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 序章『福尔摩斯与白隐禅师』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扫图:风 录入:阿梵修 修图:知名不具 『贵府上是否有沉眠已久的古董?本店提供鉴定·收购服务』 京都寺町三条热闹的商店街上,各式商家栉比鳞次;其中有一间小小的古董店。 广告牌上只写着『藏』一个字。看起来应该是店名。 (说到古董店,一般常见的店名不外乎是『〇〇艺廊』、『〇〇古玩』,或是『〇〇堂』之类的;这间店只有『藏』一个字,还真简约呢。) 这就是我对这间店的第一印象。 店里的气氛,与其说是古董店,更像一间怀旧的咖啡厅。 融合了日本与西洋特色的装潢,让人联想到明治·大正时代。进门处有一个可以坐着喝茶休息的空间,商品则陈列在店内。可以看见一名初老的女性和一名男子正状似愉快地喝咖啡聊天。 要是没看到广告牌,我真的会以为这是一间咖啡厅。 正当我站在门口偷偷观察店内时,忽然发现路上经过的行人也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 我赶紧站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女高中生鬼鬼祟祟地在古董店门口徘徊,看起来一定很奇怪吧。 大家说不定都在心里想:「那个女生八成是很想进去,却提不起勇气吧。」 如果大家真的这么觉得……对,就是这样没错。 是的,我正是很想踏进这间古董店,可是提不起勇气,只好在店门口鬼祟徘徊的悲情女高中生。 假如这是一间开放式的北欧风生活杂货店,或是氛围更轻松的古董精品店也就罢了,这种传统『古董店』的气氛,实在令人却步。 『本店提供鉴定·收购服务』 自从无意间看见这段文字,我就对这间店充满好奇;已经好几次准备要踏进去了,但最后总是过门不入。 『京都』——说它是日本首屈一指的观光地也不为过,终年都有来自全世界的观光客造访此地。然而对于住在这里的高中生来说,反而是个『没有地方可玩』的城市。 神社、佛寺尽管优美又疗愈人心,但那并不是可以和一大群朋友一起玩的地方。 我们能去玩的地方,顶多只有ktv和大型购物中心,或是去三条的电影院附近的商店街逛逛了吧。 顺带一提,三条商店街有个叫做『三条to~ri』的吉祥物,是一只非常可爱的鸟,我很喜欢。(译注:「to~ri」为「鸟」与「街道」的谐音。) 啊,这间店的门口也贴着『三条to~ri』的海报呢。 真的好可爱喔,好疗愈。噢,先别管这个了,总而言之,我每次来三条商店街,都会偷偷看着『藏』,并直接走过。 我不能永远这样鬼鬼祟祟的。 我用力捏紧手上纸袋的提把。 (好,进去吧!) 就在我下定决心的那瞬间,忽然有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从我身后出现,抢先我一步打开了门。 「喂——福尔摩斯在吗——?」 男子一边这么说,一边走进店里。 (福尔摩斯?) 即使有点不明就里,我仍不知不觉地跟着那名男子进入了店里。 一踏进店内,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古董沙发,让人联想到古色古香的洋房客厅。 初老的妇人正愉快地喝着咖啡;稍嫌低了点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小型吊灯;墙边摆着一座高大的立钟;店内有许多架子,陈列着各式古董及杂货。 这间店从门口看起来似乎很小,但事实上好像满深的。 摆着沙发的接待区旁就是柜台,一名看起来还是大学生的年轻男子,正坐在柜台里的椅子上。 「欢迎光临。」 看起来像学生的柜台人员转向我们这里,露出微笑。 他的身材纤瘦,浏海有点长,肤色偏白,鼻子很挺,是个有点帅的…… 不,是个非常帅的帅哥。 ……好帅喔。他是工读生吗? 「福尔摩斯,你可以帮我鉴定一下这个吗?」 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在椅子上坐下,把一个包袱放在柜台上。 「上田先生,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叫我『福尔摩斯』了?」 「没关系呗。」 看见『上田先生』毫无不好意思的模样,被称为『福尔摩斯』的帅哥耸耸肩,戴上白色手套,轻轻地将包袱打开。 包袱里是一个非常精美的长方形桐木盒。他再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卷装裱成金色的滚动条。 看来那似乎是一幅挂轴。它散发出一种昂贵物品特有的气息。 「是金缕装裱啊……」 福尔摩斯先生发出一声惊叹,抬起了头。 「这衣服真漂亮呢。」 「我就说呗?我也这么觉得。」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禁感到疑惑。 (衣服很漂亮?) 这时,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的初老妇人站了起来。 「哎呀,你说什么衣服?」她这么说道,同时探出身子来。 「什么嘛,听到你说『衣服很漂亮』,我还以为是什么衣服呢。没想到是挂轴啊。不过这也很漂亮就是了。」 听见她毫不客气地大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也笑了出来。 「所谓『衣服很漂亮』,就是『太精美了』的意思唷,美惠子小姐。」 看来他们都是跟店家熟识的常客。 「太精美有什么问题吗?」 「嗯,就像说谎的人总是会滔滔不绝一样,愈可能是膺品的东西,外盒和装裱就会愈精美。这种时候,我们通常会用『衣服太漂亮』,或是『情况不佳』来形容。」 他用平稳的语调说明,而在一旁偷听的我也新奇地微微点头。 「喔,原来如此,也就是虚张声势的意思呗。所以说这也是膺品啰?」 美惠子小姐把视线落在挂轴上,而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摇头。 「不,是不是膺品,还得透过鉴定才知道呢。我们不能被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 他轻柔地拿起挂轴,缓缓摊开,只见金缕装裱的挂轴上画着富士山。 前方是一棵樱花树。 后方则是悠然耸立的富士山。 这幅画具有一股吸引人的魅力。 (……好美喔。) 我在一旁偷看着,挂轴上的富士山令我深受震撼,甚至有点感动。 「哇,这是……」 福尔摩斯先生语带感佩地说。 「怎么样?很棒呗?」 上田先生眼睛发亮,将身子往前倾。 「这是『横山大观』的『富士与樱图』。质量相当不错呢。」 「我就说呗。这幅挂轴状态也很好,一定很值钱呗?」 「哎呀,你说这是横山大观吗?应该非常贵吧?」 美惠子小姐看着上田先生说。 「如果是大观的真迹,不要说五百了,说不定连上千都没问题哩?」 「一千万吗!上田先生,太棒了!」 「对呗?」 看见两个人欢欣鼓舞地这么说着,福尔摩斯先生有点遗憾地垂下了眉毛。 「……这个嘛。这幅画虽然非常美,保存状态也很良好,但很遗憾,这是『复制画』。」 听见这句话,上田先生忽然僵住,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真的吗?如果这是大观的复制画,不是 应该会盖上『复制』的印章吗?可是这上面都没有啊。这应该是真迹吧?」 「不,这是『复制画』,不会有错。」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斩钉截铁地这么说,上田先生像是突然丧失力气一般垂下了肩膀。 虽然我不懂什么叫做『复制画』,但听起来这幅画似乎是膺品。 (……什么嘛。) 我和这位上田先生一样,也感到有点失望。 毕竟我看见那幅画的时候那么感动。 因为看见一幅膺品挂轴而感动,我还真是穷酸啊。 不过,认为这是真迹而拿来店里的他,才真的是大受打击吧。他一定无法接受这个鉴定结果。 话说回来,这老板也好年轻喔。他的经验或许还不够老到吧。 正当我在心里这么喃喃自语时,没想到上田先生竟立刻露出爽朗的表情。 「什么嘛,原来如此啊。我本来还以为这说不定是真迹呢。唉,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应该不会有错呗。」 上田先生吐了一口气,托着腮帮子。 (……咦?这么简单就接受了喔?) 我在一旁观察着状况,看见他这么轻易退让,令我觉得有些傻眼。 话说回来,他刚才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应该不会有错』,看来他还真是信任这个年轻帅哥老板呢。 在我眼里,他怎么看都只像个大学生啊。 「我说福尔摩斯啊,你觉得这值多少钱?」 「这个嘛……它保存得很好,应该十万左右跑不掉吧。你要卖给我们吗?」 「不用哩。我拿去别家眼光比较差的古董店好了。」 上田先生毫不避讳地这么说,接着把挂轴重新包了起来。 ……十万。 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要是我能够得到十万,就绰绰有余了。 我在听他们说话的同时,也觉得一直在旁边偷听好像也不太好,于是假装若无其事地往店里走。 「……哇。」我忍不住发出惊叹。 店里一整排的架上,整整齐齐地陈列着许多陶壶和日式茶杯。 对面的架上则放着西式茶具组和烛台等欧风物品。 这里摆着各种物品,从昂贵的古董到我买得起的杂货都有,但是完全没有杂乱的感觉,排列得井然有序。 它们看起来都像被妥善地保存着。 (这里真的有好多东西喔。) 彷佛会出现在中国宫殿里的陶壶、柜子以及茶具,还有西洋的古董洋娃娃。 这个娃娃好漂亮喔。陶瓷的皮肤,蓝色的大眼睛,还有宛如飞瀑的金发。 我盯着它看了半晌,不知为何突然背脊发凉。 是说,这个洋娃娃漂亮归漂亮,但好像有点恐怖。 我赶忙把视线移开,继续看其他东西。 啊,这个摆饰好漂亮。还有稀有的红茶茶包呢。 我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些,到处走走看看,最后在收藏着日式茶杯的玻璃柜前停下了脚步。 「…………」 这是个乍看之下形状歪七扭八,以白色为底,上面有红褐色图样的茶杯。它非常朴素,一点也不花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它很棒。 我伫立原地,一直盯着它看。 「……你喜欢这个吗?」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一回头,只见面带温和笑容的福尔摩斯先生。 「啊,没有……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觉得这好像很不错。」 我因为紧张,不禁提高了声调。 这、这个人,近看更帅了。 他的头发飘逸,身材高姚,腿很长,更重要的是非常有气质。 看见我视线游移不定,他再次露出温柔的笑容: 「这样啊,那请你慢慢看啰。」 他只说了这句话,就转过身。在这一瞬间,我忍不住大声喊道:「请、请问一下!」 「什么事?」福尔摩斯先生转过头来。 我想把纸袋递给他说:『我希望你帮我鉴定一下这个。』可是我发不出声音。 「呃……请问你为什么会被称为『福尔摩斯』呢?」 听见我用尖锐的声音提出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他睁大了双眼。 「是、是因为你像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样,无所不知吗?」 我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继续滔滔不绝地说。 于是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弧线,看起来相当愉快。 「……这个嘛。你是大木高中的学生,但你不是关西人,而是关东人。你搬来京都大概只有半年左右吧。你会来这间店,是因为你有东西想要请我们鉴定;可是那样东西并不是你的——我大概可以看出这些。」 「好、好厉害。」 听见他说中这么多事实,我不禁瞠目结舌。 「这么简单的事,任谁都看得出来喔。你现在身上穿的就是大木高中的制服,说话的腔调也是关东腔。」 我这才惊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我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外套和格子裙。 没错,我现在穿着制服。我真是笨得可以。 「可、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搬来这里才半年呢?」 「这就是凭直觉了。因为你看起来不像刚搬来的样子,但也不像已经很熟悉这里。这么一来,我想你应该是去年暑假搬来的吧。」 一点都没错,我就是在去年暑假结束之后,转进现在这间高中的。 现在是三月,的确差不多半年。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想请你鉴定的东西不是我自己的呢?」 「因为高中生不可能有需要拿来这里鉴定的东西呀。既然如此,会推测那应该是你祖父或祖母的东西,也是理所当然的。更重要的是,正因为那不是你的东西,所以你才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拿出来鉴定——我有说错吗?」 我哑口无言。 ……尽管他说『任谁都看得出来』,但一般人真的看得出这些吗? 不,不可能。 或许这就是他被称为「福尔摩斯」的原因吧。 「不过,你现在因为缺钱,陷入了两难的状态。所以你没有得到对方同意,就把东西擅自拿出来了——大致上是这样吧。」 我的心头猛然一震。 「你、你怎么——」 你怎么知道?—我没能把话说完。 「要是你已经得到对方同意,就不会这么犹豫了,不是吗?」 我觉得喉咙彷佛被插了一把刀似地,顿时无法呼吸。 「你的犹豫正好说明了你并不是会随意变卖家人物品的孩子,然而你却这么做了。也就是说,你现在有某种原因急需用钱——我说的没错吧?」 我惊讶得张口结舌,连眼睛都忘了眨。 看见因为过度惊讶而愣住的我,在一旁听我们说话的上田先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喂,清贵,人家吓到了啦。我不是叫你不要这样了吗?所以我才说你真的是『福尔摩斯』咩。」 从上田先生的话里听来,他的本名似乎叫清贵。这个年轻老板露出苦笑。 「啊,对不起,一不小心……」 他垂下眉毛,满脸抱歉。我摇摇头道:「没、没关系。」 即使如此,我的心脏还是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顺带一提,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并不是因为『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关系,这只是单纯的绰号而已。」 「……所、所以,不是因为你什么都知道,所以才有『福 尔摩斯』这个绰号吗?」 「不,那是因为我姓『家头』,所以才被叫做福尔摩斯。」 他指着别在胸口的名牌这么说,我顿时呆住。 家头? 所以叫※『福尔摩斯』……(译注:日文中「福尔摩斯」发音为「ホームズ」,「家(home)」的外来语发音为「ホーム」,「头」可发音为「ズ」。) 「……喔,原来如此。」 感觉突然变得有点没意思了。 这时,美惠子小姐激动地探出身子。 「才不只这样哩,小贵很厉害喔。他今年春天就是※京大的研究生了哩。」 (译注:京都大学,学术排名世界第三十二位、化学世界第九强。) 京大的研究生? 他果然是学生。而且竟然是京大…… 「好、好厉害喔。」 我打从心底钦佩地说,于是福尔摩斯——清贵先生愉悦地扬起了嘴角。 「我最厉害的才不是这个呢。」 「咦?」 「我一直向往着京大,家祖父和家父都是京大毕业的。」 「哇。」 「可是我没有应届考上京大,因为我一天到晚都在和家祖父玩。」 ……咦?他刚刚是说「一天到晚都在和家祖父玩」吗? 不,一定是我听错了吧?哪有人会和祖父玩成这样的。 也就是说,福尔摩斯先生当初很努力地重考,最后顺利进入了京大吗?这的确是件厉害的事呢。换作是我,我一定不会重考,而会直接进入与自己能力相符的学校,并满足于现状吧。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所以我进入京都府大就读。」福尔摩斯先生竖起了食指。 「什么?京都府大?」 「是的,是『府大』。但是到了春天,我就要进入京大研究所了喔。如果我就这样毕业的话,你觉得我最后的学历会是什么呢?」 「呃,应该就是京都大学研究所毕业吧?」 「没错。京大在研究所里其实算是入学相对简单的喔,这是一条从府大到京大的快捷方式。你不觉得这个方法很聪明吗?」 听见他眼睛发亮地这么说,我的表情僵硬。 总、总觉得,好像有点投机取巧。 「……啊,你现在该不会觉得我很投机取巧吧?」 「没、没有。」 好可怕!这个人果然是福尔摩斯! 我再度几乎冒出冷汗。 「你叫什么名字?」 「真城葵。」 「这名字真好听。你的名字是你祖父或祖母取的吗?」 「啊,是的。」 「原来如此。葵小姐,你们一家是搬来你祖父母家里住对吧?」 「没、没错。」 「你住在左京区吗?」 「没、没错。」 「是离下鸭神社很近的地方?」 「是、是的,没错。你为什么知道?」 看见我瞪大双眼,上田先生和美惠子小姐笑了出来。 「为什么呢?」 「对啊,那是因为啊——」 「说到『葵』啊——」 他们三个人哈哈大笑,而我却一头雾水。 看见我不解的表情,福尔摩斯先生稍微正色,将视线缓缓移向我。 「……葵小姐,我们不能收购未成年人的东西,除非有监护人陪同或是正式的委托书。」 听他这么说,我的双肩垂了下来。一方面觉得遗憾,另一方面也觉得松了一口气。 我的心情简直像作案之前就被逮到的凶手。 「不过,如果只是鉴定的话,我很乐意服务。若你不介意,可以让我看看你带来的东西吗?既然是你带来的东西,说不定很不错呢。」 他对我微笑着说,我睁大眼「咦?」了一声。 (既然是我带来的东西,说不定很不错?这是什么意思?) 「我去泡咖啡吧,你可以喝吗?」 「啊,是。如果有砂糖和牛奶的话……」 「那我就泡咖啡欧蕾吧。请在沙发上坐一下。」 我注视着他笑盈盈地往里面走的背影,在接待区的沙发轻轻坐下。 「小葵,你是从哪里来的哩?东京吗?」 美惠子小姐兴致勃勃地探出身体对我问道,我摇摇头。 「啊,不是。我住在埼玉的大宫。」 「是因为调职才搬来这里吗?」 「是的。祖父前年过世之后,祖母就自己一个人住,所以我们想趁这个机会搬来跟她一起住。后来父亲总算申请调职成功,所以我们就在去年夏天搬来这里了。」 「已经习惯这里了吗?」 「……是。」 就在我轻轻颔首时,一阵咖啡香飘进了鼻子里。 我一抬头,就看见福尔摩斯先生端着托盘的身影。 「请用。我们店里都会像这样招待客人喝点东西。这也是我个人的兴趣。」 他说,并将一个陶杯放在我的面前。 一杯看起来相当好喝的咖啡欧蕾映入眼帘。 「你是去年夏天搬来的,去年夏天应该很热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在我对面坐下。 「是很热没错,但埼玉其实也差不多。反而是冬天冷得让我吓一跳。」 我轻轻拿起杯子,啜饮了一口。 三月是个温差极大的季节。 福尔摩斯先生替我泡的咖啡欧蕾,让我本来有点冷的身体慢慢暖和了起来。 「说得也是哩。冬天的京都真是不得了,让人打从骨子里发寒。」 「对啊,我每次从大阪来这里,都会冷得吓一跳哩。」美惠子小姐说完后,上田先生也接着这么说。 看来上田先生是大阪人。 「下鸭在北边,应该更冷吧。」 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这么说。 话说回来,福尔摩斯先生说的是标准语耶。他本来是哪里人呢? 「喔,我一直住在京都唷。可能因为是敬语,所以听不太出来吧。」 他彷佛听见我的心声似地回答,让我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喷了出来。 这、这个人到底可以看穿多少事情啊! 「福尔摩斯,我不是叫你不要这样了吗?会吓到小葵的。」 「是、是啊。请问你平常都这样吗?」 「没有,平常我会更注意,提醒自己不要说出口。今天不知道是为什么呢?」他歪着头疑惑地说。 提醒自己不要说出口,意思是他平常也这么敏锐啰?有能力鉴定古董的人都这样吗? 「……葵小姐,我可以看看你带来的东西吗?」 他朝我伸出手,我点点头,把纸袋交给他。 「是什么呢?」「里面有两个东西呢。」上田先生和美惠子小姐也眼睛发亮地探头。 总觉得有点坐立不安。 「是挂轴呢。」 福尔摩斯先生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挂轴。他轻轻打开后,睁大了眼睛说:「这是……」 挂轴里是一幅充满力道的达摩图。 画里的线条像是水墨画,达摩瞪大的双眼令人印象深刻。 「……这是白隐慧鹤的禅画。真是太惊人了,这是真迹。」 他的口吻虽然很冷静,但双眼散发出的光芒,将他的兴奋表露无遗。 「我不知道白隐慧鹤,不过我好像在哪看过这幅达摩图哩。哇,这是真迹呀。」 美惠子小姐欣 喜地问道,他点点头。 「白隐慧鹤是江户中期的禅僧,有『临济宗中兴之祖』之称。」 「临济宗中兴……?」 「临济宗是禅宗的教派之一,而所谓的『中兴』,就是『将曾经衰败或断绝的事物再次复兴』的意思。也就是说,他是让禅宗再次复兴的大功臣。」 「喔,原来如此。」 「白隐把禅宗的教义解释得非常清楚,后来被誉为中兴之祖。就像世间传颂的『骏河有过人者二,一为富士之山,二为※原之白隐』,他是位与富士山齐名的高僧呢。」(译注:原是白隐出身的地名。)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完后,又将视线转向挂轴。 「哎呀,实在是太令人讶异了。而且这幅达摩图保存得很完整,真是太棒了。」 「欸,福尔摩斯。这个可以卖多少哩?」 上田先生探出头来,毫不掩饰地问。 「这个嘛……」他眯起眼睛。 「大概两百五十万左右吧。」 「两、两百?」我不由得尖声说。 这幅画竟然这么值钱?我本来还觉得能卖到几万圆就很好了呢。 听见这个出乎意料的金额,我的心脏狂跳不已。 我竟然把这么不得了的东西随随便便装在纸袋里带来。 「另外一样东西,也请让我看一下吧。」 福尔摩斯先生完全无视我的惊慌,一脸开心地把手伸进纸袋里。 「啊,另一个应该也是同一个人的画作。但不是达摩就是了。」 「真令人期待呢。」他一摊开挂轴,便突然停下了动作。 「哇,这一幅是婴儿的画像啊。真是可爱哩。」 「咦,白隐竟然也会画这种画啊。」 相对于愉快地谈论的两人,福尔摩斯先生却不发一语,只是睁大双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脸色看起来甚至有点苍白。 「怎么了,福尔摩斯?」 「啊,没事。我虽然看过……白隐画的幼儿图,但是这幅婴儿图,我倒是第一次看见。」 福尔摩斯先生拿着挂轴的手在微微颤抖。 「怎么哩,这是一幅不得了的作品吗?」 「……是啊。该怎么说呢,我没有办法替它估价。」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轻声这么说,我忍不住疑惑地「咦?」了一声。 没办法估价?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抬起头来,望向张口结舌的我。 「……葵小姐,这幅挂轴是谁的东西?」 「那……是我过世祖父的收藏。他很喜欢古老的艺术品,所以从各处搜集而来。」 「这样啊。请恕我问一个非常失礼的问题,葵小姐,你缺钱到不惜把祖父的遗物拿出来变卖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他看着我的眼睛,温柔地问道,然而我却没有办法直视他,反而垂下视线。 「……我需要新干线的车资。我无论如何都想回埼玉一趟。」 「对嘛,毕竟快要放春假了,你想去找朋友对吧。可是,这不是只要拜托妈妈就好了吗?」美惠子小姐对我说。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竖起食指,放在嘴巴前面,示意她现在先不要讲话。看见他的动作,美惠子小姐赶紧闭上嘴,耸了耸肩。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再次温柔地问我。我低着头,咬着下唇。 过了半晌。 「因为……」 就在我开口的同时,眼泪也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上、上个月,我的男朋友,跟我提了分手。」 听我坦白地这么说,美惠子小姐和上田先生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我、我当时只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们是远距离,很难有机会见面,感情变淡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很难过……」 我和男朋友从国中时代就开始交往。 我们进入了同一所高中,我一直相信自己和他会永远在一起。 没想到后来我必须搬到京都…… 『现在这时代,网络那么发达,远距离根本不是问题。我一定会考上京都的大学的!』 在我们分开的时候,他这么对我说。 然而渐渐地,他却愈来愈少和我联络。 『……抱歉,我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最后他向我提出分手。 其实我早就有预感了。虽然很难过,但当时我觉得这也无可奈何…… 我们变成远距离,是因为我家里的因素,所以我一直觉得很抱歉。 即使如此…… 「可是,他好像马上就和另一个女孩子交往了。对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前几天才知道这件事。」 没错,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一直这么以为。 我上高中没多久,就跟她变得很熟。我们形影不离,我一直觉得她是最棒的朋友。 『葵和男友好配喔。我会帮你监视他,不让他劈腿,你就安心地去京都吧。』当初她明明这么对我说…… 是不是我前脚一走,她后脚就马上去接近他了呢? 得知我要搬家之后,她是不是很高兴呢? 我的男朋友竟然和我最要好的朋友交往——这件事让我不甘、痛苦又难受。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想要立刻回去埼玉。 「这样啊,然后你就想立刻飞奔回去。」 他点点头说,美惠子小姐也一脸怜悯似地眯起眼睛。 「可是,你回去之后要做什么哩?」 听她这么问,我不禁语塞。 她说的没错。就算我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无数次。 「……我、我想确认一下。而且我有好多话想对他们说!我想对他们两个说:『你们太过分了!我无法原谅你们!』因为他们真的很过分!太过分了!」 我一直压抑在心里的情绪顿时溃堤,一口气爆发。 因为不想让家人担心,所以我不曾在家里哭泣。 因为在学校也还没交到可以谈心的朋友。 ……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忍耐着。 其实我早就想放声大哭了。 我趴在桌上,纵声大哭。这时,一只大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 「……葵小姐,请看看你带来的这幅画里的婴儿。」 听见他这么说,我尽管继续呜咽,但仍缓缓抬起了头。 那是一幅用圆滑曲线勾勒出的婴儿画像。 画里的婴儿大概在睡觉吧,但看起来嘴角似乎挂着微笑。 「你知道白隐这个人吗?」 他温柔地问道,我摇摇头。 我只是觉得这幅画好像很不错,所以就把它带来这里,对作者一无所知。 「我刚才也说过,白隐是与富士山齐名的高僧。但是他也曾经名誉扫地。」 「……咦?」 「当白隐住在沼津的松荫寺时,发生了一起事件:某个※檀家的女儿怀孕了,父亲逼问她孩子的爸爸是谁,她说不出口。这时她忽然想起父亲平常很崇敬白隐,于是便谎称小孩是白隐的。她大概以为只要搬出白隐的名字,事情就可以平息了吧。(译注:隶属于某一寺院,定期布施的俗家。) 然而这个女孩的父亲勃然大怒,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去找白隐说:『你这个不检点的臭和尚,竟敢让我女儿怀孕。这孩子你自己养!』便把婴儿硬塞给白隐。」 「咦……那白隐先生的反应呢?」 「面对这个莫须有的罪名,白隐没有半句辩解,就收留了这个孩子。 之后,他就算被人骂『酒肉和尚』,还是为了养育这个孩子而到处拜托别人分他母奶。最后再也忍受不了的,是这个孩子的亲生母亲。 她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向父亲坦承了一切。据说得知事实真相后,这个父亲大受冲击,立刻去找白隐,向他谢罪。 这时,白隐只说了:『喔,这样啊。原来这孩子也有父亲啊。』便把婴儿还给他们,完全未对女孩和父亲语出责难。 你觉得白隐对这件事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被这样询问,完全说不出话来。 白隐遭到背叛、遭到陷害、遭到辱骂,却没有道出一句辩解,只是努力地养育孩子,最后还把孩子还给前来谢罪的父亲。 他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说不定他其实很生气,认为对方太过自私。 「我在猜,他的心情会不会都呈现在这幅画里面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用非常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婴儿图。 画中的婴儿睡得非常香甜,只让人觉得他好可爱…… 「……」 我再次落下了斗大的泪滴。 白隐不管遭到什么样的打击,都能够坦然接受,而且用爱包容吧。 就算被迫接受什么,或者被夺走什么。 我对始终在心里埋怨着『我好怨恨、我绝对无法原谅他们、他们太过分了』的自己感到羞愧。 我竟然试图把祖父这么棒的宝物卖掉,只为了去臭骂他们一顿,我对自己感到羞愧。 ……可是,即使如此,我的心里还是一样痛苦。 我难过得无以言表。 眼泪停不下来。 「葵小姐,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在这里工作呢?」 听见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我「咦?」了一声,狐疑地抬起头。 「你有一双慧眼。要不要考虑自己脚踏实地工作、赚取交通费,而不是偷偷变卖家人的宝物呢?」 「可、可是……」 「等你存够旅费之后,假如你还是像现在一样,无论如何都想回去埼玉一趟,那你再回去彻底做个了结也很好啊。」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看着他的表情,一股温热的感觉涌上心头。 ——没错。 一直以来,我满心只想立刻回去,亲自确认,向他们吐露怨气。 所以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个闲工夫打工,现在立刻就需要钱。 在冲动的驱使下采取的行动,往往会出现许多疏漏。 我曾经听人说过,人生接下来该走的路,有时会像被安排好似地出现在眼前。 我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我想在这里,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人身边学习。 「好的……请多多指教。」 我向他鞠躬,上田先生和美惠子小姐开心地拍手。 「太好了,其实我一直在找人帮忙呢。」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温柔的微笑。 「——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以后还请多多照顾了。」 我把白隐的挂轴装进袋里,深深鞠躬。 「彼此彼此,以后请多多指教。」 福尔摩斯先生也对我行礼。 「那么我就先离开了。」就在我准备走出店门的时候,我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请问一下,你为什么说我有『慧眼』呢?而且你为什么连我住的地方都知道呢?」 我提出了这个疑惑已久的问题,福尔摩斯先生笑了出来。 「葵小姐,你刚才伫立在玻璃柜前看得出神的日式茶杯,叫做『志野茶碗』。那是我祖父的宝物之一。」 「志野茶碗?」 「它是桃山时代的国宝,人们都说它是假如遗失,就再也做不出第二个的名品。如果要替它估价,大概是六千万左右吧。」 「六、六千万?那么昂贵的东西,放在这里没关系吗?」 「这是秘密。」 福尔摩斯先生竖起食指放在嘴前,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 「可是我刚才看到那幅富士山的画也很感动耶。那不是膺品吗?」 「喔,那是一种叫做『复制画』的复制品,大观自己曾说过:『我希望能让更多人看见我的作品』,并努力地推广复制画,甚至把他使用过的墨宝分送出去呢。 既然是连画家本人都认可的画,就算不是真品,也必定是充满魄力的复制画。我认为你因为看见那幅画而感动,也是你有一双慧眼的证明。」 「原、原来是这样啊。那么,请问你又为什么知道我住在哪里呢?」 「喔,这个嘛……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开心地笑了起来。 ——很快就会知道? 我一头雾水,再次向他道谢之后,便离开了店里。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三条商店街的遮雨棚在明亮的灯光下,展现出与白天各异其趣的热闹气氛。 好,回家吧…… 接着,未来就在这里努力打工吧。 我的命运或许就从今天开始改变。 在乍暖还寒的春天,我的心中浮现这种奇妙的预感。 第一章『愿于樱花下……』 『葵小姐,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在这里工作呢?』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上的古董店『藏』,有一位不可思议的青年。 自从人称『福尔摩斯』的家头清贵先生邀我来这里打工,已经过了三个星期。 「我出门啰——」 四月上旬的某个星期六。 我仔细整理好头发之后,便冲下楼梯,跑向玄关。 「喂,葵,下楼梯不要用跑的!」 妈妈从客厅探出头来喊道,我简单回了句:「好——」接着套上球鞋。 「你今天有打工?」 「嗯。」 「但你现在出门不会太早了吗?」 妈妈看着时钟问道。 「我今天想骑脚踏车绕一下远路。那我走啰。」 我冲出玄关,跨上停在门口的脚踏车。 在我踩下踏板的瞬间,一股轻柔的风便抚上脸颊。 那是夹杂着新绿香气的温暖春风。 (啊,好舒服喔。) 夏天热得要人命,现在这个季节最棒了。 我轻快地踩着脚踏车,沿著名叫下鸭本通的纵向道路往南骑。 过了今出川通这条路之后,『下鸭本通』的名字就变成『河原町通』。只要沿着这条河原町通一直往南走,就能抵达我打工的寺町三条。 我平常都是沿着这条路直走,但今天则是在今出川通左转(往东),往鸭川前进。 『鸭川』是由高野川和贺茂川这两条河汇集而成,沿着今出川通,便能将河流汇集处的风景尽收眼底。 似乎是因为贺茂川和高野川交会,汉字写法就变成了『鸭川』。(译注:日文「贺茂」与「鸭」同音。) 据说这个河流汇集处是所谓的※『能量景点』。(编注:具有「气」这类目不能视的能量之旅游景点,相传有治愈病痛的力量。) 我在前往打工的途中特地绕远路……并不是为了看河川汇集的『能量景点』,而是为了目睹河畔一整排盛开的樱花。 「哇,果然超漂亮!」 我骑着脚踏车前进,忍不住喊出声。 京都现在正是樱花时节。在炫目的阳光下,鸭川波光粼粼,樱花的花瓣漫天飞舞。真是名符其实的绝景。 相信一定有许多人为了这幅美景远道而来吧。我能骑着脚踏车,轻轻松松地到这里赏花,也许是件奢侈的事。 我骑下河滨,继续往南边前进。我用眼角余光看着鸭川,在樱花树下踩着踏板。 真是太美好了。但假如河畔没有那些卿卿我我的情侣,就更美好了。 看见那些甜甜蜜蜜的情侣,我忽然想起前男友。 同时,我的胸口感到一阵刺痛。 我在脑海中想象着前男友和我最要好的朋友紧靠在一起的模样,心中隐隐作痛。 这样下去不行。被他提分手、挚友又和他交往的事实太过残酷,使得悲伤的情绪一直在我心中回荡,不停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可是他们两人在交往的事,我其实是听别人转述的。 也许一切都只是谣言。说不定是哪里弄错了。我好想现在就去埼玉,弄清楚真相。 (不行不行,现在想这个也没用。) 我摇摇头,把脸抬起来。 樱花的花瓣随风飞舞。 那美不胜收的景致,稍稍疗愈了我彷佛被千刀万剐的心。 总之我现在只要专心打工存钱就好。 我已经决定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就好。 我握紧龙头,踩下踏板。 就这样骑了大约十五分钟吧? 我确认自己抵达了『御池通』,于是从河滨骑上马路。往西骑了一会儿,就看见了京都市政府。那是一栋石造的西式建筑,完全看不出是市政府。据说它建造于昭和初期,却散发着明治大正时代的浪漫怀旧气氛及厚重感。 (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市政府的时候,还吓了一跳呢。真不愧是京都,很多方面都很不得了。)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把脚踏车停在御池的脚踏车停车场,走向三条商店街。现在是上午十点五十分,打工的时间是从十一点开始。 看来我应该不会迟到了。 2 「早安。」 我一如往常地在店门口调整呼吸之后,打开了那扇古色古香的门。 门上的挂门风铃响起,同时,我也看见坐在柜台的两名男子。 「早安,葵小姐。」 其中一位是邀请我来这里打工的福尔摩斯先生,也就是家头清贵先生。而另外一位是…… 「早安,葵小姐。」 福尔摩斯先生的父亲,家头武史先生。 他的身材纤瘦,戴着眼镜,身上穿着背心,温柔的微笑和福尔摩斯先生如出一辙。 「今天也请多多指教。」 我向他们鞠躬。 我在这里打工一阵子,总算渐渐了解这间店的一些事情。 我本来以为那天邀请我来打工的福尔摩斯先生是『年轻老板』,但其实这间店真正的老板是福尔摩斯先生的祖父。 然而据说这位祖父是有传说中的鉴定师之称的『国家级鉴定师』,一天到晚在日本各地、甚至世界飞来飞去。 真正的老板不在的期间,福尔摩斯先生和父亲便在本业之余轮流管理这间店。 父亲的本业——我朝他的手边看了一眼。 他的右手拿着钢笔,正在稿纸上撰写文章——没错,父亲的本业是作家。据说他主要写的是历史小说和专栏文章。 就像现在这样,当他在顾店的时候,总是一边写文章。 (啊,顺带一提,福尔摩斯先生的本业当然是学生。) 「葵小姐一来,店里好像就变得更明亮了呢。毕竟我们家都是男的嘛。」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父亲抬起头,露出温柔的微笑。 「没有啦……」 我有些难为情,赶紧穿上围裙。 根据熟客的说法,家头家好像没有女性。 这间店的老板——也就是祖父,据说是个放荡不羁的人,很早以前就离婚了,目前单身。 父亲的太太,也就是福尔摩斯先生的妈妈,在福尔摩斯先生两岁的时候就病逝了。 所以家头家全都是男性。 由于这间店是由相同姓氏的三个人轮流管理,所以大家都称呼祖父为「老板」,称呼父亲为「店长」,称呼福尔摩斯先生为「清贵」或是「福尔摩斯」,以作为区别。 (话说回来,家头父子都在店里,还真是稀奇呢。) 因为这间店平常都只有福尔摩斯先生或是店长其中一个人在。 「喔,我等一下就要出门了,所以今天请家父代替我顾店。」 福尔摩斯先生望着我,露出微笑。 我惊讶得倒抽一口气,不小心呛到,咳个不停。 「我、我已经说过了,请你不要再这样读别人的心。」 「啊,对不起。因为你一副新奇的样子轮流看着我们两个嘛。」 福尔摩斯先生拥有超乎常人的观察力。他并不是真的会读心术,而是能够透过别人不经意的小动作和行为举止,推测出许多事情。 「什么『读心』,葵小姐说话总是那么夸张。」 看见他满脸愉快地轻笑,我的表情顿时僵住。 对好几次都被猜中心里在想什么的我来说,感觉他真的就像会读别人的心。这绝对不夸张。 ……听见别人响应自己的心声,对心脏真的很不好。 「对了,葵小姐。请你来二楼一下。」 福尔摩斯先生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站了起来,害我吓一跳。 「喔,好的。」 福尔摩斯先生每次要我上二楼—— 就一定是要让我看『某个东西』。 我带着紧张的心情,和他一起爬上店里的楼梯。 楼梯的前方有一扇门,他把挂在腰间的一串钥匙取下,打开门锁。门内是一个没什么装潢的小房间,房里只有一扇小窗户及抽风机。· 可以看见架子上堆满了商品和盒子。 二楼的房间,正是名符其实的『仓库』。 福尔摩斯先生就这样穿越仓库,走到最后面的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 这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锁头。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看不出来的暗锁。房门旁的墙上,有一个假装成插座的盖子;打开盖子,里面露出一个像计算器的数字键盘。 那就是所谓的电子密码锁。 福尔摩斯先生熟练地输入密码,接着把锁头以及其他的锁全部打开。 乍看之下,这里就像是仓库中的一个普通小房间,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感觉完全是严加戒备的状态。 房门总算开启了。 房里有空调,但没有窗户。 在灯亮起的同时,一个清爽的小房间映入眼帘。 房间的中央有张桌子,桌上放着某样用布盖着的东西。 「这是昨天家祖父带回来的东西……」 福尔摩斯先生迅速地戴上白手套,将布掀开。 那是一个包着包袱巾,高约五十公分的盒子。他利落地打开包袱巾,只见包袱里有个简单的木盒。 他掀开木盒的盖子,里面露出一个高约四十公分的壶。 这个壶从上方画出一道和缓而圆润的曲线,中间到下方则是长长的斜线,最后在底部缩起。 在它纯白的底色上,有以钴蓝绘制的图样,笔触细致得令人震慑。 「哇。」 这图样大概是葡萄吧?就连叶子的末端都画得细腻精致。 「……总觉得,好惊人喔。」 我真是缺乏词汇。只是也真的想不出其他形容词了。 「这是中国元朝一种名叫『青花瓷』的瓷器。」 「瓷器和陶器不一样吗?」 「瓷器和陶器很像,而且没有严格的区分,但一般而言,瓷器通常是白底,能透光,轻敲时会发出类似金属的声响。」 「哇,这是真品吗?」 「是啊,京都的百货公司马上就要举办展览会,所以从外国借了这个瓷器。在正式展览之前,他们请我祖父鉴定。」 「所以是百货公司委托老板鉴定的啰?」 「是的。虽然这是百货公司从外国借来的,但万一展出了膺品,百货公司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 身为「国家级鉴定师」的老板,有时会接受这种鉴定委托;于是像我这种庶民平常不可能近距离接触的艺术品,就会出现在这里。 当这种逸品出现在店里时,福尔摩斯先生一定会让我看。 「这种钴蓝是从伊斯兰文化圈传来的,真的是极为美丽的深蓝色呢。」 「对啊,这个蓝色真的好美。」 「这个壶的形状匀称,看起来十分协调。线条很美,连边缘部分都毫不马虎,极为完美。最重要的是这图样,真是美得震慑人心。」 他陶醉地眯起眼睛,热切地诉说,彷佛那是他的收藏品似的。 他真的很爱古董艺术品呢——我忍不住微笑。 不过,我也可以理解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会如此热切。 因为就连我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它的精美。只不过我这种庸俗的庶民,最好奇的就是…… 「这个大概多少钱啊?」 「这个嘛……以前新闻曾经报导过,在国外的拍卖会上,元青花的得标价是三十二亿。」 「三、三十二亿?这个?」 「虽然不是同一个,但我想价值应该相差不大吧。」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眯起双眼。 「哇……」 这实在与我的世界相差太远,我有点跟不上。 正如同有人醉心于宝石或金钱,也有人沉迷于古董艺术品啊。 我那热衷于收集古董艺术品的祖父,也是其中之一吧。 「……福尔摩斯先生,假如你家财万贯,你也会想砸大钱买下这个壶吗?」 「不会。」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不假思索地这么回答,我惊讶地抬起头。 「咦,这样吗?可是你不是很爱古董艺术品吗?」 「对,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并不想『买下』它们。像现在这样,能有机会欣赏这么棒的作品就够了。我想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多看一些美丽的艺术品;为此,不管到世界的哪个角落我都愿意。但是我并不会想拥有它们,只要能亲眼看见它们,将那份美好留在心中、记忆里,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福尔摩斯先生将手放在胸口,温柔地笑着说。 「原来如此。」 我有一点意外,不过也还算能理解。 在感到意外的同时,也觉得这果然像福尔摩斯先生会说的话。 「其实不仅壶或挂轴,我也很喜欢寺院、神社,还有外国的城堡、塔等等,这些建筑物当然不可能买下来,也不能放在家里当装饰品吧?」 他露出调皮的笑容,我也轻轻笑了出来:「说得也是呢。」 「百货公司的工作人员等一下就会来把它拿走了,在那之前能让葵小姐也看过它,真是太好了。」 他再次把木盒的盖子盖上,用包袱巾仔细地包起来。 我们一起走出房间后,我望着正在锁门的福尔摩斯先生。 ……虽然戒备是很森严没错,可是把三十二亿放在这样的地方,真的没关系吗? 也许是我穷操心,但还是觉得有点不安。 「不要紧的。我们店里的保全设施,比葵小姐想象得还完备呢。」 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钥匙这么说,我又再次咳了几声。 「被、被人看穿心思,真的对心脏很不好耶。」 看见我僵硬的表情,福尔摩斯先生开心地笑了。 我们一走下楼梯,便看见熟客上田先生正坐在接待区的沙发上。 「喔——是福尔摩斯和小葵!」 上田先生一看见我们,就笑容满面地向我们挥手。 「上田先生,欢迎光临。你是来找家父的吗?」 听说他是店长从大学时代相交至今的朋友。 也就是说,他也是京大毕业的。 在大阪从事经营顾问的他,因为受到家头家的影响,也开始对古董艺术品产生兴趣,只要一找到看起来不错的东西,就会拿来『藏』鉴定。 「对啊,我今天买了他的新书,所以想来给他签名。」 上田先生从包包里拿出一本名叫《后宫》的书。 我一看见那本书,就忍不住探出身子: 「哇,那就是店长写的书吗?我问过很多次他写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书,可是他都不回答我。」 我看见封面上『伊集院武史』这个笔名,感到十分雀跃。 「原来店长的笔名是『伊集院武史』啊,好好听喔。」 这时候店长像是招架不住似地,用手扶着额头。 「唉,葵小姐,有关我的作品一切,你可以全都忘记没关系。」 「咦?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小葵,这家伙很容易害臊啦。没关系,这本书送你,你慢慢读呗。」 「好高兴喔!上田先生,谢谢你。」 我接过书,把它搂在怀里。 「……那本书非常艰涩,我不太推荐唷。」 店长移开视线,这么说道。他的脸颊有些泛红,看起有点可爱。 「你已经是资深作家了,也差不多该习惯了吧?」 上田先生莫可奈何地耸耸肩,而店长则把头别了过去。 「像你这种粗神经的大阪男人,是不会了解的。」 「哼,你才是装模作样的东京人。身上明明流着关西的血液,却把灵魂出卖给东京。」 没错,店长虽然出生于京都,但却是在东京长大的。 老板在店长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当时工作繁忙的老板没办法独自养育孩子,所以让店长暂时寄住在东京的亲戚家。 听说店长直到上大学才回到京都。 所以店长说话的腔调是标准语。 福尔摩斯先生之所以会用标准语说话,或许就是受到他的父亲——店长的影响吧。 (顺带一提,这些信息全都是上田先生告诉我的。) 「我去泡咖啡喔。」福尔摩斯先生走向后面的茶水间。 「谢啦。另外,我还有个东西想要让福尔摩斯看看。等你泡完咖啡再麻烦一下啰。」 「好的,我已经猜到了。」 福尔摩斯先生笑了笑,便走进茶水间。 「什么嘛,你早就知道了吗?你果然是『福尔摩斯』耶。」 上田先生缩起肩膀,笑着望向我。 「小葵,你知道吗?帮清贵取『福尔摩斯』这个绰号的,就是我喔。」 「……咦?可是,那不是因为他姓家头,所以才叫『福尔摩斯』的吗?」 「那是那家伙对外的说词,其实不是那样的。」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当时清贵好像还是小学低年级吧。他每次来我家玩,都说他想玩猜谜游戏,叫我出题给他猜。」 「啊——小孩子常有这种要求呢。」 我亲戚的小孩也是,每次见面都会要求要玩猜谜游戏或文字接龙,没完没了。 「是不是?可是那家伙太聪明了,我一出题,他就立刻答对。不管我出了几道题目,他都一直说『下一题、下一题』,实在很烦。最后我已经不耐烦了,所以随便问他:『那我问你,我家的楼梯有几阶?』没想到他立刻回答:『十五阶。』我吓了一跳,问他:『你刚刚是随便回答的吧?』他说:『不是,我爬过一次就记得了。』 后来我去数了一次,结果真的是十五阶哩。小葵,你知道你家的楼梯有几阶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瞬时语塞。 ……这么说来,我每天爬上爬下的自己家里的楼梯有几阶……我竟然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 「我就说呗?你不用露出那种表情啦,一般人是这样的。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清贵这家伙,简直就是福尔摩斯』。」 「……可是,为什么这样就是『福尔摩斯』呢?」 我疑惑地问道。这时店长笑了出来: 「大家认为夏洛克·福尔摩斯就是这样的人啊。他是一个只要看一眼楼梯,就能把阶梯数输入头脑里的人。」 「原、原来如此。好厉害喔。」 我打从心底感到佩服。 「那种能力是与生倶来的唷。假如大家一起看着同一个东西,绝大部分的人都忽略的地方,清贵也会将它们当作信息,全都收集起来,在头脑里进行处理。」 「所以他才有能力进行鉴定啊。老板也是这样的人吗?」 「我……有点不一样,不过也是有分辨真伪的能力啦。」 「你就没办法鉴定了。」 上田先生立刻这么说,店长露出一个近似挖苦的微笑。 「帮不上你的忙,真是抱歉。」 「没有啦,没关系啦。」他们两人故意嘲笑着对方。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 「你们两个感情好是没关系啦,但是葵小姐很困扰呢。」 伴随着咖啡的香味,福尔摩斯先生回来了。 四个陶制的杯子,其中一杯是咖啡欧蕾。那是我的。 「谢谢。」 好好喝。我真的很喜欢福尔摩斯先生帮我泡的咖啡欧蕾。 「谢啦。对了,我想要你帮我看的是这个。」 上田先生喝下一大口咖啡后,便忙着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盒子。 「这是我客户老板家的东西。我看到的时候,觉得它大有来头,所以就把它借出来了。」 「我知道了。那么请让我鉴定一下吧。」 福尔摩斯先生戴上白手套,轻轻打开盒子。 盒子里是一个小型的瓷壶,底是白色的,上面绘有蓝色的图样。 「……这是……」 「这是青花瓷吧?该不会是元青花呗?」 「该怎么说呢……真是无巧不巧。」 福尔摩斯先生开心地眯起眼睛,接着把视线转向我。 「葵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咦?」突然被问到,我有点疑惑地望向这个壶。 (……这和我们刚才在楼上看到的,是同一种东西吧?) 我屏住气息,聚精会神地端详。 假如这个和我刚才在楼上看到的东西具有相同的价值……那么相较之下,它的蓝色并不漂亮。 刚才看见的是很深的蓝,是非常美丽的钴蓝,但这毫无疑问只是「蓝」而已。 更重要的是壶上的图样。刚才在二楼看见的图样极为细腻,连叶子的末端都彷佛有神经般,描绘得非常仔细。然而这个壶却欠缺了那种紧致感。 除了图案,形状也是一样。这个壶上半部的边缘部分,有一点歪斜的感觉。我能理解这个壶整体来说可能是想模仿二楼的壶,但是却不可避免地显露了一些缺点。 刚才在楼上看到的壶,具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势。 相较之下,就算盯着这个壶,也没有任何感觉。老实说,这实在太粗制滥造了。 「……呃,我觉得这是膺品。」 听见我脱口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也点点头。「你说的没错。」 上田先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着,小葵也会鉴定吗?」 「是啊,葵小姐本来就拥有一双慧眼,更重要的是,一旦先看过了真品,当然就能马上判断出这是膺品啰。」 福尔摩斯先生望向我,彷佛寻求着我的赞同。 「对、对啊。我刚刚才看过接下来要拿去展览的青花瓷。」 正因如此,我才会强烈感受到两者的差异。假如我只看过上田先生带来的作品,说不定也会觉得它很棒。 「家祖父经常说,应该尽量只看真品就好。这么一来,看到膺品的时候,自然能看出它的粗糙。」 ……原来如此,我深有同感。 「其实每个人都有许多机会接触真品,因为美术馆和博物馆里,随时都展出着很棒的作品。我真心希望大家能多利用这些设施啊,明明有机会欣赏美丽的作品却不去,在我看来实在是太可惜了。」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地叹了口气,上田先生噗啮地笑了出来。 「什么嘛,原来你是宣传大使啊。」 「或许是吧。」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大方的回答,大家呵呵笑了起来。 「不过这原来这是膺品 啊。也罢,毕竟元青花不可能随随便便出现嘛。结果我不小心让老板抱有期待了。」 上田先生遗憾地把壶装回木盒,再放进纸袋里。 「但这也不算太差啦。」 「那这值多少钱哩?」 「……大概五万左右吧。对方当初是用多少钱买下的呢?」 「这就别问了。」 上田先生耸了耸肩。对方一定是用比这个价格还多两个零左右的价钱买下的吧——想到这里,我不禁表情紧绷。 「如果当事人很喜欢它,并且把它当作收藏品,那就再好也不过了。这种时候,价值是由当事人决定的。」 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笑着,并把视线转向店里的立钟。 「啊,时间差不多了。爸,那我出门了。」 「好,拜托你了。」 店长点点头后,突然又说:「对了。」接着将视线转向我。 「葵小姐,你要不要也一起去呢?说不定可以学到一些东西呢。」 听见他的话,我一头雾水地转过头。 「请问是去哪里呢?」 「仁和寺。现在正好是赏樱的时节呢。既然我爸也这么说了,你就和我一起去吧。」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我用力点头:「好的!」 3 ——以前曾听人说过,春天和秋天的京都最特别。 我把这个说法告诉当时仍在世的祖父,他摸摸我的头说:『不只是春天和秋天,京都四季各有各的美,每个季节都有观光胜地呢。』 『那赏樱的景点是哪里呢?』我问道。 『这个嘛,京都有很多赏樱景点,不过第一个想到的应该就是仁和寺吧。』当时祖父是这么回答我的。 从那时起,『京都的赏樱圣地就是仁和寺』这样的印象,便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说是这么说,我却一直没有去过。 「——原来如此,葵小姐还没去过仁和寺啊。」 福尔摩斯先生一边开车,一边响应我。我点点头说:「是的。」而这时,我瞥见了前挡风玻璃外的jaguar车标。 「的确,说到赏樱,的确会先想到『仁和寺』,不过京都还有平安神宫、平野神社等许多其他景点唷。哲学之道也很不错呢。」 福尔摩斯愉快地说,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脑中满是那个jaguar车标。 毕竟,jaguar应该不是一个学生会开的车吧? 「……呃,福尔摩斯先生,你的车好高级喔。」 「喔,这是老板的车啦。」 「是、是令祖父的车吗?」 「对啊,家祖父很喜欢jaguar。听说jaguar的创立人威廉·里昂坚持『只要是美丽的东西,一定会畅销』,而家祖父对这个理念深表赞同。」 「这、这样啊。」 「不过因为他没有什么机会开,所以这辆车现在已经变成『藏』的公司车了。」 「这辆公司车未免也太高级了吧。」 看见我表情僵硬地说,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笑了笑。 车子继续开了约三十分钟,我们便抵达仁和寺。 现在是樱花季节,今天又是星期六,因此停车场已经停满了车;但由于我们是寺方邀请的客人,因此对方引导我们将车停至别处。 一走进寺院境内,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正前方那道巨大而厚重的『二王门』。 「……这道门好厚重,又好气派喔。感觉历史非常悠久呢。」 听见我一如往常地用贫乏的词汇抒发感想,福尔摩斯先生扬起一抹微笑。 「是啊,仁和寺的历史非常悠久,它建造于平安时代,一直到鎌仓时代,都是位阶最高的※『门迹』寺院。在应仁之乱的时候,整座寺院不幸被烧毁,到了江户时代才重建。 (译注:指由皇族或贵族担任住持的寺院,或指该类寺院的住持。) 这道二王门虽是江户时代建造的,但圆柱形的门柱、柱顶的※三手先,以及侧面博风板的悬鱼,都保留了平安时代的传统式样。」 (译注:三手先,一种三层斗拱;博风板,为了防风雪而钉在檩条顶端的木条;悬鱼,传统建筑的装饰物,常由匠师以泥塑、交趾陶或剪黏的作品,加在山尖或山花的顶端,因其图形原以鱼为主,故称「悬鱼」。) 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说明,我只能感佩地发出惊叹。 走进二王门,眼前便出现一条宽敞的参道。 现在不愧是赏樱季节,这里人山人海,有若祭典。 走进正前方鲜红色的中门,可以看见左手边有一整排樱花树。 这只能用「美不胜收」形容了。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这些樱花树都很矮,大概只有二~三公尺吧? 「……这里的樱花树都好矮喔。」 「对呀,这里的樱花树叫做『御室樱』,很奇妙的是,它们都不高。有人说这也许是因为它们的根像盆栽一样,是横向扩散的,所以无法继续长高,但真正的原因目前还未能辨明,据说已经有人着手进行科学研究了呢。」 「咦?科学研究?不是因为这个品种的樱花树本来就长不高吗?」 「对呀,并不是因为品种的关系。顺带一提,在京都,我们也会戏称塌鼻子的人『御室樱』喔。」 「叫鼻子塌的人御室樱……京都的人就连揶揄别人都好文雅喔。」 我缩起肩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笑了出来:「的确如此。」 这时,一位僧侣走向我们。 他穿着名为『空』的黑色和服,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 「家头先生,谢谢您今天的莅临。门迹正在恭候大驾。」 他对我们鞠躬,我们也向他鞠躬回礼。 「这边请。」僧侣往前走去。 「请问『门迹』是指谁呢?」我小声地问道。 「就是这里的住持。」 福尔摩斯先生答道。 僧侣引领我们走进寺里的一间和室,接着说:「请在这里稍等一下。」 桌上已经备有茶点。 我们并肩坐下,望向窗外。和室对外的纸门敞开,煦煦春风吹来。樱花盛开在炫目的蓝天下,美丽极了。 我们就这样眺望着樱花,过了半晌—— 「让您久等了。」 纸门开启,门迹进入和室。 「好久不见。」 福尔摩斯先生对他鞠躬,门迹开心地眯起双眼。 「哎呀,你长这么大了呀,清贵。」 看来他们两个彼此认识。 「今天是由我,而不是家祖父前来,真是抱歉。」 「哪儿的话,诚司先生说这件事情让清贵来就可以了呀。」 他口中的诚司先生,就是老板。 原来如此,这次的工作原本是要委托老板的啊。 但老板没有亲自出马,而是派福尔摩斯先生代替他来。 门迹和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闲聊了一阵后,便切入正题。 「——那么今天就请你先鉴定一下这个。」 他将一个小小的桐木盒轻轻放在桌上。 「……那么,就请让我鉴定一下吧。」 福尔摩斯先生像平常一样戴上白手套,把盒子拉向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的盒盖,只见里面是一个抹茶杯。 他把茶杯拿在手上,仔细端详。 茶杯的侧面画着樱花,非常漂亮。 「这是京烧呢。线条非常圆润饱满,是野野村仁清的作品没 错。这是个很棒的作品。」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门迹则笑着回答:「这样啊。」 野野村仁清……是谁啊?一旁的我在心里想。 「野野村仁清是活跃于江户时代前期的陶匠。他的本名叫『清右卫门』,『野野村』是他出生的地方,而仁清的『仁』则是取自『仁和寺』的『仁』。清是取自他自己的名字『清右卫门』。」 福尔摩斯先生一如往常地洞察我心中的想法,做出了回答。 「也就是说,仁和寺的清右卫门先生出生在野野村,所以才叫做野野村仁清啊。」 但是为什么他会在名字中加入仁和寺的仁这个字呢? 「他是一位非常杰出的陶匠,被誉为『京烧彩绘之祖』。当时仁和寺的门迹赐予他『仁』这个号,所以他的名字才变成『仁清』。」 我连问都不用问,他就替我回答了。他还是一样可怕。 也就是说,这个茶杯的制作者是和这间寺庙颇有渊源的人。 门迹只是希望福尔摩斯先生鉴定这个茶杯吗? 所以现在工作已经结束了吗?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今天并不只是要我鉴定而已吧?」 福尔摩斯先生抬起头说,门迹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 「确实如此。其实这个茶杯,是别人拿来问我的。请稍候一下。」 门迹这么说,同时对站在走廊上待命的僧侣使了个眼色。僧侣迅速离开,过了不久,又带着一名男子回来。 这个人一进入和室,便在门口正襟跪坐,对我们鞠躬。 「幸会,我是岸谷。」 他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予人一种有点疲惫的印象。 「这个茶杯是他的……岸谷先生,据说这是真品。」 听见门迹这么说,岸谷先生抓抓头说:「这样啊。」 为什么呢?他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 「……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还弄不清楚呢?」 福尔摩斯先生很快地问道。岸谷先生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啊,是的,你说的没错。其实这是我老爸给我的。他前一阵子死掉了,遗书里写着:『我的心意全都寄托在那个仁清茶杯里』。我听说野野村仁清和仁和寺有关联,所以就来请教门迹。」 我对于把『过世』说成『死掉』这种说法感到有些不自在,可见我还没习惯关西腔吧。 「但我也无法判断这个东西的真伪,所以才拜托诚司先生。」 门迹接着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也点点头说:「原来如此。」 「不过,岸谷先生。既然这是真品,不就代表这正是令尊的心意吗?如果把它拿去适当的地方变卖,应该可以补贴一点生活费吧。清贵,这个可以卖多少钱呢?」 「这个嘛。这个茶杯保存的状态很好,樱花也很美,我想应该可以卖到五百没问题吧。」 ——五百。 当然不是五百圆,而是五百万。对我来说一如往常是另一个世界。 「不,不是的。我老爸生前曾经再三强调,无论发生什么事,这个茶杯绝对不可以卖掉。」 「这样啊。」 门迹一脸疑惑地将双手抱胸。 「……呃,请恕我失礼。请问岸谷先生是不是在画画?」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突然这么问,岸谷先生诧异地颔首。 「啊,是。我基本上是画画的没错。可是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的手指上有长期拿笔形成的茧,指甲里也卡着类似墨水的东西……你画的应该不是绘画吧。如果是绘画,手指应该不会长那样的茧,而且你刚才并没有正面回答你的工作,而是说『基本上是』——你该不会是漫画家吧?」 听见这番话,岸谷先生大吃一惊,睁大了双眼;门迹也露出诧异的神情。 当然,我也很惊讶。 「你之所以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职业,应该是因为你身处的环境让你没办法抬头挺胸地这么说。令尊是不是一直反对你的工作呢?」 听闻福尔摩斯先生的问题,岸谷先生的手微微颤抖。 看来是被说中了吧,他的脸色发白。 我懂、我懂的!岸谷先生。 像这样被人洞察内心,真的很恐怖。 在一阵沉默之后,岸谷先生颔首。 「没错……我老爸认为漫画是一种不象样的东西,始终反对我画漫画。可是我没办法放弃梦想,所以离家出走,跑去东京。幸好我的决定是对的,总算出道了。我一直抱着一种信念—— 我认为,『假如是透过漫画,就能将自己的想法平实地传达给每一个人,不论男女老幼。不必太高级也无妨,我希望每个人都能轻松地享受阅读,读完之后,在心里留下些什么。』可是……我的漫画完全不受欢迎,卖得很差,使得我一直苦于生计。在这种状态下,我也没有脸回家。」 岸谷先生露出一抹自嘲的笑,低下了头。 「……但是,岸谷先生,你后来画了一部畅销漫画对吧?」 听见福尔摩斯这么接着说,岸谷先生再次惊讶地抬起头。 「是、是的。因为我觉得再这样下去实在没办法生活,所以就听编辑的话,画了一部他说『现在绝对会畅销的漫画』。没想到这部漫画超乎想象地大卖,我的生活也渐渐改善了。」 「令尊就是在这个时候寄茶杯给你的,对吧?」 听见这句话,岸谷先生全身又震了一下。 看来又被说中了。 「是、是的。我老爸很喜欢京烧,尤其是野野村仁清的作品,更是他的宝贝。当我收到这个茶杯的时候,我以为是他总算愿意接纳我了,所以才以此祝贺。 其实我当时很想立刻回去,可是因为工作繁忙,所以一直没有回家。没想到老爸就在此时病逝了……这次是为了参加丧礼,才总算有机会回来。 然后在我看到老爸写给我的信时,才发现这茶杯并不是贺礼,而是他想透过这个茶杯告诉我什么。这个画着樱花的茶杯,到底有什么样的心意呢?老爸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 岸谷先生把视线转向放在桌上的茶杯,自言自语般地说。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拿起茶杯,翻过来让大家看见杯底。 「岸谷先生,这里盖了一个『仁清』字样的印章,你看到了吗?」 「有、有的。听说真品上都有这个印章对吧?」 「不一定,现在市面上流窜着许多为了假冒仁清的作品而盖有印章的膺品。我想令尊想对你说的,应该和这个『印章』有关。」 福尔摩斯先生确切地说。 岸谷先生露出不解的表情。 「野野村仁清在自己的作品盖上『仁清』的印章,他是此举的先驱。在那之前,茶杯只是『某个陶匠制作』的东西,但仁清强调这是他的作品,也就是『自尊』。这就证明了他认为自己的作品无人能及,只有他才做得出来,并且引以为傲。」 岸谷先生不发一语,只是睁大双眼。 「岸谷先生,令尊是不是希望你不要模仿别人,而是要创作出能够传达自己想法的作品呢?就像野野村仁清一样,抬头挺胸地画出足以自豪的、专属于你的作品呢?会不会是因为他长期以来一直反对你,实在拉不下脸说出口,所以才把自己的心意寄托在这个茶杯上呢?」 福尔摩斯先生拿着茶杯这么说,岸谷先生的身子微微颤抖。 门迹也点头称是,眯着眼说: 「应该是这样没错吧。漫画家是非常辛苦的工作,身为父母,应该是不希望轻 易对你表示支持,让你安于现状地随便尝试,而是希望你抱着没有退路的气势投入这份工作吧。我相信令尊一定一直都在看你的作品,而看见你随波逐流,他一定觉得很遗憾吧。」 听见门迹温柔地这么说,岸谷先生「哇——」地嚎啕大哭。 感受到岸谷先生一直以来的苦涩心情,连我都跟着鼻酸。 他怀抱着雄心壮志,决心成为漫画家,不顾父亲反对离家出走,却一无所获。于是他开始焦急,认为再这样下去,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父亲的认同。 难怪他画了违背自己志向的漫画。他一定是觉得只要成功,就能让父母开心,所以宁愿这么做吧。 —结果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原来父亲看到儿子抛却自己的志向,反而相当难过。 得知这个事实的此刻,想必岸谷先生的心里充满着无法言喻的情感。 岸谷先生用袖口擦干眼泪,缓缓抬起头。 「其实我已经苦恼很久了,因为我『想画的漫画』和『会畅销的漫画』始终无法一致。我因为苦于生活,而忘记了自己的梦想;但从现在起,我要遵守父亲的遗志,再也不做那种媚俗的事了。就算卖不出去也没关系,我会坚持画出我想传达的东西。」 岸谷先生摆在大腿上的双手紧紧握拳。 梦想、现实与理想——我只是个高中生,还不太明白这些,但想让种种美好同时并进,想必是很困难的吧。 就在我觉得难过的时候—— 「……岸谷先生,我觉得这个茶杯里还藏着另一个讯息。请你看看这个茶杯上的画。」 福尔摩斯先生将上下颠倒的茶杯转回正面。 岸谷先生一头雾水地说:「是……樱花对吧?」 「没错,就是樱花。樱花是一种人见人爱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个茶杯虽然画的是普罗大众都能接受的题材,却毫无疑问是野野村仁清自豪的作品。」岸谷先生听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认为你就算画『绝对会畅销』的漫画也没有关系。毕竟只按照个人喜好作画的人,根本称不上专业。最重要的是你的作品是否值得自豪?你是否在作品里投入了你的灵魂?我认为这和模仿别人是不同的。」 福尔摩斯先生拿着茶杯,和缓地说,岸谷先生垂下了头。 沉默了半晌,他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挂着一行泪。 「……家头先生,这或许就是我多年来一直追寻的一句话。真的非常感谢你。」 他深深鞠躬,额头几乎贴在塌塌米上。福尔摩斯先生有些局促地摇摇头:「不、不,我什么也没做呀。」 「……真不愧是诚司先生的孙子啊。」门迹感切地叹道。 我在旁边看着这一切,心想:说不定此刻世上刚诞生了一位了不起的漫画家呢。 ——想着想着,我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4 「——福尔摩斯先生这次也好厉害喔!」 一走出寺院,我就兴奋地大声说。福尔摩斯先生苦笑。 「葵小姐,你太夸张了唷。」 「哪有,这一点也不夸张。我从你光看到他手指上长茧,便马上猜出他是漫画家的时候,就很惊讶了。」 「喔,那个啊……其实不是那样的。」 「咦?」 「其实是因为他的头发和额头上黏着网点贴纸的碎屑,所以我才知道他是漫画家的。只是这种事我不好意思直接说,正好又看见他手指上长茧,所以就用这个当作理由了。」福尔摩斯先生耸耸肩。 原、原来如此,网点贴纸的碎屑啊。 凭着这一点,确实很容易猜出对方是漫画家。 他的观察力实在惊人,像我就完全没有发现。 「可是,你为什么知道他父亲反对他画漫画,还有他现在的漫画卖得很好呢?」 「那是因为——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好像不太愿意直接说出自己的职业,而会那样的人,大多是遭到父母反对。而且从他说话的语调,也可以感觉他应该在关东地区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另外,尽管他只是暂时返乡,身上却还黏着网点贴纸的碎屑,表示他在这种状态下还在继续画漫画。所以我判断他是个畅销漫画家。」 「原、原来如此。」 真不愧是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 「另外,野野村仁清的印章,是这个领域的人都知道的事,所以我马上就联想到了。」 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说。 「不过,我觉得最后的部分也很精采呢,就是你说『樱花广为普罗大众接受』的那一段。没想到你竟然能这么深刻地掌握岸谷先生父亲的心意。」 「可是那个说法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就是了。」 「但很有说服力呀。」 「嗯,说不定那真的是他父亲想传达的意念,不过也说不定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一厢情愿的想法?」 「是的。就像我当时所说,如果只是恣意创作自己喜欢的东西,那就只是兴趣,称不上专业。我认为能够创造出广受世人喜爱,同时又能彻底体现自己的想法,也是专业的能力之一。 就像贝多芬和肖邦,当时也为了讨好提供他们金援的贵族,而拼命地创作贵族们喜欢的曲子。不管在任何时代,专业创作者都背负着一种宿命——那就是必须创造出符合人们喜好的东西。因为艺术必须被人看见,才能叫做艺术啊。」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望向耸立在寺院境内的五重塔。 凛然而风雅的五重塔,俨然是个艺术品。 伴随着飞舞的樱花,那景致简直就像一幅画。 这座塔一定也是为了投达官显贵所好而建的吧。 春风温柔地窜过我们之间。 「……樱花后方的五重塔,真美呀。能看见这么美的景致,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认真地说。 虽说已经习惯了,但听见这句实在不像是出自年轻帅哥之口的老派台词,我还是差点笑出来。 不过,他说的没错。真的很美。 「对了,好像有一首诗是这样的:『愿于春季,魂断樱花下,且在※如月望月时』。这跟福尔摩斯先生好像喔,感觉你好像就是会说出『在美丽的樱花和月色下』之类的话。」我笑着说,这时福尔摩斯先生直视着我。(译注:如月,阴历二月的别称;望月,指满月。) 「不是这样喔,葵小姐。那首诗并不是在『樱花下』,而是在『花下』。」 「欸?」我忍不住发出怪声。 「『愿于春季,魂断花下,且在如月望月时』……这是西行法师的诗。他非常仰慕释迦,所以希望在如月的望月,也就是阴历二月十五日——释迦的忌日那一天死去。遗憾的是,他过世的那天是二月十六日,真是可惜呢。」 听完福尔摩斯先生的话,我瞠目结舌。 ……没想到我一直搞错了。 「原、原来这首诗讲的不是樱花和月亮,而是表达对释迦的景仰啊。」 好丢脸。 我以后再也不要在博学多闻的人面前卖弄自己浅薄的知识了。 「不过,在诗歌的世界里,说到『花』,一般确实都是指樱花,所以我觉得这个解释也没错。而如月指的也是阴历,以现代而言的确是春天。」 「这、这样啊……」 「……而且葵小姐的版本也很不错呢,听起来就像梦境一样。 『愿于春季,魂断樱花下,且在※卯月望月时』……如果改成现代版,大概是这种感觉吧?若能在看尽世间美景后,沐于满月的 月光,死于盛开的樱花之下,想必非常幸福。」(译注:阴历四月的别称。) 福尔摩斯先生温和地微笑着说,而我的脸颊发烫。 他察觉了我的难为情,于是立刻这么说。 感觉很体贴,但该怎么说呢,那种游刃有余的模样,却也有种坏心眼的感与见。 「……福尔摩斯先生真的很喜欢欺负人耶。」 看我噘着嘴这么说,他略感意外似地睁大了眼。 「欺负人?」 被他这么回,我反而说不出话来。 毕竟,就算他问哪里欺负人,我也答不上来。 其实那也是一种体贴。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轻声笑出声。 「抱歉哩,葵小姐。」 「咦?」 「……京都男人就是坏心眼咩。」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用京都腔讲话。 看着竖起食指,脸上挂着恶作剧笑容的他,顿时令我内心小鹿乱撞。 「那我们走吧。」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迈步前行。我望着他的背影,轻声说道: 「京都男人……好像还不错嘛。」 这是只能在这里说的秘密。 第二章『葵之时节』 1 四月中旬。 今年的『斋王代』人选已经公布,京都上下顿时热闹了起来。 「哎呀,你看到今年斋王代的新闻了吗?听说人选是贵族女大的学生,家里是和服老店哩!今年的人选长得真漂亮呢。」 在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上的古董店『藏』店里,美惠子小姐眉飞色舞地讨论着今年的『斋王代』。 没错,她就是我决定在这里打工的那天也在场的初老妇人。 她是斜对面女装店的老板,偶尔会来这里偷闲一下。 据说她跟老板是老朋友了,但她对古董却一窍不通。 美惠子小姐兴奋地说完后,喝了一口福尔摩斯先生泡的咖啡。 「对了,小葵,你知道为什么当时你只是说出自己的名字,小贵就猜出你住在哪里了吗?」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转头望向我。 「——啊……是。我已经知道了。」 我红着脸说,而美惠子小姐和福尔摩斯先生呵呵笑了出来。 没错,就在我决定要在这里打工的那一天。 听见我的名字之后,福尔摩斯先生就说:『你住在左京区吗?是离下鸭神社很近的地方?』而我惊讶得不得了,睁大眼睛回答:『是的,没错。你为什么知道?』 当时我万分诧异,认为只不过是听见对方的名字,就能猜出对方住在哪里,实在太厉害了!不过在那之后,我马上就知道原因了。 在此之前,我都是坐公交车上学。自从决定来『藏』打工之后,我便改骑脚踏车。 于是,我从前不曾见过的景色,现在都能看见了。 『葵小学』、『葵洗衣店』、『葵大厦』、『葵书店』、『葵咖啡厅』、「葵大楼』(等等,族繁不及备载)。 ……该怎么说呢。下鸭神社附近,放眼望去全是『葵』这个名字。 假如是大阪人看见了,大概会这么吐槽吧:「你真的很喜欢『葵』哩!」 据说这是源自属于京都三大祭典之一的『葵祭』。 就连我也听过『葵祭』这个名字。 只是我完全没想到,这一带的『葵』竟然泛滥到这种地步。 我总算明白,福尔摩斯先生光听见我的名字就知道我住在哪里,其实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对当地人来说,『葵=下鸭附近』根本就是常识,可以说是一种『京都理所当然之事』。 顺带一提,美惠子小姐刚才语带兴奋地提及的『斋王代』,就是葵祭的主角。 前些日子官方公布了今年的斋王代,京都市内洋溢着兴奋的气氛。 「……原来获选为斋王代是这么了不起的事呀。竟然还在京都电视台召开记者会,我好惊讶喔。」 听见我自言自语般地说着,美惠子小姐猛然地转过头。 「那是因为获选为斋王代,是京都女性最高的荣誉哩!」 「最、最高的荣誉吗?」 「对啊。因为只有兼具知识与品德以及良好家世的『千金小姐』才会被选上,跟那种只有脸蛋长得漂亮的选美是不一样的哩。所以啊,历届的斋王代虽然相貌各有特色,但每个人都气质出众哩。不过今年的斋王代特别漂亮唷,穿上十二单想必更美,我一定要照相才行。」 听美惠子小姐激动地这么说,我只能回:「哇……」 看我似乎一头雾水的模样,福尔摩斯先生欢快地扬起嘴角。 「葵祭是源自平安时代的传统祭典,在源氏物语里也有出现过喔。」 「咦?在源氏物语里出现过?我有看过啊,真的出现过吗?」 虽说看过,但我看的是漫画就是了——我在心里补充。 「有一个桥段描述光源氏的正宫和妾去观赏祭典,结果为了抢停牛车的位置起了争执,你知道吗?」 「啊,该不会是葵上和六条御息所起冲突的桥段?」 那个场景是描述妾(六条御息所)彻底输给正宫(葵上),只好落寞地折返。这个世界上,不管在什么时代,都是正宫比较强势。呃,我离题了。 「没错。当时的祭典正是『葵祭』。据说在平安时代,只要提到『祭典』,就一定是指『葵祭』呢。」 「是喔。那『斋王代』又是什么呢?」 我心想——这个问题听起来真蠢,但还是说出来了。 「总而言之就是主角呗。在游行的时候,她会穿着十二单,坐在神轿上哩。」 美惠子小姐胸有成竹地说。 ……当我亲身感受到也有人不管住在京都多久,仍然搞不清楚状况,只是跟着凑热闹,便感到稍微安心了点。 「所谓的『斋王』,就是指具有皇室血统的巫女。在平安时代,被选中的未婚公主会进入贺茂神社或伊势神宫担任巫女,当时人们就称这样的女性为『斋王』。现在由于只是为了祭典,从平民中挑选出代替斋王的女性,所以叫做『斋王代』。」 「喔,原来是因为『代替斋王』,所以才叫做『斋王代』啊。」 「现在『斋王代』可说是足以代表京都的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等于『才貌双全』的代名词。能被选上,确实是一种莫大的荣誉呢。」 「对呀,大家都说只要被选为『斋王代』,就不用担心嫁不出去了哩。」 「原、原来是这样啊!不过那是怎么选出来的呢?」 「遴选方式虽然没有公开,不过听说神社会主动前来征询。」 「据说茶道或花道老师也会推荐学生哩。」 「哇……」听完他们的说明,我不禁目瞪口呆。 果然有很多事情只有当地人才知道。 像我这种一般平民,顶多只是看看祭典而已,一辈子都跟『斋王代』无缘吧。 然而这个想法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时我连作梦也没想到,如此平凡的我,竟然会因为『藏』,与斋王代扯上关系—— 2 ——数日后。 那天是平日,我一如往常在放学之后到『藏』帮忙。 「葵小姐,我想换一下窗边的摆设,可以请你把现在放在那里的东西撤下来吗?」 福尔摩斯先生手中拿着盒子朝我走来,我精神饱满地点头说:「好的!」 我的工作基本上只有打扫和顾店,所以难得有个象样的工作,令我有点开心。 其实打从我第一次踏进来,这里就很干净了,所以尽管有打扫的工作,我还是觉得自己完全派不上用场。福尔摩斯先生和店长都是那种会突然想外出的人,所以对这间店而言,有个『可以顾店的人』存在,似乎比我想象中更令他们感激。话虽如此,我还是想做一些真正帮得上忙的工作,所以高兴得不得了。 窗边的展示空间,目前摆放的是茶具。 我逐一仔细擦去茶具上的灰尘,用纸包好,收在盒子里。 那些茶具上有樱花的图样。 「……京都的樱花季也快结束了呢。」 我看着茶具上的樱花,喃喃自语。这时,本来在记账的福尔摩斯先生也点点头,轻声说:「对啊。」 「这里接下来要怎么摆设呢?」 「我在想,要不要摆一些与葵祭相关的东西。」 「啊,原来如此。」 就在我们讨论着这些的时候,一名初老的男子大步往店里走来。 「喔,清贵。」 他有点粗鲁地推开门。 哇,这个人是谁啊? 他嘴上蓄着胡子,身上穿着和服,头上戴着有帽檐的帽子。看起来很老派,但流露一股风雅的潇洒与洁净感,是一位带有莫名气势的绅 士。 「……老板。」 听见福尔摩斯目瞪口呆地这么说,我也「咦?」了一声,诧异地睁大了双眼。 老板?所以这个人就是藏的老板,『国家级鉴定师』家头诚司先生吗?换言之,他就是福尔摩斯先生的祖父? 「喔,看到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老板豪爽地笑着说,接着朝我瞥了一眼。 「怎么,清贵。这是你女朋友吗?你还真快乐啊。」 听见他的话,我吓了一跳。就在我准备说:「并不是这样的。」的时候—— 「她是来店里帮忙的真城葵小姐。我不是在电话里跟你报告过,我们请了一位女高中生来打工吗?你忘了?」 福尔摩斯福一脸傻眼地叹了一口气。 「喔,好像有这么一回事。葵小姐,我孙子是个怪人,请你多多照顾了。」 看见老板朝我伸出手,我有点犹豫地握住他的手。 「啊,彼此彼此,我也要请您多多指教。」 「哎呀,真可爱。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附近的咖啡厅喝杯咖啡呀?」 老板把我的手拉向他,这么说。就在我发出「啊?」的一声,睁圆眼睛的瞬间—— 「老板,请不要搭讪来打工的女高中生。」 福尔摩斯先生严厉地说。 搭、搭讪?这位老爷爷对我? 「讲得那么难听,我只是想和她培养感情罢了。」 我一脸茫然,老板彷佛感到无趣似地噘起嘴。 「先不管这个了,你是不是又带来了什么麻烦事?」 福尔摩斯先生『碰』的一声阖起账簿,叹了口气。 「真不愧是我的孙子哩。」老板有些自豪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 「……外面有三个看似母女的人徘徊,她们是你叫来的客人对吧?」 听见这句话,老板猛然回头。 「你们来啦!请进。」 他绅士地打开店门。 「……打扰了。」 点头示意后走进店里的,是一名穿着雅致和服的中年女性,以及穿着洋装的漂亮女大学生,还有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子,总共三个人。 ……咦,这个人…… 我觉得那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看起来很眼熟,就在我注视着她的时候— 「你……该不会是一班的真城同学吧?」对方就先对我攀谈了。 「对、对啊。你是二班的……宫下同学吧?」 对了,这个女孩和我同学校,而且同年级。 因为不同班,所以我不太清楚她是怎样的人,但是我们有一起上过跑班课,所以我知道她的长相和名字。 ——她是宫下香织同学。 「真城同学,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我在这里打工。」 「啊,原来如此。」 听见我们有点尴尬的对话,老板笑着说:「原来你和宫下女士的小女儿是朋友啊,真是太巧了。」 不,也算不上朋友啦…… 老板无视于我的困惑,继续说道: 「来,宫下女士,请坐。清贵,你去泡茶;葵小姐,你去把店门口的立牌拿进来,把门上的吊牌转成『closed』。」 老板招呼客人在沙发坐下,同时对我们做出指示。「好、好的!」 ……太惊人了,竟然要关店啊。 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抱着一丝期待,把门上的吊牌转到『closed』那一面,并把广告牌收进店里。 「——西阵的宫下和服店,是一间拥有三百年历史的老店,除了歌舞伎、日本舞踊之外,还负责大牌演歌歌手的服装。」 老板在沙发坐下,同时这么说。 将店外的立牌收回后,正在关店门的我,忍不住抬起头来。 好厉害,三百年耶! 我在老家看过的老店,顶多只有一百多年而已。 真不愧是京都。就连老店的历史都不容小觑。 「我们只是老了点而已。所以就算在六本木开了分店,也没有经营得很好。」 宫下同学的妈妈苦笑着这么说。 听起来他们似乎曾在六本木开过分店。话说回来,竟然连大牌演歌歌手的和服都由他们负责打点,没想到宫下同学家这么了不起。 我一边若无其事似地打扫,一边偷偷观察他们。 「原来您就是宫下和服店的老板,真是恭喜了。」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鞠躬。 是什么值得『恭喜』呢? 「谢谢。让女儿成为斋王代,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宫下同学的妈妈用手抚着脸颊,优雅地笑了笑。 斋、斋王代? 我惊讶地转头看去,只见宫下同学的姐姐彷佛有些惶恐地缩了缩脖子。 这么说来,美惠子小姐好像说过今年的斋王代是和服老店的千金嘛。 原来宫下同学的姐姐就是今年的斋王代啊。 我能理解美惠子小姐为什么特别赞叹她很漂亮,她的确是位气质美女。虽然宫下同学也是五官端整的美女,但姐姐的容貌更亮眼、更吸引人。 「……所以,今天三位是来商量有关斋王代的什么事情呢?」 福尔摩斯先生双手抱胸,如此问道。宫下母女三人像有些讶异似地颤抖了一下。 「清贵,据说斋王代公布之后,佐织小姐就接连收到了恐吓信。」 听见老板压低声音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皱起眉头。 宫下同学的姐姐——佐织小姐缩起身体。顺带一提,宫下同学的名字是『香织』。或许是因为家里开和服店的关系,所以才刻意取『织』这个字吧。 「恐吓信?」 佐织小姐微微颔首,从包包里拿出一个牛皮信封。 「就是这封信。」 「……我可以看一下吗?」 「是,麻烦您了。」 佐织小姐低头鞠躬。福尔摩斯先生像平常一样戴上白手套,拿起那个牛皮信封。 他先是仔细盯着信封看了一会儿,接着才将信封里的白纸取出。 【你不配当斋王代。现在马上给我宣布退出】 「……将报纸的文字剪贴在a4影印纸上,这确实是封正统的恐吓信呢。」 福尔摩斯先生的语气彷佛带着钦佩。 宫下母女可能没有发现,但他其实相当乐在其中,让我忍不住皱眉。 「这件事情,您已经和谁讨论过了吗?」福尔摩斯先生问。宫下同学的妈妈轻轻摇头。 「收到这种信感觉很差,其实或许应该去报警才对,但它上面没有写什么威胁的话,更重要的是我们不想在这么重要的祭典开始之前把事情闹大。我跟我先生商量之后,他便说我们可以来找诚司先生的孙子。」 原来老板认识宫下同学的爸爸啊。同住在京都,又是长年做生意的人,或许有一些交集吧。 「呃,那个,家父说清贵先生是位十分敏锐的人,大家都称呼您『福尔摩斯』。」 佐织小姐突然热情地这么说。 看见她的双颊泛红,我颇为惊讶。 福尔摩斯先生虽是个有点坏心眼的怪人,但他的气质高雅,外表又出众;他那帅气的模样,看来就连今年的斋王代都无法抵挡。 「没有、没有,『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所以大家才这么叫我的喔。」 福尔摩斯先生还是一如往常地用这个理由来回答。 明明就不是这样。「这 封恐吓信是怎么寄来的呢?」 「我在包包里发现的。」佐织小姐缩了缩肩膀肩。 「包包里?」 「是的,大学结束课程回家,把包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时,就发现一个没看过的信封。」 「……除了大学之外,你还有去别的地方吗?」 「我有去上花道课。」 「顺便问一下,恐吓信只有这一封吗?」 「啊,不。」 佐织小姐摇摇头,这时她的妈妈探出身子: 「一开始看到恐吓信的时候,觉得很不舒服,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是之后并没有特别发生什么事。没想到,就在我们以为那可能只是单纯的恶作剧时,竟然又出现一封。」 「就是这封。」 这次她拿出一张折成四等份的白纸。 福尔摩斯先生接过之后,小心翼翼地打开。 【赶快给我退出。碍眼的家伙】 「这也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呢。这封恐吓信没有装在牛皮信封里吗?」 「是的,就这样直接放在我的包包里。」 「原来如此。所以,佐织小姐是不是已经猜到制作这封恐吓信的人了呢?」福尔摩斯先生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佐织小姐吓了一跳。 「你、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以一个收到恐吓信的人而言,你显得相当冷静。感觉你心里已经有底,而不是完全没有头绪。」 我想他多半说中了吧。 佐织小姐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彷佛连我都听得见。 「……是的。我确实有怀疑的对象。」 就在佐织小姐这么说的时候—— 「什么?是这样吗?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她的母亲惊讶地高声说。这个时候,我隔壁班的宫下香织同学才带着严厉的表情,首次开了口: 「因为妈妈每次没有任何证据,就把事情搞得很夸张啊。之前姐姐只不过是稍微受到同学排挤而已,你就跑到人家家里大吵大闹,丢脸死了。在那之后,姐姐被欺负得更惨了耶。妈妈你根本不知道吧?」 「……香织。」 母亲露出讶异的表情,而佐织小姐垂下了眉。 「香织,没关系啦。福尔摩斯先生,其实我觉得有可能做出此举的人,正是妈妈跑去她们家大骂的人。」 佐织小姐带着沉痛的表情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没有搭话,只是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在高中时期有两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一个家里开餐厅,另一个开日式旅馆,她们两个都是知名老店的千金小姐。我们在同一个花道教室学插花,三个人形影不离。可是有一次因为一件小事,我被她们排挤,让我非常烦恼……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家母之后,家母勃然大怒,立刻冲到她们两人家里,破口大骂:『你们竟敢排挤我们家佐织,我绝不原谅你们!像你们这种家庭,我们再也不会往来,也不会介绍客人给你们!』」 ……哇,根本是怪兽家长。 我在一旁边听边皱眉。 「因为这样,我和她们两个的关系降到冰点。可是我们的高中和大学都是直升,又在同一个地方学插花,我还是必须和她们打交道。」 ……真是可怜。如果换作是我,一定会坐立难安吧。 「我被选上斋王代的事情,是花道老师先知道的。花道老师非常替我高兴,在全班面前大声宣布:『各位,我们花道教室的学生被选为斋王代了。』当时她们两个人可能是误会了什么,满脸期待,认为等一下可能就会听见自己的名字。」 听她说到这里,美惠子小姐说过的话掠过我的脑海。 『据说茶道或花道老师也会推荐学生哩。』 ——正因为有这样的先例,所以她们可能一下误以为花道老师会帮她们引荐吧。 「随后,老师就公布:『被选中的就是宫下佐织同学!』当时两人的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在那之前,我们只是互不讲话的冷战状态而已,但是从那之后,她们就露骨地对我极不友善……」 佐织小姐说完后,便垂下了视线。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说:「原来如此。请问我可以见见那两个人吗?」 「您打算当面问她们吗?」 看见她瞪大了眼,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摇头。 「不,我和她们见面时,会装作我和佐织小姐完全不认识。」 「如果是这样……这个周末,我们花道教室有一个花道展,所有的学生都会参加。」 「原来如此,那太好了。我很想去一趟。」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露出一抹微笑。 4 宫下母女三人离开后,福尔摩斯先生继续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两封恐吓信看。 他的眼神很认真,但嘴角却挂着笑意。 「……你知道什么了吗?」 「嗯,一点点。」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显示他现在不想多讲。「好啦,清贵,那就拜托你啰。」 老板戴上帽子并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见状,毫不掩饰地皱起眉。 「你要去哪里?」 「呃——这个嘛,我要去先斗町。」 「真是的,久久回来一次,结果把麻烦事推给别人之后,自己又跑出去玩。更重要的是,你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件事介绍给我呢?」 福尔摩斯先生手里拿着恐吓信,无可奈何地叹道。老板哈哈大笑。 「那是因为宫下那家伙说他不想把事情闹大,又很怕谣言传开,但更不能报警,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所以我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如果是这样,你可以去找清贵商量啊。我孙子可是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呢。』」 「真是的,什么叫『不小心脱口而出』啊。况且这间店明明就是你开的,可是却丢着不管,又不愿意收起来,老是我行我素。我和爸爸都有自己的工作,你却假借国家级鉴定师工作繁忙的名义,实际上都跟女人出国旅游。现在竟然还向来打工的葵小姐搭讪。」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开始说教,老板就把耳朵撝起来,大声地喊道:「啊——啊——我听不见哩。」 这……你是小孩子吗? 「你的才华是我培养的,你怎么可以忘恩负义、对我说教?」 「这是两码子事。」 「好啦,总之我就是这样。不管是和人打交道,或是找年轻女生谈话,都是在磨练感性啊。好啦,我要去花街了。」 老板逃走似地离开了店里。 「我还有事想跟老板确认呢,只好等一下打电话问他了。」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喃喃自语,又叹了一口气。 他想确认什么呢? 先不管这个…… 「……店长和福尔摩斯先生给人的感觉很像,不过老板却是截然不同的类型呢。」 听见我这么说,福尔摩斯苦笑。 「对啊,我和家父虽然都很尊敬家祖父,但他某些部分却让我们哭笑不得。」 「……原、原来如此。对了,刚才老板一开始说他要去『先斗町』,可是走的时候又说他要去『花街』,他到底要去哪里呢?」 「先斗町也叫做花街唷。」 「喔,是这样吗?我还以为花街是指祇园呢。」 「对,祇园也是。被称为花街的总共有六个地方,分别是上七轩、祇园甲部、祇园东、嶋园、先斗町、宫川町。这些地方总称『京都六花街』。」 「原来如此。」 虽然我只听过祇园和先斗町。京都花街啊,感觉好高雅 喔。 「对了,葵小姐,你能不能陪我去看斋王代的花道展呢?一个年轻男子独自去看展,好像太引人注目了。」 福尔摩斯先生抬起头,微笑着问道。 「啊,好的。我也很在意这件事,请务必让我一起去。」我用力点点头。 「是说,这样一来,我好像也在向葵小姐搭讪呢。只是方式和老板不样。」 福尔摩斯先生笑了出来。我顿时语塞,脸颊发烫。 「我是开玩笑的啦。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请放心。」 他若无其事地说,害我瞬间有些无力。 「你真的很坏心眼耶。」 看我缩着肩膀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又高兴地笑了起来。 总觉得我好像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有点令人生气。 ……福尔摩斯先生在这个恐吓信事件中,到底发现了什么呢? 如果他去花道展,见到了两名嫌疑犯(?),想必就能掌握什么线索了。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由得兴奋起来。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我都打从心底期待花道展。 斋王代因为恐吓信而心烦,我却这么高兴,实在是太没礼貌了。 可是为了一扫她的忧郁,希望这件事情可以早日解决。 我衷心地这么期盼着,紧握了拳头。 5 ——到了星期六。 店长留在『藏』顾店,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则前往于饭店举行的花道展。 展览会场在市公所对面的京都大仓饭店,据说那是特别设置的会场。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直接从『藏』走路过去。 「葵小姐,你在学校有没有和妹妹香织小姐说什么?」 在我们前往饭店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在路上问道。 「啊,有。」我点点头。 「隔天早上她在校门口等我,一看见我,就对我耳提面命,叮咛我不要把昨天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是啊,毕竟斋王代收到恐吓信这种事,要是传进了年轻女生的耳里,一定会立刻传开。我想她一定很担心葵小姐会不会在当天晚上就告诉别人了吧。」 「大概吧。不过她根本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也没有这种打算。」我苦笑着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眯起眼睛。 「你在现在的学校没有知心的朋友吗?」 「……不只是『现在的学校』。」 自从得知最知心的好友背地里和我男朋友交往的事实之后,我就再也无法相信朋友了。 去上学,跟同学随便闲聊,一起吃便当,挥手说拜拜,回家。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也不会造成什么困扰。 所以我根本没有朋友倾诉自己的烦恼和痛苦,也没有对象泄漏别人秘密。 『葵和克实真的好配喔!放心啦,我会帮你监视他,不让他劈腿,你就安心地去京都吧。』 我以前最要好的朋友——早苗说过的话,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的胸口感到一阵刺痛。 早苗……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会和克实交往呢? 你一定知道我会怎么想吧?你是觉得反正我已经离开东京了,所以不用在乎我吗?又或者是你是假装支持我们,其实一直喜欢着克实?难道你一直都很痛苦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很庆幸我离开了呢? 我感到呼吸困难。 ——每次都这样。 我总是在没有答案的疑问中,不断重复自问自答。 因为我很痛苦、很难过,无论如何都想弄个清楚。 「葵小姐,今天天气很好呢。」 福尔摩斯先生仰望着天空,面带笑容地说。听见他的声音,我回过神来。万里无云的蔚蓝晴空,看起来闪闪发光。 「……真的耶,今天天气真好。」 这么说来,自从开始在『藏』打工,我陷入这种苦涩思考循环的时间就减少了。就算偶尔觉得痛苦,福尔摩斯先生不经意的一句话,彷佛也能将我拉起。我望向福尔摩斯先生,他也看着我,对我微笑。 我的脸颊顿时微微发烫。 福尔摩斯先生有时虽然因为太敏锐而让人觉得可怕,却也很常这样拯救我。当时想把家里的东西偷偷变卖的我虽然很没用,但我打从心底觉得能走进『藏』、能认识福尔摩斯先生,真是太好了。 ——我们走进京都大仓饭店的特别展示会场。 特别展示会场入口,有一面写着『花村流花道展』的广告牌。 那一定是请名书法家写的吧。 会场正中央有一盆很大的迎宾花,四面的墙边则陈列着学生的作品。 「这好美啊。」 福尔摩斯先生注视着那盆一个人张开双臂也无法环抱的花,欣喜地眯起双眼。 看来他也很喜欢花。 「……这好像是老师的作品呢。」 「是啊,它展现出京都春天的华丽感呢。这个作品体积这么大,却揉合纤细与大胆,让人感受到这场花道展的气势。」 听完这番话,我再次端详这盆花。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哇,好大喔!』但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么大的作品竟然如此纤细。就像元青花的图案一样,就连叶子的末端都巨细靡遗。 原来花道这门学问这么深奥。 「真不愧是※家元。会场也很热闹呢。」(编注:日本传统艺道的流派传承者,采世袭制度代代相传,以确保流派正统性。) 「真的耶。」 来参观的人大部分是穿着和服的妇女,而且多是长者。但偶尔也会看到像我们这种学生模样的人,以及包括宫下佐织小姐在内的花道教室学生。 「呃,我们要装作不认识她对吧?」 「没错,总之我们先欣赏作品吧。」 「好的。」 我用力点点头,把视线转向放在纯白桌巾上展示的作品。 每一位学生都展示两件作品。 我们看完了所有学生的作品之后—— 「哎呀呀,这是今年的斋王代的作品哩。真是漂亮。」这句话传入耳中。 我看见佐织小姐惶恐地向来参观的宾客鞠躬。 佐织小姐也发现了我们,瞬间愣住了一下,但是马上就像对别人一样,优雅地朝我们点头示意。 我们也对她点点头,开始欣赏佐织小姐的作品。 一个是充满跃动感的作品,使用比较长的花。 另外一个作品比较小,但往旁边伸展的枝叶与娇小的花朵,营造出一种绝妙的平衡感。 「…………」 这是一盆看似纤细又惹人怜爱,却让人感受到其内在坚强的作品。 该怎么说呢,这两件作品…… 就在我不由自主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时。 「这两件作品感觉截然不同呢。」 福尔摩斯先生似乎和我有同样的感想,自言自语似地这么说。 佐织小姐听见后,正准备开口解释:「啊,那是因为——」 「对啊,这两件作品,成果截然不同对吧?」 就在这时,突然有个充满魄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只见一名穿着和服的中年女性,脸上正挂着优雅的笑容。 「这不是花村老师吗?」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对她鞠躬,我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这个人就是花道老师。 话说回来,福尔摩斯先生认识这个人吗? 「哎呀呀,你是诚司先生家的清贵?长这么 大了啊。」 「好久不见。」 「我记得你上了府大是呗?」 「现在已经在向往已久的京大了。」 「哎呀,原来你到京大念研究所啊?真是了不起。」 「您可以直接说我投机取巧,没有关系的。」 「什么嘛,怎么这么说哩。」 他们两人说笑的模样,有股不容忽视的气场。 看来福尔摩斯先生,似乎是透过老板认识这位花道老师的。 该怎么说呢,这里真不愧是京都,人际关系的网络不容小觑。 「这就是斋王代的作品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望向两件作品,改变了话题。老师点点头。 「这个大的作品是在教室做的,小的则是她带回家专心做的。宫下同学似乎在家里更能发挥她的才华,这盆小的插得比较好对吧?」 听见老师的话,我忍不住点头赞同。 没错,这两件作品比较起来,小的比大的好太多了。 就像老师的作品一样,展现出一种连细节都很仔细的紧张感。 毕竟教室里有跟自己处不好的朋友,心思也许比较紊乱吧。 在两个可能寄恐吓信给自己的人旁边,怎么可能有心情优雅地插花呢。我想还是回到家独自一人时,才能做出比较好的作品。 佐织小姐在教室一定如坐针毡吧。 「年轻人的作品真好,充满了活力。请问除了斋王代之外,还有没有其他年轻人的作品呢?」 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问道。老师笑了出来。 「什么『年轻人的作品』,清贵还是一样少年老成哩。」 「因为家祖父是那样的人,所以我也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 「这我懂。诚司先生年轻时也是混过的哩。对了对了,我们班上还有和宫下同学同一所大学的两个学生。」 语毕,老师便往前走,在前方的作品前停下脚步。 老师的前方站着两名穿着和服的女大学生。 「不会吧,是帅哥耶。」「哇,他来这里了耶。」 疑似寄恐吓信给佐织小姐的两个人,一看见福尔摩斯先生,就欣喜地这么说。 「清贵,这是先斗町的※割烹料亭的千金,川濑圭子同学;这是祇园老牌旅馆的千金,三上优子同学。」(编注:提供正统日式料理的高级料理店,通常会有在料理台前观看师傅料理的吧台座位。) 圭子小姐和优子小姐。她们给人的感觉非常普通,完全看不出来会是寄恐吓信的人。 因为实在太普通了,倘若不是穿着和服,或许根本想不到她们是传统老店的千金。 「你们两个,这位是知名鉴定师家头诚司先生的孙子——清贵。他现在念京大,也在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帮忙。」 听完老师这么介绍,两人便立刻鞠躬:「幸会。」 「幸会。」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高雅地行礼,她们两人顿时羞红了脸。 就在这个时候,老师彷佛现在才发现我的存在。 「清贵,你身边的这一位,该不会是你的?」她眼里带着笑意。 「不,她是在我们店里打工的女高中生,今天是来这里学习的。」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女高中生吗?真是可爱。那你慢慢看吧。」 老师对我露出温柔的笑容,我赶紧鞠躬。「好、好的,谢谢您。」 「我来欣赏一下圭子小姐和优子小姐的作品吧。」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把视线转向作品。 她们的作品,花与枝叶都朝着天空伸展。 可能是因为平常在『藏』看了很多古董的关系吧?我觉得她们两人的作品都散发出源源不绝的活力。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年轻的力量」吗?一点也不纤细、不虚幻、也不精致,以作品而言,甚至可说技巧拙劣,然而却有一种莫名的魅力。 「两位的作品充分展现出了两位的活力呢。」 福尔摩斯先生优雅地微笑。两人彷佛被击中似地,再次羞红了脸。 「对呗,这些作品是只有她们现在这个年纪才创作得出来的。」 老师也轻笑着说。 「这个花道教室的学生被选为斋王代,想必老师也觉得非常光荣吧。」 福尔摩斯先生突然切入核心,在一旁的我忍不住大吃一惊。 这、这么单刀直入地问吗? 我立刻转头偷看她们,只见两人都面露不豫。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啊」了一声,拿起手机。 「不好意思,我的电话响了,请恕我失陪一下。葵小姐,请你待在这里。」 福尔摩斯先生拿着手机,急忙地离开了会场,而我只能呆呆地伫立原地。是说,这是在演哪出啦? 福尔摩斯先生离开之后,老师也点头示意便离开了。正当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的手机收到了一封简讯。 『葵小姐,我想你们同为女性,应该比较好讲话,所以请你从圭子小姐、优子小姐口中多问出一点东西。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问她们「跟你们同班的人被选为斋王代,你们会不会觉得不甘心?」这个问题。』 是福尔摩斯先生传来的简讯。 「…………」 喂。 你打从一开始就想利用我吧。 更重要的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问得出口呀! 就在我瞪着手机画面的时候—— 「欸,高中生妹妹。」 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我连忙回着「是、是的?」并惊讶地回头「你跟刚才那个帅哥其实在交往吧?」 圭子小姐虽然面带笑容,但是语气却透露出认真,充满压迫感。 「不、不是,我只是在那里打工而已。真的。」 听见我这么说,她们两人高兴地望向对方。 「太好了,因为那么帅的人很少见呢。」 「对呀,而且是京大学生耶!」 听见她们露骨地这么说,我不禁语塞。 「不行,会被她听见。」 「对啊,而且她刚才一直在看那个帅哥。」 她们立刻压低声音。 「你们说的『她』,是指斋王代吗?」我小声地问道。 「对啊。你看她。」 听她这么说,我转头望向佐织小姐。 「她很漂亮呗?她从以前就很有男生缘。」 「每次都把最好的抢走,现在竟然还当上斋王代哩。」 「太扯哩,真的太扯哩。」 她们在素昧平生的我面前,竟然这么大剌剌地酸言酸语,让我再度傻眼。 「同、同一个花道教室的人被选为斋王代,一定很不甘心吧?」 我本来以为这种问题根本不可能说出口,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易就问了。 「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哩。」 「不是一两天的事?」 「对啊,我们一直都觉得不甘心哩。」 「每个男生都说佐织好,就连我们喜欢的人也说佐织好。」 「我们不想再当绿叶陪榇她,所以稍微跟她保持一点距离,没想到她妈妈竟然跑来我们家里破口大骂。」 「真是太夸张哩。不过也托这件事的福,我们终于跟她断绝往来。再也不用当她的绿叶,真是太好了。」 「对呀,跟有男生缘的美女在一起最讨厌哩。」 「而且她现在还变成斋王代。真是名符其实的『高不可攀』哩。」 「话说回来,佐织他们家是不是 太勉强了啊?明明生意已经大不如前了,还当斋王代。」 「对呀,现在不管哪里都生意不好。她能被选上,可能只是因为老牌和服店的名字吧。」 「毕竟她妈妈那么爱慕虚荣咩。」 她们彷佛忘了我的存在似地,不停说着左织小姐的坏话。我愣住了。 佐织小姐、圭子小姐、优子小姐在高中时代总是形影不离。 然而,却只有佐织小姐外表特别突出,独占众人的视线。 就在连自己喜欢的男生都说佐织小姐好之后,她们累积已久的嫉妒终于爆发,于是决定疏远佐织小姐。 佐织小姐的妈妈得知此事,怒不可遏地跑去两人家里兴师问罪。 就这样,她们的关系彻底瓦解。 「先别管这个了,高中生妹妹,你觉得那个帅哥怎么样哩?」 「是不是也被他帅得晕头转向哩?」 她们两个像是忽然想起来似地凑近我。 「这、这个嘛。他很帅。」 ……老实说,我有时候也的确会晕头转向。 「但他……该怎么说呢……是个怪人唷。」 就在我一脸认真地这么说的瞬间,她们两人突然变得面色凝重。 咦?我这样说,会让她们那么失望吗?就在我感到疑惑的时候—— 「那还真是抱歉啊,葵小姐。」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现在换我脸色发白了。 6 「对、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 离开会场后,坐在饭店一楼大厅旁餐厅的咖啡厅里,我双手合掌向福尔摩斯先生道歉。他微笑着说: 「不会不会,我不在意,请你也不用介意。」 「真、真的吗?」 你应该不是笑着生气吧? 「是啊,我身边的人大多把我当成怪人,所以我早就习惯了。我甚至想把『怪人』加在我的名字里当中间名呢。」 福尔摩斯先生轻描淡写地说,接着喝了一口咖啡。我不由得瞠目。 「你、你根本就超在意的嘛!那个,我说的怪人并不是负面的意思,我是指福尔摩斯先生不像一般平凡人。」 看见我拼了命地找借口解释,福尔摩斯先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是开玩笑的啦,葵小姐。」 看见他高兴地大笑,我感到自己的脸红了起来。 又、又被他摆了一道。 「这又是『坏心眼的京都男孩』对吧?」 我噘着嘴,喝下一口咖啡。 「葵小姐,不是『京都男孩』,是『京都男人』唷。」 他竖起修长的食指,语带责备地说,但嘴角却挂着笑意。 「啊,对喔……可是,比起『京都男人』,总觉得福尔摩斯先生比较适合『京都男孩』这个词呢。」 没错,优雅但又有点坏心的京都男孩。 「……虽然没有这种说法,不过『京都男孩』感觉没有『京都男人』那么严肃,也还不错呢。」 福尔摩斯先生似乎有点高兴似地将眼睛眯成弧线。 看来他好像满喜欢的。 「所以你有没有从圭子小姐和优子小姐那里问到什么呢?」 「啊,有。简直超乎想象。」 「超乎想象?」 「她们毫无顾忌地对我抱怨了一大堆,让我好意外。」 由于她们的批评实在太尖酸刻薄,我还有点犹豫要不要全部告诉福尔摩斯先生。 因为她们把福尔摩斯先生当作目标,要是我全说出来了,说不定会妨碍她们。话虽如此,毕竟这也是重要的线索,因此我把她们所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福尔摩斯先生。 「——原来如此。她们对佐织小姐的嫉妒这么明显啊,真是令人吃惊。」 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将双手抱胸。我忍不住探出身子: 「就、就是说嘛。一般人不可能对素昧平生的人说这么多吧?」 「是啊。这也显示了她们平常就很习惯说佐织小姐的坏话吧。」 「这也太过分了吧。」 「这也表示佐织小姐一直以来在学校里都非常引人注目吧。我想,或许是因为佐织小姐太耀眼了,导致她们没有什么罪恶感。」 因为太耀眼,所以没有罪恶感? 「呃,请问那是什么意思?」 「这感觉就像一般人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偶像的坏话一样吧。她们的心中也许认为:『反正佐织那么漂亮,又有男生缘,占尽所有的好处,所以我们不管怎么说她坏话,应该都没关系吧』。这种想法,或许就像一张免死金牌。」 类似一般人毫不顾忌地说偶像的坏话的心理?可是对身边的朋友也会这样吗? 不,或许正因为是身边的朋友,所以才更令人嫉妒。 「可是,就算这样,也不应该那么明目张胆地说她的坏话啊。」 「是啊,这的确不好。或者应该说,她们大概觉得就算传进佐织小姐本人的耳里也无所谓;甚至认为让她感到不开心更好。」 「怎么可以这样!佐织小姐太可怜了。」 「我也有同感。」 「……佐织小姐的确很漂亮没错,但她的异性缘真的好到让人嫉妒成这样吗?」 因为不是常听人说愈漂亮的美女,反而愈没有人追吗? 我在心里这么补充。 「这个嘛……」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 「或许是因为她具有一种纤细的美以及惹人怜惜的特质,所以激起了男性的保护欲吧。」 保护欲。也就是说,她的身上有种让男人想要保护她的特质啰。 「福尔摩斯先生也喜欢佐织小姐那种类型的人吗?」我试探地问道。 「该怎么说呢——」福尔摩斯先生微微歪着头。 「那是什么模糊的答案嘛,事实上你也觉得她是美女吧?」 「对,或许是这样吧,但我的原则是不在女性面前夸奖其他女性。」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我惊讶地「咦?」了一声,睁大双眼。 不在女性面前夸奖其他女性……所谓的『女性』是指我吗? 就在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我的双颊立刻微微发烫。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应该不算在『女性』的范围里吧。」 「原来葵小姐不是女性吗?那真是失礼了。」 「什么,我当然是女性啊!」 我生气地大声说,福尔摩斯先生露出高兴的笑容。 真是的,他真的好坏。坏心眼的京都男孩,今天也正常发挥。 我气得鼓起腮帮子,福尔摩斯先生再次呵呵笑了出来。 这时,忽然有个女性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 原来是宫下妈妈、佐织小姐还有香织同学三个人。 她们三人之中,只有香织同学穿着洋装,另外两个人则是穿着和服。 她们三人都露出不安的神情。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站起来,我也跟着起身,走向宫下母女。 「谢谢您今天特地来一趟。」 宫下同学的妈妈微微鞠躬,同时这么说。佐织小姐和香织同学也低下了头。 「不,能看到许多美丽的作品,我也大饱了眼福。」 他将手放在胸口,露出一抹优雅的笑容,全身散发出气质。 他这一点真的非常值得尊敬。 或许正因如此,才让人觉得他那有点奇怪的地方格外明显吧。 「哎呀,您客气了……所以,请 问您发现了什么吗?」 听见宫下同学的妈妈压低声音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轻轻颔首。 「我想花点时间好好地说明,请问您明天有空吗?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在上午。」 「※下鸭先生要我们明天一大早过去。」(译注:京都当地人习惯昵称下鸭神社为「下鸭さん」。) 「请问是几点呢?」 「九点。而且我们中午还必须回到花道展会场。」 「那么明早八点,我们在下鸭神社境内的『糺之森』碰面吧。这个时间不会有人,应该很适合。」 「好、好的。」 面对福尔摩斯先生的提议,三人面带疑惑地点点头。 「所以您知道些什么了吗?」 「是,我已经知道了。」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如此干脆地回答,别说是宫下母女,连我都大吃一惊。「咦?」我们异口同声地惊呼。 「所、所谓的已经知道,是指知道什么呢,福尔摩斯先生?」 「当然是知道寄出这封信的人啦。」 福尔摩斯先生从夹克内袋拿出折起的恐吓信,露出了微笑。 7 「——福、福尔摩斯先生,你真的知道犯人是谁了吗?」 我们一回到寺町三条商店街的『藏』,我就忍不住大声问道,但福尔摩斯先生显而易见地皱起了眉。 「请不要那么大声喊『犯人』,别人听见会以为我们店里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立刻捂住自己的嘴巴,正在顾店的店长见状便呵呵笑了起来。 「葵小姐还是一样精力充沛呢。」 店长用他的爱笔撰写着小说,同时温柔地眯起了双眼。福尔摩斯先生和店长真的很像,让人不禁感叹他们果然是父子。 虽然身为祖父的老板和他们截然不同就是了……先不管这个。 「我、我失礼了。」我低头致歉。 「总之我们先坐下来喝杯咖啡吧。」 福尔摩斯先生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向店内。 我坐在沙发上,心情仍无法平复。就在这时—— 「花道展怎么样啊?」 店长亲切地问道,我望向他: 「啊,展览非常棒。学生的作品都洋溢着活力,不过放在会场入口、由本家老师制作的大型作品更是震撼。」 「这样啊,我是不是也该去看看呢?」 「毕竟大仓饭店走路就到了嘛。」 「看完花道展之后,回家路上应该顺道去吃个有名的鲜奶油红豆面包才对。」 「鲜奶油红豆面包?」 「对呀,塞满了鲜奶油的红豆面包,但只能内用就是了。那间店就在大仓饭店附近喔。那个鲜奶油不会太甜,绝妙地衬托出红豆馅的美味呢。」 「哇,鲜奶油和红豆馅,好像很搭耶。」 就在我们谈论这些的时候,一阵咖啡香飘进鼻腔。 一抬头,只见福尔摩斯先生手端托盘。 「葵小姐,今天辛苦你了。」 他照旧将一杯咖啡欧蕾放在我面前。 「谢谢。」 我好喜欢他泡的咖啡欧蕾,忍不住扬起嘴角。福尔摩斯先生把他自己和店长的咖啡摆在桌上后,便在沙发上缓缓坐下。 「呃,请问我明天可以跟你一起去糺之森吗?总觉得我也算是这件事的旁观者,很好奇最后的结果。」 虽然觉得有点难以启齿,但我还是开口问了。福尔摩斯先生面带微笑点点头。 「那当然,请葵小姐务必和我一起去。而且你怎么会是旁观者,你已经完全参与其中了呀。」 太好了。我真的很想知道真相。 「所以,福尔摩斯先生觉得那封恐吓信是谁放的呢?」 我倾身向前,小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再次从夹克内袋拿出恐吓信,在桌上摊开。 「葵小姐,可以请你仔细看看这两封信吗?」 【你不配当斋王代。现在马上给我宣布退出】 【赶快给我退出。碍眼的家伙】 这两封恐吓信,都是用从报纸剪下来的文字拼凑而成的。 「看着这两封信,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呢?」 被他这么问,我再次仔细端详这两封信,于是忍不住「啊」了一声。 「这两封恐吓信有点不同耶。」 第一封恐吓行的每一个字都剪贴得非常整齐,然而另一封,该怎么说呢,感觉很随便。 「看着这两封信,你有没有什么感觉呢?」 看着眼睛闪过一道光芒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8 『糺之森』—— 这是位在下鸭神社境内的一片森林。 面对御荫通的神社入口,有一座写着『世界文化遗产』的大石碑,而这里也是笔直通往正殿的参道起点。参道左右两侧的原生林就是『糺之森』,据说包含神社在内,这座森林也被列入世界遗产。 顺带一提,据说这里也是有名的能量景点。其实就在不久之前,每次听到人说『能量景点』什么的,我都觉得是骗人的;然而自从搬到京都来之后,我的想法就有点改变了。 像这样一大清早来到毫无人烟的『糺之森』,我似乎能体会大家为什么会说这里是『能量景点』了。尽管是平地,却让人觉得好像走进了森林深处,或是爬上了高山,感到空气特别清新。 我在约好的八点之前就抵达了糺之森,稍微散散步,做一下深呼吸。 (——啊,真舒服。) 耀眼的阳光从枝叶间洒落,鸟啭响遍四周。 我闭上眼睛,倾听森林的声音。彷佛真的置身森林深处。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早安,葵小姐,你这么早就来了啊。」 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轻轻睁开眼,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便看见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真的很吸引人。 他忽然出现在毫无人烟的森林里的姿态,与其说像王子,倒不如说是像平安时代的贵族。 「早、早安。是啊,因为我住在附近嘛。」 「你的眼睛有点红呢,该不会是因为太好奇真相是什么而睡不着吧?」 福尔摩斯先生凑近我,注视着我的脸这么说,害我一下面红耳赤。 「当、当然会好奇啊。」 结果昨天我并没有问出真相,他只说了句:『一切留到明天再说吧。』就含糊带过。 「说得也是。另外,和葵小姐一样好奇的人,也好像已经到了呢。」 他站直身体,转过头去,我也「咦?」了一声,伸长了脖子。 顺着福尔摩斯先生的视线望去,只见宫下母女脸色沉重地走进神社境内。 糺之森里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除了鸟鸣声和风声,一片静谧。 耳边只传来宫下母女慢慢走向我们的脚步声。 她们三人就在距离我们三步左右的位置停了下来,对我们深深鞠躬。 「早安。」 「早安。今天这么早就请你们过来,真是不好意思。」 福尔摩斯先生把手放在胸口,向她们鞠躬。站在他身后的我也跟着低下头。 「所以,那个放恐吓信的人真的会来这里吗?」 宫下同学的妈妈环视寂静的四周,这么问道。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了微笑。 「是呀。应该说,那个人其实已经来了。」 听见他这么说,宫下母女惊讶地睁大眼睛。 福尔摩斯先生从夹克的内袋拿出一封恐吓信,带着坚定的眼神望向某个人。 「制作这封恐吓信的——就是你吧,香织小姐。」 福尔摩斯先生注视着香织同学,清清楚楚地这么说。别说宫下同学的妈妈了,就连我都不由得疑惑地高喊:「咦?什么?」 香织同学? 斋王代的妹妹——和我同年级的香织同学? 福尔摩斯先生没有理会我的疑惑,依旧带着冷静的表情。 香织同学睁大了双眼,僵立在原地。半晌,她开始微微颤抖。 「您、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香织同学不由得提高了声调,声音也在颤抖。 「这个嘛。首先,我只是单纯觉得疑惑——为什么姐姐佐织小姐就读的是名门私立大学,但妹妹香织小姐念的却是普通的府立大木高中呢?我相信应该每个人都会对此感到疑问。」 听他这么说,我也不自觉地颔首。的确,我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姐姐念贵族学校,但是妹妹香织同学却念普通高中呢? 「所以我去问了家祖父。听说你一直到国中为止,都和姐姐一样念私立学校,是到了高中才转进府立高中对吧。据说你当初还央求父母,说你有好几个很要好的朋友都决定念大木高中,所以你也很想去。大木高中虽然是普通的府立高中,但也是历史悠久的名门高中,所以你的双亲没有特别反对,就让你入学了。」 听完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宫下同学的妈妈默默地点头。 这么说来,福尔摩斯先生上次说的『我还有事想跟老板确认』,指的原来就是这件事——香织同学转学到府立高中的原因啊。 「可是,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吧?香织小姐,在你国中二年级的时候,宫下和服店在熟人的推荐下,在六本木开了一间分店,然而生意却十分惨淡,只开了一年就收起来了。你其实是担心家里的经济状况,才决定去读府立高中的吧?」福尔摩斯先生用温柔的语气这么询问,香织同学不发一语,只是紧握着拳头。 「就在这个时候,佐织小姐获选为斋王代,你又更担心家里的状况了对吧?」 听见他这么说,我「嗯?」了一声,皱起眉头。 「啊,请问,为什么因为获选为斋王代,而担心家里的状况呢?」 「我不知道这个说法的可信度有多高,但是据说担任斋王代所需的准备,几乎都必须自费。根据谣传,光是衣服就要五百万;被选为斋王代,总共要花一千万左右呢。」 「一、一千万……」 「这就是一直以来,大家都说只有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才会被选为斋王代的原因。」 原来如此,难怪圭子小姐她们才会说『佐织他们家是不是太勉强了啊?』这种话。 我总算弄懂了,而这时香织同学用力咬紧牙关,猛然抬起头。 「对啦!我们家只是空有老店名号,实际上一直都是赤字啦!之前确实有一位知名演歌歌手来我们家订做和服,站上红白的舞台,但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大家已经不会到像我们家这么贵的地方订做和服了!可是我们却听信谗言,到六本木开分店,结果家里的赤字变得更严重!好不容易稍微补平了亏损,结果姐姐又被选上了斋王代,这太不可置信了吧!我爸妈都是爱面子的人,拉不下脸推辞,我想到,假如有一封恐吓信,就能有正当的理由推辞了!所以我才这么做嘛……」 香织同学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噤声。 见她语毕,福尔摩斯先生便温柔地眯起眼。 「……嗯,果然是这样啊。」 「咦?」 「你虽然『制作』了恐吓信,但却没有真的『使用』它。我说的没错吧?」 听见这句话,香织同学的身体震了一下。 大概被猜中了吧。她握紧拳头,点了点头。 「……对。我虽然做好了恐吓信,却还是很犹豫。当时我爸妈说:『佐织被选为斋王代,对我们家来说是有利的。虽然当斋王代需要花钱,但假如把它当成广告费,其实很划算哩。』 听到爸妈这么说,我觉得自己做的事真是肤浅……于是我打算销毁恐吓信。」 香织同学低着头说。 「但那封你本来打算销毁的恐吓信却忽然不见了,最后出现在姐姐的包包里,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问道,香织同学点点头。 「因为恐吓信还好好地装在牛皮信封里,我本来以为是姐姐不小心收进包包里的。」 「不是这样的。你发现了恐吓信,然后自己把它放进包包里,对吧,佐织小姐。」 福尔摩斯先生转过头去,直视着佐织小姐。 「……」佐织小姐脸色发白。 「咦?真的吗?为什么?你被选为斋王代,不是很高兴吗?收到恐吓信之后,你还很烦恼不是吗?」 面对诧异的母亲,佐织小姐露出沉痛的表情。 「不但如此,佐织小姐甚至自己又制作了一封恐吓信——似乎就是这个第二封恐吓信。」福尔摩斯先生从口袋里拿出第二封恐吓信。 经过一阵沉默。 「……您是怎么知道的?」佐织小姐低着头,冷静地说。 「……花道展上的两件作品。比较小的那盆,据说是你在家里插的作品,但其实并不是你插的,而是妹妹香织小姐插的吧?」 听见这番话,佐织小姐和香织同学同时惊讶地抬起头。 「为、为什么?」 「老师虽然说那两件作品『成果截然不同』,但问题并不在此;那两件作品怎么看都是不同人插的。所以结论就是:假如在教室里、在老师眼前插的那盆花是你的作品,那么在家插的作品应该就是出自他人之手吧。 再来是恐吓信。第一封不论是文字的剪裁或黏贴的方式,都细致得令人惊讶,可是第二封就没有那么细腻了。 制作的人或许同样察觉到这一点了,第二封的文字也比较少。因此,制作恐吓信的有两个人,制作插花作品的也有两个人,我的脑海中自然浮现香织小姐和佐织小姐两位的身影。只不过两位制作恐吓信的动机不同就是了。」 听福尔摩斯先生冷静地这么说完后,我倒抽了一口气。 香织同学的动机是『担心家里的经济状况』。 那佐织小姐呢? 我默默地将视线转向佐织小姐。 她垂着头,一副随时都要哭出来的表情。 「因、因为我……不想继续被讨厌了。」 沉默了一阵之后,佐织小姐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高中时,圭子和优子不知为何突然避着我,又因为妈妈登门兴师问罪的关系,使得我们完全决裂。可是我一直很想跟她们两人和好。没想到,就在当时的嫌隙好不容易渐渐弭平,我们说不定又能变得像以前一样要好的时候,我又获选为斋王代。 我本来以为这件事能成为一个契机,她们会替我高兴,我们也能因此重修旧好,结果事实却恰恰相反。她们变得更讨厌我了…… 我真的很痛苦。所以我心想,要是我因为收到恐吓信而辞掉斋王代,她们可能会担心我、对我好一点,说不定我们就能恢复以往的情谊了。」 听完佐织小姐的泣诉,我无言以对。 我可以理解她的痛苦,但只是为了博取朋友的同情、为了和朋友和好而做出这种事,未免也太…… 更重要的是,那两个人非常嫉妒佐织小姐,所以不论发生什么事,我觉得她们都不可能再跟佐织小姐和好了。 该怎么说呢,这理由实在肤浅到我 不知该说什么。 然而,眼前双肩颤抖、泪流满面的佐织小姐,却让我联想到当时的自己。 ——当时那个企图卖掉祖父的遗物,筹钱回埼玉的自己。 在别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可能是当事人的整个宇宙。 佐织小姐和两个昔日好友就读同一所学校、在同一个地方学插花,一直以来都非常痛苦。 「——姐姐你这个大笨蛋!」 香织同学响遍森林的大吼,让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我本来以为姐姐是和我一样担心家里才自己写恐吓信的,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种事!这个理由无聊到我都想哭了!」 哇,香织同学。我虽然也有同感,但你也太严苛了吧。 「一直遭受排挤的心情,香织你才不会懂呢!」 「我确实不懂啊,你为什么要执着于那种无聊的家伙呢?花道也是,你明明没有那么喜欢,却只因为想和那两个人和好,而勉强自己继续学下去!姐姐,你差不多该踏入新世界了吧,不要再执着于那种根本不知道你的好、只会说你坏话的人了!你应该当一个比谁都漂亮的斋王代,变成一个耀眼得让她们忍不住厚脸皮沾光『那个人以前是我朋友』的人啊!」 香织同学竭尽全力地这么说,我被她的气势震慑了。 她的这番话,看来也确实传进了佐织小姐的心底。「香织……」她低声唤道,满脸通红地再次流下了泪。 在一片寂静之中,福尔摩斯先生忽然鼓掌。 「太棒了,香织小姐。」 听见这句话,香织同学才像是回神似地羞红了脸。 「所以,宫下女士,这就还给您了。」 福尔摩斯先生将两封恐吓信递出。 「……真是太汗颜了。谢谢您。」 宫下同学的妈妈一脸伤脑筋地接过信。 「清贵先生,真的非常抱歉。」 佐织小姐和香织同学深深鞠躬,福尔摩斯先生摇摇头。 「不会不会。佐织小姐,我也赞成香织小姐所说的话。请你成为一位美丽得让所有人都着迷的斋王代。」 听见这句话,佐织小姐用指尖擦去泪水,点了点头。 「另外,香织小姐。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什么事?」 香织同学露出一丝警戒的表情。 可能是迄今为止福尔摩斯先生接连说中了好几件事,让她觉得可怕吧。 「你不但转学到府立高中,还替姐姐插花,请问你为什么能为家里牺牲这么多呢?你其实才是真正喜欢花道的人,却把学习花道的机会让给了姐姐,对吧?」 香织同学先是睁大眼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 「不是这样的。我是次女,总有一天会离开家,成为自由之身。但姐姐必须招赘,继承家业才行。 所以不管是为了家里的名誉而去念名校或是学习才艺,在姐姐心里都是理所当然的。我很尊敬抱着这种想法的姐姐,同时也很怜惜她,所以我愿意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帮忙。姐姐虽然外表出众,可是其实在很多方面都很笨拙呢。」 看见香织同学爽朗地笑着这么说,连我都觉得心情变好了。 「妈妈,我们差不多该去社务所了呗。」 香织同学紧接着看了看表,同时这么说,她的妈妈和佐织小姐这才赫然抬头。 「对耶。那么,清贵先生,这次因为我们的家务事这么麻烦您,真的很抱歉。那个,如果可以的话,这件事……」 「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请不用担心。」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三人松了一口气,接着深深一鞠躬,便往正殿走去。 我目送着三人的背影— 「香、香织同学!」当我回过神来,已经不自觉地这么喊出来了。 香织同学一脸疑惑地转过头,我瞬间紧张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叫住她呢? 「那、那个,听说大仓饭店啊,有卖加了很多鲜奶油的红豆面包喔。那、那个好像不能外带,我、我一个人不好意思去吃,要是你不嫌弃,下次我们一起去吃好吗?」 听我高声这么说,香织同学露出有点吃惊的表情,不过随即笑着响应我:「我也听过大仓饭店有名的红豆面包!其实我也很想吃吃看,下次一定要一起去喔!」 「谢、谢谢!」我朝她挥着手,因为高兴而心跳得更快了。 「能遇见一位发自内心『想和对方做朋友』的人,真是太好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对我扬起温柔的笑容,我只能默默地同意。 没错,没什么理由,只是单纯地『想和这个人做朋友』。 我「呼——」地吐了口气,望向福尔摩斯先生。 「……事情能顺利解决,没有闹大,真是太好了呢。」 「是啊,她们两人之所以能率直地坦承一切,或许也因为这里是个好地点呢。」 「对呀,这里的气氛好神圣喔。」 「你说的也没错,但你知道『糺之森』的由来吗?」 「咦?由来?」 「传说这座神社祭祀的『贺茂建角身命』,曾在这座镇守之森进行审判。『糺』就是侦查的意思,这里以前是众神的法院呢。」 福尔摩斯先生仰望着天空这么说,我瞪大了双眼。 ——众神的法院。原来这座糺之森以前是这么神圣的场所啊。 一阵舒爽宜人的风吹过。 「好吧,那我们去正殿参拜吧。」 「啊,好的。毕竟都专程来一趟了嘛。」 我点点头,于是我们也沿着参道走去。 红色鸟居的另一头,是同为红色的气派楼门。 楼门前的左侧有一棵很特别的树,据说是两棵树合而为一,人们常慕名来此求姻缘。 穿过通往正殿的门后,便可见祭祀十二地支神的神社环绕在四周,前方中央就是神社正殿,这里没有铃。 我曾听导游说过,历史悠久的神社,大多是没有铃的。 参拜完后,福尔摩斯先生看了看手表。 「——还没九点呢。葵小姐,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一起去吃个早餐啊?」 「好、好啊。其实我一早到现在什么都还没吃呢。」 「那太好了,这附近有一间咖啡厅,我很推荐喔。」 「哇,好期待喔。啊,在那之前,我可以先抽个签吗?」 「好啊,下鸭先生的签上还会写类似格言的文字,很有意思唷。」 「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什么都知道呢。」 我们闲聊着,抽了签之后,便离开了神社。 9 五月十五日,这天是葵祭的重头戏。 葵祭的正式名称是『贺茂祭』,与祇园祭、时代祭并称京都三大祭。 据说贺茂祭是日本最古老的祭典。 在飞鸟时代,由于天灾频传,人民苦不堪言。当时的天皇——钦明天皇请一位知名的占卜师占卜,于是得到了『请祭祀贺茂大神』的答案。 传说这就是贺茂祭的开端。 迁都平安后,嵯峨天皇派爱女有智子内亲王担任贺茂神社的巫女,自此,人们便将献出一生侍奉神明的内亲王称为『斋王』,并将该仪式称为『葵祭』,日后渐渐变成全国性的祭典。 公主坐在轿子上,前往社殿,准备侍奉神明;民众则为其献上祝福。 这就是『葵祭』的典故。到了现代,住在京都的未婚千金小姐则会被选为斋王的替身『斋王代』,坐在轿子上,成为祭典的主角。 第三章『百万遍之愿』 1 六月,京都进入了梅雨季节。 『藏』店里播放着优雅的爵士乐。 耳边传来店长的笔在稿纸上滑动的声音。 我手拿着板夹,清点着商品,忽然停下动作,望向窗外。 我看见在有遮雨棚的商店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手中都拿着折好的伞。又下雨了吗?这段时间,天空简直就像在哭泣。 「——葵小姐,你怎么了吗?」 听见店长的声音,我回过神来。 「啊,抱歉,我在发呆。」 「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下吧,不用客气喔。你可以在这里写功课,毕竟我和清贵也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嘛。」 店长温柔地眯起他眼镜下的双眼。我摇摇头: 「不、不,我有领打工的薪水,所以就算只能帮上一点点忙,我也要工作……不过,说是这么说,我却在发呆,这样怎么行呢。」 我耸耸肩,店长开心地呵呵笑。 店长这种时候,给人的感觉真的和福尔摩斯先生非常像。 顺带一提,福尔摩斯先生现在在学校,而老板则是一如往常,不知道又飞去哪儿了。 「我们店里平常没什么客人,可是又不能没人顾店,所以只要有人能帮我们顾店,我们就很感谢了。但是葵小姐不但顾店,还帮我们打扫、陈列、清点库存,甚至包装,我们真的很感谢你呢。」 听见店长温和地笑着这么说,我彷佛得到了救赎。 「谢、谢谢。」 「一旦开始清点库存就没完没了,你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喝杯咖啡啊?」 「啊,那我来准备吧。」 相对于把冲咖啡当作兴趣的福尔摩斯先生,店长似乎不太擅长冲泡饮品之类的事。 因此,福尔摩斯先生不在的时候,泡茶就变成了我的任务。 我用自己的方式细心地冲好了咖啡,将咖啡放在店长旁边。 「请用。」 因为店长的手边有原稿,所以我放下咖啡的时候特别小心翼翼。 店长手写的原稿因为字迹太漂亮(?),我几乎看不懂他写了些什么。 「都这个时代了还用手写原稿,感觉生错了时代对吧。」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吧,拿着咖啡杯的店长这么说道。 「啊,是呀。我还以为大家都是用计算机打字的呢。」 我点点头,在店长旁边——客人进来时可以随时招呼——的位置坐下。 「大家都在背地里说我让编辑想哭呢。」 编辑必须把这份手写的文稿全部输入计算机,或许真的会想哭吧。话说回来,编辑竟然看得懂这些字啊……我在奇妙之处感到钦佩。 「店长不太会用计算机吗?」 「我会用计算机啊。我跟编辑讨论的时候都是用电子邮件,也会用ecel统计店里的资料。」 我略感意外。我还以为他是因为不太会用计算机,才手写原稿的。 「那你为什么不用计算机打字呢?用手写不是比较累吗?」 「这个嘛……因为我刚开始创作的时候,就是用手写的,所以已经习惯了。更重要的是,我总觉得用键盘,就算打出了字,也没办法把灵魂放进去。」 「……灵魂?」 「这一点因人而异,但以我而言,用手写,感觉才能投入更多。」 「或许吧。手写的信也是这样呢。」 「对啊。手写信真的是种应该保留的文化。但小说作品到最后还是会被编辑转成文本文件,所以可能必须另当别论。说到底只是感觉的问题吧。」店长笑着说。 放进灵魂啊…… 「……店长的作品,我已经拜读了一点点。好厉害喔,真的会让人觉得『有灵魂』呢。」 《后宫》是店长用笔名——伊集院武史撰写的著作。 故事的背景是平安时代的后宫,也就是大奥;书中描绘为了出人头地而彼此斗争的大臣们,以及互相嫉妒、拼命争宠的侧室们,简而言之就是一出爱恨交织的大戏。 由于书中描绘得巨细靡遗又写实,要是太融入剧情,会让人感到不舒服,所以我没办法一口气读太多。 想不到如此温和又体贴的店长,竟然会写出那种情感复杂的故事。 「这样啊,原来你真的看了啊。看了之后,应该就可以理解我为什么不推荐了吧?」 店长将咖啡送到嘴边,同时苦笑着说。我吓了一跳。 「啊,呃,这……该怎么说呢——充满爱恨情仇这点,让我很意外。」 我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实话,店长呵呵地笑了起来。 「……因为我把隐藏在内心的黑暗,全都呈现在作品里了。」 店长望着窗外,彷佛自言自语般地说。 「隐藏在内心的黑暗……」 我也跟着他一起望向窗外。 我能体会。 我觉得我应该能够理解店长的意思。 因为我的内心也有一块黑暗的部分。 「……我很小就失去了母亲,但她并不是离开人世,而是因为离婚;于是我们就成了父子相依为命的单亲家庭。但就像你知道的,家父经常到处飞来飞去,所以我是被东京的亲戚扶养长大的。」 宛如此刻店里播放的爵士乐一样,店长柔和又自然地开始诉说。我不发一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所谓的亲戚,就是家父的弟弟夫妇。他们没有小孩,所以对我非常好。但即使如此,毕竟他们不是我真的父母,因此我还是时常感到寂寞。我很想念家父,所以学校放长假的时候,我都会回京都,但就算和家父在一起,也还是会感到不自在。只是两个男人度过一段尴尬的时间而已。」 这我也能理解。 假如是母子就算了,突然要父子两人独处,的确会因为不知所措而感到尴尬。 「家父不知道该怎么照顾我,于是把我带去他工作的地方。他会去美术馆或富豪的家里进行鉴定。一眼就能看穿膺品的家父,在当时年幼的我眼中看来真是耀眼又帅气,简直就像能立刻揭穿凶手真面目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喔,对了,我从小就很喜欢看书。」 店长这么补充,我微笑点点头。 「我非常仰慕家父,希望有一天能成为像家父一样的鉴定师。我之所以努力考上京大,也是为了回到家父的身边。」 「……原来如此。」 「然而我发现自己资质不够,并没有成为鉴定师的『慧眼』,而这是我无法改变的。于是我放弃成为鉴定师的梦想,到出版社工作。 虽然没办法实现梦想,不过我和交往了一段时间的女性结婚,生了清贵,过着幸福的日子,家父也非常疼爱清贵这个长孙。」 「……我感觉得出来。」 「可是说来汗颜,其实我很嫉妒自己的儿子。大概是因为记忆中自己不太受家父疼爱吧。我一方面觉得清贵很可爱,一方面却又很羡慕他能够得到家父毫不保留的关爱。」 听完他的话,我有点难过。嫉妒自己的小孩听起来固然令人不敢置信,但一想到店长的遭遇,会有这种情绪或许也是无可厚非。 「……清贵两岁的时候,我的妻子因为生病而离开人世……那是小感冒恶化所造成的。」 「怎么会……」 「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感冒,最后竟然让人因此撒手人寰,这样的结果让家父对待清贵变得非常神经质。他说『幼稚园里充满病菌,清贵的身体还没有发育健全,我不能让他上幼稚园』。我和身边的人都告诉他,团体生活可以让小孩接触各种病菌,身 体会因此变得强壮,但他完全充耳不闻,从此把清贵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 清贵是个非常懂事乖巧的孩子,所以家父不管去哪里都带着他。不管是去鉴定,或是去拍卖市场。」 ——太惊人了。原来福尔摩斯先生没有上幼稚园啊。 「天生拥有『慧眼』的清贵,从小就跟着家父看了很多真品,渐渐磨练出更加优异的判断力。 有一次我和家父带着清贵,三个人一起去逛寺院的古董跳蚤市场。当时清贵拉着我的袖子说:『好意外喔,这里竟然有月之轮涌泉的钵耶。』可是在我眼里,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钵而已。听见清贵这么说,家父神色一变,当场欣喜地大声赞赏:『你是个天才哩!』其实身为父亲的我本来也应该替他高兴才对,然而我却只有满心的嫉妒。」 店长这么说,垂下了视线。我不由得屏息。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深爱着清贵,却也同时痛苦地嫉妒着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情绪,只好拿起笔,将它写成故事。我以历史为背景,写出一位师傅因为嫉妒才华洋溢的年轻徒弟而痛苦不已的故事,并以这部作品得到了新人奖。」 「咦,真的吗?好厉害喔。」 「……谢谢。在这样的前因后果之下,我以作家的身分出道了。但是直到现在,我还是非常嫉妒清贵的天赋。而这些负面的情感,我全部寄托在字里行间了。」 店长淡淡地这么说,啜饮一口咖啡。 ……原来如此。 嫉妒和自己最亲近的人,想必非常痛苦吧。 看我不发一语,店长露出苦笑。 「抱歉,突然跟你说这种事。这种事本来应该不能随便对别人说的,但是葵小姐似乎有一种莫名的魅力呢。」 「没、没有啦。我想,或许是因为店长在我身上感受到一样的情感吧。因为我内心也充满了负面的感情。」 「……那份情感的对象,是那个抢走你男朋友的昔日好友吗?」 店长压低声音这么问,我点点头。 「是的。应该说,是他们两个人吧。」 「你回埼玉的交通费应该已经存够了吧?」 「是的,交通费已经存够了。」 「六月没有连假,所以你会在下个月放暑假后回去吗?」 被他这么问,我突然答不上来。 看见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店长又温柔地扬起微笑。 「你不用着急,慢慢想就好。」 我点点头。这时店长望向门口,轻轻眯起眼。 「啊,清贵回来了。」 听他这么说,我也抬起头。 挂门风铃声响起,福尔摩斯先生走进店里。 「辛苦了。」 福尔摩斯先生看见我们,便对我们点头致意,同时将伞放进伞桶里。 「还在下雨吗?」 「已经停了,明天应该会放晴吧。」 「明天就是十五日了啊。」 店长看着桌上的月历说。 明天是星期日,我一样要来打工。 「清贵,你这个月也要去吗?」 「对啊,我是这么打算。」 「那你要不要邀葵小姐一起去呢?我想她一定可以学到很多。」 店长像是突然想到似地说。我睁大了双眼,疑惑地问: 「请问是要去哪里呢?」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对一头雾水的我说: 「百万遍知恩寺的『手作市集』。每个月的十五日,那里都有像跳蚤市场一样的市集,有时会发现令人惊艳的珍贵古董呢。就像家父所说,这一定能让葵小姐学到很多,所以希望你务必跟我一起去。当然,我会把这视为你工作的一环。」 「好、好的。」 我有点摸不着头绪,糊里胡涂地点头答应了。 2 翌日。 我骑着脚踏车前往『百万遍』。 『百万遍知恩寺』离我家并不远。 应该说比去寺町三条更近。 沿着下鸭本通(纵向道路)一直往南骑,到今出川通(横向道路)后,再往左(东)转,便会来到『百万遍交叉路口』;这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大十字路口。斜对面就是京大的校舍。 过了十字路口,再往东走一点,就是『百万遍知恩寺』了。 但因为我和福尔摩斯先生约在京大里的脚踏车停车场,所以我直接骑着脚踏车,胆战心惊地进入了京大校园内。 今天虽然是星期日,但仍有许多学生来来往往。有的学生穿着衬衫和牛仔裤,看起来很普通;但有的学生则是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穿着运动休闲服,看起来对外表毫不在乎,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 「…………」 这么说来,我们班的同学好像说过:「每次看到一些穿得很邋遢的学生,都觉得他们应该是京大的学生。」 原来京大真的有很多人穿得很邋遢呢。他们是不是太认真投入做学问,所以对外表毫不在乎呢?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京大校园,虽然有点紧张,但是多亏了那些不修边幅的人,我的紧张似乎稍微缓解了一些。 不过更重要的是,这里的脚踏车停车场太大了,我到底该停在哪里才好呢?就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 「葵小姐,早安。」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传入了耳中。 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出现在眼前的福尔摩斯先生穿着率性的夹克与v领衫,搭配上牛仔裤,看起来简约又时尚。 福尔摩斯先生果然很帅。而且如今身处的京大校园,更突显出他的帅气。 「早、早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啊,因为我知道葵小姐会从今出川的方向来知恩寺,所以如果要进入京大,就大概会从这个门进来吧。」 福尔摩斯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很后悔自己问了这个蠢问题。 「我可以把脚踏车停在这里吗?」 「可以,没问题。」 「对了,福尔摩斯先生……」 我说到一半就突然打住。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或许有点太迟了——如果我在大庭广众之下用『福尔摩斯先生』这个绰号称呼他,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难为情?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学校。 我是不是叫他『清贵先生』比较好?还是『家头先生』呢? 我一边锁脚踏车,一边担心着这件事。这时—— 「啊,福尔摩斯。原来你今天有来哩。你之后还会待在学校吗?」 一名经过的女大学生向他搭话,让我差点噎到。 「不会。我现在要去知恩寺,怎么哩。」 「知恩寺!对喔,今天是十五日哩。福尔摩斯,我想跟你借报告可以吗?下星期一给我也没关系。」 「好啊。」 「谢啦,那就先这样哩。」女大学生挥挥手便离去。 虽然同学之间用这种语气说话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没有用敬语,而且又是用关西腔说话,还真是新鲜。 ……是说。 「原来福尔摩斯先生的大学同学也叫你『福尔摩斯』喔?」 我惊讶得提高了音调。 「是啊,从小学到现在大家都这么叫我。因为我姓家头嘛。」 福尔摩斯先生一转过头,便恢复了平常的口吻。感觉好怪。「对了,葵小姐,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只说到一半?」 「喔,对了。现在才问这个可能有点迟了——福尔摩斯先生在大学主修什么啊?」 「我主修『文献文化学』。」 「啊?文献文化学?」 虽然不太懂,但听起来就很适合福尔摩斯先生。 「那我们走吧。」 「啊,好。」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并肩走向门口。 路过的学生不时偷看福尔摩斯先生。 嗯,因为福尔摩斯先生很帅嘛,而且个子又高。 葵祭事件的时候,连女大学生和斋王代都显得紧张莫名,可想而知他一定很受欢迎。 ……话说回来,福尔摩斯先生有女朋友吗? 我在『藏』和他一起工作大约三个月了,但我们对话中从没出现过『女朋友』这个词,所以我也没有特别意识到这件事…… 我们默默地走着。 「怎么了吗?」福尔摩斯先生讶异地看着我。 「什、什么?」 我的声音不禁提高。 「你看起来好像在想什么。」 「啊,呃——对啊。不过你不是每次都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葵小姐的想法确实很好猜,但现在我倒是猜不出来。」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脸颊微微发热。 『我在想福尔摩斯先生有没有女朋友』这种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搞不好会招来无谓的误解。 「呃,没有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样吗?我是也感觉到没什么大不了啦。」 「你很过分耶。」 我们就这样一边说说笑笑,一边走出校门。 百万遍的十字路口再次映入眼帘。这个十字路口熙来攘往,而且不愧是学生聚集的地区,放眼望去全是饺子店、牛丼店、汉堡店、串烧店、居酒屋等餐饮店。 「这里的餐饮店数量好惊人喔。」 「对呀,很热闹吧。」 「福尔摩斯先生下课后也会去居酒屋之类的吗?」 「偶尔会去,不过因为还要顾店,所以没什么机会。」 「对喔,你还要顾店嘛。」 我点点头,走过斑马线后,便往东前进。 不久,眼前便出现一道古老而气派的寺院大门。 门上挂着『手作市集』的广告牌,门内热闹无比。 遮阳伞和帐篷下摆放各式各样的商品,寺院境内被客人挤得水泄不通。 「哇,好热闹喔。」 看着在入口就吓到的我,福尔摩斯先生笑着点点头。 「手作市集虽然每个月十五日都会举办,不过刚好遇到假日的时候,还是会这么拥挤。」 「原来如此,因为今天是星期日嘛。假如是平日,就不会这么挤了吧。」 我们跟着人群走进寺院境内,慢慢地逛。 这里虽然像一般的市集一样也有卖衣服,但毕竟是京都,还有许多贩卖和服、和服腰带及和服布料的摊位。 有人贩卖用羊毛毡制作的可爱小东西,也有人贩卖真皮包包和鞋子。 有各种饰品,也有口金包。 有酱菜、吻仔鱼干、饼干,也有咖啡,种类丰富得惊人,同时也让人逛得相当尽兴。 「这里就像祭典一样,好欢乐喔。」 「那就好。像这样在市集里找到宝物,也是令人期待的事情之一呢。」 福尔摩斯先生说,同时轻轻拿起一个陶杯。 「……颜色浓郁,又有圆润的线条,形状很漂亮呢。」 正如同福尔摩斯先生所说,这个杯子黑色中混着深蓝色,曲线也很柔和,是个很棒的杯子。 不过,杯子的把手上挂着一张吊牌,上面写着『一五〇〇圆』,价格非常普通。 「……这是什么不为人所知的宝物吗?比如说是古代某个伟人的作品之类的?」 我小声地问道,但福尔摩斯先生摇摇头。 「不,这毋庸置疑是在那里的老板制作的。」 他的视线停留在一个坐在折迭椅上,满脸胡子的中年男性身上。 哇,感觉像是个难以取悦的陶艺家,看起来好吓人喔! 「他一定是个非常温柔又纤细的人。」 福尔摩斯先生盯着杯子,感慨地这么说,我「咦」了一声,突然停下动作。 「你、你在说什么啊,他看起来就像住在深山里,会和熊打架的人吧。」 我把声音压得更低,福尔摩斯先生则呵呵笑了起来。 这时,那个看起来像是会和熊打架的胡子大叔,一脸疑惑地皱眉走了过来。 「小哥,怎么哩?」 「是的,我想买这个。这个杯子的曲线和颜色都绝妙无比,是个极为出色的逸品呢。」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把钱递给他。或许是难为情吧,他突然沉默下来,默默地用报纸把杯子包好,装进塑料袋里。 「好了。还有,这送你。」他附上了两颗糖。 竟、竟然送我们赠品!一定是因为受到福尔摩斯先生称赞,所以很高兴吧! 「谢谢。我很期待老师您下一个优异的作品。」 福尔摩斯先生接过袋子,同时这么说。 「什、什么老师,不要这样叫我哩。什么老师嘛!」 这次大叔脸明显红了起来。 ……啊,原来如此。或许他真的是个温柔又纤细的人呢。 我莫名感到认同。 「这么快就找到出乎意料的优秀作品,真是开心。」 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杯子,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你觉得刚才那位老板将来会出名吗?」 「我不知道耶。我认为他有天赋,但会不会出名,就要看时运了……而且,他其他作品并不像这个杯子这么亮眼。说不定他的作品质量参差不齐。」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最后这么补充,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说不定这个杯子是那位大叔唯一的奇迹之作呢。」 「或许如此吧,但他具有做出这种作品的实力,是无庸置疑的。」 「说不定他被福尔摩斯先生叫了『老师』之后,就开窍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真令人期待呢。」 「这样连我也想找找看有没有宝物了。」 「好啊,请尽量找。我就是为了让你学习这些,才邀你一起来的呀。」 「啊,说得也是喔。那我会努力的。」 「不用努力没关系,只要好好享受就可以了。」 「好的。」 我们相视而笑,继续在寺院境内到处逛、到处看。 我们在人群中走着走着,看见一位和尚从正殿走出来。 「我即将在正殿说明『百万遍』这个名字的由来,有兴趣的人欢迎来听。」和尚对着人群大声说道,但是正在逛手作市集的客人们,却彷佛没听见一样,仍在专心地购物。 「葵小姐,难得有这个机会,要不要去听听看呢?」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问我,我点点头说:「好。」于是我们便前往正殿。 正殿中央有一座气派的金色祭坛以及主神的神像,金色灯笼与天盖从天花板垂吊下来。 「失礼了。」我们脱下鞋子,在榻榻米上跪坐好。 正殿里除了我们之外原本只有几个人,但和尚之后又喊了几次,一转眼就聚集了许多人。 和尚微笑着环视四周,接着对我们一鞠躬。 「市集当然很不错,但我也很希望各位能趁这个机会来到正殿,听一下这间寺院的故事哩。在各位get好东西之后再来也无妨喔。」 听完和尚的话,我 和其他的客人一同笑了出来。 从和尚的口中听到『get』这个词汇,还真是有趣。 「呃——那么接下来,就由我来为大家说明百万遍这个名字的由来。各位可以轻松一点,不用跪坐没关系。」 由于和尚这么说,我便不客气地改成侧坐。 和尚说的故事是这样的。 ——那是距今大约六八〇年前的事。 京都爆发了可怕的瘟疫,疫情四处蔓延,事态极为严重。 据说当时死了很多人,尸体多到在鸭川的河滨排成一列。那时的天皇,也就是后醍醐天皇看见这样的惨状,觉得非常悲伤,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前往京都的神社佛阁,向神职者寻求协助;却没有人能解决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候,后醍醐天皇把希望寄托在当时的名僧——知恩寺的善阿师父身上。 在后醍醐天皇的请托之下,他在皇宫里不断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他关在房里整整七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念佛奏效了,原本肆虐的疫情总算获得控制。 在他走出皇宫时,后醍醐天皇问道: 「善阿呀,你关在宫中的这段期间,总共念了几次佛号呢?」 于是他微笑着说: 「我念了一百万遍。」 「——从此以后,这里就有了『百万遍知恩寺』这个名称。」 和尚说完之后,我和其他在正殿里听故事的人们便一起鼓掌。 3 「真有意思,有去听故事真是太好了。」 离开正殿后,我语带兴奋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温柔地弯起眼睛。 「是啊,来这种地方的时候,假如有时间,去听一下故事也很不错呢。」 「真的。话说回来,善阿师父还真会说话呢。如果是我的话,可能只会回答『我没有数,所以不知道,但总之我拼命地念』这种无聊的答案吧。」 「是啊,回答『我念了一百万遍』的他,不但头脑非常好,更有幽默的一面呢。」 我们一边这样聊着,一边走回热闹的手作市集会场。 当我们将视线转向古董卖场时,福尔摩斯先生忽然停下脚步,盯着某处看。 「福尔摩斯先生,怎么了吗?」 我疑惑地回头,对突然停下脚步的福尔摩斯先生说。 「啊,没什么。我认识那个古董摊位的老板。」 福尔摩斯先生望向一位正在贩卖古董的中年男子。 「……那位是金林先生,他本来也是经营古董店的,但是我记得应该是上个月吧,他已经把店收起来了。」 「所以他现在是把店里的商品拿来这里出清啰?」 「可能是吧。」我们站在离他有段距离的地方这么谈论着,忽然看见一位初老的妇人走向金林先生。 「哎呀呀,这不是金林先生吗?听说你把店收起来了,我很担心哩。」 听见妇人高声这么说,金林先生露出了笑容。 「中本女士,好久不见了。因为我破产了咩。卖古董实在很难赚,所以我就狠下心把店收起来,准备在大阪做生意哩。」 「这样啊,那太好哩。所以你现在是清仓大甩卖啰?」 「是啊,请买个东西呗。啊,不过只有这个是用来当作招牌的,不能卖哩。」 金林先生指着放在桌上的一个日本酒瓶。 「咦,这是好东西吗?」 「对啊,这是『从海底捞起的※古备前』哩。中本女士应该也听过吧?」(译注:古备前为鎌仓时代至桃山时代制作的备前烧。) 「我是有听过什么从海底捞起的东西啦。这很珍贵吗?」 「是啊,这是很罕见的宝物哩。所以我才把它当作保佑生意兴隆的护身符,放在这里装饰呀。所以这个是非卖品哩。」 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我望向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从海底捞起的古备前』是什么?」 「『从海底捞起的古备前』啊……昭和十年左右,人们在濑户内海找到了一艘沉船,并从船上打捞出桃山时代的古备前,在当时的古董界是个大新闻呢。而当时打捞上来的就是『从海底捞起的古备前』。」 「所以就是沉眠在沉船里的宝物啰。」 「是啊。」 福尔摩斯先生在对我说明的时候,视线也没有离开金林先生。 「这个如果要卖的话,可以卖多少哩?」 「这个嘛,大概三十万吧。反正这里也不会有人花这么多钱,所以不用担心就是哩。不过这可是我的宝物,以后还会愈来愈值钱哩。」 「三十万啊。以后还会愈来愈值钱,真是不得了哩。」 妇人仔细盯着酒瓶看。 「不要一直看这个了,请看看别的吧。其他的东西不管你出多少钱我都卖。」金林先生笑着说。 「金林先生,我出三十五万,你愿意把这个卖给我吗?」 妇人一脸认真的地说,金林先生面有难色。 「该怎么办呢,这可是我的宝物哩……不过,三十五万啊。我现在的确需要一点资金来做新的生意呢。可是……」 金林先生的犹豫不决看起来十分刻意。 「你等等,我现在就去领钱。」妇人立刻转身离开。 「真是没办法啊。」 金林先生这么说,但嘴角却挂着笑意。 故意装模作样,是他常用的手段吗?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走向他。 「好久不见了,金林先生。」 一看见福尔摩斯先生,他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是诚司先生的……」 老板的人面果然很广的样子。 「可以让我也看一下那个『从海底捞起的古备前』吗?如果保存状态良好的话,我愿意出五十万。」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犀利的眼神这么说。金林先生的脸色忽然大变。 「不、不行。我本来就不打算卖给任何人。」 就在他慌张地伸出手时,福尔摩斯先生已经抢先一步拿起了酒瓶。 「…………」 他仔细地端详了一番之后,嘴角扬起了微笑。「很遗憾,金林先生。这是膺品。」 「你、你这是故意找我碴吗……」 「不,我并不是找碴。其实从很多地方都看得出来这是膺品,而最容易判断的,就是这里。请看它的底座。」福尔摩斯先生将酒瓶的底部转过来。 「『从海底捞起的古备前』,底座全都是※『蛇目』,但这个酒瓶并不是,所以这只是一般的备前烧。」(译注:同心圆状。) 「!」金林先生一时语塞。 看来这是膺品的事实让他大受打击。 ……说不定金林先生一直抱着『虽然没有太大把握,但这说不定是真品』的想法。也或者是他在进货时,对方告诉他这是古备前。 「……你看起来并不像故意卖假货,但假如你真的用三十五万卖出这个东西,以结论来说,这确实是一种犯罪行为。」 「你、这个、臭小鬼!」 他宛如恼羞成怒似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向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 我瞬间无法动弹,只能用双手捂住嘴巴。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福尔摩斯先生一把抓住金林先生的手,而下一秒,金林先生就倒在地上了。 「——咦?」我目瞪口呆。 「为了让身体更强健,我从小就被迫学合气道。」 福尔摩斯先 生轻描淡写地说。 这时,刚才那位满脸胡须的陶艺家也脸色凝重地跑来。 「小哥,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只是不小心绊倒了而已。」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接着把手伸向金林先生。 「……哼。」 金林先生没有握住他的手,自己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接着默默地开始把商品收进纸箱里。他大概是想要撤摊了吧。 「金林先生,你真的不适合经营古董店呢。我认为你把店收起来做其他的生意,是正确的选择。」 福尔摩斯先生对着他的背影说。 「你说什么?」 金林先生满脸怒容地转过头来。 他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福尔摩斯先生也真是的,为什么要火上加油呢……? 就在我提心吊胆地观望时,福尔摩斯先生突然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拿出白手套戴上。 那是他在进行鉴定,或是准备要碰触昂贵物品时一定会做的事。 「真是让我惊讶啊。」他从一堆杂乱的餐具中拿起一个红色的茶杯。 「……啊,真的没错。真是太让我讶异了。」 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茶杯,眯起眼。 「怎样啦?」金林先生一脸不悦地瞪着他。 「这是川喜田半泥子的茶杯,是真品。你手上有这种宝物却浑然不知,还把它当作一般的茶杯乱放。」 金林先生睁大双眼,看着愉快地嘴角上扬的福尔摩斯先生。 「……你说这是川喜田半泥子的茶杯,而且是真品?」 「没错。请你拿去适合的地方进行鉴定,我相信这应该可以成为一笔资金,帮助你开始新的生意。」 福尔摩斯先生把茶杯轻轻放回桌上。 「所以,这可以卖多少钱哩?」 在一旁听着这段对话的胡子陶艺家探出身子询问。 问得好,陶艺家先生。我也正想问这个问题呢。 「这个嘛。我想应该至少有两百万吧。」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肯定地这么说,不只是我和陶艺家先生,连金林先生也张口结舌,瞪大了双眼。 「真真真真真、真的吗?」 「是的,请你好好保管它。」 「我、我知道了。谢谢你、谢谢你哩,小哥。」 金林先生握住福尔摩斯先生的手,用力上下摆动。 是说,你的态度也变得太快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刚才那位妇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金林先生,我已经领钱来哩。你愿不愿意把那个从海底捞起的宝贝卖给我呢?」 「呃——中本女士,抱歉哩。这我实在没有办法卖哩。而且它也没有附鉴定书,没有确切的证据。但还是谢谢你哩。」 他一脸歉疚地低头道歉,毕竟再怎么样,他也很难承认这是膺品吧。 「……这样啊,真可惜哩。」 「今天是清仓拍卖,我可以给你很多折扣,请再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呗。」 我们看着金林先生微笑地这么说,离开了摊位。 这时满脸胡子的陶艺家说: 「什么嘛,小哥你自己才是『老师』呗。」 听见他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话说回来,福尔摩斯先生真的好厉害。 鉴定的眼光还是一如往常地犀利。 4 该怎么说呢…… 「我好像可以体会那种嫉妒的感觉了。」 走着走着,我不小心脱口而出。听见我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疑惑地转头看向我。 「啊,没事。没什么。」 我慌张地耸耸肩。我当然不能说出那件事——店长嫉妒自己的儿子福尔摩斯先生,内心十分纠葛。 「……葵小姐,要不要买杯咖啡,坐在正殿旁边喝呀?」 福尔摩斯先生指着写有『自家制咖啡贩卖中』字样的手绘广告牌说。 「啊,好啊。」我点点头。 福尔摩斯先生自己买了黑咖啡,我则请店家替我加了砂糖和牛奶,接着我们便在距离会场有点距离、没什么人经过的正殿楼梯上坐下。 「好好喝喔。」 我喝了一口咖啡,不禁扬起嘴角。福尔摩斯先生看着我: 「……葵小姐,你应该已经存够了回埼玉的交通费了吧。你有什么打算呢?」 福尔摩斯先生轻声问我。坐在他身旁的我,视线落在杯中的咖啡。 风吹过来,手作市集的喧嚣从远处传入耳中。 「其实在我真的下定决心要回去的时候,却又犹豫了起来。我本来以为只要存够了交通费,自己一定会马上回去,可是现在却拖拖拉拉、一直磨蹭。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我自嘲地笑着说。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的心情我可以了解。我觉得你不必勉强自己采取什么行动,顺其自然就好。」 「……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真的很体贴呢——不过…… 「福尔摩斯先生能理解这种心情,我觉得有点意外。」 我笑着这么说,而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耸耸肩。 「老实说,我之所以请葵小姐来打工,并不只是因为你的眼光很好。」 「咦?」 「其实我也和你有相同的经验喔。」 「咦?咦咦?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有女朋友被人抢走的经验。只不过,抢走她的男生并不是我的好朋友就是了。」 「真、真的吗?」真不敢相信! 「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我高中的时候。」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之后,便开始慢慢诉说: 「刚升上高三的时候,我们班上的一位女同学向我表白,于是我们就开始交往了。我们是一对很普通的情侣,就像一般的考生一样,一起读书,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可是一直以来,我的身边都有很多大人。他们经常调侃我:『你现在是考生,要是和女朋友发生男女关系,你就会沉溺在其中,没办法专心念书。』——啊,这当然是私底下对我说的。我虽然没有把这些调侃的话当真,但同时觉得这也不无道理。 于是我在心里暗自发誓,在准备考试的这一年,为了彼此着想,我不能和她交往得太深入。也就是说,我们的关系清白又高贵,就像我的名字一样。」 「是、是喔。」 ——是说,有关名字的那段应该没什么必要吧? 「对我来说,假如两个人都能够顺利考上大学,那么我们就可以进入情侣的下一个阶段了;只是在准备考试的期间,我们应该专注于自己必须努力的事情。」 「……你说得很对。」 「是啊,但很多事情并不是正确就好。一上大学,她就陪朋友参加联谊,结果认识了一个自大霸道的大阪男,那男人很快就夺走了她的身心。」 「什、什么?」 这个出乎意料的发展,让我忍不住高声叫道。 「根据她的说法,因为我实在太草食了,让她感到很寂寞,也很不安。我那份为彼此着想的心意,原来她完全没有感受到。其实我也察觉到她想要的是比接吻更进一步的关系,但是却没有发现她因为这样而感到寂寞与不安。 那个自大霸道的大阪男就这样乘隙进入了她的心,结果夺走了她的一切。我因为太过震惊、嫉妒与悔恨,甚至还一度想出家,到鞍马的深山隐居 呢。」 「出、出家然后去鞍马的深山?」 「在那之后,我就有点堕落了,度过一段和出家完全相反的大学生活。」 「咦?咦咦?」 「好啦,先不说这个了……正因为我有这些过去,所以我才能完全了解葵小姐的心情。」 看着他的微笑,我心头一紧。 太惊讶了。原来福尔摩斯先生也有这种世俗的过去啊。 「原来福尔摩斯先生也是普通人啊。」 我不禁脱口而出,福尔摩斯先生睁大双眼,接着噗哧一笑。「你在说什么啊。」 「因、因为你很多地方都脱离常人嘛。而且不论是身为伟大鉴定师的老板,或是身为畅销作家的店长,也对福尔摩斯先生评价极高不是吗?」 而且店长甚至对自己的儿子福尔摩斯先生怀抱嫉妒呢。 「……葵小姐,你看过家父的作品了吗?」 「呃,只看了一半左右。」 那些充满嫉妒的感情实在太写实了……让人很难一直看下去。 「那样的内容对现在的葵小姐来说,或许太刺激了。」 他还是一样,早就看穿了一切。 「可是,请你努力看到最后。」 「咦?」 「当你看到最后的时候,你的心中会留下一种无法言喻的美。」 福尔摩斯先生垂下视线,将手放在胸口这么说。 ——会留下一种美。 「这本书会告诉我们,在赤裸摊开的感情中因为受伤而无法动弹时,最后抬起头所见的风景,是何等美丽。他是我的父亲,但我同时也真心认为他是一位出色的作家。」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带着没有一丝阴霾的笑容夸赞店长,不知为何我觉得有些难受。 「……福尔摩斯先生知不知道店长心里的想法呢?」 我相信一定他一定也看穿了自己的父亲吧。 我在心里这么想着,并开口问道。 「这个嘛……家父非常憧憬家祖父,,虽然起初立志成为鉴定师,却因为自己的素质不够而失落地放弃梦想,但他在儿子——也就是我的身上感受到自己欠缺的素质,于是对我抱有一种类似嫉妒的情感。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自然道出的回答,我大吃一惊。 原来他明白的已经超乎我的想象了! 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 「啊,对不起,你指的不是这个吗?」 「不,没错,我指的就是这个……福尔摩斯先生,那你对这样的店长抱持怎样的想法呢?」 虽然觉得难以启齿,但我还是问出口了。福尔摩斯先生面露难色。 「有什么想法吗?这个嘛,我觉得他太天真了。」 福尔摩斯先生严厉地这么说。 「天、天真?」我不禁睁大双眼。 「是啊。家父说自己没有资质,所以放弃了成为鉴定师的梦想。那么所谓成为鉴定师的『资质』到底是什么呢?或许我的眼光真的比别人敏锐吧,但是家父和我所崇敬的家祖父,并不是天生眼光就优于常人。」 「咦?是这样吗?」 「是的。家祖父在十五岁的时候,进入一位经营古董店的师傅门下。他为了在众多徒弟中得到师傅的认可,他紧跟着师傅学习,锻炼自己的心眼。家祖父经过了不断努力,才成为现在的国家级鉴定师『家头诚司』。 所以,我认为假如家父也想变得像家祖父一样,就必须付出跟他一样、甚至比他更多的努力。但是家父根本没有付出多少努力,就直接说自己没有资质,并转换了跑道。在他几乎忘记成为鉴定师的梦想时,他竟然在年幼的我身上感受到鉴定师的资质,因此大受打击。」 「这样啊……」 「或许家父认为我天生资质就很好,所以可以轻松学会鉴定,但事实并非如此。我因为某些因素没有上幼儿园,从那时起就一直跟在家祖父身旁……」 我点点头,表示我知道这件事。 「家祖父带我去工作时,对我说:『你是我的助手,所以你不可以打扰我们,要乖乖地待在旁边看喔。』虽然这可能只是句对孩子说的玩笑话,可是对当时的我来说却份量十足。我可是大家称赞的鉴定师家头城司的『助手』耶。当时年幼的我也尽可能拼命地学习,希望自己能够当一个不会让他丢脸的助手。 从我懂事开始,我就一直跟在家祖父的身旁,看了许多古董,持续不断地学习——正品和膺品哪里不一样?每个时代的特征是什么?从膺品上感受到的共同点是什么?——直到今天。 但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办法超越家祖父。那是因为家祖父同样持续学习,持续累积经验。在古董的世界里,学无止境,有时甚至会被颠覆常识。然而家父根本还没踏进这个世界,就转身离开了。 这样的他,就算对我抱有嫉妒心,我也只能说他太『天真』了。」 福尔摩斯先生用强硬的口吻这么说,那气势让我不禁屏息。 对,他说的没错。 没有付出超越常人的努力,就嫉妒对方的才能,真的太天真了。 「不过,我想我能理解家父的心情。所以,既然家父已经对我抱有嫉妒心,那么我就必须更努力往上爬。」 「……更努力往上爬?」 「是啊。例如,当一支球队在甲子园的地区选拔赛输给了竞争对手,就会希望对方干脆获得全国冠军对吧?」 「啊,好像真的会这样呢。」 「我自己也对此颇有体会。」 「体会…吗?」 「是的。听说我前女友和那个自大霸道的大阪男快要结婚了。」 「咦?咦咦?」 我又吓了一跳。没想到那两个人竟然会走到结婚这一步。 「知道他们进展至此,我反而有种得到回报的心情。我会觉得,既然他们两个人的缘分深到能结婚,那我被甩也是无可奈何的。」 「或、或许是这样呢。」 真的,说不定真是如此。 「所以,我觉得被嫉妒的人,也应该要为对方努力才行。况且,正因为家父同时抱有嫉妒心和自卑感,所以才能写出那么棒的杰作。或许家父没有发现,但我认为写作可能才是他的天命呢。」 「也就是说,就算店长向往成为鉴定师,他还是注定会成为作家啰。」 「我是这么认为的。而且,假如是真心想走的路,就不会用『没有资质』这种理由轻易放弃了。就像我们刚才听到的善阿法师的故事一样,我相信如果是真心想实现的愿望,只要做出像是念一百万次佛号这样的努力,就一定会实现。」 福尔摩斯先生仰望着蔚蓝的天空这么说,我的胸口涌起一阵温热。 如果是真心想实现的愿望,只要做出像是念一百万次佛号这样的努力,就一定会实现—— 这么说来,我想见他的心情,真的有那么强烈吗? 或许我和店长一样,我们都太『天真』了。 因为我什么都没做,只是不停懊悔而已。 我握紧放在大腿上的拳头。 「……福尔摩斯先生,我……决定不回埼玉了。」 「咦?」 这句话可能出乎他的意料吧,福尔摩斯先生罕见地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因、因为光是交通费就要花好几万不是吗?我不想把自己努力打工赚来的钱花在这种事情上。相、相对地,我想去鞍马山郊游。」 听见我哈哈哈地干笑,福尔摩斯先生温柔地微眯双眼。 「这样啊。正好 再过不久,数山电车的绿枫叶就是最美的时候了呢。」 「啊,是这样吗?说到枫叶,一般想到的都是秋天,原来大家也很喜欢绿枫叶啊。」 「是啊,绿枫叶感觉很清爽喔。我也很久没去了呢,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望着我,令我心跳加速。 「好、好的。我本来就觉得自己一个人去很孤单,如果你能陪我去的话就太好了。」 怎、怎么办,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变高了。 「好期待喔。」 「是是是是是是的,好期待喔。」 我的心噗通噗通地狂跳。 「那么我们差不多可以去吃午餐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站了起来,我也跟着起身。 「这附近有很多餐厅,但比较没有可以好好坐着的店。葵小姐,你想吃什么呢?」 「啊,什、什么都可以。」 我有点不自然地这么说,同时离开了百万遍知恩寺。这是六月十五日的事。梅雨稍稍停歇、阴晴不定的天空,彷佛暗示着我此刻的心情。 第四章『鞍马山庄遗物事件簿』 1 在绿叶的颜色变得更深的季节。听到我说要去鞍马山的时候—— 『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福尔摩斯先生这么对我说。 一想起当时他那张温柔的笑脸,我都会心跳加速。 七月上旬,某个星期五的傍晚。 放学后,我走进位在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身为工读生的我,仔细地拂去宝贵商品上的灰尘,一个人暗自心跳不已。 今天店长和福尔摩斯先生两人难得都在店里。 福尔摩斯先生正在确认账簿,店长一如往常地写着小说。 「对了,清贵、葵小姐。」 店长突然停笔,抬起头来。我们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是。」 「我记得你们之前说过七月想去鞍马郊游对吧?」 没错,若想去郊游,必须排在星期六或日的其中一天,但周末我通常会排班,所以我提早告诉了店长。 「是啊,一不留意,已经七月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像是现在才发现似地看了桌历一眼。 我可是一直期待着七月到来呢。 「很抱歉这么突然,你们可以明天去一趟鞍马吗?」 店长一脸认真地说,我们双双瞪大了眼:「咦?」 「没有啦,其实我有个作家朋友在鞍马有一间山庄……」 听见店长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恍然大悟地颔首。 「是梶原老师对吧?我记得他好像在三个月前过世了?」 「没错,那位梶原老师的家人说有点事情想要跟你商量。你们去郊游的时候,可不可以顺道去他家一下呢?回程再去也没关系。」 「……喔。」福尔摩斯先生似乎兴趣缺缺。 「对葵小姐也很不好意思呢。对了,午餐你就和清贵一起去贵船的※川床吃吧。我会先跟店家联络的。」(译注:店家设置在河畔的平台,上有座位供客人用餐与乘凉。) 店长大概是觉得歉疚吧,他彷佛确认似地这么说。 「贵、贵船的川床?」 说到川床,一般人脑中浮现的应该是像鸭川河畔的露台吧,但贵船的川床又不一样了。平台下就是清澈的流水,可说是夏天最极致的享受。 我看到电视上的旅行节目介绍这里时,就向往不已,一直想去一次看看。 没想到我竟然能去那种地方。 可以去鞍马,又可以在贵船的川床吃午餐,简直就像作梦一样! 就在我感到莫名兴奋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看来葵小姐好像也不介意的样子,那我就在回程的时候过去一趟吧。」 福尔摩斯先生耸耸肩,显得没什么兴致。 「打扰你们两个难得的郊游,真是不好意思。」 店长虽然这么说,但看起来彷佛松了一口气。 尽管刚才像是突然想起这件事,但他一定一直伺机开口拜托我们。 店长是不是和老板不同,不太好意思开口拜托福尔摩斯先生呢?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挥挥手说: 「不会不会,只不过是回程的时候绕过去一下而已,完全没有关系。」 事实上,这趟旅行能够这么快就决定,我反而感到很高兴。 而在这个时候,我还浑然不知。 ——我们将被卷进在梶原家山庄发生的悬疑事件,以及他们家的风暴中。 2 「嘿咻。」 翌日,和福尔摩斯先生约好早上九点在出町柳车站碰面的我,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了一点抵达,把脚踏车停在车站旁的脚踏车停车场。 顺带一提,出町柳车站位于贺茂川与高野川汇集地附近的东侧。 这里有京阪电车(地下铁)以及数山电车的月台,由于可以从这里搭乘京阪电车直接前往大阪,所以这一站的乘客很多。 就在我离开脚踏车停车场,走向售票处的时候,我看见了福尔摩斯先生的身影。 「早安,葵小姐。」 「啊,早安。」 「我们走吧。」 福尔摩斯先生把一张车票递给我。 「不好意思,怎么连车票都……」 「不会不会,我才不好意思,因为我们的事情匆忙成行,真是抱歉。」 「才没那种事。」 对我来说,这根本求之不得。 穿过小小的剪票口,便看见只有两节车厢的电车停在眼前。 虽说接下来才要发车,不过看见电车近在眼前,总觉得有一股魄力。 「我们去前面那节车厢吧,那里看到的山间景色更漂亮。」 「好的。」我抱着既兴奋又期待的心情,走向前面的车厢。 车厢里,两侧各有一排座位,形式和京都市区的电车一样。 话虽如此,只有两节车厢的内部空荡荡的,让人联想到深山里的乡间电车。我们彷佛已经到很远的地方旅行,令我不禁兴奋了起来。 坐下后,我带着愉快的心情左顾右盼,忽然发现车厢里有一个粉红色的心型吊环。我疑惑地睁大了双眼。 「福尔摩斯先生,车厢里只有那个吊环是粉红色的爱心耶?」 我惊讶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对呀,数山电车有个『设有心型吊环的车厢』。据说那是『幸福吊环』,只要拉住那个吊环,就能获得幸福喔。」 「幸福吊环!」 「都难得来了,葵小姐也去拉一下吧。」 「呃,嗯……对啊,既然都来了嘛。」 虽然有点害臊,但我还是站了起来,去拉了一下那个粉红色的心型吊环。这时候电车正好启动,于是我立刻回到座位坐好。「福、福尔摩斯先生不去拉一下吗?」 我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因此故意问道。 「对啊,因为这不是我第一次搭数山电车。」,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 这不是我第一次搭数山电车——言下之意,就是他以前就拉过那个吊环了。福尔摩斯先生不像是独自来这里拉那个吊环的,那么他是和他之前说过的前女友一起乘车、一起拉吊环的吗?还是和别人呢? 福尔摩斯先生说过,和前女友发生问题之后,他过了一段『和出家完全相反的大学生活』,那指的应该是和女性的关系吧? 但仔细想想,他长得这么帅,学历又高,受女性欢迎也是理所当然的。他的过去我已经知道,但他现在也没有女朋友吗? 我来问问看好了。 像『福尔摩斯先生有女朋友吗?』这样问。 我转头偷看一眼坐在隔壁的福尔摩斯先生。 他眺望着窗外的侧脸好帅。 「……如果你有什么事情想问我,请不用客气。」 福尔摩斯先生毫不迟疑地说。 他那一如往常敏锐的直觉,害我心跳如鼓。 假如在这种状态下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感觉一定会被误会。 「没、没有,没事。」 我缩着肩膀,也望向窗外。 电车在山里奔驰。眼前那一片乡村景致,实在很难想象这里和我住的地方同是左京区。宛如真的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旅行。 电车进入翠绿的隧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绿枫叶』。 「哇,真的好美喔!」 「这和秋天的红叶有不同的味道对吧。」 「是的,感觉很清爽,好棒喔。」 「虽然我们也可以开车去鞍马,但搭 电车也有搭电车的风味呢。」 「搭电车比较有『旅行』的感觉,我觉得很棒。毕竟这是一趟……」 失恋旅行。我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对啊,毕竟这是一趟『郊游』嘛。」福尔摩斯先生这么接着说。 我有种得救的感觉。 「……真的。」 我轻轻笑了出来,望向窗外。 在明亮的阳光下,绿色的枫叶显得格外耀眼。 3 电车抵达了终点『鞍马车站』。这是一个古色古香,非常小的车站。 「……这个车站好像《铁道员》这部电影的场景喔。」 那部电影的舞台是北海道吗?这种又小又旧的车站,看起来好像全都一个样。不过,那些装饰在车站里的义经和弁庆的画,又让人有来到鞍马的实感。 一走出车站,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巨大的天狗脸。 「好大的天狗喔。而且只有一张脸耶。」 红通通的脸、又大又锐利的眼睛,再加上长长的鼻子。 不愧是天狗山——鞍马。 「很多人都会在这里拍照留念喔。要不要我帮你拍一张?」 「啊,不用了,谢谢。」 我立刻回绝。福尔摩斯先生露出略感意外的表情。 「我不喜欢照相,但喜欢拍下景物留念就是了。」 我苦笑着说,同时拿出手机,拍了一张天狗的照片。 「那你也讨厌拍贴机吗?」 「这个嘛……拍贴机倒是还好。」 「原来如此,所以你是照相时眼睛看起来比较小的那种类型吗?」 完全被说中痛脚,我感觉自己的脸热了起来。 「你、你怎么知道?」 「讨厌拍照,但是拍贴机又没关系,所以我猜应该是这个原因。因为拍贴机可以自己修图嘛。」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开心地说。 「不必连这种事情都看穿啦。」我噘起嘴。 「对不起。如果是对别人,我就算这么想,也不会说出来就是了。」 福尔摩斯先生自言自语般地说,我愣了一下。 「葵小姐,那我们就先去鞍马寺吧。」 「啊,好的。」 车站旁边有很多卖土产的店。一整排的天狗面具令人印象深刻,另外还有写着『牛若饼』的旗子。牛若饼,名称出自于牛若丸。果然充满了鞍马的气氛。 我们沿着坡道走了一段,便看见鞍马寺的『仁王门』。 已经褪色的红色楼门,洋溢着『深山佛寺』的感觉。 「这里祭祀着由鎌仓时代著名的雕刻家湛庆所打造的仁王本尊,据说是从俗世进入净域的结界呢。」 「从、从俗世进入净域的结界。也就是说,前面是个受到净化之地啰?」 「就是这么一回事。这里是很有名的『能量景点』呢。」 「是,这我也有听说。」 我点点头,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穿过仁王门。 从这里开始就是净域啊。该怎么说呢…… 「我觉得空气确实有点不一样。」 听我一脸认真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噗啮地笑了出来。 「啊,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容易受自我暗示的人?」 「是这样没错,但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比方说,不知道这道仁王门的故事就直接走过,和知道之后再走过去,感受就会不一样。我想这也有一部分是自我暗示,可是先听一些流传至今的故事,再去体验当地的一切,我认为会有更好的收获。」 或许真的是这样。比起什么都不知道就穿过这道门,先听闻「门后就是净域」,我更觉得感激。 穿过门后,往前走一些,便能看见一座名叫『鬼一法眼社』的小神社。 「这里祭祀的是据说传授牛若丸兵法的武艺专家鬼一法眼。」 「还有一个故事说牛若丸是向天狗学武的,对吧。但其实是这个人教他的嘛。」 「可是,据说这个『鬼一法眼』也是虚构的人物。」 「咦,是这样吗?」 「是的。源义经这个人在各方面都充满了谜团呢。」 「真的。」我点点头。 「不过,他生长在这座鞍马山的事,是真的对吧?」 我慢慢在山路上走着,并出声问道。 「是啊,牛若丸是源氏的大将源义朝与宠妾常盘御前所生的三男。义朝被平家杀死后,他的小孩本来也很可能全都被杀,但是义经最后却获得清盛网开一面,没有被杀,并在鞍马长大。」 「为什么清盛会网开一面呢?」 话说回来,这种事情是不是每个认真学历史的人都应该知道的常识啊?该怎么说呢,就算把年号之类的历史全部背下来,我对这些琐碎的逸事印象却很模糊。身为一个没用的女高中生,真的很抱歉。 「有一说是牛若丸的母亲——常盘御前是个绝世美女,清盛第一眼看见她,就要求她当自己的妾。这时常盘御前开出了一个条件『只要你救我孩子的命,我就答应。』」 「咦?咦咦?也就是说,常盘御前为了救自己的孩子,成为杀了自己的丈夫——有血海深仇之人的妾吗?」 「就是这么回事。」 「而且最后清盛也被他以前放过的孩子杀了对吧?」 「没错。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吧。」 听他这么说,我长叹了一口气。 真的是因果呢。 「像清盛那么有权力的人,身边一定美女如云,他为什么偏要把敌人的妻子纳为自己的妾呢?她真的那么美吗?」 「这个嘛,据说常盘御前是从一千名美女当中挑选出来的美女,也就是日本第一个选美大会的冠军呢。」 「咦?那是什么意思?」 「当时的中宫……也就是天皇的皇后,非常喜欢美丽的事物;她雇用仆人时,为了选出最漂亮的人,于是召集了一千名京都的美女进行审查,而最后选出的就是常盘御前。她正是从整个京都里挑选出来的绝世美女呢。 只不过不晓得这个故事有几分真实性就是了。」 「哇,真有趣。」 「是啊,很有意思吧。」 我们聊着聊着,便抵达了鞍马寺。 独自座落在山上的鞍马寺,外观比我想象得还要简朴。 所谓『深山佛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而最有趣的是,镇守在寺院门口的并不是泊犬…… 「这是老虎耶。」 「是的,这里的是老虎。」 而更引人注目的,则是正殿前方地面上的巨大六芒星图样。 六芒星中央的石头上,有着三角形的图案。 「这里就是大家所说的能量景点。」 「啊,我在电视上看过!据说宇宙的能量会注入这里呢。那我站上去看。」 我抱着跟流行的心情,站上六芒星中央的三角形。就在那一瞬间,我的右手突然传来一阵彷佛触电的感觉—— 「!」我连忙握紧拳头。 咦?刚刚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一头雾水地离开六芒星,再次踏进去,但这次没有任何感觉。 「你怎么了吗?」 「啊,没有,没事……」 要是说出我的手刚才好像触电了,总觉得有些难为情。 这里虽是深山的简朴寺院,但也许真的是个不得了的地方。 「牛若丸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对吧?」 我换了个话题,望向寺院。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是啊,在这样的山里健康地成长,难怪他在各方面都比一般人更强。」 「或许是吧。」我笑了笑。 拥有千中选一的美女母亲,又因为母亲的爱而保住性命,在这间寺院里长大,后来前往京都,在五条大桥邂逅了弁庆。 传说他是个身轻如燕的美少年,在皎洁月色下战斗的模样,宛如跳舞一般。 虽然不知道可信度有多高,但确实让人感受到一种壮丽的浪漫。 之后,我们沿著名为『木之根道』的路,前往贵船。 尽管天气晴朗,但这里不愧是山上。 凉爽的风非常宜人,让人无法想象现在是七月上旬。 今天真是适合郊游的好天气。 前方就是拥有美丽红色鸟居的贵船神社。石阶的两侧分别挂着一整排红色的灯笼,令人印象深刻。据说这里自古以来都祭祀着水神。 神社境内设置了许多竹枝,上面挂着色彩缤纷的纸条。 「对了,马上就是七夕了呢。」 「可以写下愿望,挂在竹子上喔。你要写吗?」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问我。 「这个嘛……」 『希望能和他永远相亲相爱』 一看到写着这段文字的纸条,我立刻别过头。 「我还是不要写好了。」 「这样啊,那么我们就去参拜吧。」 「好的。」 我们肩并肩参拜之后,决定去体验这里很有名的『水占卜』。 这里的正殿右后方有一个水占斋庭,抽了签之后,把签放入水中,就能利用神水的灵力让文字浮现,是一种很特别的占卜。 「这个好好玩喔。」 「对呀。」 我们抽了签之后,便把签放进水里。 签上慢慢浮现『大吉』两个字。 「哇,大吉!太棒了。」 「我是中吉。」 「福尔摩斯先生的也很棒呢。」 「对呀。」 我们两人手拿着签,开心地笑着。 「那么我们差不多可以吃午餐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一边确认时间,一边这么说。 「啊,好的。其实我肚子正好开始饿了。」 我笑了笑,点点头。 终于要去传说中的川床了,我雀跃不已。 4 离开贵船神社后,我们沿着河边的山路往下走。 不久,眼前便出现好几间设置川床的餐厅。 (原来设置川床的店家这么多啊。) 每间店的气氛各有不同。有的店家在川床上摆设桌子和红色洋伞,打造出西式风格的川床。在坡道上可以看见许多正在川床用餐的客人,让人满心期待。 「家父常来的店是这家。」 福尔摩斯先生指着一间看起来历史悠久的川床料亭,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 「欢迎光临。」 一位身穿深蓝色和服的女服务员在宽敞的玄关对我们深深鞠躬。 「我们有用『伊集院武史』的名字订位。」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女服务员微笑着点点头。 「是,我们正在恭候大驾。您就是老师的公子吗?长得真像呢。」 女服务员喜悦地笑道。 「这边请。」她带着我们走进一条朝内延伸的通道。 这条通道直接通往户外。 从敞开的门外可以看见下方潺潺的流水,以及设置在河上的平台。 平台上铺着红色绒毯,其上又铺着蔺草席。黑色的方桌旁放着蔺草座垫,上方有竹帘遮阳。 真是名符其实的『和风世界』,好奢侈的乘凉方式。 「……好棒喔。」 我感动得伫立原地,女服务员笑了起来。 「这边请。」我们穿上店家准备的室外拖鞋,走下石阶。 山中凉爽的风轻抚着因为郊游而燥热的肌肤。 「太惊人了,真的好凉快喔。」 看见我这么惊讶,店员点点头。 「是啊,即使是在盛夏,这里也只有二十五度左右。现在大概是二十三度吧。我们替两位准备的位子在这里。」 店家帮我们安排的座位,在上游侧的最边缘。 从那里可以就近欣赏河水,可能是最好的座位吧。 在更上游的地方,有一处人工打造的高低落差,让流水形成瀑布。 「福、福尔摩斯先生,我才这个年纪,真的可以这么奢侈吗?」 我忍不住一脸认真地问。福尔摩斯先生和女服务员先睁大了眼,接着噗哧一笑。 「所谓的奢侈,可以分成『好的奢侈』和『坏的奢侈』。我认为就算觉得奢侈,但只要能把这份经验变成自己的养分,那就是『好的奢侈』,也是一种很棒的学习喔。」 福尔摩斯先生在座垫上坐定。 「是、是的。这就是所谓的社会学习吧。」 我诚惶诚恐地在他的对面坐下。 「另外,如果要说年纪,我因为家祖父的关系,打从懂事起,就跟着他去了各种惊人的地方,接触到价值好几亿的东西呢。」 「说得也是呢。」 福尔摩斯先生将这些经验全部转化为自己的『养分』,所以才有今天的他。我暗自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柔和的阳光从竹帘的缝隙间洒下,宜人的凉风吹拂,耳边传来瀑布声、流水声,以及山里的鸟鸣声。 一切实在太美好,日常生活中的不顺心,彷佛全都随之散去…… 假如日后有人问我『贵船的川床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就可以详细地回答了。这是我永远握在手里的话题。 这么一想,就算多少有些勉强,但这种奢侈确实很有价值。 过去我因为觉得自己『不够格』而犹豫着没踏进去的地方,假如也勉强自己去看看,或许也是一件美好的事。 正当我陶醉在潺潺流水声中时,餐点上来了。 小菜、前菜、汤品、生鱼片、盐烤香鱼。 生牛肉片、当季蔬菜天妇罗、汆烫鳢鱼、生豆皮佐秋葵。最后是蒴箬面、汤品、酱菜、白饭与水果。 全部都美味至极,让人心满意足。 每道菜的份量并不多,一开始我还担心这样真的吃得饱吗?没想到全部吃完之后,竟然饱得惊人。 不过,倘若这些餐点是全部一次送上来的话,绝对不会这么饱吧? 正因为每道菜都是在绝妙的时间点端出来,才能这么有饱足感。 该怎么说呢,感觉这些餐点对身体也非常体贴。 「好好吃喔,我吃得好饱。」 尽管嘴上这么说,但我还是把餐后水果哈密瓜送进嘴里。口感滑顺,真美味。 「就算已经饱了,饭后的水果还是另当别论呢。」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 他的一举一动都很优雅,好适合这种地方。 而我却从头到尾都好像跑错棚一样。 假如没有店长的安排,这种地方不要说没什么缘分了,说不定我一辈子都不会来。 我必须再次谢谢店长才行。 「……这么说来,店长自己也很常来这里吗?」 「是啊,他好像每年会来一次的样子。我们稍后要去拜访的那位作家——梶原直孝先生,在鞍马有一间山庄,所以家父好像也很常和他一起吃饭。」 「梶原老师在三个月前过世了是吗?」 「是啊,他才刚过耳顺之年,但因为糖尿病恶化……」 「……糖尿病。」 「是的,他出身九州岛岛,个性豪爽,非常喜欢喝酒。据说不管医师怎么叮咛,他仍然坚持『吃自己想吃的、喝自己想喝的』,完全不听从医嘱。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或许是『坏的奢侈』吧,但他本人或许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所以他其实很幸福也说不定。」 「……哇,他和店长是截然不同类型的作家呢。」 「或许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意气相投吧。」 就在这个时候,女服务员快步走向我们。「不好意思,梶原老师家里打电话过来了。」 听见她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说:「啊,好的。」并立刻起身,和女服务员一起离开了。 这就是所谓的说曹操曹操就到吗? 对方应该是想问我们几点过去吧。 话说回来,两位作家在贵船的川床聊天,这感觉也好浪漫喔。 流水潺潺,树叶随风摇曳。 假如我也有创作天赋,一定也会想写些什么吧。 但我实在不会创作,那至少想一首俳句好了。 「……夏日雨,汇集于此成急流……」 不行,这样就变成抄袭※巴蕉了!(译注:指松尾芭蕉的俳句「五月雨,汇集于此成急流,最上川(五月雨をあつめてはやし最上川)」。) 况且这条河也不似『汇集于此成急流』所形容的那么湍急。 「夏日的雨怎么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让我吓得跳了起来。 「啊,不,没事,真的。」 「你是在说最上川吗?」 「你、你明明就听见了嘛,真过分!」 我面红耳赤地扬声说道。 「顺带一提,这条河的名字就叫做『贵船川』喔。」 福尔摩斯先生满脸笑容地对我说明。 可恶,那个有点坏心又从容不迫的笑容。坏心眼的京都男孩,今天也正常发挥。 「先、先别管这个了,刚才对方电话里说了什么?」 我嘟着嘴,改变了话题。 「啊,不好意思。梶原夫人说如果方便的话,她可以派人来这里接我们,你觉得这样好吗?还是要在鞍马散散步之后再过去?」 「啊,不。今天已经逛得差不多了,现在直接去梶原老师家也没有关系。」 「好,那我就这样回复。」 福尔摩斯先生旋身往回走。 「咦?电话还没挂吗?」 「是啊,因为我想先征求葵小姐的同意。」 「不、不用在意我没关系啦。」 我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其实很高兴。 福尔摩斯先生无时无刻都好绅士。 (虽然有点坏心眼。) 话说回来,那位已故作家的家人,到底有什么事想找福尔摩斯先生商量呢?是他的遗物里有古董,想请福尔摩斯先生去鉴定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感觉不用特地找福尔摩斯先生也没关系啊。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啜饮冰凉的梅子汁。 5 ——过了几十分钟。 我们在川床喝茶,我还把手放进水里,大叫「果然好冰喔!」就在这时,梶原老师家派来的人已经在来到店门口接我们了。 「我是梶原的秘书,敝姓仓科。」 站在门口向我们鞠躬并自我介绍的,是一名身穿西装,年约四十至五十岁,看起来很干练的中年男子。 梶原老师竟然有秘书啊,真了不起。 「我是家头清贵。」 「我、我是真城葵。」我向他微微鞠躬,他也对我微笑。 「请多多指教。」 「谢谢您特地来接我们。」 「不,我们才抱歉,这么临时地请您跑一趟。请两位上车吧。」 仓科先生这么说,同时打开停在店门口的奔驰车后座车门。 奔驰!而且还是黑色的! 「作家好有钱喔。」 我在震慑之余喃喃自语,同时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上了车。 「葵小姐,你知道《权力抗争》这部电影吗?」 「是,我听过名字。那是讲政治家和流氓混乱斗争的电影对吧?」 因为我对题材没兴趣,所以没看过,但那系列电影很有名,还拍了好几集。 「梶原老师就是那部电影的原作者喔。」 「咦,原来如此,好厉害喔!」 这时,坐在驾驶座的仓科先生呵呵笑了起来。 「年轻女孩不太会看那种电影吧。」 「不、不好意思。不过我记得我爸爸有看,而且很喜欢。」 我记得电影的内容好像也很艰涩。 「梶原老师就读东大的时候,正好是学生运动蓬勃发展的时期。毕业后他当上了律师,接触到不少社会黑暗面,于是他把这些经历写进《权力抗争》里。这部作品大受欢迎,让他获得了新人奖,还被翻拍成电视剧和电影,让他一举跻身名作家之列。」 福尔摩斯先生如往常替我说明。 「清贵先生,您真清楚呢。」 「是啊,那当然。梶原老师是和家父亲近的大作家,我也觉得很自豪呢。」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灿烂的笑容说道。他的应对永远都这么得体。 「不过,清贵先生,梶原著名的作品并不只有《权力抗争》而已唷。他还有写过《百花缭乱》和《禁忌果实》等唯美的作品。」 仓科先生一边开车,一边微笑着说。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从他的语气里可以感受到热情。 「是啊,梶原老师的禁忌题材作品也非常受欢迎呢。仓科先生,您也是梶原老师的狂热粉丝吧。」 「……那当然。我可能是他的头号粉丝吧?」 也许是因为被看穿而感到难为情吧,仓科先生耸了耸肩。 车子沿着山路一直往上开。 「……哇,真的是在深山里耶。」 车窗外的绿枫叶令人目不暇给。 窗外的景致,说不定自古至今都没有改变。 一想到这里,不禁觉得感慨。 我们从主要干道开进一条小路,最后终于看见树林中那栋不负『山庄』之名的木造别墅。 「哇,好美喔。」 「谢谢。这里是梶原工作的地方。」 「听说他只要开始写作,就会关在这里不出门是吗?」 福尔摩斯先生确认道,仓科先生点点头。 「是的。他写作的时候,夫人和我也会来这里,所以这里可以说是他的第二个宅邸。」 「那主要的宅邸在哪里呢?」 「现在是住在四条的公寓。当公子们还小的时候,他曾经在衣笠买过房子,不过三兄弟都长大离家后,那间房子对夫妻两人来说太大了,所以才搬去公寓。」仓科先生把车子停在山庄门口。 我们也立刻下了车。 带着绿叶香味的凉风迎面而来。 「空气好清新喔。」 因为实在太舒服了,我忍不住张开双臂深呼吸。 感觉这里充满了鞍马山的『气』。 我似乎能体会作家为了写作,把自己关在这里的心情。 「请进。」 就在仓科先生往前走的时候,玄关的大门打开了,在门后的是一位看似梶原老师夫人的女性。 「谢谢您今天的莅临。我是梶原的妻子,绫子。」绫子夫人深深一鞠躬。 她大概五十至六十岁左右吧。 身材纤细,有 种惹人怜爱的感觉,就像女明星一样漂亮。 「幸会,我是家头清贵。我经常听家父提起绫子夫人您。」 「哎呀,伊集院老师都怎么说我呢?」 「他每次见到绫子夫人,回来都一定会说:『绫子夫人真是位美人,我真羡慕梶原老师。』」 「哎呀,真是会说话。不过清贵先生和老师简直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她呵呵地笑着说。从她的措辞可以发现她并不是关西人。 「今天打扰你们约会,真是不好意思。」 绫子夫人将视线转向我,我吓了一跳。 约约约约约会! 「那么,您要找我商量的是什么事呢?」 福尔摩斯先生完全没有响应这一点,直接切入了正题。 咦,你这样不就等于肯定我们这是约会了吗?呃,这的确是约会没错啦。 「啊,总之请先进来吧。」 她把门完全打开。 「好的,叨扰了。」 我们踏进了山庄。 山庄的客厅洋溢着昭和时代的怀旧氛围。 客厅里有黑色的吊灯,还有『藏』也有的大型立钟。 有像酒吧一样的吧台以及撞球桌。天鹅绒沙发上坐着三名男子,他们一看见我们,就站了起来。 「你就是伊集院老师的……」 「然后也是家头诚司先生的孙子。」 「欢迎你们来。」 他们接连着说。 他们应该就是梶原老师的儿子们吧。 全是男生。也就是说,他们是梶原家三兄弟。 三兄弟的年龄分别是三十岁前半、二十五岁左右,以及二十岁出头吧。他们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看得出他们对福尔摩斯先生如此年轻的事实感到疑惑。 「幸会,我是家头清贵。」 「我、我是真城葵。」我们向他们打招呼。 「幸会,我是梶原家的长子冬树。」这一位是看起来三十至三十五岁的男性。 从外表看起来,就像一位青年实业家。 「我是次子秋人。」年约二十五岁的他,看起来十分纤细,有种艺术家的气质。 或许是像妈妈吧,他长得颇为俊美。 「我是三男春彦。」 这位看起来和福尔摩斯先生年纪相仿。 他的脸上挂着充满亲切感的微笑,看起来是个爽朗的青年。 若只论外表,长子冬树先生可能比较像身为九州岛岛男儿的父亲——虽然我没见过他;次子秋人先生比较像妈妈;三子春彦先生,则像是把父母加起来除以二的感觉——我暗自在心里推测。他们果然是三兄弟啊。 话说回来,从他们的名字,就能得知他们出生的季节呢。 以一个作家来说,这种取名的方式也太随便了吧…… 「也许作家反而很不擅长取名字呢。」 福尔摩斯先生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悄悄这么说,让我吓了一跳。 真是的,就叫你不要乱读别人的心嘛!福尔摩斯先生还是一样可怕! 「请坐。」在他们的催促下,我们也在天鹅绒沙发坐下。 桌上已经准备好咖啡和茶点。 看见旁边也准备了牛奶和砂糖,我松了一口气。 「听说清贵先生和令尊一样就读京大是吧?」 「是啊,只不过我是研究所才进入京大。我大学念府大。」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 「哎呀,府大。我们家春彦现在是府大二年级呢。」 「我是不是也该努力考考看京大的研究所呢?」 绫子夫人和春彦先生开心地笑道。 春彦先生现在大二,也就是二十岁左右。 这时,坐在吧台椅子上的次子秋人先生耸耸肩。 「不管是府大还是京大,对只有高中毕业的我来说,都是另一个世界。」 「因为你说想当演员,就离家了啊。」 长子冬树先生苦笑着说。 「都是因为哥哥和爸爸一样进了东大,害得不会念书的我无地自容啊。不过也幸亏哥哥去了东京,我才能跟着去东京就是了。」 「真是的,你在我那里白住了好一段时间呢。」 梶原家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我先生虽然表面上反对,但他也觉得假如秋人真心想当演员,他可以帮忙;可是秋人这孩子却说他不想靠爸爸的名气出名,所以隐瞒着自己是作家梶原直孝的儿子这个事实,努力磨练演技。后来,他的努力渐渐获得回报,最近—虽然只是一些小角色——他开始在电视和电影里演出了呢。」 绫子夫人看起来虽然略显难为情,但仍然很想把这件事情说出来的样子。 「我记得绫子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想当演员对吧?听说您和梶原老师是在试镜的时候认识的?」 福尔摩斯先生喝了一口咖啡之后这么说,绫子夫人点点头。 「伊集院老师真是的,什么都告诉清贵先生了呢。是啊,虽然我缺乏天赋,所以没能成为演员,但儿子似乎能够继承我的梦想,我很高兴。」 绫子夫人,其实并不是店长什么事都告诉福尔摩斯先生,而是在不知不觉中,福尔摩斯先生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暗自在心里喃喃自语。 「所以您今天想要商量的事情是……」 福尔摩斯先生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抬起头来。 绫子夫人和梶原家兄弟露出烦恼的表情,面面相觑,彷佛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时,秘书仓科先生往前跨出一步。 「……那么就由我来说明好了。」 原本和谐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 「梶原老师过世的时候,交给律师两封遗书。其中一封他交代我们立刻拆开,这封遗书里写着关于财产分配的事,是正式的遗书;另一封则指示我们必须在三个月后,于这间山庄里拆开。 三天前,就是老师过世三个月的日子。律师在这间山庄将遗书交给我们,这封遗书里说:『我想要送给三个儿子我珍藏的画』,并写着金库的密码。而金库里放着三幅挂轴。」 我听着他的说明,不由得屏住气息。 「挂轴吗?」福尔摩斯先生淡淡地响应。 所以他们果然是想请福尔摩斯先生鉴定那些画作吧。 大作家留给儿子的三幅挂轴。 价值究竟会多高呢? 我不由得感到兴奋。 我在福尔摩斯先生的身旁满心期待着他们把挂轴拿出来,但是仓科先生却轻轻叹了口气,垂下视线。 「是的。长子冬树先生收到的是平清盛的画,次子秋人先生的是北斋的富士画,三男春彦先生则是平忠盛的画。我们猜想这三幅画可能很有价值,所以立刻请了鉴定师过来鉴定,没想到这三幅都是复制画,几乎没有作为古董艺术品的价值。最后我们推论梶原老师可能只是单纯把他喜欢的画送给儿子而已吧。」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瞠目结舌。 咦?他们已经请人鉴定过了吗? 所以今天请福尔摩斯先生过来,并不是要拜托他鉴定那些画作吗? 我一脸困惑,但身旁的福尔摩斯先生面不改色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时候,冬树先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天我们三兄弟在这间山庄喝酒,说我们要各自好好珍惜老爸送给我们的挂轴,并且带着幸福的心情入睡了。 ……没想到隔天却发生了不得了的事。」 「不得了的事?」我和 福尔摩斯先生异口同声地说。 「那三幅挂轴全都被丢到后面的火炉里烧掉了。」 春彦先生皱着眉头,神情悲凄地说。 「咦?」我们顿时瞪大了眼,说不出话来。 「……被烧掉。你的意思是全都烧成灰烬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皱着眉头问道,而仓科先生摇摇头。 「不,画轴的部分还在,但最重要的画都被烧毁了。」 「到底是谁,又是为了什么而这么做呢?」绫子夫人双肩颤抖,咬着嘴唇低下了头。秋人先生夸张地耸肩。 「妈,你根本不用问到底是谁啊。一定就是这个家里的某个人干的不是吗?」 「没错,那天这间深山房子里只有我们而已。」 冬树先生注视着福尔摩斯先生。 「可是,哥哥,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如果是把挂轴偷走还另当别论,可是我们当中到底有谁会烧掉挂轴呢?」 春彦先生像有些生气地大声说。 「烧掉会不会只是障眼法,其实犯人是把挂轴偷走了呢?」 秋人先生笑着说,看起来彷佛对目前的状况乐在其中。 「就算是偷走好了,但刚才不是说过这些画本身并没有太高的价值吗?就算拿去卖,顶多也只能卖到几万而已。」 「不是、不是,虽然画本身没有价值,但说不定藏着老爸留下的什么秘密啊。比如说秘密的财产之类的。」 「哼,说这种话,会不会根本就是你烧掉的?在我们当中最缺钱的不就是你吗?」 「你说什么?」冬树先生和秋人先生双双站了起来。 「别吵了!」绫子夫人大声喝止。 ——总、总觉得我好像被卷入了一场不得了的风波!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仍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喝着咖啡。他的表情看起来虽然平静,但是嘴角却微微上扬,看得出他颇为愉悦。 「福尔摩斯先生,你在想什么呀?」 我小声地说,同时轻轻用手肘撞他一下。 「啊,失礼了。我只是觉得他们实在是像得惊人。」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放下杯子,抬起了头。 像得惊人? 他是指谁和谁呢? 是说这三兄弟很像吗? (虽然不清楚他们的内在,但他们的外表都是不同的类型啊。) 还是指已故的梶原老师和三兄弟很像呢? (我不认识梶原老师,所以不知道。) 或者是说绫子夫人和秋人先生长得很像呢? (他们的确很像没错。) 在我歪着头思索的时候,他们还是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 「——请冷静一点。」 福尔摩斯先生用冷静但响亮的声音严厉地说,众人闻言,便停下了动作。 「各位既然特地找我过来,就表示你们并没有报警吧?」 「那当然。不管怎么想,这件事一定是我们之中其中一个人做的,所以我们才不会报警呢。」 冬树先生语气坚定地说,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心想『原来如此』。 犯人一定就在他们之中,所以当然不想求助于警察嘛。 但他们还是想解决这起难以理解的事件,所以…… 「我们请教了这次来帮我们进行鉴定的柳原先生,他说伊集院老师的儿子绰号叫『福尔摩斯』,是一位直觉敏锐的鬼才。」 春彦先生接着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一脸无奈地用手扶着额头。 「原来如此,替各位鉴定的原来是柳原老师啊。」 「福尔摩斯先生认识他吗?」 「他是家祖父的老朋友。」 「喔,原来是老板的朋友。」 又是所谓的人脉。 福尔摩斯先生重振精神,望向大家。 「……既然柳原老师已经看过,就表示鉴定没有问题。」 换句话说,鉴定师说这三幅画没有艺术上的价值,似乎是可以信赖的。 「唉,这种事情根本无所谓,你就问我们问题,然后直接指出是谁把挂轴烧掉的就好了啊,你这个人称『福尔摩斯』的名侦探先生。我很喜欢夏洛克·福尔摩斯,所以很想知道你究竟有多少能耐嘛。」 秋人先生露出一抹坏心的笑容。 他虽然也是帅哥,却有点讨人厌。而且乍看之下给人轻浮的感觉。 「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的姓氏是『家头』。我不确定能不能符合您的期待。」 福尔摩斯先生面带微笑地响应秋人先生。 他果然是个成熟稳重的大人。 「哎呀,毕竟临时接到这种委托,想必你也只能举手投降吧。」 即使如此,秋人先生还是用挑衅的口吻这么说,让我觉得很惊讶。 秋人先生为什么这么咄咄逼人呢?他们两个都是帅哥,是因此有什么地方令他不痛快吗?还是他真的很喜欢夏洛克·福尔摩斯,所以不喜欢听到有人被称为『福尔摩斯』?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 「是呀。不过我已经锁定犯人了。只是很遗憾,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就是了。」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从容的微笑回答。 「咦?咦咦?」众人惊呼。 「真、真的吗?」 只听了这么一点事件情况,他要怎么判断出犯人是谁呢? 「真的假的,你是骗人的吧?」秋人先生露骨地皱起眉头。 「真的吗?」 「是、是谁做的呢?」每个人都探出身子问道。 「不好意思,我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不能说出是谁。接下来我想仔细地请教各位一些事情。」 ——是说,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就说出这种话,看来福尔摩斯先生也有一点生气了呢。他虽然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也许内心是很不服输的。 对秋人先生来说,福尔摩斯先生好像是他讨厌的类型;说不定他也是福尔摩斯先生讨厌的类型? 「……是啊,我不喜欢那种看起来很轻浮的『自大霸道帅哥』。」 福尔摩斯先生看穿了我的心思,在我耳边这么回答,害我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 「那么,接下来我想要逐一请教各位。首先是冬树先生,可不可以请您再告诉我一次您的名字、年龄和职业呢?」 福尔摩斯先生在胸前交叉手指,看着冬树。 「啊,从名字开始说吗?我知道了。我叫梶原冬树,三十二岁,在我就读东大经济学系的时候就开始创业,经营it相关产业,直到现在。」 冬树先生三十二岁,果然如我所料,是三十至三十五岁之间。 「所以您是老板啰。可以告诉我公司的名字吗?」 「是,我的公司叫做『west japan』。」 「那是一间规模不大但精锐集结,而且最近股价上涨,评价很好的公司呢。」 「……谢谢您。」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立刻说出有关自己公司的信息,他似乎颇感惊讶。 他可能以为只说出公司的名字,对方应该不会知道吧。 「三个月前遗产分配的内容,你可以接受吗?」 福尔摩斯先生单刀直入地问,我吓了一跳。 不过冬树先生似乎不以为意,点了点头。 「遗书的内容和他生前对我说过的一样,也就是『三兄弟平分』,所以我并不意外。此外,由于我老爸花钱花得很凶,所以留下的财产不多。」 「这样啊。冬 树先生,您在看到令尊留给您的遗物,也就是那幅挂轴的时候,有什么感想呢?请您直话直说。」 福尔摩斯先生直视着冬树先生的双眼,他抓抓头。 「呃——这个嘛,我只觉得是因为老爸生前就很喜欢清盛,所以才送我清盛的画吧……另外,收到这种东西,我也没地方可挂,有点不晓得该怎么办。」 听起来真的是毫不讳言。想必他本来很期待父亲留下的遗物,没想到却是他并没有特别喜欢的挂轴,所以有点失望吧。 「谢谢您。那么,秋人先生,接下来麻烦你。」 福尔摩斯先生把视线移向坐在吧台前椅子上的秋人先生。 「是说,你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了,干嘛还要我再讲一次啊。我叫梶原秋人,二十五岁,职业是演员,经纪公司是『akpany』。」 秋人先生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耸耸肩说。 「『akpany』是演艺经纪公司中评价不错的公司呢。秋人先生对于遗产分配有什么想法呢?」 「啊,平常我老爸总是对我说『像你这种浪荡子,我一毛钱也不会留给你』。所以我还怀疑是不是真的有我的份呢。」 「这和冬树先生说的不一样呢。」 「我不知道老爸跟老哥说了什么,但他总是对我说不会把遗产留给我,所以就某方面来说,我其实很惊讶。」 「当你看见挂轴的时候,有什么想法呢?」 「啊,我只是单纯觉得很高兴,因为我很喜欢北斋。只不过那好像是膺品就是了。」他轻轻笑道。 秋人先生真的有点轻浮。 「我知道了。那么,春彦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冷淡地移开视线。 「欸,我这样就问完了喔?」秋人先生不悦地抱怨。 被指名的春彦先生看见秋人先生的反应,笑了出来,接着露出正经的表情。 「我叫梶原春彦,二十岁,现在就读京都府大二年级。」 「春彦先生对于遗产分配有什么想法吗?」 「欸——老实说,我本来以为我们家更有钱,所以很意外遗产怎么只有这么一点点。不过我也知道老爸挥霍无度,所以也不是不能理解啦。」 春彦先生哈哈大笑,像是试图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我觉得他说的也是真话。 「你觉得令尊什么样的表现,让你觉得他挥霍无度呢?」 「因为他很豪爽啊。他常常邀请曾经照顾过他的人齐聚一堂,请大家吃饭。一高兴起来,还会在他常去的居酒屋对大家说『今天我请客,大家尽量喝!』连不认识的客人也一起请呢。」 或许是想起了父亲那种豪迈的模样吧,春彦先生有点开心地扬起了嘴角。 从他的态度可以看出他很尊敬、也很仰慕父亲。 「……春彦先生是三兄弟当中的老么,令尊——梶原老师会不会对你特别严厉,或是对你特别疼爱呢?」 面对福尔摩斯先生的问题—— 「家父的确特别疼爱春彦没错。」 「对啊对啊,老么真吃香。」 在春彦先生回答之前,他的两个哥哥就不服气地大声说。 「我自己不太清楚,但家父对我一直都很慈祥。可能是因为两个哥哥常被家父责骂,而我看见之后,做事就会特别小心,避免让自己也被骂吧。」 我觉得这是排行比较后面的孩子常有的特权。我也有一个刚上国中的弟弟,那家伙每次看到我被爸妈骂,就会马上装乖。 「春彦先生看到挂轴之后,有什么想法吗?」 「呃,该怎么说呢。其实我看不懂耶。」 春彦先生面带笑容地双手抱胸。 「看不懂?」 「因为哥哥他们的挂轴,一看就知道是清盛和富士山,但我的却是没人知道的武将图。我问妈妈和哥哥们这是哪个武将,他们也不知道。最后还是鉴定师柳原老师告诉我,这个武将是平忠盛。」 春彦先生苦笑着说。 我可以感受到他对自己得到的这幅画有些失望。 「这样啊。我本来是打算等一下再问的——我可以再次请教各位有关挂轴的详情吗?令尊留给冬树先生的挂轴上是平清盛的画,请问画里的清盛是什么样子呢?」 福尔摩斯先生问道,三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个嘛……画里的清盛身上穿着金色的衣服,手拿着一把很大的扇子,搧着一颗火红的太阳之姿。」 冬树先生一边回想着一边说,福尔摩斯先生扬起嘴角,点点头。 「喔,那是『招日清盛』吧。」 「招日清盛?」大家异口同声地问道。 「歌舞伎有一个名叫『严岛招桧扇』的剧目,画里的清盛就是在这出戏里的模样。」 这时绫子夫人「啊」了一声。 「这么说来,我家那口子很喜欢歌舞伎呢。」 「是的,家父也很喜欢,所以偶尔好像会和梶原老师一起去看戏。」 「的确是这样没错。」 福尔摩斯先生和绫子夫人呵呵笑着。「那么,秋人先生的富士图又是什么样的内容呢?」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把话题拉回来。秋人先生双手抱胸说: 「这个嘛……整体的颜色偏米白,画里有一座富士山,还有一条黑色的龙飞向天空。」 「是『富士越龙图』呢。我明白了。那么,春彦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转过头去。 「你、你从刚刚开始是不是只对我特别冷淡啊?」 秋人先生不开心地大声说。 「不是您先挑衅别人的吗?您这人真是有趣呢。」 福尔摩斯先生转过头来,露出一抹灿烂至极的微笑。 可能是感受到福尔摩斯先生的魄力吧,秋人先生顿时说不出话。 ——出现了!面带笑容的使坏攻击。 他并没有直接恶言相向,却仍能精准地踩到对方的痛处。这就是京都男孩啊! 看着这场我有些无法理解的战争,我忍不住握紧拳头。 「那么,春彦先生的画又是什么内容呢?」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恢复认真的表情,客厅里的氛围也再次变得紧张。 「啊,是。我的挂轴画着树林里有个提着灯笼的老和尚,还有一名武将。」 「提着灯笼的和尚……」 听完他的叙述,福尔摩斯先生沉默了半晌。 「这样啊。谢谢您。」 他微微鞠躬,接着把视线转向绫子夫人。 「……绫子夫人,可不可以请您也再做一次自我介绍?」 大概是没想到连自己也会被问到吧,绫子夫人略显惊讶地抬起头来。 「啊,我吗?好的。我叫梶原绫子……五十三岁。」 说到年龄的时候,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她的犹豫,大概是无言地询问『真的要说年龄吗?』吧。 「请问绫子夫人是几岁结婚的呢?」 「我十八岁认识梶原,二十岁结婚。」 「梶原老师比您大七岁对吧?」 「是的。」 「这次梶原老师留给三位公子挂轴的事情,您事先知情吗?」 「不,我完全不知情。」 「老师没有留给绫子夫人什么吗?」 「没有。啊,但是……」 绫子夫人举起左手,亮出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戒指上水蓝色的宝石闪闪发光。 「梶原在过世之前,送了我这个礼物。 这是我的诞生石戒指。」 「海蓝宝石。所以您是三月出生的啰?」 「是的。清贵先生,您真了解呢。」绫子夫人高兴地轻抚戒指。 「绫子夫人看到三兄弟收到的画作,有什么想法吗?」 「这个嘛……我本来以为那三幅画一定都有艺术上的价值,因此得知并不是那样的时候,我觉得有点疑惑。」 「梶原老师本来就很喜欢挂轴吗?」 「那个人对什么都有兴趣,挂轴只是其中之一吧。但是不论是在这间山庄或是我们住的公寓,都没有装饰挂轴,所以我也有点吃惊。」 「我懂了。谢谢您。」 福尔摩斯先生点头致谢后,又把视线转向仓科先生。 「最后,仓科先生,可以麻烦您吗?」 「好的。」仓科先生带着真诚的表情颔首。 「我叫仓科洋平,四十二岁。我的工作是梶原老师的秘书。」 「仓科先生事前知道有挂轴的存在吗?」 「不,只有保管第二封遗书的律师知道。」 「……原来如此。对了,仓科先生是怎么成为老师的秘书的呢?」 「说来汗颜,其实我原本是暴走族。」 听见仓科先生苦笑着这么说,只有我一个人惊讶地发出「咦?」的一声。 「很讶异吧。现在这么正经的他,以前竟然是个暴走族。」 绫子夫人和三兄弟一起呵呵笑着。 看来这一家人都知道这件事。 (福尔摩斯先生大概也知道吧。) 「我十八岁的时候,因为做了太多坏事,被警察逮捕了;而拯救我的,就是当时担任我的律师的梶原老师。从此之后,我就对老师仰慕不已。我一直在他的身边转,希望可以帮上他什么忙,老师便雇用我当他的『司机』。两年后,承蒙老师称赞『你还满能干的』,于是就把我升格为秘书了。」 仓科先生满脸笑容地说,三兄弟也用力点头。 「仓科先生原本是暴走族,但他的头脑非常好喔。」 「在他身上,可以感觉到学历并不代表一切。」 「更重要的是,他是家父的救命恩人呢!」 三兄弟接连着说。 「救命恩人?」福尔摩斯先生睁大了双眼,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是的。听说家父在写下《权力抗争》之后,激怒了书中影射的暴力集团。当时有个血气方刚的暴力集团成员拿着刀来刺杀家父,是仓科先生挡在家父前面,帮家父挡下那一刀的呢。」 「这……我是第一次听说呢。」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感佩地双手抱胸。 「没有啦,虽说被刺伤,但也是轻伤,两个星期就完全痊愈了。我们没有公开这件事情,后来也和那个暴力集团达成了和解。这只能算是歪打正着吧。」仓科先生笑着说。 「家父感念这份恩情,就把仓科先生从司机升为秘书。当然,这也和他头脑很好有关。」 听完冬树先生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那么我想再问各位一次,请问柳原老师是什么时候来鉴定的呢?」 「我们在律师的见证下,各自在这里领到挂轴之后,就立刻请他过来了。」冬树先生说。 「你们请柳原老师来这里吗?」 「是的。我们本来说要去接他,但因为柳原老师知道这座山庄,所以他就自己开车过来,顺便兜兜风。鉴定完之后,他还说他要去鞍马温泉。」 「从你们拿到挂轴,到挂轴被烧掉,中间只经过大约半天的时间吗?在这之间,有人离开这座山庄吗?」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问题,他们互相望着彼此。 「不,没有人离开这座山庄。」 「对啊,因为我们来这里之前,已经把东西都买齐了。」大家口径一致地说。 「柳原老师鉴定结束之后,大家就在这里喝酒对吧。这个时候,挂轴放在哪里呢?」 「放在吧台上。」 秋人先生摸了摸吧台。 「之后三位就直接醉倒在客厅了吗?」 「没有,醉倒的只有秋人而已,其他人都回房间了。」听见冬树先生这么说,秋人先生难为情地抓抓头。 「请问各位睡前离开客厅的时候,挂轴还在吧台上吗?」 「我想应该还在吧。不,其实我不确定。」 「我也不记得了。」 「我也是……」 三人都歪着头这么说。 「对了,烧掉挂轴的火炉,是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的吗?」 「是的,家父以前都用那个火炉销毁他不满意的原稿。」 冬树先生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原来如此。不过,这……实在很困难呢。」 福尔摩斯先生罕见地露出了苦恼的表情,让我吓了一跳。 难道是因为他刚才虽然说『已经锁定犯人』,可是听完大家的供词之后,又搞胡涂了吗?也许福尔摩斯先生原本以为犯人是并非梶原家成员的仓科先生,但听见刚才的故事后,又觉得应该不是他? 是说,福尔摩斯先生,没问题吗? 就在我提心吊胆的时候,秋人先生笑了出来。 「所以你果然不知道嘛。既然如此,你要不要看一下已经变得焦黑的挂轴呢?假装检查一下挂轴是不是被人掉包了也不错啊?」 他把原本放在吧台上的包袱巾拿过来,在桌上摊开。 眼前是三幅挂轴被烧到只剩下轴的惨状。 「不,这些挂轴并没有被掉包。」 福尔摩斯先生伸手婉拒,并如此断言。大家「啊?」的一声,当场愣住。 「在场的每一个人,在事前都不知道第二封遗书的内容,也就是自己即将收到挂轴的这件事。这一点,我从各位刚才说话的样子就可以判断并无虚假。 换言之,各位是在同一天、同一个时间点,才知道遗物是挂轴。而在那之后,马上就请柳原老师来鉴定,隔天又发现挂轴已经被烧毁…… 在这之间,没有任何人离开山庄。也就是说,没有人有时间准备假挂轴。 此外,这里也不是可以让人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溜出去准备假挂轴的地方。」 大家点头认同他的话。 「——更重要的是,我所谓的『困难』,并不是指找出犯人。」 福尔摩斯先生自语似地说,苦恼地皱起了眉。 所谓的『困难』,并不是指找出犯人? 那是什么意思呢? 大家的心情可能都和我一样吧,他们也不发一语,疑惑地面面相觑。 「是说,你那是什么意思啊?如果你已经知道了什么,就直说啊。还是你只是不服输而已?」 秋人先生像是忍无可忍似地拍桌。 「秋人,你这样对客人太没礼貌了。」 绫子夫人不知是否看不下去了,严厉地说。 「……不是啊,搞不好真的是这样啊。」 秋人先生大概有些羞耻吧,讲话突然含糊了起来。 这时,冬树先生往前跨出一步,低下了头。 「清贵先生,秋人太失礼了。假如您知道了什么,可不可以请您告诉我们,不用顾虑。」 「我也拜托你。被烧掉的挂轴上,是不是藏着什么财产的秘密呢?」 在这种情况下,春彦先生竟然还一脸兴奋地这么问道。 他可能觉得这一切都只是解谜游戏吧。 「……这个嘛。其实这三幅挂轴的画里, 隐藏的并不是什么财产的秘密,而是梶原老师想对三个儿子传达的讯息。」 福尔摩斯先生缓慢地说。 从他的口气,可以听出他并不想说出来的心情。 即使如此,大家还是探出身子,屏气凝神地等着他娓娓道来。 「冬树先生的那幅『招日清盛』,故事是:有一天,一个重要的仪式即将开始,但太阳却即将西沉。据说古时中国有个皇帝射下了九个太阳,清盛为了与其较劲,于是表示要用扇子将即将西沉的太阳唤起。 没想到夕阳真的再次升起,人们也臣服于清盛连太阳都能左右的威势。这就是这幅画的内容。 这出戏其实是在讽刺清盛在有『非平家人即非人』之称的时代里,其无人能敌的权力和威势。 但是各位应该知道清盛最后的下场吧。 我想,本来就很喜欢平清盛的梶原老师,是想提醒事业扶摇直上的冬树先生,就算您拥有如清盛般无人能比的领袖气质,想要追求更高的目标,也必须注意绝对不能像清盛一样骄矜自满吧。」 福尔摩斯先生平静地说。冬树先生的身体开始颤抖。 他的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老爸并不是那种对每件小事都会碎碎念的人。我的事业成功后,我的确察觉自己渐渐有些骄傲自满了。他在那幅画里寄托了满满的心意,但我却没有仔细体会……我真是个笨蛋。」他强忍着泪水这么说。 那幅已经燃烧殆尽的挂轴,一定令他觉得非常懊悔吧。 我也觉得很心痛。 秋人先生看着冬树先生,貌似苦恼地胡乱撩起头发。 「呃,那个,那我的呢……?」 秋人先生吞吞吐吐地问道。 由于他一直挑衅福尔摩斯先生,所以有点难为情,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想问 「这个嘛。秋人先生的『富士越龙图』,据说是北斋死前三个月完成的。北斋在九十岁时过世,他临终的遗言是『若老天能再保我五年生命,我便能成为真正的画工』。也就是说,他认为假如自己能再多活五年,就能成为真正的画家。 即使已经临终,仍一心想画画、一心想追求完美的他,或许正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吧。 我想梶原老师应该是想告诉秋人先生『假如你真心喜欢艺术这条路,就必须抱着这种态度,不可以抱着玩玩的心情。而且你要像画里的富士山一样,成为日本第一;像飞上天的龙一样,成为明星。』我相信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里其实一直是支持你的。」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接着扬起一抹温柔的微笑。 秋人先生先是睁大了双眼,接着开始微微颤抖。 「……老爸。」 可能是不想让我们看见他流泪的样子吧,他默默地转身,在吧台前坐下。 「而春彦先生的画……」 福尔摩斯先生话才说到一半—— 「——不要再说了!」 绫子夫人突然悲痛地大喊。 「咦?」我们惊讶地转头看去。 「不要再说了。是我……烧掉挂轴的是我。所以不用再说下去了吧?」 听见绫子夫人大声这么说,我和其他人全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咦?妈…为什么?」 「我、我虽然得到了戒指,但是第二封遗书里,我的名字一次都没出现,所以我很生气!反正挂轴也是便宜货,一点都没意思,所以我借着酒胆,就把它们全部烧掉了!」 「怎么会这样,只因为这种理由?」 春彦先生一脸不可置信。 「对,没错!我怎么知道画里隐藏着这些讯息嘛!都是我不好啦!所以不用再说了吧?仓科先生,请给他们谢礼,送他们回去!」 绫子夫人猛然站起来,夺门而出。 「等一下,妈!」「绫子夫人!」 春彦先生和仓科先生赶忙追了上去。 留在客厅里的我、冬树先生和秋人先生,一脸呆滞地注视着绫子夫人离去的那扇门。只有福尔摩斯先生将手放在胸前,彷佛松了一口气。 「……看来一切都解决了。我们回去吧。」 他干脆地这么说。 「咦?这样就解决了吗?」 「因为我们已经知道是谁烧掉挂轴,还有动机是什么了呀。」福尔摩斯先生站了起来。 「等等,我们还没听到春彦那幅画的意思。」 秋人先生挡在门口,阻止我们离开。 「……我也想拜托您。妈妈刚才的行为,看起来就像阻止您说明那幅画的意思。」冬树先生也深深鞠躬。 福尔摩斯先生叹了一口气。 「那幅画所传达的讯息,各位可能不要知道比较好喔?更重要的是绫子夫人并不希望各位知道。」他冷静地说道。 「……没关系。」 「是啊,我们放在心里就好。」 看见他们两人带着坚定的眼神,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点头。 「春彦先生的那幅画,是一个叫『忠盛灯笼』的故事。」 「忠盛灯笼?」 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次。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故事。 「有一次,白河法皇去找他的宠妾祇园女御,途中经过祇园时,法皇看到前方出现一个宛如鬼怪的身影,于是要求当时随侍的平忠盛杀死那个鬼怪。但是忠盛为了弄清楚鬼怪的真面目,于是活捉了他,没想到那只是祇园的老和尚而已。法皇非常感谢平忠盛深思熟虑的行动,让自己免于误杀一个老和尚。 这时出现了一个传闻:据说法皇把自己宠爱的祇园女御赏赐给忠盛作为奖赏,而日后生下的孩子,就是平清盛。」 福尔摩斯先生说到这里,整个客厅陷入一片寂静。 咦……这是什么意思? 「把祇园女御赏赐给平忠盛,是什么意思呢?」 我一脸认真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略带无奈地苦笑道: 「……换句话说,就是允许忠盛和祇园女御共度一夜的意思。」 「什、什么?而且之后生下的孩子就是清盛?」 「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但确实有这么一说。」 真、真不敢相信。 说得白一点,就是把自己的女人『借给部下一个晚上』对吧? 但是梶原老师把这幅画送给春彦先生的意思是…… 「什、什么嘛。这样一来,岂不是说春彦不是老爸的孩子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到底是谁的……」 秋人先生说到这里便语塞。 仓科先生舍命保护梶原老师。那是大约二十年前的事情。 假如仓科先生一直偷偷对绫子夫人抱着爱慕之情,而梶原老师也一直知道这件事,那么把她送给仓科先生,或许就代表着他最深的谢意。 把绫子夫人送给仓科先生……而生下来的孩子,就是春彦先生。 所以,梶原老师把仓科先生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儿子扶养长大? 我不由得感到背脊发凉。 「绫子夫人应该很不想让大家知道这件事吧。我相信她看到忠盛的画之后,一定因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去查了一下。而她得知真相后,就乱了分寸也说不定。」 福尔摩斯先生平静地这么说,而我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站在原地。 「既、既然都保密到现在了,继续保密下去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老爸要把忠盛的画……」冬树先生握紧拳头。 的确。他为什么要在自己死后三个月,才藉由这幅画公布真相呢? 总觉得有点不负责任。 第五章『祭典之后』 1 走在街道上,耳边传来轻快的节奏声。?konchiki、konchiki?看来是主办单位在播放祇园祭的※『御囃子』,为即将到来的祭典暖身。(译注:又称「祭囃子」,日本举办祭典时演奏的音乐。) 顺带一提,『konchiki』是代表祇园祭御囃子的状声词,但我怎么都听不出哪里有『konchiki』。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听起来大概像『pyo——pyo——konkonkankankan』吧。 这个音乐到底哪里像『konchiki』呢?我实在很不懂。不过既然大家都说祇园祭的御囃子是『konchiki』,那就是『konchiki』吧。 祇园祭是京都三大祭中最有名的祭典,为了迎接这个盛大的夏日祭典,京都上上下下都非常兴奋。 我原本也多多少少对祇园祭抱有几分期待……可是现在却有些不一样了。 一封突如其来的电子邮件,打乱了我的心情。 我叹了一口气,眺望着已经开始打造的山鉾。 所谓的山鉾,就是一种山车,一般会在山形的高台上插着矛或长刀等。祭典开始后,就会有许多山鉾在市区游行。 每年都有大批观光客造访。既然要来京都,大家可能自然就会想配合赏樱或赏枫的季节,再不然就是祇园祭吧。 我再度轻叹一口气,一如往常地走进位于寺町三条商店街的『藏』。 店门上的挂门风铃响彻店内。同时—— 「喔——小葵,你好哇。」 接待区有个帅哥满脸笑容地向我挥手,而在他旁边的则是笑得很开心的美惠子小姐。 那个帅哥就是—— 「秋人先生?」 没错,他就是我们大约十天前在鞍马山庄认识的梶原家次男,也就是演员秋人先生。 「怎、怎么了吗?」 「我是来找小贵的哩。小贵虽然也很帅,不过秋人先生也非常有男子气概哩。没想到他是演员啊,真令人惊讶哩。」美惠子小姐兴奋地说。 我能理解美惠子小姐为什么心花怒放,因为秋人先生真的很帅。 只不过有一点……不,是非常轻浮。 话说回来,他已经二十五岁了,怎么还这么轻浮呢? 福尔摩斯先生比他稳重多了。 「我是代表我们全家人来道谢的。其实应该更早来才对。」 桌上放着一盒很大的甜点礼盒。「对了,那位福尔摩斯先生呢?」 就在他四处张望的时候—— 「我刚刚在泡咖啡。」福尔摩斯先生从里面的茶水间走出来。 「!」 看见他身穿深蓝色浴衣的模样,我不禁倒抽一口气。 福尔摩斯先生穿浴衣超级好看! 他有一头充满光泽的黑发,后颈也很漂亮。平常爽朗青年的形象,现在又添加了几分性感。 怎、怎么办,我心跳得好快。 「我马上就去帮葵小姐准备咖啡欧蕾喔。」 福尔摩斯先生的微笑,给了我最后一击。 看我无言地僵立在原地,福尔摩斯先生满脸疑惑。 「怎么了吗?」 「啊,没有,只是看见你穿浴衣,我吓了一跳。」 「喔,这是老板的要求。他希望从十日开始到祇园祭结束,我们在店里都要穿浴衣。他说这是京都生意人的气魄。所以家父也会穿浴衣来店里喔。」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 原来如此。老板,做得好! 「对啊对啊,我也是受老板之托才来的哩。他要我把这个给你。」 美惠子小姐彷佛现在才想起来,把一个纸袋递给我。 「这……是什么?」 「老板说:『帮我替可爱的工读生妹妹准备一套浴衣』。在祭典期间,你也要穿浴衣哩。」美惠子小姐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咦?帮我准备浴衣?」 「对啊,这是我们店里的浴衣哩。」 是的,美惠子小姐是这条商店街里一间女装店的老板。 「我想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会自己穿浴衣,所以我修改了这件浴衣的长度,好配合你的身高。你先自己穿穿看呗,腰带的绑法我以后再教你,这次就先用现成的吧。」 美惠子小姐把纸袋塞给我,我带着一丝犹豫接了过来。 「好、好的,谢谢。那我去换上。」 我屈服在她的气势之下,拿着纸袋,走向茶水间后面平常换衣服的地方。 「竟然能看到小葵穿浴衣的模样,我真是来对时候了呢。」 听见秋人先生堂而皇之地这么说,我不由得有点难为情。 他竟然能这么自然地说出这种话,真是厉害。 另外,也是因为这种态度,福尔摩斯先生才不喜欢他吧。 我的脑海中浮现福尔摩斯先生一脸不悦地蹙眉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那我就穿穿看吧。 以前住在埼玉的时候,我曾和朋友一起穿过浴衣,所以应该没问题吧。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从纸袋里拿出浴衣。 「……哇,好可爱喔。」那是一件白色的浴衣,上面有红色的石竹花图样,设计清纯而亮眼。 我不知道原来美惠子小姐的眼光这么好。毕竟她是服装店的老板嘛。 呃,我记得穿和服的口诀是「右前」。我套上浴衣。 因为美惠子小姐帮我改好了长度,所以穿起来比我想象的还要简单。 装上现成的腰带,打理整齐后—— 「我、我穿好了。」我从里面偷偷探出头来。 「哇,好可爱哩——是说,你那样变成鬼了啦。」 美惠子小姐一看见我的模样,就脱口而出。 「咦?鬼?」我瞪大了双眼。 「葵小姐,你浴衣前襟的交叉方式错了唷。」 福尔摩斯先生呵呵笑着说,我顿时脸颊发烫。 「讨、讨厌,我怎么穿错了。可、可是,和服不是『右前』吗?」 所以我才把右边衣襟放在前面啊。 「葵小姐,所谓的『右前』,指的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右边衣襟在内侧的意思唷。」 福尔摩斯先生亲切地告诉我。秋人先生也点点头说:「对啊对啊。」同时站了起来,绕到我的身后。 「说得更简单一点呢,就是当男人从后面抱住你的时候,右手可以顺利地滑进你的胸口,这样就穿对了。」 秋人先生搂着我的双肩,从背后探出头来对我说。 「咦,呃……」 「和服的设计很猥亵对吧。」 秋人先生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我满脸通红。 脸、脸好近。秋人先生的脸靠我好近。秋人先生真的很轻浮耶! 「不好意思,请不要在我们店里做出性骚扰的行为好吗?」 福尔摩斯先生一把抓住秋人先生的手腕,并且往后扭。 「好痛好痛好痛!我、我知道了,知道了啦。」 秋人先生赶紧逃离福尔摩斯先生,摸着刚刚被他抓住的手腕。 「哈哈哈,秋人先生,你这样不行喔。好了,小葵,你去重穿一次呗。这么漂亮的模样,变成鬼就糟蹋哩。」美惠子小姐笑着说。 「啊,好的。」我赶紧再到后面去。 真、真是的,秋人先生真的很令人困扰耶。 可是多亏了他,我现在已经牢牢记住和服的穿法了。 『当男人从后面抱住你的时候,右手可以顺 利地滑进你的胸口』的穿法。喜欢的人从背后紧紧抱着我,右手就这样伸进我的胸口…… 突然之间,福尔摩斯先生的脸浮现在我的脑海。 啊,啊啊啊啊,我在想什么啊!我赶紧摇摇头,把浴衣穿对。 「真是的,福尔摩斯很会吃醋呢。」 秋人先生愉快的说话声传来,让我吓了一跳。 咦……吃、吃醋? 「因为你对我们店里重要的工读生做出性骚扰的行为,我当然要制止啊。」 「什么工读生,小葵和福尔摩斯不是在交往吗?」 「不,她是在我们店里打工的学生。」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知为何我有点心痛。 不过他说的也没错就是了。 「是喔。先不管这个了,浴衣真的很不错呢,我也想穿浴衣了。而且我想要女孩子从背后把手伸进我胸口里。」 「您不会自己把手伸进去就好了吗?」 「是说,你果然在生气对吧?」 听见秋人先生紧张地这么说,我忍不住偷笑。 的确,福尔摩斯先生还是一如往常地犀利。 秋人先生,请节哀顺变。福尔摩斯先生本来就很讨厌像秋人先生那种轻浮的『自大霸道帅哥』嘛,因为以前抢走他女朋友的就是这种类型的人。 既然他到现在都讨厌这种人,是不是就表示他其实对前女友还有一丝留恋呢? 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打起精神,喊道:「我换好了。」并从里面走出来。大家发出「哇!」的 声音。 「再看一次,还真不错哩。」 「嗯,很可爱喔,小葵。」 美惠子小姐和秋人先生毫不吝啬地夸奖我。 福尔摩斯先生不知道觉得怎么样呢? 我转向福尔摩斯先生。 「非常可爱呢,很适合你。」 就在我们视线交会的瞬间,福尔摩斯先生便对我微笑。 「谢、谢谢你。」 哇——我的脸颊好烫。 「不错不错。刚才虽然变成鬼,不过也算穿得很好了。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那我差不多该回店里去啰。我另外还准备了几件,在这段期间,你就穿着浴衣加油吧。」 美惠子小姐一口气喝完了咖啡,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美惠子小姐像一阵风似地离开之后,秋人先生开心地笑着说: 「真是个充满活力的阿姨呢。」 「她是在这条商店街经营女装店的老板,是家祖父的老朋友。」 福尔摩斯先生把特别为我冲泡的咖啡欧蕾放在桌上。 「秋人先生带了『绿寿庵清水金平糖』来,我们就来喝点下午茶吧。」 「绿寿庵清水金平糖?」我疑惑地歪着头。 「咦,小葵,你不知道吗?那是京都著名的高级金平糖唷。」 秋人先生露出有点得意的笑容。 「绿寿庵清水是一间位在左京区的金平糖专卖店,在一八四七年开业后,一五〇年来始终遵守传统制法,是『皇室御用』的高级金平糖呢。他们的金平糖有许多不同口味,每一种都很好吃,味道非常典雅喔。」福尔摩斯先生状似愉悦地这么说明。 「真是的,所以说高学历的男人就是这样。」秋人先生咂嘴。 「金平糖的知识和学历没有关系吧。秋人先生,请不要把您对学历的自卑感加诸在我身上好吗?」 「我、我才没有对学历自卑呢。」 秋人先生气呼呼地大声说,福尔摩斯先生扬起微笑。 「那真是失礼了。说得也是呢,因为您选择走上演艺这条路,所以只要专心继续走下去就好了。而且我认为,就算您有一丝这种自卑感,也要把它当作自己的养分,这才是艺术之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笑容和这番话太有魄力,秋人先生瞬间无言以对。 「对、对啊,我会把我老爸留给我的那番话放在心里,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演员。」 作家梶原老师留给秋人先生一幅北斋的『富士越龙图』。 画里隐藏着父亲的心意——假如你真心喜爱演艺这条路,希望你坚持到底。 「……在那之后,绫子夫人还好吗?」 福尔摩斯先生平静地问道。 没错,那天说明梶原家遗物的意义时,绫子夫人突然冲出了山庄。 而我们就这样回来了。 我一直很在意后续情形,而且看来福尔摩斯先生也很挂心。 「喔,我那天送你们到车站之后,回到山庄时,我妈已经在客厅里了。 之后,我哥和我妈两个人私下谈了一会儿。 听说,得知老爸送她的海蓝宝石戒指中隐藏的讯息时,我妈嚎啕大哭。我想她可能一直以来都抱着罪恶感吧。」 秋人先生这么说,而我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颔首。 「我爸妈感情非常好,在我们的眼中,我妈完全是个『理想的妻子』,老爸也对妈妈很好。可是,该怎么说呢,一想到可能是对彼此的罪恶感让他们如此,我的心情就有点复杂。」 秋人先生叹了一口气。 ……的确,孩子的心情或许会很复杂吧。 「那是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并不是秋人先生该背负的事。我相信,在小孩的眼里看起来很幸福的模样,绝对不是假装的。」 福尔摩斯先生温柔地这么说,秋人先生再次沉默,接着突然趴在桌上。 「……是说,福尔摩斯,你几岁来着?」 「我二十二岁。怎么了吗?」 「我好像也应该要再成熟一点……」 秋人先生趴在桌上低声说。我心想,的确是这样没错…… (但这实在太没礼貌了。) 之后我们一起享用了秋人先生带来的美味高级金平糖,继续闲聊了一阵子。 「对了,秋人先生现在住在关东对吧?您会继续待在这里一阵子吗?」 「是啊,我在这里有工作。刚好祇园祭就要开始了,所以今年我打算好好享受这场祭典。」 「那太好了,请您务必好好享受祭典。」 福尔摩斯先生彷佛观光大使一样,高兴地弯起眼睛。 「祇园祭啊……我们班上的同学都不去呢,大家都说人太多、太挤了,很讨厌。可是出町柳商店街的祭典,他们却开开心心地去参加。」 听见我这么说,秋人先生哈哈大笑。 「啊,我懂。当地人都是这样嘛。我以前住在京都的时候,也不会特别想去参加纸园祭。」 「或许很多人都是这样没错,但是站在我的立场,我还是很希望大家能仔细欣赏每个町的山鉾。毕竟这些山鉾有『移动美术馆』之称呢。」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平常的笑容,但是口气十分坚定。 「移动美术馆?」我和秋人先生不禁同时发出疑问。 「是的,祇园祭是一个始于一千多年前的祭典;而山鉾游行,则是为了保护各地不受灾害侵袭,同时净化各地……」 福尔摩斯先生从他背后的书架上拿出一本很厚的书,摊开在桌上让我们看。书上刊载着最近经常看到的祇园祭『山鉾』的照片。 「祇园祭的山鉾,从一千年前开始,就由三十三个地区的※町内会小心翼翼地保管至今。那些山鉾乍看之下如出一辙,但其实全都不同。请看这个。」(译注:地区自治团体。) 福尔摩斯先生指着一张照片,上面有写着『山伏山 』、『太子山』等名称的山鉾。 挂在侧面的壁毯,怎么看都不像日本的东西。 「啊,这个看起来好有中国风喔。」 「对啊,这个好像印度的喔。」 我和秋人先生看着照片脱口而出,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没错,这是从中国明朝传来的壁毯,而这个山鉾则是从印度来的。最有意思的是这个叫做鲤山的山鉾。」 他所指的照片中的壁毯,看起来完全就是欧洲的※缂织壁毯。(译注:tapestry,指以缂织工艺纺织而成、挂在墙壁廊柱上的装饰用的艺术品。) 壁毯上画着一个戴着王冠的国王。 「这是欧洲的东西吗?」 「在祇园祭?」我和秋人先生惊讶地大声说,而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这是在十七世纪初的布鲁塞尔·布拉班特……也就是在比利时制作的。上面的图案是荷马的作品《伊利亚德》里的一幕,画里的人物是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与皇后赫库芭。这面壁毯在很久以前从欧洲传到日本,之后又被用于祇园祭上,直到现在。」 「咦,可是我记得当时应该还是锁国时代对吧?」 「是这样没错,不过当时欧洲唯一能和日本进行贸易的就是荷兰,所以一般认为这是从荷兰进口的。」 「对了,这么说来,为什么只有荷兰能和日本进行贸易呢?」 我们明明在讨论祇园祭,但是秋人先生却问了一个明显毫不相关的问题。那是很普通的历史常识吧。 可是……说来汗颜,其实我也有同样的疑问。 究竟为什么只有荷兰可以和日本做生意呢? 「如果非常简单扼要地说,是因为荷兰人没有把基督教带来日本。」 福尔摩斯先生真的非常简单扼要地说明,而这个答案实在是太简单明了,所以我们两个人不由得用力点头说:「原来如此。」 「装饰在『月鉾』上的,是蒙兀儿帝国的壁毯;之前还曾经应邀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展览过一段时间呢。」 「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展览过!」 「而装饰在第一个『长刀鉾』上的壁毯,虽然没有明确证据,但一般认为是从『蒙古帝国』传来的,据说现在世界上没有第二条一样的。」 福尔摩斯先生指着装饰在山鉾侧面的褐色壁毯这么说。「不管是『山伏山』上布鲁塞尔·布拉班特的缂织壁毯,或是蒙兀儿帝国的壁毯,它们能以这么良好的状态保存到今天,简直近乎奇迹。那是因为从一千年前开始,每个地方的町内会就非常谨慎地保存它们,只有在举行祭典的时候才拿出来展示。 这种曾受邀至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展览、富有高度历史价值的艺术品,我们竟然可以在祭典上看到——说祇园祭是奇迹的祭典也不为过呢。」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坚定的眼神说着,我为此震慑不已。 原来如此……难怪山鉾会被称为『移动美术馆』。 宛如奇迹的祭典。原来这是一场这么了不起的祭典啊。 「在了解这些背景之后,再去参加祭典,相信一定会有不一样的体验。既然都住在可以就近参观祭典的地方了,我希望大家至少好好地欣赏一次。 参加游行的那些山鉾,全是蕴藏着千年前人们心意的瑰宝呢。」 我的心头莫名涌上一股热意。 「哎呀,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福尔摩斯,跟你在一起好像会变聪明耶。」 秋人先生感慨万千地说,让我不禁噗哧一笑。 过了半晌,秋人先生看了看立钟。 「——哎呀,我得先走啦,等一下还要去排练。」 秋人先生站了起来。 「排练?」 「我现在在大阪演舞台剧,如果不嫌弃的话,欢迎来看喔。」 他从包包里拿出一张《仲夏夜之梦》的传单。 「莎士比亚吗?」 福尔摩斯先生接过后,彷佛很感兴趣似地注视着传单。 「秋人先生演的是『拉山德』啊,好像很适合您呢。」 「拉山德?」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色胚。」 「喔,原来如此。」 我完全理解了。福尔摩斯先生的说明总是简单明了。 「我一定会去看的。」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秋人先生也看起来很高兴地搔头。 不只是歌舞伎,各种戏剧表演福尔摩斯先生好像都很喜欢。 毕竟那也是艺术的一环嘛。 「好,请务必来看喔。那我先走了。」 秋人先生挥挥手,离开了『藏』。 2 秋人先生一离开,原本热闹的『藏』突然变得安静。 耳里只听见爵士乐优雅的旋律。 福尔摩斯先生正在整理资料,而我则把空咖啡杯放在托盘上。 「……我还是不太习惯浴衣呢。感觉工作时动作都变慢了。」 因为会一直很在意袖子部分,是不是应该用※榉把袖子绑起来呢?(译注:将和服的袖子或下摆扎起固定的绳子。) 「浴衣是我们擅自要求你穿的,在这段期间,你可以不用太勉强做事没关系唷。」 「不行不行,怎么可以。我们班的同学也有人在餐厅打工,听说平常也都是穿着和服工作。既然他们都能好好工作,我一定也可以。」 听我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笑了出来。「葵小姐总是这么耿直,很棒呢。」 「咦,耿直……吗?」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我。 「是啊,就算我和家父一直强调你只要帮我们顾店,我们就已经很感激了,但你却说既然已经领了薪水,就一定要好好工作,一直主动找自己能做的事。看起来你心里有一套属于自己的美学,并且一直依照着这个准则做事。」 「这、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啦。假如我真的听福尔摩斯先生和店长的话,只是在这里坐领干薪,我一定会充满罪恶感,觉得坐立难安。更重要的是,一直呆坐着也很无聊啊。」 我觉得他对我太过誉了,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而且我其实并不耿直啊。每次遇到一点小事就会动摇,内心很软弱耶。」 我用抹布擦着桌子,故意不直视他的眼睛。 因为要是视线交会,总觉得一切似乎都会被他看透…… 「……我觉得你最近好像很没精神,所以有点担心。发生什么事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轻柔地问道。 ……啊,原来他早就看透了啊。 我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我停下擦桌子的手,缓缓抬起头。 橱窗外人来人往。 与安静的店里相比,彷佛是另一个世界。 「其实……那个……」 就在我略带犹豫地开口的瞬间,挂门风铃忽然响起。 走进店里的是一名身穿洋装的年轻女性。 她的身材纤细,留着一头及肩的卷发。 看起来很可爱的她,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丝畏惧。 我吓了一跳,没能马上说出『欢迎光临』。 「和泉……?」 福尔摩斯先生略显讶异地扬声说道。 「你、你好,清贵。」她缩着肩膀说。 福尔摩斯先生在一瞬间露出疑惑的神色,但随即恢复平常的笑容「好久不见了,看见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 没错,平常的笑容。不,可能比平常更灿烂。 「讨厌哩,干嘛对我说敬语啦。」 她语带无奈地 说。福尔摩斯先生只是眯眼微笑着。 「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你。」 ——要结婚了。 我本来就猜测『她该不会是……』,听见这句话,就更确定了。她就是福尔摩斯先生的前女友。 原来她叫做和泉小姐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又可爱的人呢。 她所散发令人怜惜的气质,和斋王代佐织小姐有几分神似。 「其实我有个东西想请你鉴定。」 她忸忸怩怩地走近。 「请坐。」福尔摩斯先生站起来,把椅子拉开。 「……谢谢。」 和泉小姐客气地坐下。 店里出现一股莫名的紧张感。 我不发一语地走进茶水间,先准备咖啡。 福尔摩斯先生在的时候,咖啡都是由他准备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让那个人喝到福尔摩斯先生泡的美味咖啡。 「清贵,你说的没错,我……快要结婚了。」 她的声音传进了茶水间。 「再次恭喜你。」福尔摩斯先生沉稳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谢谢。我住在神户的阿姨送我一个餐具当作结婚贺礼,我男朋友叫我鉴定一下这个值多少钱,所以……」 她吞吞吐吐地说。听完她的话,说实在地,我很惊讶。 因为她所说的『阿姨』,并不是男方的阿姨,而是和泉小姐的阿姨吧? 自己阿姨送的餐具,男朋友却叫她拿去鉴定? 真是难以置信。 不过……他可能不是打算卖掉,而只是单纯好奇这个东西值多少钱吧?我忍不住苦笑,同时让咖啡慢慢滴下。 咖啡柔和的香气弥漫在店里。 「……麻烦你了。」 和泉小姐把一个盒子轻轻放在桌上,福尔摩斯先生一如往常地戴上白手套。我也很想看看是什么东西,所以急忙将咖啡倒进杯子里,轻轻放在桌上。 「那么,请让我鉴定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放着一个画有风景的方形盘子。 盘子的颜色很淡、十分优雅,怎么看都像是西洋的东西。 福尔摩斯先生连西洋古董也会鉴定吗?店里虽然有各国古董,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没看过他鉴定西洋的物品。 「……这是皇家哥本哈根手绘名瓷呢。」 「啊,果然。我阿姨也这么说,但是说到哥本哈根,我们只知道『年度纪念盘』而已。」 和泉小姐不好意思地耸耸肩说。 说到皇家哥本哈根,就想到年度纪念盘。 说来可悲,我的认知也只有这样而已。 「是啊,事实上,皇家哥本哈根的『年度纪念盘』就是这么受欢迎,所以大家才会第一个想到呀。毕竟年度纪念盘是从一九〇八年至今,每年都推出的产品嘛。」 「啊,原来如此。」 听着福尔摩斯先生流利的说明,和泉小姐看起来有些惊讶地睁大了双眼。难道这是她第一次看福尔摩斯先生进行鉴定吗? 话说回来,原来福尔摩斯先生对西洋古董也很熟悉啊。我暗自在心中感到佩服。 「其实是因为我男朋友说哥本哈根的图样都是以钴蓝绘制,所以怀疑这会不会是假的。」 「的确,皇家哥本哈根自古深受日本古伊万里染付的影响,因此最大的特征就是以钴蓝手绘的图样,不过也有很多作品并非如此。这个盘子是在六十多年前制作的欧洲各地风景系列之一,至于金额嘛……因为这在市面上很常见,所以大概只有两~三万左右吧。」 「两~三万……」 和泉小姐点点头,看起来没有很高兴,但也无失望之色。 「弄清楚这一点真是太好了。这是个很棒的盘子,我会好好珍惜的。」 可能是因为福尔摩斯先生一直使用敬语吧,和泉小姐也恭谨地微微鞠躬。 「请务必好好珍惜它。」 我轻轻叹息,接着转过身,在距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开始撢灰尘。 「清贵……你好厉害喔。我虽然知道你会鉴定,但没想到你这么了不起。」 「嗯……这是我们家的家业嘛。」 「……清贵刚才对我说『好久不见』,可是对我来说,其实并不是『好久不见』喔。」 和泉小姐下定决心似地说。我不由得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咦?」就连福尔摩斯先生也感到不解。 「我之前就从『藏』外面经过好几次,看见你的身影,也去过京都大学的校园……啊,清贵,你上了京都大学的研究所对吧。好厉害喔。」 「……谢谢。」 「我、我其实好几次都想和我男朋友分手。因为他出轨了好几次……」 听见她满脸通红、低着头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不发一语。 那个自大霸道的帅哥,原来不只对她,对其他女人也不改本色啊。 「但是每一次发现他出轨,他就会对我说他只爱我一个人……所以每次都不了了之。可是每次发生这种事,我都会想起清贵,一直想和你见面。只是事到如今,我实在没脸见你,所以只能从门外经过。」 福尔摩斯先生依旧不发一语,只是静静聆听她热切地诉说。 「……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原谅他一再出轨,就在我下定决心认真向他提分手的时候,他又哭着向我道歉,还说『我们结婚吧』。 当时我因为感动而一口答应,可是等到真的要结婚了,我却觉得很不安,一直担心结婚以后他会不会继续出轨?这个人真的好吗?更重要的是,当我决定和这个人结婚的时候,脑海中却一直浮现清贵的脸。清贵以前一直很珍惜我,但是当时我太年轻,不明白你的心意,我真是笨蛋。」 和泉小姐说着说着,身体开始颤抖,扑簌簌地流下了眼泪。 她那惹人怜爱的模样,正是会激起男人保护欲的类型…… 我的内心莫名激动。 就在福尔摩斯先生准备开口的那瞬间—— 「现在什么也别说。我知道我在说傻话。」 和泉小姐打断了他。 福尔摩斯先生明白她的意思,立刻噤声。 她是在结婚前感到不安,所以来向他倾诉心情的吗? 可是这又能怎么样呢? 在一阵沉默当中,和泉小姐擦去眼里的泪水,轻轻叹息。 「……清贵,你现在也很喜欢和歌吗?」 「和歌吗?……呃,算是吧。」 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现在也很喜欢和歌吗?』,使得在一旁偷听的我感到一头雾水。 「……我想请你也鉴定一下这个。我后天会来拿,请在那之前完成鉴定。」 和泉小姐这么说,并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 「后天之前?」 后天是十五日。 「嗯,我想要你仔细地鉴定……因为这是在滋贺的山上制作的。」 和泉小姐站了起来。 「滋贺的山上……」 福尔摩斯先生微微皱眉。 和泉小姐将手伸向门把,忽然停下脚步,回首顾盼。 「今天谢谢你。我下定决心来找你真是太好了。浴衣很适合你喔。」 她微笑着这么说。 「谢谢。」 和泉小姐就这样离开了店里。 福尔摩斯先生默默地打开和泉小姐留下的小盒子。 里面是一个抹茶茶杯。以肤色为底,上面的图样是绿色的…… 「这 是叶子吗?」 我忍不住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是的,这是蓬草呢。」 「这很有价值吗?」 我探出身子问道,福尔摩斯先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温柔地眯起眼。看来他现在不想讨论这个杯子的价值。 「福尔摩斯先生喜欢和歌吗?」 我换了个话题,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笑了出来。 「其实还好……我和她是因为和歌才变得亲近的。」 「因为和歌?」 「是啊,高二那年的秋天,我们学校举办了校外教学活动,大家一起去东山的东福寺赏枫。」 「学校的校外教学活动……」我心脏一紧。 「当时她看着鲜红的枫叶漂流在小河里的模样说:『哇,这让人想到那首很有名的和歌呢。「千早神代时,犹未闻此事」……后半首是什么呀?』因为她说得很大声,所以我就接着回答了『红叶随风舞,赤染龙田川』。 经过这件事,她似乎觉得我很喜欢和歌,而她也因此喜欢上我了。」 「……原、原来如此。」 看着被枫叶染成一片鲜红的小河,满心感动的时候,身边又有这么俊美的帅哥吟出后半首诗歌,会评然心动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只是,我对和歌的喜爱,并没有像她认为的那么深。」 福尔摩斯先生有点惭愧地耸了耸肩,我噗哧一笑。 对福尔摩斯先生来说,他可能只是回答出他所知的事情而已吧。 「……话说回来,女性真是种很容易动摇的生物呢。」 他拿着茶杯,自言自语般地说。我叹了口气。 「或许是这样吧。」 因为我也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动摇。 「对了,我们刚才说到一半呢。」 「咦?」 「我说我觉得最近葵小姐没什么精神,所以有点担心。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是的,听说我之前在埼玉的学校……呃,也是因为学校举办校外教学活动,所以大家要来参观祇园祭。」 听我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有点惊讶地张大了眼。 「好像是文化研修旅行之类的吧。所以以前和我比较要好的那群朋友们联络我,说想和我见面,要我去他们住宿的旅馆大厅找他们。 我以前最要好的朋友也在那群朋友里面,而且说不定也会遇到前男友,所以我的心情很复杂。可是我很想见其他朋友,所以就答应他们,说我会过去了。」我干笑了几声。 「……这样啊。」福尔摩斯先生缓缓站了起来。 「……这不是很好吗?葵小姐现在应该还很迷惘吧?假如不用回埼玉就能见到他们,或许是个好机会。」 福尔摩斯先生低下头,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我的胸口忽然一紧。 「……是的,或许是这样没错。」 「你什么时候要去找他们呢?」 「十五日,『宵宵山』那天。他们说晚上七点半在四条室町通的旅馆大厅碰面。」 宵宵山,就是祇园祭的前前夜祭。 那天会有很多摊贩,山鉾也会沿路排列,还会打灯,是祭典的起始。 当天我会在『藏』打工到晚上七点,结束后正好可以直接去找他们。 福尔摩斯先生说的没错,我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只是我觉得很不安,心里很乱。 「……不用那么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对我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我的心里小鹿乱撞。 「福尔摩斯先生……」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的手机发出震动。 他看了一下手机说: 「——对了,我有一份数据必须送去给工会,我马上就回来,麻烦你顾一下店啰。」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快步走出店外。 「啊,好的。」 我出声响应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已经不见踪影了。我不经意地望向他放在桌上的茶杯。 ……画着蓬草图案的茶杯。 在『藏』打工的这几个月来,我觉得自己的眼光也慢慢进步了。 这个茶杯不管怎么看……都像出自外行人之手。 这么一来,这就是和泉小姐做的啰? 她拿自己制作的东西来鉴定? 『清贵,你现在也很喜欢和歌吗?』 她问了这个问题之后,便拿出这个茶杯。 在滋贺的山上制作的……吗?说不定她把某一首和歌寄托在这个茶杯上。 没错,她一定是用这个茶杯代表某一首和歌,藉此传达某种讯息! 我恍然大悟,抬起头,立刻望向店里的书架。 店里的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许多资料。 我决定先拿出地图,查查看位在滋贺的山。 索引是用五十音顺序排列的。 伊吹山、金粪岳、白仓岳、射能山、御池岳……这里的山比我想象得还多。 「……看不出来啊。」 我注视着位于滋贺的山名半晌,但完全没有头绪。 滋贺本来就以信乐烧与陶艺闻名,或许『在滋贺的山上制作的』这句话并没有特别的意思。那我查查看蓬草好了。 蓬草……因为根会往四面八方伸展,因此又称四方草,另有艾、灸花等别名,在和歌里也称为『艾草』。百人一首中有两首和歌提到它。 「百人一首……」 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拿出和歌集翻阅。 艾草……艾草…… 终于,我在百人一首里找到两首出现『艾草』一词的和歌。 『诚心许誓约,宛如艾草露,信之以苟活,秋来即已逝——藤原基俊』意思是……呃…… 『你曾经说过我可以仰赖你对吧。我始终相信你,仰赖那番话活下来,但最后却没有实现。』 解说:这是一首表达怨恨的诗歌。作者拜托中间人提携自己的儿子,最后对方却食言。 「…………」 拜托中间人提携儿子,却因最后没有实现而感到怨恨应该不是这一首吧。那另外一首呢? 『私心仰慕君,欲言却又止,伊吹山艾草,熊熊燃情意——藤原实方』 伊吹山的艾草……伊吹山,滋贺的山。 我用颤抖的手指查询这首和歌的意思。 『我如此恋慕你,却说不出口。 因为说不出口,所以你大概也不知道吧。 我内心这份情意,宛如伊吹山上的艾草般熊熊燃烧——』 我的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 原来……这个茶杯是和泉小姐费尽心思的表白啊。 只不过,与其直接说『我还是很喜欢你,直到现在都忘不了你』,倒不如送一个寄托着和歌的陶瓷茶杯,更能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福尔摩斯先生。 就像她当时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吟出下半首和歌,而坠入情网之时。 她希望他看见这个茶杯,感受到自己的心意。 并且接受这份心意。 她说后天,也就是十五日会来听他的回答。 福尔摩斯先生一定一眼就看出这个茶杯所传达的讯息了。 他到底会怎么做呢? 毕竟对方也是他非常喜欢的人,再加上这种像猜谜一样的告白,他一定会动心吧? 『我如此恋慕你,却说不出口。』 我在满头冷汗的状态下轻轻将数据收回书架上,发呆了一阵子之后,挂门风铃响起,福尔摩斯先生回 来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花这么多时间。店里没事吧?」 「啊,是的。没有客人来,电话也没响。」 我微笑着说,手拿着榉,就这样转身背对他。 ——有山鉾点缀的宵宵山,十五日。 凑巧的是,那一天也是我必须做个了结的日子。 3 七月十五日,祇园祭『宵宵山』(前前夜祭)。 大批观光客造访京都,想要欣赏展示在各条道路上的山鉾,让京都变得更加热闹。 一字排开的摊贩,身穿浴衣的男女老少在路上来来往往。 那一天,我一如往常,放学后立刻前往『藏』。 「早安。」 不管是几点来到店里,我都会说『早安』。 就在我像平常一样边打招呼边走进店里的时候—— 「啊,小葵,你来啦。我今天会好好帮你穿浴衣喔。」 「咦?」 似乎已经等我很久的美惠子小姐突然把我拉去后面,用一条红色的腰带帮我打上一个可爱的蝴蝶结。浴衣则是我之前拿到的那件白底红石竹花的浴衣。 「嗯,很不错哩。这样就不会松掉了。很适合你哩。」 美惠子小姐在狭窄的更衣室里帮我打好腰带之后,便带着自豪的表情点点头。 她自己则穿着淡紫色的浴衣,看起来很清爽。 真不愧是资深的京都女人。感觉她替我穿浴衣的手法十分熟练,而且经验十足。 「谢谢你。美惠子小姐的浴衣也好漂亮喔。」 「谢谢。这件很不错吧,我很喜欢它的颜色哩。」 「是啊,非常适合你。我的浴衣也很可爱,美惠子小姐的眼光真好耶。」 我把手放在腰带上这么说,但美惠子小姐却睁大了眼睛。 「哎呀,嗯,或许我的眼光真的很不错吧,不过你的浴衣是小贵帮你选的哩。」 「咦?」我的心脏噗通地猛跳了一下。 「老板虽然拜托我帮你准备,可是我不知道现在年轻人流行什么款式,所以就去问小贵,他说这一件很适合你哩。其实我本来觉得更华丽一点也不错,没想到这件真的很适合你。不愧是慧眼独到的小贵。」 美惠子小姐愉快地说,我顿时沉默地低下了头。 之后,美惠子小姐便说她还有事要忙,于是又匆匆地离开了。店里就像平常一样,剩下我和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坐在柜台记账。他今天穿着深灰色的浴衣,系着黑色的腰带。深蓝色的浴衣虽然也很好看,但今天这件看起来更成熟,让人评然心动。 真是的,怎么会有这么适合穿浴衣的男人呢?真不愧是京都男孩! 「……外面热闹吗?」 福尔摩斯先生眼睛看着账簿,用温柔的语气问道。我回过神来,抬起头。 连我都明显地感觉自己现在一定面红耳赤。 ——原来这件浴衣是福尔摩斯先生帮我挑的,我好开心。 「啊,是的。真不愧是祇园祭呢。」 「时间过得好快,今天已经是宵宵山了。葵小姐,你是今天要和埼玉的朋友碰面对吧?」 听见他这么说,我又吓了一跳——这次是另一种心跳。 「啊,是的。呃,我会去一间叫做『绿苑』的旅馆大厅。」 「喔,原来是绿苑啊。那间旅馆从以前就经常接待校外教学的学生喔。」 「这样啊。」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同时将视线瞥向放在柜台上的纸袋。 那是和泉小姐做的茶杯。 「……我记得和泉小姐今天会来对吧?」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出内心非常好奇的问题。 「对啊,她是说今天会来呢。」 福尔摩斯先生也干脆地点点头,语气彷佛那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难道福尔摩斯先生并没有察觉和泉小姐的表白吗? 不,谁都有可能没发现,唯有福尔摩斯先生绝对不可能。他一定已经察觉了。 当福尔摩斯先生收下那个茶杯的时候,等于同时收下了她的心意。而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可以在此见证一切。 在那之后,我就要去见埼玉的朋友们……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 4 ——总觉得今天的时间过得比平常还慢。 三条商店街依然人来人往,非常热闹,但没有人走进古董店『藏』。 毕竟这间店的气氛并不会让人想轻易踏足,在有活动的时候更是如此。时间就在几乎没有客人上门的情况下一点一滴地流逝。 也不见和泉小姐的踪影。 今天因为有祭典,所以『藏』七点就会关门了。 (平常是八点关门,不过今天应该不会有客人来了吧。) 但是直到傍晚六点五十分,和泉小姐还是没有出现。 ……她为什么还不来呢? 难道她改变心意了吗? 我焦急地猜想和泉小姐到底什么时候会来,但福尔摩斯先生的态度却和平常没两样。 难道他们已经用讯息之类的联络过了吗? 我觉得心里很闷,不由自主地甩甩头。 已经七点了。 「啊,我……差不多该把浴衣换下来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如此说道。福尔摩斯先生抬起头看了看时钟。 「啊,已经这么晚了。葵小姐,今天是祇园祭,你要不要直接穿着浴衣出门呢?」 「咦?」 「你的朋友们也是为了『体验祇园祭的文化』而来的,大家说不定也都穿着浴衣喔。」 「啊…可能喔。」 「更重要的是这件浴衣很适合你。」福尔摩斯先生轻笑着说,我的脸顿时飞红。 「是、是吗?那么,既然机会难得,我就穿着浴衣去好了。反正我也有束口袋。」 就在这个时候,店门上的挂门风铃响起——和泉小姐来了。 「……清贵。」 「欢迎光临。」 福尔摩斯先生用非常灿烂的笑容迎接有点别扭的她。我的胸口感到一阵刺痛。 「请坐。」 「谢谢。」 「外面很热闹吧?」 「真的哩。」 他们两人开心地说笑。 上次那股紧张感已经消失了……两人之间的气氛非常好。 原来如此。和泉小姐知道今天七点关门,所以刻意在快要关门的时候来吗? 说不定她想和他一起去参加祭典。 搞不好他们早就约好了。 无论如何,这都和我无关。我必须赶快离开了。 「啊,那么,我就……先下班了。辛苦了。」 我鞠了个躬后,便像逃难似地离开了店里。 走出店外的瞬间,夏天的热气让我不禁眯起眼睛。 在昏暗的天空下,许多观光客来来往往。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 我可以慢慢走向旅馆。 我现在的心情之所以这么沉重,是因为即将见到好友和前男友吗? 还是因为太在意福尔摩斯先生和和泉小姐? 我只是觉得好多事情都很讨厌,可是自己想做什么、自己到底盼望着什么……却完全搞不清楚。 反正我就是这样,所以无法获得幸福,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在心里这么想,嘴角扬起了一抹自嘲的笑容。 ?konchiki、konchik i?御囃子的乐声响遍四周。 色彩鲜艳的山鉾浮现于夜色渐浓的黑暗中。 无数灯笼照亮夜晚。 那虽然无疑是日本的景致,却充满奇幻的感觉,让人彷佛在异世界迷失了方向。 因为身着穿不惯的浴衣,我踏着缓慢的脚步前进,从店里走到其实不算太远的旅馆,就花了将近二十分钟。 我确认了『绿苑』的招牌之后,便走进大厅。 那是一间有点小的旅馆,弥漫着不算和风的昭和气息。 就在我走进大厅的瞬间—— 「哇——是葵!」一阵接近欢呼的声音传进耳里。 我讶异地抬起头,眼前是那群以前和我很要好的朋友们。 我立刻寻找抢走我男朋友的挚友——早苗,却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我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因为见到好久不见的朋友们而露出笑容。 正如福尔摩斯先生所说,大家真的都穿着浴衣。我发自内心地觉得我没有换下浴衣真是太好了。 「大家好久不见!」 「等一下,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嘛,葵!」 「你穿浴衣超可爱的说!」 大家用开朗的笑容迎接我。 好高兴,大家都没变。幸好我鼓起勇气来了。 正当我打从心底这么想的时候—— 「其实啊,早苗和克实他们说有话想要跟你说。」 朋友突然一脸认真地这么说,让我的心猛然跳了一下。 「——咦?」 下一个瞬间,彷佛已经安排好似的,我的前男友克实和我的最要好的朋友早苗双双从柱子后方走了出来。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沉痛的表情。 面对这个突发状况,我只能任凭心脏狂跳。老实说,我光是要好好站稳都费尽了力气。 他们两人面带歉疚地走到我面前。 「——葵,对不起。」 「对不起。」 他们对我深深鞠躬。 「……我想你已经从别人那里听到传闻了吧,我们正在交往。」 这个我一直不愿意听见的事实,果然让我痛彻心扉。 「葵转学之后,我和克实都觉得很寂寞。我们想,葵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既然我们同病相怜,就一起排解寂寞吧,所以开始经常一起玩……」 「好啦,够了,让我来说。葵,真的很抱歉。我很喜欢你,也很喜欢早苗,自从你离开之后,我真的很失落……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和早苗经常两个人去唱ktv。」 「都、都是我不好。后来我就渐渐喜欢上克实了。」 「不,是我不好。我也渐渐没有办法离开早苗……」 「真的很抱歉!」 他们两人争相向我忏悔,并数度鞠躬道歉。 「葵,我们一开始也觉得这样实在太过分了,可是早苗真的很在乎你,还为此罹患了轻微的厌食症呢。」 「对啊,而且克实也是在和你说清楚之后,才开始和早苗交往的。」 朋友们也纷纷帮他们说话。 ……这是怎样? ——啊,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他们说想要见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见我…… 原来只是想单方面消除自己的罪恶感而已嘛。 原来这里已经没有半个替我着想的朋友了。 只要像这样对我鞠躬道歉、对我忏悔,等我说:『够了,没关系。』他们就可以心无罣碍地交往了对吧? 我该怎么做呢? 除了笑着原谅他们……我别无选择了吧。 『那是你们的借口吧!你们自顾自地道歉了事,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就算我这么说,也于事无补吧? 这是一出以我会原谅他们为前提的闹剧。 我为了不让人看出我在颤抖,只好握紧拳头。 我强忍着一松懈可能就会哭出来的情绪,硬是挤出笑容。 「没、没关系啦。毕竟我们两个是因为远距离才走不下去的嘛……」 我这么说并不是为了他们。 而是不想让自己显得更悲惨。 「看见自己的男朋友和挚友交往,老实说我的心情很复杂……可是既然已经喜欢上了,也没有办法。」 我愿意说出你们最想听的话,所以拜托你们从我面前消失吧。 「你们不用顾虑我,好好交往吧。」 我想我一定成功带着笑容说完了吧。 朋友们发出欢呼。 「谢谢你。」早苗哭了出来,克实摸摸她的头。 我觉得嘴里一阵苦涩,鼻头酸了起来。 怎么办,我真的快哭出来了。觉得好不甘心、好丢脸、好悲惨…… 「葵,你超帅的!」 「嗯,好崇拜你唷。」 「欸,那我们大家一起去参加祭典好不好?」 大家在一阵兴奋之下这么说。 不要再说了……拜托。我想离开这个地方啊。 我光是忍住泪水,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欸,我们走吧。」 就在其中一个朋友将手伸向我的时候—— 「——葵小姐?」 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突然在大厅响起。 「咦?」 一回头,只见穿着浴衣的福尔摩斯先生正站在那里,我顿时头脑一片空白。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一头雾水,只感到心跳加速。 看见突然出现的福尔摩斯先生,朋友们你看我、我看你,难掩激动。 「咦?那是谁?超帅的耶!」 「穿浴衣的男生好帅喔。」 「他是葵的朋友吗?」 「呃……嗯,对啊。」 我虽然满心疑惑,还是点点头。福尔摩斯先生走到我的身旁,扬起微笑。 「各位幸会,我叫家头清贵。谢谢各位千里迢迢从埼玉来到参加『祇园祭』。」 福尔摩斯先生彷佛观光大使般这么说。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觉得自己对京都和美术品有责任呢? 「呃,请问你是祇园祭的工作人员吗?」 我的朋友问了一个对他们而言理所当然的问题,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笑了出来。 「不,我在大学主修『文献文化学』。对了,大家都是高中生嘛。如果你们对京大有兴趣,请务必来玩。我可以帮各位带路。」 听见他这么说,大家纷纷惊讶得用手捂住嘴巴,面面相觑。 「什么,你是京大的学生?」 「好厉害喔!」 就在我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低头望向我。 彷佛将我的心全部看透一样,直视着我的双眼。 「你们谈完了吗?」 「啊……是的。」 「那我们一起去参加祭典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把手伸向我,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在没有任何人了解我的这一刻,只有福尔摩斯先生…… 只有福尔摩斯先生了解我。 他感受到了我现在立刻就想离开这里的心情。 我的眼泪虽然已经在眼眶打转,但我绝对不在这里哭。 「好,我们一起去吧。」 我用力点点头,握住他伸向我的手。这时,大家眼睛发亮,发出『哇』的声音。 「等一下,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葵!所以你才穿着浴衣啊!」 「你竟然交到一个超 帅的京大男朋友,也太令人羡慕了吧!」 「你们就去祭典好好放闪吧!下次一定要听你说你们的事!」 大家兴奋地大声说。 与此同时,早苗有点茫然又带点复杂的表情,还有克实愣住的模样,让我印象深刻。 「嗯、好。那大家再见啰。」 「我们走吧,葵小姐。」 就在我们手牵着手,准备离开的时候—— 「葵!」 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克实突然冲了出来,抓住我的手腕。 「这是怎样?你才跟我分手没多久,竟然就和京大生交往,这是怎么事?」 『啊?』听见克实的话,我和在场的大家都不禁傻眼。 「你……你在说什——」就在我一头雾水地开口的瞬间—— 「等一下,克实,你在说什么啊?你不是已经有早苗了吗?」 「而且明明就是你先背叛葵的耶。」 「对啊,你是看到葵现在和超帅的京大生发展得很顺利,才觉得惋惜吗?是怎样啊?也太扯了吧?」 朋友们齐声谴责,早苗则像是难以忍受似地跑开。 「啊,等等,早苗!」克实赶紧追上去。 ——所以,继闹剧之后,现在开始演出午间连续剧了吗…… 眼前情景已经令我超越了震惊,只能无奈地苦笑。 就在这瞬间,我觉得一直以来累积在心里的一切,彷佛全部都烟消云散了。 ……这就是所谓的感情瞬间冷却吗? 不过,太好了。 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真的、真的、真的……再也不是逞强,而是真的可以跟过去的恋情道别了。 「……葵小姐。」 「啊,好。」 福尔摩斯先生紧紧牵着我的手,领着伫立原地的我走出旅馆。 我们来到大马路,走在因为祭典而热闹非凡的街道上。 仍然手牵着手。 灯笼的光线温柔地照亮了黑夜。 「这里人太多了。从这里穿过去,就不会那么挤了喔。」 福尔摩斯先生带我走进巷子里。 这条充满京都气息,宽度只能让一个人通过的狭窄小路,是个静谧又弥漫着日本传统氛围的空间,方才汹涌的人潮彷佛作梦一样。 「……福、福尔摩斯先生,我吓了一跳。谢谢你来找我。」 其实我还有好多问题想问。 你和和泉小姐在那之后怎么了?我有好多问题。 可是我最先脱口而出的却是这句话。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停下了脚步。 「因为我放心不下。总觉得……葵小姐好像在哭。」 这句话直击我的胸口。他真的……什么都看穿了。 「真、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 听见我这么说,他默默地转过头,温柔地俯视着我。 「我其实已经濒临极限了。他们两个人一直自顾自地对我忏悔,我的朋友们也全都站在他们那边,没有人考虑到我的心情……就在这个时候,福尔摩斯先生来找我,我吓了一大跳。」 他真的拯救了我。 「我、我祝福了他们唷。可是当下我心里想的是『这份祝福并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我自己』。 ……这样不行对吧。既然都要祝福别人了,应该要诚心一点才行啊。可是我就是做不到……不过这样也好,我一直以来都优柔寡断、拖拖拉拉的,现在我总算可以脱胎换骨了。谢谢你担心我,特地来找我,还帮助了我。」 我努力挤出笑容,对他鞠躬。就在这时,福尔摩斯先生用力叹了一口气。 「不用勉强笑没有关系哩。刚刚实在太扯了。」 他貌似有点生气地用京都腔这么说。 「咦?」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见福尔摩斯先生皱着眉。 「如果他们真的觉得对葵小姐过意不去,诚心想要道歉,那根本不用找一堆朋友来助阵啊。那种做法未免太卑鄙了。」 福尔摩斯先生的口吻很强硬,跟平常温柔又优雅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从他的措辞,可以感受到他真的动怒了。 ——他为了我感到愤怒…… 「……福尔摩斯先生。」 我本来沉重的心情瞬时轻盈不少,胸口因为喜悦而涌上一阵温暖。 福尔摩斯先生有来找我,真是太好了…… 就在我低下头的瞬间,一只大手忽然轻轻抚摸我的头。 「……你一定很难受吧,葵小姐。」 就在他温柔地这么对我说的瞬间…… 「————!」 我的心中彷佛有什么东西决堤了,眼泪夺眶而出。 「福尔摩斯先生!」 「尽量哭吧,你已经很努力哩。」 福尔摩斯先生轻柔地拍着我的背。 一回神,我已经扑向他的胸口,嚎啕大哭。 我现在……真的可以哭泣了。 曾经最爱的男朋友、曾经最要好的挚友,甚至其他朋友全都离我而去,我真的很难受。 但我在那个当下不能哭。我打死也不想哭出来。 可是,在这里,我可以尽情地大哭了。 ……福尔摩斯先生! 他的手轻柔地抚摸着我,他的胸膛好温暖。 浴衣飘出淡淡的香甜味道,红色的灯笼因为眼泪而变得模糊。 祭囃子的乐声远远地传来。 5 我们走了一趟欣赏山鉾之后,再次回到寺町三条商店街的『藏』。这么说来,我的制服和书包都还放在店里呢。 夜里的商店街非常安静,只有『藏』透出淡淡的灯光。 「——请用。」 福尔摩斯先生像平常一样帮我泡了一杯咖啡欧蕾。 「谢谢你。」 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美味在嘴里渐渐扩散。 我望向柜台,和泉小姐的茶杯已经不见了。 「……福尔摩斯先生注意到和泉小姐隐藏在茶杯里的讯息了吗?」 我这么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略显惊讶地瞪大双眼看着我。 「是啊。反而应该说葵小姐发现了这件事,真是了不起呢。」 「呃,没有啦,嗯,这个……」 我实在很难坦承我因为太好奇,所以偷偷查了数据。 「那你最后怎么回答呢?」 我隐藏我的心虚,于是继续问道。福尔摩斯先生把手上的咖啡杯轻轻放下。 「我感觉到她想要我收下那个杯子,并要求我给她一首『返歌』,所以我好好地回复她了。」 所谓的『返歌』,就是用和歌回复吧?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 「那、那你怎么回答呢?」 「『夏夜一夕梦,恣意动念故,若惹薄幸名,抱憾悔不休』——我仿作了周防内侍的和歌,和茶杯一起还她了。」 「……那是什么意思呢?」 「原本的和歌是『春夜一夕梦,怀中共枕眠,若惹薄幸名,抱憾悔不休』,意思是『只为了宛如春夜一场梦那样短暂虚幻的一夜共枕,我们之间如果传出了什么无聊的谣言,会让我感到很困扰』。」 「……呃。」 也就是说……他表示『只为了你那宛如夏夜一梦般短暂虚幻、一时兴起的表白,我们之间如果传出了什么无聊的谣言,会让我感到很困扰』,干脆地拒绝了。 他果然还是一样,既优雅又犀利。 (真不愧是京都男孩。) 「 可、可是,你没有动摇吗?你以前那么喜欢的人,现在倾注一切的心意向你表白耶?」 「我并没有动摇喔。当时的失恋的确让我消沉了好一阵子,但是那段感情在我心里早就已经结束了。而且她虽然表面上像倾尽一切对我表白,可是她制作的茶杯,从线条就看得出满是『算计和犹豫』。我可以感受到,她之所以重燃对我的感情,只不过是为了『逃避』而已。」 「线条……」我不禁屏息。 「是啊,就像家父的小说一样,每个创作品,都会显露出作者无法隐藏的本质。我除了老实告诉她这件事,还建议她『如果你对结婚感到这么犹豫,我想你还是再次和你男友以及你父母好好谈谈比较好,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喔』,结果她就气呼呼地走了。」 「原来是这样啊……」 福尔摩斯先生果然很冷静。 他竟然看透了她的本质,没有被她一时起意的表白迷惑…… 不过,对福尔摩斯先生而言,他和和泉小姐真的已经结束了吧。 一想到这里,我竟然松了一口气。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疑惑。 我为什么会感到安心呢? 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脑海中忽然掠过自己在福尔摩斯先生怀里哭泣的事,双颊顿时变得滚烫。 「葵小姐,你怎么了吗?」 他突然望着我,害我不由自主地往后仰。 「没、没有,没什么。真的。」 我的心里小鹿乱撞。 为什么心会跳得这么快? 就在这时,店门突然开启。 「喔——我就想说看到灯光了嘛,原来真的还开着啊。」 「一定是清贵啦。」 走进来的是老板和店长。 他们两人看起来都像是刚刚从祇园祭回来,手上都拿圆扇。 老板看着我们,「喔!」的一声,睁大了眼。 「什么嘛,孤男寡女在这么昏暗的灯光下,真是猥亵哩。」 「会想到那方面的你才猥亵呢。你这样对葵小姐很没礼貌吧?我去泡咖啡。」 福尔摩斯先生不为所动地起身。 另一方面,不知为何,我的心脏像是濒临爆炸般剧烈跳动。 我到底为什么会如此悸动呢? 「葵小姐,宵宵山怎么样啊?」 店长温柔地问道,我总算回过神来,看着他的眼睛。 「啊,是。我觉得非常梦幻,非常美丽。」 「今年比去年更盛况空前呢。」 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托盘从茶水间走出来。 正当他把咖啡放在桌上的时候,店门又打开,这次是美惠子小姐猛然冲了进来。 「哎呀,我就想说灯光怎么亮着,原来大家都在啊。我在祭典上遇到了上田先生和秋人先生哩。」 「喔——咖啡好香喔。」 「我依约来看祇园祭了唷。」 紧接着传来上田先生和秋人先生宏亮的声音,同时,两人走进了店里。 看见这些熟面孔,让我瞬间松懈下来。 「福尔摩斯,我也要咖啡。」 「红酒也可以唷。」 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说:「好、好。」 「葵小姐,你要再一杯咖啡欧蕾吗?」他再次注视着我。 「……啊,麻烦你了。」我的心脏又再次狂跳。 到底为什么内心会这么悸动啦! 大概是因为我在福尔摩斯先生的怀里大哭的关系吧。 因为福尔摩斯先生宽阔的胸膛、香甜的气味,还有他的大手都那么温柔又暖和。 所以我只要一想起来,就感到心动不已。 可是另一方面,我的心情却如此清明…… 我总算真的把过去全都抛开了。 在祇园祭之后,我就要和一直回首过去的自己诀别从现在开始,我要往前走。 我点点头,喝了一口咖啡欧蕾,轻轻扬起嘴角。 在大家热烈的谈笑中,寺町三条的夜更深了。 ——那是在祭典之后,一段快乐又幸福的时光。 后记 大家好,我是望月麻衣。 非常感谢各位读了《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 我是在二〇一三年的春天成为京都市民的。 对原是北海道民的我来说,京都这个与北海道截然不同的古都,一切都新鲜无比,有趣极了。 趁着这种『外地人的目光和感觉』还没褪去之前赶紧写下京都的模样,正是我动笔撰写本书的契机之一。 另外,我一直想写的就是『轻推理』。因为我觉得『没有人死掉的愉快推理故事』充满了魅力。 好,那我就以京都为舞台,写一部轻推理小说吧!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的书名,便是《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 其实这部作品是先决定了书名,才慢慢构思故事内容的。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 嗯,念起来也很顺,那就这么决定了! 因为姓家头,所以绰号叫做福尔摩斯——到这里为止构思都很顺利,但接下来就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了。 关于京都与古董·古艺术品,有太多需要学习的东西,我天天阅读大量书籍,拼命抄笔记。 在撰写本书的时候,我几乎把鉴定师中岛诚之助先生的著作整本背起来了。 我原本就是他的粉丝,而看到他将古董的世界用这么简单易懂又妙趣横生的方式写出来,就变得更死忠了。非常感谢。 因此,本作中的老板,也就是『家头诚司』的蓝本……虽然我很想这么公开表明,但老板这个角色实在太自由奔放了,我还是自我约束一下好了。 这部作品的诞生,让我尝到前所未有的辛苦;但在完成的同时,也让我获得了无上的喜悦。我在这部作品中投入了许多感情。 因此,各位读者愿意拿起这本书阅读,我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各位读完这本书之后,如果能够在心里留下一点什么,甚至涌现『真想去京都走走』的念头,那将是我最大的幸福。 最后,我想借着这个机会表达谢意。 一直支持我的各位读者们。 支持、鼓励着我,同时又能与我切磋琢磨的朋友们。 包容我的写作工作,撑持着我的最爱的家人们。 让我实现梦想的网络小说投稿网站e★エブリスタ,以及本书出版过程中鼎力协助的编辑川崎龙一郎先生。 总是以明确的建议引导我的双叶社·宫泽震先生。 替本书绘制美丽插画的ヤマウチシズ老师。 ——拿起本书的您。 衷心感谢环绕在我与本作品周围所有的缘分。 同时,我也要诚心感谢创造出直到今天仍受世人喜爱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角色的柯南·道尔老师。 非常谢谢各位。 望月麻衣 大家好,我是望月麻衣。 非常感谢各位读了《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 我是在二〇一三年的春天成为京都市民的。 对原是北海道民的我来说,京都这个与北海道截然不同的古都,一切都新鲜无比,有趣极了。 趁着这种『外地人的目光和感觉』还没褪去之前赶紧写下京都的模样,正是我动笔撰写本书的契机之一。 另外,我一直想写的就是『轻推理』。因为我觉得『没有人死掉的愉快推理故事』充满了魅力。 好,那我就以京都为舞台,写一部轻推理小说吧!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的书名,便是《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 其实这部作品是先决定了书名,才慢慢构思故事内容的。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 嗯,念起来也很顺,那就这么决定了! 因为姓家头,所以绰号叫做福尔摩斯——到这里为止构思都很顺利,但接下来就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了。 关于京都与古董·古艺术品,有太多需要学习的东西,我天天阅读大量书籍,拼命抄笔记。 在撰写本书的时候,我几乎把鉴定师中岛诚之助先生的著作整本背起来了。 我原本就是他的粉丝,而看到他将古董的世界用这么简单易懂又妙趣横生的方式写出来,就变得更死忠了。非常感谢。 因此,本作中的老板,也就是『家头诚司』的蓝本……虽然我很想这么公开表明,但老板这个角色实在太自由奔放了,我还是自我约束一下好了。 这部作品的诞生,让我尝到前所未有的辛苦;但在完成的同时,也让我获得了无上的喜悦。我在这部作品中投入了许多感情。 因此,各位读者愿意拿起这本书阅读,我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各位读完这本书之后,如果能够在心里留下一点什么,甚至涌现『真想去京都走走』的念头,那将是我最大的幸福。 最后,我想借着这个机会表达谢意。 一直支持我的各位读者们。 支持、鼓励着我,同时又能与我切磋琢磨的朋友们。 包容我的写作工作,撑持着我的最爱的家人们。 让我实现梦想的网络小说投稿网站e★エブリスタ,以及本书出版过程中鼎力协助的编辑川崎龙一郎先生。 总是以明确的建议引导我的双叶社·宫泽震先生。 替本书绘制美丽插画的ヤマウチシズ老师。 ——拿起本书的您。 衷心感谢环绕在我与本作品周围所有的缘分。 同时,我也要诚心感谢创造出直到今天仍受世人喜爱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角色的柯南·道尔老师。 非常谢谢各位。 望月麻衣 大家好,我是望月麻衣。 非常感谢各位读了《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 我是在二〇一三年的春天成为京都市民的。 对原是北海道民的我来说,京都这个与北海道截然不同的古都,一切都新鲜无比,有趣极了。 趁着这种『外地人的目光和感觉』还没褪去之前赶紧写下京都的模样,正是我动笔撰写本书的契机之一。 另外,我一直想写的就是『轻推理』。因为我觉得『没有人死掉的愉快推理故事』充满了魅力。 好,那我就以京都为舞台,写一部轻推理小说吧!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的书名,便是《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 其实这部作品是先决定了书名,才慢慢构思故事内容的。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 嗯,念起来也很顺,那就这么决定了! 因为姓家头,所以绰号叫做福尔摩斯——到这里为止构思都很顺利,但接下来就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了。 关于京都与古董·古艺术品,有太多需要学习的东西,我天天阅读大量书籍,拼命抄笔记。 在撰写本书的时候,我几乎把鉴定师中岛诚之助先生的著作整本背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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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家(福尔摩),头(斯)。(译注:日文中「福尔摩斯」发音为「ホームズ」,音近「家(home)」的外来语发音「ホーム」,「头」可发音为「ズ」。) 「……你每次都这么说。」 这是一本以京都为舞台,记录着发生在福尔摩斯──家头清贵,以及身为女高中生的我──真城葵身边事情的愉快事件簿。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深夜读书会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里,有一位人称『福尔摩斯』的奇妙男子;他拥有优异鉴定能力与敏锐的观察力,不是京都男人,而是『京都男孩』。 「不,葵小姐,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唷。」 ──是的,※家(福尔摩),头(斯)。(译注:日文中「福尔摩斯」发音为「ホームズ」,音近「家(home)」的外来语发音「ホーム」,「头」可发音为「ズ」。) 「……你每次都这么说。」 这是一本以京都为舞台,记录着发生在福尔摩斯──家头清贵,以及身为女高中生的我──真城葵身边事情的愉快事件簿。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深夜读书会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里,有一位人称『福尔摩斯』的奇妙男子;他拥有优异鉴定能力与敏锐的观察力,不是京都男人,而是『京都男孩』。 「不,葵小姐,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唷。」 ──是的,※家(福尔摩),头(斯)。(译注:日文中「福尔摩斯」发音为「ホームズ」,音近「家(home)」的外来语发音「ホーム」,「头」可发音为「ズ」。) 「……你每次都这么说。」 这是一本以京都为舞台,记录着发生在福尔摩斯──家头清贵,以及身为女高中生的我──真城葵身边事情的愉快事件簿。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深夜读书会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里,有一位人称『福尔摩斯』的奇妙男子;他拥有优异鉴定能力与敏锐的观察力,不是京都男人,而是『京都男孩』。 「不,葵小姐,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唷。」 ──是的,※家(福尔摩),头(斯)。(译注:日文中「福尔摩斯」发音为「ホームズ」,音近「家(home)」的外来语发音「ホーム」,「头」可发音为「ズ」。) 「……你每次都这么说。」 这是一本以京都为舞台,记录着发生在福尔摩斯──家头清贵,以及身为女高中生的我──真城葵身边事情的愉快事件簿。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深夜读书会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里,有一位人称『福尔摩斯』的奇妙男子;他拥有优异鉴定能力与敏锐的观察力,不是京都男人,而是『京都男孩』。 「不,葵小姐,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唷。」 ──是的,※家(福尔摩),头(斯)。(译注:日文中「福尔摩斯」发音为「ホームズ」,音近「家(home)」的外来语发音「ホーム」,「头」可发音为「ズ」。) 「……你每次都这么说。」 这是一本以京都为舞台,记录着发生在福尔摩斯──家头清贵,以及身为女高中生的我──真城葵身边事情的愉快事件簿。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深夜读书会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里,有一位人称『福尔摩斯』的奇妙男子;他拥有优异鉴定能力与敏锐的观察力,不是京都男人,而是『京都男孩』。 「不,葵小姐,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唷。」 ──是的,※家(福尔摩),头(斯)。(译注:日文中「福尔摩斯」发音为「ホームズ」,音近「家(home)」的外来语发音「ホーム」,「头」可发音为「ズ」。) 「……你每次都这么说。」 这是一本以京都为舞台,记录着发生在福尔摩斯──家头清贵,以及身为女高中生的我──真城葵身边事情的愉快事件簿。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深夜读书会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里,有一位人称『福尔摩斯』的奇妙男子;他拥有优异鉴定能力与敏锐的观察力,不是京都男人,而是『京都男孩』。 「不,葵小姐,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唷。」 ──是的,※家(福尔摩),头(斯)。(译注:日文中「福尔摩斯」发音为「ホームズ」,音近「家(home)」的外来语发音「ホーム」,「头」可发音为「ズ」。) 「……你每次都这么说。」 这是一本以京都为舞台,记录着发生在福尔摩斯──家头清贵,以及身为女高中生的我──真城葵身边事情的愉快事件簿。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深夜读书会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里,有一位人称『福尔摩斯』的奇妙男子;他拥有优异鉴定能力与敏锐的观察力,不是京都男人,而是『京都男孩』。 「不,葵小姐,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唷。」 ──是的,※家(福尔摩),头(斯)。(译注:日文中「福尔摩斯」发音为「ホームズ」,音近「家(home)」的外来语发音「ホーム」,「头」可发音为「ズ」。) 「……你每次都这么说。」 这是一本以京都为舞台,记录着发生在福尔摩斯──家头清贵,以及身为女高中生的我──真城葵身边事情的愉快事件簿。 序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深夜读书会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里,有一位人称『福尔摩斯』的奇妙男子;他拥有优异鉴定能力与敏锐的观察力,不是京都男人,而是『京都男孩』。 「不,葵小姐,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唷。」 ──是的,※家(福尔摩),头(斯)。(译注:日文中「福尔摩斯」发音为「ホームズ」,音近「家(home)」的外来语发音「ホーム」,「头」可发音为「ズ」。) 「……你每次都这么说。」 这是一本以京都为舞台,记录着发生在福尔摩斯──家头清贵,以及身为女高中生的我──真城葵身边事情的愉快事件簿。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深夜读书会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里,有一位人称『福尔摩斯』的奇妙男子;他拥有优异鉴定能力与敏锐的观察力,不是京都男人,而是『京都男孩』。 「不,葵小姐,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唷。」 ──是的,※家(福尔摩),头(斯)。(译注:日文中「福尔摩斯」发音为「ホームズ」,音近「家(home)」的外来语发音「ホーム」,「头」可发音为「ズ」。) 「……你每次都这么说。」 这是一本以京都为舞台,记录着发生在福尔摩斯──家头清贵,以及身为女高中生的我──真城葵身边事情的愉快事件簿。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深夜读书会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里,有一位人称『福尔摩斯』的奇妙男子;他拥有优异鉴定能力与敏锐的观察力,不是京都男人,而是『京都男孩』。 「不,葵小姐,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唷。」 ──是的,※家(福尔摩),头(斯)。(译注:日文中「福尔摩斯」发音为「ホームズ」,音近「家(home)」的外来语发音「ホーム」,「头」可发音为「ズ」。) 「……你每次都这么说。」 这是一本以京都为舞台,记录着发生在福尔摩斯──家头清贵,以及身为女高中生的我──真城葵身边事情的愉快事件簿。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深夜读书会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里,有一位人称『福尔摩斯』的奇妙男子;他拥有优异鉴定能力与敏锐的观察力,不是京都男人,而是『京都男孩』。 「不,葵小姐,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唷。」 ──是的,※家(福尔摩),头(斯)。(译注:日文中「福尔摩斯」发音为「ホームズ」,音近「家(home)」的外来语发音「ホーム」,「头」可发音为「ズ」。) 「……你每次都这么说。」 这是一本以京都为舞台,记录着发生在福尔摩斯──家头清贵,以及身为女高中生的我──真城葵身边事情的愉快事件簿。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深夜读书会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里,有一位人称『福尔摩斯』的奇妙男子;他拥有优异鉴定能力与敏锐的观察力,不是京都男人,而是『京都男孩』。 「不,葵小姐,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唷。」 ──是的,※家(福尔摩),头(斯)。(译注:日文中「福尔摩斯」发音为「ホームズ」,音近「家(home)」的外来语发音「ホーム」,「头」可发音为「ズ」。) 「……你每次都这么说。」 这是一本以京都为舞台,记录着发生在福尔摩斯──家头清贵,以及身为女高中生的我──真城葵身边事情的愉快事件簿。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购书人:深夜读书会 深夜读书会出品 读书群:714435342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里,有一位人称『福尔摩斯』的奇妙男子;他拥有优异鉴定能力与敏锐的观察力,不是京都男人,而是『京都男孩』。 「不,葵小姐,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唷。」 ──是的,※家(福尔摩),头(斯)。(译注:日文中「福尔摩斯」发音为「ホームズ」,音近「家(home)」的外来语发音「ホーム」,「头」可发音为「ズ」。) 「……你每次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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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牌上只写着『藏』一个字。这就是店名,而我──真城葵,就在这里打工。 店里的装潢融合了日本与西洋特色,洋溢着明治、大正时期的氛围。古董沙发与柜台让人联想到古色古香的洋房会客室,宛如一间充满怀旧风味的咖啡厅。 略低的天花板上吊着一盏小型吊灯,墙边竖着一座高大的立钟,店内的架上陈列着各式古董和杂货。 现在在店里的是老板的孙子家头清贵先生,绰号叫做『福尔摩斯』。 他的身材清瘦,留着长刘海,皮肤白皙,鼻子高挺,是个帅哥。 「──葵小姐,你怎么了?」 就在店里的立钟响起,告诉我们现在已经下午一点的时候,坐在柜台前的福尔摩斯先生一边记账,一边这么问道。他的视线仍停留在自己的手上。 直觉敏锐的他明明没有朝我这里看,似乎仍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 「啊,没有,我刚打扫完,现在正在放空。请问还有其他工作吗?」 我手拿着除尘掸慌张地这么说。这并不是谎言。打扫完之后,我就只是注视着福尔摩斯先生端正的侧脸而已。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工作……那不如我们来上课吧。」 「好、好的!我非常乐意!」 我兴致勃勃地大声说,福尔摩斯先生开心地眯起眼。 「葵小姐,这里不是※居酒屋。那么就请你坐在柜台前吧。」(译注:在日本,客人在居酒屋点餐后,店员习惯回答「我很乐意!」。) 「好的。」我点点头,快步走向柜台。这时,福尔摩斯先生静静地站了起来,帮我把椅子拉开。 「啊,谢谢你。」 福尔摩斯先生对我轻轻点头示意,便往店面深处走去。 一如往常,他的一举一动都优雅又充满气质。 我在这里打工已将近五个月。每次看见他那优雅的行为举止,都不免自我反省──我也应该表现得更成熟一点才是。 「──今天请你看看这个。这是家祖父的收藏品之一。」 福尔摩斯先生从里面取来一个小盒子,并这么说。 他戴在手上的……并不是平常戴的白手套,而是黑色的手套。 「福尔摩斯先生,你把手套换成黑色的啦?」 我之前只看过白手套,所以觉得很新鲜,忍不住大声说道。 「是啊,我也有黑色手套唷。你不知道吗?」 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说,同时在我对面坐下,小心翼翼地将盒里的茶杯拿出来。 「那我们就开始上课吧。」 他将修长的食指竖在嘴前,露出一抹微笑。 光是把手套从白色换成黑色,气氛就变得截然不同,令人莫名心跳加速。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陶杯。 是的,所谓的『上课』,就是由福尔摩斯先生教我一些关于古董艺术品的知识。之前他虽然也会不定期地教我一些东西,不过正式进行『古董艺术品读书会』,则是在我开始放暑假后的事。 因为放长假的关系,店里希望我来打工的时间也变多了。 但那并不是因为店里有许多工作需要我做,他们只是单纯需要有人待在店里罢了。换句话说,也就是顾店的人手。 基本上,这间店平常没有什么客人会进来,而打扫和确认库存又没完没了,因此经常出现时间多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情形。为了有效利用这些时间,福尔摩斯先生决定教我一些有关古董的知识。 今天的这个茶杯,形状叫做『碗形』,淡褐色的杯子上,有着用画笔绘制的深褐色花纹。我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杯子。 「……这是?」 「这是古唐津茶杯。」 「……古唐津。」 「这是桃山时代在现在佐贺县的窑烧制的。现在请你先仔细观察。」 「──好的。」 我仔细地盯着茶杯。这个茶杯虽然朴素,但是相当有质感;然而绘制在杯上的花,老实说看起来相当拙劣,让人看不懂到底画了些什么。 「……这好像画得不是很好呢。」 我忍不住老实说,福尔摩斯先生扬起了微笑。 「是啊,但这也是古唐津特有的风味之一呢。人们常说古唐津是『喜爱陶器的人最后会喜欢上的东西』。它的特征是土比较硬,且刻意把杯底制作成有皱折的模样,这种皱折就叫做『缩缅皱』。」 「缩缅皱……」 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把福尔摩斯先生所说的话以及自己感受到的东西写下来。 「……葵小姐,你总是这么认真呢。」 「没、没有啦,因为假如不写下来的话,我怕会忘记。难得福尔摩斯先生这么亲切地教导我,身为徒弟,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对他摆出敬礼的动作。 「什么徒弟啦,我明明也还在学习,这样讲显得我太厚脸皮了。」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说,耸了耸肩。 没错,这间店的老板家头诚司,是知名的『国家级鉴定师』,而福尔摩斯先生正是他的孙子兼徒弟。他现在也还在学习当中。 「对了,所谓的学习当鉴定师,究竟都在做些什么呢?」 「这很难回答呢。总之就是要累积经验,只能不断接触真品。家祖父常说,只能注视着真品并且感受它,锻炼你的心眼。」 福尔摩斯先生感慨万千地这么说,同时把古唐津茶杯小心翼翼地收进盒子里。 原来如此──就在我用力点头的时候,挂门风铃突然响了起来。 「欢、欢迎光临。」 我赶紧站起来,向客人鞠躬。 由于平常没什么客人光顾,所以每次遇到客人,我都会很紧张。 不过福尔摩斯先生却完全无动于衷,他把装着古唐津的盒子放回架上,并露出一抹爽朗的笑容说:「欢迎光临。」 这位客人是一名中年男子。 他身上穿着带有光泽感、看起来很高级的西装,手上戴着金表,手里拿着一个包袱。 他乍看之下像是个有钱人。但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有点不太自然,或是说不适合那身装扮。莫非这个人是暴发户? ……我在想什么啊。或许是因为长期待在一眼就能看穿各种事情的福尔摩斯先生身边,所以连我都不知不觉养成了任意评断别人的习惯吧。 「我想麻烦你帮我鉴定一下哩,可以吗?」 男子面带笑容,走向柜台。 「好的,请坐。」 福尔摩斯先生扬起微笑,请对方坐下。 「谢哩。」男子在柜台前的沙发坐了下来。 「我想请你帮我看一下这个哩。」 他立刻打开包袱巾,把包袱里的盒子递给福尔摩斯先生。 (从盒子的大小看来,应该是茶杯吧?) 我在与柜台有点距离的地方,拿着除尘掸打扫,并偷偷观察他们。 「那么请让我鉴定一下吧。」 本来就戴着黑手套的福尔摩斯先生打开盒子,从盒里拿出一个茶杯。 果然是茶杯。那是一个『半筒形』的茶杯,看起来沉甸甸的;土黄色的杯身,画着深绿色的花朵图样。 「这是……」 福尔摩斯先生仿佛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绽放了笑容。 「其实我们家世世代代都在大阪经商,而这是在我家仓库里找到的。这是我已故祖父的收藏品哩,是不是叫做『黄濑户茶杯』咧?虽然听说这是个好东西,但我 对茶杯实在没兴趣哩。」 可能是看见福尔摩斯先生对自己所带来的茶杯感到兴趣吧,男子显得很高兴,探出身子滔滔不绝地说。 「黄濑户吗?」 说完这句话之后,福尔摩斯先生用眼角余光瞄了我一眼。 这是福尔摩斯先生的暗号,他正在用眼神问我:『你觉得呢?』 在从暑假开始的古董艺术品读书会上,我已经学过有关『黄濑户』的知识了。 我默默地点头,再次仔细端详这名男子带来的茶杯。 「…………」 土黄色茶杯的表面没有光泽,看起来坚固又厚重,也流露出历史悠久的氛围,乍看之下的确很像黄濑户。 然而它却散发着一股怎么也抹不去的『异样感』。 虽然只是我的猜测──这个茶杯应该不是真品。 我没办法具体说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但就是觉得没办法接受。 看见我轻轻摇头,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满意的表情,点点头,仿佛在说:『你答对了。』接着把视线移向男子。 「很遗憾,这是赝品。」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斩钉截铁地这么说,男子睁大了双眼。 「真正的黄濑户,表面应该会有一种俗称『油气肌』──也就是宛如把油倒在土壤表面的光泽感,但同时也保有洁净感。然而这个茶杯上却完全没有那样的质感。 另外,真正的黄濑户还有一个特征,就是重量其实会比看起来轻,并不会这么沉重。而真品还应该会呈现出一种叫做胆矾的鲜艳铜绿色,但这个茶杯却又黑又暗沉。这显然是刻意仿冒黄濑户的赝品。」 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茶杯,用冷冷的语气这么说。 男子先是愣了一下,脸上随即浮现扭曲的笑容。 「──像、像你这种年轻小伙子,懂什么哩?」 他的声音充满了怒气。自己以为是真品而带来鉴定的宝物,被这种年轻鉴定师指称为『赝品』,他一定很不能接受吧。 「我懂喔。如果要再进一步说──你是明知这个茶杯是赝品,却还故意带来的对吧?」 「什么!」男子高声大喊。 听见这句话,我也吓了一跳。 这个人竟然不是因为相信这个茶杯是真品才带来鉴定,而是明知它是赝品,还故意带来鉴定啊。 「根据你刚才自己所说,以及从你讲话的口音,都可以判断你是住在大阪南部的人。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特地把这个茶杯带来位在京都的古董店呢?大阪明明也有很多鉴定和收购的店,不是吗?」 福尔摩斯先生面带笑容地询问,口气非常温柔,却充满了魄力。 男子瞬间答不上来,接着又像不愿认输似地开口道: 「这、这只是凑巧而已哩。我今天正好来京都,所以才会来这里哩。」 「刚好来到京都,又刚好身上带着黄濑户的茶杯,这未免也太不自然了吧。你应该是本来就知道,名鉴定师家头诚司的孙子在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帮人进行鉴定,借以磨练自己吧。证据就是──你刚才看到我准备开始鉴定的时候,完全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对吧?来到这里的每一位客人,一看到要由我这个年轻人进行鉴定,都会吓一跳呢。」 听他这么说,我不自觉地用力点头。 没错,每一位带着古董来店里的客人,一看见还是学生的福尔摩斯先生进行鉴定,的确都会表现出惊讶和不安。 顺带一提,我自己第一次看见福尔摩斯先生进行鉴定的时候,也因为他看起来明明只是个学生而大吃一惊。 「你一开始就是以这间店为目标而来的……你大概觉得,一个还是学生的实习鉴定师,应该很好骗吧?」 福尔摩斯先生再次把视线转向茶杯,扬起了嘴角。 「──这个茶杯完成之后,看来有请『尘垢师』进行处理呢。」 「……尘垢师是什么?」 我忍不住出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的视线依然停在茶杯上,缓缓开口: 「有一种职业,是专门让全新的茶杯沾满『尘垢』,使它看起来仿佛年代久远。也有人称之为『增加年代』。一个全新的茶杯,只要花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就能打造出像是已有三百年历史一般的陈旧感。既然你会和那种专家打交道,就表示你是买卖赝品的老手。看来你已经骗过好几个经验不够老道的鉴定师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男子貌似被他的气势震慑,一时说不出话来。 福尔摩斯先生像是要带给对方更大的压力,探出身子继续说: 「你身上的那套西装,也是为了要假扮成有钱人,而向别人借来的吧。很遗憾,西装的尺寸和你的身形不合,而且尽管你身上穿着高级西装,鞋子却很破旧。你可能在某个契机下接触到赝品,而且成功地将它高价卖给了一个经验还不够老道的鉴定师。 后来你得知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也有一个既年轻、资历又浅的鉴定师,于是打算如法炮制,把赝品卖给他──我有说错吗?」 福尔摩斯先生依旧满脸笑容。 但他这番话,却让人害怕得背脊发凉。 「不,那个……」 男子八成是因为一切都被看穿,所以感到十分慌张吧。他满头大汗,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真是遗憾哩。我虽然年轻,但也不至于没经验到被这种拙劣的东西骗倒哩。」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瞬间露出冰冷的眼神,男子脸色变得苍白。 哇,出现了,愤怒的京都腔! 『暗黑福尔摩斯先生』降临。 福尔摩斯先生平常总是温和优雅、品行端正。 乍看之下,他像是个没什么情绪起伏、完美无缺,欠缺了一丝人情味的人。可是和他相处了一阵子之后,我渐渐发现他并不是那样。 其实他意外地不服输。虽然对人总是很体贴,但又很自我中心。 另外,最近我还发现他生起气来很可怕。当他情绪变得激动时,平常使用的敬语就会消失,出现京都腔,显露可怕的一面。 我暗自将这样的福尔摩斯先生称之为『暗黑福尔摩斯先生』。 看着这样的暗黑福尔摩斯先生,那名男子拿起赝品茶杯和包袱巾,逃也似地夺门而出。 「啊,真是气死人了哩。葵小姐,请你撒点盐!」 男子的身影消失之后,福尔摩斯先生立刻转头望向我。 「啊,好的。你是说撒盐吗?」 「对,撒盐。」 「呃,可是现在店里只有吃白煮蛋时沾的『调味盐』而已,用这个可以吗?会不会有点浪费?」 看见我拿着「调味盐」从后面走出来,福尔摩斯先生瞪大了双眼,接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说得也是,的确有点浪费呢。」 「对呀。」 「既然如此,我们就煮白煮蛋来吃吧。」 他开心地微笑着说。看来他的心情已经恢复了。 「太好了,我正好也有点饿了。」 于是我们决定趁着没有客人上门的这段时间,煮些白煮蛋、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和葵小姐在一起总是能放松心情,真好。」 他用纤长的手指仔细地剥下白煮蛋的蛋壳,仿佛自语般这么说。 「咦?为什么?」 「每次不小心碰触到恶质的赝品,我都会一整天心情烦躁;但今天一看到你拿着调味盐走出来,我就像瓦斯漏气一样消气了。」 「什么瓦斯啦。」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人如果是诈骗惯犯的话,那我们不用报警吗?不是有一些鉴定师被骗了吗?」 「这么说可能有点无情,但被骗的鉴定师其实也有错。毕竟他们并不是一般人。当然,我还是会报告今天发生了这件事。」 这样啊。就算对方是故意带着赝品上门,身为鉴定师也必须看穿才行。 这简直可说是鉴定师与仿制师之间的战争。 「……对了,不是有种东西叫做『复制品』吗?那也是模仿真品制作的东西,假如要说它是赝品也没错吧?」 「『复制品』是得到作者认可的善意模仿,所以大家不会隐瞒它是『复制品』的事实,价格也与真品不同。买方是在理解这一点的状况下选择购买的。 可是『赝品』却是欺骗别人、试图诈取金钱、充满恶意的东西。我绝对不会原谅这种恶意。不论对作者或是对喜爱艺术品的人来说,『赝品』都是一种亵渎。」 他皱起眉头,喝了一口咖啡。 「……福尔摩斯先生真是一个正直的人呢。」 我不禁脱口而出,但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惊讶的眼神。 「正直……你是说我吗?」 「是啊。」我用力点点头。因为我可以感受到福尔摩斯先生真心对赝品深恶痛绝。他一定是一个无法忍受虚伪、正直的人。 「不,我只是讨厌赝品而已,我的内在其实是扭曲的,基本上我其实很腹黑。」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他朝我瞥了一眼,仿佛这么说着,害我被呛到咳嗽。 腹、腹黑? 「对了,葵小姐,你暑假有什么计划吗?」 在我低着头时,突然听见这个问题,我惊讶地抬起头。 「暑、暑假吗?」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呢? 难道他想约我暑假一起出去玩? 「没、没有,我没有什么计划。所以随时都可以来店里帮忙唷。」 内心的紧张害我讲话速度变得很快。 就算他要约我,一定也只是去美术馆或博物馆,教我一些东西吧。明知道是这样,我却仍然小鹿乱撞。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仿佛得救的表情,将手放在胸口。 「太好了。其实我八月一整个月都要在欧洲到处跑呢。」 「咦?」 「因为有国外的美术设施委托家祖父前去进行鉴定,还有饭店委托采购艺术品,所以每年暑假我都会在国外飞来飞去。」 「……原来如此。鉴定师也会做这些事啊。」 「是啊,没错。所以这段期间,就麻烦你和家父一起顾店了。你把学校的作业带来店里写也没关系,想要休息的时候,也只要跟家父说一声就好。」 福尔摩斯先生语带歉疚地说,我顿时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好,没问题。你在欧洲好好玩喔。」 「其实我也只是家祖父的助手和跑腿的,能不能好好玩其实很难说。不过我会带伴手礼回来给你的。」 「哇,真是令人期待。」 单纯的我立刻笑逐颜开,接着把白煮蛋送进嘴里。 「葵小姐,今年是你来到京都后的第二个夏天了吧。你也要好好享受喔。」 「……好的。我今年想去看『大文字烧』。」 「葵小姐,那不是『大文字烧』,而是『五山送火』唷。」 他竖起食指,带着责备似的口吻说。 「啊,对了。不可以在京都人面前这么说对吧。」 是的。我住在关东的时候,一直以为那个活动是『大文字烧』,但它正式的名称其实是『五山送火』。 也就是在五座山上,分别用火焰呈现出『大』、『妙法』、『船形』、『鸟居形』、『大』等文字(顺带一提,有两座山呈现的是『大』字,因此其中一个叫做『左大文字』)。 「没错,不可以这么说。」 福尔摩斯先生用力地点头。看见他一如往常的模样,我笑了出来。 「不好意思……对了,那个……」 「什么?」 「你真的很腹黑吗?」我转而问道。 「葵小姐,你不知道吗?『京都男孩』都是很腹黑的哩。」 福尔摩斯先生把手放在胸口,露出一抹傲然的笑容。 「!」 他那模样完全打中我的心,害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腹黑的京都男孩或许也不错』──当时的想法,就当作秘密吧。 那是一个轻松悠闲的夏日午后。 第一章『鉴定师的哲学』 1 就在京都那折腾人的酷暑稍微缓和下来的时候,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即使如此,学生们依然沉浸在放假的情绪里。 也许是因为明年就要考大学了,所以许多高二学生都打算趁现在大玩特玩;班上那些皮肤晒得黝黑的同学,看起来格外显目。 一到下课时间,教室里更弥漫着懒散的氛围。 「哇,所以葵你已经和前男友断干净哩。」 惊讶地这么高声说话的,是从隔壁班来我们班玩的宫下香织。 因为『斋王代恐吓信事件』而和我变成好朋友的她,我在这间学校的朋友中,只有她知道福尔摩斯先生的事,以及我的过去。 顺带一提,我们现在都直呼对方的名字。 相隔许久不见的我们靠在通风的窗边,互相报告近况。 「……嗯,虽然拖了很久就是了。」 我把发生在祇园祭宵宵山的事情告诉香织之后,便垂下了视线。 ──去年夏天,我们全家因故从埼玉搬来京都。 我从国中时期交往的男朋友还在埼玉,因此我们理所当然地变成远距离恋爱。经过几个月后,我们还是分手了。 起初我觉得这也无可奈何。毕竟变成远距离之后,两个人的感情转淡也是没办法的事。 可是,原来对方跟我分手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和我最要好的朋友开始交往了……这个事实对我造成极大的打击。 当时的我一心只想立刻回到埼玉确认种种事情,为了筹措交通费,我打算变卖已故祖父的挂轴,因而造访位在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当时还是天气微凉的三月。 在那里,我邂逅了一位很特别的青年──家头清贵先生。大家都称他为『福尔摩斯』。 『葵小姐,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在这里工作呢?要不要考虑自己脚踏实地工作、赚取交通费,而不是偷偷变卖家人的宝物呢?』 拥有惊人观察力的福尔摩斯先生看穿了我的一切,于是邀请我在他们店里打工。 在接触了奇特的他以及各种美丽的艺术品之后,我的情伤慢慢痊愈了。就在我已经忘记前男友、我的挚友以及过去的种种,打消回埼玉的念头时── 在祇园祭宵宵山的那一晚。 我的前男友和挚友因为毕业旅行来到京都,而我和他们碰面了。 一切根本不可能轻松解决。 我的朋友们全都站在前男友和挚友那边,只有我一个人在原地如坐针毡。 当时前来解救我的,就是福尔摩斯先生。 他用力牵着我的手,把我带离了现场……我真的觉得得救了。 『尽量哭吧,你已经很努力哩。』 他的大手轻抚着我的背。 于灯笼的亮光下,我倚在福尔摩斯先生宽阔的胸膛哭泣……一想起这件事,我的胸口就不禁发热。 「欸,你是不是喜欢上他哩?」 香织突然看着我的脸说,让我吓了一跳。 「什、什么?」 「他不是在你最危急的时候解救了你吗?而且他那么帅,会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也不奇怪吧。就连我姐姐也成了福尔摩斯先生的粉丝哩。」 「那、那香织你呢?」 我有点犹豫地问道,香织却露骨地皱起了眉头,摇摇头说: 「我不行啦。他给我的印象就是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很恐怖哩。虽然我姐姐说他很帅,对他神魂颠倒,但我真的很怕他那种能看穿一切的能力。」 呃,这么说来,对于在斋王代事件中被看破自己一切所为的香织来说,会觉得恐怖也很合理吧。 「那葵你呢?」 「如、如果要摸着良心说的话,我是有点心动啦……可是因为我之前一直没走出前男友的情伤,所以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意。」 「这样啊。不过,暑假期间你应该和福尔摩斯先生变得更亲近了呗?」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暑假期间和老板出国去了。」 「所谓的老板,就是那个家头诚司先生吗?」 福尔摩斯先生的祖父家头诚司先生,是国家级鉴定师,在京都似乎相当有名。 「嗯。老板有很多国外的工作,所以好像每年暑假都会带着福尔摩斯先生出国。」 「喔,原来如此。毕竟福尔摩斯先生是他的继承人嘛。」香织点点头表示理解。 继承人──这个用词一点也没错。 在当今艺术鉴定界具有世界性权威的老板,似乎一直努力让自己的继承人,也就是他的孙子福尔摩斯先生跟许多相关人士见面。 而且这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听说从以前只要放长假,他就会把福尔摩斯先生带出国。这么说来,在我刚认识福尔摩斯先生的时候,他曾经说过:『因为我一天到晚都在和家祖父玩,所以没有应届考上京大。』就是因为这样。 「所以暑假期间,都是我和店长在『藏』顾店。」 「哎呀,这样的暑假跟怦然心动真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呢。跟那个店长一起顾店,未免太无趣了呗。」 「可是和店长一起顾店,气氛很轻松,我觉得也很不错啊。」 店长虽然话不多,但是非常体贴,我很喜欢跟他一起度过的时光。 「所以只剩店长一个人顾店又顾家啰?真是辛苦……对了,福尔摩斯先生家是什么样的建筑啊?」 听见香织没头没尾地这么问,我眨眨眼说:「什么样的建筑?」 「他们是古董艺术品界的人,总觉得应该会住在传统的『町家』吧。」 「喔,原来如此。他完完全全是个京都男孩,的确很像是会住在『町家』的人呢。」 我点点头这么说,但是香织却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京都男孩是什么?应该是『京都男人』呗?」 她和福尔摩斯先生一样吐槽我。 看来京都人很介意别人擅自更改他们的传统用词。 「嗯,我知道,但福尔摩斯先生这个人,与其说是『京都男人』,倒不如说『京都男孩』更适合吧。感觉他比『京都男人』还轻松一点。」 「──喔,这么说来,我好像也有点能理解你的语意哩。」 她点点头,貌似接受了我的说法。 看来只要能让对方理解,稍微改变一下传统用词好像也没关系。 「所以你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他们住在哪种房子吗?」 香织把话题拉回来,我回过神,抬起头。 「嗯。我没去过,也没看过。」 不过,我倒是听过家头家的居住状况。据说老板的家比较靠近银阁寺,店长住的大厦在八坂附近,福尔摩斯先生则在两处之间来来去去,负责管理。对福尔摩斯先生来说,就像有两个家一样。 「原来如此。他们没有住在一起啊。」 听完家头家的居住状况之后,香织双手抱胸,兴味盎然地点点头。 「然后啊,最近老板邀请我去他家。」 「很好哇,等你去过之后,再告诉我他们家是什么样的房子呗。」 「其实我想请香织到时候和我一起去。」听我接着这么说,香织发出尖声怪叫。 「我?为什么?不要啦,我不太想跟福尔摩斯先生见面。」 香织猛摇头,全身散发出抗拒的气息。 「咦,为什么?」 「因为总觉得好像什么都会被他看穿,很恐怖。」 看见香织一脸认真地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可能真的什么都会被他看穿,但没有关系 啦。」 「被摸透一切真的很恐怖耶。是说,为什么葵都不在乎呢?你不讨厌什么都被看穿吗?」 「我吗?我一开始也觉得毛骨悚然,不过最近已经慢慢习惯了。应该说,这样讲起话来比较方便。」 「什么叫做讲话比较方便,你未免也太习惯了呗。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要找我去哩?」 香织会觉得奇怪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是……昨天发生的事。」 听我缓缓地开始述说,香织不禁为之屏息。 2 ──昨天,也就是星期日。 出国一个月的福尔摩斯先生回到古董店『藏』之后,原本不知为何有些忙乱的店里便稳定了下来。 我不禁深深体认,福尔摩斯先生虽然是老板的孙子,正职又是学生,但是对『藏』而言却是不可或缺的存在,连我自己也觉得心情变得平静,一如往常悠闲地工作着。 「葵小姐,请问下个周末你有空吗?」 本来在记账的福尔摩斯先生像是忽然想到似地,抬起头说。 「下个周末吗?」 ……周末我都会在这里打工啊。 就在我这么想,同时把视线移向桌历时,这才想起下周末『藏』很难得地公休了。 「这么说来,下周末我们店里公休呢。」 「是啊。」 这间店没有特定的公休日。 毕竟平常并没有什么客人,老板看起来也不是靠这间店的营业额维持生计,只是因为『如果把店收起来,商店街就会变得寂寥』这样的原因,基本上每天都会开店。 『藏』在周末连续公休两天,是很罕见的事情。 (顺带一提,这是我来这里打工之后遇到的第一次公休。) 不过,他为什么要问我有没有空呢?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噗通噗通地狂跳,同时转过头回答:「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唷。」 「那你要不要来我家玩呢?啊,是家祖父的家。」他接着说道。 老板的家,也就是银阁寺附近的那个家。 「咦?」我的高兴大过于惊讶,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我只是单纯对家头家会是什么模样感到很好奇。 「如果可以的话,也请邀请你的朋友香织小姐。」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继续这么说,我忍不住疑惑地说:「香织?」 为什么要我约香织呢? 难道是因为福尔摩斯先生喜欢香织,所以想利用我,邀请香织去他们家? ……虽然这么做也是他的自由,但是被利用实在令人不悦。 就在我露出苦恼的表情时,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 「是啊,因为尽量多找一点人来,他才会比较高兴。而且不管是各个年龄层的女性,那个人都喜欢。」 「──那个人是?」 「失礼了。其实这个周末,我们家要举办家祖父的庆生会,替他庆祝喜寿。」 所谓的『喜寿』,就是『七十七岁』的生日。我记得已故的祖父七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家人们也齐聚一堂替他祝寿。 老板也七十七岁了啊。与其说他的健康状况不错,不如说他还充满精力呢。 「那真是恭喜。」 「谢谢你。他是虚岁七十七,所以其实是满七十六岁。家祖父说想在家里举办宴会,庆祝喜寿,打算邀请很多朋友来。 我非常希望葵小姐也可以出席,但我想那天我应该会很忙,所以如果你朋友也一起来的话,你应该比较不会感到不安。」 听完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终于明白他要我邀请香织的原因了。 原来那天会是一场众多友人造访的庆生会啊。 福尔摩斯先生当天一忙起来,很可能会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所以他替我设想,如果我能和朋友一起去,就比较不会寂寞。他还是一样细心又体贴。 「好、好的,我也会邀请香织。」 「太好了。庆生会预定在星期六的中午举办,那就麻烦你了。」 「星期六……不过,为什么连星期日也要公休呢?」 「因为宴会有可能一直持续到隔天早上。」 福尔摩斯先生耸了耸肩,我笑着说:「原来如此。」 「庆生会从中午开始,那就表示福尔摩斯先生整个上午都得忙着准备对吧?」 既然宴会会有很多人参与,准备工作一定很辛苦吧。 像是餐点之类的,该不会全都要福尔摩斯先生制作吧? 「是啊,不过餐点我们已经拜托有交情的料亭准备了,我只需要把餐点摆好就行了。」 原来餐点是叫外送啊。想必一定很豪华。 既然如此,也许福尔摩斯先生一个人也准备得来,不过── 「……呃,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要不要我早上先去府上帮忙呢?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就是了。」 听见我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讶异地眨了眨眼。 「啊,我这种笨手笨脚的人,去了也只是帮倒忙吧。」 「不,怎么会。可是,真的可以吗?」 「当然啊。」 「……谢谢你。那么星期六可以麻烦你吗?」 「好的。」我精神饱满地点头。 「真的非常谢谢你哩。葵小姐真是体贴哩。」 无预警地听见他这么说,我顿时面红耳赤。 3 「──原来如此,他们要举办老板的喜寿庆生会啊!」 听完我的说明,香织的双眼闪闪发亮。 「庆生会的时间是星期六的中午,希望你可以参加。另外,我打算上午先过去帮忙。」 「感觉很好玩呢,我很想去!」 「谢谢。不过我有点意外耶,我以为你会说你没兴趣而拒绝我。」 听见香织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虽然感到惊讶,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轻抚胸口。 「因为那是『家头诚司』的喜寿庆生会啊。宾客里一定会有很多名人。葵,你去年才搬来,可能不知道,诚司先生大概在两年前,偶尔会上关西地区的电视呢。」 「咦?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呢。」 「不是有个电视节目叫做『家宝探访』吗?」 家宝探访──一个替人鉴定传家之宝的节目。 那个节目很受欢迎,但是毕竟没有那么多人家里有传家之宝,所以我记得它早就停播了── 「『家宝探访』这个节目在关西非常受欢迎,现在还会定期播出特别节目呢。」 「是喔,原来如此。」 「诚司先生偶尔也会以鉴定师的身份上那个节目,他在关西地区可是个名人呢。」 「我都不知道耶。」 真是的,为什么都没人告诉我呢?不过我也总算明白了,不管走到哪里,大家都会说『是那位家头诚司先生!』,或许就是多亏了电视的威力吧。 「那个节目基本上是以老年人为主要客群,所以我不常看,但是诚司先生在电视上非常高雅又绅士,掳获了许多家庭主妇的心哩。」 「……高雅又绅士。」 看来老板在上电视时很会假装呢。 要是他展现出自己豪爽又奔放的那一面,说不定会更受欢迎呢。 「所以,搞不好会有明星来哩。」 香织的双眼更加闪闪发光,让我吓了一跳。 「明、明星?」 怎么这样,万一真的有明星来怎么办?我会紧张!虽然我暗自感到不安,但是下一秒钟,我的 脑海就浮现秋人先生的面孔。 ……啊,那个人其实也是明星呢。而且还是个大帅哥。 一想到这里,原本的紧张心情顿时放松了。 「好期待喔。」 看见香织高兴地眯起了双眼,我觉得有点疑惑。 「……没想到香织也会赶流行啊。」 我本来以为她是个很酷的女生。 「你在说什么啊。京都人都爱赶流行啊。」 「咦?是这样吗?」 「对啊。很多人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另外不管是新的东西、面包、西餐和拉面,大家都非常喜欢哩!」 「的确,京都的面包店和拉面店都好多喔。」 我们两人彼此对望,哈哈大笑。 4 之后几天,福尔摩斯先生似乎因为准备庆生会以及学校的课业而变得忙碌,没有再到『藏』露脸了。 负责顾店的主要是店长。 店长写小说遇到瓶颈时,好像就会坐不住,所以常常我一进店里,他就立刻飞奔出去。不过最近他的创作好像很顺利,一直坐在柜台心无旁骛地写稿子,不再夺门而出了。 像今天,他更是过了很久,才发现我已经来到店里。 他非常地专注。但话说回来,他这样要怎么顾店呢? 我自顾自地呵呵笑了起来,安静地打扫,尽量避免打扰店长创作。 店里有很多东西,光是要把灰尘擦干净,就得花上一番工夫。 在店长振笔疾书的唰唰声中打扫。我不讨厌这样的时光。 忽然,店长停下了笔,伸了个懒腰。 看来他的创作告一段落了。 虽然我才打扫到一半,但我立刻走进茶水间泡了咖啡。 「请用。」听见我放下咖啡杯的声响,店长才回过神似地抬起头。 「──啊,葵小姐,谢谢你。」他开心地弯起眼睛。 「你的稿子写到一个段落了吗?」 「是啊,这是重新改写的短篇小说,已经写完了。」 「辛苦了。」 「谢谢。」店长轻声说,缓缓啜饮了一口咖啡。 他这个时候的动作,真的像极了福尔摩斯先生。 店长察觉我的视线,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怎么了吗?」 「没什么。老板的庆生会就快到了呢。」 我这么说,店长望向桌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真的呢。」 他看起来似乎不太期待。 「你的工作做不完了吗?」 「不、不,是因为我不擅长面对群众啦。因为那是家父的庆生会,所以我必须向宾客打招呼对吧?我紧张到肚子都痛了。」 他一脸忧郁地再次叹息。虽然很没礼貌,但我觉得这样的店长莫名地可爱。这一点他和福尔摩斯先生以及老板倒是截然不同。 老板还上过电视呢。 「……对了,我朋友说老板以前上过电视,是真的吗?」 「是啊。应该说,葵小姐,你现在才知道吗?」 「我不知道呀。又没有人告诉我。」 「那真是不好意思。该怎么说呢,这算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了吧。而且他最后一次上电视,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他已经不上电视了吗?」 「是啊。虽然还是会接到邀请,但他都回绝了。」 「总觉得有点可惜呢。我也好想看看电视上的老板喔。」 看我一脸遗憾,店长轻轻笑了笑。 「他在电视上简直是另一个人呢。」 「这我也从朋友那里听说了。他现在为什么都不上电视了呢?」 「呃……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店长语带保留地说。就在我感到奇怪的时候,店门忽然被推开。 「哇,好漂亮的店喔。好像古董咖啡厅。」 「我一直想要一个陶瓷杯呢。」 两位看起来像是观光客的客人走店里。 「欢迎光临,请慢慢看。」 我赶紧转身朝向门口,露出接待客人专用的笑容。 5 星期六。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约好早上九点在『哲学之道』的入口碰面。 从我家里出发,只要沿着『今出川通』这条横向的路一直往东走,就会遇到一条纵向的『白川通』。 『哲学之道』的入口就在那里。 『虽然有公车可以搭,但既然是骑脚踏车能到的距离,那我就骑脚踏车去吧。』 我这么想着,一如往常地骑脚踏车前往──没想到过了东大路通之后,接下来的路竟然全是缓缓的斜坡! 真是累人(不过回家的时候应该很轻松就是了)。 我努力地踩着踏板,篮子里准备送给老板的礼物也随之摇晃。 顺带一提,我准备的礼物是埼玉的名酒,叫做『天览山』。我不知道该送世界闻名的鉴定师什么东西才好,所以去找妈妈商量。妈妈说送酒最保险,所以我就买了这瓶酒。 我拼了命地往前骑,终于看见上坡路的尽头,有一座用平假名写了『净土寺桥』的小桥。小桥的右边有一个木头看板,上面写着『哲学之道』;福尔摩斯先生就站在桥上,满脸笑容地对我挥手。 他穿着衬衫和牛仔裤,率性又清爽,让人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让、让你久等了。」 我过了红绿灯,一到桥上,就跳下脚踏车。 「你果然是骑脚踏车来。今出川的斜坡很累人吧?」 福尔摩斯先生笑了笑,同时把一瓶没开过的运动饮料递给我。 他大概是料想到我会骑脚踏车来,所以特地替我准备的。 直到现在,我还是很佩服他敏锐的观察力和周到的准备。 「──谢谢你。因为我觉得这个距离应该可以骑脚踏车来,没想到一路上竟然都是这种平缓的上坡路。」 我打开宝特瓶的盖子,喝下一大口。 接着我顿时觉得疲累的身躯得到了舒缓。 「从你住的洛北到这里,如果要骑脚踏车的话,其实可以从北大路通接到白川通,再从那边走下坡过来,会比较轻松唷?」 「唉唷,请你早点告诉我啦!」 我气呼呼地抬起头来,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也是喔。」 「那我们走吧。啊,脚踏车我来牵。」福尔摩斯先生抓住脚踏车的龙头,慢慢地往前走。 「……谢谢。」 我在心里佩服他一如往常的周全,同时跟在他后面走。 琵琶湖疏水两侧的树木,叶子已经染上了些许红色。 这些全都是樱花树,到了春天,此处的景色一定美不胜收。就像配合着潺潺流水声,树叶也随风摇曳。 我沿路看见好几间漂亮的咖啡厅,不禁感到雀跃。 我再次深深感受『哲学之道』真的是个非常适合边散步、边思考事情的地方。 「……你们家离这里很近吗?」 「要走一段,不过还算近。」 「这样啊,真是令人期待。」 他们家会是什么样的建筑呢? 平常总是穿着和服的老板,他家果然应该是日式建筑吧? 既然能在家里举办宴会,房子一定很大吧。 啊,真的好期待喔。 「我得努力帮忙才行。」 就在我这么自言自语,同时握紧双拳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带着歉疚的表情望向我。 「对不起,我们已经用昨晚和今天早上的时间, 都准备完成了。」 「咦?什么?」 「既然都特地请你来这里一趟了,我想带你去银阁寺看看,你觉得怎么样呢?葵小姐,你去过银阁寺吗?」 听到他的问题,我露出苦笑。 「银阁寺……我国中毕业旅行的时候去过,但我几乎没有印象。『哲学之道』倒是还记得。因为我们是看完金阁寺之后才去银阁寺,所以只有『根本不是银色的嘛』这样的印象而已。」 我耸着肩说。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仿佛一切都如他所料。 「很多人都这么说,但银阁寺其实也很棒唷。虽然寺院建筑本身并不是银色的,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烟熏银』的隽永风味。」 「……烟熏银?」 「没错。如果说华丽又豪爽的家祖父是金阁寺的话,那么沉静稳重的家父就是银阁寺吧。」 他的比喻虽然有点唐突,但是非常简单易懂,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的确,老板给人的感觉真的就像豪华绚烂的金阁寺呢!我现在想再去看一次让人联想到店长的银阁寺了。」我顿时充满了期待,大声地说。 「那我们走吧。」 福尔摩斯先生扬起微笑。 我们沿着哲学之道往前走,向左(北)转之后,就来到了通往银阁寺的参道。 这条路很窄,可能只有小车才得以勉强会车。 一路上贩售伴手礼的店家一字排开。 「哇,这里的气氛就像通往清水寺的二年坂呢。」 「这里的规模虽然没有那么大,不过气氛也很欢乐呢。」 福尔摩斯先生牵着脚踏车,点点头附和。 现在还很早,所以路上的行人不多,也有许多店家还没开,但到了中午,我想一定会变得非常热闹吧。 这里还有好几间看起来很棒的咖啡厅,希望下次有机会悠闲地体验一下。 「福尔摩斯先生,你去过那间咖啡厅吗?」 我看着一间咖啡厅问道,但是福尔摩斯先生却发出「咦?」的一声,仿佛很讶异地望向我。看见他的反应,我感到一头雾水。 「怎么了吗?」 「葵小姐,这是蠢问题啊。」 「蠢、蠢问题吗?」 「说是个蠢问题好像太过分了点,失礼了。其实我非常喜欢咖啡厅。整个京都市里的咖啡厅,我想我应该全都去过了。」他露出坚定的眼神如此说道,结果换我感到讶异。 「咦,是这样吗?京都市内的咖啡厅,你每一间都记得吗?」 「是啊,我把每一间咖啡厅的纪录和感想都记在笔记本上。」 「好、好厉害喔。」 「总有一天,我想要出一本叫做《京都咖啡厅探访》的书。」 「哇,好棒喔!」 「不,这是开玩笑的。」 「请、请不要开这种难懂的玩笑好吗!」 该、该怎么说呢,福尔摩斯先生他……真是个怪人! 「想出书虽然是开玩笑的,但是等我研究所毕业后,是真的想把『藏』改造成古董咖啡厅。目前这种状态,客人都不太敢踏进店里对不对?假如改造成咖啡厅,大家就能轻松地走进来,也更有机会接触古董了。」 「原来如此,这听起来也好棒喔。如果是咖啡厅的话,大家的确就比较敢踏进来了呢。」 「谢谢。到时候说不定还需要葵小姐帮很多忙,请你多多担待了。」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温柔的微笑,我不由得心跳加速。 那会是几年后的事呢?我可以在那里工作到那么久之后吗? 「好、好的,我会加油。」 「不过仔细想想,那也是好久以后的事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笑着说,但我剧烈的心跳却停不下来。 我们在不算长的参道上散步,把脚踏车停好,走进了银阁寺境内。顺带一提,银阁寺其实是昵称,它真正的名字是『东山慈照寺』。 一回神,福尔摩斯先生已经帮我付了参拜费,把可以当作※御札使用的入场券递给我。(译注:贴在家中的平安符。) 「谢谢。请问,为什么银阁寺明明没有使用银,却叫做『银阁寺』呢?」 「这个嘛,当初打造银阁寺的是室町幕府八代将军足利义政,他参考祖父足利义满所建造的金阁寺,建造了这座东山山庄。东山山庄的阁楼,叫做『银阁』,所以整座寺院就被人称为银阁寺了。」 他一如往常流畅地说明,我感到佩服之余,跟着他的脚步走进寺院境内。 立刻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座黑色的寺院(观音殿)。 那稳重的模样,的确有种『烟熏银』的隽永风味。 国中毕业旅行时,我没有任何感觉……应该说,当时的我甚至对银阁寺感到有点失望。然而现在,可能是因为事前听见『像烟熏银一样的隽永风味』这个形容的关系,我深感认同。 它并不华丽,但却稳重、温柔、优雅──而且耐人寻味。 「真、真的是店长耶,福尔摩斯先生!」 我转过头大声说。看见四周的人个个目瞪口呆,我赶紧用手捂住嘴巴。 「这座『烟熏银』寺院真的很有味道对吧?」 「是的。该怎么说呢?它有一种长大之后才能明白的魅力呢。我在国中的时候完全没有办法体会。」 「葵小姐也长大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感慨地说,害我顿时脸颊发烫。出现了,他那种若无其事的『坏心眼』攻击。 「不、不要这样说啦。先别说这个了,如果店长是银阁寺,老板是金阁寺,那福尔摩斯先生你自己又是哪一间寺院呢?」 「我吗?那太僭越了。不过,在所有的寺院当中,我最喜欢的就是清水寺。而且『清贵』也一样有个『清』字。」 福尔摩斯先生把手放在胸口,眺望着远方,双眼发亮地说。 啊,清水寺很棒呢……我不知不觉也跟着他眯着眼睛望向远方。 「我只是喜欢而已,可没说我自己就是清水寺唷。可不可以别用那种吓到的眼神看我?」 「咦──真的吗?」 「是啊,我才不敢拿自己跟清水寺比呢。」 我们就这样一边谈笑,一边沿着建议路线往前走。 这条路线绕了银阁寺一整圈,比想象中还要长。 「怎、怎么这么长啊?」就在我这么想着,同时气喘吁吁地爬到石阶的顶端时,赫然发现从这里可以将整个京都尽收眼底。 在群山环绕之中,平房式民宅的屋顶绵绵相连。 京都没有太多高耸的建筑物,可以清楚看出这个城市真的被山包围着。 「哇,视野好辽阔喔。」 「这就是从东山眺望的京都。景色很棒吧。」 「是的!我的疲劳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 在一片蔚蓝晴空下,凉爽的秋风轻抚着肌肤。 从东山俯瞰的京都,也别有一番风味呢…… 「福尔摩斯先生,我今天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我已经爱上银阁寺了。」 就在我转向他这么说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开心无比的笑容突然映入眼帘,让我猛然心跳。 「太好了,我也非常喜欢银阁寺。不过,我一直觉得它因为这个昵称的关系,吃了很多闷亏呢。」 「……的确是这样。」 「所以葵小姐能喜欢上这里,我真是太高兴了。」 福尔摩斯先生依旧觉得自己肩负着宣传京都的责任,我看着这样的他,忍不住嘴角上扬。 「那我们差 不多该走了。」 「啊,好的。是啊。」 对了,接下来还有庆生会呢。 「话说回来,老板以前上过电视对吧?」 当我们沿着坡道往下走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这件事,于是开口问道。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地点头。 「──是啊,两年前,他偶尔会上电视。」 「那为什么现在不再上电视了呢?」 我当时问店长这件事时,他好像不太想回答的样子。 「两年前,他上『家宝探访☆秋季特别节目』的时候,发生了一些问题。之后他就说上电视很麻烦。」 「问题吗?」我不知为何自顾自地紧张了起来。 「葵小姐听过一位叫做『don?影山』的魔术师吗?」 「当然听过。他很有名啊。」 这个人有名到任谁都会理所当然地点头。人称『平成奇术王』的他,是一位魔术师,同时也是演艺圈的大老。他讲话又毒又尖锐,所以经常受邀在谈话节目中担任名嘴。 虽然他平时给人嚣张跋扈的印象,但由于他很积极参加各种慈善活动,所以感觉也像演艺圈的意见领袖。 「当时don?影山带着他家的传家之宝上了那个节目。该宝物是※朝鲜王朝的青花壶,假如是真品的话,可是价值连城,因此成为该节目的卖点。可是在录影前进行确认时,家祖父鉴定出那是赝品,工作人员为此人仰马翻。(译注:1392~1897年,又称李氏朝鲜。) 制作人拜托家祖父:『为了这个节目,可不可以请你说它是真品?』但家祖父当然不肯答应,最后没办法,只好就这样进行录制。虽然说是事前录影,但摄影棚内还是有一般观众,家祖父在观众面前明言那是赝品,令影山勃然大怒,斥责家祖父:『你根本瞎了眼。』。 最后,don?影山那一段录影全被剪掉,当时的氛围仿佛这一切都是家祖父搞砸的,所以家祖父也很生气,说:『我再也不要上电视了!』,大概是这样吧。」 「原、原来如此。」 这个故事实在太有老板的作风了,害我不由得有点佩服。 「虽然节目没有播出,社会大众并不知情,但是在演艺圈里却引起了轩然大波呢。」 「……原来当初发生过这种事情啊。」 电视圈果然是个辛苦的世界啊。 不过,既然老板引起了那么大的骚动,今天说不定就不会有艺人来了。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对期待已久的香织感到抱歉。 ……啊,可是秋人先生应该会来吧。那应该就够了。 毕竟他也是个很帅的演员。 我再次感到秋人先生的存在拯救了我,并离开了银阁寺。 6 「我家在这边。」 福尔摩斯先生再次帮我牵起脚踏车,离开参道之后,我们走到中央道路。 「好期待喔,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建筑呢?」 我雀跃地跟在他的身后。 会不会很像寺院呢? 还是洋溢着町家的风味呢? 「就是那一户。」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顿时语塞。 那栋建筑乍看之下就像是座美术馆。 那是一间质感厚重的石造洋房。石墙是灰色的,宛如明治时代的建筑物。在横滨或小樽之类的港都,似乎都能看见这种文化遗产。 该怎么说呢,这根本一点都不日式啊。 「好、好惊人喔。」 光用惊人还不足以形容。虽然房子本身不大,却充满了魄力。真的就像一间小型的美术馆。 「这里本来是家祖父的伯父,也就是他师傅的房子。」 福尔摩斯先生推开黑色的铁栅门。 「老板的伯父就是他的师傅吗?」 「是的,家祖父的伯父就是他的师傅。他不但是一位富商,更是一位优秀的艺术品鉴定师。或许应该说,正因为他具有鉴定的慧眼,事业才如此成功吧。这间房子就是他为了向客人展示收藏品而建造的。」 也就是说,这里原本是『专门展示美术品』的房子啊。 难怪这间建筑本身就像一间美术馆。 「家祖父是在师傅正式宣布他为其继承人并引退之后,才搬来这里的。我记得那应该是家祖父刚满四十岁后的事。」 「也就是说,师傅没有把这间房子留给自己的小孩,而是留给了他的侄子,也就是老板啰?」 「听说师傅没有小孩,因此宣称要把这间房子留给在亲戚和徒弟当中最有资格继承他衣钵的人。当时家祖父在许多竞争对手当中拼命努力,希望能够得到师傅的认可。」 「……原、原来如此。」 这间房子就像竞争的优胜者得到的桂冠啊── 围绕在这座石造洋房四周的,是跟建筑本身不太相称的『日式庭园』。 「很混搭吧?家祖父说他喜欢日式庭园特有的寂寥感。在这座庭园的不同地方,可以享受不同季节的景色唷。」 「对啊。或许有点混搭,但看起来却很协调,非常棒呢。」 眼前景象完全『兼容并蓄』。这么说来,『藏』也有融合日式与西式的感觉,或许这就是家头家的一大特征。 「葵小姐,从这里走。」 「啊,好的。」一回神,福尔摩斯先生已经帮我把脚踏车停在庭院一隅。 我们爬上石阶,打开玄关的对开大门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间挑高的大厅。 「打、打扰了。」 我紧张地踏入屋子里。 大厅里有立钟,还有绚丽华美的吊灯。画作、壶、雕刻等依序排列,真的就像美术馆一样。 「……呃,请问玄关在哪里?难道这里不用脱鞋吗?」 「一楼可以穿着鞋子,二楼以上才需要换拖鞋。」 「咦?」 「基本上,一楼就是让客人欣赏美术品的空间。」 「喔,原来如此。」 从某种角度看来,它真的就是一间美术馆。 就在我感到理解,走进大厅的时候── 「──你回来啦,清贵。」 邻接大厅的一扇房门敞开,一名穿着黑色丝质洋装的美女走了出来。 她有一头栗子色的卷发,唇上擦着红色的口红,嘴角那颗痣十分魅惑。她虽然很瘦,但前凸后翘,身材极好。那合身的洋装以及鲜红色的高跟鞋,令人印象深刻。 她的头发充满了光泽,真是一位无可挑剔的美女。 她的年龄……大概是将近三十岁,或是三十出头吧? ──她、她是谁啊?难不成是福尔摩斯先生的女朋友? 「我回来了,好江小姐。看来你都准备好了呢。」 「哎呀,清贵也得赶快准备才行唷。」 被称为好江小姐的女性带着责备的眼神说,双手在胸前交叉。 她看起来不像他的女朋友。 就在我呆呆地看着他们对话的时候,她把视线移到我身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你好,幸会,我是泷山好江,请多多指教。」 「幸、幸会,我叫做真城葵。」 我不明就里地自我介绍,并对她鞠了个躬。 「我听诚司先生说店里来了一个可爱的工读生,很努力地工作。真是太好了呢,清贵。」她高兴地眯着眼睛说。 「是啊,太好了。」福尔摩斯先生也点点头。 不知为何,我觉得有些难为情……不过,先不管这个,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就在我感到一头雾水 的时候,那扇门再次开启,而这次走出来的是老板。 「小葵,今天谢谢你来哩。」 平常总是穿着和服的老板,今天竟然穿着燕尾服。 「老板,生日快乐。这是埼玉的名酒,是我的一点心意。」我递出包装好的酒盒,老板笑得五官皱成一团。 「谢谢你哩,怎么这么客气咧。」 「别这么说。今天老板穿西装呢,我第一次看见耶。」 「很棒呗。不过我之后还会换上和服哩。」 「也就是说,你还会换装再次进场吗?」 「对啊。」 又不是结婚喜宴的新娘,竟然还要换装再次进场,老板真的不管做什么都好浮夸喔。 这时,好江小姐一脸开心地走向老板。 「穿着西装的诚司先生也很帅气呢。」她眯着眼,一脸陶醉地说。 「不要这样啦。」老板露出得意的笑容。 ──呃,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就在我再次感到不解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察觉了我的困惑,在我耳边悄声说: 「……好江小姐是家祖父的女朋友。」 「女、女朋友?」我忍不住高声说。 「你吓到了吗?」 「是、是的。这对情侣的年纪差好多喔。」 「是啊,他们的年纪的确有差距……不过,她看起来虽然很年轻,但其实也已经超过四十岁了唷。」 「骗、骗人!」 「我都昵称她为『魔女』。」 她看起来确实年轻得足以称为魔女。 「她经营艺术品相关的活动顾问公司,也是我们的客户。大约从十年前开始和家祖父交往。话虽如此,他们两个都是个性强势的人,所以一直分分合合,算是一段孽缘吧。」 「呃……分分合合的孽缘……」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和老板站在一起的好江小姐。 竟然有个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我好像明白老板常保年轻的秘诀了。 「话说回来,老板竟然还要换装,他真是卯足了劲呢……」 「对啊。家祖父为了今天,还特地去横滨找专业师傅订做西装和鞋子,帽子则是找神户的师傅订做,而和服是在宫下和服店订做的唷。」 福尔摩斯先生继续补充道,我忍不住瞪大了眼。 怎么办,没想到这场庆生会竟然这么正式。 好江小姐也穿着这么漂亮的洋装,我却因为打算来帮忙摆设,所以穿得这么随便! ……可是,福尔摩斯先生也穿得很轻便啊。 「福尔摩斯先生今天就穿这样吗?」 「没有,我等一下会去换衣服喔。」 「我、我可以回家换个衣服吗?」 「不用了,你这样就很可爱了啊。」 「你又在说场面话了。」 「没有没有。」 这时,似乎在一旁听见我们对话的好江小姐说:「没关系。」同时朝我们走了过来。 「我带了几套洋装来,可以借给小葵。来,我们去换衣服吧。」 「咦?」 「这边唷。」 我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好江小姐就半强迫地牵起我的手,把我带进后面的房间里。 「──小葵,粉红色、白色和水蓝色,你喜欢哪一个?」 一走进房里,好江小姐就兴高采烈地打开行李箱。 「啊,呃……水蓝色?」满心疑惑的我僵硬地说。 「哎呀,难得今天这种场合,就穿粉红色吧。」 「我、我不是很喜欢粉红色。」 「没关系,这不是很浓的粉红色,而是淡粉红。」她拿出一件真的很接近白色的淡粉红色洋装给我看。款式虽然很简单,但是非常可爱。 「好漂亮的洋装喔。」我打从心底这么说,好江小姐呵呵笑了起来。 「我猜想说不定能帮上小葵,所以特地挑了一些年轻女孩可能会喜欢的洋装带来呢。」 「咦,原来是这样啊?谢谢你。」 真不愧是长年和家头家往来的人,真是贴心。 「不会。我一直很期待和小葵见面呢。再次请你多多指教啰。」 「是,彼此彼此。」 「家头家全是男人,而且你不觉得他们很特异吗?」 「呃,是啊。」 「我想,小葵你和家头家的男人们接触,一定也有很多需要容忍的地方吧。你可以尽管对我吐苦水没关系喔。」 「容忍……?」我有容忍什么吗?店长因为稿子写不出来而从店里夺门而出的时候,我是有一点困惑啦,但并没有到感到困扰的地步。 福尔摩斯先生虽然有时候很坏心眼,但他平常对我都非常好。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答道:「……没有,我没有什么要容忍的地方耶。」 或者应该说,我和他们相处的时间还没有长到需要容忍的程度吧。 「好江小姐又是在哪些地方需要容忍呢?」 「我啊,应该就是古董吧。」 「古董?」 「例如只要一谈到古董就会滔滔不绝,或是一开始看古董就会忘记我的存在,又或者是心血来潮,就会突然飞到国外去看艺术品!」 她突然探出身子这么说,把我吓了一跳。 原来如此,站在『女朋友』的立场,可能真的很辛苦吧。 「诚司先生对于古董的热情真的很异常。因为他实在太投入了,我甚至曾经想把古董砸坏呢。」 「想、想把古董砸坏?」 「我不是认真的啦。简单来说,就是他对古董比对我还要专情,我觉得很不平衡啦。」 好江小姐哼了一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从她的模样,我可以感受到她真的很喜欢老板,因此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不过,好江小姐就是喜欢热爱古董的老板不是吗?」 「……是啊,一开始是这样没错。我本来只是很尊敬身为鉴定师的他。不过更重要的是,我本来就『专攻大叔』唷。」 「专攻大叔?」 「啊,现在的年轻女生是不是都换别的讲法了?我本来就比较喜欢上了点年纪的大叔啦。也就是说,诚司先生的外表也是我的菜,所以我完全被打中了。」 「原来是这样啊!」 总觉得各种事情瞬间都变得合理了。 「可是诚司先生总是爱古董比爱我还多,而且他是一个很重视自由的人,所以我很难抓住他。我好几次下定决心离开他,另觅新对象,可是一旦真的离开他,和别人约会之后,却又更强烈地感受到诚司先生的好!家头家的男人在各方面都很突出对吧?」 「……的确很突出。」我对这一点非常认同。 「就是这样啊!不管是缺点或是优点都很突出,真的很讨厌。」 「这我也可以理解。」 我自己也有点受不了福尔摩斯先生奇怪的地方,却又为此深深着迷。 「哎呀,能和小葵聊天真是太好了!这些话就算我对朋友讲,她们也完全无法体会。」 这倒是真的。如果不是认识家头家的人,应该很难理解吧。 「以后就请你多多指教了。也要拜托你让我发发牢骚啰。」 好江小姐开心地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的,也请你多多指教。」 我本来还以为她是个难以接近的性感美女呢,太好了,她似乎人很好。 我满心欢喜地和她握了握手。 「好,那我们来换衣服吧。」 虽然好江小姐兴致勃勃的态度令我有点困惑,但在她的坚持之下,我换上了那套淡粉红色的洋装。好江小姐还帮我把头发盘起来,并称赞我: 「哇,小葵,你的后颈好漂亮喔。这可是一大武器唷!」 她甚至还帮我化妆。 「你看你看,光是把睫毛刷翘,感觉就差这么多。我们再擦一点淡淡的口红吧。」 全部打扮完之后,好江小姐感叹地拍了一下手,说: 「这样超可爱的!」 我有点害臊,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真的就像别人一样。 「啊──果然还是女孩子比较好。我儿子虽然也很可爱,但我其实比较想要女儿啊。」 听见好江小姐感慨地这么说,我惊讶地回过头: 「咦?好江小姐有小孩喔?」 「是啊,我离过一次婚,有一个念高一的儿子,现在在国外留学。」 「高、高一?」 比我小一岁。没想到她竟然有这么大的儿子,实在太令人惊讶了! 啊,不过,如果她已经四十几岁的话,这其实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只是因为她的外表看起来太年轻了。 「我儿子、诚司先生、武史先生,再加上清贵,我的周围全是男性。所以能和小葵变成好朋友,我好高兴喔。」 露出灿烂笑容的好江小姐,真的很漂亮。 「好、好江小姐看起来真的很年轻耶。完全想象不到你竟然有已经上高中的孩子。」 我打从心底这么说,她高兴地笑了笑。 「诚司先生非常喜欢美丽的事物,所以我很努力唷。不过这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 她的这句话在我的心中回荡着。 能够为了自己喜欢的人这么努力,我觉得好棒。 但是,能够坚定说出『是为了自己』这句话,我觉得也很棒。 「顺带一提,我和诚司先生都是非常爱自己的人唷。」 听见她最后补充的话,我没有说出口,而是在心里喃喃自语:『我感觉得出来。』 7 我换好衣服、从房里走出来之后,已经有宾客抵达,大厅变得非常热闹。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上田先生和美惠子小姐这两个熟面孔,另外还有秋人先生。 「──我的舞台剧上个星期就结束公演,大后天就要回东京了。在那之前能参加老板的庆生会,真是太好了。」 秋人先生这么说。他身上穿着适合宴会的合身正式西装,虽然还是油腔滑调的老样子,但看起来真的很帅。 太好了,他果然来了。 这样一来,香织应该就能心满意足了。 我松了一口气,同时望向远处的宾客。 秋人先生的身旁,有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他戴着浅色太阳眼镜,下巴蓄着修剪整齐的胡须,看起来就像『业界人士』。 「哎呀,是制作人清水先生呢。」好江小姐大声说。 果然是业界人士!──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抬起头来。 「他该不会是『家宝探访』这个节目的制作人吧?」 「没错,就是他。诚司先生当时确实受到他很多照顾,但我以为他们早就疏远了……」 好江小姐有些意外的口吻,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两年前发生那起事件之后,他们应该就没有联络了吧。 那位制作人的身旁,则有两名看起来很眼熟的人。 「啊,那两个人该不会是搞笑艺人『正宗』吧?」 听见好江小姐这么说,我才恍然大悟。 「没错,他们就是『正宗』。」 与其说他们是搞笑艺人,倒不如说他们是默剧表演者。这个二人组合甚至曾出国表演,因为他们的名字分别是『正孝』和『宗义』,所以团体名称叫做『正宗』。 「老板和『正宗』也很熟吗?」 「我不知道耶……我想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也许是清水先生带他们来的吧。我去向他们打个招呼唷。」 好江小姐走向正在和客人开心谈笑的老板身边。 这时,我发现秋人先生一见到漂亮的好江小姐,就立刻露出充满兴趣的表情。 她一定是他的菜吧。要是秋人先生知道她已经四十多岁,而且是老板的女朋友,一定会大吃一惊。就在我暗自窃笑的时候── 「什么事那么好笑呢?」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 「啊,没有,秋人先生他……」 就在我转过去的瞬间,福尔摩斯先生身穿正式礼服的模样,让我心头猛然一震。 他亮丽的黑发、端正的五官以及略显白皙的肌肤,跟带有光泽感的黑色礼服相得益彰;再加上其优雅的举止和温和的微笑── 我想,明治、大正时代的贵族子嗣,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好帅喔! 我对心跳不已的自己感到不甘心。 「……吓我一跳。你的妆发是好江小姐帮你打理的吗?」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真的很惊讶的眼神。 「嗯,是的。她不但借我洋装,连妆发都替我打理了。很、很奇怪吗?」 我不安地轻轻抬起头。 「……很漂亮哩。很适合你。」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像是被贯穿一样。 在这种时候说京都腔,实在是太犯规了。 就在这段时间里,许多宾客陆续来到,福尔摩斯先生立刻前去招呼客人。 我勉强称得上认识的,只有老板的鉴定师朋友柳原老师,以及之前在京都大仓旅馆见过的花道老师花村。 另外有几位据说是老板堂兄弟的人也来了。 (这些人不就是老板以前的竞争对手吗?) 「葵!」 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我转过头去,看见香织和她的父母也来了。不愧是经营和服店的一家人,每个人都穿着和服。 「啊,香织。」 「结果我们全家人都被邀请了。我姐姐因为接受电视台采访,所以没办法来。」 「嗯,我听说老板的和服是在宫下和服店订做的时候,就猜到可能是这样了。香织的和服好漂亮喔。」 她穿着有红叶图案的橘色和服。真不愧是和服店的女儿,打扮得非常漂亮。 「谢谢。葵也很漂亮哩。欸,我刚才吓了一跳,那个帅哥是演员吗?而且连『正宗』也来了呢。」 香织兴奋地抓着我的手,看着秋人先生。我不由得扬起嘴角,她果然喜欢赶流行呢。 就在这时,店长出现了。他在一扇挂着『展示厅』牌子的门前停下脚步,对大家鞠躬。 「──非常感谢各位今天拨冗莅临家父的生日宴会。」 可能是因为紧张的关系吧,店长的声音有点高亢。他再次鞠躬,大家便安静下来,转向店长。 「这、这间房子,原本是家父的师傅,也就是鉴定师商人家头藏之助的私人美术馆,之后便由家父继承。这间名叫『展示厅』的房里,展示着家头家最自豪的收藏品,请、请各位在用餐之前务必前往欣赏。」 店长别扭地这么说,接着打开了『展示厅』对开的大门。 宾客们发出『哇』的一声,眼睛闪闪发亮,鱼贯走向展示厅。 「是老板的收藏品耶。葵,我们也赶快去吧。」 香织看起来相当兴奋,我点点头,和她一起走进展示厅。 我才刚踏入其中一步,就不禁瞠目结舌。 就算说这里是一间『 小型美术馆』也不为过。 文艺复兴风格的接待大厅里,装饰着各式各样的艺术品。 墙上挂满了画作、挂轴;以相等间隔摆放的圆桌上,摆放着壶、花瓶以及瓷盘。 「哇,每一件作品都好棒喔。」 「真不愧是诚司先生的收藏呢。」 宾客们个个看得如痴如醉。 「还请各位千万不要任意触摸。」店长紧张地提醒大家。 福尔摩斯先生则站在展示厅最里面的桌前,向宾客们解说摆在桌上的壶。那是一个翡翠色、钓钟状的壶。 「这是中国的『青瓷』,是家祖父最珍贵的古董之一。 中国的青瓷是一种被誉为『神品』的瓷器,它具有简朴而崇高的美以及高雅的气质,具体展现出民族的独特美感。目前世界上被认定是真品的青瓷只有几十件,而这一件是家祖父的师傅藏之助在中国找到的。希望今天能够借由这个机会,让各位嘉宾好好欣赏此价值极高的逸品。」 福尔摩斯先生面带微笑地解说。 「这种东西竟然会出现在一般人家(?)里!」──我在感佩之余,也难掩惊讶。 福尔摩斯先生大致介绍完展示品之后,就在店长的耳边悄悄说: 「爸,我去看一下宴会厅准备得怎么样了。」便离开了『展示厅』。 这场展示会,想必是为了争取准备餐点的时间吧。 我目送福尔摩斯先生的背影离开展示厅后,秋人先生满脸笑容地走向我们。 「哇,小葵,你今天打扮得好成熟,好漂亮喔。」 「秋人先生,谢谢你。」 在秋人先生身旁的,是默剧表演艺人『正宗』二人组。 「好棒,是明星哩。」 香织小声地说,双眼闪闪发亮,看起来很开心。 「秋人先生,这是我朋友宫下香织。她是宫下和服店的千金。」 我立刻介绍香织给他认识。 「喔,原来如此。难怪你的和服穿得这么漂亮。能够认识把和服穿得这么美的高中女孩,我好开心喔。」 秋人先生牵起香织的手,露出他的招牌帅气笑容。 「过、过奖了。」 香织满脸通红地低下了头。 秋人先生依然一如往常地轻佻,不过只要香织开心就好。 就在这时,店长快步走向我。 「啊,葵小姐。不好意思,我要离开一下。等我从宴会厅请大家过来的时候,麻烦你一定要把这间房间的门锁起来之后再离开,可以吗?」他这么说,同时将一把充满古董风味的钥匙递给我。 「──啊,好的,我知道了。」 我一接过钥匙,店长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展示厅』。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 他的脸色有点苍白,也许就像他之前所说,紧张到肚子开始疼痛也说不定。话说回来,把房间锁好这个任务,责任还真是重大呢……因为房里摆满了不得了的艺术品不是吗? 我拿着钥匙,觉得有点慌张。就在这个时候,『正宗』的其中一个人──正孝先生突然『哇』的一声高声大叫,抬头看着天花板。 「──我现在才发现,这盏吊灯好漂亮喔。」 听他这么一说,我们也抬起头望向吊灯。 那盏吊灯的造型仿佛会出现在宫殿宴会厅里,许多水晶串在一起,散发着光芒。 「真的哩,好有文艺复兴的风味喔。」 「嗯,这盏吊灯一定也很贵吧。」 「好酷喔。」 就在大家抬头看着天花板,纷纷感叹的时候── 「宴会厅已经准备好了,请各位贵宾移驾。」 门外传来店长的声音。 「宴会就要开始了呢。真是令人期待。」 宾客们面带微笑地陆续步出展示厅。 我也和宾客们一起往门口走去,并在门前停下脚步。 等香织、秋人先生和正宗二人组也离开展示厅之后,我确认展示厅里空无一人,便将门确实锁上。 我试着转动门把,确认门已经牢牢锁上之后,便点点头,走向宴会厅。 当时的我压根也没想到──接下来竟会发生一起惊人的事件。 8 走进宴会厅,只见里面摆满了自助式的餐点。 穿着白衣的服务人员在一旁待命,盖着白色桌巾的长桌上,摆着日本料理、西式料理以及中华料理,简直就像饭店里的自助餐。 「哇,看起来好好吃喔。」 「我要大快朵颐了。福尔摩斯,我可以开动了吗?」 面对双眼发亮的我们,福尔摩斯先生扬起微笑。 「接下来是家祖父漫长的致词,之后还会一起举杯,等这些都结束后,各位就可以尽情享用了。」 『漫长的致词』……我们忍不住面面相觑。 「原来餐点是采取自助式的啊。你之前说拜托有交情的料亭准备,我还以为是更特别的方式呢。」 我环视着宴会厅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是啊,因为我觉得宴会还是用这种方式最适合。话说回来,我刚才吓了一跳呢。」 「咦?」 「我准备好餐点后,正准备去展示厅请客人过来时,大家就突然进来了。」 「呃,可是,刚才店长说『准备好了』啊。」 「这样啊,家父他……?」 福尔摩斯露出疑惑的表情。就在这个时候,老板站在宴会厅的中央,清了清喉咙。宾客们立刻安静下来,注视着老板。 「今天非常感谢各位前来参加我的喜寿庆生会。」 他开始致词。 福尔摩斯先生说得没错,老板的致词──真的很漫长。 他提到自己是如何费尽苦心成为家头家的继承人。 又说到他是如何深爱着艺术品。 接着又娓娓道出他第一次邂逅志野茶杯时受到多么大的冲击…… 「到现在我也虚岁七十七了,我能走到今天,全都要归功于一直以来支持我的家人和朋友们,我衷心地感谢大家。干杯!」 一听见『干杯』,在场的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同时一同举杯高喊:「干杯!」 「──哎呀,老师还是一样充满活力呢。其实我一直都很希望老师能再次上电视哩。」 制作人的声音传入了耳里。 「清水先生,我的确受你很多照顾,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不过我再也不会上电视哩。」 老板语带愠怒地说。 「请不要这么说嘛。我们正准备重制『家宝探访』这个节目呢。」 「今天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我不会破口大骂。不过请不要提工作的事哩。」 我远远看着他们的对话,心想:「原来如此啊。」 电视台的制作人果然不是单纯抱着祝贺的心情来到这里的。 在商言商的世界真是累人。 「欸,正宗,你们教我一下默剧嘛。」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秋人先生天真的声音从宴会厅的一隅传来,不知为何顿时觉得好放松。 秋人先生果然是疗愈系的。 「好啊。最简单的就是墙壁了。」 正宗的其中一人──正孝先生用手在空气中移动,看起来仿佛四周有墙壁似的。 「哎唷,这么简单的我也会啊。」 秋人先生也立刻做出一样的动作,但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墙壁。 不过香织却说:「秋人先生也做得好棒哩!」 我想,可能 是香织启动了帅哥雷达,所以评分也变得比较宽松吧。 「再来就是让很轻的东西看起来很重吧。」 宗义先生从上衣暗袋里取出一个气球,迅速地吹起来。 接着他把气球抛给正孝先生,而正孝先生一接到气球,就像接到保龄球似地,肩膀立刻往下垂。 他的手臂颤抖,表情痛苦,看起来好似真的拿着一个很重的东西。 真不愧是能在外国表演的专业人士。 「啊,秋人先生,请你接住。」 就在他用力将气球抛给秋人先生的瞬间── 「哇!」秋人先生一屁股跌坐在地。 因为他们两人的演技实在太逼真了,所以秋人先生也做出宛如接到保龄球般的反应。看见他夸张的演出,我们忍不住哈哈大笑。就在这个时候── 『喀啷』一声,远处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破掉的声响。 「……欸,刚才宴会厅外面是不是有东西破掉的声音啊?」 「有、有。而且是从『展示厅』的方向传来的。」 从展示厅传来东西碎裂的声音── 也就是说,展示厅里有一个艺术品破掉了吗? 现场的气氛瞬间冻结。 不过,那个声音只有在宴会厅大门附近的我们听见,其他的宾客依然开心地谈笑。 「啊,小葵,钥匙还在你手上对吧?要不要去看一下?」 秋人先生小声说。我点点头,默默地离开了宴会厅。 前往『展示厅』的成员,有我、秋人先生、香织,以及『正宗』二人组,总共五人。 「那、那我开门啰。」 「好、好的。」 我在心里祈祷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即使如此,我还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紧张地打开门锁,缓缓推开了门。 就在我环视房间,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正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 「啊,葵,那个!」 我顺着香织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为之愕然。 老板的宝物,据说全世界只有数十件的中国青瓷,就在桌上──凄惨地粉碎了。 「──!」 在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下,我们全都说不出话。 窗户全都关着,房门也锁着。这间房里没有任何人。 然而,老板的宝物……不,这个世界的瑰宝,却突然破掉了。 ……不敢置信。 「啊,小葵,你离开这里的时候,真的有确实上锁吗?」 秋人先生一脸惨白地问我,我顿时激动了起来。 「我、我有锁。真的,我确实锁好了。」 因为我知道这个责任很重大,所以还再三确认过。这一点我有自信。 「可、可是,为什么它会自己破掉呢?」 面对这个难以置信的情况,香织的眼睛瞪得老大。 「而且破掉的只有这当中最昂贵的中国青瓷。」 「对啊,简直有如被枪击中,只有这一个破掉……」 「对啊。」正宗二人组也附和道。 「这应该是有人蓄意破坏的吧。」 就在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身后的制作人清水先生突然这么说。 我惊讶地回过头,看着清水先生。 「蓄意……难道是有人故意这么做的吗?」 「应该就是吧。」 就在我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好江小姐也出现了。 「──小葵,怎么了吗?」 「好、好江小姐……它……」我指着粉碎的青瓷说。 「!」好江小姐睁大了双眼,用手捂住嘴巴。 「──是、是谁打破的?这可不得了呢!」 好江小姐脸色铁青地环顾四周。 「没、没有人打破。我们在宴会厅里听见东西破掉的声音。门是上锁的。」 「那、那窗户呢?大家去确认一下窗户是不是锁着的!」 好江小姐全身颤抖,有点歇斯底里地高声喊道。 「是、是的。」 我们分头去检查窗户。 「每扇窗户都是锁着的,也没有破掉。」 「而且这里虽然是一楼,但是高出地面很多,除非用梯子,否则根本不可能潜进这里吧。」正宗二人组大声说。 听见这番话,好江小姐用手扶着额头,说:「怎、怎么办!」 「总、总之,我去请老板过来。」 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好江小姐赶忙抓住我的手。 「不、不行啦,小葵!这件事真的非同小可!」 清水先生轻轻地笑了起来。 「这应该就是犯人的目的吧。」 「什么?」 「老师在有宾客造访的时候,一定会自豪地介绍这个青瓷。说不定会场中有人对老师怀恨在心,所以计划把他最珍贵的青瓷打破呢?也就是说,这不是密室杀人事件,而是『密室古董破坏事件』唷。」 清水先生带着半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说,扬起一抹奸笑。 密室古董破坏事件──我们就像是冻结了一样,伫立在粉碎的青瓷前。 9 ──有人因为对老板怀恨在心,所以破坏了他最珍贵的宝物,也就是中国青瓷。 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但是,这件难以置信的事,却实际发生在我们的眼前。 密室里的青瓷突然应声碎裂。 到底是谁、用什么方法办到的呢? 我试图同时思考这两个问题,却只感到一阵混乱。 ……先思考看看会是谁做的好了。 对老板怀恨在心的人。 刚才被老板严正拒绝的制作人清水先生。 和他同为鉴定师的柳原老师,会不会其实也对他怀恨在心? 花道的花村老师和正宗二人组……应该跟老板没有什么过节。 秋人先生……我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脸色苍白,全身颤抖。 「秋人先生,你怎么了?」 「啊,小葵,怎么办,说不定是我打破的。」 秋人先生小声地说。 「咦?什么?你是怎么打破的?」 「我跌坐在地之后没多久,不是就听见了瓷器破掉的声音吗?搞不好是因为我跌倒时产生的振动……」 「…………」 我看着满脸惊恐、眼眶泛泪的他,傻眼得说不出话。 我和香织忍不住对望了一眼。 当疗愈系疗愈过头的时候,也许会有点恼人吧。 「……只不过是跌坐在地上,壶不会因此破掉的。」 我有点傻眼地这么说,秋人先生立刻笑逐颜开,露出得救似的表情。 嗯,绝对不会是秋人先生。 而且秋人先生对老板既没有仰慕之情,也没有憎恨之意。 说到怀恨在心,老板以前的竞争对手,也就是他的堂兄弟们,倒是很有可能。 就在我皱着眉喃喃自语时,眼角余光忽然看见脸上露出沉痛表情的好江小姐。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突然掠过她曾说过的那段话:『诚司先生对于古董的热情真的很异常。因为他实在太投入了,我甚至曾经想把古董砸坏呢。』 该不会……假如不是对老板本人怀恨在心,而是对老板最重视的古董怀恨在心,那么好江小姐也可能是犯人。 不,假如好江小姐有嫌疑,那么店长也有啊。 对老板抱持复杂情感的店长,说不定才是真正痛恨老板的宝物的人(而且现在回想 第二章『宛如名画〈宫女〉』 1 京都进入了秋天。 气温宜人,晴空万里,树叶渐渐染上红色。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不论是使用各种结实纍纍的京都特产蔬菜制作的料理,抑或添加大量栗子等食材的日式甜点,都大受欢迎。秋天的京都,说不定是一年中最富魅力的时节。 秋天正是观光的季节。 寺町通与三条通的商店街,都变得比平常更热闹。 我在店里悠闲地打扫,同时望向窗外。 最近我可以光从路人散发出的氛围,就判断出他们是不是观光客。在这个季节里,观光客果然很多。而这些观光客们大多看都没看这间店一眼,就直接走过了。 是的,这间店还是一如往常地安静,仿佛与外面的喧嚣隔绝了。 在令人心旷神怡的爵士乐节奏中,立钟的指针缓缓往前走。 福尔摩斯先生坐在柜台,像平常一样,手拿着笔,翻阅账簿。 ……他又在确认账簿了。 仔细想想,他到底都在确认些什么啊? 我手里拿着除尘掸,用眼角余光偷看他,这才发现福尔摩斯先生竟然假装在确认账簿,但实际上却在念大学的书。 「福尔摩斯先生,你在念书吗?」 我惊讶地高声说,福尔摩斯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 「被你发现了吗?不好意思,因为我有作业要交。」 「呃、喔。」你不必向我道歉啊──我在心里这么补充。 「我想趁着这个机会向你坦承,其实我有时候会假装记账,但其实是在念自己的书。」 「原来如此!」 难怪他那么常打开账簿。 「葵小姐,你也可以写自己的功课,没有关系。」 福尔摩斯先生似乎觉得很过意不去,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根本没有必要觉得愧疚啊。 老板的孙子在顾店的时候念自己的书,是很正常的事啊。 「不行不行,我是工读生,不做事怎么能领薪水呢?只不过,假如在考试前无论如何都必须来打工的话,我可能就会在店里稍微念一下书了。」 原则上在考试前我都会休假,但他们偶尔还是会拜托我来顾店。像这种时候,他们能允许我在店里读书就够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到时候我可以教你功课喔。」 「真的吗?太棒了。」 如果福尔摩斯先生可以教我功课,那就太令人高兴了。 就在我兴奋地探出身子的时候,门上的挂门风铃响起。 「欢、欢迎光临。」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位纤瘦的男子。他给人的感觉很中性,把略长的头发绑成马尾;年龄大概是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吧。 「你好,小贵。」 语毕,他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是米山先生啊。」 「好久不见了。打扰你工作真是不好意思。」他耸耸肩。 「不会不会,就像你看见的,我只是在做些杂务而已。请坐。葵小姐,你也休息一下吧,我去泡咖啡。」福尔摩斯先生站了起来。 什么杂务,你刚才明明就在念自己的书。 「你好,幸会。你该不会是小贵的女朋友吧?」 我一在柜台前的沙发坐下,他便面带笑容地问我。 「不、不是的,我只是在这里打工的工读生而已。」我慌张地摇摇头。 「喔,原来如此。因为你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看起来很不错。」 气氛很不错?听见这句话,我不禁悸动了一下。 「我叫米山凉介,现在在画廊工作。」他竟然对还是高中生的我递出了名片。 「我叫做真城葵。」 我用双手接过名片,目光顿时被那张名片充满艺术感的设计吸引了。 「这张名片设计得好漂亮喔。」 「谢谢你。」他微红着脸,状似喜悦地说,同时缩起身子抓了抓头。 这一定是他自己设计的吧。感觉上他就像是希望得到称赞,才把名片拿出来的。 这个人真可爱耶。 就在我端详著名片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托盘从茶水间走了出来。 「──请用。」他把杯子放在我们面前。 咖啡浓醇的香味扑鼻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谢谢。」他喝了一口咖啡,仿佛很享受地眯起了眼睛。 「哎呀,小贵泡的咖啡真是好喝。对了,这个伴手礼是甜点,正好适合配咖啡,我们大家一起吃吧。」 他喜孜孜地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纸盒,放在柜台上。 纸盒上写着「阿阇梨饼」。我定睛盯着这几个字看。 「……这要怎么念呢?」 「这念作『ajarimochi』唷。这是一家叫做『满月』的名店贩售的甜点,在京都很有名呢。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拿起一个递给我。 「谢谢你。」 一拆开,里面是一个圆形的煎饼。 我咬了一口,皮很有弹性,内馅则非常清爽。 「这、这个好好吃喔。」 超乎想象的美味,让我觉得心满意足。 福尔摩斯先生和米山先生看似高兴地点点头。 「对啊,这很好吃对吧。这在关西地区是非常受欢迎的甜点,但因为保存期限只有五天,所以外地人都不太知道呢。」 「喔,原来如此。」 能够享用的期间只有短短五天,所以会买来当作伴手礼带回家的人也有限。这么美味的东西只有少数人知道,真是太可惜了! 我再咬了一口阿阇梨饼,沉浸在满足当中。这时── 「家头老师最近好像在美术馆发现了赝品对吧?据说做得相当精巧呢。」 米山先生仿佛自语似地说。 「对啊,所以下次我也要和家祖父一起巡行各个美术馆。老实说,我们其实也有谈到,没想到这几年竟然会出现比你还出色的仿制师呢。」 听见这句话,我大吃一惊。 ──仿制师? 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同时看着米山先生。他露出苦笑。 「啊,害你吓一跳了吧。其实我本来是一个仿制师,因为被家头诚司老师揭穿,现在已经金盆洗手了。」 「原、原来如此。」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用模棱两可的笑容回应。 「你很意外吗?」福尔摩斯先生这么问,我点点头。 「是的,我本来以为仿制师感觉应该会更有气势。」 气质这么柔弱的人,很难相信他竟然是仿制师。 「没有喔,其实很多仿制师都是我这种样子的呢。我本来是美术大学的学生,对自己的画工非常有自信,可是每次参加比赛都落选。当时我看着那些名画家的作品,心想着:『这种东西我也画得出来!』,于是开始模仿他们画画。我画的那些都是杰作呢。」 「赝品是不会有杰作的。」 福尔摩斯先生以冷冷的表情说,米山先生又缩了缩身子。 「抱歉抱歉。总之我画的那些仿冒品被一些损友看上了,他们一直吹捧我,说我是天才。因为我很少受人夸奖,所以高兴得不得了,结果就这样沉迷于制作赝品了。」 怎么这么简单就走上这条路啊……我傻眼到说不出话来。 福尔摩斯先生用眼角余光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别看他这个样子,他其实很无良呢。」 「无良?」 「对啊,我是 指他制作赝品的手法。他买来十七世纪无名画家的画作,把上面的颜料全部刮下来,再把那些颜料溶解,用同一面画板重新作画。这么一来,作品就能够展现当时特有的色调,而且从画板到钉子上的锈蚀,也都是十七世纪的风貌。」 「呃,哇。」这真的很厉害。 「另外,他是那种──该说像是被附身吗?他作画时会进入某种恍惚状态,模仿那名画家,所以他画的赝品不太有『意图欺瞒他人』的讨厌感觉。」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轻描淡写地这么说,米山先生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可是啊,在这段过程中,我渐渐希望自己被看见。」 「……希望自己被看见?」 「嗯,我很想大声主张:『这才不是什么名画家画的,而是我画的!』然而我立刻就被看穿了。 家头老师特地来找我,对我说:『我实在不想对仿制师说这种话,可是你的画工真的很不得了哩。一直躲在暗处实在很浪费,你就改过向善,好好赎罪呗。如果你决定这么做的话,我可以帮你哩。』……就在这时候,我才第一次觉得有人看见了『我』,于是高兴得嚎啕大哭呢。」 米山先生可能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吧,他眼眶泛泪,用手托着腮如此说道。 「──对了,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福尔摩斯先生轻柔地问道,他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 「啊,嗯……其实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小贵。」 米山先生又缩起身子。 「拜托我?」 「该怎么说呢。就是,我想请你鉴定。」 「好啊,我当然很乐意。」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把手伸进衣服的暗袋,准备拿出手套来。但是米山先生却赶忙举起手阻止他。 「不,那个东西现在不在这里。」 「那东西很大吗?」 「嗯,是还满大的啦。其实我前几天请家头老师看过之后,老师说『你拿去给清贵看』……」 「──家祖父这么说?」 连福尔摩斯先生也一脸困惑地皱起了眉头。 这的确很奇怪。老板已经先看过了,却又指定福尔摩斯先生鉴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其实──我想要你鉴定我画的画。」 听见他这么说,我们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顿时僵住身子。 「鉴定米山先生画的画?」 也就是说,米山先生想要请福尔摩斯先生鉴定他的画作有多少价值啰? 福尔摩斯先生虽然具有高超的鉴定能力,但是替画家的画作估价,应该已经超出他的业务范围了吧。 「这件事攸关我的人生。」 米山先生这么说,再次耸肩。 「可以请你详细说明吗?」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强而有力的眼神。 攸关人生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有点紧张地静静等待米山先生开口。 「那是在前些日子,我去参加一场艺术界宴会时所发生的事。」 米山先生缓缓道出事件始末。 2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米山先生被老板揭穿后,就改过自新,前去自首,待他彻底赎了罪,便完全脱离了那个世界。 之后他在老板的协助下,开始从事正当的工作。 老板虽然力挺米山先生,不过他并没有对周遭的人隐瞒米山先生以前是个仿制师的事。 老板说,不要刻意隐瞒,才能称得上是堂堂正正地活着(这果然很像老板的作风)。 之后,米山先生受邀出席一场宴会,结果遇见了他最不想再见到的人。那就是住在冈崎地区的一位富豪老人──高宫先生。 「……在我二十出头的时候,我把自己画的赝品卖给了那个人。」 米山先生又缩起身体,仿佛很愧疚一般。 米山先生的损友听说有位叫做高宫的富豪住在冈崎,对画作非常沉迷,于是他们要求米山先生伪造『某一幅画』。 米山先生一直以来都只负责伪造,从来不曾干涉过贩售。 但唯独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看见客户的反应──也就是说,他对那幅赝品抱有极高的自信。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己贩售赝品。 而他在那场宴会上遇见的,是他唯一的客人,亦是唯一的受害者。 听到这里,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将双手交叉在胸前。 「……你仿制的是谁的画作?」 「维梅尔。」 「他真是个深受仿制师喜爱的画家呢。」他笑了出来。 「『深受仿制师喜爱的画家』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道。 「维梅尔有『光影魔术师』之称,是十七世纪的荷兰画家。他呈现光线与质感的高超技巧,直到现在仍令世人深深着迷。他最有名的作品,就是画中少女回眸一笑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这幅画甚至被誉为『荷兰的蒙娜丽莎维』呢。 在二十世纪,有个名叫『米格伦』的天才仿制师几近完美地仿制了维梅尔的作品,引起轩然大波。这个仿制师米格伦出名到人们在想起维梅尔这个名字的时候,就会同时想起他的名字呢。」 福尔摩斯先生一如往常流畅地说明。嗯,福尔摩斯先生果然还是福尔摩斯。 「真不愧是小贵。」米山先生露出微笑。 「这是在这个业界无人不知的事情。话说回来,高宫先生我也认识,他虽然年纪大了,但非常了解美术界。你带着维梅尔的赝品去找他,他竟然会被瞒骗,而且还买下来,这实在令人有点不敢置信。你仿制的作品,该不会是〈合奏〉吧?」 「──不,是〈弹吉他的少女〉。」 他淡淡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的眼睛露出锐利的光芒。 「……原来如此,真是无良呢。」 看着用眼神交谈的两人,只有我一头雾水地张着嘴。 福尔摩斯先生察觉了我的困惑,转向我温柔地笑了笑。 「失礼了。维梅尔的〈弹吉他的少女〉,就是……」 他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介绍艺术作品的书,翻到某一页。 「就是这幅。」 那一页上的画作里,有着一个穿着朴素洋装的年轻女孩,手拿着比乌克丽丽稍大一点的吉他,朝着一旁微笑;整体感觉相当柔和。 「这幅〈弹吉他的少女〉,是维梅尔晚年的创作,由于当时他的画技已经逐渐衰退,所以与其他作品相比,这幅作品的评价比较低。」 「喔,所以比较容易仿制吗?」 我点点头,但米山先生却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不是那样的。」 「咦?」 「这幅画本来收藏在英国一间名叫『肯伍德府』的美术馆,但它在一九七四年曾经失窃过。」福尔摩斯先生露出难过的表情陈述,我惊讶地探出身子。  「咦?这幅画被偷了吗?」 「是的。不过那幅画在两个月后就被找到,现在也仍收藏于肯伍德府。」 「啊,找回来了吗?那真是太好了。」 「是啊,但同时也有人认为,美术馆宣称找到的那幅画,只是为了保全面子而准备的赝品,而真品现在还不知流落何方。」 他们两人互相对望。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锐利的眼神,我不禁屏息。 一度失窃,后来又回到美术馆的作品── 也就是说,他们卖画的说词,就是『美术馆找到的是为了保全 面子而准备的赝品,这个才是真迹』。 「那么,刚才福尔摩斯先生所说的〈合奏〉那幅作品呢?」 「那也是失窃的作品。但很遗憾,直到现在都还下落不明。」 福尔摩斯先生打从心底遗憾地说,同时垂下了视线。 ……原来如此。话说回来,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专门偷艺术品的人啊。好像电影或漫画的情节喔。 「仿制〈合奏〉的风险太高了对吧。」 「的确如此。你真的很无良呢。」 「讨厌啦,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提议的人是我朋友。」 「是啊,我当然明白。」 他们相视而笑。 「请问,为什么〈合奏〉的风险比较高呢?」 虽然我觉得只有我一个人不懂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小声地问道。 「假如因为失窃而下落不明的〈合奏〉出现,很可能会成为全球争相报导的大新闻。就算在卖出时要求买方保证不会张扬,但在那之后,真迹还是有可能出现。既然如此,还不如挑曾经失窃、但现在已经找回的作品,风险相对比较低,买方也不会大肆宣扬自己家的才是真迹,而会私下好好保存。」 「──原、原来如此。」 的确如他所说,假如一幅失窃已久的世纪名作突然出现,说不定真的会变成一个大新闻。但如果是早已回到美术馆的〈弹吉他的少女〉,买方就比较不会想公开宣扬。 「很无良吧?」 福尔摩斯先生用眼神寻求我的认同,我本来想用力点头,但又迟疑了。 在他本人面前,我实在很难说出:『对啊,没错,真的很无良。』 「你还是一样,只要提到赝品,批评就会非常犀利呢,小贵。」 米山先生看起来有些愉快地弯起眼。 「你们用多少钱把那幅赝品卖给高宫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调整了坐姿后这么问。米山先生竖起一只手指。 咦?该不会卖了一百万吧?他卖这么贵吗? 「一亿。」 「一、一亿……」听见他不假思索地这么回答,我高八度的声音在店里响起。 「……维梅尔早期的作品曾经在拍卖会上以十亿卖出,用这个标准来看,这种不能公开宣称是真迹的后期作品,我想一亿应该是很公道的。」 「公、公道?这样很公道吗?」 「当然,前提是那幅画是『真迹』。赝品连一毛钱都不值。」 福尔摩斯先生再次严厉地强调。 「你真的很犀利耶。」米山先生耸耸肩,笑着说。 「不过,没想到高宫先生竟然真的愿意掏出一亿啊。我知道他是富豪,但他分明是个慎重且仔细的人啊。是不是你朋友的推销话术很厉害?」 福尔摩斯先生满脸疑惑地用手托着下巴,注视着米山先生。 「我们根本没有推销,只是把画拿给他看,再告诉他价钱而已。」 「……原来如此。」 「高宫先生端详了那幅画一阵子之后,就说他要买。之后他寄了一张支票来,可是面额只有一百万。他好像没有要支付尾款的意思,我们也没办法再深究,所以最后那幅画就用一百万卖给他了。」 米山先生耸耸肩。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 「原来如此。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能理解了。高宫先生也许已经看出那幅画是赝品了吧。他是在知情的状况下支付一百万的──为了褒奖你瞒过了他,同时赞许你的画技吧。」 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米山先生却沉重地叹息。 「你说得没错。所以我在宴会上再次遇到高宫先生的时候,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全身发抖地对他鞠躬。没想到他竟然带着和蔼无比的笑容对我说:『上次那个弹吉他的少女,真是谢谢你。』我简直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或许是一想起当时的情况,就真的感到害怕吧,米山先生脸色苍白,用手扶着额头。 「我能理解。包括家祖父在内,这个业界全都是怪物啊。很可怕喔。」 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这么说,让我的表情不禁变得僵硬。 ……福尔摩斯先生,你本人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啊。 「之后,高宫先生继续对我说──」 米山先生叹了口气,接着说下去。 高宫先生向米山先生买下〈弹吉他的少女〉之后,便立刻赴英,前往肯伍德府看〈弹吉他的少女〉。 于是,高宫先生确定当时米山先生卖给他的确实是赝品。 而关键就在于──因为两幅画几乎一模一样。 高宫先生买下的画,与在美术馆展示的那幅画分毫不差。高宫先生表示,他察觉到米山先生应该将这幅画深深烙印在脑海中,简直像被维梅尔附身般仿制出这幅画吧。他所支付的一百万,正如福尔摩斯先生所说,一来是赞许米山先生竟然能瞒过他的眼睛,二来则是对米山先生精湛至此的画工表示敬意。 (从福尔摩斯先生的说法以及高宫先生充满自信的口吻看来,高宫先生想必也具有鉴定的慧眼吧。) 米山先生说到这里,或许是回想起当时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吧,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是高宫先生却接着说:『但是你对我犯罪的事实还是没有改变。如今既然我们重逢了,我想要你赎罪。』」 「他要你还钱吗?」 我忍不住问道,米山先生摇摇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比较简单呢,他是这么说的──」 高宫先生的要求是── 『只要你完成我的一个心愿,我就原谅你所犯的罪。』 听他转述完高宫先生的话,我和福尔摩斯先生不由得彼此对望。 ──完成我一个心愿。 到底是什么心愿呢? 正当这个疑问掠过脑海的同时,福尔摩斯先生像已经明白了似地点点头。 「他希望你画一幅画对吧。」 「没错,而且必须符合他开出的条件。」 「条件?他该不会要你仿制出一幅赝品吧?」 「不是,他要我画一幅像是『迪亚哥?维拉斯奎兹』的画。」 「──迪亚哥?维拉斯奎兹啊。」 福尔摩斯先生的手在柜台上十指交错。 听见这个陌生的画家名字,我愣了愣。福尔摩斯先生翻开他放在柜台的那本艺术作品集。 「迪亚哥?维拉斯奎兹是西班牙的宫廷画家,也是有西班牙绘画黄金时代之称的十七世纪中,最具代表性的巨匠。他的著名作品包括〈布雷达之降〉以及〈宫女〉等等。」 他所翻开的那一页,便是〈布雷达之降〉这幅画作。 在战争甫告终的氛围之中,牵着马匹、手持长枪士兵们齐聚在一起,互相慰劳。 这幅画真的很棒,我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被誉为巨匠。 「这幅〈布雷达之降〉是描绘战胜的作品。」 ──描绘战胜的画。 也就是说,画里描绘的是西班牙在战争中获胜的情景。 「描绘战胜的作品,构图一般都是败将跪在地上,胜利的一方坐在马上俯瞰对方;但是在这幅〈布雷达之降〉中,战胜方将领却和战败方一起站在地面,而且把手放在对方的肩上,像是慰劳着对方。」 听他这么一说,我再次仔细端详了这幅画。 乍看之下就像是战胜方将领在慰劳同一阵营的士兵,但这其实是胜方将领将手搭在败方将领的肩上。两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宛如战友一般。 「这是一 幅描绘西班牙在战胜时展现出骑士精神的杰作。迪亚哥?维拉斯奎兹不仅有精湛的画工,每一幅作品都能打动人心,也是他最为人称道的地方。」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扬起了微笑。 ……打动人心的作品。 听完他的说明之后,我再次端详〈布雷达之降〉这幅画。 不分胜方或败方,只是单纯慰劳对手的模样,着实令人崇敬。 我再次深深体会,在接触这种艺术作品的时候,果然还是必须先了解一些背景知识,才能更有收获。 如果只是单纯地『看』,根本无法理解作者隐藏在这幅画里的心意以及背景故事。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所以你已经完成那幅画了,对吧?」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我回过神来。 「嗯,我画好了。家头老师说,把画交给高宫先生的时候,还是有一名知情的第三者在场见证比较好,所以老师说他愿意陪我一起去。」 的确,我也觉得有个知情的人在场比较好。 老板主动说要陪米山先生去,可见他真的非常照顾米山先生呢。 「但是老师一看见我的作品,就立刻说:『我不陪你去哩。你叫清贵陪你去呗。』」 米山先生带着无奈的表情这么说。 「……所以你才会来找我啊。」 「我想老师既然这么说,就表示一定有什么事情是只有小贵才知道的。小贵,你可以陪我去吗?」 米山先生语毕,便深深一鞠躬。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吧。既然家祖父都指定我了,我当然必须陪你去。而且老实说,我也很想亲眼看看你到底画出了什么样的作品。」 「啊,太好了。」 米山先生松了一口气,将手放在胸口。接着又说: 「对了,如果方便的话,小葵也一起去吧。」他看着我这么说,我吓了一跳。 「咦,我也可以去吗?」 「是啊,听说高宫先生之前因为一场车祸失去了夫人、儿子以及他非常疼爱的孙女,现在他身边只剩下一位亲人。如果他的孙女还活着,年纪大概就和你差不多,因此我想如果你在场,气氛应该会比较和缓。」 米山先生这么说,福尔摩斯也点点头。 「或许真的是如此呢。葵小姐,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吗?」 「好、好啊!我很乐意和你们一起去。」 我对高宫先生的委托之谜非常好奇,而且我也想看看米山先生到底画了什么。 更重要的是,老板看过那幅画之后,并不是说『这幅画不行』,而是指定要福尔摩斯先生来看──我也很想厘清这个谜。 虽然这么想似乎有点没礼貌,但我抱着兴奋的心情,用力点头。 3 当周的星期六。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开车前往高宫先生家所在的冈崎地区。 这一带有红色鸟居耸立的平安神宫、冈崎公园以及动物园,在我印象中相当辽阔。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眺望着窗外。 「在今天这片蓝天之下,平安神宫的红色看起来更亮眼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一边开车,一边眯着眼这么说。 「真的耶。这一带好像很适合散步呢。」 「是啊,除了平安神宫之外,美术馆里还有※回游庭园,在图书馆看书也不错。再多走一段就可以到南禅寺,光是冈崎地区就可以玩一整天喔。」(译注:一种可供游客在园内四处游览的日式庭园。) 「对啊,京都真的有好多值得去的地方呢。」 「是啊,以后我们再慢慢去看吧。」 福尔摩斯先生不假思索地这么说,我不禁心跳了一下。 「对、对啊,如果能有福尔摩斯先生带路,那就太棒了。」 假如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去美术馆、图书馆、动物园这些地方,岂不是真的跟约会一样了?可是我们之前已经一起去过百万遍的跳蚤市场,也去过了鞍马,对福尔摩斯先生来说,那可能也没什么特别的吧。 当我发现原来只是我自己穷紧张,实在很不甘心。即使我知道在他面前假装也没用,但还是装得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就在这时,车子慢慢开进了住宅区。 这里有许多和京都的氛围颇不相衬的豪宅座落路旁,彼此的间隔距离都很远,散发高级住宅区的气息。 车子开进一条小巷后,眼前突然出现一道高耸的围墙。 「这里就是高宫家。」福尔摩斯先生看着围墙这么说。 「咦?」 我吓了一跳,目瞪口呆。 高耸的围墙围出一个区块,散发出不容许外人侵入的气氛。 巨大的铁栅门里,是一片铺满草皮的庭园。 庭园的中央有一栋洋房,外墙是色调沉稳的砖墙。 我以前也看过不少金碧辉煌的洋房,但都是比较近代、新颖的设计,而高宫家却能让人感受到它悠久的历史。 这栋建筑散发的氛围,正如一座古城。 门口宽广的停车区,已经有一辆大型厢型车停在那里,而坐在驾驶座上的就是米山先生。 他一看见我们,就扬起笑容,对我们挥手。 福尔摩斯先生对米山先生点头致意,接着倒车,把车子停好。 「时间刚刚好,谢谢你。」 米山先生一下车就打开后车厢,拿出一面包起来的大画板。 那就是他完成的作品。 而对方委托他画的是『像是迪亚哥?维拉斯奎兹的画』。 「──欢迎各位莅临。这边请。」 在庭院迎接我们的仆人带我们走进高宫家。 我一面对玄关大厅的宽阔以及挑高的高度感到惊讶,一面走向书房。 途中可见胭脂色的地毯及吊灯;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肖像画,画中人物是一名长相端正的青年和一名美丽的女性,我想应该是年轻时的高宫先生和夫人吧。 那幅画一定是出自某位名画家之手,真的画得很棒。 「这里就是书房。」 仆人在书房门口停下脚步,缓缓地推开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米山先生所画的〈弹吉他的少女〉。 我有点惊讶高宫先生明知那是赝品,却仍将它挂起来。 那幅画的前方有一张气派的书桌,高宫先生就坐在那里。 他看起来和老板同一个年代。 所以应该也超过七十五岁了吧。 但他没有老板身上那种源源不绝的活力,而是稳重又温和,非常有气质。 「谢谢你们来。」 他这么说,同时扶着拐杖站了起来。他讲话的口音是标准语。 我们对他鞠躬。 「哎呀,小贵,好久不见了。你会一起过来的事,诚司已经告诉我了。」 高宫先生一看见福尔摩斯先生,就眯眼微笑着说。 「好久不见了,您都没变呢。」 「没有没有,我也老了。我也很想象诚司先生一样,永远保持年轻活力啊。」 他这么说完后,又将视线转到我身上。 「──这位是?」 「我、我叫做真城葵。」我生硬地出声问候。 「葵小姐是我们『藏』的员工。」福尔摩斯先生立刻这么说。 「这样啊。在家头家的人身边工作,一定很有趣吧。请加油喔。」 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他很了解家头家的特殊性,让我突然有种亲切感。 我开心地说:「好的。」并再次鞠躬。 接着,高宫先生走向米山先生。 「看来你已经完成了呢。你平常作画都这么快吗?」 他面带笑容地问道。明明看起来非常和善,却带有某种魄力。 「是、是的。我觉得我作画应该算快。」 米山先生战战兢兢地点头,接着望向书房里已经准备好的画架。 「呃……在这里看吗?」 「是的,麻烦你了。」 「好、好的。」 米山先生将那幅包起来的画作放在画架上。 从他的动作可以看出他非常紧张,连我都忍不住心跳加速。 「──请、请看。」米山先生说,同时离开画架。 放在画架上的画,盖着一条白布。 我可以看出始终带着从容表情的高宫先生,也不禁屏气凝神。 站在墙边的福尔摩斯先生眼睛也散发着锐利的光芒。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高宫先生轻轻伸出手,取下白布。 「──噢!」 他忍不住发出的惊叹。 画里是个如洋娃娃般可爱的小女孩。 小女孩看起来大概只有七~八岁左右,有着一头充满光泽的黑发、黑溜溜的双眼,以及蔷薇色的脸颊。 她穿着粉红色的洋装,脸上挂着清爽的笑容。 高宫先生不发一语,伫立在原地。站在他身后的福尔摩斯先生扬起了嘴角。 「这就是『像迪亚哥?维拉斯奎兹的油画』啊。你成功地呈现了巨匠的画法呢。不过,这位少女是?」 福尔摩斯先生问道,高宫先生垂下了视线。 「……是我的孙女,聪子。」 听见他的回答,福尔摩斯先生紧闭双唇,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米山先生略显迟疑地抬起头来。 「……我从家头老师那里听说,您以前非常疼爱您的孙女聪子小妹妹,所以我就拜托您的秘书,请他借我一张聪子小妹妹的照片。」 他对自己擅自做出这种事情感到抱歉。 听见『以前』这个词汇,我不由得涌起一阵悲伤。高宫先生的家人因为车祸而丧生,这幅画里画的就是他已经过世的孙女吧。 「……原来如此。迪亚哥?维拉斯奎兹曾替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的爱女玛格丽特公主画过好几幅画。那些画虽是送给与公主有婚约的奥地利皇家的礼物,但国王非常疼爱她也是事实。你的灵感应该就是来自这里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问道,米山先生默默颔首。 高宫先生站在那幅画前,眼眶泛泪,双手颤抖着。 「这幅画实在棒得超乎我的想象,我非常感动。在天国的聪子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谢谢您。」 米山先生松了一口气似地将手放在胸口。高宫先生悲伤地眯起眼睛。 「……我因为事业成功,获得了庞大的财富。我一度觉得自己仿佛得到了全世界,甚至傲慢地认为世上没有用钱买不到的东西。然而我却遭到了天谴。 我的妻子和儿子一家人,抛下工作繁忙的我出去旅行,没想到一场车祸,夺走了我最心爱的家人们。包括我结缡多年的妻子、我最自豪的儿子,还有我疼爱的孙女聪子……」他注视着画,喃喃地诉说。 自以为得到了全世界的暴君──失去了用钱绝对买不到的一切。 我从高宫先生身上感受到莫大的悲伤和痛苦,令我没有办法直视他,只好低下了头。 「……是,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听说您的孙女当时才五岁。」 听见米山先生接下去这么说,我疑惑地再次确认了一下那幅画。 这个女孩只有五岁吗? ……怎么看都不像啊,她看起来应该是更大的孩子。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原来如此。你画的是已经长大一点的聪子小妹妹对吧。」 「……是的。我参考借来的照片,推测您孙女长大后的模样,画了即将上小学的聪子小妹妹。」 米山先生用力点头,高宫先生再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谢谢你。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能见到七岁的聪子。」 高宫先生用力地握住米山先生的手。 「……不会,能符合您的期待,真是太好了。」 他一定完成了高宫先生的心愿吧。 我也觉得胸口发热,眼眶泛泪。 「这已经远远超出我的期待了。」高宫先生更用力地握着米山先生的手,但米山先生却露出略带迟疑的表情。 他为什么看起来不太高兴呢?就在我心中浮现这个疑问的时候── 「──这幅画本身或许的确超出您的期待,但这并不是高宫先生您『一开始想要的画』吧?」 福尔摩斯先生用坚定的口吻这么问道,我们全都停下了动作。 画本身的确超出期待,但并不是他一开始想要的画? 我听不太懂福尔摩斯先生这句话的意思,因此皱起了眉。 不过米山先生看起来似乎也抱着同样的疑问,带着认真的眼神颔首。 「我也和小贵有相同的感觉。我在作画的时候虽然很有自信,但是家头老师看见我的画之后,沉默了一阵子,接着指名要小贵来。 我想老师或许也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对劲吧。虽然您好像很满意这幅画,但是您真正的委托,和这幅画其实没有办法用一条线连起来,对不对?」 米山先生平常那股柔弱的气质突然消失,用极为坚定的口吻这么询问,让我感到疑惑。原本十分懦弱的米山先生,竟然会露出如此坚强的眼神。 高宫先生就像想躲开他的眼神似地,垂下了视线。 「……是啊。我之所以开出『像迪亚哥?维拉斯奎兹的画』这个条件,就是因为我心中也有希望你画出的『某一幅画』。我很期待过去曾经瞒过我双眼的这个天才,面对我开出的条件,究竟会画出什么样的作品。 你究竟是会揣测出我的想法,画出一幅美丽的作品呢?还是只会带来一幅单纯模仿迪亚哥?维拉斯奎兹技巧的作品呢?」 ……原来如此。 高宫先生是想测试米山先生能不能符合他的期待啊。 「结果,你虽然没能看出我的期望,却画出了远远超出我期望的作品。 就算说你的器量远超过委托人也不为过。所以这样就够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画作,由衷地这么说。 「可是,我没有办法接受自己没画出您原本期待的作品。」米山先生有点生气地大声说。 他和平常简直判若两人。 米山先生一直以来都隐藏着自己绘制赝品。虽然他现在已经改过向善,在画廊工作,但说不定这是他第一次接到这样的委托── 对方是在知道他的一切,又认同其才华的状态下委托他作画的。相信在他的心里,可能有什么开始萌芽了吧。 那是想要尽全力达成委托人期待的心情,也是身为创作者的自尊…… 福尔摩斯先生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偷偷看了福尔摩斯先生一眼,只见他正站在墙边,眺望着窗外,脸上带着微笑。 ……他在看什么呢? 我顺着他的视线往窗外一望,只见两个小孩在庭院里玩耍。 一对年轻的父母面带笑容地看着这两个连走都还不太会走的孩子。 「──请问那一家人是?」 我轻声问道,高宫先 生也以温柔的表情看着窗外。 「那是我仅存的宝物。我失去了最爱的家人,但还有一个孙子存活下来。在那里的就是我孙子一家人──我的孙子、他的太太,还有快满三岁和两岁的孩子,也就是我的曾孙。 他们打从心底爱着我,无关乎我的身份地位。他们真的是我无可取代的宝物。」 高宫先生看着在庭院里玩耍的一家人,脸上绽放幸福的笑容。 福尔摩斯先生仿佛洞悉一切,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高宫先生。」 高宫先生一脸不解地把视线转向福尔摩斯先生。 「您希望米山先生画的,是一幅像〈宫女〉这样的作品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得到确信之后,用坚定的口吻说。高宫先生睁大了双眼。 「〈宫女〉?」 我和米山先生异口同声地说。不过我们的语调并不相同。 我的声音充满了疑问,而米山先生的声音则带着讶异。 「……你还是一样厉害呢,小贵。」 半晌,高宫先生像是看着某种炫目的东西一般,眯着眼说道。 ──〈宫女〉。 之前福尔摩斯先生在介绍迪亚哥?维拉斯奎兹的名作时,曾经提到这幅作品,所以我在书上看过它的照片。 这幅作品的西班牙原文是s meninas」,意思是「宫女们」。印象中,这幅画的构图是以玛格丽特公主为中心,身旁围绕着几名宫女。 『本作品复杂的构图,获得了极高的评价』──我记得书上还这样写着。 所以高宫先生希望米山先生画一幅构图复杂的画吗? 仿佛为了回答我的疑问,福尔摩斯先生从放在地上的包包里拿出一本艺术作品集。 「为了预防万一,我带了这个来。」 他翻开书本,找到那幅〈宫女〉。 我的记忆没错,那幅画的中间是玛格丽特公主。 画的左侧,有一位宫女牵着公主的手;右侧则有三名少女。三名少女中年纪最小的女孩,看起来像踩着一只趴在地上的狗。乍看之下似乎有点残酷,但是从狗的表情看来,它好像并不觉得痛,所以感觉只是小朋友的恶作剧。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一名站在大画板前的画家。 「──这个人是谁?」 「就是迪亚哥?维拉斯奎兹本人。」 「本人!」原来这幅画也是迪亚哥?维拉斯奎兹的自画像啊。 竟然连自己都画进画作里,迪亚哥?维拉斯奎兹是不是自恋狂啊?难道艺术家都这样吗? 就在我仔细端详这幅画,试图看出画里还藏有什么暗示的时候,米山先生悄悄地站在我身旁。 「──米山先生,请你仔细看看画里的『国王夫妻』。」 福尔摩斯先生说。 「国王夫妻?」米山先生露出不解的表情,定睛细看。 他沉默了一阵子之后,仿佛发现了什么似地,猛然抬起头。 「……请问您发现了什么吗?」 「嗯,对。小葵,你看这里。」 米山先生指着画中挂在后方墙上的方框。 「你是指这幅画里的画吗?」 画里的画,构图是一名穿着礼服的女性站在左边,另一个看起来颇有权势的男性站在右边。 这应该是国王夫妻的肖像画吧。 「我本来也这么认为,但其实并不是这样。这不是画,而是一面镜子。依照习俗,国王应该在我们看过去的左侧才对,但这里却是相反的,对吧?」 「镜子?」 ……如果是这样,那就表示国王夫妻也在这间房里,只是没有画出来而已。于是我观察玛格丽特公主和画家维拉斯奎兹的视线。 ──也就是说,维拉斯奎兹在大画板上绘制的,其实是国王夫妻的肖像。 原来如此啊。 换句话说,维拉斯奎兹是用国王的角度替他画了这幅画啊。 现代可以轻易留下照片,但是在当时并没有那样的技术。 当时还是小女孩的玛格丽特公主,日后将会嫁到奥地利。 眼前这一幕安祥又洋溢着幸福的日常光景,对国王来说,就像只能短暂拥有的宝物般贵重。 维拉斯奎兹把那宛如宝物的画面裁切下来,绘制成一幅画。 他把来到国王夫妻身边的公主与宫女们,甚至连自己的身影,都当作国王视野中的一部分,留存了下来。 就在我察觉这一点的时候── 「──我、我明白了。」米山先生仿佛和我有同样的心情,紧握着拳头。 「我明白〈宫女〉这幅画作的构图秘密了。」 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这是──国王每天都能看见的幸福光景对吧。」 听他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点头。 没错,我也明白了。 换言之,高宫先生其实是希望米山先生画下他从这里看见的『孙子一家人幸福地游玩』的画面,也就是只有此刻才能看见的幸福光景。 正如同『迪亚哥?维拉斯奎兹的〈宫女〉』一样。 因为高宫先生知道,眼前那个乍看之下微不足道的画面,是多么珍贵而无可取代。 一回过神,我发现自己已经眼眶泛泪,于是慌忙地压住眼头。 「请用。」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把手帕递给我。 「……谢、谢谢。」 我难为情地用手帕压着眼头。 听着我们的对话,高宫先生扬起了微笑。 「谢谢你完全看穿了我的心思。 你说得没错,不过『像迪亚哥?维拉斯奎兹』的条件,其实也隐藏着我一丝丝坏心眼,因为我想看看『米山先生能将这道谜题解到什么程度』。我甚至把你看扁了,觉得你一定猜不出来。然而你却用维拉斯奎兹的风格,画出了这么棒的一幅画,我真的非常满意。」 语毕,他再次望向米山先生所画的聪子小妹妹,怜惜地眯起了双眼。 米山先生走向高宫先生,对他鞠躬。 「──高宫先生,可以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听见这句话,高宫先生不发一语,直视着他的双眸。 「请让我再画一幅。这次我一定会画出宛如〈宫女〉的作品。」他带着坚定的口吻说。 「──米山先生。」 高宫先生先是露出有点迟疑的眼神,接着立刻高兴地微笑。 「那么,请让我正式委托你。可以请你帮我画出──我现在从这里看见的那一幕幸福光景吗?」 「好的,我非常乐意。」米山先生把手放在胸口,再次鞠躬。 「我很期待你画的〈宫女〉,但这次请你不必拘泥于维拉斯奎兹的画风,请用你的画风呈现这幅光景。」 听见高宫先生这么说,米山先生带着认真的眼神,深深一鞠躬。 「好的,我会尽我的全力完成。」 他们两人,简直就像真的国王和迪亚哥?维拉斯奎兹一样。 好神圣的画面。 一位杰出的画家,就在这个瞬间诞生了。 第三章『遗失之龙─梶原秋人的报告─』 1 「──是,好的,那就麻烦您了!」 梶原秋人,二十五岁。职业是演员。 听见经纪人传来的消息,我抱着兴奋的心情挂上电话。 我在电话里谈的是一份新的工作。 『我认为这份工作非常适合老家在京都的秋人先生。』 那是一个旅游报导节目,感觉就像※『从世界的车窗眺望』的京都版本吧?(译注:日本朝日电视台的旅游节目,原名为「世界の车窓から」。) 尽管播出时间不长,不过节目中会透过美丽的影像介绍京都。 机会终于来了。 在这之前,我一直都只能演些小角色…… 「──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好的工作上门。」 再怎么说,这可是全国播放的节目的主要人员呢。 我深深吐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眼前是一幅挂轴。 那是北斋画的富士山。爸爸留给我的挂轴当初因为家里的纠纷而烧毁,但我后来又找到一样的,于是便把它买了下来。 我记得那幅画的名字是── 「呃,叫什么来着?」 我打开手机的记事本,看见『富士越龙图』这几个字,我点了点头。 同时,那个绰号叫『福尔摩斯』的人──家头清贵所说的话,也浮现在我的脑海。 ──秋人先生的『富士越龙图』,据说是北斋死前三个月完成的。北斋在九十岁时过世,他临终的遗言是「若老天能再保我五年生命,我便能成为真正的画工」。也就是说,他认为假如自己能再多活五年,就能成为真正的画家。即使已经临终,仍一心想画画、一心想追求完美的他,或许正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吧。 我想梶原老师应该是想告诉秋人先生「假如你真心喜欢艺术这条路,就必须抱着这种态度,不可以抱着玩玩的心情。而且你要像画里的富士山一样,成为日本第一;像飞上天的龙一样,成为明星。」 我相信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里其实一直是支持你的── 一想起福尔摩斯告知的爸爸的心意,我的眼眶不禁又热了起来。 「…………」 现在回头想想,自从福尔摩斯告诉我爸爸的遗志之后,很奇妙地,我的工作运就一直很好。 (在那之后,我就马上接到舞台剧《仲夏夜之梦》的拉山德这个重要角色。) 这次的工作是以我为主。如果我能因为这个工作受到瞩目,说不定就能接到其他更好的工作。 没想到我竟然可以介绍京都。尽管我的双亲都不是京都人,而我自己连关西腔都不说,但我在京都长大这件事仍是不争的事实。 我也是京都男人啊(基本上)。 在这个秋意渐深的季节,京都有太多值得一看的地方了。 不过,我才刚从京都回到东京的家,现在又得立刻回京都去了。东京的女人们一定又会抱怨:『你又要丢下我回关西去了?』 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开心地笑了起来。 据说制作单位第一个想介绍的地方是『南禅寺』,在正式拍摄之前,我先去场勘一下或许也不错。 在那之前,我先去『藏』露个脸,跟那个家伙打个招呼好了…… 请他告诉我有关南禅寺的各种知识吧。 我想那家伙一定会露出困扰的表情,但最后还是亲切地告诉我吧。 我拿起手机,看着前些日子在宴会上拍的福尔摩斯的照片,轻轻笑了出来。 2 几天后,我前往京都。 从品川车站搭新干线,大约两个半小时后,就抵达了京都车站。 京都车站设置了大阶梯、空中走廊、空中花园以及瞭望台等,近代化的设计,让人无法想象这是历史古都的车站。 关于这个车站,直到今天,正反两方的意见仍争论不休。我身为作家的爸爸,也对这个车站的外观感到十分愤怒。 『我比较希望这个车站能设计成像京都国立博物馆一样的怀旧现代风格。』 每次提到车站,作家们都会这么说。 虽然有许多人反弹,但是假如撇除掉这是『古都?京都市』的车站这个概念,这栋气派的京都车站大楼,仍是个值得一看的景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假如把它当作世界知名观光地的玄关,这样的设计也挺不错的啊。 一旦跨出当地,就能用更客观的角度进行思考。 我在车站前搭上计程车,直趋寺町三条。 我在市公所附近的御池通下了计程车,走进寺町商店街。 走着走着,我的心跳也愈来愈快。 我干嘛这么紧张啊?我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半。 对了,今天是平日,搞不好福尔摩斯根本不在。 即使如此,只要在店里等一下,他总是会来吧。 我看见了『藏』的招牌,以及那古色古香的店面。 我压抑着紧张的心情,一打开门,就听见门上的挂门风铃一如往常地响起。 映入眼帘的,是面对面坐在柜台两边的福尔摩斯和老板。 (老板在店里,还真是稀奇呢。) 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也对他们两人看起来显得非常消沉的样子感到疑惑。 他们把手肘靠在柜台上,抱着头,简直像在参加丧礼似的。 「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不安地问道。福尔摩斯轻轻地抬起头。 他的头发黑得发亮,肌肤白皙。 五官端正得令人生气,一如往常是个潇洒的好男人。 「……这不是秋人先生吗?我听说你回东京去了。」 「是啊,但我又回京都了。」 「东京那边没有工作了吗?」 「才、才不是,正好相反啦!」我生气地大声说。 「我早就知道了。从你满脸兴奋的样子,就可以看出你接到了新的工作。而且那是关西的工作,所以你就回来了。大概就是这样吧。看你手上还拿着行李,你应该是直接从车站来的吧。所以你有什么事情想找我商量吗?」 他一如往常像个灵媒似地,准确地说中了一切。 我一开始虽然觉得有点毛,但习惯之后,发现跟他谈事情可以很快,所以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呃,对啦,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你们两个人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 我走向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后,老板手扶着额头,深深吐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我和清贵一起跑了许多外县市的美术馆哩。」 「……这样啊。」 「因为有一些冒牌货混在里面哩。」 「冒牌货?」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有仿制品混在里面,而且制作得非常精巧。」 福尔摩斯垂下了肩膀,无力地回答。 「那些仿制品竟然连馆长的眼睛都能欺瞒过去,就这样大剌剌地被挂在美术馆里,真是令人惋惜哩。我得联络柳原先生和其他的鉴定师,呼吁大家眼睛一定要放亮一点才行哩。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世上竟然有超越米山的仿制师哩。」 「……就是啊。」 两人重重地叹息。 「米山是谁?」 我不解地问道,福尔摩斯露出一抹无力的笑容。 「他是家祖父以前揭发的仿制师,现在已经洗心革面,在画廊工作,不过他的画工非常高超。我们先前还聊过,应该很难有超越米山先生的仿制师了吧,没想到现在竟然真的出现了。」 「唉,那种家伙永远都会有新人出头啦。以前京都也有很多优秀的仿制师哩,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常被骗哩。我说过很多次,其实仿制师也是很厉害的鉴定师哩,所以我们鉴定师必须超越他们才行。」 「我知道。」 「只不过优秀的鉴定师一直没有被培养起来,也是一大问题哩。真希望你也能早点成为独当一面的鉴定师。」 「是,我会尽力。」 「对了,我得去找柳原了。清贵,明天就拜托你了。」 老板缓缓站起身,他看起来不如平常那么精神奕奕。 可能是因为美术馆里出现赝品,让他大受打击吧。 「好,我知道。话说回来,老板,你不用故意装出那种消沉的样子没关系,我知道你打算去先斗町玩。」 福尔摩斯若无其事地这么说。 「啰唆,那是我精神的来源!」老板丢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 他果然还是以前那个老板啊。 「──那么,秋人先生,你有什么事呢?」 福尔摩斯缓缓将视线移向我。 「啊,喔,对了。我接下来要负责一个新的节目。」 我重整心情,对福尔摩斯说明。 我主持的这个节目虽然只有五分钟左右,但是会在全国播出;节目着重画面的美感,介绍美丽的京都。 第一集准备介绍的是南禅寺。 「──我虽然也向朋友介绍过几次八坂神社和清水寺,可是南禅寺我就不太熟了。所以我才想到,如果可以和福尔摩斯一起去一趟,那就太好了。」 听我这么说完,福尔摩斯很明显地皱起了眉头。 「也就是说,你想要我带你去南禅寺吗?」 「没错没错,感觉你学识很丰富嘛。」 「什么学识……你只要看书或是上网查不就好了吗?」 福尔摩斯完全不感兴趣似地喝了一口咖啡。 「不、不是,那不一样啦。」 「哪里不一样?」 「就算上网或看书查,我也记不住,或者说,也不会让我感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告诉我的事情,我全都能轻松记在脑海和心里耶! 不管是我老爸的遗言或是祇园祭的缂织壁毯,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所以,我想要你和我一起去南禅寺讲解给我听!毕竟第一集真的很重要啊!」 我探出身子,拼命地想说服他,但福尔摩斯只是面不改色地看着我。 呃……那副冷静的表情是怎样啊。是因为我太热情了,反而让他退缩吗? 他八成觉得我很烦吧。 「……好吧。」 「咦?」看见福尔摩斯点头,我忍不住高声怪叫。 「既然你都说成这样了,我也不好拒绝。我可以陪你去南禅寺,不过实在事出突然突然,请问明天可以吗?」 「喔,好啊,当然没问题。你明天比较有空吗?」 「……因为时机刚好。我明天下午正好受邀去南禅寺。」 福尔摩斯干脆地这么说,害我整个人僵住了。 「什、什么嘛,原来你是因为有事要去一趟啊。」 这么说来,刚才老板说『明天就拜托你了』,原来就是指南禅寺的事啊。 「是啊,但那和当你的向导是两件事。」 「呃,这么说也没错啦。」 「唉,听到那是介绍京都的节目,我也很想帮点忙。希望你能好好学习,把京都的美好传达给观众。」 听他用坚定的口吻这么说,我立刻坐正回答:「好、好的!」 不过,为什么他说的话,比经纪人说的话还令我紧张呢? 「那我们先看一下有关南禅寺的资料吧。」他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厚厚的书。 话说回来,这家伙……好像比我小喔? 看着他稳重地打开书的模样,我想到自己和他之间的差距,不禁露出苦笑。 3 就这样,我们决定隔天前往南禅寺。 我跟他约好上午十一点在※『三门前』碰面。我理所当然地想开车去,但是福尔摩斯却对我耳提面命: 『秋人先生,请你搭公车或地下铁到南禅寺喔。』(译注:寺院正面的楼门。) 就在我心想:『啊?为什么?』的时候── 『因为造访京都的观光客,几乎都是搭乘大众运输工具。如果你接下来要介绍京都,那么特意搭乘大众运输工具体会观光客的心情也是很重要的。你平常都是开车对吧?』他这么一说,我哑口无言,只能闭上嘴。 的确,我每次出门都会开车。 更重要的是,我从来不曾想过搭乘大众运输工具去观光景点。 (就算是带朋友去,顶多也只从祇园走到八坂神社,再走到清水寺而已。) 『如果你搭公车,可以在南禅寺?永观堂道下车;如果搭地下铁,就要在蹴上车站下车。我会建议你搭地下铁,从蹴上车站穿过一条名叫【nejirimanpo】的小隧道前往南禅寺。』 『nejirimanpo是下水道吗?』我这么反问,福尔摩斯微微地眯起眼。 我虽然是在京都长大的……不,应该说正因为我在京都长大,所以有很多事情其实都不晓得。 就连金阁寺,我也只有小学远足时去过一次而已。之后也因为校外教学去过许多地方,但我几乎都不记得了。 『不是自来水的下水道喔。那是一条很小的隧道,也就是管路。那条通往南禅寺的红砖隧道,也是很值得一看的景点,请你务必去看看。』 听福尔摩斯这么说,我点点头说:『好。』 ──就这样,我从乌丸御池车站搭上了鲜少利用的地下铁。 平日早上的乘客很少。 到蹴上车站只有四站,一下就到了。 京都的马路又窄又挤,看来搭地下铁比开车要快多了。 我看着路线图,心里这么想。 我从地下铁蹴上车站下车之后,一出站,就看见一座亮眼的绿色山丘。 那就是蹴上净水厂。那里总是维持得很漂亮,五月时会开满杜鹃花。小学时,我们全家人曾一起来过这附近的动物园,我记得当时还特地来看净水场的杜鹃花和『蹴上倾斜铁道』。 当时老爸还指着现在已经废弃的铁路线,告诉我: 『这条铁路以前是为了运送船只而开通的唷。』 接着妈妈又说: 『我上个月来的时候,这里开满了樱花呢。这里也是赏樱圣地唷。』 于是大家便说:『那明年我们就在樱花季节来吧。』 可是后来没有成行。 有很多地方因为就在京都市里,觉得随时都可以去,结果一次都没有去成。 的确,这条具有独特风味的废弃铁道上假如开满了樱花,一定非常值得一看。如今老爸已经过世,我们再也无法全家人一起来赏花了,实在遗憾,不过我希望明年春天可以在节目上介绍它。 一想到这里,我觉得仿佛充满了干劲。 这条叫做『nejirimanpo』的隧道,真的就在附近而已。用红砖打造的这条小隧道,给人明治时代制造的感觉,同时让人联想到异国小村庄。隧道呈现拱形,走进去之后,红砖就像被捏弯一样,扭曲地排列着。 「原来如此,难怪叫做※『nejirimanpo』啊。」(译注:日文「nejiri」意为「扭曲」。) 我抱着感佩的心情穿过隧道。 穿过隧道之后,再往前走一会儿,便能看见南禅寺的『三门』。 「──」 那道巨大高耸的黑门,令人深受震撼。 支撑着巨门的圆柱也非常气派,看起来坚固无比,那种庄严的气氛让人仿佛瞬间就会被吞没。这就是所谓的『亲身感受历史』吗? 正当我伫立在原地,感慨着:『这种气派的门楼,应该不是到处都有吧?』的时候── 「早安。」一个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 福尔摩斯穿着牛仔裤和夹克,一身轻便,却很有质感。 再加上他长得好看、身材也很好,与他的打扮非常相称。 可恶,他真是个帅哥耶。他会不会比我还引人注目啊? 每次一看见这个家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燃起竞争意识。 「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每次一见到我,都那样瞪着我呢?」 听见福尔摩斯笑着这么说,我赶紧摇摇头。 「我、我才没有瞪你呢。」 「从蹴上车站散步过来的感觉怎么样?」 他慢慢往前走,同时对我这么说。 「喔,还不错呢。」 「穿过一条充满异国风情的『nejirimanpo』小隧道之后,再仰望这座三门,除了有种不可思议的奇妙心情,同时也会觉得胸口像被紧抓住一样呢。」 他仰望着三门,缓缓地这么说。 ──我可以体会。因为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就是希望秋人先生能够体验那样的感觉。」 听他这么说,我才发现自己完全中了他的计,不禁苦笑。 「南禅寺是临济宗南禅寺派的大本山寺院,在日本所有的禅寺当中,等级是最高的唷。」 等级最高!原来如此啊。 「从这个高达二十二公尺的巨大三门,就可以体会它的等级有多高了吧。」 「嗯,是啊。」 它的确散发出一种了不起的气息,或是说一种看不见的气势,令人震撼。 「那我们登上三门看看吧。」 福尔摩斯指着三门二楼的回廊说,我兴致勃勃地点头:「好啊!」 要登上三门,必须支付参拜费。 「啊,这个让我出!因为是我拜托你带我来的。」就在我上前之时,福尔摩斯把门票递给我。 「──咦?」 「因为我比较早到,所以就先把票买好了。我们走吧。」 他微笑着说。目瞪口呆的我只好收下门票,并心想: 这家伙为什么这么周到啊! 他那无微不至的体贴举动,令我完全折服。 「……福尔摩斯,从你身上真的可以学到很多呢。」 我手拿着门票,打从心底这么说。福尔摩斯开心地扬起嘴角。 或许是因为平日上午的关系吧,南禅寺里只有零零星星的游客,三门上几乎没人。 「秋人先生,楼梯很陡,你要小心脚步。」 福尔摩斯用手指着楼梯,示意我先爬上去。正如他所说,通往门楼上层的木头阶梯极陡,害怕的人说不定只能用爬的。 我点点头,先踏上楼梯,接着发现福尔摩斯紧抓着扶手,跟在我身后。 原来如此,他这么做是为了在我不小心脚滑跌落时可以立刻接住我。 这家伙就算跟男性一起行动,也这么绅士啊。 或许是因为他经常跟老板同进同出的关系吧。 和老板在一起的时候,身为徒弟的他,必须先设想接下来的状况,事先做好准备。 由于这已经变成他的习惯,所以和其他人相处的时候,他也能自然表现得周到又体贴。 我们一走到二楼的回廊上,便有一阵秋风迎面拂来。 这里的高度,可以将寺院境内的风景尽收眼底。 眼前是叶子已经有点变红的树林,以及前来参拜的信众们。 「超、超酷的。」 我双手抓着扶杆,感动地大喊。福尔摩斯微笑着点点头。 「这正是『绝景啊、绝景啊』呢。」 「咦?」 「那是一出歌舞伎的剧情。在剧中,真有其人的大盗石川五右卫门在这座门楼上抽着烟管,俯瞰风景,说『绝景啊、绝景啊』……你不觉得好像可以体会石川五右卫门的心情吗?」 福尔摩斯眺望眼前的景色,眯着眼睛,模样似乎十分怡然自得。 望向寺院境内美丽树林的后方,可以看见京都市里的四季。 还能看见五山送火著名的『大』字和『船形』。 「──是啊,真的是绝景呢。超酷的,原来石川五右卫门也曾经登上这里啊。」 「不,他没有上来过。」 「什么?」 「那只是歌舞伎的剧情而已。这座三门是在石川五右卫门遭到处刑之后才建造的,所以其实他并没有登过门楼。」 「那是怎样啊?」 「因为京都人认为从这里看见的壮丽景色,别具浪漫啊。」 他这么说,再次眺望景色。 我也跟着福尔摩斯一起环视四周。 原来如此,我可以体会作者因为深受眼前景色感动,而想将它放进戏里的心情了。 我深表认同地颔首,这时福尔摩斯面带微笑地望着我。 「秋人先生,你的优点,就是毫不做作的感性。请你绝对不要忘了此刻的感受,希望你能将这份感动原汁原味地传达给观众。」 听见他这番话,我不由得感到胸口发烫。 毫不做作的感性──这好像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 我打从心底希望我可以不用刻意伪装,只要把自己获得的感动照实传达给观众就好。 「只不过,请你避免在电视上说『超酷的』或是『真假?』这种话,毕竟你在那个节目里也算是『京都男人』的代表啊。」 被他严厉地这么一说,我气呼呼地双手抱胸:「我当然知道啊。」 「既然等一下就能进入寺院,那我们就先去看一下『水路阁』,接着吃午餐吧。」福尔摩斯确认了时间之后这么说。 「啊,午餐我请客喔!应该说,拜托你让我请客啦,我想要请你!」 我激动地说,同时抓起福尔摩斯的手。 「……谢谢。不过你可以不用那么大声,也不用抓住我的手。旁边那位小姐好像误会了什么,她脸都红了。我可不想被误认为和你有什么关系。」 面对福尔摩斯令人胆寒的冷笑,我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走下三门,穿过南禅寺的境内,我们便看见具有怀旧气息的拱桥『水路阁』。那是一座用红砖打造的桥,仿佛古罗马的水道桥,或是欧洲观光景点的遗迹,充满历史感。 这么说来,这好像也是我第一次仔细欣赏这座桥呢。 「这座水路阁是明治时代的伟业呢。琵琶湖疏水的支流,就像小河一样自上方流过。尽管完工至今已经超过一百二十年了,它还是发挥着它的功能呢。」 福尔摩斯用手轻轻抚摸红砖,抬头望着桥。 像南禅寺这么高等级的寺院,竟然和这种具有异国风情的古老红砖陆桥相邻,感觉似乎很不对劲,但事实上,两者却意外地能互相融合。 红砖打造的桥墩,勾勒出许多连续的圆弧形。仿佛闯入了异世界,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超酷的。没想到南禅寺旁边竟然有一座这样的桥。」 「当初建造的时候,据说也遭到许多人反对呢。为了保护环境,建设水路阁这种在当时堪称划时代的异国风建筑物;如今它俨然已经融入当地,成为一种 景观。这正是名符其实的『和洋融合』呢。顺带一提,这座水路阁也已经被指定为『京都市指定史迹』了唷。」 他一如往常像导游般替我说明。 果然拜托这家伙带我来是正确的。不过── 「话说回来,这里好像很适合约会呢。女孩子应该会很高兴吧。」 是说,我拜托他带我来,却还讲这种话,是不是太欠揍了啊?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 「我也有同感。」看见福尔摩斯干脆地点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了,你有女朋友吗?」 我本来以为他和小葵关系不错,但好像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他这么体贴又博学多闻,应该有女朋友才对吧。 「没有喔。」 「真假?可是我觉得以你来说,应该有数不清的机会吧。」 「……毕竟我有一些特异的地方,只要和对方在一起,我就会大致了解对方,包括对方说的谎、欺瞒我的部分,还有算计的部分,我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听福尔摩斯这么说,我不自觉地点点头。 的确,假如是这家伙的话,一定能看穿对方的一切吧。 不论女方认为自己撒的谎有多么完美,福尔摩斯都会全部看穿。 「除了因为我能看穿太多东西,还有另一个原因,我的初恋是遭到女友背叛才分手的。」 「你被你的初恋女友背叛?」 我因为太过惊讶而打断了他的话。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曾经被女友背叛啊。 「是啊,所以我就对女性完全不抱期待了。我甚至觉得,如果可以和不用深交的对象短暂交往,这样也不错呢。」 他这么说完之后,叹了一口气。 「…………」 咦?这家伙刚才是不是带着优雅的表情,轻描淡写地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我沉默不语。 「唉,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请帮我保密吧。」 福尔摩斯把食指竖立在嘴前,对我微笑。 「喔,好啦。」这家伙真是狡猾耶。 「欸,那小葵怎么样?」我又接着问。 「你说葵小姐吗?」 「我是一直觉得她对你来说好像很特别啦。」 听我这么说,福尔摩斯没有特别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扬起嘴角。 「啊,她果然很特别吧。」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特别。她第一次来到店里,放声大哭的时候……我觉得仿佛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以前的自己?」 「是啊,我和她失恋的遭遇很类似。不过,当时我没能像她那样,因为我拼了命地维护自己受伤的自尊心和形象。正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所以看见她毫不畏惧地将自己的弱点和丑态全部展现出来,尽情哭泣,我觉得好羡慕,甚至觉得她很耀眼……所以我很想帮助她。」 他自言自语似地这么说,眼神望向远方。 福尔摩斯身上『不许人靠近的氛围』,让我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不、不过,话说回来,今天天气太好了,明明已经是秋天,竟然还觉得有点热呢。」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为了掩饰,只好自己用手搧风。 「据说今天气温会上升到二十六度左右。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用这个呢?」他说,同时从上衣的暗袋里拿出一支扇子,递至我面前。 这个人到底为什么准备得这么周到啦。 我的心情已经超越佩服,变得傻眼了。 「不、不用啦,也没有到需要用扇子搧风的地步,没关系。」 「这样啊。那我们去吃午餐吧。」 福尔摩斯再次把扇子收回上衣口袋,并露出一如往常的表情。 「好啊,我等很久了。」 我用力点头,就这样和他离开了水路阁。 4 之后,我们决定在南禅寺附近的汤豆腐餐厅吃午餐。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吃相优雅的福尔摩斯。 原来这样吃就能让吃相看起来很优雅啊。我有时也会在摄影机前吃东西,就把他当作参考吧。 就在我仔细观察的时候,福尔摩斯笑了出来。 「……你真的很认真耶。」 被他看穿了我是因为工作而观察他,我露出难为情的苦笑。 「对了,你说南禅寺请你过去,是有什么鉴定的工作吗?」 我转移话题问道。已经吃完的福尔摩斯再次笑了笑,轻轻放下筷子。 「我想应该不是。」 「咦,不是鉴定吗?」 「详情我还不清楚,但对方是说『有事情需要商量』,所以我想应该不是鉴定。」 「……有事要商量啊。」 寺院应该是让人商量事情的地方,但现在反而是寺院找福尔摩斯商量事情,他还真酷呢。 到底是什么事情需要商量呢?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我好像莫名地兴奋了起来。 吃完饭后,我们踏着悠闲的脚步,再次回到南禅寺境内。 我们穿过刚才登上的三门,直接走向法堂。这里果然洋溢着『出众』的感觉。 围绕在四周的树木虽然已经开始变色了,但还称不上真正的红叶。 「等这里的树叶全部变红之后,一定超漂亮的吧。」 「到时候景色一定会被拍下来吧。我很期待节目的播出。」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淡淡地这么说。 我一直以来都只认为录影是件愉快的事,可是福尔摩斯这句话,却让我感到莫名紧张。 如果我的节目能让这家伙这么说,那我真的得绷紧神经才行。 「时间快到了,我们去本坊吧。」 「本坊?」 「就是住持的住处。他们叫我去那里。」 往本坊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间白色墙壁、黑色瓦片屋顶的大型日式房舍。 虽说是住持的住处,但似乎只要支付参拜费,观光客也可以进去。 四周可以零星看见观光客的身影。 建筑物前站着一名年轻和尚,看起来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他一看见我们便深深一鞠躬。 「您就是家头先生对吧?」他带着温和的笑容问道。 「是的。」 「幸会,我是南禅寺的和尚,我叫做圆生。今天感谢您特地莅临。这边请。」 自称圆生的和尚对我们点头示意,并带我们走进屋里。 我们跟在他身后走着走着,便到了一间和室,里面摆着上面写有书法的屏风。 屏风上写着两个汉字,但字迹太过潦草,所以我看不懂。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我脱口问道。福尔摩斯停下脚步。 「这上面写的是『瑞龙』两个字。『瑞龙』是南禅寺的※山号。」(译注:佛寺的别称。) 福尔摩斯一如往常流畅地回答。圆生似乎吓了一跳,点点头说: 「是的,这是南禅寺第八代※管长嶋田菊僊所写的书法。您说得没错,『瑞龙』的确是南禅寺的山号。您真清楚呢,不愧有『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之称。」(译注:佛教各宗派掌管行政事务者。) 他语带佩服地说。 「不,大家叫我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 福尔摩斯微笑着回答。 他为什么每次都这样回答呢? 「您太客气了,包括仁和寺的事在内,我听说您在各处大显身手呢。」 「喔,仁和寺的 事吗……」 福尔摩斯像是有点理解般地点了点头,我忍不住探出身子问道: 「喂,你在仁和寺做了什么啊?」 「我只是鉴定了一个茶杯而已。」 福尔摩斯轻描淡写地这么说,我不悦地皱起眉头。 可恶,他根本是懒得告诉我吧,一定不只是鉴定而已。 「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在前往接待厅之前,要不要先看看我们寺里最自豪的收藏品呢?」 圆生像是突然想到似地停下脚步,回过头说。 「我非常乐意。」 福尔摩斯仿佛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地眯起眼睛。 「那么,这边请。」 圆生轻轻点头示意后,继续往前走。 尽管福尔摩斯同样如此,但这名叫圆生的和尚一举一动也很有气质呢,真不愧是高等寺院里的和尚。 「对了,刚才的书法,福尔摩斯你觉得怎么样啊?」 虽然我看不懂上面写的字,但仍可以感受到它的震撼力。 不知道值多少钱呢? 我小声地问道。 「……这个嘛,我觉得那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作品。」 福尔摩斯一边走,一边淡淡地回答。 「这就是有国宝之称的『方丈』(寺院里住持的房间)。」 在本坊的左侧,有一个通往方丈的唐破风大玄关,我们从那里走进去。 「据说这是将※内裏的※清凉殿迁到这里重建的。这扇纸门上的画,也是本寺自傲的艺术品之一。」(译注:内裏,古代宫城中天皇的私人区域;清凉殿,平安京内裏的殿舍之一。) 圆生眼睛发亮,自豪地说。福尔摩斯也开心地环顾建筑物室内。 「这是我第一次进来,这金碧辉煌的纸门画真的很棒呢。」 他热情地说,同时注视着纸门。 「对啊,这扇纸门真的很豪华耶。」 就在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准备拍照的时候── 「不好意思,这里禁止摄影。」 圆生一脸歉疚地双手合掌说。 我惊讶地立刻停下动作。这时圆生笑了出来。 「不过这就可以拍照了。这尊『寒山拾得像』也是我们是寺里的宝物。」他指着两名僧侣靠在一起的铜像这么说。 「『寒山』和『拾得』是唐代两名僧侣的名字。他们两人因为行为奇特而广为人知,他们的故事经常被当作雕刻或绘画等创作的题材呢。」 「是喔……」 尽管他特地推荐,但我实在没兴趣拍两个大叔互相依偎的照片。 不过在我身旁的福尔摩斯却一样很开心地欣赏着。 我们又陆续看了画着龙的瓷器、壶以及挂轴。 「说到这间寺院的宝物,应该还有『云龙图』对吧。我们刚才已经去过法堂,但因为没有开放参观,所以没能看见,非常可惜。」 福尔摩斯仿佛打从心底表示遗憾,将手放在胸前。 「云龙图?」 「本堂的天花板上,有画家今尾景年画的蟠龙喔。」 「喔,很多寺院都有嘛。」就是画在天花板上的龙。 「如果您不嫌弃,要不要现在去看看呢?」 听见圆生这么说,我吓了一跳。 呃,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不用特别回到本堂没关系。麻烦死了! 我在心里这么大叫,但福尔摩斯用力地点了点头。 看来欣赏艺术品的时候,他完全不怕累。 跟嫌麻烦的我不一样,福尔摩斯和圆生踏着轻快的脚步前往本堂。 他们就算加快脚步,走起路来还是很优雅。 「话说回来,该怎么说呢,你和那个圆生先生感觉好像喔。」 我走在路上语带感叹地说道。福尔摩斯回过头问: 「咦?是吗?」 「啊,你自己没感觉吗?你们感觉超像的。搞不好你是适合当和尚的类型呢。」 我呵呵笑道。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很多烦恼的。」福尔摩斯微笑着说。 「对了,秋人先生,南禅寺的※留盖瓦也是龙的形状喔。」他把视线转向屋顶。(译注:覆盖在建筑角落的瓦片。) 「留盖瓦?」我讶异地抬头望向屋顶,只见屋檐的边缘有个龙头,我不禁发出感叹。 「我都没发现耶。」 这时,圆生双手在胸前合十,仿佛很佩服的样子。 「是啊,许多人都没有发现呢。您真是名不虚传。」 「这点小事称不上什么名吧。」 福尔摩斯耸耸肩,苦笑着说。 我们走进本堂,来到云龙图的下方。 绘制在天花板的图,是在一个圆里,眼睛炯炯有神的龙,其手上抓着一颗宝玉。 整体来说,色调是偏蓝色的。 「──真的很棒呢。」 福尔摩斯眺望着天花板上的云龙图,热切地说。 「其实我们最希望您看的,就是这幅云龙图呢。」 圆生淡淡地说。 「这幅云龙图有什么问题吗?」 「……详细情形我们到房间之后会再说明。」 圆生带着沉痛的表情一鞠躬,我和福尔摩斯不由得面面相觑。 5 我们再次回到本坊,在圆生的带领之下,走进名为『泷之间』的房间。 这个房间恰如其名,是一间可以远眺瀑布的美丽和室。房里已经有三名男子坐在那里等待了。 「幸会,我是南禅寺的副住持,我叫做云生。」 首先向我们鞠躬打招呼的,是一位自称副住持的初老和尚。 接着,一名年约三十岁左右的和尚也低下头。 「我叫生庵。」 最后,一名穿着工作服,看起来像作业员的中年男子也向我们鞠躬,并简单地说:「我是园丁菊池。」 「幸会,我是家头清贵。」 福尔摩斯深深一鞠躬,和尚等人见状,也对他回礼。 「……我是梶原秋人,请多多指教。」 我不知为何觉得很不自在,也跟着鞠躬。 副住持云生坐在中间,圆生和生庵坐在墙边,菊池先生则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相较于脸上挂着和蔼笑容的副住持和圆生,那位年轻和尚生庵则露出认真的表情。 我刚才觉得圆生跟福尔摩斯很像,没想到他跟副住持也很像。 或许有气质的人所散发的氛围,都有某种共通点吧。看起来未有如此气质的生庵先生,则散发有点紧张的感觉。 另一方面,菊池先生则带有一股『总之我就待在这里』的气息。 话说回来……住持呢? 「今天突然麻烦您特地来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副住持一脸愧疚地说,福尔摩斯摇摇头,说:「不会。」接着又稍微探出身子。 「请问您找我来有什么事呢?」 副住持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住持因为去参加读书会,所以离开寺院两个星期。」他缓缓地开口说。 「住持离开的第三天,园丁菊池先生在寺院境内发现了这封信。」 副住持从怀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递给福尔摩斯。 「……失礼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双白手套戴上,再从信封里抽出信纸。 【致南禅寺。我把龙带走了。】 那是一封用毛笔写的信,字迹很潦草。 福尔摩斯看完那封信后,便皱起眉头。 不过从他的表情,我无法窥知他在想些什么。 「我们看了这封信,一开始以为只是个恶作剧,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检查了寺院里面所有和『龙』有关的东西,但是并没有任何东西被偷走。所以我们认为这一定只是恶作剧而已。」 坐在副住持两侧的圆生和生庵也点头附和。 「之后又过了三天,生庵也发现了另一封一模一样的信。那封信是一大早被人放在方丈的『寒山拾得像』下面,前一天晚上那里并没有东西。」 这就让人惊讶了。 『寒山拾得像』就是我们刚才看过,那个两名大叔靠在一起的人像吧。 也就是说,有人在半夜里偷偷潜进来,把信放在那里啰? 「原来如此,从各种角度来看都很恶质呢。无论犯人是寺院里的人或是外人。」 福尔摩斯看着信,微微颔首。 没错,如果是自己人干的,那只是一个恶质的恶作剧,但如果是外面的人干的,那就是擅闯民宅了。 故意把信放在寺院的宝物下,这件事本身就很恶质。 「是啊,但是寺院里完全没有东西被偷走,实在很奇怪。我们听说诚司先生的孙子聪明绝顶,所以才想找您来商量一下。」 原来如此,他们是因为这样才找上福尔摩斯的啊。 「……这封信是手写的对吧。不好意思,请问我能不能看看寺院里的各位所写的字呢?」 「请大家现在当场写吗?」 「不,我想看以前写的东西。」 福尔摩斯立刻这么说。我也非常赞成。因为假如叫他们现在立刻写,他们一定会刻意写出不同的字迹。 副住持使了一个眼色,圆生和生庵立刻站了起来。不久,福尔摩斯的面前便摆着一大叠抄经本。 「另外,这是园丁菊池先生所写的字。」 他们最后拿出来的是一封信。那好像只是一封道谢信而已。 「谢谢,我现在看一下。」 福尔摩斯鞠躬之后,便将那封信以及所有抄经本上的文字全部浏览一遍。 我本来以为他会仔细地端详,没想到他看得这么快。 副住持的字非常漂亮,圆生和生庵虽然不及他,不过字迹还算工整,像我这种普通人也可以看懂。 看完了其他和尚写的字,最后他将手伸向目前不在场的住持所写的抄经本。 「──!」 一看见住持的字迹,他惊讶得屏息。 就连不是鉴定师的我都看得出来。 住持的字迹和那封信上的字迹非常相似。 副住持等人看来是现在才发现这件事,个个表情凝重。 「……谢谢,我明白了。」 福尔摩斯阖上抄经本,慢慢抬起头来。 是啊,我也明白了。 犯人就是住持。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用意为何,但那封『致南禅寺。我把龙带走了。』的信,一定就是他写的没错。 「就像那封信上所写的,南禅寺最珍贵的『龙』已经被偷走了。」福尔摩斯直视着副住持这么说,大家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说龙已经被偷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忍不住率先提出疑问,生庵也用力地点头表示同意。 「对啊,刚才不是已经向您报告过,我们检查了之后,发现什么都没被偷走吗?」 副住持和圆生虽然看起来很诧异,但仍面不改色地等福尔摩斯继续说下去。菊池先生的眼神则明显像在说『这家伙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与其说是被偷走,倒不如说南禅寺重要的宝物『被调包』了比较贴切。」 福尔摩斯冷静地接着说。 我们刚才看过的南禅寺宝物,有…… 天花板上的云龙图……那种东西不可能被调包。 屋顶瓦片上的龙头……那应该不算『宝物』吧? 难道是画有龙的壶或是挂轴……或是当初发现这封信的地方,也就是那两个大叔像?会不会那人像其实是意味着『龙』的宝物?比如说背后隐藏着什么跟龙有关的轶事之类的。还是那扇不能拍照的纸门? ……不,不是。福尔摩斯看到人像和纸门的时候,说了『很棒』。 他看到云龙图的时候,也一样说了『很棒』。 这么说来,只有看到一个东西的时候……福尔摩斯并没有说『很棒』。 他只说『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作品』…… 「『瑞龙』的书法,就是赝品。」 福尔摩斯用坚定的口吻这么断定,房里瞬时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家、家头先生,但是我们每天都看着那个屏风,如果被掉包了,我们一定会马上发现啊。」 圆生满头雾水地说,生庵也用力点头。 「是啊,而且那么大的东西,怎么可能被调包呢?」 副住持以冷静的眼神注视着福尔摩斯。 「清贵先生,你以前看过『瑞龙』的书法吗?」 「是的,我看过几次。但是就算从来没看过,我也能判断出那是赝品。」福尔摩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和大家都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意思?」 副住持的语气并非责备,而是单纯提出疑问。 我相信在场每个人的心情都一样吧。 「……家祖父也经常这么说:『赝品终归是赝品,不可能是真品』。」 听见福尔摩斯这么说,我们忍不住面面相觑。 菊池先生依然露出一副『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的表情。 很抱歉,其实我也有一样的想法。 福尔摩斯,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我们鉴定师就算遇到的赝品是从没看过的作品,也会知道那是赝品。因为真品有真品的线条,赝品也有赝品特有的线条。 赝品无论如何都藏不住『意图欺骗他人』的线条。不管颜色或形状多么类似,鉴定师都能感受到『不对劲的厌恶感』。」 众人静静听着福尔摩斯的话。 「不过,我们偶尔也会遇到一些能骗过鉴定师眼睛的『精巧的赝品』。它和制作精美的赝品不同的地方,就是它并不带有『意图骗人』的感情。仿制师是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下,仿佛化身为那名作家来仿制那幅作品。在这种状态下完成的精巧仿制品上,我们感受不到那种讨厌的线条。所以它们有时可以瞒过鉴定师的眼睛。」 听见这番话,我回想起昨天福尔摩斯和老板的对话。 有一些赝品瞒过了美术馆馆长的眼睛,混入了美术馆里。 那些或许就是他所说的精巧仿制品吧。 「话虽如此,那依然是『赝品』。就算制作得非常精美,也让人看不出意图欺骗人的线条,它还是欠缺了真品所散发的气场。『瑞龙』的书法,正是被拥有那种优异仿制能力的仿制师掉包的。 它的精美,别说一般人了,可能连鉴定师的眼睛都可以骗过。」 原来如此,所以福尔摩斯才会说那是『一件了不起的作品』啊。 他竟然只在短短一瞬间就看出那是赝品,而且他还这么年轻,未来果然无可限量。 福尔摩斯叹了口气,接着用手撑在榻榻米上,直视着副住持。 「──副住持,南禅寺以前曾有妖怪出没。据说那个妖怪当时是因为东福寺的无关普门禅师来到南禅寺而消失的。 经过了大约七百年,很遗憾,南禅寺里又有冒牌货潜入了。」 福尔摩斯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副住持眯起了双眼。 「冒 牌货?」 「是的,就在这!」 福尔摩斯语毕,立刻从上衣暗袋里拿出一把像是短刀的东西,猛力朝圆生的头挥去。 耳边传来『啪』的一声,仿佛什么东西弹开似的。 就在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的时候,我看见圆生接住了头顶上那像短刀一样的东西。他的动作就像俗话说的『空手夺白刃』。 福尔摩斯挥出的东西并不是短刀,而是一把扇子。 「──哎呀呀,你长得那么可爱,怎么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呢?你真的想打爆我的头吗?」 圆生仍抓着扇子,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 「我本来打算在你头顶正上方停住,只是想吓吓你而已,没想到你竟然能这样接住。你还真有两把刷子呢。」 「真的假的啊。你刚才的力道,根本就是想把我的头打爆哩。话说回来,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品行端正的少爷,没想到竟然这么凶啊。我可没料到你会突然跑来敲我的头哩。」 「话虽如此,这也只不过是把扇子而已。」福尔摩斯呵呵地笑着。 「你明明就散发出可怕的杀气哩。」 圆生抓着扇子的手虽然微微颤抖── 「对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哩?」脸上却带着从容的表情,双眼闪闪发光。 那是一幅异样的光景。 福尔摩斯挥出的扇子,现在还被抓在圆生手上。 他们两个人互相瞪着对方,嘴角挂着笑容。 他们散发出的魄力,让我们其他人无法动弹,也说不出话来。 「从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我犯了什么错吗?」 「第一个错,就是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吧。在那么多观光客之中,你一看见我,就立刻走过来迎接。我本来说会自己一个人造访,临时多带了一个朋友来,你却没有一丝犹豫。从这点我就察觉到,在这间寺院里想办法把我叫来的,应该就是你。 接着在瑞龙的书法前,你其实有一点紧张对吧?不,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兴奋吧。你突然变得很多话,而且在说明的时候,你的呼吸也有点乱。 我一开始以为可能是出自某种原因,所以整间寺院上下联合起来,暂时展示赝品,而你是在担心这件事曝光。 第二点就是你的模仿天性。你是一个打从心底就喜欢模仿的人,你很容易模仿周遭人们的表情和动作。秋人先生一开始说你和我很像,之后你又变得和副住持很像,另外你写的字,也和生庵很像。你在写那封信的时候,也是刻意模仿住持的字迹对吧?以你的能力,明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但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听见福尔摩斯这么问,圆生露出了笑容。 「……身为一名仿制师,我已经到达顶点了,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发现我的作品是赝品哩。一开始我觉得很有快感,但是渐渐地,我觉得一切都好无聊咧。所以我包含了洗心革面的决心出家了。虽然我还是耍了一点小招数,但总之顺利进入了佛门。 就在前几天,我得知那幅由我制作、已经好几年都没人看穿的赝品,竟然被你看穿了,于是我心中某种几乎要忘记的东西,突然又涌上心头。」 「看穿的人不只是我,还有家祖父啊。」 听见这句话,圆生嗤之以鼻。 「这个嘛,假如是被一个已经累积了无数经验的老头子看穿,或许我只会觉得『真不愧是经验老道的人』,而就这么不了了之。但是当我听到看穿我的作品的,是个比我还年轻的人,而且那个人聪明绝顶,被称为『福尔摩斯』,我就想要挑战一下了。 那幅书法,就是我为了挑战你而特地制作的杰作哩。虽然你还是轻易地就看穿了,但那幅作品应该很不错吧?」 「──那种东西根本就称不上作品。只模仿了鲜花的外型,却完全闻不到花香的人造花,我不会称它为鲜花哩。人造花就是人造花,跟鲜花完全不同。或许你也有你的想法,但是我从来不认为欺瞒世人的赝品是『作品』。这实在太厚脸皮哩。」 福尔摩斯露出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圆生愉快地眯起眼。 「哎呀,你还真敢说咧。话说回来,这就是你的本性吗?这种可怕的气息,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不过这比你品行端正的那一面好多了。看来你也是个怪人嘛。」 「多谢哩……所以,真正的『瑞龙』在哪里?」 「在寺院的仓库里,只要稍微找一下,应该马上就会找到了。一想到世界上有你这种人,我突然又觉得对俗世充满了留恋。今天就算我输了,我撤退。后会有期。」 圆生笑了一笑,把福尔摩斯撞开,便抓着扇子夺门而出。 「别想逃!」 就在福尔摩斯准备追出去的时候,副住持突然大声喊道: 「请等一下,清贵先生!」 听见他的声音,福尔摩斯顿时停了下来。 一回神,圆生就不见踪影了。 「──!」 福尔摩斯不甘心地咬着嘴唇,紧握住拳头,「啧」地咂了声嘴。 看见他的模样,我着实吓了一跳。就像圆生刚才所说的,这家伙在品行端正的面具背后,竟然有这么不服输的一面啊。 尽管我的脑袋还没跟上这个出人意表的发展,却莫名觉得佩服。 「清贵先生,他那个人就像忍者一样哩。也许你也有一些功夫底子,但一个温室里的少爷是没办法抓到他的。那只会浪费你的时间和体力而已。」 听见副住持淡淡地这么说,福尔摩斯皱起了眉头。 「请恕我直言,我并不是『温室里的少爷』。」 他转过头来这么说。他的嘴角虽然带着笑意,但也明显地表达出他对副住持这番话感到不悦。 「我知道你也不是普通人,但是论体能,你应该没办法赢过圆生吧。」 「……副住持看起来好像不怎么惊讶,莫非您早就察觉了吗?」 「我固然没有发现瑞龙的书法被掉包了,不过我知道圆生并不是普通人,也感受得到他其实背负着一些没有办法公开的过去。但是他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遁入空门,我们的工作就是接纳他这份决心。我不知道圆生有什么样的过去,但他已经几乎忘记俗世,专心念经,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孽,只差一点点就能成为真正的和尚了。然而,或许在他得知你的存在之后,又发现自己对俗世还有许多眷恋吧。如果是被经验丰富的诚司先生揭穿,纵使他可能会觉得受伤,但应该也会就此放弃吧;可是被你这个年纪比他还小的人看穿,他的自尊心可能就无法允许了。 同时,我相信圆生一定很高兴你看穿了他制作的赝品。也许他觉得,一直以来都以『影子』的身份活下来的他,终于被认可为一个『个体』,而且还找到了一个命中注定的对手。既然如此,他就没办法再继续低调地活下去了……真是讽刺。」 他望着远方淡淡地说。 「这件事您会报警吗?」 「他说瑞龙的书法在仓库里,我相信他应该不会说谎。以结论而言,并没有东西失窃,而且就算报警,警方对那个『忍者』也束手无策吧。」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呢?就这样放任他不管吗?」 福尔摩斯可能有点生气吧,他用强烈的口吻这么问。副住持扬起了微笑。 「有你在啊。」 「咦?」 「圆生就麻烦你哩,『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先生。」 听见这番话,福尔摩斯把眼睛瞪得老大。 「到头来,我们还是没 办法填满圆生心里的空隙。我很遗憾,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既然你已经看穿他制作的每一件赝品,将他打倒了,那么未来你一定也能看到更多吧。 而且,说不定那个人的宿命,就是成为你的他山之石呢。」 副住持拍了拍他的背。 他那种仿佛看透一切,同时又接纳一切的笑容,令人震慑。 「……真不愧是南禅寺的副住持呢。」 福尔摩斯似乎放弃了,垂下肩膀。 「当然,我会把他制作的赝品全部揭穿。我要让他知道制作赝品这件事,是毫无意义的。」福尔摩斯露出了坚定的眼神。 6 之后,副住持再三向我们道谢,又送了我们许多伴手礼。 『这件事情请两位务必保密。』 在他送我们离开的时候,又特别补充了这句话。我们便离开了本坊。 我和福尔摩斯慢慢走在辽阔的寺院境内。 福尔摩斯可能在思忖着什么吧,他眉头深锁,不发一语。 「──虽然副住持要我们保密,但你应该还是会跟老板说吧?」 我试探性地这么问。福尔摩斯抬起头。 「是啊,当然。我会向老板报告……只是我没什么心情就是了。」 「没什么心情?」 「要是他知道我让一个向我提出挑战的天才仿制师逃走了,他一定会大发雷霆地骂我:『你在做什么啊!你这个笨蛋!』,而且一定会很大声。」 福尔摩斯忧郁地轻轻叹息。 我可以轻易想象出满脸通红、勃然大怒的老板是什么模样,所以我的表情也僵住了。 「我只能说节哀顺变了。当时如果副住持没把你叫住,说不定你早就逮住他了呢。」 是的,福尔摩斯是因为被副住持叫住,才会停下动作。 「不,副住持说得没错,那个人的体能极佳,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拥有如此精湛的模仿能力,就算说他是『忍者』,也绝不是夸大其词。就算我追上去,可能也是徒劳无功吧。」 「这样啊,没想到世上也有这么厉害的人呢。」 「对啊,他是我目前遇过的仿制师中最恶劣的一个。但即使是这样的人,也曾经真心悔改,想要遁入空门。一想到我的存在阻挡了他的决心,我的心情就很复杂。」 福尔摩斯垂下了视线,看起来有点落寞。 是啊。福尔摩斯的存在,让差点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天才仿制师再一次复活了。 「──话虽如此,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而已。不管有什么样的赝品出现,我都只能揭穿它。」 福尔摩斯抬起头,露出一抹无所畏惧的笑容,我不禁感到有些发毛。 圆生固然不是普通人,但这家伙其实也一点都不普通。 「话说回来,你突然用扇子打圆生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呢。那把扇子看起来就像短刀一样,老实说,反而是我吓得要命。没想到福尔摩斯竟然是个武斗派。」 他的动作宛如电光石火。 而能漂亮地挡下那记出其不意的攻击,圆生也不是省油的灯。 「武斗派这个词真不好听。家祖父从小就要不断求我锻炼身体,托他的福,现在我已经完全是他的贴身保镳了。毕竟我们有时必须前往治安比较差的国家购买昂贵的古董。」 说得也是,如果是日本就算了,但如果在国外购买昂贵的古董,必然会伴随某种程度的危险。说不定他这些年来已经遇过很多危险,也经历过许多恐怖的遭遇了吧。 这样的他却被说成是『温室里的少爷』,也难怪他会生气。一想到当时福尔摩斯『不悦』至极的表情,我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 福尔摩斯用斜眼瞥了我一眼。 这家伙一定知道我在想什么吧。 「没有啦,抱歉。我只是在想,以后绝对不要惹你生气。」 「是啊,请你绝对不要惹我生气。要是你惹我生气,我会用扇子打爆你的头喔。」 「喂,这听起来不像开玩笑耶。」 「因为我不是在开玩笑啊。」 「喂!」 「对了,秋人先生。你今天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吗?」 「喔,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去『藏』啊?我们刚刚拿到了那么多甜点,我可以泡咖啡给你喝。」 福尔摩斯笑着说,我觉得很高兴。 「喔,好啊。那你多说一点有关南禅寺妖怪的故事嘛,我很好奇耶。」 「好啊,没问题。今天葵小姐也会来打工,那我就为你们两位介绍一下京都各种不可思议的故事吧,包括南禅寺的妖怪故事在内。」 福尔摩斯开心地眯着眼睛这么说。 「我很喜欢妖怪或不可思议的故事,但是鬼故事就拜托你不要讲太多了。我真的很怕听鬼故事。」 「喔,是这样吗。你应该听过一条戻桥这座桥的故事吧?这个故事非常诡异,当时安倍晴明……」 「是说,你怎么就这样开始讲了!」 听我生气地大声说,福尔摩斯愉快地笑了起来。 跟我们擦身而过的观光客,也偷偷看着我们,轻声窃笑。 我皱起眉头,接着又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福尔摩斯。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 他可能是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吧,露骨地皱起了眉头。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嘛。是我的伯母在找鉴定和收购古董的业者啦。」 「喔,如果是这种事情的话,我非常欢迎。」 聊着聊着,突然一阵凉风吹过南禅寺的境内。 虽然枫叶接下来才会慢慢转红,但这已经完完全全是秋风了。 如同愈来愈深的秋意,我虽然有股预感,未来还会陆续发生各种事件,但心思却已被寺院境内的美景占据──就在这样的秋日午后。 第四章『夜长之秋』 1 「葵小姐,你可以在外面过夜吗?」 「──咦?」 那是一个安静的星期六傍晚。 我就像平常一样,在古董品店『藏』做些杂务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这么问我。 在外面过夜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他想约我一起去旅行吗? 福尔摩斯先生约我去旅行……呃,为什么? 就在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 「不好意思,葵小姐。」 福尔摩斯先生眯着眼睛,露出歉疚的表情。 「我好像害你误会了。」 他继续这么说,让我再次发出「咦?」的怪叫声。 「其实是因为秋人先生的伯母刚搬家,旧房子成了空屋,而她委托我去鉴定放在那间房子里的古董。因为古董的量还满多的,所以秋人先生一直说:『既然我们都要去一趟了,干脆就住在那里吧。』。我对和秋人先生单独过夜实在没什么兴趣,所以如果葵小姐不嫌弃的话,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一起去?」 「…………」 听见这个和我想象的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事实,我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原来他是要和秋人先生一起去秋人先生亲戚的空房子过夜,所以才约我一起去啊。 哇──我也太先入为主了吧! 从那句『在外面过夜』中过度解读了! 话说回来,福尔摩斯先生怎么可能约我去旅行嘛。好、好丢脸喔。 不过,跟福尔摩斯先生和秋人先生一起外宿,感觉好像很好玩呢。 「葵小姐可以吗?时间是下个星期六。」 「啊,好啊,我也想去。」我重整心情,用力点头。 「对了,秋人先生的亲戚家在哪里呢?」 「听说在东福寺附近。那是梶原老师的姐姐家,由于她先生过世,所以她决定把房子卖掉。在出售房子之前,她想先把家里的东西卖掉。」 原来如此。一个人住独栋的房子,也许真的太大了吧。 话说回来…… 「那间房子里的艺术品,真的多到需要住下来才鉴定得完吗?」 「她已故的先生好像是古董收藏家。据说他生前曾说过,在他过世之后,可以把那些收藏品都卖掉无妨。其实我想东西应该没有多到需要住下来的地步,只是秋人先生那天想和我们在一起吧。」 「什么意思?」 「那天是那个节目的首播日。」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喔!」我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手。 「那个介绍京都的节目!」 我可以理解他想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看的心情。 就在这个时候,『藏』的室内电话响起。福尔摩斯先生拿起电话子机。 「古董店『藏』,您好。」他简单地应答。 「……是,我就是家头清贵。」福尔摩斯先生点头说。 我继续打扫,并偷听他说话。 「不会不会,您过奖了,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是,好的。」 他脸上浮现笑容。 「啊,好的,我知道了。那么我们晚点再谈。失礼了。」 福尔摩斯先生挂上电话,把子机放好。 到底是谁呢?听起来好像也不是客人。 「是秋人先生的经纪公司打来的。」 他一如往常地读出了我的心思,很快地答道。 「秋人先生的经纪公司,不就是演艺经纪公司吗?」 我记得他的公司好像叫做『akpany』,是个很有名的制作公司。 「是啊,刚才打来的是秋人先生的经纪人。」 「秋人先生的经纪人为什么要打电话给福尔摩斯先生啊?」 「据说他们先行确认了这次要播出的第一集节目,对于节目的品质非常惊讶。他们问了秋人先生之后,秋人先生提起我的名字,所以他特地打电话来道谢。」 「原来如此,真是多礼呢。」 「我想在那个业界的人,就是必须这么多礼和细心吧。」 原来如此,可能真的是这样吧。 听说演艺人员也是一样,就算在电视上表现得很粗暴,到了后台只要放低身段、表现得谦和有礼,就会受到工作人员欢迎,工作也会比较多。 「对了,你刚才不是说『晚点再谈』吗?所以他还会再打来吗?」 「是啊,他说想跟我好好谈谈有关秋人先生的事,所以问我晚上还能不能再打电话过来。我猜他大概是希望我在下次录影之前,也先陪秋人先生去场勘,给他一些意见吧。」 「哇,看来第一集真的拍得很好啰。我好期待喔。」 「真的呢。」 我们望着对方,扬起微笑。 2 到了下个星期六。我们决定先去秋人先生下一集要拍摄的『东福寺』进行场勘,再前往他的亲戚家。 「秋天绝对不要开车去东福寺喔。」 驾驶着jaguar公司车的福尔摩斯先生用强烈的口吻这么说。 「…………」坐在副驾驶座的我以及坐在后座的秋人先生,忍不住面面相觑。 没错,我们在『藏』碰面之后,便从御池的地下停车场驱车前往东福寺。 「……是说,福尔摩斯,你讲的话跟你做的事,没有矛盾吗?」 秋人先生稍微探出身子问,我也点点头。 「是啊,我当然没有打算直接去东福寺。前些日子秋人先生的姑姑特地来了『藏』一趟,把那间房子的钥匙交给我。 所以我打算先到她家把车停好,再从那里走路去东福寺。」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秋人先生点点头。 结果,福尔摩斯先生先让我们在东福寺附近下车。 「我去停好车之后,就马上来和两位会合,请两位先去吧。」福尔摩斯先生说完,就驱车前往秋人先生的姑姑家了。 「……该怎么说呢,福尔摩斯真的很贴心呢。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直接把车开到姑姑家,停好之后,再跟大家一起走过去。」 「就是啊。可能是因为福尔摩斯先生长期陪在老板身边的关系吧。」 「我也是这么认为。话说回来,当老板的跟班还真是辛苦呢。」 「因为他是个很爱自由的人啊。」 我们一边这样闲聊着,一边走向东福寺的大门。 「对了,小葵,你是第一次来东福寺吗?」 秋人先生望着我,对我确认。这样一看,我发现他好高,而且真的很帅。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完全没有心动的感觉。) 「啊,是的。秋人先生呢?」 「我只有在小学的时候来过一次,所以细节差不多都忘光了。那我们先去看看有国宝之称的『三门』吧。」 秋人先生轻松地这么说,便先往前走去。 「这里的三门虽然是国宝,但一定比不上南禅寺的三门吧。」 他把双手交叉在后脑勺,同时自言自语地说。 南禅寺就是今天晚上秋人先生将在节目里介绍的寺院。 听说他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去场勘过。 「南禅寺的三门真的那么气派吗?」 「是啊,真的很震撼呢。咦,小葵,你没去过南禅寺喔?」 「是的,我还没去过。」 「那你一定要去。水路阁也非常棒喔。」 「我很想去看看。」 「不好意思啊,我竟然抢先小葵一步,跟福尔摩斯两个人 去了南禅寺。」 秋人先生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望着我,害我顿时面红耳赤。 「你、你在说什么啦!」 我瞪着呵呵贼笑的秋人先生,同时走过叫做六波罗门的入口,走进寺院境内。 「那就是三门……」 我抬头仰望耸立在眼前的东福寺『三门』,忍不住发出惊叹。 那是一座巨大的门楼,深褐色的屋顶与白色的墙壁形成对比,非常美丽,而且又高又宽,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太震撼了。这座门楼或许是我目前看过的门楼中最气派的。 「好、好有魄力喔。南禅寺的三门比这个还要壮观吗?」 「这个嘛,南禅寺的三门很壮观,不过这里也很不错。然而如果真要比较的话,我想还是南禅寺比较壮观。」 「原来如此!南禅寺也很壮观啊。」 秋人先生拿起手机,嘴里一直喃喃自语着『好壮观、好壮观』,同时不停拍照。而我则站在稍远处,眺望着三门。就在这个时候── 「──让你们久等了。是说,你们还在这里啊。」 背后传来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于是我们回过头去。 「喔,福尔摩斯。南禅寺虽然也很气派,不过这里的三门也很棒呢。」 秋人先生这么说,同时用手环住福尔摩斯先生的肩膀,表现出跟他很熟的样子。 「毕竟这座三门据说是日本最古老的门楼,又被指定为国宝嘛。」 他一如往常地替我们说明,接着又说: 「不过这只手就不需要了。」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地拨开了秋人先生的手。 「啊,过分!」我看见他们的互动,忍不住笑了出来。 「真是的,你很冷淡耶。」秋人先生一脸无趣地咕哝着。 「欸,所以说这个三门比南禅寺还了不起吗?」 他看似恢复了心情,仰头看着巨大的门楼。 「……哪一扇门比较出色,其实是视个人喜好而异。但是有『京都三大门』之称的,是南禅寺、知恩院以及东本愿寺的门楼,很遗憾,东福寺的三门并没有被列入其中。」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秋人先生惊讶地说:「真的假的?」我也忍不住惊叹。 「但是,我认为一切端看每个人的心而定,它们并没有优劣之分,各有其美好之处。」 福尔摩斯先生将手放在胸口,温柔地微笑。 他的这番话让我有点感动。 的确,包括等级高低、是不是人气景点等等,世上有各式各样的评断方式,但其实最后都还是看『自己喜欢哪里』啊。 而且就像福尔摩斯先生所说,看过了许多的神社佛阁之后,我也发现它们确实并没有优劣之分,各自有各自的美好。 「……原来如此,女孩也是一样呢。虽然每个人喜欢的类型不同,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呢。」秋人先生深表认同地点头,让我不禁无言。 这个人真是…… 「我们走吧。」福尔摩斯先生完全无视他,就这样往前走去。我轻轻笑了出来,也赶紧跟上。 「喂,等一下啦。」 秋人先生也急忙追上来。我们就这样直接前往本堂。 「建造东福寺的是『九条道家』,据说他想建造的是像奈良的东大寺一样大、又像兴福寺一样香火鼎盛的寺院,因此从这两大寺各取一个字,将它取名为『东福寺』。这里曾经数次遭逢祝融之灾,但又不断重建,或许可以说它是一间深受人们喜爱的寺院呢。」 我一边听着福尔摩斯先生的说明,一边对本堂中金色的美丽本尊释迦三尊像合掌,欣赏过天花板上的苍龙图,我们接着便前往东福寺最著名的景点『通天桥』。 「我一直很期待去『tsuutenbashi』呢。」 秋人先生手里拿着导览手册,看起来满心期待。 「通天桥的发音是『tsuutenkyou』喔,你在电视上介绍的时候请留意。」 福尔摩斯先生严厉地指正他。 现在正是赏枫的时节,所以这里相当热闹。 老实说,我其实没有抱着太大的期待,就踏上了这座桥。 横跨溪谷的『通天桥』,比想象中还要高。木造的桥廊匠心独具,宛如一条穿过红叶间的空中赏枫路线。 一条被鲜红的红叶包围的通道。 艳丽的鲜红──眼前的美景令人无法言语。 桥下的河面也布满了红叶,此情此景仿佛奇迹。 漂流在河面的红叶。 ──对了,我想起来了。 这间寺院就是和泉小姐和福尔摩斯先生的回忆之地。 和泉小姐正是在这里,因为看见顺着河水流过的红叶而深深感动…… 『千早神代时,犹未闻此事……』她吟出了在原业平这首诗的前半段,却忘记了后半段。就在这个时候── 『红叶随风舞,赤染龙田川。』福尔摩斯先生立刻接着吟出了后半段。 嗯,真的会喜欢上对方呢。 在这么美的地方,有像福尔摩斯先生这样的人替自己接着吟诗,绝对会动心吧。 「……千早神代时,犹未闻此事,红叶随风舞,赤染龙田川……」 我俯瞰着被红叶染成一片鲜红的小河,脱口而出。 「这是在原业平的诗吧。」福尔摩斯先生从背后温柔地说。 我吓得肩膀颤了一下。 重点不是在原业平,这是福尔摩斯先生与和泉小姐的定情诗啊。 我只是想起了这件事,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结果就被他听见了。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敏锐,他应该发现我是因为想起和泉小姐,才吟出这首诗的吧。 怎么办,他说不定已经生气了。 「呃,那个,对不起。我不小心想起来了。」 我缩着肩膀,老实对他说。福尔摩斯先生呵呵笑着说: 「没关系。谢谢你的体贴。」 ……这样啊。对福尔摩斯先生来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原来我根本不用那么敏感啊。 「如果是在原业平的诗,我有更喜欢的喔。」 「咦?」 听见他一如往常出人意表的回答,我不自觉发出愚蠢的怪叫。 「就是『此心未曾有,因君始得悟,世人皆通晓,名之以恋慕』这首诗。」 这首诗很简单,我也能理解其义。呃…… ──因为你,让我体会了这种心情。莫非这就是世人所说的『恋爱』吗? 这是一首让人怦然心动的情诗。 「福尔摩斯先生喜欢这首诗吗?」 我感到有些意外,带着疑惑的眼神望向他。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点头。 「是啊,我很向往这种感觉呢。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体会这样的心情……但我想一定没办法吧。」 他将右手靠在扶手上,眺望着远处,仿佛自语似地说。 他的眼神满是忧郁。看着他的模样,我觉得胸口一阵刺痛。 我想我能理解。 他对和泉小姐的感情,或许已经是过去式了。 可是,当初遭到背叛的冲击,却在福尔摩斯先生的心中留下阴影,残留至今。 对于擅长看穿别人心思的福尔摩斯先生来说,自己的女朋友喜欢上别人,而且还跟对方发生关系,一定是个很大的打击。 他曾经说过,当时因为冲击、嫉妒以及不甘,他甚至想去鞍马山出家。 想必他的自尊心一定为此 粉碎了吧。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现在的福尔摩斯先生才会对『恋爱』产生抗拒吧。 「……我觉得我能理解。」 「咦?」 「我也是……虽然我已经完全放下克实了,但总觉得当时的伤还没痊愈,所以没有勇气谈下一场恋爱。」 因为福尔摩斯先生所说的话,我总算明白自己的想法了。 就算有心动的感觉,心情也无法更进一步,就是因为内心自动踩了煞车的缘故。 因为我再也不想受伤了。 「……希望我们两个人的伤都能够赶快痊愈。」 我缓缓将视线转向他,福尔摩斯先生略显讶异地睁大了双眼。 「……说得也是哩。」他这么说。 他那落寞的声音,令人心痛。 我们就这样不发一语地望着漂流在河面上的鲜红枫叶。 ──我的眼眶之所以热热的,一定是因为眼前的红叶太美的关系。 「喔──小葵,你怎么眼眶泛泪啊?该不会是因为红叶太美而深受感动吧?」 秋人先生开心地走向我,我赶紧用手背把眼泪擦掉。 「是、是的。这片美景真的很令人感动……假如我有朋友秋天要来京都,我一定要推荐他们来东福寺。」 我由衷地这么说,秋人先生仿佛十分感佩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口。 「……『假如我有朋友秋天要来京都,我一定要推荐他们来东福寺』啊。真不错,这句话我可以收下吗?」 「咦?喔,请便。」 我一点头,秋人先生就立刻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记下来。 看来他下次录影的时候,会借用这句话吧。 话说回来,他其实卯足了劲呢。 我可以感受到他把一切都赌在这份工作上。 我们又在通天桥欣赏美景一阵子,又去参观方丈的石庭,之后便离开了东福寺。 3 据说秋人先生的亲戚家,从东福寺走路只要几分钟就到了。 「这么说来,我长大之后好像就没有来过姑姑家了呢。」 秋人先生边走边感慨地这么说。 「他们家是什么样的建筑呢?」 「是一栋洋房风格的建筑。」 「像福尔摩斯先生家那样吗?」 「没有那么豪华啦,只是间小小的普通洋房。过了前面那个转角就到了。」 走过转角,一看见那栋洋房,我不由得张口结舌。 以大小来说,的确是一栋『小小的』洋房没错,但这栋洋房的外墙上爬满了藤蔓,几乎看不见墙壁,怎么看都无法用『普通』洋房来形容。 「呃,秋人先生,是那栋房子没错吧?」 「啊,嗯,应该是吧。福尔摩斯的车也停在那里。」 的确,家头家的jaguar就停在那间房子前面。 「什么叫做『应该是吧』?那不是你姑姑家吗?」 我一头雾水地问道,秋人先生表情顿时有些僵硬。 「不是啦,因为以前没有那么多藤蔓,所以我也吓了一跳。这附近的小孩一定会说这间房子是『鬼屋』吧。」 「这很有特色,很棒啊。爬满了藤蔓的房子,壁面不会直接照射到阳光,在夏天具有降温的效果唷。」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接着从暗袋里拿出了钥匙。 那就是秋人先生的姑姑事前交给他的钥匙。 「请问这间房子的瓦斯和自来水,都还能正常使用吗?」 「是啊,据说姑姑十天前还住在这里,里面也尚有一些行李,瓦斯和自来水可以用到这个月底。」 喀嚓一声,大门打开了。 宽广的玄关有点阴暗,看不太清楚屋内的状况。 福尔摩斯先生很快地打开靠近天花板的电源总开关,开启玄关的灯。就在灯亮的同时,我看见放在鞋柜上的三个古董人偶,顿时吓了一跳。 「哇,吓我一跳。」 「嗯,对啊,我也吓了一跳。原来是人偶啊。」 「……哎呀,这可是『朱莫』的陶瓷人偶呢。」 其中有一个金发、蓝眼、陶瓷肌肤,身上穿着鲜红色洋装的娃娃。 福尔摩斯先生二话不说,立刻戴上黑手套。从他高昂的语调,可以感受到他的兴奋。 「朱莫?」 「朱莫是法国知名的工房唷。他们把这人偶随便放在玄关,我实在很惊讶,不过主人应该很珍惜它,它的状态非常良好。」 他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开始做笔记。大概是记录着打算收购的金额吧。我偷瞄了一眼,只见他写着『玄关的陶瓷人偶红色洋装一百五十万』,我大吃一惊。 「一、一百五十万?」 「是啊,我想这是一八五○年代后期制作的。」 「欸,这样说来,另外两个人偶也价值一百五十万吗?」 秋人先生兴致勃勃地探出身子,福尔摩斯先生却摇了摇头。 「不,旁边那两个是复制品,加起来大概只值三万吧。」 「什么嘛,原来这只是偶然遇到的宝物啊。」 「话虽如此,沉眠在这间房子里的宝物,感觉会超乎想象呢。」 福尔摩斯先生眼睛发亮,兴奋地从玄关望向屋内。 没错,这间房子里塞满了『旧东西』。 墙壁上挂着许多画作,古董柜上放着陶瓷花瓶。 天花板上吊着小型吊灯。 这间主人已经不在的房子,俨然成了古董的家。 「我会逐一进行鉴定,请两位先把房子整理得舒适一点。」 福尔摩斯先生用强调的语气这么说,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是!」 话虽如此,这间屋子只是东西多了点,房间其实都打理得很整齐。 看来大概只需要做我最擅长的工作──掸灰尘就够了吧。 我想让屋里通风,一打开客厅的窗户,便看见外面有个院子。虽然不大,但如果想当作菜园也已绰绰有余。 哇,有院子耶,真好。因为我以前在埼玉是住大厦,现在的家,门口也只勉强有个停车场,没有院子。这栋屋子外墙爬满藤蔓,感觉很难照顾,让人敬而远之,但这种大小的洋房,加上如此大小的院子真的很棒。尽管不大,感觉却像专属于自己的城堡。 有一天等我结婚了,我也想住在这种……正当我天马行空地幻想之时,福尔摩斯先生的身影突然浮现脑海,我立刻甩了甩头。 「欸──福尔摩斯。」就在这时,秋人先生大声喊道。 「你叫我们整理客厅,可是客厅已经很整齐了啊。」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去院子除草好了。」 「啊?为什么要除草?」 「我已经取得屋主的同意,我今天晚上想在院子烤肉。」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笔记本,微笑着这么说,我们异口同声地高声欢呼。 「真的吗?烤肉?好,那院子就交给我吧!」 秋人先生像猴子一样蹦蹦跳跳,欣喜若狂地跑向玄关。 他都是几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容易激动啊? 唉,不过他平常就是这个样子啦。 「后车厢里有很多东西,等院子整理好,就请开始准备吧。」 「喔,好。」 秋人先生乖乖地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他这样好可爱,忍不住笑了出来。 「葵小姐,那你可以来帮我鉴定吗?看来宝物似乎比想象中还多呢。」 「啊,好的。」 福尔摩斯先生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夹着报告纸的板夹,并且递给我。 「不好意思,麻烦你帮我做笔记。」 「好的,我明白了。」我拿着笔,点点头。 「那我要开始啰。」戴着手套的福尔摩斯先生轻触柜子上的古董台灯。 「这是法国一个名叫『穆勒』的工房所制作的作品。灯罩有多层玻璃叠在一起,形成渐层的图样;青铜制的底座也充满了设计感。」 福尔摩斯先生兴奋地说,我也仔细端详这个百合形状的古董台灯。 「好漂亮喔。」 我依然缺乏词汇。但这是我由衷的感想。 这种台灯好像会出现在法国别具特色的小旅馆里。 「麻烦你帮我写下『古董台灯、穆勒、三十万』好吗?」 「好、好的。」 这、这竟然要价三十万啊。虽然我已经某种程度渐渐习惯了,但还是会吃惊。 「旁边的台灯虽然也很有设计感,但这是现代的作品,并没有古董的价值。我想秋人先生的姑丈收集的不止是具有价值的古董,只要是他喜欢的东西,也都会买来收藏吧。我认为这是一件相当美好的事。」 没错,就和刚才提到的神社佛阁一样,世人往往流于追求等级或头衔,认为『贵的东西就是好东西』。然而,我认为不要受限于这些外在条件,收藏真正吸引自己的东西,也是很棒的事。 「『藏』基本上大多是东洋的古董艺术品,现在看你鉴定西洋的古董,感觉很新鲜呢。」 「是啊,我因为受到老板的影响,在西洋古董方面还称不上专业。」 「啊,果然是这样吗?」 「对啊,尤其是『西洋绘画』,更是困难。」 他拿起一个小东西,同时这么说。 「原来福尔摩斯先生也有不擅长的领域啊。」我打从心底感叹道。 「当然有啦。愈是像壶、茶杯这种立体的东西,就愈容易分辨真伪,因为可以轻易看出赝品特有的线条。而平面的东西,如果是日本画、书法等等,由于我一直以来看过无数真品,因此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嗅得出赝品的味道。 但是说到西洋绘画,一来我的经验还不够,二来敌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当时圆生如果是在西洋绘画上动手脚,我就没把握能看穿了。」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呢喃似地这么说,我顿时心头一震。 他在南禅寺遇见的那个天才仿制师?圆生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他未来一定会再向福尔摩斯先生下战帖吧。 「我也必须再更努力学习才行呢。」 福尔摩斯先生淡淡地说。我沉默不语。 他的口吻虽然很平静,但充满了魄力。我可以感受得到,福尔摩斯先生无论如何都不想输给那个仿制师。 「……对了,葵小姐。」 「什么事?」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个『温室里的少爷』吗?」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认真地问我。听见这个想都没想过的问题,我不禁高声说:「什么?」 可能是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吧,在院子里除草的秋人先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有,没什么,失礼了。接下来是这个哥本哈根的摆饰。」 「啊,好的。」 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4 「真是的,福尔摩斯,原来你还在介意当时副住持说的话啊。」 整理好的院子里放着长方形的火炉,炭火劈啪作响。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福尔摩斯带来的提灯照亮了院子。 我坐在露营用的凳子上,带着雀跃的心情接过了果汁,秋人先生则打开一罐啤酒,指着福尔摩斯先生,开心地笑着说。 「可以请你不要用手指着人吗?」 福尔摩斯先生面不改色地从保鲜盒里拿出肉片,整齐地排在烤网上。 福尔摩斯先生带来的保鲜盒总共有五个,里面分别装着和牛、伊比利猪肉、香草鸡肉和蔬菜,最后一个则是── 「我还做了饭团来,请不用客气。」 看见他手拿着保鲜盒,面带微笑的完美模样,我的表情瞬间冻结。 「福尔摩斯,你的『女子力』好高喔。」 秋人先生感慨万千地说。我深表同感。 「我又不是『女子』。」 「喔,对啊,你是『温室里的少爷』嘛。」 秋人先生哈哈大笑,福尔摩斯先生罕见地露出不悦的表情。 虽说是罕见,不过他对秋人先生好像还满常露出这种表情的。 「对了,『温室里的少爷』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疑惑地歪着头问道。 「喔,你问得好,小葵。」秋人先生夸张地探出身子。 「上次在南禅寺,福尔摩斯本来打算去追那个逃走的仿制师,结果副住持对这个家伙说:『温室里的少爷不是他的对手』。当时他那张不甘愿的笑脸,我到现在想起来都会发笑。」 秋人先生再次呵呵笑着说。福尔摩斯先生叹了一口气,仿佛打从心底感到无奈。 「是啊,我真的很不甘愿。我有一个唯我独尊的祖父,还有是个好人,但超级我行我素的爸爸,我要照顾他们两个,又要管理房子和店面,有时候要当厨师,有时候要当司机,还要当搬运工、保镳、翻译,还有跑腿……真是的,世上哪来这种『温室里的少爷』哩。」 福尔摩斯先生烤着肉,同时喷发出暗黑气息,我和秋人先生双双脸色发白。 「别、别在意啦,毕竟副住持也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的辛苦之处嘛。」 我伸出手,试图安慰他。 「不,他其实都知道。和圆生比起来,我确实是个在温室里长大的少爷。我最不甘心的,就是被他看穿了这一点。」 自从遇见圆生之后,他一定想了很多吧。 当时的那场对决,虽然毫无疑问是福尔摩斯先生获胜了,但说不定他赢得远比我们想象得还惊险。 「不晓得那位圆生先生,之前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呢?」 「……这个嘛。以外表而言,他的左嘴角是上扬的。这样的特征通常会出现在情绪比较不稳定,感情起伏相对激烈的人身上。但是他和人说话时,眼睛会直视着对方,也不会吞吞吐吐,这表示他是怀抱自信的人。 我想,情绪不稳定应该是他幼时的经验造成的,而他拥有的自信,则是他的才华带给他的。 再来是他的模仿癖。他可能一直以来都很在意别人的眼光。我推测他的幼年时期也许过得并不顺遂,靠着自己的才华,无论什么事都做,好不容易存活至今。」 福尔摩斯先生连珠炮般地说: 「另外,一般人不太可能突然开始制作赝品,所以他身边亲近的人……我猜大概是他的父亲吧,也许是个画家。在他的影响之下,圆生也走上艺术这条路。发现圆生的才华、又推荐他制作赝品的,很可能就是他的父亲。而他在达到仿制的巅峰之后,之所以决定出家,可能是因为他身边的亲人都已经不在,或是和他断绝关系的缘故。」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说得如此巨细靡遗,我们只能瞠目结舌。 他还是一样令人惊讶。 「……怎么了吗?」 他一脸不解地看着我们。 「没有,你真的是『福尔摩斯』呢。」 看见秋人先生傻眼地这么说,我也附和了一声「真的。」,并忍不住笑了出来。 5 在那之后,我们吃了饭团以及美味的烤肉,围着火炉,天南地北地闲聊, 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来到了二十二点五十分。 我们整理完之后,便赶忙跑到电视机前面集合。 因为秋人先生介绍京都的节目即将在五十五分开始。 我抱着膝盖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电视上的广告,紧张得心跳加速。 明明不是自己的事情,却这么紧张! 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认识的人上电视嘛。 「总、总觉得好紧张喔。」 「笨、笨蛋,我才紧张吧。」 秋人先生猛然转过头来,大声地说,害我吓了一大跳。 福尔摩斯先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过,秋人先生,这不是你第一次上电视吧?」 「虽然不是第一次,可是以前都只是镜头带过一下而已,这可是我第一次当主角呢。」 就在这个时候,电视里传出背景音乐,画面切换到红叶的影像。 「……把古典乐改编成爵士风格的背景音乐,好好听喔。」 「我、我就说吧。」秋人先生尽管一脸得意地点头,但可能因为太紧张的缘故,显得很不自然。 在熟悉的音乐声中,画面里出现美丽的红叶,接着镜头又缓缓带到南禅寺的三门。 穿着和服的秋人先生就站在门楼前。他一身深灰色的和服非常典雅,不但让他看起来更帅气,同时也感觉不到平时的轻佻。 「哇,秋人先生穿和服耶!好适合你喔。」 听见我这么大声说,秋人先生仿佛有点害臊地笑了笑。 「呃,对啊,因为是第一集嘛。」 『……南禅寺是日本所有禅寺当中,等级最高的寺院。当我看见这巨大的楼门时,只感受到一股无法言喻的震撼。到了秋天,这里更是特别。请各位欣赏这美丽的红叶。』 秋人先生抬头看着红叶,优雅地微笑。 接着,他登上三门的上层,京都的街道与红叶占满了整个萤幕。 画面非常美,就连门外汉如我,也看得出摄影师的功力。 『这座三门,因歌舞伎里石川五右卫门在此说『绝景啊、绝景啊』而闻名,但事实上这座门楼是在石川五右卫门过世之后才建造的。即使如此,歌舞伎依然以此为背景,或许就是因为京都的人们认为从这里看见的壮丽景色,具有一种浪漫吧。』秋人先生俯瞰着眼前的美景,热切地这么说。 『有明治时代的伟业之称的水路阀……』 接着他又介绍了水路阀的美,最后── 『众所皆知,南禅寺过去曾经出现过妖怪。当时的天皇因为妖怪之乱而伤透脑筋,于是拜托了东福寺的无关普门禅师前来除妖。 据说禅师来到南禅寺之后,只是过着和他在东福寺时一模一样的生活,那些妖魔鬼怪就自动消失了。「妖不胜德」──他所说的这句话,真是一点也没错呢。下一集,我将带各位前往东福寺。』 画面从面带微笑的秋人先生身上渐渐拉远,在音乐声中,节目就这么结束了。 影像美得令人喘不过气…… 秋人先生也很厉害,成功地让观众萌生很想去那里走走的念头。 ……可是,他根本完全在模仿福尔摩斯先生嘛。 画面一切换到广告,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忍不住对望。 「……秋人先生,你根本就在模仿福尔摩斯先生嘛。」 「秋人先生,你把自己伪装到这种地步,以后会吃苦头喔。」 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说,秋人先生满脸通红地猛然站了起来。 「我、我才不会吃苦头呢!身为一个演员,那是为了配合节目所展现的演技!」 「身为一个演员所展现的演技……你还真是会说话呢。」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既然如此,那干脆让福尔摩斯先生去上电视不就好了吗?反正福尔摩斯先生的帅度也不输秋人先生。」 「喂、小葵!」 「不,我对上电视完全没兴趣。经过家祖父的那场骚动之后,我就发现自己不适合电视圈,而且我本来就不是喜欢抛头露面的人。」 原来如此,像他这种观察力敏锐的人,透过老板接触到电视界之后,大概立刻就察觉到自己不适合这种工作了吧。 「啊──刚刚太紧张了,我想去上厕所。厕所厕所。」 秋人先生伸着懒腰走出客厅。 ……什么『厕所厕所』啦,你好歹也是个帅哥演员呢。 秋人先生去厕所之后不久,屋里的灯忽然熄灭了,房里变得一片黑暗。 「咦?」 不只是变暗而已,因为遮光窗帘的效果,这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了。 「好像停电了呢。」 在一片漆黑当中,福尔摩斯先生冷静地说。 「停、停电吗?我们用了那么多电吗?」 「不知道耶。幸好刚才烤肉时用的提灯就在旁边。」 福尔摩斯先生把电池式的提灯从地板上拿起来点亮。 就在下一秒钟──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走廊上传来一阵宛如裂帛的尖叫……那是秋人先生的惨叫。 客厅的门猛然打开。 「不、不好了!」 秋人先生满脸惊慌地跑了进来。 「只不过是停电而已,你也太夸张了吧。」福尔摩斯先生貌似傻眼地叹息。 「不过,在一间空屋里上厕所时灯光突然熄灭,会吓一跳也情有可原吧。」 「不、不是,不是的!我从厕所出来之后,看见走廊尽头有个人偶朝我走过来,而且还发出尖锐的笑声。」 秋人先生拼命挤出的话,让我有点毛骨悚然。 「人、人偶?」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看着对方。 「当你心里一直觉得『好恐怖、好恐怖』的时候,就算是柳树的叶子,也会看成鬼魂。一定是因为刚才突然停电,你觉得很害怕,所以才会以为人偶一边笑着一边走向你吧。」 「不、不是,怎么可能。这和把柳树看成鬼魂根本是两回事!不然你自己来看看嘛!」 「不要。就算要看,也等我想上厕所的时候再顺便去就好了。」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啊!」 「所以我说我等一下再去看啊。」 「不要,请你现在就去看,拜托你,福尔摩斯先生。福尔摩斯禅师。」 秋人先生看着对自己完全不理不睬的福尔摩斯先生,跪在地上双手合十。 「不,我才不是什么禅师,我是温室里的少爷。」 福尔摩斯先生面带笑容地说。 每次面对秋人先生,他『腹黑?坏心眼京都男孩』的一面都会发挥得比平常更淋漓尽致耶。 不过,这种话题说着说着…… 「呃,不好意思……我也突然想上厕所了……」 虽然很难为情,但是在这种节骨眼上,一个人去实在太恐怖了。 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小声这么说之后── 「我知道了。那我去看一下,秋人先生就待在这里吧。」 福尔摩斯先生拿着提灯站了起来。 「啊,喂,你要把提灯带走吗?」 「当然啊。我会顺便去确认总开关,请你在这里等一下。」 「喔,好。」 「秋人先生,没关系的。不怕不怕喔。」 福尔摩斯先生拍拍秋人先生的背。 「……喔,好。」 被他这样半 开玩笑地鼓励,秋人先生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我们走吧,葵小姐。」 「好、好的。」于是我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走出了客厅。月光从走廊的窗户洒了进来,所以走廊比客厅要亮,让我松了一口气。 「总开关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可能是电线的关系吧。」 我们走到走廊上,福尔摩斯先生确认玄关上方的总开关,并这么说。 「这样啊……」 我不经意地把视线移向走廊,忽然看见一个人偶在地上,让我吓了一跳。 「福、福尔摩斯先生,人偶在那里!」 秋人先生说的可能是真的! 「…………」 福尔摩斯先生不发一语地拿起人偶。那是一个有着※『福助人偶』五官的男孩人偶。(编注:有着一张白色大脸,呈现恭敬跪姿的男性人偶,相传能招来幸福。) 「啊,这是『机关人偶』啦。」 「机、机关人偶?」 「是的,所以就算它动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你不用害怕,请去厕所吧。我会在这里等你。」他露出温柔的笑容。 因为那是机关人偶,所以就算动了也不奇怪,但是它为什么会突然自己动起来呢? 这个疑问理所当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但我想现在还是不要思考这个问题好了。 「那、那么,不好意思,我去去就回。」我对他点点头,便准备走进洗手台旁边的厕间。就在这时── 「请用。黑漆漆的一定很可怕吧。」福尔摩斯先生把提灯递给我。 「谢、谢谢你。」 福尔摩斯先生真的很体贴。 我拿着提灯,走进厕所,胆战心惊地上完厕所,又在洗手台洗了手。 「──不好意思。谢谢。」 「那我们回去吧。」 就在福尔摩斯先生接过提灯的时候──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耳边再次传来秋人先生的惨叫。 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我感到全身僵硬。 「真是的,那家伙……说不定很适合演惊悚剧呢。」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傻眼地这么说,我稍微放松了些,恐惧的感觉好像也稍微缓解了一点。 「……秋人先生,你怎么了?」 一打开客厅的门,只见秋人先生正紧紧抱着一个大布偶。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出、出、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女人影子!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 秋人先生的声音几乎跟哭喊没两样。 「咦?什么?真的出现了吗?」 「对啊,一个白色的影子!就在你们两个走出去之后!」 ──嗯? 就在我觉得哪里不对劲的时候,二楼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秋人先生再次发出惨叫,我也吓了一大跳。 为、为什么空无一人的二楼会有脚步声呢? 难道这里真的是鬼屋吗! 我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恐怖』── 「不用害怕,没事的。」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在我耳边轻声说,我大吃一惊。 ──咦?果然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这、这太奇怪了吧。」 我高声说,他们两个人带着惊讶的表情看着我。 「我、我当然知道这很奇怪啊!这不就是闹鬼吗!」 秋人先生也尖声说道。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节目结束之后,秋人先生一去厕所就遇到停电;秋人先生走在走廊上的时候,机关人偶就开始走动……我和福尔摩斯先生一去走廊,客厅又出现白色的影子……」 简直像故意只吓秋人先生,而不让我看到任何恐怖的东西一样。 「我觉得这不是闹鬼。」 「如、如果不是闹鬼是什么?」 秋人先生气冲冲地说,看起来十分惊慌。 能做到这些事的……只有一个人。 我屏住气息,转头注视着福尔摩斯先生。 「……这一连串奇怪的现象,都是你安排的吧,福尔摩斯先生?」 我用坚定的口吻这么说。 客厅陷入寂静。 一片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秋人先生。 「你、你在说什么啊,小葵。福尔摩斯怎么可能安排闹鬼?」 「对啊,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安排的,但如果是福尔摩斯先生的话,这一切都是有可能做到的。」 我直视福尔摩斯先生。他看起来一脸平静,我无法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在想些什么。 他事前已经向屋主拿到了钥匙,也有可能先进屋子里…… 更重要的是,他刻意『不让我看见』那些现象。 因为他不想吓到我…… 「可是,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啦?」 秋人先生悲痛地大喊。 没错──就是这一点。他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就在这个时候,福尔摩斯先生笑了出来,开始鼓掌。 「葵小姐,你太了不起了。而我也太天真了。或许应该说,因为有女孩子在场,我实在没办法变得冷酷,所以才会露出破绽吧。」 果然,这些闹鬼的现象都是福尔摩斯先生一手安排的。 「什、什么嘛,真的假的啦,福尔摩斯。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原来你这么讨厌我吗?」秋人先生泪眼汪汪地说。 从各方面来看,他都太可怜了。 「没有,怎么可能。如果我讨厌你,想要欺负你,才不会用这么麻烦的方法呢。我会用更简单、更恶劣,而且更残酷的方法。这次虽然都是我安排的,但我并不是主嫌。」 他轻描淡写地说。言词间偷偷藏着一些很吓人的话。 先不管这个,这一切都是福尔摩斯先生安排的,但他却不是主嫌? 「咦,也就是说,还有幕后主使者啰?」 「是的,没错。是某人拜托我这么做的。」 ……某人拜托他? 一瞬间,我恍然大悟。 对了,当时打来『藏』的那通电话。 说他晚一点还会再打给福尔摩斯先生的那个人,就是…… 「所谓的幕后主使者,该不会是秋人先生的经纪人吧?」 我轻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点头。 「──没错,就是他。那天他是这么说的。 『节目里的秋人真的非常棒,但那很明显是模仿别人,完全没有展现出他本人的特色──即使确实很适合那个节目的调性。尽管如此,万一秋人那种品行端正的形象深植在观众的脑海里,他之后一定会吃苦头。 所以,我想让观众看见秋人的本性。我想让电视机前的观众们知道,在那个节目里优雅地介绍京都的梶原秋人,其实是这样的家伙。所以我想拜托你帮忙。』」 听福尔摩斯先生说出真相之后,我们忍不住屏息。 「咦,所以……该不会……」 「不会吧?」 我和秋人先生不由自主地环视整间屋子。 「是的,正如你所推测的,这是电视台的整人节目。顺带一提,经纪人说这应该会用在年底的特别节目上。啊,节目里会帮我们圈外人的脸打上马赛克,所以请不用担心。」 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说,我们两人顿时张口结舌。 「什、什么嘛。所以我刚才那些丢脸的模样,之后会公诸于世吗?」 秋人先生惊讶地说,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是啊,刚才的惨叫实在太棒了,说不定你会接到很多新的工作呢。」 「所以有工作人员躲在哪里待命吗?」 我惊觉到这一点,抬起头四处张望。 「不,经纪人说,他们没办法花这么多钱在刚出道的秋人先生身上,所以他们只有先来设置隐藏式摄影机而已。后续都是由我操作。」 「哼──」 秋人先生对于『没办法花这么多钱』这句话显得不太高兴,但看来松了一口气,用力坐在沙发上。 「啊──不过,我也总算松了一口气。既然已经破梗了,你应该不会再吓我了吧?」 「是啊,其实我本来还准备了人偶从天花板掉下来的机关以及小孩哭声的音效,但现在既然已经破梗了,这些就用不上了。 虽然有点可惜,但因为你的反应非常棒,相信经纪人一定也会很满意的。你有一位很好的搭档呢。」 福尔摩斯先生扬起一抹柔和的微笑。 「是、是啦。」 就在这一瞬间,耳边忽然传来『咚──咚──』的敲钟声,让我们吓了一跳。 「欸,福尔摩斯,你不要再吓人了啦!」 「就是说啊。」 我们两人怒气冲冲地高声说道,但福尔摩斯先生摇摇头。 「不,这不是我安排的。」 「咦?」 我和秋人先生异口同声地惊呼。 「这是东福寺的『深夜送别钟』。」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 「深夜送别钟?」 「对啊。东福寺每天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都会敲钟十八下喔。」 「这、这么晚?」 「是的。这个深夜送别钟,据说是他们开山以来的习惯。当时的住持圆尔同时也是建仁寺的住持,当他结束在东福寺的工作之后,便会移动到建仁寺。 当时,东福寺便用『送别钟』替他送行,而建仁寺则用『迎接钟』迎接他。经过了七五○年……东福寺依然延续着这个习惯唷。」 钟声『咚──咚──』地响着。 明明不是除夕夜,却能在深夜时分听见这样的钟声,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而且每天晚上都会敲钟……不过,这是这块土地上流传了七五○年的习惯。我觉得能像这样维护传统的京都真的很棒,我也希望这个习惯能继续流传下去。 出乎意料地接触到在这块土地上流传已久的传统,我觉得胸口涌起一阵温热。 「既然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我们再干杯一次,预祝秋人先生未来顺利成功吧。」 在提灯的亮光下,福尔摩斯先生在杯里倒了红酒和果汁。 「好、好啊。」 「好,那我们再干杯一次吧。」 我们三人各自拿起杯子。 「预祝秋人先生顺利成功……干杯!」 我们在钟声的陪伴下举杯。 将住持从东福寺送到建仁寺的送别钟声,仿佛暗示着秋人先生即将前往崭新的世界。 东福寺的钟声在敲响十八下之后就停了下来,我们相视而笑。 「哎呀──话说回来,我真的快吓死了呢,小葵。」 秋人先生把红酒一饮而尽,笑着这么说,我也点点头。 「听见二楼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我真的毛骨悚然。真相大白之后,我才想到二楼可能有工作人员。」 听见我们兴高采烈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转过头来。 「啊,其实我没有安排二楼的脚步声喔。」 「咦?」 「也许是人为的闹鬼现象,刺激了某些『不是人的东西』呢。」 「什、什么?」 「不过,既然东福寺的前住持,也就是赶走南禅寺妖怪的无关普门曾经说过『妖不胜德』,那么只要抱着这样的心态,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把手放在胸口,面露微笑地说。我和秋人先生望了对方一眼之后,便「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地双双发出惨叫。 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漫漫秋夜。 终章『迷惘与顿悟』 ──我们必须知道,我们能讨论的,只有那些一下就被看穿的劣质赝品。 因为制作精良的赝品,直到现在都还挂在墙上。 泰奥多尔?卢梭 1 十月下旬,秋意愈来愈浓。 今天古董店『藏』的店里,一样播放着轻柔的爵士乐。 艺术之秋。这么说来,『藏』实在适合秋天。 顺带一提,我身边的朋友们已经跳过秋天,开始为了活动密集的冬天而忙碌。 一想到班上同学的邀约,我忍不住郁闷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吗?」 本来在记账的福尔摩斯先生似乎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啊,没有啦,那个……福尔摩斯先生,你参加过联谊吗?」 「联谊?」 听见我没头没脑的问题,连福尔摩斯先生也困惑地睁大了眼睛。 「我当了五年大学生,当然参加过联谊。莫非有人邀请你去联谊吗?」他带着如常的笑容回话。 「是啊,我们班的同学一直约我去联谊,因为人数还差一个人。听说对方是大学生。」 「……大学生。」福尔摩斯先生皱起眉头。 「大学生真的会想和高中生联谊吗?」 大学里明明就有一大堆漂亮的女大学生,他们不会觉得高中生很幼稚吗? 「嗯,也许有些男生比较喜欢单纯的女孩子吧。不过,会特地想和『高中女生』联谊的男生,大多是觉得『因为对方是高中生,所以可以为所欲为』的家伙,因此请务必小心一点。」 福尔摩斯先生以冷淡的语气这么说,我有点吃惊。 他很少用这种口气说话。 我想他一定很担心我吧。 可是我却觉得很好笑,所以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吗?」 「你不用那么担心我啦。像我这么平凡的女高中生,只是去当绿叶的,根本没有人会理我。约我去的那些同学全都很漂亮喔。」 我笑着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没有自觉这件事,是一种武器,也是一种罪过呢。」 「什么?」 「没有,不好意思。可能我的措辞不太好。」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反省的神色,胡乱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不会不会,谢谢你这么担心我。不过我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吗?」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有些复杂的表情,用手托着腮帮子。 不过,『想和女高中生联谊』的大学生,可能真的觉得女高中生比较好骗也说不定。 像我这种不会打扮的女高中生,可能真的也必须小心点。但我本来就对联谊没什么兴趣,是不是推掉比较好呢? 我兀自点着头,就在这时,我发现福尔摩斯先生正带着忧郁的眼神注视着某物。 他的手上拿着一张像卡片的东西。 「──那是什么?」 我走近之后,福尔摩斯先生说:「喔,你说这个吗?」就在他抬起头看向我的时候,店门突然打开了。 「嗨,福尔摩斯,小葵!」 秋人先生带着满脸笑容走了进来。 「……怎么又是你啊。另外,你不能更安静地进来吗?」 福尔摩斯先生有点无奈地说。 「欸──福尔摩斯。」 秋人先生仿佛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直接走到沙发坐下来,并开始说话。 福尔摩斯先生毫不掩饰地显露不悦的表情,害我差点笑出来。 福尔摩斯先生和秋人先生,好像已经成为一对好搭档了呢。 「……什么事?」 「你知道铃虫寺吗?」 听见秋人先生眼睛发亮地这么问,我疑惑地反问:「铃虫寺?」 原来有寺院的名字这么可爱啊。 「是啊,因为一整年都能听见铃虫的虫鸣声,所以大家都昵称它为※『铃虫寺』,不过它的正式名称是『华严寺』,那是一间供奉地藏菩萨,以『一愿成就』闻名的寺院。」(译注:homoeogryllus japonicus,亦称日本钟蟋。) 福尔摩斯先生一如往常不假思索地说明。 「一愿成就?」 我再次歪着头表示不解。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那间寺院最有名的,就是能够帮助人们实现『一个愿望』。」 「只有一个愿望吗?」 我惊讶地说。秋人先生立刻探出身子。 「你去过吗?」 「我国中的时候和朋友去过。」 「那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是,我考上了自己最想上的高中。」 福尔摩斯先生回想一下之后这么说。 「果然会实现啊!铃虫寺超厉害的!」 秋人先生紧握拳头。 ……问题是,福尔摩斯先生就算不用特地去向地藏菩萨许愿,也一定能考上心目中理想的学校吧?──我偷偷在心里这么想。 「你就是来问我这件事的吗?」 「不是啦,福尔摩斯,我们一起去铃虫寺嘛!我有一个想要实现的愿望耶。」 看见秋人先生双眼发亮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一脸兴趣缺缺地眯起眼。 「你自己一个人去不就好了吗?」 「咦──你都没有想实现的愿望吗?走嘛──欸,小葵也想去对吧?那间寺院可以帮我们实现一个愿望耶,你应该有兴趣吧?」 突然被他点到名,我虽然吓了一跳,但也用力点头。 「我、我有兴趣!」 虽然我现在一时想不到有什么特别想实现的『愿望』,但我很有兴趣。 于是福尔摩斯先生叹了一口气,似乎相当无奈的样子。 「既然葵小姐也说想去,那我们就去吧。下个星期日怎么样?」 「下个星期日?也太突然了吧。而且非得指定那一天不可吗?是不是又是那种模式啊?」 秋人先生慌忙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确认了一下行事历。 「是啊,那天下午我刚好有事要去岚山一趟。」 「是什么事呢?」 「就是这个。」福尔摩斯先生把他刚才拿在手上的那张卡片给我看。 那张卡片看起来是一张邀请函。 上面写着『柳原重敏庆生会』。 「……柳原重敏,就是那位柳原老师吗?」 他是老板的老朋友,跟老板一样是知名的鉴定师。 对了,他也有出席老板的庆生会。 「是的,据说他要举办八十岁的庆生会。因为家祖父那时正好有工作要去中国,所以我必须代替他出席。」福尔摩斯先生耸耸肩。 看来他好像不太感兴趣。 (……呃,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啦。) 「庆生会从下午两点开始,所以我们一大早先去铃虫寺,接着去岚山观光,之后再一起去参加庆生会吧。」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 「啊?如果是老板就算了,其他老头的庆生会我才没兴趣,也一点都不想参加!福尔摩斯,你是不是因为自己一个人去很无聊,所以才想把我们一起拖下水啊。」秋人先生大声地说。 ,没办法,我只好勉强陪你去参加一下啰。」 「……你的立场明明是有事要拜托我,为什么还摆出这么高的姿态呢?你不去也没有关系啊。」福尔摩斯先生冷冷地这么说,同时撇过头去。 「啊,没有,我想去,拜托你,福尔摩斯禅师。」 秋人先生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仿佛膜拜似地双手合掌。 看见他们两个一如往常的互动,我在一旁窃笑。 秋人先生想说的真的只有这件事吗? 「哎呀,太好了,星期日我正好没事耶,真是奇迹。最近我工作忙得要死,我现在要去开会了,那就先这样啰。」 秋人先生连珠炮似地这么说,接着便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结果我连一杯咖啡都来不及冲给秋人先生喝呢。」 秋人先生离开之后,正准备去泡咖啡的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说。 「真的。」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休息一下吧。我去泡咖啡。」 「好的。」 我隔着柜台在福尔摩斯先生的对面坐下,喝了一口他帮我泡的咖啡欧蕾。眼前是福尔摩斯先生优雅地啜饮咖啡的模样。 ……手指好修长。而且他的睫毛也好长喔……我忍不住观察起他。 「怎么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察觉我的视线,突然抬起头来,我顿时有些惊慌失措。 「啊,秋人先生看起来好像很顺利呢。工作好像也很忙的样子。」 没错,他刚才说他最近行程很满。 「不,如果他真的那么顺利,就不会刻意表现出『好像很忙的样子』。他的工作虽然愈来愈顺利,但目前状态还是相当不稳定,他非常担心自己的未来。正因如此,他才会想去铃虫寺许愿吧。」 福尔摩斯先生冷静地这么说。不知道是否该说还是老样子──总之他的观察力依旧很敏锐。 「……铃虫寺很有名吗?我完全没听过耶。」 「它或许算是一间比较小众的寺院吧。」 「福尔摩斯先生只有国中的时候去过一次而已吗?」 「是啊。」 「铃虫寺的特色是『一愿成就』,是不是代表只能实现一个愿望?」所以福尔摩斯先生才会再也没去过? 「并不是一生只能许一次愿喔。只要在铃虫寺买一个护身符,向地藏菩萨许愿,等愿望实现之后,再回来寺院还愿,归还护身符后,再买一个新的护身符,就可以许新的愿望了。据说许多人都会这么做……回想起来,我也没有亲自去还愿呢。当时我只是把护身符寄回寺院而已。」 「用寄的也可以吗?」 「对啊,毕竟也有人从外地来。只不过,据说也有很多住在外地的人,千里迢迢来还愿好几次呢。」 「那就表示大家的愿望都有实现啰。好厉害喔,我开始期待了呢。」我这么说,同时瞥了福尔摩斯先生一眼。 他还是一脸淡然。 「福尔摩斯先生好像没什么兴趣耶,你没有愿望想去铃虫寺许愿吗?应该至少会有一个吧?」 我提出这个单纯的疑问,福尔摩斯先生却突然皱起了眉头。 「──这个哩。」 「咦?」 「呃,问题在于只能实现『一个愿望』。因为我是个贪心的人,愿望是有很多,但却没有『一个』特别想实现的。我国中的时候,也是考虑了很久,最后才许下『希望能考上心目中理想的学校』这个最保险的愿望。」 「……喔,原来如此。要挑出『一个愿望』,或许意外地很难呢。」 从这个角度来看,像秋人先生那么明确的人,说不定还比较好。 他的愿望一定是希望能在演艺圈大红大紫之类的吧。 ──如果只能实现一个愿望。 那我会许什么愿望呢? 就在我认真沉思的时候── 「现在我心中的确有一个最大的愿望,但我觉得那并不应该靠求神拜佛来实现。」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讶异地抬起头。 「那个愿望是什么?」 「我希望下一次可以确确实实地『打败圆生』。如果要问我想不想借助地藏菩萨的力量,我觉得我不想。」 「啊,我懂。福尔摩斯先生真的超级不服输呢。」 我轻轻笑了出来。福尔摩斯先生也微笑着点点头。 「是啊,虽然很少人会这么说我,但其实我非常不服输。」 「我早就知道了。而且你很固执,可是又很率直。你还有和平常的你截然不同的一面对吧。不过我觉得那一面也很棒。」 听见我感慨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了略显诧异的神情。 「啊,对不起。我不小心说了一些没礼貌的话。」 「不,谢谢你。」 「咦?」为什么要对我道谢? 「你说得没错。我很不服输,又很固执……而且拥有和平常表现出来的我截然不同的一面,是个人前人后不一的人。先不管表面,我不为人知的那一面,从来没有被人夸奖过呢。」 福尔摩斯先生淡淡地这么说。 「对我来说,不管哪一面,都是福尔摩斯先生啊。」 听我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没有说话,只用微笑回答我。 2 到了星期日。 我们早上八点就坐在福尔摩斯先生开的车上,前往铃虫寺。 「──我们好早出发喔。」尽管已经出发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仍这么说。 「葵小姐,太小看铃虫寺,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唷。」 福尔摩斯先生压低声音说。 「那个寺院这么受欢迎吗?」 坐在后座的秋人先生探出身子。 「对啊,像黄金周的时候,还是绝对别去比较好。排队至少要排三个小时喔。」 「三、三个小时?」我们异口同声地惊呼。 「如果要去的话,就要挑淡季的平日。像现在这种赏枫季节的星期日,如果可以,我其实也很想避开;就算万不得已,至少也要一大早就出发,或许还勉强可以接受。」 听他这么说,我和秋人先生不禁面面相觑──真的有那么夸张吗? 在寺院里还要排队,到底是什么样的状况呢?是像除夕夜的新年参拜那样吗?我不由得一头雾水。 「不过,这就表示那间寺院很灵对吧?」 秋人先生扬起嘴角。 「──嗯,或许该说是口耳相传吧。而且据说参拜的人愈多,神社佛寺的能量就会愈强呢。」 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爽快地说。 「好,我梶原秋人,二十五岁,准备大展身手!」 看着握紧拳头的秋人先生,福尔摩斯先生「嗯?」了一声,皱起眉头。 「秋人先生才二十五岁吗?」 「嗯,对啊,怎么了吗?」秋人先生不解地高声说。 「因为你叫做『秋人』,所以我以为你是秋天出生的。」 这么说来,我们第一次见到秋人是七月上旬的事,当时他说他二十五岁。因为他叫『秋人』,我也一直以为他的生日是九月或十月。 「不,我的生日是六月三十日。」 秋人先生干脆地说。「咦?」我不由自主地回过头。 「那、那你为什么会叫『秋人』呢?」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似乎立刻察觉了,点点头说: 来以为你的名字很直接了当,没想到竟然藏有大人的幽默啊。」 「呃──我老爸就是这样的人吧?不过你竟然能够马上察觉,真不愧是福尔摩斯。你一定很闷骚吧。」秋人先生笑着说,福尔摩斯先生也扬起微笑。 「请不要讲得这么难听,可以请你说我很『绅士』吗?我和你这种没有节操、总是对人性骚扰,几乎跟动物没两样的人不同。」 「干嘛把人讲得那么难听!」 「那是我该说的台词吧。」 怎、怎么办,我现在不知道该不该笑。 就在我面无表情,满脸通红,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的时候── 「──哎呀,真是失礼了。我们快到了唷。」 车子已经开到岚山的深处,从这里可以看见松尾大社的招牌以及红色的巨大鸟居。 「这是我第一次来松尾大社,这里也好壮观喔。」 我趴在车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同时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颔首。 「这里也是一间历史悠久、等级很高的神社呢。」 「所谓等级很高,到底有多高呢?」 「你问我多高,我也没办法回答啊……从平安京迁都之后,这间神社就和东边的贺茂神社并称为『东严神、西猛灵』,人们认为它是西边镇守王城的神社。」 「哇──总之我先记下来。」秋人先生立刻拿出手机。 「对了,贺茂神社是指?」我抬起头问道。 「就是上贺茂神社、下鸭神社这两个神社的合称。」 「哇──原来如此。呃,平安迁都后,贺茂神社……唔,在车上用手机打字,好想吐。」 秋人先生满脸发白地捂住嘴巴。 「…………」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无言地对望了一眼,接着笑了出来。 车子开进了铃虫寺的停车场。 「还好现在还满空的。」 福尔摩斯先生松了一口气这么说。 这里的停车场很大,但已经有一半以上的位置都停满了。 下车之后,这段走到寺院之前的路,真的有『在深山里』的感觉。 树木的叶子已经染红。我们走过一条横跨小溪的桥,再往前走一点,便看见了写着『铃虫寺』这几个字的石碑和阶梯。 石阶上已经排了很多人,长长的阶梯已经有一半都被排队的人填满。 顺带一提,现在才八点三十五分。寺院的门都还没开呢。 ……没想到一大早就有这么多人排队。 「啊,今天人这么少,我们真是幸运呢。照这样看来,说不定我们第一场就能挤进去了。」福尔摩斯先生再次松了一口气。 「咦,这样叫人很少喔?」秋人先生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其实我也有同感。 「是啊,人多的时候,不要说这条石阶了,甚至会排到小河的另一头,一直延伸到停车场那边呢。」福尔摩斯先生指着遥远的另一头说,我和秋人先生顿时哑口无言。 「对、对了,你刚才说的『第一场』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在寺院的大厅听住持演讲。他会告诉我们一些有用的知识,也会详细地说明怎么用护身符许愿,大概会花三十分钟左右吧?」 「所以说,如果不听他讲,就不能买护身符吗?」 「对呀,就是这样。」 「真是的,如果一场说明就要三十分钟,那当然必须等好几个小时啊。干嘛用讲的,发说明书不就好了吗!」秋人先生不服地大声说。 「……抱着这种心态的人,愿望应该不会实现吧?你刚才大声说的话,上面的地藏菩萨一定都听见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满脸遗憾地看着阶梯。 「啊──刚才讲的不算。我会心怀感激地认真听讲的。对不起,地藏菩萨。」 秋人先生赶紧合掌,周围的人纷纷发出窃笑。 「欸,那个人是不是介绍京都的那个节目的主持人啊?」 「不会吧,虽然很像,可是气质完全不一样啊。电视上的那个人看起来很有学问,又很稳重的感觉。」 「没错没错,不过那两个人都好帅喔。」 我听见旁边有人这么窃窃私语。 嗯──其实他就是本人耶……只不过电视上的他在模仿福尔摩斯先生就是了。 我在心里喃喃自语。 「不过,再过不久,他的假面具就会被揭开了。」 福尔摩斯先生脱口这么说,害我不小心笑了出来。 没错,那个整人节目下个月就要播出了。目前还假装品行端正的秋人先生,本性就快要显露出来了。 「啊──事到如今,我反而想赶快脱下这个假面具呢。要是下了节目还被要求当个『像福尔摩斯一样的男子』,我可吃不消。」秋人先生垂下了双肩。 「所以我当初不是说你以后会吃苦头吗?」 「吵、吵死了,这种事应该在录影之前告诉我啊。」 「因为我完全没料到你竟然会东施效颦啊。」 「什、什么叫东施效颦啦。」 多亏他们两人愉快(?)的对话,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就来到寺院开门的时间。 这个时候,我们后面已经排了长长的人龙,我这才体认福尔摩斯先生说的一点也不夸张。 原来铃虫寺这么受欢迎啊…… 我战战兢兢地爬上楼梯,看见一尊地藏菩萨。 地藏菩萨的胸前挂着红色的围兜,手上拿着类似柱杖的东西。 地藏菩萨的前方有栅栏隔着,不能靠近。 「那就是『幸福地藏』。我们听完住持讲话之后,再来好好地参拜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对地藏菩萨双手合十。我们也跟着他一起合掌,接着直接进入了寺院境内。 「早安。这边请。」寺院里有专门负责引导的和尚。 我们付了参拜费,便脱下鞋子踏入寺院,走进铺着榻榻米的大厅。 大厅里不断传来铃虫的鸣声。我看见墙角放着类似水槽的东西,可能就是用来饲养铃虫的吧。 一整排的长桌上,放着许多茶杯和茶点。 「请各位坐下。麻烦尽量坐挤一点喔。」 负责引导的一名女性这么说,于是我们三人便席地而坐。 过了不久,大厅已经挤满了人。工作人员关上纸门。 「各位早。大家可以不用跪坐无妨。」一边这么说,一边走上台的,是一位脸上挂着亲切笑容的和尚。 他先向大家打招呼,接着说明铃虫寺『能实现任何愿望』的护身符──『幸福御守』。那个长方形的护身符,大小比名片小一圈;在黄色的底色上,用红字写着『幸福御守』四个字。 「这里面装着地藏菩萨,地藏菩萨的头,刚好位在幸福的『幸』字这里哩。所以等一下各位到地藏菩萨面前之后,就请用双手挟着护身符,把这个『幸』字露出来;一定要告诉地藏菩萨你的住址和名字,还有你想许的一个愿望哩。不需要念出声,不过哩,假如你想让大家听到,也没关系哩。 如果是『想跟偶像明星谁谁谁结婚』,那就不太可能了哩。毕竟也要考虑到对方的心情咩,『适合自己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哩。 另外,许下的愿望也不可以一直改来改去哩。有许多人跑来说:『师父,我刚才许的愿望可以取消吗?』那可不关我的事哩。请各位仔细想清楚之后再许愿呗。 还有,想怀孕的夫妻,必须夫妻一起许下相同的愿望才行。如果只有太太拼命地祈祷『希望能怀孕』,结果旁边的先生却祈祷『希望可以中秋季大乐透』,那可就没用哩。」 他趣味横生的口才,惹得现场屡屡哄堂大笑。 这位和尚宛如脱口秀一般的口才,令我由衷佩服,甚至感到惊讶。 「最后,既然要许愿,就请各位许一个让自己和别人都能得到幸福的愿望呗。想要陷害别人的愿望,会把你这一生辛辛苦苦累积的『德』消耗殆尽。 怨恨别人、嫉妒别人、陷害别人,都会折损自己的『德』、『运』和『幸福』,所以请各位许一个让自己幸福的愿望就好哩。」和尚这么说。 ……原来如此啊。我打从心底感到认同。 「趁着这个机会,我也要向各位说明一下『御守』和『御札』的差别。好像有很多人分不清楚呢。『御守』基本上是守护个人用的,所以请随时带在身上。因为祈祷只有一年份,所以效果也只有一年份;过了一年之后,请把它送还神社呗。 而『御札』则是贴在家里,保护全家人的,所以请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贴。但是不能用图钉钉在墙上,否则会刺到符里的神明哩。贴的时候得花点心思啊。它的效果基本上也只有一年,不过遇到※『厄年』的人,请一直贴到『后厄』结束呗。」(译注:日本习俗认为,人在某些特定年龄比较容易遇到灾祸疾病,称为「厄年」。「厄年」的前后一年,分别称为「前厄」及「后厄」。) 原来如此。御守和御札的效果都只有一年啊。 我们家那张贴在厨房里、已经褪色的平安符,好像到现在都还贴在原地呢…… 和尚的讲解既有趣,又能让人学到很多东西,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 3 听完和尚的介绍之后,我们离开大厅,前往购买护身符。这个护身符也可以当作伴手礼送人,所以有些人买了不只一个。 据说用来送人的护身符,可以由购买者先到地藏菩萨面前,把所有的护身符一起夹在手掌心,向地藏菩萨许愿:「希望这些人的愿望也能实现」。 收到的人,只要朝着京都的方向,双手合十,说出自己的住址和名字就可以了。 顺带一提,据说不需要邮递区号。 总之我买了一个自己用的。福尔摩斯先生和秋人先生也各买了一个。 我们走出寺院,顺着可以参观庭园的路线前进。 「──和尚的讲解真有趣,我好意外喔。」 我看着庭园里的红叶,喃喃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也点点头。 「是啊,他把各种知识穿插在有趣的介绍里,我觉得非常棒。」 秋人先生默默地走在我们两人的前面。这么说来,从我们离开寺院之后,他就没讲什么话。究竟是怎么了呢? 我探头从旁边偷看秋人先生,发现他的眼睛有点湿湿的。 咦,秋人先生……是不是听完和尚的讲解,觉得太感动了? 就在这个时候,福尔摩斯先生从暗袋里拿出手帕,走到秋人先生的面前递给他。 「秋人先生,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请用这个来擦眼泪吧。」 「我、我又没有流眼泪!」 秋人先生用袖口擦了擦眼睛之后,猛然转过头来。 看来他因为太感动而热泪盈眶的事被我们发现了,所以很难为情吧。 「你听完了很感动对吧?何必隐藏呢?又没有关系。心生感动、热泪盈眶,这是一种很棒的感性啊。真不愧是演员呢。」 「你、你给我闭嘴!」 秋人先生面红耳赤地说,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手帕,露出一脸灿笑。 福尔摩斯先生……乍看之下好像很亲切,但其实根本十足地坏心眼。 听见他们两人的对话,周围的人再次窃笑了起来。 我们绕了庭园一圈之后,终于又回到入口附近的『穿着草鞋的地藏菩萨』所在的地方。这时已经有很多人用双手夹着黄色的护身符,站在地藏菩萨的前面许愿了。当然,还有更多人在旁边排队等着许愿。 秋人先生用力把护身符夹在手掌心,大声地说: 「梶原秋人,二十五岁!希望可以在演艺圈大获成功!」 「秋人先生,不用说年龄,需要的是你的住址,而且在心里说就可以了唷。」 福尔摩斯先生轻拍他的肩膀,周围响起一阵爆笑。 我也跟着笑了出来。 话说回来,秋人先生果然是希望在演艺界成功呢。 而我呢?在这么犹豫不决的状态下,我的愿望究竟能不能实现呢? 「我就祈祷家祖父今年一整年身体健康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用双手把护身符夹住。 「……你真的超爱老板的耶。」 「是啊,而且要是家祖父病倒了,最后受到牵连的也会是我。因为只有生病这件事是我无能为力的。」 对啊。我又还没要考大学,也没有什么确切的愿望想要实现。 「那我也祈祷我的祖母身体健康好了。」 「什么嘛,你们两个!这样不是感觉只有我很贪心吗!」 秋人先生张大了双眼说。 「不,我觉得你那样很好啊。我认为像你这样毫不动摇,始终抱着同一个愿望的人,愿望才会实现呢。」 听福尔摩斯先生一脸认真地说,秋人先生露出疑惑的表情。 「真、真的吗?」 「是啊。」 参拜完之后── 「那我们前往岚山吧。」 福尔摩斯先生转过头说,我们两人用力点头。 4 我们离开铃虫寺,再度坐上车,前往岚山。 我们在岚山辽阔的停车场(不过几乎全都停满了)停好车之后,便像散步一样,慢慢逛着众多的纪念品店。 「这里好令人怀念喔。我国中毕业旅行的时候来过呢。」 这里有一股很欢乐的气氛,让人不自觉地开心起来。 「我也觉得很怀念呢。一看到渡月桥,就会想起十三诣。」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秋人先生也笑着点头。 「啊──对啊,十三诣。当时真的很想回头对吧。」 「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我有同感。我当时也很想回头。」 听着他们的对话── 「呃,请问十三诣是什么?」我不解地歪着头问道。秋人先生突然愣了一下。 「小葵,你没有参加过十三诣吗?」 「秋人先生,十三诣主要是在关西流传的习俗,住在外地的人几乎都不知道喔。」 「欸,欸──原来你不知道十三诣啊。对我来说,那就像七五三一样的感觉吧。欸──」 秋人先生显得惊讶无比。 得到的智慧』;所以在走过渡月桥之前,绝对不能回头。」 福尔摩斯先生像平常一样简单扼要地进行说明。 「当时家祖父为了让我回头,一直在我身后说一些有的没的。多亏了他,我才能下定决心,告诉自己『我绝对不回头』。」 他耸耸肩这么说。 我的脑海中浮现不肯回头、一直往前走的福尔摩斯先生,以及在他身后一直诱惑他回头的老板,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们走过渡月桥。桥下是一条大河,河岸两侧的红叶以及色彩缤纷的山峦美不胜收。 路上有不少穿着制服的国中生或高中生,他们大概是来毕业旅行的吧。 一间接着一间的纪念品店、河川、桥以及大自然──这里真是一个美好的地方。 这么说来,我在国中毕业旅行的时候也来过京都,去过很多景点,但现在还有印象的,似乎只有清水寺、金阁寺和岚山这三个地方而已。 岚山这个地方并没有什么大型的寺院,却能让人记忆深刻,实在很特别。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总是有股宛如祭典的欢乐气氛吧? 「对了,我在毕业旅行的时候,还搭过『保津川』的游河船,那个也很令人感动对吧。」 我想起这件事,于是脱口而出,但福尔摩斯先生和秋人先生却突然愣住。 「这么说来,我没有搭过保津川游河船耶。」 「……我也是。」他们两人仿佛突然惊觉似地这么说。 「明明住在京都,却没有体验过那么棒的保津川游河,真是可惜呢。」我故意有点坏心眼地说。 「啊,小葵反击了。」 「那下次我们一起去吧。到时候就请你替我们介绍啰。」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让我顿时无言。 「这、这没有什么好介绍的吧……」 我支支吾吾地说,秋人先生噗哧一笑。 「的确,面对福尔摩斯这个人,根本没有什么好介绍的啊。」 「这样讲也是某种坏心眼吧。」 「没有,那只是普通的对话而已。」 我们三人一起呵呵笑着,接着决定走路去『天龙寺』。 5 「天龙寺以美丽的庭院而闻名,是一间与桓武天皇有因缘的禅寺。这里也已经被列为世界遗产了唷。」 我们来到天龙寺,付了参拜费之后,便沿着寺院境内的路线往前走。 福尔摩斯先生看着鲜艳的枫叶与维护得当的大池塘这么说。「原来这里也是世界遗产啊。」我佩服地点点头。 真不愧是京都。 群山环绕下的庭园,大池塘里摆着彼此保持间隔的『飞石』,另一头的枫叶映在水面上。 枫叶不只是红色,也有黄色和鲜艳的绿色,互相衬托。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去过许多神社佛阁,看过许多庭园,每个庭园确实都很漂亮,但…… 「──这里的庭园真的很美呢。」 我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是啊,天龙寺可说就是因为庭园而存在的,更有日本最顶级的庭园之誉。传说这是在镰仓时代,把日本庭园推向巅峰的禅僧──梦窗疏石所打造的。」 「梦窗疏石。」这个名字听起来好特别啊。 「哇,原来以前有个这么专业的庭园设计师啊。」 「是的,除了天龙寺之外,被称为苔寺的西芳寺、岐阜县的永保寺、神奈川县的瑞泉寺、山梨县的惠林寺等庭园,也都是他设计的。这些庭园全都非常美丽,如果有机会的话,请两位一定要去参观。」 福尔摩斯先生略显激动地说。 「喔,好啦。不过,你还是跟平常一样,像个不晓得是哪里派来的推销员呢。」 秋人先生露出傻眼的表情点点头。 我们往庭园深处前进,最后来到了一片竹林。 眼前是一片鲜艳的绿色。直挺挺地并排的竹子,带给人凉爽的感觉,真是美极了。 此处和山上那些没有经过整理的竹林简直天差地远。 「这里也很漂亮呢。」 「很美吧。据说北海道的观光客特别喜欢这里,因为北海道没有竹林。」 听他这么说,我和秋人先生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之后,我们在天龙寺附近的日本料理店吃了午餐,悠闲地休息了一下,便动身前往柳原老师家。 我们从岚山出发,经过短短的车程,就抵达了鉴定师柳原老师的住处。 我们把车子停在门外的停车场,走进已经敞开的桧木大门,眼前出现的是打理得非常美的日式庭园,庭园里有修剪整齐的树木和红叶。 鲤鱼生气勃勃地在池塘里悠游。宽广的庭园后方,是一栋有着黑瓦屋顶、又大又宽的日式平房。 家头家的房子是一栋让人联想到西洋美术馆的石造洋房,这里则是截然不同的完美日式建筑。 不过,以最高等级的古董艺术品鉴定师而言,这种建筑似乎比较相称。 (换句话说,家头家总是在各方面打破传统。) 「哎呀,这不是清贵先生吗?」 一名穿着西装、戴着眼镜,大约四十多岁的男子面带微笑地走了过来。 「今天承蒙邀请,非常感谢。」 福尔摩斯先生优雅地一鞠躬,我和秋人先生也跟着鞠躬。 「不好意思,连我们也一起来了。」 「清贵先生已经跟我们说过了,两位就是葵小姐和最近很红的秋人先生对吧。秋人先生担任主持人的『京日和』,我都有收看喔。请容我自我介绍,我是柳原的秘书,我叫做田口。」秘书田口先生微笑着说。 他的长相清秀,看起来很有气质。 「真假!你有看我的节目吗?谢谢你。」 秋人先生眼睛发亮,探出身子这么说。田口先生好像有点被吓到,上身往后仰,同时推了推眼镜。 「……秋人先生好像和电视上看到的感觉有点不一样呢。」 「何止有点,是完完全全不一样呢,田口先生。因为他在电视上根本就是东施效颦啊。」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这么说。 「什、什么东施效颦啦!」 秋人先生满脸通红地大吼,我和田口先生轻轻笑了出来。 「真是一位能炒热气氛又欢乐的人呢。这么一来,今天的余兴节目想必也会很热闹吧。」 戴着眼镜的他柔和地眯起双眼。福尔摩斯先生露出疑惑的表情。 「余兴节目?」 「是的,今天的庆生会上,我们安排了一个专属于鉴定师柳原的特别活动唷。」 「噢!原来是玩游戏啊!总觉得热血了起来呢。」秋人先生高兴地大声说,我和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了苦笑。 秘书先生只说安排了一个『活动』,压根没提到那是游戏啊。 「请问那是一场什么样的活动呢?」 我小声地问道。田口先生微笑着回答。 「我们准备在柳原家举办一场『真赝展』。」 「真赝展?」 和秘书田口先生一起走向门口的福尔摩斯先生问道。 「是的。其实这是一间百货公司的企划;他们即将举办一场名叫『今昔真赝展』的活动,由柳原负责监审。」 轻轻点头,将双手交叉在胸前。 「喔,果然是要玩游戏啊。」 秋人先生再次双眼发亮。他到底多喜欢玩游戏啊? 「对了,这个游戏,像我这种普通人也可以参加吗?」 「当然,我们策划了一个让所有宾客都能同欢的游戏,请您务必参加。我们也准备了奖品。」 田口先生笑着回答。「有奖品吗?好!」秋人先生握紧拳头说。 「这个企划真是别有趣味,非常棒呢。」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扬起一抹充满气质的笑容。 「谢谢您。这边请。」 我们在田口先生的带领之下,走进了柳原家。 我本来以为这会是一间连走廊都铺着榻榻米的日式建筑,没想到屋里似乎也有接待宾客用的西式大厅。经过走廊转角后,一扇敞开的对开门扉便映入眼帘。 门口放着一个看板,上面写着: 『柳原重敏?庆生会』 门内是一间宽敞的西式大厅。 地上铺着以红色为底色的地毯,天花板上挂着吊灯,窗边摆着一架平台钢琴。 穿着黑色和服的柳原老师就站在大厅的正中央,被宾客包围着。他满头白发,又留着白胡子,感觉就像一名仙人。 「老师,清贵先生大驾光临。」田口先生高声喊道。「喔!」于是柳原老师便朝我们走了过来。 「谢谢你来啊,小贵。」 「生日快乐。谢谢您的邀请。家祖父因为有工作在身,没有办法亲自过来,他表示相当遗憾。」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柳原老师眯起双眼。 「对啊,昨天那个臭老头还特地打电话来,说:『谁要参加老头子的庆生会啊。我叫我孙子代替我去哩。』」 ……呃,老板…… 「那是因为家祖父生性害羞。这是家祖父叫我带来的,再次祝您生日快乐。」福尔摩斯先生递给他一瓶装在盒子里的红酒。 「喔,谢谢。我是不知道那家伙鉴定的眼光怎么样啦,不过他对酒倒是满了解的哩。」柳原老师开心地接过红酒。 ……该怎么说呢。老板和柳原老师感情好好喔。 从他们乍听之下有点粗鲁的对话中,我可以感受到这点。 「好啦,你就玩得开心一点呗。还有你带来的朋友也是。」 柳原老师瞥了我们一眼,我赶忙鞠躬。 「谢、谢谢您。祝您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我们有点别扭地说,老师愉快地笑了出来。 「你就是那个上电视的孩子啊。我有看『京日和』喔,很不错哩。加油呗。」 「是、是的,谢谢您。」秋人先生再次向他鞠躬。 柳原老师和老板一样,具有一种独特的魄力,令人畏惧。 「那你就是在『藏』打工的孩子啰。那个老头说你很努力工作,对你赞誉有加呢。」柳原老师这么说,同时仔细地打量我。 「谢、谢谢您。」 没想到老板竟然会夸奖我,实在太开心了。 可是,为什么柳原老师要这样端详我呢? 我不禁紧张得心跳加速。 「……唉,很普通嘛。」柳原老师喃喃自语地说。 咦?就在我一头雾水的时候── 「老师,您好。」旁边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 ──咦,这个声音是…… 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看见的是满脸笑容的米山先生。 「喔,你也来啦。你替高宫先生画的画,真的非常棒哩。今天就好好玩呗。」柳原先生这么说完之后,便离开了。 话说回来,他那句『很普通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觉得我太平凡了,不配在『藏』打工吗? 总觉得内心有点不安。这时── 「那只是因为包括我在内,家头家的周围都是怪人啦。站在柳原老师的立场,看见一个一点都不怪的普通女孩来打工,他可能觉得很意外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对我露出温柔的微笑。 「对啊,福尔摩斯。你真的是个怪人耶。」秋人先生紧接着说。 「被你这样说,我突然觉得很火大耶。」福尔摩斯先生笑着回答。 「咦,你们两个人感情真好耶。」 米山先生也开心地探出身子。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原本稍微低落的心情立刻轻松不少。 之后,柳原老师对大家致词,我们分别举起香槟、红酒和果汁干杯,享用放在长桌上的各种中、西、日式茶点,大厅里洋溢着轻松和谐的气氛。 过了一段时间,秘书田口先生来到大家面前。 「稍早我已经向各位简单说明过了,在这次的『真赝展』正式揭幕之前,我们想在这场庆生会上先举行一场请宾客判断真伪的游戏。」田口先生拉开拉门,打开里面的房间。 大厅变得更大了。原来刚才被遮蔽的空间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艺术品,而且还有看起来像警卫的人守护着。 「好酷喔,那是真的※『自宅警备员』吗?」(译注:日文「自宅警备员」为尼特族的戏称。) 秋人先生语带惊恐地说。福尔摩斯先生苦笑。 「什么自宅警备员啦。我想那应该是百货公司的保全人员吧。」 「现在,我们要向各位展示一些艺术品。请各位判断这些艺术品是真品还是赝品,并且举起您手上的旗子作答──这就是『判断真伪游戏』。答对的人就可以进入下一关,最后剩下的优胜者可以获得奖品。」 田口先生在讲解的时候,其他仆人也同时把白色和红色的小旗子发给宾客。 「如果您觉得这个艺术品是真的,就请举起白旗;如果您认为那是赝品,就请举起红旗。顺带一提,鉴定师以及与艺术工作相关的来宾,不能参加游戏唷。」 所以包括福尔摩斯先生在内的鉴定师以及艺术界的宾客,都没有拿到旗子。 「啊,各位跟鉴定或艺术相关的来宾,可不能对您带来的亲友打暗号喔。」 听见他这么说,在场响起一阵笑声。 「哇,感觉真有趣。我因为老爸的关系,也看过很多好东西,我还算挺有自信的呢。」 秋人先生手拿着旗子,眼睛闪闪发亮。 我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够看出多少,但这个游戏的确很好玩。 「请两位加油啰。」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 「那么,请看第一件艺术品。」 听见田口先生这么说,一名警卫便推着一张附轮的桌子走到我们前面。 桌上放着一个用布盖住的东西。 简直就像拍卖会。 「各位,请等我下达指令之后,再一起举起您手上的旗子。」 田口先生叮咛大家之后,就把布掀开。 桌上放着一个土色的壶。 「这是『信乐壶』。从现在开始,请各位在两分钟内仔细观察这个壶,判断它的真伪。虽然时间很短,但这只是一个游戏,还请各位见谅。我们在桌上准备了放大镜。」 大家一边听着田口先生的说明,一边点头,同时走近桌子,仔细端详那个壶。 「这是什么脏兮兮的壶啊。」 秋人先生皱着眉头,脱口而出。 脏兮兮?的确,这个壶是土色的,而且表面很粗糙。 我抱着近乎确信的心情。 「两分钟到了。请问这个信乐壶是真品还是赝品呢?请各位判定。」 在田口先生的指令下,大家一起举起了旗子。 我举起白旗,表示这是真的;但秋人先生举起了红旗。 有一半的来宾都举起了红旗。 「现在请老师宣布正确答案。」 「第一个问题就这么高难度,真是抱歉哩。这是真的信乐。」 听见他的话,举起红旗的宾客纷纷发出遗憾的叹息。 「真、真的假的啊。那个壶看起来明明那么粗糙。」 秋人先生不甘心地咬着嘴唇。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笑道。 「那是※『种壶』,是一种实用的容器,所以没有华丽的装饰。葵小姐你竟然看得出来,真是太棒了。」(译注:古时用来储藏种子的陶器,后来当作花瓶或茶壶使用。) 「啊,是。因为我以前看过。那个突起的石头,是长石对吧?」 「没错,你很棒。」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点头。一旁的秋人先生不甘心地噘起了嘴。 「接下来,我要展示第二件艺术品了。下一个是『古九谷的盘子』。」 这次推出来的是一个很大的彩绘盘。 盘子的边缘排列着鲜艳的深蓝色、绿色与黄色,中间画着一只鸟。 「哇,颜色好漂亮喔。」 有一位宾客忍不住发出赞叹。那是一位穿着正式和服,看起来很有气质的妇人。 ……颜色的确很漂亮。 但是我觉得古九谷的颜色应该更鲜明才对。 这个盘子的颜色没有我之前看过的令人印象深刻,而且有种说不出的模糊。 更重要的是鸟的图案。 以前福尔摩斯先生曾经告诉我,真正的古九谷,画工非常精细。 可是这只鸟的画,并没有令人屏息的『高明』感。 盘子是立着的,所以我绕到背面去,确认了盘子的底部。 「…………」 「时间到。请各位举旗。」 听见田口先生的指示,大家一起举起了旗子。 可能是因为听见那位妇人的赞叹吧,几乎所有的人都举起了白旗。 但我举起了红旗。 田口先生使了一个眼色之后,柳原老师点点头。 「这是赝品哩。」 听见这个答案,现场一阵哗然。 一回神,我才发现答对的人寥寥无几。 接着展示的古濑户的壶以及黄濑户的茶杯,我也都答对了── 最后只剩下我和另一位男性。 「这是最后一件艺术品了。究竟能不能分出胜负呢?这是『志野茶杯』。」 最后一个展示的是志野茶杯。 它那独特的扭曲形状别具风味,被誉为名品中的名品。 正因如此,据说志野茶杯有许多赝品,我也曾经看过几次赝品。 每次看到,我都会在心里这么想── 赝品没有带给我第一次看到它那时心跳加速的感觉。没错,志野茶杯就是我第一次在『藏』邂逅的名品。 我想这应该是制作得非常精美的赝品吧,但唯独志野茶杯,我绝对不可能看错。 「请判定!」 男子举起了白旗,而我举起了红旗。 「噢噢噢噢!」大厅里响起一阵兴奋的欢呼声。 「老师,请揭晓答案。」 田口先生似乎也有些激动,声音听起来很高亢。 「……这是赝品。哎呀,没想到一个小女孩竟然能做出这么精彩的判定,实在太了不起哩。」 柳原老师开始鼓掌,接着大厅里的宾客们也发出欢呼声,同时热烈地鼓掌。 「葵小姐,你太棒了!」 福尔摩斯先生眼睛发亮,快步走向我。 「福尔摩斯先生!」 就在我高兴地转过头的瞬间,福尔摩斯先生用双手紧握住我的手。 「!」我的心脏狂跳了一下。 「太棒了!我从一开始就认为你拥有鉴定的慧眼,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真是我的骄傲!」 福尔摩斯先生紧紧握住我的双手,露出灿烂的笑容,看起来真的很高兴。 我的心脏快要爆炸了。 「谢、谢谢你,这都要归功于福尔摩斯先生让我看了很多艺术品,又教了我许多事物。」 没错,自从来到『藏』打工,只要店里进了优秀的艺术品,福尔摩斯先生就会让我看,同时告诉我许多知识。没想到随着『古董艺术品读书会』进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这么会判断了。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有福尔摩斯先生这位『师傅』的关系。 然而,直到此刻都还被他紧紧握住的手所传来的温度,让我的心脏狂跳不已。 「……小葵真的超酷的。」 秋人先生目瞪口呆地这么说。 站在他旁边的米山先生也点点头,替我拍手。 「是啊,葵小姐除了与生俱来的鉴定眼光之外,更是一位随时都用真诚的眼神直视真实的人……我觉得这真的很棒。」 福尔摩斯先生拍着手这么说,但我的心跳实在太激烈,让我说不出话来。 接着,柳原老师边鼓掌边走向我。 「我刚才说你很『普通』,真是失礼了。看来我的眼光还不行呢。哎呀,像你这种年纪,能有这样的眼光实在太难得了。真不愧是小贵挑的人呢。」 柳原老师说话的同时连连颔首,害我的脸更烫了。 他只是挑了我当工读生而已,但是这句话听起来总觉得还有别的含义,不知情的人听见可能会误会吧。 这个时候,田口先生从柳原老师的身后探出头来。 「恭喜您获得了冠军,葵小姐。奖品是位在城崎、柳原老师常去的旅馆『月见屋』的双人住宿券。」他将一个白色的信封递给我。 「咦,旅馆的住宿券吗?」我惊讶地高声说。 这一定是高级的日式旅馆吧。 看见我露出困惑的表情,福尔摩斯先生拍了一下手,说: 「我听过月见屋的评价,据说那是一间历史悠久的日式旅馆。」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田口先生也高兴地点点头。 「原来您听过呀。这是双人住宿券,请两位务必一起去体验一下。」 「什、什么?」 两、两位?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两个人一起去城崎的高级旅馆? 果然被大家误会了! 「不、不是,怎么可以。我们只是单纯的同事而已。」 我不由自主地大声说,田口先生显得有些疑惑。 一旁的福尔摩斯先生也露出苦笑。 啊,真是对不起他。 「真是失礼了。那么请您和朋友或家人一起去吧。」 「呃,好、好的。那个……谢谢。」 在热烈的掌声中,我害臊得不敢抬起头,就这样接过了奖品。 在热闹的会场慢慢安静下来的时候,田口先生再次环顾四周。 「接下来,包括鉴定师在内,我们想请在场的所有来宾欣赏一下这幅作品。这是巴洛克时代的作品,也是本次真赝展最大的卖点。」 语毕,警卫再次把桌子推进来。 满魄力的画。 ……我完全无法判断这幅画是真是假。 这时,有一位貌似鉴定师的中年男子苦笑着抓抓头说: 「哎呀,这种画光用肉眼实在太难分辨了,必须用化学分析才行。而且我也不是西洋绘画的专家。」 柳原老师轻轻笑了笑,点点头。 「没有错,西洋绘画的确非常难鉴定。今天在场的各位鉴定师都背负著名誉,所以应该很难回答呗。所以,我今天想邀请一位非常优秀,但是年纪还很轻,没有丢失名誉问题的小贵来回答。」 听见柳原老师指名道姓地这么说,在场的人不约而同把视线聚集在福尔摩斯先生身上。 福尔摩斯先生曾经说过他不太擅长鉴定西洋绘画。 就像刚才那位鉴定师所说的,这种绘画用肉眼一定很难判断。 即使是福尔摩斯先生,也令人担心他真的回答得出来吗? 就在我暗自紧张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轻声笑了笑,竖起食指。 「好的。这是鲁本斯的『优异的复制品』对吧。」 听见他的回答,有部分宾客爆笑出声,而包括我在内的大部分宾客则一脸茫然。 「真不愧是小贵。你能不能向大家说明一下哩?」 「──好的。这是上野的国立西洋美术馆在一九七八年以一亿五千万圆买下的鲁本斯画作,名叫〈罗德一家逃离索多玛〉;后来这幅作品被发现是赝品,引起轩然大波。发现的原因,是因为在美国的美术馆出现了两幅、在伦敦也出现了一幅同名作品。 当时人们用光等方法进行化学分析,确定了在美国的其中一幅作品才是真迹,在日本的则是赝品。这件事情造成了极大的骚动,但当时国立西洋美术馆的馆长留下了一句名言──他表示这幅作品是『优异的复制品』,而这起事件也因此勉强顺利落幕。 我们眼前的这幅画,就是那幅『优异的复制品』。我以前正好有机会看过这幅作品,所以才能加以判断。」 他一如往常地用沉稳的语调简单明了地说明。大厅响起一阵掌声。 「真不愧是小贵哩。接下来我想请你看看另外一幅作品。」 柳原老师示意后,另一幅画便被推出来。 画里是一群绵羊站在平缓的崖上,山丘后方可以看见大海。 构图很漂亮,而且绵羊很可爱,整体感觉很温和。 这幅画我也无法判断是真是假。 「这是英国画家威廉?霍尔曼?亨特的作品〈英国海岸〉。我想请你鉴定一下这幅画的真伪。」 柳原老师露出犀利的眼神。 「──!」 福尔摩斯先生顿时说不出话来。 他将双手交叉在胸口,露出认真的眼神。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平常总是一眼就能看出真伪的福尔摩斯先生,竟然花这么多时间鉴定。 或许西洋绘画真的比较难判断吧。 这时,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喂,米山,你看得出来吗?」 「……不,我完全看不出来。」 一名貌似艺术界的男子和米山先生窃窃私语。 的确,就算福尔摩斯先生在这里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大家可能也会认为反正他还只是个年轻的鉴定师,不用担心名誉受损的问题。 然而福尔摩斯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既然接受了挑战,他绝对不想做出错误的判断。 「…………」 福尔摩斯先生沉默了半晌之后,缓缓地开口。 「……这幅作品画得非常好,但我想这应该是赝品吧。」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呢?」柳原老师带着犀利的眼神这么说。 「我虽然没有看过这幅作品的真迹,但我知道这是亨特在呈现出『自然光线』的作品中被誉为表现得最棒的一幅作品,当时还曾经获奖。 不过,此刻面对这幅作品,我认为它一切都画得很好,但是却感受不到那应该表现得极为优异的『自然光线』有什么特别突出的感觉。」 听完福尔摩斯先生的回答,柳原老师和田口先生互望了一眼。 大厅瞬间充满紧张的气氛。 到底是真是假呢? 感到手心冒汗的我,宛如祈祷一般将十指紧扣。 下一瞬间,柳原老师和田口先生一起鼓掌。 「太棒了。正如你所说,这是我们从某间画廊借来的赝品哩。这是一幅品质极高、非常具有代表性的赝品,所以我们打算在真赝展里展出。」 听见这番话,在场的宾客立刻发出欢呼,给予热烈的掌声。 「虽然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但福尔摩斯真的很酷耶。」 「真不愧是诚司先生的爱徒呢。」 在大家纷纷感叹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面无表情地走向柳原老师。 「柳原老师……您刚才说这幅画是某间画廊借给您的。我想请问和您接洽的人叫做什么名字呢?」 福尔摩斯先生冷静地这么问道。「嗯──」柳原老师歪着头想了一下。 「印象中他好像叫做※森屋?」(译注:日文发音为「moriya」。) 「不,老师,他叫做※『森阿』唷。这个姓氏真是特别呢。」(译注:日文发音为「moria」。) 田口先生立刻回答。 「moria?」福尔摩斯先生重复了一次,皱起了眉头。 「……提议在老师的庆生会上举行『真伪判定游戏』的,该不会就是这个人吧?」 福尔摩斯先生压低声音问道。田口先生惊讶地点点头。 「正是如此。您怎么知道呢?的确是他提议的,他还说『这样一定可以炒热庆生会的气氛』。托他的福,气氛真的非常热络呢。」 「──至于亨特的作品,他是不是也建议老师指定我呢?」 「不,他并没有指名清贵先生,他只说:『这幅画的真伪真的很难判定,所以要是能指定一位最不用担心丢失名誉、最年轻的鉴定师就好了。』对了,那位森阿先生还交代我一件奇怪的事……请稍等一下。」 田口先生语毕便离开,接着又拿着一个东西回来。 「……他说,如果那位年轻鉴定师答对了,之后又来打听我的事,就请你把这个交给他。」 他这么说,同时递出一面圆形的镜子。 福尔摩斯先生接过那面镜子,看了一眼,便笑了出来。 「谢谢您……呃,非常抱歉,我突然有件急事,请问我可以现在离开吗?」 福尔摩斯先生面带笑容地说。 「咦?好的,今天非常感谢您的莅临。」 田口先生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向他鞠躬。 「葵小姐、秋人先生,如果你们两人愿意的话,可以继续留在这里玩,我等一下再来接你们。」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完之后,就快步地离开大厅。我们两人连忙追上去。 「福、福尔摩斯先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就是说啊。怎么了啊?」 「『森阿』咧。开什么玩笑哩……」 福尔摩斯先生咂嘴。 「福、福尔摩斯?」秋人先生吓了一跳。 福尔摩斯先生就这样直接走到屋外,坐上了车。我们两个也跳进车里。 他一确认我们都坐好了,就立刻发动车子。 生。」 「咦?那个叫做森阿的画廊负责人吗?」 「原来如此,是莫里亚蒂啊!」秋人先生立刻拍了一下手。 啊,原来如此。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宿敌,就是莫里亚蒂教授。 他是为了取这个谐音,才自称※『森阿』的。(译注:日文中「森阿」音同「莫里亚蒂」的「莫里亚」。) (难怪他刚才会说『开什么玩笑』。) 「我想,他大概是听说柳原老师担任真赝展的监审,又即将举办庆生会,认为这是一个向我挑战的好机会,所以才主动去找柳原老师吧。难怪,我就觉得以柳原老师的庆生会来说,会安排这种别出心裁的游戏,真是让人意外。」 福尔摩斯先生一边开车,一边说出这种有点失礼的话。 「那你现在要去哪里呢?」 「……圆生设计了一个谜题告诉我他现在人在哪里。刚才的那幅画,一开始的名字叫做〈英国海岸〉,但后来又改为〈迷途羔羊〉。」 「……迷途羔羊。」 「接着他又交给我一个圆镜。这就是他用来表示自己所在位置的谜题。他的意思是,如果你看出来了,就过来找我吧。」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锐利的眼神这么说。 迷途羔羊、圆镜子──这究竟代表什么地方呢? 面对福尔摩斯先生的魄力,我和秋人先生只能默默屏息。 6 ──车子一路往北奔驰。 车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但就在这时── 「话说回来,莫里亚蒂和森阿,还真有梗呢。」 坐在后座的秋人先生拍手大笑。 他到底是不会看场合呢,还是不看场合呢?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应该是最强的吧。 「对了,秋人先生之前说过你很喜欢夏洛克?福尔摩斯对吧。福尔摩斯的书你全都看完了吗?」 没错,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说过他很喜欢福尔摩斯。 所以他对福尔摩斯先生被称为『福尔摩斯』这件事感到恼怒,甚至为此一直找他麻烦。 看来他应该是非常死忠的福尔摩斯迷吧。 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但秋人先生喜欢看书这件事,实在有点让我出乎意料。 「啊──没有,我没有看书喔。我是因为动画才喜欢他的。」 听他这么说,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异口同声地重复:「动画?」 「对啊,你们不知道吗?就是把狗拟人化的福尔摩斯动画啊。那真的超好看的,又很帅。我因为这部动画爱上福尔摩斯之后,就把人偶剧和电影全都看过一遍。我一直很希望有一天能够在舞台剧或电影里演出福尔摩斯的角色呢。」 「那、那原作呢?」 「连一行都没看过啊,怎么了吗?」听见秋人先生一脸认真地这么回答,我和福尔摩斯先生不由自主地对望了一眼。 一秒钟之后,福尔摩斯先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笑啦。」 「没有,你的我行我素,让我的头脑稍微冷静一点了,谢谢你。」 他呵呵笑着说。 「喔?是吗?好啦,你就冷静一点嘛。」 「对、对啊,福尔摩斯先生。我认为圆生故意用『森阿』这个化名,就是为了要激怒福尔摩斯先生。」 我稍微探出身子这么说。 「……你说得没错。看来我只要遇到跟圆生有关的事,就很容易生气,这样真的不行。葵小姐,谢谢你。」福尔摩斯先生冷静地说。 太好了,福尔摩斯先生恢复平常的样子了。 「所以我们现在到底要去哪里呢?」 我又问了一次,而福尔摩斯先生望向远方。 「已经到了……就在这里。」他停下了车。 车子开进一个地上铺着碎石子的停车场,车轮底下发出沙沙的声音。白色围墙上方是瓦片屋顶。 这里是──寺院? 这间建筑物位在从北大路往北转进千本通之后,再往前走到接近尽头的地方。 「这里是北区的鹰峰对吧?」 秋人先生在下车的时候这么说。 「是的,没错。」福尔摩斯先生和我也下了车。 原来这里是北区。 这么说来,秋人先生之前好像说过他们家以前住在北区的衣笠。 来到这里的途中都是上坡,感觉已经快到山麓了。 我平常不管去哪里都习惯骑脚踏车,但假如骑脚踏车来这里,我应该会很后悔吧。 「往这边走。」福尔摩斯先生说,同时往前走。 或许是因为现在已经超过下午四点半了吧,停车场里几乎没有车子。 (因为几乎所有的寺院都是五点关门。) 我们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看见一道小门。那是一道古老的木门。 门柱上挂着一张写着『源光庵参禅会』的牌子。 「──源光庵。」总觉得好像有听过。 「没错,圆生要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源光庵』。」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坚定的眼神。 他以恬静但强烈的口吻这么说,接着便走进其中。 我们也立刻跟上。 这里的庭园并不大,但整理得非常漂亮清爽。 寺院的走廊上有个服务台,我们付了参拜费之后,便走进寺院里。 这里完全是一座古老的山中寺院。 但即使如此,建筑物全都仿佛挺直了背脊一般,弥漫着凛然的气息。 地板和榻榻米都擦得光亮,桌上和走廊一隅摆着插花。 一走进本堂,就看见一扇方形窗户与一扇圆形窗户。 窗户的另一端是鲜红的枫叶,看起来宛如一幅画,美不胜收。 ──我知道这两扇窗户。 可能是在电视上看到的吧。 两者分别叫做『迷惘之窗』与『顿悟之窗』。 地上设置了高度约到脚踝的栅栏,不让游客靠近窗户。 窗户后方供奉着主神像,而这间房里空无一人。 「咦,奇怪了,这里都没人耶。」 「真、真的呢。」 就在我们稍微松懈的时候── 「……总之我们先合掌吧。」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站在佛像前面,把钱丢进捐献箱,接着合掌。 「啊,好的。」 「喔,好。」 我和秋人先生也赶紧投入香油钱,接着双手合十。 「…………」 就在我张开原本闭上的双眼时,突然发现本堂里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别人在,让我吓了一大跳。 那个人年龄大约二十五到三十五岁左右,像和尚一样剃了光头,穿着深灰色的和服。 他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看着我们。 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一定会以为他只是这间寺院的和尚。 「你来了啊。」 他看着福尔摩斯先生,开心地眯起了眼睛。 ──不会错,他就是圆生。 「叫我来这里的就是你吧。」 福尔摩斯先生也扬起微笑,缓缓走向他。 我和秋人先生站在原地,屏气凝神地看着他们。 「……在这里等你的时间,我觉得好愉快。我究竟是希望你来呢,还是不希望你来呢?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插图 序章『暗恋』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京都寺町三条附近有好几条商店街。 由于商店街的遮雨棚彼此相连,大家很容易误以为那全是同一条商店街,但其实每条路都不尽相同。 从御池通转进寺町通便是『寺町专门店会商店街』,接着和『三条名店街商店街』交会;后面是互相平行的『寺町京极商店街』与『新京极商店街』;再往前走,就可以看见有『京都的厨房』之称、全国知名的『锦市场商店街』。 这样听起来相当复杂,别说是观光客,似乎就连许多京都市民也搞不清楚。 不过,对于消费者而言,或许根本不需要知道这些吧。 从御池通走进『寺町专门店会商店街』之后,可以转进『三条名店街商店街』,也可以继续往前走,像散步一样从『寺町京极商店街』或『新京极商店街』逛到『锦市场商店街』。 商店街里各种店家栉比鳞次,偶尔还会遇见几间小型的寺院。 古董店『藏』,就静静地伫立在这个宛如复杂迷宫的商店街中。 这间店的门面非常低调,绝大部分的路人都只是直接经过;但倘若将目光停留,便能发现这间店散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 店里有吊灯与古董沙发,吧台旁的墙边放着涂了透明漆的日式橡木柜和书架,融合了日本与西洋风格,仿佛一间怀旧的时尚咖啡厅。 高大的立钟,指针滴答滴答地往前走。店里播送着轻柔的爵士乐,就像搭配时钟的节奏。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董和杂货。 一如往常地,在这间店里,时间宛如停止了一样。 在这间店打工的我——真城葵,就像平常一样掸着商品上的灰尘,同时将视线转向吧台。 一位相貌端正的青年,手里拿着一幅挂轴,嘴角挂着笑容。 他是家头清贵先生。 就读研究所的他,拥有罕见的观察力以及鉴定能力;因为姓氏是家头,所以绰号叫做『福尔摩斯』;他也是这间店的老板——国家级鉴定师家头诚司的孙子兼徒弟。 他的身材纤细,刘海稍长,肤色偏白,鼻子高挺,是一位美男子。正如他的外表,他也是个既绅士又体贴,气质高雅,待人谦和有礼的人。 然而相反地,他也是一个怪人。有的时候很坏心眼,既固执又不服输,而且还有一点腹黑。 起初我经常觉得困惑,不过和他相处到现在已经过了八个月。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吧,现在的我,对他那些奇怪的地方以及两面性这点,早已不以为意。 「——上田先生带来的那幅挂轴怎么样?」 我走向吧台,探出头问道。 现在福尔摩斯先生手里的挂轴,是他不在的时候,一位熟客上田先生要我转交给他的。 「葵小姐,你觉得呢?」他将上身稍微往后仰,让我也能清楚看见挂轴。 挂轴上画的是所谓的『美人画』,也就是…… 「这是……浮世绘对吧?」 「对,没错。」 浮世绘里是一名微微低头,手里拿着烟管的女性。 那略带忧郁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美,但整幅画却少了一股令人屏息的魄力。 如果要问我这幅浮世绘是真是假,我会觉得这不是真品。 话虽如此,浮世绘本来就是『版画』…… 以前福尔摩斯先生曾经替我讲解过,外国的石版画真品,一般称为「original lithograph」,通常是作家亲自印刷,或是由作家监制,或在工作室印制的。既然如此,那浮世绘是不是也一样呢? 「……浮世绘版画的真品和赝品有什么不同呢?是像石版画一样,取决于是否由作者本人印刷吗?」 我提出心中的疑问,福尔摩斯先生回答: 「这个嘛。浮世绘可以大分为由画家绘制的『(注)肉笔浮世绘』,以及属于木版画的『浮世绘版画』两种。一般提到浮世绘,通常指的都是后者,也就是木版画;而肉笔画只有画家亲笔绘制的一幅,所以具有极高的价值。 译注:意为「亲笔」。 至于木版画,则是由画家绘制『版下绘』后,交给雕刻师雕刻,最后再由印刷师印制而成,所以会有多幅同时印制的作品存在。」 「原来不是由画家直接雕刻啊。」 「是的,每一个步骤,都是由该步骤的专家负责。」 「那在讨论浮世绘的时候,所谓的『真品』,指的是肉笔画吗?」 「肉笔画当然是真品,不过在木版画当中,利用在江户时代雕刻出的『原版』,在几乎同一时期印制出的画作,价值也非常高,有些人也会将它称为『真品』。即使同样使用原版印刷,愈是接近现代印制的,价值就愈低。只不过原版无论如何都会劣化,所以市面上也有许多后世重新制作的『复刻版』。」 我一边听着说明,一边表示理解,并再次把视线移向浮世绘。 「……呃,这幅画很漂亮,但我总觉得这并不是真品。」 不论是表情、头发或线条都很美,但是感受不到什么独特性。 「是啊,这是歌麿的浮世绘版画。我想应该是在昭和时期印刷的复刻版吧。」 「歌麿?是那位歌麿吗?」 「是的,就是喜多川歌麿。」 虽然我对浮世绘一知半解,但这个名字我当然听过。 没错,喜多川歌麿就像北斋或写乐一样,是世界知名的浮世绘画家。 「……上田先生不太可能是认为这是真品——也就是认为它具有价值,才拿来这里的呢……」 福尔摩斯先生注视着挂轴,吐了一口气。 「咦?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呢?」 上田先生不只是这间店的『熟客』,更是福尔摩斯先生的父亲——也就是『店长』的好朋友。 上田先生和店长从大学时代就熟识,和家头一家人的关系都很好,对福尔摩斯先生来说,他就像亲戚一样。 话虽如此,由于他似乎没什么鉴定眼光,所以印象中,每次他都兴致勃勃地带着古董来,说:『这次我真的找到了很棒的东西哩!』却每次都被福尔摩斯先生鉴定为赝品而大失所望。 所以我以为他这次一定也认为自己找到了很棒的宝物,才会带来这里的…… 「事实上,在现代,具有价值的『真品』挂轴是极为罕见的。家祖父甚至断言:现在流通于世的挂轴,有九成都是赝品。」 「咦,九成?」 这比例未免也太惊人了。我祖父生前也收藏很多挂轴,这么说来,那些也几乎都是赝品啰?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赝品呢?」 「与其说是赝品,倒不如说几乎都是『复制画』。过去,挂轴在日本是一种很常见的装饰品,在一般平民家里的壁龛都能看见;当时的人们需要可以用来装饰壁龛的挂轴。 然而一般家庭买不起太昂贵的挂轴,因此只好选择名画家作品的『复制品』。站在卖方的立场,因为有需求,所以才会量产名画家的复制画;这是当时的文化。到了现代,许多人在家里的仓库翻出挂轴时,都会期待它很值钱,只是绝大部分的状况并非如此。」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也就是说,所谓的挂轴,其实感觉就类似现代的海报吗?」 「对,我想它就是那么平易近人的东西,北斋、写乐、歌麿等画家的『复制画』也很常见。上田先生带来的这幅浮世绘只是再普通也不过的复刻版,我认为上田先生应该也知道才对,因为他非常喜欢浮世绘。」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回应道:「是喔——」 我之前都不知道,原来上田先生喜欢浮世绘啊。 「……上田先生拿这幅挂轴来的时候,是不是没有像平常一样交代你:『你问问看这幅画值多少钱哩?』」 听他这么问,我双手抱胸,回想着当时的状况。 上田先生带着这幅挂轴来店里的时候—— 『咦,福尔摩斯不在吗?』他对独自顾店的我这么说。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去学校了。』 『那没关系,你叫福尔摩斯看看这个。』 他这么说,同时从包包里拿出这幅挂轴,摆在吧台上,便离开了。 「……是啊。回想起来,他好像真的没有说『你问问看这幅画值多少钱哩?』呢。」 我回想着当时的情景,抬起头来,而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果然不出所料的表情。 「上田先生并不是想要我『鉴定』这幅挂轴,而是正如他所说的,他只是想让我看看这幅画而已。」 福尔摩斯先生把视线转向歌麿的美人画,微微扬起了嘴角。 想让他看这幅画? 「……呃,是因为不管值不值钱,上田先生都认为这是一幅美丽的作品吗?」 「不,我想他应该是希望我从这幅画里察觉到什么。」 「也就是说,这幅画里隐藏着上田先生想传达给你的讯息吗?」 「对,没错。」 「他想传达的是什么呢?」 「你听到这幅画的名字,可能就会猜到了。」 「这幅画的名字是什么呢?」 「它叫做〈深深暗恋〉。」 「……暗恋。」我也再次望向美人画。 那微低着头,愁容满面的模样,看起来的确像因为暗恋而心痛。 上田先生是不是想告诉福尔摩斯先生『有人抱着这样的心情』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 「到底是谁抱着这样的心情呢?」 莫非有人对福尔摩斯先生怀抱这种苦涩的情愫? 一想到这里,我就不自觉地焦虑起来。 我为什么会焦虑不安呢…… 「应该是和家父有关吧。」 「——咦?店长?」 听见这名完全出乎意料的人物,我不禁高声问道。 「一直以来,家父就算和女性交往,也都会瞒着我。」 「为、为什么呢?」 「家父以前曾说过他不想把恋爱带进家庭里,大概是因为不想让我猜到太多吧。」 「…………」 我的表情顿时僵住,总觉得我能够理解。 店长不想被敏锐的儿子看穿太多事情的心情,我完完全全可以体会。 「不过,看来他对上田先生毫不隐瞒呢。」 这种事果然只能和好友谈。不能对儿子说的话,对上田先生应该就可以倾吐了吧。 「我猜很可能是家父的交往对象想结婚,但家父没有那个意思,所以对方为此而心痛吧。」 「也就是说,这幅浮世绘暗示的就是和店长交往的女性啰?」 「我想应该是这样。」 「上田先生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的方式告诉福尔摩斯先生呢?」 「我想他可能答应了家父『不可以对清贵说』吧。如果是透过这种方法,就不算违背约定了。」 「原来如此。好像脑筋急转弯喔。」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没有用嘴巴说出来,就不算违背约定了。 的确,假如用这种方法,也可以用『我只不过是让他看挂轴而已哩』来搪塞。 「上田先生想对我说的大概是这样吧——『那家伙之所以不愿意再婚,都是因为顾虑你哩。所以你就硬起来,帮他一把呗』。」 「原来如此。那福尔摩斯先生,你要硬起来吗?」 我兴奋地探出身子。这就是店长的『再婚大作战』吧。 「我才不要硬起来呢。」 「咦,你不硬起来吗?硬起来一下嘛。」 「你一直说什么硬不硬的,要是正好有客人进门,感觉会被误会呢。」 福尔摩斯先生手摸着下巴,窃笑着这么说,我的脸瞬间红了起来。 「——失礼了。不过事实上,家父并不是因为顾虑我才不再婚的。」 「是、是这样吗?」 「在我还小的时候或许是,但现在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唷。你觉得他会因为这种事而顾虑吗?」 「啊,说得也是呢。那店长为什么不再婚呢?」 「我想是因为他已经单身多年,而且现在这种状态比较轻松,所以他才不想结婚吧。」 他小心翼翼地卷起挂轴,同时干脆地这么说。 「原来是这样啊。」我这么回应,并拿起除尘掸,准备继续打扫。 我环视店内,视线不经意地停在墙上的一幅书法上。 这并不是什么名书法家的作品,而是这间店的老板,也就是福尔摩斯先生的祖父——家头诚司先生所写的。老板的兴趣是写书法,偶尔心血来潮,会写些什么挂在店里装饰。 话虽如此,这幅书法具有沉稳与纤细之美,实在不像只是『兴趣』。 真不愧是世界知名鉴定师亲笔写的书法。 性格豪爽的老板竟能写出这样的文字,还真令人意外呢。 姑且不论外在,也许他的内心其实相当敏感纤细。 这幅书法写的是一首和歌。 『爱意藏心中 形色显于外 人人皆探问 吾心之爱恋』 ——这首平兼盛著名的和歌。 「……之前挂在这的是秋天的和歌,我本来以为接下来会换成冬天的和歌,结果是平兼盛的作品呀。」 我注视着书法,接着转头望向福尔摩斯先生。 「是啊,不晓得他想到了什么,前几天突然来到店里,挂上了这幅书法。」 福尔摩斯先生的视线还停留在账簿上,并没有转过头看向书法,便直接这么回答。 他的口气听起来很冷淡。 为什么呢?他好像不太喜欢这幅书法。 「这是平安时代,人们在『歌合会』上吟诵的和歌对吧?」 「对,没错。这是在『天德内里歌合』上吟诵的诗歌。你真厉害,竟然知道。」 「没有到『厉害』的程度啦,我只是在书上看过而已。我连『天德内里歌合』这个正式的名字都忘了。」 我难为情地耸耸肩,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眯起眼睛。 「……天德四年,村上天皇举办了『歌合』,也就是诗歌吟唱比赛。 最后在第二十场总决赛中,壬生忠见吟诵了『藏心之情意 以为众人悉 此情始萌发 犹当人不知』这首和歌。」 「……这首和歌是什么意思呢?」 「用现代文解释,大概就是『我坠入情网的传言已经传开,但我明明才刚开始偷偷喜欢那个女孩而已』——这种感觉吧。」 「哇,好棒的意境喔。」 因为福尔摩斯先生用现代文解释的关系,我可以直接感受到平安时代年轻男子所怀抱的情愫,不禁感到脸红心跳。 人的感情,真的不管在什么时代都一样呢。 「相对地,平兼盛吟诵的则是这一首和歌。」 福尔摩斯先生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书法,我也再次望向平兼盛的那首和歌。 『爱意藏心中 形色显于外 人人皆探问 吾心之爱恋』 这同样是一首与恋爱有关的和歌。这一首连我也看得懂。 壬生忠见的和歌让人感受到——虽然隐藏着恋慕之情,但仍洋溢着某种欣喜、开朗的感觉;但是从平兼盛的和歌中感受到的,则是藏在心中的悲切和热情。 「据说当时这两首和歌都太过优异,一时之间无法分出胜负。最后是因为天皇喃喃地吟出了『爱意藏心中……』,所以才判定平兼盛获胜。」 「也就是这两首和歌平分秋色呢。」 「是啊。还有一说是,据说落败的壬生忠见由于太不甘心,还因此抑郁而死呢。」 「咦?咦咦?因为太不甘心,结果就这样死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说法的可信度有多高,但我想他是真的非常不甘心吧。」 「对啊,明明两首都那么棒……你不觉得评断诗歌的优劣有点残酷吗?胜负大多取决于评审的好恶对吧?」 「是啊,我也有同感,但是不管在哪一个时代,所谓的『艺术』,都是由人的好恶来决定优劣的;时而令人心怀不甘,时而互相竞争,但也正因如此,才会有更好的作品诞生。」 「原来如此,或许真的是这样呢。」 原来是这样啊,我原本觉得,假如世上没有任何人来决定优劣,每个人的作品都一样好,那该有多么美好、多么理想;然而艺术的发展却也很可能就此告终。 有些美好的事物,是必须透过竞争才会诞生的。 「话说回来,老板为什么会突然挂上这首和歌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家祖父总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或许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吧。」 福尔摩斯先生轻描淡写地说,再次把视线移回账簿上。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真的是这样吗? 老板和福尔摩斯先生一样有些神秘之处,我不觉得他做这件事是没有意义的。 之前,老板挂的是左京大夫显辅的—— 『秋风曳云彩 绵绵牵长影 云中半掩面 皎皎月光明』 这首和歌。 当初挂上这首和歌时,老板曾感慨万千地说: 『这首歌啊,意思是「漂浮在空中的云朵被秋风吹散,从云间洒落的月光真是皎洁」——也就是一首歌咏秋天的和歌。正因为秋夜的美深深令我着迷,才会不自觉地写下这首和歌啊。』 换言之,他这次应该也有什么想法吧。 「老板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让他联想到平兼盛的这首和歌呢?」 「或许是吧……话说回来,我总觉得这幅书法有点令人恼火,干脆把它收起来好了。」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冷冷地这么说,我惊讶地眨了眨眼。 「为、为什么会觉得恼火呢?」 「……没来由地觉得恼火。」 福尔摩斯先生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就在我满头雾水的时候,店门上的挂门风铃响了起来。 正准备开口说「欢迎光临」的我,瞬间闭上了嘴。 走进店里的是店长。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穿着burberry的外套,脖子上围着围巾,已经彻底是冬天的装扮,打扮得非常有型。 「爸,你回来啦。葵小姐,我现在要去学校,麻烦你和家父一起顾店了。」 福尔摩斯先生阖上账簿,站了起来。 「啊,好的,我知道了。」看来店长是来和他换班的。 店长默默地把外套和围巾挂在衣架上,摇摇晃晃地走向吧台,全身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消沉。 「店、店长?你没事吧?」 「爸,你怎么了吗?」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几乎同时开口问道,店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的原稿必须全部重写了。」 他用手扶着额头,低着头这么说。 店长的正职是作家。 他主要撰写的是(注)时代小说,相当受欢迎。 译注:以过去的时代背景、人物、事件等为题材所撰写的小说。 「你所谓的原稿,就是之前你答应要写一本『时代恋爱小说』,而且已经着手进行的那部作品吗?」 这件事我也有耳闻。据说现在的时代小说也必须加入恋爱元素才会畅销。 诸如和宫公主的故事、义经与静御前、伊势物语等,书店里摆满了透过全新角度诠释的时代恋爱小说作品。店长提过出版社请他创作一部这样的小说,我也看过他坐在吧台前振笔疾书的模样。 「是啊……我已经用全新的角度,努力撰写『信长与浓姬』这个最经典的故事了……」 听他这么说,我和福尔摩斯先生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禁面面相觑。 前几天,一位名作家才刚出版了一本名叫《信长与其妻妾们》的时代小说,用崭新的观点诠释这个故事,非常有趣,一转眼就登上销售排行榜冠军。 店长用手抱住头。 「具有戏剧性的历史故事,早就被大家写光了。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写了。我什么都想不出来。我已经肠枯思竭了……我根本就没有才华啊。」他小声地这么说。 「店、店长……」 店长的个性虽然并不算特别乐观,但他平常总是很开朗。我从来没有看过店长这么消沉的样子,因此紧张得手足无措。 原本原稿明明进行得很顺利,但在《信长与其妻妾们》这本书出版了之后,就被迫作废,如今只能重写一个新的故事了。 尽管我完全不懂作家的世界,但可以想象这有多么辛苦。 「呃,那个,之前店长为了源氏物语企划而写的短篇小说,非常好看唷。就是描写藤壶女御和光君苦恋的那个……」 要不要把它发展成长篇小说呢?——就在我打算这么建议他的时候—— 「葵小姐,谢谢你的好意,但那间出版社已经有其他作家正在写源氏物语的故事了,所以这行不通。我的运气已经用光了。」 店长低着头,用低沉的声音这么说。 他的想法实在太灰暗,让我不知所措。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走到我的身边。 「在这个时候,不管什么样的意见,家父都会把它解读成负面的,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先不要理他。你不用在意,没关系。」他在我耳边悄悄这么说。 「呃。」话虽如此,但我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我看着始终低着头的店长,觉得坐立难安。 「不要紧啦。好吧,那请你看看这个。」 福尔摩斯先生把食指竖在嘴前,微笑着说。 「……好、好的。」 在这个节骨眼,他还是一样充满魅力,让人目不转睛。 「我决定模仿上田先生。」 「模仿上田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语毕,便走进店铺内部,拿着另一幅挂轴走出来。 「——爸,遇到瓶颈的时候,接触艺术是最好的解决方法。请你务必看看这幅画冷静一下。这很疗愈身心喔。」 他把一幅卷着的挂轴放在吧台上。 「…………」 店长不发一语,注视着挂轴。 「如果时间允许,你可以去镰仓走走,转换一下心情啊。店里的事情你可以不用担心。」福尔摩斯先生温柔地笑着说。 「……镰仓?未免也太唐突了吧。」 「我只是觉得,如果要转换心情,去京都以外的神社佛寺走走也不错啊。」 福尔摩斯先生说完,转头看了一眼立钟,伸了伸懒腰。 「啊,已经这么晚了啊。葵小姐,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啊,好的,辛苦了。」我鞠着躬说道,福尔摩斯先生也点点头,穿上外套,走出店外。 门上的挂门风铃在店里回荡着。 「艺术啊……」 店长无力地叹息,同时从口袋里拿出手套,兴趣缺缺地打开挂轴。 他大概是因为儿子都出于好意这么说了,只好勉为其难地看一下吧。 相对地,我则是兴致勃勃,十分好奇福尔摩斯先生选了什么样的挂轴。 「……哇!」 店长打开的挂轴里,画的是一尊观音菩萨像。 祂的背后散发着光芒,左手持花,伸出普渡众生的右手。 祂的表情洋溢着慈爱,画面整体的色调纤细而温和,看起来非常神圣。 我想我能体会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要拿出这一幅挂轴了。 「这真的很疗愈身心呢……」 「是啊,真是美丽的『圣观音』。」 「圣观音?」 「是的。观音菩萨不是多面多臂,具有许多不同的形象吗?」 「啊,是的,就是有很多张脸,又有很多只手对吧。」 「这种身姿为一面双臂,而非超越人类形象的观音,就被称为『圣观音』。」 「喔——」我回应道。店长果然对这种事了若指掌。 「……话说回来,清贵为什么要让我看这幅画呢?」 店长皱起眉头,双手抱胸。 「咦?是因为这幅画很疗愈身心吧?」 「不,依照那孩子的个性,他绝对还有别的意图。」 「——嗯。」我同意他的说法,用力点头。 福尔摩斯先生自己也说他要『模仿上田先生』,所以这幅挂轴里,应该也隐藏着福尔摩斯先生想要传达的讯息才对。 「镰仓啊……那句话也很唐突呢。」 店长继续双手抱胸,发出「嗯——」的声音思忖着。他可能是在反刍福尔摩斯先生说的那句『你可以去镰仓走走』吧。 「店长本来就很喜欢镰仓吗?」 「是啊,喜欢是喜欢,但也不是每次遇到瓶颈都会去。」 「——那么,莫非观音菩萨像和镰仓其实是某种暗示吗?」 「说得也是呢。他说去看看京都以外的神社佛寺也不错,那大概是指镰仓祭祀着观音菩萨的寺院吧。真是伤脑筋。」 「伤脑筋?」 「镰仓祭祀观音菩萨的寺院,至少有三十三间,也就是所谓的『镰仓三十三观音灵场』。」 「好多喔。在那些寺院里,和圣观音有渊源的寺院是哪一间呢?」 「……这个嘛。」店长从书架上拿出一份资料。 「……光触寺、净妙寺、报国寺、延命寺……啊,总共有十五间呢。」 「十五间吗?还是好多喔。」 我也探头确认了一下资料。 「——对了。」 店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书架上拿出另一份资料,开始翻找,最后停在某一页。 资料里有一张木造圣观音像的照片。 「——啊,果然如此。」 「你发现什么了吗?」 「是啊。这个故事发生在战国时代,镰仓以前有一间名叫『太平寺』的尼姑庵,那里祭祀的『圣观音像』被一名武将带走了。」店长确认着资料颔首。 「咦?那个武将偷走了观音像吗?」 「毕竟当时是战国时代,这件事或许跟『偷窃』的感觉不太一样。当时,房总的武将里见义弘进攻镰仓时,带走了太平寺里的圣观音像以及名叫『青岳尼』的住持。」 「咦?他带走的不只是观音像,连寺院的尼姑也带走了吗?」 太不可置信了!我睁大了双眼,店长开心地笑着说: 「我想那名尼姑才是他最想要的宝物吧。」 「……你的意思是,那位武将喜欢太平寺的尼姑吗?」 「是啊。这个故事非常有趣——那名尼姑,其实是足利义明的女儿,也就是里见义弘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 「是的。这件事虽然没有什么文献流传下来,但一般推测,过去曾是青梅竹马的两人,其实互相爱慕着对方。因为他带走青岳尼之后,还将她立为正室……他多年来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呢。」 「哇……」 听见这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浪漫故事,让我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巴。 因为种种原因而不得已成为尼姑的女孩,以及用武力带走这名女孩的武将。 这两人是青梅竹马,而且互相爱慕对方已久…… 「……好戏剧化喔。」 「是啊,的确如此。」 「这个历史故事,我是第一次听到呢。这故事很有名吗?」 「不,这并不是什么主流的故事,我想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吧。」 店长点点头,接着突然停下动作,望向我。 「…………」 我也不发一语地看着店长。 我们两人都没说话,却知道彼此想说什么。 原来如此。 这就是福尔摩斯先生想要传达的讯息啊。 「——这样啊。如果以这两个人的故事为题材……原来如此,说不定会很有趣呢。」 他笑了出来。从店长的态度,我知道店长已经恢复平常的心情,不禁松了一口气。 「不过,清贵还是老样子呢。」 「是啊。不过,他为什么要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呢?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吗?」 「那孩子是在顾虑我身为作家的面子啦。他刻意不直接给我什么建议,还帮助我转换了思考。」 「——或许真的是这样呢。」 以店长刚才的状态,就算直接开口给他建议,他可能也不会老实接受。让他透过轻松的解谜转换心情,原本固执的想法也会软化。福尔摩斯先生没有伤害父亲身为作家的自尊心,也没有强行灌输他什么想法,而是若无其事地丢给他一个很大的暗示。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真的很厉害。 店长看着挂轴,开心地眯起眼。 「我也想帮忙店长,那我去泡咖啡喔。」 「谢谢你。」 我走进后方的茶水间,准备泡咖啡。 上田先生带来的挂轴,就放在最内侧的架子上。我突然想起了刚才的对话。 福尔摩斯先生虽然那样说,但店长真的不想再婚吗?像刚才那样因为遇到瓶颈而感到不安的时候,应该会希望有个喜欢的人在身旁吧? 「请用。」我把咖啡放在吧台上,店长对我点头说:「谢谢你。」一脸开心地将咖啡送到嘴边。 「……那个,店长不会想再婚吗?」 我脱口如此询问。听见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店长呛到咳了好几声。 「啊,对不起。我太没礼貌了。」 「不会不会,是不是清贵说了些什么?」 店长用手帕擦擦嘴,接着望向我。他的眼神非常温柔。 「呃,没有,那个……」我无法顺利蒙混过去,眼神游移不定。 看见我仓皇的模样,店长笑了出来。 「……其实之前上田替我安排了一场相亲。对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性,而且据说是我的书迷;我们在彼此都不知道这是相亲的前提下见了面。」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相亲啊——我在心里这么补充。 「实际见面之后,我觉得对方的确相当优秀,但我还是拒绝了。上田好像以为我是顾虑清贵才这么做的……」 我一边听他说,一边点头。上田先生大概是认为『这么好的事情,你竟然推掉。真是浪费哩!』所以才送来那幅挂轴吧。 「但是店长并不是因为顾虑福尔摩斯先生才拒绝的吧?」 「是啊。与其说是顾虑清贵,倒不如说是顾虑对方。」 「——顾虑对方?」 为什么呢?——就在我疑惑地眨眼时,店长露出了一抹自嘲般的笑容。 「因为我……还没有忘记亡妻。」 听见店长喃喃地这么说,我立刻噤声。 店长的太太是在福尔摩斯先生两岁的时候过世的。那已经是距今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因为她太狡猾了。」 沉默了半晌,店长拿着咖啡杯,淡淡地这么说。 「太狡猾?」 我不懂店长的意思,注视着他问道。 「对,她很狡猾。」 店长轻轻点头,垂下视线。 「她在她最美、最可爱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就像盛开的花朵瞬间散落一样。我的心里只留下妻子最美丽、最惹人怜爱的模样和回忆,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啊。之后不管我谈了几次恋爱,都没有人比得上她,更遑论再婚了。我对任何人的爱都无法超过妻子,如果这样还结婚,就太对不起对方了。」 店长这么说,同时扬起一抹微笑。 那抹笑容里所带的怜惜和落寞,让我为之震撼。 「……店长。」我的眼头发热。 「——好了,我得打起精神,继续努力才行,毕竟清贵难得提供我这么好的点子。」 「好、好的。请加油。」 「好。」店长点点头,从包包里取出新的稿纸,手握他的爱笔。 店里响起沙沙的写字声。 他在稿纸上振笔疾书,刚才的消沉已经不见踪影。 相信不久的将来,我就可以一读店长所写的历史恋爱故事了吧。 青梅竹马淡淡的初恋、年轻武将内心的纠葛,以及出家女性怀抱的悲伤。 武将最后下定决心,将她夺走。 真没想到,这么戏剧化的事情,竟然实际发生过…… ——爱情真是了不起呢……我低声喃喃自语。 不只是历史故事。 就算太太已经过世二十年,还能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仍爱着她的店长,也是一样。 被如此强烈的感情所束缚——爱情有时宛如一种诅咒。 尽管我觉得可怕,同时却也有点羡慕。 就在我为了隐藏眼眶里浮现的泪水而转过头去时,老板写的书法映入眼帘。 『爱意藏心中 形色显于外 人人皆探问 吾心之爱恋』 平兼盛所吟的那首诗,意思是: ——为了不让人发现,我始终将这份情感藏在心底,然而它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显露出来了。于是身旁的人纷纷问我:「你是不是正因为什么事情烦恼着?」——……真是一首悲伤的情诗。 这首和歌描绘着藏不住的恋慕之情,装饰在初冬时分的店里。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接下来将会遇到各种关于『隐于心中的思慕之情』的事件——不过那是后话了。 第一章『歌舞伎美人的恋慕』 1 时节来到了十一月中旬。 将这个城市妆点得美不胜收的红叶已经凋落,风愈来愈冷冽。 一回神,秋天的氛围已经渐渐淡去,四周开始弥漫冬天的气息。 有言道京都的冬天会让人冷到骨子里。寒意的确一天比一天更刺骨。 在商店街来来往往的观光客们,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围着围巾,俨然已是冬天的装扮。 话虽如此,古董店『藏』那具有古典外型的煤油暖炉,为店里带来了温暖,使我完全感受不到外头的寒冷。 我第一次造访这间位在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藏』时,还是乍暖还寒的初春。 现在竟然已经快要进入冬天了,季节的更替真的好快。 我将视线从窗外收回,转头望向店里,只见福尔摩斯先生正拿着板夹清点库存。 他将商品逐一拿起来确认,认真的眼神、凛然的侧脸、修长的身形,看起来还是一如往常地帅气。 「…………」 最近我经常不经意地想起当时的事。 福尔摩斯先生与仿制师圆生交手之后,我们一起走出源光庵。 忽然,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地伸出手,紧握住我的右手。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只见福尔摩斯先生直视着我……我被他握住的手不自觉地发烫…… 『……葵小姐,我……』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的同时,更用力地握紧我的手。 他究竟想说什么呢?我感到心跳加速,只能默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秋人先生突然大喊:『你们怎么还不过来!』于是福尔摩斯先生便闭上了嘴。 『对不起,我想找下次秋人先生不在旁边的时候,再好好跟你说。』 他放开我的手,抓了抓自己的刘海这么说。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大约一个月。 他所谓的『下次』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福尔摩斯先生完全没有再提到那件事,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手拿着除尘掸,略带愤恨地瞪着福尔摩斯先生的背影。 「怎么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视线,突然转过头来。 我吓得顿时停止呼吸。 「——呃,那个。之前……」 「是。」 「你在源光庵说『下次再好好跟你说』的那件事……」 我忸忸怩怩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说:「——啊。」接着移开视线,以手扠腰,显露出『被问到一件不想提起的事』的感觉。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是、是的。」 「我想要……答谢你。」 「答谢?」 「是的。因为葵小姐给我很大的鼓励,平时也对我照顾有加。」 「我哪有照顾你什么。」 什么嘛,原来是这种事啊——我不禁感到失望。 我在期待什么呢…… 可是,话说回来,当时福尔摩斯先生真的只是想说: 『葵小姐,我……想要答谢你。』这样而已吗?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应该没必要特地保留到『下次』再说吧。 就在我感到困惑的时候,店门上的挂门风铃响起了。 「欢迎光临。」 我转向店门口,只见一位老太太兴奋地说: 「小贵,就是明天哩。」 双眼发亮地这么说的是美惠子小姐。她在同一条商店街上经营服饰店,也是老板的老朋友。 「是,我当然知道。」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温柔的微笑回答。 「就是明天哩。一年过得好快喔。」 「是啊,真的很快呢。」 听见他们两人开心的对话,我把视线转向店里的桌历。 ——明天是十一月十五日。到底有什么事情呢? 「……呃,请问明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听我略带犹豫地这么问,美惠子小姐猛然转过头来。 「『颜见世』的票,明天终于要开卖哩。」 颜见世?我第一时间虽然有点反应不过来,但脑海中随即浮现歌舞伎的『颜见世』这三个字。因为我最近经常在新闻上看到这个词。 「……你要去看歌舞伎吗?」 尽管我被美惠子小姐的气势吓到,但仍这么确认。她点点头说: 「对啊。颜见世啊,对京都人来说可是很特别的哩。」 「是喔……」 我知道『颜见世』就是歌舞伎的公演,但除此之外,我就完全没概念了。大概只有演员们好像会站成一排,向观众鞠躬的印象。 我不晓得这对京都人来说是一件特别的事。 「葵小姐,『颜见世』正如字面意义,是『演员露脸』的意思。在歌舞伎的世界里,演员每年都会轮替一次。轮替之后的新演员,会在十二月举行第一次演出,而这场演出就叫做『颜见世』。它就像京都冬天的代表,对京都人来说,也是冬天最具代表性的一大盛事呢。」 或许是从我的表情中察觉了我的疑惑吧,福尔摩斯先生一如往常地替我说明。 「……也就是说,十二月会演出由新演员主演的第一场戏吗?」 「是的。」 「我一直以为这种活动都是在新年举办呢。」 「在江户时代,剧场演员的雇佣契约期间是从十一月至隔年的十月。也就是说,每年十一月都会换一批新演员,并在隔月演出新戏,所以颜见世就在十二月举行了。」 听完福尔摩斯先生的补充,我点头表示理解。 他的说明总是浅显易懂。 「小葵,你要好好记住喔。京都人啊,每年年底会去看颜见世,奢侈一下,慰劳自己一年来的辛苦,同时也会为了看明年的颜见世,而砥砺自己奋发向上哩。」 美惠子小姐感慨地这么说,我轻声惊呼。 「所以颜见世的票,明天就开始发售了对吧。」 「对呀。只要一不留神,票很快就会卖光了,所以我每年都拜托小贵帮我买哩。因为我不太会用电脑嘛,有小贵在,真是帮了大忙哩。」 美惠子小姐仰头看着福尔摩斯先生,开心地笑着说。 「原来如此。福尔摩斯先生人真好。」 「没有啦,因为我自己也要买票嘛。只是顺便而已。」 「什么顺便啦。」听他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我笑了出来。 「就算是顺便也很令人感激啊。对了,这个给你们吃呗。我刚和朋友去嵯峨野哩。」美惠子小姐兴高采烈地把一个纸袋放在吧台上。 「我只是来确认这件事而已啦,我差不多要回去哩。小贵,那就拜托你啰。」 语毕,美惠子小姐便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她还是一样精力充沛呢。 我本来以为京都的妇人会更悠闲一点,实际上果然还是因人而异。尤其是做生意的人,可能又更不一样了。 「美惠子小姐说她去了嵯峨野,不知道她带来的是什么呢?」 「对啊。」福尔摩斯先生回道,同时拿起纸袋。 「啊,是『森嘉』的豆腐、(注)飞龙头、油豆腐和豆皮。真令人高兴呢。」 译注:一种将豆腐和蔬菜搅碎后油炸而成的料理,关东称作雁拟。 「森嘉的豆腐很好吃吗?」 「是啊,森嘉是嵯峨野……岚山那边的老店,以手工制作闻名。那里的豆腐软中带韧,口感滑顺,非常好吃唷。不只是豆腐,飞龙头、油豆腐和豆皮也都很美味。今天晚上就煮汤豆腐吧。」 福尔摩斯先生喜形于色地把装着豆腐等食材的塑胶袋,放进店铺后面的冰箱里。 「我不知道嵯峨野有这么好吃的豆腐店呢。」 「这家店是在安政年间开业的,包括天龙寺在内,据说许多寺院和餐厅都是这家店的老主顾唷。因为有很多,我再分给葵小姐一点。油豆腐先用烤箱稍微烤一下,再沾酱油吃,也是一道绝品喔。」 「哇,好高兴喔。谢谢。」 「我也很久没吃到了,真是开心。太感谢美惠子小姐了。」 我看着福尔摩斯先生心满意足的模样,心想:美惠子小姐真不愧与他们一家熟识多年,对福尔摩斯先生的喜好了若指掌呢。 「关于刚才提到的『答谢』……」 福尔摩斯先生突然把话题拉回来,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是、是的。」 「其实我想和葵小姐一起去看『颜见世』。」 「你是指看歌舞伎?」 「对呀,上次梶原先生送我歌舞伎的票时,本来说好要和你一起去的,但我自己也因为太忙而没去成不是吗?这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 听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夏天的那件事,于是点点头。 那是七月上旬的事。 福尔摩斯先生前往作家梶原老师位在鞍马山的别墅,解决他们的家庭纠纷后,对方送他歌舞伎的门票作为答谢。 当时他对我说:『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吧。』但他拿到的票是八月的场次,所以最后没有成行。 因为八月中旬,福尔摩斯先生和老板一起出国了。 听说,最后那两张票就送给了店长和上田先生。 我自己都快要忘记这回事了,他却一直放在心上,真是令人过意不去。 「——怎么这么说,你不用介意啦。歌舞伎的票那么贵,我这个高中生就算去了也看不懂,根本是对牛弹琴,太浪费了。」 「葵小姐,我认为日本传统艺能也是艺术的一种。它一定能成为一份美好的经验,也能让你学习到很多,所以请你务必赏光。」 「这、这样啊……」 「更重要的是,请让我答谢你。」 事实上,我根本就没做过什么值得他『答谢』的事,真要说的话,也是我受到福尔摩斯先生的照顾比较多,该答谢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啊…… 我犹豫地低下了头。 「那就当作是『藏』提供的研习兼冬季奖金好了。」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紧接着这么说,我又吓了一跳。 他为什么这么积极地邀请我呢……我感到有点疑惑。 该不会福尔摩斯先生是以师傅的身份,嘴上说答谢,实际上是『想给我机会学习传统艺能』吧。 ——嗯,以福尔摩斯先生的个性,他的确有可能这么想。 之前梶原先生送他歌舞伎的票时,明明说好了要一起去,结果却没去成;除此之外,他可能也想让我『得到一些宝贵的经验』。如果是这样,我当然非常感激。 毕竟观赏歌舞伎,真的是极为难得的经验…… 可是,其实现在我除了打工之外,想要出门其实有点困难。 「……请问,歌舞伎的演出是在晚上吗?」 「也有白天的场次呀。」 「喔,这样吗。如果是白天的话,应该就……」 「你不喜欢晚上出门吗?」 「其实是我上次段考的成绩很不理想,我爸妈说,要是下次考试的成绩一样这么差,就要我把打工辞掉去补习。所以我现在正在努力念书,假如是白天还可以,晚上出门实在有点勉强。」 我有些难以启齿,忸忸怩怩地如此告知。 福尔摩斯先生惊讶地眨眨眼睛,接着立刻垂下视线。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抱歉。」 「咦?」为什么要『抱歉』呢? 「因为来我们店里打工,害你的成绩退步,这问题非同小可啊。」 「没有啦,我的成绩退步并不是因为打工的关系……」 我只是单纯没有好好念书而已,跟打工无关。 「可是你的父母说,要是你的成绩再退步,你就必须辞掉打工对吧?」 「是、是的。」 「那我们也会很困扰的。而且我们有时候也会在你考试前拜托你顾店,我认为你的成绩退步,我们也有责任。既然如此,我一定会好好负起责任。」 「责、责任?」 「葵小姐,请坐到这里来。从今天起,只要有空档,你就在这里念书吧。我来教你功课。」 「咦?咦?」 「然后,我们一起去看颜见世吧。因为我一定会让你的成绩进步的。」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坚定的眼神,同时将手放在胸口这么说,我顿时脸颊发烫。 「好、好的。那就拜托你了。」 就在我向他鞠躬的时候,挂门风铃再度响起。 是客人吗?我转过头去,这次看见了好几个女大学生。 「啊——福尔摩斯真的在这儿哩。」 「我们来玩啰。」 她们带着爽朗的笑容踏进店里。 「哎呀,大家是特地来这里的吗?」 福尔摩斯先生高兴地走向她们。 「对啊,我们是特地来看福尔摩斯的哩。」 「骗你的啦。其实我们是要去三条看电影哩。」 「好好喔,我偶尔也想去看场电影哩。」 「福尔摩斯要不要一起去哩?」 「这么突然,我没办法哩。下次早点约我呗?」 「好啊好啊。我们来约会呗。对了,专题的聚会你会去吗?」 「我不去哩。而且教授很爱挖苦人。」 「说得也是哩。」 我在稍远处看着福尔摩斯先生和她们快乐地交谈,轻轻叹了一口气。 2 「——福尔摩斯先生要教你功课,好好喔。他可是京都大学的研究生呢。」 学校的下课时间,我和朋友像平常一样在走廊的窗边聊天。我的朋友靠着墙,一脸羡慕地这么说。 她的名字叫做宫下香织。 她是老牌和服店——宫下和服店的女儿,我们是因为『斋王代恐吓信事件』变成了好朋友。 从她偏向理性的长相就能看得出来,她平常是个冷静、沉着又成熟的人,但其实也有像追星族那般可爱的一面。 「福尔摩斯先生指导功课很温和吧,更何况他感觉很会教。」 香织继续这么说,我点点头。 「他很温和,而且真的很会教,但……」 一开始的确就像香织所说,他非常仔细又温和地教我功课。 可是渐渐地—— 『——不行哩。都已经快要考试了,与其克服不擅长的地方,更应该思考要怎么避免失分、同时又确实地获得分数才行哩。考试和做生意一样,一切都取决于如何在市(试)场上获利!』 ……不知不觉中,他变成教我做生意的技巧了。 『不好意思。考试最关键的,就是要如何聪明地获得分数。这一点请你牢记在心。』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锐利的眼神一脸认真地这么说,让我深切感受到他果然是个厉害的商人,就算用那么随性的方式做生意,也一定赚了不少钱。 多亏懂得如何狡猾取分的福尔摩斯先生教我功课,这次考试结果似乎还过得去,到时候应该可以顺利地去看颜见世了。 虽然有点犹豫,但看见福尔摩斯先生那么推荐,我也对颜见世期待不已。 话说回来,我以前都不知道京都人把颜见世当作冬天的代表,还将它视为一年的慰劳。真不愧是京都人,从以前到现在都好有雅兴喔…… 「——葵,你可别误会哩。」 「咦?」 「现在会把颜见世当作一整年最期待的事、每年都去看的人,其实只有一小部分哩。」 听完我的说法,香织一脸无奈地斜眼看我。 「是这样吗?不是大家都会去吗?」 「没有人那么多人会去啦。像我爸妈或福尔摩斯先生他们家那种代代经商的人家,似乎都有种感觉——『假如连我们都不去了,那还有谁会去』,所以这类人另当别论;但就算是京都,一般人家也几乎不会去看颜见世哩。」 「说、说得也是呢。」 太好了,还好在产生什么奇怪的误会之前,我的认知就被导正了。 「香织去看过吗?」 「去年我爸妈说『这是为了你以后着想』,所以带我去过一次。我可以理解,那种东西只要看过一次就会上瘾哩。」 香织双手抱胸这么说,我也点点头说:「原来如此。」 「今年的颜见世感觉会很热闹呢。毕竟最受瞩目的就是『市片喜助』不是吗?」 听她这么说,我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手。 ——市片喜助。 他出身于歌舞伎名门市片家,相貌清秀,充满日本韵味,是一位俊俏的歌舞伎演员。 他经常参与电视剧演出,也常常传出绯闻,可以说是当红的明星之一(顺带一提,他现在的绯闻对像是一位写真偶像女星)。 「如果可以看见市片喜助先生,就更令人期待了。」 我笑着说,香织也说:「好好喔。」接着望向天花板。 「话说回来,福尔摩斯先生真有一套哩。竟然约你去看颜见世当作约会,果然与众不同。」 「那不是约会啦。」 「是没错,可是一般人根本不会约自己没兴趣的女孩子吧。而且颜见世的票很难买哩。你们两个最近有进展吗?」 听她这么问,我只能耸肩。 「其实我本来也有点期待……或者说,有时会觉得『莫非他对我……?』但好像还是想错了。」 「想错了?」 「……嗯。就像这次的颜见世,是因为我们夏天的约定没有实现,所以一直放在心上;还有站在师傅的立场,他希望我有更多机会学习的关系……最重要的是,我好像一直都误会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感到愈来愈无力。 「误会?」 不知是否觉得好奇,香织一脸认真地探出身子问。 「……福尔摩斯先生总是既绅士又体贴,所以我一直误认为他对我是『特别』的;但我后来才发现其实并不是。福尔摩斯先生对每个女孩子都是一样的。」 「有什么事情让你这样觉得吗?」 「上次他大学同学来店里玩,我看见他用亲昵的口吻跟那些女同学开心地谈笑,说:『大家是特地来这里的吗?』才发现的。原来福尔摩斯先生对每个人都既绅士又体贴,偶尔又有点坏心眼……于是我才明白,『我只不过是个工读生罢了,一点都不特别』……」 我和大家一样。不,我应该比其他女孩子离他更远吧。 毕竟他对我说话都是用敬语。 「……哎呀,你觉得自己失恋了?」 香织有点担心地看着我。我赶紧摇摇头: 「没有没有,还没到失恋的地步啦。该怎么说呢,幸好我在产生严重误会之前就认清现实了。现在回想起来,福尔摩斯先生虽然有些地方怪怪的,但确实是个很棒的人,像我这种平凡的人根本配不上他。唉,我虽然跟他划清了界线,但还是希望能像之前一样,抱着类似追星的心情,远远看着福尔摩斯先生就好了。」 我这么说的时候,察觉到自己讲话速度变快了。 不过,在我愈陷愈深之前能够认清现实,真的是太好了。 ——我再也不想因为谈恋爱而伤心难过了。 更重要的是,在古董店『藏』度过的时间,对我来说是一种疗愈,我不想失去它。 3 ——过了两个星期。 到了十一月下旬,就连京都这个古都,街道上也挂满了圣诞节的装饰,到处都可以听见圣诞歌。 我们『藏』在店里摆出了气派的圣诞树,店内播放的音乐也改成了爵士乐版的圣诞歌曲。 「在京都过圣诞节,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呢。」 我看着圣诞树上闪闪发亮的装饰,不禁笑了出来。福尔摩斯先生望向我说:「是吗?」 「是啊,因为京都基本上都是神社佛阁嘛。」 「京都也有很多教堂唷。」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赫然想起,瞪大了双眼。 「确实也有很多教堂呢。」 这么说来,京都可以说是塞满了神社、寺院和教会。除了神、佛之外,还有外国的宗教,神明们不会吵架吗?——我开始胡思乱想。 「……因为日本原则上属于自然崇拜,是个相信『世上有八百万个神』的国家,所以除了本国的神明,当然也欢迎外国的神明唷。」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想法吧,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回答。 「原来如此。」我这么回应。 「说起来,其实佛教一开始也是外国的宗教呢。」 「是啊,日本的神明心胸很宽大唷。」 「真的。」 正当我笑着这么说时,我看见窗外有一名年轻男子正快步走向我们店里。 咦?那是……? 就在我转过头去,心想着『这个人好眼熟』的时候,『藏』的店门就被打开了。 「嗨,好久不见!你很高兴看到我吧!福尔摩斯!」 秋人先生满脸笑容地走了进来。 「……什么很高兴看到你。这里既没人邀请你,也没人在等你唷。」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不耐烦地耸耸肩。 「你怎么这样说话呢。你不是很想我吗,兄弟!」 秋人先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露出灿笑。 「……可能因为我不是神,所以心胸很狭窄吧,我现在有点恼火呢。」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叹息,秋人先生满脸不解地说: 「什么?神?你在说什么啊?」 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话说回来,都这么久不见了,福尔摩斯还是一样冷淡呢。」 「……的确很久不见了呢。最近你在东京那边的工作好像又变多了吧,看起来很忙呢。」 听他这么说,我也点头附和。 「最近常在电视上看见秋人先生呢。」 「那个整人节目也很不错呢。」 福尔摩斯先生窃笑着说。 没错,上次在秋人先生姑姑家里,由隐藏式摄影机所拍下的影片,已经在日前播出了。 散发着高雅气质,品行端正地介绍京都各处景点的梶原秋人,『真面目』竟然是这样——给观众们带来莫大的冲击,同时也留下深刻的印象。 另一方面,秋人先生发下豪语说自己只是『配合节目演出』,于是引发了『演技精湛』的话题,好评不断,上电视的机会也增加了。 假如这一切都在经纪人的计算之内,那未免也太厉害了。 「其实我现在也还在工作中呢。」 「工作中?」 看见我们目瞪口呆的模样,秋人先生点点头。 「是啊,我们正在录一个介绍京都的旅游综艺节目,来这里出外景;不过因为摄影器材出了点问题,所以暂时休息。跟我一起上节目的艺人等一下应该也会过来。」 就在他将视线转向窗外的时候,店门打开了,一名潇洒的帅哥走进店里。 看见这位眼熟的名人,我顿时僵住了。 「——咦?」……他不是市片喜助吗?就是那个蔚为话题的歌舞伎演员。 我还来不及疑惑,便看见另一个人出现在他身后——前宝冢歌剧团的男役明星,女演员浅宫丽。 华丽得仿佛自带玫瑰花背景一样的她,朝我们点头示意后,便走进店里。 「啊——是喜助和丽小姐。这里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的店喔。」 秋人先生依旧坐在椅子上,面带笑容地朝他们挥手。 突然有两位大明星出其不意地来到『藏』,让我瞬时愣住。 「最要好的朋友……吗?」福尔摩斯先生则是因为另一个原因愣住了。 「——哇,这里是古董店啊。」 「好像古董咖啡厅喔,真棒。」 喜助先生和丽小姐好奇地四处张望。 哇,好耀眼喔!『藏』从来没有这么耀眼过。我好想叫香织马上过来! 「欢迎光临。」 相对于紧张兮兮的我,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向他们鞠躬。 「啊,你就是家头诚司先生的孙子吗?幸会,我叫做市片喜助。」 喜助先生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接着深深一鞠躬。 他的相貌清秀、眼睛深邃,身上散发出演员特有的气场。 「幸会,我叫做家头清贵——您认识家祖父吗?」 福尔摩斯先生完全无畏于他的魄力,带着高雅的笑容回问。 「那当然。我在(注)南座的休息室和花街都见过他好几次呢。」 译注:位于京都市东山区的剧场,正式名称为京都四条南座。 喜助先生微笑着这么回答。 原来如此,老板竟然连在这里都有人脉(真不愧是老板)。 「我也和家头老师在关西的电视节目里同台过一次唷。话说回来,没想到老师的孙子竟然这么帅,真是令人吃惊。你对演艺圈有兴趣吗?只要你愿意踏进来,一定会大受欢迎的。如果有需要,我还可以帮你介绍喔。」 丽小姐稍微探出身子问道。 「不用不用,丽小姐!这家伙对演艺圈没有兴趣啦。」 秋人先生立刻用手臂环住福尔摩斯先生的肩膀,把他拉向自己。 「是啊,谢谢你的提议,我感到很光荣。但是我认为自己配不上、也不适合那个世界……秋人先生,你的手臂很重。」 他一边回答,一边像拍灰尘似地把秋人先生的手推开。 「你还是一样冷淡耶,福尔摩斯。」 秋人先生一脸无趣地噘起嘴。 「——福尔摩斯?」 喜助先生和丽小姐满脸疑惑地歪着头。 「啊,这家伙虽然年纪轻轻,但是个厉害的鉴定师喔,而且他头脑清晰,至今已经解决过好几个棘手的事件了唷。所以大家才叫他『福尔摩斯』。」 「秋人先生,请不要信口开河。我可从来没解决过什么棘手的事件喔。」 福尔摩斯先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那只是我的绰号而已。因为我姓『家头』,所以大家才叫我『福尔摩斯』。」 他把手放在胸口,微笑着说。 出现了!他的经典台词。 「什么从来没解决过棘手的事件啊,你明明就解决了很多起事件啊。」 秋人先生有点生气地说。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耸耸肩: 「不,那些都称不上『棘手』吧?」 的确,与其说『棘手的事件』,倒不如说比较接近『华丽的事件』吧。 「先别说这个了,我去泡咖啡,请各位稍坐一下。啊,请问各位喝咖啡吗?我也可以准备红茶或日本茶。」 「谢谢,咖啡就好了。」 「我也是。」 丽小姐和喜助先生这么说,接着在沙发坐下,兴味盎然地环视店里,福尔摩斯先生则走到里面去。 「——这样啊,你也会来看颜见世啊。谢谢你。我们现在正在录的旅行节目,也是为了宣传颜见世唷。」 喜助先生微笑道,接着啜饮一口福尔摩斯先生冲的咖啡。 「这是你九月(注)袭名之后的第一次颜见世,想必你一定卯足了劲吧。我很期待呢。」 译注:袭用前人的名讳,日本传统艺能大多皆有袭名文化。 福尔摩斯先生将咖啡端来后,便在他对面坐下,面带微笑地说。 他们两人都散发典雅气息,简直像茶道社或花道社的男生在对话一样。 「是啊,我一直很向往『喜助』这个名字,所以我一定会在舞台上好好表现,不会让这个名字蒙羞。」 没错,市片喜助先生是在今年秋天才袭名的。 由于电视一直报导,所以大家都很熟悉『市片喜助』这个名字了,但他以前其实是叫别的名字。 「喜助自从袭名之后,连表情都变了呢。」丽小姐呵呵笑着说。 「是吗?」 「是啊,你变得很振奋呢。」 谈笑风生的歌舞伎演员和前宝冢女星实在太耀眼了。 他们散发出的气场实在太强大,我只能战战兢兢地坐在一隅,喝着我的咖啡欧蕾。 这时,外型亮眼得完全不输他们两人的秋人先生伸长了脖子,说:「对了。」接着转头望向和他之间隔着丽小姐的喜助先生。 「我听说喜助先生是次子,请问袭名跟身为长子或次子没有关系吗?你哥哥也是歌舞伎演员对吧?」 秋人先生像是突然想到似地这么问道,喜助先生苦笑着说: 「嗯,在歌舞伎的世界里,技艺就是一切,所以……」他看似难以启齿地说。 传统艺能的世界果然残酷,只有才华优异的人才能继承名号,跟排行无关。 我虽然不知道喜助先生的哥哥是谁,但是名号由弟弟取得,他想必很不甘心吧。 我暗自负面地这么推测。喜助先生喝着咖啡,好奇地环顾店里。 「在门口看的时候,我还以为这间店很小,没想到里面这么深啊。」 「真的,而且店里有好多东西喔。」 丽小姐也充满兴趣地环顾店里。 「如果两位不嫌弃,欢迎到里面参观。里面还有很多东西唷。」 福尔摩斯先生指向里面,于是他们站了起来,一脸开心地走向店的深处。 「嗯——第一次来的人都会感到好奇吧。毕竟你们店里除了东洋的古董艺术品之外,还有很多西洋的古董嘛。」 秋人先生点点头,用眼神环顾四周。 「秋人先生,其实我们店里还有卖香、精油和沐浴盐唷。」 在那两位亮眼的明星从视线中消失之后,我紧张的心情才总算放松,可以开口说话。 「真的假的?我不知道你们店里还有卖这种东西呢。」 「沐浴盐是老板和福尔摩斯先生去欧洲的时候买回来的,我也很喜欢喔。」 我把沐浴盐组拿给秋人先生看,秋人先生似乎相当感兴趣,立刻接过去。 「那我也买一组好了。最近有点累呢。」 「谢谢惠顾。可能是因为生活型态改变太大了吧。你的身体还好吗?」 也许是很高兴秋人先生买了东西吧,福尔摩斯先生把沐浴盐组放进纸袋里,同时罕见地用柔和的语气问道。 「该怎么说呢——身体是还好啦,只是心情变得有点复杂。」 「原来秋人先生也会有心情复杂的时候啊。」 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很失礼的话,秋人先生板起了脸。 「是说,喂,你还是老样子耶……不过我觉得这样的福尔摩斯很棒啦。以前一直觉得我是『永远红不起来的演员』、看不起我的那些家伙们,现在对我的态度简直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起先我只觉得他们活该,但看多了这种人,我反而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秋人先生深深叹了一口气。 「……喜助也一样,他是在知道我是作家『梶原直孝』的儿子之后,才突然愿意好好跟我讲话的呢。算了,其实也没关系啦。」 秋人先生小声地接着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点点头。 「这样就好了,秋人先生。」 「咦?」 「我觉得你看淡这一切,觉得『算了,没关系』,正是最好的态度。你不需要执着于每一个过客,只要尽力做好演艺圈里的每一份工作,保持礼仪就好。对现在的你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福尔摩斯先生像是说教一般,温柔地对他这么说。秋人先生突然红了眼眶。 「福尔摩斯……你果然最好了。福尔摩斯是我的心灵之友。」 「我有点不舒服。」 「欸!好过分!」 我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不禁嘴角上扬。这时,我发现喜助先生和丽小姐还没回来,因此转头往店后面看了一眼。 这么说来,他们怎么去那么久啊? 该不会是不小心打破了茶杯什么的,陷入进退两难的状态吧。 我心想,同时慢慢起身,往店的后方走去。 「——嗯……」 突然间,耳边传来一阵宛如呻吟的娇喘声,我停下了脚步。 我小心翼翼地探头,看见的是喜助先生和丽小姐在最后面拥吻的模样。 「!」 我吓了一跳,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喜、喜助。不、不行啦,在这种地方……」 丽小姐将嘴唇移开,喘息着这么说。 「——骗人,你的表情明明就很想要。」喜助先生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再次吻了上去。 ……怎、怎么可能! 市片喜助和浅宫丽在交往吗? 怎么办,怎么办,我目击到一件惊人的事情了! 是说,等一下。我记得市片喜助不是正和一个写真偶像女星交往吗? 难道那只是幌子,丽小姐才是他真正的对象? 哇——总而言之,我不小心看见了惊人的一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我必须马上默默离开才行。 我抱着宛如无意间得知国家机密的心情慢慢后退,没想到肩膀撞到了货架,小瓶装的精油一个一个滚落在地。 「糟、糟了。」我慌张地捡起瓶子。 「哎呀,这里真的有好多东西喔。除了古董艺术品,还有古董娃娃呢。」 「真的,我都看得入迷了。」 他们两人若无其事地从里面走出来。 两人直到刚才都还在拥吻的事,仿佛完全没发生过一样。 真不愧是演员!我忍不住喃喃自语。 我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逐一捡起精油,以免被他们看出我的行为很可疑。 「喜助、丽小姐,刚才工作人员联络我,说机器已经修好了,我们差不多可以回去啰。」 店里响起秋人先生乐天开朗的声音,解救了我。 「哎呀,意外地很快就修好了呢。福尔摩斯,谢谢你的咖啡,下次我们再来慢慢逛喔。」 丽小姐露出优美的笑容,朝我们挥手。「那就这样啰,掰啦。」秋人先生也扬起拿着纸袋的手,大力挥动。 「咖啡很好喝。打扰了。」 最后喜助先生也礼貌地鞠躬。 真不愧是歌舞伎演员,礼数周到。 福尔摩斯先生摇摇头说:「哪里哪里。」同时走到喜助先生的面前,递给他一包面纸。 「喜助先生,出去之前,要不要先把嘴巴……」 福尔摩斯先生指着自己的嘴角,微笑着说。 「——啊。」 喜助先生一脸难为情地接过了面纸,很快地擦了一下嘴巴,随即离开。 三位明星离开之后,店里变得一片寂静。 「喜、喜助先生的嘴巴……沾、沾到了吗?」 等他们的身影消失后,我困惑地望着福尔摩斯先生。 我刚才没有仔细看他的脸,所以没发现。 「……其实只有一点点而已,就算我没提醒他,别人应该也不会发现;只是因为他在我们店里卿卿我我,让我有点生气,所以才故意电他一下。」 原来福尔摩斯先生也发现了啊。 而且他竟然说『故意电他一下』——原来他还是一样腹黑! 不过,说得也是啦。福尔摩斯先生把这间店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神圣的店里卿卿我我,他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明明一直在忍耐哩。」 我没听清楚福尔摩斯先生在嘴里呢喃的那句话,于是抬起头道:「咦?」 「没事。刚才的客人真是亮丽呢。」 「是、是啊。明星果然既亮丽又耀眼。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明星,害我好紧张喔。」 福尔摩斯先生睁大了双眼。 「怎么会是第一次,你不是经常近距离接触秋人先生吗?」 「……啊,说得也是喔。」 见我耸肩,福尔摩斯先生噗哧一笑。 「先不论个性,其实秋人先生也很亮丽又耀眼唷。」 「或许是吧,但毕竟跟他太熟了。」 「嗯,不过那或许正是秋人先生的优点。」 「福尔摩斯先生好难得夸奖秋人先生喔。」 「真的。他现在变红了,态度却丝毫没有改变,所以在我心里的评价稍微提升了一点。」 福尔摩斯先生扬起嘴角这么说。 原来如此。的确,秋人先生最近在电视上曝光的机率大增,以这种窜红的声势,就算开始耍大牌也不足为奇;然而他却一点都没变。或许这真的很难得吧。 希望秋人先生永远都能保持这样。 「……话说回来,没想到喜助先生和丽小姐竟然在交往,吓我一跳。他们两个实在是震撼演艺圈的实力派情侣档耶。他们明明这么登对,其实大可公开呀。」 听见我兴奋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没有看我,只是点点头说:「……这个嘛。」 「…………?」 这是怎么回事?他看起来好像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我皱起眉头。 也许直觉敏锐的福尔摩斯先生,这时早已察觉到了什么吧。 ——因为就在几天后,我—— 『市片喜助与原为模特儿的资产家千金(圈外人)订婚!』 因为看见这个新闻而大吃一惊…… 4 「——我、我觉得我好像再也无法相信男人了!」 我看着『藏』店里报纸的演艺新闻版,震惊得双手不住颤抖。 最令人惊讶的是,在市片喜助订婚消息公开的当晚—— 之前和他传出绯闻的写真偶像女星在社群网站发文写道: 『订婚是真的吗?我真心想杀了那家伙。』 于是隔天的演艺新闻版立刻出现这样的报导,闹得沸沸扬扬—— 『市片喜助没处理好前一段关系,就贸然订婚?』 顺带一提,我本人则是亲眼目睹了他和前宝冢男役明星浅宫丽小姐热情拥吻的一幕。 换言之,喜助(我不尊称他先生了)同时和他的订婚对象——以前是模特儿的资产家女儿、写真偶像女星,以及浅宫丽小姐三个人交往,也就是脚踏三条船。 正因为我实际见过他,又撞见了那一幕,所以才格外震惊。 我可能再也无法相信男人了。 「——哎呀,葵小姐,不要这么自暴自弃嘛。」 坐在吧台前确认账簿的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笑了出来,我板着脸转过头去。 「福尔摩斯先生,你觉得呢?这个人真是烂透了对吧,脚踏三条船耶!」 「葵小姐会这么认为也是理所当然的,但那是没办法的喔。」 「没、没办法?」难道他有什么特殊理由吗? 莫非喜助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非得脚踏三条船不可吗? 就算有,那会是什么原因呢? 「因为他是歌舞伎演员。」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这么说,我顿时僵住。 「……呃,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他是歌舞伎演员,游戏花丛也是才艺之一唷。」 「什么意思啊!」 「作为歌舞伎演员站在舞台上发光发热的人,无论如何都具有一种追求美色的本能——或者该说是宿命。」 「呃,我不太懂。」 「葵小姐,那并不是用道理可以说明的,只要看过一次歌舞伎演出,我想你应该就能亲身感受。无论是恋爱、吵架,甚至是从中衍生出的情杀事件,全都会成为他们在表演上的养分。他们就是这样慢慢变成一个好演员的。」 福尔摩斯先生将手放在胸口,感慨万千地这么说,我顿时哑然。 「这、这根本构不成理由,而且我才不相信呢。不管是不是歌舞伎演员,脚踏三条船就是不专情!」 我忍不住生气地说,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是的,葵小姐说得一点也没错。」 「咦?」 「所以像葵小姐这样的人,绝对不可以接近那种男人。想成为传统艺能表演者的妻子的人,倘若没办法敞开心胸,认为『他游戏花丛是为了磨练演技,我要当他心灵的港口』,绝对无法与那种人走下去。」 「也、也就是说,心胸必须够开阔才行吗?」 「这并不是心胸狭窄或开阔的问题,而是每个人能够忍受的点不一样。既然有些人宁愿忍受贫困,但绝对不允许另一半出轨,也会有人刚好相反。这只是属性的问题。」 「呃,是……」没想到传统艺能界的人,会贪图美色到这种地步啊。 「可、可是,对了……有歌舞伎界大老之称的市片藤三郎!那个人不是出了名的对妻子专情吗?」 歌舞伎界的重量级人物市片藤三郎——也就是喜助的伯父——和一个已经淡出演艺圈的女演员结婚后,非常专情,还经常在电视上公开声明:『我只爱我妻子一个人,从来不曾出轨。』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事实上他的确不曾传出绯闻。 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对那位女演员一见钟情,于是拼命地磨练自己的才艺,想成为一个配得上她的人,同时不断追求她,最后终于得以与她结婚。 「是啊,市片藤三郎确实是出了名的对妻子专情呢。」 「就、就是说吧!」 「不过,他在遇见他妻子之前,也是非常风流倜傥的唷。」 「可、可是,他婚后就不再风流了吧?」 「是啊,这么说是没错。不过那也是因为他和自己真心喜爱的女性结婚的关系吧。所以喜助先生也可能因为和现在这位未婚妻结婚而改变呀。」 「这、这样吗……如果是这样就好了。」……是说,这样真的好吗? 「先不管这个了,颜见世真是令人期待呢。」 「啊,是的。真的很令人期待——从各种角度来说。」 「从各种角度吗?」 福尔摩斯先生开心地笑着说,我慌了手脚。 「对、对不起,我只是单纯觉得很期待。」 「不会不会,我也『从各种角度来说』充满了期待。」 我们相视而笑。 我们决定在颜见世首演当天去看午场,之后再去先斗町用餐。 『这是「藏」给你的奖励,所以吃个饭应该也很正常吧。』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去看歌舞伎,也是第一次去先斗町。 尽管有些畏怯,但我依然相当期待,于是我抱着兴奋的心情把报纸叠好。 5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颜见世的前一天,十一月二十九日。 我带着雀跃的心情,一如往常地在『藏』打扫……并不是。 「葵小姐,这里计算错了喔。」 「啊,真的耶。」 我在嘴里呢喃着,同时用橡皮擦把笔记本上的算式擦掉。 我正坐在『藏』的吧台前念书。 「葵小姐,感觉上你很容易粗心写错和花太多时间解题呢。你考数学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写不完?」 福尔摩斯先生看着解答,冷静地说。 「你说得没错。」我缩了缩脖子。 「解题速度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提升的,所以在考试的时候,必须确实掌握可以得分的题目。」 福尔摩斯先生推了推方框眼镜,喃喃自语般地这么说。 顺带一提,他的眼镜似乎并没有度数。 『戴着眼镜就更有家教的感觉了,不是吗?』福尔摩斯先生一脸认真地这么说,让我不禁傻眼。看来他是个很重视形式的人。 「是、是的。」 「所以就努力有效率地得分吧。」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念书,或是说很不得要领。尤其是数学。」 我叹了一口气,福尔摩斯先生翻了翻测验题。 「这个嘛……比方说数学,你可以翻开测验题,很快浏览过一次,挑出里面最难的问题来写写看。如果解得出来,就表示这部分的题目你都会了,可以继续往前推进;如果解不出来,就知道自己比较不擅长这个单元,对吧?」 「原、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就能节省时间了呢!」 「对,没错。从葵小姐的答题状况来看,只要花一点点工夫,应该就能提高五分。假如更努力一点,还可以多拿十分——也就是每一科都加十五分。如果你能再更努力一点,提高二十分就好了。」 「哪、哪有可能那么轻易就提高二十分啊。」 「没问题的,我会按照你考试的范围帮你出题,总之请先做做看那些题目。」 「——是、是的。」 就在我们讨论着这些的时候,门上的挂门风铃突然响起。 ……啊,是客人。 但是我现在并不是店员,所以没说「欢迎光临」应该也没关系吧? 不过,一个女高中生坐在一间古董店吧台的角落写测验题,看起来一定非常可疑吧。 我有点坐立难安,因此缩起身子。 「这不是喜助先生吗?欢迎光临。」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大吃一惊,转过头去。 站在那里的,毫无疑问就是市片喜助。他穿着薄外套,戴着帽子和眼镜,还围着围巾,所以乍看之下认不出是他。 「——你好。」 喜助先生面带笑容地打招呼,我也对他微微点头示意。 「请坐。」福尔摩斯先生站起身,把椅子拉开。 「谢谢你。」喜助先生与我隔了一个空位坐下。 他脱下帽子,朝我瞥了一眼。 「啊,你是上次那个工读生妹妹嘛。」他睁大双眼,仿佛现在才察觉我的存在一样。 「是、是的,欢迎光临。」 「你今天是客人吗?」 「……也不算是客人啦,福尔摩斯先生正在教我功课。」 我莫名感到有点难为情,于是小声地说。 「哇,竟然教工读生功课,福尔摩斯也太会照顾人了吧。啊,不好意思,连我也跟着叫你『福尔摩斯』了。」 「不会不会,您喜欢称呼我什么都可以。我现在去泡咖啡唷。」 「谢谢。」 福尔摩斯先生走进里面,一如往常地冲泡咖啡。 就在店里开始弥漫一阵咖啡香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托盘走了出来。 「明天就要首演了呢。我很期待唷。」 「你明天会来看我首演吗?」 「是,我和葵小姐会去看午场,家祖父则说他会去看晚场的『(注)口上』。」 译注:在歌舞伎等表演中,演员或剧场负责人的致词。 他这么说道,同时把咖啡杯放在我和喜助先生面前。 「谢谢。」 喜助先生点头致谢,不知为何,好似很着急地喝了一口。 「……真好喝。」喜助先生仿佛发自肺腑地这么说。 「我很高兴能听到您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也开心地眯起眼睛。 「我们正好排练到一个段落……为了检查机器,可以休息一个小时,而我突然很想喝你冲泡的美味咖啡……不过到古董店来喝咖啡,好像不太对喔?我这个人真是厚脸皮。」 喜助先生把手放在头上,露出苦笑。 「不会不会,这对我来说是很值得高兴的事。」 福尔摩斯先生很喜欢泡咖啡,而每次有人称赞他泡的咖啡好喝,他都会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总觉得我每次都喝咖啡欧蕾,好像有点对不起他。 我耸了耸肩,也喝了一口咖啡欧蕾。 「啊,对了。喜助先生,恭喜你订婚了。」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句话,我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我连忙忍住,小声地咳嗽。 接着喜助先生抓了抓额头,一脸难为情。 「啊——没有啦,因为我引起了骚动,之前的那件事又被你们发现,所以我觉得很惭愧。但还是谢谢你。」 「毕竟喜助先生是演员嘛。那些经历都会成为你在表演上的养分。」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温柔地这么说,喜助先生仿佛得到了救赎一般,露出了笑容。 就算福尔摩斯先生原谅你,但包括我在内,世上的女性可不会原谅你喔! 我在一旁如此暗忖。 「……所以,喜助先生。除了喝咖啡之外,你会来这里,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呢?」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轻声这么问道,我惊讶地抬起头来。 喜助先生也露出诧异的眼神。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打从一踏进店里,看起来就很心神不宁。」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喜助先生看起来的确慌慌张张的。 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所以一直在等待时机呢? 「莫非是因为订婚,而遇到了什么问题吗?」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更尖锐地追问,我倒抽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先生真是咄咄逼人,毫无顾忌呢。) 「啊,不……这件事和女性没有关系。」 喜助先生从怀里拿出一张对折的a4纸,放在吧台上。 纸上有一行用电脑列印出来的直书文字,内容是: 【市片喜助之名由你继承,于理难容。你必须辞退袭名。我誓言阻止口上】 看见那张纸上的内容,我和福尔摩斯先生瞬间沉默不语。 这是恐吓信……吗?虽然我对演艺圈不太了解,但每个人应该多多少少都遇过这种『怨念』吧。 福尔摩斯先生戴上白手套,默默地拿起那张纸。 「这里有透明胶带的痕迹呢。这封信当初是不是被贴在某个地方?而且应该是个会让喜助先生背脊发凉的地方……另外,是不是被贴了很多张?」 福尔摩斯先生宛如自言自语似地说,喜助先生双肩颤抖。 「是,没错,就是这样。这封信贴满了我休息室里的一面墙……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是用影印的,而不是用印表机列印的。一般而言,想恐吓别人的人,应该不可能只影印一张而已。既然要影印,当然就要大量印制、张贴,才能在心理上把对方逼到绝境。 这些恐吓信假如是贴在车上,可能只会被当作是激进的反对者处理,然而若是被贴在只有相关人士才能进出的地方,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福尔摩斯先生滔滔不绝地说着,喜助先生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对于不熟悉福尔摩斯先生的人来说,一定会目瞪口呆,惊讶万分吧。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哇,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太厉害了。难怪秋人一直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呢。」 喜助先生抓抓头,一副被打败的模样。福尔摩斯先生疑惑地歪着头。 「……秋人?」 我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喜助先生竟然那么相信秋人先生所说的话。 「因为他是一个非常坦率的人。」听他继续这么说,我们点点头,表示理解。 的确,秋人先生只会说他真心认为了不起的人『了不起』吧。他并不是会逢迎拍马的人,就算面对喜助先生,感觉他也会若无其事地说出什么没礼貌的真心话,总之他具有这种无人可匹敌的一面。 「在我第一次见到你之后,秋人就一直把『福尔摩斯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这句话挂在嘴边,都快变成他的口头禅了呢。」 喜助先生用双手包覆着咖啡杯,感慨地说。 ……这种口头禅还真是讨人厌。 「这样啊。我会好好教训秋人先生的。」 是说,福尔摩斯先生!我嘴里的咖啡差点喷出来。坐在我旁边的喜助先生愉快地大笑。 「你和秋人感情真的很好呢。」 「……是吗?先别管这个了。关于这封信……」 福尔摩斯先生拿起那张纸,喜助先生立刻正色。 「你说这封信被贴在南座休息室的墙上,可是却没有任何目击证人吗?」 听见这个问题,喜助先生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是、是的,没错。我到处问过有没有人看到谁偷偷混进来,可是都没有人看到。」 「房间有上锁吗?」 「没有,因为我的贵重物品都交给经纪人保管了。」 「原来如此。那么,休息室在某种程度上,是任何人都能进出的啰。」 「不、不是,那天没有演出,所以我们在舞台上排练。照理说应该不会有一般观众进来才对。」 建筑物里几乎没有一般观众。在这种状态下,假如有一般观众混进休息室的工作人员当中,应该会很显眼才对,所以更不可能。 「这么一来,这个恶质的恶作剧很可能是内部的人做的,所以你不想报警,把事情闹大。毕竟颜见世就快到了。」 「是、是的。你说得一点都没错。你为什么什么都知道呢?」 他可能非常惊讶吧,额上渗出了汗水。 「因为你特地来找我商量这件事啊。尽管秋人先生经常把我挂在嘴边,你明明不知道我的能力,却还是来这里找我。这就表示此事情没有目击证人,但你又不能报警,所以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原、原来如此。」 喜助先生用手帕擦了擦汗,点点头。 「有多少人对你继承『市片喜助』这个名字感到不高兴呢?」 「这个嘛……我想应该很多吧。」 「咦?有很多吗?」 我忍不住大声说,喜助先生笑着点点头。 「是啊,毕竟这是传统艺能的世界嘛。包括我哥哥在内,有很多演员都很想袭名。」 「请问你知道你在这么多人当中被选上的原因是什么吗?」 「我想最大的原因,就是市片藤三郎推荐我吧。」 市片藤三郎先生是歌舞伎世界的大老,也是喜助先生的伯父。 他和一个已经退出演艺圈的女演员结婚,对夫人的专情是出了名的。 「而他之所以推荐我,呃,该怎么说呢,应该是因为歌舞伎的世界也需要一个能吸引观众的花瓶吧。或许大家的实力不分轩轾,但我的知名度最高,所以……」喜助先生苦笑着这么说。 在媒体曝光率很高的喜助先生,在年轻人之间也很受欢迎,可以说是当代最知名的歌舞伎演员。 老实说,除了喜助先生之外,我也对其他的歌舞伎演员一无所知。 传统艺能也是需要观众的产业。老实说,他们或许也认为既然要选,就选一个知名度比较高的人袭名比较好吧。 「喜助先生是在三个月前承袭『市片喜助』这个名字的。你从那时就遇到这种恶劣的行径了吗?」 「不,可能有很多人在我背后窃窃私语,但是像这种高调的恐吓行为,是最近才开始出现的。」 「原来如此。莫非是在你公布订婚的消息之后开始的?」 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这么说。喜助先生的额头突然冒出斗大的汗珠。 没想到他这个人这么容易看穿。 「你、你怎么知道?」 「之前在『藏』见面的时候,你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那么消沉。之后在你身上发生的大事,大概就只有宣布订婚这件事了吧。既然如此,就代表这起恐吓事件和你的『订婚』有关。恕我冒昧,你还这么年轻,精力还这么旺盛,为什么要这么早就订婚呢?应该不是因为你未婚妻怀孕了吧?」 喔喔!福尔摩斯先生再次毫不留情地直话直说。在一旁倾听的我,忍不住捏了把冷汗。 不过,正如福尔摩斯先生所说,他的未婚妻又没怀孕,为什么要这么快订婚呢……我其实也觉得有点意外。 「那、那是因为我想和她住在一起,但对方是家教严格的千金小姐,如果不是以结婚为前提,对方家长就不同意我们同居。」 「原来如此,所以你现在和你未婚妻住在一起了?」 「——是的。」 「寄出这封恐吓信的人,应该是在你身边,对你的『订婚』和『袭名』感到不满的人。往这个方向思考的话,你有没有什么头绪呢?」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喜助先生瞪大双眼,脸色变得苍白。 全身还微微颤抖着。 我相信——犯人的样貌已经浮现在喜助先生的脑海中了吧。 「没、没有,对于犯人的身份,我完全……没有头绪……」 他只说到这里,就抓起放在吧台上的恐吓信,站了起来。 「那、那我先回去排戏了。突然来打扰真不好意思,谢谢你。」 他鞠了躬,接着逃走似地连忙转过身去。 就在喜助先生握住门把的时候—— 「喜助先生。」福尔摩斯先生冷静地说。 喜助先生带着僵硬的表情缓缓转过头来。 「这封恐吓信,让我感受到某种气势,或者该说是股『难以压抑的心情』。没人能预料怀抱这种心情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所以请你务必小心。」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坚定的眼神这么说,喜助先生不禁屏息。 「谢、谢谢你,我会小心的。」 喜助先生再度鞠躬,便离开了店里。 门上的挂门风铃在店里响起。窗外出现喜助先生快步离去的身影。 他脸上严肃的表情让我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性,不禁有点害怕。 ——颜见世的首演,就在明天。 6 隔天,也就是十一月三十日。终于到了颜见世的首演当天。 午场在十点三十分开演,所以我和福尔摩斯先生约好上午十点在四条大桥旁的派出所前会合。 我从出柳町站搭乘京阪电铁,在祇园四条站下车。 福尔摩斯先生说他前一天会在八坂的家过夜,因此等于他还会先经过南座前,特别到派出所等我。 我到派出所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葵小姐。」 他一看见我,便举起手来。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清新的微笑,背后是朝阳下波光粼粼的鸭川。 率性的休闲西装非常适合他。 「让、让你久等了。」 而我不知道该穿什么才好,最后决定穿我很喜欢的一件短外套、新买的洋装,再搭配中筒靴。 「这副打扮很可爱,很适合你呢。」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害我脸颊发烫。回想起来,之前他也称赞过来店里找他的女性朋友,所以他应该很习惯说这种话吧。 我不能会错意——我在心中对自己这么说。 「啊,你还是一样会说话呢。」 「没有没有。那我们走吧。」 「好的。」 我们走过四条大桥。 「我特地跟你约在南座对面的派出所碰面,其实是有原因的。」 福尔摩斯先生边走边这么说。「咦?」我不解地歪头。 这么说来,南座就在马路的斜对面。 原来他跟我约在派出所门口,不是因为比较好找啊。 「其实我是想让你从远处看看因颜见世而人声鼎沸的南座唷。」福尔摩斯先生停下脚步,望向斜对面。 「位在歌舞伎发祥地的南座,是日本现存历史最悠久的剧场。雄伟的桃山风破风建筑,真的很吸引人呢。」 「是啊,真的充满了魄力呢。」 没错,每次来到四条大桥,我的目光都会忍不住停留于此。 这栋气派又带有意趣的日式剧场,好像是所谓的桃山风破风建筑。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写着『南座』两字的大型红灯笼,以及一整排写着演员名字的木牌。 「对了,那些名牌平常应该没有摆出来吧?」 「是啊,那些名牌叫做『maneki』,只有在颜见世的时候会挂出来,让大家可以一眼看见演员的豪华阵容。」 「原来那叫做『maneki』呀!」 我点点头,又学到了一课。 剧场门口已经人山人海。 有穿着和服的妇女,也有穿着礼服的绅士,也有许多穿着普通便服的人,大家的装扮都不一样。 我感叹地经过马路,走向南座的门口。 这里真是充满活力呢。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可以感受到大家兴奋的心情。 ……现在才想到这点或许有点太迟了,难得福尔摩斯先生带我来看歌舞伎,但我真的能理解歌舞伎之美吗?我曾在电视上看过歌舞伎,老实说,我连他们的台词都听不懂。 大门口的热闹气氛让我感到有些不安,这时,福尔摩斯先生跟平常一样,俐落地正在办理什么手续。 他在做什么呢?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他将一个像是小型收音机的黑色东西递给我。 「这给你。」 「呃,这是什么?」上面还附有耳机。 「这是语音导览。」 「语音导览!原来有这种东西啊!」 「是啊,大部分的观众都会租借唷。里面有详细的解说,可以帮助观众了解台词,轻松地欣赏演出。」 原来歌舞伎要这样欣赏啊! 太好了,原来不是每个人都听得懂那些像是在说梦话一样的台词啊。 我松了一口气,走进人山人海的大厅后,便看见红地毯上摆着一排高度及腰、用竹子组成的架子。 「……那是什么?」 「那叫做『竹马』。这是南座特有的习俗,观众会用竹子搭成的竹马,把送给歌舞伎演员的贺礼送来这里。就和一般常见的花篮一样。」 「哇,我以前都没看过耶。」 就在我感叹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啊」了一声,抬起头来。 「葵小姐,那边那位穿着和服的小姐——」 听他这么说,我也转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高雅的美女,她身上穿着亮眼的粉色系正式和服。 「她就是喜助先生的未婚妻,是一位资产家的女儿,原本是模特儿唷。」 「哇喔!」我忍不住发出愚蠢的怪叫。 原来如此,这位楚楚可怜、充满日本味的美女,果然像是当红歌舞伎演员会选择的对象呢。 我远远地看着她,并走向观众席。 观众席整体呈现朱红色,很有特色。墙上挂着一排灯笼形状的灯,也令人印象深刻。 ……这种独特的气氛,和一般的剧场截然不同。 「葵小姐,我们的位子在这里。」福尔摩斯先生带我走到二楼中央的第一排座位。 这里可以清楚看见整个舞台。 「请、请问,这是个很棒的位置对吧?」我战战兢兢地坐下,同时问道。 「是啊,这是二楼第一排的『贵宾席』。」 「贵宾席!」我诧异得瞪大了双眼。 「呃,那个……我真的可以坐在贵宾席吗?」 「葵小姐,这可是一年一度可以挥霍的时候呢。」 他呵呵地笑着,温柔地眯起了双眼。 「好、好吧。」 「更重要的是,这是家头家的家规唷。」 「家头家的家规?」 「『对于能提升自己的艺术和娱乐,绝对不要省钱』,这是家祖父对我的教诲。」 「……的确很像老板会说的话。」 不要吝啬能够提升自己的投资,该花的时候就要花——真不愧是豪迈的大商人。 「只有二楼的第一排是贵宾席吗?」 「不,一楼和『(注)花道』平行的靠墙座位,也是贵宾席。这次因为我想让葵小姐看清楚整个舞台,所以才选了二楼的第一排。」他看着一楼两侧的座位这么说。 译注:从主舞台延伸到观众席的走道。 「——啊,葵小姐,那位据说非常疼老婆的市片藤三郎先生,就坐在那里呢。」 他开心地说道。 「咦?」我伸长了脖子,望向一楼的贵宾席,于是看见了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市片藤三郎以及过去是女演员的夫人。 「哇、哇,真的耶!真的和电视上一样耶!夫人真不愧以前是女演员,好漂亮喔。」 我忍不住像追星族似地大声说。 我记得她应该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是看起来还是既年轻又漂亮。 就在我感动地俯瞰着一楼的贵宾席时—— 「嘿——福尔摩斯、小葵。」 「哎呀,两位好。」 听见耳熟的声音,我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秋人先生和丽小姐。 「秋人先生、丽小姐,你们两位也来了啊。」 我高兴地提高音量。 「是啊,今天是喜助的首演,所以我打算午场和晚场都替他捧场。」 丽小姐确认着自己的票,坐到福尔摩斯先生的旁边。 看来丽小姐买的也是贵宾席。 「我也是想说机会难得才打算看首演,结果在那边遇到丽小姐。没想到福尔摩斯你们也来了啊。」 秋人先生从福尔摩斯先生背后拍拍他的头。 「秋人先生,你不用每次都碰我没关系。你不坐下吗?」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困扰地把他的手挥开,秋人先生指了指楼上。 「我买的是四等座位,在三楼的最后一排。我想说只要买最便宜的就好了。」 「……你好歹也是这个业界的人,真希望你可以抱着认真学习的心态,坐在好一点的位置观赏呢。」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冷冷的眼神,我的表情顿时僵住。 「哎呀,福尔摩斯,这种事你应该在我买票之前就告诉我啊。」 秋人先生哈哈大笑,又轻轻拍了拍福尔摩斯先生的头。 ……他果然是最强的角色。 福尔摩斯先生「呼」地叹了一口气。 「秋人先生,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这给你。」他把刚刚在大厅买的那本厚厚的场刊递给秋人先生。 他刚才也买了一本给我。 「场刊?呃——我就算看电影,也都不买这种东西的。」 「不要这样说。这次演出的剧目里,正好有《严岛招桧扇》唷。」 「1ㄢ ㄉㄠ ㄓㄠ ㄎㄨㄞ ㄕㄢ?」 「是啊,就是『招日清盛』。你忘记了吗?这出戏,就是令尊送给令兄的挂轴上的画啊。」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秋人先生的表情就变了,他接过场刊。 他很快地翻页,找到了一张清盛手拿着扇子的图。 「……啊,谢啦。我会好好细读的。那我也去我的座位啰。」 秋人先生拿着场刊,带着认真的表情走向三楼。 坐在福尔摩斯先生旁边的丽小姐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同时轻轻笑了出来。 「啊——原来如此。我好像可以理解为什么秋人总是说『福尔摩斯是我的师傅』了。原来你都会像这样替他上课啊。」 福尔摩斯先生也笑着答道: 「他不管什么事情都会夸大其词啦。」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丽小姐开心地笑了出来。 丽小姐之前在『藏』和喜助先生热情拥吻。从外表看起来,现在的她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充满活力,脸上没有一丝阴霾。 既然都能来欣赏对方的舞台剧演出了,就表示他们应该断干净了吧? 而且她竟然午场和晚场都看…… 就在这时,会场响起了提醒观众将手机关机的广播。 「啊,我得把手机关掉。」 「是啊。」 我拿起手机,才发现秋人先生传了讯息给我。 「咦,秋人先生传讯息来了耶。」 「我也收到了。看来他应该是同时传给我们两个吧。」 我们在关机之前看了一下秋人先生传来的讯息。 「不得了、不得了了!和喜助传出绯闻的写真偶像女星也坐在四等座位!」 手机里显示着这串文字,还搭配着兴奋的表情符号。 「…………」 我们两个无言地对望了一眼,露出苦笑,接着静静把手机关机。 「嗯?秋人怎么了吗?」丽小姐看着我们问道,我顿时吓了一跳。 没想到谣传中的写真偶像女星也来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告诉她嘛。 「他只是跟平常一样,想刷一下存在感而已。」 福尔摩斯先生把手机收进暗袋里。 「话说回来,能连续看午场和晚场真是太棒了。门票该不会是喜助先生送你的吧?」他巧妙地转换了话题。 「不,是我自己买的喔。毕竟我以前也在宝冢嘛,我非常喜欢舞台剧。」 「原来如此。」 「而且,我……其实是喜助的粉丝呢。」 丽小姐眺望着舞台喃喃地说,接着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望向福尔摩斯先生。 「那天在店里发生的事,你们看见了对吧?请不要说出去喔。毕竟喜助已经订婚了。」 她眨了眨眼,同时把食指竖在嘴前。 我实在无法理解丽小姐的心情,忍不住探出身子。 「……请、请问,丽小姐,你不生气吗?」 丽小姐轻轻笑了笑,耸耸肩。 「当然有点不是滋味,不过因为他是身处特殊世界的人,而且他的未婚妻和写真偶像女星的存在,我也早就知道了。」 听见丽小姐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我大吃一惊。 在、在这里说这种话,真的没关系吗? 我慌张地左顾右盼,还好她的声音并不大,别人应该都没听到,我这才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是因为他藏不住吗?」 「是啊,那个人酒量很差喔。每次一喝醉,就会开始讲其他女人的事。这该怎么说呢,我实在没办法讨厌他。因为他每一个人都夸奖,例如『那家伙是个好女人』、『那家伙很可爱』什么的。一般男人为了表现出『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不是都会说其他女人的坏话,试图蒙混过去吗?可是他完全不会做这种事,或是说他根本做不到,因为他真的很喜欢每一个人。他这种个性虽然令人傻眼,但我就是没办法讨厌他。」丽小姐跷起脚,托着腮帮子这么说。 如果我记得没错,丽小姐年纪应该比喜助先生大。 或许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他很可爱吧。 话虽如此,我还是没办法理解喜助先生的魅力何在…… 「不过,也罢,一切都结束了。毕竟跟已经订婚的人交往可就犯规了。所以这件事就在这里告一个段落啰。」 看见丽小姐的微笑,我不禁心头一揪。 丽小姐一定很难受,却仍然绽放笑容,看起来好坚毅、好美……我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点点头。 到了开场时间,我翻开场刊。 今天午场的剧目是—— 第一出《严岛招桧扇 ~招日清盛~》 第二出《道行旅路娶新娘 ~仮名手本忠臣藏~》 第三出《老夫老妇》 第四出《二人碗久》 第五出《义经千本樱》 「原来歌舞伎并不是从头到尾只演一个故事,而是分段演出好几个小故事啊。」 我喃喃自语,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对呀。对了,葵小姐看过舞台剧吗?」 「我只看过有名的剧团演的《钟楼怪人》而已。」 「难怪你会以为只有一出戏目了。其实大部分的歌舞伎都像这样,分成好几个剧目演出。」 正当我发出感叹的时候,第一个剧目《严岛招桧扇》揭幕了。 『——正处全盛时期的平清盛,打造了严岛神社。本剧演出的就是神社的仪式。』 就在同时,语音导览也开始讲解。 舞台上开始演出。 台词果然全是歌舞伎独特的语调,对歌舞伎一窍不通的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因为有语音导览的即时解说,我得以完全明白内容,也可以轻松把注意力集中在舞台上。 反过来说,假如没有语音导览,我一定什么都听不懂吧。语音导览可说是观赏歌舞伎的必备品呢。 舞台上以严岛和橘红色大殿作为背景,另外还有攀上权力巅峰的清盛及其家臣和妻妾们。 坐在舞台正中央的清盛,散发出一股令所有人都为之震撼的气场,让人觉得清盛或许真的就是这样的人吧——我有种仿佛正在窥探历史的感觉。 跳着(注)奉纳舞的※白拍子非常美丽,令人看得入神。 译注:奉纳舞,献给神明的舞蹈;白拍子,平安时期的歌舞表演者,通常是女扮男装的妓女。 歌舞伎演员全是男性,所以那位白拍子当然也是男性饰演。 然而他的舞姿典雅又优美,充满了女人味,完全看不出来他是男性。 白拍子的舞让清盛大为赞赏,他表示:『靠近点,我要给你奖赏。』 白拍子战战兢兢地走近后,猛然拔出一把短剑道:『我要报杀父之仇!』 场面瞬间变得紧迫。木拍板的声音响起。 一触即发的气氛,让在观众席看戏的我也紧张了起来。 白拍子很快就被制伏,于是她坦承自己是源义朝的女儿九重姬。 听见这个事实,清盛诧异万分。他告诉九重姬,义朝是他自幼无可取代的挚友,但因情势所逼,不得不杀害他,对他来说,此事至今仍是一段痛苦的回忆。 他不可能连挚友的女儿都痛下毒手。 得知清盛打算饶她一命,在场的官吏们纷纷激动地表示必须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然而他的家臣阻止了这些官吏,说:『不能让鲜血污染了这个重要的典礼。更重要的是,这是清盛大人的意思。』 最后,九重姬得到释放,典礼也总算可以继续进行;然而木工们却还在海边。 一问之下,原来由于难以判别这附近的海流方向,因此施工困难。眼看工程似乎无法在太阳下山之前完成,于是家臣建议让典礼延期。 听完事情的原委,清盛表示:『就由我来令太阳再次升起吧!』 家臣和官吏们全都瞠目结舌。 『就算是当今世上最有权力地位的父王您,也不可能控制太阳吧。』 『是啊,清盛大人。』面对七嘴八舌的臣子,清盛的脸上只露出一抹傲然的微笑。 『哼,听说以前中国有个皇帝射下了九个太阳对吧。既然如此,唤回太阳岂不也是易如反掌。』 语毕,他便拿起一把大扇子,开始由下往上搧。 于是即将西沉的夕阳竟然真的开始慢慢升起。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众人显得惊恐不已,整出戏就在清盛得意的笑容中落幕。 《严岛招桧扇~招日清盛~》竟然是这样的故事啊,我惊讶得张口结舌。 在清盛招回太阳便戛然结束的故事……真是乱七八糟。 「……这出戏呈现的是清盛那『连太阳都能招回』的气势与骄矜。另外,据说以往在这出戏中扮演清盛的演员,也都是当时的大明星呢。」 福尔摩斯先生可能是察觉到了我的疑惑,于是在我耳边这么说明。「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再次把视线移向舞台。 尽管对剧情发展感到惊讶,但歌舞伎的舞台确实太棒了。 一口气就把人拉进独特的世界里,让人忘记现实。透过优雅的舞蹈、歌曲及演技,演出刻画人性的动人故事。我现在完全可以理解福尔摩斯先生曾说的『日本传统艺能也是艺术的一种』这句话。舞台本身就是艺术;而舞台上演出的就是歌舞伎。 ——到了休息时间,我看见身旁的人们高高兴兴地开始准备便当,感到有点纳闷。 「咦,大家都在这里吃午餐吗?」 「对呀,这里虽然也有餐厅,不过叫便当外送,在座位上吃,也是观赏歌舞伎时的独特风味呢。」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开始准备些什么。 坐在旁边的丽小姐也把便当放在大腿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说:「我的便当是在这里的贩卖部买的。」 「是、是喔。」 我点点头,这时福尔摩斯先生从纸袋中拿出两个便当。 「请用。这是我向常去光顾的外卖店订的。」他说,同时把便当递给我。 「谢、谢谢。」 看见眼前这个豪华的(注)幕之内便当,我忍不住屏息。 译注:起源众说纷纭,一般认为是江户时代观赏表演时吃的便当。 「啊,这是湿纸巾。我还准备了茶唷。」 他把湿纸巾和一罐宝特瓶的茶递给我。 「……谢、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福尔摩斯先生一如往常『女子力』极高,真是细心周到。 而我什么都不会,真是惭愧。 我享用着美味的便当,同时对福尔摩斯先生与平时无异的待人能力深感佩服。 休息时间结束后,下半场开始。 下一个剧目是《二人碗久》。就在我翻开场刊浏览时—— 「——接下来轮到市片松之助……也就是喜助先生的哥哥上场了。」 福尔摩斯先生在我耳边小声说,我点点头,同时不由得心跳加速。 《二人碗久》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 碗久是个名声远播的富商,但自从他在妓院里与一名(注)太夫相识之后,便因太沉迷于太夫而脱离常轨,散尽家财,最后被家人关在地牢里。 译注:位阶最高的公娼。 之后,碗久由于太过思念太夫而发狂。 他来到月光洒落的松树林里,疯也似地狂舞,表达对她的思念。 喜助先生的哥哥——也就是市片松之助先生——所演出的碗久充满震撼力,令人震慑。 强烈的悲伤、哀恸,以及他对她的爱意直逼胸口。 就连对歌舞伎一窍不通的我也能体会——他真是一位杰出的演员。 这么想的看来不只我一个,就在剧终闭幕时—— 「真不愧是松之助先生,果然厉害哩。」 「就是说哩,假如只看实力的话,应该要由松之助先生袭名才对吧。」 「真的哩。被那个喜好美色的弟弟抢走了『市片喜助』这个名号,他一定很不甘心吧。」 这样的评语从四面八方传来。 ……原来歌舞伎迷是这么想的啊。 我带着有点复杂的心情,将视线落在场刊的照片上。 接下来就是午场的最后一出戏。 这是喜助先生主演的《义经千本樱》。 如果只看剧名,一定会以为主角是源义经,但这出戏的主角其实是恋慕着义经,又变身成义经的妖怪——源九郎狐。 义经被兄长赖朝陷害成谋反份子之后,便逃离京都,躲在吉野山的忠臣那里。 这件事被赖朝发现后,引起一阵骚动,而源九郎狐则想尽办法阻止,可说是一个热闹又充满娱乐性的故事。 喜助先生饰演狐、佐藤忠信以及源义经这三个角色。源九郎狐从舞台地板下轻盈地跃上屋顶的模样十分娇媚,让人目光舍不得离开。 虽然刚才喜助先生哥哥的演技让我大为震撼,但是喜助先生的演出也很棒;更重要的是,我可以感受到他是一个有『夺目之美』的演员。 这出戏的尾声,是源九郎狐在一片樱花纷飞中飞离舞台。 这是故事的高潮。 真没想到在歌舞伎里也看得到吊钢丝演出! 就在我抱着想替他喝采的心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舞台时,忽然间,喜助先生不知为何在空中失去重心。吊着他的钢丝好像出了什么问题,他整个人画出一道抛物线,坠落在舞台上。 在一声惨不忍闻的巨响之后,观众席传来尖叫声。 「……!」 舞台上的布幕立刻降下,说明了这并不是表演的内容。 「葵小姐,丽小姐,我们走吧!这一定不是单纯的意外。」 福尔摩斯先生猛然起身,表情非常严肃。 对了——喜助先生收到了恐吓信。 「不、不是单纯的意外,是什么意思?」 我们跟在快步离开会场的福尔摩斯先生身后,丽小姐脸色苍白地问道。 「这我等一下再说明。丽小姐,你是知名人物,麻烦你跟工作人员说说看,让我们去喜助先生的休息室好吗?」 「我、我知道了。」 就在他们两人在走廊上这么说时—— 「福尔摩斯!」秋人先生也赶来了。 跟在他后面的,是曾经和喜助先生传出绯闻的写真偶像女星叶野爱莉。 ——啊,秋人先生!不可以带这个人过来吧! 就在我惊讶万分的时候,丽小姐已经和工作人员交涉完毕,允许我们前往喜助先生的休息室了。 7 往前走着走着,总算看见门口贴着『市片喜助』这个名字的紫色门帘。 那一间就是喜助先生的休息室。 就在这个时候—— 「我没事!我晚点再去医院,现在这样就可以了!请用绷带把我的脚紧紧缠起来!请让我出席首演晚场的口上!」 喜助先生激动的声音响彻了走廊。 太好了,看来他没有什么大碍——听见他大声说话的声音,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先生依旧带着严肃的表情: 「不好意思,打扰了。」 他毫不迟疑地打开了休息室的门。 地上铺着榻榻米的休息室很宽敞,里面放着一张大化妆台,四周摆满了鲜花。 「福尔摩斯……」 喜助先生惊讶地看着我们。他坐在榻榻米上,把脚伸直,五官因为疼痛而扭曲。休息室里还有几位工作人员、市片藤三郎及他的夫人、喜助先生的未婚妻,以及他的哥哥市片松之助先生。 「你们是谁?」 藤三郎先生一脸狐疑地瞪着突然出现的我们。 「师傅,他是我的朋友……家头诚司先生的孙子。」 喜助先生用手扶着受伤的那只脚,表情扭曲地这么说。 「诚司先生的……」藤三郎先生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老板的名字简直就像(注)印笼一样。 译注:日本古时的小型容器,时代剧水户黄门总是以印笼表明身份。 「喜助先生,医师呢?」 福尔摩斯先生看都不看旁边的人,直接走向喜助先生。 「医师还在路上。平常这里都有医师待命,可是他今天不巧遇到事情耽搁了。」 「……不好意思,请恕我失礼。」 福尔摩斯先生用双手轻轻包覆喜助先生的脚。 「!」喜助先生因为猛烈的疼痛而皱起眉,我也讶异地瞪大了双眼。 「……看起来应该没有骨折。在那种状态下还能只受轻伤,你的运动神经真的很棒。麻烦谁去拿点冰块,或是可以冰敷的东西来!」 福尔摩斯先生大声喊道,直到刚才都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工作人员这才回过神来,立刻开始动作。他们很快就送来了冰块,福尔摩斯先生立刻用它冰敷患部。 「你、你是医护人员吗?」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俐落的处置,藤三郎先生满心疑惑地问道。 「不,因为我有在练武,所以学了一些紧急处置的方法。」 这么说来,福尔摩斯先生说过——在老板的要求下,他从小就学习武术。 「等医师到了,再请他好好处理吧。」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喜助先生向他鞠躬道谢,接着又把视线转向藤三郎先生。 「师傅,我没有骨折。拜托请让我出席口上!」 喜助先生大声地恳求,表情非常认真。 就在藤三郎先生正准备开口的时候—— 「不可以唷,喜助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冷冷的表情这么说。 「——咦?」大家惊讶地看着福尔摩斯先生。 「我不能让你在这种状态下登上舞台。」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接下来的话,喜助先生露出不解的表情。 「为……什么?」 「因为舞台上还有可能再次发生『意外』。」 福尔摩斯先生低声说,在场的人全都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请问大家知道喜助先生收到『恐吓信』的事吗?」 听见这番话,工作人员们将视线移开,藤三郎先生则一头雾水地眨着眼。 「……恐吓信?」 「对,没错。看来藤三郎先生似乎不知道,可以请其他『不知道』的人举个手吗?我是问在场的所有人。」 听到这个问题,率先举起手的是秋人先生。接着丽小姐、写真偶像女星爱莉小姐、市片松之助先生和藤三郎的夫人也都举起了手。 这些是不知情的人。而知情的则有工作人员和喜助先生的未婚妻。 当初喜助先生说整间休息室都被贴满了恐吓信,所以工作人员应该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其他演员吧——感觉上像是这样。 「那封恐吓信的内容是『不允许喜助先生袭名』和『阻止口上』。假如这起事件是寄出恐吓信的人所为,那么当喜助先生再次登上舞台、准备进行口上的时候,对方很可能再次展开更激烈的攻击。」 福尔摩斯先生用冷静的语调说,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不、不,可是啊,你听我说。我们当演员的,有时候就是会遇到这种恶质的恶作剧。我也曾经收过类似恐吓信的东西啊。」 藤三郎先生不解地说,福尔摩斯先生露出苦笑。 「喜助先生收到的恐吓信,是在没有公演的日子,贴满这间休息室。之后又发生了今天的意外。一般人能做到这种事吗?」 「你说什么?」藤三郎先生张大了双眼,仿佛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这次的事件并不是意外……」 福尔摩斯先生说到这里—— 「这是意外!」喜助先生打断了他。 「我的确收到了恐吓信,里面写的是『我会阻止市片喜助不配出席的口上』!但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还不够成熟。这种恐吓信不管寄来几百封、不管贴满了什么地方都不足为奇!但是今天发生的事情真的是意外!」 他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吼。 休息室里一片鸦雀无声。 在场的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那、那不是意外。其实他一直都很痛苦!」 他的未婚妻悲痛地大声说,打破了沉默。 众人赫然回神,一起注视着喜助先生的未婚妻。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垂下视线,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身体。 「他虽然什么都没告诉我……但他一直害怕着某个人的影子。他之所以这么急着和我订婚,一定也是因为不敢一个人独处的关系吧。我想他应该知道寄恐吓信的人是谁。」她用微弱的声音这么说。 想必她也非常心痛吧。 「……所以你也猜到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问,她惊讶地抬起头来。 「没、没有,我不知道。只是我隐约觉得他应该知道对方的身份。」 「那么,你认为寄出恐吓信的人,是男性还是女性呢?」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这么问,她再次垂下了视线。 「……我认为是女性。因为我觉得他就是为了想逃离那名女性,才赶着和我订婚的。对方一定是反对我们订婚的女性。」 也就是和喜助先生有关系的女性。 ——丽小姐和爱莉小姐。 「等一下,你那是什么意思?你是暗指我吗?我的确很生气,可是我才不会做出那么阴险的事呢。」 直到刚才都一直保持沉默的爱莉小姐双手交叉在胸口,激动地说。 站在她旁边的丽小姐也用力点头。 「对啊,更重要的是,假如真的是我们,那为什么要『阻止口上』?既然要阻止,不是应该要『阻止订婚』才对吗?」 「对啊,口上什么的根本无关紧要。」 ——她们说得没错。话虽如此,这次喜助先生是好运,只有脚受到轻伤而已,只要差一步,便很可能酿成大祸。 所谓的『阻止口上』,或许只是障眼法而已。 又或者是,假如这个事件起因于对他的袭名感到不满,那么我觉得他的哥哥松之助先生也有嫌疑。不过,既然恐吓信上写着『阻止口上』,第一个会遭到怀疑的当然是松之助先生,所以这个想法可能也太浅薄了…… 莫非有人想陷害市片兄弟? ……啊,我已经头昏脑胀了。 「假设这次的事故并不是故意造成,而是单纯的意外。」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们全部回过神,抬起头来。 「那真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简直就是奇迹。钢丝出问题的时间点非常巧妙,假如喜助先生当时被吊在更高的地方,这件事可能就成了攸关性命的严重事故吧。喜助先生甚至可能掉进观众席。但是钢丝出问题的位置,是喜助先生既不会掉到观众席去,也不会受重伤的高度。另外,只要控制另一条固定的钢丝,也可以确保喜助先生不会以头部坠地,所以连我一开始也以为这只是表演而已。」 「——所以你想说什么?」 藤三郎先生皱起眉头。 「我只是照我一开始所说的,假设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再进行推测罢了。那么,现在假设这起事件是人为造成。钢丝是寄出恐吓信的人故意操控的——以常理判断,这根本不可能。不过,假如犯人是工作人员,那就另当别论了。假如负责舞台设备的工作人员里有人对喜助先生怀恨在心,说不定就能办到。 ——又或者是,有人收买了那个工作人员,又堵住了他的嘴。这么一来,我想丽小姐和身为偶像的她应该很难做到,毕竟歌舞伎是个特殊的世界。」 这时,松之助先生浑身发抖,瞪着福尔摩斯先生。 「怎么?难道你想说这一切都是我设计的吗?因为大家都认为下一个『市片喜助』一定是我,但这个名号却被我弟抢走了,所以我怀恨在心吗?是啊,我的确很不甘心,甚至也曾经想对他做出类似的事,可是我弟在演艺界确实很受欢迎。在娱乐产业世界里,出名的人才是胜者——这一点常识我还有!」 松之助睁大了双眼,大声地说。 「是啊,我也不认为这是你做的。」 福尔摩斯先生不假思索地这么说,松之助先生一脸出乎意料似地张口结舌。 「……藤三郎先生,我想请教你,听说当时是你强力推荐他承袭『市片喜助』这个名号的。请问最关键的原因是什么呢?」 藤三郎先生被这么一问,随即和身旁的夫人对望了一眼。 「那是因为……他拥有身为演员的『夺目之美』。实力是凭着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但天生的『夺目之美』,再怎么努力都没用。我认为这就像一种天赋。」 「而另一个原因,是不是因为夫人强力推荐他,说他比松之助先生更适合担任下一个『市片喜助』呢?」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补充,藤三郎先生睁大双眼。 「内、内人的确这么说过,但那又如何?袭名又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是梨园决定让他成为下一个喜助的呀。」 藤三郎先生看似有些气愤地张开双臂。 「——是啊,不过,说不定尊夫人并不是这么想的呢。她可能一心认为,他之所以能成为下一个市片喜助,全都是自己的功劳。」 听见这番话,在场的人全都屏住气息,把视线转向藤三郎先生身旁的夫人。 不愧曾经当过女明星,她真是一位美丽的少妇。 而她的太阳穴正不停地颤动。 「……我感觉到这次的事件很像一种『制裁』。所谓的制裁,就是对背叛者做出的惩罚。你是不是觉得被喜助先生背叛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面向夫人,冷静但坚定地问道。 夫人全身微微颤抖,接着忽然放声大哭。 「因、因为那个女人对我说:『喜助先生说有个又丑又老的女人一直纠缠他,他很伤脑筋。当初他只是为了出人头地才搭理对方,但是对方却搞不清楚状况,得寸进尺,真是恶心』!」夫人一边哭,一边指着未婚妻这么说。 「我、我当然早就知道啦,他只是为了成为『市片喜助』才接近我的!即使这样也没关系。但是他竟然对未婚妻这样说!说我是个恶心的老女人!」 ——什、什么? 这个过于超乎想象的事实,让我的大脑顿时当机。 呃、呃……也就是说,喜助先生甚至和藤三郎先生的夫人发生了关系。 他的未婚妻察觉到了这件事,于是故意对夫人说:『他说有个老女人一直缠着他,让他很伤脑筋』,借以刺激她。 于是她过去身为女明星的自尊以及其他各种情绪顿时崩溃,变成了恶鬼——『你明明是靠我才得以袭名的,现在竟然这样说我!我绝不原谅你!』 ——没错,这起事件,假如是藤三郎先生的夫人,说不定真的能做到。 正当我和众人还愣在那儿的时候,丽小姐猛然探出身子说: 「那、那一定是骗人的!喜助虽然喜欢拈花惹草,但绝对不是个会说女人坏话的人。请恕我直言,我觉得是他的未婚妻在说谎!」 听她这么说,未婚妻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对啊,我是在说谎。因为喜助先生跟这种老女人睡觉,我实在觉得恶心到不行,所以我才故意刺激她的。当时这老太婆的表情还真是杰作呢。喜助只不过是为了袭名才理她的,她却自己误会,简直跟白痴一样。」 看见未婚妻露出和刚才截然不同的表情,粗鄙地哈哈大笑,众人顿时说不出话。 「这、这个女人!」 就在夫人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 「不是的!」 喜助先生大声地喊道。 由于他的声音实在太大,因此大家都愣了一下。 ……所谓的『不是』是什么意思呢? 每个人都怀着和我同样的心情,注视着喜助先生。 「我和她……彩芽小姐之所以发生关系,并不是为了袭名!我只是单纯喜欢上她而已。我对她已经迷恋得无法自拔,所以才和她发生关系!但是,我发现她有点愈陷愈深,所以才急着订婚,好结束这段不正常的关系!都是因为我这个笨蛋没有把事情处理好,才引起这么大的骚动,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喜助先生挪动受伤的脚,当场对大家下跪磕头道歉。 休息室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就在这时,藤三郎先生往前跨出一步。 「……给我抬起头来。」 藤三郎先生低声说,喜助先生抬起了头。 就在那一瞬间,藤三郎先生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发出『啪』的一声清脆声响。 这一巴掌的力道非常大,喜助先生上半身往后仰,差点倒下。 「……你、这个、混账东西!」 他的声音响彻了走廊。 「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我也做好了被逐出歌舞伎界的心理准备。」喜助先生把额头贴在地板上。 「不管你的脚怎么样,你都要给我漂亮地完成口上!从今以后把你的一生奉献给歌舞伎!」 他用几乎让耳膜发疼的音量这么说。 「是――是的!」 喜助先生眼眶泛出泪光,再次低下头。 「彩芽,走了。」 藤三郎先生用力搂着红杏出墙的妻子的肩膀,离开了休息室。 喜助先生依然低着头,休息室陷入一片寂静。 「老、老公……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过了半晌,夫人的哭声从走廊传了进来。 「…………」 夫人还好吗? 我有点担心,所以往走廊偷看一眼,只看见夫人茫然地伫立着,藤三郎先生则背对着她。 他宽阔的背影散发着怒气,就连我都忍不住双膝颤抖。 经过半晌的沉默之后,藤三郎先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过头来。 看见他坚定的眼神,夫人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夫人可能以为自己会被打吧,她紧闭双眼,仿佛已经做好准备。 「……我在和你结婚之前也非常爱玩,让很多女人流泪。我想这就是因果报应吧。」 他宛如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 夫人「咦」的一声,略带犹豫地轻轻睁开了双眼。 「……另外,彩芽。其实,说不定是我让你觉得寂寞吧,都是我不好。」 藤三郎先生这么说,接着对她低下了头。 「……老公。」 夫人的双眼睁得老大,接着呜呜地哽咽,又双脚一瘫,跪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藤三郎先生默默走向她,轻抚妻子。 真是了不起――我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面对出轨的妻子,他不但没有一句责备,反而向她道歉,说:『害你做出这种事,都是我的错』。这位歌舞伎界的大老真是充满了男子气概,令人折服。 藤三郎先生真是个心胸宽大的人。 假如换作我是藤三郎先生,我能够像他一样原谅对方吗? ……我想我一定做不到吧。 我深深感受到自己的心胸有多么狭窄。当我再回头望向休息室,只见喜助先生的未婚妻正耸着肩,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那么,从今天起,我就和你解除婚约了。我一直以来都在忍耐,但真的没办法,我已经到极限了。假如你只是因为想出人头地才和那个老太婆发生关系,我还觉得你是无可奈何的,没想到你是真的喜欢她,这实在太扯了。这段短暂的时间里,谢谢你的照顾了。」 未婚妻毫不犹豫地这么说完后,便潇洒地离开了休息室。 「我今天其实本来是打算来抱怨你的,不过最后看了一场超欢乐的秀,我现在觉得很痛快。谢啦,拜拜。」 爱莉小姐也跟在她身后离开了。 ――真是一个干脆的女孩。 「……我在大厅看见那位未婚妻的时候,还以为她是个楚楚可怜又有气质的女孩,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强势。」 我目送着头也不回地离去的未婚妻,同时喃喃自语。福尔摩斯先生疑惑地歪着头。 「是吗?我看到她的时候,还很担心她怎么会是这么高傲的女孩子,她会不会和喜助先生不合呢?」 (……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 喜助先生瘫坐在榻榻米上,带着沉痛的表情,垂下视线。这时,丽小姐朝他的背用力拍了一下。 「好了,喜助,你在发什么呆啊。医师好像来了喔,请他好好帮你固定,等一下口上的时候要好好表现喔!」 听见丽小姐开朗地这么说,喜助先生脸颊泛红: 「是、是的!」他大声地说 看见丽小姐的态度,我的心也和喜助先生一样仿佛得到了救赎。 「对啊,喜助,不用在意啦!受女人欢迎的男人就是这么辛苦,我超懂的!」 丽小姐身旁的秋人先生猛点着头说。 (……真不愧是秋人先生。) 8 「――话说回来,真是一场大骚动啊。」 我们走出南座,沿着鸭川河岸散步,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变得昏暗,冷风袭来。 河畔栉比鳞次的先斗町餐厅开始发出微弱的灯光。 「是啊,就和今天的戏一样好看呢。」 「哎唷,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这样说啦。」 「因为很少有机会能看见一个人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大幅成长的模样啊。从今天起,喜助先生一定会成为一位非常出色的演员。我非常期待呢。」 福尔摩斯先生看着水面,开心地眯起双眼。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我也点点头。 「……真的。而且我对喜助先生也有一点刮目相看了。因为他完全没有打迷糊仗。话虽如此,喜助先生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许多,让我大吃一惊。」 「毕竟他是歌舞伎演员嘛。」 「你又这样……不过,喜助先生感觉好像真的爱着每一个人呢。」 虽然这一样令人发指就是了。 「是啊,就像丽小姐所说的,他是个让人无法讨厌的人嘛。家祖父也经常说:『男人只要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就好。但是必须负起所有的责任』。我看着今天的喜助先生,就想起了家祖父的这番话。」 这的确很像是老板会说的话。 喜助先生正是依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着,未来想必也必须负起责任吧。 「另外,原谅自己太太红杏出墙的藤三郎先生,度量大得让我深受震撼……」 我想起藤三郎先生当时的模样,叹了一口气。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扬起了嘴角,看来他似乎有什么想法。 「怎么了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葵小姐果然是个率直的人。因为我腹黑,所以不这么认为。」 「咦?」 「因为有时候透过原谅对方的过错,就可以掌控对方的一切嘛。」 「原、原来如此。」 也许藤三郎先生一直以来都对夫人唯命是从,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经过这次的事件,他们两人的立场很可能就会对调。夫人也可能会因为感谢丈夫,而成为一个为丈夫无条件牺牲奉献的女人。这一切或许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可是…… 「……即使是算计,他毕竟还是原谅了对方;而且面对一个愿意原谅自己这么大的过错的人,就算被他控制,或许也甘之如饴吧。」 我眺望着被夕阳染红的西方天空,轻声这么说。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有点无言的表情,点点头说:「这果然像是葵小姐会说的话呢……」接着看了看手表。 「啊,已经这么晚了呀。我们去吃饭吧。订位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啊,好的。」我抬起头。 夕阳在转瞬间西沉,先斗町的灯光看起来如梦似幻。 「……话说回来,福尔摩斯先生的『谢礼』,居然是先带我去看了颜见世,又带我去先斗町吃饭,这也太豪华了吧。就算是奖励,我还是很不好意思。」 我缩着脖子说。福尔摩斯先生没有说什么,只是苦笑。 「……对了,最后你有去你之前说的联谊吗?」 过了一会儿,福尔摩斯先生像是忽然想到似地这么问道。 「咦?」我眨眨眼。 联谊?是指什么呢? 我迟疑了一秒钟,随即想起之前班上同学约我去联谊的事,于是恍然大悟。 「那个我早就拒绝了啦。我本来就兴趣缺缺,而且当时也必须好好念书。」 「这样啊……说得也是呢。」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 为什么都过这么久了,他还要提起这件事呢……我觉得很疑惑。 他是不是一直都很担心我呢? 「……谢谢你的关心。」 我对他点头致谢。福尔摩斯先生先是一脸疑惑,紧接着又喃喃地说:「这样啊……」 他像是重新整理好了情绪,抬起了头。 「――葵小姐,吃完饭后,就要回『藏』好好念书喔。这次的考试,我希望你可以拿到好成绩。」 福尔摩斯先生转过头来,带着坚定的语气这么说,我立刻点头说:「好、好的!」 「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先去吃一顿美食吧。」 「是,太棒了。」 我们互相微笑,走向先斗町。 我第一次观赏的颜见世。 美妙的舞台让人感动万分,又在之后发生的事件中,亲眼见证了人的爱恨情仇以及成长,让我心中澎湃不已——在一个令人难忘的冬日夕暮。 第二章『圣诞夜之泪与不在场证明的瓦解』 1 「……我、我不相信。」 年底的定期测验结束后,我看着成绩,呆然地喃喃自语。 因为爸妈说「如果下次考试成绩不好,就必须辞掉打工」,所以我很用功念书,而且还请福尔摩斯先生当我的家教老师。多亏如此,我在考试时也觉得写得很顺。 但是……我压根没想到成绩竟然会进步这么多。 尽管还是没有达到福尔摩斯先生所设定的目标——『每一科都进步二十分』,但这次考试的总分,是我有史以来最高的。 「——葵,你这次真的很努力呢。名次也进步这么多……」 妈妈在客厅拿着成绩单,心情已经超越了高兴,而是喃喃低语着「真是不敢置信」。 「嗯,因为我不想辞掉打工嘛……」 面对这个超乎想象的结果,我自己也感到很疑惑,所以有点不自然地这么回答。这时妈妈皱起了眉头。 「欸,葵。」 「嗯?」 「我不是要怀疑你,可是你的成绩突然进步这么多,老实说不太寻常吧?」 妈妈把成绩单放在桌上,直视着我的双眼。 那眼神就像在训诫做错事的孩子一般。 看来妈妈可能以为我因为太不想辞掉打工,所以作弊了。 在妈妈的眼中,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每天去打工。在房间读书的时间也和以前差不多,更没有去补习。可是为什么成绩会进步呢?——她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虽然遭到怀疑让人挺不是滋味,但我的成绩的确是进步到令人起疑的地步。 「我没有作弊啦。」 我严肃地这么说,妈妈闭上了嘴。 虽然她收起了充满怀疑的眼神,但好像还是难以接受。 「因、因为我打工的地方有人觉得自己有责任,所以自愿教我功课啦。」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跳加速,声音变得微弱。 妈妈目瞪口呆。 「你打工店里的前辈教你功课?」 「嗯。」 「对方是会教人功课的人吗?」 「嗯,因为他现在在京都大学念研究所。」 这么说来,我好像从没跟妈妈说过打工那边的详情。 之前曾经为了鉴定而外宿,还有得到观赏歌舞伎作为奖励的事,我都简单地说过了,但当初是怎么决定要去打工、店里有哪些人,却没有好好说明过。 毕竟当初开始打工的动机也不纯正。 「在、在京都大学读研究所?很厉害啊!」 妈妈高声说,仿佛瞬间理解了一切。我耸耸肩,心想:早知道就早点说了。京都大学这个品牌的威力果然不容小觑。 「不过,那个京都大学的研究生也是工读生对吧?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有责任呢?」 听见妈妈这么问,我突然答不上来。 「呃、嗯,这该怎么说呢……」 我该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我第一次告诉妈妈『藏』和家头家的事。 因为身为国家级鉴定师而众所皆知的老板、撰写时代小说的作家店长,以及老板的徒弟兼孙子福尔摩斯先生。 我大致说明了他们家三代的状况,妈妈非常认真地聆听。 「哇,他们一家真有趣呢。」她兴致勃勃地点点头。 「家头诚司先生啊……我没有听过,不过你天上的爷爷说不定知道呢。因为他那么喜欢古董。」 妈妈将双手抱胸,自言自语地这么说。 果然对于住在关东的人来说,老板的名字并不管用。 「嗯,爷爷说不定知道。听说关西的人好像大部分都知道。先不管这个了,总之我的成绩进步,都要感谢福尔摩斯先生;更重要的是,打工本来就不会影响功课。」 「『福尔摩斯』先生?」妈妈显得有点疑惑。 「啊,那是他的绰号。因为他像福尔摩斯一样敏锐,而且他姓家头。」 「喔,原来是因为姓家头,所以才叫做『福尔摩·斯』啊。」 妈妈立刻就接受了这个说法。我好像有点能体会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每次都说『那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了。 「嗯,所以是多亏了那位『福尔摩斯先生』,葵才能考出这么好的成绩对吧?」 妈妈拿着成绩单,呵呵地窃笑。 「嗯。」 「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才行呢。」 「咦?」 「如果他不嫌弃的话,下次邀请他来我们家玩吧。毕竟因为他当你的家教的关系,让你的成绩进步这么多,还带你去看颜见世,一直都很照顾你不是吗?我们家随时都欢迎他来。」 妈妈面带笑容这么说,我不禁傻眼。 请福尔摩斯先生来家里,感觉好怪喔。他会怎么想呢? ……可是话说回来,福尔摩斯先生之前好像说过: 『我很好奇葵小姐家有哪些收藏品,真想去鉴定一下呢。』也许这刚好就是请他来家里鉴定爷爷遗物的好机会。 对于邀请他来家里的事,我既感到难为情,又有点迟疑,但还是点了头。 2 「——这样啊,原来是那家伙自己没有意愿结婚啊。」 隔天放学后,我一来到『藏』,就看见上田先生坐在吧台,略带遗憾地叹息。 看来福尔摩斯先生已经告诉上田先生他看出挂轴里隐藏的讯息,又进一步说明『家父并不是因为顾虑我,而是单纯不想结婚』了吧。 「——其实我之前帮那家伙安排了相亲哩。」 「相亲?」福尔摩斯先生意外地说。上田先生点点头说:「对啊。」 相亲的事,我已经直接从店长那里听说了,但福尔摩斯先生似乎不知情。 「有位女士是那家伙的书迷,而且又漂亮、又有气质,是个很好的女人哩。她和那家伙一样,先生过世了,孩子也已经长大成人哩。这么好的机会,很难得吧?所以我没告诉他这是相亲,就直接安排他们碰面。之后当我告诉他『这是相亲哩』,他却说『很抱歉,请恕我婉拒』哩。他到底为什么要拒绝呢?真是太可惜了。」上田先生愤愤不平地说,用手托起腮帮子。 坐在吧台对面的福尔摩斯先生笑了出来。 「请让他自己处理吧。假如家父自己有想结婚的心,就算没有人在一旁鼓吹,他也会再婚的。」 「是这样吗?」 「是啊,家头家的男人都很固执,不管谁说了什么,只要自己不愿意,就绝对不会去做。」 他说的这番话非常具有说服力,我和上田先生忍不住对望一眼,点点头。 「唉,好吧。所以回到刚才的话题,你愿意来帮忙吗?」 上田先生重新整理情绪,对福尔摩斯先生双手合十,如此说道。 「…………」 福尔摩斯先生不发一语,只是垂下视线,开始确认库存。 「你竟然就这样无视我。」 上田先生噘起嘴巴。我歪着头问道: 「……上田先生,你有事情拜托福尔摩斯先生吗?」 因为我才刚到店里,所以不知道他们之前谈了什么。 他到底有什么事需要福尔摩斯先生帮忙呢? 「对啊,小葵,你也帮我劝劝他嘛。福尔摩斯都不愿意帮我,枉费我平常这么照顾他哩。」 「什么照顾……那是两码子事吧。」 福尔摩斯先生不悦地皱眉。 「你想拜托他什么事?」 「我新开了一间店,想拜托福尔摩斯来站在门口一个星期哩。你看,他长得这么帅,对吧?我想要他来当我们的招牌哩。」 上田先生用双手夹住福尔摩斯的脸。 「……我又不能一直在那里工作,只帮忙一个星期有什么意义呢?更重要的是,我现在又要顾学业、又要顾店,已经很辛苦了。我真的没办法再去别的店帮忙。」 福尔摩斯先生不耐地把脸别过去,同时把上田先生的手推开。 嗯,我可以理解福尔摩斯先生的意思。 光是要顾店又要上学,就已经够辛苦了;假如以后打算一直待在上田先生的店里还可以讨论,但只帮忙一个星期,我也觉得没什么意义。 「我的店气氛很好,东西又好吃,我有信心客人只要来过一次,就一定会再光顾。只不过,我想要一个可以吸引客户走进来的花瓶嘛。欸,拜托你啦,花瓶。」 「请不要这么堂而皇之地说『花瓶』。」福尔摩斯先生气呼呼地转过头去。 福尔摩斯先生很固执,想说服他似乎颇有难度。 「那么,上田先生新开的店,是一间什么样的店呢?」 虽然从外表看不出来,不过上田先生其实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实业家。他以大阪为据点,经营顾问公司及报关行等各种事业。他今天也穿着意大利制造的高级西装,手上戴着白金手表,脚上踩着擦得亮晶晶的鞋子,看得出来他的事业相当成功。 「我要开一间跟着流行走的咖啡厅。」 「什么是跟着流行走?」 「流行不是会一直变吗?从可丽饼、格子松饼、贝果到美式松饼。所以啊,我决定跟着流行,随时调整菜单,贩卖时下最受欢迎的甜点。」 「啊,这很棒耶。」 「另外,我的店员全都是帅哥哩。这家店的别名,就叫做『帅哥咖啡厅』哩。」 「帅、帅哥咖啡厅。」 「所以我想要福尔摩斯在一开始的时候来帮个忙哩。」 「原、原来如此。」 听完上田先生的说明,我顿时完全理解。 提供时下最流行的甜点,店员又全都是赏心悦目的帅哥。 假如福尔摩斯先生也能加入服务生的行列,一定更棒——我可以体会上田先生的心情。福尔摩斯先生应该很适合手拿着托盘,将甜点端给客人的模样吧。 「所以哩,拜托你了,福尔摩斯。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花瓶,不,帅哥!」 「我觉得很荣幸,但恕我拒绝。」 他不假思索地立刻回绝。没得商量。 「不要这么残忍嘛。啊,对了,圣诞节马上就要到哩。我会增加工资!」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认真在工作的,不缺你那一份工资唷。而且我怎么可能放着自己的店不顾,跑去别人的店里贡献营业额呢?」福尔摩斯先生嘴角扬起一抹冷笑,上田先生当场傻眼。 「你这个人真是讨人厌呢。」 「你现在才发现吗?」 「没有,我早就知道了。」 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我不禁笑了出来。他们真的就像亲戚一样,感情很好。 「不然这样好了,你来我店里帮忙的时候,可以像平常一样装可爱地宣传:『我只是在这段期间来这里帮忙的,我平常会在寺町三条商店街的古董店里。我的店里除了古董之外,也有卖很多生活杂货,请大家来看看』。这是吸引新客户的好机会对呗。」 听见这番话,福尔摩斯先生忽然停下了动作。看来他似乎觉得这个提议还不错。 「……但是一个星期太久了。这样我每天都要去大阪不是吗?」 「啊,店不是开在大阪啦。是在京都市内,在北山通。」 上田先生立刻补充。 「北山通!」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异口同声地重复。 ——北山通。 那是位在『北大路通』北边的一条路,那一带有很多西式建筑与教堂,种满行道树,充满了异国风情,不太像京都(顺带一提,那里离我家很近)。 「在北山通啊。那边的咖啡厅都很不错呢。而且那附近还有植物园和音乐厅,是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地区。真不愧是有眼光的商人呢。」福尔摩斯先生双手交叉在胸前说。 「是吧。对了,你不是也说过以后想把这里改装成咖啡厅?我觉得这对你也是个很好的学习经验哩。」 「好吧,如果是在北山通的话,去帮个忙好像也不坏。但是一个星期真的太久了。」 「我知道了,五天!五天怎么样?」上田先生伸出五只手指头说。 「三天。如果只有三天的话,我就去帮忙。」 福尔摩斯先生伸出三只手指头。 「好,那我们就取个中间值,四天呗!就这么决定了!」 上田先生这么说,用力拍了一下手。 是说,上田先生…… 「——我知道了,就四天吧。」 福尔摩斯先生像是投降了一般,重重地叹息。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吸引到许多客人哩。星期六傍晚你可以过来一下吗?我想先让你看一下店里,武史那里我会跟他说一声。」 「……我知道了。」 「谢哩,福尔摩斯。我会帮你加薪的。」 上田先生喜孜孜地将咖啡就到嘴边。 「不,我不用工资。上田先生平时这么照顾我,我愿意无偿帮忙。」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一抹天真无邪的笑容,仿佛无欲无求的少年,然而我却莫名毛骨悚然。 显然上田先生也和我一样有同样的感受,表情顿时僵住。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不用钱的东西最贵』吧。你还是一样贪心呢。」 「我怎么比得上上田先生呢。别担心,我会努力工作的。」 福尔摩斯先生轻描淡写地说,再次把视线移回库存表。 「这我知道。你这个人只要接下了工作,就一定会把事情做好哩。总觉得我好像欠了你一个很大的人情哩。」上田先生长长吐了一口气。 「好了,我得走哩。那星期六就拜托你了。」 语毕,他就离开了。 上田先生离开之后,原本就很安静的店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耳边只听见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对了,葵小姐。你考试的结果还好吗?」 福尔摩斯先生像是突然想起来,抬起头说。「是、是的!」我立刻端正姿势转向他。 「我正想向你报告呢!」 「葵小姐,这里不是军队。不过从你的态度看来,结果应该还不错吧。」 福尔摩斯先生在听到结果之前,就开心地露出微笑。 「是的,真的很不错。我考出了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高分,名次也提升很多,甚至还被爸妈怀疑我作弊呢。」 「作弊?」 他带着担心的眼神看着我。我赶忙摇头又摇手。 「啊,没事的。听到我说现在就读京都大学研究所的福尔摩斯先生在当我的家教老师之后,他们就理解了。」 「那太好了。」 「然、然后,我妈妈说想向福尔摩斯先生道谢,所以想请你来我们家玩。」 我有点紧张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睁大了双眼。 「不需要道谢啦。毕竟你的成绩退步,也是因为来我们店里打工的关系啊。」 「不,没有,没那回事。可、可是这种邀约,你一定很困扰吧。我会跟我妈说你很忙。我只是想表达她真的很感谢你。」 我讲话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 「对了,我记得葵小姐家里还留着令祖父留下的古董和挂轴对吧?」福尔摩斯先生用手抵着下巴这么说。 「是、是的。」 「我一直很想去鉴定看看,既然有这个机会,那我可以去府上拜访吗?」 「当、当然。我妈说我们可以配合你的时间,随时都欢迎你来。」 「那下个星期六怎么样?我傍晚要去上田先生的咖啡厅,在那之前先去你家。」 「我、我觉得可以。那就决定约星期六的下午吧。」 「如果方便的话,葵小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上田先生的咖啡厅看看?」 「好啊,我很想去看看。」 「那我就大概在下午两点左右先去葵小姐家里打扰,之后我们再一起去上田先生的咖啡厅吧。」 「好、好的。」 「我一直很好奇葵小姐家里有哪些收藏品,所以很期待呢。」 「我觉得一定全都是赝品啦,不过还是麻烦你了。」 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对他鞠了个躬。 3 ——到了星期六。 我跟福尔摩斯先生约好,接近下午两点时,我会去离我家最近的公车站牌接他。 「那我去接他啰。」 我在玄关穿鞋子的时候,妈妈突然慌张地从厨房跑出来。 「点、点心真的只要准备baikal的苹果派就够了吗?」 「嗯。他之前说过他喜欢baikal的苹果派,我想应该不会出错。而且你不用那么想表现啦。」 「是、是吗?好啦,那你路上小心,别让老师等太久喔。」 「嗯。不过不用叫『老师』啦。」 在妈妈的心里,他的身份俨然是『身为京都大学研究生的家教老师』。 我带着苦笑,走向距离我家路程大约十分钟的公车站牌。 在炫目的阳光下,我快步往前走。 冬天户外的空气有点冷,但在这种晴朗的好天气下,暖暖的阳光让人很舒服。 我一到公车站牌,就看见福尔摩斯先生的身影。 他靠着墙,翻开一本小手册,不知道在确认什么。 「福尔摩斯先生!」我用小跑步跑向他,福尔摩斯先生对我微笑。 「午安,葵小姐。」 「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不会很久。」 「每次都让你等,真是不好意思。我以为我已经提早来了。」 「没有没有,现在还没到我们约好的时间呢。是往这边走吗?」 「是,往这边没错。我妈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在等你了。」 「总觉得有点紧张呢。」 福尔摩斯先生边走边这么说,我有点惊讶。 原来福尔摩斯先生也会紧张啊。 「突然说要『道谢』什么的,果然会让人想逃走吧。」 「没有,我没有想逃走。只不过你好不容易不必辞掉打工,但你的家人却因为见到我,而觉得『怎么可以跟那种腹黑的人一起工作』,那可就伤脑筋了。」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认真地这么说,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不会啦。福尔摩斯先生乍看之下,完全不会腹黑啊。」 「没有没有,如果是同年龄层的人就算了,但我有很多地方无法瞒过大人的眼睛啊。例如家祖父还有上田先生,都知道我很腹黑呢。」 「那是因为你们认识很久的关系啦,我觉得不管男女老幼,几乎都会被你骗到啊。请你有自信一点。福尔摩斯先生在外人面前非常得体,完全看不出来你很腹黑。」 我坚定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复杂的表情,笑了出来。 「谢谢你……不过,葵小姐,你的话其实有点伤人耶。」 「真、真的耶。失礼了。」 「不会不会,你这种有话直说的个性,反而让我很安心。」 「很安心?」 「是啊,因为打从第一次见到你,你就对我敞开心胸,说出心里的一切。或许是因为这样,和你相处的时候,我可以完全不用设下防线。」 这么说来,福尔摩斯先生经常对我说一些他『对别人说不出口的话』。 可能是因为我一开始就让福尔摩斯先生看见我狼狈的模样,所以他在心里也认为『在这家伙面前装模作样也没用』吧。 我们边走边闲聊。 离家里愈近,我的心跳就愈快。 渐渐地,我们的话变少了。 「你的家人都在吗?」 福尔摩斯先生突然问道,我抬起头来。 「我奶奶跟着敬老会的旅行团去吃松叶蟹。爸爸和公司同事去打高尔夫球了。」 「所以令祖母和令尊都不在家啰。」 「是的——啊,我家就在前面。」 这里是个很平凡的住宅区,我家就座落在一整排拥挤的房子之中。 「葵小姐家好大喔。」 福尔摩斯先生一看见我家就这么说,害我不小心呛到。 「哪、哪里大了!」 「不是啊,因为葵小姐总是说自己家『很小很小』。」 「这、这样还不算小吗?跟家头家比起来,这根本就像枫叶鼠的家一样!」 「那里是家头诚司的艺术品展示馆,和一般家庭不太一样。京都的房子大部分真的都很小,所以相较之下,葵小姐的家已经算大了。」 这是祖父母以前盖的老房子,所以房子本身占满整块地,院子也只有停车场。 从这个角度来看,和其他房子比起来,或许我们家的确稍微大一点。 话虽如此,这依然只是间再普通也不过的住宅。 不过,『让福尔摩斯先生看见这么小又旧的房子,真是丢脸』的心情,也确实稍微缓和了一些。 我开心地将手伸向门把,大声喊道:「我、我回来了!」 这时家里各处传出声响,里头的人好像很慌张的样子。 「妈,姐好像回来了耶!」 「我、我知道啦!」 弟弟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在一楼厨房的妈妈这么回答。 是说,你们也太大声了吧,很丢脸耶。 站在一旁的福尔摩斯先生看起来很开心地窃笑着。 首先露脸的是我就读国中二年级的弟弟。 走进玄关,旁边就是楼梯,因此可以看见弟弟下楼的样子。 「啊——姐,你回来啦——」 他非常不自然地说完之后,就把视线转向福尔摩斯先生,接着突然僵住。 「幸会,我叫做家头清贵。」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微笑。只见弟弟的脸愈来愈红。 「我、我叫做真城睦月。」 弟弟因为太紧张而全身僵硬,非常不自然地说。 这时,妈妈也兴高采烈地跑了出来。 「哎呀,幸会,我是葵的妈妈。」 「幸会,我叫做家头清贵。」 福尔摩斯先生对妈妈鞠躬,妈妈也整个人僵住了。 「哎呀,真讨厌,葵。你怎么都没告诉我老师是个大帅哥呢?」 「就、就是说嘛!我也吓了一跳!你说他是京都大学的研究生,害我以为是那种书呆子型的呢!」 「就是说啊。」 「好、好了,你们两个冷静点。福尔摩斯先生,请进。」 我嘴上念着他们,同时也因为紧张而双颊发烫。 「打扰了。」 福尔摩斯先生走进家里,俐落地蹲下来把鞋子排整齐。 他一如往常优雅的动作,让妈妈和弟弟看得忍不住感叹。 是说,你们两个不要猛盯着人家看! 我带着不平静的心情走向客厅。 「总之我们先坐下来喝杯茶吧。」于是我们决定在沙发坐坐。 茶几上还放着家里平常根本就不会摆的鲜花。 「这是在下鸭的店买的,真不好意思,不过我很喜欢这家西式甜点店的甜点,如果不嫌弃的话,还请你们全家一起享用。」 福尔摩斯先生在坐下之前,从纸袋里拿出一盒甜点,用双手递出。盒子上面写着法文martine」。 「哎呀,谢谢你。我记得这是在本通的一间很漂亮的甜点店对吧。我其实也很想去看看,但一直都没机会去,真是太高兴了。葵告诉我老师很喜欢baikal的苹果派,所以……」 妈妈这么说,同时把装着苹果派的盘子放在茶几上。 「谢谢。我非常喜欢baikal的苹果派。不过,可不可以不要叫我『老师』呢?请叫我『清贵』就可以了。」 「哎呀,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了。『清贵』对吧。另外我也买了这个回来,心想说不定你会喜欢。」 妈妈继续说道,并把(注)豆大福放在桌上。 译注:红豆麻糬。 豆大福?人家会高兴吗? 我当场愣住,同时偷偷观察站在旁边的福尔摩斯先生,没想到他瞪大了眼。 「这是『出町双叶』的豆饼对吧!」 「没错,就是出町商店街的那间。」 咦? 「我好高兴,你特地去排队买来的吗?谢谢。」 「对啊,那里每天都大排长龙呢。」 「今天排了几排呢?」 「我很幸运,我到的时候只排了两排,但后来一下子就变成了三排。」 「有的时候还会排到四排呢。出町双叶的豆饼真是绝品呢。」 「太好了,因为附近邻居告诉我,这连京都当地人也很喜欢。」 「是啊,我真的非常喜欢。啊,当然苹果派我也很喜欢。」 妈妈和福尔摩斯先生莫名地相谈甚欢。 原来妈妈买来的豆大福不是豆大福,而叫做『豆饼』啊。 据说那是在出町商店街所贩售,是京都非常受欢迎的日式甜点。 我们草草结束了问候,开始享用下午茶。 「——啊,这个豆饼真的好好吃喔。」 「麻糬皮很软,红豆颗粒也很松软,红豆馅又甜得恰到好处。哎呀,真是太高兴了,竟然能吃到豆饼。」 「姐,这个饼干超好吃的!」 「苹果派也很好吃呢。好久没吃到了,真是开心。」 该怎么说呢,多亏了甜点,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相当融洽。 京都的甜点真是不容小觑(好像也不是这么说)。 「自从知道清贵要来,我就听了很多有关『福尔摩斯』的丰功伟业呢。」 妈妈一边泡着续杯的红茶一边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闻言,睁大眼「咦?」了一声。 「丰功伟业?」 接着弟弟也用力点头。 「例如在仁和寺鉴定茶杯,解开了漫画家遗物的谜团;还有在鞍马山庄解开了挂轴的谜团等等!」 「对啊对啊,还有在令祖父的庆生会上,有个古董破掉了,而你当场揪出犯人。」 「还有还有,市片喜助的脚踏多条船事件!」 「你真的很厉害呢。」妈妈和弟弟眉飞色舞地说着。 是、是的。我介绍了我打工的店之后,他们就一直追问福尔摩斯先生被称为『福尔摩斯』的由来,所以我只好全告诉他们了。 是说,也是因为他们两个一直追问「然后呢?然后呢?」我才一不小心全说出来的。 「没有没有,那些都只是凑巧而已。」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但哪是凑巧呀。 「万一有一天我也被卷进了什么事件,可不可以找你帮忙呢?」 「还有我还有我。」 听见他们两人这么说,我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 「你们两个够了!哪有那么简单就被卷进事件的啦。」 「哎呀,那很难说呢。之前发生的事情,也不是杀人事件之类的呀。」 「嗯、嗯,如果只是一般的小事件,在哪里都有可能发生啊。」 妈妈和弟弟这么一搭一唱地说,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微笑。 「我不知道能帮得上多少忙,但我很乐意。」 「——!」 看见他仿佛自带光芒的灿烂笑容,妈妈和弟弟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该怎么说呢,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 他真是太杞人忧天了。 从他的笑容和给人的感觉,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腹黑呀——我在心中喃喃自语。 之后,妈妈本来想给福尔摩斯先生家教费,但福尔摩斯先生坚持婉拒,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去我的房间坐坐。 「福尔摩斯先生,我妈这么烦,真是不好意思。这间就是我的房间。」 我们爬上二楼后,我推开了走廊尽头的房门。 我的房间大约六张榻榻米大,里面有床、书桌、柜子和书架。另外还有小茶几以及充当坐垫的抱枕。房里有个很旧的壁橱,我用可爱的门帘挡住它,把它当作衣柜。 地毯和床单都是浅绿色,窗帘则是黄色。 福尔摩斯先生来之前,我已经拼命打扫过了,但毕竟这是好几十年的房子,天花板和墙上都有藏不住的老旧感,让我觉得很难为情。 「你的房间配色很明亮,真漂亮。」 「谢、谢谢。我去拿饮料来,请你先坐一下。」 「不,我刚刚已经喝很多了,谢谢。」 福尔摩斯先生坐在我准备好的坐垫上,背靠着床。 「啊,是吗?」这样啊,毕竟刚才已经喝过下午茶了嘛。就在我停下脚步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用手扶着额头,深深吐了一口气。 「你、你怎么了?我妈的『谢礼攻击』太烦,害你觉得很累吗?」 「不,是因为我很紧张。」 「咦?什么?」完全看不出来啊。 「我表现得还好吗?有没有露出马脚?」 「没、没有啊,你表现得非常爽朗,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呢。」 我双手握拳说,福尔摩斯先生噗哧一笑。 「谢啦。那就好。」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我像是遭到突如其来的攻击,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总算可以放松了。」 福尔摩斯先生深呼吸之后,再次环顾房间。 「话说回来,『跟家人住的女孩子的房间』和『自己独居的女孩子的房间』,真是截然不同,有种很新鲜,又有点令人怀念的感觉呢。」 「喔,所以你经常去独居女孩的房间吗?」 「啊,没有,那个,不是单独去,而是跟大学同学一群人一起去。」 福尔摩斯先生慌张地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是不是以为我会觉得『你明明没有女朋友,却常去独居女性的房间,真是个渣男』啊? 「没有啦,福尔摩斯先生已经是大人了,去独居女性的房间也很正常啊。不用这么慌张啦。」 我笑着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带着复杂的表情耸耸肩。 「另外,你说『令人怀念』,是因为想起了和泉小姐的房间吗?」 「……不,不是的。我没有去过和泉的房间。」 「咦?你没去过吗?」 「对啊,我去过她家,但只有在客厅或会客室喝茶而已。因为她的父母非常严格,认为『高中生和异性在房间独处不恰当』。」 「原、原来是这样啊。那真是遗憾呢。」 「对啊。不过当时的我拼命在她面前耍帅,明明心里不是这么想,却假装一派轻松地对她说:『我们应该听你爸妈的话,在客厅喝茶就好了』。」 听他这么说,我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不过你说什么拼命耍帅啦。所以你现在已经不会拼命耍帅了吗?」 「因为我拼命耍帅的结果,就是被甩了啊。」 福尔摩斯先生呵呵笑着说,我突然觉得很抱歉,于是缩起身子。 「抱、抱歉。」 「不会不会。对了,她家离这里不远喔。她家在松崎。」 「喔,松崎啊。的确不远呢。」 话虽如此,但其实也没有很近。松崎在我家——也就是下鸭的北边,印象中是继冈崎、衣笠、白川之后的高级住宅区(顺带一提,除了我家之外,下鸭也是人们口中的高级住宅区)。 再加上父母管得很严,和泉小姐说不定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呢。 「不过,真是奇妙呢。她家明明那么严……」 可是和泉小姐一上大学,就被一个在联谊认识的轻佻男人夺走了一切。 但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 「……唉,就是因为这样,她当时的压力才会那么大吧。毕竟除了爸妈之外,连身为男朋友的我都一板一眼,所以她才会觉得喘不过气。现在回头想想,她会那么做也是情有可原的。」 福尔摩斯先生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冷静地这么说。 「不过,福尔摩斯先生的观察力那么敏锐,感觉应该可以察觉这些地方,好好解决才对呀……」 我满心疑惑地皱起眉头,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笑了笑。 「是啊,葵小姐。我虽然比一般人敏锐,可是一旦牵扯到『恋爱』,我就完全不行了。」 「完全不行是什么意思?」 「一旦掺杂了『感情』或『期待』,我就无法做出冷静的判断和分析。我自己也常想,假如我能保有平常心,应该就能把事情处理得更好吧。」 「是、是喔……」这倒是很令人意外。 话说回来,只要是有关自己的事情,每个人都会丧失平常心。 或许就像无论功能多么优异的电脑,一旦淋上了甜滋滋的糖浆也会坏掉吧。 我曾经想过好几次,这个直觉敏锐的人,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呢?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在处理和泉小姐的事情时失败吧。 我总算明白了,于是点点头。 「其实不只是和泉,我以前也曾经因为一个女孩的行为举止,认为『这个女孩子应该喜欢我吧』,结果好像是我会错意了。」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并且耸了耸肩。 「福、福尔摩斯先生也会遇到这种事啊。可是,你怎么知道是你『会错意』了呢?」 「……有一次我们被身边的人误会是情侣,当时对方看起来像是打从心底觉得困扰,又好像很伤脑筋似地极力否认。」 「喔、喔……原来如此。虽然很遗憾,但可能真的是会错意吧。」 假如被人误会是的是自己喜欢的对象,一般女孩子应该会很开心才对。 「是啊,结果看来只是我自作多情,真是遗憾。」 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说,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点点头。 这真的太令人意外了。原来福尔摩斯先生也会遇到这种事啊。 「不过,你刚刚说『遗憾』,所以你当时已经有想谈恋爱的感觉了吗?」 我忽然想到这件事,于是看着他,但福尔摩斯先生却把视线移开。 「……我不知道。」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复杂的表情。不知为何,我好像能理解他的心情。 因为之前香织问我『你已经准备好谈恋爱了吗?』的时候,我也答不上来。 那种心情,大概就像是看见河的另一边开满了花,心里虽然很想过去,但因为以前曾经在河里溺过水,所以就连『我想去那片花海』都说不出口。 「……我每次给对方暗示,对方总是回我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所以我一直都很困惑……」 福尔摩斯先生像是放空似地咕哝着。 「咦?」我猛然回神,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没有啦,总之对男人来说,女人的心真的很难懂啊。」 「这样啊……」 不管是多么敏锐的人,只要谈到感情——男女之间的感情,就没办法随心所欲,或许这就是世间的常态吧。 「——对了,葵小姐。我可以去看看令祖父的收藏品吗?」 福尔摩斯先生像是忽然想起来似地抬起了头。 「啊,好啊。那些东西都在一楼。要现在去吗?」 「好啊。」他站了起来。 我们离开房间,走向一楼。 这时,睦月立刻探出头来。 「姐,你们要出去吗?」 看来他一直很好奇我们在做什么。 「没有,我只是想请他鉴定一下爷爷的收藏品。」 我这么说,接着走进一楼的和室。 架子上放着壶、茶杯、挂轴,还有像是忍者的卷轴似的东西。 「储藏室里还有很多收在木盒里的东西唷。」 我打开储藏室,里面堆满了盒子。 「原来如此,他真的很喜爱古董艺术品呢。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麻烦你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福尔摩斯先生很快地从上衣暗袋里拿出白手套戴上,逐一细看每个茶杯和盘子,看起来相当乐在其中。 「这是我爷爷特别珍惜的挂轴,他经常自豪说这上面有北斋的签名……」 我也戴上手套,从架子上拿出一幅挂轴摊开。 画里是一座美丽的富士山,一看就知道是北斋的作品。 「——喔,这是北斋的弟子的作品呢。」 他一边确认挂轴一边喃喃地说。 「弟子也会签师傅的名字吗?」 我疑惑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北斋曾经换过好几个号——也就是笔名,也会把号让给他的弟子。浮世绘本来就是从模仿师傅的画作开始学起,所以师徒的画风非常相似。因此世上理所当然地存在着许多署名北斋,但实际上是弟子作品的画作。」 「也就是说,这是继承北斋的号的弟子所创作的作品啰。总觉得好复杂喔。」 「是啊。我之前也说过,浮世绘牵涉到雕刻师、印刷师以及造纸工匠,一般认为是最难鉴定的艺术品。而说到它有多么难鉴定,最有名的就是『春峰庵事件』了。」 福尔摩斯先生遗憾地垂下视线。我一头雾水地问道:「春峰庵事件?」 「昭和九年有一个大新闻,据说有人发现了写乐和北斋的肉笔画。我以前也说过,所谓的『肉笔画』并不是版画,而是由画家亲笔绘制、独一无二的画作,具有极高的价值。 尤其是写乐的肉笔画,过去人们以为那些作品全在大地震中化成了灰,但当时据说是在一位有名的贵族家,找到了署名『春峰庵』的作品。 当时一位名叫『笹川临风』博士的知名鉴定师认定那是『真品』,于是那幅作品被称为世纪大发现,以现在的币值来看,可能价值上亿圆。 但是后来证实,那其实是某个犯罪集团故意策划制作的赝品。那位博士的名声自此一败涂地,人们认为博士的鉴定太过粗糙,对他严加批判。据说这件事情让鉴定界的人背脊发凉,深怕『下一个就轮到我』。由此可见,鉴定浮世绘的真伪真的很困难,就连具有权威性的美术馆所收藏的北斋作品,也曾因被判定为赝品而撤下。」 我点点头。 「判断浮世绘肉笔画的真伪时,有三个判断标准——落款、来历、画风。所谓的落款,即画作上的署名和印章,也就是签名的意思。 来历是指那个作品的出处。判断它是不是真品的依据,并不是作品的外观,而是看它被收藏在什么地方。一般认为,在春峰庵事件里,作品是在一个贵族家发现的,这一点大大影响了判断的基准。最后看的才是画风。但是,每个弟子都在师傅门下模仿,努力争取师傅的认可;像北斋甚至还把自己的号让给弟子呢。」 「的、的确,这样听起来,浮世绘好像真的很难鉴定呢。」 「是的。不过这幅画毫无疑问是北斋弟子的作品。因为这是复刻版,以价值而言,大概只值一万圆左右吧。」 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挂轴,微笑着说。我点点头。 「知道这是弟子的作品,虽然有点遗憾,但是能听到这么有趣的故事,真是太好了。尤其是关于写乐的故事,更是特别有趣。所以说写乐的肉笔画,在世界上已经找不到了吗?」 「二○○八年,有人在希腊的(注)科孚岛上找到了一幅画在扇子上的东洲斋写乐的肉笔画,成为了世纪大新闻呢。」 译注:corfu,又译克基拉岛。 「咦?为什么写乐的肉笔画会出现在希腊呢?」 「因为据说希腊有一位大使,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初,耗尽家产收集亚洲的艺术品,并且把这些收藏品全部放在小岛上。将近一个世纪以来都没人发现,直到近年才曝光。除了写乐之外,那里还有许多珍贵的艺术品,当时得知这个新闻,我和家祖父都很兴奋呢。」 听完这个有趣的故事,我用力颔首。 「而且透过这次的发现,也让被称为『谜之画家』的写乐秘密曝光了呢。」 「写乐被称为『谜之画家』吗?」 「是啊,写乐在江户时代突然出现,发表了大量划时代的浮世绘作品,但是在十个月后就忽然消失无踪,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好悬疑喔。」我点点头,把挂轴放回架子上。这时,我发现架子的最深处还藏着一幅挂轴。 「啊,里面还有呢。」 我伸手把挂轴从里面拿出来。 「这一定也是赝品吧。」 「不,在鉴定之前,什么都很难说呢。请让我鉴定一下。」 福尔摩斯先生打开那幅挂轴,突然睁大了双眼。 「——这是……葵小姐还是不要看的好。」 「咦?」听他这么说,我转过头去,顿时说不出话来。 那幅挂轴里画的是非常猥亵的……也就是所谓的『春宫图』。 「讨、讨厌啦,爷爷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难怪他把这幅挂轴藏在那么里面啊。我害羞得抬不起头来。 「不过这也是『艺术』,更是帮助我们了解过去文化的线索。这是歌麿的作品呢。」 「这、这也是他的弟子画的吗?」 我把视线移向一旁问道。 「这是歌麿本人的复制品。我想应该是茑屋重三郎企划的作品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并把春宫画的挂轴卷起来。 春宫画收起来之后,我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茑屋重三郎是谁?」我整理好情绪之后,这么问道。 「他是江户时代的商人,从一间小书店起家,仅仅十年,就成为江户首屈一指的出版商,是个非常有商业头脑的人。」 福尔摩斯先生说。 「是喔,好厉害的人喔。」我如此附和。 「是啊,他可以说是一个走在时代尖端,很会想新点子的人呢。」 「新点子……比如说?」 「例如,这个嘛。茑屋曾经制作过(注)游郭的导览手册呢。」 译注:又作「游廓」,日本古时官方许可的风化区。 「游郭的导览手册?」 「是啊,手册里记录了每一家妓院里妓女的名字,据说非常畅销呢。」 感觉就像现代的色情杂志之类的吧。 「这、这未免太厉害了。在那个时代……」 「是啊,很先进吧?在江户流行(注)狂歌的时候,他也制作了狂歌集,对流行非常敏感。另外有一点很棒的是——或许是一种投资吧,他会让有天分的年轻画家寄宿在自己家里,花钱培育他们。所以歌麿、写乐等许多画家才能逐渐成长,慢慢有作品问世。」 译注:以日常生活为题材的讽刺诗。 「哇——」我讶异得忍不住惊呼。 花钱培育人才之后,他们又替自己带来利益。 尽管押错宝就会赔钱,但我相信他应该相当豪迈,并不在意这种事吧。 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呢。 「说到商业头脑,这种春宫画也是一样。画里的女人并没有把和服全部脱掉——」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把手放在刚才那个挂轴上。 我有点不知所措,但还是点点头。 根据刚才瞥见一眼的感觉,画中的女性的确没有把衣服全部脱光,只是和服领口袒露,或是下摆被掀开而已。 「其实他有和和服店合作唷。所以春宫图中,有很多仍穿着和服的作品。」 我惊讶地眨眼,忍不住大声说:「原、原来是这样啊!」 这么说来,我至今瞥见过的『春宫图』,画里的人确实都穿着和服呢。 没想到背后的原因,竟然是与和服店合作! 也就是说,他们希望男性会送女性同样的和服。 「很无良吧?」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我用力点点头。 顺带一提,对福尔摩斯先生而言,『无良』一词似乎是种称赞。 「对了,刚才提到的写乐,大家都在猜测他的真面目究竟是谁,有一说认为写乐会不会是北斋的一个号?也有人推测他会不会是一个能剧演员,还有人认为他很可能就是出版商茑屋本人唷。」 「原来还有认为他是出版商茑屋先生本人的说法啊。」 「是啊,不过,目前还是以能剧演员的说法最有力。一般认为,由于当时能剧演员的地位和武士一样,禁止从事副业,所以他才偷偷作画。而茑屋只不过是制作人而已。」 「也就是说,他把一个很会画画的能剧演员,塑造成『写乐』这个人吗?」 「很可能正是如此。」 「真的很有生意头脑耶。」 「是啊。当时茑屋是江户时代最有鉴定眼光的人,又很会做生意。对了,上田先生非常尊敬茑屋,所以他才会这么喜欢浮世绘。」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接着把挂轴收进盒子里。 「原来如此,上田先生之所以喜欢浮世绘,是因为他尊敬茑屋呀。」 总觉得很能理解。 之后,福尔摩斯先生又确认了房里其他的收藏品。 「——每一样收藏品虽然都不差,但都不具古董艺术品的价值呢。」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轻轻点头。 「果然是这样啊。」 毕竟我也在『藏』稍微锻炼过眼光了。 我早就隐约感觉到家里的收藏品并没有多大的价值。 「这么说来,葵小姐果然很厉害呢。」 「——咦?」 「你竟然能从这些收藏品当中,选了白隐禅师的挂轴来找我。看来你果然具有慧眼呢。」 福尔摩斯先生小心地收拾收藏品,同时感慨地说。我的脸颊顿时发烫。 「没、没有啦,那只是凑巧罢了。对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差不多该去上田先生那里了呢。」 我看着墙上的钟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便站了起来。 4 在妈妈和弟弟热情的欢送下,我和福尔摩斯先生走出了家门。 我们直接前往北山通。 走路的话,从我家到那里大约二十分钟吧? 虽然搭乘大众交通工具比较快,但我们刚才吃了很多甜点,所以决定走路过去。 「行道树的叶子都已经掉光了,但是植物园的树却还是红叶呢。」 当我们走到北山车站附近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仰头眺望位于车站旁的京都府立植物园。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把视线转向植物园。 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许多树木都还是红叶。 「真的耶。」 「葵小姐常去植物园吗?这里离你家那么近。」 福尔摩斯先生边走边问道,但我摇摇头。 「没有,我一次都没去过。」 「——咦?」福尔摩斯先生睁大双眼,露出讶异的表情。我有点困惑。 「呃,这很奇怪吗?」 「与其说奇怪,应该说很可惜吧——明明住家附近有这么棒的植物园,却没有去过。这座植物园占地二十四公顷,四季都能欣赏当季的植物。里面设备完善,有漂亮的花坛、西式庭园以及种植热带植物的温室,门票只要两百圆唷。 对了,葵小姐是高中生,所以只要一百五十圆就能进去了。有时去散散步也好,或是需要思考什么的时候,那里也是个很适合转换心情的地方。顺带一提,那里的年票只要一千圆,所以我每年都会买年票呢。」 福尔摩斯先生热切地这么说,同时从皮夹里拿出年票给我看。又来了——我不禁傻眼。 ……我本来以为他只背负着宣传京都和艺术品的责任,原来他对这种设施也很有兴趣啊(这么说来,福尔摩斯先生好像也很喜欢花呢)。 门票只要两百圆(我只要一百五十圆),年票只要一千圆,真的好便宜。 一边赏花一边散步也不错,而且园区有二十四公顷,一定也能当作不错的运动。 「说到底,二十四公顷有多大啊?我有点没概念。」 「这个嘛,如果用大家常说的『东京巨蛋』来比喻的话,大概相当于五个东京巨蛋吧。」 「其实就算用东京巨蛋来比喻,我也不太清楚。如果用坪来算的话呢?」 「大概是七万两千坪吧。」 「七万两千……」不行,我还是无法想象。 「我想最好的方法,就是亲自去走一趟啰。」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我耸耸肩:「你说得没错。」 「先不管这个了,这一带的环境真的很好呢。」 福尔摩斯先生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有辽阔的植物园,附近又有音乐厅。 北山通上种满了行道树,还有许多漂亮的咖啡厅、餐厅、杂货店、教堂和结婚会场,难怪大家都说这里是『摩登又时尚的地区』。 北山通很不像京都——这不是贬义。 把这里的景色截下来,就算说是神户,可能也会有人相信。 「据说上田先生的咖啡厅就在植物园的斜对面。」 我们走过斑马线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 「植物园的斜对面,应该是很好的地点吧?」 「是啊,真不愧是上田先生。啊,就在那里。」 在许多餐厅之间,有一间还在准备的咖啡厅。 白色的外墙上,挂着一面时尚的看板,上面写着 cafe 北山』。 从大窗户可以看见店里的模样。 「——好棒喔,感觉会受欢迎呢。」 上田先生正在店里指示工作人员。 他的表情非常认真,又有种紧迫感,和在『藏』看到的那个总是笑口常开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啊,真不愧是上田先生,他找到的员工真的每个都是『帅哥』呢。」 真的都是外表相当赏心悦目的年轻男性。 「真的呢。真亏他找得到这么多帅哥。」 「是啊,上田先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人面广,直觉又很敏锐,在工作上真的没话说。唯一遗憾的,是对古董艺术品没什么眼光。」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先是夸赞他,最后又损他一下,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你好,上田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推开门,向他打招呼。 「喔——你们来啦,福尔摩斯,小葵。」 看见上田先生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间店怎么样啊?」 上田先生自信满满地问道,我们点点头:「很棒耶。」 店里采光良好,里面摆着木桌、漂亮的黑板还有观叶植物,厨房是开放式的。 整体感觉干净又明亮,非常不错。 「店的地点有多好就不用说了,店里的气氛也很不错呢。接下来就是餐点的口味了。」 「好,那就让你们试吃看看哩。来两份甜点盘。」 上田先生对员工大声说。 「来,你们两个先坐下。」 我们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就被带到座位坐了下来。 「——椅子很好坐耶。」 福尔摩斯先生跷起脚,这么确认道。 「对呀,把桌椅的间隔调整到可以舒适地跷脚,很重要对吧?我没事就喜欢去『藏』,正是因为那张好坐的椅子和咖啡哩。所以我就学起来了。」 「原来如此。」 我满心佩服地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这时,甜点盘也送了上来。 盘子上放着好几种一口大小的蛋糕、水果和冰淇淋,摆盘非常漂亮。 我们刚才在家里已经吃了很多甜点,所以我本来担心会不会吃不下,但吃了一口之后,就发现自己根本是杞人忧天。 「好、好好吃喔。每一口都可以吃到不同口味的甜点,真是太好了。」 「咖啡也很好喝呢。」 「对吧。甜点盘和饮料搭配的套餐,只要八百圆哩。咖啡还可以续杯一次。」 「……价格就只能说还可以了。一般的行情也差不多这样吗?」 福尔摩斯先生仿佛无法打从心底接受,这么低语道。 「不过我设计了学生优惠哩。学生可以折价二百圆,也就是说,学生可以用六百圆吃到这个套餐。这样不错吧?」 听完上田先生的话,福尔摩斯先生用力点头。 「学生优惠很不错。dame女和府大都在这附近,透过学生的口耳相传,一定会有很多人变成常客。我觉得这样很棒。」 「太好了,从你的口中听见『很棒』这两个字,我就安心了!」 上田先生用力拍了一下手,仿佛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看见店里的员工个个一头雾水,仿佛在想:『为什么这么严格的老板一听见那个年轻男子的意见,就这么高兴?』我忍不住窃笑。 「对了,福尔摩斯先生。『(注)dam女』是什么?」 译注:近年日本出现许多水坝爱好者,一般以「dam女」称呼喜欢水坝的女性。 难道这附近有喜欢水坝的女生聚会的地方吗? 听我认真地发问,福尔摩斯先生和上田先生眨了眨眼,接着噗哧一笑。 「咦?」他们为什么要笑呢? 「失礼了。对关西人来说理所当然的事,还是有很多你听不懂呢。」 「对啊。dame女就是(注)京都圣母院女子大学的简称哩。」上田先生接着说。 编注:该校英文名为kyoto notre dame university。 「原、原来如此。」 「顺带一提,同志社女子大学简称『同女』,京都女子大学简称『京女』。」 「这些都是很受欢迎的女子大学哩。」 「这些大学我都知道,只是不知道简称。」 圣母院听起来明明感觉很美,但是听到『dame女』,就只会联想到喜欢水坝的人,对我这个外地人来说实在很难理解。 就在这个时候,店门缓缓开启,一名年轻女生走了进来。 这间咖啡厅还没开始正式营业,是不是有人弄错了呢? 「喔——你来啦,dame女毕业的小泉。」 上田先生站了起来,我和福尔摩斯先生惊讶地转头。 站在那里的,是一位穿着浅粉红色短外套和及膝裙的女性——和泉小姐。她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她的皮肤白皙,身材纤细,留着一头微卷的及肩长发,可爱的大眼令人印象深刻,真的是个很漂亮的人。 「小、小贵。」 她有点犹豫,战战兢兢地唤道。 福尔摩斯先生什么都没说,只是瞥了上田先生一眼。 我可以理解他正在用眼神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前几天我在店门口凑巧遇到她嘛。结果这孩子竟然哭哩。我大概听她说了一下,心想这件事也只有福尔摩斯可以解决了哩。」 上田先生毫不掩饰地这样说。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久不见了。」 福尔摩斯先生好似重整心情般,对她露出一个几近完美的笑容。 和泉小姐听从上田先生的安排,在福尔摩斯先生的对面坐了下来,但她一直低着头,眼睛完全没有直视福尔摩斯先生。 「真、真的哩。」 「发生什么事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温柔地问道。不知为何,反而是我感到提心吊胆。 「呃,那个……这是攸关我下半辈子的问题哩。」 听见她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皱起眉头。 「攸关下半辈子的问题?」 「我希望小贵可以帮我揭穿这件事的真相……」 「揭穿?……揭穿什么?」 和泉小姐沉默了一会,接着坚定地抬起头来,直视福尔摩斯先生。 「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异口同声地说。 「没错,我想拜托你帮我揭穿不在场证明哩。」 和泉小姐这么说,同时露出坚定的眼神,我们忍不住面面相觑。 「不在场证明……吗?」 这真的太出人意表了。 福尔摩斯先生也有点目瞪口呆,注视着和泉小姐。 真的,谁想得到她要拜托的事情是『揭穿不在场证明』呢? 「请、请问你被卷入什么事件了吗?」 我忍不住插嘴问道,和泉小姐赶忙摇头:「不是的。」 「并不是什么事件或是骇人的事情,我只是想要找出我未婚夫出轨的证据。」 和泉小姐紧握拳头,咬着下唇。 「……对方是之前那个人对吧?」福尔摩斯先生向她确认。 是的,以前跟福尔摩斯先生交往过的和泉小姐,一上大学就和一个在联谊认识的男生发展出亲密关系,于是和福尔摩斯先生分手,开始和那个人交往。 我知道他们两人虽然已经论及婚嫁,但因为对方经常出轨,所以她很烦恼,也很犹豫。 「——其实,我跟当时的男朋友虽然论及婚嫁,但最后破局了。他和我爸妈吵了起来,我爸非常生气,所以我就迟疑了…… 我爸妈说我没有挑男人的眼光,应该趁别的烂男人来纠缠我之前赶快找一个好对象,于是擅自帮我找来一个对象。强迫我去相亲…… 我本来很不情愿,但是我不想让爸妈担心,也不想让他们丢脸,虽然只是逞强,而且当时也因为前男友的事疲累不堪,所以我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情,决定去相亲……结果对方可能因为是经营公司的人吧,长得一表人才,身高也很高,看起来非常干练,所以……」 和泉小姐说到这里,就脸红了起来。 「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性呢。」 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说,和泉小姐点点头。 「所以我心想,或许接受这门亲事也不错……」 「太好了呢。」 「谢、谢哩。」 看着福尔摩斯先生温柔的笑容,反而是我的心情变得很复杂。 听着以前背叛过自己的前女友对自己报告这种事,福尔摩斯先生的心情是什么感觉呢?在他心里,他们已经完全是过去式了吗? 上田先生也真是的,神经未免也太大条了吧。 我斜眼看着上田先生,只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正在喝咖啡。 和泉小姐接下来是这么说的。 半个月前,她在老家松崎举办了一场只邀请家人和熟人参加的『订婚宴会』。 那并不是一场正式宴会,主要的目的只是想把他介绍给亲朋好友。 那场宴会从傍晚一直持续到深夜…… 「那天晚上,他睡在我们家的客房。」和泉小姐这么说,我们点点头。 问题发生在订婚宴会的五天后。 和泉小姐在办公大楼当柜台,那天忽然有个陌生女子来找她。 「……她说『我有些关于你男友的事想跟你说』,所以我就趁休息时间,和那个女孩子聊了一下。那个女孩子说她和他已经交往很久了,但因为他来跟我相亲,所以就把她甩了。」 听见她咬牙切齿地这么说,上田先生双手抱胸,发出「嗯——」的一声。 「那不就是所谓的『和女人断干净』吗?我知道你会有点不是滋味,但这应该是好事呗?」 和泉小姐把视线转向上田先生,轻轻点头。 「是的。我当然很不是滋味,但如果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就没有问题了。可是她却这么说哩。」 和泉小姐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明当时的情况。 据说对方带着挑衅的态度说: 『可是其实他比较爱我呢。他和你举行订婚宴会的那天,正好是我生日,我对他说我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他最后一面,于是他就来找我,还紧紧地抱了我。大概是九点左右吧。因为在最后留下了一个美好的回忆,所以我就算了。以后你要过着没有爱的婚姻生活,你好好加油吧。』 和泉小姐说,她当时脑中一片空白,一句话也无法回应。 之后,和泉小姐去问了他的未婚夫,结果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她跟我只是工作上有往来而已。她一直纠缠我,我已经困扰很久了。一个人竟然能幻想到这种地步,实在很恐怖耶。更重要的是,订婚宴会那天我不是一直都和你在一起吗?』 和泉小姐痛切地诉说,我们眉头深锁,不发一语。 「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我觉得那个女人说的是真的。」和泉小姐紧紧握拳。 这是因为宴会当天从傍晚就一直喝酒的他,对仆人说: 『我头有点痛,想要躺一下。一个小时之后请来把我叫醒。』 于是他把一楼最里面的会客室锁上,在里面休息。 「……一个小时之后,他又再次回到宴会会场。当时我没有仔细看时钟,但我觉得跟她的说法是吻合的。」 也就是说,那个女人所说的九点左右,他的身影的确消失了。 「……所谓的会客室,是那间可以通往院子的房间吗?」 福尔摩斯先生向她这么确认,和泉小姐默默点头。 「原来如此,所以他就是从那里偷溜出去,利用一个小时完事哩。还真赶哩。」 上田先生苦笑着说,福尔摩斯先生也颔首说:「真的。」 「不过,我把这件事告诉他之后,他笑着说:『我曾经因为工作的关系送她回家过,她家住在桃山耶。我怎么可能在一个小时之内来回呢?』……」和泉小姐露出沉痛的表情,垂下视线。 和泉小姐不相信他的说辞,于是自己去调查了那个女人的住处,结果确认了她真的住在桃山。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相信,所以拜托朋友去问她公司的同事,有人作证他们两个以前好像真的交往过。我已经受够了会外遇的男人,我都已经听爸爸的话去相亲了……我不想和在订婚宴会当天偷溜去别人家,和别人发生关系的人结婚。我觉得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只花一个小时来回松崎和桃山。拜托你,小贵。可不可以请你证明这一点,揭穿他的不在场证明?」 和泉小姐泪眼汪汪地探出身子,她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在晚上九点左右,一个小时内往返松崎和桃山吗?」 「这里有地图哩。」 上田先生从吧台里拿出一张地图,在桌上摊开。 「不知道小贵还记不记得,我家在这里。」 和泉小姐在地图上指出自己家的位置。她家在北山通的北侧。 「我当然记得你家在哪……你说那天他喝了酒,所以不可能开车吧。既然如此,他能使用的交通工具就只有计程车和大众运输工具了。你家离松崎车站和修学院车站都不近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看着地图,自言自语似地说。 「计程车啊。平常交通很乱,如果是开车的话,应该很难在一个小时内来回哩。更何况他还打了一炮哩。」 听见上田先生用这么露骨的方式表达,我和和泉小姐的表情顿时都僵住了。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生关系,但是单纯从路程来看,开车的确不太可能。无论交通多么顺畅,一个小时能不能回来都是问题,况且还有可能塞车。这么一来,就剩下大众运输工具了。假如是从松崎车站出发,到京都车站大约需要二十分钟,再从那里搭电车或计程车前往桃山……一个小时来回真的很困难呢。」 「对啊。」上田先生也点头附和。 「假如是从修学院车站搭乘睿电到出柳町,再从那里转乘京阪,也很难一个小时来回。」 福尔摩斯先生指着地图说。对于不太熟悉路的我来说有点无法体会。 「那、那请问脚踏车呢?」 我略带迟疑地说,福尔摩斯先生双手轻轻抱胸。 「喝了酒之后照理说应该也不能骑脚踏车,不过骑脚踏车这个方式我也想过。松崎到桃山距离大约十公里多。我听说假如是专业自行车手在自行车道上骑公路车,平均时速大约为三十公里。如果是这样的话,大概二十分钟就能抵达。 但这毕竟是专业自行车手骑在没有红绿灯的平坦道路上的速度。一般人就算骑得算快,如果是在有红绿灯或上下坡的路上,无论再怎么快,也必须花上将近四十分钟。所以这也有点难度呢。」 「既然如此,那摩托车哩?比如说请别人载。或是他假装喝了酒,但其实滴酒未沾,所以也有可能自己骑摩托车去呗?」 「是的,摩托车应该是最快的方式。但即使如此,单趟最少也要花三十分钟。」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们同时双手抱胸,各自在嘴里咕哝着。 「呃,如果是在河里顺流而下呢?」 我看着地图上的『高野川』这么说,上田先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如果有人这么做的话,一定会非常引人注目哩。但他必须掩人耳目,所以应该不会用这种方法吧。」 看见呵呵笑着这么说的上田先生,以及用手掩嘴轻笑的和泉小姐,我不禁面红耳赤。 「说、说得也是喔,我怎么会说出这么愚蠢的话。」 「不,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虽然河道有高低差,所以可能有点困难,不过假如是搭小船或独木舟沿着高野川顺流而下到鸭川,再继续往下接到鸭川东,再换骑脚踏车到桃山的话,去程可能还算快,但回程就有难度了。而且,对方是当天临时要求他过去的,在这种突发状况下,他不可能事先准备这些东西。」 福尔摩斯先生冷静地分析,同时帮我说话,让我有种稍微得救的感觉。 「那么,这一切真的不可能办到吗?」 和泉小姐缩着肩膀问。 尽管她这么说,但从她的表情看来,她似乎完全不认为他是清白的。 在她的心里,可能有一种无法用道理解释的确信吧。 「对啊,你未婚夫从会场消失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又要从松崎移动到桃山,想揭穿这个不在场证明可不容易哩。他该不会是坐直升机吧。」 上田先生把自己的头发抓得乱七八糟,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探出身子。 「欸,他们真的是在『她家』做的吗?会不会是约在北山的旅馆碰面之类的哩?」 听见上田先生这么说,我忍不住皱眉。 「可是就算她撒这种谎,对她应该也没有任何好处吧?假如是男方自己提起的就算了。」 「喔,说得也是。」上田先生点点头。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带着微笑把视线移到和泉小姐身上。 「而且,和泉你应该已经认定他真的去她家了对吧?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让你深信不疑的『某种东西』呢……」 听他这么说,和泉小姐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某种东西』是什么哩?」 「我猜可能是她在网路上发表的文章之类的。」 我们像表示『原来如此』般地点点头,和泉小姐带着痛苦的表情闭上双眼。 「……真不愧是小贵哩。」 和泉小姐喃喃地说,福尔摩斯先生静静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正如小贵所说,她找我谈完话之后,因为她给我的名片上有她的本名,所以我就去实名登录制的社群网站搜寻。毕竟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对方也可能只是挟怨报复,所以我想要先确定之后再说。」 听完和泉小姐的说法,我深感佩服。 她竟然没有在当下乱了分寸,立刻跑去兴师问罪。 「结果我就看到了这篇文章……」 和泉小姐拿出手机,滑到某个页面,接着略带迟疑地给我们看。我们同时屏息,望向手机萤幕。 萤幕里是一名女性的自拍照,她看起来明显像哭过,却勉强挤出笑容。 照片里还有一张小沙发,上面摆着抱枕;小桌子上摆着玻璃杯和两瓶空的红酒瓶。 不管怎么看,都看得出这是一名女性独居的小房间。 【二十九岁的生日。今天结束了一段感情。】 文章的标题这么写着。 【他突然跟我提分手,是上个月的事。 据说他被安排了一场相亲,对方是他爸爸朋友的女儿,因为这位朋友很照顾他爸爸,因此他推不掉。那个女孩子虽然长得漂亮,却是个烂女人!她本来已经和别的男人论及婚嫁,可是一见到我男朋友,就甩掉她原来的未婚夫,要求她爸爸提出这门亲事。 可是我男朋友说他家其实有一些困难,所以我想这一切都难以转圜了。当我对他说我想和他共度最后一次生日时,他说那天正好是他们的订婚宴会。 我本来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喝酒,但最后再也无法忍受,哭着求他:『拜托,请你来见我一面』,没想到他就从订婚宴会偷溜出来找我了。 我好开心。我觉得他这一生真正爱的人是我。 未来他必须忍受一段没有爱的婚姻。虽然很可怜,但我想把他带给我的种种回忆当成宝物,积极正向地往前迈进。 这一篇文章,是我在他刚离开的房里哭着写完的。 总而言之,此刻我已经恢复单身了。以后也请大家多多指教啰!】 看完这篇文章,我们都说不出话来,和泉小姐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我、我无法原谅。他怎么可以这样信口开河。」 可能是因为太不甘心了吧,她的眼眶泛泪。 「但他真的这样说了吗?」 「所以啊!我实在无法原谅,所以就直接对他说了!我说,如果你真的这么不情愿,那这门亲事就当作没发生过。我可以去拜托我爸,虽然我不知道你爸和我爸之间有什么金钱上的问题,但那些全都可以商量!可是他却说:『你不要说这种傻话。这个人只是自己在幻想,我是真的喜欢你,跟什么父母之命没有关系。而且更重要的是,那天我根本不可能来得及去她家啊』。」 「请问……她发文的日期,是订婚宴会当天没错吧?」 我又看了一次那篇文章后,这么问道。她点点头。 发文时间是晚上九点三十二分。 如果这篇文章真的是在他回家之后才写的,时间的确吻合。 福尔摩斯先生默默地用食指指着手机萤幕。 那篇文章上显示的只有『京都市』,并没有详细的地址。 「我总算懂了。难怪你想要揭穿他的不在场证明哩,你现在处于一个什么都无法相信的状态,一定很难熬呗。」 上田先生双手抱胸,连连点头。一道清泪滑过和泉小姐的脸颊。 虽然这门亲事是父母决定的,但因为前男友而伤透心的和泉小姐在遇见了这个人之后,一定深深被他吸引了。她想必认为这个人就是她的真命天子吧。 正因如此,她才更无法原谅对方的背叛,并且无论如何都想把事情弄清楚吧。 「不过,这个人为什么要特地把这件事公开写出来呢?这也是故意想刺激和泉小姐吗?」 我看着文章喃喃自语说。 「不,这篇文章是写给朋友看的。」福尔摩斯先生不假思索地说。 「写给朋友看的?」 「我猜这个女孩子可能经常向朋友炫耀自己有个充满魅力的男朋友吧。然而她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甩了,实在很没面子。因此她想透过这篇文章,向身边的人解释『我们明明互相爱着对方却被迫分开,真是太可怜了』,同时博取同情。」 ……唔,他还是一样犀利。 「在这篇文章里,可以看到很多对她有利的说词和解释,不过他在宴会当天偷溜去她家的事,我想应该是真的。」 福尔摩斯先生看着手机萤幕这么说。 「什么嘛,怎么好像又回到原点了哩。难道他真的是搭直升机去的吗?」上田先生再次耸肩。 「不,应该不是搭直升机。」 「我当然知道。不过,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哩?」 「这个嘛。我现在心里有一个假设。」 福尔摩斯先生抬起头来,我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咦?」的一声。 「——和泉。」 「是、是的。」 「接下来我要说的,已经超出了『怀疑』的范围,你已经做好得知真相的觉悟了吗?有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必要的。」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问题,现场弥漫一阵沉默和紧张。 「我就是再也没办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会来这里的。」 过了半晌,和泉小姐以坚定的眼神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满意地颔首。 「好,那么请你去查一下我接下来说的事情。这会成为最大的证据。」 「好、好的。」 「等这些事证都凑齐了,请你联络我。之后的事,我们再慢慢讨论吧。」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对她说。 「——好的。」 和泉小姐尽管眼眶泛泪,但还是用力颔首。 和泉小姐离开店里之后,上田先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抱歉哩。我之前在店门口遇到这孩子。 我向她搭话:『这不是小泉吗?好久不见了哩』,结果这孩子一看见我就开始流泪,说:『叔叔,请帮帮我。我已经没有人能商量了』。她的表情真的很认真,所以我才对她说:『我会帮你拜托福尔摩斯』哩。前女友的请托,你一定很不想接受吧。」 上田先生双手合掌,对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 「不,我跟她已经是过去式了。」 「你这么说的意思,是你没有生气吗?」 「只要想到我又让上田先生欠我一个人情,我就觉得很划算。」 福尔摩斯先生微微扬起嘴角。 「什么嘛,这更可怕哩。」上田先生缩起脖子说。 话说回来,揭穿未婚夫的不在场证明啊…… ……就算得知了真相,一定也会很不舒服吧。 我抱着沉重的心情叹了一口气。 「葵小姐,你不用烦恼啦。」 福尔摩斯先生把地图折起,冷静地说。 「说、说得也是喔。」 这件事我担心也没用。 5 ——十天后。 人们准备迎接圣诞节的到来。 即使是京都这个古都,也因为圣诞节而充满欢乐的气氛。 百货公司摆出各种圣诞装饰,走在路上,也会听见圣诞歌曲传入耳中。 在这么欢乐的气氛中,尽管学校已经开始放寒假了,我却没有和同学出去玩,而是一如往常地在古董店『藏』打扫。 我眺望着窗外,轻轻叹息。 往来的情侣看起来好像比平常还要亲密,是因为我的心很乱的缘故吗? 正值十七岁的花漾年华,圣诞夜却没有任何计划,还有什么比这更寂寞的呢? 我本来想找香织一起过,她却说要去京瓷巨蛋看偶像的圣诞夜演唱会,就兴高采烈地去大阪了。 我本来连圣诞节也会在『藏』打工,而且我以为和我一样单身的福尔摩斯先生一定也会在店里,所以应该不会太寂寞吧。 可是事与愿违,现在店里只有我一个人。 福尔摩斯先生从二十日开始,就去北山的咖啡厅帮忙;而今天是他去帮忙的第四天,也就是最后一天。福尔摩斯先生不在,店长又忙着和出版社的人开会或收集资料,所以只有我一个人顾店。 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福尔摩斯先生不在的此刻,身为工读生的我竟成为了这家店唯一的依靠。 也因此,福尔摩斯先生在咖啡厅打工的模样,我连一次都没看过。 不过今天毕竟是圣诞夜,还有店长在店内的吧台前努力写稿,所以我可以提早下班。 而店长现在暂时离开,去和编辑开会了。 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就在我心神不宁地看着窗外的时候,店门上的挂门风铃总算响起,店长回来了。 「葵小姐,我回来晚了,真抱歉。」 店长满脸愧疚地向我点头致歉,我摇摇头: 「不会不会。我提早下班才抱歉呢。」 「没有没有,最近每天都麻烦你顾店呢。希望你能度过一个美好的圣诞夜。」 店长这么说,同时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衣帽架上。 「好的,谢谢你。」 虽然我完全没有度过美好圣诞夜的计划,但是至少可以去北山的文青时尚咖啡厅,看着福尔摩斯先生工作的模样,享用美味的甜点……我在心里这么回答。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刚坐下的店长,走进茶水间,打算在离开前先替店长泡杯咖啡。 店长从包包里拿出原稿,点点头,并拿起笔。 他散发一股成熟的气息。虽然没有像福尔摩斯先生一样吸引人的外表,但是有高雅的气质,我觉得也很棒。 身为知名作家的店长,就算有崇拜他的女粉丝,也一点都不足为奇。 我感慨地这么想,把刚泡好的咖啡放在吧台上。 「请用。」 「哇,吓我一跳。我一直以为你准备回家了呢。谢谢你,葵小姐总是这么体贴呢。」 「没、没有啦。还有,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我拿出一个礼物袋递给他。 「——这是?」 店长惊讶地睁大双眼,接过了礼物袋。 「这是饼干。因为圣诞节到了,所以我特地烤了饼干答谢你们平时的照顾。请在工作的空档享用。」 「真是太令人高兴了,谢谢你。」 店长眯起眼睛笑着说,连我也感染了开心的情绪。 「既然葵小姐都特地帮我准备了咖啡和饼干,那我可得努力工作了。葵小姐,你可以先下班了。」 「好的。辛苦了,那我先走啰。」 我对店长鞠躬,正准备离开店里的时候—— 「啊,葵小姐。」他又突然出声叫我,我回过头。 「圣诞快乐。」店长略带腼腆地这么说,我不禁嘴角上扬。 「谢谢,也祝你圣诞快乐,店长。」 我也有点害羞地这么说,并对他鞠躬。 6 我赶忙骑着脚踏车前往北山通。 冬天的寒风虽然让脸颊刺痛,但由于我拼命踩着脚踏车,所以并没有『冷』的感觉。 脚踏车转进北山通之后,我看见了写着 cafe 北山』的招牌。 在寒风中,有一大群女生在店门口排队。 门口有个看似临时雇用的警卫,正大声地说:「请排成一列,不要分散。」 「——!」太、太惊人了。这间店这么受欢迎喔? 我跳下脚踏车,握着龙头,缓缓地经过店门口。 透过玻璃,我可以看见穿着黑色背心及黑色半身围裙的帅哥们——当然也包括福尔摩斯先生在内。店里已经客满了。 在外面排队的女孩子们看着店里,发出尖叫。 「哎唷——怎么每个都那么帅啊。」 「今天就是那个人最后一天上班了对吧?真可惜。」 「我要给他我的联络方式。」 看起来像大学生的女孩,手里拿着一张写有自己联络方式的可爱名片,兴奋地这么说。 就在这段期间,队伍依然持续延伸。 隔着窗户,可以看见许多女客人对福尔摩斯先生投以热切的视线。 正如我想象,他带着温柔的微笑,把甜点送给客人。 「…………」 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寂寞。 平常在『藏』看见的福尔摩斯先生,现在好像另一个人似的。 ——回家吧。 反正我已经吃过这里的甜点了,也看到福尔摩斯先生帅气的模样,这样就够了。 我握紧脚踏车龙头,往旁边一转,准备掉头。 我慢慢往前走,把不绝于耳的尖叫声抛在身后。 就在这时,我隐约觉得尖叫声突然变大了,同时—— 「——葵小姐。」 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吓了一跳,转头望去。 站在那里的,的确是福尔摩斯先生。 看见他突然走出店外来找我,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在外面排队的女孩子们似乎也和我一样惊讶,全都僵住了。 「你特地来看我吗?你已经要回去了?」 「啊,是,因为太多人了……」我愧疚地耸耸肩。 「对啊,真不愧是上田先生。」 他看着大排长龙的客人以及店里满满的客人,轻轻微笑。 不,这应该是包括福尔摩斯先生在内,所有帅哥店员们的功劳。 (不过这一点或许也该说『真不愧是上田先生』就是了。) 「还好我有看到你。」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的心脏狂跳了一下。 他的身上散发出和平常不同的香甜气味,让我有点头晕目眩。 「其实我正想联络你呢。如果可以的话,今天这里打烊之后,你可不可以再来一趟呢?时间会有点晚,真是抱歉。」 这间咖啡厅是晚上八点打烊。 「咦?为什么?」 我不解地问。福尔摩斯先生弯下身子,在我耳边悄声说: 「……和泉联络我了。今天打烊之后,和泉会和她未婚夫一起来这里。所以如果葵小姐愿意的话,我希望你也能来。毕竟这件事你也参与了一半嘛。」 就在我心想『总算要做个了结了!』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啊——」的一声几乎像惨叫的声音。「咦?」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同时惊讶地抬起头来。 看来周围那些人以为福尔摩斯先生在我耳边说了什么令人害羞的话。众人热切的视线让我不好意思得抬不起头来。 「我、我知道了。那我晚一点再过来!剩下的时间请加油喔。」 我挥挥手,像窜逃般地跳上脚踏车,飞也似地离开。 我的心跳直到现在都还很剧烈。 但是刚才那种寂寞的心情,已经一扫而空。 7 到了晚上八点,我再次来到了北山的咖啡厅。 ——啊,总算要解决了。 我坐在窗边的座位,将握紧的拳放到胸口。 福尔摩斯先生坐在我对面。上田先生坐在吧台的座位,托着腮帮子。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北山通上店家的灯光和圣诞节灯饰非常漂亮。 然而店里的气氛却和那幅闪闪发亮的景色相反,有一点沉重。 万一他们大吵起来怎么办? 我吐了一口气,福尔摩斯先生带着歉疚的表情苦笑。 「硬把你拉来陪我们,真是不好意思。」 「不,别这么说。我也很想知道真相,我也很高兴自己可以在这里。只不过我有点担心他们会不会吵起来……」 「没事的。」 福尔摩斯先生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说。 「……好的。」 我的心情顿时变得轻松许多。真的很不可思议,每次都这样。 只要福尔摩斯先生对我说『没事』,我就会觉得应该真的没事,可以放心。之前虽然也发生了很多事,但我感觉自己总是被福尔摩斯先生拯救。 「你、你们好。」 晚上八点五分左右,店门静静地开启,和泉小姐走进店里。 「很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她对我们鞠躬。 我们也站起来,对她微微躬身。 她上次来到这里,只不过是十天前的事。 但现在的她,看起来又比上次憔悴很多。一定是因为劳心的关系吧。 「不会。你未婚夫呢?」 「他应该很快就到了。」 听见她这句话,我又开始紧张了。 「那我们就坐着等他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的时候。和泉小姐突然颤抖了一下,张大眼睛。 「?」我一头雾水地转头一看,只见窗外站着一名穿着西装的男子。 他一看见和泉小姐就露出微笑。 ——这个人就是她的未婚夫。 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岁左右,肩膀很宽,非常适合穿西装;戴着眼镜,第一眼的印象就像是个菁英上班族。 他的五官很秀气,看起来干干净净的,的确很有魅力。 福尔摩斯先生也很俊俏帅气,所以和泉小姐基本上都是喜欢这种类型的男性也说不定。 「和泉小姐。」他一推开店门,就温柔地唤道。 「橘、橘先生。」 和泉小姐的脸颊微微泛红,接着低下了头。 她的模样看起来完全是个『恋爱中的女人』。 尽管想要揭穿对方的不在场证明,我仍然能感受到她非常喜欢自己的未婚夫。 「——这位是?」他把视线移向福尔摩斯先生。 他的身高和福尔摩斯先生差不多,直视着福尔摩斯先生的双眼带着犀利的眼神。 「幸会,我叫做家头清贵。」 福尔摩斯先生对他明显流露的警戒心视若无睹,露出亲切的笑容。 「我叫做真城葵。」我也对他鞠躬。 「他是,那个,家头诚司先生的孙子……」和泉小姐这么说,橘先生可能是听过这个名字吧,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听过关于你的评价喔。据说你非常聪明,素有『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之称呢。」 橘先生微笑着说,朝他伸出手。 「不,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是因为我姓家头的关系。太不敢当了。」福尔摩斯先生用他一贯的说辞回答,同时握住对方的手。 好厉害,福尔摩斯先生的风评竟然默默地传开了。 我在心里默默地感到佩服。 「……顺带一提,毫不害臊地到处宣传我的事情的人,就是家祖父。」福尔摩斯先生小声地这么说。 一不小心就被他看穿我的想法,同时又得知溺爱孙子的老板所做的好事,让我差点呛到,赶紧捂住嘴巴。 「所以,家头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呢?」 他平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压迫感。 「因为和泉小姐找我商量事情。我会慢慢说明,总之请先坐下吧。」我们坐了下来。 「——你是说订婚宴会那天的事吗?」 上田先生帮我们冲了咖啡之后,福尔摩斯先生就切入主题,于是橘先生笑着这么回应。 他的态度仿佛在说『怎么又是那件事啊』。 和泉小姐低着头,不发一语。 「关于那件事,我已经向和泉小姐解释了,她应该也接受了才对呀。」 橘先生将视线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和泉小姐。 和泉小姐的肩膀颤抖了一下,露出痛苦的表情,紧咬着嘴唇。 「就是因为她没有办法接受,所以才来找我商量啊。」 福尔摩斯先生像是说教似地这么说。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他瞪着福尔摩斯先生说。 「什么关系……我们是高中同学。」 看来他很难说出自己是『前男友』。话虽如此,他也没有说谎。 橘先生稍微愣了一下,但是立刻重整心情,扬起嘴角。 「原来如此,有个这么漂亮的高中同学上门求助,任谁都会想帮忙吧。」 看见他露出更强的警戒心,我忍不住苦笑。 看来他真的非常重视和泉小姐,但这样下去根本不能静下心来好好谈。 福尔摩斯先生或许跟我有一样的想法吧,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我并不是因为这样才接受她的请托。」 福尔摩斯先生用坚定的口吻这么说,橘先生皱起眉头。 「因为我也有未婚妻。」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微笑,将手伸向坐在他身边的我,环住我的肩膀,轻轻把我拉向他。 未、未婚妻? 我纵然吃惊,但立刻明白这是为了让他放下戒心的谎言,所以我尽管表情僵硬,仍点了点头。 「……喔,原来你们两位也已经订婚了啊。」 橘先生似乎再次感到意外地说。 「是的。所以和泉小姐所担心的事,对我来说感同身受。」 福尔摩斯先生用力点头。 至于我,则是因为一种说不上来的害臊而满脸通红。 看见我们的模样,橘先生似乎终于放下了戒心,露出温和的笑容。 「话说回来,你们明明还这么年轻,却很早下决定呢。」 「你可以说这是个睿智的决定。」 「这、欸,福尔摩斯先生。」 虽说是演戏,不,应该说正因为是演戏,所以令我感到坐立难安。 我觉得很难为情,忍不住扯了一下福尔摩斯先生的袖子,于是橘先生哈哈大笑。 「哎呀,两位真是相配,让人有些羡慕呢。我也想和和泉小姐变得像你们一样。」 橘先生开心地说,和泉小姐的双颊泛红,刚才的紧张感完全消失,现场的气氛变得十分融洽。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把双手放在桌上,轻轻地十指交错。 「可以请你说明一下订婚宴会当天的状况吗?」 「好啊,没问题。我那天傍晚就到她家,一直在宴会上聊天,直到深夜,最后在她家借住了一晚。」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在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因为身体不舒服而离开会场大约一个小时,在另一间房里休息对吧?」 「——是的。那天因为我很高兴,一不小心喝太多了。但是宾客们都是为了我们而来的,所以我打算稍微小睡片刻,就立刻回去会场,因此我拜托她家的仆人一个小时之后叫醒我。」 「你休息的房间是在一楼的会客室没错吧?」 「是啊。那里有一张大沙发,所以我就在那里休息。」 「据说你把会客室的房门锁上了。」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橘先生挑了一下眉。 「是的。因为宴会上还有很多亲戚的小孩,我不希望他们闯进来。」 他立刻带着温柔的笑容这么回应。 「所以你一个小时之后,因为仆人敲门,便醒了过来。」 「是的,没错。」 他理所当然似地点头,福尔摩斯先生也点点头。 「……不过,问题发生在五天后。有一名自称是你前女友的女性来找和泉小姐,说你当天从订婚宴会偷溜到她家去找她,而且还『紧紧地抱了她』。」 「——是啊,这件事和泉小姐也告诉我了。害她遇到这种不愉快的事,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那名女性是我工作上认识的朋友,我知道她对我抱有好感,没想到她竟然幻想到这种地步。」 他露出沉痛的表情。 「据说那名女性的说法,她似乎知道那天是你的『订婚宴会』,请问这件事情是你告诉她的吗?」 「不,我只有告诉我公司的同事,但没有告诉她。我想她应该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吧。」橘先生耸耸肩,这么回道。 「因而心生怀疑的和泉小姐拜托朋友去问了那名女性的同事,似乎也有人证实她曾经和你交往过。」 「……这么说虽然对她很抱歉,但那一切都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 「那么,有关她在实名制的网站上发表的文章呢?」 「喔,那我也看过了。可是那篇文章里完全没有提到我的名字对吧?她写的并不是我。假如她真的是在写我,那么也只是她幻想得太严重了。」 「并不是什么事情只要说是对方的『幻想』,就能推得一干二净。也许是你的行为举止让她产生了误会啊。事实上,你的确趁着在会客室休息的那一个小时,偷溜去她家找她了对吧?」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语带尖锐地这么说,橘先生笑了出来,耸耸肩。 「或许我的言行举止真的太过轻率,才引起了她的误会,但我已经向和泉小姐解释过了,她家住在桃山,从松崎到桃山,要怎么一个小时来回呢?这正是证明一切都是她在幻想的证据。」 他面带笑容,但是语气坚定地这么反驳。 「那么可以请你听听看我的假设吗?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而已,请你不要打断我,听到最后。」 福尔摩斯先生直视着他说。 「……好的,请说。」橘先生稍微眯起双眼,点了点头。 「——你和她曾经是『男女朋友』,这是事实。」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开门见山地这么说,橘先生虽然看似想出言反驳,但还是不发一语地双手抱胸。而和泉小姐依然垂着视线。 「但是她对你来说,并不是可以成为『人生伴侣』的对象。至少你把父母安排的亲事排在她之前。说不定你早就想结束这段关系了。想必你在对她提分手的时候,一定表现得很悲惨,说你没有办法反抗父母的命令吧。你可能甚至捏造事实,谎称自己负了债。对于一名正值适婚年龄并认真考虑结婚的女性来说,负债的男人不管多么具有魅力,都不会是考虑的对象。所以她也决定老老实实地退出。 但是她想留下最后的回忆,所以提出『希望能一起过生日』的要求。然而那一天正好就是订婚宴会——不,也许订婚宴会的日期根本就是你故意指定的。这样你就没办法和她一起过生日了。」 听着福尔摩斯先生的叙述,当下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她生日当天,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喝酒,而且至少喝完了两瓶。因为照片里有红酒的空瓶嘛。她虽然是自愿分手的,但因为喝醉的关系,愈来愈无法控制自己,于是她联络了你。我不知道是用电话还是简讯,但我猜内容一定让你无法保持冷静。我猜很可能是『如果你现在不马上来找我,我就闯去你未婚妻家』之类的内容吧。这时你也开始紧张了,于是决定马上去找她。」 听福尔摩斯先生说到这里,我们全都屏气凝神。 「这里出现了一个疑问——『你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屈服于她的威胁呢?』 虽然她喝得烂醉,但是一个住在桃山的『成年人』,真的有可能查出和泉小姐的地址,大老远跑来松崎吗?就算她真的采取了行动,也可能在途中酒醒,觉得自讨没趣吧。橘先生之所以那么害怕,会不会是因为她身在一个『只要她想,就能马上抵达的距离』呢? 换言之,我们可以推测『她家就住在附近』。和泉小姐的家很大,应该是附近邻居都知道的豪宅。而那名女性也住在北山通附近,知道和泉小姐就是那户人家的女儿。如果她住在这么近的地方,你就会担心她很有可能真的借着酒胆找上门来。」 我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悄悄把视线转向橘先生,只见他露出可怕的冷酷表情。 「所以你就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溜了出去。从会客室可以看见整个院子,而且也有拖鞋吧。又或者是你一开始就偷偷把鞋子带进去也说不定。总而言之,你就去找她了。」 原来如此,所以他即使不用经过大门,也可以出去啊。 「但是,就算你去见了她,也不能保证她未来不会再来找麻烦。毕竟她就住在这附近嘛。你觉得这样风险太大了,所以在去她家之前,你先到附近的便利商店提了款。没错,你准备了一笔钱当作『分手费』。之后你才离开这一带。」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分析,橘先生咬着牙关。 「之后,你就去了她家。因为你真的来了,所以她感到心满意足吧。你紧紧抱住感动得痛哭流涕的她,向她道歉。 这时,你又告诉她你实在无能为力,并且给她一笔『分手费』。 『很抱歉,你就用这笔钱搬家吧』——你对她这么说。对她而言,一段已经结束的关系竟然还能让她得到一大笔钱,纵使不情愿,不过应该还是很高兴吧。行事谨慎的你,在给她分手费的时候,或许还叫她签下了切结书呢。」 橘先生紧闭双唇,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福尔摩斯先生。 「顺带一提,据说她去找和泉小姐的时候,曾说你『紧紧地抱了我』,我认为那不是指性行为,而是『拥抱』而已。我想,假如你们真的发生了关系,而她又想刺激和泉小姐的话,她应该会选择『激烈地抱了我』这样的措辞才对。」 听完这番话,橘先生垂下视线。而和泉小姐可能是松了一口气吧,红着一张脸,眼眶含泪。 「之后,她就遵照你的指示,立刻搬到『桃山』去了。毕竟她是一个人住,所以搬家并不会太麻烦。搬完家、一切上轨道之后,她恢复了冷静,突然想骂那个把橘先生的人生毁掉的女人一顿,所以才来找和泉小姐……我想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也就是说,这起事件里的不在场证明,其实是一种巧妙的话术。是你让和泉小姐误以为她住在桃山,使她相信你根本不可能去找她。但事实上你根本不是来回桃山,只是去了她在附近的家而已,所以只要一个小时就绰绰有余了……这就是我的想法。」 福尔摩斯先生说明完之后,橘先生先是沉默了一阵,接着「哈」一声笑了出来,举起双手。 「哎呀,你也很会幻想呢。我真是服了你。」 橘先生干笑着说。 「这其实也不是幻想。和泉小姐已经掌握了证据,证明那位女性本来一个人住在北山附近,最近才刚搬家。你对和泉小姐说过『以前曾送她回桃山的家』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稍微探出身子问道,橘先生面带笑容地点头。 「是啊,我是这么说的。咦——原来她一直到前阵子都住在北山附近啊,我不知道这件事呢。因为以前我送她,都是回她在桃山的老家。」 橘先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福尔摩斯先生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你真的非常谨慎呢。所以你指定她一定要搬到桃山啰?」 他们两人对彼此微笑,彼此之间却迸出火花。 看起来就像是两个聪明人的较劲。 「你在订婚宴会那天晚上,一步都没离开她家吗?」 福尔摩斯先生向他这么确认。他看似无奈地耸耸肩。 「……老实说,我为了快点醒酒,想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所以偷偷走到外面去,还去了便利商店。」 「原来如此。」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 福尔摩斯先生要和泉小姐去便利商店询问店员。 位在住宅区的便利商店,到了晚上一般都没什么客人,工读生说他记得很清楚,当天在那个时间,有名身穿西装的男子进来,而且停留在atm很久。 橘先生大概也推测到我们已经掌握了便利商店店员的证词,才故意这么说的吧。这个人真的打算从头到尾撒谎下去耶。 「……他是这么说的,和泉小姐,你觉得呢?」 福尔摩斯先生一副无奈的样子,把视线转向和泉小姐。 「……我、我……」 和泉小姐低着头,紧握着拳头。 我想和泉小姐一定深受他这种坚定而自信的个性所吸引吧。 正因如此,她才无法说出重话。可是她又没有办法接受。 就在这时候,橘先生抬起头来。 「就算你的假设都是真的,那一切也都已经结束了啊。」 他这么强调。 对……没错。或许真的都已经结束了。 ……可是。 「我、我完全没办法接受!」我忍不住大声喊道。 大家全都惊讶地看着我。 「你、你不论是对和泉小姐或是对前女友,都太不诚实了!就连不相干的我,都看得出来你在说谎。和泉小姐也是因为知道你在撒谎,才会这么痛苦又不甘心。就算是自己非常喜欢的人,看对方一直这样说谎下去,未来根本无法信任对方。不管对方说什么都会觉得是骗人的,也无法跟这样的人共度婚姻生活!不管事实有多么不堪,多么伤人,她一定都希望你说出真相。不管你把话说得多漂亮,如果全是谎言,就一点意义也没有。拜托你,假如你真的打从心底爱着和泉小姐,就请你说出真相!」 我说话的同时,眼泪忍不住滴了下来。 我完全可以体会和泉小姐的心情,所以非常难过。 和泉小姐再也不想被他继续蒙混下去。无论会受多么重的伤,只要他不说出真话,就没有办法继续前进。 我大口喘着气,且一下子回过神来——我到底在说什么啊。 「对、对不起,我这个外人……」 我赶忙鞠躬道歉。和泉小姐轻轻摇头,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葵、葵小姐,谢谢你帮我说出我心里的话。橘先生,我想和你解除婚约。」 听见和泉小姐斩钉截铁地这么说,他睁大眼睛,像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我觉得很奇妙,我第一次和你见面,就深深被你吸引。说来难为情,但我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可是如果你坚持不说出真相,那我们就没办法继续走下去了。就像葵小姐说的,我没有办法和一个无法信任的人共度一生。说不定这次我真的会被父母断绝关系,但我再也不想被蒙在鼓里了。」 和泉小姐流着泪这么说。 「……和泉小姐。」橘先生睁大双眼,说不出话来。 现场陷入一阵静默。 「……事实就差不多跟家头先生的假设一样。」 过了半晌,橘先生喃喃地这么说。我们不发一语地看着他。 「我确实和她交往过,但我没有和她结婚的打算。面对有意无意透露结婚意图的她,我觉得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就在这个时候,我被安排和你相亲,我简直感到欢天喜地。」 「……欢天喜地?」 和泉小姐一头雾水地看着橘先生。 「是,就如字面上所说的『欢天喜地』。我想你应该没有发现吧,我曾在很多场合见过你,一直非常仰慕你。当我得知你和前男友订婚的消息时,我真的非常震惊。 但是你们解除了婚约,理由是因为他的女性关系太复杂。于是我明白了,你虽然很温柔,但内心非常坚强。当我得知要和你相亲,我马上一口答应,觉得幸运终于降临在我身上了,我高兴极了……所以我必须把目前的关系断干净。我向她提分手之后,她简直快发狂了。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分手是我单方面的决定,而她一直以为我会跟她结婚吧。」 他这么说,深深吐了一口气。 「所以我骗她我爸爸向你爸爸借了一大笔钱,而且我是保证人。这就是这件婚事的原因。 也就是说,假如我拒绝了这门亲事,那么我就必须背负庞大的债务。 这是我最后的一搏。万一她说『没关系,我们一起慢慢还债』的话,我也会重新好好思考。 我会这么做,也是因为我一直觉得比起我这个人,她好像是被我的收入和头衔所吸引才接近我的……结婚是人生大事,虽然对她很抱歉,但我测试了她。结果她立刻退缩,毫不犹豫地跟我分手了。」 ……原来是这样啊。 「之后的事情,就真的如家头先生所说了。」 橘先生说完之后,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和泉小姐和前男友解除婚约,是因为他『和女性的关系太复杂』,所以我心想,假如和你相亲的我也是这样,你一定会离我而去。所以我打算无论如何都要隐瞒到底……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开你……真的非常抱歉。」 橘先生对和泉小姐深深一鞠躬。 「……橘先生。」 和泉小姐怔怔地张大了双眼,全身微微颤抖。她的一双大眼里全是泪水。 福尔摩斯先生看着他们,笑了出来。 「……葵小姐,我们先离开吧。」 福尔摩斯先生很快地起身。「咦?」我一瞬间虽然感到疑惑,但立刻点点头,也跟着站了起来。 ——接下来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了。 8 离开咖啡厅之后,我看了一下时间,指针指着晚上九点。 ……刚才大约谈了一个小时。 毕竟谈话的内容非常扎实,所以感觉上好像过了更久。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想要散散步,于是我们悠闲地在北山通走着。 我们经过一座教堂,圣歌从礼拜堂传出。敞开的大门前放着一面『欢迎自由入内』的看板。在圣诞灯饰和优美歌声的吸引之下,我们走进了教堂的中庭,坐在一张长凳上。 「葵小姐,刚才失礼了。」 「咦?」 「我擅自说你是我的未婚妻。」 「啊,不会啦,因为那样,才成功地让橘先生放下戒心,顺利进入正题嘛。」 「当时你看着我的眼神非常惊恐,所以我担心自己是不是让你觉得不愉快。」 「我、我只是吓了一跳而已,怎么会惊恐呢?」 我刚才真的露出那种表情了吗? 「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福尔摩斯先生的微笑害我双颊发烫。 我们就这样坐在长凳上,看着中庭的圣诞灯饰。 眼前不断有一家人或情侣经过,大家看起来和乐融融。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教堂的十字架上。 我看着嘴里吐出的白色雾气溶解在空气中。 「……和泉小姐和橘先生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我脱口而出。福尔摩斯先生附和道: 「是啊。以结果来说,他是在结婚之前『断清关系』,而且他们是两情相悦。我相信他们的感情一定会愈来愈稳固。在结婚之前起这种冲突,反而是好事呢。」 「这样啊,说得也是呢。能够在结婚之前说清楚自己讨厌对方一直说谎,真是太好了。」 我点点头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像是有点愧疚地撩起刘海。 「……对不起,葵小姐。其实我刚才说了一个谎。」 「说谎?」 「与其说是说谎,倒不如说我没有老实说出我『真正的推测』。」 「是什么事情呢?」 「当时我说橘先生从订婚宴会偷溜出去找那位女性,应该只是拥抱她而已,并没有真的发生关系,对吧。」 「啊,是的。」 ……的确,福尔摩斯先生说假如他们真的发生了关系,那么她的叙述应该会是『激烈地抱了我』,而不是『紧紧地抱了我』。 「其实我觉得他们恐怕有发生关系。」 「咦、咦咦?」我惊讶地大喊。 「在自己生日当天,前男友从他的订婚宴会偷跑出来,流着眼泪说『我们必须分开』——在这种戏剧效果之下,顺势发生『最后一次关系』也是很自然的。男方既然想要呈现『彼此爱着对方,却不得不分开』的效果,再怎么样都不能拒绝。所以我认为他们真的有发生最后一次关系。」 「不、不是啊,但这也只是福尔摩斯先生的推测对吧?」 我很不希望事实真如他所说,但是福尔摩斯先生呵呵地笑了。 「因为葵小姐是女性,所以不了解男人的心态。」 「咦?」 「你认为橘先生为什么那么拼命地想要说谎到底呢?一定是因为那天晚上他真的犯了什么错,所以才拼命想要圆谎。而且当我说出『我认为他们并没有发生关系』的时候,橘先生在一瞬间露出了像在说『得救了』的表情,垂下视线,握紧了拳头。」 「那、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就像葵小姐所说,如果对方一直对自己说谎,就没办法信任对方了。然而我则认为,不是每件事都需要坦诚。更何况那也只是我的推测,我并没有确切的证据。我当时说的话,事实上也很合理。或许他们两个真的只有紧紧拥抱而已。我认为我没有必要用不确定的揣测,让和泉感到不愉快。」 「的、的确是这样呢。」 「更重要的是,我体会到了他的心情……」 「橘先生的心情吗?」 「是啊。男人是一种愚蠢的生物,每次都要在犯了错之后,才因为不想失去自己最重视的人,而说谎来隐瞒自己的过错。我可以体会到他有多么不想失去和泉,所以忍不住帮了他一把。」 福尔摩斯先生说完之后,抬头仰望着夜空。 「……福尔摩斯先生不会觉得心情很复杂吗?」 我担心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摇头。 「不会,因为我跟她真的已经结束了。我现在反而觉得很轻松呢。」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并且对我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让我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谢谢你这么替我着想。对了对了,葵小姐刚才的那段演说,说得太棒了。我再次体认到你真是一个非常率直的人。」 「那、那才不是什么演说呢,而且一点也不棒。我只是可以感受到和泉小姐的心情,所以才没有办法保持沉默……」 「原来如此。你是个『感性』的人呢。」 「感性?」 「对啊,就是感受性很强的意思。」 「……是、是吗?」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福尔摩斯先生闭起嘴巴,看着远方的圣诞灯饰。 那种有点寂寥的气息,让我心头一揪。 「你刚才说『男人是一种愚蠢的生物』……福尔摩斯先生也很愚蠢吗?」 「是啊,我不但愚蠢……还是个胆小鬼唷。」 他用非常平静的口吻说。 什么胆小鬼,我完全不这么认为啊。 我注视着他的侧脸。 「啊,对了。」福尔摩斯先生忽然抬起头来。 「怎么了?」 「今天是圣诞夜呢。」 「对啊。」我点点头。福尔摩斯先生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像卡片的东西。 「这是送你的圣诞礼物,只是一点小心意。」 「哇,真不好意思。谢谢你。这是什么呢?」 我兴奋地打开,里面是两张分别着写着『植物园年票』和『京都市美术馆之友会』的卡片。 ……欸,这是什么呀? 「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植物园年票,还有京都市美术馆之友会的会员卡。」 「京都市美术馆之友会是?」 「『美术馆之友』会员卡是爱好美术的人一定要拥有的一张卡,非常划算喔。」 福尔摩斯先生认真地这么说,接着开始介绍『京都市美术馆之友会』。 有了这张卡,京都市美术馆主办的展览及各美术团体的展览,都可以免费参观或享受打折;不仅如此,还有很多会员专属优惠。 例如可以免费参观在百货公司的美术厅或大厅举办的展览。最后他还补充一句:『详情请上网查询』。 看着双眼闪闪发亮地解说的福尔摩斯先生,我有点傻眼,同时也忍不住嘴角上扬。 因为这个圣诞礼物,实在是太有福尔摩斯先生的风格了。 我不小心呵呵笑了出来。 「怎么了吗?」 「没、没有啦,因为这个礼物实在太有福尔摩斯先生的风格了。谢谢你,我很高兴。我一定会常常使用的。」 「对,请你一定要用喔。其实我本来想送你更贴心的礼物,但是又怕这样会让你感到困扰,把你吓跑。」 「我、我怎么可能会吓跑呢。」 不过,他现在就已经对我非常好了,要是再收下更多礼物,我可能真的会因为太不好意思而吓跑呢。 「……啊,对了,其实我也有一点小心意……」 我想起自己身上带着准备送给福尔摩斯先生的饼干,于是赶紧把手伸进包包里,拿出礼物袋。 「咦?」 福尔摩斯先生惊讶地张大双眼。 「我还算擅长,或是说很喜欢烤饼干,虽然这拿来当作圣诞礼物有点太寒酸,但这代表我的感谢。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请收下吧。」 我把礼物袋递给福尔摩斯先生,他把眼睛张得老大。 福尔摩斯先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突然觉得坐立难安。 「你、你这么照顾我,我却只送你手工饼干,果然太寒酸了对吧。真抱歉。」 其实我本来也想送他更贴心的礼物,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该送福尔摩斯先生这种人什么才好。所以最后决定,与其送他不不上不下的礼物,还不如送自己最拿手的烤饼干。 「不,我很高兴。谢谢你。」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犹疑的表情接过了礼物袋。 「……这样真的不行哩。」他在嘴里咕哝着。 「……?」 他刚才说的『真的不行哩』是什么意思呢? 难道是手工饼干让他产生了奇怪的误解吗? 他可能觉得自己『收下了一份很贵重的东西』而感到困扰。其实我只是想表达谢意而已,要是让他感到困扰,那就违背了我的原意…… 「那、那包饼干,我也送了一模一样的给店长喔。他很高兴呢。」 我慌张地这么说,试图解释『这只是单纯为了表达谢意的礼物,没有其他意思』。没想到福尔摩斯先生突然僵住。 「……这样啊。」他小声地说,仿佛全身虚脱似地轻轻叹息。 太好了,看来误会总算解除了。 我松了一口气,忽然发现我的指尖很冰,于是将双手举到嘴巴前方摩擦。就在这时候,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用双手包住我的手。 「!」 我惊讶地看着他,福尔摩斯先生也带着坚定的眼神看着我。 「……你的手都冻红了呢。你出门的时候没有戴手套吗?」 「是、是的,因为我急着出门,所以就忘了。」 福尔摩斯先生也没有戴手套,但他的手却很温暖。 「真可怜,你的手冰得跟冰棒一样。」 福尔摩斯先生的大手温柔地握着我的手。 血液开始流到冰冷的指尖。 不只是指尖,就连心脏也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我觉得自己好像全身发烫。 「那、那个,福尔摩斯先生……?」 「……葵小姐。」 「是、是的?」 我紧张得眼神四处乱飘。就在福尔摩斯先生正准备开口的时候—— 「——该不会是小贵和葵小姐吧?」 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我们两人都吓了一跳,立刻把手放开。 我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原来是和泉小姐和橘先生。他们手牵着手,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 「和泉小姐和橘先生!」 看见他们两个人的模样,我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虽然橘先生所做的事让人心情很复杂,但是话既然都讲开了,老实说,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幸福美满。 「福尔摩斯先生,太好了呢。」 我转过头去,只见福尔摩斯先生一手扶着额头,看起来垂头丧气。 「你怎么了吗?」 「……没有,没事。对啊,他们的感情变得更稳固了,真是太好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抬起头,露出微笑。 和泉小姐和橘先生连忙走向我们,双双对我们鞠躬。 「小贵、葵小姐,这次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真的很感谢你们。」 「……真的非常感谢。葵小姐刚才所说的话,一直在我心里回荡着。因为我的自私和不诚实,伤害了前女友,也伤害了和泉。我绝对不会忘记这一点,未来一定会做一个老实的人——我一定会让和泉幸福的。」 橘先生露出坚定的眼神,我们点点头。 「——你们一定要幸福喔。」我发自内心地祝福他们。 从礼拜堂传出的圣歌,歌声优美无比,仿佛能赦免所有的罪。 圣诞灯饰发出柔和的光芒,屋檐下,相爱的恋人们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好耀眼——那是一个幸福的圣诞夜。 第三章『祇园钟声』 1 十二月底。 连(注)老师都四处奔波的这个月到了尾声,我也过着每天都很忙碌的生活。 译注:日文中十二月别称「师走」。 「——竟然一转眼就年底了,时间过得好快喔。」 我一边整理货架,一边感慨地喃喃自语。 今年三月来到这家店之后,度过了春、夏、秋三个季节;中间虽然发生了很多事情,但现在回头想想,一切都宛如一眨眼。就这样,马上又要迎接春天了。 这时,本来在整理书架的福尔摩斯先生突然转过头来: 「对了,葵小姐,你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对吧?你想读哪一所学校呢?」 「呃,我考虑了很久,但还没决定。」 本来以为考大学离我还很遥远,没想到一回神,明年春天我就是考生了。我的确差不多该决定报考哪间学校了。 另一个原因是,我对京都的大学实在太不熟了,所以毫无头绪。 就在我发出「嗯——」的一声陷入长考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呵呵笑了出来。 「之前提到的京女、同女或dam女怎么样呢?」 「这些都是很受欢迎的女子大学呢。我们班上也有很多同学想念这些学校。」 「香织小姐呢?」 「香织好像想念府大的样子。和福尔摩斯先生一样呢。」 福尔摩斯先生大学念的是京都府大,研究所才在京大念。 「府大吗?的确很像香织小姐会选择的学校呢。」 「对啊,我在想我是不是也应该更努力念书,以府大为目标呢。」 「要不要更努力一点,以京大为目标呢?能不能请你代替我实现应届考上京大的梦想?」 「不、不可能啦。」 我睁大双眼,福尔摩斯先生开心地笑了起来。 「时间还很长,你可以慢慢思考。京都有很多好学校喔。」 「好的。」我用力点头。 大学啊……看来我也必须开始认真思考了。 这个时候,门上的挂门风铃响起。 「嘿,清贵!」老板朝气蓬勃地走进店里。 「这不是老板吗?欢迎回来。」 福尔摩斯先生满脸笑容地鞠躬。 据说老板先前因为工作的关系一直待在东京,现在大概是刚回来吧。从福尔摩斯先生的笑容看来,他的工作一定很顺利。 「好久没有接这么大型的工作了,累死我哩。」 老板夸张地重重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他果然还是一样活跃呢。 「辛苦了。我现在去帮你泡咖啡。」福尔摩斯先生走向后面的茶水间。我快步走向老板,对他鞠躬。 「老板,辛苦了。好久不见了。」 「喔,小葵。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哩。对了对了,你看到那幅『书法』了吗?」 老板眼睛发亮,指着挂在店里墙上的那幅『书法』。 那是老板亲笔写的,内容是平兼盛的和歌——『爱意藏心中 形色显于外 人人皆探问 吾心之爱恋』。 「啊,看到了。你的字还是一样漂亮呢。」 「谢啦。这首和歌真的很美对呗。」 「是的,这首和歌描述的是一个人把感情藏在心里对吧。」 「是啊,一个年轻人把恋慕之情藏在心里的模样,真是百看不厌哩。」 老板感叹地说,接着望向我,露出一抹坏心的笑容。 他那种意有所指的态度让我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老板刚才那番话还有那抹微笑,是什么意思呢? 难、难不成老板认为我暗自对福尔摩斯先生抱有情愫,所以才这么说? 的确,我虽然嘴上说要『划清界线』,但还是经常忍不住看福尔摩斯先生看到出神,有时候也会对他怦然心动,但那都是因为福尔摩斯先生是个太犯规的京都男孩,比起说我也没办法,应该说这根本是不可抗力。 现在我们好不容易可以维持一种很舒服的关系,假如老板或其他与『藏』有关的人误以为我偷偷暗恋福尔摩斯先生,我一定会害臊得再也待不下去。 ——我绝对不要让事情变成这样。 「对、对啊。只不过因为我的心里没有这种感情,所以我不太能体会就是了。」 我轻轻笑着说,试图蒙混过去。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成功蒙混过去,但最值得庆幸的是福尔摩斯先生现在在后面泡咖啡,没有听见刚刚的对话。 「好吧,算了。对了,小葵,你除夕夜要不要来我们家啊?」 「除夕夜吗?」 「对啊。我们家要举办一个盛大的宴会哩。」 老板满脸得意地说。这时,端着托盘送咖啡过来的福尔摩斯先生眼中的笑意瞬间消失。 「——举办盛大的宴会?这种事情是什么时候、由谁决定的?」 他的嘴角仍维持上扬。 即使如此,他散发出的气势和愤怒依然令人背脊发凉。 「当、当然是我啦!当然是我决定的啊!」 老板可能也很害怕吧,他不敢直视福尔摩斯先生的眼睛。 「其实不必规划那种麻烦……不,精致的活动,今年也像往常一样,去泡个温泉怎么样啊?可以消除蓄积了一整年的疲劳喔。我可以帮你订旅馆喔。订一间可以看见富士山的旅馆怎么样?说不定还可以看见元旦的日出呢。」 「我不要,我要在家里举办宴会!我今年已经受了很多闷气,我不甘心!」 「不甘心?」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异口同声地说。 「对啊,我的庆生会就像往常一样,向客人们展览我们家的艺术品,之后再享用自助餐就结束了不是吗?」 「……是啊。」 「可是那个臭老头,竟然在庆生会上举办什么『真伪判定游戏』这种装模作样的活动!那家伙不管到哪里,都一直吹嘘那个游戏很好玩!」 所谓的『臭老头』,指的是和老板同为鉴定师的柳原老师。 没错,今年秋天,柳原老师在他岚山的宅邸办庆生会的时候,举行了一个叫做『真伪判定游戏』的活动,让宾客玩得非常尽兴。 顺带一提,向柳原老师提议举办这个真伪判定游戏的,正是圆生。 「我要复仇哩!我也想办一场除夕宴会,在宴会上玩游戏哩!」 「……真伪判定游戏吗?」 「那不就变成在模仿臭老头了吗?我才不要哩。」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策划吗?」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更不悦的表情,害我不小心笑了出来。 福尔摩斯先生的这种表情是很难得一见的。 其他可以看见这种表情的机会,大概就是和秋人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吧。 「才不是哩。我对你这家伙才不抱期待哩。你脑袋里的知识全都落伍了。你虽然拥有先人的智慧结晶,可是你明明这么年轻,骨子里根本是个老人。你整个人都了无新意,也丝毫不令人期待哩。」 老板对他也毫不留情。 「对啊,因为我是京都男人——不,是京都男孩嘛。」 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说,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 「所以我就拜托了上田先生哩。我还顺便告诉他我有多么不甘心哩。」老板握紧拳头说。 「……上田先生明明也有他自己的事业要忙,怎么会愿意帮你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傻眼的表情,老板「哼」了一声。 「对啊,那家伙就像我们的家人一样哩。他好像经常参加各种宴会,所以我就问他别人的宴会都在做些什么哩。总之,我要在除夕宴会上玩一个豪华的游戏哩。」 老板眼睛发亮,双手握拳,望向天花板。 「……你的眼神永远都像个少年,真是令人羡慕呢。」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眯着眼望向远方的模样,我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听起来好像很有趣呢。请问是什么样的游戏呢?」 「这我得先保密哩。总之,不管怎么样,我的宴会都要比那个臭老头的宴会还要盛大!详情我晚点再跟你说,清贵,接下来就交给你啦。」 老板举起一只手,就这样逃出店外。 「…………」 一回神,我才发现福尔摩斯先生趴在吧台上。 「……呃,你没事吧?」 「有那样的祖父,我当然会变成『年轻的老人』啊。这种心情你能理解吗?」 福尔摩斯先生趴在吧台上,淡淡地说。我点点头。 「不过我很期待呢。」 「……既然葵小姐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努力准备吧。」 福尔摩斯先生有气无力地爬起来,轻轻叹息。 2 一转眼就到了除夕,十二月三十一日。 除夕当天,古董店『藏』也营业到下午五点。 打烊后我预计前往家头家,参加除夕宴会。 今天很难得店长和福尔摩斯先生都在店里,福尔摩斯先生在二楼打扫,店长在整理吧台旁边的书架,我则是把商品从货架上拿下来擦干净,算是进行小小的年末大扫除。 商店街呈现前所未见的热闹景象,人来人往,但几乎没有人走进『藏』。 打扫到一个段落之后,我吐了一口气,这时,我听见福尔摩斯先生从二楼走下来的脚步声。 「二楼打扫完了。爸,我差不多该出发了。我可以和葵小姐一起去吗?」 「好啊,今年一整年辛苦你了。你们去吧。」 店长擦着吧台,对我们微笑道。 「呃,请问是要去哪里呢?」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不由得一头雾水。 「我要帮忙准备宴会,所以必须先离开店里。如果葵小姐不介意的话,也可以和我一起走。你觉得如何呢?」 「好、好的,我很乐意。」 我用力点头。我当然知道他会等我,但还是慌慌张张地脱下身上的围裙。 我换好衣服,准备好之后,对店长一鞠躬,说:「那我先走啰。」便走出店外。 商店街果然非常热闹。 「我们往这里走。」 福尔摩斯先生沿着商店街,往南边——也就是四条的方向走去。 那里的人潮更多。 「呃,我们要去哪里呢?」 「我们要去锦市场唷。不过在那之前,难得有时间,要不要在附近散散步呢?」 「在这附近吗?」 「对啊,新京极通有『新京极八社寺』喔。」 新京极通是一条位在寺町通东侧,与寺町通平行的路。 寺町三条附近有好几条错综复杂的商店街。虽然商店街彼此相连,但是每一条商店街都有其独特的氛围,非常有趣。顺带一提,我总觉得在这些商店街当中,新京极商店街那一带特别热闹,而且观光客也比较多。 『福尔摩斯先生,新京极是不是比较年轻又比较热闹啊?』 我以前曾经脱口说出这句话。当时—— 『嘘!葵小姐,不可以这么说哩。』 看来这句话是禁忌的样子。 「——新京极通上有八个寺院和神社唷。」 福尔摩斯先生边走边替我说明。 新京极通上,有誓愿寺、诚心院、西光寺寅药师、蛸药师堂永福寺、安养寺倒莲华、善长寺、锦天满宫、染殿院等八个神社和寺院。 这些寺院大部分都藏身在一般人就算经过也不会察觉的小巷子里,但全都历史悠久。 而到这些寺院参拜,就称为『八社寺巡礼』。 「虽说『顺便』有点失礼,但既然我们都要去锦市场了,就去走一趟『八社寺巡礼』,以抚慰一整年的辛劳,同时祈求明年一整年的活力吧。」 「哇,好棒喔。」 「太好了。那么我们先去最近的誓愿寺吧。誓愿寺以祈求『演艺事业发达』而闻名,因此据说许多艺人也会来参拜。」 「好厉害喔。」 我带着兴奋的心情,前往八社寺的第一间寺院——誓愿寺。 沿着新京极往南走,就可以看见『誓愿寺』在左手边。 白色的楼门上有红色的线条,非常漂亮。 「据说誓愿寺是落语的发祥地呢。」 「真的是保佑演艺事业的寺院呢。要是秋人先生也来这里参拜就好了。」 「就是啊。」 我们呵呵笑着,走进寺院境内。 脱下鞋子,走进铺着榻榻米的正殿,映入眼帘的是一尊金色的阿弥陀如来像,以及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金色灯笼和天盖。 「——希望可以趁着这股气势,变得更出名。」 有个人『啪』的一声用力合掌,用响彻正殿的音量大声说出他的心愿。 那个人的头发染得很浅,身材苗条。 背影看起来相当眼熟。 「…………」 我们瞬间僵在原地,对看了一眼。 「——啊,对了。葵小姐,你有『御朱印帐』吗?」 福尔摩斯先生当作没看到那个眼熟的人,提起一个完全无关的话题。 「啊,没有耶。」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请收下。」他递给我一本全新的朱印帐。 粉红色的朱印帐。这是『藏』贩售的商品。 「哇,谢谢你。」 就在我们这么对话的时候—— 「喔,福尔摩斯和小葵!」 刚才对着佛像合掌的那个人——秋人先生眼睛发亮地转过头来。 「……好久不见了,秋人先生。真巧呢。」 福尔摩斯先生仿佛自暴自弃一般,淡淡地说。 「什么巧,我正准备去你们店里呢。结果刚刚在路上有人发给我一本导览手册,推荐我:『要不要去走一趟新京极八社寺巡礼呀?』因为听说这里能保佑演艺事业发达,所以我想这一定要去啊。」 秋人先生一如往常地猛然伸手环住福尔摩斯先生的肩膀。 「你不用每次见面都搭我的肩。我们现在要开始拜拜了。」 福尔摩斯先生就像拍灰尘一样把他的手拨开,在佛像面前跪坐好。 我也赶紧在他的旁边跪下,双手合十。 这是保佑演艺事业的寺院,虽然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假如能学到什么可以露一手的表演也不错,总之就这么祈祷吧。 我双手合十祈祷完后,轻轻抬起头来。就在我们离开誓愿寺,准备前往下一间寺院时—— 「欸,等一下啦,福尔摩斯。」 秋人先生追了上来。 「你不是要去『藏』吗?那你的方向和我们不一样喔。」 福尔摩斯先生指着寺町三条的方向说。 「我本来的确是要去『藏』没错,可是我的目的是找你啊。因为我受邀参加家头家的除夕宴会啊。」 听见他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立刻停下脚步,转过头去。 「……秋人先生也受邀了吗?」 「对啊,之前老板有打电话给我。」他露出得意的表情这么说。 「你现在这么红,又这么忙,不要紧吗?」 「因为我昨天在大阪录影,过完年后马上又有在京都的工作,所以刚好可以参加啊。」 「这样啊。谢谢你特地来参加。宴会预计在下午五点开始举行,请你在那个时候抵达家头家。诚心恭候大驾。」 福尔摩斯先生对他鞠躬这么说,接着立刻转身准备离去。 「等一下啦!你要去哪里啦?」秋人先生一把抓住福尔摩斯先生的手臂。 「什么去哪里,我要去买东西,顺便跟葵小姐一起进行八社寺巡礼啊。」 「那我也要去。」 「你不用每次都跟着我们没关系。」 「哎唷,我以后搞不好可以在节目里介绍这个啊。」 「你要不要自己一个人去巡礼?」 福尔摩斯先生冷冷地说。「咦咦——」秋人先生露出难过的表情。 看他那种宛如弃犬的模样,我有点于心不忍。 「呃,福尔摩斯先生,既然难得碰到了,我们就三个人一起去参拜嘛。人多一点比较热闹啊。」 我这么说之后,秋人先生立刻露出灿烂的表情。 「小葵,你真是天使。」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无力地叹气。 「……是啊,人多一点比较热闹嘛。我知道了。」 于是我们决定三个人一起展开『新京极八社巡礼』。 离开誓愿寺之后,往南边走一小段,就可以在左手边看见『诚心院』的入口。 「据说这里是和泉式部担任第一任住持的寺院喔。」 福尔摩斯先生一如往常地替我们说明。 秋人先生在寺院入口处一个刻有经文的石轮前停下了脚步。 那是什么呢——我探头一看。 一旁的说明写着『铃成轮。请在心里许愿,同时转动轮子』。 「这叫做『魔尼车』,据说是用和泉式部以前灯笼的提杆和台座制成的。传说只要转动一次,就可以获得相当于念完一遍佛经的功德唷。」 福尔摩斯先生把手放在石轮上转动它,发出了清脆的铃声。 「哇,也让我转一下。」 秋人先生把福尔摩斯先生推开,站在铃成轮前面。 「希望我能大获成功、希望我能大获成功、希望我能大获成功。」 他用左手转动轮子,将右手伸出,诚恳地说。 「……秋人先生好拼命喔。」不知为何,我觉得很佩服。 「是啊,不过,为了成就自己的心愿而把别人推开的人,我想前途应该不会太光明吧。」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面带笑容这么说,秋人先生突然愣住,脸色发白。 他一如往常的单纯性格,让我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 门楼旁还写着求『智慧、求姻缘』的文字。 「这里主要祈求的是智慧和姻缘呢。不过,总觉得智慧和姻缘好像是相反的两件事耶。」 「是啊,和泉式部是一位冰雪聪明又感情丰富的女性。据说光是目前所知,和她谈过恋爱的男性就超过十位了。」 我们走进寺院境内,福尔摩斯先生这样说明。 在那个时代和超过十个人谈恋爱……我不由得感到佩服。 「十个人算多吗?」秋人先生不解地说。 「是啊,毕竟那是民风淳朴的古代嘛。」 「这样啊。那小葵你跟几个人谈过恋爱呢?」 秋人先生坏心地笑着问。「咦?」我的脸颊瞬时发烫。 就在这时,福尔摩斯先生立刻伸出手,捏住秋人先生的下巴。 「——讲话没礼貌的是这张嘴吗?」 他脸上挂着笑容,用力一捏。 「哇啊哇哎啊啊,对不起!」 「你这个人也真是的。葵小姐,失礼了。」 福尔摩斯先生手一松,随即用手帕擦手。 「没、没关系,我已经渐渐习惯秋人先生的性骚扰了。」 「那、那哪是性骚扰啊,小葵。」 「不过习惯这种事也是个问题吧。」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眉头深锁,耸着肩这么说,「确实是这样呢。」我笑了出来。 「那我们再去下一间吧。」 于是我们依序参拜了西光寺寅药师、蛸药师堂、安养寺以及善长寺。 西光寺寅药师可以祈求开运·除厄·无病息灾。(注)寅的护身符和摆饰非常可爱。 译注:老虎。 蛸药师堂可以祈求病痛痊愈·消灾解厄,而且正如其名,寺院里有一只(注)章鱼摆饰,我摸了摸它的头,让它吸走厄运。 译注:日文的「蛸」即章鱼。 安养寺可以祈求无病息灾·家运昌隆·愿望成真。 善长寺可以祈求无病息灾、延命以及面疱等皮肤问题痊愈。 当我们来到祭祀学业之神——菅原道真的『锦天满宫』时,那里已经人山人海了。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前面右转就是锦市场了。 没错,锦天满宫就在锦市场的尽头。 明年就要考大学的我在这里祈求学业进步后,我们便前往『染殿院』。 「这里就是八社寺巡礼的最后一站。据说这里求子很灵验。」 对身为高中生的我以及他们两个单身男子来说,求子离我们还太远了,但我们三人还是并肩合掌参拜。 「话说回来,从演艺事业到姻缘、开运、心愿、消灾解厄、面疱、学业还有求子都有,光是这八间社寺,好像就能祈求所有的事情了呢。」 在我们走出寺院的时候,秋人先生感慨地说。「真的。」我点头附和道。 『新京极八社寺巡礼』。 这里的商店街我不知走过几次了,但却从来没有发现这些寺院的存在。 八社寺全部巡礼完毕的此刻,我有一股很充实的感觉,又更像好好走了一趟观光行程。 「那么,接下来就要进入战场了。」 福尔摩斯先生用严肃的口吻这么说,我们疑惑地抬起头。 「毕竟这是除夕当天的锦市场。」 我转向锦市场。那里真的是名副其实的人山人海。 「葵小姐,这里人真的很多,请小心不要跟我走散了。」 福尔摩斯先生把手搭在我的两边肩膀上这么说。 「秋人先生,假如我们走散了,就直接解散吧。傍晚再见了。」接着他把视线转向秋人先生,举起一只手说。 「喂,我跟小葵的待遇也差太多了吧!」 「是吗?」 「而且你根本就是故意想跟我走散吧!」 「你的直觉还真是敏锐呢。」 「什么,真的被我说中了吗!」 「我开玩笑的啦。」福尔摩斯先生冷冷地说。 ……我觉得他一定有一半是认真的。 「不过这里真的是战场,请做好心理准备。我们只能排成一列前进,所以请葵小姐走在我后面。」 福尔摩斯先生就这样走向人潮拥挤的『锦市场』。 「嘿!欢迎光临!」 精神饱满的叫卖声此起彼落。 锦市场除了卖鱼的店家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店家栉比鳞次。 鞋店、酱菜店、酒类专卖店、肉店、麻糬店、蔬果店、寿司店、干货店。卖口金包的店、花店、陶瓷器店、日式领巾及草履店。芝麻专卖店、吻仔鱼专卖店、七味粉专卖店。 逛着令人目不暇给的各式店家,感觉好开心……但现在根本不是开心的时候,人真的太多了! 感觉就像在拥挤的电车里想办法前进一样。 「阿姨,我是清贵!」 福尔摩斯先生在一家日式煎蛋专卖店门口大声喊道,吓了我一跳。 「好喔,小贵,谢谢惠顾。帮我问候诚司先生喔。」老板娘把早就准备好的塑胶袋递给福尔摩斯先生,福尔摩斯先生则从口金包里拿出不需找零的金额,迅速地交给老板娘后,便往前推进。 「你好,我是清贵!」接着他来到豆腐店,买了生麸。 就这样,福尔摩斯先生又买了飞龙头、白味噌、圆麻糬、鲭鱼寿司、鲱鱼昆布卷、金时红萝卜、九条葱、鸭肉等食材。 最后他抬起头: 「葵小姐,请来这里。」我以为他要进去一间卖陶器的店,没想到他走上了旁边的楼梯。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啊?」 秋人先生奋力挤过人群,跟了过来。 楼梯通往一间充满怀旧风味的咖啡厅。 店里客人虽然算多,但还没有到客满的地步。 「……没想到锦市场的楼上竟然有这种咖啡厅。」 我大感惊讶,福尔摩斯先生笑了笑,在靠窗的吧台座位坐下。 「从这里可以俯瞰锦市场喔。」 听他这么一说,我用手撑着吧台,望向窗外。 「哇,好惊人喔!」 拥挤又热闹的商店街,全是黑压压的人头。 「好扯喔,真是太惊人了。」 秋人先生也显得很兴奋。 「楼下这么拥挤,这里竟然还有空位,感觉真是奇妙呢。」 「会在除夕这天来锦市场的,几乎都是观光客,而且大家应该也没有空抬头看吧。」 「哎呀,就连住在京都这么久的我,也不知道这里有咖啡厅啊。」 福尔摩斯先生、我和秋人先生并肩坐在靠窗的吧台座位。 福尔摩斯先生和秋人先生跟平常一样点了黑咖啡,而我则点了咖啡欧蕾。 不久,服务生送来了饮料和两块蛋糕。 「咦?我们刚才有点蛋糕吗?」 「喔,那是我后来特地点给葵小姐和秋人先生的。」 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咖啡杯,温柔地微笑。 「咦?我也有吗?」 秋人先生露出略带疑惑的眼神。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我发现你好像每次只要太过疲劳,就会喜欢来缠我。所以请吃点甜的东西,赶快消除疲劳吧。」 「福尔摩斯……」秋人先生泪汪汪地露出一脸感动的模样。 但是这句话反过来说,意思就是『赶快吃点甜的东西消除疲劳,然后不要再来缠我了』吧。 「福尔摩斯虽然常常碎碎念,但其实还是对我很好啊。」 秋人先生兴高采烈地吃着蛋糕。 是啊,他虽然对秋人先生颇为严格,但其实也真的对他很好。 我也吃了一口蛋糕。刚才在人潮中挤来挤去的疲劳好像得到了疗愈。 毕竟待在刚才的那片人海里,真的很累人呢 (话说回来,能在人群中顺利买东西的福尔摩斯先生也很不得了呢。) 从二楼俯瞰的锦市场,充满了新鲜感,还有种奇妙的感觉。看来福尔摩斯先生又让我知道了一个京都美好的地方。 秋人先生一口接着一口把蛋糕吃完,咕噜咕噜地喝下咖啡之后,吐了一口气。 「……这里的咖啡虽然也很不错,但我还是最喜欢你泡的咖啡呢。」秋人先生凝视着咖啡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那是我的荣幸。我晚一点再泡给你喝喔。」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高兴的模样,我将视线落在自己的杯子里。 我一直以来都是喝咖啡欧蕾。福尔摩斯先生帮我泡的咖啡欧蕾非常美味,但是总有一天我也想喝喝看大家赞不绝口的黑咖啡。 我一边俯瞰着人潮络绎不绝的锦市场,一边在心里这么想。 3 就这样,我们好不容易离开了熙熙攘攘的锦市场,来到御池地下停车场,上了『藏』的公司车,驱车前往位在哲学之道附近的家头家。 好久不见的家头家。 石造的洋房,不管看几次都充满了魄力。 尽管现在是冬天,家头家的玄关依然敞开,有许多人进进出出。 「呃,已经有客人来了吗?」 我惊讶地说,福尔摩斯先生摇摇头。 「不,那是家祖父请来帮忙的人。好江小姐正在指挥他们。」 仔细一看,那些人都穿着围裙。 他们大概就是所谓的到府清洁人员吧。 「请进。」我跟在福尔摩斯先生后面,走进屋内。 「打扰了。」一踏进家头家,就看见正在指挥工作人员的好江小姐。 「对、对,把慕夏挂在大厅的墙上。把那张长桌推到更旁边去。」 工作人员依照她的指示行动。 墙上挂着慕夏的版画,门旁放着一座大型立钟……不,那其实是一座老爷钟造型的音乐盒。窗台上放着古董地球仪,还有用马口铁制作的车子模型,分别和写着『porsche〈保时捷〉 a.g.』、mborghini〈蓝宝坚尼〉』、『volkswagen〈福斯〉』、『volvo〈富豪〉240』、『mini0cooper〈宝马迷你〉』的牌子摆在一起。这间大厅比之前更充满玩心与童趣。 「好江小姐,谢谢你,我来帮忙吧。」 福尔摩斯先生走近后,好江小姐转过头来。 「你回来啦。小葵、小秋,欢迎你们。清贵,这里没关系,你好好去招待小葵和小秋吧。清贵你自己也稍微休息一下,毕竟你总是那么忙。」 好江小姐这么说,拍拍福尔摩斯先生的背。 他们看起来就像真的母子一样。 (虽然好江小姐的外表非常年轻就是了。) 秋人先生在好江小姐面前露出腼腆的笑容。 「你好,好江小姐。你还是一样漂亮呢。」 「呵呵,谢谢你,小秋。我都有看你的节目喔。你最近很红呢。」 「哎呀,好江小姐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 这时,工作人员大声问道:「不好意思——请问这个要放哪里?」好江小姐转过头去。 「那个请放在那边的墙角。好了好了,你们三个。你们现在在这里很碍事,去二楼客厅吧。」 好江小姐挥挥手把我们赶走,同时露出调皮的微笑。 我不禁再次感受到好江小姐真是个很棒的人。 「葵小姐、秋人先生,这边请。」 我们走到一楼的尽头,看见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 那里有一片玄关空间以及鞋柜,我们换上拖鞋,爬上楼梯。 这么说来,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家头家平常生活的空间。 爬上楼梯之后,眼前是很宽敞的空间。 这里放着一台大电视、欧式沙发、柜子和观叶植物。天花板上有吊灯,墙上挂着大型画作,四处装饰着花瓶、陶壶和水瓶。 看来这里就是客厅了。 「哇,这客厅好像外国饭店的蜜月套房喔。」 我和秋人先生兴致勃勃地环顾四周。 装饰在客厅里的艺术品,看起来全都是价格不菲的珍品,我不敢靠它们太近。 我站在墙边,避开看起来很昂贵的艺术品。 从客厅的大窗户,可以俯瞰哲学之道。 「哇,是哲学之道耶。」 我双手撑在窗台上,感动地提高了音量,于是秋人先生也走了过来,用力点点头。 「好赞喔。」 「真的。」 就在我们感叹不已的时候,一阵咖啡香扑鼻而来。 「请用。」 福尔摩斯先生不知何时帮我们泡了咖啡和咖啡欧蕾。 啊,糟了。 我本来打算跟他说『以后我也要喝黑咖啡』的。 不过,福尔摩斯先生泡的咖啡欧蕾真的太美味了。 「啊——福尔摩斯泡的咖啡无敌好喝的。」 听见秋人先生边喝边这么高声说,我喝了一口咖啡欧蕾,再次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拜托他帮我泡黑咖啡。 「宴会还要一个小时左右才会开始,请两位看看电视,休息一下吧。我有把秋人先生的节目录下来喔,要不要来看啊?」 福尔摩斯先生拿着电视遥控器,面带微笑地这么说。 「那个,我想参观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 我探出身子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顿时皱眉。 「咦……我的房间吗?」 他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高兴。 「唷,怎么啦?莫非你房里堆满了黄色书刊?」 秋人先生的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很高兴。 「不,我没有那种东西喔。我只是没预料到会有客人要进我的房间,所以没有整理。」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说。 的确,上次来访家头家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去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 应该说,我们连他们生活的空间都没有踏进来,所以他应该以为这次也一样吧。 要是好江小姐没有那么说,我们也不会上来这里。 话虽如此,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一定很干净吧。 他不想让我们进去他房间,一定有别的理由。 「呃,那我们下次再去参观你房间,现在就来看秋人先生的节目吧。」 我点点头,拿起遥控器。 「不、不,没关系。只是房间有点乱,不太好意思而已。」 福尔摩斯先生站了起来,就这样迈开步伐。 我们跟在福尔摩斯先生身后离开了客厅,来到走廊。 可能是因为石墙的关系,空气很冰冷。 「欸,你房间真的没有黄色书刊之类的东西吗?」 我们走在走廊上时,秋人先生兴高采烈地问道。 「没有喔。」 「真的假的?」 「是啊,那种东西我才不会买纸本呢。全都是电子书。」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不假思索地这么说,我和秋人先生双双语塞。 「……原来都在平板电脑里啊。」秋人先生好像很傻眼。 「对啊,而且我还有设密码,从各方面来说都很安全对吧?」 「的确是这样没错,而且还可以轻松携带大量的资料,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呢。」 「这有什么好『不愧』的,请不要把赞赏用在这种地方。」 听见他们突然展开的『男人间的对话』,我不由得表情僵硬。 「呃,你们两位?」 「失礼了。请把这件事当作秘密。」 福尔摩斯先生将食指竖在嘴巴前,害我不由得脸颊发烫。 先是讨论那种话题,现在又害人怦然心跳,真是令人不甘心。 「真是的,全都是秋人先生害的啦。你怎么可以让我在女性面前说这种话呢?」 「咦?是我的错吗?」 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就在走廊的尽头。 深褐色的木门与黄铜色的门把,充满怀旧的气息,很适合这栋洋房。 他的房间一定整齐又干净吧。 我抱着紧张的心情,门一开,我就睁大了双眼。 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的确如他所说,真的……很乱。 与其说是乱,倒不如说是摆满了书。书桌上放着一堆资料,床旁边的柜子上以及床上都堆叠着好几本厚厚的美术杂志和文献等等。除此之外,房间内或许称得上整齐,只不过因为到处都是书,看起来才会这么杂乱。 「哇,福尔摩斯,你的房间真的很乱耶。」 「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种状态实在没办法招待客人嘛。」 福尔摩斯先生不以为意地说。 「不、不过,为什么会这么乱呢?店里和客厅明明都很整齐啊!」我打从心底不解地这么问。 「店是做生意的地方,客厅和厨房是公用空间,但这里是只属于我,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空间。我的书之所以堆积如山,是因为我想看的资料太多了。我会先坐在书桌前看书,接着直接移动到床上,继续看书看到睡着。睡醒后,只要一伸手,就能拿到自己想看的书,这不是很有效率吗?我的专长就是从一大叠书里,找出我想看的那一本,并且立刻抽出来唷。」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接着立刻从一堆书里抽出一本,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们:「看!」 ——呃,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房间虽然很乱,但我都有清灰尘喔。我在八坂那边的房间比这里干净多了。这里摆了许多资料,所以我老是一不小心就太贪心,看书看到忘我。如果早知要邀请客人来,我就会事先整理整齐了。」 ……呃,福尔摩斯先生。 「啊,你是不是对我幻灭了?」 看我什么都没说,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有点担心的表情看着我。 看见他的模样,我忍不住噗哧一笑。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总是让人惊讶连连,我觉得很有趣。另外我也稍微松了口气,原来福尔摩斯先生平常看起来那么严谨、有纪律,原来私底下也有这一面啊。」 没错,店里总是一尘不染,书架和货架都整整齐齐。 他本身也总是打扮得非常得体,结果那些全是外人面前的模样……他自己的房间乱七八糟,而他在这样的环境中依然过得怡然自得。 尽管有些意外,但这果然像是福尔摩斯先生会有的样子,让我再次忍不住笑了出来。 「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我帮你整理房间?」 「不,这样对我来说比较方便,没关系。」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不假思索地这么回答,我又笑了出来。 「不过,你到底都在看什么书呀?都是跟艺术相关的书吗?」 秋人先生环视房间,傻眼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有艺术品的资料,也有历史类的书,最近我很喜欢看的是大正时代的『卖立目录』。」 「ㄇㄞ〈ˋ〉 ㄌ1〈ˋ〉 ㄇㄨ〈ˋ〉 ㄌㄨ〈ˋ〉?」 我和秋人先生愣愣地问。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戴上白手套,从书架上拿出一本老旧的册子。 「……那本书就好好地放在书架上呢。而且你还戴上了手套啊。」 「是啊,因为这本书价值非凡呢。」 「那是什么书呢?」 那本册子上虽有用毛笔写的字样,但太潦草了,我看不懂。 「大正时代曾经出现第一次泡沫经济,造就了许多暴发户。据说当时甚至有些暴发户因为料亭的玄关太暗,而用一圆钞票——大概价值现在的一万圆——点火当作照明。可见当时那些人是多么挥霍无度。」 「用纸钞来点火?真的假的!」 「虽然不晓得真实性有多高,但这就是个能让我们了解当时那些人用钱方式的故事。在那个时代,暴发户们大量收购了古董艺术品。 然而由于恐慌频频发生,泡沫经济瓦解,于是他们决定出售之前收购的古董,而制作了古董的出售目录。这就是大正时代的卖立目录。 这本书可说是古董的参考书,从里面能学到很多,同时在二手市场上也非常具有价值。光是看这本书,就会开心得忘了时间呢。」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微笑,小心翼翼地把书阖上,收回书架上。 我和秋人先生完全无法体会那种感觉,只能面面相觑。 「顺带一提,家祖父还拥有大名家和德川家的卖立目录,那些也非常值得一看唷。」 「德川家的,好像很厉害耶。」 「是啊,大名家的古董在明治时代之后就开始流入市面。另外,这些流入市面的高价艺术品,在某段时期也流入了欧美国家唷。据说当时是人称『三井物产之父』的益田孝把那些古董品买回来,防止它们流出国内。真是值得尊敬呢。」他热切地说。 「是、是喔,人称三井物产之父的益田孝先生。」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商人是很棒的唷。整个江户时代,其实都是商人支撑着这个国家。据说三井家、伊藤家等富商借给幕府的钱,换算成现代的币值,高达将近两百亿圆。由于幕府透过商人的力量施政,因此这个国家可以说是因为商人才得以存在。如果两位有兴趣,要不要看看当时的资料啊?就在这里。」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从堆积如山的书里抽出一份资料。 「啊——不用不用,已经快五点了,我们差不多该下去了吧!」 秋人先生打断他的话,大声地说。 「说得也是,那我们下去吧。」 福尔摩斯先生看了一下时钟,把刚才的资料放回刚刚那一叠书上。 离开房间以后,我不经意地看着前方福尔摩斯先生的背影,这时,走在我旁边的秋人先生瞥了我一眼。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跟那个怪人交往一定很累人吧。对不对,小葵?」 秋人先生在我耳边小声地这么说,害我脸红了起来。 「这、这种事跟我说也没用啊。」 「不过,小葵你觉得怎么样?」 「什、什么怎么样?」 我低下头,不想被他发现我面红耳赤。 「我、我是觉得他很棒啦……该怎么说呢,不管我觉得怎样,像他那么有美感的人,根本不会选我,所以我刻意跟他保持距离。」 我支支吾吾地这么说完后,秋人先生睁大了双眼。 「不是,我是问你觉得福尔摩斯先生是不是个怪人。」 「咦?」 他竟然是问这个。实在是太丢脸了! 「算了,不过小葵说的我也能理解啦。我一开始也以为福尔摩斯是不是对小葵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好像并不是那样。他好像觉得你们都是遭遇失恋的『同志』,而且那家伙对每个人都一样绅士。」 「对啊,果然是这样。」 「那你对他那种奇怪的个性有什么想法?」 听他再次这么问,我不禁苦笑。 福尔摩斯先生的确是个怪人。 但我很喜欢听他说话,或者应该说…… 「我已经习惯了。」 「是吗?这么说来我也是呢。」 我们忍不住相视而笑。 4 我们来到一楼大厅后,宴会似乎已经准备就绪了。 铺着白色桌巾的长桌上,放着各种日式、西式、中式料理和甜点,由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务生管理。 这次也是采用饭店的自助餐形式。 老板一如往常穿着和服,好江小姐则穿着款式简单的洋装。 上田先生和美惠子小姐这些熟面孔正在开心地聊天。 但我还没看到店长。他可能要打烊之后才过来吧。 「清贵,你那是什么打扮,好歹也穿个无尾礼服吧!」 老板一看见福尔摩斯先生,就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福尔摩斯先生穿着牛仔裤和衬衫,相当简朴。 「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除夕家宴而已。」他冷冷地说。 「小葵,你的套装好可爱唷。我刚才没机会跟你说,这很适合你,很好看喔。」 好江小姐这么说,我有点难为情地对她点头说:「谢谢。」 我今天特别意识到是参加宴会,所以穿了成套的洋装。 能够被这么有品味的好江小姐夸奖,我好高兴。 「不行。你今天要负责端香槟给客人,至少给我换件像样的衣服来!对哩,你就穿去上田先生的咖啡厅打工的那套衣服好哩。」 老板大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耸耸肩,说:「是、是。」 「对不起,我去换个衣服,请你们自便。」 「啊,好的。」 福尔摩斯先生离开宴会厅,再次走向自己的房间。 我和秋人先生随意地环视着宴会厅。 「那是慕夏的画对吧?」 秋人先生指着挂在墙上的版画。 那是四张纵长的长方形版画。 「对啊,好美喔。」 我点点头,走向那几幅画的方向。 这四幅画里的女主角应该都是同一个人吧,但是分别呈现出不同的表情。 「——听说好江小姐家也有同样的画呢。」 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我吓了一跳。 转过头去,看见的是脸上挂着温和笑容的米山先生。 他是个把长发成马尾,身材纤细,散发着中性气息的男子。 他以前曾是仿制师,因为被老板揭穿而金盆洗手,现在在画廊工作,自己也会创作画作。 「米山先生,好久不见了。」 「喔——阿山。」 「小葵、小秋,好久不见。上次见面是在柳原老师的庆生会对吧。」 米山先生和秋人先生是在柳原老师的庆生会上认识的,看来他们不知不觉中交情已经好到互称『阿山』和『小秋』了啊。 「你说好江小姐家也有同样的画,所以哪一边的是赝品呢?啊,不对,这是版画嘛。」 秋人先生像忽然想起来似地这么说。米山先生点点头。 「嗯,这是版画。据说这个作品呈现的是『一天之中的四个时刻』,也就是清晨·白昼·黄昏·深夜。」他看着版画这么说。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装饰着花朵的细致画框上里,『清晨』那幅画里的女人感觉像刚起床;『白昼』里的女人表情充满了活力,双眼炯炯有神;『黄昏』里的女人托着腮帮子,眺望着夕阳,仿佛在思忖着什么;而『深夜』里的女人看起来似乎即将入眠。 每一幅画的笔触都柔和又纤细,非常美丽。 「啊,画的下面有写标题呢。」 一天之中的四个时刻——〈清晨的苏醒〉、〈白昼的光明〉、〈黄昏的梦想〉、〈夜晚的安眠〉。 「好江小姐很喜欢慕夏,听说这四幅版画是家头老师送给好江小姐的。意思是『我无时无刻都在想你』。于是好江小姐也回送老师同样的作品,表示『无时无刻都要想着我』。」 米山先生看着画,感叹地说。 原来如此,所以好江小姐家里也有同样的画啊。 两个相爱的人为了传达爱意而送给对方的版画……感觉好美喔。 就在我仰头看得入迷的时候—— 「久等了。」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过头去。 他遵照老板的指示,换上了白衬衫、黑背心以及黑长裤。 和我在咖啡店看到的装扮一样,这样的打扮果然很适合他。 5 之后,店长来了,鉴定师柳原老师、花道老师花村老师等老板的朋友,以及其他与美术相关的宾客也都陆续抵达。 每个人都散发着大人物的气息。我想他们一定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吧。 简直就像政治家的宴会一样。 至于年轻人,比二十五岁的秋人先生还要小的,大概就只有我们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充满活力的耳熟声音:「谢谢你的邀请。」我转头一看,不禁眨了眨眼睛。 「不会吧,是市片喜助先生和浅宫丽小姐!」 歌舞伎演员市片喜助先生,以及曾为宝冢明星的优秀女演员浅宫丽小姐。 没错,透过『颜见世事件』,福尔摩斯先生和喜助先生他们变得亲近了。 不过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来参加家头家的宴会! 看见这两位出人意表的豪华宾客,感到惊讶的不只是我,整个大厅都掀起一阵骚动,秋人先生也张口结舌。 「咦?喜助为什么会来这里?」 「其实是因为家祖父叫我邀请一些『豪华的客人』,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试着邀请他们,没想到他们一口答应了。」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完后,便走向他们两人。 「欢迎,喜助先生、丽小姐,谢谢你们赏光。」 福尔摩斯先生对他们深深一鞠躬。喜助先生摇摇头说:「哪里哪里。」 「谢谢你邀请我,我很高兴。」 喜助先生微笑着说,他身上的黑色西装非常适合他。 而他上次受伤的那只脚,看起来好像也已经没事了。 「我也是,谢谢你的邀请,福尔摩斯。」丽小姐穿着设计简单的黑色洋装。 她依然散发着一种充满魄力的美,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既然特别来宾也到了,我们再举杯一次呗。感谢各位今年一整年来的照顾,明年也请各位多多指教哩。干杯!」 老板这么说,同时高举酒杯。大家也齐声说:「干杯!」 「哇——这次老板的致词好简短,真是太好了。」 听见秋人先生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大家只敢在心里想的话,我吓了一跳。 「是啊,因为我事前不经意地告诉他『柳原老师的致词很简短,大受好评呢』。」听见站在一旁的福尔摩斯先生轻描淡写地这么说,我忍俊不禁。 宾客们手拿着盘子,开始盛装料理。 最高级软嫩的和牛牛排、鸡肉、法式冻派、弹牙的鲜虾、沙拉、焗烤蟹肉、丰富的生鱼片、烤牛肉和猪肉,看起来全都令人垂涎三尺。 饮料除了啤酒、葡萄酒、香槟、日本酒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无酒精饮料,让人看了就开心。 就在宾客都吃得差不多,并感叹着「每一道都好好吃喔」之际,老板走到大厅的中央,清了清喉咙。 「看来各位应该差不多吃饱了吧?现在我想要进行一个小游戏。」 听见他这么说,大家都惊喜地抬起头来望向他。 「游戏!我等很久了!」秋人先生紧握拳头。 「喔?什么样的游戏呢?」 柳原老师露出期待的表情,搓着双手。 「……清贵,你来说明。」 老板看来似乎懒得说明,马上对福尔摩斯先生招手。 福尔摩斯先生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站到老板身旁。 「那么接下来就由我来说明。家头诚司所策划的游戏,是『寻宝游戏』。」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说明,众人的眼睛顿时闪闪发亮:『寻宝游戏!』 「现在我会把我制作的『谜题』发给各位,宝物——也就是钥匙就藏在谜题里。请各位把谜题解开,找出藏在某处的纯金钥匙。找到钥匙的人,除了可以获得那把纯金打造的钥匙,还能获得家祖父提供的礼物。」 听完这番话,宾客们齐声发出惊叹。 「他说是寻宝游戏呢。」 「可以得到纯金的钥匙和老板提供的礼物,好像很棒耶!」 「那我得卯足劲参加了。」 会场的气氛一瞬间变得热闹无比。 福尔摩斯先生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 里面一定就是所谓的谜题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就是上田先生想到的游戏吗?」 我走向福尔摩斯先生,小声地问他。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点点头。 「对啊,没错。说了一大堆,最后想出的这个游戏,该说是单纯吗?或者可以说很直接呢。」 听他这么说,我噗哧一笑。 福尔摩斯先生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一叠看起来像藏宝图一般的褪色纸张,发给大家一人一张。 上面有用墨水笔写的五行字。这就是所谓的谜题吧。 我兴奋地看着那张纸。 ——那是孟克所注视的方向 在少女拥抱的时刻 小国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我将转动 你所寻觅的那把钥匙,不用启程 就在那里等着你—— 「…………」 呃,这是什么啊? 「顺带一提,我已经叫清贵重写了好几次哩。这家伙想出来的东西太难了,好不容易才修改成让各位都能够解开的谜题哩。」 老板哈哈大笑,福尔摩斯先生歪着头。 「这难道不会太简单吗?」 不、不是啊,我根本看不懂耶!这段文字是在提示宝藏的位置对吧? 我再读了一次谜题。 这时店长笑着说: 「各位的表情都很认真呢。」 没错,不只是我,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拿着谜题僵在原地。 「喂,福尔摩斯,我完——全看不懂啊。」 秋人先生看着谜题,大声地说。喜助先生和丽小姐也都点头附和。 「这个嘛……宝藏藏在一楼的某处。另外,一楼的各个地方,也放着许多能够帮助解读谜题的提示,请各位把这些提示找出来。各位也可以自行组队。另外,我也会视情况再给各位一些提示。」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我们面面相觑。 「喜助,我们一起想吧。」丽小姐把手搭在喜助先生的肩膀上。 「上田先生,我完全看不懂哩。我们也组队好了,这可不能输哩。」 美惠子小姐坚定地说,上田先生笑着说:「你还真是兴致勃勃啊。」 其他的宾客也好几个人聚在一起,开始讨论。 「小葵,阿山,我们也组成一队吧。」 秋人先生走向我,但米山先生一脸歉疚地摇摇头。 「抱歉抱歉,我是工作人员,应该说清贵拜托我当测试员,所以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啊,什么啊,原来是这样。」 「嗯,我觉得清贵设计的谜题应该不会太难唷。你们两个加油吧。」 听见米山先生这么说,我们面露惊讶。 「不会太难?」 「呃,一次看全部,可能会觉得有点混乱,或许一行一行慢慢解读下去比较好呢。」 米山先生引导似地这么说,我和秋人先生再读了一次谜题。 第一行是『孟克所注视的方向』。 「所谓的孟克,应该就是那个孟克没错吧?」 秋人先生张大嘴巴,用双手压着脸颊,做出孟克那幅名画〈呐喊〉的动作。 「我、我想应该是吧。不过你可以不用特地模仿没关系……」 「好!这就是京都寺町三条的福尔摩斯发出的挑战书!我这个京都四条乌丸的工藤俊作,也就是梶原秋人,一定会漂亮地解开谜题的!」 秋人先生手拿着谜题,伸手指向福尔摩斯先生。 「工藤俊作是谁啊?」我疑惑地问道。 「那是以前松田优作主演的连续剧『侦探物语』里的主角喔。」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回答。 「是说,你应该好好接受才对啊!」秋人先生大声这么说,在场的人都笑了出来。 不过笑声也一下就停了,其他的宾客们都几个人分成一组,带着认真的表情讨论。 「小葵,这里!」 秋人先生大声喊道,同时快步离开宴会厅。 「咦?咦?」我尽管一头雾水,但还是追了上去。 刚才福尔摩斯先生提到『一楼的各个地方放着许多能够帮助解读谜题的提示』,说不定秋人先生已经找到什么线索了呢。 秋人先生虽然看起来漫不经心,但是在紧要关头搞不好很可靠呢。 就在我对他毫不犹豫地前进的模样深感佩服时,秋人先生不知为何竟一路跑到走廊尽头,脱下鞋子,爬上二楼。 「咦,秋人先生,你要去二楼吗?可是刚才福尔摩斯先生不是说提示和宝藏都在一楼吗?」 我虽然感到诧异,但仍跟在他后面爬上楼梯。 「小葵,你没发现吗?」 「咦?」 「刚才我们走进福尔摩斯房间的时候,他用非常自然、一般人都不会察觉的动作,把墙边柜子上的某个东西藏在背后耶。」 「我、我没有发现耶。」 不过,所谓『一般人都不会察觉的动作』…… 「但秋人先生你察觉了吗?」 我在爬到楼梯最后一阶的时候问道。秋人先生停下了脚步。 「对啊,我最近在综艺节目上经常和很多有名的魔术师,像『正宗』他们同台演出,所以有机会可以长时间观察他们那些特殊的才艺……当时福尔摩斯的动作,跟魔术师的动作超像的,所以我才觉得疑惑。」 「原来如此。」 原来福尔摩斯先生在『藏什么东西』时的动作,跟魔术师一样啊。 「当时我以为他一定是在藏前女友的照片,所以故意什么都不说。」 秋人先生接下来的话,让我有点无法置信,所以皱起眉头。 「可是后来冷静想想,福尔摩斯才不是会把前女友照片放在房间里的人,我猜当时他一定是把设计谜题时的草稿随便放在一个地方。他藏的就是那个!」 「呃,是喔。」 「我们去把它找出来,一口气解开谜题!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得到宝藏了!」 秋人先生用力握紧拳头。 ……京都四条乌丸的工藤俊作,手段未免也太卑劣了吧。 「好,我们走吧,小葵!」 秋人先生立刻走向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 就算那真的是谜题的草稿或答案,我不想用这种方法来取得。 不过,福尔摩斯先生应该不是会打草稿的人,所以我觉得他藏的应该是别的东西。 那么,他藏起来的究竟是什么呢? 一个摆在没有预料到有人会来、毫无防备的房间里的东西。 我确实很好奇,但我们怎么可以乱翻呢? 秋人先生不理会已经停下脚步的我,打开了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门。 房门没有上锁,里面一片漆黑。 一打开灯,映入眼帘的是刚才看过的那个杂乱的房间。 资料和书籍高高堆成一叠。秋人先生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避免踩到那些书,接着转向柜子。 「……感觉上应该是藏在这附近。」 秋人先生小声说,接着拿起一本水蓝色的手册。 我的心跳加速。 「秋、秋人先生,我们还是不要偷看福尔摩斯先生藏的东西啦!」 我立刻冲进房里,抓住秋人先生的手。 就在这时,那本手册和夹在手册里的『某样东西』掉落在地上。 「啊。」 「糟了。」秋人先生立刻蹲下,把手册捡起来。 那一瞬间,我们看见了『福尔摩斯先生藏起来的东西』而瞪大了双眼。 那是一把『扇子』。扇子上画有红叶图,以及一个『胜』字。 『这把扇子是我的,他却擅自在上面写了一个「胜」字。』 当时福尔摩斯先生所说的话掠过我的脑海。 「欸、欸,这是……」 秋人先生露出疑惑的眼神,我点点头。 没错,这是……圆生的扇子。 在源光庵与圆生二度交手时,圆生用扇子指着福尔摩斯先生,而福尔摩斯先生一把抓住它,将它折断。 这把扇子断掉的地方如今已经被修复,看起来完好无缺。 当时我没注意到,原来扇子上还画了红叶图啊…… 我想福尔摩斯先生一定是把这把扇子摊开,放在房里当装饰品吧。 福尔摩斯先生之所以把扇子放在房里,不可能是因为他一心不想输给圆生,而借此砥砺自己。假如是那样的话,他没有必要藏起来不让我们看见。 福尔摩斯先生是舍不得丢掉它。 他一定好几次想要丢了它。 然而却做不到。 那一定是因为福尔摩斯先生在圆生笔下的这幅『红叶图』与『胜』这个字上,感受到了艺术——也就是价值。 他最不想输……最不想认可的对手所创作的作品,竟然让他感受到了价值。 放在柜子上当作装饰的——圆生的扇子。 一想到福尔摩斯先生因为我们进了房间而想把它藏起来的心情,以及他是因为怎么也舍不得丢弃,而只好将它摆在房里的纠葛,我不由得感到揪心。 我和秋人先生不发一语,把扇子和手册放回原处,深深吐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脚步声传来,福尔摩斯先生出现了。 我们吓了一跳,整个人弹起来似地转过头去。 「……真是的,你们随便闯进别人的房间,是在做什么呢?」 「对、对不起。」 我连忙鞠躬道歉,福尔摩斯先生摇摇头。 「不,葵小姐没关系,你一定是被秋人先生硬拉来的吧?所以,秋人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啊——抱歉。我只是想找找看有没有谜题的草稿之类的。」 秋人先生毫无悔意地说。 因为他的话里没有半点虚假,所以听起来很有说服力。 「真是的,果然像是你会做的事。我早就猜到了,不过这里并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唷。我知道侦探『工藤俊作』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但我不是说过,提示全都在一楼吗?」 福尔摩斯先生无奈地叹息。 「抱、抱歉。」秋人先生耸耸肩。 「好了,我们回去吧。」 福尔摩斯先生把房门打开,我们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一楼的宾客们,有的手拿谜题,嘴里念念有词地走来走去,有人翻阅整齐地摆放在桌上的艺术相关资料。 「我们就听米山先生的,一行一行解决吧。第一行是『孟克所注视的方向』,孟克究竟在看什么呢……」 我这么说,接着从摆在通道的桌上那一整排艺术资料中,拿出一本介绍画作的书,将它翻开。 『藏』的书架上也有这本书,里面介绍每幅画作背后的故事等等,非常有意思。 我心想,说不定孟克的〈呐喊〉背后也有什么故事,于是翻开了书。 我很快就找到介绍孟克的那一页,于是聚精会神地阅读内文。 书上是这么写的。 ——爱德华·孟克 作品名称〈呐喊〉 许多人误以为〈呐喊〉这幅画里的人是在大叫,但其实不然。他的手放在耳朵上,也就是捂着耳朵。 那么,他是因为听见了什么才需要捂住耳朵呢?关于这一点,一般认为是孟克的亲身体验。孟克曾在日记里这么写道: 『我和两个朋友一起走在斜坡上,看着即将西沉的夕阳。忽然间,天空变成血红色,我们因此停下了脚步,感到疲惫不堪,倚在栅栏上。 天空的颜色宛如火舌、宛如鲜血,覆盖着深蓝色的峡湾与城镇。 我的朋友继续往前走,但我却伫立在原地,紧张得发抖。这时,我听见了一阵响彻大自然的无尽呐喊。』 是的,孟克的呐喊,其实是在描绘一个人因为感受到大自然的呼唤,而捂住耳朵的模样—— 「…………」 我和秋人先生面面相觑。 换言之,孟克所注视的——就是夕阳! 「那、那,等一下喔。这代表这间房子的西侧有什么吗?」 秋人先生环视四周。 「不,我觉得不是。你看,那四幅为了这场宴会而准备的慕夏作品!」 没错,那表示一天当中四个时刻的四连画。 「原、原来是这样啊,黄昏的那幅画!」 我们用力颔首,再次走向大厅。 不过,呃,该怎么说呢…… 可能是大家都轻易解到这里了吧,宾客们全都站在慕夏的版画〈黄昏的梦想〉前面,手拿着谜题,露出困惑的表情。 下一行是……【在少女拥抱的时刻】。 「少女拥抱的啊……」 「到底是什么哩。」 「这幅画里有什么秘密吗?」 众人凝视着挂在墙上的版画,嘴里念念有词。 我也和大家一起注视着〈黄昏的梦想〉。 画里的女性右手托着腮,看起来像眺望着窗外。 不知道是在看着黄昏的天空,还是望着虚空……的确非常符合『梦想』这个词。 平静的黄昏时分,宛如正在思忖着什么的眼神。 这幅画里一定有什么提示。 众人屏气凝神,定睛细看,试图找出提示,唯独秋人死命地盯着谜题看,同时露出不解的神情。 「欸,小葵。」 「是?」 「……少女所怀抱的,这个……欸,这个字要怎么念啊?是念『koku』吗?」 秋人先生指着谜题上的『时刻』二字,抬起头说。 「咦?」我顿时僵住。 「那当然是念……」 我傻眼地回话,但说到一半却语塞了。 没错,这个『刻』字——起初我毫无怀疑地念成『toki』。但这其实是『(注)刻限』的『刻』。 译注:读音为「kokugen」,意为「时限」。 就像秋人先生所说的,就算念成『koku』也很自然。 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要刻意用这个字呢? 他希望大家注意到这点吗? 【在少女拥抱的时刻】。 ——刻、时限、时间。也就是『少女所拥抱的时间』。 事实上,这个少女所拥抱的东西,应该是…… ——梦想。 所以这表示的是梦想的时间? 「……所谓梦想的时间,究竟是什么呢?」 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这时站在我附近的丽小姐睁大了双眼。 「会不会是德布西?」 丽小姐一转过头来就这么说,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德布西?」 「没错,德布西的〈梦想〉的演奏时间!」 听见丽小姐这么说,所有的人都恍然大悟,立刻拿出手机。 「哎呀,我好像太大声了。」 丽小姐耸耸肩。不过,其实我刚才也一样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 我的眼角余光看见正在观察我们的福尔摩斯先生,他正在一旁窃笑。 「小葵,德布西〈梦想〉的演奏时间,大概是四分钟喔。」 秋人先生拿着手机,轻声对我说,深怕被别人听见。 嗯,不过……这件事情,在场的大家应该都上网查到了吧。 假如『少女拥抱的时刻』是四分钟……虽然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总之先继续往下看第三行吧。 【小国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我将转动】 猛然一看,果然还是看不懂。 「欸,有什么会转动的东西啊?」 秋人先生小声在我耳边说。 「会转的东西……」 对了,总之,所谓的『转动』,一定就是指『会转动的东西』。 这个房子的一楼,有什么会转动的东西呢……我环视了一圈。 这个时候,秋人先生发出「啊」的一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向他。 「我知道了,小葵。是那个啦!」 正当他在我耳边悄声说的瞬间,福尔摩斯先生突然走过来,用力抓住秋人先生的肩膀。 「秋人先生,你不觉得你从刚刚就一直跟葵小姐靠得太近了吗?」 「好、好痛喔!我、我也没办法啊,我只是不想让别人听见我们在讨论什么嘛!」 「但在我眼里看起来,你就像是借着这个理由不必要地靠近她耶?你这种性骚扰的行为真的很令人困扰。」 「什、什么?我哪有啊!你在说什么啊?」 「没有就好,失礼了。请继续玩游戏吧。」 福尔摩斯先生松开手,向他点头致意。 「真是的,那家伙是怎样啊。他以为自己是小葵的监护人吗?」 秋人先生「啧」地咂嘴,一边持续地警戒福尔摩斯先生,一边在我的耳边这么说。 「……先不管他了,小葵,你不觉得那个立钟有点可疑吗?」 「立钟?」 秋人先生看着那座乍看之下像是立钟的古董摆饰。 「啊,那不是立钟,好像是音乐盒唷。」 就在我这么说的瞬间,我突然恍然大悟。 音乐盒的玻璃门里有个大圆盘,下方装饰着许多小动物和人偶。 就、就是它! 我和秋人先生对望了一眼,用力点头,在别人发现之前赶紧跑到音乐盒旁。 「呃,这要怎么转啊?」 看着和自己身高差不多高的音乐盒,秋人先生东张西望。 「……我来帮你们转吧。」 福尔摩斯先生走向我们,启动音乐盒。 就在圆盘开始转动的时候,音乐盒发出超乎想象的声响,独特的美丽高音响彻大厅。大厅里的宾客们全都吓了一跳,往这里看。 圆盘下方的人偶就像旋转木马一样,开始转动。 「……好漂亮喔。这首曲子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耶。」 我轻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微微颔首。 「是啊,这首曲子叫做〈锡安的民哪,应当大大喜乐〉,是十九世纪polyphon公司制作的圆盘音乐盒。特色是使用了橡木材与胡桃木板,还有会跳舞的陶瓷人偶。因为市面上找不到和它一样的形状,因此一般推测这应是某个富豪特别订制的。这也是家祖父的宝物之一。」 音乐大概持续了两分钟左右。 乐曲结束后,我和秋人先生再次对望。 「呃,请问,福尔摩斯先生。我可以检查一下这个音乐盒吗?」 「好啊,只要不要硬拉,轻轻地碰它,是没有关系的。」 我们得到许可后,就像打开立钟的门一样,打开音乐盒的门。 眼前是一个像罗盘的圆盘。 圆盘下方是会旋转的人偶。我发现人偶之间好像放着一个小盒子。 「!」倒抽一口气的不只我一个。 聚集在我们身后的宾客们,也都吞了吞口水,定睛注视着。 「可、可以吗?」秋人先生问道,我用力点点头。 那是一个深蓝色的绒布盒子,看起来就像是戒指盒。 秋人先生拿起盒子,轻轻打开。 放在盒子里的是一把金钥匙……才怪。 【很遗憾,你没猜中。别在意唷☆】 而是福尔摩斯先生准备的,写着这些文字的『没猜中』小卡。 也许是我多心吧,那段文字不知为何,让人感到有点恼火。 「…………」 我和秋人先生顿时语塞,而在我们身后围观的宾客们爆笑出声。 这时,喜助先生把手放在秋人先生的肩上。 「抱歉啦,秋人,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咦?」 「……『小国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我会转动』,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呢?而那又是放在一楼的东西。既然如此……答案就只有这个了。」 喜助先生稳稳地走向窗台,轻抚着放在窗台上的地球仪。从他的脚步,完全看不出来他上个月底脚才受过伤。 「——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吧。」 那个古董地球仪,跟我家的地球仪天差地远。 黄褐色的球体上,用英文写着各国的国名。 那并不是教具,而是个充满怀旧风格与设计感的装饰品。 大厅里的宾客们全都发出惊叹。 丽小姐眼睛闪闪发亮,拍了一下手。 「对耶,这个小小地球仪里面的国家都很小,而且地球仪也是会转动的东西呢!」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不由自主地用力点头。 或许真的是他说的那样呢。 我们输了。明明这么认同他的说法,但我自己却完全没想到。 「其实我曾在朋友家看过类似的东西。这个地球仪并不是一般的地球仪,而是一个『置物盒』。就像这样……」 喜助先生这么说,同时把地球仪的球体打开。 「噢噢!」连我也不禁发出惊叹。 乍看之下虽然看不出来,但那个地球仪真的是一个『置物盒』。 地球仪的内侧是金黄色的,可能是贴满了金箔吧,看起来俨然像个秘密的宝箱。 喜助先生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 「可恶,竟然被喜助抢先了一步!」 秋人先生不甘心地咬牙切齿,握紧拳头。 「抱歉啦,秋人。宝物我就收下了。」 喜助先生露出得意的笑容,轻轻打开盒子。 装在盒子里的是…… 【你没猜中——真可惜】 同样是福尔摩斯先生写的没猜中小卡。 总觉得这小卡的内容比刚才那张更令人恼火。 「……这……」喜助先生手拿着小卡,僵在原地。 他原本带着骄傲神情的那张脸渐渐变得苍白。 虽然很对不起他,但是我也和其他宾客一起哄堂大笑。 大家一边笑,视线一边自然地聚集在福尔摩斯先生身上。 大家不约而同地对福尔摩斯先生投以求助的眼神。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笑了笑,把自己写的谜题高高举起。 「请不要想太多,单纯地思考这几句话的意思就好了。另外,请一定要看到最后唷。」 听他这么说,大家再次看着自己手上的谜题。 我也看着谜题,喃喃地念出来。 『那是孟克所注视的方向。在少女拥抱的时刻,小国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我会转动。你所寻觅的那把钥匙,不用启程,就在那里等着你。』 「…………」 第一行的『孟克所注视的方向』,应该是夕阳,也就是慕夏的版画〈黄昏的梦想〉。 第二行的『在少女拥抱的时刻』,指的应该是〈梦想〉这首曲子的演奏时间,也就是四分钟…… 第三行开始是『小国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我会转动。你所寻觅的那把钥匙,不用启程,就在那里等着你』。 ……这一段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要想太多,单纯地思考这几句话的意思就好了』……这样吗? 小国的人们——重点是,所谓的小国到底是指哪里呢? 世界最小的国家是——梵蒂冈。 我恍然大悟,抬起头来。 对了,一定是这样。 也就是说,梵蒂冈的人们窃窃私语地说『我会转动』。 我会转动……?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一阵「哈哈哈」的笑声。 「这么晚才到,真是抱歉哩。我已经知道答案哩。」 一道耳熟的声音传入耳里,众人一头雾水地抬起头来。 站在那里的,是个看上去就像和尚的年轻人,他身上穿着深灰色和服,剃了光头,脸上挂着充满傲气的笑容。 「——圆、圆生?」我惊讶得睁大双眼。 我看见福尔摩斯先生和我一样露出震惊的表情,秋人先生则是脸色苍白。 其他的宾客则露出一副『这人是谁?』的疑惑表情。 ——为什么圆生会在这里? 看着他一脸高兴地扬起嘴角,我不禁冒出冷汗。 这时圆生呵呵地笑了。 「别露出那种表情呗。我又不是偷跑进来的,我可是正式获得家头老师的允许才来的哩。因为我听说这里要举办除夕宴会,所以就问他『我可不可以参加』。刚才也是这个阿姨让我进来的哩。」 他这么说,同时望向好江小姐。 好江小姐听到『阿姨』这个词,立刻耸起肩膀,双手抱胸。老板不发一语,脸上挂着笑容,仿佛很享受这一切。 「……你来做什么哩?」 福尔摩斯先生用京都腔冷冷地问道。 福尔摩斯先生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和刚才截然不同,原本一团和乐的会场仿佛突然变冷了。 「先别管这个了,让我继续玩寻宝游戏吧。」 圆生带着笑容,走向窗边,毫不犹豫地伸手拿起一台放在窗台上的马口铁模型车,并且打开车门。 他把修长的手指伸进车里—— 「宾果哩。」他拿着黄金钥匙,露出笑容。 大厅里一片哗然。 「呃,不过,为什么是在那台车里面呢?」 丽小姐一边拍手,一边歪着头问道。圆生扬起微笑。 「『小国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说:我会转动』——小国是梵蒂冈,这个国家主要使用的语言是拉丁语。『我会转动』翻成拉丁语,就是『volvo』;再把〈梦想〉的四分钟换算成秒数的话……」 「啊!」圆生说到这里,在场的男性宾客便高声惊呼。 「volvo240!」 「原来如此,原来是volvo240啊。」 ——虽然我不懂拉丁文,也不懂车,但我有看到汽车模型中有一台的牌子写着『volvo240』。原来他们特地放上车种的牌子,是为了给我们提示啊。 而因为钥匙就在车里,所以谜题里的叙述是『你所寻觅的那把钥匙,不用启程,就在那里等着你』。 「因为听说谜题是福尔摩斯先生设计的,我本来还很期待哩。结果简单得害我都傻眼哩。」 「那还真是失礼了。要是我早知道你会来,一定会为你准备一个专属的谜题。话说回来,你迟到这么久,又把奖品抢走,实在很小孩子气,真可爱呢。」 「谢谢你的夸奖。」 他们注视着对方,嘴角扬起微笑。 「那、那两个人是怎样?他们感情非常不好吗?两个人都面带笑容,可是气氛却很紧张呢。」不知情的丽小姐远远看着他们,显得有点紧张。 「他、他们不只是感情不好而已唷,丽小姐。」 知道两人恩怨的秋人先生表情僵硬地对丽小姐耳语。 「唉,我迟到是事实没错哩。那这把钥匙就送给小姐啰。」 圆生这么说,并把黄金钥匙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接着再次转向福尔摩斯先生。 「好啦好啦,福尔摩斯先生。这么开心的宴会,别这么剑拔弩张咩。而且我还准备了余兴节目来哩。」 「……余兴节目?」 「对啊。」 圆生点点头,拿起他刚才放在墙边的行李。 他从一个大包包里拿出两个木盒和两幅挂轴,接着又拿出一把榔头及一把小刀。 「——福尔摩斯先生,这是你和我的真伪判定游戏哩。」 圆生露出坚定的眼神。 「好啊。」 而福尔摩斯先生也带着不输他的锐利眼神颔首。 会场里的每个人都不由得屏息。 「所以这把榔头和刀子是要做什么的呢?是用来把你的头打爆的吗?」 「不要说那么吓人的话。不过,你好像真的会做出这种事哩。这个啊,我希望假如你觉得眼前的东西是赝品,就立刻用这两样工具把它毁掉。」 「那真是太好了。如果可以当场毁掉赝品,压力就不会一直累积了呢。」 「就是说呗。」 他们对望了一眼,同时扬起微笑。 乍看之下气氛好像很和谐,事实上却很紧张。每个人都不发一语,紧盯着他们。 圆生首先拿起两个木盒,从里面拿出两个茶杯。 他将两个半筒状的黑色茶杯放在桌子的正中央。 两个茶杯乍看之下简直一模一样。 「那是乐茶碗……?」 站在稍远处的米山先生脱口而出。 没错,看起来的确是乐茶碗。 以前福尔摩斯先生曾经替我上过课。 乐烧是在桃山时代(十六世纪)从乐家初代——长次郎开始的,据说它的起源是中国明代的三彩陶。乐烧反映了千利休等人的嗜好,特征是手捏的不规则扭曲形状以及厚实的杯身,是一种高级的珍品。 「你能不能判断出哪一个是真的,并且把赝品敲碎哩?」 圆生面带微笑地把榔头递给福尔摩斯先生。 「…………」 福尔摩斯先生默默地接过榔头。 他看着眼前的两个茶杯。 「不行,看起来一模一样哩。」上田先生在我背后这么咕哝着。 很遗憾,在我的眼里看来也觉得一模一样。 在福尔摩斯先生或老板的眼中,果然有所不同吗?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冷冷的表情,毫不迟疑地朝着右侧的茶杯挥下榔头。 「!」 茶杯应声碎成两半。 原来右边的那个是赝品啊!正当每个人都捂着嘴巴,惊讶不已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竟随即又朝左侧的茶杯挥下榔头。 「……很遗憾,这两个都是假货。看来你似乎是想模仿乐家十一代庆入的风格,却模仿得似是而非。庆入是位技术高超又有教养的人,他所制作的茶杯会散发出一种品格,但我在这两个茶杯上却完全感受不到。」 他指着破掉的茶杯,微笑着说。 「什么嘛,我还以为准备两个就能让你上钩了哩。」 「因为知道赝品是你制作的,我本来还很期待哩。结果简单得害我都傻眼哩。」 福尔摩斯先生用跟他一模一样的台词回敬他,圆生愉快地眯起双眼。 「真不错,你果然跟以前一样是个不服输的孩子哩。既然如此,那这个呢?」 接下来他拿起挂轴摊开。 两幅挂轴上都写着『两个汉字』以及署名。 那些文字笔触非常有力,但我看不懂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欸,欸,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秋人先生轻声脱口而出,但不是特别对谁发问。这时店长淡淡地回答: 「那两个字写的是『清浊』,署名是『山冈铁舟』。」 「山冈铁舟?」 「是啊。他是幕府末期到明治时代的幕府官员,是一位政治家兼思想家,同时也是一位著名的书法家。」 店长不假思索地回答。真不愧是时代小说作家——我感到佩服,同时将视线移向书法作品。 「……『清浊』,你选的字还真讨人厌呢。」 福尔摩斯先生吐了一口气,双手抱胸。 「那是什么意思?」秋人先生一头雾水地歪着头。店长再次缓缓开口: 「有一句谚语叫『清浊并吞』——这是在比喻心胸宽大,无论善恶都愿意接受,度量很大的意思。」 听见店长的说明,大家都点点头。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叹了口气,拿起小刀。 「……虽然写得很好,但是这里和这里都露出『你』了呢。」他用刀尖指着文字,接着把那幅书法割破。 看来这也是赝品。 「什么嘛,怎么全是赝品啊?」 秋人先生仿佛略感傻眼似地说。圆生呵呵笑了出来。 「抱歉哩。接下来就是最后一道题目哩。」 他又拿起了一幅挂轴,缓缓地摊开。 挂轴上画的是浮世绘,画里是一个歌舞伎演员拿着刀柄的模样。 我第一眼看见它,就有一种宛如触电的感觉。 难道是因为我是外行人的关系吗……? 我感受到一股让人不禁屏息的震撼力。 「写乐……!」 站在我身后的上田先生大声惊呼。 上田先生很喜欢浮世绘,所以知道这幅画的样子。 「对、对耶,这是『市川男女藏』吧。」喜助先生也跟着点头。 画里的人,好像叫做『市川男女藏』。而身为歌舞伎演员的喜助先生似乎也很熟悉。 「——没错,这是写乐的肉笔画哩。」 圆生傲然一笑,注视着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认真的表情,端详着挂轴。 老板双手抱胸,站在福尔摩斯先生身后看着他。 他的脸上毫无表情,我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 ……写乐的肉笔画。 我的脑海里浮现福尔摩斯先生先前说过的话。 ——所谓的『肉笔画』并不是版画,而是由画家亲笔绘制、独一无二的画作,具有极高的价值。 尤其是写乐的肉笔画,过去人们都以为那些作品全在大地震中化成了灰,但当时据说在一位有名的贵族家,找到了署名『春峰庵』的作品。 当时一位名叫『笹川临风』博士的知名鉴定师认定那是『真品』,于是那幅作品被称为世纪大发现,以现在的币值来看,可能价值上亿圆。 但是后来证实,那其实是某个犯罪集团故意策划制作的赝品。那位博士的名声自此一败涂地—— 是的,写乐的肉笔画,据说在这个世上已经不存在了。 近年在希腊发现他的肉笔画扇子,可说是一个奇迹。 所以这幅画不可能是真品。 可是……这股震撼力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赝品真的能散发出来这种震撼力吗? 尽管大家认为写乐的肉笔画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既然近年已经在世上的某处发现,或许就不能断言它『绝对不存在』吧。 福尔摩斯先生不发一语地仔细端详着这幅浮世绘半晌,接着缓缓拿起了小刀。 大家都屏住气息,面面相觑。 福尔摩斯先生用力握紧小刀,猛力地将挂轴割破。 挂轴变成两半,掉落在地上。 就在那一瞬间,圆生「哼」的一声笑了出来。 「太可惜哩,这是真品哩。」 他直视着福尔摩斯先生,嘴角上扬,流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喜悦。 「!」 福尔摩斯先生的眉毛挑了一下,大家都惊讶得发不出声音来,只是捂住嘴巴。 「……你的知识和你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了你的判断哩。『春峰庵事件』的确是恶质集团所策划的,但事实上当时真的在一个大名家里找到了写乐的肉笔画,引来许多人觊觎,造成一场骚动哩。这世上的水面之下,总是有很多事情发生啊……你刚才毁掉的,真的是写乐的肉笔画哩。」 圆生仿佛打从心底觉得遗憾似地说,接着望向掉在地上的浮世绘,一脚踩住它。 「不过写乐的肉笔画什么的,对我来说根本就无关紧要。」 他转了转脚踝,蹂躏地上的浮世绘,福尔摩斯先生不发一语。 ——这是真品? 假如这真的是写乐的肉笔画,那么尽管圆生说他不在乎,但连我都知道它的价值有多高。 倘若这是真品,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在一阵静默中,圆生的五官突然扭曲,接着放声大笑。 「骗你的,这全都是骗你的哩。」 「骗人的?」 我和秋人先生异口同声地说,在一旁围观的宾客们也显得一头雾水。 「对啊,这是货真价实的、我画的赝品哩。福尔摩斯先生,你刚才当真了对吧?你心想『我没看出这是写乐的肉笔画,结果毁了它,怎么办』对呗?刚才我说这是『真品』的那一瞬间,你僵住的表情真是杰作啊,实在是太可爱了。」 圆生发出笑声,用力抓住福尔摩斯先生的下巴,把脸凑近他,两人的鼻子都快碰到了。 「欸,你真的以为那是『真品』对吧?我要听你亲口承认。」 「…………」 福尔摩斯先生面无表情地抓住圆生的手腕,用力一扭。 「!」 圆生的五官因为疼痛而扭曲,福尔摩斯先生扬起嘴角,更用力地扭他的手腕。 「——啊,这只讨人厌的右手,或许直接折断也不错呢。」 圆生「啧」了一声,把福尔摩斯先生推开。 「你还是一样粗暴哩。你刚刚是认真想折断我的手对呗。」他揉揉自己的右手。 「怎么可能呢。就算在这里把你的手折断,我也不会满足的。比起这样,我更想做的是抓着你那只讨人厌的手,直接交给警察呢。」 「你大可以不用客气,直接这么做啊。」 圆生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 「……算了,反正每次的结局都是被你逃走。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希望你去自首。」 「对啊,这次的比赛就算『平手』呗。我并没有彻底打败你,也没有下定决心想要改邪归正哩。不过,假如可以让你跪在地上,说:『我再也不当鉴定师了』的话,我可能会因为心情太畅快而去自首吧。」 「不,最后一定是我揭穿你制作的赝品,让你感到『再继续制造赝品也没用』,而去自首。」 「你明明因为写乐的赝品而乱了方寸,还真是大言不惭哩。」 「你说呢?你真的觉得是『平手』吗?」 福尔摩斯先生笑得眼睛弯成一条弧线,圆生皱起眉头。 「所以你这次判断的关键是什么?」他双手抱胸,注视着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不发一语,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看见他的动作,圆生惊讶地张大双眼,随即哈哈大笑。 「原来如此,耳朵啊……」他有气无力地这么说。 「对了,你这次挑了『写乐』来当比赛的题目,理由又是什么呢?」 「……理由?」 「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心在呐喊吗?难道不是因为你渴望让我听见你内心的呐喊吗?其实你的内心就像个孩子一样,真是可爱极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这么说,圆生睁大眼睛。 「你真的是个——讨人厌的大少爷哩。」他一把抓住福尔摩斯先生的领口。 「!」 在场的众人都震惊得脸色发白,但福尔摩斯先生却不动如山,同样地抓住圆生的领口。 「就算被人说中,你这样也太幼稚了吧。」 看着用力抓着彼此领口的两人,周围的众人就像冻结了一样,无法动弹。 我也害怕得膝盖发抖。然而—— 「请、请不要这样!」 一回神,我才发现自己已经闯入他们两人之间。 可能是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他们吓了一跳,他们松开手,注视着我。 「你、你们两个都请收敛一点!现在在举行宴会耶!」 「……葵小姐。」 「真伪判定游戏已经结束了对吧?那就到此为止了。圆生先生,请你把地上收拾干净!」 我大声地喊道,但因为极度紧张的关系,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会场一片寂静,大家目瞪口呆地伫立在原地。这时原本瞠目结舌的圆生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说得也是,宴会才进行到一半,游戏也已经结束了,我得收拾干净才行哩。小姐说的一点也没错哩。」 他呵呵地笑着,捡起掉在地上的挂轴,接着直视着福尔摩斯先生。 「福尔摩斯先生,你给我记清楚哩。我真的很不喜欢你,不喜欢到想把你撕碎哩。下次我一定会彻底打败你。」 「那真巧,我也是这么想呢。」 他们两人再度扬起微笑,且毫不掩饰地展现内心的黑暗情感。在场的每个人都被他们的气势震撼,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们。 6 之后,圆生便离开了。大厅里原本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但是好江小姐露出开朗的笑容,拍拍手说: 「好了,既然游戏也结束了,我们来吃甜点吧!」她对工作人员做出指示,工作人员立刻准备了各种小蛋糕和甜点,于是会场转眼间又恢复了愉快的气氛。 大厅里放好了沙发,灯光稍微变暗,爵士乐随之响起。 「哎呀,刚才的那场对决真是精彩呢。」 「那个人到底是何许人也啊?」 宾客们立刻语带兴奋地开始讨论。 「对了,老板准备的奖品是什么啊?」 「奖品是清贵挑的,是品牌名称为bianchi的公路脚踏车喔。」 「是喔,真好。早知道奖品那么好,我就不要答应当测试员了。」 「说是还有某大名家的卖立目录。」 「这我就敬谢不敏了。」 现场的气氛已经完全恢复了。 另一方面,我忽然发现到处都不见福尔摩斯先生的人影,于是我在宴会厅里四处张望。 我心想他会不会在阳台,所以走到窗边往外看。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小葵。」 原来是上田先生。 「什么事?」我回过头去。 「刚才谢谢你哩。」 「咦?」 「其实本来应该是我或武史去阻止才对,但我们两个都看得出神哩。看到小葵出面阻止他们,我松了一口气哩。」 上田先生笑着说,我摇摇头说:「没有啦。」也对他投以微笑。 「不过,上田先生来向我道谢,你感觉就像福尔摩斯先生的另一个爸爸呢。」 「……对啊,当然一方面是因为我自己没有小孩,另一方面也是那家伙对我来说很特别哩。」 毕竟他是你最要好的朋友的小孩嘛——我点头附和。但上田先生叹了一口气。 「这该怎么说哩。很奇妙的是,尽管不是自己的小孩,但『喜欢的女孩』的小孩,果然还是很特别呢。」 听见上田先生喃喃自语般地这么说,我不由得疑惑地眨了眨眼。 「这件事你要帮我保密喔。其实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暗恋武史的女朋友哩。」 听见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告白,我顿时语塞,一脸茫然地点点头。 「……那可以说是我单身时期酸酸甜甜的回忆哩。当时我隐藏着自己的心意,祝福他们两个结婚;她怀孕时,虽然我有点感到冲击,但是清贵出生的时候,我真的高兴到眼泪都流出来了哩。这些事情,我一直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就离开了人世……」 看着上田先生悲伤的眼神,我的心头也一阵紧缩。 上田先生暗恋着好朋友的太太。 说不定他那么积极帮店长安排相亲,劝他再婚,也是因为他们深爱着同一个女人,所以怀抱着复杂的心情吧。 「……所以啊,对我来说,清贵是很特别的哩。」 我想他对福尔摩斯先生深厚的感情里,应该也包含了他对曾经爱过的女人的感情吧。 「小葵,那家伙虽然是个怪人,个性又很别扭,但以后还是要请你多多照顾他,跟他好好相处哩。」 上田先生微笑着这么说,我点头说:「是,好的。」 就在我目送上田先生的背影离去时,秋人先生走向我。 「欸,小葵。福尔摩斯是不是不见了?」 「对、对啊,都没看到他耶。我也正打算去找他。」 「那家伙骨子里其实有点阴沉,他现在应该不会自己一个人用头撞墙吧?」 「呃,我觉得他应该不会做这种事。」 我们离开宴会厅,到处寻找福尔摩斯先生。 我们发现邻接大厅最里面的那间房间,房门是开着的,我们便走了过去。房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照亮房内。 福尔摩斯先生就站在窗边。 「果然,那家伙超级阴沉的。」秋人先生环抱着自己的身体。 「福、福尔摩斯先生?」 我战战兢兢地出声唤他。福尔摩斯先生慢慢转过头来。 「啊,葵小姐和秋人先生。怎么了吗?」 「因为刚才一直没看到福尔摩斯先生……」 毕竟这次的对决结果感觉很微妙,我担心他会不会变得非常消沉。 「让你担心了。」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温柔的眼神,我默默地颔首。 「我只是一个人在这里反省而已。毕竟刚才也被葵小姐骂了。」 「我、我才没有骂你。我才是因为头脑一片空白,就冲了出去,真对不起。」 我慌张地鞠躬道歉,秋人先生噗哧一笑。 「当时我还以为小葵冲出去,一定是要说:『不要对福尔摩斯先生动粗!』没想到你竟然是说:『你们两个都请收敛一点!』啊。」 看着呵呵笑的秋人先生,我觉得好难为情。 「因、因为吵架总是会两败俱伤,不是吗?」 我缩着身体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是啊,葵小姐说的一点也没错。谢谢你,多亏了你,我们两个才能都冷静下来。」 「我们两个?」秋人先生睁大了双眼。 「是的,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我和他其实很像。就像磁铁的同极相斥一样,我们好像只要一接近对方,就会无法控制地过度反应。还好葵小姐斥责了我们,我们才稍微冷静一点。」 看似截然不同,却又极为相似的两个人。 就像光与暗,是一种相对的存在。 「所以你才这么消沉,躲在一个黑漆漆的房间里反省吗?你真的很阴沉耶。」 「不,我只是一边赏月,一边聆听除夕的钟声而已。」 「——咦,可是时间不是还没到吗?」 秋人先生看看自己的手表说。 「知恩院从十点半开始敲钟,所以已经开始了唷。对了,如果两位不嫌弃的话,我们现在一起去拜拜怎么样?」 「拜拜?」 「虽然得走一段路,不过如果现在出发前往祇园先生,时间应该刚刚好。」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提议,我们用力点头:「好的!我想去!」「好哇。」 「对了,『祇园先生』是?」 「就是八坂神社,我们都昵称它为『祇园先生』。」 「啊——的确会这么说呢。『祇园先生』。」 我们穿上外套,走出家头家。 「——好冷喔。」 一走到户外,冰冷的空气就窜进体内,但是…… 「走吧。」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清爽的笑容,我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你是怎样啦,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更消沉呢。你现在是在逞强吗?」 秋人先生毫无顾忌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眯起眼睛。 「不,我这次比上次更畅快呢。」 「咦?」 听他这么说,我和秋人先生都感到很意外,眨了眨眼。 「……刚才那幅写乐的赝品,真的画得好到让人吃惊。我之前在南禅寺看过的『瑞龙』,还有刚才的茶杯和书法,都完全无法和它相提并论。看来他在作画的时候,真的投入了灵魂,完全把自己当作写乐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们静静地听着。 「他在『绘画』方面的才能,果然比其他方面还要出色很多。之前亨特的赝品令人屏息,这次的浮世绘也散发出和『真品』一样的魄力。老实说,我有一瞬间犹豫了一下。这不可能是写乐的真品,但说不定他真的在某个地方找到了它——这种想法一度掠过我的脑海。虽然只有一瞬间而已。」他再三强调『一瞬间』。 「但是,我立刻就发现那幅画和写乐不同的地方了。」 「真的假的?」 「是啊,因为当初在希腊找到那把肉笔画的扇子时,我和老板去看过。」 「所谓不同的地方,是刚才你对圆生说的耳朵吗?」 我探出身子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对,就是耳朵。」 「这么说来,你之前好像也说过耳朵什么的,你是有恋耳癖喔?」 「并不是。其实写乐习惯用五条线来画耳朵唷。」 「圆生没有用五条线画吗?」 「不,圆生当然也用五条线画了,但我感受到那并不是一种『习惯』,而是『刻意』画出来的。」 「也就是说,『耳朵』透露出了『圆生个人』的风格吗?」 听我这么问,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是的。」 把自己当作写乐,在类似附身的状态下作画,但是却不小心在最必须表现出写乐特征的『耳朵』上着力过多。 而福尔摩斯先生抓到了这一点。 「——话虽如此,当他说『这其实是真的』的时候,正如他所说,我有一瞬间动摇了,所以我也不能算是大获全胜。」 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这么说。秋人先生噗嗤一笑。 「我想也是。因为当时你突然愣了一下啊。」 「是啊,这是我唯一不甘心的地方。」 上次福尔摩斯先生虽然『胜利』了,但是他无法接受那样的胜利,因而感到非常不甘心。 这次虽然被圆生说是『平手』,但福尔摩斯先生本人应该觉得是自己获胜了吧。说不定这次感到不甘心的是圆生呢。 「更重要的是,假如那是『真品』的话,我一定下不了手破坏它呀。」 福尔摩斯先生淡淡地这么说,同时温柔地眯起双眼。 秋人先生好像听不懂他的意思,歪了歪头,接着把双手交错在后脑勺,往前走去。 我觉得我好像能明白福尔摩斯先生的意思。 福尔摩斯先生判定那是赝品,拿起小刀的时候,他一定把最后的决定交给自己的直觉判断。当他准备破坏那幅画的时候,万一在最后一刻下不了手,那就表示他的直觉认为那是『真品』…… 但最后他成功地割破了那幅画。 那就表示他的身和心都一致认为那是赝品。 事实上,有一样东西,福尔摩斯先生就没有办法破坏它。 那就是圆生作画、写字的那把扇子—— 在情感上,他很想撕碎那把扇子,把它扔掉,然而他却做不到。 因为那没有模仿任何人,由『圆生本人』投注灵魂所创作的画和书法,毫无疑问正是『真品』。这是我从那把扇子上学到的事。 ——他们两人真是充满了因缘。 「当时我听到你说『你之所以挑了写乐,难道不是因为你的心在呐喊吗?』,请问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轻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露出苦笑。 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似乎觉得当时那句话实在很幼稚,所以有点难为情。 「……我曾经说过写乐是个谜样的画家,你还记得吗?」 听见这句话,秋人先生说:「谜样的画家?」我则点点头说:「是。」 「他突然出现,在十个月后又突然消失,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过最有力的说法,是认为他应该是一个能剧演员对吧?」 「对,最有力的一说,就是推测他是斋藤十郎兵卫这个能剧演员。」 「因为能剧演员不能从事副业,所以只能偷偷地作画对吧?」 我这么确认道,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虽然说是『禁止从事副业』,但跟现代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无法知道当时的惩罚有多重。所以写乐终其一生都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持续作画。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望向我们,我和秋人先生不禁屏息。 「……这就表示他真的非常热爱画画对吧。」 「对,我也这么认为。我想应该是他没有办法压抑自己身为一名画家,无论如何都想作画的本能吧。而当他画的画受到人们的认可,愈来愈受欢迎之后,斋藤十郎兵卫就绝对不能说出自己是写乐的事实了。 起初他可能只是沉浸在作画的快乐当中,但我相信他愈是隐藏自己的身份,内心就愈痛苦。他一定很想告诉世人『这幅画是我画的』。 我认为写乐心底的那种想法,跟绝对不能浮上台面的仿制师圆生的想法,应该是重叠的。」 ——想让世人看见自己的寂寞心情。 从当时圆生激动的态度看来,我相信那句话一定触动了他的心弦。 在我身旁的秋人先生说:「原来如此啊。」 「既然如此,他只要赶快金盆洗手,像阿山一样好好做正经事不就得了吗?」 秋人先生的双手仍在后脑勺交叠,感叹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笑了出来。 「是啊,的确如此。但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啦……他现在应该还没办法退出吧。」 他最后的那句话,听起来就像自言自语。 7 从哲学之道到八坂神社,走路大约要三十分钟。 但我们三个人一边开心地聊天一边走,很快就抵达了八坂神社的楼门前,我甚至怀疑我们真的走了三十分钟吗? 灯光下,红色的楼门浮现在漆黑中。 一整排灯笼的光一直往西延续,祇园商店街人来人往,热闹无比。 在祇园祭的时候,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眼前的光景虽是传统的日本风景,但一切都很梦幻,让人觉得仿佛闯进了异世界,有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感觉。 就在我放空一切,眺望着眼前的景色时,福尔摩斯先生望向我: 「人太多,把你吓到了吗?」 「不不,今天是除夕耶,人本来就会那么多。明治神宫之类的地方,人应该更多吧?」 「是、是的。我也知道除夕夜会很拥挤,所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更重要的是,对于在关东地区长大的我来说,这幅光景看起来非常不可思议,又很梦幻…… 在时代变迁的过程中,像这样保留『传统的事物』,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呢。虽然这是我个人任性的想法,但我希望京都以后也能尽量维持『古都』的模样。」 我眺望着红色的楼门与祇园的街道,感慨地说。 将以前的传统保留至今,真的仿佛奇迹一般—— 「……对啊,我也有同感。我认为京都之所以把首都的地位让给东京,应该就是为了保护『古都』的缘故。」 ……京都把首都的地位『让』给东京。 听见这个完全站在京都人立场的讲法,我差点笑了出来。 不过,没错。假如京都一直是首都的话,就必须为了和世界接轨而变得国际化,这个城市里一定也会盖很多高楼大厦,而神社佛寺也会遭到排挤,绝对不可能保有今天的模样。 这个城市的神社佛寺里的神明,也许正是为了保护这块土地,才让京都辞退首都的地位吧—— 可能是被眼前梦幻的景象所影响,我在脑中这样胡思乱想。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了钟声。 那是有别于知恩院的钟声。 「——那是南禅寺的除夕钟声呢。」 「咦,连南禅寺的钟声也听得见吗?」 「能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微弱钟声,真的很有味道呢。」 我们跟着人群一起走进了八坂神社。 「真不愧是八坂神社,好多人喔!」 「是啊,我平常也不会在过年期间来。」 「对啊,京都市民一般都会避开吧。」 「是这样吗?」 「是的。但是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来体验一次。今天我是想让葵小姐体验一下『白朮诣』。」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把视线移向挂在境内的灯笼。 那里也聚集了很多人。 灯笼旁有一块看板,上面写着『白朮火』。 聚集在那里的人们,手中都拿着一条像『绳索』一样的东西,用它来点火。 「白朮诣……?」 「是的,用那条吉兆绳点火之后,把火带回家点神坛的蜡烛,或用来当作煮杂煮时的火种,可以祈祷无病无灾。顺带一提,就算火熄灭了,那条绳子也可以当作护身符。另外,吉兆绳发放的时间是除夕晚上七点到元旦早上五点唷。」 「咦——所以这是只有在过年期间才有的活动呀!我都不知道呢。」 用绳子点火听起来好像很危险,但实际看来,其实只有绳头呈现一点点红色,感觉像是点香一样。 很多人一直旋转绳头,以免火熄掉。 「……不过,那个感觉好像很危险耶。」 「对啊,我们彼此都要小心一点。」 我们总算来到(注)本坪铃前,丢了香油钱,拍手合掌。 译注:在神社参拜时摇的铃铛。 我在心里向神明感谢这一年来的照顾。 今年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真的是很美好的一年。 真的非常感谢—— 诚心诚意地向神明致谢后,我们便离开了参拜的队伍。 我们三个人互相对望着。 「新年快乐。」我们对彼此鞠躬。 「今年也请多多指教啰。」 「……嗯,差不多就好。」 「大过年的干嘛讲这种冷漠的话啦。对了,我今年的新希望是『无论公私都要积极向前』喔。」 「的确很像你呢。葵小姐的新年新希望是什么呢?」 突然被问到今年的新希望,我有点不知所措。 「新、新希望吗?我还没有想到耶……啊,对了,我想学会喝黑咖啡。」 我双手握拳,表达出坚定的意志,但福尔摩斯先生和秋人先生对望了一眼,就喷笑出来。 「咦,为什么要笑呢?」 「这种事情根本不用特地宣告吧。」 「葵小姐也想要长大呢。」 秋人先生放声大笑,福尔摩斯先生也刻意把手放在胸口,感慨万千地说。我不禁脸红。 「什、什么长大啦。我的新希望太烂,真是抱歉。」 「没有没有,那么……」 福尔摩斯先生走开了一下,从发放吉兆绳的工作人员那里领了三条回来。 「我们现在就去点火,把『白朮火』带回去,我再泡咖啡给你们喝。我们八坂的家就在附近。」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把吉兆绳递给我们。 「好的,请务必让我去八坂的大厦拜访!」 「喔——用白朮火烧开水,冲新年第一杯咖啡,感觉是个好兆头呢。感觉一定很好喝。」 「真的。」 八坂神社的人愈来愈多了。 我们用吉兆绳点了火,小心翼翼地走在境内。 「我们从南门出去吧。」 我们从人比较少的南门离开。 一般最常看见的红色楼门,好像是『西楼门』。 跟华丽的西门相比,南门的鸟居是简单的石鸟居。 「这个南门是去清水寺时走的吧。」 秋人先生抬头仰望着鸟居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 「家父和我住的大厦就在前面唷。」 福尔摩斯先生指着前方的一栋建筑物。 店长的房子位在从南门出来,前往清水寺的途中。 那是一栋深咖啡色的建筑物,红砖似的外墙充满现代感,氛围稳重又无损四周景观。 「哇——虽然不是新大厦,但感觉很棒耶。是不是可以看见八坂塔啊?」 「是啊,那是我爸爸最自豪的一点。不过房子只是普通的三房两厅而已喔。」 我们为免火熄灭,不断转着吉兆绳,同时走向大厦。 「对了,福尔摩斯先生今年的新希望是什么?」 我突然想到还没听他说新希望,所以这么问道。福尔摩斯先生说:「这个嘛……」同时停下脚步,望向远方。 「——我去年很没用,所以今年一定要……」 他自言自语似地说,但是口气非常坚定。 想必是和圆生有关的事吧。我和秋人先生点点头。 除夕钟声响彻祇园的天空。 那温柔的钟声,仿佛能接纳藏匿在浮世中的各种情感。 参考著作·文献等(敬称省略) 中岛诚之助《ニセモノはなぜ、人を骗すのか?》(角川书店) 中岛诚之助《中岛诚之助のやきもの鉴定》(双叶社) 内藤正人《浮世絵再発见 大名たちが爱でた逸品·絶品》(小学馆) 高桥克彦《谜の絵师写楽の世界 东洲斎写楽全作品集》(讲谈社) 高桥克彦《写楽杀人事件》(讲谈社文库) 别册太阳《茑屋重三郎の仕事》(平凡社) 别册太阳《写楽》(平凡社) 三木宫彦《ムンクの时代》(东海大学出版会) nhkスペシャル 浮世絵ミステリー写楽~天才絵师の正体を追う~ 插图 序章『一年之初』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柳枝上绽放的花朵,是红白两色的年糕。 每到新年就会映入眼帘的这种可爱传统装饰,名叫『【注】饼花枝垂』。(译注:将红白双色的麻糬捏成小圆球状,黏在柳枝上的装饰品。) 新年的传统装饰琳琅满目,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饼花枝垂』。 我,真城葵,在挤满了乘客的公车上望着窗外,嘴角泛着微笑。 ——一月三日。京都还沉浸在刚迎来新年的喜悦气氛中。 放眼望去,路上尽是【注】注连绳、根引松、饼花枝垂、金扇子等喜气洋洋的装饰品;穿着和服的男女老幼来来往往,摩肩擦踵,整座城市仿佛正在举行祭典一般。(译注:注连绳,日本过年时装饰在家门口趋吉避凶的稻草绳。根引松,连根的松树枝。) 我想这些人应该都是观光客吧。 不少人认为新年就应该要在『最富日本味』的京都度过,因此纷纷从其他县市来到这里,前往京都各处的神社佛寺参拜。 现在的我,看起来说不定也像个观光客。 我看看自己的打扮,不禁害羞得轻轻缩了一下肩膀。 公车抵达「市公所前」,我赶忙下车。从御池通穿越人群,往寺町商店街前进,只见熟悉的商店街比平时更热闹。 商店街里密密麻麻的商家大多从一月二日就恢复营业,有的正在准备福袋、有的正在发屠苏酒给客人,充满节庆的气息。 年底时虽然也同样热闹,但此刻与年底那股忙乱的氛围有所不同。 话虽如此,所谓的年底也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 我明明在这里打工到三十一日,却只因为『过了一个年』,就有种久违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或许是受到年节气氛的影响吧,我的脚步似乎也比平常轻快。 不行不行,今天是开工日。 是的,我打工的地方——古董店『藏』,就从今天,也就是一月三日开始恢复营业。 『开工那天,大家来碰个面吧!』——在古董店老板家头诚司的提议下,身为工读生的我也被叫来了店里。 我的工作主要是负责顾店,感觉上没什么用处,没想到老板也邀我一起参加新春聚会,让我好开心。 感觉自己也是『藏』的一分子。 我提醒自己不能太松懈,于是望向前方,稳稳踏出脚步。 古董店『藏』的招牌映入眼帘。 这间店的门面看起来与其说是古董店,更像一间怀旧的咖啡厅。 『藏』的店门口也装饰着门松、注连绳与饼花枝垂,洋溢着年节气息。 「——早安。」 我推开店门,门上的迎客门铃一如往常地响起。 「喔,是小葵呀。」 转过头来中气十足地这么说的,是今年七十七岁的老板——家头诚司先生。 他拥有『国家级鉴定师』的称号,是一位知名的鉴定师,在关西地区可谓家喻户晓。 老板平常大多穿轻便的单件和服「着流」,不过今天应该是因为过年的关系,他穿着【注】「羽织」和「袴」,看起来比平时更具威严。(译注:羽织,和服短外套。袴,穿在和服外侧的裤裙。) 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儿子武史先生——大家都叫他『店长』。 虽然被称作店长,但他的正职其实是时代小说作家,平时在『藏』一边顾店、一边写小说。他今天穿的是靛青色的和服。 在老板另一边的,是一名身材高挑、五官端正的青年。脸上挂着温柔微笑的他,是老板的孙子兼徒弟。 目前就读研究所的实习鉴定师清贵先生——绰号『福尔摩斯』先生。他拥有超乎常人的观察力与鉴定能力,聪明绝顶,再加上『家头』这个姓氏正好与『福尔摩斯』谐音,因此大家都这么叫他。 福尔摩斯先生和老板、店长一样,穿着墨黑的和服。 他的身后还有一名美丽的女性。 她是泷山好江小姐,经营与美术活动相关的顾问公司。 而且她是老板的女朋友。 她看起来十分年轻,仿佛只有三十出头,但事实上已经四十多岁,是一位美魔女。 她今天穿着亮绿色的「【注】访问着」,一如往常地体面。(译注:适合社交场合的半正式和服。) 没错,大家约好开工第一天要『和服出勤』,因此每个人都穿着和服。 「葵小姐,新年快乐。」 听见大家齐声这么说,我惶恐地鞠躬。 「新、新年快乐。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可是看见大家都穿着和服,还是有点震慑呢。」 理所当然地认为『新年就该穿和服』,真不愧是『藏』。 「不过,只有我穿『着流』呢。」 所谓着流,就是没有穿羽织和袴,只单穿一件长和服加上腰带的非正式和服。 「很适合你。」 总觉得比起羽织加袴这种正式装扮,轻便的着流更适合福尔摩斯先生。 一头黑发搭配墨黑色和服,衬上他白皙的肌肤,看起来相当性感。 「谢谢。葵小姐也很适合这件『小纹』呢。」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 「真的,好可爱喔。」 「是啊,真好看。」 好江小姐和店长也接着说。 「……谢、谢谢。」 我害羞地回道,声音愈来愈小。 没错,我今天也穿了和服。虽说是和服,但并不是【注】振袖,而是『小纹』,也就是布满碎花纹的和服。我这件的底色是米黄色,上面点缀着粉红色的花朵;腰带也是粉红色,正面有一朵大花,整体而言非常可爱。(译注:未婚女性穿的长袖正式和服。) 它不会太过休闲,又可以穿着去散步,这种恰到好处的轻便深得我心。 「这件『小纹』是上次在『弘法』买的吗?」 福尔摩斯先生向我确认道,我抬起头来,点点头说:「对。」 『弘法』是东寺在每个月二十一日举办的【注】缘日市集。(译注:与神佛结缘之日。) 那是一个类似大规模跳蚤市场兼祭典的活动,当天会有各式各样的摊贩在东寺摆摊,包括小吃、古董、日用品、二手服饰、和服、食品等等。 『弘法』的规模,比我之前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去的百万遍知恩寺的『手作市集』更大。 顺带一提,京都的大规模缘日市集,包括每个月十五日在百万遍知恩寺举办的『手作市集』、每个月二十一日在东寺举办的『弘法』市集,以及每个月二十五日在北野天满宫举办的『天神』市集。 这件和服,就是我去年年底和好友宫下香织第一次去『弘法』时买到的。 当时香织拿着花车里的和服,告诉我:『这里可以挖到宝喔。』 香织是和服老店的千金。 多亏有她帮我挑选,我才能放心地买。 一直以来,我对和服的印象都是「价格高昂、根本买不起」,但是在缘日卖的和服却远比想象中便宜,用我的打工钱都买得起。 仔细想想,在搬来京都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我竟然会花自己的钱买和服。 话虽如此,但其实腰带是家里本来就有的,穿也是拜托祖母帮忙就是了。 好希望有一天能学会自己穿和服啊——我轻抚着腰带,暗自如此心想。 「好哩,既然大家都到齐了,那我们就举杯庆祝开工呗。」 「葵小姐,你喝甜酒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在小酒杯里分别倒入清酒和甜酒,按照年龄大小,依序递给我、好江小姐和店长,最后才递给老板,说:「请用。」 或许是因为身穿和服的关系,他的举手投足看起来比平常更性感,令我不好意思直视。 「谢、谢谢。」 我接过酒杯,悄悄垂下视线。 就在大家准备举杯的瞬间,门上的迎客门铃忽然响起。 「不好意思哩,我迟到了。新年快乐!」秋人先生冲了进来。 他也穿着蓝色系的羽织和袴。 偏亮色的头发乍看之下似乎与和服不太搭,事实上却出乎意料地协调。 他是人称『帅气男星』的秋人先生。他在介绍京都的电视节目『京日和』里经常穿和服,因此他说不定已经很习惯了。 「什么『不好意思哩』,有人邀请你吗?」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冷冷的眼神说,秋人先生摇摇头。 「除夕那天的宴会上,老板跟我说:『我们三日就开工了,如果你也有空的话,就来露个脸吧。有秋人在一定很愉快。』既然平常这么照顾我的老板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说什么都要来啊。」 秋人先生哈哈大笑,用力地拍了一下福尔摩斯先生的手臂。 而福尔摩斯先生却只是一脸冷淡地抚摸刚刚被打的地方,两人形成强烈的对比。 一年初始,这两个人还是老样子呢。 「好哩,既然秋人也来了——」 老板亲自倒了一杯清酒,递给秋人先生。 秋人先生诚惶诚恐地接过。 「武史、清贵、好江,还有小葵和秋人,今年也请多多指教啰。干杯!」 老板高声一喊,我们也举起酒杯,高喊『干杯』,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可能是由于穿着不习惯的和服从家里来到这,让我倍感疲惫,因此冰冰凉凉的甜酒喝起来格外美味。 「咦?小葵,你也喝日本酒吗?」 「不,只有我喝的是甜酒。」 「这样啊,毕竟你还未成年嘛。我记得你是高二对吧?」 「对,今年春天就要升三年级了。」 「对了对了,小葵,说到春天,我那个在国外留学的儿子,今年春天就要回来了,到时候请你跟他好好相处喔。」 好江小姐似乎突然想起似地这么说,我惊讶地点点头:「好、好的。」 对喔,好江小姐有个儿子。 我记得他今年高一——比我小一岁。 既然是好江小姐的儿子,想必长得相当俊俏。 大家聊着聊着,老板看了一下时间,接着缓缓起身。 「好哩,那我们要先走一步啰。」 「那我也先告辞了。」 老板和店长似乎还要去其他地方。这时福尔摩斯先生说: 「啊,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们晚一点再离开吗?今天是开工日,我想和葵小姐一起去矢田地藏尊拜拜。」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歪着头问道:「矢田地藏尊?」 「就是这附近的地藏寺。因为今天是开工日,我想去打个招呼。」 「啊,就是派出所旁边的那个吗?」我恍然大悟地拍手。 我每次来打工都会经过那间寺院,但因为没有特别注意,所以从来不知道它的名字,想想真是没礼貌。 「是可以啦,但你们要快一点喔。我没办法等太久哩。」 老板别过头去。 「这间店是你开的耶。你平常都跑去到处玩,根本没顾店,为什么还能这么嚣张呢?」 「我可是得去向很多重要人士拜年咧。不然你去帮我跑?」 「……不,我马上就回来。葵小姐,我们走吧。」福尔摩斯先生把围巾绕在脖子上,打开门。 「喔,好的。」我点点头。但紧接着—— 「那我也要去!」 就在秋人先生正准备起身时,老板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秋人,你就让他们两个人去呗。那家伙只是单纯想和穿着和服的小葵一起在路上散散步而已啦。」 「——咦?」 就在我踏出店门口的瞬间,老板和秋人先生的对话从身后传来,让我忍不住眨了眨眼。 福尔摩斯先生想跟穿着和服的我一起散步? ……怎么可能嘛,他们在说什么啊。 我忍不住望向福尔摩斯先生。 他的侧脸露出仿佛被打败似的表情,坚持不转向我。 一定是因为老板讲那种暧昧的话,让他感到很困扰吧。 『矢田地藏尊』就在附近,一下子就到了。 这么短的距离,根本称不上散步啊。 寺院的入口处挂着五个红灯笼,上面分别写着『矢田地藏尊』的字样。占地不大的寺院里,摆满了小小的地藏菩萨像。 「好可爱喔,竟然有这么多小地藏菩萨。」 「是啊,这里的地藏菩萨叫做『代受苦地藏』,据说能代替人们承受苦难唷。」 代替人们承受苦难的地藏菩萨—— 「……感觉好可怜喔。」 「咦?」 「不要让地藏菩萨代替人们受苦,大家一起分摊不是比较好吗?」 「葵小姐心地好善良喔。」 「啊,没有啦。地藏菩萨跟人类的感受不一样,所以可能无所谓吧。」 我在说什么啊。 我觉得好难为情,猛力摇摇头。 「不过我也有同感。『肩负起一切,自己承受』感觉似乎是件很美的事,但这其实是对自己的亵渎。人必须自己过得幸福,才能打从心底善待别人。」 「感觉好深奥喔。」 「是吗?」 「很深奥啊。」 自我牺牲是对自己的亵渎。 每个人都应该更体贴自己,就像体贴别人一样;而这样的想法,跟自私是完全不同的。 我轻轻颔首,接着两人一起丢出香油钱。 『今年一整年,也请多多保佑了。』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这么默念。 待我睁开双眼,只见福尔摩斯先生正温柔地注视着我。 我和他四目相接,顿时一阵害羞,于是赶紧把视线移开。 「葵小姐,你真的很适合穿和服呢。」 「谢、谢谢。」 再次得到他的夸赞,我的双颊发烫。 「今年也请多多照顾了。」 「彼此彼此,我也要请你多多照顾。今年也请在各方面多多指导我。」 「各方面啊……你有什么特别想学的吗?」福尔摩斯先生斜眼看着我,害我不禁觉得他的话里别有含义,顿时心跳加速。 「什么叫做特别想学的啦。」 真不愧是京都男孩,穿着和服的模样比平常更犯规。 特别想学的吗…… 「呃,那我想要好好学习怎么鉴定『乐茶碗』。」 「乐茶碗?」 或许是我的答案太出人意表,福尔摩斯先生瞪大了双眼。 「去年底的宴会上,我完全没办法辨别圆生带来的乐茶碗到底是真品还是赝品,觉得好不甘心……」 我说完之后,便叹了一口气。 除夕那天,家头家举办了一场宴会。当时圆生混进了宴会,又突然向福尔摩斯先生下战书。 他最先拿出来的,是一个乐茶碗的仿制品。福尔摩斯先生一眼就看出那是赝品,但我却完全无法分辨…… 「我明明有看过乐茶碗的……」 听我落寞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充满理解地点点头。 「话虽这么说,但圆生仿制的『庆入』茶碗,葵小姐应该还没看过。你的经验还不够,所以很难从没看过的作品中嗅出赝品的味道。不过我可以理解你的不甘心,那我就利用寒假期间,彻底教你有关乐茶碗的知识吧。」 「好、好的,麻烦你了!」 「彼此彼此。对了,回去店里之前,要不要去喝杯咖啡啊?」 福尔摩斯先生走出小小的寺院后,指着斜对面的咖啡厅——与其说是现代的咖啡厅,不如说是让人联想到昭和初期的复古吃茶店。 店长在没有灵感的时候经常来这间店,也常和编辑约在这里开会。 「咦?我们不赶快回去没关系吗?」 「只耽误一下子,没关系啦。」 他面带微笑地说,同时走向咖啡厅。 位在寺町通的这间咖啡厅,与『【注】纯吃茶』这个词汇契合无比。这里有时生意好到需要排队,不过可能是因为现在还不到中午,我们一走进店里就有座位。(译注:日文中指没有贩售含酒精饮料的咖啡厅。) 店里有柔和的照明、深褐色的皮沙发以及木头椅子。 这间店我很常经过,但这是第一次进来。 先不说咖啡厅,仔细想想,其实我走进这种传统『吃茶店』的次数,可能用五只手指就数得出来。 「——请问要点餐了吗?」 女服务生走来桌边问道,福尔摩斯先生毫不犹豫地说:「我要黑咖啡。」接着把视线转向我。 「葵小姐要喝什么呢?」 「那我也要黑咖啡。」 我略带迟疑地说,福尔摩斯先生微微扬起嘴角。 「对了,你之前说过以后要学着喝黑咖啡对吧。」 「嗯,对啊。」我用力点头。 除夕夜,我们在八坂神社参拜之后,便拿着『【注】白朮火』到福尔摩斯先生位在八坂的家,当时福尔摩斯先生冲了咖啡给我们喝。(译注:以吉兆绳带回家的火种,传说可以保佑无病无灾。) 那是我第一次喝黑咖啡,味道果然很苦,我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好喝』,不过能感受到一股淡淡的香甜,因此我有预感只要持续喝,总有一天一定能体会它的美味。 店长和福尔摩斯先生住的那间房子,正如福尔摩斯先生所说,内部装潢虽然普通,但能透过窗户将祇园和八坂塔尽收眼底,这是最吸引人的地方。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秋人先生三人一起聊到早上,看见被朝霞笼罩的八坂塔时,感动得差点流下眼泪…… 就在我陷入沉思时,女服务生送来了咖啡,放在桌上。 真不愧是传统的咖啡厅,这里的咖啡看起来相当美味。 我眯起眼,享受着咖啡的芳香。 「请问两位需要『fresh』吗?」女服务生带着笑容问道。 ——fresh? 就在我一脸狐疑时,福尔摩斯先生直接回答:「不,我不用。」 接着服务生又转向我:「那小姐呢?」我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也跟着摇摇头。 『fresh』到底是什么呢?从『fresh』字面上的意思来看,该不会是有附赠水果吧? 如果是的话,说不要好像有点浪费? 女服务生微微鞠躬说:「请慢用。」便离开了。我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而福尔摩斯先生望向我。 「葵小姐应该需要『fresh』吧?」 「咦?你、你觉得我需要『fresh』吗?」 「是啊,因为你应该还不习惯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拿起咖啡杯。 还不习惯? 「所、所以,福尔摩斯先生不需要『fresh』吗?」 「是啊,我基本上不需要。」他轻描淡写地回答。 基本上不需要。 这个叫做『fresh』的东西,对于习惯的人来说不需要,但是对不习惯的人来说则是有必要的? ……但更重要的是,到底是习惯什么呢? 看见我苦恼地低头沉思的模样,福尔摩斯先生疑惑地歪着头。 「葵小姐,你怎么了吗?如果是顾店的事,你不用担心唷。假如真的有什么状况,他们会打电话来的。」 「不,我是在想那个『fresh』。」 「喔,所以你还是需要吗?」 「不是,呃……请问『fresh』是什么啊?」 我下定决心开口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睁大眼睛,仿佛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咦?葵小姐不知道『fresh』是什么吗?」 被他这么不解地一问,我瞬间涨红了脸。 一直以来,不管我提出的问题多么愚蠢,福尔摩斯先生也从来不会显得惊讶,更不会瞧不起我,总是耐心地替我解答;没想到他竟然会露出这种表情。 想必是因为我问的问题是连小孩都知道的常识吧。 「我、我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真是抱歉。『fresh』对于还不习惯的人来说是有必要的,但是对于已经习惯的人来说,就不需要了对吧?所以那是类似水果之类的东西吗?」 惭愧又丢脸的心情让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语速,这时原本一脸惊讶的福尔摩斯先生竟然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啊,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彻底习惯,没有丝毫的『新鲜感』,所以才不需要『fresh』吧。不过你还很『新鲜』呀。」 「是、是喔。」 「不,说不定正是像我这样的人,才更需要『fresh』吧。总觉得它能让我想起早已遗忘的『某物』。」 「呃,那、那个东西这么了不起吗?」 「……算是吧。现在的你到底需不需要『fresh』,我想你喝一口咖啡就知道了。」 被福尔摩斯先生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连一口都还没喝,于是拿起咖啡杯。 喝了一口,果然正如它散发出的香味所暗示的,这杯咖啡比福尔摩斯先生泡给我的还要苦,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这、这对我来说有点太苦了。」 福尔摩斯先生颔首表示理解,接着对女服务生说: 「不好意思,我们还是需要『fresh』。」 ——什么? 我还来不及反应,就看见女服务生摆到桌上的是——【注】奶精。(译注:日文为「coffee milk」。) 「这、这不是『coffee milk』吗?」 「喔,原来在关东地区都是这么说的啊。」 「是、是的。」我们有时会说「coffee milk」,有时会说「cream」。 「在关西地区,我们都称它为『fresh』唷。请用吧,还很『新鲜』的葵小姐。」 福尔摩斯先生微微笑着说,我感到脸颊发烫。 原、原来这是关西地区的特殊用法啊。 我极度难为情地把叫做「fresh」的奶精倒进咖啡里,再喝一口。 「……你干嘛说得那么隐晦啦。看来坏心眼的京都男孩依然健在嘛。」 「请原谅我的失礼。因为你实在太可爱了。」 福尔摩斯先生笑得眼睛弯成弓型,害我的脸又更烫了。 这是发生在一间复古咖啡厅里的小故事。 开工的这一天,让我不禁觉得今年一定也会因为他而忽喜忽忧吧。 第一章『陶瓷娃娃之泪』 1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里的古董店『藏』,有许多古董品。 包括被称为桃山时代至宝的珍品——志野茶碗、古九谷的盘子,以及中国明朝时代的古壶。 能在这里一边工作、一边欣赏各种古董,我感到非常开心。 每一件古董品都精美无比,怎么看都不会腻。在我来这里打工之前,从来不曾像这样为古董品醉心过。 不过,唯独一样东西是我的罩门。 那就是陶瓷娃娃……也就是西洋古董人偶。 那尊娃娃穿着有许多荷叶边的白色罩衫,胸口绑着红色蝴蝶结,下半身是红色的裙子。 那一头金色长发与充满光泽的碧眼,带着几分寂寞气息。我觉得它很美——不,或许正是因为它太美吧,每次盯着它看久了,都会感到毛骨悚然。 我第一次来到『藏』的时候,对这个娃娃第一眼的感觉就是『恐怖』。 可能是当时的印象深植在脑海,导致我到现在都很怕它。 话虽如此,我还是必须好好整理它,不能偷懒。 我一如往常地帮陶瓷娃娃梳头发,拍掉它身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地让它坐在椅子上。 完成工作后,我便立刻移开视线,眼光恰好停留在桌历上。 今天是一月八日,新年期间也在【注】七草节这天划下了句点。(译注:一月七日。) 一直到前几天,京都街上都还满是穿着和服的观光客,闹哄哄的,而现在已变得安静多了。 不变的只有无论穿几件衣服,仍会从纤维缝隙渗入的寒意。 这是我在京都迎接的第二个冬天,我依然无法适应这种刺骨的冷。 不过『藏』的店里总是很温暖,实在令人感激…… 我不经意地望向窗外。 由于现在正值寒假期间,观光客颇多。 ——观光客啊。 「……福尔摩斯先生,假如关东的人想来京都观光,你觉得哪里比较值得推荐呢?」 我转过头去,望向坐在吧台的福尔摩斯先生。 「观光?」 福尔摩斯先生抬起头,转向我。 「是的。」 「是你埼玉的朋友在问你吗?」 毫不意外地,福尔摩斯先生立刻察觉了。 「是的。」我点点头。 「我埼玉的朋友说要来大阪参加亲戚的婚礼,到时候会有一天的空档,所以想来京都找我,还说『希望你能带我去一些好玩的地方』。」 我很高兴能和朋友见面。 但是要我『带朋友去好玩的地方』,却让我感到很有压力。 我搬来京都已经一年半了。 多亏在古董店『藏』打工的关系,福尔摩斯先生带我去过很多地方,包括附近的下鸭神社、仁和寺、百万遍知恩寺、鞍马寺、贵船神社、川床、哲学之道、银阁寺、东福寺、铃虫寺、岚山、天龙寺、源光庵等等。 然而一旦被问到『推荐的景点』,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值得推荐的地方实在太多了,难以选择。 例如,如果是赏樱的季节,我最推荐的是仁和寺和哲学之道;到了五月,则是下鸭神社;夏天适合去鞍马和贵船;而到了赏枫的季节,我会推荐东福寺、源光庵和南禅寺。 ……不过,冬天要去哪里才好呢? 年底时走过的新京极八社寺巡礼或许也不错,但…… 「你朋友只能来京都一天吗?」 「是的。」 「听起来应该是只有白天吧。」 「我想应该是。」 我想我朋友应该是早上从大阪出发,我们在中午之前碰面,最晚傍晚就要道别了。 「那位朋友经常来京都吗?」 「不,我朋友是第一次来关西地区。」 「以前毕业旅行也没有来过京都吗?」 「对,听说我朋友国中毕业旅行是去北海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经典行程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福尔摩斯先生用力点点头,这么说。我不解地歪着头问:「经典?」 「我认为先去八坂神社、清水寺,最后再去祇园附近逛逛,应该是最好的路线。虽然很传统,但可以感受到『最有京都风情的京都』。」 「原来如此,好像真的是这样呢。我想【注】真琴一定也会很高兴。」(译注:日文发音为makoto。) 仔细想想,我也只有在国中毕业旅行时去过一次清水寺而已。 搬来这里之后都还没去过,所以我自己也想去看看。 真琴好像很期待已成为『京都市民』的我能扮演一个称职的观光向导;可是凭我目前的状态,真的可以好好带领朋友游玩吗? 朋友都特地来京都跟我碰面了,我一定要让对方玩得尽兴才行。 「makoto?……你朋友该不会是男生吧?」 福尔摩斯先生淡淡地问道,视线依然落在账簿上。我摇摇头。 「不是,是女生唷。」 「这样啊。」 福尔摩斯先生抬起头,露出一抹微笑。 「也就是说,你和她还是朋友啰?」 他应该是指我和前男友及最要好的朋友吵架的事吧。当时在我心中,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朋友。 「啊,她跟他们不是同一群的,是我在社团里很要好的朋友。」 「原来如此。所以你以前有参加社团啊。」 「对啊,不过转学到这里之后,就没有参加了。」 现在我的精力不是花在社团,而是忙着打工。 「葵小姐以前参加的是运动类社团,对吧?」 他带着确信如此问道。我略带疑惑地点点头。 「啊,是的。看得出来吗?」 「是啊。从刚认识葵小姐时,我就发现你对长辈的应对一直都很得体,当时我就猜想,这种态度应该是在格外强调上下关系的运动类社团里训练出来的。你参加的大概是网球社吧?」 「是、是的,没错。讨厌,该不会是因为我的右手比较粗吧?」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右手臂。 从国中到高一的这四年左右,可能是因为我太努力练网球的关系,现在右手比较粗一点,其实我心里一直很在意这件事。 「不是不是,我并不是看你的手臂推测出你会打网球的,况且每个人惯用的那只手通常都会比较粗。只是比起篮球或排球那种团队型的运动,感觉葵小姐应该会比较喜欢田径或网球这种个人运动。但你看起来又不像田径社的,所以我就猜网球了。」 比起团队运动,我的确更喜欢个人运动,所以选择了网球。 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我佩服得说不出话来。 「网球很棒啊,下次要不要一起打?」 「啊,福尔摩斯先生也会打网球吗?」 「对啊,在所有运动项目当中,网球算是我比较擅长的。」 「嗯,感觉跟你很搭呢。」 他本来就这么阳光清新了,竟然又会打网球,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王子。 「你知道吗?网球的胜负,其实是取决于谁比较腹黑唷。」 「什么?」 「我对掌握人心非常有自信,我的腹黑程度可不是开玩笑的呢。」 福尔摩斯先生呵呵笑道,我无言以对。 ——我收回前言。他才不是什么『从画里走出来的王子』。 没错,他的确如外表看起来那样具有绅士风度、温柔体贴、有气质、待人处事又很圆融。 然而相对地,他同时也是一个怪人,有时心肠很坏。既顽固又不服输,还有腹黑的一面。 刚开始我也经常感到疑惑,不过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对于他古怪的部分以及双面人的个性,我早已见怪不怪。 「对了,从八坂神社到清水寺,我有一条很推荐的路线,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先带你走一遍唷。」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提议,我高兴得探出身子。 「真、真的吗?」 其实我一直担心自己无法当个好向导,所以衷心感谢他的提议。 「是啊,仔细想想,我虽然住在附近,但也已经好几年没去清水寺了。偶尔也想去看看。」 「毕竟机会难得,我很想让朋友玩得尽兴一点,所以我很高兴你愿意先带我走一趟。」 「那我们就约这个星期六如何?我会拜托家父顾店,我们先去八坂神社拜拜,再去清水寺。」 福尔摩斯先生温柔地弯起眼睛笑着说。我精神奕奕地点头应道:「好的。」 八坂神社和清水寺。 虽然真的是超经典的路线,但反过来说,正因为经典,所以才无法超越。 明明住在京都,却能体验观光客的心情,真是令人期待。我抱着雀跃的心情,把桌历上的那一天圈起来。 2 到了星期六。 我兴冲冲地从一大早就开始准备,搭上公车,前往约好的集合地点八坂神社。 考虑到前往清水寺途中会经过上坡,所以我穿了低跟鞋。 顺带一提,不只是清水寺,在京都观光,主要行程都是参访神社佛寺。每个景点都有楼梯,地上又铺着碎石,穿高跟鞋会非常难走。 这一点我也打算提醒朋友。 没错,我有一次心血来潮,想去附近的神社逛逛,但那天刚好穿着凉鞋,结果脚底全是砂粒,害我吃足了苦头。 正因如此,我今天原本想穿球鞋出门,但后来想想,毕竟难得出来玩,所以最后还是选择了好走又可爱的短筒靴。 这种想法可能会让福尔摩斯先生感到困扰吧——虽说今天只是为了预习观光向导的路线,但去八坂神社和清水寺…… 简直就像约会啊。 不行不行,我在想什么啊。我早就决定要跟他保持距离了,不是吗? 我在心里责骂自己,却又突然感到心跳加速。我看着车窗上的倒影,用指尖整理了一下刘海。 在『祇园』下车后,八坂神社的入口就在眼前。 位在四条通尽头的巨大朱红色牌楼,就是『西楼门』。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就约在石阶下方碰面。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点点到,但依我对福尔摩斯先生的了解,他一定更早就到了。 我心想不好意思让他等太久,于是用小跑步前往集合地点,没想到福尔摩斯先生还没来。就在我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小姐,你好可爱哩,一起去玩呗?」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我吓了一大跳,一回头,只见福尔摩斯先生带着一脸恶作剧般的笑容站在那儿,我不由得睁大双眼。 「福、福尔摩斯先生!」 「失礼了。」 「什、什么叫做『失礼了』。你是什么时候站在我后面的?」 我刚刚从公车站走到这里的路上,都没看见福尔摩斯先生的身影啊。 「我很早就到了,所以去圆山公园散散步。一回来,就看到你正从公车站牌小跑步到集合地点,忍不住就……」 福尔摩斯先生呵呵呵地笑着说。我顿时感到一阵虚脱。 「你从背后用关西腔搭讪的声音,简直就像陌生人。」 「你转过头来的瞬间,眼神超凶狠的呢。」 「啊,是喔。对不起。」我刚刚的眼神真的这么可怕吗? 「没关系。这世上有很多坏男人,请你务必继续用这种方式,把那些对你搭讪的家伙赶走。」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这样搭讪耶。」 我耸着肩说。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笑了笑。 「那我们出发吧。」 「好。」 我们爬上西楼门的石阶。要前往神社的正殿,必须经过一条长长的宽石阶。 石阶两旁有很多摊贩,热闹的气氛让人雀跃不已。 「这里到现在都还有过年的气氛耶。」 「不,这里一年四季都像在举行祭典一样,摆满了摊贩唷。」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八坂神社。那天晚上也挤满了人呢。」 是的,除夕夜时,我和福尔摩斯先生、秋人先生三个人就是来这里拜拜的。 我们三人在福尔摩斯先生八坂的家玩扑克牌和花牌,一直到天亮,再一起看元旦的日出。 ……那一晚真是开心。 「——怎么了吗?」 看见我陷入沉思,福尔摩斯先生把脸凑近我,害我顿时小鹿乱撞。 「我想到跨年那天的事。现在回想起来,我每次和福尔摩斯先生出门,秋人先生也都会一起来呢。」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突然皱起眉头,四处张望,接着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轻抚胸口。 「怎、怎么了吗?」 「没有,俗话说『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只是提高警觉,提防他会不会又从哪里冒出来。毕竟他老是神出鬼没。」 「今天绝对不可能啦。他现在应该在东京的摄影棚参加直播节目。」 「原来如此。你好清楚喔。」 「因为之前秋人先生强迫我订阅他的电子报,这一期上面写着『请大家不要错过现场直播的我唷』。他也有叫你订阅对吧?」 「是啊,我是有订阅,可是内容不太吸引人,所以我几乎都没看。」 秋人先生好可怜。 爬到楼梯的尽头,便能看见占地广大的神社,而八坂神社的正殿就在前方。 正殿前方等距地挂着三个巨大的【注】本坪铃。(译注:神社参拜处吊挂的铃铛。) 我站在中间的铃铛前,投入香油钱,拉起铃铛下方的粗绳,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摇了摇。鞠躬两次、拍手两下,念完神道固定的祷文『请替我消灾解厄……』之后,再鞠躬一次,我们便离开了正殿。 神社之中非常热闹。 「——八坂神社真的无时无刻都很热闹耶。」 「是啊,毕竟这是被视为京都象征——祇园的【注】氏神,主要祭祀的神明又是素盏鸣尊。」(译注:当地的守护神。) 「素盏鸣尊是很受欢迎的神吗?」 「在我的印象里,祂很喜欢祭典、很喜欢热闹,予人性情十分豪迈的印象。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会吸引这么多人来。」 我们边走边聊,就像上次来拜拜的时候一样,从南楼门离开了神社。 这里和正门不同,游客比较少,好走多了。 路上有零星几间卖日式杂货的店以及咖啡厅,还有人力车在跑。我们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到底,一左转,就忽然看见一座五重塔出现在眼前,让我吓了一跳。 「哇,这座五重塔好像突然冒出来似的。」 「对啊,从八坂神社的南楼门出来后,顺着路一直走,就会通到这条『八坂通』,而八坂塔就在眼前。走到这里才突然看见,感觉很像变魔术对吧?」 「是、是的,我吓了一跳。」 刚才走了那么久都没看到这座塔,没想到只是转一个弯,就倏地冒了出来,这幅景象真是出人意表。 「这条路线就是我最推荐的。葵小姐带朋友来玩的时候,也请务必走走看。」 福尔摩斯先生竖起食指,对我微笑着说。我用力点头。 「好,我一定会带朋友走这一条路线的。」 「话说回来,『八坂塔』离八坂神社有段距离呢。」 我仰望着庄严地耸立在眼前的五重塔这么说。 「这不是八坂神社的塔,而是『法观寺』的五重塔。只是因为它位在八坂通上,所以才有『八坂塔』这个俗称喔。」 「原来八坂塔和八坂神社没有关系啊……啊,说得也是,会有这种塔的不是神社,而是佛寺对吧。我依然是个令人感到遗憾的女高中生,真抱歉。」 「不会不会。」 我们继续散步,爬上斜坡。 窄窄的小路两旁,有着各式各样的店家。 一路上看见的招牌,包括扇子店、陶器店、茶碗店、七味粉专卖店,还有以汤豆腐闻名的餐厅。 我们继续往三年坂前进,途中看见写着『产宁坂』字样的看板,令我感到不解。 「产宁坂?」 「三年坂原本的汉字就是产宁坂。据说丰臣秀吉的正室『宁宁』曾经为了求子而来到清水寺祈愿,于是后人便取了『产宁坂』这个名字,表示『祈祷安产』。」 「那二年坂呢?」 「据说单纯因为它位在产宁坂,也就是俗称的三年坂前面,所以就叫做二年坂了。」 「感觉好随便喔。」 「真的。」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完后—— 「啊,请等一下喔。」他丢下这句话,便走进了一间店里。 到底怎么了?难道他看见认识的人吗? 就在我一脸茫然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两个阿阇梨饼回来了。 「给你一个。在这里买阿阇梨饼,在参道上边散步边吃,也是种特别的享受喔。」 「哇,谢谢。」 好久没吃到阿阇梨饼了。 我撕开袋子,将圆圆的阿阇梨饼送进嘴里。 弹牙的饼还热呼呼的,真是美味极了。 「这、这里的阿阇梨饼热热的,好好吃喔。好像现做的一样。」 「对啊。」 福尔摩斯先生也咬了一口阿阇梨饼。我们继续沿着楼梯往上爬。 今天是星期六,人潮非常多。 除了一般日本观光客之外,还有来毕业旅行的学生以及外国观光客,每个人都带着愉快的神情走在坡道上。连绵的土产店也门庭若市,每次来到这里,心情都会不由自主地高昂起来。 我抬头往斜坡上方望去,前方是一座巨大的朱红色牌楼。 也有许多人在石阶前拍照留念。 福尔摩斯先生带我去过很多地方,但是气氛这么欢乐的寺院,好像只有这一间。 大部分的神社或寺院都很庄严,充满令人窒息的魄力。 但是,无条件地让每个来访的人都感到欣喜雀跃的地方,却寥寥可数。 「……我再次体会到清水寺真的是一个很棒的地方呢。」我脱口而出。 「对啊,不管什么时候来,这里都充满了能量。光是来到这里,就可以体验到不同于日常生活的感受,比如参道上的热闹气氛。」 福尔摩斯先生也带着感同身受的语气点头说。 我们沿着石阶往上爬,穿过牌楼,走进清水寺。 人潮很多,但没有到混乱的地步。 福尔摩斯先生一如往常迅速地帮我付了参拜费,将看似可以当书签的入场券递给我。 「——谢谢。」 这里的参拜费好像比其他寺院便宜。 (是因为这里的游客很多,所以比较不缺钱吗?) 一走进清水寺,便可看见左手边装饰着一根巨大的铁杖,据说那是弁庆使用过的。 我对这里有印象。 毕业旅行的时候,大家还赞叹不已地围着它看呢。 「那个铁杖真令人怀念。」 「你说弁庆的锡杖吗?听说它有十七公斤重呢。」 「十七公斤!弁庆以前真的用过它吗?」 「不知道耶。」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继续往内走。 我们来到从正殿延伸而出的『清水舞台』。 右手边可以看见京都塔。 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京都的市容,眼前一片绿意盎然。 有点怕高的我往下一看,突然觉得双脚有点发软。 「这里真的好高喔。」 「对啊,据说这里大概有四层楼高。」 「但总觉得这里比从四楼往下看还要高呢。更重要的是,它竟然建在这种悬崖边,真是太惊人了。」 支撑舞台的梁柱,就架设在陡峭的悬崖上。 之所以会感觉这块延伸而出的舞台特别高,可能正是因为如此。 「是啊,这个陡峭的溪谷叫做锦云溪,而清水舞台是以最长约十二公尺的巨大榉木,利用一种叫做『悬造』的工法,没有使用一根钉子架设而成的木造建筑。这也是一种了不起的艺术品呢。」 听着福尔摩斯先生感动地这么说,我不禁扬起嘴角。 这的确是一种艺术。 「对了,你之前说过清水寺是你最喜欢的寺院对吧。是因为这种精湛的木造建筑技术,让你感受到艺术之美吗?」 「这是原因之一;另外,我也觉得整个京都的一切好像都浓缩在这里了。不论是这座寺院的美、保存在这里的悠久历史、现代的风貌或是不变的景致,都深深吸引着每一个人,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福尔摩斯先生细声说道,我也点点头。 ……没错,正如福尔摩斯先生所说,我也觉得这里仿佛凝聚了京都的一切。 之所以不管来过几次都还会想再来,或许就是这种魅力使然。 眼前翠绿的山峦,想必正是自古至今不变的风景。 3 我们顺着参观路线往前走,一走出寺院建筑,就看见一个写着『地主神社』的看板。我记得以前毕业旅行时也来过这里。 「仔细想想,佛寺里竟然有神社,感觉好奇妙喔。」 「你是说地主神社吗?」 「啊,原来『地主』不是念『jinushi』,而是『jishu』吗?」 「对啊,『地主神社』是在建造神社或寺院时,为了祭祀当地的地主神而建立的神社。在明治时代以前,人们认为神社和佛寺是没有区别的;地主神社和清水寺相邻的这种状况,也许可以说是神佛混合时代留下的产物吧。」 「咦?以前的人认为神社和佛寺是一样的吗?」 「是的,明治时代为了将神道定为国教,而不得不禁止『神佛习合』,这就是所谓的『神佛分离』……先不谈这个,我想这里应该是全国的地主神社中最有名的吧。这里祭祀的主神叫做『大国主』,是众所皆知的『缔结良缘神』唷。」 语毕,福尔摩斯先生便示意我往前走。 我点点头,和他一起爬上有点陡的石阶。 缔结良缘,也就是保佑恋情开花结果的地主神社里,挤满了年轻女孩。 主神大国主命的石像上甚至挂着兔子布偶,象征着『【注】因幡白兔』。地主神社最有名的就是『恋爱占卜石』;『恋爱占卜石』共有两颗,分别位于神社入口处与神社里面,据说若能闭着眼睛顺利从一颗石头走到另一颗石头,恋情就能开花结果。(译注:传说故事里受到大国主命帮助的兔子。) 「这也好令人怀念喔。以前毕业旅行时,大家都走过呢。」 此刻也有许多年轻女孩正在挑战。 「葵小姐不试试看吗?」 「呃,不用了。我现在跟谈恋爱这件事无缘。」 「无缘……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顿时不知所措,于是低下了头。 过去,我曾经因为福尔摩斯先生对我很好,而差点『以为自己对他来说是特别』的,但后来立刻发现原来全是我自作多情。 福尔摩斯先生对每一位女性都很绅士、很体贴,有时候也有点坏心眼。 所以我完全没有比较特别。 我在这个自作多情的想法开始失控之前就发现这件事,真是太好了。 为了避免再次会错意,我决定和福尔摩斯先生保持距离。 要是我喜欢上了福尔摩斯先生,他一定马上就会察觉。到时候我们之间就会变得很尴尬,我也没办法继续在『藏』打工了。 我好喜欢『藏』,一点也不想离开,因此一直避免那种情况发生。可是福尔摩斯先生的一举一动,却总是令我怦然心动。 我像念咒语一般,一直在心里反复念诵着「这不是恋爱、这不是恋爱」。 毕竟福尔摩斯先生是个超犯规的京都男孩,所以这算是不可抗力。 「那我们走吧,福尔摩斯先生。这里跟我没什么关系。」 「嗯,是啊。」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颔首,我们便离开了地主神社。 顺着路往前走,可以将整个清水舞台尽收眼底。这个角度正是在旅游导览书或影片里经常看见的清水寺全景。 突出的舞台藏身在郁郁苍苍的林木间。 地板下方是长长的榉木柱,纵横交错地支撑着整个建筑物。 「……这就是我认识的清水寺呢。」 眼前的景致虽然很熟悉,但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欣赏,更是格外令人赞叹。 「真棒,这里果然是我最喜欢的寺院。」 福尔摩斯先生眺望着清水寺,感动地说。我也点点头。 「我们形容人下定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会说『从清水舞台一跃而下』对吧。」 「事实上,真的有很多人跳下去『发愿』唷。根据文献记载,据说江户时代曾有超过两百人跳下去呢。」 听见这番话,我不禁呛到干咳。 「为、为了发愿而跳下去?这怎么看都会死吧?」 「出乎意料的是,听说存活率高达八成以上呢。因为当时的树林比现在还要茂密,地面也是比较软的泥土地。」 「是喔。就算是这样,真的有人会跳下去吗?」 「据说这种行为来自民间信仰,当时人们认为只要把命托付给观音菩萨再跳下去,就不会死,而且愿望也会实现。进入明治时代以后,政府才明文禁止这种行为。」 「原来如此。这种事情,禁止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于是我们便离开了清水寺。 4 之后,我们在产宁坂上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吃午餐,接着从二年坂往下走,在热闹的祇园商店街散步。 沿着川端通往北走了一段之后,福尔摩斯先生在一间咖啡厅前停下了脚步。 「要不要在这里喝杯饮料呢?」 那间咖啡厅的外观,宛如出现在英国绘本里的建筑。 外墙的中央有个大钟,下方的水蓝色看板上写着『cacao market』。 店门口的路灯、长凳以及立牌,也充满了异国情调。店的旁边就是白川。 「好、好可爱喔!没想到祇园竟然有这种充满异国风情的咖啡厅。」 我激动地高声说。这间咖啡厅也太棒了吧。 「这间店跟周遭的景致意外地契合对吧?因为京都本来就是一个融合了日本与西洋风情的城市啊。」 一走进店里,甜甜的巧克力香味便扑鼻而来,眼前是一台巨大得几乎要碰到天花板的自动贩卖机。从这浓郁的香味就可以知道,店里陈列着许多巧克力。 桌上、架上、瓶里、罐里,全都摆满各式各样的巧克力,令人吃惊。 这里与其说是咖啡厅,不如说更像是一间时尚的巧克力店。 内用座位区很小,看起来不像是可以坐下来好好休息的地方。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要在这个内用座位区喝茶吗?」 「不,一楼是巧克力专卖店,咖啡厅在地下室唷。」 「喔,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福尔摩斯先生从店员的手上接过了一张纸条。 「葵小姐,这边走。」福尔摩斯先生就这样走出店外。 「要走到外面去吗?」 我跟在他身后这么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指向建筑物侧面的一扇门。 「位在地下室的咖啡厅,要从这里进去唷。」 我们打开门,走进建筑物后,还有另一扇木门。 门上写着『angel library』。 「天使图书馆?」 「是啊,据说守护着『cacao market』的天使为了让客人能更自在地休憩,于是把他们宝贵的图书馆当作内用区,开放给客人使用——这是他们官方网站上写的。」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我也跟着扬起嘴角。 门把上方有一个复古的数字锁。 「这个数字锁是……?」 「这是我刚才在巧克力专卖店拿到的密码。葵小姐,麻烦你输入一下。」他把方才店员给他的纸条递给我。 「喔,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好紧张喔。」 我照着纸条上的数字输入后,门便应声开启。 眼前是一条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还有一个大钟投影在墙上。 昏暗的楼梯,只有柔和的灯光微微照亮脚边;墙上有个嵌入式的书柜,里面摆着西洋原文书。 「哇,真的好棒喔。」 简直像不小心闯进了幻想世界一般。 据说是天使图书馆的这个内用区,打造得宛如国外的图书馆。 书架上排列着许多西洋原文书。 室内和楼梯一样,也只有昏暗的灯光,耳边传来若有似无的音乐声。 这是一个仿佛与日常隔绝的空间。 巨细靡遗的设定,让人只是身在此处就忍不住心跳加速、充满期待。 我们点了熔岩巧克力蛋糕,美味得不可言喻。 「我不行了。这里真的太棒了,我一直心跳不已呢。」 「你喜欢真是太好了。这家店是我以前立下雄心壮志,打算访遍京都市内所有咖啡厅时一个人来过的地方。当时我就想到,要是带女孩子来这里,一定可以大大提升好感度。」 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咖啡,微笑着说。我用力点头。 「真的,女孩子来这里一定都会很高兴,好感度绝对会提升。我都想告诉班上的男同学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突然睁大了眼。 「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了吗?」 「没有,你跟班上的男同学,感情很好吗?」 「该说很好吗?嗯,普通而已。」 「那是怎么个好法?」 听见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我皱起了眉。 你问我和班上的男同学是『怎么个好法』,我也只能回答『就像一般人那样』啊。 「就是随便闲聊啊,或是坐我隔壁的男同学经常忘记带橡皮擦,所以我会借他这类的。」 「……那会不会是故意的?」 「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会不会是为了接近葵小姐,才故意忘记带橡皮擦的?」 福尔摩斯先生压低声音说,害我不小心呛到。 他到底在说什么啦。 「绝、绝对不可能啦。我隔壁的那个男生也会向其他人借橡皮擦啊,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女朋友了,我觉得他并没有特别想接近我的意思。」 「这样啊。」 福尔摩斯先生仿佛顿时放松了似地吐了一口气,接着啜饮一口咖啡。 「福尔摩斯先生,你该不会曾经故意忘记带橡皮擦,借机接近别人吧?」 我探出身子这么问,结果换福尔摩斯先生呛到了。 「……不,我虽然是个『无良男子』,但我从来没想过用这么可爱的方法接近别人。」 「无良?」 「是啊,因为我是腹黑的京都男孩啊。」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一抹邪恶的笑容,害我心跳了一下。 「那你都用什么方法接近女孩子呢?」 我单刀直入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皱起眉头思考。 「该怎么说呢。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想交『女朋友』的念头耶。」 「咦?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很麻烦。」 「麻烦?」 「对啊,一旦跟人交往,自己的时间就会变少,而且所有的一切都会被一个女孩子绑住。硬要说的话,我比较希望能拥有自己的时间,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 这的确很像福尔摩斯先生会有的想法。不过,这么说来…… 「感觉就像最近常听到的『不谈恋爱的现代年轻人』呢。」 「对啊,或许就是吧。但我个人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日本国内有少子化的问题,但是以整个地球来说,其实是呈现人口爆炸状态的。我认为,不想谈恋爱的人愈来愈多,说不定是一种自然现象。」 「自然现象……可是,你以前不是和和泉小姐交往过吗?」 「是啊,她向我表白这一点让我很开心,再加上我对『跟人交往』这件事感到很好奇,所以就接受了。」 「在那之前都没有人向你表白过吗?」 「是的。」 福尔摩斯先生干脆地点头,我有点惊讶。 「真、真的吗?福尔摩斯先生感觉应该很受女生欢迎才对啊。」 「不,没有这种事。和泉也对我说过:『你虽然对每个人都很亲切,可是感觉很难接近,向你表白其实很可怕』。可能是因为我没有特别想和人交往,所以自然而然筑起了一道墙吧。正因为她明明感受到了这道墙,却还是鼓起勇气向我表白,所以我才觉得高兴。」 「嗯,我好像懂这种感觉。」 我颔首,表示可以理解。 「总之,我的第一段感情就这么开始了。只是最后以悲惨的结局收场,让我又更不想谈恋爱了。」 「原、原来如此。」 福尔摩斯先生因为太重视前女友,结果被别人横刀夺爱,使他历经了一场难熬的失恋。 本来就对男女之间的感情不感兴趣,再加上这种失恋经验,他会愈来愈不想谈恋爱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我最近慢慢开始觉得『有女朋友的日子』好像也不坏。」 「咦?」 「……被一个人绑住,好像也不见得是坏事。」 福尔摩斯先生垂下视线,喃喃地说。 听见他这么说,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喔、喔,这样啊。所、所以你总算觉得谈恋爱也不错了呀。」 我隔了一下子才开口。 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虑,让我差点不自觉地提高声调。 福尔摩斯先生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 「那、那很好啊。虽然我也没什么资格这样说,但我一直有点担心你呢。如果福尔摩斯先生开始想谈恋爱,那真的是太好了,对。只要福尔摩斯先生有那个意思,一定可以马上交到女朋友的唷。对、对了,第一步就是带她来这间咖啡厅,一定可以提升好感度的。」 看来我只要一焦虑,讲话好像就会变快。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总之霹雳啪啦讲了一串。 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讨人厌的心跳声。 「……是吗。我觉得,就算我带那个女孩子来这间店,好感度也不会提升啊。」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一抹无力的微笑。 「你、你在说什么啊,怎么可能。福尔摩斯先生如果带女孩子来这里,对方一定瞬间就会喜欢上你吧。」 我虽然堆起笑容,却感到一阵揪心。 总觉得我的脸颊好像快抽筋似的,好讨厌。 「瞬间就喜欢上我啊……」福尔摩斯先生带着自嘲的笑容轻声说。 「对啊、对啊。」我抬起头。 「如果你带你朋友来这间店,她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就、就是啊,她一定也会很高兴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么棒的店。」 话题改变,让我松了一口气,同时垂下了头。 「那就好。」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温柔的微笑。 5 在『angel library』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后,我们前往一楼的巧克力专卖店,挑选琳琅满目的巧克力。 「——这不是清贵吗?」 就在我们结完账的时候,忽然有道语带惊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回头,只见一名身穿和服的老妇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们。 会不会又是老板的老朋友呢? 我在心里这么想着。 「……奶奶。」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唤道,我不由得睁大双眼。 『奶奶』。 所以,这个人,就如字面上的解释,是福尔摩斯先生的祖母啰? 换句话说,这位老妇人就是老板的前妻,也就是店长的母亲。 「——哎呀,果然是清贵。长这么大了。」 老妇人满脸笑容地朝我们走来。 她看起来非常有气质,也很漂亮。相信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 「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所以我并没有『长大』喔。」 「话是这么说没错哩,可是你看起来真的比较成熟了嘛。过得还好吧?」 「是的。奶奶看起来身体也很健康,真是太好了。」 福尔摩斯先生诚恳地说,对她投以微笑。 「那这位是清贵的女朋友啰?」 老妇人带着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不、不是,我是在『藏』打工的工读生,我叫做真城葵。」 我赶忙自我介绍,并对她深深一鞠躬。 「葵小姐帮了我们很多忙。」福尔摩斯先生立刻接着说。 「这么说来,诚司先生和武史也受你很多照顾啰。哎呀,真是谢谢你。我是清贵的祖母,我叫做椿。」 福尔摩斯先生的祖母——椿女士满脸笑容地对我行礼。 「彼、彼此彼此,我也受了很多照顾。」我惶恐地再次鞠躬。 「欸,清贵。既然难得巧遇,你们要不要来我家坐坐啊?你们应该也买完东西了呗?」 「不,我们现在没有带伴手礼,下次准备好了再……」 福尔摩斯先生试图婉拒。 「哪需要什么伴手礼啊,又不是外人哩。欸,葵小姐,如果你不介意,可不可以跟我聊聊清贵和武史的事情哩?我家就在附近唷。」 椿女士探出身子这么说,我被她的气势吓得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好略带犹豫地点点头。 「太好了,那我们走呗。」 我们就这样被椿女士半强迫地带着离开了店里。 「——来来来,请进。」 椿女士打开门,示意我们进入庭院。 走进祇园的后街,再穿过一条极富京都风味的长长窄巷,便抵达了福尔摩斯先生的祖母椿女士口中『就在附近』的家。 或许是刻意配合自己的名字吧,她家的院子里种满了【注】山茶花,整理得非常漂亮。这间房子是这一带少有的典雅日式住宅,房子比一般的大,还有个大院子。(译注:日文「椿」意为山茶花。) 「好、好气派的房子喔。」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家祖母和家祖父离婚之后,就和一位经营不动产事业的富豪再婚了唷。」 福尔摩斯先生用椿女士听不见的音量悄声告诉我。 原来如此,难怪她家这么气派。 我佩服地点点头,这时椿女士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说: 「对了,清贵。谢谢你上个月在我生日时送我的花。你特地送来,我却不巧不在家,真是不好意思哩。」 「不会不会。」 「真高兴你每年都记得我的生日。其实啊,我今年生日还收到了诚司先生送我的花哩。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让我着实吓了一跳呢。」 椿女士眼神发亮,开心地说。福尔摩斯先生仿佛有些意外地瞪着双眼。 「——家祖父送你花?」 「很令人惊讶吧?他送我一盆很漂亮的蝴蝶兰,我真的大吃一惊哩。」 「……可能是因为今年是你的『【注】喜寿』吧。我想大概是这些年来他对你的歉意大过一切,所以反而不好意思送你礼物吧。」(译注:日本对七十七岁生日的称呼。) 「什么歉意。我跟诚司先生分开已经超过五十年了,时效早就过了呗。」 椿女士说道,耸了耸肩。 ……所谓的『时效』是什么意思呢? 之前听说老板离婚的原因,大概是『因为老板太热爱自由』之类的。但是从对话中出现的『歉意』、『时效』等字眼来推断,难道他们离婚的原因是外遇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椿女士朝一位正在庭院撒水的老先生挥手。 「义男先生,我在巧克力店遇到清贵了哩。」 椿女士口中的『义男先生』,应该就是她先生吧。 对福尔摩斯先生来说,这位就是他的继祖父。 他第一眼给人的印象,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老人。 他一脸不悦地皱起眉头,望向我们。 福尔摩斯先生和他眼神一交会,便向他深深一鞠躬。 「好久不见了。突然打扰真是抱歉。您看起来精神很好呢。」 「我、我是真城葵。请多多指教。」 我也跟着福尔摩斯先生一起鞠躬。 「…………」 义男先生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点个头,就立刻转过身去。 ……呜呜,好冷淡喔。是不是继孙子的突然来访,使他不高兴呢? 「他在害羞啦。」 老奶奶呵呵呵地笑着说。 这、这是在害羞吗? 我好奇地看着义男先生的背影,福尔摩斯先生在我耳边轻声说: 「就像奶奶说的,他不知是生性害羞,还是因为我和他的关系太复杂,所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总之是个木讷的人。」 「原来如此。」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如此回应道。 「另外,家祖母是个比家祖父还要乐观,凡事都按照自己的步调,而且表里如一的人。」 「嗯,感觉得出来。」 「结果今天的行程变成这样,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别这样说。」 就在我们窃窃私语的时候,椿女士打开了玄关的拉门,对我们招手:「进来呗。」我们赶忙走向门口。 「——刚好有人送我甘春堂的甜点哩。这羊羹很美吧。」 她带我们来到一间和室。桌上有个小碟子,碟子里盛放着用糖浆做成的扇子以及充满年节气息的梅红色羊羹。 「真的好美喔。我从来没看过这么漂亮的羊羹呢。」 「是呗。甘春堂做的羊羹就是这么漂亮哩。」 椿女士一脸得意地展示羊羹,不过福尔摩斯先生却开心地拿起了装着抹茶的茶碗。 「——萩烧。这个茶碗好棒喔。」 「那当然,我怎么可能端出不像话的东西给你哩。虽然比不上休雪,但也很不错呗?」 「是啊,这是江户时代后期制作的逸品。」 所谓的【注】休雪,是指『三轮休雪』,也就是始于江户时代,至今仍活跃的知名萩烧窑匠世家,其中十代与十一代皆为【注】人间国宝。(译注:「休雪」为该窑匠世家世袭之名。人间国宝,受日本文部科学大臣认定为「重要无形文化财保持者」的人。) 的确,虽然比不上休雪,但这个萩烧也很美。 真不愧是老板的前妻。 「话说,店里来了一位这么可爱的工读生,清贵一定很高兴呗。」 椿女士双眼发亮地这么说,害我不小心呛到。 「是啊,葵小姐非常可爱,工作又很认真,我的确很高兴。」 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说,害我再次差点呛到。 他真的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出差错,很会说话耶。 「哎呀,该怎么说呢,义男先生到现在都还会称赞我『可爱』呢。」 虽然是椿女士自己提起的话题,但她或许是突然觉得无趣,鼓起了腮帮子。 「那真是太好了。」 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笑着说。 那位脸那么臭的老先生,竟然会称赞自己的太太『可爱』啊。我暗自抱着意外的心情,喝了一口抹茶。 「真的。诚司先生就不是会讲那种话的人哩。应该说,他婚前很会献殷勤,但婚后就再也没这么做了。葵小姐,你以后也要小心哩,千万别挑到一个钓到鱼之后就不喂饲料的男人哩。」 听见她毫不遮掩地这么说,我略带困惑地点点头道:「好、好的。」 「不过,我想家祖父其实也只是因为害羞吧。」 「对啊,毕竟他也送了我蝴蝶兰嘛。」 椿女士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对了,清贵。你还在玩侦探游戏吗?」 她像是忽然想起似地探出身子问道。 「……我并没有玩『侦探游戏』,不过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瞬间露出一丝不悦的表情,但立刻恢复正常,这么问道。 「有件事很奇怪哩。你等一下喔。」 椿女士立刻起身,半晌,便拿着一个陶瓷娃娃回来。 「就是这孩子。」 那是一个男孩陶瓷娃娃。 一看见它,我便忍不住「啊」了一声。 因为感觉上它和『藏』的那个女孩陶瓷娃娃是成对的。 福尔摩斯先生看见我的反应,便面带微笑地望向我。 「你发现了吗?」 「是、是的。这个陶瓷娃娃,和店里的那个女孩娃娃是成对的,对吧?」 「没错。它和店里的那个陶瓷娃娃是成对的。」 「果然是这样。」 它们的五官、皮肤和头发的光泽感都一样,更重要的是服装。 店里的那个女孩陶瓷娃娃,穿着有许多荷叶边的白色罩衫,胸口绑着红色蝴蝶结,下半身穿着红裙子。而这个男孩娃娃,则是绑着水蓝色的蝴蝶结,同样身穿有荷叶边的上衣,再搭上深蓝色的短裤。只要看一眼,就立刻能判断它们是男女成对的人偶。 我第一次造访『藏』的时候,虽然觉得那个陶瓷娃娃美得令人舍不得移开目光,但仔细盯着看,又会觉得有点恐怖。 或许是因为它制作得实在太精致,简直像是有感情一般。 「这是我跟诚司先生刚结婚的时候,他送我的礼物。离婚之后,他把我的东西寄给我时,却只放了这个男孩子在里面。」 椿女士手拿着娃娃,呵呵地笑着说:「他一定是比较喜欢那个女孩娃娃,所以舍不得送人吧。」 「——所以这个陶瓷娃娃怎么了吗?」 「喔,对了。我是没有觉得怎么样啦,可是我住在附近的孙女,却说这个娃娃『很恐怖』。」 椿女士将怀里的娃娃正面转向我们,坐了下来。 我了解那种觉得『恐怖』的心情——我不禁苦笑。 「……这个娃娃应该一直都放在这个家里对吧。但你孙女却突然说它『恐怖』是吗?」 「这个娃娃之前一直都放在我房间的柜子里啦,不过最近我突然想起它的存在,就把它拿出来摆在客厅了。我孙女一开始也说它很可爱,可是后来却改口说它很恐怖,还说这个娃娃遭到诅咒哩。」 「诅咒?」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异口同声地说。 「对啊,我孙女说这个娃娃会哭。」 椿女士耸耸肩,这么说道。 娃娃会哭……?怎么一下子变成鬼故事了。 「请问你的孙女几岁了?」 福尔摩斯先生也是椿女士的孙子,但她再婚之后,又和现在的丈夫生了小孩,也有孙子。 我想福尔摩斯先生可能不太清楚椿女士再婚后的家庭状况吧。 从福尔摩斯先生刚才的话中可以这么推断。 「我孙女现在读国中哩。」 国中生……假如是年纪更小的孩子,很可能会因为觉得娃娃『恐怖』,而产生错觉,但既然对方是国中生,可能就无法这么解释了。 「这样啊。她是说她亲眼看见娃娃在哭吗?」 「她说她听见很像哭声的声音,一走进客厅,就看见本来应该放在架子上的娃娃掉在地上,眼眶还湿湿的哩。」 「——原来如此。」福尔摩斯先生双手抱胸,应和着说。 「之后啊,这个娃娃似乎还到处移动哩。」 听见老奶奶轻描淡写地这么说,我顿时背脊发凉。 「到、到处移动?」 「对啊。本来放在架子上的娃娃,一下子跑到沙发上,一下子又掉在化妆台前。我问家人,大家都说不知道。最后,我孙女更是说:『太可怕了,赶快想办法处理掉吧』。可是我觉得它并没有做什么害人的事情啊。」 椿女士丝毫不以为意地说,同时轻抚娃娃的头。我再次感到毛骨悚然。 我非常能体会她孙女的心情。 就算没有做什么害人的事情,一下子会呜咽啜泣,一下子又会到处跑的娃娃,的确很可怕。 话说回来,我有时候也会觉得『藏』店里那个跟它成对的女孩娃娃,眼睛好像湿湿的,感觉仿佛随时会哭出来一样。 说不定它真的会在我没发现的时候啜泣呢。 一想到这里,我感到背脊又更凉了。 「清贵,你觉得怎么样哩?」 椿女士稍微倾身向前问道。 「这个嘛——」福尔摩斯先生手抵着下巴说。 「……你是上个月才把娃娃从房里拿出来的吗?」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问道,椿女士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对,我是在年底拿出来的哩。」 「你孙女听见过几次娃娃在哭呢?」 「据说哭声好像只有听过一次,但有好几次都看见它眼眶湿湿的哩。」 「你孙女很常来你家吗?」 「现在已经开学了,所以比较少来,不过寒假期间还满常来的哩。」 「……娃娃只会在你孙女来的那一天移动吗?」 「啊,这么说来好像是耶。因为她会大吵着说:『娃娃又动了!好可怕!』被人这样嫌弃,这孩子也很难受吧。」 椿女士温柔地抚摸娃娃的头。 发生了这么恐怖的事,椿女士却一点也不害怕,看起来简直像是被娃娃给操控了,令我全身发寒。 「话虽这么说,也不能让我孙女这么害怕嘛。这种事情,是不是去拜托会驱邪的法师比较好哇?」 椿女士无奈地耸耸肩,但福尔摩斯先生却轻轻摇头。 「不。这应该不是被什么邪灵附身。」 「不然是什么哩?」 「……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 福尔摩斯先生打直背脊坐正,我和椿女士也屏气凝神,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灵异现象』,而是『人为因素』造成的。」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干脆地这么说,老奶奶的眼睛睁得老大。 「『人为因素』?你是说这是我们家的人造成的吗?你的意思是我孙女说谎啰?」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孙女似乎被当成了嫌犯,她加强语气说。 可是,假如这件事真的是人为因素造成的,那么她孙女的嫌疑的确最大。 难道真的是她的孙女撒谎吗? 「奶奶,你为什么突然想把这个娃娃从柜子里拿出来呢?」 「没有为什么啊,只是突然觉得很怀念而已。」 「难道不是因为收到了家祖父送你的花吗?」 被福尔摩斯先生这么一问,椿女士立刻颔首。 「对啊,收到诚司先生送的花之后,我觉得很怀念,就把很多以前的东西翻了出来,这个娃娃也是。」 「我想确认一下,这个陶瓷娃娃是家祖父送你的礼物这件事,你是不是一直到最近才说出来?」 福尔摩斯先生柔和地这么问,椿女士稍微想了一下,不太确定地点点头。 「嗯,好像是吧。」 「家祖父送了一盆花来祝贺你的『喜寿』之后,你就把娃娃拿到客厅来放。有关这件事,你先生没有问你什么吗?」 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这么说。椿女士看着天花板,似乎在回忆。 「……这个嘛。他有问我:『为什么突然把娃娃拿出来。』我说:『因为诚司先生送我花,所以我就想起来了。这是他送我的礼物。』」 听完椿女士的话,我顿时恍然大悟。 该不会……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对椿女士说: 「可以借我一下吗?」 他伸出手接过娃娃,抱在怀里。 「……我想,奶奶的先生在得知奶奶一直珍藏的这个娃娃,是家祖父送的礼物之后,可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吧。」 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说下去。椿女士张大眼睛。 「打击?」 看来这个解释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我听说家祖父当初之所以和奶奶离婚,是因为看到你婚后身体一直很差,而觉得『自己是瘟神』。」 听完福尔摩斯先生的这番话,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瘟神?」 「……听说以前曾有一名通灵师对家祖父说:『你把一切踩在脚下,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所以业障很深。尽管你本人在祖先强力的庇佑之下,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这些因果报应却会反映在你的配偶身上。』」 这番话实在太出人意料,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只不过是胡诌罢了。可是,事实上奶奶的确不断生病,生下家父之后更是罹患一场大病,差点送命。据说家祖父就是因为看见奶奶这样,觉得自己真的是瘟神,才下定决心离婚的。」 「怎么会这样……」 得知他们离婚的理由,我瞠目结舌。 「是这样没错啦。不过我是在娘家疗养的时候,收到他寄来的分手信和离婚协议书的,当时实在太震惊了,我气到连病都好了哩。」 椿女士笑着说。毕竟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了,所以现在才能当作笑话来说吧。 不,我想她之所以能够笑得这么开心,是因为她现在过得很幸福。 「……我想家祖父之所以把这个『男孩娃娃』送给奶奶,可能是希望你把这个娃娃当作他,让娃娃代替他陪在你身边吧。而他自己则留下女孩娃娃在身边,当作是你。我猜他想表达的心情应该是『虽然我们无法再当夫妻,但我其实真的很想陪在你身边』吧。」 听见这番话,椿女士敛起了笑容,脸色变得严肃。 「我想你先生一定是察觉了祖父的这份心意。奶奶一直很珍惜这个承载着悲切心意的娃娃,这对他来说可能是一种很大的打击,说不定甚至觉得你们多年来的夫妻生活都被抹煞了。」 「怎、怎么可能啦,我和诚司先生的婚姻只有五年而已,可是跟他在一起已经五十年了耶。」 「是啊,你先生一直以来也这么相信。可是看见你收到家祖父为了祝贺『喜寿』而送你的花时,显得那么高兴,再加上得知了这个娃娃的由来,他可能一时之间也搞不清楚了吧。 『说不定我只是诚司先生的替代品。说不定她虽然人在我身边,心却一直在诚司先生的身上』——他可能会钻牛角尖地这么想。」 「……怎么会这样。」 「在这种想法出现之后,会想哭也是很正常的。我想当时他应该是独自在房间里,拿着这个娃娃,尽量压低声音哭吧。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孙女的脚步声,于是立刻把娃娃放下,迅速离开。被丢在地上的娃娃之所以湿湿的,会不会是因为沾到了你先生的眼泪呢?」 福尔摩斯先生注视着娃娃,仿佛在对它说话。 「……那娃娃为什么会自己到处移动哩?」 奶奶倾身向前问道,福尔摩斯先生露出苦笑。 「我猜是因为你先生听到孙女说这个娃娃很恐怖,于是便动了一个坏念头。他大概是认为,只要把这个娃娃到处乱放,你可能就会开始觉得它很诡异,而把娃娃归还给家头家吧。」 福尔摩斯先生有点难以启齿似地说。 这就是老板和椿女士离婚的真相,以及老板寄托在这个娃娃身上的心意。 然而,讽刺的是,察觉到这份心意的并不是椿女士,而是她现在的丈夫。 椿女士当初很可能并没有多想什么,就收下了这个娃娃;而在『喜寿』时,也只是单纯因为收到花而开心,同时也因此回忆涌上心头,便心血来潮地把这个娃娃拿出来。 其实她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椿女士真的很天真烂漫呢。 不管是老板还是现在的先生,一定都很爱她。 「……我真是个笨蛋。都过了半个世纪,现在听完你的解释,我才知道诚司先生的心意。而且我竟然伤害了这么多年来,一直陪在我身边、这么呵护我的人——换成是我,假如发现他一直珍藏着以前的女人送他的东西,我一定也会不是滋味哩。」 椿女士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将视线投向远方。 她的眼中泛着泪水。 椿女士语毕,房里便陷入一片寂静。 不过这样的寂静并不会令人喘不过气,而是带着温柔,以及一丝丝感伤。 「……清贵,这孩子可以寄放在『藏』吗?」 半晌,椿女士带着微笑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点点头。 「好的。其实我们店里的那个女孩娃娃看起来总是很寂寞。过了半个世纪后竟然还能见到情郎,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我会好好珍藏这个男孩的。」 福尔摩斯先生环抱着男孩娃娃,向椿女士行礼。 也许当初老板是抱着『或许有一天能再续前缘』的期待,才送她这个娃娃的。然而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了。 老板和椿女士各自都找到了新的伴侣,迈向新的人生。 ——而因为主人的关系,被迫相隔两地长达半世纪的两个陶瓷娃娃,如今总算能重逢了。 「谢谢哩,也帮我向女孩子道个歉呗。这些日子以来谢谢你哩,你要在清贵那边跟女朋友好好相处喔。」 椿女士看着男孩娃娃的眼睛说。 这一幕实在太可爱了,让我忍不住会心一笑。 「清贵和葵小姐可千万别像我一样犯这种错哩。不要自己乱想又钻牛角尖,一定要好好地把自己的心意说出口唷。」 椿女士轻轻伸出手,紧紧握住我们的手。 她的手又软又暖。 「——好、好的。」 心意要是不说出口,对方就不可能知道。 椿女士这番带着深深懊悔的话,让我莫名心头一揪。 「尤其是清贵。你就算有想要的东西,也不会说出来呗。你从小就是个不愿意吐露真心话的孩子,所以一定要记得好好说出口喔。」 椿女士注视着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 福尔摩斯先生仿佛欲言又止,无力地笑了笑。 「……对啊。仔细想想,我从小只要是稍微有点兴趣的东西,就总是能够轻松到手,但是却从来不曾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连『想要』都说不出口了。总觉得,只要不说出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就算失去它,好像也不会受伤。」 他宛如自言自语似地说。 福尔摩斯先生的话让我觉得更难过。 聪明、机灵又懂事的福尔摩斯先生,正如他所说,只要是有兴趣的东西,应该大部分都可以到手吧。 ——然而,他却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说不定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中,也包含了『母亲』或『祖母』吧。 但是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而他想要撒娇倚赖的祖母,又已经拥有另一个世界了。 或许他早就放弃『真正想要的东西』了吧。 「你也是个笨蛋哩。还没说出口就失去,绝对比较痛苦呗。」 椿女士严厉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胡乱抓了抓刘海。 「真的哩。奶奶你对自己的事情那么迟钝,却很了解我哩。」 福尔摩斯先生明明脸上挂着笑容,表情看起来却仿佛快要哭出来似地,充满了感伤。 「那还用说,因为我是你奶奶啊。」 「……是啊。谢谢你哩,奶奶。」 两人相视而笑。 看着他们的互动,我突然鼻子一酸,拼命忍住泪水。 6 「——那我们告辞了。」 我们一走到院子,便遇见正准备进家门的义男先生。 「……你们要走啦?」 义男先生有点别扭地说,眼睛并没有看我们。 「是啊,真抱歉突然来打扰。」 福尔摩斯先生对他点头示意,仿佛对义男先生冷淡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 「这样啊……」 忽然间,义男先生发现福尔摩斯先生抱在手里的陶瓷娃娃,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个娃娃?」 「是的,这个娃娃以后就由『藏』来保管。」 福尔摩斯先生简单明了地说,义男先生诧异地望向椿女士。 椿女士对他微笑。 「其实我早就想把娃娃还回去了,今天正好哩。」 「——这样好吗?」 义男先生语带疑惑地问道,椿女士轻轻扬起嘴角。 「不然你买一个新的娃娃给我啊。」 听见这句话,义男先生先是露出复杂的表情,随即冷淡地答道: 「……如果你想要,我就买给你啰。」 拙于言辞的先生和天真烂漫的太太。 ——真是一对美好的夫妻。 我们再次鞠躬,走出大门,只见天空已被夕阳染红。 从祇园看出去的鲜艳橘红色天空,挂着一轮白色的月亮。 那景致美得宛如一幅画。 「……今天本来是要预习观光行程的,真抱歉。」 福尔摩斯先生语带歉疚地说,我摇摇头。 「不会,别这样说。观光行程已经很足够了,更重要的是能和福尔摩斯先生的祖母聊天,真是太好了。她真的是一个很棒的人呢。」 「谢谢你。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福尔摩斯先生开心地眯起双眼。 「福尔摩斯先生,那我们赶快回『藏』去吧。」 「咦?」 「店里的女孩还在等这孩子呢。」 我从福尔摩斯先生的手里接过男孩娃娃,笑着说。 「……真的,她还在等着呢。」 「是啊,已经等了半个世纪了呢。」 我们相视而笑。 「走吧。」 「好的。」 我们并肩迈出脚步。 一直以来,每次看见放在店内椅子上的女孩陶瓷娃娃,我都觉得它散发着某种像是寂寞,又像是悲伤的气息。 或许正是因为我接收到了它的心情,所以才觉得『恐怖』吧。 但是等这个孩子来到店里之后,我一定就不会再害怕了。相信未来『藏』的店里必定会弥漫更温暖、更幸福的氛围。 我看着手中的陶瓷娃娃,轻轻微笑。 第二章『情人节的晚宴』 1 忙碌的一月结束,进入二月。 「铃——铃——」古董店『藏』里的电话比以往更常响起。 每当听见电话铃声,福尔摩斯先生就会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耸着肩,拿起话筒。 「——您好,这里是古董店『藏』。」 虽然表情看起来郁闷,但声音却十分亲切开朗。 「……不,我并不是侦探。」 ——他的声音立刻变得低沉。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的模样,坐在吧台喝着咖啡的上田先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又有『工作』上门啦?」 福尔摩斯先生一放下话筒,上田先生就这么调侃他。我不解地歪着头。 「工作?」 「咦,小葵,你不知道吗?最近这家伙是个『名侦探』的事情传开了,所以有很多人打电话来委托他,要他帮忙解决事件哩。」 上田先生指着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看起来开心得不得了。 「我不知道耶。真的吗?」 「……散播这个谣言的人八成是家祖父吧。结果谣言愈传愈夸大,真让人伤脑筋。」 福尔摩斯先生重重叹了一口气,垂下双肩。 「我也有听到传闻哩,说什么『他只要直视对方的眼睛,就能读出对方的心』,或是『他在抵达事件现场的瞬间,就知道凶手是谁』,还有『他能用异于常人的速度制伏坏人』之类的。」 「真是的。要是真符合了这些叙述,那根本就不是人类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傻眼地说。我闭上嘴,和上田先生彼此对望。 ……虽然谣传的内容夸张了些,但其实也离事实不远。 「就是因为有人相信了这些谣传,认真打电话来委托,所以才让人伤脑筋啊。」福尔摩斯先生在椅子上坐下,翻开库存纪录簿。 「欸,那些人委托你的都是什么样的事哩?」 「我并没有接受委托,所以也没有听他们详述内容,但有些人却会一股脑儿地讲出来。那些事情啊,就算我真的是侦探,也会想拒绝。例如『我隐约觉得有个亲戚好像觊觎我的财产,想杀掉我,你可以帮我查出是谁吗?』,还有『我想请你帮我偷窥结婚对象的心』之类的也不少。」 「好吧,这些委托的确很令人伤脑筋哩。」 上田先生点点头,表示理解。一旁的我也点头附和。 「有『读心术』这一点,大家好像深信不疑呢。」 「是啊,而且会相信这种事的果然还是以女性居多,打电话来的也全是女性。」 「不是呗,是因为谣传还加了一句『他是个宛如枝垂樱般优雅的俊美青年』吧。」 「……枝垂樱吗?还真是荣幸啊。只是现在还是梅花的季节就是了。」 福尔摩斯先生万般无奈地垂下肩膀。 枝垂樱和柳树很像。枝垂樱盛开时那垂落地面的姿态,有种难以捉摸的魔幻氛围,非常美丽,有时却令人不安。 「——虽然不知道那个传言是谁散布的,但用『枝垂樱』来比喻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说得很好耶。」 我脑海中浮现壮丽的枝垂樱,感同身受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显得有点难为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也是家祖父散播的啦。」 「……老板。」 我和上田先生异口同声地说。 看来老板觉得自己孙子最棒的心态,依然一如往常。 「好啦,我差不多该过去北山的店了。」 上田先生把咖啡杯放在盘子上,伸了伸懒腰。 上田先生去年底在北山通开了一间咖啡厅。 咖啡厅的店员全都是眉清目秀的帅哥,因此又有『帅哥咖啡厅』的别名。 刚开幕时生意非常好,我也去过几次,但最近都没去了。 「那间咖啡厅的生意还好吗?」 「喔,很好哩。不过,我想趁生意好的时候,把店顶让出去。」 「咦?为什么?」我讶异地眨眨眼。福尔摩斯先生露出苦笑。 「因为靠『帅哥』来吸引客人的店,其实是很危险的。毕竟不一定能保证随时都有适合的人才,店员和女性客人之间也可能产生纠纷。如果老板负起责任,随时驻店管理,那也就算了,但是上田先生还有其他事业要忙啊。」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但如果福尔摩斯愿意让我聘请来当店长,常驻在店里的话,就是另外一回事啰。」 「恕我敬谢不敏。」 「我想也是。那我先走啦。」 上田先生起身,离开了『藏』。 上田先生离开之后,我便立刻站起来,伸手想把咖啡杯放进托盘,这时福尔摩斯先生也同样想收拾桌面,因此我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手抽回来。 「……失礼了。」 「不、不会,没事啦。我来收拾就好……」 就在我说到这里时,福尔摩斯先生看着我说:「那个——」 「是。」 「……我发现我们每次只是不小心手碰到一下而已,你都会很激动地缩回去。请问你很怕我吗?」 他一脸认真地这么问,我眨了眨眼。 「不、不是……我完全不会害怕。」 听我这么回答,福尔摩斯先生仿佛稍微松了一口气,接着垂下视线。 「那、那,呃……你是不是,讨厌我?」 他轻声问道。 他的声音小到几乎要被店里播放的爵士乐盖过去。 「咦?」 「我在想,你是不是讨厌我到连轻轻碰到一下都无法接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以后会更小心的。」 福尔摩斯先生刻意把视线转开。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每次我们的手或肩膀不小心碰到时,我都会因为害臊而马上退开,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解读。 我怎么可能讨厌福尔摩斯先生呢。 这个观察力极为敏锐的人,怎么会这样解读呢? 难道我一直小心翼翼、刻意跟他『保持距离』的态度,带给他的印象这么差吗? 「没、没有,怎么可能。我一点都不讨厌你啊。应该说正好相反吧。我很喜欢福尔摩斯先生……不,无论是福尔摩斯先生、店长或是老板,我都好喜欢。我最喜欢『藏』了,更重要的是,我很尊敬福尔摩斯先生。」 我刻意加强语气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有点复杂的表情。 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安心,又带着一丝感伤。 「……那就好。」 他有气无力地说。 他是不是不相信我呢? 「那、那个,我说的是真的啦。我一点都不介意我们的手碰到喔。之所以会把手缩回来,只是单纯因为吓了一跳而已。啊,不然我们来握手。」 我这么说,同时向他伸出手。 福尔摩斯先生尽管疑惑地睁大双眼,仍轻轻握住我的手。 只不过是轻触般的握手,我的心脏就狂跳不已。 「看吧,是不是?我一点都不讨厌手碰到你唷。」 我这么说完,正准备将手抽回时,福尔摩斯先生忽然微微扬起嘴角,用力握住我的手。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 「嗯,那太好了。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被你讨厌了呢。」 他握着我的手这么说。 「我怎么可能讨厌……」 他紧握着我的手,注视着我。明明只是单纯的握手,我的脸却顿时发烫,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嗯,我总算确定你不讨厌我了。」 「什、什么『总算』啦。」 「……葵小姐的手好小喔。」 「还、还好吧。不过,这么说来,福尔摩斯先生的手好大喔。」 「是吗?」 「对啊,你的手指好修长。」我注视着他握着我的手。 带有骨感的大手。 手指修长,肤色白皙。 「…………」 是说,怎么办?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就在这时,门上的迎客门铃忽然响起。我吓了一跳,转向门口,发现站在那里的是店长。他瞪着眼睛,一脸惊讶地看着正在握手的我们。 「……你们刚刚发生什么事,现在和好了吗?」 店长一头雾水地说。 「是啊,差不多啦。」 福尔摩斯先生简洁地回答,缓缓松开我的手。 「对了,刚才上田先生有来唷。」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说。店长点点头。 「我刚才走在商店街时正好碰到他,跟他聊了几句。上田还是一样充满活力呢。」 「真的。你要喝咖啡吗?」 「不用了,我刚从咖啡厅回来。」 店长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一如往常坐在吧台最角落的座位。 我感到坐立难安,立刻拿起鸡毛掸子开始打扫。 「对了,葵小姐,刚才的握手让我想起一件事……」福尔摩斯先生打开吧台内侧的抽屉。 「咦?」 「这个送你。」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塑胶袋,再从塑胶袋中拿出一双全新的白手套。 「这是女用鉴定手套,附有止滑功能,很好用。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请笑纳。」 「哇,谢谢你。」 我本来就有一双手套,但并不是正式的鉴定用手套。 其实我一直很想要一双这种手套,所以真的很开心。 「我好高兴。我会好好使用它的。」 我接过手套,用双手紧紧握住。 「嗯,请务必好好利用。」 看见我们相视而笑,一旁的店长也说:「太好了,葵小姐。」然而他的神情却透露出烦躁与不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爸,你怎么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也立刻察觉了他的异状,用柔和的语调问道。 「啊,没有啦,那个……」 店长眼神闪烁,显得不知所措。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福尔摩斯先生在店长的对面坐下,与他四目相接。 「嗯,对啊……清贵,你知道一个叫做『相笠克莉丝』的女作家吗?」 店长仿佛相当难以启齿。他刚刚之所以显得焦躁不安,似乎就是因为他有话想对福尔摩斯先生说,而一直在等待时机的关系。 「——嗯,有听过名字。」 福尔摩斯先生说,一旁的我也点头附和。 『相笠克莉丝』是一位专门写超自然推理小说的女作家。 她创作的轻小说广受欢迎,作品也被改编成动画。 此外,她本人的定位也很出名。她很年轻,据说写作时总是化着夸张的妆、穿着哥德萝莉风的衣服。 不只是作品,『相笠克莉丝』本身的粉丝也很多。 「那个相笠老师的前责任编辑,现在是我的责任编辑。」 店长接着说,我们略感惊讶地应和。 店长所属的出版社规模很大,因此编辑从轻小说文艺部调到时代小说编辑部,应该也没什么稀奇吧。 「听说相笠老师要举办一场朗诵会,编辑拜托我一定要邀请清贵参加。」 店长转述完这番话后,便用哀求的眼神望向福尔摩斯先生。 「……为什么要找我?」 「据说她出身关东,现在定居京都。她不知道从哪里辗转听到了有关清贵的传闻——『宛如枝垂樱般优雅的美男子侦探,别名「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 店长说到这里,福尔摩斯先生便「砰」的一声趴在吧台上。 「——算我拜托你了,能不能帮我解开这个误会啊?」 他趴在桌上这么说。 「没有啦,大家都很清楚谣言总是会愈传愈夸大。重点是,你能不能去参加朗诵会呢?对了,葵小姐也一起去吧。说不定你去参加,误会就自然解开了。」 店长想必已经跟编辑说『没问题』了吧,他快速地说,看来有些急躁。 「……那个朗诵会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举行?」 「情人节当晚,在『吉田山庄』唷。那天对你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我还拜托你去参加,真是抱歉。」 听见他这么说,我不禁疑惑地皱起眉头。 所谓『对你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是什么意思呢? 情人节对福尔摩斯先生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还是对所有年轻男子来说,情人节都是特别的日子呢? ……这么说来,情人节就快到了。 我想我还是会顺着自己的心情,送福尔摩斯先生巧克力。 毕竟平常受他很多照顾嘛。 不过,在情人节那天送他巧克力,会不会招致误会呢? 我得准备一个看起来不像是送给心仪对象的巧克力。 一眼就看得出只是人情巧克力的巧克力,会是什么感觉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缓缓地坐直。 「吉田山庄吗?感觉还不错耶。」 他似乎被场地所吸引,眼睛一亮。 「呃,『吉田山庄』是一个很棒的地方吗?」 我这么问道。福尔摩斯先生颔首。 「『吉田山庄』位在吉田山的山腰,落成于昭和初期,原本是昭和天皇的义弟——东伏见宫家的别墅。二次大战后便成为以餐点闻名的旅馆,但有时也会举办演奏会等活动,是一座气派豪华的山庄喔。在那里举办朗诵会,想必相笠老师也很有品味呢。」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充满热情地说,我发出惊呼。 「吉田山是不是在京都大学附近……吉田神社那边?」 「是的,在更靠东侧的地方。沿着今出川通往东走,再沿着神乐冈通往南走一段之后,右手边就是吉田山了。」 「哲学之道也在附近呢。」 店长接着说。我不太有把握地点点头。 搬到京都之后,我虽然经常骑脚踏车到处跑,但还是有很多路和地方并不熟悉。 「我很希望葵小姐也能体验一下『吉田山庄』的美。请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参加朗诵会呢?」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变得如此兴致勃勃,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要是店长一开始就说出朗诵会的地点是『吉田山庄』,他应该就不会觉得不满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乍看之下很难取悦,事实上却很单纯,实在很可爱。 「好的,我也很想去看看。」 听见我这么说,店长把手放在胸口,仿佛得救了一般。 2 到了情人节当天。 朗诵会预计在下午五点半开场,六点开演,因此我们抓好时间从店里出发,开车前往吉田山。 「出发时店长给我们的这个信封,里面是邀请函对吧。我可以打开确认一下吗?」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从包包里翻出一个白色的西式信封。 「好,麻烦你了。」 「好的。」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 邀请函的标题写着【情人节之夜吉田山庄『真古馆』晚宴~相笠克莉丝·灵魂朗诵会~】。 「……这上面写着真古馆的晚宴,请问真古馆是什么?」 「喔,原来朗诵会的会场不是山庄,而是真古馆啊,真是别出心裁的安排。真古馆是位于吉田山庄里的一间咖啡厅,至今仍保留着在宫家时代落成时的外观,是一栋宛如秘密小屋的小洋房。这里也很棒唷。 真古馆是我心目中排名前五的咖啡厅呢。不过我已经很久没去了,真高兴今天有机会再次造访。」福尔摩斯先生一边开车,一边愉快地向我说明。 「心、心目中排名前五的咖啡厅?」 福尔摩斯先生很喜欢咖啡厅,京都市内全部的咖啡厅他都去过。 在他心中可以排进前五名,可见那真的是一间很棒的咖啡厅。 「啊,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喔。」 他补充说道。 「是,我知道。那另外四名又是怎样的咖啡厅呢?」 我好奇地稍微探出身子问道。「另外四间?」福尔摩斯先生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对不起,因为我喜欢的咖啡厅太多了,一时无法决定。我以后再慢慢跟你说。」 福尔摩斯先生或许是认真思考了一番吧,过了半晌才这么回答。我噗哧笑了出来。 「不过,吉田山庄『真古馆』的排名是屹立不摇的吗?」 「是啊。无论外观、装潢、气氛或从窗户看出去的景色,我都很喜欢。」 「那咖啡的味道怎么样?」 「味道当然也没话说,吉田山庄的咖啡非常美味。不过,我对咖啡厅的要求其实是『空间』;换句话说,能不能在那里度过一段舒适自在的时光才是重点。如果只是单纯追求好喝的咖啡,我自己在家冲就好啦。」 「嗯,说得也是。」 我想,这就是福尔摩斯先生的「咖啡厅理论」吧。 我们从地下停车场来到御池通,接着立刻从川端通北上。 『川端通』正如其名,位在鸭川东侧,是一条与鸭川平行的路。这条路春天可以赏樱,秋天可以赏枫,最适合一边散步或骑脚踏车,一边欣赏鸭川的美景。 「川端通很美对不对?我很喜欢骑脚踏车走这条路;虽然有点绕远路,但我偶尔也会走这条路去『藏』。」 我望着窗外说。 「是啊,眺望河面和树林,的确很令人心旷神怡呢。对了对了,据说以前川端通是一条铁路唷,不过只到三条就是了。」 福尔摩斯先生像是忽然想到似地说。 「咦?川端通以前是铁路?」 「对啊。那是在我出生之前的事了,据说京阪电车一直营运到平成元年,之后就展开铁路地下化工程。」 「原来如此。如果电车沿着河岸行驶,景色一定美极了,真是可惜。」 「是啊,你说的没错。不过把铁路改成一般道路之后,交通就变得更方便了唷。」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福尔摩斯先生在车子开到丸太町通的时候,就往东转。 「——你不是在今出川通转弯啊。」 「是啊,在丸太町往东转,沿着吉田东通往北走一点,再从那里往东转进一条小路,就是捷径唷。」 「……哇。」 真不愧是当地人。 不需要导航,就可以在小路之间穿梭自如。 正当我暗自感到佩服时,车子开进一条小路,半晌,便看见吉田山庄的大门。 类似寺院的大门上,有个黑底白字的看板,上面写着『吉田山庄』。 我们开着车子穿越大门,沿着平缓的斜坡往上爬。 在庭园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我们把车停好,下了车。 『吉田山庄』就矗立在这座受到细心照料的庭园中央。看见它的瞬间,我不禁「哇」的一声发出赞叹。 尽管称不上富丽堂皇,却是一栋典雅又稳重的日式建筑。 其品味一看就知道是宫家的别墅。 「好棒喔,而且很有历史感呢。」 「对啊。这座山庄是昭和七年建造的,据说建材全是桧木。在典雅的气质当中,也带着几分温暖呢。」 「是的,又典雅又温暖,让人有种怀念的感觉。而且这栋建筑真的洋溢着『昭和初期』的感觉,而不是明治大正时期的建筑物。该怎么说呢?好像会出现在横沟正史的小说里……」 我注视着山庄,喃喃地说。福尔摩斯先生笑道: 「的确如此。感觉就像会请金田一耕助来的传统世家呢。」 「对啊,总觉得金田一耕助好像随时都会一边搔头一边走出来似的。啊,还有超漂亮的【注】女将。」(译注:日式旅馆的女主人。) 「再来就是嘴里一直念念有词的诡异老婆婆之类的。」 「对对对,每次都会出现有点恐怖的老婆婆!」 「有的时候还是双胞胎呢。」 我们相视而笑。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笑容转向另一边。 「这就是『真古馆』。」 另一栋建筑『真古馆』,就位于吉田山庄旁边。 虽说是一栋小洋房,但并不是富丽堂皇的西式建筑。 它是一栋仿佛默默隐身在森林中的简朴木造建筑。 「至于这栋建筑……该怎么说呢,感觉像是会出现在宫泽贤治的作品里呢。我心中想象的『山猫轩』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深有所感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将双手盘在胸前,似乎很能理解。 「你是指《要求特别多的餐厅》对吧?」 「是的。很令人怀念对吧?我是在小学时读的。」 那是一个有点恐怖的奇幻故事——两名青年在森林里迷路,来到一间名叫『山猫轩』的餐厅。进去之后,他们被要求选择各种烹调方法,结果这不是一间『享用料理的店』,而是一间『会被当作料理吃掉的店』。 「《要求特别多的餐厅》里有一句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描述:『请将瓶子里的奶油均匀涂抹在脸和手脚上』。站在被猎食者的立场,这当然是个恐怖的故事;但假如站在猎食者的角度,这会让人很兴奋呢。」 福尔摩斯先生引述《要求特别多的餐厅》里的一段话,看向我寻求同意,我的表情瞬间僵住。 「一、一般人并不会用『猎食者的角度』来读这个故事。」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抱歉。」接着将视线转向洋房。 真古馆外摆着一个立牌,上面写着【情人节之夜吉田山庄『真古馆』晚宴~相笠克莉丝·灵魂朗诵会~】;大门上则挂着一个写着『准备中』的吊牌。 「门还没开耶,我们是不是太早到了?」 「真的耶。」 不过其实只差十五分钟,应该很快就会开门了吧。 我再次望向门口的立牌,看见『情人节』这几个字,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对了,今天是情人节,所以我带了巧克力来。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请收下。」 我趁还记得的时候,赶紧从包包里拿出包装好的巧克力,递给福尔摩斯先生。 「——咦,我真的可以收吗?」 福尔摩斯先生惊讶地睁大双眼。 「是的,我想表达平时对你的感谢。」 透过透明的包装袋,可以看见里面的巧克力。 巧克力上印有夏洛克·福尔摩斯叼着烟斗的侧脸,旁边写着『谢谢你平常的照顾』。 「这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巧克力耶。」 福尔摩斯先生注视着手中的巧克力,语带欣喜地说。 「是的,毕竟你是『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嘛。」 「谢谢你,我很喜欢夏洛克·福尔摩斯,所以我很高兴。」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这么说,我立刻抬起头来。 「咦?福尔摩斯先生……喜欢夏洛克·福尔摩斯吗?」 「是啊,非常喜欢。」 「那、那为什么每次有人叫你福尔摩斯的时候,你都说『那是因为我姓家头』呢?」 「因为我自己就是福尔摩斯的粉丝啊。大家叫我『福尔摩斯』,我虽然觉得光荣,但同时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假如有人称呼葵小姐『下鸭的艾琳』,你应该也不会只感到高兴吧?」 他所说的『艾琳』,是指《福尔摩斯》这部作品里的艾琳·艾德勒。 她就像这部作品里的女神,是一位富有知性又充满魅力的女性。 「……不是,重点是不可能有人会称呼我『下鸭的艾琳』啊。这个比喻太夸张了。」我皱着眉说。 「先不论比喻好不好,我们第一次见到秋人先生的时候,他对于我被称为『福尔摩斯』这件事展现出明显的嫌恶感,对吧?我非常能理解他的心情。」 「原来是这样啊。」 正因为福尔摩斯先生本身是夏洛克的粉丝,所以才用『因为我姓家头』来解释啊。 福尔摩斯先生再次把视线投向巧克力,露出开心的笑容。 「真的很谢谢你,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份很棒的生日礼物。」 「——生日?」 「是的。今天,二月十四日情人节,也是我的生日唷。」 「咦?咦咦咦咦?」这个出人意表的事实让我大感震惊,忍不住尖声怪叫。 「有这么值得惊讶吗?」 「当、当然啊,因为我从来都不知道啊。」 不过,原来是因为这样,店长才会说『那天对你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啊。 我完全没料到今天竟然是他的生日。 「因为我没说,所以你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要、要是你早点跟我说,我就可以准备礼物给你了啊。」 「礼物我已经收到了啊。谢谢你。」 福尔摩斯先生拿着礼物袋,露出孩子般的天真笑容。 「不、不行,那是『情人节』的礼物。我也想好好送你『生日礼物』啊。」 「你有这份心意,我就很高兴了。」 「不行不行,我之后会再准备。不过老实说,我实在不知道像福尔摩斯先生这样的人应该送什么礼物,所以搞不好又会像圣诞节时一样,送你手作饼干那种没价值的东西喔。」 「那才不会没价值呢!」 他生气地大声说,我又吃惊得睁大了眼。 「啊,不是啦,当时收到你送的饼干,我真的很高兴喔。而且我一直舍不得吃,每天只敢吃一点点……很好吃唷。」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把视线移开。我高兴得心跳加速。 「谢、谢谢你。」 没想到我送他礼物,他会这么高兴。 「所、所以福尔摩斯先生已经二十三岁了吗?」 「是的,我现在二十三岁了。」 「生日快乐。你又更成熟了呢。」 「……谢谢。真的是『更成熟』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苦涩的表情这么说。 就在我疑惑他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缓缓抬起头,望向开进庭院里的小型巴士。 「……其他的客人都到了,门也已经开了呢。我们进去吧。」 「啊,好的。」 我走向真古馆的大门,同时瞥了一眼那辆小型巴士。 只见好几名男男女女正鱼贯下车。 为了抵挡二月的寒风,我仰起头,只见晚霞布满天空。 西边的天空是橘色,东边的天空是靛色,挂着一轮蓝白色的月亮。 树林、山庄,再加上从这栋洋房看出去的一轮明月,美得令人屏息,宛如置身异世界一般魔幻。 眼前的景象,仿佛暗示着接下来在朗诵会中将发生的一切。 3 「欢迎莅临。」 一走进真古馆,就看见朗诵会设置的报到柜台。 负责报到的工作人员,是一位年纪很轻的女孩,可能是来打工的学生吧,看起来只有十几岁或二十出头;她为了配合『相笠克莉丝』而穿着哥德萝莉风的服装……与其说是哥德萝莉风,不如说是具有大正时代风味的复古胭脂色洋装。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看见这样的打扮,可能会觉得格格不入,但是在这栋充满怀旧气息的洋房里,却意外地搭调。 「麻烦出示入场券或邀请函。」 她微笑着说。我赶忙从包包里拿出店长给我们的白色西式信封,递给她。 「——请恕我失礼。」语毕,她便打开信封确认。 「您是家头先生对吧。我们正恭候大驾光临,请直接上二楼。」她指着大门旁的楼梯说。 我们向她点头致意后,便直接走上了二楼。 爬楼梯时,我用眼角余光看见在我们后面进来的客人正在支付参加费。看来受邀的宾客是免费招待,但其他的客人似乎必须付费。 我们沿着楼梯往上走,来到位于二楼的咖啡厅区。 「好漂亮喔……」我忍不住赞叹。 深褐色的地板,与其说是『木质』,不如说是『木材』更为贴切,踩上去好像会发出声音;地板上摆着五张色泽偏亮的木头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放着鲜红色的玫瑰。 窗台的颜色和地板一样,与旁边白色的墙壁形成对比色,非常美丽。 天花板吊挂着小型的美术灯,窗边的墙上装饰着宛如提灯的古董灯。窗边还摆着一张颜色像血一般鲜红的单人绒布沙发。 待会儿应该就是在那里朗诵吧。 耳边依稀传来大提琴的柔和乐声。 在这个怀旧的空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玫瑰香味,令人目眩神迷。 那感觉就像闯入了异世界一般不可思议。 「……你怎么了吗?」 被福尔摩斯先生这么一问,我才回过神来,抬起了头。 「啊,没有……」 我在心里补充「好像闯入了异世界一样」,同时望向福尔摩斯先生。发现他与这个空间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丝毫不显突兀,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第一次走进古董店『藏』的时候,也有像是闯进异世界的感觉呢。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所谓的朗诵会,到时候是由作家本人朗诵吗?」 我重整心情,这么问道。但福尔摩斯先生摇摇头。 「不,我想应该是由专业人士来朗诵唷。对一个作家而言,要他在众人面前朗诵自己写的故事,可能是世界上最折磨的事了吧。」 「咦?是这样吗?」 「家父光是看见别人在他面前把他写的书打开,就无法忍受了。」 「咦,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这其实还满像店长的。 「所以我偶尔会朗诵书里的句子给他听,说:『这句台词很棒呢。』;而他就会满脸通红,慌慌张张地离开现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 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我的表情顿时冻结。 看来他的『坏心眼』也会施展在自己的父亲身上。 (店长,加油。) 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其他的客人也闹哄哄地来到了二楼。 有一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性、两名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女性,再后面还有两名看起来像是她们男伴的男性。 走在最后的,是一位穿着皱巴巴的西装,看起来四十多岁,一脸不甘愿的男子。 ……现在有六个人,加上我们,总共是八个人。 这里的空间并不大,从桌子的数量来看,客人应该就只有我们几个吧。 以一位知名作家的朗诵会而言,这规模也太小了。 更重要的是,我以为『相笠克莉丝』的粉丝年龄层应该更低一点才对…… 福尔摩斯先生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把他的手机递给我看。 「我查了相笠老师的官方网站,上面并没有提到这场朗诵会唷。」 听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我把视线转向他的手机。萤幕里是『相笠克莉丝』的官方网站,黑底加上红玫瑰的设计令人印象深刻,而网站上的最新消息是针对『新书延期发售』的道歉启事。 「说不定这场朗诵会,是在正式公开举办之前,先私下邀请熟人进行的试办活动吧。」 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这么说,我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规模这么小,来宾的年龄层也偏高。 「为了这次的朗诵会,我看了好几部相笠老师的作品。」 福尔摩斯先生继续说道。我缩着肩膀,应道: 「我也是。不过我不太敢看有关超自然题材、内容又血腥的推理小说,所以我只看了一本。」 「从老师平常都穿着哥德萝莉风服装撰稿这件事看来,我本来也以为她的作品应该会更轻松一些,看来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真是要不得。她的作品让人觉得恐怖,同时又有符合读者期待的残酷情节。更重要的是,那精心设计的诡计以及缜密扎实的故事架构,实在令人惊艳,简直让人联想到过去被誉为『推理女王』的英国女作家。难怪她能拥有这么多铁粉。」 「是啊,虽然我个人不喜欢这种类型的作品,但我想一定有很多人喜欢那种世界观。」 「相笠老师在就读动画专门学校的时候,参加了出版社每个月举办的小规模『新人发掘奖』征选,入选了佳作,据说这就是她正式成为作家的契机。听说当时的奖金好像只有十万圆而已。」 「咦?原来是这样喔。」 在一个小比赛里获得佳作,奖金也只有十万圆——从她现在受欢迎的程度,完全无法想象这种寒酸的出道方式。 「是啊,当初好像也没有特别受到期待。不过,出版社把她的得奖作品刊登在杂志之后,竟然大获好评。于是她把那部作品整理成一本书出版,结果大为畅销,使她转瞬间就成为了知名作家。」 「真是个励志的故事呢。」 我由衷感到佩服。这时,那名三十多岁的男性看见福尔摩斯先生后,便立刻眼睛发亮地朝我们走来。 「你该不会就是伊集院老师的儿子吧?」 我们转过身。 「打扰了。我是出版社的编辑桥本,原本负责相笠老师的作品,现在则是负责伊集院老师。」 自称桥本的编辑满脸笑容地递出名片。 他很高,长相看起来和蔼可亲,让人很容易放下戒心,感觉是大多数女性的菜,应该很有女人缘。 他的穿着打扮看起来与其说是『出版社的编辑』,其实更像『电视台的制作人』。 「——家父平时受您照顾了。我是家头清贵,目前还是学生,但平常也会在家祖父的店里帮忙。」 福尔摩斯先生也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拿出『藏』的名片,和桥本先生交换。 「这次劳烦你特地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相笠老师听说你的种种事迹之后,就表示一定要邀请你来参加。哎呀,你真的就像传言所说的,是一位美男子呢。」 桥本先生双手抱胸,边点头边说,接着转向我。 「这位小姐是清贵的……?」 「不、不是的。我是在『藏』打工的工读生,我叫做真城葵。」 我赶忙自我介绍,向他鞠躬。 「小葵该不会还是高中生吧?」 「是的。」 「哇,真棒,是女高中生耶。」 桥本先生眉开眼笑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立刻站到我的前方。 「桥本先生应该已经结婚了对吧?您今天是一个人来吗?」 福尔摩斯先生明显故意将视线移向他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他点点头。 「是啊,因为有小孩了。我太太目前有身孕,所以我今天一个人来。」 他耸了耸肩。 从他说到『因为有小孩了』时流露出的那种难以言喻的神色,可以感受得到他其实还不想结婚。 自己的先生提到结婚时竟然露出这种表情,我觉得他太太好可怜。话虽如此,等小孩出生,他的想法说不定就会改变了。 就在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时,服务生端着托盘走来。餐点有红茶、咖啡、茉莉花茶、果汁、三明治、司康、甜点等等。 可能是因为今天是情人节的关系吧,甜点大多是巧克力口味。 「请问要来点饮料吗?」 服务生向每个人确认后,逐一将饮料倒入杯中。 「没有酒吗?」 「主办单位说希望各位先听完朗诵,稍后才提供酒精饮料。」 「这样啊。那我要红茶。」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这段对话,而福尔摩斯先生和我则是点了咖啡。 「你已经习惯喝黑咖啡了吗?」福尔摩斯先生看着我说。我腼腆地笑了笑,并点点头。 「一点点。我最近终于开始觉得它『好喝』了。」 「喔?小葵是最近才敢喝黑咖啡的啊?」 听见我们的对话,桥本先生兴致勃勃地问道。我点点头,回答:「是的。」而在一旁看着我们的两名女性,也好奇地探头过来。 「桥本先生,这两位是……?」 「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听见两名女性这么问,桥本先生颔首。 「这位是家头清贵先生,这位是真城葵小姐。清贵是伊集院武史老师的儿子。」 语毕,他再替福尔摩斯先生介绍这两位女性。 「清贵,这两位是相笠老师高中时期的朋友——饭岛寿寿香小姐和大石久美小姐。她们两位都是老师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之前也曾经找她们商量过一些事情,所以跟她们很熟。」 饭岛寿寿香小姐是一位看起来很活泼的女性。 而大石久美小姐,不知道是不是比较怕生,感觉有点冷漠。 既然相笠老师高中时期的朋友都出席了,就代表这场朗诵会或许真的只有熟人参加。 「哇,你是伊集院老师的儿子?我和他都是老师的书迷耶。欸,小正,这位是伊集院老师的儿子耶。」 寿寿香小姐兴高采烈地向正在墙边和别人谈话的一位男性招手。 「什么?伊集院老师的儿子?」 被叫来的这个人,看起来年约二十五岁。他一听见『伊集院武史』的名字,眼睛便为之一亮。 「我非常喜欢伊集院老师笔下那种爱恨交织、又深奥、又凄美的故事。虽然老师的时代小说也很好看,但是他偶尔写的恋爱小说更是令人着迷。啊,不好意思,我叫做小田正志。」 小田先生有点激动地自我介绍,同时递出名片。 「幸会,我是家头清贵。刚刚的这段话,家父要是听见一定会很高兴,谢谢你。小田先生是摄影师呀?」 福尔摩斯先生看着他的名片问道,小田先生点点头。 「对,不过我只是助理而已。因为我师傅曾帮相笠老师拍照,我才有机会认识寿寿香小姐。除了当摄影助理之外,我也会承接网站设计的工作,现在还帮忙经营相笠老师的官方网站。哇,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伊集院老师的儿子,真是太高兴了。我真的很喜欢老师写的那种最后结局总是美满的故事。」 小田先生再次热情地说。这时,原本站在墙边的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也面带微笑走向我们。 「『最后结局总是美满的故事』啊……小田,你也很希望赶快有美满的结局对吧。毕竟你已经向寿寿香小姐求婚好几次,可是都没有下文嘛。」语毕,他把手放在小田先生的肩上。 「没有啦,菊池老师。那是因为寿寿香小姐工作很忙,无可奈何嘛。」 看来他就是小田先生口中的师傅,也就是专业摄影师。名字应该叫做『菊池先生』。 包括编辑桥本先生在内,其他的宾客——寿寿香小姐、小田先生、久美小姐以及菊池先生,也都是与『相笠克莉丝』有关系的人。 那另一个四十多岁,看起来不太正经的男子,跟她又是什么关系呢? 该不会是相笠克莉丝的先生或男朋友吧? 我朝最后一个人瞥了一眼,就在这时,那名四十多岁的男子仿佛忍无可忍似地「啧」了一声。 「啊——无聊死了。还没开始吗?」 「——呃,请问您是……?」 编辑桥本先生满脸疑惑地问道,男子胡乱地抓了抓头。 「我叫小松,是私家侦探。相笠克莉丝委托我调查两个案子,我都已经完成了,可是她对其中一件的结果不满意,也没付钱,就这样失联了。现在她竟然邀我来参加这个『朗诵会』,这到底是怎样啊?」 他看起来十分焦躁,又再次咂嘴。 「她、她委托你调查什么?」 得知这个出人意表的消息,桥本先生提高音调问道。 这个叫做小松的私家侦探环视众人,接着歪着嘴巴笑了笑。 「我怎么可能告诉你们。别看我这样,我也是会遵守保密义务的。」 众人一脸困惑。 4 就在现场被一股奇妙的气氛笼罩时,耳边忽然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 吊灯的灯光熄灭,只剩下墙上的灯具照亮室内,刚才在接待处那位穿着胭脂色洋装的女性走上了二楼。 众人停止交谈,现场变得鸦雀无声。 「再次感谢各位今天莅临相笠克莉丝的朗诵会。 我是相笠克莉丝的妹妹井上香奈。今天就由我来负责朗诵,请各位多多指教。」 她深深一鞠躬,接着走向单人沙发,再缓缓转向我们。 她的胸口挂着一条项链,坠饰是深红色的,闪闪发光,不知道是不是红宝石。 刚才在报到处时,她并没有戴这条项链。 「那么,【吉田山庄『真古馆』晚宴。相笠克莉丝·灵魂朗诵会】现在正式开始。请各位多多指教。」她拉起裙摆,优雅地行礼。我们虽然一头雾水,但也向她回礼,并且依照指示就座。 「那就是理香的妹妹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耶,久美你有见过她吗?」 寿寿香小姐小声地问道,久美小姐不发一语,只是摇摇头。 她口中的『理香』,应该就是相笠克莉丝的本名吧。 「原来如此,难怪……」 坐在我身旁的福尔摩斯先生用极小的声音喃喃自语,接着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啜饮一口咖啡。「咦?」我转过头去,只见福尔摩斯先生在嘴巴前方竖起食指,示意我保持安静。 香奈小姐把书打开,看来朗诵会就要开始了。 我重整心情,望向香奈小姐。 她手上是一本很大的精装本,就像异国的古书一样。 相笠克莉丝的作品不可能以这种装订方式出版,因此我想这本浮夸的书,应该是为了朗诵会而特别准备的道具。 香奈小姐吐了一口气,便开始朗诵。 「——那一天,我被谋杀了。」 她看着书页朗诵出来的内容,让我吓了一跳。 这虽然是朗诵,但她的声音里却充满某种难以言喻的感情。 她朗诵的故事内容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女演员,好不容易成为大明星,却因为受到太多人嫉妒,最后惨遭谋杀身亡。 「——是因为『死』所带来的冲击太大吗?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死掉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天,我把一条大红色的缎带绑在脖子上,从阳台的栏杆一跃而下,就这样吊死了。我穿着大红色的鞋子,栏杆旁留着一封我亲笔签名的遗书。然而,我并没有『自杀』,我是被人杀死的。凶手一定就在此刻聚集于此的众人之中……」 香奈小姐念到这里,便抬起头来,望向众人。 这也是安排好的表演吗? 我紧张地环顾四周,只见每个人看起来都脸色发青。 ……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在我感到一头雾水的时候—— 「香奈小姐,这个恶作剧也太过分了吧。」 桥本先生站了起来,这么说。 ——咦?我更加疑惑。 「对、对啊,今天不是要庆祝理香康复吗?」 「难道理香的状况又恶化了吗?」 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轮番接着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明就里的不只我一个,那位私家侦探小松先生也一样睁大了双眼。 香奈小姐缓缓起身,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冷酷地直视着众人。 「看来有些人还不清楚状况,请允许我在此说明。我的姐姐——井上理香,以作家『相笠克莉丝』的名义获得了成功。 但是,有一天她却突然自杀了。她像平常一样穿着黑色的洋装,脚上踩着红鞋,脖子上绑着一条大红色的缎带,在工作室所在的大厦栏杆上吊自杀。阳台上留着一封用电脑列印出来的遗书,最后有我姐的亲笔签名。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打结的地方绑得不够紧,缎带松开了,她就这样坠落,所幸有下方的树木缓冲,让她捡回了一命,但也因此撞到头部而昏迷不醒。 如今我姐终于恢复意识,但可能是因为头部受到撞击的关系,她完全不记得当天发生的事情了。可是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绝对没有自杀,是有人想要杀我』。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当天曾经去我姐的工作室;编辑桥本先生除了公事之外,在私领域也和我姐有摩擦;菊池先生在我姐自杀前没多久曾打电话给她;摄影助理小田先生当时就在菊池先生旁边;而侦探小松先生则是因为委托纠纷,而曾对我姐说:『我要杀了你』——也就是说,企图杀害我姐的凶手,现在就在现场。」 听见香奈小姐用坚定的语气如此断言,众人顿时语塞。 「你、你在说什么啊。她委托我调查,却没付钱耶!正常人在盛怒之下,说出『我要杀了你』也是很正常的吧!这怎么可能是认真的呢!」 小松先生用力拍桌,紧接着桥本先生也探出身子。 「对啊,我是她的责任编辑耶。有时我的确会针对作品提出犀利的批评,我们也因此起过争执,但就算她是因为这样而跳楼,也不能说是我杀的吧?」 「就、就是说啊。老实说,就算我和久美真的很羡慕理香的成功,也不可能杀害她吧。那天我们去理香的工作室时,觉得她怪怪的,我们很担心,所以就去买了她最喜欢的布丁再回来,没想到竟然就发生了那种事。当时立刻叫救护车的也是我们耶!」 「对啊,就算杀了理香,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啊。」 寿寿香小姐悲痛地高声说,久美小姐也一脸不悦地双手抱胸。而摄影师菊池先生则耸耸肩,露出一抹不以为然的笑容。 只有小田先生不发一语,面无血色。 「没想到只不过是打通电话讨论公事,就要被当成杀人嫌犯。香奈小姐,如果你要这么指控的话,请你说清楚,究竟是谁、透过什么方法谋杀相笠克莉丝,又伪装成自杀的呢?」 香奈小姐轻轻扬起嘴角,把视线移向福尔摩斯先生。 「我没有办法说清楚,所以我今天特别请了一位有名的侦探莅临。 虽说是侦探,但他和小松先生那种人截然不同。据说他只要看见对方的眼睛,就能读出对方的心思;一踏进事件发生的现场,就能知道凶手是谁,甚至被誉为『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家头清贵先生,拜托您解决这起事件。我愿意提供充分的报酬。」 假如我们现在在『藏』的店里,福尔摩斯先生一定会「咚」的一声瘫在桌上,说『饶了我吧』。 然而这里是『真古馆』。 福尔摩斯先生仿佛看透了一切,露出一丝微笑。 5 在众人注视之下,福尔摩斯先生轻轻耸肩,扬起嘴角。 「……好的。老实说,我并不想趟浑水,但是既然被点名了,也只好尽力而为。」 他把手放在胸口,这么说。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干脆地答应,我感到很惊讶。 我还以为他一定会反驳:『那个谣传太夸张了』或『那只是因为我姓家头而已』。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因为我确定他很讨厌这种半强迫的请托,甚至可能想立刻打道回府。 既然福尔摩斯先生这么干脆地接受委托,就表示…… 「……福尔摩斯先生,你是不是打算故意随便说说,借此打坏自己的名声?」 我用只有福尔摩斯先生听得见的音量悄声说,他肩头震了一下,接着对我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被你发现了。」 福尔摩斯先生轻声说,我点点头,心想『果然没错!』。 「你、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我觉得这样不好。」 我冷静地对他说,福尔摩斯先生无奈地撩起头发。 「……说得也是。既然接受了委托,就必须把事情做好。」 「对啊。」 「真不愧是葵小姐,对我的一切都了若指掌呢。」 「哪、哪有『一切』啦。」 众人看我们窃窃私语,纷纷疑惑地皱起眉头,面面相觑。 「你们在说什么啊?」 寿寿香小姐一脸不耐烦地双手抱胸。 「——失礼了。呃,我愿意接受委托,但相对地,我有一个条件,或者说是请求。」 福尔摩斯先生重整心情,转向香奈小姐。 「好的,我本来就打算尽我所能提供报酬。」 「不,我不需要报酬。只是,不管最后我的推论正不正确,我都希望你能对外放出『有关那个名侦探的谣传,全都是骗人的。他根本不会推理,只不过是个爱古董成痴的人罢了』之类的风声。」 从『爱古董成痴』这个说法,我可以感受到福尔摩斯先生想借由谣言传达「他不会推理,但是会鉴定」的讯息,因此忍不住嘴角上扬。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提出这个出人意料的请求,众人哑然无言。 「——咦?呃,你的意思是说,不管你的推理是否正确,你都希望我们对外宣称『名侦探的传闻是假的』吗?」 香奈小姐向他确认道。福尔摩斯先生用力点点头。 「是的。」 「为、为什么要这样呢?」 桥本先生探出身子问,看起来像是打从心底无法理解。 其他的人也跟着颔首,想必颇有同感。 「……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实习鉴定师,对『侦探游戏』并不感兴趣。要是那些奇怪的谣言再继续传开,导致像这样的委托愈来愈多,老实说我非常困扰。」 福尔摩斯先生严肃地回答,香奈小姐带着惭愧的神情低下头。 「非、非常抱歉。」 「总之就麻烦你了。」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香奈小姐也点头说:「好、好的。我明白了。」菊池先生却嗤之以鼻。 「话说回来,少爷,假如你的推理不正确,那根本不用你操心,你是个蠢蛋的事实自然就会在外面传开了啊。」 听见他那种瞧不起人的语气,我瞬时感到恼火。 「是啊,那正是我的目的。」 然而福尔摩斯先生却毫不在乎似地笑着这么说。 「好了。」接着他站起来,走到香奈小姐身旁。 福尔摩斯先生的皮鞋踏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叩、叩」的脚步声。 他走到香奈小姐身边之后,便转过身来面向众人。 「我其实是个『蠢蛋』,根本不是谣传所说的那样,因此我没有办法一踏入事件现场就知道凶手是谁,目前还处于连状况都尚未完全掌握的状态。 所以,我想先请教各位一些问题,再以第三者的立场提供我的见解。请问这样可以吗?」 福尔摩斯先生向包括香奈小姐在内的众人寻求同意。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接着纷纷点头。 「谢谢各位。那么接下来,我想分别请教各位一些事情。但在那之前,香奈小姐,可以请你再说一次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面对福尔摩斯先生那仿佛想看透一切的眼神,连旁人都看得出来香奈小姐倒抽了一口气。她点点头。 「那天是三个月前的第二个星期六。我姐把大红色的缎带绑在脖子上,从工作室所在的大厦五楼阳台跳了下来,但因为缎带松脱,导致她直接坠楼。幸好有楼下的树当作缓冲,捡回了一条命。只不过她在坠楼时头部受到撞击,因此不记得当天发生了什么事。」 香奈小姐将双手紧握在胸前。 「……我曾经听家父说过,相笠老师本来住在关东地区,现在定居京都。请问她是以作家身份出道之后,才搬来京都的吗?」 这个问题可能有些出乎意料吧,香奈小姐露出狐疑的表情。 「啊,不是的。我姐高中毕业后,就到京都的动画脚本专门学校念书。」 「原来如此。所以她在高中之前都住在关东地区。对了,那请问香奈小姐你现在住在哪里呢?」 「我姐以作家身份出道之后,没过多久就把我接来京都一起住。我现在一边打工,一边帮姐姐处理帐务和做家事。」 「喔,原来如此。所以相笠老师才会另外准备一间工作室,和住家做区隔啊。家父也是这样,我想他们都是很爱家人,同时却又喜欢独处的作家吧。」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充满理解的附和,香奈小姐的表情变得柔和。 「香奈小姐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相笠老师出事的呢?」 「我是在我姐被送到医院时,编辑桥本先生打电话给我,才知道的……之后警察也有找我去问话。」 香奈小姐忍不住皱起眉头。可能是直到现在,回想起那些事情依然感到厌烦吧。 「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在事件发生前曾经前往工作室的事,你是在警察问话的过程中知道的吗?」 「啊,对,没错。摄影师菊池先生打了两通电话给我姐的事,也是透过警察知道的。」 「……两通。」 福尔摩斯先生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思。这时,菊池先生一脸无奈地耸耸肩说: 「那只是因为第一通电话挂掉之后,我又想到有事忘了说啊。」 「——菊池先生,关于这件事,我等一下再慢慢请教。香奈小姐,那你为什么会决定举办这种形式的朗诵会呢?」 「……我姐恢复意识之后,只表示『这件由我引起的骚动,拜托绝对不要公开』,其他就几乎什么都没说了,所以我一直以为我姐真的是自杀未遂。 可是有一天,她却突然说『我并不是自杀未遂,是有人企图杀了我』,并说她想揪出凶手,于是告诉我这个计划。」 「……根据刚才寿寿香小姐的说法,你在邀请其他宾客的时候,都是说这场宴会是为了庆祝相笠克莉丝康复吗?」 「是的。」 「你在邀请他们的时候,是不是也提到了『相笠老师不记得当天发生的事情了』?」 「……是的,没错。」 香奈小姐点点头,福尔摩斯先生带着『不出所料』的神情环视众人。 原来如此,难怪大家看起来并没有特别紧张的样子。 假如凶手真的在这些人当中,得知对方『丧失记忆』,应该会松一口气吧。 不,凶手也可能会疑心生暗鬼,决定亲自赴约,来确认她『是不是真的丧失了记忆』。 明明知道有人想取自己的性命,然而她不但没有报警,还举办这种朗诵会,凶手一定觉得莫名其妙吧。 「接下来,我想分别跟各位谈谈。那就从寿寿香小姐开始吧。除了寿寿香小姐、香奈小姐和葵小姐之外的各位,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们到一楼稍待片刻吗?」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指示,众人点点头,鱼贯走下楼梯,只剩下寿寿香小姐留在原地。 现在二楼只剩下我、福尔摩斯先生、香奈小姐和寿寿香小姐。 安静的店里,耳边只听见大提琴的乐声。 「饭岛寿寿香小姐,请坐。」 福尔摩斯先生指着单人沙发,示意她坐下,自己则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的对面。 「——啊,葵小姐和香奈小姐也请随意找个喜欢的位子坐。」 一直站在原地的我和香奈小姐听见这句话,才忽然回过神来,赶紧在身旁的座位坐下。 寿寿香小姐虽然流露出些许紧张的神色,不过坐在福尔摩斯先生面前,她还是面带微笑。 「接下来就要问话了吗?总觉得好紧张喔。」 「并没有那么正式啦,我只是想请教几个问题而已。」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 「寿寿香小姐,你和相笠老师……我现在姑且称呼她『理香小姐』好了。听说你和理香小姐是高中时期就认识的朋友,可以请你说说你和她是怎么变熟的吗?」 福尔摩斯先生用沉稳的语调问道。寿寿香小姐望向天花板。 「我、久美和理香个性完全不同。我是属于比较活泼的那一群,久美是资优生,理香就是一个朴素、不起眼的女孩子。 我们不同班,所以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我们三个绝对不可能凑在一起。不过,我们高中三年都是图书委员唷。到了高三,发现图书委员还是我们三个老面孔,突然觉得很有亲切感,所以在做图书委员的工作时常常一起聊天。当然,我们三个都喜欢看书,也是原因之一。」 寿寿香小姐的表情相当柔和,似乎很怀念过去的时光。 「你们毕业之后也都有持续联络吗?」 「没有,毕业之后我们就慢慢疏远了。久美考上一流的大学,我念的是烂私立学校,理香则是到京都读专门学校。」 「对了,寿寿香小姐,你现在也住在关东地区吗?」 寿寿香小姐摇摇头。 「我现在住在大阪。我大学毕业后,就在关西地区的企业上班。久美也住在大阪唷。久美毕业后本来在东京的银行工作,但是觉得个性不适合,所以很快就辞职了。她说想要换个新气象,所以就搬到关西来了。现在久美是普通的上班族,我在旅行社的企划课工作。」 她滔滔不绝,连没有问到的事都说出来了。 寿寿香小姐可能天生就是个健谈的人吧。 「这样啊。那么,请问你们和理香小姐是从什么时候恢复联络的呢?」 「……这个嘛,大概是在我大二的时候吧。有一天理香突然联络我们,说她难得来东京,想要和我们碰面。 ——对了对了,当时理香告诉我们:『我现在在写小说,想拿去投稿。』我们还对她说:『原来是这样啊,那你要加油喔。』 后来她投稿的作品真的得奖了,我们还帮她庆祝。从那之后,我们就经常联络了。」 「理香小姐得奖的时候,你有什么想法吗?」 「嗯——当时只是单纯觉得『喔,太好了』吧。老实说,她只是得到一个小奖的佳作,奖金也只有十万圆不是吗?当时在庆祝会上,理香说:『我很快就会领到奖金,所以今天就让我请客吧』,我们还说:『奖金只有十万圆而已,你自己留着慢慢用吧』,最后大家决定均摊。」 寿寿香小姐这么说,接着呵呵笑了起来。 听见朋友得奖的消息,固然替她开心,但其实一点也不羡慕——我想这就是她当时真正的想法吧。 「寿寿香小姐和摄影助理小田先生好像在交往对吧?请问两位是怎么认识的呢?」 「喔,你说小正啊。我在旅行社的企划课工作,所以工作上有时会需要照片。有一次我问理香有没有认识不错的摄影师,请她介绍给我,于是她就介绍了菊池先生和小正给我认识。菊池先生的摄影功力虽然很棒,可是我很受不了他那种老是喜欢挖苦人的个性。而小正虽然职称是『摄影助理』,但其实也是个很棒的网页设计师,还帮理香设计官方网站唷。那个网站每个月都会换一款新的设计,那些全都是小正负责的唷。不只如此,他总是能提出新颖的点子,常常针对我的旅行企划提供很多具体又中肯的建议。他真的是个又体贴、又温暖,让人放心的人。」 「原来如此。那编辑桥本先生呢?」 「我们是去理香的工作室玩的时候认识他的。其实理香一直很喜欢桥本先生,所以我们很好奇,很想亲眼看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寿寿香小姐这么说,同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理香小姐喜欢编辑桥本先生? 相较于我的震惊,福尔摩斯先生却只是淡淡地回应。 「果然不出我所料。」 「哎呀,你早就发现了吗?」 寿寿香小姐似乎对于福尔摩斯先生一点也不惊讶的反应感到意外,不满地噘起嘴。 「是啊,因为香奈小姐说他们两人『在私领域也有摩擦』,所以我猜想摩擦的起因可能是桥本先生结婚的事。他不再担任理香小姐的编辑,应该也是因为这样吧。」 「没错。可是桥本先生也很可怜啊,他们根本也不是情侣,只是理香单方面暗恋他而已,结果他决定结婚时,理香却大发雷霆。她对男生真的完全没有免疫力耶。」寿寿香小姐抚着脸颊说。 福尔摩斯先生没有继续追问这件事,接着问道: 「……寿寿香小姐在事件发生的当天,为什么会去理香小姐的工作室呢?」 「所以说就是因为桥本先生的事情啊。因为她真的太激动了,我和久美很担心,就一起去看她。她虽然恢复了精神,但看起来还是不太对劲。我们离开之后愈想愈担心,决定买些她喜欢的甜点给她,所以就去买了饭店的布丁再回来找她。没想到我们一回来就看见人群聚集,我们跑上前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竟然是理香……」 寿寿香小姐表情痛苦地说,垂下了视线。 「我们叫了救护车之后,就打电话给桥本先生。」 寿寿香小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当时你们为什么没有联络香奈小姐呢?」 「我们只知道她和妹妹香奈小姐住在一起,但是并不知道香奈小姐的联络方式,也从来没见过她。」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谢谢你,寿寿香小姐。麻烦你到一楼等一下,顺便请久美小姐上来好吗?」 「好。我本来以为问话会很恐怖,没想到只是跟一个帅哥面对面聊天,好开心喔。」 寿寿香小姐站起来,呵呵笑着说,接着走向一楼。 在她的背影消失之后,趁着久美小姐还没上楼,福尔摩斯先生拿出手机,打开『相笠克莉丝』的官方网站。 「……网站的照片集里有几张红砖房子的照片,这是不是相笠老师工作室所在的大厦,而不是其他独栋的房子呢?」 他转头向香奈小姐确认。 「是的,摄影师故意只取一部分景,让照片看起来像是一栋豪宅,但其实这是一间红砖造的复古风格大厦。他还特别修图,让人就算实际看见这栋大厦,也没办法断言就是这间房子。」 「这就是摄影师菊池先生和网站设计师小田先生的功力啊。」 福尔摩斯先生佩服地点点头。这时楼梯传来脚步声,我们停止交谈,抬起头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尽快结束。」 久美小姐一走上二楼,就一脸不悦地撩起头发,对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 「是的,我也想尽快结束。大石久美小姐,请坐。」 福尔摩斯先生起身,将手放在单人沙发的椅背上。 「…………」 久美小姐皱着眉头,默默走向单人沙发坐下。 「听说久美小姐以前是个资优生。」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突然这么说,久美小姐状似讶异地抬起头。 「刚才寿寿香小姐是这么说的。」 「讨厌,她讲了这种事喔?才没有咧,我们高中只能算是排名中等的学校,我的成绩也只是差强人意。也因为这样,我上了大学之后念得很辛苦呢。」 久美小姐耸耸肩,冷淡地说。 「你、寿寿香小姐和理香小姐三个人的个性似乎差距颇大,请问你们是在什么样的契机下变熟的呢?」 福尔摩斯先生刚才已经听寿寿香小姐说过这件事了,但现在又刻意再问久美小姐一次。 「主要的契机是我们都是图书委员吧。我们三个人都很喜欢推理小说,经常天南地北地聊书,也因为年纪小不懂事,还对作家多所批评呢。」 或许是感到怀念吧,久美小姐的表情变得稍微柔和了一些。 「之后你们也开始尝试自己写小说了,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斩钉截铁地问道,在一旁的我吓了一跳。 刚才寿寿香小姐完全没有提到她们自己也开始写小说这件事。 久美小姐的肩头颤了一下。 「寿寿香连这种事都说了喔?」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可能正在心里咒骂寿寿香小姐太多话吧。 但是实际上寿寿香小姐根本没有说——这是福尔摩斯先生设下的圈套。 「当初在写的只有理香啦。每次没轮到她值图书委员的班时,她就会在图书室的角落偷偷写些什么,我和寿寿香以为她是在写情书还是什么,于是一起跑去偷看,没想到她竟然在写小说。我们拗着要她给我们看,她虽然非常难为情,但最后还是输给了寿寿香的坚持,让我们看了。她当时写的小说啊,该怎么说呢?没有高潮起伏,结尾也不够精彩,真的很幼稚。我还记得当时我们毫不留情地批评她呢。」 「除了理香小姐之外,你们两位也有写吧?」 「……也算不上有写啦。当时看到理香在写,寿寿香就提议『那我们也来写吧』,于是我们也开始写了;结果根本不忍卒睹。寿寿香写的东西都是在刻划人物,文笔已经不是幼稚不幼稚的问题,而是破绽百出;我很喜欢思考诡计,一开始还很认真地写,但一下子就腻了,并没有写完。 寿寿香最后也没写完……我们透过这件事学习到的就是:就算文笔不好、故事没有高潮起伏,也没有精彩的结局,光是要写到最后,其实就很不容易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其实很尊敬她。」 久美小姐托着脸颊,望向远方,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 从她的话里,可以听出她深深体认到完成一部作品有多么辛苦,因此很清楚理香小姐的过人之处。 「——对了,听说久美小姐现在住在大阪对吧?请问你为什么会搬来关西地区呢?是因为你的好友理香小姐和寿寿香小姐都在这里吗?」 福尔摩斯先生轻声问道。沉默了半晌,久美小姐露出一抹自嘲般的笑容。 「是啊。我在东京遇到很多不愉快的事,所以就和理香一样,想离开这个自己出生成长的城市。但假如是去一个完全没有熟人在的地方,还是会有点不安,所以……」 「『和理香一样』是指……?」 「喔,这件事你不知道吗?理香的父母在她高中时离婚了,后来父母双方都再婚,导致理香失去了归属,再加上高中时她在班上遭到霸凌,所以她说她想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来过,于是决定到京都念专门学校。」 「原来是这样啊……」 福尔摩斯先生喃喃地说,接着把视线转向香奈小姐,用眼神向她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香奈小姐带着沉痛的表情点点头。 「是的,因为有这些过去,我姐在成功之后,就立刻把我这个跟她一样失去归属的妹妹接到京都一起住。另外,她也没有告诉爸妈她现在的成就,所以他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令尊令堂都不知道?可是相笠老师不是经常在媒体上露面吗?」 福尔摩斯先生诧异地问,我也出声应和。 我虽不是相笠克莉丝的书迷,但我也认得她。 如果是亲戚的话,更应该一眼就看出来了啊。 「我姐总是以哥德萝莉风的造型露面,并不只是出自兴趣,同时也是为了隐藏『井上理香』这个身份的乔装。她总是浓妆艳抹,戴着彩色隐形眼镜,有时还会戴眼罩——这种宛如cosy的打扮,跟我姐以前的形象判若两人,所以不会有人认得出来。」 香奈小姐苦笑着说,同时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让我们看理香小姐化着自然淡妆时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五官清秀、面带微笑的女孩。 有点娃娃脸,黑发。硬要说的话,其实没什么记忆点。 ……的确,看起来判若两人。 「是吗?我怎么看都是同一个人啊。」 看来鉴定师的双眼,能看出足以判断是否为本人的特征。 尽管福尔摩斯先生无法理解为什么单凭哥德萝莉风的打扮和浓妆艳抹这种程度的乔装,就能骗过亲戚朋友的眼睛,但他仍整理好心情,转向久美小姐。 「接下来,我想请教你事件发生的经过。」 「理香一直很喜欢她的编辑桥本先生,所以知道对方奉子成婚,她就勃然大怒。我和寿寿香很担心,所以去看她。我们安抚她之后,就离开了工作室,但总觉得她还是哪里怪怪的,我们愈想愈担心,决定买些她喜欢的甜点去给她,所以就去买了饭店的布丁。没想到再回到工作室时,就看到楼下聚集了一堆人,我们好奇地走上前去一看,结果是理香倒在地上,脖子上还绑着缎带。」 她连珠炮似地说。 这段证词跟寿寿香小姐的说法一样。 福尔摩斯先生兴致勃勃地听着久美小姐的叙述,同时用手抚摸下巴,扬起嘴角。 「……你的笑容看起来好像有别的意思,怎么了吗?我说的和寿寿香说的不一样吗?」 久美小姐嗤之以鼻,双手盘在胸前。 「不,你们说的都一样。」 福尔摩斯先生眯着眼笑着说。 「你说的我都明白了。那麻烦你帮我请菊池先生上来好吗?」 语毕,福尔摩斯先生便起身,将手伸向久美小姐。 「不用。我已经受够你这种温柔体贴的帅哥了。」 久美小姐无视于他伸出的手,潇洒地迈步离去。 她的背影从二楼消失不久后,摄影师菊池先生便上楼了。 他转转脖子、耸耸肩,看起来很倦怠,默默地坐在椅子上。 他的身上散发一股淡淡的烟味,刚才可能是在外面抽烟吧。 菊池先生一坐下就斜斜地侧着身体,看着福尔摩斯先生:「所以呢?」 面对态度明显不友善的他,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温柔的笑容。 「事情演变成这样,真是令人伤脑筋呢。」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遗憾地垂下眉毛,菊池先生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接着搔搔头。 「……真的。」 「我想尽快让这件事结束。请问菊池先生和相笠小姐是怎么认识的呢?」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切入正题。「怎么认识的?」菊池先生扬起视线。 「相笠小姐的书刚开始大卖的时候,有媒体要采访她。当时负责拍照的摄影师正好是我。她好像非常喜欢我拍的照片,所以后来又以个人名义委托我帮她拍摄官网用的照片。」 「当初采访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走现在这种哥德萝莉的风格了吗?」 「——喔,起先我本来想拍一般的照片,可是她却突然哭出来,说『我不想让自己的样子直接刊在杂志上』。 我的助理小田只好拼命安慰她,两个人在隔壁房间谈了很久。谈完后,她就说她想帮作家相笠克莉丝塑造出一个和原本的自己截然不同的形象,最后就变成现在的风格了。没想到这种风格成为她的一大特色,造成话题,也吸引了许多书迷。当然也是因为这个造型和她作品的风格很契合啦。」 「原来如此。我想相笠老师应该是因为菊池先生知道自己最真实的模样,感到放心,因此促成了接下来的合作吧。」 「大概吧。」 「你和相笠老师除了工作上的合作之外,有没有私人的情谊呢?例如一起去吃饭之类的?」 「没有,我们虽然一起吃过饭、喝过酒,但全都是工作喔,比如拍摄结束之后的庆功宴之类的。相笠小姐对小田有意思,所以总是希望我们三个能一起吃饭。结果后来小田和她的朋友寿寿香小姐开始交往,这件事好像让她颇受打击。」 菊池先生用嗤之以鼻的态度说。 「嗯?」在一旁听着的我不解地皱起眉头。 她对助理小田先生有意思? 可是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都说理香小姐喜欢的是她的编辑桥本先生啊…… 「——据说官网的照片每个月都会更新,那些都是你拍的吗?」 福尔摩斯先生继续问道。我回过神来。 「对啊,『相笠克莉丝』的粉丝好像每个月都很期待照片更新,所以她本人也花很多心思在这上面呢。」 「我刚才看了一下目前官网上的照片,有一张是她泡在全是血水的浴缸里,还有一张是类似割腕的画面,相当令人震撼呢。」 「对啊,因为她想要把自己塑造成『病娇』的形象。引起负面话题,好像也是她计划的一环。这个女孩子很不得了呢。不过她本人也真的满『病娇』的就是了。感觉只要能获得反应,就算是被攻击,她也会很高兴吧。」 「那些构想都是相笠老师本人提出的吗?」 「是啊。她每次都会和小田讨论,配合新书的内容提出构想。」 「你在事件发生之前打电话给她,是为了讨论拍照的事情吗?」 「是啊,除了公事,我根本不会打给她。」 「那为什么打了两通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挂掉电话之后,才想到忘记问她详细的时间,所以又打了一通,跟她确认而已。」 菊池先生咂了下嘴,看起来有些烦躁。 「好,谢谢你。那可以麻烦你请小田先生上来吗?」 「喔。」 菊池先生一脸不耐地站了起来。 「小田,下一个换你了。」——他一边大喊,一边走下楼梯。 我回想菊池先生刚才所说的话,搞不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理香小姐喜欢的到底是谁呢? 假如事实如菊池先生所言,理香小姐喜欢的是小田先生,那么知道他和自己的好朋友交往,一定会受到很大的打击吧。可是理香小姐毕竟只是单恋,她既没有立场说些什么,而且也应该不希望好友发现她喜欢小田先生。 莫非是因为这样,理香小姐才会对两个好友说谎吗? 她喜欢的其实是小田先生,却骗她们说自己喜欢的是编辑。 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也率直地相信了。 这个推论感觉很合理。 假如理香小姐喜欢的人并不是编辑,那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所说的内容,就会出现疑点…… 正当我埋头苦思时,小田先生一脸战战兢兢地出现了。 「——麻、麻烦了。」 可能是因为紧张的关系,现在明明一点都不热,他的额上却渗出了汗水。 「真不好意思,占用你的时间。请坐。」 福尔摩斯先生站了起来,带着浅浅的微笑,用手指了指沙发。 「好、好的。」 小田先生别扭地坐下,眼神四处乱飘,看起来很慌张。 「……我想请教你有关替相笠老师拍照的事。」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小田先生猛然抬起头来。 「你、你是说拍照吗?」 「是的。」福尔摩斯先生简洁地回答,同时注视着小田先生。 小田先生屏住气息。 「是关于哪次拍照呢?」他压低声音确认道。 福尔摩斯先生用手扶着下巴,微微扬起嘴角。 「我想问的是你第一次和相笠老师合作那天的事。」 「喔、喔——你是说那天啊。」 小田先生从口袋拿出手帕,擦拭额上的汗水。 「我听到的说法是——当时相笠小姐突然哭了出来,说『我不想让自己的样子直接刊在杂志上』,于是你便安慰她,两人在隔壁房间谈了很久……」 「是啊,没错。真令人怀念呢。」 小田先生看起来似乎稍微放心了些,表情也变得比较柔和。 「你们在隔壁房间谈了些什么呢?」 「呃,当时相笠老师的情绪很激动,为了让她冷静一点,我就开始跟她聊动画。对了对了,因为老师的手机吊饰是一个动画的角色,所以我就说『我也很喜欢那部动画唷』——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福尔摩斯先生没有特别说什么,只是点头应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聊动画,聊着聊着,她就渐渐打开了心房。于是我提议『老师,你要不要干脆也替自己塑造一个形象?可以夸张到让别人就算看见,也认不出是你』。接着,我们就开始仔细讨论什么样的角色比较好。因为我也会画插图,所以就在笔记本上画出草图,逐一问她感觉怎么样,最后把老师希望的感觉和作品的风格加以搭配,就成了现在的造型。」 「当时那篇访谈里刊出的照片,好像跌破了众人的眼镜呢。」 「是啊,我也觉得很开心。」 小田先生这么说,露出像孩子般纯真的笑容。 「小田先生,听说你和老师的朋友寿寿香小姐在交往,是吗?」 福尔摩斯先生忽然改变话题,小田先生害羞得脸红了起来。 「是的,没错,是我对她一见钟情。因为寿寿香小姐是个很亮眼的女孩子。」 「这样啊。所以当初是你猛烈追求她的吗?」 「不,一开始我觉得像我这种人,她根本不可能看上眼,所以我并没有追她。是她主动问我『小田,你喜欢我对吧?』。我本来以为她只是在调侃我,但我们后来经常两个人一起去吃饭什么的……就慢慢……」 可能是害臊吧,他的额头再次渗出汗水。 正如小田先生所说,寿寿香小姐虽然算不上特别漂亮,却很亮眼。 感觉就像是班上特别引人注目的那种类型。 理香小姐看起来比较稳重,我猜小田先生应该也是这种类型。 他们对于像寿寿香小姐这种亮眼的人,或许都抱有某种憧憬吧。 「事件发生当天,菊池先生打了电话给老师。当时你就在旁边对吧?」 「喔,对,我应该在旁边没错。虽然记忆有点模糊了,但我们应该一直都在一起。」 小田先生如此回答,但眼神游移不定。 「菊池先生当时打了两通电话,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好像忘记问老师拍照的时间,所以又打了一通去确认。」 听见小田先生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弯起眼睛,笑着说:「原来如此。」 「好的,谢谢你。那么,可以麻烦你请编辑桥本先生上来吗?」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话,小田先生仿佛松了一口气似地用手抚着胸口,回答:「好的。」接着站了起来。 正当小田先生准备转身离去时,福尔摩斯先生忽然叫住他:「啊,对了,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他带着僵硬的表情转过头来。 「——什、什么事呢?」 「菊池先生说相笠老师喜欢你,请问你有什么感觉吗?」 福尔摩斯先生单刀直入地这么问,小田先生张口结舌。 「——咦?老师喜欢我?哎唷,不可能啦。我听说老师喜欢的是桥本先生耶。」 他的回答看起来很诚恳,福尔摩斯先生用力点点头。 「好的,谢谢你。」 小田先生一头雾水地点头回礼,便离开了二楼。 「相笠老师喜欢的人,到底是小田先生,还是桥本先生呢?关于这个说法的出入,香奈小姐有什么看法?」 小田先生的背影消失后,福尔摩斯先生喃喃自语似地轻声问道。 听见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香奈小姐似乎吓了一跳,肩头颤了一下,抬起头来。 「……我觉得我姐应该是把小田先生当作工作上的好伙伴,很信赖他,但她真正喜欢的,应该是桥本先生吧。」 香奈小姐有点迟疑地这么回答。 「老师不会跟你聊感情的事吗?」 「我姐是个非常容易害羞的人,所以很不喜欢提与感情相关的事。就算我问她有没有属意的对象,她也总是红着脸,说:『不要问这种事啦。』」 「这样啊。」 就在这个时候,编辑桥本先生出现了。「——麻烦了。」 他稍微点个头,便在福尔摩斯先生对面坐下。 「清贵,没想到事情竟然演变成这样,真是抱歉。」 桥本先生一坐下,就双手合十,向福尔摩斯先生鞠躬道歉。 「不会不会,别这样说。」 「真是昏倒耶。」桥本先生喃喃地说,叹了一口气。 「……桥本先生是从相笠老师刚出道时,就担任她的编辑吗?」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切入正题。桥本先生也重整心情坐正。 「对。」 「由你担任相笠老师的编辑,是编辑部的安排吗?」 「不,我们轻小说文艺部门的奖项,和编辑的审查关系密切。编辑如果想和某个新人一起工作,就可以投他一票;要是坚定地提出请求,也可以直接当他的编辑。我们出版社认为,如果不是打从心底觉得一部作品『好』的编辑,就没办法做出好作品。」 「原来如此。所以如果一位作家的作品畅销,就会直接影响到编辑的评价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立刻察觉到背后的意义,而如此附和。桥本先生有点迟疑地点点头。 「那桥本先生又为什么会被撤换掉呢?」 面对这个问题,桥本先生回答:「那是因为……」随即又抓抓头,说道: 「啊,没有。因为你是伊集院老师的儿子,就算我现在蒙混过去,你只要回去问老师,一定马上就知道了,所以我决定老实告诉你。她好像对我突然要结婚这件事感到不高兴。 她变得非常歇斯底里,甚至闹到连出版社都知道了。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可能修复了。」 「也就是说,相笠老师一直喜欢着你?」 「好像是这样吧。可是我一直以为老师喜欢的是小田啊。当初小田和她的朋友寿寿香小姐开始交往时,她也非常生气,甚至说她写不出东西了。我花了好大的力气安抚她呢。」 「——喔,果然如此。」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点头,仿佛一切皆如他所料。 「相笠老师一开始喜欢的是小田先生,他却和寿寿香小姐开始交往,导致相笠老师失恋了。这时,因为你竭尽全力安慰当初自暴自弃的她,于是她便将这份感情投射到你身上了。」 福尔摩斯先生直视着桥本先生的双眼说,他耸耸肩表示投降。 「其实你早就察觉老师对你的心意了,对吧?」 「……我是隐隐约约有感受到啦,可是我装作没发现。」 「换成是我,我想我也会这么做。」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颔首,桥本先生露出仿佛受到救赎的眼神。 「正因为你和现在可谓是轻小说文艺部摇钱树的相笠老师决裂了,所以才被调到时代小说编辑部,成为家父的编辑啊。」 「……是啊。虽说是伊集院老师的编辑,但其实也只是副手而已。伊集院老师的主要编辑是时代小说编辑部的总编,只不过总编太忙了,所以有什么事情,都交代我这个副手来跑腿。」 「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所以之前常来找家父的前任编辑,也不是总编,而是副手啰?」 「对,我就是和他对调,他现在去轻小说文艺部了。」 桥本先生这么说,露出一抹微笑。我可以看出他的微笑并非出自真心。 「桥本先生原本可能是轻小说文艺部下一任总编的候选人呢,遇到这种事真是倒楣。」 福尔摩斯先生惋惜地笑了笑,桥本先生头点了一半,忽然回过神来,抬起头。 「啊,不,就算是这样,也不代表我就是凶手喔。最重要的是,事件发生的当下,我人在公司耶。就算她是因为我结婚才跳楼的,也不能说我是『凶手』吧?」 桥本先生慌张地说。福尔摩斯先生用力点点头。 「那是当然。话说回来,当时那场骚动应该让你吃足了苦头吧。」 「是啊,因为她变得非常歇斯底里,我根本没办法应付,已经完全束手无策了。」 「所以当时你就去找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求救了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问道。桥本先生惊讶地睁大双眼。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刚刚自己说过『她们两位都是老师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之前也曾经找她们商量过一些事情』对吧。我想应该也不可能有其他的事情,会让编辑必须去找作家的朋友商量了吧。」 「——喔,对啊,我的确这么说过。对啦,因为我们曾经在办公室交换过名片,所以我就去请教她们。我本来希望她们可以帮我和老师修复关系,可是一切都太迟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么,最后可以麻烦你请小松先生上来吗?」 就在这时,楼梯传来急奔上楼的脚步声。 「糟了,小松先生说他不想再等下去,他要走了。」 寿寿香小姐冲上来,指着窗户。 往窗外一看,只见小松先生正快步走出店外。 「他、他真的要走了耶。」 就在我惊讶地这么大喊的同时,福尔摩斯先生已经迅速飞奔到一楼,朝他跑去。 「福、福尔摩斯先生的动作好快喔。」 我也赶忙跟在后头追上去,只见小松先生已经跨坐在停于店门口的机车上,而福尔摩斯先生正抓住小松先生的手腕。 「放开,你会受伤喔。」 小松先生把安全帽夹在右侧腋下,同时试图挣脱福尔摩斯先生的手。 「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只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可以离开了。」 「啥?我不是说过了吗?只要是有关相笠克莉丝委托我的事,我都不能说。」 「你可以什么都不用说,只要看着我就好。」 福尔摩斯先生盯着小松先生。 小松先生与他四目相接,非常不悦地咂嘴:「什么啦。」 「相笠老师委托你调查两件事,那两件事都和今天在场的人有关,对不对?」 福尔摩斯先生用几乎确定的口吻问道。小松先生什么也没说,表情也没有变化。 「而她委托你的事情,都是『身家调查』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继续这么说,小松先生的双肩抖了一下。 「调查的对象总共有三个人,第一次是两个人,第二次是一个人。」 福尔摩斯先生扬起嘴角,小松先生睁大了双眼。 「你、你该不会真的会读心术吧。」 小松先生尖声道,接着用力甩开福尔摩斯先生的手,发动引擎,离开了『吉田山庄』。 我苦笑着目送小松先生的背影离去,心想: ……小松先生,你的反应不就等于承认了那些都是事实吗? 「家、家头先生,你让他逃掉了吗?」 香奈小姐脸色苍白地跑了过来,我也回过神,抓住福尔摩斯先生的袖子。 「对、对啊,让他跑掉没关系吗?」 「我想问的事情都已经问到了,没问题的。那么……」 福尔摩斯先生转过头,用犀利的眼神环视全都跑到外面来的众人。 「我已经听完每个人的说词了。现在可以请各位再次到二楼集合吗?」 7 我们再次回到『真古馆』的二楼。 福尔摩斯先生站在店里的窗前,望着众人。 在二楼的我、香奈小姐、寿寿香小姐、久美小姐、桥本先生、小田先生和菊池先生,全都站在原地,默默地注视着福尔摩斯先生。 现场的气氛十分紧绷。 寂静持续的时间实际上可能只有短短一下子,感觉却非常漫长。 正当菊池先生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紧张的气氛,准备开口的瞬间——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先开了口。 「……现在我想告诉各位我的看法。」 福尔摩斯先生腰部微微倚着窗台,沉着地说。众人屏息。 「你、你厘清事情的真相了吗?」 香奈小姐探出身子问道,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耸耸肩。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是『厘清』耶?我接下来说的,只是我个人认为『或许如此』的推论,只不过是一种假设。而且,很遗憾地,就算这个假设是事实,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假如警察以杀人未遂的名义正式展开调查,或许会有邻居愿意出来当证人,或找到其他证据。」 「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麻烦你了。」 香奈小姐露出坚定的眼神。 「好的。那么,首先我想向香奈小姐确认一件事。请问相笠老师留下的遗书里,写了些什么?」 福尔摩斯先生和香奈小姐四目相接。香奈小姐颤抖了一下。 「相笠老师是不是因为不想公开遗书的内容,所以才刻意不报警,以免警方以『杀人未遂』的名义展开调查呢?」 福尔摩斯先生继续说。香奈小姐的眼神游移了一会儿,接着露出一抹无力的笑容。 「遗书的内容是『忏悔』对吧?所以香奈小姐刚开始才会相信你姐姐真的是自杀。」 ——忏悔? 我一头雾水地望向香奈小姐,只见她重重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对,你说的没错。」 「请告诉我们遗书的内容。」 「……遗书的内容是:『我,相笠克莉丝,一直以来都在欺骗读者。我所写的故事全都不是我自己想的』。」 香奈小姐大概非常不想说出来吧。她不甘心地说完后,用力咬紧牙关。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相笠克莉丝有影子写手吗? 「香奈小姐,你对于这封遗书的内容有什么想法?」 「我、我不相信!因为我一直以来都陪在姐姐身边,看着她努力写稿。」 「那么,为什么令姐不想将它公诸于世呢?会不会是因为这封遗书的内容,其实有某部分是事实?」 福尔摩斯先生冷酷地继续说。香奈小姐泪眼婆娑,说不出话来。 「——然而,遗书的内容也并非全是事实,大概只有一半是真的吧。不,说『三分之二』是真的,或许比较正确。」 「三分之二?」我深感困惑,忍不住脱口而出。 「是的,我想『相笠克莉丝』这个名字,最初应该是崇拜推理小说女王阿嘉莎·克莉丝蒂的三个高中生——井上理香小姐、饭岛寿寿香小姐与大石久美小姐的联合笔名吧。」 福尔摩斯先生斩钉截铁地说。包括我在内,在场所有的人都瞠目结舌。 「虽然风格完全不同,但我在读相笠克莉丝老师的作品时,总觉得这是在向英国知名女作家『阿嘉莎·克莉丝蒂』致敬。我也是从这一点推断『相笠克莉丝』这个笔名,应该是取自阿嘉莎·克莉丝蒂的谐音。 相笠老师的本名是井上理香,再加上她从高中时代认识的好友饭岛寿寿香和大石久美…… 之所以利用『阿嘉莎』的谐音,取了『相笠』这个姓氏,应该是因为她们的姓氏——井上、饭岛以及大石里面都有「i」这个音,才加进去的吧。至于『克莉丝』,则是由三个人名字的第一个字所组成的。因此我推测『相笠克莉丝』这个笔名,大概是她们三位以前一起想出来的。」 「所、所以『相笠克莉丝』其实是三个人组成的吗?」 「我想以前应该是吧。」 福尔摩斯先生望向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 她们两人仿佛被魔法冻结了一般,脸色发白。 从她们的表情,可以判断福尔摩斯先生的推测应该都是事实。 「在这个前提之下,请各位听听我的推论。」 福尔摩斯先生用沉稳的语调诉说,仿佛即将展开一场朗诵会。 「事情的开端,是她们三人在高中担任图书委员的时候。某天,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不经意地发现理香小姐在写小说,于是两人也加入写作的行列。 然而她们三位写的小说各有缺点。理香小姐虽然文笔很好,但故事内容却很无趣,缺乏高低起伏;寿寿香小姐不善写作,但她的人物设定却非常吸引人;而久美小姐尽管没有耐心写文章,却擅长构思诡计。我猜想,当三人发现这一点之后,便想到可以由三个人合力写小说。」 福尔摩斯先生望向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用眼神向她们确认;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虽然表情僵硬,却没有反驳。 看来福尔摩斯先生的推论并没有错。 福尔摩斯先生似乎确认了自己的想法无误,便继续说下去。 「我想,负责撰写文章的应该是文笔比较好的理香小姐,人物设定采用寿寿香小姐的提议,诡计则是由久美小姐来构思。结合了三人优点的作品,应该相当有水准吧。兴高采烈的三人还想出了『相笠克莉丝』这个笔名,当时可能一连写了好几部作品。我相信这对她们三人来说,一定是一段青春时代的愉快回忆吧。」 听着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她们三人的模样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放学后,在夕阳余晖洒落的图书室里,三个人一边讨论、一边读理香小姐写好的文章—— 那想必是一段无可取代的青春回忆。 「三人合力写小说的活动,随着毕业告终。原本就不是特别喜欢写作的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尽情享受着大学生活,进入了和写作毫无关联的世界。只有理香小姐还在继续写。」 不知道是不是下意识的动作,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都微微点头,仿佛同意他的说法。 「到了大二,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可能都已忘记高中时期的文艺活动了,某天理香小姐回到东京,约了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碰面。久别重逢,我想她们三人一定都非常开心吧。 就在这时,理香小姐向两人表明她打算投稿——『我想把高中时我们三个一起写的小说润饰一下,拿去投稿,可以吗?』我想当时理香小姐应该就是为了取得两人的同意,才特地回到东京的。从她专程回东京拜托两人这一点看来,想必她已下定决心,为实现梦想做个赌注。另一方面,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当时正在享受大学生活,丝毫没有想成为小说家的念头,再加上她们两人大概觉得那部小说根本就不可能得奖,便一口答应了吧。 于是理香小姐放下心中的大石,同时为了表现她对两人的敬意,还使用了『相笠克莉丝』这个笔名来投稿。最后这部作品入选了佳作,得到奖金十万圆。 理香小姐想要把这笔钱回馈给两位恩人,但是两人抱着宽大的心胸,为她祝贺。在这个时间点,她们三人的关系可谓美谈一桩。 ——当时她们大概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竟然促成了理香小姐今日的成功。」 福尔摩斯先生扬起嘴角,微微一笑。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露出心痛般的苦涩表情。 「……我猜,在『相笠克莉丝』渐渐受到读者喜爱,成为家喻户晓的畅销作家之后,三人的关系便开始扭曲。 虽说关系扭曲,但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应该只是单纯感到高兴而已吧。自己设计的角色和诡计大获好评,她们一定很开心。 我相信理香小姐一开始也心存感激。 然而,看见理香小姐在经济上渐渐宽裕后,两人便天真无邪地对她提出『偶尔请个客嘛』或『买那个给我嘛』等要求。 发现理香小姐的利用价值后,寿寿香小姐便来到关西地区工作。 后来久美小姐也搬来关西地区,这么一来,两人就可以更轻松地倚赖理香小姐了。 而另一方面,理香小姐或许渐渐觉得自己仿佛长期遭到勒索。她一方面满足她们的一切要求,一方面又担心自己会不会一辈子都得当她们的奴隶。我想,也正因为她感到愧对两人,才会因此而痛苦吧。导致这个压力爆发的关键,我想应该是她暗恋的小田先生和寿寿香小姐开始交往这件事。」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小田先生惊讶地眨眼,而寿寿香小姐则带着惭愧的神色垂下视线。 「理香小姐忍无可忍,决定再也不要任两人予取予求,并想抓住她们的把柄,因此雇用了侦探。 这个侦探就是小松先生。理香小姐委托小松先生调查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的把柄,发现了两人『不可告人的过去』。 我不知道具体的内容是什么,但我猜想,寿寿香小姐的过去,也许是她在愉快的大学生活中因为年少轻狂而犯下的错;而久美小姐的过去,则可能与她不得不辞去之前在银行的工作,甚至必须远走他乡的原因有关。」 听福尔摩斯先生说到这里,两人的身子不停微微颤抖。 「……没错,就是年少轻狂。」 久美小姐低着头喃喃地说。 寿寿香小姐吓了一跳,望向久美小姐,表情似乎在说:『咦?你要说出来吗?』 「事到如今,再狡辩也没有意义了。反正你是刚才听小松讲的吧? 我被一个男公关骗了,于是盗用公款,最后被开除。虽然没有发展成刑事案件,但人言可畏,我根本没办法继续待下去。 理香查出了我这段过去,突然对我说『以后再也不准对我提出任何要求』耶。难道你不会觉得莫名其妙吗?我根本没有向她要求过什么,她那是什么态度啊?也不想想看她是靠谁才能有今天的?」 久美小姐激动地大声说,寿寿香小姐也用力点头。 「对、对啊。我以前只不过是因为年少轻狂,才做过援交,或当过主管的小三,结果她竟然把这些全都翻出来!最不能原谅的,就是她把我们说得像勒索犯一样。可、可是我们没有想要杀掉理香喔。」 寿寿香小姐再次强调。 听起来,她之所以主动揭露自己不堪的过去,是为了借此突显最后那一句『我们没有想要杀掉理香』。 「……我能理解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的愤怒。我相信两位都没有那么大的恶意,只是单纯想依赖理香小姐,这一定对你们造成很大的冲击吧。 但是理香小姐的确累积了巨大的压力,我可以感受到你们之间有一道难以填补的鸿沟。 ——另外,理香小姐失恋后,便陷入自暴自弃。没想到事业上的成功,竟然导致自己和朋友决裂,喜欢的对象又被抢走。我想当时她一定觉得所有的坏事都发生在自己身上吧。 于是她便闹着说『自己写不出来、不想写、不写了』。 这时拼命安慰她的,便是桥本先生。而这也是理所当然。对桥本先生来说,理香小姐就好比一颗金鸡蛋,毕竟培养一名畅销作家并不容易。 桥本先生本来就很擅长应付女孩子,我想他可能刻意引导理香小姐喜欢上自己。他透过暧昧的言语和态度来抓住理香小姐的心,让理香小姐回归常轨。正因如此,桥本先生才会隐瞒自己已经有女朋友的事实。他希望至少在自己当上总编之前,一定要和理香小姐维持良好的关系。」 福尔摩斯先生斜眼瞥了桥本先生一眼。 桥本先生露出僵硬的笑容。 「然而,『女人的直觉』可不容小觑。理香小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再次雇用小松先生,委托他调查桥本先生,没想到竟然得知他已经有一个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对象,于是再度陷入半疯狂状态。 理香小姐迁怒到小松先生身上,表示她『不相信这个调查结果』,连钱都不付——从这一点便可看出她当时有多么不理智。 几乎在同一时间,桥本先生的女朋友怀孕了,两人决定结婚,而这件事也导致理香小姐情绪溃堤。她大闹着说『自己被骗了』,还闹到编辑部去,桥本先生无计可施,只好求助于理香小姐的好朋友——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 桥本先生、寿寿香小姐以及久美小姐三个人决定碰面,我想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告诉桥本先生:『相笠克莉丝并不只一个人』的吧。」 我不由自主地把视线转向桥本先生、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三个人。 他们全都张口结舌,脸色发白,茫然地伫立着。 「…………」 每个被看透一切的人,都会做出同样的反应,真是奇妙。 「相笠克莉丝笔下缜密的诡计与充满魅力的人物设定,原来都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桥本先生得知这件事之后,想必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或许就是在这一刻,他想到了一个邪恶的点子。」 「……邪恶的点子?」我疑惑地看着福尔摩斯先生。 「是的,这个骇人的点子就是:『相笠克莉丝因为内疚而自杀后,若她的影子写手公开露面,一定能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无论是多么残酷的想法,只要不说出口,就不会有问题。然而正因为他当时说出口了,这个邪恶的想法便逐渐发展成具体的计划。 这个计划,就是『杀害相笠克莉丝并伪装成自杀,接着公开她的影子写手』。换句话说,也就是引起极大的话题之后,再『让一个全新的相笠克莉丝诞生』。」 福尔摩斯先生那冷酷的眼神,仿佛使现场在一瞬间冻结。 在场的所有人都僵立着,只有小田先生垂着头,浑身发抖。 「——小田先生真的很诚实、很不会说谎呢。要怎么杀害理香小姐,又让她看起来像自杀呢?……身为『点子王』的小田先生似乎贡献良多呢。我想你大概是被寿寿香小姐的花言巧语给操控了吧。 小田先生想到的,就是利用每个月都会拍摄的官网用照片。他提出的建议,很可能是『这个月我们来拍类似上吊场景的照片吧』。 事发当天是满月,当初也许是说好以满月为背景来拍摄吧。而那一天,寿寿香小姐和久美小姐也来到了工作室。 她们可能假装是想来和理香小姐『言归于好』的吧。 就这样,她们两人便正大光明地帮忙布置拍摄场景,借此偷偷准备好遗书。场景布置完成后,两人假装离开,但其中一人却留在屋里,躲在某个连理香小姐也不会发现的地方。 而菊池先生和小田先生则在大厦外面拿着相机待命。 当时菊池先生可能毫不知情吧。 他只是一如往常地打电话给理香小姐,说:『摄影这边已经准备好了,你可以到阳台了』,并挂上电话。当他看见理香小姐走到阳台后,又再打一通电话给她,说:『现在请站上栏杆』。」 理香小姐听从指示,站上栏杆。她的脖子上绑着大红色的缎带、身穿黑色洋装、脚上穿着大红色的鞋子—— 就在这时,躲在一旁的寿寿香小姐或久美小姐……我猜应该是寿寿香小姐吧。总之,她们两人之一就冲出来,从背后推了理香小姐一把,理香小姐就这样坠楼了。这个时候菊池先生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为了避免与这件事有所牵扯,同时为了保护小田先生,因此隐瞒了当时是在拍照的事。」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说到这儿,每个人都不发一语。 现场只剩下一片沉默。 「也就是说,寿寿香小姐、久美小姐、桥本先生、小田先生、菊池先生……每个人都是直接或间接的共犯。 所有的人都是凶手——还真是符合『阿嘉莎·克莉丝蒂』的特色呢。 然而,正如我一开始所说,我并没有证据,这充其量只是我个人的见解罢了。不过,假如理香小姐还记得当天的事情,那就另当别论了。」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露出一抹自嘲般的笑容,转向香奈小姐。 「——这样可以吗?理香小姐。」 听见他称呼香奈小姐为『理香小姐』,每个人都不解地睁大了眼。 「……香奈小姐脖子上那条大红宝石项链里,其实藏有摄影机对吧?理香小姐大概从头到尾都在附近监看吧。」 正当众人对福尔摩斯先生的这番话感到一头雾水时,耳边传来缓缓爬上楼梯的脚步声。 「喀、喀」的脚步声在『她』抵达二楼的瞬间,便停了下来。 众人的动作和表情也随着脚步声同步停了下来。 她身穿带有荷叶边的全黑洋装,头上是女性在参加丧礼时戴的那种附有蕾丝的黑色正式礼帽,脚里踩着一双红鞋,脖子上绑着大红色的缎带。 她还配戴着深红色的隐形眼镜,搭配这种诡异的造型,让人乍看之下以为她的眼睛正在流血,令人寒毛直竖。 以『相笠克莉丝』之姿现身的理香小姐环视众人: 「大家好。」 她扬起微笑,仿佛一名天真无邪的少女。 8 我可以感受到每个人都背脊发凉。 就在一片沉默当中,理香小姐把视线转向福尔摩斯先生,缓缓地扬起嘴角。 「你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先生。你的推理真是精彩,果然名不虚传。没想到连这一点都被你看穿了。」 「……能符合你的期待是我的荣幸。不过,最后我还有一点想补充。」 福尔摩斯先生竖起食指这么说,众人屏气凝神,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 「你说你丧失当天的记忆,是骗人的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直视着理香小姐问道,理香小姐轻轻耸肩。 「对,我是骗人的。我记得在我爬上栏杆的那一瞬间,寿寿香突然出现,把我推下楼。」 「咦?」听见她这么说,香奈小姐惊讶地瞠目。 「那、那你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安排这场活动?」 「……我知道寿寿香对我很生气,却没料到她居然气到想杀了我。更重要的是,寿寿香很势利,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杀了我对她究竟有什么好处。 就在这个时候,伊集院老师来探望我。由于我们之前从没见过面,所以我还吓了一跳;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桥本先生现在转为伊集院老师的编辑,因为这层关系,他才特地来探望我。」 理香小姐说到这里时,福尔摩斯先生挑了一下眉毛。 「伊集院老师既体贴又包容,和他聊着聊着,我不由自主哭了出来,把藏在心底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于是伊集院老师说:『这起离奇的事件,说不定我儿子可以帮你解决』。」 「…………」 这番话实在太出人意表了。 福尔摩斯先生不发一语,扶着额头。 如果这里是『藏』,他现在一定已经瘫在桌上了。 看来到处散播有关福尔摩斯先生的传言的,并不止是老板。 「我很想知道一切的真相,所以采取了这种方式,请伊集院老师帮忙拜托有『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的福尔摩斯』之称的清贵先生。地点选在吉田山庄,也是伊集院老师的提议。我知道你一定有千百个不愿意,真的很抱歉,同时也非常感谢你。」理香小姐对他深深一鞠躬。 「……不,毕竟都是家父不好——呃,是家父提出这个提议的。」 福尔摩斯先生扬手说。 他的嘴角是往上的,但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我暗自在心中大喊:店长,快逃啊! 「……理香小姐,知道了真相之后,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福尔摩斯先生重整心情,这么问道。众人露出紧张的神色。 「这个嘛——」理香小姐笑着说,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手枪,将枪口朝向众人。 「葵小姐!」 我还来不及反应,下一秒,我的眼前就变得一片漆黑。 福尔摩斯先生挡在我前面,保护着我。 「!」 福尔摩斯先生宽阔的背,将我整个人完全遮住。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不假思索地立刻冲到我前面保护我,我忍不住鼻头一酸。 我躲在福尔摩斯先生的背后,从缝隙看着理香小姐。 她手中的枪,对准的是桥本先生。 「你、你冷静一点啊,理香。反正那是假枪对吧?」 「是真是假,你要不要试试看啊?在被你欺骗、又和两个朋友绝交,陷入绝望的谷底时,我真的考虑过自杀。 我一直认为手枪真是自杀的首选。因为不但可以死得轻松,黑色的手枪配上鲜红的血液,画面不是很美吗?我才不要用上吊那种丑陋的方法死呢。现在就由我来帮你们染上美丽的颜色,之后我也会跟随你们的脚步离去。」 听见理香小姐带着微笑这么说,寿寿香小姐高声尖叫。 「好,桥本先生。要是你敢说谎,我就马上开枪。你就是这个计划的主谋,对吗?」 理香小姐把枪口对准桥本先生,冷冷地说。 「对、对啊,没错!我的确觉得这样可以制造话题,同时催生出一个畅销作家。我以为我能亲手创造一个可以流传后世的新闻啊!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可是实际动手的又不是我。实际动手把你推下去的,是这个女人啊!」 桥本先生睁大双眼,指着寿寿香小姐。 「你、你太过分了吧。我只是按照你的指示行动而已耶。理香,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不,我也只是被桥本先生骗了而已。原谅我,我真的打从心底高兴你平安无事耶。」 「什么叫做被我骗了?」 桥本先生尖声说,理香小姐对他嗤之以鼻。 「那一点都不重要。不过,只是因为这样,你就想要杀人?欸,寿寿香,你是不是一定要把我的一切都夺走才甘愿?一开始,你明明对小田先生完全没意思,可是一知道我喜欢他,你就开始对他感兴趣了。你一直很喜欢别人的东西对吧?你也和桥本先生睡过了对吧?你给我老实说,否则我就从你开始喔。」 她把枪口转向寿寿香小姐,她放声尖叫,瘫坐在地上。 「对、对啊,我就是因为你说你喜欢小正,我才开始对他感兴趣的。我也和桥本先生睡过没错。可是,反正你已经拥有一切了,有什么关系呢?我不管外表、身材、头脑、个性或才华,全都很普通,我很清楚自己绝对不可能有什么成就。所以我很羡慕获得成功的你啊!毕竟要是能抢走已经拥有一切的你所想要的东西,感觉就像是赢过了你一样啊。真的很对不起!」 寿寿香小姐的手贴着地板,「哇」地放声大哭。 一旁的久美小姐探出身子。 「我、我可不打算向你道歉喔。没错,我和寿寿香一样,之前可能也依赖过你,但是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大可以跟我们说啊。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反而是雇用私家侦探,把我过去那些绝对不能公开的罪挖出来呢?不能原谅的是我吧!我甚至想杀了你呢。所以你要杀我就动手吧,反正我也是曾经想过要自杀的人。」 不同于寿寿香小姐,久美小姐仿佛豁出去似地说。 我想这应该不是她的真心话。 假如她真想杀害理香小姐,那么实际动手执行的应该不是寿寿香小姐,而是久美小姐才对。 尽管如此,她却仍这么说,由此可知她的自尊心有多么强。 理香小姐一定也很清楚她的个性,于是耸耸肩,扬起嘴角。 就在这个时候,小田先生走上前,当场跪地磕头。 「相、相笠老师,真的很对不起。」 看着跪地磕头的小田先生,手里握着枪的理香小姐皱起眉头。 「我、我真的没有发现相笠老师的心意。因为我们是工作伙伴,所以我一直跟你划清界线,甚至认为连把你视为恋爱对象都是禁忌。 接、接着,透过老师认识寿寿香之后,我就迷恋上她,疯狂得无法冷静做出判断。明明一切都是骗局,我却没发现,我真是个笨蛋。整个计划都是依照我提出的点子付诸实行的,所、所以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愿意负起所有的责任,请你原谅其他人。更重要的是,老师你也已经受尽痛苦了,没有必要弄脏自己的手。」 小田先生泪流满面地大声说。 生性善良的小田先生可能自始至终都深受良心的谴责吧。 他顺势站了起来,从理香小姐的手中把枪夺走,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 就在大家连呼吸都忘记的瞬间,小田先生毫不迟疑地扣下了扳机。 耳边并没有传来枪声,但小田先生的太阳穴却流出汩汩鲜血。 「啊啊啊啊啊!」 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小田先生茫然地将手枪从太阳穴移开,一头雾水地说: 「咦?太阳穴只是冰冰的,不会痛……」 然而小田先生的太阳穴却是一片血红。众人看见眼前这个奇怪的景象,全都哑然失声。 只有福尔摩斯先生无力地笑了笑,耸着肩说: 「……小田先生,那是一把做得相当精致的玩具枪。我想里面可能放了某种红色的液体吧。虽然我一看就知道那不是真枪,但现在的玩具枪杀伤力也不小,所以我一直保持警戒,观察着情况变化。」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番话,我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正因为他已经看出那是玩具枪,所以才只是挡在我面前而已。 假如那是真枪,我想福尔摩斯先生可能早就发挥他敏捷的行动力,立刻从理香小姐的手中把枪夺下才对。 小田先生那突如其来的举动,似乎对理香小姐的内心造成莫大的冲击。她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半晌,才扬起一抹扭曲的笑容。 「是啊,这是玩具枪。我只是想听听你们的真心话而已。 刚才的对话我全都录下来了。至于要不要报警,我会慢慢思考。所以,请各位继续提心吊胆地生活吧。 各位现在可以自由离开了。」 理香小姐把玩具枪从小田先生的手里抽回,微笑着指向出口,示意『请从那里离开』。 众人脸色苍白,逃命似地奔下阶梯。 最后,二楼只剩下我、福尔摩斯先生、香奈小姐和理香小姐四个人。 9 真古馆鸦雀无声。 空气里弥漫着留在桌上的巧克力所散发出的香甜气息。 理香小姐茫然地望着窗外。 神情充满了感伤。 虽然她已经成功让众人未来必须活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起诉』的恐惧中,完成了她的复仇计划,但她的心情绝对不是高兴的。 「……我为什么被救活了呢?要是当时我就那样死了,现在也不用承受这些了。」 理香小姐淡淡地说,轻轻将手放在窗台上。 看着她悲伤无比的表情,我不由得感到心痛。 她差点被自己过去最要好的朋友,以及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两个男人联手杀害。 她内心所受的伤,是我所无法想象的。 「——我本应死去,却得救了。某个什么并没有杀死我,是因为我还有必须完成的任务。」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喃喃自语般地这么说,我、理香小姐和香奈小姐满脸狐疑地望向他。 「这是志贺直哉的《在城崎》里的一段话。相笠老师,『某个什么』并没有杀死你,是因为你还有必须完成的任务。」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话,理香小姐瞪大了双眼。 「要让这个糟糕透顶的经验以最糟糕的状态结束,还是要将它转化为宝物,全都取决于你自己。身为一个书迷,我私心盼望能够看见你施展炼金术。」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理香小姐带着哀伤的表情垂下了视线。 「我的书迷吗……书里的人物设定和诡计,都不是我想的啊。」 「无论角色多么具有魅力、诡计构思得多么绵密,倘若没有能将它们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文章与组织能力,也是枉然。我认为你的文笔非常优美,而且你高明的组织架构能力,也令我非常敬佩呢。」 「……清贵先生。」 「『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人生中所有的经验,都会成为养分』——这是家父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在经历过这个独特的事件之后,想必你一定和过去的自己判若两人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用试探性的口吻笑着问道。理香小姐沉默了半晌,接着扬起了嘴角。 「……是,那句话让我很感动。我决定把这段令人作呕的经验变成自己的宝物。我要成为真正的魔女。我一定会让你看见我的炼金术。」 理香小姐——不,作家相笠克莉丝将手放在胸口,露出一个充满自信的笑容。 不管是什么样的经验,有时就连最坏的事情,也能成为创作者的养分。 这正是创作者的炼金术。 「相笠老师,虽然提议的是家父,不过今天选择『真古馆』作为会场,真是太好了。」 「咦?」 「这个美丽的场所,是一个非常适合与过去诀别、融合,再重获新生的地方。」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相笠老师眼眶泛泪,提起裙摆,优雅地行礼。 我感到胸口一阵温热,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向她回礼。 之后,作家相笠克莉丝撰写了一部巨细靡遗地描述这起事件,让人无法判断内容究竟是真实还是虚构的作品,而掀起话题。 接着又仿佛某种能力开窍了一般,陆续推出了许多部脍炙人口的作品,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了。 至于福尔摩斯先生的风评…… 看来想要阻止谣言散播极为困难,尽管当事人企图反向操作,事实却恰好相反。他的评价愈来愈高,而且传言又被加油添醋了不少——但这也是后话了。 第三章『继承人的条件』 1 『贵府上是否有沉眠已久的古董?本店提供鉴定·收购服务』 放学后,我走在寺町通,准备前往我打工的古董店『藏』时,视线不经意地停留在店门口的立牌上。 这个立牌一直放在这里,最近我已经对它视若无睹了。 不过,仔细想想,我当初会走进店里,就是因为看见这面立牌呀。 我忍不住泛起微笑,伸手触摸立牌。 忽然间,一阵暖风拂过脸颊。 短短的二月一晃眼就过去,现在时序已经来到三月。 是的,从我第一次踏进这间『藏』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 ……好怀念喔。当初我还想偷偷卖掉祖父的遗物,想办法筹钱回埼玉呢。现在回头看当时的自己,那种浅薄又愚蠢的想法让我觉得好难受。 不过,那时我尽管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绝望深渊,仍用尽全力地撑着。 当时拯救了我的,就是福尔摩斯先生。 『葵小姐,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来这里工作呢?』 开始在这里打工之后,我不知道获得了多大的救赎。 回想起当时自己愚蠢的行为,至今我仍会暗自反省,不过对于牵引我和这间店之间缘分的偶然,我由衷感谢。 这面立牌,就是串起我和『藏』的契机。 我抱着类似感谢与怜爱的心情轻轻抚摸立牌,接着深吸一口气,精神奕奕地将手伸向『藏』的门把。 「——早安。」 就在我开门的同时,门上的迎客门铃也发出清脆的声响。 虽是傍晚时分,却仍然以『早安』来打招呼的习惯,我也已经完全适应了。 起初我觉得这好像是演艺圈的习惯,因此有些抗拒,但据说在职场上道『早安』的意义,是对比自己还要早开始工作的同事表达『这么早就开始工作,辛苦了』等慰劳之意,所以即使在傍晚这么说,也不会不自然。听完这个解释之后,我就不再排斥了。 「辛苦了,葵小姐。」 在吧台工作的福尔摩斯先生朝我微笑。 「嗯?」他的对面站着一名少年,我不禁感到疑惑,忍不住定睛细看。 那名陌生的少年,看起来大约十四、五岁。 他穿着牛角扣薄外套,将背包斜背在身上,有一头淡褐色的头发以及一双深邃的大眼。 皮肤白皙透嫩,嘴唇呈现淡淡的红色,是一名中性的俊美少年。 ——他是谁啊?是客人吗? 正当我疑惑不解时,少年转过头来,眼睛发亮。 「欸,清哥,这个人就是新来的工读生吗?」 他将视线移向福尔摩斯先生确认道。 「对,没错。」 「幸会,我是泷山利休。」 利休再次转向我,向我鞠躬。 「幸、幸会,我是真城葵。」 我也一头雾水地向他回礼。 他说他叫做『泷山利休』。 ——这个姓氏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葵小姐,谢谢你在我不在的时候来店里帮忙。」 利休露出一个宛如天使般可爱的笑容。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男孩子啊——我也忍不住扬起嘴角。 「啊,不会。」 不过,他所谓的『我不在的时候』,是什么意思啊? 利休似乎察觉到我的疑问,眯起眼笑着说: 「我原本在这里打工,后来去法国留学了。我离开后不久,你就来『藏』了,所以我等于是你的前辈吧。」 「前、前辈。」 也就是说,他是上一任的工读生。我完全没有料到这里在我之前还有其他工读生。这间店虽然并不忙,但总得有人顾店。老板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只有福尔摩斯先生和店长两个人轮流本来就很吃力,更何况他们分别有正职及学业。 在我之前,『藏』请的工读生就是这个男孩子,但他后来去留学了。 难怪我第一次来到『藏』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会说『太好了,其实我一直在找人帮忙呢』。 这么说来,我来到『藏』的时机还真是巧妙。 「我妈也跟我提过葵小姐唷,她说你一直很努力呢。」 「……妈妈?」他妈妈是谁啊?我仔细盯着利休的五官看。 他那漂亮的五官和神情,忽然与某个人重叠。 一名我熟悉的女性,以及她曾说过的一句话,从我脑海中掠过。 『对了,小葵,说到春天,我那个在国外留学的儿子今年春天就要回来了,到时候请你跟他好好相处喔。』 「——利、利休,你该不会是好江小姐的儿子吧?」 如果我没记错,好江小姐的姓氏就是『泷山』。 「嗯,对啊。」 利休干脆地点头,一旁的福尔摩斯先生也愉快地笑弯了眼。 「是啊,利休是好江小姐的儿子唷。他们的眼睛和嘴巴都很像吧?」 「是的。」我颔首。 我本来就推测好江小姐的儿子一定很俊俏,果然不出所料,真的是一位美少年。他的发色和肤色都偏淡,甚至像个男孩子气的美少女。 我记得好江小姐说他今年高一,所以比我小一岁。 利休看来似乎刚到店里不久,他慢慢将脖子上的围巾取下,坐在椅子上,仿佛相当安心似地吐了一口气。 「这里还是一样让人可以安心放松呢。」 「那我去泡咖啡喔。」 「谢谢你,清哥。」 利休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目送福尔摩斯先生的背影消失在茶水间之后,又缓缓地转向我。 「欸,葵小姐。」 「什么事?」正在穿围裙的我一抬起头,只见利休的双眼湿润、带着有点悲伤的表情,将双手在面前合十。 「那个,我想清哥大概很难启齿,所以就由我来把话说清楚喔。」 「什、什么话?」 「我回来了,所以现在不需要你了。」 「咦?」 「因为我这个正式的工读生回来了,这里也就不需要你了。所以,葵小姐,这段期间谢谢你了。以后也请你以客人的身份多多光顾『藏』喔。」利休这么说,并对我鞠躬。 「咦?什么?」 突如其来的解雇宣言,令我顿时不知所措。 我为了继续在这里打工,去年底还特地请福尔摩斯先生当我的家教,努力准备考试,取得好成绩,现在竟突然遭到解雇。 难道只要人手足够,我就没有存在价值了吗? 我因为太过震惊而僵立在原地,就在这时—— 「——利休,你在说什么呀。」 福尔摩斯先生从里面走出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手上并没有拿着托盘。 看来他咖啡才泡到一半,听见我们的对话,就走了出来。 利休立刻扬起嘴角。 「没有啦,我是开玩笑的啦,葵小姐。」 「开、开玩笑?」我顿时语塞。 「抱歉抱歉,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嘛。以后请多多指教啰。」 利休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再次对我鞠躬。 「……对不起,葵小姐。利休就像我弟弟一样,所以心眼也很坏。」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歉疚地说。 「——呃、喔,原来是这样啊。」我也只能这么回答。 咖啡泡到一半的福尔摩斯先生再次走向茶水间。 「……不过,我刚才说的有一半是认真的,毕竟你也快要考大学了,不是吗?」 「呃、嗯。」 「到时候你就没办法打工了吧?你要不要考虑把『藏』的工作交给我,专心念书呢?我可以做得比你更好喔。」 面对利休坏心的眼神,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低下头。 正如利休所说,我的确快要考大学了…… 可是我现在还不想辞去这份工作。 「——利休,这件事葵小姐自己会决定,不需要你多嘴唷。而且,葵小姐也把工作做得很好。」 就在这时,福尔摩斯先生手端着托盘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是说她比我还有用?」 利休不满地嘟嘴。 「我不喜欢拿人来做比较。利休是利休,葵小姐是葵小姐。重点是,现在这里的工读生就是葵小姐。不管有什么理由,已经辞职的利休都没有立场说三道四吧。」福尔摩斯先生把咖啡放在吧台上,用说教似的语气这么说。 「我再次代替利休向你道歉。」福尔摩斯先生转向我,一脸抱歉地垂着眉。 「不、不会。」 「葵小姐也暂时休息一下吧。」 「好、好的,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赶紧在椅子坐下。就在同时,我听见坐在隔壁的利休叹了一口气,不由得缩起身体。 呜呜,真是如坐针毡。 「利休,你怎么了吗?」 「咦?」 「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差。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如果你再继续对葵小姐这么没礼貌,我可不会原谅你喔。」 福尔摩斯先生语毕,露出一抹微笑。 他温柔的笑容里带着魄力,反而是我顿时背脊发凉。 然而利休对福尔摩斯先生的魄力丝毫不以为意,依然噘着嘴。 「清哥还是一样,什么都瞒不了你耶。我有点事情心烦啦。」 「心烦?」 「嗯,其实我今天跟我爸约在这里碰面。」 「利休的父亲要来这里?」 利休点点头。 利休的父亲,就是好江小姐的前夫。 以前好江小姐曾说她喜欢『年长的男性』,所以老板的年龄和外表都是她的天菜。这么说来…… 「利休的父亲也是老板那种类型的吗?」 我喃喃自语地说出心中的疑问,但利休摇摇头。 「不是,完全不一样。他年纪比我妈小。」 「比、比较小?」 「他是那种工作一下子就辞掉,整天游手好闲的人。再加上惯性外遇,根本是个典型的渣男。」 听见利休接着这么说,我不禁哑然。 「……所、所以好江小姐是因为这样,才不想再和年轻男性交往吗?」 「也不是。我妈说她很小的时候就丧父,恋父情结很严重,所以本来就喜欢老男人。不过,她年轻时不愿意承认这样的自己,所以一直隐瞒。顺带一提,虽然现在大家都称呼她『美魔女』,但我妈年轻时是个才女兼美术宅,不会表达自己、又俗气、又笨拙。因为她完全没有异性缘,又正好遇到我爸追她,两人就这样顺势结婚了。对我爸来说,他可能只是觉得我妈工作能力很强,能赚钱养他吧。」 利休滔滔不绝地说,我看着他的侧脸,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么年轻又漂亮的好江小姐,以前竟然又俗气、又笨拙…… 「——最后我妈再也受不了我爸的懒散个性,就跟他离婚了。过了不久,她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了老板。据说老板第一次见到我妈,就对她说:『你就像一颗矿石,只要细心雕琢,就会像钻石一样闪耀哩』。 对我妈来说,老板那种类型的人本来就是她的菜,再听到他这番话,一下子就坠入情网了。后来在老板建议之下,她变得愈来愈漂亮,改变之大,就连年纪还小的我都感到惊讶呢。」 听完利休的话,我只能怔怔地发出惊叹。 「所、所以,好江小姐是在遇见老板之后,才变得这么漂亮又充满活力的啰?」 「对,我妈说她在遇见老板之前是个非常拘谨的人,认识了老板之后,看见老板不但活得自由自在,同时又能得到大家的支持、被大家所爱,她才开窍,发现原来这样过生活也很不错。」 「开、开窍……」 原来如此,过去被称为才女的她,也许一直背负着父母的期待,努力读书吧。没想到后来遇到一个渣男,婚姻也失败了。 这件事很可能也对她的父母造成了困扰……我想她这些年来一定很自责吧。 这时,她遇见了无拘无束的老板,赫然发现『原来人生可以这样过啊!』,于是打开了内心的某种开关。 「不过,利休,你看到妈妈交男朋友,不会不开心吗?」 「完全不会。也是因为当时我还很小的关系,我完全没有任何疑虑。而且老板人很好,妈妈也变漂亮了,更重要的是我还多了清哥这个哥哥,我高兴都来不及了。对我来说全都是好处啊。」 「这样啊。」我点点头。 或许真的如他所说吧。 利休的说明,解开了我心中一直以来的小小疑惑。 「……我记得利休的爸爸住在东京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确认道,利休点点头:「对。」 从他的口气听起来,他好像对利休的父亲不太熟悉。 「福尔摩斯先生见过利休的爸爸吗?」 「不,我没见过他,只听过有关他的事情而已。」 「我上次见到他也是大概三年前的事了。但他时不时会打电话给我聊天就是了。不过,我爸爸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住在京都喔。」 「喔,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你祖父住在北区对吧?」 「对,他住在鹰峰的豪宅,是个很有钱的老爷爷。不过,我也已经三年没见到他了。」 「所以利休的爸爸是为了回老家,才来京都的吗?」 听见我的问题,利休摇摇头。 「不是耶,我爸是情妇生的儿子,所以京都不算是他的老家。」 「啊,原来如此。对不起。」我歉疚地缩起身子。 「不用在意。我爷爷也是一个怪人,他太太过世之后,他并没有再婚,却跟好几个情妇生了小孩。他大方承认父子关系,也毫不吝啬地支付孩子的赡养费和教育费,所以我爸在成长过程中可说是衣食无缺。只不过后来长成了一个不事生产的废物就是了。」 「原来是这样啊,这我也是第一次听到。」福尔摩斯先生淡淡地回应。 「那是因为我很少跟清哥提起我爸啊。毕竟一个游手好闲又惯性外遇的父亲,实在不值得一提。」 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们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点头回应。 「不过啊——」利休嘲讽似地眯着眼继续说道。 「导致我爸妈离婚的主因,其实不是我爸游手好闲,也不是惯性外遇。」 「咦?」 「听说我妈以前一直觉得『在我先生找到适合他的工作之前,我可以负担家计』,还有『外遇本来就是男人的天性』之类的。」 「那为什么最后决定离婚呢?」 「好像是因为我爸向外遇对象伸手要钱的样子。于是我妈觉得『这种没用的男人,我才不要』。基本上,她喜欢有男子气概的人。」 「喔,原来如此。果然很像好江小姐的作风呢。」福尔摩斯先生这么附和。 「……难怪她会这么迷恋老板。」 讶异归讶异,但我完全能够理解。 「那利休的爸爸和好江小姐离婚之后,都在做些什么呢?」 福尔摩斯先生用手轻抚着下巴问道。利休歪着头。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耶。」 「咦,可是你们不是会通电话吗?你没有问他的近况吗?」 「主要是我爸想知道我的近况,所以每次通电话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在讲,我爸不太会提到他自己的事。而且我也不想听到他说『老爸现在在当小白脸喔』这种话。」 利休冷冷地说,接着啜饮一口咖啡。 也是啦。如果是这种近况,的确不会想听。 「……利休,你该不会也跟你爸爸提过我的事吧?」 福尔摩斯先生忽然压低声音问道。 他的嘴角上扬,但眼神中完全没有笑意。 「当然啦。应该说我们的话题大概有八成都是在讲清哥呢。因为你是我最自豪的清哥嘛,每次提到你都会不小心讲太久。」 利休的表情突然散发光彩,相对地,福尔摩斯先生脸上的表情却渐渐消失。 「……你们为什么约在这间店见面?」 「咦?因为他说想见见我平常盛赞不已的清哥啊。」 面对着展露天真笑容的利休,福尔摩斯先生忍不住扶额。 「……利休。」 就在福尔摩斯先生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藏』的店门倏地被推开,门上的迎客门铃响彻店内。 一回头,只见一名身穿西装、年约四十多岁的男子。他有一头蓬松的淡褐色头发,脸上蓄着落腮胡,轮廓很深,眼尾微微下垂;看起来有种意大利人的感觉,帅得像是电影明星。 「利休,爸爸来了!」 一看见坐在吧台前的利休,男子就张开双臂。 「……喔、嗯。爸,好久不见。」利休简单地对他点头示意。 看见两人态度上的差异,福尔摩斯先生微微扬起嘴角,接着站了起来。 「幸会,我是家头清贵。利休跟我相处得很愉快。」 福尔摩斯先生鞠躬这么说,利休的父亲双眼立刻发亮。 「你就是『清哥』清贵啊。哇,真的就像利休所说,是个潇洒的帅哥呢。 利休平常受你照顾了。我是利休的父亲桐嶋左京。」 利休的爸爸走向福尔摩斯先生,和他握手。 「原来利休的父亲是『左京』先生啊。好棒的名字喔。」 听见我这么说,左京先生一脸开心地转向我。 「谢谢。我的名字和利休的名字,都是家父取的。啊,你就是新来的工读生『葵小姐』对吧?幸会,利休平常受你照顾了。」 语毕,他也对我伸出手,示意与我握手。 看来利休也向他爸爸提过我的事。 利休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呢?有点恐怖。 「幸、幸会,我是真城葵。」我略带疑惑地和他握手。 这时,利休的喃喃自语从一旁传来。 「我可不记得自己受过葵小姐什么照顾就是了。」 ——之后,福尔摩斯先生再次泡了咖啡,左京先生坐在吧台前喝了一口,津津有味地眯起双眼。 「哇,我早就听说你泡的咖啡很好喝,没想到真的这么好喝。」 他爽朗地说,接着转向我。 「小葵的眼睛很亮。我想你一定是个很率直的女孩子吧。」 他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 我印象中的『游手好闲的渣男』形象应该更邋遢才对,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开朗又活泼,使我感到困惑。 更重要的是,他脸上始终挂着亲切的笑容,嘴里说出的全是赞美。 他散发出一种柔和的气息,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相较于仿佛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一道墙的利休,他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是个与周遭完全没有隔阂的人。 「——原来如此。」 福尔摩斯先生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自言自语,轻轻笑了出来。 「嗯?怎么了吗?」左京先生疑惑地问道。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可以瞬间让人卸下心防,充满魅力的人呢。」 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觉得我好像可以理解福尔摩斯先生的想法。 好江小姐以前外表朴素又不起眼,防卫心一定比一般人更重。 更重要的是,年轻男性根本就不是好江小姐的菜。 然而这样的她,却和一个又年轻、又不工作的男人结婚,福尔摩斯先生想必觉得很纳闷吧。如今见到左京先生,他一定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好江小姐会喜欢上他。 左京先生一定是卸下了好江小姐的心防,不断正向地夸奖好江小姐,并且从不吝惜表达自己对她的感谢。 充满母性本能的好江小姐,当时也许觉得这个丈夫就像自己的儿子一样。 「…………」 这不就是所谓的『吃软饭』吗? 左京先生说不定天生拥有某种能吸引人的特质。 「所以,爸,你到底来京都干嘛?不可能真的只是想见我和清哥而已吧?」 始终默默地听着父亲说话的利休托着腮帮子,不耐烦地问道。他的口气虽然很轻松,但可以感受到他对于父亲一直不切入正题的态度感到烦躁。 「没有啦,想见利休和清贵是真的喔。不过,之所以会来京都,是因为老爸找我。」 「爷爷找你?」 「对啊。而且,利休,他也有找你喔。」 「我?为什么?」 利休指着自己,不解地张着嘴。 「不只是我和利休,其他的儿子好像也都被叫来了呢。我想正式的邀请函应该今天就会寄到你家了吧。」 「咦?这是怎样啦,好可怕喔。」 利休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左京先生也点头表示同感。 「我也是啊。身为一个没赚什么钱的当冲客,我实在不想跟他见面啊。」 看来左京先生是个投资客。 「而且老爸还开出了一个奇怪的条件。」 「奇怪的条件?」 「他说:『对自己的眼光没有自信的人,可以带鉴定师一起来。』」 「啊?那是什么意思?」 利休睁大眼睛,探出身子。 「我也搞不清楚,但我猜可能是因为鹰峰的那间房子里有很多艺术品,他想找人帮他估价吧?」 「所以他才要没有自信能估价的人带鉴定师一起去?我真心不懂耶。」 利休带着不解的表情,重重叹了一口气。 「欸,一定非去不可吗?」 「……毕竟我给你的学费,全都是老爸出的啊。」 「好吧。毕竟我们受了爷爷那么多照顾。」 利休无奈地扶额。 「重点是所谓『可以带鉴定师一起去』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天晓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本来就对自己的眼光没有信心,所以想请一位鉴定师一起去。于是我就想到,要是可以拜托清贵一起去就太好了。当然,这是因为我相信你是个一流的鉴定师,而对你进行的正式『委托』,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地提供酬劳。 ——清贵……不,家头老师,请问你愿意接受委托吗?」 左京先生对福尔摩斯先生深深一鞠躬。 福尔摩斯先生沉默了半晌后,轻叹了一口气,笑着说: 「好,我接受。」 看见福尔摩斯先生一口答应,我和利休惊讶地四目相觑。 「咦?清哥,你真的要接受吗?」 「是啊,我很好奇为什么他会说『可以请鉴定师一起去』,更重要的是,我也想见见利休的祖父,向他打个招呼。」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温柔的微笑,利休也开心地扬起嘴角。 「清哥,谢谢你。」 「不会不会。」 这两个人真的就像兄弟一样。 「太好了,利休。」 我也忍不住泛起笑意,利休点点头。 「欸,对了。既然机会难得,葵小姐也一起来嘛。我爷爷家里有很多艺术品,一定可以学到很多唷。」 「咦?我也一起去?」 「可以吧,爸爸?」 左京先生无视于我的惊讶,用力地点点头。 「喔,当然可以啊。我想那是一场类似家庭派对的活动,多一点人来才会更热闹。你也这么觉得对吧?清贵。」 面对左京先生的问题,福尔摩斯先生也点点头。 「既然左京先生都这么说了,而且就像利休所说的,那间房子里一定有很多珍贵的艺术品,我想你一定可以学到很多。葵小姐,请务必和我们一起去。」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 原来如此,福尔摩斯先生可能是算准了那个家里有很多艺术品,所以才这么爽快地允诺吧。 我推测出他一口答应的理由之后,便点点头:「好的。」 利休和左京先生父子离开店里之后,福尔摩斯先生把留在吧台上的咖啡杯放在托盘上,心情看起来很好。 「——我刚才很惊讶福尔摩斯先生会一口答应耶。你之所以答应,是因为利休祖父的家里可能有很多宝物吗?」 我边用抹布擦拭吧台桌面边问道。福尔摩斯先生呵呵微笑。 「当然,不过原因不止这个。」 「是因为你想见利休的祖父吗?」 「嗯,这也是理由之一,但最重要的是,我这次是以『鉴定师』的身份受到委托的。」 福尔摩斯先生说,同时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我瞬间恍然大悟,用力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过去别人委托福尔摩斯先生担任『侦探』时,他总是百般推托;然而,若是以『鉴定师』的名义委托他,他便相当开心。 「虽然我还只是实习生,可能帮不上什么忙就是了。」 他端着托盘,兴高采烈地走向茶水间。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福尔摩斯先生了,但其实还是有很多地方是我还不知道的。 我把桌面擦拭干净,伸了个懒腰,嘴角扬起笑容。 2 就这样,时间到了隔周的星期日上午十一点。 利休父子和我们先在『藏』集合,再搭上由福尔摩斯先生驾驶的公务车,从御池的地下停车场前往北区。 福尔摩斯先生坐在驾驶座,我坐在副驾驶座,利休和左京先生坐在后座。 「哇,是jaguar耶。清贵,你这么年轻就开这么有品味的车啊?」 左京先生兴致勃勃地环顾车内。福尔摩斯先生苦笑着说: 「不,这是家祖父的车,但是他几乎没有开,所以现在就拿来充当『藏』的公务车了。我自己其实比较喜欢mini。」 「哇,用jaguar当公司车,这间古董店还真是不得了啊。」 听见他打从心底的赞叹,我也深表同感,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是因为『藏』的成员都很有美感啊。」 利休看着窗外,有气无力地回答。 利休那无所谓的态度,和兴奋的爸爸恰恰相反。 看来他真的很没兴趣。 明明是要见自己的祖父,心情却如此低落,他的祖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喂,利休,你怎么这么没精神啊。振作一点嘛。」 左京先生拍了利休的背一下。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嗨啊。」 利休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扬声说道,并且叹了一口气。 「对了,清贵。在前往我爸家之前,我有个地方无论如何都想绕过去一下。」 左京先生无视儿子低落的情绪,兴奋地探出身子。 由于他的力道太大,安全带都被扯紧了。 「……无论如何都想绕过去的地方?时间来得及吗?」 「来得及。我们约下午两点,时间还很多呢。我也好久没来京都了,想去观光一下嘛。」左京先生从纸袋里拿出一本旅游导览书。 「我想去的景点很多,不过唯有这里真的无论如何非去不可,就算突然刮起暴风雨我也想去。」 他翻着旅游导览,自顾自地点头。 「……你到底想去哪里啊?如果是鹰峰的反方向,清哥也会很困扰吧。」 「不会啦,顺路。」他打开旅游导览的某一页。 「我想去这里。」他指着一间神社的照片笑道,露出洁白的牙齿。 「——喔,如果是那里的话,还满顺路的。」 福尔摩斯先生趁着停红灯的时候瞥了一眼,微微点头说。等绿灯亮起,他便再次踩下油门。 车子沿着堀川通北上,到了北大路交叉口,先转向西边,随即又往北转。 就这样,我们的车子开进了左京先生口中『非去不可』的那间神社的停车场。 看板上写着『今宫神社』。 「左京先生『非去不可』的地方,就是这间神社吗?」 这可能是一间知名的神社,但我是第一次来。 「对,我就是想来这里。我们走吧。」 左京先生下了车,便踏着轻快的脚步往前走。 我们也下车,跟在左京先生身后。 「这间『今宫神社』真的这么有名吗?」 我望向福尔摩斯先生问道,他点点头。 「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很有名。」 「在某种意义上?」 我们缓步走向神社,这时参道的方向飘来一阵香味。 「——啊,是什么味道?好香喔。」 「那应该是白味噌炙麻糬的香味吧。」 「炙麻糬?」 参道一路上都是挂着写有『今宫名产炙麻糬』字样门帘的炙麻糬店。炙麻糬是以炭火炙烤后,再涂上白味噌酱的麻糬。 又甜又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令人食指大动。 「好像很好吃耶。」 「对啊,『炙麻糬』是今宫神社的特产,非常好吃。现在时间还很充裕,等一下参拜完,我们就去吃吧。」 「好啊,我最喜欢麻糬了,真开心。啊,左京先生该不会就是为了吃炙麻糬,才想来今宫神社的吧?」 我远远看着店里烤麻糬的店员,这么问道。 「不,我想应该不是。」福尔摩斯先生摇摇头,果断地回答。 「咦?不是吗?」 我愣愣地继续往前走,一抵达神社,便忍不住发出「哇」的一声赞叹。 除了朱红色的牌楼、朱红色的桥以及庄严的正殿外,旁边还有许多小型神社。 「这间神社虽然占地不大,但是好华丽,又好气派唷。」 「是啊,这间神社建于平安时代,是一间历史悠久的神社。本来是以保佑健康长寿、消灾解厄而闻名,不过……」 福尔摩斯先生说到这里,走在前方的左京先生便猛然回头。 「这里是以祈求『钓到金龟婿』而闻名的神社啦。」他眼睛闪闪发亮地说。 「祈求钓到金龟婿?」 这个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答案,让我不由得提高声调。 「这是真的吗?福尔摩斯先生。」 我立刻把视线转向福尔摩斯先生,他颔首。 「是的,这间神社曾经有个巫女,叫做阿玉,家里是开蔬果店的。德川三代将军·家光对阿玉一见钟情,于是将她纳为侧室,两人生下了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后来成为五代将军的纲吉,而阿玉则成为将军的生母,人称桂昌院。据说这个故事,就是以『玉舆』代表找到金龟婿的起源。这间神社还有贩售祈求能像阿玉一样麻雀变凤凰的『玉舆护身符』呢。」 「我早就计划如果有机会来京都,一定要来这里拜拜,因为我也好想找一个『金龟妻』啊。」 左京先生带着爽朗的笑容这么说,我的表情顿时僵住。 「小葵也要虔诚地拜拜喔。毕竟你还年轻,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呢。对了,我认识几个有钱的年轻人,要不要介绍给你啊?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人面还满广的呢。等你飞上枝头变凤凰之后,可别忘了我喔。」 左京先生将手搭上我的肩头。 「——左京先生,葵小姐还只是高中生而已,你在说什么呀。」 福尔摩斯先生也把手搭在左京先生肩上。 「好、好痛、好痛喔,清贵。你的手指都陷进我的肉里了啦。我是在开玩笑,开玩笑而已嘛。」 「喔,失礼了。」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把手放开,左京先生像是逃跑一般,快步走进正殿。 「……清哥,他只不过是在开玩笑而已,你为什么要那么生气?」 利休冷冷地问道,我的心头震了一下。 「我没有生气啊。」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是吗?」利休则把双手交叉在后脑勺。 「好吧,没差啦。」他自言自语似地这么说,同时往前走去。 「这里也可以祈求消灾解厄,我们去拜拜吧。」 「好。」 大家参拜完之后,便前往神社的中心附近;那里有一颗叫做『阿呆贤』的石头。 据说这颗石头又称为『重轻石』,人们可在心中祈祷疾病痊愈,同时拿起石头,如果觉得石头很轻,就表示愿望能够实现。 大家摸过石头、拿起了石头,左京先生也买了『玉舆护身符』之后,我们便从东门离开神社,走进参道上卖『炙麻糬』的店里。 「——让您久等了,请慢用。」 店员把炙麻糬、茶壶和茶杯放在托盘里。 『炙麻糬』是将一口大小的麻糬插在细软的竹签上,以炭火烤得焦香,再涂上白味噌制成的。 「我要开动了。」我拿起竹签,一口咬下麻糬。 「嗯~」 好吃得让人忍不住眯起双眼。 「哇,好好吃喔。」左京先生也开心地将炙麻糬送进嘴里。 一口大小的麻糬表面烤得香脆,中间却依然柔软;白味噌咸中带甜的滋味更是令人无法抗拒,感觉不管吃几颗都不会腻。 「好怀念喔,清哥。」 「对啊,自从几年前的『安乐祭』之后,就没来过了呢。」两人相视而笑。 「安乐祭?」我歪着头问。 「是啊,那是每年四月的第二个星期日在这里举行的祭典。祭典上会摆出许多以鲜花装饰的大『花伞』,还有许多『鬼』会配合以笛子与太鼓演奏的『御囃子』音乐跳舞,据说可以驱除灾厄和疾病。 『安乐祭』与『太秦牛祭』、『鞍马火祭』并称为『京都三大奇祭』唷。」 听着福尔摩斯先生一如往常的说明,我不禁惊讶地发出赞叹。而一旁的左京先生也睁大了眼。 「虽然我已经听利休讲过很多次了,不过清贵你真的是万事通耶。」 「没有没有,我懂的东西其实很偏。」 「咦,是吗?可是知识丰富的人通常都是这样吧。我这样讲虽然有点不好听,但这就是所谓的『专业宅』对吧。」 「是,没错。」 福尔摩斯先生和左京先生愉快地交谈。 很偏……? 我和利休一脸疑惑地望着彼此。 我们在今宫神社前吃完『炙麻糬』后,就直接在附近的餐厅吃午餐,等时间差不多了,便动身前往鹰峰。 「鹰峰是不是在我们以前去过的『源光庵』附近呀?」 坐在副驾驶座的我这么问。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摇头。 「嗯,虽然算是在附近,但利休祖父的家在衣笠……也就是比金阁寺更北一点的地方。」 「衣笠……」 我记得以前秋人先生好像说过他的家人住在衣笠一带。 那里是京都市区里的高级住宅区之一。 在北大路通和西大路通交叉口之前往北转,就能看见一片恬静的住宅区。 每一间房子都很气派,院子也很大,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京都应有的景致。 「——啊,是那一间对吧。」 福尔摩斯先生视线前方的房子,一楼是日式住宅,二楼却是洋房,构造非常奇特。 「好漂亮的房子,也好特别唷。」 「这房子会让人联想到青森的盛美园呢。」 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说。左京先生眼睛发亮地探出身子。 「你真不愧是万事通耶。据说我老爸正是因为醉心于大胆融合日式和西式建筑的盛美园,才模仿它建造了这间房子。」 「爷爷是因为很贪心,日式和西式都想保留吧。」 利休接着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点头表示:「原来如此。」 「那我把车停在房子前面的停车场可以吗?」 「嗯,没问题。我弟他们的车好像也已经停在那儿了。」 左京先生看着已经停在停车场里的两台车,这么说。 一台是黑色的宾士,另一台是白色的国产油电混合车;从车款就可以窥知两兄弟的个性想必天差地远。 这栋模仿青森的盛美园所打造、融合了日式与西式风格的豪宅,被一座地道的日本庭园环绕着。 我们走在向前方延伸的飞石上,环顾庭园。 庭园里种着梅树和樱花树,还有一座被岩石环绕的池塘。 池塘的另一边则是细致的石庭。 「——太美了。真是一座将寒冷季节之美发挥到极致的庭园呢。」 福尔摩斯先生走在院子里,感动地说。 「嗯,我爷爷的美感也不输家头家的人喔。」 利休脱口这么说。 「……从他帮你取了『利休』这个名字,就可以想见了呢。」 千利休是将茶文化提升至艺术境界,以钻研美感而闻名的茶人。 在妻子离世后,和三名女性生下孩子,却至今仍保持单身,又充满美感——这么说来,利休的祖父莫非是个喜爱美色又偏执的人吗? 屋子门口挂着一面气派的门牌,上面写着『斋藤』。 原来他姓『斋藤』啊…… 我看着门牌这么想的时候,一名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突然出现,和我们对上视线之后,便对我们鞠躬。 「我正在恭候大驾,请进。」 他走了出来,引领我们进入屋内。 「他是这里的管家。」 利休一边说,一边脱下鞋子,把鞋子放进墙边的鞋柜,并换上拖鞋。 竟然有管家,也太惊人了吧——我不禁在心里感叹,同时也换上拖鞋,走进屋里。 走廊的地板干净得发亮。 从外廊可以眺望石庭,感觉就像一间传统的神社或寺院。 这间房子莫名充满紧张感,让人不由自主地挺直背脊。 「哇,铃木,好久不见了。老爸还好吗?」 「是,老爷非常好。」 左京先生和管家铃木先生缓步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愉快地闲聊。 我本来以为左京先生个性散漫,但他说不定意外地大气。 「——请在这里稍候一下。」 他带我们来到一楼尽头的客厅。 这间融合日式与西洋风格的房子,一楼是日式住宅,二楼是洋房,但一楼尽头的客厅却是西式房间。 客厅里有一张深褐色的皮沙发,深褐色的桌子和柜子。墙壁上有暖炉,暖炉旁则是长方形的窗户,整齐地吊挂着金绿色的窗帘。 这间客厅既漂亮又整齐,却没有放置半个艺术品,让我觉得有点意外。 「嗨,哥。」 两名中年男子一看见我们,就从沙发上站起来。 其中一人大约四十多岁,个子相当高。 他的肩膀很宽,国字脸,看起来很粗犷。 「好久不见了,司。」 看来他的名字叫做『司』。 「哥,好久不见了。」 接着对他点头示意的,是个戴着眼镜的清瘦男子,感觉和司截然不同。 他的年纪大概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看起来很聪明。 「和彦也都没变呢。」 瘦瘦的这个人,是和彦先生。 司先生与和彦先生两个人,应该都是左京先生的弟弟吧。 因为同父异母的关系,所以长得完全不像。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将视线转向和彦先生旁边的女性。 她应该是和彦先生带来的鉴定师吧。 看起来年纪大概三十出头的她,将一头栗色的长卷发扎成马尾,身上穿着简朴的黑色洋装,戴着一条充满质感的项链,散发出一种都会女性的干练气息,而且是位美女。 她一看见福尔摩斯先生,便瞪大了眼睛。 「哎呀,这不是清贵吗?好久不见了。」 她站起来,走向福尔摩斯先生。 「庆子小姐,好久不见了。原来你已经回国了啊。」 福尔摩斯先生把手放在胸前,向她鞠躬。 「是啊,但我只是暂时回来,很快就要再回纽约去了。正好我回来的时候,接到了和彦先生的委托,所以今天才会来这里。更重要的是,清贵,能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她把手搭在福尔摩斯先生的肩上,用一种极其自然的态度亲吻他的脸颊,而福尔摩斯先生也轻轻回吻她。看见这种只会在外国电影里出现的打招呼方式,我不禁目瞪口呆。 「葵小姐,这位是藤原庆子小姐。她在纽约的美术馆担任策展人。」 所谓的策展人,就是日本的『学艺员』。 我带着一丝紧张,立刻向她鞠躬。 「幸、幸会。我是在『藏』打工的工读生真城葵。」 她就是和彦先生带来的鉴定师。 那司先生呢——? 正当我对司先生身旁没有别人这件事感到疑惑时—— 「好久不见了,司叔叔。欸,叔叔,你没有带鉴定师来吗?」 利休似乎也和我有同样的疑问,于是直接开口问了司先生。 「我没有认识能让我打从心底相信的鉴定师,不过我有个朋友,虽然没有鉴定师的资格,但他的鉴定能力绝对不输鉴定师,所以我就拜托他过来了。他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司先生双手抱胸,笑着说。 「鉴定能力不输给鉴定师啊。请问对方叫什么名字呢?」 「田中博司。」 「田中博司先生啊。这名字太普通了,我根本不记得有没有听过。」 利休耸耸肩说,司先生愉快地笑了笑。 就在我看着他们两人对话的时候,和彦先生走向我。 「你是葵小姐对吧?我们以前见过面,你还记得我吗?」 戴着眼镜的和彦先生微笑着这么说。 我们以前见过面?怎么办,我完全没印象。 看见我张口结舌,福尔摩斯先生呵呵笑了出来。 「是去年秋天在柳原老师家的庆生会上啦。和彦先生非常热爱艺术品,和柳原老师交情很好。」 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恍然大悟,用力点头。 回想起来了,当时有很多人参加在岚山附近的柳原家举办的那场庆生会。 看来和彦先生也在其中。 「柳原老师的庆生会上有很多长辈和从事艺术品相关工作的人,所以你们几位年轻人看起来格外显眼。一个可爱的高中女生,竟然在判断真伪的游戏里展现出精湛的鉴定能力,真是令人惊艳。没想到世上竟然有这种高中女生,我实在太感动了。你的未来想必无可限量。」 和彦先生坚定地说,同时伸出手,示意和我握手。我害羞得脸颊发烫,握住他的手。 「谢、谢谢夸奖。」 「我是会计师,不过我的办公室就像兴趣展示间一样,摆了很多艺术品。下次欢迎来我的办公室玩,我们可以好好聊聊。真希望拥有鉴定能力、肩负着未来的年轻人来看看我的收藏品。」 和彦先生握着我的手不放,继续这么说。 「好的,我也非常乐意一起去,听听你的高见。」 福尔摩斯先生探出头来插话。 「……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清贵啊。」 「请别这么说,我还只是个实习鉴定师罢了。下次请务必让我一起去你的办公室,欣赏你的收藏,大家好好聊一聊。」 「嗯,好啊,当然没问题,我会恭候大驾。」 和彦先生微笑着说,向我们点头示意。 「那就先这样了。」他转身离去。 和彦先生一离开,福尔摩斯先生马上转向我: 「——葵小姐,我常常在想一件事。」 「是、是的。」他的表情很严肃,让我有点紧张。 「你好像没有什么自觉。请你以后一定要小心。」 「呃,你是说小心什么?」 「……就是这种事啊。」 福尔摩斯先生冷淡地说,随即转过身去。 我对福尔摩斯先生貌似不悦的态度感到疑惑,茫然地伫立在原地。这时利休一脸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欸,葵小姐,你应该没有误会什么吧?」 「误、误会?」 「他只是因为你是一般大叔最喜欢的『女高中生』,所以叫你小心一点而已。」 「喔,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清哥很体贴又很绅士,所以他身旁的女生常常误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我真的对这件事很生气,经常在心里想『你这家伙根本就配不上他,是在那边误会什么啦』。啊,我说这些并不是针对你喔。」 利休语毕,露出一抹微笑。 「…………」 最好是。那分明就是特地对我说的吧。 不过你不必担心,我并没有误会。 不,汗颜的是,其实我过去也曾经差一点误会。这我无法否认。 然而,现在我很清楚自己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 假如硬要说我有什么地方特别,顶多只是和他一起在『藏』工作的『伙伴』,同时我们之间有『师徒关系』而已。 话说回来…… 「利休不希望看到福尔摩斯先生和别人交往吗?」 「怎么可能。只不过清哥是我崇拜的对象,所以我希望跟他在一起的人应该也要跟他相称。假如你崇拜的明星跟一个很烂的对象结婚,你应该也会感到很失望吧?」 「嗯,是啦。」 的确,自己崇拜的对象如果跟一个不相配的人交往,的确会令人感到失望。 也就是说,假如对方是个才貌双全、和福尔摩斯先生十分登对的女孩子,利休就不会有意见了。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庆子小姐的惊呼。 她似乎在仔细观察暖炉边缘的装饰时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吗?」福尔摩斯先生走向庆子小姐问道。 我们也跟着走向暖炉。 「啊,没什么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你们看这里。」她指着暖炉中央的花纹。 与其说是花纹,不如说家徽更为贴切。图案是一个圆里有一片叶子。 「喔,这是『圆中垂藤』家徽呢。」 原来这个家徽叫做『圆中垂藤』。不过从图案看起来比较像是『叶子』,而不像『藤蔓』就是了。 「我们家的家徽和这个一样耶。」 她注视着家徽说。福尔摩斯先生点头表示理解。 「听说许多藤原家和斋藤家都使用这个家徽唷。」 「喔,原来是这样啊。毕竟这里是『斋藤家』嘛。真不愧是清贵。」 庆子小姐附和道,接着站直身子。 「家头家的家徽又是什么图案呢?」 「我们家是『【注】三巴』唷。」(译注:三个水滴形成漩涡状的图样。) 「所以很多『家头家』都会使用这种家徽吗?」 庆子小姐用恶作剧般的语气问道,福尔摩斯先生扬起嘴角。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据说许多神社都会使用。」 「原来如此,该不会你敏锐的直觉其实是某种超自然力量?」 「怎么可能。」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 他们两人看起来感情很好,有种别人无法介入的独特气氛。 「葵小姐,你在嫉妒吗?」 利休探头过来,露出一个坏心的笑容。 「才、才没有呢。不过,像庆子小姐那种才貌兼备的女性,利休应该就会赞成了吧?」 「不行,她太老了,驳回。」 利休双手抱胸,干脆地说。我顿时僵住。 「那、那他的前女友和泉小姐呢?」 和泉小姐应该就是典型惹人怜爱又才貌双全的女孩子了吧。 「她虽然很漂亮,但看起来有点笨,所以我不喜欢。」 利休这次的评价更低,我瞬间无言。 真、真的是毫不留情耶。就在我震惊不已时,利休双手抱胸,瞥了我一眼。 「至于你就太平凡了。虽然我不觉得你『丑』,严格说起来应该算中上,但就只是随处可见的高中女生而已。」 「……喔。」被他这么直接了当地说,我反而觉得心情上轻松不少。 听见我只做出这样的回应,利休略显烦躁地咂嘴。 「……我讲话这么过分,你都不会生气吗?」 「嗯,我觉得你说的都是事实啊。」 更重要的是,利休认真觉得我对福尔摩斯先生有『误会』,这一点还满好笑的。 面对我的反应,利休惊讶地睁大双眼。 「你不用担心,我没有误会什么。因为我也觉得像福尔摩斯先生那么重视美感的人,绝对不可能选我啊。」我望向福尔摩斯先生。 没错,重视美感的他,挑选的对象一定也是大美女。 事实上,他的前女友和泉小姐就非常漂亮。 而且他最近好像遇到了一个『考虑交往的对象』。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揪成一团。 「……什么嘛,我还以为你会更消沉呢。看来你也有点怪。」 「咦,是吗?」 老实说,虽然我嘴上逞强说不喜欢福尔摩斯先生,但看见他和其他女性仿佛感情很好的模样,我心里还是会感到不安。 然而那毕竟是我绝对不可以踏入的领域。 我带着苦涩的心情低下头,这时,一阵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接着门「喀」一声开启。 方才见过的管家铃木先生走进客厅。 他将门整个打开之后,向门外鞠躬。过了不久,一名手持拐杖的老先生缓缓地踏入客厅。 他穿着半正式的和服,头发斑白。 五官乍看之下很温和,唯独眼神相当锐利。 「爸。」 三个儿子转向他唤道。 「左京、司、和彦,还有利休。欢迎你们来。」 他双手拄着拐杖,微笑着说。 「还有各位鉴定师……」 他把视线转向我们,但就在他看见我的瞬间,便露骨地皱起眉头。 「——我允许你们带『鉴定师』陪同,但我可不记得有允许你们带不相干的人来。小姐,你是来做什么的?」他冷冷地说。 「咦?」 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状况,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爸,是我让她一起来的。」 左京先生立刻帮我说话。 「那请她现在马上离开。需要在场的只有我儿子和鉴定师。小姐,抱歉了,我只能说你没有资格待在这里。」 他像是要把我赶走似地挥挥手,冷冷地说。 我无所适从地低下头,这时,福尔摩斯先生往前跨出一步。 「幸会,我叫家头清贵。」 「喔,你就是诚司家的清贵啊。你的杰出表现我已经听很多人说过了。我是斋藤右近,请多多指教。」 利休的祖父,似乎叫做『斋藤右近』。 他看着福尔摩斯先生,眼睛笑成一个弯。 「她是我们店里的员工,和我一样是实习鉴定师。恕我僭越,我认为她具备足以待在这里的鉴定能力。」 福尔摩斯先生斩钉截铁地说;脸上虽然带着微笑,但眼神却非常锐利。右近先生不以为然地扬起嘴角。 「这个女孩子看起来只不过是个高中生,你却说她拥有鉴定的能力?」 「……其实我爷爷很讨厌女性,特别是高中女生。」 利休在我身后悄声这么说。 「!」我被设计了。利休明明知道他的祖父讨厌女性,尤其是高中女生,却故意邀我来这里。 利休似乎真的很不喜欢我啊。 比起愤怒,我更感到无力。 「右近先生,我认为她绝对不会『没有资格待在这里』。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收回这句话。」 福尔摩斯先生脸上带着笑容,语气也很温和,但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愤怒。我心中的紧张大过于高兴。 「啊,不,福尔摩斯先生,不要紧的。我也觉得自己待在这里好像不太对。我从这里只要一班公车就可以回家。 利休的祖父,我没有直接受邀,还厚脸皮地来到您家里,真的很抱歉。」 我对右近先生深深一鞠躬。 右近先生眯起一只眼,冷冷地注视着我。 「……好吧,看来你还满懂礼貌的嘛。」 半晌,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真城葵。」 「好,葵小姐。我想出题考考你。」 「考、考我?」 「我要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如清贵所说,拥有『鉴定能力』。」 右近先生语毕,又低声对管家铃木先生说:「去准备一下那个。」 ……怎么办,事情好像一发不可收拾了。 3 管家铃木先生接到右近先生的指示后,便离开客厅。而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好几名佣人推着移动式餐桌进来。 「失礼了。我们现在要准备茶点。」 佣人熟练地在长桌上摆好茶杯和茶盘,逐一在杯里斟满热红茶。餐桌中间的大盘子里整齐地摆着各式各样的甜点。 「茶点已经准备好了,各位请坐下休息吧。」 右近先生伸手指了指,示意大家坐下。 众人点点头,鱼贯坐下,只有福尔摩斯先生仍站在我身旁,动也不动。 「清贵也请坐吧。」 「不,我要待在她旁边。」 「……这也没有关系,但是你不可以给她提示喔。」 右近先生略显惊讶地说,福尔摩斯先生呵呵地笑了出来。 「我不会给她提示,请放心。」 「那就好。」 在右近先生和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的同时,铃木先生推着一个稍大一些的移动桌回到了客厅。 「让您久等了。」 「喔,来了啊。」 那张桌子上似乎摆着什么东西。 物体上覆盖着白色桌巾,因此我不知道他带了什么过来,不过以大小看来,大概是茶杯之类的吧。 右近先生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轻轻将桌巾拉开。 桌上摆的是茶碗。 每个茶碗的形状都不同,但都是基本的半筒茶碗。至于颜色,则有粉红色、黑色、白色等,而这些茶碗全是…… 「……乐烧。」 听见我这么脱口而出,右近先生开心地笑眯了眼睛,点点头。 「没错,这些都是我家引以自豪的收藏品,也就是继承了千利休理念的陶匠们所制作的茶碗。」右近先生骄傲地低头看着茶碗。 桌上的茶碗共有八碗。顺带一提,抹茶碗——尤其是乐茶碗,假如不是『成对』的,则数量词一般不会使用『客』,而是用『碗』来数。 普通人家收藏一碗乐茶碗就已经很不得了了,这个家里竟然有这么多。 看着这八碗茶碗,我惊讶得屏息。 「虽说这些都是乐茶碗,但制作乐茶碗的陶匠有很多位,这点我想你也很清楚吧?」 右近先生用带有挑战意味的眼神看着我说。我颔首。 「是的。从第一代到第十五代,代代相传。」 「没错。从第一代长次郎到第十五代吉左卫门。这些收藏品,就是历代陶匠所制作的茶碗当中的一小部分。葵小姐,我想请你判断这些茶碗是由谁制作的。顺带一提,制作者也可能是乐家以外的陶匠喔。」 右近先生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而坐在座位上观望的众人,也惊讶地瞪大眼睛。 「这、这难度也太高了吧。」 「对啊。某种程度上来说,这说不定比分辨真假还要困难……」 庆子小姐与和彦先生忍不住脱口而出。 「哎呀,一级鉴定师和艺术品爱好者,怎么可以说出这么没志气的话呢?」 右近先生冷冷地望向他们,两人露出苦笑。 「不,我们当然可以判断啦。」 和彦先生苦笑着这么说。 我还在想他到底要出什么问题来考我呢,没想到竟然是判断制作这八碗茶碗的陶匠…… 「——啊,葵小姐。」 左京先生显得有点慌张,我想可能是对邀请我来这里的事感到歉疚吧。 我转头朝他笑了笑:「没问题的。」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也扬起嘴角,点了点头。 「没、没问题吗?」 左京先生一头雾水地说,我再次对他投以微笑。 「乐烧我应该还可以应付。」 听我这么说,右近先生皱起眉头,众人也不解地发出「咦?」的一声。 「只、只是,那个……」 「只是什么?」 「我可能只说得出名字,但谁是哪一代,我并没有记得很熟……」 我惭愧地缩起身子这么说,右近先生和铃木先生对看了一眼后,发出轻蔑的笑声。 「既然这样,只要说得出名字就好。其实,干脆直接让你看历代陶匠的名册也没关系——铃木。」 右近先生对铃木先生使了个眼色,他微微鞠躬示意后,便打开柜子的抽屉,拿出一本封面写着『乐家系谱』的小册子递给我。 【元祖·阿米也(唐人·生殁时间不明)、第一代·长次郎(~1589)、第二代·常庆(~1635)、第三代·道入(1599~1656)……】 小册子上记载着历代陶匠的名字。 「哇,谢谢。有了这个,我就真的可以应付了。」我拿着小册子这么说。 「还『真的可以应付』咧。」右近先生不以为然地扬起嘴角。 我从包包里拿出自己的白手套。 这是之前福尔摩斯先生送我的,具有止滑功能的鉴定用手套。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茶碗一鞠躬。 「——那我要开始鉴定了。」 我定睛观察茶碗,将茶碗拿在手中,确认杯脚。 我逐一端详每个茶碗的重量、颜色和线条。 接着,我指着赤茶碗以及黑白相间的茶碗。 「……我认为这两碗是乐家第九代·了入的作品。」 我翻开小册子确认他是第几代之后,便开口说。右近先生挑了一下眉。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了入被称为乐家的中兴之祖,他最大的特征,就是能出神入化地使用『【注】篦』。乐家的陶器皆不使用辘轳,而是以纯手工捏制而成。在历代陶匠当中,没有第二个人像他一样善用『篦』了,因此他的作品都有独特的线条。此外,他制作的茶碗杯脚比较低、杯身比较薄,所以相当轻巧。(译注:刮刀。) 这个赤茶碗淡淡的红色,也是他的特色之一。我想这应该是他晚年的作品。据说他年轻时的作品,大多是具有光泽的橘色赤茶碗。」 我注视着茶碗,说出我的见解。 右近先生和其他人都不发一语。 我想应该没有问题,于是继续鉴定下一个茶碗。 「最旁边的这两碗,是第四代·一入的作品。」 我拿起茶碗,脑中浮现福尔摩斯先生在顾店空档教我的各种知识。 是的,从今年年初开始,福尔摩斯先生就为我上了许多有关乐烧及陶匠的课。 当时我便深深感受到,正因为乐烧的陶匠每个人都拥有出色的才华,个人特色也就分外强烈。 每一位陶匠,都散发着『自己独特的色彩』。 『——一入晚年的作品,会让人联想到第一代长次郎呢。』 『是啊,乐家到了第四代,便开始回归传统。他年轻时的作品大多受到父亲·道入的影响,而到了晚年,正好也遇到千利休逝世一百周年纪念,他逐渐有意识地逐渐贴近第一代·长次郎的风格。这个茶碗,就是他这个时期的作品。每一个茶碗,似乎都能传达陶匠的想法呢。』 当时福尔摩斯先生怜爱地拿着茶碗,这么告诉我。 「——这一碗的制作者不是乐家,而是表千家的觉觉斋。」 那自由的风格与大胆的线条,充分展现出觉觉斋的特色。 「……这一碗是乐家第十四代·觉入的作品。」 或许是出生于大正时代的缘故,他的作品都有一种整齐划一的现代感。 这是乐家历代陶匠中独一无二的。 「而这一碗则是第十五代·吉左卫门的作品。」 他出生于昭和时代,活跃至今。 将乐家传统传承至现代的他,散发着一股『只创作美丽作品』的气概。 我将茶碗逐一拿起,带着欣赏的心情鉴定。 除夕夜在家头家举行的宴会中,我没能判断圆生带来的茶碗是真是假,觉得非常不甘心。 因此我认真学习有关乐茶碗的知识,立誓下次绝对不能出错。 终于,我鉴定到最后一碗。 「……这是被誉为『第一名匠』的第三代·道入的作品……不,不对。」 我说出这句话后,自己感到不太对劲,于是摇摇头,再次定睛细看。 手中的黑茶碗充满光泽,扭曲的线条很美,简直像宇宙一般——呈现出森罗万象…… 「抱歉,我想订正一下……这应该是本阿弥光悦的作品吧。」 我完成鉴定,接着抬起头。 我小心翼翼地望向右近先生,只见他面无表情得令人害怕。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我突然涌起一阵不安,缩起身子。 「……呃,请、请问,我没有通过测试吗?对不起,我马上准备离开……」 我此时此刻只想立刻逃离现场。 「太棒了!」 忽然,右近先生用响彻屋内的宏亮声音大声说,让我吓了一跳。 就在我还一头雾水的时候,右近先生用双手握住我的手,上下摆动。 「葵小姐,请原谅我刚才的无礼。我真的太失礼了。其实你非常优秀。」 「不,没有啦……」 「这个测试,是以前有些自称鉴定师的骗子上门时,我为了揭穿他们而特地准备的。当然,他们根本没办法完成鉴定,就摸摸鼻子离开了。 今天很不好意思的是,我为了把你赶走,也拿出了这个测试来考你;但你全部答对了——哇,我真的很惊艳。没想到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高中女生。」 右近先生用力握住我的手,感动地说。 「没、没有啦,您过奖了,我还差得远呢。这一切都是福尔摩斯先生……不,清贵先生教我的,而且我最后还差点说错。」 是的,我险些把道入和本阿弥光悦弄错,就算说我因此丧失资格,也无话可说。 然而他竟然把我夸成这样,让我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走向我。 「不,葵小姐。第三代道入和光悦交情匪浅,一般认为他的确受到光悦极大的影响。事实上,我们有时甚至能在道入的作品上看见光悦的影子。在好几碗乐茶碗摆在眼前的状况下,尽管你一开始将它误认为道入的作品,但随即就发现那其实是光悦的作品,我觉得你的表现非常优秀。」 「我也有同感。请容我再次为我的失礼致歉。」 右近先生向我鞠躬。我也赶忙向他回礼:「您言重了。」 「我现在正式邀请你担任鉴定师。清贵,你是左京带来的鉴定师,我想你应该是和左京组队吧。」 听见右近先生的话,我歪着头,心想:『组队?』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和利休组队吧。」 右近先生这么说。我虽然还搞不懂组队到底是什么意思,仍点了点头。不过坐在位子上的利休,却露出不满的神色。 4 「那么,葵小姐、清贵,两位也请坐。司的伙伴好像迟到了,那我们先喝点茶吧。」 右近先生将手伸向桌面,我们也颔首,在相邻的位子坐下。 「失礼了。」 管家铃木先生立刻为我们斟满红茶。 摆在我面前的,是白底加上深蓝色与金色线条的茶杯及茶盘。 高贵的配色与细致的金色线条,非常美丽。 「好漂亮的茶杯喔……」 我轻声这么说,陶醉地低头看着茶杯。 「这是【注】麦森瓷器。我想这应该是超过百年以上的高级古董品,但却完全感受不到岁月的痕迹,美丽依旧,真是难得的逸品。」(译注:meissen。) 坐在我身旁的福尔摩斯先生悄声告诉我,害我不小心呛到。 用、用这种超过百年的麦森瓷器喝茶,根本喝不出味道吧。 右近先生真的非常热爱美丽的事物呢。 正当我感佩地注视着茶杯时,忽然发现福尔摩斯先生一直盯着我看。 那热烈的眼神让我心头小鹿乱撞。 「——葵小姐,刚才真是辛苦你了。你表现得非常好。」 「没、没有啦,这一切都要感谢福尔摩斯先生的教导。」 「不,是你的素质够好。」 这时,坐在我们对面的和彦先生似乎听见了我们的对话,也用力点头。 「对啊,我也这么认为。刚才看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正确说出陶匠,害我也跟着兴奋呢。」 他稍微探出上身说。 「没、没有啦。」 就在我耸肩这么回答的瞬间,福尔摩斯先生扬起嘴角。 「觉得兴奋是吗?」 「是啊,看到这么可爱的高中女生进行鉴定,真的很令人兴奋耶。」 「那真是谢谢你。我们家的葵小姐受到你的夸奖,我也感到与有荣焉。」 「你真的是她的师傅呢。」 「……是啊。」 我从来没被人这么直接地夸奖过,不禁坐立难安。 众人谈笑了一阵子之后,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老爷,司少爷邀请的那位田中博司先生到了。」 「带他进来。」 就在右近先生点头这么说的同时,客厅的门也开启,司先生的伙伴——也就是那位具有鉴定能力的田中博司先生走了进来。 一看见他,我顿时瞠目结舌。 他穿着黑色的和服、戴着黑色的【注】利休帽。他顶着像和尚一般的光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那模样简直和千利休如出一辙。(译注:千利休爱用的一种椭圆形帽子。) 然而,他那对细长的眼睛所散发的锐利光芒,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我认识这个人,但名字不一样。 我认识的他,名字叫做——圆生。 也就是被福尔摩斯先生称作『天才』的恶劣仿制师。 「抱歉,我迟到了。我是受司先生之邀前来的田中博司。」 圆生微笑着说。 田中博司是圆生的本名吗? 我悄悄将视线转向福尔摩斯先生,只见他露出冷酷得吓人的眼神。 看见他那冷冰冰的态度,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向他搭话,于是闭上了嘴。 「嗨,田中。因为你一开始拒绝过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这家伙真的很随兴耶。」 司先生带着满脸的笑容,走向圆生。 「抱歉哩,路上塞车,所以我才迟到哩。」 「……不过,好久没见,你这样子吓了我一跳耶。干嘛把头发剃光啊?你出家了吗?还是下定决心认真走鉴定这一行了?」 「这发型很适合我呗!」圆生笑着说。 「嗯,还不错啦。感觉满能取信于人。」 司先生笑着说完后,转向右近先生。 「爸,他是我在生意上认识的朋友,鉴定能力非常优秀。如果你不相信,可以用刚才的测验考他唷。」 听起来司先生是在工作场合认识圆生的,而且两人似乎很久没见了。 话说回来,司先生的工作究竟是什么呢? 会和身为仿制师的圆生在工作上有交集,总觉得好像不是什么正经的工作。 我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不,时间紧迫,只要司相信他就好。请坐吧。」 于是司先生和圆生一起坐下。右近先生清了清喉咙,环视众人。 「——那么。」 坐在主位的右近先生双手在桌面上十指交扣,缓缓地环视众人。客厅里充满了紧张感。 「接下来我想说明今天为什么要特地召集我儿子和孙子,还加上『对自己的眼光没有自信的人,可以带鉴定师一起来』这种奇怪的条件。」 众人点点头,静静听着右近先生的说明。 「我的妻子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就过世了。她本来心脏就不好,但我们没有放弃生小孩,一直很期待有一天能有爱的结晶。 她非常乐于助人,经常到附近的幼稚园和小学当志工,喜欢和小朋友相处。 有一次,我太太看见几个高中女生在某间店门口席地而坐,便对她们说:『女孩子坐在地上,肚子会着凉喔。』这对乐于助人的她来说,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但是这些女孩子却大骂她啰嗦,还抢走她的手提包。那个手提包是她很珍惜的东西——那是我送她的礼物。 我太太冲上去要求她们『归还』,她们却围成一圈,把包包互相传来传去,仿佛在戏弄我太太一般。我太太在她们捉弄之下跑来跑去,最后心脏病发作,当场倒地……于是就这么离开了。」 右近先生说着,同时握紧放在桌上的双手。 原来他是因为这样,才讨厌女高中生的啊。得知原因之后,我不禁感到心痛。 我相信他一定也很清楚并不是每一个高中女生都像那样,但他就是没办法原谅吧。 「我太太临死前,交代我一定要再婚,生很多个孩子。但是,我既没有打算再婚,也不打算和其他女人生小孩。 不过,为了不让斋藤家绝后,我还是必须留下子嗣,因此我决定透过医学手段来留下后代。 于是我选择了三个不同类型的女性。 左京,你的母亲非常漂亮。司,你的母亲体能很好。和彦,你的母亲头脑相当聪明。 我告诉她们,我希望使用我的基因进行人工授精,请她们替我生小孩。当然,我保证会提供她们合理的报酬。另外,我也拜托她们不要让孩子知道自己是用人工授精的方式生下来的。」 右近先生说到这里,他的三个儿子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想必十分震惊。 ……不过,我也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样,他们三人的母亲才会是不同人。 而且三位女性的类型截然不同,难怪生下来的小孩感觉也差这么多。 「左京虽然名义上是长男,但在我的心里,并没有长男、次男、三男之分,你们三个都是平等的。我一直守护着你们直到长大成人,并想挑出一个最有资格继承斋藤家的人。 但是我这三个儿子却各有优缺点。 左京长得好看,有识人的眼光以及吸引人的魅力,却缺乏恒心,像个软体动物一样。司很强势,拥有决断力和领导能力,却常常横冲直撞,有时甚至不顾后果。和彦相当优秀,但是个性软弱,也一样像个软体动物似的。」 右近先生叹了一口气。 听见他毫不留情的批评,左京先生依旧面带微笑,但司先生与和彦先生看起来则有点受伤。 「所以我决定把继承人的条件,从最『适合』斋藤家,改为最『理解』斋藤家。」 语毕,右近先生站了起来,走到暖炉前方。 「——最理解斋藤家?」 众人貌似不解地歪着头。 「……这个家里有很多宝物。谁能从这个家里的宝物当中,找出对斋藤家来说『最重要』的宝物,就能成为继承人。」 右近先生露出坚定的眼神这么说,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 面对这个任谁都没料到的状况,众人不禁语塞。 「不过,所谓找出最重要的宝物,说起来轻松,实际上却相当困难。所以我允许你们带鉴定师来。我想请各位鉴定师当我三个儿子的『眼睛』。」 他这么说,同时将视线移到包括福尔摩斯先生在内的鉴定师身上。 「只是有一个规定,希望各位能遵守。如果我儿子没有主动询问,请不要告诉他多余的资讯。你们只是我儿子的『眼睛』,只有在我儿子拜托你们进行鉴定的时候,你们才需要说出那样宝物的价值,针对问题回答就好。我希望我儿子能自己找出答案。如果有人直接转述鉴定师的见解,就会丧失继承权。」 听完右近先生的说明,众人脸色一变。 这间房子里收藏了各式各样的宝物,只要能从这些宝物当中找出『对斋藤家来说最重要的宝物』,就能成为这个家的继承人—— 换言之,这是一场挑选继承人的测验。 「难怪爷爷刚刚提到两个人组队什么的。所以,我的专属鉴定师就是葵小姐啰。」 利休恍然大悟似地应和。 「呃,也就是说,我们鉴定师不可以告诉委托人『这样东西比刚才那样好』之类的吗?」 庆子小姐向右近先生确认道。 「是的,我希望各位不要做比较,只要说明你们被问到的那样东西就好。另外,也请不要提到金额,例如『这个东西可以卖多少钱』等等。」 面对微微鞠躬的右近先生,庆子小姐呵呵地笑了出来。 「这样对鉴定师也很有挑战性呢。」 「是啊,不过感觉也会很有趣呢。」 福尔摩斯先生一脸开心地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拿出白手套戴上。 大家鱼贯起身。 我也立刻走向利休。 「我不需要你的建议,而且我对什么继承人根本没兴趣。从这个角度来说,就算跟你组队也没关系啦。」 利休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这么说,同时把饼干送进嘴里。 「…………」 利休真的很我行我素,而且讲话好毒。 不过,他好像并不介意和我组队,这点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那么,晚上七点——也就是晚餐时间,再请各位告诉我答案。除了我的卧房、书房以及铃木的书房之外,所有的房门都是开的,你们可以在这间房子里自由查看。」 我本来心想,在这间屋子里随意查看,真的没关系吗?不过看来右近先生的卧房、书房,以及铃木先生的书房,是禁止进入的。 「对了,你们调查时可以排除厨房和厕所。我并没有把这个家的宝物放在那种地方。」 右近先生接着补充,众人点头表示认同。 管家铃木先生把客厅的门完全打开。 「那就开始吧。」右近先生大声说,每个人似乎都压抑着雀跃的心情,快步离开客厅。 我想大家一定很想飞奔而出吧。 客厅里剩下我、福尔摩斯先生、利休以及圆生四个人。 圆生脱下方才在众人面前一派温和的假面具,露出挑衅的笑容。 「你好啊,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又见面了哩。」 「是啊,好久不见了。『田中博司』先生。」 「讨厌耶,你明明就知道那是假名。」 「……所以你到底有几个名字呢?」 「你说呢?反正我跟司做生意的时候,用的是『田中博司』就是哩。那家伙说因为他做了太多无良的生意,正经的鉴定师都很讨厌他,没有人愿意接受他的委托,所以才会来找我哩。我嫌麻烦,所以一开始拒绝了他,没想到他后来又联络我,说:『我老哥委托的好像是家头诚司的孙子,听说他很聪明,真的拜托你来一下啦。』我觉得这真是太有趣哩。真高兴能和你一决胜负。」 「胜负?我只是接受左京先生的委托,做好身为一个鉴定师分内的工作而已——我可没有打算跟一个自以为是的冒牌鉴定师『一决胜负』唷。」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圆生挑了一下眉毛。 一如往常地,每次面对圆生,福尔摩斯先生都会丧失冷静。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假如一个自以为是的冒牌鉴定师让血统纯正的鉴定师吃瘪,不也很有趣吗?」 「是啊,如果你有办法做到,确实很有趣哩。加油啰。」 两人虽然相视而笑,但他们散发出的气息非常可怕,让我不禁浑身发冷,但一旁的利休却眼睛发亮。 5 「我今天本来心情不太好,没想到事情变得这么有趣,还好我有来。」 利休一走出客厅,就高兴地这么说。 方才目睹了那么吓人的场景,他为什么还能如此单纯地觉得有趣呢? 「葵小姐,你别垮着一张脸,一起好好享受嘛。」 「这、这要怎么享受啦。」 「这种情况正是所谓的『龙争虎斗』,很令人期待不是吗?这种对决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见的呢,难道你不觉得吗?」 「是这样没错啦。不过,如果是龙争虎斗,那你觉得谁是龙、谁是虎呢?」 「龙当然是清哥啦。田中博司——应该说圆生才是虎。」 利休一副理所当然地说,我苦笑着回应:「原来如此。」 一走出走廊,就看见一扇门。 「这里是爷爷的书房。葵小姐,你等我一下喔。」利休语毕,便敲了敲书房的门。 「喔,好。」 他有事情找右近先生吗? 利休听见右近先生的回应之后,便走进书房。 「——小休,你长这么大了啊。」 右近先生的声音从没关紧的门内传来。 我吓了一跳,忍不住从门缝偷看。 右近先生的态度和刚才截然不同,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线,紧紧地抱着利休,用脸颊摩蹭他的脸颊。 右、右近先生? 「爷~我也好想你喔。」 利休也高兴地抱着右近先生。 ……他刚刚明明也一副冷淡的模样,现在怎么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祖孙俩热情的拥抱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利休放开了手。 「那我也去挑战看看啰。」 利休用非常可爱的语气说,右近先生点点头。 「加油啦,小休。」 「好,那我走啰。」 利休用力挥挥手,便离开了书房。 一看见站在门口哑然失声的我,利休重重叹了一口气。 「唉,服务爷爷也很累耶。」他夸张地耸耸肩。 原来如此。利休之所以一路上始终郁郁寡欢,就是因为这个啊。这对祖孙的表里不一,跟福尔摩斯先生真是有得比。 ……不过。 「利休很贴心耶。」 「贴心?」 「因为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其实你大可以避开,但你却特地到书房找他,制造可以两人独处的时光。这都是你对爷爷的体贴对吧。」 无论再怎么排斥,为了让右近先生高兴,他还是这么做了——我觉得这就是贴心呀。 利休惊讶地眨眨眼,脸颊微微泛红,转过头去。 「哈,你在说什么啊。那只是因为讨好爷爷,就能有很多好处。」 他像是有点生气似地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我看着利休的背影,忍不住嘴角上扬。 这种说法我想应该也是事实,但你真的很贴心唷,利休。 「先、先不要管这个了,姑且不论要不要参加比赛,我们也来找找看『斋藤家之宝』吧。」 「嗯。」 一楼除了刚才那间客厅之外,全都是和室。 长长的桧木走廊一尘不染,走廊上有一间门半开的榻榻米房间。 我探头一看,才知道这间房间简直像旅馆的宴会厅一样大。 房间尽头的拉门上绘有一幅画。 那是一幅松树水墨画。我目前看过的『纸门画』构图,大部分是以门框为画框,在框里描绘出美丽的景色,但这扇拉门却不同。 画里的松树充满气势,仿佛随时会从画里窜出。 这幅画的构图,就像从一望无际的景色中截取了一部分。 拉门前还摆着一面『屏风』。 一面与水墨画形成对比的金箔屏风。 屏风上画着一名娇美的女性及美丽的花草,既柔和又奢华。 这间和室里还有挂轴、壶、瓶子等艺术品,三个儿子正各自询问自己的鉴定师,听取意见。 不过他们都压低声音在对方耳边悄声说,以免被别人听见。 「葵小姐,你知道这个瓶子的来历吗?」 利休指着一个白底、上面有花朵图样的瓶子问道。 「——啊,这是『古伊万里瓶』。」 「这是真品吗?」 「是,我想应该是。上面的花朵描绘得非常细致,这个蓝色的线条应该是琉璃。」 「这大概是什么年代制成的?」 「呃,我看过特征跟它类似的东西,当时那是十八世纪中叶以后的作品,所以我想这个应该也差不多吧。」 「……虽然我问的问题你确实都回答了,但总觉得有点不可靠耶。」 「对、对不起。」 「是没关系啦。」 就在这时,司先生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最里面那扇拉门上的画。 「欸,田中,那个金色的屏风是谁的作品啊?」 圆生微笑着回应:「这个嘛——」接着在司先生的耳边悄声回答。 利休听见他们的对话,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我。 「欸,葵小姐,你知道那个金屏风是谁画的吗?」 「呃,我想那应该是神坂雪佳的屏风吧。」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去美术馆看过。神坂雪佳笔下的女性、鸟、狗、猫等动物,线条都非常柔美圆润,感觉是以一种充满爱的视角所描绘的,令人印象深刻。 利休听完我的回答,一脸无趣地随口应了一声。 在我们身后的司先生又接着提出问题。 「田中,那屏风后面的『纸门画』呢?」 「……那个啊,状态还不错,但已经是很旧的东西哩。我看大概是十六世纪左右的东西吧。这间房子里有很多琳派的作品,这幅纸门画也有琳派的味道,可是上面没有作者的签名或落款……虽然满不错的,但应该是无名画家画的呗。」 「——这样啊。」 圆生可能认为这些话即使被听见也无妨吧。 尽管他稍微压低了声音,但并没有到悄悄话的地步,旁边的众人都可以清楚听见。 「我也有同感。斋藤家好像很喜欢『琳派』呢。」 利休似乎也对纸门画失去了兴趣,接着把视线转向挂轴。 所谓的『琳派』,是造形艺术的流派之一,由本阿弥光悦所创,后来由尾形光琳、干山兄弟发扬光大,最后由酒井抱一等人使其在江户扎根。『琳派』是流派的名称,也可泛指该流派的作家和作品。 前几年,京都盛大地举办了『琳派四百年纪念』的一系列活动,我还记忆犹新。 「欸,葵小姐,那这个呢?」 那是一幅借由墨水浓淡呈现出岩石和瀑布的水墨画。 这种画风我还没看过,不晓得作家是谁。 「……对、对不起,这个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这是真迹还是赝品吗?」 「我想应该是真迹吧……」 话虽如此,我也没有信心可以断言。我深感歉疚和惭愧,因此愈讲愈小声。 对于能力不足的我来说,想要鉴定『绘画』,难度实在太高。 福尔摩斯先生曾经这么说过。 在艺术品当中,茶碗或壶等立体的作品,制作者的特色比较容易呈现在线条上,而且作品散发出的个人风格也比较强烈,因此较为容易判定真伪。 相对地,平面作品的辨识则极为困难。 话虽如此,这些也都只是借口罢了。 我惭愧地缩起身子,垂下视线,此时利休略显开心地扬起嘴角说: 「这是『池田孤村』的作品啦。他是江户后期的艺术家,是人称江户琳派的『酒井抱一』的徒弟。这毫无疑问是真迹。话说斋藤家真的很喜欢琳派耶。」 利休双手扠腰,注视着挂轴这么说。 「——什么嘛,原来你都知道啊。」 我瞬间感到一阵虚脱。 刚才问我的瓶子和屏风,他一定也本来就知道吧。 「你忘了吗?我可是你的前辈唷。」 利休转过头,露出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 那个笑容虽然像天使一样可爱,但此刻在我眼里却活像个小恶魔。 「那我们去下一个房间吧。大家好像也都过去了。」 利休潇洒地迈开脚步,我也赶紧追上去。 其他房里也摆着许多世人所谓的『宝物』,我大概可以理解右近先生想排除鉴定师以外的闲杂人等的心情了。 不过,这些艺术品当中也掺杂着一些赝品。 「——我觉得这个古濑户风格的壶可能是假的。」 「嗯,我也这么觉得。这一定是陷阱吧。」我们点头同意彼此的看法。 「那、那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啊?」 「……真的。」 我们事后才知道,原来当时和彦先生和庆子小姐正带着惊讶的表情看着我们。 我们爬上中间有一个转折的木造楼梯,前往洋房构造的二楼。 楼梯转折处有一面很大的连身镜,左京先生和福尔摩斯先生站在镜子前,兴致勃勃地看着它。 「清贵,这是什么啊?之前这里并没有放镜子啊。」 「这面镜子的边框是橡木材,设计简朴又有格调,不会太奢华。我想应该是来自英国的吧。看起来年代并不久远,大概是明治时代的作品吧。」 「哇,明治时代还不算『年代久远』啊。古董艺术品的世界真是惊人呢。」 左京先生笑着说。 「从日式构造的一楼爬上阶梯,便有一面英国的镜子在转折处迎接。这个边框虽然是英国的,但即使摆在和室里,也不会显得突兀。我认为这面镜子暗示着『接下来即将前往的二楼,是与一楼截然不同的西洋建筑』。造访的客人看见这面镜子,应该就能自然地接受二楼的西式风格,而不会感到突兀了吧。」 福尔摩斯先生注视着镜子这么说。 我们也站在他身后看着镜子,点头表示理解。 这道楼梯之所以由深色系的木材打造,同时设计成转折式,很可能也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这间融合西洋和日本风格的房子,其实是充满一致性的呢。 「——啊,我是不是讲太多了。」 福尔摩斯先生用指尖抵着嘴唇,仿佛觉得自己不小心说了太多对方没问的细节。 「没有没有,我问了有关镜子的问题,而你也详细地回答了。谢谢你。」 左京先生温柔地眯起眼睛笑着说。 接着,福尔摩斯先生和左京先生便继续往二楼走去。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两人的背影,也跟着爬上楼梯。 忽然间,我感受到头顶上传来一道锐利的视线。抬头一看,只见司先生将手肘靠在二楼的扶手上,低头瞪着下方。 「…………?」 司先生一和我四目相接,就立刻转身离去。 刚才那道锐利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司先生刚才恶狠狠地瞪着左京先生和福尔摩斯先生。 难道是因为担心这间房子里的宝物被他们那一组找到吗? 是啊。虽然过程宛如玩游戏,但这毫无疑问是挑选继承人的测验。 仔细想想,我们好像接受了一个事关重大的委托。 我抱着司先生那锐利的视线所带来的不安,走上了二楼。 走廊上铺着胭脂色的地毯,白色的墙壁搭配深褐色的天花板,前方则有柱子和门扉。 所有的门都是敞开的,走廊上有三道门,尽头还有一扇更大的门。也就是说,二楼总共有四个房间。 其中三间是西式客房,而位于走廊尽头的,看来是二楼的客厅。 客房的天花板上垂挂着美术灯,另外还有画作、花瓶等看起来像是『宝物』的东西。 不过…… 「客房里的作品,好像全都是版画耶。」 「嗯,应该都是复制画吧。」 客房里完全没有能『令人眼睛一亮』的东西。 仔细想想,『斋藤家之宝』应该不可能放在客房里。就算要放,也应该会在走廊尽头的那间客厅吧。 正当我们准备离开房间时,和彦先生和庆子小姐这一组也走了进来,与我们擦身而过。 他们两人立刻停下脚步,端详着摆在柜子前的瓷偶,开始窃窃私语。 「这是麦森瓷器吧。」 「哇,是一个手持扇子的女性耶。应该是贵妇人吧。」 「是啊。」 我和利休不以为意地看着他们,离开客房,走向客厅。 「——清哥真的很厉害耶。」 在走廊上走着走着,利休唐突地这么说。 「咦?」我和他四目相接。 「如果单就『鉴定』本身而论,清哥能做到的,其他鉴定师或许也都能做到;可是透过清哥的鉴定,我们还能更进一步了解创作者的心情和收藏者的想法对吧?而且他所说的话总是能令人感动。我刚才观察了庆子小姐的鉴定过程,发现她讲话就像是在公事公办,完全无法打动人心耶。」 听利休这么说,我也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真的是这样呢。」 听福尔摩斯先生说话,总是能感受到世界的辽阔。 这么说来,秋人先生以前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 『我对那种有点艰涩的东西超没辙,可是如果是由福尔摩斯讲出来,就可以让我深有同感呢。』 「以他的年纪和外表,再加上这种才华,会招人嫉妒也是天经地义的吧。就连司叔叔刚刚也凶狠地瞪着他呢。」他笑着说。 看来利休也注意到司先生的态度了。 「唉,所以说清哥还是得由我来保护才行啊。」看见利休握着拳这么说,我差点忍俊不住。 像女孩子一样可爱又瘦小的利休,竟然说福尔摩斯先生得由他来保护? 没想到利休也有可爱的地方。 我不由得嘴角上扬,和利休一起走进客厅。 踏入这间大小与一楼大厅相仿的客厅,我发现左京先生·福尔摩斯先生组、司先生·圆生组都已经在这里了。他们看着摆在房间中央的某个东西,沉默不语。 我好奇地探头,想弄清楚为什么空气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 看见那个东西,我也瞠目结舌。 那是一个高约五十公分的细长形古壶,从壶肩开始描绘出平缓圆润的曲线,从壶身到壶底则是以锐利的斜线收尾。蓝色的底色之上,是以鲜艳的配色缜密而精巧地绘制出花朵与两只鹤。 美得令人震慑。 「清、清贵,这个东西很不得了吧?啊,不,这是什么呢?」 左京先生修正了自己的问题,福尔摩斯先生眼睛盯着壶,开了口。 「……这个壶是『七宝烧』,是一种诞生在元朝首都的艺术品。后来作为进贡给宫廷的宝物,成为皇后和嫔妃们的爱用品。我想这个壶应该是清朝的东西。」 福尔摩斯先生注视着壶,如此说明。 仿佛试图将眼前的美深深烙印在脑海一般。 我可以理解这种心情。看来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或许是因为右近先生再三强调『不要提供多余的资讯』的关系,福尔摩斯先生并没有做出什么明显的反应。但即使如此,我仍然可以感受到他发现至宝的兴奋之情。 虽然右近先生交代我们不可以讨论金额,但我猜这个宝物价值至少上亿。 这个屋子里其他的艺术品固然也很棒,但价格绝对远远不及这个壶。 既然如此,莫非它就是这个家的宝物? 司先生也看着壶,皱起眉头。 「假如答案就是这个的话,未免也太简单了吧。」他喃喃地说。 「哇,原来这是进贡给宫廷的宝物啊。果然名符其实呢。」 左京先生不停点头,接着环视整个客厅。 「哇,这里有一把刀耶。」 他看见放在墙边的刀,眼睛发亮地走上前去。 我和利休也跟着走过去。 那是一把放在刀座上的日本刀。 这种摆设方式,宛如在表明『这正是这个家的宝物』。 虽然我对日本刀并不熟悉,但我想这应该是『太刀』吧。 将这把刀摆在二楼的西式房间里,感觉相当不自然。 假如要展示,那么放在一楼的和室,不是应该更适合吗…… 「清贵,你知道这把是什么刀吗?」 「刀并非我的专长,我知道的可能不够多……」 福尔摩斯先生说了声「不好意思」,便用戴着手套的手拿起那把刀,将刀从刀鞘里抽出来。 刀身磨得像镜子一样光亮,宛如明月一般美丽,我们不禁屏息。 「刀鞘上有桔梗家徽……我想这应该是刀匠·备前长船住近景所打造的太刀吧。」 「哇,那个刀匠很有名吗?」 「是啊,他所打造的刀,还被列为国宝或重要文化财呢。」 「嗯,毕竟斋藤家以前是武士嘛。不过我是和平主义者,不喜欢武器就是了。」左京先生哈哈大笑。 「原来如此,刀啊……」一旁的司先生露出一抹充满自信的笑容。 刀的旁边摆着一个桐木盒。「那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啊?」司先生轻声说,于是圆生点点头,拿起木盒。 就在打开盖子的瞬间,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圆生的眼睛瞪得老大。木盒里,是一个散发着光泽的白色瓷壶。 「这是什么啊?好朴素的壶喔。」 司先生从圆生手中接过木盒,将壶从木盒里取出,同时这么说。 「田中,你觉得呢?」他望向既没有转过头来、又不发一语的圆生,不解地皱起眉头。 这时,左京先生忽然眼睛发亮,把脸凑近那个壶。 「这个壶虽然款式简单,可是非常漂亮耶。清贵,这叫什么啊?」 「……这是李朝白瓷。朝鲜王朝——也就是李朝,在十四世纪时因为儒教传来的缘故,『白』被赋予了高洁、卓越等意义。后来,这种『白瓷』就被指定为国王御用的器皿,禁止一般平民使用。」 我聆听着福尔摩斯先生的说明,同时将视线移向白瓷。 那是一个手掌大小的纯白瓷圆壶。 它给人的感觉,就像我以前在家头家看过的『至宝』——来自中国的青瓷,高雅而尊贵。 这个瓷壶想必也价值连城。 「哇,这也是王室御用的物品啊。看起来跟华丽的七宝烧恰恰相反呢。」 左京先生一派轻松地说,圆生则不发一语,而这时走进客厅的和彦先生和庆子小姐,则大声惊呼:「哇,是清朝的七宝烧耶。」 6 之后,我们反复在一楼、二楼之间来回奔波,重新把所有房间都检视过一次。最后我们决定稍事休息,于是我便坐在走廊角落的长椅上。 古伊万里的壶、神坂雪佳的屏风、池田孤村的挂轴、清朝的七宝烧,再加上李朝白瓷——好多艺术品都足以称之为『宝物』。 倘若单纯以『价值』来看,最昂贵的大概是清朝的七宝烧吧。但我猜右近先生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正当我扶着额头,发出「嗯——」的低吟,陷入沉思时—— 「你是葵小姐对吧?你累了吗?」 一个女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头。只见庆子小姐脸上挂着微笑。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请、请坐。」 她微笑着道谢后,便在我身旁坐下。 「话说回来,你的鉴定能力实在很惊人呢。你还这么年轻,真不简单。」 「啊,不,都是因为福尔摩斯先生……不,清贵先生教导有方。」 「喔,原来是清贵教你的啊。诚司先生以前总是说清贵『还不成气候』,没想到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进步到可以指导后进了呀。」 她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温柔地眯着眼微笑。 看着她从容的表情,我莫名涌起一阵不安。 「……你和清贵先生好熟喔。」 「也没有到『熟』的地步啦。我跟他只认识短短几年而已。第一次见到清贵,是在他十八岁,跟着诚司先生一起来纽约的时候。对了,诚司先生我则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了。因为他跟家父很熟,家父也是美术界的人。」 我聆听她的叙述,不时点点头。 「我跟清贵一认识,就觉得彼此意气相投……他还曾经来我家过夜呢。」 她瞥了我一眼,扬起嘴角说。 「过、过夜?」 「是啊,本来是诚司先生、清贵和我三个人一起吃饭,后来诚司先生看我们两个聊得很愉快,就自己先回饭店去了。我们聊到餐厅打烊,接着就一起回我家……说到当时啊,清贵也真是的,到我家之后几乎完全没睡……」 听到这里,我便不想再听下去,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对、对不起,我差不多该去找利休了。」 我向她鞠了躬之后,便立刻逃开了。 我的眼角余光瞥见庆子小姐脸上浮现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唉,真讨厌。我明明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心烦意乱啊。 我走进二楼的客厅,站在窗边俯视着庭院,同时叹了一口气。 『说到当时啊,清贵也真是的,到我家之后几乎完全没睡……』 庆子小姐的话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不去。我把额头靠在墙上。 她为什么要对我坦白那种事呢? 莫非她是在警告我『不要接近清贵』?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更疑惑了——为什么每个人都毫不留情地特别针对我呢? 我当然知道啊。 我早就划清界线了啊。 我一直告诉自己……不可以再更喜欢福尔摩斯先生了啊。 我不由得眼眶发热,于是把额头靠在墙上,动也不动。就在这时—— 「葵小姐,你没事吧?」 福尔摩斯先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过头去。 然而,站在那里的却不是福尔摩斯先生。 而是脸上挂着笑容的圆生—— 「我只是稍微模仿一下而已哩,真的那么像吗?」他笑着说。 「…………」 一点都不像。仔细想想,他们的声线明明就不同,只是因为口吻几乎一模一样,导致我没有一丝怀疑那不是福尔摩斯先生。 「葵小姐,你身体不舒服吗?」 圆生再次模仿福尔摩斯先生的口吻问道,让我感到背脊发凉。 「请、请你不要这样。」 我往后退,背贴着墙壁。这个人真的很可怕。 「……我、我只是在思考有关宝物的事情,脑袋卡住了而已。」 「喔。」 他似乎对我的回答不感兴趣,只是随便应了一声。 从他的态度,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想法是:区区一个高中生,再怎么思考也不可能有答案的吧。 我虽然生气,但同时又震慑于缓缓朝我逼近的圆生所散发的魄力,因此双脚发软。 利休说圆生是『虎』,看来一点也没错。 「对、对了。」 「嗯?」 「你刚才拿起白瓷的时候,好像非常惊讶对吧?」 听我这么问,圆生停下脚步,双手扠腰。 「……对啊,因为我以前看过跟它类似的东西哩。」 「跟它类似的东西?」 「欸,你是福尔摩斯的女人对呗?」 圆生带着微笑问道,似乎试图岔开话题。我反射性地抬起头。 「不、不是的。我、我只是工读生而已。」 「是他叫你这样对我说的呗?对了,上次在那场宴会上真有趣哩。你跳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要保护福尔摩斯哩,没想到你竟然说『你们两个都请收敛一点』。」 圆生呵呵笑着说。 我难为情地低下头,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么说来,秋人先生好像也说过一样的话。 「我本来很纳闷,像你这么平凡的女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哩?看来你真是个好孩子呢。」 「不、不是的……」 正当我想继续说明我跟福尔摩斯先生之间并没有什么的时候,圆生突然直视我的双眼,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仿佛觉得滑稽。 「——喔,什么嘛。原来你是处女啊。」 「什、什么?」 听见他这种直接了当的性骚扰言论,我不禁瞠目。 他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做出这种判断的? 「那个贪婪又自私的人,竟然只把你摆在身旁,却还没出手,看来他真的很重视你哩。又或者是那家伙是情场老手,你对他有戒心,结果装模作样得太过火了?我看你的身材也不怎么样,要是太自命清高,可是会被讨厌的唷。」 圆生用讪笑的语气这么说。 就在这时,他突然脸色一变,转过头去。 福尔摩斯先生出现在客厅门口,我还来不及惊讶,他就已经朝圆生踢出一脚。 耳边传来「啪」的一声,只见圆生用手臂挡住了福尔摩斯先生的这一踢。 「……你真的很粗鲁耶,怎么可以突然就来一记上旋踢哩?害我吓出一身冷汗。」 圆生用右手臂挡着福尔摩斯先生的脚,五官因为痛楚而扭曲。 「因为你实在太没礼貌了,所以我的脚也不小心滑了一下。」 福尔摩斯先生把脚放下,露出笑容,但眼神中完全没有笑意。 「什么滑一下,这未免也滑得太大一下了吧。看来只要遇到跟『女朋友』有关的事,你就会变得更犀利呢。」 福尔摩斯先生耸了耸肩。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和葵小姐并没有在交往喔。」 「你还真敢说哩。」圆生一脸不可置信地嗤之以鼻。 「不,因为我就像你所说的,是个『贪婪又自私』的人。」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他的那抹笑容,仿佛在说:假如我们在交往,我早就出手了。 这个笑容比任何言语还能取信于人,因此圆生露出理解的表情。 而我则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就在这时—— 「田中——?」司先生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哎呀,有人在叫我哩。我先失陪啰。」 圆生带着一如往常的微笑迈开脚步,忽然间又回头。 「对了,我已经知道『斋藤家之宝』是什么了。」他带着挑战的眼神说。 「这样啊,我当然也已经知道了。」 「真的吗?」 「是啊。只是左京先生知不知道,我就不确定了。」 「这样啊。我们司好像已经知道了喔。」 「说好不能给提示的,但你还是给了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说,我们两个是一对心灵相通的好搭档。待会儿见啦。」 圆生离开了客厅。 当他的背影一消失,福尔摩斯先生便立刻转过身来,抓住我的双肩。 「葵小姐,你没事吧?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 「我、我没事。他只是口头上对我说了一些没礼貌的话而已。」 「……那个人真是没礼貌到令人无法想象的地步耶。」 福尔摩斯先生重重叹了口气。 一想到刚才的对话全都被福尔摩斯先生听见,丢脸的感觉便再次涌上。 「我、我本来以为已经透过秋人先生习惯了性骚扰的言论,可是听见那么直接了当的说法,我还是愣住了,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的脸颊烫到不行。同时,我的脑中又闪过当时圆生说的那句:『装模作样得太过火了?』我咬住嘴唇。 「……可、可是圆生说的,好像也不无道理。」 我轻声地说,福尔摩斯先生皱起眉头:「不无道理?」 「说不定我就是因为太装模作样……所以才被甩的。」 「咦?」 「我、我在准备搬来京都之前,我前男友可能是因为太焦虑,所以有点半强迫地想要跟我发生关系。当时因为事发突然,我吓了一跳,而且很害怕,所以下意识地把他推开,还大喊:『不要!』 ……结果他好像非常受伤。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啦。从此之后,我们之间就变得很尴尬。没过多久我就搬家了,两人变成远距离,最后就这样分手了。 所以,当我得知他和我的好姐妹开始交往时,其实我心里觉得『毕竟我对他做出那种反应,伤害了他,所以被甩掉也是活该吧』。 我一直在想,我明明很喜欢他,但当时为什么会拒绝他呢……而且就算要拒绝,也没有必要用那种态度吧。所以我才觉得圆生说的或许也没错。」 说着说着,我鼻头一酸,眼眶也跟着发热。 『我看你的身材也不怎么样,要是太自命清高,可是会被讨厌的唷。』 就像把已经结痂的伤口撕开一样,虽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但还是刺痛无比。 我一直挂意着这件事,而且莫名感到自责。 我觉得一切都是因为当时我对他表现出那样的态度。 眼泪就快夺眶而出,我赶紧抬起头,强忍着泪水。这时,福尔摩斯先生把我的肩膀拉向他。 ——一回神,才发现他紧紧搂住了我。 我在福尔摩斯先生的怀里,一头雾水,只能睁大双眼。 我的心跳好大声,宛如全身都变成心脏似的。 「……不是的。葵小姐,你完全没有错。」 他搂着我,温柔地说,用他的大手轻轻抚摸我的头。 「因为感到疑惑而拒绝,完全不是你的错;相对地,因为即将分隔两地而感到不安,于是决定采取行动的他,其实也没有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全都取决于『缘分』,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强求的。 因此,我觉得就算当时葵小姐没有伤害他,结局也不会改变。 我自己也一样。我也想了很多,但最后我觉得,就算当时和泉没有背叛我,我们的关系最后仍然是无解的。」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放开我,看着我。 「最重要的是,如果对方真的因为这件事而选择跟你分手,那么借着这个机会看清他,也是好事一桩。所以请不要再为这种事情自责了。」 他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拿出手帕,轻轻擦掉我的眼泪。 福尔摩斯先生的表情好温柔。 我的心跳强烈到令我感到晕眩。 「……福尔摩斯先生。」 就在我喃喃脱口而出时,福尔摩斯先生「啊」的一声,张大了眼。 「对、对不起,我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你。刚刚才骂过圆生,结果我自己也做出这种不输给他的性骚扰举动。」 福尔摩斯先生好像现在才回过神来,立刻放开他搭在我肩上的手,眼神游移不定,看起来非常慌张。 没想到福尔摩斯先生白皙的皮肤可以变得这么红润。 「没、没事的。」我摇摇头。 看来那是他下意识作出的举动。 他真的……罪孽深重耶。 「请原谅我的失礼。人一旦拼了命,不管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呢。」 「拼命?」 「呃,就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哭啊。」 福尔摩斯先生低着头这么说,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这里有摄影机,我还做出这种事,真是丢脸。包括对圆生的那一脚也是。」 「咦?摄影机?」 我大吃一惊。「是啊。」福尔摩斯先生环顾房内。 「看来你好像真的没发现呢。这间房子里到处都装有隐藏式摄影机,我想应该也有收音吧。」 「是、是因为要避免宝物被偷吗?」 「应该也有这一层用意,但我想主要是为了确认鉴定师没有违规给提示吧。监视萤幕可能就在管家铃木先生的书房里吧。」 「真、真是滴水不漏耶。」 「毕竟这是要选出继承人的测验啊,谨慎一点也不足为奇。」 「或许是吧。」 我看着摆在客厅中央的清朝七宝烧,用力点头。 「所以请你也要小心摄影机。就算房间里没有别人在,也不可以展现出毫无防备的样子。唉,虽然说我也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就是了。」 「……呃,我再怎么不懂事,也不会因为房间里空无一人,就在别人家里做出什么不堪入目的举动啊。」 我带着怨恨的语气瞪着他说。福尔摩斯先生小声重复着:「不堪入目……」接着睁大双眼,用手捂着嘴,别过头去。 「不、不是的,我并没有觉得你会做出什么不堪入目的举动。」 「……真的吗?」 「真的,我只是想提醒你小心一点而已。」 福尔摩斯先生有点难以启齿似地说。 所以他的意思是提醒我不要因为房间里没有别人,就肆无忌惮地大打呵欠;就算鼻子痒,也不可以用卫生纸挖鼻孔;就算客房的床看起来很蓬松柔软,也不可以坐上去,或在上面跳啊滚的吗? 「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我用力点点头,福尔摩斯先生像是松了一口气,表情变得柔和许多。 「那我们走吧。」福尔摩斯先生说。 「那个……」我抬起头。 「怎么了吗?」 「你、你和庆子小姐交往过吗?」 我鼓起勇气开口问道,福尔摩斯先生满脸诧异地张着嘴。 「我和庆子小姐?没有啊。」 「可、可是庆子小姐说……你曾经在她家过夜?」 福尔摩斯先生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 「喔,没错,那是事实。我听说她家里有珍贵的美术资料全集,所以拜托她让我去她家看,那套书真是太棒了。当时她说:『你可以待在这里看,但不能借你带回家』,因此我便在时间允许范围内努力地看。我真的几乎不眠不休地沉迷在那些书里,整整两天都坐在沙发上看书。看完后当然累到不行,可是内心却非常充实。只不过给庆子小姐添了很多麻烦就是了。」 福尔摩斯先生眼睛散发着光芒说,接着又略显惭愧地耸耸肩。 整整两天几乎不眠不休地阅读珍贵的美术资料全集…… 如果是其他人,我可能会在心里质疑『怎么可能』,但福尔摩斯先生的确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原、原来是这样啊。」 「其实当时她曾用非常隐晦的方式暗示我,但我装作没听懂。」 「啊?」听见他这么露骨的叙述,我不由自主地提高声调。 「为、为什么?你真的那么想看书,舍不得浪费时间吗?」 「这是其中之一。另一个原因是,假如没有想和对方交往的意思,我不会和这个业界的人产生太密切的关系。毕竟以后可能会引来很多麻烦。」 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说,我顿时语塞。他真的很腹黑耶。 同时,我也总算厘清了真相。 庆子小姐可能和圆生一样,误以为我是福尔摩斯先生的女朋友吧。她想起过去曾被福尔摩斯先生巧妙闪躲的回忆,觉得心有不甘,所以才对我展现那种态度。 「呃,葵小姐……莫非你很在乎我和庆子小姐的关系?」 「没、没有啦,也不是说在乎,只是因为庆子小姐主动告诉我这件事,我又感觉像是掉进了她设下的陷阱里。更重要的是,你们刚才见面的时候,还那么自然地亲吻彼此的脸颊。」 「那只是单纯的打招呼而已呀。因为对方从小在国外长大嘛。」 「我、我知道那只是『单纯的打招呼』啦。福尔摩斯先生你明明是个京都男孩,跟人家亲吻还那么有模有样,真的是罪孽深重耶。」 焦躁与不安导致我连珠炮似地说个不停,还顺势轻轻打了福尔摩斯先生的手臂。 「……罪孽深重的是葵小姐你吧。」 福尔摩斯先生把脸别过去,咕哝着说。「咦?」我瞬间僵住。 7 到了晚上七点,各组回到一楼的客厅集合。 在发表各自的见解之前,我们要先吃晚餐,于是大家在摆设于客厅的餐桌前就座。晚餐是正统的法式料理套餐,菜色有南瓜浓汤、酒蒸鲷鱼佐时蔬、羔羊排以及沙拉。 毕竟晚餐后还有决定继承人的重要仪式,因此大家没有喝酒,只享用餐点。 大家吃完晚餐,稍事休息后,看见右近先生起身,大家便立刻安静下来并坐直。 右近先生走向单人沙发,缓缓坐下,而管家铃木先生也在同时发给左京先生、司先生及和彦先生,也就是右近先生的三个儿子,一人一张白色卡纸和一枝笔。 「——现在,你们就把自己认为的『斋藤家之宝』写在卡纸上,交给铃木。记得不要让别人看到你们写什么喔。」 右近先生用手托着腮帮子,一派轻松地微笑着说,然而客厅里却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原来如此,采用这种方式,就能避免有人在听完别人的答案之后,又更改自己的答案了。 三兄弟遮住白色卡纸,在上面写下自己所认为的『斋藤家之宝』后,递给铃木先生。 就在这时,我看见司先生和圆生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 圆生刚才断言自己已经知道斋藤家之宝是什么。 虽然规则禁止鉴定师直接告诉对方答案,但圆生真的遵守了吗? 我实在很难相信他会遵守规定。 话说回来,斋藤家之宝到底是什么呢? 不是单纯价值的问题…… 我身为利休的搭档,却这么没用,心中不免感到歉疚。 想到这里,我转头望向坐在隔壁的利休。 咦?这么说来,铃木先生为什么没有发纸笔给利休呢? 「利休也应该要求拿到纸卡吧。」 我这么说,但利休摇摇头。 「我自己退出了。我告诉爷爷,因为我现在才十六岁,现在的我,就连自己想不想成为斋藤家的继承人都不确定。」 「原、原来如此啊。」 光是继承这间房子里的宝物,就已经是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他竟然能这么干脆地退出。 「而且我觉得,只要我有意愿,我就可以成为继承人。」 利休喃喃地说。我不解地皱起眉头:「咦?」 「我已经知道『斋藤家之宝』是什么了,而且我也有那个『心』,只是我不想现在就决定成为『继承人』,被这个身份所束缚。」他露出一个好整以暇的笑容,啜饮一口红茶。 「…………」这孩子真是不容小觑,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的弟弟。 「和彦,从你开始。」 右近先生用沉稳又宏亮的声音说,和彦先生颤了一下,接着起身,走向右近先生。 就在同时,铃木先生将拿在手上保管的纸卡递给右近先生。 「『七宝烧』啊。你选择它的理由是什么?」 右近先生手拿着纸卡,带着锐利的眼光问道。和彦先生仿佛感到害怕似的,缩起身子,垂下了头。 「呃、是。我的理由可能很单纯,但我认为它无疑是这个屋子里价值最高的东西。更重要的是,看见那个壶的瞬间,我极为感动。」 和彦先生最后抬起头来,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右近先生愉快地眯着眼睛笑着说: 「这样啊。我明白和彦的想法了,你先坐下。接着是司。」 他把视线转向餐桌。 司先生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他踏着稳健自信的脚步,走到右近先生面前,轻轻行礼。 右近先生接过铃木先生递给他的纸卡。 「——刀。」他轻声说,接着把视线移向司先生。 「是的,我认为摆设在二楼客厅里的那把刀,就是我们家的宝物。」他斩钉截铁地说。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斋藤家的祖先是武士,这把刀提醒我们不可以忘了『武士精神』。也就是说,那把刀证明了我们身为武士世家的荣耀。更重要的是,依照常理,日本刀应该会摆在一楼的和室才对,但那把刀却放在西式客厅里。那把刀摆设的方式,感觉上就是不想让它沾染一丝尘埃,那种收藏方式简直堪比国宝。」 司先生自信满满地答道。 也就是说,圆生判断那把太刀就是『斋藤家之宝』。 象征这个家继承了武士的精神,所以是『斋藤家之宝』——这个理由相当具有说服力。 右近先生愉快地扬起嘴角。 「原来如此。关于武士的见解,真的很像你的想法;不过后半段是你的搭档给你的提示吧。」 听见右近先生这么说,司先生涨红了脸,而圆生则扬起一抹不以为然的笑容。 「没、没有,他没有给我提示。」 「那就好。我知道这是你的想法。」 我坐在位子上望着他们两人,坐在我隔壁的利休突然轻声笑了出来。 「只差一步呢。」 只差一步?那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司先生虽然答对了,但因为那是圆生给的提示,所以丧失资格了吗? 「接下来换左京。」 左京先生点头,走向右近先生。 右近先生看着铃木先生递给他的纸卡,皱起眉头。 「左京,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把纸卡翻过来让大家看。 那张纸卡上一片空白。左京先生什么也没写。 「——是。我认为『斋藤家之宝』并不是一个『实物』,所以什么也没写。」 「那是什么意思?」 「爸,你不惜使用医学手段也要留下子嗣,那就表示斋藤家的『血脉』本身就是宝物。我认为,我、司、和彦与利休——继承了斋藤家血脉的人,全都是宝物。」 左京先生沉稳地这么说。「喔?」右近先生用手撑着脸颊,似乎觉得很有趣。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二楼楼梯转角的那一面大镜子。我以前来的时候,那里并没有摆镜子。我第一眼看见那面镜子的时候……镜子里映出我,还有我身后的利休与和彦。 我看着镜子,便想到:爸爸的宝物,该不会就是镜子里的我们吧——」 听见左京先生这么说,我和其他人全都睁大了眼。 ……这么说来,左京先生当时确实很仔细地观察那面镜子。 原来当时他看见镜子里自己和家人的身影,于是思索着『所谓的宝物,也许不是具体的物品,而是我们本人』啊。 也许他只是看起来散漫,但事实上却具有看透真理的能力呢。 我佩服地看着左京先生的侧脸,而就在这时—— 「——是你告诉他的吧,你这个臭小鬼。」 身后传来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只见司先生一把抓住福尔摩斯先生的领口。 「请问你在说什么?」 福尔摩斯先生略显惊讶地歪着头。 「不要装傻了,我那个温吞的烂好人老哥,怎么可能想得到这种答案。你一定有给他提示吧。」 他把福尔摩斯先生的领口往上提。 「司、司先生!」 「司!」 在一片惊慌失措中,只有圆生托着腮帮子,露出看好戏般的微笑。 「不,我认为我只有针对『他提出的问题』回答而已。」 被抓着领口的福尔摩斯先生看起来不为所动,嘴角还带着笑意。 「胡扯,你在镜子那边不是说你讲太多了吗?我都听见了。而且,像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鬼,怎么可能懂那么多事情。你一定是在事前先诓我爸,收集了很多资料吧。老爸也是,讲了那么多,其实还是偏心老哥。这场比赛根本就是设计好的吧。」 「绝对没有这种事。而且,假如令尊真的一开始就想让左京先生继承,也没有必要举办这一场设计好的比赛啊。左京先生原本就是长男,只要右近先生说一句『我们家就让长男左京继承』就好了呀。」 听见他这番话,我们不禁苦笑,心想『说得也是』。司先生顿时语塞。 「不、不管怎么说,反正你就是很可疑啦。你一定有偷偷告诉老哥很多事情,你现在给我马上离开这间屋子。」 司先生刻意顾左右而言他,高高举起紧握的右拳。庆子小姐见状,捂着脸高声尖叫。 「司,住手!清贵真的没有对我多透露什么!」 左京先生跑向司先生,抓住他的手臂。「啰唆!」两人的体格差距实在太大,司先生不费吹灰之力就甩开左京先生。 我也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坐在我旁边的利休长叹了一口气。 「你看,我就说他很容易招人嫉妒吧。」 「咦?」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利休从椅子上起身,迅速跑到司先生身旁,抓住他的右手,同时钻进他的怀里,狠狠地将他过肩摔。 「碰」的一声,司先生背部着地。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下,他呈现大字型倒在地上,表情看起来像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叔叔对你失礼了,清哥。」 「不会不会,毕竟我也不方便把他摔出去,由你来动手真是太好了,谢谢你,利休。」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将被弄皱的西装拉平。 目睹个子娇小的利休竟然轻轻松松就把身材魁梧的司先生抛摔出去,在场的众人都目瞪口呆地僵立在原地。 「……利、利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的?」 左京先生一头雾水地问道,利休噘起嘴。 「咦?讨厌啦,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自从我认识家头家的老板,他就一直对我唠叨:『你这么瘦小,简直像女孩子一样,去锻炼身体。』所以我就开始练武术了。」 「喔,这我有印象,我知道你因为这样,身体也变得更好了,但我不晓得你竟然这么厉害。」 「你在说什么啊。我去法国留学,就是去学柔道啊。」 「咦?什么?你不是去学美术的吗?」 「当然也有学美术啊。」利休站直身子说。 「以前老板曾经对我这么说:『练武不是为了打败别人,而是为了锻炼自己的身心,以及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你是独生子,为了保护你妈妈,你必须变得更强。』 所以啊,我为了保护妈妈,还有我最重视的清哥,下定决心要变得更强。不过,如果想要强到足以保护清哥,就一定要比同样在练武的清哥还要强才行,所以我练得超辛苦的。」 原来当时他那句『清哥就由我来保护』,完全不是开玩笑的啊。 就在我感到震惊不已的同时,一旁的福尔摩斯先生笑了出来。 「对呀,现在我一定打不过利休了。」 「咦,可是,为什么你这么重视清贵?该、该不会……」 庆子小姐脑中不知浮现什么不堪入目的想象,红着脸说。利休毫不掩饰地皱眉。 「……不要做那种低级的想象,我对清哥的感情是很崇高的。硬要说的话,清哥对我来说就像『君主』一样,是我想要一生追随服侍的对象。」 利休把手放在胸口,热情地说。众人面面相觑,一脸不知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的表情。 这时左京先生哈哈大笑。 「利休,你都已经上高中了,怎么还这么中二啊。」 「不、不要说我中二。」 「是啊,利休可能永远都会很中二吧。」 「欸,怎么连清哥都这样说!」 看见满脸通红的利休,众人哄堂大笑,只有司先生还倒在地上,露出不甘心的表情。 「太棒了!」这时,始终在一旁默默观望着一切的右近先生拍起了手,接着又说: 「不,清贵,我这个利益薰心的笨儿子,刚刚对你失礼了,非常抱歉。我等一下再好好训他一顿。」 右近先生立刻低头致歉。「不。」福尔摩斯先生举起手。 「我想司先生也是豁出去了吧。他可能以为左京先生说出了『正确答案』,但其实并不是啊……」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众人疑惑地瞪大眼睛。 「老哥的答案不是正确答案?」 司先生一脸茫然地起身。 「嗯,对。你真是把斋藤家的脸都丢光了。」 右近先生冷冷地瞥了司先生一眼,接着将视线转向左京先生。 「左京,你回答得非常好,子孙的确是斋藤家之宝。但是我要你们找的不是『人』,而是『物』。我出的不是那种机智问答。」 「喔,原来如此。我刚刚还一副自以为是正确答案的态度,好丢脸喔。」 左京先生红着脸,搔搔头。 「那斋藤家之宝究竟是什么?」 庆子小姐皱起眉,歪着头问道。大家也点头表示不解。 右近先生轻轻笑了笑。 「这次的继承人测验,没有人通过。这个家要交由谁来继承,我决定继续观察你们的成长,再慢慢考虑。至于这个家的宝物——我想清贵似乎有答案。你要不要说说看呢?」 「——好,那我先给各位一个提示。斋藤家之宝原本并不是斋藤家的东西……这样各位知道了吗?」福尔摩斯先生环视众人。 原本不是斋藤家的东西。 也就是别人送的,或是暂时借放的东西啰?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提示』,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都陷入沉思,只有利休看起来仿佛早已明白一切。 如果是别人送的,或是暂放在这里的东西,绝对不可能是屏风那么大的物品。 既然如此,可能就是壶、花瓶或是画作。不,不管东西多大,只要想寄放,其实都可以寄放,所以全部的东西都应该列入考虑。不过,福尔摩斯先生是怎么知道那个东西『原本不是斋藤家的』呢? 莫非有某种决定性的因素,让人可以判断那并不是斋藤家的东西? 就在我想到这里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不只是我,和彦先生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来。 「我、我知道了。『斋藤家之宝』果然是摆在二楼客厅的那把备前长船住近景打造的『太刀』对吧?」和彦先生高声说,众人不禁疑惑地眨眼,圆生也喃喃低声说:「果然是这样啊。」 「刀?你说刀?那我刚才说的不就是正确答案吗?」 「是啊,东西是说对了,只是理由不太正确。因为『那把刀为什么是宝物』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福尔摩斯先生用晓谕似的口吻说。 「清、清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想问一样的问题。」 左京先生和和彦先生一脸严肃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举起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那把太刀上的家徽是『桔梗纹』,但这个家的家徽是『圆中垂藤』。 也就是说,那把刀并不是属于这个家的刀。我想,那应该是以『桔梗纹』为家徽的人赏赐给这个家的东西吧。由备前长船住近景打造的太刀,上面又有桔梗纹家徽,表示该名武将是明智光秀。换言之,那是明智光秀大人所赏赐的刀。」 ——明智光秀赏赐的刀,就是这个家的宝物? 三兄弟面面相觑。 「说到明智光秀,一般人对他的印象,就是在本能寺杀害君主织田信长的逆臣贼子;然而除了这件事之外,他的为人跟一般的印象其实截然不同。据说他是一位重感情、照顾家臣、充满智慧又富有美感的高雅人物。或许当时的政变背后隐藏着许多我们所不知情的阴谋,而他只是无奈地出来承担了『叛徒』这个污名罢了。 而这把刀,就是光秀大人赏赐给这个家的。 在那场政变之后,光秀大人便背负着逆臣贼子的污名,但他所赏赐的刀,却在这个家代代相传,备受重视,这表示斋藤家的祖先想必是效忠于明智光秀的臣子。我猜想,这个家的祖先应该是光秀的爱将——斋藤利三吧。」 听完福尔摩斯先生的说明,每个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历史不好,所以对斋藤利三这个名字很陌生,但我想他一定是曾受明智光秀重用的知名武将吧。 「斋藤家之所以如此重视美感,想必是因为受到光秀大人极深的影响。而斋藤家代代的继承人,都传承着『我们家虽然收藏着各种宝物,但唯有光秀大人赏赐的这把刀,才是斋藤家之宝』这样的家训。虽然光秀大人在历史上被定位成逆臣,但是这个家族却始终坚守对他的感谢之情,认为自己能有今天,全都要感谢光秀大人。这正是对别人来说不一定有价值的『斋藤家之宝』啊。」 福尔摩斯先生语毕,客厅内鸦雀无声。 效忠君主的重臣之心、将这个家的兴盛全部归功于君主的感恩之情——所有的意念,都蕴藏在这把刀里。 而将福尔摩斯先生视为君主般尊敬的利休,正可谓继承了『斋藤家的心』。 「……没错,我们斋藤家就是斋藤利三的后代。很遗憾,我们虽然不是嫡系,但我可以自豪地说我们坚定地继承了祖先的意志。话说回来,清贵,你真是太优秀了。假如你是我孙子,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你当继承人。」 右近先生以热切的眼神望着福尔摩斯先生说。福尔摩斯先生摇摇头。 「不、不,我只不过是一介商人,专门收购好东西,再卖给收藏家,绝对没有资格担任武士家的继承人。」 众人仿佛沉醉于福尔摩斯先生那温柔的笑容中,不发一语。 「你真的很会说话耶。」 利休夸张地耸肩,而圆生则露出冷冷的眼神。 接着,我和鉴定师们决定把时间留给他们一家人,于是我们向主人道谢,准备离开。 「——非常感谢您让我们欣赏了这么多珍贵的传家之宝,还招待我们美味的晚餐,今天真的很愉快。」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向右近先生鞠躬致谢,准备离开客厅。就在这时—— 「清贵,在你回去之前……不,不只是清贵,我想问在场所有鉴定师一个问题。姑且不论『斋藤家之宝』,各位认为这间房子里最珍贵的宝物是什么呢?」 右近先生环视客厅里的众人,宛如下挑战书一般地说道。 不考虑意义,单纯以价值而论…… 率先回答的是庆子小姐。 「我认为是清朝的七宝烧。」 我也这么认为。其他的艺术品虽然也很有价值,但那个壶的层次明显与众不同。 「……田中,你觉得呢?」 被右近先生这么一问,圆生把视线转开。 「这个嘛……我觉得应该是白瓷呗。」 圆生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道。 我觉得这是圆生的真心话。 当时圆生或许就是因为震慑于李朝白瓷的美,才顿时哑然吧。 「那清贵呢?」 「这个嘛……」福尔摩斯先生被问到后,将眼神转向一楼的和室。 「……我想应该是放在一楼尽头的那幅纸门画吧。」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回答,右近先生垂下了视线。 「果然是这样啊。那是我们家代代相传,并交代子孙必须好好珍藏的东西,但是那上面既没有署名,也没有落款;我问了鉴定师,也问不出什么明确的答案,所以一直觉得很纳闷。那到底是什么啊?」 这么说来,圆生当时也说『应该是无名画家画的』。 那件作品真的这么难鉴定吗? 「之前的鉴定师也许是不敢轻易直接断言吧。根据我的浅见,我认为那应该是一件无法估价的作品。」 「咦?」 「——那幅画应该出自国宝『风神雷神图』的作者——俵屋宗达之手。」 福尔摩斯先生语毕,在场的每个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风神雷神图』是收藏在建仁寺的国宝。 画里,以双手拿着风袋的风神以及被数个太鼓环绕的雷神,分别占据画的左右两端,是一件相当奇特的作品。 这么说来,我记得那幅风神雷神图好像也没有落款和署名。 「俵屋宗达虽是如此杰出的画家,但他的真实身份却始终成谜,他的许多作品都没有署名和落款。那幅纸门画里的松树,笔触极为柔和,仿佛一张截取了部分景致的照片;这种手法,能营造出一种从边缘处继续无限延伸的宏伟感。这正是俵屋宗达作品中那种包罗万象、无边无际的感觉。其实我刚才看见那幅画的时候,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眼泪。我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能在这个家里看见俵屋宗达的作品。」 福尔摩斯先生将手放在胸口,热情地说。 「……原、原来如此。没想到那竟然是俵屋宗达的作品,没想到那竟然是如此珍贵的宝物。谢谢你,清贵。」 右近先生说,同时紧紧握住福尔摩斯先生的手。 「——另外,利休也麻烦你多多照顾了。」他深深一鞠躬。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拜托福尔摩斯先生好好教导利休,让他成为一个适任的斋藤家继承人似的。我在一旁紧张地屏住气息。 「我第一次见到利休,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当时利休才六岁。之后,我就把利休当成自己的弟弟,所以未来我也会像以前一样继续跟他好好相处。」 福尔摩斯先生听出了右近先生话里的含义,刻意提到『像以前一样』。 「好,像以前一样就好。」 右近先生颔首,露出一个非常开心的笑容。 我想,他应该是觉得福尔摩斯先生也不用特别做什么,只要让利休继续待在福尔摩斯先生身旁便足够了吧。 我们再次道别,一离开客厅,左京先生和利休便跑了过来。 「清贵,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 「清哥,你要回去了对吧。我也要向你道谢。」 「不会不会,我很开心。请你们一家人好好享受团聚的时光。」 「虽说是家人团聚的时光,我想大概也只是看着司叔叔被骂而已吧。」 「是啊,大概就是这样吧。司先生,请节哀。」 「什么节哀啦。」 大家轻轻笑了出来。接着,利休望向我。 「葵小姐,今天也很谢谢你。抱歉,我对你有点坏心。我觉得『藏』可能从此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所以感到很寂寞,又很不甘心。总觉得我所重视的事物,好像全都被你抢走了似的。」 「……利休。」 我可以体会利休的心情,因此也跟着有点感伤。 换作是我,我也一定会和利休一样觉得落寞。 「不过,我看得出来葵小姐一直很努力成为一个能配得上『藏』的人。包括乐茶碗的鉴定测验在内,你表现得都很好,所以我决定认可你——」 「咦?」 「可以当我的继承人。」 利休露出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这么说,我高兴得想哭。 「谢、谢谢你,利休。」 「讨厌,不要因为这种小事就掉眼泪啦。」 利休故意装出傻眼的样子,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我。 会注意到这种小细节,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的弟弟——我不禁心生佩服,同时带着感谢的心情,接过手帕,按着眼头。 8 「葵小姐,在离开之前,我想再去看一次那幅纸门画,可以吗?」 「啊,好啊。我也想再看一次。」 我们在离开前,再次踏进和室。 映入眼帘的是绘制在拉门上的松树水墨画。 正如福尔摩斯先生所言,松树的笔触非常柔和。 大部分画作里的松树,都像个雄纠纠气昂昂的『男子汉』,然而这幅画里的松树却截然不同,让人联想到『弱女子』。 他擅于利用墨水的渲染技巧,让松树看起来充满立体感,并赋予这幅作品一种无限延伸的感觉,而不是被局限在画框里。 「……我没有直接看过风神雷神图。」 我注视着眼前的画作,脱口而出。 虽然那是知名的国宝,但我只看过照片。画中的风神和雷神分别位于金屏风的两端,绿色的风神手拿着袋子,白色的雷神站在排列成圆形的太鼓中间。 「这样啊,那请你务必一看。」 他也注视着画,轻声地说。 「福尔摩斯先生以前曾经看过对吧?你觉得怎么样呢?」 「这个嘛……」他先是喃喃地这么说,接着弯起眼睛微笑。 「我看见了风神和雷神就在眼前。」 他宛如自言自语般地答道。 风神和雷神就在眼前——这句话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但我不发一语,等他继续说下去。 「就好比我眺望着天空时,惊见风神忽然从云中探出头来,同时,眼角余光又瞥见雷神的身影似乎快要被云遮住——总之,那感觉就像是突然目击了神的姿态。无论是风神或雷神,都像是在玩游戏一样,看起来很愉快,没有一丝令人感到压迫的威严。话虽如此,他们的模样却神圣无比。有关风神雷神图的来源,众说纷纭,其中有一说认为是以三十三间堂的诸神为蓝本。然而当我实际看见那面屏风的时候,所有的知识和既有想法全都烟消云散。 那幅画让我觉得,俵屋宗达是不是在仰望天空的时候,真的不经意地目睹了神明,于是直接将祂们的姿态描绘下来。 而那两位神明,仿佛就这么住在这面屏风里了——所以,神真的就在眼前。」 福尔摩斯先生注视着屏风这么说。 或许是曾经看过的风神雷神图浮现在脑中,使得当时的感动涌上心头吧,福尔摩斯先生的眼角泛起泪光。 『神就在眼前』。 那正是俵屋宗达时至今日仍被视为国宝的杰作。 总有一天我也要去看。我看着画中的松树,紧紧握拳,在心中立誓。 接着我们走向大门,这次真的要离开了。 由于我花了一点时间穿靴子,等我走到外头时,看见福尔摩斯先生和圆生正在对峙,我下意识地躲了起来。 「……我今天本来是想来挖苦你的,没想到彻底地输了。」 圆生脸上浮现一个自嘲的笑容。 「是吗?你也看出了真正的宝物,不是吗?」 「是没错,可是我的解释不够充分。更重要的是,我竟然没有发现那幅纸门画的价值……虽然我也觉得那是幅好画就是了。」 比起那把刀背后的意义,没发现这个家的另外一件宝物——俵屋宗达画作的价值这件事,似乎更令圆生感到懊悔。 「我想你是没办法理解俵屋宗达的吧。」 福尔摩斯先生冷冷地说。「啊?」圆生用充满威胁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他。 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说话呢?我躲在一旁胆战心惊地偷窥。 「我刚才也说过,俵屋宗达是一个充满谜团的画家。只要深入调查,便能发现有关他的资料少得不自然,简直就像宗达本人刻意将自己的痕迹抹去一般。我想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隐情。而你的心态,正好和才华洋溢,却试图将自己的存在隐藏起来的俵屋宗达恰恰相反,所以你绝对不可能理解他。」 福尔摩斯先生直视着圆生说。 相对于才华洋溢,广受世间认同,却刻意不留下痕迹的俵屋宗达,圆生则是在暗地里制作赝品,同时又因为亟欲获得认可而烦恼。 或许他们真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 圆生的身体颤了一下,接着露出扭曲的笑容。 「……你果然一点也没变,就是这种地方超令人恼火的——我愈来愈讨厌你了哩。」 「我也是。」 两人四目相接,不发一语。 现场的气氛紧绷,两人仿佛随时都会拔刀相向似的。 双方对看了半晌后,圆生转身离去。 福尔摩斯先生站在原地目送着圆生离开,而我则默默地注视着福尔摩斯先生的背影。他可能注意到我的视线,于是转过头来。 「……葵小姐,你都看到了吗?」 我默默地点头。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恨意对吧。我还以为自己会被他杀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淡淡地这么说,我探出身子。 「福、福尔摩斯先生也很过分啊。你为什么要故意说那种会挑起对方情绪的话呢?」 听到别人那样说,任谁都会不高兴吧。 「……因为我想让他的情绪爆发。」 「什么?」 「这样一来,他一直压抑在心里的郁闷,应该就能稍微释放一些了吧。」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喃喃低语,我顿时说不出话来。 回想起来,刚才福尔摩斯先生一点也不情绪化。 他之所以用那种话来挑衅对方,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对、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你明明自有想法,我却说你过分。」 「我说的那些确实很过分,而且反而让他更郁闷……我完全搞砸了啊。」 福尔摩斯先生叹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沉痛的表情,想必十分后悔。 「……不,这些都是诡辩。我实在太厌恶他这个人了。我非常生气,要是我也拥有像他一样的才华……」 福尔摩斯先生带着说不出是悔还是恨的表情,紧握着拳头。 「福、福尔摩斯先生……」 ——我好吃惊。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只有圆生单方面嫉妒福尔摩斯先生,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 原来福尔摩斯先生对他也抱持着同样的感情。 这两个人真的是截然不同,却又像是照镜子一般的存在。 今天圆生只是带着玩玩的心情前来,没想到却被福尔摩斯先生锐利的爪子所抓伤。原本只是『厌恶』的心情,会不会因此发展为『憎恨』呢? 对自己心中这股不祥的预感,我不由得背脊发凉。 「那我们回去吧。」 我抬起头,眼前的福尔摩斯先生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微笑。「好。」我点点头。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呢。」 「对啊。」 仰望天空,只见银色的月牙高挂在深蓝色的夜空中。 「好漂亮的月亮,就像那把刀一样呢。」 「是啊,那把太刀仿佛反映出家臣全心信任君主的忠诚之心,真的很美。」 「——是啊。我今天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这个家里满是宝物。 但是对他们来说最贵重的宝物,就是他们对主君·明智光秀的感谢之情。 明智光秀被世人称为世纪的背叛者,承受着乱臣贼子的骂名。 他的家臣和子孙,却始终抱持不变的忠诚之心。想必他们一直以来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相信主君,绝对不受旁人言论所影响。 我认为这真的是一件美好的事。只要是我所重视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愿意相信他、守护他。不过,在这之前,我更想诚实面对自己的心。 想到这里的同时,我的心也揪了一下。 我一直在欺骗自己的心。因为害怕受伤,所以不停地否认,甚至不敢正视,始终对自己的心说谎—— 就在我清楚自觉的瞬间,原本压抑的情绪仿佛水坝溃堤一般,一口气涌上心头。 我感到胸口一阵温热,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一直以来,我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压抑自己。真的很痛苦。 ……现在就让它解放吧。就算换来受伤也无妨。 福尔摩斯先生缓缓地踏出脚步,我注视着他的侧脸,紧握拳头。 ——我喜欢你,清贵先生。 我在心里这么说,同时停下脚步。他也停下了脚步。 「……有春天的香味呢。」 福尔摩斯先生看着樱花的蕊苞,温柔地微笑。 迎面吹来的微风固然寒冷,同时也带着一丝暖意,以及土壤与花朵的芬芳。 「是啊。」我应和着,闭上眼睛,感受这份舒适。 「对了,葵小姐——今晚的月色真美呢。」 福尔摩斯先生仰望天空这么说。 我也默默地抬起头,望向天空。福尔摩斯先生用眼角余光看着我。 「……葵小姐,我打从心底期待你的成长。」 「好、好的,我会加油的。」 「不,不用加油也没关系哩。」 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笑着说。 满脸通红的我不好意思抬起头,只好垂下视线。 那是花苞甫从枝桠探出头的初春时分——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