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机关》
作品相关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 ritdon
书名:d机关
作者:柳广司
插画:三轮士郎
————————————
内容简介:
「只要心脏仍在跳动,就一定要把情报带回来!」
间谍对决 ╳ 推理斗智 ╳ 国际局势 殊死战
亚洲间谍推理小说第一人──柳广司
横扫日本文坛,开创日本间谍推理小说巅峰四部曲
一辈子不爱任何人、不相信任何人,
顶着虚假的姓名,化身为隐形人,
由一群名为「间谍」的怪物组成的「d机关」
全员谨遵日本传奇间谍「魔王」训示:
未达成任务前,谁都不准死!
◎全球独家合作——
特邀《joker game》动画角色原案三轮士郎全新绘制.震慑人心绝美书封!
◎特别加码收录:《d机关2--double joker》文库本特别短篇〈睡人〉
【故事介绍】
他,是日本陆军最想除之而后快的自己人。
他,是欧洲各国情报机关最忌讳的魔术师。
他,是要求属下奉献一切的最黑暗的存在。
世界大战当前,各国针锋相对,情报战成为国际局势的角力关键。
在结城中校的力排众议下,对谍报战嗤之以鼻的日本陆军成立了间谍培训学校「d机关」。
在这里,所有成员都被灌输了彻底否定军人信条的三大戒律:「不准死」、「不准杀人」、「不准被抓」。
他们在黑暗中行动,无人知晓他们的身分;他们是各国情报机关的眼中钉,更是日本陆军最忌惮的自己人,时时腹背受敌。
然而「魔王」──结城中校以他犹如魔术师般的高超手腕交出间谍大战的丰厚战果,逐一消灭国内外敌人,撒下布局全球的情报网,暗暗推动世界局势的齿轮……
背叛!欺骗!陷阱!策略!白热化的间谍大作战
传说中的完美间谍「魔王」,率领一群没有脸孔的灰色小人物,成为翻转世界的隐形之手!
从东京、横滨到伦敦、上海,紧张刺激的间谍殊死战,就此展开!
作者简介
柳广司 (yanagi koji)
1967年出生于三重县,神户大学法学部毕业。
2001年以描写德国考古学者施利曼在特洛伊挖掘现场解决杀人事件的《黄金之灰》出道,
同年并以夏目漱石的《少爷》仿作《赝作『少爷』杀人事件》获得第12届朝日新人文学奖。
作品多以西方历史人物,如:苏格拉底、达尔文、欧本海默为主角,内容考据详实,文风扎实细腻。
2008年改变作风,推出节奏明快,风格俐落“d机关”系列第一作《d机关1─joker game》,获得广大回响,并以此作夺下第62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以及第30届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其他作品尚有《我是福尔摩斯》、《新世界》、《飨宴》等。
相关著作:《d机关1―joker game(三轮士郎独家书衣)》《d机关2―double joker(三轮士郎独家书衣)》《d机关3―paradise lost(三轮士郎独家书衣)》《d机关4st waltz(三轮士郎独家书衣)》《d机关4st waltz》《d机关3-paradise lost》《我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我是夏洛克福尔摩斯》《d机关2-double joker》《d机关1―joker 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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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要求属下奉献一切的最黑暗的存在。
世界大战当前,各国针锋相对,情报战成为国际局势的角力关键。
在结城中校的力排众议下,对谍报战嗤之以鼻的日本陆军成立了间谍培训学校「d机关」。
在这里,所有成员都被灌输了彻底否定军人信条的三大戒律:「不准死」、「不准杀人」、「不准被抓」。
他们在黑暗中行动,无人知晓他们的身分;他们是各国情报机关的眼中钉,更是日本陆军最忌惮的自己人,时时腹背受敌。
然而「魔王」──结城中校以他犹如魔术师般的高超手腕交出间谍大战的丰厚战果,逐一消灭国内外敌人,撒下布局全球的情报网,暗暗推动世界局势的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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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的完美间谍「魔王」,率领一群没有脸孔的灰色小人物,成为翻转世界的隐形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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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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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出生于三重县,神户大学法学部毕业。
2001年以描写德国考古学者施利曼在特洛伊挖掘现场解决杀人事件的《黄金之灰》出道,
同年并以夏目漱石的《少爷》仿作《赝作『少爷』杀人事件》获得第12届朝日新人文学奖。
作品多以西方历史人物,如:苏格拉底、达尔文、欧本海默为主角,内容考据详实,文风扎实细腻。
2008年改变作风,推出节奏明快,风格俐落“d机关”系列第一作《d机关1─joker game》,获得广大回响,并以此作夺下第62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以及第30届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其他作品尚有《我是福尔摩斯》、《新世界》、《飨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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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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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出生于三重县,神户大学法学部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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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出生于三重县,神户大学法学部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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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多以西方历史人物,如:苏格拉底、达尔文、欧本海默为主角,内容考据详实,文风扎实细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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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广司 (yanagi ko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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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多以西方历史人物,如:苏格拉底、达尔文、欧本海默为主角,内容考据详实,文风扎实细腻。
2008年改变作风,推出节奏明快,风格俐落“d机关”系列第一作《d机关1─joker game》,获得广大回响,并以此作夺下第62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以及第30届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其他作品尚有《我是福尔摩斯》、《新世界》、《飨宴》等。
相关著作:《d机关1―joker game(三轮士郎独家书衣)》《d机关2―double joker(三轮士郎独家书衣)》《d机关3―paradise lost(三轮士郎独家书衣)》《d机关4st waltz(三轮士郎独家书衣)》《d机关4st waltz》《d机关3-paradise lost》《我是夏洛克?福尔摩斯》《我是夏洛克福尔摩斯》《d机关2-double joker》《d机关1―joker game》
出版缘起 骇high,在推理的迷宫中
推理小说到底有什么魅惑之力,能够让世界上无数的热爱者为之痴狂?
是斗智、解谜的乐趣?是抽丝剥茧,终于揭露真相时豁然开朗的畅快?是惊叹于阳光之外人性潜伏的深沉危机与社会百态的诡谲复杂?还是感佩于作家布局的巧思或高超的说故事功力?
好的小说只有一个评断标准——好不好看(用文言一点的说法是「引人入胜」)。有的小说好看得让人不忍释卷,废寝忘食,非一口气读完不可;有的则是让人舍不得立刻读完,宁可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地咀嚼品味。
好的推理小说更是如此。
在台湾,欧美推理和日本推理各擅胜场,各有忠实的读者群。推理小说是日本大众文学的两大显学之一,也可说是日本大众文学极致发展最具代表性的成熟类型阅读,不但各大出版社都辟有「mystery」系列,培养出众多匠心独运、各领风骚,甚或年年高踞纳税排行榜前茅的大师级作者,如松本清张、横沟正史、赤川次郎、西村京太郎、宫部美幸、东野圭吾、小野不由美等,创作出各种雄奇伟壮、趣味横生、令人战栗惊叹、拍案叫绝、甚或影响深远的杰作;同时也一代又一代地开发出无数紧紧追随、不离不弃的忠实读者。而台湾,在日本知名动漫画、电视剧及电影的推波助澜下,也有愈来愈多人爱上日本推理小说的明快节奏与丰富的情报功能,阅读日本小说的热潮俨然成形。
二○○四年伊始,商周出版(独步文化前身)推出「日本推理名家杰作选」系列以飨读者,不但引介的作家、选入的作品均为一时精粹,更坚持以超强的译者及顾问群阵容,给您最精确流畅、最完整的中文译本与名家导读,真正享受阅读推理小说的无上乐趣。
如果,您是个不折不扣的推理迷,欢迎进入更丰富多元的日本推理迷宫;如果,您还是推理世界的新手读者,正好奇地窥伺门内的广袤世界,就让「日本推理名家杰作选」引领您推开推理迷宫的大门,一探究竟。从一根毛发、一个手上的茧、一张纸片,去掀开一个角,去探寻、挖掘、对照、破解,进到一个挑逗您神经与肾上腺素的玄奇瑰丽世界!
————————(编辑部)
推理小说到底有什么魅惑之力,能够让世界上无数的热爱者为之痴狂?
是斗智、解谜的乐趣?是抽丝剥茧,终于揭露真相时豁然开朗的畅快?是惊叹于阳光之外人性潜伏的深沉危机与社会百态的诡谲复杂?还是感佩于作家布局的巧思或高超的说故事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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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ker game
1
「我热爱日本文化,目前我已经看过艺妓、富士山,就只剩切腹秀了。我十分期待你的表演,请!」
美国技师约翰·高登不怀好意地笑着,挡在门口的身躯侧向一旁。
「上!」
佐久间低声发号施令,背后待命的宪兵队马上冲进家中。
「噢,我家严禁没脱鞋就进来。队长先生,请交代你的部下脱鞋!」
佐久间无视高登的抗议,自己也直接踩进屋内。
佐久间经过高登身旁时,从他压低的宪兵帽帽缘底下斜眼窥望这名站在门边的高大美国人。金发、鹰钩鼻、蓝灰色的眼瞳,典型的外国人长相;却偏偏穿着纯正的日本服装。
亲日人士。
就佐久间出发前看过的报告书来看,这点确实毋庸置疑。
约翰·高登在三年前接受日本一家大型贸易公司的聘请下来日。从那之后,他便成了「日本文化的俘虏」,在日本长住下来。他在贸易公司里负责检查引进日本的精密机械,同时在神田租下一间传统日式住宅,端出和室桌,过着用碗筷吃饭的生活。晚上喝的是日本酒,就寝时是在榻榻米上铺棉被睡,还学习三弦琴,和艺妓同乐,彻底融入日本生活。佐久间之前阅读的报告书甚至还确认到,他「早晚都会合掌膜拜天皇夫妇玉照」,邻居也对他赞不绝口。除了他一激动起来,便连珠炮似地猛说英语的老毛病外,他所过的生活比现今一些洋腔洋调的日本人更有日本味。
然而这位高登如今却突然被怀疑是间谍的原因是,有名因其他案件被逮捕的男人禁不住严刑拷打,而供出了他的名字。据说高登暗中偷拍陆军使用的暗号表。
这样已算有充分的嫌疑,不过……
「去扣押证物。」
陆军的武藤上校似乎又宿醉了,以相当不悦的沙哑声说道:
「这家伙肯定是间谍。不过像这种卑鄙龌龊的家伙,只要没把证据摊在他眼前,便会一直敷衍搪塞。你要带回确切的证据,让他们无话可说。」
佐久间前阵子到参谋总部报到时,武藤上校指着他的鼻子下了这道命令。
他穿过高登身旁,一脚踏进光线昏暗的日式住宅后,突然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停下脚步。他转身回望,再次确认「目标物」。
——这家伙肯定有鬼。
佐久间领军的宪兵队不只日本人,就连居住在日本的外国人也闻之色变。然而,当「恶名昭彰」的宪兵队都已闯进家中的此刻,高登却只是摇着头,佯装困惑,那对蓝色眼珠仍旧泛着笑意。
(他到底是哪来的自信?)
佐久间像是要寻找答案似地转头望向这次任务开始后,便如影随形紧跟在他身后的三好少尉。
三好的宪兵帽戴得特别深,看不见他的双眼,只能勉强看见下半边脸,就像能面一样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情绪。
(难不成我刚才犯了严重的错误……)
他清楚感觉到在略嫌紧绷的制服下,一道冷汗从背后滑落。
蓦然间,那名人称「魔王」的男人黑影,从他脑中掠过,复又消失。
2
佐久间是在一年前的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四月,首次见到那名男人。
「你真是太蠢了。」
站在窗边的黑影突然如此说道。
清晨的阳光正好从占去房间一大面墙壁的窗户射入,从外头正面射进屋内。
佐久间不发一语,因逆光而眯起眼睛。这时,黑影突然从窗边移开,以略显生硬的动作绕过挡在两人中间的大型办公桌,来到面向他立正站好的佐久间身旁。
「有人会穿着西装敬礼吗?」
黑影在他耳边低语。
佐久间猛然察觉对方话中含意,急忙解除敬礼的姿势。
感觉到对方离开后,佐久间缓缓吐出口中的冷气,这才转头望向之前只看得见一团「黑影」的男人背部。
男人浑身无一处赘肉,窄细的身躯已经到了过瘦的程度。以日本人来说,他算是高个子,一头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身穿一袭质朴的灰色西装。
结城中校。
堂堂大日本帝国陆军的高级军官。
佐久间方才会觉得他「动作生硬」,是因为结城中校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行走。
结城中校像刚才一样绕过办公桌,往一张有椅背的大椅子坐下。
「这么说来,你是参谋总部派来的间谍?」
对方冷不防说了这么一句,佐久间马上反驳:
「不,我才不会做出像间谍般卑鄙的……」
佐久间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间谍很卑鄙,是吧?」
办公桌对面的结城中校再度化为黑影,冷然一笑。这时,佐久间想起参谋总部里流传的耳语,一阵寒意在背后游走。
——结城中校以前是位优秀的间谍。
传闻结城中校曾多年潜伏敌国,将该国重要的内部情报带回给日本陆军。但后来因自己人的背叛,使得他身份败露,遭到逮捕。经过一番严厉审问和严刑拷打后,最后他伺机逃脱,并且偷偷将敌国情报机关的机密情报带回了日本。
这终究只是传闻。
(又不是小孩子看的冒险小说,现实世界哪有这种人?)
初闻这项传言时,佐久间只是一笑置之……
他瞄了一眼结城中校摆在桌上微微交错的十指。尽管人在屋内,结城中校还是戴着白色的皮手套。
听说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在敌国情报机关的拷问下严重扭曲,为了掩饰伤痕,右手始终戴着白色的皮手套。那次拷问也废了结城中校的左脚,让他得靠拐杖才能行走。而且他隐藏在西装底下的背膀,至今也仍留有令人看了发毛的伤痕。
(这怎么可能?现实世界里应该没有这种人才对……)
佐久间莫名有一种非现实的感受。
在结城中校的提案下,陆军于昭和十二年秋天设立了全新的「情报勤务要员养成所设立准备事务室」。
情报勤务要员养成所。
那是谍报员培训所,亦即「间谍培训学校」,当众人明白其设立的用意后,内部顿时引发猛烈反弹。
「陆军已经有参谋总部第二部第四班,以及第五课到第七课所组成的『三课一班』分担秘密作战,不需要其他组织。」
这是对外的借口;实际的原因是陆军内部有一股强烈地认为「情报活动是极其卑鄙的行为」的风潮,十分瞧不起这种作战方式。
——间谍只是一种权宜之计,本质上有违日本传统的武士道。
有不少军方高层人士毫不避讳地公开表明这种态度。
就现实情况来说,他们所谓「分担秘密作战」的「三课一班」,其实只是少数几名参谋将领像是在进行某种见不得人的行为似地,勉强延续罢了。
而在这时候陆续发生了外国间谍引起的机密情报外泄事件。军方为了解决这个漏洞,便修正陆军省{注1}法规,使得「间谍(及间谍培训所)无用论」也一时跟着销声匿迹。
不过,在培训所接受间谍训练的「学生」并非陆军士官学校或陆军大学{注2}的毕业生,而是从一般大学毕业生中挑选。这项决定在陆军内部引发了轩然大波。
——除了军人以外,其他都不是人。
对这个想法早已深入骨髓的军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反应。
「怎么能将军中的重大机密交给半吊子的地方人来处理?」
有人不屑地如此说道。
所谓的「地方人」是陆军用语,意指军人以外的平民百姓。
倘若是在学期间被彻底灌输过军人精神的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生,倒还另当别论,但如果要他们信任在「外面大学」受教育的学生,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还有另外一个众人不愿明说,却在陆军内部引发强烈反弹的原因。
过去在陆军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以优秀成绩毕业的「军刀组」,一律会被任命为各国日本大使馆的随行武官。任期通常为两年,最长也不会超过五年,一旦外地的任期结束,几乎都会被调回参谋总部。
可说是出人头地的最短捷径。
——要是真设立了间谍培训所,我们会不会就此失去担任武官的可能?
不可否认他们心中都如此担忧。
不管再怎么抬头挺胸地主张自己是「伟大的大日本帝国陆军」,但既然军队是一种官僚组织,努力要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也是组织化的必然结果。
之后的「高层」展开何种角力,下面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
一年半前,武藤上校将佐久间陆军中尉唤至跟前,当场命他调任至「情报勤务要员养成所设立准备事务室」。他被指派的任务内容,是负责与参谋总部联络的窗口。
看来,陆军高层同意让结城中校开设「间谍培训学校」(文件资料上是记载为「d机关」)的条件,是他得同意接纳参谋总部派出的人员。
不管怎样,对军人来说,上级的命令就是一切,毋需任何理由。
佐久间也没问清楚缘由,一接到任命,便准备动身前往新的任务地点。但告诉他这项命令的武藤上校却板着脸孔叫住他:
「你有西装吗?」
「西装?」佐久间不禁反问。
「如果没有,就去张罗一件。还有,用不着那么急着去。对方吩咐过『在头发留长前不必来』。」
武藤上校从办公桌的文件中抬起头来,注视着佐久间的头顶。
不必看也知道。既然是陆军的职业军人,一定是顶着一颗「小平头」。
「这是对方提出的要求。他说『我们是谍报员培训学校。只要一看就知道是军人,也就是身穿军服,理着小平头的人,不管是谁,一律不准在我们这里进出』。换句话说,只要你头发没留长、没穿西装,就不能去。在那之前,你就暂时在家里待命吧。」
说完后,武藤上校从椅子上站起,隔着办公桌,趋身凑向立正站好的佐久间。他吐出熏人的酒气,压低音量说道:
「你听好了。他们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马上向我报告,不管再小的差错都行。只要一出差错,他们就完了,但如果没有的话……」
——这样你懂了吧!
那几不成声的恫吓,在佐久间耳中回荡。
3
「佐久间队长!」
转头一看,一名宪兵队的队员在佐久间右前方,与他间隔三步的距离地朝他敬礼。
「已完成队员在屋内的配置,随时都能展开调查。」
「嗯。」佐久间沉吟一声,再次转身望向身后的三好。后者还是深戴着宪兵帽,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他肤色苍白,配上以男人来说过于艳红的薄唇。嘴角轻扬,泛着冷笑……
佐久间将视线移回前方。那名身穿制服朝他敬礼,等候他的调查命令的男人,也同样深戴着宪兵帽。别说表情了,佐久间就连此人的身份也无从分辨。
——他是波多野……不,是神永吗?
佐久间咬紧牙关,强忍住想问清楚他是谁的冲动。
「……开始。」
佐久间一声令下,各就各位的宪兵立刻同时展开调查。
分散于各个房间的男人分别拉开衣柜抽屉,丢出里头的东西,打开壁橱,往阁楼里查探,扯开拉门……
「噢,你们怎么这样!这里是我家。那是我的东西。擅自破坏他人的东西,是不对的!」
屋主高登马上夸张地提出抗议。
他们不予理会,高登变得面红耳赤,开始连珠炮似地说起了英语。
隔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一阵低沉轻细的声音。
「……我严重抗议……日本宪兵队……擅自破坏我的物品……此事就算是负责人『切腹』也不可原谅……我要向大使馆提出抗议……一定要让它成为国际问题……」
三好逐一翻译高登连珠炮似的英语。
佐久间在事前调查就知道「目标物」一激动起来就会猛说英语,因此才特地带来三好担任随行口译,然而……
——好吵。
佐久间不禁蹙眉。
就算没有口译,他也听得懂高登的英语。
用英语和日语连听两次同样的抱怨内容,只会更加痛苦。
但是他现在不能表现出情绪。
佐久间尽管心里不耐烦,仍不忘环顾四周。
现场有十一名男人身穿宪兵制服,深戴宪兵帽,动作俐落地持续在屋内调查。
连佐久间看了,也觉得煞有其事。
应该没人会认为他们是假的宪兵吧。
(这群怪物……)
他将来到嘴边的咒骂吞回腹中,内心苦涩不已。
谍报员培训学校第一期生——
亦即「d机关」第一代的考生,打从他们接受选拔考试的时候起,佐久间便见证了一切。
那真是一场希奇古怪的考试。
举例来说,有人被问及从他走进这栋建筑一直到考场,总共走了几步,走过几个阶梯。
也有人被要求打开世界地图,从中找出塞班岛的位置,不过塞班岛已在事前由考官巧妙地从地图上移除。如果考生明白指出这点,接下来则是被问,在地图和桌子中间放了什么样的东西。
还有一种测验方式是先让人念几段没有任何意义的句子,过了一段时间后,要人倒背出那些句子。
看在佐久间眼中,他只觉得这些测验真是「荒唐」,因为他不认为有人受得了这种问题。
但吃惊的是,这些考生面对这些莫名其妙(就某些层面来讲,还相当荒唐)的问题,竟然还有不少人可以若无其事地回答出来。
正确回答出从走进这栋建筑到考场间的步数和阶梯数的人,甚至考官也没问,便自己指出途中走廊的窗户数目、是开还是关、有无裂痕。
被问到地图和桌面中间放置何种物品的人,非但正确答出墨水瓶、书、茶碗、两支笔、火柴、烟灰缸……等十种物品,甚至从书背上所写的书名,乃至于抽一半的香烟是什么牌子,也准确地说了出来。
至于那名被要求将那些没意义的句子倒背出的考生,则是一字不漏地念出所有内容。
佐久间也是以优秀的成绩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称得上所谓的「菁英」,对观察力和记忆力都有相当的自信;但他也只能以「异常」来形容这些人的能力。
——这些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们之前都藏身在何处?
佐久间的疑问马上被一道高墙反弹回来。
考生的经历,甚至是姓名、年龄,一切都是「最高机密」。
单凭服装和态度来判断,考生当中没有任何人是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似乎都是东京或京都的帝大、早稻田、庆应等一般大学的毕业生。个个看起来都像是生长环境优渥、没吃过苦的青年。佐久间后来甚至听说考生当中不乏有帝大教授、上将、高官的儿子,以及有留学经验的人。
不知结城中校凭着什么标准,从这些考生中挑出了十几名人选。
这些被选中的人全部一起生活,并接受间谍培训。
不过他们聚集的这处场所,实在很难称得上是什么多了不起的设施。它座落在九段坂下的爱国妇人会总部后方,是一栋老旧的双层建筑。这栋建筑会让人联想到乡下小学分校,墙上的油漆泰半斑驳脱落,古意盎然的入口门柱上很不自然地悬吊着一小块木牌,上头写着「大东亚文化协会」。
作为「未来间谍」的培训处,这里实在太过简陋。
佐久间一开始造访此处时,甚至还怀疑过,「就像间谍一样,难道这栋建筑本身也是一种伪装?」但真相揭晓后才知道根本没那么复杂,就只是缺乏经费罢了。
陆军内部似乎依旧对设立谍报员培训所一事极为反弹,因而删减原本的预算。这栋建筑是接收昔日陆军使用的老旧鸽舍,加以临时改建而成。
后来陆续有人加入或退出,最后留下十二名学生。
——不,是十二名怪物。
这是这一年来,就近看着他们训练的佐久间唯一的想法。
d机关的训练内容非常多样化。
举例来说,有炸药和无线电的使用方法、汽车和飞机的操纵法、学习多种方言和外语。并请来知名大学教授担任讲师,从国家体制论、宗教学、国际政治论,乃至于医学、药学、心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进行各种授课。而学生之间,也会针对孙子、康德(immanuel kant)、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克劳塞维茨(carl phillip gottlieb von usewitz)、霍布斯(thomas hobbes),以及佐久间连听都没听过的思想家和战术家,展开艰深的讨论,另一方面,也会从监狱带来专业的小偷和开保险箱的惯犯,指导学生这方面的技巧。除了传授靠一根铁丝开锁的方法外,也教导魔术师掉包扑克牌的手法、舞技、撞球技术,并找来歌舞伎的女形指导变装术,以及请专业的小白
脸示范如何对女人使用花言巧语。
所有学生都被要求穿着衣服在冷水中游泳,之后彻夜未眠地前往他处,而且被要求自然地将前日默背的复杂暗号使用得犹如平日所用的语言。
d机关还训练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光凭指尖的感觉来分解短波收音机,再将它组装回可以使用的状态。还要求他们要用一根竹片不留痕迹地拆开信封、一眼便能看出镜中左右颠倒的文字,并牢记脑中。
命令信不管再怎么复杂,都得在看完后当场撕毁,而他们也受过如何复原撕毁的命令的训练。
所有学生都能轻易地办到这些耗费精神与考验肉体能力极限的训练。
不只如此。
在这些艰深的课程和超乎想象的严格训练结束后,这群学生还经常晚上出外逛街。
d机关为学生准备的宿舍没有门禁时间,晚上是否要出游,是个人自由。
佐久间总是心有不甘地目送那些学生晚上三三两两结伴出游。
——这和我毕业的陆军士官学校简直就天差地远。
话虽如此,他可一点都不羡慕这些学生。
对佐久间而言,陆军士官学校时代的同袍和他亲如兄弟。他们一起忍受教官和学长的磨练,一人犯错,同期的全体学生都甘愿一起连带受罚。接受完严格的训练,返回宿舍后,大家掏心挖肺,无话不谈。对一些说丧气话的同袍,大家会一同出言勉励,热泪相对,而最后一定是相互立誓,要为保家卫国贡献心力。
佐久间至今仍可马上在脑中浮现几名同袍的脸孔。为了他们,就算牺牲生命也愿意,他是真的这么想。就某个层面来说,他们比亲兄弟还要亲,他们是一起吃大锅饭的同袍。
而这里的学生则是……
三好、神永、小田切、甘利、波多野、实井,佐久间知道的这些名字全是假名。尽管大家也是一起吃大锅饭,但却以假名互相称呼,一旦有人问起,便以d机关事先准备好的假经历来回答。虽然一起接受严格的训练,却连同期受训的同伴真名也不知道。
——他们怎么受得了这种生活?
佐久间替他们感到悲哀,而且一点都不羡慕他们。
某夜,佐久间行经餐厅前,突然停步。
所有学生罕见地聚在宿舍的餐厅里,不知在讨论什么议题。当佐久间听清楚他们的讨论内容时,马上脸色大变。
——日本真的需要天皇制吗?
佐久间猛然拉开餐厅大门,欲打断发言者的提问。
「你们这些家伙!」
当中几名学生缓缓转向佐久间,每个人都处之泰然。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甚至不像喝了酒。
「你们到底在胡说些什么……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望着佐久间,脸上浮现扫兴的神情。
「我们只是在讨论它的可能性。」
在场的三好开口道:
「我们刚才在确认天皇制的正统性与合法性的问题。」
——正统性?
佐久间为之愕然。
他差点就反射性地立正站好,好在他极力忍住。
军中的常识是只要提到或听到「天皇」二字,就得「立正站好」。如果有人一时疏忽,采「稍息」的姿势,一定会被赏耳光,有时就算因此被关禁闭,也不敢有怨言。但在这里,反而是在听到「天皇」二字时,若是「立正站好」,就会被罚款。
「一听到天皇会马上立正站好的,就只有军人了。」
佐久间前来报到的当天,结城中校以极其冰冷的口吻向他说明这里的规则。
「就算穿西装,留长发,但只要一听到『天皇』,便马上做出让周遭的人明白『我是军人』的动作的人,我可不想让他在这里进出。我之所以订立这项罚款规则,就是这个用意。」
说完后,结城中校露出冷笑:
「不过坦白说,因为军中的大人物看我不顺眼,所以我拿不到足够的预算。如你所见,我们只是个穷单位,所以我打算用你支付的罚款,有效地利用在其他方面。」
佐久间也的确支付过几次金额不小的罚款。
不,比起罚款,更刺激佐久间的是每次罚款时,学生的嘲讽眼神。
——你那是单纯的反射动作吧?怎么会连自己的反应都没办法控制?
甚至有人一脸诧异地当面对他这么说。
最近他听闻天皇二字,终于已不会立正站好了。然而……
这是两回事。
佐久间隔了一会儿后问道:
「这么说来,你们正在讨论现人神{注3}天皇陛下的正统性是吗?」
「还有其合法性的问题。」
眼角余光处,一名肤色苍白的学生也神色自若地颔首。
「因为现今亚洲各国并不接受天皇制所表现出来的特殊性,所以我主张应该回归美浓部{注5},从最基本的原理加以重新建构。不知佐久间先生您的看法是……」
「你给我跪下!」
当佐久间回过神来时,他已发出这声咆哮。他把手伸向腰间打算拔刀,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西装而不是军装,气得咬牙切齿。
「别那么激动,和我们一起讨论吧。」
「浑帐东西,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谈的!我明天就要向参谋总部报告此事,到时候总部就会决定你们的处分,在那之前,你们就先准备好受死吧!」
佐久间放声咆哮,这时,一道黑影悄然无声地从他背后冒出。
黑影戴着白手套,以拐杖支撑倾斜的身体。
「怎么回事?」
结城中校环视在场众人,如此问道。
三好一脸扫兴地说明始末后,中校抬起手,在面前轻挥几下,说了一句:
「你们继续。」
「怎么会这样……」
佐久间哑口无言,结城中校转身对他说:
「你说天皇是活神明?日本人真的会讲这种话,也就这十年间的事。在明治之前,京都以外的人甚至还忘了天皇的存在。要是现在突然将他尊奉为『活神明』,想必他也很困扰吧。」
「你……」
「你要信仰什么,是你的自由。管它是基督、穆罕默德,还是沙丁鱼头,你爱信就信吧。如果这是你真的用自己的脑袋想通后,而决定要相信的话。」
因为冲击过大,佐久间震惊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在「外面」说这种话,肯定马上会因为大逆不道的罪名而被逮捕。
结城中校的双眼眯成一道细缝,接着说道:
「你别忘了,这里是间谍培训学校。这里的学生离开这里后,会分散至世界各地,势必得让自己成为『隐形人』。他们和那些跟在外交官身后,在国外待两、三年就回国的武官不同,不像他们那般轻松自在。要独自在陌生的土地待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融入当地,化身为『隐形人』,搜集该国的情报,将情报送回国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情况改变,也无法和任何人商量。间谍让人知道身份,就只有任务失败,也就是被敌人发现的时候。不想失败,就不许有片刻的松懈。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吗?」
佐久间答不出话来,接着结城中校缓缓将目光移向餐厅里的学生。
「未来只有一片漆黑的孤独在等着你们。孤独与不安。不久,你们甚至会怀疑起自己的存在。这时,由外部支撑起的一切虚幻之物,会像沙堡一样,随时间慢慢崩毁。到那时候,大部分人都会放弃任务,被敌人发现,或是转为投靠敌人,要不就是发疯。」
结城中校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再度向佐久间问道:
「如果你是间谍,被敌人识破身份时,你会怎么做?」
「到时候,我不是杀了敌人,就是当场自尽。」
佐久间马上抬头挺胸回答。
武士道就是要看惯生死。
重视名誉。
死得壮烈,是武者的荣誉。
在军中,一开始便会彻底灌输这种精神。不是杀敌,就是自杀。除此之外,没别的选择,应该是这样才对……
但餐厅里的学生一听到他的回答,纷纷笑出声来,令佐久间无法理解。
「对间谍来说,杀人和自尽是最糟糕的选择。」
结城中校摇着头说。
——杀人和自尽……是最糟糕的选择?
军人不是一群可以接受杀人和自杀的人所组成的集团吗?
「我不懂您这番话……的意思。」
「间谍的目的是将敌国的机密情报带回国内,有利于推动国际政治。」
结城中校始终维
持同样的表情。
「而另一方面,死亡不论是对个人还是对社会,都是重大的不可逆变化。平时要是有人死亡,该国的警察一定会出动,而警察组织的特性就是非得将秘密整个摊在阳光下才肯罢休。有时会将之前谍报活动的成果全部化为乌有……不用想也知道,间谍杀死敌人,或是自尽,只会引来周遭的查探,是既没意义又愚蠢的行为。」
——自尽……是既没意义又愚蠢的行为?
佐久间只觉得气血直冲脑门。
「这是怕死的怯懦想法!」
他回神时,话已脱口而出。
「我还是觉得间谍是卑鄙的存在。」
结城眼中浮现一丝笑意。
「那我问你,你自尽之后会怎样?」
「要是我死了……」
佐久间思考片刻后,回答道:
「就能在靖国神社里,抬头挺胸地和我的昔日同袍见面。」
「哦,这么说来,你是为了能够骄傲地在靖国神社和同袍见面才死的喽?不过,要是见不到怎么办?」
「不可能见不到。」
「为什么?」
「为国捐躯的烈士,都会被供奉在靖国神社里。」
「原来如此。」
结城中校微微颔首,转身面向所有学生。
「三好,你怎么看?」
「居然一再反复同样的内容,好厉害的沙丁鱼头{注6},调教得真彻底……」
三好瞄了瞄佐久间,耸了耸肩。
「这就和新兴宗教一样。只要离开那封闭的集团,这种观念就不会维持太久。」
三好一面说,一面冷静地观察佐久间的反应,那眼神就像是要喂老鼠新的饲料。
「神永,你呢?」
结城中校问。
「我的看法和三好一样。例如日后日本战败时,他们也会马上很轻易地就相信这种完全相反的结果。」
(竟然还说日本战败……)
这次佐久间真的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他们的脑袋是怎么回事?
「金钱、名誉、对国家的忠诚,甚至是人们的死亡,全是虚幻之物。」
结城中校对茫然自失的佐久间视若无睹,朝所有人说道:
「在未来等着你们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独。当中支撑你们的,不是外部所给你们的虚幻之物。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天皇制是对是错,这个题目很好。你们就好好地彻底讨论吧。」
语毕,结城中校以拐杖拄着他倾斜的身躯,像影子般步出餐厅。
佐久间扫视着这群为了调查证据,而在屋内来回走动的假宪兵,回想起昔日那段对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们担任间谍的目的,甚至不是为了名誉和爱国心。)
想到这里,一股厌恶感从他的心底涌现。
但真的有可能办到这种事吗?一辈子不爱任何人,什么也不相信,这样有办法活下去吗?
到头来,真正驱策这群人的动力,竟然是……
——如果是我,我一定办得到。
就只是这种近乎可怕的自负。
就佐久间所知,只有无情无义的人才能过这种生活。
4
两天前,佐久间传达他从参谋总部带回来的命令后,结城中校诧异地眯起眼睛。
「要我们调查这名人物?」
佐久间递出约翰·高登的资料,结城中校也没细看,就直接抛向办公桌地说道:
「说出个理由吧。」
「如同我刚才所说,这名目标物目前有间谍嫌疑。」
佐久间不得已,只好再说明一遍。
「武藤上校很期待本校能搜出明确的证据,以证实目标物的嫌疑。」
「证据?愚蠢透顶,找出那种东西要做什么?」
结城中校如此低语。
「咦?您刚才说什么?」
「就算不调查证据,只要放着他不管,不久他就会自己消失。」
——自己消失?
佐久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高登有可能偷拍我大日本帝国陆军的暗号表,嫌疑重大。您刚才说他会自己消失?意思是要『放他逃脱』吗?」
「当间谍被人怀疑时,一切就结束了。被人怀疑的间谍还有什么意义?现在才逮捕一名形同残兵的对手,又有何用。」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
佐久间一时为之语塞,但他马上加以反驳:
「只要逮捕他,加以审问,或许能逼他说出这次泄露机密和何人有关,或是查出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相关人士。」
「从他的作法来看,那是单独犯案。就算逮捕他,也问不出结果。」
「目前参谋总部对本校不只要求训练,也要求要拿出实际的成绩来。」
不得已,佐久间只好进一步说出实情。
「武藤上校说『这是个好机会,一定要带回证据来』。换言之,这是对d机关正式下达任务命令。」
「真是个没意义的任务。」
「不过,命令终究是命令。」
结城中校黯淡无光的双眼,正面望向紧缠不放的佐久间。
「我明白了。只要扣押证据就行了,对吧?」
结城中校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叫来了「d机关」第一期的其中一人——三好少尉。
三好在佐久间面前,以惊人的速度将高登相关的调查书看过一遍后,马上归还资料说道:
「那么,要怎么处理?」
「伪装成宪兵队,闯进屋内调查。」
结城中校神色自若地说道:
「三好,你担任现场总指挥。取得证据后,马上离开现场。在真正的宪兵抵达,引发骚动之前,约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办得到吗?」
「只要三十分钟就够了。」
三好微微耸肩,转头对佐久间说道:
「那么,就请佐久间先生担任宪兵队队长。」
「我担任宪兵队队长?」
这句话令佐久间大感意外地频频眨眼。
「不是由你担任现场总指挥吗?」
「我会以口译的身份与你同行。从资料来看,要和目标物直接谈话,这么做比较好。」
「可是……」
「如果是真正的宪兵队,闯进外国人家中却不带口译随行,那太不自然了。因为那些人不可能听得懂外语。」
经他这么一说,佐久间已无法再反驳。
「那么,就决定在两天后的○八○○执行。我会转达所有人。」
三好轻松地留下这么一句后,就准备开门离去,佐久间急忙叫住他:
「要是闯进屋内后,查不出证据怎么办?」
三好惊讶地望着佐久间。
「……应该有吧?」
三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猫一样,咧嘴一笑地消失在门后。
任务当天。
d机关的学生按照预定计划伪装成宪兵队,突袭目标物的住家。
约翰·高登一开始顽强拒绝宪兵队调查屋内。
「我没做任何坏事。我明明没做坏事,为什么要调查我家?我不能接受!」
这名高大的美国人挡在门口,朗声大叫。
他们想强行进入屋内,但高登张开双臂在门口昂然而立,不让佐久间一行人进屋。
高登比包围他的众人足足高出一个头。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起来活像赤鬼。如果强行硬闯,肯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事实上,左邻右舍已开始陆续有人从门口探头张望这场意想不到的骚动了。
——没时间再继续僵持下去了。
正当佐久间内心开始焦急时,高登突然飞快地讲了一串奇怪的话。
「你们不要太过分……只有一次的话还好说……但第二次就不可原谅了!」
——什么?他刚才说什么?
佐久间不禁转头询问三好。
三好就像要替他的提问口译般,低声朝目标物说了些话。
蓦地,之前还板着张脸,坚持拒绝他们进屋调查的高登,此时突然双目圆睁,接着拍手大笑:
「噢,我明白了,你可真敢说。真有胆识。日本武士说到做到,对吧?」
他的态度骤变,令佐久间大为吃惊。
「怎么回事?你对他说了什么?」
三好神色自若地应道:
「我跟他说『如果调查后找不出证据,队长会当场切腹』。」
「什么……」
佐久间哑口无言,他事前完全没听说这回事。
美国技师约翰·高登泛着冷笑,原本挡在门口的身躯侧向一旁。
「我热爱日本文化,目前我已经看过艺妓、富士山,就只剩切腹秀。我十分期待你的表演,请!」
只能先做好心理准备了。
「上!」
佐久间低声下令,这群假宪兵也同时冲进屋内……
「队长先生,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呢。」
高登对佐久间说道:
「你的部下还要继续搜我的房子吗?你们再怎么搜,也搜不出东西的。」
他还是一样自信满满。
——他到底打算怎么善后?
担任现场总指挥的三好,一样面无表情,没任何反应。该不会……
佐久间突然想到某个可能性,暗自咬牙。
(我又抽到鬼牌了吗……)
和那时候一样……
那是大约半年前的事。
佐久间发现学生聚集在餐厅里玩扑克牌,马上也自愿加入。坦白说,佐久间并没有其他兴趣,扑克牌是他唯一的嗜好。
他对自己的牌艺颇有自信。
但玩了几轮下来,佐久间始终没赢过。
并不是因为发到的牌太差。
每当佐久间拿到一手好牌时,其他人便会以低额的赌金下注,反之,当他拿到一手烂牌时,其他人一定以高额赌金下注。偶尔拿到好牌,提高赌金时,对手却一定都打出比他更好的牌。
尽管牌桌上的对手不断更换,但佐久间还是输个不停。
——这也没办法,有时候运气就是这么背。
佐久间耸了耸肩,拿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放在牌桌上,这时学生才一脸歉疚地向他说明当中的玄机。
原来是他们串通好的。
站在后方的人偷看佐久间的牌,然后向牌桌上的人打暗号。
佐久间为之愕然。
由于大受打击,他甚至没想到卑鄙这个字眼。
「你们耍诈赢牌,有什么乐趣可言?」
佐久间低声反问,学生彼此对望。
「我们不是玩牌。」
「什么?那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姑且称它为『鬼牌游戏(joker game)』……」
「鬼牌游戏?」
「也就是说……」
他们解释了一套极为奇妙的游戏规则。
在牌桌上玩牌不过是一种假象。玩家会以出入餐厅的人当自己的同伙,再由同伙偷看对手的牌,以暗号通知玩家;但是参与的人都不知道谁站在哪一边。所谓同伙的暗号也许有假,玩家自身也会看穿敌方的暗号,改变出牌方式,或是让敌方的间谍背叛,改站在自己这边。除此之外,似乎还有许多复杂的规则,但佐久间无法理解。
「为什么规则一定要这么复杂?」
「其实谈不上复杂。」
一名学生耸肩应道:
「充其量,不过就像国际政治罢了。」
「国际政治?」
「请把牌桌想成是国际政治的舞台。」
另一人从旁插话:
「如果情报完全泄露,绝对赢不了游戏。就像几年前,在伦敦举办缩减军备会议时的日本一样。当时谈判桌上的其他各国玩家,早已事先掌握所有情报,明白日本让步的最大限度为何。像这种游戏怎么可能赢得了?没错,真要比喻的话,当时日本的外交团,就像你一样,明明不知道游戏规则,却自己跑来参加。」
语毕,学生彼此对看一眼,放声大笑。
日后佐久间就算看到学生在玩牌,也绝不再靠近。
他们这次又是在什么规则下,玩着什么游戏?
光在一旁观看,根本瞧不出任何端倪。
但至少佐久间非常清楚一件事。
——对这群人来说,一切不过都只是游戏。
也许就算是冒着生命危险执行的间谍任务,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好不容易才发现的「有趣游戏」罢了。
除了自己以外,不相信任何人的虚无主义者。
无情无义。
个个都是怪物。
国家的未来绝不能交到这些来路不明、阴森可怕的家伙手上。
这次参谋总部下令执行的任务,应该是用来打垮这些家伙的借口。
要是能找出确切的证据,证明约翰·高登是美国派来的间谍,那就好了。这么一来,d机关的学生才会真切感受到「我们日后也会像这样遭人逮捕」的恐惧与不安,明白这是现实,而不是游戏。
而另一方面,如果他们未能发现证据,参谋总部应该会大肆抨击d机关的毫无作用,出手毁了这个机关。可是……
身上穿着假宪兵服的学生,结束屋内的调查,陆续来到佐久间跟前报告结果。
「厨房查无所获!」
「庭院查无所获!」
「壁橱查无所获!」
「阁楼查无所获!」
听完报告后,佐久间不发一语地迈步前行,环视已整理干净的屋内。他不得不承认,学生的调查确实既俐落又彻底。
——这里原本就没有该搜的证据。
跟着佐久间到处走的高登,一脸满怀期待地开口道:
「队长先生,怎么啦?表演时间也该到了吧?」
佐久间停步。
难道最后又是我抽到鬼牌?
佐久间阖上眼,已做好心理准备。
——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我就好好做给你们看吧。
他睁开眼,最后再次转头望向身后。
三好在压低帽缘的宪兵帽下,微微一笑。
5
「你说找到证据了?」
听完佐久间的报告后,坐在办公桌后方椅子上的武藤上校,浮肿的脸孔顿时浮现惊愕之色。
「怎么会,不可能啊……」
「您没告诉我,这是第二次调查。」
佐久间以立正姿势说道。在报告时,他的视线始终定在武藤上校头顶墙壁上的一点。
「什么?」
武藤似乎对佐久间主动开口一事感到惊讶,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你刚才说什么?」
「您前几天亲自下令『派d机关调查约翰·高登这名美国间谍』,但当时我完全没听您提起宪兵队已经到高登家调查过。」
「那还用说!」
武藤的模样让人联想到斗牛犬,他下垂的双颊颤动着,放声咆哮:
「你听好了。你不过是我们和那班人之间的联络人罢了。难道我什么都得跟你说明清楚才行吗!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佐久间默默听着对方的劈头痛骂,职业军人原本就不许对长官回嘴。
「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证据到底藏在哪里,快说!」
武藤上校不悦地问。
佐久间简短有力地应了声「是」,接着说出了答案,武藤上校闻言后,血色立即从脸上褪去。
「竟然有这种事……难道连你也一起……」
「不,我完全没碰。」
武藤这才放心地吐了口气:
「那么,扣押起来的微缩胶卷在哪儿?」
「我并未扣押证据。」
「什么?」
「我只是确认了证据,并未扣押。」
「什么意思?」
「我故意让微缩胶卷流传出去。」
「你竟然做这种蠢事……」
武藤上校浓眉下的一双大眼圆睁,露出充血的眼白。
「这么说来……原来如此。你们找到的微缩胶卷,里头拍摄的内容不是陆军的暗号表吧?」
「不,就像您之前说的一样。」
「既然这样,哪有像你这种故意将资料交给敌方间谍的蠢才!」
武藤上校一拳打向桌面。他的怒吼声肯定已响遍整个参谋总部。其他人纷纷露出畏怯的神色望向他们,但佐久间仍旧不动如山地说道:
「既然已经知道是哪一本密码表被偷拍,只要更改密码就不会带来危害。而且让敌人使用已失去意义的密码,对我方的暗号通讯反而有利。」
「什么?这样说是没错,可是……」
武藤上校朝那群转头看向他们的人,像驱赶苍蝇似地对众人挥了挥手。
「那个间谍人呢?」他压低声音问,「你们该不会也放他走了吧?」
「高登目前被结城中校扣押,当作教材。」
「教材?」
武藤上校发出反常的怪叫,频频眨眼。
「是,结城中校说要将他『调教成双面谍』。」
停顿了片刻,武藤上校这才涨红着脸大吼:
「可恶,结城那家伙!这么一来,他不就人证、物证、功劳全都拿去了吗!还说什么教材?妈的,他把人当什么啊!我可不是他的玩具!」
佐久间仍旧立正站好,待他骂完后,才接着说道:
「这里有个您忘记的东西。」
「我忘记的东西?」
武藤上校惊讶地接过佐久间朝他递出的烟盒。
「这确实是我的……你在哪里拿到的?」
「听说这东西掉在『花菱』的走廊上。」
「花菱?」
武藤上校诧异地眯起双眼。
「你去花菱干什么?」
佐久间先说一句,「请
容我私下报告。」接着绕过办公桌走向武藤上校,凑近后者耳边低语。
「就算对方是您熟识的艺妓,但您说出派宪兵队到间谍嫌疑犯家中调查的事,也算是泄露军机。」
接着佐久间再次回到原位,重新立正站好。
「另外,结城中校表示『他不会对外公开这次的事情』。报告完毕!」
武藤上校脸上血色尽失,沉默了半晌。他似乎一直很凶狠地瞪着佐久间,但后者始终注视着墙上的一点,不与他目光交会。
不久,武藤上校才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硬挤出低沉的声音:
「……你从什么时候投靠他们的?」
佐久间顿时莞尔一笑。
——背叛的人是你吧?
这句话浮现在他脑中
一发现对方有间谍嫌疑时,武藤上校便亲自率领宪兵队前往约翰·高登家调查。武藤上校鲜少离开办公桌,这次居然特地亲临现场,足见情报准确度之高。
在武藤上校的指挥下,宪兵队强行闯入高登家中,展开彻底的调查。
结果一无所获。
当时高登对一脸愕然的武藤上校说,「你这是非法搜索民宅,我要透过大使馆正式提出抗议」。
他不清楚高登此话是否当真。
不,既然已知道高登是间谍,他应该不想真的将事情闹大,但武藤上校却因为高登那番话陷入不安。若是高登真那么做,自己过去辛苦累积的资历,将就此留下污点。今后恐怕高升无望……
百般焦急下,武藤上校心生一计。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只要让人重蹈覆辙就行了。只要让某个人犯同样的过失,就可解决此事。
就算高登向大使馆提出抗议,比起第一次,他应该会将第二次的非法搜索民宅说得更为夸张。
——就让d机关去做吧。
武藤上校会想到这个点子,也是理所当然。
如果是向来便在陆军内被众人疏远的间谍培训学校,亦即d机关犯下的第二次调查疏失,那么自己先前所犯的过错,在陆军内就不会过于突出。不仅如此,只要能借这次机会,指出d机关的处理失当,进而斗垮他们,那么他所犯的疏失,也就算不上是什么过错了。
真是一箭双雕。
武藤上校对自己想出的妙计窃笑不已。
但这计划需要有人当牺牲品。在不让对方知道我方意图的情况下,能够准确传达命令的善意第三者,一个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那就是我。
这是口头命令,没有证据。就算日后出了问题,武藤上校肯定也打算以一句「我没下过这样的命令」装蒜,来个死无对证。
佐久间紧紧咬牙,这才勉强忍住差点表现出来的嘲讽表情。
「我只是遵照您的命令,担任一名联络的角色罢了。」
佐久间极力保持面无表情。
武藤上校就像看着自己的杀父仇人般地狠狠瞪着佐久间。
「……你退下。」
「咦?」
「我叫你退下!」
「我明白了。佐久间中尉,就此告退。」
佐久间双脚并拢,举手敬礼。
他向后转身,背后传来有人狠狠踹了桌子一脚的声响。
6
佐久间穿过参谋总部昏暗的走廊,来到建筑外,眼前满是盛开的樱花。
参谋总部四周筑起高墙,阻挡平民百姓的视线;但盛开的樱树,仍旧越过围墙往外延伸枝桠。
佐久间眯起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季节与人的一切行为无关,始终轮替不休。
他的身体深深体会到这理所当然的事实。
猛一回神,他发现影子竟然自己动了起来。
他大吃一惊,原本正要深呼吸的一口气,吞入了腹中。
那不是影子。
白色的皮手套,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踩着生硬的步伐。
结城中校从他背后无声地走近,然后越过了他。
佐久间微微摇了摇头,不发一语,与走在前头的黑影并肩而行。
结城中校对走在他身旁的佐久间视若无睹,一直望着前方。
佐久间朝他那黑影般的身形瞄了一眼。
——仔细一想,那件事打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结城中校常说「间谍是隐形人」,而他却刻意让理应是「隐形人」的d机关学生组成醒目的宪兵队,在白天登堂入室。
为什么?
因为要执行这次的作战计划,非得是假冒的宪兵队才行。
以前宪兵队曾经调查过目标物约翰·高登家中。高登是间谍是准确度很高的情报,连武藤上校都亲自出马,但宪兵队还是没能找出任何证据。
这次宪兵队再次前来请求要进屋搜索时,高登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心想:
——同样是宪兵队前来调查,这次一定也搜不出结果。
所以便松懈大意了。
尽管是第二次非法调查民宅,但高登一开始就只是敷衍地抵抗了一下,甚至是自己请宪兵队进屋内。开始调查后,他也只是嘴巴上发发牢骚,既没妨碍调查,也没偷偷将证据移往他处。最后被d机关当着他的面搜出证据,陷入百口莫辩的窘境中。
不过……
宪兵队确实曾经彻底地调查过。
「恶名昭彰」的宪兵队所做的调查绝对是地毯式、巨细靡遗的调查。
因此,佯装成宪兵的d机关学生这次展开的调查,只是表面上做做样子。他们一开始就不打算搜索民宅,只打算查看「真正的宪兵队绝对不会调查的地方」。
真正的宪兵队绝对不会调查的地方。
在高登家只有一处真正的宪兵队绝对不会调查的地方。报告书上记载:
——确认他早晚都会向天皇夫妇的玉照合掌膜拜。
高登就是将微缩胶卷,贴在崇高的天皇陛下玉照后方。
在此时的日本,直接碰触天皇的照片是绝对的禁忌。前些日子报纸上还有一篇报导,提到一名小学校长不小心伸手碰触天皇玉照,而受尽周遭指责,最后自杀。报上的评论也认为此事理所当然。
此种心理制约在搜索民宅的宪兵眼里形成一处「看不见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若无其事地让学生讨论天皇正统性的结城中校,尽管没亲眼看过现场,却早已明白当中的玄机。
——到这里为止,佐久间都还能理解。
但是要做到这点,至少结城中校得事先知道宪兵队已到过高登家调查。
佐久间面向前方,朝那名像黑影般悄悄走在一旁的男人问道:
「你那根拐杖也是伪装的吧?」
「你调查过了吗?」
黑影似乎在喉内深处微微发笑。
佐久间轻轻将下巴往内收,几乎看不出他的动作。
佐久间被参谋总部叫去,奉命对高登展开调查的当天,他一看就知道武藤上校又宿醉了。他前一天晚上肯定在某处喝酒。一想到这点,佐久间马上想到某个可能性,于是他四处造访以前武藤上校带他去过的酒店。
「花菱」的老板娘看见佐久间留了一头长发的模样,大为吃惊。不过,当佐久间告诉老板娘,他正在进行军方的秘密调查后,不愧是专作陆军将官生意的店家,马上不再多问,而且有问必答。
武藤上校前一天晚上果然在花菱和艺妓喝到三更半夜。
而且据说武藤上校喝酒的隔壁包厢,有个酒醉睡着的客人。
「那名客人是什么样的人?」
佐久间急切地问道,但老板娘却很肯定地向他保证,说对方绝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是家小贸易公司的社长,从以前就常到店里光顾。为人亲切又风趣,还常逗年轻的艺妓笑呢……」
她说到一半,佐久间打断她的话,进一步问道:
「那名客人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吗?」
「特征?这个嘛……他年约五十,肤色略黑,身材清瘦,不过说到有什么特征的话……」
「我举个例子,他是不是左脚不太方便,拄着拐杖?或是右手总戴着白色皮手套?」
老板娘摇头。
——难道是我猜错了?
他正准备道谢离去时,老板娘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唤住佐久间:
「对了,经这么一提才想到,那天晚上,那位客人捡到了武藤上校忘记的东西。是个烟盒,但里头是空的,就这么寄放在我这儿。日后您如果要去参谋总部的话,可否帮我归还武藤上校?」
老板娘苦笑着将烟盒交给佐久间,但就在佐久间前往参谋总部的路上,脑中突然浮现一个非比寻常的念头。
「你的左手是义手吧?」
面对佐久间的询问,结城中
校只是微哼一声,没有答话。
佐久间拿着烟盒到参谋总部内的调查室委托他们调查,结果从烟盒表面验不出指纹。
正确来说,上头除了武藤上校、花菱的老板娘,以及佐久间的指纹外,再也验不出其他指纹。
——上面没有捡到烟盒的那名客人所留下的指纹。
在得知这点时,佐久间脑中的线索全部串在一起。
结城中校过去在外国被当作间谍逮捕时,因严刑拷打而失去左手。据说欧洲制造的义手的手指甚至还能动作。如果是握拐杖,或是拿碗端杯子,只要经过训练,动作可以流畅到不被人发现。只是在酒店的昏暗照明下还能蒙混过去,但目前还找不到在阳光下曝露于众目睽睽之中,还不会穿帮的义手。
——被人怀疑的间谍还有什么意义?
结城中校曾经这样说过,指的是他自己。
失去左手留下明显特征的结城中校,已不可能在国外进行真正的谍报活动,于是他设立d机关,投入可以取代自己的「隐形人」培育工作中。另一方面,他自己则是右手戴着白色皮手套,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走路,赋予自己特征极为明显的外表。
——就像变魔术。
佐久间相当肯定自己的想法。
人们的目光会被他夸张的动作所吸引。总是拄着拐杖,右手戴着白色皮手套的男人,一旦少了这些东西,便很容易被当作是另一个人。结城中校其实可以正常行走,不需要拐杖,而且他右手的白色皮手套下,应该是一只完好无缺的手。花菱的老板娘还替他作证,说他是个「亲切又风趣的人」。一旦卸下白手套、拐杖、拖着左脚走路的夸张伪装,再改变他平时刻意装出的冷峻表情,任谁都不会想到他们是同一个人。
倘若对手是外国的情报机关,倒还另当别论,若是对付门外汉,这样已绰绰有余。例如武藤上校。
「武藤那家伙喝得酩酊大醉,把机密都告诉了艺妓,最后还在走廊上掉东西,我真没想到他是这种蠢蛋。武藤回去后,我到走廊一看,那家伙的烟盒就掉在我面前。当时跟在我身边的艺妓挽着我的右手。在那种情况下,我如果不用左手捡起,反而显得不自然。虽然我将烟盒交给老板娘后就离开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去调查指纹……」
黑影发出低声轻笑。
d机关的创始人一直隐瞒身份,暗中观察武藤上校。
武藤上校为了掩饰自己犯下的疏失,而想利用d机关。
但事实上,结城中校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他的目的是……
我们是拿不到足够预算的穷单位。
结城中校以前曾这样说过。
不过,被抓住把柄的武藤上校,今后只能应他们的要求,从参谋总部握有的庞大机要费中提拨预算……
「三好很佩服你,你当时是真的打算当场切腹吧?」
结城中校说着,似乎觉得有趣,莞尔一笑。
——没错,现在我可明白了。
那是某个晚上,学生在讨论天皇制,佐久间加以训斥时,三好所开的玩笑。那同时也是三好针对微缩胶卷的藏匿处,给佐久间的提示。
「你想不想接受我们的间谍训练?」
面对结城中校的提议,佐久间不发一语地摇了摇头。
当时佐久间做好心理准备回头一看,发现三好嘴边泛着浅笑,便马上明白他的意图。于是佐久间马上以英语下达指示,命人检查天皇玉照的背面。
三好应该是真心地佩服佐久间。
不过,他也只是佩服一半而已。
他并未当场发现,三好等人老早就察觉的后半部分─武藤上校为了掩饰自己的疏失,而刻意安排这件事。像自己这种人不可能在结城中校底下担任间谍……
「我始终都是军人。」
佐久间就像要挥除心中浮现的奇妙妄想般,斩钉截铁地说道:
「只要有需要,我随时都有切腹的心理准备。只不过……」
接着,他差点说出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佐久间惊讶地驻足。
——只不过,我不想当一颗被人用完就丢的棋子……
在复杂的思绪下,他将浮现心中的这句话硬生生吞回肚里。
这是身为军人绝不该有的观念。不过,一旦在心中萌芽的想法,便绝不可能消失。
佐久间就像被钉在原地般,就此停下脚步,拄着拐杖的结城中校留下他一人,以生硬的动作迈步离去。
佐久间目送结城中校清瘦的背影转过街角,消失在眼前。
他仰望蓝天,仿佛有人正在窃笑。
注1:日本战前的政府机关之一,为大日本帝国陆军的行政机关,首长为陆军大臣,存续时间为一八七二~一九四七年。
注2:大日本帝国陆军培养参谋将校的养成学校,存续时间为一八八三~一九四五年。虽有大学之名,但只有军人才能入学。
注3:对天皇的尊称,意指天皇是以人的姿态现身的神明。
注4:美浓部达吉(1873-1948)日本战前的宪法学者、政治家,以天皇机关说和大正民主的代表理论家为人所知。
注5:大日本帝国宪法下确立的宪法学说,主张统治权在于国家,天皇为最高机构,在内阁及其他机关的辅佐下行使其统治权。
注6:日本的谚语,意思是只要信仰够虔诚,就算是沙丁鱼头也会受人景仰。
joker game
1
「我热爱日本文化,目前我已经看过艺妓、富士山,就只剩切腹秀了。我十分期待你的表演,请!」
美国技师约翰·高登不怀好意地笑着,挡在门口的身躯侧向一旁。
「上!」
佐久间低声发号施令,背后待命的宪兵队马上冲进家中。
「噢,我家严禁没脱鞋就进来。队长先生,请交代你的部下脱鞋!」
佐久间无视高登的抗议,自己也直接踩进屋内。
佐久间经过高登身旁时,从他压低的宪兵帽帽缘底下斜眼窥望这名站在门边的高大美国人。金发、鹰钩鼻、蓝灰色的眼瞳,典型的外国人长相;却偏偏穿着纯正的日本服装。
亲日人士。
就佐久间出发前看过的报告书来看,这点确实毋庸置疑。
约翰·高登在三年前接受日本一家大型贸易公司的聘请下来日。从那之后,他便成了「日本文化的俘虏」,在日本长住下来。他在贸易公司里负责检查引进日本的精密机械,同时在神田租下一间传统日式住宅,端出和室桌,过着用碗筷吃饭的生活。晚上喝的是日本酒,就寝时是在榻榻米上铺棉被睡,还学习三弦琴,和艺妓同乐,彻底融入日本生活。佐久间之前阅读的报告书甚至还确认到,他「早晚都会合掌膜拜天皇夫妇玉照」,邻居也对他赞不绝口。除了他一激动起来,便连珠炮似地猛说英语的老毛病外,他所过的生活比现今一些洋腔洋调的日本人更有日本味。
然而这位高登如今却突然被怀疑是间谍的原因是,有名因其他案件被逮捕的男人禁不住严刑拷打,而供出了他的名字。据说高登暗中偷拍陆军使用的暗号表。
这样已算有充分的嫌疑,不过……
「去扣押证物。」
陆军的武藤上校似乎又宿醉了,以相当不悦的沙哑声说道:
「这家伙肯定是间谍。不过像这种卑鄙龌龊的家伙,只要没把证据摊在他眼前,便会一直敷衍搪塞。你要带回确切的证据,让他们无话可说。」
佐久间前阵子到参谋总部报到时,武藤上校指着他的鼻子下了这道命令。
他穿过高登身旁,一脚踏进光线昏暗的日式住宅后,突然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停下脚步。他转身回望,再次确认「目标物」。
——这家伙肯定有鬼。
佐久间领军的宪兵队不只日本人,就连居住在日本的外国人也闻之色变。然而,当「恶名昭彰」的宪兵队都已闯进家中的此刻,高登却只是摇着头,佯装困惑,那对蓝色眼珠仍旧泛着笑意。
(他到底是哪来的自信?)
佐久间像是要寻找答案似地转头望向这次任务开始后,便如影随形紧跟在他身后的三好少尉。
三好的宪兵帽戴得特别深,看不见他的双眼,只能勉强看见下半边脸,就像能面一样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情绪。
(难不成我刚才犯了严重的错误……)
他清楚感觉到在略嫌紧绷的制服下,一道冷汗从背后滑落。
蓦然间,那名人称「魔王」的男人黑影,从他脑中掠过,复又消失。
2
佐久间是在一年前的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四月,首次见到那名男人。
「你真是太蠢了。」
站在窗边的黑影突然如此说道。
清晨的阳光正好从占去房间一大面墙壁的窗户射入,从外头正面射进屋内。
佐久间不发一语,因逆光而眯起眼睛。这时,黑影突然从窗边移开,以略显生硬的动作绕过挡在两人中间的大型办公桌,来到面向他立正站好的佐久间身旁。
「有人会穿着西装敬礼吗?」
黑影在他耳边低语。
佐久间猛然察觉对方话中含意,急忙解除敬礼的姿势。
感觉到对方离开后,佐久间缓缓吐出口中的冷气,这才转头望向之前只看得见一团「黑影」的男人背部。
男人浑身无一处赘肉,窄细的身躯已经到了过瘦的程度。以日本人来说,他算是高个子,一头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身穿一袭质朴的灰色西装。
结城中校。
堂堂大日本帝国陆军的高级军官。
佐久间方才会觉得他「动作生硬」,是因为结城中校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行走。
结城中校像刚才一样绕过办公桌,往一张有椅背的大椅子坐下。
「这么说来,你是参谋总部派来的间谍?」
对方冷不防说了这么一句,佐久间马上反驳:
「不,我才不会做出像间谍般卑鄙的……」
佐久间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间谍很卑鄙,是吧?」
办公桌对面的结城中校再度化为黑影,冷然一笑。这时,佐久间想起参谋总部里流传的耳语,一阵寒意在背后游走。
——结城中校以前是位优秀的间谍。
传闻结城中校曾多年潜伏敌国,将该国重要的内部情报带回给日本陆军。但后来因自己人的背叛,使得他身份败露,遭到逮捕。经过一番严厉审问和严刑拷打后,最后他伺机逃脱,并且偷偷将敌国情报机关的机密情报带回了日本。
这终究只是传闻。
(又不是小孩子看的冒险小说,现实世界哪有这种人?)
初闻这项传言时,佐久间只是一笑置之……
他瞄了一眼结城中校摆在桌上微微交错的十指。尽管人在屋内,结城中校还是戴着白色的皮手套。
听说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在敌国情报机关的拷问下严重扭曲,为了掩饰伤痕,右手始终戴着白色的皮手套。那次拷问也废了结城中校的左脚,让他得靠拐杖才能行走。而且他隐藏在西装底下的背膀,至今也仍留有令人看了发毛的伤痕。
(这怎么可能?现实世界里应该没有这种人才对……)
佐久间莫名有一种非现实的感受。
在结城中校的提案下,陆军于昭和十二年秋天设立了全新的「情报勤务要员养成所设立准备事务室」。
情报勤务要员养成所。
那是谍报员培训所,亦即「间谍培训学校」,当众人明白其设立的用意后,内部顿时引发猛烈反弹。
「陆军已经有参谋总部第二部第四班,以及第五课到第七课所组成的『三课一班』分担秘密作战,不需要其他组织。」
这是对外的借口;实际的原因是陆军内部有一股强烈地认为「情报活动是极其卑鄙的行为」的风潮,十分瞧不起这种作战方式。
——间谍只是一种权宜之计,本质上有违日本传统的武士道。
有不少军方高层人士毫不避讳地公开表明这种态度。
就现实情况来说,他们所谓「分担秘密作战」的「三课一班」,其实只是少数几名参谋将领像是在进行某种见不得人的行为似地,勉强延续罢了。
而在这时候陆续发生了外国间谍引起的机密情报外泄事件。军方为了解决这个漏洞,便修正陆军省{注1}法规,使得「间谍(及间谍培训所)无用论」也一时跟着销声匿迹。
不过,在培训所接受间谍训练的「学生」并非陆军士官学校或陆军大学{注2}的毕业生,而是从一般大学毕业生中挑选。这项决定在陆军内部引发了轩然大波。
——除了军人以外,其他都不是人。
对这个想法早已深入骨髓的军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反应。
「怎么能将军中的重大机密交给半吊子的地方人来处理?」
有人不屑地如此说道。
所谓的「地方人」是陆军用语,意指军人以外的平民百姓。
倘若是在学期间被彻底灌输过军人精神的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生,倒还另当别论,但如果要他们信任在「外面大学」受教育的学生,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还有另外一个众人不愿明说,却在陆军内部引发强烈反弹的原因。
过去在陆军士官学校和陆军大学以优秀成绩毕业的「军刀组」,一律会被任命为各国日本大使馆的随行武官。任期通常为两年,最长也不会超过五年,一旦外地的任期结束,几乎都会被调回参谋总部。
可说是出人头地的最短捷径。
——要是真设立了间谍培训所,我们会不会就此失去担任武官的可能?
不可否认他们心中都如此担忧。
不管再怎么抬头挺胸地主张自己是「伟大的大日本帝国陆军」,但既然军队是一种官僚组织,努力要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也是组织化的必然结果。
之后的「高层」展开何种角力,下面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
一年半前,武藤上校将佐久间陆军中尉唤至跟前,当场命他调任至「情报勤务要员养成所设立准备事务室」。他被指派的任务内容,是负责与参谋总部联络的窗口。
看来,陆军高层同意让结城中校开设「间谍培训学校」(文件资料上是记载为「d机关」)的条件,是他得同意接纳参谋总部派出的人员。
不管怎样,对军人来说,上级的命令就是一切,毋需任何理由。
佐久间也没问清楚缘由,一接到任命,便准备动身前往新的任务地点。但告诉他这项命令的武藤上校却板着脸孔叫住他:
「你有西装吗?」
「西装?」佐久间不禁反问。
「如果没有,就去张罗一件。还有,用不着那么急着去。对方吩咐过『在头发留长前不必来』。」
武藤上校从办公桌的文件中抬起头来,注视着佐久间的头顶。
不必看也知道。既然是陆军的职业军人,一定是顶着一颗「小平头」。
「这是对方提出的要求。他说『我们是谍报员培训学校。只要一看就知道是军人,也就是身穿军服,理着小平头的人,不管是谁,一律不准在我们这里进出』。换句话说,只要你头发没留长、没穿西装,就不能去。在那之前,你就暂时在家里待命吧。」
说完后,武藤上校从椅子上站起,隔着办公桌,趋身凑向立正站好的佐久间。他吐出熏人的酒气,压低音量说道:
「你听好了。他们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马上向我报告,不管再小的差错都行。只要一出差错,他们就完了,但如果没有的话……」
——这样你懂了吧!
那几不成声的恫吓,在佐久间耳中回荡。
3
「佐久间队长!」
转头一看,一名宪兵队的队员在佐久间右前方,与他间隔三步的距离地朝他敬礼。
「已完成队员在屋内的配置,随时都能展开调查。」
「嗯。」佐久间沉吟一声,再次转身望向身后的三好。后者还是深戴着宪兵帽,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他肤色苍白,配上以男人来说过于艳红的薄唇。嘴角轻扬,泛着冷笑……
佐久间将视线移回前方。那名身穿制服朝他敬礼,等候他的调查命令的男人,也同样深戴着宪兵帽。别说表情了,佐久间就连此人的身份也无从分辨。
——他是波多野……不,是神永吗?
佐久间咬紧牙关,强忍住想问清楚他是谁的冲动。
「……开始。」
佐久间一声令下,各就各位的宪兵立刻同时展开调查。
分散于各个房间的男人分别拉开衣柜抽屉,丢出里头的东西,打开壁橱,往阁楼里查探,扯开拉门……
「噢,你们怎么这样!这里是我家。那是我的东西。擅自破坏他人的东西,是不对的!」
屋主高登马上夸张地提出抗议。
他们不予理会,高登变得面红耳赤,开始连珠炮似地说起了英语。
隔了一会儿,耳边传来一阵低沉轻细的声音。
「……我严重抗议……日本宪兵队……擅自破坏我的物品……此事就算是负责人『切腹』也不可原谅……我要向大使馆提出抗议……一定要让它成为国际问题……」
三好逐一翻译高登连珠炮似的英语。
佐久间在事前调查就知道「目标物」一激动起来就会猛说英语,因此才特地带来三好担任随行口译,然而……
——好吵。
佐久间不禁蹙眉。
就算没有口译,他也听得懂高登的英语。
用英语和日语连听两次同样的抱怨内容,只会更加痛苦。
但是他现在不能表现出情绪。
佐久间尽管心里不耐烦,仍不忘环顾四周。
现场有十一名男人身穿宪兵制服,深戴宪兵帽,动作俐落地持续在屋内调查。
连佐久间看了,也觉得煞有其事。
应该没人会认为他们是假的宪兵吧。
(这群怪物……)
他将来到嘴边的咒骂吞回腹中,内心苦涩不已。
谍报员培训学校第一期生——
亦即「d机关」第一代的考生,打从他们接受选拔考试的时候起,佐久间便见证了一切。
那真是一场希奇古怪的考试。
举例来说,有人被问及从他走进这栋建筑一直到考场,总共走了几步,走过几个阶梯。
也有人被要求打开世界地图,从中找出塞班岛的位置,不过塞班岛已在事前由考官巧妙地从地图上移除。如果考生明白指出这点,接下来则是被问,在地图和桌子中间放了什么样的东西。
还有一种测验方式是先让人念几段没有任何意义的句子,过了一段时间后,要人倒背出那些句子。
看在佐久间眼中,他只觉得这些测验真是「荒唐」,因为他不认为有人受得了这种问题。
但吃惊的是,这些考生面对这些莫名其妙(就某些层面来讲,还相当荒唐)的问题,竟然还有不少人可以若无其事地回答出来。
正确回答出从走进这栋建筑到考场间的步数和阶梯数的人,甚至考官也没问,便自己指出途中走廊的窗户数目、是开还是关、有无裂痕。
被问到地图和桌面中间放置何种物品的人,非但正确答出墨水瓶、书、茶碗、两支笔、火柴、烟灰缸……等十种物品,甚至从书背上所写的书名,乃至于抽一半的香烟是什么牌子,也准确地说了出来。
至于那名被要求将那些没意义的句子倒背出的考生,则是一字不漏地念出所有内容。
佐久间也是以优秀的成绩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称得上所谓的「菁英」,对观察力和记忆力都有相当的自信;但他也只能以「异常」来形容这些人的能力。
——这些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他们之前都藏身在何处?
佐久间的疑问马上被一道高墙反弹回来。
考生的经历,甚至是姓名、年龄,一切都是「最高机密」。
单凭服装和态度来判断,考生当中没有任何人是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似乎都是东京或京都的帝大、早稻田、庆应等一般大学的毕业生。个个看起来都像是生长环境优渥、没吃过苦的青年。佐久间后来甚至听说考生当中不乏有帝大教授、上将、高官的儿子,以及有留学经验的人。
不知结城中校凭着什么标准,从这些考生中挑出了十几名人选。
这些被选中的人全部一起生活,并接受间谍培训。
不过他们聚集的这处场所,实在很难称得上是什么多了不起的设施。它座落在九段坂下的爱国妇人会总部后方,是一栋老旧的双层建筑。这栋建筑会让人联想到乡下小学分校,墙上的油漆泰半斑驳脱落,古意盎然的入口门柱上很不自然地悬吊着一小块木牌,上头写着「大东亚文化协会」。
作为「未来间谍」的培训处,这里实在太过简陋。
佐久间一开始造访此处时,甚至还怀疑过,「就像间谍一样,难道这栋建筑本身也是一种伪装?」但真相揭晓后才知道根本没那么复杂,就只是缺乏经费罢了。
陆军内部似乎依旧对设立谍报员培训所一事极为反弹,因而删减原本的预算。这栋建筑是接收昔日陆军使用的老旧鸽舍,加以临时改建而成。
后来陆续有人加入或退出,最后留下十二名学生。
——不,是十二名怪物。
这是这一年来,就近看着他们训练的佐久间唯一的想法。
d机关的训练内容非常多样化。
举例来说,有炸药和无线电的使用方法、汽车和飞机的操纵法、学习多种方言和外语。并请来知名大学教授担任讲师,从国家体制论、宗教学、国际政治论,乃至于医学、药学、心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进行各种授课。而学生之间,也会针对孙子、康德(immanuel kant)、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克劳塞维茨(carl phillip gottlieb von usewitz)、霍布斯(thomas hobbes),以及佐久间连听都没听过的思想家和战术家,展开艰深的讨论,另一方面,也会从监狱带来专业的小偷和开保险箱的惯犯,指导学生这方面的技巧。除了传授靠一根铁丝开锁的方法外,也教导魔术师掉包扑克牌的手法、舞技、撞球技术,并找来歌舞伎的女形指导变装术,以及请专业的小白
脸示范如何对女人使用花言巧语。
所有学生都被要求穿着衣服在冷水中游泳,之后彻夜未眠地前往他处,而且被要求自然地将前日默背的复杂暗号使用得犹如平日所用的语言。
d机关还训练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光凭指尖的感觉来分解短波收音机,再将它组装回可以使用的状态。还要求他们要用一根竹片不留痕迹地拆开信封、一眼便能看出镜中左右颠倒的文字,并牢记脑中。
命令信不管再怎么复杂,都得在看完后当场撕毁,而他们也受过如何复原撕毁的命令的训练。
所有学生都能轻易地办到这些耗费精神与考验肉体能力极限的训练。
不只如此。
在这些艰深的课程和超乎想象的严格训练结束后,这群学生还经常晚上出外逛街。
d机关为学生准备的宿舍没有门禁时间,晚上是否要出游,是个人自由。
佐久间总是心有不甘地目送那些学生晚上三三两两结伴出游。
——这和我毕业的陆军士官学校简直就天差地远。
话虽如此,他可一点都不羡慕这些学生。
对佐久间而言,陆军士官学校时代的同袍和他亲如兄弟。他们一起忍受教官和学长的磨练,一人犯错,同期的全体学生都甘愿一起连带受罚。接受完严格的训练,返回宿舍后,大家掏心挖肺,无话不谈。对一些说丧气话的同袍,大家会一同出言勉励,热泪相对,而最后一定是相互立誓,要为保家卫国贡献心力。
佐久间至今仍可马上在脑中浮现几名同袍的脸孔。为了他们,就算牺牲生命也愿意,他是真的这么想。就某个层面来说,他们比亲兄弟还要亲,他们是一起吃大锅饭的同袍。
而这里的学生则是……
三好、神永、小田切、甘利、波多野、实井,佐久间知道的这些名字全是假名。尽管大家也是一起吃大锅饭,但却以假名互相称呼,一旦有人问起,便以d机关事先准备好的假经历来回答。虽然一起接受严格的训练,却连同期受训的同伴真名也不知道。
——他们怎么受得了这种生活?
佐久间替他们感到悲哀,而且一点都不羡慕他们。
某夜,佐久间行经餐厅前,突然停步。
所有学生罕见地聚在宿舍的餐厅里,不知在讨论什么议题。当佐久间听清楚他们的讨论内容时,马上脸色大变。
——日本真的需要天皇制吗?
佐久间猛然拉开餐厅大门,欲打断发言者的提问。
「你们这些家伙!」
当中几名学生缓缓转向佐久间,每个人都处之泰然。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甚至不像喝了酒。
「你们到底在胡说些什么……竟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望着佐久间,脸上浮现扫兴的神情。
「我们只是在讨论它的可能性。」
在场的三好开口道:
「我们刚才在确认天皇制的正统性与合法性的问题。」
——正统性?
佐久间为之愕然。
他差点就反射性地立正站好,好在他极力忍住。
军中的常识是只要提到或听到「天皇」二字,就得「立正站好」。如果有人一时疏忽,采「稍息」的姿势,一定会被赏耳光,有时就算因此被关禁闭,也不敢有怨言。但在这里,反而是在听到「天皇」二字时,若是「立正站好」,就会被罚款。
「一听到天皇会马上立正站好的,就只有军人了。」
佐久间前来报到的当天,结城中校以极其冰冷的口吻向他说明这里的规则。
「就算穿西装,留长发,但只要一听到『天皇』,便马上做出让周遭的人明白『我是军人』的动作的人,我可不想让他在这里进出。我之所以订立这项罚款规则,就是这个用意。」
说完后,结城中校露出冷笑:
「不过坦白说,因为军中的大人物看我不顺眼,所以我拿不到足够的预算。如你所见,我们只是个穷单位,所以我打算用你支付的罚款,有效地利用在其他方面。」
佐久间也的确支付过几次金额不小的罚款。
不,比起罚款,更刺激佐久间的是每次罚款时,学生的嘲讽眼神。
——你那是单纯的反射动作吧?怎么会连自己的反应都没办法控制?
甚至有人一脸诧异地当面对他这么说。
最近他听闻天皇二字,终于已不会立正站好了。然而……
这是两回事。
佐久间隔了一会儿后问道:
「这么说来,你们正在讨论现人神{注3}天皇陛下的正统性是吗?」
「还有其合法性的问题。」
眼角余光处,一名肤色苍白的学生也神色自若地颔首。
「因为现今亚洲各国并不接受天皇制所表现出来的特殊性,所以我主张应该回归美浓部{注5},从最基本的原理加以重新建构。不知佐久间先生您的看法是……」
「你给我跪下!」
当佐久间回过神来时,他已发出这声咆哮。他把手伸向腰间打算拔刀,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西装而不是军装,气得咬牙切齿。
「别那么激动,和我们一起讨论吧。」
「浑帐东西,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谈的!我明天就要向参谋总部报告此事,到时候总部就会决定你们的处分,在那之前,你们就先准备好受死吧!」
佐久间放声咆哮,这时,一道黑影悄然无声地从他背后冒出。
黑影戴着白手套,以拐杖支撑倾斜的身体。
「怎么回事?」
结城中校环视在场众人,如此问道。
三好一脸扫兴地说明始末后,中校抬起手,在面前轻挥几下,说了一句:
「你们继续。」
「怎么会这样……」
佐久间哑口无言,结城中校转身对他说:
「你说天皇是活神明?日本人真的会讲这种话,也就这十年间的事。在明治之前,京都以外的人甚至还忘了天皇的存在。要是现在突然将他尊奉为『活神明』,想必他也很困扰吧。」
「你……」
「你要信仰什么,是你的自由。管它是基督、穆罕默德,还是沙丁鱼头,你爱信就信吧。如果这是你真的用自己的脑袋想通后,而决定要相信的话。」
因为冲击过大,佐久间震惊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在「外面」说这种话,肯定马上会因为大逆不道的罪名而被逮捕。
结城中校的双眼眯成一道细缝,接着说道:
「你别忘了,这里是间谍培训学校。这里的学生离开这里后,会分散至世界各地,势必得让自己成为『隐形人』。他们和那些跟在外交官身后,在国外待两、三年就回国的武官不同,不像他们那般轻松自在。要独自在陌生的土地待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融入当地,化身为『隐形人』,搜集该国的情报,将情报送回国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情况改变,也无法和任何人商量。间谍让人知道身份,就只有任务失败,也就是被敌人发现的时候。不想失败,就不许有片刻的松懈。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吗?」
佐久间答不出话来,接着结城中校缓缓将目光移向餐厅里的学生。
「未来只有一片漆黑的孤独在等着你们。孤独与不安。不久,你们甚至会怀疑起自己的存在。这时,由外部支撑起的一切虚幻之物,会像沙堡一样,随时间慢慢崩毁。到那时候,大部分人都会放弃任务,被敌人发现,或是转为投靠敌人,要不就是发疯。」
结城中校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再度向佐久间问道:
「如果你是间谍,被敌人识破身份时,你会怎么做?」
「到时候,我不是杀了敌人,就是当场自尽。」
佐久间马上抬头挺胸回答。
武士道就是要看惯生死。
重视名誉。
死得壮烈,是武者的荣誉。
在军中,一开始便会彻底灌输这种精神。不是杀敌,就是自杀。除此之外,没别的选择,应该是这样才对……
但餐厅里的学生一听到他的回答,纷纷笑出声来,令佐久间无法理解。
「对间谍来说,杀人和自尽是最糟糕的选择。」
结城中校摇着头说。
——杀人和自尽……是最糟糕的选择?
军人不是一群可以接受杀人和自杀的人所组成的集团吗?
「我不懂您这番话……的意思。」
「间谍的目的是将敌国的机密情报带回国内,有利于推动国际政治。」
结城中校始终维
持同样的表情。
「而另一方面,死亡不论是对个人还是对社会,都是重大的不可逆变化。平时要是有人死亡,该国的警察一定会出动,而警察组织的特性就是非得将秘密整个摊在阳光下才肯罢休。有时会将之前谍报活动的成果全部化为乌有……不用想也知道,间谍杀死敌人,或是自尽,只会引来周遭的查探,是既没意义又愚蠢的行为。」
——自尽……是既没意义又愚蠢的行为?
佐久间只觉得气血直冲脑门。
「这是怕死的怯懦想法!」
他回神时,话已脱口而出。
「我还是觉得间谍是卑鄙的存在。」
结城眼中浮现一丝笑意。
「那我问你,你自尽之后会怎样?」
「要是我死了……」
佐久间思考片刻后,回答道:
「就能在靖国神社里,抬头挺胸地和我的昔日同袍见面。」
「哦,这么说来,你是为了能够骄傲地在靖国神社和同袍见面才死的喽?不过,要是见不到怎么办?」
「不可能见不到。」
「为什么?」
「为国捐躯的烈士,都会被供奉在靖国神社里。」
「原来如此。」
结城中校微微颔首,转身面向所有学生。
「三好,你怎么看?」
「居然一再反复同样的内容,好厉害的沙丁鱼头{注6},调教得真彻底……」
三好瞄了瞄佐久间,耸了耸肩。
「这就和新兴宗教一样。只要离开那封闭的集团,这种观念就不会维持太久。」
三好一面说,一面冷静地观察佐久间的反应,那眼神就像是要喂老鼠新的饲料。
「神永,你呢?」
结城中校问。
「我的看法和三好一样。例如日后日本战败时,他们也会马上很轻易地就相信这种完全相反的结果。」
(竟然还说日本战败……)
这次佐久间真的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他们的脑袋是怎么回事?
「金钱、名誉、对国家的忠诚,甚至是人们的死亡,全是虚幻之物。」
结城中校对茫然自失的佐久间视若无睹,朝所有人说道:
「在未来等着你们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独。当中支撑你们的,不是外部所给你们的虚幻之物。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天皇制是对是错,这个题目很好。你们就好好地彻底讨论吧。」
语毕,结城中校以拐杖拄着他倾斜的身躯,像影子般步出餐厅。
佐久间扫视着这群为了调查证据,而在屋内来回走动的假宪兵,回想起昔日那段对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们担任间谍的目的,甚至不是为了名誉和爱国心。)
想到这里,一股厌恶感从他的心底涌现。
但真的有可能办到这种事吗?一辈子不爱任何人,什么也不相信,这样有办法活下去吗?
到头来,真正驱策这群人的动力,竟然是……
——如果是我,我一定办得到。
就只是这种近乎可怕的自负。
就佐久间所知,只有无情无义的人才能过这种生活。
4
两天前,佐久间传达他从参谋总部带回来的命令后,结城中校诧异地眯起眼睛。
「要我们调查这名人物?」
佐久间递出约翰·高登的资料,结城中校也没细看,就直接抛向办公桌地说道:
「说出个理由吧。」
「如同我刚才所说,这名目标物目前有间谍嫌疑。」
佐久间不得已,只好再说明一遍。
「武藤上校很期待本校能搜出明确的证据,以证实目标物的嫌疑。」
「证据?愚蠢透顶,找出那种东西要做什么?」
结城中校如此低语。
「咦?您刚才说什么?」
「就算不调查证据,只要放着他不管,不久他就会自己消失。」
——自己消失?
佐久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高登有可能偷拍我大日本帝国陆军的暗号表,嫌疑重大。您刚才说他会自己消失?意思是要『放他逃脱』吗?」
「当间谍被人怀疑时,一切就结束了。被人怀疑的间谍还有什么意义?现在才逮捕一名形同残兵的对手,又有何用。」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
佐久间一时为之语塞,但他马上加以反驳:
「只要逮捕他,加以审问,或许能逼他说出这次泄露机密和何人有关,或是查出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相关人士。」
「从他的作法来看,那是单独犯案。就算逮捕他,也问不出结果。」
「目前参谋总部对本校不只要求训练,也要求要拿出实际的成绩来。」
不得已,佐久间只好进一步说出实情。
「武藤上校说『这是个好机会,一定要带回证据来』。换言之,这是对d机关正式下达任务命令。」
「真是个没意义的任务。」
「不过,命令终究是命令。」
结城中校黯淡无光的双眼,正面望向紧缠不放的佐久间。
「我明白了。只要扣押证据就行了,对吧?」
结城中校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叫来了「d机关」第一期的其中一人——三好少尉。
三好在佐久间面前,以惊人的速度将高登相关的调查书看过一遍后,马上归还资料说道:
「那么,要怎么处理?」
「伪装成宪兵队,闯进屋内调查。」
结城中校神色自若地说道:
「三好,你担任现场总指挥。取得证据后,马上离开现场。在真正的宪兵抵达,引发骚动之前,约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办得到吗?」
「只要三十分钟就够了。」
三好微微耸肩,转头对佐久间说道:
「那么,就请佐久间先生担任宪兵队队长。」
「我担任宪兵队队长?」
这句话令佐久间大感意外地频频眨眼。
「不是由你担任现场总指挥吗?」
「我会以口译的身份与你同行。从资料来看,要和目标物直接谈话,这么做比较好。」
「可是……」
「如果是真正的宪兵队,闯进外国人家中却不带口译随行,那太不自然了。因为那些人不可能听得懂外语。」
经他这么一说,佐久间已无法再反驳。
「那么,就决定在两天后的○八○○执行。我会转达所有人。」
三好轻松地留下这么一句后,就准备开门离去,佐久间急忙叫住他:
「要是闯进屋内后,查不出证据怎么办?」
三好惊讶地望着佐久间。
「……应该有吧?」
三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猫一样,咧嘴一笑地消失在门后。
任务当天。
d机关的学生按照预定计划伪装成宪兵队,突袭目标物的住家。
约翰·高登一开始顽强拒绝宪兵队调查屋内。
「我没做任何坏事。我明明没做坏事,为什么要调查我家?我不能接受!」
这名高大的美国人挡在门口,朗声大叫。
他们想强行进入屋内,但高登张开双臂在门口昂然而立,不让佐久间一行人进屋。
高登比包围他的众人足足高出一个头。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看起来活像赤鬼。如果强行硬闯,肯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事实上,左邻右舍已开始陆续有人从门口探头张望这场意想不到的骚动了。
——没时间再继续僵持下去了。
正当佐久间内心开始焦急时,高登突然飞快地讲了一串奇怪的话。
「你们不要太过分……只有一次的话还好说……但第二次就不可原谅了!」
——什么?他刚才说什么?
佐久间不禁转头询问三好。
三好就像要替他的提问口译般,低声朝目标物说了些话。
蓦地,之前还板着张脸,坚持拒绝他们进屋调查的高登,此时突然双目圆睁,接着拍手大笑:
「噢,我明白了,你可真敢说。真有胆识。日本武士说到做到,对吧?」
他的态度骤变,令佐久间大为吃惊。
「怎么回事?你对他说了什么?」
三好神色自若地应道:
「我跟他说『如果调查后找不出证据,队长会当场切腹』。」
「什么……」
佐久间哑口无言,他事前完全没听说这回事。
美国技师约翰·高登泛着冷笑,原本挡在门口的身躯侧向一旁。
「我热爱日本文化,目前我已经看过艺妓、富士山,就只剩切腹秀。我十分期待你的表演,请!」
只能先做好心理准备了。
「上!」
佐久间低声下令,这群假宪兵也同时冲进屋内……
「队长先生,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呢。」
高登对佐久间说道:
「你的部下还要继续搜我的房子吗?你们再怎么搜,也搜不出东西的。」
他还是一样自信满满。
——他到底打算怎么善后?
担任现场总指挥的三好,一样面无表情,没任何反应。该不会……
佐久间突然想到某个可能性,暗自咬牙。
(我又抽到鬼牌了吗……)
和那时候一样……
那是大约半年前的事。
佐久间发现学生聚集在餐厅里玩扑克牌,马上也自愿加入。坦白说,佐久间并没有其他兴趣,扑克牌是他唯一的嗜好。
他对自己的牌艺颇有自信。
但玩了几轮下来,佐久间始终没赢过。
并不是因为发到的牌太差。
每当佐久间拿到一手好牌时,其他人便会以低额的赌金下注,反之,当他拿到一手烂牌时,其他人一定以高额赌金下注。偶尔拿到好牌,提高赌金时,对手却一定都打出比他更好的牌。
尽管牌桌上的对手不断更换,但佐久间还是输个不停。
——这也没办法,有时候运气就是这么背。
佐久间耸了耸肩,拿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放在牌桌上,这时学生才一脸歉疚地向他说明当中的玄机。
原来是他们串通好的。
站在后方的人偷看佐久间的牌,然后向牌桌上的人打暗号。
佐久间为之愕然。
由于大受打击,他甚至没想到卑鄙这个字眼。
「你们耍诈赢牌,有什么乐趣可言?」
佐久间低声反问,学生彼此对望。
「我们不是玩牌。」
「什么?那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姑且称它为『鬼牌游戏(joker game)』……」
「鬼牌游戏?」
「也就是说……」
他们解释了一套极为奇妙的游戏规则。
在牌桌上玩牌不过是一种假象。玩家会以出入餐厅的人当自己的同伙,再由同伙偷看对手的牌,以暗号通知玩家;但是参与的人都不知道谁站在哪一边。所谓同伙的暗号也许有假,玩家自身也会看穿敌方的暗号,改变出牌方式,或是让敌方的间谍背叛,改站在自己这边。除此之外,似乎还有许多复杂的规则,但佐久间无法理解。
「为什么规则一定要这么复杂?」
「其实谈不上复杂。」
一名学生耸肩应道:
「充其量,不过就像国际政治罢了。」
「国际政治?」
「请把牌桌想成是国际政治的舞台。」
另一人从旁插话:
「如果情报完全泄露,绝对赢不了游戏。就像几年前,在伦敦举办缩减军备会议时的日本一样。当时谈判桌上的其他各国玩家,早已事先掌握所有情报,明白日本让步的最大限度为何。像这种游戏怎么可能赢得了?没错,真要比喻的话,当时日本的外交团,就像你一样,明明不知道游戏规则,却自己跑来参加。」
语毕,学生彼此对看一眼,放声大笑。
日后佐久间就算看到学生在玩牌,也绝不再靠近。
他们这次又是在什么规则下,玩着什么游戏?
光在一旁观看,根本瞧不出任何端倪。
但至少佐久间非常清楚一件事。
——对这群人来说,一切不过都只是游戏。
也许就算是冒着生命危险执行的间谍任务,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好不容易才发现的「有趣游戏」罢了。
除了自己以外,不相信任何人的虚无主义者。
无情无义。
个个都是怪物。
国家的未来绝不能交到这些来路不明、阴森可怕的家伙手上。
这次参谋总部下令执行的任务,应该是用来打垮这些家伙的借口。
要是能找出确切的证据,证明约翰·高登是美国派来的间谍,那就好了。这么一来,d机关的学生才会真切感受到「我们日后也会像这样遭人逮捕」的恐惧与不安,明白这是现实,而不是游戏。
而另一方面,如果他们未能发现证据,参谋总部应该会大肆抨击d机关的毫无作用,出手毁了这个机关。可是……
身上穿着假宪兵服的学生,结束屋内的调查,陆续来到佐久间跟前报告结果。
「厨房查无所获!」
「庭院查无所获!」
「壁橱查无所获!」
「阁楼查无所获!」
听完报告后,佐久间不发一语地迈步前行,环视已整理干净的屋内。他不得不承认,学生的调查确实既俐落又彻底。
——这里原本就没有该搜的证据。
跟着佐久间到处走的高登,一脸满怀期待地开口道:
「队长先生,怎么啦?表演时间也该到了吧?」
佐久间停步。
难道最后又是我抽到鬼牌?
佐久间阖上眼,已做好心理准备。
——既然这样,那就没办法了。我就好好做给你们看吧。
他睁开眼,最后再次转头望向身后。
三好在压低帽缘的宪兵帽下,微微一笑。
5
「你说找到证据了?」
听完佐久间的报告后,坐在办公桌后方椅子上的武藤上校,浮肿的脸孔顿时浮现惊愕之色。
「怎么会,不可能啊……」
「您没告诉我,这是第二次调查。」
佐久间以立正姿势说道。在报告时,他的视线始终定在武藤上校头顶墙壁上的一点。
「什么?」
武藤似乎对佐久间主动开口一事感到惊讶,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你刚才说什么?」
「您前几天亲自下令『派d机关调查约翰·高登这名美国间谍』,但当时我完全没听您提起宪兵队已经到高登家调查过。」
「那还用说!」
武藤的模样让人联想到斗牛犬,他下垂的双颊颤动着,放声咆哮:
「你听好了。你不过是我们和那班人之间的联络人罢了。难道我什么都得跟你说明清楚才行吗!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佐久间默默听着对方的劈头痛骂,职业军人原本就不许对长官回嘴。
「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证据到底藏在哪里,快说!」
武藤上校不悦地问。
佐久间简短有力地应了声「是」,接着说出了答案,武藤上校闻言后,血色立即从脸上褪去。
「竟然有这种事……难道连你也一起……」
「不,我完全没碰。」
武藤这才放心地吐了口气:
「那么,扣押起来的微缩胶卷在哪儿?」
「我并未扣押证据。」
「什么?」
「我只是确认了证据,并未扣押。」
「什么意思?」
「我故意让微缩胶卷流传出去。」
「你竟然做这种蠢事……」
武藤上校浓眉下的一双大眼圆睁,露出充血的眼白。
「这么说来……原来如此。你们找到的微缩胶卷,里头拍摄的内容不是陆军的暗号表吧?」
「不,就像您之前说的一样。」
「既然这样,哪有像你这种故意将资料交给敌方间谍的蠢才!」
武藤上校一拳打向桌面。他的怒吼声肯定已响遍整个参谋总部。其他人纷纷露出畏怯的神色望向他们,但佐久间仍旧不动如山地说道:
「既然已经知道是哪一本密码表被偷拍,只要更改密码就不会带来危害。而且让敌人使用已失去意义的密码,对我方的暗号通讯反而有利。」
「什么?这样说是没错,可是……」
武藤上校朝那群转头看向他们的人,像驱赶苍蝇似地对众人挥了挥手。
「那个间谍人呢?」他压低声音问,「你们该不会也放他走了吧?」
「高登目前被结城中校扣押,当作教材。」
「教材?」
武藤上校发出反常的怪叫,频频眨眼。
「是,结城中校说要将他『调教成双面谍』。」
停顿了片刻,武藤上校这才涨红着脸大吼:
「可恶,结城那家伙!这么一来,他不就人证、物证、功劳全都拿去了吗!还说什么教材?妈的,他把人当什么啊!我可不是他的玩具!」
佐久间仍旧立正站好,待他骂完后,才接着说道:
「这里有个您忘记的东西。」
「我忘记的东西?」
武藤上校惊讶地接过佐久间朝他递出的烟盒。
「这确实是我的……你在哪里拿到的?」
「听说这东西掉在『花菱』的走廊上。」
「花菱?」
武藤上校诧异地眯起双眼。
「你去花菱干什么?」
佐久间先说一句,「请
容我私下报告。」接着绕过办公桌走向武藤上校,凑近后者耳边低语。
「就算对方是您熟识的艺妓,但您说出派宪兵队到间谍嫌疑犯家中调查的事,也算是泄露军机。」
接着佐久间再次回到原位,重新立正站好。
「另外,结城中校表示『他不会对外公开这次的事情』。报告完毕!」
武藤上校脸上血色尽失,沉默了半晌。他似乎一直很凶狠地瞪着佐久间,但后者始终注视着墙上的一点,不与他目光交会。
不久,武藤上校才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硬挤出低沉的声音:
「……你从什么时候投靠他们的?」
佐久间顿时莞尔一笑。
——背叛的人是你吧?
这句话浮现在他脑中
一发现对方有间谍嫌疑时,武藤上校便亲自率领宪兵队前往约翰·高登家调查。武藤上校鲜少离开办公桌,这次居然特地亲临现场,足见情报准确度之高。
在武藤上校的指挥下,宪兵队强行闯入高登家中,展开彻底的调查。
结果一无所获。
当时高登对一脸愕然的武藤上校说,「你这是非法搜索民宅,我要透过大使馆正式提出抗议」。
他不清楚高登此话是否当真。
不,既然已知道高登是间谍,他应该不想真的将事情闹大,但武藤上校却因为高登那番话陷入不安。若是高登真那么做,自己过去辛苦累积的资历,将就此留下污点。今后恐怕高升无望……
百般焦急下,武藤上校心生一计。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败,只要让人重蹈覆辙就行了。只要让某个人犯同样的过失,就可解决此事。
就算高登向大使馆提出抗议,比起第一次,他应该会将第二次的非法搜索民宅说得更为夸张。
——就让d机关去做吧。
武藤上校会想到这个点子,也是理所当然。
如果是向来便在陆军内被众人疏远的间谍培训学校,亦即d机关犯下的第二次调查疏失,那么自己先前所犯的过错,在陆军内就不会过于突出。不仅如此,只要能借这次机会,指出d机关的处理失当,进而斗垮他们,那么他所犯的疏失,也就算不上是什么过错了。
真是一箭双雕。
武藤上校对自己想出的妙计窃笑不已。
但这计划需要有人当牺牲品。在不让对方知道我方意图的情况下,能够准确传达命令的善意第三者,一个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那就是我。
这是口头命令,没有证据。就算日后出了问题,武藤上校肯定也打算以一句「我没下过这样的命令」装蒜,来个死无对证。
佐久间紧紧咬牙,这才勉强忍住差点表现出来的嘲讽表情。
「我只是遵照您的命令,担任一名联络的角色罢了。」
佐久间极力保持面无表情。
武藤上校就像看着自己的杀父仇人般地狠狠瞪着佐久间。
「……你退下。」
「咦?」
「我叫你退下!」
「我明白了。佐久间中尉,就此告退。」
佐久间双脚并拢,举手敬礼。
他向后转身,背后传来有人狠狠踹了桌子一脚的声响。
6
佐久间穿过参谋总部昏暗的走廊,来到建筑外,眼前满是盛开的樱花。
参谋总部四周筑起高墙,阻挡平民百姓的视线;但盛开的樱树,仍旧越过围墙往外延伸枝桠。
佐久间眯起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季节与人的一切行为无关,始终轮替不休。
他的身体深深体会到这理所当然的事实。
猛一回神,他发现影子竟然自己动了起来。
他大吃一惊,原本正要深呼吸的一口气,吞入了腹中。
那不是影子。
白色的皮手套,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踩着生硬的步伐。
结城中校从他背后无声地走近,然后越过了他。
佐久间微微摇了摇头,不发一语,与走在前头的黑影并肩而行。
结城中校对走在他身旁的佐久间视若无睹,一直望着前方。
佐久间朝他那黑影般的身形瞄了一眼。
——仔细一想,那件事打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结城中校常说「间谍是隐形人」,而他却刻意让理应是「隐形人」的d机关学生组成醒目的宪兵队,在白天登堂入室。
为什么?
因为要执行这次的作战计划,非得是假冒的宪兵队才行。
以前宪兵队曾经调查过目标物约翰·高登家中。高登是间谍是准确度很高的情报,连武藤上校都亲自出马,但宪兵队还是没能找出任何证据。
这次宪兵队再次前来请求要进屋搜索时,高登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心想:
——同样是宪兵队前来调查,这次一定也搜不出结果。
所以便松懈大意了。
尽管是第二次非法调查民宅,但高登一开始就只是敷衍地抵抗了一下,甚至是自己请宪兵队进屋内。开始调查后,他也只是嘴巴上发发牢骚,既没妨碍调查,也没偷偷将证据移往他处。最后被d机关当着他的面搜出证据,陷入百口莫辩的窘境中。
不过……
宪兵队确实曾经彻底地调查过。
「恶名昭彰」的宪兵队所做的调查绝对是地毯式、巨细靡遗的调查。
因此,佯装成宪兵的d机关学生这次展开的调查,只是表面上做做样子。他们一开始就不打算搜索民宅,只打算查看「真正的宪兵队绝对不会调查的地方」。
真正的宪兵队绝对不会调查的地方。
在高登家只有一处真正的宪兵队绝对不会调查的地方。报告书上记载:
——确认他早晚都会向天皇夫妇的玉照合掌膜拜。
高登就是将微缩胶卷,贴在崇高的天皇陛下玉照后方。
在此时的日本,直接碰触天皇的照片是绝对的禁忌。前些日子报纸上还有一篇报导,提到一名小学校长不小心伸手碰触天皇玉照,而受尽周遭指责,最后自杀。报上的评论也认为此事理所当然。
此种心理制约在搜索民宅的宪兵眼里形成一处「看不见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若无其事地让学生讨论天皇正统性的结城中校,尽管没亲眼看过现场,却早已明白当中的玄机。
——到这里为止,佐久间都还能理解。
但是要做到这点,至少结城中校得事先知道宪兵队已到过高登家调查。
佐久间面向前方,朝那名像黑影般悄悄走在一旁的男人问道:
「你那根拐杖也是伪装的吧?」
「你调查过了吗?」
黑影似乎在喉内深处微微发笑。
佐久间轻轻将下巴往内收,几乎看不出他的动作。
佐久间被参谋总部叫去,奉命对高登展开调查的当天,他一看就知道武藤上校又宿醉了。他前一天晚上肯定在某处喝酒。一想到这点,佐久间马上想到某个可能性,于是他四处造访以前武藤上校带他去过的酒店。
「花菱」的老板娘看见佐久间留了一头长发的模样,大为吃惊。不过,当佐久间告诉老板娘,他正在进行军方的秘密调查后,不愧是专作陆军将官生意的店家,马上不再多问,而且有问必答。
武藤上校前一天晚上果然在花菱和艺妓喝到三更半夜。
而且据说武藤上校喝酒的隔壁包厢,有个酒醉睡着的客人。
「那名客人是什么样的人?」
佐久间急切地问道,但老板娘却很肯定地向他保证,说对方绝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是家小贸易公司的社长,从以前就常到店里光顾。为人亲切又风趣,还常逗年轻的艺妓笑呢……」
她说到一半,佐久间打断她的话,进一步问道:
「那名客人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吗?」
「特征?这个嘛……他年约五十,肤色略黑,身材清瘦,不过说到有什么特征的话……」
「我举个例子,他是不是左脚不太方便,拄着拐杖?或是右手总戴着白色皮手套?」
老板娘摇头。
——难道是我猜错了?
他正准备道谢离去时,老板娘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唤住佐久间:
「对了,经这么一提才想到,那天晚上,那位客人捡到了武藤上校忘记的东西。是个烟盒,但里头是空的,就这么寄放在我这儿。日后您如果要去参谋总部的话,可否帮我归还武藤上校?」
老板娘苦笑着将烟盒交给佐久间,但就在佐久间前往参谋总部的路上,脑中突然浮现一个非比寻常的念头。
「你的左手是义手吧?」
面对佐久间的询问,结城中
校只是微哼一声,没有答话。
佐久间拿着烟盒到参谋总部内的调查室委托他们调查,结果从烟盒表面验不出指纹。
正确来说,上头除了武藤上校、花菱的老板娘,以及佐久间的指纹外,再也验不出其他指纹。
——上面没有捡到烟盒的那名客人所留下的指纹。
在得知这点时,佐久间脑中的线索全部串在一起。
结城中校过去在外国被当作间谍逮捕时,因严刑拷打而失去左手。据说欧洲制造的义手的手指甚至还能动作。如果是握拐杖,或是拿碗端杯子,只要经过训练,动作可以流畅到不被人发现。只是在酒店的昏暗照明下还能蒙混过去,但目前还找不到在阳光下曝露于众目睽睽之中,还不会穿帮的义手。
——被人怀疑的间谍还有什么意义?
结城中校曾经这样说过,指的是他自己。
失去左手留下明显特征的结城中校,已不可能在国外进行真正的谍报活动,于是他设立d机关,投入可以取代自己的「隐形人」培育工作中。另一方面,他自己则是右手戴着白色皮手套,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走路,赋予自己特征极为明显的外表。
——就像变魔术。
佐久间相当肯定自己的想法。
人们的目光会被他夸张的动作所吸引。总是拄着拐杖,右手戴着白色皮手套的男人,一旦少了这些东西,便很容易被当作是另一个人。结城中校其实可以正常行走,不需要拐杖,而且他右手的白色皮手套下,应该是一只完好无缺的手。花菱的老板娘还替他作证,说他是个「亲切又风趣的人」。一旦卸下白手套、拐杖、拖着左脚走路的夸张伪装,再改变他平时刻意装出的冷峻表情,任谁都不会想到他们是同一个人。
倘若对手是外国的情报机关,倒还另当别论,若是对付门外汉,这样已绰绰有余。例如武藤上校。
「武藤那家伙喝得酩酊大醉,把机密都告诉了艺妓,最后还在走廊上掉东西,我真没想到他是这种蠢蛋。武藤回去后,我到走廊一看,那家伙的烟盒就掉在我面前。当时跟在我身边的艺妓挽着我的右手。在那种情况下,我如果不用左手捡起,反而显得不自然。虽然我将烟盒交给老板娘后就离开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去调查指纹……」
黑影发出低声轻笑。
d机关的创始人一直隐瞒身份,暗中观察武藤上校。
武藤上校为了掩饰自己犯下的疏失,而想利用d机关。
但事实上,结城中校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他的目的是……
我们是拿不到足够预算的穷单位。
结城中校以前曾这样说过。
不过,被抓住把柄的武藤上校,今后只能应他们的要求,从参谋总部握有的庞大机要费中提拨预算……
「三好很佩服你,你当时是真的打算当场切腹吧?」
结城中校说着,似乎觉得有趣,莞尔一笑。
——没错,现在我可明白了。
那是某个晚上,学生在讨论天皇制,佐久间加以训斥时,三好所开的玩笑。那同时也是三好针对微缩胶卷的藏匿处,给佐久间的提示。
「你想不想接受我们的间谍训练?」
面对结城中校的提议,佐久间不发一语地摇了摇头。
当时佐久间做好心理准备回头一看,发现三好嘴边泛着浅笑,便马上明白他的意图。于是佐久间马上以英语下达指示,命人检查天皇玉照的背面。
三好应该是真心地佩服佐久间。
不过,他也只是佩服一半而已。
他并未当场发现,三好等人老早就察觉的后半部分─武藤上校为了掩饰自己的疏失,而刻意安排这件事。像自己这种人不可能在结城中校底下担任间谍……
「我始终都是军人。」
佐久间就像要挥除心中浮现的奇妙妄想般,斩钉截铁地说道:
「只要有需要,我随时都有切腹的心理准备。只不过……」
接着,他差点说出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佐久间惊讶地驻足。
——只不过,我不想当一颗被人用完就丢的棋子……
在复杂的思绪下,他将浮现心中的这句话硬生生吞回肚里。
这是身为军人绝不该有的观念。不过,一旦在心中萌芽的想法,便绝不可能消失。
佐久间就像被钉在原地般,就此停下脚步,拄着拐杖的结城中校留下他一人,以生硬的动作迈步离去。
佐久间目送结城中校清瘦的背影转过街角,消失在眼前。
他仰望蓝天,仿佛有人正在窃笑。
注1:日本战前的政府机关之一,为大日本帝国陆军的行政机关,首长为陆军大臣,存续时间为一八七二~一九四七年。
注2:大日本帝国陆军培养参谋将校的养成学校,存续时间为一八八三~一九四五年。虽有大学之名,但只有军人才能入学。
注3:对天皇的尊称,意指天皇是以人的姿态现身的神明。
注4:美浓部达吉(1873-1948)日本战前的宪法学者、政治家,以天皇机关说和大正民主的代表理论家为人所知。
注5:大日本帝国宪法下确立的宪法学说,主张统治权在于国家,天皇为最高机构,在内阁及其他机关的辅佐下行使其统治权。
注6:日本的谚语,意思是只要信仰够虔诚,就算是沙丁鱼头也会受人景仰。
幽灵
1
在此时节,眼前开阔的大海,蓝得炫目。
早从明治开港以来,可一眼望尽横滨港的山手一带便建造了许多漂亮的洋馆。其中有一座外观为白色墙壁,极为抢眼的建筑,是前年由英国技师建造的英国总领事官邸。
蒲生次郎前往英国总领事官邸,正好是一星期前的事。
他是横滨马车道的一家老店「寺岛西服」的店员。上个星期天送西装去官邸时,人在官邸的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正好无事可做,就找他一起下西洋棋。今年六十五岁的葛拉汉认为日本的年轻人光是会下西洋棋就已经是奇迹了,完全没想到对方竟能和以棋艺自豪的他下得棋鼓相当。
第一盘,蒲生轻松获胜。
葛拉汉大吃一惊,就此认真起来。
那天下到最后,三胜两败两和,葛拉汉勉强获胜。从那之后,葛拉汉只要在面对港口的领事馆里完成当天的工作,回到位于山手的领事官邸后,便一定会叫蒲生来和他下棋。
今天是星期天,蒲生一早就被叫去。
此刻,坐在官邸二楼窗边的两人中间一样摆着格子棋盘,上头摆好了棋子。
「将军。」
蒲生移动骑士,如此宣告,葛拉汉皱着眉头,一脸心有不甘。
「嗯,原来有这么一招……」
他移开叼在口中的雪茄,即使烟灰掉在地毯上也不在乎,朝棋盘凝视了半晌,最后还是只能将手中的棋子抛向棋盘。
「这么一来,我就十五胜十七败六和了。」
蒲生莞尔一笑:
「您应该有事要忙,今天就到此为止……」
「等一下。难得的星期天,就再下一盘吧。」
说着说着,葛拉汉已开始排棋子。这时,总领事夫人珍·葛拉汉走了进来。
「亲爱的,可以和你谈谈吗?」夫人走向葛拉汉。
她年约四十五岁,与葛拉汉相差将近二十岁。与略显肥胖的领事相反,她身材苗条,有双琥珀色的眼珠,气质出众。不知为何,此时她淡褐色的眼瞳浮现不安之色,柔美的柳眉紧蹙。
「你看也知道,我现在抽不开身。有事待会儿再说吧……」
葛拉汉话说到一半,似乎也发现夫人神色有异,便停下手中的棋子向她问道: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夫人不发一语地指着窗外。
转头望去,一名身穿工人服的男人站在前庭的树后,像是故意藏身树后似地,打从刚才就一直往屋里窥探。
「那个人昨天也曾来到后院。」
夫人悄声道:
「女仆前去询问后,对方说『我是横滨自来水局的人,来检查有没有漏水』,但我听说他根本没检查自来水,而是一直试着偷看屋里的样子。我觉得有点可怕……」
「我看看。」葛拉汉从椅子上站起,直接望向窗外。夫人从丈夫身后探头望了一眼,旋即缩着脖子低语:
「啊,那种眼神真讨厌,就像间谍一样……」
葛拉汉转头望向蒲生,「你怎么看?」
「可能是日本宪兵吧。」
蒲生在棋盘上摆放棋子,同时应道。
「宪兵?你怎么知道?」
「这是很简单的推理。」
蒲生抬起头,望着窗户说:
「他的脸晒得很黑,但额头以上的部分却很白,还有从我这里都看得出来他头顶毛发稀疏。从以上几点可推测出他因为工作的缘故,得常在外头行走,而且平时都戴着帽子。那么为什么他现在没戴帽子?一定是因为他只要戴上帽子,任谁一看都知道他的职业是什么。总是戴着特征如此明显的帽子,而且不想让人知道的职业,想来想去,就只有宪兵了。」
隔了一会儿,葛拉汉晃动他那浑圆的肥肚,噗哧笑出声来。
「哈哈哈,我猜也是这样。」
葛拉汉向夫人眨着眼说道:
「很惊讶吧。这位青年这么年轻而且还是日本人,但他不仅英语说得好,又很聪明伶俐。否则我下棋怎么可能会输他呢。」
语毕,他轻拍了几下夫人的手臂,再次坐回椅子上,与蒲生迎面而对。
「既然明白真相了,那我们再下一盘吧。」
葛拉汉摆着棋子,一面摇头低语,「真伤脑筋,那样也算是间谍啊。」但接着他猛然抬头,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对了,我大英帝国有一句俗谚说『间谍是件卑鄙的工作,只有绅士才能从事。』举例来说,那位贝登堡男爵,昔日在南非爆发波耳战争时,曾经乔装成昆虫学家,只身潜入敌区,目的当然是当间谍。男爵为了顺利进行间谍工作,不仅事先学会如何使用捕虫网,还在事前备好画有蝴蝶的素描本。换句话说,只要将敌区的详细情形写在蝴蝶翅膀的图案中,万一接受调查,也不会让人起疑。贝登堡男爵还为了防范被敌人逮捕,而特地做了一项惊人的准备,他竟然事先将身上穿的衬衫浸泡在白兰地里。多亏这招,在他真的被敌人逮捕时,对方心想,像这种浑身酒臭的人应该不会是间谍,只是一般的醉鬼,当场就释放了他。还有,男爵他啊……」
葛拉汉说到一半,才猛然发现自己话多的老毛病又犯了。
「总而言之,」他耸了耸肩,「所谓的间谍,可是『绅士的工作』。那名现在站在前院,一脸蠢样的男人,根本没有当间谍的资格。没必要理他。」
「可是亲爱的……」夫人直直地盯着葛拉汉,「话虽如此,之前大战时,那个有名的德军间谍『玛塔·哈里{注7}』她就不是绅士啊。」
「咦?玛塔·哈里?经你这么一说也对……不过,因为她是女人嘛……」
葛拉汉结巴了起来,接着夫人望向蒲生。
「mr. 蒲生,因为是您,我才敢直说,日本现在一路往不好的方向走。特别是日军最近在中国大陆的行径,实在太嚣张跋扈。再这样下去,日本将会被全世界孤立。还是说,日本真的打算与全世界为敌?现在甚至还派间谍来这里向我们示威,真是太不知廉耻了……」
「no, jane!no!别再说了。」
葛拉汉罕见地厉声斥责夫人:
「mr. 蒲生是寺岛西服的店员,与日本政府和军方无关。他只是来当我的下棋对手而已,你别拿他出气。」
「啊……说得也是。真对不起,mr. 蒲生,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没关系的,您别放在心上。」
「一定是因为不习惯日本的气候,才会有点神经紧张。你去休息一会儿好了。」
葛拉汉站起身,搂着夫人的肩膀说道:
「至于站在庭院的那家伙,吩咐下人赶走他就行了。要是他们再这么紧缠着不放,我就向日本政府提出严重抗议……」
葛拉汉送夫人走到门外,返回后,坐向原本的椅子,摇了摇头。
「唉,我老婆也真教人头疼。不好意思啊。……那我们继续下吧。这次换我先了吧?」
葛拉汉随手伸向棋盘,将步兵移至自己的王前方。蒲生则用正面的步兵加以抵挡。葛拉汉还是老样子,用双王前兵开局,是他最拿手的开局方式。接下来大概会展开苏格兰阵式(scotch game)。
「哼,间谍?傻瓜,间谍是绅士的工作。间谍的工作总是伴随着冒险与浪漫……像那种脏兮兮的家伙,怎么可能会是间谍。」
葛拉汉一面下棋,一面还意犹未尽地喃喃自语。
蒲生的目光落向棋盘,他假装思考着下一步棋,同时在不让对方发现的情况下窃笑。
——要是葛拉汉知道此刻他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间谍,不知会作何表情?
蒲生压抑想知道答案的冲动,以手中的城堡吃掉对手的主教。
2
两个小时后。
离开英国总领事官邸的蒲生,徒步走向港口附近的公园。
他在入口处停步,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
公园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圆形喷水池。它理应会定期喷水,但今天却没有。
强烈的西晒阳光洒向公园,十几名手持木棒的小孩,高声喧哗,四处乱跑。每个人全都顶着光头,皮肤黝黑,几乎快要分不出是正面还是背面,穿着长长的运动服和短裤。数名像是这群孩子母亲的妇女,正站在角落的树荫底下聊天。有一名像是散步路过的老人将拐杖摆在喷水池旁的长椅一旁,坐着休息。
蒲生慢步走向喷水池,朝那张背对背摆放的长椅坐下,正好坐在老人背后。
似乎是时间到了,喷水装置启动
,池子开始喷水。到处乱跑的孩子,叫得更大声了。
隔了一会儿,背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开始报告。
蒲生望向前方,脸上微微露出苦笑。
那是几乎没开口,只有对方才听得见的特殊发声法。背后这名老人发出的声音,完全控制住方向。就算周围跑来跑去的孩子碰巧在附近停步,应该也不会发现眼前这名老人正在说话。
不过,老人还是刻意等到喷水装置启动后才开口。
话说回来,坐在公园长椅上的这名老态龙钟的老人是结城中校乔装一事,就连他的联络对象蒲生也没能一眼看穿。
小心翼翼。
行事谨慎。
这是结城中校在「d机关」里对蒲生的教导。
d机关——
是结城中校提议,在帝国陆军内设立的间谍培育学校。
结城中校力排陆军内部的强烈反弹声浪,独力创设了d机关。
蒲生是d机关值得特别纪念的第一期学生。
「就我个人看来,他是无辜的。」
蒲生面向前方,和对方一样,用控制方向的低沉声音说道。
「蒲生次郎」是这次执行任务时所用的假名。
d机关的学生通常以假名和伪造的经历掌握彼此的状况,随着任务的不同,会再换上更适合的面具。
「我不认为那位老先生和事件有关。」
「……理由是?」
「您也知道,西洋棋是很单纯的游戏,玩家的个性会反映在游戏中。」
蒲生迅速地逐一列举自己透过和葛拉汉下棋的过程,所看出的对方个性。
单纯,但又喜爱玩弄策略。
迷信。
不敢违抗传统和权威。
保守。重门面。
喜欢各种杂学知识。
「从这些特征来推测,关于他此次的嫌疑,以及向周遭众人隐瞒此事的可能性……」
「……不到百分之五,是吧?」
结城中校自己讲出可能性,然后沉默了半晌。
蒲生当然也理解他沉默的背后含意。
百分之五。
这样就不行了。
——只要可能性不是零,就不要认为对方无辜。
这也是蒲生在d机关里学到的间谍原则。
对隐瞒身份,只身潜入敌国的间谍来说,只要让周遭产生百分之一的怀疑,就会丢了性命。
反过来说,此次蒲生的任务也一样,只要还留有百分之五的可能性,就不是事后说一句「弄错了」可以了事。
事件的开端要回溯到一个月前。
横滨的宪兵队在深夜巡逻时,扣押一名一看到他们便急忙逃跑的中国人。
既然对方看到他们就逃跑,那么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
宪兵对他展开严厉审问,发现了一项惊人的阴谋。
男人是进行抗日恐怖活动的秘密组织成员,坦承他们将会在即将到来的皇纪{注8}两千六百年的纪念典礼上,以炸弹暗杀重要人物。
宪兵队高层接获报告后,吓得面如死灰。
皇族也预定出席这场祭典。倘若真有什么炸弹骚动,负责警备工作的人可不是「引咎辞职」就能了事。
——无论如何,都要查明计划的全貌。
在上级近乎歇斯底里的压力下,调查现场弥漫着一股杀气。
结果反而造成反效果。
为了让嫌犯招供,拷问的手段比平时更加残酷,嫌犯被刑求致死。
负责调查的人几乎没问出任何关于计划的具体内容。
只知道秘密组织联络用的几处通讯地点。
有外国公司的混居大楼、海关、通讯社、银行、餐厅、咖啡厅。
设置在这些地点的组织会发出「指示书」,男人就是根据它行动。
宪兵队马上在各个通讯处派人监视。同时封闭建筑的所有出入口,连日展开彻底的内部调查,结果发现两份像是指示书的暗号便条。
——这指示书到底是谁放的?
他们逐一讯问可疑人物,但始终一无所获。
宪兵队内部愈来愈焦急,就在这时,一名年轻宪兵在清查出入各监视地点的众多名单时,意外发现一件事。
开始监视的十天内,有人出现在每一处场所。
那就是派驻横滨的英国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
只有他的名字同时出现在每一份名单上。
查出嫌疑犯令宪兵队雀跃不已,他们马上征求外务省的同意,要侦讯葛拉汉。然而——
得知这个情报的陆军参谋总部,却临时喊停。
倘若日本宪兵没有掌握确切证据,便侦讯英国总领事……甚至这只是一场误会的话,对原本就已略为紧张的英日关系,不知会造成何种影响。这和今后军方的作战方针也息息相关。
陆军参谋总部一方面压制宪兵队的行动,一方面暗中请d机关展开调查……
「『确认英国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是否与此次的炸弹恐怖计划有关』这是委托内容。」
结城中校递出一份写有宪兵队调查内容的文件,冷冷地说道:
「不过,要在两周内查清楚。参谋总部的人说『由于情况特殊,我们无法再继续压制宪兵队。』……办得到吗?」
「不是已决定要执行了吗?」
他接过文件,迅速看过一遍后耸了耸肩。
在他被找来时,结城中校就已判断有可能完成这项任务。
——办得到吗?
这个问题不过是早已明白答案为何的修辞疑问句罢了。
他看完文件归还后,结城中校黯淡无光的双眼动也不动,接着问了一句:
「你打算怎么做?」
「既然时间有限,就不能像一般的卧底任务,小心翼翼地展开攻势,得直接大胆地深入虎穴。」
结城中校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不发一语地从抽屉里取出厚厚一叠文件,接着从桌上滑向他。
「蒲生次郎」
文件封面写着这个名字。
「他是常在英国总领事官邸出入的一家西装店店员。这次没多少时间,你要在三天之内完全复制起来。」
「两天就够了。」
他抬起头,微微一笑。
所谓复制,意指间谍完美地模仿某人的外貌,乃至于其经历、人际关系、动作、口头禅、嗜好、对食物的好恶等所有资讯。
根据结城中校交付的文件所述,真正的蒲生次郎似乎早在数年前便已是寺岛西服的店员,而且就住在店内。
他花了两天复制蒲生,和后者调换身份。
真正的蒲生在他的行动期间,受到陆军的严密保护,待在一处不会被人发现的场所。
知道内情的人就只有雇用蒲生的寺岛西服老板。由于此事涉及军方的机密作战计划,老板被下了封口令。但就连知道内情的老板,也常分不清眼前的人是否为正牌的蒲生次郎,足见他模仿得有多彻底。
蒲生以寺岛西服的店员身份送西装到横滨英国总领事官邸时,正好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邀他一起下西洋棋。
这一切看似因缘巧合,但事实上,葛拉汉是个「棋迷」,而且他的下棋对手最近刚返回英国,所以这段时间领事在官邸里闲得发慌等状况,在事前都已调查得一清二楚。在这种情况下送西装来的蒲生,便若无其事地透漏自己也很爱下西洋棋。
葛拉汉邀蒲生下棋,并非偶然,这是蒲生刻意安排的结果。
蒲生赢了第一局后,便故意放水输棋。
结果一如预期,葛拉汉连日邀蒲生到官邸陪他下棋。
葛拉汉可能认为「是我主动邀蒲生下棋」,之后也认为「是我硬要他陪我」。
控制对手想法,让对手以为是自己采取的行动的作法一般被称为魔术师的选择,是相当常见的手法。对掌握众多资讯的人(例如优秀的间谍)来说,并非难事。
这一个星期以来,蒲生连日充当葛拉汉下棋的对手,同时冷静分析他的个性。
「他应该是无辜的。」
这是蒲生最后的个人心证。
但根据之后宪兵队的调查,他们在监视地点发现的书信,是以英国总领事馆专用的特殊信纸所写成。
以情况证据来看,葛拉汉反而涉嫌重大。
「无辜」与「涉嫌」。
无辜的白与涉嫌的黑,这正反两种可能性不管再怎么相加,结果都是灰色。军方该如何处置英国总领事葛拉汉,此事势必争论不出个结果。
既然蒲生被赋予的任务就是确认葛拉汉有无嫌疑,那么,再这样耗下去,只能视为任务失败了。
离最后期限还有五天。
不,考量到宪兵已开始出现在目标物身边,那意谓时间所剩不多了。
陆军参谋总部还能压制横滨宪兵队的时间,顶多只剩三天。结城中校应该也已察觉到这件事了。
——怎么办?
蒲生自问。
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可想。
——只好碰碰运气了……
这时,他突然感觉结城中校从他背后起身。
他转头望了一眼,发现喷水已经结束,而原本在周围来回奔跑的孩子正逐渐往结城中校坐的长椅聚集。
结城中校认为不该再继续冒险谈下去。
拄着拐杖的老人以蹒跚的步伐绕过树木,从蒲生坐的长椅前走过,朝公园出口而去。
从蒲生面前通过时,老人停顿了片刻。他换了只手拿拐杖,接着传来他的低语声。
——不管怎样的调查,都不可能面面具到。别忘了这点。
结城中校留下这句话后,慢步走出公园。
3
间谍的日常生活中,既没冒险,更没浪漫。
蒲生进入d机关后,便马上被灌输这个观念,听到他都快不耐烦了。
例如在葛拉汉夫妇对话中提到的那名女间谍「玛塔·哈里」。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她以天生的美貌和近乎全裸的艳舞为武器,迷惑法国外交部、军方、各国大使馆的要员,从他们那里取得机密情报,再偷偷传给德军。
「玛塔·哈里」这名美艳女间谍的名声大噪,甚至传进了日本。
事实上,她传给德军的只是些二流情报,与新闻报导相差无几。
早从开战前,「玛塔·哈里」就已艳名远播。就算在床上,那些政府和军方的高官也不可能向她泄露机密情报。从事国家机密相关工作的人,在接掌职务时便已受过警告,要提防「性间谍」。话说回来,光是这么点程度的诱惑就屈从的人,根本没资格被托付国家的重责大任。
不同于一般人所以为的帅气、华丽,间谍的本质反而是「看不见的低调」。
隐瞒身份,只身潜进敌国的间谍,绝不会让周遭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间谍行为的本意是在敌方找出可以利用的人,暗中接近那个人,透过收买或胁迫等手段,让对方成为「内应」。归纳从内应取得的片段情报,判断其具有何含意,有多大价值。而且还要使用不会被敌人发现的方法,偷偷将情报送回国内,绝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正是间谍。
谍报活动的成果会是外交角力的王牌,或是表现在军事作战的优势中,这时敌人才知道自己的机密情报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泄露。
——有人在黑暗中行动,但无人知晓他的身份。
就这层意涵来说,真正的间谍近乎幽灵,
或者是灰色的小人物。
总之,「不显眼」是间谍的必备条件。
蒲生回到「寺岛西服」,走进自己的房间后,回想起白天的事,皱起了眉头。
白天那名令总领事夫人畏怯的男人,身穿工人服进行监视。前天还佯装成横滨自来水局的人,刻意到后院拜访。
——门外汉就是这样,只会给人添麻烦。
蒲生不禁暗骂了几句。
那种不入流的假扮方式,连夫人也一眼看穿,这样只会让目标物起疑,使得情况更加混乱。只学会一招半式就想闯江湖,会害自己送命。如果真要监视,与其用这种三流的乔装,不如光明正大地亮出宪兵队的身份,还比较有效果。
最近有部分宪兵队队员对间谍活动很感兴趣。
看来这项传闻不假。不过,他们或许是以「玛塔·哈里」路线的间谍为目标,与真正的谍报活动完全扯不上关系。
蒲生再次暗骂一声,决定回到原本的工作。
原本的间谍工作。
蒲生在在这次的任务中,直接出现在目标物眼前,展开调查。不过这是因为时间有限,才不得已采用的特殊手段。大部分情况下,间谍都不会直接在目标物或内应面前露脸。
这次也是,一面陪对方下棋,观察对方形成心证,只是任务的一小部分,他花了更多时间在看不见的地方。
其中一项就是调查目标物的经历。
每个人的行为都不是突如其来的,过去累积的经验造就了个性,进而驱使人们展开行动。因此,间谍在执行任务时,得先彻底查明目标物的过去。
此次也一样,倘若葛拉汉若和这起阴谋有关,他过去的经历很可能会出现某些征兆。蒲生使用各种手段,彻底调查葛拉汉的经历。
欧内斯特·葛拉汉。
出生于英格兰中部一户贫苦人家,年轻时远赴印度,就此致富。他现在英国总领事的地位,以及出身名门的夫人,都是运用他在印度赚取的庞大资产所取得,也就是所谓的「买官」。
如今他一派绅士模样,但在印度时,却是什么黑心生意都敢做。
——看起来豪爽磊落,其实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有几名认识葛拉汉的英国人,语带轻蔑地提供这样的证词,而自从蒲生开始陪他下棋后,也马上理解了他们话中的含意。
两人在下棋途中,葛拉汉经常会被夫人叫开,或是离席如厕。这时,葛拉汉绝不会让蒲生独自留在房内。他离席时,一定会若无其事地叫佣人来,在他回来前监视蒲生的一举一动。
葛拉汉虽然找蒲生来下棋,但还是暗中调查过他的身份。蒲生在英国总领事官邸下棋时,征信社的人曾前去打听他的底细。这是蒲生事后从监视「寺岛西服」的d机关同伴听说的,不过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葛拉汉在得知蒲生早已在店内工作多年,应该会安心许多。
葛拉汉乍看像是位慈祥的老爷爷、也像是个大好人,但其实拥有令人意外的双面性格。
英国的身份制度远比表面看来还要严苛,如果葛拉汉没这么狡猾,绝不可能爬到今天的位置。
——若真要说他有什么弱点……应该是夫人吧?
整理脑中情报的蒲生,暂时中断原先的思绪,眯起眼睛,回想夫人的模样。
葛拉汉夫人有着琥珀色的眼瞳、一头金色秀发总是梳理得整整齐齐的,也许是未曾生育的缘故,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葛拉汉相当疼惜这位出身名门,气质出众的美丽妻子,此事毋庸置疑。
而夫人显然对日军目前在中国大陆的行径深恶痛绝。
归纳以上几点,要在短短两周里,完全否定葛拉汉有任何嫌疑,绝非易事。反之,要从葛拉汉的经历中,找出和这项阴谋有关的关键证据,同样也很困难。
他的嫌疑依旧处于灰色地带……
老实说,蒲生并不讨厌葛拉汉。
由于贫穷,葛拉汉未能接受良好教育,但后来他白手起家,并以财富娶得名门出身的夫人,最后甚至坐上英国总领事的位子。他那慈祥老爷爷的外表背后,有一张狡猾的脸孔,蒲生对葛拉汉这种生存方式感到既有趣,又兴奋。不过……
对间谍来说,个人好恶情感与任务是两回事。
伪装身份潜入国外的间谍必须花上数年或更长的时间,独自留在陌生的土地上执行任务。有时还得和当地的女人结婚、生子。为了瞒过周遭人的耳目,这么做是很自然的。
一旦完成任务,间谍会不告而别。
如果家人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就算是妻子和孩子也非杀不可(当然必须佯装成事故或自杀)。
这次蒲生的任务是确认葛拉汉有无嫌疑。
为此,他不惜动用任何手段。
打从任务一开始,蒲生便一直跟踪葛拉汉。
从一早葛拉汉离开官邸,搭车前往领事馆开始,接下来整天造访各地洽公,一直到傍晚返回官邸,几乎没有一刻离开过蒲生的视线。
间谍以外的人要察觉d机关成员尾随在自己身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蒲生为了谨慎起见,跟踪时会分别采用几种不同的乔装。
连日来,葛拉汉一回到官邸,便打电话到「寺岛西服」邀蒲生陪他下棋。
蒲生确认过此事后,便若无其事地接受他的邀约,前往官邸。
在先前的跟踪调查过程中,蒲生查明了他很感兴趣的几件事情。
暴发户共通的特征就是隐瞒自己的过去,彻底伪装成保守主义者,葛拉汉也不例外。他绝不会忘记英国绅士该有的装扮,帽子、上过浆的白衬衫、人字斜纹花样或是藏青色的三件式西装、在口袋里放条手帕。外出时,手臂上一定会挂着一支用来代替拐杖的雨伞。
远离英国,来到这习俗和气候都大不相同的日本,穿上这一身服装的葛拉汉,就像一幅英国
绅士的讽刺画,甚至略显滑稽。葛拉汉常是这身打扮外出,而他的去处……
有英国公司的办公室、银行、海关、通讯社、咖啡厅……
与那名男人死前供出的恐怖组织通讯处,有多处重叠。
而他外出的频率,若以一般总领事的工作来看,确实也太多了点。
此外,葛拉汉在日本仍坚持给小费的习惯也是件麻烦事。
开门、拿行李、服侍。
每次只要一受人服务,葛拉汉就会给对方小费。
这时候他只是给对方小费,还是连带给了其他东西(例如书信)?在后头跟踪的蒲生无法马上确认。他甚至怀疑这种给小费的习惯,该不会是英国间谍为了可以很自然地交换情报所想出的生活习惯吧,因而对此忿忿不平。
从葛拉汉的行动状况可以判断,他在日本有某个秘密任务。
这样就能对他可疑的行动提出合理解释。
然而,派驻外国的领事或大使其实就是两国间彼此认可的「公认间谍」,并不是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事。
问题在于他们所处理的情报内容。
只要不是会给日本带来严重伤害的情报,就不该严格限制他们的活动,因为从某个角度来看,大家彼此彼此。
但倘若他与那起打算利用炸弹暗杀政府要员的恐怖事件有所牵连,就另当别论了。在现阶段,英国以政府立场发动针对日本政府要人的炸弹恐怖事件的可能性很低。另一方面,万一真的发生炸弹恐怖事件,并确认与英国总领事有关,日英两国便会就此断交,或是发生战争。
无论都得避免因为一些无谓的组织活动,导致两国发生战争的状况。
——既然有嫌疑,就该抓起来加以调查。
蒲生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宪兵队那班人的主张。
但如果葛拉汉确实是冤枉的,以涉及炸弹恐怖事件的罪名审问他,恐怕会对已经略为紧张的日英关系造成致命伤。
展开为期一周的调查后,葛拉汉的嫌疑依旧模糊不明。
——要继续用这种方式调查吗?还是要想别的办法?
蒲生躺在榻榻米上,双手盘在脑后,望着天花板。
他也曾想过要设下陷阱,等葛拉汉自投罗网;但如果他真是无辜的,只会让那名看不见的敌人看出我方行动。
——而且已经没时间了。
蒲生眉头紧蹙。
看目前的情况,陆军参谋总部已无法再压制宪兵队。后者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在事情演变到无法处理前,一定得想办法解决才行。
——果然我还是得亲自确认才行……
这是他当时所能想到的最佳办法。
4
书房的门锁无声地开启。
蒲生从微开的门缝钻进书房内,悄声敛息,观察周遭的动静。
眼下为深夜两点。
英国总领事官邸内,只微微传来像是葛拉汉的鼾声。
所有人都在睡梦中。
不,这时候可能只有管家张大明仍睁大眼睛躺在自己床上,努力竖耳细听官邸内的声音。
不过就算是他,能否发现蒲生已悄然潜入,也很难说;但就算他发现,也没必要刻意起身,妨碍蒲生。
张大明是蒲生针对此次任务所吸收的「内应」。
在对方组织内找出「内应」,对间谍的任务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工作。
而自觉是间谍目标的组织,当然也会采取各种防范措施。
像是英国总领事官邸便一概不雇用日本人,官邸内的佣人全都是中国人。官邸绝对不会雇用有日本友人,或是对日本抱有认同感的人。只要有日本人跟他们说话,他们马上就会露出厌恶的表情。
乍看之下,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人当内应。
但蒲生在开始执行任务后,才短短五天,就「收伏」了管家张大明。
既然是人,就会有弱点。
金钱、女人、对父母兄弟和亲人的爱恨之情、酒、奢侈品、特别的嗜好、癖好、过去所犯的过错、对肉体的自卑情结……
什么都好。只要是人就一定找得出一、两样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或是不想被知道这件事的对象。再怎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重要的是当事人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以张大明的情况来说,他的弱点就是赌。
他没让雇主知道,其实以前他在香港时,曾沉迷赌博,欠下为数不少的债务。
查出此事的蒲生,佯装成刚来日本不久的中国人,接近张大明,邀他到一家极隐密的地下赌场。来到日本后,张大明以为自己已完全戒赌,但现在他又开始手痒了。这个赌场的赌资很小,他当时肯定是认为,如果只是小赌,应该没关系。
一开始赌小钱时,他赢了赌局,便解除了戒心。
张大明已被自己无法控制的欲望吞噬,固定到赌场报到。
第一天赢钱,第二天也是。
但到了第三天,在一场提高赌率的赌局中,他输得一败涂地,下一场也是,再下一场仍是同样的结果。之前连赢的好运就像根本不存在似的,他输个不停。
待他回过神来,已欠了一屁股债,怎样也还不了。
张大明呆立原地,这时,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如果还不出来的话,你想死吗?
他脸色发白,猛摇头。
——你帮我想想办法。
张大明向蒲生哭求。蒲生假装沉思片刻,一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装有液体的小瓶子。
「听说你工作的英国总领事官邸,每天都有人会轮流站岗守夜,对吧?只要我下了命令,你就让当天的守卫喝下这个药水。它无味无臭,只要放进饮料中,绝对没人会发现。」
「可是……」
「不必担心,它只是一般的安眠药。我只是要钱罢了。如果没人声张,就不会有人受伤。」
蒲生见张大明仍犹豫不决,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
「话说回来,那些还不都是英国人在中国卖鸦片赚来的钱。我们拿来花一花,又有什么不对?」
……他始终都让张大明以为他只是进官邸偷钱的小偷。
倘若他知道这是在帮日本间谍的忙,向来痛恨日本人的他,一定抵死不从。当然了,他也从没发现,连日来一直都陪葛拉汉下棋的那名日本西装店的店员,与带他上赌场的那名中国人是同一个人。
「吸收」的基本原则,就是糖果和鞭子。
握有对方的弱点,接著作为交换条件,要求他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要自己动手偷,那办不到,但如果是告诉对方什么时候可以进屋行窃,倒是无妨。要在食物里下毒,也办不到,但如果只是加入安眠药,倒是可以接受。没办法自已动手杀人,但如果只是在一旁见死不救,倒是无所谓……
重点就在压力与报酬的平衡。
人可以怎样昧着良心,若无其事地做亏心事的程度因人而异。
关键在于看穿对方的心思。
这没什么基本法则可以依循。间谍的任务中,最重要的就是随时因应对象和状况,临机应变。
这次也一样,蒲生为了让对方放心,一直纠缠不休地追问摆放现金的地点和金额。
另一方面,除了要求对方在守卫的饮料中下药外,没再提任何要求。
——现金放在书房的保险箱里。就算守卫睡着,要进入书房,还需要一把葛拉汉随身携带的钥匙。保险箱也打造得很坚固,应该偷不到钱。
张大明可以这样说服自己。
——我这样不算共犯。
蒲生很清楚,张大明一定会努力这样安慰自己。
只要给对方一个可以强迫自己接受的理由,就一定能指使对方办事。
蒲生刚才已确认过守卫正睡得不醒人事。
和原先说好的一样,张大明已在守卫的饮料中下药。
到了明天早上,张大明得知没有现金失窃后,也许会觉得奇怪。
蒲生带他去的那座地下赌场,是临时设立的假赌场,就连赌局也是诈赌。
这次由于时间紧迫,所以陷阱设得有点牵强。一旦张大明的赌博狂热冷却,便可能会起疑。但既然他已亲手让守卫喝下安眠药,就算感到狐疑,应该也不敢主动说出此事。
隔了一会儿,蒲生才慢慢采取行动。
关上门,书房内完全被黑暗吞没。就算没有光,他还是不担心会影响行动。
他早已将书房内的摆设完全记在脑中。
沙发、柜子、架子、摆在架子上的物品、书桌、相框、时钟、台灯……它们各自的位置与距离,甚至是地毯的厚度变化
,蒲生都能在脑中清楚描绘出来。
他小心翼翼移动脚步,避免踢倒门边的伞架。
蒲生微微伸长手指,摸到一种坚硬的金属触感。
是保险箱。
脑中立刻浮现已在白天事先确认过的保险箱形状。
长宽各一公尺,纵深八十公分。
这是厚实又耐火的英国制保险箱,是知名的「chubb保险箱」。钢铁制的保险箱正面印有英国皇室的纹章,门的钢板厚达五公分。若想以正规钥匙以外的东西打开杠杆制栓锁,就会启动检测装置,使门闩卡住不动。一旦检测装置启动,就算以正规钥匙也无法马上打开,所以保险箱主人便能知道有人曾经尝试打开保险箱,是很缜密的设计。杠杆制栓共有八个,不是一般小偷能够应付的锁。
蒲生听管家张大明说,一到晚上,官邸内的现金便会收在这个保险箱内。领事馆与英国通讯所用的暗号表,应该也在里头。
蒲生顿时有股挑战保险箱的冲动。
但这次任务的目的不是暗号表。
蒲生不舍地摸了保险箱表面一把,继续前进。他转向右边,从房间角落当起点,准确地走出三步。右手举至脸的高度。
为了不留下指纹,他戴上薄手套,此时他的手指碰触到画框。
那是一幅约十五号{注9}大小的油画,上头画着数匹低头啃草的马。
蒲生小心谨慎地从墙上取下那幅画,摆在地上。
他在墙上摸索,指尖感觉到有一处微微隆起。
黑暗中,蒲生不禁嘴角轻扬。
——到目前为止,都和我想的一样。
5
以状况来说,他有嫌疑。
以心证来说,他是无辜。
既然无法凭这两点来判断,只好想办法拿到可当第三项证据的物证了。
以炸弹暗杀政府要员的大规模阴谋,不太可能由葛拉汉单独计划和执行,理应与某个组织有关。倘若葛拉汉真与这项阴谋有关,一定可以找到足以证明他和组织有关的证据。
像组织提供的指示书或是通讯记录。
以葛拉汉的立场,他不会希望被人发现这些证据。不过,偏偏这些东西又不是那么好处理。这么一来,葛拉汉到底会将这些不想让人发现的东西藏在哪里?
他白天工作的领事馆,有太多不特定人士出入,就算东西收在保险箱,也不见得只有葛拉汉本人会打开保险箱。
不可能在领事馆。
那会是他当成自宅的官邸吗?
官邸的书房里,摆着一个只有葛拉汉才打得开的厚重保险箱,好像在炫耀什么似的。但保险箱每天都有现金拿进拿出,难保不会被人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很难想象「看起来豪爽磊落,但其实是个狡猾的老狐狸」的葛拉汉会冒这种险。
还有另一个可能性,就是有个隐藏起来的保险箱。
但总领事官邸的设计图在英国,可能没有复本,不然就是被当作高度机密资料慎重保管,不可能轻易到手。
于是蒲生一面陪葛拉汉下棋,一面在日常对话中加入关键字,确认他每个反应。
秘密。隐瞒。隐藏。不想让人发现。机密。穿帮。极机密。曝光。资料。不公开。泄露。保密……
尽管专注于棋盘中,但葛拉汉仍会露出细微的眼神动作和无意识的反应,蒲生在一旁冷静观察。从葛拉汉的反应中,他确定有「秘密保险箱」的存在。蒲生慢慢缩小范围,最后确认是在「书房」的「骏马油画」的「后方」。
此刻他手指碰触到的转盘锁,告诉他秘密保险箱就在墙壁里。
——是一般的转盘锁,不像chubb保险箱那么难缠。
蒲生如此判断后,一时略感失望,但旋即着手开锁。
打从走进书房后,他一直没开灯。他凭着手指传来的细微震动,找出正确的数字组合,因此光线反而只是阻碍。
——锁和女人一样,如果温柔对待,最后一定会为情人打开。
之前被请来当讲师的一名矮小男人,站在d机关的学生面前如此说道,脸上泛着猥亵的笑容。
这名个头矮小的老人,姓岸谷,是从东京监狱带来的小偷,专长是开锁。
「我们从行窃到离开的平均时间是五分钟。潜入一分钟,找现金三分钟,逃走一分钟,大致就是这样。」
老人说完后,拿出一根铁丝,只花三十秒的时间,就打开一把附在一般家庭玄关大门上的门锁。
d机关的学生只看一次,便马上学会这项技术,岸谷看得口瞪口呆,频频眨眼。接着他马上认真起来,着手破解d机关所准备的各种保险箱锁。
英国制的chubb保险箱、美国mosler公司制的保险箱、法国费雪保险箱、德国的贝兹保险箱……
岸谷老先生自夸是「日本第一的开锁高手」,不用钥匙地逐一打开了这些保险箱(不过花了不少工夫)。
他拭去前额的汗珠,一脸自豪地说明开锁方法,但他随即惊讶地睁大双眼。因为他穷毕生之力才学会的开锁技术,d机关的学生竟然只花短短数天就学会。
数天后,他已贡献出自己毕生绝学,再也没什么可教,便被带回监狱。
岸谷老人再度被铐上手铐带走时,突然转头望着某个学生,将对方叫来面前地悄声说道:
「小子。等我出狱后,要不要和我一起搭档?」
其实蒲生在第一天就已弄到书房的钥匙。
先前蒲生送作好的西装到官邸来时,以想确认裤脚长度为借口,请葛拉汉试穿。当时他趁葛拉汉不注意,从后者的长裤口袋里取出钥匙,以蜂蜡取得铸型,再根据铸型作了备份钥匙。
当然了,蒲生拥有连岸谷老先生都赏识的高超技术,就算没刻意备份书房钥匙,也能靠一根铁丝,在短短二十秒内开锁。不过用铁丝开锁,不管再怎么小心,还是会留下痕迹。
间谍跟小偷不一样,不能让对方知道东西失窃。如果已取得不会留下痕迹的备份钥匙,就该尽可能使用钥匙。
在黑暗中,蒲生需要五分钟的时间来开启保险箱的锁。
他谨慎确认没有其他机关后,这才缓缓打开保险箱的门。
他将笔灯伸进保险箱内,围住笔灯四周,不让光线外泄,这才打开电源。
在狭小的隐藏保险箱内有几本笔记。
蒲生取出笔记,迅速看过内容。
那不是暗号,而是以一般的英语写成的内容。字体是有强烈个人风格的笔记体,是葛拉汉的字迹没错。内容是……
蒲生不禁露出苦笑。
这些笔记是葛拉汉在他在印度时便开始写的日记。
他在当地从事非法的黑心生意,难堪的传闻、为了掩盖丑闻而花大笔银子贿赂、无法向人启齿的心中欲望、放荡的男女关系、对贵族阶级的批评痛骂……
葛拉汉毫不掩饰地写下这一切,但蒲生翻遍每一本笔记,都没发现任何和炸弹恐怖组织有关的记录。
葛拉汉收在秘密保险箱里,最害怕被人发现的东西,就是这些日记。
为了谨慎起见,蒲生特别检查了一番,笔记本没设任何机关。
本来应该有物证的地点并没有物证。
这么看来,葛拉汉与炸弹恐怖事件有关的可能性近乎零。
蒲生将笔记本放回秘密保险箱,恢复原状。
他熄去笔灯的亮光,周围再度陷入一片黑暗中。
「近乎零」并不等同于「零」。
不过,要证明他完全与此事无关,就现实状况来说,是不可能的事,只能这样交差了。
他轻轻阖上保险箱,同时脑中蓦然浮现前些日子报告任务时,结城中校所说的话。
——不管怎样的调查,都不可能面面具到。别忘了这点。
难道当时结城中校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
蒲生感觉到一股阴森之气,仿佛结城中校在黑暗中望着他一般,但他马上挥开这个想法,将思绪集中在手指的感觉记忆上。
不管最后是否能成功,如果事后被对方发现自己曾经潜入的事,那就不配当一名间谍了。势必得将现场完全复原成潜入前的状态,再离开现场。
蒲生拿起摆在地上的油画,重新挂上墙壁,遮住秘密保险箱。
画框右边微微下垂。
他依手指的感觉来调整角度。就在这时,他发觉有哪里不太对劲,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怎么回事?
公园……结城中校……就是这个,当时结城中校……
他想起来了。
——不管怎样的调查,都不可能面
面具到。别忘了这点。
结城中校说着,同时换手拿拐杖,那是毫无必要的动作。就算只是一个眨眼,结城中校会刻意做不必要的动作吗?
蒲生脑中浮现一个可能性。
难道是……
蒲生在黑暗中,转头望向背后。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看不见的东西。
6
三天后的傍晚。
蒲生一如往常被唤至英国总领事官邸,在下完一盘棋后,他告诉葛拉汉,从明天起他没办法再来了。
「我收到红纸了。」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葛拉汉惊讶地睁大双眼,蒲生耸肩说道:
「是兵单,我被陆军征召,下星期就要入伍了。在那之前,我想先回故乡,和所有亲戚碰个面。店里也从今天开始就放我假,所以今天是最后一次陪您下棋了。」
「是吗,你要加入日本陆军……」
葛拉汉眉头微蹙,无比遗憾地低语,接着他站起身,朝蒲生伸手。
「祝你武运昌隆。这些日子受你照顾了,期待日后有机会再和你下棋。」
蒲生也站起身和他握手,不禁暗自在心中苦笑。
——这些日子受你照顾了。
葛拉汉这么说,不过他永远都不知道这句话有多沉重。他万万想不到,就在自己即将因牵扯那桩炸弹恐怖事件而被逮捕之际,会被蒲生所救。
日本宪兵队之所以会怀疑英国总领事葛拉汉涉案,是因为在恐怖组织指定的联络场所,一定都有他的身影。而且事后调查得知,疑似指示书的暗号便条,用的都是英国总领事馆的特殊用纸。
根据这些情况判断,葛拉汉负责传递指示书的可能性极高。
依状况证据研判,他涉嫌重大。
但根据蒲生和葛拉汉接触所得到的心证,他却近乎完全无辜。
面对如此诡异的落差,蒲生一直努力想查明究竟孰是孰非。
不过,会不会两边都正确?
葛拉汉将恐怖组织的指示书送往通讯地点,但有没有可能本人对此事浑然不知?
三天前潜入英国总领事官邸的蒲生,在撤离现场前,突然想到结城中校暗示他的某个可能性,他加以确认后,发现那项假设果然没错。
恪守绅士风范的葛拉汉,出门一定会以伞代杖,挂在手臂上。
蒲生调查葛拉汉摆在书房伞架上的雨伞,发现伞柄内中空。
如果葛拉汉是被当成一名「无辜的信差」利用的话……也就是说,如果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人运送塞进伞柄里的通讯信,那就能解释这诡异的落差。不过……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而得如此大费周章?
——答案应该就快揭晓了。
蒲生和葛拉汉下着最后一盘棋,同时偷瞄时钟。
他在来英国总领事官邸前,打了一通匿名电话。
对象是横滨宪兵队总部。
急于立功的横滨宪兵队不顾陆军参谋总部的制止,为了逮捕英国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此时正调派人力,准备出动。
蒲生指名要找宪兵队长,告知计划在皇纪两千六百年的纪念典礼上暗杀政府要人的首谋的名字和职业,以及他们此刻的所在地。
宪兵队长对这突如其来的匿名电话感到不解,相当怀疑情报的可信度。但蒲生不予理会,语带威胁地低声说了一句话,便挂断电话。
——机会只有今晚,你们若不赶快前去逮捕,嫌犯就会逃走了。
话说回来,这项「皇纪两千六百年纪念典礼的政府要人暗杀计划」阴谋本身就是绝不能外泄的高度机密事项。横滨宪兵队不可能对这通电话的情报视若无睹。
至少今晚宪兵队那班人没空来逮捕葛拉汉。
蒲生告诉他们的嫌疑犯多达十余人。为了一网打尽,横滨宪兵队只能兵分多路来进行。他们此时应该正在突袭和计划有关的人的住处,逮捕嫌犯。
「我要用骑士吃您的皇后了。」
蒲生佯装没发现葛拉汉在棋盘上设下的单纯陷阱,大胆挺进。
——就算再怎么严厉审问逮捕到的那些人,应该也拿不出证据,可以证明他们和英国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有关系。
蒲生内心很笃定。
将通讯信藏在伞柄里是间谍常用的老套手法。不过若只是要藏匿通讯信,暗中传递,方法多得是,大可不必这么麻烦。蒲生在调查的过程中之所以会遗漏这点,也是这个缘故,也可以说是他的盲点;但蒲生总觉得是有人刻意使用这个手法,对方的目的是……
可能是要让人怀疑葛拉汉。
事实上,凭蒲生的调查要证明葛拉汉毫无嫌疑,相当困难。
不可能证明他完全无辜,
一般来说的确如此。
不过,要完全洗刷葛拉汉的嫌疑,只有一个方法。
就是找出另一名真正的犯人。
潜入官邸的那一晚,蒲生在葛拉汉的伞中加了一个机关。
他所设的机关会让拆除伞柄,找出里头空洞的人的手指沾上墨水。这种墨水是陆军研究所接受d机关委托研发的特殊萤光墨水,通常无色透明,但是会对某种特定波长的光线起反应,浮现颜色。
接下来的三天,蒲生一直在葛拉汉身后跟踪,观察周遭人的手指。
有几个人的手指对蒲生隐藏的装置所发出的光线产生反应,浮现出颜色。
分别是在英国总领事馆工作的中国书记、葛拉汉经常出入的大楼衣帽间管理员、咖啡厅服务生等人。
他们肯定是利用葛拉汉的雨伞来传递通讯信。
而另一方面,葛拉汉的手指一直都没颜色。
就现况来看,原本「嫌疑重大」的葛拉汉,就此完全洗刷嫌疑。
之后为了洗刷葛拉汉被冠上的嫌疑,只要将那几名新出现的嫌疑人交给宪兵队即可。不过……
蒲生从调查「确认葛拉汉有无嫌疑」的任务过程里获知的情报中,想到了一件事。
炸弹恐怖计划可能只是个幌子。
不,蒲生用来代替葛拉汉送交宪兵队的中国人全都是狂热的爱国主义者,想必他们对目前日军在中国的行径深感愤怒,是真的想进行炸弹恐怖计划,向日本抗议。但另一方面,集结这群人,对他们下达指令,保证会提供炸弹的组织,恐怕是不管再怎么追查,也查不出真实身份的幽灵。
蒲生认为这次一连串骚动的目的是要促使日本宪兵队逮捕英国总领事欧内斯特·葛拉汉,好让日英关系恶化。在日本的中国爱国主义者遭到了利用。
蒲生既然看穿了手法,他就可确定背后有某国的间谍在暗中运作。
或许只是中国共产党为了削减日军在中国大陆的兵力,而利用日本国内的爱国者。除此之外,也可能是目前在华北与日本对峙的苏联谍报部所为,或是在欧洲与英国严重对立的德国,为了将日本拉入自己的阵营,所设下的圈套。
不管怎样,如果是有某国的间谍在背后操纵,要进一步查出线索并不容易。
此次的任务,只能就此打住了。
——不管怎样的调查,都不可能面面具到。别忘了这点。
结城中校的那句话,其实是警告蒲生别再深入追查。
结城中校知道葛拉汉无辜后,便告诉蒲生任务结束。
蒲生声称自己被陆军征召,就此从葛拉汉面前消失。
这次的任务到此为止。
不过,蒲生并没有对葛拉汉说谎。原本被扣押的正牌蒲生次郎,后来真的被陆军征召,送往中国大陆。在葛拉汉离开日本之前,就算他在战场上负伤,也不许回国。如此就不会有葛拉汉与正牌蒲生次郎不小心碰面的危险。
今晚被宪兵队逮捕的嫌犯当中也包括英国总领事馆的书记,不过,恐怖分子企图在皇纪两千六两百年的纪念典礼中暗杀政府要人的计划,原本就没对外公开,所以明天应该会以「他因为喝醉酒闹事而被逮捕」的说法向总领事葛拉汉报告。
葛拉汉今后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惹上多可怕的嫌疑,而周遭又发生了什么事。
蒲生在最后一次的棋局中,不露痕迹地让葛拉汉赢棋,就此起身。
葛拉汉很难得地送他来到玄关。
「真伤脑筋。从明天起,我要怎么打发时间好呢?」
葛拉汉依依不舍地再次伸手。蒲生握向他那手背覆满白毛的手,这时,葛拉汉突然左右张望,悄声对他说:
「这件事我只告诉你,其实我最近可能也会离开日本。」
「……您要回国吗?」
「嗯,你也知
道的,我很喜欢日本,想一直在此长住,但内人她……」
「夫人她怎么了?」
「也没什么,应该是神经衰弱的老毛病吧……」
葛拉汉一脸犹豫,欲言又止,最后他低声接着说道:
「她说『屋里有幽灵』,很害怕。」
「……有幽灵?」
「内人说,三天前的晚上,她亲眼看到有个男人的幽灵悄然无声地在屋里来回走动,这屋子她再也不敢住了。但你自己想想,这座官邸才刚建好没几年,根本没死过人。如果是像英国那种代代相传的老房子,还另当别论,像这种房子怎么可能会有幽灵嘛。」
蒲生脸上泛着微笑,不发一语地颔首,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你也这么想对吧?但不管我好说歹说,内人就是听不进去。最后她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回英国去。』……话说回来,听说内人已动用亲戚的关系,为我在政府里安排好适当的职务,我不回去也不行了。」
葛拉汉说得一脸无奈,但他的眼神与嘴巴说的截然不同,正散发出充满野心的炯炯精光。
——我都这把年纪了,竟然还有高升的机会。
看来,他很想找人分享心中这份喜悦。
蒲生很机灵地恭贺葛拉汉高升后与他告别。
7
蒲生走在通往港口的下坡路上,同时在脑中思索刚才听闻的情报。
——欧内斯特·葛拉汉近日将返回英国,担任要职。
潜入官邸的那天晚上,蒲生曾偷看过他的日记。
在印度从事非法的黑心生意、放荡的男女关系、无法向人启齿的可怕欲望、对贵族阶级的批评痛骂。
虽然蒲生只大致看过一遍,但他当然可以正确地重现日记里的每个字句。
葛拉汉一定不希望这些情报被公开,他尤其害怕被夫人知道这些秘密。
葛拉汉回国担任要职,等到他可以自由调阅机密情报时,昔日的亡灵将会在某个晚上再度出现。会有来路不明的人悄悄拜访葛拉汉,以向夫人透露日记内容作要胁,要求他泄露英国政府的机密情报。
重点在于压力和报酬。
葛拉汉肯定会出卖自己的灵魂。
到时候,葛拉汉才会明白夫人说他在日本看到幽灵一事的真正含意。
明白名为蒲生次郎的男人的真实身份。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段时间。
在那之前,不知还会收伏几个目标物……
蒲生在执行任务这段期间一直伪装成「喜欢下西洋棋的好青年」,此时他已抛开假面具,吹着口哨,走在昏暗的坡道上。
注7:mata hari,二十世纪初的知名交际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与欧洲多国军政要人、社会名流都有关联,最终以德国间谍罪名被法军枪毙。
注8:以神武天皇即位(相当于西元前六六○年)作为元年的纪元方式。
注9:约65.2cmx50cm。
鲁宾逊
1
……在伦敦上演了一出惨不忍睹的闹剧。
步出格兰饭店后,伊泽和男旋即发现有人跟踪,微微蹙眉。
他并未转头,而是暗中确认跟踪者的状况。
(两个人……不,是三个人吗?)
为了谨慎起见,伊泽在每日电讯报前驻足,假装阅读陈列在橱窗前的报纸地注视玻璃表面。
——没错。
一名身穿灰西装、灰色软呢帽、体型中等,不太起眼的男人,与他保持十公尺距离,正在往旧书店里窥望。道路的另一侧,一名假装若无其事走进面包店的男人,应该是他的搭档。
这两人都不像门外汉。
这么一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应该至少有一或两人在监视我。
伊泽想起刚才和他道别的那名交易对象自信满满的模样,暗自咒骂一声。
(难怪他会提醒我小心背后……。)
那名交易对象早已被跟踪。
除了这个原因,伊泽不可能会被人跟踪。不过……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接下来……)
伊泽从报纸上移开视线,吹着口哨,迈步走出舰队街。
途中他顺道绕往「皇冠小丑」餐厅,点了杯咖啡。他坐在靠窗的座位,喝着咖啡,神色自若地观察路上的动静。
原本往旧书店里窥望的男人,已从店门前走过,绕过街角,看不见踪影,接着不出所料,果然有第三名跟踪者出现。
——这么一来,就能掌握到跟踪者的位置关系了。
伊泽喝完咖啡,步出店外。
他在一家小店前掏钱买了一份标准晚报,露出猛然想起某事的神情,跳上一辆刚好驶来的巴士。
来到车站前,遇上傍晚的交通尖峰时间,他立即下车,在地铁车站买了只坐一站的车票。
他通过验票口,坐上驶入月台的列车最后一节车厢。
就在即将开车前,伊泽硬把门打开,跃向月台。
接着他确认过没人跟着跳上月台后,绕往另一侧的月台。
搭反向的列车前往查令十字车站。
他等两辆在站前广场依序候客的计程车通过后,拦了第三辆车,到另一处场所下车。
接着又改换了两辆计程车,这才向司机告知一处离他目的地足足有两区远的地点。
当伊泽来到那栋朝向牛津街的建筑前时,伦敦的秋日已逐渐西沉。
他朝路灯照亮的看板瞄了一眼。
「前田伦敦照相馆」
十五年前,前田弥太郎从日本前来伦敦,开设了这家照相馆。当初开店时,他让客人穿上艺妓的和服,站在富士山的背景画前拍照,以此种「仿东方色彩」为卖点,不过这些年来,不只是居住在英国的日本人,就连当地的伦敦人也都称他是「为人正经,技术又好的摄影师」,深获众人信赖。但前田一样赢不过年纪,最近身体状况欠佳,夫妇一起返回日本,把一切工作全交给他们在日本研究摄影的外甥伊泽和男。
伊泽绕到店里后门,仔细检查后门的状况。
先前他在门与门框间黏了一根头发。
头发还是和他外出时一样。虽然这算是很基本的「防范装置」,但像今天这样,突然被人找去,与其什么防范都不做,这样还聊胜于无。
伊泽从口袋里取出钥匙,低声吹着口哨,打开门。
四处都拉起黑色幕帘的照相馆内,在太阳下山后一片漆黑。黑暗中,只有伊泽的口哨声形成的回音。
是舒伯特年轻时为歌德的诗所谱的曲,极为有名的旋律。
《魔王》。
抱着儿子驾马疾驰的父亲、放蹄飞奔的快马、因恐惧而发抖的男孩、想以甜言蜜语夺走孩童灵魂的魔王。畏怯的孩童,父亲极力安抚儿子。回到家时,父亲看到的是……
伊泽朝开关伸手,想点灯,但就在他手指即将碰触开关时,屋内的灯光不约而同地亮了。
那一刻,他因刺眼的光芒而眯起眼睛。
屋内早有人在。
身穿灰色西装,头戴灰色软呢帽。男人握着手枪,枪口笔直地朝向伊泽。
「找到你了。」男人面无表情地低声说道。
「……」
伊泽不发一语,男人拿枪对着他,微微耸了耸肩。
「捉迷藏的游戏结束了。你有间谍的嫌疑,我要逮捕你。」
伊泽的视线迅速往左右游移,想找寻出路。
但他感到有人拿枪从背后抵向他两侧,伊泽便放松全身的力气,缓缓举起双手。
2
「这是做什么?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取下堵住嘴的口球后,伊泽马上高声抗议。
伊泽在照相馆里被一群神秘男人拿枪抵住,被人左右架着带出屋外,押进一辆停在马路旁的汽车后座。
他在车内被蒙住眼睛,戴上手铐,甚至在嘴里塞进口球。对方的动作俐落得教人惊讶。这群男人显然对这种工作驾轻就熟。
车子发动后,坐在他两侧的男人始终不发一语。
伊泽从臀部底下的座位感觉到的道路状况来判断,车子似乎正穿越伦敦市区,朝郊外而去。不过,究竟会被带往何方,对方只字未提。
行驶约三十分钟后,车子突然停下。
车门开启,对方催促他下车。
他们隔着衣服搜遍伊泽全身,之后从两旁架起他的手臂,蒙着眼睛,带他走进建筑中。
走进建筑后,走了一段长长的走廊。他走上楼梯,转了几个弯。
突然前方的门开启,有人粗鲁地从背后推了他一把。
背后的门关上,同时另一只手接过伊泽,让他坐上椅子。
拆下眼罩一看,眼前是宛如警局侦讯室般的狭小房间。
四面被没有窗户的白墙包围,脚下是短毛的灰色地毯。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没半点花样的钢桌,桌子两侧则是同样冷冰冰的铁管椅各一张。他被迫坐上其中一张。
伊泽背后的椅子两侧,站着身穿英国军服、体格健壮的士兵。
他觉得房内还有另外一人,就在背后看不见的地方。
拆下堵住嘴巴的口球后,伊泽马上高声抗议,同时想转头望向身后,但站在两旁的男人马上按住他的头和肩膀。
「可恶,怎么会这样!」
伊泽放声大喊:
「一定是弄错了!你们抓错人了。求求你们,请帮我解开手铐。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请放我回家吧!」
蓦地,摆在桌上的桌灯发出强光,迎面照向伊泽。他反射性地想背过脸去,但士兵从两侧紧紧按住他的头和肩膀。
他因刺眼强光眯起眼睛,背后那人似乎在屋内绕了一大圈,接着从桌子对面,亦即正面强光的后方,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很遗憾,我们已知道你是日本陆军派出的间谍。你死心吧。」
「间谍?你说我是日本陆军派出的间谍?」
伊泽万分惊讶似地高声说道:
「你在开什么玩笑啊?对了,刚才在照相馆里,也有人这么说……我只是一般的摄影师。如果你觉得我骗人,可以去问我舅舅。」
「你舅舅?」
「最近刚回日本的前田伦敦照相馆的老板,前田先生!只要问弥太郎舅舅,就能知道我是什么人。」
「原来如此,这也是个办法。」男人以高姿态的口吻说道,「不过,我们从一个比你更机灵的人口中得到和你有关的证词。要听听看吗?」
男人微微抬手,比了个手势后,从架在房内某处的喇叭里传出声音。
「……那我就跟你说吧……这可是秘密哦,你一定要保密。你知道位于牛津街上的前田伦敦照相馆吗?嗯,对对对,就是那家……经营那家店的前田老板回日本去了,改由一名说是他外甥的年轻人到伦敦来……喂,这件事你真的不能跟别人说哦。因为这是机密……嗯,我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不比外人……对了,那名来自日本,姓伊泽的男人,你知道吗?……对,就是那名老是在店门前玩相机,个头矮小,看起来很亲切的年轻人……你说他是个帅哥?是吗?不过……也是啦,当然是我比较帅喽。总之,他其实不是前田老板的外甥,而是日军派来的间谍……你说我骗你?我哪会骗你啊。你听好了,日本陆军里头,有个通称『d机关』的机密组织。外务省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那名年轻人就是他们派来的。……咦,他的目的?不知道。好像是要查探英国的内情,在他们后方制造混乱……对啊,很坏对吧?话说回来,间谍本来就是品格低下的变态才会做的工作。那种人就算跑来破坏我们两人的感情
,也不足为奇……亲爱的,让我们再次确认彼此的亲密关系吧……」
声音中断。
这个浑然未觉自己被人录音,一直讲个没完的男人……
是外村均,最近刚派驻伦敦的菜鸟外交官。
上任才两个月不到,就被英国的性间谍给玩弄于股掌之间,在床上随口说出机密情报,外务省又送来了这种头痛人物。不过……
「结城过得好吗?」
男人若无其事地如此问道,令伊泽猛然回神。
既然对方提到结城中校,那表示他是英国情报机关的高层。照这样来看,伊泽应该也知道敌人的真实身份。
伊泽眯起眼睛,仔细观察那名待在刺眼强光后方的男人身上的特征。
他有一对灰色眼珠、身材瘦长、有张长脸。已不年轻。顶着一头理短的银发,身材结实,虽然穿着一袭不起眼的灰色西装,但看起来比其他两名身穿军服的男人更有军人的架势。右脸有一道纵向的伤疤,应该是昔日在战场上换取勋章的伤痕吧。这么说来……
他是霍华德·马克斯中校。
是隶属于英国情报机关的「情报头子」之一。
现在他或许已晋升为上校或准将,但无法从他穿西装的模样推测真正的阶级。
不管怎样,明白敌人的真正身份后,伊泽反而安心不少。
接下来将是谍对谍的交易。
谍报员培训学校第一期生。
伊泽和男在通称「d机关」的学校里所受的各种训练中,包含了「被敌国情报机关俘虏时的对应方式」。
「潜入敌阵的间谍身份暴露时,就意谓他在该国的任务失败。」
自己亲自上台授课的结城中校,黯淡无光的双眼环视着学生。
「这当然并不是我们乐见的结果。不过,不可能有绝对不会失败的任务。倒不如说,任务失败时的对应方式才是真正重要。举例来说……」
结城中校这时突然停顿了一会儿,嘴角讽刺地歪了一下,接着说道:
「现今的陆军那班蠢才完全没预先设想自己的作战或任务失败时的情况。他们总是抬头挺胸地说『我们的任务绝不会失败。万一真走到那一步,我会壮烈成仁』。真是蠢到极点。死,一点都不难,谁都办得到。问题是,死并不能负起失败的责任……」
不只那一次,结城中校总是动不动就说
——杀人和自杀,对间谍来说,是最糟糕的选择。
「死往往是世人最关心的事。平时要是有人丧命,一定会吸引周遭人注意,警方也一定会出动。对理应是『隐形人』的间谍来说,一旦暴露身份……不,只要是引来周遭的注意,就意谓任务已经失败。」
因此,对间谍来说,「死」是最该避免的情况,另一方面,这也是日本陆军对d机关最忌讳的原因。在以杀敌或自杀为前提的军队组织中,间谍的存在终究只是一时误放进箱里的烂苹果,也是会害周遭的苹果跟着腐烂的异物。
「不过,就算你们被敌人俘虏,受到拷问,也不必害怕。」
结城中校神色自若地说明个中理由。
人可以感觉到的痛苦有其极限。当痛苦超越极限,就会失去意识,封闭感觉。会彻底击溃人心的,不是痛苦,而是对痛苦的恐惧、内心的想象。只要克服对痛苦的过度恐惧,拷问根本不足为惧。
除了结城中校外,就算其他人说同样的话,也完全不具说服力。可是……
结城中校当年潜入敌国时,被同伴背叛,遭到逮捕,遭受严苛的拷问。尽管当时他失去了一部分的身体,但仍乘机逃出敌营,将重要的机密情报带回国内。此等功绩,令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带有不容质疑的真实性。
「只要心脏还能跳,就要想办法逃脱敌营,带回情报,这是诸位的使命。为了做到这点,你们需要的当然不是意志力或大和魂这些教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
结城中校以仿佛会看穿人心般的冷峻眼神,环视在场每个学生,接着才切入正题。
「你们需要的是被逮捕接受审问时的应答技巧。这才是你们得事先学会的东西。」
伊泽在d机关学到的技巧如下。
——不管是何种情报,随便就告诉敌人,并非上策。一开始要否认一切罪状。如果当场认罪,反而会引人怀疑。
d机关从被逮捕的初期阶段如何应对开始教起。
——要刺探出对方掌握了多少情报。别自己主动说,让对方开口。如果对方很快便动用暴力,反而表示他们没什么证据。
——激怒对方,然后以屈服于压力的样子,缓缓说出情报,才能取信于人。
——始终都要伪装成是审问的一方查探出情报的模样,因此要故意说得很琐碎,让对方混乱。某些部分要故意推说是忘了,保留不说。
——审问者往往都会跃跃欲试地想要进行「推理」,所以要若无其事地提供看似微不足道的模糊线索,或是乍看之下摸不出头绪的提示,让对方当成进行推理的契机。如此一来,对方一定会上钩。
——审问终究是语言的交锋。既然对手想获取情报,我方就要制造让对手取得情报的机会,绝不要放过机会。
d机关教导学生假想各种审问方式的应答技术,同时也训练学生将这些技术转化为自身「血肉」
(没想到真有加以实践的一天)
伊泽在内心微微叹息,但他旋即佯装若无其事,望向马克斯中校。
审问长达一周。
所幸他未遭到粗暴的对待,身为「俘虏」,他的待遇还算差强人意。
在接受审问的过程中,伊泽确认了几件事。
对手知道哪些事情。
不知道哪些事情。
想知道哪些事情。
误会了哪些事情。
令伊泽意外的是,敌人还不知道他被逮捕前,在格兰饭店见面的那名同伴。
「……应该够了吧。」
伊泽看准时机,装出一副心力憔悴的模样,缓缓摇了摇头。
「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我已供出一切,没任何隐瞒。已经没东西好说了。」
「没错,到目前为止,你招供的内容还不坏。」
马克斯中校朝烟斗里塞进烟草,点燃了火,如此说道:
「我只是觉得你说得话都兜得拢,太过完美,令人有点在意。」
「当然兜得拢啊,因为我说的都是真话。」
「或许是,或许不是。」
「真伤脑筋,你疑心病可真重。」
马克斯中校缓缓吐出白烟,接着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如果你不是结城的部下,我们就会接受你的说法。」
「结城?结城中校……妈的,那个该死的家伙!」
伊泽突然大声喊道,连珠炮似地将结城中校臭骂了一顿。
冷血动物。
人肉贩子。
拉皮条的。
地狱使者。
吸年轻人精气的吸血鬼。
阴阳怪气的家伙。
……。
不久,他颓然垂首,前额抵在桌上低语道:
「你们……也差不多该饶过我了吧?到底还要我说什么?」
「很简单。把你知道的事全说出来就行了。」
伊泽叹了口气,讨好地窥望对方。隔了一会儿,他低语道:
「……你愿意用我吗?」
马克斯中校叼着烟斗,惊讶地说道:
「这么说来,你志愿当英国的双面间谍喽?」
「我讲出那么多秘密,已经是个叛国贼了,也回不了日本。走到这一步,我已经自暴自弃了。什么事我都敢做。」
马克斯中校眯起眼睛,凝视着伊泽半晌。
「好吧,那就开始下一个阶段。」
「下一个阶段?……你该不会是现在要拷问我吧?」
「很遗憾,我们不是纳粹。不会拷问。」
马克斯中校叼着烟斗,嘴角浮现残虐的冷笑。
「不过,我得确认一下,你是否真心地想成为我们的伙伴。」
——确认……我是否真心?
伊泽背后的门开启,走进另一名军服男人。他朝桌子摆上一个银色的小盒子,接着朝马克斯中校行了一礼后,默默步出屋外。
马克斯中校打开小盒子,从里头取出一支针筒。
「这是我们研发出的最新自白剂。」他将装有透明液体的针筒举至面前,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我们可以不用借助严刑拷打,而是用这个方式来确认你是否真心。」
伊泽睁大双眼。紧接着下个瞬间,他挣扎着想从椅子上站起身。
「住手!求求你,别这样……住手!」
随即有四只强健的手
臂从伊泽背后伸来,硬将他按回椅子上,紧紧压住他,令他无法动弹。
他的右手衣袖被卷起。
针筒的注射针刺进手臂中。
3
——这是饯别礼。你带着吧。
结城中校微微抬眼说道,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包裹,抛给伊泽。
那是伊泽结束在d机关里的训练,准备启程前往伦敦的当天。
基于间谍的任务性质,d机关的学生远赴海外执行任务时,无法指望能像其他军人那样有盛大的送行会。家人就不用提了,连对同样在d机关受训的同期生也不能透露半句,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独自踏上旅程。
唯一例外的人是结城中校。d机关的学生都私下称呼他「魔王」,所以他当然能准确掌握新派出的间谍执行的任务、地点,以及出发日期。
结城中校抛给前来告别的伊泽一个小包裹,说是「饯别礼」。接着又以他那平时看不出心思的冷漠表情对着办公桌,继续处理文件。伊泽本以为他会对饯别礼做说明,等了一会儿,但最后结城中校只是不发一语地抬起手,告诉他可以退下了。
(伤脑筋,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伊泽没人送行,独自搭上开往英国的客船,隆重的开船仪式结束后,他横身朝舱房的床铺躺下。他想起此事,便打开结城中校送他的包裹。
包裹里是一本包着红色书套的书,里头是横写的罗马字——好像是英文。除此之外,连张卡片也没附。
他侧头不解,打开书。确认过书名后,伊泽差点忍俊不禁。
「the life and strange surprising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
《鲁宾逊的一生和不可思议的惊奇冒险》
在日本有许多名为《鲁宾逊克鲁索》或《鲁宾逊飘流记》的节译本,伊泽记得小时候也读过其中一本。
(他的意思,是要我在搭船前往英国的漫长旅程中,看这本书打发时间吗?)
伊泽露出苦笑,躺在床上看了起来。
「出生在约克的鲁宾逊,不顾父亲的忠告,展开航海冒险。后来虽遭遇暴风雨而发生船难,但鲁宾逊幸运地保住一命,独自漂流到无人岛上。在岛上,他以手中现有的少许道具盖房子,栽培谷物,坚忍不拔地活了下来……
在他漂流到无人岛的第二十五年,发生了一起事件。
在无人岛的海岸边,有名年轻的野蛮人差点被『食人族』杀害时,鲁宾逊出手救了他。那天是星期五,所以鲁宾逊替那名青年取名为『星期五』。
自从得到『另一位居民』后,岛上开始有许多访客出现。历经许多苦难,最后鲁宾逊终于抵达故乡英国。」
伊泽事隔多年后重读鲁宾逊飘流记,觉得出奇地有趣。
话虽如此,故事中主角常一本正经,且近乎执拗地提到「上帝和教义」以及「正义的问题」(就逻辑来说,可说是一团乱),令人吃不消,而且故事中充斥着「白人中心主义」,令人很反感。
他觉得有趣的是其他方面。
鲁宾逊虽然飘流到无人岛上,独自求生,但他还是坚持保有英国人的姿态,这点与间谍一样。
一般人似乎常会误以为没有说话对象,自己单独行动的人(在无人岛上生活的人,或是伪装身份潜入他国的间谍),经常会面临精神危机。不过,间谍欺瞒周遭人的行动,其实并非多么艰难的事情。简言之,那是经验的问题,换句话说,只要能够将这件事情视为职业,就没有问题。
「这是很普遍的能力,也是大部分人都有的能力。」
可能每个d机关的学生都会脸上泛着轻蔑的冷笑地如此说道。
演员、诈欺犯、魔术师、赌徒。
他们也是以此当职业来欺骗他人,借此谋生,但他们有时也会收起演技,混进观众当中。这时他们会脱离原本的「角色」,回归原本的自己。
不过潜入敌国的间谍,却连片刻都不能借由这样的救赎来让自己放松,他们得时时让自己与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格同化。举例来说……
「伊泽和男」这个姓名和经历,也是为了这次的任务特别使用的。
真正的伊泽和男是在伦敦经营照相馆的前田弥太郎的外甥,的确在日本学摄影。目前被陆军征召,应该正在一处与外界没有任何接触的地方服兵役。
此次伊泽被指派的任务是潜入英国伦敦,搜集并分析当地的情报,送回日本。倘若有人怀疑「他应该不是真正的伊泽和男吧?」马上会影响到他的任务。
他在离开日本前便已将与伊泽和男有关的大量情报记得清清楚楚。现在不论在何种情况、任何地方、被什么人问到,他都能做出「我是前田弥太郎的外甥伊泽和男」这样的反应。为了扮演好这个角色,熟悉摄影技术当然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但这对d机关的学生来说,只是小事一桩。事实上,一些更细微的情报,像是伊泽和男过去的人际关系、癖好、对食物的好恶等,要将它们全部兜拢,是一件更为耗费心思的工作。
只要有一丝松懈,马上会带来毁灭。
这与独自飘流到南海的孤岛,却仍极力想保有英国人的自我认同的鲁宾逊极为相似。
鲁宾逊在无人岛上读《圣经》,向基督教的神明祈祷。
鲁宾逊在无人岛上栽种谷物、磨面粉、烤面包。
鲁宾逊在无人岛上作烟斗,抽烟草。
鲁宾逊以山羊皮作长裤,制作英国服装。
鲁宾逊替那名土着青年取名为「星期五」,并命他称自己「主人」,强迫他接受这种主从关系,视此为理所当然。
……
若光从求生的角度来看,这全都是毫无意义的举动。在南海的孤岛上,他所说的「野蛮人生活」,其实才是最适合的生存方式。
一切都是鲁宾逊「为了过英国人的生活」,才需要这些步骤。
鲁宾逊虽然在无人岛上独自生活,却不曾舍弃自己「英国人」的角色,并持续与自己创造出的角色同化。
这就像是个寓言故事,象征潜入敌国的间谍为了扮演好「间谍」的角色,对自己在当地认识的朋友,甚至是妻子、家人,都不能吐露任何实情,过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生活。
——当作间谍小说来看的《鲁宾逊飘流记》。
话说回来,很难想象那位结城中校是因为对这种文学性主题感兴趣,才丢这本书给他。
伊泽慎重地翻页确认书中空白处是否写有什么指示。
但什么都没发现,每一页都干干净净,他甚至怀疑是否有人在他之前打开过这本书。
为了谨慎起见,他以d机关使用的各种试剂,甚至是紫外线灯来检测,但完全查不出使用隐形墨水的痕迹。
伊泽将鲁宾逊的冒险故事摆在面前,在舱房的床上盘腿而坐,盘起双臂,多方推测结城中校的用意。
(鲁宾逊被迫在无人岛上生活了二十八年。难道这表示,这次任务要先有心理准备,得在敌国潜伏这么久的时间……?)
伊泽还没得到结论,当他再次重头看这本书时,书末有关作者经历的一行描述,吸引了他的目光。
——作者丹尼尔·笛福,是安妮女王的间谍。
接着有这么一段描述。
「十七世纪末到十八世纪初的伟大作家丹尼尔·笛福,在英国君主体制下,曾服务于『安妮女王的名誉秘密机关』。
他暗中致力于推动英格兰和苏格兰的统一,光就目前所知,他曾使用亚历山大·高史密斯、克劳德·基尤等众多假名,到各地旅行。旅途中,笛福一面整合自己隶属的汉诺威派间谍网,一面揭穿敌方的间谍身份。
笛福也精通天文学和炼金术,并运用这些知识设计各种暗号。
另一方面,他终其一生,都一直是当代一流的知名作家。著作有《鲁宾逊飘流记》、《情妇法兰德丝》、《英格兰与威尔斯之旅》等。对笛福来说,写作活动只是他间谍活动空档的『赚钱副业』……」
(那么,这个谜题的意思,是要我在伦敦认真从事照相馆的工作吗?)
伊泽苦笑着,将书抛向桌上,横身倒向床铺。
他决定放弃,不再思索结城中校这个谜题的含意。
如果结城中校真有心不让他猜出谜题,伊泽绝对猜不透。
(他设这个谜题的用意,等时候到了,一定会明白。)
现在只能这么想了。
他闭上眼,旋即感到一阵睡意袭来。
就在他即将睡着时,猛然感到脑中灵光一闪。
(对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可是,还差那么一点。
还差一点就能解开这个谜题了……就差那么一点了……
——可恶。
伊泽闭着眼睛,微微皱眉。
从刚才起,耳畔一直听到某个让人很不舒服的声音,害他无法集中精神思索……那是……口哨?是舒伯特《魔王》的旋律。在夜晚的黑暗中,抱着孩子驾马疾驰的父亲……「魔王要来了……魔王……」……害怕的男孩……小子,那不是魔王。那是……树影……不,不对。那是……一个转过头来的人影……看得到脸……那是……
——结城中校。
4
他猛然一惊,睁开眼睛。
眼前所有东西的轮廓都层层叠叠,模糊不清。
宛如置身伦敦的浓雾中一般。
他用力眨了眨眼,视线才变得略微清楚。当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
有一双淡灰色的眼珠正迎面注视着他。
「感觉怎样?」
马克斯中校以像是在聊天气般的轻松口吻,向伊泽问道。
「这个嘛……还好。」
伊泽马上微笑以对。其实他胸口恶心作呕,自己的声音仿佛是从远方传来一般,前额直冒冷汗。
「看来是药效退了。」
马克斯中校的自言自语传入伊泽耳中。
(药效……?)
迷迷糊糊的伊泽,猛然想起自己目前的状况。
——我被注射自白剂……
看来,刚才是在失去意识的状况下接受审问。
马克斯中校朝旁边一名身穿军服,有张东方脸孔的男人努了努下巴,命他退下。对方可能是在审问时担任口译。
我到底被审问多久了?
已完全失去时间的感觉。不,更重要的是……
(他问了我什么?我又说了什么?)
伊泽眯起眼睛,望向前方,紧接下个瞬间,他发现那件事,不禁暗自发出一声呻吟。
马克斯中校唤来部下,悄声下达指示,他的侧脸明显流露出满意的神情。
「要喝水吗?」
马克斯中校重新转向伊泽。
伊泽经他这么一提才想到,自己此刻非常口干舌燥。
马克斯中校命部下端水壶和杯子来。
「这种自白剂有个让人头疼的副作用,就是注射完后会口渴。要说是缺点,也的确是缺点,还有很多改良空间。」
马克斯中校亲自替伊泽的杯子倒水,神情开朗地说道。
伊泽接过水一饮而尽后,吐了口气,这才开口问道:
「我……说了什么吗?」
「放心,你不必担心。为了谨慎起见,我会再重新向你确认你刚才说的话。」
马克斯中校说完后,朝烟斗点了火,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补上一句:
「对了,我有一些新发现。」
「新发现?」
「没错。举例来说,你忘了跟我们说你们无线电暗号的小秘密。以摩尔密码传达情报时,除了暗号名称外,还有个人打电报的习惯——讯号所用的点和线的长度,都已在国内登录过——这些都和指纹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这可作为暗号的防护措施……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不会吧……连这件事你都……」
「你可别见怪啊。」
马克斯中校微微耸肩。
「这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
「当然喽,一切全是为了你好。」
马克斯中校的口吻从原本的开朗转为亲昵。
「违反你的意愿,对你这么粗暴,我在此向你致歉。但多亏这么做,我才信得过你。今后你可以我在们底下工作。」
伊泽眯起双眼,狐疑地望着对方。
马克斯中校的态度教人猜不透,到底是什么令他如此开朗?
「对了,难得有缘,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吧。」
马克斯中校叼着烟斗,斜眼望着伊泽道:
「刚才我们没问你,你倒是嘴里不断叨念着『可恶,我被结城中校出卖了』『结城中校出卖了我』……被结城出卖的男人最能获得我们信任。」
伊泽紧咬着嘴唇,狠狠瞪着马克斯中校淡灰色的眼珠,以及他那右颊有一道伤疤的脸庞。
接着他自己转过脸去,颓然垂首。
这是自从被逮捕后,伊泽第一次被解开手铐。
「我这边有件希望由你执行的任务。」
他接着再次恢复军人的冷漠口吻,如此说道,并命他的部下送来一台通讯用的摩斯密码机。
「用它传送暗号回日本,是你的第一项工作。」
「……传送暗号回日本?」
伊泽无力地地抬起头来。
「我们已经准备好电报内容了。或许你会觉得我们多管闲事,但我们已将电报内容转为暗号,变更成摩斯密码。也就是说,你只要操作眼前这台机器,打出通讯文就行了。很简单。」
——原来是这么回事……
伊泽紧抿双唇。
只要让敌国相信假情报,多少都会造成敌国的损失。
例如传达「某国对哪个地方增强军备」之类的错误情报时,敌国若因此而增设对抗该地的军备,其他真有需要的地点的军备就会变得薄弱。
或是针对某国三军的预算传达夸大的错误情报,敌国便被迫得编列足以对抗的预算,因而浪费庞大的国家预算,结果国力会因此遭到致命的重创。
就算没那么严重,只要能在进行外交谈判时,针对前往谈判的人名提供错误的讯息,交涉结果便会完全不同。也就是说……
散播假情报让对方的情报机关陷入混乱,是对付潜伏间谍最有效的方法。因此送出间谍的一方,在筛选间谍送回来的情报时,总是特别小心注意。比起分辨是否真是间谍本人传送的情报,判断出我方间谍是否在敌人胁迫下传送情报,更为重要。
各国情报机关为了这项识别作业,想出各种方法。
通讯时一定加进暗号。
决定通讯时间。
采用特殊的周波数。
使用暗号也是一种方法。
但这些方法早晚都会被对方的情报机关查出,或是被复制。
「但我们已将电报内容转为暗号,变更成摩斯密码。」
马克斯中校刚才确实是这么说。
英国情报机关非但已能解读目前日本所用的暗号,连暗号表都已弄到手。若非d机关为了识别假情报,而采用「登录间谍个人的打电报习惯」的这种特殊方式,日本国内肯定早已充斥着各种假情报,而陷入极度混乱的状态中。
「你怎么了?」
马克斯中校叼着烟斗,语带嘲讽地朝坐在摩斯密码机前踌躇不决的伊泽唤道:
「你在犹豫什么?我们已经准备好通讯文了。你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动手就行了。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工作了。还是说……」
他接着不怀好意地笑道:
「你都这时候了,还犹豫着该不该背叛结城吗?你这种心情,我也不是不能体会。因为他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人。不过,你刚才自己不是也说过吗?是结城先出卖你的。还有,你别忘了,你刚才已向我们说出绝不能泄露的事。就算现在回去,结城也绝不会饶过你。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伊泽就像被马克斯中校的一字一句给打中般地缓缓摇头。
沉默片刻后,伊泽深深叹了口气,朝摆在桌上的摩斯密码机缓缓伸出手……
「好。这么一来,你就正式成为我们的同伴了。」
确认过他一字不漏地打出假情报后,马克斯中校满意地点着头。讯号文所用的点和线的长度,都带有伊泽独特的「打电报习惯」……
马克斯中校抬起头,朝身穿军服,站在伊泽背后的年轻男人唤道:
「带他去前面用餐。」
他朝伊泽望了一眼,微微一笑,接着又补上一句「还有抽烟」。
伊泽从椅子上站起后,重新确认通讯文内容的马克斯中校连头也没抬,便下达了指示。
「别忘了戴上手铐。」
「手铐?」
身穿军服的年轻男人纳闷地反问。
「在确认此次的假情报确实对日本造成伤害之前,不能让他离开这里。……你要看好他。」
他的口吻平静,但年轻士兵听完后马上立正站好,替伊泽双手紧紧铐上手铐。
虽然嘴巴上说是同伴,但伊泽行动时,背后还是紧跟着武装士兵。是体格高大的年轻男人,体重将近伊泽的两倍。
伊泽打完假情报后,就像精力耗尽般,沉
默无语。
他垂落双肩,在年轻士兵的陪同下,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独居房。来到途中的走廊,他突然停下脚步,说他想上厕所。
负责监视的士兵,不发一语地努了努下巴,要他顺着走廊右转。
伊泽依言往右走,途中回身向士兵问道:
「……前方转角处应该有厕所,那间比较近吧?」
男人差点反射性地点头,脸上浮现猜疑之色。
「你怎么知道?」
伊泽摇了摇头,未做说明。
「动作快点。」
负责监视的年轻士兵打开厕所门,在门口处推了伊泽一把。
厕所墙上只设有一面用来采光的「固定窗」,窗外设有坚固的铁窗,完全不必担心有人会从这里逃脱。
伊泽小解的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简言之,是作用和反作用力……杠杆与离心力的原理……」
「喂,你在说什么!」
士兵的声音在狭小的厕所里回荡。
但伊泽并未回头,他还是继续在口中喃喃低语,移向洗手台前,开始洗手。蓦然间……
——啊。
他大叫一声。手指着镜子,反复大叫。
——啊!啊!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年轻士兵察觉有异,冲进厕所内。
——啊!啊!啊!
伊泽指着镜子,一面发出害怕的声音,一面后退。
「怎么了?镜子怎样了?」
年轻士兵弯下腰,从伊泽背后探头往前望向镜子。
镜子里只映出伊泽畏怯的脸孔。
接着碰的一声,伊泽的背部撞向士兵厚实的胸膛。紧接着下个瞬间……
伊泽的身影从镜中消失。
在此同时,那名身长六呎,重达两百一十磅的士兵,身体猛然浮向半空,接着撞向厕所坚硬的地面。
5
伊泽躲在门后,竖耳细听。
——没事,没引发骚动。
他吐了口气。
那名年轻士兵一定万万没想到,这名几乎只有自己一半高的矮小日本人,竟然会给他一记过肩摔。
伊泽将监视他的士兵摔向厕所地面后,一拳击向他的要害,令他昏厥。取出对方口袋里的钥匙,替自己开锁,然后将昏厥的男人塞进厕所隔间里。伊泽让他坐在马桶上,应该暂时不会被发现。
——简言之,是作用和反作用力、杠杆与离心力的原理。
结城中校的声音清楚地在脑中重现。
结城中校将体重多出自己一倍的对手摔向榻榻米后,一副这没什么的表情,如此解说道。
在d机关受训时,伊泽也彻底接受过空手及使用各种武器的格斗术指导,甚至包括在极限状况下的求生术。训练有时会聘请专门的讲师,也常是结城中校亲自指导。特别是柔道训练,结城中校轻轻松松便将比自己高大的对手摔出,或是钻进对手怀中,一拳击中要害,令对手昏厥。
——这是魔法!
一名旅居海外多年的学生,不禁发出这声赞叹,结城中校闻言,马上以他那独特的犀利目光回望。
——你是傻瓜吗?
他大声喝斥,并严厉地训斥道:
「格斗术和求生术都是只有在完全合理的情况下才能成立的技术体系。今后如果还有人敢说这是魔法,将技术讲成怪力乱神,不管是谁,我都不能留他在d机关内,你们给我记清楚。」
而另一方面,结城中校看有些学生对格斗术和求生术过于投入,便以嘲讽的口吻道:
「对间谍来说,格斗术和求生术根本没必要。靠这种技术杀出血路,又能怎样?一旦处在非得和敌人肉搏,或是动用求生术的状况下,这是仅次于自杀或杀人的最糟状况。当然,正因为是最糟的状况,所以你们绝不能怠忽这项准备。但也仅只于此。」
结城中校最后一定都会以黯淡的眼神,让人印象深刻地补上一句。
——绝不能让任何人抓到。
「不让人抓到」,是间谍用来保命最有效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
「只要不被既有的观念束缚,你们应该就能随时随地就近找出武器。」
结城中校在学生面前展示的,有桌上的烟灰缸、作菜调味用的胡椒瓶、硬币一枚、揉成长条状的火柴盒、钢笔、种在花盆里当观叶植物的龙舌兰叶子、对手的领带等,全都是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各种物品。虽然都只是很普遍的物品,但只要稍微改变用法,便能成为夺走对手攻击能力,确保自己成功逃脱的有效武器。
(不过……)
伊泽想起结城中校严峻的眼神,暗自叹了口气。多亏有d机关的柔道训练,他才能摔出这名监视他的高大英国士兵,令他昏厥。不过,要活着逃离这里,最好是不要再引发「冲突」。
伊泽从藏身的门后缓缓探头,观察走廊的动静。
走廊两侧全都是涂白漆的门。一名身穿便服的事务员打开其中一扇门走出,看着手中的文件地背对着伊泽行走。当他绕过走廊转角,看不见其身影时,就是好机会。
伊泽缩回脖子,在冲出去前,他再次确认自己的行动计划。
——我在偶然的机会下发现了逃脱路线。
在长达一周的审问期间,伊泽每天都往返于审问室与独居房两地。途中的走廊两侧也和这里一样,都是整排涂上白漆的房门,但昨天返回独居房的途中,他第一次看到其中一扇门开启。他在路过时,往里头瞄了一眼,发现有几名军服男人围着桌子进行会议。当时伊泽发现房间墙上贴着一张地图,似乎是伊泽被囚禁的这栋建筑平面图。
他只在从门前走过时瞄了一眼,但光是这短暂的瞬间,他便已将地图的详细内容全部记入脑中。
为了小心起见,他若无其事地向刚才那名监视他的士兵询问厕所的位置,加以确认。看来果然没错。这么说来……
平面图在三楼的走廊尽头画有安全梯。若从那里走出建筑外,应该就能沿着仓库的屋顶逃往大马路上。
他再次从门后窥望,发现那名事务员正好绕过转角,已看不见其身影。
伊泽深吸口气,压低身子,冲向走廊……
他全速冲过走廊,奔上楼梯。
途中他撂倒了两人。
好像已被人发现,背后传来吵闹的声音。
但就差一点点了。
绕过那处转角,来到走廊尽头,就是安全梯门口了。
飞快绕过走廊转角的伊泽,突然大吃一惊,停下脚步。
眼前没有那扇理应存在的门。
走廊的尽头是一整面漆满白漆的坚固水泥墙。
(怎么会……)
伊泽惊诧的脑中突然浮现结城中校的脸庞,倏又消失。紧接着下个瞬间,伊泽就像挨了一记重拳般,理解了可怕的真相。
昨天那扇打开的门,并非偶然。
是马克斯中校对伊泽设下的陷阱。
马克斯中校假装偶然地打开那个房间的门,并事先在走廊看得到的地方挂上建筑的平面图。他早料到伊泽看到平面图后,会就此拟定逃脱计划。所以那张平面图上才会画上根本不存在的安全梯。
理应是排练周详的逃脱计划,却完全被对方看穿。不,伊泽的计划根本是完全照着马克斯中校事先画好的路线在走,他被马克斯中校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失败了?没想到我竟然会逃脱失败?
伊泽仍不敢相信,陷入深深的错愕,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真是错得惨不忍睹。
没错,要是结城中校也在的话,一定会面无表情,冷淡地说道。
——对方是英国情报机关的间谍头子,当然可以料到他会设下这种陷阱。
背后传来冲上楼梯追赶伊泽的脚步声。
眼前的走廊已来到尽头,左右都无路可逃。
当真是成了「瓮中之鳖」。
伊泽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我的逃脱计划彻底失败了。
(到此为止了吗……)
自从被捕之后,一直紧绷的神经就此断裂,他感到全身逐渐虚脱……
就在这时,
蓦然有个奇怪的东西映入眼中。
走廊上一字排开的房门中,有一扇门以有色粉笔画上奇特的记号。
〈♀〉
不太对劲。
「圆圈再加上十字?女性……不,这好像是……」
但现在没时间细想。
只好赌一把了。
他伸手搭向画有记号的房门,门没锁。他打开门,躲进房内。
房内一片漆黑。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好几道脚步声通过门外。
传来他们在走廊上到处开门查看的声音。
「找到了吗?」
「不,没有。……你那边找得怎样?」
伊泽听见交谈声。
他眼下只能躲在黑暗中屏气敛息。
脚步声朝门前走近。
眼前的房门被人用力打开……
6
两小时后……
伊泽闭着眼睛,坐在行驶中的车辆前座。
驾驶座手上握方向盘的是名陌生的男人。打从遇见他的那一刻起,他便帽子深戴,非但看不见他的表情,更看不出他的年纪。是爱尔兰人吗?也许是犹太人。不过话说回来……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当初经由「可以借个火吗?」「我的鞋子是黑色的」这样的对话,已确认他是d机关的内应。像这种「没意义的对话」,不用说也知道,是为了避免偶然的意外发生。
之后两人便不再多说,就连彼此的名字也不知道。
对彼此一无所悉,万一有事发生时,才能将伤害降至最低。
这是间谍之间的基本礼仪。
男人的开车技术惊人。他以开车为业。从此人夹克衣领的形状,以及车内特有的气味来判断……
伊泽摇了摇头,压抑住自己反射性想展开推理的习惯。
——至少看来是不必担心会发生交通事故了。
此刻他已不再细想,放松身体,随着车身舒服的震动而摇晃。
由于有种「得救了」的安心感,令他几乎就此入睡。每次他都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免得落入沉睡的深渊……
——这个样子简直就像……
伊泽想起此事,露出苦笑。
——在d机关接受审问训练一样。
事实上,当时的情况并非如此。
在d机关的训练中,伊泽曾多次在毫无预警下半夜被人叫醒,带往独居房。然后接受数小时,甚至是接连数天的审问训练。
虽说是训练,但审问却是来真的,丝毫都不马虎,有时还会动用暴力或自白剂。
在睡眠不足、疲劳、肉体痛苦,以及自白剂的影响下,脑袋迷迷糊糊,但伊泽和接受同样训练的其他学生仍被要求得马上辨识出「该回答的情报」与「不该回答的情报」。
——这并不是什么多困难的技术。
伊泽因接受审问而憔悴不已,结城中校对他说道:
「我只要求你们要让自己的意识多层化。可以给对方的情报放在表层,不该给的情报放在深层。要训练自己,就算对方用自白剂审问,也只会说出放在表层的情报。这很简单。」
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当时没有任何人这么说。
结城中校当初被敌方逮捕,接受审问时,确实办到了这点。既然这是事实,那么……
——我们也一定要办到。
每个学生都对此深信不疑,他们个个都拥有极高的自尊心。
等到伊泽他们都能忍受这样的审问后,结城中校才告诉他们这项训练的真正目的。也就是说……
——在敌区被逮捕时,能利用这项技术逃脱。
学生露出惊讶的表情,结城中校向他们分析敌方逮捕间谍时的心理反应。
「逮到敌方的间谍,或是解开敌方暗号的一方,接下来一定很渴望利用手中的间谍,向敌方散播假情报。既然假情报是派出间谍的一方的最大要害,要抓到人的这方放弃心中这种渴望,非常不容易。」
结城中校接着说:
——而这时候,正是你们逃脱的机会。
马克斯中校指示伊泽打电报送出假情报时,伊泽将他们备好的通讯文一字无误地打出。
但实际上,d机关的成员在打暗号电报时,都会以固定的比例打错字。若是一字无误地打出暗号电报,那表示这份电报意谓着「我在敌区中出事了」,也就是「我被捕了,请求救援」。当然了,学生被要求将这项情报收在意识最深处,就算会被杀害,也无法问出这项情报。
他们早已事先设下几个联络地点,再从中选出二或三处接近发出电报地点的联络处。在打出「我在敌区中出事了」的电报后两个小时内,内应会备好汽车,在决定好的场所等候。d机关成员虽然不曾与内应见过面,但他们借由暗号识别彼此,之后马上便可做好逃出国外的准备。
反过来说,被逮捕的间谍得想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前往联络处。倘若迟到二十分钟以上,内应便会离开。这时就视为逃脱失败,永远失去被救出的机会。
所以伊泽在打出请求救援的电报后,立即行动,执行逃脱计划,然而……
(差点就失败了……)
伊泽在前座深深叹了口气。如今回想,仍不免冷汗直流。当时……
伊泽完全落入马克斯中校设下的陷阱,被追进了死胡同,最后他躲进一处画有奇怪符号的门内。他在暗处屏气敛息,脚步声朝他走近,眼前的房门被使劲打开……
伊泽倒抽一口冷气,在他前方伸手可及的距离下,站着一名身穿军服,全副武装的男人。在逆光下,男人的黑影完全挡住唯一的出入口。伊泽暴露在走廊射进的亮光下,男人不可能没看到他。
但男人似乎完全没看到眼前的人影,旋即转头朝身后大声喊道,「这个房间里没人!」地关门离去。
之后,传来门外有人大喊,「在前面!他逃到前面去了!」的叫声,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迅速奔离。
隔了一会儿,伊泽才稍微打开门,往外窥探。
走廊已无半个人影。
他松了口气,这时,他发现刚才那名男人在门旁的架子上摆了一个东西。
是这栋建筑的平面图和一串钥匙。
平面图上以红色标示出设有警卫的地点。
伊泽拿起这两项东西,走向走廊,并回头确认门外。
门上的符号已被擦除。
(潜伏间谍是吧……)
不会有错。若真是这样……
伊泽依据手中这份真正的平面图,迅速在脑中拟定逃脱路线。
潜伏间谍。
这与伪装身份潜入敌国,时时搜集情报、分析情报的潜入间谍不同,他们平时完全不会进行间谍活动,只有在特定条件下,或是接受特别指令时,才会恢复间谍的身份。
结城中校在日本设立d机关的同时,也在英国培训潜伏间谍,而且他似乎还暗中将潜伏间谍送入英国情报机关中枢。
对方可能平时是「女王陛下的忠诚士兵」,只有在日本间谍被英国情报机关逮捕时,才会发挥潜伏间谍的功能。在日本间谍尝试逃脱时,暗中帮他们一把。这就是潜伏间谍所扮演的角色,暗号名称则是……
伊泽躲在暗处,一面躲过警卫的防守,一面回想当初即将出发前往英国时,结城中校送他当饯别礼的那本书。
《鲁宾逊飘流记》
书中有这么一段描述。
「作者丹尼尔·笛福……也精通天文学和炼金术,并运用这些知识设计各种暗号。」
以粉笔在门上画下的奇怪符号。
〈♀〉
果然是那名潜伏间谍画的。
圆圈加十字。常用来代表女性的这个符号,在炼金术中代表「美神」。「美神」维纳斯。天文学中被称作「维纳斯」的金星,意指一星期中的「第六天」。
一星期中的第六天。
星期五。
在南海孤岛上,解救鲁宾逊免于孤独的那名青年土着的名字。
结城中校送进英国情报机关的潜伏间谍,就是用这个暗号名称。
结城中校并未事先向前往英国的伊泽告知「星期五」的存在,不过,他送了伊泽《鲁宾逊飘流记》当作饯别礼。
只要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就算被捕,也不会自白供出对方。
为了保护潜伏间谍,这是最好的防范法。
另一方面,只要送那本书当饯别礼,日后一旦出了状况,伊泽应该会自己解开谜题,遵照潜伏间谍的指示(门上的符号)找出活路,一开始结城中校就已预见了这一切。
(结城中校到底是信任我,还是不信任我?)
感觉还真是复杂。结城中校对伊泽并没有什么信不信任的问题。他只是将伊泽当作某种特别的存在罢了。证据是……
逃出那栋建筑的伊泽,确认警卫通过后,压低身子不让人发现,朝围墙奔去。
据真正的平面图所示,架设在围墙上的铁丝网,应该有一处已被剪断。
他跳上围墙,伸手搭向围墙上方,一口气将身体往上撑。
有刺的铁丝以不显眼的方式剪断。他钻进当中的缝隙,跳向外头的大马路。
他立即起身,查探四周。
没事,没人发现。
他拂去上衣的泥巴,若无其事地迈步前行。
伊泽加快脚步朝联络处走去,一面忙碌地运用所有感官,努力思索。
——我疏忽了什么?
他再次回想结城中校的安排。
回溯到事情的开端,他不禁苦笑了起来。
伊泽被埋伏在照相馆里的人逮捕。当时他满心以为是之前碰面的那名情报提供者被人跟踪,自己因此被人循线查获。
但在审问的过程中,他得知英国的情报机关甚至连那名情报提供者就在英国内政部的事也不知道。他们之所以会逮捕伊泽,是因为派驻伦敦的年轻外交官被英国的性间谍玩弄于股掌,在床上说出伊泽的真实身份。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
尽管在录音带里,那名外交官自己说出秘密,但d机关就算在陆军内部,也是独立性极高的特殊单位,即便是陆军参谋总部,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更何况是是刚进外务省没几年的年轻外交官,不可能知道d机关派往英国的潜入间谍真正的身份。
——那名叫外村的菜鸟外交官,为什么知道伊泽的真实身份?
当他如此思忖时,猛然想起一件事。
那是决定派他到英国前的事……
在伦敦上演了一出惨不忍睹的闹剧。
英国知道了某个与陆军在欧洲战略有关的机密。
调查后发现,派驻伦敦的日本外交官打国际电话时,也不用暗号,就直接以日语交谈。
陆军马上对外务省提出严重抗议。
「请至少在谈论军方机密事项时,使用暗号。此外,国际电话全部都会被窃听,交谈时请格外注意。」
但外务省却只是很冷淡地回复一句:
「神国日本的语言特殊,英美那班人不可能懂。此外,英国身为绅士之国,我们不认为他们会窃听外交官的电话。该项机密外泄,并非我们的过错。」
结果他们完全不承认自己应负的责任。
话说回来,外交官理应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双方国家彼此认同的「合法间谍」。从眼前的情况看来,只能说他们过于欠缺自觉。
之后每次发生泄密事件,陆军都会提出抗议,但他们无法就事件性质加以证明两者的因果关系,所以实际上,外务省也持续无视陆军提出的抗议。然而,此次这件事……
由于外交官一时不慎泄露情报,使得陆军一名间谍被捕,差点丧命。
显然外务省必须为此事负责。
只要暗示会将他们此次的疏失公诸于世,那群冥顽不灵的外务省官员非得让步不可。同时,既然已得知日本的暗号被英国破解,先前要引进那套技术完备,却因「操作麻烦」的理由被删除预算的新型密码机,这次肯定可以过关。
——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不过,伊泽不认为陆军参谋总部那群死脑筋的人,写得出这么复杂的剧本。
想必是陆军参谋总部看外务省的人行为一再失当,深感头疼,想硬将这个责任塞给陆军视为烫手山芋的d机关,也就是结城中校,所以要求他处理这项麻烦事。
还是说,针对最近一再有泄密事件发生,结城中校有股深刻的危机感,所以作了人情给参谋总部,由他提出这项建议?
不管怎样,结城中校此次命令伊泽执行的任务,只是用来掩饰原本用意的一个幌子。
结城中校一方面派伊泽前往英国当潜入间谍,另一方面偷偷向日本驻英的年轻外交官散播伊泽的情报。当然了,结城中校早料到他会在床上向英国的性间谍道出此事,伊泽也因此遭到逮捕……
伊泽的任务是结城中校一开始就设计好的闹剧。
第一次听到那名年轻外交官愚蠢的录音时,伊泽马上就发现这点。所以他才会在施打自白剂而失去意识的状态下,无意识地说出「我被结城中校出卖了」、「结城中校出卖了我」。多亏这样,马克斯中校才会放松戒心,一时不慎,让伊泽打了那份「求救电报」。
伊泽被捕后,会在自白剂的影响下脱口说出什么话,以及他说的话所带来的影响,全都在结城中校的算计内。
(真是个惊人的怪物……不,不愧是魔王。)
伊泽坐在行驶中的车子前座,阖着眼睛,努力与睡意相抗的同时,脑中浮现结城中校那昏暗的眼神。
在歌德的诗句中,魔王以花言巧语夺走孩童的灵魂。而他的亲生父亲不管怎么好说歹说,极力挽留,仍旧枉然。那肯定是厉害无比的甜言蜜语。
(我们的魔王,下次会用什么花言巧语来夺走我的灵魂?)
他阖着眼,略泛苦笑。接下来……
应该会雇一艘小船,渡海前往欧洲大陆,在那里接下结城中校下达的新指令吧……
对了,鲁宾逊的冒险故事好像有续集。
(这次会去哪儿?)
当他回过神来,已听见远方传来的浪潮声。
海岸已近在眼前,有艘开往欧洲大陆的小船在岸边等候。
——在那之前……先让我小睡一会儿吧。
伊泽嘴角泛着苦笑,陷入短暂的睡梦中。
魔都
1
明明才早上九点,但房内的空气却像黏在身上似的,酷热难当。装设在天花板上的巨大风扇,只是在搅动一团闷热的空气凝块。
宪兵中士本间英司腋下夹着宪兵帽地立正站好,他黝黑的脸孔从刚才起就一直冒出豆大的汗珠。
他被派往上海已三个月,至今仍不习惯这样的酷热天气。
不,他不习惯的,并非只是与内地的炎热夏日迥然不同的地方气候。那油腻的古怪菜肴、动不动就遮蔽视线的推挤人潮、熏人的体臭、可怕的鸦片窟、以后夜里在街上拉人衣袖,看不出人种、国籍、年龄的众多女人,本间到现在还是无法习惯。
「要两年的时间。」
前任在完成正式的交接工作后,笑嘻嘻地对本间说道:
「身体要习惯这里的气候和食物,牢记这租界社会的复杂规矩,有办法和苦力、车夫,以及夜里那些来路不明的女人交谈,至少得花两年的时间。在那之前……你就慢慢适应吧。」
——在这种非常时期,竟然说得这么悠哉?
当时他眯起眼睛望向对方那黝黑的脸孔,心里无比愤慨,但对方的建言似乎一语中的。
坦白说,此刻的本间心里很不安,就算再花上两、三年,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适应这块土地。相较之下……
本间将视线移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宪兵上尉及川政幸,心中暗暗咋舌,他居然和平时一样。
及川上尉让本间在一旁等候,自己则是忙着翻阅今天一早从陆军大本营以船运来的文件资料,但令人吃惊的是,他额头连一滴汗也没有。
以军人来说,及川上尉算是体型瘦弱,他鼻梁挺直、脸型瘦长、模样斯文,光看他那宛如学者般的冷漠眼神和肤色白皙的冷峻面容,实在教人很难相信他已在上海生活多年。
及川上尉受命担任上海治安最差的沪西地区分队长,至今已快满五年。这段期间,日军与中国军在上海引发激烈的军事冲突。目的在于维护军纪、搜集当地情报、保护当地国人的上海宪兵队,特别是沪西地区分队长的工作极为繁忙紧张。及川上尉处在此等艰困的状况下,率领一小队部属,始终沉着冷静,成功达成任务。
陆军参谋总部给予及川上尉在上海的工作表现很高的评价,听说接下来他调回日本时,除了会高升外,也已决定了和陆军中将横泽的千金婚事。
——羡慕人家也没用。
本间暗自叹息。不过,他指的是及川上尉面对上海的酷热,却连一滴汗也没流这件事。与陆军中将的千金结婚这种幸运的事,对本间来说,就像另一个世界一样,遥不可及。
及川上尉从文件中抬起头,朝挂在墙上的时钟瞄了一眼后,开口道: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不,没关系。」
本间立正应道:
「不知您找我有何吩咐?」
「吩咐?」
「今日我是奉及川上尉的命令前来。」
「也是。」
及川上尉微微苦笑:
「你不必那么紧张。我不是要吩咐你什么……你到上海就任,已快满三个月了。比较习惯了吗?」
「习惯……一些了。」
「这边的语言学得怎样?」
「我正努力学习中。」
「努力学习中吗?」
及川上尉似乎是觉得本间的回答有点好笑,微微一笑,又接着问道:
「你学哪种方言?」
「苏州话、江北话,还有宁波话。」
「那英语呢?」
「我最擅长英语。」
「是吗?」及川上尉满意地点了点头。本间见状,也松了口气。
坦白说,本间来到上海后,最头疼的就是语言问题。
其实这里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上海话。
在上海,富裕的中国人说北京话,商人说宁波话,被称作「阿妈」的帮佣和女佣说苏州话,至于车夫和苦力们之间则是说江北话,彼此有很大的差异。而且上海租界涌入世界各国的国民,当中夹杂着他们所使用的外语。也因此在商人、车夫、苦力的方言中,当然也以奇怪的使用方式混进了在上海最具经济实力的英国人所用的语言——英语,使得情况更加复杂。
派遣上海的宪兵第一个碰到的问题,就是语言。事实上,本间来到上海的这三个月,可说是全花在学习各种语言上。
不过多亏这段时间的苦练,最近他就算独自在上海街头行走,也不会有任何不便。
听说有些宪兵因为语言能力始终不见提升,而被遣返回日本。
——上尉今天叫我来,难道是为了判定我的语言能力?
正当他觉得一早突然被叫来的谜题已经解开时,只见及川上尉双肘靠在办公桌上,十指交缠。本间看到他此刻的眼神,原本正要放松的背脊再度挺直。
……看来,接下来才要进入正题。
「我要你执行一项机密任务。」
果然不出所料,及川上尉低声道出其用意。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远远超乎本间的预料。
「派遣上海的宪兵队中有内奸,你把那个人找出来。」
及川上尉以冷峻的口吻命令本间。
本间一时愕然,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为什么是我?我来上海才三个月。为什么指派我……」
「就是因为你才来三个月。」
「咦?」
「根据目前的调查,至少超过三个月前就开始有情报泄漏了。也就是说,三个月前才来到上海的你,不可能是嫌犯。」
本间明白他话中的含意了。
内奸,背叛者,
戴着同伴面具的敌人是窝藏在组织内进行破坏的害虫。
若不能找出嫌犯,同伴之间就会彼此猜忌,杯弓蛇影,组织不久便会分崩离析。不过负责维护军队内部秩序的宪兵队,又不能请外部的人进行内部调查。而另一方面,只要不清楚谁是嫌犯,就无法由内部的人展开调查。
真是进退两难。
在这种情况下,三个月前才刚到上海就任的本间,便算是「内部的外部人士」。和他同时期到上海就任的还有其他人,但之所以选中本间,可能是看上他在内地担任过「特高{注10}」的资历吧。不过……
及川上尉刚才提到了「根据目前的调查」这句话,
明明已经有人展开调查,为什么现在又把这项工作丢给我?
及川上尉像是看穿本间的心思,开口道:
「之前秘密调查这件事的人,是宪兵伍长宫田伸照。」
本间差点不自主地叫出声来。
三天前,
宪兵伍长宫田伸照在沪西地区巡逻时,突然背后挨了一枪,后来被人发现他倒卧血泊中的尸体。沪西地区马上被封锁,上海宪兵队持续展开严密的调查,但至今仍未找出凶手。
不,不只宫田伍长的事。
最近在上海,不分昼夜,频频发生以日本人以及协助日本的中国人为下手对象的恐怖事件。连日来,不断出现亲日派的中国人、日本军方相关人员、口译等,大白天走在路上遭受袭击的案件。而就在宫田伍长遭射杀的同一天,有人在日本人聚集的虹口区电影院装设炸弹,造成多人伤亡。在昨天,当着沪西地区宪兵分队员的面,一栋有多家日本企业进驻的大楼,遭到数发迫击炮的射击,大楼因此崩塌,事态严重,令人震惊。
直到现在,本间仍以为宫田伍长遭人枪杀的事件是中国抗日恐怖组织所为,但如果宫田伍长当时正在调查宪兵队内部的背叛者,就必须以另一个角度思考这件事。
本间抬起头,吞了口唾沫后问道:
「有哪些人知道这件事……?」
「只有你、我,还有总队长三人。」
及川上尉若无其事地说道。他话中的含意是……
「这是你单独行动的任务」以及「既然你知道了,就不能推辞」。
「这是宫田伍长的报告书。」
及川上尉再次朝墙上的时钟瞄了一眼,从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份卷宗,封面以红字写着斗大的「极机密」。
本间做好心理准备,向前踏出一步,想拿起卷宗。
就在这时,
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同时脚下一阵摇晃。
本间向前扑倒,伏卧在地。
——是迫击炮。
这个字眼马上浮现脑中,大楼崩毁的模样从他脑中掠过。
他低着头,全身紧绷,准备承受第二发炮击。然而……
「本间中士,你在干什么!」
及川上尉高亢的声音直钻入耳中。
本间猛然一惊,抬起头来,
发现及川上尉已面向窗外。
这间办公室位于五楼。
隔着及川上尉的肩膀,他看见朝外开启的窗户外升起一道黑烟。
「快确认详细的地点!」
及川上尉厉声下令,拿起靠在窗边的一个双筒望远镜,抛给本间。
本间慌张地站起身,接过望远镜,急忙站在及川上尉身旁。
他拿起望远镜贴在脸上。
双手颤抖,无法对焦。
——可恶……
本间在口中低吼。
恐惧感仍在心中挥之不去,他对自己无法马上展开行动的怯懦感到羞愧,他知道自己此刻满脸通红。只有今天他才很庆幸自己皮肤黝黑,不会被人看出他的脸红。
炮击地点是黄浦江对岸的共同租界,似乎已经起火,黑烟底下红色火焰闪动。
「……糟了。」
及川上尉的低语声传进本间耳中。
本间察觉到他的语气有异,因而放下望远镜,偷偷窥望身旁的及川上尉。
「那是……我家。」
及川上尉的脸抵着望远镜,一脸惨然。
2
本间等人抵达现场时,浓烟和大火已经平息,但取而代之的是周遭黑压压的人潮。人种、服装、语言皆不同的众多围观者,将爆炸现场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大声地喧哗讨论,吵得教人头疼。要不是有头上缠着头巾、肤色黝黑的印度警察在现场监视,他们肯定会自己走进爆炸现场里,将屋内还能使用的东西(或是已完全不能用的东西)拿了就走。
——明明炸弹才刚爆炸,这些家伙不怕吗?
本间拨开看热闹的人群,一面走向现场,一面转身望向人群,大感惊异。
他向受雇于租界工部局{注11}的印度警察出示身份证后,走入事发现场。
本间望了一眼爆炸现场,蹙起眉头。
——惨不忍睹……
历经爆炸和之后的火灾,及川上尉的住家几乎已完全付诸一炬。
仍在闷烧的现场附近的路面上铺着草席,上头摆了几具尸体。
每具尸体不是给炸飞了手脚,就是烧得焦黑,死状凄惨。
和本间一起赶至现场的及川上尉,单膝跪地,默默调查这些死者。本间走近后,他朝一名看似老太太的尸体努了努下巴,一脸遗憾地说道:
「……她是固定到我家帮佣的阿妈。」
「其他人呢?」
回头一看,一名头戴软呢帽的中年白人,嘴角以令人不悦的角度叼着根烟,站在一旁。
本间因逆光而眯起眼睛,接着他才察觉这名发问人的身份,心中略感意外。
他是詹姆士探长,维护共同租界治安的租界警务处实质的指挥官。
在各国权力错综复杂的上海租界里,就算发生与日本人有关的犯罪案件,日本的宪兵队也没有调查权。共同租界内发生的一切事件,都是由租界工部局所组成的租界警务处负责调查。就这层意涵来说,詹姆士探长出现在案件现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不过……
租界警务处号称是由当地的中国人、英国人、美国人、印度人、俄国人,以及日本人所组成的多国籍组织。但事实上历任的警务处长都是由英国人独占,由此可以看出,这始终都是代表英国权利的组织。
特别是日华事变爆发后,英国为了确保其在上海租界的利益,同时英国舆论也对重庆的中国国民政府抱以同情,因而使得租界警务处对调查和对付上海频传的抗日恐怖事件相当消极。
前些日子,驻留上海的日本海军一等水兵在共同租界的路上遭人杀害一事发生时,租界警务处打从一开始便不太积极进行调查。非但如此,甚至还对外表示「这起事件是日本军人之间感情纠纷所引发的私斗」,想借此压下这起事件。
至于抗日恐怖事件的调查,也总是在日方的一再催促下,他们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有所动作。
而今天爆炸事件明明才刚发生,理应尚未提出正式的调查委托,为什么詹姆士探长这么快就来到现场?
本间诧异地皱起眉头,詹姆士无视他,反复询问及川上尉:
「其他人呢?有没有你认得的人?」
「这个嘛……因为死状太凄惨,我也不是很肯定……」
及川上尉再次低头望向地面,逐一指着尸体说道:
「这两个人应该是平时坐在我家前面马路上的两名乞丐……而这个应该是附近黄包车的车夫……总是在我家门前等我出门,直嚷着要我坐他的车,很烦人……不,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个女人……我曾看过她在马路对面卖菜。至于这孩子,真可怜,他是邻居的孩子,常在我家后面玩。其他我就认不出来了。可能是刚好路过,运气不好,被卷入爆炸吧。」
「原来如此。」
詹姆士探长听着及川上尉的说明,频频点头,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朝里头写了些字。接着他阖上笔记本,在那排成一列的尸体前走了几步后,突然停步,以脚尖轻戳其中一具尸体说道:
「这家伙最可疑。」
「这名乞丐?你的意思是,他是炸弹恐怖事件的嫌犯?」
「炸弹?不,怎么可能?这家伙应该是在烧柴火,结果造成堆在墙边的油漆罐爆炸。」
詹姆士探长耸着肩说道,接着一脚将火灾现场散落一地的焦黑油漆罐踢飞。
——这场爆炸是油漆罐造成的?
一直静静聆听的本间,忍不住从旁插嘴:
「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了。谁看都知道,这次的事件是针对及川上尉的炸弹恐怖事件。你与其在这里说这种无聊的玩笑话,不如早点去逮捕嫌犯吧。」
「别说了,本间中士。」
及川上尉压低声音制止了本间。
「可是上尉……」
「没用的,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要调查这起案件的打算。」
——没有要调查的打算?这怎么可能……?
本间愣了一下,但他旋即发现及川话中的含意,紧紧咬牙。
这么严重的爆炸,还平白死了不少人。就算是租界警务处,也不可能对这次的爆炸事件视而不见。既然这样,就干脆在日方出言催促前,先前往了解整起事件,掌握调查方向。
詹姆士探长一定是这么想,所以才会这么迅速地赶到现场。
照这样来看,租界警务处已完全没有取缔抗日恐怖活动,或是逮捕恐怖分子的意思。想要保护自己不受抗日恐怖活动伤害,只能自己进行调查,逮捕嫌犯。可是……
本间环视在爆炸现场围观的群众,为之一怔。
那是无数张陌生的脸孔……
策画炸弹恐怖事件的人并不会穿着军服展开攻击。他们平时神色自若地混在群众里,一旦见我方有机可乘,就突然拿着枪和炸弹来袭。
这些人不是正规军,被称为便衣队,令住在上海的日本人胆颤心惊。
炸弹客只要藏身在人海中,就几乎不可能找出他来。
事实上,此时也陆续有上海宪兵队员赶至现场展开调查,但他们的人数与围观的群众相比,实在少得可怜。而且刚才及川上尉还说,为数不多的我方人员中,还藏着背叛者……
——光靠上海宪兵队就能与抗日恐怖分子对抗吗?
本间绝望地环视四周,蓦地停住目光。
一名身形伟岸的男人站在摆放尸体的草席旁。
是宪兵上等兵吉野丰。
本间的阶级在他之上,但他比本间更早来到上海。应该快满两年了。
他是乡下地方出身,外形粗犷,脸色当然比本间晒得还要黝黑。因为气候的缘故,上海宪兵队成员大多不戴帽子,但只有他与众不同,和在日本一样,总是整天戴着帽子。听说吉野上等兵之所以终日戴着宪兵帽,是因为他很在意自己的秃头。
吉野上等兵呆立在这样的大热天下,连本间走近也浑然未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草席上的一具尸体。
「吉野上等兵,你怎么了?」
本间出声叫唤,吉野惊讶地抬起头来。
他那黝黑的脸孔,看起来莫名地苍白。
「你认识这名死者吗?」
面对本间的询问,吉野上等兵神色慌张地摇头。
「不,不是这样。我不可能认识这个人。」
吉野上等兵简短地回了这么一句后,补上一句「请恕我先行告退」,很刻意地举手敬礼,本间还没来不及细问,他已转身离去。
本间走向吉野上等兵离开的地方,望了一眼后者方才注视的那具尸体。
在爆炸的冲击下,此人的手脚扭曲成奇怪的角度,衣服烧焦,所
以无法肯定,但应该是名中国少年。年约十五、六岁,或许还更年轻……
本间低头俯视尸体,侧头寻思。
少年的脸沾满煤灰,严重烫伤溃烂。就算是熟人,恐怕也很难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
——不,等等。
本间单膝跪地,伸指碰触尸体。果然没错。起初以为只是煤灰,但尸体的胸口一带有个形状像蝴蝶展翅的胎记。吉野上等兵可能是看到这个特征明显的胎记,而猜出尸体的身份。可是……
这只是单纯的偶然吗?还是说,这名少年与此次的炸弹恐怖事件有关?
正当他犹豫该不该将离去的吉野上等兵唤回时,有人在背后叫唤他。
「本间中士!」
他回身而望,那粗犷浑浊的声音属于上海宪兵总队长涌井光毅。及川上尉站在他背后。
本间转身举手敬礼,涌井总队长睁大双眼望着他。
「本间中士。听说你爆炸时和及川分队长一起,是吗?」
「是的。」
「那你应该知道吧?这摆明着是向我们上海宪兵队挑衅。你协助及川上尉着手调查此事。对了,要先找出炸弹的出处。」
「是。今后我将全力投入调查工作,找出此次事件的炸弹出处。」
「嗯,看你的了。」
涌井总队长威严十足地点了点头,带着及川上尉离开现场。
从本间面前通过时,及川上尉朝他望了一眼,露出同情的表情。
本间一路目送到再也看不到总队长的背影后,这才解除敬礼姿势,无奈地叹了口气。
——竟然要我调查炸弹的出处。
他来到上海已三个月。
这段时间他学到一件事。
在这里,只要有钱,在黑市里要买多少炸弹都不成问题。不论卖方还是买方,对炸弹的用途根本都毫不在意。在这里要找出炸弹的出处,就像在海边捡到钮扣,而要找出失主一样。
——不,不单只是炸弹。
在这里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
而在上海,最便宜的就属人命了。
3
隔天,本间接受了一名意外人物的访问。
上海日日新闻
记者 盐冢 朔
看到办事员送来的名片,本间一开始感到纳闷。
他应该不认识什么外地记者才对,名片背后以潦草的铅笔字写了一句话。
——之前承蒙关照。
我看他是故弄玄虚。本间如此暗忖,本想将对方赶走,但他突然心念一转,决定姑且见对方一面。
在办事员的引领下走进上海宪兵队事务所的人,是名身材细长、顶着一头长发、略带脂粉味的俊美男人。男人在办公室的入口处不安地左右张望,一看到本间,马上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朝他走近。
「您好,好久不见了。因为昨天在共同租界碰巧看见您,所以才……」
男人脸上泛着卑微的笑容,频频鞠躬哈腰,本间望着他,这才想起对方的身份。
本间来到上海前,曾经担任过一阵子特高刑警。
所谓的特别高等警察,通称「特高」,是为了取缔国内的反体制活动,在警察内部设置的一种思想警察。
他们的目标主要是左翼活动分子,亦即所谓的「共产党员」。本间担任特高时,逮捕了许多思想犯,盐冢朔也是其中之一。
当时盐冢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被视为左翼支持分子。
盐冢是因为非常普遍的原因被逮捕的,他偷偷阅读左翼杂志之类的禁书。
在当时遭逮捕的左翼学生当中,有人相当顽固,令本间为之咋舌;但盐冢被逮捕后,马上面如白蜡,浑身发抖,之后立刻改变立场。在他被逮捕的短短两天后,他写下一份切结书,声明「今后将不再与左翼思想有任何关联」后便获得释放。对盐冢来说,左翼思想就像流行服装一样,不是什么多了不得的东西,值得他用肉体和精神的痛苦换取。
当时负责审问盐冢的人正是本间。
由于此事过于无趣,本间早已忘了,但从盐冢特别前来拜访一事看来,对盐冢而言,那或许不是一件小事。
盐冢被带往接待室,看着款待他的日本茶,显得相当局促不安。
「您是什么时候来上海的?早知道您到上海来,只要跟我说一声,我就能带您四处走走逛逛……」
盐冢讨好似地如此说道,本间苦笑着问他:
「你又是什么时候到上海来的?上海日日新闻的记者?从那之后,你应该是真的洗心革面,认真工作,对吧?该不会在这里又被不好的思想影响吧……」
「绝无此事!我真的很认真,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
盐冢神色慌张地摇手否认。
「如果您怀疑我说谎,请看我写的报导,里面没有一字一句是对日军不利的发言。」
本间低头朝盐冢递出的报纸瞄了一眼,旋即抬起头问:
「那么,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总不会是来找我叙旧的吧?」
「被您看出来了。」
盐冢耸了耸肩,故意做出搔头的动作。
「是这样的,我想向您打听一下昨天的事件……那场炸弹恐怖事件,是针对及川分队长来的吗?」
看他迅速取出笔记本和钢笔的模样,看来,他说自己工作很认真,并非虚言。
本间考虑了片刻后,决定告诉盐冢目前的调查情况。
「我们已经逮捕数名研判与这起事件有关的中国嫌犯,目前正在审问中。视情况而定,也许会采取略微粗暴的调查方式,他们早晚会招认。只要他们坦承罪行,当然近日内就会处刑。」
「原来如此。『嫌犯已遭逮捕』『目前正在侦讯中』,还有『近日内就会处刑』……」
盐冢一面作笔记,一面低语,接着猛地抬头道:
「炸弹的出处呢?」
「正在全力调查中。」
「正在全力调查中……」
盐冢阖上笔记。
「这样我明白了,报导只要照这个方向写就行了对吧?」
——这家伙……。
本间嘴角轻扬。
坦白说,调查根本没半点进展。别说是炸弹的出处了,就连嫌犯是谁也毫无头绪,但这种事绝不能出现在新闻报导里。新闻报导得提到抗日恐怖活动的嫌犯一定会马上被逮捕处刑。若不这么做,居住在上海的日本人便无法安心度日。就算是不实报导,为了让居住在上海的国人能过得安稳,也只能请报导机关协助配合了。
「谢谢您的接见,今后也请多多帮忙。」
盐冢道完谢站起身,正准备步出接待室时,似乎突然想起某件事,回身望向本间。
「对了,因为您对我多方关照,我就提供您一个情报,当作回礼吧。」
「情报……?什么情报?」
「我想总队长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才对。」
盐冢如此说道,再度坐回沙发,凑向本间。
「是这样的,我到爆炸现场采访时,偶然发现一位意外的人物……」
盐冢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出一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昨天盐冢到爆炸现场采访时,从围观的人群中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孔。
他马上想起此人是谁。
草薙行仁,
是他帝大时代的同学。
尽管他身穿当地中国人的服装,但盐冢不可能看错昔日同窗的模样。盐冢感到无比怀念,所以走近对方想打声招呼。但草薙一发现他,立刻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盐冢挤进围观群众中,在人潮推挤下,四处找寻友人的踪影,但始终一无所获。
——草薙看到我这个老同学,为什么急着逃跑?
盐冢先是感到不解,这才想起某个和草薙有关的传闻。
那是前些日子,盐冢回日本时的事。一名帝大时代的同窗邀他一起喝酒。
那是在陆军省主计课任职的朋友,平时少言寡语,但他有个毛老病,那就是几杯黄汤下肚后,便多话了起来。两人久别重逢,畅谈往事,待酒酣耳热后,那名友人突然道出此事。他说,最近陆军内部出现一个奇妙的秘密组织。那组织不论要求多么庞大预算,陆军总是全部无条件支出,而且用途为何,一概不曾上报。每次主计课都得为了作帐而奔忙,哪有人那样花钱的……。
那名友人醉醺醺地大发牢骚,接着摇了摇头,抬起脸,以迷蒙的眼神望着盐冢。就在那时,他说出了某个名字。
——草薙行仁好像就在那个陆军秘密组织内。
在陆军省主计课任职的友人,一时说溜了嘴,说出这项秘密。
对盐冢而言,草薙
行仁是他从帝大时代起,便一直无法忽视的人物。因为草薙聪明过人,而另一方面,草薙从不和人交朋友,总是喜欢独来独往,充满神秘色彩。他有着一张白皙、冷峻、宛如能剧面具般的脸。当他走在校园内时,周遭的温度仿佛会因此降低一、两度。
没人知道草薙是在什么样的家庭中长大。有人得意洋洋地说,「他是某个大人物在外头和艺妓的私生子」,但此事真伪难辨。
听说他以优异的成绩自帝大毕业后,到外国某所大学留学去了……
——草薙行仁是陆军秘密组织的一员?
盐冢一开始也没当真。向来不和人往来的草薙,会主动投入要求人际关系紧密的陆军,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他说出自己的感想后,陆军省主计课的朋友再次摇了摇头说,「不是。」地环视四周后,他就像在说什么秘密似地悄声说了些话,盐冢闻言,这才使劲往膝盖一拍。这么一来他就懂了。
那名喝醉的友人悄声对他说:
——草薙待的单位,是间谍培训机关。
「你的意思是……」
听完盐冢的说明后,本间略显不耐地开口道。
「你大学时代的朋友草薙行仁,此时以陆军间谍的身份潜入上海……没错吧?」
「不愧是本间先生,一点就通。如何?这情报有点价值吧?」
「不过,这项情报有几个疑点。」
「疑点吗?」
「我没听说过最近陆军内部设立间谍培训机关的事。」
「这也难怪。因为那是高度机密的组织。」
「如果真的是机密,那么,你那位在陆军省主计课任职的友人告诉你这件事,也太奇怪了吧?」
「那是因为我和他是帝大时代的同窗啊。跟别人不能说的事,也会对我说……就是这样啊。」
盐冢嘻皮笑脸地应道,本间望着他那平坦的五官,不禁蹙眉。
知识分子彼此之间这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过去让本间吃过不少苦头。东京帝国大学毕业,这句话在他们这群人当中,有着魔法咒语似的功能,不管什么门都打得开。就这层意涵来看,或许真如盐冢所言。不过……
「在上海的情报活动,有一部分是由我们派遣上海的宪兵队负责。就算陆军设立了极机密的间谍培训机关,而且已经送出很多间谍,他们还是不可能在上海活动的。」
本间信心十足地说道,盐冢闻言,一脸错愕地说道:
「……您是认真的吗?」
本间颔首,盐冢见状,眨了眨眼,叹了口气道:
「本间先生,您听好了。间谍原本就得秘密行动。派遣上海的宪兵队根本就是在大门前高挂看板,光明正大地进行行动,实在很难称得上是间谍。」
「话是这样没错……」
「当然了,我知道上海宪兵队的队员不时会在街上微服出巡,从当地人口中搜集情报,但这件事连我们都知道。您的英语和中文应该都很不错,或许与人沟通无碍。但在上海人耳中,还是一听就知道您是外国人。讲白一点,只要看你对中国服装的穿脱方式,就马上知道您不是本地人。在上海居住多年的宪兵队员当中,有人当自己已和当地人没有两样,独自在街上行走。但我们在一旁看了,着实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只有当事人自己浑然未觉。举例来说吧,光是看洗脸的方式,就已完全穿帮。」
「洗脸的方式……?」
「喏,日本人不是都这样洗脸吗?」
盐冢双手并拢,在面前上下摆动。
「这里的人是这样洗。」
这次他改为双手并拢,脸部上下摆动。
本间微微蹙眉,耸肩说道:
「谢谢你告诉我。」
「不客气。」
「陆军内部真的有你那位朋友所属的秘密组织吗?」
「d机关。」
「咦?」
「陆军内部称那个秘密组织为d机关。」
「这样啊。」
本间颔首,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完全被对方牵着走,不禁露出苦笑。他略微改变口吻问道:
「那么,那个叫d机关的组织,到底打算在上海做些什么?」
4
盐冢离去后,本间独自一人留在接待室。
他前方的桌上,摆着一张照片。
照片是盐冢离去时突然想到,从公事包里取出摆在桌上。
「这是我们帝大时代的团体照……草薙在这里。这张照片我留在这里给您当参考。」
盐冢一面说,一面指着照片右后方,一名身穿学生制服的青年。
此人的长相相当端正。「有一张白皙、冷峻、宛如能剧面具般的脸」刚才盐冢如此形容,确实没错。不过,本间从照片看草薙行仁,得到的却是另一种更为奇特的印象。
草薙虽然是正面拍照,但给人的印象却像是斜向面对镜头。
虽是团体照,但看起来却像在拍他的个人照。
本间蓦然想起,他在特高时代,也曾经从几名嫌犯身上感受到类似的印象。
不是共产党员。
本间在特高时代逮捕了许多共产党员,尽管有程度差异,但一定都可以从他们眼中看出狂热之情。但草薙行仁那细长的双眼,只映照出虚无。这表示……
这个男人除了自己以外,什么都不相信。
本间如此判断,心中颇感不悦。
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棘手了。这些人为了证明「这么点小事,我应该办得到」或是「这么点小事,我当然办得到」,不论再困难的工作,都能面不改色地放手一搏。根据盐冢所言,陆军内部秘密设立的间谍培训机关里,全是这样的人……
本间双臂盘胸,在脑中思索刚才从盐冢口中听闻的消息。
「d机关那班人好像将仿造得几可乱真的伪钞带进上海,金额高达二十五亿,打算让它流通到中国各地。」
刚才盐冢回答本间的提问时,装模作样地左右张望,然后把脸凑近,压低声音如此说道。
——二十五亿元?
乍听此事,本间嘴巴张得老大。
这笔庞大的金额相当于日华事变爆发时,中国方面三年的军事费用。倘若如此大量的假钞真的流入中国各地,中国马上便会面临通货膨胀,经济就此瓦解。
非但如此,
一旦二十五亿元的庞大假钞流入市面,中国的货币将对外失去信用。最后他们将无法从国外购买武器和资材,因而无法打仗。然而……「不战而屈人之兵」说起来好听,但这种偷鸡摸狗的作战方式一旦公诸于世,不仅军方的强硬派,就连国内舆论也会痛骂这是「卑鄙的行径」,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而且,为了执行伪钞作战计划,据说d机关的人还与青帮联手。
青帮,或者写作清帮,是中国国内的秘密民间组织,与国家权力无关。虽然规模不同,但它与日本的黑社会有些类似。中国自古便存在着许多民间秘密组织,其中,以扬子江沿岸及上海作为根据地的青帮,号称是中国史上最强大的民间秘密帮派,现今一手掌握中国各地的地下经济。
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是鸦片。
昔日英国为了修正他们与中国的单边贸易,强行将鸦片引进中国,其造成的毒害,如今已扩及中国各地,特别是上海,到处充斥着染上鸦片毒瘾的人。
不吃三餐,瘦得皮包骨,没半点当人的自尊,一味沉溺在鸦片中。每次本间看到那群染上毒瘾的人聚集在鸦片窟里,总会感到全身发毛,说不出的嫌恶。而卖鸦片给民众借此赚取暴利的,正是青帮。
——和这种人联手四处散播伪钞,有什么意义?
本间感觉就像被火烧炙似地烦躁不已。
话说回来,这场战争原本应该是为了解救深受欧洲列强欺压所苦的亚洲百姓才对,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d机关?
本间再次朝桌上的照片瞄了一眼,喃喃自语。
照片里的草薙行仁,看起来就像瞧不起这世界地嘲笑世上的一切。
陆军里的大人物找来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本间望着照片,脑中联想到几个词语。
恶灵(daemon)。
恶魔(devil)。
危险(dangerous)。
黑暗(darkness)。
每个词语的开头字母都是d,难道d机关的意思是……
本间猛然回神,露出苦笑。
——这也太蠢了,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不知何时,周遭已陷入一片黑暗。
本间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从沙发上
站起身。
5
夜里的上海,与白天的样貌迥异。
南国耀眼的阳光从西边天际消失的同时,街上亮起灿烂夺目的五彩霓虹,照亮了大路。街上的行人随手挥开紧黏在一旁的乞丐,与身旁的人朗声谈笑。来路不明的小贩站着兜售诡异的照片和地方名产,紧缠着路人,在人们耳边悄声低语。没人知道他们究竟在卖些什么。热闹的程度犹胜白天。到处都有年轻女人穿着以美丽刺绣装饰的旗袍,紧紧包覆纤纤柳腰,站在一旁,朝路人投以别有含意的眼神……
本间走在横贯共同租界的南京路上,一如平时,对这条街上那无视一切的生命力感到无比惊异。只要置身这样的喧闹中,便觉得此时正在中国各地展开的战争,还有连日来在上海发生的血腥恐怖事件,仿佛都不存在。
本间拨开人潮,往前走去,蓦地,有个人影从岔路旁走出,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对不起。」
本间急忙避开,与对方擦身而过后,他猛然一惊,停下脚步。
——刚才那个男人……?
虽然此人身穿中国服,还略微乔装,但本间在特高时代训练出的眼力告诉他此人就是照片里的那名青年,草薙行仁。
本间马上转身,紧跟在对方身后。
在人群中跟踪,只要小心别跟丢即可,就算距离很近,也不易被对方察觉,这样反而容易跟踪。
本间与对方保持数步的距离,一路尾随。草薙似乎完全没察觉有人在跟踪他。
草薙拨开人群一路前行,几乎目不斜视。
他沿着南京路走了半晌,来到两栋建筑间的窄路。
本间先停步,慢慢数到三之后,冲进同一条窄路里。
那是一处石板地的巷弄。霓虹灯的亮光照不进这里。他定睛凝视暗处,发现有几个身穿破衣的黑影人。从他们面前走过的黑影,应该是草薙的背影。
走进巷弄里,一股熏人的鸦片味,以及食物发酸的臭味扑鼻而来。有人突然从暗处一把抱住他,那是人称「野鸡」的下等妓女。本间一把推开女人,继续前行。背后传来低俗的臭骂声,但本间抛出一些零钱后,马上安静无声。他回头一看,隐约可以看见那名弯腰捡钱的女人身旁,有个牙齿全都掉光,看起来像妖怪般的老太婆,正无声地窃笑着。
本间穿过幽暗的巷弄,再次来到霓虹耀眼的大路上。
他环视左右,从人潮中发现草薙的背影。后者还是一样目不斜视,快步行走。
草薙走进一座霓虹特别闪亮的建筑内。本间抬头仰望那鲜艳的霓虹看板,一时为之踌躇。
——舞厅是吧……
他先是眉头深锁,但最后还是跟着走进去。
狂乱又响亮的喇叭声,伴随着震动地面的轻快节奏。
国籍不明的爵士乐团演奏着喧闹的音乐,成群的客人在昏暗的舞池里随音乐摆动。他们拥着自己看上眼的美女,彼此身躯紧贴,脚踩舞步。
有英国人、意大利人、俄国人、日本人,甚至还有看起来像中国人的客人。
在上海的舞厅,不论是客人还是工作人员,都一概不问国籍,更无敌我之分,这里只问有没有钱。本间开门一走进舞厅,便有五、六十名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女一字排开,恭迎大驾。那奢华绚烂的程度,本间刚来上海之际,也是大受震撼。
店里工作人员频频前来想向他介绍舞伴,本间却打断他,要他带自己到可以环视整个舞池的座位。
他巡视四周,发现草薙坐在舞池附近的座位,独自一人饮酒。
他既没和女人一起跳舞,也不像在等人。
——眼下也只能先观察一阵子了。
本间拿定主意,叫来服务生,点了杯酒。
这时候也不能喝醉,所以他只端起威士忌浅尝,这时,草薙起身。
本间的目光紧跟着他的动作。
草薙的身影消失在舞池深处一扇不显眼的门后。
本间急忙起身,朝草薙追去,来到他消失的那扇门前。这时,店里的服务生突然挡住本间的去路。
身穿黑衣的服务生尽管满脸堆笑,却一面说「no」地双手伸向前方,坚持不让他靠近那扇门。
——不让人白白通过是吧……
本间微微皱眉。在上海,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但要出多少钱,才能打开这扇门,他心里没个底。
尽管觉得不太放心,但他还是把手伸进口袋,想拿出钱包。这时,他指尖碰触到某个冰冷的东西。
取出一看,原来是一枚硬币。
本间侧头不解。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口袋里何时放了这个东西……
猛一回神,他发现那名服务生正专注地望着那枚硬币。本间灵光一闪,将手中的硬币递向那名服务生。
身穿黑衣的服务生接过硬币,仔细检查正反两面后,抬起头来,身子侧向一旁,为本间打开那扇门。
本间走进后,背后那扇门立即关上。
里头像迷宫般,垂放着许多厚重的布帘,本间一一拨开它们前进。接着突然来到一处宽广的房间。
房内弥漫着呛人的紫烟,视野变得一片白茫。
附近的桌子传来轮盘的转动声,隔了片刻,哄然响起一阵欢呼声。紧绷的空气随之缓和,接连传来筹码移动的清脆声。
——这是……
本间这才明白自己来到什么地方。
原来这里是会员制的秘密赌场。刚才那局轮盘的赌局,肯定是投注了足以葬送某人一生的可怕金额。
突然有个酒杯递至他面前。
本间为之一惊,朝对方望去,眼前站着一名朱唇红艳的美少女。
「谢谢……」
接过酒杯后,对方嫣然一笑地离去。
从背后看那名身穿紧身旗袍的少女,发现她的腰身无比纤细,看来相当中性,就像是……
不,那人不是少女。由于涂口红的缘故,让本间一时误会了对方的性别,其实那是一名少年。看来,在这座睹场里,眉清目秀的美少年会涂上口红,身穿女性旗袍替客人服务。
本间朝少年的背影注视了半晌,接着暗啐一声,摇了摇头。此时不是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分神的时候。
他以手中的酒杯遮住脸,沿着墙边移动,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以目光搜寻草薙的身影。
不在,这张赌桌上也没看到他人。
他去哪儿了?
本间环视房内时,突然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映入他眼中。
一名两旁站着外国美女,左拥右抱地全神投入赌博中的男人。他放松地喝着杯里的酒,朗声大笑……
本间难以置信,看得双目圆睁。
6
明明才早上九点,但房内的空气却像黏在身上似的,酷热难当。装设在天花板上的巨大风扇,只是在搅动一团闷热的空气凝块。
宪兵中士本间英司腋下夹着宪兵帽,立正站好,他黝黑的脸庞从刚才起就一直冒出豆大的汗珠。
本间将视线移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宪兵上尉及川政幸,他还是一如以往在心中暗暗咋舌。
及川上尉让本间在一旁等候,自己则翻阅着今天一早从陆军大本营以船运送来的文件资料,但令人吃惊的是,他额头连一滴汗也没有。
及川上尉从文件中抬起头来,朝挂在墙上的时钟瞄了一眼后,开口道: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不,没关系。」
本间立正应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
及川上尉双肘撑在办公桌上,十指交缠地问道:
「你是想私底下向我报告这次事件的真相吗?」
「是。关于这件事……」
走到了这一步,本间踌躇了起来。
像现在这样站在清早明亮的阳光下重新思索,令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既愚蠢,又荒唐无稽。
本间打定主意,双眼笔直注视着及川上尉鼻梁挺直、肤色白净的脸孔,开口道:
「此次的事件全是及川上尉的自导自演。」
及川上尉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仍旧以他那沉静、宛如学者般的冷峻眼神凝视着本间。
本间虽然觉得坐立难安,但还是鞭策自己继续往下说。
「那场爆炸风波是及川上尉您在自己家中装设炸弹造成的。您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而佯装成是上海近来频传的抗日炸弹恐怖事件,将自己的房子炸毁。为此……」
「我的罪行?」
及川上尉微微蹙眉低语道。
「那是……」
「算了,无所谓。你继续说。」
「是。为此,许多无辜的人遭受波及而死
。」
本间在说到这句话时,及川上尉突然嘴角轻扬,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指的该不会是那两个总是坐在我家门前的乞丐吧?还是老是吵着要我坐他车的那名黄包车车夫?或是到我家帮佣的阿妈?如果是这样,你就错了。那个阿妈每次来,都会偷走我一些小东西。这上海有哪个人是清清白白,完全无罪?况且,就算他们死了,也没人在乎。」
「那么,您这算是承认吧?承认您在自家装设炸弹?」
中间停顿了半晌。
「……是又怎样?」
语毕,及川上尉慵懒地往后靠向椅背。刚才那沉静、冷峻的表情就此出现裂痕,从缝隙中露出另一张陌生男人的脸孔。他那冷笑的表情,不显一丝内疚……
在道出自己想法之前,仍对此半信半疑的本间,这下终于确认自己亲眼目睹的那一幕并不是梦。
那天……
本间跟踪草薙行仁来到一处会员制的秘密赌场,看到一名令他难以置信的人物在场。那是两旁站着外国美女,左拥右抱并兴奋地脸泛红潮,投入赌博中的及川上尉。
本间若无其事地向附近一名英国人询问,得知及川上尉是这间赌场的常客。
但不可能有这种事。
在会员制的秘密赌场里一掷千金,足以毁了一个人的一生。就算有机密费的补助,但这实在不是一名日本宪兵上尉可以常来的地方。
本间耳畔突然传来如雷的欢呼声,好像是有人玩轮盘中了大奖……
他脑中浮现一个奇怪的疑问。
那就是及川上尉家发生炸弹恐怖事件的时候。
爆炸发生的瞬间,本间马上伏身卧倒,在及川上尉出声叫他前,他动都不敢动。本间当时以自己的怯懦为耻,但事后仔细一想,那反而是理所当然的行动。前些日子,沪西地区宪兵分队队员才亲眼目睹那栋有好几家日本企业入驻的大楼,遭数发迫击炮击中,因而崩塌。当时及川上尉也在现场。既是这样,猜测接下来还会有第二发、第三发炮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及川上尉却在爆炸发生后,毫不迟疑地冲向窗边。如果当时及川上尉早就知道不会有第二次爆炸的话……
悄悄走出赌场的本间,接下来花了三天的时间彻底展开调查,他发现沪西地区宪兵分队的保管库里有大量的鸦片不翼而飞。
及川上尉将宪兵队在正规活动中所扣押的鸦片暗中运出转卖。赚得的钱,就成了他在上海夜生活玩乐的费用……
及川上尉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放荡地冷笑,本间忍不住移开目光,不敢看他。
——在上海待五年,实在太漫长了。
这并不是普通的五年。
这段时间,日军与中国军在上海展开激烈的军事冲突,结果原本派遣来维持军纪和保护当地日本人的上海宪兵队,被迫执行搜集当地情报、对付以日本人为目标的恐怖分子的未知任务。
上海治安最差的地方,就属沪西地区了。担心会在人群中遭到陌生人暗杀的紧张感,总是如影随形。而另一方面,一到晚上,上海又转换成蛊惑人心的面貌,诱惑着上海的居民。
及川上尉为人认真,又有洁癖,总是力求完美执行任务的个性,最后毁了他自己。
宪兵基于任务性质,得出入各种场所。餐饮店、舞厅、鸦片窟、妓院,还有赌场。
及川上尉当初应该也是为了取缔才会去到那间会员制的赌场。
但他却败在诱惑之下。站在赌场经营者的立场,能卖个恩情给以军事手腕统治上海的日本宪兵队分队长也不坏。他一开始故意让及川上尉赢钱,也许还献上上等好酒加以祝贺,或是以美女相赠。之前总是认真执勤,从不好好玩乐的及川上尉,就此成了俘虏。有人悄悄在及川上尉耳边说道,「你们的保管库里放了好多鸦片。可否转让一些给我?我可以介绍您更好玩的。」
从那之后,及川上尉就和上海一样,有昼夜两种不同的面貌。
白天,他戴上分队长的面具,冷静沉着,充满责任感。
晚上,他是个纵情欢乐的男人,追求无尽的欲望。
这两种面貌有着极大的落差,反而没人发现。
但这时,有人发现保管库里的鸦片数量与记录不符。
此人正是宪兵伍长宫田伸照。
他并不是在调查宪兵队内的内奸,
而是追查保管库消失的鸦片下落。
——是宪兵队内部的人私自运走鸦片。
正确得出这项推论的宫田伍长,作梦也没想到,分队长及川上尉竟然会监守自盗,运出鸦片,而他还主动向及川上尉报告鸦片失窃的事。于是他奉及川上尉的指示,独自秘密调查此事。
而就在一星期前。宫田伍长在沪西地区巡逻时,遭人从背后开枪射杀,倒卧在血泊中。
可能是在宫田伍长查出真相前,及川上尉先下手为强。
尽管上海宪兵队全力调查此事,还是找不出杀害宫田伍长的凶手……
一路展开调查的本间,突然想到某个可能。于是再次前往那座秘密赌场所在的舞厅,找来负责人。在本间的套话下,对方坦然供称,他有一名负责服侍及川上尉的少年,几天前突然下落不明。
「你们分队长想对他怎样,是他的自由。不过,他要是没付我钱,那我可就伤脑筋了。」
舞厅的负责人耸了耸肩,晃动他那圈肥肚。
这时,本间对于那名行踪不明的少年做了什么事,以及他后来的下场已了然于胸。
及川上尉给了少年一把枪,命他佯装是抗日恐怖分子,射杀出外巡逻的宫田伍长。接着再杀害那名射杀宫田伍长的少年杀害,让他混进那群尸体中。
那场爆炸事件,就是他为此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只要没找到射杀宫田伍长的凶手,上海宪兵队就会以持续调查杀害同伴的凶手为第一要务。至少在这段时间,没人会注意保管库里的鸦片。而且,宪兵队地区分队长的住家遭人炸毁,会让众人觉得抗日恐怖事件频传,因而认为宫田伍长遭射杀一事,也是恐怖分子所为。
而且及川上尉若无其事地向总队长透露,在住家遭炸毁时,他正好与本间在一起,替自己制造了不在场证明。那天早上,及川上尉先让本间在一旁等候,并不时窥望墙上的时钟,其实是在估算限时装置引爆炸弹的时间。
但遗憾的是,这是d机关的草薙行仁向本间透露真相,他才意识到的。
当天,草薙故意让本间跟踪他。
怎么想都只有这个可能。举例来说,那不知何时落入本间口袋里的陌生硬币(会员制秘密赌场的入场券),是一开始差点撞上草薙时,草薙偷偷放进他口袋。要不是有那枚硬币,他甚至不得其门而入。而且草薙故意让本间跟踪自己,让他目击及川上尉在赌场里的模样……
不仅如此。
本间向上海日日新闻确认后,得知那里的确有盐冢这名记者,但那天刚好离开上海采访。
与本间碰面的人是假冒的盐冢。
对方之所以刻意假冒盐冢的名字和经历,是为了搏取本间的信任。本间一听说来见他的人,是自己以前逮捕过的人,便轻易地解除戒心,也不进一步确认对方身份,便相信对方说的话。为了掩饰更大的谎言,得在当中略微加进一些真实。真正的盐冢可能真的在前些日子返回内地时,从他在陆军省主计课的朋友口中听说关于d机关的传闻。草薙反过来利用这项泄密的事实,煽动本间对d机关的戒心,并让他看照片,计划让他跟踪自己。
草薙利用本间来揭发及川上尉的罪行。
为什么?
及川上尉的存在与d机关准备在上海展开的伪钞作战抵触,也可能是一手掌控鸦片通路的青帮认为及川上尉很碍事。
——宪兵队的问题,就让宪兵队内部自行处理。
就算他们打这个主意,也不足为奇。
但及川上尉算是个杰出人才,甚至还和陆军中将横泽的千金敲定了婚事。就算告诉东京的宪兵队总部这个男人被上海给迷了心窍,也没人会相信。只有了解上海这个城市,呼吸着这里的空气的人,才能明白及川上尉的行径。话虽如此,要是让那个无能的涌井总队长知道此事,不知道会引发何等轩然大波。于是草薙才向「待过特高」的本间透露真相,催促他处理此事。
及川上尉倚着椅背开口道:
「那么,你想要怎样?」
「请公
开宫田伍长死亡的真相。」
本间说出事先便想好的台词。
「当然也包括射杀宫田伍长的凶手后来的下场。」
「如果这么做,运气好的话,我会被调职;运气差的话,我会被送军法审判。」
及川上尉耸肩说道:
「和横泽中将家千金的婚事,也会就此告吹。」
「那也没办法。」
及川上尉的眼睛眯得像细线般,凝视着本间,但接着他突然嘴角轻扬:
「你要如何让人相信?」
「咦?你说什么……」
「你说一切都是我一手安排,却没半点证据。只有你的片面之词。如果你今天死在这里,一切将会就此消失于黑暗中。」
本间感觉到背后的门悄然开启。
——原来如此……
他不用回头,也猜得出谁站在他身后。
是宪兵上等兵吉野丰。
他就是先前在爆炸现场怔怔地望着那名中国少年的尸体,本间出声叫唤时,便神色慌张离开现场的那名乡下出身的高大男人。
本间在调查过程中得知吉野上等兵是及川上尉的共犯。
从保管库运出鸦片时,及川上尉利用吉野上等兵来帮他搬运。当然了,吉野上等兵也分得一笔相当的报酬。
看过宫田伍长的例子,本间当然不难想象,这两人打算让察觉真相的他就此从世上消失。若真是如此,此时吉野上等兵或许已持抢瞄准自己背后……
本间看着前方,缓缓一字一句地说道,让他身后的人也能听见。
「如果我死了,写下真相的那封信就会寄送到两个人手上。」
本间死也不会说究竟寄给谁。
两人分别是租界警务处的詹姆士探长和上海日日新闻的盐冢。
就算信寄到他们手中,他们会采取行动的可能性还是微乎其微,但只要及川上尉不知道信会寄给谁,就不敢轻举妄动。
及川上尉侧着头露出沉思的模样,接着他高举着双手。
「我投降。就照你说的话去做吧。」
这大大出人意料的举动,反而令本间起疑。
「您……该不会是打算自裁吧?」
「自裁?」
及川上尉一时哑然,接着他低声发笑。
「怎么可能。不管是被调职,还是接受军事审判,那又怎样?你听好了,我在上海这五年,只学到一件事,那就是人不管犯了什么罪,遭受多大的耻辱,一样可以活下去。更何况,我只是不能和陆军中将的千金结婚罢了,哼,我干嘛非死不可?」
语毕,及川上尉望向本间背后。
「好了,把枪放下。你也听到了吧?宴会结束了。很遗憾,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话说到一半,及川上尉陡然睁大双眼。
「你干什么……」
砰。
耳边响起一声清响,本间顿时全身僵硬。
——我被射中了吗……?
但紧接着下个瞬间,本间看到坐在他前方椅子上的及川上尉,胸口有一圈血红向外扩散。
他惊诧地回头。
吉野上等兵右手握着枪,枪口笔直地对准及川上尉。
砰、砰。
屋内再度响起两声清脆的枪响,每次及川上尉的身体都随着枪声从椅子上弹起。他那圆睁的双眼,已失去活人的光芒。
「住手,吉野上等兵!」
吉野上等兵因本间的叫唤,而缓缓转头面向他。吉野脸上泛着奇怪的表情,仿佛这才发现本间在场,因而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吉野上等兵,你为何朝及川上尉开枪?」
「……为了替我的爱人报仇。」
吉野上等兵以机械般的声音回答。
「爱人?你说的是谁……」
本间话说到一半,脑中陡然浮现几个事件的画面。
涂着鲜艳口红的朱唇。
递上酒杯的美少年。
怔怔地望着少年尸体的吉野上等兵。
蝶形的胎记。
少年尸体上的蝶形胎记位于平时穿上衣服就看不到的位置。吉野上等兵所说的爱人,难道是……
「等等,吉野……」
本间向前跨出一步,但吉野上等兵已抢先用枪口抵向自己太阳穴,扣下扳机。
他眼前躺着两个被魔都给迷了心窍的男人尸体。
——你有能耐处理这样的情况吗?
在暗处有一双眼睛以试探的眼神凝视着本间。
注10:特别高等警察课,是日本战前的秘密警察组织。以「维持治安」的名义,镇压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等破坏社会体制活动的思想。
注11: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1854-1943),上海租界的自治机构,拥有自己的政经和司法体系,相当于租界的市政府。
xx
1
不好意思。可以给我杯水吗……?因为他竟然就这么死了,实在太教人意外了……
谢谢。我现在冷静多了。……没事……我已经没事了。我会把我知道的事,全部说出来。
那天,我和他约在我住的公寓见面。
我已事先将公寓钥匙交给他。他因为工作的缘故,总是很忙碌,我常独自在家,所以自然常约在家里见面。
那天,我看练习的时间可能会比平时来得久,于是从外头打了通电话回家。时间应该是下午两点左右吧?是他接的电话。
……现在回想,当时他很罕见地表现出消沉的模样,说话的声音感觉很阴沉。但当时我有事要忙,所以只跟他说我会晚点回家,就挂断电话。要是当时我能察觉的话,也许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我记得好像是三点过后练习才结束。
然后我马上打电话回家,但没人接听。
我心想,这么晚回来,他可能已生气离开了,因为之前也常发生这种事,所以我决定邀好友美代子一起回家。因为家里还有吃剩的蛋糕,所以我想和她一起享用。
我打开门一看,他那双大皮鞋就这么脱在玄关。
美代子见状,很识趣地说一句「那我先走吧」,打算离开。我留住她,朝屋里叫唤。
但没人回答。美代子可能也觉得古怪,我们面面相觑,一起走进屋内。
走进厨房后,最早映入眼中的,是地上那滩鲜红的血水。
然后是他躺在椅子旁的身影。他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样子真是可怕至极!
肤色变成紫色,圆睁的双眼,翻着白眼……
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幕光景,但当时因为太过可怕,我脑中一片混乱,六神无主……
接下来一直到美代子替我报警这段时间,我好像都呆立原地,双手掩面,不断放声尖叫。
2
「死者是德国人卡尔·史耐德。对外的身份是德国知名报社『berlin allgemeine』的海外特派记者,但他同时也是一名十分特别的间谍。」
飞崎一面报告,一面环视周遭。
那是一处约五坪大小,四面都是白墙的小房间。在紧闭的房间中央,设有一张细长的书桌,数名参与会议者围坐在桌子四周。
在座几乎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和飞崎年纪相仿。他们分别靠着椅背、盘起双臂、手肘抵在桌上、手撑着下巴,嘻皮笑脸,也有人是一脸认真地聆听飞崎报告。
长桌的一角,一般称之为上座的地方,只有一名年长的清瘦男人坐在那个位子上。那人年约五十。以日本人来说,他的五官深邃,面容端正,打从会议开始就一直闭着双眼,不发一语,乍看还让人以为他是在打瞌睡。不过……
现场没有一样东西是真的「表里如一」。
这时候要是有个不清楚实情的人偷看这个房间内的话,光凭每名与会者的西装头,以及西装笔挺的模样,一定会以为这是某个民间企业在进行商业会议。
但事实上,包括报告人飞崎在内,与会者全都是隶属大日本帝国陆军的高级军官。
飞崎弘行少尉。
原则上是如此。
不过,他的官名以及一经人询问便可随口说出的资历,其实也都是来这里时所刻意安排的伪装。此刻在聆听飞崎报告的「同期」,例如葛西、宗像、山内、秋元、中濑等人,也都是一样的情况。
而那名年约五旬,坐在上座闭眼聆听报告的清瘦男人是结城中校。他是飞崎等人的直属长官。昔日是一名优秀间谍的结城中校,在退下间谍工作后,力排陆军内部的强烈反弹声浪,独力创设了「陆军间谍培训学校」,通称「d机关」。
最初的一年缺乏预算,用陆军停用的鸽舍改建成的破房子充当培训场所。但过了不久,他们已能随意使用原本参谋总部一直扣住的庞大机密经费,如今他们在东京郊外拥有一栋钢筋水泥建造的三层大楼,以此当根据地。
大楼一楼只挂着一块不起眼的招牌,写着「大东亚文化协会」。
结城中校甚至对掌控其财源的陆军参谋总部严格下令,「不管是谁,都不准穿军装在这栋大楼进出。」所以外面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大东亚文化协会」其实是陆军的间谍培训学校。
而这种近乎神经质的伪装,正表现出结城中校想培训的间谍本质。
——间谍是隐形人。
这是结城中校的口头禅。
独自一人留在陌生的外国土地上,融入当地,不让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完全依靠自己的判断搜集该国的情报,加以分析,暗中送回国内。这正是当一名杰出间谍的条件。
「执行任务的时间为五年、十年、二十年,视情况而定,有时甚至得接连好几代都执行任务。间谍让人知道他的存在时,就是任务失败的时候。」
飞崎当初在接受d机关的审核考试时,结城中校凹陷的眼窝深处闪动着晦暗的光芒,如此说道。
你们绝对要舍弃出人头地这种世俗的念头。
成为间谍,就是这样。
低调、不起眼、像影子般的存在。如果这是间谍的一种理想形态,那么卡尔·史耐德就是有着强烈对比的另一种类型。
三年前,卡尔·史耐德以德国知名报社海外特派员的身份赴日,在东京市区内租了一栋两层楼建筑,连日邀请许多人在家里举办派对。
酒食征逐,纵情狂欢。留声机的乐音一直响到三更半夜,许多艺妓和来路不明、国籍与性别形形色色的自由艺术家,频频在他家中进出。
在这世界情势紧张的世道,日本宪兵队全面监视新来乍到东京的外国人,制作了一份详尽且机密的「外国人登录书」。
宪兵队对这名行径夸张的德国人相当有意见,他们对史耐德展开了非比寻常的严密调查。最后制作了一份详细的外国人登录书,里头记载了许多不曾对外公开的事实,诸如他是极为秘密的纳粹党员、与盖世太保有接触、除了德语外,还能流畅地使用英语、法语、俄语、日语、北京话、广东话,是个语言学天才。
「研判卡尔·史耐德被派来日本,是为了撰写迎合纳粹意向的报导。」
宪兵队员在登录书最后写下如此一针见血的意见,不过,他们似乎作梦也没想到,这名酒量过人、沉迷女色、喜好奢华、行事作风特别引人注目的德国人,竟然会是名优秀的间谍。
史耐德之所以会被安上间谍的嫌疑,完全起自一个偶然的契机。
一名被怀疑是共产党员而遭到逮捕的日本人,因耐不住特高警察的严刑拷打,而供出史耐德的名字。
——卡尔·史耐德是为苏维埃共产党效力的间谍。
起初没人相信他的证词。
史耐德在驻日的德国大使馆内有多名好友,常在大使馆内进出。而且他是秘密纳粹党员,还与盖世太保有接触。
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是为盟友德军效力的间谍倒还另当别论,现在却偏偏说他是苏维埃共产党的间谍,这怎么可能?
这一定是被逮捕的人受不了痛苦,为了逃避拷问随口乱说。
这是宪兵队下的结论。
但为了谨慎起见,他们还是严密监视史耐德,结果查出令人惊讶的事实。
史耐德的目的似乎是要查探德国在远东日本的动向。对日本来说,此时揭发史耐德的双面谍行径,并无多大的利益可图。倒不如说,此事若公诸于世,反而会被认为日本宪兵队这三年来一直没察觉史耐德的间谍行为,能力大有问题。
还有其他问题。
史耐德不只在德国大使馆吃得开,就算在日本陆军高层也人面甚广,而且他在各国大使和高级军官的妻子当中,颇受欢迎。要证明他是双面谍,不仅困难重重,一旦证明此事属实,想要保住德国大使和陆军高层的颜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另一方面,苏联大使馆表面上应该也会采取一概不知的态度……
相关人士横跨三国的双面谍,「处理」起来得格外谨慎,是极为敏感的人物。这已是政治领域,远非宪兵队所能处理。
宪兵队与陆军参谋总部、外务省,一再进行秘密会议,最后达成协议,认为暗中逮捕史耐德,私下拿他与目前被苏联逮捕的日本俘虏交换,这样的作法就算不是最好,也算过得去。
但在那之前,至少得先掌握史耐德是双面
谍的确切证据,并「找出」他在日本所安排的联络人和内应。问题是……
要由谁来处理。
这是不能公开表扬功劳的任务。而且一旦失败,要背负的责任,光想象就教相关众人害怕。
彼此互踢皮球的结果,最后这烫手山芋丢给了d机关。
——这是清理间谍的工作,就由间谍来处理吧。
他们将这棘手的任务丢给d机关时,就只说了这句话。
3
「这件事由你处理。」
飞崎被结城中校召见,如此下令时,他马上察觉出上司的言外之意。
——毕业考。
一定是这样。
d机关既然是一所间谍培训学校,在此接受训练的人,势必得「毕业」,成为独当一面的间谍才行。事实上,和飞崎一起受训的学生当中,已经有几人从d机关「毕业」了。
不过,这些人接获何种任务,被派往何处,或是因为什么理由离开d机关,在校生一概不知。
他们会在某天突然不见踪影,也许再也无缘相见。
不过,在他们消失前,结城中校一定指派了他们执行某项任务。
——地点和任务,视毕业考的结果而定。
这是留在d机关里的人心中都明白的事。
他遵照先前的训练方式,迅速看完指示书,将它归还后,结城中校那凹陷的眼窝深处,一双细眼微睁,问道:
「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飞崎默默颔首。
结城中校闭上双眼,深深靠向椅背,一脸疲惫地开口:
「……既然知道,就马上着手进行吧。」
不用他说也知道。
飞崎步出办公室外,马上开始进行。
首先是掌握证明史耐德双面谍身份的关键证据。
既然已经确定目标物,就某个角度来说,这是项简单的工作。
从事谍报活动,交换情报是最重要的工作,史耐德应该也会以某种形式将到手的情报送回国内。
只要是从日本国内发出的国际电报都会以递信省{注12}接往d机关的秘密线路记录下所有内容。而打到国外的电话,则是全部集中在牛込电话局,电话线同样也接往d机关,留下记录。
这当然是不能对外公开的非法窃听,但既然d机关本身的存在就是一项机密,质疑其合法性根本毫无意义。
飞崎再次调阅史耐德的发信记录,成功挑出几份可疑的通讯。
他同时也确认过史耐德的书信。
寄往国外的信件,包括外国大使馆寄出的书信,全部都会先集中放在中央邮局后,再统一寄往d机关。d机关以完全不留痕迹的特殊方法拆信,复印其内容后,于两个小时后将它恢复原形,送还中央邮局。
不用说也知道,这同样是非法的行为。
经仔细的调查后得知,史耐德在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文字内容中暗藏密码,以极其巧妙的方式书写机密情报。
另外他们在调查过程中,还扣押了一项关键性的证据。
他们老早便知道东京地区有一处非法的无线电发送所,会发送密码文件。透过三角定位法,虽然锁定出目标处两公里范围内的地区,但由于对方发信时间很短,无法进一步追踪。不过,持续暗中监视史耐德的飞崎,某天确认前者从他租借的渔船中发送无法解读的无线电密码。
与苏联情报机关所用的周波数相吻合。
这么一来就很确定了。
不进行情报交换的间谍,无法称之为间谍。但是就算再优秀的间谍,在发送情报或接收情报的瞬间也非得脱下伪装的面具,暴露出间谍的真面目不可。
——间谍一旦被人怀疑,一切就结束了。
结城中校常挂在嘴边的真实情况,此刻就呈现在他面前,飞崎感到背脊发凉。反过来说,这项证据也显示出过去史耐德有多么受人信任,不被怀疑……
「卡尔·史耐德所选择的『伪装』前所未见,如果不是他被安上间谍的嫌疑,别说是宪兵队,恐怕就连我们也不会发现到他的间谍行动。」
飞崎持续对与会者报告——不,倒不如说他是对阖眼的结城中校报告,与会者手中完全没任何文件资料。在d机关里,报告书和资料一律都是看过之后便马上归还,严禁笔记。
「对史耐德来说,酒、女人、连日的派对狂欢,正是他瞒过日本宪兵队的手段。
他与秘密工作员见面时,一定会举办盛大的派对,让他们混在其他人当中。整晚将留声机的音量开到最大,为的是让屋内装设的窃听器失去作用。」
以明目张胆的作风来消除别人对他的怀疑。
这是颠覆间谍旧有常识,出人意表的奇招。
史耐德来到日本,这三年来一直都用这项奇招,成功躲过日本宪兵队多疑的目光,有效率地在东京架起机密的间谍网。同时他与德国大使馆以及日本陆军保有紧密的关系,提供一些无关紧要,不会损及苏联利益的情报,并持续向苏联传送德国方面的重要情报。
放长线钓大鱼。
虽然他是敌人,但手腕过人,连飞崎也不禁为之佩服。
但史耐德身为间谍,既然遭人怀疑,就如同赤身裸体暴露在敌人面前一样。
他苦心建立的日本间谍网,已被掌控。
再来就是秘密逮捕史耐德,避免打草惊蛇。飞崎持续监视史耐德,找寻下手的最好时机。然而……
结城中校仍旧阖着眼,从他走进屋内后,第一次开口。
「发现自己被人监视的史耐德,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认定自己无法逃脱而自杀?」
「这个……」
飞崎顿时吞吞吐吐,与会者的目光全往他身上招呼过来。
众人的视线中完全感受不出任何情感。
——目标物在被逮捕之前死亡。
这是d机关的学生「绝不该有的疏失」。
4
「首先,」
隔了一会儿,飞崎这才缓缓开口道:
「就当时的状况看来,我不认为史耐德已发现我在监视他。」
那天……
在飞崎持续进行监视的公寓房间里发生了一场骚动,而飞崎得知史耐德死在房里的消息,愣在当场,几乎动弹不得。
不可能。
这是他当下的第一个念头。
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不能发生这种事,而是不可能。
之后,飞崎多次回顾自己的行动,但他始终不认为自己犯过什么疏失。
那么,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不可能的情况?
他百思不得其解。
经过一番痛苦的抉择后,飞崎主动向结城中校提议,召开这场有可能成为批判大会的会议,为的是公开那「看不见的真相」。
「可是还有遗书的问题。」
坐在飞崎对面的葛西,以冷漠的口吻说道。双眼细长、双唇艳红、个头娇小的葛西,在同期学生当中,素以「精明干练」闻名。
「目标物在自杀时留下遗书。没错吧?」
众人的目光再次往飞崎聚集。
正如葛西所言,刚才传阅的资料中,包括一份像是史耐德留下的「遗书」翻拍照片。
我对人生感到失望。决定一死。
在信纸上以平假名写成的遗书,整齐地放在史耐德自杀的公寓餐桌上。
正因为有这份遗书的存在,警方才断定史耐德是自杀。可是……
对警方来说,死者不过是「德国一家知名报社的海外特派员」。
宪兵队、特高,以及一般警察所处理的案件的分界非常模糊,三者互争地盘的情况相当激烈,所以彼此不可能分享取得的情报。
警方并不知道史耐德的另一面,既是如此,他们自然没理由怀疑他不是自杀。
结城中校刚才发问后,便深深靠向椅背,盘起双臂,闭目瞑思。飞崎瞄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史耐德是个很杰出的间谍。发现我在监视他,却选择了自杀,未免不太自然。」
与会者应该都能理解他话中的含意。
除了战场外,再也没比有人丧命更吸引周遭众人注意的事了。
——不自杀。不杀人。
这是进入d机关的学生一开始便被灌输的「第一戒律」。
听说当初设立d机关时,在陆军内部引发了一股异常猛烈的反弹声浪。
其中一项原因,当然是日本陆军认为间谍行为「卑劣」「变态」的传统价值观所造成。
不过原因恐怕不只如此。
在军中,杀敌或是被敌所杀向来被视为一种默契,而公然否定杀人与被杀的d机关,是会让周遭跟着腐败的「危险异物」。陆军肯定是在无意识里
发现了它的本质,才会本能地感到厌恶,而有了这么大的反弹。
「不过,」
葛西等到飞崎停顿的空档,再次开口道:
「如果不是自杀,就可能是意外事故或他杀。倘若是意外事故,应该不会留下遗书。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史耐德是他杀,而遗书也是假造的?」
「我只是说,为了谨慎起见,应该确认是否有这个可能。」
飞崎不悦地回答:
「史耐德是德国与苏联的双面谍。以他的身份,不管什么时候被苏联和德国的情报机关所杀,都不足为奇。当他意外死亡时,确认是否有他杀的可能,并非无谓之举。」
「不过,真要这么说的话,你的行动早就否定了史耐德遭到他杀的可能性。」
葛西的嘴角轻扬,露出嘲讽的唇形,指出这点。
「你刚才说过。『那个女人和朋友一起回家,接着马上发生了一场骚动。一人冲出屋外,带回附近警署的一名警察』而另一方面,你还说『史耐德进屋后,一直到女人回来前,都没人在屋内进出。这段时间,屋内一片死寂』。从公寓的平面图来判断,那房间的出入口就只有那扇门。如果史耐德是他杀的话,凶手又是如何在现场进出?」
——他的一字一句都没错,引用得很正确。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程度,d机关的每个人都办得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飞崎沉默不语。坐在墙边双臂盘胸,静静听他报告的宗像的那对浓眉底下的大眼陡然一亮地开口:
「史耐德是死在公寓的二楼,对吧。有没有可能是某人从建筑的另一侧窗口进出?」
「另一侧窗口面向人来人往的大路。如果白天有人从二楼的窗口进出,应该马上会有人报警才对。」
「这么一来,就没人会在命案现场进出了。」
葛西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也就是说,这是不可能的密室杀人案件。」
飞崎听出他话中带刺,双眉微蹙,不发一语。
密室杀人,或是不可能的杀人案件,终究只算是「文字游戏」,不可能成为正经的讨论前提。
结城中校仍闭着眼睛,突然插话:
「……目标物的死因为何?」
「解剖的结果得知,史耐德的死因是氰化物造成窒息死亡。」
飞崎脑中浮现他暗中取得的验尸报告书后,回答道:
「用的是很普遍的氰化钾,要锁定取得管道有困难。」
「咦,不是失血致死吗?」
坐在飞崎身旁,身材高大的秋元惊讶地出声问道:
「根据现场照片,史耐德看起来像是倒卧在血泊中……」
「那不是血,是红酒。」
「红酒?」
「从洒满厨房地板的红酒中也验出了从尸体中验出的毒物。留有史耐德指纹的酒瓶和玻璃杯散落一地,所以他应该是喝了有毒的红酒而死,不会有错。」
「哦,加了氰化钾的毒红酒。顺便问一下,是哪个牌子?」
「玛歌酒庄(chateau margaux)。是史耐德喜欢的牌子,他透过大使馆拿到的,在命案发生的前一个星期,他带进那名女人的公寓里。」
「法国酒吗……」
宗像猛然抬头,像是想到什么似地问道:
「等一下。史耐德好像很擅长外文,他到底会几种语言?」
「有德语、俄语、法语、日语,还有北京话和广东话……」
「那英语呢?」
「英语当然也很在行,应该说得和母语一样流利。」
飞崎如此回答,接着反问宗像:
「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刚才看了史耐德的遗书翻拍照片后,很在意一件事。」
宗像环视现场众人说道:
「除了『我对人生感到失望,决定一死』这句话之外,他还在信纸右边角落的空白处写了几个小字,对吧?」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信纸的右角看起来有些脏污……」
葛西略带困惑地插话:
「可是,那不是在写字前用来试笔的痕迹吗?」
「也许吧。」宗像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但我看那像是两个并排的罗马字x。」
「两个x?」
「在英语里头,两个x是表示『背叛』的意思。」
「这么说来,你的意思是史耐德想在遗书里传达他被某人背叛,或是他背叛某人的讯息?」
「有这个可能。搞不好史耐德除了德国和苏联外,还可能替英美其中一国效力,是个三面间谍。」
「三面间谍?太离谱了。」
葛西耸着肩,一脸惊讶,宗像不予理会,转身面向结城中校。
「您怎么看?」
结城中校微微睁眼。
「为了谨慎起见,先排除这个可能……」
他低语似地说道,接着开始向每个人下达指示。
「宗像锁定史耐德身边以英语为母语者,或是擅长英语的人展开调查。秋元去调查实际的遗书,也许他以隐形墨水写了些什么。葛西去确认德国和苏联的大使馆动向。如果有哪一国的情报机关有所动作,应该会留下什么痕迹才对。山内去调查红酒的进口通路,必须将过程中有可能碰触红酒的人全部列出名单。中濑……」
接受指示的人,纷纷不发一语地起身离去。
飞崎看出在这些面无表情的人们的假面具下有着难以压抑的好奇心,不禁紧紧咬牙。
对他们来说,史耐德死后反而成为更令他们感兴趣的狩猎对象。
不,应该说是同类才对。
飞崎在监视史耐德时,一再从他身上闻出和d机关的人同样的气味。
——教人受不了的自尊心。
就这点来说,史耐德和他们是同一类的人物。
根据调查,史耐德在来日本前,曾与纳粹高层的某人接触。他的目的是成为纳粹党员,加入盖世太保,在这样的隐身衣下,以德国阵营里的苏联间谍身份,在日本暗中行动。
极其复杂的伪装。
如果是头脑简单的人,甚至无法理解他这么做有何意义。不用说也知道,当有人怀疑他身份时,他会被纳粹拷问,甚至处死,是相当危险的行为。同时,苏联当局也会将他印上「不可轻忽的双面谍」烙印(马上被写进苏联秘密警察的的「暗杀者名单」中),真是如同走高空钢索般危险。
要嘛得站在苏联这边,在日本搜集德国的情报。
反之,则是得站在德国这边,将苏联的情报送回德国。
不论是哪一个,如果只是为了达成目的,根本没必要让自己置身在如此危险的立场下。史耐德的行为,到头来只是一种近乎异常的兴奋感,或是他个人过度膨胀的自尊心所追求的「危险游戏」罢了。
而就这个角度来说,d机关的学生可以说正是史耐德的同类。
d机关那稀奇古怪的测验,以及赐予学生超乎想象的课题所做的训练(而且只有「没没无闻」的未来在等着他们),他们都能欣然接受。
——能完成这项任务的人只有我。
——如果是我,这种小事一定办得到。
一切都是出自这种过人的自负。
(我不能输给这些人……)
飞崎强忍心中烧灼的焦急烈火,以挑衅的眼神望向持续下达指示的结城中校。
然而,理应接受这项任务的飞崎,却迟迟没接到结城中校下达的指示。
他以眼角余光望着其他人一个接一个离去,独自站在一旁咬牙切齿,几乎都可以听到自己的磨牙声。
他这才明白,自己在这里算是个「异类」……
5
——d机关用人的对象是「地方人」。
当初设立d机关时,结城中校的这项方针在陆军内部引发强烈反弹,但飞崎是个例外。他一路从陆军幼年学校念起,然后经历陆军士官学校,最后官拜陆军少尉,算是「血统纯正」的陆军军官。
飞崎从小不知父母是何长相。他的父亲是名三流画家,在他出生前远赴巴黎旅行。后来听人提起才知道,原来父亲是跟另一个年轻女人私奔;而母亲也在生下飞崎后不久,跟另一名年轻男人离家出走。他的父母后来如何,飞崎一直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这个被父母抛弃的婴儿,被送回地方望族的祖父母身边,由他们养育。不过当时祖父母年事已高,不可能亲自照顾像他这样的婴儿,所以实际照料他的,是从附近贫穷农家到家里帮佣的一名未婚女性。
——千鹤姐。
年幼的飞崎总是这样叫她,紧黏着她。在祖父母那宽广的老宅里,
只有她身边才是飞崎唯一感到安心的场所。
几年后,她已不再到家里帮佣,于是祖父母便命飞崎去参加陆军幼年学校的入学考。年迈的祖父母,面对与他们有所隔阂的飞崎,应该是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吧。也许对身为乡下望族的祖父母来说,看到飞崎总会让他们想起自己儿子与媳妇的丑事,看了就碍眼。如果让飞崎到陆军幼年学校就读,只要花少许的学费,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飞崎在陆军幼年学校、陆军士官学校,几乎都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这与大人的想法无关,是他与生具来的能力与自尊心造就这一切。
自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他一路担任过连队里的士官预备生、见习士官、少尉。
连队少尉最初的工作是对新兵进行初期教育训练。
简言之,就是让通过征兵体检加入陆军的新兵,确实牢记直属长官的官阶和姓名。这项训练得从直属长官,亦即中队长的官阶和姓名开始默背,然后是上面的大队长、连队长。接着再从师团长一路到天皇陛下,从下到上、连成一气地全部灌输进新兵脑中,这个训练的主旨就是「唤起身为天皇子民,同时也是皇军一员的自觉与感动」。
天皇的子民。
皇军的一员。
日本陆军这个组织形成一个如同以天皇为一家之长的大家族,要求每个人为了家长,更为了家族全体,自愿舍命前赴战场。然而……
这太愚蠢了。
飞崎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非得为家族牺牲奉献不可,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拼命或是舍命来守护家族,甚至是拟似家族的日本?
对飞崎而言,他就读幼年学校、士官学校,之所以都能取得优秀的成绩,是为了他自己,根本没余力再让家族这种不确定因素来搅局。
新兵透过训练,明白自己是天皇子民,是皇军的一员,甚至有人为此感动落泪,这令飞崎百思不解。当然了,飞崎身为教官,不能将这种情感表现在外,他始终都以冷峻的眼神观察四周和自己的内心,有效率地完成上级交付的队务。
而就在连队因陆军大演习而移师札幌时,发生了那起事件。
当时,飞崎有名部下因蛀牙化脓,发烧至四十度,脸颊肿胀到几乎快看不见右眼。不巧的是,正好大队长下令要那名部下担任远距离侦察兵。飞崎向大队长陈情,请求改派其他人执行这项任务。但大队长却严格下令,要当事人马上到大队总部报到。
飞崎以防寒用的棉袄包覆那名因高烧而发抖的部下,一路扶着他走向大队总部。大队长一见两人这副模样,放声怒斥:
「你这是接受作战指示的态度吗!生病又怎样!为了大元帅陛下,就算是死,也求之不得。就算会死,你也得去!」
那名部下连站都站不稳,却仍想要敬礼,飞崎加以制止,代他开口道:
「虽然您这么说,但不过就为了一个演习罢了,却要人强忍病痛,还说什么就算是死,也求之不得,这实在太愚蠢了。我不认为他现在能胜任远距离侦察兵的任务。我要找人代替。」
「你说什么……」
大队长马上脸色铁青。
「你刚才说什么?不过就为了一个演习罢了……?你的意思是,奉大元帅陛下之命的我,刚才说的那番话很愚蠢吗!」
「我没那么说。」
飞崎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名不可理喻的对手,接着说道:
「若有言语冒犯,我在此向您道歉。可是……」
「还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浑蛋,看我怎么教训你!妈的,你也是!竟然还穿着棉袄……马上给我脱下,立刻出发!」
大队长大步走近,伸手搭向部下身上那件棉袄的衣领,想要硬将它扯下。
「请等一下!」
飞崎忍不住挡在中间。
但当他回过神来时,大队长已一屁股跌坐在他面前。
大队长先是露出惊恐的表情,接着马上指着飞崎大叫:
「来人,抓住他!这是暴行犯上……抗命罪!我要送你接受军事审判。」
飞崎呆立原地,那名发高烧的部下则是就此昏厥倒地……
不论理由为何,陆军刑法对「抗命罪」以及「暴行犯上罪」有明确的规定。一旦接受军事审判,飞崎肯定会被判有罪,因此丢官。
——随你们高兴吧。
奉命闭门思过的飞崎,以自暴自弃的心情待在家中时,那名男人突然来访。
那是一位宛如黑影般的男人,顶着一头梳理整齐的长发,清瘦的身躯穿着一件作工精细的西装。他走路时拖着单脚,手上戴着没一丝脏污的白色皮手套。
飞崎起初猜不出他是何方神圣。
「那个无法调教的人就是你啊?」
男人面露浅笑地问道,飞崎不发一语地耸了耸肩。
现在说什么都是枉然。
大队长不是什么正经人物,但或许正因为这样,在军中高层才吃得开。如果他真的想毁了自己的部下,飞崎不过才一名小小的陆军少尉,不可能有人会出面替他辩护。
「你离开军中后,可有什么打算?」
面对男人的提问,飞崎这次摇了摇头。虽然祖父母还健在,但他一点都不想重回故乡。
「这个嘛……也许是到满洲去当马贼吧。」
听完飞崎自暴自弃的回答,男人反而满意地点了点头,凑向飞崎低语道:
「既然你有这个意思,那就来参加考试吧。」
这就是飞崎与d机关和结城中校的邂逅。
飞崎接受的考试,既古怪又复杂。飞崎一半感到惊讶,另一半则是因自负而不愿认输,他在心中暗忖,
——除了我之外,有人可以通过这种考试吗?
飞崎暗自苦笑。但事实上,许多来应考的人,似乎成绩都和飞崎相当,甚至在他之上。
进入d机关后,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假名及假造的资历,彼此的真实身份都不对外公开。根据他偶然听说的传闻,其他人好像都是一般大学的毕业生,是完全的「地方人」。虽然无从确认真伪,但里头似乎也有外国大学的毕业生。
d机关之后的训练极为严苛,考验他们头脑和肉体双方的极限。
——身为军人的我另当别论,这些地方人的少爷一定吃不了这种苦,肯定马上就会大喊吃不消。
飞崎的这个想法马上就被推翻。
其他人几乎都是嘴里哼着歌,轻轻松松地完成上头给予的课题。
不,那是极其严苛的训练,就连受过军事训练的飞崎有时也差点叫苦,其实一点都不轻松。其他人之所以表现出这样的模样,是基于「这点小事,我一定办得到」的可怕自负。
「别被军人或外交官这种无聊的头衔绑住。」
「那不过是日后才贴上的名牌,随时都会剥落。此刻你们所面对的,就只有眼前的事实。当你们被眼前事实以外的东西束缚住时,就会成为你们的弱点。」
结城中校还举了个例子,说基督徒把手放在《圣经》上宣誓时,不敢随便说谎,接着一记回马枪,批评起如今被神格化的日本天皇制。
「理应是绝对现实主义的军人却将组织里地位最高的天皇尊奉为现人神,视为至高无上的存在,这是原本不该有的事。会被这种事给绑住,是对眼前状况误判的第一步。再这样下去,日本军不管打什么样的仗,都无法赢得胜利。」
冷静分析状况的结城中校,再次强调今日间谍的重要性和急迫性。接着他环视所有学生,说道:
「人活在世上,其实很容易被某种存在束缚住,但那是放弃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的责任,也是放弃自己。」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d机关是很适合飞崎待的地方。
从小周遭的大人就常说他是个「冷漠的孩子」,而他也很不擅长与其他孩子们打成一片。在陆军幼年学校、陆军士官学校,与那些像一家人似的同期生相处,也常令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相较之下,像d机关这种用假名、假经历相处的方式,反而令他感觉轻松许多。
谁都不知道他的过去。
包括他没见过自己父母。
他「殴打」长官而被陆军革职。
以及他在理应从「地方人」中选拔人才的d机关里算是异类。
——别被束缚住。
结城中校那句话对飞崎而言,意谓着「自由」。
至少之前一直是如此……
其他人全部离去后,房内只剩结城中校和飞崎两人。
结城中校深靠着椅背
,双臂盘胸,再次阖眼。
飞崎再也受不了沉默,主动开口道:
「我该做什么好?」
结城中校微微睁眼,望了飞崎一眼。
——你再去调查那个女人当天的不在场证明一次。
这句指示打向飞崎耳膜。
那个女人?
他一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
指的是过去和史耐德有关的女人吗?
史耐德的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是俄国人,他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珠,略嫌平坦的塌鼻,长相称不上端正,但颇为热情。他常发酒疯、说话毒舌、铺张浪费。兼具日耳曼人的冷峻与斯拉夫人的热情,个性相当复杂。此外,他还有波西米亚人随兴的气质,也许是这个缘故,他女人缘颇佳。光是他来到日本后,与他发生过关系的日本女性就超过二十人。结城中校的意思,是要我将这二十多个女人当天的不在场证明全都重新调查一遍吗?
不,不是。
他的指示是单数。
是指哪个女人?
经这么一想,飞崎猛然惊觉。
「是她吗?可是……这不可能。」
飞崎摇头,但结城中校并未答话。
他再次阖上眼,下巴往内收,深深靠向椅背。
他以沉默强制飞崎执行命令。
6
野上百合子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史耐德写完遗书后自杀那段时间,百合子正在她所属的t剧团练习场排戏。从剧团租借的练习场,到她住的公寓,直线距离有五公里远。就算再怎么开车狂飙,光往返也要十分钟以上。如果她让史耐德写下遗书,之后再让他喝下毒酒,这样的时间根本不够。
另一方面,野上百合子当天也不可能离开练习场五分钟以上。她是下一场公演的第一女配角。换言之,她消失在舞台上的时间根本不可能有五分钟以上。如果当天的练习是「正式彩排」,又更不用说了。
剧团的演出人员、剧团训练生,以及其他三十多名剧团相关人员,全都异口同声证实她有不在场证明。
飞崎为了谨慎起见,在事件发生时,曾伪装身份潜入审问野上百合子的警署里,伺机偷偷翻阅调查报告。
「我是在一年前认识卡尔·史耐德。一开始,他是以客人的身份到我上班的具乐部光顾。虽说他是德国的新闻记者,但他日语说得很好,大家都吓了一跳。
在众多女人当中,不知为何,他特别中意我,之后常到店里来。
每次他来店里,我们就会一起聊天。
他不只说话风趣,也很会引人打开话匣子。有一次我不小心说出自己想当演员的心愿,他非但没笑我,还鼓励我。不,不仅如此,隔天他已经替我安排好,让我接受正式的演员训练。
我便辞去具乐部的工作,接受演员训练。
从那之后,他便常到我的住处来找我。我住处的电话,也是因为他为了方便从外面和我联络,出钱替我装设的……」
警方基于几个原因,一再对百合子展开比平时更为严厉的审问。
其中一个原因,当然是因为她在现今这种时局下,却仍和外国的新闻记者保有亲密关系,尽管对方是日本盟友的德国人,还是很不寻常,这令警方相当怀疑。
再者,野上百合子曾因为「有激进的倾向与行为」,而遭高等女子学校退学。因为这个缘故,她的父母和她断绝关系,为了赚取生活费,她才会到具乐部上班。
从调查报告中不难看出,她是个有智慧(尽管在现今的日本,这样表示她的自由主义倾向过于强烈)、想法务实的年轻女性。
「我深爱着他。」
面对警方的审问,野上百合子毫不腼腆地应道:
「和他交往后不久,我马上就发现他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情人。不过,我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论是日本人还是外国人,有魅力的男性身边,总是有女人围绕。这不是他的错……」
野上百合子的这番话,也和周遭人的证词相吻合。
面对一看就知道是史耐德情人的其他女性,她也不生气,一样和气地接待她们,就算史耐德在自己家里开派对,在派对来到尾声时叫她回自己家,她也都会乖乖听话,没半句怨言,此事平时大家都看在眼里。
就动机来说,也很难认定是百合子杀害史耐德。
还有遗书的问题。
——我对人生感到失望,决定一死。
信纸上所写的文字,经过鉴定,确定是史耐德本人的笔迹无误。而且史耐德写遗书所用的那支钢笔,飞崎还在他自杀当天亲眼看见他买下。
——难道他真的是自杀?
然而,若真是如此,他实在无法理解结城中校为何要特地命令他重新调查野上百合子的不在场证明。
推算史耐德死亡的时间,野上百合子确实身在五公里外的地方。难道她可以随意操控人在远处的史耐德写下遗书,并让他喝下掺毒的红酒?
这愚蠢的念头令飞崎不自主地苦笑。与其要证明这点,倒不如认定结城中校这次判断错误,反而还比较自然。
回到高挂「大东亚文化协会」看板的大楼时,飞崎差点和一名正要从大门走出的人撞个满怀。飞崎说了一声「抱歉」,与对方擦身而过时,那人朝他耳边低语:
「没有隐形墨水,用的也是普通纸张。」
「什么?」
飞崎不禁停下脚步,转身定睛凝视,原来对方是他的同期秋元,只是刚才因为乔装而没认出。
秋元向飞崎眨了眨眼,就此走出门外。
接着在飞崎抵达房间前,他的同期不约而同地在走廊上现身,与他擦身而过,或是假装不期而遇,对他说道:
——会说英语的人,全都是些小角色。很遗憾,目标物是三面间谍的可能性很低。
——特高已不再调查史耐德。
——确认过红酒的进口通路,没发现可疑人物。
——德国和苏联的大使馆员没有任何异状,也看不出两国的情报机关有采取行动的迹象。
最后来到房间前,葛西同样与他擦身而过,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正准备离去时,飞崎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问道:
「为什么向我报告?」
「为什么?」
葛西先是一愣,接着眯起眼睛应道:
「因为这是你的案子啊。」
葛西粗鲁地甩开他的手,就此离去。这次换飞崎为之一愣,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我的……案子?
飞崎一面思索着这句留在半空的话有何含意,一面无意识地开锁走进屋内,朝椅子坐下。
许多话语在他脑中盘旋。
……史耐德的遗书没留下任何线索……普通的纸……我对人生感到失望,决定一死……看不出德国和苏联的情报机关有采取行动的迹象……会说英语的人,全都是些小角色……野上百合子没有任何疑点……xx是背叛的意思……
蓦地,有个东西卡在他脑中某个角落。
某个微不足道,却又莫名令人在意的东西……
飞崎阖上眼,再次回忆起先前他在警署记进脑中的调查报告的内容。
7
「听说野上百合子招认是她杀了史耐德。」
结城中校隔着大办公桌如此低声说道,听在飞崎耳中,就像此事和自己毫无瓜葛一般。
「宪兵队前来谢谢我们透露这项情报给他们,真是难得。」
结城中校如此说道,双唇嘲讽地扭曲了一下。
宪兵队原本就不打算将史耐德是双面谍的「机密情报」告诉警方。
他们这三年来一直没发现史耐德在帝都从事间谍行为,与其向警方坦承此事,还不如让整起事件当作是「一名头脑有问题的外国记者,在情人的住处自杀」处理还比较好。但这时出现了另一个新的可能,那就是「日本人杀害盟军德国的新闻记者」。对宪兵队来说这是个很好的借口,可以在不告诉警方实情的情况下,全权处理这起案件。
飞崎再也无法压抑那股直涌上喉头的不悦,蹙起了眉头。
他脑中浮现先前向宪兵队那班人透露情报时,他们看着嫌疑犯的照片,那伸舌舐唇,宛如野兽般的低俗表情。
野上百合子是名有智慧的美女。
不知她会遭受那群野蛮的宪兵队员何等屈辱的侦讯,飞崎连想都不愿想。
飞崎第一次发现她供词里的矛盾时,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就是「不合逻辑」。
德国和苏联的双面谍。举世罕见的花花公子。爱发酒疯。说话毒舌。
史耐德树敌众多。
在这之前,他不管何时、什么原因、被谁所杀,都不足为奇。
野上百合子只是刚好下手罢了。
为什么要由我来揭露她犯罪的事实……?
但一旦发现矛盾,便觉得百合子的口供极为不自然。
举例来说,野上百合子发现史耐德尸体时,为了叫警察来,她叫同行的女友到附近的派出所报警。可是她家中有电话(这对现在的一般家庭来说,并不是那么普遍)。
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报警?
此外,她在口供里提到「接下来一直到美代子替我报警这段时间,我好像都呆立原地,双手掩面,不断放声大叫」。但一直在监视公寓的飞崎知道那不是事实。
两名女人走进公寓后,旋即发生了一场骚动。其中一名女人夺门而出后,公寓内一片死寂。
野上百合子需要时间独自留在现场。
为了将史耐德所写的「遗书」,从另一个地方拿过来放在餐桌上,她需要一个人独处。所以她不让同行的女人用电话,而是请她专程跑一趟派出所……
没错,那张字条根本不是什么遗书。
史耐德丧命时,那张字条应该就摆在电话旁。
在供词中,百合子并未隐瞒她与史耐德通电话的事。因为只要调通联记录,一看便知。
但无法从通联记录中确认内容。
「当时他很罕见地表现出消沉的模样,说话的声音感觉很阴沉。」
她如此供称,但持续暗中监视史耐德的飞崎,却不觉得那天他的神情消沉到走上绝路的地步。到头来,原来这才是那天飞崎直觉「不可能」的真正原因。
打电话时,百合子一直和情人言不及义地闲聊,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她有句下出戏会用到的台词,要史耐德将她说的话抄下来。
我对人生感到失望,决定一死
信纸事先就已备好放在电话旁。史耐德听从百合子的指示,照她说的话在信纸中写上日语。就用他当天买的钢笔。他万万没料到,会用它来写自己的遗书……
百合子之后说了一句「我今天的练习比预定的时间还久,可能会晚点回来,你可以拿红酒来喝」地挂断电话。
她结束练习后,再次打电话回家,当时已没人接听。
「我心想,这么晚回来,他可能生气离开了。」
百合子如此供称,说当天的练习是「正式彩排」,很难想象和正式上演以同样形式进行的「正式彩排」,会比预定结束的时间还久(至少不会拖得太晚,以至于在她住处等候的情人生气离开)。
为了谨慎起见,飞崎向剧团的演出人员进行确认。结果得知,当天的练习按照预定时间开始,也几乎完全照预定时间结束。
野上百合子说谎。
知道这点后,接下来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百合子为了让史耐德喝下掺毒的红酒,然后自己发现他丧命家中(为了取得确实的不在场证明,证明在他死亡时,自己人在远处),因而刻意向史耐德指定了错误的约会时间,而且还和一同工作的女性友人一起返家。当然了,这是为了让友人提供证词,证明她返家时,史耐德已气绝身亡。
但应该不只这样的原因……。
从飞崎走进房间到现在,他第一次自己主动开口:
「关于杀害史耐德的动机,她说了些什么?」
「这也和你猜想的一样。」
结城中校目光紧盯着飞崎,未有一丝游移地回应道:
「野上百合子得知史耐德和她的朋友安原美代子关系匪浅,深感嫉妒,因而动了杀机。这是她自己招认的。」
——这名优秀的国际间谍,长年巧妙地悠游在「复杂诡谲」的国际情势中,最后却错估了爱人的心……
飞崎如此思忖,感觉无比讽刺。
野上百合子是个有自由主义倾向的聪明女人,之前就算目睹史耐德和其他爱人打情骂俏,她也能淡然处之。但当她知道史耐德染指她的朋友,同时还是她在剧团里的后辈,也是和她「争夺要角」的安原美代子时,顿时感到妒火中烧,难以自抑。
不,也许史耐德已发现她的嫉妒之情。然而明明已经发现,却仍继续享受那紧张的快感吗?若真是这样……
写在信纸角落的那两个x,果然是「背叛」的意思。
史耐德一面和野上百合子通电话,一面感觉自己此刻正在「背叛」她。对史耐德而言,背叛自己重视的事物的感觉非常重要。就这个角度来说,「xx」代表了史耐德的内心世界。到最后,这正是这名从事双面谍多年的男人最与众不同之处。
飞崎觉得自己正望着远方的景色,他突然将视线移回结城中校地问道:
「你为什么会怀疑她?」
飞崎召开会议时,结城中校没办法看野上百合子的供词。
别说史耐德有安原美代子这个情人的存在了,结城中校甚至连百合子的公寓里有电话一事也不知情。对于飞崎隐约感觉不对劲的真正原因,他当然更不可能察觉。
但结城中校却命令飞崎重新调查野上百合子的不在场证明,当时他就已认定野上百合子是杀害史耐德的凶手。
结城中校眯起眼睛,笔直凝视飞崎,低声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野上百合子和西山千鹤长得很像。」
尽管有一半是出于飞崎的猜测,但听闻这个回答的瞬间,他感觉就像正面挨了一拳,不禁闭上眼睛。
他眼中浮现幼年时照顾他的那名年轻女性的身影。
提到「家族」一词,飞崎脑中想到的,不是从小抛弃他,未曾谋面的父母;也不是每每看到他便会想起他父母的丑事,对他冷淡疏远的祖父母。他唯一会想起的家人,就是那名出身老家附近的贫困农家,到祖父母家帮佣的年轻女人——西山千鹤。「千鹤姐」,这名和他没任何血缘的女人,是飞崎年幼时唯一无条件接纳他的人。
飞崎十岁时,「千鹤姐」便再也没到家里帮佣了,她因为结婚而离开故乡。几年后,飞崎听说「千鹤姐」在产下第一胎后,弄坏了身体,最后罹患肺病而死。
飞崎在奉结城中校之命监视卡尔·史耐德的过程,第一次看到野上百合子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千鹤姐。
他差点叫出声来,野上百合子与西山千鹤的相貌如此相似。
不过,他并未因为这样而对监视史耐德的工作有所松懈。然而……
「目标物死亡时,你正在监视他。不管他是自杀,还是被他国的间谍所杀,你都不应该没有发觉才对。」
结城中校以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接着说道:
「但你却只回报一句『没有发觉』。你在d机关受训过,那时候却没用自己的双眼去看这世界。为什么?因为你被束缚住了。会绑住你的东西,就只有西山千鹤的亡灵,这是很简单的推理。」
结城中校说完后,这才移动视线,朝桌上望了一眼,问道:
「……你不打算重新考虑吗?」
摆在桌上的,是先前飞崎向宪兵队透露情报时,他所写的报告书最后一页。
那一页只写了「因个人因素,向d机关请辞」这句话。
飞崎不发一语,缓缓颔首。
结城中校靠向椅背,难得地叹了口气。
「你知道为什么d机关只录用男性吗?」
很唐突的问题。
飞崎默而不答,结城中校自己回答:
「因为女人会为了不必要的事物而杀人,为了『爱情』或『憎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间谍来说,杀人是禁忌。
在d机关受训时,飞崎不断被灌输这种在军队中绝不能有的观念。
像影子般看不见的存在。
既然这是结城中校要求的理想间谍形象,那么,会引人注意的杀人行为,便是最糟糕的选择。
此外还有一点。
——别被束缚住。
他不断被灌输这个观念,就是「身为间谍,用自己的双眼来看清世界原貌的唯一方法。」
就结果来看,所谓的「毕业考」,并不是结城中校对学生的测试。而是透过「考验」,让学生自行判断自己今后是否能在结城中校底下担任间谍。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次是飞崎的个人事件。
重点在于不被绑住,
然而同时也意谓着不再相信世上的一切,将爱情和憎恨视为微不足道的小事,加以舍弃,甚至连心灵唯一的依靠也要背叛、抛弃。
飞崎始终无法抛弃「千鹤姐」的身影。
尽管在别人眼中,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但人终究有自己无法背叛的事物,存在着自己无法抛弃的事。
——一旦我抛弃了它,我将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义为何。
飞崎这才明白这点。
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面对其他学生,始终觉得矮人一截的真正原因为何。
最后他才知道,真正杰出的间谍指的是可以舍弃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背叛自己所爱的人,可以独自生活而甘之如饴的人。
我已达到极限。
不管再怎么努力,我也无法成为像他们那样的怪物。
所以飞崎才会在报告书的最后写上那句话,表明他的辞意。
结城中校见他辞意甚坚,便从抽屉里取出一张人事命令,从桌上递向他。
「这是你的人事命令。」
d机关里一概不会收发书面的人事命令,命令全都是口头转告,或是看完就马上回收。
在接获书面的人事命令时,表示飞崎已不再是d机关的一员。
「你的新任职地点是中国北方。听说会升你为中尉。」
结城中校以很敷衍的口吻说道。
话中有何含意,不用明说,飞崎也知道。
d机关处理的是陆军中枢的机密事项,当然也掺杂了一些违法的事物。军方自然不可能让「知道太多内幕的人」活着离开。
飞崎的新任职地点应该是此刻正处在枪林弹雨下的最前线。
——先让他升官,然后给他葬身之所。
这是陆军残酷的「体贴设想」。
飞崎照规矩收下人事命令,夹在腋下,转身向后,正准备步出房外时……
背后有人叫唤他的真名。
他转身回望,只见结城中校从椅子上站起,右手抵着前额,第一次朝飞崎做出军队的敬礼姿势。
「不可以死。」
飞崎对他的饯别回礼,再次向后转,默默步出门外。
注12:日本战前的中央政府机关之一,主管通信、交通、电力等业务,存续时间为一八八五~一九四三、一九四六~一九四九(这段期间只管辖通信业务)。
解说 完美的间谍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在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佐久间看见的d机关学员选拔过程,有如恶质的脑筋急转弯:在地图上找一个已经被偷偷涂掉的地点。倒背毫无意义的句子。把进入某栋建筑物以后见到的所有细节储存在脑海,再全部说出来。假如你从小沉迷于间谍/侦探游戏,又有相机式的记忆力,或许可以轻松做到;但是如果要你天天这样做,不这样做轻则丢差、重则送命,你要吗?而且入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抛弃你自己,从此之后,只有无穷无尽的假身份。以你的能力,职业生涯选择肯定很多,而且前景看好,为什么要花一辈子时间去当一个神经兮兮的骗子?
为什么会有人自愿去当间谍?
早期的间谍小说可以很简单地解决这种问题:「他们」的间谍是因为酒色财气或天性邪恶而下海,「我们」的间谍是基于爱国情操和冒险精神才挺身而出。但是经过冷战与勒卡雷的间谍小说洗礼之后,没有人能再保持这种天真的想法了。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的人,光靠着对某种意识型态的信仰,没办法长期撑着干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若要说出骗得过别人的谎话,最好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然而自我洗脑来回几次以后,你会开始觉得什么都是假的。间谍的本质就是自欺欺人。所以在勒卡雷的世界里,自愿当间谍的人多半有某种心理问题:不管喜不喜欢,欺骗与操纵都是他们的第二天性,几乎是不由自主,所以越有良心过得越苦。因此勒卡雷的故事几乎没有皆大欢喜的快乐结局,任务与个人良知永远处于冲突状态。
那么柳广司笔下的间谍世界又如何?
说来很奇妙——在这个世界里,做一个抹消个人身份的间谍,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更凸显了自我的存在(只是这种「自我」脱离了一般定义)。虽然小说里吐槽说间谍的日常生活才没有什么冒险浪漫,峰回路转的情节却还是充满刺激与娱乐性,但同时也悄悄添加了某种当代的虚无色彩。
在现实世界里,从事间谍活动者的背景五花八门,「英雄不怕出身低」,连罪犯都会吸收利用;但d机关吸收的学员不但头脑聪明、受过高等教育,甚至连出身都不同凡响,个个都像是「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儿」(这种事情倒也有先例:让英国尴尬不已的双面谍「剑桥五人组」,都是富贵子弟兼剑桥毕业生)。然而他们却乐意抛弃这种令人羡慕的身份,投入隐形人式的间谍生涯。为什么?也许是觉得可以预见的成功人生乏味无趣。也许真有某种莫名的爱国冲动。也许是觉得欺骗与背叛很有趣。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同时具备惊人的自负,能够漠然应付所有非人的要求——接下来,结城会在训练与淘汰的过程里洗掉他们原有的一切,然后改造成他想要的那种「怪物」。
结城一开始就挑明:「在未来等着你们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独。当中支撑你们的,不是外部所给你们的虚幻之物。」照他的意思,金钱、名誉、甚至是爱国心和人命价值都是虚幻的;「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所以学员们可以毫不在乎地讨论天皇制存在的必要性——而且,他们也「必须」有如此破格的思考方式,因为将来他们不会有固定身份,也不会有真正的人际关系;人类用来建立稳固自我认同的一切元素,都会被剥夺到最低限度。个人的性格思想、过往历史与爱憎都像衣服一样,可以随时穿脱,那么最后剩下的会是什么?
再也没有任何可信之物,真实的只有自己脑中的知识、智慧与意志,还有强悍的躯体。这才是真正的「自我」。他们只相信「自我」。只是,这样的「自我」没有太遥远的过去或未来,只有身为「三好」、「蒲生」、「伊泽」或其他名字的现在,短暂而分裂,随着一时的任务指示见机行事,完成之后又进入下一个再生循环;三个月前的三好可以是今天的盐冢,也可以不是;不管是不是,全都无关紧要。
结城打造的理想间谍,似乎是一种虚无、孤独、几乎没有弱点的超人,让人羡慕也让人害怕。仔细想想,这些年轻人要是真的彻底吸收他的教育内容,结训后对敌我双方都像出鞘的刀一样危险——谁知道他们明天靠自己的头脑思考以后,会得到什么结论?他们不见得会认为非得效忠母国不可吧?毕竟连爱国心都可以视若无物,也无法以情爱羁绊他们。佐久间对这些人会感到嫌恶排斥,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假设这样的完美间谍真的被创造出来了,合理的下一个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听话?
书中不曾强调,但聪明的读者自然想象得到,间谍的联络系统不但保证情报员在敌后活动的安全,也是要确认他不会叛逃或怠工。但间谍与所属机关之间,除了互相牵制之外……或许,呃,还是有某种个人魅力在起作用吧。表情冷峻、思考缜密到让人胆寒的「魔王」结城,专挑家世良好、智慧体能自尊全都超越他人的天之骄子下手,其实很有道理─这些人谁都不服、谁都不爱,自以为聪明,却又暗自渴望得到「值得尊敬的」(换句话说,就是比他们更聪明更自制的)权威认可,被结城驯服了以后,想必很难逃出他的掌握。就像是伊泽,发现自己被结城彻底利用以后就只是「苦笑」,心中或许还有某种微妙的欣喜。小说中只有飞崎加入d机关之后又自愿脱离─他是唯一有军人背景、从小身世坎坷的学员,也只有他无法摆脱过往的情感羁绊。即使如此,结城还在他临走之前说道:「不可以死。」你可以说他很有人情味,我则怀疑这是温情脉脉的笼络,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道该说是可惜还是幸好,d机关的理想间谍实际上几乎不可能存在——至少无法长期维持,因为没有人能够忍受在精神上与社会上彻底虚浮无根的「自由」状态,那是梦魇。但是,我忍不住会想,要是有这么一个虚无的完美间谍存在,他彻底挣脱了「一切」,甚至也不受结城牵制,那会衍生出什么样的故事?
在完美间谍只是纸上的想象游戏时,一切都很有趣。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推理文学研究会(mlr)成员。勒卡雷崇拜者。也许会变成柳广司崇拜者。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在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佐久间看见的d机关学员选拔过程,有如恶质的脑筋急转弯:在地图上找一个已经被偷偷涂掉的地点。倒背毫无意义的句子。把进入某栋建筑物以后见到的所有细节储存在脑海,再全部说出来。假如你从小沉迷于间谍/侦探游戏,又有相机式的记忆力,或许可以轻松做到;但是如果要你天天这样做,不这样做轻则丢差、重则送命,你要吗?而且入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抛弃你自己,从此之后,只有无穷无尽的假身份。以你的能力,职业生涯选择肯定很多,而且前景看好,为什么要花一辈子时间去当一个神经兮兮的骗子?
为什么会有人自愿去当间谍?
早期的间谍小说可以很简单地解决这种问题:「他们」的间谍是因为酒色财气或天性邪恶而下海,「我们」的间谍是基于爱国情操和冒险精神才挺身而出。但是经过冷战与勒卡雷的间谍小说洗礼之后,没有人能再保持这种天真的想法了。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的人,光靠着对某种意识型态的信仰,没办法长期撑着干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若要说出骗得过别人的谎话,最好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然而自我洗脑来回几次以后,你会开始觉得什么都是假的。间谍的本质就是自欺欺人。所以在勒卡雷的世界里,自愿当间谍的人多半有某种心理问题:不管喜不喜欢,欺骗与操纵都是他们的第二天性,几乎是不由自主,所以越有良心过得越苦。因此勒卡雷的故事几乎没有皆大欢喜的快乐结局,任务与个人良知永远处于冲突状态。
那么柳广司笔下的间谍世界又如何?
说来很奇妙——在这个世界里,做一个抹消个人身份的间谍,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更凸显了自我的存在(只是这种「自我」脱离了一般定义)。虽然小说里吐槽说间谍的日常生活才没有什么冒险浪漫,峰回路转的情节却还是充满刺激与娱乐性,但同时也悄悄添加了某种当代的虚无色彩。
在现实世界里,从事间谍活动者的背景五花八门,「英雄不怕出身低」,连罪犯都会吸收利用;但d机关吸收的学员不但头脑聪明、受过高等教育,甚至连出身都不同凡响,个个都像是「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儿」(这种事情倒也有先例:让英国尴尬不已的双面谍「剑桥五人组」,都是富贵子弟兼剑桥毕业生)。然而他们却乐意抛弃这种令人羡慕的身份,投入隐形人式的间谍生涯。为什么?也许是觉得可以预见的成功人生乏味无趣。也许真有某种莫名的爱国冲动。也许是觉得欺骗与背叛很有趣。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同时具备惊人的自负,能够漠然应付所有非人的要求——接下来,结城会在训练与淘汰的过程里洗掉他们原有的一切,然后改造成他想要的那种「怪物」。
结城一开始就挑明:「在未来等着你们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独。当中支撑你们的,不是外部所给你们的虚幻之物。」照他的意思,金钱、名誉、甚至是爱国心和人命价值都是虚幻的;「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所以学员们可以毫不在乎地讨论天皇制存在的必要性——而且,他们也「必须」有如此破格的思考方式,因为将来他们不会有固定身份,也不会有真正的人际关系;人类用来建立稳固自我认同的一切元素,都会被剥夺到最低限度。个人的性格思想、过往历史与爱憎都像衣服一样,可以随时穿脱,那么最后剩下的会是什么?
再也没有任何可信之物,真实的只有自己脑中的知识、智慧与意志,还有强悍的躯体。这才是真正的「自我」。他们只相信「自我」。只是,这样的「自我」没有太遥远的过去或未来,只有身为「三好」、「蒲生」、「伊泽」或其他名字的现在,短暂而分裂,随着一时的任务指示见机行事,完成之后又进入下一个再生循环;三个月前的三好可以是今天的盐冢,也可以不是;不管是不是,全都无关紧要。
结城打造的理想间谍,似乎是一种虚无、孤独、几乎没有弱点的超人,让人羡慕也让人害怕。仔细想想,这些年轻人要是真的彻底吸收他的教育内容,结训后对敌我双方都像出鞘的刀一样危险——谁知道他们明天靠自己的头脑思考以后,会得到什么结论?他们不见得会认为非得效忠母国不可吧?毕竟连爱国心都可以视若无物,也无法以情爱羁绊他们。佐久间对这些人会感到嫌恶排斥,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假设这样的完美间谍真的被创造出来了,合理的下一个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听话?
书中不曾强调,但聪明的读者自然想象得到,间谍的联络系统不但保证情报员在敌后活动的安全,也是要确认他不会叛逃或怠工。但间谍与所属机关之间,除了互相牵制之外……或许,呃,还是有某种个人魅力在起作用吧。表情冷峻、思考缜密到让人胆寒的「魔王」结城,专挑家世良好、智慧体能自尊全都超越他人的天之骄子下手,其实很有道理─这些人谁都不服、谁都不爱,自以为聪明,却又暗自渴望得到「值得尊敬的」(换句话说,就是比他们更聪明更自制的)权威认可,被结城驯服了以后,想必很难逃出他的掌握。就像是伊泽,发现自己被结城彻底利用以后就只是「苦笑」,心中或许还有某种微妙的欣喜。小说中只有飞崎加入d机关之后又自愿脱离─他是唯一有军人背景、从小身世坎坷的学员,也只有他无法摆脱过往的情感羁绊。即使如此,结城还在他临走之前说道:「不可以死。」你可以说他很有人情味,我则怀疑这是温情脉脉的笼络,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道该说是可惜还是幸好,d机关的理想间谍实际上几乎不可能存在——至少无法长期维持,因为没有人能够忍受在精神上与社会上彻底虚浮无根的「自由」状态,那是梦魇。但是,我忍不住会想,要是有这么一个虚无的完美间谍存在,他彻底挣脱了「一切」,甚至也不受结城牵制,那会衍生出什么样的故事?
在完美间谍只是纸上的想象游戏时,一切都很有趣。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推理文学研究会(mlr)成员。勒卡雷崇拜者。也许会变成柳广司崇拜者。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在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佐久间看见的d机关学员选拔过程,有如恶质的脑筋急转弯:在地图上找一个已经被偷偷涂掉的地点。倒背毫无意义的句子。把进入某栋建筑物以后见到的所有细节储存在脑海,再全部说出来。假如你从小沉迷于间谍/侦探游戏,又有相机式的记忆力,或许可以轻松做到;但是如果要你天天这样做,不这样做轻则丢差、重则送命,你要吗?而且入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抛弃你自己,从此之后,只有无穷无尽的假身份。以你的能力,职业生涯选择肯定很多,而且前景看好,为什么要花一辈子时间去当一个神经兮兮的骗子?
为什么会有人自愿去当间谍?
早期的间谍小说可以很简单地解决这种问题:「他们」的间谍是因为酒色财气或天性邪恶而下海,「我们」的间谍是基于爱国情操和冒险精神才挺身而出。但是经过冷战与勒卡雷的间谍小说洗礼之后,没有人能再保持这种天真的想法了。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的人,光靠着对某种意识型态的信仰,没办法长期撑着干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若要说出骗得过别人的谎话,最好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然而自我洗脑来回几次以后,你会开始觉得什么都是假的。间谍的本质就是自欺欺人。所以在勒卡雷的世界里,自愿当间谍的人多半有某种心理问题:不管喜不喜欢,欺骗与操纵都是他们的第二天性,几乎是不由自主,所以越有良心过得越苦。因此勒卡雷的故事几乎没有皆大欢喜的快乐结局,任务与个人良知永远处于冲突状态。
那么柳广司笔下的间谍世界又如何?
说来很奇妙——在这个世界里,做一个抹消个人身份的间谍,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更凸显了自我的存在(只是这种「自我」脱离了一般定义)。虽然小说里吐槽说间谍的日常生活才没有什么冒险浪漫,峰回路转的情节却还是充满刺激与娱乐性,但同时也悄悄添加了某种当代的虚无色彩。
在现实世界里,从事间谍活动者的背景五花八门,「英雄不怕出身低」,连罪犯都会吸收利用;但d机关吸收的学员不但头脑聪明、受过高等教育,甚至连出身都不同凡响,个个都像是「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儿」(这种事情倒也有先例:让英国尴尬不已的双面谍「剑桥五人组」,都是富贵子弟兼剑桥毕业生)。然而他们却乐意抛弃这种令人羡慕的身份,投入隐形人式的间谍生涯。为什么?也许是觉得可以预见的成功人生乏味无趣。也许真有某种莫名的爱国冲动。也许是觉得欺骗与背叛很有趣。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同时具备惊人的自负,能够漠然应付所有非人的要求——接下来,结城会在训练与淘汰的过程里洗掉他们原有的一切,然后改造成他想要的那种「怪物」。
结城一开始就挑明:「在未来等着你们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独。当中支撑你们的,不是外部所给你们的虚幻之物。」照他的意思,金钱、名誉、甚至是爱国心和人命价值都是虚幻的;「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所以学员们可以毫不在乎地讨论天皇制存在的必要性——而且,他们也「必须」有如此破格的思考方式,因为将来他们不会有固定身份,也不会有真正的人际关系;人类用来建立稳固自我认同的一切元素,都会被剥夺到最低限度。个人的性格思想、过往历史与爱憎都像衣服一样,可以随时穿脱,那么最后剩下的会是什么?
再也没有任何可信之物,真实的只有自己脑中的知识、智慧与意志,还有强悍的躯体。这才是真正的「自我」。他们只相信「自我」。只是,这样的「自我」没有太遥远的过去或未来,只有身为「三好」、「蒲生」、「伊泽」或其他名字的现在,短暂而分裂,随着一时的任务指示见机行事,完成之后又进入下一个再生循环;三个月前的三好可以是今天的盐冢,也可以不是;不管是不是,全都无关紧要。
结城打造的理想间谍,似乎是一种虚无、孤独、几乎没有弱点的超人,让人羡慕也让人害怕。仔细想想,这些年轻人要是真的彻底吸收他的教育内容,结训后对敌我双方都像出鞘的刀一样危险——谁知道他们明天靠自己的头脑思考以后,会得到什么结论?他们不见得会认为非得效忠母国不可吧?毕竟连爱国心都可以视若无物,也无法以情爱羁绊他们。佐久间对这些人会感到嫌恶排斥,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假设这样的完美间谍真的被创造出来了,合理的下一个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听话?
书中不曾强调,但聪明的读者自然想象得到,间谍的联络系统不但保证情报员在敌后活动的安全,也是要确认他不会叛逃或怠工。但间谍与所属机关之间,除了互相牵制之外……或许,呃,还是有某种个人魅力在起作用吧。表情冷峻、思考缜密到让人胆寒的「魔王」结城,专挑家世良好、智慧体能自尊全都超越他人的天之骄子下手,其实很有道理─这些人谁都不服、谁都不爱,自以为聪明,却又暗自渴望得到「值得尊敬的」(换句话说,就是比他们更聪明更自制的)权威认可,被结城驯服了以后,想必很难逃出他的掌握。就像是伊泽,发现自己被结城彻底利用以后就只是「苦笑」,心中或许还有某种微妙的欣喜。小说中只有飞崎加入d机关之后又自愿脱离─他是唯一有军人背景、从小身世坎坷的学员,也只有他无法摆脱过往的情感羁绊。即使如此,结城还在他临走之前说道:「不可以死。」你可以说他很有人情味,我则怀疑这是温情脉脉的笼络,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道该说是可惜还是幸好,d机关的理想间谍实际上几乎不可能存在——至少无法长期维持,因为没有人能够忍受在精神上与社会上彻底虚浮无根的「自由」状态,那是梦魇。但是,我忍不住会想,要是有这么一个虚无的完美间谍存在,他彻底挣脱了「一切」,甚至也不受结城牵制,那会衍生出什么样的故事?
在完美间谍只是纸上的想象游戏时,一切都很有趣。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推理文学研究会(mlr)成员。勒卡雷崇拜者。也许会变成柳广司崇拜者。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在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佐久间看见的d机关学员选拔过程,有如恶质的脑筋急转弯:在地图上找一个已经被偷偷涂掉的地点。倒背毫无意义的句子。把进入某栋建筑物以后见到的所有细节储存在脑海,再全部说出来。假如你从小沉迷于间谍/侦探游戏,又有相机式的记忆力,或许可以轻松做到;但是如果要你天天这样做,不这样做轻则丢差、重则送命,你要吗?而且入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抛弃你自己,从此之后,只有无穷无尽的假身份。以你的能力,职业生涯选择肯定很多,而且前景看好,为什么要花一辈子时间去当一个神经兮兮的骗子?
为什么会有人自愿去当间谍?
早期的间谍小说可以很简单地解决这种问题:「他们」的间谍是因为酒色财气或天性邪恶而下海,「我们」的间谍是基于爱国情操和冒险精神才挺身而出。但是经过冷战与勒卡雷的间谍小说洗礼之后,没有人能再保持这种天真的想法了。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的人,光靠着对某种意识型态的信仰,没办法长期撑着干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若要说出骗得过别人的谎话,最好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然而自我洗脑来回几次以后,你会开始觉得什么都是假的。间谍的本质就是自欺欺人。所以在勒卡雷的世界里,自愿当间谍的人多半有某种心理问题:不管喜不喜欢,欺骗与操纵都是他们的第二天性,几乎是不由自主,所以越有良心过得越苦。因此勒卡雷的故事几乎没有皆大欢喜的快乐结局,任务与个人良知永远处于冲突状态。
那么柳广司笔下的间谍世界又如何?
说来很奇妙——在这个世界里,做一个抹消个人身份的间谍,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更凸显了自我的存在(只是这种「自我」脱离了一般定义)。虽然小说里吐槽说间谍的日常生活才没有什么冒险浪漫,峰回路转的情节却还是充满刺激与娱乐性,但同时也悄悄添加了某种当代的虚无色彩。
在现实世界里,从事间谍活动者的背景五花八门,「英雄不怕出身低」,连罪犯都会吸收利用;但d机关吸收的学员不但头脑聪明、受过高等教育,甚至连出身都不同凡响,个个都像是「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儿」(这种事情倒也有先例:让英国尴尬不已的双面谍「剑桥五人组」,都是富贵子弟兼剑桥毕业生)。然而他们却乐意抛弃这种令人羡慕的身份,投入隐形人式的间谍生涯。为什么?也许是觉得可以预见的成功人生乏味无趣。也许真有某种莫名的爱国冲动。也许是觉得欺骗与背叛很有趣。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同时具备惊人的自负,能够漠然应付所有非人的要求——接下来,结城会在训练与淘汰的过程里洗掉他们原有的一切,然后改造成他想要的那种「怪物」。
结城一开始就挑明:「在未来等着你们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独。当中支撑你们的,不是外部所给你们的虚幻之物。」照他的意思,金钱、名誉、甚至是爱国心和人命价值都是虚幻的;「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所以学员们可以毫不在乎地讨论天皇制存在的必要性——而且,他们也「必须」有如此破格的思考方式,因为将来他们不会有固定身份,也不会有真正的人际关系;人类用来建立稳固自我认同的一切元素,都会被剥夺到最低限度。个人的性格思想、过往历史与爱憎都像衣服一样,可以随时穿脱,那么最后剩下的会是什么?
再也没有任何可信之物,真实的只有自己脑中的知识、智慧与意志,还有强悍的躯体。这才是真正的「自我」。他们只相信「自我」。只是,这样的「自我」没有太遥远的过去或未来,只有身为「三好」、「蒲生」、「伊泽」或其他名字的现在,短暂而分裂,随着一时的任务指示见机行事,完成之后又进入下一个再生循环;三个月前的三好可以是今天的盐冢,也可以不是;不管是不是,全都无关紧要。
结城打造的理想间谍,似乎是一种虚无、孤独、几乎没有弱点的超人,让人羡慕也让人害怕。仔细想想,这些年轻人要是真的彻底吸收他的教育内容,结训后对敌我双方都像出鞘的刀一样危险——谁知道他们明天靠自己的头脑思考以后,会得到什么结论?他们不见得会认为非得效忠母国不可吧?毕竟连爱国心都可以视若无物,也无法以情爱羁绊他们。佐久间对这些人会感到嫌恶排斥,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假设这样的完美间谍真的被创造出来了,合理的下一个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听话?
书中不曾强调,但聪明的读者自然想象得到,间谍的联络系统不但保证情报员在敌后活动的安全,也是要确认他不会叛逃或怠工。但间谍与所属机关之间,除了互相牵制之外……或许,呃,还是有某种个人魅力在起作用吧。表情冷峻、思考缜密到让人胆寒的「魔王」结城,专挑家世良好、智慧体能自尊全都超越他人的天之骄子下手,其实很有道理─这些人谁都不服、谁都不爱,自以为聪明,却又暗自渴望得到「值得尊敬的」(换句话说,就是比他们更聪明更自制的)权威认可,被结城驯服了以后,想必很难逃出他的掌握。就像是伊泽,发现自己被结城彻底利用以后就只是「苦笑」,心中或许还有某种微妙的欣喜。小说中只有飞崎加入d机关之后又自愿脱离─他是唯一有军人背景、从小身世坎坷的学员,也只有他无法摆脱过往的情感羁绊。即使如此,结城还在他临走之前说道:「不可以死。」你可以说他很有人情味,我则怀疑这是温情脉脉的笼络,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道该说是可惜还是幸好,d机关的理想间谍实际上几乎不可能存在——至少无法长期维持,因为没有人能够忍受在精神上与社会上彻底虚浮无根的「自由」状态,那是梦魇。但是,我忍不住会想,要是有这么一个虚无的完美间谍存在,他彻底挣脱了「一切」,甚至也不受结城牵制,那会衍生出什么样的故事?
在完美间谍只是纸上的想象游戏时,一切都很有趣。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推理文学研究会(mlr)成员。勒卡雷崇拜者。也许会变成柳广司崇拜者。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在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佐久间看见的d机关学员选拔过程,有如恶质的脑筋急转弯:在地图上找一个已经被偷偷涂掉的地点。倒背毫无意义的句子。把进入某栋建筑物以后见到的所有细节储存在脑海,再全部说出来。假如你从小沉迷于间谍/侦探游戏,又有相机式的记忆力,或许可以轻松做到;但是如果要你天天这样做,不这样做轻则丢差、重则送命,你要吗?而且入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抛弃你自己,从此之后,只有无穷无尽的假身份。以你的能力,职业生涯选择肯定很多,而且前景看好,为什么要花一辈子时间去当一个神经兮兮的骗子?
为什么会有人自愿去当间谍?
早期的间谍小说可以很简单地解决这种问题:「他们」的间谍是因为酒色财气或天性邪恶而下海,「我们」的间谍是基于爱国情操和冒险精神才挺身而出。但是经过冷战与勒卡雷的间谍小说洗礼之后,没有人能再保持这种天真的想法了。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的人,光靠着对某种意识型态的信仰,没办法长期撑着干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若要说出骗得过别人的谎话,最好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然而自我洗脑来回几次以后,你会开始觉得什么都是假的。间谍的本质就是自欺欺人。所以在勒卡雷的世界里,自愿当间谍的人多半有某种心理问题:不管喜不喜欢,欺骗与操纵都是他们的第二天性,几乎是不由自主,所以越有良心过得越苦。因此勒卡雷的故事几乎没有皆大欢喜的快乐结局,任务与个人良知永远处于冲突状态。
那么柳广司笔下的间谍世界又如何?
说来很奇妙——在这个世界里,做一个抹消个人身份的间谍,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更凸显了自我的存在(只是这种「自我」脱离了一般定义)。虽然小说里吐槽说间谍的日常生活才没有什么冒险浪漫,峰回路转的情节却还是充满刺激与娱乐性,但同时也悄悄添加了某种当代的虚无色彩。
在现实世界里,从事间谍活动者的背景五花八门,「英雄不怕出身低」,连罪犯都会吸收利用;但d机关吸收的学员不但头脑聪明、受过高等教育,甚至连出身都不同凡响,个个都像是「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儿」(这种事情倒也有先例:让英国尴尬不已的双面谍「剑桥五人组」,都是富贵子弟兼剑桥毕业生)。然而他们却乐意抛弃这种令人羡慕的身份,投入隐形人式的间谍生涯。为什么?也许是觉得可以预见的成功人生乏味无趣。也许真有某种莫名的爱国冲动。也许是觉得欺骗与背叛很有趣。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同时具备惊人的自负,能够漠然应付所有非人的要求——接下来,结城会在训练与淘汰的过程里洗掉他们原有的一切,然后改造成他想要的那种「怪物」。
结城一开始就挑明:「在未来等着你们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独。当中支撑你们的,不是外部所给你们的虚幻之物。」照他的意思,金钱、名誉、甚至是爱国心和人命价值都是虚幻的;「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所以学员们可以毫不在乎地讨论天皇制存在的必要性——而且,他们也「必须」有如此破格的思考方式,因为将来他们不会有固定身份,也不会有真正的人际关系;人类用来建立稳固自我认同的一切元素,都会被剥夺到最低限度。个人的性格思想、过往历史与爱憎都像衣服一样,可以随时穿脱,那么最后剩下的会是什么?
再也没有任何可信之物,真实的只有自己脑中的知识、智慧与意志,还有强悍的躯体。这才是真正的「自我」。他们只相信「自我」。只是,这样的「自我」没有太遥远的过去或未来,只有身为「三好」、「蒲生」、「伊泽」或其他名字的现在,短暂而分裂,随着一时的任务指示见机行事,完成之后又进入下一个再生循环;三个月前的三好可以是今天的盐冢,也可以不是;不管是不是,全都无关紧要。
结城打造的理想间谍,似乎是一种虚无、孤独、几乎没有弱点的超人,让人羡慕也让人害怕。仔细想想,这些年轻人要是真的彻底吸收他的教育内容,结训后对敌我双方都像出鞘的刀一样危险——谁知道他们明天靠自己的头脑思考以后,会得到什么结论?他们不见得会认为非得效忠母国不可吧?毕竟连爱国心都可以视若无物,也无法以情爱羁绊他们。佐久间对这些人会感到嫌恶排斥,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假设这样的完美间谍真的被创造出来了,合理的下一个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听话?
书中不曾强调,但聪明的读者自然想象得到,间谍的联络系统不但保证情报员在敌后活动的安全,也是要确认他不会叛逃或怠工。但间谍与所属机关之间,除了互相牵制之外……或许,呃,还是有某种个人魅力在起作用吧。表情冷峻、思考缜密到让人胆寒的「魔王」结城,专挑家世良好、智慧体能自尊全都超越他人的天之骄子下手,其实很有道理─这些人谁都不服、谁都不爱,自以为聪明,却又暗自渴望得到「值得尊敬的」(换句话说,就是比他们更聪明更自制的)权威认可,被结城驯服了以后,想必很难逃出他的掌握。就像是伊泽,发现自己被结城彻底利用以后就只是「苦笑」,心中或许还有某种微妙的欣喜。小说中只有飞崎加入d机关之后又自愿脱离─他是唯一有军人背景、从小身世坎坷的学员,也只有他无法摆脱过往的情感羁绊。即使如此,结城还在他临走之前说道:「不可以死。」你可以说他很有人情味,我则怀疑这是温情脉脉的笼络,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道该说是可惜还是幸好,d机关的理想间谍实际上几乎不可能存在——至少无法长期维持,因为没有人能够忍受在精神上与社会上彻底虚浮无根的「自由」状态,那是梦魇。但是,我忍不住会想,要是有这么一个虚无的完美间谍存在,他彻底挣脱了「一切」,甚至也不受结城牵制,那会衍生出什么样的故事?
在完美间谍只是纸上的想象游戏时,一切都很有趣。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推理文学研究会(mlr)成员。勒卡雷崇拜者。也许会变成柳广司崇拜者。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在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佐久间看见的d机关学员选拔过程,有如恶质的脑筋急转弯:在地图上找一个已经被偷偷涂掉的地点。倒背毫无意义的句子。把进入某栋建筑物以后见到的所有细节储存在脑海,再全部说出来。假如你从小沉迷于间谍/侦探游戏,又有相机式的记忆力,或许可以轻松做到;但是如果要你天天这样做,不这样做轻则丢差、重则送命,你要吗?而且入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抛弃你自己,从此之后,只有无穷无尽的假身份。以你的能力,职业生涯选择肯定很多,而且前景看好,为什么要花一辈子时间去当一个神经兮兮的骗子?
为什么会有人自愿去当间谍?
早期的间谍小说可以很简单地解决这种问题:「他们」的间谍是因为酒色财气或天性邪恶而下海,「我们」的间谍是基于爱国情操和冒险精神才挺身而出。但是经过冷战与勒卡雷的间谍小说洗礼之后,没有人能再保持这种天真的想法了。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的人,光靠着对某种意识型态的信仰,没办法长期撑着干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若要说出骗得过别人的谎话,最好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然而自我洗脑来回几次以后,你会开始觉得什么都是假的。间谍的本质就是自欺欺人。所以在勒卡雷的世界里,自愿当间谍的人多半有某种心理问题:不管喜不喜欢,欺骗与操纵都是他们的第二天性,几乎是不由自主,所以越有良心过得越苦。因此勒卡雷的故事几乎没有皆大欢喜的快乐结局,任务与个人良知永远处于冲突状态。
那么柳广司笔下的间谍世界又如何?
说来很奇妙——在这个世界里,做一个抹消个人身份的间谍,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更凸显了自我的存在(只是这种「自我」脱离了一般定义)。虽然小说里吐槽说间谍的日常生活才没有什么冒险浪漫,峰回路转的情节却还是充满刺激与娱乐性,但同时也悄悄添加了某种当代的虚无色彩。
在现实世界里,从事间谍活动者的背景五花八门,「英雄不怕出身低」,连罪犯都会吸收利用;但d机关吸收的学员不但头脑聪明、受过高等教育,甚至连出身都不同凡响,个个都像是「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儿」(这种事情倒也有先例:让英国尴尬不已的双面谍「剑桥五人组」,都是富贵子弟兼剑桥毕业生)。然而他们却乐意抛弃这种令人羡慕的身份,投入隐形人式的间谍生涯。为什么?也许是觉得可以预见的成功人生乏味无趣。也许真有某种莫名的爱国冲动。也许是觉得欺骗与背叛很有趣。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同时具备惊人的自负,能够漠然应付所有非人的要求——接下来,结城会在训练与淘汰的过程里洗掉他们原有的一切,然后改造成他想要的那种「怪物」。
结城一开始就挑明:「在未来等着你们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独。当中支撑你们的,不是外部所给你们的虚幻之物。」照他的意思,金钱、名誉、甚至是爱国心和人命价值都是虚幻的;「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所以学员们可以毫不在乎地讨论天皇制存在的必要性——而且,他们也「必须」有如此破格的思考方式,因为将来他们不会有固定身份,也不会有真正的人际关系;人类用来建立稳固自我认同的一切元素,都会被剥夺到最低限度。个人的性格思想、过往历史与爱憎都像衣服一样,可以随时穿脱,那么最后剩下的会是什么?
再也没有任何可信之物,真实的只有自己脑中的知识、智慧与意志,还有强悍的躯体。这才是真正的「自我」。他们只相信「自我」。只是,这样的「自我」没有太遥远的过去或未来,只有身为「三好」、「蒲生」、「伊泽」或其他名字的现在,短暂而分裂,随着一时的任务指示见机行事,完成之后又进入下一个再生循环;三个月前的三好可以是今天的盐冢,也可以不是;不管是不是,全都无关紧要。
结城打造的理想间谍,似乎是一种虚无、孤独、几乎没有弱点的超人,让人羡慕也让人害怕。仔细想想,这些年轻人要是真的彻底吸收他的教育内容,结训后对敌我双方都像出鞘的刀一样危险——谁知道他们明天靠自己的头脑思考以后,会得到什么结论?他们不见得会认为非得效忠母国不可吧?毕竟连爱国心都可以视若无物,也无法以情爱羁绊他们。佐久间对这些人会感到嫌恶排斥,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假设这样的完美间谍真的被创造出来了,合理的下一个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听话?
书中不曾强调,但聪明的读者自然想象得到,间谍的联络系统不但保证情报员在敌后活动的安全,也是要确认他不会叛逃或怠工。但间谍与所属机关之间,除了互相牵制之外……或许,呃,还是有某种个人魅力在起作用吧。表情冷峻、思考缜密到让人胆寒的「魔王」结城,专挑家世良好、智慧体能自尊全都超越他人的天之骄子下手,其实很有道理─这些人谁都不服、谁都不爱,自以为聪明,却又暗自渴望得到「值得尊敬的」(换句话说,就是比他们更聪明更自制的)权威认可,被结城驯服了以后,想必很难逃出他的掌握。就像是伊泽,发现自己被结城彻底利用以后就只是「苦笑」,心中或许还有某种微妙的欣喜。小说中只有飞崎加入d机关之后又自愿脱离─他是唯一有军人背景、从小身世坎坷的学员,也只有他无法摆脱过往的情感羁绊。即使如此,结城还在他临走之前说道:「不可以死。」你可以说他很有人情味,我则怀疑这是温情脉脉的笼络,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道该说是可惜还是幸好,d机关的理想间谍实际上几乎不可能存在——至少无法长期维持,因为没有人能够忍受在精神上与社会上彻底虚浮无根的「自由」状态,那是梦魇。但是,我忍不住会想,要是有这么一个虚无的完美间谍存在,他彻底挣脱了「一切」,甚至也不受结城牵制,那会衍生出什么样的故事?
在完美间谍只是纸上的想象游戏时,一切都很有趣。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推理文学研究会(mlr)成员。勒卡雷崇拜者。也许会变成柳广司崇拜者。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在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佐久间看见的d机关学员选拔过程,有如恶质的脑筋急转弯:在地图上找一个已经被偷偷涂掉的地点。倒背毫无意义的句子。把进入某栋建筑物以后见到的所有细节储存在脑海,再全部说出来。假如你从小沉迷于间谍/侦探游戏,又有相机式的记忆力,或许可以轻松做到;但是如果要你天天这样做,不这样做轻则丢差、重则送命,你要吗?而且入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抛弃你自己,从此之后,只有无穷无尽的假身份。以你的能力,职业生涯选择肯定很多,而且前景看好,为什么要花一辈子时间去当一个神经兮兮的骗子?
为什么会有人自愿去当间谍?
早期的间谍小说可以很简单地解决这种问题:「他们」的间谍是因为酒色财气或天性邪恶而下海,「我们」的间谍是基于爱国情操和冒险精神才挺身而出。但是经过冷战与勒卡雷的间谍小说洗礼之后,没有人能再保持这种天真的想法了。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的人,光靠着对某种意识型态的信仰,没办法长期撑着干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若要说出骗得过别人的谎话,最好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然而自我洗脑来回几次以后,你会开始觉得什么都是假的。间谍的本质就是自欺欺人。所以在勒卡雷的世界里,自愿当间谍的人多半有某种心理问题:不管喜不喜欢,欺骗与操纵都是他们的第二天性,几乎是不由自主,所以越有良心过得越苦。因此勒卡雷的故事几乎没有皆大欢喜的快乐结局,任务与个人良知永远处于冲突状态。
那么柳广司笔下的间谍世界又如何?
说来很奇妙——在这个世界里,做一个抹消个人身份的间谍,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更凸显了自我的存在(只是这种「自我」脱离了一般定义)。虽然小说里吐槽说间谍的日常生活才没有什么冒险浪漫,峰回路转的情节却还是充满刺激与娱乐性,但同时也悄悄添加了某种当代的虚无色彩。
在现实世界里,从事间谍活动者的背景五花八门,「英雄不怕出身低」,连罪犯都会吸收利用;但d机关吸收的学员不但头脑聪明、受过高等教育,甚至连出身都不同凡响,个个都像是「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儿」(这种事情倒也有先例:让英国尴尬不已的双面谍「剑桥五人组」,都是富贵子弟兼剑桥毕业生)。然而他们却乐意抛弃这种令人羡慕的身份,投入隐形人式的间谍生涯。为什么?也许是觉得可以预见的成功人生乏味无趣。也许真有某种莫名的爱国冲动。也许是觉得欺骗与背叛很有趣。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同时具备惊人的自负,能够漠然应付所有非人的要求——接下来,结城会在训练与淘汰的过程里洗掉他们原有的一切,然后改造成他想要的那种「怪物」。
结城一开始就挑明:「在未来等着你们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独。当中支撑你们的,不是外部所给你们的虚幻之物。」照他的意思,金钱、名誉、甚至是爱国心和人命价值都是虚幻的;「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所以学员们可以毫不在乎地讨论天皇制存在的必要性——而且,他们也「必须」有如此破格的思考方式,因为将来他们不会有固定身份,也不会有真正的人际关系;人类用来建立稳固自我认同的一切元素,都会被剥夺到最低限度。个人的性格思想、过往历史与爱憎都像衣服一样,可以随时穿脱,那么最后剩下的会是什么?
再也没有任何可信之物,真实的只有自己脑中的知识、智慧与意志,还有强悍的躯体。这才是真正的「自我」。他们只相信「自我」。只是,这样的「自我」没有太遥远的过去或未来,只有身为「三好」、「蒲生」、「伊泽」或其他名字的现在,短暂而分裂,随着一时的任务指示见机行事,完成之后又进入下一个再生循环;三个月前的三好可以是今天的盐冢,也可以不是;不管是不是,全都无关紧要。
结城打造的理想间谍,似乎是一种虚无、孤独、几乎没有弱点的超人,让人羡慕也让人害怕。仔细想想,这些年轻人要是真的彻底吸收他的教育内容,结训后对敌我双方都像出鞘的刀一样危险——谁知道他们明天靠自己的头脑思考以后,会得到什么结论?他们不见得会认为非得效忠母国不可吧?毕竟连爱国心都可以视若无物,也无法以情爱羁绊他们。佐久间对这些人会感到嫌恶排斥,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假设这样的完美间谍真的被创造出来了,合理的下一个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听话?
书中不曾强调,但聪明的读者自然想象得到,间谍的联络系统不但保证情报员在敌后活动的安全,也是要确认他不会叛逃或怠工。但间谍与所属机关之间,除了互相牵制之外……或许,呃,还是有某种个人魅力在起作用吧。表情冷峻、思考缜密到让人胆寒的「魔王」结城,专挑家世良好、智慧体能自尊全都超越他人的天之骄子下手,其实很有道理─这些人谁都不服、谁都不爱,自以为聪明,却又暗自渴望得到「值得尊敬的」(换句话说,就是比他们更聪明更自制的)权威认可,被结城驯服了以后,想必很难逃出他的掌握。就像是伊泽,发现自己被结城彻底利用以后就只是「苦笑」,心中或许还有某种微妙的欣喜。小说中只有飞崎加入d机关之后又自愿脱离─他是唯一有军人背景、从小身世坎坷的学员,也只有他无法摆脱过往的情感羁绊。即使如此,结城还在他临走之前说道:「不可以死。」你可以说他很有人情味,我则怀疑这是温情脉脉的笼络,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道该说是可惜还是幸好,d机关的理想间谍实际上几乎不可能存在——至少无法长期维持,因为没有人能够忍受在精神上与社会上彻底虚浮无根的「自由」状态,那是梦魇。但是,我忍不住会想,要是有这么一个虚无的完美间谍存在,他彻底挣脱了「一切」,甚至也不受结城牵制,那会衍生出什么样的故事?
在完美间谍只是纸上的想象游戏时,一切都很有趣。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推理文学研究会(mlr)成员。勒卡雷崇拜者。也许会变成柳广司崇拜者。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在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佐久间看见的d机关学员选拔过程,有如恶质的脑筋急转弯:在地图上找一个已经被偷偷涂掉的地点。倒背毫无意义的句子。把进入某栋建筑物以后见到的所有细节储存在脑海,再全部说出来。假如你从小沉迷于间谍/侦探游戏,又有相机式的记忆力,或许可以轻松做到;但是如果要你天天这样做,不这样做轻则丢差、重则送命,你要吗?而且入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抛弃你自己,从此之后,只有无穷无尽的假身份。以你的能力,职业生涯选择肯定很多,而且前景看好,为什么要花一辈子时间去当一个神经兮兮的骗子?
为什么会有人自愿去当间谍?
早期的间谍小说可以很简单地解决这种问题:「他们」的间谍是因为酒色财气或天性邪恶而下海,「我们」的间谍是基于爱国情操和冒险精神才挺身而出。但是经过冷战与勒卡雷的间谍小说洗礼之后,没有人能再保持这种天真的想法了。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的人,光靠着对某种意识型态的信仰,没办法长期撑着干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若要说出骗得过别人的谎话,最好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然而自我洗脑来回几次以后,你会开始觉得什么都是假的。间谍的本质就是自欺欺人。所以在勒卡雷的世界里,自愿当间谍的人多半有某种心理问题:不管喜不喜欢,欺骗与操纵都是他们的第二天性,几乎是不由自主,所以越有良心过得越苦。因此勒卡雷的故事几乎没有皆大欢喜的快乐结局,任务与个人良知永远处于冲突状态。
那么柳广司笔下的间谍世界又如何?
说来很奇妙——在这个世界里,做一个抹消个人身份的间谍,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更凸显了自我的存在(只是这种「自我」脱离了一般定义)。虽然小说里吐槽说间谍的日常生活才没有什么冒险浪漫,峰回路转的情节却还是充满刺激与娱乐性,但同时也悄悄添加了某种当代的虚无色彩。
在现实世界里,从事间谍活动者的背景五花八门,「英雄不怕出身低」,连罪犯都会吸收利用;但d机关吸收的学员不但头脑聪明、受过高等教育,甚至连出身都不同凡响,个个都像是「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儿」(这种事情倒也有先例:让英国尴尬不已的双面谍「剑桥五人组」,都是富贵子弟兼剑桥毕业生)。然而他们却乐意抛弃这种令人羡慕的身份,投入隐形人式的间谍生涯。为什么?也许是觉得可以预见的成功人生乏味无趣。也许真有某种莫名的爱国冲动。也许是觉得欺骗与背叛很有趣。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同时具备惊人的自负,能够漠然应付所有非人的要求——接下来,结城会在训练与淘汰的过程里洗掉他们原有的一切,然后改造成他想要的那种「怪物」。
结城一开始就挑明:「在未来等着你们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独。当中支撑你们的,不是外部所给你们的虚幻之物。」照他的意思,金钱、名誉、甚至是爱国心和人命价值都是虚幻的;「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所以学员们可以毫不在乎地讨论天皇制存在的必要性——而且,他们也「必须」有如此破格的思考方式,因为将来他们不会有固定身份,也不会有真正的人际关系;人类用来建立稳固自我认同的一切元素,都会被剥夺到最低限度。个人的性格思想、过往历史与爱憎都像衣服一样,可以随时穿脱,那么最后剩下的会是什么?
再也没有任何可信之物,真实的只有自己脑中的知识、智慧与意志,还有强悍的躯体。这才是真正的「自我」。他们只相信「自我」。只是,这样的「自我」没有太遥远的过去或未来,只有身为「三好」、「蒲生」、「伊泽」或其他名字的现在,短暂而分裂,随着一时的任务指示见机行事,完成之后又进入下一个再生循环;三个月前的三好可以是今天的盐冢,也可以不是;不管是不是,全都无关紧要。
结城打造的理想间谍,似乎是一种虚无、孤独、几乎没有弱点的超人,让人羡慕也让人害怕。仔细想想,这些年轻人要是真的彻底吸收他的教育内容,结训后对敌我双方都像出鞘的刀一样危险——谁知道他们明天靠自己的头脑思考以后,会得到什么结论?他们不见得会认为非得效忠母国不可吧?毕竟连爱国心都可以视若无物,也无法以情爱羁绊他们。佐久间对这些人会感到嫌恶排斥,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假设这样的完美间谍真的被创造出来了,合理的下一个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听话?
书中不曾强调,但聪明的读者自然想象得到,间谍的联络系统不但保证情报员在敌后活动的安全,也是要确认他不会叛逃或怠工。但间谍与所属机关之间,除了互相牵制之外……或许,呃,还是有某种个人魅力在起作用吧。表情冷峻、思考缜密到让人胆寒的「魔王」结城,专挑家世良好、智慧体能自尊全都超越他人的天之骄子下手,其实很有道理─这些人谁都不服、谁都不爱,自以为聪明,却又暗自渴望得到「值得尊敬的」(换句话说,就是比他们更聪明更自制的)权威认可,被结城驯服了以后,想必很难逃出他的掌握。就像是伊泽,发现自己被结城彻底利用以后就只是「苦笑」,心中或许还有某种微妙的欣喜。小说中只有飞崎加入d机关之后又自愿脱离─他是唯一有军人背景、从小身世坎坷的学员,也只有他无法摆脱过往的情感羁绊。即使如此,结城还在他临走之前说道:「不可以死。」你可以说他很有人情味,我则怀疑这是温情脉脉的笼络,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道该说是可惜还是幸好,d机关的理想间谍实际上几乎不可能存在——至少无法长期维持,因为没有人能够忍受在精神上与社会上彻底虚浮无根的「自由」状态,那是梦魇。但是,我忍不住会想,要是有这么一个虚无的完美间谍存在,他彻底挣脱了「一切」,甚至也不受结城牵制,那会衍生出什么样的故事?
在完美间谍只是纸上的想象游戏时,一切都很有趣。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推理文学研究会(mlr)成员。勒卡雷崇拜者。也许会变成柳广司崇拜者。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在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佐久间看见的d机关学员选拔过程,有如恶质的脑筋急转弯:在地图上找一个已经被偷偷涂掉的地点。倒背毫无意义的句子。把进入某栋建筑物以后见到的所有细节储存在脑海,再全部说出来。假如你从小沉迷于间谍/侦探游戏,又有相机式的记忆力,或许可以轻松做到;但是如果要你天天这样做,不这样做轻则丢差、重则送命,你要吗?而且入行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抛弃你自己,从此之后,只有无穷无尽的假身份。以你的能力,职业生涯选择肯定很多,而且前景看好,为什么要花一辈子时间去当一个神经兮兮的骗子?
为什么会有人自愿去当间谍?
早期的间谍小说可以很简单地解决这种问题:「他们」的间谍是因为酒色财气或天性邪恶而下海,「我们」的间谍是基于爱国情操和冒险精神才挺身而出。但是经过冷战与勒卡雷的间谍小说洗礼之后,没有人能再保持这种天真的想法了。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的人,光靠着对某种意识型态的信仰,没办法长期撑着干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事情─每个人都知道,若要说出骗得过别人的谎话,最好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然而自我洗脑来回几次以后,你会开始觉得什么都是假的。间谍的本质就是自欺欺人。所以在勒卡雷的世界里,自愿当间谍的人多半有某种心理问题:不管喜不喜欢,欺骗与操纵都是他们的第二天性,几乎是不由自主,所以越有良心过得越苦。因此勒卡雷的故事几乎没有皆大欢喜的快乐结局,任务与个人良知永远处于冲突状态。
那么柳广司笔下的间谍世界又如何?
说来很奇妙——在这个世界里,做一个抹消个人身份的间谍,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更凸显了自我的存在(只是这种「自我」脱离了一般定义)。虽然小说里吐槽说间谍的日常生活才没有什么冒险浪漫,峰回路转的情节却还是充满刺激与娱乐性,但同时也悄悄添加了某种当代的虚无色彩。
在现实世界里,从事间谍活动者的背景五花八门,「英雄不怕出身低」,连罪犯都会吸收利用;但d机关吸收的学员不但头脑聪明、受过高等教育,甚至连出身都不同凡响,个个都像是「没吃过苦的公子哥儿」(这种事情倒也有先例:让英国尴尬不已的双面谍「剑桥五人组」,都是富贵子弟兼剑桥毕业生)。然而他们却乐意抛弃这种令人羡慕的身份,投入隐形人式的间谍生涯。为什么?也许是觉得可以预见的成功人生乏味无趣。也许真有某种莫名的爱国冲动。也许是觉得欺骗与背叛很有趣。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同时具备惊人的自负,能够漠然应付所有非人的要求——接下来,结城会在训练与淘汰的过程里洗掉他们原有的一切,然后改造成他想要的那种「怪物」。
结城一开始就挑明:「在未来等着你们的,是一片漆黑的孤独。当中支撑你们的,不是外部所给你们的虚幻之物。」照他的意思,金钱、名誉、甚至是爱国心和人命价值都是虚幻的;「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所以学员们可以毫不在乎地讨论天皇制存在的必要性——而且,他们也「必须」有如此破格的思考方式,因为将来他们不会有固定身份,也不会有真正的人际关系;人类用来建立稳固自我认同的一切元素,都会被剥夺到最低限度。个人的性格思想、过往历史与爱憎都像衣服一样,可以随时穿脱,那么最后剩下的会是什么?
再也没有任何可信之物,真实的只有自己脑中的知识、智慧与意志,还有强悍的躯体。这才是真正的「自我」。他们只相信「自我」。只是,这样的「自我」没有太遥远的过去或未来,只有身为「三好」、「蒲生」、「伊泽」或其他名字的现在,短暂而分裂,随着一时的任务指示见机行事,完成之后又进入下一个再生循环;三个月前的三好可以是今天的盐冢,也可以不是;不管是不是,全都无关紧要。
结城打造的理想间谍,似乎是一种虚无、孤独、几乎没有弱点的超人,让人羡慕也让人害怕。仔细想想,这些年轻人要是真的彻底吸收他的教育内容,结训后对敌我双方都像出鞘的刀一样危险——谁知道他们明天靠自己的头脑思考以后,会得到什么结论?他们不见得会认为非得效忠母国不可吧?毕竟连爱国心都可以视若无物,也无法以情爱羁绊他们。佐久间对这些人会感到嫌恶排斥,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假设这样的完美间谍真的被创造出来了,合理的下一个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听话?
书中不曾强调,但聪明的读者自然想象得到,间谍的联络系统不但保证情报员在敌后活动的安全,也是要确认他不会叛逃或怠工。但间谍与所属机关之间,除了互相牵制之外……或许,呃,还是有某种个人魅力在起作用吧。表情冷峻、思考缜密到让人胆寒的「魔王」结城,专挑家世良好、智慧体能自尊全都超越他人的天之骄子下手,其实很有道理─这些人谁都不服、谁都不爱,自以为聪明,却又暗自渴望得到「值得尊敬的」(换句话说,就是比他们更聪明更自制的)权威认可,被结城驯服了以后,想必很难逃出他的掌握。就像是伊泽,发现自己被结城彻底利用以后就只是「苦笑」,心中或许还有某种微妙的欣喜。小说中只有飞崎加入d机关之后又自愿脱离─他是唯一有军人背景、从小身世坎坷的学员,也只有他无法摆脱过往的情感羁绊。即使如此,结城还在他临走之前说道:「不可以死。」你可以说他很有人情味,我则怀疑这是温情脉脉的笼络,以备不时之需。
不知道该说是可惜还是幸好,d机关的理想间谍实际上几乎不可能存在——至少无法长期维持,因为没有人能够忍受在精神上与社会上彻底虚浮无根的「自由」状态,那是梦魇。但是,我忍不住会想,要是有这么一个虚无的完美间谍存在,他彻底挣脱了「一切」,甚至也不受结城牵制,那会衍生出什么样的故事?
在完美间谍只是纸上的想象游戏时,一切都很有趣。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推理文学研究会(mlr)成员。勒卡雷崇拜者。也许会变成柳广司崇拜者。
苍蝇王
1
「我们从天津到这里,一路都和我们的国军弟兄一起搭货车。」
「是啊。全部都贴上『战地慰劳品』的标签。」
「只有你才这样。」
「只有我?真的吗?好,下次我就偷偷把那张标签贴在你背后。上面写着『这个人是贴了标签的大坏蛋,请勿靠近』。」
「你可千万别这么做。」
「从早到晚,一直走在那空无一物的辽阔大地上,整天摇啊晃的。屁股底下的木板,上面只铺了一片草席……噢,屁股痛死了,难怪猴子的屁股会那么红。」
「喂喂喂,竟敢拿军人和猴子相提并论。」
「真是对不起,吱吱!」
「别理这个傻瓜。那就是所谓的无盖车。坐在上面,狂风猛吹,冰雨狂飘,冰霰迎面打来,甚至还有子弹飞来呢……」
「哪是什么无害车,根本就有害车嘛。」
「说什么无害有害。我说的是无盖车,盖子的盖,也就是没屋顶的货车。」
「咦,是这样啊?没屋顶可真教人顶不住啊。」
「你在搞笑是吧?真拿你没辙。你就别再挑三拣四了。这里可是战场呢。」
「咦,你说这房间有一千张榻榻米大{注19}?没想到这么宽敞。各位,这里可真宽敞呢。」
「笨蛋,不是那个一千张榻榻米。我说的战场,指的是国军们打仗的地方。对了,你昨天不是才和弟兄们一起四处参观过吗?」
「是啊。敌方的士兵正在挖壕沟,我就算不用双筒望远镜,也看得一清二楚。途中还被对方发现,朝我开枪呢。不过我马上就挖了个洞藏起来,一点事也没有。哈哈哈。」
「还笑呢。你可真是好胆识。哎呀,真了不起。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你刚来这里时,还常说『怎么办、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是尸体,而且脸和手都被野狗啃得好惨。怎么办?』吓得直发抖呢。了不起。」
「经你这么一提,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呢。」
「瞧你说的……你已经都习惯了吗?」
「你是傻瓜啊?难道你没听说吗?那些全是中国军的尸体,没有日本军的尸体。」
「说得也是。」
「里头偶尔也有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吧?」
「有啊。」
「那是离家时和妻子吵架的家伙。」
「什么?」
「别叫我说那么多遍好不好。你听好了,『那些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是离家时和妻子吵架的家伙』。」
「哈哈,你是指『夫妻吵架,连狗都不理』那句俗语,对吧。」
「你是要逼着我把梗讲出来是吧!」
「抱歉、抱歉。那我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当作是赔罪。从前一阵子起,日本的商店和百货店,不是将所有商品都标上价目牌吗?」
「是有这么回事。从那之后,都不能打折,很伤脑筋呢。」
「话不是这么说,那价目牌和战争关系可大着呢。」
「价目牌和战争有关系?真的假的?」
「你仔细想想。要是没标上价目牌,商人就会拉抬价格。而买方也会开口杀价,『喂,输一下啦{注20}』。」
「原来如此,战争时说『输一下啦』,太不吉利了。」
「要是标上价目牌,商人就能正大光明的做生意了。会对客人说『尽量赢(买)吧{注21}』。」
「那我可真是长知识了,赶快记下来。」
「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前年东京奥运不是取消了吗?那也是为了打赢这场战争。」
「这话怎么说?」
「比起五轮(厘),这一战(钱)更重要{注22}。」
「说得好。既然这样,我也想到一件事。这里的阿兵哥都是帅哥,而且又很擅长挖洞,你知道原因吗?」
「阿兵哥个个都是帅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古谚有云『当花应为樱木,当男人应该为武士』。不过,很擅长挖洞?这点你怎么知道?」
「因为壕沟比花香啊。」
「什么?」
「我说,壕沟比花香……」
「应该是丸子比花香才对吧。」{注23}
「啊,对喔。」
「哈哈。难怪从前一阵子开始,你一有空闲就拼命挖洞。……对了,你昨天挖洞藏身的那段时间,竟然都没被敌人的子弹打中,真不简单。」
「说这什么话呢。这是当然的。那种东西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打得中我。」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子弹只是偶尔才会打中人。{注24}」
*
这对漫才搭档妙语如珠,机关枪似地说个不停。
藤木藤丸。
是这对搭档的名称。听说原本名叫「lucky·chucky」,但昭和十五年三月,内务省将电影和唱片公司的主事者唤至警保局,指示他们「因时局之故,举凡有违风纪、不敬,或是崇洋媚外者,一律改名」,所以这对组合也改了名。
那听不太习惯的关西腔,起初令其他地方出身的人听得一头雾水。不过现在他们似乎已对这二人组节奏明快的「漫才」深感着迷,朗声大笑,频频捧腹,甚至有人笑到流泪。
「各位国军弟兄。」
漫才搭档退场后,单独表演的艺人十德五郎手持小提琴登场,环视会场说道:
「我在此先声明一点。很感激各位嘴巴笑得这么开,但也请各位小心,可别让好不容易缝合的伤口给裂开了。请各位笑一下,忍一下。」
接着,这名艺人演奏小提琴,中间空档时说些滑稽的笑话,会场马上又被笑声笼罩……
身穿白衣,从屋内角落观看表演的陆军军医胁坂卫的脸上挂着微笑,暗中环视四周。
这是以野战医院简陋的房间临时设立的表演会场。
舞台周遭摆着病床,无法自行站立的伤兵们正在享受舞台表演。第二列则是头缠绷带、拄着拐杖,或是以三角巾悬吊手臂的伤兵。
观众当然并非只有伤兵。会场里挤满许多身穿军服的日本兵,挤不进屋内的人都满至通道和窗外了。
他望向从刚才就一直传出嘎吱声的头顶上方,似乎有人爬上屋顶,从天窗往里头观望。每次会场内响起哄堂大笑,便会有漆面剥落,让人很担心墙壁和天花板是否会就这么崩塌。他身为管理野战医院的「随队军医」,或许是时候该建议部队长停止这场公演了。可是……
劳军团到前线部队劳军的情形并不常见。而且这次的劳军团还是「爆笑队(わらわし队)」。
爆笑队。
由东京的各大报社与大坂的兴业公司联手,为了慰劳前线士兵而组织派遣的团体。它那古怪名字的由来,是各家报社看日军的航空部队常用「海上猛鹰」和「陆上猛鹰」这样的用语,一般民众的接受度颇高,所以也仿效「猛鹰队」这个名称。
想逗猛鹰队笑。{注25}
就是这么回事。
胁坂再次环视现场,微微摇了摇头。所有聚集在会场里的军人,全都紧盯着舞台,像孩子似地笑得东倒西歪,无比天真。
在这种气氛下,他实在无法开口说要中止演出。
胁坂泛着苦笑的双眼,突然停在一名以三角巾悬着手臂,在舞台附近发笑的年轻士兵脸上。
陆军二等兵西村久志。
他在昨天的战斗中左臂中弹,被送往野战医院,由胁坂亲自为他治疗,是入伍刚满一年的新兵。那是被子弹贯穿的伤口。所幸子弹没击中主血管,并无大碍,但西村二等兵因为初次在战场上受伤,情绪很激动,胁坂陪他稍微聊了一会儿。
他出生于山形,是一户贫农家的四男,自愿入伍从军。
「总之,我想要领退休俸。」
胁坂问他为何要自愿从军,西村耸了耸肩,意兴阑珊应道:
「我只有寻常小学的学历。要当警察和教员得通过艰深的考试,我没那个本事。看来看去,就只有从军不用考试。听说只要当几年兵就有退休俸,所以我就来从军了……不过,那也得像这样大难不死才领得到啊。」
他语带自嘲地说道,当时他那灰暗的侧脸,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胁坂眼中。
贫农家的三男、四男,为了「糊口」而自愿从军,这在现今的日本一点都不希奇。
如果从军战死,政府会将这笔退休俸支付给死者的亲人。为了这项权利,亲人们互相争夺从战地送回的遗骨的难堪场面,最近纷纷在全国各地上演。西村二等兵当初被送往战地时,难保前来送行的亲人当中,没人在心中祈祷他「早日战死」。
西村二等
兵此刻专注地看着舞台表演,甚至忘了手臂的伤痛,像孩子般笑得天真烂漫。
——一定要打造一个可以让这些人欢笑度日的社会。
胁坂缓缓将视线移回舞台上表演的漫才,如此暗忖。
他再次于心中坚定地告诉自己。
——为了这个目的,一定不能让日本在这次的战争中获胜。
2
胁坂大他五岁的哥哥过世时,他才刚进当地的高中。
当时离家到京都帝国大学法学院就读的哥哥胁坂格,于二月某个冷冽的寒夜,被闯进租屋处的特高警察逮捕。
罪名是违反治安维持法。
这种事件严禁报导,胁坂的家人有半个多月都不知道这件事。半个月后,租屋处的房东寄来一封信,他的父母这才得知孩子被捕的事,大为错愕。而且据信中所言,胁坂格在拘留所里染上肺结核,病情每况愈下。
胁坂的父亲以前受地方人士推举,当过村长,算是地方上的名士。
父亲接获通报,先是对「家中名誉」受损感到怒不可抑。「断绝父子关系」、「这和胁坂家一切无关」,家中痛骂声此起彼落。但担心哥哥病情的母亲泪流不止,一再出言说服,最后终于奏效。父亲心不甘情不愿地请一名熟识的警方相关人士帮忙,将哥哥接了回来,让他在家中疗养。
看到三个月没回过家的哥哥,当时只是高中生的胁坂吓得说不出话来。哥哥两颊瘦削,颧骨高耸,只有那对像是因高烧而迷蒙的眼珠,始终左右张望。教人不敢相信与之前那活泼开朗,总是笑脸迎人的哥哥是同一个人。
当时哥哥已无法自己行走。医生诊断,这是极度营养失调所致。此外,为了替他更衣而脱下衣服一看,全身都是遭人拷打的伤痕。父亲对返回老家的哥哥一句话也没说。不,是避而不见。父亲不许胁坂靠近哥哥,就只有母亲一人负责照料。母亲既没说,也没问,就只是在一旁照顾哥哥,半个月后,哥哥在家中过世时,她只是一味地哭。
哥哥的丧礼办得很隆重。
由于此事未对外公开,所以当地人都对前村长的儿子不幸因肺结核而死,感到不胜唏嘘。
办完丧礼后,身穿高中制服代替丧服的胁坂,被唤至家中的客厅。他被迫端坐在父母面前,父亲告诉他哥哥这次犯下的丑事,并提醒他现在是胁坂家的继承人,不能再辱没胁坂家的「名誉」,要他好好反省、奋发上进。胁坂默默聆听父亲训示。他之所以什么也没说,是因为不忍再看到母亲那憔悴、悲伤的模样。
当时胁坂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哥哥以前回家时都会对他说的事。
目前社会的实情。
都市新潮的繁荣景象与农、渔村贫困的落魄光景,可说是天差地远。财阀与军部挂勾。独善其身的高级官员。利用国家中饱私囊的政治家。为了获取微薄的退休俸,父母祈求儿子战死,或是陆续把女儿卖给娼寮,这正是目前农村的实情。理应报导实情的新闻记者,如今却靠军方的机密费吃香喝辣,最后甚至还开口闭口尊称「皇国」、「皇军」,净写些歌功颂德的报导,充当军方的走狗,一点都不引以为耻……
「这社会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现在的状况实在太悲惨,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非得亲手改革不可。」
他想起先前哥哥如此说道时,那晶亮有神的双眸。
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卫,你听好了。你哥他走了歪路,他那是鬼迷心窍。你千万不能学你哥那样,你就把他忘了吧。」
父亲说的话,听起来无比遥远,胁坂不发一语地颔首,心中却在呐喊。
——才不是!哥哥并没有错。他的想法是正确的。杀害他的世人才有错!
丧礼结束后不久,他偶然在阁楼房间里发现哥哥私藏的书籍和笔记本。
胁坂瞒着父母,贪婪地阅读哥哥遗留的书籍和笔记。
里头所写的,是「有形」的人类历史。
原本人类是借由劳动而结合在一起。各自分离存在的人类透过劳动,才能成为「相似的存在」,而结合在一起。自发性地交换借由劳动创造出的价值,能创造出更富裕的社会。但这当中存在着一种不好的结构,会夺走劳动的意义,那就是资本主义。在资本主义社会下,劳工必定会遭到打压,人们就此成为物质的奴隶。人们疏远劳动的结果,会使自己变得像沙粒般渺小。
这正是现今在这个国家四处蔓延的诸恶根源,也是一切矛盾的主因。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得从资本家手中夺回劳动,由劳工独占各种生产方法。驱逐军部、财阀、官僚,进而打倒天皇制,这样才会有一个理想的社会。由劳工亲手建立政府,亦即共产主义社会的到来。
唯物史观。
那些把单纯的台风称作神风,大惊小怪的家伙,看起来愚不可及。
照唯物史观来看,共产主义社会的实现,是历史上必然的结果。
胁坂感到茅塞顿开。
在这黑暗的现实前方,应该有个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他。
这种想法在现今的日本,是严格禁止的危险思想,这点连身为高中生的胁坂也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就读的高中里,也有个暗中研究共产主义思想的圈子。但胁坂完全不想和他们有所接触。这当中有几个原因。一是因为同学们组成的圈子相当排外,而且个个都摆出一副菁英的模样,但这个组织看起来既脆弱,又幼稚(事实上,他们不久便被警方逮捕,离开了校园),二是因为他不想再让母亲难过。
哥哥死后,母亲明显苍老许多。她变得沉默寡言,不时独自黯然落泪。
——如果现在我和哥哥以同样的嫌疑被逮捕,她一定会精神崩溃。
这个念头阻止了胁坂参加政治运动的念头。胁坂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一方面暗中研究共产主义思想,一方面学业也没怠惰,以优异的成绩自当地的高中毕业。之后他决定到东京的医科大学就读。
胁坂决定走和哥哥完全不同的路,似乎令父母松了口气。
但其实他这项决定另有原因。
胁坂研究哥哥遗留的笔记,发现当中有一段耐人寻味的文字。起初他不懂当中的含意,但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那是哥哥遗留的暗号。胁坂回想起小时候,他曾和哥哥两人沉迷于暗号游戏中。
暗号就像死去的哥哥写给他的信。
上头写着东京某个地址和暗号。
开始到东京医大就读后不久,胁坂便下定决心,前往拜访笔记上所写的地址,留下暗号。
过没多久,他便与一位名叫「k」的人接触。他马上明白,k不像其他学生一样,是半游戏心态的左翼运动家,他是如假包换的革命家。为了实现理想的社会,就算舍命也不在乎,拥有钢铁般的意志。
经过几次谨慎的审核后,胁坂终于获得认可,成为k的同志。
胁坂卫就这样成为莫斯科的间谍。
3
第一次的劳军公演结束时,胁坂悄悄离开挤满士兵的简易表演会场。
在枪林弹雨的最前线,不可能所有士兵都同时离开工作岗位,轻松地欣赏劳军表演。这次预定分三场进行公演。
会场上的观众开始交换,似乎马上就要展开第二场公演。
绕到建筑后方,士兵爆炸般的哄堂笑声也跟着变小。
他倚在灰泥涂成的墙壁上抽烟。抬眼一看,太阳正逐渐西倾,放眼所及,地平线完全被夕阳染红。
就快天黑了。
太阳下山后,仍打算继续表演吗?
这里是隔着一个山丘与中国军对峙的最前线。入夜后,别说建筑的灯火了,就连像这样在外头抽烟的火光,都可能成为狙击的对象。不过,现在要是中途喊停,士兵们一定会大表不满。
——小野寺部队长应该也很头疼。
胁坂叼着烟,露出嘲讽的唇形,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讨厌的事,皱了眉头。
听着劳军艺人节奏明快地说笑,士兵个个天真地放声大笑。然而……
「那些全是中国军的尸体。」
「子弹只是偶尔才会打中人。」
……
刚才艺人说的笑话,全都经过审慎挑选,不会影响前线士兵的士气。肯定事前审核过。不,这种事无关紧要。重要的是……
胁坂嘴里叼着烟,眯眼望向那愈来愈红的晚霞。
他志愿担任陆军军医已经两年。
——你要志愿担任前线的部
队随行军医。
透过k接获莫斯科的指令时,胁坂并未问为什么。
理由不难想象。
昭和十二年七月,日军与中国军在卢沟桥附近起了小冲突。事件本身没什么,双方只有数发子弹交错,甚至没人伤亡。人们本以为这起事件或许会就此不了了之。
但日本陆军却借着这件小事与中国正式开战。战火旋即延烧至上海,日军之后势如破竹地朝南京进军。
情报传来后,对莫斯科造成不小的冲击。他们感到震惊的,并不是日本对中国正式开战这件事。
莫斯科方面老早便已透过支持者和同志,在日本政府及军方中枢内布下间谍网,准确掌握他们的一切动向。根据东京传来的许多可信赖的情报,陆军参谋总部、内阁,以及天皇亲信所下的判断,对这起事件都是采「避免扩大」的态度。他们理应会对前线部队下达立即缔结停战协定的命令。
但日本陆军别说是「避免扩大」了,甚至还火上加油。
而且事后才知道,东京传来的情报,全都正确无误。
简言之,似乎是因为「现场的部队无视中央的指示,自行判断,擅自行动」。
蠢事接二连三发生。面对前线部队失控所造成的状况,政客和报社都搭上顺风车,获得了国民的极力支持,而理应反对事情扩大的参谋总部和官员,甚至是身为最高掌权者的天皇,也推翻先前的说词,改为承认现况。
在共产主义国家,中央的决定绝对至上,反对者马上会成为肃清的对象,对他们来说,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态。
自从这件事发生后,莫斯科马上对潜伏在日本国内的同志改变指示方针。
为了查探参谋总部、政客,以及官员的意图,他们缩小集中在东京的间谍情报网。也就是要求「同志」尽快将日军前线部队在大陆各地的动向回报给莫斯科,如果可以的话,要比东京的日本参谋总部更快。
胁坂志愿担任华北前线的随队军医。
过了两年看惯生死,苦乐参半的生活。
如今他深受士兵景仰,也常和部队长一同喝酒。
他得到的情报,都会透过其他同志传回莫斯科。对于和前线部队一起行动的间谍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情报的传递方式,不过,胁坂用自己独特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胁坂想出的特殊通讯法,至今在莫斯科仍旧颇获好评,人称「胁坂式」通讯法。不过这得借助许多「素未谋面的同志」帮忙,才有可能成功。
只有想到这点的时候,胁坂才觉得自己很幸福。
皇军。
亦即人称「天皇军队」的帝国日本陆军内,究竟有多少同志,或是支持者?如果日本陆军的高层得知此事,一定很错愕。
——没错,在那之前,一切都很顺利。在那场猎捕间谍的行动展开前……
那封信是在一个月前寄达。
寄件人是胁坂胜。是胁坂在东京一所大学就读的表弟。由于来信者模仿胜的笔迹,乍看之下无法分辨真伪。不过。在空白处有个小小的涂鸦标记,那表示这不是表弟寄的信,而是k下达的指示书。
信中写着时节的问候、双方共同的友人近况,乍看像是闲谈的内容,但要是喷上特殊溶液,各行中间便会浮现细小的数字。只要使用藏在字典里的暗号表来核对这些数字,便能转换成俄语写成的通讯文。
胁坂利用深夜时间,趁没人注意,暗中进行解读作业。在看过内容后,他简直不敢相信信中的内容。
据k的联络信所言,最近派往前线的同志,都陆续消失。他们突然失去联络,之后完全不见人影。
——有人暗中在「猎捕间谍」,你要多加留神。
k向他提出警告后,接着透露下一个机密情报。
帝国的日本陆军内,设立了秘密谍报员培训机关。通称「d机关」。只有陆军高层里的一小部分人知道其存在,但明显有庞大的机密费流入这个组织。机关所在地以及那里培训什么样的人当谍报员,一概无人知晓。只知道d机关似乎是由一名陆军中校设立,之后也是由他亲自指挥,进行各项作战。此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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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陌生的文字排列,令胁坂为之皱眉。他本以为是自己解码错误,所以针对这个字又重新「翻译」了一遍,但结果还是一样。
苍蝇王。
在《旧约圣经·列王纪》中登场的异教神,是率领众恶魔将人类拉入地狱的魔王。
k应该不会使用夸大的言词。
「有个人称魔王的可怕人物,率领着d机关进行这次的猎捕间谍行动。」——应该要这样来看待这项情报才对。
胁坂接着往下看,感觉到一股恐惧感顺着背后往上爬。
对方以什么方式猎捕间谍?k目前也无法掌握具体的内容。不过,虽然不确定,但极有可能和四处慰劳前线部队的「爆笑队」有某种关联。k还透露了一点,间谍猎人好像用「不笑的男人」当暗号名称。
解读完毕后,胁坂照规定将通讯文撕碎,这时,他突然想到某事,打开记事本。
记事本中写有他盗阅寄给小野寺部队长的通讯文件,暗中写下的机密情报。
上面记载了「爆笑队」一个月后将会前来总队劳军。
4
从那之后,他不知度过几个难以入眠的日子。
「魔王」所率领的日本陆军秘密谍报机关。就算他们已察觉莫斯科重视前线部队动向情报的意图,也不足为奇。甚至猜测得出,他们极可能暗中让间谍猎人混进四处到前线劳军的「爆笑队」中(因为这两个组织乍看之下相去甚远)。
丝毫不能有一刻松懈的紧张双面生活。不只是前线的士兵,对隐藏身份潜入「敌阵」中的间谍而言,劳军团来访也是松口气的好机会。潜入其他前线部队的同志要是被艺人风趣的笑话给逗笑,松懈大意,而被人袭击得逞,肯定下场凄惨。
所幸胁坂事前已接获k的警告。
只要做好万全准备,来面对「爆笑队」的公演,至少不会被人从背后偷袭。相反的,将潜伏在劳军团里的日本间谍猎人揪出来,将他的真正分告诉莫斯科,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到底是谁?
胁坂眯着眼凝望那即将慢慢变色的大陆天空,脑中一一过滤「嫌疑人」。
这一个月来,胁坂并非一直袖手等候「爆笑队」前来。他人在前线,用尽一切手段,对他们展开调查。
调查的结果,只知道参加这次劳军团的所有艺人全都出道多年,亦即个个身份清白。艺人的世界远比外人想象中来得狭隘。间谍猎人要混进艺人的圈子中,虽然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但确实很难想象。以下这些人反而还比较值得怀疑。
○劳军团的经理(戴黑框眼镜,个头矮小,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男子)
○口译(细眼、圆脸的男子。虽然有个日本名字,但看起来像中国人)
○搬货工(一矮一胖的两个人。四处吹嘘说他们是藤木藤丸的徒弟,还很年轻)
○巡回公演时,以保安要员的身份与劳军团随行的宪兵伍长(此人体格壮硕,少言寡语。总是深戴着宪兵帽,看不出他的表情)。
自从劳军团抵达部队后,胁坂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但现在还是无法确认哪个人行径可疑。
想到k传来的另一项情报——「不笑的男人」这个暗号名,就属劳军团里那名负责保安的陆军宪兵最为可疑。不过,正因为对手不是泛泛之辈,绝不能随意猜测。
想不出好办法。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下手为强吧。
小野寺部队长现在正和士兵们一起望着舞台发笑。
胁坂左手举至面前,确认手表的时间。
——就快了。
小野寺部队长每天都会亲自操作无线电,向东京参谋总部定时报告。眼下时间就快到了。
等小野寺部队长回到房里,面向桌上的无线电时,应该会发现上头夹了一张陌生的字条。
「猪熊中士是莫斯科的间谍。」
用文字定规{注26}写下这张不会让人看出笔迹的字条,是胁坂精心安排的假情报。部队长应该不会对此视而不见。
猪熊中士会马上被传唤,展开审问。
猪熊中士是从小兵干起的老士官,是一位对军队忠心耿耿的人物。一旦他知道自己被怀疑,一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
这就是钓间谍猎人上钩的饵。
眼前发生一
件意料之外的间谍骚动,间谍猎人一定会拆下假面具,展现出某种特殊反应才对。胁坂已锁定嫌疑人,绝对不会错过对方拆下假面具的那一刻。
——我要反过来对间谍猎人设下陷阱。
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将烟丢向地面踩熄。
他接着转身,想回表演厅确认嫌疑人的反应。
这时,突然有个黑影窜出,站在他面前。
5
他大吃一惊,呆立原地。
背对着红艳如火的晚霞,黑影停下脚步,望向胁坂。接着,对方突然开口道:
「啊,太好了,赶上了。医生,你果然在这里。谢天谢地。果然和那个人说的一样。哎呀,真是好险……」
眼前这人说话宛如连珠炮,音调略显尖锐,而且操着一口关西腔的声音,胁坂觉得颇为耳熟。
是刚才站在舞台上表演诙谐漫才的「藤木藤丸」二人组其中一人,好像是藤丸。
胁坂怀着戒心,谨慎地问道:
「……找我有事吗?」
「哎呀,你大可不必这么紧张。」
对方似乎有点惊讶,耸了耸肩。
「说有事,确实是有点事,说没事,其实也没什么事……不好意思,医生,可以跟你要根烟吗?」
「烟?」
「真是不好意思。」
他如此说道,低头鞠了个躬。
胁坂不发一语地递出烟盒,男子从里头抽出一根烟,等不及似地自己点火。
「哗,香烟果然还是golden bat才够味。其他牌的香烟味道都不对。」
男子似乎抽完烟后好不容易才静了下来,吁了一口气如此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我是个老烟枪。而且要是没抽golden bat就浑身不对劲。这次巡回公演,我应该是带了好几盒来才对,但刚才我到舞台旁边想抽一口,这才发现连一根也没有。我把负责搬货的徒弟臭骂一顿,叫他去找,但怎么都找不到。正当我大伤脑筋,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人对我说医生就是抽蝙蝠牌的,可以去找医生要,还很好心地叫我到这里找你。哎呀,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说到蝙蝠,对了,听说最近上头认为golden bat这个名字太洋化了,要他们换个名字。虽然艺人也一样,但我认为,不是什么东西一律都改成日本名就会比较好。……啊,医生,这件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喔,否则我可就麻烦大了。老实说,我们自从改名成『藤木藤丸』后,总觉得好像连段子的味道也跟着变了。香烟就算改名字,味道也不会变吧?段子姑且不谈,要是连香烟的味道也变了,那可就伤脑筋了。会变成什么名字呢?golden bat?金棒吗?金棒可不好听,就像妖怪似的。俗话说『妖怪配金棒{注27}』。嘿嘿嘿……」
他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就像坏掉的水龙头似地水流个不停。面对这样的人,胁坂只能微微苦笑。
此人生活在这个小圈子里,是个背景清清楚楚的艺人,而且没烟可抽,就两手直发抖,这种人不可能胜任间谍猎人的工作。
——不是他。
胁坂将他的名字从嫌疑人名单中剔除,并发现这是个好机会。
他朝手表看了一眼,还有一些时间。
胁坂若无其事地向对方问道:
「舞台情况怎样?天色愈来愈暗了,下一场不好表演吧?」
「放心吧,现在还算亮呢。」
藤丸如此说道,哈哈大笑,吐出一大口烟。
「之前我们去上海公演时,抵达当地已是晚上十点,直接就被带往会场。当时我真是吓了一大跳呢。在那漆黑的会场里,挤满了阿兵哥,一直在等我们抵达。而且当时上海正在打仗。既然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于是我对他们说,『那我们就表演一场吧,请帮我们点个灯。』结果他们马上变脸,把我骂了一顿。他们说『要是点灯,会遭敌人狙击。就直接这样表演。』虽然他们叫我表演,但这又不是在摸黑吃饭。真教人伤脑筋。」
「结果怎样?」
「当然还是上场表演啊。我们用手电筒照彼此的脸。……啊,真是不好意思。」
藤丸比了个感谢的手势,就此接过第二根烟,点燃了火,接着说:
「一面用手电筒照彼此的脸,一面表演漫才,真的很怪。不是从下面往上照吗?对方的脸看起来就像妖怪似的,而且手臂愈来愈酸。不过我们还是勉强完成了表演,接下来换压轴的金语楼先生上场表演。他表演的是落语,没办法拿手电筒照自己,所以是有人从舞台旁拿手电筒照他。不过,连开场白都还没说完,敌人的炸弹就飞了过来。公演被迫中止。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金语楼先生的秃头反射手电筒的灯光,被敌人给发现了。」
说完后,他哈哈大笑。
胁坂也跟着陪笑,但还是不忘见机向他问话。
「你听过『不笑的男人』吗?」
「什么啊?」
藤丸一脸纳闷,频频眨眼。
很遗憾,那不是胁坂所期待的反应,但他还是继续套话。
「就是那个人啊,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笑,就只有他一个人不笑。我在旁边看了都觉得发毛。」
「那个人……?」
藤丸诧异地皱起眉头,但他马上想到了什么,噗哧笑出声来。
「医生,你该不会是在说赤泽先生吧?那位担任我们此次公演保安人员的宪兵伍长是吗?如果是他的话,你就误会大了。虽然他一脸严肃,但其实很爱笑。他不是老深戴着一顶宪兵帽吗?其实那是在他不小心笑出来时,拿来遮脸用的。他本人常说『我乃奉天皇之命行事的大日本帝国陆军宪兵伍长,要是听漫才笑得东倒西歪,就不能当其他人的典范了』,但他常为了忍住不笑,而肚皮打颤。想笑却又不能笑,仔细想想,宪兵还真是个苦差事呢。」
——难道不是他?
胁坂一时皱起了眉头,但旋即又微微一笑,把他疑惑的矛头转向别处。
「不,我说的不是他。」
「不然是说谁?」
「这次『爆笑队』公演的经理……他叫什么名字?」
「你说乙仓先生,是吧?」
藤丸突然变了张脸,活像是个不小心咬了一口涩柿子的小鬼。
「对了,那个人向来都不太笑。」
——会是他吗?
「乙仓经理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项工作?」
为了消除心中的疑惑,他进一步谨慎地询问。
「告诉你一个秘密……」
藤丸把脸凑近。
「乙仓先生其实之前一直都是当艺人。但因为表演无趣,所以我们社长对他说『你就辞去艺人的工作,改当经理吧。』别看他那样,他的资历比我们还长呢。被迫辞去演艺工作的人,看其他艺人表演笑不出来……这也难怪啦。」
胁坂在心中暗暗咋舌。如果乙仓以前长时间当过艺人,那么,他的艺人同伴应该都知道他的背景才对。乙仓也不太可能是间谍猎人。
其他有可能的,就只剩那名口译员,或是负责搬货的那两名年轻徒弟……
胁坂左思右想时,突然发现眼前的藤丸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啊,真不好意思。我竟然发呆来了。」
经胁坂一声叫唤,藤丸马上搞笑似地搔头说道:
「听了医生刚才说的话,让我想起一件不太好的事。所以才会……」
「不太好的事?」
「你刚才不是提到『不笑的男人』吗?这句话真是可怕。要是大家都像那样不笑的话,我们可就没办法混饭吃了。」
「像乙仓经理那样吗?」
「不对、不对。那种当过艺人的,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要服务的对象。我所指的是……」
一听到藤丸接下来说出的人名,胁坂感觉就像脑后被人重重敲了一记。
6
——竟然有这种事……
胁坂目瞪口呆。
一开始他简直难以置信。还以为对方在开无聊的玩笑。但藤丸,却是罕见地一脸严肃地这么说。胁坂听他那奇特的关西腔道出此事,一些之前不当一回事的琐事,全在脑中串连在一起,慢慢成形。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摇摇晃晃地迈步离去。
「咦,医生,你怎么了?医生……?你可真怪……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谢谢你的香烟!下次再请你多多关照喽。」
背后传来藤丸的声音,但现在胁坂已无暇理会。
他朝手表瞄了一眼。
——没时间了。
他改为小跑步。
绕过转角
,已来到他要去的建筑物门口。
前线作战总部。
小野寺部队长即将要在这建筑里的某个房间,用无线电向东京参谋总部定时报告了。
胁坂调匀呼吸,朝站在大门守卫的士兵敬礼。
这里大部分的士兵都知道胁坂军医与小野寺部队长交谊匪浅,两人常一起喝酒。负责守卫的二等兵与胁坂也算熟识。他也回了一礼,朝胁坂点了个头,让胁坂通行。
胁坂走过走廊,来到部队长的房间前,左右张望。
所幸没半个人影。
胁坂以私下复制的钥匙打开门,迅速躲进房内。
反手将门关上。
里头空无一人。白日将尽,从窗口射入的夕阳余晖,把房内染成一片赤红。
他蹑脚走向部队长的办公桌,迅速瞄了一遍装设在办公桌旁的无线电四周。
——没有。
胁坂留在这里的那张假字条——告发猪熊中士是莫斯科间谍的字条,已不见踪影。
如果没那张字条,就不会对猪熊中士展开审问,胁坂也就无法确认周遭人的反应,而从中找出那名间谍猎人。
——不,不对。不是这样。
他在脑中某个角落迅速展开思考。
刚才藤丸指出谁才是真正「不笑的男人」,并接着说道:
「医生在后面抽烟,你可以去跟他要一根。我接下来有事要去作战总部一趟,所以没办法跟你一起去。……正当我为没烟抽而发愁时,那个人特地走向我,先自我介绍,然后对我说了这么一段话。那个人很怪吧?」
可是,那个人应该没必要去作战总部才对。
藤丸在舞台上表演时,发现有双「始终不笑的双眼」一直望着他们。令说笑专家藤丸害怕的一双始终不笑的眼睛。胁坂意想不到的那个人物,才是真正「不笑的男人」,也就是真正的间谍猎人。
听完藤丸这番话,胁坂立刻觉得自己已看穿真相,为了阻止那个人的意图,他急忙奔往此处。然而……
难道这也是那个人计划中的一部分?如果藤丸那番话只是引诱他到这里来的陷阱,那不就……?
呆立原地的胁坂,右耳听到一个从刚才起便一直规律发出的声音。那是一口大挂钟,刻画着即将到来的时间。
他缓缓转头,确认墙上挂钟的指针。接着低头望向自己的手表,两相比对。
——我中计了……
胁坂不禁紧抿嘴唇。
挂钟和手表分别指着不同的时间。
五分钟。
挂钟显示的是较晚的时间。
不,不是这样。昨天他到这个房间来的时候,两者的时间确实一致。负责的士兵,一天会核对两次部队长室挂钟的时间。倒不如说,是胁坂的手表在不知不觉间快了五分钟,这么想还比较有可能。然而,这是谁做的?什么时候动的手脚?有什么目的?
还差一点就能看出真相了……正当他如此暗忖时,他感觉背后有人。
他惊讶地转头。
不知何时,对方已紧贴在他背后,就在胁坂快要与对方四目交接时,他感到心窝遭受一阵重击,眼前一黑。
7
在朦胧意识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跌向地面,并被人俐落地绑住手脚。有只手在他口袋里摸索……
他突然恢复意识。
看来,他失去意识的时间相当短暂。
对方似乎已看出胁坂恢复意识,从他看不见的背后,传来一声嘲讽般的低语。
「很遗憾,你没办法看接下来的公演。」
胁坂想转头,却不自主地发出呻吟声。
他右脚被反折,与手腕紧紧绑在一起。只要他身体微微一动,关节马上会被扭成不自然的角度,剧烈的痛楚传遍全身……
他根本没办法转头确认说话者是谁。
「你今晚会被逮捕,遣送回日本。」
背后传来的声音,完全感觉不出个人情感。如果不是事先早就知道,胁坂一定无法相信是那个人的声音。
「部队长的办公桌上放着你招认自己是莫斯科间谍的亲笔供词,你因为受不了良心谴责而自首。为了谨慎起见,还一并附上你的笔记和这个房间的复制钥匙。就算那个部队长再怎么笨,应该也不至于弄错。」
亲笔供词……
胁坂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的东西。不过,想也知道,那份供词一定将他的笔迹模仿得唯妙唯肖,而且上面还写有他才知道的内容,要否认这不是自己亲笔所写,并不容易。而且还附上胁坂写有前线部队机密的笔记本以及复制钥匙,这么一来,就算对方是和他交情深厚的小野寺部队长,他也不可能脱罪。
胁坂明白自己已完全落入敌人手中。同时,他发现自己出奇平静,内心松了口气。
没错,打从一开始他就已有所觉悟,明白这天终究会到来。从他为了完成哥哥的遗志,而和k接触的那天起……
为了在这世上实现理想社会,某种程度的牺牲也是无法避免。就像哥哥那样,势必有人得成为「地盐{注28}」。在实现理想社会的历史过程中,需要有人自愿成为「一粒麦」。而且……
就算胁坂被逮捕,他想出的那套和莫斯科秘密通讯的方法,还是会继续流传。
被遣送回日本后,等着他的,是恶名昭彰的日本特高警察严厉的侦讯和拷问。但不管遭受何等严厉的侦讯和拷问,胁坂也绝不会供出他想出的那套通讯方法。
——那是我曾活在这世上的证明。
直到现在,仍有人利用「胁坂式」通讯法,向莫斯科传递日军前线部队动向的情报。莫斯科则会依据从前线各地搜集到的情报,打败与资本主义挂勾的日本陆军,建立人类共同梦想的理想社会,也就是将世界同步共产主义革命付诸实现,这项作战计划此刻应该正一步步进行中。
——这是理应实现的人类未来。我曾自主地参与这历史必然的过程。
只要这份信念不曾动摇,未来不管会面对多大的痛苦和羞辱,他都有自信自己能够承受。
胁坂泛着微笑,这时,有张薄薄的纸片飘向他头顶。
……?
纸片旋即落向他前方地面,胁坂眯起眼睛,往纸片对焦。
当他发现那张纸片为何时,忍不住叫出声来。
是胁坂发明的特殊格式通讯纸。
——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
他想起之前被搜口袋的事,但他并没那么粗心,会随身带着它。
「听说是你发明的?」
那没有任何特征,听不出是何人的低沉声音,又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语带嘲讽地说道:
「一名死在路旁的中国军竟然会带着寄给莫斯科的通讯信。我这才明白,如果是日本兵的尸体,一定会有同袍亲手埋葬,或是有人收尸,但死在路旁的中国军尸体则没人理会。一直都留在原地。一般人绝不会想到将通讯信放进尸体里……你的同伴们不必刻意冒生命危险,只要看准机会,挑好时间,从尸体里取出通讯信,再送往莫斯科即可……」
胁坂一面听男子的声音,一面极力在脑中思索。
——他是偶然发现的吗?
那件事还没被发现。
若是这样,那就还有希望。
如今在这片广大中国大陆上的日军正到处与敌人交火,造成大陆各地的中国军尸横遍野。就连一开始看到尸体感到害怕的劳军团艺人,也很快就看惯了尸体,见怪不怪。要从躺在路旁的众多中国军尸体中,找出藏有通讯信的特定尸体,就如同要找出一根落在海边的细针般。
将通讯信藏在中国军的尸体中。
如果只知道这样,那么,胁坂发明的特殊通讯法的秘密还不会被揭穿。
背后那名男子突然模仿艺人的声音说道:
「『怎么办、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是尸体,而且脸和手都被野狗啃得好惨。怎么办?』『里头偶尔也有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对吧?』」
背后那窃笑的声音,旋即又恢复原本嘲讽的口吻。
「夫妻吵架,连狗都不理。」
这句话,将胁坂最后紧抓的一线希望彻底粉碎。
——连这个都被他看穿了……
胁坂紧咬着嘴唇,咬到嘴唇都渗血了。
藤木藤丸二人组在表演漫才时,刻意两度提到这件事。
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
这是用来找出掉落在海边的那根针所采用的印记。胁坂从倒卧路边的中国军尸体中,挑出脸和四肢皆完好的尸体,并朝尸体涂抹野狗讨厌的气味和防腐剂,以此作为让同志辨识的印记。
——查探这个
尸体的口袋。
没被野狗啃食的中国军尸体。这是他给同志的暗号,标示出通讯信的所在处。
胁坂知道自己的前额血色尽失。在那宛如贫血般的感觉中,他以其恍惚的脑袋思考,终于明白敌人的作法。
「爆笑队」的劳军表演就像魔术师在观众面前挥舞的白色手帕,用意是混淆视听。
仔细一想,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
艺人表演的题材事前一定都经过一番严格的审核。但另一方面,有一部分几乎快涉及军事机密的台词,却又保留而没被剔除。照理来说,在前线劳军团的演出中,像「到处都是尸体」这种台词(就算指的是中国军的尸体也一样),绝不可能出现。
这些台词可能是男子事先偷偷在背后运作,加进艺人的表演题材中,而且他肯定在一旁观察观众听到这句话时的反应。
胁坂猜想,「苍蝇王」率领的d机关是在偶然或某个机缘下,对那些没被野狗啃食的中国军尸体感到怀疑。进一步调查尸体后,因而发现给莫斯科的通讯信。于是他们在艺人的表演题材中加入几句暗示此事的台词,暗中确认观众的反应。
自己在听到艺人表演的台词时,究竟是何种反应?现在回顾当时的情形,他实在没什么自信。他自认应该没做出什么特别不同的表情。但既然现在会被逮捕,可能当时看在对方眼中,他表现出某种不自然的反应吧……
他只能这样揣测。
胁坂以自己的存在作赌注所发明的这招通讯法的秘密已被揭穿。
——现在我能做的,就只有对今后的一切侦讯保持缄默。
胁坂重新如此说服自己。
在日本当地的侦讯,主要应该是要逼他说出潜伏在日本陆军内的同志以及支持者。以天皇名义被洗脑,盲目憎恨共产主义的日本特高警察,对于被贴上「红色」标签的胁坂,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对付他。不把人当人看的严酷侦讯,将哥哥活活逼死的残忍拷问。听说在精神和肉体的痛苦皆达到极限时,只要提出交易条件,不管再么铁铮铮的汉子,也会供出同伴的姓名。
但若换作是胁坂,则完全不必担心这点。
莫斯科对胁坂下达的指示,一律都透过k转达。但对于k,胁坂只知道k是他的代号,除此之外一概不知,甚至连他的本名也不清楚。倘若有一段时间没联络,k就会不再与他接触。理应无法从中查得更深的线索。
「……」
他专心于思考中,差点没听到对方的问话。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你,有没有话要告诉片冈上尉。」
「片冈上尉……?」
胁坂在口中复诵这个人名,微微摇头。
「你弄错人了。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哦,是吗?原来你不知道啊。」
他背后的声音,仍旧以嘲讽的口吻说道:
「他是任职于陆军省主计课的片冈诚陆军上尉,三十八岁,你都称呼他k。你想听的话,我可以清楚地把片冈的出身、家世背景、在陆军士官学校的成绩名次、现在的家庭成员、经济状况等,全都告诉你,想听吗?」
——什么……
胁坂为之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胁坂发明的秘密通讯法,不知何时已完全被揭露无遗。而且胁坂唯一的联络人k的真实身份也已完全被掌控。若是这样,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背后那个声音似乎已准确看出他混乱的心思,接着说道:
「你可别搞错了,我没有什么要问你的。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
「……这话什么意思?」
胁坂好不容易才开口问,他以不像是出自自己口中的沙哑声音说道:
「不,重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秘密?」
「打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你的作法太显眼了。」
「等等!打从一开始?这么说来,之前k寄来的信,难道是……」
「那是我们寄出的伪造信。」
「其他潜入前线部队的同志都被间谍猎人逮捕的情报也是吗?」
「是我们捏造的假情报。」
眼前的世界猛然一阵摇晃。胁坂感到天旋地转,急忙阖上眼。此刻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已无从分辨。
他看开一切,睁开眼问道: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之前不逮捕我?不,我方潜伏在日本陆军内的同志和支持者,如果你们真那么了若指掌,为什么不举发我们?」
「既然知道方法和对象,就没必要掀底牌。」
男子以令人发毛的冷峻声音应道:
「经由何人之手,何时流出何种情报,只要能加以掌控,反而有助于推动情报战。而且还能透过敌方的秘密通讯法,来散播假情报。既然这样,有必要公开吗?之所以不举发你们那些藏身在陆军内的同志和支持者,也是这个原因。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假使现在这么做,将会引发轩然大波。其实你们人数还真不少。」
「既然是这样,那这次又是为什么!」
胁坂在情感的驱使下,不禁放声喊道:
「既然你这么说,为什么现在又非得如此大费周章地逮捕我?」
他话说到一半,便感觉到男子的气息悄悄从背后靠近,在他耳边低语道:
——你杀过人,对吧?
「什……」
他想转头,但旋即被剧痛给拉了回来。
我?杀过人?胡说些什么……
胁坂想否认,但那名老人恐惧的脸庞突然浮现他脑海。
啊!
他倒抽一口气。
我忘了。……不,是我努力想要忘掉。
十天前,日军与中国游击部队在这附近的村庄交火。
胁坂不听部队长的劝阻,于战斗结束后奔往现场。虽然他以「要为无法动弹的伤患进行急救」为由,但其实他另有目的。开战的前一夜,前线部队的所有干部齐聚一堂,暗中决定「下次战斗时,就算会冲破东京参谋总部规定的停战分界线,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得早日将前线部队决定要擅自行动的情报传回莫斯科才行。
胁坂赶往现场,为了替战斗受伤的日本兵急救,四处奔忙,另一方面也不忘找寻「头和四肢皆完好的尸体」。但是以小村庄为舞台展开的那场激战,倒在路旁的中国军尸体全都支离破碎,始终找不到可以让胁坂藏信的对象。
得赶在日落前离开才行。
夜幕正逐渐逼近。
焦急的胁坂独自走进一家村民遗弃的仓库里,在那里发现了对象。
本以为无人的仓库角落,有一名年迈的中国人头上盖着草席,身子蜷缩,不住颤抖。
胁坂正要朗声叫日本兵前来时,突然念头一转。
只有他能用了。
胁坂一面走近那名老人,一面说话让他放心,接着……杀了他。
他杀死那名老人,让他穿上军服,并将事先备好的通讯信塞进老人口袋里。然后将老人的尸体拖到路面上,在他的脸和手涂上防腐剂,以及野狗闻了就讨厌的液体。就这样,安排了一具「头和四肢皆完好的」中国军尸体。之后应该有位奉莫斯科命令未曾谋面的同志,会从尸体口袋里找出通讯信,送往莫斯科。
胁坂对自己成功完成任务松了口气,另一方面,他极力想忘记自己亲手杀死的那名老人。事实上,他几乎就快忘了。若不是对方刚才提起此事,让他又再度想起的话……
原本k那封伪造信的目的,是要让胁坂在乎「爆笑队」的存在,而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表演的题材上。
不过,这名男子现在就只关注一件事。
那就是胁坂对杀害老人一事有什么感觉。
胁坂表现出的反应是……
他自认应该没做出什么特别不同的表情。
正确来说,应该是只有微微皱眉。
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说过,你的作法太过显眼。」
背后的男子再度与他保持距离,声音中第一次流露出不悦的口吻。
「只要有机会,你应该还会再杀人。这样会造成我们的困扰。你会到处制造很不自然的尸体。」
——杀人?我会再杀人?
胁坂为之愕然。
不对!我只是……只是为了实现一个理想的社会……
「时间到了。」
男子在背后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
「小野寺部队长就快到这个房间来了。」
为了向东京参谋总部做定时无线电回报。
他之所以将胁坂的手表调快五分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为了逮捕
胁坂,彻底打击他,让他体无完肤,需要时间。不过只需短短的五分钟。
背后伸来一只手,一把将他拉起。让他坐向房内角落一张面朝窗外的椅子。他感觉到在看不见的地方,有把利刃发出寒光一闪,紧接着下个瞬间,紧缠他手脚的细绳已经松开。
他想起身,身体却不听使唤。是因为被绑得太紧,血路受阻,还是因为手脚被扭成奇怪的角度?搞不好在他不醒人事的时候,关节已经脱臼。
胁坂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脚步声从他背后远去。
有人正打开门。
胁坂努力扭转无法动弹的身躯,想转头看个清楚,好不容易眼角余光看到了房门。
看到了打开门,正要走出房外的一名男子侧脸。
藤丸以他专业的艺人眼光,认出那名「不笑的男人」。
陆军二等兵西村久志。
教人不敢相信的是,他左手还用三角巾吊着。他手上的伤,肯定是为了要在医院内举行劳军公演时,能就近观察胁坂的反应,而朝自己手臂开枪所造成。
在他步出房外的那一刻,胁坂看到西村二等兵那出奇端正的侧脸,与哥哥那悲伤的容貌重叠。
今后不论再怎么搜寻,恐怕都无法证明西村二等兵曾在前线部队,甚至是在陆军里待过。此事从头到尾,对外的说法都是胁坂禁不住良心谴责,主动自首。而西村二等兵则是原本就不曾存在过。苍蝇王的手下从地狱现身,又再度返回地狱,如此而已。
胁坂以他麻痹的身躯,勉强从椅子上站起。
同一时间,门再度开启,小野寺部队长似乎仍对公演回味无穷,那张酒糟脸满是笑容,就此走进房内。
在理应无人的房内发现胁坂的存在后,小野寺部队长脸上立即浮现狐疑之色。视线紧盯着桌上那封告白信。
胁坂已不想替自己辩解,他脚下一阵踉跄,再次瘫倒在椅子上。
阖上双眼。
他耳畔响起哄然大笑,过往人生就此消失,宛如幻梦一场。
注19:一千张榻榻米的日文为「千叠」,与「战场」同音。
注20:日文中的「负けてくれ」,是算便宜一点的意思。
注21:日文的「胜」和「买」同音。
注22:五轮是奥运的意思。音同「五厘」,而「战」和「钱」也同音。
注23:日文的谚语为「花より団子」,意思是丸子比好看却不能吃的鲜花来得好。団子(だんご)音近堑壕(ざんごう)。
注24:「子弹」和「偶尔」的日文都是「たま」。
注25:猛鹰日文为「荒鹫(あらわし)」,爆笑队日文为「わらわし队」,わらわす是逗人笑的意思。
注26:一种像尺的道具,里头有假名的空心字,可以此描着写字。
注27:一句俗语,意思是「如虎添翼」。
注28:《圣经》中耶稣的训示,耶稣说:「你们是地上的盐,盐若失了味,可用什么使它再咸呢?它只好掉在外边,任人践踏罢了。」
double joker
1
走廊的脚步声来到房门前停下,拉门被打开,女服务生探头进来。
「不好意思……」
跪坐在门槛处,神色慌张地往包厢内环视的,是一名两颊通红,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的小姑娘。刚才她还打翻端来的餐盘,就这家要价不菲的伊豆观光旅馆来说,这样的待客方式实在有点粗糙。但她可能是才刚来没多久,要不就是附近农家的女孩,利用家里工作的空档到旅馆来帮佣。
包厢里坐了七名男子。每个人面前都摆好餐盘,除了菜肴外,还放了几壶酒。
众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向那名年轻的女服务生,她旋即满脸羞红,结结巴巴地开口:
「打、打扰各位用餐,非常抱歉。请、请问风、风户课长在吗?」
坐在上位的男子,将凑向唇边的酒杯放回餐盘上,缓缓转向她。此人有张黝黑的脸庞。年约四十,和其他人相比,显然年纪稍长。
「我就是风户,有什么事?」
「有、有位访客想见您。是位年轻的先生……可是……他坚持不透露姓名。只说和您有约……」
「来了吗?带他进来。」
风户简短应道,伸手拿起酒壶。
他竖耳细听女服务生从走廊上离去的脚步声,不发一语地朝在座众人使了个眼色。
在座有六名年轻男子,个个都留着长发,一身白衬衫加领带。在包厢里,他们脱去西装外套,但身上仍穿着背心,盘腿坐在榻榻米上喝酒聊天。
「大东亚物产员工,课长风户哲正及其他六名课员。」
住宿登记簿上除了记录他们在东京的地址和电话外,还有这么一行字。
刚才在包厢露脸的那名女服务生,一定认为他们是「到伊豆来参加研习的东京商社员工」。不过……
稍顷,刚才那名女服务生返回包厢。
那名仍旧两颊通红的女服务生背后跟着一名个头矮小的男子,他缩着脖子抬眼看人,战战兢兢地走进包厢。那是个双目细长,看起来很瘦弱的年轻男子。他肤色苍白,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那对薄唇就像涂上了口红般殷红。
风户招手要那名男子走近。
——然后?
他在男子耳畔问道。
「……那位客人今晚会来。」
年轻男子怯生生地左右张望,声若细蚊地应道。不过话说回来,由于在座的其他六名男子都若无其事地闲聊,音量颇大,根本不必担心两人的对话会被其他人听见。
「这情报可靠吗?」
「他吩咐过我,今晚要将他平时放在庭院里乱跑的狗系在狗屋旁。还说『明天的早餐不必准备了。』……」
男子飞快地说道,风户看着他的眼睛,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今晚有人会到前英国大使白幡树一郎的伊豆别墅拜访,是确有其事。
来访者会在别墅里的人都入睡后,趁深夜悄悄与白幡会面,所以他才会吩咐今晚得将狗系好。之所以说不必准备早餐,想必是他很可能会与那名神秘访客长谈。
风户朝对方肩膀拍了一下,递出自己的酒杯。
「之前辛苦你了,来一杯吧?」
泄露这项重要情报的年轻男子叫森岛邦雄,是白幡在别墅雇用的书生。
森岛讨好似地望着风户,悄声问道:
「那么,上次那件事……可以饶过我了吗?」
「你很符合我们的期待。」
风户仍将酒杯递向森岛,说道:
「我要感谢你,就是这么回事。懂我的意思吗?」
森岛一时露出诧异的表情,但是见对方脸上浮现毫无恶意的笑容,也就不自主地跟着笑了。
他恭敬不如从命,接过酒杯,将风户替他倒的酒一饮而尽。
「喂,来人。开我们的车送他回去。」
风户抬手,包厢里的男子当中旋即有一人站起身。
森岛急忙挥手辞谢,风户朝他微微一笑。
「用不着客气。送你一程,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好。要是一直没看到你的人影,对方可能会起疑。」
森岛频频鞠躬道谢,接着步出包厢。那名负责送他回去的男子则迅速转身凑向风户问道:
「……要怎么处理?」
「杀了他。」
风户简短地说道,扯下他偷偷装在手掌中的滴管状容器。
「他已没有用处。刚才我在他喝下的酒中滴进了安眠药,等他睡着后,就把他从悬崖上推入海里。装成他自己失足坠落。」
「我明白了。」
男子悄然站起,快步朝森岛追去。
风户重新朝自己的酒杯里倒满酒。
酒的表面沉沉地摇晃,像波纹般映照出室内的灯光……
他举杯一饮而尽,再次自言自语:
——杀了他。
2
一年前——
陆军中校风户哲正被陆军参谋总部秘密召见。
「此事不得对外泄露」
在收到这份封面特地用红字写上这几个字的召见函时,风户已大致猜出自己为何会被召见。
不久前,风户曾向陆军参谋总部提出一份报告书。
报告书中详细分析欧洲列强的谍报机关,并且阐明帝都防谍的急迫性及陆军内部设立秘密机关的必要性。
「在近代的战争中,情报的重要性愈来愈不容小觑……有鉴于英国的sis{注15}的存在,如今各国间谍不仅在国际社会,也在我帝都内暗中活动,此事已昭然若揭。
因此……为了防范列强的间谍窃取我国的机密情报,我帝国陆军应迅速且秘密地设立陆军独立的谍报员培训所以及谍报机关……」
设立陆军独立的谍报机关,是风户就读陆军大学时就开始酝酿的提案。
他当然也知道,陆军内部至今仍存在着「间谍无用论」,而且根深蒂固。陆军高层中,也有很多人至今仍沉浸在中日、日俄战争的经验中,并根据这些经验狂妄地说道:
——我陆军自明治建国以来,不论哪一场战役,都不用间谍这种卑鄙的手段。
而且,偏偏这两次战争都「战胜」,事情才会变得更加棘手。在这些主张间谍无用论的人士当中,甚至有人气焰十足地主张:
——我帝国陆军的战略,乃是以光明正大为宗旨,操弄此等苟且的计谋,是对统帅天皇陛下的侮辱。
然而,姑且不论中日、日俄战争,在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今日,若无视谍报防谍活动,想要顺利推动战局,可说是难如登天。
——一名优秀的谍报员,抵得上一整个师团的战力。
风户从他在陆军大学就读时便极力如此主张。他满心以为这次是因为自己向那群顽固的老头力陈近来国际社会谍报战的重要性,终于让他们开了眼,了解到设立秘密谍报员培训所及秘密谍报机关的意义,才会被参谋总部召见。
但当他在指定的日子前往参谋总部报到时,却被带往某个小房间,大出他意料之外。
风户打开门,发现桌子对面只坐着一个人,让他十分讶异。
此人是陆军中将阿久津泰政。
绰号「剃刀」的阿久津中将,是现今大日本帝国陆军中的第二把交椅。就阶级来说,风户区区一名中校,根本没资格直接和他交谈。
「我已看过你的报告书了。」
理着军人的小平头,发色花白的阿久津中将,双肘撑在桌上,十指交缠,微微眯起眼睛,以制式化的口吻说道。
「属下深感光荣!」
风户立正应道。他终究还是有所忌惮,不敢与对方目光交会。
「你不必这么紧绷。」
阿久津中将脸上泛着嘲讽的笑容,说道:
「我今天并没有在这里和你见面。面对一名根本没见过面的对象,你大可不必紧张。」
风户仍维持立正姿势,全身僵硬,只有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一场从未存在于官方记录的会面。
在这里说的一切,都不能对外泄露。
就是这个意思。
「……果然够机灵。」
阿久津如此低语,而接下来他说的话,令风户听完后为之瞠目。
「其实在我帝国陆军内,早已设有秘密谍报员培训所以及秘密谍报机关。」
阿久津中将没任何开场白,便直接如此说道。
「你没听过这件事吗?这也难怪。因为那是个秘密机关。」
阿久津中将嘴角抽动了一下,简洁地向错愕的风户道出几项要点。
约莫在一年前,日本陆军暗中设立了秘密谍报员培训所。
通称「d机关」。
由实际的提案人结城中校一手创立,因此是个极具独立性与机密性的组织。
机关设立后,结城中校担任培训所所长,亲自教导谍报员,同时率领他教导过的学员执行各种谍报任务。如今已交出不容小觑的成果,原本极力反对培训间谍的陆军干部,虽然心有不甘,却也都已认同其存在的必要……
「就算在陆军高层间,也只有极少部分的人知道d机关的存在,是一项机密。就算你不知道此事,也是情有可原。」
经他这么一说,风户大感纳闷。
他纳闷的不是此事出人意料。现今在中国大陆的战火扩大,欧洲情势告急,就算有人想到要设立秘密谍报机关,或是早已暗中设立,都不足为奇,也不令人意外。
问题是阿久津中将为何刻意召见他,告诉他这项机密?如果早已成立谍报机关,面对风户提倡要设立秘密谍报机关的报告书,上头只要打从一开始就视若无睹,将它揉成一团丢弃,不就没事了吗?
「没错,我帝国陆军早已设有秘密谍报机关。」
阿久津中将宛如早已看穿风户的纳闷,眯着眼睛又重复说了一遍。
「不过,d机关与你的提议内容不太一样。不,就某个层面来说,说它是令人无法接受的组织,也一点都不为过。」
听完阿久津中将说的话,风户大感愕然。他不敢相信真有其事。但阿久津中将特地召见他,没道理对他说谎。这么说来……
d机关是日本陆军生下的怪胎。
之所以这么说,并非是指d机关虽隶属于军中组织的兵务局,却没有向其直属长官兵务局长报告的义务(虽然这在军中算是特例中的特例),或是它透过非正规管道从机密费中调用庞大的资金。
最令风户难以置信的是,d机关虽然是陆军组织,但采用的对象却不是陆军大学或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而是录用非军方人士(例如东京、京都的帝大、早稻田、庆应,甚至是英美的大学毕业生),对他们进行谍报员训练,使其参与作战。
在军中,不分陆军和海军,像「除了军人以外,其他都不是人」或是「不可相信地方人」的这些说法,都是毋庸置疑,不辩自明的真理。
在军中用语里,把军人以外的人统称为「地方人」,认定他们不值得信任。
——为什么?为什么谍报机关非得任用地方人不可……?
阿久津中将朝眉头深锁的风户瞄了一眼,接着低语道:
「……天保钱没用处。」
「咦?您说什么?」
风户不自主地反问。
「天保钱{注16}」,或称作「天保钱组」。
因为它与毕业徽章的形状很相似,所以陆军大学毕业的人都用这个称呼。
陆军大学——通称「陆大」,是大日本帝国陆军为了培训参谋设立的专门教育机关。在一毕业就成为军官的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生当中,只有不到一成的人能获准进陆大就读。
风户本身也是,当初他能进陆大,先是在拥有两年以上部队勤务资历的众多尉级军官中接受选拔,才获得报考资格。在众多考生中,通过两次严格考试,从中脱颖而出的人,才能获准进陆大就读。正因如此,陆大毕业的「天保钱组」与其他不是陆大毕业的「无天组」有明确的区隔,几乎可以保证他们将来人人都会是将级军官,堪称是菁英中的菁英。
别在军服右前胸,晶亮灿然的「天保钱」是陆军菁英的证明。而另一方面,他们也成为「无天组」嫉妒的对象,因而从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年)后,全面废除颁发「天保钱」,甚至要求已持有者「禁止在公开场所佩戴」。
「当初设立d机关时,结城曾经说过,」
阿久津中将隔着他交缠的手指,紧紧注视着风户,接着缓缓说道:
「『陆大毕业的家伙没有用处,我绝不让天保钱组的人在d机关里进出。』」
风户感觉到自己血气直冲脑门。
他咬牙切齿,甚至发出了磨牙的声音。眼前因极度愤怒而泛红。
——太瞧不起人了……
风户眯起眼睛,在他泛红的视野中,狠狠瞪视着他从未见过的结城。
3
风户马上奏请参谋总部设立新的秘密谍报员培训机关。
两周后,风户离开本队,编制在参谋总部兵务局下,暗中设立新的机关。
军队也是官僚组织,各种事务手续总是理所当然地旷日费时。在这种环境中,能破例以短短两周的神速批准设立要求,当然是因为有阿久津中将在背后帮忙。阿久津中将是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陆大,是所谓「天皇恩赐的军刀组」。不难想象他对结城中校侮辱陆大教育的言词感受到的不悦犹胜风户。
不,不只是阿久津中将。
风户加入兵务局后,不久便察觉一件事。
在陆军高层少数知道d机关的要员当中,一定存在着对d机关强烈的不满,或是难以消除的厌恶感。
举例来说,风户为了设立新的谍报机关所提出的要求,不论在资金方面还是人才方面,几乎全都即时,而且毫无限制地获得认可。明白「间谍无用论」的观念至今仍根深蒂固的风户,起初颇感意外,看来是高层对d机关的强烈反弹,排除了所有设立新谍报机关的各种障碍。
地方人组成的秘密机关。
这是足以引发陆军内部强烈反感的要素。
对d机关的厌恶感一直在军中闷烧,可能就是起因于此。
「那班人……」
风户曾听某位知道d机关的军中干部,在酒席中就像要吐出什么秽物般,皱着脸说出这番话。
「那班人竟然被灌输『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自杀或是杀人』这种观念。不能自杀?不能杀人?光想到他们也算是我堂堂大日本帝国陆军的一员,我就想吐。不是吗?」
——说得一点都没错。
风户在心中暗自点头。
军队是个默认杀敌或被敌人所杀的行为的共同体。在军队内提倡「不能自杀」和「不能杀人」,可视为背叛这个共同体的行为。
从结果来看,d机关是错放进陆军这个苹果箱内的烂苹果,是会害周遭也跟着腐烂的危险异物。
因此,曾以某种形式和d机关接触过的军方人员,就算不了解详情,也会闻出他们身上散发的腐败气味,因而本能地感到排斥和厌恶。
对既有的谍报机关所产生的排斥和厌恶感,成为设立新谍报机关的助力。
此事说来讽刺,但是对风户来说,却是求之不得的情况。
取得陆军高层支援的风户,主要从陆军士官学校及宪兵学校中审慎挑选成绩优异的人才。
谍报活动是「卑鄙的工作」。不过因为独立性高,对这种工作感兴趣的人一定多得是。必须从中选出适合的人才,施以谍报员教育。而率领这些人组成的谍报机关进行谍报活动,也全由风户一手包办。
因此,他虽只有陆军中校的位阶,却拥有破格的权限。
风户为了实现自己酝酿许久的计划,不分昼夜地投入任务中,而且不以为苦。
他认为这项工作是自己的天职,并深信在这项领域上,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有能力的人了。
一个月后,一切已大致准备完善。
通称「风机关」。
其主要任务内容为培训秘密谍报员,以及从事帝都的防谍谍报活动。
风户一面组织风机关,教育网罗的人员,一面暗中调查d机关。
——结城对那些半地方人进行何种教育?
这几乎可说是风户唯一感兴趣的一点。
为了培训谍报员,陆大教育所研究的高等战术和战略,以及军制和幕僚要务等,他一概不参考,因为目的不在培育军中参谋。d机关所进行的谍报员培训教育,肯定内容既罕见又特殊,此事不难想象。
然而,他的调查马上被重重神秘的厚壁所阻挡,正如阿久津中将所言,就连风户的直属长官兵务局长,对d机关的具体内容也一无所悉。
不过,只要懂得如何打听,就算是隔着层层厚墙,一样可以取得情报。举例来说……
d机关成员虽都是陆军少尉的身份,但全都留着长发,身穿西装,寄宿在一般民宅中。而且跟一般上班族一样,每天带便当到d机关上班。
此外,在d机关内只要有人提到或是听闻陛下的称呼而立正站好的话,似乎就会被课以高额的罚金……
面对搜集到的这几项情报,风户不禁嘴角上扬。
——还真像。
之所以笑,是因为他心中如
此暗忖。
事实上,d机关的训练内容,与他从陆大时代便一直构思的谍报员培训教育有许多共同点。
——这个和我有同样想法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风户对主导d机关的结城中校颇感兴趣。他试着从陆军士官学校及陆大的毕业纪念册中翻找,但完全查不到这个名字。
——难道他不是陆军士官学校及陆大的毕业生?
风户侧头感到纳闷。别说陆大了,连陆军士官学校都没念过的人,实在不可能有一手组织谍报机关的能耐。听说结城中校昔日是一名杰出的秘密谍报员,曾潜入敌国工作。很难相信传闻的内容全部属实,但他可能真的从事过类似的任务。若真是如此,他会不会是使用某种方法,窜改了记录?也许他原本用的就是假名……
——算了,反正不久后我就会揭穿他的真正身份。
他低语着,阖上纪念册。
不管主导d机关的人是谁,都不是什么大问题。重要的是……
风户脑中浮现阿久津中将说过的话。
「……我不想用两张鬼牌。」
那天,风户结束那场意料之外的会面,正准备离开时,阿久津中将低声朝他背后说:
「不需要两张同样的牌,其中一张只是备用。」
风户不发一语地颔首后离开。
他自认很清楚阿久津中将的话中含意。
目前陆军内部与谍报活动有关的指挥命令系统呈多头马车的状态。结果谍报作战的执行如同无头苍蝇,一团混乱。就像前些日子,被派往同一现场的宪兵队队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逮捕对方,老是惹出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乌龙事件。
陆军内部向来嘲讽谍报活动是「特种行业」的风潮如今造成了反效果,惹出这种难看的风波。不过据说阿久津中将听闻此事后,大为震怒,绰号「剃刀」的阿久津中将亲自出马解决此事。这么一来,今后指挥命令系统肯定能统一管理。
是风机关,还是d机关?
到底「不需要」哪一方?
是我吃掉对方,还是被对方吃掉?
机关的活动不单只是以防卫帝都的秘密情报为目的,还得相互竞争,谋求组织的生存。
如此思忖的风户,在口中一再重复同样的低语。
——最后存活下来的人一定是我们。
根本不必去细想结果。
生存竞争对后方追赶的人有利。
这是自然界的法则。
较晚成立的组织要追过早先成立的组织,只需要做到一点。
那就是「利用能利用的东西,其他一概舍弃」。
就是这样。
4
风户将针对d机关搜集到的情报分成两大范围。
分别是「应该利用」和「应该舍弃」。
就「应该利用」这点来说,例如所有机关内成员都得留长发,穿西装,伪装外表,绝不能让人看出陆军军官的身份。还有,要训练学员不会一听到天皇就做出「立正」姿势。一听到天皇就马上反应,做出「立正」姿势的,只有军人。不管外表再怎么佯装成地方人,只要一听到「天皇」两个字就泄露身份,那就不配当一名谍报员。
此外,d机关所进行的特殊教育,例如从监狱里带来专业小偷和破解金库的惯犯,请他们进行技术指导、魔术师的扑克牌换牌法、舞步和撞球技术的指导、找来歌舞伎中男扮女装的旦角传授变装技术,甚至有专业的小白脸示范如何对女人花言巧语,这一切,风户都毫不犹豫地用在风机关的教育训练中。
——可以利用的部分,要连肉带骨啃个干净。
就是这么回事。
另一方面,有哪些事该舍弃,同样也很清楚。
那就是d机关一开始灌输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行动原则——不能自杀、不能杀人。既然谍报机关是陆军的内部组织,就绝不能认同这种会让组织的根本腐烂动摇的原则。显而易见,设立这种禁止项目,是妨碍谍报活动,作茧自缚的行为。
为了超越先设立的d机关,风户反而向机关成员彻底灌输另一种观念。
——毫不犹豫地杀人。
——死得干脆。
这一点都不难。对从小就受军事教育的人来说,奉命「杀人」和「自杀」是很自然的事。
谍报机关的成员该学习的,反而是达成这项目的所需要的「最合理方法论」。
风机关常聘请厉害的外科医生,并实际使用真人的尸体讲解解剖学。要用枪枝或刀刃让对手一击毙命时,该对准哪个部位下手?反之,要让对手尝到最大的痛苦,却又不至于丧命时,又该怎么做?刀刃的方向、角度、手腕的运用、施力的大小,都经过实地训练。而另一方面,枪枝要选用何种口径,在何种距离,或是使用何种子弹,能对人类肉体造成何种伤害,这些都做过各种实验。
风户在设立风机关的同时,已说服阿久津中将,设立用来开发谋略器材的秘密研究所。他们开发出无色透明、无味无臭、无法检测出的全新毒药,为了使用这种毒药,他们针对如何在用餐时,可在不被对方察觉的情况下,于饮食中下毒的方法,以及所需的器具(例如形状不起眼,可藏在掌中的滴管状容器),进行各种研发。
风户依序派遣机关成员到华北前线的宪兵队,以作为训练的补强。
目的是让他们实际动手杀人。
在中国大陆,因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卢沟桥事变而引发的中日战争,已开始陷入泥淖,呈现僵局。刚开战时,本以为中国军会马上投降,但没想到他们一直顽强抵抗,一味扩大前线范围。而且理应已被日军「解放」的当地农民,都成了中国重庆政府的间谍,一一向他们密告日军的动向。
在这样的政治局势中,风户指派机关成员的任务,是假造身份潜入派遣华北的宪兵队,在敌我双方都没察觉的情况下,暗中「收拾」被举发的中国间谍。
躲在暗处使用刀枪。或是偷偷让对方服毒身亡。
方法全凭成员自己作主。任务的条件只有一项。就是在亲自下手时,得亲眼目睹对手咽气。不过,万一在处决对手时被人发现,得当场自尽,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风户要求机关成员,不论是亲手杀了敌人,还是同伴在面前遭人所杀,都要面不改色地达成任务,成为一名冷酷无情的战士。为此,得锻炼「冷酷无情」。
等到派遣至华北的机关成员,平安完成最后训练返回后,风户这才满意地露出笑容,对他们说一句,「这样你就算是我们的一员了。」伸手和对方握手,并转为严肃的口吻,要求对方跟着复诵。
「我们是帝国军的秘密战士。应奉行天皇圣谕之精神,贯彻大义。」
复诵完毕回礼的机关成员,一定可以看见他们眼中栖宿着唯有亲手杀过人的角色才有的寒光。
风机关的成员,全都是胸中刻画了大日本帝国陆军的骄傲,冷酷无情的战士,杀人不眨眼,被杀不皱眉,堪称日本陆军最强的精锐。
不过是由「地方人」组成的d机关,全都是不曾亲手杀过人,也没抱持必死觉悟的人。光是想象风机关败在他们手下的模样,便觉得这个念头愚不可及。
5
「你好像办得挺有声有色的。」
阿久津中将朝立正敬礼的风户瞟了一眼,低声说道。
「让您费心了。」
风户表情不变地应道。
暌违多时,再次被阿久津中将召见的风户,同样被带往参谋总部内的那个昏暗房间。微微的霉味扑鼻而来,这应该是阿久津中将用来和人密会的房间,平时鲜少使用。
两人都未追问彼此所言为何。
设立至今已将近一年,风机关已展现不少亮眼的成果。
数天前,他们才刚收拾两名重庆政府的间谍。
首谋是常在中国领事馆出入的一名杨姓商人。风机关的成员在监视杨姓商人时,得知他常和某位法国神父在教会里碰面。当他们闯进教会,打算掌控现场时,那名法国神父突然拿出身上的氰化钾,服毒自杀。杨慌张地逃离现场,机关成员随后紧追,将他逼入一处老旧仓库里,加以射杀。
两人的尸体都被暗中处理。之后,法国和中国的领事馆向日本陆军询问两人的下落,当时陆军以阿久津中将的名义回答对方,「他们是自行消失,下落不明」……
阿久津中将微微眯起眼睛,再次开口低声向风户询问:
「他们真的是重庆政
府的间谍吧?」
「是的,不会有错。」
风户很肯定地回应。
从被射杀的杨姓商人住宅以及自杀的法国神父身边,并未发现可以证明他们进行间谍行为的物证。但至少从神父自杀以及杨姓商人逃走的行径来看,背后肯定有不可告人之处。就算他们不是间谍,对这些疑似有间谍行为的人采取严厉的处置,会让真正的间谍胆颤心惊,应该有助于强化帝都的防谍工作。
——可疑人物就该加以排除。
风户对自己的判断没有一丝怀疑。
「算了。这种事不重要。」
阿久津中将低语着,往后仰身,靠向椅背。
「你知道这号人物吗?」
阿久津中将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从桌上滑向风户。
他朝照片瞄了一眼,点了点头。
白幡树一郎。
昔日担任过英国大使的前外交官。今年六十二岁。白幡生在富裕之家,深受岳家权势的庇阴。说好听是豪放不羁,说难听一点,则是不改大少爷脾气,个性好强,过去常有惹人争议的言行。
「日本唯有与英美这种自由主义的海洋国家携手合作,国家才有发展,与轴心国结盟有何好处?应该早日与纳粹德国划清界限,努力与英美握手言合才对。不过,英美愿不愿意搭理我们,还是个问题。」
现今日本与欧美的对立日渐严重,与德国的关系则是愈来愈密切。在这样的局势下,他仍敢公然散播此等言论,毫不忌讳。
最近他惹军部不悦,被撤离外交岗位。目前应该是在他位于伊豆一带的别墅里闭门思过才对……
风户回想目前得到的情报,皱了眉头。
有鉴于近来的国际情势,日本要与英美握手言合,已是不可能的事。如果白幡的发言是认真的,那只会让人怀疑他脑袋有问题。
——派人监视白幡。
阿久津中将的命令令风户略感困惑。
一名在家中闭门思过的老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才对。这名头脑有问题的前外交官,这次到底是捅了什么篓子?
但阿久津中将接下来说的话,却不禁令风户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白幡有盗阅《统帅纲领》的嫌疑。
阿久津中将面无表情地说道。
《统帅纲领》。
书中集结了日本陆军的战略思想及基本的战术思想,被指定为最高等级的「军事机密」。
它不同于其他律令范本,不采取像军令这类的公开手续,只有特定的将领在严密的规定下才准许阅览。
节录《统帅纲领》的一部分编纂而成的《统帅参考书》是陆军的兵学教科书,不过它是「军事机密」次一级的「等同机密处理」,只有陆军菁英的陆大生才能阅览。
如今军事机密《统帅纲领》遭人盗阅。
如果此事属实,那事态可就非同小可了。然而……
一个理所当然的疑问马上浮现风户脑中。
前外交官白幡又不是军人,应该不可能有机会接触《统帅纲领》才对。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疏失』?」
风户极力压抑情感,如此询问。
只能猜测是某位陆军高层所犯的疏失。
阿久津中将沉默了半晌,以指尖敲打着桌面。
「我不能告诉你对方的名字,你听就好了。」
他先说了前提,这才娓娓道来。
前些日子,白幡到陆军省拜访某位陆军干部。两人是旧识,尽管之前基于各自的立场,彼此关系称不上良好,但还是一直维持见面交换意见的关系。
白幡来访后不久,那名陆军干部因为某个案件被大臣找去,办公室大唱空城计。他本以为很快就会回来,但没想到多花了一点时间,等到他返回办公室时,白幡已经离去。
这时,他发现桌上摆着那本《统帅纲领》。
而且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他急忙询问秘书,得知白幡一直独自待在他的办公室里。
待了约莫有三十分钟之久。
据说白幡在担任外交官时,能以飞快的速度阅读文件,而且连文章内的琐碎数字都能全部牢记脑中,他这项过人的绝技令周遭人颇为忌惮。倘若白幡翻阅过《统帅纲领》,那么,就算他将书中内容全部记在脑中带走,也不足为奇……
听闻此事后,风户因不悦而皱眉。
——就这样将军事机密摆在桌上?
很难想象会有这种疏失。
——与白幡是旧识……会是谁?
旋即有几名干部的脸孔浮现他脑中。但现在不是找寻犯人的时候。
「白幡近日有可能会和英国间谍接触。」
听到阿久津中将这句话,风户默默颔首。
白幡素以「亲英派」闻名,他的动向当然会引来英国间谍的关注。一旦他们得知白幡握有重要的机密情报,一定会试着与他接触。
绝不能让英国知道《统帅纲领》的内容。
如果是白幡,很可能会借此来挖苦陆军。不,是一定会这么做。
若真是如此,此次的事件反而是个好机会。
为了取得情报,英国间谍一定会直接与白幡接触。只要能当场扣押人证物证,就能确实「解决」一名目前还不知道的英国间谍。非但如此,只要能以间谍的嫌疑逮捕「亲英派」的白幡,那些无视于国际情势,至今仍摆出亲英美姿态的国内知识分子,也将颜面扫地。
这堪称是转祸为福的绝招。
非但能以谍报机关的身份扬眉吐气,反过来还能卖个恩情给惹出这项「疏失」的陆军干部。
——这是个不错的交易。
为了尽早开始任务,风户默默向阿久津中将行举手礼,转过身去。就在他刚伸手搭向门把时,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同样的情报,我也传给了d机关。……这样你知道了吧?」
风户顿时为之一僵,但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6
阿久津中将打算借由这件事,让他和d机关竞争。
求之不得。
风户从精锐齐备的风机关中挑出六名好手,亲自率领他们展开作战。
作战开始时,他先做了几项伪装。
为了掩饰机关成员的假冒身份,他挑选大东亚物产当幌子。
大东亚物产是确实存在于东京的贸易公司。
因为他们提供陆军物资,透过这层关系,大东亚物产过去常接受各种奇怪的委托工作。在这次的作战期间,万一有人打电话到公司里询问,他们也会回答:
——风户课长及其他六名公司员工,出差到伊豆参加研习。
原因一概不过问。
大东亚物产考量到他们与陆军做生意的诸多好处,对这点程度的委托自然是不以为意。
他们七人别上大东亚物产提供的正牌公司徽章,留着长发,穿上西装。他们在外头一概不用军中用语。就算交谈时提到此次的作战计划,也会以暗号来称呼,例如称目标物白幡树一郎为「赫胥黎(huxley)」,称英国间谍为「客人」,称《统帅纲领》为「主要商品」,就算有人听他们交谈,也会以为他们在聊生意上的事。
在作战时,他们以「竞争公司」的暗号来称呼d机关。
风户一面监视「赫胥黎」白幡树一郎的动静,一面派机关成员仔细查探理应也在监视白幡的d机关动静。
这次的任务,并非只要逮捕与白幡接触的英国间谍即可。倒不如说,真正重要的是如何比d机关抢先下手。
但不管如何查探,白幡周遭始终感觉不到d机关的存在。
不过,这只能说是彼此彼此,反过来说,d机关的人要查出风户他们的行动,应该也很困难才对。既然每个谍报机关都独立活动,那么双方皆处在黑暗中摸索的状态,也是理所当然。
因此,在多个谍报机关相互竞争下,查探彼此出的牌,看准下手时机,打出所有能出的牌,这点相当重要。
此次作战,风户最留意的当属「设暗桩」。
所谓的设暗桩,是在目标物身边找出会一一报告目标物动向的内应。
基本上是采胁迫与利诱的方式。
只要使用其中一项,或是双管其下,大部分人都会轻易背叛自己亲近的人或是恩人,成为内应。其实它并不是一般人想象中那般困难的工作。
经调查后得知,白幡不愧人称「少爷」的性格,都已经这个时代了,他的别墅里还是雇用了为数不少的人在照顾他。
有几名书生、专属的厨师、女侍、女仆、长工……
每天光是住屋里的人,就不下十人。
风户命机
关成员仔细调查他们每个人的经历。
但白幡的别墅在雇人时,似乎就已做过详尽的身家调查,乍看之下找不出半个有阴暗背景的人。每个人的资历都很干净。
照这样下去,根本找不到机会「设暗桩」。
风户双臂盘胸望着报告书,目光蓦地停在其中一名男子的照片上。
森岛邦雄。
最近刚成为白幡书生的一名男子,身材纤瘦。是个肤色白净、脸形细长的青年,出生于京城。报告书中还附上他家人的照片。
风户登时眯起眼睛细看那张照片,唤来一名机关成员,命他再次对森岛展开彻底的调查。
果不其然,森岛邦雄并不是他父母亲生的儿子。风户光看照片一眼就看出这个可能性。虽然户口名簿上登记为「嫡子、长男」,但实际却是他父亲和朝鲜女人所生的孩子。在京城{注17}出生,朝鲜女子。这么说来……
风户嘴角上扬。
此人是半个朝鲜人。
一旦公开此事,在现今的日本社会里,不论于公于私,他会受到何等不利的对待,不用想也知道。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用来威胁和利诱的把柄了。
风户假装在偶然的机会下接近森岛,然后很快就「收伏」了他。
既然在目标物身边得到森岛这名内应,再来只有静静等候「客人」到来的时机了……
「……请给我一杯酒。」
一名机关成员移膝来到风户面前。
风户朝他递出的酒杯倒酒时,男子以若无其事的口吻问道:
「屋里少了插花,赫胥黎先生不会在意吧?要是他觉得不对劲,而叫客人今晚别来的话,那我们可就白忙一场了……」
「插花」指的是内应森岛,「赫胥黎」指的是白幡。
森岛通知今晚客人会来,风户刚才已派一名机关成员开车送他回去,并暗中吩咐成员在半途杀了森岛。为此,他已让森岛服下掺了安眠药的酒。
风户停止倒酒的动作,头也没抬,以只有眼前的人才听得到的低沉声音说道。
——这是危险性高低的问题。
那么多书生,少了其中一人,白幡会不会察觉还很难说。不,就算白幡发现,平时总是以「自由主义者」自居的他,应该会认为那名年轻人夜游去了,而不以为意。
相较之下,若是森岛回到别墅后,做出可疑的行径,反而更为危险。人是很不可思议的动物,背叛后的行为举止比即将背叛前更容易让人一眼看出。最蠢的是,人们似乎总认为「虽然我做了坏事,但只要我道歉,应该可以获得原谅。」
自己所做的事,只能由自己来承担责任。然而……
——身为半个朝鲜人的森岛,要期待他对此负起责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这是在此次作战期间,风户观察森岛所下的判断。
风户接过对方喝完后归还的酒杯,重新在脑中确认今晚的行动步骤。
接下来他们全员会看准时间依序悄悄离开旅馆,分别在白幡的别墅集合。
各自在事先指定好的位置上展开行动。
倘若有人从别墅里走出,便当场逮捕。
预定闯入的时间是○三○○。
所有人一起闯入别墅内,将「客人」连同白幡一起逮捕。
很单纯的作战计划,不管是什么情况,最后阶段都要愈单纯愈好。若是稍有差池,让人察觉不对劲,就很可能在重要时刻功败垂成。
准备工作要花心思安排,但最后阶段则要尽可能单纯。
这正是风机关的作战方针。
风户饮干杯里的酒,站起身,击掌发出一声清响。
「各位,听我说。」
众人视线往他身上汇聚。
「这场为期一周的研习,即将在今天结束。辛苦各位了。就只剩最后一项工作了……不用我多说大家也都知道,接下来得靠临机应变。期待各位展现研习的成果。」
确认过众人都默默颔首后,风户满意地扬起嘴角。
临机应变。
这句话表示,闯进屋里后,如果有意外的人在场(例如d机关的人),不容分说,一律逮捕。如果d机关这个组织真如阿久津中将说的那般优秀,便很可能透过某个方法查出今晚会有「客人」造访白幡的别墅,而出现在现场。
——对方若是胆敢抵抗,就当场格杀。
风户暗中下达这项指示。对方终究不是军人。而且他们被灌输「不能自杀、不能杀人」的观念,不可能有胆子抵抗杀人或被杀都毫不踌躇的风机关精锐。要活捉他们应该不是难事。
间谍一旦被逮捕,身份曝光,就再也当不成间谍。不,当间谍被逮捕时,谍报机关就算不合格。
而另一方面,如果今晚d机关的人没现身,便证明了他们这个组织的无能。
不管怎样,这都是击溃d机关的绝佳机会。
——喂喂喂,你们可要振作一点。可以的话,最好自己现身吧。到时候……
「我会让你们颜面尽失。」
风户悄声低语,朝着尚未谋面的对手,伸舌舐唇。
7
离预定闯入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风户照预定时间,最后抵达白幡的别墅。
悄悄依序离开旅馆的其他机关成员,应该已各自在别墅四周散开,到指定的位置上展开监视。
他们在事前多次确认过地图,已将周边的地理环境全牢记脑中。不管是谁,今晚在别墅里进出的人,都休想躲过机关成员的监视。
隔着阻挡入侵者的高大铁栅栏,可以望见别墅的正面玄关。
风户走向路旁的大树底下,朝看不见的对方低声问道:
「……有什么动静吗?」
「还没。」
树下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
对方遵照训练的方式,完全消除自己的任何气息。
风户满意地眯起眼睛,自己也马上与附近的树木暗影合为一体。
屏气敛息,注视着正面玄关。
四周只传来嘈杂的虫鸣……
蓦然间,他察觉不太对劲。
……?
未免太过安静了。
根据调查,平时应该都有十多人住在白幡的别墅里才对。虽然现在是深夜时分,所有人都已熟睡,但没受过间谍训练的普通人要完全消除自己的气息,是不可能的事。气息理应会传向屋外,但不管怎么查探,都感觉不出别墅里有人。简直就像……
风户蓦然一惊,从暗处现身。
刚才与风户交谈的那株树后,瞬间流露出惊讶的气息。
——你待在原地别动。
风户低声命令后,独自前往别墅。
他伸手搭向大门的铁栅栏,意外发现门竟然没锁。
他小心地不发出声音,悄悄打开门,从微开的门缝挤进别墅内。
目光迅速往左右扫过一遍。
他旋即发现他要找的目标。
空的狗屋。
森岛应该是这样说的没错。
——他吩咐过我,今晚要将他平时放在庭院里乱跑的狗,系在狗屋旁。
看不到森岛绑好的那只看门狗。
不,不只是狗,屋内完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风户已不再往四周窥探,他踩在铺满中庭的白砂石上,发出重重的脚步声,朝别墅正面的玄关走去。
玄关大门果然也没锁。
他粗鲁地推开门。
漆黑的屋内没任何反应。
风户一脚踩进别墅内。他当然早已将内部的平面图牢记脑中。别墅的外观是和洋混合的样式,但内部则完全是和式建造。
他直接穿着鞋踩进走廊,闯进和室里。
将一路连往屋内的拉门逐一打开。
昏暗的屋里,别说人影了,就连一只会动的猫也寻不着。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风户粗鲁地推开挡在面前的拉门,快步往里走。
当他打开别墅最深处,那间平时白幡当书房用的房间拉门时,不禁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
一张摆在房间正中央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黑色人影。
此人全身无一处赘肉,窄细的身躯,可用过瘦来形容,在日本人当中算是高个子。他一头长发梳向脑后,尽管人在室内,却仍戴着白色的皮手套。
风户知道此人是谁。
结城中校。
独自创立d机关,之后又独自率领d机关的男人。与风户有类似的想法,并付诸实行的竞争对手。不过……
「辛苦你了。」
黑影打破沉默,传来低沉的声音。
刹那间,风户不禁感到背后冷汗直流。
——魔王。
不知在哪里听过的这句话,忽而浮现脑中,旋即复又消失。
8
他双目圆睁,呆立原地。
就在这时,有个可能性从他脑中掠过。
今晚理应有英国间谍来访,但白幡别墅里的人突然全都消失无踪,就像个空壳似的。而且从各个房间零乱的模样来看,猜得出别墅里的人是慌忙逃离此地。他们什么也没拿,带着狗匆忙离去。就像早知道会被袭击,赶着逃离似的……
「照这样来看,是你泄露的吧……」
风户好不容易才从喉里挤出声音来。
结城中校透过某个方法得知风户他们今晚的作战计划,然后将情报泄露给白幡。
怎么想都只有这个可能。他的目的是……
为了不让风机关抢先立功。结城中校害怕被他们的竞争对手风机关抢去功劳,d机关会为此垮台。所以抢先泄露情报,妨碍风机关原本今晚要进行的作战计划……
他血气直冲脑门,向坐在椅子上的人影跨出一步,同时破口大骂。
「可恶!你竟敢做这种事!你这是妨碍作战!你看着好了,我一定会送你去接受军法审……」
风户话说到一半,没能把话说完。
黑色人影身形微晃,紧接着下个瞬间,风户猛然回神,发现对方尖锐的拐杖前端指向他眉间,几乎快要擦破表皮。
「你冷静一点。」
黑影再度打破沉默,低沉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我们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
风户被拐杖指着眉间,无法动弹,以嘲笑的口吻说道。拐杖前端散发出一股异样的杀气,仿佛只要他乱动,便会被挖出眼球,顺势被刺穿脑袋。他无法伸手拔出藏在腋下的手枪。冷汗从背后滑落。
「既然是这样,那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里空无一人?白幡跑哪儿去了?」
「你记得今晚服侍你们的那名旅馆女服务生吗?」
拐杖从风户眉间移开,来到他的右眼前停住。
「那名女服务生早看出你们的真正身份是军人。把你们的事告诉白幡的,不是我们,是她。」
旅馆的女服务生?
听他这么说,风户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打开拉门,神色慌张地往包厢内环视的那名女服务生的脸。两颊通红,十足乡下人模样的小姑娘。怎么看都像是附近农家女孩趁家里工作空档来帮佣,她竟然能识破风户等人周详的伪装,看出他们的真正身份,而向白幡通报?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你胡说……」
风户低吼:
「像她那种小姑娘,不可能看穿我们的真实身份。要是她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那也一定是你告诉她的……」
「恰巧相反。」
结城中校以冷漠的口吻应道:
「我反而是今晚从那名女服务生口中得知你们的真实身份。」
「胡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他反射性地大声嚷道,这时他突然发现一件事。
「你刚才说,你是今晚从那名女服务生口中知道这件事?这么说来,你和我们住同一家旅馆吗?」
「怎么,你没发现吗?我就在你隔壁包厢喝酒。」
他的声音产生微妙的变化,令风户脑中浮现某个画面。
今晚风户与机关成员在包厢里举办宴会前,故意不小心打开隔壁包厢的拉门。为了确认是什么人在隔壁听他们交谈。对间谍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确认工作。而当时——
隔壁包厢里,只有一名年约五十岁,身穿传统日本服装的男子,与一名中年艺妓对酌,男子转过头来,那张侧脸看起来相当和善,就像某家老店的大掌柜一样。难道那个人就是结城假扮……?
「我和艺妓喝酒时,那名女服务生走进来,悄悄对我说,『这位客人,您最好别大声说话。因为隔壁包厢的客人一定是军人』。」
「怎么可能……那个小姑娘不可能看得出来……」
风户喘息似地说出心中的疑问,黑影闻言后似乎露出冷笑。
「我也很在意这件事,于是便问她,『你怎么看得出来?』结果那名女服务生一脸惊讶地告诉我:
『最近在中国大陆好像持续展开激战,年轻人都被征召入伍了。就连我们这一带也不断征召新兵,如今健康的年轻人就像缺齿的梳子{注18}一样少得可怜。东京应该也和我们差不多吧?现在好像只有学生没被征召,根本不可能一口气凑齐七、八个在商社或银行工作身材壮硕的年轻人。就算他们留着一头长发,身穿西装,说他们是来参加研习,但我看他们一定是军人。』
听她这么说,我也觉得『言之有理』,对她颇为佩服。」
黑影说完后,似乎自己也觉得好笑,轻声浅笑。
「在现今这个男人愈来愈少的时代,女人对健康的年轻男性关心的程度,似乎远超乎我们的想象。……经她这么一提我才想到,这一带还有另一个地方,也聚集了不少健康的年轻男性。那就是白幡的别墅。因为有好几名『身材壮硕的年轻人』以书生的身份,住在那栋别墅里。这当然会吸引附近女人的注意。对了,就拿森岛邦雄来说吧。像他这种肤色白净的美男子,似乎在这一带小有名气。森岛平时很少喝酒。那名女服务生连这个都知道。」
——可恶。
风户在心中暗自咒骂。
我严重失算。
那名女服务生认得森岛。
这么一来,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难想象了。
风户让森岛喝下掺入安眠药的酒,然后命部下开车送他回去。那是速效性的安眠药。也许鲜少喝酒的森岛在坐上车时,就已显得不太对劲。女服务生见状,担心森岛的安危,因而打电话到白幡的别墅。
——有一群在我们旅馆里住宿的军人,好像强迫森岛先生喝酒。他们已开车送他回去,希望您那边也能注意一下他的情况。
但等了又等,始终不见载送森岛的车子到达。这是当然,因为风户已命部下在半路将他推落海中,佯装成意外事故。
白幡的别墅察觉有异,大为惊慌。
他们应该没料到森岛会遭灭口。
——乔装成民间人士的军人,把森岛带到某个地方去了。
白幡应该是这么想的。
心里有鬼的白幡,听闻这项情报后,吓得直发抖。
慌乱的白幡,决定今晚先逃离别墅再说。他带走身边的贵重物品和狗。
——可恶万万没想到竟然会被一个乡下丫头看出身份……
愤怒和混乱在他体内乱窜。
「托您的福,帮了我一个大忙。」
黑影笑着说道:
「虽说是阿久津中将亲自下的命令,但我实在不想为这种东西花太多工夫。」
经他这么一说,风户才发现有一本笔记摊开在黑影的膝盖上。
「哼,看来白幡那家伙还没痴呆。只是迅速看过一遍,就能写出这么多。要是他再年轻几岁,连我都想挖角了。」
风户不发一语,暗自吞了口唾沫。
《统帅纲领》。
白幡果然盗阅了机密文件,甚至还写成笔记。
他马上想伸手拿那本笔记,但那支抵在他面前的拐杖马上制住他的动作。
「因为有可怕的军人要过来,他急着带走它。不过我已事先掉了包。托你们的福,我才能不费力地解决此事。我得向你道谢。」
风户半边脸背对着那支抵向他的拐杖,低声问道:
「你该不会……已看过那本笔记了吧?」
「怎么会没看?」
黑影以略带惊讶的口吻说:
「如果我没看,就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要的东西了,所以当然看过。……内容还真是愚蠢极了。」
「愚蠢极了……?」
那是白幡以他那过人的可怕记忆力记下的《统帅纲领》笔记,里头应该记载了日本陆军最高机密以及高级统帅相关的大纲,而他竟然说内容愚蠢极了,这到底是……
「这里头所写的东西,不过是战略和战术的各项理论原则罢了。」
黑影单手拿起笔记本,在脸旁微微甩动,晓以大义似地说道:
「战略和战术的各项理论原则,不管内容再怎么杰出独创,那也得要我方的高级指挥官熟知内容,而且能实地运用,才有意义。把它当成军事上的重要机密,就像记载武术奥义的秘笈,这样是想干嘛?这样不叫蠢,叫什么?……这就是现今陆大教育,甚至是陆军参谋的能力极限。」
「你说什么……」
风户咬牙切齿,发出嘎吱的磨牙声。
这个人自己身为陆军中校,却如此愚弄陆军。
不过,陆大确实
是培育大日本帝国陆军菁英的机构。证据就是……
风户朝墙上的壁钟望了一眼。
长针就快指向十二。
风户背向对方的半边侧脸,在对方没察觉的情况下正暗自冷笑。
等○三○○一到,布置在四周的风机关精锐,将一同闯进这座别墅。
他已审慎查探过四周的动静,屋内果然没有其他人。
——我实在不想为这种东西花太多工夫。
这是结城自己说的话。
太轻视这次的任务,结果单枪匹马来到这里……照这样来看,结城自己才是个蠢才。阿久津中将这次指派的任务,与其说目的是取回《统帅纲领》,倒不如说是要他们证明风机关与d机关孰优孰劣。
一对七。
风户不知道结城究竟有多厉害,但他要以寡敌众,而且是一次对上多名武装的风机关精锐,绝对没有胜算。可以活捉他,将他带到阿久津中将面前,让他丢尽颜面,万一结城以风户当人质,顽强抵抗,就命手下直接射杀。到时候,机关成员会毫不犹豫地将结城连同风户一起射杀。只要杀了结城,并收回白幡所写的《统帅纲领》笔记,以结果来说,就算是风机关赢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算牺牲自己性命,也毫不足惜。
壁钟已开始敲响。
一、二、三。接下来……
悄然无声。
他等了又等,始终只传来庭园里喧闹的虫鸣。
——怎么了?为什么没人来?
「……六个人,是吧?」
黑影开口:
「刚才我们的人来向我报告,说发现躲在别墅四周的可疑人物,已将他们逮捕。一共六人,全部就这些了吧?」
风户瞪大眼珠,他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说不出话来。
能用的招数,他应该都已经用了。可是却……
走廊有个脚步声接近,房间的拉门突然开启。
一名年轻男子往内探头。
风户朝暗处定睛凝望,发现男子的身份,不禁倒抽一口气。此人个头矮小、五官端正。他肤色白净,因为这个缘故,一对薄唇红如涂朱……
是森岛邦雄。白幡的一名书生。
但风户明明亲自在酒中掺入安眠药,让森岛服下,并派部下在开车送他回去的路上杀了他。森岛怎么会在这里……?
「车子准备好了。」
森岛向黑影如此说道,转头朝风户瞄了一眼,投以微笑。这时他才发现,枪口从森岛身旁露出,正朝向风户的胸口。先前风户熟悉的森岛的怯懦模样,此时已完全消失无踪。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风户脑中极力想否定这摆在面前的事实,但不论他再怎么否认,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森岛……不,风户他们称之为森岛的年轻人,是隶属d机关的一名间谍。他那「半朝鲜人」的经历,恐怕也是假造的。只要这么做,其他谍报机关在调查白幡身边的人物时,一定会挑上森岛。森岛的假经历就像是一种警报机。结城中校打从一开始便已算好这点。
果不其然,风户他们被森岛「半隐藏」的假经历给钓上。他们接近森岛,结果自己的行动反而全部摊在d机关面前。
今晚,森岛达成对风机关进行反间谍的任务。他摘下假面具,反过来逮捕那些想杀他的风机关成员。而他「准备好」的车,应该也是他从风机关那里夺来的车。
结城中校早在阿久津中将命他监视之前,就已盯上白幡,并派机关内的一名成员以书生的身份潜入白幡底下工作。
黑影拄着拐杖从椅子上站起,像在叮嘱似地对风户说道:
「白幡是我们目前仅存的几个和英国沟通的管道。只要好好监视他,他还大有用处。不能因为这种芝麻小事而对他出手。……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想逮捕他,也没证据。」
——没证据?这么说来……
结城打算扣下那得来不易的《统帅纲领》笔记。
风户尽管知道这点,但现在他已无技可施。
该用的招数他已全用上了。
但还是完全屈居下风。
输得一败涂地。
他将粉碎的自尊心收在胸中,强忍着不让自己当场颓然倒地。光是这样他就已用尽全力。
在令人晕眩的失落感中,他自己的声音蓦然在耳畔响起。
——还真像。
先前面对搜集来的d机关情报时,他心里曾经这么想。然而……
根本一点都不像。
结城几乎完全不动,就只是利用风机关的影子秀一下,便完成这次的任务。只有怪物才想得出这种点子。一般人根本无法和他竞争……
「车子明天会还你。」
黑影留下这句话后,缓缓转身。在他即将走出房外时,陡然停步,也不回头,以低沉的声音问道:
「你知道天保钱有什么含意吗?」
天保钱。
只有陆大毕业者才准佩戴,是顶尖菁英的象征。在陆军里,是保证可以出人头地的护照……
风户没回答,只见黑影缓缓转过头来,抬起拐杖,笔直地指向他的胸口。
就像被一箭射穿般,风户完全无法动弹。
黑影保持同样的语调,低声接着说:
「昔日在江户使用的天保钱,价值八厘。有句话说『体积虽大,却连一钱也不值』,在外头的社会,它有『傻大个』的意思。但不知为何,只有陆军相关的人拿它用在相反的语意上。……就是因为这样,连旅馆的女服务生也能一眼看穿你们的身份。」
他冷然一笑,放下拐杖。
等到再也听不见他从走廊上离去的奇怪脚步声后,风户才从动弹不得的束缚中挣脱。这时风户才发现,结城指向他的拐杖前端,并不是随便指着他的胸口。
而是指向他西装右胸的内侧口袋。
结城的拐杖准确地指出那理应看不见的地方。
那是结城这场魔术表演的真正手法,只是他到最后一直没公开。
旅馆那名女服务生,其实并不只是因为风户等人说的话,而看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风户今晚等候森岛到来的那段时间,在喝酒的包厢入口处脱去西装,交由女服务生保管。但那名乡下出身,笨手笨脚的女服务生,在将他的西装挂向小房间的衣架上时,不小心掉落地上,偶然发现了某个东西。那就是从昭和十一年规定「禁止在公开场所佩戴」后,许多陆大毕业生都会这么佩戴的东西,所以女服务生才会发现风户他们是军人。
——可恶,那个家伙。把我给瞧扁了……
风户把手探向西装右胸的内侧口袋里,粗鲁地将缝在里头的天保钱一把扯下,狠狠砸向地面。
注13:secret intelligence service,英国秘密情报局,又称mi6。一九○九年成立,负责英国在海外的情报活动。
注14:vnoye razvedyvatelnoye upravleniye,俄罗斯参谋本部情报总局,一九一八年成立,负责俄罗斯国内外的情报活动。
注15:德国二战时期情报机关。
注16:天保钱是江户时代末期到明治年间使用的货币,中间有个圆孔。而陆大徽章则是中间为星星,两者略微相似。
注17:首尔在朝鲜日治时期的旧称。
注18:原文为「くしの齿が欠けたよう」,形容本来应该连绵不断地紧密相连的东西东缺西少的样子。
苍蝇王
1
「我们从天津到这里,一路都和我们的国军弟兄一起搭货车。」
「是啊。全部都贴上『战地慰劳品』的标签。」
「只有你才这样。」
「只有我?真的吗?好,下次我就偷偷把那张标签贴在你背后。上面写着『这个人是贴了标签的大坏蛋,请勿靠近』。」
「你可千万别这么做。」
「从早到晚,一直走在那空无一物的辽阔大地上,整天摇啊晃的。屁股底下的木板,上面只铺了一片草席……噢,屁股痛死了,难怪猴子的屁股会那么红。」
「喂喂喂,竟敢拿军人和猴子相提并论。」
「真是对不起,吱吱!」
「别理这个傻瓜。那就是所谓的无盖车。坐在上面,狂风猛吹,冰雨狂飘,冰霰迎面打来,甚至还有子弹飞来呢……」
「哪是什么无害车,根本就有害车嘛。」
「说什么无害有害。我说的是无盖车,盖子的盖,也就是没屋顶的货车。」
「咦,是这样啊?没屋顶可真教人顶不住啊。」
「你在搞笑是吧?真拿你没辙。你就别再挑三拣四了。这里可是战场呢。」
「咦,你说这房间有一千张榻榻米大{注19}?没想到这么宽敞。各位,这里可真宽敞呢。」
「笨蛋,不是那个一千张榻榻米。我说的战场,指的是国军们打仗的地方。对了,你昨天不是才和弟兄们一起四处参观过吗?」
「是啊。敌方的士兵正在挖壕沟,我就算不用双筒望远镜,也看得一清二楚。途中还被对方发现,朝我开枪呢。不过我马上就挖了个洞藏起来,一点事也没有。哈哈哈。」
「还笑呢。你可真是好胆识。哎呀,真了不起。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你刚来这里时,还常说『怎么办、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是尸体,而且脸和手都被野狗啃得好惨。怎么办?』吓得直发抖呢。了不起。」
「经你这么一提,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呢。」
「瞧你说的……你已经都习惯了吗?」
「你是傻瓜啊?难道你没听说吗?那些全是中国军的尸体,没有日本军的尸体。」
「说得也是。」
「里头偶尔也有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吧?」
「有啊。」
「那是离家时和妻子吵架的家伙。」
「什么?」
「别叫我说那么多遍好不好。你听好了,『那些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是离家时和妻子吵架的家伙』。」
「哈哈,你是指『夫妻吵架,连狗都不理』那句俗语,对吧。」
「你是要逼着我把梗讲出来是吧!」
「抱歉、抱歉。那我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当作是赔罪。从前一阵子起,日本的商店和百货店,不是将所有商品都标上价目牌吗?」
「是有这么回事。从那之后,都不能打折,很伤脑筋呢。」
「话不是这么说,那价目牌和战争关系可大着呢。」
「价目牌和战争有关系?真的假的?」
「你仔细想想。要是没标上价目牌,商人就会拉抬价格。而买方也会开口杀价,『喂,输一下啦{注20}』。」
「原来如此,战争时说『输一下啦』,太不吉利了。」
「要是标上价目牌,商人就能正大光明的做生意了。会对客人说『尽量赢(买)吧{注21}』。」
「那我可真是长知识了,赶快记下来。」
「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前年东京奥运不是取消了吗?那也是为了打赢这场战争。」
「这话怎么说?」
「比起五轮(厘),这一战(钱)更重要{注22}。」
「说得好。既然这样,我也想到一件事。这里的阿兵哥都是帅哥,而且又很擅长挖洞,你知道原因吗?」
「阿兵哥个个都是帅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古谚有云『当花应为樱木,当男人应该为武士』。不过,很擅长挖洞?这点你怎么知道?」
「因为壕沟比花香啊。」
「什么?」
「我说,壕沟比花香……」
「应该是丸子比花香才对吧。」{注23}
「啊,对喔。」
「哈哈。难怪从前一阵子开始,你一有空闲就拼命挖洞。……对了,你昨天挖洞藏身的那段时间,竟然都没被敌人的子弹打中,真不简单。」
「说这什么话呢。这是当然的。那种东西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打得中我。」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子弹只是偶尔才会打中人。{注24}」
*
这对漫才搭档妙语如珠,机关枪似地说个不停。
藤木藤丸。
是这对搭档的名称。听说原本名叫「lucky·chucky」,但昭和十五年三月,内务省将电影和唱片公司的主事者唤至警保局,指示他们「因时局之故,举凡有违风纪、不敬,或是崇洋媚外者,一律改名」,所以这对组合也改了名。
那听不太习惯的关西腔,起初令其他地方出身的人听得一头雾水。不过现在他们似乎已对这二人组节奏明快的「漫才」深感着迷,朗声大笑,频频捧腹,甚至有人笑到流泪。
「各位国军弟兄。」
漫才搭档退场后,单独表演的艺人十德五郎手持小提琴登场,环视会场说道:
「我在此先声明一点。很感激各位嘴巴笑得这么开,但也请各位小心,可别让好不容易缝合的伤口给裂开了。请各位笑一下,忍一下。」
接着,这名艺人演奏小提琴,中间空档时说些滑稽的笑话,会场马上又被笑声笼罩……
身穿白衣,从屋内角落观看表演的陆军军医胁坂卫的脸上挂着微笑,暗中环视四周。
这是以野战医院简陋的房间临时设立的表演会场。
舞台周遭摆着病床,无法自行站立的伤兵们正在享受舞台表演。第二列则是头缠绷带、拄着拐杖,或是以三角巾悬吊手臂的伤兵。
观众当然并非只有伤兵。会场里挤满许多身穿军服的日本兵,挤不进屋内的人都满至通道和窗外了。
他望向从刚才就一直传出嘎吱声的头顶上方,似乎有人爬上屋顶,从天窗往里头观望。每次会场内响起哄堂大笑,便会有漆面剥落,让人很担心墙壁和天花板是否会就这么崩塌。他身为管理野战医院的「随队军医」,或许是时候该建议部队长停止这场公演了。可是……
劳军团到前线部队劳军的情形并不常见。而且这次的劳军团还是「爆笑队(わらわし队)」。
爆笑队。
由东京的各大报社与大坂的兴业公司联手,为了慰劳前线士兵而组织派遣的团体。它那古怪名字的由来,是各家报社看日军的航空部队常用「海上猛鹰」和「陆上猛鹰」这样的用语,一般民众的接受度颇高,所以也仿效「猛鹰队」这个名称。
想逗猛鹰队笑。{注25}
就是这么回事。
胁坂再次环视现场,微微摇了摇头。所有聚集在会场里的军人,全都紧盯着舞台,像孩子似地笑得东倒西歪,无比天真。
在这种气氛下,他实在无法开口说要中止演出。
胁坂泛着苦笑的双眼,突然停在一名以三角巾悬着手臂,在舞台附近发笑的年轻士兵脸上。
陆军二等兵西村久志。
他在昨天的战斗中左臂中弹,被送往野战医院,由胁坂亲自为他治疗,是入伍刚满一年的新兵。那是被子弹贯穿的伤口。所幸子弹没击中主血管,并无大碍,但西村二等兵因为初次在战场上受伤,情绪很激动,胁坂陪他稍微聊了一会儿。
他出生于山形,是一户贫农家的四男,自愿入伍从军。
「总之,我想要领退休俸。」
胁坂问他为何要自愿从军,西村耸了耸肩,意兴阑珊应道:
「我只有寻常小学的学历。要当警察和教员得通过艰深的考试,我没那个本事。看来看去,就只有从军不用考试。听说只要当几年兵就有退休俸,所以我就来从军了……不过,那也得像这样大难不死才领得到啊。」
他语带自嘲地说道,当时他那灰暗的侧脸,至今仍深深烙印在胁坂眼中。
贫农家的三男、四男,为了「糊口」而自愿从军,这在现今的日本一点都不希奇。
如果从军战死,政府会将这笔退休俸支付给死者的亲人。为了这项权利,亲人们互相争夺从战地送回的遗骨的难堪场面,最近纷纷在全国各地上演。西村二等兵当初被送往战地时,难保前来送行的亲人当中,没人在心中祈祷他「早日战死」。
西村二等
兵此刻专注地看着舞台表演,甚至忘了手臂的伤痛,像孩子般笑得天真烂漫。
——一定要打造一个可以让这些人欢笑度日的社会。
胁坂缓缓将视线移回舞台上表演的漫才,如此暗忖。
他再次于心中坚定地告诉自己。
——为了这个目的,一定不能让日本在这次的战争中获胜。
2
胁坂大他五岁的哥哥过世时,他才刚进当地的高中。
当时离家到京都帝国大学法学院就读的哥哥胁坂格,于二月某个冷冽的寒夜,被闯进租屋处的特高警察逮捕。
罪名是违反治安维持法。
这种事件严禁报导,胁坂的家人有半个多月都不知道这件事。半个月后,租屋处的房东寄来一封信,他的父母这才得知孩子被捕的事,大为错愕。而且据信中所言,胁坂格在拘留所里染上肺结核,病情每况愈下。
胁坂的父亲以前受地方人士推举,当过村长,算是地方上的名士。
父亲接获通报,先是对「家中名誉」受损感到怒不可抑。「断绝父子关系」、「这和胁坂家一切无关」,家中痛骂声此起彼落。但担心哥哥病情的母亲泪流不止,一再出言说服,最后终于奏效。父亲心不甘情不愿地请一名熟识的警方相关人士帮忙,将哥哥接了回来,让他在家中疗养。
看到三个月没回过家的哥哥,当时只是高中生的胁坂吓得说不出话来。哥哥两颊瘦削,颧骨高耸,只有那对像是因高烧而迷蒙的眼珠,始终左右张望。教人不敢相信与之前那活泼开朗,总是笑脸迎人的哥哥是同一个人。
当时哥哥已无法自己行走。医生诊断,这是极度营养失调所致。此外,为了替他更衣而脱下衣服一看,全身都是遭人拷打的伤痕。父亲对返回老家的哥哥一句话也没说。不,是避而不见。父亲不许胁坂靠近哥哥,就只有母亲一人负责照料。母亲既没说,也没问,就只是在一旁照顾哥哥,半个月后,哥哥在家中过世时,她只是一味地哭。
哥哥的丧礼办得很隆重。
由于此事未对外公开,所以当地人都对前村长的儿子不幸因肺结核而死,感到不胜唏嘘。
办完丧礼后,身穿高中制服代替丧服的胁坂,被唤至家中的客厅。他被迫端坐在父母面前,父亲告诉他哥哥这次犯下的丑事,并提醒他现在是胁坂家的继承人,不能再辱没胁坂家的「名誉」,要他好好反省、奋发上进。胁坂默默聆听父亲训示。他之所以什么也没说,是因为不忍再看到母亲那憔悴、悲伤的模样。
当时胁坂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哥哥以前回家时都会对他说的事。
目前社会的实情。
都市新潮的繁荣景象与农、渔村贫困的落魄光景,可说是天差地远。财阀与军部挂勾。独善其身的高级官员。利用国家中饱私囊的政治家。为了获取微薄的退休俸,父母祈求儿子战死,或是陆续把女儿卖给娼寮,这正是目前农村的实情。理应报导实情的新闻记者,如今却靠军方的机密费吃香喝辣,最后甚至还开口闭口尊称「皇国」、「皇军」,净写些歌功颂德的报导,充当军方的走狗,一点都不引以为耻……
「这社会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现在的状况实在太悲惨,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非得亲手改革不可。」
他想起先前哥哥如此说道时,那晶亮有神的双眸。
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
「卫,你听好了。你哥他走了歪路,他那是鬼迷心窍。你千万不能学你哥那样,你就把他忘了吧。」
父亲说的话,听起来无比遥远,胁坂不发一语地颔首,心中却在呐喊。
——才不是!哥哥并没有错。他的想法是正确的。杀害他的世人才有错!
丧礼结束后不久,他偶然在阁楼房间里发现哥哥私藏的书籍和笔记本。
胁坂瞒着父母,贪婪地阅读哥哥遗留的书籍和笔记。
里头所写的,是「有形」的人类历史。
原本人类是借由劳动而结合在一起。各自分离存在的人类透过劳动,才能成为「相似的存在」,而结合在一起。自发性地交换借由劳动创造出的价值,能创造出更富裕的社会。但这当中存在着一种不好的结构,会夺走劳动的意义,那就是资本主义。在资本主义社会下,劳工必定会遭到打压,人们就此成为物质的奴隶。人们疏远劳动的结果,会使自己变得像沙粒般渺小。
这正是现今在这个国家四处蔓延的诸恶根源,也是一切矛盾的主因。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得从资本家手中夺回劳动,由劳工独占各种生产方法。驱逐军部、财阀、官僚,进而打倒天皇制,这样才会有一个理想的社会。由劳工亲手建立政府,亦即共产主义社会的到来。
唯物史观。
那些把单纯的台风称作神风,大惊小怪的家伙,看起来愚不可及。
照唯物史观来看,共产主义社会的实现,是历史上必然的结果。
胁坂感到茅塞顿开。
在这黑暗的现实前方,应该有个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他。
这种想法在现今的日本,是严格禁止的危险思想,这点连身为高中生的胁坂也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就读的高中里,也有个暗中研究共产主义思想的圈子。但胁坂完全不想和他们有所接触。这当中有几个原因。一是因为同学们组成的圈子相当排外,而且个个都摆出一副菁英的模样,但这个组织看起来既脆弱,又幼稚(事实上,他们不久便被警方逮捕,离开了校园),二是因为他不想再让母亲难过。
哥哥死后,母亲明显苍老许多。她变得沉默寡言,不时独自黯然落泪。
——如果现在我和哥哥以同样的嫌疑被逮捕,她一定会精神崩溃。
这个念头阻止了胁坂参加政治运动的念头。胁坂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一方面暗中研究共产主义思想,一方面学业也没怠惰,以优异的成绩自当地的高中毕业。之后他决定到东京的医科大学就读。
胁坂决定走和哥哥完全不同的路,似乎令父母松了口气。
但其实他这项决定另有原因。
胁坂研究哥哥遗留的笔记,发现当中有一段耐人寻味的文字。起初他不懂当中的含意,但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那是哥哥遗留的暗号。胁坂回想起小时候,他曾和哥哥两人沉迷于暗号游戏中。
暗号就像死去的哥哥写给他的信。
上头写着东京某个地址和暗号。
开始到东京医大就读后不久,胁坂便下定决心,前往拜访笔记上所写的地址,留下暗号。
过没多久,他便与一位名叫「k」的人接触。他马上明白,k不像其他学生一样,是半游戏心态的左翼运动家,他是如假包换的革命家。为了实现理想的社会,就算舍命也不在乎,拥有钢铁般的意志。
经过几次谨慎的审核后,胁坂终于获得认可,成为k的同志。
胁坂卫就这样成为莫斯科的间谍。
3
第一次的劳军公演结束时,胁坂悄悄离开挤满士兵的简易表演会场。
在枪林弹雨的最前线,不可能所有士兵都同时离开工作岗位,轻松地欣赏劳军表演。这次预定分三场进行公演。
会场上的观众开始交换,似乎马上就要展开第二场公演。
绕到建筑后方,士兵爆炸般的哄堂笑声也跟着变小。
他倚在灰泥涂成的墙壁上抽烟。抬眼一看,太阳正逐渐西倾,放眼所及,地平线完全被夕阳染红。
就快天黑了。
太阳下山后,仍打算继续表演吗?
这里是隔着一个山丘与中国军对峙的最前线。入夜后,别说建筑的灯火了,就连像这样在外头抽烟的火光,都可能成为狙击的对象。不过,现在要是中途喊停,士兵们一定会大表不满。
——小野寺部队长应该也很头疼。
胁坂叼着烟,露出嘲讽的唇形,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讨厌的事,皱了眉头。
听着劳军艺人节奏明快地说笑,士兵个个天真地放声大笑。然而……
「那些全是中国军的尸体。」
「子弹只是偶尔才会打中人。」
……
刚才艺人说的笑话,全都经过审慎挑选,不会影响前线士兵的士气。肯定事前审核过。不,这种事无关紧要。重要的是……
胁坂嘴里叼着烟,眯眼望向那愈来愈红的晚霞。
他志愿担任陆军军医已经两年。
——你要志愿担任前线的部
队随行军医。
透过k接获莫斯科的指令时,胁坂并未问为什么。
理由不难想象。
昭和十二年七月,日军与中国军在卢沟桥附近起了小冲突。事件本身没什么,双方只有数发子弹交错,甚至没人伤亡。人们本以为这起事件或许会就此不了了之。
但日本陆军却借着这件小事与中国正式开战。战火旋即延烧至上海,日军之后势如破竹地朝南京进军。
情报传来后,对莫斯科造成不小的冲击。他们感到震惊的,并不是日本对中国正式开战这件事。
莫斯科方面老早便已透过支持者和同志,在日本政府及军方中枢内布下间谍网,准确掌握他们的一切动向。根据东京传来的许多可信赖的情报,陆军参谋总部、内阁,以及天皇亲信所下的判断,对这起事件都是采「避免扩大」的态度。他们理应会对前线部队下达立即缔结停战协定的命令。
但日本陆军别说是「避免扩大」了,甚至还火上加油。
而且事后才知道,东京传来的情报,全都正确无误。
简言之,似乎是因为「现场的部队无视中央的指示,自行判断,擅自行动」。
蠢事接二连三发生。面对前线部队失控所造成的状况,政客和报社都搭上顺风车,获得了国民的极力支持,而理应反对事情扩大的参谋总部和官员,甚至是身为最高掌权者的天皇,也推翻先前的说词,改为承认现况。
在共产主义国家,中央的决定绝对至上,反对者马上会成为肃清的对象,对他们来说,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态。
自从这件事发生后,莫斯科马上对潜伏在日本国内的同志改变指示方针。
为了查探参谋总部、政客,以及官员的意图,他们缩小集中在东京的间谍情报网。也就是要求「同志」尽快将日军前线部队在大陆各地的动向回报给莫斯科,如果可以的话,要比东京的日本参谋总部更快。
胁坂志愿担任华北前线的随队军医。
过了两年看惯生死,苦乐参半的生活。
如今他深受士兵景仰,也常和部队长一同喝酒。
他得到的情报,都会透过其他同志传回莫斯科。对于和前线部队一起行动的间谍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情报的传递方式,不过,胁坂用自己独特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胁坂想出的特殊通讯法,至今在莫斯科仍旧颇获好评,人称「胁坂式」通讯法。不过这得借助许多「素未谋面的同志」帮忙,才有可能成功。
只有想到这点的时候,胁坂才觉得自己很幸福。
皇军。
亦即人称「天皇军队」的帝国日本陆军内,究竟有多少同志,或是支持者?如果日本陆军的高层得知此事,一定很错愕。
——没错,在那之前,一切都很顺利。在那场猎捕间谍的行动展开前……
那封信是在一个月前寄达。
寄件人是胁坂胜。是胁坂在东京一所大学就读的表弟。由于来信者模仿胜的笔迹,乍看之下无法分辨真伪。不过。在空白处有个小小的涂鸦标记,那表示这不是表弟寄的信,而是k下达的指示书。
信中写着时节的问候、双方共同的友人近况,乍看像是闲谈的内容,但要是喷上特殊溶液,各行中间便会浮现细小的数字。只要使用藏在字典里的暗号表来核对这些数字,便能转换成俄语写成的通讯文。
胁坂利用深夜时间,趁没人注意,暗中进行解读作业。在看过内容后,他简直不敢相信信中的内容。
据k的联络信所言,最近派往前线的同志,都陆续消失。他们突然失去联络,之后完全不见人影。
——有人暗中在「猎捕间谍」,你要多加留神。
k向他提出警告后,接着透露下一个机密情报。
帝国的日本陆军内,设立了秘密谍报员培训机关。通称「d机关」。只有陆军高层里的一小部分人知道其存在,但明显有庞大的机密费流入这个组织。机关所在地以及那里培训什么样的人当谍报员,一概无人知晓。只知道d机关似乎是由一名陆军中校设立,之后也是由他亲自指挥,进行各项作战。此人是……
Вeль3eвyл
这陌生的文字排列,令胁坂为之皱眉。他本以为是自己解码错误,所以针对这个字又重新「翻译」了一遍,但结果还是一样。
苍蝇王。
在《旧约圣经·列王纪》中登场的异教神,是率领众恶魔将人类拉入地狱的魔王。
k应该不会使用夸大的言词。
「有个人称魔王的可怕人物,率领着d机关进行这次的猎捕间谍行动。」——应该要这样来看待这项情报才对。
胁坂接着往下看,感觉到一股恐惧感顺着背后往上爬。
对方以什么方式猎捕间谍?k目前也无法掌握具体的内容。不过,虽然不确定,但极有可能和四处慰劳前线部队的「爆笑队」有某种关联。k还透露了一点,间谍猎人好像用「不笑的男人」当暗号名称。
解读完毕后,胁坂照规定将通讯文撕碎,这时,他突然想到某事,打开记事本。
记事本中写有他盗阅寄给小野寺部队长的通讯文件,暗中写下的机密情报。
上面记载了「爆笑队」一个月后将会前来总队劳军。
4
从那之后,他不知度过几个难以入眠的日子。
「魔王」所率领的日本陆军秘密谍报机关。就算他们已察觉莫斯科重视前线部队动向情报的意图,也不足为奇。甚至猜测得出,他们极可能暗中让间谍猎人混进四处到前线劳军的「爆笑队」中(因为这两个组织乍看之下相去甚远)。
丝毫不能有一刻松懈的紧张双面生活。不只是前线的士兵,对隐藏身份潜入「敌阵」中的间谍而言,劳军团来访也是松口气的好机会。潜入其他前线部队的同志要是被艺人风趣的笑话给逗笑,松懈大意,而被人袭击得逞,肯定下场凄惨。
所幸胁坂事前已接获k的警告。
只要做好万全准备,来面对「爆笑队」的公演,至少不会被人从背后偷袭。相反的,将潜伏在劳军团里的日本间谍猎人揪出来,将他的真正分告诉莫斯科,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到底是谁?
胁坂眯着眼凝望那即将慢慢变色的大陆天空,脑中一一过滤「嫌疑人」。
这一个月来,胁坂并非一直袖手等候「爆笑队」前来。他人在前线,用尽一切手段,对他们展开调查。
调查的结果,只知道参加这次劳军团的所有艺人全都出道多年,亦即个个身份清白。艺人的世界远比外人想象中来得狭隘。间谍猎人要混进艺人的圈子中,虽然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但确实很难想象。以下这些人反而还比较值得怀疑。
○劳军团的经理(戴黑框眼镜,个头矮小,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男子)
○口译(细眼、圆脸的男子。虽然有个日本名字,但看起来像中国人)
○搬货工(一矮一胖的两个人。四处吹嘘说他们是藤木藤丸的徒弟,还很年轻)
○巡回公演时,以保安要员的身份与劳军团随行的宪兵伍长(此人体格壮硕,少言寡语。总是深戴着宪兵帽,看不出他的表情)。
自从劳军团抵达部队后,胁坂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但现在还是无法确认哪个人行径可疑。
想到k传来的另一项情报——「不笑的男人」这个暗号名,就属劳军团里那名负责保安的陆军宪兵最为可疑。不过,正因为对手不是泛泛之辈,绝不能随意猜测。
想不出好办法。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下手为强吧。
小野寺部队长现在正和士兵们一起望着舞台发笑。
胁坂左手举至面前,确认手表的时间。
——就快了。
小野寺部队长每天都会亲自操作无线电,向东京参谋总部定时报告。眼下时间就快到了。
等小野寺部队长回到房里,面向桌上的无线电时,应该会发现上头夹了一张陌生的字条。
「猪熊中士是莫斯科的间谍。」
用文字定规{注26}写下这张不会让人看出笔迹的字条,是胁坂精心安排的假情报。部队长应该不会对此视而不见。
猪熊中士会马上被传唤,展开审问。
猪熊中士是从小兵干起的老士官,是一位对军队忠心耿耿的人物。一旦他知道自己被怀疑,一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
这就是钓间谍猎人上钩的饵。
眼前发生一
件意料之外的间谍骚动,间谍猎人一定会拆下假面具,展现出某种特殊反应才对。胁坂已锁定嫌疑人,绝对不会错过对方拆下假面具的那一刻。
——我要反过来对间谍猎人设下陷阱。
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将烟丢向地面踩熄。
他接着转身,想回表演厅确认嫌疑人的反应。
这时,突然有个黑影窜出,站在他面前。
5
他大吃一惊,呆立原地。
背对着红艳如火的晚霞,黑影停下脚步,望向胁坂。接着,对方突然开口道:
「啊,太好了,赶上了。医生,你果然在这里。谢天谢地。果然和那个人说的一样。哎呀,真是好险……」
眼前这人说话宛如连珠炮,音调略显尖锐,而且操着一口关西腔的声音,胁坂觉得颇为耳熟。
是刚才站在舞台上表演诙谐漫才的「藤木藤丸」二人组其中一人,好像是藤丸。
胁坂怀着戒心,谨慎地问道:
「……找我有事吗?」
「哎呀,你大可不必这么紧张。」
对方似乎有点惊讶,耸了耸肩。
「说有事,确实是有点事,说没事,其实也没什么事……不好意思,医生,可以跟你要根烟吗?」
「烟?」
「真是不好意思。」
他如此说道,低头鞠了个躬。
胁坂不发一语地递出烟盒,男子从里头抽出一根烟,等不及似地自己点火。
「哗,香烟果然还是golden bat才够味。其他牌的香烟味道都不对。」
男子似乎抽完烟后好不容易才静了下来,吁了一口气如此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我是个老烟枪。而且要是没抽golden bat就浑身不对劲。这次巡回公演,我应该是带了好几盒来才对,但刚才我到舞台旁边想抽一口,这才发现连一根也没有。我把负责搬货的徒弟臭骂一顿,叫他去找,但怎么都找不到。正当我大伤脑筋,不知如何是好时,有人对我说医生就是抽蝙蝠牌的,可以去找医生要,还很好心地叫我到这里找你。哎呀,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说到蝙蝠,对了,听说最近上头认为golden bat这个名字太洋化了,要他们换个名字。虽然艺人也一样,但我认为,不是什么东西一律都改成日本名就会比较好。……啊,医生,这件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喔,否则我可就麻烦大了。老实说,我们自从改名成『藤木藤丸』后,总觉得好像连段子的味道也跟着变了。香烟就算改名字,味道也不会变吧?段子姑且不谈,要是连香烟的味道也变了,那可就伤脑筋了。会变成什么名字呢?golden bat?金棒吗?金棒可不好听,就像妖怪似的。俗话说『妖怪配金棒{注27}』。嘿嘿嘿……」
他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就像坏掉的水龙头似地水流个不停。面对这样的人,胁坂只能微微苦笑。
此人生活在这个小圈子里,是个背景清清楚楚的艺人,而且没烟可抽,就两手直发抖,这种人不可能胜任间谍猎人的工作。
——不是他。
胁坂将他的名字从嫌疑人名单中剔除,并发现这是个好机会。
他朝手表看了一眼,还有一些时间。
胁坂若无其事地向对方问道:
「舞台情况怎样?天色愈来愈暗了,下一场不好表演吧?」
「放心吧,现在还算亮呢。」
藤丸如此说道,哈哈大笑,吐出一大口烟。
「之前我们去上海公演时,抵达当地已是晚上十点,直接就被带往会场。当时我真是吓了一大跳呢。在那漆黑的会场里,挤满了阿兵哥,一直在等我们抵达。而且当时上海正在打仗。既然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于是我对他们说,『那我们就表演一场吧,请帮我们点个灯。』结果他们马上变脸,把我骂了一顿。他们说『要是点灯,会遭敌人狙击。就直接这样表演。』虽然他们叫我表演,但这又不是在摸黑吃饭。真教人伤脑筋。」
「结果怎样?」
「当然还是上场表演啊。我们用手电筒照彼此的脸。……啊,真是不好意思。」
藤丸比了个感谢的手势,就此接过第二根烟,点燃了火,接着说:
「一面用手电筒照彼此的脸,一面表演漫才,真的很怪。不是从下面往上照吗?对方的脸看起来就像妖怪似的,而且手臂愈来愈酸。不过我们还是勉强完成了表演,接下来换压轴的金语楼先生上场表演。他表演的是落语,没办法拿手电筒照自己,所以是有人从舞台旁拿手电筒照他。不过,连开场白都还没说完,敌人的炸弹就飞了过来。公演被迫中止。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金语楼先生的秃头反射手电筒的灯光,被敌人给发现了。」
说完后,他哈哈大笑。
胁坂也跟着陪笑,但还是不忘见机向他问话。
「你听过『不笑的男人』吗?」
「什么啊?」
藤丸一脸纳闷,频频眨眼。
很遗憾,那不是胁坂所期待的反应,但他还是继续套话。
「就是那个人啊,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笑,就只有他一个人不笑。我在旁边看了都觉得发毛。」
「那个人……?」
藤丸诧异地皱起眉头,但他马上想到了什么,噗哧笑出声来。
「医生,你该不会是在说赤泽先生吧?那位担任我们此次公演保安人员的宪兵伍长是吗?如果是他的话,你就误会大了。虽然他一脸严肃,但其实很爱笑。他不是老深戴着一顶宪兵帽吗?其实那是在他不小心笑出来时,拿来遮脸用的。他本人常说『我乃奉天皇之命行事的大日本帝国陆军宪兵伍长,要是听漫才笑得东倒西歪,就不能当其他人的典范了』,但他常为了忍住不笑,而肚皮打颤。想笑却又不能笑,仔细想想,宪兵还真是个苦差事呢。」
——难道不是他?
胁坂一时皱起了眉头,但旋即又微微一笑,把他疑惑的矛头转向别处。
「不,我说的不是他。」
「不然是说谁?」
「这次『爆笑队』公演的经理……他叫什么名字?」
「你说乙仓先生,是吧?」
藤丸突然变了张脸,活像是个不小心咬了一口涩柿子的小鬼。
「对了,那个人向来都不太笑。」
——会是他吗?
「乙仓经理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这项工作?」
为了消除心中的疑惑,他进一步谨慎地询问。
「告诉你一个秘密……」
藤丸把脸凑近。
「乙仓先生其实之前一直都是当艺人。但因为表演无趣,所以我们社长对他说『你就辞去艺人的工作,改当经理吧。』别看他那样,他的资历比我们还长呢。被迫辞去演艺工作的人,看其他艺人表演笑不出来……这也难怪啦。」
胁坂在心中暗暗咋舌。如果乙仓以前长时间当过艺人,那么,他的艺人同伴应该都知道他的背景才对。乙仓也不太可能是间谍猎人。
其他有可能的,就只剩那名口译员,或是负责搬货的那两名年轻徒弟……
胁坂左思右想时,突然发现眼前的藤丸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啊,真不好意思。我竟然发呆来了。」
经胁坂一声叫唤,藤丸马上搞笑似地搔头说道:
「听了医生刚才说的话,让我想起一件不太好的事。所以才会……」
「不太好的事?」
「你刚才不是提到『不笑的男人』吗?这句话真是可怕。要是大家都像那样不笑的话,我们可就没办法混饭吃了。」
「像乙仓经理那样吗?」
「不对、不对。那种当过艺人的,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要服务的对象。我所指的是……」
一听到藤丸接下来说出的人名,胁坂感觉就像脑后被人重重敲了一记。
6
——竟然有这种事……
胁坂目瞪口呆。
一开始他简直难以置信。还以为对方在开无聊的玩笑。但藤丸,却是罕见地一脸严肃地这么说。胁坂听他那奇特的关西腔道出此事,一些之前不当一回事的琐事,全在脑中串连在一起,慢慢成形。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摇摇晃晃地迈步离去。
「咦,医生,你怎么了?医生……?你可真怪……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谢谢你的香烟!下次再请你多多关照喽。」
背后传来藤丸的声音,但现在胁坂已无暇理会。
他朝手表瞄了一眼。
——没时间了。
他改为小跑步。
绕过转角
,已来到他要去的建筑物门口。
前线作战总部。
小野寺部队长即将要在这建筑里的某个房间,用无线电向东京参谋总部定时报告了。
胁坂调匀呼吸,朝站在大门守卫的士兵敬礼。
这里大部分的士兵都知道胁坂军医与小野寺部队长交谊匪浅,两人常一起喝酒。负责守卫的二等兵与胁坂也算熟识。他也回了一礼,朝胁坂点了个头,让胁坂通行。
胁坂走过走廊,来到部队长的房间前,左右张望。
所幸没半个人影。
胁坂以私下复制的钥匙打开门,迅速躲进房内。
反手将门关上。
里头空无一人。白日将尽,从窗口射入的夕阳余晖,把房内染成一片赤红。
他蹑脚走向部队长的办公桌,迅速瞄了一遍装设在办公桌旁的无线电四周。
——没有。
胁坂留在这里的那张假字条——告发猪熊中士是莫斯科间谍的字条,已不见踪影。
如果没那张字条,就不会对猪熊中士展开审问,胁坂也就无法确认周遭人的反应,而从中找出那名间谍猎人。
——不,不对。不是这样。
他在脑中某个角落迅速展开思考。
刚才藤丸指出谁才是真正「不笑的男人」,并接着说道:
「医生在后面抽烟,你可以去跟他要一根。我接下来有事要去作战总部一趟,所以没办法跟你一起去。……正当我为没烟抽而发愁时,那个人特地走向我,先自我介绍,然后对我说了这么一段话。那个人很怪吧?」
可是,那个人应该没必要去作战总部才对。
藤丸在舞台上表演时,发现有双「始终不笑的双眼」一直望着他们。令说笑专家藤丸害怕的一双始终不笑的眼睛。胁坂意想不到的那个人物,才是真正「不笑的男人」,也就是真正的间谍猎人。
听完藤丸这番话,胁坂立刻觉得自己已看穿真相,为了阻止那个人的意图,他急忙奔往此处。然而……
难道这也是那个人计划中的一部分?如果藤丸那番话只是引诱他到这里来的陷阱,那不就……?
呆立原地的胁坂,右耳听到一个从刚才起便一直规律发出的声音。那是一口大挂钟,刻画着即将到来的时间。
他缓缓转头,确认墙上挂钟的指针。接着低头望向自己的手表,两相比对。
——我中计了……
胁坂不禁紧抿嘴唇。
挂钟和手表分别指着不同的时间。
五分钟。
挂钟显示的是较晚的时间。
不,不是这样。昨天他到这个房间来的时候,两者的时间确实一致。负责的士兵,一天会核对两次部队长室挂钟的时间。倒不如说,是胁坂的手表在不知不觉间快了五分钟,这么想还比较有可能。然而,这是谁做的?什么时候动的手脚?有什么目的?
还差一点就能看出真相了……正当他如此暗忖时,他感觉背后有人。
他惊讶地转头。
不知何时,对方已紧贴在他背后,就在胁坂快要与对方四目交接时,他感到心窝遭受一阵重击,眼前一黑。
7
在朦胧意识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跌向地面,并被人俐落地绑住手脚。有只手在他口袋里摸索……
他突然恢复意识。
看来,他失去意识的时间相当短暂。
对方似乎已看出胁坂恢复意识,从他看不见的背后,传来一声嘲讽般的低语。
「很遗憾,你没办法看接下来的公演。」
胁坂想转头,却不自主地发出呻吟声。
他右脚被反折,与手腕紧紧绑在一起。只要他身体微微一动,关节马上会被扭成不自然的角度,剧烈的痛楚传遍全身……
他根本没办法转头确认说话者是谁。
「你今晚会被逮捕,遣送回日本。」
背后传来的声音,完全感觉不出个人情感。如果不是事先早就知道,胁坂一定无法相信是那个人的声音。
「部队长的办公桌上放着你招认自己是莫斯科间谍的亲笔供词,你因为受不了良心谴责而自首。为了谨慎起见,还一并附上你的笔记和这个房间的复制钥匙。就算那个部队长再怎么笨,应该也不至于弄错。」
亲笔供词……
胁坂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样的东西。不过,想也知道,那份供词一定将他的笔迹模仿得唯妙唯肖,而且上面还写有他才知道的内容,要否认这不是自己亲笔所写,并不容易。而且还附上胁坂写有前线部队机密的笔记本以及复制钥匙,这么一来,就算对方是和他交情深厚的小野寺部队长,他也不可能脱罪。
胁坂明白自己已完全落入敌人手中。同时,他发现自己出奇平静,内心松了口气。
没错,打从一开始他就已有所觉悟,明白这天终究会到来。从他为了完成哥哥的遗志,而和k接触的那天起……
为了在这世上实现理想社会,某种程度的牺牲也是无法避免。就像哥哥那样,势必有人得成为「地盐{注28}」。在实现理想社会的历史过程中,需要有人自愿成为「一粒麦」。而且……
就算胁坂被逮捕,他想出的那套和莫斯科秘密通讯的方法,还是会继续流传。
被遣送回日本后,等着他的,是恶名昭彰的日本特高警察严厉的侦讯和拷问。但不管遭受何等严厉的侦讯和拷问,胁坂也绝不会供出他想出的那套通讯方法。
——那是我曾活在这世上的证明。
直到现在,仍有人利用「胁坂式」通讯法,向莫斯科传递日军前线部队动向的情报。莫斯科则会依据从前线各地搜集到的情报,打败与资本主义挂勾的日本陆军,建立人类共同梦想的理想社会,也就是将世界同步共产主义革命付诸实现,这项作战计划此刻应该正一步步进行中。
——这是理应实现的人类未来。我曾自主地参与这历史必然的过程。
只要这份信念不曾动摇,未来不管会面对多大的痛苦和羞辱,他都有自信自己能够承受。
胁坂泛着微笑,这时,有张薄薄的纸片飘向他头顶。
……?
纸片旋即落向他前方地面,胁坂眯起眼睛,往纸片对焦。
当他发现那张纸片为何时,忍不住叫出声来。
是胁坂发明的特殊格式通讯纸。
——为什么这东西会在这里……
他想起之前被搜口袋的事,但他并没那么粗心,会随身带着它。
「听说是你发明的?」
那没有任何特征,听不出是何人的低沉声音,又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语带嘲讽地说道:
「一名死在路旁的中国军竟然会带着寄给莫斯科的通讯信。我这才明白,如果是日本兵的尸体,一定会有同袍亲手埋葬,或是有人收尸,但死在路旁的中国军尸体则没人理会。一直都留在原地。一般人绝不会想到将通讯信放进尸体里……你的同伴们不必刻意冒生命危险,只要看准机会,挑好时间,从尸体里取出通讯信,再送往莫斯科即可……」
胁坂一面听男子的声音,一面极力在脑中思索。
——他是偶然发现的吗?
那件事还没被发现。
若是这样,那就还有希望。
如今在这片广大中国大陆上的日军正到处与敌人交火,造成大陆各地的中国军尸横遍野。就连一开始看到尸体感到害怕的劳军团艺人,也很快就看惯了尸体,见怪不怪。要从躺在路旁的众多中国军尸体中,找出藏有通讯信的特定尸体,就如同要找出一根落在海边的细针般。
将通讯信藏在中国军的尸体中。
如果只知道这样,那么,胁坂发明的特殊通讯法的秘密还不会被揭穿。
背后那名男子突然模仿艺人的声音说道:
「『怎么办、怎么办?这里到处都是尸体,而且脸和手都被野狗啃得好惨。怎么办?』『里头偶尔也有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对吧?』」
背后那窃笑的声音,旋即又恢复原本嘲讽的口吻。
「夫妻吵架,连狗都不理。」
这句话,将胁坂最后紧抓的一线希望彻底粉碎。
——连这个都被他看穿了……
胁坂紧咬着嘴唇,咬到嘴唇都渗血了。
藤木藤丸二人组在表演漫才时,刻意两度提到这件事。
头和四肢都完好的尸体。
这是用来找出掉落在海边的那根针所采用的印记。胁坂从倒卧路边的中国军尸体中,挑出脸和四肢皆完好的尸体,并朝尸体涂抹野狗讨厌的气味和防腐剂,以此作为让同志辨识的印记。
——查探这个
尸体的口袋。
没被野狗啃食的中国军尸体。这是他给同志的暗号,标示出通讯信的所在处。
胁坂知道自己的前额血色尽失。在那宛如贫血般的感觉中,他以其恍惚的脑袋思考,终于明白敌人的作法。
「爆笑队」的劳军表演就像魔术师在观众面前挥舞的白色手帕,用意是混淆视听。
仔细一想,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
艺人表演的题材事前一定都经过一番严格的审核。但另一方面,有一部分几乎快涉及军事机密的台词,却又保留而没被剔除。照理来说,在前线劳军团的演出中,像「到处都是尸体」这种台词(就算指的是中国军的尸体也一样),绝不可能出现。
这些台词可能是男子事先偷偷在背后运作,加进艺人的表演题材中,而且他肯定在一旁观察观众听到这句话时的反应。
胁坂猜想,「苍蝇王」率领的d机关是在偶然或某个机缘下,对那些没被野狗啃食的中国军尸体感到怀疑。进一步调查尸体后,因而发现给莫斯科的通讯信。于是他们在艺人的表演题材中加入几句暗示此事的台词,暗中确认观众的反应。
自己在听到艺人表演的台词时,究竟是何种反应?现在回顾当时的情形,他实在没什么自信。他自认应该没做出什么特别不同的表情。但既然现在会被逮捕,可能当时看在对方眼中,他表现出某种不自然的反应吧……
他只能这样揣测。
胁坂以自己的存在作赌注所发明的这招通讯法的秘密已被揭穿。
——现在我能做的,就只有对今后的一切侦讯保持缄默。
胁坂重新如此说服自己。
在日本当地的侦讯,主要应该是要逼他说出潜伏在日本陆军内的同志以及支持者。以天皇名义被洗脑,盲目憎恨共产主义的日本特高警察,对于被贴上「红色」标签的胁坂,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对付他。不把人当人看的严酷侦讯,将哥哥活活逼死的残忍拷问。听说在精神和肉体的痛苦皆达到极限时,只要提出交易条件,不管再么铁铮铮的汉子,也会供出同伴的姓名。
但若换作是胁坂,则完全不必担心这点。
莫斯科对胁坂下达的指示,一律都透过k转达。但对于k,胁坂只知道k是他的代号,除此之外一概不知,甚至连他的本名也不清楚。倘若有一段时间没联络,k就会不再与他接触。理应无法从中查得更深的线索。
「……」
他专心于思考中,差点没听到对方的问话。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你,有没有话要告诉片冈上尉。」
「片冈上尉……?」
胁坂在口中复诵这个人名,微微摇头。
「你弄错人了。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哦,是吗?原来你不知道啊。」
他背后的声音,仍旧以嘲讽的口吻说道:
「他是任职于陆军省主计课的片冈诚陆军上尉,三十八岁,你都称呼他k。你想听的话,我可以清楚地把片冈的出身、家世背景、在陆军士官学校的成绩名次、现在的家庭成员、经济状况等,全都告诉你,想听吗?」
——什么……
胁坂为之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胁坂发明的秘密通讯法,不知何时已完全被揭露无遗。而且胁坂唯一的联络人k的真实身份也已完全被掌控。若是这样,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背后那个声音似乎已准确看出他混乱的心思,接着说道:
「你可别搞错了,我没有什么要问你的。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
「……这话什么意思?」
胁坂好不容易才开口问,他以不像是出自自己口中的沙哑声音说道:
「不,重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秘密?」
「打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你的作法太显眼了。」
「等等!打从一开始?这么说来,之前k寄来的信,难道是……」
「那是我们寄出的伪造信。」
「其他潜入前线部队的同志都被间谍猎人逮捕的情报也是吗?」
「是我们捏造的假情报。」
眼前的世界猛然一阵摇晃。胁坂感到天旋地转,急忙阖上眼。此刻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已无从分辨。
他看开一切,睁开眼问道: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之前不逮捕我?不,我方潜伏在日本陆军内的同志和支持者,如果你们真那么了若指掌,为什么不举发我们?」
「既然知道方法和对象,就没必要掀底牌。」
男子以令人发毛的冷峻声音应道:
「经由何人之手,何时流出何种情报,只要能加以掌控,反而有助于推动情报战。而且还能透过敌方的秘密通讯法,来散播假情报。既然这样,有必要公开吗?之所以不举发你们那些藏身在陆军内的同志和支持者,也是这个原因。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假使现在这么做,将会引发轩然大波。其实你们人数还真不少。」
「既然是这样,那这次又是为什么!」
胁坂在情感的驱使下,不禁放声喊道:
「既然你这么说,为什么现在又非得如此大费周章地逮捕我?」
他话说到一半,便感觉到男子的气息悄悄从背后靠近,在他耳边低语道:
——你杀过人,对吧?
「什……」
他想转头,但旋即被剧痛给拉了回来。
我?杀过人?胡说些什么……
胁坂想否认,但那名老人恐惧的脸庞突然浮现他脑海。
啊!
他倒抽一口气。
我忘了。……不,是我努力想要忘掉。
十天前,日军与中国游击部队在这附近的村庄交火。
胁坂不听部队长的劝阻,于战斗结束后奔往现场。虽然他以「要为无法动弹的伤患进行急救」为由,但其实他另有目的。开战的前一夜,前线部队的所有干部齐聚一堂,暗中决定「下次战斗时,就算会冲破东京参谋总部规定的停战分界线,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得早日将前线部队决定要擅自行动的情报传回莫斯科才行。
胁坂赶往现场,为了替战斗受伤的日本兵急救,四处奔忙,另一方面也不忘找寻「头和四肢皆完好的尸体」。但是以小村庄为舞台展开的那场激战,倒在路旁的中国军尸体全都支离破碎,始终找不到可以让胁坂藏信的对象。
得赶在日落前离开才行。
夜幕正逐渐逼近。
焦急的胁坂独自走进一家村民遗弃的仓库里,在那里发现了对象。
本以为无人的仓库角落,有一名年迈的中国人头上盖着草席,身子蜷缩,不住颤抖。
胁坂正要朗声叫日本兵前来时,突然念头一转。
只有他能用了。
胁坂一面走近那名老人,一面说话让他放心,接着……杀了他。
他杀死那名老人,让他穿上军服,并将事先备好的通讯信塞进老人口袋里。然后将老人的尸体拖到路面上,在他的脸和手涂上防腐剂,以及野狗闻了就讨厌的液体。就这样,安排了一具「头和四肢皆完好的」中国军尸体。之后应该有位奉莫斯科命令未曾谋面的同志,会从尸体口袋里找出通讯信,送往莫斯科。
胁坂对自己成功完成任务松了口气,另一方面,他极力想忘记自己亲手杀死的那名老人。事实上,他几乎就快忘了。若不是对方刚才提起此事,让他又再度想起的话……
原本k那封伪造信的目的,是要让胁坂在乎「爆笑队」的存在,而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表演的题材上。
不过,这名男子现在就只关注一件事。
那就是胁坂对杀害老人一事有什么感觉。
胁坂表现出的反应是……
他自认应该没做出什么特别不同的表情。
正确来说,应该是只有微微皱眉。
这就是问题所在……
「我说过,你的作法太过显眼。」
背后的男子再度与他保持距离,声音中第一次流露出不悦的口吻。
「只要有机会,你应该还会再杀人。这样会造成我们的困扰。你会到处制造很不自然的尸体。」
——杀人?我会再杀人?
胁坂为之愕然。
不对!我只是……只是为了实现一个理想的社会……
「时间到了。」
男子在背后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
「小野寺部队长就快到这个房间来了。」
为了向东京参谋总部做定时无线电回报。
他之所以将胁坂的手表调快五分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为了逮捕
胁坂,彻底打击他,让他体无完肤,需要时间。不过只需短短的五分钟。
背后伸来一只手,一把将他拉起。让他坐向房内角落一张面朝窗外的椅子。他感觉到在看不见的地方,有把利刃发出寒光一闪,紧接着下个瞬间,紧缠他手脚的细绳已经松开。
他想起身,身体却不听使唤。是因为被绑得太紧,血路受阻,还是因为手脚被扭成奇怪的角度?搞不好在他不醒人事的时候,关节已经脱臼。
胁坂坐在椅子上,望向窗外,脚步声从他背后远去。
有人正打开门。
胁坂努力扭转无法动弹的身躯,想转头看个清楚,好不容易眼角余光看到了房门。
看到了打开门,正要走出房外的一名男子侧脸。
藤丸以他专业的艺人眼光,认出那名「不笑的男人」。
陆军二等兵西村久志。
教人不敢相信的是,他左手还用三角巾吊着。他手上的伤,肯定是为了要在医院内举行劳军公演时,能就近观察胁坂的反应,而朝自己手臂开枪所造成。
在他步出房外的那一刻,胁坂看到西村二等兵那出奇端正的侧脸,与哥哥那悲伤的容貌重叠。
今后不论再怎么搜寻,恐怕都无法证明西村二等兵曾在前线部队,甚至是在陆军里待过。此事从头到尾,对外的说法都是胁坂禁不住良心谴责,主动自首。而西村二等兵则是原本就不曾存在过。苍蝇王的手下从地狱现身,又再度返回地狱,如此而已。
胁坂以他麻痹的身躯,勉强从椅子上站起。
同一时间,门再度开启,小野寺部队长似乎仍对公演回味无穷,那张酒糟脸满是笑容,就此走进房内。
在理应无人的房内发现胁坂的存在后,小野寺部队长脸上立即浮现狐疑之色。视线紧盯着桌上那封告白信。
胁坂已不想替自己辩解,他脚下一阵踉跄,再次瘫倒在椅子上。
阖上双眼。
他耳畔响起哄然大笑,过往人生就此消失,宛如幻梦一场。
注19:一千张榻榻米的日文为「千叠」,与「战场」同音。
注20:日文中的「负けてくれ」,是算便宜一点的意思。
注21:日文的「胜」和「买」同音。
注22:五轮是奥运的意思。音同「五厘」,而「战」和「钱」也同音。
注23:日文的谚语为「花より団子」,意思是丸子比好看却不能吃的鲜花来得好。団子(だんご)音近堑壕(ざんごう)。
注24:「子弹」和「偶尔」的日文都是「たま」。
注25:猛鹰日文为「荒鹫(あらわし)」,爆笑队日文为「わらわし队」,わらわす是逗人笑的意思。
注26:一种像尺的道具,里头有假名的空心字,可以此描着写字。
注27:一句俗语,意思是「如虎添翼」。
注28:《圣经》中耶稣的训示,耶稣说:「你们是地上的盐,盐若失了味,可用什么使它再咸呢?它只好掉在外边,任人践踏罢了。」
法属印度支那作战
[注:【印度支那】指当时被法国殖民、「夹在」中国和印度之间的一些国家,以越南、老挝、柬埔寨三国为主。]
——有人搜过我上衣口袋。
恢复意识后,他最先发现的就是这件事。
右颊底下感受到坚硬石板地的触感。……看来,他是伏卧在地上。
他想起身,但脑袋一阵麻痹,手脚不听使唤。别说出声叫唤了,就连要睁眼都有困难。
这段时间,有人毫不客气地将手伸进他上衣口袋里,拿出里头的东西。脸旁传来零钱散落一地的声响。
蓦地,在口袋里探寻的那只手停了下来。
对方从他口袋里抽手,紧接着下个瞬间,快步奔跑的脚步声远去。
他被粗鲁地拉起,甩了几下耳光。
脸颊的刺痛令他意识清晰。
他微微睁眼。
眼前出现一名年轻男子的脸庞。此人双目细长、鼻梁高挺、有着当地少见的白净肤色。男子窥望着他,眉宇间泛着担心之色。
「喂,你不要紧吧?」
对方以日语问道。他心中的不安和恐惧旋即消失,一股安心感向全身扩散开来。
接着他眼前一黑,接着不醒人事……
1
昭和十五年(一九四○)六月二十一日。
在中央无线电信所任职的高林正人,突然被上司传唤。
望着上司隔着办公桌递来的人事令,高林不禁蹙起眉头,接着抬头道:
「要我出差到法属印度支那?」
「陆军要我们派出一名电信专员。三天后就要出发。此事有点突然,要辛苦你了。」
上司就只说这么一句,没能进一步问出任何详情。不,就算追问,但此事终究和军方有关,上司肯定也不清楚详情。
高林回到住处后,只对房东太太说一声,「我因为工作的关系,得暂时到外地出差。」便动手打包行李。
他的身份是军方相关人员。
算是一半军人,一半民间人士,身份尴尬。
利用出发前短暂的时间,高林用自己的方式思考自己为何会突然被派往法国殖民地——正确来说,是法属印度支那联邦。
他今年已二十九岁,但仍旧单身,若再深入追究原因,可能是他大学第二外语选修过法语。但事实上,军方不可能考虑到这些琐碎的问题。
最后,隔天他才从新闻中得知「详情」。
——派遣视察团赴法属印度支那。
在这斗大的标题后,紧接着是以下这篇报导。
「日本政府很支持法属印度支那此次禁止援助蒋介石政权的物资(亦即援蒋物资)通过法属印度支那的决定……因而对驻日法国大使亨利(henri)提议,要派遣视察团监视封锁状况。
亨利大使欣然接受日本的提议……近日,以我国陆海军军事专家为主组成的视察团,将派遣远赴法属印度支那。」
报导大致是这样的内容。
看来,我也是视察团的一员。高林在住处面对着眼前摊开在榻榻米上的报纸,盘起双臂,低声沉吟。
不管怎样,自己不久也会被派往外地,他心中早已做好相当的心理准备。同事当中,已有不少人被军方征调,派往北京、新京{注29}、大连等大陆的无线电信所。在中国大陆的战争已逐渐陷入长期拉锯战,被派往大陆担任通讯专员的同事中,甚至有人运气不佳,被卷入战斗中,「壮烈成仁」。
那么,法属印度支那的情况又是怎样?
在欧洲,德国纳粹派出机械化部队,以闪电般的速度冲破号称「铁壁」的马奇诺防线。十七日甫传来巴黎被攻陷的震撼性消息。法国便已向德国投降,而且由亲德的贝当(henri philippe pétain)建立了新政权。法属印度支那当局这时突然决定接受日本政府老早便提出的「阻断援蒋路线」的提议,表示他们已接受法国的现状。
——只要不必前往中国大陆,待在法属印度支那也不坏。
高林这么觉得。
——至少在法属印度支那不会有生命危险。
高林如此思忖,松开盘起的双臂。
我又不是军人。坦白说,我才不想「壮烈成仁」。
从东京车站搭火车来到下关。接着又转搭船和飞机,最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他对法属印度支那首都河内的第一印象,就是酷热难当。与日本夏天迥异,热得就像待在蒸笼里似的。
同行的人纷纷叫苦连天,而高林则是隔天便独自骑着脚踏车在河内市区四处游逛。
虽然高林是南国高知出身,但要说不觉得热是骗人的。不过更重要的是,高林第一眼看到河内的市街,便深感着迷。
法国占领此地已六十载。法国人凭自己的喜好,随意更改昔日的李氏王朝首都,如今这个法国人称之为「东洋小巴黎」的河内街景,满溢着欧亚风格交融的奇特异国风情。
紧密铺满石板地的大路两侧,设有露台的洋房林立,酸豆和椰子树这些仿佛要与欧式建筑竞高的南国巨大路树,朝地面落下慵懒的树影。街道上飘散着南国浓郁的花香。在艳阳下,有一群头戴斗笠,上身穿五彩缤纷的丝绸,下身穿长裤的妙龄女郎。街上到处都是法语看板,大路一律是以法国将军或总督的名字来命名。法国人、越南人、中国人,或是历经漫长岁月,掺杂复杂种族血统,乍看之下无法分辨的人种,各自以不同的步调穿梭于市街中。
打从离开乡下来到东京后,从未离日本这么远的高林,他眼中看到的一切都是既新鲜又惊奇。
他当然不是一味玩乐。
抵达河内后,高林这才被告知他的业务(与军方有关的「任务」)内容。他被指派的任务大致可分为两项。
一是将视察团制作的通讯文转为密码。
二是将制作的密码电报传回东京的参谋总部。
高林起初不懂这命令的含意,侧头不解。
两项作业?
将通讯文转为密码传送的作业,通常都视为同一项作业。
但他很快便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次日本政府派遣至法属印度支那的视察团,是以陆军少将土屋昭信为团长,有三十名军事专家、十名外务省职员,以及若干名口译及雇员,总人数达五十多人,为数不少;附带一提,高林算是「雇员」。但问题是根据一开始的区分,他属于「三十名军事专家」的其中一员。
当中陆军二十三人,海军七人。
奇妙的是,陆军和海军派遣来的专家之间,一概没任何交流。
他们的总部设在法属印度支那提供的一栋两层楼大型建筑内。在分配好房间后,陆军、海军,以及外务省的视察成员便各自独立行动,彼此别说是交换资讯了,甚至连打照面的机会都很少。
而且这次视察团根本没携带无线设备(在听闻此事时,高林惊讶得阖不拢嘴)。不,好像只有海军自行带来小型的无线装置。但高林的直接雇主陆军却没带无线设备,正在纳闷陆军是做何打算时,这才知道是要使用法属印度支那方面的设施,向东京参谋总部传送电报。可是……
这么一来,法属印度支那当局不就对视察团活动了若指掌吗?
高林惴惴不安地提出询问后,土屋少将转动他银框的圆眼镜下的那双大眼,就像在瞪着高林似地说:
「所以才要使用陆军的密码电报。我帝国陆军最近才刚更新过密码表,就算有人盗阅密码电报,也绝不可能解读内容。」
接着他又以自信满满的口吻说:
「法国已对我们的盟友德国投降。法属印度支那不过是法国的一个殖民地,不敢对日本采取任何敌对行为。」
总之,高林被赋予的任务有二。
一、根据土屋少将所写的日语通讯文,制作密码电报。
二、带着这份密码电报到位于河内市中心的法属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使用法属印度支那方面的设施,向东京传送电报。
看来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考虑就近使用海军的小型无线电报机。
由于海军与陆军的暗号表互异,所以使用同一台无线电报机发送不同的密码,接收的一方恐怕会产生混乱。
这是对外的说法,但是从技术人员高林的角度来看,这是个很容易解决的技术性问题。
——看来传闻不假,陆军与海军确实各执已见,互不相让……
高林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急忙移开目光。
2
工作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中午
,以及下午三点到六点。中间有三小时的午休时间(有午餐及午睡),住在日本的人听了,一定羡慕得不得了。但实际的问题是因为这段时间太热,根本无法工作。
在河内的工作,完全不像高林原本的预期,实在称不上轻松。
高林设在总部内的办公桌上,连日不停送来土屋少将亲笔写的通讯文。高林依序将这些日语写成的通讯文(通称明文)转成密码电报,但这是一项很花时间的工作。
日本陆军所采用的密码方式,是用厚厚一本密码字典(所谓的暗号表),将日语写成的通讯文转换成四位数字的数字文。再依照乱数表所规定的数字对这份数字文进行加减,制作成另一份数字文,需要两次变换作业。
相反的,收信者这边在收到密码电报后,得用翻译用的乱数来进行加减,转换成数字文,然后再以密码翻译用的字典转换成日语的明文。
全部都靠人工。
站在保密的观点来看,这或许是套杰出的系统,但是对实际制作密码电报或解读的通讯士而言,这需要高度的专注力和许多繁琐的作业,相当棘手。
多亏这项麻烦的作业,就算不想看通讯文的内容,也会很自然地记在脑中。例如……
派遣至国境沿途监视点的视察团员报告。
根据报告,法属印度支那很忠诚地遵守和日本之间的约定。
原本被视为援蒋通路主干线,连结河内与昆明的滇越铁路,已拆除位在国境的老街省内的铁轨,列车无法通行。之前经由法属印度支那北部,对蒋介石率领的中国军提供支援的英美诸国援蒋物资,如今已因为这项措施而被阻断在运往重庆的通路上。庞大的援蒋物资滞留在国境附近,通讯文中有部分内容是要求上级指示该如何处理这些物资。
基本上,通讯内容全都是表达「法属印度支那当局对日本充满诚意的应对态度」,连高林看了,都不禁感到光火,心想,这也算是机密情报?得如此大费周章转成密码传送吗?
但高林很快便发现自己实在太容易上当了。
随手放在他办公桌上的通讯文当中,不久便开始夹杂了与法属印度支那军装备及配置状况有关的机密情报。
看来,这次的视察团虽然对外宣称是「监视阻断援蒋物资的情况」,但背地里似乎另有目的。
发现这点后,高林便刻意不让自己对通讯内容涉入太深。
——没必要知道的事,最好别知道。
这是高林的座右铭。
高林机械性地将转成密码的通讯文带至位于河内市中心的法属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向日本打密码电报。或是将收到的密码电报带回,以翻译用的乱数加减后,再以暗号表恢复成日文,呈交给土屋少将。
他提醒自己不要看内容。
只要不看,就不会有任问题。
他心里这么想。当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卷入那起事件中。
被袭击的事,来得很突然。
当时他来河内已满一个月。事后回想,或许是自己一时太过大意。
但街上遇见的越南人,个个都很友善,常有陌生的越南人笑咪咪地朝高林打招呼。另一方面,长期殖民此处,统治当地的法国人,也许是还没能从祖国已向纳粹德国投降的冲击中清醒过来,一直弥漫着一股消极的气氛。法属印度支那当局以近乎卑躬屈膝的态度接待日本视察团,一点都感觉不到敌对的气氛。
不管再怎么细看,都找不到一丁点危险。反而是「要时常提高警觉,不能大意」这句话听起来比较强人所难。
高林在抵达河内后,刚开始也是怀着戒心,晚上都避免外出,但不久便在日本军人的带领下,常出入于河内最热闹的闹街钦天街,以及位于市郊,宛如朝着湖心而建的舞厅。
起初他没什么兴致,是硬被人拉去河内的舞厅,但那舞厅的华丽气氛令高林心醉神迷。越南的女舞者个个美若天仙,那些白天时死气沉沉的法国军官,夜里来到这处闹街后,却像换了个人似地神采奕奕。在这里,高林用他记忆模糊的法语和生硬的越南话,便勉强能与人对话。他连夜光顾舞厅,认识了几名越南人和法国人。从他们那里得知各种从未听过的酒名,那些酒名古怪的鸡尾酒,令他喝得酩酊大醉。真是天差地别,这句话浮现他脑中。在日本本土,奢侈是必须引以为戒的坏事,甚至还禁止女人烫发,这些事在这里看来,宛如是句玩笑话。
当时他就在从舞厅返回的路上。
一如平时,独自漫步在红河河岸道路的高林,突然脑后挨了一棍。
不,他只是事后认为是被棍棒之类的东西击中,但事实为何,他并不清楚。当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发生何事。
当时的感觉,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因冲击而脑袋整个麻痹。眼前一黑,双膝发软,瘫倒在石板地上。
他只记得这些。别说有余力抵抗了,甚至连回头看清楚对方都办不到。
看来,才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失去了意识。
他感觉到有人伸手朝他上衣口袋摸索,这才清醒过来。
右颊底下感受到坚硬石板地的触感。……看来他是伏卧在地上。
高林努力想忆起自己目前的状况。
对了,我漫步在红河河岸道路时,被人袭击……道路有一侧是一整排像仓库般的建筑……新月高挂夜空……前后都没有行人……
他想起身,但身体不听使唤。别说出声叫唤了,就连要睁眼都有困难。头痛欲裂。
这段时间,有人毫不客气地将手伸进他上衣口袋里,拿出里头的东西。脸旁传来零钱散落一地的声响。
——是抢匪吗?
高林以迷糊不清的脑袋如此思索。
——早知道会这样,真应该找人和我一起回去。
他如此反省,但为时已晚。人总是在事发后才后悔。
高林闭着眼睛苦笑。身体依旧无法动弹。既然这样,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蓦地,在口袋里摸索的那只手就此停住。
对方从他口袋里抽手,紧接着下个瞬间,快步奔跑的脚步声就此远去。
他被粗鲁拉起,甩了几下耳光。
脸颊的刺痛令他意识清晰。
他微微睁眼。
眼前出现一名年轻男子的脸庞。此人双目细长、鼻梁高挺,有着当地少见的白净肤色。男子窥望他,眉宇间泛着担心之色。
「喂,你不要紧吧?」
对方以日语问道。他心中的不安和恐惧旋即消失,一股安心感向全身扩散开来。
高林朝这位在遥远异邦解救自己的年轻男子微微颔首,接着马上又不醒人事……
3
「您回来啦。」
一打开门,旋即有人以生硬的日语迎接。
紧跟在声音之后,出现一名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
她眼若点漆,令人印象深刻。乌黑油亮的长发,垂落双肩。尽管天色已晚,但她还是整齐地穿着白色的丝质长裤和鲜花图案的丝绸衫,因为她一直在等候高林返家。她立领上的粉颈微倾,嘴角总是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女子名叫燕。
在越南话中是「燕子」的意思。
「我回来了,燕。」
高林张开双臂,将她纤细的身躯抱个满怀。
高林是在舞厅认识燕。一开始见到她时,燕穿着一件高叉直开到腰际的长摆蓝色丝绸衫,在舞池上如同飞燕般,展现轻灵的舞姿。高林一眼便为她着迷。他每天都来找燕,极力追求。照理说,竞争者应该不少。当燕答应和他同居时,高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般幸运。
之所以在黎利街租下这间漂亮的洋房,也是为了能和燕一起过两人生活。高林那为爱痴迷的模样,引来周遭人的讪笑。不过许多到外地生活的日本军人,都是将妻小留在日本,自己在外地另组家庭,过着双重生活,处之泰然。高林是货真价实的单身汉,他们根本没资格批评。不过,好不容易才和燕一起生活,但最近高林却将她留在家中,又开始上起了舞厅,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后脑突然感到一阵刺痛,高林身子为之一震。因为怀里的燕伸长手臂,轻抚他的头。
「怎么了?会痛吗?」
燕从他怀中移开,一脸担忧地望着高林。
「我没事。只是撞到头而已。燕……」
高林紧搂燕的香肩,双手上下游移,但刚才和他道别的那名神秘男子,始终盘据脑海,挥之不去。
永濑则之。
从暴徒手中拯救高林的那名年轻男子,如此介绍自己。
在河内市中心,有家名叫洲际酒店的酒吧。
高林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从红河河岸道路走到洲际酒店。只断断续续记得自己好像是扶着某人的肩膀行走,后来坐上车。
高林朝酒吧的高脚椅坐下后,听对方的话将递向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差点呛着。杯里装着满满的烈酒。
「两眼终于可以聚焦了吧?」
高林抬起他那眉头紧皱的脸,眼前是那名年轻男子带着浅笑的脸庞。此人五官端正,肤色白净。给人的印象就像能剧面具般,感觉相当人工。
「这时候来一杯烈酒最有效了。」
年轻男子嘴角轻扬,如此夸口,接着对高林问道:
「有没有被抢走什么东西?」
高林这才回神,急忙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似乎少了一些零钱,不过,他原本就不太记得正确的金额数目。反正也算不上什么大钱。长裤口袋里的钥匙串还在。后来他想了又想,只知道少了一条手帕。
高林松了口气,抬起脸来。
「所幸没被抢走什么东西。都多亏当时你及时赶来,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年轻男子眯起眼睛,把脸凑近,在高林耳边低语道:
「……关于密码电报,你的确照上级的命令,在打完电报后当场撕毁吧?」
高林弹开似地身子急往后缩,朝对方不住打量。
关于密码电报的处理方式,上级下了几项严格的命令。
关于从河内发送的电报,土屋少将所写的日语通讯文绝不能带离总部半步,转成密码的工作,全都是在总部的办公室内进行。密码表和乱数表全部由总部严密管理,使用时得一一征求土屋少将的许可。经过乱数处理的密码电报文,会使用法属印度支那位于河内邮务电信局的设备,打电报给东京,而打完后的密码电报文,上级要求得当场撕毁。相反的,东京参谋总部传来的密码电报,在河内总部解读完后,也必须立即撕毁。
高林刚抵达河内时,移送密码电报文之际,一定会有陆军人员陪同。但最近可能是判断没有危险,总是由高林带着密码电报独自行动。不过……
为什么这人知道军方的内情?
高林眯眼细看对方那充满人工味的端正五官,隔了一会儿后低声问道:
「……你是什么人?」
「抱歉,忘了先自我介绍。」
永濑则之。男子报上自己的姓名后,他那男人罕见的朱唇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
「我们彼此要是没有名字,会诸多不便,所以就这么凑合着用吧。」
永濑不让高林有机会询问这句话的含意,立刻以只有后者才听得到的声音说:
「你不用担心。我是军方的人。」
「你是……军方的人?」
「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位陆军少尉。……啊,不好意思,请稍等我一下。」
永濑说完后,以流畅的动作从高脚椅上滑下,拦住一名正好从背后走过,有点年纪的法国军官,悄声与他交谈。看来,他一面与高林谈话,一面借由面前的镜子观察背后的人来人往。
虽然不清楚他们的对话内容,但至少永濑的法语说得流畅无碍,与高林生硬的法语相去甚远。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刚才在饭店大门,永濑和人以流畅的越南话交谈,走进大厅后,还隐约听见他和别人以中文讨论事情。高林现在仍无法和当地人好好对谈,看在他眼中,只觉得永濑是位令人瞠目的语言学天才。不,这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
——他是陆军少尉?
这位笑容满面地与法国军官交谈的年轻男子,别说是陆军少尉了,看起来甚至不像是日本陆军的相关人员。
首先,日本陆军在入伍时,全部都理小平头,在外地外出之际,应该也都规定得穿军服。永濑那梳理整齐的长发,以及质地轻柔的全套奶油色西装、露在衣领外的时髦领巾、底下白衬衫的质地,全都一看就知道是高级品。脚下的皮鞋擦得光可鉴人。这身无可挑剔的装扮,与其说是军人,不如说是经商有成的青年企业家,或是某位名门望族的少爷,还比较贴切。高林过去接触过不少军人,但他从永濑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他们特有的「军人味」。
结束与法国军官的对谈返回后,永濑劈头就向高林问道:
「你今晚遭人袭击的原因,你心里可有数?」
「遭人袭击的原因?」
突然被问这么一句,高林想起那件事,挨了一棍的后脑再度疼了起来。
「我心里完全没数……应该是拿棍棒抢钱的抢匪吧。之前听说河内治安良好,没想到这么危险……」
高林皱眉说到一半,猛然惊觉。
「难道是……?」
「你刚才自己说『没被抢走什么东西』。」
永濑颔首:
「袭击你的家伙一度从你口袋里取出钱包,将里头的零钱洒落一地。如果是抢钱的抢匪,应该会直接把钱包拿走。袭击者摆明是为了抢夺其他东西而袭击你。也就是说……」
「等一等!」
高林急忙挥手,打断他的话,低声问道:
「在这之前可以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吗?你今晚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听你的口吻,你好像不是碰巧路过吧?话说回来,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军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永濑眯起眼睛,自言自语似地说些和提问无关的事。
「说得也是。还有上次那件事。或许该透露些事让你知道……」
接着永濑转身面向高林,说出令人惊讶的事。
正如高永所推测,永濑今晚并非碰巧路过该处。
永濑今晚在跟踪某个男人。对方数日来一直跟在高林身后,他见高林今晚正好路过那处行人稀少的场所,觉得机不可失,便下手袭击。
「我跟踪的男人叫……算了,你听了也没用。因为那一定是假名,你就算听了也不知道是谁。而且,他应该已经逃出这个国家了。」
「……真教人不敢相信。」
高林摇着头如此低语。
「这么说来,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那个男人,已经跟踪我好几天了?我却浑然未觉?而你则是在监视他?」
「没错。我也没料到他会突然拿棍棒袭击你。为了不让他发现,我与他保持距离,一路尾随,结果却弄巧成拙。所以我才急忙赶向前去……晚了一步出手救你,请勿见怪。」
永濑表情不变,以流畅的口吻回答。
「可是……可恶,真搞不懂。那家伙为什么要跟踪我?」
「当然是为了夺取你可能带在身上的密码电报喽。」
永濑耸了耸肩说道,接着简短地朝眉头微蹙,一脸狐疑的高林说明事情经过。他说……
目前英美诸国都绷紧神经,十分关注日本南方政策的走向,而这次日本的视察团也确实来到法属印度支那。视察团的存在不仅对隔着国界相连的重庆蒋介石政权是个威胁,对之前都经由法属印度支那支援重庆政府的英美诸国来说,同样也威胁不小。他们正暗中策画各种手段,想打听出法属印度支那视察团与东京参谋总部之间有何讯息往来。
「我跟踪的那名……也就是今晚袭击你的男人,是直接受雇于蒋介石政权的间谍。但他背后可能与英美其中一方的间谍组织有关。各国间谍现在虎视眈眈的对象,就是你。要是你今晚没遵照命令撕毁密码电报,而将它带在身上,日本的密码电报就会被他们夺走了。真是好险。」
高林听得目瞪口呆,频频眨眼。
之前他眼中充满异国风情、平静祥和的河内,到底是什么?
满是醇酒和美女,令他为之沉醉的河内背后,有个阴谋重重的可怕世界正蠢蠢欲动……而偏偏他就被投入那漩涡之中……
由于他发起呆来,差点没听见永濑接下来说的话。
「不好意思,可否麻烦你再说一次?」
「你听好了,高林先生。」
永濑停顿片刻后,很仔细地对他说道:
「事态比你想象中还要来得急迫。既然这样,今后你也必须承接机密任务才行。」
「机密……任务?」
「我不会委托你从事困难的任务。不过,此事在陆军内部算是极机密的案件,绝不能让周遭人发现。就算是视察团团长土屋少将也一样。」
「你在开玩笑吧?」
高林露出不置可否的暧昧笑容,说道:
「我是受陆军聘雇才来到河内。连对土屋少将也不能透露秘密?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工作……」
「你放心。因为陆军参谋总部已知道此事。」
永濑笔直地望着高林双眼,向他点了点头,要他放心。
「万一发生什么事,你只要说出这个名字,包准你平安无事。」
永濑说完后,以钢笔在餐巾纸上写了几个字后,出示给高林。接着一把火将它烧成灰烬,丢进烟灰缸中。
高林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打从刚才起,身边便传来燕平顺的呼吸声。
高林叹了口气,感觉眼前这片黑暗中,仿佛看得出一排浮现在火焰中的文字。
d机关。
在永濑指尖处燃起的纸片,清楚浮现出那三个字。
4
隔天午休时间,高林婉拒同事的邀约,独自出外用餐。
那是面向竹帛湖的咖啡厅「pavilion」。
这里离总部有点距离,所以视察团的人鲜少光顾。
他以鸡肉河粉简单凑合一餐,正在喝法国风味的浓咖啡时,永濑出现在咖啡厅门口。尽管外头艳阳高照,他仍是那一身无可挑剔的西装打扮。他脚下那双皮鞋晶亮如镜,很难相信他是从布满尘埃的马路上走来。令人惊讶的是,他额头连一滴汗也没流。右手拎着一份折成四折的报纸。
高林看了一下时钟,刚好一点。
正好是约定的时间。
在咖啡厅门口停步的永濑,就像要挑位子似地左右张望。
他缓缓地将拿在右手的报纸,换到左手。
「警戒解除」。
高林将小咖啡杯凑向唇边,缓缓吐出先前别在胸中的那口气。
——就算看到我,你也绝不能主动叫我。
昨晚永濑在洲际酒店的酒吧里,一再叮嘱高林。
「我会先确认四周是否有可疑人物。当我右手的报纸移向左手时,就表示警戒解除,也就是没有可疑人物。如果我右手一直拿着报纸,那就请你立刻离席走出店外。绝不能开口叫我。」
永濑走向桌边,向他叫唤,那模样就像是这才发现高林在店内似的。
「咦,你在这里吃午餐啊?真是难得。」
「偶尔想换个河岸用餐。」
高林照他昨晚教的台词应道。
——我这边也没任何异状。
这才是话中真正的意思。如果有状况,则是反问一句,「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可以一起坐吗?」
永濑如此询问,朝对面的椅子坐下。刚才高林在看的报纸,已折成四折摆在桌上。一旁摆着永濑带来的报纸——法语的《时报》。
两人喝着法国风味的浓咖啡,闲话家常聊了十分钟后,高林先行起身。
「我也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恕我先告辞。改天再见。」
高林行了一礼,拿起桌上的报纸。不过他拿的不是自己的报纸,而是永濑摆在桌上的那份。
他将报纸带回总部,确认四下无人后,打开来检查。
折好的报纸内,贴着一张不太起眼的小纸片。是一张白纸,乍看之下什么也没写。但他遵照吩咐,以笔芯在纸张表面轻划后,浮现出几个字。
是机密的电报内容,以及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高林看了一眼,将内容记在脑中,接着按照指示把纸浸入水中。
那张薄纸旋即在水中融解,消失得无影无踪。
高林取出密码表和乱数表,立即着手制作密码电报……
坦白说,刚开始的第一个星期,他一直都战战兢兢。
——传送非正式管道所提供的电报内容。
这对通讯士而言,是最大的禁忌,而此时他刻意触犯了这项禁忌。在不被周遭人发现的情况下,偷偷制作密码文,混在一般的电报文中,暗中传送。
既然受雇于陆军,传送非上级命令的电报,是明显违反契约的行为,非但如此,甚至可能得受军法审判。
高林之所以甘冒危险遵从永濑的指示,一来是因为先前自己在危难时,曾蒙他解救,觉得欠他一份恩情;但原因不只如此。因为永濑曾经说,「各国间谍现在虎视眈眈的对象,就是你。」
高林之前在日本时,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身处于秘密的核心,对这样的状况起了某种兴奋的快感。这当然是因为他对永濑怀有一份信赖感。
——万一发生什么事,永濑会保护我。
说到底,这是因为永濑的言行和人品有种能够强力说服别人的神奇魅力。
他接受委托的「机密任务」有二。
一是将永濑交付他的便条转成密码电报文。
二是将制作好的密码电报文传给参谋总部。
交付他的便条,全是看起来莫名其妙的文章。这透露出永濑与接收电报的一方(参谋总部)之间,事前已达成某种默契。
另一方面,永濑对他打电报的方法也下达了古怪的指示。
「一般通讯文的最后一定会加上『通讯结束』的暗号,请接在后头打出机密电报。」
第一次见面时,永濑如此吩咐他。
——可是,在「通讯结束」的暗号后面打上电报,参谋总部不就什么电报也收不到了吗?
面对高林的疑问,永濑只是微微一笑,神秘地说了一句,「关于这点,你不必担心。」
不管怎样,可以确定的是,这是陆军参谋总部认可的机密任务。
高林并不想进一步细问。
5
「你知道我们的工作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高林突然被问这么一句。
和之前一样,在洲际酒店的酒吧里。
距离高林被暴徒袭击的那一晚,已过了将近两个星期。
在上次交换报纸所获得的指示下,今晚高林被唤至洲际酒店。
照指定的时间抵达一看,永濑早已在吧台等候。高林遵照吩咐,与他隔一个座位坐下,向酒保点了一杯名为「乐园」的鸡尾酒。这是「没有异状」的暗号。
永濑望着前方的镜子,确认背后的状况,接着缓缓移往隔壁的座位,朝向前方。他没有直接看高林,低声慰勉他的辛劳。之后他突然问高林,我们的工作——也就是间谍的工作,最需要的是什么?
问完后,永濑马上自己回答道:
「是运气。」
「运气?」
高林颇感意外。
他满心以为永濑的回答会是勇气或行动力这类的答案。
「正确来说,是运气和加以利用的能力。或者该说是将眼前的偶发事件,转换成自身运气的临机应变的能力。」
永濑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朱唇浮现一抹笑意,再度接着道:
「举例来说,高林兄,前些日子你遭敌方间谍袭击时,我也在场。就某个层面来说,可说是偶然。但我掌握那次机会,决定委托你执行机密任务。和身为民间人士的你接触,原本该是违反规定。但我接受训练的机构,曾教导我『想要活命,就得打破成规,善用自己的头脑』。所谓的运气,就是这个意思。」
高林颔首,觉得他言之有理,甚为感佩。
「托你的福,我在这里的任务已有卓越的成果,就快结束任务了。很遗憾,我不能向你透露详细的任务内容,但我很感激有你的帮助。」
永濑说完后,举杯向高林致敬。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高林战战兢兢地开口道:
「为了作为日后参考,希望你能告诉我,有没有什么秘诀,可以分辨敌人的间谍?」
这很困难呢——永濑一脸为难地眯起眼睛,如此应道:
「间谍原本就不能太过显眼。反过来说,什么人都有可能是间谍。例如饭店的柜台人员、酒保、新闻记者、神父、医生、警察,或是军人。不论是谁,都不足为奇。他们究竟采取何种伪装,一般人很难加以区别。特别是在这个国家……」
永濑微微蹙眉,转头望向背后的舞池。
高林马上便明白他话中的含意。
他的视线前方有当地常见的法国军官、逃亡的俄国人、英国新闻记者、美国观光客、富裕的华侨、经商有成的本地越南人,以及历经长达六十年的法国殖民,不分欧亚,混杂了多种血统,并在南国的烈日照晒下拥有古铜肤色,乍看根本分不清是何许人种的居民,来回穿梭其中。
在这块土地上的日本人并不多,日本间谍要潜入其中并不容易。经高林询问后永濑才说,他之所以总是打扮得如此讲究,是因为「在这里打扮成马贼出身的『一旗组』{注30}最不显眼」。
相反的
,如果是中国或法属印度支那、英美方面的间谍,则可以轻松混在人群中,采取各种伪装……
「就算是对当地人也不能大意。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高林兄,现在每天和你碰面的人当中,也可能有敌方的间谍。」
「这怎么可能?」
高林半信半疑,反射性地转向永濑。
「从那起事件发生后,我也开始小心留神。可是你说每天碰面的人当中,有敌人的间谍混在其中?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举个例子吧,有了……」
永濑微微皱眉,猛然想到似地说道:
「你知道那个叫郜的男人吧?」
「郜?怎么可能?」
高林脑中浮现那名年轻男子黝黑的脸庞,惊讶地频频眨眼。
郜是当地的商人,每天都在视察总部出入,替众人准备日常用品。每次遇见他,他总是报以开朗的笑容,主动打招呼,为人亲切。
郜会是敌人的间谍?
但是能在总部出入的人,应该都已经被调查过经历了。
高林曾在偶然的机会下看过郜的调查表。那份报告说,郜已在这块土地经商多年,深受周遭人的信赖。他的生意是以动力船在河上载运商品。他是华侨与泰国人的混血,所以看起来哪种人都像,但又不太像。但如果连他都可疑,那就每个人都有嫌疑了。
「不管怎样,说郜是敌方的间谍,这实在太……」
「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
永濑摇着头说道:
「不过根据调查,郜暗中出入于法属印度支那的司令总部,而且每次好像都被请进司令官的房间。不像只是有生意上的往来。问题在于他负责的是何种程度的任务……」
永濑这番话,听起来感觉无比遥远。
——郜是法属印度支那的间谍?
高林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一切都开始变得可疑了起来。
6
隔天,河内一样一早便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高林到总部上班的途中,一如平常先绕往法属印度支那的邮务电信局一趟。
「allo (你好)」
他朝一名熟识的法国通讯员打招呼。
那名体型矮胖、头顶光秃的男人慵懒地抬起头来。他的名字好像叫雷蒙德。看他那浮肿的眼袋,昨晚肯定又喝多了。高林曾多次在夜晚的街头目睹雷蒙德喝得烂醉如泥。
「有没有来自东京的电报?」
经他询问后,雷蒙德不发一语地打开桌子的抽屉锁,取出几份电报,抛在桌上。
「merci(谢谢)」
高林向他道谢,但雷蒙德还是一样嘴角下垂。
起初高林怀疑雷蒙德之所以总是如此沉默寡言,是因为法国吃了败仗,输给德国,要不就是对日本有反感。但后来才发现,法国人在工作时,一般都心情不太好。
高林迅速将手中的密码电报大致看过一遍。
没看到紧急电报的标记,全是一般的定期联络。
高林将密码电报收进公事包里,确认上锁后,步出屋外。
晒得令人隐隐作疼的烈阳从头顶洒落。雷阵雨来时,蓝天马上乌云密布。河内每天都会降下宛如瀑布般的倾盆大雨,长达三十分钟到一小时之久,接着立刻雨过天晴。雷阵雨的时间,几乎每天都会准确地提前一个小时。倘若今天下午三点下雨,明天就会从下午两点开始下。只要记住这样的时间,就不必担心会淋成落汤鸡。
接收东京参谋总部传至法属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的密码电报并送往总部,也是高林的工作之一。这工作不像通讯士,反倒比较像邮差。但话说回来,密码电报绝不可能请法属印度支那的人代送,所以高林自然得每天多次两地往返。
来到总部后,他马上窝在总部的办公室里,开始解读东京传来的密码电报。将它转换成明文后,再呈交土屋少将。接着从土屋少将那里接下几份明文,以相反的步骤,使用密码字典和乱数表将它转成密文。如果不是紧急电报,可以等累积到一定份数后,再带往法属印度支那的邮务电信局,借用法属印度支那方面的设备传送电报。
自从到法属印度支那就职后,这已成为他平日的工作。
根据小道消息,中国大陆此刻同样战火交错,被征召为通讯士的同事,似乎有愈来愈多人命丧沙场。而法属印度支那全无战事,看起来平静祥和,目前视察团内也没闹过人命。
置身在法属印度支那的灿烂阳光下,高林只觉得之前在洲际酒店听永濑提的另一个充满阴谋的世界,实在教人难以相信。然而……
在总部的走廊转角处,高林差点与一名年轻男子撞个满怀,他感觉到自己的脸色马上为之一僵。
是常在此出入的商人郜。
从那天起,高林便常躲着郜。
远远看到郜的身影,他便马上躲进自己在总部的办公室内,如果来不及躲,就索性别过脸去。
「你好。」
郜那张黝黑的脸总是泛着柔和的笑容,向他问候,高林却只是僵硬地回以一笑。
数天后……
结束工作的高林,一如往常,于固定的时间离开视察团总部。
来到马路后,他陡然停步。
眼下可以就这样回到位在黎利街,有燕在等候他的家。也可以到常光顾的舞厅玩乐,或是到湖边那家新开张的餐厅尝鲜。
虽然下班时间是六点,但在南国河内,这时候天色还很亮。
高林心想,稍微散步片刻,应该会有好主意,于是他朝市街走去。
南国的每个地方差不多都一个样,河内的街道从傍晚便开始热闹非凡。当夕阳西下,白天的暑气减缓后,人们这才走出户外开始活动。
男人将桌椅搬到家门前的步道上,摆出老旧的扑克牌或棋盘,天南地北地闲聊。另一头的女人则是使用类似日本陶炉的器具,开始张罗晚饭。老占卜师背倚墙壁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在路旁开店做生意的理发师,站在树下替客人理发……
高林并不排斥当地越南人的这种营生方式。他从小生长的高知,也有类似的味道。当地人对于混在他们当中的高林,也只是微微看他一眼,并没把他当外人看。
神清气爽地享受散步之乐的高林,突然觉得背后有股奇怪的感觉,停下了脚步。
——有人在看我。
他有这种感觉。他小心翼翼地环视周遭,但始终没发现有谁正盯着他看。
——也许是我自己多心。
高林露出苦笑,但紧接着下个瞬间,他猛然一惊。
在巨大的悬铃木下,理发师背对着马路,正在替客人理发。
有一块镜子碎片以绳子垂吊在树枝下,正随风摇曳,但高林觉得那名映在镜中的客人,有个短暂的瞬间与他目光交会。
镜子随风摇摆,清楚看见男子的脸。
是郜。
在当地经商的郜在这里理发,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郜一面开朗地和理发的男子交谈,一面却以几欲将人贯穿的锐利眼神紧盯着映在镜中的高林。
高林感觉背后冷汗直流。
待他回过神来时,郜已理完发,正要从椅子上站起。
高林急忙转身,快步离开现场。
他心想,得赶紧摆脱郜那可怕的眼神才行。
永濑曾经说「郜也许是敌方的间谍」。坦白说,之前高林一直半信半疑,但现在他已经确定。郜在镜中紧盯他的眼神,实在非比寻常,他果然是敌方的间谍。不,也许那天晚上袭击自己的男子,就是郜……
正当他一面走一面思忖时,突然发现一件事,不禁驻足。
从刚才起,背后便一直传来同样的脚步声。
河内的街道是石板地。这里到处都配合法国人的喜好,铺设石板,若穿着皮鞋走在上头,一定会发出声音。高林因为担任通讯士,对声音特别敏感。走在石板地时,人们的脚步声会随鞋子的种类或步行方式而带有独特的波长。听惯摩斯密码的高林,可以清楚分辨脚步声的特征。
他的耳朵向他透露——
那名跟踪者现在正停下脚步,站在他背后。
高林全身寒毛直竖。
他提不起勇气回头看。
当他迈步前行,背后也再度传来脚步声。
他加快步伐,努力想甩开那个脚步声。背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加快速度。没用,距离还是维持不变。他绕过一个又一个街角,但还是没用,终始无法摆脱对方。
他一面集中精神注意背后的脚步声,一面在黄昏的河内街道徘徊。
他
已不清楚自己走过哪些地方。
当他发现时,已被逼进无人的死胡同。
——怎么会这样……
高林伸手抵向那挡在面前的光滑石墙,擦拭额头的汗水,这才发现一件事。
他为了甩开跟踪者,而四处徘徊,但事实上,是那人将他逼入这里。
死胡同的入口处传来一个缓缓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突然停住。
高林吞了口唾沫,使出他所有的勇气,转头望向身后。死胡同的入口处,矗立着一个背光的黑影。
「……郜……你是郜,对吧?找我有什么事?」
他以喘息般的声音问道,觉得黑影仿佛露出冷笑。接着……
对方突然消失无踪。
高林被吓傻了,茫然呆立原地。
——没事了吗?
他惴惴不安地走出死胡同。
他左右张望,但眼前只有一路绵延的石板地,连一只会动的小猫也看不到。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什么事?他跑哪儿去了?
高林脑中一片混乱,但同一时间,他感觉到自己的思绪正不断转动。
这处仓库比邻而建的场所,道路左右两侧是绵延的高墙。不论对方走往哪一边,都不可能听不到脚步声。既然这样,对方应该是藏身在某处才对。但这又是为什么……?
咦?
他莫名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最近有过同样的情况。不,并非完全一样。但当时好像也……
突然有种可怕的想法浮现脑中。
紧接着下个瞬间,高林直视前方,在石板地上全力往前疾奔。
7
诈欺集团的党羽出现在交易现场时,被现场埋伏的日法联合宪兵队当场一网打尽。
他们假借日本某大商社的名义,想骗取滞留在法属印度支那国界的大量援蒋物资。
集团的首谋是永濑则之。
长期在上海替日本军人和欧美人士当皮条客的永濑,从他在神乐坂料亭当艺妓的妹妹那里得知法属印度支那有援蒋物资的情报后,便渡海来到法属印度支那,打算一攫千金。
英美诸国为了支援重庆的蒋介石政权所运送的「援蒋物资」,目前应日本的要求,从火车上卸下,大量留置在法属印度支那和中国的国界附近。物资内容有大量的汽油、卡车及其他运输车、随身粮食等。如今战局扩大,这些物资价值连城。
要是永濑的诡计得逞,他们应该可以赚取上亿的资产。
「看来,是出入参谋总部的一名陆军军官,和艺妓枕边细语时,泄露了我们处理援蒋物资的情报。给我们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土屋少将摆着张臭脸,忿忿不平地咒骂着。
立正站在办公桌前的高林,别说是点头了,就连看土屋少将也不敢看一眼。
等候处分。
这是高林现在的处境。因为……
永濑想到的诈欺手法委实惊人。他假装是参谋总部发出的电报,向法属印度支那下达「移交援蒋物资」的指示,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接收物资。
为此,他只需要进行一项作业。
那就是制作假的密码电报。
因为日本陆军的密码号称「无法解读」,独步全球,但这世上没有绝对无法解读的密码。如果是为了取得上亿的资产,绝对值得放手一试。
永濑最先看中的,是留在法属印度支那的法国人道德规范低落的一面。他们的祖国在纳粹德国的闪电攻势下举白旗投降,首都巴黎被德国人的军靴践踏,面对如此的屈辱,当地许多法国人都不能接受。之前在法属印度支那的社会里,法国人鄙视其他人种的程度近乎异常。如今他们的高傲自尊突然被粉碎,这股反作用力极为强大。法属印度支那的法国人当中,有人变得自暴自弃。长期在上海和欧美人打交道的永濑,冷静地看出这一切。
永濑先接近在法属印度支那邮务电信局担任通讯士的雷蒙德。就像先前对高林那样,永濑有一种特殊才能。坦白说,他确实是舌粲莲花,而且天生有语言天分。不论对手是谁,只要他有心,便能取得对方的信任。永濑在夜街接近那名酒中沉浮的法国通讯士,激起他的自尊心,借此拉拢他。雷蒙德在日本视察团利用法属印度支那的设施打密码电报时,暗中加以复印,交给永濑。
但从结果来看,他这项尝试进行得并不顺利。
光是盗阅密码电报,终究还是无法破解人称「无法解读」的日本陆军密码。要制作假的密码电报,一定得对照日语写成的通讯文才行。
永濑马上接着使出对策。那就是……
「你这家伙也真是够可悲的。」
土屋少将望着高林,眯起银色细框的圆型眼镜底下的双眼,说道:
「被自己迷恋的女人给骗得团团转。」
这句残酷的话直刺进高林胸口。
燕。
那宛如春燕般顺从,惹人怜爱的燕,是那群被逮捕的诈欺集团的成员。
燕其实一点都不爱高林,她真正爱的是永濑。他是奉永濑之命,在舞厅主动接近高林,和他一起生活。
目的是高林可能会带在身上的日语通讯文。就只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尽管她对他没半点爱意,却只因这是永濑的命令委身高林。
燕可能连日来都趁高林外出时查探他的东西,但高林完全遵照上级的指示,从未将通讯电报带回家中。
再这样下去,根本无法解读密码。不久,真正的日本大商社(他们的鼻子特别灵敏,很快便能嗅出哪里有利可图),或许会私下与军部交涉,抢夺那批援蒋物资。
焦急的永濑最后决定亲自现身,与高林接触。
这就是那天晚上高林被暴徒袭击的真相。当他被袭击时,永濑出手相救。以此博得他的信任后,假装是军方秘密机关的人,将高林卷入其中,设计让他制作机密电报。
既然不能取得日语的通讯文,那就反过来让对方将自己所写的日语转为密码即可。两相比照后,不管何种密码都有可能解读。不,在这种情况下,已不需解读密码,只要取得命令他们交出援蒋物资的假密码电报用语即可。
永濑先将假密码电报所需的几个单字,分别藏在几份乍看毫无意义的通讯文中。而且还佯装在执行机密任务,刻意使用交换报纸这种神秘兮兮的方法,将通讯文交给高林,让他转成密文。
永濑会透过雷蒙德取得高林打的密码电报,而他早就知道原本的日文内容,这么一来要猜出对应的密文就不是难事了。
当然了,在他假冒陆军少尉的这段时间,要是被接收电报的东京参谋总部怀疑,一切将会前功尽弃。于是永濑一再叮嘱高林「一定要在通讯结束的暗号后方打上机密电报」。高林在打上「通讯结束」的同时,雷蒙德伸手关闭桌下的电源,切断通讯线路。
就这样利用这些分次取得的密码,永濑假冒陆军参谋总部发了一封假的密码电报。由雷蒙德将它混在真正的密码电报中,交给高林。不知情的高林按照平时的作法解读密码电报后,呈交给土屋少将。
也就是今天。
来路不明的跟踪者消失后,高林卯足全力冲回总部。
那名神秘的跟踪者没发出任何脚步声,就这么消失无踪。思考个中原因的高林,突然想到某件事。
对了,和那时候一样。
被暴徒袭击的那晚,高林确实听见袭击他的人离去的脚步声,但他完全没听到永濑「急忙跑来」的脚步声。
位于红河河岸的那条路,左右都被河流和仓库的高墙包夹,前后是一路绵延的石板路。不只那天晚上,永濑总是一身讲究的打扮,脚下还穿着晶亮如镜的皮鞋。如果他真是「急忙跑来」,只要不是打赤脚或穿胶底鞋,身为通讯士的高林不可能没听见他快步跑来的脚步声。
换言之,永濑是事先藏在附近某处,看着高林被袭击。然后看准时机慢慢现身,朝他走近。
只能如此猜测。
但永濑为何要这么做?
高林如此思索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永濑该不会是假的间谍吧?如果他说的话全是谎言……
当他回过神来时,已全力往前疾奔。接着高林持续在南国河内的街头飞奔,未曾停歇,他抵达总部时,全身热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高林要求见土屋少将,说「事态紧急,希望能与将军面谈」,土屋少将闻言,虽然神色平静,但还是看得出来全身为之紧绷。
土屋少将听完他的说明后,只简短地对高林说了
一句,「你到其他房间等着。我事后会下达处分指示。」接着马上起身离席,不见踪影。
三个小时后……
土屋少将找来高林,告诉他以永濑为主谋的诈欺集团一行人,正如同高林所说,出现在他们以假密码电报指示的地点,佯装是日本大商社的人,要求军方交付援蒋物资。永濑的伪装相当完美,文件也样样具备,倘若只有管理物资的士兵在场,肯定会听从他们的要求。但就在诈欺集团准备拿走物资时,早已埋伏在现场的日法联合宪兵队现身,将他们一网打尽。逮捕的一行人当中,包括了法属印度支那的通讯士雷蒙德,以及和高林同居的那名年轻女子——燕。
土屋少将以极其开朗的口吻告诉高林事情的始末。
土屋少将先前说的话是否会有什么改变,高林完全无从猜测。
——我事后会下达处分指示。
三小时前,他是这么说的。
虽然高林并不知情,但解读假造的密码电报,并呈交土屋少将,罪行恐怕不轻。不,在这之前,高林被永濑所骗,曾多次替他制作非上级下令的密码电报,传送给东京的参谋总部(虽然最后都没送达)。
不论土屋少将下达何种处分,他也都不得有任何怨言。
「制作非上级命令的密文,并加以传送,你这种行为原本应该重罚。」
土屋少将表情转为严肃,以严厉的口吻说道。隔了一会儿,他轻咳几声,接着说:
「不过,你察觉那群不法之徒想夺取军方物资的阴谋,并于事前通报,这点还是必须给予肯定。多亏有你的通报,才能将他们一网成擒。因此,功过相抵,决定不予追究。」
这意想不到的处分,令高林大为惊愕。
土屋少将接着低声道:
「但此事绝不能向他人提起。那假造的密码电报,从没发生过,知道了吗?特别是海军那班人,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
高林这才明白情况。
此次事件,是因为法属印度支那视察团主要核心的陆军,太过相信自己的密码系统,连通讯装备也没带,才会酿祸。海军则是携带了自己的通讯装备。如果向他们借用装备,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当然了,陆军与海军之间多年不睦,这也是事实。陆军方面不可能向他们低头恳求。
绝不能向视察团同行的海军那班人公开此事。
这是土屋少将的判断。不过……
高林侧头感到纳闷。
的确,正因为高林事前察觉永濑等人的阴谋,并在他们骗取物资前加以逮捕,此次的事件才能当作「从没发生过」。但高林是在三小时前才通报,要组成日法联合宪兵队,并派遣前往执行任务,未免调度得太过完美。
高林认为早在他报告前,便已安排妥当。
到底是谁……?
蓦然有个文字从他脑中闪过。
「d机关是……?」
他还没细想,就已脱口而出。
永濑的妹妹与某名陆军高级军官枕边细语时,从他口中问出的情报,就只有援蒋物资吗?
当时——
先前永濑在指尖焚烧写有「d机关」的纸条时,当时他的侧脸流露一种从未见过的自信神情。倘若陆军内部真有名为d机关的机密谍报机关,那会怎样?就算有人对永濑他们的行为产生质疑,但d机关这个组织毕竟只有陆军高层中极少部分人才知道他们的存在,要确认他们现在从事何种作战,得花不少时间。只要趁这段时间夺取物资即可。如果永濑是打这个主意的话……
他这个想法并非毫无根据。
那名来路不明的跟踪者凭空消失,而且没留下脚步声。托他的福,高林才得以怀疑永濑的真实身份,但那人究竟是谁?在逆光下只有短暂一瞥的身影轮廓,看起来像是常出入于总部的那名当地年轻商人——郜。
如果郜才是真正的d机关成员呢?
永濑说过「间谍不能太过显眼」,还说,「在这里打扮成马贼出身的『一旗组』最不显眼。」
但真要这么说,自称是华侨与泰国人的混血儿,以商人身份完全融入当地人之中的郜,才真正称得上是不显眼。
难道他早已察觉永濑他们的阴谋?会不会其实是他下达指示,联合宪兵队才会在事前便已组织好待命?
不过,真的要派遣宪兵队,需要「有人通报」,高林就是被利用的那颗棋。为了利用他当通报人,郜调查永濑和高林接触的情况,让他自己察觉当中的矛盾。会不会这才是那场诡异的跟踪真正的用意……?
「忘了这件事。」
土屋少将突然从办公桌上趋身向前,把脸凑向高林,以不同于先前的低沉嗓音说道:「d机关根本就不存在。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到这个称呼,不过,在你走出房门之前,得忘了它。知道吗?」
正当高林不知如何是好时,土屋少将已缩回身子,靠向椅背。接着他突然以轻松的口吻笑着说道:
「不过,换个角度想,这样的结果也不错,不是吗?」
「……也不错?」
「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传出去。我们就快离开了。否则到时候,这里的女人可能会吵着要钱,或是惹出更大的麻烦事来。反正你也没打算要带那个女人回日本吧?」
「这个……」
高林一时为之语塞。
他是真心爱着燕,但问到是否真有带她回日本的打算……
高林自己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觉得仿佛有只冰冷的手朝他心口摸了一把。
*
两周后,留在河内的日本人接获全部撤离的命令。
紧接着,日军大举进攻印度支那北部。
注29:满洲国首都。
注30:二战前在满州获得成功的日本人。
棺柩
1
「希、希特勒,万、万岁!」
男子一进屋,就高举右手,全身僵直地立正站好。
他声音发颤,脸因紧张而显得苍白。尽管说得结结巴巴,但好歹还是把整句话说完了。
在军帽底下苦笑的赫尔曼·沃尔夫上校,隔着帽缘重新端详这名男子。
有着塌鼻和红脸的中年男子,手指因恐惧而微微颤抖。惶惶不安,四处游移的褐色眼瞳,感觉不出丝毫的伪装。
——期待落空,不是这人。
他立即下了判断。
他脑中描绘的人不是这样的家伙。这种水准的人在今日纳粹政权下的德国,根本无法钻过他们一层又一层的监视网,成功达成「间谍」的任务。
沃尔夫上校微微蹙眉,再度将注意力放在男子进来之前,他一直在手中把玩的火柴盒。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带着这种东西?
不管怎样,必须问清楚详情。看他如何回答,再做决定……
他抬起脸,与男子正面对望。
他的军帽底下冒出一个异样之物,那是覆盖右眼的黑色眼罩。他在二十二年前的一场任务中失去右眼。不过……
有单眼就够了。
在他那令人联想到钢铁的冷峻灰色眼神注视下,男子开始全身颤抖。
2
——一场严重的车祸。
柏林郊外,两列火车正面相撞。灾情惨重,四十八人死亡,一百二十多人受伤。
车祸发生时,正巧有一队希特勒青年团在附近进行训练,他们马上赶往车祸现场,援救伤患。他们同时逮捕在现场周边徘徊的多名可疑人物,交给后来抵达现场的国防军。
刚好当时暗杀总统的计划才刚曝光,他们因而怀疑这次的火车事故,可能是反对纳粹政权的「不良分子」,特别是偷偷混在劳工里的共产党所引发的恐怖行为。
希特勒青年团。
是一群年纪介于十到十八岁,肩负德国未来的年轻人。他们逮捕的那几名可疑人物,马上被带往位于柏林市内的国防军情报局。
随即展开搜身和严密的侦讯,不过被逮捕的人全部异口同声坚称,「我和车祸没半点关系。」
经过实际调查后得知,他们全是附近的居民,因为听到巨大的冲撞声而跑来观看,或是听人说有车祸,什么也没想,就直接跑来现场。简言之,就单纯只是「爱看热闹」。他们看见车祸现场的惨状,心生恐惧,同时也发现青年团正睁大眼睛打量可疑人物,正准备匆匆离开时,反而被视为可疑人物,被当场逮捕。
其中,负责对外防谍活动的情报局第三课课长沃尔夫上校,对其中一名接受侦讯的男子很感兴趣。
沃尔夫上校隔着单面镜观察男子接受侦讯的模样后,朝他身上的物品清单瞄了一眼,命人再次对他展开彻底的检查。
马上便查出了结果。
从男子口袋里的火柴棒头,验出一般理应不该有的奎宁成分。
用这种火柴写字,乍看之下什么也没有,但若是涂上某种化学药品,便会浮现独特的绿色线条。
秘密笔记用具。
不用说也知道,这是间谍特有的随身物品。只要是情报局第三课的人,都知道这点。
不过,沃尔夫上校为何会盯上这名男子——奥图·法兰克?
隔着单面镜听不到声音。换言之,沃尔夫上校才看一眼,就看出此人可疑。而且当时他还特地指示要「详细检查火柴棒头」。
——沃尔夫上校的鼻子,隔着单面镜嗅出狐狸的气味。
沃尔夫上校发现部下和平时一样,故作姿态地互使眼色,但他只是嘴角上扬,露出嘲讽的笑意。因为……
只要动点脑筋就看得出来。
尽管身上物品清单只写了「一盒火柴」,却找不到烟斗和雪茄。为了谨慎起见,他隔着单面镜确认后,发现男子左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很干净。如果是瘾君子,手指应该不会这么干净。也就是说,男子明明没抽烟,却带火柴盒在身上。他会怀疑火柴盒的用途,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他并不打算向这些蠢才说明原因。怎样动脑,得靠自己去学习。为了学会,就算付出惨痛的代价,也得……
沃尔夫上校摇了摇头,挥除刚浮现脑中的痛苦回忆。
他伸长手,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把奥图·法兰克带过来。
他低声下令。
3
被蛇盯上的青蛙。
被押至沃尔夫上校面前的中年男子,现在就像是只青蛙。
每次被讯问,男子那光秃的宽阔前额便冒出豆大的汗珠,一张红脸涨得更红了。他回答得结结巴巴,光是这样似乎就已竭其所能。
「那、那个火柴……是、是我捡到的。」
「在哪里?」
「在、在车祸现场的附、附近。」
「只捡到火柴吗?」
「是、是的。只、只捡到火柴。」
「不准说谎!」
沃尔夫上校突然厉声训斥:
「你身上携带了两个钱包。你在车祸现场,趁乱打劫,所以才会想匆匆逃离现场。」
「不,我、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其中一个钱包很老旧,与你的身份相符。里头只有一些零钱。问题在于另一个钱包。」
沃尔夫上校已无视于对方说的话,自顾自地说道:
「那是高价位的真皮钱包,不像是你这种人会有的东西。而且还很新,上头没有缩写字母。里头只有几张大钞,没放任何显示持有者身份的物品。快坦白说,这钱包是你跟谁偷的?这钱包的主人是谁?」
接连被问了这么一长串,男子面如白蜡。他双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沃尔夫上校以冷峻的声音向两名身穿制服守在门边的部下下令。
「把他带下去。行窃同胞,却完全不当一回事,得好好矫正他腐败的心性。只要稍微让他尝点苦头,应该就会想起不少事来。」
部下从两侧架起男子的手臂,男子一副猛然回神的模样,朗声大叫:
「请等一下!我想起来了。我会乖乖说实话。请饶了我吧……」
沃尔夫上校轻扬单手,指示部下在一旁待命。男子前额冒汗,以恳求的口吻接着说:
「您说的没错。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偷的。可是……不,不对。我发誓,我这不是向德国同胞偷来的。这可不能开玩笑啊,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偷自己的同胞啊。我偷的对象是外国人……而且还是黄皮肤的亚洲人,更何况他已经死了。死人根本不需要钱包,不是吗……?」
「叫什么名字?」
「咦?」
「我是问被你偷走钱包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钱包里原本应该有他的名片才对。」
「啊,经你这么一说……」
男子眨了眨眼。
「可是,可以看出他名字的东西,我都当场丢了……」
沃尔夫上校轻轻努了努下巴,架住男子手臂的那两名部下,立刻朝手中使劲。
「等、等一下!我马上想,马上想……」
男子皱起眉头,一副努力思索的模样。接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脸来。
「有了,不知道是他的姓还是名,是『m』开头。好像叫maki(真木)什么的。」
之前一直默默守在房内角落的秘书约翰·鲍尔,迅速看过乘客名单。他站起身,向沃尔夫上校指出名单上的一行。
「符合条件的,只有这个人。」
真木克彦,日本人。
打字印出的名单栏外,附上手写的「死亡」两个字。
沃尔夫上校朝名单瞥了一眼,旋即站起身。
「我们走。」
他说完话,正准备从房间旁的别门走出时,一名部下小跑步从房内横越而来,在他耳边悄声询问:
「他要怎么处置?」
沃尔夫上校停步,转头望向身后。奥图·法兰克被抓住手臂,正以求助的眼神望着他。
坦白说,关于要如何处理事故现场逮捕的可疑人物,在各自主张拥有管辖权的盖世太保与国防军情报局之间,有不少角力之争。双方对于到底由谁负责侦讯一事,始终无法定案,结果由先抵达现场的情报局强行带走可疑人物。因为这次的事故怀疑与敌国间谍有关。
但根据之后的调查,事故的直接原因是红绿灯故障。有部分配电盘劣化,出现接触不良的问题。理应禁止列车进入的信号似乎未能正确亮灯。
无法认定这是敌国间谍引发的恐怖事件或是破坏活动。
如今正倾全国之力投入目前的战争中,像列车的运行管理这类
日常问题,当然无法周详因应。这次的惨祸就是这样的结果导致,可说是不幸的意外。然而……
有不少同胞伤亡,酿祸的原因不该存在于这神圣的国家之中。
需要有代罪羔羊。
他虽然不是火灾现场的小偷,但仍是趁车祸行窃的小偷,这种人根本就是人渣。活在世上对国家一点助益也没有。既然这样,这时候就只能拿他当牺牲品了。
「交给盖世太保那班人。」
他如此低声下令,再度迈步离去。
如果是盖世太保,肯定能从这名男子口中套出对国家有利的自白……
他最后转头瞥了一眼,看见一名部下接获命令后,已奔回原来的位置。面带冷笑地在牺牲者耳边低语。
秘书约翰在他背后关上门。
隔着那扇厚门,传来男子因恐惧而发出的尖叫。
4
玫瑰大街三十二号。
这是真木克彦护照上所写的住处。
二十八岁,单身,无同居人。
职业是美术商,约在一年前登记营业。店面登记同右边的地址。
沃尔夫上校派秘书约翰调查出此事后,立即召集部下,命令他们突袭检查真木的住处。
「搜索民宅,并向周边住户打听。无论如何都要找出真木是日本间谍的证据。」
部下之间登时弥漫起一股困惑的气氛。
平时冷静如同寒冰的沃尔夫上校,难得显露焦躁之色。
所有人立即向他敬了一礼,朝各自的负责岗位散去。
位于柏林郊外的玫瑰大街,是道路两旁满是三楼建筑的典型住宅街。
突然驶来数辆车辆,几名身穿军服的男子陆续下车。神色不安的房东打开门锁后,隐约可以看见附近好奇的居民从住家紧闭的窗帘缝隙间往屋外窥望。
打开门后,眼前是通往二楼和三楼的楼梯。
完全感觉不出屋内有人。
一如登记内容,似乎确实是「独居」。
在沃尔夫上校的示意下,身穿制服的男子不发一语地走进屋内,开始仔细搜查。
如果这屋子的住户是他国间谍,空屋里可能设有某种陷阱。例如随便开启便会爆炸的橱柜。未解除机关就开灯,警报机便会作响,或是将录音机内的记录全部消除。他们也曾发现因弄错按钮顺序而自行毁坏的秘密通讯机。
不知道里头会装设何种机关,搜查势必得小心谨慎进行不可。
然而……
三十分钟后,持续调查的部下的神色半是怀疑,半是失望。
住家会忠实反映出住户的个性。若以专家的眼光检视家中遗留的生活痕迹,可准确推断出这里住着什么样的人,或是他的身高、体重、年龄,乃至于容貌、个性、平时的习惯、人际关系、成长过程。
真木似乎个性十分严谨。
生意上的记录就不用提了,他与日本友人往来的书信、公家机关寄来的通知书等,全都井井有条地建档整理。至于日常用品,诸如洗脸用具、食物、替换的衣服等,分别都正确地收放在应该放的地方。
以一名独居的年轻男子来看,说他这样整理得过于干净,一点都不为过。
但也就仅止于此了。
从家中遗留的生活痕迹浮现的真木克彦的形象,与第三课调查到的他个人经历完全相符。真木成长于日本的富裕家庭,受过高等教育。由于他很想自立更生,因此离家,如同与家里断绝关系一般,远赴欧洲学习美术。之后他对此兴趣浓厚,开始自行从事美术相关的生意。
然而,尽管搜遍家中每一处角落,还是找不出真木当过间谍的证据。
不久,奉沃尔夫上校之命向邻人打听的部下们返回,同样是一脸困惑。
据居民们提供的证词,真木是个身材中等,不太显眼的年轻男子。这一带住了不少富裕的外国人(人称「名誉的雅利安人」),日本人真木似乎也算是其中之一。
附近没人和他熟识,但如果和他说话,他总是回以亲切的笑容,并以流利的德语回应。
当中有人得知真木是美术商后,神情颇为惊讶。不过,并非只有在店里贩售美术品才算是美术商。没有店面却从事美术品买卖的人,在欧洲也所在多有。考量到真木的职业,他常出外旅行而不在家,也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难道这次沃尔夫上校引以为傲的鼻子出错了吗?
在场的部下开始怀疑。
这时,房门开启,走进一名两颊通红的金发青年,是沃尔夫上校的年轻秘书约翰。
「请恕我来晚了。」
他如此说道,向沃尔夫上校递出一份大信封。
信封内是刚洗好的几张照片。是约翰以情报局持有的小型相机,在柏林医院拍到的照片。
拍照的对象,全都是一名躺在床上的年轻人。
白色床单盖至胸口的位置,面无血色的脸庞比床单还要苍白。
真木克彦。
在列车事故中丧命的日本青年……不,他持有写秘密笔记用的特殊火柴,是日本的间谍。
沃尔夫上校冷峻的灰色眼瞳,以几欲贯穿照片的锐利眼神,细看每一张照片。
真木克彦虽是东洋人,却有着轮廓深邃的端正五官。令人意外的是,他的脸上没任何伤痕。衣服右领沾满血渍,似乎被利刃划破。除此之外,他的表情相当安详,很难联想到他是被卷入可怕车祸中的死者。
下一张是右手的放大照,食指与中指有脏污,他是个瘾君子。没错,就算他身上带着火柴,应该也没人会怀疑。
「听医生说,他的死因是列车折断的铁架贯穿他的身躯,造成休克和失血。之所以表情如此安详,应该是立即丧命的缘故。」
「这是真木本人,没错吧?」
沃尔夫上校低头望着照片,如此低声询问。
「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向附近居民出示照片确认过,确实是真木没错。不过……」
「不过什么?」
沃尔夫上校抬眼问。
「怎么说好呢……说来有点奇怪……」
约翰一脸为难地欲言又止,最后他抬头挺胸,一本正经地报告。
「许多人看过照片后,都惊讶地说,没想到真木原来是个美男子。当中甚至有人说『他死了之后,反而让人比较有印象』。」
沃尔夫上校马上眯起他的独眼,接着问道:
「那么,有人出面收尸吗?」
「真木的朋友还没人到医院去。」
沃尔夫上校下巴往内收,低声沉吟。他在脑中重组查明的事实。接下来……
「报告。」
他暂停思考,望向擅自发言打扰他的年轻秘书。
「报告。」
秘书又说了一次,脸孔因紧张而泛红。
「什么事,快说。」
约翰抬头挺胸,下定决心说道:
「我在医院调查过真木的遗物,但没发现任何可疑之物。我想,真木或许不是日本间谍,就只是个美术商。今天的搜索行动,也许该就此停手……」
「继续搜查。」
「咦?您说什么……」
「真木是日本间谍。不会有错。」
「可是……」
约翰以求助的眼神望向左右两旁。
——看来,他是代表其他人向我表达意见,被迫当那只向猫系铃铛的老鼠。
沃尔夫上校面无表情地努了努下巴,锐利的视线投向地板某个角落。
他的视线前方,有一颗小小的白色药锭落在打开的门后。
约翰蹲下身,伸手将它拾起。
他将药锭放在掌中,转过头来一脸纳闷。沃尔夫上校依旧保持沉默,催促他接着确认真木那只摆在地上的手提包内有何物品。
然后派他查看办公桌抽屉里的文件。文件中写的都是一般的交易内容记录,没任何特别之处。然而……
「摸摸看。」
沃尔夫上校命令。
约翰战战兢兢地用手指触摸文件表面,指尖微微发白。约翰把指尖凑向鼻子嗅闻,皱起了眉头。
「这气味……好像是滑石粉?」
沃尔夫上校默默颔首。
约翰这才放松地吁了口气,然后微微摇头。
「掉在地上的白色药锭,怎么看都像是阿斯匹灵吧?每家药局都有卖。手提包里,有可拆式衬衫衣领、刮胡刀组、领带夹,还有……」
他抬起脸,耸着肩。
「全都是没什么特别的日常用品,我家里也有。如果这是间谍的证据,那我也可能是间谍了。」
——你会是间谍?
沃尔夫上校在喉内发出轻笑。
连眼前有什么东西都看不出来的人,绝不可能当间谍。
这项事实,沃尔夫上校根
本懒得提。
发现的东西逐一看过后,确实都是很普遍的日常用品。因此,从秘书约翰,乃至于这些理应惯于「猎捕狐狸」的第三课部下,也都被蒙骗了。
他以锐利的目光,再次环视四周。
这间屋子,整理得有条不紊,到近乎神经质的地步。虽说只是一片小小的阿斯匹灵锭,但同一个人,有可能让它留在地上,而不去处理吗?
那片阿斯匹灵恐怕是真木自己放在地上。为的是借由药锭摆在地上的位置,来确认是否有人在他外出时偷偷潜入屋内。
他的手提包也一样。里头放的全是一些琐细的日常用品。像领带夹、衬衫衣领、刮胡刀组。不过,这些物品借由固定模式的摆放,可以是对付入侵者的警报装置。例如领带夹的上端事先正确地对向衬衫衣领的右端。只要这么做,就能知道是否有人动过手提包内的东西。
最厉害的一招,就属文件上洒上薄薄一层的滑石粉。抽屉里先放上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然后朝上面洒上颜色不太醒目的粉末。这是典型的「假伪装」,用来暴露出入侵者的存在。
他的部下还漏了一件事。
玫瑰大街的建筑中唯独三十二号这间房子的构造不太一样。只有这间屋子,不但有面向大路的入口,还有可以从后院通往巷弄的出口,另外还设了一座门,可以通往与这间屋子左侧马路平行的小巷。不论从屋子正面还是后方的巷弄,都能通往后院……
真木刻意挑选这间屋子的原因,沃尔夫上校已了如指掌。
为了确保退路。
这是间谍挑选住处的第一条件。
——真木克彦是日本的间谍。
这点已毋庸置疑。问题是……
「为什么是日本?」
约翰一脸纳闷的神情,自言自语道。
沃尔夫上校的灰色独眼转向他,催促他接着往下说。
「日本是我国的盟友。日本的间谍暗中潜入我国,到底想做什么?」
——日本是盟友?
沃尔夫上校就像听到某个意想不到的笑话般,脸上露出冷笑。
「你今年几岁?」
「十九岁。」
「原来如此。前一次大战时还没出生,是吧……」
沃尔夫上校从这位仍留有少年稚气的年轻秘书脸上移开视线,朝这间屋主已死的房子来回打量。
——一模一样。
以前他也曾闻过同样的气味。
狐狸的气味……很罕见的日本狐狸。
蓦地,那二十二年前的记忆,就像划破黑云的闪电般,在他脑海中鲜明地浮现。
5
二十二年前——
日本是德国的敌人。
德国与日本是敌对的双方,彼此交战。
一名塞尔维亚青年暗杀奥国皇太子引发了两国间的纷争,顿时将欧洲诸国均卷入其中,演变成大规模的国际纷争。
由德国、奥匈帝国、土耳其、保加利亚等国组成的「同盟国」,对上法国、俄国、英国为主的「协约国」。
不过,这场从夏天展开的「世界大战」,当事人都以为只要短短数月,最多一年,便可结束这场战争。而在前线常可看到,因国家的缘故而分成敌我互相交战的士兵面带苦笑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圣诞节我们再一起庆祝吧。」如此和亲友道别。
然而,战争打了半年仍未结束。
开战后过了一、两年,还是没人能预料这场战争会以何种形式结束,战火一再扩大。毒气、战争、机关枪、潜水艇、轰炸机等可怕的新武器纷纷投入战局,战场上的牺牲者不断增加。
在没人看得见未来的情况下,各国争相设立谍报机关,急于培训优秀的间谍。
只要能比对手早一步获得更准确的情报,在目前的战局,甚至是未来理应会到来的谈判场面中,便能拥有绝对优势。
间谍带回的重要机密情报,足以与战场上一整个师团匹敌。
这时流传着某个奇特的传闻。
在战事火热的欧洲,有一名表现相当杰出的日本间谍。
他的代号是「魔术师」。
没人知道他的本名,也不清楚他的长相。他精通欧洲十几国语言,善于变装。平时看起来很不显眼,但他会因应情况,看起来像很多人,却又谁都不像。只知道他还相当年轻。
日本不久前以英日同盟为由,向德国宣战,攻占德国在中国的租借地、胶州湾,以及青岛。而且才刚占领德属南洋诸岛。看准欧洲诸国无暇顾及亚洲的可乘之机,展开这种偷鸡摸狗的战略。日本为了提早得知欧洲情势,就算派出间谍也不足为奇。然而……
全是一派胡言。
初闻这项传闻时,沃尔夫几乎马上否定这个可能。
当时沃尔夫还是陆军中尉。才刚被君特·凯兹少将率领的德国国防军情报局拔擢。
「情报战想赢得胜利,与可以组成何等优秀的间谍组织息息相关。」
如此主张的凯兹少将从德国军中挑选符合条件的人选,组成情报局。着手进行组织的强化和培育。
情报局当然也对敌国日本进行了情报分析。对象不只是日本的军事力量,也包括社会、经济、历史、风土、宗教、人生观等各个层面。从中得到的结论是……
——日本的军队组织没有培训优秀间谍的环境。
坦白说,沃尔夫接受凯兹少将召见时,还一度拒绝情报局的拔擢。
「间谍终究只能算是一种偷鸡摸狗的愚劣行径。我不想为了这种事,耗用自己当军人的宝贵时间。」
凯兹少将闻言,双肘置于桌上,低头朝沃尔夫的履历看了一眼,嘴角挂着浅笑。
「我并没有说要你当间谍。相反的,你的任务是找出躲在巢穴里的敌方间谍,把对方揪出来。换言之,这是猎捕狐狸。」
沃尔夫因为这句话而改变心意。对出身于富裕贵族阶级的他来说,猎捕狐狸是从小便令他深感雀跃的一种特别仪式。
某个晴朗的秋日,一群身穿华丽骑士服的男人,骑上马背,各自带着引以为傲的猎犬,齐聚在馆邸的中庭里。所有男人因兴奋而脸泛红潮,人人皆因期待能捕到猎物而双眼生辉。
不久,宣告出发的角笛声响起。
在树丛间行进时,猎犬们的声音突然改变。它们已闻出狐狸的气味。
一只狐狸猛然从草丛中窜出。在猎犬的追赶下,所有狐狸发狂似地飞奔。耳朵贴着脸颊,以s形逃窜,再次冲进草丛中,越过小河。但这只是白费力气,大批猎犬逐渐将狐狸逼至绝路。不久,骑马的男人已赶上,和猎犬一起将狐狸团团包围。当猎物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逃时,眼中会浮现恐惧和绝望。这正是猎捕狐狸的真正乐趣,握有其他生物生死大权的优越感。所有男人欢喜地伸舌舐唇,毫不留情地杀害那只因恐惧和绝望而发抖的狐狸。
当沃尔夫回过神来时,已同意了情报局的挖角。
任务开始后不久,沃尔夫便明白凯兹少将所言不假。
「abwehr(情报局)」在德语中原本是「防谍」的意思。
情报局的主要任务是防谍活动,保护国家机密不被敌国的间谍窃取。但为了达成任务,得找出隐瞒身份,偷偷藏身其中的敌方间谍,并加以猎捕。
猎捕间谍不需要确切的证据。只要有些许狐狸的气味,亦即有间谍行为的嫌疑,便能展开猎捕。要悄悄包围可疑场所,一起放声吠叫。只要间谍心想「也许我被人怀疑了」,一定会主动现身。就像因猎犬的吠叫声而吓得发抖的狐狸,自己从巢穴或草丛中冲出一样。对间谍来说,最大的敌人终究还是自己内心的猜疑。
沃尔夫他们追赶现身的间谍,团团包围对方。在得知自己无路可逃时,猎物眼中会浮现恐惧和绝望。狩猎者欢喜地伸舌舐唇,将间谍因恐惧和绝望而颤抖的灵魂一把捏碎。
沃尔夫沉溺于全新的任务中。他认定这是自己的天职。到处都嗅不到狐狸的气味,那名人称「魔术师」的日本间谍传闻,一定是凭空杜撰。他满心地如此以为。然而……
时至今日,他还是不懂自己是如何中了对方的道。
某天,沃尔夫正在阅读一份偶然取得的日本大使馆密码电报,大为错愕。德国暗中与俄国达成的机密协议内容,竟然会被日本知悉。而且那份密码电报文中,还提到情报是来自「魔术师」。
他急忙过滤相关人员,但他完全弄不明白到底情报是从哪里泄露。「魔术师」就如同他的称号
般,不露痕迹地展开谍报活动。
之后德军的机密情报还是持续传向日本。
沃尔夫之所以能知道情报泄露的事,是因为他有独自的管道,可以取得日本大使馆的密码电报。若非如此,恐怕一直到最后都还不知道情报泄露的事。
德国情报局倾全力追查「魔术师」的行踪。
到处设下陷阱。
包围所有可疑的场所,毫不犹豫地放狗咬人。
但这名暗号名称「魔术师」的日本间谍,别说是被人逮住狐狸尾巴了,他甚至从未露面。犹如被恶魔附身的狡猾狐狸,嘲笑骑在马背上的猎人般,一样继续早情报局一步夺取德国的机密情报。
而就在战争末期的某日,一名日本青年在军港都市基尔郊外被捕。
逮捕理由是间谍罪。
不过,当时没有确切证据可以证明他是间谍。别说是间谍了,从外观根本就无法判断这名青年是日本人。
他看起来什么人种都像,但又都不太像。身材中等。仔细端详他的五官,长得相当端正,但只要稍微移开目光,便想不起他是何长相。倘若询问认识他的人,肯定会说,「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因为他给人的印象很模糊。」
被逮捕时,他并未有任何可疑的行径,就只是走在街上。至少没理由突然被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团团包围。
但德国情报局透过某个可靠的管道,得到一项机密情报,说这名男子就是传说中的日本间谍「魔术师」。
某个可靠的管道。
来自大日本帝国陆军参谋总部。
可能是「魔术师」在组织内太过优秀。以致招人嫉妒,遭到上面出卖。
男子被逮捕后,还是一直装蒜。坚称自己不是日本间谍,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但是当侦讯者提到他护照上登记的名字不是假名,而是直接从日本参谋总部取得的名字时,男子一时露出错愕的表情。他低头紧咬嘴唇。
当男子抬起头时,他给人的印象陡然转变。之前他一直戴着「给人模糊印象的面具」,但此时已完全脱落,改为浮现出高傲的强烈表情。
沃尔夫感到背后寒毛直竖。
男子给人的模糊印象,全是刻意伪装。他每一刻都会改变脸孔给人的印象。借由这个方式,让周遭人记不住他的长相。在亲眼目睹前,根本无法想象人有办法做到这点。反过来说,只有在公开他名字的那一刻,才真正抓住这名身份不明的日本间谍「魔术师」的狐狸尾巴。
基尔郊外的一户农家仓库,被征召作为侦讯地点。
他们让男子背倚着仓库的大柱子,坐在地上。男子被人用坚固的皮手铐吊起左手,形成极不自然的姿势,他其实不是被侦讯,而是被拷问。
就算他是再怎么优秀的间谍,也不可能独力创下这等丰功伟业。德国国内肯定有不少「卖国的情报提供者」。平日接触重要机密情报的人员,肯定也有涉案。
「你被祖国出卖了。遭到背叛。你已没必要对任何人尽忠。把你知道的全供出来,这样你就能解脱了。」
尽管侦讯者在他接受肉体暴力的空档,在他耳畔一再如此怂恿,但始终都白费力气。男子相当顽强,不愿透露任何一名协助者的姓名。
拷问极为惨烈。
连在一旁监视的年轻士兵,都有人不敢正视,不顾违反命令,背过脸去。
尽管身躯已残破不堪,但男子仍旧保持缄默。
男子当然也心知肚明。
一但把他知道的全说出来,或是对方这么认定,马上就会性命不保。敌人绝不会让间谍光荣地死去。间谍会像畜牲一样被虐杀、丢弃。敌人会以枪口抵着脑袋的处决方式,扣下扳机。
但大部分的间谍就算明知会被杀,还是会为了摆脱眼前肉体的折磨,而开始供出一切。
若不供出一切,就会一直接受侦讯,直到心跳停止。
到了侦讯第三天,即将天明之际。
男子突然喊肚子痛。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带他去外面的厕所。」
侦讯者一脸不耐地下令道。
男子已无法靠自己站立,由一名负责监视的士兵搀扶着他,为了预防他逃跑,另外派三名士兵持枪,小心翼翼地瞄准男子背后,一同随行。
回来时,男子一脸憔悴的模样。在负责监视的士兵搀扶下,好不容易才坐回原位。他系在左手的皮手铐再次被高高地吊起,侦讯者一面打哈欠,一面准备重新展开侦讯。就在这时……
沃尔夫与返回监视岗位的士兵擦身而过时,赫然发现他身上的装备少了一项。
手榴弹。
理应系在士兵腰间的手榴弹竟然不见踪影,而且当事人似乎浑然未觉。
——跑哪儿去了?
他急忙环视四周。
当他发现时,大为吃惊。它就在男子被皮手铐高高吊起的左手上。手榴弹就握在他手中。而且他已用小指拔去保险栓。
只见人在暗处的男子,他低垂的脸似乎正发出冷笑。
那是沃尔夫最后看到的一幕。
紧接着下一瞬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手榴弹爆炸。
沃尔夫的右半边脸受到强烈冲击,宛如挨了一记重拳般地横身倒地。
当他醒来时,狭小的仓库内一片狼藉。在灯光熄灭的昏暗中,悲鸣和呻吟声此起彼落。周围满是飞扬的尘埃和垃圾。他感到右眼剧痛,伸手一摸,手马上因温热的液体而变得湿滑,好像流血了。不论他再怎么擦拭鲜血,有一半的世界依旧处在黑暗中。
——那家伙……跑哪儿去了?
他以剩下的另一只眼睛环视周遭。
那名被逮捕的男子已不见踪影,只剩下垂吊他左手的绳子在原地空虚地摇晃。
外头传来枪响。
沃尔夫以单手按住看不见的右眼,步履踉跄地步出仓库外。
监视的士兵东跑西窜,大呼小叫。
「发生什么事了?」
士兵们转头望向沃尔夫,登时露出惊讶的表情,噤声不语。
「你们在干什么!快向我报告状况!」
经他一声喝斥,这才有人朝他举手敬礼,开口说明。
仓库里爆炸后,一名男子像子弹般飞快地冲出。那人击倒一名监视的士兵,抢下他的枪后,马上便消失无踪。
沃尔夫大为愕然。
男子在拷问下受尽折磨,应该是没人搀扶就无法行走才对。
那些全是他演出来的吗?
侦讯到了第三天天将亮时,已略微放松,连侦讯者自己都频频打哈欠。男子一直在等候,见周遭人开始注意力涣散,便谎称肚子痛。佯装无法靠自己行走,请监视的士兵搀扶。不过,在他返回前的那段时间,周遭人还是很提高警觉。但就在男子再次被铐上手铐时,出现了短暂的破绽。男子没放过这个机会,将他偷来的手榴弹放在掌中,并偷偷拔下保险栓。那是高超的行窃技术。利用与人擦身而过的瞬间,窃取对方钱包里的东西而不被发觉,若没有这等技术,一定无法办到。不,也许技巧还在这之上……
他让手榴弹在他头顶上方爆炸。
一般来说,这根本是自杀行为。
但男子在爆炸的瞬间,以指尖在空中弹出手榴弹,同时使劲扭转手臂,将身体挤进粗大的柱子后方。那是农家仓库的坚固屋柱,特地选来作为防止他逃脱的木钉,但男子反而利用它作为保护自己不受爆炸所伤的遮蔽物。
当然了,他在近距离下引爆手榴弹,一只手应该也就此报废。
但要是继续这样被侦讯下去,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单手和生命孰轻孰重……
答案不问自明。
不过,一般人都会被眼前的痛楚给蒙蔽心智。但男子的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悍然执行此事。
沃尔夫看待这世界的方式,就此有了重大的改变。
他付出失去单眼的代价,学会如何动脑思考。
不管再怎么努力搜寻,还是查不出那名男子的下落。
照理说,男子手伤严重,应该不可能在异邦藏匿太久。但过没多久,德国的海军在基尔军港抗拒德皇的出击命令,引发叛变。趁此机会,德国各地纷纷传出暴动。最后德皇逃亡,在新设立的共和体制下,新政府向协约国投降。
人人都只顾自己性命,根本没人在乎那名日本间谍的下落。
——难道那个男人正确掌握海军会叛变的时间,而算准了逃亡的时机?
事后,沃尔夫脑中浮现这个疑问。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
德军面临解体的危机,情报局也不得不停止活动。
一直到一九三五年,国防军情报局才在纳粹政权下复出。
同时沃尔夫也重回情报局。他一开始着手的工作,就是追查那名男子的下落。
根据沃尔夫调查的结果,那名男子和他一样,似乎在一次世界大战后就没有任何公开活动。
在那漫长的沉潜期里,不知道男子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沃尔夫怀疑他是否已退出军界,或是已不在人世。
但就在这时,他取得一个非正式的特别情报。
听说那名男子在日本设立了间谍培训机关。
那组织虽然处在视死如归的军中,却奉行「不杀人」和「不自杀」的古怪宗旨,在男子的指挥下,暗中于各国从事间谍活动。
初次听闻这项传言时,沃尔夫感到半信半疑。
那名男子曾被日本陆军狠心背叛过。就像失去用处的畜牲般,遭人出卖,这样还能再次为祖国卖命吗?沃尔夫感到怀疑,然而……
传闻似乎属实。
沃尔夫上校抬起脸,再次环视这名日本青年真木的住家,嘴角上扬。
这里残留的生活痕迹与沃尔夫追查的那名男子有着同样的气味。不,出示真木的遗照后,附近住户的反应和证词——「没想到真木原来是个美男子」、「他死了之后,反而让人比较有印象」,正是最有力的证据。
真木肯定是那名男子亲手建立和训练的组织成员。
「您打算怎么处理?」
秘书约翰一脸纳闷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但现在日本算是德国的友邦。就算对那名日本间谍展开进一步的调查,也没有用处吧?」
「已事先封锁新闻报导了吧?」
沃尔夫上校没回答约翰的问题,反倒是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不必问也知道答案。
未经情报局许可的报导,不可能刊登在报纸上。这么一来……
——要猎捕狐狸了。
现在日本与德国的关系,根本就不重要。
这世上只有狩猎者与猎物。
这是沃尔夫从那男子身上学到的。
——我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我要把你熏出巢穴,当场活捉。这次一定要剥了你的毛皮。
沃尔夫上校嘴角缓缓扬起,露出冷笑。
6
隔天,德国各大报都大篇幅报导首都郊外发生的那起悲惨火车事故。
一方面透过目击者的证词,生动地重现车祸发生时的详细情形,一方面大肆夸赞希特勒青年团火速赶往现场,救助伤患的杰出表现。
新闻报导清楚表明车祸原因是有一方的列车脱轨,同时根据在车祸现场逮捕的奥图·法兰克(四十五岁)的自白,传达当局已逮捕多名铁路劳工的讯息。报导指出,奥图·法兰克供称,「此次的事故,是混进铁路劳工中的反体制分子进行破坏活动所造成。」而当局也会利用这次机会,为了将引发这起悲惨事故的不法分子从国内一扫而空,继续展开严厉的侦讯。
面对眼前凑齐的各报报导,沃尔夫上校满意地眯起眼睛。
报导内容事前经过审核,所以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的视线落向报导的结尾处。
报导中公开收容此次车祸伤亡者的医院名称,当中有人至今仍身份不明,催促柏林市民尽速前往认尸。
沃尔夫上校特地指示各大报写下这段讯息。
在这次火车事故中丧命的日本青年真木克彦,肯定是那名男子在日本成立的谍报机关成员。
真木在德国从事谍报活动。
目的是查探纳粹政权真正的意向。
考量到这些年来日本在德国外交的失态,便觉得不足为奇。
约翰他们这年轻的一代,似乎将日本视为相交多年的友邦,不过,纳粹政权改变以往对东洋的政策,不过也才这几年的事。
一九三八年四月,纳粹政权决定从过去一直给予支援的中国撤回军事顾问团。同时禁止将武器及军事物资输往中国,并在隔月承认满洲国。
满洲事变爆发后,日本在国际中逐渐被孤立,特别是在满蒙国境上,直接与苏联展开对峙,备感压力,日本陆军当然很欢迎纳粹政权这项改变政策的作法,之后几乎是毫无顾忌地与德国亲近。
但德国纳粹改变其东洋政策,其实背后有其原因。
对德国来说,拆散日本与英美的关系,让它成为轴心国的一员,是非做不可的好事。
结果德国以最小的牺牲,换来了最大的效果。
一九三九年八月,德国纳粹宣布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举世为之震惊。
日本一直坚信苏联是日德的共同假想敌,面对这突然宣布的条约,不禁为之错愕。
「欧洲情势复杂诡谲。」
当时的日本内阁被迫总辞,留下了这句「神秘的话语」。然而……
尽管遭到德苏互不侵犯条约这种严重的背叛,但不可思议的是,日本陆军竟然不考虑与纳粹德国分道扬镳。非但如此,甚至对德国益发依赖。
一定是因为在远东地区与英美的对立,已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中。
这正是纳粹政权求之不得的结果。
——可随意操控日军在远东地区的动向。
如果能办到这点,应该就能牵制英法的动向,德国在欧洲的战略将无限扩展。为此,德国的下一步棋绝不能让日本知道。
若是早一步被日本得知自己的意图,德国便失去了优势。若反过来被日本利用这项情报,在最糟的情况下,德国与日本的立场甚至有可能就此颠倒。
日本陆军虽然动作慢了一步,但现在努力想查探纳粹政权真正的意图,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问题在于……
不论何种情报,都得看使用者而定。
沃尔夫上校突然觉得他失去的右眼一阵刺痛,皱起了眉头。
他从死亡的日本青年真木身上,闻到和那名男子同样的气味。
真木可能是名傀儡师,亦即英国人所说的间谍首脑。真木佯装成美术商人,一面在德国四处旅行,一面与内应接触,搜集情报。整理从内应那里取得的各种真假难分的情报,加以分类,再从中做出正确的情势判断。这正是间谍首脑的任务。
之前德国情报局完全不知道有真木的内应存在。光想到这点,就可以确定真木是极为杰出的傀儡师。
但真木被卷进火车事故中殒命。遭逢事故,只能说他运气不好。但人毕竟不是神,谁也无法预料他会死于非命。
间谍首脑愈是优秀,失去时影响愈大。
一旦知道真木已死,所有内应应该会阵脚大乱才对。真木很谨慎地在德国布下间谍网,只要能逮到其中一人,其他人便可一网成擒。
另一方面,日本在德国的间谍网若是在这时崩解,日本陆军对纳粹德国便完全失去了先机。为了加以因应,他们应该会采取某种措施。这么一来……
——那个男人一定会现身。
沃尔夫上校对此深信不疑。
他不认为那个男人会眼睁睁看着任务因为部下的意外死亡而失败。为了收拾残局,他一定会亲自上场。到时候就是他的死期。
沃尔夫上校这才从情报局倾全力制作的「完美陷阱」计划书中抬起头来。
要设下陷阱,首先需要引诱狐狸前来的诱饵。
诱饵。
就是真木在德国栽培的内应,亦即之前提供德国机密情报给真木的人。
一个人会背叛祖国,成为所谓的「卖国的情报贩子」,有各种原因。并非全然是对现今政权有什么反感,或是忠于不同主义的这类政治性原因。为了眼前少许的现金,或是满足异性的欲望,人们便可轻易背叛祖国。当中也有人是被握住把柄,不得已而成为内应。
不论是因为何种原因而成为内应,成为背叛者的罪恶感始终无法从他们心中消除。当他们由一位优秀的间谍首脑管理时,一切都能平安无事。优秀的间谍首脑会承接他们心中的罪恶感。但是当这位间谍首脑消失后,他们之间一定会阵脚大乱。至少会有人想前来确认真木是否真的已死。
沃尔夫已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真木的住处以及安置遗体的医院。若有人打电话向医院询问,便会立即向情报局通报,锁定打电话者的来源。
被逮捕的人,会用来放长线钓大鱼。或是以免责为条件,使其改投靠我方。
这就是诱饵。严密监控诱饵,等候狐狸上钩。
一定要在那名男子在真木的住处或医院
现身,或是与那名当钓饵的内应接触时,加以捕获。
计划简洁而完美。理应是如此,然而……
——为什么?
沃尔夫上校坐在办公桌前等待回报,一天比一天焦急。
三天过去,一周过去,死亡的真木周遭还是没任何动静。
别说日本那只狐狸了,连理应会因为真木的死而阵脚大乱的内应,也不见有任何行动。
从日本搭船到德国要一个月,若是搭机则要五天。
按照计划,在那名男子抵达德国之前,最少也应该先掌握一到两名内应。但不知为何,尽管真木这名间谍首脑已经丧命,他的内应还是像没事发生似的,完全没半点反应。
沃尔夫不懂他们为何没有行动。
尽管如此,情况应该还是很有利才对。
一般来说,间谍首脑就算对自己人也不会透露内应的身份,只会向祖国报告他根据内应提供的情报所下的结论。这是保护内应身份最妥适的作法,正因如此,间谍首脑才能与内应缔结信赖关系。
沃尔夫不认为在日本的那名男子已经掌握了真木的所有内应。
为了解救因真木的死而濒临危机的间谍网,他来到德国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得真木遗留在某处的内应名单。
沃尔夫已彻底调查过真木生前的行动。不只是住家,就连他生前去过的地方,全都滴水不漏地派人监视。一有可疑人物,便马上逮捕……
但等了又等,始终没人上钩。
于是他再度对真木位于玫瑰大街的住处展开彻底搜查,但还是查不出真木是日本间谍的线索。他们拆除地板,对阁楼、壁板的缝隙全都展开地毯式搜索,但还是找不到任何间谍的证据。
宣读报告书的秘书约翰微微耸肩,像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真伤脑筋。真木真的是日本间谍吗?」
沃尔夫上校的独眼瞪了他一下,约翰马上噤声不语。
吩咐约翰退下后,沃尔夫上校独自待在办公室内,深深陷入椅子中,盘起双臂,静静寻思。
那个气味不会有错。
附近住户看到真木的遗照后,都没想到他是位美男子,对此深感惊讶。当中甚至有人说,「他死了之后,反而让人比较有印象。」
真木一直都戴着「给人印象模糊的面具」。这并不是谁都能办到的技术。真木是受过那名男子训练的日本间谍,不会有错。不过……似乎又有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蓦地,他脑中浮现真木的死相。那并非实物,是约翰拍摄的照片。是张宛如沉睡般的安详脸孔。沾血的衬衫衣领。
他突然觉得脑袋猛然一晃。
他伸手按下对讲机按钮,约翰马上回应。沃尔夫上校焦躁地问道:
「真木坐的是哪一列火车?」
「哪一列?您在问哪件事?」
约翰深感纳闷,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沃尔夫迅速说明了情况。
当他听完约翰的回答时,咒骂的话语忍不住脱口而出。
「妈的,浑帐东西!我要出去,你跟我来。」
「出去?去哪里?」
「去医院。」
他只说了这么一声,便挂断对讲机。
7
「要我再一次说明死因?我听说是紧急情况,还以为是什么事……」
手术中突然被传唤的医生,忿忿不平地低语着,微微摇头。他年约五十多岁。过瘦的身躯穿着白衣,脸上浮现疲惫之色。
「你们不要太过分好不好?都是因为你们把犹太籍的医生赶走,害得我们现在严重人力不足。而且还为了一个死了一个多星期的患者,将正在动手术的我找来……」
「少废话,回答我的问题。」
沃尔夫上校低声如此说道,医生马上全身为之一震。
他低头朝护士递上的病历表看了一眼,开口道:
「哦,这位患者啊……我记得。好像是被车祸断折的铁架贯穿侧腹吧?如果是这位患者,在送来医院时,应该就已经确认死亡了。死因是『外伤性休克及大量出血造成失血而死』……有什么问题吗?」
「我听说是当场死亡。」
「因为他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研判当场死亡,应该不会有错吧。」
「应该不会有错?」
沃尔夫上校眯起他那只独眼。
「这么说来,他也有可能不是当场死亡……也就是说,车祸发生后,他可能还暂时保有意识喽?」
「因为每个人对外伤性休克的反应都不一样。那也得看『暂时』这句话的定义而定,不过……如果是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倒也不能说没有……」
医生话说到一半,发现沃尔夫上校脸上浮现骇人的神色,急忙接着道:
「不过,就医学上来说,结果是一样的。我诊断为『当场死亡』,并没有错。」
医生这句话,并未传进沃尔夫上校耳中。
真木意外卷入火车事故中,被折断的铁架贯穿身体。
在车祸的混乱中,真木从自己的状况来看,应该已发现自己不可能活命。生命从他的伤口一点一滴地流逝……
这样的状况下,真木脑中会想些什么?不会有别的,真木受过那个男人的训练,是个和他有同样思考模式的间谍。他应该早已判断出自己的死会带来什么后果。
对间谍而言,意外死亡意谓着「任务失败」。后续的谍报活动将无以为续,而且不仅如此。死后在当局的调查下,之前他极力隐藏的事物——从口袋里的暗号表,到藏在家中双夹层抽屉里的机密文件,全都会被摊在阳光下。他的谍报活动成果将全部化为乌有,带给敌人更多重要的情报。
他们与执行任务死亡而赢得荣誉的军人不同,对间谍来说,不论何种死法,都被视为任务失败。可是……
那张照片。
真木的遗容无比安详。
为什么?
真木确信,他的死不会给敌人带来任何收获。
此次的火车事故,是从柏林开往科隆的火车与返回柏林的火车迎面对撞。
真木就坐在返回柏林的火车上。
「接手」的工作已办妥。真木刚将他在德国搜集到的情报全都交到某人手中。
不管对真木的住家展开再仔细的搜索,也始终查无所获,就是这个缘故。真木为了此次的「接手」,整理好一切情报后,将过去的情报全部销毁。活动的成果全转交给了对方。就算查探他身边的一切,都查不出任何情报。
真木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检视自己的行动,对此深信不疑。所以他才能以如此安详的表情走向黄泉。然而……
真木还是有问题没解决,那就是他在德国栽培的内应。一旦知道真木的死讯,他的内应当中一定有人会自乱阵脚,就算有人出面自首也不足为奇。但为什么至今仍未有任何动静?
沃尔夫上校朝向某个看不见的东西,眯起他仅剩的独眼。
蓦地,他因想起某件事而抬头。
——真木的朋友还没人到医院去。
当时约翰曾如此说道。难道……
他让那名手术中的医生退下,改唤来火车事故发生当天轮值的护士。他把脸凑向病历表,急切地问道:
「当天收容这名患者的是哪间病房?」
「……是二○二号房。」
年轻护士怯生生地应道。
「当天二○二号房就只有他的遗体吗?」
「那天医里满是病患……但还是不可能将伤患和死者放在同一间病房,所以应该是和一位因车祸亡故的老先生放在同一间病房里……」
沃尔夫上校登时以可怕的眼神望着约翰,接着问:
「有人来领取那名老先生的遗体吗?」
「他好像没有亲人,遗体现在还寄放在医院里……」
话说到一半,护士露出猛然想起某事的神情。
「对了,某天有一名绅士前来确认那名老先生的身份。虽然他说着一口流利的德语,但可能是个外国人。」
「外国人?是什么样的人?」
「他打扮得相当讲究,是位非常客气的绅士。深戴着一顶软呢帽,所以看不清他的长相……」
护士露出沉思貌,两颊略微泛红,接着说道:
「对了,他就算在室内,仍戴着白色的皮手套。单脚有点跛,还拄着拐杖。」
——竟然有这种事……
沃尔夫上校瞪大他那只独眼。
难道那名男子就是真木交接的对象?
护士说的话,断断续续传进错愕的沃尔夫上校耳中。
「当时我带领他走进病房……就在那时,医生把我叫去……是的,虽然只是
很短的时间,但我猜那位先生当时是独自在病房里。之后我与他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所以和他打了声招呼,他只对我说一句『抱歉,那不是我朋友』……」
那张照片。
不同于刚才的另一张照片,浮现沃尔夫上校脑海。
死亡的真木身上穿的衬衫右领沾有血渍,而且像是被利刃划破一般。
如果衣领上的血渍,是真木死前最后留下的讯息呢?
真木并未将他在德国的内应名单留在家中。不过,除了他的住家外,似乎也没其他藏匿处了……
对间谍首脑而言非常重要,而且也是保密对象的内应姓名,真木总是随身携带——也就是说,他将拍下名单照片的微缩胶卷缝在衬衫衣领的两片布料中间?
那名男子带走了胶卷,在德国情报局着手调查前。
——如果是那个男人,就有可能这么做。
沃尔夫很不是滋味地承认这项假设。
「交接」后,那名男子得知真木搭乘的火车出事的消息。虽然封锁了报导,但事故发生后,涌来不少看热闹的人群,很难完全封锁消息。那名男子火速搭车赶往柏林。为了确认事故带来的影响,他造访收容死者和伤患的医院。当时真木应该已经死亡。但那名男子正确解读了真木死前留下讯息。
——衬衫的右边衣领藏有重要情报。
于是男子没放过独处的机会,以利刃划破真木衬衫的衣领。接着取走缝在衣领中的微缩胶卷。之后……
他离开医院,与列在名单上的人接触,并做好处置,不让真木的死在内应之间造成影响,彻底消除任何证据……
沃尔夫上校站在原地发愣,但心里相当肯定。
那名男子又像魔术师一样,消除了所有线索。
8
五天后——
在那起火车事故中亡故的人,一起举办共同葬礼。
最后还是没人出面领取真木的遗体,他便被葬在柏林郊外的公墓。
沃尔夫上校命部下暗中监视那场葬礼。
理应是设计周详的陷阱,结果完全白忙一场。因为在设下陷阱时,狐狸早已叼着诱饵逃离。
真木的葬礼,是逮捕那名男子的最后机会……
——他不会出现了。
沃尔夫上校亲自指挥部下监视那场葬礼时,也清楚感觉这么做只是白费力气。
「已死的间谍,就像别人穿过的旧鞋,没半点用处。」
对间谍而言,死代表一切都已结束。
在一辆停在远处的车子内,有人正以高性能的小型望远镜监视葬礼的进行。
要葬进公墓里的,都是没有亲人,无人前来收尸的死者。
葬礼的出席者,都是因为工作的缘故,形式上前来参加的人员。
并列的棺木共有五具。
葬礼的出席者依序围绕棺木,抛下花束,由聘雇的圣职人员献上简单的祈祷词。仪式极为简单。
真木的棺木摆在最旁边。
不久便轮到他。出席者围着真木的棺木,漠不关心地抛下花束。远远可以看见身穿黑衣的神父手抵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对了,有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那名年轻护士的话语,在他耳畔响起。
「他的遗体送来医院时,原本眼睛是睁着的。但后来我发现,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
可以望见神父在胸前微微比了个十字。
沃尔夫把脸从望远镜上移开,朝左右张望。
始终不见那名男子现身。
他再次往望远镜内窥望。
眼前的棺盖,悄静无声地阖上。
黑鸟
1
双筒望远镜捕捉到「对象」。
最早发现的,是那颇具特色的一双大眼。嘴边有胡须。一双短腿。整体给人一种灰褐色的印象。那是……
——鹟。
仲根晋吾确认对象后,嘴角泛起微笑。
他一度从双筒望远镜中移开目光,朝手上的笔记本写笔记。接着又往望远镜窥望。
游隼、林莺、鹟、三道眉草鹀、海燕、斑唧鹀、鹪鹩、斑鸫、扑动?……
各种鸟名旁设有发现场所、日期、数量、性别、分布类型、发现方法、其他等不同分类的栏位,并写有独特的符号。
这里是美国西海岸的洛杉矶。
昔日来自西班牙的殖民者,将这块土地取名为「天使女王之城」诚如其名,这里是拥有翅膀的天使——鸟类的乐园。
正面遥望太平洋、圣塔莫妮卡海湾的洛杉矶,终年降雨量少,气候温和宜人。时序已来到十二月,而且转眼已是向晚时分,但在户外还不必穿厚外套。
在这里可以轻松观察到多种鸟类。
仲根此刻双筒望远镜瞄准的前方,有一只游隼正停在枝头上进食。一只拟黄鹂正看准它吃剩的残渣伺机而动……
仲根的脸紧贴着双筒望远镜,以熟练的动作在笔记本写下观察记录。
这时,游隼突然无预警地飞离枝头。
一时不见它的身影,仲根急忙把脸从望远镜上移开,在远近变化的世界中找寻对象。
——找到了。
他急忙把脸凑向望远镜,重新对焦。
这时,突然有个奇特的东西飞入他的视野中。
一名制服警察站在停靠路边的车辆旁。有名身穿西装,个头矮小的男子快步朝他跑来,似乎是车主。警察朝男子说了些话,将一张纸抵向他面前。后者张开双臂,一副极力抗议的模样。但警察只是微微耸肩,不予理会,接着把刚才那张纸夹进雨刷内后离去。男子一把扯下夹在雨刷里的纸张,从前座的车窗丢进车内。他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上车,粗鲁地发车离去……
望远镜中上演了这么一出默剧。
意外成为观众的仲根,微微苦笑。
这一带是一条绵延的道路,很适合眺望海岸线的美景。有不少驾驶人会不自主地停下车,望着眼前的美景入迷,或是为了寻求更佳的视野,而徒步登上路旁的高台。不过……
这一带的道路全都禁止停车,就算只是暂停片刻,也会吃罚单。当地警察当中,甚至有人一看到外来的车辆,就已准备好要开罚单,毫不留情。
刚才那名男子,似乎也成了牺牲者。
仲根微微摇头,再次持望远镜望向原本的公园。
刚才看准游隼吃剩的残渣准备抢食的拟黄鹂呢……
看来,它已平安抢到食物了。
仲根嘴角微微泛起笑意,把脸移开望远镜,从原地站起。
「喂,你在那里做什么!」
日渐西山,视野不再旷远,仲根正准备结束观察,打道回府时,背后突然有人朝他唤道。
他回身而望,只见两名制服警察踩着枯叶朝他走近。
仲根从原本蹲在树丛间的姿势站起身,前往迎接两名警察。
其中一名警察以小型手电筒照向仲根带的东西问道:
「双筒望远镜、笔记本、笔记文具……我再问你一次。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看鸟。」
「看鸟?那枪呢?枪在哪里?」
「我没带枪。」
「这么说来,你没带枪,纯看鸟——是吗?」
「因为赏鸟不需要带枪。」
听到仲根的回答,两名警察似乎颇为惊讶,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
「总之,你跟我们到警局一趟。」
「到警局……我到底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这才是我们想问的。」
另一名警察从旁插话,他环视左右后说道:
「在现今这个时局,你一个日本人蹲着躲在高台上,拿着高倍数望远镜四处窥望。而且你手上的地图和笔记本,还写满了莫名其妙的符号和文字。如果我们放你走,反而会被人投诉,说我们怠忽职守。」
「有人匿名通报,说『山丘上有个可疑的日本人一直用望远镜窥望』。」
一名警察冷冷地说道。
「可疑人物?可是,我只是在这里赏鸟啊……」
「谁知道呢。对了,通报者还说『那个日本鬼子是间谍』。」
「就是这么回事。你一定是被同伴出卖了。因此,我们要以间谍的嫌疑逮捕你。」
仲根一脸错愕,两名警察在他面前竖起食指摇晃。
「想解释的话,等到了警局后再听你说吧。」
「想必你会有很多解释的借口吧。」
说完后,两名警察别有含意地互望了一眼。
2
「你的名字叫东条英机{注31},是吗?」
「不。」
「你持有枪械吗?」
「不。」
「你是美国人吗?」
「不。」
「你住在东京吗?」
「不。」
「你是日本的间谍吗?」
「不。」
「你是……」
这时,门突然开启,似乎有不少人走进房内。
仲根坐在椅子上,转动眼珠,确认闯入者的身影。
那人戴着灰色的斜纹软呢帽,搭上整套的灰色斜纹软呢服装。是名年近半百的男子,个子不高,但体格健壮。有一对像毛毛虫般的浓眉。他是……
麦可·古柏。
是洛杉矶郊外一家大型石油生产设备工厂的老板。
「喂,站住!」
站在门边的年轻警察,伸手搭向古柏的肩膀拉住他,说道:
「你擅自闯入会造成我们的困扰。我们正在进行重要的侦讯。」
古柏的褐色双眼登时眯成一道细线,甩开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双眼直视那名年轻警察。
「年轻人,你知道我是谁,敢这样和我说话?」
「当然。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古柏先生。」
年轻警察耸了耸肩,接着突然像是发现对方这句话的言外之意般,急忙挺胸站好。
古柏是洛杉矶「富豪具乐部」中的一员,当然与地方检察官、警察局长关系匪浅。
古柏朝这名全身僵硬的年轻警察冷冷瞅了一眼后,朝仲根走近。
「你没事吧……」
话说到一半,古柏张大着嘴,愣在当场。
仲根的手脚被紧紧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他裸露的胸膛,缠了好几圈软管,手指和手臂都装设了诡异的装置。别说动弹了,连转头都没办法。
「竟然这样对他……」
古柏再次惊讶地摇头,转头逼问那名年轻警察。
「这是什么?新型的拷问装置吗?算了,不重要。我要你们现在就释放他。」
在隔壁房间待命,身穿白衣的技师神色慌张地开门走进侦讯室内。
「不好意思。我们正在用测谎器进行侦讯。请您再稍等一下。马上就会知道结果。」
「测谎器……?」
古柏突然怒火勃发。
「你的意思是他说谎喽?妈的,浑帐东西!别开玩笑了。快把这些破烂机器拆下。全部,马上!」
「可是,这名嫌犯的证词有几处疑点……」
「嫌犯?」
古柏以可怕的眼神瞪着技师,压低声音,清楚地一字一句把剩下的话说完。
「你听好了。这名青年叫仲根晋吾,是我的个人秘书。今后你们还打算把他当嫌犯看的话,那也行,但希望你们到时候能先做好心理准备。」
古柏的怒容令技师吓得面如白蜡,急忙不发一语地拆下所有装置。
坐了约八个小时,仲根这才得以从椅子上站起。手脚变得无比僵硬……
古柏伸手搭在他肩上,对他说道:
「抱歉,我来迟了。警察局长那家伙昨晚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四处找不到人。结果才会拖到这么晚才来。」
「我一度还很担心呢。」
仲根朝古柏莞尔一笑,以调侃的口吻如此说道,接着旋即收敛笑容行了一礼。
「多亏有您替我解危,谢谢您。」
「身体不要紧吧?」
「不要紧。如您所见。倒是……?」
他以眼神试探。
「如果你是问玛丽的话,她在外面等着。乔纳森也在。」
仲根吁了一口气。
「那我们就一家和乐地手牵手,一起回家吧。好不好啊,岳父?」
3
步出警局后,一名怀中抱着婴儿的年轻女子早已等在外头。
「晋吾!爸!」
一见两人,女子马上朗声叫唤。
「玛丽!乔纳森!」
仲根将玛丽连同婴儿一同抱紧,朝她耳边低语几句后,女子原
本紧绷的神情随之缓和,露出难为情的笑脸。
仲根与古柏家三姐妹中的小女儿玛丽结婚,已快满一年。
玛丽有一头发量丰沛的金发、像晴天时的碧海一样蓝的蓝眼珠。尽管两颊有些雀斑,对她的美貌减色些许,但还称得上是个美人。
她上面两个姐姐早已结婚离家。最后留在家中的这位么女,当初说要和日本人结婚时,古柏当然是强烈反对。
「和日本人结婚?而且对方还是为了学习美国最新技术,成为技师,一面辛苦打工,一面在大学念书的穷学生?别开玩笑了。我绝不答应你和那种人结婚!」
他脸色涨红,大发雷霆。
但玛丽态度坚决。
「晋吾或许真的很穷,但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位美国人都还要有教养,也更有绅士风度。爸,你不是一直告诉我,将来的结婚对象,一定要找个绅士吗?」
玛丽如此坚称,不肯退让。
两人是因赏鸟而结识。
在西海岸,赏鸟人士少之又少。在这块土地上,除了打猎的目的外,观察动物几乎可说是一种无法理解的行为。
玛丽为了进入社交界而造访英国,在那里理解到观察大自然的精神,心中深感共鸣。但从英国返回后,她试着在西海岸赏鸟,却引来周遭人异样的目光。而她在赏鸟时认识的唯一知己,就是仲根。
不过,玛丽一开始也只是因为这块土地很少有同好,才和仲根往来。事实上,她自己也没想到会为这名黄皮肤的东洋人着迷。
但同样以赏鸟人士的身份与仲根交往后,玛丽逐渐被仲根吸引。仲根说的每一句话,都流露出他与众不同的内涵。他始终都能秉持绅士风度,最重要的是他表现出的大自然之爱,令玛丽暗自神往。这令她联想起某位英国贵族。她重新细看仲根,发现他虽是给一般人平板印象的日本人,但他有一张轮廓深邃的五官。向晚时分,仲根手持双筒望远镜赏鸟的侧脸,看在玛丽眼中,宛如一尊东洋的雕像,显得既神秘又高贵。
之后两人的关系,可说是玛丽比较积极主动。
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父亲古柏会极力反对他们的婚事。玛丽甚至做好私奔的心里准备,但不知为何,古柏突然不再反对。
如今,两人已育有一子,取名为乔纳森,这么一来,再也不用担心了……正当心里这么的时候,却发生这次的事件。
在美国的警局里,侦讯时发生「意外」是常有的事。当玛丽看到仲根步出警局,容光焕发,这才松了口气。
玛丽伸手摸向丈夫的脸,突然就此停住。
「你脸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
仲根猛然惊觉,伸手摸向自己的脸颊,一时因疼痛而皱眉。但他旋即笑嘻嘻地说:
「没事。只是稍微撞了一下……」
玛丽一时狐疑地秀眉微蹙,但她没再细问,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
4
附司机的黑色加长型礼车。
是古柏的车。
在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震动的流畅驾驶下,车内很快便传来打呼声。
刚出生没多久的乔纳森另当别论,其他人昨晚整夜没睡。
了解情况的私家司机在开往古柏宅邸的这段路上,似乎很小心翼翼地驾驶,极力不吵醒车上的乘客。
仲根感受着玛丽的头枕在他肩上的重量,自己也微微阖眼,假装睡着。
经历了昨天一整晚奇妙的体验,他现在脑中极为清醒,反而睡不着。
玛丽指出的脸部淤青,当然是侦讯遭殴打所造成。
当初被警方带走时,仲根就已先接受过那两名警察粗鲁的侦讯。
「没带枪,就只是来这里看鸟?拜托,你以为这种借口说得通吗?」
两名警察互望着彼此,语带嘲讽地说道。站在桌子旁的一名警察,猛然一个转身,朝仲根脸颊就是一拳。他因强烈冲击而跌落椅下,趴在地板上。
「你们这是侵犯人权……」
仲根重新坐回椅子,一面擦去嘴唇破裂所流的血,一面如此控诉,那两名警察听了后更加光火。
「人权?你一个日本人,有什么资格说这种大话!」
「住在美国的日本人,我看全部都是间谍吧?像你这种卑鄙的间谍,就算不小心杀了你,也没人会有意见。」
一名警察一面说,一面绕到他背后,突然掏出手枪抵住仲根的脑袋。
「因为侦讯时总会不小心发生『意外』。」
背后传来扳下击锤的喀嚓声。
「你要选择自己从窗户往外跳也行。」
站在他面前的另一名警察以觉得有趣的口吻说道。
仲根倒抽一口气,双目圆睁。
「砰!」
背后的警察大叫一声,仲根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两人捧腹大笑,将仲根抵向椅子,硬要他张嘴。
「听说『调查嘴巴,如果里面是干的,就是害怕的证明』。要不要试试看?」
「原来如此。他嘴巴里干巴巴的,连一滴口水也没有。这就是所谓的科学判定。」
「这么一来,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我们就用那个东西开始吧。」
两人一面说,一面紧紧地将仲根的手脚固定在椅子上。
一名戴着金框眼镜,身穿白衣的清瘦男子走进房内。男子朝仲根赤裸的胸膛缠上一圈又一圈的软管状物体,接着在他手指和手臂安装奇怪的装置。
「我现在要对你使用最新型的测谎器。」
白衣男就像在看什么实验动物似的,以冰冷的眼神俯视着仲根。
「请你对所有问题都说『不』。那么,我要开始发问了。你是美国人吗?」
隔了一会儿后,仲根这才开口。
「……不」
「你是日本人吗?」
他差点回答「是」,但是看眼前的男子不发一语地摇着头,他马上改口。
「……不」
回答这两个问题时的反应,会透过缠绕在他胸前的软管与装设在手指和手臂上的装置记录下来。
白衣男子开门后,暂时前往隔壁房,确认过记录后,旋即又往房内探头。脸上泛起满意的笑容。
「ok。那就请你们提问吧。」
两名警察接过提问单,一脸不耐烦地咒骂:
「喂喂喂,全部都要问吗?很麻烦耶。」
他们互望一眼,耸了耸肩。两人坐在仲根看不到的椅子上,开始朗读那事先备好的提问单。
「第一个问题,呃……你叫东条英机吗?」
「不」
「你持有枪械吗?」
「不。」
「你是日本的间谍吗?」
「不。」
……
同样的提问,一个晚上不断反复。要不是古柏赶来,应该会一直持续到仲根昏厥为止。
想到美国警察对日本人的态度,仲根便感到心中黯然。
最近在美国国内,特别是西海岸,对日本移民的差别待遇和反感突然加剧。有不少美国人声称,他们的工作被标榜劳力便宜的日本人给抢走。还听说有美国人为了替自己的失业泄愤,而袭击日本人的商店。不过……
仲根从三年前开始便住在美国,如今还娶了一名美国妻子,两人育有一子。而且他的岳父还是当地的有力人士。连仲根这样的人都受到这种待遇。美国警察现在对旅居美国的日本人和日裔人士又是何种看法?仲根再次觉得这严重的事态深深向他逼迫而来。
车子在早上九点抵达古柏位于洛杉矶郊外的宅邸。
他们睡眼惺忪地走进玄关时,一名佣人快步走近,告诉古柏有位客人从刚才就一直在屋内等候。
「是警察局长贝克先生。说他有事要跟您谈谈。刚才我已请他进书房等候。」
古柏耸了耸肩,叫仲根和玛丽先去休息,自己则是前往客人等候的书房。
「那么,我也到我的工作室看看吧……」
仲根如此自言自语道,玛丽朝他露出责备的眼神。
「我好像醒来得很不是时候,对吧?」
仲根莞尔一笑,轻轻搂着妻子,朝她额头留下一吻。
「难得有空,我先把昨天观察得来的赏鸟记录整理好后再去睡。玛丽,你昨晚也都没睡对吧?你先去休息吧。」
目送妻子依依不舍的背影走上楼梯后,仲根打开自己的工作室。
摆在窗边的办公桌上,放有鸟类图鉴。而且上头还有一张摊开的全美地图,上面详细记载了鸟类的栖息地。
仲根低声哼着歌,坐向椅子,取出写有鸟类观察记录的笔记本后,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向一旁的收音机伸手,将耳机放进一边耳中,
转动旋钮,调整频道。
爵士、新闻、综艺节目、宗教音乐……
各种广播节目随电波流泄而出。
当中突然有两名男子的对话从收音机传出。
——他……并不是他自己所说的那种人。
——这我早就知道了。
——你早知道了?
——是啊,因为我已调查过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自己的宝贝女儿要和什么样的男人结婚,有哪个父母不会先做调查?
——那么,你应该知道吧?他是……
——当然知道。虽然他自己那样说,但他根本不是什么穷学生。可差远了。他是日本一位知名贵族的独生子。听说还拥有庞大的资产。
——可是我实在搞不懂。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不当面戳破他的谎言?
——你说到重点了。他是因为讨厌自己天生就是贵族,所以才会离开自己的祖国。在美国这个原本就没有贵族存在的国家里,这是无法想象的事,但他早晚都会回国继承家业。到时候……
——这么说来,你全都知道了?
——没错,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会……
仲根听着这两名男子从收音机传来的对话,表情毫无变化地以钢笔写下鸟类观察记录。
海燕——鹱形目海燕科,外洋性海鸟,傍晚时会归巢。
鹪鹩——雀形目鹪鹩科,采成对飞来,短尾常左右上下摆动,声音动听。
游隼——隼形目游隼科,会从高空俯冲而下,在狩猎途中飞离……
写到这里,仲根突然停手。
——终于发现了。
他望着自己写的字,唇边浮现了微笑。
代号「游隼」。
他肯定是我搜寻的对象——混进组织中的敌方双面谍。
5
仲根在四年前成为「d机关」的一员。
日本帝国陆军秘密谍报员培训所——通称「d机关」。
陆军内部暗中设立的间谍培训机关。
当时他当然不知道世上有这个组织。不,说到这个,当年那名男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宛如欧洲传统小说里提到的恶魔穿越时空现身一般,感觉既奇妙,又不真实。
对方长发梳理得油亮整齐,清瘦的身躯穿着一件作工精细的西装,给人的形象宛若一道黑影。当仲根知道这名手上戴着洁白无垢的皮手套,拖着单脚而行的男子也有名字时,甚至感到不可思议。
那名男子——结城中校,只简短地告知他参加d机关甄试的要项,便再度消失于黑暗中。
——就用来打发时间吧。
他念大学只是为了逃避兵役,过着看不见未来,自甘堕落的生活。不管在哪里打发时间,结果都一样。他这样告诉自己,哼着歌,一派轻松地在指定的时间前往甄试地点。
打发时间。
但他自己心知肚明,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当时映在他眼中的一切,以及这世上的一切事物,他总觉得早在发生前,就已知道结果。就像误闯小人国的格列弗,有一种绝对的优越感,也因此感到空虚。他对于传说中那名点石成金的弥达斯王的干渴,感同身受。拥有无处使用的能力,因心中的焦急而几欲发狂。所以他就像希望救世主降临般,对那名像恶魔般的男人充满渴望。
然而,他听从恶魔的建议而前来参加的d机关甄选,内容却是既古怪又复杂。
一开始就被问到他从走进建筑内一直到考场,总共走了几步、几个楼梯。
摊开地图被问及塞班岛的位置,但塞班岛却巧妙地从地图上移除。他望了地图一眼,指出真相后,对方才展开真正的提问——在摊开的地图和桌面中间,放了几样东西、是什么东西?
还要他朗读内容毫无意义的文章,过了一会儿后,要他倒着默念出那段文章。
——除了我之外,恐怕没人可以通过这么麻烦的考试。
在考试过程中,他在半惊讶、半自傲的心态下如此自忖,暗暗苦笑。
结果那男人从考生中挑选出十多人。
他环视这些入选者,起初微微感觉到惊诧。
全都是和他有相同气味的人。
桀骜不驯。
难以驾御。
如果是在其他集团里,他们肯定都会得到这样的评语。至少不可能是受军队式教育的那种人,被灌输「对长官唯命是从,不思考对错,严格执行命令」的观念。事实上,他后来才知道,他们全都是日本军队组织口中的「地方人」,是没被放在眼里的非军方人士。而且入选者全都轻松通过那场奇妙的甄试。
之后一整年的时间。
他们一起在d机关内接受训练。
炸弹和无线电的使用法。汽车和飞机的驾驶方法。学习多种方言和外语。请大学名师担任讲师,教授国体论、宗教学、国际政治论、医学、药学、心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各种课程。
在外面的世界已被视为禁忌的国家神道——天皇制,在d机关里,已将它的虚构性剥得体无完肤,并从国家利益的观点出发,彻底讨论其问题点。
另一方面,所有学生被要求得穿着衣服在冰冷的水中游泳,之后彻夜未眠地前往他处,再使用前一天默背下的复杂暗号,而且要用得像平时所说的语言那般自然。还训练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光凭指尖的感觉来分解短波收音机,再将它组装回可以使用的状态。还要求他们用一根竹片不留痕迹地拆开信封、一眼便能看出镜中左右颠倒的文字,并牢记脑中。
虽隶属于陆军内的组织,但学员们全都留长发,穿西装。不,不只是学员们如此,凡是d机关相关的人,只要稍微展现出军人的举止(例如一听到天皇两个字,就反射性地立正站好,或是一见到长官就抬手敬礼),便当场收取罚金,毫不留情。
d机关要求学员,尽管隶属于军队这个组织,却绝不能看起来像军人,要成为像鵺{注32}一样的人。
其实他们只被要求做到一点。
那就是「不被任何事物绑住,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换言之,亦即「只透过自己亲身去了解这个世界」。
——这世界真正看起来是什么样貌?
人的死,并非用善恶的标准来评断。自杀和杀人是人们最关心的事,因此在执行任务时,这才是最难善后的事,也是间谍最不得已的选择。
接受长时间艰深的课程讲义和磨炼肉体的严苛训练后,所有人还是常在夜里到街上玩乐,或是和同伴玩一种名为「joker game」的复杂游戏,一切都游刃有余。
学生之间绝口不提自己的事,甚至连彼此的真名都不知道,都是以假名相称。如果有人问起,也都是毫不思索地用机关提供的假造经历回答。他们从没因为一句无心之言,而显出假造经历的矛盾,或是与人产生龃龉。
——我能达到何种程度?
能向自己证明,感觉无比痛快。
这种自负,几乎可说是一种肉体的快感。
就算说这是某种吸毒者所感受到的致命愉悦,也不为过……
长达一年的训练结束后,仲根被结城中校叫去。
不,正确来说,顺序前后颠倒了。
他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扮演「仲根晋吾」这个角色。
在结城中校隔着办公桌递来的那叠厚厚的命令书当中,写有这次任务要完全复制的人物「仲根晋吾」的假造经历。
「你得有双重经历。」
在逆光下,犹如黑影般的结城中校坐在办公桌对面,仲根感觉他微微眯起眼睛。
「任务时间最少三年。也可能更长。这有什么含意……你应该知道吧?」
他像在提醒什么似地低声问道。双方都了解,这是毋需回答的修辞疑问。
在d机关里,不论何种命令书,在看过之后,都得马上归还,也禁止做笔记。学生都被要求得把内容全部记在脑中。
「只有西海岸吗?」
迅速将那厚厚一叠命令书看完后,「仲根」将它归还,同时一脸无趣地问道:
「可以的话,我想东西两边一起处理。」
「……别那么贪心。」
结城中校难得会苦笑似地撇着嘴说道:
「外务省坚称东边是他们的地盘。要让他们挂不住脸,不是难事,但日后万一有事,可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
仲根默默颔首。
军队终究是将「杀敌」或「被敌所杀」视为一种公认默契的组织。而灌输成员「不能自杀、不能杀人」的d机关,被视为组织中的异类,
是应该被排除的邪门歪道。就某个层面来看,在陆军内会被人排挤,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如果连官僚组织也正面为敌(在使用卑鄙手段方面,他们这些家伙总是有许多歪脑筋),恐怕他们会从旁干涉,妨碍任务的执行。结城中校站在机关领导人的立场,只好与他们进行某种程度的妥协。
将东海岸让给外务省,但交换条件,是在美国将其称之为「我国后院」的中南美洲里组织并且营运间谍网路,把这项工作加入仲根的任务——就整体情况来说,确实是这样没错。问题是……
双重的假经历。
仲根思索着假经历的含意,嘴角微微泛起苦笑。
渡海赴美后,仲根以西海岸的「洛杉矶」为根据地,迅速展开活动。
表面上,他是离开日本赴美求职,一面打工,一面在加州理工学院就读的穷学生。在洛杉矶的日本人公司当工读生的仲根,在他们之间架设了「内应」的组织网。
只要懂得诀窍,要随意控制他人并非难事。
仲根锁定对象,激起对方的欲望,握住其把柄,或是灌输理想,陆续将人纳入间谍网中。
奇妙的是,被仲根吸收的人,几乎都没发现自己属于哪一方,又是为谁工作。他们都认为是在「协助」自己相信的人。例如因为遭受打压,而不得不逃出日本的共产党员。他们在美国这个避难处建立一个圈子设法支援国内的共产党员,但是其活动资金,是仲根转了好几手才送交到他们手中。他要求的回报,当然是他们手中握有的情报。
那些在不知不觉间,被纳入间谍网中,四处传送情报的人,都没人知道是谁在控管这个情报网。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仲根是何长相,就算仲根就在现场,他也总是安排得很周到,让人以为他什么也不是,就只是和其他平凡人物一样。
他抵达美国后不久,便认识玛丽。
他在海边以双筒望远镜赏鸟的模样,引来玛丽的兴趣,主动与他攀谈。
两人邂逅出于偶然,但之后的发展……
在d机关的训练中,仲根受过几名奇人的指导。
专业的小白脸。
也就是让女人神魂颠倒,从她们身上榨财谋生的男人。他们被假警察逮捕,强行带进市内某个地点。当他们面对那群d机关的学员时,一脸纳闷,但还是应他们的要求,传授对不同人种、不同阶层的女性该使用何种追求方式。
既然这是某种技术,d机关的学员自然有办法复制。
一周后,学员们上街实地实习,以高超的技巧向女性搭讪,连专业的小白脸都看得目瞪口呆。话说回来,当初学员们在接受白天的严格训练后,晚上还上街玩乐,一来也是为了观察那些小白脸,好复制他们营造气氛的技巧。
——我拜托你们,千万别来抢我的地盘啊。
受雇当讲师的小白脸绷着张脸,撂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在偶然的邂逅后,仲根开始搜集玛丽的相关情报。她父亲是麦可·古柏,在洛杉矶郊外拥有一家大型石油生产设备工厂。是当地的有力人士。玛丽昔日在英国学会观察野鸟的精神,对此深为感动。她二十八岁,单身。之所以迟迟没结婚,是因为她与国内的其他女孩相比,稍嫌内向了些……
仲根认定玛丽·古柏正是他策动计谋的绝佳对象。
玛丽在那次偶然的相遇后,因为仲根是少数的赏鸟同好,而常与他往来,就这样很自然地被他所吸引……她心里应该是这么想。而她也认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她比较积极主导。
其实要让她这么想,一点都不难。如果是专业的小白脸,要办到这点,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后续才是问题,得说服她的父亲古柏。
对美国国内的有色人种,特别是对日本人的偏见歧视,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消除。出生在富裕白人家庭的千金小姐,挑选日本人当结婚对象,这是不可能的事。社会历练尚浅的玛丽,无法说服父亲,不过,要是两人私奔,那这项计谋就失去意义。
所以这次的任务才会需要双重伪装。
古柏一定会委托私家侦探调查他女儿的交往对象。
一个离开日本赴美求职,一面打工,一面在加州理工学院学习美国最新技术的穷学生。
这是仲根自己对周遭人说的经历。
但根据侦探的调查,他的谎言马上便被揭穿。他假面具下的真面目是……
仲根晋吾是日本某名门贵族的独生子。他父亲与日本政界关系良好,坐拥庞大资产,是人称「财阀」的其中一员。但仲根晋吾厌恶自己天生就是贵族,而且还是富豪,因而只身一人远赴「自由之国」的美国。尽管他算是深受社会主义思想影响的年轻世代,但这样的行径还是太过鲁莽。不过,他自己和周遭人都心知肚明,他早晚还是会回日本继承家业……
在报告中,最令古柏印象深刻的,就属仲根是「日本某名门贵族的独生子」这件事。这世上再也没有像美国富豪这样,对贵族充满极度憧憬和自卑情结的人了。事实上,古柏特地将三个女儿送往欧洲,为了让她们在社交界亮相,使了不少钱。
俗不可耐的俗人,若是这样,控制起来可就容易多了。
仲根的双重伪装,与其说是为他的对象而设,倒不如说是为对象的父亲所准备。就这个层面来说,玛丽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对象。
他刻意编了容易穿帮的第一个故事。
待谎言揭穿后,便浮现第二个故事。
双重伪装的要点,就是让揭穿谎言的一方以为是自己发现的秘密。一般人都对自己组装的东西情有独钟。将拼图的最后一块拼片交到对方手中,让对方产生错觉,以为是自己独力拼凑完成。这么一来,对第二个故事就会深信不疑。尽管故事内容看起来再怎么离谱也一样。
古柏在警局的侦讯室看到仲根身上被装设测谎器,马上大发雷霆,那也是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仲根说谎的事。一般人对自己的发现,而且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总是特别执着,想独自占有。
刚才透过收音机型窃听器,传来古柏与警察局长在书房里的对话,已确认古柏还是对他的「第二个故事」深信不疑。
仲根和玛丽结婚,借此取得古柏这位地方有力人士当后盾。它的优点,透过这次的事件便可清楚看出。若没有古柏的介入,他现在能否获得释放还很难说。
间谍若是接获长期潜伏他国的任务,为了取得周遭人的信任,不让人怀疑自己,都会在当地娶妻,共组家庭。等任务结束后,则是某天突然消失无踪,对妻子和家人不告而别。
那是无人可以信任,身处绝对孤独中的任务。
如果排斥这么做,一开始就别当间谍。如果可以承认自己做不到,而甘于享受安逸人生的话……
某个男人的脸庞突然浮现他脑中。
白皙瘦长的脸蛋。低垂的眉目,有一双长得惊人的睫毛。水润的大眼,搭上色若涂朱的红唇。嘴角总是泛着亲切温柔的微笑。
海燕——鹱形目海燕科,外洋性海鸟,傍晚时会归巢。
鹪鹩——雀形目鹪鹩科,采成对飞来,短尾常左右上下摆动,声音动听。
游隼——隼形目游隼科,会从高空俯冲而下,在狩猎途中飞离……
仲根低头望着手上的野鸟观察记录,面无表情地低语。
——哥,你呢?这世界在你眼中,是什么模样?
6
偶然。
对间谍来说,这是最忌讳的一句话。
一切行动都必须经过计算。反过来说,间谍不能有任何偶然。就像与玛丽的相遇那样,一切事物从结果回来看,都得纳入必然当中才行。
但还是冷不防会有偶然发生。
仲根在美国遇见哥哥,就是个偶然。
那天……
结城中校递给他的命令书中,有个其他任务看不到的奇特内容。
「情报员彼此在当地接触」
间谍通常不会有横向的联系。报告往往都是纵向进行。联系间谍的,就只有与间谍首脑联系的这一条细线。万一发生意外时,这条线会被毫不留情地斩断。这么一来,可以将伤害减至最低。
利用完就被丢弃的恐惧。战胜这样的恐惧,是间谍被要求必须办到的最低条件。更何况是分属不同组织的情报员,在潜入的地方互相交换情报,这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但这次的任务……
外
务省坚持要握有「东边」的地盘。听说外务省官员中,有不少人对军部的专断独行感到担心害怕。想保有其既得的权益。既然这是官员的本能,他们一定会不计任何手段,全力抵制。与他们正面冲突,绝非上策。
但另一方面,将搜集情报的工作交给外务省去办,当地的重要情报很可能会被隐匿,或是经过处理,只以对他们有利的形式传出组织外。
因此,结城中校在将「东边」的管辖让给外务省时,提出一个条件。
就是情报员彼此在当地接触。
各个情报员在当地搜集到的情报,直接进行交换。
这么一来,就能搜集到正确的情报。
当然了,外务省方面的情报员不见得会交出所有情报。加以判断,进一步查探,也是仲根的任务之一。
他们的第一次接触,是两年前的冬天,在华盛顿进行。
地点位于中国城内的中华料理店「chinesentern」。
对象是仲根展开潜入任务后,安排在华盛顿的二等书记官。
美国联邦调查局近来对「看不顺眼的外国人」一律展开跟监。日本大使馆职员自然全都成为跟监的对象。
——反正一定是个外行人,没办法甩开fbi的跟监。
仲根如此判断,为了谨慎起见,他乔装成华侨,在店里等候。
在约定好的时间,店门开启。走进一名个头矮小、身材清瘦的年轻男子。他下巴埋在毛线围巾里,双手插在外套口袋中。拥挤的店内少有日本客人,但他也没朝店内张望,就直接往店内走,与仲根背对背坐下。向店员点了温热的饮料和简单的餐点后,便主动与仲根搭话。
——让你久等了。
锁定方向的低沉声音。在嘈杂的店内,其他人只要不是竖耳细听,应该听不到才对。
打从男子走进店内的那一瞬间便为之错愕的仲根,这才回过神来。
他听说接触的对象是外务省的下级官员。理应没受过间谍训练才对。但为什么他一眼就看穿我的伪装?而且发声法用的还是间谍特有的方式……不,这不重要。难道他是……
哥哥?
仲根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又吞回肚里。
那是他小时候的记忆。当时他才三、四岁。某个夏日,在母亲的带领下,他曾远远看过父亲的身影。
——那就是你爸爸,而那是你的哥哥。
母亲指向一名手里牵着小男孩的男人,朝他耳边悄声道。
在柳桥当艺妓的漂亮母亲,过没多久便亡故了。最后母亲还是没告诉他,他的父亲究竟是谁。
当仲根看到他的接触对象——外交官「莲水光一」走进店内时,脑中顿时鲜明地浮现那个夏日的记忆。坦白说,他一时误以为是父亲走进店内。因为莲水和他记忆中的父亲就是长得如此相似。然而……
从年龄来看,此人不可能是自己的父亲。
在他如此判断的同时,马上想起另一张脸。和他父亲长得如出一辙的脸——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肯定就是当时父亲牵在手里的少年。
仲根立即恢复冷静,简洁地交换好情报,达成原本的任务。他们决定投信地点,并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
仲根不认为对方已察觉出他内心的变化。
但之后每次和莲水接触,总令他感到惊讶。
从第二次接触开始,两人完全没正面望过彼此,不是背对背坐在拥挤的咖啡厅里,就是在公园的喷水池旁比邻而坐,佯装不认识彼此。
莲水一定都会完美地甩开跟踪,准时出现在约定碰面的场所。而且不管仲根再怎么伪装,他也一眼就能看穿,毫不迟疑。
如果同样是d机关的人倒还另当别论,仲根不认为d机关以外的人有此能耐。
交换情报时也是如此。
莲水分析美国现今的国力,精准得叫人啧啧称奇。
铁矿、煤炭、石油、其他有色金属,以及棉花、羊毛等资源的含量。或是船舶、汽车、飞机的产量和总公吨数。从钢铁的产量到成衣食品,几乎所有产业情报都能精确掌握,从各方面计算出美国的国力。
而且莲水光是凭美国国内对外公开的一般数据资料,便分析出如此精辟入里的内容。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
背对着背,仲根感觉得到莲水耸肩的动作。
「因为这个国家可以随意取得各种经济杂志。像《the wall street journal》、《u.s. news》、《world report》、《fortune》,甚至连英国的《the economist》都有。此外,只要看报纸或统计年鉴,谁也可以看出个梗概来。」
但数字终究只是数字。将所有这些碎琐的情报与整体现况组合后,能准确理解当中含意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包括学者和政治家在内)。
「大约是二○比一吧。」
莲水神色自若地回答仲根的提问。
这是目前美国与日本的国力比。
「换句话说,倘若两国开战,日本方面在各场战斗中的损失,必须始终保持在对手的百分之五以下。当然,以现况来说……」
莲水耸了耸肩。
就算不必刻意举数字为例也猜得出来。
几年前,在欧洲列强引发的大规模国际纷争,亦即所谓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过去长期在人类历史上称之为「战争」的行为,在不知不觉间,已明显转变成另一番样貌。
战争已不再是「男人在战场上为自己的信念而战」这种浪漫的展现。如今根本没有可以容纳这种幻想的余地。
战争中没有「士兵」与「非士兵」,或是「前线」与「敌后」的区别。不分男女老幼,只要是该国的人民、所有产业、所有生产行为,都会为了歼灭素未谋面的敌方国民全体动员,形成一场总体战。或是双方国家动用所有战力,直到杀光对方所有国民为止,一种极其现实的暴力行为。
这正是新的「战争」。
「我认为,目前美国自行参战的可能性很低。」
经过几次会面后,莲水兴趣缺缺地说道:
「与德国陷入苦战的英国,好像极力想将美国卷进这场战争中。目前美国的舆论还是很排斥参战。他们说『为什么非得送我们的子弟去参加旧世界的战争不可?』前些日子,在总统选举演说中,候选人也都一致提出反对参战的论调。应该是研判不这么做,就得不到选票吧。不论是好是坏,毕竟这就是民主主义。只要没发生具有决定性的事件,舆论的走向应该是不会改变。」
仲根聆听莲水准确地分析现况,每次和他见面,心中的惊奇便暗自增加一分。
莲水每次都以同样的打扮现身。
天冷时,一定是穿着一套看起来土里土气,跟不上流行的老旧厚大衣。待天气转暖后,他便改穿那件作工精细,但略显老旧的藏青色西装。露出衣领外的白衬衫,总是常白净如新,看得出他都是自己亲手熨烫。简言之,他虽然各方面都很杰出,但生活费好像不太够用。
身为二等书记官的莲水,他的薪水在日本国内是否够用姑且不论,但如果是在美国,绝对称不上充裕。
仲根一度语带含蓄地提议要提供他资金援助,但遭到婉拒。
「公务员不能收受贿赂。」
莲水半开玩笑地应道,在不让周遭人发现的程度下微微耸肩。不过……
莲水确实拥有过人的才能,与d机关的人相比毫不逊色。
对仲根而言,莲水是另一个自己——他有可能得到的另一个人生。
为何莲水会甘于待在日本外务省这种微不足道的组织里,当个小小的官员,听无能的上司差遣,甘之如饴?要成为大使,需要庞大的资金和不凡的家世背景。上位已经挤满了人,莲水日后成为大国公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明知如此,莲水似乎看起来仍对这世界没任何不满……
仲根对此百思不解。
莲水对仲根提供的情报兴致盎然。
例如美国西岸居民对日侨的反感攀升。不讲道理的偏见气焰甚高,「黄日本鬼子」的蔑称正迅速蔓延。好些个离谱的谣言不约而同地出现,人们私下议论纷纷。
——日本园丁将短波发射机藏在水管里。
——从空中俯瞰日本农家的花田,竟然有指示机场方向的箭头符号。
——日本企业的报纸广告中暗藏密码。
——日本渔村每户人家摆
出的高大竹竿,被当作短波通讯的天线使用。
……
「真难想象是同一个国家,美国的东西两岸差异还真大。」
莲水在喉内低声轻笑地说道,朝坐在他身旁的仲根瞄了一眼。
「你平时是如何取得这么多情报?应该不单只是从报章杂志上剪报得来的吧?」
仲根默而不答,莲水只好微微耸肩,改变话题:
「不说就算了。对了,我听到一个有意思的小道消息……」
7
仲根一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日本外务省使用的最新型密码《紫》的机密情报外泄。而且泄露这项情报的人,似乎是居住在洛杉矶的日侨。
「归究起来,这好像是外务省高层……的个人疏失所造成。」
莲水垂眼望着地面,就像要打圆场似地说道。
都这个时候了,他仍打算以下级官员的身份,守住组织的颜面吗?不过对仲根来说,这种事已不重要。如果莲水所言属实,这表示……
有地鼠。
仲根一手打造的洛杉矶日侨内应网,有俗称「地鼠」的敌方双面敌混进其中。
真是莫大的屈辱。
不管原因为何,对方在他浑然未觉的情况下,就在他跟前进行机密情报的交易。
他绝不容许有这种事发生。必须揭穿地鼠的真实身份,扣押证据,并查出将情报交到何人手上。
问题是,泄露情报的外务省对相关人士的姓名及交易情报的方法一概不知(或者该说是他们明明知情,却不打算让外人知道这项情报)。所有人、所有行径都很可疑。光靠仲根一人,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持续监视居住在洛杉矶的所有日侨内应。不过……
「……可以请你处理一下吗?」
在对方的低声询问下,仲根默默颔首。
之后过了两周。
仲根卯足耐性持续等候。
双面谍或是俗称「地鼠」的人,一定有某种特定倾向。
平时为某个阵营暗中从事谍报活动,同时对利害关系不同的另一个阵营提供有利的情报。
就结果来说,所谓的双面谍,就是以「背叛」、「超越对方」为目的的人。许多双面谍都有这样的想法。而那名潜伏在洛杉矶日侨内应网当中的地鼠,应该也以为自己会超越仲根,只有自己绝不会被人看穿。
若是这样,他肯定打算在仲根面前进行情报交易。
「猎捕地鼠」需要的是耐性。若是打草惊蛇,地鼠会取消交易,马上钻进土中。但只要自己屏气敛息,静静等候,他一定自己从土里探头。
仲根耐心等候。
他谨慎地锁定对象,持续监视他们。
压抑自己的气息,持续等待。
不久,他的努力获得回报的那一刻终于到来。
昨天——
仲根并不是真的用双筒望远镜赏鸟。
鹟、林莺、三道眉草鹀、海燕、斑唧鹀、鹪鹩、斑鸫、扑动?……
笔记本上写的所有鸟名,都是仲根对他组织里的每一个内应所取的暗号名。仲根佯装在观察野鸟生态,其实暗中逐一记录每一名内应的行动。
从可以俯瞰沿海公园的山丘上,拿着高性能双筒望远镜观望,让人看了觉得很不自然的赏鸟活动,其实是间谍求之不得的隐身衣。
仲根和玛丽结婚,一来是为了取得古柏这名强力后盾,二来是他个人研判,只要和玛丽在一起,就算在这个城市里赏鸟,也不会让周遭人起疑。
仲根接近玛丽,和她结婚,让周遭人产生错觉,以为他从很久以前就和玛丽一样,嗜好是赏鸟,就此取得了绝佳的借口,可以每天拿着双筒望远镜四处张望。
他的内应都不知道自己是提供情报给谁。
因为仲根指示他们进行的通讯方法相当古怪。
——一有情报要传递时,就拿着报纸到海岸边来。拿着报纸在海岸公园散步,或是悠哉地坐在咖啡厅里。
这就是仲根的指示。
关键在于内应手中报纸的日期和星期。
内应用这个方法传达的内容,以三十一(天)x七(星期一到星期天)计算的话,合计有二百一十七种。
当然了,每个内应的约定内容都不一样,所以掌控的一方要加以对照着实不易,但这点小事对d机关的人来说,根本就易如反掌。
内应完全不知道谁从哪个地方,透过什么方式在观察他。
这种方法并不罕见,是很普遍的一种作法,它的优点在于可以让内应感到心安,而且不必直接与提供情报者接触。倘若有必要,日后再个别接触即可。
对仲根而言,那些手里拿着不同日期的报纸到公园来的人,就如同《u.s. news》、《fortune》杂志之于莲水一般,是活生生的情报来源。
仲根从上衣的隐藏口袋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桌上摊开,缓缓在脑中回忆昨天的情景。
昨天,那个代号为「游隼」的人,独自来到平时惯去的海边公园。他坐在长椅上,摊开报纸。报纸的日期和星期传达的情报是「没有异状」,这是每个月一次的定期报告。接着他会开始慢慢用餐。吃的是三明治。从公园可将前方海景尽收眼底。虽说已迈入十二月,但在这块仍不必穿上厚大衣的土地上,这种观海的行为并不会显得有何不自然。
不过,他三明治吃到一半,突然急忙站起身。
警察朝他停在路旁的车辆走近,看得到警察正准备开一张违规停车的罚单。他张开双臂,朗声向警察抗议。但他抗议无效,警方还是照规定开了罚单,他忿忿不平地离开。
但这一切全是在演戏。
姑且不论那一刻他用的是何种方法,但至少他确定有人在某个地方监视他,所以他反而想在那名监视者面前成功地进行情报交易。
像那样夸张地摆动双手,大声喧哗,监视者一定会注意他的行动。
这就是他的目的。
如果对方正在监视他,就会更加专注在他身上,如此便能让监视者的目光从周遭移开。
这是他打的主意。
事实上,就在那一瞬间,仲根确实也被他引发的骚动吸引了目光。当他再次将目光移回时,已完成了交易。
仲根面对眼前摊开的报纸,沉思了片刻后,伸手拿起桌上的一罐喷雾器。
朝报纸的角落微微一喷。
看到浮现的黑色文字后,仲根满意地眯起眼睛。
这种把戏的手法,就在包三明治的那张纸上。那名男子用肉眼看不出的墨水,在包三明治的纸上写下日本的密码情报,想交给敌方间谍。
昨天仲根将双筒望远镜移回公园时,那名男子丢在垃圾桶内的三明治包装纸突然不翼而飞。
很高明的手法。如果是外行人的话,这样已算是相当厉害了。不过……
仲根马上便看穿他的诡计。
不,坦白说,之所以能马上察觉,都得多亏结城中校。
在d机关的训练中,结城中校曾在学员监视他的状况下,做过同样的事。当时他以深沉的眼神望向众人,低声叮嘱:
——这终究只是耍小聪明的无聊把戏,你们千万不能尝试。
结城中校真是洞烛先机。
心高气傲的人在瞒过眼前的敌人,超越对方时,会感到无比痛快。而d机关的众人也很容易会因为这种诱惑(某种药物成瘾者沉溺其中的致命快感)而上钩。
托他的福,仲根马上锁定拿走那张纸的人。
在这个地方,通常是按照不同地区来决定负责的警察,两人一组行动。就像当时接获通报逮捕仲根那样。
正当那名男子因违规停车而大闹时,只有一名制服警察理会他。当时他的伙伴在忙什么?当男子吸引监视者的目光时,另一名警察前往公园,回收那张包三明治的纸。
只要明白这点,接下来就好办了。
仲根从最近的一处公共电话亭,打了通匿名电话。
——有个在山丘上用双筒望远镜四处观望的可疑日本人。他是间谍。
仲根并非被自己人出卖,是他自己打了那通匿名电话。
果不其然,马上有两名制服警察赶到。既然是同样的地区,同样的时间,自然就同样是那两名警察。
仲根遭到逮捕,被带往警局。当他们以巡逻车带走他时,仲根确认过他要的那张纸就收在其中一名警察的内侧口袋里。在下车时,他故意假装重心不稳,将身子挨向对方,迅速取出放在对方内侧口袋里的纸张,掉包成另一张纸……
男子丢在垃圾桶里的包装纸,来自海岸边的三明治专卖店。于是仲根走下山丘去打电话时,顺道去了那家店一趟,买了同样的三明治只为了取得同样的包装纸。而他从警察口袋里偷走的纸,则是藏在上衣的双层布料内,以防搜身时被查获。
想必那名警察正忙着用各种试剂涂抹在那张包三明治的纸张上,大感纳闷。包装纸上什么文字也不会浮现,因为上头原本就什么也没写。
那名警察应该会对「游隼」起疑。
敌方会认为「游隼」背叛,或是联络方式出了差错。最后,敌方的双面谍「游隼」将会连仲根的一根寒毛也没碰着,便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仲根想到这里,突然皱起眉头。
他并不是替「游隼」感到悲哀。而是觉得自己为了收拾区区一名敌人的双面谍,却得付出这么大的牺牲。
——间谍不能被人怀疑。
当初在d机关,一开始就被灌输这个观念。
间谍是「隐形人」。要毫不起眼,像个市井小民,这是最理想的形象。然而……
如今在美国的西海岸,所有日本人,甚至连拥有美国籍的日侨也都无来由地被当作间谍看待。这么一来,不如先因间谍的嫌疑被捕,再加以洗清嫌疑,之后反而比较容易行动——在这样的念头下,仲根采取这次的行动。
仲根这次之所以刻意被逮捕,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就是确认最近fbi研发出的新式测谎器的精准度。
虽然没料到会被人拿枪抵着脑袋,但终究还是有收获。
测谎器很容易被瞒过。
至少,在d机关受过训的人,可以轻松让自己显得口干舌躁,展现出害怕的模样,或是随意控制心跳数和发汗量。
就某种程度来说,「测谎器」实在可笑,但美国人从小就被教导不能说谎。不敢说谎到近乎有点病态的美国人,用这种程度的测谎器就足以对付。
锁定地鼠,取回证据甚至进一步查出敌方接收情报者混在制服警察当中。虽然平日要赏鸟会愈来愈困难,但这么一来,应该能多争取到一些时间。
——从各方面来看,这次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
仲根从橱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朝杯里倒酒。这一口酒,是他对自己这两周来不为人知的努力,所给的奖励。
仲根吁了口气,这时,他突然想起某件事,蹙起了眉头。
他花了一段时间处理这件事,如今细想才发现,打从十天前,莲水就一直没和他联络。上次见面时,看他那宛如染上肺结核般的咳嗽模样,以及发烧般的迷蒙眼神,仲根心里便一直惦记着此事。
突然传来敲门声,没等他应声,门便自动开启。
他回身而望,发现妻子玛丽逆光站在门前。
「咦,你还没睡啊?」
仲根压抑他那听起来不太高兴的口吻,说道:
「真是难得呢。你竟然没听我应声,就直接开门进来。我们在家里,彼此也该谨守礼仪才对……」
「亲爱的……」
玛丽中途打断仲根的话,以沙哑的声音道。她步履踉跄地走进房内,面如白蜡。
「怎么了?」
「警察……」
「警察?怎么可能?我才刚被释放。警察为什么又来……」
「不,亲爱的……」
玛丽那血色尽失的苍白脸庞,缓缓摇了摇头。
「请打开收音机……收音机现在正……」
仲根双眼紧盯妻子苍白的脸,伸手打开收音机的开关。
他根本不必调频道。
每个频道的播报员,都以激动的口吻播报日军攻击夏威夷珍珠港的消息。
8
——卑鄙的偷袭。
收音机里的播报员一再重复这句话。仲根试着转动旋钮更换调频,但每个电台的播报员都千篇一律地重复这句话……就像事先就准备好似的……
——不,这句话确实是事先就准备好的。
仲根紧咬着嘴唇。
美国事前早知道日军要偷袭珍珠港的事,而且也知道之后会马上宣战。
仲根已收拾了洛杉矶的地鼠。
但日本外务省的密码情报早就以别的途径被人盗取。不是美方,就是极力希望美国加入这场战局的英国。
他们早知道日本正计划毫无预警地展开奇袭,反过来加以利用。
——卑鄙的偷袭。
美国人从小就被灌输不能说谎的观念。
对他们来说,「卑鄙的偷袭」是令人深恶痛绝的一句话,程度之严重,远超乎外国人(例如日本人)的想象。
全世界因为这句话而被赋予不同的意义。
「我认为,目前美国自行参战的可能性很低。」
他耳边响起莲水之前说过的话。
「目前美国的舆论还是很排斥参战。……只要没发生具有决定性的事件,舆论的走向应该是不会改变。」
决定性的事件。
例如卑鄙的偷袭。
美国国民从建国以来便一直被教导不能说谎,而日军这次展开的奇袭作战,肯定会惹来他们的反感。而且日军的行为都被局限在「卑鄙的偷袭」这句话上头,只要是听到广播、看过报纸的人,或是聆听政治家演说的人,脑中一定都会清楚地被灌输这个观念。结果将会……
颠覆美国的舆论。
原本排斥参战的美国国民,今后人人将主动高喊要与日本开战。对他们而言,面对展开「卑鄙偷袭」的对手,若是逃避这场战场,那将是「懦弱」以及「不可饶恕的行为」。
有舆论在后头推动的美国政治家,雀跃地展开与日本的战争。这么一来……
二○比一。
莲水之前曾冷静地分析过美国与日本的国力差距。
「倘若两国开战,日本方面在各场战斗中的损失,必须始终保持在对手的百分之一以下。当然,以现况来说……」
这是不可能的事。
仲根缓缓摇头。
没错,这是绝对不可能办到的事。
与美国这场战争,日本早晚会落败。
在战争开始的那一刻,就已决定胜败。以历史来看,以军事行动挽回外交上的失败,这种例子可说是前所未闻。包含军事行动在内的外交战略,就像日本的居合拔刀术{注33}一样,刀子尚未离鞘,便已分出胜负。
所以结城中校才会力排众议,在陆军内部设立d机关,培训间谍,并教导他们平时的间谍技术。
不自杀、不杀人。
这是仲根他们在d机关一入门便被灌输的第一戒律。
再也没比有人丧命更会引来周遭人关注的事了,所以对理应当「隐形人」的间谍来说,自杀及杀人是最忌讳的行为。
然而,一旦战争开始后,世界将就此颠倒。
战时有人丧命根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杀敌或是被敌所杀,反而更为理所当然。
这种状况意谓着仲根他们的间谍活动将就此中止。
因为潜入敌方美国的日本间谍,就算再怎么巧妙伪装,也会因为是敌国人民,而随时会被监视或拘捕,再也不能维持「隐形人」的身份。
不,不光是间谍。开战后旅居美国的日本人、拥有美国籍的日侨第二代、第三代,也都会遭美国当局监视、拘捕,或是被逐出国外……
这三年来,仲根辛辛苦苦在美国以及中南美地区架设,一般人完全看不出来的间谍网,将会崩毁。仲根的谍报活动也将全部化为乌有。
不,这不并不重要。这单纯只是一项无法改变的事实。问题在于……
仲根低头眯起双眼,思绪往远方延伸。
——为什么事前没和我联络?
他一直百思不解。
日军对珍珠港展开「卑鄙的偷袭」,d机关或华盛顿的日本大使馆应该事前便已掌握情报才对。
如果事前能取得联络,仲根应该就会想办法尽量解救之前的活动成果。日本的结城中校和华盛顿的莲水,为什么都没和我联络?
他蓦然想起某件事,抬起头来。
前些日子,他听说欧洲发生一场事故。难道结城中校出事了……?
他游移的视线,停顿在桌面的报纸上。
今天早上刚送来的日本专刊报纸。女佣一如平时,将它摆在仲根桌上。经这么一提才想到,今天还没看……
看过后,他不禁双目圆睁。
报纸的某个角落,有个小得差点令人忽略的短篇报导。
于日本大使馆任职的二等书记官莲水光一(二十九岁),昨晚在医院病逝。
莲水光一于本月一日下午,在上班时突然吐血,被送往医院,但之后一直昏迷
不醒。葬礼预定于……
——莲水……我哥哥他……死了?
他不禁叫出声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疏忽。如果是平时,他绝不会就这样十天没联络而放任不管。因为对方是莲水……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就像另一个自己,所以他才一时大意。他心中认定莲水不可能会有疏失。而且他一直专注于处理莲水委托他办的事。想尽早处理完毕,让莲水对他赞叹。我不就是这么想吗……?
我被绑住了。
被莲水……不,是被自己的过去给绑住。
好几个假设像水泡般浮现脑中。倘若日本大使馆对莲水病逝的事保密,没告诉国内的话……假使结城中校正忙着处理欧洲那起事故……如果和仲根联络的事,完全是委托莲水处理的话……
超越世上万物的结城中校,他那张冷峻的脸孔。
记忆中,人称魔王的那名男子的脸,正扭曲变形,形成一道漩涡,被吸进黑暗中……
这时,呆立在门前的玛丽被一把推开,两名陌生男人闯进房内。男子们在仲根面前摊开一张纸,接着朗声宣读纸上的内容。
仲根已听不到男人说的话。也看不见眼前的一切事物。
——宣告毁灭的巨大黑鸟展开双翼,在黑暗中冉冉而升。
仲根一脸茫然,依言伸出双手,只听得喀嚓一声,双手被铐上冰冷的手铐。
注31: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日本上将、日本首相。
注32:日本的传说生物之一。出现于《平家物语》中,据说它拥有猴子的相貌、狸的身躯、虎的四肢与及蛇的尾巴。
注33:日本剑术中一种瞬间拔刀伤敌的技巧。
睡人
1
这天,山姆·布兰德在自家收到的邮件里发现一张明信片,整个人定住了。
萧瑟的海边风景素描画。
翻过来一看,上面是几行特征十足的歪七扭八文字:
哈啰,山姆,你好吗?
这边还是老样子,天气糟透了。
替我向艾莉问好。尼克叔叔。
一个人住在远离伦敦的海边小镇的尼克叔叔,偶尔会一时兴起,寄图画明信片过来。字句总是一成不变。但……
「爸爸,怎么了?」
回头一看,五岁的女儿艾莉正歪着头仰望着他。
分明的大眼、灰色的瞳眸、修长的睫毛,色泽极淡的笔直发丝垂在肩上,脸颊浮现可爱的酒窝。
布兰德在女儿脸上看见亡妻的面容,笑意不由自主爬上眼睛。
——愈来愈像她妈妈了。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
「欸,爸爸,你怎么了?你刚刚的表情好可怕。」
布兰德默默摇头,一把将女儿抱起来。艾莉被搂在父亲雄壮的臂膀中,眼尖地发现了图画明信片。
「啊,是尼克叔叔写来的信!我也要看!」
明信片立刻就被小手抢走了。艾莉用指头逐一指着最近才刚学会的单字。
「哈、啰。山、姆。你、好、吗?……替、我、向、艾、莉、问、好。」
「好厉害,艾莉,你都会念呢。」
布兰德称赞,艾莉脸上顿时浮现骄傲的神色。
「尼克叔叔、尼克叔叔、老尼克叔叔{注34}。向艾莉问好,尼克叔叔!」
艾莉安上古怪的曲调反复唱着,把明信片拿到正前方,歪起头说:
「咦?好奇怪,这个贴反了。」
明信片角落贴着一便士邮票,上面国王乔治六世的肖像上下颠倒了……
「欸,爸爸,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呢?」
艾莉盯着明信片问。
「见到?见到谁?」
「尼克叔叔呀。」
「……嗯,是啊,总有一天吧。」
布兰德含糊其词,把女儿放到地上。布兰德向来沉默寡言,艾莉也没有特别在意,很快就扑向父亲庞大的背,跳上去钩住他的脖子。
布兰德摇晃背部,背好女儿,转过头对她说:
「爸爸得去上班了。傍晚奶奶会过来,在那之前要乖乖的喔。」
「好~!」
布兰德背部感觉着女儿的体温,心中再次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好这孩子。绝对不能让艾莉遭遇任何危险。
为了这个目的,即使要把自己的灵魂卖给恶魔,他也不会有一丝后悔……
2
三年前——
当时两岁的艾莉,用餐时突然趴倒在桌上,昏了过去。
布兰德火速将她送去平时看诊的小医院,幸而意识很快就恢复了,但医师详加诊断之后,摇了摇头说:
「心脏似乎有问题。」
接着医师瞥了病历一眼,补充说:
「和太太一样的病症呢。」
布兰德闻言沉默了。
他才刚失去挚爱的妻子——莎拉。
莎拉生下艾莉后,卧床不起,药石罔效,就此成了不归人。她的心脏有问题,其实根本无法负荷生产。即使事后听到这件事,也如同字面所说的,后悔莫及了。
布兰德几乎不记得父亲的长相。听说父亲是烧砖师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被征兵,于索姆河战役中捐躯。后来母亲住在国王十字区的廉价公寓,一面工作,独力将山姆拉拔成人。但母亲也在山姆十八岁时过世了。莎拉也同样在儿时丧父。两人会如此投合,或许也是因为境遇相似。
布兰德以为和莎拉结婚以后,总算有了家人。然而莎拉意外地早逝了。布兰德在岳母的协助下,勉将把失恃的独生女养育到这个年纪。然而残酷的上帝居然要把艾莉也从自己的身边夺走吗……?
布兰德恳求医师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挽救艾莉一命。
「要保住性命,只能尽快到大医院动手术,只是……」
听到手术需要的金额,布兰德与刚好赶到医院的岳母面面相觑。
布兰德才刚升上伍长。仅凭军队支给的微薄薪资,实在不可能筹措出医师所说的数字。遑论在疗养院当柜台职员、节省度日的岳母,更不可能拿得出这笔钱。
「钱我会想办法。……艾莉暂时麻烦妈照顾了。」
布兰德对只是默默地揉绞着手帕的岳母说完,一个人跑出医院。
这天晚上,暴风雨席卷全城。
布兰德淋成了落汤鸡,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彷徨。
他在学校的成绩,客套也说不上优秀。也许是因为那张总是神情朦胧的脸,身边的人认为他总是心不在焉,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睡人」。也没有值得拿来炫耀的学历。唯一的优点,就是遗传自父亲的高大、健壮的体格。他会从军,是认为自己有办法在军队里混下去。横竖战争爆发,每个人都会被征兵,与其等到那时,倒不如一开始就当个有薪水领的职业军人。他打着这样的算盘,然而——
为了支付妻子的住院及丧葬费用,仅有的积蓄全用光了,不仅如此,所有能借钱的对象也都已经借了钱。
他已经找不到人可以求助了。
他不记得自己接下来在哪些地方徘徊了多久。回过神时,他正坐在偏僻的酒吧角落,喝着廉价的烈酒。
布兰德平时难得喝酒,也从来不喜欢喝酒。他愁眉苦脸地喝着一点都不美味的酒,一心一意向上帝祈祷。
——上帝啊,请救救艾莉。只要能救艾莉一命,要我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所以上帝啊,求求您……
没多久,酒精将整片视野罩上一层白雾,意识逐渐朦胧起来。
这时,一个想法忽然溜进脑中。
——就算是恶魔也好,拜托,救救艾莉吧……
布兰德的祈祷被听见了。
3
山姆·布兰德英国陆军伍长一如往常,在上班时间五分钟前,来到职场的建筑物前方。
这栋建筑物位在伦敦西部汉姆科蒙附近,阴阴森森,唯一的优点就是坚固。据说原本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专门治疗罹患战争神经症的陆军医院。
混凝土墙直接裸露。共三楼的建筑物窗户每一道都嵌着铁栏栅,土地周围被高耸的围墙所环绕,围墙上布满两层有刺铁丝网。没有后门,要进出此地,只能经过正面唯一的一道门。门旁的岗哨随时都有多名警卫,进出时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必须接受搜身,无一例外。
彻底隔绝,难以欺近,进出皆有森严的警备。
这栋作为「随时能当做监狱的疯人院」而兴建的建筑物,后来悄悄地交到英国谍报机关手中,成为「敌性分子收容所」——亦即「敌国间谍的秘密审问所」。
布兰德经过正式程序进入建筑物,注意到设施工作人员弥漫着一股比平时更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他直接走向警护室,执行交班手续。
交班文件上所有的项目都是「无异常」。
完成形式上的手续后,交棒给布兰德下班的休斯勤务伍长把脸凑过来,压低声音简短地说:
——m来了。好像有「新人」进来了。
布兰德皱了一下眉头,收起下巴,略略点头。这下他明白为何工作人员如此紧张了。
m。
m是英国谍报机关的间谍头子之一。他的姓名与头衔,就连自己人的英国陆军也不得而知,只称其为「m」。
m拥有操控间谍的卓越手段,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把德国暗中送进英国的秘密间谍逐一揭发,反过来将其打造为双面间谍,加以利用,他的活跃如今甚至已成为传说。
——m有「特殊的眼睛」,能一眼识破敌方间谍。
这样的传闻煞有其事地流传着。问题是人们称为「巴西利斯克{注35}之眼」的能力,也会对自己人发动。
约两个月前,秘密审问所的人员之一被揭发是敌方间谍。该名职员已经在此地任职多年,周围的人都认为他是个文静、认真的人。起初所有的人都震惊无比,认为他绝不可能是敌方间谍,甚至有部分人士发起连署抗议。
然而在m的审讯中,该名职员自承「我从以前就是共产主义者,长年来将情报泄漏给第三国际」。但令人惊讶的不只如此。根据传闻——完全只是传闻——此人后来在m的指挥下,成为为英国效命的双面间谍,潜入敌方组织。
一眼识破敌方间谍,加以证明,并化解对方的抵抗,问出重要情报。令对方深陷恐惧,赢取信赖,最后将对方打造成双面间谍——这
就是m的魔法。
另一方面,休斯勤务伍长所说的「新人」,是指敌方间谍嫌犯的隐语。
他不知道嫌犯是怎么被揪出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个阵营的间谍。但既然m会亲自出马审讯,这次的「新人」八成也撑不了多久……
这些想法瞬间浮现脑海,但是对布兰德来说,不管是间谍、政治还是共产主义者,说穿了都是与他无关的另一个世界。
布兰德的任务,是这处有些特殊的设施内外的警卫工作。
警卫需要的特质,是对政治不感兴趣,以及绝不透露工作内容的寡言。
秘密审问所的警卫工作私下被称为「疯人院勤务」,是军队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单位。有时不分昼夜,设施里回荡着骇人的惨叫声与怒吼。有些被调来的新兵甚至因此精神失常,再次被调离。
布兰德就任这个职位,已经四年了。
在警卫人员中已经是最资深的一个。
他是在妻子过世以后,主动请调来这里的。为了照顾年幼的艾莉,他需要岳母帮忙,也不能离开伦敦。军人一般无法选择勤务地点,但「疯人院看守」是唯一能自行决定地点的任务。
艾莉检查出疾病以后,布兰德要求只上白天班。能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也是因为这里的任务没有其他人志愿,是每个人都排斥的差事。
布兰德自出生以来,从未对政治、思想,或是间谍这些事物感到任何兴趣。对敌方间谍进行什么样的审问,他也从不在乎。
任务就是任务。
仅止于此。
几天后,布兰德听说「这次的『新人』好像是日本人」,但他也无动于衷。不过设施里m抽的烟斗气味愈来愈浓,让人忍不住有些蹙眉。
日复一日,m对「新人」进行审讯。
布兰德只和「新人」在走廊上擦身而过一次。
应该是为了防止逃亡,「新人」双手被金属手铐牢牢铐住,背后跟着武装的年轻士兵,紧迫盯人。那张脸平坦、看不出表情,十足东方人气质。不过以日本人而言,应该算是轮廓深的吧。体型甚至可以说是纤细,对比监视他的感觉足足有二一○磅重的魁梧英国士兵,简直就像大人与小孩。
——那个人……就是日本军的间谍?
擦身而过之后,布兰德纳闷地想。
多不起眼的小矮子啊。而且神情憔悴不堪。那种家伙会是间谍……?
布兰德立刻摇头。
不管怎么样,都与布兰德没有瓜葛。
任务就是任务。
自己只要做好分内的事。
仅此而已。
就在m开始对「新人」进行审问一星期后,发生了一场骚动。
当时接近旁晚,布兰德差不多要准备收拾回家了。
4
「……今天怎么这么晚?」
布兰德一回到公寓,岳母便一脸疲惫地说。他平时都请岳母傍晚来照顾艾莉,但岳母一早就得上班,如果布兰德晚归,隔天早上她会很累。
「对不起,正要下班的时候,发生了一点状况……」
布兰德低着眼皮说,岳母没有再问下去。
「我先让艾莉去睡了。你的晚餐在厨房。」
「谢谢妈。」。
布兰德道谢,送岳母到门口。
他在厨房餐桌坐下,一个人用起凉掉的餐点。忽地,一个古怪的念头浮现脑际:
——我做的事又不是犯罪。
这阵子,他强烈地感觉有人在耳边呢喃细语。自从约一个星期前,收到尼克叔叔的明信片以后,就一直觉得有人在说话。
——欸,爸爸,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尼克叔叔呢?
艾莉问他的时候,他含糊带过。
因为布兰德自己也只见过尼克叔叔一次而已。他连对方是什么长相都不记得了。
那个暴风雨的夜晚。
布兰德喝着平日难得会喝的酒,向上帝祈祷,接着又向恶魔祈祷。
——请救救艾莉。只要能救艾莉,我不惜任何代价。
不知不觉间,一名男子坐到旁边来。男子予人的印象就像一条黑影。没有半点多余的赘肉,纤细的体格几乎可以说是皮包骨……偏长的掺银丝头发往后梳拢,穿着一袭不显眼的灰色西装……不知为何,连在店里也戴着皮手套……
男子对着正面,嘴唇几乎没有动,低声对布兰德说着什么。自己和男子交谈了吗?奇妙的是,事后不管再怎么回想,布兰德都毫无印象。只有男子那窸窸窣窣的低沉语调,宛如咒文般残留在耳底。
接下来回神时,布兰德身在暴风雨中,正走向医院。男子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手中有一只陌生的旧皮包。
布兰德回到医院,把装着现金的皮包递给岳母。「我的远亲——尼克叔叔——愿意资助医药费。」布兰德这么说明,但这段期间,他也觉得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话。
起初岳母表情十分狐疑,但她在皮包里找到写着「替我向艾莉问好。尼克叔叔」的字条,似乎放心了一些。
艾莉被送去医师介绍的大医院,幸运的是,手术成功了。
艾莉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也不再突然昏倒了。
对布兰德而言,拯救了心爱的女儿的性命的,不是熟识的医师,也不是完成困难手术的执刀医师,而是那名男子。他把灵魂卖给那名男子了。如果自己不遵守与那名男子的约定,艾莉就会没命。他如此深信不疑。
然而另一方面,那天晚上,自己究竟答应了那名男子什么事?布兰德多次试着回想,脑袋却是一片空白。
但是在尼克叔叔寄来的明信片角落看见倒贴的一便士邮票——国王乔治六世上下颠倒的肖像瞬间,布兰德的耳边响起了某人的呢喃。有人让布兰德想起了他的任务——他该做的事。就仿佛上下颠倒的一张邮票,是让睡人清醒过来的信号。
布兰德听从耳边细语的指示,做好准备。
首先弄到建筑物的平面图……警卫的位置……在其中一道门用粉笔画上古怪的记号……暗中剪下围墙铁丝网的一部分,然后——
那场骚动发生了。
今天下午,日本人间谍趁着监视的武装士兵不注意的时候,竟鲁莽地试图逃亡。
骚动一发生,布兰德立刻听从耳朵深处的声音命令,第一个冲上楼梯。他目不斜视地直奔事先画上古怪记号的门。周围混乱得就像捣了蜂窝。吼声四起。他回应声音,猛地把门拉开——
「……爸爸。」
有点大舌头的声音引得布兰德回头。
艾莉揉着惺忪睡眼站在那里。
「爸爸,你回来了。今天你回来得好晚,艾莉都先吃饭了。」
布兰德离开椅子,以粗壮的臂膀抱起女儿。
艾莉紧紧地搂了父亲的脖子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看着父亲的眼睛说:
「今天尼克叔叔寄了礼物来,奶奶有跟你说吗?」
——礼物?
艾莉不等布兰德回答,赤脚跳下地板,跑进起居间,很快又折回来,将一个褐色油纸包裹递给布兰德。
眼熟的歪七扭八字迹。仿佛以惯用手以外的手故意写得拙劣。
这是尼克叔叔第一次寄东西来。
「我可以打开吗?」
艾莉眼睛闪闪发亮地问。看起来睡意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布兰德苦笑着点点头,艾莉立刻拆开包装纸,取出内容物。
「是书!」
艾莉用她的小手抓住那本书,伸向布兰德的鼻头。
是一本包着红色书套的书。
烫金文字的封面书名是——
「the life and strange surprising adventures of……」
不知不觉间,呢喃细语声从布兰德的耳边消失了。就仿佛这本书就是让睡人再次进入沉睡的信号。
「欸,爸爸,读这本书给我听。」
「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吧。」
「读一点点就好,读到艾莉睡着就好,好嘛,拜托。」
艾莉拉扯着布兰德的手,把他带到床边。
「真的只读一点点喔。」
布兰德说,摸了艾莉的头一下,把椅子拖近女儿爬上去的床边,打开书本,开始读起这部离奇坎坷的冒险故事。
「我,鲁宾逊·克鲁索,生于一六三二年的纽约……」
注34:old nick,即恶魔。
注35:basilisk,一种欧洲的传说生物,也称为蛇尾鸡或翼蜥,为蛇类之王,传说能以眼神取人性命。
解说 苍蝇王
——宣告毁灭的巨大黑鸟展开双翼,在黑暗中冉冉而升。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d机关的故事迈入第二集,第一集里出现过的某些元素——像是个人情感羁绊如何影响全局、缺乏弹性的传统军事思维如何不堪一击、如何善用层层圈套智取敌人——在此继续延伸,同时在第一集里只是作为故事舞台的历史背景,在第二集里也变成了影响情节发展的主角,与d机关的成员们联手烘托出贯穿这五个故事的主题——破灭。
结城中校跟他旗下的d机关成员,个个都是「从破坏(他人的布局)中建设(对自己有利的布局)」的专家,他们是骗局/幻觉的制造者,也是破坏者;表面上看,他们是永远的赢家。在〈法属印度支那作战〉里,d机关成员只要做个假动作,就足以完成任务,把诈骗集团的蜘蛛网一脚踩破,同时破灭的还有高林的爱情——真正让他震惊的不是燕不爱他,而是他对燕的爱从来就不实在。同名短篇〈double joker〉跟第一集的〈joker game〉正好互相呼应,再度嘲弄传统军事思维的盲点;在d机关四两拨千金的策略之下,风见/风机关抛不下的军人身段与优越感被破坏殆尽,彻底溃不成军。〈棺柩〉也有着类似的元素:沃尔夫上校原本抱着职业军人的优越感,对间谍这一行极其轻视;在上司的游说之下,才勉强负担起「猎捕狐狸」的反间工作,却冷不防被结城将了一军,他「看待这世界的方式,就此有了重大的改变。他付出失去单眼的代价,学会如何动脑思考」。然而事隔二十二年再度对垒,狐狸还是计高一筹,沃尔夫从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第二篇〈苍蝇王〉,可能是本书中除〈黑鸟〉以外最精彩、最讽刺也最悲观的一篇,呈现出最彻底的破灭——胁坂卫始终相信,自己是为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理想而奋斗;为了让「西村二等兵」这样的农村子弟能够快乐地生活,资本主义社会必须被打倒,「日本一定不能战胜」。然而他却看不见事实——西村根本是个「不笑的男人」!胁坂引以自豪的秘密通讯法早就被人识破,而且为了他的理想,他亲手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异国老人。甚至到最后他被举发,也不是因为他的理想有多危险——纯粹只是因为他的行为模式太引人注目,会留下太多「不自然的尸体」,让d机关无法继续不着痕迹地利用他。你的理想、你的作为和你这个人的存在,都是彻底无意义的——有哪一种破灭比这还要巨大?
或许只有一个国家的崩毁可以与之匹敌了。压轴短篇〈黑鸟〉,就借着一个间谍的意外失败,勾勒出「大日本帝国」(日本从一八六八年〔实权回归天皇〕到一九四七年〔二战结束次年〕的正式国号)崩溃的开端。
其实在第一集的第一则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作者就已经小心置入关于时间的讯息:佐久间中尉第一次见到结城中校是在一九三八年,d机关是在前一年秋天成立,这时中国与日本已经全面开战,不过第一集的故事都是发生在非战斗地区;读者很有可能对二战历史彻底不清楚也不在乎,还是照样享受到第一集里种种圈套骗局带来的乐趣。但到了第二集,时空描述越来越明确,历史阴影带来的压力也愈发沉重:〈苍蝇王〉背景就在中国境内的战斗前线;〈法属印度支那作战〉故事结束后不久,日军正式进攻法属印度支那(一九四○年九月);〈棺柩〉与〈黑鸟〉则显然是在珍珠港事变(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前夕。按照结城中校的思维逻辑,间谍就是在还维持表面和平的时候最有用——这样间谍才能够像「隐形人」一样地行动,默默搜集情报,让母国进行台面上的外交谈判时,可以拿到一手好牌。开战以后呢?间谍还是有用的,如果你不是刚好长得一副「外国人」的脸——但日本人的长相显然跟白人完全不同,根本不可能在欧美敌国境内自由活动。当然,或许还可以搞点敌后游击作战(如果你年纪够大,看过《敌后突击队》〔garrison』s goris〕之类的影集,那你大概会明白我在说什么。d机关在现实中的蓝本「陆军中野学校」,后来居然变成游击队员训练所,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思路),但是那顶多起到一点扰乱作用,很难影响大局。以日本当时的国力,跟美国开战无异自取灭亡;但是根据我们都知道的历史,事情迟早要往那个方向走。整本《double joker》,就在这种阴郁气氛中迎向最后的高潮。
〈黑鸟〉里的仲根是d机关训练出来的一百分间谍,他有着完美的双重假身份,可以毫不内疚地瞒骗妻子岳父,遥控其他手下时总是能成功地隐身幕后;间谍网里出现「地鼠」(双面谍)的时候,他设计出的策略无懈可击,不但可以不着痕迹地陷害地鼠,又可以让自己永远脱离间谍嫌疑,执行过程也十全十美,一切照计划进行——他唯一的一点小破绽,就是对外务省联络官莲水光一的感情。严格说来,仲根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莲水确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这终究是他个人一厢情愿的猜想;而他对莲水的感情究竟是想象出来的亲情,还是对于相似人种的惺惺相惜,其实很难分辨,我们只知道这种情感比他对妻子的感情更有影响力,也更危险。但是,就只因为他太过信赖莲水光一,才会导致最后的意外失败吗(来不及隐藏或销毁任何情报,就突然再度被捕)?倒也不尽然。就算莲水在仲根心中并没有独特的地位,就算仲根提早发现外务省方面十天没有联络,因此提高警觉、事先解散或隐藏他的情报网,超越他个人、超越d机关或任何情报机关的巨大力量,迟早还是会摧毁一切——在情报机关影响不到的地方,有许多人不顾美日国力有着「二十比一」的差距,还是决定打赢不了的战争。表面的和平一撕裂,隐形人间谍的事业就结束了。
更进一步来说,虽然〈黑鸟〉中融入了这种阴谋论——「珍珠港事变美国事先知情,却企图操纵舆论所以放任事件发生」——但珍珠港事变是日本方面预谋的结果,却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有没有阴谋论都一样。这证明了少数人的机巧才智,终究敌不过集体愚行的黑暗漩涡——d机关成员在所有的小棋局里都是赢家,他们控制了所有棋子、甚至整个棋盘,然而战争却吞噬了他们的一切成就。
带来战争的那股毁灭力量,就跟人类的历史一样久远,不受任何感情羁绊控制。那股力量,才是真正永恒的苍蝇王。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mlr推理文学研究会成员。最近觉得说谎是个非常有趣的主题,所以勤快地阅读研究间谍小说的论着。
——宣告毁灭的巨大黑鸟展开双翼,在黑暗中冉冉而升。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d机关的故事迈入第二集,第一集里出现过的某些元素——像是个人情感羁绊如何影响全局、缺乏弹性的传统军事思维如何不堪一击、如何善用层层圈套智取敌人——在此继续延伸,同时在第一集里只是作为故事舞台的历史背景,在第二集里也变成了影响情节发展的主角,与d机关的成员们联手烘托出贯穿这五个故事的主题——破灭。
结城中校跟他旗下的d机关成员,个个都是「从破坏(他人的布局)中建设(对自己有利的布局)」的专家,他们是骗局/幻觉的制造者,也是破坏者;表面上看,他们是永远的赢家。在〈法属印度支那作战〉里,d机关成员只要做个假动作,就足以完成任务,把诈骗集团的蜘蛛网一脚踩破,同时破灭的还有高林的爱情——真正让他震惊的不是燕不爱他,而是他对燕的爱从来就不实在。同名短篇〈double joker〉跟第一集的〈joker game〉正好互相呼应,再度嘲弄传统军事思维的盲点;在d机关四两拨千金的策略之下,风见/风机关抛不下的军人身段与优越感被破坏殆尽,彻底溃不成军。〈棺柩〉也有着类似的元素:沃尔夫上校原本抱着职业军人的优越感,对间谍这一行极其轻视;在上司的游说之下,才勉强负担起「猎捕狐狸」的反间工作,却冷不防被结城将了一军,他「看待这世界的方式,就此有了重大的改变。他付出失去单眼的代价,学会如何动脑思考」。然而事隔二十二年再度对垒,狐狸还是计高一筹,沃尔夫从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第二篇〈苍蝇王〉,可能是本书中除〈黑鸟〉以外最精彩、最讽刺也最悲观的一篇,呈现出最彻底的破灭——胁坂卫始终相信,自己是为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理想而奋斗;为了让「西村二等兵」这样的农村子弟能够快乐地生活,资本主义社会必须被打倒,「日本一定不能战胜」。然而他却看不见事实——西村根本是个「不笑的男人」!胁坂引以自豪的秘密通讯法早就被人识破,而且为了他的理想,他亲手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异国老人。甚至到最后他被举发,也不是因为他的理想有多危险——纯粹只是因为他的行为模式太引人注目,会留下太多「不自然的尸体」,让d机关无法继续不着痕迹地利用他。你的理想、你的作为和你这个人的存在,都是彻底无意义的——有哪一种破灭比这还要巨大?
或许只有一个国家的崩毁可以与之匹敌了。压轴短篇〈黑鸟〉,就借着一个间谍的意外失败,勾勒出「大日本帝国」(日本从一八六八年〔实权回归天皇〕到一九四七年〔二战结束次年〕的正式国号)崩溃的开端。
其实在第一集的第一则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作者就已经小心置入关于时间的讯息:佐久间中尉第一次见到结城中校是在一九三八年,d机关是在前一年秋天成立,这时中国与日本已经全面开战,不过第一集的故事都是发生在非战斗地区;读者很有可能对二战历史彻底不清楚也不在乎,还是照样享受到第一集里种种圈套骗局带来的乐趣。但到了第二集,时空描述越来越明确,历史阴影带来的压力也愈发沉重:〈苍蝇王〉背景就在中国境内的战斗前线;〈法属印度支那作战〉故事结束后不久,日军正式进攻法属印度支那(一九四○年九月);〈棺柩〉与〈黑鸟〉则显然是在珍珠港事变(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前夕。按照结城中校的思维逻辑,间谍就是在还维持表面和平的时候最有用——这样间谍才能够像「隐形人」一样地行动,默默搜集情报,让母国进行台面上的外交谈判时,可以拿到一手好牌。开战以后呢?间谍还是有用的,如果你不是刚好长得一副「外国人」的脸——但日本人的长相显然跟白人完全不同,根本不可能在欧美敌国境内自由活动。当然,或许还可以搞点敌后游击作战(如果你年纪够大,看过《敌后突击队》〔garrison』s goris〕之类的影集,那你大概会明白我在说什么。d机关在现实中的蓝本「陆军中野学校」,后来居然变成游击队员训练所,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思路),但是那顶多起到一点扰乱作用,很难影响大局。以日本当时的国力,跟美国开战无异自取灭亡;但是根据我们都知道的历史,事情迟早要往那个方向走。整本《double joker》,就在这种阴郁气氛中迎向最后的高潮。
〈黑鸟〉里的仲根是d机关训练出来的一百分间谍,他有着完美的双重假身份,可以毫不内疚地瞒骗妻子岳父,遥控其他手下时总是能成功地隐身幕后;间谍网里出现「地鼠」(双面谍)的时候,他设计出的策略无懈可击,不但可以不着痕迹地陷害地鼠,又可以让自己永远脱离间谍嫌疑,执行过程也十全十美,一切照计划进行——他唯一的一点小破绽,就是对外务省联络官莲水光一的感情。严格说来,仲根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莲水确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这终究是他个人一厢情愿的猜想;而他对莲水的感情究竟是想象出来的亲情,还是对于相似人种的惺惺相惜,其实很难分辨,我们只知道这种情感比他对妻子的感情更有影响力,也更危险。但是,就只因为他太过信赖莲水光一,才会导致最后的意外失败吗(来不及隐藏或销毁任何情报,就突然再度被捕)?倒也不尽然。就算莲水在仲根心中并没有独特的地位,就算仲根提早发现外务省方面十天没有联络,因此提高警觉、事先解散或隐藏他的情报网,超越他个人、超越d机关或任何情报机关的巨大力量,迟早还是会摧毁一切——在情报机关影响不到的地方,有许多人不顾美日国力有着「二十比一」的差距,还是决定打赢不了的战争。表面的和平一撕裂,隐形人间谍的事业就结束了。
更进一步来说,虽然〈黑鸟〉中融入了这种阴谋论——「珍珠港事变美国事先知情,却企图操纵舆论所以放任事件发生」——但珍珠港事变是日本方面预谋的结果,却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有没有阴谋论都一样。这证明了少数人的机巧才智,终究敌不过集体愚行的黑暗漩涡——d机关成员在所有的小棋局里都是赢家,他们控制了所有棋子、甚至整个棋盘,然而战争却吞噬了他们的一切成就。
带来战争的那股毁灭力量,就跟人类的历史一样久远,不受任何感情羁绊控制。那股力量,才是真正永恒的苍蝇王。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mlr推理文学研究会成员。最近觉得说谎是个非常有趣的主题,所以勤快地阅读研究间谍小说的论着。
——宣告毁灭的巨大黑鸟展开双翼,在黑暗中冉冉而升。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d机关的故事迈入第二集,第一集里出现过的某些元素——像是个人情感羁绊如何影响全局、缺乏弹性的传统军事思维如何不堪一击、如何善用层层圈套智取敌人——在此继续延伸,同时在第一集里只是作为故事舞台的历史背景,在第二集里也变成了影响情节发展的主角,与d机关的成员们联手烘托出贯穿这五个故事的主题——破灭。
结城中校跟他旗下的d机关成员,个个都是「从破坏(他人的布局)中建设(对自己有利的布局)」的专家,他们是骗局/幻觉的制造者,也是破坏者;表面上看,他们是永远的赢家。在〈法属印度支那作战〉里,d机关成员只要做个假动作,就足以完成任务,把诈骗集团的蜘蛛网一脚踩破,同时破灭的还有高林的爱情——真正让他震惊的不是燕不爱他,而是他对燕的爱从来就不实在。同名短篇〈double joker〉跟第一集的〈joker game〉正好互相呼应,再度嘲弄传统军事思维的盲点;在d机关四两拨千金的策略之下,风见/风机关抛不下的军人身段与优越感被破坏殆尽,彻底溃不成军。〈棺柩〉也有着类似的元素:沃尔夫上校原本抱着职业军人的优越感,对间谍这一行极其轻视;在上司的游说之下,才勉强负担起「猎捕狐狸」的反间工作,却冷不防被结城将了一军,他「看待这世界的方式,就此有了重大的改变。他付出失去单眼的代价,学会如何动脑思考」。然而事隔二十二年再度对垒,狐狸还是计高一筹,沃尔夫从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第二篇〈苍蝇王〉,可能是本书中除〈黑鸟〉以外最精彩、最讽刺也最悲观的一篇,呈现出最彻底的破灭——胁坂卫始终相信,自己是为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理想而奋斗;为了让「西村二等兵」这样的农村子弟能够快乐地生活,资本主义社会必须被打倒,「日本一定不能战胜」。然而他却看不见事实——西村根本是个「不笑的男人」!胁坂引以自豪的秘密通讯法早就被人识破,而且为了他的理想,他亲手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异国老人。甚至到最后他被举发,也不是因为他的理想有多危险——纯粹只是因为他的行为模式太引人注目,会留下太多「不自然的尸体」,让d机关无法继续不着痕迹地利用他。你的理想、你的作为和你这个人的存在,都是彻底无意义的——有哪一种破灭比这还要巨大?
或许只有一个国家的崩毁可以与之匹敌了。压轴短篇〈黑鸟〉,就借着一个间谍的意外失败,勾勒出「大日本帝国」(日本从一八六八年〔实权回归天皇〕到一九四七年〔二战结束次年〕的正式国号)崩溃的开端。
其实在第一集的第一则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作者就已经小心置入关于时间的讯息:佐久间中尉第一次见到结城中校是在一九三八年,d机关是在前一年秋天成立,这时中国与日本已经全面开战,不过第一集的故事都是发生在非战斗地区;读者很有可能对二战历史彻底不清楚也不在乎,还是照样享受到第一集里种种圈套骗局带来的乐趣。但到了第二集,时空描述越来越明确,历史阴影带来的压力也愈发沉重:〈苍蝇王〉背景就在中国境内的战斗前线;〈法属印度支那作战〉故事结束后不久,日军正式进攻法属印度支那(一九四○年九月);〈棺柩〉与〈黑鸟〉则显然是在珍珠港事变(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前夕。按照结城中校的思维逻辑,间谍就是在还维持表面和平的时候最有用——这样间谍才能够像「隐形人」一样地行动,默默搜集情报,让母国进行台面上的外交谈判时,可以拿到一手好牌。开战以后呢?间谍还是有用的,如果你不是刚好长得一副「外国人」的脸——但日本人的长相显然跟白人完全不同,根本不可能在欧美敌国境内自由活动。当然,或许还可以搞点敌后游击作战(如果你年纪够大,看过《敌后突击队》〔garrison』s goris〕之类的影集,那你大概会明白我在说什么。d机关在现实中的蓝本「陆军中野学校」,后来居然变成游击队员训练所,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思路),但是那顶多起到一点扰乱作用,很难影响大局。以日本当时的国力,跟美国开战无异自取灭亡;但是根据我们都知道的历史,事情迟早要往那个方向走。整本《double joker》,就在这种阴郁气氛中迎向最后的高潮。
〈黑鸟〉里的仲根是d机关训练出来的一百分间谍,他有着完美的双重假身份,可以毫不内疚地瞒骗妻子岳父,遥控其他手下时总是能成功地隐身幕后;间谍网里出现「地鼠」(双面谍)的时候,他设计出的策略无懈可击,不但可以不着痕迹地陷害地鼠,又可以让自己永远脱离间谍嫌疑,执行过程也十全十美,一切照计划进行——他唯一的一点小破绽,就是对外务省联络官莲水光一的感情。严格说来,仲根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莲水确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这终究是他个人一厢情愿的猜想;而他对莲水的感情究竟是想象出来的亲情,还是对于相似人种的惺惺相惜,其实很难分辨,我们只知道这种情感比他对妻子的感情更有影响力,也更危险。但是,就只因为他太过信赖莲水光一,才会导致最后的意外失败吗(来不及隐藏或销毁任何情报,就突然再度被捕)?倒也不尽然。就算莲水在仲根心中并没有独特的地位,就算仲根提早发现外务省方面十天没有联络,因此提高警觉、事先解散或隐藏他的情报网,超越他个人、超越d机关或任何情报机关的巨大力量,迟早还是会摧毁一切——在情报机关影响不到的地方,有许多人不顾美日国力有着「二十比一」的差距,还是决定打赢不了的战争。表面的和平一撕裂,隐形人间谍的事业就结束了。
更进一步来说,虽然〈黑鸟〉中融入了这种阴谋论——「珍珠港事变美国事先知情,却企图操纵舆论所以放任事件发生」——但珍珠港事变是日本方面预谋的结果,却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有没有阴谋论都一样。这证明了少数人的机巧才智,终究敌不过集体愚行的黑暗漩涡——d机关成员在所有的小棋局里都是赢家,他们控制了所有棋子、甚至整个棋盘,然而战争却吞噬了他们的一切成就。
带来战争的那股毁灭力量,就跟人类的历史一样久远,不受任何感情羁绊控制。那股力量,才是真正永恒的苍蝇王。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mlr推理文学研究会成员。最近觉得说谎是个非常有趣的主题,所以勤快地阅读研究间谍小说的论着。
——宣告毁灭的巨大黑鸟展开双翼,在黑暗中冉冉而升。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d机关的故事迈入第二集,第一集里出现过的某些元素——像是个人情感羁绊如何影响全局、缺乏弹性的传统军事思维如何不堪一击、如何善用层层圈套智取敌人——在此继续延伸,同时在第一集里只是作为故事舞台的历史背景,在第二集里也变成了影响情节发展的主角,与d机关的成员们联手烘托出贯穿这五个故事的主题——破灭。
结城中校跟他旗下的d机关成员,个个都是「从破坏(他人的布局)中建设(对自己有利的布局)」的专家,他们是骗局/幻觉的制造者,也是破坏者;表面上看,他们是永远的赢家。在〈法属印度支那作战〉里,d机关成员只要做个假动作,就足以完成任务,把诈骗集团的蜘蛛网一脚踩破,同时破灭的还有高林的爱情——真正让他震惊的不是燕不爱他,而是他对燕的爱从来就不实在。同名短篇〈double joker〉跟第一集的〈joker game〉正好互相呼应,再度嘲弄传统军事思维的盲点;在d机关四两拨千金的策略之下,风见/风机关抛不下的军人身段与优越感被破坏殆尽,彻底溃不成军。〈棺柩〉也有着类似的元素:沃尔夫上校原本抱着职业军人的优越感,对间谍这一行极其轻视;在上司的游说之下,才勉强负担起「猎捕狐狸」的反间工作,却冷不防被结城将了一军,他「看待这世界的方式,就此有了重大的改变。他付出失去单眼的代价,学会如何动脑思考」。然而事隔二十二年再度对垒,狐狸还是计高一筹,沃尔夫从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第二篇〈苍蝇王〉,可能是本书中除〈黑鸟〉以外最精彩、最讽刺也最悲观的一篇,呈现出最彻底的破灭——胁坂卫始终相信,自己是为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理想而奋斗;为了让「西村二等兵」这样的农村子弟能够快乐地生活,资本主义社会必须被打倒,「日本一定不能战胜」。然而他却看不见事实——西村根本是个「不笑的男人」!胁坂引以自豪的秘密通讯法早就被人识破,而且为了他的理想,他亲手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异国老人。甚至到最后他被举发,也不是因为他的理想有多危险——纯粹只是因为他的行为模式太引人注目,会留下太多「不自然的尸体」,让d机关无法继续不着痕迹地利用他。你的理想、你的作为和你这个人的存在,都是彻底无意义的——有哪一种破灭比这还要巨大?
或许只有一个国家的崩毁可以与之匹敌了。压轴短篇〈黑鸟〉,就借着一个间谍的意外失败,勾勒出「大日本帝国」(日本从一八六八年〔实权回归天皇〕到一九四七年〔二战结束次年〕的正式国号)崩溃的开端。
其实在第一集的第一则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作者就已经小心置入关于时间的讯息:佐久间中尉第一次见到结城中校是在一九三八年,d机关是在前一年秋天成立,这时中国与日本已经全面开战,不过第一集的故事都是发生在非战斗地区;读者很有可能对二战历史彻底不清楚也不在乎,还是照样享受到第一集里种种圈套骗局带来的乐趣。但到了第二集,时空描述越来越明确,历史阴影带来的压力也愈发沉重:〈苍蝇王〉背景就在中国境内的战斗前线;〈法属印度支那作战〉故事结束后不久,日军正式进攻法属印度支那(一九四○年九月);〈棺柩〉与〈黑鸟〉则显然是在珍珠港事变(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前夕。按照结城中校的思维逻辑,间谍就是在还维持表面和平的时候最有用——这样间谍才能够像「隐形人」一样地行动,默默搜集情报,让母国进行台面上的外交谈判时,可以拿到一手好牌。开战以后呢?间谍还是有用的,如果你不是刚好长得一副「外国人」的脸——但日本人的长相显然跟白人完全不同,根本不可能在欧美敌国境内自由活动。当然,或许还可以搞点敌后游击作战(如果你年纪够大,看过《敌后突击队》〔garrison』s goris〕之类的影集,那你大概会明白我在说什么。d机关在现实中的蓝本「陆军中野学校」,后来居然变成游击队员训练所,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思路),但是那顶多起到一点扰乱作用,很难影响大局。以日本当时的国力,跟美国开战无异自取灭亡;但是根据我们都知道的历史,事情迟早要往那个方向走。整本《double joker》,就在这种阴郁气氛中迎向最后的高潮。
〈黑鸟〉里的仲根是d机关训练出来的一百分间谍,他有着完美的双重假身份,可以毫不内疚地瞒骗妻子岳父,遥控其他手下时总是能成功地隐身幕后;间谍网里出现「地鼠」(双面谍)的时候,他设计出的策略无懈可击,不但可以不着痕迹地陷害地鼠,又可以让自己永远脱离间谍嫌疑,执行过程也十全十美,一切照计划进行——他唯一的一点小破绽,就是对外务省联络官莲水光一的感情。严格说来,仲根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莲水确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这终究是他个人一厢情愿的猜想;而他对莲水的感情究竟是想象出来的亲情,还是对于相似人种的惺惺相惜,其实很难分辨,我们只知道这种情感比他对妻子的感情更有影响力,也更危险。但是,就只因为他太过信赖莲水光一,才会导致最后的意外失败吗(来不及隐藏或销毁任何情报,就突然再度被捕)?倒也不尽然。就算莲水在仲根心中并没有独特的地位,就算仲根提早发现外务省方面十天没有联络,因此提高警觉、事先解散或隐藏他的情报网,超越他个人、超越d机关或任何情报机关的巨大力量,迟早还是会摧毁一切——在情报机关影响不到的地方,有许多人不顾美日国力有着「二十比一」的差距,还是决定打赢不了的战争。表面的和平一撕裂,隐形人间谍的事业就结束了。
更进一步来说,虽然〈黑鸟〉中融入了这种阴谋论——「珍珠港事变美国事先知情,却企图操纵舆论所以放任事件发生」——但珍珠港事变是日本方面预谋的结果,却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有没有阴谋论都一样。这证明了少数人的机巧才智,终究敌不过集体愚行的黑暗漩涡——d机关成员在所有的小棋局里都是赢家,他们控制了所有棋子、甚至整个棋盘,然而战争却吞噬了他们的一切成就。
带来战争的那股毁灭力量,就跟人类的历史一样久远,不受任何感情羁绊控制。那股力量,才是真正永恒的苍蝇王。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mlr推理文学研究会成员。最近觉得说谎是个非常有趣的主题,所以勤快地阅读研究间谍小说的论着。
——宣告毁灭的巨大黑鸟展开双翼,在黑暗中冉冉而升。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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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城中校跟他旗下的d机关成员,个个都是「从破坏(他人的布局)中建设(对自己有利的布局)」的专家,他们是骗局/幻觉的制造者,也是破坏者;表面上看,他们是永远的赢家。在〈法属印度支那作战〉里,d机关成员只要做个假动作,就足以完成任务,把诈骗集团的蜘蛛网一脚踩破,同时破灭的还有高林的爱情——真正让他震惊的不是燕不爱他,而是他对燕的爱从来就不实在。同名短篇〈double joker〉跟第一集的〈joker game〉正好互相呼应,再度嘲弄传统军事思维的盲点;在d机关四两拨千金的策略之下,风见/风机关抛不下的军人身段与优越感被破坏殆尽,彻底溃不成军。〈棺柩〉也有着类似的元素:沃尔夫上校原本抱着职业军人的优越感,对间谍这一行极其轻视;在上司的游说之下,才勉强负担起「猎捕狐狸」的反间工作,却冷不防被结城将了一军,他「看待这世界的方式,就此有了重大的改变。他付出失去单眼的代价,学会如何动脑思考」。然而事隔二十二年再度对垒,狐狸还是计高一筹,沃尔夫从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第二篇〈苍蝇王〉,可能是本书中除〈黑鸟〉以外最精彩、最讽刺也最悲观的一篇,呈现出最彻底的破灭——胁坂卫始终相信,自己是为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理想而奋斗;为了让「西村二等兵」这样的农村子弟能够快乐地生活,资本主义社会必须被打倒,「日本一定不能战胜」。然而他却看不见事实——西村根本是个「不笑的男人」!胁坂引以自豪的秘密通讯法早就被人识破,而且为了他的理想,他亲手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异国老人。甚至到最后他被举发,也不是因为他的理想有多危险——纯粹只是因为他的行为模式太引人注目,会留下太多「不自然的尸体」,让d机关无法继续不着痕迹地利用他。你的理想、你的作为和你这个人的存在,都是彻底无意义的——有哪一种破灭比这还要巨大?
或许只有一个国家的崩毁可以与之匹敌了。压轴短篇〈黑鸟〉,就借着一个间谍的意外失败,勾勒出「大日本帝国」(日本从一八六八年〔实权回归天皇〕到一九四七年〔二战结束次年〕的正式国号)崩溃的开端。
其实在第一集的第一则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作者就已经小心置入关于时间的讯息:佐久间中尉第一次见到结城中校是在一九三八年,d机关是在前一年秋天成立,这时中国与日本已经全面开战,不过第一集的故事都是发生在非战斗地区;读者很有可能对二战历史彻底不清楚也不在乎,还是照样享受到第一集里种种圈套骗局带来的乐趣。但到了第二集,时空描述越来越明确,历史阴影带来的压力也愈发沉重:〈苍蝇王〉背景就在中国境内的战斗前线;〈法属印度支那作战〉故事结束后不久,日军正式进攻法属印度支那(一九四○年九月);〈棺柩〉与〈黑鸟〉则显然是在珍珠港事变(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前夕。按照结城中校的思维逻辑,间谍就是在还维持表面和平的时候最有用——这样间谍才能够像「隐形人」一样地行动,默默搜集情报,让母国进行台面上的外交谈判时,可以拿到一手好牌。开战以后呢?间谍还是有用的,如果你不是刚好长得一副「外国人」的脸——但日本人的长相显然跟白人完全不同,根本不可能在欧美敌国境内自由活动。当然,或许还可以搞点敌后游击作战(如果你年纪够大,看过《敌后突击队》〔garrison』s goris〕之类的影集,那你大概会明白我在说什么。d机关在现实中的蓝本「陆军中野学校」,后来居然变成游击队员训练所,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思路),但是那顶多起到一点扰乱作用,很难影响大局。以日本当时的国力,跟美国开战无异自取灭亡;但是根据我们都知道的历史,事情迟早要往那个方向走。整本《double joker》,就在这种阴郁气氛中迎向最后的高潮。
〈黑鸟〉里的仲根是d机关训练出来的一百分间谍,他有着完美的双重假身份,可以毫不内疚地瞒骗妻子岳父,遥控其他手下时总是能成功地隐身幕后;间谍网里出现「地鼠」(双面谍)的时候,他设计出的策略无懈可击,不但可以不着痕迹地陷害地鼠,又可以让自己永远脱离间谍嫌疑,执行过程也十全十美,一切照计划进行——他唯一的一点小破绽,就是对外务省联络官莲水光一的感情。严格说来,仲根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莲水确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这终究是他个人一厢情愿的猜想;而他对莲水的感情究竟是想象出来的亲情,还是对于相似人种的惺惺相惜,其实很难分辨,我们只知道这种情感比他对妻子的感情更有影响力,也更危险。但是,就只因为他太过信赖莲水光一,才会导致最后的意外失败吗(来不及隐藏或销毁任何情报,就突然再度被捕)?倒也不尽然。就算莲水在仲根心中并没有独特的地位,就算仲根提早发现外务省方面十天没有联络,因此提高警觉、事先解散或隐藏他的情报网,超越他个人、超越d机关或任何情报机关的巨大力量,迟早还是会摧毁一切——在情报机关影响不到的地方,有许多人不顾美日国力有着「二十比一」的差距,还是决定打赢不了的战争。表面的和平一撕裂,隐形人间谍的事业就结束了。
更进一步来说,虽然〈黑鸟〉中融入了这种阴谋论——「珍珠港事变美国事先知情,却企图操纵舆论所以放任事件发生」——但珍珠港事变是日本方面预谋的结果,却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有没有阴谋论都一样。这证明了少数人的机巧才智,终究敌不过集体愚行的黑暗漩涡——d机关成员在所有的小棋局里都是赢家,他们控制了所有棋子、甚至整个棋盘,然而战争却吞噬了他们的一切成就。
带来战争的那股毁灭力量,就跟人类的历史一样久远,不受任何感情羁绊控制。那股力量,才是真正永恒的苍蝇王。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mlr推理文学研究会成员。最近觉得说谎是个非常有趣的主题,所以勤快地阅读研究间谍小说的论着。
——宣告毁灭的巨大黑鸟展开双翼,在黑暗中冉冉而升。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d机关的故事迈入第二集,第一集里出现过的某些元素——像是个人情感羁绊如何影响全局、缺乏弹性的传统军事思维如何不堪一击、如何善用层层圈套智取敌人——在此继续延伸,同时在第一集里只是作为故事舞台的历史背景,在第二集里也变成了影响情节发展的主角,与d机关的成员们联手烘托出贯穿这五个故事的主题——破灭。
结城中校跟他旗下的d机关成员,个个都是「从破坏(他人的布局)中建设(对自己有利的布局)」的专家,他们是骗局/幻觉的制造者,也是破坏者;表面上看,他们是永远的赢家。在〈法属印度支那作战〉里,d机关成员只要做个假动作,就足以完成任务,把诈骗集团的蜘蛛网一脚踩破,同时破灭的还有高林的爱情——真正让他震惊的不是燕不爱他,而是他对燕的爱从来就不实在。同名短篇〈double joker〉跟第一集的〈joker game〉正好互相呼应,再度嘲弄传统军事思维的盲点;在d机关四两拨千金的策略之下,风见/风机关抛不下的军人身段与优越感被破坏殆尽,彻底溃不成军。〈棺柩〉也有着类似的元素:沃尔夫上校原本抱着职业军人的优越感,对间谍这一行极其轻视;在上司的游说之下,才勉强负担起「猎捕狐狸」的反间工作,却冷不防被结城将了一军,他「看待这世界的方式,就此有了重大的改变。他付出失去单眼的代价,学会如何动脑思考」。然而事隔二十二年再度对垒,狐狸还是计高一筹,沃尔夫从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第二篇〈苍蝇王〉,可能是本书中除〈黑鸟〉以外最精彩、最讽刺也最悲观的一篇,呈现出最彻底的破灭——胁坂卫始终相信,自己是为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理想而奋斗;为了让「西村二等兵」这样的农村子弟能够快乐地生活,资本主义社会必须被打倒,「日本一定不能战胜」。然而他却看不见事实——西村根本是个「不笑的男人」!胁坂引以自豪的秘密通讯法早就被人识破,而且为了他的理想,他亲手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异国老人。甚至到最后他被举发,也不是因为他的理想有多危险——纯粹只是因为他的行为模式太引人注目,会留下太多「不自然的尸体」,让d机关无法继续不着痕迹地利用他。你的理想、你的作为和你这个人的存在,都是彻底无意义的——有哪一种破灭比这还要巨大?
或许只有一个国家的崩毁可以与之匹敌了。压轴短篇〈黑鸟〉,就借着一个间谍的意外失败,勾勒出「大日本帝国」(日本从一八六八年〔实权回归天皇〕到一九四七年〔二战结束次年〕的正式国号)崩溃的开端。
其实在第一集的第一则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作者就已经小心置入关于时间的讯息:佐久间中尉第一次见到结城中校是在一九三八年,d机关是在前一年秋天成立,这时中国与日本已经全面开战,不过第一集的故事都是发生在非战斗地区;读者很有可能对二战历史彻底不清楚也不在乎,还是照样享受到第一集里种种圈套骗局带来的乐趣。但到了第二集,时空描述越来越明确,历史阴影带来的压力也愈发沉重:〈苍蝇王〉背景就在中国境内的战斗前线;〈法属印度支那作战〉故事结束后不久,日军正式进攻法属印度支那(一九四○年九月);〈棺柩〉与〈黑鸟〉则显然是在珍珠港事变(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前夕。按照结城中校的思维逻辑,间谍就是在还维持表面和平的时候最有用——这样间谍才能够像「隐形人」一样地行动,默默搜集情报,让母国进行台面上的外交谈判时,可以拿到一手好牌。开战以后呢?间谍还是有用的,如果你不是刚好长得一副「外国人」的脸——但日本人的长相显然跟白人完全不同,根本不可能在欧美敌国境内自由活动。当然,或许还可以搞点敌后游击作战(如果你年纪够大,看过《敌后突击队》〔garrison』s goris〕之类的影集,那你大概会明白我在说什么。d机关在现实中的蓝本「陆军中野学校」,后来居然变成游击队员训练所,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思路),但是那顶多起到一点扰乱作用,很难影响大局。以日本当时的国力,跟美国开战无异自取灭亡;但是根据我们都知道的历史,事情迟早要往那个方向走。整本《double joker》,就在这种阴郁气氛中迎向最后的高潮。
〈黑鸟〉里的仲根是d机关训练出来的一百分间谍,他有着完美的双重假身份,可以毫不内疚地瞒骗妻子岳父,遥控其他手下时总是能成功地隐身幕后;间谍网里出现「地鼠」(双面谍)的时候,他设计出的策略无懈可击,不但可以不着痕迹地陷害地鼠,又可以让自己永远脱离间谍嫌疑,执行过程也十全十美,一切照计划进行——他唯一的一点小破绽,就是对外务省联络官莲水光一的感情。严格说来,仲根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莲水确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这终究是他个人一厢情愿的猜想;而他对莲水的感情究竟是想象出来的亲情,还是对于相似人种的惺惺相惜,其实很难分辨,我们只知道这种情感比他对妻子的感情更有影响力,也更危险。但是,就只因为他太过信赖莲水光一,才会导致最后的意外失败吗(来不及隐藏或销毁任何情报,就突然再度被捕)?倒也不尽然。就算莲水在仲根心中并没有独特的地位,就算仲根提早发现外务省方面十天没有联络,因此提高警觉、事先解散或隐藏他的情报网,超越他个人、超越d机关或任何情报机关的巨大力量,迟早还是会摧毁一切——在情报机关影响不到的地方,有许多人不顾美日国力有着「二十比一」的差距,还是决定打赢不了的战争。表面的和平一撕裂,隐形人间谍的事业就结束了。
更进一步来说,虽然〈黑鸟〉中融入了这种阴谋论——「珍珠港事变美国事先知情,却企图操纵舆论所以放任事件发生」——但珍珠港事变是日本方面预谋的结果,却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有没有阴谋论都一样。这证明了少数人的机巧才智,终究敌不过集体愚行的黑暗漩涡——d机关成员在所有的小棋局里都是赢家,他们控制了所有棋子、甚至整个棋盘,然而战争却吞噬了他们的一切成就。
带来战争的那股毁灭力量,就跟人类的历史一样久远,不受任何感情羁绊控制。那股力量,才是真正永恒的苍蝇王。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mlr推理文学研究会成员。最近觉得说谎是个非常有趣的主题,所以勤快地阅读研究间谍小说的论着。
——宣告毁灭的巨大黑鸟展开双翼,在黑暗中冉冉而升。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d机关的故事迈入第二集,第一集里出现过的某些元素——像是个人情感羁绊如何影响全局、缺乏弹性的传统军事思维如何不堪一击、如何善用层层圈套智取敌人——在此继续延伸,同时在第一集里只是作为故事舞台的历史背景,在第二集里也变成了影响情节发展的主角,与d机关的成员们联手烘托出贯穿这五个故事的主题——破灭。
结城中校跟他旗下的d机关成员,个个都是「从破坏(他人的布局)中建设(对自己有利的布局)」的专家,他们是骗局/幻觉的制造者,也是破坏者;表面上看,他们是永远的赢家。在〈法属印度支那作战〉里,d机关成员只要做个假动作,就足以完成任务,把诈骗集团的蜘蛛网一脚踩破,同时破灭的还有高林的爱情——真正让他震惊的不是燕不爱他,而是他对燕的爱从来就不实在。同名短篇〈double joker〉跟第一集的〈joker game〉正好互相呼应,再度嘲弄传统军事思维的盲点;在d机关四两拨千金的策略之下,风见/风机关抛不下的军人身段与优越感被破坏殆尽,彻底溃不成军。〈棺柩〉也有着类似的元素:沃尔夫上校原本抱着职业军人的优越感,对间谍这一行极其轻视;在上司的游说之下,才勉强负担起「猎捕狐狸」的反间工作,却冷不防被结城将了一军,他「看待这世界的方式,就此有了重大的改变。他付出失去单眼的代价,学会如何动脑思考」。然而事隔二十二年再度对垒,狐狸还是计高一筹,沃尔夫从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第二篇〈苍蝇王〉,可能是本书中除〈黑鸟〉以外最精彩、最讽刺也最悲观的一篇,呈现出最彻底的破灭——胁坂卫始终相信,自己是为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理想而奋斗;为了让「西村二等兵」这样的农村子弟能够快乐地生活,资本主义社会必须被打倒,「日本一定不能战胜」。然而他却看不见事实——西村根本是个「不笑的男人」!胁坂引以自豪的秘密通讯法早就被人识破,而且为了他的理想,他亲手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异国老人。甚至到最后他被举发,也不是因为他的理想有多危险——纯粹只是因为他的行为模式太引人注目,会留下太多「不自然的尸体」,让d机关无法继续不着痕迹地利用他。你的理想、你的作为和你这个人的存在,都是彻底无意义的——有哪一种破灭比这还要巨大?
或许只有一个国家的崩毁可以与之匹敌了。压轴短篇〈黑鸟〉,就借着一个间谍的意外失败,勾勒出「大日本帝国」(日本从一八六八年〔实权回归天皇〕到一九四七年〔二战结束次年〕的正式国号)崩溃的开端。
其实在第一集的第一则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作者就已经小心置入关于时间的讯息:佐久间中尉第一次见到结城中校是在一九三八年,d机关是在前一年秋天成立,这时中国与日本已经全面开战,不过第一集的故事都是发生在非战斗地区;读者很有可能对二战历史彻底不清楚也不在乎,还是照样享受到第一集里种种圈套骗局带来的乐趣。但到了第二集,时空描述越来越明确,历史阴影带来的压力也愈发沉重:〈苍蝇王〉背景就在中国境内的战斗前线;〈法属印度支那作战〉故事结束后不久,日军正式进攻法属印度支那(一九四○年九月);〈棺柩〉与〈黑鸟〉则显然是在珍珠港事变(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前夕。按照结城中校的思维逻辑,间谍就是在还维持表面和平的时候最有用——这样间谍才能够像「隐形人」一样地行动,默默搜集情报,让母国进行台面上的外交谈判时,可以拿到一手好牌。开战以后呢?间谍还是有用的,如果你不是刚好长得一副「外国人」的脸——但日本人的长相显然跟白人完全不同,根本不可能在欧美敌国境内自由活动。当然,或许还可以搞点敌后游击作战(如果你年纪够大,看过《敌后突击队》〔garrison』s goris〕之类的影集,那你大概会明白我在说什么。d机关在现实中的蓝本「陆军中野学校」,后来居然变成游击队员训练所,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思路),但是那顶多起到一点扰乱作用,很难影响大局。以日本当时的国力,跟美国开战无异自取灭亡;但是根据我们都知道的历史,事情迟早要往那个方向走。整本《double joker》,就在这种阴郁气氛中迎向最后的高潮。
〈黑鸟〉里的仲根是d机关训练出来的一百分间谍,他有着完美的双重假身份,可以毫不内疚地瞒骗妻子岳父,遥控其他手下时总是能成功地隐身幕后;间谍网里出现「地鼠」(双面谍)的时候,他设计出的策略无懈可击,不但可以不着痕迹地陷害地鼠,又可以让自己永远脱离间谍嫌疑,执行过程也十全十美,一切照计划进行——他唯一的一点小破绽,就是对外务省联络官莲水光一的感情。严格说来,仲根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莲水确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这终究是他个人一厢情愿的猜想;而他对莲水的感情究竟是想象出来的亲情,还是对于相似人种的惺惺相惜,其实很难分辨,我们只知道这种情感比他对妻子的感情更有影响力,也更危险。但是,就只因为他太过信赖莲水光一,才会导致最后的意外失败吗(来不及隐藏或销毁任何情报,就突然再度被捕)?倒也不尽然。就算莲水在仲根心中并没有独特的地位,就算仲根提早发现外务省方面十天没有联络,因此提高警觉、事先解散或隐藏他的情报网,超越他个人、超越d机关或任何情报机关的巨大力量,迟早还是会摧毁一切——在情报机关影响不到的地方,有许多人不顾美日国力有着「二十比一」的差距,还是决定打赢不了的战争。表面的和平一撕裂,隐形人间谍的事业就结束了。
更进一步来说,虽然〈黑鸟〉中融入了这种阴谋论——「珍珠港事变美国事先知情,却企图操纵舆论所以放任事件发生」——但珍珠港事变是日本方面预谋的结果,却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有没有阴谋论都一样。这证明了少数人的机巧才智,终究敌不过集体愚行的黑暗漩涡——d机关成员在所有的小棋局里都是赢家,他们控制了所有棋子、甚至整个棋盘,然而战争却吞噬了他们的一切成就。
带来战争的那股毁灭力量,就跟人类的历史一样久远,不受任何感情羁绊控制。那股力量,才是真正永恒的苍蝇王。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mlr推理文学研究会成员。最近觉得说谎是个非常有趣的主题,所以勤快地阅读研究间谍小说的论着。
——宣告毁灭的巨大黑鸟展开双翼,在黑暗中冉冉而升。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d机关的故事迈入第二集,第一集里出现过的某些元素——像是个人情感羁绊如何影响全局、缺乏弹性的传统军事思维如何不堪一击、如何善用层层圈套智取敌人——在此继续延伸,同时在第一集里只是作为故事舞台的历史背景,在第二集里也变成了影响情节发展的主角,与d机关的成员们联手烘托出贯穿这五个故事的主题——破灭。
结城中校跟他旗下的d机关成员,个个都是「从破坏(他人的布局)中建设(对自己有利的布局)」的专家,他们是骗局/幻觉的制造者,也是破坏者;表面上看,他们是永远的赢家。在〈法属印度支那作战〉里,d机关成员只要做个假动作,就足以完成任务,把诈骗集团的蜘蛛网一脚踩破,同时破灭的还有高林的爱情——真正让他震惊的不是燕不爱他,而是他对燕的爱从来就不实在。同名短篇〈double joker〉跟第一集的〈joker game〉正好互相呼应,再度嘲弄传统军事思维的盲点;在d机关四两拨千金的策略之下,风见/风机关抛不下的军人身段与优越感被破坏殆尽,彻底溃不成军。〈棺柩〉也有着类似的元素:沃尔夫上校原本抱着职业军人的优越感,对间谍这一行极其轻视;在上司的游说之下,才勉强负担起「猎捕狐狸」的反间工作,却冷不防被结城将了一军,他「看待这世界的方式,就此有了重大的改变。他付出失去单眼的代价,学会如何动脑思考」。然而事隔二十二年再度对垒,狐狸还是计高一筹,沃尔夫从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第二篇〈苍蝇王〉,可能是本书中除〈黑鸟〉以外最精彩、最讽刺也最悲观的一篇,呈现出最彻底的破灭——胁坂卫始终相信,自己是为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理想而奋斗;为了让「西村二等兵」这样的农村子弟能够快乐地生活,资本主义社会必须被打倒,「日本一定不能战胜」。然而他却看不见事实——西村根本是个「不笑的男人」!胁坂引以自豪的秘密通讯法早就被人识破,而且为了他的理想,他亲手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异国老人。甚至到最后他被举发,也不是因为他的理想有多危险——纯粹只是因为他的行为模式太引人注目,会留下太多「不自然的尸体」,让d机关无法继续不着痕迹地利用他。你的理想、你的作为和你这个人的存在,都是彻底无意义的——有哪一种破灭比这还要巨大?
或许只有一个国家的崩毁可以与之匹敌了。压轴短篇〈黑鸟〉,就借着一个间谍的意外失败,勾勒出「大日本帝国」(日本从一八六八年〔实权回归天皇〕到一九四七年〔二战结束次年〕的正式国号)崩溃的开端。
其实在第一集的第一则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作者就已经小心置入关于时间的讯息:佐久间中尉第一次见到结城中校是在一九三八年,d机关是在前一年秋天成立,这时中国与日本已经全面开战,不过第一集的故事都是发生在非战斗地区;读者很有可能对二战历史彻底不清楚也不在乎,还是照样享受到第一集里种种圈套骗局带来的乐趣。但到了第二集,时空描述越来越明确,历史阴影带来的压力也愈发沉重:〈苍蝇王〉背景就在中国境内的战斗前线;〈法属印度支那作战〉故事结束后不久,日军正式进攻法属印度支那(一九四○年九月);〈棺柩〉与〈黑鸟〉则显然是在珍珠港事变(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前夕。按照结城中校的思维逻辑,间谍就是在还维持表面和平的时候最有用——这样间谍才能够像「隐形人」一样地行动,默默搜集情报,让母国进行台面上的外交谈判时,可以拿到一手好牌。开战以后呢?间谍还是有用的,如果你不是刚好长得一副「外国人」的脸——但日本人的长相显然跟白人完全不同,根本不可能在欧美敌国境内自由活动。当然,或许还可以搞点敌后游击作战(如果你年纪够大,看过《敌后突击队》〔garrison』s goris〕之类的影集,那你大概会明白我在说什么。d机关在现实中的蓝本「陆军中野学校」,后来居然变成游击队员训练所,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思路),但是那顶多起到一点扰乱作用,很难影响大局。以日本当时的国力,跟美国开战无异自取灭亡;但是根据我们都知道的历史,事情迟早要往那个方向走。整本《double joker》,就在这种阴郁气氛中迎向最后的高潮。
〈黑鸟〉里的仲根是d机关训练出来的一百分间谍,他有着完美的双重假身份,可以毫不内疚地瞒骗妻子岳父,遥控其他手下时总是能成功地隐身幕后;间谍网里出现「地鼠」(双面谍)的时候,他设计出的策略无懈可击,不但可以不着痕迹地陷害地鼠,又可以让自己永远脱离间谍嫌疑,执行过程也十全十美,一切照计划进行——他唯一的一点小破绽,就是对外务省联络官莲水光一的感情。严格说来,仲根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莲水确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这终究是他个人一厢情愿的猜想;而他对莲水的感情究竟是想象出来的亲情,还是对于相似人种的惺惺相惜,其实很难分辨,我们只知道这种情感比他对妻子的感情更有影响力,也更危险。但是,就只因为他太过信赖莲水光一,才会导致最后的意外失败吗(来不及隐藏或销毁任何情报,就突然再度被捕)?倒也不尽然。就算莲水在仲根心中并没有独特的地位,就算仲根提早发现外务省方面十天没有联络,因此提高警觉、事先解散或隐藏他的情报网,超越他个人、超越d机关或任何情报机关的巨大力量,迟早还是会摧毁一切——在情报机关影响不到的地方,有许多人不顾美日国力有着「二十比一」的差距,还是决定打赢不了的战争。表面的和平一撕裂,隐形人间谍的事业就结束了。
更进一步来说,虽然〈黑鸟〉中融入了这种阴谋论——「珍珠港事变美国事先知情,却企图操纵舆论所以放任事件发生」——但珍珠港事变是日本方面预谋的结果,却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有没有阴谋论都一样。这证明了少数人的机巧才智,终究敌不过集体愚行的黑暗漩涡——d机关成员在所有的小棋局里都是赢家,他们控制了所有棋子、甚至整个棋盘,然而战争却吞噬了他们的一切成就。
带来战争的那股毁灭力量,就跟人类的历史一样久远,不受任何感情羁绊控制。那股力量,才是真正永恒的苍蝇王。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mlr推理文学研究会成员。最近觉得说谎是个非常有趣的主题,所以勤快地阅读研究间谍小说的论着。
——宣告毁灭的巨大黑鸟展开双翼,在黑暗中冉冉而升。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d机关的故事迈入第二集,第一集里出现过的某些元素——像是个人情感羁绊如何影响全局、缺乏弹性的传统军事思维如何不堪一击、如何善用层层圈套智取敌人——在此继续延伸,同时在第一集里只是作为故事舞台的历史背景,在第二集里也变成了影响情节发展的主角,与d机关的成员们联手烘托出贯穿这五个故事的主题——破灭。
结城中校跟他旗下的d机关成员,个个都是「从破坏(他人的布局)中建设(对自己有利的布局)」的专家,他们是骗局/幻觉的制造者,也是破坏者;表面上看,他们是永远的赢家。在〈法属印度支那作战〉里,d机关成员只要做个假动作,就足以完成任务,把诈骗集团的蜘蛛网一脚踩破,同时破灭的还有高林的爱情——真正让他震惊的不是燕不爱他,而是他对燕的爱从来就不实在。同名短篇〈double joker〉跟第一集的〈joker game〉正好互相呼应,再度嘲弄传统军事思维的盲点;在d机关四两拨千金的策略之下,风见/风机关抛不下的军人身段与优越感被破坏殆尽,彻底溃不成军。〈棺柩〉也有着类似的元素:沃尔夫上校原本抱着职业军人的优越感,对间谍这一行极其轻视;在上司的游说之下,才勉强负担起「猎捕狐狸」的反间工作,却冷不防被结城将了一军,他「看待这世界的方式,就此有了重大的改变。他付出失去单眼的代价,学会如何动脑思考」。然而事隔二十二年再度对垒,狐狸还是计高一筹,沃尔夫从一开始就已经输了。
第二篇〈苍蝇王〉,可能是本书中除〈黑鸟〉以外最精彩、最讽刺也最悲观的一篇,呈现出最彻底的破灭——胁坂卫始终相信,自己是为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理想而奋斗;为了让「西村二等兵」这样的农村子弟能够快乐地生活,资本主义社会必须被打倒,「日本一定不能战胜」。然而他却看不见事实——西村根本是个「不笑的男人」!胁坂引以自豪的秘密通讯法早就被人识破,而且为了他的理想,他亲手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异国老人。甚至到最后他被举发,也不是因为他的理想有多危险——纯粹只是因为他的行为模式太引人注目,会留下太多「不自然的尸体」,让d机关无法继续不着痕迹地利用他。你的理想、你的作为和你这个人的存在,都是彻底无意义的——有哪一种破灭比这还要巨大?
或许只有一个国家的崩毁可以与之匹敌了。压轴短篇〈黑鸟〉,就借着一个间谍的意外失败,勾勒出「大日本帝国」(日本从一八六八年〔实权回归天皇〕到一九四七年〔二战结束次年〕的正式国号)崩溃的开端。
其实在第一集的第一则同名短篇〈joker game〉里,作者就已经小心置入关于时间的讯息:佐久间中尉第一次见到结城中校是在一九三八年,d机关是在前一年秋天成立,这时中国与日本已经全面开战,不过第一集的故事都是发生在非战斗地区;读者很有可能对二战历史彻底不清楚也不在乎,还是照样享受到第一集里种种圈套骗局带来的乐趣。但到了第二集,时空描述越来越明确,历史阴影带来的压力也愈发沉重:〈苍蝇王〉背景就在中国境内的战斗前线;〈法属印度支那作战〉故事结束后不久,日军正式进攻法属印度支那(一九四○年九月);〈棺柩〉与〈黑鸟〉则显然是在珍珠港事变(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前夕。按照结城中校的思维逻辑,间谍就是在还维持表面和平的时候最有用——这样间谍才能够像「隐形人」一样地行动,默默搜集情报,让母国进行台面上的外交谈判时,可以拿到一手好牌。开战以后呢?间谍还是有用的,如果你不是刚好长得一副「外国人」的脸——但日本人的长相显然跟白人完全不同,根本不可能在欧美敌国境内自由活动。当然,或许还可以搞点敌后游击作战(如果你年纪够大,看过《敌后突击队》〔garrison』s goris〕之类的影集,那你大概会明白我在说什么。d机关在现实中的蓝本「陆军中野学校」,后来居然变成游击队员训练所,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思路),但是那顶多起到一点扰乱作用,很难影响大局。以日本当时的国力,跟美国开战无异自取灭亡;但是根据我们都知道的历史,事情迟早要往那个方向走。整本《double joker》,就在这种阴郁气氛中迎向最后的高潮。
〈黑鸟〉里的仲根是d机关训练出来的一百分间谍,他有着完美的双重假身份,可以毫不内疚地瞒骗妻子岳父,遥控其他手下时总是能成功地隐身幕后;间谍网里出现「地鼠」(双面谍)的时候,他设计出的策略无懈可击,不但可以不着痕迹地陷害地鼠,又可以让自己永远脱离间谍嫌疑,执行过程也十全十美,一切照计划进行——他唯一的一点小破绽,就是对外务省联络官莲水光一的感情。严格说来,仲根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莲水确实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这终究是他个人一厢情愿的猜想;而他对莲水的感情究竟是想象出来的亲情,还是对于相似人种的惺惺相惜,其实很难分辨,我们只知道这种情感比他对妻子的感情更有影响力,也更危险。但是,就只因为他太过信赖莲水光一,才会导致最后的意外失败吗(来不及隐藏或销毁任何情报,就突然再度被捕)?倒也不尽然。就算莲水在仲根心中并没有独特的地位,就算仲根提早发现外务省方面十天没有联络,因此提高警觉、事先解散或隐藏他的情报网,超越他个人、超越d机关或任何情报机关的巨大力量,迟早还是会摧毁一切——在情报机关影响不到的地方,有许多人不顾美日国力有着「二十比一」的差距,还是决定打赢不了的战争。表面的和平一撕裂,隐形人间谍的事业就结束了。
更进一步来说,虽然〈黑鸟〉中融入了这种阴谋论——「珍珠港事变美国事先知情,却企图操纵舆论所以放任事件发生」——但珍珠港事变是日本方面预谋的结果,却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有没有阴谋论都一样。这证明了少数人的机巧才智,终究敌不过集体愚行的黑暗漩涡——d机关成员在所有的小棋局里都是赢家,他们控制了所有棋子、甚至整个棋盘,然而战争却吞噬了他们的一切成就。
带来战争的那股毁灭力量,就跟人类的历史一样久远,不受任何感情羁绊控制。那股力量,才是真正永恒的苍蝇王。
本文作者介绍
颜九笙 mlr推理文学研究会成员。最近觉得说谎是个非常有趣的主题,所以勤快地阅读研究间谍小说的论着。
追迹
1
怎么会变成这样?
英国《泰晤士报》远东{注36}特派员阿龙·普莱斯一脸茫然,感觉在耳边吼叫的日语异常遥远。
他放在桌上的双手,戴着坚固的钢铁手铐。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错?
没有答案的疑问,从刚才就一直在他脑中盘旋。
忽然间,一股凉风拂过脸颊,他抬起头。
令人目眩的蓝天映入眼帘。
——对了……现在已是夏天。
普莱斯愣愣想着,而后漠然望向可能是他离开房间的唯一出口。
宪兵队本部,顶楼的侦讯室。
大大敞开的五楼窗子,传来吵得恼人的蝉鸣——
2
普莱斯初次听到那个传言,是在能够眺望横滨港的「瓦斯灯」酒吧。
随着日英关系恶化,日本国民之间的反英情绪日渐高涨,在酒馆也会遭人挑衅,无法安心喝酒。唯有在旅日英国人经营的这间站立式酒吧,可放松戒备大醉一场。
传言是这么说的:
「数年前,日本陆军内部秘密成立间谍培训机关。该机关出身的优秀日本间谍,最近在国内外极为活跃。」
起初,普莱斯嗤之以鼻,不当回事。
注重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军队,素来将间谍活动当成「卑怯低劣的行为」。尤其在帝国陆军中,这种倾向更强烈,视间谍为「肮脏的工作」、「污辱皇军之名」,忌恨有加。以前普莱斯采访陆军某位大人物时,曾迂回地提起此一话题,「间谍?那些家伙就是喜欢偷窥的色情狂!」对方简直像看到脏东西般不屑道。
在那样的民族精神与风土文化中,即使成立培训机关,也不可能培养出「优秀的间谍」——
见普莱斯挑起单边眉毛,露出冷笑,对方气恼不已。
「我不是在开玩笑。」
龙蛇混杂的店内,昏暗吧台的最深处,驻日英国大使馆的事务员修·莫里森,忌惮周遭目光似地缩着肩膀与普莱斯喝酒。此人颇具语言天分,专门负责翻译大使馆的日语文件。
「偷偷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说出去……」
听着莫里森压低音量叙述的内容,普莱斯不禁蹙眉。
之前,莫里森偶然看到母国寄至大使馆的机要文件上,写着「严密注意日本间谍」及「搜集该神秘机关相关情报」的指令。
「据说,那所培训机关集合非军方人士,也就是东京与京都的帝国大学,或是外国大学毕业的优秀青年,让他们接受间谍教育。实际上,现在世界各地的英国殖民地,甚至英国本国,都疑似因他们的活动造成情报外泄。」
普莱斯眯起眼,细细思索莫里森的话。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要是这个情报正确——
他摇摇头,叹口气,向莫里森道谢后,在吧台下悄悄塞钱给对方便离开酒吧。
普莱斯回到夜半无人的事务所,深深窝进椅背。他叼着烟点火,以目光追逐冉冉升起的烟。
那种事真有可能吗?
普莱斯仍旧半信半疑。
一如官僚组织的常态,日本陆军也有重视「纯血」的倾向。最好的例子,就是组织内部的人事。掌握人事的陆军省人事局补任课,传统上从课长到课员,全是从幼校「土生土长」的军官。简而言之,唯有从陆军幼校到陆军士校,乃至陆军大学,一路以优秀成绩毕业的人,才能在组织中出人头地,大展身手。
反过来说,再怎么优秀,只要是非幼校出身的「中途参加组」,往后的升迁必会受到差别待遇。
他们理所当然地蔑称非军方人士为「地方人」。
在那种氛围下,而且是在厌恶间谍行为的陆军组织中,集合一般大学的毕业生——在陆军内部几乎被视为「异教徒」的人,成立间谍培训机关,并交出具体成果?那种不可能的任务真有办法达成?
嘴角叼着烟,普莱斯的视线移回桌上摊开的便条纸。
结城中校?
雪白的便条纸中央,加上问号简短写着。
据说,他就是凭一己之力,在日本帝国陆军内部成立间谍培训机关,统领异类间谍们的间谍首脑。
——有意思。
普莱斯冷冷一笑,在烟灰缸摁熄变短的烟。
来追查达成不可能任务的谜样男子——结城中校的过去吧。
在英国《泰晤士报》远东特派员阿龙·普莱斯眼里,这是个极具魅力的采访主题。
3
普莱斯旅日十年。
现年五十六岁。
日本恐怕是他最后一个工作地点。
来日本之前,他曾在孟买及香港等英属亚洲殖民地担任记者。十年前,由神户港初次踏上日本的土地。
普莱斯立刻就为这个美丽的国家着迷。
活力四射却猥杂、混沌、旁若无人的亚洲氛围,多少令他有些退避三舍。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干净街道、一丝不苟的亲切人们、温和的笑容,日本以及日本人的特征,对他来说简直犹如上帝恩赐的神奇食物吗哪(manna)。
普莱斯写出一篇篇善意介绍日本的报导送回母国,内容涵盖樱花、艺妓、富士山、庙会、烟火、狮子舞、菊人偶,刊登在报纸上,颇受好评。「日本通」,不知不觉间,旅日外国记者为他冠上这样的头衔。普莱斯拼命学习艰深难懂的日语,现下甚至能以汉字「阿龙」签名。
回顾过往,普莱斯的脸色骤变。
如今,日本的氛围与当初大不相同。
刚到日本时,身穿军装的政治家们还没这么嚣张地拓展势力。近几年,随着针对政治家及财经人士的恐怖攻击频传,思想言论的取缔也益发严格。
旅日外国记者全受到政府的监视,报导皆须经过审查,若是牵涉天皇与皇族,别说是侮辱性言词,开个小玩笑都不可能。这种取缔没有明确的准则,从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老自由主义到最先进的无政府主义,无处不是删改的对象。
外国记者中,撂下一句「这种情况哪写得出像样的报导」,愤而离开日本的不在少数。
然而,普莱斯与几名外国记者,仍坚持留在这个国家。
要是他不留,还有谁会留下?
普莱斯认为,正因是这种状况才该在日本尽点心力。毕竟有些事,唯有爱日本、深知日本的自己办得到。他如此相信。
凭一人之力,在大日本帝国陆军内部成立另类间谍组织的男子——
「结城中校」究竟是何方神圣?隶属哪个部队?说起来,他的全名叫什么?
着手采访后,普莱斯立时撞上难以突破的障碍。
打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能够直接接触或采访结城中校。
对方是现任间谍首脑,自然不可能接受来自敌国的英国记者访问。站在普莱斯的立场,他原本的打算是:
——交叉比对认识结城中校的人们证词,侧面勾勒出他的个人生平。
不料,不管怎么打听,都找不到实际「认识」结城中校的人。「传闻倒是听过,可是,不晓得他是怎样的人物。」众人异口同声,而且多半是不悦地皱眉如此回答。
普莱斯暗自纳闷。
结城中校宛如幽灵,从不轻易现身,四处活动却没留下蛛丝马迹——只能这么推断。但是,现实中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吗?
无论哪个国家都一样,军队本质上是极端官僚主义,换句话说,就是拥有作为公家机关的一面。举个具体的例子,办理事务手续必须以书面文件进行,而且必定会归档保存。只要查阅归档的文件,便能追溯任何隶属军队的人的活动经历——
倏地,普莱斯想到一个主意,忍不住窃笑。
既然没人认识现在的结城中校,就从他的过去入手。既然隶属军队,回溯文件便能查明他的过去。
当然,身为外国记者,普莱斯不能随便调阅陆军内部保管的军人档案,不过,也有能够查阅的资料,像是陆军幼校、陆军士校的校友名册。非官方制作的名册,不可能被指定为机密,寻得适当的管道,付出相应的金额,便能轻松弄到影本。
普莱斯根据传言,推测出结城中校大约的年龄,及自陆军幼校、士校的毕业年度,取得那几年的校友名册。大批同期生中难免会有口风不紧的人,或者,可设法搭上中途退学放弃军旅生涯的人。日本有句俗谚「吃同一锅饭」,大意是说「一起生活的人会变成亲密伙伴」。想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去问「吃同一锅饭的人」,也就是与结城中校在陆军幼校或士校关系
亲密的人,应该多少能获得一些线索。
这是「日本通」普莱斯绞尽脑汁想到的进攻方式,然而——
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符合的人物。
基本上,名册上根本没有「结城」这个姓氏。为防万一,他又扩大目标对象的毕业年度,依然是白费力气。
怎么会这样?
普莱斯叼着烟点火,微微皱起脸。
眼前是传统的日式低矮书桌,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这是普莱斯家的书房。
面对桌上摊开的文件,普莱斯交抱双臂沉思。
他试着在脑袋里重新爬梳情报。
现今,不仅是英属殖民地,英国本土也有机密情资外泄的疑虑。调查结果发现,与日本帝国陆军内部聚集「地方人」的间谍培训机关相关。凭一己之力创立组织,统领一群不习惯军队组织理论的间谍。此人就是结城中校——
想到这里,普莱斯不禁蹙眉。
「结城」肯定是日本帝国陆军内的人物。
民间人士的报告——哪怕是多么有意义的情报,军方都不会放在眼里。为了灵活运用潜伏各国的优秀间谍掌握的情报,身为间谍首脑的结城必须隶属大日本帝国陆军,而且是校级以上的高级军官,这是绝对条件。日本军队中,非陆士、陆大毕业的军官闻所未闻。
那么,为何在陆士、陆大的校友名册上找不到「结城」?
谜团不仅仅如此。
调查过程中,普莱斯注意到结城中校设立的间谍培训机关通称「d机关」。
为何是「d」?
目光追逐着冉冉吐出的烟,普莱斯任思绪自由伸展。
那个称呼应该具有特殊意义。
因应其性质,各国间谍机关的正式名称,多半带有「秘密情报」与「军事情报」,或是战略、国防、保安、作战、教育、培训、谍报之类的字眼。然而,不只是日文,替换成英文、德文、法文等世界主要语言,也都不符合缩写「d」。那么,为何通称「d」?
普莱斯的脑海一隅,蓦地浮现调查过程中偶然听到的单字。
魔王。
据说,结城别名「魔王」,深受周遭的人敬畏。
这类机关的名称通常取自创立者的姓名或绰号,「d」会是结城的别名——daemon,或dangerous、darkness的英文缩写吗?
普莱斯百思不解。
每一个都好像不够贴切。
没有明确的根据,但依长年在异国当记者的直觉,他认为「d」这个通称另有来由……
「嗨,老公。亲爱的,现在方便打扰一下吗?」
背后响起话声,普莱斯转身一看,妻子艾伦微微偏着头站在房门口。
妻子是比利时人,今年二十九岁,就白人的标准算是身材娇小。普莱斯对在日本的百货公司当贩售模特儿的艾伦一见钟情,展开霸道的追求攻势,终于在一年半前结婚。由于年纪相差许多,普莱斯在婚后也很宠爱妻子。
平日工作时受到干扰,普莱斯会很不高兴,唯独对艾伦例外。
他莞尔一笑,温柔地招招手。艾伦来到他身边,屈起修长的双腿坐在榻榻米上。
「以前很照顾我们的棚桥先生,寄来写着『已迁居sanjuu』的明信片……那是什么意思?」
已迁居sanjuu?
他瞥向妻子放在桌上的明信片,噗哧一笑。
「艾伦,棚桥先生不是『已迁居sanjuu』,而是已迁居至三重(mie)这个地方——要这样念才对。」
普莱斯指出是念法错误,艾伦一脸不服。为什么不是念sanjuu,要念成mie?你怎么知道?枉费我辛苦学了汉字也派不上用场。她说着,双颊气得鼓鼓的。他这才想到,几天前刚教过妻子「二重」(nijuu)的汉字意义与读音。
「日本的汉字通常不只一种念法。」
普莱斯苦笑,耐心向妻子解释。
「根据前后的文意会变换读音。没有明确的规则可循,但日本人都自然而然晓得如何区分……」
说到一半,他猛地打住。
瞬间,脑海闪过一个念头。真是意想不到的情况。但是,那种事怎么可能……
普莱斯回望桌上摊开的名册。然后,他没理会目瞪口呆的艾伦,专注地重新翻阅起校友名册。
4
数日后——
普莱斯造访住在东京郊外的一名老人。
这是一栋小巧却保养良好的日本家屋。确认门牌写着「里村」,他朝拉门深处扬声呼唤。
出来迎接他的,是个和蔼的瘦小老人。
「我已恭候多时。如你所见,我是一个人住,所以没什么能招待的,还请多坐一会儿。」
屋主里村老人带着普莱斯到客厅,亲手泡茶给他喝。端正跪坐在榻榻米上,普莱斯佩服地打量眼前的老人。
老人约莫八十几岁,依旧精神矍铄。
然而,普莱斯佩服的不是这一点。
他确实事先知会过要来拜访,但目前外国人在日本相当罕见,街头巷尾充斥着反英情绪。在这种情况下,英国记者普莱斯找上门,里村老人竟稳如泰山。
不过,老人会惊慌失措才奇怪。
长年担任日本贵族有崎子爵家的总管,老人想必早就习惯接待外国访客。在漫长的岁月中,就算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也不意外。
看准普莱斯的观察告一段落,老人主动开口。
「你想采访有崎子爵生前的事迹——我记得没错吧?」
普莱斯把茶杯放到桌上,缓缓点头。
有崎直哉子爵。
明治新政府成立时被认定有功,成为新贵族,是所谓「武家出身的功勋贵族」之一。
新政府时代,他加入陆军,被派往欧洲学习军制长达数年。
返国后,他服役几年便自军中退役。退役时的阶级为少将。
年少丧偶的他不曾再婚,任凭周遭亲友劝说也没领养孩子。
死后,依照他的遗言归还爵位。有崎子爵家从此断绝。
访问里村老人前,普莱斯取出笔记,确认调查到的内容。
其中包含子爵「非常优秀,但个性古怪」的传言。
事前联络时,他告诉里村老人:「在欧洲与有崎子爵往来密切的英国朋友们,十分怀念他,所以我想追踪采访子爵归国后的生活情形,写成报导刊登在母国报纸上。」
于是,他有模有样地问了一些有崎子爵归国后的往事,及感兴趣的逸事。接着,他的视线落在笔记上,以顺带一提的语气切入正题。
「调查过程中,我听到一则奇妙的传言,子爵似乎有个私生子……」
抬眼一看,里村老人笑咪咪地歪着头,似乎已猜到他想讲什么。
「传言指出,曾有孩童在子爵家受教育数年。若真是私生子,为何不让他继承爵位?这样爵位就不会断绝,您也能在气派的大宅安度晚年。」
「想必你是听说了晃少爷的事。」
「晃?那孩子名叫晃吗?」
普莱斯说着,迅速扫视手头的笔记。
有崎晃?
他打上问号,记录下来。
没错,目前为止都与他调查到的一样,问题在于——
「那孩子究竟是什么人?」
普莱斯按捺剧烈的心跳,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
「有崎子爵家断绝后,他的下落呢——如今他在哪里做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里村老人犀利地眯起眼。普莱斯以为老人会怀疑他的企图,没想到,老人微微一笑便娓娓道来。
明治二十九年(一八九六)的某个寒冷冬日,那孩子来到当时位于目白的有崎子爵府邸。声称「出门处理一些军务」的有崎子爵,竟牵着一名幼童的小手返回。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里村走到玄关迎接主人时,听到子爵这么告诉幼童。
四十多岁的里村刚担上大宅的总管,不知该如何应对,手足无措之际,子爵冷冷一笑,把牵着的小手交给里村。
「总之,先给他洗个澡。」
丢下这句话,有崎子爵若无其事地迈步离去。
「还要换身衣服。那么脏,怎能一起吃饭。」
里村转身一看,才发现幼童浑身脏兮兮。然而,尽管衣衫褴褛、缀满补丁,沾满污泥的小脸上,却隐隐有种毅然决然、堪称贵族式的气质。
虽然困惑,里村还是弯下腰,平视幼童询问:
「你叫什么名字?」
——晃。
简短回答后,不管再问什么,幼童都只紧咬嘴唇,定定凝视前方。
从那天起,大宅展开以那孩子为
中心的奇妙生活。
年少丧偶后,有崎子爵的大宅全靠佣人打理,一直过着单身生活。
有崎子爵身材高挑、体格结实,五官深邃俊美不似日本人,个性豪爽磊落,却有冷眼嘲讽世情的一面,因此相当有女人缘。被陆军派遣至国外时,据说与那边的女性发生不少风流韵事,回国后也在新桥一带的花街柳巷玩得很凶。
那样的子爵,突然牵着幼童的手进大宅,八成是把外头艺妓生的孩子接回来了吧。周遭的人会这么猜测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不管谁问起,子爵都只笑着不肯透露详情。
至于被带回来的肮脏孩童,洗完澡、换上体面衣服后,简直判若两人。大宅的访客甚至以为他是哪家的小少爷。由于还是孩童,他的轮廓纤细,但不似日本人的深邃五官,真的有点像子爵。
晃少爷。
基于方便,众人如此称呼子爵带回大宅的孩童。
必要的文件上,写的是「有崎晃」。可是,他并未登入有崎子爵的户籍。
有崎子爵没有继承爵位的孩子。亲友以为子爵打算领养晃(虽然不晓得是从哪里带回来的),可是,不管旁人怎么劝说,子爵都不肯正式办理过户手续。不明讲理由,一径微笑着顾左右而言他,子爵的态度令大伙百思不解。「晃少爷其实是宫中贵人的民间遗珠」及「子爵是替陆军时代的好友照顾孩子」的推测,在私底下传得活灵活现,真假却无从确认。
不管有何内情,子爵展现的教养热情简直令旁人目瞪口呆。国籍与种族不同的家庭教师,一个接着一个被请到大宅教导幼小的晃。
而晃展现的学习能力,同样令众人瞠目结舌。
例如,负责教育兼语言学的英国教师海兹小姐,对年幼的晃表现出几近恋爱的狂热。不仅是海兹小姐示范的英式礼仪,连她说的英文,晃也如干沙吸水般迅速习得。那孩子是语言天才——海兹小姐红着脸禀报子爵。一年后,除了海兹小姐的英文课,又加上法文与德文课,隔年甚至增聘教授俄文与中文的其他家庭教师。不只是语言,数学、历史、物理、化学,各式各样的专家都被请来大宅培育晃。
家庭教师们不能教的,就由子爵亲自出马。
晃年满八岁时,子爵经常在家庭教师上完课后,把他叫到辽阔大宅内设置的武道场。不是穿护具拿竹剑对打的花架子练习,而是素面素身、以木刀对砍的实战格斗。稍有差池便可能丧命的危险练习,子爵带着赌命上过战场者的狠劲,彻底训练晃。起初,晃总是浑身瘀青,也发生过跛脚、头破血流的情形,却不曾抱怨。
等到练习后,变成是子爵苦笑着喊来老交情的医生替自己包扎伤口时,晃主动提出要结束训练。
在大宅内进行的奇妙教育,一直持续到晃十三岁那年。
晃成为相貌俊秀,却如能剧面具般漠无表情,令周遭众人摸不透心思的少年。
身为大宅的总管,里村默默守护着晃的成长。而晃也只对里村一人敞开心胸,喊他「总管爷爷」,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十三岁时,晃遵循子爵的指示报考陆军幼校。
最后,他在全体考生中拔得头筹。
5
「『那么,总管爷爷,我去一下。』……那天,晃少爷若无其事地对我这么说,便走出大宅。」
里村老人仿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眯起眼道。
「啊啊,这位一定能成为伟大的军人,我不禁暗想。晃少爷拥有不为外物所动的过人胆识,还具备能一眼看穿事物本质的敏锐观察力。不,绝非是我护短,子爵请来大宅担任家庭教师的那些有学问的人,都异口同声称赞:『这孩子将来必定会出人头地。从军应该能当上大元帅。』岂料,居然遇到那种情况……」
里村老人脸色一沉,倏地闭上嘴。
普莱斯焦躁地插话:
「根据纪录,『有崎晃』在陆军幼校念到二年级就退学。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里村老人皱起眉,疑惑地望着普莱斯。
「你在调查晃少爷吗?我以为你是来采访有崎子爵的事迹……」
「不,我不是在调查他……只是觉得或许能替子爵的日本生活写篇有意思的补充报导……」
普莱斯答得结结巴巴。为了掩饰失言,他又连忙道:
「请继续说下去。」
*
——有崎晃应予退学处分。
收到陆军幼校寄来的退学通知,有崎子爵瞥一眼内容,嗤之以鼻。对于通知单上「请派人接回」的指示,子爵也只丢出一句「别管他」,就懒得再追究详情,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然而,站在里村的立场,不可能放下不管。
于是,里村自告奋勇去接晃回来。
领命前往幼校,当面从校长口中得知原委后,里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退学原因据说是和同学互殴。
虽然已十五岁,毕竟是小孩跟小孩打架。动不动就为这点事退学,会剩不到半个学生吧?
里村战战兢兢地询问,校长扭着长长的八字胡,泰然自若地回答:
「这次受到退学处分的只有晃,和他打架的四人都被勒令停学反省,不用担心。」
里村再度哑然。
一对四的打架。
处罚和晃少爷打架的四人,这一点能理解。但为何只有晃少爷退学,其余四人停学反省?
里村神色大变,提出质疑。校长这才苦着脸,不太甘愿地说明详情。
事件发生在三天前的傍晚。
教官巡视校园时听到骚动声,冲到武道场后方一看,四名学生翻白眼躺在地上呻吟,浑身是血的晃站在一旁,表情极为冰冷。
「脸上沾的是他自己的血。胳臂与胸口数处受伤,似乎是对方拿刀刺伤他。」
像是要阻止情急想起身的里村,校长略抬单手继续道:
「那把刀其实很钝,晃的伤都不严重,大多是擦伤。该担心的,反倒是那几个学生。」
遭四人包围的晃,撒出藏在手心的沙子,模糊他们的视野,再痛击他们的要害——睾丸。此刻四人都还躺在床上爬不起来。
「您的意思是,晃少爷因为身手太厉害遭到退学?」
「这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具备军人精神的问题。」
校长不快地皱眉解释。
「他们都是孩子。打架,这没什么。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有时打架反而能让彼此成为莫逆之交。不过,前提是要堂堂正正地迎战。偷偷藏着沙子,趁机伤害对方双眼?还攻击睾丸?简直卑鄙之至!身为军人,这种伎俩绝不可取。本校好歹是在教育效忠天皇陛下的军人,卑鄙的家伙不适合当本校的学生——好了,就是这样。」
校长室的门打开,晃的身影出现,卷起袖子的胳膊好几处都贴着ok绷。
「带他回去吧。」
校长像要赶走脏东西似地挥挥手。
返回目白大宅的路上,晃的态度异常沉稳。虽然十分沉默,但他素来如此。里村不晓得该怎么开口,欲言又止。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出声问道:
「晃少爷,我给您的刀子还留着吗?」
「总管爷爷,这话问得太奇怪了吧,我当然留着。」
晃随即从胸前口袋取出一把小型折叠刀。刀柄缀有螺钿,非常精美。这是晃进入陆军幼校就读时,里村送给他当纪念的。
晃握着一挥,磨过的刀刃反射阳光,倏然一亮。
「瞧,我总是随身携带。」
「既然您带着……」里村叹道:「被那四个同学包围时,怎么不拿出来?」
要是取出小刀,纵使没实际派上用场,也可能吓得对方打退堂鼓。毕竟对方有四个人,先拿出刀子不算卑鄙。
晃又挥一下,变魔术般灵巧收起小刀,薄薄的唇角微露笑意:
「总管爷爷,你不懂。如果是一对一还好,一旦成群结队,他们就会突然不怕死。那所学校就是这样教育学生的。倘若我拿出刀子,一定会有人死掉。杀人是最坏的选择,当然自杀也是。所以,我才会始终空手对付他们。」
6
——遭陆军幼校退学后,有崎晃负笈英国。
打完这一行,普莱斯发觉香烟已熄,便停下手。
他从罐子取出一根烟点燃。
吸了一口,环视四周,办公室不知何时只剩他一人。
墙上的钟显示已过凌晨三点。
难怪大伙都走了。
普莱斯苦笑,目光扫过杂乱堆放大量笔记的桌面。只顾整理
从里村老人那里听来的情报及其他资料,不知不觉弄到这么晚。
忘记和家里联络。
八成又会挨艾伦的骂。
妻子生气的脸浮现脑海,普莱斯不禁缩起肩膀。别看她那样,其实有时脾气大得很。光想象这次会怎么挨骂,他便一阵忧郁。
不过,现在顾不上那么多。
普莱斯叼着烟,视线移向正在打的报告书,满足地眯起眼。
日本帝国陆军内部悄悄设立的神秘间谍培训组织,通称「d机关」。
招募非军方人士培养间谍,难以想象日本军队会有这种「突破传统」的另类间谍机关。实际上,即使是此时此刻,d机关成员也不断盗出各国机密情报,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送回日本——
在一向轻视情报战略,不把间谍当回事的日本陆军内部,有个男子凭一己之力在打隐形的情报战。
结城中校。
关于他的情报仅止于此。不,连「结城」这个姓氏,及「中校」的阶级,都无法确定。
「fnu nmi lnu」
名字不详,无中间名缩写,姓氏不明。
据说,对间谍而言这是最好的墓志铭……
(若是这样,未免太可怜。)
普莱斯在烟灰缸摁熄香烟,无声一笑。
拿起打好的成叠报告书,慎重拂去微微沾附的烟灰。
他翻页,再次检视要点。
有崎晃,遭日本帝国陆军幼校退学后,负笈英国。
之后他过着何种生活,详情不得而知。
但是,每隔半年他会寄一张明信片给里村老人。
内容单调固定。
不过,从邮戳可发现,那些明信片寄自伦敦、巴黎、柏林、开罗、伊斯坦堡等世界各地的不同场所。
他只在一九一二年回国一次。
为了出席紧随明治天皇之后过世的有崎子爵丧礼。
睽违数年,晃已成长为高挑的青年。二十二岁的他,面孔黝黑,五官深邃英俊,稍嫌过瘦的纤细体格,让里村联想到磨得锐利的刀子。
身穿英国订制黑西装的晃,自然而然吸引丧礼会场所有妇女的注目。那个青年是谁?到处都有人窃窃私语,但想必都没得到答案。说来奇妙,随着晃逐渐成长,几乎再也感觉不到他与有崎子爵的共通点。况且,晃吩咐过里村等少数认识幼年的他的人,不得泄漏子爵与他的关系。
办完丧礼,晃遵照子爵的遗言卖掉大宅,所得的钱大半分给佣人,剩余捐给慈善团体。
晃分文未取。
不知为何,有崎子爵指定晃当遗言执行人,却只字不提该留给他的财产。
有崎子爵家的财产全部处理干净后,晃来见里村。
「总管爷爷,这些年多谢照顾。」
一问之下,原来晃要搭当晚的船回欧洲。
「今后您有何打算?」
里村惶恐地问。里村获赠的财物足够他提早退休也不愁吃穿,晃今后却必须孑然一身地活下去。恕我冒昧,能不能让我援助您一点钱?里村忍不住提议,晃一笑置之。
「我不是小孩了,自己会想办法解决。」
「可是晃少爷,话虽如此……」
见里村不肯答应,晃归国后一直冷冰冰的脸孔终于稍稍和缓,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
「总管爷爷,我在那边已混出名堂,不用担心。」
在那边?混出名堂?
里村困惑地眨眨眼,于是,晃弯下腰,凑近他耳边低语:
「周遭的人,都喊我『公爵』。」
*
普莱斯把报告书往桌上一扔,靠着椅背,双手交抱脑后。
没错。
挖到「独家新闻」,普莱斯感到十分庆幸。
之所以会发现那件事,纯属偶然。
契机是妻子艾伦念错汉字。
看到以日文书写的乔迁通知,艾伦念成「已迁居sanjuu」。那样意思不通,实际上应该是「已迁居三重(mie)」。
的确,三重也能念成「sanjuu」,但用在这里得念「mie」……
为妻子解释到一半,他赫然一惊。
凭一己之力统率另类间谍组织「d机关」的结城中校,肯定是校级以上的高级军官。那么,按照常理,他必定曾就读陆军幼校、士校,或陆军大学。可是,翻遍校友名册也找不到「结城(yuki)」这个姓氏——
普莱斯一头雾水,该不会是他看漏?
汉字通常有好几种念法。反过来说,同一个读音也会有多种写法。
注意到这一点,普莱斯重新检查校友名册,终于找到目标对象。
有崎晃,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陆军幼校,却在二年级遭到退学。
「有崎」(arisaki)也可念成「yuki」。
目前的驻日外国记者中,恐怕只有普莱斯会觉察。不,说起来,对日本人而言,姓氏的读音或许才是盲点,所以很容易疏忽。唯有身为外国人,却用汉字「阿龙」签名的普莱斯这种日本通,才会发现此一独家新闻。
不过,这只能算是情况证据。
于是,普莱斯锁定最了解有崎晃的人,也就是长年担任有崎子爵家总管的里村老人。他打算借着采访有崎子爵过往事迹的名义,伺机探听有崎晃的个人情报,结果——
从里村老人口中问出的有崎晃身世,正如普莱斯想象的结城中校童年时代。只要有明治新政府成立的功臣兼陆军少将有崎子爵的人脉,步上军人之路应该不会太困难。明明是高级军官,却没列在士校与陆军大学的校友名册上,这下也解释得通——
普莱斯听到一半,几乎已确信这次的采访「中奖了」。
最关键的是,返国参加有崎子爵丧礼后,晃对里村老人说溜嘴的那一句:
「周遭的人,都喊我『公爵』。」
听到里村老人最后透露的这则插曲,普莱斯如遭电击,还能够强装镇静离开实在太厉害……
普莱斯靠着椅背,对不断从烟头袅袅升起的烟眯起眼。
公爵。
英文是duke。
第一个字母是d。
——连上线了。
这次他打从心底确信。
不仅仅是长年担任远东特派员的新闻记者直觉。
里村老人的客厅有一张老旧的合照。
借来一看,便听老人说褪成暗褐色的照片角落,那个小小人影就是刚去英国留学的晃。一同合照的少年们穿着伊顿公学的制服。有崎子爵似乎把遭日本陆军幼校退学的晃,送进英国的名门公学。
普莱斯凑近褪色的照片,目光忽然受站在少年晃背后的人物吸引。
他再看一次,证实心中猜测后,差点失声惊呼。
虽然对方脸上贴着黑色山羊胡变装,但肯定不会错。
站在少年晃背后宛如监护人的胖嘟嘟大块头,正是曼斯菲尔德·卡明格海军上校,被称为「c」的人物。
他是英国秘密情报部,即mi6的首任部长。
「c」这个称号,源于他总是用绿色墨水签上名字的缩写。
身为mi6首任部长,卡明格尽力提供情报活动必要的暗号、手枪、刀子、相机、隐形墨水等谍报用特殊工具,及便于情报员携带的无线电等一般配备。今日世界幕后不断上演着情报战,若说英国之所以能领先一步都是拜他所赐,绝不为过。
有崎子爵谁不好找,竟然找卡明格当少年晃在英国的监护人。
在普莱斯的想象中,「c」一定是看出少年晃的资质,于是放到自己旗下培训。真是这样,有崎晃等于是直接追随英国最传奇的情报头子接受训练。那么,他会从世界各地寄明信片给里村老人,也不难理解了——
这是日本与英国关系良好的当时,才可能发生的情况。
有崎子爵与「c」的渊源不明,但明治政府派子爵到欧洲时,两个不算传统的军人,说不定有过某种接触……
普莱斯在没有旁人的办公室,任思绪驰骋,边想着历史是多么讽刺。
如今日本与英国为敌,身为英国人的普莱斯,正在追查统率日本间谍组织的结城的过去。
普莱斯感慨万千地叹口气,摇摇头。历史的讽刺,正是如此。他再度扫视四周,确认没有旁人后,喃喃自语:
——没想到,会是同一个人训练出来的间谍。
7
普莱斯是在报社的孟买分社担任特派员时被挖角的。
暂时返国期间,英国外交部突然找他过去。
踏进对方指定的伦敦办公室,等待他的是穿制服的现役海军上校。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普莱斯遭到严格的审问。最后,对方忽然露出前所
未见的温和笑容,伸出手对他说:
「欢迎加入mi6。」
后来,他才晓得对方是mi6的长官,通称「c」的人物。
普莱斯一度辞去报社的工作(理由是「玩股票赚很多钱」),在「c」的手下接受间谍训练。一年后,普莱斯重回报社(理由是「玩股票赔很多钱」),被安排到香港担任远东特派员。
之后,他巧妙运用台面上的报社记者身份与间谍的地下脸孔,游走于远东地区。
之所以来日本,也是因为日英同盟瓦解后,双方外交关系急速恶化,mi6需要日本的最新情报。
普莱斯是真的深爱日本这个国家。清洁的街景,一丝不苟的亲切人们,温和的笑容,他甚至考虑过退休后直接定居日本。
但是,在热爱着十年前那个日本的普莱斯眼中,现今的日本是名副其实的「敌国」。
作为报社记者,普莱斯从初抵日本就不断撰写善意的报导传回母国。那些讨厌日本的英国人,甚至批评「普莱斯是日本的走狗」。送出报导前,普莱斯会先主动提交给日本的特务警察审阅,举凡对方有意见之处都二话不说就修改。因此,日本政府及宪警视普莱斯为「亲日派记者」,对他的监视也较宽松。
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方便地下间谍活动。
十年来,普莱斯在日本国内秘密布下个人情报网。
从港湾作业员、财阀秘书,到宫中的女官,这些被称为「资产」的内应搜集的情报,普莱斯以不同于新闻报导的方式不停送回英国,想必连驻日英国大使都不晓得他是mi6的间谍。
以往,包括日军的编制、配置、移动、陆军在中国战线的作战、海军舰队的预定行动,乃至日本的舆论、少数派意见,普莱斯私下传递各式各样的情报给英国。
然而,这次的「独家新闻」——结城中校的过去,是解开日本陆军间谍机关谜团的唯一突破口。其中的意义,远非从前那些微不足道的情报成果可比……
想到这里,普莱斯蹙起眉。
有一点令他耿耿于怀。
感觉上,截至目前为止,他的调查几乎都毫无偏差。
那就是有崎晃,等于结城中校。
只是,正式做出结论前,得先确定一件事。
有崎晃的现况。当下,他究竟在哪里、做什么?
他不经意问起,里村老人的态度顿时一变。谈论晃的少年时代,老人似乎万分怀念,露出喜孜孜的表情,但提到现在的事,话立刻明显减少。只见他坐立不安,视线游移,一脸僵硬。
老人显然有所隐瞒。普莱斯以不会遭到拒绝的程度兜着圈子发问,从对方暧昧的回答推测出几个可能的情况。
一,这几年里村老人并未与晃交谈。
二,另一方面,老人最近见过晃。
三,现在的晃看起来和从前判若两人。
四,欧洲爆发的世界大战末期,是晃改变的关键点。他在德国发生什么事?
这些已是极限。
里村老人对晃的现况含糊其词,不肯明确答复,虽然是被特别叮嘱过,那么——
只好逆向进攻。
普莱斯返抵自宅,重新审视他带回来的报告书。
一九○六年,有崎晃赴英国留学。
一九○九年,英国秘密情报部脱离陆军情报部,成为独立谍报机关。
首任部长卡明格海军上校,对于间谍人才的挑选与教育、运用,贯彻独树一帜的做法,完全不容置喙。
黎明期的mi6,是否曾有疑似晃的东方人?
遗憾的是,卡明格上校早已逝世。只能直接询问mi6总部。
反过来说,若无法确认这一点,辛苦取得的独家新闻也可能成为空中楼阁。
透过普莱斯惯用的管道,查起来太费时。
委托驻日大使,利用外交邮袋当然能缩短时间,但基本上大使并不晓得普莱斯的真实身份,他想极力避免接触。
——动手吧。
普莱斯下定决心,瞥向放在壁龛的旧式收音机。
虽然伪装成收音机,其实是mi6配给的高性能无线电报机。可借由发出特殊频率的电报证明间谍的身份,对方收到便会开始行动。平常使用恐怕会有遭日方探知之虞,只允许特殊情况使用。
外国记者全在日本警方的监视下,不过,他们在家时宪警应该不会随便闯入,否则会引发外交问题(趁无人在家时闯入的例子倒是不少)。虽然日英关系恶化,毕竟尚未发展至战争状态。只要没掌握明确的证据,「亲日派记者」普莱斯的住处就不太可能遭到搜索。
深夜。
等艾伦熟睡后,普莱斯偷偷钻出被窝,着手作业。
他用螺丝起子卸下螺丝,打开收音机外壳的铁盖。接着,松开不显眼处的小螺丝,拿弯嘴钳与夹子,把露出的电线连结成迂回电路。
到此为止只需五分钟。
利用速成的特殊电报机,打出预先拟好的密码文,再将收音机恢复原状,若无其事地躺回艾伦身旁。
所有步骤应该能在三十分钟内完成,风险极小——
原本应该是这样。
普莱斯刚开始发电报,后门就一阵骚动。
听见艾伦的尖叫,他回头一看,宪兵队已穿着鞋子直闯家中。
瞬间占领此处的军服男子们背后,缓缓走出疑似队长的人物。
他冷冷扫过一脸茫然的普莱斯与桌上的电报机,面无表情地转身,命令部下:
「这是从事间谍活动的现行犯。逮捕这家伙!」
8
怎么会变成这样?
普莱斯一脸茫然,感觉在耳边吼叫的日语异常遥远。
他放在桌上的双手,戴着坚固的钢铁手铐。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哪里出错?
没有答案的疑问,一直在他脑中盘旋。
普莱斯至今多次面临危机,还曾在禁止采访的基地周围遭到盘查。每次他都勉强找理由敷衍过去(「不小心在电车上睡着,醒来已到终点站,对不起」),或者主动交出相机,在盘查者面前撕碎手边的笔记。当然,那全是为了掩饰间谍工作。平时他按照日本政府的意向写报导,被视为「亲日派」,在外务省也有不少朋友。若是轻微的嫌疑,找他们帮忙说情应该能以「误会」解决,但是——
这次是当场人赃具获。
除了伪装成收音机的特殊发报机,还被逮到正在打密码文,罪证确凿。再怎么狡辩恐怕都不管用……
恶名昭彰的日本宪兵队侦讯方式,果然名不虚传,极为凶狠。
只要一否认,就有人在耳边怒骂,踹椅子害他摔倒在地。盘问者轮番上阵,不容他休息片刻。
名为侦讯,实际上是拷问。
没有拳打脚踢或拿竹剑直接殴打,大概是顾虑到普莱斯是外国人。摔倒造成的瘀青,事后出问题便能坚称「是他自己摔倒的」。
与外界的接触完全断绝。
接受没完没了的盘问,数度几乎晕厥,普莱斯仍拼命动脑筋。
宪兵队会在那个时间点闯入家中,肯定是得到相当准确的情报。
有人在监视普莱斯的行动。
能够想到的对象,只有一人。
结城中校。
那本该是普莱斯在追查的人物。双方究竟是何时立场颠倒?
睽违十几年,耳朵深处又响起「c」的话。
——聪明的野兽明知遭到追捕,也能引导猎人步向毁灭。
这是热爱格言的「c」爱挂在嘴边的比喻。结城就是聪明得可怕的野兽吗?果真如此……
猎人的毁灭。
那意味着什么,普莱斯光想象就寒毛直竖。
结城的目标,恐怕是普莱斯在日本的内应名单。从盘问者的言谈间,可知与普莱斯接触过的人已依序带至宪兵队,受到严厉审问。这样下去,普莱斯在这个国家辛苦累积的成果将会全部消失。唯独那种情况,无论如何都得避免——
倏地,一般凉风拂过脸颊,他不禁抬眼。
炫目的蓝天映入眼帘。
——对了……现在已是夏天。
普莱斯愣愣思索着。
宪兵队本部,顶楼五楼的侦讯室。
大大敞开的窗口,传来吵得恼人的蝉声。
果然,只剩下那条路。
「能不能给我一根烟?」
他抬起头,对盘问者说。
始终缄默的普莱斯头一次主动开口,盘问者脸上掠过一丝诧异。
「我投降。我会全盘托出。」
他面色凝重地保证,对方如释重负,递上一盒cherry牌烟。他道声谢,抽出一根点火。
目光
追逐着袅袅升起的烟,普莱斯感到十分讽刺。到头来什么也不剩,就和这根烟一样。他试着深吸一口,却丝毫不觉美味。
他再次确认口袋里的遗书。
「我不行了,在宪兵队受到盛情款待,非常感谢。」
折起的便条纸上如此写着,是他刚才趁隙偷偷用英文潦草留下的。
——只要有这个……应该有办法善后。
普莱斯下定决心,把变短的烟从嘴上拿开,装得神志茫然,边窥探四周动静。
待会儿扔掉烟时踹开椅子起身。距离窗边一步半。室内包括盘问者在内的三人,都没站在会妨碍突发行动的位置。
普莱斯屏息准备行动,门突然打开。
一名穿陆军军服的年轻男子踏入房间,瞄普莱斯一眼,大步走近盘问者。对方制敌机先,普莱斯一步也无法动弹。
年轻男子一阵耳语,盘问者面露惊愕。看到对方出示的文件,盘问者才勉强点头。
「你被释放了。」
盘问者转向普莱斯,极为不快地说。
「门口有人来保释你。」
释放?有人来保释我?
普莱斯一头雾水,当场愣住。虽然想站起,但或许是紧张忽然解除,双腿发软动不了。
「磨蹭什么,还不快滚!」
盘问者不屑地怒吼。
左右有人架住普莱斯,硬是把他从椅子拉起来。
他转身一看,敞开的窗子可见耀眼的蓝天。门在背后关上,再也听不到恼人的蝉鸣。
9
床上躺着一名瘦削的男子。
二十多年来,他从没清醒过,一直沉睡。据医生诊断,今后他睁眼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听着说明,普莱斯凝视床上的男子,感到一阵茫然。
实在太荒谬……不该是这样。这就是他?那么,究竟是为何……
身旁传来话声。
「对,今天天气很好,夏天到了。」
仿佛对方有反应似地频频开口,忙着照顾沉睡男子的人物——
就是他带普莱斯来这里的。
当普莱斯像被扫地出门般自宪兵队本部获释后,看到门口的瘦小老人,不禁哑然。
之前听说有人来保释,他以为是英国大使或妻子艾伦。为何里村老人会帮遭宪兵队逮捕的普莱斯办理保释?
里村老人露出温和的笑容,见到普莱斯后深深一鞠躬,催促他坐进等候的车子,几乎是毫无说明,便直接带他到这座盖在郊外山丘上的疗养院。
里村老人领着普莱斯走进建筑物,以眼神示意他看在床上沉睡的枯瘦男子。
「这就是晃少爷。」
老人小声介绍。
晃少爷?
普莱斯蹙眉。
这名在床上沉睡的枯瘦男子,就是有崎晃?
不可能。
普莱斯无意识地摇头。有崎晃,也就是结城中校,应该正以现役陆军军人的身份率领d机关,活跃于谍报行动……
蓦地,他如遭迎头痛击。
弄错了吗?
有崎晃,并不等于结城中校。他追逐的是虚构的幻影蝴蝶……所以才会暴露间谍的身份,落入宪兵队手里?
里村老人熟练地照顾沉睡的男子,边淡淡讲述来龙去脉。
之前欧洲爆发的「世界大战」即将告终时,晃以陆军观察员的身份视察战场,不幸受德军的毒气作战波及,陷入昏迷。意识不清的晃被军舰送回日本,不料,陆军医院拒绝收容,理由是他并非正式的帝国军人。而一般民间医院,则借口「没有前例」或「无法医治」,拒绝治疗。一位替晃诊察的医生摇着头说:「脑部受损,还是开张死亡诊断书吧。」但是,在里村眼中,晃明明活着。他会呼吸,也有脉搏,身体依然温热,只是醒不来,凭什么说他死了?
老人抱着沉睡的晃,走投无路之际,某人前来拜访。
——我在欧洲有幸亲近他。
如此自我介绍的男人,看起来与晃的年纪差不多。他吊着一只包着绷带的手,半张脸都是惨不忍睹的伤痕。
注视在床上昏睡的晃半晌,男人转身向里村提出一项建议——
「那位先生介绍这间疗养院给我们。」
替沉睡的男子打理干净后,里村老人轻吐口气。
「如您所见,这里是慈善家经营的私人疗养院,不对一般人公开,除非有特殊关系,否则进不来。每个月的治疗费想必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实在不是我能负担的金额。」
介绍疗养院的男人表示,今后一切费用都由他支付。
看着惶恐不安的里村,男人提出相当奇妙的条件。
第一,绝不能问他的姓名。另一个则是——
「将来有人来调查晃少爷时,要依他教的内容回答——也就是晃少爷的『新的过去』。」
里村老人噗哧一笑,继续道。
「而且非常详尽,这便是所谓的滴水不漏吧。我一遍又一遍复述,直到完全记住晃少爷『新的过去』为止。因此,我已深深铭刻在心,连哪些是晃少爷真正的经历都无法区别。」
宛如浓雾缓缓散去,真相在普莱斯的眼前展开。
结城料到将来会有人追查他的过去,早有防范。
不晓得结城究竟是怎么办到的,他不仅将自己的过去完全抹消,甚至以自己的过去为诱饵,逼敌方间谍现形。他一点一滴留下假线索,故意让人追踪。让人把「有崎」念成「yuki」,让里村老人讲述有崎晃的虚假身世……
一心一意追踪兽迹的猎人,必然会露出破绽。
普莱斯以为「能够想到『有崎』也可念成『yuki』的,唯有虽是外国人却精通日本汉字的特殊人物」。注意到这一点的他,只顾追查眼前的独家消息,身后漏洞百出。
真正聪明的野兽,会误导猎人追踪假造的痕迹,设下毁灭的陷阱,就如同「c」所言。但是——
普莱斯心下茫然,仍感到有些无法释怀。
对方二十年前就布下陷阱。在久远得教人晕眩的往昔,结城便预测到未来会遇上这种情况?并且,启动陷阱好逼敌方间谍现形?
不太对劲吧?
现下留在日本的外国人极少,凭结城的本领,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也能查出英国《泰晤士报》远东特派员普莱斯身兼英国间谍。不对,逼普莱斯现形并非他真正的目的。那么,他究竟有何企图……
普莱斯心头一惊,探进口袋。
——上当了。
不知何时,遗书已不翼而飞。
「我不行了,在宪兵队受到盛情款待,非常感谢。」
以英文潦草写成遗书的便条纸上,普莱斯使用特殊墨水,详细留下他在日本国内拓展的内应网络、接触方法、代号、确认安全的暗语等资料。
遍及政界、财界、海军,乃至宫中,耗费十年建立的情报网,只有普莱斯能够正确掌握,知道当地内应身份的人愈少愈好。间谍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内应是谁,这是保护内应的唯一方法。
可是,深夜突然遭到逮捕后,普莱斯与外界完全断绝联系。依多年的记者经验,不难想象此事定是暗中进行。另一方面,不晓得日方对他的内应名单掌握到何种程度,必须有人帮忙去警告他们,给他们隐藏、消灭证据或逃往国外的机会。
从盘问者的言谈间,听得出日方已着手搜查那些内应。
再这样下去,不单累积十年的成果会毁灭殆尽,一旦普莱斯的情报网曝光,日本国内的隐性亲英派将会成为日本国民憎恶的对象,日英关系也将彻底决裂。他一个人的失误,将导致两国的外交关系陷入无法挽回的严重事态。不管怎样,都得避免走到这一步——
普莱斯只剩一个方法。
留下遗书自杀。
逮捕的事实能够掩盖,但死亡无法隐藏。
负责侦讯的宪兵队,唯恐普莱斯的自杀发展成外交纠纷,找到遗书后想必会松口气。「在宪兵队受到盛情款待,非常感谢。」作为「侦讯过程没有失误的证据」,他们一定会慌忙将遗书交给英国方面。届时,他们绝不可能检查纸张本身。
普莱斯的死一公开,mi6总部会立刻出动,向大使取回遗书,找出以特殊墨水写下的日本内应名单,分别给予适当的建议或警告,至少能避免外交上出现致命的瑕疵——
基于这样的考量,他才下定决心。
可是,他错了。
日方逮捕普莱斯时,对他的情报网一无所悉。身为间谍,普莱斯一直表现得很完美,不可能轻易被逮住尾巴。
——不容易找到的东西,让藏东西的人主动拿出就行
。
这也是「c」爱挂在嘴边的格言之一。
结城向盘问者透露情报,暗示已知此事,引起普莱斯的疑心。最后,甚至料中普莱斯会以死交换,设法延续累积十年的成果。接下来的发展,就取决于间谍的个性,不见得谁都会随身携带机密名单,普莱斯的例子凑巧是「写遗书的便条纸」。
之后的情况,不用想也知道。
普莱斯刚要采取行动,穿军服的年轻男子打开侦讯室的门走进来。他八成是结城的部下,一个眼神就制止普莱斯的行动,提出公文让普莱斯获释。然后,趁着架起普莱斯时,抽走口袋里的遗书。
普莱斯吐出一直憋着的气,感慨地摇头。
投注十年心血建立的日本内应「隐性亲英派」,这下完全曝光。就算哪天上演一网打尽的逮捕剧码,也不足为奇——
然而,不会发生那种情况。
同样身为间谍,普莱斯相当明白结城的意图。
今后,他们也将若无其事地继续过日子吧。
不让普莱斯在紧要关头自杀就是最好的证据。死亡无法隐藏。要是普莱斯自杀,可能会演变成棘手的外交问题。结城有意防止事情走到这一步。果真如此,他应该也会避免大举逮捕目前日本国内的「隐性亲英派」,掀起无谓的风波……
忽然,普莱斯捕捉到一丝不对劲。
当初疑似结城的男人去拜访里村老人时,曾自我介绍「在欧洲有幸亲近晃」。两人该不会真的在哪里接触过吧?
然而,普莱斯眯起眼,苦笑着挥除脑中的怀疑。
即使是事实,也不可能查明。
——一个身份曝光的间谍,比死狗更派不上用场。
如同「c」老挂在嘴边的格言,身份曝光的普莱斯,已没有任何手段调查结城的过去。
里村老人疼爱地摩挲沉睡的晃的双手,普莱斯对着他的背影行一礼,默默离开疗养院。
走出大门,户外仍洋溢着几乎要刺痛肌肤的夏日阳光。普莱斯仰望天空,微微眯眼,取出香烟点燃,而后步下山丘,茫然思考着。
尽管平安获释,他毕竟曾被怀疑是间谍,遭到逮捕。邻居都看在眼里,不必等日本政府正式将他驱逐出境,在反英情绪高涨的日本也不可能继续待下去。
——没办法,只好先回香港换个身份,然后……
普莱斯思忖着接下来的任务,脑海突然浮现妻子艾伦在家中忧心等待的模样。
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普莱斯叼着烟,撇下唇角。
倘若陷入困境时,率先想到的是伴侣,表示这个间谍该退休了。
记得「c」这么说过。
结城妨碍普莱斯自尽,让他活着获释,再刻意透过里村老人揭开底牌,彻底击溃他的自信,迫使他不得不结束间谍生涯。
败北。
这二个字浮现眼前,迟迟不肯消散。
普莱斯停下脚步,仰望耀眼的蓝天。
艾伦的祖国比利时正卷入与纳粹德国的战争,但应该不会持续太久。「人类无法永久和平,也无法永久战争。」这也是「c」喜欢的格言之一。
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艾伦一起去比利时生活吧。
听说那是个美丽的国家。
一定会有美好的余生。
普莱斯露出自嘲的笑容,以指尖狠狠弹飞叼着的香烟。
注36:以欧洲为中心的地理概念,指中、日、朝鲜半岛、西伯利亚东部地区。
误算
1
岛野亮佑。
来自日本的留学生。
入境戳印是一九三九年六月十五日。
文字模糊,看得不甚清楚,但入境地点应该是马赛。
凝视自己的护照,岛野歪着头暗暗思忖。
如此说来,他在法国等于已停留一年以上,但是……
什么也想不起来。
姓名、身份、经历,连贴在护照上的大头照,都不像是自己的。
(不对……我……其实是……)
忽然,一阵刺痛袭向侧脑,岛野不禁伸手触碰,摸到层层缠绕的绷带。
「用不着勉强回想,八成是头部遭受重击导致暂时失忆。这种情况很常见,过一段时间自然会想起来。」
岛野痛得脸皱成一团,望向声源处。
舒服的微笑,温柔的褐色眼眸。那是个身材高挑、手脚修长的男人。
亚伦·雷涅。
他刚刚这么自我介绍。
室内还有两个人。
壮硕的体型配上国字脸,仔细一瞧,嘴巴线条其实很柔和的男子是尚·维克多。
另一人是玛丽·特雷斯,屋里唯一的女性。她脂粉不施,雀斑格外抢眼。小麦色的长发随意盘在头顶,打扮得像个男人,但好好妆扮一下肯定称得上美女。
三人都是二十五岁左右,与岛野护照上的年龄差不多。
「喂喂喂。看你这副表情,该不会真的一点都不记得?」
站在窗边的尚,哭笑不得地开口。
「连你冲动顶撞德国士兵,我们千辛万苦把你救出来也忘啦?」
顶撞德国士兵?
德国士兵?
他到底在说什么?
岛野蹙眉。
依旧茫然的脑袋试着集中精神。
浓雾深处似乎有东西微微蠢动。
你这么一提……话冲到喉头,岛野慌忙咽回去。
——别给对方情报。
脑中响起一道声音。
——绝对不要主动开口,尽量让对方说明。
(搞什么?)
岛野眯起眼专注倾听,声音来自一个异常黑暗的地方,说话者的脸孔是一团黑影,看不分明。不,不是这样。不对,那是——
「怎么?是不是有点印象?」
尚紧盯着岛野问道。
「不行,完全没印象。」
岛野抬起脸,摇摇头。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做了什么?顶撞德国兵?可是,这里是法国吧?为何会冒出德国士兵?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他连珠炮似地问,三个法国人面面相觑。
「你真好命。」
亚伦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笑。
「要是可以,我也很想忘记。忘记纳粹德国占领祖国的现实。」
2
一九四○年六月二十二日——
法国猝然向德军投降。
前年九月,德军入侵波兰,法国与英国一同公开宣战。其后,历经长达八个月的「假战」(双方士兵隔着能看清脸孔的近距离对峙,却几乎没交战)。五月,面对突然展开进攻的德军,法军从一开始就无力招架。
法国称之为生命线,耗费十年岁月与巨资刚刚完成的「马奇诺防线」,遭德国最新锐的装甲部队瞬间攻破。在前一次世界大战中成为战胜国、自负「世界最强」的法国陆军,所怀抱的幻想轻易被粉碎。
一个月后的六月十四日,德军兵不血刃地迅速占领巴黎。
二十二日德法签署停战协定,法国国土分割为占领区、合并区、自由区。
巴黎被划入德军的占领区。
在德国军人昂首阔步的街头,巴黎市民继续过着日常生活。
不,公平地评断,战时社会混乱与物资不足的状态,在德国占领后,毋宁可说得到改善。出乎巴黎人的意料,德军在巴黎的表现,极为彬彬有礼、一板一眼,甚至堪称友好。
「无意义的战争」能够提早结束,巴黎市民多半暗自松了口气。
在这种情况下,巴黎郊外的布龙尼森林附近发生一场冲突。
起因,是一名老妇朝占领她家的德军小队挥舞拳头,大声怒吼:
「滚出我家,你们这些死德国佬!」
正式停战后,不只公共建筑,许多民宅也遭德国驻军接收,充当宿舍。执行这项接收任务时,德军严禁趁机对市民胡作非为,至少在表面上维持着双方的友好合作关系。
实际上,德军与巴黎市民之间也没发生过真正的纠纷,直到这时……
——死德国佬!
——乡巴佬!
——吃马铃薯的猪!
老妇站在中庭举起拳头,皱巴巴的面孔气得通红,不停怒骂。吼了半天后,她改捡地上的石头丢过去,想打破遭强占的自家窗户。石头没碰到窗户,更是火上加油,她不禁提高嗓门。
不过,占据她家的德国士兵只是嘻嘻笑。脑筋有毛病的老太婆在院子吵闹,算是小小的余兴节目。他们想必只有这种程度的认识。
但是,德国士兵的脸色渐渐变了。老妇怒骂的污言秽语变成这样的内容:
——该死的纳粹!
——变态法西斯!
——希特勒最好下地狱!
德国士兵冲出屋外逮捕老妇,进行盘问。透过翻译,老妇大骂德国士兵:死德国佬、乡巴佬、吃马铃薯的猪、该死的纳粹、变态法西斯、希特勒最好下地狱!
德国兵十分为难。老妇想必只是把不知从哪里听到的字眼直接吼出来,根本不明白意思。但是,说出这种反纳粹言论,而且公然贬低元首的人绝不能姑息。
老妇被拖到门外,绑在树上。士兵威胁她,要是不肯收回反纳粹的话语及对元首的侮蔑,并好好道歉,就必须枪毙她以杀鸡儆猴——那显然不纯粹是吓唬她而已。
老妇不仅没道歉,还继续大骂。
「死德国佬!乡巴佬!吃马铃薯的猪!死纳粹!变态法西斯!希特勒最好下地狱!」
虽然很多人跑来看热闹,但他们怕遭到波及,只是站在远处围观。
任事情继续闹大也不是办法。
小队长如此判断后耸耸肩,正要勉强下令开枪,人群中走出一名男子。这个看似东方人的瘦小男子,无视周遭目光径自走近老妇,转眼就解开绳索。
愣住的旁观群众中,旋即响起掌声与口哨声。另一方面,东方人立刻遭德国士兵包围。东方人和德军小队长激烈交锋几句,魁梧的德国士兵便从两侧扣住东方人的手臂,眼看就要带走他——
「换句话说,那个东方人就是你。」
亚伦的嘴角浮现淘气的笑意,朝岛野挤挤眼。
「当然,那种情况我们怎能坐视不理。你可是救了法国老太太一命的英雄,该轮到我们拿出勇气。我们冲上去想从德国士兵手里抢回你。推开德国士兵后,我们拽着你的手就要逃,不料……」
他轻轻耸肩,沉默片刻,很快接着道:
「为了阻止我们的行动,德国士兵挥舞机关枪,枪尾击中你的侧脑……让你受伤实在抱歉,但这一点,哎,你就当是倒楣的意外,原谅我们吧。」
据说是他们三人将昏迷的岛野抬进这间屋子,帮忙包扎照顾。原来如此,托他们的福,他才没被德国士兵带走……
——多管闲事。
这个念头倏然浮现脑海。为何会这么想,他也不明白。
「怎么啦?」
尚凑近低着头的岛野问道。
「你好像不太高兴。」
「没那回事。」
岛野耸耸肩。
「总之,谢谢你们救了我。」
他抬起头,莞尔一笑。
「喂,你真的是日本人吗?」
玛丽微微偏头,盯着岛野问道。大眼睛、长睫毛,果然是美人。她的翠绿瞳眸定定凝视岛野。
「不晓得,我想不起来。但是,既然有这本护照,应该是日本人吧。」
岛野露出苦笑,反问:
「不过,你为什么这样问?」
「唔……」
「玛丽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你明明是日本人,居然精通那么多种欧洲语言。」
一旁的亚伦吃吃笑着插话。
「那么多种欧洲语言?」
「你现在用的法语是巴黎腔,跟德国军官是讲德语。可是,你昏迷时梦呓,听起来是俄语,八成也夹杂匈牙利语。据我所知,德军占领后仍有一百数十名日本人留在巴黎,但我们认识的日本人多半对这边的语言一窍不通。」
蓦然回神,岛野反射性地皱起脸。理由不明,总觉得自己不小心出了什么纰漏。
「不只是这样。」
玛丽噘起嘴,从桌面拿起玳瑁粗框眼镜挂到脸上。
「岛野,你这副眼镜完全没度数。干嘛戴这种东西?而且,你的嘴里塞着少许棉花
。之前照顾你时,因为太碍事,我就把眼镜和棉花取下,没想到你给人的印象立刻截然不同,吓我一大跳。嗯……」
她瞅着岛野,双颊微红。
「没戴眼镜、嘴里没塞棉花时,你看上去是个帅哥。」
「其实,我也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不知为何,尚慌忙开口。
「当初是我扛他过来的。爬完楼梯后,岛野忽然嘟囔着一个数字,三十二。刚刚我去外面看情况,顺便数了一下,恰恰是楼梯的阶数……唔,昏迷中还能数楼梯有几阶,真是特别的习惯。」
岛野用力咽下口水。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哑声问:
「我还说过其他话吗?之后我说了什么?」
「之后?不知道。不,等等。九○比八比二?你咕哝着这一串数字。那到底是哪来的?」
岛野十分纳闷。那些数字有何含意,他也一头雾水。
「这么一提,」换成亚伦忽然想起般出声,「在这间屋子刚醒来时,你似乎仍意识不清,喃喃自语:『为了亲爱的朋友,为了祖国,我绝不畏死。』原来床铺背后的墙上刻着一行字,是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名言。可是,你应该看不到那行字。你头也没回就念出背后的文字,我很困惑……现在才想通,你是看着这边墙上挂的镜子——换句话说,你是念出镜中倒映的拉丁文。你怎会有这种本领?」
亚伦一顿,微微偏头,紧盯着岛野质疑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3
他感到身体反射性地一僵。
——你究竟是什么人?
遭受质问的霎时,电流般的冲击窜过背部。那是野生动物预知死期将至,本能涌现的恐惧。背后传来天敌无声无息接近的动静,赫然察觉时已面临毁灭——就是那种感觉。
那种情绪到底从何而来,岛野完全无法理解。
三人探究的视线仍想咬穿他的皮肤、啃碎他的骨头……
尖锐的痛楚,令他瞬间昏厥。
意识被拖进某个黑暗的场所。
黑暗深处,两只无光的眼睛定定凝视岛野。
——你得挺过去。
耳朵深处,传来命令式的低语。
「……岛野,你怎么了,不要紧吧?」
一抬头,便撞上亚伦忧心的眼神。
他将双眸对焦,轻轻耸肩,朝对方微微一笑。
「抱歉。我是什么人?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想想,我思故我在。看样子,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我确实存在。」
他略带戏谑地回答,三人的脸上都浮现一丝笑意。
「你该不会是攻读哲学的留学生吧?那就是我的同类了。」
亚伦嘻嘻笑。
「我以前在大学听过讲授日本思想的课。『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人生的终极目的是死亡,实在深奥。不过,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压根搞不懂。」
「人生的目的是死亡?真不敢相信。所以,他面对德国士兵才敢那样乱来啊。」
玛丽摇摇头,目瞪口呆地咕哝。
「不管你是什么人,」亚伦说,「你的确存在,而且,是个有意思的人物。至于其他的你就慢慢回想,反正来日方长。」
「……不,亚伦。非常遗憾,恐怕由不得你悠哉下去。」
站在窗边的尚,从窗帘缝隙眺望外面出声。
「德国士兵出场了。」
他们走近面向马路的窗子,自厚重窗帘的缝隙偷窥外面。
暮色中,数辆早已亮起车头灯的德国军车,引擎没熄火,直接停在门前马路。只见穿军服的持枪士兵,三三两两跳下车台。
德国士兵分成几个小队,沿街敲响并排的民宅大门。
门一开,德国士兵便不容分说地冲进屋内。不一会儿,双手交放脑后的人们,纷纷被拖到马路上。
不论老弱妇孺,全部一视同仁。
德国士兵显然是在这一区搜寻「某种东西」或「某人」。比方,在占领区公然顶撞德国士兵的反叛分子。
「可是,怎么会……他们怎会找到这里……怎会这么快……?」
玛丽脸色苍白,喘不过气似地呢喃。
「……搞不好我们被跟踪了。」尚盯着窗外低语。
「所以,当初我就反对带这家伙过来。」
「我们已够小心提防,不可能被人盯上。」亚伦带着怒意反驳。
「哼。要不然,就是这一带有人告密。」
尚不客气地回一句,亚伦与玛丽异口同声喝止:
「尚!」
「你胡说什么!」
下一瞬间,三人内心一惊,面面相觑,同时转身。
「等等,岛野!你要去哪里?」
岛野独自离开窗边,穿过房间走向通往外面的门。
「我自己出去。」
他停下脚步,回头应道。
「他们是来逮捕我的吧?我不想连累老人和孩童。只要这样能让他们达成目的,我出去就是了。」
「你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吗!」
玛丽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对方是纳粹。一旦被捕,不知会落得哪种下场。拷问、枪毙,也可能是送进强制收容所。无论日本人多么信奉死亡哲学……」
——死是最坏的选择。
再一次,脑中传来声音。
——活下去。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务必活着回来。
「我没打算要死。」
岛野微一皱眉,挥除脑中的声音应道。
「不过是一个搞不清状况的日本留学生,不忍心看到老太太遇难,于是做出傻事。毕竟日本的教育就是要无条件尊敬长辈——我会用这借口设法混过去。」
「可是……」
玛丽欲言又止,觑亚伦一眼。
岛野耸耸肩,手刚伸向门把,亚伦平静地叫住他。
「不是的,岛野。不是那样。他们不是来抓你的。现在你出去,麻烦的是我们。」
「他们的目的不是要逮捕我?你们会有麻烦?」
岛野转身,蹙眉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亚伦像要晃动颀长的上半身般走近岛野。
「慢着,亚伦!不可以!」
待在窗边的尚高喊。
「岛野是日本人。你想想日军在中国的行径,他们和纳粹德国是同类。」
「岛野和日军没关系。况且,当前法国又不是在和日本打仗。」
亚伦回答尚后,转头问玛丽:
「玛丽,你认为呢?岛野救了我们的同胞法国老太太一命,应该能告诉他内情吧?」
「我赞成亚伦的意见。」
玛丽一双大眼注视着亚伦,点点头。
「这下就是二票对一票。」
「啐!每次都这样。随便你们吧!」
尚不快地嘀咕,狠狠啧一声撇开头。
亚伦重新面对岛野,温柔的褐色瞳眸浮现强烈的光芒。
他压低嗓门,却仍坚定地说:
「我们是resistance。」
4
resistance。
法文中,这个字义是「抵抗」。换句话说——
岛野眯起眼,依序扫过屋内三人的神情,慎重开口:
「你们是抵抗德军占领的秘密组织成员……是这个意思吗?」
亚伦代表三人颔首承认。
「政府和德国签署投降协议,不代表全体国民都向德国投降。维护『内在的绝对自由』,是现代公民社会的原则。就算是政府,也不能践踏公民的内心。」
「但是,『行为』会成为取缔对象?」
「没错。」
亚伦一脸灰心地应道。
「政府之间签订的停战协定,禁止法国全民以任何方式反抗德国。包括示威游行、罢工、破坏活动,所有抵抗运动都遭严格取缔,一旦被认定为谋反,不是处死就是送进德国的强制收容所。」
他略为一顿,耸耸肩。
「当然,此时此地,我不能向你透露全部内情,不过至少请你理解,眼下我们处于非常危险的立场。」
一旦被捕会受到拷问,然后枪毙,再不然就是送进强制收容所。
刚才玛丽这么提过,原来是在说他们三人。放下双层的厚重窗帘,大概是为了防止屋内灯光透出去吧。此处等于是反叛分子的秘密巢穴,然而——
岛野竖耳倾听外面马路的动静,脸皱成一团。
德国士兵的盘查声,显然更接近了。
这里迟早会响起敲门声吧。即使假装无人在家,对手可是一丝不苟的德国士兵,不可能关着门就轻松打发……
「喂,你们到底在磨蹭什么?」
玛丽不耐烦地开口。
「到了这种地步,趁他们上门前赶紧从后门逃吧。」
「也是。」
亚伦苦笑。
「事情就是这样。岛野,很抱歉我们必须先
走。不能再拖累你,留在这里可能对你比较好……」
「不行。」
岛野不赞同。
「路上看得到的军车数量与出动的士兵人数兜不拢。还有四人……不,应该还有五人,肯定负责监视后门。这是陷阱,门前马路大张旗鼓的搜查是故意的。他们真正的目标,是偷偷逃出后门的人。现在从后门遁逃,等于是自投罗网。」
——我怎么会晓得这种事?
岛野一边解释,一边感到莫名其妙。
「陷阱……」
玛丽瞪大双眼,惨白着脸,歇斯底里叫道:
「那要怎么办!」
「挺过去。」
岛野不当回事地耸耸肩。
「这里有什么?」
他再次环视屋内。
架上有一台收音机,及一套修理工具。墙边靠着两支用线绑在一起的钓竿。桌上散放几个彩色花纹的法国制火柴盒。英文报纸,皱巴巴的包装纸一叠。然后是——
「枪呢?」
他简短询问。
「反叛分子,你们刚才如此自称。那么枪在哪里?还是有其他武器?」
岛野一问,三人面面相觑。
「我们并非采取武装抗争,所以……」
「到底有没有武器?」
「只有一把手枪。」
亚伦勉强回答。
「那是尚透过地下管道,好不容易弄来的。每个秘密巢穴都配置一把手枪,但是……」
「好像故障了,扳机卡住……」
「给我!」
听到岛野的指示,玛丽弹起似地行动。
她从书架抽出一本书,是拉伯雷的《巨人传》。翻开封面,赫然出现一把手枪,似乎是把书页挖空藏在里面。
从玛丽手里接过枪,岛野立刻进行检查。
这是法国制的小型手枪,通称「le francais」。
一九一四年制,是之前欧洲战争时的货。
六·三五口径,扳机是双动式。
他取出子弹,试扣扳机。
原来如此,手枪内部似乎有什么卡住了。
他从架上取来收音机的修理工具,开始拆解手枪,一边对瞪着眼旁观的三人发话:
「还有能当武器的东西吗?」
「不,其他没有算得上武器的……」
「这里只剩食材。」
玛丽说得颇为心虚。
「『打仗时一定要尽量囤积白色物品』,这是巴黎市民自古流传的习俗。面粉、盐巴、砂糖,以及……」
「……风箱呢?」
「咦?」
「有风箱吗?」
「厨房角落应该有一台老旧的脚踏式风箱……」
「拿过来!」
玛丽当场跳起,直接冲进厨房。
岛野拆枪的手,赫然一顿。他感到些许不对劲。谨慎起见,他再度确认。没错,但怎会有那种事……?
岛野眯起眼,迅速重新组好枪,抬头道:
「尚,这把枪是你弄来的吧?那么,就由你保管。这下应该能用了,用的时候要小心。」
岛野把枪与子弹交给尚,接着连珠炮般下达指令:
「亚伦,你负责把门缝堵死。尚,你去取下台灯的灯泡,拿锉刀分割玻璃。之后我再告诉你们怎么做。」
「把门缝堵死?」
「分割灯泡的玻璃?」
二个法国人面面相觑,眨巴着眼咕哝。
「岛野?你究竟想干嘛……」
「晚点会详细说明。」
岛野努努下巴,提醒他们注意逐渐接近的德国士兵。
「没时间了,动作快!」
5
激烈的敲门声传来。
「开门!立刻开门!」
发现无人回应,德国士兵更是大声叫嚣。
「混蛋,假装不在家也没用!」
「我知道屋里有人,快开门!」
「不然要破门而入了!」
下一秒,门板响起与刚才明显不同的猛烈撞击。
壮硕的德国士兵以肩膀撞门——或者,是用坚固的军鞋踹门,就是那样的感觉。
二次、三次……
门嘎吱作响。
四次。
第五次撞飞了门锁。
数名德国士兵一齐冲进敞开的门。
「这是怎么回事?」
隔着一道墙,岛野屏息躲在储藏室,听见德国士兵语带困惑,不少人拼命咳嗽。
「可恶,黑漆抹乌的什么都看不见!谁快去开灯……」
疑似队长的男人发话,下一瞬间——
剧烈的爆炸声压倒一切,墙壁震得摇摇晃晃。
就是现在!
岛野猛然开门,把法国青年们推出藏身的狭窄储藏室。
三人踉跄跌出,便愣在原地。
他们前一刻待过的房间变了样。
受到爆炸的冲击,桌子翻倒,白烟冉冉窜升,隐约可见角落躺着几个不停呻吟的德国士兵……
敞开的大门外鸡飞狗跳。
「这到底是……?」
三人茫然相对,岛野在后头催促道:
「你们还愣着干嘛,去后门,快点!」
他们拼命奔跑,直到背后再也听不见喧闹声。
穿过小巷,越过大马路,再次冲进后巷,通过两侧皆是高耸石墙的蜿蜒小径。
这是生在巴黎、长在巴黎的人才知道的捷径。当然,地图上也没有标明。
来到安全的地方,跑在前头的亚伦停下脚,转身对着岛野气喘吁吁地问:
「岛野……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
蹲在石板路上的尚与玛丽一同抬头,望向岛野。两人仍喘得厉害。
岛野气息丝毫不乱,额头甚至没冒汗。
「看样子,我似乎很擅长跑步。」
岛野耸耸肩回答。
「说不定我以前是田径队员,可惜没半点印象。」
「笨蛋……那种事……更何况亚伦……我们又不是在问你这个!」
尚上气不接下气,恼怒地开口。
「后门那个年轻的德国士兵……你一眨眼就摆平……」
「那是……」
岛野皱起脸。
他们往外冲时,差点撞上一名德国士兵。对方没想到屋内会有人冲出来,惊愕得瞪大眼,岛野立刻袭向他的腹部。年轻的德国士兵一声不吭,当场倒下。之后,岛野阻止亚伦抢夺昏倒士兵的枪,催促三人逃走——
「说不定我以前是柔道选手,可惜没半点印象。」
「柔道?」
「那是日本自古相传的武术。」
「别扯远了,刚刚怎么会爆炸?发生什么事?」亚伦问。「屋里没有武器——至少,没有足以制作炸弹的材料。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该不会是施展魔法?」
「其实,那不是魔法。」
面对三人紧盯不放的目光,岛野困惑地挠挠脖子。
「爆炸的是你们囤积的东西——面粉啦。」
「骗人,面粉才不会爆炸。」
玛丽难以置信地反驳。
「面粉要是会引起爆炸,谁还敢吃面包。」
「放心,面包不会爆炸。」
岛野莞尔一笑。
「粉尘爆炸,听过吗?」
玛丽蹙起姣好的双眉,摇摇头。
面粉本身是不可燃物质,在平常的状态下连点燃都很困难。
然而,一旦条件具全,面粉就会爆炸。
这就是所谓的「粉尘爆炸」。
一般人可能不大清楚,粉尘爆炸并不罕见,例如矿坑内弥漫的煤灰粉尘引发的煤尘爆炸。即使在天不怕地不怕的矿工眼中,煤尘爆炸依旧很恐怖。另外,储存面粉与砂糖、玉米粉的谷仓,或处理金属粉末的工厂,也经常发生粉尘爆炸,往往会破坏建筑物或引起火灾,造成许多人丧生。
粉尘爆炸的必要条件,包括「粉尘云」、「氧气」、「火源」三项。
尤其,悬浮空中的粉尘与氧气的浓度比例,更是决定爆炸威力的关键——
屋内的空间大小,岛野目测就能正确估量,接着要推算出最适当的粉尘浓度并不困难。
岛野对三人下达的指示,便是让爆炸威力最大化的准备工作。
把门缝堵死,形成密闭状态。
利用割除玻璃的灯泡当火源。
然后,他们屏息躲在狭窄的储藏室,果然传来激烈的敲门声。
「开门!我知道里面有人!」
岛野默默比手势,示意三人启动用脚踏式风箱与面粉袋制成的简易粉尘制造机。就在制造出最适当浓度的面粉粉尘云时,德国士兵踹开大门冲进屋里。
屋里一片黑暗,他们等于直接冲进面粉的粉尘中。搞不清状况,或者说狠狠吸入面粉拼命咳嗽的人,摸索着想开灯——
那一瞬间,轰然爆炸。
爆炸引发巨大骚动,守在后门的士兵也不得不赶往正门。
后门还有一名士兵留守的确是误算,不过……
来不及思考,身体已行动。
——误算不稀奇,重要的是随机应
变。
摆平年轻的德国士兵后,脑中传来这道声音。
阻止亚伦夺取德国士兵的枪,也是因为脑内的声音如此命令。理由不明。
之后就是见招拆招。
丢下屋内的混乱逃出后,便交给「生于巴黎、长于巴黎」的亚伦三人选择逃跑路线,一路狂奔……
「岛野,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玛丽终于喘过气,凝视岛野再次问道。
「你怎会知道那种事?利用面粉爆炸趁机脱身,不是一般人能够想到的。」
「为什么呢?我也不清楚,或许粉尘爆炸是日本人的常识。」
「不会吧……」
「难说。」岛野耸耸肩。
「尚、玛丽,你们听着。」
亚伦抹去额头的汗水,轮流看着两人。
「岛野是什么人?确实是耐人寻味的问题,但此刻有更重要的事。岛野不仅救了我们的同胞法国老太太,还帮助我们脱离生死交关的险境,这是事实。何况,岛野急中生智,利用面粉炸弹打乱德国士兵的阵脚。」
「喂喂,亚伦,等一下。你该不会……」
「我在此提议,今后视岛野为同志,向他正式提出邀请,加入我们的运动。」
「你要把来历不明,而且是与德国结盟的日本人岛野当成同志?还要邀请他加入抵抗运动?」
尚错愕得频频眨眼。
「亚伦,你该不会是疯了吧?」
「我赞成亚伦的意见。」玛丽出声。「拜托岛野加入我们的运动吧。」
「可恶!又是你们拿手的二票对一票吗?随你们的便!」
尚丢下话,撇过头,气得侧脸胀成暗红色。
「……事情就是这样。」
亚伦转向岛野,郑重道:
「岛野,你愿意加入我们的运动——帮助我们解放祖国吗?和我们一起创造法国的历史吧。当然,我们不会强迫你。这是赌命的危险地下活动,要不要参加,由你决定。」
亚伦的褐色瞳眸定定直视岛野。
「该怎么说……这个嘛,稍微……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面对这个意外的请求,岛野不知所措地回答。
「总之,趁敌人追上来前,换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吧。」
语毕,岛野转过身。
他大意了。
后颈突遭重击,眼前一黑。
6
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终于,他勉强稍微撑开眼皮。
星光下,浮现三道漆黑人影。
两个人在他身旁,另一人站在对面稍远处。
视野模模糊糊,无法对焦。
——该死,出手居然这么狠。
岛野无声唾骂,暂且闭上眼,迅速检查身体状况。
他是面朝右侧,蜷缩身子倒下。
大概是无意识摆出守势,减弱了撞上地面的冲击吧。
即便如此,仍不算成功,因为——
指尖没感觉,他无法掌握手脚的位置。
脖颈遭到重击,向全身传达命令的中枢神经系统停摆,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恢复。
「骗人,我不相信!」
听见凄厉的叫声,岛野再次睁眼。
「那么,你从以前就是德国的内应——是监视反抗分子的德国间谍?」
好不容易将视线聚焦。
二对一,对峙的三条人影。
尚与玛丽紧靠在一起,隔着一段距离和身材颀长的亚伦对峙……
不。
并非如此,之所以会形成这种局面——
「噢,尚,拜托放下枪。请你放开玛丽!」
亚伦的恳求声传来。
尚的左手紧搂玛丽,枪顶着她的脑袋。
尚粗壮的手臂勒住玛丽脖子,缓缓摇头。
「很遗憾,我办不到。亚伦,除非等我把你交给德军。」
「……为什么?」
玛丽任由枪抵在头上,怯怯问道。
「尚,应该深爱祖国的你,怎么会协助德国……」
「都是你的错,玛丽。」
尚低声回答。
「你拒绝我的求婚,说『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可是,你和亚伦却老在我面前亲热……」
「什么亲热……哪有……我只是赞同亚伦的看法,压根没那种意思……」
「闭嘴!可恶,你们每次都是二对一,单单排除我!」
尚把枪口用力抵着玛丽的脑袋怒吼。
「把亚伦交给德军,你的心或许就会向着我,于是我主动接近德军。我以德国内应的身份监视你们,打算找出亚伦是反动分子的确证,一并交付德军。这次的骚动是个好机会。德军会去秘密巢穴,是我到外面查探情况时顺便通知他们的。为了避免露出马脚,我特地拜托他们挨家挨户搜索面对马路的住家。全员被捕后,应该只有亚伦会移送德国的强制收容所,我和玛丽则会一起释放。可是……」
尚咬咬唇,微微吐气道:
「计划失败,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这样下去,会换成我遭德军通缉。所以,亚伦,很抱歉我必须直接把你交给德军。连同躺在这里的身份不明的可疑日本人。」
坚硬的尖头皮鞋狠踹岛野一脚。
岛野痛得脸皱成一团。
不过,倒是缩短了复原需要的时间。
他确认全身的感觉。
没问题。
这次能够完全掌控,那么——
岛野缓缓站起。
尚吃惊地后退,拉开距离,左手依旧勒着玛丽。
岛野的双臂垂在身前,踏出一步。
尚抵住玛丽脑袋的枪口转向岛野。
「别过来!要是敢再走近——」
「……你开枪呀!」
岛野沉声放话。
尚的脸上掠过一抹怯色,浑身哆嗦,枪口上下左右晃动。
「怎么啦?那样可没办法瞄准。」
岛野说着笑了,像是缓缓摇晃身躯,继续跨出一步。
尚突然张大嘴巴,乱吼乱叫。
他粗鲁地推开玛丽,双手握枪,扣下扳机。
7
在黑暗中跪倒的瞬间,首先浮现脑海的是对自己的嘲笑。
误算太多。
偏偏出现这种误算,真是做梦也没想到——
霎时,意识远离,仿佛被吸进黑暗深处。
耳畔响起平板的低语。
…………
他倏然回神,讶异地蹙眉。
地狱使者?
冥府的引渡人?
不,不对。
这个令听者毛骨悚然的冷漠声音主人是——
是魔王。
岛野扯动唇角一笑,抬眼窥望声音的主人。
分隔罪人与神父的绿布,不知何时已悄悄拉开。
一根蜡烛的光芒照亮男人的侧脸。然而,状似修道士的黑帽深深罩住他的头部,除了下巴,几乎看不清面孔。
——伤脑筋,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岛野暗自苦笑,耸耸肩,开口「告解」。
「九○比八比二。这是目前法国国内,旁观者、德国内应、反抗分子的人数比例。」
这是自巴黎搭乘列车约需一小时路程的乡下小镇。
位于镇中心的天主教堂,是此次指定的碰面地点。
岛野一踏进教堂腹地,报时的钟声响起。
他停下脚步,聆听钟声。
钟声向岛野传达几项情报。
「清扫完毕——『确认没有监视者及窃听器。』」
「按照预定进行会面。」
「接触方法为三号。」
「暗号是……」
如果有人细听,或许会察觉钟声与平日稍稍不同。但是,能够理解钟声隐藏讯息的,只有在d机关受过训练的人。
d机关。
日本帝国陆军内部秘密设立的间谍培训机关。
虽然是军方组织,成员却非陆军大学或陆军士官学校出身,而是被蔑称「地方人」的平民百姓——以帝大、早稻田、庆应或欧美一流大学毕业生为对象,进行谍报员教育后,交付任务。为此陆军内部视d机关如蛇蝎,鼻息咻咻、摩拳擦掌,一有机会就想歼灭他们的人不在少数。
在这种情势下,d机关事实上仅凭一人之力创立,缴出不容挑剔的成绩,力压周遭的杂音。
结城中校。
以「魔王」之名震慑四方的男人。
据说,结城中校曾是优秀的间谍。他究竟是怎样的人物?身为d机关一员的岛野也了解不深。
不,不仅是结城中校。在d机关,培训生用的是假名与假经历,不知彼此的底细。「日本留学生岛野亮佑」,也是为这次任务准备的假身份、假姓名。
d机关成员奉命出任务时,会收到最符合需求的「假经历」。从外貌、履历、人际关系、言行举止、口头禅、嗜好及吃东西的喜恶,举凡能够彻底化身为该人物的种种详尽且庞大的情报皆会提供,通常是
一周内,若时间紧迫,甚至两、三天内就得完全消化——
所以,这点本事是理所当然的。
当初接受d机关的甄选时,岛野中途多次差点忍俊不禁。
考试内容非常奇妙,简直前所未见。
比方,在桌上摊开世界地图询问塞班岛的位置,但地图其实巧妙移除了塞班岛。若是指出这一点,会接着问摊开的地图底下放什么物品。或者,刚回答完从进入建筑物到考场为止的步数及楼梯阶数,就被要求在数秒内读完镜中倒映的文章,一字不漏地复诵。
岛野答出全部的问题。
盖在地图底下的物品,包括德文书籍、茶杯、二支钢笔、火柴、烟灰缸……他准确无误地列举出十几样东西,顺便附送书名及作者姓名,及烟灰缸残留的是哪个牌子的烟蒂。走到考场的步数与阶梯数自不消说,连廊上有几扇窗、是开是关,甚至是主考官没问到的玻璃裂痕都逐一指出。
镜中映出左右相反的文章,他不仅能正确重现,还能倒着复诵。
「差点忍俊不禁」,不是考试内容太可笑,而是他暗暗想着:
——除了自己,谁能通过这种测验?
他没真的笑出来,是因为发觉一起接受测验的人,似乎和自己是「同类」——优秀得恐怖,而且个个拥有强烈的自负心。
之后,岛野与他们一同在d机关受训,例如学习处理炸药和无线电,及操纵飞机。在d机关,除了请知名大学教授讲解医学、药学、心理学、物理学、生物学等课程,也从监狱带来道上响叮当的扒手及开保险箱的专家进行实技指导。此外,还有魔术师示范掉包物品,传授舞技、撞球、易容术。最奇特的是,甚至找职业小白脸表演如何追求女人。
激烈的武术训练结束后,在冰冷的水中穿着衣服游泳,彻夜未眠地移动,还得把前一天奉命背下的复杂暗号运用自如。在完全的黑暗中,只能靠指尖的触觉拆解各国军队使用的手枪,并重新组合至能够使用的状态。
训练生全都面不改色达成要求。
实际上当然不容易,只不过是在被迫测试肉体与精神的极限时,告诉自己:
——这点小事我肯定做得到。
这么想的,绝非岛野一人。
待钟声响完,岛野才打开教堂的门走进去。
习惯明亮的户外阳光后,教堂内感觉异常黑暗。但是,他立刻借着事先戴上眼罩、已适应黑暗的左眼切换视野。
左手边靠墙有个箱形小房间。
告解室。
那是天主教称为「和好圣事室」的特殊场所。在那里诉说的内容绝不会外泄——
「接触方法为三号。」
想起指令,确认四下无人后,岛野迅速从告解室的布帘缝隙钻入。
在黑暗中跪下的瞬间,脑中浮现的是对自己的嘲笑。
岛野一走下乡村小镇的车站月台,三名结伴的陌生法国老妇便叫住他。虽然他假装不懂法语想摆脱对方,老妇仍紧紧纠缠,耽误不少时间。好不容易打发老妇,也不能拔腿狂奔,毕竟在小镇街道上奔跑的外国人太显眼,所以差点错过指定时间。
这是天大的误算。
来到此地还会惹上这种麻烦,实在是出乎意料,因而及时抵达后,他总算松口气。安心之余,意识险些被吸入黑暗深处。
——法国老太婆是我的罩门。只要碰到她们,就会出现过多导致误算的因素。
岛野心想,苦笑着继续报告。
没想到,今天魔王——结城中校会现身(之前岛野接触的都是代号「地狱使者」或「来自冥府的引渡人」的法国当地通信员)。
岛野的任务本身并无误算。
不,并非如此。
他是将一切可能发生的误算列入考量后,才执行任务。例如——
教老妇说那些话的是岛野。
——该死的纳粹!
——变态法西斯!
——希特勒最好下地狱!
岛野在气愤德国士兵接收自宅的老妇耳边,灌输反纳粹的言词,并施加暗示,把她送到德国士兵面前。
在老妇惨遭枪杀前出面,当然不是基于「搞不清状况的日本留学生,见老太太有难挺身相助」或「在日本接受的教育就是要无条件尊敬长辈」之类的理由。
岛野不能任她被杀。
一旦有人丧命,往往会成为周遭的焦点。无论身处何种场合都要避免引起注目,这是间谍的铁则。
况且,这次任务另有目的。
岛野的目标打一开始就是亚伦等人。
亚伦涉及反德运动,而且是运动领导者,这一点事前已查明。借由帮助老妇赢得他们的信赖,混入他们之中,趁机确认、掌握反抗分子在法国被占领下的实态——才是此次任务的真正目的。
如同岛野的预测,在德国士兵带走他前,亚伦等人伸出援手(倘若该时点他们没介入,执行另一个计划即可)。一片混乱中,他的头部遭到重击暂时失忆,要说是误算也堪称误算。原本打算让德国士兵恰当地揍一下,受个最低限度的伤,不料被拽住手臂,受到超乎想象的重击,才会落得失忆的下场——
不过,这也在「可能发生的误算」范围内。
外来的冲击往往会造成人类记忆的混乱。
通常是头部受到重创,或者药物、电流的刺激。
这些都是间谍落入敌方手中,遭到拷问时,可以想见的事态发展。
正因如此,d机关的成员会接受训练,在那样的状态下任务所需的情报也不会混淆。
——这并非难事。
训练期间,结城中校向半信半疑的培训生说明。
因刺激而暂时混乱的仅限表层记忆,只要学会将任务所需的情报输入无意识层就行了。
训练生们既未苦笑也没反弹。
——那种小事自己不可能做不到。
d机关聚集的,全是自负心如此强烈的人。
当时,尚突然重击他的后颈——
眼前一片漆黑,清醒时他已躺在地上。
然而,记忆也因此完全恢复。
包括自己是何许人,及应该做什么。
遭尚坚硬的皮鞋踹头的岛野,确认能完全控制身体,缓缓起身,然后——
想起尚畏怯的神情,岛野不禁冷冷一笑。
真可怜。
一定很害怕吧。
在尚的眼中,岛野想必形同黑压压的怪物。那一刻,岛野模仿了结城中校的气势。
「怎么啦?那样可没办法瞄准。」
岛野说着,朝持枪不断发抖的尚又走近一步。
尚乱吼乱叫,粗鲁地推开玛丽,双手举枪,扣下扳机。
那一瞬间,岛野倏然逼近,扣住尚的胳膊往地上一甩。
「亚伦、玛丽,捡起枪!压住尚!」
岛野下达指示,二人立刻反应过来,捡起掉落的手枪,帮岛野压制昏倒的尚。
等他们回过神,岛野已消失无踪。
「岛野!你在哪里!」
背后传来亚伦的叫声,但很快就听不见。
之后,不难想象亚伦与玛丽会怎么谈论这次的遭遇,岛野忍不住好笑。
「日本人果然不怕死。」
眼前仿佛浮现玛丽摇头慨叹的模样。
「居然敢反击持枪的对手……」
「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
亚伦一定会以内行人的口吻解释吧。
「对日本人而言,生命的终极目的就是死亡。」
果真如此——
误会就太大了。
恰恰相反,岛野是要确保没人会在那种状况下丧命。尚粗壮的胳膊紧紧勒住玛丽,一旦被激怒,极有可能扭断失恋对象的脖子。
——只要没制造出尸体,亚伦就能收拾善后。
既然打定主意,当务之急便是从尚的手中救出玛丽。
于是,岛野借用了结城中校的气势。
畏怯的尚必定会把枪口对着岛野。为了瞄准目标,他只能双手握枪。为了保护自己,他不得不放开玛丽。岛野迅速在脑中盘算,何况——
本来就没有被击中的风险。
「枪好像故障了,扳机卡住……」
将藏在书里的枪交给岛野时,玛丽这么告诉岛野。
岛野接过枪,进行拆解、修理。虽然记忆尚未恢复,双手却自行动了起来(这就是「将任务所需的情报与技术储藏在无意识层」)。
在d机关,不只日军的武器,也搜罗别国军队使用的枪械,训练他们在黑暗中凭指尖的触感拆解重组。光听到枪声,他们就能锁定枪支种类,判断可装填的子弹数量、能否连续发射,及其他优缺点。
一九一四年制的法国旧型手枪,岛野
就算背着手也能组装。
修理到一半,岛野发现不太对劲。
虽经巧妙伪装,仍看得出故障是人为的,显然是蓄意让枪不能使用。若是如此——
「(这把枪)是尚辛苦弄来的。」
亚伦这么提过。
尚提供反抗组织有问题的枪,为什么?
为了找出原因,岛野特意将修好的枪交给尚。
倒也奇怪,拿到枪的人必然会想开枪。换句话说,行动模式很单调。在岛野看来,把枪交给尚,等于限定尚行动的可能性。
而且,岛野第一发填装的是空包弹。
意即,交出修好能用的枪(至少对方这么以为)时,已能大致预测尚的后续行动。
接下来,只要等尚自己露出马脚。
至于怎么处置暴露叛徒身份的尚,就要看亚伦身为反抗军领导者的手腕了。不过——
「现阶段,法国国内的反抗分子以学生为主,多是偶发行动。无法确他们是不是有武器来源的组织。」
岛野继续低声「告解」。
九○比八比二。
如同岛野报告的比例,目前在遭德国占领的法国,反抗分子属于极少数派。这样下去,难以维持组织性的活动。一旦组织的行动停滞,出现尚那种叛徒的机率也会提高。
唯有出现能够团结他们的绝对象征性人物,今后法国的反抗运动才可能蓬勃发展。维琪政府已彻底成为德国的傀儡,不可能存留足以统御反抗分子的人物。
「要论可能性,比方说,对了——」
岛野话一顿,眯起眼,准确忆起在秘密巢穴零星目睹的物品。
架上有一台收音机,及一套修理工具。靠墙竖着两支钓竿。桌上散放几个彩色花纹的火柴盒。英文报纸。皱巴巴的包装纸一叠——
彩色火柴盒大概是制作法国国旗的材料。
刻意揉皱的包装纸显然是障眼法。拿废纸包裹东西寄出去,里面的东西会被检查,包装纸却不会被检查。那包装纸上,想必以隐形墨水写了字,或是利用简单的乱数表印刷最基本的密码文。依邮戳判断是海外寄来的包裹。英文报纸。收音机调到英国广播公司(bbc)的频率。还有——
最后是两支钓竿(deux goal)。
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是法国政府仓促向德国投降时,亡命英国的将军。
野心家。
桀骜不驯。
倔强顽固。
不把人当人看待的法西斯主义者。
战前无论在国内外都风评极差,但祖国战败遭到占领的紧急关头,或许需要的正是他这种自我色彩强烈的人物。
结城中校就像接受罪人告解的虔诚修道士,淡淡聆听岛野分析法国反抗军。
「所以,您看怎么办?要继续跟进吗?」
「告解」结束,岛野从容问道。结城中校依旧侧着脸,嘴巴几乎没动,低沉冷漠地应道:
「你先回国吧。下一班白山丸号是最后一艘返国的船。」
最后一艘返国的船?
岛野皱起眉。
中校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日本政府很快会与法国开战。
受德军在欧洲连续闪电进击的成果吸引,日本政府打算与德国缔结军事同盟。「小心没赶上巴士。」日本军人之间公然流传着这样的私语。虽然早有耳闻,但是——
不会吧。
岛野哑然,不禁摇摇头。
果真如此,那才是这次任务最大的误算。
的确,德国以闪电攻势降服号称拥有欧洲最强陆军的法国。可是,那纯粹是法军的失误,因为他们忽视兵器与战略的近代化,只想到壕沟战。反观纳粹德国,对于今后理当会与英国相争的制海、制空战,根本看不出明确的愿景。
前几天刚这么报告过,为什么——
岛野眯起眼,终于明白结城中校特地现身的理由。
报告受到漠视。
或遭陆军内部压下?
日本政府不顾岛野提供的情报本该做出的结论,硬是决定与德国缔结军事同盟。结城中校怎么看待此一事实?哪怕他没戴那顶深深遮住脸庞的帽子,岛野还是无法想象。
他只清楚一点。
「日本留学生岛野亮佑」的假面具,已派不上用场。
最后一艘返国船只出航,当地还有留学生未免太不自然。若因身份罕见导致举手投足皆引起侧目,不可能执行间谍任务。
任务终了。
结城中校的登场,就是要向岛野宣告这件事——
蓦然,亚伦带着体贴微笑的褐眸浮现脑海,岛野发现自己微微感到遗憾。失忆期间,他与他们并肩行动。他们正式邀请入伙,他困惑不解。岛野愉快地回想着……
低沉的话声传来,他赫然回神。
——你要留下也没关系。
他不禁苦笑。
他不认为自己会把想法写在脸上。只是,他忘了对方是结城中校,从些微的眼神流转便能正确解读他的想法。
对,说不定,亚伦他们会名留青史。改变历史的往往是他们这种普通人的行动。
信赖。友情。伙伴。解放祖国。
全是带有甜美气息的漂亮口号,想必有许多人乐于为任一标语奉献生命。无论是现在、过去,或是未来。然而——
d机关成员乃是结城中校亲手挑选,克服严格训练的菁英——专业间谍。他们不会遭任何话语掳获,更不可能为那种东西牺牲性命。
活下去。
活着归来报告。
那是d机关成员被赋予的使命。
既然恢复记忆,他无意再与普通人一起玩间谍游戏。
「我会回去。」
岛野耸耸肩。
「但是,下次请给我稍微有点骨气的任务。」
失乐园
1
据说,从欧洲去亚洲旅行的人都会相约:
「下次在莱佛士酒店见面吧。」
莱佛士酒店。
号称「东方之珠」或「神秘乐园」,英属新加坡的最高级欧式饭店。以白色为基调,采用维多利亚后期样式及文艺复兴样式的厚重华丽建筑。多年前,英国皇太子也曾造访这间饭店,并在舞厅跳舞的轶事传开后,从此博得「苏伊士运河以东最佳住宿地点」的美名。
在莱佛士酒店的酒吧——即「乐园中的乐园」吧台前,美国海军士官麦可·康贝尔,却如临世界末日般黯然叹息。
他以领事馆武官的身份赴任已半年。
对康贝尔而言,这段日子的新加坡宛若乐园。
虽然早有耳闻,但新加坡和他见过的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相比,都是异样美丽的地方。
市中心耸立着圣安德鲁教堂的华丽尖塔,接着是一片白石打造的政府机关,及最高法院的圆顶建筑,规律排列在保养良好的绿丘上。从市中心延伸出多条笔直宽阔的马路,马路两旁是青翠的绿地,设有高尔夫球场、网球场、板球场等运动设施。公园与儿童游乐场也随处可见。
此地虽属热带气候,男人在上班时间还是穿着有假领片与领带的白色亚麻西服。晚间不是穿晚礼服,就是短版的晚餐正装。尽管满头大汗、丑态百出,但他们显然深爱殖民地特有的冒险余香、噪音、步调缓慢的生活,及这个有机会一攫千金的城市。
在这座位于赤道正下方、面对麻六甲海峡,呈钻石状的岛屿,大英帝国的殖民地化空前成功。
不过,在年轻的美国军人康贝尔心目中,「乐园」绝非英国人苦心经营出的特殊殖民地文化,也不是麻六甲海峡吸引旅人的美丽海洋风光,或者路旁绽放的美丽蝴蝶兰之类的东西——基本上,那种东西能否入他的眼都还是个疑问。
刚到任不久,康贝尔就在饭店大厅看到一名年轻女子,当下如遭雷击。
婷婷玉立的风姿。及腰的乌亮长发呈波浪状起伏,小麦色肌肤润泽生光。姣好的瓜子脸上,是一对黑多白少的杏眼。嫣然一笑时,露出像小巧珍珠般整齐的皓齿……
他失魂落魄地盯着女子,直到遭同事肘击腰际。
回过神,康贝尔激动地逼问同事。
她是什么人?家住何处?父母是谁?怎样才能认识她?
同事听得目瞪口呆,他好不容易打听出对方名叫茱莉亚·奥森。
今年芳龄十八,是担任矿区技师的丹麦父亲与泰国母亲结合生下的「女神」。
「她呀……对,她应该还没结婚。」
这句话传入耳中的瞬间,康贝尔的眼前出现一片乐园。
之后,康贝尔凭着恋爱中人的厚脸皮,及美国人特有的粗神经,展开猛烈攻势。另一方面,他也毅然脱离以混血为由,不乐见茱莉亚出席的白人具乐部。
起初,他似乎被当成可疑人物。然而,最后不管是茱莉亚,或她那顽固的父亲,都敌不过康贝尔的爱情,或者说热情,同意交往(母亲在她幼年时去世)。
康贝尔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还有一双充满魅力的蓝眼睛,是讨人喜欢的好青年,加上在南国艳阳下格外体面的美国海军雪白士官服,想必也不无影响。
两人在号称乐园的城市频繁约会。
尽快找个日子结婚吧。
最近他们已有此打算,岂料——
康贝尔摇头,再度深深叹息。
昨晚,一名住宿莱佛士酒店的英国企业家尸体被人发现。
茱莉亚被警察当成嫌犯逮捕。
问题在于,茱莉亚已坦承杀人。
2
案件发生在昨天半夜。
饭店管家巡视毫无声息的馆内时,在名为「棕榈园」(palm court)的中庭阴暗处,发现茂密的南洋植物之间横躺着一个男人。
起初,他以为是有人醉倒在那里。
莱佛士酒店向来以英国上流阶级为主的优越客层闻名,但偶尔也会有深夜溜出客房,在中庭喝得烂醉如泥的客人。饭店管家的职务之一,就是处理丢脸的状况,以免丑事外扬。
他得把不守规矩的客人悄悄送回房间。
只是,拨开树丛走近后,饭店管家察觉不对劲。
听不见醉汉特有的粗重呼吸声。他伸手想探脉搏,发现对方的皮肤触感明显与活人不同。
接下来他的行动,实在不太值得夸奖。
确定男人已死,他扛起尸体搬进最近的空房,在床上摆平,才慢吞吞地报警。
警察抵达后,询问原因,年长的饭店管家坦然答道:
「第一,尸体留在中庭会影响到其他客人。第二,既然往生者也是我们的贵客,就不能任由他躺在那种地方。」
死掉的男人,是英国企业家乔瑟夫·布兰特。
他是莱佛士酒店的房客。
布兰特在母国的出身阶级并不高。他年纪轻轻便渡海来到马来半岛,白手起家,算是所谓的「暴发户」。名下拥有大片橡胶园,也是锡矿区的大股东。现年五十四岁。最近经常造访新加坡,每次必定下榻莱佛士酒店。一喝酒,就会不分对象地胡乱纠缠,常客都敬而远之。
死因是颈髓损伤,他的脖子断了。
经过调查,在布兰特陈尸地点的正上方,二楼的回廊栏杆附近找到没喝完的威士忌酒瓶。昨夜,布兰特八成是独自坐在栏杆上喝酒,醉到重心不稳,摔下二楼,才会折断脖子。
喝醉失足摔死。
警方刚要判定是意外死亡,茱莉亚·奥森在父亲的陪同下到警局自首。
「小女好像杀了人。」
丹麦籍的父亲对出面接待的警察如此说明。之后,茱莉亚在父亲的催促下开口叙述事情的经纬——
昨晚,她去拜访投宿莱佛士酒店的友人(同年的女性)。久别重逢,双方聊得起劲,不知不觉超过她预定停留的时间。
走廊早已熄灯,空无一人。不过,她并非初次造访莱佛士酒店,于是沿着走廊快速步向大门口。经过面对中庭的二楼回廊时,柱子后方的阴暗处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胳臂。
她惊慌失措地甩开那只手,逃离现场。背后隐约传来惨叫声,但一片混乱中,她不是很确定。
到了早上,她听说布兰特身亡。
恐怕是当时我甩开那只手,他才会摔死。我想自首,好好赎罪——
是茱莉亚自己这么说的,事实无可争议。
康贝尔接获消息,立刻赶往警局,拼命拜托警察让他见茱莉亚一面。可是,警方声称在侦讯结束前不能让她见任何人,毫不客气地把他赶回来。
他在吧台撑着双肘,苦恼地抱着头。
脑海不禁浮现最后一次与茱莉亚见面的情景。
傍晚时分,两人在笼罩梦幻金黄色的美丽庭园散步,茱莉亚神情一暗,低喃:
「我有时会非常不安……眼前乐园般的美景,该不会明天就消失无踪吧?想到这份幸福或许只属于今天,我就忽然很想哭……」
康贝尔紧紧抱住她,向她保证一定会守护这座乐园,让她幸福。那是……对,短短二天前的事。然而——
康贝尔抱着脑袋,缓缓摇头。
虽说是自首,茱莉亚毕竟害死一个英国人。请来再高明的律师,也无法免罪。
「依杀人或过失致死罪,判处一至三年的实刑。」
早已传出这种不负责任的流言——
康贝尔想起刚到任,前去视察樟宜监狱时的情景,不禁绝望地呻吟。
双重的高耸水泥墙内,是一栋栋三层楼高的监狱。装着铁栏杆的窗户。受严密监视的单人囚房里,冷清单调的铁床。床单泛黄,看得出日用品的供给并不充分。整齐划一的囚服。排队,点名。不干净的环境。作业空档的粗陋饮食……
光想到茱莉亚要在那种地方待一年,不,哪怕只是半年,他就快发狂。
视野一隅,忽然有人递来一个酒杯。
「要是不嫌弃,试试我们的鸡尾酒吧?」
一抬头,他与吧台对面微笑的男人四目相接。
3
对方的黑发梳得很整齐,身穿连第一颗扣子都扣上的白色服务生制服,襟口打着黑色领结。
原来是莱佛士酒店雇用的酒保。
康贝尔不禁蹙眉。
通常是他出声点饮料,这是酒保头一次主动搭话。
莱佛士酒店有各种国籍的员工,包括身高近二公尺的印度门房、矮小的马来客房服务员,厨房的工作人员听说多半是华裔。不过,日英同盟瓦解后
,唯独日本人绝不会被聘雇。
主动搭话的酒保八成是中国人,一双东方人特有的凤眼,仔细一看,五官意外俊秀。
康贝尔不记得见过对方,原本他就不会特别注意饭店从业员的长相。
来回审视吧台递来的鸡尾酒杯与露出奇异微笑的酒保,康贝尔恍然大悟。
虽然坐在吧台,他却一杯酒也没叫。酒保肯定是忍无可忍才催他点酒。
「不好意思。我想想,一杯纯马丁尼,不要橄榄……」
「不,不是的。我不是问您要点什么。」
酒保莞尔一笑,以漂亮的英国腔解释。
「关于这杯鸡尾酒,我想听听康贝尔先生的意见。」
「对鸡尾酒的意见?你问我吗?」
康贝尔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数日前,就在这酒吧,他曾对茱莉亚大谈鸡尾酒的门道。想必酒保是听见当时的对话,以为他很了解鸡尾酒。
康贝尔撇唇苦笑,目光移向吧台上的酒杯。
名为tumbler的长饮用平底直筒玻璃杯,盛装着宛如新加坡美丽夕阳的艳红鸡尾酒,搭配樱桃。表面微微冒泡,应该是加了苏打水。
在酒保的催促下,康贝尔举杯就口。
「怎么样?」
「不坏。」
康贝尔把杯子放回吧台。
「不过,稍嫌太甜。我可不会叫第二杯。」
「果然如此吗?」
酒保垮下肩膀,轻叹口气。
「其实,前几天有位年迈的客人说,以前旅居此地期间,曾在本酒吧喝过名为『新加坡司令』的鸡尾酒,一直念念不忘,叫我调一杯。可是,不巧我们并未保留当时的酒谱……虽然根据客人提供的种种意见一再尝试,还是调不出完美的味道。」
酒保摇摇头,然后抬起脸,讨好地问: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再试另一种配方?」
之后,酒保又免费提供数杯鸡尾酒,他只得应要求讲些意见。
最好从根本上重新检讨想法。把当基酒的琴酒换一下吧,那和樱桃白兰地的调性不合,味道像在嘴里打架。兑在酒里的,也不要墨守成规单放柠檬汁,既然地处南国何不多尝试凤梨与芒果等水果?不,用香蕉装饰值得商榷。砂糖的味道太突出会搞砸一切,必须巧妙隐藏。苏打太呛,添加的时机很重要。我想想,干脆把顺序颠倒过来如何——
不知不觉,似乎有点醉了。
康贝尔环视四周,察觉不太对劲,暗自嘀咕:
「……今天怎么这么冷清。」
换作以往,不管是星期几或几点,莱佛士酒店宽敞的酒吧随时都是满座,今天却门可罗雀,客人一只手就数得完。
「毕竟刚发生那种惨剧……」
酒保垂眼应道,康贝尔赫然回神。他内心一阵刺痛,却也涌起正视现实的勇气。
当下,除了一味抱怨苦恼,应该还有能为茱莉亚做的事。例如,既然要上法庭,可搜集对茱莉亚有利的情报,增加陪审员的正面印象,就算没办法获判无罪,至少能缩短刑期——
「关于昨晚死在这间酒店的男人,你能否透露一二?」
康贝尔倾身向前,询问酒保。
「听说丧命的布兰特几天前便住在这间饭店,想必也常来酒吧?」
「当然,他几乎天天光顾。」
酒保擦拭着锡制的银色鸡尾酒杯,点点头。而后,他高举杯子,仔细确认表面是否残留污垢。
「他是怎样的人?什么都行,把你注意到的都告诉我。」
「这个嘛……」
酒保停下手,四下张望,然后皱起眉,悄声道:
「偷偷告诉您,他在酒吧的评价不太好。毕竟他很shy……」
「很害羞内向?」
跟一个特定行为有关,酒保比出在吧台上写字的动作。
讨厌签名(pencil shy)。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康贝尔皱起脸。
在新加坡,身为殖民地宗主国的英国人,在属于特权阶级的白人社会中建立一种独特的立场。比方,他们平时不会随身携带现金,无论吃饭或购物,签个名就能了事(附带一提,身为美国人的康贝尔,即使喝一杯鸡尾酒也得支付现金)。
在新加坡的英国人社会,被称为「pencil shy」是最大耻辱。「暴发户」布兰特,似乎是个注重眼前的实际利益胜于周遭评价的人物。
「一旦喝了酒,那种倾向会更强烈,甚至闹得有点过分。」
原来如此,康贝尔点点头,继续追问:
「其他的呢?他喝酒后都讲些什么?有没有讲过谁的坏话?或是与谁发生争执?」
死掉的男人如果平时有冤家,而对方又是本地的有力人士,在法庭上会很有利——康贝尔是这么想的。
「一杯酒下肚,大伙都会变得比较饶舌。」
酒保轻轻苦笑。
「布兰特先生……该怎么形容,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乐天派和平主义者。就像昨天,反倒因为那样发生口角……」
酒保笑着说到一半,忽然惊醒似地慌张闭嘴。他脸上写着「不小心谈论太多客人的事」,但康贝尔不能就此放弃。
「告诉我,昨天布兰特到底和谁发生口角?」
他倾身向前恳求道,酒保歉疚地耸耸肩。
「对不起,我不方便再透露……」
「拜托,请你帮个忙。」
酒保有些困惑,最后仍败在康贝尔的认真下,小声补上一句:
「想知道昨天的事,不妨去向坐在那边的客人打听。」
康贝尔转过身,顺着酒保的视线望去。
墙边的桌旁,一个体型肥胖,有着鹰勾鼻的红脸老人在独酌。康贝尔在酒吧看过他好几次。他是到新加坡养老的退役军人,记得名叫——
「汤姆森准将,曾是英国海军军人。」
酒保附耳低语。
死去的布兰特昨天也和他一起喝酒。如此说来,只能找他聊聊。
「我要波本……不,两杯苏格兰威士忌,牌子由你选。替我送到那边的桌子。」
「好的。」
酒保的回答在背后响起,康贝尔起身走向汤姆森准将。
4
「敬大英帝国!」
康贝尔一举杯,汤姆森准将立刻放松态度。
一口气喝干,他笑着嘟囔:
「这才是酒中之酒,真搞不懂喝鸡尾酒的人在想什么。」
康贝尔苦笑,打手势要酒保再送两杯威士忌过来。
「敬美利坚合众国!」
这次轮到汤姆森准将举杯。
点燃粗大的雪茄,吞云吐雾一番后,他眯起眼说:
「在新加坡,任何东西都能弄到手。旅居异地依旧能享受故乡的美酒,还有上等的雪茄,早餐则有刚出炉的法国面包、香肠、英式炖豆、爱尔兰蔬菜炖肉,甚至雪梨产的新鲜石蚝。想要的话,连孩童最爱的英式高级冰淇淋都吃得到——简直是乐园。」
「昨晚,有人就在这座乐园死去。关于这件事,我想请教一下。」
一切入正题,汤姆森准将直视康贝尔。
「你的女友倒是可怜。」
他轻轻耸肩。
「不过,毕竟因她死了一个英国人,总该尽尽义务,哪怕是混血。这就是所谓的文明。」
——混血?
康贝尔勉强按捺内心的气愤,努力假装平静继续道:
「听说,死掉的布兰特是出了名地讨厌签名?」
汤姆森准将耸耸肩,不耐烦地摇头。
「对,每次该在账单签名时他就会突然装死。不是装睡,是装死。胡闹也要有个限度,所以人家才说暴发户没有自尊心。我好几次都想臭骂他一顿,唔……对喔,他真的死掉了。死者为大,我不便再批评他。」
语毕,他紧紧闭上嘴。康贝尔只得换个问题。
「布兰特似乎是个与众不同的乐天派和平主义者,昨天也是因此发生口角。乐天派和平主义者?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这里的我们,全是乐天派和平主义者。你不觉得吗?」
汤姆森准将冷冷一笑,环视四周后,重新面向康贝尔问道。
「这座乐园不适合斗争。连毕生服务军旅的我,都打从心底祈求眼前的和平能够直到永远。哎,说实在的,我死也不愿有人扰乱乐园的和平。」
「但是,欧洲早就爆发战争。到这节骨眼,恐怕已没有『永远的和平』。」
康贝尔皱眉反驳。
「你的祖国大英帝国,此时此刻正与纳粹德国打仗。不只是欧洲,英国国内不久前也开始实施食品配给制。我认为这种状况,有点难以称为和平。」
「唔,配给制确实颇伤脑筋。」
汤姆森准将的粗脖子一缩。
「不过……唉,在这里实在无法想象。食物自然不消说,酒类也是无限制供应。每晚必定有地方开舞会,和母国截然不同。而且,放心,希特勒怎样都不可能打来新加坡吧。」
「撇开希特勒不谈,日军呢?」
面对一派乐天的前大英帝国军人,康贝尔态度愕然地问。
「日军现在违背国际社会的意见,不惜退出联合国,持续与中国打仗。和纳粹德国联手的日军,虎视眈眈寻求进出南方的机会——我们美国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我问你,日军到底能有多大本事?」
汤姆森准将冷哼一声,显得极为不屑。
「你想想,连装备简陋的中国军队,他们都打了好几年,搞得焦头烂额。亚洲人还是该和亚洲人打,绝不是我们大英帝国的对手。」
「不过……」
「听好,小子。你是美国人大概不知道,当初教日本人操作军舰的可是我们英国人。好吧,万一如你所说,日军莽撞无谋地企图进军南方,妄想攻打新加坡。」
汤姆森准将话一顿,从外套口袋取出层层折叠的纸张,在桌上摊开。
那是马来半岛的地图,半岛南端的小岛是新加坡。
「届时日军也一定是率领大舰队从海上正面来袭。」
他戳着地图断言,朝康贝尔咧嘴一笑。
日英同盟瓦解后,日本成为英国的「敌人」。在东方殖民地据点的新加坡,英国不可能没做好防卫日本的准备。
几年前,英国本土秘密将拥有十万吨容量的巨大浮船坞拖至印度洋,用来建设海军基地,以作为英国东方舰队根据地。
在海岸线的重要据点则打造碉堡,配备十五寸炮台,睨视大海。
再加上被誉为英国海军最新、最强的「不沉战舰」威尔斯王子号,伴随同样巨大的战舰雷帕斯号,目前在新加坡海域巡航……
微醺的汤姆森准将大放厥词,康贝尔听得目瞪口呆。
他惊叹的不是英国的新加坡防卫措施。
从英国本土拖来十万吨的巨大浮船坞当海军基地,在海岸线设置十五寸炮台的碉堡,乃至配备威尔斯王子号、雷帕斯号两大巡洋舰的计划,应该都属于极为机密的军事情报。
莱佛士酒店也有一般客人出入。
这种机密军情要是传到日军耳中怎么办?
康贝尔小声劝阻,汤姆森准将不耐烦地摆摆手,应道:
「莱佛士酒店没半个日本人啦。门房绝不会放日本客人进来。员工都经过严格的身家调查,跟日本沾上一点边,一开始就会拒绝雇用。在这里说什么都不要紧。」
不过……康贝尔想起前几天领事馆收到的机密情报,左右张望后压低音量。
那份盖有「最高机密」戳印的报告书上写着:
——日本陆军内部似乎已悄悄成立间谍培训机关。详情不明,但该机关培养的日本间谍个个优秀得吓人,须提高警觉。
「太可笑了。」
汤姆森准将一脸哭笑不得,语气极为不屑。
「黄种日本人哪可能成为优秀的间谍。」
看他的表情,不只日本人,显然连一般亚洲人也没放在眼里。
蓦然间,他想起什么似地摩挲下巴。
「等等,这么一说,昨天那男人好像也提过?哼,所以才会和布兰特扯上那种口角官司。」
话题终于转到期望的方向,康贝尔双眼一亮,倾身向前问道:
「那男人?昨天与布兰特发生纠纷的,究竟是什么人?」
新任英国陆军上尉,理查德·帕克。
他就是与死去的布兰特发生口角的人。
昨天下午,帕克上尉到任后首度现身莱佛士酒店的酒吧。就在他与包括汤姆森准将在内的几名新加坡定居者喝酒时,谈起有些敏感的话题。
帕克上尉突然向本地的企业家强烈诉求:「新加坡正面临重大危机,希望你们为军方提供建设防线的人力。」
在场众人起初只是笑,没认真理会。
利用十万吨的巨大浮船坞,标准的海军基地已完工。海岸线有配备炮台的碉堡,外海则有两艘英国海军最新式的巨大船舰巡逻保护。
除此之外,究竟还需要什么?
面对这讥诮的质问,帕克上尉愤愤回答:
日军进攻新加坡,不见得会率舰队从海上来袭。
最近,传闻日本陆军内部已成立间谍培训机关。要是优秀的间谍混入新加坡,恐怕早将我方防卫设施的状况打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应该不会从门户森严的正面进攻,而是从等同不设防的背后摸索入侵管道,使出意想不到的手段。我们必须防备来自背后的攻击,建设防线是当务之急,所以需要人手。日军要进攻,有雾的十月至翌年三月是最佳选择,时间紧迫。当前亟需英国人倾力相助,在此希望大家能为祖国抛洒热血,云云。
听着帕克上尉的爱国演说,经营大型橡胶园的布兰特率先露骨地面带不悦。
「天啊,居然说什么日本间谍!」
他唇角一撇,摇摇头,低声嘲讽。
受到欧洲爆发的战争与美国重整军备的影响,橡胶及锡的价格急升。码头总是随时停泊着多艘空船,船舱一满就出航。在新加坡外海,还有进不了港的船只在排队。
对橡胶园经营者及锡矿业者而言,正是赚钱的好时机。
在这当口,要他们贡献人力去建造不必要的防线,他们自然不可能默许这种荒唐的言论。
「新任上尉阁下,你搬出这种子虚乌有的说法,该不会只是想跟日本打仗,增加自己的功勋吧?」
辛辣的讥嘲当头砸下。
身为「和平主义者」的汤姆森准将,也站在布兰特那方。
「『马来半岛是难以攻陷的天然要塞』,记得英国参谋本部确实是这么评价的:『以日军的装备不可能突破马来半岛的雨林』。如果对手是纳粹德国的战车部队或许另当别论,但装备简陋的日军要沿着马来半岛攻入新加坡,根本是天方夜谭。」
听到汤姆森的发言,定居新加坡的企业家,甚至领事馆职员都一齐举杯表示赞同。
「偷偷告诉你们,邱吉尔首相预估『在苏联败给德国前,日军不会采取下一步行动』。」
一名领事馆职员接腔,得意地透露秘密情报。
帕克上尉完全遭到孤立。
形同受全场围剿的帕克上尉,渐渐陷入沉默,最后脸色一变,倏然站起。
对着上尉走出酒吧的背影,剩下的人纷纷举杯。
带头喊「干杯」的,据说就是布兰特。
5
与汤姆森准将在酒吧道别后,康贝尔踩着梦游般的步伐前往大厅,找到放在柱子后方的藤椅,一屁股重重坐下。
一尘不染、粉刷得雪白的天花板上,大型风扇缓缓转动。
康贝尔的目光随着扇叶转动,自问:
——不会吧,那种情况真有可能吗?
意思是说,昨晚布兰特并非被茱莉亚推开,失足坠楼而死?
听着汤姆森准将的叙述,康贝尔脑中浮现一种假设。
昨天深夜,在无人的莱佛士酒店中庭发生的命案经过,该不会跟警方与茱莉亚本人以为的是两回事?
比方,实情或许是这样:
布兰特深夜在面向中庭的二楼回廊独酌。
这时茱莉亚经过,喝醉的布兰特出于恶作剧的心态拽住茱莉亚的手臂,被她甩开——
茱莉亚也这么供称,到此为止应该不会错。
但另一方面,仔细想想,根本没有茱莉亚的行为直接导致布兰特坠楼身亡的证据。
如果布兰特并非遭茱莉亚甩开才坠楼呢?
再如果,帕克上尉凑巧目击那一幕呢?
从汤姆森准将的话听来,布兰特平日嘴巴就很坏,喝醉后又遭人撞见自己出丑,该不会恼羞成怒对帕克上尉恶言相向?说不定是帕克上尉主动走近布兰特,拿出英国人骨子里的正经态度,劝阻布兰特恶意吓唬年轻女性。
加上白天在酒吧的争论。
两个男人因口角扭打成一团,喝醉的布兰特被击倒,或是脚下一滑摔倒,不巧把脖子撞断了?
帕克上尉发现布兰特死亡,大惊失色,情急下连忙进行伪装工作。换句话说,他将布兰特的尸体移至中庭的树丛,装成酒醉失足摔出二楼栏杆,意外丧命的样子。果真如此——
康贝尔轻轻吐出一直憋着的气,微微摇头。
一切不过是推测。
在旁人眼中,这仅仅是无法接受现实的康贝尔的妄想吧。
纵使告
诉警方,现阶段也只会被一笑置之。即便是这样——
若有万分之一的机率能证明恋人的清白,他就有义务相信。
康贝尔张开双手,用力拍打脸颊两、三下。
陷入绝望前,还有他能做的事。
或许能挽回失去的乐园。
光是这么想,世界似乎已与刚才截然不同,变得灿烂辉煌。
康贝尔猛然自藤椅起身。
6
当天傍晚,康贝尔造访英国陆军上尉理查德·帕克在莱佛士酒店的住房。
那是弯过二楼走廊转角的最后一间房。
在柜台人员告知的房门前驻足,康贝尔用力深呼吸。
——茱莉亚的命运就看这只手了。
这么一想,他紧张得双腿几乎要发抖。
他下定决心,举起手敲门。
「帕克上尉,请开门。关于昨晚过世的布兰特,我有话想和你说。」
房里传来某人走动的声响,稍等片刻,门自内侧打开一条缝。
门缝中,露出半张异常憔悴的男人脸孔。
亚麻色的头发乱七八糟,平常应该刮得很干净的胡碴覆满瘦长的俊秀面庞,青灰色的眼睛下方有浓重的黑眼圈。
「谁?」
帕克上尉眯起眼问。
「我是麦可·康贝尔,美国领事馆的武官。」
康贝尔自我介绍后,慌忙补充:
「不过,今天我是以涉嫌杀害布兰特而遭到逮捕的茱莉亚·奥森的未婚夫身份前来拜访。」
听到茱莉亚的名字,帕克上尉受到惊吓般肩膀一抖,旋即面无表情,虚弱地摇头。
「抱歉,请你明天再来好吗?我现在不方便,有点事要忙……」
康贝尔的鞋尖迅速卡进就要关上的门缝。
…………?
帕克上尉困惑地抬起眼。康贝尔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扭身钻进门缝,闯入房内。
「你到底想干什么!」
帕克上尉愤愤高喊。
「立刻离开,要不然,小心我叫印度门房把你拎出去!」
帕克上尉抓起床畔的电话,康贝尔轻轻耸肩。
「请便。不过,一旦闹开,有麻烦的恐怕是阁下吧。」
说着,康贝尔迅速环顾四周。
寝室的床单不见一丝皱褶。
帕克上尉昨天果然彻夜未眠。
但是,这究竟是何缘故?为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康贝尔很快就找到答案。
书桌上的打字机周围凌乱摆着大量文件……
「你想怎样?」
不出所料,帕克上尉先妥协。虽仍满脸诧异,他已放开电话。
「接下来,我想说一个推论。」
康贝尔应道。
「关于这个推论,帕克上尉,我希望听听你的意见。如果有错,我保证马上离开。」
帕克上尉转过头,瞥向书桌。而后,他仰望天花板,像是放弃般闭上眼,随即又睁眼,挑衅地回答:
「好,你就说说那个所谓的推论吧。」
帕克上尉站在原地,专注倾听攸关布兰特之死的推论。
伪装工作。
康贝尔吐出这个字眼的瞬间,他仅仅不悦地蹙眉。
全部说完,康贝尔再度直视帕克上尉。
「帕克上尉,你大概无意把罪责推给茱莉亚,但就结果而言,茱莉亚认定昨晚布兰特的死亡是她的错。因为她甩开黑暗中伸来的那只手,导致布兰特重心不稳,自二楼摔落死亡——她如此深信。这样下去,茱莉亚将因杀人或过失致死的罪名被送进监狱,在设备恶劣的樟宜监狱待一至三年。」
康贝尔绝望地皱起脸。
「拜托,帕克上尉,请救救她。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只要你肯说出真相,茱莉亚就能得救!」
语毕,他定睛窥探对方的反应。
帕克上尉憔悴凹陷的眼窝深处,青灰色的瞳眸游移,流露一丝犹豫。他瞥向书桌,重新面对康贝尔,脸上再无迟疑。
「身为英国军人,我有应尽的义务。」
帕克上尉斩钉截铁地开口。
——乐园痴。那是在新加坡生活的英国人真面目。
帕克上尉撇下嘴角,接着低语:
「我们与日本不可能发生战争。」
以新加坡的施政者为首,军方高层平日也毫不忌惮如此断言。
对于欧洲爆发的战争,他们仅仅抱持隔岸观火的态度。然而,他们的战争观完全与时代脱节。在预定的海域,双方舰队正面冲突,凭使用的火药和炮弹数量决胜——如今已不是那种时代。在局部地区运用飞机及战车进行闪电战后,国家与国家之间,全体国民奋战至最后一人的国家总体战,才是此时此刻在欧洲进行的「新战争」。
我们接获情报,日本间谍组织「d机关」早就潜入新加坡活动。倘若看穿我方无力应付战车(优秀的间谍想必已发现),他们肯定不会从海上来袭,而是找出从我们背后的马来半岛进攻的方法。并且,恐怕会选在多雾的十月至翌年三月行动,时间相当紧迫。在新加坡的我方英军,尤其是谍报战方面,彻底落后日本。我不得不紧急汇整预计提交给伦敦的报告。比起巨大战舰,最新锐的战斗机才是新加坡必要的防卫配备。向母国传达这项军事危机,是我身为军人的职责。事态严重,分秒必争。直到完成报告书,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离开桌前——
帕克上尉淡淡说完,目光垂落地板,紧咬着嘴唇。
康贝尔难以置信,不禁提出质疑:
「请等一下。身为军人的职责?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帕克上尉,该不会是指你必须尽军人的职责所以不能道出真相?」
帕克上尉没直接回答,抬起头,定睛注视康贝尔。数秒后,他开口:
「从昨天傍晚我就没踏出房间一步,也没和任何人见面。当然,包括死去的布兰特。」
他语调平板,判若两人。
「你的推论不过是一种猜测。说穿了,只是你一厢情愿渴望的现实。我能理解你想救女友的心情,但没有明确的证据就要我顶罪,显然是找错对象。谈话到此结束。好了,按照约定,请马上离开。」
他抬起手,指向房门。
康贝尔颓然垂首,摇摇头。
——最后的机会已丧失。
康贝尔盯着地面,喃喃问道:
「……帕克上尉,你刚刚说『从昨天傍晚就没踏出房间一步』,对吧?」
「嗯,没错。所以你的推论不成立。按照约定,快离开吧。」
康贝尔抬起头,没起身离开,反而从口袋取出一支以手帕包裹的钢笔。
「你见过这支钢笔吗?」
帕克上尉困惑地眯起眼。
「看样子,好像是我的钢笔。我在房间遍寻不着,正觉得奇怪。你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
说到一半,他大惊失色。
「难不成……?」
「掉在中庭。」
康贝尔点点头。
「如你所知,中庭栽种着许多南洋植物。这支钢笔夹在角落的扇芭蕉大片树叶之间,附带一提,就是昨晚饭店管家发现布兰特陈尸处的旁边。」
康贝尔坐在大厅的藤椅检验自己的推论后,立刻去中庭彻底搜查一番。推论成立的前提,是昨晚帕克上尉在命案现场。那是否属实?就算是事实,也必须有证据证明。
在热带强烈的阳光下,康贝尔汗流浃背,不理会周遭惊诧的视线,在中庭爬来爬去。他是名副其实地寸寸翻土,但基本上该找什么,不,连会有什么都不确定。拼命找半天,几乎要放弃时,视野一隅微微发亮。就在扇芭蕉——别名旅人蕉的巨大南洋植物叶片之间,那显然与水滴反射的阳光不同。康贝尔用力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唾液,探进扇芭蕉的叶片之间,终于找到能够挽回乐园的小小钥匙。
「不管怎样,谢谢你帮我找回来。」
见帕克上尉伸出手,康贝尔立刻将钢笔拿远。
「还给你前,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康贝尔提出要求。
「从昨天傍晚就一步也没踏出房间的你,为何会将钢笔遗落在中庭,能不能解释一下?」
帕克上尉放下手,耸肩回答:
「就算不是昨晚,也有很多机会去中庭,大概是更早以前遗落的吧。」
「那是不可能的。」
康贝尔摇头。
「日落后,马来籍的工作人员会彻底打扫莱佛士酒店的中庭,所以隔天早上才会一尘不染。我已向他们确认,昨天日落时分的中庭没有这样的东西。他们每天会尽责地完成工作,不可能没看见。当然,扇芭蕉的叶片之间也全部检查过。」
帕克上尉紧皱眉头,复又开口:
「是吗?那一定是
别人捡到我的钢笔。不是在大厅,就是在附近吧。然后,对方昨晚去中庭时,不小心遗落我的钢笔……」
「那也不可能。」
康贝尔再次摇头。
「不可能是其他人遗落的。因为这支钢笔上……听好,帕克上尉,只有你一个人的指纹。」
「指纹?你是说验过指纹?难不成……」
帕克上尉瞪大双眼,目光移向康贝尔背后的门。
「你刚才已失去告白罪行的最后机会。」
康贝尔语气严厉。
「你坚称从昨天傍晚就没踏出房间一步,反倒证明你在说谎。对,查验钢笔上指纹的警察在走廊待命。他们从头听到尾,想必很想知道你说谎的理由吧。」
康贝尔一离开门口,在走廊待命的数名制服员警立刻冲进来。
在康贝尔的冷眼注视下,两名警察架住茫然的帕克上尉双臂,催促他走出房间。
7
一小时后——
面向南桥大路的英国海峡殖民地新加坡中央警署接待大厅里,康贝尔坐在长椅上,迫不及待地等候恋人获释。
康贝尔趁白天仔细搜查中庭,在扇芭蕉的叶片之间发现新加坡警察疏忽的证物——一支钢笔。于是,他立刻封锁现场,请警察来回收钢笔,详加调查。
钢笔表面验出帕克上尉的指纹,而且只有他一个人的指纹。当时,康贝尔确信自己的推论无误。
可是,要出动警方,还卡着一个大问题。
那就是帕克上尉将钢笔遗留在案发现场的时间。
布兰特的死亡推定时刻,帕克上尉正好在现场。
要让警方认同这个事实,必须取得帕克上尉的自白。
康贝尔找到承办此案的刑警,述说他的推论,并主动提议。
接下来,由他去拜访帕克上尉。请承办刑警带几名制服警察一同前往,在门外监听他们的谈话。既然已掌握附着指纹的钢笔,一旦帕克上尉有「昨晚一次也没接近命案现场」之类的发言,等于是在撒谎。届时,希望警方能够追查帕克上尉撒谎的缘由。
康贝尔必须从帕克上尉口中引出「昨晚根本没接近命案现场」的话语,也就是说,务必要让他一口否认身在命案现场的事实。
来到饭店客房前,他停下脚步。
——茱莉亚的命运全看这只手了。
这就是他紧张得双腿止不住要发抖的原因。
康贝尔回想着,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总算成功了。
被迫与康贝尔对决的帕克上尉,脱口说出「昨晚一步也没踏出房间」,证明自己在撒谎。
刚才在接待柜台露面的承办刑警,附耳告诉康贝尔侦讯的情况。
起初,帕克上尉矢口否认,坚称昨晚没离开房间,一直忙着撰写要送回母国的报告书。然而,当警方拿出钢笔这项证物,追究他撒谎的理由时,他神情憔悴地沉默片刻,突然像绷紧的线一下切断般和盘托出。
昨晚,帕克上尉趁写报告的空档到中庭透气,二楼回廊有人喊住他。正确时间不记得,但中庭早已熄灯,四下一片漆黑。只见布兰特走下楼,来到中庭后,又翻起白天在酒吧争执的旧账,直指帕克上尉的想法太可笑,纠缠不放,甚至打算拿钱收买他。「要钱的话我给你,赶快滚出新加坡。」原本就因写报告疲惫不堪的帕克上尉,不禁勃然大怒,以激烈的言词反击。不料,布兰特突然扑过来。双方扭成一团,布兰特猝然被推倒在茂密的热带植物深处、巨大扇芭蕉根部上,不知为何,一直没爬起。帕克上尉顿生疑虑,凝神注视黑暗,发现布兰特的脖子弯成奇妙的角度。帕克上尉慌张地跪在布兰特身旁,抓起他的手腕,却摸不到脉搏。布兰特死了。心神大乱的帕克上尉留下布兰特,匆匆跑回房间——
「天亮后,布兰特的尸体被人发现,我就会遭到逮捕。那也没办法,但不管怎样,我都得完成报告书。」
帕克上尉说着,万念具灰地摇头。
听完承办员警的转述,康贝尔暗自错愕。
命案发生的经过,几乎和康贝尔的推论一模一样。不同之处,在于口角的导火线并非茱莉亚。还有,帕克上尉并未故布疑阵,将布兰特的死伪装成意外。
「到了早上,他听闻茱莉亚·奥森小姐自首,承认涉嫌杀害布兰特。虽然不晓得她为何那样做,但他想到有时间完成报告,确实松一口气。他打算送出报告后,便出面澄清真相,绝非故意让她背黑锅。」
据说帕克上尉如此供称,不过真假存疑。
于是,茱莉亚洗清嫌疑。
到头来,茱莉亚根本是为了没犯下的杀人罪行苦恼、自首。
办妥取消羁押的手续,便可无罪获释,现在就等着她被放出来。
那项手续意外耗时。
康贝尔着急地等待里面那扇门开启,恋人露面。缓缓流逝的每一秒都让他心焦。另一方面,想到自己亲手挽回乐园,他胸口充满骄傲——
「叔叔,你在笑什么?」
隐约听见有人出声,康贝尔蓦然回神。只见一名五、六岁的孩童站在旁边,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康贝尔。
康贝尔不由得脸泛红潮。看来他似乎不知不觉在傻笑。
「有点好事发生,所以叔叔才笑。」
哦……那孩童应着,突然朝康贝尔伸出左手。
「叔叔,帮我把脉。」
不晓得从哪里学来的,孩童这么要求。
「我看看。」康贝尔苦笑着拉过孩童的手,不禁愣住。
不管怎么摸索,都感觉不到孩童腕间的脉搏。
但是,这怎么可能——
孩童甩开康贝尔的手,咯咯大笑着拔腿逃跑,途中有东西掉落。那是个小小的圆球,在大厅地板高高弹起,到处乱滚。孩童连忙捡起,跑回大厅另一头,似乎同样等得不耐烦的母亲身边。孩童拽着母亲的胳臂,引起母亲的注意,得意洋洋地不知在说什么。孩童握住小小的圆球,指向康贝尔。
母亲抬起眼,满脸抱歉地朝康贝尔行一礼。
康贝尔举起一只手,表示毫不介意。
看来这是个恶作剧,他完全上当了。
恶作剧的道具,是橡胶树液凝固制成的「橡胶球」。马来西亚、新加坡是橡胶与锡的产地,橡胶球随处可见,极为普遍。
「帮我把脉。」
孩童伸出左手时,把橡胶球用力夹在腋下,短暂阻碍血流,所以再怎么摸也摸不到脉搏。
康贝尔苦笑着,忽然感到不太对劲。头晕眼花的一整天下来,听到的某些字句毫无脉络地浮现脑海。
暴发户布兰特。讨厌签名。装死。胡闹也该有个限度。准备迎战从半岛来袭的敌人。希望能够免费提供建筑要塞的人手。现在正是橡胶与锡赚钱的好时机。新任上尉阁下不会是想借由跟日本打仗增加功勋吧……
种种话语的断片如拼图般一一嵌合。
装死。
陡然间,他仿佛遭受重击。
汤姆森准将曾批评死去的布兰特:
「每次要签账单时他就会装死。不是装睡,是装死。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布兰特经营橡胶园,难不成遇上得签名的情况,他就把橡胶球夹在腋下「装死」?当然,在认识他的人眼中,那不过是等同儿戏的胡闹。但是,新任的英国陆军上尉理查德·帕克,昨天中午第一次在莱佛士酒店的酒吧露面,很可能不清楚这一点。果真如此——
「我忙着写报告,不晓得正确时间。」
据说帕克上尉这么供称。
搞不好,顺序应该颠倒过来?
日落后,布兰特在可俯瞰中庭的二楼回廊独酌,发现帕克上尉来到中庭,于是灵机一动,想到一个恶作剧。布兰特喊住帕克上尉,翻起白天争执的旧账,故意找架吵。他主动纠缠上尉,看准时机夸张倒地,把脖子弯成怪异的角度,再将橡胶球用力夹在腋下,让对方摸不到脉搏,表演最拿手的「装死」。果然,不知布兰特恶习的帕克上尉,以为是自己杀害布兰特,不禁脸色大变,逃离现场。
接着,布兰特慢条斯理地起身,返回二楼回廊柱子后方不显眼处独酌。他想偷窥帕克上尉逃回房间的慌乱模样,好好嘲笑一番。不料,帕克上尉迟迟没出现,此时茱莉亚经过——
布兰特从柱子后方不声不响地拽住茱莉亚,大概是不希望随时会回来的帕克上尉听到「应该已经死亡」的自己话声。或者,布兰特原打算邀茱莉亚一起欣赏狼狈的帕克上尉取乐。可是,突然遭黑暗中伸出的手拽住胳臂,
茱莉亚惊恐地甩开那只手逃走。以不稳姿势坐在栏杆上的布兰特,失去重心自二楼摔落,真的折断颈骨丧命……
这么想也许最自然?
不,现下仔细思索,平常他早该如此推断。可是,为何偏偏当时会做出那种推论?
康贝尔今天一整天感到的不对劲,终于浮现明确的轮廓。
那真的是他想出来的推论吗?
英属新加坡美国领事馆的武官,说穿了是个闲差。
选拔标准是外表体面,身段柔软。
这种基本认知,不用别人提醒康贝尔也很清楚。如此评价自己有点怪,但他绝非头脑明晰、闻一知十的类型。
就算是为了救恋人,必须找出连警方都没注意到的证物,与「真凶」对决,引诱对方自白,但他真的办得到吗?
冷静想想,白天汤姆森准将告诉他的是极为普通、寻常的内容。若是平日的康贝尔,根本不可能从那样细微的线索看透布兰特命案的真相,甚至是帕克上尉的故布疑阵。
为何他今天的表现判若两人?
——该不会是受到谁的操纵吧?
想到这里,康贝尔背脊一寒,不禁左右张望。
可是,究竟会是谁?
康贝尔的脑中一隅,浮现一幕情景。
吧台递来的玻璃酒杯。令人联想到新加坡夕阳的艳红鸡尾酒,表面微微起泡。鸡尾酒的名称是——
新加坡司令。
那时,酒保向康贝尔搭话,推荐他数杯新调制的鸡尾酒,希望听听他的意见。可是——
对新调制鸡尾酒的意见?
真是这样吗?
「最好从根本上重新检讨想法……不合……像在打架……多尝试南国水果……太突出会搞砸一切……巧妙隐藏……时机很重要……干脆把顺序颠倒过来如何……」
当下,他以为是凭着自身的意志给予建议。然而,如今回想,莫名有种奇妙的感觉,他似乎是受到高明的引导才会说出那些话。
脑海浮现另一幕情景。
酒保擦拭着银色锡制酒杯,并高举仔细检查表面有无残存污垢,仿佛在检查指纹。唯有这一幕显得特别刻意,在他心里留下印象。
然而,怎么可能?真的会有那种事吗?
在酒保的催促下,康贝尔品尝鸡尾酒、发表感想,又因酒保不经意的动作,无意识地串联起后续和汤姆森准将的谈话,最后得出那个推论……?
对于命案「从根本上重新审视想法」,把时间的「顺序颠倒过来」。由于「调性不合」与某人「打架」。命案浮出台面「会搞砸一切」,所以遭到「巧妙隐藏」。隐蔽工作。「多尝试南国水果」。中庭的南洋植物之间。检查在那里找到的钢笔上面的指纹——
那暗示着之后康贝尔的所有行动。
不,不仅如此。
康贝尔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咽下口水。
新加坡司令(singapore sling)。
当时,不知为何,酒保不厌其烦地提及新调制的鸡尾酒名称。
自德语的「喝下」(schlingen)变化而来的sling,在英文有「吊挂」的意思。布兰特其实不是坠楼。康贝尔会开始这么想,是因那个被人在耳畔反复提起的字眼,成为推论最根本的前提——
但是,究竟是为什么?他有何企图?
只要一喝酒,大家都会变得特别饶舌。
耳朵深处再度响起酒保的话。
倘若外表看似中国人的酒保,其实是日本人——名为「d机关」的日军间谍组织一员呢?
莱佛士酒店的酒吧是最适合搜集情报的场所。聚集在酒吧的英国人都以为「日本人无法进入」,不经意泄漏机密情报的情况也不少。
一切都说得通,只是——
那个酒保是日本间谍?
康贝尔实在难以置信,他试着回忆白天见过的酒保脸孔。
不管怎么想,都想不起对方的长相。一身饭店服务生统一的白制服,打着黑领结。到此为止还有印象,奇怪的是唯有脸孔一片空白。即使再次见面,他也没把握能断言是同一人。
没有脸孔的无名男子。
那会是日军间谍组织「d机关」派来的谍报员吗?
没有任何证据,一切都是康贝尔的想象。
不过,如果那个酒保真是日军派来的间谍——
康贝尔突然察觉此一事实背后的恐怖可能性,不禁一阵茫然。
号称「东方之珠」或「神秘乐园」的英属新加坡白人社会中,莫非仅有帕克上尉看透世界的原貌?
住在新加坡的白人,全沉醉在梦境般的美景与眼前的和平幻影,深信这是座永恒的乐园。要是一切只是错觉呢?实际上,此刻觊觎南方的日军已逐步进行侵略计划。假使新加坡的危机迫在眉睫……
帕克上尉是迷恋乐园的新加坡白人社会中,唯一正确掌握状况的人。在日本间谍眼里,帕克上尉是个绊脚石。或者,不择手段阻止上尉向母国建议「配备最新锐的战斗机」才是他的目的,正想找机会铲除上尉之际,酒店内凑巧发生意外。日本间谍决定善加利用,但并未亲自出面,而是借由操纵一心拯救恋人的单纯美国青年铲除帕克上尉。果真是这样——
帕克上尉声称,他不记得成为证物的钢笔遗落何处。
钢笔上只有帕克上尉的指纹,正因如此,才足以让警方出动。可是,唯独钢笔主人的指纹清楚留下,未免太刚好了吧?
「留在光滑金属表面的指纹,用生橡胶便可轻易转印下来。」
先前似乎在哪里听过这种说法。
若是那个酒保,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弄到帕克上尉的指纹。
将沾附锡杯表面的指纹转印下来后,可用在任何场所。说不定,是他悄悄偷出帕克上尉的钢笔,清除别人的指纹,独留上尉的指纹再放到那个地方?为了让康贝尔发现……
此时,里面的房门毫无预兆地打开,茱莉亚的身影出现。
她惶惶不安地张望四周。
看到不由自主从长椅弹起的康贝尔,茱莉亚的脸庞一亮。
那一瞬间,除了茱莉亚,其余思绪都消失在康贝尔脑中。
张开双手迎接小跑步奔来的恋人,康贝尔下定决心。
要是茱莉亚会再度承受怀疑的目光,他绝不能告诉任何人真相。
哪怕,那是恶魔的诱惑。
哪怕,他将因爱情失去这座乐园。
康贝尔紧紧搂住扑进怀里的美丽恋人,然后,在甜美的芳香中遗忘一切。
追迹
1
怎么会变成这样?
英国《泰晤士报》远东{注36}特派员阿龙·普莱斯一脸茫然,感觉在耳边吼叫的日语异常遥远。
他放在桌上的双手,戴着坚固的钢铁手铐。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错?
没有答案的疑问,从刚才就一直在他脑中盘旋。
忽然间,一股凉风拂过脸颊,他抬起头。
令人目眩的蓝天映入眼帘。
——对了……现在已是夏天。
普莱斯愣愣想着,而后漠然望向可能是他离开房间的唯一出口。
宪兵队本部,顶楼的侦讯室。
大大敞开的五楼窗子,传来吵得恼人的蝉鸣——
2
普莱斯初次听到那个传言,是在能够眺望横滨港的「瓦斯灯」酒吧。
随着日英关系恶化,日本国民之间的反英情绪日渐高涨,在酒馆也会遭人挑衅,无法安心喝酒。唯有在旅日英国人经营的这间站立式酒吧,可放松戒备大醉一场。
传言是这么说的:
「数年前,日本陆军内部秘密成立间谍培训机关。该机关出身的优秀日本间谍,最近在国内外极为活跃。」
起初,普莱斯嗤之以鼻,不当回事。
注重武士道精神的日本军队,素来将间谍活动当成「卑怯低劣的行为」。尤其在帝国陆军中,这种倾向更强烈,视间谍为「肮脏的工作」、「污辱皇军之名」,忌恨有加。以前普莱斯采访陆军某位大人物时,曾迂回地提起此一话题,「间谍?那些家伙就是喜欢偷窥的色情狂!」对方简直像看到脏东西般不屑道。
在那样的民族精神与风土文化中,即使成立培训机关,也不可能培养出「优秀的间谍」——
见普莱斯挑起单边眉毛,露出冷笑,对方气恼不已。
「我不是在开玩笑。」
龙蛇混杂的店内,昏暗吧台的最深处,驻日英国大使馆的事务员修·莫里森,忌惮周遭目光似地缩着肩膀与普莱斯喝酒。此人颇具语言天分,专门负责翻译大使馆的日语文件。
「偷偷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说出去……」
听着莫里森压低音量叙述的内容,普莱斯不禁蹙眉。
之前,莫里森偶然看到母国寄至大使馆的机要文件上,写着「严密注意日本间谍」及「搜集该神秘机关相关情报」的指令。
「据说,那所培训机关集合非军方人士,也就是东京与京都的帝国大学,或是外国大学毕业的优秀青年,让他们接受间谍教育。实际上,现在世界各地的英国殖民地,甚至英国本国,都疑似因他们的活动造成情报外泄。」
普莱斯眯起眼,细细思索莫里森的话。虽然有点难以置信,但要是这个情报正确——
他摇摇头,叹口气,向莫里森道谢后,在吧台下悄悄塞钱给对方便离开酒吧。
普莱斯回到夜半无人的事务所,深深窝进椅背。他叼着烟点火,以目光追逐冉冉升起的烟。
那种事真有可能吗?
普莱斯仍旧半信半疑。
一如官僚组织的常态,日本陆军也有重视「纯血」的倾向。最好的例子,就是组织内部的人事。掌握人事的陆军省人事局补任课,传统上从课长到课员,全是从幼校「土生土长」的军官。简而言之,唯有从陆军幼校到陆军士校,乃至陆军大学,一路以优秀成绩毕业的人,才能在组织中出人头地,大展身手。
反过来说,再怎么优秀,只要是非幼校出身的「中途参加组」,往后的升迁必会受到差别待遇。
他们理所当然地蔑称非军方人士为「地方人」。
在那种氛围下,而且是在厌恶间谍行为的陆军组织中,集合一般大学的毕业生——在陆军内部几乎被视为「异教徒」的人,成立间谍培训机关,并交出具体成果?那种不可能的任务真有办法达成?
嘴角叼着烟,普莱斯的视线移回桌上摊开的便条纸。
结城中校?
雪白的便条纸中央,加上问号简短写着。
据说,他就是凭一己之力,在日本帝国陆军内部成立间谍培训机关,统领异类间谍们的间谍首脑。
——有意思。
普莱斯冷冷一笑,在烟灰缸摁熄变短的烟。
来追查达成不可能任务的谜样男子——结城中校的过去吧。
在英国《泰晤士报》远东特派员阿龙·普莱斯眼里,这是个极具魅力的采访主题。
3
普莱斯旅日十年。
现年五十六岁。
日本恐怕是他最后一个工作地点。
来日本之前,他曾在孟买及香港等英属亚洲殖民地担任记者。十年前,由神户港初次踏上日本的土地。
普莱斯立刻就为这个美丽的国家着迷。
活力四射却猥杂、混沌、旁若无人的亚洲氛围,多少令他有些退避三舍。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干净街道、一丝不苟的亲切人们、温和的笑容,日本以及日本人的特征,对他来说简直犹如上帝恩赐的神奇食物吗哪(manna)。
普莱斯写出一篇篇善意介绍日本的报导送回母国,内容涵盖樱花、艺妓、富士山、庙会、烟火、狮子舞、菊人偶,刊登在报纸上,颇受好评。「日本通」,不知不觉间,旅日外国记者为他冠上这样的头衔。普莱斯拼命学习艰深难懂的日语,现下甚至能以汉字「阿龙」签名。
回顾过往,普莱斯的脸色骤变。
如今,日本的氛围与当初大不相同。
刚到日本时,身穿军装的政治家们还没这么嚣张地拓展势力。近几年,随着针对政治家及财经人士的恐怖攻击频传,思想言论的取缔也益发严格。
旅日外国记者全受到政府的监视,报导皆须经过审查,若是牵涉天皇与皇族,别说是侮辱性言词,开个小玩笑都不可能。这种取缔没有明确的准则,从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老自由主义到最先进的无政府主义,无处不是删改的对象。
外国记者中,撂下一句「这种情况哪写得出像样的报导」,愤而离开日本的不在少数。
然而,普莱斯与几名外国记者,仍坚持留在这个国家。
要是他不留,还有谁会留下?
普莱斯认为,正因是这种状况才该在日本尽点心力。毕竟有些事,唯有爱日本、深知日本的自己办得到。他如此相信。
凭一人之力,在大日本帝国陆军内部成立另类间谍组织的男子——
「结城中校」究竟是何方神圣?隶属哪个部队?说起来,他的全名叫什么?
着手采访后,普莱斯立时撞上难以突破的障碍。
打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能够直接接触或采访结城中校。
对方是现任间谍首脑,自然不可能接受来自敌国的英国记者访问。站在普莱斯的立场,他原本的打算是:
——交叉比对认识结城中校的人们证词,侧面勾勒出他的个人生平。
不料,不管怎么打听,都找不到实际「认识」结城中校的人。「传闻倒是听过,可是,不晓得他是怎样的人物。」众人异口同声,而且多半是不悦地皱眉如此回答。
普莱斯暗自纳闷。
结城中校宛如幽灵,从不轻易现身,四处活动却没留下蛛丝马迹——只能这么推断。但是,现实中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吗?
无论哪个国家都一样,军队本质上是极端官僚主义,换句话说,就是拥有作为公家机关的一面。举个具体的例子,办理事务手续必须以书面文件进行,而且必定会归档保存。只要查阅归档的文件,便能追溯任何隶属军队的人的活动经历——
倏地,普莱斯想到一个主意,忍不住窃笑。
既然没人认识现在的结城中校,就从他的过去入手。既然隶属军队,回溯文件便能查明他的过去。
当然,身为外国记者,普莱斯不能随便调阅陆军内部保管的军人档案,不过,也有能够查阅的资料,像是陆军幼校、陆军士校的校友名册。非官方制作的名册,不可能被指定为机密,寻得适当的管道,付出相应的金额,便能轻松弄到影本。
普莱斯根据传言,推测出结城中校大约的年龄,及自陆军幼校、士校的毕业年度,取得那几年的校友名册。大批同期生中难免会有口风不紧的人,或者,可设法搭上中途退学放弃军旅生涯的人。日本有句俗谚「吃同一锅饭」,大意是说「一起生活的人会变成亲密伙伴」。想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去问「吃同一锅饭的人」,也就是与结城中校在陆军幼校或士校关系
亲密的人,应该多少能获得一些线索。
这是「日本通」普莱斯绞尽脑汁想到的进攻方式,然而——
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符合的人物。
基本上,名册上根本没有「结城」这个姓氏。为防万一,他又扩大目标对象的毕业年度,依然是白费力气。
怎么会这样?
普莱斯叼着烟点火,微微皱起脸。
眼前是传统的日式低矮书桌,他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这是普莱斯家的书房。
面对桌上摊开的文件,普莱斯交抱双臂沉思。
他试着在脑袋里重新爬梳情报。
现今,不仅是英属殖民地,英国本土也有机密情资外泄的疑虑。调查结果发现,与日本帝国陆军内部聚集「地方人」的间谍培训机关相关。凭一己之力创立组织,统领一群不习惯军队组织理论的间谍。此人就是结城中校——
想到这里,普莱斯不禁蹙眉。
「结城」肯定是日本帝国陆军内的人物。
民间人士的报告——哪怕是多么有意义的情报,军方都不会放在眼里。为了灵活运用潜伏各国的优秀间谍掌握的情报,身为间谍首脑的结城必须隶属大日本帝国陆军,而且是校级以上的高级军官,这是绝对条件。日本军队中,非陆士、陆大毕业的军官闻所未闻。
那么,为何在陆士、陆大的校友名册上找不到「结城」?
谜团不仅仅如此。
调查过程中,普莱斯注意到结城中校设立的间谍培训机关通称「d机关」。
为何是「d」?
目光追逐着冉冉吐出的烟,普莱斯任思绪自由伸展。
那个称呼应该具有特殊意义。
因应其性质,各国间谍机关的正式名称,多半带有「秘密情报」与「军事情报」,或是战略、国防、保安、作战、教育、培训、谍报之类的字眼。然而,不只是日文,替换成英文、德文、法文等世界主要语言,也都不符合缩写「d」。那么,为何通称「d」?
普莱斯的脑海一隅,蓦地浮现调查过程中偶然听到的单字。
魔王。
据说,结城别名「魔王」,深受周遭的人敬畏。
这类机关的名称通常取自创立者的姓名或绰号,「d」会是结城的别名——daemon,或dangerous、darkness的英文缩写吗?
普莱斯百思不解。
每一个都好像不够贴切。
没有明确的根据,但依长年在异国当记者的直觉,他认为「d」这个通称另有来由……
「嗨,老公。亲爱的,现在方便打扰一下吗?」
背后响起话声,普莱斯转身一看,妻子艾伦微微偏着头站在房门口。
妻子是比利时人,今年二十九岁,就白人的标准算是身材娇小。普莱斯对在日本的百货公司当贩售模特儿的艾伦一见钟情,展开霸道的追求攻势,终于在一年半前结婚。由于年纪相差许多,普莱斯在婚后也很宠爱妻子。
平日工作时受到干扰,普莱斯会很不高兴,唯独对艾伦例外。
他莞尔一笑,温柔地招招手。艾伦来到他身边,屈起修长的双腿坐在榻榻米上。
「以前很照顾我们的棚桥先生,寄来写着『已迁居sanjuu』的明信片……那是什么意思?」
已迁居sanjuu?
他瞥向妻子放在桌上的明信片,噗哧一笑。
「艾伦,棚桥先生不是『已迁居sanjuu』,而是已迁居至三重(mie)这个地方——要这样念才对。」
普莱斯指出是念法错误,艾伦一脸不服。为什么不是念sanjuu,要念成mie?你怎么知道?枉费我辛苦学了汉字也派不上用场。她说着,双颊气得鼓鼓的。他这才想到,几天前刚教过妻子「二重」(nijuu)的汉字意义与读音。
「日本的汉字通常不只一种念法。」
普莱斯苦笑,耐心向妻子解释。
「根据前后的文意会变换读音。没有明确的规则可循,但日本人都自然而然晓得如何区分……」
说到一半,他猛地打住。
瞬间,脑海闪过一个念头。真是意想不到的情况。但是,那种事怎么可能……
普莱斯回望桌上摊开的名册。然后,他没理会目瞪口呆的艾伦,专注地重新翻阅起校友名册。
4
数日后——
普莱斯造访住在东京郊外的一名老人。
这是一栋小巧却保养良好的日本家屋。确认门牌写着「里村」,他朝拉门深处扬声呼唤。
出来迎接他的,是个和蔼的瘦小老人。
「我已恭候多时。如你所见,我是一个人住,所以没什么能招待的,还请多坐一会儿。」
屋主里村老人带着普莱斯到客厅,亲手泡茶给他喝。端正跪坐在榻榻米上,普莱斯佩服地打量眼前的老人。
老人约莫八十几岁,依旧精神矍铄。
然而,普莱斯佩服的不是这一点。
他确实事先知会过要来拜访,但目前外国人在日本相当罕见,街头巷尾充斥着反英情绪。在这种情况下,英国记者普莱斯找上门,里村老人竟稳如泰山。
不过,老人会惊慌失措才奇怪。
长年担任日本贵族有崎子爵家的总管,老人想必早就习惯接待外国访客。在漫长的岁月中,就算养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也不意外。
看准普莱斯的观察告一段落,老人主动开口。
「你想采访有崎子爵生前的事迹——我记得没错吧?」
普莱斯把茶杯放到桌上,缓缓点头。
有崎直哉子爵。
明治新政府成立时被认定有功,成为新贵族,是所谓「武家出身的功勋贵族」之一。
新政府时代,他加入陆军,被派往欧洲学习军制长达数年。
返国后,他服役几年便自军中退役。退役时的阶级为少将。
年少丧偶的他不曾再婚,任凭周遭亲友劝说也没领养孩子。
死后,依照他的遗言归还爵位。有崎子爵家从此断绝。
访问里村老人前,普莱斯取出笔记,确认调查到的内容。
其中包含子爵「非常优秀,但个性古怪」的传言。
事前联络时,他告诉里村老人:「在欧洲与有崎子爵往来密切的英国朋友们,十分怀念他,所以我想追踪采访子爵归国后的生活情形,写成报导刊登在母国报纸上。」
于是,他有模有样地问了一些有崎子爵归国后的往事,及感兴趣的逸事。接着,他的视线落在笔记上,以顺带一提的语气切入正题。
「调查过程中,我听到一则奇妙的传言,子爵似乎有个私生子……」
抬眼一看,里村老人笑咪咪地歪着头,似乎已猜到他想讲什么。
「传言指出,曾有孩童在子爵家受教育数年。若真是私生子,为何不让他继承爵位?这样爵位就不会断绝,您也能在气派的大宅安度晚年。」
「想必你是听说了晃少爷的事。」
「晃?那孩子名叫晃吗?」
普莱斯说着,迅速扫视手头的笔记。
有崎晃?
他打上问号,记录下来。
没错,目前为止都与他调查到的一样,问题在于——
「那孩子究竟是什么人?」
普莱斯按捺剧烈的心跳,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
「有崎子爵家断绝后,他的下落呢——如今他在哪里做什么,能不能告诉我?」
里村老人犀利地眯起眼。普莱斯以为老人会怀疑他的企图,没想到,老人微微一笑便娓娓道来。
明治二十九年(一八九六)的某个寒冷冬日,那孩子来到当时位于目白的有崎子爵府邸。声称「出门处理一些军务」的有崎子爵,竟牵着一名幼童的小手返回。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里村走到玄关迎接主人时,听到子爵这么告诉幼童。
四十多岁的里村刚担上大宅的总管,不知该如何应对,手足无措之际,子爵冷冷一笑,把牵着的小手交给里村。
「总之,先给他洗个澡。」
丢下这句话,有崎子爵若无其事地迈步离去。
「还要换身衣服。那么脏,怎能一起吃饭。」
里村转身一看,才发现幼童浑身脏兮兮。然而,尽管衣衫褴褛、缀满补丁,沾满污泥的小脸上,却隐隐有种毅然决然、堪称贵族式的气质。
虽然困惑,里村还是弯下腰,平视幼童询问:
「你叫什么名字?」
——晃。
简短回答后,不管再问什么,幼童都只紧咬嘴唇,定定凝视前方。
从那天起,大宅展开以那孩子为
中心的奇妙生活。
年少丧偶后,有崎子爵的大宅全靠佣人打理,一直过着单身生活。
有崎子爵身材高挑、体格结实,五官深邃俊美不似日本人,个性豪爽磊落,却有冷眼嘲讽世情的一面,因此相当有女人缘。被陆军派遣至国外时,据说与那边的女性发生不少风流韵事,回国后也在新桥一带的花街柳巷玩得很凶。
那样的子爵,突然牵着幼童的手进大宅,八成是把外头艺妓生的孩子接回来了吧。周遭的人会这么猜测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不管谁问起,子爵都只笑着不肯透露详情。
至于被带回来的肮脏孩童,洗完澡、换上体面衣服后,简直判若两人。大宅的访客甚至以为他是哪家的小少爷。由于还是孩童,他的轮廓纤细,但不似日本人的深邃五官,真的有点像子爵。
晃少爷。
基于方便,众人如此称呼子爵带回大宅的孩童。
必要的文件上,写的是「有崎晃」。可是,他并未登入有崎子爵的户籍。
有崎子爵没有继承爵位的孩子。亲友以为子爵打算领养晃(虽然不晓得是从哪里带回来的),可是,不管旁人怎么劝说,子爵都不肯正式办理过户手续。不明讲理由,一径微笑着顾左右而言他,子爵的态度令大伙百思不解。「晃少爷其实是宫中贵人的民间遗珠」及「子爵是替陆军时代的好友照顾孩子」的推测,在私底下传得活灵活现,真假却无从确认。
不管有何内情,子爵展现的教养热情简直令旁人目瞪口呆。国籍与种族不同的家庭教师,一个接着一个被请到大宅教导幼小的晃。
而晃展现的学习能力,同样令众人瞠目结舌。
例如,负责教育兼语言学的英国教师海兹小姐,对年幼的晃表现出几近恋爱的狂热。不仅是海兹小姐示范的英式礼仪,连她说的英文,晃也如干沙吸水般迅速习得。那孩子是语言天才——海兹小姐红着脸禀报子爵。一年后,除了海兹小姐的英文课,又加上法文与德文课,隔年甚至增聘教授俄文与中文的其他家庭教师。不只是语言,数学、历史、物理、化学,各式各样的专家都被请来大宅培育晃。
家庭教师们不能教的,就由子爵亲自出马。
晃年满八岁时,子爵经常在家庭教师上完课后,把他叫到辽阔大宅内设置的武道场。不是穿护具拿竹剑对打的花架子练习,而是素面素身、以木刀对砍的实战格斗。稍有差池便可能丧命的危险练习,子爵带着赌命上过战场者的狠劲,彻底训练晃。起初,晃总是浑身瘀青,也发生过跛脚、头破血流的情形,却不曾抱怨。
等到练习后,变成是子爵苦笑着喊来老交情的医生替自己包扎伤口时,晃主动提出要结束训练。
在大宅内进行的奇妙教育,一直持续到晃十三岁那年。
晃成为相貌俊秀,却如能剧面具般漠无表情,令周遭众人摸不透心思的少年。
身为大宅的总管,里村默默守护着晃的成长。而晃也只对里村一人敞开心胸,喊他「总管爷爷」,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十三岁时,晃遵循子爵的指示报考陆军幼校。
最后,他在全体考生中拔得头筹。
5
「『那么,总管爷爷,我去一下。』……那天,晃少爷若无其事地对我这么说,便走出大宅。」
里村老人仿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眯起眼道。
「啊啊,这位一定能成为伟大的军人,我不禁暗想。晃少爷拥有不为外物所动的过人胆识,还具备能一眼看穿事物本质的敏锐观察力。不,绝非是我护短,子爵请来大宅担任家庭教师的那些有学问的人,都异口同声称赞:『这孩子将来必定会出人头地。从军应该能当上大元帅。』岂料,居然遇到那种情况……」
里村老人脸色一沉,倏地闭上嘴。
普莱斯焦躁地插话:
「根据纪录,『有崎晃』在陆军幼校念到二年级就退学。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里村老人皱起眉,疑惑地望着普莱斯。
「你在调查晃少爷吗?我以为你是来采访有崎子爵的事迹……」
「不,我不是在调查他……只是觉得或许能替子爵的日本生活写篇有意思的补充报导……」
普莱斯答得结结巴巴。为了掩饰失言,他又连忙道:
「请继续说下去。」
*
——有崎晃应予退学处分。
收到陆军幼校寄来的退学通知,有崎子爵瞥一眼内容,嗤之以鼻。对于通知单上「请派人接回」的指示,子爵也只丢出一句「别管他」,就懒得再追究详情,仿佛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然而,站在里村的立场,不可能放下不管。
于是,里村自告奋勇去接晃回来。
领命前往幼校,当面从校长口中得知原委后,里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退学原因据说是和同学互殴。
虽然已十五岁,毕竟是小孩跟小孩打架。动不动就为这点事退学,会剩不到半个学生吧?
里村战战兢兢地询问,校长扭着长长的八字胡,泰然自若地回答:
「这次受到退学处分的只有晃,和他打架的四人都被勒令停学反省,不用担心。」
里村再度哑然。
一对四的打架。
处罚和晃少爷打架的四人,这一点能理解。但为何只有晃少爷退学,其余四人停学反省?
里村神色大变,提出质疑。校长这才苦着脸,不太甘愿地说明详情。
事件发生在三天前的傍晚。
教官巡视校园时听到骚动声,冲到武道场后方一看,四名学生翻白眼躺在地上呻吟,浑身是血的晃站在一旁,表情极为冰冷。
「脸上沾的是他自己的血。胳臂与胸口数处受伤,似乎是对方拿刀刺伤他。」
像是要阻止情急想起身的里村,校长略抬单手继续道:
「那把刀其实很钝,晃的伤都不严重,大多是擦伤。该担心的,反倒是那几个学生。」
遭四人包围的晃,撒出藏在手心的沙子,模糊他们的视野,再痛击他们的要害——睾丸。此刻四人都还躺在床上爬不起来。
「您的意思是,晃少爷因为身手太厉害遭到退学?」
「这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而是有没有具备军人精神的问题。」
校长不快地皱眉解释。
「他们都是孩子。打架,这没什么。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有时打架反而能让彼此成为莫逆之交。不过,前提是要堂堂正正地迎战。偷偷藏着沙子,趁机伤害对方双眼?还攻击睾丸?简直卑鄙之至!身为军人,这种伎俩绝不可取。本校好歹是在教育效忠天皇陛下的军人,卑鄙的家伙不适合当本校的学生——好了,就是这样。」
校长室的门打开,晃的身影出现,卷起袖子的胳膊好几处都贴着ok绷。
「带他回去吧。」
校长像要赶走脏东西似地挥挥手。
返回目白大宅的路上,晃的态度异常沉稳。虽然十分沉默,但他素来如此。里村不晓得该怎么开口,欲言又止。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出声问道:
「晃少爷,我给您的刀子还留着吗?」
「总管爷爷,这话问得太奇怪了吧,我当然留着。」
晃随即从胸前口袋取出一把小型折叠刀。刀柄缀有螺钿,非常精美。这是晃进入陆军幼校就读时,里村送给他当纪念的。
晃握着一挥,磨过的刀刃反射阳光,倏然一亮。
「瞧,我总是随身携带。」
「既然您带着……」里村叹道:「被那四个同学包围时,怎么不拿出来?」
要是取出小刀,纵使没实际派上用场,也可能吓得对方打退堂鼓。毕竟对方有四个人,先拿出刀子不算卑鄙。
晃又挥一下,变魔术般灵巧收起小刀,薄薄的唇角微露笑意:
「总管爷爷,你不懂。如果是一对一还好,一旦成群结队,他们就会突然不怕死。那所学校就是这样教育学生的。倘若我拿出刀子,一定会有人死掉。杀人是最坏的选择,当然自杀也是。所以,我才会始终空手对付他们。」
6
——遭陆军幼校退学后,有崎晃负笈英国。
打完这一行,普莱斯发觉香烟已熄,便停下手。
他从罐子取出一根烟点燃。
吸了一口,环视四周,办公室不知何时只剩他一人。
墙上的钟显示已过凌晨三点。
难怪大伙都走了。
普莱斯苦笑,目光扫过杂乱堆放大量笔记的桌面。只顾整理
从里村老人那里听来的情报及其他资料,不知不觉弄到这么晚。
忘记和家里联络。
八成又会挨艾伦的骂。
妻子生气的脸浮现脑海,普莱斯不禁缩起肩膀。别看她那样,其实有时脾气大得很。光想象这次会怎么挨骂,他便一阵忧郁。
不过,现在顾不上那么多。
普莱斯叼着烟,视线移向正在打的报告书,满足地眯起眼。
日本帝国陆军内部悄悄设立的神秘间谍培训组织,通称「d机关」。
招募非军方人士培养间谍,难以想象日本军队会有这种「突破传统」的另类间谍机关。实际上,即使是此时此刻,d机关成员也不断盗出各国机密情报,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送回日本——
在一向轻视情报战略,不把间谍当回事的日本陆军内部,有个男子凭一己之力在打隐形的情报战。
结城中校。
关于他的情报仅止于此。不,连「结城」这个姓氏,及「中校」的阶级,都无法确定。
「fnu nmi lnu」
名字不详,无中间名缩写,姓氏不明。
据说,对间谍而言这是最好的墓志铭……
(若是这样,未免太可怜。)
普莱斯在烟灰缸摁熄香烟,无声一笑。
拿起打好的成叠报告书,慎重拂去微微沾附的烟灰。
他翻页,再次检视要点。
有崎晃,遭日本帝国陆军幼校退学后,负笈英国。
之后他过着何种生活,详情不得而知。
但是,每隔半年他会寄一张明信片给里村老人。
内容单调固定。
不过,从邮戳可发现,那些明信片寄自伦敦、巴黎、柏林、开罗、伊斯坦堡等世界各地的不同场所。
他只在一九一二年回国一次。
为了出席紧随明治天皇之后过世的有崎子爵丧礼。
睽违数年,晃已成长为高挑的青年。二十二岁的他,面孔黝黑,五官深邃英俊,稍嫌过瘦的纤细体格,让里村联想到磨得锐利的刀子。
身穿英国订制黑西装的晃,自然而然吸引丧礼会场所有妇女的注目。那个青年是谁?到处都有人窃窃私语,但想必都没得到答案。说来奇妙,随着晃逐渐成长,几乎再也感觉不到他与有崎子爵的共通点。况且,晃吩咐过里村等少数认识幼年的他的人,不得泄漏子爵与他的关系。
办完丧礼,晃遵照子爵的遗言卖掉大宅,所得的钱大半分给佣人,剩余捐给慈善团体。
晃分文未取。
不知为何,有崎子爵指定晃当遗言执行人,却只字不提该留给他的财产。
有崎子爵家的财产全部处理干净后,晃来见里村。
「总管爷爷,这些年多谢照顾。」
一问之下,原来晃要搭当晚的船回欧洲。
「今后您有何打算?」
里村惶恐地问。里村获赠的财物足够他提早退休也不愁吃穿,晃今后却必须孑然一身地活下去。恕我冒昧,能不能让我援助您一点钱?里村忍不住提议,晃一笑置之。
「我不是小孩了,自己会想办法解决。」
「可是晃少爷,话虽如此……」
见里村不肯答应,晃归国后一直冷冰冰的脸孔终于稍稍和缓,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
「总管爷爷,我在那边已混出名堂,不用担心。」
在那边?混出名堂?
里村困惑地眨眨眼,于是,晃弯下腰,凑近他耳边低语:
「周遭的人,都喊我『公爵』。」
*
普莱斯把报告书往桌上一扔,靠着椅背,双手交抱脑后。
没错。
挖到「独家新闻」,普莱斯感到十分庆幸。
之所以会发现那件事,纯属偶然。
契机是妻子艾伦念错汉字。
看到以日文书写的乔迁通知,艾伦念成「已迁居sanjuu」。那样意思不通,实际上应该是「已迁居三重(mie)」。
的确,三重也能念成「sanjuu」,但用在这里得念「mie」……
为妻子解释到一半,他赫然一惊。
凭一己之力统率另类间谍组织「d机关」的结城中校,肯定是校级以上的高级军官。那么,按照常理,他必定曾就读陆军幼校、士校,或陆军大学。可是,翻遍校友名册也找不到「结城(yuki)」这个姓氏——
普莱斯一头雾水,该不会是他看漏?
汉字通常有好几种念法。反过来说,同一个读音也会有多种写法。
注意到这一点,普莱斯重新检查校友名册,终于找到目标对象。
有崎晃,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陆军幼校,却在二年级遭到退学。
「有崎」(arisaki)也可念成「yuki」。
目前的驻日外国记者中,恐怕只有普莱斯会觉察。不,说起来,对日本人而言,姓氏的读音或许才是盲点,所以很容易疏忽。唯有身为外国人,却用汉字「阿龙」签名的普莱斯这种日本通,才会发现此一独家新闻。
不过,这只能算是情况证据。
于是,普莱斯锁定最了解有崎晃的人,也就是长年担任有崎子爵家总管的里村老人。他打算借着采访有崎子爵过往事迹的名义,伺机探听有崎晃的个人情报,结果——
从里村老人口中问出的有崎晃身世,正如普莱斯想象的结城中校童年时代。只要有明治新政府成立的功臣兼陆军少将有崎子爵的人脉,步上军人之路应该不会太困难。明明是高级军官,却没列在士校与陆军大学的校友名册上,这下也解释得通——
普莱斯听到一半,几乎已确信这次的采访「中奖了」。
最关键的是,返国参加有崎子爵丧礼后,晃对里村老人说溜嘴的那一句:
「周遭的人,都喊我『公爵』。」
听到里村老人最后透露的这则插曲,普莱斯如遭电击,还能够强装镇静离开实在太厉害……
普莱斯靠着椅背,对不断从烟头袅袅升起的烟眯起眼。
公爵。
英文是duke。
第一个字母是d。
——连上线了。
这次他打从心底确信。
不仅仅是长年担任远东特派员的新闻记者直觉。
里村老人的客厅有一张老旧的合照。
借来一看,便听老人说褪成暗褐色的照片角落,那个小小人影就是刚去英国留学的晃。一同合照的少年们穿着伊顿公学的制服。有崎子爵似乎把遭日本陆军幼校退学的晃,送进英国的名门公学。
普莱斯凑近褪色的照片,目光忽然受站在少年晃背后的人物吸引。
他再看一次,证实心中猜测后,差点失声惊呼。
虽然对方脸上贴着黑色山羊胡变装,但肯定不会错。
站在少年晃背后宛如监护人的胖嘟嘟大块头,正是曼斯菲尔德·卡明格海军上校,被称为「c」的人物。
他是英国秘密情报部,即mi6的首任部长。
「c」这个称号,源于他总是用绿色墨水签上名字的缩写。
身为mi6首任部长,卡明格尽力提供情报活动必要的暗号、手枪、刀子、相机、隐形墨水等谍报用特殊工具,及便于情报员携带的无线电等一般配备。今日世界幕后不断上演着情报战,若说英国之所以能领先一步都是拜他所赐,绝不为过。
有崎子爵谁不好找,竟然找卡明格当少年晃在英国的监护人。
在普莱斯的想象中,「c」一定是看出少年晃的资质,于是放到自己旗下培训。真是这样,有崎晃等于是直接追随英国最传奇的情报头子接受训练。那么,他会从世界各地寄明信片给里村老人,也不难理解了——
这是日本与英国关系良好的当时,才可能发生的情况。
有崎子爵与「c」的渊源不明,但明治政府派子爵到欧洲时,两个不算传统的军人,说不定有过某种接触……
普莱斯在没有旁人的办公室,任思绪驰骋,边想着历史是多么讽刺。
如今日本与英国为敌,身为英国人的普莱斯,正在追查统率日本间谍组织的结城的过去。
普莱斯感慨万千地叹口气,摇摇头。历史的讽刺,正是如此。他再度扫视四周,确认没有旁人后,喃喃自语:
——没想到,会是同一个人训练出来的间谍。
7
普莱斯是在报社的孟买分社担任特派员时被挖角的。
暂时返国期间,英国外交部突然找他过去。
踏进对方指定的伦敦办公室,等待他的是穿制服的现役海军上校。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普莱斯遭到严格的审问。最后,对方忽然露出前所
未见的温和笑容,伸出手对他说:
「欢迎加入mi6。」
后来,他才晓得对方是mi6的长官,通称「c」的人物。
普莱斯一度辞去报社的工作(理由是「玩股票赚很多钱」),在「c」的手下接受间谍训练。一年后,普莱斯重回报社(理由是「玩股票赔很多钱」),被安排到香港担任远东特派员。
之后,他巧妙运用台面上的报社记者身份与间谍的地下脸孔,游走于远东地区。
之所以来日本,也是因为日英同盟瓦解后,双方外交关系急速恶化,mi6需要日本的最新情报。
普莱斯是真的深爱日本这个国家。清洁的街景,一丝不苟的亲切人们,温和的笑容,他甚至考虑过退休后直接定居日本。
但是,在热爱着十年前那个日本的普莱斯眼中,现今的日本是名副其实的「敌国」。
作为报社记者,普莱斯从初抵日本就不断撰写善意的报导传回母国。那些讨厌日本的英国人,甚至批评「普莱斯是日本的走狗」。送出报导前,普莱斯会先主动提交给日本的特务警察审阅,举凡对方有意见之处都二话不说就修改。因此,日本政府及宪警视普莱斯为「亲日派记者」,对他的监视也较宽松。
不过,这一切都是为了方便地下间谍活动。
十年来,普莱斯在日本国内秘密布下个人情报网。
从港湾作业员、财阀秘书,到宫中的女官,这些被称为「资产」的内应搜集的情报,普莱斯以不同于新闻报导的方式不停送回英国,想必连驻日英国大使都不晓得他是mi6的间谍。
以往,包括日军的编制、配置、移动、陆军在中国战线的作战、海军舰队的预定行动,乃至日本的舆论、少数派意见,普莱斯私下传递各式各样的情报给英国。
然而,这次的「独家新闻」——结城中校的过去,是解开日本陆军间谍机关谜团的唯一突破口。其中的意义,远非从前那些微不足道的情报成果可比……
想到这里,普莱斯蹙起眉。
有一点令他耿耿于怀。
感觉上,截至目前为止,他的调查几乎都毫无偏差。
那就是有崎晃,等于结城中校。
只是,正式做出结论前,得先确定一件事。
有崎晃的现况。当下,他究竟在哪里、做什么?
他不经意问起,里村老人的态度顿时一变。谈论晃的少年时代,老人似乎万分怀念,露出喜孜孜的表情,但提到现在的事,话立刻明显减少。只见他坐立不安,视线游移,一脸僵硬。
老人显然有所隐瞒。普莱斯以不会遭到拒绝的程度兜着圈子发问,从对方暧昧的回答推测出几个可能的情况。
一,这几年里村老人并未与晃交谈。
二,另一方面,老人最近见过晃。
三,现在的晃看起来和从前判若两人。
四,欧洲爆发的世界大战末期,是晃改变的关键点。他在德国发生什么事?
这些已是极限。
里村老人对晃的现况含糊其词,不肯明确答复,虽然是被特别叮嘱过,那么——
只好逆向进攻。
普莱斯返抵自宅,重新审视他带回来的报告书。
一九○六年,有崎晃赴英国留学。
一九○九年,英国秘密情报部脱离陆军情报部,成为独立谍报机关。
首任部长卡明格海军上校,对于间谍人才的挑选与教育、运用,贯彻独树一帜的做法,完全不容置喙。
黎明期的mi6,是否曾有疑似晃的东方人?
遗憾的是,卡明格上校早已逝世。只能直接询问mi6总部。
反过来说,若无法确认这一点,辛苦取得的独家新闻也可能成为空中楼阁。
透过普莱斯惯用的管道,查起来太费时。
委托驻日大使,利用外交邮袋当然能缩短时间,但基本上大使并不晓得普莱斯的真实身份,他想极力避免接触。
——动手吧。
普莱斯下定决心,瞥向放在壁龛的旧式收音机。
虽然伪装成收音机,其实是mi6配给的高性能无线电报机。可借由发出特殊频率的电报证明间谍的身份,对方收到便会开始行动。平常使用恐怕会有遭日方探知之虞,只允许特殊情况使用。
外国记者全在日本警方的监视下,不过,他们在家时宪警应该不会随便闯入,否则会引发外交问题(趁无人在家时闯入的例子倒是不少)。虽然日英关系恶化,毕竟尚未发展至战争状态。只要没掌握明确的证据,「亲日派记者」普莱斯的住处就不太可能遭到搜索。
深夜。
等艾伦熟睡后,普莱斯偷偷钻出被窝,着手作业。
他用螺丝起子卸下螺丝,打开收音机外壳的铁盖。接着,松开不显眼处的小螺丝,拿弯嘴钳与夹子,把露出的电线连结成迂回电路。
到此为止只需五分钟。
利用速成的特殊电报机,打出预先拟好的密码文,再将收音机恢复原状,若无其事地躺回艾伦身旁。
所有步骤应该能在三十分钟内完成,风险极小——
原本应该是这样。
普莱斯刚开始发电报,后门就一阵骚动。
听见艾伦的尖叫,他回头一看,宪兵队已穿着鞋子直闯家中。
瞬间占领此处的军服男子们背后,缓缓走出疑似队长的人物。
他冷冷扫过一脸茫然的普莱斯与桌上的电报机,面无表情地转身,命令部下:
「这是从事间谍活动的现行犯。逮捕这家伙!」
8
怎么会变成这样?
普莱斯一脸茫然,感觉在耳边吼叫的日语异常遥远。
他放在桌上的双手,戴着坚固的钢铁手铐。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哪里出错?
没有答案的疑问,一直在他脑中盘旋。
普莱斯至今多次面临危机,还曾在禁止采访的基地周围遭到盘查。每次他都勉强找理由敷衍过去(「不小心在电车上睡着,醒来已到终点站,对不起」),或者主动交出相机,在盘查者面前撕碎手边的笔记。当然,那全是为了掩饰间谍工作。平时他按照日本政府的意向写报导,被视为「亲日派」,在外务省也有不少朋友。若是轻微的嫌疑,找他们帮忙说情应该能以「误会」解决,但是——
这次是当场人赃具获。
除了伪装成收音机的特殊发报机,还被逮到正在打密码文,罪证确凿。再怎么狡辩恐怕都不管用……
恶名昭彰的日本宪兵队侦讯方式,果然名不虚传,极为凶狠。
只要一否认,就有人在耳边怒骂,踹椅子害他摔倒在地。盘问者轮番上阵,不容他休息片刻。
名为侦讯,实际上是拷问。
没有拳打脚踢或拿竹剑直接殴打,大概是顾虑到普莱斯是外国人。摔倒造成的瘀青,事后出问题便能坚称「是他自己摔倒的」。
与外界的接触完全断绝。
接受没完没了的盘问,数度几乎晕厥,普莱斯仍拼命动脑筋。
宪兵队会在那个时间点闯入家中,肯定是得到相当准确的情报。
有人在监视普莱斯的行动。
能够想到的对象,只有一人。
结城中校。
那本该是普莱斯在追查的人物。双方究竟是何时立场颠倒?
睽违十几年,耳朵深处又响起「c」的话。
——聪明的野兽明知遭到追捕,也能引导猎人步向毁灭。
这是热爱格言的「c」爱挂在嘴边的比喻。结城就是聪明得可怕的野兽吗?果真如此……
猎人的毁灭。
那意味着什么,普莱斯光想象就寒毛直竖。
结城的目标,恐怕是普莱斯在日本的内应名单。从盘问者的言谈间,可知与普莱斯接触过的人已依序带至宪兵队,受到严厉审问。这样下去,普莱斯在这个国家辛苦累积的成果将会全部消失。唯独那种情况,无论如何都得避免——
倏地,一般凉风拂过脸颊,他不禁抬眼。
炫目的蓝天映入眼帘。
——对了……现在已是夏天。
普莱斯愣愣思索着。
宪兵队本部,顶楼五楼的侦讯室。
大大敞开的窗口,传来吵得恼人的蝉声。
果然,只剩下那条路。
「能不能给我一根烟?」
他抬起头,对盘问者说。
始终缄默的普莱斯头一次主动开口,盘问者脸上掠过一丝诧异。
「我投降。我会全盘托出。」
他面色凝重地保证,对方如释重负,递上一盒cherry牌烟。他道声谢,抽出一根点火。
目光
追逐着袅袅升起的烟,普莱斯感到十分讽刺。到头来什么也不剩,就和这根烟一样。他试着深吸一口,却丝毫不觉美味。
他再次确认口袋里的遗书。
「我不行了,在宪兵队受到盛情款待,非常感谢。」
折起的便条纸上如此写着,是他刚才趁隙偷偷用英文潦草留下的。
——只要有这个……应该有办法善后。
普莱斯下定决心,把变短的烟从嘴上拿开,装得神志茫然,边窥探四周动静。
待会儿扔掉烟时踹开椅子起身。距离窗边一步半。室内包括盘问者在内的三人,都没站在会妨碍突发行动的位置。
普莱斯屏息准备行动,门突然打开。
一名穿陆军军服的年轻男子踏入房间,瞄普莱斯一眼,大步走近盘问者。对方制敌机先,普莱斯一步也无法动弹。
年轻男子一阵耳语,盘问者面露惊愕。看到对方出示的文件,盘问者才勉强点头。
「你被释放了。」
盘问者转向普莱斯,极为不快地说。
「门口有人来保释你。」
释放?有人来保释我?
普莱斯一头雾水,当场愣住。虽然想站起,但或许是紧张忽然解除,双腿发软动不了。
「磨蹭什么,还不快滚!」
盘问者不屑地怒吼。
左右有人架住普莱斯,硬是把他从椅子拉起来。
他转身一看,敞开的窗子可见耀眼的蓝天。门在背后关上,再也听不到恼人的蝉鸣。
9
床上躺着一名瘦削的男子。
二十多年来,他从没清醒过,一直沉睡。据医生诊断,今后他睁眼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听着说明,普莱斯凝视床上的男子,感到一阵茫然。
实在太荒谬……不该是这样。这就是他?那么,究竟是为何……
身旁传来话声。
「对,今天天气很好,夏天到了。」
仿佛对方有反应似地频频开口,忙着照顾沉睡男子的人物——
就是他带普莱斯来这里的。
当普莱斯像被扫地出门般自宪兵队本部获释后,看到门口的瘦小老人,不禁哑然。
之前听说有人来保释,他以为是英国大使或妻子艾伦。为何里村老人会帮遭宪兵队逮捕的普莱斯办理保释?
里村老人露出温和的笑容,见到普莱斯后深深一鞠躬,催促他坐进等候的车子,几乎是毫无说明,便直接带他到这座盖在郊外山丘上的疗养院。
里村老人领着普莱斯走进建筑物,以眼神示意他看在床上沉睡的枯瘦男子。
「这就是晃少爷。」
老人小声介绍。
晃少爷?
普莱斯蹙眉。
这名在床上沉睡的枯瘦男子,就是有崎晃?
不可能。
普莱斯无意识地摇头。有崎晃,也就是结城中校,应该正以现役陆军军人的身份率领d机关,活跃于谍报行动……
蓦地,他如遭迎头痛击。
弄错了吗?
有崎晃,并不等于结城中校。他追逐的是虚构的幻影蝴蝶……所以才会暴露间谍的身份,落入宪兵队手里?
里村老人熟练地照顾沉睡的男子,边淡淡讲述来龙去脉。
之前欧洲爆发的「世界大战」即将告终时,晃以陆军观察员的身份视察战场,不幸受德军的毒气作战波及,陷入昏迷。意识不清的晃被军舰送回日本,不料,陆军医院拒绝收容,理由是他并非正式的帝国军人。而一般民间医院,则借口「没有前例」或「无法医治」,拒绝治疗。一位替晃诊察的医生摇着头说:「脑部受损,还是开张死亡诊断书吧。」但是,在里村眼中,晃明明活着。他会呼吸,也有脉搏,身体依然温热,只是醒不来,凭什么说他死了?
老人抱着沉睡的晃,走投无路之际,某人前来拜访。
——我在欧洲有幸亲近他。
如此自我介绍的男人,看起来与晃的年纪差不多。他吊着一只包着绷带的手,半张脸都是惨不忍睹的伤痕。
注视在床上昏睡的晃半晌,男人转身向里村提出一项建议——
「那位先生介绍这间疗养院给我们。」
替沉睡的男子打理干净后,里村老人轻吐口气。
「如您所见,这里是慈善家经营的私人疗养院,不对一般人公开,除非有特殊关系,否则进不来。每个月的治疗费想必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实在不是我能负担的金额。」
介绍疗养院的男人表示,今后一切费用都由他支付。
看着惶恐不安的里村,男人提出相当奇妙的条件。
第一,绝不能问他的姓名。另一个则是——
「将来有人来调查晃少爷时,要依他教的内容回答——也就是晃少爷的『新的过去』。」
里村老人噗哧一笑,继续道。
「而且非常详尽,这便是所谓的滴水不漏吧。我一遍又一遍复述,直到完全记住晃少爷『新的过去』为止。因此,我已深深铭刻在心,连哪些是晃少爷真正的经历都无法区别。」
宛如浓雾缓缓散去,真相在普莱斯的眼前展开。
结城料到将来会有人追查他的过去,早有防范。
不晓得结城究竟是怎么办到的,他不仅将自己的过去完全抹消,甚至以自己的过去为诱饵,逼敌方间谍现形。他一点一滴留下假线索,故意让人追踪。让人把「有崎」念成「yuki」,让里村老人讲述有崎晃的虚假身世……
一心一意追踪兽迹的猎人,必然会露出破绽。
普莱斯以为「能够想到『有崎』也可念成『yuki』的,唯有虽是外国人却精通日本汉字的特殊人物」。注意到这一点的他,只顾追查眼前的独家消息,身后漏洞百出。
真正聪明的野兽,会误导猎人追踪假造的痕迹,设下毁灭的陷阱,就如同「c」所言。但是——
普莱斯心下茫然,仍感到有些无法释怀。
对方二十年前就布下陷阱。在久远得教人晕眩的往昔,结城便预测到未来会遇上这种情况?并且,启动陷阱好逼敌方间谍现形?
不太对劲吧?
现下留在日本的外国人极少,凭结城的本领,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也能查出英国《泰晤士报》远东特派员普莱斯身兼英国间谍。不对,逼普莱斯现形并非他真正的目的。那么,他究竟有何企图……
普莱斯心头一惊,探进口袋。
——上当了。
不知何时,遗书已不翼而飞。
「我不行了,在宪兵队受到盛情款待,非常感谢。」
以英文潦草写成遗书的便条纸上,普莱斯使用特殊墨水,详细留下他在日本国内拓展的内应网络、接触方法、代号、确认安全的暗语等资料。
遍及政界、财界、海军,乃至宫中,耗费十年建立的情报网,只有普莱斯能够正确掌握,知道当地内应身份的人愈少愈好。间谍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内应是谁,这是保护内应的唯一方法。
可是,深夜突然遭到逮捕后,普莱斯与外界完全断绝联系。依多年的记者经验,不难想象此事定是暗中进行。另一方面,不晓得日方对他的内应名单掌握到何种程度,必须有人帮忙去警告他们,给他们隐藏、消灭证据或逃往国外的机会。
从盘问者的言谈间,听得出日方已着手搜查那些内应。
再这样下去,不单累积十年的成果会毁灭殆尽,一旦普莱斯的情报网曝光,日本国内的隐性亲英派将会成为日本国民憎恶的对象,日英关系也将彻底决裂。他一个人的失误,将导致两国的外交关系陷入无法挽回的严重事态。不管怎样,都得避免走到这一步——
普莱斯只剩一个方法。
留下遗书自杀。
逮捕的事实能够掩盖,但死亡无法隐藏。
负责侦讯的宪兵队,唯恐普莱斯的自杀发展成外交纠纷,找到遗书后想必会松口气。「在宪兵队受到盛情款待,非常感谢。」作为「侦讯过程没有失误的证据」,他们一定会慌忙将遗书交给英国方面。届时,他们绝不可能检查纸张本身。
普莱斯的死一公开,mi6总部会立刻出动,向大使取回遗书,找出以特殊墨水写下的日本内应名单,分别给予适当的建议或警告,至少能避免外交上出现致命的瑕疵——
基于这样的考量,他才下定决心。
可是,他错了。
日方逮捕普莱斯时,对他的情报网一无所悉。身为间谍,普莱斯一直表现得很完美,不可能轻易被逮住尾巴。
——不容易找到的东西,让藏东西的人主动拿出就行
。
这也是「c」爱挂在嘴边的格言之一。
结城向盘问者透露情报,暗示已知此事,引起普莱斯的疑心。最后,甚至料中普莱斯会以死交换,设法延续累积十年的成果。接下来的发展,就取决于间谍的个性,不见得谁都会随身携带机密名单,普莱斯的例子凑巧是「写遗书的便条纸」。
之后的情况,不用想也知道。
普莱斯刚要采取行动,穿军服的年轻男子打开侦讯室的门走进来。他八成是结城的部下,一个眼神就制止普莱斯的行动,提出公文让普莱斯获释。然后,趁着架起普莱斯时,抽走口袋里的遗书。
普莱斯吐出一直憋着的气,感慨地摇头。
投注十年心血建立的日本内应「隐性亲英派」,这下完全曝光。就算哪天上演一网打尽的逮捕剧码,也不足为奇——
然而,不会发生那种情况。
同样身为间谍,普莱斯相当明白结城的意图。
今后,他们也将若无其事地继续过日子吧。
不让普莱斯在紧要关头自杀就是最好的证据。死亡无法隐藏。要是普莱斯自杀,可能会演变成棘手的外交问题。结城有意防止事情走到这一步。果真如此,他应该也会避免大举逮捕目前日本国内的「隐性亲英派」,掀起无谓的风波……
忽然,普莱斯捕捉到一丝不对劲。
当初疑似结城的男人去拜访里村老人时,曾自我介绍「在欧洲有幸亲近晃」。两人该不会真的在哪里接触过吧?
然而,普莱斯眯起眼,苦笑着挥除脑中的怀疑。
即使是事实,也不可能查明。
——一个身份曝光的间谍,比死狗更派不上用场。
如同「c」老挂在嘴边的格言,身份曝光的普莱斯,已没有任何手段调查结城的过去。
里村老人疼爱地摩挲沉睡的晃的双手,普莱斯对着他的背影行一礼,默默离开疗养院。
走出大门,户外仍洋溢着几乎要刺痛肌肤的夏日阳光。普莱斯仰望天空,微微眯眼,取出香烟点燃,而后步下山丘,茫然思考着。
尽管平安获释,他毕竟曾被怀疑是间谍,遭到逮捕。邻居都看在眼里,不必等日本政府正式将他驱逐出境,在反英情绪高涨的日本也不可能继续待下去。
——没办法,只好先回香港换个身份,然后……
普莱斯思忖着接下来的任务,脑海突然浮现妻子艾伦在家中忧心等待的模样。
唔,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普莱斯叼着烟,撇下唇角。
倘若陷入困境时,率先想到的是伴侣,表示这个间谍该退休了。
记得「c」这么说过。
结城妨碍普莱斯自尽,让他活着获释,再刻意透过里村老人揭开底牌,彻底击溃他的自信,迫使他不得不结束间谍生涯。
败北。
这二个字浮现眼前,迟迟不肯消散。
普莱斯停下脚步,仰望耀眼的蓝天。
艾伦的祖国比利时正卷入与纳粹德国的战争,但应该不会持续太久。「人类无法永久和平,也无法永久战争。」这也是「c」喜欢的格言之一。
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艾伦一起去比利时生活吧。
听说那是个美丽的国家。
一定会有美好的余生。
普莱斯露出自嘲的笑容,以指尖狠狠弹飞叼着的香烟。
注36:以欧洲为中心的地理概念,指中、日、朝鲜半岛、西伯利亚东部地区。
代号刻耳柏洛斯 前篇
舰桥内的景象宛如地狱图。
从舷侧近距离发射的数枚炮弹,彻底毁坏舰桥,在场众人伤亡惨重。
直击弹造成的死伤,大部分是缺手断脚、血肉模糊。船长被轰掉半张脸,趴在摊开的海图上断气。坐在墙边,捂着血淋淋的腹部呻吟的大概是一等船副。地上躺着一只断臂,不知是谁的。
天花板与部分船壁遭到破坏,直可窥见蓝天。断壁残垣下,上半身被压烂的人只露出脚。
四处窜起火苗……
指挥官步入舰桥,瞥一眼状况,微微蹙眉。
未免有点过火了吧?这么看来,或许——
「找到了!」
检查船长室保险箱的一名部下,兴奋地跑过来。他怀中的绿皮包似乎很重,侧面有许多小洞。由于底部装着铅块,实际上更重。要是扔进海中,肯定会立刻像石头一样沉入海底深渊……
指挥官诡异一笑,旋即面无表情,冷漠地下达命令:
「在船舱装上炸药,放双倍分量。快点。我们撤退后,立刻炸沉这艘船。」
「可是……还活着的人怎么办?」
奉命装设炸药的部下瞄向脚边,战战兢兢问道。地上倒着一群低声求助的伤患。
「还活着的人?哪来那种东西?」
对上面无血色的一等船副目光,指挥官视若无睹地继续道。
「由于遭到炮击,我们上船时已全员死亡,没留下任何证据——听懂没!」
「是、是的,长官!」
部下挺直腰杆敬礼,仓皇逃离现场。
「还活着的人吗……」
指挥官在嘴里咕哝,轻轻摇头后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船舱爆出闷响。
二次、三次。
船身缓缓倾斜,最后大海吞没一切。
1
出航后的坏天气仿佛一场梦,今天一早,头顶就是整片耀眼的晴空。
直到昨晚,船仍如树叶任由暴风雨玩弄,此刻风雨总算平息,白浪点点的海面只留下些许风雨的痕迹。
自旧金山出航,至今已是第六天。
「朱鹭丸」迂回绕过海上发生的强烈低气压带,耽误了一天的行程。
全长一百七十八公尺,总吨位一万七千吨,最高航速二十一节(一小时三十九公里)。
「朱鹭丸」外型优美,有「海上圣母」之称,是大日本商船公司自豪的豪华客轮。
四座引擎皆选用节省燃料费的柴油引擎,是革命性的经济船型。特别头等舱附带和室,纯和风样式十分引人注目。另一方面,头等舱、大厅、酒吧、读书室、吸烟室、餐厅等,则委托英国的一流设计师装潢,不惜耗资使用英国古典样式的顶尖技术与装饰材料。此外,除了美容室,还有冲洗底片的暗房、健身房、游泳池及电影院等娱乐设施。因此,理所当然地取得劳氏验船协会(lloyds register of shipping)的最高船级认证,包括换气、暖气、通讯、卫生医疗,各方面均采最新技术,名副其实是世界最高水准的客轮。
接近正午,远处的水平线上,明显与早已看腻的云层不同的黑色棱线遥遥在望。
那是夏威夷群岛。
在这条最短十二天便可从旧金山抵达横滨的太平洋航线上,火奴鲁鲁是唯一的中途靠港地点。
船员宣布预定抵达时间后,掩不住终于能踏上久违陆地的喜悦,中午的头等舱餐厅里,开香槟庆祝声此起彼落。南国阳光照亮的甲板上,一路严重晕船不得不窝在房间的旅客,也兴冲冲做好上陆的准备,显得相当兴奋紧张。
头等舱甲板上话语交错,英语与日语各半。船客的国籍与人数比例,想必也大致如此。其中,不乏抱着狗的外国妇人。
穿雪白制服的汤浅船长现身甲板,指着水平线上的岛影,亲自陪同头等舱的船客——
「您不看吗?」
听见有人搭话,内海修抬起头。
一身制服的修长人影出现在眼前,是一等船副原。
看什么?
内海流露疑惑的目光,原船副略红着脸解释:
「大伙都在左舷甲板上,嗯……」
环顾四周,内海注意到船客聚在看得见岛影的左舷,聆听船长的导览。右舷这边,除了坐在椅子上看报纸的内海,没有别的船客。
「我现在有点忙。」
内海苦笑着回答,指着船上发行的英文报纸某处。
「填字游戏吗?」
原航海士凑近一瞧,有些目瞪口呆地嘀咕。
「海神。」
「咦?」
「总共八个字母,第三个字母是『s』。你猜是什么?」
「……波赛顿(poseidon)?」
内海屈指计算字数,满意一笑。
「海洋的事果然得问海上男儿。」
他嘟囔着在空格填上字。
「那么,这一题呢?『某变奏曲』?」
「只有这么点提示?」
「六个字母,最后一个应该是『a』。」
原船副思索片刻,摇摇头。
「抱歉,我想不太出来……」
「那么,先不管这一行的空格,下一题……」
说到一半,内海的眼角余光瞄到原船副的表情一暗。
于是,内海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刚才空无一人的右舷甲板,不知何时多出数名男子,交头接耳地低声讨论。隔着一段距离,听不清内容。
「但愿没事——」
原一等船副沉着脸,喃喃自语。
内海置若罔闻,垂眼盯着字谜,埋头研究下一题。
「冥府的看门狗。八个字母,第一个是k……」
一九四○年六月。
前年九月,欧洲因德国侵略波兰,爆发第二次世界大战。
然而,身为「中立国」的日本与美国之间的太平洋航线,客货轮的生意依旧兴隆。不,开战导致大西洋成为危险的「战斗海域」后,人与货物都得经由太平洋及欧亚大陆运送,太平洋航线的客货运反倒格外热络,大发战争财。
在太平洋穿梭的「中立国」日美两国船只,夜间也灯火通明,清楚挂出中立国的标帜,努力确保航行期间的安全。
在「世界」一分为二,爆发战争的今日,中立国有义务悉心注意,以免遭到敌对的两阵营误伤。反过来说,这意味着载有利于其中一方的物资或人力资源的船只,即使遭到炮击,甚至爆炸沉没也莫可奈何。
六天前。
「朱鹭丸」自旧金山启程,所有等级的船舱都超过平均载客率,尤其是二等船舱,几乎是客满。不过,这是有原因的。
即将出航时,五十几名德国人突然要求登船。
起初,面对他们的要求,汤浅船长显得十分为难。
倘若同意让现在交战中的德国人,而且是超过五十人的大团体搭船,难保不会威胁到其他乘客的安全。
如此判断后,汤浅船长命令大日本商船旧金山分公司拒绝德国人的搭船要求。
没想到,事情有意外的发展。日本总领事亲自上船拜访,主张道:
「他们是来美国打工的德国工人,希望带家属出境。站在中立国的立场,帮助他们是应该的,就人道立场看来也合情合理。」
总领事强烈希望船长行个方便,让他们上船。
日本总领事开口,换句话说,等同是大日本帝国的强烈希望。
受雇于民间公司的船长当然无法拒绝,不过——
临要出航前,望着仿佛被什么追赶似地仓皇爬上梯子的德国人,包括汤浅船长在内的「朱鹭丸」高级船员们,不禁默默交换眼色。
船客名册上写的是「德国工人及家属」。
泰半是事实吧。
只是,当中显然混入一群气质截然不同的男子。
虽然是不起眼的工人打扮,但从走路方式、眼神、言行举止看来,他们是同行,也就是船员——长年行船的「朱鹭丸」船员一目了然。
于是,自然会联想到在旧金山听闻的德国货轮「日耳曼尼亚号」传言。
在大西洋航行时,「日耳曼尼亚号」接到战争爆发的消息,立刻躲进墨西哥的韦拉克鲁斯湾,将船精心伪装,暂且潜伏。之后,伺机装载大量燃料,试图回国,却很快被英国的驱逐舰发现,禁不住追赶而沉没。
偶然行经的美国巡洋舰伸出援手,把他们当遇难船员收容。
据说,现在德国和英国都强烈要求接回船员,美国夹在中间非常为难。
事实上,大西洋航线已封锁。
从美国要去欧洲,通常必须搭中立国日本的船只越过太平洋,利用同样是中立国的苏联西伯利亚铁路横越
大陆。
「朱鹭丸」的船员怀疑,那群可疑的男子就是「日耳曼尼亚号」的船员。德、美、日三国极可能秘密进行交涉,利害一致后才有这次的「霸王硬上船」。或者,也可能是最近黏着德国的日本陆军强硬要求的。
不管怎样,这都是把交战的另一方英国排除在外的状况。
德国船员一旦归国,立刻会受德国海军征召。在英国看来,此举无疑是帮助敌方增强兵力的对抗行为,所以他们隐瞒身份,混在大批出国打工的劳工及家属中搭乘「朱鹭丸」,还有几名看似高级船员的人变成头等舱的船客。可是——
万一,英方发现怎么办?
以汤浅船长为首,包括原一等船副在内的「朱鹭丸」高级船员会感到不安,也是当然的。
只不过,「朱鹭丸」一出航就遇上强烈暴风雨,船长以下的全体船员都已自顾不暇——
「那是什么?」
左舷甲板上一阵骚动。
「……不会吧。」
「怎么可能……太荒谬了……」
乘着海风断断续续传来的话声,都散发出不寻常的气息。
内海的注意力离开填字游戏,抬起头,与原一等船副面面相觑。
此时,响起异常高亢的女子尖叫声。
「不行!停住……别过来!」
内海心头一惊,倏地站起,紧跟着赶过去的原船副。
穿过走道来到左舷甲板,一片异样的光景映入视野。
刚刚船客还散布在甲板上及餐厅、读书室等场所,悠然眺望左舷前方南洋初现的岛影,现在却都聚集在靠近船头处,上半身探出栏杆,屏息凝视海面某一点。
内海与原船副默默交换眼神,快步横越甲板,从聚集的乘客身旁眺望蔚蓝的大海。
稍远处的海面出现黑影。
黑影突然动了起来,朝「朱鹭丸」笔直前进。
可是,那个影子,该不会是——
不知是谁,发出绝望的呻吟。
「……是u艇。」
2
u艇(u-boat)。
德语「untersee-boot」的简写,通常是「潜水艇」的意思。然而,用英文说出「u艇」,必然带有某种情绪。
某种情绪。
也就是恐惧。
u艇是以破坏海上贸易为目的,开发出的德国海军秘密武器。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u艇在大西洋上击沉近五千三百艘敌国客、货轮,将协约国,尤其是岛国英国推入恐怖的深渊。
u艇的登场,从根本颠覆了以往对海上战争的概念。
在过去的战争中,军人与民间人士,前线与大后方,交战国与中立国的界限虽然模糊,毕竟还是存在。但u艇不同,只要是航行海上的船只,不论敌国或中立国,无警告、无差别、无限制,一律发动攻击,加以击沉。
战争进入毫无区别的「总体战」这种未知的局面。
悄悄潜藏在海面下的黑影。
进行攻击之前如幽灵般无影无踪的u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对往来大西洋的船员与船客来说,唯一的代名词就是恐惧。
一九一八年,以德国、奥匈帝国为主的同盟国败北,第一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
败战的德国被禁止保有及新造任何u艇。
但是,一九三三年,夺得政权的纳粹党开始秘密建造u艇。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同时,纳粹德国在大西洋配备五十七艘u艇,对敌国的客、货轮展开无差别击沉的攻势。
新型u艇神出鬼没,远比一次大战性能更佳,同盟国束手无策。
尤其是从英国殖民地开往母国的补给船,不断在英国近海遭埋伏的u艇击沉。据说,英国国内早早便出现物资短缺的严重问题……
不过,那一切都是当下在打仗的大西洋上的事。
远离欧洲的太平洋,位于地球另一端的夏威夷近海,竟有德国的u艇出没?怎么可能——
内海快速思考着,紧盯海面。
海面正下方出现的巨大黑影,仍滑水般朝「朱鹭丸」笔直前进。
距离约莫还有八○○公尺。
此刻,黑影的轮廓已清晰可见。
那是——
黑影急速上浮,跃出海面。
「是鲸鱼!」
甲板上轰然响起一阵欢呼。
众人原本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出,这下都纷纷安心地吁气。或许是过度紧张,忽然放松后,有人当场瘫坐……
内海不禁苦笑。
巨大的抹香鲸一路冲向「朱鹭丸」,恐怕它当成是游戏,只不过那样看起来很像u艇。
杯弓蛇影。
这是因惧生怯的人类心理造成的滑稽误会。
真相大白后,船客之间顿时一片和乐融融。
陌生的船客互相拍肩,吃吃发笑,打趣彼此的狼狈模样……
「伤脑筋,真是特别的余兴节目。」
内海转向原一等船副,皱着眉道。
「我想应该不至于,但那只鲸鱼该不会是大日本商船公司雇用的吧?」
内海嘲讽地指出,老实的原船副顿时满脸通红,尴尬地支支吾吾。
以船长为首,习惯在太平洋上生活的「朱鹭丸」船员,照理一眼就能看出黑影其实是鲸鱼。
然而,他们却刻意保持沉默。
安然度过暴风雨,再几小时就要进入火奴鲁鲁港。在缺乏娱乐的海上,为了博船客一笑,来个小小的余兴节目——大概是这么打算的吧。如今欧洲正进行血淋淋的战争,唯有在被称为「和平之海」的太平洋海域才容许这种玩笑。只不过……
「刚才的玩笑,对有些人来说也许太刺激了。」
沿着内海指的方向望去,原船副一脸惊愕。
一名娇小的金发年轻女子怀抱幼童,瞪大蓝色眼睛,靠着船室壁板。她的肩膀剧烈起伏,脸色堪比刷白墙面的油漆,仿佛大白天撞见幽灵。
对于在大西洋上亲身体验过u艇的恐怖,简直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这似乎是个不好笑的玩笑。
「哇,糟糕!」
原一等船副慌忙转身,冲向女子。
他出声和女子搭话,修长的身子弯成九十度,不停鞠躬道歉。
接着,他抱起幼童,护送女子回船舱……
目送原船副的背影离去,内海再度转身,注视海上。
一望无垠的蓝天与碧海,水平线上氤氲的雪白积雨云。约莫是已接近岛屿,许多海鸥驻足帆桅,收起翅膀休息。
南洋乐园,夏威夷岛的棱线清晰可见——
内海轻笑出声,摇摇头。
实在是难以想象,此时此刻,世界的另一端枪弹激烈交错,炸弹轰隆爆炸,造成无数人们丧生。
3
离开拥挤的左舷甲板,内海独自晃回右舷甲板。
一名中年男人站在内海刚刚坐的椅子旁边。内海见状,顿时停下脚步。
对方年约五十出头,灰色小胡子打理得很整齐,扈斗的下巴有道凹痕,白衬衫烫得笔挺,眼睛是深褐色。不,那种细节不重要,问题在于——
内海眯起眼观察对方,唇角浮现一丝笑意。
「有什么事吗?」
内海出声走近,男人惊讶地转过身。
「抱歉,这是你的吗?」
男人指着桌上的报纸。
「我经过时无意间瞄到,所以……」
男人嘟囔着耸耸肩,向内海伸出手。
「我是杰佛瑞·摩根。在旧金山经营小型贸易公司。」
「内海修,日本技术人员。」
结束船上结识者特有的简单自我介绍,摩根略带腼腆地摇头道:
「只要看到没解完的填字游戏,我就忍不住手痒。嗳,唯有这个毛病改不掉。真是坏毛病。」
「那正好。不晓得能否借助阁下的智慧?其实我正感到棘手。」
内海莞尔一笑,催促摩根在旁边坐下。
摩根一坐下,立刻摩拳擦掌地凑近报纸。
「好了,要从哪里开始?」
「唔……你看这一题如何?波罗的海沿岸的湖沼地带。刚刚出现过海神『波赛顿』,所以第一个字母是p。」
「波美拉尼亚(pomerania)?」
「嗯,这样就九个字母了。很遗憾,只有七个空格。」
「噢,那一定是波莫瑞(pomorze){注37}。」
「原来如此,我倒是没想到。」
内海佩服地拍手,在空格填上字母。
「那么,这一题呢?栖息在水中的怪物,总共五个字母,第一个字是——」
…………
两个大男人头碰头热烈讨论,原本显眼的空格很快填满字母。
呼,内海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提议:
「我有点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是吗?我还好……不过,既然你这么说……」
摩根看起来不太情愿,有点惋惜地从剩下的题目收回视线。
此时,事务长恰巧经过,摩根请他送冷饮来。
两个男人举起飘浮着冰块的高筒玻璃杯互敬。
「话说回来,刚刚的情形真吓人。」
内海拿着杯子,莞尔一笑。
「暴风雨好不容易平息,又出现u艇。」
「就是啊,实在是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
摩根喝一口饮料,皱着脸应道。
「船员一眼就看出那是鲸鱼,居然不吭气,开玩笑也该有个限度。伤脑筋,我以为这次真的完蛋了。」
「这是你第几次碰上u艇?」
内海一问,摩根狐疑地蹙眉,转过头。
「什么意思?」
「嗯,你方才不是说『这次』吗……」
噢,摩根恍然大悟,点点头。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赴欧做生意时遇过一次。当然,是在大西洋上。幸好,勉强逃过一劫……」
他似乎不太想谈当时的遭遇。
为了转换话题,内海指着远处甲板上的妇人,半开玩笑道:
「咦,瞧瞧,是波莫瑞。」
看似美国人的中年胖太太脚边,一只茶色小狗在打转。
「波莫瑞,英文叫做波美拉尼亚,是波兰北部﹑波罗的海沿岸湖沼地带的历史名称。现在的博美犬,便是该地原产大型犬的改良品种。记得是这样,没错吧?」
「没错……」
摩根瞥向带着狗的妇人,皱起脸说:
「不过,波美拉尼亚——也就是现今波兰的命运,感觉她们根本不在乎。伤脑筋,这些有钱的美国女人居然连乘船都要带爱犬!在她们心目中,比起欧洲发生的战争,讨好小狗才是重要大事。看到贵妇故意和小得可怜的狗崽黏在一起的肉麻样子,实在教人目瞪口呆。」
「是啊,的确如你所说。」
内海一本正经地附和。
「而且,搞不好哪天同一位贵妇像乖巧的宠物一样带着走的,会是她的老公。」
摩根略一思索,随即与内海互望,噗哧一笑。
「话说回来,你懂得真多。」
内海的眼角微微留有笑意,开口道。
「我是指刚刚的题目。『某变奏曲』,没想到答案会是『enigma』,谜变奏曲。好像没听过吧?光靠我一个人,肯定最后都还空着。」
「谜变奏曲是英国作曲家爱德华·艾尔加的代表作之一。」
摩根洋洋得意地解释,哼出一小段旋律。
「没听过吗?是喔,真可惜。enigma,是希腊文的『谜』。据说艾尔加为这首曲子的主题设计了谜题,至今仍没能完全解开。」
「原来如此,不解之谜啊。」
内海点点头,瞥向波光粼粼的大海,喃喃自语。
「一样。」
「一样?你是指什么?」
「嗳,就是德军采用的最新密码系统呀。」
内海面对摩根,泰然自若地悠哉回应。
「铜墙铁壁、天下无敌,绝对无法解开的谜题,德军用的密码机——我记得就叫『enigma』吧?」
摩根露出困惑的神情。
「抱歉,内海先生,你是从事……?」
「如同刚刚的自我介绍,只是个技术人员。」
内海轻轻摇手,继续道:
「我以为博学多闻的摩根先生一定晓得……看起来并非如此?『谜』密码机原本是为了商业用途而开发。在莱比锡的万国邮政贸易博览会上,我们公司曾买一台试用。之后,那玩意突然从市面上消失,我们正感到奇怪,就听闻德军已采用。对方是德军,我们只好自认倒楣。那种密码机相当不错,但既然军方要使用,想必又经过一番改良。」
「若是那玩意……对,我也听过。」摩根苦着脸开口,「包括德军是怎么改良的。」
德军将现有的商业密码机电力化,成功开发出方便携带的小型密码机。
原本的商业密码机,利用三个转盘(相当于编码器),实现可处理百万个字母以上的加密系统。德军又追加可取出互换的转盘,再插入接线板,就能轻易变更内部配线,产生天文数字般庞大的密码组合,据说超过二百兆……
「二百兆种组合!」
听着摩根的说明,内海不禁吹声口哨。
「那么,目前绝不可能解读德军的密码文喽?透过『谜』密码机接受指令的德国u艇神出鬼没,动向根本无法预测。」
摩根似乎内心一阵纠结,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冷笑道:
「真是这样吗?我倒认为,世上没有所谓的『绝不可能』。」
「毕竟有二百兆种组合啊。」
内海目瞪口呆地应道。
「而且,每一台密码机都因应目的,使用不同的识别信号(call sign)吧?总不可能逐一尝试每种组合。否则,恐怕还没破解密码,战争便已结束。」
「即使如此,凡是人做出来的东西,无论是何种密码,理论上必定能够解读,只要有小小的提示就行。」
「小小的提示是指?」
「比方,我想想……」
摩根的食指抵着眉心,继续解释。
「假设,我是说假设,现下有一篇预先知道内容的文章,如果再弄到同样内容的密码文,两者对照便能获得破解的线索。具体上,就是指破解密码变换组合需要的『讯息金钥』。这样讲你能理解吗?到头来,任何密码都得看使用者是谁。」
「简而言之,你的意思是当今最强、最无敌,号称铜墙铁壁的德军『谜』密码,到头来就跟填字游戏一样吗?凭借些许提示便能解读?」
「填字游戏!你说得对极了。」
摩根仿佛认为「此言深得我意」,猛然拍一下手。
「利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的填字游戏,光是谈组合,六个字母的单字约有三亿种。若是七个字母的单字,理论上超过八十亿种组合。不过,我们能从那片组合汪洋中,轻易捡选出像是pomorze的正确解答,只需要小小的提示。」
内海摇头,无奈地叹道:
「摩根先生,你果然非常聪明。不管多么复杂的密码,到你手上也会迎刃而解。看来最好别与你这种人为敌,希望今后我们两国的关系不会继续恶化。」
「噢,内海先生。在这一点上,我和你的意见完全相同。」
摩根夸张地摊开双手。
「不久前,日美通商条约失效,我感到非常遗憾。事实上,眼下日美贸易等于是无条约状态。对双方来说,今后都很难做生意……咦,哪里好笑吗?」
摩根察觉内海在苦笑,不悦地问。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内海摆摆手,微微耸肩,拿起桌上的报纸灵巧卷起,垂下目光解释:
「我不是指日美关系,而是日英关系。身为英国人的你伪装成美国人,持假护照进入日本会相当麻烦。」
「日英关系?假护照?」
摩根困惑地眨眼。
「内海先生,你似乎有严重的误解。我是美国人,和英国毫无关系……」
「够了,摩根先生——不,路易斯·马克劳德先生,戏已演完。」
内海抬起眼,冲着错愕的对方快活笑道:
「或者,以贵国秘密谍报机关惯用的代号『教授』称呼阁下比较好?」
4
马克劳德顿时血色全失,一脸惨白。
他瞪大双眼,缓缓摇头,仿佛饱受打击般垂落目光,双肩颓然垮下……
突然间,马克劳德的上半身像装了弹簧般弹起。
内海以卷起的报纸挡下对方猛力挥舞的左手,顺势压制在桌上。
「看样子,英国秘密谍报机关会指导谍报员如何使用刀子防身的传闻,好像是真的。」
他贴近对方,满不在乎地耳语。
从旁看不出来,但内海手中的报纸已完全裹住出鞘的刀子。
刚刚马克劳德弯身,是想拔出藏在裤脚的刀子。
可惜,内海早料到这一点,用预先卷好的报纸包覆刀子,顺势将马克劳德的左手按在桌上,同时,另一手的两根指头抵住对方的颈动脉——
恍若波光粼粼中,须臾的白日梦。
纵使旁人偶然目击,肯定也无法理解他们究竟发生什么事。
「割断颈动脉不需要刀子,指甲就够了。」
内海判若两人,在马克劳德的耳边冷冷低喃。
「既然受过训练,你应该晓得,拔刀的瞬间胜负已定。假如对手是专家,刀子一旦拔出,就不可能再构
成威胁。」
马克劳德用力吞咽口水,微微点头,顿时全身虚脱。
内海拔出裹在报纸里的刀子,迅速检视。刀子虽小,却是经过设计、便于握住的军用刀。磨得锐利的短刃,别说是皮肤,恐怕连骨头都能一刀砍断。
内海手一转,将刀柄递向对方。
「请收下。」
马克劳德默默摇头,不肯接过。内海索性扬手直接抛入海中。刀光一闪,旋即消失在海浪间。
「……为什么?」
马克劳德依旧面无血色,气喘吁吁地问。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有情报。」
内海神色自若,轻轻耸肩回答。
「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教授』突然自英国消失,八成是前往日本——搜集情报可不是英国的专利。我们讨论过各种状况,认为你搭乘这艘船的机率最高,所以我才会在此恭候大驾。」
「但是……那应该不可能。他们明明告诉我没问题……保证我的身份绝不会曝光……就算是老友和家人也认不出来。然而……究竟是为什么……」
「噢,你指的是外貌吧?」
内海耸耸肩,慢条斯理地反问。
「的确,相较于我看过的照片,你的模样差距甚大。不仅仅是发色、发型或留小胡子之类的变装,眼睛、鼻子与嘴唇的形状也不一样。还有,那个有凹痕的扈斗下巴。伤脑筋,我不得不向英国的整形医疗技术致敬。想想真讽刺,许多人在上次的欧洲大战中失去身体的一部分,于是包括义手与义足,整形医疗有长足的进步。话说回来,连颚骨都动刀相当不容易吧?为了改变音质,还做声带手术?哎呀呀,实在辛苦。身高多了三公分,是穿内增高鞋?我唯一好奇的,是瞳眸的颜色——」
他眯起眼,凑近马克劳德的脸孔。
「原来如此。为了掩饰醒目的绿眼珠,戴上超薄的褐色隐形眼镜吗?英国秘密谍报机关费不少工夫。外貌经过大翻修,乍看的确认不出来。如你所言,哪怕是多年老友或家人,恐怕也认不出来。」
「可是,你一眼就识破。」
马克劳德像剧烈咳嗽般,不停追问。
「虽然搭同一艘船,但启程后我几乎都待在房间,今天应该是头一次遇见你。既然如此,为什么?老友与家人应该都认不出我,为什么你能看穿?」
「请别误会。外貌的变化,反而会迷惑熟知你过去的人。」
内海耸肩继续道。
「我不认识过去的你。我拿到的,是关于你的详细情报——单就外貌来说,我只看过一次你的照片,并且和其他文件一样,立刻被收回。照片这种东西,原本就会因拍摄手法的不同,影响拍摄对象呈现的面貌。因此,我受到的训练就是与其相信照片,不如针对情报做综合判断——」
他直视马克劳德,莞尔一笑。
「比方,英国谍报机关雇用的密码专家『教授』有个毛病,看到未完成的填字游戏就会忍不住手痒。」
马克劳德失声惊呼。
放在无人空桌上,未完成的填字游戏。
原来那是陷阱?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习性或癖好。
愈是拥有特殊技艺、能力或感觉异常敏锐的人,愈会受到某方面的刺激影响,表现出特殊反应。马克劳德的情况,就是对未完成的填字游戏特别执着。
这是为了在大批人群中锁定马克劳德,引他上钩,不动声色精心布下的陷阱。不过——
马克劳德眯起眼。
即使如此,还是可能认错人。说不定会是毫不相干的人,对未完成的填字游戏产生反应……
填字游戏本身是试纸?题目暗藏着关键字?内海是依据对方看到那些字眼的反应确认?玩填字游戏时,自己究竟不经意说出什么……?
仿佛看透慌张的马克劳德想法,内海吃吃笑道:
「其实,马克劳德先生,从远处瞧见你的瞬间,我就认出是你。填字游戏只是希望你放松,才邀你一起玩。请放心。」
马克劳德咬着唇,最后,又回到起先的疑问。
「你怎么晓得是我?我们从未见过面,为何你一眼就知道是我?」
「因为耳朵的形状。」
内海坦然自若地回答。
「耳朵?」
「耳朵就像指纹一样,每个人都有特定的形状。我看到的照片上,凑巧清楚拍出你的耳朵。我记得那个形状。」
太荒谬了……
马克劳德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只凭着一张瞄过一眼的照片。想必那是偷拍的照片,画质不会太清晰。然而,内海不仅正确记住照片上的耳朵形状,还根据这一点迅速认出特定人物?现实中真的办得到吗?
首先,内海刚才说「照片和其他文件一样立刻收回」。不管是照片也好,其他情报也罢,拿到文件的当下就烙印在脑海,怎么可能……但是,难不成——
记忆一隅灵光闪现。
这么一提,以前听过奇妙的传闻。
数年前,日本陆军内部成立秘密谍报机关。
据说,该机关仿佛是故意嘲笑日本陆军对正统军人的尊崇,招募的全是以优异成绩自一般大学毕业的非军方人士。
d机关。
日本陆军内部半带着厌恶与畏惧如此称呼。
马克劳德就是联想起「d机关」甄选测验的传闻。
一名接受测验的人,被问到从进入建筑物行至考场的步数,及上楼的楼梯阶数。另一名考生,必须回答太平洋某个小岛在世界地图上的位置,但地图已巧妙移除小岛。考生指出这点,对方又问摊开的地图下放着哪些物品。此外,还有让考生看几段无意义的文句,过一会儿后,要求考生倒背出来……
非常「特别」(unique)。
这是马克劳德听到传闻时,脑中首先浮现的感想。六个字母。
若是十个字母,就是「值得注目」(remarkable)。
换成是填字游戏,想必是正确解答。
但是,难以相信现实中有人能通过那么另类的测验。就像「漂泊的荷兰人」(这也是填字游戏经常出现的单字),肯定是以讹传讹,过度夸大的传闻。当初他如此认为,但是——
要是真有那样「特别」,而且「值得注目」的甄选方式呢?
传闻还有下文。
正确回答进入建筑物后到考场为止的步数及楼梯阶数的考生,不等考官发问就自动说出途中经过的走廊有几扇窗户、是开是关,及玻璃有无破裂。
被问到地图下有哪些物品的考生,不仅准确答出墨水瓶、书、茶杯、两支笔、火柴、烟灰缸等十项物品,连书背上的书名,乃至烟蒂出自哪种牌子的香烟都巨细靡遗地描述。面对倒背无意义文句的要求,该名考生也一字不漏地完成。
轻易通过奇妙测验的十几人,都是逸脱常轨的异能者。历经各种挑战精神与肉体极限的训练,他们成为d机关的谍报员,目前以上级指派的假身份、履历、姓名潜伏世界各地,执行任务——
马克劳德缓缓抬起头,瞥向邻座的内海侧脸。
在亚洲人中,内海的轮廓算是很深。约莫二十五岁。五官端正,看起来颇有气质。肌肤雪白细腻,说是女人也不会有人怀疑。
内海压根不像要与敌国间谍正面对决,心情极佳地哼着歌——
马克劳德认命闭上眼。
顿时,他再也想不起坐在旁边的内海长什么样子。印象会如此淡薄,应该是对方刻意的吧。内海这个姓氏,八成也是捏造的……
此刻已无庸置疑。
内海——不,自称「内海」、来历不明的青年,是日本陆军内部设立的异质秘密谍报机关送来的间谍。那么,挂名英国秘密谍报机关,只是密码专家的马克劳德自然不是对手。
「真是不可思议。」
内海望着水平线的彼方,悠哉地开口。
「待在海上一久,不觉得两国之间的战争益发显得荒谬可笑?尤其像这次遇上暴风雨,船如树叶任由大自然摆布之际,我不禁想着人类为何非得互相斗争、自相残杀不可,愈深思愈无法理解。不管你是什么国籍,搭乘同一艘船的人就是命运共同体。」
内海说着,莞尔一笑。
但是,马克劳德似乎连话都不会说了,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请别误会。」
内海微微耸肩,摊开双手表明毫无敌意。
「我无意伤害你。正好相反,『教授』,我是来帮助你的。」
相反?
日本的间谍,来帮助英
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马克劳德哑声询问,脑海倏地浮现另一则奇妙的传闻。
不能自杀,不能杀人。
这是d机关谍报员的首要戒律。
以歼灭、自决为原则的日本陆军,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方针。d机关订定否定其存在意义的行动规范,公然唱反调,不难想象会如何遭到忌恨与排挤。据说,创立及统领d机关的,是一个被称为「魔王」的男人,记得名叫——
「我的上司有话转告。」
内海像要打断马克劳德的思绪,凑近低语。
「那边已安排妥当。一抵达横滨,日本宪警就会登船逮捕你,建议最好在夏威夷下船。」
内海径自说完,又靠回椅背。
马克劳德眯起眼,打量俊秀的内海故作正经的表情。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马克劳德暗自嘀咕。
枉费他辛苦变装,还是被日本间谍内海识破身份。但是,对方想必事先得知他会易容变装,搭船前往日本。问题在于,日方怎会获得这种情报。换句话说——
马克劳德咬着唇,死心似地摇摇头,直视内海道:
「你上司转告的话,我确实收到了。我……唔,虽然遗憾,决定改变行程在夏威夷下船。」
「好主意,这肯定会是愉快的假期。」
内海微笑点头,马克劳德微微抬手继续道:
「还有,请原谅我刚才的行为。我以为……是刻耳柏洛斯。」
刻耳柏洛斯?
内海微微蹙眉。
「没什么,当我没说。」
马克劳德耸耸肩。
此时,聚在甲板上的人群中,再度响起尖叫。
「有船!军舰在靠近!」
有「和平之海」之称的夏威夷近海,居然出现军舰?怎么可能……
内海与马克劳德同时自椅子起身。
越过指指点点的人群,往海面望去,只见前方出现的渺小船影,乘风破浪朝「朱鹭丸」笔直接近。
转眼间,漆成灰色的船身愈来愈大。
那艘船的前后方,各有两座三连装的炮塔。
「是日本军舰!」
「一定是担心『朱鹭丸』遭遇暴风雨,特地来迎接的。」
日本船客之间,响起兴奋的谈论声。
军舰行进的路径略微转斜,众人才看清船尾飘扬的军舰旗帜。
「不对,那不是日本军舰的旗帜!」
甲板上传来近似悲鸣的惊呼。
「是哪里的船?该不会是……」
「天啊,怎会这样。」
身旁的年轻外国船客,以德语喘息般低喃。
「那是……」
光天化日下,英国军舰的刺眼探照灯投向「朱鹭丸」,后方的炮塔突然朝天发射一枚空炮。
5
「朱鹭丸」的甲板上仿佛时间冻结般鸦雀无声,下一秒便充斥着女性船客的尖叫。
享受着进港前安宁时光的旅客,旋即如小蜘蛛四散逃开。只剩穿制服的船员,及内海与马克劳德等几名男性船客。原一等船副神情十分紧张。
在留守众人的屏息注视下,英国军舰的船桅缓缓升起旗子。
l旗。
那是代表「立刻停船」的旗号。
甲板上的男人们陷入沉默,不约而同仰望鉴桥。
汤浅船长想必正抓着望远镜,紧盯英国军舰的动向。
收到停船命令时,国际法规定禁止使用无线电。无线电必定会遭到截听,即使讯息内容加密,也没办法掩饰使用过的事实。
别说是母国日本,就算是对近海的日本海军,也不能以无线电请求援助。若执意用无线电,视同「遭受炮击也不会有怨言」。
现下只能完全仰赖船长的判断。
汤浅船长的决定,或许会导致英国军舰瞄准「朱鹭丸」的炮塔,发射实弹……
「朱鹭丸」四座柴油引擎低微的——以往几乎不会发觉的震动,让众人重新意识到危险的逼近。
忽然间,引擎震动声消失。
出航以来,像空气般理所当然存在的引擎声消失,奇异的安静降临。
引擎停止运转。
汤浅船长做出苦涩的抉择。
确认引擎停止运转后,英国军舰的船桅挂出别的旗子。
d/l/?1旗。
——我方将派出小艇。
英国军舰改变方向,与静止的朱鹭丸平行。移动期间,前后各二座炮塔始终对准「朱鹭丸」的舰桥。
此时,可清楚看见英国水兵忙着准备放下小艇。
两船的距离近到舷侧几乎相接。
要是对方发射炮弹,舰桥根本不堪一击……
不可能逃跑。
不管有何企图,来自英国军舰的「不速之客」,迟早会登上「朱鹭丸」。
「哎呀,真是惊人。」
站在内海身旁的马克劳德,微微吐出一口气,摇头道。
「这正是所谓的天有不测风云。」
内海瞄马克劳德一眼,狐疑地皱眉。
英国军舰的出现,似乎也在马克劳德的意料之外。
「你们日本谚语怎么形容这种情况?砧板上的鱼肉?」
马克劳德如此放话,浮现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得意神色。
「看来现在只能耐心等待。那么,留在这种地方也没用,回座位继续吧。」
继续?
内海默默以眼神反问。
「你怎么能忘了呢。」
马克劳德戏谑应道。
「填字游戏还没完成。趁他们上船前,赶紧完成吧。」
「剩下哪里没填?」
如同先前,马克劳德在右舷甲板的椅子坐下,摊开尚未完成的填字游戏,兴冲冲地搓着手嘟囔。
「啊,是这里,这里。提示是『伏特加与番茄』。十个空格,第三个字与第四个字都是『o』。你晓得是什么字吗?」
他询问坐在对面的内海。
「……bloodymary(血腥玛丽)。」
「英国女王吗?果然是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
马克劳德一笔一画悉心填入字母,满足地低喃。
「话说,这下情势逆转了。一旦我表明身份,英军会不容分辩地逮捕你。」
「谈不上逆转吧。」
内海面无表情地回答。
「他们为何要上这艘船?结果得视其目的而定。首先,想逮捕我,你必须先公开自己的身份……算是不分胜负吧。」
「你可别小看我。」
马克劳德填完空格,抬头冷笑道:
「以你的本事,应该早就察觉。英国军舰的目标,是『朱鹭丸』上的德国船客。之前英国已向日本政府发函『请勿让德国的技术人员、征兵适龄者,及涉嫌从事宣传谋略活动者乘船』。换句话说,至少符合这些条件的德国船客,被英军逮捕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中立国日本的客船遭到英国军舰临检,日本的友好国德国的船客被成批带走。消息传回去,日本国内的反英派肯定会闹事。等『朱鹭丸』进入横滨港,大概已闹得鸡飞狗跳。只要没有你,我随便使个法子都能瞒过日本宪警的眼睛,趁乱入境很简单。至于藏身的方法,早就安排妥当。我也有自尊,不会任凭你们摆布。入境躲起来之后的事——哎,到时我再想办法。」
内海默默皱眉。的确,马克劳德的论调并没有错。不过——
「剩下的空格是……不,等等,这是……」
马克劳德的视线停在接近完成的填字游戏某处。忽然,他脸色一变,皱着脸将笔一扔。
「唉,有时也会遇到这种情况。」
他苦涩地咕哝,搞不清是针对什么的感想。
马克劳德起身,取过留在桌上、冰块已溶化的杯子,朝内海举高,以日语说:
「内海,莎哟娜拉。干杯!」
内海面无表情,举起自己那同样冰块已溶化的杯子。就在这时——
发生不寻常的状况。
喝光饮料的马克劳德,愕然睁大双眼。
不,不只是眼睛。马克劳德仿佛想叫喊似地张大嘴巴,又默默闭上。他愤恨地瞪着内海,咬紧臼齿,眼球像是随时会蹦出来。
微启的唇间,断续挤出只字片语。
「你……果然……刻耳柏……」
后面的话听不清楚。
唇角冒出的不再是话语,而是血沫。下一瞬间,马克劳德犹如牵线木偶,颓然瘫在椅子上。
注37:波美拉尼亚的波兰文。
代号刻耳柏洛斯 后篇
6
下午一点十八分。
一群穿救生衣的男人,从打横紧靠在左舷门下的英军小艇依序攀爬绳梯,出现在「朱鹭丸」的甲板上。
单就服装判断,「不速之客」包括三名士官、九名水兵,共计十二人,全都持有手枪或轻机枪。停靠在左舷下方的小艇上,还可见到相同装备的一名士官与五名水兵。
汤浅船长走下舰桥,在头等舱甲板与三名英国士官对峙。船长背后,跟着原一等船副及「朱鹭丸」的两名船员。很遗憾,他们身上都没有武器。
「为什么叫我们停船?请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
汤浅船长不显一丝畏怯,以高格调的纯正英语强硬质问。
一名灰眼高瘦的英国士官上前一步,代表开口:
「航行期间,以这种方式令贵船停驶非常抱歉。但是,我们收到的情报,指称贵船载有我们大英帝国的敌国人民。若是事实,请把那些人交给我们。」
态度客气,却带着不容分说的霸道——果然像英国人的作风。
汤浅船长毫不畏惧地应道: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敌国人民是指谁?」
「这还用说,当然是指与我们大英帝国交战中的德国国民。我再询问一次,『朱鹭丸』上有德国船客吗?」
「的确有德国籍的客人。」
「那么,请立刻交出他们。即使依国际法,我方也有权要求你们交人。」
「我没理由答应。国际法上,仅能要求引渡军人及军方文职人员。」
「我方认定这艘船上的德国人,就是军方文职人员。」
「只因是德国人,就认定他们是军方文职人员,这不成理由。而且,德国籍的船客大多是妇女与孩童,指称他们是文职人员,纵使依国际法也说不过去。」
「这样吧,让我们逐一盘查德国船客,确定是军方文职人员才带走。阁下同意吗?」
「不行,我不可能同意。」
汤浅船长断然拒绝,英国士官诧异地瞪圆双眼。
「这话挺奇怪的。基本上,贵船现在没有立场拒绝我方的临检吧?」
说着,他瞥向海上的英国军舰。
军舰配备的四座十二门大炮,露出黝黑的炮口,直接瞄准「朱鹭丸」。
「若是打算以枪炮威胁,强行登船临检,一开始就不必搬出国际法。」
汤浅船长一脸不悦,冷然望着英国士官的身后。
「基本上,我们连贵舰的舰名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同意。」
九名英国水兵紧张地拿着轻机枪。他们的帽子上,原本应该标示的所属舰名已撕除。
海上的英国军舰也重漆侧面,抹去舰名。
「我是汤浅船长,『朱鹭丸』的船长。」
汤浅船长收回视线,缓缓开口。
「轮到阁下报上姓名,贵舰叫做什么?」
「无名。」
英国士官满不在乎地回答。
「基于战略考量,不便告知舰名。我个人的姓名也一样。」
「哼。不报名字,持枪威胁,还想强行带走人——简直跟海盗没两样。」
「没办法,我国目前正在打仗。」
士官耸耸肩,转身对背后的水兵下令:
「现在开始讯问德国船客。确保乘客名册,仔细和我们的名单对照。凡是德国籍的都要调查,通通带过来,一个也不准放过!」
然后,他再次转身,从腰带抽出手枪抵着原一等船副。
「麻烦交出乘客名册。」
措词依旧十分客气,但那冰冷的话声,清楚昭示违抗命令的后果。
讯问地点选在「朱鹭丸」的头等舱谈话室。
英国水兵在船内巡逻,一发现德国人,就持枪抵着对方带至谈话室。
内海压低白色巴拿马草帽,盖住眼睛,继续坐在右舷甲板的椅子上,竖耳留意四周动静。
英国水兵不断慌慌张张地跑过眼前的步道。
其中一人停下脚步,命令内海:
「脸给我瞧瞧!」
他掀起帽檐。
「喂,你是日本人吧?叫什么名字?」
内海。内海修。
报出姓名后,内海食指抵在唇上,要对方保持安静。
听他这么一说,英国水兵才发现墙边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
那个闭眼垂头、深深陷在椅子里的男人,乍看是美国人——至少不像德国人。大概是他静悄悄的,所以没引起注意。
水兵望着沉睡的男人,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太过无声无息,简直像……不,但是……应该不会吧——
「他真的是在睡觉吗?」
水兵低声向内海确认。
「这么大的骚动,他还睡得着?该不会是哪里不舒服吧?」
内海倾身向前,同样低声回答:
「不管再怎么吵闹,他都不会受到影响。因为他已经死了。」
对方八成以为是在开玩笑。
只见水兵伸手碰触男人,发现真的断气,顿时发出足以吵醒死者的尖叫,跌跌撞撞地跑去找同伴。
凌乱的脚步声接近,一群人挡住阳光。
从帽檐下抬眼的内海,看清面前站着一名高挑的英国士官。两名水兵尾随在后。
「抱歉,请问是内海先生吗?」
见他默默点头,英国士官的视线移向空椅子。
「方便跟你一起坐吗?」
「这个嘛,我不太确定。」
内海戏谑地低喃,嘻嘻笑着。
「原本只有付船资的人才能使用这张椅子……放心,没关系。请坐吧,不过千万别告诉这艘船的船员。」
内海半开玩笑地同意。英国士官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随即开口:
「那么,内海先生,想请你说明几件事。」
「尽管问。」
「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死在那边的是什么人?」
「杰佛瑞·摩根,美国人,在旧金山经营小型贸易公司——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你们认识吗?」
「要看你怎么定义『认识』。」
内海皱眉回答。
「我刚刚在这里遇见他,然后一起玩填字游戏。他嘛,对,是个相当高明的玩家。就这角度而言,我们的确算是认识;另一方面,除了自我介绍的内容,我对他一无所悉,在此一意义上不算认识。」
「意思是,由于那点程度的认识,你特地留下……该怎么说,呃……」
「看守他的尸体?」
「坦白讲,就是这样。」
「如同刚才提到的,我和摩根先生偶然相遇,一起玩填字游戏。不料,填字游戏还没完成,就受你们干扰。」
「真是抱歉。不过,我们打扰填字游戏,和摩根先生的死亡,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
内海耸耸肩。
「我们各自起身离席。回来后,我就发现摩根先生坐在椅子上,早已断气。」
内海一顿,探身凑近对方,继续道:
「因为你们的出现,船上一团混乱。虽然不清楚摩根先生的死因,但在古怪的时间点发现古怪的尸体,可能会引发更大的混乱。何况,这艘船上有许多妇女,最好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骚动。所以,我留在原地看守尸体。唔,就是这么回事。」
英国士官眯起眼,灰色瞳眸打量着内海,明显流露出怀疑的神色。他没收回视线,殷勤地开口:
「内海先生,多亏你,我们才得以避免无谓的骚动。非常感谢你的协助。就当摩根先生是急病发作,先把他送到医务室吧。」
「也好。」
内海微微耸肩。
「后续就交由你处理,我失陪了。」
语毕,内海旋即站起,英国士官慌忙挽留。
「等等,希望你跟我们一起走。我想再详细请教一下发现尸体时的状况。」
「伤脑筋,要再讲一次吗?」
内海拎起帽子,抓抓脑袋。
「真麻烦。不过,算了,没办法。我就跟你们一起走吧。」
内海尾随着士官,像遭武装的水兵包夹般迈出脚步。
——到此为止,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内海随手戴上帽子,浮现一丝满意的笑容。
7
四周前,他被找了过去。
敲门走进房内,只见一道黑色人影背对明亮的窗子坐在办公桌前。
他眯起眼适应光线,将焦点对准人影。
那是个约莫五十岁的瘦削男子,留长的头发梳得服贴,一身低调的灰西装,实在不像军方人士——
他就是结城中校。
如假包换的高级军官,统领大日本帝国陆军内部设立的秘密谍报机关,通称「d机关」。结城中校专门选拔在一般大学受教育的人,培养成能干的间谍。在视非军方人士为「地方人」的日本军中,这是极不
寻常的方针。
至今军中高层仍视d机关如蛇蝎,「起用非军方人士的谍报组织,等于是混进箱里的烂橘子。他们一定会把整个军方搞垮。」如此愤慨表示的人也不少。但是,结城中校毫不介意,凭借优异的成果逐步扩展组织的活动范围……
他临时在脑中整理情报,嘴边浮现一丝苦笑。
反射性地整理、反刍视野内所有人物的情报,是在d机关受训的副作用。不过,虽是直属长官,在d机关成员的心目中,结城中校仍是巨大的谜团。公诸于世的都是假经历,平时培训生见到的外表,想必也不是他的真面目。
魔王。
d机关的培训生,半怀着畏惧与敬意,如此称呼结城中校。
走近之后,结城中校冷然抬眼,轻努下巴示意他看桌上的报纸。
每日电讯报。
这是英国发行的日报。日期为一周前。
他拿起来迅速浏览内容。
头版头条是英国政府关于开战的决定。但是,不对。不是这一则。结城中校不可能为了征求他对一篇早就知道的报导有何意见,特地把他叫来。头条下方是英国国民在战时的注意事项……也不是。翻到下一页……对交战国德国的声明……物资配给情报……皇室八卦新闻……全都不像足以引起结城中校兴趣的情报。那么,会是什么?然后是……
翻开的版面一角吸引他的视线。
乍看之下,那是平凡无奇的填字游戏。
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英国人更热爱填字游戏的民族。不管祖国正在打仗,还是濒临亡国危机,英文报纸照样会刊出新的填字游戏。只不过,这是——
他在脑中重新确认情报。
没错。
填字游戏答案使用的英文字汇,远远超出每日电讯报一般读者的智力水准。不只是报纸内容,填字游戏通常也会配合读者的智力程度来设定难度。太难或太简单,都会失去意义。
填字游戏的下方,附带一行不显眼的小字。
「能够在十分钟内解出这个填字游戏的人,请与编辑部联络。」
这是一般填字游戏看不到的附注。如此说来——
他抬起头开口:
「出题者,八成是英国的秘密谍报机关。这应该是密码解读小组招募人员的一环吧。」
他直截了当地说完,结城中校沉默地微微颔首。
在欧洲大陆,德军持续势如破竹地进攻。
面对德国号称「闪电战」的新战略,同盟国军队几乎毫无招架之力,被迫一再撤退。
「闪电战」。
高速移动的战车部队突然出现,攻破前线。战车一齐炮击的同时,最新锐的俯冲轰炸机斯图卡(stuka)列队飞来,不断急速下降进行轰炸。之后,乘坐快速运输车的步兵大部队一口气攻陷敌方阵地——
尤其是轰炸机急速俯冲时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响,造成极大的恫赫作用,往往令同盟国军队丧失战意。
闪电战能够执行,是德国两大近代工业技术的成果。
其一,当然就是开发出能够高速移动的战车部队及俯冲轰炸的高性能战斗机(在开发杀人兵器方面,充分发挥德国民族的勤劳与高度能力)。
另一个,则是实现迅速安全的通信系统——「谜」密码机。
闪电战的要点,是在敌人意想不到的地点迅速集结战车部队,一口气突破前线,配合急速俯冲的轰炸机展开攻击,继而借快速运输车大量投入步兵,占领阵地。
成功的关键,在于必须同时向所有部队下达攻击命令。
因此,命令的传达速度非常重要,必定会使用无线电。只是,无线电也有不分敌我都可截听的致命缺点。
倘若作战地点与时间提前外泄,闪电战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闪电战的执行命令,得确实传达指挥官的调度,又不能让敌方看透。换句话说,由于开发出无法破解的密码系统,才产生这样的战略计划。
从战车部队到战斗机,全配备有小型轻量便于携带、用蓄电池也能驱动的「谜」密码机,实现了同步作战计划。
「谜」密码号称拥有二百兆到三百兆种组合,哪怕敌方拦截作战命令,也不可能预先得知攻击地点与时间。
在德国海军的秘密武器u艇上,小型的「谜」密码机也发挥了威力。
开发出「谜」密码机前,在海面下潜行的u艇,一旦出港便只能单独行动,埋伏在敌国商船的航线上,或攻击偶遇的敌船。
多亏「谜」密码机的登场,u艇得以施展「狼群战术」。
一旦发现在海上航行的同盟国运输船队,可利用「谜」密码机联络其他u艇。集结十几二十艘u艇后,各自锁定目标,暗中展开攻击。
一如饥饿的狼群袭击猎物。
u艇的「狼群击术」,造成同盟国的运输船队莫大损害。运输船队全军覆没的情况,也不在少数。
军事大国法国猝然投降后,英国便成为同盟国军队的核心。包括粮食在内,英国的资源几乎都仰赖海外的属地及殖民地。如同「闪电战」令前线士兵丧失战意,u艇的「狼群战术」夺走大后方的英国国民斗志,厌战的氛围快速弥漫。
纳粹德国视英国投降为战争目标之一,这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发展。
在「谜」密码机的帮助下,「闪电战」乃至「狼群战术」才可能实行。
这种形似小型打字机的机器所运作的密码系统,说是左右二次世界大战走向的拱顶石{注38}亦不为过。
——近日之内,英国秘密谍报机关必定会成立「谜」密码破解小组。
德军在欧洲展开闪电进攻不久,结城中校如此预言。
这个想法本身并不特别。
事实上,几乎是同一时间,日本陆军参谋本部也热烈议论:
「现在德国纳粹的军事作战,大半都依赖『谜』密码。英国与德国开战,会盯上这玩意是理所当然。」
陆军参谋本部的密码班甚至全员出动,彻底检讨破解「谜」密码的可能性。
经过各种角度的研究后,他们得出结论:
——「谜」密码是不可能破解的。
大日本帝国陆军参谋本部的密码班成员,都是以顶尖成绩自陆军士官学校、陆军大学毕业的菁英。他们既然做出不可能的结论,就是绝对不可能。哪怕英国成立破解小组,结论也不会改变。
谨慎起见,报告书的结论还有这么一段:
「德军每天都会更新密码簿,加上操作员会随机设定加密金钥,充分防止敌方破解。因此,即使英国意外得到『谜』密码机本体,甚至是德军使用的密码簿,要在实际作战时破解或反向利用都绝无可能。」
陆军高层看过报告后,会感到安心不是没有理由。
因为日本陆军使用的密码系统,与德国的「谜」密码原理相同。
数年前,纳粹德国元首希特勒曾提供「谜」密码机的试验品,给同属轴心国的日本与意大利。「谜」密码最自豪铜墙铁壁般的机密性,其中关键不在密码机本体,而是系统的运作方式。希特勒聪明地看穿这一点,心知提供密码机的试验品,也不会受到威胁。相反地,日本与意大利运用类似的密码系统,敌国英国应该会更混乱。基于这样的考量,希特勒才有此举动。
事实上,日本陆军的确利用纳粹德国提供的「谜」密码机的架构,创造出名为「紫」密码的独特密码系统。
过去,不仅在军中,连外务省内部也有轻视密码的倾向。
「日语是自开天辟地的神话时代,传承下来的神圣语言。」
「不用直写却用横写的番邦蛮夷,怎么可能理解纤细奥妙的日语。」
如此大言不惭的人,至今不绝。
反过来看,这些人只不过是将自身不擅长学习外语的弱点正当化,随着「神国日本」之类的说法流传广布,尊崇日语被视为正道。
轻蔑学习外语及密码必要性的人,自国际会议的会场以(未加密的)普通文字将会议方针打电报回国,任由与会各国看穿底牌。这种匪夷所思的荒谬举动一再重演,自然令日本的国家利益受到严重损害。现今日本在国际社会遭到孤立,便是这些军人、政客、官僚轻视密码的粗糙外交政策所造成。
三年前,在中国陷入战争的泥沼以来,日本军方终于痛切体会密码的重要性,于是自行改良德国的「谜」密码,进一步创造出「紫」密码。
万一「谜」密码遭到破解,「紫」密
码也难保安全。
「谜」密码绝不可能被破解。
密码班的结论,意即今后日军完全不必为密码方面担忧。
然而,参谋本部的这份报告,结城中校只看一眼就丢进垃圾桶,接着便召集培训生,冷漠地吩咐:
「德军的作战依赖『谜』密码,只要这玩意继续有效,英法在近期内必定会成立密码破解小组。他们大概要挑战把「不可能」变成「可能」。不管是哪种密码,迟早都会遭到破解。毕竟利用无线电下达的加密命令,一定会被对手截听,并进行解读。今后也要谨记这一点行动!」
培训生们理所当然地接受结城中校的话。
——在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绝对正确的解答。
d机关早就不厌其烦地提醒过这一点。
结城中校将一本档案推向桌上。
档案名称为「内海修」。
这是此次作战要用的假名。档案夹中的文件,想必详细记载著作战期间应该具备的假经历。
接下档案的瞬间,作战便已开始。
内海打开档案夹,翻阅文件,头也不抬地问:
「这次的作战目的是什么?若要监视英国的密码破解小组,应该早就派人了。」
只是辅佐任务,就敬谢不敏。
言外之意如此暗示。
结城中校的表情不变,给他另一本档案。
报告书的开头,以回纹针别着一张疑似偷拍的照片,中央一名侧着脸的男子头部被红笔圈起。
「路易斯·马克劳德。上次欧洲发生战争时,被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雇用,专门负责破解德国密码。」
结城中校不带一丝感情,低声道出重点。
此人的专长是语言学,战后没回大学任教,成为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破解密码的核心人物。代号是「教授」。
「最近他自英国消失,好像是打算变装进入日本。」
内海这才从档案上收回视线,抬起头,手指弹着照片问:
「所以,要怎么处理这家伙?」
「阻止他来日本。」
——原来如此。
内海轻轻撇唇。
简而言之,这次的任务,就是「锁定某个试图变装潜入日本的英国间谍,进行接触,让他放弃前往日本的念头」。
说起来倒是简单。
问题在于,根本不清楚他是怎么变装的——
内海拿起附在档案上的马克劳德照片。
外貌的线索,只有一张偷拍的照片。不过,反正对方肯定已易容,找出特征即可……
结城中校双肘靠在桌上,十指交握,望着内海。
办得到吗?
这样的反问是多余的。
「那么,具体上该怎么做?」
「马克劳德去了美国。考量到他的状况,要来日本只能搭乘行经太平洋的船。在船上逮住那家伙,迫使他在夏威夷下船。然后,你直接回日本,马克劳德交由当地的人接手。」
捕捉,令其失去效用。
这是对付间谍的基本战略。
交由当地人接手处理,大概是打算利用他进行反间谍工作。
内海迅速翻阅剩下的内容,大致浏览完后,直接还给结城中校。
必要的情报全部记在脑中。
足以成为证据的纸本资料一概不留。
这就是d机关的作法。
内海抵达美国后,查出马克劳德化名「杰佛瑞·摩根」,企图搭乘「朱鹭丸」。美国西岸开往日本的船只有限,船票一律采用预约制。既然已知他会搭船赴日,不管外貌再怎么改变,在受过d机关训练的内海眼中,「美国贸易商杰佛瑞·摩根」无疑就是英国人路易斯·马克劳德的伪装。
但是,从旧金山港起程后,「朱鹭丸」便遭暴风雨袭击,导致内海迟迟找不到机会与马克劳德单独交谈。
不过,与目标对象的接触,他原本就不寄望于偶然。
打一上船,他就盘算着在餐厅或吸烟室假装偶然接近,伺机单独交谈。可惜,船晃得太厉害,许多乘客都饱受晕船之苦,宁愿不去餐厅、酒吧及吸烟室。麻烦的是,马克劳德=摩根也是其中一人。
于是,内海只好偷偷借用行李员的制服,乔装成服务生试图进入马克劳德的房间。但不知为何,不论是谁,马克劳德一概拒于门外。不让服务生清扫房间,必要物品则叫人放在房门前。而且,他会先从门上猫眼确认走道无人,才迅速开门把东西拉进去,非常小心。
使出强硬手段,万一引起骚动,未免得不偿失。
好不容易等到暴风雨平息,在进入夏威夷港的前夕,头等舱船客的专用甲板上是最后、也最方便的机会。
以未完成的填字游戏为饵,内海顺利捕捉马克劳德,令他失去效用。
作战终了。
本该是这样,可是——
发生意料之外的状况。
在太平洋夏威夷海域这片远离战场的中立地带,英国军舰突然出现,命令「朱鹭丸」停船。之后,就在内海的眼前,马克劳德离奇猝死。
确认马克劳德已死,内海当下抹去他嘴边的血沫,阖上眼皮,调整成仿佛在睡觉的姿势。
然后,他仔细观察登船临检的九名英国水兵,选出最适当的对象。那个水兵会向内海搭话并非偶然,内海借着不起眼的小动作,引起他的注意。发现马克劳德尸体的胆小水兵,果然大呼小叫,把担任这次作战指挥官的英国士官找来。
面对指挥官时,内海只要直接主张:
——我在看守尸体。
这么一来,指挥官肯定会起疑,不得不主动邀内海参与,好进行详细调查。
经过计算后,内海才采取行动。
为了找出命案的真相,只能亲自走入漩涡中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对于本该是「隐形人」的间谍,这是个危险的赌注,但此外别无他法。
8
内海跟着高瘦的英国指挥官,进入头等舱谈话室一看,德国船客正在接受讯问。
聚集的德国船客约有二十人,都是成年男子。妇女与孩童似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调查对象外。
另一头的角落,坐着神情极度不悦的汤浅船长,原一等船副紧张地站在一旁,还有几名日本船员。
英国指挥官带内海到室内一隅,附耳要他稍待片刻。
「我先问完他们。」
语毕,他便离开内海身边。
「朱鹭丸」的头等舱谈话室,以装饰艺术风格的优美家具及闲适的氛围为卖点。不过,一下挤进这么多人,实在令人有点喘不过气。满屋子都是臭烘烘的男性,加上全板着脸不吭声,导致气氛更差。
英国指挥官走到成排的德国船客前方。
他带着原一等船副提供的船客名册,对照从军舰带来的名单,目光射向一名德国船客。那人年约五十,体格壮硕,一脸白色胡须。英国指挥官确认对方懂英文后,客气地要求对方拿出护照。
几名武装的英国水兵守在墙边。
拒绝是不可能的。
对方不情不愿地递上护照。
比对护照上的照片与本人的脸孔后,英国指挥官冷冷宣布:
「我们要扣留你。」
一句话都没问,也没说明扣留的理由。
几名德国船客立刻胀红脸。以德语低声打抱不平,人墙中挥起几个拳头。
守卫的英国水兵浑身一僵,从腰带抽出手枪。
室内霎时一阵紧张。
德国人赤手空拳,没有其他抗议的方法。他们放弃似地闭上嘴,耸耸肩膀。
英国指挥官若无其事,眉头连皱都没皱一下,逐一要求其他德国船客拿出护照。
比对名单后,不分船客等级,又宣布扣留数人。
依旧没进行任何询问,也没说明扣留理由。
不过,英德双方,乃至被喊来当见证人的日本船员,都能一眼看出他们为何遭到扣留。
英方宣告扣留的,都是当初上船时「朱鹭丸」船员怀疑「或许是德国货船『日尔曼尼亚号』船员」的人。
基于德国的要求,日本政府打算让「日耳曼尼亚号」的船员秘密经由日本,利用西伯利亚铁路回德国——或者,这是渴望强化日德关系的日本陆军高层自作主张。不管怎样,英国察觉日本这种和稀泥的企图,便派遣军舰至夏威夷海域,抢夺德国船员……
于是才有这场不寻常的骚动。
如此说来,首先遭到扣留的白胡壮硕男子,应该是「日耳曼尼亚号」的船长赫曼·叶格。其余大概是船副、管轮、火夫、无线电技师之类的船员。
最后,共有十二名德国船客被扣留。
他们六人分成一组,在监
视下回房收拾随身物品,再到甲板集合,搭乘横靠在「朱鹭丸」旁的小艇,移送至英国军舰。
魁梧的十二名德国船客,在负责监视的英国水兵陪同下离开后,谈话室顿时变得宽敞许多。
「久等了,接下来轮到你。」
英国指挥官转过身,催促内海在中央的桌前坐下。
此时,内海已向汤浅船长等日籍船员简单解释原委。
内海与英国指挥官隔桌相对。
「这艘船上,不幸有一人身亡。」
英国指挥官直视着内海,开口道。
「据说就在我们上船造访之际,到底发生什么事?麻烦你再详细说明一次。」
「再讲几次都一样。」
内海微微耸肩。
他与在甲板结识的美国人j·摩根一起玩填字游戏时,海上出现英国军舰,突然发射空炮。两人吃惊的离座,等他回来一瞧,摩根已死在椅子上。由于船上一片混乱,还有不少妇女与孩童,为了避免引起惊慌,他便留在原地看守尸体……
英国指挥官装作若无其事,灰色眼眸一直定定观察内海。
让对方重复叙述同一件事,是侦讯的基本原则。
要是叙述者有所隐瞒,过程中必然会露出马脚。说出与之前不同的话、内容自相矛盾,或态度不正常,任何细节都行。优秀的讯问者,可从针眼般的小破绽识破对方的谎言。
不过,若对方是专业间谍,就另当别论。间谍平时顶着假身份生活,一旦外皮被揭穿,任务立即宣告失败,甚至会面临真正的死亡。
对间谍而言,编织完美的谎话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何况是在结城中校麾下,受过d机关训练的内海。想从他的叙述中找出破绽,除非是专门对付间谍的审问官,否则绝无可能。
内海闭上嘴后,英国指挥官蹙眉思索片刻,最后摇摇头,叹气道:
「这么说来,内海先生,除了姓名以外,你对死去的摩根先生一无所知吗?意思是,你和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一起玩填字游戏?」
「这只是在船上的交往,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内海再次耸肩。事实上,死去的那个男人如此自我介绍:
——杰佛瑞·摩根。在旧金山经营小型贸易公司。
那是他为了搭上这艘船,特地准备的表面身份。
真实身份是路易斯·马克劳德,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雇用的密码专家,代号为「教授」。
然而,就算告诉英国指挥官也没用,要紧的是——
「摩根先生为什么会死?」
内海摆出天使般无辜的表情问。
「实在不想说这种话,但我怀疑是你们英国军舰突然对空开炮,才害摩根先生吓得心脏麻痹……」
留在谈话室的日本船员顿时一阵骚动。果真如内海所说,「朱鹭丸」船客的死,等于是英国军舰造成的。
被冠上杀人嫌疑,英国指挥官首次浮现不安的神色。他垂眼看着刚刚一名水兵送来的文件,开口:
「这是我方军医与『朱鹭丸』上的船医,一同替摩根先生验尸后的报告。他的死因是……不,慢着,怎么可能……」
他扫过文件最后一行,抬起头。
「死因是氢化物中毒……两位医生的判断一致。」
英国指挥官语毕,谈话室陷入尴尬的沉默。
氢化物中毒身亡。
那代表的意思是——
「摩根先生是遭这艘船上的某人下毒杀害,也就是说,他是被毒死的?」
不容妥协的严厉话声响起,众人不禁回头。
出声的是汤浅船长。
「不,那个……目前还不确定是毒杀……」
英国指挥官的态度与刚才截然不同,吞吞吐吐地应道。
「比方,摩根先生或许因某种理由自行服毒,也就是自杀。」
「自杀?船就要进入夏威夷港,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杀?」
汤浅船长蹙眉,难以置信地嘀咕。
「不管怎样,事到如今,彼此都不能轻易说再见。」
英国指挥官有些困惑地表示:
「查明美国人摩根的死因前,我们会留在船上。可以吗?」
「当然。」
汤浅船长起身,以斩钉截铁的态度说。
「站在我的立场,也会要求在事态明朗前,谁都不能离开这艘船。航行期间,身为船长的我必须对船上发生的事负起全责。一名尊贵的客人丧命——而且,可能是遭到谋杀,我绝不容许有嫌疑的人物离开这艘船。」
语毕,两艘船的负责人狠狠互瞪。
9
经过讨论,日英双方决定联手调查。
先取得英方的理解,再发电报向签核摩根护照的美国领事馆确认身份。
死者是美国人,导致案情更加棘手。
现下,美国对欧洲的「世界大战」及中国的「事变」,都已表明中立立场。
对陷入苦战的英国而言,煽动美国的舆情,迫使其参与欧洲的世界大战是唯一的突破口。
另一方面,日本也一样。关于在中国犹如陷入泥沼的「事变」,若说今后发展端看美国的态度绝不为过。
就英日双方来看,和美国的外交是非常敏感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公民在中立海域离奇身亡,优先确认美方意向实属理所当然。
只是,此举有一个问题。
美国正逢周日,要与领事馆负责人取得联络,想必得花不少时间。
在险恶的气氛中,内海利用双方反目与欠缺沟通的状况,若无其事地混入搜查行动,不动声色地提议查看死去的摩根房间。
「包括我在内,在场众人都不晓得摩根先生究竟是怎样的人,搞不好他是个罪犯。会不会调查他的房间,死因就自然水落石出?」
日英双方都相当赞同这项提议。
自杀是最容易接受的结果。
——死去的摩根其实是穷凶恶极的罪犯,被带回母国后将受到严厉处罚。因此,当英国军舰突然临检,他吓得惊慌失措,服毒自杀。
内海借由暗示这样的可能性,掌控了搜查方针。
不是自杀。
在内海看来,这是个明显的事实。
案发前,内海刚揭穿美国贸易商摩根的真实身份是英国间谍路易斯·马克劳德,安排让他在夏威夷下船。没想到,英国军舰突然出现,立场顿时一转。摩根=马克劳德举起杯子,得意道:
「内海,莎哟那拉。干杯!」
说着,他一口喝光饮料。
杯中肯定下了毒。
依状况考量,马克劳德不可能自杀。与其那样想,不如说他企图趁乱杀害内海不幸失败——偷偷下毒后误拿内海的杯子反倒祸害自己,这个可能性还比较大。
不过,内海不可能弄错杯子。记住自己没喝完的杯子特征,对间谍来说是最基本的守则。放在桌上的杯子,哪怕位置与容量稍有变化,再沾唇就等于死亡。当然,利用简单的障眼法,可让对方拿到别的杯子,但内海并未动任何手脚。
虽然意外出现英国军舰,仍有许多控制马克劳德的方法。再翻盘的机率不是零,只要马克劳德活着——
没想到有人在摩根=马克劳德的杯中下毒。
他是遭到谋杀,而且凶手就在「朱鹭丸」的船员与船客中。
马克劳德离奇身亡,此刻,调查他的房间成为内海的首要之务。
「朱鹭丸」的客舱事务长以万能钥匙打开房门。
乍看之下,死者的房间井井有条得吓人。
衣物全折得好好地收在柜子,或用衣架吊挂在衣橱中。别说是吃剩的面包屑,地板上连一抹尘埃都没有。
毫无生活感,一点也不像自旧金山出航以来,几乎都没踏出房间的样子。虽然吃剩的食物及其他垃圾、脏衣服,只要放入专用袋挂在门外,就会有专人收走,但男性船客的房间如此整齐清洁,还是有点不对劲。
书桌上放着一本填字游戏的书,每道题几乎都已完成。床边还有几本书,两本是填字游戏用的字典,其余包括《白鲸记》、《块肉余生录》、《爱伦坡诗集》……
至于可能成为线索的日记、笔记或信件,很遗憾,翻遍房间也找不着。
「……这就怪了。」
在内海身旁检查房间的原一等船副纳闷地嘟囔。
他扫视翻出来的种种物品,皱起眉头。
「衣服与皮包、琐碎物品,全都是新的……有些甚至还没撕下牌子,简直像在搭船时将随身物品全数重买……他为何要做这么浪费的举动?」
原一等船副一脸困惑地嘀嘀咕咕,内海瞄一眼,暗啧一声。
——被外行人怀
疑像什么话。
毕竟是二流间谍。
正因如此,马克劳德才会遭英国秘密谍报机关扫地出门。
10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路易斯·马克劳德受雇于英国秘密谍报机关,擅长解读密码——这是事实。
中世纪以来,在欧洲,破解密码主要是运用语言学及统计学。代号「教授」的马克劳德,专长是语言学。实际上,语言学方面的知识与经验,帮助他破解不少艰深难解的德军密码,长年在英国缔造不少战果。
但是,「谜」密码的出现令马克劳德的立场骤变。
面对德国的新密码系统,他长年研究建立的破解手法完全不管用。调查后发现,要破解「谜」密码,比起语言学,显然更需要纯数学,甚至是机械工学的专业知识与技术。
代号「教授」、备受尊敬的马克劳德,顿时丧失存在意义。
他被视为「老派的密码专家」,失去密码解读班的指导地位。
根本碰不到破解密码的工作,马克劳德焦急不已。为扳回一城,他使出强硬手段。
比方,在每日电讯报上刊登填字游戏。
结城中校一眼就看出事涉英国秘密谍报机关。
召唤内海,不是要他去监视那些在时间内解开字谜、被英国密码解读小组录用的人。
既然德国的王牌是「谜」密码,英国急于破解也是理所当然。
这么想的各国谍报头子,自然会紧盯英国的动向。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报纸上刊登填字游戏招募人手,简直是愚不可及。这等于是向全世界的谍报机关亮出己方的底牌。
谨慎至上的英国秘密谍报机关居然做出这种判断,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在监视之下,前密码班指导者路易斯·马克劳德突然从英国消失。
能够推断出的线索,就是每日电讯报上的人员招募,及最近一些不像英国秘密谍报机关作风的强硬手法,都是马克劳德的自作主张。英国秘密谍报机关视马克劳德为烫手山芋,将他扫地出门。
自英国消失的马克劳德,似乎打算潜入日本。
日本陆军内部依然有根深蒂固的日本特殊信仰。毫无根据地坚持日语必须直写,纯粹是盲目信仰。正因如此,在机密方面漏洞百出。日军使用的是改良昔日希特勒赠送的「谜」密码机,堪称日本式「谜」密码的「紫」密码。英国秘密谍报机关要把马克劳德赶出去,台面上必定给了他一个破解日本式「谜」密码的任务……
当然,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逐出的马克劳德不足为虑。
结城中校反过来利用这次机会,命内海与马克劳德接触。「横滨有宪兵队等着。」只要在马克劳德的耳边如此低语,受到组织冷冻的他,必定会对英国秘密谍报机关产生怀疑。之后,只要让他在夏威夷下船,利用他当反间谍就行。
然而,马克劳德的死亡,迫使计划不得不变更。
某人破坏结城中校的盘算。
究竟是何种不确定要因?
欺瞒「魔王」结城中校的谜团。
内海打算跳出既定任务,无论如何都要解开谜团,即使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马克劳德的房内并未找到任何线索。
不,不止没找到线索。
内海诱导英国指挥官,让他收回马克劳德喝过的杯子以查验指纹。(「放在医务室的那种药品,我记得能用来检验指纹吧?」)
马克劳德用的是窄口高玻璃杯。
何况是身在站都站不稳的船上,耳内控制平衡的三半规管才刚因暴风雨被摇晃老半天。内海与马克劳德离座的时间短暂,若真有人急忙在杯中下毒,很可能会触碰到杯子。
但是,杯上只验出死去的马克劳德、送杯子来的事务长、调制饮料的酒保指纹。
「杯缘还有一道指痕,不过未能验出指纹。」
回到谈话室,听着调查结果报告,内海暗暗蹙眉。
没有指纹的指痕?这表示凶手戴着手套?可是——
他环视四周,眯起双眼。
窗外,是一望无垠的碧海蓝天。水平线上浮现清楚的积雨云。
再过几小时,船便会进入四季常夏的夏威夷岛。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汤浅船长能戴着手套却不被笑话吧。
内海悄悄观察严肃聆听报告的汤浅船长,随即摇摇头。
不对,不是他。
汤浅船长有不在场证明。自英国军舰在海上出现,汤浅船长一直待在舰桥,没机会到头等舱甲板往马克劳德没喝完的杯里下毒。
不在场证明吗……
想到这里,内海不禁皱起脸。
当时,「朱鹭丸」的船员及包括内海在内的头等舱五十二名船客,皆可能出入头等舱甲板,但全都没不在场证明。
「没办法。事到如今,只好检查船员与全体头等舱客人的随身物品。」
果然,英国指挥官如此提议。他转身对汤浅船长客气地说:
「汤浅船长,这艘船的负责人是你。麻烦你通知五十二名船客到头等舱甲板集合。」
头等舱甲板挤满神情不安的人们。
众人年龄与性别不一,共通点是穿着体面。其中,有带小孩的年轻母亲,也有怀里抱着狗的妇人……
聚集在甲板上的头等舱船客收到通知,必须检查衣服的口袋及手提包。
「千万小心,不要冒犯客人。」
见汤浅船长如此郑重命令船员,一名英国士官在旁边苦笑。
英方要求对全体船员与乘客搜身及搜房间,但汤浅船长顽固地不肯点头。
「客人中有妇女与幼童,绝不能强行进房检查。至于随身物品,必须在客人自发性的协助下检查。除此之外,我都不能同意。」
船长的态度坚决,压根不把对方的武力放在眼里,最后英方还是不得不让步。
于是,「朱鹭丸」的船员与英国水兵搭档,向头等舱客人「恳求」查看随身物品,结果——
别说毒药,根本没发现任何可疑物品。
内海早料到这一点。
即使持有毒药或其他证物,想必都已处理掉。趁骚动跑到甲板上,反手往海里一丢,谁都不会发觉。光是搜身和搜房间根本没用。
英方自然也明白,却仍坚持检查,然后又对汤浅船长的主张让步。
要求对船员及全体乘客搜身及搜房间,只是无法查明真相时的借口。「该做的我们都做了,错的是『朱鹭丸』那边。」虽是搪塞推托,倒也颇有军人本色。
环视聚集在甲板上的头等舱客人,内海脑中盘旋着一个疑问。
为什么?为什么非杀他不可?
对内海而言,遇害的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路易斯·马克劳德。干间谍这一行,哪天被杀都不足为奇。
但在其他人眼中,被杀的只是美国贸易商杰佛瑞·摩根。搜索房间时,原一等船副察觉摩根的随身物品都是全新的。换句话说,杰佛瑞·摩根是临时捏造出来的人物。虚拟的人格,虚构的经历,按理不可能与人结仇。
那么,他是被误认成某人吗?
这也不太可能。搭上「朱鹭丸」后,摩根=马克劳德几乎没踏出房门一步,露脸的频率不足以被误认成别人。剩下的可能性是——
除了内海,还有人识破美国贸易商杰佛瑞·摩根的真实身份,就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间谍路易斯·马克劳德?
内海摇头。
连多年老友与家人都认不出来。
如马克劳德本人所言,他的变装非常完美。
只是发色与发型、小胡子也就算了,他连眼睛、鼻子、嘴唇的形状都不一样,还戴褐色隐形眼镜改变瞳眸的颜色,甚至特地在颚骨动刀。
这种变装手法,唯有受过d机关训练的内海才能识破,别人不可能办得到——
想到这里,内海心头一惊。
应该反过来想吗?
归根究底,马克劳德为何要变装得那么彻底?
还有,他登上「朱鹭丸」后的费解行为——坚持不允许任何人进他的房间,必要物品一律让人放在门外,从猫眼确定没人才迅速将东西拉进房间。内海原以为是晕船的关系,但从异常整洁的房间看来,实在不像为晕船所苦……
内海再度忆起未完成的填字游戏,暗自纳闷。
那是为了吸引马克劳德设下的陷阱。马克劳德死前,几乎已完成填字游戏。剩下的题目。直到最后仍未填上的空格。字谜的空白处。
冥府的看门狗。八个字母,第一个字母是k……
这一题不难,交叉的字母已出现
,不可能想不出答案。可是,他却刻意没在空格填写字母。
刻耳柏洛斯(kerberos)。
这个单字,直到最后他都没填进空格。不,看起来甚至是故意抗拒。
「你……果然……刻耳柏……」
马克劳德含糊不清的遗言是「刻耳柏洛斯」,这么想是最自然的。
「三颗头的可怕怪物。拴在冥府大门口,不准活人进入,也不准死者外出」。
马克劳德的性命,受到代号为冥府看门狗「刻耳柏洛斯」的某人威胁。正因如此,他才易容变装,上船后不肯让任何人近身。
但暴风雨平息后,再过数小时就要进入夏威夷港,马克劳德一时大意。大概是南洋的灿烂阳光松懈他的警戒,被某人识破变装,惨遭杀害——
内海将脑中的乘客名册与甲板上的船客比对,暗自咬唇。
每个人都可能是「刻耳柏洛斯」。
然而,内海却没掌握到半点足以识破对方身份的线索……
忽然,原一等船副的话声传来,接着是一名女子的回应。
内海缓缓抬头。人群中,仿佛只有那里打亮灯光,浮现一张脸孔。
以为不相干的零散碎片盘旋,最后收束为一个假设。
内海重新审视脑中的乘客名册,发现奇妙的吻合,终于确信没错。
他深吸口气,噘起嘴,吹出高亢的口哨。
「喂,你干嘛……」
站在旁边的英国士官吃惊地转身。内海没理会,径自扬声呼唤:
「过来,福拉特!来这里!」
下一瞬间,一道漆黑的影子自阴暗处出现,直直扑向内海。
11
「这是你的狗吧?」
内海在谈话室的角落坐下,抱起膝上黑黑的一团小动物问。
他询问的对象是坐在斜对面的娇小年轻女子。一头金发,肌肤白净,令人联想到北国天空的淡蓝双眸。她怀里抱着幼儿。
根据乘客名册,她的名字是辛西亚·葛伦,抱在怀中的是两岁的女儿艾玛。
内海收藏在脑中的「朱鹭丸」乘客名册上,备注栏还记着一项情报。
那黑黑的一团小动物伸长身子,把一坨温热的东西盖在内海脸上。
「福拉特,不行!停!」
内海在鼻前竖起手指下令,全身黑毛的梗犬立刻跳到地上,伏下身子,动也不动。
「福拉特」(梗犬,黑色)。
按照规定,带上船的宠物必须经过登记。这只身高约二十五公分,体重七·七公斤的小型犬,拥有在意大利文中意为「修道士」的怪名字,想必是全身的黑毛看起来像修道士的长披风。
内海从口袋掏出手帕擦脸,重新面对辛西亚。
「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
看到内海递出的东西,辛西亚双眼圆睁。如同变魔术般,手帕底下出现一张照片。内海抱起福拉特,任由它舔脸之际,从项圈抽出对折的照片。
照片上,两个男人熟络地并肩入镜。
他没见过这名很适合穿白船员制服、高瘦英俊的年轻男子。不过,在旁边露出笑脸的五十几岁男人是——
路易斯·马克劳德。
在这艘船上遭毒杀的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间谍。
虽然是整形易容前拍摄的照片,但清楚拍出耳朵形状,要认出他并不困难。
「方便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面对此一要求,辛西亚略微迟疑,最后放弃地摇摇头,像允许骑士亲吻手背的贵妇般,向内海伸出左手。
「不好意思。」
内海握着辛西亚的手,翻过掌心。
他要检查指尖。
辛西亚五根纤细的手指涂着类似指甲油的透明物体。就算碰触杯子,也只会留下碰触的痕迹,不会留下指纹。然而——
讽刺的是,这五根经过处理的手指,间接证明她是凶手。当时,在头等舱甲板上的人群中能够碰触杯子不留下指纹的,除了以指甲油涂掉指纹的她,别无他人。
——果然不出所料……
内海的推测正确,却莫名有些失落。
在甲板上听见辛西亚话声的瞬间,他便心生怀疑。
应英方的要求,头等舱的客人全来到甲板上。客人主动允许检查随身物品之际,原一等船副向人搭话的交谈声传来,接着是一名女子的回应。
内海听过那女子的声音。
德国的u艇(其实是抹香鲸)出现在海面时,包括内海在内几乎所有头等舱客人都聚在甲板上,屏息凝视黑影朝「朱鹭丸」笔直冲来。「朱鹭丸」刚从旧金山出航就遇上强风暴雨,船客大多窝在房间。此时,想必是头等舱的客人首次全员到齐。
「不行!停……别过来!」
女子的声音异常高亢,响彻甲板。
吸引内海跑去查看的那声尖叫,就是出自辛西亚·葛伦之口。
众人都以为她害怕的是海面上冲过来的u艇,其实是另一个对象……
内海瞥向趴在脚边的福拉特。
狗甩动小尾巴,漆黑的圆眼仰望他。
「不行!停……别过来!」
那是对想从阴暗处冲出来的福拉特下达的指令。
骚动过后,辛西亚面无血色,仿佛大白天撞到鬼,看起来随时会昏倒。原一等船副喊住她,抱起幼小的艾玛,护着她们回房。
经历过u艇袭击者的幻觉重现(shback)。
当时,内海也这么以为。然而,马克劳德遭到毒杀,为此事带来另一种可能性。
辛西亚在「朱鹭丸」的甲板上,发现暗杀目标马克劳德,才会如此激动。
在乘客名册发现奇妙的吻合后,内海已十分确信。
「三颗头」与「黑毛犬」。
辛西亚就是马克劳德惧怕的杀手「刻耳柏洛斯」。她识破马克劳德完美的变装,成功杀害他,但是——
内海皱起眉头。
他无法理解。
坐在眼前的年轻女子,怎么看都不像专业间谍。她究竟为何盯上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马克劳德,非要夺走他的性命不可?
内海吹口哨叫福拉特过来时,正与原船副交谈的辛西亚忽然脸色惨白。不过,她很快就认命,拨开人群走近内海。
「是我在杯中下毒,杀死马克劳德。」
抱着幼童的年轻女子突然出面自首,英国士官及周围众人都听得目瞪口呆。先不提别的——
马克劳德?被毒杀的不是杰佛瑞·摩根吗?
内海无视周遭的困惑,若无其事地护着辛西亚,带她到头等舱谈话室。至于冲过来的福特拉,内海一直抱在怀里。
辛西亚在角落的位子坐下后,向汤浅船长及英国指挥官恳求:「我想和这位先生单独讲几句话。」见年轻女子一脸认真,两艘船的负责人面面相觑,最后耸耸肩同意。
此刻,他们守在谈话室的另一头,窥视这边的情况。
「你怎么认出他的?」
内海凑近辛西亚,压低嗓门防止旁人听见。
「马克劳德整形了,亏你还认得出他。你没想过也许会认错人吗?」
「我一眼就认出他。」
辛西亚惨白着一张脸,断然说道。
「我天天看着那张照片,几乎要瞪出洞。马克劳德整形的消息我早有耳闻,不过,即使长相改变,耳朵的形状也不会变,只要注意看就行。」
一眼看穿马克劳德变装的,果然不仅内海一人。
「为何没扔掉照片?」
内海这么问,纯粹出于好奇心。
「既然你的目的已达成,把目标对象的照片扔进海里,就不会留下证物。机会应该多得是。」
辛西亚没立刻回答,目不转睛地直视内海。
「贵姓大名?」
「敝姓内海。内海修。」
「日本人?」
「对,日本人。好歹算是。」
内海不禁苦笑。
「这张照片……我不能扔。」
辛西亚微微摇头,嘴角浮现一抹笑。
「这是雷蒙德最英俊的照片。即使是和仇人的合照,我也舍不得扔掉。」
辛西亚指着很适合船员制服的高瘦年轻人。
「他是我的丈夫,也是这孩子的父亲……和你有点像。」
「像我?」
内海颇感意外,不由得眨眨眼。辛西亚微微颔首,再次垂眼看照片。
这个男人……她以指甲戳着马克劳德的脸孔。
「这个男人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间谍。他害死我心爱的雷蒙德,夺走我的丈夫,与这孩子的父亲。杀死他,算是替丈夫报了仇,我不后悔。」
见辛西亚斩钉截铁说着狠话,内海颇为纳闷。
马克劳德玩起刀子跟外行人一样。虽然是英国秘密谍报机
关的间谍,毕竟只是密码专家,他怎会杀死辛西亚的丈夫雷蒙德·葛伦?
两件事无法拼凑在一起。
不,话说回来,辛西亚怎么晓得马克劳德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间谍?
内海摇摇头,叹口气。
没办法,他决心不惜任何代价都要解开谜底。
他认命地抬头,注视着辛西亚问道:
「你丈夫发生什么事,而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能否告诉我?」
辛西亚和刚才一样直盯着内海,像是忽然有所领悟般,嫣然一笑。
12
我的丈夫雷蒙德·葛伦,是英国货船「达摩号」的一等船副。他和路易斯·马克劳德不晓得是何时认识的。马克劳德接近我丈夫,以朋友的身份赢得信赖。然后,他背叛雷蒙德的信赖,为了作战牺牲我丈夫。
半年前,我丈夫搭乘的货船「达摩号」,在太平洋上遭到德国的伪装巡洋舰击沉。
受到德国伪装巡洋舰近距离炮击,船身破了大洞,爆炸起火,船员全数死亡。我是这么听说的。
收到消息时,我哭了。祖国正在打仗,我丈夫已尽到身为英国船员的职责,只是不幸遇上敌船。我这么告诉自己,勉强撑着活下去。
在「达摩号」的联合丧礼上,我得知那是谎言。
丧礼会场一片忙乱,我稍一不注意,艾玛就不见踪影。
我找遍会场,终于在一个小房间罩着桌布的桌子下,发现与福拉特一起呼呼大睡的艾玛。
我这才安心,接着钻到桌下准备悄悄抱起艾玛。
此时,忽然有人走进房间。情急之下,我只好抱着艾玛与福拉特,大气也不敢出。
那是穿英国海军制服的年轻人,及以我丈夫友人身份出席丧礼的马克劳德。
穿海军制服的年轻人相当愤慨。
「再怎么说,我都无法容忍这种作战方式。居然拿民间百姓当诱饵……你们秘密谍报机关的人难道没有所谓的良心吗……为了破解密码竟然牺牲这么多人,究竟是何居心……」
年轻人连珠炮似地质问,马克劳德却闪烁其词,一直回避问题。虽然不懂那些太过专业或详细的内容,但从断断续续听到的对话中,我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
英国货轮「达摩号」,并非偶然遇上德国的伪装巡洋舰。「达摩号」的航线,德国事先便知情。据说是英国利用双重间谍,故意把情报泄漏给德国。
我当时听得莫名其妙。英国秘密谍报机关为何要泄漏情报给德国,非要他们攻击「达摩号」不可?
我的脑中一团混乱,几乎陷入恐慌,又传来马克劳德充满自信的话声。
「为了破解『谜』密码,这是必要的作战。」
一瞬间,我如遭当头痛击。这男人以朋友的姿态接近雷蒙德,原来是为了什么鬼作战。我心爱的丈夫……不,不只是我丈夫,与「达摩号」一同沉入海中的二十名船员,都是为了马克劳德那见鬼的作战计划才被杀死的。
我拼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尖叫。
待我回神,两个男人不知何时已离开。我抱着艾玛与福拉特,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把艾玛托付给女性友人后,我立刻上街,奔往开战前德国大使馆所在的位置。我不晓得在那栋建筑前站了多久,猛然惊觉一个陌生人正与我攀谈。我向对方吐露一切,说我无法饶恕马克劳德,只要能亲手杀他什么都肯做。对方似乎很惊讶,看着我的眼睛,发现我是认真的,就为我引见某人。
从此,我成为德国间谍。
我以德国间谍的身份观察马克劳德,伺机进行暗杀。毒药怎么用、如何消除指纹,都是他们教我的。马克劳德突然从英国消失时,我慌了手脚。不过,德国谍报机关立刻告诉我,马克劳德似乎打算易容前往日本。
不能让他逃走。不管再怎么整形,我自信一定能认出他。于是,我上了船,找到变装的马克劳德。
上天还是帮我的。马克劳德留下没喝完的饮料就离席。我照学来的方法涂指甲油消除指纹,在杯中注入毒药。
我没看到马克劳德的死状。若是可以,我希望他痛苦挣扎着死去……
*
——真是笨蛋……
听她的叙述,内海不禁皱起脸。
他不是在骂辛西亚,而是马克劳德。
内海这才想起,马克劳德玩填字游戏时提过:
「假设,我是说假设,现下有一篇预先知道内容的文章,如果再弄到同样内容的密码文,两者对照便能获得破解的线索。」
预先知道内容的文章。
例如,英国海军最高机密的作战指令。
长年培养出的密码解读手法,因「谜」密码的问世化为零。马克劳德发现这点,焦急之下使出种种强硬手段……
结城中校交付任务后,内海立刻清查马克劳德自作主张的举动。
在每日电讯报上刊登填字游戏,只不过是骗小孩的玩意。
马克劳德最大、最没脑子的野心,是「园艺工作」这个看似悠闲的代号所代表的作战计划。
他让民间的货轮运送包含英国海军最高机密作战指令的公文箱,同时利用反间谍将情报偷偷泄漏给德国。对于企图完全称霸海上的德国,这是他们垂涎的情报。果然,德国海军秘密派遣伪装巡洋舰,前往货轮的航线。他们攻击非武装的民间货轮,夺取装有机密文件的公文箱后,让货轮爆炸沉没,湮灭证据。一旦发现作战指令遭到抢夺,英国海军恐怕会变更作战计划。为了让英国以为作战指令不是被夺走而是遗失,德军决定将船与全体船员都沉入海中。
之后,德军将夺来的英国海军作战指令,用「谜」密码发电报给友军。英国截听后,把记录下来的作战内容与「谜」密码逐字比对,借以破解密码——
自己播种,自己收割。
马克劳德将这次作战命名为「园艺工作」。
查明作战概要后,内海错愕地摇头。
简直是尔虞我诈。
不过,为此牺牲不知情的货轮船员毕竟是事实。
一口气说完,辛西亚仿佛卸下长期扛在肩上的重担,露出和缓的表情。
成为德国间谍,一再出卖祖国,对她而言想必不容易。
纵使将在丧礼会场偷听到的情报公诸于世,肯定也会被军方压下。就算是在丧礼会场义愤填膺质问马克劳德的年轻英国海军士兵,也会害怕遭追究泄漏机密罪,绝不会公开作证吧。
正因如此,辛西亚才会狠下心与祖国为敌,进入德国秘密谍报机关接受训练。不过——
毕竟是外行人临阵磨枪,遇到突发状况,辛西亚无法随机应变,灵活调整策略。
——依循学来的方法,涂指甲油消除指纹,在杯中注入毒药。
讽刺的是,照章行事掩饰犯罪的方法,恰恰证明她就是凶手。
不仅如此。
——不行!停……别过来!
还有引起内海怀疑的指令。
德国秘密谍报机关,想必对辛西亚做出两点指示。
一是每天确认目标对象的照片(「即使长相能够改变,耳朵形状也不会变,只要注意看就行」)。
另一点,则是把照片藏在任何人都不会发现的地方,以免目标警觉。
可能会互相矛盾的两个指示,辛西亚却忠实听从,将照片藏在福拉特的项圈。
辛西亚在「朱鹭丸」的甲板上发现仇人马克劳德的身影。同时,她察觉福拉特想从阴暗处跑出来,不禁大声下令,喝阻它上前。
冷静想想,马克劳德根本不可能发现藏在福拉特项圈的照片。但在天天确认照片的辛西亚看来——唯独在她看来,照片清楚可见。辛西亚害怕目标对象察觉,才会不假思索朝福拉特大喊……
内海摇头。
换成是他或d机关成员,瞄过一眼就不需要照片。随时留意目标如何看待外界是理所当然,不过像误会对方瞧见不可能瞧见之物的情形,根本不会发生。
外行人当间谍,果然还是太勉强。
一定要向出卖丈夫、杀害他的英国秘密谍报机关复仇。
这个念头不断鞭策辛西亚。成功毒杀罪魁祸首马克劳德后,剩下来能够支持她的想必是——
「我的女儿艾玛就拜托你了。」
辛西亚的脸贴着怀中的幼儿。
——我会负责。
他没出声,只以嘴形回答。
「还有这个小家伙也是。」
辛西亚说着,瞥向脚边的福拉特。
内海微笑颔首,面向艾玛。
「过来,跟叔叔去那边玩。」
见内海伸出
手,紧搂着母亲、怯怯窥探四周的艾玛,终于咧嘴一笑。
内海从辛西亚手中接过艾玛,再次默默向她点头。
他站起来,比个手势,福拉特便摇着尾巴跟上。
内海一走,英国指挥官立刻带着几名部下包围辛西亚。
他们神情严肃,想必已听到某种程度的对话。
纵然是自称绅士之国的英国,也不可能对杀害自家间谍的人维持绅士态度。
接下来,辛西亚将会受到极为严酷的侦讯。
——不,不至于。
内海抱着艾玛打开谈话室的门,走到甲板上。
他无视背后的骚动,横越甲板,面向大海。
刚刚辛西亚直视内海,嫣然一笑,恍若自低垂的厚重云层间,微微洒下久违的阳光。
那一瞬间,辛西亚有所领悟。
内海打算对解开的谜底负起全责。
在马克劳德的眼中,解谜不过是一种智力游戏。无论报纸角落刊登的填字游戏,或德军的「谜」密码,都与自己毫不相干。因此,他才会为了破解「谜」密码,拟出「园艺工作」这种没脑子的作战计划,毫不犹豫地牺牲货轮及全体船员。
但不必举出希腊神话中,伊底帕斯解开斯芬克斯之谜后的命运,解谜本来就不可能这么完结。被解开的谜底,把责任交付给解谜者。
谜题解开了。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那是对勇于解谜者的祝福,也是施加的诅咒。内海在d机关学到这一点。
那一瞬间,辛西亚领悟到眼前的日本青年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解开谜底,并负起责任。
所以她向内海坦白一切。
为了将爱女与爱犬托付给他……
德国谍报机关会交给全体人员速效性的毒药。
辛西亚已不在人世。
在南国炫目的阳光下,抱着辛西亚托付的小女孩,内海眯起眼。
——伤脑筋,今后我到底该怎么办?
在过往的人生中,他自认解开了所有挡在眼前的谜题。今后,恐怕唯有与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子仓促许下的诺言,及许下那种诺言的自己,是他必须面对不解之谜……
内海望着紧搂住他脖子的艾玛。
与母亲相似的蓝色双眸睁得很大,仿佛完全受周围跃起的成群海豚吸引。
脚下好像碰到什么东西,定睛一瞧,福拉特拼命摇尾巴,一对漆黑的眼珠仰望他。
「对了,还有你。」
内海苦笑着,把脑中浮现的结城中校脸孔赶到巨大的积雨云彼方。
「夏威夷吗……」
或许是抚养小孩的好地方。
「哎,总会有办法。」
为了不让艾玛听见背后愈来愈大的骚动,内海噘起唇,以口哨高亢地吹起「谜变奏曲」。
注38:keystone,位于拱型建筑最顶端的石块,用来承受、平衡两边的压力,乃关键之石。
执笔写〈失乐园〉时,承蒙莱佛士酒店的常驻历史顾问(resident historian)leslie danker协助,谨此致谢。
解说 醒来、反抗,或永远堕落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你知道为什么d机关只录用男性吗?」
「因为女人会为了不必要的事物而杀人,为了『爱情』或『憎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间谍来说,杀人是禁忌。
——〈xx〉·《joker game》
这是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中收录的最末篇〈xx〉中,面对「被过往亡灵束缚住」的飞崎,「魔王」结城对他说的「唐突话」。这样的断语,显然充满卢梭式「两性相生相成论」(sexual dimorphism)的二元对立观点——男性=理性、能成「大事」;女性=感性、专注「小事」。所以,需要理性关注胜过一切的情报机构,容不下女性的存在。
卢梭的论调,放到如今来看,已然落伍得可笑。然而,此类「理智战胜一切」、「理智较感情更为崇高」的想法,却是从过往到当下都未曾真正消逝——「恋爱是感情的一种,而任何一种感情都违反我视为最高位的真正冷静理性。我自己是不会结婚的,以免判断力产生偏差。」夏洛克·福尔摩斯如是说。「人类的头脑能做任何事,只要遵从理性就够了,幸好老天把理性留给了我们。」凡杜森教授如是说。「理智至上」的思考,支配许多以解谜为职志的虚构侦探,同时也将理性拉抬到超乎想象的地位。
因此,表面上属于间谍小说,实际上却可归类到(本格)推理系谱的d机关系列(记得福尔摩斯与华生关于十七级楼梯的对话吗?我总是忍不住觉得那段对话或许就是d机关入学考的灵感来源)。对于理性的维护,也总是不遗余力。在d机关的注视下,感情似乎成了最危险的罩门,是任务毁坏的最初,也是个体消亡的起点。唯有消除感情,才能在任何状况下成功完成任务。(「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结城中校如是说。)而在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与第二集《double joker》中,我们则见证此一法则的不断胜出,仿佛确实是再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
若我们回头细心检视侦探群像,不须动用到以「将犯罪还给有理由的人」为号召的冷硬派诸硬汉,也毋须召唤很早就开始书写侦探感情生活的桃乐丝·榭尔丝与她的温西爵爷,即可发现,侦探的驱动力从来不只是「理性」。驱使他们理性运作的,除了罪恶的挑战外,也往往是对于不公不义的反对。在福尔摩斯系列探案中,侦探从不缺乏真情流露的时刻——对「那位女士」的敬慕、对华生受伤时的愤恨、对玩弄自己继女感情的继父之愤怒……尽管宣称冷静理性是他的最高指导原则,但促使他「与天使站在同一边」的,感情绝对占了相当的比重。
因此,如果说第一集《joker game》是描述d机关从无到有的建立、第二集《double joker》讲述的是关于「破灭」的故事,那么第三集《paradise lost》关注的,就是「理性与感性」——或者更确切的说,是「爱情」这个既单纯又复杂的议题。在〈误算〉中,尚、玛丽与亚伦的三角关系,正是尚出卖同志的原因;〈追迹〉描写敌方间谍阿龙·普莱斯试图追查「魔王」的过去,却以「与妻子一起过退休生活」为结尾;整本小说中篇幅最长的〈代号刻耳柏洛斯〉,则以追查英国间谍的神秘谋杀案为经纬,慢慢揭开爱恨情仇如何让一个人走上间谍之路。
更别提〈失乐园〉中,麦可为了营救情人茱莉亚,不仅害无辜者坐困牢笼,甚至亲手导致「乐园」的毁灭——d机关间谍显然是担任着原始传说里「蛇」(撒旦)的角色。麦可受到「蛇」的引诱,吃下「能分别善恶的果实」,追出第一层的真相,不料,更大的诱惑紧追在后。当麦可察觉自身实际上并非「善」的化身,而是「恶」的帮手时,他选择放手令乐园毁灭。这段情节令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在柳广司的编排下,新加坡则是为成全麦可与茱莉亚陷落。无论哪一个故事都存在着感情,甚或可说,感情往往有着决定性的推动作用(有意思的是,与引文相反,本书中因感情采取行动的多为男性);尽管在前面三篇小说中,「感情」似乎维持前两集一贯的基调:若非被「理性」所利用,即是被「理性」所奚落。然而,在此一基调下,却缓慢酝酿着属于谍报员本身的变奏曲。比如,岛野在回忆亚伦等人充满「激情」的邀请时,第一反应是「微感遗憾」,接着才表现出身为专业间谍「不可能为那种东西牺牲生命」的坚决;〈追迹〉中,阿龙解开「谜团」的钥匙,是与妻子闲聊之际取得,后来当他获释、发现自己彻底败北时,所思所想其实早就和妻子紧紧相系:「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艾伦一起去比利时生活吧。……一定会有美好的余生。」;〈代号刻耳柏洛斯〉中,内海解开英国间谍死亡之谜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后半生与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女孩绑在一起,更不用说小女孩的母亲,即是怀抱对丈夫的爱,才投身此业的「业余间谍」。
「人活在世上,其实很容易被某种存在束缚住,但那是放弃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的责任,也是放弃自己。」这是「魔王」的信念,也是他用来夺走「孩童」灵魂的「花言巧语」。然而,执着于「活着归来报告」的他与亲手训练的d机关成员,难道不一样是被「某种存在」束缚?某种名为「绝对理性」的存在。面对这样的束缚,d机关成员大多欣然接受。除了「我一定办得到」的自负,多多少少也包含对教导自己「绝对理性」的魔王结城的尊敬,及渴求其认同的心理。只不过,即使在这样理性至上的所在,我们依然能窥见感情涓滴流过的暗影。于是,一路走来,我们看到〈xx〉中无法舍弃心灵依靠的飞崎、看到〈误算〉中略有动摇的岛野,最后在〈代号刻耳柏洛斯〉中,看到难以理解自己为何下此决定的内海——在d机关系列第三部的末尾,「情感」最终回过头咬了「理性」一口。
〈代号刻耳伯洛斯〉就像一则给间谍的寓/预言。辛西亚与内海,都在意外中察觉到出乎预料的真实,并为此「牺牲一切」。辛西亚深爱丈夫,执意报复,牺牲她剩余的一切,即和女儿相处的时光;内海为了「解开欺瞒魔王的谜团」,也牺牲他剩余的一切,即对魔王与机关的忠诚。于是,很讽刺地,以揪出「破坏魔王计划」为职志进行解谜的内海,却在谜团解开后,不得不「把脑中浮现的结城中校脸孔赶到巨大的积雨云彼方」。属于间谍的变奏曲,至此完成了其主题——不是彻底挣脱一切,毫不迟疑朝「绝对理性」之路前进,而是甘心受「感情」束缚。或许这才是最终,也最重的反叛。
而,哪一种道路是正确的?
或许可用d机关的信条来回答。
——在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绝对正确的解答。
本文作者介绍
路那 台湾大学推理小说研究社第九届社员,现为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博士生、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理事。自幼蛀书为乐,尤嗜小说,特好推理、科幻、奇幻、罗曼史及各文类杂交种。近日乃悟美漫英剧之妙,遂一头栽入、不知所踪,不知何日方得重回人世耶。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你知道为什么d机关只录用男性吗?」
「因为女人会为了不必要的事物而杀人,为了『爱情』或『憎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间谍来说,杀人是禁忌。
——〈xx〉·《joker game》
这是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中收录的最末篇〈xx〉中,面对「被过往亡灵束缚住」的飞崎,「魔王」结城对他说的「唐突话」。这样的断语,显然充满卢梭式「两性相生相成论」(sexual dimorphism)的二元对立观点——男性=理性、能成「大事」;女性=感性、专注「小事」。所以,需要理性关注胜过一切的情报机构,容不下女性的存在。
卢梭的论调,放到如今来看,已然落伍得可笑。然而,此类「理智战胜一切」、「理智较感情更为崇高」的想法,却是从过往到当下都未曾真正消逝——「恋爱是感情的一种,而任何一种感情都违反我视为最高位的真正冷静理性。我自己是不会结婚的,以免判断力产生偏差。」夏洛克·福尔摩斯如是说。「人类的头脑能做任何事,只要遵从理性就够了,幸好老天把理性留给了我们。」凡杜森教授如是说。「理智至上」的思考,支配许多以解谜为职志的虚构侦探,同时也将理性拉抬到超乎想象的地位。
因此,表面上属于间谍小说,实际上却可归类到(本格)推理系谱的d机关系列(记得福尔摩斯与华生关于十七级楼梯的对话吗?我总是忍不住觉得那段对话或许就是d机关入学考的灵感来源)。对于理性的维护,也总是不遗余力。在d机关的注视下,感情似乎成了最危险的罩门,是任务毁坏的最初,也是个体消亡的起点。唯有消除感情,才能在任何状况下成功完成任务。(「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结城中校如是说。)而在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与第二集《double joker》中,我们则见证此一法则的不断胜出,仿佛确实是再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
若我们回头细心检视侦探群像,不须动用到以「将犯罪还给有理由的人」为号召的冷硬派诸硬汉,也毋须召唤很早就开始书写侦探感情生活的桃乐丝·榭尔丝与她的温西爵爷,即可发现,侦探的驱动力从来不只是「理性」。驱使他们理性运作的,除了罪恶的挑战外,也往往是对于不公不义的反对。在福尔摩斯系列探案中,侦探从不缺乏真情流露的时刻——对「那位女士」的敬慕、对华生受伤时的愤恨、对玩弄自己继女感情的继父之愤怒……尽管宣称冷静理性是他的最高指导原则,但促使他「与天使站在同一边」的,感情绝对占了相当的比重。
因此,如果说第一集《joker game》是描述d机关从无到有的建立、第二集《double joker》讲述的是关于「破灭」的故事,那么第三集《paradise lost》关注的,就是「理性与感性」——或者更确切的说,是「爱情」这个既单纯又复杂的议题。在〈误算〉中,尚、玛丽与亚伦的三角关系,正是尚出卖同志的原因;〈追迹〉描写敌方间谍阿龙·普莱斯试图追查「魔王」的过去,却以「与妻子一起过退休生活」为结尾;整本小说中篇幅最长的〈代号刻耳柏洛斯〉,则以追查英国间谍的神秘谋杀案为经纬,慢慢揭开爱恨情仇如何让一个人走上间谍之路。
更别提〈失乐园〉中,麦可为了营救情人茱莉亚,不仅害无辜者坐困牢笼,甚至亲手导致「乐园」的毁灭——d机关间谍显然是担任着原始传说里「蛇」(撒旦)的角色。麦可受到「蛇」的引诱,吃下「能分别善恶的果实」,追出第一层的真相,不料,更大的诱惑紧追在后。当麦可察觉自身实际上并非「善」的化身,而是「恶」的帮手时,他选择放手令乐园毁灭。这段情节令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在柳广司的编排下,新加坡则是为成全麦可与茱莉亚陷落。无论哪一个故事都存在着感情,甚或可说,感情往往有着决定性的推动作用(有意思的是,与引文相反,本书中因感情采取行动的多为男性);尽管在前面三篇小说中,「感情」似乎维持前两集一贯的基调:若非被「理性」所利用,即是被「理性」所奚落。然而,在此一基调下,却缓慢酝酿着属于谍报员本身的变奏曲。比如,岛野在回忆亚伦等人充满「激情」的邀请时,第一反应是「微感遗憾」,接着才表现出身为专业间谍「不可能为那种东西牺牲生命」的坚决;〈追迹〉中,阿龙解开「谜团」的钥匙,是与妻子闲聊之际取得,后来当他获释、发现自己彻底败北时,所思所想其实早就和妻子紧紧相系:「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艾伦一起去比利时生活吧。……一定会有美好的余生。」;〈代号刻耳柏洛斯〉中,内海解开英国间谍死亡之谜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后半生与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女孩绑在一起,更不用说小女孩的母亲,即是怀抱对丈夫的爱,才投身此业的「业余间谍」。
「人活在世上,其实很容易被某种存在束缚住,但那是放弃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的责任,也是放弃自己。」这是「魔王」的信念,也是他用来夺走「孩童」灵魂的「花言巧语」。然而,执着于「活着归来报告」的他与亲手训练的d机关成员,难道不一样是被「某种存在」束缚?某种名为「绝对理性」的存在。面对这样的束缚,d机关成员大多欣然接受。除了「我一定办得到」的自负,多多少少也包含对教导自己「绝对理性」的魔王结城的尊敬,及渴求其认同的心理。只不过,即使在这样理性至上的所在,我们依然能窥见感情涓滴流过的暗影。于是,一路走来,我们看到〈xx〉中无法舍弃心灵依靠的飞崎、看到〈误算〉中略有动摇的岛野,最后在〈代号刻耳柏洛斯〉中,看到难以理解自己为何下此决定的内海——在d机关系列第三部的末尾,「情感」最终回过头咬了「理性」一口。
〈代号刻耳伯洛斯〉就像一则给间谍的寓/预言。辛西亚与内海,都在意外中察觉到出乎预料的真实,并为此「牺牲一切」。辛西亚深爱丈夫,执意报复,牺牲她剩余的一切,即和女儿相处的时光;内海为了「解开欺瞒魔王的谜团」,也牺牲他剩余的一切,即对魔王与机关的忠诚。于是,很讽刺地,以揪出「破坏魔王计划」为职志进行解谜的内海,却在谜团解开后,不得不「把脑中浮现的结城中校脸孔赶到巨大的积雨云彼方」。属于间谍的变奏曲,至此完成了其主题——不是彻底挣脱一切,毫不迟疑朝「绝对理性」之路前进,而是甘心受「感情」束缚。或许这才是最终,也最重的反叛。
而,哪一种道路是正确的?
或许可用d机关的信条来回答。
——在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绝对正确的解答。
本文作者介绍
路那 台湾大学推理小说研究社第九届社员,现为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博士生、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理事。自幼蛀书为乐,尤嗜小说,特好推理、科幻、奇幻、罗曼史及各文类杂交种。近日乃悟美漫英剧之妙,遂一头栽入、不知所踪,不知何日方得重回人世耶。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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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女人会为了不必要的事物而杀人,为了『爱情』或『憎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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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joker g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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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的论调,放到如今来看,已然落伍得可笑。然而,此类「理智战胜一切」、「理智较感情更为崇高」的想法,却是从过往到当下都未曾真正消逝——「恋爱是感情的一种,而任何一种感情都违反我视为最高位的真正冷静理性。我自己是不会结婚的,以免判断力产生偏差。」夏洛克·福尔摩斯如是说。「人类的头脑能做任何事,只要遵从理性就够了,幸好老天把理性留给了我们。」凡杜森教授如是说。「理智至上」的思考,支配许多以解谜为职志的虚构侦探,同时也将理性拉抬到超乎想象的地位。
因此,表面上属于间谍小说,实际上却可归类到(本格)推理系谱的d机关系列(记得福尔摩斯与华生关于十七级楼梯的对话吗?我总是忍不住觉得那段对话或许就是d机关入学考的灵感来源)。对于理性的维护,也总是不遗余力。在d机关的注视下,感情似乎成了最危险的罩门,是任务毁坏的最初,也是个体消亡的起点。唯有消除感情,才能在任何状况下成功完成任务。(「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结城中校如是说。)而在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与第二集《double joker》中,我们则见证此一法则的不断胜出,仿佛确实是再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
若我们回头细心检视侦探群像,不须动用到以「将犯罪还给有理由的人」为号召的冷硬派诸硬汉,也毋须召唤很早就开始书写侦探感情生活的桃乐丝·榭尔丝与她的温西爵爷,即可发现,侦探的驱动力从来不只是「理性」。驱使他们理性运作的,除了罪恶的挑战外,也往往是对于不公不义的反对。在福尔摩斯系列探案中,侦探从不缺乏真情流露的时刻——对「那位女士」的敬慕、对华生受伤时的愤恨、对玩弄自己继女感情的继父之愤怒……尽管宣称冷静理性是他的最高指导原则,但促使他「与天使站在同一边」的,感情绝对占了相当的比重。
因此,如果说第一集《joker game》是描述d机关从无到有的建立、第二集《double joker》讲述的是关于「破灭」的故事,那么第三集《paradise lost》关注的,就是「理性与感性」——或者更确切的说,是「爱情」这个既单纯又复杂的议题。在〈误算〉中,尚、玛丽与亚伦的三角关系,正是尚出卖同志的原因;〈追迹〉描写敌方间谍阿龙·普莱斯试图追查「魔王」的过去,却以「与妻子一起过退休生活」为结尾;整本小说中篇幅最长的〈代号刻耳柏洛斯〉,则以追查英国间谍的神秘谋杀案为经纬,慢慢揭开爱恨情仇如何让一个人走上间谍之路。
更别提〈失乐园〉中,麦可为了营救情人茱莉亚,不仅害无辜者坐困牢笼,甚至亲手导致「乐园」的毁灭——d机关间谍显然是担任着原始传说里「蛇」(撒旦)的角色。麦可受到「蛇」的引诱,吃下「能分别善恶的果实」,追出第一层的真相,不料,更大的诱惑紧追在后。当麦可察觉自身实际上并非「善」的化身,而是「恶」的帮手时,他选择放手令乐园毁灭。这段情节令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在柳广司的编排下,新加坡则是为成全麦可与茱莉亚陷落。无论哪一个故事都存在着感情,甚或可说,感情往往有着决定性的推动作用(有意思的是,与引文相反,本书中因感情采取行动的多为男性);尽管在前面三篇小说中,「感情」似乎维持前两集一贯的基调:若非被「理性」所利用,即是被「理性」所奚落。然而,在此一基调下,却缓慢酝酿着属于谍报员本身的变奏曲。比如,岛野在回忆亚伦等人充满「激情」的邀请时,第一反应是「微感遗憾」,接着才表现出身为专业间谍「不可能为那种东西牺牲生命」的坚决;〈追迹〉中,阿龙解开「谜团」的钥匙,是与妻子闲聊之际取得,后来当他获释、发现自己彻底败北时,所思所想其实早就和妻子紧紧相系:「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艾伦一起去比利时生活吧。……一定会有美好的余生。」;〈代号刻耳柏洛斯〉中,内海解开英国间谍死亡之谜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后半生与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女孩绑在一起,更不用说小女孩的母亲,即是怀抱对丈夫的爱,才投身此业的「业余间谍」。
「人活在世上,其实很容易被某种存在束缚住,但那是放弃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的责任,也是放弃自己。」这是「魔王」的信念,也是他用来夺走「孩童」灵魂的「花言巧语」。然而,执着于「活着归来报告」的他与亲手训练的d机关成员,难道不一样是被「某种存在」束缚?某种名为「绝对理性」的存在。面对这样的束缚,d机关成员大多欣然接受。除了「我一定办得到」的自负,多多少少也包含对教导自己「绝对理性」的魔王结城的尊敬,及渴求其认同的心理。只不过,即使在这样理性至上的所在,我们依然能窥见感情涓滴流过的暗影。于是,一路走来,我们看到〈xx〉中无法舍弃心灵依靠的飞崎、看到〈误算〉中略有动摇的岛野,最后在〈代号刻耳柏洛斯〉中,看到难以理解自己为何下此决定的内海——在d机关系列第三部的末尾,「情感」最终回过头咬了「理性」一口。
〈代号刻耳伯洛斯〉就像一则给间谍的寓/预言。辛西亚与内海,都在意外中察觉到出乎预料的真实,并为此「牺牲一切」。辛西亚深爱丈夫,执意报复,牺牲她剩余的一切,即和女儿相处的时光;内海为了「解开欺瞒魔王的谜团」,也牺牲他剩余的一切,即对魔王与机关的忠诚。于是,很讽刺地,以揪出「破坏魔王计划」为职志进行解谜的内海,却在谜团解开后,不得不「把脑中浮现的结城中校脸孔赶到巨大的积雨云彼方」。属于间谍的变奏曲,至此完成了其主题——不是彻底挣脱一切,毫不迟疑朝「绝对理性」之路前进,而是甘心受「感情」束缚。或许这才是最终,也最重的反叛。
而,哪一种道路是正确的?
或许可用d机关的信条来回答。
——在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绝对正确的解答。
本文作者介绍
路那 台湾大学推理小说研究社第九届社员,现为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博士生、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理事。自幼蛀书为乐,尤嗜小说,特好推理、科幻、奇幻、罗曼史及各文类杂交种。近日乃悟美漫英剧之妙,遂一头栽入、不知所踪,不知何日方得重回人世耶。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你知道为什么d机关只录用男性吗?」
「因为女人会为了不必要的事物而杀人,为了『爱情』或『憎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间谍来说,杀人是禁忌。
——〈xx〉·《joker game》
这是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中收录的最末篇〈xx〉中,面对「被过往亡灵束缚住」的飞崎,「魔王」结城对他说的「唐突话」。这样的断语,显然充满卢梭式「两性相生相成论」(sexual dimorphism)的二元对立观点——男性=理性、能成「大事」;女性=感性、专注「小事」。所以,需要理性关注胜过一切的情报机构,容不下女性的存在。
卢梭的论调,放到如今来看,已然落伍得可笑。然而,此类「理智战胜一切」、「理智较感情更为崇高」的想法,却是从过往到当下都未曾真正消逝——「恋爱是感情的一种,而任何一种感情都违反我视为最高位的真正冷静理性。我自己是不会结婚的,以免判断力产生偏差。」夏洛克·福尔摩斯如是说。「人类的头脑能做任何事,只要遵从理性就够了,幸好老天把理性留给了我们。」凡杜森教授如是说。「理智至上」的思考,支配许多以解谜为职志的虚构侦探,同时也将理性拉抬到超乎想象的地位。
因此,表面上属于间谍小说,实际上却可归类到(本格)推理系谱的d机关系列(记得福尔摩斯与华生关于十七级楼梯的对话吗?我总是忍不住觉得那段对话或许就是d机关入学考的灵感来源)。对于理性的维护,也总是不遗余力。在d机关的注视下,感情似乎成了最危险的罩门,是任务毁坏的最初,也是个体消亡的起点。唯有消除感情,才能在任何状况下成功完成任务。(「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结城中校如是说。)而在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与第二集《double joker》中,我们则见证此一法则的不断胜出,仿佛确实是再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
若我们回头细心检视侦探群像,不须动用到以「将犯罪还给有理由的人」为号召的冷硬派诸硬汉,也毋须召唤很早就开始书写侦探感情生活的桃乐丝·榭尔丝与她的温西爵爷,即可发现,侦探的驱动力从来不只是「理性」。驱使他们理性运作的,除了罪恶的挑战外,也往往是对于不公不义的反对。在福尔摩斯系列探案中,侦探从不缺乏真情流露的时刻——对「那位女士」的敬慕、对华生受伤时的愤恨、对玩弄自己继女感情的继父之愤怒……尽管宣称冷静理性是他的最高指导原则,但促使他「与天使站在同一边」的,感情绝对占了相当的比重。
因此,如果说第一集《joker game》是描述d机关从无到有的建立、第二集《double joker》讲述的是关于「破灭」的故事,那么第三集《paradise lost》关注的,就是「理性与感性」——或者更确切的说,是「爱情」这个既单纯又复杂的议题。在〈误算〉中,尚、玛丽与亚伦的三角关系,正是尚出卖同志的原因;〈追迹〉描写敌方间谍阿龙·普莱斯试图追查「魔王」的过去,却以「与妻子一起过退休生活」为结尾;整本小说中篇幅最长的〈代号刻耳柏洛斯〉,则以追查英国间谍的神秘谋杀案为经纬,慢慢揭开爱恨情仇如何让一个人走上间谍之路。
更别提〈失乐园〉中,麦可为了营救情人茱莉亚,不仅害无辜者坐困牢笼,甚至亲手导致「乐园」的毁灭——d机关间谍显然是担任着原始传说里「蛇」(撒旦)的角色。麦可受到「蛇」的引诱,吃下「能分别善恶的果实」,追出第一层的真相,不料,更大的诱惑紧追在后。当麦可察觉自身实际上并非「善」的化身,而是「恶」的帮手时,他选择放手令乐园毁灭。这段情节令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在柳广司的编排下,新加坡则是为成全麦可与茱莉亚陷落。无论哪一个故事都存在着感情,甚或可说,感情往往有着决定性的推动作用(有意思的是,与引文相反,本书中因感情采取行动的多为男性);尽管在前面三篇小说中,「感情」似乎维持前两集一贯的基调:若非被「理性」所利用,即是被「理性」所奚落。然而,在此一基调下,却缓慢酝酿着属于谍报员本身的变奏曲。比如,岛野在回忆亚伦等人充满「激情」的邀请时,第一反应是「微感遗憾」,接着才表现出身为专业间谍「不可能为那种东西牺牲生命」的坚决;〈追迹〉中,阿龙解开「谜团」的钥匙,是与妻子闲聊之际取得,后来当他获释、发现自己彻底败北时,所思所想其实早就和妻子紧紧相系:「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艾伦一起去比利时生活吧。……一定会有美好的余生。」;〈代号刻耳柏洛斯〉中,内海解开英国间谍死亡之谜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后半生与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女孩绑在一起,更不用说小女孩的母亲,即是怀抱对丈夫的爱,才投身此业的「业余间谍」。
「人活在世上,其实很容易被某种存在束缚住,但那是放弃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的责任,也是放弃自己。」这是「魔王」的信念,也是他用来夺走「孩童」灵魂的「花言巧语」。然而,执着于「活着归来报告」的他与亲手训练的d机关成员,难道不一样是被「某种存在」束缚?某种名为「绝对理性」的存在。面对这样的束缚,d机关成员大多欣然接受。除了「我一定办得到」的自负,多多少少也包含对教导自己「绝对理性」的魔王结城的尊敬,及渴求其认同的心理。只不过,即使在这样理性至上的所在,我们依然能窥见感情涓滴流过的暗影。于是,一路走来,我们看到〈xx〉中无法舍弃心灵依靠的飞崎、看到〈误算〉中略有动摇的岛野,最后在〈代号刻耳柏洛斯〉中,看到难以理解自己为何下此决定的内海——在d机关系列第三部的末尾,「情感」最终回过头咬了「理性」一口。
〈代号刻耳伯洛斯〉就像一则给间谍的寓/预言。辛西亚与内海,都在意外中察觉到出乎预料的真实,并为此「牺牲一切」。辛西亚深爱丈夫,执意报复,牺牲她剩余的一切,即和女儿相处的时光;内海为了「解开欺瞒魔王的谜团」,也牺牲他剩余的一切,即对魔王与机关的忠诚。于是,很讽刺地,以揪出「破坏魔王计划」为职志进行解谜的内海,却在谜团解开后,不得不「把脑中浮现的结城中校脸孔赶到巨大的积雨云彼方」。属于间谍的变奏曲,至此完成了其主题——不是彻底挣脱一切,毫不迟疑朝「绝对理性」之路前进,而是甘心受「感情」束缚。或许这才是最终,也最重的反叛。
而,哪一种道路是正确的?
或许可用d机关的信条来回答。
——在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绝对正确的解答。
本文作者介绍
路那 台湾大学推理小说研究社第九届社员,现为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博士生、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理事。自幼蛀书为乐,尤嗜小说,特好推理、科幻、奇幻、罗曼史及各文类杂交种。近日乃悟美漫英剧之妙,遂一头栽入、不知所踪,不知何日方得重回人世耶。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你知道为什么d机关只录用男性吗?」
「因为女人会为了不必要的事物而杀人,为了『爱情』或『憎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间谍来说,杀人是禁忌。
——〈xx〉·《joker game》
这是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中收录的最末篇〈xx〉中,面对「被过往亡灵束缚住」的飞崎,「魔王」结城对他说的「唐突话」。这样的断语,显然充满卢梭式「两性相生相成论」(sexual dimorphism)的二元对立观点——男性=理性、能成「大事」;女性=感性、专注「小事」。所以,需要理性关注胜过一切的情报机构,容不下女性的存在。
卢梭的论调,放到如今来看,已然落伍得可笑。然而,此类「理智战胜一切」、「理智较感情更为崇高」的想法,却是从过往到当下都未曾真正消逝——「恋爱是感情的一种,而任何一种感情都违反我视为最高位的真正冷静理性。我自己是不会结婚的,以免判断力产生偏差。」夏洛克·福尔摩斯如是说。「人类的头脑能做任何事,只要遵从理性就够了,幸好老天把理性留给了我们。」凡杜森教授如是说。「理智至上」的思考,支配许多以解谜为职志的虚构侦探,同时也将理性拉抬到超乎想象的地位。
因此,表面上属于间谍小说,实际上却可归类到(本格)推理系谱的d机关系列(记得福尔摩斯与华生关于十七级楼梯的对话吗?我总是忍不住觉得那段对话或许就是d机关入学考的灵感来源)。对于理性的维护,也总是不遗余力。在d机关的注视下,感情似乎成了最危险的罩门,是任务毁坏的最初,也是个体消亡的起点。唯有消除感情,才能在任何状况下成功完成任务。(「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结城中校如是说。)而在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与第二集《double joker》中,我们则见证此一法则的不断胜出,仿佛确实是再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
若我们回头细心检视侦探群像,不须动用到以「将犯罪还给有理由的人」为号召的冷硬派诸硬汉,也毋须召唤很早就开始书写侦探感情生活的桃乐丝·榭尔丝与她的温西爵爷,即可发现,侦探的驱动力从来不只是「理性」。驱使他们理性运作的,除了罪恶的挑战外,也往往是对于不公不义的反对。在福尔摩斯系列探案中,侦探从不缺乏真情流露的时刻——对「那位女士」的敬慕、对华生受伤时的愤恨、对玩弄自己继女感情的继父之愤怒……尽管宣称冷静理性是他的最高指导原则,但促使他「与天使站在同一边」的,感情绝对占了相当的比重。
因此,如果说第一集《joker game》是描述d机关从无到有的建立、第二集《double joker》讲述的是关于「破灭」的故事,那么第三集《paradise lost》关注的,就是「理性与感性」——或者更确切的说,是「爱情」这个既单纯又复杂的议题。在〈误算〉中,尚、玛丽与亚伦的三角关系,正是尚出卖同志的原因;〈追迹〉描写敌方间谍阿龙·普莱斯试图追查「魔王」的过去,却以「与妻子一起过退休生活」为结尾;整本小说中篇幅最长的〈代号刻耳柏洛斯〉,则以追查英国间谍的神秘谋杀案为经纬,慢慢揭开爱恨情仇如何让一个人走上间谍之路。
更别提〈失乐园〉中,麦可为了营救情人茱莉亚,不仅害无辜者坐困牢笼,甚至亲手导致「乐园」的毁灭——d机关间谍显然是担任着原始传说里「蛇」(撒旦)的角色。麦可受到「蛇」的引诱,吃下「能分别善恶的果实」,追出第一层的真相,不料,更大的诱惑紧追在后。当麦可察觉自身实际上并非「善」的化身,而是「恶」的帮手时,他选择放手令乐园毁灭。这段情节令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在柳广司的编排下,新加坡则是为成全麦可与茱莉亚陷落。无论哪一个故事都存在着感情,甚或可说,感情往往有着决定性的推动作用(有意思的是,与引文相反,本书中因感情采取行动的多为男性);尽管在前面三篇小说中,「感情」似乎维持前两集一贯的基调:若非被「理性」所利用,即是被「理性」所奚落。然而,在此一基调下,却缓慢酝酿着属于谍报员本身的变奏曲。比如,岛野在回忆亚伦等人充满「激情」的邀请时,第一反应是「微感遗憾」,接着才表现出身为专业间谍「不可能为那种东西牺牲生命」的坚决;〈追迹〉中,阿龙解开「谜团」的钥匙,是与妻子闲聊之际取得,后来当他获释、发现自己彻底败北时,所思所想其实早就和妻子紧紧相系:「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艾伦一起去比利时生活吧。……一定会有美好的余生。」;〈代号刻耳柏洛斯〉中,内海解开英国间谍死亡之谜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后半生与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女孩绑在一起,更不用说小女孩的母亲,即是怀抱对丈夫的爱,才投身此业的「业余间谍」。
「人活在世上,其实很容易被某种存在束缚住,但那是放弃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的责任,也是放弃自己。」这是「魔王」的信念,也是他用来夺走「孩童」灵魂的「花言巧语」。然而,执着于「活着归来报告」的他与亲手训练的d机关成员,难道不一样是被「某种存在」束缚?某种名为「绝对理性」的存在。面对这样的束缚,d机关成员大多欣然接受。除了「我一定办得到」的自负,多多少少也包含对教导自己「绝对理性」的魔王结城的尊敬,及渴求其认同的心理。只不过,即使在这样理性至上的所在,我们依然能窥见感情涓滴流过的暗影。于是,一路走来,我们看到〈xx〉中无法舍弃心灵依靠的飞崎、看到〈误算〉中略有动摇的岛野,最后在〈代号刻耳柏洛斯〉中,看到难以理解自己为何下此决定的内海——在d机关系列第三部的末尾,「情感」最终回过头咬了「理性」一口。
〈代号刻耳伯洛斯〉就像一则给间谍的寓/预言。辛西亚与内海,都在意外中察觉到出乎预料的真实,并为此「牺牲一切」。辛西亚深爱丈夫,执意报复,牺牲她剩余的一切,即和女儿相处的时光;内海为了「解开欺瞒魔王的谜团」,也牺牲他剩余的一切,即对魔王与机关的忠诚。于是,很讽刺地,以揪出「破坏魔王计划」为职志进行解谜的内海,却在谜团解开后,不得不「把脑中浮现的结城中校脸孔赶到巨大的积雨云彼方」。属于间谍的变奏曲,至此完成了其主题——不是彻底挣脱一切,毫不迟疑朝「绝对理性」之路前进,而是甘心受「感情」束缚。或许这才是最终,也最重的反叛。
而,哪一种道路是正确的?
或许可用d机关的信条来回答。
——在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绝对正确的解答。
本文作者介绍
路那 台湾大学推理小说研究社第九届社员,现为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博士生、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理事。自幼蛀书为乐,尤嗜小说,特好推理、科幻、奇幻、罗曼史及各文类杂交种。近日乃悟美漫英剧之妙,遂一头栽入、不知所踪,不知何日方得重回人世耶。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你知道为什么d机关只录用男性吗?」
「因为女人会为了不必要的事物而杀人,为了『爱情』或『憎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间谍来说,杀人是禁忌。
——〈xx〉·《joker game》
这是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中收录的最末篇〈xx〉中,面对「被过往亡灵束缚住」的飞崎,「魔王」结城对他说的「唐突话」。这样的断语,显然充满卢梭式「两性相生相成论」(sexual dimorphism)的二元对立观点——男性=理性、能成「大事」;女性=感性、专注「小事」。所以,需要理性关注胜过一切的情报机构,容不下女性的存在。
卢梭的论调,放到如今来看,已然落伍得可笑。然而,此类「理智战胜一切」、「理智较感情更为崇高」的想法,却是从过往到当下都未曾真正消逝——「恋爱是感情的一种,而任何一种感情都违反我视为最高位的真正冷静理性。我自己是不会结婚的,以免判断力产生偏差。」夏洛克·福尔摩斯如是说。「人类的头脑能做任何事,只要遵从理性就够了,幸好老天把理性留给了我们。」凡杜森教授如是说。「理智至上」的思考,支配许多以解谜为职志的虚构侦探,同时也将理性拉抬到超乎想象的地位。
因此,表面上属于间谍小说,实际上却可归类到(本格)推理系谱的d机关系列(记得福尔摩斯与华生关于十七级楼梯的对话吗?我总是忍不住觉得那段对话或许就是d机关入学考的灵感来源)。对于理性的维护,也总是不遗余力。在d机关的注视下,感情似乎成了最危险的罩门,是任务毁坏的最初,也是个体消亡的起点。唯有消除感情,才能在任何状况下成功完成任务。(「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结城中校如是说。)而在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与第二集《double joker》中,我们则见证此一法则的不断胜出,仿佛确实是再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
若我们回头细心检视侦探群像,不须动用到以「将犯罪还给有理由的人」为号召的冷硬派诸硬汉,也毋须召唤很早就开始书写侦探感情生活的桃乐丝·榭尔丝与她的温西爵爷,即可发现,侦探的驱动力从来不只是「理性」。驱使他们理性运作的,除了罪恶的挑战外,也往往是对于不公不义的反对。在福尔摩斯系列探案中,侦探从不缺乏真情流露的时刻——对「那位女士」的敬慕、对华生受伤时的愤恨、对玩弄自己继女感情的继父之愤怒……尽管宣称冷静理性是他的最高指导原则,但促使他「与天使站在同一边」的,感情绝对占了相当的比重。
因此,如果说第一集《joker game》是描述d机关从无到有的建立、第二集《double joker》讲述的是关于「破灭」的故事,那么第三集《paradise lost》关注的,就是「理性与感性」——或者更确切的说,是「爱情」这个既单纯又复杂的议题。在〈误算〉中,尚、玛丽与亚伦的三角关系,正是尚出卖同志的原因;〈追迹〉描写敌方间谍阿龙·普莱斯试图追查「魔王」的过去,却以「与妻子一起过退休生活」为结尾;整本小说中篇幅最长的〈代号刻耳柏洛斯〉,则以追查英国间谍的神秘谋杀案为经纬,慢慢揭开爱恨情仇如何让一个人走上间谍之路。
更别提〈失乐园〉中,麦可为了营救情人茱莉亚,不仅害无辜者坐困牢笼,甚至亲手导致「乐园」的毁灭——d机关间谍显然是担任着原始传说里「蛇」(撒旦)的角色。麦可受到「蛇」的引诱,吃下「能分别善恶的果实」,追出第一层的真相,不料,更大的诱惑紧追在后。当麦可察觉自身实际上并非「善」的化身,而是「恶」的帮手时,他选择放手令乐园毁灭。这段情节令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在柳广司的编排下,新加坡则是为成全麦可与茱莉亚陷落。无论哪一个故事都存在着感情,甚或可说,感情往往有着决定性的推动作用(有意思的是,与引文相反,本书中因感情采取行动的多为男性);尽管在前面三篇小说中,「感情」似乎维持前两集一贯的基调:若非被「理性」所利用,即是被「理性」所奚落。然而,在此一基调下,却缓慢酝酿着属于谍报员本身的变奏曲。比如,岛野在回忆亚伦等人充满「激情」的邀请时,第一反应是「微感遗憾」,接着才表现出身为专业间谍「不可能为那种东西牺牲生命」的坚决;〈追迹〉中,阿龙解开「谜团」的钥匙,是与妻子闲聊之际取得,后来当他获释、发现自己彻底败北时,所思所想其实早就和妻子紧紧相系:「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艾伦一起去比利时生活吧。……一定会有美好的余生。」;〈代号刻耳柏洛斯〉中,内海解开英国间谍死亡之谜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后半生与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女孩绑在一起,更不用说小女孩的母亲,即是怀抱对丈夫的爱,才投身此业的「业余间谍」。
「人活在世上,其实很容易被某种存在束缚住,但那是放弃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的责任,也是放弃自己。」这是「魔王」的信念,也是他用来夺走「孩童」灵魂的「花言巧语」。然而,执着于「活着归来报告」的他与亲手训练的d机关成员,难道不一样是被「某种存在」束缚?某种名为「绝对理性」的存在。面对这样的束缚,d机关成员大多欣然接受。除了「我一定办得到」的自负,多多少少也包含对教导自己「绝对理性」的魔王结城的尊敬,及渴求其认同的心理。只不过,即使在这样理性至上的所在,我们依然能窥见感情涓滴流过的暗影。于是,一路走来,我们看到〈xx〉中无法舍弃心灵依靠的飞崎、看到〈误算〉中略有动摇的岛野,最后在〈代号刻耳柏洛斯〉中,看到难以理解自己为何下此决定的内海——在d机关系列第三部的末尾,「情感」最终回过头咬了「理性」一口。
〈代号刻耳伯洛斯〉就像一则给间谍的寓/预言。辛西亚与内海,都在意外中察觉到出乎预料的真实,并为此「牺牲一切」。辛西亚深爱丈夫,执意报复,牺牲她剩余的一切,即和女儿相处的时光;内海为了「解开欺瞒魔王的谜团」,也牺牲他剩余的一切,即对魔王与机关的忠诚。于是,很讽刺地,以揪出「破坏魔王计划」为职志进行解谜的内海,却在谜团解开后,不得不「把脑中浮现的结城中校脸孔赶到巨大的积雨云彼方」。属于间谍的变奏曲,至此完成了其主题——不是彻底挣脱一切,毫不迟疑朝「绝对理性」之路前进,而是甘心受「感情」束缚。或许这才是最终,也最重的反叛。
而,哪一种道路是正确的?
或许可用d机关的信条来回答。
——在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绝对正确的解答。
本文作者介绍
路那 台湾大学推理小说研究社第九届社员,现为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博士生、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理事。自幼蛀书为乐,尤嗜小说,特好推理、科幻、奇幻、罗曼史及各文类杂交种。近日乃悟美漫英剧之妙,遂一头栽入、不知所踪,不知何日方得重回人世耶。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你知道为什么d机关只录用男性吗?」
「因为女人会为了不必要的事物而杀人,为了『爱情』或『憎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间谍来说,杀人是禁忌。
——〈xx〉·《joker game》
这是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中收录的最末篇〈xx〉中,面对「被过往亡灵束缚住」的飞崎,「魔王」结城对他说的「唐突话」。这样的断语,显然充满卢梭式「两性相生相成论」(sexual dimorphism)的二元对立观点——男性=理性、能成「大事」;女性=感性、专注「小事」。所以,需要理性关注胜过一切的情报机构,容不下女性的存在。
卢梭的论调,放到如今来看,已然落伍得可笑。然而,此类「理智战胜一切」、「理智较感情更为崇高」的想法,却是从过往到当下都未曾真正消逝——「恋爱是感情的一种,而任何一种感情都违反我视为最高位的真正冷静理性。我自己是不会结婚的,以免判断力产生偏差。」夏洛克·福尔摩斯如是说。「人类的头脑能做任何事,只要遵从理性就够了,幸好老天把理性留给了我们。」凡杜森教授如是说。「理智至上」的思考,支配许多以解谜为职志的虚构侦探,同时也将理性拉抬到超乎想象的地位。
因此,表面上属于间谍小说,实际上却可归类到(本格)推理系谱的d机关系列(记得福尔摩斯与华生关于十七级楼梯的对话吗?我总是忍不住觉得那段对话或许就是d机关入学考的灵感来源)。对于理性的维护,也总是不遗余力。在d机关的注视下,感情似乎成了最危险的罩门,是任务毁坏的最初,也是个体消亡的起点。唯有消除感情,才能在任何状况下成功完成任务。(「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结城中校如是说。)而在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与第二集《double joker》中,我们则见证此一法则的不断胜出,仿佛确实是再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
若我们回头细心检视侦探群像,不须动用到以「将犯罪还给有理由的人」为号召的冷硬派诸硬汉,也毋须召唤很早就开始书写侦探感情生活的桃乐丝·榭尔丝与她的温西爵爷,即可发现,侦探的驱动力从来不只是「理性」。驱使他们理性运作的,除了罪恶的挑战外,也往往是对于不公不义的反对。在福尔摩斯系列探案中,侦探从不缺乏真情流露的时刻——对「那位女士」的敬慕、对华生受伤时的愤恨、对玩弄自己继女感情的继父之愤怒……尽管宣称冷静理性是他的最高指导原则,但促使他「与天使站在同一边」的,感情绝对占了相当的比重。
因此,如果说第一集《joker game》是描述d机关从无到有的建立、第二集《double joker》讲述的是关于「破灭」的故事,那么第三集《paradise lost》关注的,就是「理性与感性」——或者更确切的说,是「爱情」这个既单纯又复杂的议题。在〈误算〉中,尚、玛丽与亚伦的三角关系,正是尚出卖同志的原因;〈追迹〉描写敌方间谍阿龙·普莱斯试图追查「魔王」的过去,却以「与妻子一起过退休生活」为结尾;整本小说中篇幅最长的〈代号刻耳柏洛斯〉,则以追查英国间谍的神秘谋杀案为经纬,慢慢揭开爱恨情仇如何让一个人走上间谍之路。
更别提〈失乐园〉中,麦可为了营救情人茱莉亚,不仅害无辜者坐困牢笼,甚至亲手导致「乐园」的毁灭——d机关间谍显然是担任着原始传说里「蛇」(撒旦)的角色。麦可受到「蛇」的引诱,吃下「能分别善恶的果实」,追出第一层的真相,不料,更大的诱惑紧追在后。当麦可察觉自身实际上并非「善」的化身,而是「恶」的帮手时,他选择放手令乐园毁灭。这段情节令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在柳广司的编排下,新加坡则是为成全麦可与茱莉亚陷落。无论哪一个故事都存在着感情,甚或可说,感情往往有着决定性的推动作用(有意思的是,与引文相反,本书中因感情采取行动的多为男性);尽管在前面三篇小说中,「感情」似乎维持前两集一贯的基调:若非被「理性」所利用,即是被「理性」所奚落。然而,在此一基调下,却缓慢酝酿着属于谍报员本身的变奏曲。比如,岛野在回忆亚伦等人充满「激情」的邀请时,第一反应是「微感遗憾」,接着才表现出身为专业间谍「不可能为那种东西牺牲生命」的坚决;〈追迹〉中,阿龙解开「谜团」的钥匙,是与妻子闲聊之际取得,后来当他获释、发现自己彻底败北时,所思所想其实早就和妻子紧紧相系:「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艾伦一起去比利时生活吧。……一定会有美好的余生。」;〈代号刻耳柏洛斯〉中,内海解开英国间谍死亡之谜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后半生与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女孩绑在一起,更不用说小女孩的母亲,即是怀抱对丈夫的爱,才投身此业的「业余间谍」。
「人活在世上,其实很容易被某种存在束缚住,但那是放弃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的责任,也是放弃自己。」这是「魔王」的信念,也是他用来夺走「孩童」灵魂的「花言巧语」。然而,执着于「活着归来报告」的他与亲手训练的d机关成员,难道不一样是被「某种存在」束缚?某种名为「绝对理性」的存在。面对这样的束缚,d机关成员大多欣然接受。除了「我一定办得到」的自负,多多少少也包含对教导自己「绝对理性」的魔王结城的尊敬,及渴求其认同的心理。只不过,即使在这样理性至上的所在,我们依然能窥见感情涓滴流过的暗影。于是,一路走来,我们看到〈xx〉中无法舍弃心灵依靠的飞崎、看到〈误算〉中略有动摇的岛野,最后在〈代号刻耳柏洛斯〉中,看到难以理解自己为何下此决定的内海——在d机关系列第三部的末尾,「情感」最终回过头咬了「理性」一口。
〈代号刻耳伯洛斯〉就像一则给间谍的寓/预言。辛西亚与内海,都在意外中察觉到出乎预料的真实,并为此「牺牲一切」。辛西亚深爱丈夫,执意报复,牺牲她剩余的一切,即和女儿相处的时光;内海为了「解开欺瞒魔王的谜团」,也牺牲他剩余的一切,即对魔王与机关的忠诚。于是,很讽刺地,以揪出「破坏魔王计划」为职志进行解谜的内海,却在谜团解开后,不得不「把脑中浮现的结城中校脸孔赶到巨大的积雨云彼方」。属于间谍的变奏曲,至此完成了其主题——不是彻底挣脱一切,毫不迟疑朝「绝对理性」之路前进,而是甘心受「感情」束缚。或许这才是最终,也最重的反叛。
而,哪一种道路是正确的?
或许可用d机关的信条来回答。
——在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绝对正确的解答。
本文作者介绍
路那 台湾大学推理小说研究社第九届社员,现为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博士生、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理事。自幼蛀书为乐,尤嗜小说,特好推理、科幻、奇幻、罗曼史及各文类杂交种。近日乃悟美漫英剧之妙,遂一头栽入、不知所踪,不知何日方得重回人世耶。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你知道为什么d机关只录用男性吗?」
「因为女人会为了不必要的事物而杀人,为了『爱情』或『憎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间谍来说,杀人是禁忌。
——〈xx〉·《joker game》
这是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中收录的最末篇〈xx〉中,面对「被过往亡灵束缚住」的飞崎,「魔王」结城对他说的「唐突话」。这样的断语,显然充满卢梭式「两性相生相成论」(sexual dimorphism)的二元对立观点——男性=理性、能成「大事」;女性=感性、专注「小事」。所以,需要理性关注胜过一切的情报机构,容不下女性的存在。
卢梭的论调,放到如今来看,已然落伍得可笑。然而,此类「理智战胜一切」、「理智较感情更为崇高」的想法,却是从过往到当下都未曾真正消逝——「恋爱是感情的一种,而任何一种感情都违反我视为最高位的真正冷静理性。我自己是不会结婚的,以免判断力产生偏差。」夏洛克·福尔摩斯如是说。「人类的头脑能做任何事,只要遵从理性就够了,幸好老天把理性留给了我们。」凡杜森教授如是说。「理智至上」的思考,支配许多以解谜为职志的虚构侦探,同时也将理性拉抬到超乎想象的地位。
因此,表面上属于间谍小说,实际上却可归类到(本格)推理系谱的d机关系列(记得福尔摩斯与华生关于十七级楼梯的对话吗?我总是忍不住觉得那段对话或许就是d机关入学考的灵感来源)。对于理性的维护,也总是不遗余力。在d机关的注视下,感情似乎成了最危险的罩门,是任务毁坏的最初,也是个体消亡的起点。唯有消除感情,才能在任何状况下成功完成任务。(「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结城中校如是说。)而在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与第二集《double joker》中,我们则见证此一法则的不断胜出,仿佛确实是再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
若我们回头细心检视侦探群像,不须动用到以「将犯罪还给有理由的人」为号召的冷硬派诸硬汉,也毋须召唤很早就开始书写侦探感情生活的桃乐丝·榭尔丝与她的温西爵爷,即可发现,侦探的驱动力从来不只是「理性」。驱使他们理性运作的,除了罪恶的挑战外,也往往是对于不公不义的反对。在福尔摩斯系列探案中,侦探从不缺乏真情流露的时刻——对「那位女士」的敬慕、对华生受伤时的愤恨、对玩弄自己继女感情的继父之愤怒……尽管宣称冷静理性是他的最高指导原则,但促使他「与天使站在同一边」的,感情绝对占了相当的比重。
因此,如果说第一集《joker game》是描述d机关从无到有的建立、第二集《double joker》讲述的是关于「破灭」的故事,那么第三集《paradise lost》关注的,就是「理性与感性」——或者更确切的说,是「爱情」这个既单纯又复杂的议题。在〈误算〉中,尚、玛丽与亚伦的三角关系,正是尚出卖同志的原因;〈追迹〉描写敌方间谍阿龙·普莱斯试图追查「魔王」的过去,却以「与妻子一起过退休生活」为结尾;整本小说中篇幅最长的〈代号刻耳柏洛斯〉,则以追查英国间谍的神秘谋杀案为经纬,慢慢揭开爱恨情仇如何让一个人走上间谍之路。
更别提〈失乐园〉中,麦可为了营救情人茱莉亚,不仅害无辜者坐困牢笼,甚至亲手导致「乐园」的毁灭——d机关间谍显然是担任着原始传说里「蛇」(撒旦)的角色。麦可受到「蛇」的引诱,吃下「能分别善恶的果实」,追出第一层的真相,不料,更大的诱惑紧追在后。当麦可察觉自身实际上并非「善」的化身,而是「恶」的帮手时,他选择放手令乐园毁灭。这段情节令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在柳广司的编排下,新加坡则是为成全麦可与茱莉亚陷落。无论哪一个故事都存在着感情,甚或可说,感情往往有着决定性的推动作用(有意思的是,与引文相反,本书中因感情采取行动的多为男性);尽管在前面三篇小说中,「感情」似乎维持前两集一贯的基调:若非被「理性」所利用,即是被「理性」所奚落。然而,在此一基调下,却缓慢酝酿着属于谍报员本身的变奏曲。比如,岛野在回忆亚伦等人充满「激情」的邀请时,第一反应是「微感遗憾」,接着才表现出身为专业间谍「不可能为那种东西牺牲生命」的坚决;〈追迹〉中,阿龙解开「谜团」的钥匙,是与妻子闲聊之际取得,后来当他获释、发现自己彻底败北时,所思所想其实早就和妻子紧紧相系:「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艾伦一起去比利时生活吧。……一定会有美好的余生。」;〈代号刻耳柏洛斯〉中,内海解开英国间谍死亡之谜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后半生与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女孩绑在一起,更不用说小女孩的母亲,即是怀抱对丈夫的爱,才投身此业的「业余间谍」。
「人活在世上,其实很容易被某种存在束缚住,但那是放弃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的责任,也是放弃自己。」这是「魔王」的信念,也是他用来夺走「孩童」灵魂的「花言巧语」。然而,执着于「活着归来报告」的他与亲手训练的d机关成员,难道不一样是被「某种存在」束缚?某种名为「绝对理性」的存在。面对这样的束缚,d机关成员大多欣然接受。除了「我一定办得到」的自负,多多少少也包含对教导自己「绝对理性」的魔王结城的尊敬,及渴求其认同的心理。只不过,即使在这样理性至上的所在,我们依然能窥见感情涓滴流过的暗影。于是,一路走来,我们看到〈xx〉中无法舍弃心灵依靠的飞崎、看到〈误算〉中略有动摇的岛野,最后在〈代号刻耳柏洛斯〉中,看到难以理解自己为何下此决定的内海——在d机关系列第三部的末尾,「情感」最终回过头咬了「理性」一口。
〈代号刻耳伯洛斯〉就像一则给间谍的寓/预言。辛西亚与内海,都在意外中察觉到出乎预料的真实,并为此「牺牲一切」。辛西亚深爱丈夫,执意报复,牺牲她剩余的一切,即和女儿相处的时光;内海为了「解开欺瞒魔王的谜团」,也牺牲他剩余的一切,即对魔王与机关的忠诚。于是,很讽刺地,以揪出「破坏魔王计划」为职志进行解谜的内海,却在谜团解开后,不得不「把脑中浮现的结城中校脸孔赶到巨大的积雨云彼方」。属于间谍的变奏曲,至此完成了其主题——不是彻底挣脱一切,毫不迟疑朝「绝对理性」之路前进,而是甘心受「感情」束缚。或许这才是最终,也最重的反叛。
而,哪一种道路是正确的?
或许可用d机关的信条来回答。
——在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绝对正确的解答。
本文作者介绍
路那 台湾大学推理小说研究社第九届社员,现为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博士生、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理事。自幼蛀书为乐,尤嗜小说,特好推理、科幻、奇幻、罗曼史及各文类杂交种。近日乃悟美漫英剧之妙,遂一头栽入、不知所踪,不知何日方得重回人世耶。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入)
「你知道为什么d机关只录用男性吗?」
「因为女人会为了不必要的事物而杀人,为了『爱情』或『憎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间谍来说,杀人是禁忌。
——〈xx〉·《joker game》
这是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中收录的最末篇〈xx〉中,面对「被过往亡灵束缚住」的飞崎,「魔王」结城对他说的「唐突话」。这样的断语,显然充满卢梭式「两性相生相成论」(sexual dimorphism)的二元对立观点——男性=理性、能成「大事」;女性=感性、专注「小事」。所以,需要理性关注胜过一切的情报机构,容不下女性的存在。
卢梭的论调,放到如今来看,已然落伍得可笑。然而,此类「理智战胜一切」、「理智较感情更为崇高」的想法,却是从过往到当下都未曾真正消逝——「恋爱是感情的一种,而任何一种感情都违反我视为最高位的真正冷静理性。我自己是不会结婚的,以免判断力产生偏差。」夏洛克·福尔摩斯如是说。「人类的头脑能做任何事,只要遵从理性就够了,幸好老天把理性留给了我们。」凡杜森教授如是说。「理智至上」的思考,支配许多以解谜为职志的虚构侦探,同时也将理性拉抬到超乎想象的地位。
因此,表面上属于间谍小说,实际上却可归类到(本格)推理系谱的d机关系列(记得福尔摩斯与华生关于十七级楼梯的对话吗?我总是忍不住觉得那段对话或许就是d机关入学考的灵感来源)。对于理性的维护,也总是不遗余力。在d机关的注视下,感情似乎成了最危险的罩门,是任务毁坏的最初,也是个体消亡的起点。唯有消除感情,才能在任何状况下成功完成任务。(「你们要成功执行任务,唯一需要的,是在变化多端的各种情况下,都能马上下判断的能力,也就是在各种场合中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结城中校如是说。)而在d机关第一集《joker game》与第二集《double joker》中,我们则见证此一法则的不断胜出,仿佛确实是再颠扑不破的真理。
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
若我们回头细心检视侦探群像,不须动用到以「将犯罪还给有理由的人」为号召的冷硬派诸硬汉,也毋须召唤很早就开始书写侦探感情生活的桃乐丝·榭尔丝与她的温西爵爷,即可发现,侦探的驱动力从来不只是「理性」。驱使他们理性运作的,除了罪恶的挑战外,也往往是对于不公不义的反对。在福尔摩斯系列探案中,侦探从不缺乏真情流露的时刻——对「那位女士」的敬慕、对华生受伤时的愤恨、对玩弄自己继女感情的继父之愤怒……尽管宣称冷静理性是他的最高指导原则,但促使他「与天使站在同一边」的,感情绝对占了相当的比重。
因此,如果说第一集《joker game》是描述d机关从无到有的建立、第二集《double joker》讲述的是关于「破灭」的故事,那么第三集《paradise lost》关注的,就是「理性与感性」——或者更确切的说,是「爱情」这个既单纯又复杂的议题。在〈误算〉中,尚、玛丽与亚伦的三角关系,正是尚出卖同志的原因;〈追迹〉描写敌方间谍阿龙·普莱斯试图追查「魔王」的过去,却以「与妻子一起过退休生活」为结尾;整本小说中篇幅最长的〈代号刻耳柏洛斯〉,则以追查英国间谍的神秘谋杀案为经纬,慢慢揭开爱恨情仇如何让一个人走上间谍之路。
更别提〈失乐园〉中,麦可为了营救情人茱莉亚,不仅害无辜者坐困牢笼,甚至亲手导致「乐园」的毁灭——d机关间谍显然是担任着原始传说里「蛇」(撒旦)的角色。麦可受到「蛇」的引诱,吃下「能分别善恶的果实」,追出第一层的真相,不料,更大的诱惑紧追在后。当麦可察觉自身实际上并非「善」的化身,而是「恶」的帮手时,他选择放手令乐园毁灭。这段情节令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在柳广司的编排下,新加坡则是为成全麦可与茱莉亚陷落。无论哪一个故事都存在着感情,甚或可说,感情往往有着决定性的推动作用(有意思的是,与引文相反,本书中因感情采取行动的多为男性);尽管在前面三篇小说中,「感情」似乎维持前两集一贯的基调:若非被「理性」所利用,即是被「理性」所奚落。然而,在此一基调下,却缓慢酝酿着属于谍报员本身的变奏曲。比如,岛野在回忆亚伦等人充满「激情」的邀请时,第一反应是「微感遗憾」,接着才表现出身为专业间谍「不可能为那种东西牺牲生命」的坚决;〈追迹〉中,阿龙解开「谜团」的钥匙,是与妻子闲聊之际取得,后来当他获释、发现自己彻底败北时,所思所想其实早就和妻子紧紧相系:「等这场战争结束,就和艾伦一起去比利时生活吧。……一定会有美好的余生。」;〈代号刻耳柏洛斯〉中,内海解开英国间谍死亡之谜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后半生与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女孩绑在一起,更不用说小女孩的母亲,即是怀抱对丈夫的爱,才投身此业的「业余间谍」。
「人活在世上,其实很容易被某种存在束缚住,但那是放弃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的责任,也是放弃自己。」这是「魔王」的信念,也是他用来夺走「孩童」灵魂的「花言巧语」。然而,执着于「活着归来报告」的他与亲手训练的d机关成员,难道不一样是被「某种存在」束缚?某种名为「绝对理性」的存在。面对这样的束缚,d机关成员大多欣然接受。除了「我一定办得到」的自负,多多少少也包含对教导自己「绝对理性」的魔王结城的尊敬,及渴求其认同的心理。只不过,即使在这样理性至上的所在,我们依然能窥见感情涓滴流过的暗影。于是,一路走来,我们看到〈xx〉中无法舍弃心灵依靠的飞崎、看到〈误算〉中略有动摇的岛野,最后在〈代号刻耳柏洛斯〉中,看到难以理解自己为何下此决定的内海——在d机关系列第三部的末尾,「情感」最终回过头咬了「理性」一口。
〈代号刻耳伯洛斯〉就像一则给间谍的寓/预言。辛西亚与内海,都在意外中察觉到出乎预料的真实,并为此「牺牲一切」。辛西亚深爱丈夫,执意报复,牺牲她剩余的一切,即和女儿相处的时光;内海为了「解开欺瞒魔王的谜团」,也牺牲他剩余的一切,即对魔王与机关的忠诚。于是,很讽刺地,以揪出「破坏魔王计划」为职志进行解谜的内海,却在谜团解开后,不得不「把脑中浮现的结城中校脸孔赶到巨大的积雨云彼方」。属于间谍的变奏曲,至此完成了其主题——不是彻底挣脱一切,毫不迟疑朝「绝对理性」之路前进,而是甘心受「感情」束缚。或许这才是最终,也最重的反叛。
而,哪一种道路是正确的?
或许可用d机关的信条来回答。
——在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绝对正确的解答。
本文作者介绍
路那 台湾大学推理小说研究社第九届社员,现为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博士生、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理事。自幼蛀书为乐,尤嗜小说,特好推理、科幻、奇幻、罗曼史及各文类杂交种。近日乃悟美漫英剧之妙,遂一头栽入、不知所踪,不知何日方得重回人世耶。
解说 最后的华尔滋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如果说,《joker game》谈的是一个神奇机关的建立,《double joker》谈的是破灭,《paradise lost》谈的是感情的话,那么,st waltz》谈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如果说,《joker game》谈的是一个神奇机关的建立,《double joker》谈的是破灭,《paradise lost》谈的是感情的话,那么,st waltz》谈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如果说,《joker game》谈的是一个神奇机关的建立,《double joker》谈的是破灭,《paradise lost》谈的是感情的话,那么,st waltz》谈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瓦尔基丽〉之后一年,〈舞会之夜〉的故事登场。本篇与《joker game》中的〈幽灵〉、《double joker》中的〈法属印度支那作战〉、《paradise lost》中的〈代号刻耳柏洛斯〉,都是在一九四○年发生的故事。依时序看来,以「纪元二千六百年式典」作为背景的〈舞会之夜〉,确切日期为十一月十四日,是目前为止该年最晚发生的事件。在最后一曲华尔滋响起前,加贺美显子一边寻找她年轻的恋人,一边忆起她年少时代的往事。少女时代的显子,一心一意想要摆脱家庭的束缚,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和华族的世界所受到的束缚相类,只在枷锁的样式上有所差别。在发现这一点之前,她背叛的是她的出身,发现这一点之后,她背叛的则是期待真正自由的过往意志,成为「总是向往着别的地方,结果却待在安全的地方继续玩火——厌倦无聊,为了排遣无聊,会染指一点危险,但绝不期望真正的破灭」的女子。而那也就成了她的信念——「世界」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挣脱不开的牢笼。既然无法挣脱的话,不如利用所具备的优势,尽情玩乐吧!她玩票式的间谍游戏,看似是对丈夫事业的反抗,但她的反抗,比起实际上的情报传递,更在于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她对所谓重要事物、所谓「规则」的蔑视。她以自身在世界中具有的优势地位,尽情嘲笑「规则」订下的规范。加贺美的地位遭受致命打击又如何?d机关在丈夫的策画下被毁了又如何?年轻的情夫被捕,又如何?即便家道因此中/终落,显子想必仍不改其志吧。比起其他三篇小说中以「情报」为最高价值,而仅是在取得方式上的相互抗衡,〈舞会之夜〉展现出来的,是对上述信念最顽固也最致命的背离。〈舞会之夜〉讨论的信念,不是个人间的恩怨,不是国家间的尔虞我诈,而是更为深沉的,对于「大义」、「责任」这些价值观打从根柢的反抗。在这一层意义上,加贺美也好,d机关也罢,他们都是一样的存在。他们共有的严肃态度,正是显子所欲反抗的一切——不,说是反抗或许也不太正确。显子应该打从心里就没有反抗的想法吧。然而,这样以娱乐为职志的玩票双面谍,却「不打也着」地完成对藐视一切原则仍拥有坚定信念的d机关,最深刻也最终极的反抗。
本文作者介绍
路那 台湾大学推理小说研究社第九届社员,现为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博士生、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理事。自幼蛀书为乐,尤嗜小说,特好推理、科幻、奇幻、罗曼史及各文类杂交种。近日乃悟美漫英剧之妙,遂一头栽入、不知所踪,不知何日方得重回人世耶。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如果说,《joker game》谈的是一个神奇机关的建立,《double joker》谈的是破灭,《paradise lost》谈的是感情的话,那么,st waltz》谈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如果说,《joker game》谈的是一个神奇机关的建立,《double joker》谈的是破灭,《paradise lost》谈的是感情的话,那么,st waltz》谈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如果说,《joker game》谈的是一个神奇机关的建立,《double joker》谈的是破灭,《paradise lost》谈的是感情的话,那么,st waltz》谈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如果说,《joker game》谈的是一个神奇机关的建立,《double joker》谈的是破灭,《paradise lost》谈的是感情的话,那么,st waltz》谈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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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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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瓦尔基丽〉之后一年,〈舞会之夜〉的故事登场。本篇与《joker game》中的〈幽灵〉、《double joker》中的〈法属印度支那作战〉、《paradise lost》中的〈代号刻耳柏洛斯〉,都是在一九四○年发生的故事。依时序看来,以「纪元二千六百年式典」作为背景的〈舞会之夜〉,确切日期为十一月十四日,是目前为止该年最晚发生的事件。在最后一曲华尔滋响起前,加贺美显子一边寻找她年轻的恋人,一边忆起她年少时代的往事。少女时代的显子,一心一意想要摆脱家庭的束缚,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和华族的世界所受到的束缚相类,只在枷锁的样式上有所差别。在发现这一点之前,她背叛的是她的出身,发现这一点之后,她背叛的则是期待真正自由的过往意志,成为「总是向往着别的地方,结果却待在安全的地方继续玩火——厌倦无聊,为了排遣无聊,会染指一点危险,但绝不期望真正的破灭」的女子。而那也就成了她的信念——「世界」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挣脱不开的牢笼。既然无法挣脱的话,不如利用所具备的优势,尽情玩乐吧!她玩票式的间谍游戏,看似是对丈夫事业的反抗,但她的反抗,比起实际上的情报传递,更在于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她对所谓重要事物、所谓「规则」的蔑视。她以自身在世界中具有的优势地位,尽情嘲笑「规则」订下的规范。加贺美的地位遭受致命打击又如何?d机关在丈夫的策画下被毁了又如何?年轻的情夫被捕,又如何?即便家道因此中/终落,显子想必仍不改其志吧。比起其他三篇小说中以「情报」为最高价值,而仅是在取得方式上的相互抗衡,〈舞会之夜〉展现出来的,是对上述信念最顽固也最致命的背离。〈舞会之夜〉讨论的信念,不是个人间的恩怨,不是国家间的尔虞我诈,而是更为深沉的,对于「大义」、「责任」这些价值观打从根柢的反抗。在这一层意义上,加贺美也好,d机关也罢,他们都是一样的存在。他们共有的严肃态度,正是显子所欲反抗的一切——不,说是反抗或许也不太正确。显子应该打从心里就没有反抗的想法吧。然而,这样以娱乐为职志的玩票双面谍,却「不打也着」地完成对藐视一切原则仍拥有坚定信念的d机关,最深刻也最终极的反抗。
本文作者介绍
路那 台湾大学推理小说研究社第九届社员,现为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博士生、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理事。自幼蛀书为乐,尤嗜小说,特好推理、科幻、奇幻、罗曼史及各文类杂交种。近日乃悟美漫英剧之妙,遂一头栽入、不知所踪,不知何日方得重回人世耶。
舞会之夜
1
「找到心仪的男士了吗?」
听到背后耳语般的询问,加贺美显子慵懒地回头。
户部山千代子,男爵夫人,旧姓大崎。她们在学习院女子部认识后,已有二十多年的交情。千代子白皙的脸蛋浮现和蔼的笑容,等待回答。她的宽下巴这几年变得浑圆。
显子扬起一边眉毛,以眼神反问对方的意图。
千代子脸颊染上酡红——这是她从以前就有的毛病,支支吾吾回答。「谁教你一直心无旁骜地盯着那小型望远镜……」
听到这话,显子才发现自己还拿着小型望远镜,于是默默收进皮包。
「我懂。」
千代子打圆场般匆匆接着道。
「毕竟是久违的化装舞会,难免会好奇其他人都是什么打扮。」
娇小的千代子踮起脚尖,左右张望。
「前些日子的典礼非常隆重,天皇陛下一身陆军军装,皇后陛下则戴了顶宽缘大帽子……」
看着人群低喃的千代子,忽然回望显子。
「你坐的位置比我靠近天皇陛下,真羡慕。」
见老友噘起嘴唇,打心底嫉妒的模样,显子忍不住苦笑。
前些日子的典礼——
指的是在帝都宫城前广场,由政府主办的「纪元二千六百年纪念典礼」。
庆祝神武{注40}建国二千六百年的这场典礼,包括外国宾客在内,共有多达五万人参加。外国使节除了满洲国皇帝溥仪以外,还有美国大使j·格鲁、法国大使c·安理、德国大使e·奥图、意大利大使m·因德利,他们都与夫人联袂出席。由美国大使格鲁代表致贺。
身为「皇室藩屏」的华族{注41},有义务参加典礼。座位是依公侯伯子男的爵位顺序安排。典礼上,显子以娘家五条侯爵家一员的身份入座,与用「男爵夫人」身份参加的千代子相比,座位更靠近天皇陛下,但仍不到能直接聆听陛下玉音的距离,根本没什么值得羡慕的……
这阵子,原本预定在东京举办的奥运及世界博览会陆续中止,社会氛围极为滞闷。
在此一氛围中举办的「纪元二千六百年纪念典礼」,成为众人抒发积郁的绝佳机会。实际上,世间完全笼罩在节庆的气氛中。
位于赤坂灵南坂,有着美丽白墙的三层楼美国大使馆——俗称「赤坂白宫」,睽违许久举办化装舞会,也要归功于这节庆般的氛围。
踮脚专注环顾舞厅的千代子终于累了,大大吐出一口气,转身重新打量显子,微微侧着头问:
「显子,你今天那身打扮是什么主题?」
「没什么。」
显子简短回答,轻轻耸肩。
样式简单的束领深紫长礼服,搭配附坠饰的宽脖带。由于是化装舞会,她姑且准备可遮掩双眸的小面具,但若说一如平常,服装上确实没有特别之处。
相对地,千代子放下头发,一袭长袖和服,脚边放着可扛在肩上的木桶。那身装扮,似乎是以歌舞伎戏码《汐汲》为蓝本。与其说是化装,更接近扮演,但要计较,舞厅里的参加者中,也有不少人扮成小丑、天使、恶魔,或行夫走贩。
「会不会打扮得太年轻?」
千代子看看自己,蹙起眉道。
「好久没办化装舞会。几年啦?五年,还是十年?几乎都快不记得,忍不住像年轻时那样,开心地打扮出门……」
千代子说到一半,细细端详显子,难以置信地赞叹:
「不管经过多少年,你一点都没变,仿佛只有你的时间停止。老天爷真不公平。」
显子忍不住撇下嘴角。
其实,今天出门前,家里的女佣才说过一样的话。她站在镜子前做最后检查,帮忙更衣的女佣情不自禁脱口:
「夫人总是这么美,让人觉得老天爷真不公平。」
不论同性或异性,像这样夹带叹息的赞美,她早就司空见惯。
怎会这么有眼无珠?显子每每如此暗想。
她究竟几岁了?
年过三十后,显子便停止计算岁数。超过三十五,根本已是徐娘半老。她只是将过去的青春,或与青春同在的美貌遗骸,以浓妆艳抹虚饰,加以防腐、维持罢了。硬要扮演过时蛇蝎美人的有闲贵妇——那就是自己。连这一点都无法识破的怠惰观察者,不管他们再怎么称赞,她都不会开心。
「你的脸色比平常明亮,换了化妆品吗?」
传来一阵讶异的话声,唤醒沉思中的显子。
「不,不对。不是化妆品。」
千代子兀自断定,凑上前。她压低音量,故作神秘地问:
「你一直专心看着望远镜,我猜猜,是跟中意的男士约好碰面吧?」
显子——
只能再次撇下嘴角。
家里的女佣也问了一样的话。
「夫人今天和哪位男士约好了吗?」
更衣途中,女佣忽然在显子耳畔细语。她心头一惊,对镜抬头,疑惑地凝视背后的女佣。
「抱歉,夫人看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似乎有些雀跃……」
「可是,唯独显子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可是,唯独夫人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有趣的是,不管是女佣或老友千代子,都立刻否定自己提出的疑问。
没错,不可能。
至今为止,显子在社交界留下数不清的艳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区区幽会,显子没道理魂不守舍——不论对方是什么来头。
千代子突然小声留下一句「失陪」,匆匆踏进舞厅,约莫是看见熟人。
目送扮成汐汲的千代子,待那娇小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显子再度从皮包取出望远镜。
平时宛如睁眼瞎子的两人都指出她的异状。即使她自己没发现,看起来依然与平常有些不同吧,但是——
他不可能现身。
显子的唇畔浮现讽刺的笑。她暂时移开望远镜,转向旁边的墙壁。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遥想往昔的时光,显子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在那之后,居然已过二十个年头?
实在难以置信。二十年前的约定浮现在显子脑海,与当时相比,一切都变了。我变了,那个人大概也变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我不信。
显子没出声,仅掀动嘴唇悄声呢喃。
人不会变。不论是相貌、想法,连名字都可能不断改变。即使如此,人还是不会变。
告诉我这件事的,就是那个人。
2
小姐。
自从懂事以来,显子就极度痛恨这个称谓。
显子的父亲五条直孝,是旧清华{注42}侯爵家当家。为拥有千年荣耀历史的古老世家,与最近粗制滥造的急就章华族泾渭分明。
千年。
说出来是没什么。
然而,在岁月绵延不绝的家世中,究竟有何积累,外人绝对无从了解。
如同无声无息堆积的雪,五条家层层累积着上千年的各种陈规陋习。
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从每一季节的发型,到举杯拿筷的规矩,全琐碎地规定好,束缚着家族成员。那是耗费千年光阴,先人不断摸索、淬炼出的「五条家规」。稍有违背,立刻会遭到严厉斥责。
小姐,那样不对。请遵守家规——
从出生到死亡,不管做什么,都无法逾越家规一步,无法逃离先人的阴影。
想到这里,显子就觉得快窒息。多么无趣,两个姐姐为何没半句怨言,反倒主动把家规往身上绑?显子实在难以理解。
小姐。
每一次呼唤,无趣仿佛就一点一滴攫住显子,令她毛骨悚然。她好想逃到没有任何人喊她「小姐」的地方。懂事之后,她一直这么渴望。
十四岁的秋天,显子初次离家。然而,理由并非报上写的「与接送前往学习院女子部的俊俏私人司机历经地下恋情的结果」。文中的叙述,仿佛是「显子主动诱惑青年司机」,引发轩然大波。虽然开口的确实是显子,但与当时情况有些差距。
总是一起坐车的姐姐们,不知为何当天都不在。两人都感冒了吗?还是有事?显子早就没有印象,只记得她枯坐在后座,回过神已脱口而出:「带着我逃走吧。」司机伴(没错,回想起来,他的确是个白皙美青年),露出困惑的神色。他透过后视镜看显子,发现显子严肃注视着他,顿时下定决心。
可惜,第一次离家出走,两人刚要从东京车站上火车,便被逮个正着。发现弃置在站前的高级房车,站务员起疑,通报警方。最后
事情闹大,甚至登上报纸,标题诸如:「侯爵家么女竟是轻佻女子」、「蛊惑男人的十四岁妖妇」。
从此以后,显子受尽周围异样的眼光。
到她十五岁的时候,离家出走已成为常态。
当时,「大正摩登」新浪潮席卷社会。后来称为「摩男」、「摩女」的短发洋装年轻男女挽着手在街头阔步,旧时代的老古板看了直皱眉。街上的他们那特立独行的服装举止,在浸身典雅的显子眼中,根本肤浅至极,距离洗练和优美十万八千里(得知「摩男」、「摩女」是「摩登男孩」、「摩登女孩」的简称,她忍不住苦笑)。即使如此,他们的表情依然开朗明亮。这就是所谓的自由吗?显子觉得好刺眼。纵然肤浅、粗俗,甚至一点都不美,他们却满怀希望。至少他们与无聊绝缘——显子不禁暗想。
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宅子(几乎都会在途中被抓到带回去,但几次里会成功一次),一个人上街时,显子总会去一个地方。
那就是舞厅。
横滨刚出现瞄准一般民众的舞厅。以喜好舞蹈的年轻人为中心,许多人聚集在一起。去过几次后,显子认识其中一些人。
与他们交往,不必说明身份、出身、家世,甚至是本名,轻松自在。阿健、小真、淳、麦克、乔治……以昵称互称的他们,决定称呼偶尔会忽然现身舞厅的少女为「小显」,从不过问她住在哪里、平常做些什么。显子居住的世界,家世就是一切。家世决定彼此的措词、姿态、举止,充满一步也无法逃离的苦闷。接触聚集在舞厅的人们截然不同的「规矩」,显子觉得新鲜极了。
显子从来不在舞厅跳舞,只坐在墙边的桌位。虽然不停有人邀她共舞,但每次显子都托着腮帮子耸耸肩,默默摇头。
「一开始会有点紧张,就像第一次抽烟那样。」
混熟后,小真吃吃笑着对显子这么说,但——
显子来这里,并不是想跳舞。
自「鹿鸣馆」{注43}声名大噪,舞蹈成为华族妇女必备的才艺。显子从小跟着家里聘雇的外国舞蹈教师正式学舞。在显子眼中,凭空冒出的舞厅里展开的舞蹈,包括不时走音的乐队演奏在内,实在粗俗到她不屑参加。对显子来说,舞蹈应该更优美、更纤细。就算舞厅很小,她仍不想与那些会背撞背、脚踩脚的人共舞。
在一旁看着就好。
也许粗俗到令人说不出话,也许毫不洗练,但在舞池中的人,每一个都严肃到家。他们配合乐队演奏,一本正经地踩着步子,交换位置,像老鼠般转个不停。即使撞到别的舞者,或踩到舞伴的脚,一起跌倒,依然会立刻爬起来继续跳舞。这些情景十分吸引显子。
没有终点,毫无生产性,仅仅消费无意义的热情。这是显子生活环境里绝对看不到的「事物」。原以为待在这里,至少不会感到无聊。
然而,凡事皆有表里。有美丽的一面与丑陋的一面,抑或自由的一面与无趣的一面。
一天,显子在成为好友的小真邀约下,溜出舞厅,到夜晚的街上散步。明明是小真主动邀约,不知为何她却沉默寡言。一会儿后,她唐突地说:
「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然后,小真就消失了。
显子四下张望,这是闹区外围的小公园前,从大马路拐进一条小巷的地方。附近的路灯照不进来,公园深处笼罩着黑暗。
「……小姐。」
暗处有人出声。
显子转向声源处,几名男子拖拉着脚步般鱼贯现身。一眼望去,西装与和服各半。每个人都敞开胸襟,衣衫不整。有人挥舞着时下流行的细拐杖,有人戴着平顶麦杆帽,将深蓝碎花纹和服后衣摆夹进腰带,一派「和洋折衷」打扮。
显子眯起眼,立刻猜到他们是谁。
是这阵子流行的小混混。
一群肤浅、粗俗的恶徒。一个人什么事都不敢做,但只要成群结伙,就气焰高张的胆小鬼。一旦自由的风潮在世间扩散,一定会有这种嚣张跋扈的人。
显子再次左右张望,发现一件怪事。这群衣衫不整的年轻男子包围她,堵住她的逃生路径,像是早就定好计划。
原来是这么回事?
显子咬住下唇。
被出卖了。小真把我卖给这伙人。
她心里有底。
最近小真身上经常散发一种奇妙的甜香,眼神有时也怪怪的。那八成是鸦片。为了买鸦片的钱,小真把我……
突然有人从背后捂住显子的嘴,想把她拖进暗处。
情急之下,显子狠狠咬住捂住嘴巴的手指。
痛死啦!
背后的年轻人惨叫一声,松开手。
她用力一撞,推开背后的男子,逃离包围网。
臭婊子!
可恶,给我站住!
传来老掉牙的辱骂,显子全力冲刺。目标是有灯光的方向,她很快来到设有路灯的大马路。行人讶异地觑着显子,一发现紧追在后的流氓,便偷偷靠到路边,摆摆手避免扯上关系。
一群窝囊废!
显子愤愤啐道,继续往前跑。男人的叫骂声渐渐逼近背后。她上气不接下气,脚也很痛。恶臭的喘息拂过后颈……
显子紧急转弯,冲进巷弄。
眼前忽然冒出一个人影,险些就要撞上,显子的脚一绊。即将扑倒之际,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从背后扶住她。
她猛然回头,只见一名修长清瘦的男子。穿灰色三件式西装,搭配同色软呢帽,压低的帽缘底下的脸没入阴影,看不清楚。约莫二十五、六岁,以日本人而言,五官深邃端正。可是,一别开视线,就想不起那是怎样的一张脸,非常不可思议。
「真会找麻烦……」
随着粗重的喘息,传来一阵声响。
带头追赶显子、眼神不善的年轻人堵住巷口,背后是众多人影。比刚才更多。显子望着反方向,发现盲目冲进来的巷子,竟不幸是条死巷。
显子无意识地挨近软呢帽男,像要躲在他身后。
「你是那丫头的朋友?」
眼神不善的年轻人嘲讽地问。
「不,我们第一次见面……」
「那最好别蹚浑水。留下那丫头,快滚吧。」
男子按住软呢帽,纳闷地回望显子,旋即彬彬有礼地说:
「我送您回府上。」
小混混听得目瞪口呆,仿佛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然后,他们发现遭到忽视,脸色骤变,大吼着「王八蛋」,横眉竖眼地扑上来。
软呢帽男扶着显子的腰,跳舞般流畅转身。
黑影猛然冲过身旁。
回头一看,抡起拳头的年轻人倒栽在路上。软呢帽男根本没出手,是小混混绊倒自己吗?那年轻人呻吟不断,甚至没有要爬起的样子。
原本脸上挂着贼笑观望的其他人,面面相觑。几名小伙子伸手掏出怀中的短刀。
「来,我们走吧。」
软呢帽男从容地说,领着显子走出去。
大批小混混依然堵着唯一的入口。男子步向他们,手伸向深深压低的帽缘,抬起头……
男子什么也没做,只是摘下帽子,抬起头——然而,那一瞬间,男子散发的气息为之一变。小混混同时睁大眼,仰望显子身旁的男子。
他们「看见」男子背后展开一对隐形的巨大黑翼。
噫,几个人发出惨叫。
随着两人步步逼近,小混混慢慢后退。一个人开溜,其他人也争先恐后拔腿逃跑。
小混混消失后,男子再次戴上软呢帽,压低帽缘,若无其事地催促显子。
在大马路走一小段后,男子带着显子到一辆黑色轿车旁。
男子向司机低声交代几句,回头对显子说:
「我有工作在身,无法同行,但司机会送您回府上。」
接着,男子为她打开后座车门。
显子伫立原地,好强地抬起眼。
「谢谢你救了我。」
她冷冷道谢,对着面貌依旧看不真切的男子问:
「但你打算把我送去哪里?你知道我是谁吗?」
「五条侯爵家三女,显子小姐。」
男子微微扬起嘴角,打趣似地回应。
「难道不是吗?」
显子一愣,立刻回神,出声反驳:
「那么,你从一开始就晓得我是谁,却说『第一次见面』,为什么撒这种无聊的谎?」
「我没撒谎。」
男子微微苦笑。
「刚刚碰面时,我完全不晓得您是谁。」
「什么意思?」
显子蹙眉低喃。
「刚刚碰面不知道,怎么现在又知道了?你有
千里眼吗?」
「不用千里眼。」
男子轻轻摇头。
「看到那双从未操持过家务的纤纤玉手,您属于何种阶级便一目了然。而您的和服花纹内穿插的特殊『祗园银杏』图样,是五条侯爵家纹。再加上,最近我因工作需要,有机会翻阅华族年鉴,恰巧看过您的芳名与芳龄——说开来根本没什么,只是简单的推理。」
「咦?可是……这……」
「另外,您故意挂在嘴上的轻佻话语……」
男子竖起指头。
「是近来女子学习院流行的说法——如果您真心要隐瞒身份,最好再想想更像样的伪装。」
显子惊讶得阖不上嘴。
白嫩的手、和服上的家徽纹样,还有华族年鉴?
这么一提,确实如此。可是,在一团混乱中瞬间掌握状况,找出正确答案,真的有人办得到吗?更像样点的伪装……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显子没见过这种类型的人。他与受到古老规范束缚的华族阶级不同,显然也异于流连舞厅的新时代年轻人。难不成眼前这个人,是唯一能够将她从令人窒息的无聊中拯救出来的人?
见男子嘴角浮现笑意,显子回过神。她发现对方把自己当成孩子看待。
她扬起下巴,在对方催促前主动上车。
男子关上车门后,显子想到一件事,轻敲后座车窗。接着,她打开车窗,询问依旧将帽缘压得极低、遮住双眸的男子:
「你是谁?」
「我?我是谁吗?」
男子似乎有些诧异。
「只是个无名小卒。」
「你没回答我。」
显子咬住嘴唇,随即昂首说:
「没关系。那么,尼莫先生——我记得拉丁文里,无名氏是nemo吧?这也是凡尔纳{注44}的科幻小说中潜水艇舰长的名字。我想为今天的事正式向你道谢。我们何时能再见面?」
男子默默无语,嘴角弯成嘲讽的形状。但他发现显子意外严肃地等待回复,便收起讽刺的笑,变得一本正经。看起来就像摘下面具,第一次露出真实容貌。
男子微微弯身,凑近车窗,仿佛要坦承秘密,悄声细语。
「虽然是这副外表,我其实是军人。接下来,我将投入军务,暂时离开日本,无法回应您的期待。」
「暂时?到什么时候?」
「看状况。」
男子苦笑,但拗不过显子紧迫盯人的认真目光,再度开口:
「您能够保证绝不会再乱来吗?」
显子点点头,急忙接着道:
「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与我共舞。没关系,不是立刻也无妨。等你回到日本,等我变得更成熟。届时,不是今天这种古怪的舞蹈,而是配合优美的音乐,我们共舞一曲。」
瞬间,男子寻思般微微侧头,旋即展露笑容:
「我答应您。」
他说着,打手势要司机出发。
3
无聊。
都是二十年前以上的老掉牙爱情剧了。
显子透过望远镜看着舞厅,怀着挖苦的心情低喃。
她调整望远镜中央的旋钮,对准焦距。视野随着「嚓、嚓」声响变化,远方的世界变得更近。
望远镜捕捉到一名穿礼服大衣的男子。及膝的双排六扣外套,配上花俏的条纹长裤。那是今天舞会的主人,美国驻日大使格鲁。一旁还有据说是那位培理提督亲戚的爱丽丝夫人及女儿艾希小姐。为了应付不断前来招呼致意的宾客,格鲁夫妻有些分身乏术。
将望远镜稍微往左移,窗边有个一手端着酒杯,正大摇大摆地说话的褐色西装男子。那是德国驻日大使奥图。褐色西装配卍十字臂章并非扮装,似乎是近几年的德国「纳粹制服」。奥图大使嘴巴大张,神气活现地谈天说地,不时豪迈大笑,幸好这里听不到他的声音。正与奥图大使亲昵交谈的燕尾服帅气男子,是意大利驻日大使因德利。一手拿着酒杯应和的因德利大使,侧脸从头到尾笑容不绝。许多日本宾客围绕在奥图大使周围,听他说话。在会场当中,那一区显得格外热闹。
而法国驻日大使安里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一面奉陪上了年纪的妇人,一面偶尔悄悄投以观察的视线。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安里大使的表情略带怨恨……
显子的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透过望远镜偷看的舞厅群像,宛若世界的政治缩图。
去年秋天,以欧洲为舞台,战火再次爆发,德军势如破竹,攻无不克。
德军锐不可挡,今年六月传来攻陷巴黎的消息。法国向德国投降。面对此一欧洲情势,意大利加入德国,表明参战——有点像趁火打劫的小偷。
日本也以陆军参谋总部为中心,高唱口号「小心没搭上车」,与意大利一起和德国结成军事同盟。短短一年前,德国才瞒着日本极机密地与苏联签订互不侵犯条约,等于在外交上「暗算」日本,现在却仿佛从未发生那件事。另一方面,美国表明暂不干涉欧洲情势的立场。美国往后的动向,可能对战局产生重大影响,受到各方瞩目。
不过,以各国大使为中心的男士们的政治勾心斗角,并不关显子的事。
她左右移动望远镜,逐一对焦在舞厅的众人身上。
会场的中心,再怎么说都是争奇斗艳的女士们。除了各国大使馆的相关人员外,还有获邀出席舞会的华族及财经界妇女。其中有几个正值芳龄的年轻女孩,应该是跟着父母前来。近年这类舞会难得一见,她们似乎是第一次参加,戴着长手套,搭配低胸礼服颇别扭。微泛红晕的脸上,充满初次踏进舞会的兴奋与期待……
显子手一顿。刹那间,她恍若看见首度参加舞会的自己。生平头一遭获邀出席宫廷舞会。出门前,显子在镜前检查仪容。当时镜中的身影忽然掠过视野——
她移动望远镜,重新将少女的身影捕捉到视野中。
显子忍不住苦笑。类似的礼服,类似的发型,侧脸确实也很相似。但转过身的年轻姑娘,不出所料,与记忆中的自己天差地远。镜中十六岁的显子浮现嘲讽自己的笑,那女孩却流露坦率天真的表情……
显子陷入一种奇妙的感觉。
在那之后,真的经过二十年——不,更久吗?
吃过小混混的亏后,显子不再成天往外跑。好友小真的背叛——「出卖」一事,随着时间过去,深深打击她。只为换一点买鸦片的钱,居然卖掉好友,她怎么狠得下心?显子不明白。
拉开距离,冷眼旁观后,显子发现一件事。
流连舞厅的新人类,根本不自由,也没摆脱无聊。
在往昔的规范逐渐失去意义的世道中,他们几乎要溺毙。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是没价值的?固有规范崩坏的社会里,一切都代换成可交易的货币价值。在小真眼中,与显子的友谊是「买鸦片的小钱」程度的问题,毕竟只是「不晓得从哪来的小显」。来历不明的对象可以轻易背叛,连友情都能换钱。
说穿了,聚集在舞厅的新人类,与那群小混混形同一枚硬币的表里。不知如何自处,像害怕的孩童般窥探周围,一发现同伴,立刻成群结伙,喜孜孜地打造起自己人才适用的新规矩……
跟不经思考,只懂按老规矩行事的华族阶级毫无差异。
参透此一事实,显子再也找不到理由上街。看似自由的事物、看似远离无聊的事物,全是虚像。等于是规矩尚未建立前的未分化状态,既不洗练,更不优美。那么,根本没必要浪费时间。即使没有任何新颖之处,令人窒息,又无趣得要命,活在经千年历史淬炼得无比优雅的世家规矩中,还是有其价值。至少在这里,不必担心有人会为一点小钱出卖她。
显子穿戴上过去痛恨的华族这套衣裳。
明治开国时,模仿西方贵族制建立的日本「华族制度」,唯一的目的便是希望「打造皇室的屏障」——守护皇室,共兴共荣,并作为国民生活的龟鉴,辅佐皇室。但女子不能继承爵位,也不能成为政治人物、军人、学者或官僚。
反过来说,只要接受此一事实,在华族的范畴内,做什么都可以。于是,显子的行为益发奔放。
过一段时间,显子突然被告知将与陌生人订婚。
父亲五条直孝侯爵擅自决定的订婚对象,是加贺美正臣陆军上校。据说,他是陆军幼年学校直升陆军士官学校,并从陆军大学毕业的「土生土长的陆军菁英」。照片中的加
贺美相貌扁平,令人联想到蜥蜴,一双细长的眼睛读不出任何思绪。三十九岁,比显子年长二十岁以上。
显子瞥照片一眼,面露冷笑。侯爵板起脸,拿她没辙似地摇头说:
「还有人要你,应该心怀感激。」
狭隘的华族社会里,没人不晓得显子的风评。与司机私奔、三番两次离家出走,甚至与小混混发生纠纷,这些传闻理所当然遭到加油添醋,流言蜚语化成一尾大鱼,在华族社会里悠游。
「为了家里,你明白该怎么做。」
听到父亲这句话,显子浮现讽刺的笑,默默点头。显子的存在,妨碍到两名姐姐的婚事,及五条家招赘。然而,显子根本没把结婚当一回事,无论对象是谁都无所谓。原本这么想,但——
显子不禁纳闷。加贺美上校的老家极为富有,在曲町拥有豪宅。撇开两人年纪相差甚远,这桩婚事实在不坏,不像轮得到「没人要」的显子来捡。
婚事决定后,显子听到许多有关加贺美的传闻(提起流言传播的速度,没有赢得过华族社会的共同体)。曾经离异。年轻时相亲结缡的对象,婚后两个月逃出家里,跳轨身亡。理由似乎是察觉加贺美正臣其实爱好男色。
「前任夫人好像是发现老公跟别的男人偷情,大受打击自杀。」
有人以消息通之姿向显子耳语,也有不少人目光中充满同情。
至于显子,反倒一阵空虚。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想着,不禁苦笑。军人中有许多同性恋,这是常识。不管是军队或女校,置身聚集同性之人进行纯净培养的团体中,理所当然会对同性更感兴趣。毕竟周遭全是同性,也是情有可原。加贺美只是这种倾向比较强烈罢了。
显子说服父亲,积极推动这桩婚事。
以结果来看,这桩婚姻是正确的。
婚礼当天,初次与显子见面的加贺美正臣,第一眼看到她,便挑起眉,洞悉一切般扬唇一笑: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在新人并坐的高台上,加贺美向显子耳语。此后,不管显子在哪里做什么,他从不过问干涉。只要求出席公开场合时,一定得待在他身边。
对加贺美来说,与显子的婚姻,是抵挡视同性恋为异端的人们的隐身衣,也是平步青云的手段。跟拥有千年历史的清华家五条侯爵缔结姻亲关系,在多是「乡下人」的陆军高层眼中,有再好不过的加分作用。
后来,加贺美顺利踏上陆军内的晋升之路。
历任参谋总部长、陆军大学校长,他成为参谋总部第一部长。虽然为期不长,但曾以关东军副司令官的身份派驻满洲(当然是「单身赴任」)。阶级则从上校、少将一路晋升至中将,如今加贺美陆军中将被视为「下任陆军大臣的有力人选」。
不过,从「结婚是家族之间的交易」的角度来看,五条家的收获反倒更大。
得到陆军中将这个强力的亲戚后盾,显子的父亲五条直孝侯爵在贵族院的发言权大增,现下正顶着那副蠢相坐在议长席上。
与加贺美的婚姻——彻底的放任主义,对显子十分方便。凡事抓准退场时机,就不会闹上台面,别捅出被报社记者逮到的楼子就行。在华族的圈子里,无论任何流言,说声「丑闻又添一桩」,别有深意地互望一眼,使个眼色,便如此了结。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无止境流逝的时光流沙中,陌生人之间的小小约定,轻易就被埋没、消失了……
4
二十年——
多么漫长的时光。
显子透过望远镜看着舞厅上演的人类群像,遥想消逝的光阴。
后来发生大地震。天皇年号从大正变成昭和,世界规模的大恐慌席卷社会。历经两次血腥政变,军部势力逐渐抬头,在中国掀起战争。
大大小小的记忆交错,甚至弄不清哪些是何时发生的事。
显子脑海浮现一幕情景。
只有一次,她看到那个人的照片。
是一年前——不,更早一些吗?
当时下着雨。
外出预定取消,显子无聊地在宅子里闲晃,一时兴起,前往二楼深处的某个房间。那是平常她不会进去的加贺美私人书房——婚后她一步也不曾踏入的「丈夫的办公室」。
显子开门,环顾房内,忍不住皱起眉。触目所见,是几乎填满墙壁的无数勋章、奖杯,还有大大小小的枪枝收藏。没有任何赏心悦目的画作、书法,或是一朵花。显子怀着愈怕愈想看的心情,深入完全不符合她嗜好的房间。
在墙上发现一幅肖像画,显子走到正面。画中人的军服上别满勋章。
加贺美也老了。
显子毫无感慨地低喃。让人联想到蜥蜴的平板相貌,印象依旧。忽地,她注意到画中的男子鼻下蓄着小胡子。结婚时应该没蓄胡,是什么时候开始留的吗?她试着回想,记忆却一片空白。仔细想想,加贺美也年近六十了。是需要符合年龄、符合陆军中将地位的威严吗?但……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请人画的?又不是小孩子,在人前挂上这么多勋章,不害臊吗?)
显子蹙起眉,耸耸肩转身,目光不经意扫过桌上的文件,不禁倒抽一口气。
从文件之间露出半张照片。她认得照片上的那张脸。
是尼莫先生。
「无名氏」男子——
她走近书桌,刚要拿起照片,书房的门突然打开。
回头一看,加贺美站在门口。
「……你在做什么?」
加贺美眯起眼,讶异地询问桌旁的显子。
「没什么。」
显子放下原本要拿照片的手,耸耸肩回答。
「我只是无聊。」
加贺美哼一声摇摇头,表情像在说「华族的千金小姐就是教人伤脑筋」,大步走近,径自在椅子上坐下。
「要是没事,可以请你出去吗?」
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抬眼瞪向旁边的显子。
「我要打一通重要的电话。」
显子默默点头,视线慵懒地落向桌面。
「那个人是谁?」
她以为问得轻描淡写,声音却微微颤抖。
加贺美循着显子的目光,发现露出文件的照片,轻咋舌头。他整理文件,打开抽屉,随手一塞。又关上抽屉,上了锁。
抬起头,发现显子还在等他回答,他难得露出不悦的表情。
「没什么,是应该早就死掉的人。」
他语带愤恨,挥手要显子离开。
显子步出书房,背贴着反手关上的门,轻叹一口气。
应该早就死掉的人。
在脑中反刍着刚刚听见的话。
反过来说,他还活着。
显子闭上眼。
十五岁的时候,他从小混混手里救出显子,之后两人再无交集。踏进家门,显子才想到忘记询问对方的名字。自以为冷静,果然还是吓坏了吧。尼莫先生,一个无名氏,根本无从联络起。
显子只能等待。今天他会不会联络我?每天早上醒来,她不晓得如此揣想过多少次。但不管怎么等待,都杳无音讯。
半年过去、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显子的心渐渐冷却。
跟别人一样,那只是敷衍的承诺——她希望自己这么想。
由于无法死心,她曾雇人去调查。
线索是「军人」,和他说的「接下来,我要暂时离开日本,执行军务」。
还有一点。
依显子所知,不论海军或陆军,年轻的军人全顶着一模一样的「大平头」。但那个人的头发很长,乍看认不出是军人。服装、举止、措词,完全不像军人。那种「军人」极为罕见。
当时,女子学习院正流行雇用「侦探」。显子拜托炫耀雇用过好几次侦探的朋友大崎千代子,介绍「最优秀的侦探」,委托他调查。
「真伤脑筋,跟军方有关的调查,我可不敢碰。」
一开始侦探面露难色,听到显子提出的报酬金额后,不太情愿地接下案子。
然而,以结果来说,侦探只是将不确实的传闻转述给显子。
传闻内容为「那个时期,陆军情报部曾派人到德国」。
「年纪、外貌与您委托调查的对象符合。但由于任务的性质,该人的姓名、阶级和经历都没公开。」
约好在郊区的咖啡厅碰面后,侦探如此报告,将一张剪报递给显子。
有个标题以红笔圈起,「日本电气技师涉嫌间谍活动遭捕」。报导内容为「横滨建筑物外墙遭人装设伪装成电气盒的窃听器」,并呼吁读者注意
「如发现相同的装置,请通报当局」。
显子抬起头,蹙眉询问这篇报导的意义。
「这是你在横滨见到调查对象隔天的报导。」
侦探取出香烟,抽一口后回答。
「当时连续发生日本军的机密情报泄漏给外国的事件,这则报导揭露了原因。据说,识破真相、揭发此事的,就是您委托调查的对象……唔,不过,这只是传闻。」
显子哼一声。横滨的舞厅也用来接待外务省及海军省的外国宾客。每当有外国舰队入港,官兵就会来跳舞。这表示他们并非每一个都是纯粹来享受舞蹈的。
侦探抽完一根烟,深深叹一口气。他搔搔头,先提出声明「其实,接下来的话有点难以启齿」,继续报告。
「据传,您委托调查的对象,紧接着被派遣外国,落入敌手,遭到处刑。有风声说,他是遭到陆军高层出卖。唔,这仅仅是传闻。那名人物是陆军的机密。再深入的事情,我也无从确认。」
显子静静聆听侦探的报告。她当场付清谈好的调查费(钱是变卖家中的五条家宝筹到的),默默离开。
不久,显子答应父亲擅自决定的婚事。
尼莫先生死了。
显子这么告诉自己,硬要自己这么想。然而——
他还活着,原来他没死。
显子大步穿越大宅二楼阴暗的走廊。不知不觉间,嘴角浮现笑意,双颊微微泛红。
「我答应您。」
蓦地,临别之际他留下的话语,清晰地在耳畔响起。
那个人的承诺,将左右显子往后的人生。她有一种近似预感的神秘确信——纵然那是一场无聊的爱情剧。
5
舞厅终于准备就绪,乐团开始合音。
一瞬间的停顿后,音乐响起。
第一首是狐步舞。雷格泰姆风格的轻快四拍音乐,一派美国大使馆作风。
马上出现几对临时舞伴,走到舞厅中央。他们配合音乐踏起舞步,显子依然坐在隔壁交谊室椅子上。几名男士来邀舞,显子默默摇头,他们便没烦人地继续纠缠。
显子望着上演华丽舞蹈的舞厅。
扮演汐汲的户部山千代子,在高大的外国人牵引下愉快起舞。她满面春风,仿佛打心底享受舞会。跳毕一曲,立刻有别的对象来邀舞。大概是看到歌舞伎角色汐汲的扮装,觉得十分罕见吧。狐步舞、探戈、伦巴,曲子不断变换,千代子马不停蹄继续跳着。偶尔她会停下舞步,深深喘息,引来周围的笑声。
看一会儿老友卖力的模样,显子唇畔露出淡淡苦笑。彼此都不年轻了,跳得那么起劲,明天早上一定会全身痛到动弹不得……
显子摇摇头,重新审视舞厅里的宾客。
会场里聚集形形色色打扮的客人。有些把化装舞会的宣传当真,戴上遮住整张脸的面具。有些戴着只遮住眼部的面具。有些扮成小丑或天使,像千代子那样一身和服的也不少。燕尾服在这里算是一种装扮。所有的人,不一定就是看上去的人。
显子注意到一名进入舞厅的晚礼服男子。
个子大概就那么高,侧面也很像——
她焦急地拿望远镜对焦。
不对,不是他。
显子失望地叹息。弯身向德国大使致意的那个人,露出一口肮脏的乱牙。那个人才不会挤出愚蠢的谄媚笑容……
她左右转动望远镜,依序对焦每一个跳舞的人。
不对,这个也不是。不是那一个,更不是这一个。
显子咬住嘴唇。
他不可能出现。
显子盯着望远镜,暗暗告诉自己。她无法不说服自己,毕竟二十年来都是这么度过……
如果能与他共舞,今天是最后一次机会。
由于在中国大陆的战事延宕,奥运和世界博览会皆已中止。
时局。非常时期。
伴随着这些陌生的字眼,政府对国民生活的管束日趋严格。
国家禁止奢侈——这不是在开玩笑。宝石、昂贵的和服、香水,甚至是水果的贩卖,都受到新制定的法令限制。
「奢侈是敌人!」
东京市内各处竖起这样的看板。率先响应政府方针的,是爱国妇女会和隶属于国防妇女会的成员。她们自动自发上街巡逻,纠正那些烫发、戴戒指、涂眼影和指甲油,或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手握国家大旗的妇女,对同性特别苛刻,最近连她们的孩子都学母亲上街,一看到穿戴华丽的妇人,就团团围攻,叫嚣辱骂。
有一次,显子在银座遭那些恶童包围。「唾弃烫发!」「唾弃华服!」恶童大声嚷嚷着连自己都不懂的口号,挡住她的去路,像小猴子般跳来跳去。显子停步,冷笑扫视恶童。接着,她拎起裙摆,慢慢往上掀。掀到一半时,恶童停止嚷嚷,呆呆张着嘴巴,紧盯裙摆。掀到膝盖左右,显子停下手。
她「啪」地一下放开裙摆,顺势推开挡在前方的恶童,高跟鞋踩得震天价响,大步离去。背后传来吓坏的哭声,但不关显子的事。
禁止奢侈的风潮,当然也波及舞厅。
前年七月起,舞厅禁止女客进入,男客必须出示记载姓名和地址的证明文件。去年七月三十一日,更下达「在三个月的宽限期后,所有舞厅一律关闭」的通告,到十月底,舞厅全都关门。根据新闻报导,最后一天的舞厅热闹得「万头攒动」。
纪元二千六百年纪念典礼,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举行。典礼前晚,街上「奢侈是敌人!」的看板全数消失,大街小巷无不换上「朝气十足地庆祝!」的看板。
这几天,东京市内有装饰极尽华丽的花电车四处行驶。原本禁止的旗帜队伍、灯笼队伍、花车、神轿如雨后春笋冒出,大白天便免费分发酒。然而——
这样的庆典,将在今天结束。
昨天,显子不经意拿起送到宅子的海报,忍不住害怕地扔开。堆得高高的海报上,大大写着:
「庆典结束了,打起精神干活吧!」
显而易见,从明天起,取缔将变得比典礼前更严格。即使是外国的大使馆,邀请日本宾客举行舞会,今天恐怕是最后一次吧……
一回过神,千代子不知何时从舞厅消失。跳累了吗?还是忘记年龄疯过头,身体不舒服被扶出去?
这段期间,音乐不停变换,从狐步舞、探戈到布鲁斯,然后又是狐步舞、斗牛舞。
一次都没演奏华尔滋。
二十年前,横滨的舞厅演奏的全是华尔滋。华尔滋落伍了吗……?
显子抬头望向墙上的时钟。
快要进入明天。日期一变,舞会就要散场。
再等一下吧。
显子告诉自己,再一首就好。再等一首,如果他依然没现身,若无其事地回家就是了。
显子下定决心,吐出无意识间屏住的气息。
曲子即将结束。
音乐变了。
6
是华尔滋。
显子忍不住从椅子上起身。
四分之三拍,优美而典雅的圆舞曲。
可是,为什么?怎么会……?
耳畔响起呢喃般的低沉嗓音。
——可以邀您共舞一曲吗?
回头一看,一个戴黑色面具的高挑男子站在身旁。他穿着与遮掩脸庞上半部的面具相连的附斗蓬长衣,戴白手套。
是他。
显子直觉认出。
她默默无语,轻敛下巴点点头。
随着黑面具男,当天显子第一次踏入舞厅。
音乐已开始。舞池挤满跳华尔滋的人,但黑面具男一靠近,跳舞的人便退到左右墙边。显子仿佛跟在分开红海前进的摩西身后。
不,不是的。
显子立刻发现事实相反。黑面具男留意着整座舞池,正确预测跳舞男女接下来的动作,甚至是再下一步的动作,然后前进。
他如同行走在无人的荒野,悠然来到舞池中央站定,转身面对显子。
两人面对面。男子的脸藏在附斗篷的面具底下,看不见。
男子以流丽的动作摆好姿势。显子左手顺势搁在对方的胳臂上,接着伸出右手,轻轻握住对方的左手。
即使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男人的手十分冰凉,坚硬得像假人的手。
配合呼吸,跨出步子。
第一步放低重心,第二步抬起身子,第三步的最后再次放低身子。「升降起伏」,行云流水般的华尔滋三拍子。
右转步、超转锁转步、翼步、追步向右。
配合黑面具男的带领,显子轻巧旋转着。
停步,转折步。抛转倾斜步。
她仰起头,悬在天花板上的水晶灯闪闪发亮。
被拉起来,下一个舞步。
从追步到右转步,连到旋转步、锁转步……
华尔滋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扉。
跳舞之际,可以忘记自己是谁。
可以寻回逝去的光阴。
显子忽然觉得被巨大黑翼笼罩,是十五岁小姑娘在那个人背后「看到」的同一双羽翼。他张开羽翼的瞬间,小混混害怕得落荒而逃,翅膀底下却是如此温暖舒适,充满安心感。没事的,在翅膀的包覆下,绝不会发生任何讨厌的事——她无条件深信。
显子完全交由对方带领,不停跳着华尔滋。流水般优美的步伐,以及旋转。
好想永远就这么跳下去。真希望曲子不要结束,她暗自祈祷。
然而,世上没有永恒的事物。
宛如干燥的沙子溜过指尖,曲子结束。乐师停下手,支配舞厅的音乐同时歇止。
显子停下脚步,重新与对方面对面。她知道自己双颊绯红,微微喘息。放开对方的手,她解除舞蹈姿势。
显子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面具遮掩的上半部脸庞。
冷不防地,黑面具男伸出手。
冰凉的手轻触她的脖子。
面具男俯身,近到脸颊几乎相贴,在显子耳畔低语:
「请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记忆中那个人的声音,像一把冰制的利刃深深插进胸口。
不经意望向男子肩膀后方,下一瞬间,显子发出惊呼,当场瘫倒。
7
「听说你在舞会上有些兴奋过头。」
回到宅子后,在一楼客厅休息的丈夫——加贺美陆军中将,看也不看显子,自顾自开口。
「刚才我接到联络,你和户部山男爵夫人一起在美国大使馆医务室接受照顾?哼,五条家的千金小姐毕竟不年轻了,趁这次机会学着稳重点吧。」
显子默默听着加贺美的话,不多理会,直接上去二楼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后,她在梳妆台前的椅子坐下。
镜中映出显子的身影。
款式简单的束领深紫礼服。白皙的瓜子脸。玩世不恭地化上浓妆的大眼。嘴角浮现嘲讽的笑。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就和平常一样,不要紧。这样一来,不会有人察觉发生什么事……
她双手绕到后颈,解下宽饰带。以指尖操作饰带上的银坠,「喀嚓」一声,盖子打开。
不出所料,是空的。
藏在银坠里的东西——翻拍帝国陆军机密文件的微缩胶卷不见了。
黑面具男指尖冰凉的触感,在颈间复苏。
当时,他抽走银坠里的微缩胶卷。只能这么想。
显子抬起头,再次与镜中的自己面对面。
没想到他真的会现身……
今晚的舞会,显子拿着望远镜四处窥看,并不是在找他,而是别人。约半年前,应朋友邀约前往轻井泽秘密具乐部认识的美青年——桐生友哉,把望远镜交给显子,在她耳边呢喃「请用这个拍下加贺美陆军中将带回家的机密文件」。她就是在找那张白净的脸。桐生以甜言蜜语掳获显子芳心后,教导她望远镜型特殊摄影机的使用方法(「旋转这个钮就能拍照。喏,很简单吧?」),「看到府上前方的邮筒以粉笔画上一条白线,就溜进中将书房,拍下他皮包里每一张文件」,桐生若无其事说着,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一条白线是在上野的演奏会,两条线是在歌舞伎座,三条线是在新桥演舞场。所有幽会的地点,使用望远镜都不会引起怀疑。显子曾依照指示,不止一次交出情报。
今晚的舞会,桐生友哉迟迟没现身。
其实,显子被放过几次鸽子,但她笑着原谅对方的反复无常。这次没来,下次再一起交给若无其事、满不在乎地现身的他就好,显子还有这点程度的从容。
今晚显子一直抓着望远镜不放,不是被与年轻情夫幽会的兴奋冲昏头。毕竟是化装舞会,她不晓得桐生友哉会打扮成什么模样现身。为了寻找难以捉摸的情人身影,她紧盯着望远镜。不知为何,她频频忆起二十年前的一场浪漫邂逅……
当黑面具男现身,邀她共舞华尔滋时,她惊讶极了。
是他。
显子直觉认定,暗暗为不可思议的巧合感到诧异。确实,要守住二十年前的约定,今晚是最后一次机会。没想到他会真的现身……
一片混乱中,对方领着显子踏入舞厅,跳一首华尔滋。她觉得自己又变回十五岁的小女孩。
一曲舞毕,听到对方在耳畔呢喃,一把冰刀仿佛插进显子胸口。
「请不要再做这种事。」
全都曝光了,他识破一切。可是……怎么会……?
混乱中,她望向男子身后,眼角余光捕捉到一幕情景。
两名壮汉左右包夹一个戴面具的男人,带离舞厅。
显子忍不住轻声惊呼。是他,桐生友哉被捕了。刚这么想,她眼前一黑。
倒下之前,有人扶住显子。
睁眼一看,一名陌生的年轻人撑着她。不管再怎么坚持自己没事,对方都不理会,径自带她到医务室,被迫和跳过头身体不适的户部山千代子一起休息。
显子瞄准时机溜出医务室,回到谈话室拿椅子上的皮包,发现只有望远镜消失。她不着痕迹地向舞会结束仍流连忘返的人们,打听有没有看到一个戴黑色面具的男人。奇妙的是,每个人都露出纳闷的神情,异口同声表示今晚没看到那种打扮的男人。像是从来不存在那样的人,显子看到的是幻影。
显子茫然望着镜中的自己,把玩着坠饰,自问:
接下来,我会怎么样?
显子的所作所为,是窃取陆军机密情报的间谍行为。
由于惹上间谍的嫌疑,我会和桐生友哉一样遭到逮捕吗?
显子蹙眉,又缓缓摇头。
不可能被捕。显子——贵族院议长五条直孝侯爵的千金、被视为下任陆军大臣的加贺美陆军中将的妻子显子,不可能会因间谍嫌疑被捕。要是闹出这种事,岂不是会搞得满城风雨?骚动太大。况且,如果要逮捕她,应该会在今晚的舞会上,来个人赃具获。
桐生友哉呢?
显子想起年轻情人那白净端正的容貌,微微耸肩。不可能再见到桐生友哉了。他是什么身份(反正告诉显子的一定是假名)、为哪一国效力、有什么目的?她永远失去得知他真面目的机会。
显子感到有点遗憾——不过,只有一点点。
桐生友哉,还有他拜托显子做的间谍行为,对显子来说,毕竟只是打发时间的余兴之一。
「你从以前就是这样。」
显子嘲讽镜中的自己。
你因为无聊,诱惑司机私奔。你因为无聊,不停离家出走。你因为无聊,成天泡在舞厅。然后,一样因为无聊,做起瘪脚的间谍勾当……
她会对间谍产生兴趣,也是源于一点巧合。
约莫一年前,显子偶然在加贺美的书房发现那个人的照片。尼莫先生,「无名氏」。一直以为早已离世的那个人,其实还活着。那个人没在外国被捕、被处刑,她涌出兴趣,想知道那个人后来的情况。
显子想起学生时期雇用的侦探,把他找来。侦探满头白发,和以前一样,对显子的委托语带埋怨:「跟军方有关的调查,我可不敢碰」,但一听到金额,还是不情愿地接下案子。
三星期后,侦探的调查结果出人意表。
最近,陆军内部成立新的极机密情报机关。这个录取一般大学毕业的优秀年轻人,培训为间谍的「新」情报机关,在向来蔑称不属于军人者为「地方人」的日本陆军里,是极为特异的存在。
全是特例的这个情报机关,是某人力排众议,独自打造——似乎就是那个人。
听到侦探的报告,显子不禁纳闷。
以前显子委托调查时,侦探说那个人「很可能隶属陆军情报部」,但同时应该也说「派遣到异国,遭敌人逮捕处刑」,还有传闻他是被当时的陆军高层「出卖」。同一个人,可能在二十多年后,「凭一己之力在陆军内部建立新情报机关」吗?总觉得不合常理。
面对显子的疑问,侦探耸耸肩,声明「毕竟是军方的事,我也不清楚发生过什么」,接着说下去。
「关于这特立独行的间谍培训机关,陆军高层似乎相当火大。据传,甚至有陆军的大人物放话『子弹不一定从前面来,自己多当心吧』……」
d机关。
陆军内部如此称呼那特立独行的间谍培训机关。
从此以后,
显子对间谍产生兴趣。就在这时,出游偶然结识的桐生友哉怂恿她从事间谍行为,所以她才会答应——
毕竟只是有样学样。
这一点显子自己最清楚。
既然是能在陆军内部力排众议,建立特异间谍培训机关的人,恐怕早就发现,并识破显子的间谍行径。然而,他却放任显子自由行动。为什么?理由应该是显子潜入加贺美的书房,偷偷拍进微缩胶卷的文件,根本不是重要的机密情报……
想到这里,显子皱起眉。
那么,为何他今晚刻意现身?
尽管戴上黑色面具隐藏真面目,但在美国大使馆主办的舞会上与显子共舞华尔滋,亲手回收证物,绝非毫无风险。如果是要回收微缩胶卷和望远镜,还有更多方法。
是为了遵守二十多年前许下的诺言?不,应该不是。不是那样的。她不认为他会执着于那种浪漫戏码,难不成——
显子脑海慢慢浮现一种可能性。
那一天,报告完毕,侦探离开前说「我很犹豫是否该向您报告这件事」,又支吾半晌,最后补充道:
「丢出刚才那句『子弹不一定从前面来』,痛恨到想搞垮那特异间谍培训机关的陆军内部的最右翼人物,据传就是您的丈夫——加贺美中将。」
显子察觉自己脸色骤变。
这么一提,近半年来,每次在宅子里碰面,加贺美总是烦躁不堪。对于从陆军幼年学校一路读到陆军士官学校,并从陆军大学毕业的「菁英陆军军人」的加贺美,聚集军方以外的人士打造的间谍组织,是绝对无法容忍的存在。这点事显子也明白,更何况,依侦探的报告,他们不断交出令人瞠目结舌的辉煌成果。
加贺美最看重的,是从幼年学校开始,纯粹的陆军军人之间「高洁的关系」,他会想方设法葬送掉陆军内的异物——腐烂的苹果,也不奇怪。这样一来……
一道黑影掠过脑海。
难不成今晚的舞会,从头到尾全是设计好的?
今晚,显子身上的微缩胶卷真的拍到重大机密情报。黑面具男全数取走,机密情报不会外泄。另一方面,如果查出机密情报泄漏的事实与途径,加贺美陆军中将的立场岌岌可危。别说下一任陆军大臣,甚至会被迫去职。
间谍培训机关尽管交出辉煌的成果,却受到陆军高层荒谬无理的打压。为了对抗而采取的策略——万一这就是那个人的目的呢?这会不会就是今晚突发状况的真相?同时,那个人透过遵守二十年前与显子的约定,并刻意在她眼前逮捕桐生友哉,警告显子别再尝试涉足类似间谍的勾当。
显子直盯着映在昏暗镜中的自己。
她还想到一件事。
今晚拿望远镜寻找桐生友哉的身影,却不断忆起二十多年前遇到的那个人。
契机应该是休息室墙角的那幅裱框书法。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看到那幅汉诗书法,显子无意识地遥想起过去的岁月。但是——
显子眯起眼,回溯记忆。
从医务室回去取遗落在休息室的皮包时,书法已取下。那是不是故意要让显子看见?为了让显子记起过往的岁月、记起与他的约定,才刻意挂在那个地方……
太荒唐了。
显子苦笑。今晚的舞会场地在美国大使馆,也就是外国领土。不可能任意更换墙上的作品。
一旦起疑就没完没了。若真要说,桐生友哉是半年前出现,或许他其实是d机关成员——为了操纵显子,那个人派来的间谍。也可能相反,他真的只是为了遵守二十多年前与显子的承诺而现身。还是,他真正的目的是要防堵陆军的机密情报泄漏……
一直深信是现实的事物,如错视画般翻转过来。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伪装,外行人的显子实在无从分辨。
——你从以前就是这样。
显子低声嘲讽,闭上眼。
自己的表情,不用看镜子也知道。
显子微微撇下嘴角。
总是向往着别的地方,却待在安全的地方继续玩火。厌倦无聊,为了排遣,会染指一点危险,但绝不期望真正的破灭——这就是我。绝不会改变的,我的脸孔。
十五岁的时候,显子就认清这一点。
「看到」那个人背上展开隐形黑翼的瞬间,显子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她确信若想驱逐一直以来感受到的无聊,需要那双羽翼。然而,她也直觉明白,往后自己绝不会为了得到那双羽翼,豁出一切。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我不信。
显子闭着眼,仅仅掀动嘴唇,无声呢喃。
人不会变。
随着岁月流逝,包括相貌、想法,连名字都会不断改变。尽管如此,人还是不会变。
变的,只有世界。
注40:神武天皇,日本传说中的第一代天皇。
注41:旧日本宪法中的日本近代贵族阶级。
注42:古时公家贵族的家格之一,仅次于摄关家(可担任天皇摄政、关白的家族)。
注43:一八八三年,落成于东京内幸町的洋楼社交具乐部。当时欧化主义风潮盛行,鹿鸣馆经常举办国内外上流人士的舞会。
注44:儒勒·凡尔纳(jules gabriel verne,一八二八~一九○五),法国小说家,科普作家,也是现代科幻小说的开创者之一。代表作有《地心历险记》、《海底两万里》等。
潘朵拉
第一位天使吹号,就有雹子与火掺着血丢在地上。地的三分之一和树的三分之一被烧了,一切的青草也被烧了。
第二位天使吹号,就有仿佛火烧着的大山扔在海中。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 海中的活物死了三分之一,船只也坏了三分之一。
第三位天使吹号,就有烧着的大星好像火把从天上落下来,落在江河的三分之一和众水的泉源上。因水变苦,就死了许多人。
第四位天使吹号,日头的三分之一、月亮的三分之一、星辰的三分之一都被击打,以致日月星的三分之一黑暗了,白昼的三分之一没有光,黑夜也是这样……
——摘自《启示录》
1
「一定是自杀。」
劈头听到这句话,温特总督察懒洋洋地回头。
视线迎上明亮的褐色瞳眸。霍普金斯巡佐,前些日子刚调派到cid——苏格兰场刑事调查处的年轻人。那张雀斑醒目的白皙脸孔,正微微激动泛红。
见霍普金斯夸示般打开记事本,温特暗暗苦笑。
最近温特连续侦破几宗伦敦市内发生的重大凶案。当然,这全要归功于优秀的调查员,也不能说里头没有巧合。但在犯罪调查的现场,结果就是一切。「无败绩」的九连胜,不断创下佳绩的温特总督察,名声在苏格兰场调查员之间已是如雷贯耳。
「以敏锐的角度发现线索,贪婪地追捕凶手」,报纸才这么形容过他。
「菜鸟巡佐」霍普金斯前来,似乎是希望「鼎鼎大名」的温特总督察直接聆听他的报告。
也好,初生之犊不畏虎,这是年轻人的特权。
他默默轻抬下巴,催促下文。
「过世的是租下这里的房客没错。约翰·拉金,任职于外交部的基层官员。」
霍普金斯望向记事本,紧张地开口。
尸体在两小时前寻获。
死者没去上班,担心的上司派一名同事到拉金的公寓探看情况。
同事抵达时,拉金的住处前发生一场小骚动。楼下的住户抗议天花板漏水,但不管怎么敲门都没回应,找来房东用备份钥匙开门,却发现内侧上了门链。这表示屋里有人。
拉金的同事、楼下住户、房东、听到吵闹声出来查看的其他住户,众人透过打开的门缝轮流呼唤,依旧毫无回应。讨论后,决定剪断门链(房东一直不肯答应,但同事说外交部会支付修缮费用——其实是从拉金的薪水扣除,房东才总算同意)。
「门缝很小,剪断门链似乎颇费工夫。」
霍普金斯从记事本上抬起头,接着道。
「进屋后,在浴室找到拉金。『拉金穿着衣服,浮在满溢浴缸的血水中』、『一眼就看出人死掉了』,他们异口同声这么作证。现场实在血腥,事情闹开,于是有人报警。」
温特总督察默默走进发现尸体的狭窄浴室。
拉金的尸体已搬出去,浴缸的水也放掉,四下仍弥漫着血腥味。
「拉金左腕有道极深的伤痕。呃……浴缸底部找到一把锐利的剃刀。拉金应该是用这把剃刀割腕。」
霍普金斯跟上来,探头看一眼浴室,补充道。
「浴室的水龙头没关紧,不断滴落的水渗入楼下,引起抗议——要不是这样,应该会更晚发现。发现尸体的外交部同仁说,拉金最近情绪不太稳定,『如惊弓之鸟』、『像在害怕看不见的东西』。
「这阵子,早晨在职场碰面时,拉金身上偶尔会带着酒味。住处桌上留有酒瓶和杯子。酒瓶是空的,杯底剩一些琴酒。昨晚他大概独酌后,醉醺醺地前往浴室,穿着衣服踏进放满水的浴缸,冲动割腕……」
「谁要你发表推理?」温特沉声打断,「报告只能陈述相关事实。」
「抱歉。」霍普金斯立刻像乌龟般缩起脖子。
「推测他自杀的根据是什么?」
温特弯身检查浴缸边缘,问道。霍普金斯慌忙翻着记事本:
「拉金住处的钥匙放在外套口袋里,而且从屋内挂上门链。拉金是死在上两层锁的屋子里。除了自杀以外,我认为没有其他可能。」
温特总督察哼一声,转身离开浴室。
他扫视屋内。狭小的住处只摆放最基本的家具,整理得一丝不苟,也可说是单调,但没特别奇怪的地方,算是住在伦敦的典型单身汉居所。
走近门口,温特停下脚步。
门框上挂着遭剪断变短的一边门链。难怪会说剪断十分费工,断开处的铁环扭曲成古怪的形状。
温特举起右手,把跟在背后走来走去的霍普金斯叫到旁边。
「瞧瞧。」
他简短发话,指向门链的残骸。
留在滑轨部分的门链前端有点黏黏的……
「你的推理是什么?」
「咦,我的推理吗?」
面对唐突的提问,霍普金斯愣住,不停眨眼。
「怎么,在节骨眼上却毫无想法?」
温特总督察瞥年轻的巡佐一眼,扬起嘴角。
「依我看来,这不是自杀。拉金八成是遭到杀害。有人在杀害他后,布置成双重密室。」
2
在温特总督察的指挥下,进行了一场实验。
准备的东西是约一英尺{注45}的细木棒与胶带。把胶带缠绕在棒子前端,但与一般作法不同,是黏着面朝外。
接着,将门链前端黏在棒子上。
从走廊将棒子插进门缝,小心操作,避免门链掉落。再来,慎重将黏在棒头的门链前端卡入门框上的滑轨……
失败几次后,门链前端轻易卡进滑轨中。
「从屋外也可锁上门链。」
亲自实验的温特总督察,拿手帕擦掉指头上的胶带残胶,板着脸说。
「门链不一定是屋里的人锁上。至于另一道门锁——」
温特总督察停顿,望向霍普金斯。年轻巡佐呆呆张着嘴,仿佛惊愕万分。
「一般的门锁,只要事先打好备份钥匙,就能从门外锁上。」
「不,可是……请等一下,总督察。」
霍普金斯一脸难以置信地开口。
「为什么?为什么您会怀疑这不是单纯的自杀?」
「不符合印象。」
温特低声回答,抬起头,环顾四周。
「屋子整理得井井有条。过世的住户,是任职外交部的基层官员吧?确实像小公务员的风格,甚至有些神经质。这样一个人,会放任门链黏腻不处理吗?」
啊!霍普金斯巡佐轻叫一声。
「或许根本没什么。也可能只是碰巧。」
温特总督察耸耸肩说。
「碰巧昨天门链沾到黏腻的东西,碰巧昨天拉金懒得擦拭干净。然后,碰巧同一天,他在浴缸割腕自杀。」
温特总督察眯起眼,瞪着霍普金斯巡佐。
「要是这样,就说服我吧。别给我半吊子的报告。彻底调查,直到能说服我这不是命案。」
「命案?」
霍普金斯巡佐吃惊地低喃。
「那么,总督察是认为有人杀害拉金,然后将现场布置成密室,伪装意外或自杀?可是,究竟是谁?为何要这么做……」
「理由等抓到凶手再慢慢问吧。」
温特撇下嘴角,继续道:
「无论如何,现在什么都还不清楚。不要抱持成见,彻底调查到没有怀疑的余地。记住,只要有一丝命案的可能性,就是我们的案子。」
温特一瞥,霍普金斯巡佐弹起般立正站好。
行完礼,他随即转身跑出去。
「是谁?又为了什么?」
温特目送着部下的背影,苦着脸自言自语: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3
「死亡推定时刻,为发现尸体的前天深夜至当天早晨……」
温特总督察再次从头翻阅报告书。
「死因为割断左腕动脉,造成失血过多。肺部发现大量积水,应是死前便失去意识,头部沉入水中造成。颈部有撞击伤,可能是大量失血时常见的痉挛反射,导致死者强烈撞击浴缸边缘。」
血液中验出高浓度酒精。这表示死亡之际,拉金处于接近「酩酊」的状态。
「最近拉金情绪极不稳定,有时来上班还带着酒味。」
从报告书可推测出的状况,就像霍普金斯巡佐擅长的推理。
在屋里独自喝酒的拉金,醉醺醺地穿着衣服进入放满水的浴缸,冲动割腕自杀。然而,除了致命伤以外,手腕没有其他「犹豫伤」。这一点要说奇怪,确实令人存疑,但并非所有自杀者都会留下犹豫伤。
在伦敦这座大城市,每天都有人丧命,自我了断也不稀罕。更何况,拉
金住处大门上有两道锁。一般来说,会怀疑是命案才可笑……
温特总督察把文件扔到桌上,深深靠坐在椅背上。他交抱双臂,眯起眼睛。
那里还有别人。
唯有长年从事这一行的人,才会在犯罪现场中感受到那种不对劲。
不是道理能够说明,但也非超自然的「第六感」。硬要解释,就是经验累积出的「某种感觉」。「某种感觉」告诉他,「最后挂上门链的是别人」。
他重新坐好,再次拿起桌上的报告书。
「死亡推定时刻,为发现尸体的前天深夜至当天早晨……」
这个时间带人本来就少,而且那天伦敦特有的浓雾笼罩整座城市。雾气浓到伸手不见五指,根本无法期待会有目击者。
敲门声响起,紧接着门打开。
「打扰了!」
霍普金斯巡佐出现。他命令霍普金斯调查死者拉金的私生活。
年轻巡佐目不斜视地走近,在办公桌前立正。
温特不禁皱眉。
——提出报告书。
他应该是这么命令的,但看霍普金斯打开记事本的样子,似乎是打算口头报告。
嗳,好吧。
温特转转脖子。
「报告吧。」
他双肘撑在桌上,十指交握,聆听关于死者的报告。
「『一丝不苟』、『热心工作』、『总是从早上忙到深夜,十分勤劳』,死者拉金在职场上的风评相当一致。」
霍普金斯紧张地开口。
「『小家鼠』,有人不小心这么说溜嘴。拉金个子矮小,长得像老鼠,又勤奋工作,同事根据这些特征,背地里替他取了个『小家鼠』的绰号。『不爱社交』、『对体育或赌博都没兴趣』、『大部分时间都独处,很少一起去喝酒』,大抵是这种感觉。
「『处理文件很认真,这点令人欣赏,但也因此效率不佳』,上司之一这么说。经常没办法在下班前完成工作——其实这是违反规定的,他有时会带回家处理。
「拉金唯一的嗜好是上剧院。只有上剧院的日子,不管工作剩下多少,他都一定会准时收拾好离开办公室。
「他是萨里郡人,但父母已逝世,没有兄弟姐妹。最近似乎也没返乡。
「最后还是没找到算得上有交情的朋友。公寓的邻居表示『没看过拉金有访客』,可说过得十分孤独。但伦敦的单身汉里,不少人喜爱孤独。我身边有几个类似的人。
「而且,虽然次数不多,但直到不久前,若同事邀约,拉金会一起去喝酒。同事说拉金『最近才整个人变得怪里怪气』。」
「原因是什么?」
关于这一点——霍普金斯巡佐从记事本中抬起头,皱眉应道:
「不管怎么打听,都找不到称得上原因的事。不,他工作上没犯错。不仅如此,拉金刚获得形式上的升迁。虽然不多,但也加薪了。职场上的人际关系,由于形同没有往来,无从恶化。原因不是出在工作或职场,就只剩下私生活。只是,拉金这个人连有没有私生活都很难讲。或许是『在伦敦生活的孤独,不知不觉侵蚀他的心』……」
温特总督察嗤之以鼻。
不对,才不是这种文学性的理由。那个现场有更世俗的「某种东西」。有人夺走拉金的性命,制造密室后离去。
应该事出有因。连上司和同事都没发现的原因。拉金为此失常,惨遭杀害,再布置成自杀……
「果然还是自杀吧?」
温特狠狠瞪一眼,霍普金斯巡佐吓得缩起脖子。不过,年轻巡佐胀红脸,急忙接着道:
「不光我在调查这起案子。这话只告诉您,其实不少人质疑您的调查方针。当然,我知道最近您战果辉煌,也非常尊敬。唯独这次的案子,耗费大把心力调查,却找不到一丝线索。人有失手,马有乱蹄,就此打住如何?」
温特发现霍普金斯的脚微微发抖,忍不住苦笑。看来,这名年轻人是在担心温特总督察的名声,才舍身进言。
确实,该是收手的时候了吧。即使向同事和上司打听,也查不出任何可疑之处。要求继续深入调查,搞不好会失去部下的信赖。死去的是个无依无靠的孤独单身汉,直接当成意外处理,也不会有人抗议。但——
「将拉金遗留在公寓的物品,拿给他的上司和同事瞧瞧。」
温特低声指示。
「请他们确认是不是少了什么。」
霍普金斯巡佐傻住般眨眨眼,不敢置信地问:
「给他的上司和同事看遗留物品?全部吗?」
「没错,全部。」
「然后,请他们确认有没有东西不见?」
温特总督察默默点头。他不喜欢重复相同的指令。
霍普金斯杵在原地。
「在做什么?快去!」
温特简短下令,望向桌上的文件。
眼角余光瞥见霍普金斯巡佐行一礼,转向门口离开的身影。他仿佛看到背影上写着「希望渺茫」。
4
「老枭亭」一如往常高朋满座,全是常客,几乎都站着饮食。众人大吃大喝,并高谈阔论,店里一片闹哄哄。
这里是伦敦主街,以大型蔬果市场闻名的柯芬园附近的酒吧之一。伦敦有许多类似的酒吧,大部分位于从大马路或广场进去一条巷子的地方。往往坐满常客,热闹滚滚……
温特投身于店内的喧嚣,喝一口送上桌的苦啤酒,吁一口气。他微微挑起一边眉毛,低声警告眼前的对象:
「不要东张西望。」
「抱歉。」
好奇得眼神乱飘的霍普金斯,连忙缩起脖子。
约半小时前——
温特离开苏格兰场所在的红砖建筑物时,霍普金斯巡佐喊住他。
「我有事想请教温特总督察。」
见他一脸苍白,走投无路的样子。温特思索片刻,带着年轻的巡佐到这家店。
霍普金斯平常应该很少进出这种地方,啜饮一口学温特点的苦啤酒,脸立刻皱成一团。他凑向桌子,细声问:
「总督察常来这家店吗?怎么说,是为了『办案』?」
温特默默耸肩,以眼神催促霍普金斯留意背后酒吧老板和常客的对话。
「日子决定了吗?」
「还没。」
「要是bye就好了。」
「不管怎样,一定要拿下crown。」
「在那之前得先打倒bank吧?」
霍普金斯听得傻眼。
「别担心,他们不是在计划犯罪——刚才那是……」
温特贼笑一下,指指酒吧深处阴暗的墙壁。
墙上挂着坑坑洞洞的飞镖盘,旁边贴有一张海报。
「最近会举办一场酒吧对酒吧的飞镖赛。」
海报上以小字写着参赛的队伍名称。「crown」、「bank」是其他酒吧的队伍,「bye」则意味着轮空——不战而胜。
「说开来没什么,但可以学到很多。」
温特微微耸肩,喝一口苦啤酒后,低声解释。
在酒吧,常客之间,或是他们与老板之间的对话,多半使用黑话。每家酒吧的黑话不同。虽然内容几乎都没有害处,但这些外人一头雾水的对话,有时也会成为罪犯的隐身衣。
温特曾从酒吧的对话里,掌握到陷入瓶颈的案件线索。一群男子使用自己人才听得懂的黑话交谈,但温特发现他们的黑话不太自然,与酒吧常客不同,于是悄悄监视,抓到他们涉案的证据。
「所以,『我常来这家店,但不只来这家店』。『我来酒吧,是为了品尝美酒,但经常能从熟客之间不值一提的对话中,得到调查的线索』。这样你满意了吗?」
语毕,温特闭上嘴。霍普金斯一脸怔愣,不停眨眼。
「这是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啊,霍普金斯恍然大悟。明明是他主动询问「您常来这家店吗?是为了办案?」,却忘得精光。
「不是的。呃,不……谢谢您的回答,但我今天想请教的不是这些事。」
他白皙的脸一阵红一阵青。
霍普金斯左右张望,提防周遭耳目,轻声吐露内心的疑惑:
「总督察对追捕杀人犯,为何拥有那么大的热情?」
温特总督察为何会对调查命案倾注那么大的热情与执着?我实在无法理解。
确实,调查命案是我们警方的工作。我们工作,领取薪水。但在近处观察温特总督察的作法,我渐渐觉得不只是这样。在我看来,只要是为了抓到凶手,即使会失去辛苦建立的威望,或部下的信赖,总督察都在所不惜。
总督察为何如此执着于命
案?我无法理解。请告诉我,您追查命案的莫大热情的源头是什么。
霍普金斯的问题主旨大致如此。
抬头一看,年轻的巡佐目不转睛地注视温特。那是等待正经回答的表情。
温特忍不住苦笑,拿起杯子喝一口苦啤酒。忽然间,他瞥见隔壁桌忘记带走的报纸。
「国际社会不应放纵流氓国家德国!」
「英国政府要打倒希特勒!」
纸面上以大字抨击英国政府对德国的软弱态度。
「大战爆发时你几岁?」
温特盯着报纸问年轻的巡佐。
「大战爆发吗?」
霍普金斯困惑地皱起眉。
「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
「还没出生啊?原来如此,我也上了年纪。」
温特倦怠地低喃,轻轻摇头。
「这得话说从前,可以吗?」
温特望向霍普金斯,见对方困惑地点点头,再次开口:
「过去,我是个糟糕的学生,整天觉得无聊,恰巧欧洲大陆爆发战争。当时志愿参战,感觉像是参加有点刺激的野餐活动。至少听老爸或爷爷谈起的战争,都是那样的。什么为了名誉、想要立功,都是表面话,其实内心期待着可以和朋友玩闹一场。说到我担心的,只有十星期的军事训练结束前,战争就先打完了。
「到了终于要被派往大陆前夕,我们和家人道别时,也说:『别担心,圣诞节前就会回来。』
「然而,等待着我们的,却是从未有人经历过的战争型态。
「最尖端的兵器陆续投入战场,包括毒气、战车、机关枪、地雷、火焰喷射器。大炮和炮弹的性能提升,能够毫不间断进行攻击。那种东西放到战场上会造成什么后果,没人能预料。
「我们完全摸不透大炮和子弹会从哪里飞来。战场上几乎看不到活的敌兵。连日连夜,我们看到的不是周围像苍蝇般不停被杀死的友军,就是倒在战场上不知是谁的尸体。别提跟朋友玩闹,不知不觉间,在战争中个别士兵的优秀变得毫无意义——只能说是一场悲惨的恶梦。
「我们看到肺部遭毒气腐蚀的同袍抓着胸口,面部发黑死去。看到双脚被地雷炸飞,用剩下的胳臂爬行的士兵。即使好不容易把伤患送进战地医院,那里也充满虱子、血、汗、脓及石炭酸的气味。
第一位天使吹号,就有雹子与火掺着血丢在地上。地的三分之一和树的三分之一被烧了,一切的青草也被烧了。
第二位天使吹号,就有仿佛火烧着的大山扔在海中。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 海中的活物死了三分之一,船只也坏了三分之一。
第三位天使吹号,就有烧着的大星好像火把从天上落下来,落在江河的三分之一和众水的泉源上。因水变苦,就死了许多人。
第四位天使吹号,日头的三分之一、月亮的三分之一、星辰的三分之一都被击打,以致日月星的三分之一黑暗了,白昼的三分之一没有光,黑夜也是这样……
「日头升起,夜幕降临,炮弹呼啸,人不断死去,仿佛《启示录》描绘的世界到来。支配着战场的,只有恐惧。」
温特暂时打住话,轻叹一口气。
「我们将得到的科学技术用于战争,打开潘朵拉的盒子。世上的一切悲惨与不幸,都从潘朵拉的盒子跑出来。在战场上,死亡是天经地义。身在那种地方却能幸免一死,纯粹是好狗运。
「战争结束,回到英国后,我投身警界。开始在警察机关调查命案,坦白讲,我松了一口气。在调查命案的过程中,我发现每个人的死亡都有意义。只要抓住凶手问话,其中必定隐藏杀害特定人物的理由。即使那理由在他人眼中往往十分荒唐可笑。
「人的死亡有理由——确定这件事,对我来说,等于是潘朵拉盒子里最后的希望,是维持理智唯一的方法。若是放任杀人犯逍遥法外,就和我经历过的战场没两样。杀人者必须逮捕归案,接受法律的制裁。这才是人的世界,对吧?」
温特从酒杯上抬起头,扬起一边眉毛,继续道:
「这就是我的回答。要是能理解,明天立刻着手干活吧。若有百分之一的机率是命案,便得彻底查清。在证明不是命案前,绝不能放弃。如果是命案,一定有线索。如果有谁下手杀人,务必揪出来,逮捕归案。懂了吗?」
霍普金斯挺直背脊,反射性地要敬礼,急忙把手放回桌上,小声答复:
「遵命。」
然后,他一口气喝干剩下的苦啤酒。
5
查出嫌犯了。
弗雷德里克·奥格登。
伦敦市内的贸易商,四十二岁,男性。
获得线索的契机微不足道。
在温特总督察的指示下,他们让拉金的上司和同事看过他全部的遗留物品。「检查哪些东西不见」并不容易,一脸厌烦地配合检查的同事,忽然纳闷地歪头。
调查员询问理由,他先声明「我想应该没什么」,接着道:
「遗留物品的资料夹里,掺杂有些年代的文件。拉金性格一丝不苟,在工作上会依序报废过期的文件,却把旧文件放在自家,总觉得有些奇怪。」
像是受到这个疑点触发,一起检查的另一名同事想起别的插曲。
确实,拉金一丝不苟到神经质的地步,只要是自己的东西,都会小小标上他的姓名缩写。然而,前些日子,他注意到拉金随身携带的褐色皮革文件包上居然没有姓名缩写,于是随口指出,拉金顿时露出惊骇的表情。
「后来我就忘了这件事,现在想想还是挺奇怪的。这么一提,没看到那个褐色的文件包。」
调查员精神一振。
遗留物品名单上没有「褐色皮革文件包」,代表是拉金生前弄丢,不然就是有人从现场拿走。原本一片雾茫茫的白色疑云中,首次浮现可追查的具体对象,第一线人员充满干劲。
很快就查到关于「褐色皮革文件包」的有力证词。
这次的证人,是剧院寄物处的年轻女员工。
没什么朋友、爱好孤独的拉金,唯一的兴趣是上剧院。
在剧院,一般都会在门口寄放随身物品,并领取号码牌。看完戏,再凭号码牌领取物品。拉金前往看戏时,总将褐色皮革文件包交到寄物处,离开前领取相同的皮包回去。
调查员分头打听,一家剧院的寄物小姐想起一件怪事:
「这么说来,最近有时会在同一天收到两个一模一样的褐色皮革文件包。我还仔细检查号码牌,以免混淆。」
可惜,寄物小姐不记得拉金的长相,和寄放同一款皮包的人的长相(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交付的物品和保管牌号码上)。
同一场所、同一时刻,另一个和死去的拉金所有物一模一样的文件包。
根据寄物人员的证词,询问全伦敦的皮件行后,警方发现有人同时购买两个「没什么特殊的褐色文件包」。
幸运的是,卖皮包的店员记得客人的外貌。
金发灰眼,体格结实,国字脸。穿着剪裁合身的三件式西装,搭深褐皮鞋……
人的记忆十分不可思议。
一听到是命案,每个人都急着提供协助。往往会从记忆的深渊,挖出自以为老早忘记的事,或平常实在不可能想起的琐碎事物。
买皮包的客人留下的住址和名字,经调查后发现是捏造的。但看似空白的表面一旦出现污渍,记忆就会顺藤摸瓜,一个个挖掘出来。
「这么一提,我在苏荷区一带看过那个客人几次。」
依店员的证词,警方画了人像,发给调查员。以苏荷区为中心进行访查,没多久就找到符合描述的人物——弗雷德里克·奥格登。
「好,把他抓来。」
听完报告,温特总督察立刻沉声下令。
这里是苏格兰场刑事调查处的办公室。案发后第十天。
「不过……可以吗?」
霍普金斯从打开的记事本上抬起目光,担心得蹙眉询问。
「截至目前,尚未查出奥格登与拉金的关联。他们可能曾带着同一款皮包去同一家剧院,顶多就是这样。不管在商场上或私领域,奥格登的风评都非常好。是不是应该再调查一下再逮人?」
「只是问话而已。」
温特答得坚定,望着送上来的奥格登调查报告。
太干净了,没有半点可疑之处。换句话说——
里头有鬼。
他用手指弹了弹报告书。
「这家伙肯定知道一些内情,得趁他溜
掉前抓过来。快!」
「遵命!」
霍普金斯巡佐立正敬礼。
他转身准备离开办公室,门忽然打开。
一名身材颀长的清瘦男子走进来。头部小巧,手脚长得像蜘蛛。一头银发梳得服服贴贴,戴副细银框圆眼镜,一袭死神般的黑西装。西装的布料,包括剪裁,一看就很高级。
「方便吗?」
男子口吻亲昵地问温特总督察,同时挡住想离开办公室的霍普金斯巡佐。
霍普金斯困惑地回望。温特总督察对年轻巡佐点点头,转向穿黑西装的清瘦男子。
「什么事?」
「弗雷德里克·奥格登。」
男子伫立门口,直截了当地切入核心。
「不要动他,交给我们。还有一件事……」
男子摘下眼镜,从口袋取出手帕仔细擦拭,云淡风轻地接着道:
「约翰·拉金,他是自杀。」
温特总督察静静眯起眼。脑中关于死者拉金的各种情报散成一片,就像打翻玩具箱。
任职外交部的基层官员……认真工作……从早忙到晚……也会独自加班……无人拜访……有时会把文件带回家……两个一模一样的文件包……上剧院……
无数的情报漫天飞舞,最后拼凑成一个图案。
「是那么回事?」
「没错,就是那么回事。」
仔细擦拭后,清瘦男子将眼镜戴回高挺的鼻粱上,一边确定看起来如何,一边喃喃道:
「唔,请别觉得受到冒犯。这次的事,算是欠你们一次。」
男子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温特喊住他。
温特总督察笔直注视回头的男子,低声说:
「给我报告书。」
「报告书?」
「这起命案的报告书。」
男子停步,沉思半晌后,耸耸纤细的肩膀:
「好吧,晚点我会派人送来。」
语毕,男子随即关门离去。
霍普金斯呆呆看着两人交谈,门一关上,便如魔法解除般眨起眼。
「到底怎么回事?」
他回望温特总督察,愤愤不平地逼问。
「不要动弗雷德里克·奥格登?交给他们?不是要把奥格登抓来问话吗?」
温特总督察默默摇头,霍普金斯噘嘴质疑:
「刚才那个人是谁?跟总督察似乎是老朋友?」
「威廉爵士。」
「咦,『爵士』……他是贵族?」
「现在是。」
温特板着脸回答。
「大战期间,一起被派往欧洲大陆时,他只是没没无闻的『威廉』,也是同队里少数的生还者之一。我们都是战场上的幸存者,认识很久了。」
一起目睹比他们优秀太多的年轻人,像苍蝇般一个个被杀……
那场战争,许多英国贵族子弟以「志愿兵」身份参加。他们主动投入前线,大部分都来不及看到敌兵就丧命。贵族也没发现,战争早已变成完全不同的模样。
「贵族义务」——位高任更重。
据说这是英国贵族的信条,但在下一场战争,他们是否会继续将子弟送上战场,实在令人怀疑。
「原来如此,是同袍啊。难怪……」
霍普金斯恍然大悟般低喃,接着抬头问:
「刚才那是什么意思?威廉爵士在哪里高就?」
——他是主街暗巷里的居民。
温特回答,霍普金斯讶异地蹙眉,似乎不解其意。
温特耸耸肩,既然对方不懂,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
「mi5,军情五处。他的职务,是举发英国国内的间谍。」
6
潘朵拉。光辉夺目,匹敌不死诸神的美丽少女。宙斯在她鼓动的心脏里注入不忠,在她的玫瑰唇瓣里注入谎言……
「我还是无法接受。」
霍普金斯一口气喝光剩下的苦啤酒。尽管苦得眉头纠结,随即以眼神叫住老板,点了续杯。这是第四杯,雀斑醒目的白皙脸庞染上斑驳的红晕。
「适可而止吧。」温特总督察挑眉提醒。
「万一醉倒就麻烦了。」
「没关系,今天我就是来买醉的。」
霍普金斯自暴自弃,抓起送上桌的啤酒杯,一头栽进苦涩的泡沫。
「猫与天鹅亭」。这是位于伦敦中心,皮卡迪利圆环巷弄的酒吧。一如往常挤满熟客,热闹滚滚。
约翰·拉金的死,最后当成自杀处理。
前几天,苏格兰场刑事调查处设立的专案小组解散。调查员已各自投入其他案子,但——
「我们拼死拼活调查,到底算什么?」
霍普金斯巡佐抓着啤酒杯,不满地抬眼质疑道。
「奥格登一定知道内情。只要讯问他,或许就能厘清拉金死亡的真相。」
霍普金斯噘嘴摇着头。
「感觉像辛辛苦苦从草丛中赶出的猎物,在眼前被抢走。」
「他承认杀人。」
温特总督察以勉强不遭周围喧嚣掩盖的音量说。
「咦!」
「报告书已送过来,弗雷德里克·奥格登承认杀人。」
「果然,那件案子……」
温特默默颔首,面无表情地举起啤酒杯。
「抓到凶手,也查出杀人动机,就这样吧。」
军情五处。来自主街暗巷的报告书。极机密。往后也绝不会曝光。
「那……杀人动机是什么?」
霍普金斯左右窥望,压低话声问。
「不,比起杀人动机,奥格登真的是外国间谍吗?」
「他以贸易商身份频繁进出德国,渐渐『意识到自己体内的德国血统』、『相较于英国颓废的自由主义,更认同德国的新思想』,这是他的证词。奥格登的曾祖父是从欧洲大陆来的。」
「德国的新思想?」
「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纳粹』的思想。」
「我决定将人生奉献给纳粹美好的理想。」
奥格登似乎毫不愧疚,在侦讯中如此回答。
大部分英国国民想必都难以理解这样的发言,但此时此刻,德国有无数知识分子、杰出的思想家,对纳粹思想产生共鸣,呼吁民众参加运动。如同字面形容,他们拼命要将纳粹的思想传播到全世界。
起初,奥格登是以贸易商的身份接近纳粹,透过亲近的纳粹党员,表明对党的忠诚。为了支援纳粹的运动,他主动加入「纳粹第五纵队」,也就是自愿在英国进行间谍活动。他的请求获准,还在德国接受间谍训练。
奥格登返回英国后,接近任职于外交部的拉金。只要是英国的外交情报,什么都买。收到奥格登的委托,拉金不禁心动。拉金本人表示,与其说是为了钱,更想报复私底下叫他「小家鼠」、瞧不起他的同事。生活孤独的拉金,渴望有人肯定他的能力。由此可见,不管是怎样的人,都有间谍能乘虚而入的弱点。
间谍活动中,使用两只文件包。
拉金唯一的嗜好是上剧院,奥格登决定利用这一点。在剧院将皮包交给寄物处,领取号码牌,回程则相反。管理人员只关心号码牌,于是奥格登透过此一「看不见」的机制,在剧院里互换号码牌。不是在座位,就是厕所或大厅。号码牌很小,可收在掌心,要交换轻而易举。离开前出示号码牌,若无其事地领取皮包。奥格登领回的,是装着英国外交情报相关文件复本的拉金皮包。相反地,拉金带回家的皮包,塞的是现金报酬。
之前一直很顺利。一方交出情报,一方收到钱。在某种意义上,拉金是理想的情报贩子,不会突然挥金如土,也不曾引起周遭怀疑。
不料,最近拉金却表明不想继续下去。是背叛祖国的双重生活,耗损他的精神吗?工作上意外升迁,导致他萌生退意。卖出无关紧要的琐碎情报,良心也不会过不去,但升迁后经手的情报变得更重要,他不禁害怕起来。
奥格登向拉金施压,发出恐吓:「要是你罢手,我就把你的叛国行为全部公诸于世。你得像过去那样,继续干间谍。」
奥格登做得有些过火。
拉金变得情绪不稳,酒量增加,陷入可能泄密的状态。奥格登感到危险,决定除掉拉金。
奥格登挑了个起大雾的日子,造访拉金的公寓。拉金打开一条门缝,奥格登便微笑着说「一直以来辛苦了,你可以不干。最后我们喝一杯吧」,哄骗拉金解开门链……
「弗雷德里克·奥格登,不管在商场上或私领域,风评都非常好。」
霍普金斯的报告中这么描述,实际上奥格登应该也是个伶牙俐齿、亲切和善的人,甚至能诱使处于警戒状态的对象主动开门。
劝拉金喝
酒,待他疏忽,旋即绕到背后,拿包革金属棒打昏他。「用包革金属棒殴打,不会留下痕迹。和『阿勃维尔』——德国谍报处教导的一样。」奥格登如此解释。
接着,他将昏厥的小个子拉金扛进浴室,放入满水的浴缸,割断他的手腕(「这个方法最不必担心溅到血」),直接压进水里杀害。
一口气说明到这里,温特总督察忍不住渴了。
他的手伸向啤酒杯,头也不抬地问:
「关于这件案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接收到锐利的目光,霍普金斯赫然回神般开口:
「啊,呃……奥格登——凶手后来呢?」
拉金的死当成自杀处理。官方纪录上没有凶手,但——
「身份曝光的间谍,将受到更胜于国家法律规定的惩罚。」
温特总督察一字一句慢慢吐出。
不是遭到逼迫成为双重间谍,替英国效命,便是暗中被葬送掉。
无论如何,法律之外的惩罚,说起来算是国家的犯罪行为。间谍不适用国内法或国际法。成为间谍,同时也意味着接受被捕后的命运……
霍普金斯皱起眉,一脸严肃地沉默半晌。
「没办法,就这样吧。」
他耸耸肩低喃,抬起酡红的脸,傻笑一阵。
「我不知道什么mi5、mi6,不过也看到他们难得慌张的模样了。他们本来没察觉奥格登的间谍活动,对吧?」
温特总督察轻轻颔首。
身为间谍,奥格登的手法极为高明,mi5完全没发现他的存在。特地送过来的「命案报告书」就是最佳证据。纵然是前战友的请托,但军情五处居然愿意提出报告书,一般情况下绝不可能。
多亏苏格兰场的搜查,他们才得以发现奥格登的间谍活动。这次的报告书,算是他们的谢礼吧。
「这次总督察又立下大功。」
霍普金斯兴奋得双眼发亮,倾身向前道。
「目睹拉金死在住处时,我们都认为『这是自杀』,只有总督察一眼看穿其实是命案。如果没有总督察的判断,肯定会当成一般的自杀处理,让犯下杀人重罪的奥格登逃过法网,继续进行间谍活动。一切都要归功于当时总督察注意到门链的诡计。为我们苏格兰场刑事调查部的骄傲、我们的温特总督察干一杯!」
霍普金斯说着,一口气喝干苦啤酒,突然一阵反胃,于是摇摇晃晃走向厕所。
「傻瓜,不是劝你适可而止吗……」
温特总督察苦笑着咕哝,忽然发现一件奇妙的事。
他在脑中打开mi5送来的报告书,重读一遍。
错不了。
奥格登招出全部的杀人手法。
让对方喝酒,趁他疏忽时,以包革金属棒打昏拖进浴室,在满水的浴缸里割断拉金的手腕,再把头压进水里杀害。回收可能成为证据的文件包,及留下会显得不自然的现金(拉金把收取的现金报酬藏在住处抽屉里的文件夹中。「这样做最不会引起怀疑。」奥格登曾如此建议。杀害拉金后,奥格登从文件夹取出现金,补上无关紧要的文件复本)。接着,清除自己留在屋内的指纹,最后以预先打好的备份钥匙锁上门……
那是一份详细的完整笔录。
后巷那些人的侦讯非常彻底,在某种意义上,远胜于苏格兰场。不过,这是理所当然。他们侦讯时,不惜使用拷问和禁药,嫌犯不可能有所隐瞒。他们会榨干嫌犯到最后一滴血。
尽管如此,奥格登却只字未提门链诡计。为什么?
如同霍普斯金指出的,要是温特没当场点出可能是命案,警方不会对拉金的死正式展开调查。
相反地,若视为命案调查,便能得到伦敦市民积极且全面的协助。不论是好是坏,生死都是人们最关注的焦点。因此,他们会忆起早该抛诸脑后的事。在命案中,遭到锁定的嫌犯根本完蛋。再怎么想方设法,仍无法逃离全伦敦市民好奇的目光,及犯罪调查专家的警方组织搜查网。
苏格兰场会查到奥格登身上,可谓组织办案必然的结果,绝非巧合。不过——
温特认为,挂上门链形成的密室也许是精心布置出来的。这是唯一的出发点。
为何我会注意到这样的可能性?
温特眯起眼,将意识聚焦于记忆。
我看到什么?是在哪里,又听到什么?
视野一隅,黑影晃动一下。
有人背对这里站着……伦敦旧城区的「葡萄羽毛亭」……酒吧角落的桌位……戴着工人风格的帽子,压低帽缘的年轻男子。
镜子。
温特终于想起。
酒吧肮脏的镜子映出黑影。脏兮兮的猎帽帽缘压得极低的年轻男子……无可挑剔的工人阶级口音……完全融入工人中……
「可恶,指头黏得要命。」
年轻男子的声音忽然在温特耳畔复苏。
「门把黏得不得了。尤其是门链,黏答答的。」
应当是一段对话,却想不起其余内容。唯独年轻男子的话,莫名清晰地残留在耳中。
温特不禁瞪大眼。
在现场忽然想到门链的诡计,全是因为有这段记忆。他怎会忘了?
他扶着额头,拼命回溯记忆。
记忆中,映在酒吧镜子上的年轻男子侧脸,不知为何整个空白……
身后仿佛有鬼魂飘过,温特不禁咽下口水。
他想起某件事。
前些日子,他从任职于mi5的「前同袍」威廉爵士那里听到传闻,东洋的岛国日本成立一个奇妙的新谍报机关。
那个向军方外部挖掘优秀人才,培养成间谍的组织,与过去被暗地嘲笑为「蠢军人」的日本间谍有着一线之隔。据说,他们并非单纯窃取敌方情报,还能运用最新的心理学和变装术,自由操控周遭的人物。
听到这件事,温特原以为威廉爵士在说笑。
「难怪你不相信。坦白讲,我们也有些不知所措。」
即使前同袍一本正经地解释,温特仍无法置信,反倒心生同情。前战友成天在mi5与诡异的阴谋论分子打交道,才会陷入荒唐无稽的妄想。
「新的日本间谍组织极为特殊,而且优秀,以历史悠久为傲的英国谍报部已被摆了好几道。」当时,他还苦着脸补上一句:「他们似乎也潜入我们国内。」
那名年轻人是日本间谍?可是,怎么会——
思绪慢慢盘旋起来。
一个假设化为明确的图像浮现脑海。
难道奥格登根本没在门链上动手脚?
仔细一想,奥格登没理由在门链上动手脚。要布置成自杀,只要上锁的屋里有具割腕的尸体就足够。而且,以伪装的标准来看,门链的诡计实在太粗糙。
拉金死去的地方,为何非是双重密室不可?
奥格登杀害拉金离去后,日本间谍潜入,在门链上动了手脚吗?透过制造不自然的密室,向搜查机关撒下怀疑的种子——为了引导英国搜查机关逮捕德国间谍奥格登?
不可能。
温特缓缓摇头。
况且,日本和德国目前关系良好。他们退出国际联盟,是国际社会中少数孤立的国家,关系友好。英国的外交情报泄漏给德国,对日本来说反倒是好事。日本间谍没理由故意让英国搜查机关逮捕德国间谍奥格登。
不,不对吗?
温特用力眯眼,再次翻转思考。
对间谍来说,是不是友好国,完全不在考虑之列,只追求利害一致。众所皆知,友好国因为缔结条约,坐上外交谈判桌的机会更多,彼此之间的谍报战更为炽烈。实际上,德国不也暗算日本,与苏联订下对己方有利的条约?「今天的朋友,就是明天的敌人」,这是国际政治的现实。在欧洲,德军势如破竹。另一方面,日本在亚洲陷入泥沼般的战争。两国在签订条约之际,若双方手中的筹码相差太多,可能陷入不平等的关系……
奥格登是优秀的间谍,连mi5都没察觉他的活动。
日本间谍与奥格登都想取得英国的外交军事机密,他们算是地下世界的竞争者。然而,要在英国活动,拥有英国籍的奥格登比日本间谍更具优势。日本间谍将争夺相同情报的奥格登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点都不奇怪。
不料,走到这一步,奥格登犯下致命的失误。
他杀害合作的对象拉金。
奥格登受训的德国谍报机关,应该是教他要除掉可能告密的合作对象吧。从奥格登不慌不忙的行动、杀人的手段,及下手后伪装成自杀的作法来看,显然受过充
分的训练。
差一点就会当成自杀案件处理——若非日本间谍制造不自然的双重密室。
日本间谍知道温特基于过去办案的经验,在酒吧总会留意周围的对话,随时都在寻找线索。他们恐怕缜密调查过温特的行动。另一方面,日本间谍发现奥格登计划杀害拉金,便尾随温特,不着痕迹地将「门链」与「黏」两个单字灌输到他的无意识领域中。待奥格登实际动手杀人后,便透过不自然的门链诡计,引导搜查机关展开行动。
一旦搜查机关定调为命案,就会地毯式彻查所有可能性。警方是犯罪调查的专家。不论罪犯如何绞尽脑汁,只要是人的行为,就不可能完美无缺,一定能揪出破绽。想逃过专家的组织调查与全伦敦市民好奇的目光,绝无可能……
温特总督察蹙起眉。
遭日本间谍掌握行动——受到日本间谍操控,这么一想,实在令人不快,但也因此得以逮捕杀害拉金的凶手。奥格登杀害拉金的动机,终于真相大白。
温特抬起头。
香烟薰得污黄的镜中映出他的脸。
潘朵拉的不忠与谎言。间谍在无法分辨何为真实、尔虞我诈的世界中执行任务。即使在「葡萄羽毛亭」酒吧看到的那名男子真是日本间谍,这次他们的行动,也只是碰巧和英国搜查机关的利害一致。温特知道的仅止于此——
别太得意。
他眯起眼,轻声喃喃。
所谓间谍的骄傲,与身为警官的温特无关。
但杀人是绝不能允许的行为。他一定会将杀人犯揪出巢穴,公诸于世。这就是他的工作,是潘朵拉盒子打开后的世界中,唯一留下的希望。所以,无论理由为何,往后要是那名男子动手杀人,温特会让他明白,对间谍来说,杀人是最糟糕的选项。
——在那之前,就算我欠你一次。
温特总督察挑起一边眉毛,向镜中不存在的对象举起啤酒杯。
注45:等于三○·四八公分。
亚细亚特急列车
【亚细亚】 西元前八世纪左右,古腓尼基人将爱琴海以东称为asu(东方、日出之意),以西称为ereb(西方、日落之意)。后来加上拉丁语字尾ia,便成为asia,即亚细亚一词。
1
满铁「亚细亚号」特急列车,准时从满洲首都新京发车。
从哈尔滨到大连约九百五十公里。曾经让伯纳比率领的英国视察团惊叹的「分秒不差」准时行驶,在战火蔓延中国大陆各地的现在,依然屹立不摇。
坐在列车最末尾,头等车厢靠近中央座位的濑户礼二,趁着翻报纸时朝前方一瞥。
隔着前方两个座位,通道另一侧坐着一名中年白人男子。圆脸、微胖,黯淡的灰发稀疏。深褐色的瞳眸与修长的鼻子,是典型的斯拉夫民族特征。男子身上时髦的灰色西装应是量身订做,质料颇高级。
从新京搭上「亚细亚号」的男子浮躁不安,不停微微转动头,有一半踩出通道的褐色鞋尖也无意识地持续蹬踏地板……
傻瓜。
濑户盯着报纸,暗暗咋舌。
那副德行,简直像在大声宣传「我是叛徒」。
男子名叫安东·莫洛佐夫,是任职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
约半年前——
濑户接近为哈尔滨夜世界的舞娘痴狂的莫洛佐夫,一开始透过金钱与甜言蜜语,接着加上威胁恐吓掌握住他——以地下行话来说,就是「烧了他」。
从此以后,莫洛佐夫便将苏联的内部情报私下泄漏给濑户,换取相应的金钱报酬。
三天前,莫洛佐夫联络濑户。
满洲发行的英语报《英文满报》的「寻人启事栏」中,刊登着某人的名字。那是他们约定的紧急联络方法。
「最重要、紧急」。
发出这段讯息的莫洛佐夫,借着标注「联络电话」的形式,要求前所未见的巨款作为酬劳。除非濑户在转换密码时弄错位数,否则应该是极重要的机密情报。
莫洛佐夫在同一份报纸上,以密码传达的碰面地点是满铁「亚细亚号」特急列车。
为了亲手取得情报,濑户在指定的日期与时间搭上「亚细亚号」。
莫洛佐夫不认得濑户。不,即使知道濑户的长相,未曾受过间谍训练的一般人,不可能认得出变装后的濑户。接触时,他们会以约定的暗号相认。
自新京车站出发一小时二十分钟,「亚细亚号」准时抵达四平街站。停车四分钟后,再次顺畅驶出。四平街站是专门补给水和煤炭的车站,几乎没有乘客上下车。
像是等不及「亚细亚号」达到稳定速度,莫洛佐夫站起。回头望过来的那张脸依旧苍白,但身体不再颤抖,想必总算有所觉悟。
莫洛佐夫拿着折起的报纸,前往洗手间。
这是说好的暗号。
濑户盯着前方打开的报纸,慢慢数着。
五、六、七、八……
连续的行动容易让旁人留下印象。只要会引起注意,任何行动都该极力避免。
……十八、十九、二十。
濑户慢条斯理地折起报纸,透过藏在掌心的小镜子确认背后状况。
莫洛佐夫一离开车厢,一名猎帽帽缘压得极低的纤瘦男子便从洗手间的方向走过来。正值盛夏,那人却穿得一身黑。他直接打开「亚细亚号」唯一的包厢,也就是头等车厢特别室的门,消失踪影。
咦……?
霎时,濑户感到一阵异样,不禁皱眉。他立刻若无其事地站起。
特别室的门关着,看不到里面。
他经过门前,往洗手间走去。
头等车厢与二等车厢的通道上,并排设有两个洗手台。依照约定,双方会一起在洗手台前整理仪容,佯装巧遇的乘客互相寒暄,借着闲聊确认暗语,再接收情报。
莫洛佐夫不在洗手间。
濑户走出通道,观察四周。左边是头等车厢,右边是二等车厢。两边的通道上都没有活动的人影。当然,莫洛佐夫也可能穿过二等车厢,前往餐车,但——
濑户缓缓回头。
洗手台旁的厕间关着,门上显示为「空」。随着列车通过轨道接缝时的细微震动,门喀哒作响。
濑户抓住门把,推开一条缝。
只见莫洛佐夫倒在地上。
濑户飞快扫视左右。
「倒在门内的人影」,这是地下世界常用的老套陷阱。他可不能重蹈前人的覆辙,慌忙跳进去送掉小命。
濑户留意是否有陷阱,闪进门缝。
他探向莫洛佐夫的脉搏。
莫洛佐夫已断气,右手用力抓住衬衫左胸,双眼暴凸,像是受到惊吓。
心脏麻痹——
乍看如此,没有可疑之处。即使解剖,应该也会得到一样的结果。
然而,两个月之间,濑户身边陆续有三人死于相同的状况,又另当别论。
一人是在餐厅用餐到一半突然倒下,另一人被发现倒在自家玄关。
死因全是心脏麻痹。
两名死者互不相识,只有一个共通点。他们都是濑户运用的资产——在苏联的内部线民。
莫洛佐夫是第三人。
濑户检查尸体,在莫洛佐夫的脖子上发现小伤口,疑似针孔。如果不是刻意去找,绝对会遗漏。
又是无法验出的毒药吗?
濑户起身,左右张望。莫洛佐夫离座时拿在手上的报纸不见了。
不管怎样,继续待下去也没用。
濑户刚要离开,忽然发现死者外套口袋露出半张卡片。
他小心捏出卡片。
是用来占卜的塔罗牌,图案是——
「吊人」。
卡片上的男人抓着一袋金币。
这张卡片代表「犹大」,也就是「出卖耶稣的叛徒」。
濑户聚焦般眯起眼。
这下又多一个共通点。
三人的尸体上都找到塔罗牌,而且图案皆为「吊人」。
三次已不算碰巧。
凶手用的是无法验出、可伪装成心脏麻痹的毒药,而且留下意味着「背叛」与「死亡」的卡片。这三个线民,肯定是遭苏联的秘密谍报机关「施密尔舒」杀害。
施密尔舒——cmepШ。
这是以「歼灭间谍」为目的的苏联秘密谍报机关。名称来自「让间谍死」(cmeptь шпnoham!)的俄语。此一机关的全貌仍笼罩着重重谜雾。
莫洛佐夫是在「亚细亚号」离开四平街站后遇害。
这表示刺客就在这班车上。
濑户留下莫洛佐夫的尸体,离开厕间,在洗手台镜前检查服装后,若无其事地穿越走道。
「亚细亚号」在满洲的旷野上疾驰。
下一站是奉天。
抵达奉天前还有两小时。
谁也无法离开这班车。
2
「大东亚文化协会满洲分部事务员」。
这是濑户对外的面孔。
他在新京的办公室,也实际制作「向全世界宣传满洲国」的小册子。
每天,他都准时前往站前广场附近大楼里的租赁办公室,并准时下班。留长的头发总梳理得服服贴贴,一身朴素的西装搭软呢帽,胳臂上挂着拐杖,遇上熟人,便热情打招呼。看到这样的濑户,任谁都不会怀疑他是日本帝国陆军的高级将校,遑论日本陆军的间谍。
但周遭的人看到的,全是「濑户礼二」这个伪装用的假面具,连名字都是虚构。
在满洲国首都新京执行情搜任务——这才是濑户身为间谍的真实面孔。
满洲国的诞生充满阴谋。
昭和六年(一九三一),柳条湖南满铁路段发生爆炸,以此为契机,日本关东军在满洲(中国东北)展开军事行动,很快占领全满洲。隔年,满洲「独立」国建国。紧接着,清朝末代皇帝溥仪即位成为满洲国皇帝。
然而,这一连串骚动,全是关东军特务机关自导自演,也就是一出闹剧。从事发当时,引发战端的铁路炸毁事件是关东军所为的风声便甚嚣尘上。
真正的谍报活动,是取得并分析隐密的情报,建立方针,以利在复杂的状况中做出最好的选择。这与无视于状况,透过假惺惺的自导自演闹剧来制造既成事实的谋略,可说是完全相反。
诞生于谋略中的新国家「满洲国」,在国内外造成各种扭曲的事态,引来国际社会的挞伐,逼得日本不得不脱离国际联盟。满洲国内,各方争权夺利,复数公家执法机关滥设,展开激烈的地盘之争。各国间谍趁机渗透满洲,在黑暗中如魑魅魍魉般蠢蠢欲动。
在满洲国运用线民,维持并管理情报网,是一项复杂万端且困难重重的任务。绝不能引起注目,却又要求具备各怀鬼胎的他国特务机关望尘莫及的高超能力。
标明「濑户礼二」的档案,是在领命前往新京出任务时拿到的。从一个人的生平到人际关系、学历、特征、习惯、兴趣、服装及饮食偏好等等,档案里巨细靡遗地记载一切情报。
「务必彻底复制,间谍只要引起怀疑就完了。」
对方将桌上的档案推过来,在逆光中化成一道黑影浮现……
你办得到吗?
对方没这么问。
「濑户」从档案上抬起目光,微微扬起嘴角。
办得到是天经地义——
若没有这份自信,不可能在这个男人麾下担任间谍。
结城中校。
据说,他曾是日本帝国陆军的传奇间谍。
结城中校设立的陆军秘密谍报员培训所——简称「d机关」,是日本陆军史上独一无二的特殊组织。
自古以来,日本军中就有称军人为「我们」,军人以外的一般人为「他们」或「地方人」,加以鄙弃的风潮。尤其在陆军之间,这种倾向更是强烈。从陆军幼年学校升上陆军士官学校,而后毕业于陆军大学的少数菁英分子,无条件受到尊敬,进入参谋总部,决定军部政策方向。在这样的环境里,结城中校却打出从一般大学毕业生中挖掘人才,培养间谍的方针。
设立d机关时,陆军内部出现极大的反弹声浪。
「地方人能做什么?」
「军方的重要机密,岂能交给外头的家伙!」
不少陆军干部鄙夷地这么说。
一片逆风中,结城中校仅凭一人之力设立d机关,交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实绩,压制周围的杂音。
「接受日本军人教育的人,不可能从事间谍任务。」
在d机关学员面前,结城中校冷然宣言。
「陆军的教育机关一贯以来灌输的军人精神,无非就是『彻底上意下达』、『杀敌或牺牲的觉悟』。换句话说,就是『放弃自主思考』,及『无条件将反社会性化为血肉』。不论哪一种,都是在战场之外毫无用处的观念。在活动于平时的间谍任务上,他们是不适任的。只身行动的间谍,与在军队组织中听从上级命令行动的军人,在根本上截然不同。毋宁说,谍报活动只有在外界社会接受高等教育,视野广阔的人才能够胜任。」
如同结城中校所言,d机关的训练五花八门。
包括医药学、心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方面,他们必须学习最先进的知识。机关招来各行顶尖人物担任讲师,进行与军人大相径庭的教育,像是服刑中的扒窃高手、保险箱克星、魔术师、舞蹈教师,比较特别的,还有职业情场骗子亲身示范如何诱惑女人。
任何行动都务求完美。
对于单枪匹马行动的间谍,微不足道的一个失手,都可能丢掉性命。
学员接受彻底的训练,直到面对毫不留情的现实,不需思考就能反应。
——死亡是最糟糕的选项。
在d机关的训练过程中,濑户不只一次听到这句话。
「在绝望的状况中,自杀是最敷衍的选项,只能自我满足。自杀留下的成果是零,甚至是负效果。你们的任务,是活着把情报带回来。为了达成此一目的,不管身处多么绝望的状况,都必须尽力活到最后一刻。只要心脏还在跳动,一定要把情报带回来。记住,死掉的间谍,等于任务失败的可悲丧家犬。」
结城中校的目光扫过训练生,以不带一丝感情的冷峻语气告诫。
对自我陶醉及自我怜悯的彻底否定。
间谍的任务完全奠基于此。
对间谍来说,「杀人」同样是最糟糕的选项。
在平时,杀人是最容易引起关注的「事件」。不仅搜查机关会出动,间谍也会持续暴露在好奇的视线中。最后,间谍的伪装将出现破绽,秘密一个接着一个遭到揭露。与事件有关的间谍身份会被揭穿,或惹来周围怀疑的眼神。
一旦招致怀疑,任务就失败了。
低调不起眼,彻底当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影子。
「灰色的小人物」。
这才是间谍的理想形象。
在以「杀敌或牺牲」为天职的军队组织中,结城中校否定死亡的思想,在根本意义上属于异端。箱中腐烂的苹果,会害其他苹果跟着腐烂。陆军高层会这么忌讳、厌恶他,绝非毫无理由。因此,d机关一开始连像样的预算都拿不到,甚至讨来军方往昔使用的旧鸽舍,仓促改建,作为「谍报员培训所」。
*
举办击剑比赛,曾是d机关训练的一环。
听到训练内容的瞬间,濑户以旁人不会察觉的幅度低下头,唇畔浮现一抹笑容。
——这回可以轻松获胜了。
在英国牛津大学留学期间,濑户从未在击剑赛中尝过败绩。
无论在哪一方面,他都不认为自己比那边的家伙们逊色。表面上如何姑且不论,英国学生其实是瞧不起濑户的——别说瞧不起,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张张温文有礼的英国绅士面具底下,他们认为东洋人不值一提。英国学生几乎都分辨不出日本、中国与朝鲜。在他们眼里,日本是「远东一个神秘的国家」,不管日本留学生做什么、说什么,都「与我们无关」。
然而,濑户以击剑彻底打败他们。
加诸于肉体的物理性暴力,谁都无法忽视。
濑户的攻击毫不留情。他瞄准要害,几乎都是一击获胜。不少人中了濑户猛烈的一击,痛苦挣扎,甚至昏厥。
比赛结束后,面罩底下露出东方人的脸孔,对方一脸惊愕。居然败在最瞧不起的东方人手下,他们茫然若失。那神情看着实在痛快。
濑户之所以厉害,是有理由的。
他是罕见的左撇子剑士。
除此之外,再加上他独创的非典型剑法,几乎没有一个对手能够招架。尤其是初次交手的对象更是困惑、混乱,尚未反应过来,就遭「刺穿」。
连英国人都无法打倒他,他不可能输给日本人。
濑户笃定自己胜券在握。
第一场比赛。
戴上面罩,依规定行礼后,濑户冷不防出击。这是利用左撇子优势,他最擅长的突袭战法。
然而,对方却轻易闪过那破格的一击,反过来准确刺中濑户门户大开的身躯。
(怎么可能……)
濑户调整心情,重新开始。
不管比多少次都一样。左撇子独特的非典型攻击,竟完全无法施展威力。对手轻松闪开濑户的刺击,挑开他的剑,反过来以凌厉的一击打败他。
只能认为,赛前敌方已彻底研究过濑户的招术,拟定万全的对策。不过,这怎么可能?
濑户百思不得其解,目睹一幕情景,不禁轻叫一声。
结城中校正与濑户的下一个对手耳语。
难不成……
濑户像是脑袋挨了一拳。
难不成这是以濑户一个人为目标的训练?
接下来,换过好几个对手,进行每场三回合的比赛,但濑户没赢得任一回合。
全部比赛结束,卸除面罩时,濑户上气不接下气。不是肉体上的疲劳,而是由于精神上的屈辱。
他感受到一股视线,抬头一看,结城中校晦暗无光的阴沉瞳眸注视着他。
濑户回望,默默颔首。
结城中校扬起嘴角,转身离去。
训练的意图显而易见。
濑户在拥有绝对自信的击剑比赛中,被痛击到体无完肤。
因为这是濑户的拿手领域。致命的失败,反倒容易发生在拿手的领域。只要使出看家本领,总有办法解决——由于这么想,濑户无意识中疏忽赛前准备。结城中校调查濑户在牛津的经历,识破击剑可能成为濑户「反面的罩门」,才会刻意利用比赛摧毁濑户的自信。
在情报战中掉以轻心,等在前方的只有败北。
这次的训练与感受到的屈辱,一同烙印在濑户心底。针对每一个训练生,结城中校以不同的形式,指出各人没察觉的弱点。在过程中,训练生获得面对冲击性现实的机会。
d机关的训练项目,有些严酷到无法形容。
有时要求学员穿着衣服在冰水中游泳,一整夜不阖眼地移动后,像母语般活用前天完整背诵下来的复杂密码。甚至会注射自白剂,进行严格的审问训练。
彻底运用脑袋思考。身陷险境时,只能依靠自己的精神与肉体。
他们痛切认清此一事实。
包括濑户在内的训练生,全都眉头不皱一下,完成挑战精神与肉体极限的高度训练。
因为他们知道,过去结城中校也做到一样的事。
——这点程度的事,自己当然也能做到。
反过来说,结城中校找来的人,自尊心就是这么高。
*
「如何隐藏自己手里的牌,并得到对方握有的牌的情报?」
暗地里没人知晓的无声较劲,这就是间谍之间的斗法。
间谍本身是非法的存在。他们无视法律、规范及伦理道德。不过,不论敌我,冷静计算制造出尸体的坏处(间谍身份会曝光,辛苦打造或运用的情报网会消灭),间谍之间的斗法必然会受到限制。理当如此,然而——
这下棘手了。
坐在「亚细亚号」餐车的濑户,把玩着代表「吊人」的塔罗牌,眉头深锁。
如果对手是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状况就不同了。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简称「苏联」,历经一九一七年的俄国革命后,在一九二二年成为全世界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
相较于其他国家的间谍,苏联间谍在某一特点上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
思想、信条、信念、意识形态,叫什么都无所谓,但对于高举「理想」的他们,间谍之间的利害关系、交易与算计都行不通。
为了维护共产主义革命——实现由工人建立的平等社会,苏联间谍杀人毫不犹豫,也不害怕身份曝光,或任务失败沦为丧家犬。
为共产主义革命而生,为共产主义革命而死。
面对如此深信不疑的对象,不适合采取一般间谍的斗法。
——简单来说,就跟这年头的日本军人一样。
濑户用指头弹弹卡片,自嘲地笑。
这年头的日本军人,盲目崇信皇国史观,毫不怀疑。「日本是以万世一系的天皇为尊的神国」,姑且不论由来,这种思想成为独一无二的国家形象,拱上神轿,仅仅是近几年的事。为了对抗欧美列强的帝国主义——主张文明在空间上的扩张为必然,提出「时间轴上的正统性」的观念式国家观,可说是为了保护日本在亚洲地区的国家利益而编造出的穷极之策。
不过,无论何种思想,只要在发挥功能期间,尽情利用就是了,也可大言不惭地说「历史终归是虚构」。但这阵子的日本军部,唯有此一「观念」独立横行,许多人甚至将皇国史观置于国家利益之上,真正是本末倒置。军人一听到「天皇陛下」思考就整个麻痹,实在不像话。
如今,这种倾向逐渐渗透到日本政治人物和国民之间,实在无法嘲笑将共产主义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人……
濑户瞥向手表,确定时间。
还有不到两小时就会抵达奉天。
他将莫洛佐夫的尸体留在厕间,关门后以笔尖从外侧上锁,应该能争取一点时间。
杀害莫洛佐夫的凶手在这班车上。
濑户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禁蹙起眉。
刚才经过特别室门前,他隐约嗅到一股烟味。
那是「Чanka」,海鸥牌香烟。这种纸卷烟有个特色,滤嘴部分比本体长上两倍,以便戴着厚厚的手套直接抽,只在哈尔滨以北的地区销售。反过来说,南部的大连一带,几乎不见踪影。会抽「海鸥」的,几乎全是俄国人——
脑海浮现身影晃过他手中镜面的黑衣男子。
时值盛夏,男子却一袭黑衣,猎帽帽缘压得极低,看不到脸。从莫洛佐夫前往的洗手间方向走来的男子,迅速钻进特别室并关上门。依时机推断,很可能在洗手间碰到莫洛佐夫……
「请问要点什么?」
抬头一看,穿着服务生制服的少女拿着菜单,微微侧头看着濑户。
在「亚细亚号」餐车工作的女服务生,全是金发碧眼、手脚修长的俄国少女。这是推出「亚细亚号」时,「为了营造出国际列车的氛围」,满铁订下的录用标准。据传,公司干部会特地到哈尔滨去进行面试,录用不仅外貌姣好,而且「身家清白」的少女,录取条件为「会说日语」。穿绿色洋装、白色围裙制服的少女,博得许多乘客的好评。
濑户回以笑容,瞥一眼菜单,点了「亚细亚鸡尾酒」。只要点和其他乘客一样的东西,就不容易留下印象。
「好的。」
女服务生行礼离开后,濑户再次把卡片拿到桌上。
抓着金币袋的男人。
「让叛徒死掉」。
对方是持有能伪装成心脏麻痹、无法验出的毒药的职业杀手。
濑户抬头,望着流过窗外的满洲景色自问:
怎么办?
瞬间,「亚细亚号」的窗玻璃似乎浮现结城中校黑影般的身姿,又消失不见。
3
窗玻璃浮现苍白的脸。
两张脸。
再加上一张。
是小孩子的脸。
回头一看,三个小男孩探出桌面,目不转睛地观察濑户。年龄依序是十岁、八岁,最小的约五岁。有着圆溜溜的漆黑瞳眸,发型一模一样,是「瓜皮少爷头」,都是日本孩童。他们外貌极为相似,不是兄弟就是亲戚吧。
三双眼睛紧盯着濑户的手。
濑户忍不住苦笑。
无意识之间,他用指头「切」了牌。
d机关的训练中,曾请来职业魔术师担任讲师。训练生几乎都一眼看穿各种魔术手法,不仅如此,还能立刻流畅模仿切牌和甩硬币的独特手势,甚至比更精湛地让牌与硬币「消失」。魔术师目瞪口呆,摇着头离开。
当时的习惯不小心跑出来。
虽然在思考如何对付行动无法预测的苏联间谍,但即使只有一瞬间疏于防备,身为一个间谍,仍是严重的失误。不过,也可说因为他们是毫无杀意的孩童,才能不触发濑户设在周围的意识网警铃,成功靠近。
不论有什么理由,都不该表现出真实的自己。若是放任不管,不晓得这些孩童会在哪里、说出什么话。既然如此——
只能加以笼络,收买他们。
濑户让暂时「消失」的牌再次「出现」在掌心。他向孩子们招手,指着空椅,示意三人坐下。
孩子们面面相觑,交换眼神。提心吊胆地从桌子后方现身的三人,穿着一样的短袖白衬衫配深蓝短裤,应该是为了搭乘「亚细亚号」,换上父母准备的外出服,简直像大中小三种尺寸的传统俄罗斯娃娃。
最年长的男孩下定决心,走近濑户,在旁边的位置坐下。他指示两个小的坐上对面椅子。看来,两个大的是兄弟,最小的是堂弟或表弟。
「欸,叔叔。」
年纪夹在中间的男孩倾身向前,压低音量问:
「你是真的魔术师吗?」
「很可惜,叔叔不是真的魔术师,玩魔术只是兴趣。」
濑户耸肩回答,环顾四周,反问:
「你们的父母呢?」
听到濑户的问题,最小的男孩向后转,默默指着稍远处的桌位。
疑似孩童母亲的两名女子面对面坐着,聊得正开心。两人的穿着打扮都十分得体,约莫是富裕家庭的主妇。侧脸很像,应该是久别重逢的姐妹,专注地交换彼此的近况和各种消息吧。反正孩子再怎么跑,都是在「亚细亚号」上,不必担心会迷路——她们大概是这么想,所以疏于留意
濑户微微苦笑,转向窗外。
触目所及,是一片黄色的不毛大地。延续到地平线的无垠旷野上,只能偶尔看到高粱田和芒草原,景色单调得可怕。不管何时看出去,几乎都没变化。
不难想象,孩子们肯定闷坏了。
濑户把塔罗牌收进口袋,掏出硬币,排在桌上。
总共有六枚。
从排在桌上最右边的硬币开始,摊开手掌向左移动。
们张大嘴巴,瞪圆眼睛。
濑户的手越过桌子,从坐在斜前方最小的男孩耳后抓出一枚硬币。再来,从对面座位的男孩衬衫衣领下掏出一枚。最后,从隔壁男孩面前的杯垫底下摸出一枚。
孩子们的嘴巴愈张愈大,眼睛愈睁愈圆。
濑户寻思似地皱起眉,举起手碰碰自己的鼻头,再示意孩子们检查裤袋。
孩子们慌忙把手伸进裤袋,找到凭空冒出的硬币,发出欢呼。
「那些硬币是你们的了。」濑户严肃地说。「当成这趟旅行的回忆吧。」
那是满洲国发行的小额硬币,本身几乎毫无价值。但孩子们珍惜地捏紧硬币,仿佛得到珍宝。
濑户暗叹一口气。
情急之下表演的小魔术,有两个目的。一是收买孩子们的心,二是将他们不小心看到的塔罗牌——苏联间谍留下的证物,从记忆里抹除。由于是亲自找到的硬币,会留下更强烈的印象,淘汰暧昧的相关记忆。
「叔叔,你很熟悉这辆『亚细亚号』列车吗?」
年长的男孩转向濑户问。他的双眼闪闪发亮,充满对同伴的信赖。
「唔,不怎么清楚。你是专家吗?」
「我哥哥很厉害喔!」
坐在对面座位的「弟弟」自豪地插话。
「只要是『亚细亚号』的事,我哥哥什么都知道。他还知道很多数字,叔叔可以问他。」
「笨蛋,你少插嘴啦!」
年长的男孩严厉斥责弟弟,表情却有些得意。
「我爸爸在满铁工作,所以我比其他人更了解一点。我弟还太小,听我爸说明,好像也不太懂。」
年长的男孩老成地耸耸肩解释。
「可是,我知道的,叔叔一定也都知道。比如,『亚细亚号』的最高时速是一一○公里,从新京到大连的七○一·四公里,只要八小时二十分就能跑完之类的。」
男孩觑着濑户的神情。
这孩子想在弟弟和表弟面前表现一下。这种时候应该顾全他的面子,听他炫耀……
「你真的好内行,多告诉叔叔一些吧。」
濑户对男孩说,同时瞄向不负责任的母亲一眼。看来,那边一时半刻还聊不完。
「以前从新京到大连,要花上十二小时三十分钟的车程。」
年长的男孩注视着濑户,得意地侃侃而谈。
「当时的满铁特急列车是『鸽号』,但『鸽号』平均时速最高只到五十六·一公里。后来,每年速度都有提升,到了昭和五年,从新京到大连的时间缩短到十一小时三十分钟。昭和七年,只要十小时五十分钟,缩短一小时四十分钟,平均时速已达六十四·七公里。但还有比『鸽号』更快的列车,就是从东京到神户之间的东海道本线特急『燕号』,平均时速六十六·八公里。『鸽号』怎么样就是拼不过『燕号』。」
「鸟也一样,燕子本来就飞得比鸽子快嘛。」
年纪最小的表弟咯咯笑。
「为了超越东海道本线特急『燕号』,满铁倾全力开发出来的,就是我们乘坐的『亚细亚号』列车。」
年长的男孩无视表弟的话,继续道。
「由于采用流线型车体,『亚细亚号』一口气变快,最高时速一一○公里。从新京到大连,只需要八小时二十分钟的车程。平均时速八十四·二公里,比『燕号』快十五公里以上。『亚细亚号』是『东方第一高速列车』。」
「好厉害!」
弟弟睁圆眼欢呼。他想必听过许多次,但每次都还是觉得「(哥哥记得那么多数字)好厉害」吧。
「『亚细亚号』不只在速度上称霸东方。」
哥哥应该也对弟弟的赞赏百听不厌,得意地抽动鼻翼,接着说下去。
「『亚细亚号』全车都有空调,这也是『东方首见』、『东方第一』。满洲的夏季气温超过摄氏三十五度,相反地,冬季有时会降到零下四十度。对于经营大陆列车的满铁公司来说,维持列车内温湿度的空调设备,是长年以来的问题。而且车子跑得这么快,就不能开窗了。一开窗,煤烟和沙尘便会吹进车厢。尤其在满洲,情况更是严重。所以,『亚细亚号』的车窗是封死的。每一节车厢的窗玻璃都有两层,好让列车里维持一定的温度。」
听着男孩老成的语调,濑户暗暗苦笑。
八成是鹦鹉学舌般,把父亲的说明照搬过来。
男孩「在满铁工作的父亲」,应该是参与开发「亚细亚号」的技术人员之一。男孩不可能理解自己吐出的每一个词汇的意思。不过,居然能正确记住深奥的专有名词和琐碎的数字,真了不起。
濑户想起一件事。
所有车厢都配备的最新型空调装置。
因为那装置,最近才刚闹出一桩笑话——虽然在当事人眼中一点都不好笑。满洲发行的每一份报纸,应该都报导过。这件事人尽皆知,既然如此……
值得一试。
他拍一下手,吸引孩子们的注意。
「那么,换叔叔来出个机智问答。」
他轮流看着孩子们,发问:
「比『亚细亚号』跑得还快的是什么?」
「举个例子,如果在下一站奉天离开这班『亚细亚号』,怎样才能比你们更快抵达终点站大连?」
「叔叔,你都没仔细听!」
坐在对面的弟弟目瞪口呆地指责。
「哥哥刚刚不是说,『亚细亚号』是东方第一高速列车吗?不可能有比『亚细亚号』更快抵达的火车。」
「傻瓜,你才要好好动脑。」
年长的男孩责备弟弟。他一副小大人样,托着下巴,抬眼看着濑户喃喃自语:
「也许不是火车?」
濑户默默点头,男孩仿佛松一口气。他在弟弟和表弟面前保住面子。
「我懂了,是飞机!」
弟弟又叫道。
「飞机的话,一定比『亚细亚号』还快!」
「……『亚细亚号』比飞机更快。」
最小的表弟插口。然后,他发现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禁胀红脸,用没把握的大舌头咬字接着说:
「我看过。上次我跟爸爸坐『亚细亚号』的时候,『亚细亚号』在和红色的飞机赛跑。飞机愈飞愈后面,最后不见了。」
「骗人!不可能,因为……」
「嗯,这有可能。」
年长的男孩开口,弟弟顿时张大嘴巴。
「『亚细亚号』最高时速是一一○公里,可能超过低空飞行时的小型双翼机。」
「真的吗?」
弟弟双眼圆睁。
「再说,要去哪里搭飞机嘛……」
年长的男孩皱起眉,有些瞧不起弟弟似地瞅他一眼。
「如果在下一站奉天离开『亚细亚号』,要搭上飞机很麻烦吧?与其那样,直接留在火车上,应该会更快抵达大连。」
「啊,也对。」
弟弟干脆地收回自己的主张。
看来,他们想不出别的答案了。
只见三人转向濑户。
濑户手肘撑在桌上,双手交握。
「我派个任务给你们。」
他模仿结城中校的低沉嗓音。
「如果你们顺利完成任务,我就告诉你们机智问答的谜底。」
三人互望一眼,默默点头。
他招手聚集三个脑袋瓜,小声传达任务内容。
4
在这附近吗?
濑户在连接头等车厢与二等车厢的通道途中停步。
抬头,眯眼。
在脑中打开「亚细亚号」的设计图。
正确「透视」隐藏在天花板上方看不见的场所。
板子内部许多细管线蛇行分布。
濑户以目光追踪复杂的配管走向,精准地和脑中某一点对焦。
没错,就是这个位置。
他扬起嘴角,把挂在手臂上的拐杖转一圈。
前往新京的办公室上班时,濑户总将这把时髦的藤制细拐杖挂在手臂上。乍看是太细而不实用的「装饰拐杖」,其实内芯暗藏钢条,也可拿来护身,非常管用。当然,若是不小心打到人或东西,一下就会显露不自然之处。但持续专注于这样的小伪装,毋宁让濑户感到惬意。
听着男孩的话,濑户想到一个作战策略。
「亚细亚号」是东方首见全车导入空调系统的特急列车。
采用的是蒸气喷射式空调。
配合乘客的数量和服装进行微调,但也因为这样,前些日子发生一桩可笑的事件。
全部的车厢中,只有头等特别室的冷气故障。
头等特别室位在头等车厢边角,是「亚细亚号」唯一的包厢,一般可容纳两名乘客,最多四名。
那天,关东军的「大老」带着来自新京艺场的年轻艺妓进到特别室,也就是所谓的微服旅行。因为冷气故障,密不通风的小包厢陷入三温暖状态。两人忍无可忍,跑出特别室,却发现其他车厢和平常一样,充满舒适的空调。不巧的是,几名军方同僚的夫人恰恰走进头等车厢。等于是两人汗流浃背逃出来时,与认识的几位夫人撞个正着。
明知不该这么做,在闷热、愤怒与羞耻的复杂情绪下,关东军大老胀红脸叫来车掌,破口大骂。
「马上给我想办法!这哪里是亚细亚,根本是非洲!」
身材肥短的大老敞着军服前襟,秃头流着涔涔汗水。
头等车厢的乘客原本拼命忍着笑,听到这句话,全都噗哧一声。充斥车厢的爆笑声久久无法平息,闹到登上满洲发行的每一份报纸版面。
听到男孩的话,濑户想起那则报导。
杀害莫洛佐夫的凶手,现下在同一班车上。
最可疑的便是与莫洛佐夫擦身而过般,从通道走来的黑衣乘客。之后,那名男子一直关在头等特别室里没出现。特别室前的通道上,飘荡着特殊的香烟气味,八成是俄国人——
只知道这些。
既然如此,只能把他「逼出来」。
濑户盯着天花板上一点,再次眯起眼。
「亚细亚号」的设计图完全烙印在他脑中。事先调查接触线民的地点,记住结构与详细周边情报,是间谍任务基本中的基本——这是求生的大前提。不管接触地点是建筑物或交通工具,该做的准备都一样。
只要他有意,也能让列车停下。但事情闹得愈大,愈不利往后的间谍活动。那样反倒正中敌人下怀。
头等特别室专用的「蒸气喷射器」,装设在车厢之间的通道天花板上。
也就是濑户此刻盯住的地点。
不必制造夸张的事故,只要让喷口稍微移位,高温蒸气就会反过来将应该冷却的空气加温。不消二十分钟,狭窄的包厢温度便会上升,教人想待都待不住。
他只需要正确刺穿天花板的一点——
就像击剑的要领。
慎重起见,濑户左右扫视,确定周围无人。
他将拐杖旋转半圈,杖底朝上,垂直高举在前方。
saluez。
击剑比赛开始的信号。
屏气凝神,专注于目标。
即将把蓄积的力量注入杖底,一口气刺出的刹那,背后的车掌室门「喀啦」一声打开。
濑户忍不住皱眉,轻声咋舌。
回头一看,穿着黑制服与黑制帽的车掌扶着门板,讶异地望着濑户。双排扣西装折领制服上打了个蝴蝶领结。和餐车的俄国少女一样,为了「像国际列车」,「亚细亚号」的车掌首次采用这种「欧美风格」的制服。
濑户将拐杖再转半圈,把对准天花板的杖底放回原位。
「您在做什么?」
车掌一脸狐疑,走近濑户。
「请让我看一下车票。」
车掌伸出戴白手套的手。
濑户轻轻耸肩,手伸进西装内袋,取出装车票的信封。车票是依一般手续购买,没有任何不能接受检查的地方。
车掌接过信封,刚要打开,却忽然一顿。
他缓缓举起拿信封的手。
露出袖口和白色皮手套的一小截手腕上,扎有一根小针。
车掌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濑户。
黑色制帽底下的脸出现在光亮中。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睛,瞳孔是淡灰色。
「怎么可能……你怎会……」
他只能勉强挤出这几个字,随即眼珠上翻。
穿着车掌制服的苏联刺客当场瘫倒,像个断了线的悬丝人偶。
5
濑户礼二依照计划,在奉天站下了满铁特急列车「亚细亚号」。
孩子们发现濑户在月台上,从车厢里向他挥手。濑户微笑,举起手回应。可惜车窗不能打开,听不到彼此的声音。
在餐车上认识的三个男孩,要坐到终点站大连。
到大连还有五个小时。
这表示无聊的旅程还有得熬。
这么一想,濑户的嘴角浮现淡淡苦笑。
抵达大连后,就不能嫌无聊了吧。
离开奉天,到终点大连之间会经过两站。如果车掌一直没出现,一定会有人察觉异状。各站都设有铁路电信设备,方便紧急通报。当「亚细亚号」抵达终点大连站时,警察将率队上车,然后发现尸体。在讯问结束前,所有乘客都无法离开。孩子们会经历一番难得的体验——
发现两具尸体。
驻满苏联领事馆二等书记官安东·莫洛佐夫,及「亚细亚号」正牌车掌的尸体。
正牌车掌已在车掌室里遇害。
车掌室的门在背后打开的瞬间,濑户会忍不住皱眉咋舌,就是这个缘故。
濑户早料到苏联的间谍——「施密尔舒」的刺客,会乔装成车掌接近。但他没想到刺客会为了抢夺制服而杀害车掌,潜伏在车掌室。他以为刺客会换上假制服,如同杀害莫洛佐夫时那样。
当初发现莫洛佐夫后颈的针孔时,他便心生疑惑。
从新京搭上「亚细亚号」时,莫洛佐夫犹如惊弓之鸟。他有身为叛国贼的自觉。在领事馆担任二等书记官,应该有机会听到「施密尔舒」的传闻,他肯定是害怕遭到暗杀。
尽管如此,莫洛佐夫却是脖子后方被刺,这表示他允许某人站在身后。会合地点在洗手间,正面是角度不同的三面镜,没有死角。如果镜中出现可疑人物,莫洛佐夫会立刻起戒心。
另一方面,与莫洛佐夫擦身而过,返回头等特别室的乘客,是一身不符合季节的黑色服装,并将猎帽帽缘压得极低,还竖起外套衣领遮住脸部。一看就非常可疑。
倘若那个人是「施密尔舒」的刺客,莫洛佐夫不可能背对他。
杀害莫洛佐夫的,不是头等特别室的乘客。凶手另有其人。
濑户如此推测,派给在餐车认识的三名男孩一个任务。
也就是寻找杀害莫洛佐夫的凶手带走的报纸。
——重点是日期。
濑户把三个小脑袋瓜聚集到白色桌巾上方,悄声密语:
「注意到有人在看不是今天日期的报纸,就来通知叔叔。不过,绝对不能让对方发现。」
莫洛佐夫携带的报纸,以透明特殊墨水在文字上做记号。借由特定波长的光线照射,有记号的文字就会浮现。这是利用报纸文字拾取加密情报的传统手法,制作起来颇费时间,门外汉的莫洛佐夫不可能从今天送到的报纸上拾获密码文字。外面一页是今天的报纸,但里面夹的应该是其他日期的报纸。
前往餐车途中,濑户观察乘客手中的报纸,但没发现可疑人物。再三到处搜寻会显得不自然,也不能指望碰巧遇上。
但换成无聊得发慌的孩童,就能自由来去车厢。如果需要,巡视多少遍都行。
孩子们漂亮地完成任务。
他们发现一个乘坐三等车厢的俄国男子,专注翻阅不是今天的报纸。濑户向孩子们问出男子的服装。孩子们说,男子穿白衬衫、白外套,但底下是黑裤,并且外套内里是黑色。当年长的孩子眼尖地这么指出时,濑户对刺客可能乔装成车掌接近莫洛佐夫的怀疑,转变为确信。
行驶中的「亚细亚号」车上,若有一个穿黑色折领双排扣外套、打蝴蝶领结、戴白色皮手套、压低黑帽的人用日语向自己攀谈,任谁都会以为他是车掌。刺客一定是趁莫洛佐夫背对他,以毒针扎莫洛佐夫的脖子。
但「亚细亚号」的车掌与餐车的服务生相反,录用的全是日本人。「亚细亚号」多是日本乘客,即使俄国刺客能说流利的日语,也不可能长时间乔装。暗杀地点仅限于车厢之间的通道和洗手间。伪装成车掌的刺客约莫是藏身在厕所,埋伏前来的莫洛佐夫。
刺杀莫洛佐夫后,刺客必须立刻变回乘客之一。他只需要反穿外套,把蝴蝶领结、白色皮手套,及附满铁徽章的帽子塞进口袋,若无其事地回座就行。
「穿袈裟的不一定就是和尚」。
这是地下世界的老生常谈。
在莫洛佐夫之前遇害的两个线民,一个在餐厅用餐中倒下,另一个倒在自家玄
关。刺客杀害第一人时应该是乔装成侍者,第二人时扮成邮差接触目标。很少有人会去怀疑穿制服的对象。刺客化身为「看不见的人」,接近背叛祖国的犹大们,加以翦除,并留下夸示是自己下手的卡片,甚至不曾引起怀疑。
在某种意义上,他过度成功了。
只要运用擅长的手法,一定会成功。
「施密尔舒」的刺客无意识地这么认为,然后落入窠臼。就像濑户过去以为「论击剑,没人赢得了我」而骄傲自满。
一般情况下,间谋不会重复使用相同手法三次。
第一次的巧合还能容许,但不该有第二次的巧合。
这是间谍世界的常识。在间谍的世界里,第三次被视为必然。手法会遭到研究,并拟定对策。等在前方的,只有失败。
一旦知道这些,便能预见接下来的发展。
关在头等特别室的可疑黑衣乘客,应该是女扮男装的俄国舞娘。这次交易前,濑户再次彻底调查莫洛佐夫的周围状况。对于那名促使他变成线民的俄国舞娘,他仍迷恋不已。莫洛佐夫打算以苏联的极机密内部情报换取巨款,带着心爱的舞娘,从大连经日本亡命到美国。
苏联的刺客躲在厕间,偷看来到洗手间的莫洛佐夫与男装的舞娘交谈。然后,趁莫洛佐夫落单,佯装成车掌向他攀谈。
完成「叛国贼犹大」莫洛佐夫的暗杀任务后,刺客发现还能顺道执行另一个任务。
就是在这班「亚细亚号」上,除掉莫洛佐夫出卖情报的对象——日本间谍。
虽说是外行人变装,无可厚非,但男装舞娘实在可疑万分。苏联刺客看到她,判断可反过来利用。
采取声东击西的策略,是间谍的一种本能。
借由别的事物吸引目标的注意力,执行真正的任务。
在这种情况下,就是趁日本间谍将注意力放在明显可疑的人物身上时,趁机从背后靠近,以毒针给予致命一击——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还有一个对苏联刺客有利的条件。
最近全满洲的报纸,都报导过一则有关「亚细亚号」头等特别室,颇耐人寻味的新闻。头等特别室专用的空调故障,包厢热得像三温暖。「每个人都知道」这则新闻,日本间谍一定也读过。日本间谍绝对会想在头等特别室专用的空调上动手脚,逼出包厢里的人,好确定身份。
要达到这个目的,只要让通道天花板内部的管线喷口稍微移位就行。等待日本间谍现身进行破坏工作,再出其不意地杀害——
「成功」是危险的,会让人在不知不觉间,被擅长的手法绑住。
招数提前被看透,就绝对赢不过拥有相同技术的对手。
对手「因三次成功而陷入窠臼」,要将计就计,根本是轻而易举。
抢夺制服,化身「亚细亚号」车掌的苏联间谍,逮到濑户准备破坏空调装置,要求他出示车票,是很自然的发展。穿制服的人符合预期的行动,会令人疏于防备。刺客打算在交还车票的掩饰下,给予致命一击。因此,濑户抢先在递出车票时,借着信封的遮掩刺了对方。
——随时都要假设对方与自己旗鼓相当,并思考更胜一筹的方法。
他只是实践d机关的教育。
濑户在月台停步,谨慎地从口袋取出苏联刺客藏在身上的物品。
是附细针的小吸管,尺寸可藏在两指之间。吸管部分是富弹性的材质。只要针一扎,稍一使力,就能注入吸管内的液体……
濑户持有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
苏联与日本的谍报机关,在同一时期开发出相似的道具,发配给国家的间谍,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和魔术诡计一样,只要有一个人发明新花招,最好认为全世界已有几十个人想到。其中的差别是,谁拥有能充分小型化的最新科学技术。若是条件具全,每个国家想的事都半斤八两。
问题在于吸管内的液体。
苏联刺客持有的吸管内容物,应该是无法验出的毒物,能够让目标仿佛死于心脏麻痹,必须带回去进行详细分析。
当时,濑户扶起倒在地上的假车掌,也就是苏联刺客,进入车掌室,从门外上锁。
——濑户持有的吸管内容物,不会取走人命。
只是用麻醉药令对方昏睡。直到终点大连,都不会醒来。
苏联的谍报机关「施密尔舒」,全貌依然处在迷雾中,相关情报可说是零。
这次,难得其中一员主动接触,没道理放过探听情报的大好机会。
他们会派遣d机关的人混进从大连上车的警队,趁乱抢先其他执法机关拘留刺客。在那之前,当事国苏联不必提,也绝不能让其他国家的间谍发现。
嗡——,「亚细亚号」独特的汽笛声响彻奉天站月台。
是出发的信号。
莫洛佐夫遇害时带在身上的报纸已回收。他赌上性命,准备在最后出卖的祖国秘密究竟是什么,解开密码便能得知。即使手上没有密码表,对濑户也是而易举……
「亚细亚号」缓缓发动。
分秒不差。
抬头一看,在车上结识的三个孩童,小脸贴着「亚细亚号」的窗玻璃,定定注视濑户。他们屏着呼吸,目不转睛,不愿错过濑户的一举一动。
濑户忍不住轻笑出声。
孩子们漂亮完成濑户指派的任务。找到专注阅读不是当天报纸的乘客时,濑户依照约定,告诉他们机智问答的谜底。
「比『亚细亚号』更快的是『鸽子』。」
听到濑户的话,孩子们一愣,随即鼓起腮帮子,七嘴八舌抗议。
「咦,这根本不算答案嘛!」
「叔叔,你都没在听哥哥说吗?」
「连『燕号』都比『鸽号』快,『亚细亚号』平均时速可是比『燕号』快十五公里以上。这三种里,明明是『鸽号』最慢。」
濑户张开双手,安抚不满的三人。接着,他再一次招招手,把三个脑袋瓜聚到桌上。
「我说的鸽子,不是指『鸽号』。来,你们仔细瞧瞧。」
他轻声说着,悄悄放开按在胸口的双手。
孩子们凑在一起,盯着濑户的掌心,不禁发出惊呼。
濑户竖起手指,要孩子们安静。
「信鸽,这就是机智问答的答案。」
然后,当着孩子们的面把鸽子变不见。濑户穿着鸽用外套,附有运送鸽子的柔软口袋,这不算什么困难的魔术。
孩子们一脸错愕,像挨了子弹的鸽子,张大嘴巴,根本说不出话。
一般情况下,信鸽的平均时速为六十公里。
并非总是比平均时速超过八十公里的「亚细亚号」快。
但濑户的问题是:「怎样才能在下一站奉天离开这班『亚细亚号』,然后比你们更快抵达终点站大连?」
若是顺风,受过训练的信鸽的平均时速超过一百公里,甚至可达一百五十公里。现下这个季节,把风向也计算进去,从奉天到大连,信鸽会快一步抵达。
以「陆军的不受欢迎分子」起步的d机关,起初连像样的预算都没有,用的是军方废弃的鸽舍改建的建筑物。
旧鸽舍。
那是往昔研究饲养军用鸽的设施。成为d机关的活动据点后,原本饲养的鸽子又回来了。结城中校制止要赶走鸽子的训练生,命令他们饲养、训练鸽子。
日本军认为信鸽「没有值得一提的成果」而舍弃,但在当时的欧洲战线,信鸽意外活跃。由于电信通讯的拦截监听技术日新月异,反倒让信鸽上场的机会大增。德国侵略法国前,第一个发布的命令就是禁止养鸽。「养鸽者一律处死」,由此可清楚看出,他们多么忌讳情报透过信鸽泄漏出去。
在结城中校的指示下,d机关饲养鸽子,训练它们成为信鸽,并在各地隐密设置新的饲养据点。
满洲是龙蛇混杂的谋略之国。
在此行事,必须以电信通讯全部遭到拦截或窃听为前提。
为了抢先各国间谍,及满洲国不止一处的执法机关,要将在「亚细亚号」车掌室里昏迷的苏联刺客带回去,必须使用特殊通讯手段。
比方说信鸽。
濑户站在向前驶出的「亚细亚号」旁,从外套暗袋取出鸽子,让它停驻在手指上。
。羽毛看起来十分滑顺,精神也不错。
蓦地,他忆起一幕情景。
前些日子,濑户一时兴起去看鸽子,拐过建筑物转角时,惊讶地停下脚步。
鸽舍前已有人。
修长的个子、清瘦的身材,右手戴着白色皮手套,以拐杖支撑倾斜的身体的那个人——
是结城中校。
真是神出鬼没。忽然现身的结城中校背对濑户,伫立原地仰望天空。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濑户十分纳闷,循着结城中校的视线望去。
天空的高处有个活动的小点。
是鸽子。
一只信鸽带着通讯文回来。一路上不吃也不喝,在距离超过百公里的远方被托付重任,放上天空的鸽子,只身从充满危险的旅程回来时,大部分都会减少好几成的体重,甚至受重伤。
结城中校的手举到头上。
鸽子径直从空中降落。
张开翅膀减速的鸽子,停在结城中校的手指上,就像……
濑户摇摇头,暗自苦笑。
鸽子就是鸽子,不可能是别的。不管这些——
濑户立刻想到别的事,微微蹙眉。
结城中校的优秀毋庸置疑。连这些自尊心极高的训练生,都佩服得五体投地。结城中校率领的d机关,情搜能力凌驾各国的谍报机关。
问题在于,d机关得到情报之后。
最近,濑户觉得辛苦获取的情报没发挥功能。围绕着满洲的国际情势日益恶化。
比起搜集,运用情报更困难。
面对冥顽不灵的陆军高层,结城中校一个人再怎么奋斗,能做到的恐怕有限。间谍是在平时才能活跃的角色,一旦战争开打,间谍就失去存在意义……
濑户耸耸肩。
嗳,没办法,只能尽己所能。
解说 最后的华尔滋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如果说,《joker game》谈的是一个神奇机关的建立,《double joker》谈的是破灭,《paradise lost》谈的是感情的话,那么,st waltz》谈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如果说,《joker game》谈的是一个神奇机关的建立,《double joker》谈的是破灭,《paradise lost》谈的是感情的话,那么,st waltz》谈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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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瓦尔基丽〉之后一年,〈舞会之夜〉的故事登场。本篇与《joker game》中的〈幽灵〉、《double joker》中的〈法属印度支那作战〉、《paradise lost》中的〈代号刻耳柏洛斯〉,都是在一九四○年发生的故事。依时序看来,以「纪元二千六百年式典」作为背景的〈舞会之夜〉,确切日期为十一月十四日,是目前为止该年最晚发生的事件。在最后一曲华尔滋响起前,加贺美显子一边寻找她年轻的恋人,一边忆起她年少时代的往事。少女时代的显子,一心一意想要摆脱家庭的束缚,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和华族的世界所受到的束缚相类,只在枷锁的样式上有所差别。在发现这一点之前,她背叛的是她的出身,发现这一点之后,她背叛的则是期待真正自由的过往意志,成为「总是向往着别的地方,结果却待在安全的地方继续玩火——厌倦无聊,为了排遣无聊,会染指一点危险,但绝不期望真正的破灭」的女子。而那也就成了她的信念——「世界」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挣脱不开的牢笼。既然无法挣脱的话,不如利用所具备的优势,尽情玩乐吧!她玩票式的间谍游戏,看似是对丈夫事业的反抗,但她的反抗,比起实际上的情报传递,更在于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她对所谓重要事物、所谓「规则」的蔑视。她以自身在世界中具有的优势地位,尽情嘲笑「规则」订下的规范。加贺美的地位遭受致命打击又如何?d机关在丈夫的策画下被毁了又如何?年轻的情夫被捕,又如何?即便家道因此中/终落,显子想必仍不改其志吧。比起其他三篇小说中以「情报」为最高价值,而仅是在取得方式上的相互抗衡,〈舞会之夜〉展现出来的,是对上述信念最顽固也最致命的背离。〈舞会之夜〉讨论的信念,不是个人间的恩怨,不是国家间的尔虞我诈,而是更为深沉的,对于「大义」、「责任」这些价值观打从根柢的反抗。在这一层意义上,加贺美也好,d机关也罢,他们都是一样的存在。他们共有的严肃态度,正是显子所欲反抗的一切——不,说是反抗或许也不太正确。显子应该打从心里就没有反抗的想法吧。然而,这样以娱乐为职志的玩票双面谍,却「不打也着」地完成对藐视一切原则仍拥有坚定信念的d机关,最深刻也最终极的反抗。
本文作者介绍
路那 台湾大学推理小说研究社第九届社员,现为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博士生、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理事。自幼蛀书为乐,尤嗜小说,特好推理、科幻、奇幻、罗曼史及各文类杂交种。近日乃悟美漫英剧之妙,遂一头栽入、不知所踪,不知何日方得重回人世耶。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如果说,《joker game》谈的是一个神奇机关的建立,《double joker》谈的是破灭,《paradise lost》谈的是感情的话,那么,st waltz》谈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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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如果说,《joker game》谈的是一个神奇机关的建立,《double joker》谈的是破灭,《paradise lost》谈的是感情的话,那么,st waltz》谈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如果说,《joker game》谈的是一个神奇机关的建立,《double joker》谈的是破灭,《paradise lost》谈的是感情的话,那么,st waltz》谈的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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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本文涉及故事情节,未读正文者请慎入)
如果说,《joker game》谈的是一个神奇机关的建立,《double joker》谈的是破灭,《paradise lost》谈的是感情的话,那么,st waltz》谈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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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joker game》谈的是一个神奇机关的建立,《double joker》谈的是破灭,《paradise lost》谈的是感情的话,那么,st waltz》谈的又是什么呢?
我想,是「信念」这件事吧。人在世界上生活,无论有无意识到,我们实际上都借由自我所信奉的「信念」指引方向——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拥有各式各样的主义:达尔文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共产主义、女性主义、男性中心主义……。就连看似打破一切教条的d机关,根柢也有着属于自我的信念在——不可以杀人或被杀,取得情报是间谍的最高任务与成就感的来源。人与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冲突,比起实际的利益,往往更来自于信念的冲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利益的概念源自于信念。毕竟,若无意于累积财富,又何利益之有呢?
谈到信念的冲突,最明显的,应该是〈亚细亚特急列车〉这一篇吧。在〈亚细亚特急列车〉中,以「死亡会引来注目」而严禁杀人与自杀的d机关,对上了「将共产主义革命理念奉为至高无上」的苏联间谍组织「施密尔舒」。d机关的间谍濑户,原本应与驻满苏联领事馆的二等书记官莫洛佐夫在火车上交换情报,没想到莫洛佐夫却在火车这个密闭空间里遭到杀害。从高调的杀人手法推测出凶手隶属组织的濑户,要如何在剩余的两个小时与众多乘客中,找到特定的凶手并将情报取回呢?〈亚细亚特急列车〉明显援引了推理大师却斯特顿在〈看不见的人〉中的经典诡计,也因此,「车掌即凶手」尽管对一般读者来说或许是石破天惊的想法,对于有经验的读者来说,却并不是令人惊艳的设计。针对此一情状,柳广司巧妙地将「凶手身份的揭露」与「两个间谍的对决」设计在同一个时刻。于是,即便读者已猜到了第一重的身份谜底,第二重的对决场面依旧令人提心吊胆、大呼过瘾。而最后对于施密尔舒间谍的处置手法,更展现出d机关与施密尔舒两者在信念上的绝对差距——以实用为根基,凡事无不可利用,与以理想为根基,违背理想者死的两种理念在此一较高下。尽管两者看似截然不同,但对于本身信念的绝对执着,却又相似得可怕。
一样以谍对谍为基础的,还有首篇的〈瓦尔基丽〉。〈瓦尔基丽〉的背景设置在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以闪电战攻打波兰,揭开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序幕之际。为了发动此一侵略战争,德国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此一条约不仅违背一九三六年日德两国签订的《反共产国际协定》中针对苏联的秘密附件,也使得日本意图以德国一同牵制苏联的战略落空,更进一步使其侵略中国的北进计划遭受打击。政策失利的平沼内阁,发表一篇「欧洲情势复杂离奇」的声明后总辞。在小说中,驻德的日本外交官无视大环境的变迁,仍以推心置腹的姿态,不断将本国情报与驻在国共享。面对此一情境,日本派出间谍雪村寻找接头的德方间谍。雪村针对大使馆窃听器的推理,意外找出才华洋溢的德籍犹太裔导演菲利浦·朗。受到戈培尔信任的朗,以犹太人的身份,获得了特殊待遇,但他却未遵从戈培尔的指示替纳粹擦脂抹粉,而是遵循着自己的信念,在电影里将戈培尔的赏识,化为对纳粹的讥刺——事实上,这篇小说中无处不是坚持自我信念的角色。历史人物的戈培尔与主角的雪村不用说,就连被雪村利用殆尽的电影导演逸见,也都有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坚持。
执着于信念的,还有在文库版才加入本书的〈潘朵拉〉。本作讲述外交部职员约翰·拉金某日以疑似自杀的姿态死于自家浴室。然而,负责侦办的探长温特总督察,却因细微的疑点,决意深入追查拉金死亡一案。但他的灵感又是从何处寻得?温特回想起一段(正常人根本记不起来的)旁听到的模糊对话。看过收录于第三集的〈失乐园〉读者,看到这篇时,不知是否如我一般,出现强烈的既视感?〈潘朵拉〉与〈失乐园〉,不仅题名均引用西方知名文学典故,故事的结构更是极为相似,均是「拥有执念的男人在d机关间谍巧妙的潜意识引导下侦破凶杀案件,之后发掘案件背后的真相」。然而,比起〈失乐园〉在家国与情爱之间的挣扎,〈潘朵拉〉描述的在无意义的大战硝烟中建立起来的「死亡必须有理由」的执着,却苍白不少。
〈瓦尔基丽〉之后一年,〈舞会之夜〉的故事登场。本篇与《joker game》中的〈幽灵〉、《double joker》中的〈法属印度支那作战〉、《paradise lost》中的〈代号刻耳柏洛斯〉,都是在一九四○年发生的故事。依时序看来,以「纪元二千六百年式典」作为背景的〈舞会之夜〉,确切日期为十一月十四日,是目前为止该年最晚发生的事件。在最后一曲华尔滋响起前,加贺美显子一边寻找她年轻的恋人,一边忆起她年少时代的往事。少女时代的显子,一心一意想要摆脱家庭的束缚,却发现外面的世界和华族的世界所受到的束缚相类,只在枷锁的样式上有所差别。在发现这一点之前,她背叛的是她的出身,发现这一点之后,她背叛的则是期待真正自由的过往意志,成为「总是向往着别的地方,结果却待在安全的地方继续玩火——厌倦无聊,为了排遣无聊,会染指一点危险,但绝不期望真正的破灭」的女子。而那也就成了她的信念——「世界」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挣脱不开的牢笼。既然无法挣脱的话,不如利用所具备的优势,尽情玩乐吧!她玩票式的间谍游戏,看似是对丈夫事业的反抗,但她的反抗,比起实际上的情报传递,更在于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她对所谓重要事物、所谓「规则」的蔑视。她以自身在世界中具有的优势地位,尽情嘲笑「规则」订下的规范。加贺美的地位遭受致命打击又如何?d机关在丈夫的策画下被毁了又如何?年轻的情夫被捕,又如何?即便家道因此中/终落,显子想必仍不改其志吧。比起其他三篇小说中以「情报」为最高价值,而仅是在取得方式上的相互抗衡,〈舞会之夜〉展现出来的,是对上述信念最顽固也最致命的背离。〈舞会之夜〉讨论的信念,不是个人间的恩怨,不是国家间的尔虞我诈,而是更为深沉的,对于「大义」、「责任」这些价值观打从根柢的反抗。在这一层意义上,加贺美也好,d机关也罢,他们都是一样的存在。他们共有的严肃态度,正是显子所欲反抗的一切——不,说是反抗或许也不太正确。显子应该打从心里就没有反抗的想法吧。然而,这样以娱乐为职志的玩票双面谍,却「不打也着」地完成对藐视一切原则仍拥有坚定信念的d机关,最深刻也最终极的反抗。
本文作者介绍
路那 台湾大学推理小说研究社第九届社员,现为台湾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博士生、台湾推理作家协会理事。自幼蛀书为乐,尤嗜小说,特好推理、科幻、奇幻、罗曼史及各文类杂交种。近日乃悟美漫英剧之妙,遂一头栽入、不知所踪,不知何日方得重回人世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