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莫狂》 第一章 一个疯子 青州境内,一处不知名的山道。 突然响起一声凭空暴喝, “呔,兀那小子,放下手中的财物后,速速离开,我等饶你不死。” 原本空无一人的山道上,突然从两边的草丛和树上,蹦出来三十几个大汉, 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手提大刀,看着就不像是好人。 而被拦下是一名骑着神异骏马的白衣公子,身材匀称,眉清目秀,但就是嘴唇像女人一样纤薄,还仿佛像是涂了丹砂,红得有些妖异,血色浓重。 但横肉大汉怎么会去管一只肥羊的容貌,他的眼睛里看见的只有挂在马鞍侧翼的一个丝绸包裹,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多少好东西, 还有这匹高过八尺的赤黑神骏,单单是它的高大,以及那充满力量感的筋骨肌肉,哪怕是对马毫不了解的人看到了它,也会由衷地称赞一声,好马。 他贪婪地舔了舔嘴唇,然后对着马背之人,又大喝道: “把东西留下,你就可以滚了。” 本以为那人会照做,但他却看到那名白衣公子,双手捧着腹部,脸上也强忍着,仿佛是在憋着笑,但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 看到有人往这儿看,陆笙一边笑,一边解释道: “抱歉抱歉,我有些兴奋过度了。” 山匪,对于十二年从未下过山的陆笙来说,可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极为稀少的职业,他从来只是听过,但却没见过。 “要买路财是吧,给你们。”陆笙说着,然后从马鞍一侧的丝绸布囊里拿出了一张张面额几十两,几百两甚至几千两的银票,他挥舞着,问道: “要多少?” 看着那一张张白花花的银票,山匪中不少人眼睛都红了,而他们的头领更是粗声冷笑道: “要多少?老子都要。” “还有你那匹马,也得给老子留下。” 说完这话,山匪头子觉得自己愿意留他性命已经算是很仁慈的了。 但谁料,陆笙却是皱了皱眉,说了一句出乎所有人预料的话, 他似乎是在评估什么,看了一眼这三十几个人人提着兵器的壮汉, “我觉得,你们最多……也就能从我这里拿走二百两,多了,你们不值。” 说完,他居然真的拿出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随手扔在了地上, 陆笙脸上满是理所当然的表情,似乎事情本就该如此做,面对如此情况,山匪们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相互之间你看我我看你的, 他们不明白这是嘲讽,还是陆笙真的就想用这区区二百两,说服他们放弃更多的钱财,然后再放他离开。 “你侮辱我们?一个没有武功的废物。“ 没有武功? 对,陆笙的确没有武功,但他却敢一人骑马,身怀大批财物, 难道他不怕被劫吗? 土匪首领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并且懒得再和陆笙多说, 用力一挥手,便带着周围的其余山匪冲了过来,挺着大刀,仿佛是要将陆笙直接剁成肉泥, 面对这种情况,陆笙却丝毫不慌,只是长叹一口气,幽幽地说道: “我说你们不值,肯定是有原因的,你们怎么就不多想想呢?” “真蠢。” “我说的是吧。”陆笙笑着拍了拍他坐着的赤黑骏马。 “马哥。” 赤马呼哧打了一个响鼻,摇了摇头,似乎是对陆笙说的完全不以为然。 然后便对着周围已经冲到跟前的山匪,飞速连踹了好几脚, “咚。” “咔嚓。” 坠地声和骨裂声不绝于耳,短短片刻,周围凡是敢于接近的山匪,全都飞了出去,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做完这些,这匹可以称得上是神骏的宝马,还甩了甩头,仿佛刚热完身。 “干得好呀,马哥。”陆笙拍了拍了这匹通灵神马的脖子,称赞道。 “到了临淄,我立刻就给你找十几匹母马,肯定让你好好爽一下。” “不要?” “那,找十几匹公的也行,只要你不窜稀就行。” 闻言,本来一直都很安稳的赤黑骏马突然开始上蹦下跳,似乎非常生气,最后直接将陆笙甩了下去, 不过虽然是甩,但马儿毕竟通灵,还是收了力的,所以哪怕是没有武功的陆笙摔在地上,也只是屁股有些疼罢了。 陆笙拍了拍身上白衫沾的土,然后看向周围一众或倒或站着的山匪,满是风度的想说些什么,但还没等他开口,其中一名早已被吓傻的山匪指着赤马喃喃道: “妖……妖怪。” 陆笙赶紧跑到他跟前,把他手臂压下,满脸后怕地说道: “哎,别这样,马哥最恨别人说它是妖怪,你没看见吗,他可是会打人的。” “而且这世上就没有妖怪。” “马哥只是被我养得有些聪明罢了,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多得是各种的奇人轶事,你没见过,你不知道,就都是妖怪吗?” 说着,陆笙突然回头,对着赤马,笑容谄媚地问道:“马哥,我说的对吗?” 赤马眼睛斜睨了他一下,然后便转过头去,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看到赤马如此人性化的一瞥,陆笙无奈地转过来,对着那名喊出“妖怪”二字的山匪笑了一下,然后拍了拍他因为恐惧早已僵硬的肩膀,遗憾地说道: “唉,看来马哥是不准备原谅你了,好自为之吧。” 此时,他突然看见了那名山贼头领,正躺在地上惊恐地瞪着眼睛看他,陆笙走过去,俯视着他: “啊,你没死?” “真不错。” 陆笙摩梭着下巴,点点头,然后便蹲下来,在头领身体压着的地方,开始翻找。 真不错? 头领不大懂,便努力地侧过头去,想要看看陆笙是什么意思,又是在找什么。 当他看到陆笙努力想要将他屁股下压着的那把刀拔出来时, 头领觉得他懂了。 “别别……” “别什么?” 说话时,陆笙似乎没拿稳刀子,刀尖直直地对着正下方刺了进去,而陆笙也因为想要抓这把刀时失去了平衡,抓着刀柄,将刀身压下去一半。 头领看着眼前虽然插在地面,但却近在咫尺的刀刃,一句话也不敢说,他被吓得眼泪鼻涕都快要出来了。 他绝对是故意的,头领如此想到。 而陆笙看到这把刀如此锋利之后,弹了弹,听到刀身发出一声清脆振鸣声后,夸赞了一声, “真不错。” 说完,陆笙便回到了赤马的身旁,踩着马镫翻了上去,向周围的山匪挥手道别之后,便用一口语调极其奇怪的西蜀方言喊道: “马哥儿,咱们走起噻。” 噔噔噔…… 看着这仿若妖魔一般的一人一马逐渐离去,山匪才敢开始收拾残局。 那名山贼头领虽然下令要杀陆笙,但是却并没有冲在最前面,所以当赤马发威时,他勉强避开了要害,也避免了一击被杀。 “这人,怎么是个疯子?” 头领见识多些,自然知道这人马一骑,不是像其他人口中所说的妖怪,也就只是马儿通了些灵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陆笙那怪诞不羁的行为,以及颠三倒四的说话方式,可着实让他有些心惊, 因为他怕, 他怕陆笙真是个疯子,那样的喜怒无常,配上那匹赤马的武力,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足以致命的危险。 但幸好,陆笙很快就离开了,想到这里,头领抹了一把脸上的混着眼泪的灰尘,骂骂咧咧道: “以后再看见跟寻常人长得不一样,尤其是跟娘们似的描唇画红,老子绝对不劫他们。” 噔 噔 噔 “你说什么?” 听到这个明明只是听过一小会儿,却记忆深刻到已经刻在骨头里的声音, 头领承认,这一辈子几乎没害怕过的他, 在这一刻,忍不住想尿了。 他颤颤巍巍地回过头,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说道 “没没……什么,我没说……” 话还没说完,一声发自内心的哽咽从喉头深处涌了上来, 他似乎要哭了。 谁料,陆笙却说, “哦。” “那没事了,我也没听见,就是问问。” 陆笙无所谓地挠了挠耳朵,而赤马也不耐烦地撅了下蹄子。 听到陆笙这样说,差点就要背过去了的头领,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恐惧,问道: “不知……这位……公子回来,是要……做些什么?” “是这样,我有件事忘了。”陆笙不好意思地说道。 “你们刚刚不是说马哥是妖怪吗?” “虽然我给你们解释了,但是怕你们以后误会,所以,我想让你们亲眼看看,妖怪长什么模样。” 虽然不懂,但是听起来好像很可怕, 头领赶紧劝道:“不,不……”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道中,先是响起了一阵美妙的乐声,随后,便是接二连三的惨叫声。 —— 在惨叫声平息时,陆笙已经骑马走在了去往青州临淄的路上。 一边赶路,一边说着什么, “人心鬼蜮,诞妖生魔。” “手上沾着人命,身上满是煞气,这种人,就活该倒霉。” “你说是吧,马哥。” 第二章 青州棋局 承德十二年,天下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 皇帝陈桓从帝都大邺派出去的三千铁甲军团,进入青州境内时,被人袭击,死伤惨重。 除了超过两千余名铁甲兵或伤或死外, 更重要的是,由这批兵马秘密押送的物资,全部被劫。 他们押送的是要发往临淄、北海、乐安三郡的赈灾钱银和粮草,其中白银五十万两,粮食八十万石,这是帝国就近调用其他州州库中的物资,短时间内可凑不齐第二批。 在帝国境内,劫杀军队本就是重罪,更别说他们还拿了青州数十万灾民的救命物资,这无异于打皇帝的脸面,挑衅帝国的权威。 恼恨铁甲军的无能,怒气冲天下,皇帝甚至给了兵部尚书一个巴掌,直接把他扇到了地上,一点君臣的情分都没留。 这一巴掌下去,不止是皇帝怒了,那兵部尚书更怒,而其余的朝臣害怕遭殃,自然就是跟着一起怒。 所以,当皇帝下令启用“帝客府”查案时,哪怕明知道这是条择人而噬的野狗,他们也不敢不同意。 毕竟,要是惹得皇帝再怒一点,赏赐下来的就不是一个巴掌,而是一壶酒,或是一尺白绫了。 不过,这会儿这条野狗还有肉可以吃,所以暂时用不着他们担心。 …… 青州治临淄,凡是居于临淄城内的,大多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所以当城内流传说,今日皇帝陛下的特使会到,他们就纷纷都到西城门迎接去了,就只求能露个脸,得到赏识,然后为自己或为家族再添一层荣华富贵。 而此时还在人流稀少的南城门值守将领,自然是郡军中不招人待见的那个。 如此重大的场合都没他的份,本就让他非常不满。 所以当他看到有一匹黑赤骏马从远处狂奔而来,快到城门口都没有减速的意思时,瞬间心生怒火,呛啷一声,就把腰刀拔了出来,怒骂道: “妈的,老黑那个狗东西有好事儿不带我,这会儿又来个看不起我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哥几个,有人冲门,给我拦下来。” “诺。”周围士卒顿时领命,手持长枪将行人驱赶开,然后列下枪阵对准那匹正在奔袭的骏马,十人持刀盾,半蹲于前,长刀入地,以抗冲击, 十人持长枪,杆触地,臂缠杆,双手拢住中段,斜斜指向天空。 如此,一个二十人的小枪阵便算是成了, 而如此方阵,在城门口,共有三个, 他们并非是一字排开,而是布了个口袋阵,单单留下了奔马跑来的那一面。 从值守将领大喝下令,到口袋阵布好,不过是短短一瞬,这些士卒结成枪阵时的速度和效率,就像是将沙子倒进容器中,很自然就成为固定形状。 如此令行禁止的军事素质,居然能够出现在帝国中只称得上是三流军队的郡军身上, 那守卫四境的边关戍卒,甚至是更强一级的帝都禁军又会是怎样的精锐? “杀!” “杀!” “杀!” 六十名郡兵齐声大喝,面目满是威严,眼神中也饱含煞气,仿佛在说, “来犯者死,作乱者杀”。 面对如此威势,骏马若是还不减速,等到撞上怕不是会被捅个血肉模糊。 “城门重地,何人驱马疾奔,还不速速停下,不然……” 值守将领话没说完,便瞪大眼睛,惊讶地看向了前方发生的景象, 只见那匹赤马面对枪阵以及煞气非但没有胆怯,更是在背上骑马之人的驾驭下,到了枪阵跟前一跃而起, 这一跃,竟然超过了两丈,也超过了郡兵手中长枪的可触及范围。 在空中,那匹骏马的眼眸似乎是向下转了一下,赤红眸子里满是冷漠,根本不觉得这一跃有任何的了不起,只是寻常而已, 而那马背之人却是颇为感兴趣,嘴里啧个不停,像是将军阵当成了看戏, 还称赞道:“真不错。” 这黑赤烈马如此神骏,怕是只有那只存于传说中的神驹赤兔才比得上。 而那马背上的人却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子,看上去有些不太搭配。 落地后,骏马继续向前奔驰,没有丝毫停留。 值守将领先是一愣,随即大怒,刚准备向前索追,便看到那名骑马之人,似乎在怀里掏出来个什么东西,对着后面轻轻一抛。 本以为是暗器,刚准备躲开,但他却听到了马背上的一句随风传来又随之消散的话, “事儿比较忙,就先过去了,之后聊。” “至于这个,就当是小弟我的赔礼了。” “多了,就算是赏你的,少了……” “就这些了,爱要不要。” 不等值守将领反应,一个精致的布囊就落到了眼前, 下意识,他就伸手接住了,然后打开看了一眼, 一颗珠子,还散发着绿幽幽的光。 “这赔礼,”他愣愣地看了一眼那渐渐消失的奔马, 职责要求他追,但身子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了, “可真他娘的够分量。” —— 赤马入了城,一路左突右冲,惊吓到了不少平民,但幸好马儿有灵, 纵是凶险万分,也没伤到他人分毫, 最后,这匹看起来几乎已经失控的骏马,停在了一处鲜有人迹的隐秘小巷里, 这儿是一座府邸的后门,平时只有菜贩和仆人才会走这里。 赤马刚一停下,院内便像是提前知道一般,乌泱泱地涌出来一大批侍从, 牵马的牵马,接东西的接东西,带路的带路。 “进城时,我看见城西边有不少人,是帝客府的人到了?” 陆笙刚一下马,便开口问道。 “和公子说的差不多,他们马上就到,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侍从开口解释道。 “那白叔呢。” “在大厅,正等公子呢。” “好。”陆笙点点头,然后转身对着赤马示意了一下,心思已近常人的赤马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主动就往马厩跑。 陆笙口中的白叔是个中年人,一看就比陆笙大很多,但是,他满头乌发,气血浑厚,一双骨节明显并且结实有力的大手紧紧握在一起,明亮而有神的眼睛中透露出他烦躁的心境。 尽管他看起来很焦虑,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是一个时刻散发着成熟魅力的中年男人,同时,他还拥有着远比寻常练武之人还要壮实的身材。 没等陆笙进门,白叔的耳朵动了动,便马上惊喜地看向了陆笙来的方向。 “小公子?” “嗯——”陆笙微笑着点点头,答应道,“白叔,我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按你的吩咐,都准备好了。”看到陆笙,白叔本来是很高兴的,但是随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迟疑地说道, “只是……” “小公子,帝客府的人是昼夜兼程赶来的,时间太赶,有些地方的人手还没安插进去。” “不能保证公子你的安全,你看是不是——” 白叔还没说完,陆笙便打断了他,坦然地笑了笑, “君王榻侧,三千帝客,昼虎夜鸦,仙魔难责。” “简简单单的四句话,便足够映衬出帝客府在朝在野所创下的赫赫威名。” “面对这样的人,没有任何准备可以称得上是万全之策。” 陆笙说着然后便指了指外面,“有人借着官银被劫,在青州摆了盘棋。” “皇帝想抢先手。” “所以一落子,便是帝客府这样的杀器。” “先生派我来,就是让我破坏这场棋局。” “若是我们做不到,我自可逃过一劫。” 陆笙笑笑,“但白叔你呢?” “怕是少不了先生责罚,而且,你在青州经营这么多年,也不想看见帝客府的人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吧。” 白叔沉吟片刻,最后一咬牙,骂道: “妈的,干了。”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 “一想到先生,就觉得帝客府还有皇帝,都是些土鸡瓦狗,反正只要跑得快,他们就咬不到我。” 看到白叔如此豪气,陆笙鼓励道:“这才是我从小到大敬佩的白叔。” 白叔刚准备转身离开,突然却又回头了, “对了,公子你能不能稍微给我讲一讲这个计划到底是什么,这样,我属下问我的时候,我也有的说。” “大哥说话,小弟听就是了,哪有问为什么的。”陆笙有些无语地看着白叔,“带头大哥当成你这样,也是挺憋屈的。” “带头大哥?这我懂啊。” “不,你不懂,最起码,不透彻。” 看着白叔突然一脸战意澎湃的样子,陆笙知道他肯定想到了其他地方,更无语了,然后连忙把话题转移回来, “白叔,我问你,下棋的人最怕什么?” “怕被揍一顿。磨磨唧唧不落子的,打一顿就好了。” “那帝客府背后是皇帝,那你去把他打一顿吧。” “也不是……”白叔摩挲着下巴,似乎真的在幻想把皇帝打一顿的光景。 “够了。”陆笙不想再说谜语了,直接解释道: “下棋嘛,当然是最怕被人捣乱了。” “尤其是把棋盘一掀就跑。” “什么叫他妈的刺激。” “那才他妈的叫刺激。” 第三章 帝客入城 临淄西门外,远远地奔来一支百人队伍。 他们穿着特制的武官服,蓝绸之上用金线绣着一颗狰狞虎头,背后是一只展翅黑鸦,兵器挎在腰间或是挂在马背,搭配满脸的肃杀, 不由让这队几乎全是文人的青州官员,感到心神一紧。 哪怕,其中有些人什么都没做。 帝客府的人来到队伍跟前,很自然地就化作两股,如水流一般将队伍绕开,直接入了城。 对帝客府的行事作风早有耳闻的青州官员大多只是苦笑,哪怕是一郡之长,郡守李青云也不例外,他冷漠地看着帝客府的人马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只是注视却一句话都没说。 但是,文人可以忍,负责临淄整城防卫的将领却忍不了, “混账,谁让你们直接进去的。” 一员偏将不忿,刚准备拔刀,旁边一直没有动作的郡尉顿时就把他摁住了, “算了,别生事,让他们去。”郡尉张温淡淡地说道。 “帝客府要杀你这种品级的人,连文书都不用写。” “临淄虽然是我们的,但对陛下的钦差还是客气些好。” “城防嘛,给就给了。” 听了这话,偏将虽然仍是气愤,但却还是规规矩矩地站在了一侧,低下头算是答应了。 帝客府的人马大多都直接进了城,但是在城外仍然留下了十几个人,单看他们比寻常帝客还要华丽的武服,不难猜出,这些人都是帝客府中的掌权人物。 “李大人,张大人,在下帝客府主事林伦,奉陛下旨意,来临淄查案。” 说话的领头人物,是个嘴上留着一圈胡子的中年男人,面容严肃,举止有礼,话语中也带着公事公办的客气,对着李青云和张温一拱手,便算是行礼了, “林某日后多有叨扰,烦请见谅。” 林伦是同时对着郡守和郡尉行礼的,但是只有张温笑着回礼并说了一句,“哪里哪里。” 郡守李青云只是回了礼,却没说话,脸上还带着溢于言表的不客气,就差直接跟林伦说,自己不欢迎他了。 见状,张温只能再次接话,温和地说道: “林大人客气了,都知道帝客府的规矩一向如此,我们本就应当全力配合,哪里用得着见谅二字。” “只是没想到,抓一群区区盗匪,竟会劳烦堂堂的‘玄武剑’亲自前来,这未免太看得起他们了吧。” 说着,张温看了一眼林伦腰间的佩剑,那是一把要比寻常宽的剑,大约是整个手掌再加上两指那么宽,同时也相对厚一些,单单是看着便有一种古朴厚重的感觉。 面对张温的奉承,林伦却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就变得严肃了起来, “张大人,玄武剑不过是江湖上的好事之徒所起的诨号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大人你高居庙堂之上,而我也是帝国门客,同为陛下之臣,我们之间还是用官位相称吧。” “否则传出去,丢得不只是大人你的脸面,还会丢了帝国的威仪。” 张温热脸贴了冷屁股,自讨了个没趣,当下也不想再多说,便直接伸手邀请道: “既然林大人如此看重公事,那就先以事务为紧,那我领大人去看完府邸后,就不打扰了。” “林大人,请吧。” “张大人,李大人,你们也请。”林伦还以礼数。 一行人就这样面和心不和的进了城。 张温是临淄郡郡尉,掌管着包括临淄城在内的六座城池,总共五千人的郡兵,自身也是江湖上身处二品之流的武功高手,朝廷里领的是五品军职。 林伦身为帝客府的一名主事,没有朝廷任命的官职在身,也就是说他不入品,但他却可以将一个郡尉都不放在眼里,靠的就是帝客府的威严,又或者说是,皇权的威严。 郡守,郡尉,帝客府主事,三人便以这个顺序组成队列,先后入了城。 排在最前面的李青云是当朝太师入朝前的学生,按照儒家的规矩,他和皇帝甚至可以称的是师兄弟,虽然只是名份上的,但毕竟有这层关系在,他哪怕再无礼,只要皇帝不说,帝客府的人就不敢动他。 但这个人偏偏是一郡太守,掌管着整个临淄的民生吏治,有些事情只要他不点头,帝客府办起案来就会举步维艰,所以,林伦可以不把张温放在眼里,却必须要和李青云搞好关系。 想到这里,林伦驱马上前,笑着和李青云聊天, “李大人……” 只是,他刚一张口,李青云就冷冷地说了一句, “林主事,本官今日事务繁多,就不送主事大人去官衙了。” “而且,既然林主事如此注重公务,想必会理解的。” “本官告辞了。” 一出口李青云就像连珠炮一样,没给林伦一点插嘴的机会,而且说完告辞,就真的立刻告辞了。 看着李青云调转马头,转身离开的背影,林伦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此次来临淄查案,怕是困难重重啊。 而几乎是李青云离开的同时,郡尉张温似乎也有了别样的心思,咧着嘴,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林大人,张某是个掌军之人,前日操练时不小心伤了背脊,不能久坐于马背。” “本想着今日见见大人就算了,没想到,刚刚突然伤痛。” “不知……” “张大人请自便,林某理解。”林伦忍着怒意,却还得面带微笑地送张温离开, 伤了背脊?那你之前还跟我嬉皮笑脸的聊天?现在也是? “只是,大人近来伤重,还是多在府中修养为好,郡军城防之事,林某愿暂为大人代劳。”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林大人了。”张温的怒气并不比林伦低,但也得忍着,不然就让别人看了笑话。 “好说好说……” 看着远处两支先是分离,又逐渐重合在一处的队伍,凭借卓越的听力,再加上张温蓄意而为的大嗓门, “我说妹夫啊,林伦毕竟是帝客府的人,你就不能忍忍吗?” “你清高,看不起他们,但是我妹妹,我,临淄张氏一族可没你那,身为皇帝太师的老师。” …… 这是妥协,也是震慑。 林伦默默念叨了几个词, 太师,郡守,师徒。 郡尉,郡守,妻兄。 郡尉,临淄张氏…… 结党…… 还有十二年前的…… 莫名其妙联想到一桩旧案,林伦突然停住了,强行中断了思绪,然后回想起了,来之前的事, 怪不得来青州前,府主大人特意交代, 除了查案,也要尽可能的收拢青州士族的情报, 这样一个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青州党,按着陛下的性子,终究是要切掉的, 青州是帝国的一部分,它可不能听第二个脑袋使唤。 就是不知道,单单是临淄如此,还是青州的其他六郡也是如此, 若都这样,烂透了的青州,怕是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看见郡守郡尉双双离开, 不远处一名身着布衣的平民如同鬼魅一般,迅速消失在了街头。 第四章 猝然袭击 “你说什么?李青云和张温提前离开了?”听到消息后的白叔有些着急,“这可如何是好?” 要知道这个可不在计划之内,是属于计划之外的变数。 “公子,你看……” “无妨。”陆笙轻轻抛玩着手中的石子,笑着说道, “这样更好,这是老天爷在帮我们。” “帮我们?” “没错。”陆笙笑着点点头,“帮我们减少了一个破绽,同时又增加了一成胜算。” “之前就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会爆发的如此之快,看来……” 说到后面时,陆笙的声音已经有些听不清了,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白叔没听到,就问了一句, “什么?” 陆笙再次笑笑,没解释,而是说了一句, “为了留住这仅剩的一个观众,我们一定要演得更卖力一些。” “你说是吗,白叔?” 白叔愣了愣,耸了耸肩,“我不懂这些。” “不过,既然公子你说了,那兄弟们等会儿下手得再狠一些了。” “听明白了,白老大,我们肯定照着公子的吩咐来。” 陪在陆笙身边的五十几个武功好手,狞笑着答应道。 林伦顺着当地人的指引,一路走到了李青云为他准备的府邸门口, 看到眼前气势恢宏大气的府邸,林伦笑了, “还行,李青云最起码没想在住的方面跟我计较。” 周围跟着他的也笑了,只是他们笑着笑着,就突然发现自己的眼前突然多了三十几个蒙面大汉。 “你们……” 这群蒙面人一上来就二话不说,直接找上了自己的对手。 林伦看到自己的部下一个个被缠上,刚准备拔剑,就看见远处还留有两个蒙面人。 一个身材魁梧,四肢有力,带着一个青铜恶鬼面具,一个体态纤薄,身着书生杉,带着一个木制狐狸面具。 这两人必定是领头者,林伦如此想到。 看着周围部下寡不敌众,身上一点点增添伤痕,他做出了决定。 “鼠辈,光天化日之下袭击朝廷命官,纳命来。” 将剑鞘当作暗器,向着陆笙他们掷出,同时身形爆闪,直接冲了过来。 剑鞘快到跟前时,白叔才出手接下,随手将其扔在一旁,然后沉默着赤手空拳地迎向了林伦。 本以为手中利剑可以轻易将眼前之人击败甚至击杀, 毕竟,那人托大没有使用兵器,同时浑身上下也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甲胄,凭借手中的玄武剑,林伦有自信在十合之内,将那人逼退。 但是,交上了手后林伦才发现,眼前这个带着恶鬼面具的男人,并非是手无寸铁。 他手上带着一双不知道什么材质做的手套,坚硬非常,哪怕是玄武剑也不能轻易破开,再配合那人浑厚至极的内功修为,林伦知道自己胜不了他。 白叔沉默着,一招凶狠更胜一招,打得林伦节节败退,而陆笙在一旁却像是看戏一样,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还点点头,就差鼓掌叫好了。 “玄武剑法练得不错,其中龟皋乱、腾蛇舞都用的挺好,但是,剑法里的玄武真意就差很多了,也是,帝客府的武学都是从各大被灭门派里收来的,没有师傅教,自己单练,总是要差些。” “叔,下一招,攻他腹左三寸,再下一招,玄武剑法必乱,到时裂他右臂。” 林伦闻言还没反应过来,那个仿佛恶鬼一般的男人,立刻就听话照做了。 白叔拼着胳膊被划伤,将刺来的玄武剑揉开,一个拳指便顶向了林伦的腹左三寸。 林伦急忙挥剑来救,将白叔逼退,同时又划破了他身上衣衫。 虽是护住了,但是,正向陆笙所说的那样, 玄武剑法乱了。 他护住了一个小破绽,但是却暴露了一个更大的, 林伦整只右臂都被白叔握住,他只是轻轻一捏,“咔嚓”一声,小臂便算是断了。 随后,林伦又硬挨了一掌,才将右臂从白叔手里抽出, 看它耷拉的样子,就算不残废,也落不着什么好了。 除此之外,本来握在右手的玄武剑也被白叔顺手夺了下来, 此时,周围突然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呼啸声,周围的街道、屋顶上纷纷多出来许多人。 那是帝客府之前入城时四散布下的,此时察觉到这里情况有异,便纷纷赶来。 察觉到他们出现,一旁一直未参与战局的陆笙眯眯眼笑了笑,说道: “都别打了,没看到吗,人家的增援到了。” “还不赶快抓几个活的,跟人家谈判?” 众人领命,纷纷在地上,或是在还在缠斗的帝客府人中抓了几个,其中有人眼皮耷拉着,看不出是死是活的也被他们抓起来,拎在了手上。 白叔回到陆笙身边保护他,同时,其他的三十几人也都围成了一个圈,牢牢地护着陆笙。 看到这样的情形,被人扶着才勉强站直的林伦不由得感到心痛, 入城时帝客府的大多人都被他分了出去,本想着这样可以尽快掌控临淄,但是却没料到,会有人趁此机会动手, 对着代表皇帝颜面的帝客府动手。 林伦恨啊。 之前他身边跟着的差不多二十个人,如今除了五个常年跟着他的副手,其他的或伤或死,大多都还在这群不知道什么来路的蒙面人手里。 不过幸好,其他人反应快,迅速赶来把他们包围在了这里,面对将近八十把强弩的围困,林伦不信会有人能从这里逃出去。 “你是什么人?” 林伦没有着急下令,而是强忍着怒气和痛意,尽可能地维持着语气的平静, “林大人真会说笑,你问我是什么人?我说了,大人会信吗?”陆笙哈哈一笑, 然后,接过白叔递来的那把玄武剑,轻轻一弹,听到清脆的剑鸣后,眼睛一亮,夸了一句,“好剑,就是用剑的人不怎么样,有些辱没了。” 旁边的众人按照陆笙的吩咐,不能说话,但是却不妨碍他们用别的方式,表明自己对陆笙说话的赞同。 他们轻轻一振,仿佛钟鼓齐鸣,内力如同爆竹一般,嘭嘭乱响,并且伴随着浑身筋骨爆鸣。 这是独属于武人的嘲讽,“脉震”。 一般都是武人对决,表明自己实力,让对方尽情出手的意思,但是放在此刻,无疑是一种嘲笑。 三十几个人竟然全是高手,最差的也是五品,而带恶鬼面具的那个,哪怕在一品高手里也算是出类拔萃,这群人到底什么来头? 脉震让周围帝客府来人将他们的实力看得清清楚楚,短时间内也震慑住了他们。 听到陆笙嘲讽自己,林伦还尽可能地保持平静, “好,你不愿说,那我之后自己查。” “现在把我的人放了,乖乖投降,说不定我能给你们一条生路。” 第六章 十二年前 “是吗?”陆笙嘲笑他,然后张狂地说道: “大家都不傻,大人应该知道我们不会信的,干脆点,要不把我们直接放了,要不就让你的人放箭,咱们看看是谁先死。” “哼。”因为疼痛,林伦开始冒汗,脸色也开始发白,但还是坚持着说道: “他们是帝客府的人,忠君爱国是毕生之志,若是因公殉职,自有人会料理他们的后事,抚恤也会发到他们家人的手上。” “所以,他们不怕死。“ “但是你们呢,犯上作乱,等你们死了,可会有人替你们收尸?留下的妻儿老小又有谁来照顾,你们为他们考虑过吗?” 陆笙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再次大笑道: “原本看到林大人的武功,还以为大人是个庸碌之辈。” “没想到却能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同时,还不忘套我们的话。” “是在下小看大人了,容我向大人道个歉。” 说完,陆笙向着林伦恭敬地一拱手, “只是,林大人不用猜了,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亲人早已被帝国所杀,既无眷恋,也无牵挂,说到视死如归,我们未必会比大人差。” “我给大人看一封信,想必大人会明白的。” 林伦有些诧异,但还是答应了,看封信而已,不会耽误多长时间的。 谁料,陆笙竟然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白纸,还有一支毛笔。 看那样子,竟然是要当场现写一封。 “混账,竟敢戏弄我们。” 林伦没有说话,是他的一个副手,满脸的怒气,直接提着刀指向了陆笙。 看到刀锋,陆笙一下子冷了脸,“我最恨有人拿刀指着我。” 然后,冷酷地下了一个命令, “每人断一根手指。” 咔嚓声不绝于耳,无论是死是活,凡是落在陆笙他们手里的,纷纷被砍掉了一根手指。 “你居然……”林伦目眦欲裂地看着陆笙,愤怒地说道,“你们找死。” 周围的帝客府弩手纷纷搭箭上弦,对准了陆笙一行人, 一时之间,场面再次剑拔弩张,如同一个火药桶马上爆炸, 面对这样的情况,陆笙却是冷漠地说道: “我说了,给你们看一封信。” “不要反对我,不要质疑我,更不要拿东西指着我。” “林大人,只要你照做,你的人不会有危险。” “等我写完这封信,我保证立刻放了他们。” 林伦恶狠狠地看着陆笙,过了好一会儿,才下令, “你把刀放下。” 虽然不忿,但是那名副手照做了。 “林大人,你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啊。”陆笙冷笑着说道, “我说的指着我的,是周围所有的兵器,包括但不限于,你们手里那八十把弩机。” 林伦同样冰冷地回道: “小子,你是不是想得太美了,你……” 没等他说完,陆笙再次下了一个残酷的命令, “诸位,一条胳膊,准备了。” 陆笙高高举起一只手,又重重落下,只是没落到底,便听见林伦大声制止道: “够了。” “弩机下垂一寸。” “可是……”副手想要劝他,但林伦却骂道:“还不照做?” 副手答应,周围弩手也都照做。 林伦转头看着陆笙,眼神里已经没有了耐心,冰冷地说道: “你若再敢说一个不字,我立刻会拿你的尸体去喂狗。“ “好。“陆笙突然变了脸,脸上的寒冰就像是消融了,化作春风一般,温和地说道: “林大人果然体恤下属,在下更佩服了。“ “这就把信写出来,尽快了了这桩事。” 陆笙看到林伦没有任何回应的意思,便蹲下找了块血泊,以血作墨,在纸上写了起来。 似乎只是简单的写了几个字,并非像陆笙所说的那样,是一封完整的信。 折起来交给白叔,只见他轻轻一抖腕,那纸便直向林伦疾射而出, 可林伦只有一只左手,同时身上还受了伤,哪还有功夫去接封信, 还是他的一位副手出手才接下, 众人聚拢过来,林伦打开,上面赫然写着几个血字, 这字不错,就是好像在哪见过?很眼熟啊。 这是林伦看到字迹的第一反应,随后才是看字的内容, “向这儿看。” 这是什么意思? 向哪里看?纸上?还是陆笙本人? 抬头的刹那,林伦反应过来了,惊恐地大喊道: “不好……别……” “闭眼。” 两声大喊几乎是同时发生,但是陆笙终究还是快一些, “嘭。” 一声仿佛鼓响的爆鸣,随后紧跟而来的是刺目至极的闪光,那种感觉,仿佛是雷电近距离的劈在了身侧,又像是太阳就在眼前爆炸, “哇呀呀呀,看招,惊雷一闪。” 这是什么?这个招式的名字吗? 林伦来不及想,下意识地做好了抵御攻击的准备,但然后他就听到了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有人在他身侧, 下意识地,哪怕是受伤,哪怕眼睛被强光刺盲,林伦也用那仅剩的左手,一掌拍了出去,只是却拍了个空气, “十二年前……” “哇……叔,慢点,你怎么那么快,他还没听见我给的提示呢……” “啊……” 除了林伦,帝客府的其余人等也都听见周围有呼啸声,但是他们却强忍着没有出手,因为他们的身侧,站着的都是同僚, 出手?若是打不中呢? 除了风声,和陆笙一样,他们也在此起彼伏地喊着什么 但也只有这一句,“十二年前。” 帝客府的人当然不是都被闪瞎,但是看得清的人只是少数,仅凭这些人阻止不了陆笙他们离开,但是却能跟着。 片刻之后,习武之人的强大恢复力便体现出来了, 睁开眼的林伦有种被耍了的感觉,他怒喝道:“都去追。” 一瞬间,除了十几个留下的护卫,帝客府的人像是食人饿虎一样,死死追着各自的猎物,迅速地消失在了临淄城中。 而留在原地的林伦却看见,自己的佩剑,玄武剑就插在地上,周围扔着的是之前陆笙掳掠过来的几名普通帝客,还有他们的一根手指。 林伦怒意消退之后,又是一阵凄凉,“我这儿不用你们管了,先把兄弟们带回去治疗。” 堂堂的帝客府主事,放在哪不是名镇一方的大人物 武林高手、商贾权贵、门阀世家,又有哪个不是对他毕恭毕敬的,就算是有所不满,哪个又敢顶着陛下的威严,对帝客府动手, 如今却被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蒙面贼匪给狠狠教训了一顿, 非但损失严重,被玩弄于股掌之中,更要命的是,就目前来看,帝客府没有伤到这群人一丝一毫,连血都没打吐两口。 “他们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伦一边想着,一边走向自己的佩剑, “嗯?” “地上有字?” “我说那个混蛋拿了我的剑之后胳膊一直动什么呢,本以为是受了伤,没想到是写字。” 地上刻着,“承德元”,后面是一个写了一半的年字。 看到这个,林伦想起了之前反复被提到的一句话, “十二年前?承德元年?”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那年…… 不知怎么的,林伦突然就想到了到之前的那张纸,那张陆笙传过来,写着“向这儿看”的纸, “向这儿看。” 四个血字,一种笔迹。 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 这个字……十二年前……很熟悉…… 林伦瞬间就想起了一切, 脸上惶恐、惊诧、不安等等负面情绪交织在一起, 让周围帝客府的人觉得,林伦仿佛是大白天看见鬼了。 “你,把这张纸用飞鸽……不,你亲自回去。” 没等其他人询问发生了什么,林伦便像是失控了一般,突然抓住了身边的一个副手, “把它带回大邺,带给府主。” “若是他不明白,你就说,十二年前,承德元年。” “记住,这张纸不可以褪色,不可以褶皱,不可以潮湿……凡是影响字迹的都不允许。” “等什么?赶快去啊!!!” “一定要记得,十二年前。” 看着连滚带爬离开这里的那位自己的副手,疑窦丛生的林伦心里满是冰凉, 那个人,不是死了吗? —— 帝客府每年都会犯下无数血案, 其中有的是臣子贪污涉腐,有的是旧国之人谋划叛乱,等等 因为景朝是建立在累累尸骨之上的,所以多得是有人对帝国不满, 形形色色的案件等着帝客府去查,而帝客府从未辜负皇帝的期望,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 也因此受到了皇帝的嘉奖和赏赐。 但是,在十二年前,帝客府曾经爆发过一次面临裁撤的危机, 在未得到皇帝明旨和朝廷要求的情况下,他们杀了一个人。 一个圣人。 自儒家诞生,成为天下正统以来,历经千年,期间涌出了无数名士大儒,其中,学问最为渊博者,才可以被儒家称为圣人,而要真的成为天下人所认同的圣人,就又要经历无数磨难了。 圣人是天下师,每当凡人登圣,天地同喜,万灵所贺。 可以说,在人们的认知里,圣人甚至比皇帝还重要。 毕竟,皇帝虽然只有一个,但他永远都会存在,而圣人,只有得天地钟爱,才会出现。 一言可以教化万民,一字可以显化万物,这就是圣人威能, 无论是一心求仙的练气士,还是追求天下无敌的武道强者,都是远远不能和与之相比的。 身蕴浩然,笔落有神,这就是儒家的术。 而在十二年前,就是如此一位圣人,遭到了帝客府的暗算,葬身于火海,林伦就是亲手纵火之人。 “天地君亲师”,这是圣人不在的情况下儒家的敬奉对象,但当圣人在世,那便是,“天地圣,君亲师。” 如此情况下,为了不让儒家士人因为圣人被害发疯,帝客府尽可能地隐瞒了一切,并销毁了行动文书,将一切推到了意外之上。 但即便如此,朝野之中仍是议论纷纷,面对压力,即便是可以一言九鼎的皇帝陛下,也不得不将帝客府雪藏了整整十年。 而在帝客府起复的两年之后,林伦亲眼看到了和十二年前圣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笔迹,其中蕴含的字意,是绝不可能被模仿的,那毕竟是圣人的笔意。 也就是说,圣人可能没有死,又或者,他死了之后,又活了。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是一个主事身份的林伦可以做出决定的, 能够对圣人评头论足的,只有最接近他的人才可以,也就是林伦的君上,帝客府的主人,如今的皇帝陛下。 第七章 入郡守府 将狐狸面具摘下,陆笙交给了一个和自己体型、身材相仿的属下,而他们身上的衣衫甚至都是一样的, “白叔,继续带着他们绕圈子,一切都按照计划来。” 白叔点头,同时有些不舍, “那是不是之后,咱们就要少见面了。“ “白叔,一个大人,别那么伤春悲秋的好吗。“陆笙咧嘴一笑, “少见面而已,又不是不见了。“ “你要是想,随便找个由头,不是就能见到我吗?” “也是啊,那我走了。”白叔点点头, “公子保重。” 看着白叔逐渐离开的身影,陆笙唏嘘地感慨一声,随后便不再留恋。 换了身衣服,陆笙便出了房间, 此时正值中午,客栈内人声鼎沸,都是食客。 这家客栈,是早上陆笙在去找帝客府打架之前,就已经定好了的。 接下来,陆笙要做的事不宜再和白叔他们有所牵扯,而且白叔也有自己的任务。 忙了一上午,还没吃饭, 于是陆笙要了碗牛肉面,再加一辫子蒜,这可是陆笙从小到大吃面的标配,每次都不曾落下。 客栈里,多得是临淄的大小消息,小到寡妇出墙,大到皇帝理政, 在这儿听见的,虽说真假难辨,但是有意思啊。 比如说此刻,客栈内的众人不知怎么的就谈起了有关郡守的消息。 “听人说,郡守大人有个儿子,但有疯病,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听人读书可以压住公子的疯病,大人本身就是文人,但可惜太忙,没时间天天读书给他儿子听。” “还有这种事?后来呢?” …… “客官,您的牛肉面。” “好,谢谢。” 陆笙随手将剥好的蒜扔一颗进嘴里,大口吃着面,酣畅淋漓, “后来?郡守就给雇了个教书先生,但不曾想,这教书先生本事不够,压不住疯病,反而被郡守公子发疯打伤了。” “之后被打伤的人多了,就没什么人敢来了,听人说,郡守公子是魔头转世,身背孽债,所以又疯又凶,非常人所能制。” 呼—— 满是蒜味的一口浊气吐出,陆笙伸了个腰,拍下十个铜板就直接起身离开了, 看了眼就在斜对门的郡守府, 门楣板正,牌匾高悬, 陆笙擦了擦眼睛,一双黑瞳中心开始泛起金光,虽然微弱,却也难以忽视, “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沾上,文气、官气、正气都有,按理说运道不会差,怎么就摊上个疯儿呢?” “不过也好,要不是这个疯儿,还真未必能成事儿。” 去附近店里买了块口檀,嚼一了会儿,觉得差不多, 陆笙来到了郡守府的侧门,敲了敲, “来了,别敲了。” 听到脚步声渐近,陆笙吐掉嘴里的东西,门口探出来一个仆人打扮的小厮, “你是?” “听说,郡守大人在给公子招教书先生?” 陆笙笑嘻嘻地一拱手,“在下不才,且愿一试。” 仆从诧异地看了陆笙一眼, 一身寒酸的书生服,虽是破旧了些,但最起码能证明他读过书,不过,他嘴里那股劣质口檀加上大蒜的味道,就一下把读书人的身份档次降低了许多, 再加上他那一脸贱笑,仆从开始怀疑,他身上的衣服是不是偷来的了, “事先说好,我们郡守老爷不在,我也看不出你的真材实料,不过,你要是连公子一下都没镇住,就被打伤了,我们府可不管你的医药费。” “好说,好说。”陆笙笑着,然后一脸骄横地拍拍胸脯,说道: “不用担心,在下专治疯病。” “好吧。”仆从一脸狐疑地带着陆笙进了府, 只是刚走没几步,就有一个面带微笑的中年男人出现了,他同样身穿布衣却远比仆从华贵得多,走路时走得大步,看起来十分自信, “苏管家好。” “哦,是小齐啊。”这位苏管家仿佛刚看到陆笙一样,一脸疑惑地问道: “这位是……” “是来应聘的先生,教公子读书的。” “半年多都没人来了,怎么偏偏今日来了一个。”苏管家沉吟片刻, “老爷不是已经找了一个先生吗?还有两天就到了,不过这位先生既然来了……” “这样吧,我跟着你们去,这样公子发疯,我也能帮你们一把。” “先生,不介意吧。” “无妨,无妨。” 两天之后,有先生会来?这么巧? 陆笙眼中精芒一闪,已然看透了这位“偶然碰到”的苏管家, “我就知道官银劫案肯定不是普通蟊贼干的, 有人在青州官员里插了内应,这样,才能准确找到铁甲军的行动路线。 只是没想到,一郡郡守的私人府邸都会被插上眼, 就是不知道,郡守是不是如我想的一样,还算干净。” 短短片刻,陆笙心思百转千回,想了许多, 随后便跟着来到了郡守公子的院子里, “呼,哈,嘿……” 远远地院内便传来了打斗声,似乎有人正在切磋,被称为小齐的仆从解释道: “公子发疯后,实力非比寻常,只有郡军中,还有城里的几个江湖高手才可以制住。” “为了公子不伤到自己,同时也能让郡军将领增进武道。” “郡守大人就与郡尉大人商议,每日派出一名偏将来此地,与公子对战,打累了,公子疯病也就消了。” “真是有心啊。”陆笙笑着念叨着,“可怜天下父母心。” “就是不知道,如果在下能消除公子的疯病,郡守大人会给在下一个什么价位的薪酬呢?” 苏管家闻言,眼神闪烁了一下,哈哈一笑, “那也得等先生做到再说啊。” “哦,苏管家是觉得在下做不到?”陆笙眯眯眼,笑了笑。 “苏某可没这么说。”苏管家没有承认,只是笑着说道, “若是先生真的可以,大可将我的薪酬全部拿去, “若是不行,那先生以后还是另谋他路比较好。” “哈哈。”陆笙笑着, “苏管家,真是为上分忧的好管家啊,郡守大人有你真是有福。” “哪里哪里,先生谬赞了。” 第八章 读书治病 哈哈哈哈哈…… 疯病?有福? 只怕是郡守想治,有人不想治啊。 陆笙心里念叨了一下,面上还是那副和煦的笑容,进了院子,看见了那位传说中“疯公子”, 十一二岁的年纪,胳膊、腿脚上满是镣铐所带来的伤痕, 一双小手青紫,一对浊目赤黑, 穿在他身上的衣衫,虽是丝绸所做,但是却早已变得破破烂烂, 此时他正像一副狗皮膏药一样,死死地贴在了与他对战的那名将领身上, 在陆笙到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用指甲划破了将领的皮肉,撕出了一道道的血痕。 将领拼着受伤才将这位小公子从身上赶下来,可不过一会儿,就又缠在了一起。 “凌校尉,别打了,有位先生过来给公子读书治病了。” “我也不想打,可实在甩不开公子啊。”那位五大三粗的将领哀嚎一声,转瞬就又被缠住。 “这功夫这么差……这也能成郡军校尉?” 苏管家嘴里嘟囔一声,被旁边的陆笙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个校尉的功夫目前看来,怎么说都在四品往上,一个管家却如此贬低,那他是有多厉害呢? 陆笙心里默默分析道,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只见苏管家走过来,也不见费什么功夫,很轻易地就从将领身上把小公子给“拿”了下来, 就像是挂在墙上的一副字画,用手一取很轻易地就可以拿下来。 即便是陆笙大风大浪见惯了,看见苏管家这一手举重若轻,心里也不得不感叹一声, “好功夫,二品之巅,不弱一品,只是单凭这一手,我看不出出处啊。” 似乎是感受到了陆笙的心理活动,苏管家一边擒住小公子一边望过来。 但陆笙隐藏了眼中的光芒,仿佛自己只是平凡之人,而且根本没看出来苏管家这一手的神异。 等苏管家看过来时,没从陆笙身上得到任何信息,不禁有些失望,但很快就说道: “先生,公子就在这儿,请开始吧。” 这么急?都不等一下吗? 再想看他出丑,也不能上来就是高潮吧,铺垫呢? “那个……”陆笙想要挣扎一下, “听人读书不是可以压制公子的病吗?” “但是,我没带书……” “无妨,公子书房里放着各种传世经典,先生要哪一本。” 苏管家似乎料到陆笙会有此一问,所以早早便想好了回答, “有《孟子》吗?”陆笙叹了口气, “有,要哪一版释意,大儒马世明的,还是前朝法丰的。” 稍微琢磨了一下,“那……《论语》呢?” “有一版纸炉居士编撰过的,还有后来国子监校对的。” “嘶……《公羊》、《左传》也都有?” “嗯,都有。” “呃,那……” “够了。”眼看着陆笙还要往下问,苏管家有些不耐, “先生,还是不要绕圈子了,直说要哪一本,苏某给你取来。” 这人怎么这么没耐心? 真没素质。 陆笙心里撇撇嘴,但嘴上却满是歉意地说, “那就孟子吧,要原本,不要编著。” 问了半天就选了个这? 苏管家心里顿时就起了一股无名怒火,强忍着怒气说道: “好,马上就取来,希望先生能把书读完。” 呃,读完? 这什么意思? 当下没懂,但很快陆笙就明白了, 苏管家将书带来,交给陆笙后,不等他读第一个字,便立即放开了手中攥着的“疯公子” 看见像狮子一样向自己扑来的小疯子,陆笙惊诧地想道, “哇,好狠的心,这是执意要整死我啊。” 而此时,站在一旁正整理行装的那名郡军将领,看到陆笙毫无准备,心惊之下,下意识就想出手相帮,但是却被一旁的苏管家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而另一边的小齐也马上就要惊呼出声。 只是不等他们有反应,陆笙就笑嘻嘻地说了一句,然后似是嘲讽地看了一眼苏管家, “不过,幸好我早有准备。” 不用打开书,陆笙镇静地站在原地,面容温和地背诵出了手上《孟子》的内容,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随着陆笙口中字句吐出,小疯子兀然停止了前冲的势头,先是如听圣人言般陶醉,随后浑身颤抖,皮肤之下突然出现了一道诡异的血痕,随后又迅速消退。 随后便如同听了紧箍咒的孙猴子,浑身颤抖,疯狂地挣扎。 而这一切陆笙都看在眼里,不由得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的一本异传,回忆起对这种情况的描述, 随律而动,蚀心销骨。 “这是……蛊?” 陆笙瞬间明白了眼前小疯子怪病的来源。 看见眼前的这个小疯子痛苦地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陆笙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润,平和,在保持吐字清晰的前提下,语气里带着一种仿若父亲一样的关爱, 痛苦慢慢消减,小疯子逐渐成了小懒虫, 咚的一下,栽倒在了陆笙的怀里,慵懒地睡着了, 趁此机会,避开苏管家的视线,陆笙在他的身上轻轻摸索了一下, 感觉到几个明显不一样的地方后,陆笙心里一沉,但是却忍着没有做出行动。 本来好好捉弄了苏管家一番的好心情,也瞬间荡然无存, 同时语气尽可能的克制,才勉强没有散发出怒意, “今日就先这样吧。” “明日,我再来拜见郡守。” “在下告辞了。” 苏管家不明所以,但心思深沉的他,怎么会如此简单的放过陆笙, 虽然先前被捉弄,但知道陆笙是有备而来之后,苏管家装模做样的,仿佛真的对陆笙很是敬佩,恭敬地说道: “先生大才,不如先在府中……” “不,在下有些不适,告辞。” 苏管家有些为难,但看到陆笙坚决的样子,最后还是说道: “那我送送先生。” 站在侧门,看着陆笙一点点消失在人群中, 苏管家仿佛是自言自语,他嘴唇翕动,低声道: “此时正值关键,不能出现变数。” “先跟着,之后再商议。” 街道上人来人往,也不知会被谁听了去。 第九章 临淄城封 出了郡守府邸,陆笙没有急着赶回客栈,更没有去找白叔, 而是慢悠悠地像个寻常百姓一样,逛着街边坊市, 和以往朝代不同,景朝不设宵禁,只有在子时之后还游荡在街上的行人会被盘问,并需要备案,以及一个正当理由。 早上陆笙带人刚刚袭击了帝客府,中午吃饭时消息还没传开,现在红日将斜,夜市将起,街头巷尾的市井流言,已经飞得满天都是了。 有人说,帝客府在朝中不得人心,刚来就得罪了郡守郡尉两位封疆大吏,所以受到教训,要他们收敛一下。 有人说,青州灾荒,一批又一批地送来了赈灾物资,但是,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那部分被劫,有人不愿意帝客府查案,所以出手袭杀。 …… 陆笙一边买着零嘴小吃,一边谈听着各式各样的消息, 本地帮派,官员关系,江湖势力,营业行当…… 凭借着出众的记忆力,以及一心多用的本事,这些真假不知的市井故事,全都被陆笙收拢在了脑子里。 期间,陆笙还亲眼看见,上午自己带去袭击帝客府的部下,被人追着,四处流窜, 但是,每逢关键时刻,总会有一些意外发生, 街边突然蹿出来的推着菜车的菜贩子,二楼妇人倒水,街边奔马失控…… 这些看似巧合的偶然事件,其实都是陆笙计划的一部分, 都是陆笙在临淄所掌控的力量,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针对什么人, 一封信,一个请求,或是某个酒楼的订单,都可以促使这些巧合发生, 陆笙并非是事无巨细的一一安排,而是训练了一批人, 准确的说,是他的“先生”训练了一批人, 一批经过系统学习这些手段的人,而这种学习方法,还有学习内容,都是陆笙脑子里的东西。 他已经记不起来源了, 只知道,在少年时期,他摔下山崖,本在垂死边缘的他,莫名其妙地活了过来, 那时,脑子里就已经多出了许多东西, 会飞的钢铁大鸟,奔驰的喧嚣巨蛇,花生豆那么大的杀人利器…… 根据“先生”所说,他那时仿佛是魔怔了,每天都胡言乱语,有时候说的是十三州各地方言,有时候却说的是一些别人根本没听过的语种, 终日疯疯癫癫的,还想要再跳一次崖,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按“先生”转述的陆笙自己的说法——要么一死了之,要么恢复正常, 而这当然被人制止, 之后安神宁心的药物就没断过, 逐渐地陆笙就变得和平常人一样了, 除了偶尔的“神经质”——这是陆笙自己的形容。 虽说横遭了这一祸,但是陆笙也得了福报, 他的脑子,更准确地说,是他脑子里的灵魂,或是魂魄, 感觉增大了一倍还多, 这么说可能有点玄乎, 体现在世人眼前的,就是陆笙很聪明。 聪明的形容词有很多,见微知著、过目不忘、一心多用…… 而这些词对陆笙来说,全都适用。 除此之外,他那强于常人的魂魄,还赋予了陆笙一种能力,观气。 命气、正气、邪气、煞气、杀气…… 这种对常人来说,玄之又玄的东西,在陆笙眼里是真实存在的, 就比如说现在, 陆笙走在街头,他清楚地看到了, 一个卖油卷的小贩,身上散发的“气”竟然在隐隐向自己靠拢,并且毫不遮掩地蕴含着“亲切”和“忠诚”。 在玩具小贩鄙视的眼神中,陆笙放下了手中的纸风车, 然后,自以为隐晦地把之前吃东西沾着的糖膏,在了桌布上蹭了蹭, “老板,这风车有点粘手啊,是浆糊没擦干净吧。” “呵呵。”老板笑而不语,眼神中满是鄙视, 陆笙没心没肺,自然不去管他,趁机把另一只手也擦干净之后,就径直地去了那个“油卷摊子”。 “老板,这油卷味儿正吗?”陆笙打了招呼, “瞧客官您说的,出来做买卖,哪敢卖味儿不正的。” “行吧,那来一份儿,调料我自己来,你别给我放啊。” “好嘞,您的油卷,调料在这边,您得过来加了。” 陆笙闻言,绕过摊子,走到了小贩的身侧,默默无言地低头加调料, 似乎有什么东西振了一下, 一道用内力故意压低声音,却又十分清楚的话传进了陆笙耳朵里, “公子,您尾巴不少,说话不方便。” “我们安排了地方,晚上等您过去。” “雨月楼的听雨姑娘今儿有场舞,给您留了玄字庚号座。” 听完,陆笙手里的油卷也已经调好,像一个普通食客那样,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尽情地享受美食。 同时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了那所谓的“尾巴”, 之前买过糖葫芦的小贩,一对逛街的夫妻,甚至还有巡游街上的夜市巡吏, “刚刚只不过在郡守府露了个脸,就引起这么大关注,那要事情成了,那不得找个人天天跟我住一起。” 陆笙有些无语, 不过,越是这样,就越说明陆笙的猜测是对的, 这些人绝对是想利用这位临淄郡守干件大事,不然不会对一丝风吹草动都这么敏感,更甚至,对一个孩子下手…… 一想到那个和自己同样被认为“疯癫”的郡守公子,陆笙心里就一阵不舒服, 陆笙的疯癫虽说原因不明,但过程如此神异,肯定不会是某个人故意为之,但是,这个“疯公子”却是恰恰相反,他…… “唉,那还是个孩子。”陆笙想到这里,有些烦躁的叹了口气,又怒骂一声, “去你妈的老天爷,逮着一个苦命的就往死里整是吗?” “总有一天,也有老子往死里整你的时候。” 陆笙大口吞咽着口中油卷,然后对着上空比了一个中指。 远处跟着的“尾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看见陆笙有所动作,下意识地就走进了一些, 卖油卷的小贩刚刚又下了一锅,正和客人们打着招呼,看到“尾巴”动了, 眼神中的冰冷一闪既逝,又立即恢复了那独属于市井小民的满脸笑容, 远处的“尾巴”后面,不知何时起又跟上了一条“尾巴”, 只是,后来的尾巴比前面的尾巴,要尾巴得多。 —— 林伦刚刚接上了他的胳膊,便收到了副手交上来的伤亡记录, 当时在场的二十人,不算林伦,死了四个,重伤两个,其余人等几乎无伤。 看到这份单子,林伦先是一愣,之后瞬间大怒,直接将单子重重地扔到了地上, 凭他的智力,再结合当时的场景,当然能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怒骂道, “伤十指,不如断一指。” “真是好计谋,猝不及防被袭,再凭借人数优势,只要将其他人拖住,必然能强杀一个,虽说效率低些,但是非常可能得手。” “不愧是只狐狸,果真狡猾。” 林伦努力地平复着心中的愤怒, “他们人呢,咱们还跟着么。” 听到上司询问自己,一旁站着的副手,赶紧回答道: “大多都跟着,只是……” “他们有一半的人,趁着城门口混乱,跑出去了。” 林伦揉了揉眉头,宽慰下属道, “城门口我们的人在收到遇袭的消息后,就都赶过来了。” “他们一心想跑,只凭着郡兵,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说到底,是我的疏忽和安排不周,这样吧,吩咐下去,几个关键重地,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许有人离开。” “除了跑出去的,还有一半人被堵在城里吧,他们呢?” 副手回答道: “虽然没抓住,但是也都跟着,弟兄们记下了他们的踪迹,三班倒地跟着。” “我把他们的踪迹画在了临淄舆图上。” “主事请看。” 说着,副手便将手中的一卷皮质舆图交了上去, 看着舆图上纵横交错的笔迹,林伦陷入了沉思, “他们似乎在乱跑……但是又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几个地方……” 拿起笔,林伦在舆图上将一个个名字圈了起来, “春娇楼……” “万通商行……” “振武镖局……” “以及……” 林伦看向了最后两处,“郡守、郡尉府……” “避开,是不敢?还是……” 沉思片刻,他沉声下了几道命令, “把有关卷宗都调过来,再重点排查这些地方,郡守府暂时可以不用去管,我亲自来。” “调郡军封锁四门,凡是身具武功之人,都不允许出城,不论他们的身份背景是否干净。” “再派咱们的好手,守在四面城墙,若是看见有信鸽之类的飞禽,直接射杀。” “还有进出城的马匹,都要提前报备,挂上牌子,若是在城门发现有马没有马牌,直接生擒或者击杀。” “之前城内的各类储物有多少我们不了解,但是此刻起,所有的大宗货物我都要知道。” …… 一条又一条的命令有条不紊地以帝客府为中心向外发出, 此时的它,才是帝国朝野上下人人畏惧的那只洪水猛兽, 昼虎夜鸦的名号,也于此刻开始显现威力, 既然,有人趁着放松警惕,打了帝客府一闷棍, 那么,就要做好被这只回过神来的帝国忠犬,狠狠咬一口的准备。 第十章 雨月轻眠 青州古时又称齐,而齐女之美,自古便被风雅之士所赞叹,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写出了士人们眼中美女的形象,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更是点出了,齐女之灵动、美艳。 而雨月楼,不止是在临淄,更是在青州这整块齐地,都是名声远扬的风月之所。 同时也是公认的销金窟, 但若只是看看,雨月楼自有气度,二两银子一张的票价从未更改, 王孙贵胄是这个价,穷苦寒门也是这个价, 得了票便是雨月楼的客人, 戴上面具,楼里便只存诗酒风流,再无高低贵贱, 这样的规矩,是雨月楼的立足根本, 据说,就是那向来看轻娼妓的郡守大人,也曾赞叹过雨月楼的背后主人的手段高明。 而今日公开献艺的姑娘,是雨月楼的花魁,众所周知的齐地美人,听雨。 一位只凭着绝世舞姿和倾城容貌,便成了无数青州贵公子梦中情人的冷艳圣女。 这样的大家献艺,单单票价,雨月楼便赚得盆满钵满。 当陆笙看到乌泱泱的人海时,也不由得感到头皮发麻, 正在他发愁之际, 门口的龟公似乎是发现了他,装作不经意间,递给了陆笙一件外杉,以及一张面具, 人群推搡之下,陆笙便凭空消失了, 在他身后的尾巴,眼瞅着没了人,顿时丢了方寸,只能四处寻找 …… 将罩着座位的帘子放下,陆笙收回了注视着下方“尾巴”的目光, 他慵懒地靠着软垫,闭目休息着, 昨日连夜赶路,早上刚到便去突袭帝客府,下午又去了郡守府“应聘”, 就中午美美地吃了碗面,短暂停留过一小会儿, 都快累死了,晚上还要来雨月楼商议, 这让没有内力减缓劳累的陆笙,感到很是疲惫。 所以一有机会,就想着要休息。 只是没一会儿,陆笙座位的帘子便被掀了起来,来一个身披斗篷的不速之客, “花姨,这是在你的地盘上,不用这么鬼鬼祟祟的吧。” 陆笙被打扰了,却不发火,只是无奈地说道。 “公子的身份不能暴露,我直接来太过引人瞩目,这样安全些。” “好吧好吧。” 陆笙点点头,看着眼前之人缓缓放下兜帽,露出了她本来的面孔。 保养得极好的面容,看不出一丝一毫岁月留下的痕迹,哪怕陆笙明明知道,眼前之人已经四十多岁了,却仍然觉得她美艳动人,仿佛时光带走的只有她年少的青涩,留下的却是弥足珍贵的成熟。 这位便是这座雨月楼的主人,化名花雨,陆笙称呼她为花姨, “白叔他……”陆笙开口问道, “白主事,目前按着公子您的计划,带着帝客府的人在兜圈子、捉迷藏。” 花姨面容严肃,说话时甚至比白叔对陆笙还要恭敬, “玄武剑林伦果然按照公子的猜测,早上就派人出了城,马不停蹄地带着那封‘血书’往大邺赶。” “出了城的那一半好手,已经盯上了。” 陆笙听了点点头,随手拨了个橘子,扔了一瓣进自己嘴里,一边吃一边吩咐道, “嗯,让他们与路上经过堂口的弟兄保持联络,尽可能减缓他入邺京的速度,但注意,不要伤他,更不能暴露。” “明日帝客府就会封锁全城,到时传递消息和出城就没那么容易了,所以一定要提前就通知他们。” “还有……” 花姨以为陆笙还有吩咐没说完,便凑近了一些,谁知陆笙却调笑地说道, “我又不是先生,没那么严苛,在我面前,花姨何必藏着掖着。” “就你和白叔那点关系,我又不是不知道。” “没成亲,也不用一直叫‘白主事’啊。“ 陆笙挤眉弄眼,但花姨却装作全都没看到的样子,仍然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残花败柳之身,怎敢奢望让主事看上,不过是一婢子,讨主事开心罢了。” “哎呦,花姨……”看到花姨不爱听,陆笙换了个说法, “青州,单凭一个白叔那是迟早要完,要不是你能撑着,先生早就把他撤换了。” “你的用心,我们都看在眼里,白叔未必就……” “先生下山了。”花姨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打断陆笙的方法, 一句话,便让陆笙停止了滔滔不绝, 似乎是畏惧,陆笙瞪大了眼睛,声音里甚至都有些发抖,他问道: “先生下山干嘛?来青州?” “不,据说是,蜀州出了乱子,公子不在山上,先生便亲自去了。” “哦。” 陆笙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先生下山,是来整他的呢, 尽管陆笙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从小被先生“教育”到大的他,对于先生的畏惧,几乎成了一种本能。 “但是,据说收到青州发回去的行动文书之后,先生似乎很不满意,尤其是对公子自作主张想要亲自接近郡守的那一部分,先生觉得,这可以由别人代替公子去做。” 说到最后时,花姨冰冷的语气,让陆笙产生了很不好的预感, “呃……” “这……不能这么说,临淄郡守不是傻子,其他人来肯定会有破绽,只有我的演技才能骗过他的火眼金睛……” 陆笙尝试着解释,但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实话, “哇,花姨,我二十几年没下过山,好不容易有用到我的时候,这还不让我痛快玩一次?” “还有,是哪个鳖孙背叛我,越过我递了文书,我一定……” 陆笙仿佛是被逼急了,上蹿下跳,信誓旦旦地说着他要怎么怎么样, 但花姨却是冷漠地看着陆笙表演,最后补充了一句, “是我写的信,虽然先生给了公子掌管青州的权力,但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通知一下先生比较好。” 哇呀呀…… 这女人,等白叔闲下来了,我一定要让他天天跟她黏在一起,烦死她,让她管我的事儿…… 陆笙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满是赞同地说: “干得好呀,花姨。” “先生定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在这之前,就需要像花姨您这样的人把控住各州局势。” “这样天下才不会提前出事,等那天到来,我们就能一举功成。” 陆笙拍着花姨的马屁,直到看见她眼神里的冰冷融化了些许,想到陆笙口中“那天“的到来,哪怕是冷静如她,心情也不由有些激荡。 花雨在年轻时,也曾是名动天下的一州花魁,虽说在各地有无数拥趸,但她终究是个妓子,名声再大,也阻止不了她会沦为玩物的事实, 随着新人一代代出世,人老珠黄的她身价渐低,在一个江南豪商的重金攻势之下,她毫不知情地就被卖了, 她本想着哪怕这个男人对她不好,也可以凭着往年积攒下来的银两赎回自由, 但谁曾想,这个男人是个变态,他买回花雨,纯粹是为了当作一个工具,一个人奴, 非但自己对她毫不吝惜,更是喜欢看着家丁折磨她, 他像只恶鬼一样,吸食着花雨的恐惧,上瘾又癫狂, 是“先生”救了她, 豪商因为一桩恶事被先生发现,随后,先生又在密室发现了她,以及她身边被喂下兽药的一条发情野狗。 …… 花雨被救了,先生还教了她武功,并请人恢复了她被折磨到不成样子的容貌。 除了花雨,白叔也有类似的经历,可能更悲惨些,但也有可能会好受点, 是非颠倒,善恶相绝, 这样的世道,让先生的身边,聚集了无数这样的人, 不论是先生眼中,还是他们心里,都将自己当成了实现先生宏图大业的一颗棋子,而非一个人。 —— “听雨姑娘!啊!” 外面突然传来的激动叫喊,打断了花姨的思绪,回过神来的她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陆笙, 在先生眼里,公子,和其他人不一样。 “花姨,外面这位……”陆笙也听到了外面的叫喊,他连忙咽下口中的蜜桔,想要问问,但是却看到了她颇具深意的眼神, “呃,花姨怎么这么看我?” “没什么?”花姨冷脸一板,陆笙就没敢再问了, 他挠挠头,恢复了之前的问题, “哦,我就是想问,这位听雨姑娘是?” “雨月楼初建时,青州发灾,见她姿色不错,就花三两银子买下了。” 花姨为陆笙倒了杯茶,很细心地替他用网拂去了多余的茶末, “她不是送人的‘礼物’,所以不用知道那么多,每天专心做事就够了。” “怎么,公子看上了?” 陆笙端起茶抿了一口,对着舞台上正在准备的女人,邪邪一笑, “嗯,我就是看上了。” “怎么?花姨能把她送我?” 花姨神色如常,还是一样的冰冷, “那我就去安排,听雨不再接清客。” “日后,她便只是独属于公子一人的狸奴。” 就像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花姨说话时的轻松,表现了她的毫不在意, 轻飘飘地就决定了一个女人后半生的生活。 陆笙端着茶杯暗叹一声, 人啊,终究还是会活成自己曾经不喜欢的样子。 “开个玩笑罢了,花姨不必在意。” 陆笙摇摇头,打了个哈欠,便将注意力转回到了眼前的瓜果之上,再也没看台上引得人人赞叹的绝世舞姿, 又剥了一颗葡萄之后,似乎是有些倦了,陆笙靠着软榻,闭上眼睛准备小憩。 “今日本不该听雨献艺。” “但,公子是今日初到临淄,便安排了听雨献舞接风。” “公子要是喜欢,便留宿……” 注意到陆笙酣眠,花姨便收了声, 她知道陆笙今日干了什么,有多累, 而看到这一幕,也坚定了她的想法, “公子,和其他人不一样。” 玄字除了庚号座,还有从甲至癸的九个座位, 花姨在经过它们时,只轻落了一句, “公子安眠,勿扰。”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冥冥之中似乎传来了九声轻响,但又并非是真实的声音。 顿时,雨月楼内的无数身怀内力之人,瞬间看向了整个玄字号的方位, “那里是什么人,怎么会有这么多高手?” “好可怕的气息。” “二品?全是二品高手?” “嘘,小声点,别让人家注意过来。” …… 一瞬间满是嘈杂的雨月楼,安静了。 万籁无声之下, 帘子里的男人睡得更熟了 而舞台上的美人更美了, 娇舞,弱身,其炫翩翩, 如梦之仙,似洛水之神,眉黛春山,剪水秋瞳, 无意中的一次抬头,透过帘子, 她看到,一个男人仿佛是睡着了。 第十一章 面见青云 第二天一大早,陆笙早早就偷溜出了雨月楼。 来到郡守府门口,陆笙一下就看见了昨天见到的那个打杂小厮, “你是……小齐?” 陆笙有些疑惑,大清早的街面上还没什么人,郡守府的杂役怎么就在门口干站着呢? “哎呦,先生,您可来了。” 杂役小齐看见陆笙,满脸刚刚的愁苦模样, “您昨天早早离开,没看见郡守老爷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听说您治好了公子的疯病,非要见您,但昨天苏管家不是没留下来您吗,就又跟我们打听您的名字,可您也没说啊,郡守老爷就把我们狠狠臭骂了一顿。” “这不,知道您今天要来,我早早就起床等您了。“ 听完,陆笙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昨天走的急,似乎真没在这儿留下名号。 “我姓陆,单名一个笙字。” “好嘞,陆先生,我带您到里屋,您先等会儿,我去通报一声。” 陆笙答应了,然后便进里屋安稳坐着,等待郡守的到来, 可没成想,先等来的不是郡守,而是昨天“结识”的那位苏管家。 苏管家径直地走进屋子,二话不说就向陆笙走过来,看样子就是奔他而来。 “苏管家,早上好啊。“陆笙笑嘻嘻地率先打了招呼。 “陆先生好。”苏管家随意地一抱拳,同样笑着说道: “刚刚路上碰见小齐,知道先生到了,便自作主张问了先生名讳,希望先生不会介意。” “无妨,无妨。” “先生看起来精神饱满,想必昨夜定是睡得极好,只是苏某有些想不明白,这临淄城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能比郡守府客庐还待得舒服?” 苏管家一上来,便旁敲侧击地打听着陆笙昨夜的动向, 看来应该是昨夜陆笙在雨月楼凭空消失,让他有些起疑了。 对此,陆笙没有任何隐瞒,很坦然地说道: “在下刚来临淄不久,便听说过了雨月楼的大名,不瞒苏管家,在下虽然饱读圣贤书,但内里其实也是个风流之人。” “哦,原来如此。” 苏管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但陆笙能看出来,他心中的怀疑并未因这区区两句话就打消。 “没想到,先生穿着是这般……朴素,却还有富余去雨月楼,是苏某小觑了。” “那先生在雨月楼里风流了一夜,面上虽然神采奕奕,但内里怕不是被掏空了,苏某一介武人,正好会些养神补精的手段,先生要不试试?” 苏管家嘴上虽然只说试试,但身体已经一点点向陆笙靠近过来了。 陆笙一时之间也猜不透他想干什么,只是本能觉得不好,推脱了一下,然后便被苏管家抓住了手臂。 “很快就好,不妨事的。” 苏管家一边不怀好意地说着,一边内力透体而出,顺着陆笙的手臂就钻了进去。 不顾陆笙挣扎,苏管家细细感应着内力回馈的信息, “脉络堵塞,筋骨羸弱,丹田更是没有一丝内力聚集。” “这样既无内力,也无外功的文弱书生,到底是怎么从他们眼皮子地下溜走的?” “难道真是因为人多,一时失察吗?” 苏管家不断思索着,而陆笙在苏管家抓住他的那一刻起,其实就已经准备喊救命了,只是还没出口,那外来入侵的内力便封锁了他的全身,让他完全发不出任何动静。 等到内力退散,陆笙能明确的感受到他身体里多了个什么东西, 仿佛是一颗种子,随时能破土而出的种子,而这土,就是陆笙的身体。 陆笙张开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是小齐还有他带过来的郡守。 苏管家突然凑过来,贴近陆笙的耳边,以仅限于他们二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道: “我能看出来,你是个聪明人,进入郡守府肯定有自己目的。” “不管你要什么,别坏我的事,我给你留条命,否则,你自己琢磨……” 随后便又缩了回去,以很平常的声音对着陆笙说道: “陆先生,苏某的推拿功夫不错吧,是不是感到精神为之一振?” 恰好,小齐推门进来,让郡守将这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面对突如其来的威胁,陆笙当然心里怒极,但是他嘴上却只能说: “苏管家真是好功夫,顿时让在下神清气爽。” 无论心里多么咬牙切齿,但此刻在旁人的虎视眈眈之下,陆笙还是有小命被别人握住的觉悟。 之后又是一番吹捧,相互之间说着谁也不信的夸赞之词,最后以苏管家的告退,结束了这场表演。 郡守李青云对此很是满意,因为他看见的,是他府上的管家和自己儿子未来教书先生之间的和睦相处。 李青云带着陆笙去了自己的书房,并非是专门的会客厅。 读书人和读书人之间,还是选个充满书香的地方要更好一些。 堂堂郡守的书房,会是什么样子呢? 映入陆笙眼帘的,只有满堂字画。 前朝大家,本代名人,哪怕是乡野之人所作,只要写的好,或者画的好,李青云都会收藏到自己的书房,而带客人来书房参观,就是李青云最喜欢做的事。 爱字成痴,喜画入迷,这是陆笙手里有关李青云的情报中,最为显著的一个特点。 “怎么样,本官的书房不错吧。” “大人对字画的品味很高。”陆笙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不夸字画,却夸李青云的品味,这让李青云很是适用。 “哈哈哈,这些字画是本官用半辈子从民间和各个世家豪族手里收集来的,其中不少都是孤本,本官这么做,就是想着能让后世之人还能看到这些字画,不至于遗失。” 李青云感慨道: “这些字画虽然珍贵,但和我之前收藏的一副确实没法比的,但是,唉……可惜啊,可惜。” “大人指的是《倾城六梦》这六幅画吗?” 看着李青云一副怀念往昔的样子,陆笙嘴里突然蹦出了李青云心里那幅画的名字。 《倾城六梦》是前朝画道大师吴南子所作,画的内容是他一生之中所梦见的六位美人,每一位都是倾国倾城之貌,同时也是世间难寻之人,凭这六幅美人画以及其余传世画作,吴南子被世人尊为“画圣”。 因为这六幅画太过出众,引来了无数仿画之人,世间便多出了一幅又一幅《倾城六梦》,而李青云最为得意之事,也最被世人津津乐道,就是他在这世间无数仿冒品中,经历千难万阻,挑出了最初吴南子亲手所画的那六幅最初的《倾城六梦》,而这是被前代儒圣亲口承认过真伪的。 “你居然知道这些?” 李青云有些诧异,他看向陆笙的穿着, 而他依然穿着昨天那身虽然不破但看起来很旧的书生服 虽然是读书人,但实在不像是养尊处优的样子,他怎么会知道,这只流传于上层读书人内部的故事? 陆笙没有急着解释,而是笑着说起了这幅画的往事, “大人将这一套画集齐之后,广告天下,在引来无数赞扬声时,也迎来了质疑,质疑大人眼光,也质疑画作真伪。” “迫不得已,大人只能求助于儒圣大人,请他施展圣人伟力,追溯史河辨别真伪,但作为代价,大人不得私藏,必须将这套画留在儒圣建立的万世书库之中,供天下古今之人共赏。” “最后,圣人证明六幅画均为真迹,但它们也不再独属于大人您的了。” 听完,李青云愈发感到有意思了, 要知道,这些故事因为涉及到了圣人,是不能够宣扬于天下的,哪怕是儒家内部也是对此略有耳闻罢了。 一个落魄读书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想到这里,李青云终于起疑了,对着陆笙发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十二章 儒生、儒术 “一个穷寒儒生罢了。”陆笙笑着回答道。 李青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些故事,还有在下这一身学识都是从师长那里传来的,说起来,与大人还有些渊源呢。” “渊源?”李青云有些疑惑,不懂陆笙为何有此一说。 “家师与当朝太师是旧友。” “哦。”李青云顿时恍然大悟,这些故事如果是太师说出去的,那还算是合情合理,毕竟怎么说也是自己的老师啊。 “听闻先生昨日施展了儒道至言,想必儒术已不在我之下,能教出如此高足,不知尊师名讳?” “这……”陆笙有些为难, “家师告诫,在晚辈未名扬天下之前,不得宣扬其名,更不允许借助其名号求名获利。” “这样啊,到也可以理解。”李青云再次沉思着点点头,不等他再说什么,陆笙突然就将话题扭转了回来, “那六幅《倾城》画作,在万世书库被焚,圣人薨逝之后,便不知所踪,但晚辈有幸,见过其中一幅,知道其下落。” 闻言,李青云顿时喜出望外, 十二年,自从万世书库被焚之后,李青云对这六幅画朝思暮想了整整十二年,如今却猝然得知了其中一幅的下落,这怎么能让李青云不激动呢? 只是没等他问,陆笙也仿佛对他的激动视而不见,故意将话题转移到了另一边,他笑意盎然地说道, “大人叫我来,不是因为小公子的病吗?” 现在对一幅画这么刨根问底的,岂不是本末倒置? 当然后半句,陆笙只是在心里腹诽而已,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听到陆笙这句话,纵然李青云心痒难耐,但也只能调转话题,毕竟事关他的亲生儿子。 “陆先生,本官这样称呼应该可以吧。” 李青云正色道,清了清嗓子, “昨日先生到来,寥寥数言就平息了小儿的脑疾,对此本官拜谢。” “故在此郑重恳求先生能留于府中,护佑小儿至成人,若先生不辞,本官愿以重金相聘。” 说完,李青云重重一拜,言辞之恳切,情谊之浓重,再配合儒家之人特有的浩然之气,让人不由觉得他光明伟正,同时甘愿被他所驱使。 但这些对于陆笙这个同样研习儒术之人起的效果不大,陆笙眼眸深处金光一闪, 无形的浩然之气便犹如实质一般,显现在了陆笙眼前,仿佛一根绳索在尝试着将陆笙绑缚在李青云的身上。 陆笙心念一动,身上同样显现出了浩然之气,只是与李青云的大为不同, 要以颜色相比,李青云的浩然气只是淡黄色,而陆笙的却是黄铜色,虽不明亮,但质感古朴,仿佛亘古流传而来的青铜巨鼎,刻满了饱经沧桑的奇异铭文。 那李青云浩然气所化的无形绳索,刚一接触巨鼎,其中一端便被吸了进去,鼎内突然泛起一阵玄黄之气,顺着绳索逐渐延伸,改变了它本来的颜色。 此时,陆笙突然笑着说: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李大人,在下并非是贪图钱财之人,来郡守府,一方面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助令公子,另一方面,是为了求官。” 李青云因为自身被陆笙的浩然之气所感染,眼瞳深处泛起黄铜色,下意识地便答应了, “好,不知先生想要什么官位?” 儒家之术包罗万象,话术不过是其中小道,但其作用可不小,轻则改换他人心智,重则化为实质,如唇枪舌剑一般,伤人无形。 学问越深者,儒术越强,但是中术后影响也就越深,因为儒道并非是强迫他人之道,而是教化之道,中了术,便相当于受了他人的教化,思绪便会不由自主地替他人考虑。 陆笙当前不过二十几岁,学问自然不可能太深,但他的儒术以及散发的浩然之气却远强于李青云,不但抵挡住了李青云浩然之气的侵袭,还让他受到了反噬,反而让李青云这名施术者的心神受到了影响。 “郡守下属六曹,不知哪一曹有所空缺?” 陆笙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反问道。 “青州荒灾,七郡户曹均被除官籍,目前临淄郡户曹之位仍然空缺。” “那就户曹了。” “那本官就去安排。”说完,李青云就想着离开。 “不用。”陆笙连忙阻止了他, “就按正常程序来,几天后的吏员考试,我会拿到榜首,到时再任命我为户曹。” “好。”李青云答应了,仿佛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意愿,是他主动愿意冒着不合规的风险来提拔陆笙。 随后时间到了,看见李青云眼中黄铜色逐渐消去,陆笙也隐没了自己远超常人的儒术修为。 现在在李青云的眼里,他所感到陆笙的浩然气最多不过和自己持平,甚至还略有不如, 此时他忽然想起刚刚答应陆笙的事,并未觉得什么不妥。 陆笙看到李青云眼中似有疲惫之色一闪而过,主动告辞道: “大人,在下就告退了。” “等等,不知先生在临淄可有住处?”李青云突然叫住了陆笙, “若是没有,可先在府上客庐小住几日,先生也可与我对字画之事探讨一二。” “这……”陆笙迟疑了一下,“好吧,晚辈必不辞大人之意。” “这儿有五十两银票,算是本官对于儒门后辈的一点资助吧,日后若你真能成为户曹,到时再还我也不迟。” “谢大人。” 陆笙再次告辞,随后离开了书房。 门外隔着老远,他就看到了苏管家仿佛是在等他,想必是有些话要对他说。 但陆笙岂能轻易如他所愿, 他看都没看苏管家一眼,转身对着书房大喊道: “李大人,苏管家好像有什么事找你。” “是吗,叫他进来吧。” 说完,陆笙看着苏管家一脸猪肝之色,对着他嘻嘻一笑,然后头也不回的就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郡守府。 想让我好好听话? 在山上十二年,除了先生就没人成功过好吗? 区区异种内力就想让我屈服,简直是异想天开。 心里一边想着这有的没的,陆笙一边琢磨着郡守给他的五十两白银该怎么花出去。 换身衣服先吧…… 陆笙在郡守府门口,凭借“视气”之能,准确的找到了自己的部下,只是简单的一比划,他们瞬间明白了, 公子要买衣服…… 于是,他们便远远的领着陆笙来到了临淄的一家衣店, 没等进门,富态满满的掌柜便出门迎接了, “公子一看就非常人,必须得我亲手来为公子量身定制才行,快,随我进里屋。” 陆笙当然不认识他,但他认识陆笙就够了。 进了衣店里屋, 从郡守府出来后就跟过来的数条尾巴顿时懵了,又要跟丢了?这可如何是好?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都注定不可能再妨碍到陆笙了。 —— “临淄‘网结’,孙峰,拜见公子。” 看着半跪于自己身前的衣店老板,陆笙眨了眨眼睛, “呃……你好。” 琢磨了半天,陆笙觉得就这么回复就挺好的。 在山上的时候,虽然人们都同样对他十分恭敬,但是因为身份,从未对他行过这么大的礼,如今又是刚刚下山,他还不太适应。 孙峰简单向他介绍了一下自己, 他女儿幼时被拐,被卖到其他地方,等被找到时,已经是一具尸体,因为村子里的人相互袒护,官府的人管不了,孙峰便央求着其他人,最终陆笙口中的白叔,也是他们这些人口中的白老大,心中气愤,暗中带着人将这个村子给平了。 于是,他为了感恩,便主动成了一个“网结”,通过“网绳”与其他“网结”,跟“网眼”联系,最终,在青州形成了一张覆盖面极广的大网。 第十三章 路问春娇 “这群人的跟脚摸清楚了吗?” 陆笙口中的这群人,自然就是指郡守府中的苏管家,以及这两天内连续不断跟在陆笙背后的那些尾巴。 “摸得很清楚,和咱们之前掌握的差不多,他们分别是城内控制一方水运的漕帮,临淄城内一家武馆的门徒,还有几个青州小型江湖门派参与其中。” “我们顺着摸出来的人不少,但都不是什么大鱼,最起码我们可以肯定,他们绝对有一个甚至多个联络人,至于公子着重交代的那个姓苏的管家,我们也查过了,背景干净的像一张纸,所有经历都很正常。” 孙峰如同一个寻常的裁缝,一边在陆笙身上比量,一边解释着目前的状况, “能量这么大吗?手脚干净的很啊。”陆笙便被摆弄着,边自言自语, “看来就是先生和大师傅让我注意的那批人。” “那批人?”孙峰疑惑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陆笙随意一摆手, “一群惧怕乱世,选择隐居避世的鼠辈罢了,如今看见大景天下一统,却又心有不甘,就想着出来捣乱,顺便拣一口吃剩下的。” “这么说,和我们一样都是反景的义士,是盟友吗?” 听到孙峰有此一问,陆笙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没多做解释,但孙峰依然明白,他说错话了。 公子说了,他们是“鼠辈”,便是没资格成为盟友了。 “孙大叔,你练武吗?” “练,只是武学不精,勉强入了中三品的门槛。” “那你知道这武道九品是什么人划分出来的吗?” 武道一途,自古便存在,但这武道九品却是前朝才有了明确的划分, 入下三品,尚是凡人,可开碑裂石,碎颅断木; 进中三品,气力化罡,可于体外催使,无形无色,却质比金铁,无坚不摧,兵不血刃。 成上三品,拈花摘叶,均可当作兵器,入此境者,方才触摸到那玄之又玄的武之道。 除此之外,往下是不入流,往上是宗师,入宗师者,世间罕有,所以威能也不被世人共知。 而划分这九品之人,是前朝江湖的数座武道宗门联合而为,方才让世人所接受。 “这些武道宗门身为江湖魁首,却在乱世之际为了避祸,要么遁入山林,远走海外,要不就是封山闭门,不见外人,弃天下于不顾,完全没有一点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意思。” “这样的宗门在青州就有两座,其中一支在蓬莱。” 说到这里,陆笙似乎想到了什么,远远地注视着天边云朵翻涌,喃喃自语道: “蓬莱非仙岛,阁内藏兵豪。” 说完,又缓缓补充了两个词。 “蓬莱,兵阁。” —— 孙掌柜的裁缝手艺很不错,很快就将陆笙身上的各种尺寸都给量完了,又按照陆笙的意思选了布料和款式。 随后,陆笙又问了孙峰有关帝客府的事, “林伦猜到了我们给他的提示,已经派人暗中将那些人的几个据点给围住了,此时还在调查,想必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里面的猫腻了。” “另外,白老大……” “嗯?白叔怎么了?”陆笙有点疑惑,自己给白叔布置的任务是带着帝客府的人一直绕圈啊,不应该有危险才对,怎么会出事呢?“ “不,白老大没什么,就是传回来消息说,帝客府的人似乎已经察觉到咱们的意图,白老大觉得帝客府似乎在追他这件事上开始分心,不像之前那么认真。” “分心?这怎么行。” 帝客府查案的宗旨,一向是能株连就决不放过,所以,为了避免帝客府因为“劫银案”查到了不相干的事,陆笙才安排白叔一直在城内乱跑,调动帝客府,不让他们停下来胡想。 期间,陆笙甚至还安排着主动透露给帝客府消息,让他们专心致志地盯着一个目标查,不要东张西望,最终牵扯到陆笙自己身上。 陆笙沉吟片刻,很快就想到了解决办法, “传消息给白叔,今晚把帝客府的人带到振武镖局,想办法挑起帝客府和他们的冲突,闹得越大越好,然后就躲在一旁安心看戏就可以了。” 分心,源于目标不明确,此时要是有个闪瞎眼的大目标摆在帝客府眼前,陆笙不信他们不顺着往下查,到时即便是觉得不对,怕他们也是难以脱身了。 “另外,振武镖局外围一定有帝客府的暗探,你找些货商让他们去请镖局的人保镖,随便什么镖,越多越好,一定要多到让帝客府起疑,最好再露出些马脚,让帝客府的人觉得,振武镖局的人要跑,还要带着大批货物跑。” 孙峰稍稍一想便明白了陆笙的意思,不由赞叹道: “不愧是公子,手段果真高明。”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陆笙淡然一笑,没承认,也没谦虚。 随后孙峰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疑惑地问道: “那公子呢?要提前去一旁,等着看戏吗?” “不了。”陆笙阴恻恻地说道, “这戏不能就这么开幕,我去在其他地方再添上一笔,这样才更加精彩,对我们也更加有利。” 衣服当然不会这么快就做好,陆笙约定了第二天来取之后,就离开了衣店。 门外的尾巴自然地跟上,浑然不知自己的存在其实早已被发现。 在路上,陆笙买这买那的,都是些普通用品,比如说纸笔、墨砚、围棋等物品,都是约定好第二天来取。 仿佛就是一个决心改头换面的读书人,得到资助后决心发奋图强,专心学习, 如此疯狂购物,没用多久,五十两银子就见底了。 天色渐暗,陆笙看着手里仅剩的几两银子,反复抛玩着,思索着, “今儿爷发了,该买的也买了,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呢?” 这时他忽然看向了不远处跟了他整整一路的那条尾巴, 因为害怕跟丢,这条尾巴几乎是死死跟着陆笙,像是完全把陆笙当成傻子似的,根本不怕被发现 此刻他看到陆笙突然走过来,作为跟踪者的他,反而心里一慌, “劳驾,问个路。” “不知春娇楼在哪个方向啊?” —— 在陆笙疯狂买买买的路上,孙掌柜就已经把消息传了出去, 如同一个机器一般,一收到消息,临淄城的数家大型客商顿时行动起来,纷纷带着自家货单去了同一个地方,振武镖局。 今天,镖局负责人懵了, “这些客商疯了?往隔壁郡送个菜也要我们押镖?” 而帝客府的林伦也懵了, “什么?我们刚来,他们就要跑?” 第十四章 春娇血案 美妓墨点柳眉新,酒晕桃腮嫩, 破春娇半颗朱唇,海棠颜色红霞韵。 宫额芙蓉印。 “春娇”之名,便源于此曲。 传说是一位风流才子所做,但到底来源于何处,除了此楼老鸨以外,谁也说不清。 但无疑,这似真似假的一道传说,为春娇楼又添了一抹美艳风采。 好说歹说,陆笙拿三两银子换来了本该五两才能进楼的权力。 受门口龟公的指引,陆笙与他人拼了一桌, 据陆笙观察,他们这一桌上全和他一样,都是没钱硬充大头的寒酸之人。 不然也不会来了这风花雪月之所,却只能喝着免费的茶水,干巴巴地看着一名名丰腴美艳,娇艳欲滴的美人躺在别人的怀里。 吧唧吧唧, 明明只是最廉价的茶叶,陆笙却仿佛如获至宝一般,品得津津有味。 而与他同桌的那几位,无一不被他的动作所感染,下意识地也多尝了两口茶水。 发现并不像陆笙展现的那般好喝后,都皱起眉头,不愿再碰。 陆笙就这么一边喝着这样的低劣茶叶,一边欣赏着春娇楼内美人的风情万种。 若说陆笙昨天逛过的听风楼是柔美,那今日的春娇楼就是娇媚,又娇又媚。 陆笙看着这些美人,口中还不断发出点评,突然,他注意到了远处刚刚进来的一名男人,身后还跟着大批随从, 此时,正值初秋,流火之月,天气刚刚转凉, 男人身上就穿上了入冬才可能有人会穿的貂裘与毛坯坎肩,从他额头上冒的密密细汗来看, 很明显他很热,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脱掉的打算。 “昨儿个,听雨姑娘公开献艺,雨月楼却没通知本公子,这让本公子很不爽。” “今儿,就来你春娇泄泄火,吴妈妈,可得安排好啊。” 说完,男人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邪笑着塞进了身旁的一个中年女人胸脯里, 而女人也很配合的,满眼春意地挑了他一眼,身体毫不做作地就迎合了上去。 “哎呦,张公子,看您说的,雨月楼的小姑娘不懂事,我们春娇楼的姐妹哪曾让公子您不满意过。“ …… 说着,两人便调笑着上了楼。 目睹了一切的陆笙,在脑子里只是随便思索了一下,结合这位公子的外貌特征,很快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郡尉张温的独子,也是临淄张氏的少主人,被称为临淄三害之一。” “婚时报丧,丧时报喜,既看不惯欺男霸女的普通纨绔,自己却又是其中一员。” “而且平生最喜多管闲事。” 陆笙细细品着口中茶水滋味,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死死锁在了这位张氏公子身上,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还真吓一跳啊。” 他低声一笑,“要是不亲自来临淄,只听信密报所言,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位人见人憎、作威作福的张公子,身上居然有着如此之气。” 不知何时起,陆笙幽深瞳孔已然化成了金色,将张氏公子的身形完完整整地倒映在了眼瞳之中。 而在映象之中,这位公子身上散发着的气息凝结在了一起,化成了一条浑身布满鳞片,瞳孔之中满是桀骜不驯的青黑巨蟒。 盛世蛟蟒,乱世可化真龙。 “有意思。”陆笙满含笑意地点头, “在这天下盛世之时,临淄的豪门世家却养了一位具有争霸天下命格的继承人。” “真有意思。” 此时,这条巨蟒似乎是感到了什么,随着这位张公子忽然扭头,巨蟒竖瞳兀地看了过来,身上的腥气如同实质一般,也对着陆笙涌了过来。 同座的几人没有陆笙这般玄异,在张公子突然看过来时,莫名感到一阵心悸,就都匆匆离开了,独留陆笙一人,而他仿佛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静静地坐在原地喝茶。 而张公子看到陆笙之后,只是稍稍盯了一会儿,并未察觉什么异样,随后便自以为多想,移开了那极具压迫性的视线。 就在他偏头那一刻,陆笙的眼珠子又重新扫了他一眼, “张氏公子,张镇灵。” “好名字,我记下了。“ 陆笙默默记下,就不再继续关注他,而是思索起了他本来要做的事, “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了吧。“ 果然不一会儿,一名身材体型均与陆笙相仿的男人走了过来,坐在了陆笙旁边, “公子,按您的吩咐,我们分成了两部分,白主事带着大部分的帝客府追兵去了振武镖局,剩下的,都跟在我背后。” “我还有多久” “最多一刻,帝客府就会发现我留下的线索,很快就会过来。” “很好。”陆笙满意地点点头, “一刻也够了。” 说完,陆笙从怀里掏出下午逛街时,预定好货物后,店家交给他的样品,纸笔以及一块墨锭。将墨锭扔在茶壶里化开,陆笙沾着和了墨的茶水,用一种娟秀的笔迹洋洋洒洒写了数言。 然后折起来,在封面上写了一句“吴妈妈亲启”,然后又在右下角画了一只形象至极的狐狸头。 将信压在茶壶下,陆笙将笔杆扔在一旁,之后又等足一刻,方才说道: “影,走吧。“ 被称呼为“影“的男人抬起头,那面容居然和陆笙有着八分相似。 “是,公子。” “影”恭恭敬敬地跟在陆笙身后,随他出了春娇楼, 在此期间,“影”交给陆笙一个包裹, 打开一看,居然是昨天陆笙亲手交给“影”的那张狐狸面具,以及他当时穿着的衣衫, 陆笙将面具带好,“影”拿布遮面,两人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大门, 而在门外,刚刚才循迹而来的帝客府追兵,看到陆笙居然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不由都是一愣。 陆笙没理他们,带着“影”就从他们身旁经过,走入了一个没人的小巷子里, 帝客府看到陆笙居然如此蔑视他们,当然是迅速就追了上去, 此时,被帝客府之人团团围住的陆笙,仿佛是才看到他们一般, “好久不见了,诸位。” 陆笙笑着跟他们打了一声招呼,作为阔别一日之久的问候。 “不知跟踪我到这春娇楼,是有何贵干啊?” 他想聊聊,可帝客府却不与陆笙废话,二话不说就直奔陆笙而来, 看起来是汲取了之前的教训,绝不再给“狐狸”使用计谋的机会。 而“影”看到敌人来袭,便主动迎了上去, 但很明显,不久前才踏入二品之境的他,并不能同时拖住这近十位帝客的疯狂进攻, 即便他拼尽全力,也不能像白叔那样,能绝对护住陆笙周全, 四个人拖住“影”,其余人等再度袭向陆笙, 明明危在旦夕,但陆笙却一点没有害怕的意思,相反,他的那种镇定反而令帝客们感到不安, “子曰……” 陆笙平静的眼神,仿佛一汪幽深潭水,不生波澜,不起涟漪,而他身上却恰与眼神相反,身上的浩然之气汹涌澎湃,仿佛惊涛骇浪席卷而出,横阻在帝客府眼前。 “是儒术!“ “别怕,儒术没有直接杀伤,顶着过去杀了他,就能把术解开。” “好,一起上。” …… 帝客府的前冲势头先是一阻,却又再度爆发,面临如此生死危机,陆笙淡然一笑, “有朋自远方来……” 此话一出,帝客府一下就感觉到了不对,这儒术……不是在阻挡他们,更像是…… 想把他们拉过去。 “不对,快撤!” 其中一人觉得不好,立刻便发出了命令,但是已然晚了, 陆笙缓缓吐出了最后四个字,“不亦乐乎。” 儒术成型。 此刻,在帝客府眼里,他们所处的不再是昏暗的小巷,而是一栋房子, 陆笙就是房子的主人,他正笑着邀请几位帝客坐下,坐到他的面前与他把酒言欢,即便这有违他们本身的意愿。 帝客们疯狂挣扎,却还是被迫跪坐到了陆笙面前, 陆笙一摊手,笑着对他们说,“一路,走好。” 话音刚落,巷子两侧围墙上便冒出来无数脑袋,手持长弓、飞刀、巨石等各种投掷物,对着帝客们疯狂砸下。 要是在平常,面对这龟速一般飞来的投掷物,武功高强的帝客躲避它们是轻轻松松,但现在,他们别说躲了,连动一下都是问题。 在他们惊恐的眼光中,被迫眼睁睁地看着身旁的同伴还有自己,被砸得血肉模糊,甚至支离破碎。 一时之间,巷子里血肉横飞,陆笙离得太近,不少都溅到了他的身上。 在残阳,血泊,碎尸三者的映照下,陆笙犹如恶鬼一般,缓缓站了起来, 他微笑着看向了此时还在和“影”缠斗的四名帝客, “我本来……” “是想跟你们再聊一会儿的。” 第十五章 乱战将起 “影”没能缠住剩余的四位帝客,他们见事不对直接就跑了。 看见“影”还想去追,陆笙轻轻拽住了他衣服, 咕噜—— 摘下面具,话还没说,陆笙口中就吐出一大口鲜血, 这血,红得有些异常,就像陆笙的赤红嘴唇一样。 “影”见状,心焦不已,立刻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瓷瓶, 从中取出一颗丹药,喂给了陆笙。 吃了药后,又加上“影”的内功调息,陆笙才缓过来。 这时,“影”突然说道: “先生不允许公子这样调动身上的‘气’,他要是知道了,会很生气的。” “就这一次嘛。” 陆笙对着“影”眨了眨眼睛,笑道,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不会告诉先生的吧。” “影”沉默了一下,没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陆笙再次咧开嘴傻傻一笑, “下次,下次一定注意。” 说完,陆笙又重新扫视了一遍四周,突然高声喊道: “先前跟着我的那些人呢?” “把尸体扔进来。” 话音刚落,小巷两侧就扔出数具尸体,落在了小巷里。 陆笙叫上“影”随意的摆弄了几下之后,就离开了。 毕竟,今日除了春娇楼,还有另一场大戏等着他呢。 —— 其实在陆笙施展儒术时,春娇楼内部就有几人察觉到了异样,毕竟他们也不是傻子, 如此磅礴的浩然之气,毫不遮掩的在他们身边冲天而起,这要是看不到,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只是因为他们的小心翼翼,到来时,现场只剩下尸体和血迹。 小巷两侧的墙上,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被钉在了墙上, 鲜血从他们身上流下,在小巷中心聚成了一汪血泊, 看到这仿佛行刑一般的场景,赶来的众人不由为之感到震撼。 “他们……怎么会这样。” “帝客府……还有,我们的人。” “不管了,先把他们放下来吧。” 众人将作为钉子的刀剑一一从墙上拔出,尸体放下。 “然后呢……要把这里清理掉吗?” “只能这样了,这里距离春娇楼不过百米,这样大的血腥味,会把很多人都引过来的。” 等他们处理完,返回春娇楼,禀告给了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男人, 男人听完,只是无奈地叹气一声,而在一旁的吴妈妈却没这么客气,直接就是一句怒骂, “一群蠢货。” “他们死在春娇楼旁边,就一定和我们有关系吗?” “你们动手清理,才是把他们和我们扯上了关系。” “别说什么他们发现不了,那可是帝客府,在大景统一天下前,一怒可引诸侯惧的帝客府。” 说完,吴妈妈也无奈地扶了扶额头, “对了,你说现场还有我们的人?他们又是哪来的?” “是郡守府那边苏先生的人,具体是来干嘛的,我们也不知道。” “你……” 吴妈妈有些无语,“那去查啊,去问问苏先生。” 众人答应后,主动退下,屋子内只留下了吴妈妈和那个黑袍男人。 “今天,春娇楼先关了吧。”男人淡淡地说了一句。 吴妈妈似乎是很尊敬这个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的男人,点点头答应道: “好,歇业一天,正好处理一下这几天的杂事。” 这时,屋外忽然有人敲门, “吴妈妈,有位客人给您留了封信。” 听到是熟悉的声音,她先是松了一口气,内心却又产生了疑惑, 信?哪来的信? “拿进来吧。” 看着眼前这封由茶渍混着墨水写成的信,吴妈妈第一个注意到的是右下角的那副图案, “狐狸?” 她眉头一皱,打开了信封,只是扫了两眼,神色就由起初的疑惑化为了震惊,黑袍男人觉得事有蹊跷,便直接将信封夺了过来, 唰唰两眼,黑袍男人惊怒道: “快去振武镖局,通知他们。” “小心帝客府。” —— 就在春娇楼这边因为陆笙专门留下的提示手忙脚乱之时,振武镖局这边的计划,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凭借功力深厚,白叔早早地就将帝客府的追兵甩在了身后,等到他们过来时,看到的只有白叔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振武镖局,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镖局的人也并未阻拦。 几乎下意识地,帝客府就想进镖局拿人,但镖局心中有鬼,哪能说进就进, 这下可好了,双方商讨过程中,不知哪句话没说好,商量就变成了争执,争执演变成了冲突。 帝客府的人虽然武功高强,但人数不占优势,一时之间双方竟然僵持不下, 之后,因为林伦察觉振武镖局要跑而专门增派的人手也到了,帝客府一方实力大增,便直接选择了强闯,结果,冲突越闹越大。 等陆笙赶到时,双方因为闹出人命,已经无法收场了。 此刻,如同江湖帮派火并一般,振武镖局连同周围数条街都成了他们厮杀的战场。 双方刀来剑往的好不热闹,陆笙找了家茶馆,上了二楼,以最佳的观赏角度,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在他的身后,自他到达临淄城以来,所见过的大小统领全在此处,像是看戏一般,陪着陆笙。 其中,包括花姨,还有白叔。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居然能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顺利地跑回到陆笙的身边。 嗑瓜子,剥花生,陆笙吃的不亦乐乎,边吃还边指着下面的战局分析道, “好家伙,碎碑手、清风剑……这些人在青州的江湖明面上还是有些名号的,好几年都没消息,没想到,他们居然都藏在临淄。” “还有周围的几个小门派,城内脚帮和漕帮,居然都是他们的人。” “兵阁……” 陆笙嘎嘣嘎嘣地咬碎了嘴中的花生豆, “躲了几十年了,对青州江湖的控制力一点没见少啊。” “一出手,就是石破天惊。” 说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可惜啊,在青州,我们起步晚了一些,终究比不上他们。” “公子,何必为群冢中枯骨感到忧虑呢?”白叔出言安慰道。 “有公子在,青州迟早会完全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 闻言,陆笙先是一愣,随后哈哈一笑, “冢中枯骨?好词啊,没想到白叔还能有如此学问,怕不是花姨教你的吧。” 听到陆笙调侃,白叔居然不好意思地看了花姨一眼,算是变相承认了,陆笙没去管他与花姨之间的小九九,自顾自地说道: “半年之前,先生便已经察觉到了青州情况有异,为此,不惜暴露自身存在,亲自给兵阁写了封信,请求他们再多忍耐一段时日,不要急于向帝国发难。” “但兵阁不识好歹,执意不听,反而借助我们提供的帮助,又于半月之前犯下‘劫银案’,浑然不顾道义,要拖我们一起下水。” “今日,便算是我代先生给他们的一记当头棒喝,让他们好好想想,自己与帝国还差了多远。” “执意送死也可以,但不要带上我们。” 第十六章 持鞭老汉 大街小巷里,不断有人涌出来,帝客府与兵阁手下的江湖势力的战斗进一步升级, 帝客府的武力一等一的强,但是他们终究人还是少了一些, 面对如同海潮一般涌来的敌人,他们节节败退, 而兵阁也趁机安排人从振武镖局出来,将一批遮得严严实实的货物运走了, 或许他们觉得帝客府忙于战事,一时之间会反应不过来,但居高临下的陆笙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影,去看看是不是那批被劫走官银和粮草的一部分,是的话,立刻回来,不是的话先跟着,看看他们要往哪送。” “影”领命而走,这时,陆笙注意到了战场边缘,帝客府的增援到了, 是林伦领着他残余的部下赶到了, 有了这支生力军,帝客府一度反扑,压制了兵阁势力。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烈的厮杀震撼着每一个看到它的人, 林伦专心于作战,仿佛一点都没发现,在战场的某个角落,离他不远,有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下的男人,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陆笙同样没注意到这个男人,但他却察觉到了别的事, “八十九,九十,九十一……” “帝客府多次受袭,怎么人手反而比之前多了?” “是别地的增援,还是情报的错误……” 正在他犹疑之际,战场上的那个男人犹如毒蛇一般,从背后掏出一把钢鞭,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头,袭向了林伦。 此钢鞭,并非是细长柔软的那种长鞭,而是一种短兵器,纯铁打造、重逾千钧的钢鞭。 在他动手的同时,许多潜藏在暗处的兵阁势力纷纷露面,将帝客府团团包围,看样子,他们藏了这么久,就是在等一个一举覆灭的机会。 而这一切,清清楚楚地呈现在陆笙眼前,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今日如果没有奇迹发生,帝客府被他有心算无心的这么一弄,怕是要吃大亏。 想到这里,陆笙不由得看了一眼那个率先动手的黑袍人, “做事这么果决,是个狠角色。” 算算时间,这会儿差不多是春娇楼发现信件,然后赶来的时候, 但即便明面上兵阁的人赢面很大,但陆笙心里却觉得,帝客府还藏了一手,就凭那异常的人数,严重地引起了陆笙的怀疑。 果不其然,就在钢鞭即将临身时,林伦做出了反应,他用玄武剑使出了一招底势极其厚重的剑招,不但完美的防住了袭击,还产生了一股玄奥的吸力,令袭击者一时之间抽不开身。 而作为接下来的后招,林伦旁边的一名普通帝客,作战时中规中矩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此时却突然爆发,手中长刀一横,用身体带着它旋转,以一种刚猛无匹的姿态,重重地斩向了那名袭击者。 从浑身爆发的气势来看, “一品!帝客府的增援到了!” 陆笙心神一震,他料到增援迟早会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而那钢鞭的使用者似乎也是一样的想法,只是作为切身体会者,面对即将袭来的长刀,他可没有那么多的转圜余地。 仓促之下,他将手伸向了背后…… 砰—— 金铁相击之声席卷了整个战场,离得近一些无一不被这巨大的声音弄得震耳欲聋。 刀罡撕碎了黑袍,露出了袭击者的本来面貌, 他居然是一位满头灰发的老人,浑身筋骨刚硬,犹如铁铸一般,死死地顶住了面前两人的攻势, 而在他手中的,是两把满是斑驳旧痕的粗壮钢鞭。 看到这位老人一人与两人相持却不落下风,陆笙一下子坐不住了,不由得站起身来,为他拍手叫好。 老人胡须染血,看起来之前仓促接了一招,终究对他还是有些损伤的。 见状,林伦和那不知名的刀客很是默契地选择了两种完全不同,却可以相互辅助的进攻方式。 剑刺中宫,刀斩下路。 两把兵器,两种不一样的罡气,却带来了同样的威胁,同样巨大且致命的威胁。 面对如此攻击,双鞭老人怒吼一声,选择了最简单的,最粗暴,同时也最有效果的方式, 打, 连打, 双鞭不停地连打, 钢鞭如雨点一般,不停地敲击在刀剑之上, 因为用力过猛,几乎每一下都让刀剑发生了不同程度地震颤,甚至有些轻微地形变, 最终,刀剑被弹开,攻势减缓,老人也安然无恙地退了开来。 如果不看他那止不住颤抖的双手,很难想象,这是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的老人会发出来的攻击。 如此刚猛,如此劲道,如此地……难以匹敌。 “你们这群小辈,要放二十年前跟老夫这么打,胳臂早就折了。” 老人怒发张狂,立在原地,手中两把铁鞭斜斜直向地面,言语中充满了强者的自信, 刀客和林伦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被打到变形的刀剑, 要知道,不论是玄武剑,还是那刀客手中横刀,都是上了江湖《名兵榜》的,并非是普通的刀剑。 而现在,却被一双平平无奇的大铁鞭,硬生生地给打弯了。 即便很轻微,但也足够让人震惊了。 “你的气力……很大。” 刀客似乎不善言辞,琢磨了半天,也才只憋出这一句话来形容自己的对手。 老人将单鞭指向他,傲然道: “你的刀法也不错,再有十年,就足够登堂入室了。” 刀客摇摇头,似乎是对此表示不服,但也并未多说什么, 他原地思索片刻,然后缓缓说了一句, “你很强,但我知道该怎么跟你打。” “哦?”老人似乎对此感到很是意外,他拿食指和拇指分别指向自己和刀客, “你的意思是,咱们放对子?” 刀客摇摇头,对着老人背后努了努嘴, 在那里,帝客府提前准备好的埋伏发挥了作用,本自以为占有先手的兵阁众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你没时间了,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刀客不傻,当然明白老人的目的,就是拖时间,然后争取一个带着众人突围的机会。 林伦一招手,在场帝客中迅速跑出十二人,围着老人成了阵势。 “这是……” “地支十二?” 老人明显见多识广,看清阵法后,他皱眉道: “八年前太一宗被灭,原来是你们做的。” “镇派阵法都被人取走了,真窝囊。” 这十二人一句废话没多说,提剑便上,身形交错之间,剑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趁此机会,刀客持刀反握,如同旋风一般,卷入了兵阁众人之中,一时之间,杀戮无数。 林伦因为旧伤刚愈,不方便一直参战,便留在了原地,这样,作为刀客和剑阵的掠阵者,哪情况不对,也可以第一时间出手。 看到部下被残杀,老人目眦欲裂, “找死。” 一声怒喝,老人浑身罡气爆鸣,反手一鞭砸向地面,激起了无数碎石,蒲扇般的大手用力一挥,碎石便如同无数暗器,向四周激射而去。 但组成剑阵的十二人又岂是凡俗之辈,不但完美接下,剑法还变得愈加凌厉。 此时,远处突然想起一片呼喝声,整齐划一,随之响起的,还有大片大片的脚步声, 他们大喊着: “降者免死,持械者杀。” 是郡兵,一支为数八百人的军队正向这里缓步推进,一点点地平息着临淄城内的骚乱, 位居其中的,正是郡尉张温。 看到他们出现,陆笙不满地撇了撇嘴, “唉,没戏看咯。” “走吧,再等会儿,怕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看见其他地方同样包围过来的郡兵,陆笙下了命令。 同样的,老人一发觉郡兵的到来,几乎立刻便做出了撤退的决定。 他不顾身上被无数剑刃划过,硬拼着冲出了剑阵的范围,以一把铁鞭作为代价,砸退了刀客, 然后护着一小部分人,脱离了这片战场。 此时,天已经黑了,因为种种考虑,帝客府没有选择追击,而选择将那些被当作弃子留在这里的人,给一一剿灭掉。 屠杀发生时,陆笙已经走在了回郡守府的路上。 “兵阁遭此大劫,势必会导致对于临淄的控制力下降,此时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他们扔下不要的,我们收着。” 他简简单单的一条命令,瞬间让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 临淄今夜腥风血雨过后,注定会迎来一场新的格局。 第十七章 月下笛声 等到陆笙回到郡守府,客庐早已为他收拾好了,而郡守李青云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满脸的关切之意。 “贤侄,你刚刚去哪了?我派下人出去找了你很久都没找到,你可知道这外面有多乱?” 起初,李青云的这一句“贤侄”着实惊得陆笙不轻,但很快,他就明白,这应该是儒术留下的后遗症, 陆笙“教化”过他之后,李青云便对他有了莫名的好感。 而陆笙很是坦然地答应了这个称呼,自此便与李青云叔侄相称。 “今日本想将你引见给我夫人的,可现在天色已晚,不如明日?” 陆笙连说几个好字,才将李青云给打发走。 等他走后,陆笙关紧房门,盘膝坐在了床上。 他白天时,曾动用儒术控制住了几个想要杀他的帝客,当时身体就有些不适,之后虽然靠丹药压制住了,但病痛并未完全消除。 为了不让他人担心,陆笙一直强忍着,没有表露出痛苦,但此刻,他不得不停下来好好处理一下自己的身体了。 陆笙凝神静思,很快就像睡着了一般,入了定。 古往今来数千年,修行之法就那么寥寥几种,最初的上古练气士,之后武道盛行,到了最近几百年,诸子百家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又给这个世界添了一种修行的方法,文道。 练气士自灵气枯竭之后便逐渐没落,直到之后诸子百家中的道家重拾修行之法,并加以更改,让“练气修丹”成了“感悟天地”之法,方才重回天下视野。 所谓的诸子百家,在自儒家出了圣人之后,便一家独大,逐渐吞并了其他百家,文道也变成了“儒道”,修行儒术者,不练内,也不练外,就只研读先贤的学问,便可从冥冥之中借来已逝先贤的力量,所谓的“微言大义”,“唇枪舌剑”都囊括在其中,而且不像武道一样,儒术修为很难被界定,说不定一个普通秀才的无心之言,却蕴含儒家至理,那他便是再普通,语出之时,也可言惊山河世人。 而武道,便只能一步一个脚印的练,内功、外功均不能一蹴而就,哪怕是世人口中的绝世天才,“时间”和“苦练”都会成为他们身上沉重的枷锁。 而作为武者标志性的能力,“内视周身”,往往只有入了上三品境界的高手才能做到,而陆笙一个没有丝毫内力的儒生却是轻轻松松就可以。 在陆笙的脑海里存在着一幅清晰却又透明的全身筋络图, 而在这幅图里,陆笙的身上存在着明显异于常人的地方, 血液如同滚滚岩浆,奔流在全身各处,又红又热就像是被煮沸了一样。 因为血液的高温,现实中的陆笙即便强忍,也被这剧烈的疼痛逼得面目狰狞,同时让他本就鲜红的嘴唇又明艳了几分。 “啊!”陆笙嘶吼一声后,似乎终于释放了一些痛苦,神智恢复之下,嘴唇微微翕动,却不发声音,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 《冰心诀》一出,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再配合陆笙刻意释放的浩然之气,就像一块块寒冰坠入岩浆,效果虽不起眼,但持续下去,血沸终于平息了。 等陆笙睁开眼,他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液给浸湿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在院内接了盆清水,他抹了把脸,然后找到之前路过客栈专门带过来的包裹, 陆笙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自己平时最喜欢的长衫,正在气恼之际,他忽然想起来, 这包裹是为了让他扮演好“落魄书生”这一身份而专门准备的,里面怎么可能会有不符合他身份的华丽长衫, 陆笙一拍脑袋,自嘲道: “真是烧傻了,居然连自己亲手准备的东西都给忘了。” 说完,他似乎是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向着包裹里面一掏,缓缓抽出来一根笛子,看到它,陆笙露出了笑容, “还好,没把它给忘了。” 和一般笛子不同,这根笛子既非木制也非竹制,而是通体由一块石头打造,在屋内烛光的映照下,石笛通体反射出青黑透亮的色泽,就像是一块墨玉,幽晦暗沉。 笛子的手艺不是一般的好,每一个孔洞,每一处弧度,都美得浑然天成,一点也不刻意, 而在这把笛子上,还有着奇异断纹,一看便知道这并非是人为雕刻,而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赐予了这块石头脱俗的灵气,这把笛子的雕刻者只是用最好的手艺,最大程度的保留了它。 轻轻转动笛子,在它的背面,是两个朱红小字, “石心” 看来,这应该就是这把笛子的名字了。 陆笙将它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下, 一阵婉转动听,如同凤鸟轻吟的笛声便传了出来,舒缓愉悦。 听到这个声音,陆笙满意一笑,随后便出了房门,没和任何人说,便想办法翻上了屋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整个郡守府,还有远处依然厮杀声不断的临淄城。 “今夜临淄城虽然注定不眠,但最起码,我能让郡守府做个好梦。” 看到府内不少仆人都被厮杀声吓到,陆笙突然起了莫名感慨。 笛声渐起,以陆笙为中心,逐渐向四周散了开来, 鸣—— 传说, 上古存在一种神兽,名叫梦貘,它会用最甜美温和的声音来哄人们入睡,然后再悄悄用他那象鼻般的大鼻子,吸走他们的噩梦,最后又消失在丛林之中。 现在,梦貘再度出现在了人间,伴随着笛声而舞, 那是陆笙自己脑海中的梦貘,可爱机灵,同时充满善意, 凡是听到笛声的人,都能看到这只毛茸茸的小兽,随后便会在它的声声低吟下,缓缓入睡。 笛声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等到明月高悬,人们都已熟睡,陆笙便靠着屋顶青瓦躺下了。 石笛在他指间飞舞着,玩成了一个又一个的花样。 看着天上圆月,惆怅袭来, “怎么就突然想家了呢?” 陆笙痴痴地念了一句,随后便放任自己,纵情思考过去。 第十八章 少年回忆 陆笙的记忆始于五岁,他掉下山崖后醒来的那一刻。 他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先生,一个风度翩翩的儒雅男人。 先生教给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认知,像养自己儿子一样,养着陆笙长大, 因为神智的混乱以及对这个世界的好奇,陆笙什么都想要尝试, 便在山上—— 哦,这座山本没有名字,但先生叫他浮玉山,就都这样叫了。 在浮玉山,陆笙找了个习武的师傅, 他很厉害, 拳可崩山,掌能翻江, 到目前为止,陆笙没见过比他还厉害的武者。 当时尚且幼小的陆笙只知道,人们称呼他为宗师,是个顶顶厉害的人物。 陆笙在他的指点下修行,但很快就被发现身体有异, 他的血液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当陆笙修炼出第一份内力时,血液就仿佛遇见火苗的滚油一般,瞬间就被点燃了, 那名武者曾赌誓说过,他这辈子没见过不借助外物能凭空变出火苗的人,除了陆笙。 那是陆笙印象里第一次犯血沸症,也是闹得最凶的一次,真的就像浴火一般,陆笙浑身披着一层厚厚的火焰外衣, 但在当时残留的模糊记忆里,他似乎并不觉得苦痛,相反,还觉得异常爽快,仿佛他天生就该如此, 后来先生说,是他疯病刚好,神智依然不清醒,才会这样想, 陆笙他自己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于是当时就信了,而事实上是因为长大后,那诡异的血沸的的确确给他带来的是痛苦,他才会信。 在犯病之初,先生联合了很多人,想尽各种办法,最后在陆笙不知从哪学来的《冰心诀》配合下,才将血沸压制住, 那次真正让陆笙亲眼见到了,这个世界种种神异的力量, 有人跪坐黄土,手持圣贤书,低声诵读,便引得天地间云气翻涌。 有人持杵捣药,指捻银针,悬壶以济世,便可与九幽阎王争命。 有人气血如汞,内力如泵,以己身之力,便能镇压诸般邪祟。 …… 为了帮助陆笙,他们肆无忌惮地展示着自己的强大,深深地震撼住了当时尚且年幼的陆笙, “一定要成为他们其中一员”的想法,在他脑子逐渐生根发芽, 因为身体的未知毛病,在解决掉它之前,武道一途,陆笙是想都不要想了, 于是,他便专心学习对身体要求最低的“道”, 那是一种天地间最为玄妙的存在, 不可说,不可知,不可触, 然而,一旦感悟透彻,便有可能直接白日飞升,羽化登仙。 浮玉山上的一位邋遢道人,将陆笙领进了“道途”,之后便不再管他, 按道人的话说: “道之玄妙,不在教,不在授,而在乎一心。” 幼小的陆笙瞪着大大的眼睛,点点头,听明白了个大概,便开始了他的修行。 起初,他盘坐在河中一块圆石之上,每日都在思考, “水为什么会流?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事物为什么近大远小?” 为了等到他的答案,道人便躺在河流之上, 枕波光而眠,盖水气为被, 若有若无的道蕴从他身上散发,以最直接的形式向陆笙展现着天地之妙,凭借一双神眼,陆笙将这些看了个清清楚楚。 很快,陆笙就有了答案,他叫醒了道人, “水自西向东流,是因为地势西高东低,而太阳东升西落,是因为大地是个球体,每日都会自西向东转,至于近大远小,则是因为光……” 稚嫩的童声诉说着他认为的天地至理,直接把见多识广的道人给说懵了, 对吗?不对吗? 道人不懂,但他知道, “这孩子非常聪明,但是与道无缘。” 迫于无奈,道人放弃了继续教授陆笙“道”的想法, 这让浮玉山众人非常失望,本来因为陆笙眼睛的神异,他们一度以为,会亲眼见证一个年幼仙人的驾鹤飞升。 这又一次的失败,一度让陆笙非常沮丧,他选择了将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借此逃避现实。 没想到,一向不苟言笑,待人严苛甚至是残酷的先生,居然亲自来了。 为了让陆笙开心,他画了幅画, 这世上有人见过龙吗? 陆笙真的见过,尽管,他见到的不是真的。 先生手持碗口那么粗的毛笔,蘸墨,提笔,一气呵成, 在如同白纸一般的院墙上,画出了一条直欲腾飞的墨龙, 墨龙仿佛活过来一般,冲进陆笙的房门,将他挂在龙角之上,带着便往九霄云外飞去, 这一遭,让陆笙看清了这天下山河的壮丽和秀美。 东海之畔,城池立于山巅,一身穿布衣的凡人武者,稳坐于首座之上,俯视着天下武人,在山下,难以计数的求武之人,怀着一颗朝圣的心,一步一步地循山阶而登。 西陲大漠,一批又一批的骆驼商队往返于中原与西域三十六国,夜明珠、汗血马、异域香料等品类繁多的货物,出现在了天下十三州各处。 南疆密林,迷瘴与毒虫遍布,布满龙蛇纹身的越人在这里繁衍生息,獠牙、兽骨、头颅是他们勇武的象征,珍贵的草药被随意扔在地上,巴掌大的狗头金却被当作小孩的玩具。 朔北塞外,骏马奔腾,牛羊悠然,数不清的毛毡帐遍布草原各地,胡人弯弓,逐日射雕,如群狼一般,驰骋于苍天之下。 而在位居天下中心的大邺城,有一身披龙袍之人,正手持长剑,虎视天下。 —— 先生带陆笙来到了浮玉后山,打开了一扇机关石门,他说: “里面有着大约十万卷藏书,还有立于天下之巅的三位奇人,他们分别在自己领域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你……” “我想学。” 没等先生说完,陆笙就急切地开口了。 “可这不是免费的。”先生很严肃地对陆笙说道, “他们并非任人驱使,哪怕我对他们有恩,也只可以请他们出手三次。” “第一次我已经用过了,第三次也已经想好,如果你答应,便是使用了剩下的唯一一次机会。” “机会不能浪费,在你得到他们三人承认之前,不能离开这里,哪怕要你老死在这儿。” “你答应吗?” 没有丝毫迟疑,陆笙点头, “我答应。” “你学成之后,我要你为我做事十年,在此之前,你要离开,我就杀了你。” “你答应吗?” “我答应。” “好。” 先生侧过身去,让出了背后的通道,冷漠地说道, “记住你说的话。” 陆笙点头,走了进去,义无反顾。 自此十二年来,他便多了三个师傅, 其中一位,教给了他儒术。 第十九章 且识兵道 第二天一大早,陆笙就醒了,但他是被吵醒的,所以他很不爽, “妹夫啊,你老哥我昨天晚上可是干了件大事啊,哈哈哈……” 难以想象,有人的嗓门会大到这个地步, 从郡守府大门到陆笙所住客庐,间隔起码上百米,可即便这样,声音依然可以清晰地从门口传到陆笙的耳朵里, 陆笙愤怒地顺着踩着院墙翻了下去,毫不犹豫地就像找他理论理论。 在路上,他本以为又会“偶遇”苏管家,可即便他走到了李青云所居住的院落跟前,苏管家都没出现, “昨夜,他怕是也参战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想到这里,陆笙突然放弃了要找张温麻烦的想法,反而想要听听他会如何描述昨天的战况, 毕竟陆笙可是亲眼看见他高坐战马,挥斥方遒的景象。 来到院门口, 轻轻敲了敲门,陆笙高声喊道: “晚辈陆笙拜见青云先生。” 因为昨夜李青云的亲口承认,陆笙得以避免一直以官位称呼他,拉近了亲疏。 “是陆贤侄啊,那就进来吧。” 推开门,院内设有假山溪流,柏木青松,典型的一个儒式院落,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李青云和张温就坐在假山旁的石凳上,桌上摆着一壶茶,还有三碟糕点。 “过来坐吧。”李青云对着陆笙招了招手,随后又对张温解释道: “这是我一儒家后辈,算是过来投奔我,我便安排他先住下了。” 张温点点头,往嘴里塞了块糕点,含糊不清地说道: “没事,我最喜欢读书人了,一起坐吧。” 陆笙走过来,恭敬地向张温行了一礼, “陆笙见过郡尉大人。” 然后便坐在了另一侧, 看着陆笙如此自然,没有拘谨,张温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然后赶紧将口中糕点咽下,继续说起了之前的事, “昨夜,我带人赶到那地方的时候,那杀的叫一个血流成河啊,也不知临淄哪冒出来的这么多武功好手,连帝客府都不怕。” “两个或三个联手来对付帝客府,其中有些厉害的,甚至可以与帝客府一对一放对子。” “就是我去晚了,没看见最厉害的那个,听我几个先到的手下说,帝客府的两个主事联手都没能拿下他,反而被他带着一批人脱逃了。” 说到这里,张温不由得扼腕叹息,仿佛自己错过了什么一般, 这时,陆笙突然微笑着说道: “大人何必感到可惜,昨夜我可是看得清楚,大人领军作战时的意气风发。” “你看到?当时你在附近?”张温闻言一愣, “昨夜那么乱,你一个书生也敢在外面瞎逛?” 陆笙展眉一笑, “因为我知道,郡尉大人的兵马会把我们这些普通人保护得很好。” “哈哈哈……说得好。妹夫,你这后辈可比你会说话多了。”张温拍了拍陆笙的肩膀,用力过大,差点没拍得他一个趔趄, “就是身子骨弱了些,回头我送三斤虎骨过来,炖汤补补,以后就跟着我当个幕僚吧。” 闻言,李青云责备地瞪了张温一眼, “陆笙可是我们儒家后起之星,小小年纪浩然之气便不逊色于我,日后他是要担起大任的人,哪能被你这么一个粗人糟蹋了。” “日后,少说这些话,不然耽误了儒家中兴,我可跟你不客气。” 张温明明是李青云的妻兄,这会儿却只能满是无奈地点点头,而后,李青云转头看向了陆笙,训斥道: “还有你,明明没练过武功,还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要是有个好歹,你不能指望我这一个与你无亲无故的人养你一辈子吧。” 他的口气,仿佛浮玉山上的先生,陆笙一时之间也只能满是敬畏地点点头, “哎,妹夫,这你就不对了。昨夜有我的兵马在,小陆必然不可能出事。” “我训练郡兵的方式可是从西凉那边学来的,羌人勇猛,每一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为了抵御他们不断南侵,西凉那边就琢磨出一个‘杀羌阵’,可以以多敌一。昨夜对付那些武功高强的江湖客,我就用的是类似的刀阵。” “他们武功高强,内力深厚,那又如何?不是一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吗?只要刀刃能砍到,他们一样会死。” 陆笙听着张温说的话,心里琢磨着, “杀羌阵?在书里看到过,用来围杀的时候确实很厉害,不过……是怎么解来着?” 这应该算是一种职业病, 在书库苦读的十二年中,陆笙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接触到有意思的招式或者阵法时,会下意识地用自己所学去破解它, 按他的话来说,这叫旁征博引,查漏补缺。 等到张温滔滔不绝地讲完,陆笙也已经在脑海里补充完整了“杀羌阵”的全套信息,以及克制策略。 然后,他就将话题引到了别处, “郡尉大人麾下当然是骄兵悍将,不过,晚辈曾在书中,看见过一种名叫‘兵魂临阵’的兵家战法,听说,相比常规阵法,那才是为将者主要使用的兵道手段。” 陆笙好奇地问道,像极了向老师请教的学生。 张温闻言,思索了一下,又看了眼陆笙,也不知在想什么,斟酌着说道: “兵魂临阵吗……相比其他的几种兵家手段,它的确是流传最为广泛的,像你这样的儒生知道也很不足为怪,不过,它虽然广为人知,可真正会它的人却不多。” “我虽然是一郡郡尉,也不过是掌握了它最基本的激发之法而已,至于更高一层的灵活使用,我是根本不会的,而这些,也是我在西凉当都尉时,一位将军教给我的。” “昨夜对付江湖客,还用不上这样的杀器。” 说到最后一句时,张温满是轻蔑,心中横生一股豪气笼罩全身, 陆笙借着倒茶动作的遮掩,眼中惊芒一闪, 兵道,是文道与武道的结合,兼具两者之长。 在张温的身上,黑红煞气如同跳跃的火焰不断地向天空攀升,那是久战不死,且杀戮无数的沙场老兵才能养成的煞气,因为所有者是兵将,所以这又被称为“兵煞”,区别于寻常人杀人就可以获得的煞气。 “兵魂临阵”,就是最简单的激发“兵煞”威力的战法,将全军煞气凝为一体,笼罩在整个兵阵之上,使得攻守同时,动作如一。 将怒,三军怒;将狂,三军狂; “且训其三军,如臂使指”,这就是兵道所追求的极致。 第二十章 老先生与剑客 “要是你改了主意想主修兵道,那我可以带你去看看,真正的战场杀伐是什么样子的。” 张温看见陆笙似乎很感兴趣,不由开口道。 “多谢郡尉大人。”陆笙轻轻一笑, “不过,晚辈还是觉得,先把儒学学好再说其他吧。” 说完,他忽然心有所感地看向了院外, 有人来了…… 看见他转头,张温与李青云也疑惑地跟着转了过去, “老爷,门外来了两个人,说是您请来的教书先生。” 声音兀然响起,是杂役小齐,陆笙之前见过。 李青云吩咐了一声让他们进来,随后便准备起身去迎接,而张温却因为陆笙刚刚未卜先知一般的转头,不由得心生疑惑。 “刚刚我都没听见脚步声,他是怎么知道……” “还有昨夜……” 陆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迎面就对上了张温的目光,看着他,陆笙眨了眨眼睛,温和一笑。 “我妹夫这儿……来了个能人啊。” 张温报以一笑,之后便不再关注陆笙。 “临淄城外又来了一群流民,为防生乱,我准备去看看。” 李青云轻轻点头,“去吧,别忘了今晚的家宴。” 张温出府门时,看见了杂役口中的“两位教书先生”, 说是两位先生,其实只有一位白发苍苍的持杖老人看起来比较学识渊博,另外一位,是个朱唇皓齿的翩翩公子,手中持剑,身材修长,像武人多过像文人。 出于直觉,身为二品武者的张温注意到了这位翩翩公子持剑的那副姿态,很老道,仿佛随时都可以立刻拔剑出鞘。 这种只属于老江湖的熟稔却出现在了一个年轻人身上,让张温感到诧异的同时,也察觉到了一种威胁, 只有醉心于武学,并追求极致的武道天才,才有可能在这般年纪,拥有极其丰富的战斗经验。 “内力修为或许跟我差不多,但他杀我绝对很容易……” 张温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但身旁的李青云却示意他“没有关系”。 不明所以,但张温还是离开了。 —— “郡守大人,老朽莫朝风,受令妹所托,来此为令公子教书三年。” 老人持杖,向李青云恭敬一拜。 一旁的陆笙看在眼里,琢磨了一下, “这就是那个姓苏的管家口中的那个教书先生吗?” “不多不少,正好两天就到。” 陆笙打量了这位老先生一眼, 一头苍苍鹤发,面上虽有皱纹,气色却依然红润,眼神略浊,手里还拿着一根并不名贵的木杖,看起来,终究还是被年龄所累,行动有所不便。 而在他一旁的那个年轻人, 陆笙从未承认过这世上有比自己还帅的男人,但此刻看到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已经是最接近他的了。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年轻男人拥有着一副温润如玉的精致面庞,眸子清澈如碧海,嵌在杏儿般大小眼眶中,圆圆的充满着灵气,一头浓密乌发简单地束在一起,又给他增加了一抹随意与洒脱,再配上他那一袭翠青长衫,活脱脱的一个谪仙人模样。 在他身侧挂着的长剑剑鞘上画着一只龙头蛇身的神兽。 “囚牛!” 陆笙看到了那把剑,眼底波澜微荡。“是他!” “在下吕长熙,拜见郡守大人。” 俊朗公子拱手的同时,感受到了陆笙若有若无的视线,便主动看了过来,和陆笙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陆笙对他眨了眨眼睛,让吕长熙感到既诧异又有趣。 将两人还有陆笙带进了会客厅,分别安排在两侧,然后简单的相互介绍了一下, 刚刚说过了,莫朝风是受托过来为李青云儿子教书的,但是因为李青云担心他的年纪,所以哪怕明知道他会来,还是把陆笙招了进来,作为莫朝风的副手,方便替换他休息。 莫朝风当场表示了理解,还幽默地说了句, “多谢郡守大人体谅老朽,日后,要多请陆小友搭把手了。“之后还和蔼地对陆笙行了一个同僚礼, 但陆笙却依然坚持行晚辈礼, “礼不可废。”这是教授陆笙儒术的那位老师给他上的第一课。 随后,莫朝风又向他们介绍了一下跟随他而来的那位谪仙一般的人物, “吕公子本是过来旁听老朽授经的,知道老朽要远行,便主动提出要保护老朽。这一路上,多亏吕公子方才有惊无险。” “莫师谬赞了,在下微末之力哪敢居功。”吕长熙温温婉婉地笑道, “郡守大人,陆公子,你们有所不知,这一路上不知从哪窜出来许多流民,手持刀斧要劫道,是莫师,口诵圣人经义将他们斥退,兵不血刃地来了这临淄城。” 说到这里,莫朝风突然面容严肃的插口道: “李大人,老朽一路过来,虽遭不少流民劫道,但也看见他们大多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老朽枯坐学堂三十余载,虽一心研读圣贤书,但也并非不闻窗外事。青州荒灾数月,朝廷为何迟迟没有安排赈灾事宜?难道他们看不见,大人也看不见吗?” 此言一出,本来其乐融融的会客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吕长熙皱了皱眉,低声道: “莫师,我们不是说好了……”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先圣有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吕生,你听老朽讲课已逾数年,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莫朝风突如其来的一阵训斥,顿时让吕长熙噤若寒蝉,低沉地说了一句, “弟子,明白了。” 这一番训斥,不止是说给吕长熙听的,更是说给陆笙,给在场的临淄郡守,李青云。 被这指桑骂槐地一顿教训,他还是长辈,李青云只能尴尬地听着,却无力反驳。 此时,就轮到一旁的陆笙站出来了, 他轻轻微笑,先是安慰老人, “莫师,您的担心自然不无道理,只是,民有民忧,国有国虑,您可能不知道,就在月前,来自冀州的赈灾钱粮被人劫了,那可是整整八十万石的粮食。” 莫朝风闻言,顿时大怒, “什么人会去劫灾粮,他不想活,难道还要带着青州百万百姓跟他一起死吗?” 此话一出,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一刹那,吕长熙俊秀的面容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愧疚,精准地被一直悄悄关注他的陆笙看在了眼里, “果然,那帮女人也有参与……” “她们终究放不下过去,选择了帮助兵阁。” 想到这里,陆笙又看了一眼吕长熙, “连他都被派出来,作为兵阁的帮手,‘劫粮案’牵扯的人怕是要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之后,陆笙好说歹说,才将莫朝风老爷子的怒气给平息了下去, 出屋后,看到吕长熙在一旁等着,陆笙便一脸诡异的看着他,直看得他发毛, “我是怎么了吗?你为什么一直这么看着我?” 陆笙琢磨了一下,问道: “你平时……喝花酒吗?” 第二十一章 囚牛 陆笙到底没有打动吕长熙,也没有把他带去喝花酒,而是在临淄城内的一家僻静酒肆,要了两坛“碧潮生”, 这酒,是青州成为青州之前,还被人称为齐地的时候,民间最为便宜的一种酒。 因为酒底泛绿,偶尔起微沫,所以被称为“碧潮生”。 别听它叫的如此诗意,实际上,这酒其实是苦的,尤其是第一口。 陆笙也不明白像吕长熙这样的人怎么会主动要这种廉价酒,他只尝了一口,便被酒中的苦辣给劝退了。 而吕长熙却是喉头大动地连干了数碗,贵公子模样的他仿佛一沾酒,就活脱脱成了一个酒鬼。 “吕公子,海量啊。”陆笙发自心底地赞叹道。 “别叫我公子。” 吕长熙随后说道,然后解下了自己的配剑放在了桌上, “既然你认识这把剑,自然就认识我,说吧,找我喝酒,是有什么事?” 陆笙故作高深地一笑,没急着回答,而是轻轻捧起了放在桌上的那把剑, “剑长四尺二寸,重二斤七两,铸者为一无名越人,取海中纹铁所炼。” “淬以清渚,砺以?石,弹刃声清越,剑表色鱼白。” “传说,剑成之日,天地钟罄齐鸣,乐声传遍千里,故此剑取龙子之名,曰,囚牛。” 陆笙用力尝试着将剑拔出来,但他却找不到剑上的机关,连拔出鞘都做不到,最后只能一脸遗憾地将剑放回了桌上, “人配剑,剑识人。此剑几经流转,一度不知所踪,最后却在一年轻少侠手中再度出世,一展刃,便直入《名兵榜》中《剑榜》前二十,此后每过一年,此剑排名便上升一名。” “今年……” 说到这里,陆笙笑嘻嘻地看着吕长熙, “怕是已经第十二了吧。” 吕长熙又灌了口酒,撇撇嘴道, “排在第十二的青玉剑那老腌臜,非要明年初才应战,我等不及,便找上了第十一的逸尘剑。” 陆笙似乎颇感意外,眯眯眼笑着道,“哦,那比剑结果如何?” “逸尘划破了我的长衫。”吕长熙轻轻道, “那是败了?” “我拿囚牛,给他把胡子刮了一遍。” 闻言,吕长熙笑了,陆笙也笑了,拱手道, “恭喜吕少侠即将登临天下剑榜前十。” “还有一年,到时再说吧……” 吕长熙一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似乎并不为自己的强大感到骄傲, “我本以为,你只是听过我这把剑的名号,这并不稀奇,所以我也没感到惊讶。” “但是,我觉得你对我,对这把剑似乎还有更深的了解……” 说完,仰头咕咚咕咚地又喝了一大口酒,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他喝的这么快,嘴边居然一点酒渍都没留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我虽然不是青州人,但也听过吕少侠手持囚牛剑,任侠好义的名声,心中仰慕,便多方打听了一些消息罢了。” 陆笙温和笑道,然后亲手又给吕长熙倒了一碗酒, “在下自幼好剑,却从未见识过真正的剑客手段,所以,想亲眼看看吕少侠挥剑时的绝代风姿。” “只是想看看?”吕长熙端起碗浅浅尝了一口,挑眉反问道。 “对,只是看看。”陆笙肯定点头道。 话音落地的刹那,陆笙突然浑身寒毛悚立,他感觉到了巨大的威胁突然袭来。 吕长熙一手端起酒碗,另一手化作剑指在空中画弧, 刹那间,清风骤起,无形剑意从身上迸发,随着周身经脉逐渐凝聚在了剑指前一寸之处, “你没有武功傍身,正儿八经的剑气绝对受不住。” 他轻轻晃动酒碗,手腕一抖,碗中酒液便飞入空中, “我以剑意入指,借酒化形,你可看好了。” 酒液微碧,从半空中缓缓落下, 突然,酒液忽然静止在剑指之上,攀着有如实质般的剑气一点点流下,逐渐覆盖了剑指全部。 吕长熙微微撤肘,仿佛在蓄力, 随后,对着陆笙眉心,轻轻向前一递,剑指上的酒液便如利剑一般刺出, 刹那间,陆笙感觉到了仿佛有一把锐意无匹的神剑,袭向自己, 而在酒液即将临身之际,因为被剑意刺痛,陆笙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酒液里的剑意似乎被抽走了,砰的一下,砸在了桌上。 陆笙睁开眼,看见面前的一滩酒液,顿时明白了,笑着道: “多谢吕少侠手下留情。“ “无缘无故的,我也不想杀人。”吕长熙眼皮微阖,似乎是困了, “既然见识过了我的剑,你可以走了。” 陆笙笑着告辞,转身离开时,他听见吕长熙将属于他的那坛“碧潮生”也给喝了,喝完扑通一声便栽倒在了桌上,酒醉欲睡。 酒馆小厮送陆笙出了门,同时低声恭敬地说道:“公子。” “把他看好,兵阁刚刚遭受大损,正是我们接盘临淄的好机会,此时务必控制好所有变数,绝不能出现岔子。” “天下剑道高手前二十均为一品境界,唯独他,以二品之身,手持囚牛剑,硬生生地爬到了剑榜十一。” “这样的人,杀不了,就最好不要招惹。” “遵命。”小厮答应道,随后他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巧竹筒递给了陆笙, “刚刚兄弟们传过来的,说是要交给公子。” 陆笙接过后,摆了摆手小厮便识趣地退下了, 竹筒上有机关,需要沿竹节按照特定的规律转动,才能打开,而打开后,里面的密函也需要以提前商量好的方式进行阅读,否则只会得到错误的信息,产生误导。 竹筒内的那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大片的字,而其中提炼出的只有三句话。 “临淄城西,流民聚集地,疑似有宗教人员出没,聚众宣扬教义,自称‘五色莲花’,欲普渡世人脱离苦海。” 宗教?流民?这两个词加在一起,可从来不会产生什么好结果, 吸纳流民作为信徒,是得不到香火钱的,那他们图什么呢? 陆笙不知道,所以他想去看看。 “影于昨夜子时方归,受伤颇深,至今仍然昏迷不醒,故无从知晓发生何事,而在他怀中深处,藏着一块巴掌大的生铁,根据边缘裂痕来看,是影徒手掰下来的。” 影受伤了? 看见这条消息,陆笙先是一愣,心里无法抑制的升起一股关切之意,但很快就又被陆笙自己压下去了, “无情者,方可功成。”这是陆笙下山前,先生亲口告诫他的, 陆笙不喜欢这句话,但他也知道此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影会被白叔他们照顾得很好,自己要做的,是在他苏醒过来之前,好好利用他留下来的线索,这样才能给他报仇。 之后,陆笙转移注意力到密函中提到的一个东西, “生铁?” 影之前是受他命令,去追查那批从振武镖局运出来的货物,如今影重伤归来,想必带回来的线索,也是与那批货物有关的了, 难道那些箱子里都装的是生铁吗? 陆笙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如果是铁的话,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振武镖局会那么偷偷摸摸的了, 盐铁官营,它们两者作为战略性物资,向来都是被各代朝廷重点把控的, 因为利润巨大,不少人都愿意铤而走险走私这些货物,再高价卖出去, 这种事虽然稀少,但也正常,而陆笙考虑的是别的要点,比如说,数量。 “昨天运出去的铁,少说也有数千斤。” “他们拿那么多的铁干嘛?走私的话,目标也太大了。” …… 想到这里,陆笙回忆起之前的所见所闻, 青州灾荒产生大量流民,之后,朝廷派下来的赈灾钱粮被劫, 陆笙到来临淄后,同时设计帝客府和兵阁, 不但将城中的兵阁势力昭于天下,还让帝客府缠上他们,让双方都无心他顾,只能捉对厮杀。 更别说去追查隐藏在暗处的陆笙了, 在剑刃的两侧起舞,这让陆笙感到非常刺激,同时也有些自傲, 一种因为两方巨头同时被他牵着走的自傲, 只是,即便他再骄傲,心底也深藏着一抹疑虑, “兵阁作为一个江湖势力,为什么一定要和帝国作对?” “它到底要干什么?” 第二十二章 兵阁由来 兵阁的来历并不神秘,也不久远, 起初,它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江湖门派,并非是如今的武道宗门。 前朝末年,先帝于壮年薨逝,幼子继位根本无力掌管朝政,眼看国之将倾,天下将乱,先帝的同胞兄弟,当时的齐王殿下,生出了代理朝政的想法,可惜频繁被人所阻。 无奈之下,最终只能竖起“清君侧”的大旗,割据整个齐地,立国“东齐“,统治包括现青州在内的方圆八十万里,护佑齐民,不受朝廷中央剥削。 恰逢此时,兵阁草创,创始者是被江湖上并称“刀剑笑”的三位武学宗师, 他们三人以“授武护身”为宗旨,教导人们练武来保护自己和他人,并且不断邀请其余武学大家加入他们,一同传授武功, 当时的兵阁,在混乱的江湖中博得了满堂喝彩的同时,也因为频繁的行侠仗义,出现在了齐王的视野之中, 随着齐王三顾蓬莱,凭借自己出色的治国理念,以及独特的个人魅力,兵阁上下为之折服,答应为齐王效力, 不但帮助齐王训练军队,还不断派出江湖好手去刺杀敌对势力首脑,这样的刺客甚至包括兵阁创始者“刀剑笑”三人本人, 齐王如此的不择手段一度被天下人耻笑,流言四起,都说齐王不过是伪善之人,但不知为何,兵阁依旧义无反顾地为齐王做事,哪怕“刀”和“剑”两位宗师为此丢了性命,也毫不后悔。 在兵阁如此不留余力的帮助下,再加上自身的军政之才,齐王一度具备了问鼎天下的资格。 但可惜,他离开青州的第一战,就碰上了如今景朝的开国皇帝,凤血陈氏,陈尧。 在战事之初,得到兵阁授武多年的齐军战力极其强悍,没用多久,就将景军逼入了死地,而陈尧也差点丢了性命。 但是,仿佛陈尧的血脉真像卦师所说的那样,是上古凤血遗脉,而凤凰,是会涅槃的。 在景军即将溃不成军的那一刻,齐军背后莫名奇妙的蹿出来一支军队, 一支挂着景军赤色凤鸟旗帜的五千人骑兵,与那支陷入死地的景军不同,这支骑兵军容严整而且装备精良, 清一色的玄黑重甲,手持长槊,腰挎横刀,单单是站那就是一种沉重的威慑,而等他们向着齐军冲锋时,那种如同山河将崩的恐怖压迫,震碎了所有敢于挡在他们面前齐军的胆魄。 为首者更是一马当先,欲直取齐王,那五千鬼神一般骑兵的无双煞气凝聚在他一人的长槊之上,如刃斩布,一往无前,所向无敌。 危急时刻,“笑“从暗处现身,用尽全身罡气,让这把槊锋向右偏移了一寸,只刺断了齐王的一支臂膀,待此战将欲再动手时,”笑“已然带着齐王退开了。 齐军败了,大败,齐王返回东齐后不久,就伤重而亡,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王号,却没能挡住景军的兵锋,自此,东齐不再是东齐,而是大景的青州。 而后,兵阁也逐渐销声匿迹,但并非消亡, 江湖没有了兵阁的踪迹,但却流传着它的传说。 “蓬莱非仙岛,阁中藏兵豪。” 兵阁之人,所习兵器种类繁多,既有寻常江湖众人所持的刀剑,也有军旅之人所用的枪戟,而陆笙之前所见过的那老汉所使用的两把钢鞭也包括在内, 而兵豪,是兵阁内部对十八般兵器技艺达到巅峰者的敬称, 凡称兵豪者,皆为一品,可叩宗师,摹武道。 —— 陆笙回忆着书中看到过的兵阁过往,突然想起一件事, “刀剑笑三尊者,刀尊杨夏河陷阵遭群敌围杀,剑尊孟云水孤身入敌后刺杀,功成而未身退,两位均早亡,但笑尊者庄灵歌,却从未有过他身亡的传说。” “武者气血浑厚,寿数悠长,从大景建国算起,迄今不过四十几年,而之前笑尊者在江湖活动时也曾透露过自己寿数,算起来。现在,应该也有九十岁了。” “九十岁……还活着吗?” 陆笙琢磨着,并且不断叩着指节。 “算了,不去想它。没有证据,怎么想都是瞎想,还是先看眼前的正事吧。” 陆笙手中的密函上共写了三件事,他才只看了两件,而第三件事, “兵阁实力大损后,全面收缩势力,让出了走私、赌坊等金银盘口,我们准备接手时,发现有人动作更快,据查是临淄城的青蛟堂,他们手段精练,我们已经插不进去了,若要强行动手,会有暴露自身的危险。” 又是一桩烦心事,陆笙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皱眉道: “不愧是临淄的地头蛇,兵阁刚松口就敢抢食吃,也不怕把帝客府招来。” “临淄是块大肉,我费心费力搅动这潭浑水,可不是只为了针对兵阁和帝客府。” “敢抢,我把它嘴给打烂。” “正好,现在也不是对兵阁穷追猛打的时候,就拿你青蛟堂开刀吧。” —— 此时,昨晚激战一夜的帝客府正在清点战果, “振武镖局里面还是什么都没找出来吗?” “嗯,找到的东西里大部分都是别人找他们压的镖,货单上的署名和数量都查验过了,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没问题?放他妈屁的没问题,带过去的兄弟死了四分之一,剩下的大多带伤,他们心里要是没鬼怎么会打成这样?” “去查,再查,要是查不到,我就把你砍了,祭给天上的兄弟们。” 林伦暴怒地将桌上的东西一把掀翻,吓得面前的手下战战兢兢地跑出去了, “林兄,消消气,大家都是兄弟,查不出来也不是他们愿意的,你好好说话,别寒了兄弟们的心。” 一旁的刀客出言安慰道,此时的他已然换上了他本来的服装,看样式和林伦一样,他们二人都是帝客府的主事。 “许老弟,这些我也知道,只是,我实在是忍不住火气。” “昨夜本来只是普通的追查,然而却将整个临淄城闹了个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到最后只是抓了数批江湖客,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找到,这样的收场,让我怎么和苏节使交代?” 说到这里,林伦和那姓许的主事都是一阵沉默, 帝客府自创立之初就规定,主事统领百名普通帝客,节使下辖五名主事,而林伦和许主事都是苏节使的下属。 就在房间里一片寂静的时候,忽然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林兄不必担忧,地牢里那些江湖客已经有人松口了,至于苏节使那边,我去说。” 两位主事似乎对这个声音很熟悉,不约而同地说道:“周前辈。” “苏节使派你先来临淄,就是让你总管临淄这一方的事务,生杀大权都在你手里,你怕什么?” “只要你把事办好,即便临淄被弄得山崩地裂,苏节使也绝对不会责怪你的。” 话语声落下,一个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逐渐从黑暗中现身,穿着和林伦他们同样款式的武官服,身上还沾着斑斑血迹。 “你之前说临淄有人与我武功相像,我猜想应该就是我那弑师盗典的师侄了,毕竟,在这世上‘拨山手’的传承就剩我们两个人了。” “只是,我昨夜埋伏了一晚,都没等到他出手,实在是可惜啊。” “可惜没能把他的大好头颅拧下来,祭给我那可怜的师弟。” 第二十三章 城西邪教 临淄,既是一郡郡治,也是一州州治,往北是济南,往东是蓬莱,西南方是即墨。 鱼米油盐等民生必用之物,凭借青州发达河运,源源不断地向天下十三州输送过去,同时也聚拢着天下人的财富。 可惜啊,不知为何,近年来青州粮食大规模减产,越来越多的农户已经无法通过卖粮食来获取让自己生活下去的钱财了, 因为交不起地租和农税,农民变成了流民,同时产粮下降也造成了粮价飞增,从而带动其余物价飞增,如此恶性循环,青州从原来的“富饶甲天下”成了如今的“流民遍地走。” 贫穷和混乱,是陆笙来到临淄西城之后唯一的感觉。 低矮的民居,混乱的治安,道路两侧布满着眼神麻木的平民,面黄肌瘦,一幅衣衫褴褛的样子。 而就在离他们一条街那么远的地方,百姓安居乐业,欣欣向荣, 在物价飞增时,拥有物产的富人与失去一切的穷人相比,无疑好得太多。 走在这里的街道上,陆笙甚至都曾担心过会有人看他好欺负,会冲上来抢劫他。 可怜吗?当然可怜。 但这不管陆笙的事,他来这里,是有别的事要做。 突然,一阵敲锣声响起, 咣咣咣…… “圣教的善人们又来发粮食了,大家快去听他们宣教,今天带的多,能让更多人吃饱。” 仿佛报喜一般,敲锣人疯狂地四处奔走,让更多人听到了这个消息, 前一刻还麻木不仁的平民,听到这个消息后,突然就像打了鸡血一样, “圣教来了?” “圣教来了。” “真的来了!” 陆笙就在一旁冷眼观看着这一切,从那些平民的眼里,他看见了让他为之震撼的情绪。 狂热,一种令人心怖的狂热,仿佛面见他们的神诋一般,那些衣衫褴褛的平民拖着饥饿疲惫的身躯拼了命的往一个地方赶。 陆笙跟在他们后面,随手找了块破布,将自己罩住了,只露出半张脸在外面。 到了地方,陆笙发现这里原来是一块巨大的农田,此刻被四面八方赶来的流民团团围住,而在中央的是十五六个白袍人,他们手里提着两三个麻袋,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陆笙挤到最前方,想着一睹这些白袍人的真容,但可惜,他们都跟陆笙一样,遮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无奈之下,陆笙只能乖乖等在原地,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地里不长庄稼,已经很久了,你们吃不上饭,也已经很久了。” 这些白袍人一同坐下,一同发声,声音中同时夹杂着男女老少的声音,却不显混乱,反而异常统一,然后他们向周围的民众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周围的回答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是天灾。”“是惩罚。”“是老天爷发怒了。” 民众们纷纷诉说着自己认为的答案,但是, “不对。” 白袍人整齐划一地摇了摇头,然后说出了一个令陆笙有些疑惑又有点震惊的答案, “地里长不出庄稼,是人为的。” 说完又补充道: “天下十三州,为什么偏偏只有青州受灾?” “为什么临淄这么大,只有你们吃不上饭。” “你们可曾想过这是为什么?” 民众们一时无言以对,回答不上来,白袍人笑了,而他们连笑都是一起笑的,这让陆笙感到了一点点恐怖,就像是木偶戏一般,他们被同一个人操控才会同时做出一样的动作, “是偷,是盗窃,是有人把你们本该生长在地里的庄稼拿走了。” “天下其余十二州的人,为了得到更多的粮食,他们向太一神诬陷,你们拿走了最富饶的土地,却不珍惜,只想着卖粮食赚钱,却从未想过接济比你们过得更穷苦的百姓。”白袍人缓缓笑着说道。 “他们放屁,我们没有这样做。” 白袍人一说完,就立刻引起了大片大片地反对声,一时间狂热的民众变得群情激愤,仿佛是被诬陷了一般。 “你们没有吗?那谁能证明呢,谁能向太一神证明呢?” “你可以吗?你呢?还是你?” 白袍人缓缓点了几个人,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是满脸通红却一个字都说不上来, “太一神是很聪明的,你们不可能骗过他,同时他也不会被他人所骗。” “你们有罪,但不是所有人都有罪,所以他愿意赦免你们。” “他向人世间放下了一朵五色莲花,凡是能够向它真诚认罪的人,都可以得到太一神的赦免,甚至成为太一神的神民,获得他赐予的神力。” “比如说我们。” 说完,白袍人就打开了自己手中的那几个麻袋, 里面不是想陆笙想的那样,是一颗颗粮食,而是一颗颗麦种或者稻种。 白袍人抓起一把,向着四周农田轻轻一撒,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说的话,那就看好太一神赐予我等的神力,到底有多么奇异吧。” 随着他口中念念有词,种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芽、长大、抽穗…… “这是什么……” 在一旁的陆笙看傻了,他一皱眉,眼神中有金光一闪, 白袍人身上散发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气,还带着煌煌天威,如同神诋一般,但是,片刻之后,那股昭昭之气瞬间又变得恐怖非常,带着一股邪气滔天的魔威, 气有两面,既分,那人呢? “邪教……”陆笙眉头皱得更深了。 那长在地里的庄稼逐渐成熟,上面的麦粒或是稻米主动脱离,并且自己完成了脱壳,舂谷……等步骤,到了最后,只留下了白花花、金灿灿的稻谷肆意地洒落在地上。 周围饥饿的流民看到了这一场面,先是震撼,随后又变得狂热, “太一神!” “太一神!” “太一神!” …… 几近癫狂的嘶吼将现场的气氛推到了高潮,而白袍人似乎也深知此时到了高潮, 随着他一摆手,一批又一批的种子从袋子里飞到了田地,生根、发芽……重复之前的步骤, 生长出的粮食被分门别类摆放好,然后,白袍人高声喊道: “因为你们的信仰,我愿意代表太一神,赦免你们。” “现在,接受太一神对你们的恩赐吧。” 随着他这一句话音落下,在场的饥民终于可以不再抑制自己,前仆后继地冲向粮食。 陆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由疑惑道: “据我所知,这自称‘五色莲花’的邪教每次宣传教义都会带来大批的粮食,而且来得次数非常频繁。” “但是……他们哪来的这么多粮食?” 在纷乱之中,陆笙悄悄离开了这里。 —— 走在回往郡守府的路上,陆笙将身上的那块破布扔在了一旁, 此时,他终于想明白了一切,又好气又好笑地念叨道: “我说兵阁为什么要冒着被帝客府连根拔起的危险,费尽心思去劫灾粮呢,原来是用在这地方。” 陆笙摇了摇头,“传播邪教教义,蛊惑民众,并且培植青州与其他十二州的对立情绪。” “整整八十万石的粮食,足够他们拉拢足够的信众了。” “而且,还有五十万两白银,以及那数千斤甚至可能更多的生铁……” “嘶——” “这么一想,他们不会真的成功吧。” 陆笙琢磨道:“那我……是不是该换下策略呢?” “让兵阁先跳出来带着青州跟帝国对抗,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样,正好也方便先生在其他州活动,说不定,错打错着会有奇效呢。” 第二十四章 莫老夜访 在回去的路上,陆笙将自己昨天已经预定好今天来取的东西拿上,然后又去了衣店取了预定的长衫,并向孙峰传达了自己的命令。 这次,陆笙不用再偷偷摸摸,因为他后面已经不会再跟上尾巴了, 之前的尾巴已经被陆笙处理掉了,而那个姓苏的管家这会儿指不定在哪呢,哪有功夫管陆笙的动向。 笔墨纸砚等东西统统都是用盒子装着提回去的,至于长衫,陆笙当场就换上了,之前那破旧书生服已经被扔进了垃圾堆。 此时,陆笙一袭青衫罩身,身材修长,气质风流倜傥,再加上他眼神里明亮的不羁神色,任谁看了,不竖起大拇指好好夸赞一声。 陆笙刚走近郡守府,门口的仆役们就注意到了他那提着大包小包狼狈的样子, “陆先生?” “您这是……” “哦,这些都是文宝墨具,我有洁癖,我想着与其用郡守大人用过的,还不如我自己去买一些回来,用得也舒坦。” 陆笙解释道,然后将手中的包裹递给过来帮忙的仆役,然后便带着仆役们 “那您也不用亲自去买啊,我们不就是用来干这等杂事的吗?” “不。”陆笙微笑着摇摇头说道, “笔分软毫、硬毫、兼毫,我喜写行书、草书,故多用硬毫,而硬毫之中又分兔毫、狼毫、鼠毫等,其下还可细分,比如说毫取自什么兔,又是什么部位?” “除笔外,还有墨、纸、砚,哪怕是普通的一张棋盘和两盒棋子,怎么选,都是有讲究的,我能给出的银两不多,不能让你们把每一种都买回来给我用,所以就更看你们的挑选本事了。” 陆笙看着眼前已经被说得一脸疑惑的仆役,自觉说得太多,便合住了嘴。 “没事,你们就当我没说。” 仆役们点点头,头昏脑胀地帮陆笙收拾着东西,此时,突然响起了一阵老人的声音, “哈哈哈,陆先生说的好啊。” 是白天的那位莫朝风老先生, “陆先生的这一番话,看似只是在说‘选物’这一事,其实也是在教你们做人啊。” “人生也是一样的,选择看似很多,前途看似很好,但是有无数因素会限制选择的方向,如何选出最适合自己的选择,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等到他说完,陆笙恭敬地行了一礼,“莫老先生。” “陆先生这一换衣装,如同变了个人一般,精神多了。” “谢莫老夸奖。”陆笙微微欠身,微笑着问了一句。 “此时天色渐晚,不知老先生出来,是有什么事吗?” “就是出来走走,我们学儒的,虽然不像那些武人要日日打熬气力,但也不能太过羸弱,不然就又要被人嘲笑为孱弱书生了。”莫朝风笑着一捋胡子。 “先生说的是,晚辈受教了。”陆笙点头称是。 此时,仆役突然出来,说是收拾好了。 “老先生,这会儿起风了,有些凉,不如我们进屋喝杯热茶?“ 陆笙发出了邀请,莫朝风立刻便答应了, 答应得如此迅速,看起来,他碰见陆笙并非是偶然。 —— 老人刚一进门,便主动走到了陆笙的书桌旁边,在那上面正摆放着陆笙刚刚买回来的文宝。 “这块墨锭……墨色如此饱满,墨香也是十分特别,凭老夫多年的见识,这应该是扬州的山雨烟墨吧。” 陆笙摇摇头,笑着解释道: “并非如此,正宗的山雨墨太贵了,我这块是徐州泰山墨。” “泰山墨?那不是用来写匾的吗?它的墨力太过厚重,很容易就会把纸背染透,陆先生怎么会选这样的墨放在书房?” “晚辈曾在一本古籍中读到过,古时没有烟墨,便多用石墨来写字,为了不让石墨透过纸张,有人便想了办法,更改了墨料的配比,弥补了它的缺陷,直到后来烟墨出现,此法便渐渐失传了。”陆笙缓缓说道, “晚辈不喜欢寻常烟墨,便采用了古法制墨,虽说多花些银两,但也比直接购买名贵的墨锭来得便宜些,更别说晚辈本就喜欢这样的墨了。” 莫朝风点点头,说道:“陆先生格调高雅,是好事,与先生相比,如今许多的儒学后辈都显得太浮躁了,远没有先生这般宁静致远。” 说完,老人眼角的一缕余光瞥到了放在柜子上的棋盘,因为形状奇特,一下就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张棋盘……”老人摸了摸,疑惑道“上面怎么会有裂纹?” 陆笙走过去,将棋盘捧在手里,顺着裂纹轻轻抚摸着说道: “这是百年黄梨木做完木具后剩下的边角料。” “百年黄梨木?这种珍贵的木材得花不少钱吧?”莫朝风惊叹道。 陆笙摇摇头,缓缓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两?一千两?”莫朝风疑惑道。 “十两。”陆笙缓缓吐出两个字,让莫朝风满是惊讶。 “就因为这道裂纹,那个木匠师傅做完木具后,已经没办法继续下刀了,就想着把它切开分别做成几个木珠子,于是我就跟他说我要买下来,自己雕木。” “那木匠师傅不信,觉得这木头已经烂了,哪能做成什么其他木具,我便跟他打赌,要是我能做到切料,这块木头就免费送我,不然,我就照原价出。” 说到这里,陆笙对着莫朝风眨了眨眼,老人顿时就明白了, 结局是什么,这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后来我切好料之后,又花了十两请那位木匠师傅帮我做了这个棋盘。” 老人不由赞叹道:“真没想到,陆先生竟然还会木工活,真是让老夫大开眼界。” 陆笙笑了笑,没说什么。 莫朝风突然伸手从木架上将陆笙带回来的两盒棋子给拿了下来,他笑道: “既然陆先生愿意花费如此大的功夫去做棋盘,想必自然也是弈道高手。” “不如我们来手谈几局?” 陆笙连忙推脱道: “晚辈棋艺拙劣,哪能跟前辈相比,就不拿出来献丑了。” 看到陆笙这副表情,人老成精的莫朝风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真正的棋手,往往以不会下棋的自然姿态出现。” 稍微琢磨了一下,莫朝风笑了, “陆先生何必如此自谦,老夫今日听郡守提到过先生,说先生的儒术修为已经比得上郡守大人了,这样的人棋力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去的。” 陆笙闻言苦笑一声,只得答应道: “郡守抬爱了,晚辈怎会如此。” “不过,既然老先生愿意指点晚辈,晚辈必不辞。” 第二十五章 山川棋局 在棋盘前两人相对而坐,莫朝风率先在旗盒里抓了一把,伸出手,示意陆笙先猜, “单。”陆笙笑道。 老人将棋子一一排开,三枚黑石棋子整齐地摆在棋盘上。 “看来是我先走。” 老人笑了笑,然后执黑走先手,落子右上小目位,陆笙与之呈斜角落子,不过却走的是“三三“,随后,便进入了常规的布局阶段。 似乎是存了考验陆笙的心思,老人有两手下的极为讲究,下完还不忘看着陆笙笑了笑,而陆笙只是看着棋盘思考片刻,便明白了, “这是古谱中的一个定式,现在几乎已经没什么人用了。“ 定式,就是棋手双方约定俗成会使用的一个棋路,虽会让其中一方得到微弱优势,但也会让这局棋尽快从“布局“阶段走到中盘,可以加快下棋进度。 “老先生这是要和我比功夫啊。“陆笙琢磨了一下,觉得会累,便装作没看懂的样子,自顾自地布着自己的“地”。 谁料,老先生人老心不老,试探陆笙的心思根本没熄灭, 下了没几手,便落一单子飞压了过来,仿佛孤身冲阵的无双猛将,一人便要力敌百万军。 这一手,陆笙不接也得接,否则,他的棋势就会被这颗黑棋孤子切成两半。 仿佛天马行空一般,陆笙竟然没去管这颗孤子,反而仿着莫朝风的下法,也往黑子棋势的咽喉处,压了一颗白子。 “以攻对攻?”莫朝风诧异了一下,随后暗笑道: “果然是年轻人,终究脾性大了点。” “我有先手优势,做什么都会快一步,怎么可能快攻得过我。” 老人摇了摇头,便如同一个气盛的年轻人一样,也只专注于进攻,看起来是存了跟陆笙疯狂过招的想法。 镇三五,平六三,飞一九…… 莫朝风与陆笙仿佛泼皮一般,纠缠在一起, 近乎惨烈的以伤换伤过后,双方在收官阶段,大概的看了一下,棋盘上竟然几乎是势均力敌,只有最后数子时,莫朝风胜了陆笙两子。 棋局结束后,老人如年轻人一般,颇为自得,而年轻人却和老人一样,矜然自若,丝毫不见气馁。 “老先生棋艺高超,晚辈佩服佩服。”陆笙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嗯。”莫朝风点头答应了一下,捋着胡须也对陆笙表示了自己的赞赏, “陆先生你也不差,手劲强韧,明明走后手,却也能有如此气势。” 陆笙笑了笑,便急着起身,准备收拾棋盘和棋盒,而就是这匆忙一动,让莫朝风起了一瞬间的怀疑, “他怎么这么急?是不想再下吗?” “那之前的这一局是不是……” 老人心里起了嘀咕,一下就抓住了陆笙准备收回棋盒的手, “陆先生,何必如此急切,老夫还想多下几局呢。” “啊?”陆笙闻言,动作为之一顿,随后面色不变的说道: “好,既然如此,那就再来一局吧。” 听到陆笙有此回答,老人面色稍有缓和。 这一局,因为老人的执意,便弃了“猜单双定先后”的规定,直接由陆笙持先,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老人刻意的将节奏放缓了许多,给了陆笙更多的思考时间,并且做出了一定程度的退让,因为幅度很微小,陆笙并没有感觉到。 直到棋局结束后,棋盘上黑白各占半壁江山,两人还是看起来难分上下,细细数子后,陆笙还是输了,输了一子。 他叹息道:“哎,还是差一点就能赢下老先生了。” 同时还配着一幅无奈的神情,仿佛心有不甘。 而在他对面的老人,却并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脸色反而跟陆笙一样难看。 “他在让我,手段很高明,高明到我没发现一丝不妥。” “第一次输我两子,说明他只是略逊我一筹,而第二次,我明明相让了,还给了他先手,他却还是输我一子,这不是让是什么?” 看着对面的陆笙,不甘心的老人发出了第三次邀请, “再来一局,最后一局。” 陆笙有些诧异,但还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陆先生,这一局我会用全力,小心点。”老人低沉道。 疑惑地看了老人一眼,陆笙答应道:“好吧……。” 为什么要让我小心点?不是就下局棋吗…… 陆笙正琢磨着,下一刻,便瞬间明白了。 不等商量先后手,老人便率先捻起一颗黑子落入棋盘, 黑子刚一触及纵横墨线,一股磅礴之气便从落点呼啸而出,将陆笙拉入了幻象, 整个棋盘化为了一座平原,而那枚率先落下的黑子便是这座平原上唯一的山峰。 儒道对垒,山川棋局 陆笙眼中金光一闪,便看到不远处同样浮于空中的莫朝风身上,涌现出源源不断的浩然之气,注入棋盘,维持着山川幻象。 这时,心有玲珑的陆笙哪还能不明白,是自己之前几局的刻意放水惹恼了老人,才逼得老人用这种除非论证棋道否则不会用到的方法。 在儒道的加成下,“棋”也会化道, 在山川棋局面前,陆笙绝不可能再次相让,因为他身上的浩然之气,会在他做出决定之前,就明白他在想什么,并会做出他心中认为最优的选择。 先贤有言: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 使用最为堂堂正正的浩然之气进行对垒,便容不得丝毫不诚实、不尊重的行为。 “既然如此……” 陆笙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喝道: “落子,星位。” 平原之上,一座山峰如种子一般破土而出,刹那间的地动山摇,让天地间激荡的浩然之气聚集在了山峰内部,让它成为了第一个气源。 此后莫朝风再度落子,陆笙跟上,在“布局”阶段,陆笙用了一种莫朝风闻所未闻的一种布局方法, 先后三手均是落子右侧,右上星位,右下两手关角,之后,莫朝风下意识便想着也往右侧落子,想要进攻并阻止陆笙将右侧连成一片。 但他不明白的是,陆笙这三子,本就是用来阻止莫朝风进攻的, 老人刚刚往右侧落了一子,紧跟着便有一座异色山峰拔地而起,随后,两人便在右侧边缘快速展开了手筋的比拼。 手筋,就是指两人在细微之处棋局处理,拼的就是计算能力。 不等再下几手,仅仅就在布局阶段的一次交锋,老人便察觉有异。 莫朝风诧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一种被骗了的感觉。 尤其是他看到右侧自己那一大片连绵山脉时,就在旁边同样有着大片连绵的白色山脉,牢牢地包围着那片山脉。 两片山脉的浩然之气凝聚成了两条几乎同样大小的黑白大龙,纠缠着相互搏杀,但是黑龙明显底气不足,哪怕拥有着与白龙同样大小的身躯,却被迫落在下风。 看到这一幕的老人突然有种预感,一种会输的预感。 而后的棋局走向果然不出他所料,在收官之前的中盘阶段,老人的败局便已经注定了,即便他之后的几枚官子全部完美收官,那也不可能抵挡住陆笙的大龙席卷全盘。 老人败了,败得很彻底。 完全不像之前两局那样的酣战,在中局刚过时便胜负已分,陆笙几乎是以碾压的棋力击碎了老人的防守。 “前辈。”陆笙拱手道,“承让了。” 第二十六章 欲往户曹 “你果然很强。”老人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 “谁是你的授业恩师?又是谁教你的棋道?” 陆笙展现出的远超同辈人的卓越儒术深深引起了老人的怀疑,他想不出有任何一种可能,会让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的年轻人,有近乎自己苦学五十年的精深儒道。 这不是单纯用天赋就可以解释的,还需要一个精通为师之道的老师,他必须要对儒道非常、非常、非常的精通。 “老夫在稷下学宫教书二十载,见过无数名师高徒,一语点化世人者有之,管中窥豹能一叶知秋者有之,可即便这样,老夫也从未见过小小年纪,便能以浩然化龙者。” 面对质问,陆笙侧头想了想,像是说谜语一般,微笑道: “授我儒术之人不会棋道,传我棋道之人并非儒生。” 陆笙没有正面回答老人的问题,而老人也没有继续追问,毕竟他们相识没有多久,远远谈不上交情深厚,有些事陆笙不想说,便也不能追问。 “第三局中,你的布局方式我闻所未闻,看起来甚是奇特。不知这是有人教你,还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莫朝风将话题拉回了棋局,像是同辈探讨一般,请教陆笙。 “两者皆不是。”陆笙摇了摇头,“这是我从书上看来的,是古时棋谱,现在已经失传了。” “书?又是书?” 莫朝风摇了摇头,有些不信,之前问墨锭就说是从书上看来的古法,如今又说棋谱也是书上看来的,书上的确可能会有这些,但陆笙怎么就能看到,而他却连听都没听说过呢。 似乎是看出了老人的不信,陆笙嘴角轻轻拉开,笑道: “晚辈爱好不多,却尤喜读书。” “曾于十年间,读书十万卷。” 看到陆笙一脸真诚,哪怕是心有怀疑的老人也只能暂时信了,因为这理论上是可以做到的。 因为儒术的加成,让“一目十行”“倒背如流”这些有些夸张的赞誉成为了现实,不说陆笙,哪怕是莫朝风年轻时,也能做到。 只是十年十万卷,一年便是一万卷,一天便近乎三十卷,换句话说,陆笙一个时辰便要读书超过两卷,如果真有人能如此刻苦,那成为陆笙如今这样,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老人坦然一笑,“那陆先生既然如此爱读书,日后,不如来我稷下学宫藏书阁。” “那儿的书可不止十万卷,怕是五十万卷也有。” “好啊。”陆笙爽快答应道,“我正好有位前辈在稷下学宫有未了的恩怨。“ “什么?”老人愣了一下, “没什么。”陆笙摆摆手,仿佛无事发生的样子。 “嗯,李郡守的妹妹也在学宫读书,之前也说过,就是她请我来这里的。“老人抚须道, ”正好,她也挺喜欢读书,还与你是同龄人,等你去了,说不定会聊得很投机。“ “是吗?”陆笙微微笑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不过,等过一段时间我才能去了。” “为什么?”老人疑惑道。 “我想要暂时做一段时间临淄的户曹。” “什么!”莫朝风惊讶了, “你要在此时接下临淄的户曹之位?” “你可知道,此时临淄粮食短缺,不少百姓吃不饱饭,一旦他们发起暴乱,到时,身为户曹不管你做了什么,都会被官府当作替罪羊推出来,斩首示众以平民愤。” 陆笙点点头,“知道。” “知道?那你还做?” “在我来青州之前,我的老师请求我,不要让青州百姓继续受苦了。” 老人几度张口欲言,但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 “好,那你做完这边的事,我带你去稷下学宫读书。” 陆笙对着老人笑了笑,举杯示意,表示自己的感谢。 之后,陆笙又与老人喝了几杯茶,便送他回了自己的院子。 老人回到院子后,不知怎么的睡不着,总是会想起陆笙说出那一句“不要让青州百姓继续受苦。”时的神态。 仿若清风拂面,泰然自若,眼神中的平静仿佛能感染他人,并且说服他们相信自己。 “古之圣贤,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说得就是这样的人吧。”莫朝风看着天上明月喃喃道。 而就在此时,一阵悠扬清越的笛声缓缓从陆笙院子那边传来, 如河水低吟,脆鸣入耳,又如青鸟轻唱,声声动听。 老人听见陆笙的笛声,仿佛能听出他的心境。 既充满了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与求知欲,也充满着保持自身超然不被外物侵染的骄傲。 —— 陆笙来青州是来干嘛的? 先生说,兵阁违反了他和他们之间的协议,盗用先生的布置进行了一次劫粮案,所以先生派出陆笙, 一是阻止帝客府在查案过程中,查到先生在青州的布置安排,从而毁掉先生大计。 二是打击兵阁,让他们认识到先生的脾气后,再利用帝客府查案这一契机搅乱青州局势,从而方便插手先生插手兵阁势力。 这是先生的请求,但是,除了先生以外,浮玉山上,还有一位饱受他尊敬的长者对陆笙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就是他的老师。 “不要让青州百姓继续受苦。”临别前,老师这般说道。 他答应了,不得不答应,因为陆笙是他的学生,在书库的十年来,朝夕相处的唯一学生。 先生和老师的请求看起来有些相悖,先生要王朝倾覆,自然不希望人们过得太平,但陆笙老师又请求他护佑青州平安, 因为这个,陆笙也曾头疼过怎么处理,到最后,成为一郡户曹,便成了陆笙所能想到最好的选择了。 而这不过是第一步,之后还需要无数的安排,才能同时实现两个人的要求。 除此之外,陆笙还有自己的私心, 他自有记忆以来,从未离开过浮玉山,每天见的都是千篇一律的人,唯一的同龄人还只有从小陪伴他长大的“影”,而“影”因为身份特殊,从小被赋予了“侍主”理念的他,并不能给予陆笙应有的快乐。 即便陆笙心智远超常人,可一个只有不断学习的童年还是让他感到了乏味,尽管这是他自己选的。 所以,当他得到承认离开书库,并被要求下山做任务时,感觉到的非但没有任何紧张,反而只有无尽的放松,即便他明知道这个任务很难。 第二十七章 剑客献策 一夜安眠,早起的陆笙又见到了同样早起的莫老先生。 “莫前辈,早上好。” “陆先生好。” “您这是……”陆笙看着摆出奇异姿势的老人,疑惑问道:“五禽戏吗?”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陆先生的眼睛。”莫朝风坦然答应道。 “先生要一起吗?锻炼身体不止可以延年益寿,也可以帮助我们读书人保持耳清目明的状态。” “不了,我身体……有恙,暂时不能接触任何与武学有关的东西。” 想到自己的血沸症,陆笙立刻拒绝了老人的提议。 “我早起是有别的事。” “前几天,我借用圣人箴言压制了郡守公子的病,如今算来,差不多快失效了。” 提到郡守公子,老人也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便要求与陆笙同去,他答应了。 在路上,老人主动问起了陆笙那位小公子的症状, 陆笙事无巨细都说了,只是隐瞒了自己的猜测,也就是他怀疑是有人下蛊的那部分没说。 刚到院子附近,便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嘶吼,陆笙脸色一变,心感不妙。 院子里的仆役丫鬟们纷纷外逃,惊恐地狂奔着,陆笙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吩咐道: “别乱跑,快去禀告郡守。” 之后,陆笙与莫朝风便走进了院子里, 砰、砰…… 男孩疯狂地在院子里摔打东西,将桌椅木凳等器件撕了个粉碎, 莫朝风率先看不下去,激发了浩然之气,并口吐圣人言,想要平息男孩的疯狂。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老人的浩然之气要比李郡守的还要浑厚一些,颜色也接近古朴的土黄色,随着他口中圣言发出,从身体中激发而出的磅礴浩然瞬间凝成了一把枷锁,牢牢地锁在了男孩的身上。 看到男孩的挣扎一点点减弱,莫朝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可是,在陆笙的眼里,男孩身上散发的疯狂之气并没有丝毫减弱,相反,而是逐渐沉淀下去,聚集在了一起,如同一颗爆竹一般,随时准备爆炸。 眼见老人的压制之法行不通,陆笙皱眉琢磨了一下,便有了另一个主意, 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在老人看不见的情况下,嘴唇微微翕动,低声念叨着什么。 顿时,天地间凭空再生一股浩然,注入到了男孩身上的枷锁,加固了它的同时,也在尝试着疏解男孩的痛苦, 陆笙不愿意人前显圣, 很快男孩安静了下来,确定疯狂之气短时间不会死灰复燃之后,陆笙便带着莫朝风走到了男孩的身旁。 “上次发作时,并没有这般厉害。”陆笙皱了皱眉说道。 “嗯?陆先生的意思是,郡守公子的病加重了?”莫朝风本来还觉得事情轻松好办,此时听到陆笙这样说,也蹙起了眉头。 有些时候,病来得猛些并不是坏事,来得猛去得也快,但有些病,临时治好很容易,但想要根治却很难,反反复复发作,即便是再坚强的人,也会被它给拖垮的。 老人轻轻摸了摸男孩的身体,似乎也在找男孩的病因。 陆笙就在一旁静静看着,眼中充满了不知名的意味。 他可没忘了,这个老人是跟谁一起来的。 囚牛剑的主人,并非只是一个剑术超绝的顶尖剑客,他背后的势力和兵阁,准确的说是和曾经尚属东齐的兵阁有着斩之不绝的关系。 他们都曾效力老齐王,并且都曾与景朝敌对,只不过相较于死忠的兵阁,那些人就要识时务的多了。 对于李青云儿子的病,因为苏管家的存在,陆笙一直都怀疑这是人为的。 所以哪怕昨天老人曾和陆笙对弈喝茶,聊天谈心,他也一直没有放下心中的警惕。 苏管家是兵阁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而莫朝风是谁的人,陆笙现在还不能确定,所以才要一直观察。 老人终究是儒生,不是医生,看不出男孩的病因何在,但是,他敢断定,这绝非寻常病症。 “陆先生,你看……”老人回过头时,看见的只有陆笙满脸微笑充满善意的面庞。 “我也不是很清楚,也未曾询问过郡守,不如等李大人过来,一起问?” 陆笙当然是知道的,只是怎么解释自己知道就又得用另一番功夫了。 没多久,李青云就到了,亲口解释了自己儿子的病因。 “起初一切正常,之后却突然发狂吗?”老人喃喃道,即便博学如他面对这样的毫无根底的疾病也只会感到束手无策。 就在此时,一道温柔至极的女声缓缓响起, “妾身李张氏,见过诸位先生。” 原来,李青云到来的时候,还带过来了自己的妻子。 “李夫人。”在场众人微微对其颔首表示尊敬。 李夫人刚一过来,便注意到此时躺在陆笙怀里自己的孩子,一瞬间便带上了哭腔, “风儿。” 在将孩子交还给她时,陆笙随意地扫了几眼她身上的服饰,本本分分的贵妇打扮,加上一点点轻微的妆容,身上带着一丝丝久居佛堂才会有的佛香味,眼神中还有些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心哀。 看着轻轻拍打着男孩后背的女人,陆笙心里暗叹一声,却什么都没说。 三个男人,一个女人,看着一个孩子,却是一脸的无能为力。 “诸位何必如此悲哀。” 一道男声忽然响起,听到这个声音,陆笙默默地闭上了眼,低声叹息道:“会治病的原来不是老先生,而是年轻剑客。”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囚牛剑的主人,吕长熙。 “郡守大人,我在南疆游历时,曾见过令公子类似的病症。” “是蛊术,有人对公子下了蛊。” “蛊术?”久在青州的李青云哪里听闻过这独属于南疆和巴蜀的奇门异术。 “那吕公子可有办法解决?”救子心切的李夫人不等李青云再开口,便主动出声问道。 “在下……” 吕长熙刚准备娓娓道来,便听到有人大喊, “老爷,帝客府的人闯门了。” 这一声大喊,如同平地惊雷一般深深的震慑住了在场众人。 “帝客府怎么会来闯我的府邸? 李青云先是一惊,随后便是一怒, ”姓林的要是说不出来的好歹,本官一定好好参他一本。” 第二十八章 帝客闯府 “李大人,在下巡游城防时,偶然听说,大人的府邸上多了几个身份来历不明之人。” 林伦身旁跟着五名副手,皆身穿帝客府武服,一幅正经查案的样子。 “在这个时间点,大人身为朝廷命官,不该再给帝国添乱吧?” 他笑眯眯的,仿佛一只笑面虎,带给人们的不是善意而是深深的恐怖。 但李青云什么场面没见过,冷笑道: “且不说本官府上到底有没有身份不明之人,就算有,你一帝客府主事哪有权力擅闯朝廷四品大员的私人府邸。” “林伦,你是想造反吗?” 说到最后一句时,担任郡守多年的李青云释放了身为一地之长的雄浑官威。 这是帝国给他的底气,只要他没被除职,临淄就永远都是他说了算。 “李大人,言重了。” 林伦也是人精,哪能就这样让这个大帽子扣在自己头上,他轻轻向李青云背后指了一下, “在下也只是担心大人的安危罢了,毕竟,大人的府上可是来了一位当世一流的剑客。” “囚牛剑之主,吕长熙吕少侠。” 听到他叫自己,吕长熙缓缓向前走了一步,“微末本事,不敢称侠,吕某见过林大人。” “不必客气。”林伦笑道,“吕少侠,久闻齐鲁一地广传你的侠名。” “林某虽为朝廷做事,却也身在江湖,自忖可入一品之列,所以就想与少侠切磋一二。” “不知可否?” 他虽看似在跟吕长熙说话,眼神却有意无意地瞟向李青云。 吕长熙眼神微动似乎很想答应,但这毕竟是郡守府,所以当他听到李青云说可以的时候,便再也抑制不住的释放出了战意,身上的囚牛剑也不由自主的震颤了起来。 名剑有灵,身为兵器,它们也有着磅礴至极的战意。 两人呛啷一声拔剑出鞘,于两侧站定, 玄武古朴,囚牛锋锐,两把具是当代名剑,而持剑之人也是顶尖的剑客。 《名兵榜》虽然广为流传,但并非是完全准确的,每十年才重新编排一次。 在这期间,排名的变动,存粹由武人之间的挑战胜负决定,并不能完全准确的排布江湖武人的实力水平。 尤其是帝客府,这个在这十年间几乎销声匿迹的朝廷暴力机构,他们大多数人其实都不在榜单内,林伦也只是因为之前出手,干掉过一个排在榜单末尾的武人才得以入榜。 两人交手闪转腾挪间,皆是剑气纵横,一招一式皆如行云流水一般浑然天成,只是稍有一道剑意泄露,便在郡守府的青砖之上犁出了数尺的裂痕。 大概只过了十几招,两人之间便产生了火气,剑术愈发凛冽, 囚牛将玄武荡开,以回旋之意刺向林伦,而他并未慌乱,手腕轻轻一抖,玄武剑刃便逆转了剑刃方向,目标直刺吕长熙的手腕, “这一剑是胜负手。”眼中倒映金光的陆笙念道, “林伦慢了,他会死;吕长熙慢了,手腕会被刺穿,此后再也不能执剑。” 就在这时,陆笙注意到了林伦身旁忽然出现了一个同样身穿帝客武服的刀客, “本来只是比剑,何必闹到如此地步。” 在两位剑客身影交错之时,刀客忽然出手,一刀便同时弹开了两人手中长剑。 咣——吕长熙退了回来, 看到这一幕的陆笙,眼瞳精光一闪, 两个? 他们来是有别的什么事吧…… 快速思索了一下,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看向了吕长熙, 他的名号在青州这边素来正面,即便是各地官府也大都对他青睐有加,即便他时有犯禁,也未曾受到过官府追捕, 而且……陆笙又看了一眼帝客府的两位主事,尤其是林伦之前被白叔打裂的那条胳膊, 在临淄城里,帝客府的人手似乎已经到达极限了。 想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趁此机会不动声色站在了吕长熙的背后, “吕少侠剑术高超,林某人佩服。” “大人也不差,晚辈也是十分佩服。” 两人在之前还生死相搏,此时却仿佛英雄惜英雄一般,嘴里充满了敬佩。 刀客姓许,名负,亦是帝客府的一名主事,此时,他出声道: “吕少侠,我们前来是有事相求你。” “什么事,会劳烦两位大人来找我?”吕长熙有些不解。 “我们需要你来帮我们找一伙人。”林伦诚恳道,“就在这几日,有一批人反复袭击过帝客府,我怀疑他们与前不久的劫银案有关系。” “赈灾钱粮事关百万青州平民,少侠是青州本地人,平日里多行侠义之事,所以我们想让少侠帮忙。” 听到这话,吕长熙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要知道,他可是…… “好啊。” 一道和吕长熙极为相似的声音突然传出,众人纷纷看向这里, “不……” 吕长熙慌忙摆手,就在他准备解释之时,他背后的陆笙忽然显出身来, “果然,在如此关键时刻,还是吕兄靠得住。” 陆笙一幅与他很熟的样子,用力拍了拍吕长熙的肩膀, “这位是?”刀客和林伦明显对如同无名小卒一般的陆笙毫无印象, 陆笙刚准备开口,老人莫朝风突然说话, “两位大人,老朽活了六十几年,还从未听过会有人冲到主人家里,然后要求客人先自报家门。” “喧宾夺主,是不是就是这么说的?” 老人笑呵呵的,面容和蔼,但嘴里的话却像刀子一样狠辣。 听到老人这么说,帝客府的两位主事却没丝毫生气, “这位老先生,想必就是莫朝风老先生了吧。” “老先生曾经于稷下学宫舌战群儒时的风采,在下今日有幸领教啊。” 林伦拱手行礼,给足了老人面子。 帝客府能清楚的报上几人的名号,明显是做足了准备的,与他们相比,只算得上是无名小卒的陆笙当然进不得帝客府的眼里了。 “莫前辈,晚辈从未出现过世人眼前,帝客府的两位大人自然是不认识在下的。” 陆笙笑嘻嘻地说道, “晚辈陆笙,于近日入临淄,决心出仕报国。” “日后还请两位大人提携。” 第二十九章 邀人 两位主事一时错愕,不知道回什么才好,只能微微颔首示意。 看到他们似乎看低了陆笙,人老心却不老的莫朝风不服气,为陆笙解释道: “陆先生儒学精深,已不在郡守大人之下,而棋道愈强,老夫亦曾惨败于其手。” “有这样的贤才加入朝廷,两位大人难道不应该感到庆贺吗?” 听到老人如此赞誉陆笙,林伦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笑眯眯如同狐狸一般的年轻男人,他开口道: “能得‘石脊先生’如此赞誉,这位陆先生必然是大才。” 林伦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想什么,“既然先生来临淄是为求官,不如来我帝客府。” “我等虽多于江湖中出没,大多都是武人,但府中也设文官,享朝廷俸禄,入九品官衔。” “此时正值用人,先生若愿意前来相助,我等愿作先生晋身之阶。”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一片哗然,许负虽然身为林伦的同僚,但此时也不甚理解他这一突然决策,只是在来之前,苏节使已经下令让林伦主管临淄事务,许负哪怕心有疑惑,但也不能反对。 而李青云与莫朝风亦是不解,同时也不愿陆笙答应,身为文人,自十二年前就与帝客府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而且随着时间推移愈演愈烈,到如今已经接近不可开交的程度了。 他们二人眼巴巴地看着陆笙,希望他不要答应,而陆笙只是略作思考,便忽然明白了林伦此言用意, “减灶计?” “先前邀请吕长熙还没觉得有什么,毕竟他算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战力对帝客府有所帮助,可现在却又堂而皇之的邀请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 陆笙心里摇了摇头,“他们……” “是生怕传不出去‘帝客府后继无力’的消息吗?” 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不能怪陆笙多想,能进入帝客府,从来不是武功好就可以做到的,他们都还得是人精,其中能成为主事的更是人精中的人精。 别看陆笙先前曾设计过帝客府数次,那都是有心算无心,帝客府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所以成功的机率本就非常大。 而如今帝客府和兵阁颠倒了过来,轮到兵阁被算计,只是不知道,他们在帝客府故意的示敌以弱下,能否猜得出来这是个陷阱。 趁着在场众人各有心思,陆笙偷偷看了一眼吕长熙, 果然,他已经从之前忽然被邀请加入的惊愕状态中回过神来,此时正别有所思的看着兵阁两位主事, 他在想什么, 似乎,已经不言而喻了。 陆笙回过头来,回答了林伦之前的那个问题, “抱歉,在下虽自认不是平凡之人,但也知道万丈高楼平地起的道理。” “就让在下从小小吏员做起吧。” 闻言,林伦似是遗憾一叹,随后便又大度的接受了陆笙的选择,随后他又看向吕长熙,言辞恳切地说道: “陆先生已经拒绝我了,吕少侠不会也要这样做吧。” 吕长熙回过神来,思考了片刻,随后几乎便是脱口而出的“拒绝”。 只是在他说出口之前,陆笙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他,笑嘻嘻地做了个口型,“答应他。” 随后,紧跟着便又做了个口型, “惊鸿。” 什么! 顿时,看出他在说什么的吕长熙内心狂跳, 他怎么会知道! 但时间来不及让吕长熙多做思考,林伦已经在等答复了,再迟疑下去,他怕是瞬间就会察觉异样, “大人……我答应。” “好,少侠不愧被青州百姓称为‘暖玉’,果然是高义明理之人。” 林伦抚掌而笑,随后便与吕长熙立刻约定了之后的事宜,结束后便说道: “那今日,林某的目的达到了,便不再多做叨扰,告辞诸位。” 说完,便带着帝客府的人马转身离去。 这行动是如此自然,仿佛先前闯门的不是他,号称郡守府里有来历不明之人的也不是他,而先前与吕长熙比剑几乎将地面割裂的更不是他,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似乎只是为了来郡守府结识一下众人,却丝毫没有给这座府邸的主人李青云任何交代的打算。 看到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李青云眼神含怒,却没急着破口大骂,而是说起了一桩过往之事, “十二年前,圣人宗宣创立万世书库,欲收古今之典籍,再传万世,却不曾想一盏煤油灯倒,便了点燃这无数的珍贵典籍,让其顷刻间化为乌有。” “眼看书库化为火海,圣人请出过往众圣之念,护佑己身,随后闯入火海,欲救古书。” “只是功败垂成,书库得圣助也只仅存一小部分,而圣人却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说到这里,李青云不知想起了什么,愈发震怒,却强忍着没有爆发, “有人在满地灰烬中找到了数枚帝客府腰牌。” “他们,竟敢弑圣!” 李青云终于爆发,浑身的浩然之气激荡,甚至引得四周满地碎石震颤, “这是背弃万民,天地同厌的大逆,犯此罪者皆不得好死,过往王朝私匿此辈者,均国祚夭折。” “如今,陛下居然重新启用了这般狼子野心的悖逆之徒,实在是……” 说到这里,李青云似乎察觉到了再往下说,就不止是说说而已了,就在此刻住了嘴,随后一拂袖,便悲愤着离开了。 陆笙知道他要说什么,正是“昏庸”二字。 儒圣,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也称“天下师”,正是有他们的存在,儒术才得以开拓进取,发扬光大, 不论任何一代王朝,凡有儒圣者,便会有无数儒生、大儒青史留名,能于功德碑林中立下属于自己的一块碑,可以万世流芳,而没有儒圣的王朝,不是短命,就是混乱,甚至会出现家国破灭,龙蛇并起的争霸年代,在这样的年代,只凭着一身浩然正气的书生是没办法活得太久的。 在景朝之前,就是这么一个混乱年代,直到此代的大儒宗宣登圣,方才有了景朝一统天下横扫八荒的煌煌气象。 所以,在天下人眼中,一个圣人可以带来一个王朝,而一个王朝却无法换来一个圣人。 如此看来,读书人对于帝客府,实在是很难生出好感来。 李青云离开后,莫朝风缓缓叹了口气,不知在想什么,随后也离开了,此地便只留下陆笙和吕长熙二人,以及正忙于修补地面的仆役。 看到吕长熙仿佛有一肚子的话要问自己,陆笙顿时又变得像狐狸一样笑眯眯的, “昨天请你去喝花酒,你不去。” “今天,你来吗?” 第三十章 惊鸿 美人皎皎,言笑晏晏, 被身旁卖笑女子弄得面红耳赤的吕长熙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那姓陆的,会来雨月楼这样的风月之所, “吕少侠,来,吃颗樱桃。” 红衣女子调戏笑道,芊芊玉手拈起一颗樱桃便要往吕长熙嘴里放, “姑娘……别,我自己来。” 吕长熙好说歹说,才将樱桃夺过,避免了被青葱小指抹过唇间的尴尬, 而在一旁搂着一位蓝衣姑娘的陆笙,看到这一幕,眼神轻佻,借着醉意轻轻点了点他, “吕少侠,饶你剑术通天,武功盖世,能上的这雨月楼二楼,还多亏你的侠名。” “没想到,这般俊美倜傥之人,居然还是个雏?” 吕长熙眼神愠怒,似乎是有些讨厌陆笙这样说他,刚准备争辩,陆笙就轻轻挑了一下那红衣女子的下巴, “好美人,你要是能让我们的吕少侠开了荤,在下一定给美人你包个大大的红包,而且,你要是能做到,这位纯情少侠说不定就替你赎身,之后你只用陪他一人夜夜笙歌,如此,岂不快哉?” 陆笙说完,便是哈哈大笑,而吕长熙听到这番话,先是一怒,随后便注意到了身旁女子如狼似虎般的眼神,仿佛看待猎物一般看向自己, 吕长熙心底一惊,一时间也口齿不清,“不……不对,我……” 红衣美人轻轻一拽衣衫,便若隐若现的露出了大片雪白肌肤,直让少侠看得口干舌燥,眼神发直, “姑娘……自……自重啊。” 陆笙看到他这副摸样,轻轻搂紧了怀中蓝衣女子的纤腰,装作色心大起的样子,凑近了女子的耳朵,低声吐气道: “再带两瓶好酒上来,然后吩咐下去,不要让人靠近这里。” 女子娇耳被陆笙轻轻这么一吹,哪里还受得了,软得像潭烂泥一般答应道:“是,公子。” 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衫不整,女子按着陆笙吩咐照做了,顺便还将那几乎趴在吕长熙身上的性感女子也带走了, 陆笙轻轻倒了一杯酒,随后便注意到了吕长熙那多种情感复杂交错的眼睛, “怎么?舍不得?” “舍不得的话,那我就叫她回来。” 吕长熙赶忙摇头,似乎生怕拒绝得不够快, 陆笙见状,只是摇了摇头, “看来,那帮女人给你养的连心病都养出来了。” “除了她们,你怕是哪个女子都不敢碰。” 说完,他半倚着靠枕,缓缓将酒液入喉,醉意朦胧的看着吕长熙, “你怎么会知道……她们的事?” “你是谁?” 此时的吕长熙一改刚刚的面红耳赤,下意识地握住放在腿边的囚牛剑,仿佛陆笙只要有一句话说得不对,下一刻就会人头落地。 气氛变得如此危急,陆笙却丝毫没有在意,打了个哈欠道: “翩若惊鸿,皎若游龙。” “少侠如此高深独特的剑意,可不是说藏就能藏得住的啊。” 吕长熙心底一惊,刹那间,冷光一闪,囚牛剑就架在了陆笙的脖子上, “我杀了你!” 陆笙两指轻轻夹住剑刃,缓缓挪开, “你不敢杀我,因为你无法确定我有没有安排后手来报复你。” “而且,我很讨厌有人拿东西指着我。” “你最好拿开,不然,我发誓,不论是你,还是你背后的那一群老女人,都会被剁成碎末喂狗。” 说到最后一句时,陆笙身上杀气四溢,那种狰狞如骨山血海一般的恐怖杀意甚至吓到吕长熙这样的当世顶尖剑客。 吕长熙沉默着将剑拿了回去,只是却没收入剑鞘,而是盘膝而坐,将囚牛剑放在了腿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你想说什么,说完。” 陆笙看到吕长熙如此听话,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便开口说起了一桩往事, 青州在成为青州之前,曾经是齐国,也称东齐,先后历任两位王。 老齐王在与景朝战败后,伤重而亡,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而其实,老齐王除了这个儿子以外,还有个幼女, 只是,相比于哥哥的醉心于国事,这位公主殿下更喜欢练武,并且因为天赋异禀,在年幼时期被一位路过的女侠看上了根骨,便收了她作为徒弟, 公主被带走了,去了海外一个谁也没见过的岛屿,等她学成归来,本以为会看到父亲满心欢喜,哥哥意气风发,齐国蒸蒸日上, 然而实际上,却只有父亲薨逝,兄长苦苦支撑国事的艰苦局面。 在一场生死攸关的战事中,她提着三尺长剑,身穿一袭华裙,于两军阵前翩翩起舞, 那一战,她以绝世公主之姿,向世人展现了“惊鸿剑舞”的绝美和锋锐,也将世间武人的目光引向了海外那一座只有女人的“惊鸿岛”。 舞罢,因为剑意入体而暴毙的士兵数不胜数,有些人甚至因为只是瞥了一眼,便被那无双剑意给刺瞎了眼球。 她很美,也很强,只是再强也无法阻挡大景那将近十万铁甲军锐意无匹的兵锋所向。 在铁蹄下,她被踏碎了,留给世人的只有那一瞬的惊艳和满地的凄美。 “你是惊鸿岛的人,那座只有女人的岛上唯一的男人。”陆笙缓缓说道。 吕长熙吐出了一口浊气,久久没有说话,只是他腿上的囚牛,却被剑意激发,无风自鸣。 “惊鸿剑自长公主之后,便再无在世人面前露过面,直到二十年后岛主允我入青州,方才重见天日。” “你怎么认出来的。” 听到吕长熙的质问,陆笙又摆出了那一副让他人感到恶寒的狐狸笑, “看书啊,我看过很多书。” “你放屁,‘惊鸿’从来不用固定的典籍传授,从始至终都是口口相传。”吕长熙怒道, “而且,看书怎么可能看出剑意。” 陆笙摇摇头,“谁说看书就看不出来?你看不出,不代表我也看不出。” 说完,眼中似有金光一闪,吕长熙虽没注意到,但一时之间也无话可说。 “更何况,我看过的书……” “说不定,比你知道的,还要多。“ 第三十一章 听雨 吕长熙看到陆笙摆明了一副不想好好回答的样子,便也不在追问,装傻充愣般承认了书里可能确实像陆笙说得一样,自有神异。 “既然话说清了,那吕某便不打扰陆先生雅兴,告辞了。” 说完,吕长熙便起身准备离开,就在此时,陆笙忽然笑着说了一句,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让你答应帝客府的邀约吗?” 此话一出,弄得吕长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的确想知道,只是刚刚话已经说得很决绝,此时反悔是不是有些…… 还是陆笙看出了他的尴尬,亲自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坐下看看舞再走吧。” 吕长熙依言坐下,只是屁股刚一碰到软垫,门外便似有“吱呀”的声音, 门外有人! 心快,手更快, 吕长熙在反应过来的那一刹那,下意识地便想飞身出去, 要知道,刚刚他们谈话的内容可不能让外人听见,否则,单单是一个“东齐”二字便足够让他们以谋逆罪论处了。 但是,陆笙仿佛早有所觉一般,轻轻拽住了冲动少侠的衣袖,另一只手还不忘摘颗葡萄放进自己嘴里,边吃边说道: “无妨,一只小雀儿而已,已经飞走了。” “咱们赏舞,赏舞。” 他轻轻一拉,便让吕长熙坐了回去, 看到陆笙这虽然结实但仍称不上是粗壮的两条胳膊,吕长熙心里泛起了疑惑, “他是不是早就察觉了……所以才故意放他走。” “可他明明没有内力啊……” 凝视着陆笙一副等待好戏开场的喜悦面容,他心里也无法确定,只能暂时按在心里。 就在此时,楼下大厅的台子上,唱名的伶人大声道: “接下来,有请听雨姑娘献艺。” 大厅内顿时一片喝彩之声,其中不乏衣冠楚楚的文人士子和大腹便便的世家豪商。 “吕兄,你在青州多年,可曾听闻过这位听雨姑娘?” 陆笙自觉经过一番畅谈,与吕长熙拉近了距离,便改了称呼,称其为“兄”,而吕少侠只是皱了皱眉,却并未反对, “听雨?略有耳闻,似乎是一位十分出名的舞艺大家,据说还长的很漂亮。” 吕长熙捏着下巴,似乎有些迟疑, “难不成,那位听雨姑娘竟然是雨月楼的一位妓子?她名声那么好,我还以为是个闺中贵女。” 陆笙呵呵一笑,“吕兄你对青楼有很深的误解啊。” “青楼除了刚刚咱们身旁的那种露肉娼妓,还有卖艺不卖身的艺妓,听雨姑娘就是属于后者。” “就是不知,她的舞能不能比上贵派的惊鸿舞。” 吕长熙心中不屑,在他心中,世上最好看的舞就是岛上的姐姐们给他跳的“惊鸿剑舞”,即便天天看,他也看不腻,而且每次都会被姐姐们的绝代芳华惊艳到, 可惜他是个男人,“剑舞”中他只能学剑,却不能学舞,不然的话,哪怕是被这个姓陆的笑话,他也要好好跳一支舞出来,好让他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可以与之不分伯仲的舞蹈。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听雨姑娘出来了, “她真美啊!比姐姐们还……” 想到这里,吕长熙心里给自己扇了两个巴掌, “姐姐们养我长大,怎么可能会有比姐姐更美的人呢,这不是在做梦吗?” “对对对,一定是做梦。” 吕长熙顿时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言不发,仿佛老僧入定一般,枯坐于软垫之上。 陆笙见他这副样子,心底不由暗叹: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那一座岛上的女人怕不是……” “哎,真可怜,明明这么年轻,还这么帅,却已经开始害怕女人了。” 他不禁从心底里为吕长熙感到悲哀,毕竟,不是任何时刻都能看到这样美人。 —— 听雨身着淡蓝抹胸长裙,画螺黛眉,盘发,绝美面庞上那双仿佛剪水的桃花眸子,轻轻一眨,便透出了对你的无尽欢喜, 她一举一动间皆是魅意,一颦一笑却又饱含深情, 这一刹那,不由让人觉得,可能这世上真的有看上一眼便会喜欢上的人吧。 美人美,其舞更美, 美人配美舞,美上加美, 美不胜收。 一舞终了,无论是一楼大厅,还是二楼密阁,均爆发出了远胜以往的欢呼声,如山呼海啸一般,动人心魄。 “好小雀儿!”陆笙也抚掌而笑,只是他的笑怎么看都有股邪气凛然的味道,似乎别有深意。 听雨退场前,对着周围人盈盈一拜,如含羞草一般笑道: “小女子听雨,谢过诸位大人捧场。” “按照雨月楼惯例,为感谢诸位大人,今夜小女子需在诸位大人身侧陪侍一晚。” “求诸位大人不弃,听雨这厢有礼了。” 说完,便又是对着在场众人脉脉一笑, “哎,听雨姑娘你这叫什么话,你愿相陪,是我等求之不得的幸事啊。” “我王某人愿以五百两,换姑娘一顾。” 二楼内传出了一道男声,一出手便是重金, 那可是五百两,足够在临淄城换一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了, 而除了他以外,还有人叫价更高, “我出六百两。” “七百两,只求……” “八百两!” 喊价一路往上升,让同样身在二楼密阁的陆笙不由得撇撇嘴, “一个个的,臭显摆什么,你们花多少,老子赚多少。”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还不忘看看吕长熙,此时,他正下意识地摸着怀中银两,看起来似乎也有心参与竞价,只是苦于囊中羞涩,最后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笙调笑道:“想不到吕兄也有春心萌动的时候。” 吕长熙瞪他一眼,却没多说什么。 就在此刻,有人忽然喊出了一个远超现价的报价, “一千五百两。” 此举顿时引得在场众人议论纷纷,猜测着报价之人的身份。 但陆笙却一下子听出了是谁,毕竟之前同样在风月场所,也曾出现过一位不差钱的主,那位公子可是给陆笙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身蕴蛟蟒之气的张家独子,张镇灵。 第三十二章 红颜祸水 能上雨月楼二楼密阁的人非富即贵,在临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能听不出来这个声音的主人,于是纷纷打招呼道:“张公子好。” 而在大家都认出来他是谁后,便都没有再喊价了,不知是力有不逮,还是对张镇灵的忌惮,反正一千五百两喊完后,在场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陆笙又轻轻抿了一口酒液,缓缓念叨道:“张镇灵……” 到底因为什么张家会给他起这么一个名字, 镇灵,镇灵,是永镇邪灵的意思吗? 他不太懂,也不需要懂,他只要知道张镇灵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好了, 临淄城曾经有三害,城外大蟒,城内青蛟,以及纨绔公子张镇灵。 大蟒巨硕,常年盘踞在城外荒山野岭,有食人之恶,却因为极通灵性,善于伏遁,让多次绞蟒之行都是无功而返。 而青蛟帮内多是练过把式的泼皮无赖,做的都是放贷收租、买卖人口、暗娼隐妓等为人不齿之事,让临淄城内长久以来都是一片乌烟瘴气。 至于张镇灵,他的事最简单, 看见不顺眼的,直接就是叫上恶奴一顿揍,下手狠点甚至直接就杀了, 因为他做事全凭自己喜好,根本不在乎其他,就像是老天爷打雷,任何人都有可能被直接劈死,哪怕那人亦极尽富贵。 作为让他如此行事底气的张氏一族,不止是在临淄更在整个青州都算的上是最强巨头, 对青州来说,张氏不是皇帝,但可以是。 …… 所以,当这位公子爷一出声,在场众人便噤如寒蝉,再无报价声响起。 如此一来,听雨姑娘几乎板上钉钉一般,今夜注定要陪在张公子身旁, 只是,这位貌比天仙的姑娘似乎有些别的想法,对着张镇灵所在密阁盈盈一拜,歉声道: “谢张公子厚爱,只是今夜,听雨想换个别的方式。” “听雨近来读了一首诗,颇有所感,只是身旁之人与我感触多不相同,甚至与我所感截然相反。” “伯牙能遇子期,难道听雨就遇不到吗?” 说到这里时,听雨弦然欲泣的模样,不由让人心生怜爱。 “所以,小女子便想借此诗找一位贴心人,温酒谈诗,好让听雨细细絮叨一番。” 此句说完,在场众人顿时炸锅一般,充斥着安慰之声,只是却无一人立刻出声赞同这个方法, 因为,张镇灵张公子还没出声,人家可是打算出一千五百两请听雨作陪,如今闹出这么一个幺蛾子,他能同意吗? 密阁内良久未出声,似乎也在考虑,片刻之后,方才冒出一个“好”字。 顿时,听雨安排的数名龟奴便端着笔墨纸砚,以及一纸墨诗,穿梭于大厅和密阁之间。 陆笙眼中金芒若隐若现,似乎在听雨身上看出了什么,他端酒笑道:“有意思。” “小雀儿……是想出笼吗?”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响起了龟奴的声音, “两位公子,听雨姑娘所读之诗就在此处,请两位读完后写下自己所感,好方便奴才交回听雨姑娘。” 吕长熙听见了,不由得看向陆笙,疑惑道: “这……是每个人都要写吗?” “当然不是,你不想写当然也可以不写。”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写了。” 吕长熙说完,却见陆笙摇了摇头,笑道: “别不写啊,听雨姑娘这么美,哪有人会不动心的?” “不如,随了她的愿。”陆笙语气稍稍加重了一些,似乎别有深意, “也不枉费她的这一番煞费苦心。” 也不知为什么,仿佛中了邪,吕长熙鬼使神差的就听了陆笙的话,乖乖照做了,完了还问了一句, “你不写吗?” “不用,我们这儿有一篇就够了。”陆笙眨眨眼睛,满含笑意。 龟奴们的效率很快,不一会儿就将所有人写的感悟汇总到了听雨姑娘那,她也不下台,就在台上,一篇一篇的看过去,时而低头沉思,时而蹙眉失笑,她的一举一动仿佛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魄,拨弄着在场所有人的心弦。 不一会儿,听雨就找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一篇,她没立刻读出来,只是她脸上的表情却已经出卖了她此刻内心的想法, 对于诗的感悟,他们简直“情投意合”。 众人纷纷猜测这个幸运儿是谁,包括张镇灵也在猜,谁不想这个幸运儿是自己呢,只是听雨不说他们就只能心痒痒。 听雨轻轻将这张纸折起,然后掀开胸衣一角,将这张纸放在了自己的心窝处,她慢悠悠地,做足了姿态。 同时还挑起了众人无数的羡慕嫉妒恨,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张纸,好让他们也感受一下那傲人胸脯的温度。 做完这些,听雨对着众人歉意一笑,“抱歉,诸位大人,听雨已经找到了自己心中的那个人。” 说完,便立刻退场了,随后上来的是由其他女子所表演的舞蹈。 正当吕长熙疑惑听雨去了哪的时候,门外缓缓响起了一道温婉至极的女声, “小女子听雨,求见公子。” 剑法凌厉却为人单纯的吕长熙一下就被这个日后注定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给吓住了,他慌忙看向陆笙,陆笙却向门努了努嘴, “愣着干嘛,开门请姑娘进来啊。” “哦。”吕长熙照做了,刚一打开门,不由得心神瞬间为之震撼, 就在他面前咫尺,一位冰肌玉骨的美人正笑盈盈地看着他,身上仍是刚刚跳舞时穿的淡蓝长裙,朱唇微张, “公子好。” 她一边行礼,一边眼神忍不住地乱瞟,似乎在找什么, 陆笙缓缓从门后走出,同样浅笑着看向了听雨,两人眼神一接触,听雨便像是看到狐狸一般的兔子一样唰一下收回了目光。 看到她这副模样的陆笙笑得更开心了,缓缓开口道: “老吕,怎么还不让听雨姑娘进来,多失礼啊。” 吕长熙肩膀被轻轻拍了拍方才回过神来,赶紧道:“姑娘请进。” 听雨再次谢过,方才提起裙摆缓缓走过门槛,与陆笙擦肩而过,进了屋子方才冷静下来,仿佛刚刚无事发生一般。 陆笙留在后面将门给关上了,还摆了摆手, “这里不用你们管了。” 如此,察觉情况不对的花姨以及她的几个女伴方才退下。 第三十三章 祸水东引 自听雨进来后,陆笙只说了几句话后便不再多言, “那篇是老吕写的,想聊的话就和他聊。” 此后,陆笙便只坐在一旁自顾自吃瓜果,欣赏着大厅内的舞蹈,被冷落在一旁的二人,不得不自己寻找话题来缓解屋内的尴尬, 但一看吕长熙那外强中干的模样,便知道他其实并不会和女人聊天,多亏听雨落落大方,方才能让两人一直聊下去, 陆笙看似在赏舞,实则也分心听着两人聊天,只是…… “老吕你实在不中用啊,佳人在侧,你不聊风月,居然聊武功?” 他心里摇了摇头,狠狠地耻笑了吕长熙一番,同时也高看了听雨这个女子几分, 尽管她只是一介女流,也没练过武功,但却仍然能与吕长熙相谈甚欢,而且言谈之中往往还能切中要害,绝非无的放矢,可见,她绝对不是一个只有美貌的花瓶。 而且自她进屋后,除了和陆笙那一瞬间的视线交错外,听雨便几乎只与吕长熙交谈,仿佛她来的目的真的就只是赏诗谈心, 要不是从她身上散发的“气”偶尔会不正常的朝陆笙身上波动几下,他说不定还真的要怀疑自己,觉得她并非别有所图。 葡萄一颗接着一颗地被抛进陆笙嘴里,不一会儿,盘子里就只剩杆了,见状,听雨终于和陆笙说了第一句话,她声音软软地说道: “陆公子,葡萄没了,要不要我再去取一些过来?” 陆笙摇了摇头,“没了就不吃了,不必劳烦姑娘。” “哦。”听雨点点头,随后又问道:“刚刚从吕公子口中得知,陆公子是郡守大人府内的教书先生,想必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刚刚怎么没有写下公子你对此诗的感悟呢?” 陆笙看了她一眼,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随后,他故作不屑地说道:“此诗既无真情也无实意,纯粹是作诗之人的无病之吟,也就可以骗骗姑娘你这样的纯情之人。” “别说我了,姑娘你随便拿给几位有真正学问的文人,都会得到一摸一样的评价。” 听到陆笙这样贬低这首诗,听雨非但没有发怒,反而捂嘴偷笑起来, “陆公子这样说,那岂不是刚刚凡是写给小女子自身感悟的人,都是些不学无术之人?” 陆笙傲然道:“姑娘要想这么理解,当然也可以。” 这样的评价让听雨笑得更欢了,而吕长熙听到陆笙连他都骂在内,也没有多恼怒,毕竟他是剑客,不是文人,哪能正儿八经跟儒家正统的陆笙比嘴皮子。 随后,吕长熙还借此事自嘲了一番,一度引得三人发笑,多少算是将屋内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而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了大片的脚步声,还有一人大喊道: “听雨姑娘,我家少爷有请,不知是否方便?” 这人虽然言辞恭敬,但语气却是十成十地不容拒绝, 仿佛若是不答应,下一刻便会破门而入直接强抢, “哟,好戏终于开场了。” 陆笙表面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看向了听雨, 而就在那人大喊的同时,听雨便瞬间换上了一抹凄苦神情,偷偷偏过头去,小声啜泣, 见状,吕长熙赶忙关切地问道: “听雨姑娘,你怎么了?” 随后便又立刻明白了什么,换了一个说法, “门外的……是什么人?” 这话说完,吕长熙便已经是一脸的怒容,久经江湖的他虽然对男女之情知之甚少,但是却一点不影响他对仗势欺人和欺男霸女的深深厌恶。 听雨没有理他,反而是看向了陆笙,瞬间哭得梨花带雨, “陆公子,那位公子是张氏一族的独子,他喜欢我,我却不喜欢他。” “所以,他就经常要我单独陪他,甚至还要强迫我与他做那……” 说到这里时,听雨已经哽咽地说不出来话了,但仅凭这两句话,已经足够表露她的心思了。 “两位公子,听雨求求你们了,不要让我去,不要让我去……” 陆笙没有立刻答话,只是笑着,像看戏一般看着听雨表演, “自古红颜多祸水,越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 “这话,果然没错。” 他暗自摇了摇头,“好一出美人计啊。” 看到他那仍是悠哉游哉地样子,吕长熙急切道: “姓陆的,我知你狡猾,却不知你无情。” “如今听雨姑娘已经是这般模样,你难道就忍心吗?” 他一说完,紧跟着听雨便看似为他们着想,实则火上浇油地说道: “也不怪陆公子,是听雨身份地位,不过是一妓子,本就是日后为奴为婢的命。” “如今,又何必连累两位公子与那张镇灵为敌。” “不如陪同听雨一起去,也好与张公子结个眼缘,日后说不定还对两位有所帮助。” 她带着哭腔一字一句地说完,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泪如雨下,直让人心中生怜。 陆笙没有在乎听雨到底是何种模样,只是像看傻子似的看着吕长熙, “这也太好骗了,他到底是怎么在江湖中活下来的?” “真没办法。”陆笙心里摇了摇头, “不过,反派和女主角都已经准备好了,那就让我这个男主角,以影帝级别的表演给你们上一课。” 陆笙忽然搂住听雨的纤腰,将她一把拉入自己怀里,一手挑起她那如牛奶般丝滑的下巴,将嘴唇缓缓靠过去, 看懂陆笙那凑过来的脸,听雨眼神中流露出不愿,却又强忍着恶心没有反抗, 正当她以为两人嘴唇要接触时,陆笙忽然停下并饱含深情道: “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身边。” 同时他手上轻轻一用力,便将听雨拉倒,倒向了一旁的软榻之上, 他将衣袖握在手上,一点点为听雨擦干了脸色的眼泪, “吕兄,今日陆某只求一件事。” “不要再让听雨姑娘再流泪了。” 吕长熙刚刚被陆笙那突破礼教的动作给吓到了,此刻回过神来,果断答应道:“正如我愿。” “今日,无人可入此门。” 他倒持囚牛,缓缓向门外走去, 随着他一步步走,囚牛便一寸寸出鞘, 顿时,剑意横生。 第三十四章 驱虎吞狼 剑光凛冽,如清水一般向门外散去,吕长熙只是在门内,便让门外之人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 “今日,听雨姑娘不愿见你家公子。” “诸位,请回吧。” 在开打之前先下逐客令,仿佛已经成了高手们的通病,似乎不这样做就显不出他们有多大能耐一般。 听到门内只有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屋外领头的虽然察觉异样,但也没过多在意,只是猖獗道:“这位公子,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但是在临淄城从未有人敢这样跟我们说话。” “今日,听雨姑娘本就该陪我家公子,只是她想玩些花样,我家公子便允了她的愿。” “此时,两位也该谈的差不多了,公子该明白进退有度的道理。” 他一说完,久久不见门内有人答应,刚准备派人强闯,便看到吕长熙提着三尺长剑缓缓走出来,还顺手合上了门。 “冥顽不灵。”吕长熙不愿废话,持剑手腕轻轻一抖,剑气便激荡而出, 伴随他身形爆闪,离他近的几个恶奴便被瞬间刺破了肩胛骨, “这一剑只是警告,劝你们不要继续执迷不悟了。” 领头的看到自己部下被打,哪能轻易了之,二话不说便冲了上来, 相比与其他蝼蚁一般的人物,他要强一些,可以让吕长熙单独为他递出一剑。 尽管他刻意压制,可他周身肆虐的剑意还是泄露了些许,瞬间便让雨月楼内的众多高手有所察觉,其中花姨得到自家公子示意,自然不会来此多管闲事。 但在密阁中,可还有一位公子哥作威作福惯了,哪能容下吕长熙的莫名干涉, 那位初秋时节便坚持要穿狐裘的桀骜公子,身旁站着一位老人,他面容恭敬,姿态谦卑,但却在吕长熙出手的同时,便对其有所察觉, “公子,您派出去请听雨姑娘的那些人跟别的人打起来了。” 张镇灵狼目斜顾,熊躯豹头,一看便是穷凶极恶之人,看着便让人害怕。 “那是什么人?敢坏我的事。” “司马叔,你打得过吗?” 老人微微摇头,“捉摸是打不过的,但也不至于输得太惨。” 听到老人这般回答,张镇灵眼神逐渐变得阴冷, “我最恨这些吃饱了没事干的江湖人,打着替天行道的大旗去管别人闲事,指不定他们背后也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其次,就最恨儒家的那些酸鬼,什么‘不患寡而患不均’,去你妈的,想要钱就直说,唧唧歪歪的惹人心烦。” “司马叔。”张镇灵轻声叫道,“你去会会那个江湖客,一会儿,我就让我爹领着郡兵过来‘剿匪’。” “嗯。”老人立刻答应。 而在另一间密阁,也就是陆笙和听雨所在的这间, 听雨正捂着小嘴面露惊讶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虽然刚刚聊天,让她知道吕长熙是个很厉害的武者,但从小长于雨月楼的她,对于“一品“的概念是没有具体认知的,毕竟,哪有人会想要在妓院全力出手呢, 这世上除了吕长熙这样毫不在意他人眼光的傻子以外,怕是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 陆笙看着她那副吃惊的样子,缓缓笑道:“一品虽位于宗师之下,但却是凡人之巅,数十万人中才可挑出这么一位。” “这傻子内力虽才入一品境,但剑道却已于一品浸养多年,其‘剑术’于此境中已至中上品,‘剑势’为上下品,而‘剑意’却可得一个上上品。” 哪怕是听到陆笙向自己解释,听雨依旧是一脸疑惑,陆笙摇了摇头,倒也没怪她不懂,而是自顾自地说着: “你只要知道偌大的一个江湖,在这百年内,这样的人,也不过是出了百多个罢了。” “三十多个跑去了帝客府给皇帝当狗,剩余大半又都缩在深山老林里,生怕也被抓去当狗,真正活跃在江湖上的也不过十数个。” “如今局势稳定,当初跑了的想回来,没死的想活着,还想活得更好。” 说完,陆笙看了听雨一眼,“你说,他们是不是想的太美了。” 看到听雨被他弄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陆笙哈哈一笑, “总之,你没想到那傻子竟然这么厉害是吗?” “这样是不是……”陆笙对着她挑了一下眉毛,邪笑道: “打乱了你的计划。” 听到陆笙这句话,听雨顿时内心掀起了万丈巨涛,却只能强捺着,硬是扯起了一抹笑容, “陆公子说得哪里话,听雨哪有什么……” 她还没说完,陆笙就摇摇头打断了她, “我不讨厌跟人演戏,但被戳穿了还要强演,你不觉得这很无趣吗?” 听雨顿时闭口不言,但并非是承认了,而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仿佛是在否定陆笙的指控。 “我不知你从哪学的美人计。”陆笙赞许道,“但不得不说,你用的不错。” “先是在计划实施之前,已经让临淄的太子爷喜欢上了你,而且是那种朝思暮想,思之若狂的程度。” “之后又费劲心思靠近我,想让我也喜欢上你,同时故意透露出张镇灵想要对你用强,借此激发我对你的同情心。” “然后,就是这出戏的高潮。”陆笙嬉笑道:“你会在他那边表演一次一摸一样的故事。” “你想让我和张镇灵发生冲突,然后借助他的力量把雨月楼隐藏在暗处的力量一一掀翻,达成你想要逃跑的目的。” “美人计再加上驱虎吞狼,好美人,你不去当个将军,真是可惜了。” 陆笙啧啧个不停,让听雨心烦不已,皱眉道: “陆公子,你是不是太敏感了,听雨哪有你说的这么聪明。” “不不不,千万别这么说。”陆笙摇了摇头, “你听我把这个计策补充完整,你就知道,你是不是比我说得还要聪明。” 他喝了口水,继续说道: “我带人一起过来,这应该让你稍稍有些意外,毕竟如果只有我一人的话,直接让张镇灵撞破我们就好了,虽说会把你的身体搭上,但依你如此狠辣的行事来看,你最多当作被狗咬了一口。” “但即便我身旁跟了人,你也不在乎,最多花些心思罢了,只是你却没想到那傻子会那么强,强到我不需要动用雨月楼的力量,也足以让张镇灵受挫,这样我就可以不暴露雨月楼的隐秘,继续将它埋在临淄这片土地里生根,同时,你这只小雀也逃不出这座奢华至极的鸟笼。” 听完,听雨并没有急着回答,也没有承认,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这段话里有一半都是陆笙的猜测,事实还没有发生,而且他也没给出任何的证据来证明这些是真的。 但,陆笙从来不需要证据来证明,他只要“看”就够了。 第三十五章 说破 雨月楼向来奉行“宾至如归”为服务宗旨,所以,在密阁中一直都准备着各种各样可能会用到的东西。 陆笙来到书案旁,缓缓挽起袖子,铺开纸提笔在上面作画, “其实,即便老吕没有跟我一起来,你一样算计不了我。” “你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当世剑客。” 脱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吕长熙如仙人起舞一般,既惊艳,却也足够震撼,手腕翻转间便可轻易败敌,那门外时不时传来的惨叫,便是对他剑术最好的证明。 “剑客固然超绝,但不过也只是一人之力。” 陆笙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似乎在画一个很复杂的东西, “但我是儒生,我所借的,是所有先贤君圣之力,纵然我非儒圣,但也已经得了几分化虚为实的能耐。” 话说完的同时,他也画完了,陆笙对着听雨轻轻招手,示意让她过来看。 听雨不解地走过来,看向画纸, 在那上面的,赫然是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人,听雨定睛一看, 那不是我吗? “好看吗?”陆笙笑道。 她有些不解,那画上仅有她的正脸画,却已是十分传神,也有了七分相似,八分神似。 正当她准备询问陆笙是何意时,便看到他轻轻吹干了墨迹,将这一幅刚刚画好的画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你在干什么!”听雨惊诧地问道, 但随后将画摘下,再次露出来的那张脸,就让她感到的不止是“惊”,更多的是“吓”。 那是一张基本和她一摸一样的脸,但此时却印在了陆笙的脸上, “我美吗?”陆笙学着她摆了一个极尽妖娆的姿态, 紧跟着,便是听雨呼过来的一巴掌,“你这个疯子!妖怪!” 陆笙眼疾手快,一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恶狠狠道: “我可以画一张脸让我变成你,也可以让别人变成你,甚至,我可以让你变成别人。” “我之所以到现在还对你有耐心,就是因为我觉得你还有价值。” “有些东西,还是原装的好。” 陆笙近乎癫狂地抓住了听雨的双肩,将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你明白吗?” 听雨被吓到了,只能眼含泪水的点了点头, “很好。”陆笙满意地点点头,“我喜欢聪明人。” “那么现在,去把你的戏给演完。” “嗯?”听雨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只是,戏本要稍微改改了。”陆笙满含深意地一笑。 片刻之后,听雨离开了房间,而此时吕长熙已经和那张镇灵手下的老人交上了手,并且被引离了雨月楼。 而在密阁内,陆笙拿水稍稍一沾,那张女人脸便如同一滩泥一样化掉了。 “以画易容倒是比普通易容要更象一点,但是不能沾水,这就很不爽。” 他对着镜子将脸上的赃污一点点给擦掉,同时还念叨着: “刚刚演技有些浮夸了。” “唉,还是年轻,把握不住火候,将男主角活生生演成了反派。” 说完,他似是遗憾一笑,然后接过了旁边人递过来的一叠毛巾。 “花姨,你养的这只小雀……”陆笙琢磨了一下,“还挺活泼的。” “是我御下不力,没能及时发现听雨内心有异,让公子受惊了。” 不知何时起,花姨已经来到了陆笙身边,同时一脸自责,躬身立在一旁, “没什么,我玩的也挺尽兴的,而且,这小雀不是还牵出来一条线吗。” “临淄张氏,青州的土皇帝,他们家的独子喜欢上了小雀。” 陆笙擦干手,将毛巾递回,摇摇头自顾自说道: “你说,他是真喜欢她呢,还是假喜欢呢?” 花姨明白这是公子的自言自语,自然没有回话, 陆笙似没想明白,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提起了另一件事, “‘影‘的伤势怎么样了。” “已经稳定了,一天内应该就能恢复了。” “那兵阁那个双鞭老汉呢?我记得,他当时丢在那的不止一条鞭,还有半条命吧。” “这个属下无从得知。”花姨摇了摇头,“不过,一品武者气血悠长,恢复力惊人,想来此时也该恢复了一些。” 陆笙点点头,说道:“我想也是,帝客府应该也是一样的想法,你说,他们会采取什么办法呢?” 先前还说的是“影”,后来就扯到“兵阁”,现在又说起“帝客府” 花姨明显跟不上陆笙跳跃的思路,只能不确定地说道: “他们不一定会采取什么措施吧?兵阁虽新败,却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强行要找的话,会反被设下陷阱吧。” “不对。”陆笙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他们会固守,帝客府过往行事向来激进,有帝国在背后撑腰,他们哪怕以多换一都算是赚的,他们要做的只有不留余地。” 听完陆笙的解释,花姨下意识地点点头。 “算了,多想无益,反正该头疼不是我们,这会儿还是找自己的事做吧。”陆笙笑道, “我去城西看了一眼,最近的流民更多了,还有邪教蛊惑人心,这很危险,严重地影响到了临淄的安定,先生叫我来是让我收服临淄的,而不是毁了它。” 陆笙想了想,问道: “那支叫五色莲花的教派,一直派发粮食,这来源很成问题,让人跟着查,再找几个人伪装成流民往他们内部混。” “兵阁不用担心,那个吕长熙是兵阁藏起来的一张牌,必定是有大作用的,我跟着他,不会出事。” “还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敲了敲自己脑袋, “青蛟帮,今夜过后就会成为历史,花姨你叫上白叔准备接手。” 听到这个名字,花姨心里不禁产生了更多的疑惑: “青蛟?” “我们不是都没对他们做出什么安排吗,怎么今夜就会……” 花姨看着陆笙,仿佛在期待他能解答自己的疑问,可陆笙却是神秘一笑, “有些人,不用专门去针对,只要找到合适的时机,就能让他不攻自破。” “我一直在想,张家作为青州的土皇帝,对本家所在的临淄,应该更上心才对。” “怎么就会有一个能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青蛟帮呢?” “除非……”陆笙挑了挑眉, “他们本就是张家的一条狗,或者,与张家有什么暗中交易。” 第三十六章 青蛟 张镇灵说服家族派给他的那个老奴出手之后,便准备直接前去找他爹,请他调来几百郡兵过来围杀那不知名的厉害剑客。 那剑客本事再大,也不能一剑破尽三百甲吧, 前两天临淄闹得乱哄哄的,大街小巷全都是帝客府和不知名的江湖客在厮杀,那么多高手在场,最后还不是他爹带来了郡军,一围一杀,便让那般桀骜的江湖人乖乖地蹲了大牢。 司马叔也挺厉害的,不是也曾亲口说自己打不过百人以上的郡军,想来那剑客也就比司马叔厉害那么一点,叫三百人来都算是看得起他了。 张镇灵这般想着,刚准备叫身旁的奴才们去找他爹求援,门外便忽然响起了一个女人的敲门声, “张公子,在吗?” 是雨月楼的老鸨,一个姓花的中年女人,张镇灵多次前来雨月楼寻求欢愉,自然免不得与花姨多打交道, “是花姨啊,进来吧。” 张镇灵让人给她开了门,一番询问过后,便立刻明白,是因为自己方才派出去的奴才与那剑客大打出手,损坏了一些雨月楼的器物,才有了她这番前来的兴师问罪, “张公子,张大少爷,我每月上交的贡钱可一分不少你们张家的,每次还额外给公子您留了红包,可今日张大少爷这般拆我雨月楼的台,难不成是张家看不上我们这点细碎银两了?“ 花姨满含哀怨地一瞥,不由让张镇灵满是尴尬,开口解释道: “花姨,今日听雨姑娘本与我约好见面,却不知为何搞出一场‘解诗说意’的幺蛾子,我本想着时候差不多了,与听雨姑娘待了那么长时间,那小子应该知足了,却不曾想他竟然挑衅我。” “这才有了今日的风波,不过请花姨放心,听雨楼的一切损失,本公子照价赔偿,只是还得请花姨再忍耐一番,那小子竟敢挑衅我们张家的威严,今日,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身为张家独子,自小养尊处优的张镇灵觉得自己这般姿态已经给足了她面子,而花姨也是见好就收,收到张镇灵的承诺后便离开了,只是在离开前,好意提醒道: “张家已经极尽富贵,少不得被人盯上,而这会儿帝客府就在城中,指不定他们就是盯上你们张家的那些人之一。” “我是一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还是劝公子,今日之事千万不要太过张扬,闹大了,丢的不止是公子你的颜面,还有张家在青州的威望。” 看着花姨缓缓离开的背影,张镇灵陷入了沉思, 身为张家的继承人,他自幼接受的观念就是家族重于一切,他可以纨绔放荡,也可以肆意张狂,但绝对不可以做出有害张家的事, 他爹张温,为了家族前途,明明锦衣玉食的他在成年后毅然决然地去了西凉参军,十年后带着一身伤痕成了临淄郡尉,为的就是能为家族另设一座保护伞。 在他爹的言传身教下,从小他便立志壮大张家,但在十二岁那年,他遇到了一个老道士,那老道士神神叨叨的,不知怎么的就非要给他算上一卦,因为好奇,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便绕开了家仆,主动地求了一卦, 那老道算完后,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一边念叨着卦辞,一边浑身冒烟,到最后他居然着火了,在熊熊烈焰中化为了一片灰烬。 “张家有贤,贵不可言。”这本不是卦辞,却被人以讹传讹当成了卦辞,而那时正值张家有难,于是为了覆灭张家,有贤才之名的张镇灵便成了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受到了难以计数的刺杀。 当时的张家主人,并非是张温,而是他的奶奶,也就是张镇灵的太奶奶,正是她带领张家度过了那段艰苦的日子,而她的取胜诀窍就是“韬光养晦”,在去世前,她将这四个字传给了她最喜欢的张家后辈,张镇灵,并留给他一句话,“废物,才活得长久。” 自此,贤才之名便再也没有和张镇灵挂上钩,反而是“临淄三害”的名声传遍了整个青州。 一想到花姨对他说的那番话,张镇灵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太奶奶,一个从小宠溺他到大,却被外界称为“铁心”的老人。 “皇帝自登基起,便一直主张整饬朝纲,因为一纸‘分地令’,自前朝沿袭下来的不少世家豪门都遭了殃,抄家灭门、分田割地后甚至让不少姓氏断了传承,再无任何血脉流传。” “张家的富贵有一半来路都不干净,这是太奶奶亲口告诉我的,如果要保住张家不灭,就必须将这些不干净的统统割掉,这也是我爹这些年来一直在做的,在他完成之前,绝不能将帝客府的眼睛吸引到张家身上。” 张镇灵想到这里,便忽然明白了什么,“有帝客府在,郡兵便不可随意调动。” “但张家的脸面不可轻辱。” “传我令,让青蛟的人过来,我爹养他们可不只是让他们欺负平民的。”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房间内的一个仆从打扮的人答应一声,随后便立刻离开了。 而在另一边,吕长熙在处理掉几个喽啰后,紧跟着便凭空出现一位面容和蔼的老人。 看到囚牛剑每次都是伤而不杀,老人缓缓点头道: “年轻人,下手还算有分寸,不错不错。” 看到老人,吕长熙皱了皱眉,一下就察觉到了老人身体内的内力修为并不弱于他,直觉告诉他这个老人是来阻止自己的, “老先生,这里不关你的事。” 老人摇了摇头,“年轻人火气别这么大,气大伤肝,这样不好。” 吕长熙没有继续接话,冷哼一声,便准备继续将剩下的喽啰清理掉, 看到他不理自己,老人无奈一摊手,立刻飞身而下,一指便点向了吕长熙的手腕, 看其威力,这一指若是点中了,怕是瞬间就会刺个大窟窿出来, 而吕长熙也不是好惹的,手腕倒转,改去势为回势,以剑刃迎向剑指, 老人无奈只能变招,只是失了先手,便再无可能轻易取得优势,只能近身缠斗,想办法拖到自家公子所说的“剿匪”郡军到来。 第三十七章 此情可化仇怨 也不知老人一身武学源自何门何派,“拳掌指”三种打法变着花样向吕长熙周身招呼着来,这般精湛的手上功夫让哪怕是身为对手的吕长熙也不由得赞叹一声,“好功夫。” 剑指点向吕长熙身上几处大穴,吓得他身形爆闪,差一点便躲之不及,见识过老人近身的危险后,吕长熙便主动退了半步,横放囚牛,以剑刃两面分别对着自己和老人,防止他再次欺身而上。 “老先生,你本事不弱,怎么就非要过来阻止我?”吕长熙有些不解, “难道说你跟他们一样,也是张家的走狗?” 听到他这样说自己,老人面容不改,轻笑道: “我年轻时受张祖大恩,自知无以为报,便承诺在六十岁后入张府做一个扫地老奴,在此地了却余生,没想到今年六十四,居然还能看到如你这般年轻的后进之才。” “天下武道,何等昌隆啊。” 老人似是感叹一声,随后又开口道:“年轻人,我知你此般冲冠之怒,是为红颜,是为听雨姑娘。” “但她与我家公子两情相悦,年轻人,你何苦执迷不悟呢?” 听到老人似乎把自己当成了听雨的爱慕者和追求者,吕长熙先是一愣,随后便红了脸,也不知是怒是羞, “两情相悦?老先生,你怕不是瞎了眼。” “你家公子名声败坏,早已远传青州,淫人妻女、杀人鞭尸……什么恶事他没干过,听雨姑娘聪慧,必定早已看清他的本质,所以才一直假意迎合。” “人有亲疏远近之分,老先生识人不明,我不怪你,可你不该连是非善恶都分辨不清,反而继续助纣为虐。” 老人跟随张镇灵时间不久,但人老成精,并非是可以被轻易糊弄过去的,吕长熙所说的这些事,不说全部,起码有九成,老人敢肯定这些都是子虚乌有,别人强加上去的。 但看吕长熙那副先入为主的样子,久经世事的老人便明白,这不是他一张嘴就能说清的事。 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立刻便招呼都不打一声地出手了,此时多说无益,还不如抢先出手。 面对急速袭来的攻势,吕长熙手中的囚牛狂舞,一招不落地就都给挡了回去, 此时怒极的他反而心里冷静了下来,认真分析起了老人行动间的章法, “飘柳掌,裂石指,蛮牛拳……” “这些好像都是江湖上广为流传的三流武功,怎么到了他这里便有了这般威力?” 吕长熙摸清了老人的路数,顿时便知道了如何应对,按照对这些招式的了解,他逐渐在交战中占据了上风, “原来这么简单的一掌可以这样用,那我的这一剑,是不是可以这样……” 随着两人交手时间延长,吕长熙的剑术越来越狠辣,每一剑都刺在了老人变招时的最关键之处。 不远处,基本将整个过程从头看到尾的陆笙,不由啧啧点头道: “这傻子是挺傻的,也好骗,不过这武道天赋是真没话说,临阵突破啊,这是一般天才能做到的吗?” 他看向身旁的黑袍人,随口问了一句:“白叔,你行吗?” 黑袍下的沧桑面孔郁闷地摇了摇头, “当年师傅收我时,也说我是天才,可我做不到如他一般,只是跟人一打就能有感悟的地步。” “公子,你不会专程找我来,就是为了我让看着这场打斗来打击我自信心的吧。” 陆笙摇了摇头,“怎么会呢,我请白叔来,当然是来看一场好戏的。” 说完,他手搭棚状看向远方,“想来女主角也该出场了吧。” 话音刚落,在两人战场的另一边,听雨还穿着她那一身淡蓝长裙,此时正缓缓向吕长熙战斗之地赶来,而在她身边的正是张镇灵,以及一帮身怀武功却都带着痞气的江湖人士。 “公子!” “听雨姑娘!” 正在战斗的两人几乎是同时看到了他们,异口同声道:“这里危险,千万别过来。” 而在吕长熙喊完这一句之后,他便立刻注意到听雨身上的那件衣服,一边和老人打一边想道: “那件抹胸是在那个位置吗?还有裙摆怎么被撕开了?” …… 受到内力的加成,武者的记忆力是非常好的,而此刻吕长熙却无比痛恨自己这卓绝无比的记忆力,因为这立刻让他想到了可能发生在听雨姑娘身上的一切。 “啊!” 吕长熙突然朝天怒吼,浑身内力翻滚,顿时爆发出了滔天气势,他怒目圆睁,用吃人一般的目光注视着将听雨搂在怀中的张镇灵, 随着他缓缓举起囚牛剑,对准那个方向,在场众人无一不感到压抑至极。 虽然仅仅结识不过一小会儿,但听雨凭借那天仙般的容貌和不凡的谈吐,已然成为了吕长熙心中的女神,虽还谈不上有多喜欢,但也绝不希望她受到伤害,可就是在吕长熙的保护下,她被人侵犯了。 这不禁让一副侠骨柔肠的吕长熙,感到深深的自责、不甘和后悔。 他要杀人,杀了那个侵犯他心中女神的那个人。 张镇灵看着远处变得愈发恐怖的剑客,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内心也不禁为之一颤, 正在他感到害怕之际,他感到怀中微微一紧,低头一看,原来是同样被吓得满脸惊恐的听雨抱紧了他的腰, 一想到刚刚听雨对他说的那些话,那个畜生居然凭借自身武力,想要对听雨用强,张镇灵就顿时怒火中烧,想杀人的欲望一点都不比吕长熙来得少。 “听雨十五岁出阁卖艺,迄今为止七年有余,本公子便陪了她七年,期间连根手指都舍不得碰她,你不过是第一天刚来,居然就敢……” 张镇灵不能容忍这样的事,便立刻向旁边跟来的一众武功好手下令道: “青蛟,你常说你是名门大派里跑出来,还偷了师门所传的六丁六甲剑阵。” “眼前正好有个厉害剑客,你给我摆一个出来,让我看看那剑阵是不是如你所说的那样。” 他抬手对着吕长熙一指,做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可请仙人入坟。” 第三十八章 设计 青蛟是个中年人,沧桑面容上刻满了郁郁不得志的愤懑,仿佛谁都欠他似的。 此刻听到张镇灵下令,本被吕长熙惊人剑气吓到的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在随行一干帮派成员中,连点十一人,连同自己凑够十二之数,提剑便上。 十二人分成六丁六甲,以正在缠斗的吕长熙和那张家老仆为中心,画了两个圆出来。 吕长熙奋力一剑将老仆逼退,随后便准备直取张镇灵的项上头颅,可不等他动,小六丁阵便将他立刻缠住了,纵使六人修为不过四五品级,可他们齐出的一剑,锋芒让吕长熙也感到了致命的危险, 他脚踏游龙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锐意无匹的一剑,随后便在另一个方向,小六甲阵也齐齐向他袭来。 六丁六甲,一阴一阳,仿佛两块磨盘一样要将吕长熙给碾碎, 随后,吕长熙便如同一只关在瓶中的螳螂一般,疯狂地撞击着杯壁,可一次又一次地撞击换来的只有他的满身伤痕,周身衣衫被剑气撕成布条,混着血渍沾在了他的身上。 陆笙看着这一切,抚手笑道: “痴情剑客夺妻之恨,浪荡公子爱人被辱之仇,一个女人就能让两位俊杰心生怨怼,最终刀剑相向。” “妙啊,妙啊。” 看到自家公子这般算计别人,尤其是两人与他还无冤无仇,纵使白叔一直都无条件支持他,可现在心里也满是不舒服, 陆笙向来聪慧,此时身旁之人情绪出现变化,他便立刻心有所感, 他笑了笑,没有立刻为自己辩解或解释,而是说起了过去, “白叔,你可知道,帝国在建立之前,这天下是个什么样子?” “当权者背信弃义,为了更多的资源和人口,他们甚至可以对盟友下手,景朝是尤为佼佼者。” “也正因如此,它才能匡合天下,成了这片大地上唯一的主人。” 陆笙抬头看向天空,“我读过无数史书,可每当我读到景朝建国前的那段历史,我能看到的,不过是只言片语。” “可就是这只言片语,便足以透露出那个时代的无数阴谋算计以及腥风血雨,并非是像稷下学宫那些老学究说的那样,是个王道与仁道盛行的年代。” 白叔不太明白陆笙为什么会给他讲这些,只是疑惑地听完了,等待着陆笙的解释, “帝国在建立时,所犯的罪孽罄竹难书,我们被仇恨滋养长大,自然就要将这份恨意,统统还给帝国。” “可它是这天下十三州的共主,世人看见的只有它的光明伟岸,而看待我们却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恶心、卑劣、为人不齿。” “既然这样。”陆笙缓缓将手中拳头握紧, “那我一定要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卑劣,更加无耻。” “帝国将同时代的所有人当作了养分,才长成了今日的庞然大物,那先生和我为什么就不可以把这些豪族世家、名门大派,统统纳入麾下。” “临淄张氏,海外惊鸿,蓬莱兵阁……哪怕是手段下作,我也要得到他们,这样之后正面挑战帝国,我们的胜算才会又多了几分。” …… 长时间的剑阵围困将吕长熙的意志逐渐消磨殆尽,身上的剑意也不复之前那般锐利, 老人察觉到了他的力量逐渐流失,便主动收了手, 今日之事有许多蹊跷的地方,似乎有人一直在暗中操控着这一切,老人想要问问, 只是他刚一张口,远处便传来一个声音,“吕兄。” “是那个姓陆的。”吕长熙惊喜地看向声音来源处, 本以为能看到一群救兵,那儿却只有陆笙一人,这不禁让他有些失望, 不过很快接二连三的剑阵袭击让他无暇他顾,他着急喊道: “你快跑啊,你一个书生,来这种地方干嘛?找死吗?” 听到这句话,陆笙摇了摇头, “先前,是陆某无能,没能保护好听雨姑娘,只得如丧家之犬一般落荒而逃,可现在吕兄却身陷囹圄之内,陆某岂能再次眼睁睁地看着?” 说完,陆笙忽然从怀里拿出一根造型奇特的古怪石笛,对着吕长熙扬了扬, “吕兄,我有一法,可助你脱离此剑阵,但需你全力配合。” 本已陷入绝望的吕长熙闻言瞬间又重新点燃了热血,低声喝道:“好。” “此曲由前朝大家苏顾灵所创,当时他亲眼看见一位无名豪侠孤身闯阵,连破数十甲。” “今日此景正如当时,我便以浩然之气激发‘石心’,再借此曲激发你身体潜力。” 说完,陆笙将笛子靠近嘴边,缓缓奏响。 顿时,一段慷慨激昂的笛声便回荡在了众人耳边,同时,陆笙周身狂风大作,散发出一股无形之气伴随笛声逐渐笼罩在吕长熙身上。 “放开心神,接受这份馈赠。” 耳边似有似无地传来了陆笙的话语,本来下意识抵抗的吕长熙顿时放松,随后,那股浩然之气便进入了他的体内,与他的内力结合,刹那间便让他的内力更为凝实和庞大,还将他本已经干涸的丹田重新充满了内力。 笛声仿佛是指令,随着曲调的改变,浩然气便牵动内力透体而出, 一位白衣豪侠的身影若有若无地显现在了吕长熙的身上,仿佛一件铠甲笼罩住了他的全身。 曲调逐渐进入高潮,而那道身影也逐渐凝实,在曲调最高昂的那一瞬间,那位豪侠突然张开嘴无言咆哮道: “破阵!破阵!” 在虚影的激发下,此前早已力竭的吕长熙再次将囚牛剑平举起来,缓缓对准了两个大阵的阵眼,那位张氏老仆, “破阵!” 随着他大喊出声,囚牛剑上罡气化作了一抹华彩笼罩在了剑身之上,仿佛云雾一般将囚牛藏在背后,随后天空中似有五色流彩被吸引过来,成了一缕一缕五彩飘带挂在吕长熙身上。 在其剑意达到巅峰之时,他双目之中射出无穷的光彩, “惊鸿!” 云雾散去,背后的囚牛剑不知何时起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通体土黄,龙头蛇身,侧生一对灵耳的神兽, 它发出一声似牛非牛,似龙非龙的叫声,“哞。” 刹那间,它便冲到了老人的面前, “你……”老人面露惊恐,刚准备躲闪,可还是没来得及, 身形交错之间,囚牛透体而出,随之带出的是一捧鲜血。 第三十九章 绝艳 老人的尸体缓缓倒下,渐渐没了声息。 “司马叔!” 不远处的张镇灵一声惊呼,虽然他和这老仆相处不过短短几年,但那老人对他悉心照顾,完全是当成了自家的后辈。 此刻他骤然而亡,又怎么能不让张镇灵感到悲愤呢? 而此时被白衣豪侠笼罩的吕长熙呆滞地举起了自己的双手,傻傻地看着被囚牛剑刺穿的老人, “不……我不想杀他的。” “可是,我控制不了……” 正当他疑惑之时,身侧突然传来了呼啸而过的风声, 有人偷袭! 吕长熙向后迈出一步,差之毫厘地避开了那袭来的剑锋, 随后囚牛剑回旋,将那人逼退,吕长熙站定后,挽了个极漂亮的剑花,便又立即冲了出去, 之前仿若牢笼将他控住的六丁六甲剑阵,此时仿佛窗户纸一般,一割就破, “青蛟,你今日要是杀不了这个小子,我就叫我爹带兵过来,到时你陪他一起死。” 张镇灵状若癫狂地嘶吼道,仿佛厉鬼一般要向吕长熙索命。 青蛟听到张镇灵这般说,先是满含怨怒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是在憎恨被人当作奴才一样使唤,可随后他连点周身数个大穴,浑身血气犹如实质一般涌现出来,缠绕在了他所持剑刃之上。 仿佛是被抽走了精气神,青蛟用沙哑的嗓音对着吕长熙说道: “都怪你小子,害我废了这十年血气。” “今日,不把你碎尸万段,都对不起我这般付出。” 说完,他便以远强于之前的威势袭向吕长熙,而随着他一出手,之前濒临破碎的剑阵仿佛又被粘合了起来,重新发挥了功效。 剑阵中杀意弥漫,吕长熙拼了命地想破阵,而剑阵也拼了命地想杀了他, 面对如此焦灼地情况,陆笙所吹奏出来的笛声愈发紧迫,仿若十面埋伏,步步皆是杀机。 之后又连续交手了数次,却仍没有任何成效,这似乎惹怒了吕长熙, 剑指缓缓抹过剑身,随后将剑尖指向了这十二人中对他威胁最大的那个,青蛟。 看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幕,青蛟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刚刚吕长熙杀死老人的那一招, 他瞳孔一缩,咬牙一狠心又点了自身的一处穴道, “为了活命,管不了这么多了。” 又是十年血气,这次青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萎靡了下来,而他剑刃之上所缠的血气却愈发浓郁。 “惊鸿!” 和前一次相同,那磅礴到让人心惊的剑意再次出现,虽然和之前一样散发着滔天剑气,只是却没了先前“囚牛”那样的幻象,在吕长熙手里的只是一柄剑。 光华散去,吕长熙已消失于原地,眨眼间便出现在了青蛟的身前, 在刚刚那一瞬间,似乎有“叮”的一声,可现在看起来,这两柄剑之间相隔一掌,似乎并未碰在一起。 难道是那“惊鸿一剑”被挡住了? 不,当然不是。 仅仅片刻后,青蛟手中的剑刃便一寸寸地崩碎,他惊恐地看着吕长熙,一手还想去捂住脖子,可就在下一刻便血溅长空,不甘地倒在了地上。 “一剑横空,当世惊鸿!” 陆笙哪怕已然对此剑意威力有了猜想,可真正见到,也不由得大受震撼。 他眼睛中的赞叹之意几乎已经溢于言表,就差拍手叫好了,可实在是这会儿正在奏笛,不方便,所以他便选择了另一种奖励或者鼓励吕长熙的方式。 他将已然所剩不多的浩然之气再次鼓动起来,注入了石心笛中,从而引动了更多的天地元气,使其盘旋在吕长熙身上,在帮助他恢复内力的同时,也为他减轻疲劳。 青蛟身为六丁六甲剑阵中的主持者,不但是最强之人,同时也是维持剑阵运行最重要的人, 他一死,剑阵中只有一半可以正常运行,剩下那一半便如同游兵散勇一般,被气势正旺的吕长熙一一刺毙。 片刻之后,在场众人便只剩下了吕长熙,陆笙,张镇灵以及正死死搂着他,同时也被他死死搂着的听雨, 看着正缓步走过来的吕长熙,张镇灵怒斥道:“你敢杀我?” “为何不敢?” “如果我死了,张家会让你还有你身边的一切都万劫不复。” 听到他威胁自己,吕长熙只是冷漠地摇了摇头,“如果你做得到的话。” 说完便举起了手中的剑,似乎是不想继续废话。 而就在这一刻,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袍人,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 只是轻轻一捏,便徒手抓住了吕长熙的囚牛剑, 看到自己兵器被人握住,吕长熙自刚刚起就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波澜,似乎很是诧异,要知道囚牛剑可不是一般的兵器,而是在天下都很稀少的神兵。 他那难以置信的眼神死死注视着黑袍人露出的那只手,直到看见那上面似有光泽闪过,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手上带了东西。 黑袍人现身后一句话没多说,出手便直接往吕长熙身上招呼,一时之间气焰正旺的他竟然被打的节节败退。 而就在他准备反击时,忽然一直回荡在耳边的笛声消失了,而在下一刻,他便瞬间感到自己之前充盈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 他诧异地回头一看,原来陆笙不知何时起已经瘫倒在地面上, “吕兄,我尽力了。” 吕长熙明白,可他不甘心,明明就在眼前可却无法触及, 他哀嚎一声,拼尽全力将自己手中长剑递出,可那犹如三岁小儿过家家一般的动作,实在是有些慢了,黑袍人一掌掀翻他,随后又一掌将他打昏过去。 正当张镇灵绝处逢生倍感庆幸时,黑袍人突然转过头来,啪的一下把他也给拍昏了,还将他扛在肩膀上给带走了。 临走前,黑袍人和陆笙极有默契地对了一眼,随后便又赶紧错开。 没错,这正是白叔,而这一幕出场,也正是陆笙亲手设计的。 看着白叔远去的背影,陆笙忽然一笑,“种子已经种下,就看他能不能为我所用了。” 随后,他又把听雨叫过来,称赞道:“干得不错。” “你要的自由,我许给你了。” “从此往后,你与雨月楼再无干系。” 听到陆笙亲口答应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事,听雨脸上却不见一丝喜悦, 身为笼中雀,她能看到的不过自己眼前的一方天地,哪曾真正见识过世界的真实。 刚刚吕长熙那气势滔天的两剑已然让她胆寒,听雨不知道陆笙这一句“自由”带给她的好处有多少,但她却感觉到了带给她的危险有多大,尤其她这种用有姣好容颜却又无傍身之物的女人。 正当听雨犹犹豫豫之际,她忽然听到陆笙说: “怎么,你怕了?” 她不服气地看过来,却见陆笙向着囚牛剑努了努嘴,看到那把染血长剑,便立刻想起了此时躺在地上数具尸体的惨样,不由得面露惊恐, 随后她看向吕长熙,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流露出对他的一丝羡慕,“如果我也有武功就好了。” 看到她的这副模样,陆笙仿佛有读心术一般,嬉笑道:“刚刚那一剑……想学吗?” “我教你啊。” 第四十章 一条明路 听雨虽然没有武功底子,但她也还是长了眼的,一看陆笙那细胳膊细腿的模样,便知道他绝没练过武。 更何况刚刚那一剑是吕长熙使出来的,就算要学也只是跟吕长熙学,跟陆笙没有半点关系。 满脸厌恶的听雨用略带一丝恨意的眼神剜了一眼陆笙,不用说,肯定是陆笙那副狐狸脸又让她感到了不舒服。 正当她开口准备说什么时,远处一个女人正缓缓踱步而来, 看到她,听雨之前对陆笙的厌恶瞬间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惊恐和不安, 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花姨,是她抱走了即将饿死的自己,并哺育自己长大,对自己有养母之恩,可听雨对她却无半点孺慕之情,反而是深深地恐惧和敬畏。 这个满脸冷漠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的漂亮女人,几乎是像对待器物一般对待自己,做好了没有赏,做错了却有罚,这不禁让听雨对她恐惧至极。 此时陆笙也注意到了听雨的异样,转头看见花姨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便心知没什么好玩的了。 陆笙对她笑了笑,打了声招呼,便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只留下了花姨和听雨两人以及满地的尸体。 “什么时候想走的?” 花姨冷淡地开了口,不带任何感情,要不是听雨一直紧张地看着她,怕都不会以为她是在对自己说话。 “在你杀了绿袖姐姐之后,我便想走了。”听雨的语气充满了恨意。 “那是她罪有应得,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还不听劝,执迷不悟。”花姨摇了摇头,“但你不一样,自你当上雨月楼的花魁后,我便事事都依着你,你本可以安然一生,等你老了,我甚至可以安排你进豪府当大夫人,后半生荣华富贵应有尽有……”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 听雨尖嚎着打断了她的话,“我是人,不是你笼中的小雀。” “你的确什么事都依着我,可你就像是喂鸟一般,一撒食便想着让我叫、让我舞,每当我受伤或是得病,你便会冷遇我,仿佛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罪有应得,我活该。” “你可曾有一次想过,我也是个人,也有自己的感受。” “从小到大,只有绿袖姐姐了解我关心我,你却在我面前,亲手把她给活活杖毙了。” 说道最后时,已然是颤音居多,而她也悲意正浓。 花姨看着她这副柔弱面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可听雨却以为是被她的话给打动了,眼露惊喜的瞬间,瞳孔中便骤然看到一支玉手兀地伸过来,抓住了自己白嫩的脖颈。 “你……” 听雨用力拍打着花姨的手臂,可纵使花姨武功不高但毕竟是个武者,而听雨却只是个纤弱娇娘,哪能挣脱开来那铁钳一般的抓缚。 “你之前背叛了雨月楼,还意图谋害公子,我本该立刻击杀你,可公子却留你有用。” “此时约定已经完成,你该去死了。” 花姨冷漠地一点点收拢五指,仿佛下一刻便会捏断听雨的喉管, “不……我们……说好的……把他骗过来……放我自由……” 听雨拼尽全力挣扎着,可于事无补,她能清楚地感到自己已经喘不过来气了。 唉—— 男人终究无法眼睁睁的看着一个美女就这么死在眼前, “听雨,在后面干嘛?” “还不快跟上!” 这一席话仿佛是天降甘霖,直接拯救了听雨的性命之危, 之前还想要掐死她的花姨,骤然松开了自己的手,任由听雨摔倒滚落在一旁, 花姨提起此时昏迷在地的吕长熙的一只脚,拖着他跟上了陆笙,回头时冷漠的眸子看都没看听雨一眼。 眼泪糊了满脸的听雨狼狈地擦干净了自己的脸,然后也匆忙跟上了陆笙,她可不敢忘刚刚是因为陆笙的吩咐,才让她躲过一劫。 他们三人重新返回雨月楼,刚刚还人来人往的青州第一大妓馆,此时破破烂烂的,客人早已跑光,只有几个身强力壮的龟公正匆忙收拾着被吕长熙和人打斗弄坏的板凳桌椅。 在一片狼藉中,找了两个还算干净的房间,一间放着此时如同死猪一般的吕长熙,花姨在一旁看守,另一间则让听雨和陆笙两人独处。 看到听雨那带着五道鲜红指印的雪白脖颈,陆笙在屋子里找了一方丝帕,递给了听雨,“遮遮吧。” 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的听雨,一时之间还有些感动,不料下一刻陆笙便一脸嫌弃地解释道:“太丑了,我看不下去。” 这一句话,一下让本来心存感激的听雨恼怒不已,“你会不会说话啊!” 看她竟然还有力气跟自己生气,陆笙笑道:“不害怕了?” 听雨一愣,似乎是明白了刚刚陆笙是在故意安慰自己,她迟疑着晃动了一下脑袋,算是点了次头。 “那就是还害怕。”陆笙摇头笑道: “那要不你还是留在雨月楼,这样不用一个人出去,也少些危险,至于花姨那边,我给你求求情,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没想到陆笙有意调解,但听雨却不愿接受,一想起刚刚花姨那副决绝冷漠的样子,便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 “既然这样,那我给你指条明路吧。” 陆笙见听雨不愿意,也不多说,而是告给了她别的方法,发现她想听,便继续说了下去。 “你从此自由,可一人在江湖行走,但江湖危险,你又不会武功,便只能寄人篱下。” “雨月楼待了十数年,你肯定想好了自己的退路,但本来该是你后半生寄托的张镇灵已经被带走了,如果他不死,迟早会反应过来今日是被你背叛。” “临淄,甚至是整个青州你都呆不下去了,你要想活命便只能去其他州投奔你曾经的‘恩客’,但相信我,不论在那儿还是在这儿都一样,你只能靠卖笑乞怜。” 说到这里,听雨忽然插了一句话,“那又怎么样,最起码比在这儿好。” 陆笙有些无语,“好不好我不跟你争,但是之前我说了,你还有一条明路可选。” “而这条路就在隔壁那个昏迷的傻子身上。” “什么?”听雨不信,“你唆使他杀了张家家仆,还差点逼死张镇灵,我不相信他能活着离开青州。” 见到她这副样子,陆笙缓缓告诉了她吕长熙背后隐藏着的“惊鸿岛”。 “一个全是女人的门派?而且就在青州东海?我怎么不知道。”听雨有些难以置信。 可陆笙并未多给她解释,而是将具体的路给她解释清楚了, “毫不夸张的讲,凭你的脸还有身体,不管走到哪都会有男人垂涎,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去一个没有男人的地方,惊鸿岛就是你最好的选择,既没有男人,你还可以学武功傍身,日后离开那,也可以仗剑行走江湖。” 看到听雨心动了,陆笙便识趣地住了口,有些话说透了,反而让人觉得自己别有用心。 可听雨不傻,她知道陆笙很聪明,而聪明人往往不会去做没有意义或者没有回报之事,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那岛上有两种武功,其一《惊鸿剑》你已经见识过了,就是那傻子刚刚的那两剑,而其二《惊鸿舞》只有女子能学,我要你把它们偷出来交给我。” “听名字,这两门武功应该是这个门派的立派之根吧,这会不会很难偷。” “没关系,我可以等。” “等?等多久?” “等到你白发及腰。” 第四十一章 张家之雄 看到陆笙那笑眯眯的样子,听雨心里明白,他说这话是认真的。 如果自己没办法满足他的要求,白发及腰?老死在岛上还差不多。 听雨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延续下去了,转头问起了另一件事, “你说那岛上只有女人,那隔壁姓吕的是怎么回事?” 陆笙听到她这么一问,笑了笑说道: “前任惊鸿岛主卸任岛主后,不知为何离开了惊鸿岛,在青州一处渔村打鱼为生,后来结婚生子,那傻子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那他应该是是个平民才对啊,怎么会出现在岛上?”听雨有些不解。 陆笙解释道:“这可就是因为他的父亲了,这男人也不是寻常人,他娶她不为别的,就只为那岛上的绝世武功,可被自己妻子撞破事实,便迫不得已杀了她,之后可能是不想负责任,又或者是因为仅存的那一点责任,他将自己的儿子也送回了岛上。” “惊鸿岛念在前岛主至死没有泄露秘密,也感念这孩子实在可怜,便养了下去,待其长大后,意外发觉他的武学天赋异常惊人,便传了他剑术,还放他出世游历。” 听雨听完眼神复杂,她根本没想到那个心思如此单纯的年轻剑客,竟然有如此凄苦的身世,这不由让她想到了自己,就在她感伤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了花姨的声音, “姓吕的那小子快醒了。” “这么快?”陆笙皱了皱眉,随即展颜对听雨笑道:“快点下决定吧,再过会儿你可就没时间了。” 说完便去了个隔壁,继续扮演那个与吕少侠同生死共患难的好兄弟,而听雨思考片刻后,一狠心,便也在心底做出了决定。 在另一边,白叔带走了张镇灵后,便立刻在城中寻到了一处无人的破败院落。 将张镇灵随意丢在一旁,剧烈的疼痛顿时让他清醒了过来, “好疼……这是哪……你是谁!” 看到一旁的黑袍人,张镇灵惊恐地手脚并用连忙爬到一边, “我是谁?好小子,你先好好想想刚刚发生了什么吧。”白叔没搭理他,自顾自的盘腿坐在地上,作冥想状。 在短短片刻时间,张镇灵冷静了下来,同时也回忆起了之前的一切,看着眼前的白叔,他心情复杂地说道:“前辈,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想起来了?”白叔睁开一只眼,挑眉笑道:“想起来就好,那你准备拿什么感谢我?” “万两白银可够?”张镇灵不确定道。 “当然不够,难道堂堂张家公子只值区区万两?”他摇了摇头白银?”他摇了摇头,“要我看,万两黄金还差不多。” 张镇灵皱眉道:“前辈,你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万两黄金?一颗王侯将相的人头也不过如此。” “既然如此。”白叔皱了皱眉,“什么好处都没有的话……” “那你,还是死了更好一点。” 他大手一挥,受伤陡然产生一股无形吸力,瞬间便将张镇灵的脖子给掐住了,见状,张镇灵大喊道: “我给,我给还不行吗?” “这不就对了吗?”听到他这么说,白叔顿时喜笑颜开,主动松开了手。 “但你,要帮我把想杀我那人给杀了。” 白叔听完,有些不满,“小子,你敢跟我谈条件?” “刚刚那一战我也看了,那小子不弱,虽然不比我强,但我要杀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事成之后,我再给您五千两黄金。”张镇灵捂着脖子,大口喘着粗气, “多少?”白叔被惊讶到了,瞪大了眼睛, “那也不行,这不是钱的事儿,你不是江湖人,不懂江湖规矩,那么年轻就能登上一品境的剑客,背后肯定有个更厉害的老东西在教他,万一把这种老怪物惹出来,那可就不止是一条命了,几十条都不一定够他杀的。” 张镇灵不服,“那我去请别人,请很多人。” “不可能的,江湖人就要守江湖规矩,不管谁来,没有血海深仇都绝不可能出手。” “那好,我自己来。” “就你?笑话。”白叔嘲笑道,“你跟那小子一样的年龄,他是一品剑客,当世数得上号的高手,你呢,不过是粗通拳脚的世家公子,等你追上他?不如琢磨着他什么时候自己把自己练死算了。” “难道真没什么办法了吗?”张镇灵非常不甘心。 看到他这幅样子,白叔装作是才想到一般,逐字逐句地开始念叨, “倒也不是毫无办法,不过……唉,像你这样的世家公子怎么可能受这苦。” 听到白叔说有办法,张镇灵眼睛一亮赶忙问道什么办法,却见白叔意有所指地搓了搓手指头,一副钻进钱眼里的模样,见状,张镇灵咬牙道: “答应给前辈的万两黄金,一定如数奉上。” “好,张公子果然痛快。”白叔一拍大腿,“既然如此,我便不藏私了,你身为世家公子,必定对一个人有所了解。” “数十年前景朝建国的第一功臣,开朝太祖的结拜兄弟。” “具有‘麒麟王’、‘燕王’,双王之名的陆沉。” 听到这个在景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张镇灵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可是纵横天下二十余年,身经大小二百四十一战,帮助太祖陈都建立景朝的无双战将,可以说正因为有他,才有了景朝这三十年来的太平盛世。 张镇灵自幼便有过梦想成为像陆沉这样雄名远传天下四方的英雄,只可惜为了活命,他不得已藏拙,让自己变成一个纨绔,这一藏便藏了十几年。 听到白叔说起这个儿时偶像,张镇灵不由好奇看向白叔,而白叔神秘一笑缓缓解释起来, “你可知道,在从军前,这位天下有名的战神其实并不会武功吗?” “什么?这不可能,史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陆沉曾单骑冲万人之阵,斩首三百余,此后踏破王旗。”张镇灵不信,但白叔却解释道: “那是因为他用了兵道,一种以儒家之名行武道之实的煌煌大道。” “别看他是单骑冲阵,可实际在他身上的是他麾下十万幽州玄甲骑的兵魂凝聚,凭借无双兵道,他一人,便可当十万。” “他做到的,是天下武功最强之人也做不到的事。” 张镇灵明白了,他知道白叔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 “既如此,我便读兵法,学兵道,像幽王陆沉一样凝聚天下兵魂,到时,我再枪挑那剑客头颅,当我尿壶。” 听到张镇灵说出这番豪言壮志,白叔不由得放松了一口气, “总算把这小子引到当兵这条路上了,也算是完成了公子交代的任务。” “真不知这小子有什么好的,值得公子如此看重,不知从哪弄了一句‘大蟒化蛟需人助,张家贵子乱世雄’,这狗屁不通的卦辞让公子都魔怔了。” 白叔心里撇撇嘴,对这句话颇不以为意。 可他看不见张镇灵的身上有条蜷缩在一起的青黑巨蟒,在它的额头处,缓缓鼓起一个小鼓包,似乎有什么正破之欲出。 第四十二章 控二杰 看到张镇灵的精气神逐渐恢复过来,整个人都重新变得容光焕发,白叔从怀里掏出来一本书,将它递给了张镇灵。 “这本《太白镇经》是古之兵圣所写,早就失传了,这是仅存的孤本。” “今日我与张公子有缘,便不要公子钱了,直接送给公子。” 打开一翻,张镇灵心里泛起了嘀咕,“这书不是古籍吗?” 将手指伸向书的表面轻轻一沾,“怎么还有墨渍没干?” 白叔冷静回答道:“最近天气潮湿,可能荫透了吧。” “哦。”看着白叔一脸认真,张镇灵没拆穿他, 自夏天开始,青州雨水便少得离谱,此时初秋更是一场雨没下,青州粮灾就是因为这个。 要说天气湿润,可真称不上啊,但这不过是一本书,还是免费送的,又何必钻牛角尖呢。 张镇灵随便翻了翻,很快就到了最后一页,一看字迹,他便又有了疑惑, “这书,是不是还有下半部分。” “没错,我都说了是古籍,那不全是肯定的,剩下还有半卷,但早就不知所踪了。” 白叔点头承认了,但实际上,这书只是陆笙借用浩然之气,再加班加点给赶出来的,但那内容的确是来自一本已经失传的古代兵书,只是陆笙写出来的连原版内容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但这用来启蒙兵道已经足够了。 “书已经给你了,那你也该把钱给我了吧,说好的一万两黄金,一分都不能少。” 白叔完成了任务,便急忙想要离开这里回到公子身边,以后,凡是这种考验演技的活,说什么他都不答应公子了。 但不料,此时轮到张镇灵耍起了心眼,借口说什么筹措资金需要时间,要白叔跟他回张家,而白叔一听当然不乐意了,但为了表面自己纯粹是个贪财之人,他不能穿帮,只好答应几日后再来取,至于几日后张家会用什么对策,那也只能先和公子商量商量再说了。 于是,两人便就此散了伙,各回各家。 在听雨阁内,陆笙和听雨来到了刚刚苏醒过来的吕长熙身边,身为女子的听雨自然会悉心照顾他,而这一下就让心思比较单纯的吕长熙闹红了脸。 看到他这副享受但又不敢享受的模样,陆笙怒其不争地说道: “老吕,你可是刚刚才救听雨脱离了魔掌,她服侍你,你受着便是,何必畏畏缩缩的,不是个男人。” 听到陆笙这般说,听雨也适时摆出了崇拜的眼神,不得不说,这女人的戏是真的足,只是人见犹怜的一个眨眼,便让吕长熙失了心魄,只能傻傻的看着。 趁机,陆笙突然说起刚刚发生的事, “老吕,你刚刚可是差点干掉了张家的独子,你就不怕张家找你麻烦?” “怕什么?我向来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张家若是有本事,便尽管找我的麻烦。”吕长熙颇为自傲地说道。 可陆笙却摇了摇头,“吕兄,若是之前,你说自己孤身一人还会有人信。” “可就在刚刚,整个临淄城里,谁不知道你吕少侠刚刚这一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英雄救美。” “这时,你要还硬说自己只是一人,那苦的,可是听雨姑娘啊。” 说完,陆笙意味深长地看了听雨和吕长熙一眼,其中韵味不言而喻。 听雨还没说什么,吕长熙却是脸更红了,“陆兄,你……怎么能这样,慎言,慎言啊。” 他一说完,不等再做解释,便听到了听雨满含哭腔的一句话, “我就知道吕少侠看不起我的出身,觉得我是个妓子,配不上吕少侠。” “呜……” 哎呦,这一下可算是黄河决堤一般的泪如雨下,痛痛快快地让听雨哭了个稀里哗啦,吕长熙的心都要碎了,好说歹说,才将这女人的泪给止住。 “今日之事是吕某冲动了,才砸了姑娘的容身之所,日后姑娘但凡有所求,吕某必不推辞。” 陆笙见情况合适,气氛也到位,便主动拉过吕长熙的脖子,两人窃窃私语一般的聊起了天, “你的师门不是在海外吗?还都是女子,你把听雨害的这么惨,不如让她去你师门避祸,顺便学点武功。” “不行,惊鸿岛几十年没有入过世了,外人哪能说去就去。” “哎,不是让你师门入世,是让你带着听雨入你师门,你看她那么漂亮,你敢说你不动心?我是在帮你,你把她带回去,到时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还不是任你摆布?” 说到最后时,陆笙突然嘿嘿地怪笑起来,给了吕长熙一个男人都懂的眼神。 “这是两码事,我……再想想。” 看到他有所动摇,陆笙眼神微微波动,却没有再次强逼,没关系,这种突破底线的事得慢慢来,一次不行,那就两次,两次不行,那就三次。 总之,不管说什么,陆笙都一定要把听雨送到惊鸿岛上,这可是为数不多渗透进天下一流门派的方法,哪能就这么白白错过。 与此同时,仿佛是为了帮助陆笙说服吕长熙,雨月楼外忽然响起了大片大片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我儿何在!” 是张温,还有他带来的五百郡兵, 从窗户处看到一切的陆笙无奈地一摊手, 看这架势明摆着有人通风报信,这才让他来兴师问罪了,但此时,明面上陆笙这边的第一战力吕长熙已经力竭,这才睡了一觉又能恢复多少战力,而雨月楼的暗处势力,陆笙又不能动,万一暴露吸引了帝客府的视线,那就是惹祸上身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来。” 热血上涌的吕长熙刚准备强行下床,结果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 “你来个屁,你来。” 陆笙没好气地让听雨把他扶了回去, “我和张郡尉今早有过一次早茶的交情,我去看看能不能把他说服。” “那好你小心。” 听到吕长熙如此利落的回答,陆笙心里对他默默比了根中指, 英雄难过美人关,明明就是想要我出面,在听雨面前还要硬装一次,你可真无聊哦。 第四十三章 恼 五百郡兵皆披轻甲,执戈矛,将雨月楼围了个水泄不通,领头人是临淄的最高军事长官,郡尉张温,他身骑高头大马,大喊道: “据报,有贼人于雨月楼设伏,意图加害我儿。” “此人何在?我儿何在!” 伴随着他的两声怒吼,郡兵们均为他呐喊助威,一股森然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看到兵煞逐渐散发出来,陆笙心知此事不能善了,便从一扇破门后主动献身,恬着一张笑脸靠近张温,“郡尉大人。” “是陆贤侄啊。”高踞于坐骑之上的张温,冷眼瞥了过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 “此地有贼人,贤侄身为儒生,还是远离一些,不要见了血,被吓到了。” “呃……”陆笙有心解释,但一瞧见张温看他的神色,便明白了他已经对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心知肚明了,只是碍于妹夫李青云的面子,暂时不为难自己。 张温看到陆笙有所犹豫,立刻大手一挥, “来人,扶着陆先生先走远些,动作轻些,不要伤了先生娇躯。” 这近乎羞辱的一句话,这陆笙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张温不是傻子,在找到他儿子之前,他肯定不会杀了吕长熙,既如此,就没必要再为了这件事与张家作对,徒添憎恨,大不了之后让白叔将他劫出来,到时,说不定轻而易举地就能说服他带着听雨回去。” 想到这里,陆笙又想起了兵阁,尽管现在没有证据证明吕长熙和兵阁的人有所联系,但从他之前几次涉及劫银案话题时所泄露的不安情绪来看,最起码,他对这件事是有一定了解的,再加上曾经同属齐国时的渊源,说不定,兵阁的人会主动派人前来搭救吕长熙。 而且,除了兵阁以外,吕长熙还答应了帝客府帮助他们查案,如此年轻的一个一品高手,又没有什么仇怨,帝客府肯定会想办法卖他人情,以求吸纳进来为皇帝做事。 这么想着想着,陆笙的脑子突然波动了一下, “同时寄托多方期望,同时自身身手不凡,还得了女神‘芳心’,这不是……妥妥的主角吗,那我是什么呢?阴谋算计他的反派?主角成长路上的垫脚石?还是情敌对手之类的?” “那我岂不是死定了……呸,去你大爷的,主角算什么,还不是被我玩弄在股掌之中,而且一玩就玩两个,除了吕长熙还有张镇灵,女人被抢,路遇高人,还得了兵书,这也是个主角,但是这两人却有仇,还是我给埋的,而且他们还不知道。” “哈哈哈……” 仿佛犯病一般,陆笙的思维一下就飞到九霄云外不知所踪,就差傻笑出声了,这种不可抑制的诡异想法,被陆笙戏称为“脑残”,是他从小就有的怪病,难以根治。 就在陆笙心猿意马之际,这里又来了两个人,同样骑着高头大马,但身上却并非是甲胄,而是正面绣虎的武官服。 “张大人,几日未见别来无恙啊。”林伦抱拳,恭敬地说道: “背脊的伤怎么样了?可好些?” “不好的话,还是不要在马上操劳了,回家多休息休息才是正事。” 说到最后一句时,无疑是图穷匕见。 几天前说好将城防交予帝客府,但如今却又私自调兵,不管原因是什么,都无疑是没有把帝客府的命令放在眼里。 张温面对帝客府的质问,一改之前处处相让的模样,冷声冷气道:“我的伤不劳林大人费心。” “今日调兵只为寻我儿,一旦寻到,我便立刻率兵回营。” 林伦听完,淡淡笑了笑,“此时正值乱象,多谢张大人理解。” “不过,为何要包围这里,难道贵公子就在此地吗?”林伦随手一指指向雨月楼。 “据报,我儿已经被人掳走,罪魁祸首就在……” “就在此地是吗?” 不等张温把话说完,林伦突然就打断了他,摇了摇头, “张大人,你错了。” “据我所知,此地打斗明明是吕少侠为清理‘临淄恶疾’青蛟帮,才大打出手,无意中让了他人有了可乘之机,将贵公子掳走。” “要说罪魁祸首,应该是那掳人的黑袍人,而不是行侠仗义的吕少侠。” 听到林伦如此搅弄是非,混淆黑白,张温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你放屁……” 就在他屁字刚出,解释在口之时,陆笙突然靠了过来,低声对着张温提醒道: “陛下登基时曾连下十二道圣旨,其一为逐客之书,令天下凡豪门世家不得豢养规制以上的门客。” “违者,斩!” 听到陆笙提醒自己,张温眼神波动了一下,但还是准备争辩, “其二,武不犯禁,因破坏力强大,凡达武学一品及以上者,需于帝客府报备,不得隐藏,否则便以包藏祸心之举论处。” “违者皆斩,且包庇者罪加一等!” 这句话一说,张温的心便凉了一半,当下便住了口, 青蛟帮是临淄的一颗老鼠屎,恶心至极,张家是显贵,本就不该与他们扯上关系,而且,今日出手的人里有一老仆,和吕长熙不一样,他的身份并不在帝客府处有存案,但他武学却已经达到一品境。 若是帝客府故意将青蛟老仆和张家扯上关系,那后果不言而喻…… 张家之所以能存活至今,就是因为在那十二道圣旨之下,张家祖母站在了皇帝这边,主动裁减张家势力,方才有了子嗣传延下去。 不然,就会像那百年香火不绝的颍川董氏,全家都变成了香火。 为了祖母心血不白费,张温决定忍了。 “林大人说的没错,我儿被掳的确可能跟那位吕少侠没有关系,但也不妨我找他问问当时细节,顺便让他帮忙寻找我儿吧。” 张温紧扣牙关,一字一句地说道,“毕竟,他是一品的绝世剑客,不至于害怕我一小小的二品郡尉吧。” 林伦看到张温的这副模样,心知他上不了当,便无法抓住他的把柄,顿时感到一阵索然无味, 身为天下曾经顶尖世家的张家,明明只是一只病虎,却还掌握着青州过半的士子,关系网遍布朝野,这种对于帝国来说是蛀虫的世家,陛下一直都有心根除,如今派帝客府入青州,在许多人看来,可不只是为了查案,更是为了拔除病根。 张温此时意识到这些还不算晚,他回头看了一眼陆笙,心里对他之前相助吕长熙对付自己儿子的恶感,顿时消除了大半。 “既然张大人只是问问,我林某当然不能再说什么。” “便在此地问吧,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还是不要光天化日进入妓馆的好。” 第四十四章 报子仇 张温问的话很简单,无非就是自己儿子哪去了,但吕长熙站在雨月楼二楼与他遥遥相望,却始终说不出张镇灵的下落, 这无疑惹怒了张温,他拔出自己的佩剑,将剑刃对准了吕长熙, “我儿到底与你有何仇怨,你为何要害他?” 听到张温还是把他当作嫌疑人,不论是陆笙还是帝客府都没再继续劝解或是狡辩,这会儿,他正在气头上,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的。 “郡尉大人,你儿失踪的确与我无关,但他为祸乡里,横行霸道却是事实,而这追根究底都是因为大人家教不严。” “如今,有义士仗义除祸,我认为无论是对张家还是临淄青州,都是一个两全的结果。” 吕长熙可能是任侠惯了,早已忘了面对一个兵权在握的地方大员,该用什么样的态度说话。 “小子,你狂妄!” 张温青筋暴起,怒吼了一声,“我儿是非,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指指点点。” 说完,他便浑然不顾吕长熙是个比自己还要厉害的高手,直接从马背飞身而起,剑刃直取咽喉。 若是在平常,如此一剑吕长熙轻轻松松就可以躲过去,但现在,他早已力竭,之前与人相争还负伤在身,如今怎么可能躲得过去, 还是林伦身边那许姓主事看出端倪,纵声一跃,横空一刀将张温的剑刃斩开。 “姓林的,你是执意要阻挠我?” 张温不认识那人,只能将气撒到林伦的身上, 而林伦却不理他,只是望向吕长熙, “吕少侠你初入一品境时,帝客府便向你发出过邀请,想请你来府中任个主事之位。” “你当时拒绝了,但如今……”林伦从怀里拿出一张黑铁令牌,上面赫然有个鎏金大字“帝”,抬手一抖,帝客令便飞到了吕长熙的手中, “我代表帝客府向你发出第二次邀请,你若是答应,日后便是我等同僚。” “只尊陛下令,不守世间法。” “有此皇权特许,就算杀个世家公子又如何?” 听到他要邀请吕长熙进入帝客府,第一个高兴的不是吕长熙,而是陆笙,他兴奋地想道: “对啊,皇帝本来就是个控制欲爆棚的变态,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握在自己手中。” “帝客府虽号称囊括世间英才,但这世间的一品本就稀少,谁又会嫌弃自己控制的多呢?” 如果吕长熙能进入帝客府,自己说不定能藉此机会,利用听雨…… 就在他遐想联翩之际,吕长熙却缓缓摇头,说了个“不”字。 听到吕长熙的回答,林伦没有强逼,也没有再继续往下说,而张温却冷声道: “既然那小子不愿入帝客府,那就与你们毫无干系,请帝客府的两位大人,莫要再干扰我的事。” 本以为看在同朝为官的面子上,总该不会再有所阻挠时,林伦却再次摇头, “张大人,你知道在我们这些人的眼里,什么最重要吗?” “是陛下以及陛下的旨意。” “吕少侠是我们破案的关键,明日还有行动要他参与,今日,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你都不能动他一根汗毛。” 听到这番话,陆笙皱了皱眉,“帝客府……是不是过于袒护他了……” “之前,进郡守府邀请他时,我还觉得是他们人手不够,如今看来,他们是有意将吕长熙吸纳进帝客府。” “有意思……” 陆笙看了一眼此时正在二楼栏杆处倚靠着的吕长熙,心里开始了打算。 有人愿意琢磨林伦此举用意,但有人不愿意,张温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阻挠,心底的怒火早已冲天而起,他怒吼道: “我儿子丢了,我只是想把他找回来,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想他活,那好,今天老子不做这狗屁的郡尉,也要让你们跟我儿一起去死。” “临淄军!” 一声怒吼,顿时响彻整个临淄城上方,不止在场的这五百郡兵,更是其余地方的所有郡兵都能听到, “在!在!在!” 数千人齐声答应,形成了数道连绵不绝的回声在临淄城中飘荡, “请,助我杀敌!” “愿为郡尉前驱,杀!杀!杀!” 先是在场五百人积蓄已久的兵煞缓缓被引动,就在此时,天地间顿时再生一股无形的气旋,以张温为中心,引动了天地元气, 看到这幅场面,在场的习武之人无一不被震惊得目瞪口呆, 陆笙缓缓眯起了双眼,死死地盯着张温的身体, “之前就觉得他内力积蓄足够,用不了几年就会突破一品,没想到,今日他竟然借用兵煞强行冲关,这固然可以大大缩短破境的时间,但也会伤到自身丹田,从此不得寸进。” “当初张家祖母选他继承张家,本就是看重他有习武天赋,非但不遗余力地培养,还送他去边关参军。” “有意思……这后来的事儿,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砰—— 随着冥冥之中一声脆响,天地间风云骤变,一股磅礴灵气忽然被张温吸进体内,随后才逐渐平息下来, “姓吕的那小子,该轮到你死了!” 张温怒吼一声,如闪电一般激射而出,怒极之下,连招式都不用了,直接以剑作刀,对着吕长熙劈砍了下去, “住手!”还是那许姓帝客出手,可他刚一过来,便听到张温怒吼了一句,“滚!” 同时,左手成爪状,在空中似乎捏住了什么,对着刀客遥遥一拍, 五百兵丁的兵煞凝成实质一般的黑色波浪,一波又一波地向着刀客冲击而去, 咚—— 如同海中礁石,刀客虽没有被兵煞伤到,但是也再无以为继,阻止不了张温的行动。 林伦此刻也顾不得其他,将鞘中玄武抽出,同样飞身而上,挡在了吕长熙的面前, “你不能杀他!“ “凭什么?他是人,我儿就不是吗?” “这不一样!” 张温近乎疯狂地攻击,而林伦也是拼了命地去阻止他,直到他右臂一时手抖,立刻便被张温看出了破绽, “身上有伤还敢跟我打,你找死,可怨不得我。” 咔嚓…… 林伦的右臂又断了,就在他准备下杀手之际, “张大人!别杀他,我知道你儿……” 这是陆笙的劝阻。 “爹!” 而这,是张镇灵的嘶吼。 第四十五章 父子、男女 看到眼前凭借难以匹敌的姿态镇压帝客府二位主事的父亲,张镇灵惊呆了, 他虽不是正儿八经的武人,可对江湖上实力的划分也有十分清楚的认知,一品和二品虽同处上品,但二者之间的鸿沟却绝非轻易可以跨过的。 在不久前,自己的父亲却还是二品,而如今,却轻而易举地捏碎了林伦的右臂,不用想,他必然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爹!” 张镇灵拼了命地跑过来,“儿子回来了!” 而张温看到自己亲子毫发无损地跑来,直接将手中的林伦当块抹布一样随手扔在了一旁, “回来就好,没事就好。” 张温握住他的肩膀无声地度了一道内力过去,好好地检查了一遍他的身体,发现他毫发无伤之后,张温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后又将张镇灵拨到一边让他等着,目光恶狠狠地看着不远处地吕长熙, “那姓吕的小子对你下狠手,你好好看着,你爹我是怎么替你出气的。” 看到张温还准备再次出手,那许姓刀客出声道:“够了!” “张郡尉,你打也打过了,儿子也找到了,你还想干什么?” “难不成,你要仗着自身武力,把我们几个都杀了不成?” “你可别忘了,你现在的境界可持续不了多久,等兵煞散去,你可还是个只有二品的郡尉。” 张温看着他,冷漠地点了点头,“是,那又怎样。” “能阻止我杀你吗?” “你!”两位主事眦目欲裂地瞪着张温,而一旁的陆笙却十分乐见其成,他巴不得帝客府和张家的矛盾闹得更大些。 张家之所以能在青州横行,还被称为土皇帝,究其根本,可不是因为张温自身的权势或是武力,也不是因为他家富可敌国,而是因为他家遍布朝野的数百位门生故吏。 从青州走出去的士子,有一半都接受过张家的资助,而剩下的一半有八成和之前的一半是朋友、同窗甚至是血亲,因为来自同一地域的缘故,他们先天就站在同一政治立场,在朝中甚至成了赫赫有名的“青州党”。 而且当朝太师就是青州人,不然也不会让自己的爱徒娶了张家大小姐,还在临淄担任郡守,让李青云这个不是本地人的人,却成了本地人的官。 朝中青州党,朝外张家人,两者相互扶持,相互依托,才能达到以近乎垄断的方式,控制青州的官场。 这既是张家壮大的原因,也是皇帝欲除之而后快的理由。 张镇灵不傻,当然不会堂而皇之地和帝国作对,但是,这不妨碍他顶着帝客府去将吕长熙给杀掉,一个江湖客而已,杀就杀了,哪那么多事? 就在他准备动手之际,张镇灵忽然叫住了他,张温回头看来,却发现张镇灵正在注视远处受到重伤的林伦,他循着目光看去,忽然发现林伦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仿佛马上就有大祸临头。 “算了。”张镇灵压下了头低声道。 “算了?什么算了?他可是想要杀你!”张温不理解, “嗯,我知道……”张镇灵抬头,有意地看向了二楼吕长熙的背后,那里似乎有道倩影一闪而过,他眼中涌上了黯然和苦涩之色,“这果然是她在设计……” “可是为什么?” “是为了那个男人吗?” 张镇灵死死地盯着吕长熙,而后对着自己父亲说道, “此仇,此恨……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 “在此之前,请爹你不要插手。” 看到自己眼前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儿子,张温愣住了,似乎遭遇此次生死之劫,让张镇灵身上出现了什么变化, 仿佛明白了什么,张温忽然笑了起来,“好,就听你的。” “那我们先回家。” 随后他大手一挥,对着周围郡兵下令道:“撤!” 看到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褪去的这些兵丁,二楼倚靠着栏杆的吕长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尽管他力竭,但他仍然自认为在乱军中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但也仅限于此,若是还要保护身后的听雨姑娘,他怕是力有不逮,如果强行这样的话,唯一的结果就是两人双双死去。 不过这样也挺好,能和美若天仙的听雨姑娘一起死的话,那岂不是成了殉情…… 就在吕长熙胡思乱想之际,背后缓缓传来了听雨的声音, “吕少侠,他们走了吗?” “嗯。”吕长熙刚出声,紧接着便被背后的美人抱了个满怀, “我还以为要死了,呜呜……”听雨声音带着哭腔,如同受惊的小动物一样急需他人关怀, “幸亏有少侠在,不然……” “少侠会一直保护我的吧。” 听雨柔美的声音在吕长熙耳边响起,顿时就让他感到一阵酥麻,再加上背后两坨软软小兔的摩擦,一下便让他绷紧了身体,面对听雨的请求,他也只能回答个,“嗯。” “那少侠要走的话,一定也要带我走哦。” “嗯!” 听到吕长熙一遍又一遍地答应,听雨发出了痴痴的笑声, 而实际上,伏在吕长熙后背的听雨却是满脸的冷漠,张镇灵临走时看见了她,而她也看见了张镇灵, 看到那个男人的眼神,她明白他已经知道了,仅存一点希望,也没了…… 为了活下去,她不得不考虑一下陆笙给她的建议,那就是去往惊鸿岛。 而眼前这个看起来有些痴情单纯的男人无疑是最好的门票,为此,哪怕要牺牲一些色相又怎么样,在雨月楼的日子里,这样的情况又可曾少过一次? 陆笙本来正在远瞻郡兵离去的军容严谨,此时却突然福至心灵地一回头,恰巧看见了二楼听雨伏在吕长熙后背的模样, 看见这一幕,他笑了, 跟狐狸一样。 第四十六章 起战 自雨月楼这一遭后,吕长熙说什么都不再让陆笙带着他去这种烟花柳巷之地,据他所说是不愿沾上更多是非,但在陆笙看来,无非四个字,“乐不思蜀”。 吕长熙离开时,花姨把听雨的卖身契当着他的面撕碎了,自此听雨便成了自由人,同时吕少侠大发善心,以治好郡守儿子的方法作为代价,借保护为名,让听雨随他一起住进了郡守府,而这两座院子就只隔一堵墙。 “这小子肯定用轻功翻墙过去,偷看人家姑娘洗澡。”陆笙不无恶意地揣测道。 “有此美人在侧,才会看不上其他家的残花败柳。” “呸,我才不羡慕呢……” 就在他们二人郎情妾意,耳酣面热几天之后,吕长熙养好了伤,林伦便第一时间派人前来跟他商量“抓贼”的事。 看着帝客府的使者渐渐远去,陆笙幽幽叹道:“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啊。” 说完便回头进了吕长熙的房间,“老吕,是要行动了吗?” “嗯,今晚我和帝客府的人混在一起,分成两队,分别去万通商行和春娇楼抓人。” 经过雨月楼那一战,以及之后几天的相处,吕长熙已经慢慢相信了陆笙,觉得他心思虽然多变,但并非是个坏人,于是有些事他并不避讳陆笙,甚至还会主动跟他商量。 尤其是在陆笙参加完吏员考试之后,他以近乎完美的成绩成为了临淄郡的户曹,并在几次官府组织的赈灾发粮上表现得都非常好,每次分配的粮食都能正好满足灾民的需求。 吕长熙虽只是跟着莫朝风学过几年儒学,但对诸子百家其他几家也有所了解,可据他所知,即便是在术算之学最好的阴阳家,也未必能找到如陆笙这般能够精准计算出每人每天保持生存所需的最低口粮, 凭借他的计算,以及郡兵们的暴力镇压,让临淄郡的粮库又能够多撑几天。 尽管这种只是让人活着的发粮方式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觉得这是在喂牲畜,并非是救人,可郡守李青云立场坚定的支持陆笙,别人就算再反对,也无法改变事实。 看到自己老师莫朝风对此虽然同样不赞同,但也中立的表示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后,吕长熙便打心底地承认了陆笙确实不坏,只是偶尔有些性子跳脱罢了。 两人的谈话并不长,可能是出于职责需要,陆笙问了一些问题,比如可能会造成的无辜伤亡,对周围建筑的破坏估算,而吕长熙也确实没有多想,都一一照实回答了, 但事实上,这些问题并非是为民众而设立的,陆笙真正想知道的,就只有一个, 兵阁是不是对今晚的一战已经有所准备。 而据陆笙从吕长熙眼中的镇定来看,兵阁必然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并对此做出了布置。 事实上,哪怕不从吕长熙这里打探,陆笙也能知道今晚帝客府会有大动作发生,无他,实在是这几天风声渐传渐紧,帝客府出入大街小巷越来越频繁,看起来应该是在清除外围余党,哪怕是傻子也知道,大战就在这两日了。 今日他来,主要是想看看吕长熙是否愿意主动透露兵阁的消息给他,这关系着陆笙之后的计划。 然而事与愿违,吕长熙看似坦诚的背后,却始终不愿意表面自己和兵阁的关系,一直对陆笙半遮半掩。 对此,陆笙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是在离开时,留下了一句话, “今晚你要是要我帮忙的话,就去咱们第一次喝酒的那个酒馆找我。” 吕长熙不明所以,只能点头称:“好。” 陆笙回到自己房间,拿了点东西,便准备离开郡守府, 今夜帝客府与兵阁可能要一决生死,那自己也不能不做准备吧。 在离开郡守府的那一刻,陆笙与一个人擦肩而过, 一个身穿奇装异服,脸上还画着彩妆的苗疆之人, “苗疆?是来治蛊的吗?” 想到李青云儿子的那个怪病,陆笙撇了撇嘴, “本以为是要借他儿子胁迫李青云为他们办事,没想到,最后居然还是派人过来解毒了。” “真不知兵阁和吕长熙在搞什么,还是说那怪病真不是兵阁做的手脚。” 作为对李青云这几天收留自己的报答,陆笙也不愿意让来历不明的人接近李青云,便焕发眼中金芒,对着那苗疆之人细细一看, “嗯?什么都没有?连恶意都没有?” “难道就是纯粹受邀来这里帮忙的吗?” 反复确认过安全之后,陆笙带着对兵阁所作所为的一丝不解离开了郡守府,嘴上还骂骂咧咧地,嫌弃兵阁做事让他白费心力。 可他没看见的是,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间,那苗人脖子上挂着的一块散发着奇异光辉的骨头碎了, “巫祝骨碎了?儒释道三家有人在窥探!” 苗人眼神出现了一瞬显而易见的慌乱,但随后一咬牙,捡起地上的骨头碎片,混着灰尘扔进了自己嘴里,迎接他的仆役们有些不解, “法师,您这是?” “沟通大巫神,这样能更好帮助你家公子。” “哦,原来是这样。”两名仆役对视一眼,忍不住地露出了一丝嘲讽的笑,仿佛在笑这苗人行事果然与“人”不同。 而那苗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动怒,也没说什么,只是卷起了袖子,露出了手腕处的一朵黑色莲花。 —— 在另一边,帝客府也正紧锣密鼓地安排着今晚的准备, “消息确认已经散出去了吗?” “嗯,估计兵阁已经准备着要跟我们今晚一决高下了。” “哈哈哈,一群蠢货,他们做事连狡兔三窟的道理都不懂吗?” “明明执意要和我们做对,却连多几处藏身地都做不到,一躲便是所有人都躲在同一处地方。” “今夜瓮中捉鳖,就有劳周前辈多多出力了。” “我老了,将来的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林主事,许主事,我等应共同勉之。” “对,共勉!” 第四十七章 引 自陆笙将帝客府引来,并在此围杀后,春娇楼就已经处在了帝客府的严密监视下,之所以没有查封,就是不想打草惊蛇,顺便还想借此再钓几条鱼。 可惜,兵阁也并非傻子,那几具尸体那么明摆着就是栽赃嫁祸,而他们却又不能开口解释,没办法,为了活命便主动开始裁撤这边的人手,送往万通商行。 只是他们自以为做得隐秘,却并没有瞒过帝客府的眼睛,甚至连陆笙白叔他们都对此一清二楚。 “自几天前那一场夜战,兵阁手底下的不少江湖人士都被擒或者被杀,跑掉的只是一小部分,他们出不了城,便各自循着自己的门路,回到了春娇楼。” 陆笙随便寻了个茶摊坐下,分析起近日的局势, “帝客府不愿费心费力地搜捕,所以便任由这些江湖客聚拢在一起,好方便他们一网打尽。” “只是……这还没完,帝客府来青州主要是为了查案,只抓了人,却没找到粮食银两,想必皇帝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再查,没了兵阁这个大个子在前面吸引目光,凭借帝客府的手段,很快就会注意到我这边,到时可就麻烦了……” 一想到这里,陆笙就一个头两个大, “时间啊!再给我点时间,说不定我就能早一步查出这些东西在哪,到时不劳帝客大驾,小的亲自给您送过去,就只求您放过我,别查了!” 他烦躁地抠了抠面前的茶桌板,弄下了点木屑,轻轻一吹,便飞得哪都是了,引得周围茶客纷纷对他怒目而视, 看着周围人愤怒的目光,陆笙缩了缩脖子,撇着嘴付了茶钱后,便看似漫无目的地开始乱走。 “这几天发粮,和那个叫五色莲花的宗教接触不少,那几个身穿白袍的自称‘白莲教徒’,按照教义行善事,普渡世人,说话正常,没有一丝狂信徒的那种疯狂的味道。” “就是他们的粮食,说是外地粮商捐赠,委托他们替行善事,但现在不能出城,与外界的联系方式也有限,这粮食的来源没办法查。” “但十有八九有问题,佛道两家还求个香火钱呢,哪有像五色莲花这种只进不出的教派。” 如此想来,兵阁所劫的粮食极有可能就被用在了这方面,但陆笙无法求证兵阁和这支教派的关系,所以这只是个猜测,却无法成为实证。 陆笙这么一路想,一路走,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个地方。 门口高挂的牌匾上刻着两个鲜红大字,“张府”。 与郡守府相比,张温的府邸少了几分清寂,却多了数十倍的富丽堂皇, 十数个院子环湖而设,将明镜一般的巨大湖泊围在了正中央,湖上亭台楼阁遍布,廊道四通八达,飞檐翘角之上刻满了各种瑞兽,镇宅护主。 在来之前,陆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在山上时,一本又一本的密报,将几乎整个张家的家底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但这些只是文字,哪有亲眼看到实物来得震撼。 此时,他才明白,什么叫“青州的土皇帝”。 陆笙被人领着来到了张温的面前,因为前几日与帝客府的冲突,他已经以近乎赋闲的状态,在家里待了好几天。 而他看到陆笙的一句话就是, “你还敢来?” “不怕我儿子把你给杀了吗?” 陆笙笑了笑,“贵公子劫后余生,命势已然蜕变,日后注定要成为大人物。” “这样的人,不会连我的一句道歉都不愿意接受吧。” 张温斜瞥了他一眼,“两手空空,这就是你读书人道歉的礼数?” 看到张温如此贬低自己,陆笙微微一笑,“礼轻情意重。” “情重?重在何处?” “在心。” “心有何物?” “三卷兵书。” 听到兵书二字,张温半眯着的双眼陡然增大,称赞道:“聪明人果然会下功夫。” 留下一句话后,他便走了, “人在镜湖廊道,你自己去吧。” 陆笙谢过后,便席着两袖清风坦然离开。 根据家仆指引,陆笙找到了地方,只是还没靠近,陆笙耳边便传来了阵阵女子轻佻放荡的调笑声。 “少爷再吃一颗嘛。” 在廊道尽头,红纱罩着的湖心亭中,张镇灵敞开胸襟地搂着数个同样衣冠不整的女子,几人贴得紧紧的,就像是长在一起似的, 眼看着一个女子眉眼含春,口衔葡萄准备往张镇灵嘴里放,陆笙不慌不忙地咳嗽了几声,面色不改地站在一旁, “谁啊,打扰本少爷雅兴。” 张镇灵不耐烦地说道,而等他看到陆笙后,眼神一变,强忍着但却依然蕴含着淡淡仇恨, “我当是谁呢,你家主子呢?怎么就你个跟屁虫来了?” “没他,你还敢来我家,你就不怕,我把你生吞活剥了?” 陆笙摸摸鼻子,也不尴尬,温和地笑道: “张公子是文明人,应该干不出这四方蛮夷才会做的食人之事。” “而我前来,本就是向公子致歉,为吕兄与我之前所做之事致歉。” 张镇灵看到陆笙这个反应,就像是蓄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无处着力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既然这样……” 他假装思考,随后回答道: “你回去告诉那小子。” “这歉本少爷没见着也不接受,要是真想道歉,让他自己过来,给我跪下磕三个响头,不然的话,老子不认。” 陆笙见状,也没多解释,他走上前来,轻轻拨开坐在椅子上的一名美女,露出了她压着的一本书,而后又将另外一名女子拉起来,露出了她身后的纸笔墨砚, “张公子,好雅兴啊,行此乐事,居然还有心思读书,其中抄录更是不少。” 陆笙赞叹道,“如此好学真是让在下惭愧啊。” 看到陆笙将之前匆忙藏起来的书本都给一一找出来,张镇灵停下了手上动作,脸上的表情也由不羁放荡,转为了严肃,他将怀中的女人推开,看着陆笙,皱了皱眉,低沉地说道: “你最好清楚,你在干什么。” 陆笙笑笑,“无非是藏拙罢了,放心吧,张公子。” “你派下人购买市面上兵书的事儿,就我知道,而我是不会乱说的。” 看到陆笙这个表情,张镇灵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身边女子,给了她一个任务。 陆笙注意到那女人走了,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提笔蘸墨,找了张白纸,缓缓写起了什么。 随着他一笔一划的写,张镇灵叫的人也到了。 第四十八章 万通 因为早已熟读于心,即使是三卷兵书,陆笙也写得非常快,在浩然气的加持下,他几乎不带停顿地下笔如飞,连写了一个多时辰。 而张镇灵将自己几天前巧遇的救命恩人请来,本是要给陆笙点颜色看看,但没想到他居然在给自己写兵书, 通过这几天大肆阅读收集来的兵书,张镇灵可以说是初窥兵道门径,因此当他侧目看清陆笙所写的内容时,不由为其中的深奥兵理所吸引, 看到白叔在一侧站着,张镇灵迟疑了一瞬,便决定等他写完再说。 白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不是自家公子给他下的命令, 因为那张家老仆的身死,让张家没了顶尖高手坐镇,即便后来张温强行突破一品,可那也只是暂时的,不足以威慑宵小。 而张温在听说张镇灵被一神秘高手救下,估摸着能有一品实力,便动了心思,想要收为己用。 陆笙在白叔回来禀报后,便清楚地算到了这一点。 所以当张温扮红脸以暴露白叔身份为威胁,张镇灵又以金银财宝,荣华富贵为利诱唱白脸时,白叔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下来。 陆笙能看出张镇灵身上有股子不甘平凡的蛟蟒之气,但还不成熟,需要有人精心呵护,便想让白叔在其身边施加影响,并引起他与帝国之间的冲突。 说起命运,陆笙是非常相信的,人该干什么,在他生下来那一刻便注定了。 皇帝有皇帝的命,土匪有土匪的命,天下王侯将相,贩夫走卒皆是命运所系。 从他身上的气就可以看出来,张镇灵,他天生就该争雄,如果是乱世,他可能会是天下几十王侯中的一个,如果是盛世,他注定会起兵造反,注定与帝国争锋。 而这恰恰与陆笙以及他的先生所做的事情一样,所以,陆笙才费尽心思地激化他与帝客府,与吕长熙之间的矛盾,到最后还赠送兵书,帮助他成长。 当陆笙写完时,张镇灵瞬间便将那一摞写满字的纸给抢了过来,哈哈大笑的同时,还大方的赏了陆笙一个“滚”字。 陆笙也不恼,只是也呵呵笑了笑,便任由已经化作张家客卿的白叔撵出了府,期间他们两人甚至没说过一句话。 但是,白叔知道,公子主动来找他,必然是今晚有大行动要他参与。 陆笙离开张府后,又去了雨月楼。 因为前几日吕长熙在这里造成了不少的破坏,所以这几天雨月楼都处于一种修缮状态。 也正因如此,这里除了维修的匠人们,以及本来就住在这里的雨月楼一众人等以外,便几乎没别人了。 “手底下的兄弟们接管了青蛟帮的各种生意,但因为营生太多,人手散得很开,一时半会儿是聚不起来的。”花姨耐心向陆笙解释道。 而陆笙却随便一摆手,“无妨,今晚的主角不是我们,而是兵阁和帝客府,我只要几个高手帮帮忙就好了。” “最重要的,还是城西那块地……” “照公子吩咐,地方和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花姨回答道。 “那就好。”陆笙点点头,“今晚的准备已经足够多了。” 就在陆笙说话时,不远处的帘子似有微风吹过,开始慢慢摆动。 陆笙注意到那里的不同寻常,眼中光芒一闪即逝,分辨出是谁后,他随即惊喜道: “影?你伤好了?” “谢公子挂念,已经无碍了。”从暗处缓缓走出来一人,看其与陆笙七分相似的面庞,正是前不久重伤昏迷的“影”。 “公子,前几日我查到……” 影没有与陆笙多叙旧,而是开始详细地介绍起了之前他所查到的东西, 不出陆笙所料,影顺着振武镖局跑出来的货车,一路跟到了万通商行,而后,便趁着夜色偷偷摸了进去。 等他们将东西放好离开后,影又将这些货车上的布罩子一一掀开,发现货车上运的都是已经炼好的大铁锭,因为不知道用途,他便取了一块放到怀里,想要带回来再研究。 而后,便又开始在商行内寻找别的和劫银案有关系的证据,结果意外摸到了一处房间,刚一接近便被里面的人察觉, 只是对了一掌,便让影受了伤,拼尽全力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这么说,除了那持鞭的老汉,万通商行里还藏了一个高手?”陆笙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思索道。 “恩,感觉起来大概和白主事一般身手。” “也是一品吗……”陆笙皱了皱眉,“兵阁对临淄这么看重吗?” “那持鞭老汉已经很强了,想来在兵阁内部应该算得上是‘兵豪’一级的人物,没想到还有一个差不多实力的副手。” “这样看来,帝客府要是准备不够周全的话,容易阴沟里翻船啊。” 第四十九章 刀客 北地苍茫,苍鹰与鸿雁相逐于碧穹之上。 一刀客头戴斗笠,自大漠而来,欲往中原之地。 呼—— 停下脚步,他长出一口气,早已破烂的鞋子陷入了黄沙之中。 缓缓地将长刀拔出,将缠满布条的刀鞘扔在了一旁, 对着空无一人的戈壁,他说: “想要阻我归南,就来杀了我。” 话音落下,戈壁黄风渐起,沙砾夹带着碎石向刀客袭来。 轰—— 黄沙之上顿起一声惊雷,刀客身形如电,长刀横握,带着仿佛要斩天一般的威势,冲向沙暴。 嘶—— 利刃如同划过实质一般,将沙暴切割开来,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割裂声, 刀客不断前冲,而一场偌大沙暴就在他刀刃前一尺之处,被迫分成两半,从身侧呼啸而过。 怒吼着,狂奔着,刀客不断推进, 但沙暴太大了,带着煌煌威势,岂是一人力可敌。 被撕开的沙暴在刀客身后聚合,然后回旋,最终,咆哮的沙暴变成了狂旋的龙卷, 肆虐的狂风让刀客的重心失衡,让他的双脚离地, “让我回家……” 在空中,刀客再次怒吼,手同时中长刀狂舞,如惊雷乱击,直让狂风惊惧。 风雷相逆,让整个戈壁都变得揣揣不安,吓跑了所有的生命。 只留下了刀客,以及笼罩在他身边的沙暴。 突然,喉咙涌上来一股咸腥,向着一旁沙地,刀客吐了一大摊混着砾石的鲜血。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然不顾吸进来的沙砾将他脆弱的口腔划破, 他呼吸的频率越来越快,口中的伤痕就越来越多, 即便明知是饮鸠止渴,但他却不曾停歇, 刀舞得更快,也更加狂傲,正如他残破斗笠下的面容,疯狂狰狞,却又满是桀骜。 一双狷狂浊目随着刀舞逐渐变得清澈,而他身上的气力却仿佛抽丝一般逐渐消逝。 最后,这名不断嘶吼着“回家”的刀客倒在这空无一人的戈壁大漠之上,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南边,聚焦在了空处。 “唉……” 一声叹息仿佛凭空而生,回荡在刀客的耳边。 一名周身青袍上画满了日月星辰,头戴羽冠玉簪的中年人,来到刀客身边,缓缓蹲了下去, “大景追杀春秋遗民已经三十年了,六部尚书已经定了主意,在过年之前,这桩烂事就会结束。” “你也曾是西蜀王侯,就没想过,你的出现会让这本该结束的三十年追杀发生什么变化吗?” 刀客挣扎着在地上蠕动,一点点向着南边靠近,浑然不顾青袍男在跟他说话。 青袍男皱着眉摇了摇头,然后走到刀客正前方,俯视着他, 看到刀客想绕开自己,继续向前走,青袍弯下身子,不顾血污,拿手缓缓握住了刀客的脖子,然后拎了起来,强迫着让刀客和自己面对面。 “你就这么想回去?” 刀客没有说话,而是双手颤抖地抓向了青袍,似乎是要从他手下挣脱, 看到刀客生命力如此顽强,青袍男先是嫌恶地撇了撇嘴,然后说道: “那我带你看,看完就滚回大漠,永远别回来。” 听到这话,刀客眼神中终于泛起了光芒, 但他先是激动,然后又是迟疑,最后坚定地摇了一下头。 刀客拒绝了,这让青袍男很不高兴。 “我不想杀你,但你最好乖乖听话,在这方面,你没得选。” 说完,青袍长袖一挥,刀客一个恍神,便被摔在了地上, 等他站起,他惊喜地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势居然全好了,包括口中被沙砾割出来的伤痕, 青袍看着他一点点检查身体,很是不屑地说道: “幻术而已,别大惊小怪的。” 简单的幻术二字,似乎是在说刀客眼前的景象,但仿佛又对之前刀客怒击沙暴的场景意有所指。 刀客看着眼前的青袍男,终于说出了他的第一句对话,他疑惑地问道: “你……是大景的国师? 青袍男没有回答他,而是侧身让开,将他背后的景物露了出来, ”这是你朝思暮想要去的地方,蜀国旧都,如今的景朝巴郡。” 果然,刀客没有再继续纠结于青袍男的身份, 看到自己从小长大,如今却只存于梦中,每日让他魂牵梦萦的巴郡, 他狂奔着跑向了城池,兴奋地忘乎所以,明明是个武功高手此时却像个小孩子一般。 在路上,刀客甚至撞到了一个人,只是他们没有任何碰撞,刀客径直地从他身体里穿了过去。 “为什么?” 刀客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死了?” “说了,是幻术,这是我之前去蜀州时曾经看到的景象。” 青袍男仿佛是刀客的影子,不管他跑的多快,青袍男永远跟在他的身后, “虽然是假的,但是却也是真实发生的。” “你看,百姓安居乐业,官员清正廉洁,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青袍微笑着解释,但是刀客却分毫不见打动的样子,他拧起眉头,满是质疑,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你在骗我。” 青袍听到刀客的话,没急着解释,只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皇帝没有龙血,更不是真龙。” “这件事……”刀客指着周围耕作的农民,一字一句地说道: “得不到天地承认正统的他,做不到。” 看着斩钉截铁,信誓旦旦的刀客,青袍开口,缓缓解释道: “我割了春秋龙脉。” “在大景十三州,布了化龙阵。” “皇帝身上的血脉,迟早会化为真龙。” 刀客闻言,惊诧地看着青袍男,“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借大景国运为皇帝改命,你想过失败的后果吗?” 青袍男轻蔑一笑,“大景江山倾覆,皇帝一命呜呼而已。” “这是皇帝亲口答应的,他都不怕,我怕什么。” 刀客沉默了,他看着此时近在咫尺的巴郡城门,闷声低语道: “我对‘道’的了解不多,但我知道,你这样做,无疑是背叛了天道。” “逼着天地去承认皇帝的帝位。” “你会折寿的。” 青袍男闻言,周身星辰闪烁,仿佛真实存在一般,他对着天空鄙夷道: “一个眼瞎,不辨是非,不分贤愚的天道,越是跟着,就越是错。” “我就是要按下天道之首,让它好好看看,没有龙血又如何,我给安一个就是,只要皇帝是明君,天下就能永远安定。” “以后,再也不会有像你这样的人,拿着所谓的龙血龙气之说,去怀疑一位当世人皇。” 刀客长叹了一口气, “春秋八十载,甚至更早之前,无数史书典籍早已证明,凡是身上不具备龙气之人称皇,必然会给他所辖百姓带来无数灾难。” “这一条,从未出过错,更没有人怀疑过。” 说到这里,刀客凝视着青袍, “你用的是道术,却不奉天道,想来并非是道家之人。” “行此逆天之事,毫不顾忌他人。” “在我所知里,只有阴阳家最为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