应该会被人发现吧?」 真伤脑筋,我想得到吗? 迷惘之际,马伦总会回归基本。 住在美国的时候,马伦曾加入童子军。他想起课程中的定向运动。不知为何,比起抄地图上没有的捷径或小路,选择正大光明的大路,反倒更快抵达目的地。 马伦往太阳穴使劲,绞尽脑汁。这时,运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振动。掏出一看,是成岛传来简讯。今天的练习内容是草壁老师不在的版本,马伦想起曾在后翻上单杠课的空档传讯问成岛:「状况如何?」成岛回覆:「你一离开,就变成班级崩坏状态。」接著,她附上令人全身冻结的一句话:「跟戏剧社在一起好玩吗?」碍于名越和孩子们都在场,马伦努力表现出老神在在的模样,却有些惴惴不安。 「名越,我发现一个明确的事实。」 「什么?」 「强校与落败校之间的差异。」 名越默默聆听,马伦继续说下去: 「关于钟标集点活动,有人想要投入,也有人避之唯恐不及。」 「确实如此。」名越摩挲下巴,诡笑著应道。 「分类和计算方式都一样,这些作业终究得有人负责。」 简而言之,如果能再多一只手就好了— 会不会和演奏乐器手钟的烦恼,有著共通之处? 「你不是提过吗?那个国中女生让朋友的弟弟试著做做看,也就是找人帮忙。当然,是时间多到没处花的人。人数愈多愈好。名越,我只想得到镇上的老人。」 「猜对了。」 「咦,真的假的?我猜对了?」马伦有些错愕。 「她请市内几家老人院协助,让小学生抱著装满钟标的纸箱去拜访。」 马伦露出难以释然的表情:「不过,在超过五十年的历史中,这点子早就有人想到并实行了吧?居然把最麻烦的工程丢给老人家……感觉在利用别人的好意,我实在不欣赏。」 「喂喂喂,这对老人家也有好处啊。」 「钟标的商品吗?点数折半给他们。」 「不,前提是点数全归那名国中女生。她到处去要形同垃圾的腌渍状态钟标,当成他们学校的。」 「咦,老人家是做免费工吗?」马伦很惊讶,忍不住蹙眉。 「如果说什么点数折半,事后一定会为了分成起纠纷。一开始就谈定全归他们学校比较妥当。不过,在分类钟标的时候,由小学生全程陪同,老人们开心极了。」 马伦等待脑袋逐渐理解。 「也就是派孩童陪老人聊天吗?」 「是啊,孩童是宝贵的聊天对象。我懂的,因为他们不会把老人当成孩童。虽然有点复杂,不过听说有职员把老婆婆当成幼稚园小朋友一样对待,说著『奶奶,乖,我们现在来量血压喔』,害老婆婆气到血压差点破表,甚至有照护员对老人唱起儿歌〈手手握拳,手手开开〉。」 状况愈来愈复杂了。 「可是,这样送钟标过去的小学生没任何好处。」 「别误会,那个国中女生真的十分精明,看出新的供需链。」 名越意味深长地说,马伦觉得他的眼睛亮了一下。 「供需链?」 「小学生反倒大排长龙,抢著参加。几乎所有小学生都感动万分:『第一次有人愿意听完我的话!』据说,她试验性地让学坏的国中女生去老人院拜访,最后那女生也神清气爽地回家。」 马伦后仰,几乎要发出惊呼。全世界的儿童共通的烦恼,居然以这样的形式得到解决。 「一般来说,应该是父母要努力聆听孩子们的话。」 「父母没空啊。」 马伦提出质疑:「资讯科技愈来愈发达,不是应该愈来愈追求效率吗?」 名越微微摇晃身体,凑近马伦:「就是这一点很不可思议。」 「哪里不可思议?」 「社会变得愈来愈方便,人们却愈来愈忙碌。以全国规模努力投入钟标运动的非效率时代,心灵反倒充裕许多,简直是禅门公案。我不禁觉得,钟标制度能持续五十年以上,就是一股神秘力量对现代人发出的警告,隐藏著与我们的未来有关的重要线索。」 两人头挨著头交谈,无数的目光注视著他们。更衣室里的孩童,目光中不带一丝客气。 差点被名越毫无根据的说法说服,马伦甩一下头,心想「不行、不行」。为了回到正题,他压低声音:「回到刚才的话题,不用拿什么钟标当藉口,直接带孩子们去拜访老人院,不是更快吗?」 「据说,藉著课外活动或担任义工的方式去拜访,双方都会很僵,一定会失败。另外有别的事要做,一起投入单纯的作业里,似乎就能抓到自然的距离感。」 「那个国中女生是何方神圣?」马伦像是佩服,也像是赞叹。 「你好奇吗?」 「非常好奇。」 「她是众多兄弟姊妹里的么女。会想到这个点子,应该是她小时候都没机会受到父母或兄姊的关注吧。」名越再次披露草率的推理。 「你不是说她精明?」 「这样的孩童从小在人多拥挤的空间里挣扎求生,往往会成长得特别强悍。」 马伦总觉得似曾相识。没有私人房间的大家庭系统,不可能制造出茧居族的大家庭…… 「是吗?」 「她虽然是么女,其实更接近日本动画界首屈一指的知性角色矶野鲣15。她真的非常精明,不仅仅是注意到市内腌渍状态的钟标,也完全没付出劳力,只是打造出一个制度。由于实在太顺利,分类和计算好的钟标,点数颇为惊人。」 这是小学生排队参加,及受到孩子们需要的老人努力的结果。「总共多少?」 「据我打听到的可靠资讯,超过三十万点。」 马伦不禁瞪大双眼。依兑换率来计算,等同三十多万圆。「这是一所学校的份?」 「不,八所学校的份。这下你明白,为什么我会比喻为宝藏了吧?她等于是挖到金矿。」 马伦不停眨眼,慢慢从鼻子吁气。「搜集这么多点,要做什么?」 「她太操之过急,本来打算拿那笔钱当大学学费。」 马伦微微仰头,想了一下:「学穗村同学的说法,有两个地方可吐槽。」 「哦,第一个是什么?」 「她完全搞错钟标的理念。」 「第二个呢?」 「钟标不能换现金。」 「没错,她太躁进,所以搞错了,连少根筋的地方都跟矶野鲣很像。后来她发现这件事,整个人傻掉。分类和计算完毕的钟标都贴在纸上,非常占空间。超过五十箱的纸箱陆陆续续送到她家,塞得水泄不通。准备考大学的哥哥蒙受池鱼之殃,只得每天去图书馆念书。」 马伦打心底同情那个女生的哥哥。 他表情认真,保持著沉默。 这与其说是回收钟标,或许说是小学生之间流行的烦恼谘商室热潮比较贴切。「烦恼谘商」这样的形容有些夸张,孩子们其实也隐约察觉到,现实中的烦恼几乎都无法解决,光是有人愿意完整聆听他们的想法就满足了。 只是,要把想法化为具体极为困难。 还无法说出口、从未说出口,甚至是难以诉诸言语的想法。 由于无法化为言语造成的无尽寂寞、孤立于所有人之间的隔绝心情、无法和任何人互相瞭解的孤独…… 但仍希望有人聆听。 希望有一个愿意聆听的对象。 马伦想开口,却又微微缩起下巴。要说出口的瞬间,他忽然犹豫。 名越歪著头问:「怎么?」 「我想起以前。」 「以前?」 「没事。」马伦闭上眼摇摇头。他有自知之明。本来想说的,是别人难以理解的话。他内心有一种情感,从未向任何人透露,像表面张力一样,岌岌可危地撑在边缘。他发现心中还有著当时的自己。(唔,你可以期待,应该会是一次独一无二的宝贵体验。)名越说的是真的。他得到日常生活中无法体验的情感。在社团和成岛聊天时,成岛有时会露出非常寂寞的表情,或勉强表现出开朗的样子。这下他总算瞭解为什么。 马伦觉得对她十分抱歉。 总有一天,他能够与自身和解吗? 马伦抢在被死党识破思绪前,像要重来般叹一口气: 「她真有趣……」 「那个国中女生吗?」 「是啊。既然事情传得这么广,约莫是她自己说出去的失败经验。会谈论自身的经验的,不论男女,基本上都是好人。相反地,只会说些泛泛之论的人,都颇无趣。」 「嗯,不愧是我的马伦。那个女生散发一股冒失鬼氛围,或者说,总是百密一疏,所以深受同学疼爱。虽然聪明,但让人觉得必须在一旁守护才行。」 「让人想一起支持她。」 「嗯,就是啊。」 「如果她加入我们管乐社,」马伦稍微伸了个懒腰,望向更衣室的天花板。「大家都会很照顾她。」 「听说她今年国三,明年或许会进南高。」 「那么,我们得跟戏剧社争夺她喽?」马伦回以微笑。 更衣室里的孩童有一半都抱膝坐下,打起盹,似乎玩累了。今天的后翻上单杠课已解散,不能一直赖在这里。名越正想擦掉白板上的文字,忽然皱起眉,不开心地鼓起腮帮子: 「我壮大的计画—不,我的话还没说完。」 「啊,抱歉。」 「我们透过后翻上单杠课,到处打知名度,费好大一番工夫搜集到这么多资讯,还请协助我们的学生吃大阪烧。」 「协助……?」 「那个国中女生打造出这样的制度,岂有不利用的道理?」 马伦差点笑出来。那个国中女生是个怪胎,但眼前的死党更是不遑多让。他终于解开名越一连串神秘行动的谜底。「你只是趁乱搭人家点子的顺风车。」 「怎么能不搭?」 「这计画一点都不壮大啊。」 「别这样说。许多小学生还在排队,但那个国中女生已失去干劲。我没办法见死不救,唔,硬要说的话,是我任意继承她的事业。」 「很像你的作风。」 「我可不会重蹈她的覆辙。戏剧社想要的器材,《购物指南》里都有。」名越手指在半空中拨弄著,彷佛在打看不见的算盘。「首先,分类和计算学生会给我们的钟标,总共是一万四千点。这是先抢先赢。毕竟我有藉由后翻上单杠课建立起来的人脉网路。我透过学生和家长,大张旗鼓地回收变成各校家长会烫手山芋的钟标。」 名越不在乎低廉的打工薪资,而是选择大口咬上依然沉睡在市内、处于腌渍状态的钟标的挖掘工作吗?马伦没吐槽:「与其把心思放在这上面,怎么不多用功一点?」名越的打工今天就结束,应该是差不多已达到目标。 「听起来,你的目标是十万点。」 「那个国中女生拿走八所学校的份。你觉得市内有几所小学、国中和高中?」 总觉得有什么令人忧心的问题。是非常单纯且重大的问题。 马伦想阻止好友。 虽然没有确实的根据,但他直觉认为,不该用这种方法搜集钟标。 可是,他无法明确说明理由。 马伦发现更衣室里的孩童中,原本昏昏欲睡的后藤正睁大眼直视著他。后藤听到多少、又理解多少? 后藤拚命伸长脖子,似乎有话想说。 「钟、钟标算是谁的东西?」 听到这单纯的疑问,马伦和名越面面相觑。 「向市内学校要来的钟标是我的。不,是我们学校—不,家长会的东西……」名越先开口解释,却也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 马伦也一起思考:「南高的份,是日野原前会长给你们的,应当没问题,但其他学校呢?一开始或许觉得形同垃圾,所以让给你们,但分类和计算结束,状况又不同了。万一有人要求『还给我们』或『分一些给我们』,你会怎么处理?」 「这……」 「自力去完成麻烦的作业,钟标才有意义。如果跳过这个程序,不免会为该拿多少起纠纷。毕竟你没出什么力。」 名越茫然张口,又急忙闭起: 「不不不,我没听说那个国中女生曾因此发生纠纷。」 「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奇怪了。」 「她是请对方写下让渡证明之类的吗?」 「请谁写?」 「呃,家长会代表或钟标委员吧?」 一名国中生会要求大人做到这种地步吗?马伦仔细观察白板上的文字。慢慢地,理解油然而生,他总算看见应该发现的重点。 「或许她比你更高明许多。」 「什么?」 「钟标落败校的南高,累积将近十年的钟标,才存一万四千点吧?」 「嗯……」 马伦指著名越在白板上补写的a校到d校的数字。 a校一万三千点、b校一万五千点、c校一万点、d校一万两千点— 「这数字十分具体。如同你提到的,落败校顶多超过一万点。」 「是、是啊。」 「假设搜集到八所学校的份,就是快十万点。然而,那个国中女生却搜集到超过三十万点。中间差额的二十万点,是从哪里冒出的?」 「所、所以我才会说是金矿……」 「才没有金矿那种不确实的东西。」马伦反驳。「你不是说过吗?能打进全国统计排行榜前几名的学校,都会搜集到近二十万点。如果这八所学校里有一所是强校,便符合计算。」 「强校?」名越的眼中充满问号。「强校怎么可能放弃钟标?况且,她回收的是腌渍状态的钟标。」 「因为那所强校有非放弃不可的理由。」 马伦觉得一切的理由,都与演奏手钟的烦恼有著共通之处。 人手不足。 人太少了。 名越用力抓头寻思,接著停住。 「废校吗?」 「大概没错。」 「最近愈来愈多了。」 「只要查一下就知道。那八所学校里,应该有一所面临废校的危机,现在恐怕已不存在。」 完全被抢先解开谜底的名越,低著头憋笑。不久,他终于无法忍耐般哈哈大笑。 「你真是太赞了!」 「但她终究失败了。名越,不付出努力,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最后,马伦还是必须对好友说出模范回答。 以上便是关于宝藏—大量沉睡在市内的钟标事件的来龙去脉。 11 日本一种表演形式,类似相声,两人一组以滑稽的对话逗笑观众。 12 日文的「打工」(アルバイト,略称バイト),来自于德文arbeit,原义为「劳动」。 13 ドグラ.マグラ,推理小说家梦野久作的代表作。名列日本推理小说三大奇书之一。 14 日文中,钱(金,kane)和钟(钟,kane)的发音相同。 15 动画《海螺小姐》(サザエさん)里的角色,海螺小姐的弟弟。 一人管乐社 成岛美代子╳??? 人不是因为难过而哭,是因为哭而感到难过。 每个人应该都认得音乐教室里,一字排开的大音乐家肖像的最左边,也就是排名第一,夸示著严峻、高洁、伟大的巴哈的长相。穿著崭新的制服,敬畏地立正的我,处在尴尬别扭中,注视著不可随意谈论的「音乐之父」的脸。因为我无事可做。 国中入学典礼三天后的放学时间,我在楼梯口慢吞吞地换鞋子,一对学姊跑来向我搭讪:「你决定加入哪个社团了吗?」新生说明会上,告知全校学生都必须参加社团。「还、还没有。」我提著室内鞋,提心吊胆地应道。「要不要参加管乐社?」两人说著,硬是把我拖去音乐教室,留下一句「我们去叫老师」,把拉门锁上便离开。请各位想像一下,当时我有多么忐忑和恐惧。 在这之前,提到乐器,我只接触过直笛和口琴,当然也不会读乐谱。不过,上国中后,我得知学校有管乐社。每次上学,一定会听到校舍上方传来正在晨练的社员吹奏的管乐器声音,也就是风的乐器的音色,如今我已能一一分辨出来。 约十五分钟后,音乐教室的拉门喀哒摇晃。「你们怎么把人家锁在里面!」老师像动物般吼叫,然后响起刚才的学姊的话声:「对不起,我们怕她逃走。」当时我在做什么?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活动日志,看得瞠目结舌。练习的内容,包括早上六点半开始的晨练,及傍晚四点到八点的练习。假日则从早上九点练到傍晚六点。我惊愕地瞪大眼,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管乐社成员似乎不多,却一天到晚猛练……有这样的吗? 门锁解开,拉门「砰」一声打开。 以为是来救我的老师,开口第一句就是: 「听说你要加入管乐社?」 我大吃一惊。微胖、圆脸、垂眼、蒜头鼻、嘴角上扬,活脱脱是狸猫脸集合体的老师欢呼著,彷佛见到暌违几十年的老友。他应该超过四十岁,爱迪达外套底下,是一件运动裤。他就是管乐社的顾问,也是两年后带领我们登上全国大赛舞台的老师。 你说后来怎么了吗?他们团团包围从未接触过管乐的我,逼迫我入社。我顽固拒绝,遭到近乎唾骂的指责—并未演变成这种场面。这场音乐教室软禁事件后,管乐社成员似乎反省自制,我再也没受到纠缠不休的邀约。 据传,老师狠狠训了她们一顿。 在提出社团报名表的期限以前,我有几次和顾问老师交谈的机会。 开头那句话,是活跃于十九世纪后半的心理学家说过的话。是老师翻开书本告诉我的。 「不是因为难过才哭吗?」 「是因为哭才感到难过。」 「不是……相反吗?」 「成岛同学,你觉得是先有心灵,才有身体吗?」 老师有时候说话满武断的,但基本上是个公平的人。他不会把学生当成小孩,从不直呼我们的名字,总是用姓氏加上同学来称呼。我脸红了。 「对……」 「比方说呼吸,人紧张的时候,如果放慢呼吸,情绪就会渐渐平静。是先有身体的变化,才有情绪反应的结果,对吧?」 「……」 「除了呼吸以外,像是表情、发声、姿势、走路方式等等,都是先有这些日常行动,情绪才跟著上来。」 「……」 「如果先有情绪,人就麻烦了。」 「为什么?」 「情绪太概念性,根本不晓得存不存在。不是先有『零』,然后从那里生出什么。」 「……」 「所以,先有身体变化才说得通。你不这么认为吗?比如管乐,就是藉由呼吸蕴酿情绪。有些社员吹著管乐器,会忍不住笑逐颜开,也有人会感动哭泣。」 「吹奏乐器……就会笑吗?」 「是啊。虽然没办法将无形的心意传达给听众,但如果是用呼吸打造的心声,就能传达出去。」 老师整理出管乐的精髓告诉我。 我从以前就是个内向的人,表情也不丰富,经常引起误解。愉快的时候笑不出来,也不擅长表达感谢。如果有理解我的人在身边,人际关系或许会圆滑顺利,但只有在家里等我的弟弟聪,最能理解我。 我没有心。 我曾悄悄为此沮丧万分。 但不是的。 原来不是先有心,而是先有行动。 行动会创造心。 呼吸会孕育出情感— 我应该一辈子都忘不了老师的话。从今以后,在这句话的激励下,我可以活下去。我报名管乐社。得知这件事的同学都惊讶地说:你居然参加那种社团?古典音乐不是挺无聊吗?是有觉得不错的时候啦,可是,那跟看古老的绘画很像不是吗?怎么讲,模模糊糊,没办法激发想像力。摇滚乐或流行音乐更有高潮起伏,我比较喜欢。啊,对不起,我不是瞧不起古典乐,只是啊……听著同学的意见,我并不以为忤,反而能坦然接受。被软禁在音乐教室的遭遇,鲜明地在脑中复苏。我看到巴哈的肖像,有了自己的一番发现。关于巴哈的那副表情,他肯定完全没料到自己的作品会流传后世,想必比任何人都为自己被被神格化感到困扰。不仅是爵士乐,甚至被当成饶舌乐素材的古典音乐,早已深入我们的生活,不管再怎么受到改造,都不会失去光辉。就像同学说的,古典乐虽然有暧昧不明的部分,但如同传达静谧感动的涟漪,不会令人厌倦生腻,非常不可思议。不管听上多少遍,都让人充满美女回眸般揪心的美好情感。 我分配到的乐器是双簧管。 是金氏世界纪录认定为全世界最难学的木管乐器。 为什么要我吹双簧管?我向老师提出这个单纯的疑问,老师不当一回事地说: 「金氏世界纪录不过是一家啤酒公司出版的册子,还向人收钱刊登。成岛同学,不可以被这种傲慢的世界纪录牵著鼻子走。」 其实国中和高中的管乐社,许多顾问都不知道该如何教导初学者双簧管,但相反地,有实力的顾问则是迫不及待想在学校里,从头培养新的双簧管演奏者。 老师是后者。他用学校的预算不断买教材给我,于是我开始了每天练习的日子。 1 最近有点失常。 动不动就想起国中的过往。 星期六的练习结束,社员全部回去以后,一个人留在社办的成岛美代子坐在折叠椅上,摘下眼镜。她叠起镜脚,将眼镜倒放在桌上,接著伸长双手,颓然趴倒在长桌上。这是不想被男社员看到的姿势,她全身都被沉重的倦怠侵蚀。 顾问草壁老师出差不在。原本监督者不在的时候,社团活动必须暂停,但幸好担任副顾问的副校长在校内,可采自主练习的形式。不过,其实就算副校长不在,他们也会找别的老师当形式上的代理顾问。 成岛在三年级生退出社团后的新体制中,担任副社长的职位。应该有更恰当的人选吧?像是穗村同学、穗村同学或穗村同学。她感到不知所措,但这是投票决定的,不能有怨言。她达观地视为自己被赋予的角色。当然,她感到不安。唯一的心灵支柱,就是知心的马伦被选为社长。和马伦一起,就可以顺利尽好职责。 成岛主要的工作自然是辅佐社长马伦,及制作预定表等行政杂务。她很认真,会主动找到工作,默默做好该做的事。不过,她不会勉强自己,知道适度取巧,即使发现屋顶漏水,也不会想整个翻修,选择暂时铺上塑胶布,应急处理。对她来说,重要的不是修好屋顶,而是找出哪里漏水。 自从进入新体制后,管乐社著重在透过和声与齐奏去感受泛音的练习。除了美民的社员外,现在共有二十二名社员,必须以这样的乐团组成,来熟成音色。在练习的日子里,会彻底练习到能演奏出稳定的泛音。希望几个月后,将会转变为另一个次元般的稳定音色。 今天的练习,由于社长马伦中途离开,超乎想像地消耗体力。因为乐团顿时失去统一感。她想到几个可算是漏水的原因,还是痛感马伦的存在至为关键。说这种话或许会引来讪笑,但马伦的背影很棒。再也没有比背影更毫无防备、却又胜过千言万语的身体部位。持续吹奏管乐,成岛深刻瞭解到这一点。光是成员中心的马伦在场,整个气氛就不一样。 成岛趴在桌上叹一口气。长桌角落摆著一盒卡乐比薯条零嘴,宛如供品。那是穗村一脸歉疚地说著「今天真对不起」,留给她的点心。往后还会需要多少盒? 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反射在某样东西上,刺激著她的眼角。转向旁边一看,簧片盒的扣子沐浴在夕阳余晖下。她稍微撑起身体,也看到了双簧管的盒子。她从国中一直使用至今,盒身上细微的刮痕变得十分醒目。这些伤痕实在惹人疼惜。 成岛喜欢双簧管。对于听到双簧管也不晓得是什么的同学,她怀著断肠般的心痛,以路边拉面摊宣传用的唢吶来解释。双簧管和唢吶是具有相同血统的双簧片乐器。 拥有纤细的音色、即使吹奏起富有感情的颤音也极为自然的这个乐器,会在合奏的关键时刻脱颖而出,具备独奏的要素。以歌声来形容尤其贴切,会让人有种乐团里偷偷混进一名女低音歌手的错觉。 但不全是优点而已。双簧管是较适合交响乐团的乐器,不论好坏,吹奏者的技巧都能整个改变管乐的色彩,也因此不像其他乐器一样能蒙混过关。甚至有极端的说法认为,如果技术不到家,或只是为了凑人头,倒不如索性不要双簧管。双簧管相当昂贵,消耗品簧片也十分花钱,而且不像小号或单簧管那样,是可由多名演奏者热闹演奏的乐器,多半被迫孤立,只有一名双簧管演奏者的学校并不稀奇。何况,要吹好这音程不稳定的乐器,还需要莫大的耐性。 受过残酷的音乐英才教育的芹泽曾评论:「双簧管在交响乐团里形同女王,然而待在管乐里却真的非常不幸。等于是为了一点点的独奏就被拖进来。」真的很像她会说的话。或许就如芹泽提到的,在国高中的管乐世界里,多余的双簧管能大展身手还是惨遭埋没,全看顾问的方针。 在这一点上,成岛颇为放心。 草壁老师率领的南高管乐社,需要她的歌声。 等待独奏的期间,她擅长躲在背后,做为副旋律融入周围的音色。她努力练习,好在众人华丽的合奏之间,加入特殊的点缀。今年暑假天天都来社团报到,完全没放到盂兰盆连假,她也丝毫不以为苦。 而且,这样的大量练习,她在国中的时候就经历过。 去年十二月,仍是初生之犊的穗村双眼闪闪发亮地跑来,问曾登上普门馆舞台的成岛:「为了站上全国大赛的舞台,你们练习多久?」当下成岛暧昧地带过话题。为了打入全国大赛,必须放弃管乐之外的一切,她实在说不出口。她不希望穗村放弃许多的可能性。 放弃…… 成岛想起弟弟聪,拭去渗出眼角的泪水。 以弯曲的食指拭泪。 不是难过才哭。 是因为哭,所以难过。 明明下定决心不再哭泣,要往前迈进。 最近真的不太正常。她变得容易感伤,一点小事就能让泪腺松弛。 是以前的管乐社朋友打电话来的缘故吗……? 约莫一星期前,朋友突然打了她的手机。成岛随父亲的调职搬家,等于是国中毕业后,她们第一次联络。朋友探询地问:「美代子,你过得好吗?」这让成岛明白朋友也很关心自己—隔了约一年半,等待时间解决一切。 体会到对方的心意,成岛很高兴。她们毫无疑问是共享过一段时光的伙伴。激动的情绪复苏,她回答:「嗯,我很好。」 她和朋友互道近况。喜欢偶像的朋友不时哈哈大笑。她已没在吹管乐,为了买偶像演唱会的门票,瞒著学校天天忙著打工。所以得知成岛在一段空白后,又重回管乐的怀抱,她夸张地惊叫:「真的假的!」成岛说明他们让濒临废社的管乐社起死回生,打入b部门的分部大赛。「天哪、天哪,好厉害,太厉害了!」朋友开心地欢呼,接著在电话另一头泪声说著:「美代子,太好了。你没事了,对吧?我可以这样想吧?真的、真的太好了……」这番话填补了两人之间一年半的空白。 两人聊了很久,成岛详细得知以前的伙伴现下在做些什么。朋友非常会描述,听她谈起其他人,成岛彷佛与她们同在一起。 当然,两人也聊到老师。关于老师,成岛掌握某种程度的消息。她们毕业那一年,老师调去另一所学校。他后来的活跃,成岛是在报上看到的。老师调至没没无闻的国中,短短四个月内,带领管乐社拿下分部大赛的金牌。在国高中的管乐世界里,这是有可能的。报导写著,今年那所学校也在同一比赛中拿到金牌,原本四十名的社员,现在已超过六十名,气势如虹。 成岛母校的管乐社怎么了?老师调走的那一年,在县大赛拿到银牌,隔年只拿到地方大赛的铜牌。成岛认识那些学弟妹,他们的技术绝不差,成绩却不理想。身为毕业学姊,她不禁大为失望。 「没办法啊。」 朋友埋怨道,然后提到曾共同练习的国中: 「听说那里的管乐社已废社。」 成岛不敢置信。那所学校的管乐社和成岛的国中一样,是中编制的乐团,也是地区大赛的金牌常胜军。据说是顾问老师调走,后继无人,所以决定废社。 少子化导致学校规模缩小,教师高龄化导致顾问不足,想维持社团活动,遭遇的问题愈来愈多。成岛身为副社长,经常进出职员室,也会听到一些传闻。许多老师被迫长时间留校,十分排斥担任社团顾问。 朋友的话声里隐约带有怨恨的音色,及悟出一些真相的情绪。 成岛和朋友都是自愿度过几乎没有周末的国中生活。管乐就是有著让她们如此沉迷的魅力。以结果来看,虽然放弃不少事,却得到无法取代的宝物。 她们坚持到最后,绝不后悔,但…… 「美代子,我不太会说……」 「指导老师的影响真的很大。」 「居然会面目全非,实在不敢相信。」 「我觉得好不甘心。」 「教人不禁质疑,我们的力量到底算什么?」 「我这样想,会很奇怪吗?」 朋友断续吐露的话,在成岛的心中投下阴影。 2 成岛会留在社办是有原因的。她想一个人冷静一下,重读社团的活动日志。如果必要,她想带回家读。 一直以来,南高管乐社碍于社员不足,连地区大赛都无法报名参加,却在短短十六个月内,首次打入b部门的东海大赛。从会场部分人士的言论得知,南高被说成是靠著草壁信二郎的才华和运气过关斩将。在业余管乐的世界里,指导者的影响就是这么大,别人会这么认为,也是无可奈何。 「对不起,这烦恼太奢侈了。」 后来朋友连忙道歉。 这才不是什么奢侈的烦恼。如果除了指导者的能力以外,还有其他明确的因素,成岛想要知道。如果一失去优秀的指导者,便立刻溃不成军,岂不是太悲哀?就算撕破她的嘴,她也不能说是剩下的社员不够努力。 她希望活动日志里会有线索。南高管乐社使用的是a4笔记本,写完一本就换下一本。格式没有严密的规定,不过都会写下日期、练习开始与结束的时间、练习的内容、注意到的事、往后的课题、得到的启发等等。有些像后藤那样的认真社员,会连当天的天气、哪些乐器分配到哪间教室练习都详细记录,但也有像穗村一样的社员,字里行间可清楚感受到已燃烧殆尽。不用自动笔的上条也表现出他的个性。他懒得喀嚓喀嚓按出笔芯,都直接拿铅笔写。上条在关键时刻的专注力十分值得效法。 成岛回溯日期,专心阅读。虽然她早就知道,但每一页都有草壁老师亲笔写下的意见。这不是日志,而是社员和老师之间的信件往返。 今年六月,草壁老师过劳病倒。不管在哪一所学校,年轻教师都被迫扛起一堆活动的相关杂务,工作负担庞大。然而,即使是休假,如果社员要求,草壁老师便会亲自指导。老师没有一天拋下管乐社成员,自行回家。曾受到各方期待成为国际指挥家的人物,居然愿意到毫无实绩的县立高中当老师,光这件事就已是奇迹。这样的顾问老师,恐怕再也不会出现第二个。 成岛一页一页读著。独自一人,不安便会泉涌而出,肩膀猛地一个哆嗦。如同过去封闭心灵的自己,往后一定也会有学弟妹需要草壁老师。希望老师能永远待在这所学校,但县立学校和私立的藤咲高中不一样,老师不知何时会被调去什么地方。 其实,凭草壁老师的才华,他不应该待在这种乡下小学校。 成岛在膝上阖起活动日志,深深叹一口气,视线移向社办角落。她注意到铁架最上层的纸箱,忽然想起:「啊……」她搬来脚架,走到纸箱正下方,爬上脚架,用力伸出双手,吃力地将颇重的纸箱搬到地上。不出所料,除了乐谱之外,还保存著封面老旧的笔记本。 那是历代学长姊留下的活动日志。 封面以油性笔写著年度。 最活跃的时期,社员超过七十名。虽然不敌社员总是超过百名的强校,但这样就能在团体的a部门一较高下。过去的最佳成绩,应该是距今十六年前的a部门分部大赛的银牌。那个时候的奖状仍挂在社办墙上,练习前成岛偶尔会抬头看看。 成岛皱起眉。笔记本数量很少。她全部拿出来,逐一检视封面。最旧的年度封面有烧焦的痕迹,是不小心丢进焚化炉了吗……? 她颇为失望,没有最活跃的十六年前的活动日志。 纸箱里保管的,是从二○○一年起的十年份。 上一代社长片桐形容,那是苦难与衰退的十年。社员急遽减少,到二○○六年度,只剩下一名社员,连音乐教室都不能使用,实际上等于是沦为活动停止的状态。 成岛依年度拿起笔记本,用拇指指腹翻开。或许是士气低落,有几本甚至只写了几页,看得成岛心里难受极了。 如果这时期有草壁老师……想到这里,她摇摇头。这样未免太自以为是。 她拿起关键的二○○六年度的活动日志。 只剩下一个人,被驱离音乐教室的社员…… 当时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二○○六年度的活动日志,开头就是连续的空白。空白、空白、空白,持续不断的空白世界,成岛不由得心疼起来。就在她快忍不住发出呻吟的时候,突然睁大眼。她急忙翻回去,有个地方写满密密麻麻的字,像是情绪猛地爆发。 要把人分类,不是件易事— 文章从这句话开始。 字迹很漂亮,是用原子笔写的。没有写错复杂的汉字,也完全没有修改的痕迹。 成岛读起手记。 要把人分类,不是件易事。 毕竟世上有将近六十六亿的人口,每个人都不尽相同。即使如此,我仍试著思考怎样的人能克服困难与逆境。经过不断思索,总算找到答案。一个人是无法成功的,必须要有五种类型的人齐心协力,否则毫无意义。只要有这样的五个人,纵然优秀的指导者离开、社员减少,也能撑下来。 这五个人就是: fighter=战斗者 thinker=思考者 believer=信仰者 connecter=连系者 realist=现实主义者 或许有人会认为这样的分类没有意义,或是可笑,但绝非如此。我认为人意外地有著单纯的一面。我看过太多,愈是面对困难、被逼到极限,人的本质愈会浮出表面。 这到底是……? fighter与thinker这些奇妙的名称,及引人入胜的文章,成岛不由得正襟危坐,细读起来。作者用的是没有性别的第一人称,乍读之下,坚硬的文体令人惊讶。 「fighter」 战斗者。即使被打倒,仍能继续站起来。不屈不挠,亦能够承受精神上的痛苦。就算其他人快要放弃,也绝不会放弃抵抗,奋斗到最后一刻。缺点是冒冒失失,有时会失控暴冲。 「thinker」 思考者。利用头脑克服障碍,结合智慧、创意与工夫来解决问题。即使是在严酷的时期,也能从各种角度进行审视,想出新点子,找到意外的解决之道。一些人面对困难与逆境,会想用蛮力解决,但思考者仰赖的是知性。缺点是太聪明,能洞悉未来,往往会轻言放弃。 「believer」 信仰者。痛苦的时候会依靠上帝,不过这是很重要的。即使是在试炼中,仍能相信看不见的神明,撑过苦难。这样的乐观主义可为周围带来希望。纵然在最艰困的时候,依旧能发挥幽默感;就算身处逆境,也能逗乐大家。缺点是过于追求欢乐,有著快乐主义者的一面。 「connecter」 连系者。以和其他人的关系与连系做为力量,克服困难与逆境。热心助人,强势主导,善于调节事物的平衡。只要是为了好友与重要的人,任何事都能忍耐,任何事都能达成。缺点是一旦遭到背叛,容易一蹶不振。 「realist」 现实主义者。明白一切事物都不可能按照计画进行,有些可以控制,有些总在意料之外。即使是周围的人陷入恐慌之际,依然能保持沉著。出于本能明白最好静待最糟糕的状况过去,也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采取行动。缺点是太顽固,看似耐得住孤独,其实害怕寂寞。 成岛专心一意地读著。 她沉潜到二○○六年度活动日志里的非日常世界,每一个字都在心底激起涟漪。 她重读好几次,深深吸气后,从笔记本上抬起头,脑海浮现一路闯进东海大赛的主要成员。 奇妙地令人信服。 她思考著南高管乐社的「fighter」是谁。什么事都要插一脚,看到有人求救,总是不考虑后果地伸出援手,并不停拉拢新的伙伴及援军。而这样的她,不知道自己其实受到「thinker」支持。 「believer」现在完全成为社团里的开心果,格外醒目。遇到困难的时候,就听天由命。乐天主义,很搞笑。确实如此。最近经常被他悠哉的发言拯救。 「connecter」连系社团里每一个难搞的人。确实,这是只有他才做得来的工作。缺点则是一旦遭到背叛,便容易一蹶不振—这是他绝不会表现出的脆弱。或许真是如此,成岛想告诉他: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背叛你,我会待在你的身边。 活动日志最后以这样一段文字作结。只有那里的文字因水渍而晕渗。 我没有这样的伙伴。 希望有一天,南高管乐社能得到这样的五个人,引领大家前进。 其他的成员,应该都会好好注视这五个人的背影。 一定会有人继承他们的角色。 by mochizuki 成岛盯著文末的罗马拼音良久。 望月(mochizuki)……?实际上处于活动停止的深渊中,将希望寄托给未来的世代,留下这份笔记的人。 感动仍震动著身体深处,拭去成岛的迷惘。这么一提,国中的时候,社团里也有著这样的五人。暌违一年半打电话来,重新连系关系的朋友,就是「connecter」。 「教人不禁质疑,我们的力量到底算什么?」 朋友根本不需要沮丧。 以这种形式揭示出路标的望月,是什么人?南高管乐社的毕业学长或学姊?成岛将活动日志紧紧抱在怀里,抬起头。调查看看吧,如果能见到对方,想一起聊聊。成岛强烈地如此希望。 3 星期一,技术较差的学弟妹里,有一名学妹都会在上课前及午休时间,将力气花在大调、小调的全音阶练习上。虽然只是不断重复缓慢而单调的练习,但可培养专注力与持续力。 成岛的个人练习与分部练习,有时候会与长笛等声部一起,但基本上是独自一人。她也会指导学弟妹。这天的午休时间,她在空教室陪伴吹小号的学妹,静静指出错误:「不行、不行、不行。」即使吹奏的乐器不同,还是有可以指导的地方。学妹有修正音的坏毛病,但特别是小号,音在吹出来的瞬间就决定了。成岛针对学妹在停歇后的开始—einsatz—严格地不断指出错误。学妹还有低头的毛病,于是成岛在黑板上画一条线,嘱咐:「看著这条线吹。」给她盲目焦急的情绪一个观察的方向,好让她冷静下来。 太紧迫盯人也不好,成岛等待适当的时机,离开学妹。全音调练习是与自己的抗战。成岛出去走廊前,看一下时钟,距离午休结束还有十五分钟。前往楼梯平台的路上会经过资料室。成岛加快脚步,来到拉门前。门没锁。 她进去资料室,关上拉门,隔绝充斥著各种话声的午休空气。空无一人。她依序查看填满墙壁的书架,分量简直足以媲美小型书店。除了各年度的毕业纪念册以外,还有许多乡土史相关文献、毕业生捐赠的珍本等等。书架放不下的书,似乎就收在角落的纸箱堆里。 成岛走在书架之间的阴暗中。为了防止书籍因日晒褪色,资料室使用遮光窗帘,不过看看部分窗户,便可瞭解保护得多彻底。窗户钉上木板,十分适合做为秘密基地,感觉会有情侣把这里当成幽会场所。 她很快找到二○○六年度的毕业纪念册。从书架取出,拿下外盒打开。 她寻找管乐社的照片,想知道望月的长相和全名。社办保管的往昔的联络簿里查不到。 她翻开社团介绍的部分,却不见管乐社的踪迹。是因社员只有一个人,实际上形同停止活动吗……? 就在成岛深深叹息的时候— 咦?她眯起眼。有人用自动笔在合唱团合照的框外,写著小小的「+管乐社」,但笔压很淡,一开始她没发现。 那是站在平台钢琴前的合照。她以手指计算,男生七名、女生三十一名。在这里面吗……?把每个人的脸记住,和记载在班级合照上的名字比对,应该就能找出来。不,她太性急了。身为去年才刚搬来的外地人,她马上发现「望月」在这个地区是大姓。 她想把手中的毕业纪念册带回去,但还是将这个念头按捺下来。资料室里的东西很可能禁止外借。应该有负责管理的人,去职员室的时候打听看看好了。她打算缩小范围后,再询问二○○六年度在籍的老师。感觉资历极深的副校长也许知道什么。 资料室的拉门突然「喀啦啦」地打开,成岛吓得差点尖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后,一对男女进来。成岛从书架细微的缝隙间,看见女学生强硬地拉扯男学生的手。 情急之下,成岛蹲下躲藏,额头冒出汗珠。 「学长……」 好像是学妹在逼迫学长,她听见深情的声音。成岛完全错失离开的时机,惊慌失措。 「等一下,后藤同学,你冷静点。」 「马伦学长,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发生无法坐视的事件,成岛贴在书架上竖起耳朵。 马伦的话声明显不知所措: 「什么不会告诉任何人……」 「学长在星期六打工。」 「我又没隐瞒,我全部向草壁老师报告过了。」 「是小朋友的后翻上单杠教室吧?真的太棒了!」 「呃、嗯……」 成岛鼓起腮帮子,她一个字都还没听说。 「我弟表现得怎样?」 「你的弟弟?他很乖,颇有毅力。这么一提,虽然他一直努力到最后,但还是没成功后翻上去。抱歉没能帮上忙。」 「没关系。后来我们星期日帮他特训,他终于学会。」 「太好了。」 「帮助弟弟是姊姊的职责嘛。」 「你是个好姊姊。」 「所以,我想向马伦学长道谢……」 「原来是这样。该道谢的是我,他们让我学到很多。」 「其实……」 「咦?」 「我弟在家里都叫学长『哥哥』。」 「咦?咦?」 「他超感激学长的指导。哎呀,我弟真是乖巧懂事。」 成岛渐渐感到不耐烦。不是对学妹后藤,而是对马伦。成岛明白,对任何人都一样和善、一视同仁,是马伦的优点,但博爱过头,总有一天会为此吃苦头。 天花板的扬声器,传出通知午休即将结束的预备铃声。 「快上课了。」 「啊,真的。」 马伦先离开,跟著出去的后藤锁上资料室,踩著轻快的脚步远离走廊。不会吧?被锁起来的成岛摇晃拉门,「咚咚」敲著。 4 要说多惨,就有多惨。 后来,体育老师发现成岛,从资料室救出她。于是,她晚了十五分钟进入教室,在高中生活中第二次在同学面前出大糗(第一次是在〈退出游戏〉里的即兴剧)。 所以,一天的课程结束,班级活动时间后的打扫,成岛比别人更认真。平常只是大略扫一扫,清理垃圾,但今天是一个月一次的大扫除日,她卖力拖地,像工蚁般勤劳地将桌子归位。在教室来来回回,没什么体力的她立刻上气不接下气。 走廊窗边的男生喊道: 「喂,成岛!有三年级的找你!」 成岛以指尖轻拭微微汗湿的额头,转向旁边。 只见片桐前社长正在走廊向她招手。从国中时代便浸泡在严格的上下关系及规律大染缸的成岛,立刻跑到片桐前社长身旁。现在她成为别人的学姊,更强烈意识到这样的关系。 「学长,有什么事?」 片桐从袖口露出手表。下午三点五十分,再十分钟就是社团时间。 「你今天要在哪里练习?」 成岛说出平常用来进行个人练习的空教室号码。 「我等一下就过去。」 「咦?」 「有东西要给你。我本来想交给马伦,但他好像被学生会叫去,不见人影。」 马伦针对社团的活动营运费,向学生会提出几项问题,学生会似乎有了回答。「他大概不到一小时就会回来……」 「我可是考生,没空等他那么久。而且,我想尽快把东西交出去。」 「东西?」 「总之,晚点见。」 到底是什么?成岛纳闷地歪头。 成岛右手提著双簧管和簧片盒,左手拎著组合式谱架和铅笔,口中含著簧片,蟹行移动。这也是不太想被男社员撞见的模样。片桐就站在她要去的空教室前,看来害他等了一下。 「喏。」片桐走进空教室,把一样东西摆到桌上。是全新的小号盒。 成岛弯腰凑近,「里面有小号吗?」 「没有。这是种种原因下得到的,捐给管乐社。」 「真的吗?」 「向草壁老师报备过了。你们想要新的乐器盒吧?」 「种种原因下得到……可是,这不是很贵吗?」 「七万五千点。」 成岛愣了一拍,抬起头。她差点错过细节,不由得蹙起眉: 「不是七万五千圆?」 「是点。」 「抱歉,我不太懂。」 「这很难解释。」片桐歪头噘起嘴唇,「真的很难。」 「学长向草壁老师报备过……?」 「我耗费三十分钟才让老师听懂。这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东西,是我妹存有一大堆钟标。量很多,不晓得该怎么处理。唔,她给周围的人添不少麻烦,决定四处分发各种设备用品。」 「可以请学长从头再说一次吗?」 「看吧!看吧!有办法完整说明的,只有戏剧社啦!」 片桐双手覆脸哀叫,成岛打消追问细节的念头。 「谢谢学长,大家一定会非常开心。」 成岛行礼道谢。片桐露出腼腆的表情,然后恢复一本正经,留下一句「加油吧」,背起背包准备要走,成岛小声挽留:「学长……」 「什么事?」 「片桐学长熟悉毕业的学长姊吗?」 「你说管乐社的?」 「是的。」 「我跟他们完全没联系。」片桐摸著头发回答。「不过,我和草壁老师一起寄过许多信给他们。」 差点忘了。片桐和草壁老师在暑假的三次大赛期间,每次都手写邀请函给南高管乐社的毕业学长姊(参考《行星凯伦》中的〈沃普尔吉斯之夜〉)。在那些辛苦的练习中抽出空来……直到东海大赛结束,成岛才知道。她真的十分敬佩这位学长。 「片桐学长记得二○○六年度的毕业生吗?」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只有一个人,望月树。」 「咦?」 片桐没什么自信地偏著头,视线飘向半空:「唔,姓氏好像改过,现在应该是姓兵藤。」他在黑板上用粉笔为成岛写下汉字。 「望月……兵藤树……」 成岛念出名字,然后再一次—这次在心中反刍。 「我们寄过信的毕业学长姊,不是曾送来中古乐器吗?」 「啊,对。」成岛点点头。他们都亲手保养那些捐赠的乐器。 「将近一半是兵藤学长搜集来的。」 成岛发出感叹与惊讶交织的话声:「原来是这样……」 「东海大赛当天,他应该有到场聆听。」 成岛顿时屏住呼吸。没想到,学长以这样的形式与南高管乐社产生联系,在远处守护著他们。成岛无法隐藏内心的感动,嘴唇颤抖:「我好想见见他……」 片桐眨眼,直盯著成岛: 「你和兵藤学长之间有什么吗?」 成岛犹豫该不该吐露,在脑中拼凑要说明的内容。 片桐误解她的沉默: 「如果不方便启齿,不必说也没关系。」 「啊,不是……」 转身要走的片桐回头: 「我写过谢函了。如果你想直接寄信给他,可以看从前的社团联络簿。」 「社办里没有。」 「啊,抱歉、抱歉。可能是我们拿去用,忘记还回去。应该在副校长那里。」 「副校长?」 「副校长也帮忙寄信。要联络毕业学长姊,比起刚到任的草壁老师,由副校长出面比较妥当。毕竟副校长是我们的副顾问啊。」 今年夏天,汗流浃背的不只有他们知道的人。包括允许他们从早练习到晚的家人在内,许多人默默支持著他们。成岛忍不住感到羞愧。 「我晚点去问……」 「拜拜。」片桐离开教室前又转头说:「明年的比赛,我会在会场聆听大家的演奏。」 「好的……」 成岛行一礼,抬起头,注视片桐离去的方向,目光中充满力量。写信给兵藤树吧!她下定决心。想告诉学长,当年留下的笔记本给予她多大的力量,并且将会成为尚未出现的学弟妹的路标。 她深深地坐到椅子上,准备练习发音。 这时,像是与片桐擦身而过,走廊传来「啪嗒啪嗒」的拖鞋声,逐渐逼近。冲进空教室的是芹泽。可能是全力冲刺而来,芹泽气喘吁吁地扶著拉门,以锐利的目光四下扫视,彷佛在找谁。 「我……听说……在这里啊……?」 芹泽不甘心地低喃。 「怎么了吗?」成岛坐在椅子上问。 片—芹泽说到一半,嘴唇僵硬地歪曲。她内心似乎正在天人交战,彷佛耗费一番工夫,总算慢慢咽下某些情绪,接著迅速撩起刘海,恢复平时的冷酷神情。 「那头猪去哪里?」 「我不知道什么猪。」 芹泽无精打采地走掉。成岛焦急地望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芹泽。虽然想和她再亲近点,但只要稍微靠近,芹泽总会倏然逃走。 5 晚上七点半,社团活动结束。 今天从声部练习到合奏,中间一次都没休息。不管是水分补给或上厕所,皆个别进行,直到最后都维持著紧张与高度专注。松一口气后,大伙顿时饿了起来。紧闭的音乐教室窗外染上夜晚的黑,全员开始收拾乐器和谱架。 成岛折起椅子,观察众人的模样。 虽然不是会发生磨擦或冲突的大家庭,但拥有特出演奏技术和意识的社员,和还赶不上的社员之间差距太大。自从担任副社长后,成岛的视野开阔许多,逐渐厘清对于后者—主要是学弟妹,她应该如何提供支援。 先前成岛陪著进行全音程练习的小号学妹,高音一次都没吹成功,眼眶泛泪。要克服问题,唯有禀持憨直,脚踏实地练习。她国中时的顾问老师曾留下令人困惑的名言「职业音乐家以外的演奏者,仅能靠精神力吹出高音」,但只要练习方法正确,便能确实提升技巧。芹泽送出在意的视线,成岛也想询问一下她的意见。芹泽擅长以平易的话语来解释、指导音乐表现。她的一句话,可能开拓意外的视野。她能加入管乐社,真的太好了。 成岛锁上音乐教室的门窗,前往职员室。 经过阴暗的校舍走廊,她走下楼梯。 楼梯口传来交谈声。到了这个时间带,便容易产生回音,有点像在浴室或隧道大声说话的回响。好像是草壁老师和社员。 成岛来到职员室前,敲门后说声「打扰了」才开门。进去一看,副校长坐在里面的座位。许多老师上年纪后,便换上朴素的衬衫,裤子的折痕也消失,但副校长总穿剪裁高级的西装。他坐在与周围相较之下十分整齐的桌前喝茶。 成岛归还音乐教室的钥匙后,出声唤道:「副校长。」 副校长缓缓抬头,慰劳道: 「是成岛啊?辛苦了。」 语气彬彬有礼。 立正的成岛望向副校长骨节分明的手,迟疑地询问管乐社的联络簿,补充说她想写谢函给捐赠许多中古乐器的兵藤学长。 「兵藤、兵藤……」 副校长搜寻记忆似地低喃,打开办公桌抽屉。 「姓氏也可能是『望月』,是二○○六年度的毕业生望月树学长。」 副校长睁大双眼,反问:「望月树吗?」 「啊,是的。」 副校长讶异地回望成岛:「你要写信给他?」 「呃,对,我是想这么做……」 副校长取出一整叠联络簿交给成岛,然后说: 「寄信给他,他也收不到。」 「咦?」 「寄给他的信,都因收件人不明退回来。难得片桐写了谢函,却没能寄给对方。」 成岛收下一叠联络簿,顿时沉默。她感到一阵混乱。 「咦、咦……什么意思?」 「收件人不明有几种情形。」 副校长靠在椅背上接著道。 「包括搬家后超过一年(注)、查无地址、查无此人等等。他家的地址似乎已变成空地。」 「请等一下。」成岛忍不住倾身向前。「那我们寄给他的邀请函,他都没收到吗?」 「是啊,全因收件人不明退回学校。我们没办法寄信给他,但他寄过一次明信片来。只有寄件人姓名,没有住址,姓氏也变了。那是他母亲的姓。我对他印象极为深刻。你们打入东海大赛,他非常开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短暂的沉默中,成岛寻思起来。 是从报上看到的吗? 或者,他能跟南高管乐社的相关人士联络? 我想起来了。 副校长说著,起身前往学校的资料室,似乎要去拿什么忘记的东西。 成岛安静跟上。 副校长打开资料室的门锁,点亮灯,站到直达天花板的书架前。 「树他们家,是这所高中的学生里难得一见的音乐家庭。在一般高中,很少会有那样的学生。他父亲是东京都内音乐大学的兼任讲师,母亲是县内公立国中的音乐教师。从我刚才的话,你应该也依稀察觉,总之他是个状况特殊的学生。」 副校长从书架抽出二○○六年度的毕业纪念册,在成岛面前翻开。那一页是合唱团的社员合照,副校长指著站在平台钢琴旁的一名男生。 「我们对他满抱歉的。」 「抱歉……?」 「社团的规定人数是五人。他采取一些行动,让管乐社免遭废社的命运,还是应该留下管乐社的照片才对。我想留下,但许多教师反对。」 成岛注视合唱团的合照,想起现在的管乐社和美民的状况。 「莫非是交换社员?」 就是做为应急处理的身兼二社。成岛可以想像,是合唱团派出四名幽灵社员挂名在管乐社。 「没错,不过跟你们与美国民谣俱乐部的关系不同。当时的管乐社仅有一名社员,无法进行活动,处境非常危险,加上他不像你们有个好顾问。」 成岛抬头,追问:「那到底是……?」 「当时的合唱团有个女生,钢琴弹得很好,歌声十分动听。负责钢琴伴奏的只有她。如果她能加入合唱的女高音部,显而易见,可拉高整个合唱团的水平。」 成岛沉默聆听著。出生于音乐家庭……虽然并不明确,但她心生某种预感。 「树为合唱团担任钢琴伴奏。付出这么多,他也想让这所学校的管乐社继续保留下去。」 成岛掩住紧抿的嘴唇,想起他托付给还不知在哪里的学弟妹的手记。是他守住后来自己、马伦和界雄寄身的归宿。 「副校长……」 「怎么?」 「关于树学长毕业后的状况,副校长知道什么吗?」 副校长欲言又止,阖上毕业纪念册放回原位。他背对成岛答道: 「发生很多事。几年前,他并不在日本。」 母亲的姓氏、老家夷为平地…… 成岛觉得副校长知道内情,但不会向学生吐露更多。他十分清楚身居要职的教师分际。 啊,这么一提—副校长忽然冒出一句,成岛惊讶地抬头。 「听说他拿到教师执照,虽然还没成为音乐教师。」 「咦,是这样吗?」 「这个世界看似辽阔,其实很小。不知哪天会在哪里碰上。」 听著副校长有些距离感的话,成岛明白可自力追查的线索到此为止。 「是……」 副校长搬来脚架,从书架上搬出一个纸箱,放到地上打开。 「这是他留下的东西。」 是看起来颇为昂贵的教材和乐理书籍。发现有taffanel & gaubert的长笛圣经《méthodeplète de flte》,成岛大吃一惊。其他还有许多书籍,她忍不住屏息。 「这些书,管乐社可以收下吗?」 「当然。抱歉,我一直忘了。晚点我搬去音乐教室吧。总之,今天你先带本书回去。这是他推荐给每一个人,读到页面都磨损的书。」 成岛双手接下。 「你们很幸福。把指挥棒交给草壁老师后,你们像被施了魔法一样,脱胎换骨。」 「是的……」 「不过,希望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咦?」 「草壁老师不是应该留在这种地方的人。」 成岛紧紧闭上眼,「是的……」 副校长以拳头轻捶腰杆,走到资料室的窗边。 「抱歉,把你留到这么晚。」 他打开厚重的窗帘,从缝隙窥看外头。 成岛也走过去,探头一望。 户外一片漆黑,校园里常夜灯投下的圆形光圈,朦胧延续到正门口。正门旁浮现自行车及四个人的身影。 副校长眯著眼开口: 「他们在等你吗?」 「fighter」穗村。 「thinker」上条。 「believer」界雄。 「connecter」马伦。 「realist」成岛点点头,面露笑容,骄傲地回答: 「对我来说……是最强的四个人……」 或许有一天能够联络上兵藤树。为了传达感谢,也为了正确地向他报告,成岛想在毕业前,过著没有后悔的每一天。她手中的书本封面,依稀倒映在几乎要被吸入黑夜的窗玻璃上。书本作者是植村直己,书名是《将青春赌在高山上》。 参考文献 撰写本书时,参考、引用以下的文献。 《离开死神前那一秒:32则死里逃生的真实故事,与简单的救命科学》(the survivors club :the secrets and science that could save your life) 班.薛伍德(ben sherwood)著 松本刚史译/讲谈社international 《鼓法教本》(まるごとドラムの本) 市川宇一郎/青弓社 《给立志成为音乐家的人》(音楽家をめざす人へ) 青岛广志/筑摩primer新书 《一只喇叭珍奇箱》(ラッパ一本玉手箱) 近藤等则/朝日新闻社 《钟标的秘密》(ベルマークのひみつ) 高井ジロル/日本文艺社 《科学书籍之旅:鸟瞰世界的一百本书》(サイエンス.ブック.トラベル:世界を见晴らす100册) 山本贵光编/河出书房新社 《解谜:少年少女世界名著》(谜解き:少年少女世界の名作) 长山靖生/新潮新书 《耳朵之滨》(耳の渚) 池边晋一郎/中央公论新社 《动物与人类的世界观:世界就是错觉》(动物と人间の世界认识:イリュージョンなしに世界は见えない) 日高敏隆/筑摩书房 文献主旨与本书内容无关。写作本书时,亦参考其他许多书籍及网站。此外,为配合作品的世界观,对文献内容做了修改,若作品中有任何错误,文责归属作者。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