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猫日记》 pre-report 启程之前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吾是猫,尚无名(注)。——听说这个国家里有只伟大的猫这么说过。 编注:出自日本文豪夏目漱石的名著《我是猫》。 我不知道那只猫有多么了不起,但单凭我有名字这一点,我就赢过了那只不可一世的猫。 不过,我喜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又是另当别论。因为我得到的那个名字,与我的性别不搭到了极点。 我大约是在五年前得到了那个名字,当时正好成年。题外话,将猫的年龄换算成人类年龄的计算方式众说纷纭,但一般都认为猫出生后一年,约莫就是人类的二十岁。 当时我很喜欢的睡觉场所,是某公寓停车场里一辆银色休旅车的引擎盖。 至于为什么喜欢那里,是因为就算睡在那辆休旅车上,也不会遭受到「嘘!嘘!」这种屈辱的驱赶。不过是能够直立行走的一种巨大猴子,人类这种生物真是傲慢得教人不敢苟同。 分明是他们把车子放在户外,却不允许猫踩上去,这种想法简直莫名其妙。在猫看来,可以踩踏的地方明明都是公共场所。要是一不小心在引擎盖留下了脚印,他们还会气急败坏地冲来驱赶。 总之,那辆银色休旅车的引擎盖是我中意的睡觉地点。我第一次迎来冬天,被太阳公公晒得暖洋洋的引擎盖实在是无可挑剔的天然地暖地板,总是在此午睡。 不久春天来到,我幸运地度过了一轮四季。猫如果能在春天出生,那是天大的福气。猫恋爱的季节通常是春天和秋天两次,但秋天出生的小猫几乎都熬不过冬天。 当我蜷成一团躺在暖洋洋的引擎盖上,忽然感受到一道热切的视线。我微微睁开眼睛。 一名高大清瘦的年轻男子正入迷地眯起双眼欣赏我的睡姿。 「你总是在这里睡觉吗?」 还好啦,有意见吗? 「你真可爱耶。」 还好啦,常常有人这么说。 「我可以摸你吗?」 这我可敬谢不敏!我火速略微抬起前脚威吓后,男子噘着嘴说:「小气。」跟我抱怨也没用,如果是你,睡觉的时候被人摸来摸去也会不高兴吧? 「必须给点报酬才行吗?」 哦,很懂得做人嘛。既然打扰了我的安眠,就必须给点补偿才行。我轻巧地抬起头看向他,男子开始往提着的超商塑胶袋里摸索。 「我没有买什么猫会吃的东西呢。」 什么东西都可以,我是野猫,所以不会挑三拣四。那个条状的洋芋片看来还不错。我嗅了嗅从袋子里露出一截的包装,男子苦笑着轻拍了一下我的头。「喂,喂,这是油炸食品喔。」 「对身体不好,所以你不能吃。而且这是超辣口味。」 对身体不好?我说你啊,以为不晓得明天会如何的野猫还有余力注意身体健康吗?现在这个当下,先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男子从猪排三明治中抽出猪排,撕开面衣后,放在掌心上递给我。要我直接这样吃吗?就算你想靠这种方式缩短距离,我也不会上你的当——不过,实在很少有机会可以吃到这么新鲜又大块的肉,好吧,让步一下也未尝不可。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猪排时,有手指悄悄地从下巴滑向耳朵。是男子空着的右手。紧接着他轻轻搔抓耳后。给予我食物的人类,我会允许他们短暂摸我,但这个男子的动作真是熟练。 再多给我一点食物的话,让你摸下巴也可以喔。我将脑袋蹭向男子的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这下子根本是生菜三明治了嘛。」 男子苦笑着说,从两入的猪排三明治中抽出最后一块猪排,再撕开面衣递给我。其实保留面衣也没关系,那样更能填饱肚子。 依他施舍的份量,让他尽情摸个够后,也差不多到歇息打烊的时间了。 我正想再次抬起前脚驱赶他时—— 「下次再见啦。」 男子早一步抽开了手,起身离开,直接走上公寓楼梯。 啊哟,连时机也掌握得刚刚好。 这就是我们的初次邂逅。而这个男子为我取名,是不久之后的事了。 此后,每晚银色休旅车底下都放有干粮。后轮下方,正好是人类一手可以掌握,份量足以供应猫的一餐。 走上公寓楼梯的那个男子晚上都会出来放干粮。我碰巧也在的时候,他会摸摸我做为交换,我不在的时候,他仍会恭谨地摆上食物。 有时会被其他猫先吃掉,有时可能是男子出了远门,我等到早上也不见干粮的踪影,但大抵能安定地一天吃到一餐。不过,人类太反复无常了,所以我不会完全依赖他们。野猫平常就会多加留意,在四处设置食物的供给来源。 不即不离的泛泛之交。就在我与男子的这种相处模式稳定下来时——大幅改变我们关系的命运降临了。 命运对我非常残酷。 半夜横越马路之际,车子的灯光突然打在我身上。我正想赶紧跑过,刺耳的喇叭声却响彻云霄。这点十分糟糕。 我吓得慢了一拍才往前冲。原本可以行有余力地躲开,却慢了半步遭到波及。「砰!」一阵强烈的冲击将我撞飞——我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总之当我回过神,自己已经栽进路旁的树丛里。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的剧痛充斥全身。但是,我还活着。 哎呀,还真是倒楣——试图起身后,我尖叫一声。好痛好痛好痛!右后脚痛得非比寻常! 我瘫坐下来,扭过上半身想舔舐伤口时——天哪!骨头跑出来了! 至今即便是咬伤、割伤这类有些严重的伤口,我都用自己的舌头设法清理,但这下子有点困难了。脚上露出的骨头带着剧烈的疼痛,主张它的存在。用不着那么极力主张!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谁啊。 谁来救救我这种话太可笑了。明明不会有半个人来帮助野猫。 但在那个当下,我却想起了每晚向我进贡干粮的那名男子。 我竟然心想如果是那家伙,也许愿意帮帮我。明明只是不即不离的关系,看在他施舍食物的份上让他摸摸我而已,为什么呢? 我拖着突出了骨头的右后脚开始移动。仅是在地面上拖着脚,骨头就痛得要命。途中我好几次痛得站不起来。我不行了,撑不下去了,无法再移动半步了。 我并未离开那栋公寓太远,但走到银色休旅车前面时,天空已经开始泛白。 我不行了,撑不下去了,无法再移动半步了。这次是真的! 我竭尽全力放声大叫。 好、痛、啊——————————————————! 我一再一再发出叫声,最终连声音也越变越小。连发出声音也很痛,这我可没骗人。 就在这时,有个人从公寓楼梯走了下来。抬头一看,是那名男子。 「——果然是你吗?」 男子脸色大变地跑向我。 「怎么了?被车撞到了吗?」 虽然很丢脸,但我有些太粗心了。 「很痛吗?很痛吧?」 别问废话,我要生气啰。先关心受伤的猫啦。 「因为你的 叫声非常凄厉,我就醒过来了。——你在呼唤我吧?」 没错没错,叫了好多次。你动作有点慢喔。 「……你是心想如果是我,可以帮帮你吧。」 虽然我也不愿意啦——还想装模作样时,男子不知怎的吸了吸鼻子。为什么是你在哭? 「真了不起,竟然会想起我。」 猫不像人类会哭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可以明白哭泣的感觉。 在我觉得再也撑不下去时,我想起了你。心想来到这里的话,你会帮帮我。 欸,你会帮助我吧?我全身痛得不得了。 痛得甚至让我感到害怕。我会怎么样呢? 「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 男子将我放进铺有松软毛巾的纸箱里,再让我坐进银色休旅车。 目的地是动物医院。至于那里是如何成为我一生的禁地,详细经过就省略吧。因为多数动物都认为,医院这种地方就是去过一次后、再也不想去第二次,所以啰哩啰嗦地说明我的情况也没有任何意义。 在伤口痊愈前,我暂时借住在男子家中。男子的房间干净整洁,他一个人独自生活。我的厕所设在浴室的更衣间里,厨房里放有我的饲料盆和水盆。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一只头脑聪明又彬彬有礼的猫,一次就记住了厕所的使用方式,绝对不会随地大小便。就连磨爪子,也不会在男子说不行的地方磨。墙壁和柱子似乎会让男子感到困扰,所以我决定利用家具和地毯磨爪子。因为男子并没有说家具和地毯无论如何都不行(虽然起初他露出了有些难过的表情,但我是懂得察言观色的猫,分辨得出一件事情是否绝对不行。而家具和地毯并非「绝对」不行)。 骨头重新接上直至拆线大约花了两个月吧。我在这段期间知道了男子的名字。 宫胁悟。 悟总是依当下的心情,随意叫我「你」、「猫咪」或「小猫」等等。当然这是因为我没有名字。 就算我有名字,悟不懂我的语言,我也无法告诉他。人类真是不方便呢,只懂得自己的语言。各位,你们知道吗?其实在这方面,反而是动物精通更多语言。 每当我想出去,悟都会垂下眉毛、露出为难的表情说服我。 「你出去以后,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吧?所以痊愈之前先忍耐一下吧。要是线一辈子都留在你脚里,你也会很困扰吧?」 由于后来只要忍耐些许痛楚,就能照常走路,我并不觉得脚里留有线会造成任何不便。但总之,因为悟露出了非常伤脑筋的表情,我也就忍耐了两个月没有散步。况且,就算拖着脚和敌对的猫吵架,那也很无趣。 不久,我的伤口完全痊愈了。 我在悟总是露出为难表情挽留我的玄关前发出叫声,要他放我出去。至今辛苦你了,我非常感谢你的无私奉献。 唯独你,以后就算没有施舍食物,我也让你摸我吧。在那辆银色休旅车上面。 那时,悟没有露出为难的表情,而是难过的表情。和家具及地毯一样,并非绝对不行,可是……就是这种表情。 「果然外面的世界比较好吗?」 喂,喂,不要——露出那种欲哭无泪的表情啦。 会害我觉得要离开很寂寞。 「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成为我家的猫呢。」 坦白说,从来没有这个选项。因为我是纯粹的野猫,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家猫。 我早打算在伤口痊愈前麻烦你照顾,但伤口一好就离开。——不,这么说不太对。是觉得非离开不可。 反正迟早要走,比起时机一到被赶出去,自己主动干脆离开不是比较潇洒吗?猫就是这么有个性的生物。 可以成为这户人家的猫的话——那就早说嘛。 悟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开大门,我轻巧地钻出门缝。然后回头看向悟,「喵」地叫了一声。——走吧。 以人类来说,悟理解猫语的直觉相当敏锐,似乎听懂了我在说什么。尽管有些迟疑,还是跟着我一起走。 那是月光明亮的夜晚,整个城市万籁俱寂。 我跳上银色休旅车的引擎盖,对于自己已恢复的跳跃能力得意万分。接着又跳下地面,不停打滚直到心满意足为止。 车辆驶过附近时,我的尾巴倏然膨起。看来被车子撞飞后、骨头跑出来的恐惧已在体内根深蒂固。回过神时,我已经躲在悟的身后,悟看着我,怜爱地轻声笑了。 在悟的陪伴下绕了邻近一圈后,我再度回到公寓,在二楼的第一扇门前「喵」地叫了一声。——快开门吧。 抬起头,悟一脸泫然欲泣地露出笑容。 「你要回到这里吗?」 嗯,所以快点开门吧。 「你要成为我家的猫吗?」 嗯,不过偶尔要出门散步喔。 就这样,我成了悟的猫。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跟你一模一样的猫喔。」 悟从壁橱里抽出相簿。 「你看。」 相簿里全是某一只猫的照片。我知道喔,会做这种事的人类就叫猫奴。 照片上的猫确实和我很像。整副身体几乎是白色的,只有脸部和尾巴有颜色。脸上有两个斑点,尾巴是黑色钩子状。 只有尾巴的钩子方向和我相反,但脸上的斑点位置和我如出一辙。 「因为他额头上是八字形的斑点,我就叫他小八。」 这命名方式还真随便!他打算为我取什么名字?我有些担心起来。 要是他说小八的话,接下来就叫小九,那可怎么办才好? 「叫你奈奈(注)怎么样?」 编注:日文中数字「七」的发音为なな(nana),也与女性的名字「奈奈」或「娜娜」同音。 哦哦,竟是意想不到的减法。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看,你钩子的方向和八相反,从上面看的话,很像是数字7呢。」 看来他是指尾巴。 不不不,可是,等一下。奈奈这个名字太像女生了吧?我可是雄纠纠、气昂昂的公猫,你考虑过这个名字是否适合我吗? 「奈奈很不错呢。也是幸运数字七的意思,很吉利。」 听我说话啦!我「喵」地叫了一声,悟眯起眼睛搔抓我的下巴。 「你也喜欢这个名字吗?」 才不是!——啊,可是,边摸下巴边问我太犯规了。喉咙不由自主发出了呼噜声。 「这样啊,你也喜欢吗?」 都说不是了~~~~! 结果悟没有给我解开误会的机会(因为那家伙一直摸我嘛),我的名字就拍板定案为奈奈了。 「必须搬家了呢。」 现在住的公寓禁止饲养宠物,当初和房东商量时,似乎也是说只照顾到我的伤口痊愈。悟带着我搬到了同个城市的另一处地方。竟然为了一只猫特地搬家,身为猫的我这么说好像不对,但我觉得悟果然是十足十的猫奴。 于是乎,我们的同居生活开始了。身为猫的室友,悟是无可挑剔的人类;身为人类的室友,我也是无可挑剔的猫。 这五年来,我们真的相处得非常融洽。 插图f-1 以猫而言 ,我已到了壮年时期,悟则是三十出头。 「奈奈,对不起啊。」 悟过意不去地摸了摸我的头。没关系,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事情变成这样,真的对不起。」 别再说了。我是只通情达理的猫嘛。 「我并不想丢下你的。」 人生就是无法顺遂如意啊,虽然我是猫生。 纵然无法再与悟一起生活,我也不过是回到五年前的状态罢了。只要当成骨头从脚里跑出来那时候,我治好了伤口便与你分道扬镳的话,这也没什么。虽然有一小段空窗期,但明天起我仍能变回野猫。 我什么也没有失去。只是得到了奈奈这个名字,以及和悟生活的五年。 所以,别露出那么困扰的表情。 猫会静静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迄今唯一的例外,只有脚骨折时想起了悟而已。 「那么,我们走吧。」 悟打开猫笼的盖子,我听话地走了进去。——和悟一起生活的这五年来,我一直是乖巧听话的猫。连他带我前往我视为一生禁地的医院,我也绝对不会大吵大闹,拒绝他把我塞进笼子里。 好了,走吧。身为悟的室友,我是无可挑剔的猫,那么身为悟的旅伴,我也该会是无可挑剔的旅猫。 悟提着装有我的笼子,坐进了银色休旅车。 report-01 幸介 『好久不见。』 简讯一开头就是这句话。 寄件者是宫胁悟,小学时搬家离开的儿时玩伴。之后他又搬家了好几次,但从来不曾中途音讯全无,即使现在都已过了三十岁,仍然不可思议地保有往来。就算中间空了好几年,一见面又会仿佛昨天才刚见过般相谈甚欢。他就是这种朋友。 『不好意思突然打扰,但你愿意收养我的猫吗?』 他说是自己非常疼爱的猫,但因为有非不得已的苦衷,无法再饲养,正在寻找新的饲主。 关于非不得已的苦衷,悟并没有详细说明。但如果自己愿意收养,他会带着猫前来会面。 简讯还附了两张照片。是一只额头上有八字形斑点的猫。「哇……」惊叹声不禁脱口而出。 「跟小八长得一模一样耶。」 照片上的猫和那天两人一同捡到的猫很像。 浏览下一张照片,这次是尾巴的特写。是形状像7的黑色钩状尾巴。 他想起了有人说过,钩状尾巴的猫会用尾巴勾来好运。 究竟是谁告诉他的呢?回溯记忆后,他忽然叹一口气。告诉他这件事的,就是已回娘家的妻子。他不晓得她何时才会从娘家回来。 他也已经隐约心里有底,她可能从此不会再回来了。 如果我们家也有这种钩状尾巴的猫咪,情况是否就会不同呢——他没头没脑地心想。 假使有一只这样的猫在家里走来走去,用他的钩状尾巴慢慢勾来微小幸福的话,也许他们会过得更加无忧无虑吧。——就算没有孩子。 答应也未尝不可吧,他心想道。照片上的猫是形似小八的漂亮猫咪,又有钩状尾巴,也好久没见到悟了。 朋友问我愿不愿意收养他的猫,你觉得呢?他寄了简讯给妻子,她仅是回了「随你高兴」。虽然冷淡,但思及以往寄去的所有简讯都是石沉大海,这个回应还算不错。 结果我收养了朋友的猫,你要不要回来看看他?如此引诱她的话,也许能够说动爱猫的妻子。假使向她哭诉自己虽然收养了猫,但不懂得如何照顾,姑且不论丈夫,妻子搞不好会基于对猫的同情心而回来。 啊,可是老爸讨厌猫,应该不行吧——他发现自己很自然地顾虑起父亲的心情,啧了一声。 都怪他老是这样,连妻子也嫌弃他。店已经交给他掌管了,没必要还在意父亲的脸色。 反作用下,对父亲产生的抗拒也驱使了他,泽田幸介答应收养儿时玩伴的猫。 宫胁悟立即在隔周的休假日前来。坐上银色休旅车,带着他最心爱的猫。 听见店门口传来车辆引擎声,幸介走出去,只见悟正将一路驶来的休旅车停进店里的停车场。 「幸介,好久不见!」 悟停下转动方向盘的手,从敞开着的驾驶座窗户朝他猛力挥手。 「等等再聊,你先把车停好吧!」 幸介苦笑着催促他。暌违三年不见,悟还是一样热情。从小时候到现在一直都没变。 「明明停在最旁边那一格就好了,这里不好停吧?」 屋檐下设有三格客用停车格,但悟将休旅车停进最靠近玄关的那一格。玄关这边有仓库和一些杂物,所以客人都是从空旷的角落依序停车。自家用车停在未铺修的后院。 「可是,有客人来的话不方便吧?」 「今天是公休日,你忘了吗?」 幸介承袭父业所经营的相片馆是每周三公休。幸介本打算配合在公司上班的悟,安排六日其中一天休息,但悟表示是自己拜托他收养猫咪,那样太不好意思了,于是配合了幸介的休假。 「啊,对喔。」悟抓着头走下车,从后座提出猫笼。 「这就是奈奈?」 「对。我也寄了照片给你吧,因为他尾巴的形状是7。我取的名字不错吧?」 「哪里不错了,你的命名品味从以前就很随便……像之前的小八也是。」 因为脸上有八字形斑点,就叫小八。 总之,幸介招呼悟走进起居室,本想拜见奈奈的尊容,但奈奈只是在笼子里发出不高兴的沉吟,迟迟不肯出来。就算探头看向笼子内部,对着出口的也只有他的黑色钩状尾巴和白色屁股。 「奇怪了,你怎么啦?奈奈?奈奈~?」 悟好一会儿用讨好的声音试图取悦奈奈,最后宣告投降。 「抱歉,因为是陌生人家,他好像很紧张。我想时间久了就会冷静下来吧……」 悟让猫笼的盖子打开着,两人决定先叙叙旧。 「既然开车,你不能喝酒吧,要喝什么?咖啡?还是红茶?」 「啊,那麻烦给我咖啡。」 幸介泡了两人份的咖啡端出来。悟接过杯子,状似不经意地问: 「今天你太太呢?」 刹那间幸介想搪塞带过,但思索说词时,间隔了不自然的空白,因此他想到一半便放弃。 「她回娘家一阵子了。」 「啊……」 悟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抱歉,我不知道这是禁忌话题——就是这种表情。 「不过,呃……那你擅自决定收养猫没关系吗?你太太回来的时候,会不会因此吵架……」 「我老婆喜欢猫。收养了猫以后,搞不好还会被猫吸引回来。」 「但她说不定特别喜欢某几种猫。」 「你寄了奈奈的照片给我吧。我转寄给她后,她说随我高兴。」 「呃,这是代表没关系吗?」 「打从她回娘家以后,只有你的猫这件事她回了简讯给我。」 搞不好会被猫吸引回来——虽然幸介是开玩笑,但实际上暗暗非常期待。 「而且她也不是回来以后,会把猫赶出去的那种女人;如果没有回来,也只是我一个人照顾猫而已。不论结果如何都没问题。」 「这样啊。」悟也不再追问。现在轮到他发问了。 「言归正传,你为什么不能再养猫了?」 「呃,这是……」 悟一脸为难地笑道,搔了搔头。 「就是发生了一些事情,无法和奈奈一起生活了。」 幸介恍然大悟。悟明明是上班族,却表示要配合自己周间休假的时候,他也觉得有些奇怪。 「你被裁员了吗?」 「嗯,呃——总之就是无法一起生活了。」 悟吞吞吐吐,幸介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大概是不怎么想说出来的事情吧。 「总之,我想必须先安顿好奈奈才行,准备一一拜托熟悉的朋友。」 「是喔,真是辛苦你了。」 幸介更是想收养了。毕竟这是助人的善行,对方又是悟。 「你自己没问题吗?那个——像是以后打算怎么办?」 「谢谢你的担心,但只要有人愿意收养奈奈,我就没有问题。」 总觉得不能深入追究。「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说」这种话,也许只是多管闲事。 「话说回来,我看到照片时真是吓一大跳,跟小八一模一样耶。」 「奈奈本尊更像喔。」 悟瞥了一眼放在身后的猫笼,但奈奈始终没有出来的迹象 。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也大吃一惊,瞬间还以为是小八。」 明明不可能呢——悟开朗地一笑置之的模样,让幸介有些不忍。 「那之后小八怎么样了?」 「他在我高中的时候去世了。饲主联络了我,说是发生车祸。」 悟听到这项消息更是痛苦吧。他是在哪块土地上接获这个消息呢? 「你要是通知我一声就好了。」 身为认识同一只猫的同伴,真希望至少能够表示哀悼。悟肯定独自一人思念着猫暗自哭泣吧。 「对不起,因为我当时实在太难过了。」 「呆子,干嘛道歉。」 幸介佯装要戳他,悟动作滑稽地倾斜身子躲开。 「时间真是稍纵即逝呢,仿佛昨天才和幸介一起捡到小八。你还记得吗?」 竟然问他记不记得——「我怎么可能忘记。」幸介苦笑说道,悟也难为情地嘿嘿笑了。 插图f-1 从泽田相片馆附近走一段路,靠山沿着和缓的山坡是一整片住宅区。三十年前,那里正是可称作新兴住宅的区域,犹如样品屋的新成屋和设计时髦的公寓栉比鳞次。 悟一家人就住在当中的小户型集合住宅里。一家三口分别是悟和悟的父母。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两人开始上同一所游泳训练班。幸介从小就有轻微的异位性皮肤炎,所以深信游泳会增强皮肤抵抗力一说的母亲强迫他参加,但悟参加的理由不一样。悟游泳的速度快到大家还谣传他手心长了蹼,学校的老师于是建议让悟正式学习游泳,他才会加入训练班。 悟很顽皮,老是调皮捣蛋,一会儿趁着自由活动时间,像条山椒鱼般在游泳池底部来回拍水前进,一会儿又从水底袭击、吓唬其他学生,所以训练班的老师都对悟怒吼道:「你是河童吗!」他的绰号因此立即变成「河童」。有时老师也会看自己的心情喊他「蹼小子」。 但一开始上课,悟便待在学生游泳速度都很快的高级水道,幸介则待在多数异位性皮肤炎学生隶属的普通水道。 尽管悟平常又是河童又是蹼小子,但他快速划开水往前游的模样非常帅气。两人感情虽好,但在这种时候,幸介会有些怨恨悟。还会心想,如果自己也像悟一样就好了。 不过,只要一看到悟因为跳水时嬉闹,结果额头撞到了游泳池底部,那种羡慕的心情马上就飞到九霄云外去,理智也恢复清醒。 只是凑巧在那个时机点上,心中的指针偏向了憎恨的那一边吧。 两人开始上游泳训练班以后,过了约莫两年的初夏。 前往训练班途中,幸介率先抵达平常总是约好碰头的住宅区坡道下方。——所以,那个箱子是幸介先发现的。 住宅区的公布栏底下放着一个纸箱,纸箱发出了「喵喵」叫声。幸介战战兢兢地打开略微阖起的盖子——里头是两团满是胎毛的雪白毛球,身上几处地方有着显眼的三毛斑点。 幸介哑然失声地看得入迷。多么无助又软绵绵的生物,小得甚至让人不敢触摸—— 「哇啊,是猫咪!」 悟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怎么会有猫咪?」 说着说着,悟在幸介身旁蹲下。 「他们被丢在这里。」 「呜哇,好可爱喔~」 两人好一会儿都有所顾虑地以指尖抚摸松松软软的胎毛,最后悟说: 「……要抱抱看吗?」 你有异位性皮肤炎,绝对不可以摸动物。母亲从以前就千叮咛万嘱咐的警告闪过脑海,但悟都摸了,幸介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只是看着。更何况,先发现的人是幸介。 幸介用双手从下方捧起小猫,让他蜷在自己的手心上。——好轻! 他甚至想永远抚摸小猫,但游泳课要迟到了。「该走了。」「差不多该走了。」「真的该走了。」两人依依不舍地起身。 决定回家路上再来看一次后,两人飞也似的一路直奔游泳训练班,最后只差几秒就能及时赶到,被老师敲了一下脑门。 游泳课结束后,两人再次飞也似的跑回住宅区的坡道下方。 公布栏底下依旧放有纸箱,但小猫变成了一只。是有人捡走了吧。 被留下的那只小猫,命运仿佛掌握在他们手上。是一只额头上三毛斑点形成八字的小猫,尾巴是黑色钩状。 两人坐在纸箱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缩成圆圆一团、睡得香甜的小猫。——没有一个小孩会不想带着这么小巧又毛绒绒的生物回家吧。 如果带回家会怎么样呢?两人都知道彼此正在脑海中飞快思索这件事。 我们家能不能养呢?妈妈大概会因为我有异位性皮肤炎而反对吧,爸爸又不太喜欢动物…… 相对于不安因素较多的幸介,悟早一步下定决心。 「……我拜托妈妈看看吧。」 「太奸诈了!」 幸介瞬间如此指责。其实是几次前的游泳课影响了他。因为幸介有些在意的女孩子看见在高级水道里游泳的悟以后,低声喃喃说道:「好帅喔。」(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对方是说:「虽然是河童,但只有游泳的时候很帅呢。」这种赞美真不知该不该羡慕。) 悟游泳速度快,又没有异位性皮肤炎,爸爸妈妈也很温柔,如果他带着猫咪回家,他们一定会答应他养猫。不仅在意的女孩子称赞他很帅,如果连这种软绵绵又毛茸茸的生物,他也能轻易得到手的话,这个世界未免太不公平了。 听见自己被骂奸诈,悟就像突然被人揍了一拳似的惊慌失措。见到他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幸介立即感到愧疚。 他最清楚自己单纯只是迁怒。 「……因为,是我先找到他的啊。」 好不容易绞尽脑汁挤出借口后,悟也老实得过头地道歉:「对不起。」 「是小幸先发现的,所以是小幸的猫咪呢。」 幸介觉得迁怒的自己很可耻,只能生气似的点一点头。气氛有些尴尬地道别后,他抱着装有小猫的纸箱回家。 出乎意料地,母亲并未特别反对。 「可能是学游泳的关系吧,你最近异位性皮肤炎很少复发,只要勤劳一点打扫,应该没有问题吧。而且上次去伯父家时,你跟猫咪玩也没事。」 这么一说,母亲近来也不再开口闭口都是异位性皮肤炎。也很少再去医院报到。 最顽强的阻碍反而是父亲。 「不行不行!怎么能养猫!」 父亲从一开始就是这种态度,完全没得商量。 「要是他在家里磨爪子,那该怎么办!况且养猫也得花钱!我经营相片馆可不是为了养猫!」 母亲也一同软声请求,但似乎更是惹得父亲不高兴。父亲的态度益发坚决,还将幸介赶出家门,要他在晚饭前将猫丢回原来的地方。 幸介一面抽抽噎噎,一面抱着装有小猫的纸箱走到住宅区的坡道下方。 把纸箱放回公布栏底下——他根本做不到。由于才刚尴尬道别,虽然有些退缩,但幸介还是走向了悟的家。 「我爸爸说不能养猫……」 一见悟出来,幸介一边啜泣一边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悟点点头:「我知道了。」 「交 给我吧,我有个好主意!」 话一说完,悟就冲进屋里。幸介心想,悟是要拜托阿姨让猫咪留下来吧,于是待在原地等候,未料悟肩膀背着上游泳课时使用的运动包走了出来。 「悟,你背着运动包要去哪里?等爸爸一回来,马上就要吃饭了喔!」 「你们先吃吧!」 悟边说边在玄关穿上鞋子。 「因为我要和小幸离家出走一阵子!」 「什么!?」 幸介第一次听到向来高雅又温柔的阿姨发出如此尖锐的叫声。 「等等!悟,你在说什么啊!」 阿姨似乎正在厨房里炸天妇罗,尽管大惊失色,却无法走到玄关,仅从厨房探出头来,一脸慌张。 「小幸,这是怎么回事!?」 把矛头指向幸介,幸介也是一头雾水。「什么!?」他也同样发出了惊愕的大叫声。 「快走吧。」悟拉起幸介的手走出家门。 「前阵子我在学校的书里看过,一个小男孩捡到小狗后,爸爸很生气地要他把小狗丢回原本的地方,但主角实在舍不得丢掉,就离家出走了。结果半夜爸爸出来找他,说:『如果要养的话,你要自己好好照顾他!』最后就答应他了。」 悟有丝兴奋地滔滔不绝说着故事大纲。 「小幸的情况也一样,绝对可以顺利成功!只是小狗变成了小猫而已!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姑且先不说小狗变成了小猫,但幸介觉得在有人帮忙这一点上,好像已经与书本内容相差很多。但离家出走的话,说不定爸爸也会稍微心软,因此幸介有些受到怂恿。 就这样决定离家出走后,两人首先在便利商店买了猫食。向结账人员表示想买小猫吃的食物后,头发染成红色的年轻男店员为他们选了罐装的糊状猫食,说:「这个应该就可以了吧。」外表虽然恐怖,意外地是个好人。 然后两人在住宅区里的公园吃晚餐。悟从家里带来了面包和点心,两人将就着吃,再为小猫打开猫罐头。 「既然书里写半夜,我想至少要坚持到十二点才行吧。」 悟还设想周到地在行李里放了闹钟。 「可是,那么晚还不回家的话,我爸爸会不会非常生气啊?」 幸介的父亲在家门外和蔼可亲,在家里头却是脾气暴躁又易怒的顽固老爹。 「你在说什么啊,这是为了猫咪吧!而且他最后一定会答应的,你放心吧!」 答应的人是书里的爸爸吧?——但在悟难以抵挡的猛烈热情下,幸介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的爸爸和书里的角色相差很多,真的没问题吗? 在公园里边逗弄小猫边消磨时间后,每当带着小狗散步或是出来散心的阿姨看到他们,都会出声叫住他们。 「哎呀,时间这么晚了,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家里的人会担心唷。」 在这一带,根本没有人不认识他们。地点一开始就选错了吧?幸介隐隐产生质疑,但悟好像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不用担心,因为我们现在正离家出走!」 「啊哟,是吗?那要早点回家喔~」 不对,这显然跟正确的离家出走不一样。幸介也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离家出走,但总之,他可以肯定不是这样。 终于到第五个阿姨出声叫住他们后,幸介对悟的做法提出异议。 「悟,离家出走应该不是这样。」 「咦?可是书上写着,爸爸会来公园找你啊。」 「嗯,可是再这样下去,大概没有意义吧。」 离家出走的话,说不定爸爸也会稍微心软;心软之后,说不定就会答应让他养猫——再这样下去,绝对无法迎来这个结局。 「悟!」此时传来了呼唤悟的声音。转头一看,悟的母亲正跑过来。 「已经很晚了,你也该回家了吧!小幸也是,你家里的人很担心你喔!」 怎么会——悟直打冷颤。 「竟然这么快就被找到了!」 「你以为他们会找不到吗!?」 悟的想法反而更让人吃惊。肯定是那些阿姨向他们搭话后,顺路去悟家通风报信说:「您家的孩子现在还在公园里头玩呢。」 「妈妈,对不起!我们还不能被抓住!」 悟大叫:「小幸,快走!」然后抱起装有小猫的纸箱拔腿就跑。如此一来,幸介也只能跟着他跑。总觉得悟的计划越来越偏离原先的设定,但肯定还来得及修改。一定,大概。 就在甩掉悟的母亲,两人跑下住宅区的坡道时。 「给我站住!」 这记宛如雷鸣的怒吼由幸介的父亲发出。也许已经来不及修改了。先低头道歉比较好吧?当幸介如此心想时,悟大叫道: 「有敌人!」 是的,现在很显然加进了多余的要素。 「快逃啊!」 离家出走剧本的大纲完全乱了。新的大纲结局在哪里?幸介现阶段一点头绪也没有,只能追上信心十足地往前狂奔的悟。 弯过一个转角后,暂且与有代谢症候群且运动量不足的父亲拉开了距离,但两人跑到了一览无遗的大道上,根本无处藏身。 「小幸,这边!」 悟冲进刚才买了猫罐头的便利商店。店内零星几个客人站着看书,一头红发的那名店员意兴阑珊地将商品摆到架上。 「有人在追我们,请让我们躲起来!」 听到小男孩用洪亮的嗓门,朝气十足地喊出教人目瞪口呆的请求,店员一脸纳闷地看向他们。 「被追上的话,他会被丢掉的!」 悟往店员递出的纸箱开始发出警笛般的「呜呜」叫声。是因为奔跑时纸箱被摇来晃去,小猫受惊了吧。 店员不发一语地默默望着纸箱,又不发一语地转身走向店内。走了几步后回过头,仅抬起手轻轻朝他们勾了勾。 从店里的门走进内场后,店员又引着他们走出后门。 「大哥哥,谢谢你!」 悟一个箭步冲出去,幸介也紧跟在后。已经分不清谁才是逃亡戏码的主角了。 幸介转身低头致意后,店员依旧板着扑克脸,只是挥了挥手。 两人就这样四处逃窜,但小孩子的双脚能够移动的范围,大伙都心知肚明。 最终两人逃进了小学学校。悟策划的奇异离家出走骚动已经传遍了左邻右舍,在大人们的追赶下,两人闯进夜晚的学校。 他们撬开全校学生都知道的、无法关牢又没有锁紧的那扇窗户,由此入侵校舍。大人不晓得该从何处进入校舍,在外头左右徘徊。两人斜眼看着这一幕,奔上通往楼上的阶梯。 一鼓作气跑到顶楼后,悟总算放下装有小猫的纸箱。 「小猫没事吧?我一直把纸箱摇来晃去的。」 打开完全没了声响的纸箱后,只见小猫紧紧挨在箱子的角落。幸介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触摸后—— 喵呜! 小猫以截至目前为止最大的音量叫了起来。 「不行啦,你安静一点!」 两人齐声安抚小猫,但小猫根本不予理会。幸介和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我听到猫的叫声了!」 「在顶楼!」 大人们开始在下方聚集。 「幸介,你还不适可而止!」 份外响亮的咆哮来自幸介的父亲。从他的语气听来,一旦被捉住,肯定会落到头部被敲到变形的下场。 幸介泪眼汪汪地责怪悟。 「根本一点也不顺利嘛!悟这个大骗子!」 「不,还不能肯定!这时候要逆转情势——」 「怎么可能嘛!」 这时,下头又传来了呼喊声。 「悟,快点下来!」 看来悟的父亲也加入了追捕的行列。 「可以从那边的紧急逃生梯爬上去喔!」 不知是谁多管闲事给了建议,气得七窍生烟的幸介父亲好像爬了上来。 「完蛋了啦!」 幸介抱住脑袋,悟冲向顶楼的栏杆,猛然从栏杆探出身子。 「别过来—————!过来的话,我就跳下去喔——————————!」 底下的大人们大惊失色地乱成一团。 「小幸他是这么说的——————!」 咦咦——!?幸介才是最想放声大叫的人。 「悟,你擅自胡说什么啊!」 拉了拉悟的袖子后,悟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竖起大拇指说:「大逆转!」他才不期望这种大逆转。 然而,此举似乎有效地遏止了幸介父亲的脚步。 「悟,你说的是真的吗!?」 悟的母亲在底下大叫。悟也大声喊回去:「真的真的!」 「他现在脱鞋子了!」 底下传来了尖叫声。「幸介,你不要冲动!」悟的父亲大喊,幸介的父亲则是吼道:「别开玩笑了!」由上往下看,也看得出他的头顶正在冒烟。 「耍任性也该有分寸,我现在马上就过去,把你拖下来!」 「叔叔,不行啦!小幸的决心非常坚定!你过来的话,他就准备和猫咪一起跳下去喔!」 悟牵制住大人的行动,一脸认真地回头看向幸介。 「小幸,你可以稍微跨过栏杆吗?」 「我才办不到!话说回来,请你不要擅自赌上我的性命!」 「可是,小幸想养小猫吧!?」 「我当然想养,可是……!」 猫是必须赌上性命才能饲养的宠物吗?有哪里不对劲,很明显不对劲。 更何况,悟看过的离家出走故事里,结局应该也不是和狗一起跳楼吧。 「话说回来!应该先问问看悟你家里愿不愿意养猫吧!?」 咦?悟露出听到青天霹雳消息般的呆愕表情。 「我可以收留小猫吗!?」 「一般来说,在让朋友和猫自杀之前,都会先考虑这个办法吧!?」 「什么嘛!可以这么做的话,你要早点说啊!」 悟欣喜若狂地对着地面大喊: 「爸爸、妈妈!小幸希望由我们家养猫咪耶——!」 「我知道了!我们家可以养,你快点劝小幸打消轻生的念头!」 看来在地面上,大人之间的误会风波还没有止息的迹象。 插图f-1 ……悟,你以前真是少根筋的孩子耶。 悟与幸介的对话也悉数传进了我固守的笼子里,在其他地方,很难听得到这些让人很想挖苦的回忆呢。 「哎啊,走下顶楼之后,下场真是凄惨。」 「我记得幸介的爸爸狂敲我们两个人的脑袋吧?隔天早上,我的头肿得像大佛一样。」 看来让整个社区陷入大混乱才养到的那只猫,就是我的上一任宠物,小八。 「对了,现在回想起来,小八是公的三毛猫吧?听说三毛公猫非常稀有?」 哦,是这样子吗?那样的话,斑点位置与小八一模一样的我,也成了非常稀有的猫…… 我兴味盎然地竖起耳朵倾听。「关于这点呢……」悟笑着如此起头。 「我也问过兽医了,但医生说如果要判定为三毛猫,斑点的比例还不够。」 「是喔。也对,除了额头和尾巴外,全身都是白色的嘛。」 透过笼子的缝隙,可以看见幸介举高双手,抱着胳膊说: 「什么嘛,我还心想如果是珍贵的三毛公猫,当初捡到小八的时候,也许能说服我老爸呢……这样啊,但不管结果如何,应该都不行吧。」 接着幸介瞄向笼子的方向。我迅速别开脸,不与他四目相接。要是他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合得来,那可就伤脑筋了。 「那奈奈呢?他的脸部跟小八一模一样,但三毛的比例呢?」 「奈奈也不能判定为三毛猫,只是普通的杂种猫。」 不好意思啊,我是普通的杂种猫。我不高兴地瞪向悟的后脑勺,悟接着又说: 「不过在我心目中,他是比三毛公猫还要有价值的猫喔。因为长得很像我生平养的第一只爱猫,你不觉得这才是命中注定吗?第一次见到奈奈的时候,我也有种预感,觉得他将来有天会成为我的爱猫。」 ……我可不会高兴喔。我知道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啊,不过。 所以悟那时才会哭吗?在我被车子撞了、回到悟住处的那时候。刚才说过,小八是因为车祸去世。听起来,是在基于某些苦衷将小八送走之后。 在悟看来,是险些再次因为车祸而失去爱猫吧…… 「小八是只很乖的猫呢,真的很温驯。」 幸介说,悟笑着回答。 「相对地不太擅长运动。」 听两人说,那只猫一被人揪起后颈,脚会无力地往下垂。也就是无法捉老鼠的猫。哈哈!真是没出息。如果是捉得了老鼠的猫,脚就会紧紧缩起。 我?我当然是捉得到老鼠的猫。第一次捉到麻雀,还是我出生不到半年的时候。有翅膀的家伙比四只脚的还难捉哩。 「他追着狗尾草跑来跑去到最后,还会头昏眼花呢。」 「因为小八是文静型的猫嘛。」 「那奈奈在这方面表现如何?」 「他特别喜欢老鼠玩具喔。就是用兔毛制成的那种。」 慢着,这可不能听听就算。我什么时候非常喜欢那只教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假老鼠了? 是因为味道跟真的老鼠有点像,一看到它被丢出去,我就忍不住追上去与它拼个你死我活,但不管我怎么咬,都咬不出味道又不能吃,每当我恢复理智,当下的空虚感真是非笔墨能形容。 电视上偶尔会播一部动画。就是武士用刀砍了无意义的东西以后,总会说「今天又砍了无聊的东西」那一部(注)。我的心情就和他差不多,可以说是「今天又追捕了无聊的东西」(题外话,悟好像喜欢那个快枪手)。 编注:指著名漫画《鲁邦三世》里的角色第十三代石川五右卫门,精通居合斩,爱刀为斩铁剑。 真希望起码在里头塞点鸡胸肉。这类抱怨不能向宠物店投诉吗?别老是只看饲主的脸色,偶尔也该回头看看真正的顾客吧。你们真正的顾客是我们吧。 如果要宣泄这种未燃烧完全的精力,我的选择是散步。但是,通常悟也会陪我一起散步,想要成功捕到猎物 的话,得费尽一番辛苦。 因为每当我找到适合的猎物,悟一定会妨碍我。像是故意不小心制造声响,或是做些大动作。我一瞪悟,他就会装傻说「我什么也没有做喔」,但根本显而易见,谢谢你喔。 当我气鼓鼓地左右摇动尾巴,悟就一脸没出息地向我辩解。 因为你在家里已经吃了干粮,用不着特地杀生吧。就算抓住了,奈奈也几乎不吃啊。 笨蛋,笨蛋,笨蛋——!全天下凡是会呼吸的生物,天生都具有杀生的本能!就算推托说自己是素食主义者,那也只是因为杀害植物时听不见惨叫声而已!捕捉可以捉到的猎物,才是猫的正确本能!的确,有时我捉到了也不吃,但这是所谓的训练! 真受不了,不再自己动手杀死食物的生物真是软弱到不行。悟毕竟是人类,这方面无法互相理解吧。 「奈奈也很擅长狩猎吗?」 「岂止擅长,还抓到了飞来阳台的鸽子呢。」 没错没错,谁教他们跑到别人的地盘撒野,还一脸狂妄自大。我才心想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悟好像眼泛泪光地说了:「为什么不吃还要抓他们呢?」既然如此,散步的时候就不要妨碍我狩猎嘛。 而且悟也说过,洗好的衣服都沾到了鸽子粪便,让你很苦恼吧。本来我还认为悟既开心,我也能狩猎,真是一石二鸟,结果却是这样……顺便说,对于自那件事之后,不再有半只鸽子靠近我们家的阳台,你还没有对我说声谢谢喔。 「当时真是伤透脑筋。如果只是麻雀或老鼠,我可以很快地埋在公寓的树丛里,但鸽子的大小就不能这样处理了。最后我埋在公园里头,但在旁人眼里,埋鸽子尸体的三十岁男人根本是可疑人物。」 「因为近来让人反感的案件增加了不少。」 「对啊。每次有人经过,我都解释说:『不好意思,是我家的猫……』但大家的视线感觉都很冰冷。偏偏那种时候,奈奈又不肯陪我一起去。」 是吗?如果有这种苦衷,早知道我就陪你一起去了。可是,不说的悟也有不对,我不会道歉喔。 「奈奈和小八不一样,充满了野性呢。」 「不过,温柔的个性倒是一模一样。我意志消沉或无精打采的时候,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可不会高兴喔。 「偶尔我甚至会想,奈奈是不是听得懂人类的语言。而且他也很聪明。」 我倒觉得擅自认定我们不懂语言的人类只是笨蛋而已。 「小八也很温柔呢。每次我被老爸骂,跑去悟家的时候,他都一直躺在我的大腿上。」 「他看得出谁心情不好吧。我父母吵架的话,他总会黏着吵输的那一方。连小孩子也看得出谁输谁赢。小八一黏上去,我就心想:『啊,是这边输了呢。』」 「奈奈也会黏着输的那一方吗?」 「一定会吧。因为奈奈很温柔。」 ……这时没有被幸介影响,跟着说「奈奈也很温柔」,真是值得表扬。 小八似乎是只很乖巧的猫,但如果一直开口闭口都是小八,我搞不好会心想既然死去的猫那么好,干脆我也消失不见吧。 「对不起喔。」 幸介冷不防低声说。 「那时候我没能收养小八。」 「那也没办法啊。」 悟的语气中真的没有一丝遗憾——但看起来,反倒是幸介心中充满懊悔。 插图f-1 悟家愿意收养小八后,幸介也等同是小八的半个饲主。 去悟家玩的时候,不但随时都能和小八一起玩耍,悟不时也会带着小八到幸介家玩。 起先,因为幸介的父亲坚决不肯让小八进入屋里,他们便在车库玩耍,但不久以后,母亲让他们进入自家的屋子,而非店面,久而久之父亲也慢慢习惯。尽管会一直耳提面命,别让小八在墙壁和家具上磨爪子,但偶尔父亲经过时,也会看到他稍微逗弄小八。 虽然幸介很不甘心不能养小八,但很高兴看到父亲逗弄小八。感觉就像父亲亲近了自己喜欢的事物。 甚而还心想倘若又捡到小猫,这次说不定能留在自己家里养。 因为在自己家里有自己的猫,感觉特别不一样。曾经在悟家过夜的时候,在他房里并排着床垫睡觉,半夜因为轻轻踩过自己身上的四只脚而醒过来。小八打横走过了棉被上头。 那种半夜猫咪轻轻踩过自己的重量,简直是天大的幸福! 转头一看,小八在悟的胸膛上缩成一团准备睡觉。可能是觉得重吧,悟睡到一半就将小八移到旁边——真好。如果是自己的猫,他可以半夜被猫轻轻踩过,和猫一起睡觉。 「我爸爸现在好像很喜欢小八,如果又捡到猫咪,下次会不会答应让我养呢……」 「那很好哇!这样一来,小八也能交到朋友。」 悟也很高兴,往返游泳训练班之际,都会察看是否又有放着小猫的纸箱。 但是,住宅区的公布栏底下不曾再出现放有小猫的纸箱。 当然,没有任何不幸的小猫被人丢掉是件好事。更何况,就算再一次捡到猫咪,幸介的父亲也不可能答应幸介养猫。 小八成为悟家一员后,两年过去了。幸介和悟已是小学六年级生。 进入深秋后,有三天两夜的京都校外教学。纵然每间神社看起来一模一样,但光是和朋友一起在陌生的土地上过夜,就让人开心得不得了。 如何分配平时根本想象不到的大笔零用钱买纪念品也是。虽然自己想买的东西有很多,但必须为家人买纪念品才行。大家都为如何分配预算而苦恼不已。 看见悟站在纪念品店的店门前,神色凝重地苦思烦恼,幸介叫住他:「怎么了吗?」 「嗯,我在犹豫要买哪一个。」 悟烦恼地站在五颜六色的吸油面纸区前。 「妈妈要我买某某屋的吸油面纸,但我忘记叫什么名字了。」 「吸油面纸不都一样吗?」 但悟还是举棋不定,因此幸介提议道:「不然之后再买妈妈的纪念品吧?」悟也干脆点头同意。 「那我先买爸爸的纪念品吧。」 「就这么办。那我也来买送给爸爸的纪念品吧。」 逛了几间店后,幸介率先决定目标。是背着写有「生意兴隆」旗子的招财猫钥匙圈。也包含了小小的别有居心,希望父亲能因此喜欢上猫。 「啊,那个真不错!」 悟看见表情逗趣的招财猫,双眼也为之一亮。 「不过,我家没有开店,选生意兴隆有点奇怪吧。」 「生意兴隆之外,其他还有很多种喔。」 旗子上的文字,还有相当适合送给爸爸当纪念品的「健康第一」和「交通安全」。其他还有「阖家安全」,但看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 最后,悟基于招财猫很像小八这个理由,选择了「交通安全」。 到头来,悟还是想不起妈妈要求的吸油面纸,说他隔天再找找看。隔天是行程第二天。 但是,翌日吃完午餐,悟就不见了。小组集合时,级任导师如此说明:「宫胁同学有事先回去了。」 「咦……宫胁同学真可怜。」 班上同学异口同声地表示同情。难得的 校外教学,竟然必须中途返家,众人设身处地想象后都觉得非常可怜。 「泽田同学,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幸介也什么都没有听说。悟连交情最好的幸介也没说一句话就回去了,一定是发生了很紧急的情况吧。 悟明明还没能买到阿姨的吸油面纸呢。唯独叔叔有纪念品,阿姨却没有,阿姨会很失望吧。 对了!幸介灵光一闪。 我代替悟买某某屋的吸油面纸吧。可是,要怎么知道牌子? 烦恼的同时,参观的地点是金阁寺。金碧辉煌的寺庙明显有别于至今参观过的古朴寺庙,非常与众不同,「好华丽喔——!」学生们不禁大声嚷嚷。真希望悟也能一起参观。幸介心里有些难过。 到了自由活动时间,幸介注意到班上的女同学在纪念品店里兴奋地吱吱喳喳。此时他又灵机一动。 问女孩子的话,她们应该知道吧?毕竟吸油面纸是女生用的东西。 「喂,喂。」 幸介叫住如吵闹小鸟般絮絮不休的女生们,问道: 「你们知道什么是某某屋的吸油面纸吗?那个牌子好像很有名。」 女生立即回答。 「是杨枝屋啦,杨枝屋。店就在对面喔。」 女生们现在正要去那里,幸介于是要求一起同行。 最便宜的吸油面纸也要三百圆以上,考虑到零用钱的余额,幸介有点退缩。 ……可是,悟校外教学途中就回去了很可怜,他又是悟的好朋友。 比起不得不中途回家,悟一定更介意没能买到阿姨的纪念品。只有幸介明白这一点。 虽然在男孩子眼中,他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价值,但还是买了一包封面图案像是圆头小木偶人的吸油面纸。由于非常地薄,他忍不住担心阿姨真的会开心吗?但总之,这是本人的要求。 「泽田同学,你妈妈要你买杨枝屋的吸油面纸吗?」 「不是的。是悟受他妈妈所托一直在找,但他没能买到就回去了……」 「泽田同学人真好——!」于是女孩子们纷纷给予赞美。幸介的心情变得飘飘然。 「宫胁同学的妈妈绝对会很高兴——!这间店很有名喔!」 这么有名吗?惊讶之余,幸介松了口气。既然如此,就算是薄薄一包,悟的妈妈肯定也会很开心。 早知道也买这个吸油面纸送给自己的母亲当纪念品,但幸介前一天已经买好了。如果买两份纪念品给母亲,就会超出预算;而且如果唯独母亲有两份纪念品,也可以预见到父亲会满脸不高兴,所以他打消了念头。 第三天,结束校外教学的所有行程,回到家时已是黄昏。 「我回来了!」 正打算拿出纪念品并讲述旅行细节时,父亲冷不防敲了下他的脑袋。 「别这么悠悠哉哉地兴奋嚷嚷!」 明明想拿出纪念品,却被劈头臭骂,未免太不讲理了吧!从校外教学归来的班上同学铁定没有半个人遭受到这种待遇。一思及此,幸介感到想哭。 紧接着母亲一本正经地说: 「你马上换衣服,我们要去悟家。」 「对了,悟中途就回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垂下眼睫思索说词,但父亲用生气般的语调开门见山宣告: 「悟的父母归天了。」 「归天」这个说法让他一时意会不过来,茫然发呆后,父亲又补充道:「他们死了!」 恍然大悟的同时,幸介的双眼失控般地涌出泪水。「别哭哭啼啼的!」父亲又敲了他的头,但他停不下来。 悟——悟、悟、悟、悟!怎么会这样—— 校外教学启程的前一天,幸介也去了悟家玩。跟小八玩耍的时候,阿姨还说:「明天就是校外教学了,早上还要早起,你该回家啰。」然后目送幸介离开,说:「你随时都能和小八玩呀。」 校外教学结束后,只要去玩,阿姨在,叔叔也在。一如既往,本来随时都见得到他们。 偏偏在校外教学途中被迫返家,突然没了爸爸和妈妈的悟不知道有多么难过。 「两个人出了车祸。开车一起出门后,为了闪避冲出来的脚踏车……」 脚踏车是闪过了,两人却没能得救。 「今天是守灵夜,我们去看看他吧。」 换上母亲递来的服装,一家三口出了家门,但走到住宅区的坡道下方时,幸介发现自己忘了拿样东西。 「那种东西下次再拿就好了!」 他向生气的父亲百般央求,又说:「你们先走没关系!」仅要了家里的钥匙,一个人跑回家。父亲朝着他奔跑的背影忿忿啐道:「真是没用的家伙!」 地点不在悟家,而是公民馆。 穿着黑色衣服的阿姨们忙碌地东奔西走,悟一样身穿黑衣,无所事事地坐在并排着两具棺木的灵堂前。 「悟。」 出声唤他后,他「嗯」地点点头,看起来心不在焉。幸介也出声叫了他,但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这个给你。」 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薄薄的纸包。是在父亲的怒骂下回去拿的东西。 「这是阿姨说的吸油面纸,叫作杨枝屋喔。」 于是,悟突然放声号啕大哭。直到幸介再长大一点、学到了恸哭这两个字时,他才心想,原来当时那就叫作恸哭。 一名身穿黑衣的女子跑了过来。她比四周的阿姨们年轻许多,说不定还比悟的妈妈年轻。见她向悟攀谈、抚摸悟的后背,可知她是亲戚。 「你是悟的朋友吗?」 「嗯,是的。」幸介挺直腰杆。 「能麻烦你带悟回家,让他好好休息吗?这孩子回来以后第一次哭。」 是我惹他哭的吗?幸介感到坐立难安。因为悟的恸哭非常惊心动魄。但是,女子带着哭红的双眼露出淡淡微笑。 「谢谢你。」 幸介拉着悟的手,带他回到家里。悟在半路上吐了好几次,断断续续说话。 我没能来得及送给爸爸护身符——虽然是交通安全的招财猫,但一点意义也没有——我没能买到妈妈的纪念品——谢谢你替我买回来—— 因为是幸介,才听得懂悟在说什么。如果是其他人听了,只会以为悟正嚎叫般地哭泣吧。 一走进屋里,小八就待在玄关等着。他对哭泣声宛如野兽的悟毫不畏惧,引领似的走向客厅。走到客厅的悟终于气力耗尽,虚弱地瘫坐下来。小八坐在悟的大腿上,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舔着悟放在自己身上的手。 捡到的时候还是小猫,但这时的小八看起来比悟还像大人。 丧礼期间,悟从头到尾都在那名女子身旁站得笔直。其他也有似乎是亲戚的人,但好像不是近亲。 班上同学也前来上香。女生们都哭得抽抽答答,但悟没有哭,一一向大家答礼。 幸介觉得悟真了不起。同时,也觉得悟跑到了有点遥远的地方。如果幸介站在和悟相同的处境,即便是会朝着自己回家拿重要物品的背影痛骂没用的父亲,和母亲双双去世的话,他肯定会哭得一塌糊涂,没办法像悟那么坚强。 丧礼结束之后,悟也没有来上学。幸介每天拿着学校发的讲义送到悟家,和沉默寡 言的悟一起逗弄小八,然后再回家。 那名女子一直住在悟家。看起来很年轻,原来是妈妈那边的阿姨,听说是岁数有些差距的姐妹。 以后悟会和这位阿姨一起住在这里吗?幸介如此心想,没有讲义的日子仍是往悟家跑。阿姨也记住了幸介的名字,会招呼他说:「幸介,欢迎你来。」跟开朗和煦的悟的妈妈不一样,阿姨很文静,幸介有种来到了陌生人家里的错觉。 某天,悟低声喃喃说: 「我要搬家了。」 阿姨领养了悟,但她住的地方听说很远。 悟一直没来上学,幸介早已隐约有这种预感,但实际听到的时候,胸口还是仿佛破了大洞。 他知道就算任性地大喊不要,这也是无可奈何。幸介闷不吭声地抚摸躺在悟大腿上的小八。小八今天也不停小心翼翼地舔着悟的手。 「可是,小八会和你一起搬过去吧?」 这样的话,就不会太寂寞。即使在新的地方,悟也不是孤伶伶一个人。 但是,悟摇了摇头。 「我不能带小八一起去。因为阿姨的工作很常调动。」 悟也一样做出了很清楚就算任性地大喊不要,这也是无可奈何的表情。——可是,这样子太过分了。 「那小八呢?」 「有远房亲戚说愿意收养。」 「悟和那个亲戚很熟吗?」 悟沉默地摇了摇头——太过分了的心情高涨成为愤怒。小八竟然要被带往悟不认识的人身边。 明明小八这么小心翼翼地舔着悟的手。 「我——我问问看我家能不能收养小八!」 至今,幸介也算是半个饲主。幸介收养小八的话,悟可以来幸介家。可以来看幸介和小八。 现在小八来家里,父亲也稍微会逗弄小八了。虽然一开始捡到的时候他坚决反对,但现在的话! 然而。 「不行不行!怎么能养猫!」 父亲的答复和一开始一样完全没有变。 「可是!悟的爸爸和妈妈死掉了喔!如果连小八也要送给不认识的人,悟太可怜了!」 「并不是不认识的人吧,那是亲戚。」 「但悟说他不认识啊!」 在小孩子眼里,极少见面的远房亲戚和陌生人没有两样。朋友反而更加亲近。为什么大人连这点也不明白? 「总之就是不行!猫会活十年、二十年喔!你能一辈子对他负起责任吗!」 「我可以!」 「明明没有自己赚过钱,少说大话了!」 可能觉得悟很可怜,母亲中途为止也站在幸介这一边,但父亲反倒更加顽固坚决,这点也和当时一样。 「悟是很可怜,但这和那是两码子事!去拒绝悟吧!」 区区小学六年级的男孩,没有半点力量可以推翻这则宣言。幸介一边啜泣一边走向悟家,拖着脚步走上住宅区的坡道。 明明起初捡到小八的时候,悟使出浑身解数好让幸介能养小八。虽然努力的方向完全错了,但他千真万确为了自己奋不顾身地四处奔走。 到了最后,还是悟家收养了小八。 「对不起。」幸介低着头掉下眼泪。 「我爸爸说不能养猫……」 当时他也哭着这么说。但是,现在不是因为难过,而是不甘心。 父亲竟然不愿为了儿子的好友收养一只猫,他既不甘心又痛恨。虽然至今都难为情得不曾说出口,但如果幸介有可以称作摰友的朋友,悟绝对是不二人选。 混账老爸,在你的独生子心目中,悟明明是这么重要的朋友。 「没关系。」 悟说,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听到小幸说要问问看,我真的很高兴。」 悟搬家那天,想当然幸介前去送行,但不可置信的是幸介的父亲也跟着来了。还说悟和他们家往来密切,来送行是当然的。分明不肯收养悟的爱猫,怎么还做得出如此厚脸皮的举动? 目送好友前往远方,成了他深深轻蔑父亲的最初记忆。 悟搬走后,一开始两人还勤劳地互相写信和通电话,但终究距离远又无法见面,日子一久,自然而然便疏于联络。也是因为没能收养小八的愧疚感莫名地越来越加剧。 如果经常碰面的话,这种程度的尴尬肯定会随着频繁来往而淡薄消逝。但是,最后一次见面留下了最大的愧疚后,无法见面的时间让愧疚更是滋长。 尽管如此,幸介始终没有中断寄贺年卡,因为心底深处仍相信悟是特别的朋友。虽然自己甚至无法收养他的爱猫,已无法再像孩提时一样,在心里肉麻兮兮地认定悟是自己的摰友。 高中毕业、进入大学以后,彼此依然互寄贺年卡,并且在最后加上一句「之后约出来见面吧」。但是,真的要安排时间见面的话,长年来没有见面所堆累的时间却绊住了他们。 成年礼时,昔日的同年级生再度聚首。那一天,许多待在县外的同学都回来了。悟不在那群人当中。他究竟参加了哪里的成年礼? 大家都忘不了成年礼时的热闹气氛吧,之后好一段时间很流行办同学会。办高中同学会还有些太早,但小学和国中正值叙旧欢畅的时期。留在当地的人成了主办人,也联络了县外的同学,在各地召开同学会。 轮到留在当地的幸介当主办人时,负责的是小学同学会。他要召集六年级时的同班同学。 他忽然心血来潮,寄了邀请函给悟。同学会主办人这个正当理由推了他一把。只有幸介知道悟现在的住址。 悟打电话来告知答复。电话彼端的声音和他当年还是调皮小鬼一样,非常热情开朗,尽管阔别已久,却聊得很尽兴。仿佛要弥补这些年来的疏远,悟连珠炮似的滔滔不绝。 「啊,聊得真开心。那下次见啰!」说完,悟挂断电话,但一眨眼又重新拨了过来。他忘记说同学会的回复了。当然是出席。 此后两人又开始往来,一年会见几次面。悟住在东京,但变成大人以后,距离已不是太大的阻碍。 悟毕业于东京的大学,在东京工作;幸介毕业于当地的大学,在当地就职。 幸介大约在三年前继承了父亲的相片馆。 长大之后,关系还是不甚和睦的父亲健康出了毛病,收起相片馆,退隐住在稍远的乡间。原本就是地主家系,四处都有闲置的土地。 从前都是住家的相片馆关门歇业了一阵子,但维持屋况也很麻烦,因此决定出售。父亲一如既往单方面地宣告:「我就是要这么做!」——忽然间,幸介觉得很寂寞。 打从孩提时代,相片就与他密不可分。暴躁又易怒的父亲只要一提到相片,总是和颜悦色地教导他,偶尔也会给他老旧的相机。虽是父亲自成一派的做法,但他也大致学会了摄影流程,长大以后,也三不五时帮忙相片馆的摄影工作。 父子关系唯有在与相片接触的时候才比较好。换言之,不再有相片这个媒介的话,今后彼此会越来越形同陌路吗? 这也让幸介有些难以释怀。与妻子商量后,正好就职的公司也开始慢慢走下坡,幸介于是提议,不嫌弃的话就由他继承相片馆。 父亲出乎预料地喜形于色,只差没流眼泪了。 幸介不禁心 想,虽然有点晚了,但情况说不定会从此开始好转。 「我本来是这么以为……」 幸介不吐不快似的喃喃低语,悟担忧地看向他。 「起了什么争执吗?」 「面对个性霸道又任性的父亲,我不该天真地还想尽孝道。」 相片馆重新开业后,父亲三天两头不请自来。虽说退隐住在乡间,但也只是「稍微远了一点」,距离完全不成问题。 一下子插手相片馆的经营,一下子插嘴干涉店的方针,俨然将自己视为大老板。除此之外,还对妻子说了没必要的话。 你也得赶快生下泽田相片馆的继承人才行。 妻子最耿耿于怀的事情,就是迟迟怀不上孩子。母亲偶尔也会劝诫父亲,但母亲一劝他就更加冥顽不灵,是他这辈子的老毛病。 就在去年,妻子终于得偿所愿怀了孩子。然而,没能度过怀孕初期的不稳定时期,孩子流掉了。 妻子不发一语大受打击,但父亲前往探望时说的话更是差劲透顶。 不过,这下子至少知道你怀得了孩子。 幸介感到头晕目眩。为什么这种人是我的父亲?从小数不清有多少次他都这么想。从父亲分明撇下悟不管,还厚颜无耻地去送行的那一天起。 「之后我老婆就回娘家了。娘家当然也怒不可遏。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 父亲却一点反省之意都没有,说:「最近的年轻女人都太神经质了。」 「我有时还会想他能不能去死呢……」 自言自语地脱口而出后,幸介慌忙补上一句:「抱歉。」这种神经大条的地方是遗传自父亲吗?幸介闷闷不乐。 「别在意。」悟笑道。 「亲子关系本来就是人人各异。我不希望自己的父母过世,但那是因为我和他们的感情很好。如果他们不是那样子的人,我也不晓得自己的想法会有什么改变。毕竟常言道,人往往对自己的亲人最苛刻。」 即便如此,幸介还是挥不去心头的尴尬,于是悟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如果幸介的父亲是我爸爸,我也不晓得能不能真心敬爱他呢。」 听到这个难度相当高的问题,幸介禁不住噗哧一笑。 「更何况,这世上也真的有人不适合成为父母。我认为亲情并不是一种绝对的保证。」 悟相处融洽的双亲早早亡故,他竟还会发表这种意见,幸介感到意外。 「希望你太太早日回来。」 「唉,天晓得。她应该不只生公公的气吧。」 也厌倦了不敢向父亲清楚表达意见的丈夫吧。幸介的坏习惯是一被怒吼,就会噤若寒蝉。从小反复养成的习惯很伟大,前提是条件反射作用正确的话。由于被灌输了错误的条件反射作用,面对父亲蛮不讲理的长篇大论,幸介总是语气上矮了半截地吞吞吐吐。 「你爸爸真的插手管很多吗?」 「因为近来客人也减少了啊。」 现在的人不再像以前一样,有必要的时候会在相片馆拍照。虽是时势所趋,但在父亲眼里,却成了幸介不够争气。「我得帮忙照看才行」这种话也终于日渐增加。幸介虽能充耳不闻,却怎么样也无法坚决推翻。 插图f-1 我可不一样,不要的事情就是不要。猫普遍都是会说「不」的生物。 况且,如果要让以为收养了猫后,喜欢猫的太太就有可能回来的没用男人收留我,为了维护猫的尊严,我绝对不要! 「奈奈,他应该适应环境了吧。」 幸介从沙发起身,朝笼子走来。 来吧,想硬把我拉出去抱在怀里的话,我会在你脸上划下之后整整三个月都能玩黑白棋的清晰格纹。 「唧唧唧。」幸介一边释出善意,一边朝笼内伸长手,我立即朝他露出利牙。停,那里是绝对防空圈。意图侵略的话,我会教你后悔莫及。 「好像还是不行。」 幸介无精打采地缩回手。 「嗯——好像不太行呢。」 接着悟语气有些含蓄地开口。 「那个……幸介要养猫的话,和太太一起找只新的猫比较好吧?」 「咦?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你收养我的猫,感觉像是借此向你爸爸讽刺小八那件事。」 「反正我老爸根本不记得他当初坚决不肯收养小八吧。」 「但是,幸介还记得吧?」 经悟一说,幸介陷入沉默。——正是正是。 我不会否定幸介想收留悟的爱猫——也就是我这种友情表现。但是,在收养很像小八的我一事上,我才不相信他没有掺杂半点对于从前的含沙射影。 我也不相信他无意讽刺都怪那个让人伤透脑筋的父亲,妻子才离家出走。 「我认为幸介和你太太,养一只没有任何背景的全新猫咪比较好。」 可是——幸介的表情就像闹脾气的孩子。 「我喜欢小八啊。当年也是真的想收养小八。」 「虽然长得很像,但奈奈就是奈奈,不是小八。」 「悟也是因为奈奈很像小八,才觉得是命中注定吧?既然对悟来说是命中注定,对我来说应该也是。」 真是的,人类为什么长大后还是这么不懂事呢?真教我无言以对。 「在我高中的时候,我心里的小八就死了。但幸介心里的小八还活着。」 没错——悟的小八已经在悟的心里尘封打包,所以小八的位置和我的位置不一样。 幸介,但你不一样吧?因为刚刚才得知,尽管大脑知道小八已经死了,心情上却还没有意会过来吧? 不悲伤的话,就无法尘封起已不在世的猫。纵然能够悼念一直以来音信全无的猫,但事到如今也无法涌起悲伤吧?如此一来—— 幸介,你会直接将我放在小八的位置上。以奈奈的身份被悟爱着的我,如今已不能接受成为你的小八的替身。 要是再加上你那令人伤脑筋的父亲和受了伤的妻子,我更是难以忍受。我虽是稀世罕见的聪明猫咪,但如果受到宠爱的同时,还要背负起如此沉重的人际关系,这种麻烦差事我敬谢不敬。 「你应该和太太找只新的猫,让他变成你们两个人的猫。别管你爸爸了。你爸爸可能会啰嗦抱怨,但别理他,径自在这个家里养猫就好了。」 幸介没有应声,但表情已是了然于心。 所以,他再度伸手进笼子的时候,我让他摸摸我做为饯别。 也该撇开老爸往前走了吧。猫通常出生半年后就不再仰赖父母了喔。 悟再一次将装有我的笼子放进银色休旅车。 他还与出来送别的幸介依依不舍地站着聊天。 「对了。」 悟灵光一闪地敲了下手。 「都市里开了为宠物拍照的相片馆,好像很受欢迎喔。没想到有不少人都想留下宠物可爱的照片。」 「哦……听来很有趣。」 幸介也兴致勃勃地被勾起好奇心。 「你也带奈奈去拍过照吗?」 「不,我是没有……」 紧接着悟顽皮地笑了。 「等泽田相片馆设立了宠物摄影项目 ,我再带奈奈来拍照吧。」 「真是好主意。」 幸介也笑了起来。 「用这个新事业来反抗臭老爸,还真是大快人心。」 悟坐进休旅车。他降下驾驶座的车窗,又对幸介说: 「对了。二十岁那年,幸介邀请了我去参加同学会吧?」 很久以前的事了呢。幸介笑道。悟的声音也带着笑意。 「当时我真的很高兴。」 「现在还提这个做什么。」 「因为突然想到,我还没告诉过你我很高兴。」 别说了,幸介想带过话题。我偏要说,悟打趣回道。 「谢谢你。我原本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回到这个城市来。」 「再见啰。」简洁地互道再见后,悟开车驶离泽田相片馆。 「对不起啊,奈奈。」 悟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 「我觉得幸介别收养你比较好。不过,我绝对会找到值得信赖的饲主。」 没关系,没关系。况且我根本没有拜托你。 今天你要是硬将我留下来自己离开,你与幸介的下场恐怕都会有些凄惨。具体而言,会让你们脸上的棋格长达半年都不消。 然后悟看向副驾驶座上的我,大声惊叫。 「咦咦!奈奈,你怎么出来的!?」 你不知道吗?那个笼子的锁扣很松,只要从内侧扳动几下就开了。 「呜哇……你会打开盖子吗?我都不知道。必须买新的猫笼了。」 唉,知道我打得开以后,这是你的感想吗?直到目前为止,就算你带我前往一生禁地的医院,我也一次都没有逃跑耶。 「但应该没有必要吧?因为你从以前到现在都很懂事,也很听我的话。」 没错没错。悟就好好感谢我是一只举世罕见的聪明猫咪吧。 我踮脚凑向副驾驶座的窗户,好一会儿欣赏飞逝而过的风景,然后在座位上蜷成一团。 车上广播播放着某种摇滚音乐,这种音乐的低音会在腹部隆隆回响,很不舒服。——猫对音乐也很挑剔喔,各位知道吗? 我垂下耳朵,左右摇着尾巴表示不满后,悟很快眼尖发现。 「是喔,你不喜欢吗?不晓得音响里有什么音乐。」 悟切换成车上音响,曲调轻快的管弦乐曲传了出来。嗯,这个还可以。 「以前我妈妈很喜欢听,是波尔·玛丽亚(rit-zhu)。」 (rit-zhu-re)译注:paul mauriat(一九二五年三月四日~二○○六年十一月三日)。法国轻音乐大师。 嗯,不错。现在播放的曲子仿佛会有鸽子跑出来,猫会觉得很有趣。 「我都不晓得你喜欢车子。早点知道的话,就会带你去更多地方了。」 说我喜欢车子这句话有语病。你是不是瞬间忘了我曾被车子撞断脚啦? 我只喜欢这辆银色休旅车。因为在遇见悟以前,它就是我的休旅车了。 走吧,坐上这辆休旅车,接下来你会带着我前往谁的所在? 插图f-1 目送载着悟和奈奈的休旅车离开后,幸介走进屋里,发现手机收到了简讯。 是妻子寄来的。 『你收养猫了吗?』 他本想打字回复,但转念一想,改成打电话。 有预感现在拨打的话,她会接电话。 最后,他数了七下响铃。是奈奈带来的幸运数字七吗? 「喂?」妻子的嗓音还很僵硬。 好了。开朗地,轻快地,融化这道顽固的话声吧。预备—— 「我说,要不要两个人一起找只新的猫咪?」 report-02 吉峰 今天,银色休旅车里依然播放着仿佛魔术师会变出鸽子来的乐曲。 悟说曲名叫作〈橄榄项链〉。为什么曲名里头没有鸽子?如果由我来命名,绝对会加进去。好比说〈鸽子与高礼帽的秘密关系〉,怎么样? 「奈奈,今天天气也很好呢。」 开车的悟也一派神清气爽。猫通常一下雨就想睡觉,人类的身体状况也会因为天气而改变吗? 「开车的时候果然要天气好才开心。」 什么嘛,是心情上的问题。人类这么无忧无虑真好。猫的能力值会确实受到天气影响,对野猫来说,更是攸关生死的问题。狩猎的成功机率也会改变。 「在下一个休息站休息吧。」 不同于先前去幸介家,今天一路上极少遇见红绿灯。听说叫作高速公路。基本上只有悟宣告要进去「休息站」时,银色休旅车才会停下来。 悟说这是远行时使用的道路,这次也的确是长途旅行。因为休旅车在昨天早上出发,便一直在高速公路上驱车行驶,晚上住在接受宠物的旅馆。 由于长途跋涉,休旅车内的环境也为了我特别打造过。所以恕我失陪一下。 见我轻巧地从副驾驶座钻向后座,悟问:「怎么啦?」然后瞄了我一眼。 「啊,失礼了。」 是,是。因为我的厕所放在后座的脚踏垫上。悟新买了一个沙子不会撒出去的附盖猫砂盆。 如此一来,我和悟就能坐着这辆银色休旅车到任何地方去。 如果可以一辈子开车旅行就好了。 「奈奈,我们要进入休息站啰。」 ok~!我边挖着沙子边含糊应声。 将车子停在休息站的停车场后,悟从后车厢的行李中拿出了饲料盆和饮水盆。他在置于脚踏垫上的饲料盆里倒入干粮,再把宝特瓶里的水注入饮水盆。 「我也去上一下厕所。」 悟匆匆忙忙关上车门,迈步离开。好像很急呢,但他还是优先照料我的饮食,悟真是非常优秀的饲主。 我先喝了水滋润喉咙,这时有人敲了敲车窗玻璃。——又来了吗? 我略微回头瞥去一眼,疑似夫妻的一对年轻男女贴在车窗外注视着我。两个人都不像话地露出傻笑。 「是猫咪耶——!」 嗯,对啊,我是猫咪,那又怎样?吃着干粮的猫并不稀奇吧? 「哇啊,他在吃东西,好可爱!」 「真可爱呢~」 够了,这对肉麻情侣!你们自己设身处地想想看,如果吃饭的时候有人指着你们大呼小叫,会有什么感想?无法静下心吧?还会食不知味吧!难得今天是鸡胸肉与海鲜汤汁口味。 为什么爱猫人士的眼睛都这么敏锐?每次我休息的时候都会聚集前来,就这方面而言还真是了不起。 如果喂我食物的人是你们,我也会视食物的等级给你们一点好脸色,但给我饲料的是悟喔。让我集中精神在鸡胸肉与海鲜汤汁干粮上吧。让我集中精神啦! 我无视他们品尝干粮后,年轻夫妻似乎是死了心,一边兴奋地吱吱喳喳一边离去。 然而没过多久,我又感受到了非常热切的视线。这个压力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抬起眼,这次是有如秃头海怪的表情骇人大叔紧贴在车窗上。 喵呜!我反射性地向后仰,大叔露出了非常受伤的表情。咦?可是看到一张可怕的脸盯着自己吃饭,一般都会不寒而栗、都会吓一大跳吧?不是我的错吧? 大叔依然一脸深受打击,但还是紧贴在窗户上凝视着我。真是教我浑身不自在…… 「难不成您喜欢猫?」 回到车旁的悟向大叔出声。大叔有些手忙脚乱,说:「真是可爱的小猫咪呢。」别用那张脸说小猫咪啦。 「那我失陪了。」大叔急急忙忙打算离开,见状,我的良心不安到达了顶点。 我仰起头「喵」地叫了一声。悟在车窗外笑着颔首。 「你不嫌弃的话,要不要稍微摸摸他?」 「可以吗?」 大叔就像少女一样红了脸颊。我走向悟打开的车门,回应大叔伸出的手,让他摸摸我。就在大叔的脸即将融化变形之际。 「哇——是猫咪耶!」 路过的打扮花稍女子们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好想摸喔!大叔,接下来可以换我们摸吗!?」 吵死了!我对你们一点义务也没有!我露出利牙倒竖毛皮后,女子们于是一边走掉一边大声嚷嚷:「讨厌~他生气了~」 「呿!真想摸摸看呢。」 「算了啦,那种眉毛猫。也称不上可爱嘛。」 你说什么!?听到这种荒谬的无礼批评,我露出了近似目瞪口呆的表情。 「很可爱喔!奈奈很可爱!」 悟慌忙连声安慰。 「你看,毕竟那些女生打扮得很花稍,肯定审美观也有些独特。你就原谅她们吧。」 「哎呀,真的是很可爱的小猫咪呢。他叫作奈奈吗?」 「是的。因为尾巴末端是7的形状。」 没必要还向路人大叔说明名字的由来吧,但悟在这种地方上就是中规中矩。 「莫非这只小猫咪很少让其他人摸他?」 「是啊,他在外面好像很挑对象。」 「这样啊。」大叔更是笑逐颜开,又摸了一会儿后才离去。 「奈奈,真难得,竟然会让路人那么长时间摸你。」 嗯,该怎么说呢,这就像是弥补或赎罪吧?别深入追问了。 休旅车又行驶了好一阵子,我踮脚探向副驾驶座的车窗。——大海耶! 「奈奈喜欢大海呢。」 我出生长大的地方附近不邻海,所以截至目前只在电视上看过,兜风时初次见识到的大海,让我非常喜欢。 不仅闪烁着翠绿色的耀眼光芒,最重要的是,一想到鸡胸肉与海鲜汤汁口味的海鲜全都在那片闪闪发光的碧色海水里,真是太浪漫了。哦,流口水了。 「如果最终又像上次一样一起离开,下次顺路去海边吧。」 哦,那走吧。有机会的话,不晓得能不能捉点海鲜。 看不见大海以后,我睡了一会儿,醒来时景色已变成了悠哉写意的乡村小镇。银色休旅车宛如豉虫般轻巧地穿梭在大片绿油油的水旱田间。 「啊,你醒了吗?就快到了。」 如悟所言,休旅车不久便停在了一户农家的庭院前。除了重视实用性与面积的造型简陋主屋外,还建有别馆和仓库,庭院前停着小卡车。 我率先走进后座上打开了盖子的笼子。造访陌生人家的时候,有个熟悉的藏身地点比较让人安心。 悟打开后座车门,拎出装有我的笼子。 「宫胁!」 听到有人出来迎接的声音,我从笼子的空隙往外一看,一名身穿田间工作服、头戴草帽的男子朝悟高举着手。 「吉峰,好久不见了!」 悟也朗声回应。 「你看起来精神很好嘛。」 「成天在田里干活的话,身体自然而然会变强壮啊。宫胁瘦了点吧?」 「是吗?不过,毕竟我在都市过着不健 康的生活嘛。」 两人朝着主屋迈步前进。 「你知道路吗?」 「嗯,近年来的导航系统很优秀。」 「不过,没想到你真的开车从东京来到这种地方。搭飞机的话更快又便宜啊。走陆地很花钱吧?」 真是明察秋毫。高速公路的收费站、加油站,还有昨天可供宠物入住的旅馆,在抵达这里之前,悟不晓得打开了几次皮包。 「嗯,可是搭飞机的话,奈奈会被归类为随身行李。货舱好像很暗又有很多噪音,我曾让以前养的那只猫搭过一次飞机,之后他一整天都紧张兮兮。猫又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如果奈奈也变成那样的话,就太可怜了。」 虽说事后变得紧张兮兮,但悟竟然以为我克服不了小八克服过的事情,真教我难过。比起小八,我应该更有胆识吧,因为我成年之前都在野外打滚讨生活。 先不说我,这种时候还花这么多钱,我还比较担心悟。 走进主屋后,吉峰领着我们进入起居室。悟在房间角落放下笼子,打开盖子。 吉峰在猫笼前蹲下。 「我可以看看奈奈吗?」 「嗯。不过在他习惯环境、自己走出来前,可能要先等一段时间。」 「嗯,别担心。」 别担心什么?我纳闷地歪过头的那一瞬间,一只粗壮的手臂无预警探进笼子。 呀————————————!? 那只结实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揪住我的后颈,将我拉出笼子外,再直接将我高高举在半空中。 这这这这个野蛮人在做什么!等等,别担心的人是指你吗!? 「很好很好,是只像样的猫。」 这是什么意思!? 「慢慢慢慢着————————————!」 瞠目结舌的悟猛地大步上前捶打吉峰的后背。 「你干什么啊!太突然了吧!」 「不,我是想确认他是不是猫。」 吉峰一边说一边用粗壮的手臂将我抱在怀里。我乱踢乱蹬想要逃走,但结实的手臂遭到我的飞踢依然不动如山。 「你在说什么啊!?简直莫名其妙!」 「呃,所以说,像这样揪住猫的时候。」 「不要又拎一次!」 「后脚确实缩了起来的话,这家伙就是猫没错。」 够了,还不放开我!我同时以两脚踢向吉峰的手臂,如鲑鱼般拼命扭动身子挣扎后,逃离了吉峰的手臂。 然后身子一转,华丽着地!再朝着吉峰的方向压低身子后,吉峰「哦哦」地发出赞叹,连连拍手。 「真是只好猫,运动神经无可挑剔,头脑也很聪明。太出色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咦?嗯,还好啦。」 对吧,还好啦。猫都该具备这点能力——啊! 「啊!不对吧!」 哦,真是精彩的同步。我们不愧是连成一气的完美搭档。 「你怎么能突然揪起奈奈的后颈!他会吓到吧!」 「不,因为我前阵子捡到了不是猫的猫啊。奈奈如果也是不是猫的类型,农家养猫的意义也就减半了吧,所以我才会确认一下。」 正当我没好气地左右甩动尾巴时,某个不识趣的家伙竟然凑近把玩。 我恶狠狠回过头,是只茶褐色的虎斑小公猫。不知是何时又从何处冒出来的,兴奋地在我的钩状尾巴四周打转。……真烦。 吉峰倏地伸长手,捉住小猫的后颈将他拎起来。小猫的脚无力地往下垂。 「你看?他不是猫吧?」 的确,好像欠缺了猫与生俱来的能力。也就是捉不到老鼠的猫,跟小八一样。即使加以训练后多少能够提升能力,但要成为我这种等级的猎人,还是有点困难吧?哼哼。 「哇啊,他还只是一只小猫咪,你太粗鲁了吧……」 悟对着小猫紧张地不停摆动手指,吉峰将小猫轻举到他眼前。 「不嫌弃的话,要摸摸看吗?」 「乐意之至!」 ……这么说来,悟也是无药可救的猫奴。你就去讨好小猫吧,哼! 插图f-1 国中时的同年级生宫胁悟久违地寄来简讯。 碰巧自己也正心想,不晓得宫胁最近过得如何。 近况报告很简单,内容主要是则请托。 『不好意思突然打扰,但你愿意收养我的猫吗?』 他说是自己非常宝贝的爱猫,但因为身不由己的苦衷无法再饲养,正在寻找饲主。 文章中宫胁不顾己身的处境,反倒殷切地描述猫的困境,由此可知两件事。 一是这个爱猫的朋友再次养了一只宝贝爱猫,二是他再次不得不与爱猫分开。 吉峰大吾本人不喜欢猫,但也不讨厌猫。家里有猫的话,他会逗弄,也会照顾,但并未喜爱到主动想养猫。不过,就算猫替换成了狗或小鸟也一样。 但是,在农家养猫绝对是有利无害。农家总伴随着鼠害,猫之于老鼠,确实能起到一定的驱除作用。 于是他写了回复。 对我来说猫就是猫,饲养的方式无法像你一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收养。没有其他人能拜托的话,就来找我吧。当然,我会尽到饲主的义务,这点你可以放心。 宫胁回信说了谢谢。但由于已经有人先答应了他,他会先去那里看看,没能定下来的话,再来拜托吉峰。 过了大约一个月后,宫胁再度捎来讯息问:「我可以带猫先去见一面吗?」 这段期间里捡到小猫只是偶然。 「我开着小卡车行驶在国道上时,发现他就像破烂抹布一样倒在路边。见死不救的话也让人良心不安……」 「是吗……」 宫胁对爬上自己大腿的茶色虎斑小公猫完全没有抵抗力。在爱猫人士心目中,小猫似乎又特别可爱。 「真亏你能养活这么小的猫咪。应该很困难吧?」 「嗯,我也问了兽医很多问题。问问左邻右舍,也有人家里养猫,所以指导员到处都有。」 但因为地处乡间,每户人家的饲养方式都偏向随心所欲。 「他开始可以吃猫食以后,一下子轻松多了。」 「没想到吉峰会拿着奶瓶喂小猫喝牛奶。」 八成想象了那个画面,宫胁轻声噗哧一笑。 「你运气真好,被温柔的饲主捡到。」 「我才不温柔。我还以为养他的话,至少可以帮我抓到一只老鼠,却不是像样的猫,真教我大失所望。」 「那么,他也恢复健康了,你要再把他丢掉吗?」 宫胁揶揄地问,吉峰板起脸孔撇过头去。宫胁也不再穷追猛打,逗弄大腿上的小猫。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在意奈奈是不是像样的猫。」 「如果养了两只猫,两只都不像样,就白白浪费饲料钱了。」 「但就算奈奈的脚会往下垂,你也不会拒绝收养他吧。」 「我怎能那么狠心对待为了猫,特地大老远从东京走陆地来这里的客人。」 是,是,宫胁完全不当一回事地敷衍应声。 「 对了,小猫叫什么名字?」 「茶虎。」 「……真没创意耶。」 「是吗?」 向养猫的邻居询问如何养猫后,对方就说:「茶色虎斑猫吗?那就叫他茶虎吧。」对方信誓旦旦地说茶色虎斑猫就该叫茶虎,他便直接借用了这个名字。 「因为《子猫物语》(注)上映以后,茶色虎斑猫就叫茶虎,变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啊。」 译注:一九八六年上映的日本电影,由畑正宪导演。讲述一只名为茶虎的茶色虎斑小猫的成长过程。 「我才不管那种养猫专用的不成文规定。」 名字似乎真的很没创意的茶虎也分辨得出爱猫人士吧,已在宫胁大腿上彻底放松歇息。 「真怀念,我以前养的猫也像这样。」 宫胁不曾在吉峰面前说过「以前养的猫」的名字。但是,他并非是刻意对吉峰这么说。 只是因为一旦说出那个名字,宫胁的心就会被思念和寂寞压垮吧。 连他这个不懂养猫不成文规定的门外汉,也在当时就懂得这一点。 吉峰在二年级的春天,转进后来成为毕业母校的国中。 「这位是吉峰大吾同学,从今天起就是大家的同学了。」 级任导师很年轻,是听说大学时曾当选某某小姐的美人,但吉峰打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对她感到棘手。 例如聆听办理转学的说明时,她便分外积极地想拉近彼此距离,这点让人大感吃不消。本人心目中多半有着理想的教师形象吧,但吉峰没有义务配合她。 他竭力忽视她那令人吃不消的热情,但此时很快地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吉峰同学的父母工作都非常忙碌,因此搬到奶奶家住,才会从东京转学来这里。能够体谅父母、忍耐寂寞,吉峰同学真是了不起。大家要好好跟他相处喔。」 怪不得,莫名的亲切是源自一厢情愿的同情。吉峰打从心底感到厌恶。 连人生经历尚浅的国中生,也明白这在转学生介绍中属于最糟的那一种。 「吉峰同学,向大家打招呼吧。」 「那个。」 吉峰转身面向级任导师。 「老师为什么要擅自说出我家的事情?我并没有拜托你告诉大家吧。」 教室内一阵哗然,美女班导的笑脸上出现了明显心慌的僵硬。 「咦?我这是为了吉峰同学好……」 「但我反而觉得很尴尬。我不希望同学是因为家里的关系才接近我。」 级任导师一径在嘴里低声嘟哝「可是」、「因为」,这下子无法期望今后有乐观的发展了。吉峰重新转向班上同学。 「我叫吉峰大吾。家里的事情没有什么大不了,请大家就跟面对普通人一样,以后请多关照。」 教室内一片鸦雀无声。看来一开头就吓到大家了。 「好过分。」 级任导师话声哽咽地说: 「老师是希望吉峰同学不要感到寂寞……」 「我的座位在哪里?」 他决定先问该知道的事情,然而这个提问成了导火线,级任导师「哇」地放声大哭,顺势在班会结束钟声响起的同时冲出教室。因此也没告诉他座位。 「你就坐没人的位置吧。」 边说边指向后头空位的是宫胁。 第一堂课结束后,在显然都畏惧地站得远远的班上同学注视下,宫胁目不斜视地大步走向他。 「下一堂课要去其他教室上。你不知道在哪里吧?一起走吧。」 科目是理化。吉峰带了教科书和笔记,在他的邀请下离开座位。 「那个。」 吉峰边走边问出自己好奇的问题。 「你是因为在意老师说的话,才对我这么亲切吗?」 「不,完全不是。」 宫胁想也不想地回答。 「不过我倒是心想,两个人都很幼稚。」 两个人…… 「也包括我喔?」 「那个老师一遇到家庭情况特殊的学生,就会特别想温柔对待他们。虽然她没有恶意。」 对于宫胁说的老师想温柔对待学生并没有恶意,吉峰觉得两人意见一致。 「我也是一年级刚入学的时候,她就向大家宣扬了我家的事情,所以我懂你的心情。父母在我小学的时候出车祸过世了,现在是和阿姨两个人相依为命。可是,这种事不会想特地昭告全班同学吧。」 他若无其事说出的事实,远比吉峰的情况还要沉重。如此说来,他应该遭受到了比吉峰还要教人不耐烦的亲切对待。 「可是,每次都抱怨也无济于事。充耳不闻就好了,快点长大吧。」 明明才国二,你未免太豁达了吧?吉峰心想,但宫胁说的很有道理,所以他按捺住没有反驳。 不过——宫胁咧嘴笑了起来。 「老实说,真是出了口怨气。我入学的时候,其实也很想象吉峰那样回嘴。」 「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当下,他还不知道宫胁的名字。 「宫胁悟。请多指教啦。」 我们好好相处吧——即便没有说出口,两人的友谊也已然成立。 尽管一开始就让班上同学和级任导师惊惧不已,但与宫胁成为朋友以后,情况便改善许多。 宫胁活泼开朗,朋友众多,只要与他待在一起,自然而然就能融入班级。吉峰本不是招人喜欢的类型,又因为天生的体格和严肃表情,容易让人与他保持距离,如果没有宫胁,他说不定永远都是独行侠。 午餐时间,他也在宫胁的邀请下和几个班上同学一起吃。他不擅长热络地加入聊天行列,向来是默默倾听。纵然只是听着,却也相当开心。 眼见便当的量不太够,吉峰起身想去福利社买面包时,宫胁叫住了他。 「喂,吉峰!你要去哪里?」 「福利社。我想买面包。」 「你满脑子都是面包吗!你刚刚完全无视跟你搭话的人耶。」 听到调侃,「啊,抱歉。」吉峰抓了抓头,大家哄然大笑。 「我可以离开了吗?」 他重新征求同意后,向他搭话的同学也苦笑着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从小学起,联络簿上的评语经常是「做事我行我素」。他常常因为自己一个人突然展开行动,招来不必要的误解,但多亏了宫胁像刚才那样满不在乎地出言调侃,他也不至于在同学中显得太过突兀。 宫胁好像也巧言安抚了内心受创的级任导师。不知他是如何收拾了这个残局,某天,级任导师突然在走廊上叫住他,眼泛泪光地向他道歉。 「对不起喔,老师没能理解吉峰同学寂寞的心情。」 看来是宫胁向她灌输了一些道理,而且也与她心目中理想的教师形象巧妙地达成平衡。总觉得产生了非常严重的误解,但吉峰也懒得说明,决定遵守「快点长大吧」这句箴言,简短应道:「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老师今后会绝口不提吉峰同学家里的事情,你放心吧。」 至于疑似让老师产生了严重误解的家庭情况是什么,只有宫胁晓得。 「我家是双薪家庭,父母都太过喜欢自己的工作了。」 父亲在国内的大规模电机工厂从事开发工作,母亲在外商公司上班。两人极少同时在家,吉峰也经常一连好几天没见到父母一面。 「两人从今年春天起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好像到了懒得顾及家庭的地步。对于我也不例外。」 两人开始半互相推卸照顾儿子的责任,住家也因为两人埋头工作,眼看着越来越脏乱。 「所以在他们工作不那么忙碌前,先由爸爸那边的奶奶照顾我。」 「是吗?你很寂寞吧。」 「和朋友分开是有点寂寞。」 与父母分开倒是还好。况且三人住在一起时,原本就没常常见面到会觉得寂寞。 「而且放长假的时候,他们总是将我托给奶奶照顾,我也喜欢奶奶家。情况跟以前相比并没有太大的改变。所以老师那么大张旗鼓地说明,我也很困扰。」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所以如果像级任导师那样特别同情他,他只觉得尴尬。因为这世上还有其他小孩的遭遇更加悲惨。——譬如宫胁。 父母在小学时就亡故,应该足以令人生从此黯淡无光,但宫胁总是开朗得让人完全忘了有这回事。 「喂,喂,吉峰。」 班上男同学出声呼唤,对话就此中断。 「你对柔道社有兴趣吗?」 「没有。」 立即回答后,班上同学失望地垂下肩膀,但仍是以让他加入正规成员为诱饵,死缠烂打了好一会儿,追问:「怎么样?有兴趣了吗?」吉峰诚实回答:「没有。」同学于是死心离开。 由于体型魁梧,运动社团的招揽始终络绎不绝,但是吉峰一一回绝。 「你对参加社团没有兴趣吗?」 宫胁问,吉峰答:「对运动没什么兴趣。」他有体力,但如果要遵照规则运动身体,他既不拿手又觉得拘束。 「运动社团以外的话呢?」 「如果有园艺社,倒是可以考虑加入。」 奶奶家务农,由于从小亲近农业,他也喜欢把玩泥土。爷爷数年前过世了,但奶奶现在仍会一点一点维护田地,所以他在家里也会帮忙农田的工作。 「校园角落有座温室,不晓得还有没有在使用。」 吉峰从转进来时就非常好奇。说不定能够进行温室栽培。 「我也不晓得,没有留意过。你有兴趣吗?」 「因为奶奶的田都是露地,我没在温室里帮过忙。」 「你真的很喜欢耶。」 吉峰本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一段时间过后,宫胁却又重新提起。 「关于园艺社,听说几年前没了社员以后就停摆了。但如果有兴趣的话,就算只有两名社员,理科老师也愿意担任顾问,也可以使用温室喔。」 吉峰对两件事感到惊讶,一是宫胁特意调查了这些事,二是宫胁好像也把自己算在社团成员里。 「你也要参加吗?」 「我也没有参加社团,吉峰要加入的话,我觉得加入也不错。」 「可是,你对园艺没有兴趣吧?」 「与其说没兴趣,更算是无缘接触吧。因为我完全没有认识的人从事农业。」 「哦?祖父或祖母也完全没有吗?」 真是纯粹的都市小孩呢。吉峰表示感佩后,宫胁摆了摆手。 「不是的。是因为我已经去世的父母很少与亲戚来往。母亲那边的祖父母在我妈还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那边则是好像感情不太好。我甚至在父母的丧礼上才第一次见到爷爷奶奶,当时也几乎没有说到话。」 所以才会由阿姨领养他吗?吉峰暗暗了然。一般父母亡故的话,会住在还健在的祖父母家吧。由单身的女性领养相当奇特。 「我觉得有机会的话必须体验看看,否则一辈子都不会了解吧。」 紧接着宫胁又笑道:「而且我一直很向往龙猫里的场景。」 就这样,两人一起加入园艺社,吉峰也开始邀请宫胁到奶奶家玩,说:「觉得农家很稀奇的话,那就过来玩吧。」宫胁家位在乡间小镇的中心地带,少有机会前往大片田地广阔延伸的地区。奶奶家坐落在勉强可以算入那间国中学区的边缘地带,再往东移动三百公尺的话,吉峰可能就要就读村立国中了,因此奶奶家附近的景色与学校周边大相径庭。 宫胁的阿姨忙于工作,他总是带着钥匙自己回家开门,所以日渐频繁地前往吉峰家玩耍,偶尔周末也会留下来过夜。 「还请你跟这孩子好好相处。」 孙子的朋友来访时,这世间的长辈总是一开口就先拜托这件事。 「他在学校跟大家处得还好吗?没有被欺负吧?」 「您放心吧,我觉得吉峰同学被欺负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 你什么意思?吉峰用手肘戳戳宫胁。你明明懂我的意思。宫胁也反戳回来。 奶奶始终担心孙子能否在新国中交到朋友,见到他带宫胁回来玩,高兴得眉开眼笑。称呼也很快从「宫胁同学」改为「小悟」。 「要不要奶奶买些你能和小悟一起玩的电视机游戏呀?」 奶奶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宫胁来玩的时候,总是帮忙水旱田的工作,担心他可能觉得无聊。 「我已经有了,宫胁也有啊。」 「可是,不需要再有其他玩具吗?」 「你不用担心啦。」 由于没有务农的亲戚,宫胁将农地劳动等田园工作视为一种休闲娱乐,十分乐在其中。 「我们在学校也一起参加了园艺社,我想他很喜欢种田喔。」 「是吗?」 那就好。奶奶似乎也信服了。 「总之,你能在这边交到好朋友,真是太好了。这下子奶奶就放心了。」 不只当时,奶奶每次一有机会就不断重复这句话。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安心。 在奶奶眼里,我还是没长大的小孩子吗?吉峰有些难为情。 因是孙子的朋友,再加上宫胁个性随和,奶奶相当疼爱他,宫胁也非常亲近奶奶。 「真好,我也好想要有这种奶奶。」 宫胁与亲生祖父母不相往来,好像觉得与长辈相处很新鲜。 「你不嫌弃我这个老太婆的话,就当作是自己奶奶家,尽管过来玩吧。」 吉峰非常高兴奶奶对宫胁这么说。他几乎不曾经历过自己的家人欢迎自己的朋友这种情况。在东京,吉峰也是带着钥匙自己回家开门的小孩,父母全然不了解儿子的交友状况。朋友来玩的时候,家里往往只有吉峰一个人。 因为没有父母会唠叨啰嗦,朋友经常来玩,有时甚至还会羡慕吉峰,但吉峰反而更加羡慕肚子正好有些饿了时、母亲会端来点心的朋友家。 当朋友的母亲端出形状不漂亮的手作点心时,听到朋友闷闷不乐地说:「我一说会带朋友回来,我妈就莫名干劲十足。」吉峰还觉得这是奢侈的烦恼。吉峰的母亲甚至不曾为他准备过零食,只是每天将零用钱放在桌上。还订定了自家规则,金额较多的时候就自己买晚餐解决。 偶尔称赞他,也必定是那一句:「大吾是不用费心的乖孩子,真是帮了大忙。」如此一来,他也无法因为 父母放任自己不管就自暴自弃。他体认到在父母眼里,自己的价值就是不用费心,所以不敢去赌倘若自己抛下了这唯一的价值,会有什么后果。 「真羡慕吉峰的奶奶这么温柔。」 所以,吉峰一次也不曾对羡慕自己奶奶的宫胁说过半句刻薄的反驳。因为他知道宫胁面对阿姨总是拘谨客气,也没有其他可以撒娇的亲人。 「随时欢迎你过来玩。而且奶奶也很喜欢宫胁。」 如此说完,宫胁每次都开心地点一点头。 下午,还在上课,吉峰感到酷热地不经意看向校园,发现地面慢慢升起一波波热浪。 当时是预告天气会超过摄氏三十度也不奇怪的季节。 吉峰猛然惊觉地站起身。「怎么了?怎么了?」老师和班上同学一阵喧哗。 「吉峰,你怎么突然站起来?」 面对老师的斥责,吉峰回道:「没什么。」然后准备走出教室。 「站住—————————!」 在班上这种时候出面制止,也成了宫胁的工作。 「怎么可能没什么!」 「我马上就回来。」 「喂!」 结果追到教室外头的不是老师,是宫胁。 「你又怎么了!」 「温室。我早上忘记打开通风口了。气温升到这么高的话,会被蒸熟的。」 温室里除了番茄,还种有其他几种蔬菜,同时也照顾着顾问的兴趣兰花。番茄怕雨,在有屋顶的环境底下栽培最为合适,但这里气候温暖,夏季气温太高的话可就大事不妙。 「等到下课时间再去就好了吧!反正只剩三十分钟左右。」 「可是现在是最热的时候,要散热的话越快越好。」 「至少先谎称要上厕所再冲出来吧!要是社团活动被禁止,我可不管喔!」 「那你跟老师说一声吧。」 唉,真是的!宫胁叹了口气回到教室。 「吉峰好像遭到了游击队的攻击!」 听到宫胁的报告,整间教室轰然噪动。人都该有幽默机智的朋友。 就这样,尽管偶尔让课堂陷入混乱,但两人成功在放暑假前采收了番茄等新鲜翠绿的蔬菜,也直到最后都没有蒸熟顾问的兰花。 与宫胁及顾问一起分蔬菜时,吉峰多要了一些番茄。因为奶奶露地种的番茄遭到了连绵的梅雨摧残,收成差强人意。 「你多拿一点吧。我们家才两个人,也不需要这么多。」 见宫胁不停将番茄塞给他,吉峰噗哧失笑。吉峰家也是两个人,其中一人还是长者。宫胁也反驳:「可是我和吉峰比起来,吉峰食量比较大啊。」 「而且你是想给奶奶吃好吃的,才选择种番茄吧。」 参加了一学期的社团活动,宫胁的知识也增进不少,似乎也看穿了吉峰种温室番茄,是为了当作奶奶露地番茄的后备。吉峰感激地从宫胁那一份多拿了三、四颗。 「放暑假后,我头一个星期会回家。」 开门见山直说后,宫胁也立即意会。 「我知道了。那段时间由我照顾温室吧。」 第一批采收结束了,但温室里还有蔬菜等着收成。 「你转来这里以后,还是第一次回家呢。希望你有个愉快的假期。」 宫胁清楚内情,才没有不经大脑就说:「太好了呢。」父母不可能为了儿子请假,只是基本上还是得偶尔见面,吉峰才会回去。 「是啊,也能见到那边的朋友。」 充其量只有这件事可期待。 就算是虚与委蛇,至少将公司夏季假期的其中一天献给孩子如何?但一思及此,吉峰瞬间就会失去回家的力气,因此别开了目光不去理会这个课题。 「吉峰不在的时候,番茄如果成熟了,我再替你送到奶奶家去。」 「麻烦你了。」 奶奶一路颠簸地开着小型货车载吉峰到机场,他再搭着飞机回到东京住家。 抵达羽田机场时,没有半个人来接他。以前放长假寄住在奶奶家,回到东京的时候也一向都是如此。 东京住家是郊区住宅社区里的公寓大厦,搭机场巴士可以直达此地。一整个学期都在奶奶家度过后,吉峰益发觉得狭隘。 从回家第一天起,他随即回到带钥匙自己开门的状态,和转学前的朋友玩了几天。只有深夜从公司回来,或是早晨上班前,吉峰才会短暂见到父母。 两人依旧诸事繁忙,父亲和母亲正眼也不瞧家人一眼。 吉峰回家后过了三天左右,父母不约而同早早返家。母亲还难得地下厨煮饭,一家人围着餐桌就坐。 吃完饭后,更难得的是母亲竟然泡茶。今天到底吹了什么风?吉峰只是感到不知所措。 父亲隔着餐桌坐在对面,一脸凝重地开口。 「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母亲也坐在父亲身旁。——看这气氛,绝对不是愉快的话题。 「其实爸爸和妈妈决定离婚了。」 啊,果然。 他早在想这天迟早会到来,因为两人都太过喜欢自己的工作了。 「大吾想跟着爸爸,还是跟着妈妈?」 听到这个问题,又看见等着自己答复的父母的表情——再也无法掩饰的事实铁铮铮摆在眼前。 父母屏着气息,等待着自己未被选上,而非被选上。 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如此诚实呢?不论选了哪一边,他们肯定都不会不愿意,也会尽到监护人该尽的义务吧。 但可以的话,希望儿子是选对方,而不是自己。在凝视着儿子的眼神中,深处飘荡着这样隐隐的期待。 「……对不起。」 吉峰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 「我无法马上做出决定,想先考虑一阵子。」 父母显然松了一口大气。想必是因为重担没有立即落到自己身上。 「我可以明天回奶奶家吗?」 被迫认清自己不论之于哪一方都是重担,他实在不晓得今后该带着什么表情和父母生活。 当然两人都没有挽留他,隔天他搭上中午过后的飞机。航空公司会确实照料孩童搭机时的安全,所以父母不来送行也能放一百个心,更是不胜感激。 奶奶来到机场接他,又一路颠簸地开着小型货车返家。 「爸爸和妈妈说要离婚。」 是嘛。奶奶应道。 「我该跟哪一边比较好?」 「不管跟谁都一样,大吾只要留在奶奶家就好了。」 偌大的硬块倏地梗在喉咙。 「大吾也在这里交到了好朋友,没事的,没事的。」 啊,原来是这样。吉峰事到如今才发觉。 你能在这边交到好朋友,真是太好了。这下子奶奶就放心了——奶奶好几次都像在确认安心般如此轻喃。 打从一开始代父母照顾孙子,奶奶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了。 喉咙里的硬块越变越大,到家的时候甚至让他感到刺痛。 「我去学校。」 他一回到家就换上学校制服。暑假期间,即使穿便服也不能进入校园。 「等时间晚一点再出门吧。现在日头正热哪。」 「我很担心温室。」 他不理会劝阻的奶奶,蹬上脚踏车奔往国中。用力踩下踏板的期间,喉咙的硬块也一点一点削减,落到了胃的底部。 宫胁的脚踏车停在脚踏车停车场里。 走到温室,只见他一个人倒也乐在其中地摘着番茄和小黄瓜。 「嗨。」 吉峰在入口小声打招呼后,宫胁发出了尖锐的大叫声。 「咦咦!?你不是再过几天才会回来吗?」 「嗯,发生了一点事情。」 在洗手区清洗了采收的蔬菜后,吉峰在校舍的背阴处说明了早归的理由。眼角余光中可以看见棒球社在翻滚着热浪的校园里打球,这么热的天气还能动来动去,真教他肃然起敬。 「我一直以为把我托给奶奶照顾,这没有什么大不了。也习惯了父母从小就把我丢着不管。」 所以转学的时候,他才会对级任导师的夸大其辞感到不快。当时他心想这种事情稀松平常,不要多管闲事。 「可是,这果然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吧。就算是双薪家庭,一般也不会因为懒得照顾小孩,就让他转学到乡下。」 这是异常到级任导师会小题大作地表示同情的事情。 「原来根本是为了离婚做准备嘛。我早该发现了,真是有够笨。」 目前为止始终寡言地颔首的宫胁第一次反驳。 「不对吧?你只是一直不去想而已。」 偌大的硬块倏地梗在喉咙。——笨蛋,别说了。 他好不容易才一边骑脚踏车一边削减第一颗硬块,将它吞了下去。别再来一次。 截至目前,他一直刻意不去思考。但如今不去思考也无可挽回的现实笼罩而来,再怎么想也于事无补的思绪开始在脑海里盘旋萦绕。 「大吾是不用费心的乖孩子,真是帮了大忙」——那假使他是必须费心的坏孩子,结果又会如何? 从小他就知道父母过于喜欢自己的工作,也知道他们对自己几乎是漠不关心。所以才想尽可能当一个不用他们费心、不用他们照顾的孩子。 即使秉着感受不到父母爱情这种孩子气的理由惹事生非、胡作非为,他也不觉得父母会理睬自己,最重要的是自己不会开心。就算主动破坏家里的气氛,也只对最常待在家里的自己没有好处。 只要当个不用费心的孩子,起码父母不会不开心,家里的气氛也不会变糟。总是不得不留在家里等待的吉峰也能自在呼吸。 一家人聚在一起的短暂时间里,也不会有半个人不高兴。——可是,难道是因为他优先注重眼前的安逸,事情才会演变到这一步吗? 有句俗语说「孩子可比两爪钉」,不用费心的孩子每天都能过得平静祥和,但相对地关键的时候,却无法成为两爪钉。 也许秉着感受不到父母爱情这种孩子气的理由,惹事生非、胡作非为的孩子,现在这种时候反而能成为两爪钉吗? ——不行。 吉峰用力摇头,停止胡思乱想。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只会让第二颗硬块更是膨胀。况且现在已经相当巨大了。 「不过。」 他挤出声音,压下还想奔驰的思考。 「父母离婚也是常有的事嘛。」 他试图语调轻快地说,语尾却有些颤抖。宫胁发现了吗? 「像宫胁比我还要悲惨。」 「这种事不该拿来和人比较吧。」 宫胁的声音像在对他循循善诱。 「我的父母确实不在人世了,但我还是觉得吉峰很可怜啊。——我觉得吉峰比较可怜。」 「可是,我还有奶奶啊。」 「可是,我过世的父母一次也不曾觉得我是负担。」 吉峰再也无法辩驳,喉咙里的硬块终于溃决。 我很可怜。我很可怜。我很可怜。 虽然这世上比我还可怜的人到处都是,但父母都隐隐期待别选择他们的我,也跟常人一样可怜。 比我还要悲惨的宫胁都说我很可怜了,我应该可以认为自己很可怜。 听到离婚的消息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哭。 呜咽终于平息下来时,宫胁朝他递出番茄:「要吃吗?」 插图f-1 哦……我瞄向吉峰。 我走出了笼子。因为悟说:「等你冷静下来就出来吧。」一直不肯替我关上猫笼的盖子,盖子打开的话,有着茶虎这个土气名字的茶色虎斑小猫又会闯进来,教人郁闷得受不了。 喂,茶虎,你的饲主好像也被父母抛弃了喔。——但茶虎正入迷地与老鼠玩具嬉戏,根本没在听。哈哈,不晓得你什么时候会对那只假老鼠感到空虚呢。 话说回来,真不该以为能与这只才出生一个月的小猫正常对话。现在正是吃饱喝足跳来跳去后、便没电般随处倒头就睡的年纪。 还在说话的时候,只要风一把窗帘下摆吹得摇摇晃晃,就会抛下所有一切扑向窗帘。——我和他差不多大的时候,也这么愚蠢吗?我想应该还是不太一样吧。不过,精神上的发育本来就有个体差异。与我这样稀世聪明的猫相比,他太可怜了。 吉峰说茶虎总是趁他一不留神就四处乱跑,考虑到这一点,他猜茶虎在一起出生的兄弟姐妹中反应最为迟钝,母猫改变居所时,茶虎应该是没能跟上行进速度,就这么被抛在原地。 这在猫的世界里时有耳闻。不好养育或太过迟钝的小猫很容易被抛弃。因为不论怎么努力,一只母猫能挤出的乳量终归有限,母猫都讨厌有可能会白白浪费乳汁的孱弱小猫。 与我同胎的兄弟姐妹中也有这样的孩子。存在感很薄弱,偶尔甚至不晓得他到底在不在,恍然回神时,已经如同一开始就不存在般消失了踪影。 以出生一个月来说,茶虎的体型偏小,其实原本是养不大的猫吧。吉峰很用心照顾他,通常无论怎么照料这种生命力低落的个体,都是徒劳无功。 尽管是初次见面就揪起人家后颈的粗鲁家伙,但他没有对偶然救下的麻烦小猫见死不救,吉峰肯定是心地善良的人。 明明体格壮硕又孔武有力,要养育他应该很简单,但人类有时候仍会遭到遗弃。真是教人有些感伤。如果是猫,会最优先养育这样的孩子。 那么,先不说这件事了。 原本应该养不大,吉峰却让你活了下来,你应该向他报恩吧?对,没错,我就是在对你说话。 茶虎仅一瞬间做出了侧耳倾听的动作,但似乎还是不明白,开始玩起我的尾巴。唔,必须再降低对话水平才行吗? 喂,你喜欢吉峰吗? 这次似乎听懂了。茶虎一边咬着我的尾巴一边点头。这个小家伙,有点痛耶。我迅速将尾巴往上抬。 喜欢吉峰的话,你不想让吉峰感到开心吗? 茶虎学不乖地又抱住我的尾巴咬啊咬。都说很痛了。我抬! 吉峰好像希望猫可以捉老鼠喔。你如果成了一只能够捉到老鼠的出色猫咪,吉峰一定会很开心吧。 茶虎停止了咬咬咬。看来是产生了兴趣。 不过,现在的你还办不到。连一点边也没沾到。你这副样子别说是老鼠了,连要捉到 蜥蜴也是异想天开。所以呢。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狩猎的基础,怎么样?不光是狩猎,我也会训练你,让你和猫打架时不会输。你如果每次打架都打输,吉峰也会担心吧。 这般耗费苦心地浅白讲解后,茶虎似乎总算听明白了。他端正坐姿,向我讨教。很好很好,在猫的世界里就该注重礼节。 我开始教导茶虎狩猎的初步动作时,悟开心地轻叫一声。 「啊!吉峰,你看。他们开始一起玩了。」 「不是在打架吗?」 「才不是,奈奈有手下留情喔。」 我们不是在玩,是上课喔。算啦,也罢。 「他们如果照现在这样相处融洽的话,也许能请吉峰收养奈奈呢。」 嗯,反正我做着自己的事,你们也别在意我们,继续聊天吧。 悟望着在我的指导下扑向老鼠玩具的茶虎,眯起双眼。 「乖巧文静这一点也像极了我以前养的猫呢。」 就是说啊。这家伙在该隐藏气息的时候,尾巴太过强调自己的存在了。和我不一样,柔软伸直的尾巴就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甩来甩去,简直就像敲锣打鼓又奇装异服的街头广告人在打猎。压低身子累积能量时的姿势也太高了。 「奈奈呢?」 「我是在奈奈成年后才捡到他,所以不晓得他小猫时的情况。唯独这一点我现在还是深感遗憾,当时一定很可爱吧。」 正是如此。说到我还是小猫时的可爱程度,连路人也争先恐后向我进贡食物呢。甚至还有人一看到我,就连忙冲进便利商店买贡品献给我,虽然是自己夸自己。 「说到这个。」 吉峰以忽然想起的口吻问: 「你后来有再见到以前养的那只猫吗?」 「很遗憾,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在我高中的时候过世了。」 这样啊。吉峰回答,声音流露出真诚的哀悼。 「当时要是可以见到面就好了。抱歉。」 「别这么说,我才要向你道歉……我真的很感谢吉峰。我绝对不想让阿姨知道事实。」 啊哟,悟,你国中的时候又干了什么蠢事吗? 我吩咐茶虎自习刚才教过的步骤,竖耳倾听两人的对话。 插图f-1 父母顺利办了离婚,吉峰的亲权由父亲取得。因为吉峰希望与奶奶住在一起。也意想不到地避免了更改姓氏的不便。 父母就像得到了解脱般,各自前往国外工作,似乎都过得很好。吉峰也仿佛从一开始就与奶奶住在一起般,非常适应与奶奶相依为命的生活。 一年过去了,国中三年级的第一学期有校外教学,地点在福冈。 因为听说过宫胁是在校外教学期间,父母出了车祸双双亡故,吉峰才会留意到宫胁的异样。 宫胁从出发的时候起就一脸郁郁寡欢。第一天在福冈市内自由活动时,宫胁在向来一起行动的小团体中也沉默寡言。 吉峰相当担心,宫胁是回想起从前而意志消沉吗?但其他朋友也在,他迟迟没有机会表示关心。 吃完晚餐,在饭店的纪念品区闲逛时,总算有机会两人单独交谈。 「你没事吧?」 宫胁露出了愁眉不展的表情,抬头瞄向吉峰后,又垂下眼帘,接着心灰意冷地低声说:「我在想现在能不能去小仓。」 从博多车站搭新干线过去的话,应该只要二十分钟就到了。论到不到得了,当然到得了。但是,前提是现在不是校外教学期间的话。 为了监督学生不要失了分寸,老师们布下了牢不可破的监视网。行程表也是以分为单位安排,一旦登记住房进了饭店,便全面禁止学生外出。始终有一名老师负责在玄关大门那里站岗。 如果想溜出饭店晚上在外游荡,听说还有可能被强制遣送回家。 一般想来,答案都是「不行」。但是,宫胁一向听话又乖巧懂事,不可能无缘无故提出这种要求。 「为什么?」 吉峰询问后,宫胁依然愁眉苦脸地回答: 「我的远房亲戚住在小仓。就是收养我以前养的猫的人。」 是他父母还在世时养的猫。父母亡故后,由阿姨领养他时,他只能送走猫,最后由小仓的亲戚收养。 「我阿姨很忙,我根本开不了口要她带我去小仓见猫咪……我本来还想,能不能趁白天的自由活动时间想办法溜出去。」 自由活动时间只有一小时,而且活动范围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只要稍微想走出活动范围,老师就会立即质问:「你们想去哪里?」 「你这么想见那只猫吗?」 于是,宫胁以勉为其难挤出般的声音答道: 「他是我的家人。」 原来如此。吉峰双臂环抱胸前。吉峰不曾养过宠物,对于猫这种动物也没有偏好。 但是,对宫胁而言,那是只曾与父母一同疼爱的猫,是在父母离开人世前,共有幸福时光的最后的家人。理论上吉峰可以明白。 那么。 不过是只猫,但又不仅仅是猫。有可能为了朋友心目中可说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一只猫,就溜出管理之严格媲美军队的校外教学吗?——当然是「有」。 「走吧。」 吉峰说完,宫胁反倒退缩。「可是……」 「距离熄灯还有三小时。你知道亲戚的地址吧?」 一问之下,就在小仓车站旁不远处的公寓。 「只要放弃洗澡,时间就非常充裕。而且还有旅行期间的零用钱。」 往返小仓的话,应该会花掉几千圆。 「别告诉同组的同学了,否则形迹败露的时候,他们也会有连带责任。洗澡的时候跟他们说我们会晚点进去,叫他们先去洗,然后我们再溜出去。」 「要去的话,我一个人去吧。我不想连累其他人。」 「别这么见外了。」 吉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让他闭上嘴巴。「谢谢你。」宫胁又像哭又像笑地低声说。 校外教学禁止携带便服,因此服装只有制服和睡衣两种。两人的睡衣都是运动服,于是决定穿运动服溜出去。总比制服不显眼一点。 轮到他们这一组进浴池洗澡时,两人佯装还要花点时间做准备,请同寝室的同学先去浴池。 等了三分钟后,走出房间。正门玄关有老师守着,从一开始就不考虑这条路径,两人走向已先试过的紧急逃生出口。防火门门把上套着安全塑胶盖,一旦拆开便看得出来。如果有人发现塑胶盖被拆掉了,老师会马上开始点名吧。 「怎么办?老师他们巡逻的时候一定会检查这里。」 「往上面。」吉峰拉过满脸愁容的宫胁一起搭进电梯。 「如果拆掉其他楼层的塑胶盖,就不晓得是谁做的了吧。」 为了隔开喧嚣吵闹的学生,学生的房间都集中在一起。如果是拆掉一般客人进住楼层的塑胶盖,就不会立即被发现。 五楼以上都是客房楼层,据悉校外教学的学生都住在五、六、七楼。在八楼走出电梯后,四下悄然无声到教人吃惊,原来这间饭店如此安静吗? 「好,走吧。」 拆掉安全塑胶盖,打开厚重的防火 门,铺着亚麻地板的简朴楼梯往上下延伸。两人冲下楼梯。 跑到一楼,走出楼梯间,看起来与工作人员用的出入口相连。两人一脸行若无事地打算就这样走出饭店时,有人叫住了他们。「喂!」 心头一惊转过身,是饭店的工作人员。 「你们该不会是校外教学的学生吧?」 吉峰在心里咂嘴。看样子是学校也拜托过工作人员,留意有无学生偷跑出去。 「并不是!」 吉峰瞬间回答。然后无视工作人员,准备走向外头。 「等一下!」 工作人员却追了上来。 「快跑!」 吉峰拔腿就跑,宫胁也紧跟在后。 「快拦下那两个小孩!」 工作人员大喊后,障碍霎时增加,两人四处闪躲逃来窜去,结果还是跑到了正门玄关。 站岗的是二年级时的级任导师。——即是那位爱同情人的美女老师。 「吉峰同学,宫胁同学!你们在做什么!」 宫胁本来心想可能要就此放弃了。 「冲过去!别管三七二十一了!」 但吉峰大声怒吼,宫胁也不遑多让地加快速度,穿过了慌忙张开双手想阻止两人的美女老师身旁,一股脑冲进外头的熙攘人潮。 「哈哈哈!」 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早知如此,一开始就从正门冲出去也一样。 摆脱追兵后,宫胁一面奔跑一面说: 「喂,就当作是我想晚上闲晃才偷溜出来吧。」 「嗯。」 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一路向人问路,大约二十分钟后抵达了博多车站。 两人正准备在jr的绿色窗口购买前往小仓的车票。 「喂,你们两个!」 粗野的咆哮声响遍四周。是学生辅导组的体育老师。 两人瞬间冲刺逃出了售票处,但吉峰的运动服下摆却被捉住。他挣扎着想要逃脱时,赶来的其他老师也捉住了宫胁,一切宣告结束。 「先不说吉峰,怎么连宫胁也跑出来!你被怂恿了吗?两个蠢蛋!」 学校方面的认知大概就是这样。 事后才听说,老师们担心两人如果跑到远方,事态将会不可收拾,于是率先前往最近的车站挡下两人。 还以为混进人潮后能够争取时间,这下子可以放心了,但早知如此,真该搭计程车马不停蹄地赶往博多车站。纵然悔不当初,但也为时已晚。 两人被叫到老师们的房间,劈头就是狠狠一顿臭骂。 「你们想跑去哪里!」 老师逼问,但两人并未串好口供。该怎么收拾这个局面?谁要先开口?两人互相使着眼色时—— 「宫胁同学。」 在场的美女老师开口说话了。 「难不成你觉得参加校外教学很痛苦吗?」 爱同情人的美女老师,拜托了,快住口吧。不要胡乱揣测,别用那种理由袒护宫胁。 宫胁最讨厌这种事。 「不是的。」 宫胁语气平淡地回答,但脸色变得惨白。 「我只是想晚上跑出去玩而已,是真的。」 「别说谎了。宫胁同学不是那样的孩子吧?」 吉峰险些失笑出声。老师,你又了解宫胁多少了? 就当作是我想晚上闲晃才偷溜出来。——宫胁不想被人知道,自己是为了见猫一面才想去找小仓的亲戚。 「宫胁,对不起。别再隐瞒了。」 吉峰豁出去地说。老师们的视线一致从宫胁转到吉峰身上。 「老师,是我。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吃长滨拉面,才会跑到车站问路。」 美女老师,转过来吧。你可以投注同情的对象还有一个。 「我和已经离婚的父母曾在天神的路边摊吃过拉面。因为来到了附近,想起了父母,我突然觉得很怀念。宫胁才陪着我一起溜出去。」 生离死别与离婚虽然情况不同,但都是被迫与父母分开。寂寞的孩子互相安慰这个理由够充分了。 美女老师,你喜欢这种故事吧? 「吉峰……」 宫胁想说些什么,但吉峰以一句「真的没关系」打断。够了,你闭嘴,不想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猫被人廉价地当作同情材料的话。 老师们一脸凝重地陷入静默。显然正为了难以动怒的发展而不知所措。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规定就是规定。不论有什么苦衷,都不能在校外教学期间擅自行动。」 体育老师愁眉苦脸地如此下了结语。真是循规蹈矩的老师。 最后只要低头道歉就好了。老师们也联络了两人的监护人,顾虑到其他学生,于是处罚两人在走廊上跪坐直至半夜。 校外教学结束,一回到家,吉峰立即恳求奶奶。 「奶奶,拜托你,这是我一辈子的请求!」 他希望奶奶打电话向宫胁的阿姨致歉。针对自己连累了宫胁一事致歉。 奶奶知道孙子根本不曾与父母一同去天神游玩,但一句也没有过问,照着他的话做了。 「不好意思啊,都怪我家大吾,害得小悟也被老师责骂。」 「不,我才不好意思。」宫胁的阿姨很惶恐。 「吉峰同学本来打算放弃了,好像是悟还强行带他出去。」 看来宫胁是如此向阿姨解释。 「奶奶,谢谢你。」 「没关系。」 奶奶笑吟吟地说。 「因为你们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违反校规呀。」 柔软的硬块梗住了喉咙。 多亏了这般通达事理的温柔长辈是自己的家人,他也能一辈子敬爱对自己近乎漠不关心的父母吧。 将近十年前奶奶去世了。当时的岁数称得上是寿满天年。 宫胁国中毕业的同时搬了家,但两人始终保持联系。通知了宫胁后,尽管路途遥远,他仍是前来参加丧礼。 「不好意思,还劳烦你特地跑一趟。」吉峰说。「她也算是我的奶奶吧?」宫胁微微一笑。吉峰也笑着点头,压下涌出的泪水。 身为丧主的父亲自然没有接手农务的意愿,打算将土地和房舍托付给邻近的亲戚。奶奶行动不便以后,水旱田一直是托给亲戚掌管,所以这样的发展顺理成章,但吉峰主动表示想继承田地。 既赚不了钱,也娶不到老婆,劝你最好放弃。亲戚担心地劝阻他。不甚关心孩子的父亲依然任由吉峰随心所欲。 「不过,正如亲戚的预料,都娶不到老婆呢。」 「如果我是女人,绝对不会错过你喔。」 「如果有女人的价值观跟你一样,麻烦介绍一下。」 吉峰说,一边将烧酒倒入自己的杯子里。傍晚去了一趟农田后,晚上开始小酌。 宫胁只有起初陪他一起喝了啤酒,之后就喝麦茶。宫胁从以前酒量就不算好,但最近好像更是不胜酒力。 「明天回去以前,我能不能为奶奶扫墓上香?」 「好啊,奶奶也会很高兴。」 奶奶的墓在后山,开小卡车不到五 分钟。 难得久违的朋友来访,吉峰本想彻夜长谈,但早睡早起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终究没能撑过晚上十二点。 插图f-1 悟和吉峰一大早就开车出门了。不是开银色休旅车,而是吉峰的小卡车。 是去昨天说的奶奶的坟前上香吧。 那么,我也要进行最后的加强了。喂,茶虎。 你还记得我昨天教的吧?要复习吵架的做法啰。 我紧皱起鼻头,让耳朵往后倒。来吧,看见生气的猫以后,该怎么做? 茶虎和我一样紧皱起鼻头,垂下耳朵,身子弯成弓形,膨起背上的毛和尾巴。 不错、不错,做得很好。 好了,接下来是最后的测试。我一做出生气的表情,你就要立即摆出战斗姿势。让吉峰对你刮目相看吧。听好了,测试要持续到我们离开为止。别松懈了。 茶虎干劲十足,这时悟和吉峰回来了。 我算准了两人走进房间的时机,督促茶虎做出战斗姿势。 茶虎猛然膨起全身的毛和尾巴,看起来简直就像爆炸的绒毛,卯足了劲想让吉峰看见自己的英姿。 「奇怪了!」 悟无比困惑地大叫。 「昨天明明处得很好啊,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天晓得。小猫向来反复无常,可能是他改变心意了吧。 「是过了一晚就忘了吗?」 吉峰也不解地侧过头。 「总之先看看情况吧。也许只是心情不好。」 悟预计上午出发,但留恋不舍地一直待到了中午过后。还大费周章地先将我和茶虎带开到不同的房间。 不过,很遗憾,茶虎的测试会持续到我们离开为止。每当我催促,茶虎便全身摆出战斗姿势。虽是小猫,气势倒是十足。嗯,照这样下去,将来真是大有可为。不过,狩猎可能还是差强人意吧。 「你先把他留在这里,自己回去如何?也许他过几天就习惯了。」 结束上午的农务工作,回到家里的吉峰如此提议,但悟垂下肩膀。 「不,奈奈也生气地待在笼子里不肯出来了,恐怕有些困难。虽然很可惜,但如果始终合不来的话,对两边来说都太可怜了……」 「是吗……真遗憾,他是只好猫呢。」 吉峰,我不讨厌你,可别怨我喔。 我还不打算从那辆银色休旅车下来。 悟似乎还无法完全死心,但看见茶虎生气得露出了堪称狰狞的可怕表情,终于宣告放弃。提着装有我的猫笼,坐进银色休旅车。 「真的很可惜呢。」 「你嘴上这么说,看起来倒是有些开心喔。」 吉峰促狭地说,悟「唔」了一声,似乎被说中了。 「这个嘛……毕竟我舍不得与奈奈分开也是事实。」 「既然这么疼爱他,为什么非得送人不可?」 哇哦,吉峰,真是单刀直入。跟初次见面时就把手伸进我笼子里一样直接。 悟面有难色地默不作声,没有回答。「嗯,算啦。」吉峰也放弃追究。 「有困难的话,就来这里吧。虽然讨不到老婆,也赚不了钱,但至少农家不愁没食物可吃。」 「可是,茶虎和奈奈……」 「他们又不是互相残杀,到时强迫他们住在一起就好了。明明是动物还管他们合不合得来,也太狂妄了吧。」 「太乱来了啦。有可能会压力大到掉毛耶。」 「真的不行的话,我再替你准备村里的一间空房子吧。这里有很多房子一直没人住的话,也只会腐朽积灰尘,反倒很乐意免费借给别人住。村子也很积极招徕年轻人。」 「谢谢你。」悟笑着说,但声音带有一些鼻音。 「如果我真的穷途潦倒,到时候一定会来。」 「嗯,我等你。」 悟在坐进休旅车前,与吉峰用力握手。 「谢谢你。可以为奶奶扫墓上香,我很高兴。」 「我才要谢谢你。奶奶也很高兴喔。」 「再见了,你要保重。茶虎也是。」 坐进休旅车,发动车子之前,「对了。」悟喃喃说道,降下车窗。 「吉峰知道我以前养的猫叫什么名字吗?」 「不晓得。」 「他叫小八。长得和奈奈一模一样,有八字形的斑点。」 「然后奈奈因为尾巴的形状像7,就叫奈奈。」 吉峰噗哧笑了起来。 「你还说茶虎这个名字没有创意,你的命名方式也很随便嘛。」 以外表取名v.s.谐音,真是半斤八两呢。 悟最后轻轻按了按喇叭,离开了吉峰家。 「奈奈,你这样不行喔。怎么能生小猫的气。」 哼哼,想把我丢下再自己回去,休想称心如意。 「……不过,可以一起回家,我也有些松一口气。」 我早就知道了。 「之前跟你说好了,那我们先去海边再回家吧。」 好耶!会有多少鸡胸肉和海鲜汤汁口味里的海鲜呢? 悟中途去了一趟便利商店,结账的时候顺便问了路。 「附近好像有海岸,我们就去那里吧。」 于是银色的休旅车驶向海岸。我懒得走进笼子,让悟抱着我前往海边。 悟一步步走下通往海岸的坡道。然而—— 「喂,奈奈,你怎么慢慢竖起了爪子?很痛耶。」 不不不不,还问我为什么。 这阵像是地鸣的声音是什么?好像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喔。这种压迫感非常强烈的轰隆声是怎么回事? 辽阔的大海在眼前摊开。难以计量的海水不间断翻滚扑来。 「奈奈,你看,是大海耶!海浪真是有趣。」 有趣!?哪里有趣了!?竟然说这种伴随着压倒性力量的永恒水之运动有趣,人类未免太悠哉了吧!我不晓得人类做何感想,但一般情况下,猫一旦被卷进去就会翘辫子喔! 「去海浪边看看吧。」 不行————————————! 「啊,奈奈!好痛!好痛!」 我钻出悟的怀抱,一径想往高一点的地方跑,一骨碌爬到了悟的头顶上。 「爪子!奈奈,别用爪子抓我的头!」 不行,单靠悟的头还不足以确保我的安全!喝! 我往悟的头一蹬,跃下地面,一溜烟飞快奔向远离海边的方向。 「啊,奈奈!」 我一鼓作气爬上了附近的断崖,在从岩表往外倾斜生长的松树树根上缩成一团。很好,确保安全完毕! 「真是的,竟然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快下来!」 不要!要是一不小心被海浪卷走,会死翘翘的! 「奈奈!你不从断崖下来的话,要我爬上去有点困难耶!」 最后,是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断崖,才将我接了回去。 就这样,我在初次造访的海边学到了新的教训。 大海就该远观遥想(注)。 编注:这句话的 report-03 杉与千佳子 「紧临富士山的绝景民宿,与可爱的宠物一同放松歇息」。 以这句话为宣传标语,杉修介与妻子千佳子开始经营民宿已过了快三年。 当年适逢就职的公司每况愈下,老板向所有员工试探性地提出了自愿离职制度。正巧千佳子娘家经营的果园旁边有栋民宿低价出售,便包含装潢买了下来,重新开张。因为两人认为,能以较便宜的价格介绍房客去果园采水果是一个卖点。再加上妻子娘家的果园也表示会介绍想在附近投宿的房客,更是促使两人下定决心。 但是,愿意提供给宠物住宿,结果成了民宿最主要的卖点。 最大功臣是千佳子。 她将一楼、二楼,还有占地内的小屋区分开来,让带小狗的房客与带猫咪的房客能够分开进住。狗与猫在各自的住宿楼层内,只要能与其他小狗小猫和平共处,即使不系着牵绳或放进猫笼,也能自由舒展身心。但是,与其他小狗或小猫处不处得来,就由饲主们自行定夺。 附近少有民宿可以同时接纳狗和猫,两者相较之下,愿意接纳狗的住宿设施更是压倒性地多。还算有规模的旅馆,有些也能够同时接纳两者,但通常在共住的楼层里都规定必须使用牵绳和猫笼。 「可是。」 千佳子在以可以接纳宠物的前提下商量民宿事务时,如此主张: 「绝对也有养猫的人想带着猫咪一起出门。所以我觉得可以让猫住得舒舒服服的民宿很不错。」 这是爱猫人士才会想到的提议。真要说的话,杉自己比较喜欢小狗,所以当初对于妻子的提案感到不解,但三年过去后,不得不承认妻子的慧眼独具。 附近除了娘家,也有不少果园和酒厂,在县内算是观光业兴盛的地区,但很少有提供给猫无压力住宿的旅馆。透过口耳相传再加上回头客,养猫的住宿房客日渐增加,现在反倒是带猫前来的房客比较多。 由于可以见到各种猫,千佳子总是笑容满面地招待客人——但今天的客人,肯定是她至今最高兴见到的一位。 千佳子在二楼日照最好的双人房里铺好床后,抱着换下的床单,哼着歌走下楼梯。 「你看起来很高兴呢。」 杉不加思索地这么说,却莫名带有闹别扭的口吻,一时心慌。千佳子也讶异地歪过头。 「你不高兴吗?宫胁第一次带猫过来喔。」 「高兴啊。」 杉急忙掩饰。 「我是担心不晓得和我们家的动物合不合得来。」 做为民宿的招牌宠物,杉家养了一只甲斐公犬和一只深棕色的杂种虎斑母猫。甲斐犬三岁,名字叫作虎丸。深棕色虎斑猫十二岁,叫作小桃。虎丸这个名字取自甲斐犬独特的虎毛,小桃是因为娘家果园的主要作物是桃子。 「你真爱操心耶,我们家的孩子早就习惯有客人了,你放心吧。」 千佳子哈哈大笑,但杉接着又说: 「宫胁来是为了把猫交给我们。他可能不会太开心吧。」 高中之后的共同朋友宫胁悟希望他们能收养他养的猫,即将登门造访。 杉收到了简讯,文中写着虽是他非常疼爱的猫,但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再饲养,正在寻找新的饲主。 宫胁没有说明不得已的苦衷是什么事,但杉在报纸上看到了某间企业集团决定大规模裁员的报导,所以没有详细追问。记得宫胁任职的公司就是那间企业的分公司。 那么大间的公司都会裁员了,更何况是我以前待的公司——杉恍惚出神地想着。尽管是被当地的企业解雇,但我是在最有利的时期被迫辞职,自己还算运气好吧。 「可是,由我们收养的话,随时都能还给他吧。」 千佳子如此说完,笑了起来。 「我认为我们只是代为照顾而已。当然,托管期间我还是会好好疼爱猫咪。」 随时都能还给他。我们只是代为照顾。——杉完全没有这么想过。千佳子总是乐观积极,事情都往好的方面想,和杉截然相反。说是行事谨慎还算好听,但其实常常沦为悲观消极。 两人的父母彼此感情很好,因此从小就是青梅竹马,打从孩提时代,杉一直深受个性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千佳子吸引。 「这么突然要把猫送人,一定是非常不得已的苦衷吧……不过,宫胁的话,总有天会再接猫回去的。」 千佳子似乎无条件地相信,宫胁对猫的爱会克服所有困难。在喜欢猫这一点上,他们两人从以前就很有共鸣。 千佳子抱着床单走进盥洗室。「小桃,快下来。」看来是猫睡在洗衣机上了。 「宫胁的猫叫作奈奈唷,跟他好好相处吧。」 千佳子唱歌似的对猫说完,又大叫了声。 「对了!老公,也向小虎说一声吧。」 狗与猫都是同等重要的宠物,但夫妻俩仍不知不觉间决定了彼此的职责。真要说起来比较喜欢猫的千佳子负责照顾小桃,同样真要说起来比较喜欢狗的杉负责照顾虎丸。 家里发生大事的时候,也一定要告诉狗和猫——是千佳子提倡的杉家守则。 杉在玄关穿上凉鞋,走出屋外。白天天气晴朗时,会让虎丸待在以栅栏围起庭院的专用空间里。狗屋是请擅长木工的岳父帮忙建盖的。 「小虎!」 扬声叫唤后,虎丸用力摇着卷尾冲了出来。虎丸的跳跃力几乎能够飞越做得较高的栅栏,因此有房客入住时,为了以防万一,还得用牵绳将他系在狗屋旁边。将虎丸让给他们的爱狗人士对杉说明过,甲斐犬分成适合追鹿的细身鹿型和适合追山猪的粗身猪型,虎丸是典型的鹿型。 由于这一两天除了宫胁没有其他客人,这时没有系上牵绳。 「宫胁傍晚会过来。就是我们常常聊到的那个朋友。」 会饲养虎丸,是三年前开始经营民宿的时候。恰巧那时起宫胁因为被调到了繁忙的工作岗位上,一直没有时间过来玩。杉偶尔会为了采购食材等要事去东京一趟,所以还有见过几次面,但千佳子确实已暌违三年没有见到宫胁,虎丸也是第一次见到他。 看宫胁总是百忙缠身,还以为公司也很器重他,但整顿人事时,会考量到很多因素吧。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你可以和宫胁及奈奈好好相处吧?」 杉用力摸了摸虎丸的头,虎丸以喉咙发出「咕」的声音。能够这样子粗鲁地抚摸,正是狗的乐趣所在。如果这样子对猫咪小桃,爪子眨眼就会飞过来。 「要好好相处喔,麻烦你了。」 虎丸直直地望进杉的眼底,又用喉咙深处发出了「咕」的一声。 插图f-1 今天银色休旅车里没有播放鸽子好似会跑出来的音乐。 是偶尔也该让音响休息吗?相对地播着广播。从刚才起,声音听来文质彬彬的年长男性相当激动地介绍一本书。职业好像是演员。 说话语气虽然优雅,却不停过于用力地说些「超级」、「乱七八糟」等生动的词汇,看来他真的「超级」喜欢书呢。连一介猫儿的我听了,也忍不住会心一笑。 不过,不管再好看,我都无法看书。正如之前说明过的,多数动物在听力方面几乎是精通各种语言,但阅读文字就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了。读书写字是人类独有的特殊语言体系。 嗯,既然儿 玉先生推荐了,那我下次看看吧——悟自言自语着。待在家里的时候,比起看电视,悟看书的时间更长。有时还会一边翻书一边眼眶泛泪呢。当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就会一脸困窘:「别盯着我瞧啦。」 大叔热切地介绍书籍的节目结束了,不一会儿,开始传来某首童谣。 顶端在云彩之上,放眼俯瞰四方群山…… 偶尔听这种缓慢抒情的歌曲也不错呢。虽然旋律让我有点想睡。 底下雷声轰隆作响…… 哦,那还真高呢。 富士是日本最高的山…… 哦?听到最后一个字,我伸手搭向副驾驶座的车窗,踮起脚尖。 从刚才起,车窗外边一直坐镇着一座三角形的大山。 「哦,奈奈,难不成你听懂了?」 都说人类太小看我们的语言能力了。不过是会读书写字,就那么趾高气扬。 「没错,这是富士山的歌喔。时机真巧。」 在可以完全看见山脚下有着大片原野的那座三角形大山时,悟告诉我:「这是富士山喔。」 明明单看电视或相片,只是扁平的三角形,实物却有着仿佛要紧压而来的压倒性存在感。 悟接着又做了不少说明,诸如富士山是日本最高峰,标高三七七六公尺,记住标高的谐音语是「大家都长得像富士山一样高吧」。(注)单论标高的话,全世界还有许多更高的山,但以独立山峰的高度来说是世界罕见云云,但这些资讯猫根本觉得无关紧要。 编注:原文为「富士山のように皆なろう」,日语「皆なろう」与数字「三七七六」的日语发音相近。 用不着长篇大论,见到以后,我也明白富士山为什么那么了不起。怪不得会被唱成歌谣。 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如果始终只在电视和相片中看过的话,永远会以为不过是一座扁平的三角形山头。就像至今在我心目中的富士山一样。 光是巨大,就是一种价值。跟猫只是体型大一点、一生就会过得比较顺利一样。 话说回来,真是太壮观了。 全日本究竟有多少猫亲眼见过富士山呢?若不是住在这附近,想必寥寥可数吧。 我们的银色休旅车简直是魔法车。每一次坐进去,都会带着我前往未知的新地方。 此时此刻,我们无疑是最强的旅人,和最强的旅猫。 休旅车驶离大马路,进入绿意盎然的林子。 散布在道路两侧的群树枝头上都绑着无数白色纸袋。听说是用以包住桃树的果实,有除虫、让果实长得更好等用意。 驶进路面倾斜的岔路,休旅车走的道路就更是弯弯曲曲了。——不久之后,前方可以看见由白色墙壁和木材建造而成的偌大房子。 「奈奈,到了喔。」 这么说来,这里就是悟口中的民宿吧。是一对友人夫妻经营的提供宠物入住民宿,听说今天由我们包下来。 休旅车停进划成了十个格子的停车场,一名和悟同年纪的男子从民宿中走出。 「杉!」 悟一边从休旅车里拿出行李一边挥手,杉也轻轻抬手回应。 「行李有哪些?我帮忙拿吧。」 「要住一晚而已,所以除了奈奈外只有替换衣服。」 杉拿着悟的行李包,悟提着装有我的笼子,登上通往玄关的缓坡。 「哇,很漂亮的民宿嘛。这里是小狗运动场吗?」 坡道途中规划了一处还算宽敞的附栅栏空间。底部似乎有狗屋。 「因为我们也开始养狗了,心想有个空间让他可以动动也好。」 「记得你们新养的狗是甲斐犬吧?」 我在笼子里头动了动鼻子。嗯,这个教人讨厌的味道确实是猫永远的天敌,狗的气味。 我从笼子的缝隙间往外看,一只面色不善的虎毛犬笔直地站在庭院里,挑衅地望着这边。 「嗯,他叫虎丸。」 「和猫住在一起没关系吗?」 「喂,喂,我们家还有小桃呢。而且带猫来住宿的客人也很多……」 「对喔,说得也是。」 悟已经告诉过我,这户人家还养著名叫小桃的老淑女猫。年纪是我的两倍大。不知道和还年轻气盛的我聊不聊得来。 「嗨,你好啊。虎丸,请多指教啰。」 别理狗啦!我在悟提着的笼子里满脸不高兴。 名叫虎丸的甲斐犬狠瞪向我们,露出白色牙齿发出「咕噜噜」的低嗥。 「咦?他心情不好吗?」 悟才刚歪过头——汪!虎丸就朝着悟吠叫一声。 「呜哇!」 这下子连悟也慌得向后仰。——这混账,别开玩笑了! 我在笼子里倒竖起全身的毛。 想找悟吵架的话,高傲的猫如我,可不会袖手旁观!不想鼻头被刮花的话,就快点道歉,这只臭狗! 「小虎!」 杉厉声怒斥,但臭狗不服似的依然发出低吟。 「奈奈,我没事,你别冲动。」 悟也出声安抚我。会从外头按住猫笼盖子,大概是知道我不惜与臭狗单挑吧。 「抱歉,他平常不会这样。」 「不,我才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做了什么惹虎丸不高兴的事吧。」 「怎么了吗?」这时,一个女人从玄关冲了出来。腰上围着围裙,是个看起来活泼开朗的美女。 「小虎生气了吗?」 「没什么大不了啦。千佳子,好久不见了。」 悟说着挥了挥手。 「宫胁!对不起喔,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因为猫狗很少对我生气,所以我才有些吓了一跳。」 没错,悟是动物几乎不会感受到压力的人类,路上遇到小狗小猫,通常也都喜欢与他亲近。 这么无礼地对悟狂吠的狗还是第一次遇到。 「真的很抱歉。」 杉向悟致歉,再一次训斥臭狗:「不可以这样!」臭狗发出呻吟,垂下卷卷的尾巴,活该! 没关系、没关系,悟急忙打圆场。 「是只非常可靠的好狗狗呢。是觉得我看起来有点可疑吧。」 悟往栅栏内部伸长手,搔了搔臭狗的脖子。臭狗乖巧地任悟抚摸,但我清楚得很,他其实是百般不情愿的。敢再对悟露出牙齿试试看,我随时都奉陪。 臭狗与我火药味十足地互相表露了敌意,但悟带着我走进屋内后,也就自然而然暂时休战。 然后在带领下走进了二楼日照充足的房间。 「放好行李就下来吧。」 千佳子说完,咚咚咚地走下楼梯。 那么,参观一下房间吧。我从笼子内部巧手扳开盖子,敏捷地钻了出来。铺着木板的房间清爽整洁,猫待起来也相当舒适。 「哦。小桃,你好啊。」 听到悟的声音,我回头看向房门口。一只深棕色的虎斑母猫仪态高雅地坐在那里。年纪是我的两倍大,但身子骨依然保有弹性。 幸会,小桃以与高贵深棕色虎斑花纹相衬的高贵嗓音寒暄。 看来你马上与虎丸交手了一次 呢。 我哼了一声。 真是没有礼貌的狗。竟然向对他友善打招呼的人类怒目相向,太没有教养了吧。 我狠狠冷嘲热讽一番后,小桃微微苦笑。 请你原谅他吧。你很珍惜主人,虎丸也一样很珍惜主人。 因为很珍惜主人,就对主人的朋友狂吠吗?简直莫名其妙。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服气,小桃再次苦笑。 真是对不起。比起你家主人,我们家主人的个性恐怕比较软弱一点。 还是莫名其妙。但基于对年长女性应有的礼仪,我没有反驳。 插图f-1 「好像可以和小桃好好相处呢。」 宫胁下楼走到兼作大厅的起居室,笑着指向二楼。 「他们正在房里互相交流。之后要是虎丸也愿意打成一片就好了。是不是不高兴我带猫过来?」 「但他应该已经习惯了带猫来的客人啊……」 千佳子歪着头,端出以庭院香草泡的茶。 「老公,你确实向虎丸说明过了吗?」 千佳子故作夸张地诘问,杉噘起嘴唇回道:「有啊。」会略微加强语气,是因为掠过胸口的心虚。 要好好相处喔。杉这么说时,直直望着他双眼的虎丸为什么会对宫胁吼叫? 莫非被看穿了吗?自己心中隐藏着会被看穿的某种思绪吗? 「哦,这个茶真好喝。」 宫胁小口喝了香草茶后低声说,千佳子随即笑容满面。 「太好了!客人的评价也很好喔,是在庭院里种的香草。」 紧接着千佳子目光锐利地瞪向杉。 「哪像这个人,我第一次泡香草茶给他喝的时候,竟然说很像在喝牙膏。」 刚结婚时,他才那么一次不小心说溜嘴,千佳子却记恨到现在。对比之下,宫胁的回答真是可圈可点,杉常常很想向他看齐,却又羞于坦率说出赞美之词,怎么样也学不来。 「喝起来有点甜呢,里面加了什么?」 「我加了甜菊。」 「啊,原来如此。」 「可以跟宫胁聊这种话题,真是太开心了!」 反正跟我就是不行啦,杉在心里闹别扭。一般而言,男人听到香草的种类,都无法理所当然似的应和。 「民宿看来经营得很顺利呢。」 「托你的福。锁定带猫住宿的客群好像做对了。」 杉一说完,千佳子就挺起胸膛:「是我提议的喔!」「是是,都是老婆大人的功劳。」这时候要保全老婆的面子。 「倒是你没事吧?那个……像是突然把猫送人。」 由于在简讯里不好开口,他决定等见面时再问。 「嗯,是有点事情……」 宫胁为难地笑笑,看起来比以前苍老了些许。想必很疲倦吧。 「我听说你任职的那间企业集团决定大规模裁员。」 「嗯,是啊。不过,其他也有很多因素。」 难不成是私事?杉如此心想时,千佳子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我知道啦,他也以眼神回应。宫胁似乎不希望别人追问太多。 「你们愿意收养奈奈,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目前为止也有好几个人愿意收养,但见过面以后,结果都不太顺利。」 「宫胁,我先声明喔。」 千佳子端正坐好。 「我们只当作是代替你照顾猫而已。当然我们会好好爱护奈奈,但等你事情解决,还想再和他一起生活的话,随时都欢迎你把他接回去。」 宫胁露出受到冲击的表情,紧接着一瞬间嘴角扭曲,低下头去。 杉和千佳子曾在以前见过他这种扭着嘴角压抑情感的表情。 杉还以为那幅光景又要重现,但宫胁抬起头笑了。 「谢谢你们。很抱歉我这么任性,但很高兴听到你们这么说。」 现在虽是夫妻俩共同的朋友,但先结识宫胁的人是杉。 高中一年级的春天,三个人都在同一班。 杉开始用千佳子的姓氏咲田叫她,已经过了好几年。两人是青梅竹马,从小他就叫她千佳子,千佳子叫他小修,但自从周遭有人对此加以嘲笑后,杉就不再直呼千佳子的名字。 他也拜托过不高兴地质问原因的千佳子用姓氏杉叫他,但千佳子坚决不肯答应,照样喊他小修。这让他感到难为情,也很开心。 在新教室里,同所国中毕业的学生们姑且聚在一起,暗暗察言观色,思索着该如何扩大朋友圈,但宫胁在班上并未与任何人成群结队。他在各个小团体间打转露面,开心地谈天说笑,似乎没有同所国中毕业的老同学。 事后才知道,宫胁是在春假期间从他县搬过来,参加了转学考试,所以没有半个认识的人。 为了交朋友,我可是绞尽了脑汁呢,宫胁笑着这么说过。 互相敞开心房的契机是第一次定期考试那时候。 杉熬了一个晚上念考试范围,大脑里塞满了算式和英文单字。为了不让过大的震动震掉记住的东西,他慢吞吞地骑着脚踏车前往学校。 然后在上学途中发现了熟悉的脸孔。他心想是同班的宫胁,便向他靠近。宫胁走下了脚踏车,杵在宽敞的排水沟旁。 虽说是排水沟,但也是两侧以水泥筑起的水渠,流着足以说是小河的农业用水,深度也有一个孩童那般高。宫胁神色认真地低头看着那条排水沟。 杉很好奇他在做什么,但当下时间已经所剩不多。眼神交会后,他只是点头致意,本想错身而过,但又觉得之后会很尴尬,过了一段距离后停下脚踏车。 「你在做什么?」 出声询问后,宫胁诧异地看向他。是以为他会就此扬长而去吧。 「嗯,我发现了让人有些苦恼的东西。」 宫胁伸手指着的水渠中,有只小型犬正瑟瑟发抖地站在原处。小狗勉强爬上了沙石与泥土堆积而成的小小沙洲,白茶两色交杂的蓬松毛皮被水打湿,服贴在身体上。 「是西施呢。」 千佳子家刚好也养了西施,他才会知道品种。千佳子家经营果园,全家人都非常喜欢动物,从小就经常饲养一只以上的猫狗做为招牌宠物。杉从以前就很羡慕他们那种随心所欲的养宠物方式。 杉家是住在公司员工宿舍的平凡上班族家庭,母亲又有过敏体质,只容许他养金鱼或乌龟这种没有毛的动物。杉从小向往养小狗,但愿望不可能实现,经常是在千佳子家纾解饲养宠物的渴望。 「是从其他地方掉下去的吧。」 应该吧,宫胁也点点头。附近没有可以通到水渠底部的阶梯和走道。 「左看右看,都不像是会养在户外的小狗,应该是溜出家里,结果迷路了吧……」 的确,在千佳子家,白天会让西施在果园里奔跑,讨采果客人的欢心,但晚上会带回家,让小狗待在屋里。 「没关系,你先走吧。」 宫胁如此催促,但杉不得不三思而后行。要是他对迷了路掉进水渠的小狗见死不救,事后不小心被人发现,千佳子肯定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不过,毕竟很让人担心嘛。」 杉边看手表边走下脚踏车。虽然免不了迟到,但只要 在第一节课开始前赶到学校,还能参加考试。 「快点解决这件事吧。」 宫胁开心地笑了起来。 「杉真是好人。」 他只是担心千佳子会生气,因此听到赞美后浑身不自在。 「走下去的话,直到脚踝都会湿透吧。」 不论从排水沟的哪一边下去,都无法跨一步就走到西施犬呆站着的沙洲。水里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水草,看不见底部的模样,让人不敢轻易光着脚走下去。假使底下有玻璃就糟了。 忽然间,重叠地弃置在路边的长形木板跃入眼帘。看似是鹰架等东西拆除后的残骸。 「借用一下那东西吧。」 杉跑上前,抽出一块长度刚好的木板。 「倾斜地放在小狗附近的话,他说不定会当成桥爬上来……」 「是啊。」 然而,将木板摆在西施犬正前方后,他却没有爬上来。两人齐声呼唤,他却依然待在原地瑟瑟发抖,一动也不动。 「他该不会看不见吧?」 宫胁脸色凝重地说。 「你看,从侧边透着光看过去,他的眼睛很浑浊。说不定已经有白内障了。」 娃娃脸的小狗很难看出年龄,但经宫胁这么一说,毛皮也确实有些褪色。 「真亏那家伙至今都平安无事!」 附近也有车流量大的国道,没被车子撞到简直是奇迹。会掉进水渠,铁定也是因为看不清楚四周。 「我下去吧。多亏有木板,鞋子也不会弄湿。」 宫胁一脚踩上倾斜放置的木板。 「喂,太危险了。」 整片木板已带着腐朽的色泽。姑且不论小狗的体重,但能不能支撑住高中男生——才刚这么心想,木板就发出了教人暗叫不妙的「吱嘎」声音。 「哇!」 宫胁的身体在木板上摇来晃去,一脚将木板踩成了两半,掉进水渠里。偌大水声响起的同时,也溅起了水花。 西施犬哀嚎似的发出汪汪叫声,紧接着不顾一切地在水渠里拔腿狂奔。 「啊,等一下!」 宫胁跌坐在水里,慌忙起身追上小狗。但是,溅起水花的声音更是吓到了西施犬吧,他没有停下脚步,在水渠里飞快往前疾奔,难以想象是眼睛不好的年迈老犬。 「我绕到前面再跳下去!用包夹战术,别让他逃了!」 杉在上方的步道奔跑,追过逃跑的西施犬后,一鼓作气跳下水渠。 格外响亮的水声猛然响起,西施犬吓得跳了起来停下脚步,接着又一溜烟跑回来时的方向。 「他跑过去了,抓住他!」 宫胁有如守门员般扑向西施犬。西施犬也拼命扭动身子想要挣脱,但宫胁牢牢抓住他的后脚。陷入恐慌的西施犬张口狠狠咬住宫胁的手。 「好痛————————!」 「别放开,撑住!」 杉火速脱下西装外套,盖住西施犬将他捉起来。像包袱巾般将他包起来后,西施犬总算安静不动。 「你没事吧?」 询问后,宫胁苦笑着举起右手:「相当凄惨呢。」尽管体型娇小,咬人的力道倒是相当猛烈,宫胁手上被咬出了好几个小洞,血流不止。 「最好去一趟医院吧。」 到了这时候,杉已经死心放弃,今天的考试完全没指望了。 将小狗送到国道旁的警察署,再前往医院,但因为没有健保卡,又是一番折腾。毕竟两人还是高中生,手头上的现金也不够支付医药费,只好抵押学生证,保证会再来付钱后,这才接受治疗。 最终抵达学校时,第二堂课已经结束。 前往教职员室,向级任导师说明原委。虽然听来像是玩笑话,但宫胁的落汤鸡模样和手上的绷带大概极具说服力,班导也相信了他们的解释。 不得已缺席的考试则是日后补考。经过早上那场骚动,脑海里背住的考试范围也全部忘光光了,因此杉如释重负。 「喂,发生什么事了?」 一到教室,千佳子俨然大姐姐般迅速上前发问。 说明来龙去脉后,千佳子也想看看拜托警方保护的西施犬,回程一起去了警察署。宫胁也担心西施犬,所以最后是三人同行。 年事已高又双眼浑浊的西施犬,以狗绳被系在大厅角落,也提供了饲料和水。听说还没有饲主前来询问。 「真的已经上了年纪呢,好像几乎看不见。」 千佳子在西施犬前头挥了挥手,但西施犬的双眼依然没什么反应。 「也不能托给你们照顾呢。」 一名中年警官如此开口。 「托管迷路小狗也不是警察的本来职务,所以不能让他待在这里太久。」 听到这种公式化的说法,还是高中生的三人不由得心生反感。 「那个……不能让他待在这里的话,会怎么处置他呢?」 宫胁问,警官发出沉吟歪过头。 「这一、两天没有找到饲主的话,会送去收容所吧。」 「好过分!」 千佳子气势汹汹地指责。 「他送去收容所,会马上被处理掉吧!要是饲主没有赶上的话……」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也没办法啊。」 宫胁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戳了戳杉的侧腹。 「杉家可以暂时照顾他吗?」 看来比起向冷酷无情的警官抗议,宫胁更优先思索现实的对应方法。 「抱歉。我母亲有过敏体质,不能收留有毛的动物。宫胁呢?」 「我家现在也是禁止养宠物的公务员宿舍……」 于是还向警官厉声抗议的千佳子转过头来。 「没关系,我家先代为照顾!」 「这么快做决定不要紧吗?要先跟家里的人商量吧……」 宫胁对她如此当机立断面露不安,但千佳子怒目而视,像在嫌他啰嗦。 「因为总不能把他丢在这里吧!」 千佳子用大厅的公共电话打回家,等了快一个小时后,父亲开着小卡车赶到警察署。脚踏车放上车斗,千佳子抱着西施犬坐进副驾驶座。 「掰掰啰!宫胁会担心的话,也可以来我家看他!」 「谢……谢谢你。」 宫胁显然震慑于千佳子的气势。 目送着千佳子如旋风般离开后,留在原地的两个男人几乎同时捧腹大笑。 「咲田同学真是厉害。」 「很厉害吧?从小一遇到和动物有关的事,她就会变得非常强势。」 「你从以前就认识她了吗?」 宫胁似乎还没有听说他们的关系。「我们是童年玩伴。」杉说明。 是喔,宫胁心领神会似的颔首。 「所以咲田同学才会叫你小修吗?」 「虽然我对她说过很丢脸,不要再这样叫了。」 「有什么关系,有这么可爱又可靠的童年玩伴。」 听见宫胁不假思索地称赞千佳子可爱,杉心头一惊。千佳子开朗、温柔又可爱,这种事他早就知道了。但是,杉从来不曾如此自然地开口说出这种赞美 。——总觉得输了一截。 「可是,突然收留一只小狗,家人不会反对吗?」 「你放心吧,他们一家人都很喜欢动物。总是同时养着五、六只小狗小猫。」 「咦?也有猫吗?」 「真要说的话,千佳子比较喜欢猫。」 这样啊,宫胁喜形于色地笑了。 「我也非常喜欢猫。当然我也担心西施犬,但真想顺便看看猫咪呢。」 杉的内心又一阵波涛汹涌。——这两个人一定很合得来吧,他如此想道。 当天晚上,千佳子打来了电话,对于他不惜放弃考试拯救小狗一事赞扬了一番。 「话说回来,是谁先发现的?」 如果是我先发现的就好了——这个念头瞬间掠过脑海。但是,如果先发现的人是自己,他一定会视而不见吧。可能顶多回家的路上再去看看情况。 「嗯,呃——我们几乎算是同时经过吧。」 他本想撒点小谎,但心情仿佛吹了玻璃粉。虽不至于受伤,却觉得粗糙不快,最终无法隐瞒。 「不过,最先发现的算是宫胁吧。」 「之前很少说过话,但宫胁也是好人呢。」 千佳子似乎对宫胁非常有好感。——不是似乎,他觉得是真的有好感。 三人变得常常一起聊天,也常常去千佳子家探望迷路小狗。 打从以前起,杉每次去玩,不时都得帮忙果园的工作,宫胁也没有例外地受到了使唤。尽管遣词用字给人的印象很像都市小孩,但宫胁意外地很习惯农务,千佳子的家人也很快喜欢上他。 迷路西施犬的饲主终归没有出现,于是维持现状由咲田家饲养。宫胁惶恐地表示会寻找新饲主,但千佳子一口驳回。 迷路西施犬与千佳子家里原本饲养的年轻西施犬熟稔得有如亲子,在千佳子口中也成了「宫胁给的西施」。 咲田家的猫儿们比起杉,更是亲近宫胁。猫儿们老早就看出杉比较喜欢狗,所以他不算是输了。狗儿的话,比较亲近杉。「宫胁给的西施」也许是还记得一开始宫胁追过自己,比起发现自己的宫胁,更是亲近杉。 某天,宫胁在学校翻阅免费拿取的打工资讯杂志。期末考快到了,这阵子老师们还揶揄两人,这次别再捡到小狗了。 「你在找打工吗?暑假的?」 「嗯……我想找份时薪不错的每日发薪打工。」 「很少有打工条件这么好吧。」 说得也是呢,宫胁抓抓头。 「其实我本想一上高中就去打工。」 就读的这所高中禁止学生在学期间打工。 「为什么?零用钱不够用吗?」 不过,高中生的零用钱经常是处在不够用的状态。 「不是,我暑假想出去旅行,而且可以的话想尽快。」 「去哪里?」 「小仓。」 听到不熟悉的地名,杉歪过头,宫胁说明道:「在福冈县,博多附近。」地理位置他明白了,但他无法明白为何不是去博多,而是想去博多附近。 「为什么要去小仓?」 「远房亲戚住在那里……以前他们收养了我家无法再养的猫,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原来如此,与其说是想去小仓,更该说是想去见猫。 「为什么没办法再养了?」 不经思索地询问后,宫胁的表情有丝为难地笑了。似乎正犹豫着该怎么说明,杉心想撤回问题比较好吗?此时一道阴影笼罩而来。 「我听到啰,我听到啰!」 千佳子突然现身,不怀好意地「呵呵」笑着。 「你真的是阴魂不散耶。」 杉调侃后,「少啰嗦!」旋即被拍了一掌。 「为了见思念的猫咪而想出门远行,我太了解你的心情了!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你可以替我介绍打工吗?」 宫胁问,千佳子挺起胸膛回答:「而且这周末起就能工作!」 「什么嘛,有这种好事的话,也告诉我吧。」 杉也开始在考虑暑假打工。 「学校原则上禁止在学期间打工,但也有例外,就是『帮忙家里的工作不在此限』。而且如果是帮忙同年级同学的家里工作,只要提出申请,学校就会允许只限假日的打工喔。算是学习社会经验。」 简而言之,就是要他们去果园打工。 「时薪虽然不高,但我会拜托家里的人每周发薪给你们。现在开始打工的话,八月初就可以成行了吧?」 「谢谢你!」 宫胁踢开椅子站起来,只差没有跪地膜拜千佳子。 果园已经到了采果客人增加的季节,杉也一起在考试期间外的星期天打工。时薪比便利商店的时薪还低,但到结业典礼为止,也存到了总计两万圆。 开始放暑假后还能每天打工,只要工作一整个七月,宫胁也能赚到旅费和旅行期间的零用钱。 「小修打算怎么花打工赚到的钱?」 「我还没想过……」 其实这是骗人的。他尽可能装作临时起意地开口问: 「要去看电影吗?」 「你请客?」 她会立即借机占便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可以啊,毕竟是你介绍了打工。」 「好耶——!干脆再要一顿饭吧?」 杉压下高兴得想跳起来的心情,露出苦笑回答:「知道了,知道了。」佯装是在她的央求下不得已答应。 「太好了,真的吗!事后不准反悔喔!」 「赚到了,赚到了!」千佳子毫不顾忌地大声欢呼,确实没有将这种情况视作约会。——但是,现在这样也没关系。 不需要着急。——他如此心想。 七月最后一周的第一天,宫胁没有在打工的规定时间现身。 这不像宫胁循规蹈矩的作风,也没有任何联络。他怎么了吗?虽然担心,杉还是先开始工作。 最后,他迟到了一小时才出现。 「我迟到了,对不起。」宫胁向大人们道歉,神情却僵硬又惨白。 「身体不舒服的话,稍微休息一下吧。」 千佳子的父亲这么说了,但宫胁倔强地坚持道:「我没事。」 午餐时间,在千佳子父母的命令下,三人一起回到咲田家。宫胁的脸色越来越糟。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宫胁还是顽固地说:「没什么。」坚决不肯回答。 于是,一直默默在旁注视的千佳子开口了。 「莫非是你以前养的猫咪发生了什么事?」 宫胁的嘴唇倏地扭曲,就这样低下头,想要隐忍压抑——却压抑不了,泪水滴滴答答地掉向膝盖。 「听说被车子撞到……」宫胁以压扁般的嗓音细声说完,之后的话语支离破碎。看来是今天早上接到了消息。 「是你很宝贝的猫呢。」 千佳子怜悯地轻声说,宫胁又用模糊不清的声音说:「他是我的家人。」 为什么没办法再养了?以前杉提问的时候,宫胁没有回答。如果是家人的话,他更是百 思不解。 既然如此悲痛欲绝,别送人就好了啊——他心里有些冷嘲热讽。可能是因为两人都对猫有着很深的共鸣,有些在闹别扭吧。 然而,这种无谓的别扭随即被击溃得一点不剩。 「是我父母还活着的时候,家里养的猫……」 ——这是处罚,他心想。谁教他面对悲伤的友人,还想些恶劣的问题。 是在惩罚他这个人类如此渺小。 「……你一定很想赶上吧。」 千佳子的安慰却是那般温暖。开朗、温柔又可爱的千佳子,他从以前就觉得她善良的心地非常耀眼,自己却无法成为千佳子那一种人。 明明想成为配得上千佳子的男人,自己为什么这般渺小又卑劣?——可是,神啊。 他根本不晓得宫胁的父母过世了。知道的话,绝对不会心生那般恶劣的疑惑。 你就算知道,也无法像千佳子一样安慰他吧。总觉得神在嘲笑他。 「……打工要怎么办?继续吗?」 到头来杉问了这个问题。千佳子在一旁露出「所以我才受不了男生」的表情。 但是,事到如今他也无法惺惺作态地安慰宫胁。无法只是表面上模仿千佳子那种由衷的安慰,试图为自己掩饰。 「现在去小仓也没意义了嘛。」 宫胁边吸着鼻水边虚弱微笑。于是千佳子抬高嗓门打岔: 「最好还是去一趟小仓吧。把钱存下来,去和猫咪正式道别比较好。」 宫胁眨了眨眼睛,千佳子越劝越激动。 「不正式为猫感到悲伤的话,就无法彻底放下喔。现在别磨磨蹭蹭地闹别扭,觉得已经来不及了,好好地为了他大哭一场吧。虽然没有赶上,但你要告诉他,你正准备去见他。宫胁不确实整理心情的话,猫咪也会担心得无法瞑目喔。」 杉很清楚这番话深深打动了宫胁。——因为连坏心眼地想着那些问题的自己,眼眶也发热了。 被说别磨磨蹭蹭地闹别扭,我还真是无法反驳呢,宫胁笑着说,之后继续来打工。 宫胁说机会难得,想顺便到处走走,一直工作到了八月中旬,然后在暑假结束前动身出发。 新学期碰面时,宫胁的表情仿佛阴霾一扫而空般神清气爽。 也各自送了纪念品给杉与千佳子。杉是他事先要求的博多拉面,千佳子是不知为何在京都买来的吸油面纸和手镜。 「哇,是杨枝屋耶!」 似乎是很有名的牌子,千佳子大声惊呼,但听到朋友的呼唤后,她慌忙丢下一句「谢谢你喔」,旋即转身跑开。 「你也顺道去了京都吗?」杉问。 宫胁「嗯」地点点头。 「在我国小校外教学去京都的时候,父母出了车祸过世。」 机会难得,想顺便到处走走——机会难得这句话的意思,远比杉和千佳子想象的还要沉重。 「当时我母亲拜托了我买杨枝屋的吸油面纸当作纪念品。我找了很久,最终没能买回去。一起帮我寻找的朋友替我买了回来,但我自己没有买过。」 「手镜也是?」 「手镜的话,是现在的我会想买给母亲的东西。」 杉倾听的同时,胸口感到苦闷。 该听到这些话的人是千佳子。但是,他又不希望千佳子听到这些话。 救了掉进水渠的西施犬的那一天,如果是自己以外的人遇到宫胁就好了。如果是自己以外的某个人和宫胁一起救了西施犬就好了。 他没有向千佳子转述宫胁说过的京都那些事。想说的话,宫胁应该自己说。他压下内心的歉疚。 他不敢问千佳子,宫胁是否对她说过了京都那些事,也不敢问宫胁是否对千佳子说过了。 只能一味恐惧着青梅竹马这项优势正慢慢减弱。 千佳子称呼宫胁为宫胁,称呼杉为小修。 自从他开始觉得这种差别已毫无意义,又过了一段时间。 倘若知道宫胁的心情,千佳子一定会被宫胁吸引。 千佳子开朗又温柔。而宫胁和千佳子在一起,绝对不会自卑负疚。 他总是没出息地苦恼着想变成配得上千佳子的男人,但与自己相比,宫胁早已配得上千佳子了。 纵使小时候有过那般惨痛的遭遇。 明明与父母生离死别,被迫与爱猫分开,最后甚至赶不及再见爱猫一面,宫胁却不怨任何人、任何事,也不闹脾气。 如果是自己,会竭尽所能利用自己不幸的处境。会用自己的身世做为各种怠惰的借口,也会用以吸引千佳子的关心吧。 宫胁为什么可以那般放松又自在地站着?与宫胁越是亲近,杉越是觉得被逼到绝境。——自己绝对赢不了他。 他对自己一路顺遂地长大成人感到自卑。明明一帆风顺地长大,比宫胁受到更多眷顾,自己却成天牢骚不断。满不在乎地与父母吵架,总是讲话尖酸刻薄,有时吵架还失了分寸,惹得母亲哭泣。 明明生活没有任何不足,为什么我的心胸如此狭隘?为什么温柔的程度却比不上拥有的事物比我还少的宫胁? 千佳子也和杉一样从小到大过得无忧无虑,但和宫胁在一起,却不会感到自卑和嫉妒,非常自然且开心地与宫胁打成一片。这点也让杉感到焦虑。 不感到自卑也不感到嫉妒,是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所以才能自然而然聚在一起。 再这样下去,千佳子会被抢走。——明明自己早在更久以前就喜欢她。 「不晓得宫胁有没有喜欢的人呢。」 千佳子曾经脱口而出似的如此喃喃自语。在宫胁不在的时候。 因此杉终于被自卑和嫉妒压垮。 「我从小就一直喜欢千佳子了。」 他坦白倾诉的对象不是千佳子,而是宫胁。 宫胁温柔又为朋友着想,杉坦白告知后,他会将自己的心意埋藏起来。 杉早已预料到这点,佯装找他商量地据实以告。 宫胁惊讶地睁大双眼,沉默了一会儿后露出微笑。 「我明白了。」 你明白的吧?——你绝对会明白的。 就这样,杉彻底封住了宫胁的嘴,最后宫胁也始终保持沉默地退出了。 因为他在高三的春天转学了。宫胁说过身为监护人的阿姨工作很常调动。 杉确实感到寂寞,但也同样松了口气。当时他心想,这下子就能放心了。 「为什么你这么不幸,人却这么善良呢。」 回过神时,他已经喝醉酒开始胡言乱语。都怪晚餐时开的葡萄酒。难得宫胁来访,便准备了阿迪隆达红酒(注)做为当地特产招待他,这个品种的香气和口感相当芬馥,但一不小心就会喝太多。 编注:日本山梨县号称葡萄王国,此为山梨县代表性的葡萄酒。 这会儿轮到千佳子洗澡,这项因素也让他一下子就大意了。 宫胁苦笑着回答: 「我不清楚自己善不善良,但我不是不幸的人,你的前提太奇怪了吧。」 「这算什么啊,强调你游刃有余吗?」 「你的酒品真差耶。在千佳子洗好澡之前,稍微清醒一点吧。」 宫胁一边说着,从他手里抽走了酒瓶。 插图f-1 我们猫儿一碰到木天蓼就浑身酥软,人类似乎是一喝酒就浑身酥软。 悟偶尔也会在家里喝酒。独自一人一边观看棒球或足球等人类的球类游戏,一边小口喝酒,然后变得乐陶陶,不久之后倒头就睡。 那种时候若一不留神经过他附近,悟就会发出撒娇的声音叫我:「奈奈~」然后硬是把我抱在怀里,真教人受不了。那种时候我会尽量避免靠近悟,而且又有酒臭味。 有时悟也会在外喝酒,带着一身酒气回家,但那种时候他通常也是兴高采烈,所以我一直以为喝了酒的人类会变得兴高采烈。一递出木天蓼,猫也会兴高采烈嘛。 我第一次看到像杉这样,喝了酒却愁眉苦脸。千佳子去洗澡后,他像是突然灰心丧志,对着悟闹起别扭来。 不高兴的话,干嘛要喝酒?我待在起居室的电视机上头,望着两个大男人。悟终于从杉手中拿走了酒瓶。 题外话,我非常喜欢这户人家的电视机。我以为电视都是薄薄的板子那种形状,但这户人家是箱子形,非常吸引猫坐上去。而且还带有些微的温度,肚子暖烘烘的。如果是冬天,一定更棒。 那台电视很老旧了喔,小桃告诉我。听说从前的电视机都是这种箱子形状。竟然将如此无懈可击的设计改成那般枯燥无味的薄薄外形,我倒怀疑技术是不是退化了。 据小桃说,借由知不知道箱形电视机,可以区分出猫的世代。在这户人家,千佳子优先考量了猫的居住品质,所以没有引进薄型电视机。真是教猫拍手叫好的英明决定。 你怎么一脸愁眉不展?厌倦了的话,就请你还给我唷。 躺在附近沙发上的小桃说。我慌了起来,因为小桃将电视机的特等席让给了客人的我。 我不是厌倦了电视。只是…… 我看向一直喋喋不休的杉。 我听说杉是悟的朋友,但杉是不是不太喜欢悟? 没这回事,小桃苦笑。 请别以为他不欢迎你家主人。那瓶酒还是昨天特地去买的喔,说要请宫胁品尝。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一直针对悟?说什么你怎么会这么善良,好像对悟很善良感到不满。 虽然喜欢,但也羡慕吧。我家主人想变成你家主人那样的人喔。 真是莫名其妙。悟就是悟,杉就是杉啊。 就是说呀。不过,主人好像认为,自己如果能像宫胁一样,千佳子就会更喜欢自己。 哦,出现了耐人寻味的证言哩。 千佳子从前似乎喜欢你家主人。 是从前的事了吧。远在小桃出生以前,那三个人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小桃也是听前任的猫儿们转述。 悟呢?他以前喜欢千佳子吗? 如果会为了猫留下箱形电视机的人是悟的太太,应该是件很棒的事。 嗯,这点我们就不晓得了。只不过一提到千佳子,主人好像对宫胁感到愧疚。 听来真是错综复杂。结果而言,千佳子选择了杉,成了杉的太太,还有什么好不安的呢? 如果是猫,母猫一旦做出了选择,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光是猫,人类以外的所有动物世界在恋爱方面,女方的决定都是绝对的。不过,我还年轻的时候悟就收养了我,所以没能谈过恋爱。想年纪轻轻就掳获母猫芳心的话,我也有些太弱不禁风了。真希望我的脸再大一点,体格再强健一点,就像吉峰那样。那家伙要是变成了猫,铁定大受欢迎。 不过,这下子我总算明白了。 我对着歪过脑袋的小桃又说: 那只臭狗是杉的狗吧? 狗这种生物在这方面普遍不太理智,只要自己的主人说是黑,就算是白也认定是黑。他肯定是想声援杉有些郁闷的心情吧。 顺便说,不论饲主再怎么闹别扭,猫认为白就是白。猫只会遵从自己的信念。 虎丸还年轻,有些太耿直了。 臭狗晚上会进屋子里,但立刻被带往了其他房间。尽管不像初见面时张口狂吠,但由于他对悟非常无礼,和我又是一触即发。 「哎呀,喝得醉醺醺呢。」 千佳子洗完澡回到原地。 「要睡了吗?」 千佳子安抚小孩似的问。「不要。」杉就像撒娇的孩子摇了摇头。 「千佳子和宫胁还不睡的话,我也不睡。」 千佳子和悟互相对视后露出苦笑。虽是苦笑,但两人的笑容都充满怜爱。那个酒鬼那么可爱吗?我倒觉得他有些不像话。真希望我闻了木天蓼以后不会变成那样。 「我也累了,要去睡了。走吧。」 悟搀扶着杉让他站起来,但可能是比想象中重,或是醉得比想象中厉害,不稳地摇摇晃晃。千佳子慌忙从旁伸手扶住。 然后两人合力扶着杉回到寝室。 插图f-1 宫胁转学后过了不久,杉与千佳子开始交往。 大学学测的志愿学校也是同一所。两人商量过后,决定就读东京的大学。千佳子将来预计留在果园帮忙,如果不选择县外的大学,一辈子都会在县内生活。一生至少有一次想去大都市看看,是年轻女孩会有的自然又天真无邪的愿望吧。 两人皆顺利考上学校,千佳子寄住在亲戚家,杉住进大学宿舍。宿舍是双人房,杉虽担心与室友是否合得来,但附近生活机能便利、房租出奇低廉,还是相当吸引人。 与千佳子约好双方的住处都安顿好后,开学典礼前先见个面,杉便拿着地图在未知的土地上寻找宿舍所在。 他分不清左弯右拐的小巷,绕了好几圈,但所幸没有超出预定时间太多,抵达了目的地。 当他在柜台办理手续时。 「杉!」 他尚未结识到会出声叫他名字的朋友。杉诧异地回过头,然后呆若木鸡。 「宫胁。」 应声之后,杉的脑袋一片空白。在一个人也不认识的新环境里与熟悉的旧友重逢,他顿感非常安心,但同时也很困惑宫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此外,宫胁转学后,他一直牢牢尘封起的愧疚感也同样汹涌地互相拉锯。 「我听咲田说过她的志愿学校是这里,才心想杉搞不好也是,果然不出所料。」 「听说过?转学之后,你们见过面吗?」 「怎么可能,是写信。」 当时还不是高中生都天经地义般拥有手机的年代。与身在远方的朋友联络时,主要是写信或通电话。 「我给了你们搬家后的地址吧。后来咲田写了信给我。」 杉倒是一次也没写信给我呢,宫胁调侃他的无情,但期待高中男生会那么细心勤劳才奇怪吧。 「我偶尔也会打电话给你啊。」 「嗯,男生通常长大之后都这样。我和国中的朋友也都是通电话。收到咲田的信时,我吓了一大跳,心想女孩子真是勤劳。之后也偶尔互相写信。」 信件往来期间,宫胁才得知了千佳子的志愿学校。——莫非是知道了千佳子会考,宫胁才会也报考这所大学? 「但千佳子没有说你会考这所学校。」 「那当然啊,因为我没有向咲田说过我的志愿学校。」 宫胁不 以为意地回答。 「当时我心想我们的志愿学校一样呢,但如果其中一方落榜,会很尴尬吧?毕竟我的情况和互相勉励、共度考试难关的你们不一样。」 一问之下,理由没有什么大不了。虽然会忍不住胡思乱想,却又卸下心口大石,觉得原来只是这样。——可是—— 宫胁,你说的有多少是真的?我可以完全相信你说的话吧? 「但千佳子也没有说过我会报考同一所大学。」 杉脱口而出。「是啊,为什么呢?」宫胁也歪过头。 「可是,如果说了你们会考同一所大学,要是其中一方落榜,果然会很尴尬吧?倘若说了会一起报考,最终也得向我报告结果才行。我要是听到其中一方落榜,也只能咳声叹气吧。」 理由大概就是宫胁说的这样吧。但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是杉自己的问题。——因为那一天,他装作是咨询烦恼,实则封住了友人的嘴。 「难得同所学校,我去拜托看看能不能让我们同寝室吧。我的室友还没来,现在的话,应该也比较好沟通。」 宫胁已在一周前搬进宿舍,亲切和善的个性,使他四处建立了不少人脉。拜访了女舍监和宿舍负责人等数人后,非常顺利地更换了房间。 千佳子很高兴宫胁也就读同一所大学,但也气呼呼地说:「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她说正打算写信告诉宫胁,她和杉考上同一所大学了。 多亏了宫胁,感到不安的宿舍生活从一开始就很惬意。拥有宫胁这个朋友,在宿舍内是相当稳固的优势。——有时会冷不防暗暗感到心虚,依然是杉自己的问题。 就这样度过了上学期,进入下学期。 「杉,学长给的慰劳品。」 宫胁说道,递来了售价不低的知名品牌罐装啤酒。 大学生活中,二十岁过后才能喝酒只是场面话,宿舍内连未成年的住宿生也会喝酒,但把持在女舍监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程度。 「哦,那我去要些下酒菜。」 住宿生很常收到父母寄来的慰劳品,在附近绕一圈交换食物的话,可以拿到还不错的东西。正好老家寄来了葡萄,杉以此为本金,狮子大开口地向北海道出身的学生换了鲑鱼干和地区限定饼干。 宫胁黄汤下肚后会变得兴奋激动,但酒量不佳,才喝光了两罐啤酒,双眼就变红了。 当时不知是什么契机,聊起了宿舍内的恋爱趣闻。有个吊儿郎当的一年级男生老是勇敢地向宿舍学姐告白,但每次都被拒绝,成了男生们的笑柄,却也受到声援。 「他失败了几次啊?」 「前阵子才说他第十一次约她出去又被拒绝了。」 消息灵通的宫胁说,同时轻声笑了起来。 「但他一点也不消沉,太好笑了。还说要在下学期内突破二十大关。」 「怎么能以失败的整数为目标啊?偏离原本的目的了吧。」 「不过,我有点羡慕像他那样横冲直撞呢。」 宫胁通红的双眼感到耀眼似的眯起。——杉突然有种预感。 「其实高中的时候,我有些喜欢咲田。」 可以的话,他一辈子都不想听见这句话。 「可是,我心想有杉在,自己八成没有希望吧。就算失败也没关系,早知道至少该亲口告白一次。」 至少亲口告白一次的话——历史多半已经改变了。 「拜托你。」 他按捺不住地发出沙哑的话声。 「不要告诉千佳子这件事。」 试着亲口告白一次的话——纵使是现在,历史多半也会改变。 「拜托你了。」 他没出息地低下头。自己真是狡猾到了极点。明知看起来非常没出息,杉还是低下了头。 他知道能因此绊住宫胁。 宫胁微微瞪大双眼,就像杉第一次佯装商量、封住了他的嘴时一样。然后他苦笑道:「放心吧。」 「你们大概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坚定喔。」 就这样,杉成功封住了宫胁的嘴直到最后。 杉大学毕业后回到当地,又过了几年与千佳子结婚。宫胁也参加了婚礼。 结婚以后,宫胁不再以咲田称呼千佳子,而是直接喊她千佳子。 到了这个地步,历史已不会再颠覆。不论是依宫胁的个性,还是依千佳子的个性。 但是,杉仍然不时想起宫胁就会良心不安,这是他在也许还有可能颠覆历史的时候、就夺去了宫胁发言权的惩罚。 如果收养宫胁的猫,肯定会成为这一生他时时苛责自己的引线。可是—— 自始至终都保持缄默的宫胁如今有难,希望他们收养他的爱猫,他认为这是以卑劣手段获胜的自己的义务。 你也许会心想,这么卑鄙又渺小的我如今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但我确实也很喜欢你。明明境遇比我还要悲惨,远比我要大方且温柔的你,真的很耀眼。 可以的话,我真的很想成为你那样的人。 这番话太厚颜无耻了,事到如今他根本说不出口,但他想收养宫胁的猫的这份心意绝无虚假。 插图f-1 隔天早上,安排了臭狗与我再一次会面。 在饭厅吃完早餐后,千佳子走进另一个房间迎接虎丸。 「小虎,拜托你了,要当乖孩子喔。」 千佳子在门后头对虎丸耳提面命。杉忧心忡忡地在饭厅里走来走去,悟没有走来走去,但表情也有些担忧,只有小桃与我老神在在。 我可是一早就吃了特选鲔鱼干粮,上头还加了鸡胸肉当作点心,肚子吃得很饱。尽管放马过来吧,臭狗。 然后木板门打开了。 臭狗意气风发地站在门口处,定睛看向这边。但是,他没有看向悟。——说得也是呢。 悟是很重要的朋友,不可以对着他叫。因为杉昨天一逮到空档就生气地训斥他。不过这样一来,你的矛头只剩下一个了吧。 来吧,我当你的对手。 臭狗朝着我大声狂吠,只差没有扑上来。很好! 眼角余光中可以看见人类们发出了尖叫声,我用力将背部弯成弓形,让全身的毛往上膨起。旁观的小桃轻声说:「你还挺厉害的嘛。」能得到您的称赞是我无上的光荣。 回去! 臭狗不顾杉与千佳子的怒斥,继续汪汪狂吠。悟也慌忙跑来压住我,以免我飞扑上去。 你在的话,主人和女主人会一直想着宫胁!我家主人一看到女主人想起宫胁,就会很痛苦! 用不着你说,有你这种笨狗在的人家,我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吵架的话,是我比较在行,你不过是块头大了点,从来不曾赌上性命与人打架吧。 一旦现在的地盘被抢走,明天起吃到的饭就会变少,这种架你没有吵过吧?这只有人收养的幸福小狗狗! 我滔滔不绝地对着臭狗说出了一连串在千锤百炼下锻炼出来的恶毒言语。这些谩骂还真是粗鄙到不好让各位善良的绅士淑女听见。 小桃在电视机上作壁上观,面带苦笑。真是不好意思啊,玷污了您这位淑女的耳朵,是我唯一的遗憾呢。 王八蛋,快回去! 臭狗几乎是噙着泪狂吼 。不过是三岁的小毛头,还一出生就戴上项圈,想赢我还早了一百年哩。 小桃的岁数是我的两倍,我的岁数也是你的两倍。 我不能让主人会想起宫胁的东西进入这个家!因为—— 闭嘴!再说下去,当心我狠狠修理你! 值得表扬的是,臭狗没有闭嘴。但可能只是意气用事。 因为,那家伙身上传来了已经无药可救的味道! 我叫你闭嘴! 「奈奈!」 悟发出了由衷心急的声音。因为我甩开了他的手,一骨碌扑向臭狗。 臭狗霎时发出惨叫。虎毛鼻头上出现了漂亮的三条抓痕,三条都微微渗着血丝。 ——尽管如此,虎丸还是没有将尾巴卷到肚子下面。 尾巴好几次都要往下卷去,但他奋力抬起,然后在喉咙深处闷声呻吟。 「奈奈,不能这样,怎么能抓伤人家!」 胜负已分,因此我老实地让悟抱在怀里。「对不起。」悟连连向虎丸、杉还有千佳子道歉。 「没关系,幸好不是奈奈被咬。」 千佳子脸色苍白地叹一口气。杉朝虎丸的脑门敲了一拳。 「你要是真的用力咬了,奈奈会死掉吧!」 「咕咕。」虎丸这才将尾巴卷到肚子底下,然后恨恨地瞪向我。 我知道啦,这不算是向我卷起尾巴。 「抱歉,难得你们愿意收留奈奈,但我还是带他回去吧。」 悟深感惋惜地说。 「和这么合不来的猫住在一起的话,虎丸也太可怜了。」 然后悟拿出笼子。我边走进笼子边回头看向虎丸。 虎丸,谢谢你。 虎丸满脸纳闷。 我和悟是来旅行的,不是为了让这户人家收留我。我还在想要怎么做才能回去,多亏了你,我可以顺利回家了。 虎丸垂下眼睑,放下尾巴。我和悟一同前往银色休旅车。 虎丸也绑上了牵绳,被迫一同送行。杉将牵绳在手上缠了数圈,仅留下短短一截绳子。 小桃自动自发地站在送行的行列里,还称赞我说:「多亏了你,我久违地看到了真正的较量呢。」 「真的很对不起。幸好奈奈没有受伤。」 「我们真的很想代替你照顾他……」 夫妻俩轮番道歉,悟反倒显得坐立难安。说得也是,毕竟出手抓伤虎丸的,是勇猛果敢的我嘛。 发车前都要依依不舍一番,成了每次的惯例。 悟坐进驾驶座后,千佳子又嚷嚷着忘了东西,三番两次跑回家,纪念品越来越多。 不过,也该道别了呢。 「对了。」这时,悟探出驾驶座的车窗说:「我高中的时候有点喜欢千佳子呢,你知道吗?」 语气仿佛这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杉的表情倏然僵硬。千佳子——什么? 悟好整以暇地等着千佳子的答复。 千佳子吃惊得目瞪口呆,眨了眨眼后,噗哧轻笑出声。 「你在说什么时候的事呀,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 「说得也是呢。」 两人放声哈哈大笑。杉虚脱似的大松口气,接着才慢了大半拍地跟着笑了。 杉明明在笑,表情却又有些想哭。 车子发动了。 「虎丸!?」 探头一看,虎丸正前倾着身子不停挣扎,想要甩开杉握着的牵绳。 喂,猫! 虎丸呼唤着我。 你留下来没关系!既然主人和女主人还有宫胁一起笑了,你留在这里也没关系! 笨蛋,都说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打算了。 「虎丸,至少最后安分一点!」 杉生气地拉住牵绳。别生他的气,那家伙是在挽留我喔。 但是,前一刻才大打出手,他们只会以为汪汪大声吼叫的虎丸是在生气吧。 「他在生气吗?」 悟也透过后照镜察看后方。 「……可是,我觉得跟生气的叫声不太一样。」 会察觉到这一点,所以我才喜欢你喔,悟。 银色休旅车留下轻柔的喇叭声,驶离了民宿。 「不过,他们说愿意代我照顾,真是吸引人的提议呢。」 还在说啊。真是不干不脆,富士山都已经跑到休旅车后头了。 如果以后还会来接我,那跟从一开始就无法托给他们照顾一样吧。 我朝着车子的后挡风玻璃踮起脚后,悟笑道:「你不敢去海边,却很喜欢富士山呢。」 因为富士山不会发出让腹部轰隆回响的声音,也不会进行几乎要将我吞掉的永久运动啊。 「希望还可以一起来看富士山。」 是啊,有朝一日再一起来吧。再住在杉和千佳子的民宿吧。这次住的房间可以看见美丽绝伦的富士山,而且—— 「奈奈很喜欢映像管电视机呢。」 没错,就是那个!那个箱形电视机太完美了。坐下时不仅大小刚刚好,脚边也暖洋洋。 悟,我们家也能换成那种箱形电视机吗?那个太棒了。 「对不起喔,我们家是薄型电视机。现在也没办法特地买到新的映像管电视机了。」 是吗?真是太遗憾了。 不过,当作是去杉夫妇家玩的时候的特别招待,好像也不错。 而且下次去的时候,虎丸肯定愿意对我们摇尾巴了喔。 插图f-1 傍晚接到了当天的预约订房。 「把虎丸系在狗屋旁边比较好吧?」 「也对,才和奈奈大吵一架,说不定情绪会很亢奋。」 杉将虎丸带到屋外,绑在小屋旁,一边问着同行的千佳子。 「关于刚才宫胁说的事情……」 「讨厌,你很在意吗?」 一下子就被料中,杉支支吾吾。 「也不是啦。我只是心想,如果高中的时候宫胁向你告白,结果会是怎样。」 「天晓得。」 千佳子淡然耸肩。 「那种事情不在那个当下说的话,谁也不晓得。」 真是中肯,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不过,如果能体验看看在两个男生间摇摆的少女心,应该也不错吧。」 「你会动摇吗?」 大感意外地反问后,千佳子笑了。 「当然会动摇啊。有两个男生都很在意的话,人会变得贪心呢。」 杉感到想哭,硬是忍了下来。 不晓得她会选谁。但是,她将他们摆在了一起。 光是知道了这件事,长年来的自卑和妒忌好像就冲淡不少。 下次见面的时候,可以在宫胁身边当个更轻松自在的朋友。 这点让他欣喜不已。 report-3.5 最后的旅程 港口码头旁停着一艘建筑物般的硕大白色船只。 船头有个大缺口,悟告诉我,会连同车子一起从那个大洞搭上船。肚子里吞了好几辆车都不会沉,人类制造的东西真是惊人。 话说回来,究竟是谁想到让这种建筑物般的铁块漂浮在水面上?我只觉得那个人脑筋出了点问题。重的东西会沉入水里,是世间的定律。通常人类以外的动物绝对不会想违逆世界的真理,人类果然是奇怪的生物。 悟走向渡轮码头买了船票,走回来时不知为何满脸通红。 「哎呀,真糟糕,真糟糕。他们说奈奈不能登记为同行乘客。」 悟好像在买票时需要登记的登船名册上也写了我的名字。 在柜台表明宫胁奈奈(六岁)是只猫后,听说引得工作人员哈哈大笑。悟在这种事情上偶尔迷糊到不行。 「那我们上船吧。」 好些车辆已经如同念珠般排成一列,驶进敞开的大口。——喂,这艘船已经吞了不少车了,真的不会沉吗? 「奈奈,你怎么有些膨起了尾巴?」 呃,因为,万一这艘船沉了,我们当然会掉进海里吧?那不就——对吧? 我想起了去吉峰家时看见的大海。一想到如果掉进了发出轰隆浪涛声的汪洋大海里,连我也是避之唯恐不及。况且猫本就不擅长游泳,也非常讨厌水(也有一些奇怪的猫喜欢洗澡,但他们是发生突变的猫)。 悟也不太可能头上背着我,一路游回岸边吧。 不理会我的担忧,银色休旅车驶进了船的肚子里。悟左肩上背着旅行包,右手提着装有我的笼子,走路似乎有些吃力。——明明不久前,他还轻轻松松地搬着这些小东西。 喂,我自己走吧? 我从内侧伸手扳弄盖子的锁扣,悟慌忙说:「不行不行!」然后让盖子那一边朝上,倾斜地提着笼子。啊哟哟,我的屁股于是滑向笼子深处。 「动物不可以在渡轮里走来走去。你忍耐一下。」 动物的话,那也包括狗吧。待遇平等是好事。有不少旅馆可以提供宠物入住,但有许多设施愿意收容狗,却把猫拒在门外。理由不外乎是猫会磨爪子等等,所以不行。这点小事只要向带猫入住的房客额外多收点修缮费用就好了吧。更何况,猫只会在可以安心的环境里磨爪子,住在外头的旅馆时,极少兴起磨爪子的欲望。 而且人类经常在意的「动物气味」,猫可是比狗还淡。 总之,狗可以猫不行这种差别待遇,会让猫觉得非常火大。就这方面而言,猫狗都不行,让人完全可以接受。这艘渡轮是好渡轮。 悟带着我前往宠物室。所有动物都托管在这个房间里。 房间冷清单调,但干净整洁,相当宽敞的笼子毫无空隙地一直堆到天花板。今天携带动物的乘客似乎不少,十来个笼子里几乎都有动物入住。先住进来的猫只有一只白色金吉拉,其他从小型乃至大型都是狗。 「他是奈奈,在登陆之前,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悟特意向先住进来的房客打招呼,一边将我移进房里的笼子。 「奈奈,你可以吗?不会寂寞吧?」 在有这么多其他猫狗的状况下,哪可能觉得寂寞。我反倒想换清幽一点的环境。今天遇见的狗儿们特别多话,仗着数量多,兴奋地吱吱喳喳,悄声嘀嘀咕咕。「又是猫。」「这次是杂种。」真是吵死了。不好意思啊,我是杂种,哼! 「其实我也很想一路开车到目的地去。对不起喔。」 都说了别在意这点小事,才一天而已,我会忍耐的。别看我们这样,猫可是意外地耐性坚强。 这次的旅程似乎在搭渡轮登岸后还很长。悟最近又很容易感到疲劳,不再有那么多精力可以开车走完全程。 「我会尽量过来看你,就算寂寞也要忍耐喔。」 可以别在外人面前说这种过度保护的话吗?害我浑身不自在。 「你好,同样是猫咪,请和奈奈好好相处喔。」 悟探头看向住在我正下方笼子里的金吉拉。由于我已经进了笼子,看不见他,但他从我们走进房间到现在,一直在底部角落缩成一团。 「这只猫也很寂寞吧?今天小狗很多,可能是在害怕。」 很可惜,猜错了。缩成一团的金吉拉始终微微颤抖着尾巴尖端,对狗儿们的长舌感到郁闷又不耐,这我可是一目了然。 「奈奈,那等会儿见了。」 悟抱着自己的行李走出宠物室。 下一秒,狗儿们的问题排山倒海而来。 「喂,喂,你从哪里来的?」「你要去哪里?」「主人是什么样子的人?」——我一瞬间明白了金吉拉在笼子深处不耐地缩成一团的心情,也仿效金吉拉的对应方法。 因为太吵了,我在底部蜷成一团佯装入睡,悟却会错意了。 「对不起,你果然很寂寞吧。」 悟一而再地前来看我,甚至让我觉得有些太频繁了。没关系,不用那么常来啦。由于悟来的次数比其他饲主还频繁,不久狗儿们开始调侃我受到过度保护。悟一离开,他们就齐声大合唱:「过度保护、过度保护。」 吵死了,安静!我发出低吼,准备再次在笼子底部缩成一团时—— 每次都像小毛头一样吵吵闹闹,你们真是吵死人了。 我正下方的金吉拉刻意抬高音量说话。 你们看不出来真正寂寞的是那个主人吗? 看起来明明是高贵的长毛种猫,没想到讲话这么辛辣。狗儿们也不甘示弱地回嘴。咦?可是,对吧?那个饲主来的时候都说奈奈很寂寞嘛。 亏你们是狗,一个个鼻子都这么不灵光。那个饲主身上散发着来日不多的味道吧?才想尽可能多花点时间和爱猫在一起。 狗儿们不约而同静了下来。紧接着又开始小声叽叽咕咕说:「好可怜。」「好可怜。」坦白说,音量根本没有压低,但算了。都是年纪尚轻的小狗,脑袋还不聪明吧。 那个,谢谢你。 我朝着看不见的正下方笼子道谢,金吉拉声音冷漠地回答:「我只是觉得很吵而已。」 附带说声,遭到训斥的狗儿们在悟接下来出现的时候,全都朝他猛摇尾巴。悟欣喜若狂:「哦!大家都对我摇尾巴,真是大受欢迎。」然后从笼子的缝隙间摸了摸几只小狗。虽然不聪明,但都是坦率的乖孩子。 之后,我们两只猫儿也不时加入狗儿们的闲聊,这趟海上旅程平静无波地一分一秒过去。不过,讨论到喜欢的点心时,狗儿们就算提到皮骨,我们也完全不懂好在哪里,很多时候对话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隔天早上,渡轮抵达了目的地。悟第一个前来接我。 「奈奈,对不起喔。你很寂寞吧。」 不不不,一点也不会。我和讲话辛辣的金吉拉也聊得相当开心。真希望最后可以稍微打声招呼。才这么心想,悟在走出房间之前,替我将笼子的格形盖子转向屋内。 「奈奈,向大家说再见吧。」 我先走啦,我说。狗儿们一同甩甩尾巴。 good luck. 金吉拉这么说了。good……什么? 好像是祝你好运的意思。我家主人常常说这句话。 这么说来,蓝眼睛的主人和日本女主人来 见过金吉拉。看来他基本上以日语记住了人类的话语,但也大致听得懂主人在说什么。 谢谢你。那我也说声good luck。 于是我和悟告别宠物室,走出船舱,坐进银色休旅车。 插图f-1 驶出渡轮口,蔚蓝的青空在眼前延展开来。 「奈奈,我们总算登上北海道啰。」 感觉是地面非常平坦的辽阔无边土地。从车窗往外看见的景色虽是寻常街道,但空间分外宽敞,路宽也比东京一带还宽。 奔驰了片刻后,景色变作郊区。四周更是空旷,教人心旷神怡。路上行车数量也不多,可以悠哉从容地享受兜风乐趣。 今日陪伴旅程的音乐,依然是从那首仿佛会跑出鸽子的乐曲开始。 路边交错地盛开着紫色与黄色的花。它们随心所欲生长,应该不是花圃,而是野花。 北海道的道路即使无人维护,照样花繁似锦。与以水泥和柏油密密实实铺起的东京道路截然不同,这里即便是看似闹区的地方,路边仍旧保留着泥土地面。多半是这个原因,土壤得以好好呼吸,风景恬静温和。 「黄色的花是麒麟草,紫色的花是什么呢?」 悟也留意到了野花。相互交错的紫色与黄色非常鲜艳显眼。紫色的花并不是单调的单一紫色,由浓到淡,深浅不一。 「稍微停下来看看吧。」 悟将车子停在路肩变宽的地方。我也在悟的怀抱中下了车。偶尔会有零星的车辆经过,因此悟没有把我放到地上,直接抱着我走近紫色野花。 「原来是野菊。但这种花在我的印象中,好像更纤细脆弱一点呢……」 野菊奋力向上生长,茎的部分开出了无数花朵,整体形状就像倒立的扫把。看起来一点也不纤细脆弱,反而强悍有力。 啊! 发现的同时,我伸出手。蜜蜂在花丛间飞舞。 「奈奈,不行,被叮到的话怎么办。」 就算你这么说,但这是本能嘛。我朝着蜜蜂挥了挥手,悟终于牢牢扣住我的两只手。 啧!飞来飞去的虫很刺激又好玩呢。放开我!我试着挣扎,但悟抱着我再度坐进休旅车。 「只是捕捉的话那倒还好,但奈奈都会吃了他们。嘴巴里要是被针刺到,会很伤脑筋吧。」 一抓到东西,当然要先咬再说。在东京,每当我打死了偶尔跑出来的蟑螂,也会啃咬他们。虽然坚硬的翅膀就像在啃咬赛璐珞一样,我无法接受,但身体相当柔软,风味绝佳。 每次发现我吃得散落一地的蟑螂残骸,悟都会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人类究竟为什么如此讨厌蟑螂?分明构造上和独角仙还有金龟子差不了多少,看到独角仙和金龟子时,也不会发出惨叫声。反而在猫看来,移动速度越快,我们越觉得好玩又充满挑战性。 驶下河岸边的道路,不久来到了沿海道路。 ——哇啊! 「呜哇!」 我和悟几乎同时发出惊叹。 「就像大海一样呢。」 道路两侧是一整片无边无际的芒草。芒草白穗淹没了平坦又辽阔的原野,一直延伸到尽头。白色的浪头直到尽头都随风摇摆。 距离上一次停车没有间隔太久,但悟再度停下车子。路肩相当宽敞,也少有来车,想随处停在哪里都可以。 行车不多,但悟让我下车时,还是绕到副驾驶座将我抱下来。是担心我会突然跳到马路上吧。悟真是过度保护呢,但如果他能因此安心的话,我也不介意被他抱着。而且悟的手掌很大,拥抱很沉稳,我也非常放心。 不过,真想从高一点的地方俯瞰这片景色。我从悟的怀抱溜到肩膀,伸长了身子,视线的高度正好和悟一样。 风沙沙低吟。芒草的花穗蜿蜒起伏,不断蔓延至双眼也无法望见的远方。仿佛追赶着在尽头消失的穗浪,另一波穗浪接着诞生。 悟说得没错,简直就像地面的海洋。和大海不一样,不会发出轰隆隆的沉闷可怕声,所以我也许比大海还喜欢这里。——如果是这片海洋,连我也能游泳。 我轻轻跳下地面,钻进芒草之海。 景色一鼓作气切换。眼前全是茂盛的芒草茎,仰首望去,白色花穗在遥远上方摇来晃去。最后是花穗上方的高耸澄澈青空。 「奈奈?」 悟的呼唤声担心地追了过来。 「奈奈,你在哪里?」 踏着干草的声音传来,看样子悟也走进芒草大海了。这边喔,我在这里,就在悟身边。 但是,悟的声音一边呼唤着我,一边越离越远。奇怪了,我看得见悟,悟好像看不见我。是因为完全被芒草埋没了吗? 真没办法呢。为免悟迷路,我尾随在后。 「奈奈。」 是是,我在这里喔。我回应了悟,但我的声音似乎被风吹散,没有传进悟的耳里。 「奈奈!」 悟的声音渐渐变得焦急。 「奈奈!奈奈,你在哪里!」 见悟开始朝远方疾呼,我终于看不下去,用尽全力大叫一声。 都说在这里了! 在仰望着的芒穗更上方,逆光之下,悟背对着苍穹俯身看向我。视线与我相会的那一瞬间,僵硬的脸庞忽地放松——紧接着眼眶也是。滑过脸颊的水珠反射着日光。 悟不发一语地跪在地上,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哦,有点痛呢。内脏要跑出来了。 「笨蛋!要是在这种地方迷路,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悟怒斥着,声音在哭。 「你这么小,这里根本和树海没有两样吧!」 去富士山的时候,悟告诉了我何谓树海。听说在树海里指南针无法作用,会让人分不清楚东西南北。 真是傻瓜,我才不会跑远到跟丢悟呢。 「不要丢下我……留在我身边吧。」 啊——终于。 你终于说出真心话了。 我一直都知道悟有这种想法。 也知道你为了将我送走,明明拼了命地寻找新饲主,却在每一次会面失败后,都如释重负地带着我回家。 嘴上对着会面的对象说:「真可惜。」但回程车上,看见你那般兴高采烈的笑脸,我怎么有办法抛下悟,离开前往其他地方呢。 我绝对不会丢下悟不管。 悟压着声音哭泣,我小心翼翼一遍又一遍舔着他的手。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小时候被迫与悟分开的小八,肯定也是同样的心情。不得不与如此思慕自己的孩子分开,小八心里会有多么不舍啊。但是,无论是孩子还是猫,都无力推翻那样的现况。 但是,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原来是野猫。这次我们一定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 好了,走吧。这是我们最后的旅程。 最后的旅程中,要将无数美景尽收眼底。就将我们的未来,赌在可以看见多少动人美景上吧。 我那7字形的钩状尾巴,一定会将沿途看见的动人美景都吸引过来。 回到车上,再度驱车行驶后,仿佛会出现鸽子的cd播完了。而后,低沉又悦耳的女性歌声,以不可思议的抑扬起伏,唱起了我感到陌生的不可思议语言。 仿佛会出现鸽子的乐曲听说是妈妈喜欢的歌,而这首是爸爸喜欢的歌。 插图f-1 道路两边始终镶嵌着紫色与黄色野花。 休旅车顺畅无阻地行驶着。——上次停下来等红绿灯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偶尔经过城镇,才会遇到仿佛突然冒出的红绿灯,但一到郊外完全看不见。信号灯的数量之少与高速公路不相上下。 偏离沿海道路,进入内陆,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繁茂原野。不久之后原野消失,换成了人类修整过的平缓山丘。 真惊人,原来地面也会如此平坦又宏伟。这里的地面与至今去过的土地地面都不一样。 路旁土地开始出现以木头制成的栅栏。那些栅栏圈起的区块中——嗯?有某种硕大的动物将鼻尖朝向地面,咀嚼着青草。那是什么? 我将手搭在副驾驶座的窗框上,踮起脚尖。对了,由于我经常像这样踮脚欣赏风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悟就用大箱子和坐垫为我加高座位,方便我看窗外景色。但是,一旦出现令人好奇的东西,我还是忍不住向外倾身。 「啊,那是马喔。这一带都是牧场。」 哇,那就是马吗!我在电视上看过,但这是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马。马在电视上看起来非常庞大,在路边吃着青草的马确实也很巨大,但身材比较纤细。 我回头看向已甩在后头的马,悟笑了起来。 「你喜欢看的话,下次再看到马,我就停下来吧。」 接下来路过的牧场,围着马匹的栅栏与马路有段距离,马儿远得看起来相当娇小。 「离得有点远呢。」 悟感到可惜地走下车,再次从副驾驶座将我抱出来。 然后「磅」一声关上车门——明明远得看起来比悟的手还要小,马儿却停止吃草,抬起头来。 马儿与我们之间的空气赫然紧绷。马儿竖起耳朵,笔直望着这边。瞧瞧——真是神经敏锐的生物。 「啊,奈奈,他在看我们耶。」 不单是看,是在观察我们喔。观察我们对他是否有危险。说不定是因为离得远,才更想看清楚我们的真面目。如果近得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是人类与猫的组合,也许反倒会安下心来。 既然身体那般巨大,用不着如此过度敏感吧?但动物皆有与生俱来的性质。体型再怎么庞大,马儿毕竟是草食者,草食者都有被肉食者狩猎的记忆。不由自主就会胆小畏缩。 反之,我们猫儿如此娇小,却是属于狩猎的那一方。狩猎者即是战斗者。我们猫儿也会对未知的事物提高警觉,但不得不开战的时候,面对比自己大上数倍的生物,仍然会膨起尾巴。 半感到好玩地戏弄猫的狗最后会哀嚎着卷起尾巴,也是同样的道理。即便是比自己大上十倍的大型犬,我们该应战的时候就会挺身战斗。 仔细想想,狗已经很久不狩猎了。猎犬也是为了主人才追捕猎物,不会自己给予猎物致命一击。这点是与我们猫儿的决定性差异。纵然只是抓到虫子,我们追捕猎物的时候,必定自己了结猎物的性命。 有无这种「了结性命」的感受,在动物间是极大的差异。马儿确实比我大上几十倍,但我不觉得害怕。 我忽然得意洋洋。对于自己是尚未失去猎性的猫感到骄傲。 身为并未失去猎性的猫,面对接下来即将降临在悟身上的事物,我也决计不会垂下尾巴。 马儿好一会儿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们,大概是终于认定我们不是急迫的威胁,再度开始吃草。 「挺远的,不晓得拍不拍得到。」 悟摸索口袋,掏出手机。是附有相机的那种手机。顺便说,他最常对着我按下快门。 不过,我想别拍那匹马比较好喔。 悟拿着手机朝马儿伸长手后,马儿再度抬头看向这边,耳朵又竖了起来。是在警戒做着可疑动作的悟。 直到悟按下快门为止,马儿都文风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我们。 「嗯……果然太远了。」 悟拍了一张便宣告放弃,收起手机。马儿仍看着我们——一直看——一直看。 一直看到我们坐回车内关起车门为止,马儿才总算再次开始吃草。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了。 明明他只要起脚一踢,我和悟眨眼间就会不支倒地,但有些动物的生存方式就是这样。 如果是与生俱来的本能驱使着他,真庆幸我是留有战斗本能的猫。真庆幸我是不会向比自己大的事物屈服、威风凛凛的猫。 由于能够重新确认这件事,在我心目中,与这匹马的邂逅有着重大意义。 一路上,我看见了许多从来不曾见过的景致。 树干雪白的白桦,结满成串鲜红果实的合花楸。 名字全是悟告诉我的,也是他告诉我合花楸的果实是鲜红色。不知是什么时候,电视上某个学者说过:「猫不擅长分辨红色。」 「呜哇,合花楸的果实是鲜红色呢!」 悟如此大叫后,我才知道「鲜红」是什么色彩。虽然在我和悟的眼中肯定是不一样的颜色,但我记住了悟说的「鲜红」之于我是什么颜色。 「那棵树还不算很红呢。」 悟每次一看到合花楸,都会如此评论,所以我变得非常善于分辨红色。尽管只是依自己看见的颜色记住悟口中的红色深浅,但我们共享着相同的颜色这项事实不会改变。我会一辈子记住悟说的各种红色。 正在采收马铃薯与南瓜的田地,已采收完毕的田地。 人类采下马铃薯后,先密密实实地装进大得足以塞下好几个人的袋子里,再堆于田地一隅。南瓜在湿润的漆黑泥地上堆成无数座三角形小山。 这么说起来,平缓山丘上到处可见白色或黑色的巨大圆形塑胶包,我还纳闷为什么要把好几个相同的玩具丢在那里,原来是打包后的已收割牧草。 「因为冬天一到会下很多雪,必须在那之前收起牛马要吃的牧草。」 雪就是冬季期间,在东京也下过几次的冰冷白色物体吧。那种东西很快就融化了,不必这么认真收割吧——这时我还如此心想,但进入冬天以后,我才体会到这里的雪不能一概而论。刮起暴风雪时,雪甚至大到看不见前面,连我也有些慌了手脚,但这是之后的事了。 雪国的雪可以一路积到屋檐,都市的雪却至多数天就融化。竟然两者都用「雪」这个字概括表示,真是教人摇头叹气。 车辆不断前进,偶尔中途停在便利商店和免下车餐厅歇息,不久窗外的山头变多,太阳也开始西斜。 黄昏时分翻越过一座山岭,再次看见了有人居住的城镇。四周渐渐变暗,仿佛与黑暗玩着捉迷藏般,银色休旅车在苍茫暮色中前进。 抵达目的地城镇的时候,往来的车辆都已经打开了大灯。 「今天之内是没办法了吧,也买不到花了。」 悟苦恼地悄声低语,但没有直接前往今晚预计投宿的旅馆,途中拐了个弯。路宽比干线道路要窄。 在那条路上驱车直行,不一会儿离开了市区,民房一字排开。由于占地相当宽广,称作住宅区总觉得不太适合。每户人家之间的距离,宽敞到在我们先前居住的地带简直难以想象。 半晌过后民家也变得零星稀疏,路面变作坡道。地形是山丘吧。登上和缓的丘顶, 继续开着车穿过尽头的大门。 占地内一直到遥远前方都划分成井然有序的四角形,四角形的区块中一样是四角形的石碑整齐罗列。我知道喔,在电视上曾经看过。 是墓地。 人类好像都希望在自己死后的埋葬位置上摆块漂亮的石头。我记得当时看着电视,还心想真是古怪的风俗。内容大概是墓越高的话就如何如何。 动物的生命到达尽头后,会直接在倒下的地方长眠,人类却事先准备死后的沉睡场所,真是爱操心又不自由的生物。还要考虑死后的事的话,就无法率性地随处倒下了吧。 悟毫不犹豫地在广阔的占地中开车前进,片刻后在某个区块停下车。 下车后,悟慢条斯理地穿梭在墓碑之间,最终停在一块白色石头的墓碑前。 「是我爸爸和妈妈的墓喔。」 ——这里是悟最后排除万难也想造访的地点。 我不懂人类想在自己倒下的地方上摆块漂亮石头的心情。但是,我可以理解人类为何想珍惜这块漂亮的石头。 长时间开车已经很累了吧,悟依旧开着银色休旅车来到这里。带着与小八一样有着八字形斑点,钩状尾巴与小八相反、呈现7字的我。 猫可不是无情到无法尊重这种思维的生物。 「我一直很想和奈奈一起来扫墓。」 我知道。我用额头蹭向爸爸与妈妈的墓碑。 两位好,很荣幸可以见到你们。小八是一只好猫,但我也非常优秀吧? 「抱歉,因为太赶了,明天我再带花过来。」 悟说完,在墓碑前蹲下,花筒里插着有些枯萎的花朵。「对喔。」悟低喃。 「前阵子是彼岸(注)……阿姨来看你们了吧。」 译注:春分与秋分前后共七天期间。日本人在此时祭祖扫墓,为已故亲友祈福。 「对不起,没办法常常来看你们。早知道应该多多过来。」 为了不打扰到悟,我稍微走开。但消失的话又会让悟担心,所以我待在悟勉强还能看见的视野角落。 与我生活的这五年来,悟充其量只有几次离家扫墓。 真希望以后也带奈奈一起去,你长得和小八一模一样,爸爸和妈妈一定会大吃一惊——悟总是这么说,从前却一次也没有带我来过。 悟的工作非常忙碌,年纪尚轻的他偶尔休假也想见见朋友,又有公司的交际应酬,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对于和我一起旅行,「真想以后一起出门远行呢」这句话也是始终挂在嘴边,在事态演变至此之前都未能实现。 但是,悟并不是不想来。倘若时间和经济许可,随时都想过来。爸爸和妈妈也一定可以谅解,因为他们是悟的爸爸和妈妈啊。 「奈奈,过来。」 悟呼唤我,将我抱到大腿上。抚摸我的同时,不知对爸爸和妈妈说了什么。 这座城市是悟妈妈的故乡。务农的外公和外婆很早就去世了,当时还年轻的悟的妈妈和阿姨无力维护农地和房子,只好转卖他人,但听说妈妈一直对此感到后悔。 尤其在悟成了家庭成员以后。 她担心只遗留着墓碑的故乡,对孩子来说太冷清寂寥了。但是,悟妈妈那边的亲戚好像不多,屈指可数的亲戚也已经分散各地,所以也是莫可奈何。 这世间多的是不如人意的事。 一会儿后悟抱着我站起来。 「明天我会再来。」 留下这句话后,悟回到车上,穿过已完全没入夜色的城市,驶向今晚投宿的旅馆。 这天的下榻处是小巧整洁的商务旅馆,但也备有可供宠物入住的房间。悟翻阅杂志时,上头只写可供小狗入住,但打电话确认后,猫「当然」也没问题,真是体贴机灵的旅馆。 悟开车一整天累了吧,一度出去吃晚餐顺便买东西,但一个小时左右就回来,旋即倒床不起。 相对地,隔天很早起床。 他动作麻利地收拾行李,离开旅馆的时候太阳还在遥远东方。 「真伤脑筋,花店都还没开门。」 悟在车站前绕了一圈,一筹莫展。 「去灵园的半路上会遇到已经开始营业的花店吗……」 悟决定先出发再说,但果然花店都尚未开门。于是悟途中在路旁停下车子。 「只好用这个代替了。」 语毕他开始摘采——从昨天起一直为我们奔驰的道路点缀色彩的紫色与黄色花朵。 这个不错,反倒是这些花比较好。不但够漂亮,带着昨天起悟一直眺望着的花朵过去,爸爸和妈妈也会比较开心吧。 我也寻找开有许多花朵的野菊,再告诉悟。「奈奈也帮忙找吗?」悟笑道,摘下我伸手摇晃示意的花儿。 悟摘了一大把的野花抱在怀里,我们再度前往昨天的灵园。 昨天暗得看不清楚,但登上山丘后,底下平坦的城市一览无遗,一直到不见建筑物踪影的城市边界。 天刚亮的灵园清爽素净,淡然自若。明亮辽朗,氛围甚至有些活泼轻快。这么说来,昨天过来的时候,明明待在天色昏暗的墓地里,却不怎么觉得恐怖。墓地和寺庙可是鬼故事里固定会出现的场景,却完全没有幽灵那类心怀怨恨的鬼怪会跑出来的阴郁气息。 你问我们猫儿看不看得见幽灵?这个——各位知道吗?这世上有些事情还是永远都不为人知比较好。 悟拿着摘来的花和扫墓道具走下车。道具是昨晚预先买好的吧。 先打扫墓地,抽起原先插在花筒里的枯萎花朵,替花筒换水,再插上摘来的鲜花。我们也摘了一些生长得茂盛繁密的大波斯菊,搭配出的色彩轻巧鲜艳。 花筒上已经插满了花,但摘来的花仍然大半有余,悟说:「等一下还会用到。」然后用沾湿的报纸将剩余的花包起来,放进车内。 悟撕开买来的馒头与糕点外包装,供在墓前。不一会儿工夫蚂蚁开始聚集,想必不久之后会被乌鸦或鼬鼠叼走吧,但总比静静腐烂好上许多。 然后点燃线香。豪迈地直接点燃整束线香似乎是悟家的作风,但我觉得有些太呛了,躲到上风处避难。 悟坐在边界石头上,凝睇着墓碑良久。我磨蹭他的膝盖,他微笑着摸摸我的下巴。 可以和奈奈一起来真是太好了。悟以小到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轻喃。 音色中带着幸福。 我蹑脚走开以免打扰到悟,在悟看得见的范围里散步。围着占地种植的低矮树丛底下,长着茎叶挺拔的款冬。 款冬底下类似蟋蟀的东西跳了一下——是我的错觉吗?我朝款冬底下用力嗅了嗅,不一会儿悟走上前来。他已经和父母聊完了吗? 「奈奈,怎么了吗?你整个身子都钻进款冬底下了。」 呃,刚才这下面…… 「有什么东西吗?」 嗯,有某种动作非常敏捷的东西。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看到那东西跳了一下,也还残留着不可思议的味道。 我朝着款冬叶底下频频嗅闻后,悟笑了起来。 「难不成你看到了克鲁波克鲁(注)?」 译注:日本阿伊努族传说中的小人族。在阿伊努语中一般解释为款冬叶下的小人。 悟怜爱地抚摸枯萎的花朵。 那是什么? 「那是住在款冬叶底下的小人喔。」 什么!真是前所未闻,没想到这世上有这种奇妙的生物! 「在我小时候非常喜欢的童话故事书里出现过。」 什么嘛,原来是童话故事。 「我爸爸和妈妈也非常喜欢那则故事。记得我开始看那本书时,两个人都高兴得不得了。」 悟又说了许多关于小人的事迹,但如果仅是童话故事,猫的好奇心就会减半。我大大打了个呵欠后,悟扬起苦笑。 「奈奈不怎么感兴趣呢。」 因为猫是现实主义者嘛。 「不过,假使真的发现了,可不要捉他们喔。」 是是,我知道了。如果真的存在,我可能会有些跃跃欲试吧,但看在悟的面子上,我不会出手。 悟最后再一次坐在墓前,双手合十。我也以脸颊蹭向墓碑边角,表示亲爱之意。 祈祷了一会儿后,悟直起腰杆道别:「那么,后会有期。」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吧,他一脸神清气爽。 车子再度发动,悟顺路拜访灵园里的另一处墓。 「这是外公和外婆的墓喔。」 他将剩余的花全部插进这里的花筒。供上撕开了包装纸的糕点、点燃线香,这些步骤和为爸爸妈妈扫墓时一样。 悟的缅怀时间不长,但悟从未见过早早辞世的外公和外婆,这也无可厚非。 「好了,我们走吧。」 下一站是阿姨居住的札幌。 银色的休旅车终于驶向最后一段旅程。 插图f-1 在司空见惯的路途中。 那是开凿略高山丘辟成的道路,道路两侧由陡坡包夹。土堤上排列着白桦树,白桦树根直至斜坡中段长满了山白竹。 在北海道,这是稀松平常又随处可见的光景。 行驶在这片景色中,悟忽然「啊」的一声,有些临时地煞车停下车子。紧急到我微微往前倾倒。 喂,喂,究竟发生什么事啦? 「奈奈,你快看!」 我听从地隔着车窗转头看向后方——哇哦,真是不得了。 是背部有着白色斑点的鹿。分别是两头大鹿,和一头较为娇小的鹿。肯定是父母和小孩。背部的底色与冒着草丛的地面融为一体,形成完美的保护色。 这般巨大的动物明明如此靠近,我却没有注意到,真是无懈可击的隐身术。 「起先我还没发现,但其中一只鹿背对我们后,我才注意到。」 背对我们的鹿的屁股是毛茸茸的白色爱心符号,这才让保护色破了功。 「开窗看看吧。」 悟往副驾驶座倾身,按下降下车窗的按钮。车窗发出了「嗡嗡」的微弱机械声,一边下降——于是鹿儿们动作一致地回过头来。 空气倏然紧绷。 嗯,这就是那个吧。与马同种类的生物。分两边站的话,是被狩猎的那一方。 「让他们心生警戒了吗?」 悟暂且不再按下车窗,观察情况。鹿定睛望着这边,随即是父母的那两头鹿身手矫捷地奔上陡坡。 还留在原地的那头年轻的鹿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警戒心还很薄弱吧。 然而,大概是父母焦急地在土堤上方叫唤,年轻的鹿将心形符号朝向我们,也跟着奔上斜坡。 「唉,走掉了……」 悟惋惜地窥伺山路上方。 「不过,真难得,我还是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路边看到鹿。」 一定是我尾巴带来的好处。看来七字形的钩状尖端还会勾来许多美好的事物。 最美好的礼物,在目送鹿离开的片刻过后接着到来。 眼前依然是司空见惯的景致。在非常和缓的山丘尽头,重叠着同样起伏和缓的城市周边森林。 来到覆盖着薄薄一层乌云的天空底下时,下起了雨。是太阳雨般轻柔的雨。 「好惊人,这里是下雨的边界呢。」 悟心情愉悦地继续开车,但通常猫一遇到下雨就心情忧郁。我现在可是很希望早点抵达晴天的边界。 我的愿望不一会儿便实现,雨丝变小到稀稀疏疏。又是「边界」。阳光再次洒落下来。 悟坐在驾驶座上倒抽口气。昏昏欲睡的我闻声也抬起头来。悟缓缓减速,在路肩停下车子。 前方山丘上立着七色彩虹的虹脚。 「……真惊人。」 嗯,我承认,这很惊人。比起下雨的边界惊人多了。 画出和缓弧形的虹脚稳稳地踏在山丘上。追着弧形,另一只脚踏在另一座山丘上。 我是生平第一次看见彩虹虹脚。屏着气息的悟肯定也是。 此时此刻,我们正一同注视着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的景色。 「我们下车吧。」 悟小心翼翼地下车,仿佛担心突然一动,彩虹可能会消失。 悟从副驾驶座抱起我,两人一同举目仰望。 彩虹的两端依旧牢牢地立在地面上,顶端虽然有些淡薄,但不曾中断,描绘出了完美的弧形。 我曾在哪里见过这个色调。思索了几秒后,立即想到。 是早上供在墓前的花。每株颜色都有不同浓淡的紫色野菊、鲜艳的黄色麒麟草,最后是大波斯菊。 如果在供于墓前的花束覆上薄纱,正好就像彩虹一样。 「我们在墓前供奉了彩虹呢。」 听到悟如此低喃,我欣喜不已。果然我们是连成一气的完美搭档。 我用力往上仰头取代挺胸,又发现了另一幕惊人的景色。 我仰着头「喵」地叫了一声后,悟也抬起目光注意到了。 在踩稳了双脚、划出完美弧形的彩虹上方,还有另一道——虽然很淡,但非常非常非常巨大的彩虹。 悟再次倒吸口气,「好漂亮。」这次的呢喃声变得沙哑。 竟然能在旅途的最后看见这样的风景。——竟然能和悟两个人一同看见此生初次见到的景色。 我和悟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今天的彩虹。 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仿佛祝福着我们旅程尾声的这道彩虹。 直到四周完全放晴、彩虹融于天际之前,我们一直站在那里。 这是我们最后的旅程。 最后的旅程中,要将无数美景尽收眼底。就将我们的未来,赌在可以看见多少动人美景上吧。——昨天,怀抱着这样的誓言踏上旅途。 我们看见了无数动人的美景。 既然看见了无数动人的美景,既然在最后的最后还看见了双彩虹的虹脚,我们的未来肯定受到了祝福。 就这样我们抵达了札幌,结束了旅行。 report-04 法子 上一份工作很常调动,搬家已是家常便饭。从装有生活必需品的纸箱开始,循序渐进一一拆开行李。每清空两、三个纸箱,她便压扁纸箱,确保整理空间。 不过,她原本就不习惯为住家添置太多家具,所以行李也不多。 她从刚打开的纸箱中拿出挂钟,时间已过正午。由于还未找到用以挂起时钟的挂钩,就先放在客厅沙发上。每次搬完家打开行李的时候,她都心想下次一定要连同挂钩一起打包,但唯独这件事每次都忘。 搬家期间她必定把手机放在口袋里,以免放在一旁弄丢就糟了。此时开着静音模式的手机震动起来。是简讯。 寄件者是宫胁悟。他是香岛法子的外甥,也是姐姐的遗孤,宫胁是姐夫的姓。 「对不起」的标题旁加上了可爱的表情符号。法子不会在简讯中使用表情符号。年轻一点的时候,她曾想过可能会显得比较亲切,也尝试使用了表情符号,但周遭的人一律露出怪异的表情,所以她终究未能融入表情符号文化,如今也已五十来岁。 『我本来说中午过后会到,但可能会再晚一点。让你一个人整理搬家的东西,真是不好意思。』 悟说过会先去为姐姐夫妻俩扫墓上香再过来。是缅怀的时间久了点吧。 法子先在回信的简讯标题打上「我知道了」。内文是「我没问题,路上小心。」然后寄送出去。 简讯寄送出去后,她忽然忧心忡忡。内容会不会太冷淡了呢?悟要是以为她生气他迟到,才寄这么冷淡的简讯,那可怎么办才好。 法子打开刚送出的简讯,重新看了一次。同样是简单的联系,与悟短短的文章里充满亲昵感的简讯相比,自己的简讯完全是固定用句的刻板文章。该再补充一点内容吗? 她心想再打一封简讯吧,标题写上「再启」,打开了新的简讯页面,却想不到轻松的闲聊话题。烦恼再三后,打了「小心别赶时间而发生意外」再寄出去,但才刚寄出去,她立刻又觉得早知道不该寄的。 必须弥补才行,于是又寄了第三封。标题是「再启二」,内文为「我担心你会在意时间,勉强自己开太快」。寄出去以后,又惊觉在他开车途中连寄好几封简讯,反而会使他分心,根本是本末倒置,整个人垂头丧气。 不一会儿工夫,手机又收到了简讯。是悟。标题栏中写着「(笑)」。 仅是看到这个毫不介怀的标题,法子便如释重负。 『谢谢你这么担心我。我会谨记你的叮咛慢慢开车。』 最后又附上了可爱的挥手表情符号。 法子突然对自己的不中用感到疲倦,瘫坐在沙发上。——竟然让小自己两轮以上的外甥在这种小地方上安慰自己,真是太没用了。 但回想起来,悟和自己一直都是这样。从姐姐夫妻俩过世,她收养了才十二岁的悟时起,始终都是。 姐姐无论何时都尽力给自己最好的,但自己是否也对姐姐留下来的悟做到了同样的事情?会不会只是在经济上没让他吃到苦而已?这些疑惑经年在胸口盘踞不去。 法子与姐姐相差八岁。 在法子才刚开始懂事时,母亲就去世了,父亲也在高一的时候亡故,因此在她心目中,姐姐也是等同家长的存在。 父亲过世时,她原本打算放弃升学,也是姐姐说她难得头脑聪明,供她就读大学。姐姐高中毕业后,在当地的农业合作社上班,当初似乎一并考虑到了法子的升学问题,才决定了自己的出路。考虑到家中的经济状况,纵使父亲还健在,要让两个女儿都上大学也不是易事。 法子应届考上志愿法学系的那年春天,姐姐也从当地被调到了札幌。法子就读的大学不在北海道,两人双双离开家乡后,姐姐趁这个机会将父亲遗留下来的农地和山林全部转卖。 姐姐说,因为一个个零散卖掉也赚不了多少钱。至今都是出租给邻近的农家,但租金并不高。全部卖掉的话,金额也相当可观,暂时就靠着那笔钱供应学费和生活费。 由于至少想把老家留下来,起初租给了他人,但在法子大学毕业之前,老家也卖掉了。因为姐姐准备结婚,必须筹措剩下的学费。姐姐也不可能成立了新家庭后,还继续扶养妹妹。 对不起喔,没办法等到你毕业再结婚。 姐姐如此道歉了好几次,但法子知道即将成为姐夫的人始终没有怨言地等着姐姐。是因为工作调动,必须离开北海道,他才会求婚。 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另外还有一个有些不好启齿的理由。姐夫家人因为姐姐不仅父母双亡,还扶养着法子,所以反对他们结婚。姐夫家境富裕,家人认为生活贫苦的姐姐是看上了财产才会靠近他。 为了让他与姐姐分手,还安排了好几次相亲,双方终于再也承受不了这些压力,这才是真相。 幸好对方不是受不了老家施压就抛弃姐姐的人。法子自是心怀感谢,不可能反对姐姐结婚。 可是,姐姐,老家留下来也没关系吧? 为了不使屋子荒废,才会租给他人,但姐姐希望年老以后可以回到家乡。 我也再一年就大学毕业了,只要成为司法研习生,就会有收入…… 于是姐姐满脸愁容。 其实已经找不到租户了。毕竟房子非常老旧。 据说现在的租户表示如果愿意卖给他们,他们还会重新整修,否则的话就想搬出去。 对方提出的条件也不差……我和你都不住在北海道的话,也无法维护空房子。我们自己加以整修,再重新出租的话,也许还能找到新租户吧,但预算上有些吃紧。 无人居住的房子无法捱过冬季寒雪。 当时法子才初次体会到,自己连这些事也不知道,姐姐真的是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 比起法子,姐姐对于故乡老家更有着眷恋。然而,姐姐却为了法子卖掉房子,在过世之前,不曾对法子说过一句抱怨的话。 姐姐为自己付出了多少,总有天要悉数回报给她。法子如此心想,但姐姐夫妻俩却太早就撒手人寰。 既然如此,至少要尽力给姐姐夫妻俩留下的悟最好的。明明这么想——但法子多半连这件事也一开始就失败了。 然后也在无法为悟竭尽全力的情况下,一切就要结束了。 姐姐,对不起。 我肯定没让悟过得幸福。 反倒老是让他在这种小事上为我操心。——标题写着「(笑)」的简讯。尽管故作诙谐,却感受得到充满悟风格的细腻贴心。 从收养时起,悟就是听话懂事、善解人意的成熟孩子。但是,那真的是悟原来的样子吗? 姐姐常说悟非常调皮,让人伤透脑筋。但说伤脑筋的时候,又笑得非常开心。 姐姐夫妻俩还健在的时候,悟也确实是调皮捣蛋的孩子。面对偶尔去玩的法子,也会以受宠爱孩子特有的大而化之,天真无邪地向她撒娇。「阿姨」、「阿姨」地跟前跟后,时而撒娇,时而也耍脾气。 外甥间的简讯也处理不好。 至少——法子休息片刻后,从沙发上起身。 在悟抵达之前,尽可能收拾完行李吧。她虽然不擅长察言观色,但如果是按部就班完成工作,不善言词的她也办得到。 即将三点之际,悟抵达了公寓。 「抱歉,阿姨,我迟到了。」 「没关系,一个人做事也比较快。」 她的意思是用不着介意,甚至其实是一种场面话,但悟闻言露出了畏缩的表情。见状,她才惊觉自己失言。 接下来两个人将一起生活,一个人做事比较快这种话,听起来只像是拒对方于门外。 「住在一起我并不觉得困扰喔,况且我是悟的监护人。」 法子慌忙补充,但又是干脆别说较好的话语。必须弥补才行,她说话的速度更是变快。 「剩下的只有悟的行李而已,我先放进房间了。其他房间几乎都整理完了,所以你不需要帮忙。」 看见悟连连眨眼望着自己,法子才发现自己正单方面地滔滔不绝。 「……对不起喔,我还是这副德行。」 她无精打采地垂下肩膀后,悟噗哧轻声笑了。 「看到阿姨还是老样子,我放心了。毕竟相隔十三年又住在一起,老实说我有点紧张呢。」 接着悟放下背在肩上的行李包和手上提着的动物用笼子。 「奈奈,这里是新家喔。」 打开猫笼的盖子后,一只猫立即从中走出。额头上有着八字斑点,尾巴是黑色钩状,除此之外通体雪白。——从前收养悟时,要他送人的猫好像也是同样的花纹。 猫一脸狐疑地开始东嗅西嗅。 「对不起,结果请阿姨收养奈奈……」 悟过意不去地垂下眉毛。 「我本来想在同住之前想想办法,但实在找不到新的饲主。虽然有好几个人愿意收养……」 「没关系的。」 「可是,还让阿姨搬到可以养猫的公寓。」 悟原本说会在搬离东京的住处前找到饲主,最终没能如愿,带着猫一起搬家。法子于是搬离先前居住的禁止饲养宠物公寓,四处寻找后搬到了这栋可以养猫的公寓。 这里也方便今后悟来回医院。 「啊,奈奈,发现了好东西呢。」 悟眯起眼向猫搭话。转头一看,只见猫不停嗅着还未折起的空纸箱。 「哪里好了呢?」 法子只觉得是再普通不过的纸箱。 「猫都喜欢跑进空箱子或纸袋喔。还有像是狭窄的缝隙。」 悟弯下腰逗弄猫咪,脖子瘦得宛如老年人,衬衫衣领显得非常宽松。——明明还这么年轻。 鼻腔深处一阵刺痛,法子急忙走向厨房。 照理说,自己分明还大了两轮,为什么会是悟呢? 阿姨,对不起。 她回想着悟打了那通教人绝望电话的那一天。检查后发现了恶性肿瘤,由于必须立即动手术,希望她签署同意书。 法子匆匆忙忙拿了些东西便赶往东京,在医院聆听说明。情况完全不容乐观,医生越是说明,希望好像越是渺茫。 医生说越快动手术越好,但尽快动的手术却是无疾而终。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只能将切开的患部再原封不动地缝起来。 只剩一年可活。 结束了只是切开再缝起的手术后,悟在病房里为难地笑了。 阿姨,对不起。 他又这么说了。 你为什么要道歉?她半语带责备地反问。悟于是又脱口说了「对不起」,旋即又想对自己说了对不起一事道歉,但赶紧咽回去,最后又为难地笑了。 接下来要怎么办?选择并不多。 悟辞去了公司的工作,决定搬离东京与法子同住。当最终必须住院,法子就能往返医院照顾他。 法子原先在札幌担任法官,借着与悟同住这个机会辞去了职务。因为法官的调动十分频繁,说不定会刚好在悟临终之际又有调动。她仰赖同期的介绍,在札幌市内的法律事务所担任律师。 悟十分介怀法子换了工作,但退休之后的人生规划,法子早就考虑转行当律师,只是提早实践罢了。 她反而非常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在收养悟的时候就考虑转行。 横竖现在都要辞职的话,以前辞职也一样。强迫正值多愁善感时期的悟屡次转学,在他每每交到朋友的时候,又将他带离熟悉的土地。 早知他会年纪轻轻离开人世,她真该让他小时候过得无忧无虑又幸福。 法子边在鼻头强忍住泪水,边佯装忙着整理厨房,悟开口问了。 「阿姨,可以先放着别折起小的纸箱吗?奈奈好像很喜欢。」 「玩够了以后要收起来喔。」 她刻意拉高音量,以免被发现鼻音。 「你马上就找到停车位了吗?」 法子只在地下停车场租了一个位子,让悟的车停在那里。自己的车子另外租了附近的停车场。 「对啊。是角落的七号吧?阿姨,你是特地选了七号吗?」 悟似乎很高兴是与奈奈相同的号码。 「不是,是因为角落清楚显眼。」 她直截了当地回答事实后,才又心想这种时候即便是谎话,也该附和比较好吗?法子的个性就是后知后觉。懊恼之余,她问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奈奈是数字7的意思吗?」 「是啊,尾巴是7字形钩状。你看……」 悟大概想捉起奈奈向她展示,「奇怪了?」随即纳闷地歪过头。奈奈跑得不见踪影。 下一秒。 「呜呀呼!?」 法子发出了高分贝的怪叫声。因为有某种柔软的东西蹭向她的小腿。 手上的锅子一松掉落在地,发出了尖锐巨响。猫咪「喵!」地惨叫一声,一溜烟逃离她脚边。 猫逃向悟,悟抱起飞奔而来的猫,同时噗哧一笑。是被法子的悲鸣逗笑了吧。 他难受地呵呵忍笑,向她道歉。 「对不起喔。阿姨不喜欢猫,还让你们住在一起。」 「我并不讨厌喔,只是不敢接触而已。」 法子辩驳解释。小时候她曾想逗弄野猫,手却被狠狠咬了一口。不加思索伸出的右手肿了两倍大,从此她再也不敢碰猫。 然后法子赫然惊觉。——悟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怕猫了? 「……不过,没有收养以前那只猫,并不是因为我怕猫喔。」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 收养悟的时候,因为法子的工作很常调动,才会将猫送人。公务员宿舍多是不能养宠物的房子。想带猫同住的话,必须自行特地去找可养宠物的出租房屋。 在从博多搭新干线一站便能抵达的小仓。悟曾一度委婉说过想见猫,但她回答太忙了,没有办法。在法子心目中,猫是已经解决的案件。既然已有值得信赖的饲主收养,没有必要特地再去看猫。 结果偷溜出饭店是为了陪交情深笃的朋友,但听完详细原委后,法子内心又一阵忐忑。听说朋友是想去与已离婚父母留下了回忆的地方。 悟会不会是与对方的寂寞产生了共鸣呢?悟乖巧懂事,法子总觉得就算是为了朋友,也不至于在校外教学期间做出这般逾矩的行为。 你想见猫的话,我带你去吧?如此询问后,悟回答「没关系」。又说:「这件事跟猫一点关系也没有。」 既然悟说没关系,法子也无法继续探问,终究一直没有去看猫。 猫在悟高中的时候去世了,当时,悟用暑假打工赚得的钱去探望猫的墓。 法子坐立难安。果然该在猫还活着的时候,让他们见一面比较好吗? 「以前我不太能理解悟喜欢猫的心情,真是对不起。如果小时候也让你继续养猫就好了。」 「小八直到最后都备受宠爱,这样就够了。多亏了阿姨为他找到饲主。」 悟抚摸抱在大腿上的奈奈。 「不过,奈奈让好不容易找到的归宿都白费了。你愿意让他一起搬进来,真的帮了大忙喔。」 接着悟将奈奈的脸庞转向法子。 「来,奈奈,向阿姨说声请多关照吧。」 插图f-1 别擅自代替我说请多关照,我还在生气喔。 话说回来,法子真是有些失礼。因为要和悟一起住在这里,我心想必须好好相处才行,才会去打招呼。 磨蹭膝盖可是猫表现最大善意的寒暄方式,呜呀呼是怎么回事?竟然喊呜呀呼!简直像是大半夜遇见了妖怪。 ……算了,看在她一起收留了悟和我,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 初次见面非常失败,但是就这样,我们与法子的新生活开始了。 法子这个人完全不了解猫,在我们摸索出适当的距离前,也花了不少时间。 「奈奈,早安。」 法子似乎依她自己的方式想与我和睦相处,打招呼的同时战战兢兢地朝我伸长手,但是——竟然马上就摸尾巴,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除非是非常熟稔的对象,否则猫不会让人马上摸自己的尾巴。平常的话,我早就毫不留情地展开攻击了,但看在法子是有恩于我们的屋主份上,我仅是臭着脸别开尾巴。 我很希望透过这个反应,法子会有所察觉,但她每次摸我,必定都是锁定尾巴。 那天早上悟碰巧撞见,才拯救了我。 「阿姨,不行啦,不可以马上摸尾巴。奈奈很不愿意喔。」 「那该摸哪里才好?」 「首先像是头或耳朵后面。亲密一点以后,也可以摸下巴下面。」 悟一只手拿着牙刷,另一只手边说边依序抚摸我的头部一带。 「头、耳朵后面、下巴下面……」 各位猜复述一遍的法子在做什么?竟然在抄笔记! 「不可以摸尾巴……」 快点吐槽,谁快点吐槽她!啊,在场只有悟一个人而已。 「不用特地抄笔记吧?」 悟笑道,法子一本正经地回答:「忘了的话就糟了。」唉,受不了,你真是没用到无可救药的人耶。 「比起抄笔记,直接摸更容易记住喔。」 「咦?可是,离嘴巴很近吧?」 ……离嘴巴很近怎么了吗? 「要是他咬我……」 你真是失礼至极!绅士如我,突然被摸尾巴,还忍耐着不攻击你喔!而且被摸尾巴的次数还不只一、两次! 现在的发言反而很值得我咬你一口。 「放心吧,你试试看。」 在悟的催促下,法子提心吊胆地朝我伸出手。……我真的觉得刚才的发言很值得咬她一口,但成熟的我会忍耐的,大家尽管赞美表扬我吧。 不过,这下子我明白法子为何老是锁定尾巴了。依法子的判断,尾巴离嘴巴最远。但其实一般而言,全天下的动物被人从尾巴或背后攻击时,反应速度远比对方从正面伸手时要快。 「好软喔。」 我可是很自豪触感不输天鹅绒喔。 「你看,奈奈看起来也很舒服。」 老实说,法子的动作僵硬笨拙,并不怎么舒服,但为了配合她的学习,我不介意装作很享受的样子。我可受不了她以后每次都摸尾巴。 「呀啊!」 法子惨叫一声缩回手。我也吓得缩起身体。怎么啦?怎么啦? 「他的喉咙!喉咙的骨头动来动去的,好恶心!」 ……简直失礼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明明不怎么舒服,我还特别用心让喉咙呼噜呼噜响耶! 「你放心吧,猫舒服的话,喉咙就会发出呼噜声喔。」 原则上啦!这次是原则外,别忘了我可是勉强压下极不愉快的心情,还如此牺牲小我大优待! 「原来猫咪是用喉咙发出呼噜声呀。」 法子终于适应,用手指抚摸我的喉咙。 「不是喉咙的话,你以为是哪里?」 「我一直以为是用嘴巴呢。」 用嘴巴发出呼噜声吗!你是傻瓜吗!——哦,因为冲击太大,一时间口不择言。失敬失敬。 法子不再摸我后,我也迅速停止发出呼噜声,灵敏地钻进放在起居室角落的纸箱。 搬家之际,悟没有折起为我留下来的纸箱,狭窄的感觉待起来非常舒服。 「悟,那个纸箱要放到什么时候?」 「奈奈很喜欢,再放一阵子吧。」 「但我不喜欢这种像是始终没有打扫的感觉呢。明明我也买了猫咪用的床和猫跳台。」 箱子与床及跳台不能一概而论喔。 法子就这样惶惶不安地慢慢习惯了猫的生态。 「欸,这个怎么样?」 某天法子一边如此询问,一边拿出了搬家时旧纸箱的替代品。旧纸箱在我磨爪子后,已变得十分破破烂烂。 她先将网购的纸箱摊平,重新做成较宽又浅的箱子,再四处贴上胶带补强。 「这个纸箱又新又大,应该比较好吧?为了禁得起奈奈磨爪子,我还铺了两层喔。所以把旧的纸箱丢了吧。角落也都弯曲成奈奈睡觉时的形状了。」 「嗯,这个呢……」 悟苦笑着瞄向我。——怎么样? 我回以哈欠。——完全没有兴趣。 法子一点也不明白。宽敞的箱子只会扫兴而已,就失去了钻进箱子的乐趣。 我无视法子的精心杰作,钻进旧箱子后,法子一脸大失所望。悟笑着安慰她。 「可能不要加工过比较好吧。下次又有新纸箱的话,试着直接放在地板上吧。」 悟开始经常往医院报到。医院近得徒步能走到,但悟总是一大清早前往医院,直到傍晚才回来。是医院人很多吗?诊察和治疗很花时间吗? 悟右手臂上增加了许多打针的痕迹,蓝黑色的瘀血始终不退,不久左手臂也是一样。我光是一年一次的预防针就难以忍受,真亏悟承受得住。 但是,无论前往医院再多次,悟的气味都没有变。仍旧是至今许多猫狗说过的「不久人世的气味」——这个气味越变越浓。 变成这种气味的话,没有生物还会从那里回来。 法子不时暗自哭泣。这件事只有我知道。法子在悟面前会逞强绝对不哭,但猫似乎不算在内。 现在即使我磨蹭她的脚,她也不再大叫「呜呀呼」,而是回应地摸摸我的喉咙,手上传来了感谢的心意。 城市被埋没在白雪之下,合花楸街道树在寒风中益发坚毅,更是结出了火红的果实。 「奈奈,我们去散步吧。」 明明已经没有什么体力,去医院的日子回来后还直接倒头睡到半夜,悟却不曾中断和我一起散步。 尽管又冷地面又不好走,去医院和风雪交加的日子外,我们每天都出门。 「奈奈,你第一次在雪国过冬呢。」 肉球感到光滑冰凉的结冻路面。从屋檐往下垂落的冰柱。堆在路边、变作了千层派的铲好积雪。 并排停在电线上、冷得膨起羽毛的麻雀。公园里不亦乐乎地在积雪中辟路前进的悠哉狗儿们。城市里灵巧地钻进狭小缝隙以抵御寒冷的猫儿们。 两个人还有许许多多的事物都是第一次见到。 「哎呀,好可爱的猫咪。在散步吗?」 天空冷澈透亮的某天,公园里可爱的老奶奶向我们攀谈。 「叫什么名字呢?」 「他叫奈奈。因为尾巴末端是7字形。」 还向路人说明名字由来的猫奴模样仍是一如既往。 「可以一起散步,真乖呢。」 「是啊。」 与老奶奶道别后,悟抱起我。 「奈奈很乖,以后也能当个好孩子吧。」 我什么时候不是好孩子啦?这种不经意的确认太失礼了。 街上随处可见圣诞节灯彩,电视上几乎是源源不绝地不停播放圣诞节宣传广告。悟和法子切了小蛋糕的那一晚,我眼前也摆着鲔鱼生鱼片,隔天一早起彻底替换成新年气氛。 新年当天我得到了鸡胸肉大餐,但是我闻了好几次味道后,盖上沙子。当然现场没有沙子,我是盖上隐形沙。 「奈奈,怎么啦?你不吃吗?」 悟偏头不解。我也很想吃,但这些鸡胸肉有股可疑的味道。 「阿姨,奈奈的鸡胸肉是平常那种吗?」 「今天是新年,所以我大手笔买了国产地鸡,确实蒸熟了喔。」 「你蒸的时候加了什么吗?」 「为了去除腥味,我洒了一点酒。」 法子,原来是你多此一举吗! 「对不起,奈奈好像因为酒的味道不敢吃。」 「咦?可是,只有一点点喔。」 「因为猫的鼻子很灵敏。」 「鼻子很灵敏是小狗吧?听说是人类嗅觉的六千倍。」 法子不是坏人,但在这种地方上就是只长个子不长脑。确实狗儿常被盛传鼻子很灵敏,但不代表猫的鼻子就不灵敏。况且要闻出洒在鸡胸肉上的酒味,也不需要有人类六千倍的嗅觉。 「因为猫远比人类敏感啊。」 悟走向厨房,将平常品质安心又安定的鸡胸肉点心放在新的盘子里,放到我面前,再拿走额外多了一道手续的鸡胸肉盘子。 「加了酒的鸡胸肉,由我加进杂煮(注)里吃掉吧。」 译注:日本新年习俗中元旦时吃的汤物料理。 法子长长吐了口气。 「在奈奈来之前,我作梦都没想过有人会吃猫剩下的食物呢。」 「养猫的话,偶尔都会发生这种情况。而且,这也不是吃剩的,奈奈的嘴巴完全没有碰到,所以放心、放心。」 悟将鸡胸肉放进杂煮汤碗里。 「让你吃连猫也不吃的东西,这种话传出去太难听了,可别对外人说唷。」 「养猫人士的话,我倒觉得他们可以理解呢。」 接着悟和法子互道一声「新年快乐」,开始吃杂煮。 「虽然才养了三个月左右,但猫真是奇怪的生物呢。」 哦,新年刚过就向我问好吗?这个评语真是不能充耳不闻。 「像那个纸箱也是。」 起居室一隅还残留着搬家时的纸箱。法子充满怨念地发过牢骚:「真想在过年前丢了它呢。」 「明明新的纸箱比较干净清爽……」 真不巧,我可不这么觉得喔。 「而且都会试着钻进明显空间很小的箱子里,这是为什么呢?应该一看就知道钻不进去了吧。」 呜,踩到痛处了呢。 「前不久还把前脚伸进原本放饰品的空盒子喔。」 「对对对,猫咪都是这样。」 悟兴高采烈地应和。 「像是用来装手表的小盒子,还是会试着把手伸进去。」 关于这点只能说是本能。猫总会时时寻找刚好可以容纳自己的美好缝隙。 所以一发现开着大口的四角形箱子,本能绝不会让自己视而不见。因为,说不定、搞不好,我一把手伸进去,箱子就会启动某种机关而伸长喔?——不过,目前为止这份期待只有扑空的份。 可是,听说外国也有一只猫不停打开门扉,相信有朝一日会通往夏天(注)。 编注:指美国科幻小说家海莱因于一九五六年创作的小说《夏之门》里名为彼得的猫。 「对不起,我已经吃不下了。」 悟没能吃完杂煮,放下筷子。法子一瞬间露出悲伤的表情。法子只在悟的碗里放了一块麻糬,里头添加了在百货公司买来的豪华年菜,悟也只吃了一点点。 「很好吃喔。芋头、豌豆荚和红萝卜,以前妈妈煮的杂煮里也一定会放。阿姨煮的饭菜味道果然和妈妈很像。」 「因为对我来说,姐姐的料理就是妈妈的味道。」 「阿姨收养我的时候,我也因为饭菜的味道和妈妈很像,松了一大口气。所以好像很快就适应了与阿姨一起生活。」 然后悟微微一笑。 「幸好是阿姨收养了我。」 法子吃惊地轻轻倒抽口气,不知所措地眼神左右游移,最后脸庞低垂,小声念念有词说:「我……并不是很好的监护人。不是我的话,你一定更……」 于是悟无视法子的细声低语,又重复说了一次。 「幸好是阿姨收养了我喔。」 法子的喉咙就像青蛙一样发出「咕」的一声。刚见面的时候,是哪里的哪个人说我用喉咙发出呼噜声很恶心啊?你才发出了相当吓人的声音呢。 般的叫声,期间接连说了好几次对不起。 「那时候早知道不该说那种话的。」 最后,她以嘶哑的嗓音这么说道。 插图f-1 接获姐姐夫妻俩讣闻的时候,法子虽是单身,但前往参加丧礼时就已下定决心收养悟。 她最终什么也没能回报姐姐,至少想收养悟。姐姐最牵肠挂肚的就是悟。她想尽可能为悟付出。 姐夫的家人只是形式上出席丧礼,完全没有提到悟就回去了。在他们眼里,悟想必只是陌生人的孩子。思及他们如何对待生前的姐姐,这也是理所当然。 留到最后的女方亲戚中,也没有人有强烈的决心愿意收养悟。法子表示要收养悟后,也有人担心地好言相劝:「你还没结婚,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大部分人都提议将悟送到福利设施。 悟是姐姐夫妻俩的小孩。如果没有亲人那倒也罢,但既然有亲属有足够的经济能力领养小孩,还送到福利设施的话,我认为是种怠慢。 她认为自己只是选择了适当的措词,但提议送去福利设施的亲戚露出了自讨没趣的表情。讲话不懂得修饰,所以法子才会这把年纪还嫁不出去——事后她才听说叔叔伯伯们如此发过牢骚。 但是,姜是老的辣,讲话不懂得修饰这句批评确实一语中的。 丧礼结束,财产也处理完毕,就在法子告诉悟自己将收养他的时候。 「就算我不说,你总有天也会知道,所以我先告诉你吧。悟和爸爸妈妈并没有血缘关系。」 反正悟迟早会知道,现在告诉他也一样。因为事实就是事实。——法子原本如此心想,但见到悟听见时的表情,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悟的表情仿佛遭到抹除般变成一片死白。瞬间失去所有表情的脸庞,在在表现出了悟受到多大的冲击。 姐姐夫妻俩过世后,法子赶到时,悟也是相同的表情。空洞的神情像在说他失去了这世上所有一切,依偎着安置在公民馆里的两具棺木。 法子再怎么迟钝,也瞬间领悟到了。——自己在这般短暂的时间内,让悟二度失去了一切。 守灵夜朋友来了以后,悟才哭了出来。明明之后表情也一点一滴恢复。 自己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这份自觉让她的脑袋一阵沸腾。 「那么,我真正的爸爸和妈妈呢?」 「你真正的爸爸妈妈是姐姐和姐夫喔。要称呼对方为亲生父母。」 悟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却斥责般如此告诫。沸腾的脑袋不听使唤。 真正的父母是姐姐夫妻俩,亲生父母真的只是生下悟而已。不负责任地生下孩子后,还想致仍是婴儿的悟于死地。 那是法子第一次负责审理的大案件。父母很年轻。足以构成刑事案件的弃养,几乎已与杀人无异。年轻父母不喂养婴儿,让他衰弱到甚至发不出声音,再用塑胶袋包起来,准备在丢垃圾的日子丢弃。由于丢垃圾的时候垃圾袋动了一下,心生疑窦的邻居打开袋子,这才发现婴儿。被叫住的父母还对那名邻居施以暴行,罪状再添一笔。 公审结束,向那对父母判处应有的刑责后,悟却无处可去。两边亲属都拒绝抚养悟。悟只能送去孤儿院。 那是一起教人不胜唏嘘的案件。尽管可以对犯下的罪行裁定刑罚,却无法担保无辜孩子的未来。 理解她无能为力心情的正是姐姐。由于法子负责了重大案件,姐姐始终留意着公审的所有经过。 当时法子还一直大力抨击,结婚应该改为证照制度。 如果有小孩的夫妻都像姐姐你们这样,就不会发生这种案件了。 脱口而出后,她的背部流下冷汗。——结婚之后,姐姐才发现自己是无法生育的体质。夫家掀起的谴责声浪非同小可,姐夫虽与老家保持距离,但不代表姐姐就不再忧心伤神。 那之后不久,姐姐表示想领养悟。就在悟将被送往孤儿院的前夕。 因为你说如果是我们,一定会成为很棒的父母。 姐姐说完笑了起来。 其实我很早前就考虑领养小孩了。多亏了你,我才下定决心。然后心想反正都要领养,就选与你有缘的孩子吧。 法子一时间答不上话。——姐夫老家不可能对此默不吭声。 姐夫怎么说? 法子问得婉转。 老公反对的话,我也不会提出这种要求喔。老公也说横竖都要领养,就选与法子有缘的孩子吧。 然后姐姐放声哈哈大笑。 反正再这样下去,他们一辈子都会对我没有小孩一事絮絮叨叨,我们就照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吧。 「你的亲生父母只是生下了你而已,真正的父母是姐姐和姐夫喔。所以我收养你也是理所应当的义务。」 她的意思是悟不需要有所顾虑,但义务两字一说出口,听来更显得生疏拘谨。 「悟真的完全不用介意。」 她又补充说了一次,但已经脱口而出的义务两字并未因此变得柔和,反而好像在强迫悟要介意一样。 叔叔伯伯们说她讲话不懂得修饰,这句责备非常正确。面对才刚决定收养的孩子,她还落井下石似的对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所以才会还嫁不出去。这句话最终也一语成谶。当时她有交往中的男友,但收养了悟以后,不久便分手收场。 还没结婚就收养小孩是主要原因,但男友也对她没有找他商量,径自做出决定一事感到不满。 你为什么没有和我商量?男友质问。他是我的外甥,我不认为有商量的必要。她回答。 那一瞬间,她从恋人的表情察觉到这段感情结束了。看来自己又粗心地忽略了他人的想法。 要与身边的人们心灵相通,比搞懂法律还困难。 悟饲养的猫咪决定由远亲收养。 由于是相当远房的亲戚,法子不怎么熟稔,但对方前来收养猫咪的时候,揉了揉悟的脑袋。 放心吧,叔叔的家人都非常喜欢猫,一定会好好疼爱他。 悟的表情霎时变亮,用力点了下头。——自从姐姐夫妻俩过世,悟不曾在法子面前露出过那种表情。 亲戚三不五时会捎来收养猫咪的照片。不自觉间寄信的间隔越来越长,但每年贺年卡一定会印上那只猫的照片,贺文中也会加上一句小八过得很好。 猫咪过世的时候,也郑重寄来通知,更热情款待前去探望猫的墓的悟。 如果是由他们领养,悟会不会比较幸福呢——时至今日,法子依然常常这么心想。在所有人都踌躇着是否要收养毫无血缘关系的亲戚之子时,只有那个远亲对悟一事表示:「如果有余力的话,真希望能帮上忙呢。」他们家还是时下少见的、有四个小孩的大家庭。「但毕竟没有钱啊。」远亲难为情地笑着说。 其实法子也可以提供抚养费,再请对方领养悟吧?自己会收养悟,只是基于不想放开姐姐的遗孤这种自私想法吧? 她一直这么认为—— 插图f-1 法子痛哭失声。 「我始终心想,如果由小仓的叔叔领养悟,悟会比较幸福吧。」 「为什么?」 悟吃惊地眨眼睛。 「小仓的叔叔当然人很好,可是,我由阿姨抚养比较好喔。」 为什么?这次换法子反问。 「因为阿姨是妈妈的妹妹啊。阿姨可以告诉我最多关于爸爸和妈妈的事吧。」 「可是,我对才刚失去姐姐和姐夫的悟说了那种话……」 悟打断法子。 「我听到的时候,确实十分震惊。可是,多亏阿姨及早告诉我,我也很早就理解到了自己非常幸福。」 法子露出诧异的表情。悟笑了起来。 「直到阿姨告诉我之前,我完全、彻底、半点也没想过自己与父母没有血缘关系。这就表示爸爸和妈妈真的将我当作亲生儿子对待。明明亲生父母不要我,遗弃了我,另一对爸爸和妈妈却如此疼爱我,这么好的事情很少发生吧?」 所以我很幸福喔——悟也曾好几次一边笑得非常开心,一边向我诉说。 爸爸和妈妈当年有多么疼爱他。他的人生有多么幸福。 我明白喔。在悟让我成为悟的猫的那一刻,我肯定也和悟一样高兴。 野猫就算被抛在路边也是理所当然,悟却帮助了脚骨折的我。单单如此就是奇迹,甚至还能成为悟的猫,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猫了。 所以,纵然悟无法再饲养我,我也什么都没有失去。 只是得到了奈奈这个名字,以及和悟共同生活的五年。 没有遇见悟的话,我绝对不会拥有这些。即使悟比我早一步先走,比起不曾遇见悟,遇见了悟的我还是更加幸福。 因为,我永远永远都能记得与悟一起生活的这五年。也永远永远都能自称是奈奈,尽管这个名字对公猫来说有些不够帅气。 不论是悟长大的城市, 青苗摇曳的田园, 发出了骇人轰隆声响的大海, 仿佛要紧压而来的富士山, 这世上坐起来最舒适的箱形电视机, 高贵的老淑女猫小桃, 臭屁又顽固的虎毛虎丸, 肚子里吞了无数辆车的巨大白色渡轮, 在宠物室里对着悟摇尾巴的狗儿们, 对我说了good luck的毒舌金吉拉, 辽阔到一望无际的北海地道面, 路边盛开的紫色与黄色坚强野花, 海洋般的芒草原, 吃草的马儿, 鲜红的合花楸果实, 悟告诉我的合花楸红色深浅, 纤长的白桦树林, 气氛明朗开阔的墓地, 供在墓前的彩虹色调花束, 鹿有如白色心形符号的屁股, ——从地面往上画出了两道弯弧的大大大大大大彩虹, 我一辈子都能记得。 幸介、吉峰,杉和千佳子——还有最重要的,将悟抚养长大,让他与我相遇的法子。 我也能永远永远记得环绕在悟身边的人们。 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吧? 「都怪我很常调动,小时候也让你感到寂寞了吧。每次一交到朋友又不得不分开。」 「可是,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交到了新朋友喔。与幸介分开的时候虽然寂寞,但国中的时候认识了吉峰,高中的时候认识了杉和千佳子。虽然与奈奈的会面不顺利,但大家都说想收养奈奈。紧要关头时,有这么多人愿意收养我的爱猫,这样的人生不能再奢求更多了吧。」 悟朝法子伸长手,以两手包覆住法子的手。 「就算愿意收养的人结果都不行,最后阿姨也一定会收留。」 法子脸庞低垂,肩膀颤抖着。 「最重要的是,阿姨让我遇见了爸爸和妈妈。所以由阿姨收养我,还能一起诉说爸爸和妈妈的回忆直到现在,我怎么可能不幸福呢?」 所以别哭了,法子。 与其哭哭啼啼,一直笑到最后,一定会过得更加幸福。 插图f-1 悟开始频繁住院。 「我过几天就回来。」 说完摸摸我的头,带着过夜的行李走出家门。住院的天数也渐渐拉长。说是三、四天,却一周后才回来。说是一星期,却十天后才回来。 从东京带来的衣服也变得不合身。上衣变得松松垮垮,裤子松得可以往裤头塞好几颗拳头。 后来连在家里也开始戴毛帽。我不清楚病情,但不只身体,悟的头发也越来越稀疏,某天彻底变成了大光头。我还以为他是在医院被人剃了头发,原来是自己狠下心去了理发店。 某天,悟准备过夜的行李时,将摆在床头的照片放进行李袋。是和我一起拍的合照。旅行途中拍的那张照片,从住在东京时起一直摆在悟的床头。 我恍然大悟。 我抓了抓放在房间角落的笼子,「喵」地叫了一声。快点快点,需要这个东西吧? 悟拉起装满了行李的袋子拉链,同时面有难色地笑着看向我。 「说得也是呢,奈奈,你想一起去吧?」 于是悟打开笼子的盖子。我兴匆匆钻进笼子后,悟关上盖子——然后让盖子那一边贴着墙壁,重新放下笼子。 喂,喂,你这么做的话,我就出不去了吧?别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奈奈很乖,今后也能当个好孩子吧。」 喂!我喀喀喀地搔抓笼子内部。悟,你在说什么啊! 悟提着行李袋站起身,没有拿起我的笼子就打开门。 笨蛋,站住!我更是用力搔抓笼子,用身体撞向笼子内侧,竖起全身的毛发出低吼。 「你会当个乖孩子吧。」 少啰嗦,乖孩子根本是胡说八道!我绝对、绝对不允许你丢下我! 「笨蛋,你要乖乖的啊!」 谁才是笨蛋啊,笨蛋!回来!快点回来! 带我一起去! 「我怎么可能想丢下你,我最喜欢你了啊,笨蛋!」 我也最喜欢你了啊,大笨蛋! 悟像要撇下我的呼唤般走出房间,摔也似的关上房门。 回来!回来回来回来回来! 我直到最后都要当悟的猫! 我用尽全身力气呐喊,但被猛力关上的门扉不再打开。我一直喊,一直喊一直喊一直喊一直喊,不久嗓子完全哑了。 不晓得究竟过了多久时间。房间变暗之际,房门喀嚓一声静静打开。关上时的剧烈声响仿佛是幻觉。 法子走了进来。她将我的笼子拿离墙边,打开盖子。 既然不是悟回来了,我才不可能马上冲出去。我在角落赌气,一只手畏畏缩缩地伸了进来。 先是摸头,再搔耳朵,手指又滑到喉咙。——法子不再失礼地担心因为嘴巴很近,我有可能咬她。 以曾经怕猫的人来说,她的成长真是显著。 「悟说,奈奈就拜托我照顾了,因为你是他重要的猫。」 这种事我知道。我早就知道我是悟重要的猫。 来人也都很好。因为悟说最后想安静度过,之前的医院就介绍了可以静养的地方。」 法子抚摸着我,话声微微颤抖。 「所以悟要我对奈奈说,你不用担心。」 再怎么不需要担心的地方,光是那里没有我,就糟糕透了。 「悟一进入病房,首先就是拿出和奈奈一起拍的合照唷。像在家里一样摆在床头,所以他说他没事的。」 别说蠢话了。照片和真正的我哪边比较好,答案不用想也知道。 真正的我既温暖又柔软得有如天鹅绒,当然是有我待在身边比较好。 ——可是。 我舔了舔法子的手。起初她也失礼地说过我的舌头粗糙不平很恶心。 因为法子哭了,等我有心情,我会去吃饭。难得你费心为我撒上了鸡胸肉啊。 除了吃饭和上厕所,我镇日窝在悟的房里。 看家的时候,每当玄关门打开,我都抱着一丝期待冲出去,但走进屋里的始终只有法子一个人。 每一次我都垂下尾巴走回悟的房间。因为见不到悟而垂下尾巴,我一点也不觉得可耻。我因为见不到悟而悲伤,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法子似乎受悟所托,偶尔会邀我出去散步。但是,对象不是悟的话,我才不想特地走在被寒冷白雪掩没的城市里。 悟的自觉还不够。他一点也不明白在我心目中,悟有着多大的意义。 每天每天我都眺望窗外。窗外的景色无止尽无止尽地延伸,应该也连向了悟所在的房间。 悟,你那边还好吗? 今天的暴风雪很猛烈喔。窗外一片雪白,连街灯也看不见。悟那里也一样吗? 今天是晴天喔。天空又高又晴朗。不过,那种澄澈的蓝好像很冷。 今天停在电线上的麻雀膨起的圆度破了新纪录喔。天空阴阴的,虽然没有下雪,但外面肯定冷飕飕吧。 一辆鲜红色的车驶过了外头的街道喔。是悟告诉我的合花楸果实的颜色。不过,我觉得合花楸的红色更有让人惊艳的深度。人类擅长制造颜色,但好像无法连原本颜色的力量也重新呈现。 从悟的房间可以看见什么景色?悟窗外的天气和我这边的窗外一样吗? 某天,法子走进悟的房间。 「奈奈,我们去看悟吧。」 你说什么! 「因为悟见不到奈奈,看起来好像很寂寞,我就鼓起勇气提出要求。于是医生说,在屋内虽然不行,但在庭院散步的时候可以会面喔。」 法子,做得好啊! 我雀跃不已地钻进法子提出的笼子。法子开的是银色休旅车。悟住院以后,法子似乎一直是开这辆车,但与悟结束了最后的旅行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坐进来。 开车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 悟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如果一起出门的对象是悟,我会火速打开笼子的锁扣走到外面,但因为是法子,我安分守己地待在笼内。法子不习惯站在猫的立场思考,直接将笼子放在后座的脚踏垫上,所以我只看得见车子内装。 「你先乖乖等一下,我去带悟出来。」 法子留下这句话下了车。我听话地乖乖等待。 你能当个乖孩子吧。你会当个乖孩子吧。临别前悟如此千叮咛万嘱咐。——当然。 我当然可以当个乖孩子。我可是一只不论什么时候,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的聪明猫咪。 不一会儿法子走了回来,提出装有我的笼子。 那间医院静静地伫立在宁静的住宅区中。停车场后头是一大片松松软软的雪原。种植的树木和长椅也铺上了厚厚一层雪。积雪底下,想必还沉睡着草坪和花圃。 从建筑物往外突出的附顶棚阳台上也放着桌椅,天气不好的日子,这里就成了休息区。然后—— 阳台的屋檐底下,是坐在轮椅上的悟。 我心急得想冲出笼子,但法子提着笼子,所以我谨慎行事,没有擅自打开盖子的锁扣跑出去。 「奈奈!」 悟穿着羽绒外套,整个人看起来鼓鼓的,但与最后分开的时候相比,他又瘦了。脸色也有些苍白。 这时白得不健康的脸颊浮出了血色。——是我让他的脸颊出现了温暖的血色,这种想法绝对不是我自以为是,各位认为呢? 「你们终于来了!」 悟从轮椅上坐起身。我也一样在看得见的距离就迫不及待。真想扳弄笼子的锁扣冲出去。——但是,法子不知道我可以扳开锁扣,忍耐忍耐。 法子总算走到了悟的身边。我心急如焚地等着她打开笼盖,随即冲出去,一骨碌跳到悟的大腿上。 悟无声地抱紧了我。我也不顾嗓子会受伤地以喉咙发出呼噜声,一再用头蹭向悟的身体。 两人在一起时的感觉如此自然而然,不觉得我们却要分开真的太不合理了吗? 尽管很想永远永远被悟这么抱着,但冷冽侵肌的寒意几乎在转瞬间让我们连骨头也冻僵。身体虚弱的悟严禁逞强。 「悟。」 法子含蓄地出声呼唤。悟也很明白,但迟迟舍不得放开我。 「……我把两个人拍的合照摆在了床头喔。」 嗯,法子告诉我了。 「所以我不会寂寞。」 这是骗人的吧。太明显了,连阎罗王在拔你的舌头前,都会先哈哈大笑。 「奈奈也很有精神。」 最后悟将我抱紧到几乎要压出内脏,才终于松开手。在法子的催促下,我也乖乖钻进笼子。 「你等一下,我把奈奈放回车上。」 法子将我带回车上,然后又回到悟的所在。 差不多可以了吧。我扳弄着打开了笼子的锁扣,溜出车内。接着坐在驾驶座上,等着法子回来。 过了快一个小时,法子回来了。她感到寒冷地缩着肩膀,在纷飞细雪中走来。 然后喀嚓一声打开驾驶座车门。——就是现在! 我精准地从驾驶座的脚踏垫钻了出去。 「奈奈!?」 法子立即追赶我,但赛跑的话,人类不可能赢过四只脚的野兽。我远远将法子甩在后头,奔过停车场。 「不行!回来!过来这边!」 法子的呼喊近乎悲鸣。抱歉,我不会听话喔。 因为我是一只不论什么时候,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的聪明猫咪。 不过,我一度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法子。 心情愉快地竖起尾巴。 再会啦! 留下一句道别,这次真的头也不回地奔进茫茫雪景中。 插图f-1 哎呀呀——再怎么自视甚高的野猫,北海道的冬天也着实不好应付。 一刮起暴风雪就看不见前方的雪,根本不该和东京下的雪是同一个名字。 这时候,与悟散步的经验派上了用场。 路上遇见的猫儿们都灵巧地钻进能够抵御寒冷的空隙。当然,这间医院附近也有强壮勇猛地存活下来的猫。 既是如此,怀有随时随地都能变回野猫的觉悟的我,怎么可能存活不下去。 我以医院为据点,找到了几处可以抵挡寒风的 地方。医院因是大型建筑物,车库和仓库等可供猫钻进去的空隙丰富多样,民家的地板底下和锅炉底下的舒适度也是没话说。有时相中的地点已有其他猫先到,但大概是冬季的严寒培育出了互助合作的精神,比起争地盘,大多是一起分享场地。 听说北海道的居民对路人格外亲切。法子对悟说过,将醉汉和旅人捡回家让他们过夜,也不过是家常便饭。 因为不亲切的话,他们就会死。虽然最后下了让人笑不出来的结语,但我认为这个法则也适合套在猫身上。 当地的猫儿们也告诉了我可以取得食物的地方。会提供好吃剩饭的人家和店家,猫阿姨会给饵食的公园。医院旁边也有便利商店,我偶尔会宝刀未老地做出惹人怜爱状,以取得人类贡献的食物。 当然我也狩猎。冷得膨起的小鸟和老鼠都动作慢吞吞,很轻易就能捕到。 对于好不容易有人豢养、却投身野猫生活的我,其他猫儿都以看着珍禽异兽的眼神望着我。为何要特意离开,太可惜了。也有猫当面对我这么说过。他们大概只以为我脑筋不正常了吧。 但是,比起能够安逸度日的环境,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雪停了。离傍晚还有一点时间。我猜可能性很高,绕到可以看见医院玄关的仓库阴暗处。——果然如我所料。 悟推着轮椅走出医院玄关。 我立即竖起尾巴跑上前,悟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笑了。 「你也该回去了吧。」 哦,想强行捉住我的话,你也明白下场吧?我会纵横交加地狠狠抓你的脸,让你可以玩黑白棋喔。 我露骨表现出警戒后,悟苦笑说:「我已经放弃了啦。」那就好。 我告别了法子以后,法子与悟似乎陷入恐慌。悟一得知我逃走了,还大受打击到发了高烧。 法子接连几日都来找我,但我当然没有迟钝到会被区区法子找到。 几天过后,当我出现在魂不守舍地走出阳台的悟眼前时,他吃惊得下巴快掉了下来。嘴巴张得老大,简直就像唐老鸭一样。 看吧,我说过直到最后都要待在你身边了吧。 悟本想趁机抓住我,那可不成。我就像刚被捕获的鲑鱼般猛烈翻身挣扎,逃出了悟的怀抱。 见到保持距离与他对峙的我,悟的表情就像眼看快要号啕大哭的孩子。八成察觉到了我的决心。 奈奈是笨蛋。悟的脸皱成一团小声这么说。——这么说真过分。 我是悟独一无二的猫。悟也是我独一无二的伙伴。 高傲的猫如我,绝对不会背弃伙伴。为了当悟的猫直到最后一刻,我不惜成为野猫。 接到悟的通知,法子情绪激昂地赶到。不晓得究竟从哪儿借来的,在车库里放了巨大的捕捉用笼子才回去,但奈奈大人可没有笨到会上那种当。 好一段时间,医院的工作人员也是我的敌人。多半是受法子和悟所托,他们讨好地柔声引诱,再试图捉住我。 但是,发现我总在悟走到阳台的时候现身,又在悟回到屋里的时候撤退,大家似乎有所察觉。 法子将夸张的捕捉用大笼子带了回去。医院工作人员也不再柔声呼唤我,将我当作是普通的野猫,对我视而不见。 就这样,我成了向悟定时报到的猫咪。 悟会在没有下雪的日子,出来外头一会儿。我们一起度过那段短暂的时光。吃着悟带来的干粮和鸡胸肉点心,在悟的大腿上缩成一团。悟摸摸我的耳后与喉咙,我用喉咙发出呼噜声。——你看。 就像刚相遇的时候一样。 你知道吗?我在成为悟的猫之前,那时就相当喜欢悟了。总是很期待见到悟。 现在更是期待得不得了。因为我得到了奈奈这个名字,得到了与悟生活的五年,如今喜欢悟的心情是当时的几十倍、几百倍、几千倍。 现在可以自由见到悟,我非常幸福。 「宫胁先生。」 护士阿姨前来呼唤。她与悟同年纪,但体型比悟浑圆了许多。 「抱歉,我马上回去。」 悟回答,紧紧抱住我。离别之际,悟一定会用力抱紧我。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的心情透过他的手臂传来。 掰掰,明天见。一定要在这里再见面。 我舔了舔悟的手,跳下悟的大腿。 题外话,我成了定时至医院报到的猫后,混熟的猫儿们也跟着有了口福。 医院的工作人员和访客都折服于坚强又可爱的我,开始有人悄悄在医院各处放置饵食。大家都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偷偷这么做,没这回事,意外地人数还不少。 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正好可以回报给待我亲切的猫儿们。 暴风雪持续了好几天。 雪总算停了,我钻进可以窥伺玄关的仓库阴暗处。 久违的阳光明媚大晴天,悟却没有走到阳台。 日落时分,法子开着休旅车来到医院,脸色铁青。 我跑上前,她便说:「抱歉,你先等一下。」然后慌慌张张走进医院。 插图f-1 暴风雪期间,悟的病情急遽恶化。 终于吗?法子的心情仿佛吞了铅块,在倾斜吹来的大雪中赶往医院。 她在医院住了几天,暴风雪平息时,悟也度过了险境。但是,他没有醒来。 黎明时分她先返家一趟,处理堆积如山的待办事项,然后睡了一会儿。躺在医院的客用简易床铺上,她一直无法深沉入睡。 傍晚医院来了联系。 外甥病危,请立刻赶来。 赶到医院时,奈奈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 「抱歉,你先等一下。」 暴风雪期间,他几乎没有吃到食物吧,但她现在没有心思理会奈奈。 在往常的病房里,法子能做的只是看着。 连着悟的心电图萤幕上,波形开始慢慢变缓。 她只能站在接二连三施以急救的医护人员后头,偶尔瞥见悟的身影。 护士的腰撞上挪到旁边的用餐桌,并列摆在上头的两个相框一同掉到地上。法子慌忙捡起,以免被人踩到。 一张是法子也一起合影的全家福,一张是与奈奈的合照。先前全家福总是放在起居室,与奈奈的合照始终放在寝室。 这时,外头传来了猫咪咆哮般的叫声。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 是奈奈。 「猫咪。」 法子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如果是平常的自己,她绝对不会说这种话。 「我可以带悟的猫进来吗?」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提出如此荒唐的请求。 「拜托你们!让我带猫——」 「这种事请不要问我们!」 护士长语带责备。 「就算问我们,我们也只能回答不行!」 法子一个箭步冲出病房。无视「别在走廊上奔跑」的标语,奔过走廊,顾不得形象地两阶并作一阶冲下楼梯。 一路冲出玄关。 冲进病房时,医护人员已经停止急救。 法子钻进让开的缝隙,冲到悟床头边。 「悟,是奈奈喔!」 紧闭的眼睑痉挛抽动,像要反抗重力般,缓慢地微微抬起。 先是看向奈奈,再看向法子,又看向奈奈。 法子感到脑袋一阵沸腾。她捉起悟的手,连连按向奈奈的头。 悟的嘴唇依稀动了动。明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她却清楚听见了谢谢。 心电图的波形变成了一条笔直的横线。 奈奈一再用头蹭向悟已失去力气的手。 病人宣告死亡。医生如此宣布,护士长接着说: 「竟然把猫带进来,真是伤脑筋呢。请尽快带他出去喔。」 空气中带着笑意,现场气氛忽然变得柔和。医护人员的表情都很温柔。回过神时,法子也不觉发出了呵呵笑声。 紧接着仿佛要撬开松开来的眼皮般,热泪翻涌而上。 上一次放声号啕大哭,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小时候的事了。 姐姐夫妻俩过世的时候,她因为拼命思索悟的去向,并未哭得如此伤心欲绝。 医护人员撤除悟四周的医疗器材,搬出病房。 「真的要马上带猫出去喔。」 如此叮咛后,护士长最后一个走了出去。 不久喉咙痛得仿佛有人勒紧,哭声越变越小,最后变成呜咽。 蓦然回神,表面粗糙的舌头正舔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小心翼翼。 last-report 紫色与黄色的花朵一直盛开到尽头。 是那个季节北海道的颜色。温暖又坚毅的,北海道初秋的颜色。 我在其中追逐蜜蜂。 奈奈,不行啦。 一道话声慌忙制止我。接着将我抓起,牢牢扣住我的两手。 被叮到的话怎么办。 悟笑着斥责我。 嗨,好久不见。你看起来精神不错。 我用脸颊连连蹭向悟的手臂。 托你的福喔。奈奈呢? 我也托你的福。 启程那天之后,悟必定是在这片原野上前来看我。最后的旅程中看见的,盛开着灿烂花朵的辽阔原野。 不过,这几年有些承受不了冬天的严寒呢。 毕竟你老了嘛。 不准说我老。别因为在比我年轻的时候去世就得意忘形。 柔和的阳光照射下来,风微微吹起,雪丝纷飞飘扬。纤柔的白雪如梦似幻。——冬天不久就要来到。 我的报告也将近尾声。 悟的丧礼只有法子和母方的亲戚参加,低调地安静举行。因为才刚搬到札幌没多久,悟的朋友和认识的人又都不住在札幌。顺便说,我留在家里等。我对人类举行的仪式没什么兴趣。 悟在那天踏上新的旅程。我目送了他离开。然后,悟留在了我心里。不需要在人类特有的仪式上特地确认这件理所当然的事。 悟留下了名单,都是与他亲近的好友和照顾过他的人,希望法子可以通知他们,法子也确实遵守诺言。 不久,纷纷有人写信或致电表示哀悼,数量多到教人吃惊。朋友自是不用说,还有工作上的同事和上司,以及从前的恩师。也有并未直接收到通知的人说是听到消息,主动捎来联络。 法子为了处理这些事忙得不可开交,那阵子几乎每天都在写感谢明信片。悟过世之后,法子可以这么忙碌,我认为是件好事。 我还担心悟不在了以后,法子会有多么萎靡不振。悟住院时也说过:「说不定会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所以你要陪在阿姨身边喔。」 结果来说,法子顶多只苍老了两、三岁而已吧。不过,法子也不年轻了(大概和杉夫妻俩养的小桃差不多),只是两、三岁的话也差不了多少。啊,说这种话的话,法子和小桃都会生我的气吧。 「奈奈,真的很多人都很照顾悟呢。」 法子对此非常开心。是啊,你的外甥真的受到了许多人的喜爱。 在所有人都对悟的离开感到不舍时,有一些人表示想来上香。那些人我都认识。——也是悟留下了亲笔信的人们。 太远了,那多不好意思。法子万分惶恐,但大家非常坚持,法子也敲定了迎接那些人的日期。 在日本本岛,已是樱花前线开始北上之际,似乎还要一大段时间才会抵达北海道。事实上,札幌街道上还有积雪恋恋不舍地残留在背阴处里。 阴郁的天气持续了好一阵子,但那一天刚好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仿佛悟在欢迎他们一样。 于是,熟悉的人们走进了法子与我居住的公寓。——是幸介、吉峰,还有杉与千佳子。 所有人都穿着黑色衣服,寡言地抿着嘴唇。 「来来,请进。」 法子率先自己一人在起居室的佛龛前合掌。 「悟,大家来看你了喔。」 接着将佛龛前方的空间让予众人。首先是幸介,再来是吉峰和杉夫妻俩点香祭拜。 幸介的脸庞皱成一团,双手合十了长长一段时间。 吉峰粗犷不羁地简短合掌,最后缩起下巴,朝牌位鞠了一躬。 杉不知所措地咬着嘴唇。千佳子眼眶有些泛泪,悄悄以指尖拭去泪水。大家都发现了,也都装作没有发现。 「为了感谢你们前来吊唁,我叫了寿司喔,我现在去煮汤,你们稍等一下。」 法子朗声说,众人惶恐地正襟危坐。 「不好意思,还让您这么费心。」 幸介说完,其他人也附和地异口同声说了类似的话,向法子低头致谢。 「别放在心上。可以招待悟的朋友,我也很高兴。」 「我来帮忙吧?」 千佳子正要坐起身。但是,法子也挥了挥手让她坐下。 「没关系,我也不习惯让别人进厨房。」 法子照例又想也不想地回话,千佳子显得有丝困窘。悟在的话,一定会苦笑说:「不好意思,她没有恶意。」法子低头看着砧板,没有发现。幸好她没发现。 倘若看到千佳子的表情,她铁定又会多嘴解释,结果越描越黑。 「比起帮忙,你们和奈奈一起玩吧。」 哦,把话题带到我身上,真是机灵。我走到千佳子身旁,往她磨蹭。 「奈奈,好久不见。可以的话,真希望你来我们家呢。」 于是幸介轻叫一声。 「难不成你们也和奈奈会面过?」 「是啊。」千佳子微笑道。杉对她投以苦笑。 「但因为和我们家养的狗处不来,结果失败了。」 「我家是和小猫处不来。」 吉峰插话进来。 众人随即打成一片,话题围绕着我聊得非常热络。没想到奈奈这么难伺候呢。幸介多嘴说了这一句。少啰嗦,你明明跟太太吵架还哭哭啼啼。 幸介现在和他的太太养了一只新的猫。手机里有好几张美丽灰色虎斑猫的照片,得意洋洋地拿出来夸耀。别因为是儿时玩伴,连这种地方也和悟一模一样吧——才这么心想,吉峰也拿出了手机。「我家也有。」吉峰,连你也是吗! 名字毫无创意的茶虎已彻底变成了精悍的年轻猫咪。是拜我的熏陶之赐吧,好像勉强成为可以捉到老鼠的猫了。 「因为和宫胁见过面,我想让他看看现在的照片。」 吉峰再一次走到佛龛前展示照片。 「讨厌,早知道会炫耀宠物,我就带相簿来了。」 千佳子这么说道,但夫妻俩也输人不输阵,双双拿出手机,展示小桃和虎丸的照片。 「我们在经营提供宠物住宿的民宿。不嫌弃的话,欢迎来玩。」 杉说着递出名片,众人顺势互相交换联络方式。——欸,悟。 悟不在了以后,怀念悟的人们彼此串联了起来呢。 「不嫌弃的话,也请阿姨务必赏光。」 杉也向端来寿司的法子递出名片。快,快,一定要递给她。我还想关照杉夫妇家的箱形电视机呢。 「谢谢你。好久没登上富士山了,似乎很不错。」 法子,爬富士山你就一个人去吧。我留在杉夫妇家等你。 一行人围着桌子就座,仿佛等候已久般,聊了许多关于悟的事。 「咦?悟国中的时候没有参加游泳社吗?」 幸介惊讶地眨了眨眼。吉峰点头答是。 「他一直和我一起参加园艺社。他游泳那么厉害吗?」 ,但没有特别参加哪个社团。」 「咦……明明游那么快,为什么不游泳了?」 法子将去除了芥末的鲔鱼递给我,同时不经意地轻声说: 「一定是因为幸介不在了吧。」 唉,法子,你真是的。为什么明明讲话那么笨拙,偶尔却又能说出正中红心的话呢。幸介跟在佛龛前祭拜时一样,脸庞皱成了一团。 「悟写信的时候,也对我说了很多关于大家的事。像是和幸介一起带猫离家出走,还有你之前和太太有些摩擦,他很担心。」 喂,喂,这句话就不用说了。幸介慌忙解释:「现在很美满喔。」 「和吉峰一起帮忙奶奶田里的工作很开心,还说吉峰个性我行我素,连上课期间也跑去温室,害他吓得冷汗直流。」 吉峰怀念地看向远方。 「也说杉和千佳子是一对非常喜欢动物的恩爱夫妻,大学的时候能再遇到你们,他真的很高兴。」 杉露出了哪里感到疼痛般的表情,千佳子又擦了擦泛泪的眼眶。 「……为什么?」 杉低声说。 「宫胁为什么完全不告诉我们他生病了?」 唉,你还是一样忸忸怩怩地说些不言自明的事。 你连这种事也不晓得吗? 「——我好像可以明白。」 哦,吉峰,不愧是如果是猫,肯定大受欢迎的男人。 「那家伙是想带着笑容与我们道别。」 ——没错。 只是因为悟喜欢你们而已。 非常非常非常喜欢,所以想带着你们的笑容离开。 答案非常简单。 「……信里面……」 幸介的话声带有鼻音,同时也在笑。 「全都写着开心的回忆,还写了很蠢的笑话。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这根本不像遗书嘛。」 大家各自都想到了什么吧,轻声笑了起来。悟,你究竟写了什么内容?再怎么说,也用不着以自己的辞世博友一笑吧。 「最后还以谢谢作结尾,真像宫胁的作风……」 千佳子硬挤出声似的低喃。 直到快要赶不上回程班机之前,大家都一起聊着悟的过往。然后法子开着银色休旅车,送大家前往机场。——我们的银色休旅车在悟离开以后,变成了法子的休旅车。 虽然不再是让悟和我欣赏到各种美景的魔法车,仍是默默勤奋工作的好车。 那么,在法子回来之前,我得先完成一项任务才行。 天黑后法子回来了,站在起居室里发出了凄厉的悲鸣。 「奈奈,你又这样!」 我将卫生纸盒里的卫生纸一张也不剩地全抽了出来。 「明明不用,为什么要抽出来!」 哈哈。忙着生气和整理,大家回去以后的落寞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吧? 「浪费,太浪费了。」法子边走边捡着卫生纸,忽然间脸庞放柔,失笑般地发出笑声。 「欸,奈奈。」 怎么啦? 「悟真是幸福呢。」 过世时你不是断然说过他很幸福嘛。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傻话。悟一定也在苦笑喔。 而后又过了数年。 幸介将相片馆改成了宠物摄影馆。寄来的信上写着,都是多亏了悟的建议,所以奈奈光顾的话永远免费。但是,每年贺年卡的照片里,灰色虎斑猫总是被迫穿上奇装异服,表情老大不高兴,所以我是敬谢不敏。 吉峰三不五时送来自己栽种的蔬菜,同时附上短短的问候语:「我想北海道也有很多好吃的蔬菜,但还请笑纳。」数量多到法子一个人根本吃不完,为了分送他人四处奔走。 法子曾一度带我前往杉夫妇家经营的民宿过夜。话虽然这么说,其实是为了将我托付给他们,自己跑去登上富士山。直到法子回来以前,我尽情享用了箱形电视机。 小桃变成了优雅迷人的老奶奶猫,臭屁的虎丸变成了懂事一点的狗儿。他还为当时的事道歉,也为悟的离世感到难过。 对了对了,杉夫妻俩有了孩子。是个早熟的小女孩,迎接法子时说:「婆婆,欢迎您来。」法子的表情有些扫兴。 今年合花楸街道树的果实也培育出了令人惊艳的鲜红色。雪很快就要积成雪块。 ——我究竟看见了几次悟告诉我的这种红色呢。 某天,法子带了意想不到的客人回来。 「奈奈,怎么办?」 她抱在怀中的纸箱发出了警笛般的呜呜叫声。里头是一只三毛小猫。不像小八和我一样是「令人惋惜」的三毛,是纯粹的三毛。因为纯粹,所以当然是母猫。 「她被丢在公寓下面。我是心想家里奈奈也在……」 我嗅了嗅像警笛般不停发出叫声的三毛猫,温柔地伸舌舔向她。 欢迎。——你是下一只猫呢。 「我刚才带她去了医院。奈奈能和她好好相处吗?」 好了好了,快点喂她喝牛奶吧。这个小家伙好像饿了。 我钻进纸箱,偎向三毛小猫以温暖她。三毛小猫往我的肚子寻找乳头。很遗憾,不会出现喔。 「哎呀呀,肚子饿了吧。我在医院买了牛奶,现在就去温热喔。」 就这样,法子开始了每天为了照顾活蹦乱跳小猫而晕头转向的日子。 插图f-1 洪水般的遍地紫色与黄色。 原野上,最后旅程中见到的花儿一路掩没直至地平线。 每当作这个颜色的梦,悟一定会来看我。 嗨,奈奈,最近过得好吗?好像有点累了呢。 是啊。杉家的小桃也在几年前去世了。我可能会比小桃年轻一点。刚好接替的小猫也来了。 阿姨还好吗? 捡到小猫后,简直像是返老还童。 法子照着小猫的外表,为她取了三毛这个名字。明明没有血缘关系,直截了当的豪迈命名方式与悟真是如出一辙。 是喔,阿姨现在竟然会把猫咪捡回家。 悟感慨万千。 她意外地很有猫奴的资质喔。叫寿司的时候,都把鲔鱼递给我。 鲔鱼的话,连我也会有些迟疑呢。悟笑着说。 对阿姨来说,是第一只自己的猫呢。 是啊。 纵然一起生活,我也不是法子的猫。 我自始至终永远是悟的猫。所以无法成为法子的猫。 你快要过来这边了吧? 嗯。不过,最后还有一项工作要做。 悟侧过头,我清清喉咙,动了动胡须。 必须锻炼三毛才行。法子的管教太不像样了。 只是一味受到宠溺,要是想成为野猫,肯定不出多久就一命呜呼了。起码要灌输给她狩猎的基础。 被揪起后颈时,她的双脚会紧紧缩起,所以潜力应该相当高。比吉峰家的茶虎还高很多。 和悟一起旅行吗? 悟露齿微笑,然后抱起我。让我能够从与悟相同的视线高度,眺望远方的地平线。 是啊——我们真的一起看见了无数的风景。 悟长大的城市。 青苗摇曳的田园。 发出了骇人轰隆声响的大海。 仿佛要紧压而来的富士山。 这世上坐起来最舒适的箱形电视机。 高贵的老淑女猫小桃。 臭屁又顽固的虎毛虎丸。 肚子里吞了无数辆车的巨大白色渡轮。 在宠物室里对着悟摇尾巴的狗儿们。 对我说了good luck的毒舌金吉拉。 辽阔到一望无际的北海地道面。 路边盛开的紫色与黄色坚强野花。 海洋般的芒草原。 吃草的马儿。 鲜红的合花楸果实。 悟告诉我的合花楸红色深浅。 纤长的白桦树林。 气氛明朗开阔的墓地。 供在墓前的彩虹色调花束。 鹿有如白色心形符号的屁股。 ——从地面往上画出了两道弯弧的大大大大大大彩虹。 最重要的,还有心爱人们的笑脸。 ——我的报告很快就要结束。 这绝对不是一件悲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