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凶猛》 第一章 神乌将军 渭水,陈仓郡。 二更时分。 泼墨般的夜色笼罩在山村四周,阴风穿山过林,呼号不止。 一间门宇甚峻的三进院落里烛火辉煌,廊檐下的几盏红色灯笼随风摇晃,烛光明明灭灭,恍惚之间,可见一个个漆黑的“献”字。 正堂门户大开,供桌之上珍馐罗列,牢馔毕陈,此间俨然是一个嫁女之家,却鲜少见人,处处透露着诡异。 此时,趴在屋里冰凉地面上的曾宽悠悠转醒,他缓缓地坐起身来以手扶额。 这是哪里? 我刚刚不是已经死在出租屋里了吗? 曾宽用手捂住胸口,感受着强有力的心跳,站起身来打量着周遭,此处倒不像是阴曹地府。 突然之间,曾宽感到头疼欲裂,一段段散碎的记忆如皮影戏般突兀地涌入他的脑海当中。 景朝末年,政事腐败,军队羸弱,妖邪横生…… 北戎趁机群掠南下,攻城略地,屠戮百姓…… 曾宽八岁那年,父母皆命丧异族铁蹄之下,自己幸被云游四海的师傅所救,带回隐秘宗门修习斩妖除魔之法…… 因自身根骨奇差,十年修行只勉强混了个三钱天师,且屡遭同门欺辱,沦为笑柄…… 幸而师傅不弃,并断言此子日后必成大器,只是尚需磨练,遂打发出山游历各地…… 不曾想夜行失路,误打误撞进了这间高门大宅,刚想偷吃几口供品以解饥渴,忽然之间阴风四起,摇门拍窗,吓得一口真气没上来,心肌梗死了…… “操,出师未捷身先死,这哥们儿在这个人妖共存的乱世里勉强算的上是一枚倔强青铜,比小萌新也强不到哪去。” 曾宽摸着下颌消化完原主的记忆之后,确定自己是穿越了。 “看来老天爷也可怜我上辈子短命猝死,让我穿越过来当一回挂逼。呵呵,且看我这一世如何逆天改命!系统爸爸,来吧,展示!” 曾宽随手拿起供桌上的蜜桃,咬了一大口之后卡着某音的步点摇头晃脑地喊道。 半晌之后,仍然寂静无声。 “不会吧,没……没有系统?我太难了!” 曾宽张大的下巴久久无法合拢,刚才的踌躇满志也在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 “新手大礼包呢?金手指呢?好歹穿越一回总不能空手而来吧?” 曾宽把咬了一大半的蜜桃扔到院子里,双手隔空挥舞,片刻之后便垂头丧气地坐到地上。 这时,突然有断断续续的女子抽泣声从屋外飘来,在这个诡异的山村大宅里听起来竟格外的阴森可怖。 曾宽一个激灵站起来,用袖口擦了擦脑门的冷汗,寻着声音蹑手蹑脚地扒着门框向外看去。 “谁……谁在那?大半夜的不睡觉,明天不用上班吗!” 曾宽探出脑袋壮着胆子吼了一声,抽泣声戛然而止。 可是还没等曾宽转身回屋,那女子幽幽的哭泣声又在夜色里飘飘荡荡地传了过来,闻之让人汗毛倒竖。 这次曾宽听得倒是真切,那哭声分明是从西厢房传过来的。 曾宽摸了摸自己,发现浑身上下除了腰间用细细的红绳串在一起的三枚铜钱以外并没有什么防身之物,于是又扭头回望屋内,四顾之后顺手抄起一个铜制烛台,用手小心地护着火光三步一回头地向西厢挪去。 等到了西厢房门口,曾宽站定之后以手抚胸,稍稍平复了下心情,然后高举烛台便要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 谁料木门竟自行开启,同时一股阴风拂过,将曾宽手中的蜡烛吹灭。 曾宽眼前一黑,瞬间一股凉意自上而下直达尾椎,两股不自觉地开始微微颤抖。 不能尿…… 一个念头闪过,曾宽夹起双腿忍住了尿意,然后定睛向屋内看去。 西厢房宽敞幽深,纵然借着院外的灯火也看不太真切。 能来点亮光就好了…… 一念未落,四根红烛齐齐腾起火光,将房屋照亮。 真是想啥来啥……曾宽踏入屋内,双眼环视,寻找那位刚刚还在哭泣的女子。 屋里没人。 奇了怪了,声音分明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曾宽眉头紧蹙,不禁四下打量起来。 屋内的陈设简单却不失庄重,入门正对面靠墙放置了一张条案,条案正中间有一个铜制香炉,两旁的瓷盘里摆有各种新鲜瓜果。 再往里面便是红漆木质的雕花大床,罗纱做成的双层斗帐高悬其上,四角垂着香囊。平铺的大红色绸缎被面上绣着龙凤呈祥,枕头上则是鸳鸯戏水。 这……看起来像是洞房啊。 曾宽狐疑着往里走了两步,恍惚之中感觉哪里不对。 洞房……女子的哭声……新娘! 春宵一刻,新娘不应该在床上嘛?! 曾宽猛然间抬头向前望去,只见刚才还空无一人的红漆大床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盛装的女子。 女子身穿鲜红如血的嫁衣,头顶红盖头,安静地坐在床边,手脚皆被麻绳捆缚。 “刚才是你在哭?这大半夜的,也不怕吓坏了扒墙根儿的街坊四邻?” 曾宽瞪着眼前这位新娘子,仗着胆子问道。 “正是妾身,方才无意惊扰,还望公子海涵。只是此处方圆十里之内都没有人家,何来乡邻?” 新娘幽幽地答道,尖细的声音透着一股妖媚。 “那你哭什么?洞房花烛之夜,春宵一刻千金,咦,如此少儿不宜的场面为何没看着新郎?” 曾宽用力握了握手里的烛台问道。 “实不相瞒,此地不久前出现一巨妖,自称乌将军,要求乡人每岁进献一名年轻貌美的女子供其淫乱,不然将为祸百姓。妾身的继父收了村正五百贯钱,遂将妾身绑到此地……呜呜……还望公子能施以援手,救妾身于水火。” 新娘子的脸被红盖头挡着,看不见模样,不过想必应该稍有姿色。 “百姓们早已饱经战乱,那乌将军却又趁机作祟为祸一方,是可忍孰不可忍,它什么时候来?” “二更便到。” “得嘞,那姑娘在此稍作休息,在下先走一步。” “哎哎,还请公子助我脱困,妾身无以为报,甘愿以身相许。” “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在下已有婚约在身,心有余而力不足,告辞。” 说完这句曾宽扭头就跑。 “腌臜泼才!你好歹也是一名三钱天师,不曾想却这般胆小如鼠,送到嘴边的荤腥都不敢沾!” 说话之间,那位柔柔弱弱的新娘瞬间膨胀了数倍,随后身形暴起,一晃便挡在了门口。 第二章 与猪盘道 此时裹挟起阴风挡在西厢房门口的哪里还是刚才那个狐媚的新娘,却分明是一只青面獠牙鬃毛倒竖的黑猪妖。 曾宽被吓得一个趔趄向后摔倒,一手撑地一手紧握烛台直指前方,颤抖着说道: “我操,何……何方妖孽?胆敢为祸百姓,当……当真不怕我龙虎山天师吗?” “哼,区区一个三钱天师也敢来陈仓郡坏我的好事?不过你既然来自龙虎山,想必应该也有几年修为,吃了你自然对我大有裨益。” 那黑猪妖瓮声瓮气地说着,一步步向瘫坐在地上的曾宽逼近。 曾宽做为一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何曾见过这等惊心动魄的场面,他心头猛地一沉,于慌乱之中暗暗地思忖着对策。 这副身躯的原主既然是一名天师,想必应该修习过一些斩妖除魔的技能,输出效果如何暂且不提,最起码先摆几个花架子出来用以迷惑对方,哪怕拖延下时间也好。 然而经过大脑快速地在记忆中检索,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真他妈废物,我要是师傅,也得把自己赶下山自生自灭……什么都不会还好意思自称天师? 曾宽还在左思右想地琢磨对策,这时黑猪妖手中忽然幻化出一柄闪着暗光的乌金巨斧,巨嘴一咧,吐出一口浑浊的腥气。 曾宽见状,忽然灵机一动,他倏地向前方扔出烛台,同时伸出右手二指并拢做剑,口中还念念有词道: “雕虫小技,看我大威天龙!收!” 那黑猪终究是妖,纵使有百年道行加持,遇见相生相克的天师也难免忌惮三分。 此时又见曾宽祭出随身法器,口中符咒也似有威严气象,于是急忙闪身躲避。 曾宽见佯攻得手机会难得,立即于千钧一发之间从房门的缝隙里滚入院中。 翻滚之后双脚一落地,曾宽来不及站稳身形就急忙向大门外奔去。 可是还没跑两步就正好踩在自己刚才扔到院里的桃子上面,摔了个仰面朝天。 曾宽顾不得身上剧痛,想要挣扎着起身,然而闪念之间,那黑猪妖已经追至身前。 “岂有此理,胆敢戏耍本将军,你这天师莫非是个赝品?” 黑猪妖半蹲在地上,右手提斧,左手撩起曾宽的头发。 “面貌倒是清秀,没想到却是个绣花枕头,龙虎山不过尔尔。” “大胆,我龙虎山的威名岂容你这头猪妖玷污?” 曾宽双手撑地,身体后仰,竟不知从何处升起一丝胆色。 “死到临头还想着维护师门的清誉,迂腐至极,本将军这就送你归山!” 说话间,黑猪妖手中巨斧一凛,带起阴风猎猎作响,向着曾宽劈头盖脸砍过来。 得,百忙之中好不容易穿越一回,却没想到落地成盒……曾宽此时早已万念俱灰,唯有紧闭双眼,举起双手挡在身前,同时说出了最后一句台词:“不要过来……” 四周寂静无声。 几息之后,没有等到利器加身的曾宽缓缓睁开双眼,看到高举巨斧的黑猪妖似被一道无形的气墙困在原地,竟然无法再向前挪动一步。 “为何区区一个三钱天师会有如此强悍的念力,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黑猪妖手脚皆有捆缚之感,已经完全不听自己指挥。 念力?这难道就是我的金手指?容我再试一试…… 一念及此,曾宽盘膝而坐,拿起那个绊倒了自己的桃子,用袖口擦了擦污渍之后又咬了一口,然后才气定神闲地看着黑猪妖说道: “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哎~稍微把小腹收一收,再抬一抬胯。” “打一组军体拳。” “跳一跳第八套广播体操。” “再来几个销魂的姿势……” 画风旖旎,不堪入目。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曾宽看着累趴在地上的黑猪妖意犹未尽地说道: “乔治,坐起来,本天师问你几个问题,你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的呢,天师大人。” 黑猪妖强颜欢笑。 “先做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曾宽一伸手,从正堂的供桌上又飘来一个蜜桃。 “本将军……咳,小妖的妖籍本在幽州瞿水郡,因北戎频繁入侵,当地连年战乱又恰逢灾年,以致民不聊生。小妖这才背井离乡,寻到陈仓郡这方宝地栖身。小妖自知道行浅薄,平时也只是闭关修炼,并……并不曾为祸百姓,还望天师明察。” 黑猪妖谄媚道。 “一派胡言!本天师问你,你刚才变化为新娘子时所言可是实情?那位被村正献来的姑娘又在何处?” 曾宽咽下一口蜜桃,擦了擦嘴正色道。 “这……其实小妖也只是每年向村正索要一个姑娘,待……享用完之后均已平安送回,真的不曾害人。今年这位姑娘小妖尚未近身便被天师撞破,人现在被缚,藏匿于床下。” 黑猪妖低头嗫嚅着,声音几不可闻。 没想到还是头色猪…… “既然如此,还不去把那位姑娘放出来?” 曾宽指了指西厢房,屋里的红烛又在瞬间亮起。 黑猪妖不敢耽搁,急忙起身回到屋中,轻手轻脚地抱出一位昏迷不醒的姑娘。 姑娘身着嫁衣,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生得粉雕玉琢,甚是精致。 黑猪妖把那位姑娘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重重咽了口唾沫,然后站到旁边垂手而立,眼中似有不甘。 “我再问你,方才你口中所说的‘念力’为何物?” 曾宽搜索了一遍原主的记忆,发现大脑中根本没有相关的概念。 “一般来讲,只要是修行之人或者妖体内都会产生一种后天的法力,类似于真炁。当然,这种法力会随着修行的深入和品级的递升而日益精进,并与战力相辅相成。据说一品之上的念力,便可凭空幻化以致随心所欲,当真是妙不可言。” 黑猪妖抬头目视天外,眼神中充满无限向往。 “哦,你现在有几品念力?” 曾宽挑眉道。 “小妖自脱离猪胎至今已有一百八十余年,主修战力。在念力一途资质愚钝,现在只堪堪八品,移形换物而已。” 黑猪妖拱手道。 “那依你之见,本天师的念力能有几品?” 曾宽自知战力为零,要想在这个乱世混下去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金手指了。 “依小妖拙见,天师的念力最差已达二品,目力或心意所及之处,万物皆可化为己用。” 黑猪妖再次弯腰拱手。 “嗯,甚合吾意。” 曾宽还算满意地点点头。 黑猪妖见曾宽心情不错,立即躬身道: “既然如此,小妖就不打扰了,还请告辞。” “慢着。” 黑猪妖闻言脸皮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第三章 师姐千霜 问题还没交待完呢就想溜之大吉……曾宽鼻翼耸动。 “你虽不曾铸成大错,却也祸害了不少良家,因此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本天师命你明日便去本地镇妖司备案,供认自己的罪状,听凭发落。” 曾宽背手转身,只留给黑猪妖一个伟岸的背影。 “天师容禀,非是小妖不愿听命,只因北戎频繁南下侵扰,景朝内忧外患,大江以北早已匪盗遍地妖孽横行。陈仓郡凭借地利尚能保全府衙形制,不过那镇妖司却早已形同虚设了。” 黑猪妖言辞恳切,不似有假。 “这样?好,本天师明日会亲自去探查,倘若真如你所言,便不再追究。不过你要答应本天师,自此去后,须闭关三十年,少一日也不得擅出,否则后果自负。” 曾宽眉毛倒竖,自有一股威严气势。 装逼真累…… “小妖谨遵天师之命。” 黑猪妖说罢转身欲走,可是它前脚刚刚踏出门槛,便有利刃破空而至。 “咣!”的一声。 黑猪妖被一杆雪亮的银枪牢牢钉在了院门之上。 “师……师姐?!” 曾宽脱口而出。 还没等曾宽定住心神,一位美女便从天而降,缓缓落入院中。 羽衣木簪,背负长剑。长发如瀑,白衣胜雪。 飘飘乎,遗世而独立。巍巍然,羽化而登仙。 “师姐,你怎么来了?” 曾宽略一思索,即知来者就是自己夜思想日的同门师姐陆千霜。 “关你何事?” 陆千霜玉唇轻启,吐气如兰。 嗯嗯~高冷女神范儿,对我胃口……曾宽急忙自我解嘲道: “是不是自我下山之后,师姐夙夜难寐,遂一路暗中保护?” “才几日不见,怎变得这般油嘴滑舌?闲言少叙,拿来吧。” 陆千霜微微侧身,并不看曾宽,只是向他伸出了纤纤玉手。 “师姐所谓何物?” 曾宽丈二头脑摸不着小和尚。 “婚书。”陆千霜两眼一翻。 “婚书?”小曾宽双眉紧蹙。 “十年前,你被师傅带回龙虎山时他老人家亲手为我二人所立。当时我年少无知并不曾放在心上,可谁知你如今竟是废柴一根,我堂堂三品天师怎会嫁你?遂趁你下山之际,亲自来取。” “这么说师姐你是私自下山的?这在龙虎山可是欺师之罪啊,啧啧……不知掌门师尊该如何处置。” “曾宽,休要逞口舌之快!速速交出婚书,不要逼我用强。” “师姐,别怪我太坦白,咱们的婚书既为师傅所立,那自然也应由他老人家亲自毁去,除此之外,恕我不敢从命。” “牙尖嘴利!亮银梨花枪,来!” 陆千霜说罢一挥手,只见院门上钉住黑猪妖那杆银枪扑楞楞枪尾乱点,闪念之间便飞入陆千霜手中,竟然滴血不沾。 陆千霜左手倒提银枪,右手二指指向曾宽,白衣鼓荡,长发飞舞,风姿绰约。 “休再多言,究竟给是不给?!” “打赢我就给。”曾宽竟然有些跃跃欲试。 “好,也算有些男儿气概。看枪!” 陆千霜枪出如龙。 曾宽忽然原地消失,瞬息之后出现在陆千霜身后。 “师姐,你的夫君在这里。” 曾宽伸手拍了拍陆千霜的肩膀,言语戏谑。 “岂有此理!” 陆千霜并不回身,亮银梨花枪顺势向后横扫,若有千钧之势。 曾宽故技重施,紧接着出现在陆千霜对面一丈之外,神态倨傲。 “要打便打,如此怎能分出胜负?!” 陆千霜胸口起伏,言语中多有愤懑。 “好,这次不躲了。” 曾宽正色道。 “如此甚好!” 陆千霜步踏天罡,枪尖气机萦绕,飞身便刺。 “定。” 曾宽伸出左手二指,夹住枪头,动作轻灵飘逸。 “嗯?” 陆千霜双手较劲,没想到亮银梨花枪分毫未动。 “师姐,认不认输?” 曾宽挑眉道。 “你竟然已有二品念力?” 陆千霜面色潮红,疑窦丛生。 “不错,师姐还要不要再试一试?” 曾宽坏笑道。 “试……什么?” 陆千霜神情一凛。 “咳……师姐,你亵衣的系带开了……” 说罢,曾宽侧身昂头,双手潇洒地背向身后。 “哎呀……曾宽,我改日再来寻你!” 话音未落,陆千霜早已身处十丈开外,双手抱胸,回眸凝望。 幸亏走得早,不然亵裤也得掉……算了,毕竟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给她留点面子吧。 曾宽转身回望,已不见陆千霜身影。 “噗通!” 院门外黑猪妖的身体直到这时才颓然倒地。 万物皆有七情六欲,可是为了片刻欢愉却搭上了一条性命和近两百年的修为,何苦来哉? 五姑娘它不香么…… 曾宽深知,在这个世界的规则体系下,做妖比做人更为不易。 各种牛鬼蛇神凭借机缘巧合脱离本体之后便要日日勤修苦炼,少说也要一百五十年才能幻化成形、稍有作为。 大景一朝自从三百年前太祖皇帝黄袍加身鼎定中原之后,整治内弊外患,与民生息,国力逐渐强盛,人间正气涤荡,妖族式微。 此外,朝廷还重金招揽天下能人异士在各州郡设立镇妖司,对幻化成形的各路妖邪进行统一登记造册,编纂入籍。 有益于百姓者,封赏,为祸作乱者,伏诛。 人妖和谐共处,天下大治。 徽宗朝,皇帝几十年如一日流连丹青,耽于黄老,无心朝政,致使吏治腐败,国力衰退,积贫积弱。 北方戎族趁势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他们精狩猎、善骑射,兵强马壮,岁岁南下侵扰,抢夺盐铁,屠戮百姓。待到钦宗一朝,北方大部已尽落于北戎之手。 及至高宗,凡景朝遗民,不论男女老幼皆跟随朝廷竞相南逃,谓之衣冠南渡,至此大江以北,北戎暴虐,妖族横行,不似人间。 当然,陈仓郡所在秦州,凭借地利之势孤悬于大江以北,尚不曾被北戎攻破。 秦州自古以来便可自给自足,加之坐镇固守的名将张浚治军严明,训练有素,是以民心还算安定。 “唉,生逢乱世,人也好,妖也罢,都不好做啊!” 曾宽从记忆中回过神来,长出了一口气。 他前一世就是悲天悯人的性格,穿越到此之后,想起自己从龙虎山一路北上,满眼民生凋敝、万户萧索,不禁仰天长叹。 “陈仓郡镇妖司这么明目张胆的玩忽职守,致使诸多良家被害,看来明天我有必要去探查一番。” 遵循祖制,天师一职,虽是道门称谓,然也受朝廷册封。 除去在司天监挂职,专门伺候皇帝观测天下气运的一品天师之外,其余天师虽不在衙门形制之内,但也有斩妖除魔、保境安民之责。 所以,曾宽是有理由去镇妖司一问究竟的,不过做为一位名义上的三钱天师,人家给不给面子就另当别论了。 黑猪妖已死去多时,此刻夜朗气清,万籁俱静。 曾宽低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还在昏迷当中的那位姑娘,心意稍动,捆缚手脚的麻绳自动解开,她也跟着悠悠转醒。 第四章 红玉初识 “妖怪,休想毁我清白!” 姑娘从地上腾地站起,双拳紧握,亮了个门户。嗓音如雨水落瓦,清脆悦耳。 哟嗬,没想到还是条女汉子…… “姑娘想是误会了,那头猪妖已经伏诛。你是何人?可记得自己家在何处?明日我便送你回去。” 曾宽站在那里,虽然身上衣服有些残破,但眉目清秀,怎么看也不像是妖怪。 “公子……真不是那妖怪变化的?” 姑娘杏眼圆睁,上下打量着曾宽,还是半信半疑。 “你口中的妖怪是一头成精的黑猪,此刻就躺在院门外挺尸,不信的话,可以自己去看看。” 曾宽对于美女,总是会温柔以待。 姑娘听完这话,怯生生地向院门口张望了一番,才稍稍放下心来,但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伤心事,眉眼低垂道: “奴家梁氏,小字红玉。原籍楚州北辰坊,自幼随父习武,父亲两年前病逝后便随母改嫁至陈仓郡,家就住山下秦安村。因那黑猪妖年年在陈仓郡作乱,要求进献未婚少女,官府无能,遂乱搞摊派,奴家继父收了村正五百贯钱,将我绑至此地。” 梁红玉?!莫非是那位奇女子……曾宽心潮起伏。 “岂有此理,没想到人心比那猪妖还要狠毒!姑娘莫怕,明日我送你回家,定为你主持公道。” 如此看来那头色猪死得一点儿也不冤……一怒之下,曾宽心中念力暗涌,黑猪妖的尸体瞬间便飞到半空,除猪头以外,躯干四肢顿时化作齑粉,归于尘土。 做完这些后,曾宽自觉体力损耗很大,趁势坐在地上休息。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奴家还不曾请教公子大名?” 梁红玉飘飘然道了个万福。 “我姓曾名宽,腆为龙虎山三钱天师,因头脑不太灵光,被师傅赶下山来游历各地,误打误撞救了你一命,姑娘实在无须挂怀。” 曾宽也拱了拱手道。 “那敢问天师往后有何打算?” 梁红玉小心地问道。 “我下山后本打算北上朔州祭奠父母亡魂,但因北戎作乱道路不通,这才借道秦州。呵呵,现在看来,或许要在这里耽搁些日子了。” 曾宽想起师姐陆千霜,不由地苦笑了一声。 “哦。” 梁红玉撅起小嘴儿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用手揉搓着衣角。 之后曾宽和梁红玉各自安歇,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曾宽还在睡梦中啃猪蹄儿,就被门外嘈杂的叫嚷声吵醒了。 “没想到都当上天师了还特么逃脱不了早起的魔咒。” 曾宽啐了一口,起身下地。 他对着铜镜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又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发髻和眉形,还稍稍祛除了些眼袋——当然是用念力,这才迈步走向前院。 早已梳洗打扮收拾妥当的梁红玉则在正堂外恭候多时了,她看到曾宽过来之后急忙上前施礼。 “外面都是些什么人?大清早的怎么如此吵闹?” 曾宽在正堂站定,指着院门外问道。 “想必都是山下秦安村的百姓,此番聚众前来应该是替奴家收尸的。” 梁红玉红肿的双眼带着血丝,眼神中却透着一股决绝。 “替你收尸?” 曾宽不解道。 “嗯,陈仓郡人人皆知,没有一个姑娘在被献祭给黑猪妖后还能活着回来。” 说到这里,梁红玉不禁银牙轻咬,双拳紧握。 妈的,以后一定要多吃猪肉以泄心头之恨……曾宽一边暗暗地腹诽着,一边带着梁红玉走过前廊,伸手一挥,两扇院门大开。 这时,约莫有二三十个壮年男子正挤在门外吵吵嚷嚷、你推我搡,见院门突然打开,里面闪出两条人影,皆惊讶地往后撤了几步,顿时安静了下来。 一个看去上了些年纪,面白微须、打扮周正的男人稍稍上前了一小步,指着仍然穿着嫁衣的梁红玉问道: “你……是人是鬼?” “村正,我若是鬼的话,你焉有命在!” 梁红玉指着那位村正,目眦欲裂。 “休得胡言,你要怨就怨你的赌鬼继父,若不是他见钱眼开,我定然会另寻他法,岂会将你献祭?” 村正手扣腰带,身板也挺直了不少。 “都是一丘之貉,别在人前惺惺作态了。实话说与你听,你等口中那谈之色变的乌将军本是一黑猪妖,昨夜已被这位天师打杀了,以后陈仓郡将再无妖物作祟。” 梁红玉声若悬铃,却字字掷地有声。 “什么?!那乌将军神通广大、道行高深,连镇妖司都束手无策,岂是眼前这个黄口小儿所能降服?” 村正瞥了一眼曾宽,又看了看左右众人,面露不屑。 “村正莫要小看了这位三钱天师!” 梁红玉高声道。 “三钱天师?我听说凡天师者,一至九钱乃下三品,九钱之后才能入六品。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天师莫不是还不入流?” 村正一言,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你……” 梁红玉还想再争辩却被曾宽出言制止: “在下曾宽,虽年不及弱冠,但确实是龙虎山三钱天师。各位请看,这便是那祸乱陈仓郡的乌将军,实为黑猪妖所化,村正可认得?” 说话间曾宽抬起左手虚空一抓,那黑猪妖的头颅便被他提在手中,死相狰狞可怖。 村正远远地看了一眼那猪头,心下骇然,赶紧挪开了目光。 “那乌将军每来陈仓郡索要岁品,都是黑风肆虐、遮天蔽日,确实不曾看得真切。哼,莫不是你这小天师用的障眼法,欺瞒我等,骗取功德。” 村正捋了捋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眯着眼说道。 阿西巴……曾宽没料到这村正竟然口舌如簧。 “那黑猪妖首级就在这里,你等都不相信,想必也是被妖怪吓破了胆。也罢,你等可以拿上这猪头去镇妖司鉴别真伪。” 说罢,曾宽一扬手,带着血腥的猪头滚到了村正脚边。 村正看着地上的秽物,似乎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于是捏着鼻子猫下腰,伸手拨弄了几下肥大的猪耳,然后猛地起身拱手,战战兢兢地说道: “老朽突然记起,镇妖司所发布的官榜文书上曾说,那乌……黑猪妖的右耳曾被羽箭贯穿,想来定会留下创口,方才一看,确实如此。看来我等确是误会天师大人了,还请恕罪。” “哼,冤枉了好人不可怕,可要是得罪了恶人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这无耻老儿坏得很,回头再收拾……曾宽心道。 “既然曾天师来自龙虎山,又帮陈仓郡百姓除去了妖孽,还望天师轻移贵步到山下秦安村。老朽定当大摆宴席,聊尽地主之谊。” 村正一躬到底,身后众人更是无不跟随。 “适逢战乱,物资匮乏,大摆宴席就不必了,不过我确实要去趟秦安村,前面带路。” 第五章 秦安赌徒 曾宽说罢看了一眼身后的梁红玉,示意她跟上。 早有腿脚勤快的先行回村将山上发生的一切到处宣扬,所以曾宽一行人还没到达村口,就有上百男女老幼出来夹道欢迎,有的甚至当街磕头致谢。 曾宽被众人簇拥着穿街过巷,心中却五味杂陈。 自古以来,百姓最崇敬的便是清官和神医,究其原因,无非是“稀缺”而已。 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在封建大厦的最底层,有多少“贱民”几十年如一日地在暗无天日中痛苦挣扎,他们生如蝼蚁、命似草芥,有冤不得申,有病不得医,所以他们才无比期盼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悬壶济世的神医圣手。 现在,我就正在扮演这样一种角色……曾宽悲天悯人的性格正待再次爆发,突然被身后的梁红玉拽了拽衣角。 “奴家就住在前面。”梁红玉小声地说道。 “好,其他人先在院外等候,麻烦村正跟我们进去。” 曾宽带着村正和梁红玉正待迈步进门,突然一种莫名的不祥之感涌入心间。 自从穿越以来,曾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所发生的奇妙变化,不仅目力、耳力比以前有大幅度地提升,对周遭一切事物的感知力更是如影随形。 以我现在的段位,虽说输出还差点意思,不过法装怎么也得是王者级别了吧?一些阿猫阿狗应该还是能对付的……曾宽狐疑地走进院里,兀自站定。 “阿娘,我回来了!” 梁红玉进门之后轻声呼唤。 屋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位三十岁出头的村妇。她虽然打扮有些粗鄙,不过眉目姣好,一眼看去,倒是也有些风韵。 村妇看到院中的梁红玉之后略显惊异,然后急忙奔过去与女儿抱头痛哭,声泪俱下。 此时,从偏房内走出一男子,此人身材纤细矮小,且生得獐眉鼠目,凸嘴尖牙,面皮蜡黄。 他看到正在痛苦流涕的梁红玉之后心下大骇,指着她问村正道: “她怎么活着回来了?” “那乌将军原是黑猪妖所化,前晚全仰仗这位龙虎山的天师大人将其诛杀才得以保全她的性命。” 村正据实以告。 “那……五百贯钱可不能再讨要回去。” 男子说着话赶紧用手捂了捂腰间的口袋,顺带瞥了一眼曾宽。 “五百贯钱到你这个赌鬼手里已然三天,想必已经所剩无几。” 村正懊悔地摇着头说道。 “村正这次还真猜错了,这几日小人手风颇顺,倒是赢了不少,不信你看。” 男子细长的双眼精光一闪,伸手快速探入怀中。 几乎与此同时,三枚铜钱瞬息便至,直奔曾宽面门、咽喉和胸口,其疾如风,其迅如雷。 眼见就要一击得手,可这三枚铜钱却堪堪在曾宽身前寸许处停住,兀自抖动,蜂鸣不止,只是带起的劲风掠过曾宽发梢,更显得他面容刚毅俊朗。 “落。” 曾宽伸出右手置于小腹前面,三枚铜钱这才整齐地落下,不偏不倚地叠在一起。 败家玩意儿,钱是随便扔的么…… 男子见偷袭失手,表情一凛,忽然化作一股黄烟不见了踪影。 想跑,没辣么容易……曾宽一跃,纵身站上屋顶,手搭凉棚四处观瞧。 百丈之外,一团黄烟凝聚成形,曾宽刚想催动念力擒拿,忽又消失不见。 穿越到此不足一天,便两度撞妖,看来有必要夜探镇妖司了…… 曾宽抬腿从屋檐落入院中,身法轻如飘絮。 他手里反复掂量着那三枚铜钱,并不时地放到鼻下嗅一嗅,眉头微皱。 “此人是何来历?平日里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曾宽看着目瞪口呆的村正问道。 此时的村正正处在世界观重新塑造的过程当中,一日之内两次跟妖怪打交道的他喉头上下攒动,双腿酸软。 早知道就不娶那房小妾了,什么老骥伏枥?什么宝刀未老?皆是狗屁!留着钱养几个能人异士看家护院才是正途…… “天师大人,此人……姓蒋名平,三年前因躲避战乱来我秦安投亲。亲戚是一位膝下无儿无女的鳏夫,虽然上了年纪身体却是硬朗,不过自他搬来之后不久就意外去世了。这蒋平便趁势将亲戚的房产和两亩薄田据为己有,后来又娶了梁红玉的阿娘,并无所出。此人只是贪财嗜赌,除此之外也不曾见过为害乡邻。” 村正努力地回想从前,掰着手指头说道。 三年前……曾宽暗暗地在心中计较着又被梁红玉的阿娘出言打断道: “天师大人,妾身有事禀告。这天杀的蒋平除了容貌丑陋、好赌成性之外,对我母女二人也是任打任骂。只是因其身有异味,过门之后妾身坚决不肯与他同房共寝,对此他倒是不甚介意,独自住在偏房。可是有次凌晨妾身起夜,听得偏房处有细微声响,过去观看屋内却空无一人,正待妾身转身将要回屋之时,顿觉一股烟瘴从屋檐落下,随后这厮竟从偏房走出……自此以后妾身每晚假寐,才得知这厮夜夜子时出门,两个时辰内必回,无一例外。” “嗯……带我到他的偏房内看一看。” 曾宽双手背后,跟着梁红玉的阿娘来到偏房门口。 门一打开,便有一股夹杂着腥臭的异味儿扑面而来,令人掩面。 操,这畜生……曾宽屏住呼吸独自进去探查。 屋内几无像样的陈设,只是正对门有一香案,暗铜色的三脚兽纹香炉内有九炷焚香燃烧殆尽,几缕青烟袅娜。 屋角处铺有几张草席,曾宽目光扫过,草席腾空而起,除了几根鸡毛飘落之外并无可疑之处。 曾宽心下了然正待转身出屋之时,忽然发现门口的房梁之上隐约有副卷轴露出了一角。 莫非这畜生还喜欢搞收藏……意念稍动,卷轴自房梁落下,悬空展开在曾宽面前。 卷轴上绘有一位白面书生,风仪闲静,体态雄伟,此人端坐骏马之上,双手勒缰,目光伟正高远。 画旁附有一首草书写就的七言,诗云: 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嘶~” 曾宽倒吸一口凉气,这位莫非是…… 不及细想,因为透过光亮曾宽发现这副画卷的夹层之中还藏有一方白绸。 于是急忙催动念力取出,展开之后曾宽只粗略看了一眼上面所载,便顿觉天旋地转、冷汗涔涔。 兹事体大…… 第六章 夜探镇妖司 曾宽稍稍平静之后才走出偏房,他把白绸放入怀中,手握卷轴,对着院里的三人说道: “本天师已探查清楚,证据确凿,你等口中所说的蒋平乃是一黄鼠妖。许是它道行尚浅,变化之能有限,不能掩藏面貌特征、祛除自身异味,甚至尚改不掉偷吃家禽的习性。不过你等放心,有本天师在,定保秦安村无恙。” 虽然三人心中早有计较,可是听到此番话从堂堂的龙虎山天师口中说出,仍然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直娘贼,与我等日日相处之人竟然是妖?! “天师大人,妾身母女二人可还能在此处久留?” 梁红玉的阿娘往怀里搂了搂女儿,心下骇然。 “但住无妨,这黄鼠妖若想取你母女性命也不会等到今日。况且它已与我交过手,自知法力不济才仓皇逃窜,想必是不敢再回来了。” 那块白绸尚在此地,纵有千难万险黄鼠妖也会回来取,你们娘俩这诱饵若是逃走了,黄鼠妖必定生疑,那我还怎么抓它……一念及此,曾宽给了母女二人一个坚定的眼神。 “那……那我要不要联络各村保甲,通知他们设防并紧密排查,以防这黄鼠妖还有同类潜伏……” 村正想了想自家充实的粮仓和多房美貌妻妾更是心急如焚、脑干充血。 “无用,就算黄鼠妖尚有同类,也绝不是人力所能应对,如此一来反倒打草惊蛇、适得其反。村正大人暂且出去疏散村民百姓,告知他们本天师有要事在身,等来日再会。切记,村正此去要表现得如平日一般无二,让人不疑有他。” 曾宽交待完毕之后,便纵身跃上屋顶,向陈仓郡急掠而去。 …… 陈仓郡。 将将入夜。 因为孤悬大江以北的秦州执行严格的宵禁制度,所以此时众横交错的石板路上已经见不着行人,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回荡在悠悠夜空,渐行渐远。 一座高约两丈的门楼上方顶着一面巍峨的匾额,“镇妖司”三个镏金大字在两边灯笼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飞檐斗拱,斜插入壁。门前的两尊巨型獬豸更是栩栩如生、威猛异常,传闻它是上古的异兽,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 后堂。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左手拄着下巴,右手提笔伏在书案之上,嘴里不停地打着哈欠,暮气横秋。 “唉,老朽都有多久不曾提笔写这《妖籍备考录》了,竟然都快忘了如何措辞,真是惭愧。” 老者长吁短叹之余,又把笔架在了砚台上,兀自神伤,殊不知身后有一团模糊的黑影正在袭来。 那黑影慢慢地向老者靠近,待到身后半尺处忽然伸出利爪,稍作停顿之后便向老者头顶抓去。 “堂堂大景镇妖司内,狐儿休得无礼。” 老者并未回头,只是以手扶额轻喝一声。 那黑影立刻现出人形,乃是一长发罗裙,气质出尘的妙龄少女。 只见少女轻舒双臂,伏于老者背上,双手环颈、柔若无骨,身后三条白色狐尾灵动飘飞。 “侄儿,为何事发愁呢?” “胡闹,叫爷爷。” 老者佯怒道,伸手打掉那狐儿纤细的玉臂。 “呵呵,各色鬼,三尾脱离本胎至今已百年有余,唤你声侄儿有何不可?” 那少女身形变换,忽又立于书案前方,声若莺啼,媚眼如丝。 “你幻化成人形才短短十年不到,唤老朽声爷爷也不算占你便宜。再者说来,若不是老朽那颗丹药,以你的修为,想要幻化成形怕不是还要再等上五十年?” 老者也不恼怒,索性你来我往跟那少女斗起嘴来。 曾宽屏气凝神伏在对面的廊檐之上暗暗称奇,难怪这镇妖司办事不力,竟然私自蓄养妖畜,这还如何指望你等斩妖除魔? 一念及此,曾宽飞身而下,飘飘然落于一人一妖面前。 “哟,公子的面貌甚是周正,不过这衣品确实不敢恭维,想来必是不谙穿搭之道……” 那妙龄少女左手抱胸,右手托着精致的下颌,歪头随意瞥了一眼门外这位不速之客。 “三尾不得造次,他是天师!” 白发老者一边出言喝止,一边起身相迎。 “吾娘呀~” 那少女闻言一声惊颤,身后三只狐尾极速抖动,一团清雾腾地而起,随即一只毛色鲜亮的白狐从雾中遁出,闪转腾挪间直奔虚掩的木窗跃去。 想跑,没辣么容易……咦,怎么又是这句? 曾天师来不及分神细想,念力暗涌,虚掩的木窗顿时关闭得严丝合缝。 白狐再想转身已然来不及,索性低头向中空的窗棂猛撞。 “咣当”一声。 白狐似是撞上了铜墙铁壁一般摔落在地,眼冒金星、四只瘫软,像是雏荷随波摇曳,又似美人不胜酒力。 “爷爷救我……”一声轻呼之后便倒地不起。 “妖畜。” 曾宽隔空虚抓,那白狐便四肢低垂着向他飞去。 正在此时突然一股劲风裹挟着强大的气机从屋外长途奔袭而至,直击曾宽后心。 曾宽一心不得二用,马上散去缠绕白狐的念力,急忙向一旁瞬移两尺。 一支白翎羽箭倏地跟曾宽擦肩而过,从老者身后两人合抱粗的立柱之中穿过后去势仍然不减,又直直钉入后墙,没入寸许才止,箭尾兀自抖动。 物理真伤,此人战力或许已达三品……曾宽转过身来略一分神之际,一支羽箭扯着尖锐的呼啸声又一次破空而至,直取他咽喉。 曾宽心下骇然,丝毫不敢怠慢,只见他双脚立定不动,身体自膝盖往上以最大角度后仰,几与地面平行,羽箭擦着鼻尖从曾宽眼前飞驰而去,整根没入后墙。 曾宽以手撑地迅速起身,不待调整呼吸,第三支羽箭瞬息又至! 我操,还来?你大爷的有完没完……曾宽来不及骂下去,因为这枚乌黑发亮的箭矢再有寸许便要钉入自己眉心。 曾宽再也无暇他顾,强忍心中战栗,竟然鬼使神差一般于千钧一发之间闭上双目,屏住呼吸,强迫自己的意念集中于箭矢之上。 心无旁骛,澄澈清明。 曾宽缓慢地睁开双眼,一抹精芒闪过,再看那箭矢仿佛在以龟速前行,明明与自己眉心不盈一寸,却似乎永远也无法到达。 曾宽心神一振,气机暗涌,衣袖随风鼓荡,猎猎作响。 “断。” 随着一字出口,这支白翎羽箭在空中断折成数节,悬而不落。 第七章 三尾灵狐 “天师好强的念力!” 方才那位白发老者急忙欠身拱手,“老朽乃陈仓郡镇妖司秉笔龚世镜,不知天师尊姓大名?仙居何处?突然造访又所为何事?” “在下龙虎山三钱天师曾宽,借道秦州北上,于陈仓郡所辖秦安村发现妖孽作乱,遂来镇妖司一探究竟。不料你等竟然置大景律法于不顾,私自蓄养妖狐,故愤而出手。” 曾宽朗声道。 “恕老朽眼拙,原来你便是那位诛杀‘乌将军’的三钱天师,龙虎山果然人才济济,不愧为道门祖庭,失敬失敬。” 龚世镜说罢再次拱手。 “此事今早方在秦安村传开,龚秉笔如何得知?” 曾宽疑惑地问道。 “镇妖司虽已不复往日荣光,然自有妙法,该掌握的消息却是从不曾漏掉。呵呵,来。” 龚世镜说罢向门外一招手。 说话间,一条肩挎强弓、背负箭壶的彪形大汉迈步进入屋内,此人身躯奇伟、宽鼻阔目、面黑微须,一张巨口似有鲸吞天下之势。 “方才虽是场误会,不过你二人也算不打不相识。曾天师,老朽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镇妖司虎骑,牛皋。” 龚世镜走到那位大汉身边,出其不意地用脚踢了一下他的屁股,又向曾宽努了努嘴。 “哦,在下姓牛名皋……额,汝州人士……是一名镇妖司虎骑,曾天师……嗯……好生俊俏。” 牛皋木纳地挠挠头,咧嘴一笑。 牛皋?!没想到这位名将竟是个“憨憨”……曾宽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这位牛虎骑不善言辞,天师勿怪。” 龚世镜急忙打圆场道。 “无妨。不过龚秉笔不打算解释一下?” 曾宽心惊之余指了指地上的白狐。 “唉,此狐名唤三尾,与镇妖司颇有渊源。自它化作人形之后便一直跟在老朽身边,从不曾为祸害人,还望天师原谅则个。” 龚世镜走过去把白狐抱在怀里轻轻抚摸。 “既然镇妖司知道那黑猪妖年年作乱、祸害良家,为何不将其诛杀?” 曾宽又问。 “唉,心有余而力不足。南渡之后,秦州孤悬大江以北,北戎每岁来犯。我等虽据险而守、以逸待劳,可兵力也越发捉襟见肘,张处置使遂征调各衙门兵丁填充军力。天师眼前所见,便是镇妖司全部编制。” 龚世镜摇头抚胸,哀不自胜。 “这……” 曾宽如饮半斤白干,他虽然早已知道衙门形制不全,却万万没想过已到这种地步。 “我今夜到此本想请镇妖司助我一臂之力,不过看眼前情景,不提也罢。” “天师但说无妨。这位虎骑牛皋,虽然嘴拙,但头脑还算醒目,在陈仓郡也是素有威名,更兼具三品战力,掌上神臂弓,百步穿杨、气贯斗牛。上次对阵黑猪妖,只差毫厘便可将之射杀。” 龚世镜目光灼灼。 聊胜于无吧……曾宽一伸手,将黄鼠妖那里得来的画卷平铺到书案之上,并将原委曲折说与二人。 “嗯?” 龚世镜一看之下也是满腹疑惑。 “若是老朽没猜错的话,画上此人应是北戎海陵王完颜亮,听闻他虽崇往汉地、略有文采,但是却残暴狂傲、嗜杀成性、淫恶不堪。那黄鼠妖怎会拜他?” “龚秉笔再请看。” 曾宽将画卷之中的白绸取出,铺于案上。 “咸阳城防图!” 随着龚世镜一声惊吼,昏迷当中的三尾白狐悠悠转醒,它用爪子扒拉扒拉受伤的脑袋,然后一眼瞥见了曾宽,惊吓之余又想遁逃,却被龚世镜一把摁住。 “三尾,还不现形见过天师?” 白狐听得龚世镜言语,媚眼一眨便化作刚才那位惊艳的妙龄少女。 “狐儿名唤三尾,见过天师叔叔。” 三尾翩翩然施一个万福,体态轻盈,勾魂夺魄。 “别这样……本天师年方十八,叫哥就行。” “天师哥哥~” 三尾一句狐言媚语出口,曾宽顿觉骨软筋麻。 上头……曾宽使劲搓了把脸,又拍了拍额头,这才稍显清醒。 “别套近乎,若是以后你胆敢害人,我定然亲手将你法办。” 饶是曾宽故意怒目而视,语气却是无论如何也生硬不起来。 “法办?”三尾狐疑。 “用法力……办你。”曾宽尴尬。 三尾吐了吐舌头,俏脸微红,柔声道: “天师哥哥身上衣物多有破损,狐儿去内堂看看是否能寻一件合体的新衣。” 说罢掩面退下,三步一回头。 “龚秉笔如何看待此事?” 待三尾走后,曾宽看向龚世镜,表情重又严峻。 “依老朽看来,此图尚未完成。其中所标注的炮塔、角楼、暗道、器械装备、驻军人数以及换防时辰等还有待验证真伪。此外,这只是咸阳一地的城防图,想必函谷、潼关和长安等军事重地应另有专人负责绘制。此图一旦被证实,便可断定北戎所图甚大。” 龚世镜捻着花白胡须,眉头紧锁,目光深邃。 “然。看来今夜我等需兵分两路行事,在下和牛虎骑一路,赶回秦安守株待兔。有劳龚秉笔独自一路,带上此图去往陈仓郡安抚史司,亲自与经略安抚史大人道清原委,再做定夺。” 曾宽拱手道。 “我也正有此意,事不宜迟,赶快动身。牛虎骑行事鲁莽,还请天师多多照看。” 龚世镜凝眉看向牛皋,眼神中都是殷切。 “秉笔大人请宽心,黄鼠妖那般杂碎,俺能……打十个!” 牛皋巨口一张,声若黄钟大吕,在空荡荡的镇妖司内回响不绝。 “天师哥哥请稍等!” 众人正待出发,三尾双手托着一袭青衣外衫走到曾宽面前。 “狐儿找了许久,只有这一件还算合身,也配天师哥哥的肤色,我帮天师哥哥换上吧。” 三尾说罢双手抖开那件青衣绕到曾宽身后,曾宽立即会意,探双臂穿上,随后原地一个转身与三尾四目相对。 微风乍起,衣袂飘飘。 “咳……多谢……姑娘。” 曾宽有点说都不会话了,他虽明知眼前的柔媚少女乃妖狐所化,但是面对这张标准的网红脸,还是不免心神荡漾。 唉,男人至死是少年。 “呵呵,天师哥哥喜欢就好。狐儿也是借花献佛而已,多谢天师哥哥不办之恩。” 三尾说罢又帮曾宽系上腰带,于是更显身姿挺拔。 这狐媚子……曾宽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咳咳……三尾,今夜你独自在镇妖司,一定要帮我守好门户。” 龚世镜适时出言打断二人,否则再任由其发展下去,这初涉人世的白狐指不定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狐儿谨听吩咐,诸位安心上路。” 三尾微微欠身。 操,就你这条毒舌,在电视剧里肯定活不过第一季……曾宽和龚世镜对望一眼,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嘞!” 一旁的牛皋不解其意,只是憨憨地回了一句。 这就叫“头脑醒目”?曾宽黯然神伤。 别不多叙,三人拿了镇妖司腰牌,各骑快马,分作两路,绝尘而去。 第八章 二品巅峰 陈仓郡,秦安村。 将近子时。 梁红玉家正房的屋顶之上,两道身影正趴在屋脊的背面窃窃私语。 “牛虎骑贵庚?” 曾宽眼睛不停地巡视着周边。 “年逾而立。” 牛皋低声道。 “为何不去军中效力?” “妻儿为妖所害。” “抱歉。” “无妨。” “斩妖几何?” “暂无。” “可曾修习念力? “暂无。” “可有法器?” “暂无。” ojbk……曾宽心中的槽不知该如何吐出,只是微笑着冲他竖了根中指。 随后,二人心有灵犀地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一丝歪风夹杂着些许腥臭飘来,曾宽鼻翼耸动。 “来了。” 数息之后,一团烟瘴自几十丈开外缓缓地向黄鼠妖之前所居住的偏房飘来。 牛皋见势便要张弓搭箭,被曾宽急忙摁住。 “莫急。待这妖畜现身之后,我自会将其擒拿,若遇反抗牛虎骑方可出手,不过切忌攻其要害。” “切记,攻其要害……牛某记住了。” 说罢,牛皋也学着曾宽的样子竖起了中指。 操,这槽不吐也罢…… 当二人耳语之时,那团烟瘴慢慢凝聚成形,缓缓落在偏房门口,正是那黄鼠妖。 黄鼠妖小心地张望了一下,见四下无人便闪身挤进屋内。 几息之后,黄鼠妖又闪身而出,抬头之际正好撞见从空中飘飘然落下的曾宽。 “三枚铜钱还你!” 曾宽说话之间一扬手,带着裂帛之声的三枚铜钱如钢刺一般将黄鼠妖以“大”字型牢牢钉在了门板之上,两枚手掌,一枚胸腹之间。 “嗷~”的一声尖啸刺透寂静的夜空,闻之令人汗毛倒竖。 “孽畜,说!你是不是北戎的谍子?你是否还有同伙潜伏在秦州之内?海陵王完颜亮究竟有何图谋?” 曾宽声若洪钟,慷慨激昂。 “嗷~嗷~” 黄鼠妖并不答话,只是摇着头兀自嚎叫,撕心裂肺。 尖锐的声波一圈圈如波浪般来回振荡,并夹杂着难以言说的腥臭,最后凝聚成两股分别袭向曾宽双耳和口鼻。 曾宽见势不妙,立即屏住呼吸、双手堵耳,却仍觉元神不宁、心旌摇动,不知不觉间眼神已开始涣散。 黄鼠妖趁机暗中较劲,双臂竟然挣脱了两枚铜钱的束缚,随后两手后撑,胸腹间的那枚铜钱也掉落在地。 黄鼠妖弯腰拾起三枚铜钱用嘴吹了吹揣进怀中,然后一步步向曾宽走近,目露狰狞。 “呵呵,区区一个三钱天师就想困住……” “噗!” 一支白翎羽箭带着劲风从黄鼠妖的太阳穴射入,紧接着又从下颌洞穿而出。 黄鼠妖双眼圆睁,纤细的身躯晃了晃,头朝下栽倒在地。 随后,牛皋手挽神臂弓从屋顶跳下走向曾宽,口中还念念有词: “切记,攻其要害!” 此时,曾宽颓然而坐,耷拉着脑袋,仍处于意识混乱之中。 “曾天师醒醒,那黄鼠妖已被我手刃于箭下……” 牛皋话没说完,便愣在当场。 刚才还寂静无声的黑暗之中,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漫山遍野,由远及近,似乎已近在咫尺,却突然又鸦雀无声。 牛皋骇然,举目四望。 此时,四周的屋檐之上已被无数星星点点的眸子挤满,它们都在死死地盯着院中的黄鼠妖。 “呜呜~” 嘈杂悲切的哀鸣之声隔空传来,如泣如诉,周遭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氛围之中。 “嗷~” 随着一声尖啸划破夜空,成千上万的秽物如疾风骤雨般倾泻而下。 牛皋不及细想,立即张弓搭箭,有茫茫气机萦绕的羽箭例无虚发,瞬息之间便将冲在前面的几十只鼠狼射穿。 畜生们见状非但没有心生畏惧,反而越挫越勇,个个如饮鸡血,四肢着地,嘶吼着扑过来,誓要用尖牙利爪将二人生吞活剥。 牛皋单膝跪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箭如飞蝗般倾巢而出,生猛无比。 一轮箭雨过后,鼠狼的攻势稍稍缓解,但牛皋的随身羽箭也已消耗殆尽。 牛皋趁机起身,将神臂弓斜挎在肩上,伸手从后背抽出镔铁双锏,交叉持于胸前。 “来战!” 随着牛皋一声循天彻地的怒吼,鼠狼们又一次发起了疯狂的进攻。 是夜。 微风和煦,月明星稀。 在泱泱渭水边的秦安村,一个八尺大汉如下凡的天神一般,将双锏舞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 端的一名威风凛凛的大景镇妖司虎骑! 月光之下,在他和曾宽方圆三尺之外堆满了无数鼠狼的断肢残骸,场面血腥惨烈。 此时,一直处于游离状态的曾宽悠悠转醒。 他全然不顾如潮水般前赴后继的鼠狼和筋疲力竭的牛皋,兀自盘膝而坐,慢慢将涣散的心神重新汇聚于紧闭的双目之间。 数息之后,曾宽睁开双眼,感觉自己的元神仿佛从亘古黑暗的深渊中挣脱束缚一跃而出,瞬间光芒万丈。 “二品巅峰!” 牛皋惊叹一声,双锏拄地,体力终于不支。 “牛虎骑,打个野而已,怎么血槽还空了?” 曾宽嘴角微微上扬,身体腾空而起,他居高临下地俯看周遭密密麻麻的鼠狼如视蝼蚁。 鼠狼们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它们无法触及曾宽,便发疯似的冲向已经倒地的牛皋。 “灭。” 一字出口,千万条气机带着瑞彩从曾宽身体里激射而出,翩若游龙。 瞬间,曾宽身下的院落变成了修罗场。 鼠狼们在无形的牢笼里左冲右撞找不到出口,残忍怨毒的尖啸声有一半还卡在喉咙里,身体便被生生撕裂,断肢纷飞、鲜血四溅…… 短短数息之间,四下已经没了声响,天地又重新归于平静,晴空朗月、凉风习习,只有带着腥味儿的空气忠实的记录着刚刚那场血战。 曾宽缓缓自空中落到牛皋身边,手搭在他的肩膀之上,渡了些真炁过去。 “牛虎骑,此战如何?” “不够痛快……一身疆场杀敌的本事施展不出。” 牛皋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颇有不甘。 “呵呵,是我轻敌连累了牛虎骑,没想到黄鼠妖那厮竟然搞偷袭。不过我也因祸得福,念力得以更上一层楼,跟一品只有一线之隔了。” 曾宽伸展着筋骨,肆意感受着浑身上下、四肢百骸传来的莫名畅快感。 甘之若饴。 第九章 姗姗来迟 此时,正堂的烛光亮起。 梁红玉母女战战兢兢地扒着门框探头向外观瞧。 曾宽环视了一圈惨烈的现场,顿觉不妥,于是心神稍动,鼠狼们的断肢残骸即刻化作飞灰随风而逝。 曾宽把牛皋扶到屋中暂坐,又独自搜查了一番黄鼠妖的尸体,除了几枚带着腥臭的铜钱以外别无所获。 “都做妖了还这么爱财如命,可悲可叹。待天亮之后让村正找几个保甲远远的挖坑埋了吧,只是可惜了它这一众徒子徒孙,都跟着陪葬。” 曾宽心有戚戚焉。 “不可。大景律法有云,凡为妖者,无论生死,皆应交由镇妖司处置,入《妖籍备考录》,以备后用。所以这黄鼠妖的尸体,俺还须亲自带回镇妖司交由龚秉笔勘验入册。” 牛皋稍稍恢复了些体力,不过经此一役,说话竟比以前顺畅了许多。 莫非是“贤者时间”……曾宽撇了撇嘴道:“好。” “天师大人,事已至此,奴家和阿娘该如何自处?” 梁红玉从母亲身后站出来,张口问道。 “这……你母女二人确实已不适合再留居此地。不如这样,你们可将房屋田产卖于村正,得些盘缠回乡去吧。” 曾宽略一思索道。 “此间住过妖怪……以村正之刻薄,恐怕奴家母女免不了要吃些哑巴亏。” 梁红玉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曾宽,双眸灵动。 曾宽立即会意,于是朗声道: “你们请放宽心,有我在,必定不会让村正偷奸耍滑。” “奴家先行谢过天师大人。可是,阿娘嫁到此地多年,故乡早已物是人非,恐怕是回不去了……” 说罢,梁红玉看了看身后低头不语的母亲,两人相对无言。 “天下之大,还会没有你母女二人的落脚之地?既然如此,明日你等变卖家产之后,随我和牛虎骑一同前往陈仓郡镇妖司暂住如何?” 曾宽一拍脑袋,计上心来。镇妖司那么大的地方,还凑不出两间屋子? 再说,她们母女又不是白住,还可以顺便照顾其他人的饮食起居,一举两得嘛。 “如此甚好!” 梁红玉拍手称快,母亲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她急忙出言制止,只好悻悻作罢。 “陈仓郡乃秦州重镇,贤士俊彦颇多,届时可以让龚秉笔替你寻一门良缘,成婚之后你带着母亲搬到夫家即可。” 曾宽看穿了梁红玉的小心思,急忙出言泼盆冷水,争取把那小火苗浇灭在萌芽状态。 “奴家倒是不急着嫁人……” 梁红玉双颊绯红,低头扭捏道。 不嫁那是因为没遇着合适的……曾宽自然心知肚明,只是此时只好装聋作哑。 “哟,这位姑娘心思倒是玲珑得很呐!” 说话间,一位白衣胜雪的美女飘然落入院中,背负长剑,手握银枪。 “师姐?!” 曾宽下意识地开口叫着,心里却暗暗埋怨着,架都打完了你才来? 陆千霜根本没有理他,只是径直向着牛皋拱手道: “在下龙虎山三品天师陆千霜,见过镇妖司牛虎骑。” “失敬。陆天师如何认得俺牛皋?” 牛皋用手挠头,实在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这位陆天师。虽说自己对美色不甚敏感,不过能美到天仙这种级别,多少也应该有些印象才对嘛。 “牛虎骑不必疑虑,在下只是在两个时辰前跟随我这位不成才的师弟去了趟陈仓郡镇妖司而已。远远地看到你们三人一妖聊得投机,便没有现身打扰,还望恕罪。” 陆千霜这时才白了曾宽一眼,嘴角微微上翘。 “三人一妖?师姐,莫非你已经收了三尾?!” 曾宽恍然道。 “自然。”师姐双眉一挑。 “不可。”曾宽百爪挠心。 “那狐媚子你舍不得收,自然是由我代劳了,否则岂不是枉称龙虎山天师?” 陆千霜咄咄逼人。 “那三尾与镇妖司龚秉笔渊源极深,师姐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曾宽好言相劝。 “与我何干?” “……” “让我放了那狐媚子也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 “拿婚书来换。” “婚书?” 曾宽还未答话,梁红玉抢先脱口而出。 “师弟,你竟然还未告诉这位姑娘你我二人已有婚约在身?” 陆千霜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惊讶。 我特么有病才会见人就说自己早已去民政局领过证了…… “不曾提及。” 曾宽惭愧道。 “最好不过。换是不换?你可要考虑周详。” 陆千霜双目一凛,面色微沉,实则内心慌得一批。 “不换。” 曾宽语气铿锵有力。 “为何?” 陆千霜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了下来,并偷偷瞥了一眼梁红玉。 “师姐月中婵娟一般的可人儿,又如此温柔似水、善解人意,师弟我怎舍得拱手与人?” “说人话。” “师命难违。” 废话,以你的小性子,我要这么轻易便答应,三尾焉有命在?我若不答应,你看在镇妖司的面子上想必也不会难为三尾……曾宽腹诽道。 “既然如此,我便将那妖狐废去修为,打回原形,只是不伤它性命,这样也算对镇妖司有个交待。” 陆千霜得了便宜继续卖乖。 “师姐人美心善何至于此?且不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据我所知,三尾修为尚浅,全仰仗镇妖司龚秉笔的一颗灵丹才得以蜕胎换骨,你若将它修为废去,龚秉笔那里怕是说不过去吧?” 曾宽恩威并施、口蜜腹剑,说话间又着力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牛皋,企图借用镇妖司的名头唬一唬师姐。 “与我何干?” 哪知陆千霜油盐不进,不知是故意与曾宽置气还是铁了心要法办三尾。 “师姐,如果真要一意孤行的话……”曾宽说到这里眉头一挑,忽地抵近陆千霜的俏脸小声说道:“怕是你的亵衣系带又要开了……” “曾宽!你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哼,念在镇妖司龚秉笔和牛虎骑的面子上,暂且……放它一马便是。” 陆千霜闻言双肩微颤,面色由愠怒瞬间又转为羞赧。 “哈哈,多谢师姐成全。师姐当真是大人大量、胸纳百川。” 曾宽说罢一拱手,又朝陆千霜飞了个媚眼,简直毫无羞耻。 陆千霜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对着牛皋拱手道: “牛虎骑,那三尾妖狐已被我幻化成一尊人俑,今日回到镇妖司我自会帮它解去封印,还望日后严加管束,不可害人。” “额……那是自然。” 牛皋的头脑尚处在云雾之中,只是随口一答。 “师弟,待此间事了,你随我回山,我定让师傅他老人家主持公道,毁去婚约。” 陆千霜眉目下沉,继续打造高冷玉女的人设。 “随你。不过龚秉笔那里的消息一旦被证实,我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曾宽抬头看了一眼门外渐亮的天色,双眉紧锁。 第十章 无名村正 北戎既然肯花三年的时间安插谍子进入秦州搜集信息,必然所图甚大。除咸阳外,其它重要关隘的城防布置想来已然泄露,秦州的这场浩劫看来在所难免了。 作为天师,虽然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但遭逢乱世之际,驱除鞑虏、兼济苍生也应责无旁贷。 “咣……咣咣。” 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打断了曾宽的思路,曾宽看了看梁红玉,示意她去开门,自己和众人也顺势来到院中。 门一开,村正率领几名手持器械的精壮男子快步走了进来。他看了看院里的众人还有地上黄鼠妖的尸体,不免心惊胆颤,赶紧对曾宽拱手作揖道: “鄙人昨夜无心睡眠,闻得此间动静颇大,遂不等天亮即领着保甲前来帮手。此时一见,果然是蒋平那财迷回来收拾细软,幸被天师收服。此妖伏诛,真乃我秦安村百姓之福!” “村正起得好早,夜尿频多的毛病怕是由来已久了吧?哎,回头我给你个方子,一定能药到病除。” 曾宽没有接村正的话茬,只是看了看他低垂的眼睑和坍塌的脸颊,故意当着众人打趣地说道。 村正低头偷瞄了一眼曾宽身边的陆千霜,随即不无尴尬地向曾宽谄媚道: “曾天师慧眼独具,佩服。鄙人也是为村务日夜操劳才罹患此疾,已是久治不愈,曾天师如有妙方,鄙人求之不得。” “村正能否求得此方就要看今日的表现了。” 曾宽意有所指。 “曾天师但有所命,鄙人无不应允。” 村正信誓旦旦。 “甚好。昨夜那黄鼠妖欲行不轨被我等诛杀,人言可畏,如今梁红玉母女已经不适合在此居住。我替二人做主,将这三间房屋与两亩田产折价卖与村正,得些盘缠回乡,你出个价吧?” 曾宽似笑非笑地说道。 “这……曾天师考虑甚是周全,鄙人也正有此意。若按当前市价折算,蒋平所留房屋田产市值不过区区两百贯钱。念在二人孤儿寡母,鄙人愿出三百贯,曾天师以为如何?” 村正微微挺直腰板,向曾宽伸出三根手指做ok状。 毫无诚意……曾宽摇了摇头。 “额……当然,曾天师的妙方也应一并计算在内,鄙人愿出四百贯。” 村正咬了咬牙关,伸出四根手指做粪叉状。 老奸巨猾……曾宽又摇了摇头。 “这……呵呵,曾天师和众位大人为秦安村斩妖除魔,劳苦功高,做为村正理应予以酬谢,鄙人愿加价到五百贯,望曾天师勿再推辞。” 村正猛地一拍大腿,伸出五指,目光急切。 曾宽并不着急答话,只是用眼角余光瞥了瞥梁红玉母女,只见二人对望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妇人之仁……曾宽轻叹一口浊气,接茬摇了摇头。 “鄙人虽为村正,然多年以来事必躬亲、不敢稍怠,秦安百姓念及鄙人劳苦,每每谈及俱是有口皆碑。鄙人不敢自诩两袖清风,但属实已家无余财,望曾天师体谅。” 村正说罢一躬到底。 没有余财你还娶好几房小妾?人家年纪轻轻的是图你岁数大还是图你不洗澡……曾宽暗暗骂完之后又兀自摇摇头,不置一言。 “六百贯。” 摇头。 “八百贯。” 摇头。 “一千贯,曾天师,真的不能再加了,鄙人家中尚有八十老母……” 摇头。 “一千五百贯。” 啊……曾宽打了个哈欠,继续摇头。 “一千八百贯。” 曾宽看了一眼村正的下三路,嘴角一咧,摇了摇头。 “也罢!鄙人奉上两千贯,愿曾天师笑纳。” “村正一片赤诚曾某怎敢拂逆,如此就却之不恭了。红玉,去取房契和田契,与村正大人堪对无误后当场画押,钱物两讫。” …… “曾天师,此间事毕,您的妙方何时交于鄙人以祛除隐疾?” 村正咬着后槽牙,半是愤懑,半是期待。 此时天光大亮,曾宽看了看梁红玉母女早已收拾妥当,这才转头对着村正说道: “无他,惟两字尔。” “两字?” 村正茫然不知所云。 “独睡。” 说罢,曾宽等人扬长而去。 …… “天师大人,这几日家中遭逢变故,妾身母女二人也如那未系之舟般漂泊不定,不过承蒙天师大人不弃,处处施以援手,妾身自是感激不尽。只是小女自幼孤苦,烦请日后多为照看,为奴为婢,权当报恩。” 梁红玉的阿娘坐在雇来的马车里,掀起帘子跟曾宽语重心长地说道。 “阿婶言重了,我身为龙虎山天师,斩妖除魔乃分内之事。红玉面相温婉中带有刚正之气,想必将来自有英雄俊彦配她,阿婶勿忧。” 曾宽对梁红玉阿娘温言相劝,说完后又扭头看了看身旁与他并骑的牛皋,心绪稍显凝重。 陆千霜自称不屑与他人为伍,一出秦安村便与众人分道扬镳,自行前往镇妖司。 “也不知龚秉笔那里怎么样了……” 曾宽喃喃一句,似是问旁边的牛皋,也似自言自语。 远方山色如黛,秋意渐浓,北风吹过道路两旁枯黄的山杨,落叶纷纷,寒蝉凄切,萧瑟如是。 …… 陈仓郡,镇妖司。 陆千霜端坐于正堂下首,三尾在旁边垂手而立,不时地伺候些茶水并伺机讨好。 “天师姐姐,你如何生得这般貌美?三尾纵然施展那画皮之术,自知也难以得此神韵之万一。” “……” “天师姐姐的皮肤也是极好,白皙滑嫩、吹弹可破,就如那去了壳的鸡子一般,三尾亦是自愧不如。” “……” “哎,要说三尾最欣赏的还是天师姐姐的身段,亭亭玉立中不失柔美,曲线玲珑又带着刚毅,当真是英姿飒爽,尤其是姐姐胸前的无限风光……” “闭嘴!再多说一个字立刻把你打回原形。” “……” 这位冷若冰霜的美人终究没有我的天师哥哥辣么容易相处……三尾张嘴吐了吐舌头,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但是再也没敢说出一个字来。 此时,镇妖司门外车马声动,正是曾宽一行人到了。 三尾闻声,快步迎了出去。 “天师哥哥!”一声呼唤,千娇百媚。 第十一章 何谓吃醋 曾宽看到三尾已被师姐解去封印安然无恙,当即便放下心来。 “嗯,龚秉笔可已回到镇妖司?” 曾宽甫一下马,便急切地问道。 “尚未返回,只是差人带来手书,说事关紧急,他已与经略安抚史骑快马一同前往凤翔郡面见秦州处置使张浚大人了,并叮嘱天师哥哥和牛虎骑稍安勿躁,在此耐心等待消息即可。” 三尾说罢把龚世镜差人捎回的手书拿出来交由曾宽。 手书与三尾所述并无二致,曾宽看完之后眉头深锁,看来这城防图十有八九要被证实了,北戎筹谋三年之久,想必此役已不可避免。 遭逢乱世,家国蒙难自不必说,只是又苦了这一方百姓。当年自己的爹娘不就是这么惨死在北戎的铁蹄之下么……想到这些曾宽不禁悲从中来。 “噗通!”一声,一只硕大的鼠狼尸体被牛皋掷于马下,扬起一片灰尘。 “虎骑叔叔,这便是秦安村那黄鼠妖?看样子少说也有两百年的修为,就这么一命呜呼了,真是让狐儿唏嘘呀!” 三尾瞥了地上的尸体一眼,以手遮面,颇有物伤其类之感。 “此妖虽然不曾祸乱百姓,但它甘当北戎走狗窃取我大景机密,为虎作伥,此番伏诛实乃罪有应得。” 牛皋自从力战鼠狼之后,似乎打通了任督二脉,连说话都比以前爽利了许多。 “牛叔,你的口条莫不是被这黄鼠妖咬过一口?三十多年来讲话都没有如今这般痛快过,呵呵。” 三尾也发现了牛皋的变化,于是出言取笑道。 “休得胡言,我这是精诚所至,不枉费生生嚼碎那许多核桃。” 牛皋把眼一瞪,嘴角却不经意地上扬。 “嚼核桃治口疾?呵,我还是头回听说。不如我传授牛虎骑一个秘法,只要勤加练习,必定事半功倍。” 曾宽听见二人拌嘴,便从怅然若失中回过神来,拿牛皋打岔道。 “望曾天师不吝赐教。” 牛皋不禁又竖起了中指,眼神热切。 操,这个梗还过不去了……曾宽白了牛皋一眼后做了个深呼吸: “来,逐字跟我念,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 听到曾宽的绕口令,三尾和刚下车的梁红玉都是抿嘴一笑。 “哟,这位姑娘是何方人物,眉目娇俏,举手投足之间还隐隐有股子英气,三尾甚是喜欢。” 三尾看着和她差不多大的梁红玉,毫不掩饰欣赏之色。 “三尾……啊,你莫不是陆天师口中那狐妖?!” 饶是梁红玉有武功傍身,也曾在不知情中和黄鼠妖共同生活过几年,但是猛然发觉一只狐妖就这么站在自己眼前几步之遥,还是硬拉着母亲怯生生地躲在了曾宽身后,警惕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三尾。 “狐儿暴露了……” 三尾扭头看了一眼陆千霜又可怜巴巴地望着曾宽,眼神幽怨。 “红玉无需惊慌,三尾确是一只白狐,不过早已在镇妖司备案入籍,受大景《妖律》所辖,不会害人。她虽粗通人事,行为稍显怪诞,但在龚秉笔的细心调教下,妖品中正,且放宽心。” 曾宽对身后的梁红玉母女出言安慰道。 “多谢天师哥哥为三尾正名。” 三尾向曾宽躬身道了个万福,体态轻盈魅惑。 “三尾,这位姑娘姓梁,名唤红玉,与你年岁相仿。她与母亲要在镇妖司暂住,以后你可与她姐妹相称,互相照应。” 曾宽说罢,闪身让二人见过。 “如此甚好,三尾在镇妖司终日守着一个糟老头子和一个憨憨虎骑简直度日如年,如今终于有个玩伴儿了,呵呵!” 三尾笑靥如花,欢快地蹦跶过去拉起梁红玉的双手,身后狐尾上下翻飞。 梁红玉虽说还有些抵触,不过见到三尾如此热情加之曾宽和牛皋都在场,便也仗着胆子和三尾走到了一起。 “三尾幻化成人形才十年不到,自然是妹妹啦。妹妹问红玉姐姐好!” 三尾眨着狭长的美眸,声音悠扬婉转,自然是打心眼儿里欢喜。 “红玉和阿娘冒然造访贵地,初来乍到,还请三尾妹妹和诸位大人多多关照。” 梁红玉说罢也躬身给众人问好。 “姐姐客气了,他们巴不得多些女眷来照顾衣食住行呢。呵呵,这镇妖司如今可算有些人气了。哎,这话怎么感觉怪怪的……不管了,红玉姐姐快来看看我的狐尾美不美?” 三尾先是用手挠头,后又旁若无人地扭起翘臀。牛皋还好,曾宽守身如玉十八载,哪里受得了这个…… “嗬,畜生终究是畜生。” 正堂下的陆千霜冷冷地看着门口众人,出言嘲讽道。 “师姐可是吃醋了?” 曾宽红着脸抿嘴笑了笑,撇下众人向陆千霜走去。 他太了解这位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师姐了,但凡跟她有过瓜葛,即便弃之如蔽履,别人也休想染指。 “何谓吃醋?” 陆千霜疑惑道。 “便是这般。” 曾宽说完星眸一眨。 “哎哟……” 陆千霜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捂住了粉嫩的双腮。 “师姐,此醋酸是不酸?哈哈。” 曾宽暗施念力使师姐银牙倒了一排,纵然陆千霜横眉冷对,一时之间竟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这边梁红玉付过车马费之后,众人帮着把二人的行李和随身物品搬进房间。 “曾天师,奴家自知秦安村田产行市,三间房屋和两亩薄田不过区区五百贯钱,这多出的一千五百贯钱折成纹银合计整整六百两,都在这里。” 收拾妥当之后梁红玉搬出一个木箱放到桌上,然后对面前的曾宽和牛皋继续说道: “奴家母女二人幸得镇妖司收留,已不胜感激。这些银钱还请曾天师和镇妖司笑纳,以做日常用度,如此奴家方能心安。” “南渡以来,战乱频仍,秦州虽不曾陷落,各州郡府库想必也早已经捉襟见肘。也罢,那我就替镇妖司收下这笔银钱,权当过度之用。” 曾宽看了一眼旁边的牛皋,后者也频频点头。 看来这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曾宽暗暗颔首。 “如此一来,我便可以换一张新的神臂弓了!” 牛皋竟毫不掩饰脸上的欣喜之色。 “牛虎骑这张旧弓确实已多有破损……嗯?牛虎骑可否将方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曾宽突然意识到牛皋所说有哪里不对劲儿,不由地抬头问道。 “如……如此一来?” 牛皋试探着问道。 “下一句。” 曾宽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奔驰而过。 “我……便可以换一张新的神……神……神臂弓了。” 牛皋看着曾宽错愕的表情,不自觉地就开始紧张。 “牛虎骑,这神臂弓乃我大景制式杀器,皆由军队统一制作配发,如何可能用银钱买到?” 曾宽惊声问道。 第十二章 关崖老巷 “这……”牛皋挠了挠头,索性大手一挥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实不相瞒,距离陈仓郡两百里的岐山有一鬼市,人妖混杂,每逢月圆之夜子时开市,其中就有私牙专事收售神臂弓等军用器械牟利。在下这张弓便是托人在彼处购得,花了龚秉笔上百两银子的私房钱,着实肉疼。” “嘶~” 曾宽闻言不禁心头一紧。 直娘贼,北戎大敌当前,朝廷加收江南和川蜀百姓五年的赋税充当军饷,抵御外敌。 虽说这些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有一小部分也流入了佞臣酷吏的私囊,但绝大多数得以化作粮饷、军械、辎重等用于前线将士身上。 现在竟公然有人将我大景对阵北戎的秘制杀器神臂弓做为牟利的商品在地下黑市大肆买卖,简直罪不容诛。 “牛虎骑此言当真?” 曾宽怒目而视。 “此鬼市由来已有数年之久,早年间只是游商流民私贩盐铁之所,只是近些年才颇成气候。销赃买凶、鼎炉丹药、人口买卖以及收售军械等见不得光的勾当无不涉猎,甚至已经坐拥数百私人武装,实有尾大不掉之势。” 牛皋顿了顿心神,一字一句地说道。 “牛虎骑即知这鬼市底细,为何不联合府衙将其铲除?” 曾宽满心疑问道。 “唉,北戎陈兵大江北岸,虎视眈眈。朝廷面对来犯之敌早已如惊弓之鸟无暇他顾,加之各个府衙兵丁又捉襟见肘,实在是无力图之。” 牛皋也不禁唉声叹气,似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 “这样……那牛虎骑可知这鬼市所在?” 曾宽若有所思道。 “大致方位倒是知晓,不过岐山之中草木茂盛,阡陌交错,这鬼市又深藏于地下,所以凡欲进鬼市者必持路牌接引,自有专人带路,否则不得其门而入。” 牛皋思索道。 “如何获得路引?” 曾宽追问道。 “距此间三十里外关崖街有一虢姓老猎户,月圆之夜会给有求之人发放,据说每郡只有一张,能否取得还要看机缘。” 牛皋说道。 去他妈的机缘,区区一个地下鬼市还搞得如此神秘,饶是朝廷式微,龙虎山不复往日威压,也绝容不得这些魑魅魍魉在此横行无忌。 这些军中流出的神臂弓若是被私人购得,贻害尚且不大,倘若被有心之人贩去北戎,那沙场之上将会有多少我大景将士遭殃? 一念及此,曾宽腾地站起:“牛虎骑,现在可随我去取那路引?” “曾天师,明日才是九月十五,眼下便去怕是求不着那路引吧?” 牛皋摸了摸脑袋,巨嘴一咧,如果没耳根挡着顺势就开叉到后脑勺了。 求?我们用抢的…… 曾宽瞪了一眼不开窍的牛皋又扭头对一直冷眼旁观的陆千霜说道: “劳烦师姐护住镇妖司这些女眷,我和牛虎骑去去便回。” “与我何干?” 陆千霜面沉似水,丝毫不为所动。 “师姐?!你的……” 曾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之后邪魅一笑,表情猥琐至极。 “好的,师弟快去快回。” 陆千霜笑容和煦,春风拂面。 与此同时,一只如鹰隼般盘旋在镇妖司上空百丈高处的猛禽迎风唳鸣一声,随后振翅向北面急掠而去。 …… 城郊,关崖街。 三十里的路程,对于此时的曾宽来说往来只需几个弹指的工夫,但是牛皋的脚力却是不济。 他虽有些微末的轻身功夫,但却不能耗费气机用来长时间赶路。光天化日之下,街道上贩夫走卒人来车往,骑马又着实不便,所以两人只能步行。 出镇妖司后行至巷尾,二人在小吃摊又各吃了两大碗臊子面填饱辘辘饥肠,是以站在关崖街口时二人对望一眼,双双捧腹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声闻数丈。 关崖街名字中虽带个街字,实则只是一条小巷,因早已远离闹市,地处偏僻,所以此间多住些穷苦人家。成年男子大多被朝廷强征兵役,是以秋收之后只余妇孺,人烟稀少。 道路两旁的房屋皆用土坯泥瓦依地势而建,低矮逼仄,参差不齐,也让早年间由青山石铺就的窄路在这个阴沉晦暗的秋日里看起来更显得幽深静谧。 “牛虎骑,可还认得那虢姓猎户家?” 曾宽目视着眼前这条曲折的老巷,表情凝重,心里隐隐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不安。 “认得,临近巷尾右手边,门头悬一只狼首的那家便是,我头前带路。” 牛皋说罢抬脚便行,曾宽见状也紧随其后,二人铿锵的脚步声在小巷里传出老远。 行至跟前,牛皋上前轻轻叩门,曾宽则顺势打量门头上方那只狼首。 见许久无人来应门,牛皋扭头对身后的曾宽说道:“许是不在?” “无妨,先进去再说。” 曾宽不再多话,一个响指过后,面前门户洞开。 可二人正待进入之时,突然一支羽箭夹带风声从屋内激射而出,直奔牛皋面门袭来。 曾宽斜眼一看,此箭虽来势汹汹,不过并没有什么威势可言,以牛皋的三品战力应该可以轻松化解。 果然,牛皋并不闪躲,只是轻舒猿臂,伸出左手二指便把羽箭牢牢夹住,稍一用力,羽箭应声折断。 “虢猎户,汝州牛皋前来拜访!” 牛皋握住半截断箭,挺身站在院中向屋内朗声说道。 “原来是镇妖司牛虎骑,失敬。不知牛虎骑为何事而来?” 许久之后,一个苍老却不失锐利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明日便是九月十五月圆之夜,此番前来只想索一张路引前去岐山鬼市。” 牛皋也学曾宽一样,将双手背负身后。 无奈他虎背熊腰、动作粗俗,拿捏起姿态来更是不伦不类,大有画虎类犬之感,让旁观的曾宽也不禁以手扶额。 “既然要去鬼市,便应知晓规矩。牛虎骑明日入夜再来吧,请回。” 说完之后,屋里便如之前一样鸦雀无声。 “……” 吃了个闭门羹,牛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哭丧着脸看向曾宽。 “虢猎户,借问一句,门外悬挂那只狼首可是你亲手所猎?” 曾宽向牛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开口问道。 “正是。敢问阁下又是何人?” 片刻之后,那个虢猎户的声音再次响起,言语之中却充满了警惕。 “在下只是镇妖司牛虎骑的一个小跟班,姓名不足挂齿,倒是虢猎户怕没有据实以告吧?呵呵。” 说罢曾宽冲牛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做好防备。 “哦?何以见得?” 屋中的虢猎户再次开口,声音却仿佛低了几度,听起来阴冷尖厉,如鲠在喉。 “你作为一位多年的老猎户,竟然连狼和狈都分不清楚,这马脚露得是不是有些太低级了?” 第十三章 玉爪妖禽 曾宽言语戏谑。 屋内一片死寂。 “你到底是何人?虢猎户是否还活着?” 曾宽见对方不再搭答话,又开口逼问道。 “咯咯……咯咯,龙虎山曾天师果然好眼力,黄鼠妖和它那帮不中用的徒子徒孙栽在你手里一点儿也不冤。想要鬼市路引,可惜你们来晚了一步!” 突然刺耳的尖啸声裹挟着劲风从屋内袭来,随即一枚烟丸在曾宽和牛皋二人面前炸开,满院瞬间尘雾弥漫,目不能视。 “散。” 曾宽二品念力挥洒而出,毫不拖泥带水,刺鼻的烟雾顷刻便被涤荡一清。 “牛虎骑,劳烦你守住门窗,我进去看看。” 曾宽说话间人已闪身进屋。 屋内潮湿晦暗,狼籍满地,几乎快没有下脚之地。只见一个面容沧桑须发皆白的老者躺在角落里正大口的喘着粗气,鲜血从腹部汩汩而出,浸透了衣衫。 这老猎户果然已遭不测……曾宽并没有着急查看那老者的伤势,而是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危险之后才走到老者面前,用二指点向老者眉心顺势度了些真炁过去用以维持他残存的气息。 “虢猎户,可知是何人所为?” 老者闻声微微抬起虚弱无力的手臂指向曾宽身后的房梁之上,眼神中俱是惊恐:“妖……妖。” 老者话音未落,凛冽之风四起,两只利爪在呼啸声中向曾宽后脑袭来。 曾宽心如明镜,所以并不慌乱,耳廓稍动就已辨明方位,在心中暗道了一声“来得好”。 但见他并不回头,而是兀自屏气凝神,与此同时一股无形气机在他身边两尺之内拔地而起,如绳索一般旋转缠绕着将自己牢牢护在当中。 那双利爪一击不得手,便不再恋战,猛一振翅之下身形借势骤起,随即冲破屋顶直冲云霄,带起瓦片纷飞。 曾宽嘴角轻轻一撇,身随意动,瞬间便已追至半空。他身体悬浮,环顾四周,但见一猛禽正往西方奔逃,身形忽隐忽现,速度极快。 “牛虎骑,断箭!” 随着曾宽暴喝一声,院中的牛皋将手中半截箭头用力向上抛出。 在曾宽念力催动之下,那断箭甫一升空,便立即自行调转方向,带着尖锐的呼啸如鸣镝一般尾随猛禽而去。 “噗!”的一声,断箭后发先至,硬是直直钉入那猛禽身体。 不及它从空中掉落,曾宽便欺身而至,探出手掌将其擒拿。 曾宽举起手中妖物,定睛打量一番之后心中不免骇然。 “此禽非鹰非隼,纯白无暇,虽然体态精巧,但神骏不凡,定不是一般勋贵能够豢养之物。” 曾宽喃喃自语之时,顿觉手中一空,再看那妖禽忽然化作一股白烟竟凭空消失不见,只留一根沾有血迹的白色尾羽自空中飘然落下。 “分身?!” 直娘贼,没想到中了那妖禽的调虎离山之计……曾宽不及多想,立即反身向后追去。 此时天空阴霾更重,云层重重叠叠,却哪里还有半点妖禽真身的影子? 唉,特么的草率了……曾宽暗骂一声之后重又缓缓落入虢猎户屋内。 “虢猎户临死之前说,去往鬼市的三张路引皆被那妖精夺走……” 牛皋蹲在那老猎户的身边,表情悲怆。 “是否还有其它途径?” 曾宽自知多此一问。 “没有路引是断然进不去鬼市的。” 牛皋摇头。 “如之奈何……” 曾宽不禁抬头望天,神态黯然。 “不过……”牛皋站起身,将手掌摊开:“虢猎户死前给了我这个,说这是他在鬼市唯一的凭符,接引之人见此物自会为我等带路。” 牛皋你大爷的,这大喘气的毛病本天师一定给你治好了……曾宽瞪了一眼牛醒目,伸手拿过凭符。 这凭符是一小截玉锥,篆刻繁复,沁色暗红,入手冰凉,全然不似当代之物,许是哪个南派的摸金校尉从地下带出来的古玉。 曾宽无暇细究,只是随后跟牛皋合力将虢猎户草草安葬,让他入土为安。 之所以没有去提邢司报案,是考虑到不必多此一举,一来是兵荒马乱的年月,提邢司的状况恐怕也不比镇妖司强上多少。二来就算是报案了,虢猎户一介草民,没了也就没了,顶多在户籍簿里勾上一笔朱红而已。屁民在历朝历代不都是这个下场么? 曾宽一番感叹之后和牛皋回到镇妖司。 此时天已擦黑,三尾和梁红玉见二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自然高兴地围拢过来问东问西。 反而是陆千霜,在瞥了一眼曾宽安然无恙后才独自回屋打坐。 曾宽知道师姐历来喜欢打造高冷人设,便也不甚在意。 “牛虎骑,镇妖司可有妖精鬼怪、飞禽走兽图鉴之类的书籍?我要查一查那猛禽到底是何物。” 曾宽喝了一口梁红玉端上的茶水之后开口问道。 “有的,我这就去帮天师哥哥取来。” 不等牛皋答话,三尾身形一晃便没了踪影,弹指之间重又出现在曾宽眼前,手里捧了本线装书册轻轻柔柔地递了过来,随后便站在曾宽身侧,眉目娇俏。 曾宽心无旁骛,仔细地翻看着,忽然目光落在了一张发黄的书页之上。 “原来是它……” “天师哥哥,究竟是何方妖孽让你如此忌惮?” 三尾目光一闪向书页上扫去,谁知这一瞥之下竟被那图鉴吓得花容失色、冷汗涔涔。 “海……海东青?” 三尾赶紧移开美眸,不停地以手抚胸,就连三只狐尾也在瑟瑟发抖。 “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 “其力之大,如千钧击石;其翔之快,如电闪雷鸣。其中纯白者名唤玉爪,是为上品,最为珍贵。” “相传被放逐辽东之刑犯,凡捕获海东青者,可抵死罪。” 梁红玉见三尾脸色苍白,立即上前安抚并看着那图鉴随口念到。 “这妖禽本就是三尾的天敌克星,她有如此反应也是情理之中。” 曾宽看了一眼三尾之后接着说道: “只是海东青之中的纯白玉爪本已罕见,现竟已修炼成妖,想来少了三五百年的修为恐怕没有这种机缘,当真是不可思议。辽东?莫非也与那北戎海陵王有关?” 曾宽口中喃喃自语,心里却在暗暗思忖着缘由。 第十四章 师姐出马 “何以见得?” 梁红玉见曾宽兀自发问,便急着追问道。 “你等有所不知,前北辽天祚帝耶律延禧酷爱北珠,但此珠甚是珍贵,只在冬季黑河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成熟。有一种天鹅可潜入冰河,以母蚌为食,食蚌后将珠藏于嗉囊,而海东青正是这天鹅的宿敌。崛起于辽东的北戎在立国之初曾倍受北辽欺压,捕猎天鹅收取北珠这种低劣的活计就是他们鹰户的任务,因此北戎才善于驯养海东青。及至如今,海东青已跻身北戎皇家的独宠玩物,寻常权贵更是无权染指。因此,我才推断这只玉爪和北戎海陵王脱不了干系。” 曾宽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神情焦虑。 “我记得在虢猎户家中对峙时,那妖禽仿佛就已知道你是龙虎山天师。” 牛皋忽然一拍脑门儿,想起了一个重要的细节。 “如此看来,这妖禽定是北戎所遣,跟黄鼠妖沆瀣一气,刺探秦州的军情机密。想必黄鼠妖在秦安村被诛杀当晚就一直暗中跟踪我等,待探听到岐山鬼市讯息之后便抢先一步赶去关崖街夺取路引。” 曾宽恍然道。 “可妖禽夺取路引究竟有何图谋?莫非北戎也想派人去那岐山鬼市逛逛?” 牛皋问道。 “这还用问?北戎垂涎神臂弓久矣,只是苦于没有样品,战场上所缴获又皆是被毁坏之废物,所以穷其举国之力也仿制不出这种威力恐怖的大杀器。此番如果有机会能从鬼市购得,想必他们不介意付出任何代价。” 说到这里,曾宽不自觉地伸手要去裤兜里摸根烟抽,却摸了个寂寞,无奈只能摸着自己光洁的下颌说道。 “嘶,如果北戎军中配备了神臂弓,再加之天下无出其右的骑兵冲锋能力,我大江以北的防线便已形同虚设,江南危矣。” 牛皋听了曾宽的分析也不禁顿足捶胸。 “不敢苟同。牛虎骑可曾想过,虽然北戎早已陈兵大江以北,严阵以待,看似随时都会南下进攻,为何却只是派遣小队人马以奇袭侵扰为主?” 曾宽挑眉道。 “为……为何?” 牛皋一时无语。 “因为北戎另有所图。依我之见,北戎陈兵北岸,造成随时会强渡大江、攻城略地的假象只是障眼法而已。” 曾宽凝眉道。 “另有所图……” 牛醒目脑袋里的浆糊又开始晃动起来。 “牛虎骑仔细想想,那黄鼠妖绘制的《咸阳城防图》十有八九已被证实,不然龚秉笔也不会跟经略安抚史连夜前往凤翔郡面见处置使大人。以此类推,长安、富平、函谷等郡的城防布置想必已早无机密可言。加之玉爪这种级别的妖禽为夺鬼市路引也已被迫现身陈仓,北戎准备了三年的图谋由此便可窥一斑。” 曾宽越说越觉得后脊发凉。 “愿闻其详。” 牛皋实在不知曾宽的言外之意,索性拱手问道。 “北戎虽陈兵大江北岸,但其将士历来以游牧为生,专善骑射,不习水战,大江这道天堑鸿沟属实无法逾越。遂北戎必是先攻秦州,继而进逼川蜀,再携地利之势率骑兵顺流而下,马踏江南。” 曾宽再无隐瞒,将心中所想尽数说出,众人听到之后无不暗吃一惊。 “如若真如天师哥哥所说,那北戎对这岐山鬼市想必也是志在必得。” 三尾从最初的惊惧中回过神来,也蹙着秀眉说道。 “上道。” 曾宽欣赏地看了看三尾,又瞥了一眼将将恍然大悟的牛皋,后者尴尬地挠了挠头并对三尾竖了根中指。 “谢天师哥哥夸赞。” 三尾说罢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扭着纤细的腰肢只余娇羞。 “既然如此,看来鬼市一战已无可避免,月圆之夜就在明晚子时,牛某当先饱餐一顿,待明日必将那些北戎妖孽亲手抓回我大景镇妖司,依律法办!” 牛皋说罢将双手指节按得声声脆响。 皇帝不差饿兵,也是这个道理……曾宽虽然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这位直爽的牛虎骑,但是心里还是随之涌起一股豪气。 不过随即一念闪过,曾宽忽觉不妥,便对牛皋说道: “牛虎骑在陈仓郡素有威名,冒然进入鬼市的话怕是会打草惊蛇,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若是惊走了北戎妖孽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明晚我独自一人前去便可,牛虎骑只需在外围接应。” “不可不可,那岐山鬼市人妖共处、龙蛇混杂,你一人前去不能兼顾首尾,遇事更没个照应。” 牛皋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直看得曾宽眼晕。 “牛叔无需担心,三尾愿陪天师哥哥去那鬼市逛一逛,顺便也能淘换些灵丹妙药回来以增进修为。” 三尾听得牛皋的豪言壮语,竟也跃跃欲试,立即见缝插针地说道。 “红玉也想跟着天师……哥哥去长长见识。” 梁红玉也挺身随声附和道,只是不似三尾那般口无遮拦。 唉,这些女汉子们当真是无知者无畏啊……曾宽面色一沉,“胡闹,你等以为我是去上元节灯市逛街么?岐山鬼市是何等存在?方圆几百里之内的江洋大盗、悍匪恶棍、妖孽精怪皆汇聚于此,小心被抓去做了那压寨夫人。” 三尾和梁红玉闻言互相对视一眼,顿时都低头没了主意。 “那我也不能坐视天师哥哥一人去闯那龙潭虎穴,就算是做压寨夫人,三尾也要跟天师哥哥一起,哼!” 最终还是三尾脸皮更厚一些,索性直接抓住曾宽的手臂,兀自摇晃不止。 “妖畜,你若是想做那压寨夫人自去便是,为何定要拉上曾宽一起?” 一个冰冷中略带愠怒的声音自屋外响起,让三尾不禁又往曾宽身边挤了挤。 得,看来师姐又吃醋了……曾宽心中暗喜,面色却沉静如水,只是趁机接过话茬道,“龚秉笔明日应能返回,三尾和红玉就留在镇妖司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与龚秉笔知道后,再做定夺。” “可是,让天师哥哥只身犯险,三尾始终觉得于心有愧,只恨自己法力低微,不能与天师哥哥共进退。不过请天师哥哥放心,如若你此番有去无回,三尾誓报此仇!” 说着三尾便要举起右手对天发誓,忽觉手臂酸麻,无法抬起。 求别说……曾宽以手扶额,不住地摇头。 “就不劳你这妖畜费心了,我与曾宽到底尚有婚约在身,明日就由我陪他走这一遭。” 陆千霜走进屋来轻启朱唇,好整以暇地说道。 第十五章 为凶者隐 纳尼?这位冰霜美女的人设这么快就要自我坍塌了么……曾宽心中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从小在龙虎山上对自己爱搭不理的冷艳师姐竟然愿意跟他一同犯险。 “师姐是想跟我一起共赴巫山……不是……岐山鬼市?” 曾宽不知是性奋还是惊喜,突然有点张口结舌。 “别想歪了,作为龙虎山天师,斩妖除魔也是我的分内之事。更何况北戎大敌当前,于公于私我都没有道理坐视不管。” 陆千霜螓首微微侧倾,翻起白眼来都是那么让人心醉神迷。 “师姐虽是三品天师,法力高强、逼格高耸,不过始终是一介女流,去鬼市这种腌臜场所抛头露面还是多有不便。” 就你这脸蛋儿、这身段儿、这打扮儿去鬼市还不得引起围观?别说用法力降妖,寻常人等瞅一眼都得鼻血喷溅……曾宽此行自然是不想引起鬼市中人过多的关注,最好是悄悄地进村,不知不觉间将北戎妖孽擒拿才是上策。 “男女又有何不同?为何你去鬼市斩妖便是忠义两全,而我去鬼市除魔就是抛头露面?为什么这天下的道理你们男人说得我们女人就说不得?” 陆千霜双眸凛冽,言语气贯长虹。 得,没想到师姐不仅是一位女天师还是一位女拳师……曾宽无语凝噎,只好悻悻地回道: “师姐天仙一般的风采,我属实不愿你沾染半点江湖烟尘。不过既然师姐言辞恳切,也有拳拳体国护夫之心,你我自当同往。” “曾宽,你我二人虽有婚约,不过并未成亲,你不用总是嘴上讨便宜。此番我愿陪你前往鬼市,完全是……念在同门之情,休再多想。” 陆千霜低眉颔首,略显娇羞。 嘴真硬…… “如师姐所言。不过既然要去鬼市,师姐这身装束怕是要换一换。这样,让三尾去内堂寻一套朴素点的男子衣衫,明日再易容打扮一番方可。” 曾宽说道。 “师弟要我女扮男装?!” 老娘为何要穿你们男装?该死的男权社会……陆千霜胸口起伏。 “师姐之意该当如何?!” 师姐你女拳那套终会害人害己,还是省省吧……曾天师目光如炬。 “可。” “善。” …… 第二日众人养精蓄锐一整天,待日头将要落山之时牛皋亲自准备了三匹快马和曾宽等人立于镇妖司堂前。 “曾天师,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即刻便可动身。” 牛皋斜挎强弓,背负镔铁双锏,说起话来虎虎生风。 “不急,师姐尚未出来。” 这女人出个门真心不容易,尤其是漂亮女人……曾宽颇显不悦地抬头望了望渐暗的天色,随手把表明身份的三枚铜钱收入怀中,并示意牛皋再耐心等等。 “天师哥哥,你此行若真有个三长……” 三尾临别还想表达一下关切,只是话未说完,水润的双唇便被曾宽二指死死捏住。 你丫闭嘴……曾宽双眉一挑说道,“三尾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勿再多言。” 三尾急忙挣脱,撅着红红的小嘴儿幽怨地说道: “天师哥哥就是如此回应三尾关切的嘛!” 呵,您这哪里是关切,分明就是诅咒……曾宽刚要回顶一句,扭头却看见一身潇洒男装的师姐迈步从内堂走了出来。 陆千霜虽然不情愿,但最终还是换上了三尾特地为她准备的一件皂色对襟长衫,衬得她玉颈雪白。 四指宽的黑色绦带环腰而系,更显楚腰盈盈一握。 最外面又罩一件略显宽松的丝质薄衫,走起路来衣袂飘飘、轻灵俊逸。 一头青丝被她束成高高的马尾甩在脑后,头顶白色的发带竟也熠熠生辉。 好一位翩翩少年郎! 陆千霜就这么站在曾宽面前,渊渟岳峙,飘飘然若有出尘之姿。 “师姐……好生俊俏。” 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是一种什么体验?就是每次出门前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刚才是谁心有怨言?谁?本天师能把他揍出屎来……曾宽面对师姐这波颜值杀竟也不自觉地有些瞠目结舌,这一刻他仿佛被牛皋灵魂附体。 “师弟请把下巴合拢。” 陆千霜得意地白了一眼曾宽,随后翻身上马。 “咳……多谢师姐提醒。不过倒是不急着出发,师姐身上尚有一处显眼的破绽,待师弟稍用念力为你隐去。” 曾宽说罢,双眼促狭,目光逐渐下移,最终停留在陆千霜高耸的双峰之上。 “师弟,不可!” 陆千霜循着曾宽的目光,低头一看,瞬间便明白了,随即双手抱胸,作惊呼状。 “师姐勿忧,回头我再帮你变回来,甚至再大一点都可以。只是此番前去鬼市,不能让人以为我等身怀凶器。” 曾宽话音未落,只听得陆千霜掩面惨呼一声,随后撇下众人,兀自打马而去。 曾宽微微一笑,和牛皋各自上马,辞别众人之后紧随陆千霜,向东北疾驰。 是时,夕阳即将隐入山峦,落霞漫天。 三人策马扬鞭的身影随着风中高悬的孤鹜一起被光影拉得很远。 城外秋水潺潺,临近滩涂的茂林竟也氤氲出几分雾气,与晚照长空正逐渐融为一色。 …… 朔州,云中郡。 某幽深僻静的高墙之内。 一位貌似大景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正在秉烛夜读。 他头戴白玉发簪、身着浅色长衫,鼻翼高挺,双眸深邃,蛾眉斜飞入鬓,目光灼灼如炬。 他一手握着书卷,一手背在身后,读到辞藻华丽、文采斐然之处不禁击节赞赏。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妙,妙哉!柳屯田这阙《望海潮》每每读来必令人心旌摇曳。想那南朝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自古颇多风流俊彦、藻句华章,某心向往之。” 说罢,刚刚还满脸神往之情的年轻书生忽然变得阴冷起来,瞬间便换上了另一副狰狞面孔,烛光之下的身影也随之膨胀了数倍。 “汉人愚昧,专擅权谋、结党营私,有何德何能竟久居中原之地?其虽广袤千里,然半数已尽落大戎手中,剩下那半壁江山,业已是囊中之物。哈哈……” 那庞大的身影一阵狂笑,脸上阴晴变换不定。 突然,高远的夜空中传来几声鹰唳,随后一只猛禽振翅掠下,落于那人肩头。 第十六章 岐山鬼市 重又恢复如初的年轻书生用手抚摸着那只纯白色的猛禽,甚是怜惜地问道: “少了根尾羽?南朝那几个一品天师不是在赵九弟身边苟延残喘就是尚在闭关,就算二品也已经多年未见,其余那些喽啰怎能奈何得了你?” 那猛禽闻言双眸攒动,展翅从书生肩头飞离,在大殿梁顶之上盘旋片刻后翻身化作人形屈膝拜于堂下,“灵主,弟子无能,因手下办事不力丢失了咸阳一地的城防图,甘愿受罚。” “无妨。” 年轻书生微微屈指,看着眼前这个如孩童一般瘦小枯干却目露精光、满头银发的中年男子说道,“玉爪,先说说是谁伤的你?” “是……龙虎山的一个三钱天师。” 玉爪满面羞愧,声音也因愤恨有些扭曲。 “三钱天师?!你莫要逗我开心。” 年轻书生嘴角上扬,眼中俱是不屑。 “确是三钱天师无疑,不过他的念力却已达二品。弟子在其背后偷袭都未能得手,为以防不测无心恋战,遂自损一枚分身才得已逃脱。” 玉爪说道。 “一个身具二品念力的三钱天师?呵呵,有点儿意思,你仔细地说来听听。” 年轻书生盘膝而坐,似是闭目养神。 “弟子在手下遇害后便亲自跟踪那个三钱天师去往秦州陈仓郡镇妖司,得知一个龚姓秉笔已携咸阳城防图去往凤翔郡拜见张浚。后又探听到岐山鬼市有私牙收售军中流出的神臂弓,便欲抢先一步夺取鬼市路引,不曾想却遭遇了那个三钱天师。” 玉爪把来龙去脉说与年轻书生知道,说罢又垂手而立,面色恭敬。 “神臂弓?” 年轻书生闻言倏地睁开双眼,精芒一闪而过,“看来南朝已腐朽至极,真乃天助我也!神臂弓若不是被那几个一品的老糟头子用法阵护着,何至于到如今都没有一件样品?玉爪,这条线索你务必要跟紧,只要神臂弓到手,我在四太子那边也好有个交待。三年了,无论如何也要往前走一步。” “弟子谨遵灵主法旨。” 玉爪拱手道。 “此去秦州,还有何发现?” 年轻书生的面色忽又柔和起来。 “景朝南逃以后,秦州盗匪妖族四起,兵民十不存一,各个衙门也早已形制不全。此外,秦州吏治腐败、军心涣散,张浚也只是凭借地势之利苦苦支撑而已。只是……” 玉爪说到这里,有意顿了顿。 “说。” “只是龙虎山似乎也有意介入秦州,在陈仓郡镇妖司内,除了那个神秘的三钱天师外,还有一个三品女天师。” “龙虎山年轻一辈的天师之中出类拔萃者本也寥寥无几,女天师更是凤毛麟角。三品?想必应该是那个陆老道的女儿了。” 年轻书生说罢负手而立,慢慢地在屋中踱步。 “灵主与龙虎山的恩怨已纠葛数百年,此番终于有机会借大戎之手将其辅佐的南朝赶尽杀绝。弟子提前恭祝灵主开创霸业!” 玉爪再次躬身拱手道。 “此言为时尚早,龙虎山那几个老顽固对天下气运观察入微,最是精于权衡。只是他们此前纷纷蛰伏,哪怕我们擒获二帝、景朝只剩半壁江山也不发一语,如今为何却又暗施手段?” 年轻书生眉头微蹙,一脸疑惑不解。 “莫非与那个横空出世的三钱天师有关?” 玉爪灵机一动,开口问道。 “不可轻言,处处留心即可。”年轻书生一摆手,然后又问道,“你何时去那岐山鬼市?” “明日子时。” “那便派狻猊与你同去。” “谢灵主。” 那玉爪说罢忽然背生双翅腾空而起,一声鹰唳之后消失于疏星朗月之间。 …… 月圆之夜,岐山密林。 曾宽、牛皋、陆千霜三人各自收敛气息,借着从枯叶间透过来的细碎月光牵马而行。 “牛虎骑,我等进入这片密林已有半个时辰了,你所说的那个地洞入口为何还未见到?” 三人中走在最后的曾宽向前面带路的牛皋问道。 “约莫再有半炷香的工夫便到。” 牛皋也不回头,不停地用双锏拨打着横生的枝杈引路。他人高马大,开辟出的临时道路让后面的曾宽和陆千霜走来颇为顺畅。 “你说的那个地洞能容人通过,马匹却不行,那我等便在那里分手吧。” 曾宽抬头从树干之间的缝隙里望了望月色,不知为何,此时的月亮已不如方才那般明亮了。 “好。据我所知,那地洞是外人赶鬼市的唯一出入口,我今夜就守在周围,但凡有北戎妖孽逃遁,立刻将之射杀!” 牛皋与妖本有家仇,如今又添国恨,讲起话来自带一股杀气。 如果我和师姐都擒不住那北戎妖孽,想必你就是守在洞口搞突然袭击也未必能得手……曾宽心中甚是忧虑,便没有接牛皋的话茬。 “此刻已近子时,鬼市开市在即,想必其他人等早已进入。”说话间牛皋紧走几步指着前方几丈外的开阔处说道,“地洞就在那里。” 曾宽和陆千霜循着牛皋所指的方向望去,但见倾斜的地面上平白无故的出现一个隆起的洞口,幽暗深邃,掩映于乱石之间。 三人急忙赶过去,牵马立于洞口周围。走近之后才看到,狭窄逼仄的洞口里面竟有一条曲折的土路蜿蜒向下。 “沿着此路行至尽头,自会有接引之人。” 牛皋冲着洞口说道,似有回声传来。 “好。牛虎骑守在这周围看好马匹即可,遇事切忌轻举妄动……切记,不要轻举妄动。” 曾宽吸取上次的经验教训,小心地嘱咐道。 “记下了……只是不知那北戎妖禽能否寻得到这洞口?” 牛皋又尴尬地挠头问道。 操不着的心…… “那妖禽既然能抢走路引必然会向虢猎户探听清楚鬼市所在,牛虎骑多虑了,我们就此别过。” 曾宽不愿再与牛皋多费口舌,说完之后领着师姐陆千霜转身向洞内走去。 留在洞外的牛醒目茫然地点了点头,回身牵过三人的马匹往稍远处歇息。 片刻之后,一团青烟自东北方向缓缓升起,只是几息之间,便把整片密林笼罩其中。 一群鸟雀腾空飞起,嘈杂声由远及近,不绝于耳。 牛皋勒住缰绳抬头观瞧,“直娘贼,方才明明皓月当空,如今却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莫非……” 一声鹰唳之后,世界安静了。 第十七章 阴河渡人 曾宽和陆千霜一前一后躬身行走在狭窄逼仄的小道之上。 因藏风纳气,所以和洞外相比,洞里面阴暗潮湿,两侧墙壁上也沾满了白露。脚下虽坑洼不平,不过都没有棱角,就像是曾有千万人从这里进进出出所留下的痕迹。 说也奇怪,这洞口极狭,可是入洞之后不过几十丈便豁然开朗,温度也随之急剧升高,二人脚下的土路逐渐变为嶙峋的怪石,四周还散落着稀疏的鬼火,星星点点,视觉倒是不受影响。 “师弟,离那些鬼火远一点,它们能勾魂夺魄。” 陆千霜虽然对于曾宽帮自己暂时隐去胸器一事耿耿于怀,一路上都没有给他好脸色,不过现在难得出言提醒道。 “师姐,那是磷火,一种正常的自燃现象……” 一丁点儿的现代化学常识都没有,跟你这种古代文盲真不在一个频道上……曾宽腹诽着,优越感瞬间爆棚。 “什么……火?” 陆千霜疑惑道。 “此刻没工夫给你科普,只管前行便是。” 曾宽没再搭理她,兀自赶路。 陆千霜轻哼一声,耸了耸鼻子,欲要发作,想了想又忍住了,箭步向曾宽追去。 二人在偌大的岩洞之中一路倾斜向下,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忽然从前方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流水声。 “阴河?师弟,此间地形构造复杂,方才有鬼火窥伺,如今又有阴河拦路,你我要小心应对。” 陆千霜紧走了两步,与曾宽并肩而立。 一条地下河而已,也值得师姐大惊小怪,你的高冷人设呢…… “无妨,且去看看。”曾宽说罢,当先向前走去。 陆千霜跟上之后二人又向地下行了一里多路,直到眼前赫然出现一条宽阔的地下河流拦住了去路。 曾宽站在岸边,手搭凉棚四处观瞧,并无异常之处。他又单膝蹲下,用手撩了撩河水,奇怪的是现在虽已深秋,但是河水并不冰冷刺骨,相反倒有些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许是这地下河流经之所有一处热源……曾宽暗暗地揣摩着。 “牛虎骑曾说,‘行至小路尽头,自有接引之人’,此刻有阴河拦住去路,人影也未见一个。” 陆千霜轻轻撩了下脑后的发带,略显不快。 “牛虎骑也未曾来过,只是听说罢了。师姐稍安勿躁,待我打个暗语。” 曾宽站起身来,望着眼前并不湍急的河流,清了清嗓子,在师姐疑惑的白眼注视下放声喊道,“喂,有船吗?” “哎,船来了!”一声悠远绵长的回音传来。 我操,这居然也行……曾宽不禁暗自赞叹一句,随后凝眸看见有人踩着一叶单薄的木舟自上游如疾风一般驶来,几息之间便稳稳停在二人面前。 随着一支丈余长的青色竹篙斜插入水,木舟虽如飘絮一般浮在水面,随水流左右摇摆,只是不再前进一寸。 “客官,路引。” 身穿麻衣,头戴斗笠,光脚站在木舟上的船夫并不多言,一双空无一物的眼窝如同两个幽深的洞穴嵌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并无路引。” 曾宽朗声答道。 “恕不接待,请回。” 船夫面无表情,两个黑洞洞的眼窝让人望之弥深。 “我这里有一凭符,不知船家能不能行个方便?” 曾宽说罢,从怀里掏出虢猎户死前交给牛皋的那截玉锥,扬手扔了过去。 船夫闻言微微侧身,耳廓有节奏地动了动,随后稳稳地接住了玉锥并拿在手里反复揉捏。 “虢老鬼的随身凭符?客官来自陈仓?虢老鬼是否已遭不测?” 船夫说罢猛地将竹篙从水底抽出横在身前,脚下木舟在水中起伏不定,虽兀自摇晃,却只在原地打横,仿佛早已被船夫的双脚牢牢钉在了水里。 “船家且听解释,虢猎户已于昨日被奸人所害,路引亦被抢走,他在临终前把这玉锥交于我等,说鬼市自会认得。” 曾宽眯着眼说道。 “这凭符凡我鬼市中的引渡人必人手一件,生死不弃。虢老鬼既然在临死前肯把这凭符交给客官,想必也是出于信任,在下刚才失礼了。可知虢老鬼是被何人所害?” 船夫说罢又重新将竹篙插入河底,木舟随即停止了晃动,平静如初。 “不知。我等与虢猎户有旧,昨日本想求张路引来鬼市做笔买卖,却不曾想撞见虢猎户被害。” 曾宽张嘴便撒了个谎,又不免被身边的陆千霜白眼相加。 “原来如此……那二位客官请上船。” 船夫稍稍犹豫了一下,闪身走到木舟尾部。 曾宽和陆千霜见状对望一眼,然后双双纵身一跃,轻飘飘落于木舟之上。 “好俊的功夫!” 船夫赞叹一声之后双臂较劲撑起竹篙,这叶扁舟的船头微微上翘,旋即便在幽暗深邃的天然岩洞内逆流而上、迅疾如飞。 “船家,冒昧地问一句,此河岸两侧并无光亮,我等又是逆水行舟,为何你却毫无倾覆之忧?” 曾宽立于船头,迎着耳边呼啸的风声问道。 以他现在的目力,几十丈之外皆是茫茫黑暗,若是普通人等,恐怕说伸手不见五指也并不为过,何况一个瞎子? “鬼市尚只有雏形之时我便在此谋生,后虽不幸瞎了双眼,耳力却大有提升,所以相较于其他人更能适应这黑暗,于是就架起扁舟,撑船渡人,到如今已二十多年,熟能生巧而已。” 船夫嘴里感概,手中的竹篙却一刻不停,撑船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原来鬼市存在已如此久远……船家既然是鬼市老资格,可否跟在下讲讲这鬼市的由来?” 曾宽刚想转身拱手,忽又想起船家那空洞的眼窝,于是作罢。 “怎么?虢老鬼没有对客官讲过?” 船夫看似随意地反问道。 “不曾提及。” 曾宽答道。 “呵呵,那看来客官跟虢老鬼的关系并非如你所言。” 船家冷笑一声,猛然将竹篙插入船头附近的水底,那竹篙瞬间紧绷成弓形,小舟去势骤减。 曾宽猝不及防,身体因为惯性向前横飞,幸而在将要跌落水面之时,曾宽才稳住心神,用念力将自己托住,浮于空中。 这个小小花招在陆千霜面前更是不值一提,只见她空中使了一个鹞子翻身,随后双脚稳稳地立于水面之上,竟有说不出的风姿绰约。 船夫侧耳倾听,前方并无落水之声,于是将竹篙横在身前开口问道: “二位究竟是何人?来鬼市又有何图谋?” 第十八章 赖家四郎 曾宽和陆千霜立于水面之上,看着眼前这个处于进攻状态下的瞎子船夫心情复杂,几次想张口都生生憋了回去。 以二人的实力随便伸出一只小手指便可以将其轻松击退,但苦于还没有找到鬼市真正的入口,现在卸磨杀驴有些为时尚早。 况且双方此前无冤无仇,曾宽来到鬼市也并不是为了将鬼市中人赶尽杀绝。 他心里清楚,所谓鬼市,也不过是些生活无以为继的穷苦百姓而已。北戎暴虐、朝廷南渡,但凡有一条活路可以走,谁愿意抛妻弃子长年隐藏于地下? 曾宽最初的想法只是想收缴从军中流出的神臂弓不给北戎可乘之机,当然如果能顺手抓住那只玉爪妖禽是再好不过,所以当前的场面一度有些陷入僵持。 曾宽看了一眼陆千霜,他相信以师姐玲珑剔透的心思也肯定能参透这其中的道理。 “我再撒个慌?” 曾宽眼神和唇语并用,对陆千霜“说”道。 “好吧。” 真是宁可相信这世上有鬼,也别相信男人那张破嘴……陆千霜无奈之下两眼一翻,努了努丰润的双唇。 “咳咳……”曾宽清了清嗓子说道,“船家且听在下分解,你可知陈仓郡镇妖司牛皋牛虎骑?” “听说过。” 船夫虽然目不能视,但却早已心知肚明,对面这二人绝不是好惹的,自己也就占据一个主场优势,否则只凭自己这些微末的拳脚功夫恐怕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且听听他们怎么说。 “这就好办了。” 没想到牛醒目倒是威名远播……曾宽以手抚胸长出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在下便是牛虎骑亲生的朋友。牛虎骑入职镇妖司以来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加之早年妻儿为妖所害,遂与妖魔势如水火并发誓除妖务尽。牛虎骑偶然得知,北戎妖孽垂涎我神臂弓久矣,并欲来鬼市抢夺,于是我二人循迹一路追查至虢猎户处,谁知竟晚到一步。不仅北戎妖孽没有擒住,路引也被夺走。唉,可惜虢猎户一位铁骨铮铮的鬼市引渡人,在弥留之际将他的随身凭符托付我等,让我等来鬼市为他报仇……” “嘶~原来如此。” 船夫听罢,想起了多年不见的虢老鬼也不禁黯然神伤,“牛虎骑为何不亲自前来?” 以船夫的耳力自然听得出陆千霜的身形动作不似半截黑塔一般的牛皋。 “鬼市近些年颇有些不法勾当为人所不齿,牛虎骑身为衙门中人自知多有不便,便委托我与师……兄前来,他自己就守在地洞入口以做接应。” 曾宽口若悬河,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非是鬼市中人愿意做那些龌龊行径,我等也是有苦难言。唉,二位客官先上船吧,容我慢慢说来。” 船夫说罢,手中竹篙一撑,小舟轻飘飘划到曾宽和陆千霜的脚底,二人也顺势落于船上。 原来这鬼市前身可追溯到徽宗大观二年,初时只是穷苦百姓和各地流民躲避苛政、盗匪和战乱之所,后来渐渐成了气候,于是便有胆大之人做起私贩盐铁的生意来。 及至徽宗“道君皇帝”加身,崇尚黄老之风盛行,此地也跟风兴起修丹炼药、买卖人肉鼎炉的行当。 待到北戎入侵,攻城略地,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大江以北,景朝南渡,各州府郡县亦人人自危。之前被镇压的妖孽纷纷啸聚鬼市,且时常火并。 后来,从海州来了一位大妖,自称朱先生,法力高强,将众妖匪一一降服之后做了鬼市之主。 “唉,其实鬼市多是在下这般穷苦的流民百姓,有些粗糙的拳脚功夫傍身,因官家昏聩,不愿为其卖命抵抗北戎,遂栖身在鬼市做些不害人性命的买卖,权当糊口。” 船夫滔滔不绝,将鬼市的前世今生说了个底儿掉,最后却只余一声哀叹,让人听之顿生悲凉。 “船家所言属实颠覆了在下之前对鬼市的认知,只是不知这海州朱先生有何过人法力,竟做得这鬼市之主?” 曾宽趁热打铁地问道。 “在下自从瞎了双眼之后便只管撑船渡人,对鬼市纷争也不甚了解。不过就我这些年的粗浅见识而言,二位客官倒是颇有些道行。最后看在虢老鬼的面子上还是要好心奉劝一句,不要以为顶着镇妖司的名头就可以在鬼市横行无忌。言尽于此,二位,鬼市到了。” 船夫说罢拨船打横,小舟稳稳地停靠在岸边。 曾宽二人迈步上岸,之后又对船夫拱手道: “同行一路,还未请问船家名讳?” “不敢当,在下小姓赖,名唤四郎。” 船夫的回答声犹在耳,而人则早已驾舟远去。 曾宽和师姐陆千霜对望一眼,内心不禁又多了几分谨慎,这才双双抬头向鬼市大门望去。 阴河一侧的岩壁在曾宽二人的落脚之处形成一个硕大的楔形豁口,最宽处约莫几十丈,岸边的浅滩上铺满细小的碎石,空旷平整得如同一个天然的港口。 豁口两侧的石壁倾斜直上,高耸于头顶的黑暗之中,曾宽和师姐此刻便站在这尖顶之下向前望去,尽头居然是一个不起眼的洞口,只有两盏微弱的油灯照亮,明明灭灭,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索。 “来吧师姐,与我一起扫除魑魅魍魉。” 曾宽轻语一声,率先向那洞口走去。陆千霜闻言心头微微一颤,随后也快步跟上。 二人刚行至那鬼市入口,正待进入之时,突然有尖细的声音从幽暗的洞口之中传出:“凡进鬼市者,须上缴兵器。” 安检还挺严……曾宽暗暗腹诽,随后双手一摊原地转了个圈,以示并无兵器。 陆千霜见状也照猫画虎,只是身法更加轻灵俊逸一些。 “咯咯……好俊的公子,请进。”那声音暗中赞叹一声便不再言语。 “师姐,你的清影仙剑和亮银梨花枪呢?” 曾宽小声地问道。 “变小后藏于身体之中。” 陆千霜略显羞赧。 嗯???我只知道抗日神剧能裤裆藏雷,莫非师姐也有这种能耐……曾宽一念及此,不自觉地扭头向师姐的翘臀看去。 “师弟无礼!” 陆千霜虽极力隐忍,但也不得不轻声娇喝。 曾宽听罢立即挺胸昂头作无辜状,双手背负身后潇洒地迈入鬼市大门。 第十九章 别有洞天 虽然那入口萧索荒凉得跟鼎鼎大名的岐山鬼市不甚相配,可是曾宽进来之后才知道实则这里面别有洞天。 二人循着尽头的光亮迈步走出狭长的甬道之后差一点便跌落深渊之中。 原来所谓鬼市,其实是处于一个千万年前自然形成的中空山体之内,这山就仿佛一口巨大的石钟倒扣于地下。 多少年来,无数匠人沿着穹顶之下光滑的岩壁开凿出了一条条螺旋型交错上升的石头栈道。沿着栈道拾级而上,每隔十几丈便在岩壁侧面凭空掏出一个石室,石室深陷在山体内部大小不一,虽左右均有栈道相连,但各自相互独立。 像这样大大小小的石室在鬼市足有上百个之多,它们就像船夫赖四郎脸上空无一物的黑洞一样,密密麻麻地镶嵌排列在岩壁之上,纵横蜿蜒直至穹顶。 每个石室门口两侧的岩壁之上均有数盏浇满了火油的长明灯在昼夜燃烧,熊熊火光在光滑岩壁的映衬下亮得更加动人心魄。 这成百上千盏长明灯在永世不见天日的鬼市里如同一条条浴火的巨龙般终年盘桓虬结在岩壁之上。 那连接入口的甬道尽头便是这纷繁复杂的人工栈道的起点,向下则是将近百丈的深坑,幽暗深邃,望之令人惴惴不安。 而且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这深坑酷似一口天然巨釜,釜底正是曾宽之前断定的热源所在,一部分阴河之水自脚下山体间巨大的缝隙里注入巨釜,被加热至滚烫翻腾后顺着山势重又回流到阴河下游,往复循环。 如此看来,这鬼市岂不就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笼屉?难怪一进来就感觉浑身燥热潮湿,就像前一世帝都有名的桑拿天……曾宽心思攒动,不禁想伸手去解开外衫降温,却被身后的师姐狠狠拽了下衣襟下摆,这才悻悻作罢。 “铛!铛!铛!” 随着三声清脆的锣声自曾宽二人身后响起,之前甬道里那个狡黠的声音再次出现,“鬼市有新客到!” 随后一个身材如七八岁孩童般矮小,面容却似行将就木的老人般枯槁的侏儒不知何时立于二人面前,仰面抬头问道: “二位公子是第一次来鬼市吧?” “正是。” 曾宽饶有兴致地答道。 “咯咯……如此便是。二位请上眼,这鬼市之中有一百单八个鬼洞,洞洞不同。你们无论是买凶销赃还是寻丹炼药,亦或是寻花问柳,一个精熟老练的向导都是必不可少的。” 上身只穿着一件短小汗衫、敞胸露怀的侏儒自带三分倨傲地说道。 “诚然,不过初次相见怎敢劳烦大驾?” 不就是导游嘛,两头吃,哥们儿心里明镜一样……曾宽倒是不怎么排斥这个侏儒,毕竟自己和师姐初来乍到,散些银子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自然是求之不得。 “公子客气了,五两银子,包您二位不虚此行。” 那老侏儒说罢伸出一只手,五指粗短,寸长的指甲如圆锥般生于指尖。 “倒是不贵。” 曾宽故作轻松实则内心往外滋血,五两银子?就算秦安村那位无名村正来了也得肉疼……内心戏码无比丰富的曾宽面不改色,当即从怀中取出五两银子在手心里上下颠了颠说道,“那就有劳了。” 话音未落,只见这锭银子自曾宽手里晃晃悠悠地飘到了那侏儒头顶之上。 老侏儒见状喜不自胜,急忙跳起来伸出双手去够,谁知那锭银子就如被人钉在了空中一般,丝毫未动,而那侏儒就这样被生生挂在了半空当中,小短腿四下乱踢。 曾宽哈哈一乐,转身和陆千霜踏上栈道,这时只听身后“扑通”一声,老侏儒这才抱着银子摔在了地上。 翻身站起的老侏儒顾不得屁股疼痛,用后槽牙咬了银子一口,确定无疑后又在汗衫上擦了擦这才放入随身的钱袋之中,然后迈步追上曾宽二人。 “公子好强的念力,请恕在下刚才眼拙。如果老朽没猜错的话,公子的念力或许已达三品,可以在鬼市横行无忌了。” 老侏儒抬手擦了擦脑门的汗珠,跟在曾宽身后殷勤地说道。 “横行无忌?” 曾宽停下脚步挑眉问道。 “咳咳……当然,公子最好不要去招惹鬼市之主。” 老侏儒自知失言,急忙改口道。 “鬼市之主?”曾宽稍一迟疑,回过头来又接着问道,“可是那位凭一己之力降服众妖、一统鬼市的海州朱先生?” “正是,公子不仅修为高深,对我鬼市也是了如指掌,佩服。” 老侏儒再次拱手谄媚道。 “我和师兄此番前来,只是想寻两个品相、资质俱佳的人肉鼎炉用以增进修为,并不想招惹什么鬼市之主。” 曾宽故意声东击西,因为他深知神臂弓这种杀器涉及大景军械机密,即便在鬼市也是讳莫如深的存在,更不用说还有北戎妖孽藏在暗处虎视眈眈。 “二位公子一进入鬼市老朽便觉得器宇不凡,咯咯,不出所料果然是修行中人。只是那几个自诩为道门正统的山头是不屑于用人肉鼎炉修炼功法的,不知二位仙居何处?” 老侏儒试探着问道。 “你说呢?” 曾宽又转回身去继续沿着低矮的栈道向上走去,只是嘴里继续浑水摸鱼,含糊其辞。 “啊!”老侏儒说着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道,“二位莫非是近来风头正盛的苍南派仙人?听闻贵派最擅于用人肉鼎炉锻造修为,尤其是含苞未放的少女更是采阴补阳的上品……今日得见二位仙人的出尘之姿,才知传闻所言非虚。” 操,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江湖中有专门做这种勾当的门派?还特么敢称仙人……曾宽脚下忽做停顿,看了看同样一脸愤恨的陆千霜,强压怒火将计就计地对那老侏儒说道: “咳咳……不知鬼市今日有没有新来的上等货色?” 老侏儒闻言晃了晃略显三角的脑袋,得意地吹嘘道: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朽今日确实听闻有鬼洞新到了两尊资质绝佳的鼎炉。不过若是二位这般初来乍到的生茬自己登门去问,必定得不到鬼洞洞主的实话。如今有老朽在就不一样了,那五两银子可不是白拿的。二位仙人,随我来吧。” 那侏儒说罢一个闪现,身影突然就出现在曾宽二人身前一丈开外。 这时曾宽才看见,那侏儒裸露的后背之上竟然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甲质鳞片,密密麻麻从脖颈一直延伸至腰部以下。 曾宽和师姐对望一眼,饶是早已对鬼市的人妖共处有了心理准备,如今一见之下仍然心中骇然。 这么多妖都特么哪来的? 第二十章 锋芒初露 曾宽二人来不及细想,只是跟在那侏儒身后沿着石头栈道拾级而上。 这栈道充其量不过三尺宽,也就将将容得下两人并排而行,如遇对向是身材壮硕之人,必须要有一方贴着岩壁让行才得通过,而另一方则只能侧身双脚踩在栈道的石级边缘,一不小心便会坠入身后长年沸腾的深坑巨釜之中当了涮肉,着实凶险。 曾宽二人跟着通背皆是鳞片的侏儒有惊无险地穿过大半个鬼市,每路过一个鬼洞二人都会故作无心之举去偷瞄几眼以确认里面是否有神臂弓的影子。 每月一次的鬼市开市之夜,各个鬼洞自然都是门户大开迎接四方来客。不逛不知道,这鬼市作为秦州乃至整个西北地区唯一的一个地下交易所在,当真是海纳百川、包罗万象。 私贩盐铁、炼丹制药等已经远远不能满足鬼市中人日益膨胀的经营欲望,什么刀兵器械、毒虫蛊物、修行秘典、古玩冥器、盗墓掘坟、起卦堪舆、悬红买凶、寻花问柳等等简直应有尽有。 各个鬼洞大多都门庭若市,鲜有门可罗雀之所。如有帘幕遮挡,曾宽也会暗用念力适时地引来些许微风将其吹起以便观察。 不过那些低垂的帘幕背后大多都是些正在进行中的皮肉交易。曾宽和师姐就这样沐浴在鬼市乍泄的春光里,一路风景旖旎,香艳无双。 曾宽作为一名二十一世纪住遍了城中村廉价出租屋的穿越者,什么样的粉灯胡同没走过?什么样的洗头按摩没见过?岂会在意这些。 但陆千霜则不同,一位可以登堂入室的龙虎山三品天师却偏偏是一位二九芳龄的黄花大闺女,她初次下山便暗中跟随曾宽来到陈仓,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初时她还红着脸以“为国为民”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进行自我安慰,到后来实在不忍直视,干脆只管红着脸贴在曾宽身后埋头前行。 “这些鬼洞的主人都是从何时何地便落脚在这鬼市当中?” 曾宽望着眼前这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不禁暗自发问。 “从徽宗大观年间至今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期间恰逢北戎南下、二圣北狩,官家尚且自顾不暇,怎奈何流民百姓、精怪悍匪?这鬼市便似那原上草,一枯一荣之间竟已蔚然如斯。” 那老侏儒面对曾宽的发问忽然转过身来感叹道。 “他们当真不想念家乡父老,不期待妻儿团聚,不想要证道长生么?” 曾宽再问。 “有谁不想呢?只是仙人口中所说不过是太平盛世的愿景罢了。殊不知‘宁为盛世狗,不做乱世人’?” 老侏儒长叹一声,转身继续前行。 曾宽闻之无语。 诚然,外界若有晴天朗日的太平盛世,英明神武的帝王将相,哪个愿意终生苟且在这不见天日的藏污纳垢之地? 非不愿,盖不能也。 就这样走走停停不到半个时辰,三人便已接近鬼市穹顶。 从巨釜底部蒸发而起的大量水气上不得出,停滞于此,遇冷便凝结成雾漂浮在空中。举目四望,周遭岩壁之上的熊熊灯火也在这虚无缥缈中若隐若现,几人竟似置身仙境一般。 “这一路走来,所有的鬼洞无不是开门迎客,为何独独这一家大门紧闭?” 曾宽寻了这一路都没有见到神臂弓的影子,不禁正暗自懊恼,此时却看到一个鬼洞与众不同,便好奇地指着它问道。 “哎哟,仙人切勿在此多做停留,此间住着一只杀人不眨眼的斑斓猛虎!” 老侏儒赶紧摆手道。 “猛虎?此话怎讲?” 曾宽疑惑道。 “仙人还是先寻鼎炉要紧,这上等货色在我鬼市可不是月月都有,去晚了小心被别人抢走。有关这只猛虎之事,等买了鼎炉再容老朽慢慢为仙人道来。” 老侏儒似乎很担心曾宽在这里招惹是非,说话间赶紧催促着二人快走。 曾宽见那侏儒神情焦急却忽然间来了兴致,“不忙,我倒要先看看这只猛虎是何成色。”说罢曾宽便要推门而入。 可就在这时,那鬼洞原本紧闭的大门突然被一股劲风向两侧冲开,随后一个身影后背朝外四肢伸展着以大字型从鬼洞内飞出,眼看就要与曾宽撞个满怀。 曾宽对这一变故始料未及,急忙伸出左掌抵住那人后背企图卸去力道,谁知这力道却刚劲无匹,竟生生带着曾宽和那人飞出栈道,跌入半空。 曾宽几个弹指之间重又调整好呼吸,同时念力暗涌,整个人踩踏雾气浮于空中,姿态出尘仿佛谪仙一般。 陆千霜见师弟被袭不禁柳眉倒竖,暗念符咒的同时秀口一吐,只见那杆欺霜赛雪的亮银梨花枪从她舌下飞入掌心,眨眼便恢复为原本大小。 随着这杆银枪现身,周遭的闷热在一瞬间就消失殆尽,冰凉之气直击人心,连那老侏儒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陆千霜握枪在手,步踏天罡,正准备杀入那鬼洞之中时却被身后的曾宽出声喝止,“师兄且慢!” 说罢曾宽托着那人从空中缓缓落于狭窄的石头栈道之上,“方才那力道虽带着一股无名戾气,不过却刚正不阿,全然不似歪门邪道。师兄不必急于动手,待打听清楚再说。” 陆千霜听罢收起身法,面无表情地用银枪指着那老侏儒道:“说。” 老侏儒望着冰凉的枪尖心神俱惊,一股寒意直达尾椎,他哆哆嗦嗦地看了看地上早已奄奄一息的那人,不住地摇头叹息道,“唉,又是一个倒霉蛋。” “勿再废话。”陆千霜枪头又向前抵近了几分。 “仙人莫急。”老侏儒举起双手挡在身前,“此间鬼洞的主人姓甚名谁老朽属实不知,只是听闻他之前是西军的一员偏将,骁勇善战,有万夫不当之勇,只因军功被抢,一气之下便来鬼市隐居避世,从徽宗宣和三年前后至今已六七年有余。” “是何军功?竟然生出这泼天怨气?” 曾宽问道。 “仙人可曾听说过方腊?” 老侏儒故作神秘地低声问道。 “自然,方腊于宣和二年聚众在歙州七贤村起兵叛乱,声震东南,翌年被童贯率西军击溃后兵败被俘,解往汴京于秋月处斩。” 曾宽略一回忆便脱口而出。 “不错。当年童贯平叛时官家曾有言在先,‘凡生擒方腊者,可授两镇节钺’。便是里面这位猛虎,单枪匹马从睦洲青溪山的深谷密林里,于万人军中将方腊擒拿而出。呵呵,这等军功被抢,换作是谁恐怕也咽不下这口气吧?” 老侏儒说到这里不禁双拳紧握,就像是在替这鬼洞里面之人打抱不平。 “啊!原来是他。” 第二十一章 秘辛往事 别人不知这其中隐情,曾宽穿越而来岂不早已心知肚明? 此人何止是猛虎,那更是日后大景军中一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长矛! “单骑擒方腊?难道那童贯宠将辛兴宗抢夺的竟是此人功劳?” 陆千霜不明所以,失口问道。 “正是。此人性情刚烈,一怒之下便来这鬼市借酒度日。唉,虽说这鬼市里凭白多了一只吃人的猛虎,可惜大景军中却无故少了一员陷阵的悍将。” 老侏儒说到此处也不禁摇头叹息。 “隐居归隐居,那又为何动辄便要杀人?” 曾宽指着地上早已气绝身亡之人的尸体不解地问道。 “这就牵扯到另外一宗隐秘了,额……老朽再斗胆奉劝二位仙人一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要多生事端。” 老侏儒说罢一躬到底。 “话已至此,当真是吊足了我师兄弟二人的胃口。今日若不打听个清楚明白,恐怕吃饭都会食之无味。你若不方便说,那我二人只好亲自进洞去问他。” 曾宽说罢抬腿便要进入鬼洞。 “也罢,这话到嘴边老朽也是不吐不快。这样,二位仙人所寻的上佳鼎炉便在前方不远处的鬼洞之中,不如我们先离了此间,边走边说?” 老侏儒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把大腿拍得山响。 也行,反正这位猛虎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鬼市,待了解清楚原委之后再去拜会也不迟……曾宽打定主意之后给了师姐陆千霜一个眼色,然后向老侏儒摆手道,“请前面带路。不过这尸体就这样躺在此处怕是不妥吧?” “仙人无需多虑,待老朽通传一声,稍后鬼市自会有人料理手尾。” 老侏儒说罢转身将食指弯曲放入嘴中,然后鼓动双腮对着鬼市的穹顶打了一声不长不短的呼啸。 趁此间隙,曾宽示意师姐先将亮银梨花枪收起,鬼市之中人多眼杂,以免惹人耳目。 陆千霜念动符咒,只见那杆银枪缓缓缩至不足半寸,重又飞入她的秀口之中,藏于舌下。 “原来师姐的两件仙器藏在口中,我还以为……” 曾宽小声说道,只是双眼还未来得及下移便被陆千霜凛冽的目光给瞪了回来。 师傅还是偏心,凭什么我两手空空的就被赶下山来,连一件趁手的兵器都没有……曾宽虽昂首挺胸作无辜状,却牢骚满腹。 就在曾宽和陆千霜暗自斗法之际,只见空中迷雾扰动,随后有两个打着赤膊的精壮男子如踩着秋千般从天而降,身手敏捷地落到栈道之上。 原来他们腰带上各系着一根无比柔软却异常坚韧的丝线,如不仔细观察倒是难以发现。 这两个男子向老侏儒微微颔首,随即俯身合力将尸体抬起,之后各自伸手轻拽身后那根丝线,只见两根丝线登时绷紧,带起二人重又荡回迷雾之中。 这一来一去之间,分工之清晰,配合之默契,过程之流畅均令曾宽暗暗称奇。 看来这鬼市没少收拾此等烂摊子,只是白白可惜了一条性命,不过能被这猛虎所杀想必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曾宽心中所思,脸上难免露出异色。 那老侏儒是何等精明,他边在前面引路边察言观色,随即小心地问道:“仙人可是疑惑这尸体鬼市要如何处置?” “正是,看方才那两人的麻利身手,莫不是早已精熟此道?” 曾宽也并不隐瞒。 “仙人明鉴。之前鬼市人妖混战、连年火并,腐尸堆满鬼洞、臭不可闻,直到这海州朱先生以一敌众做了鬼市之主,才开始定下规矩并炼化这些堆积如山的尸体。这鬼市向来易进难出,死人?对不起,在鬼市没有死人。仙人可知这岩壁上数百盏长明灯的灯油从何而来?呵呵。” 老侏儒回首阴厉一笑,曾宽和陆千霜立时便觉这后脊寒意森森。 “着实令人心惊。” 曾宽闻言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老侏儒看到曾宽的表情,心中不免倨傲,嘴角也在不知不觉间翘了起来: “再说回这位鬼市猛虎,此人之所以会在鬼洞出手杀人,完全是因为大景军中的秘制杀器,神臂弓。” “神臂弓?!”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曾宽赶紧追问道,“如何与神臂弓有牵扯?” “仙人有所不知,入我鬼市的流民妖匪虽都有一技傍身,但他们也并非全是大奸大恶之徒。只是遭逢乱世,北戎暴虐,试问哪个有血性的男儿不愿为国杀敌?但无奈官家昏聩,朝廷软弱,加之吏治腐败,放眼军中更是诸多硕鼠蛀虫,连神臂弓这种对抗北戎的大杀器都有人敢私自倒卖。国之将亡,岂一朝一夕所至?” 说到此处老侏儒也不禁痛心疾首,“这位猛虎初来鬼市的两年,全然不问杂事,只顾酗酒度日。后来许是渐渐想通了些道理,偶尔也在鬼市消遣。约莫是跟军中经历有关,当他见到鬼市有私牙倒卖神臂弓时便怒不可遏,愤而将其打杀,然后将所有的神臂弓付之一炬,更放出豪言,今后鬼市中收售神臂弓的买卖只有他一人能做。因其战力已近二品,人妖俱不敢惹,便听之任之。” “原来如此,那方才的事就很好理解了。后来是否只要有军中蛀虫来鬼市出售神臂弓牟利都会被这位猛虎打杀?” 曾宽略一思索便知晓了其中原委。 “仙人聪慧。原本鬼市定下规矩,不许外人携带刀兵入内,后改为只神臂弓除外,也算是鬼市中人感其忠义,为其破例。这些年粗算下来,被他打杀之人没有一百,也得八十喽。” 说到此处,老侏儒尾音回转,不知是叹息还是庆幸。 “其所得神臂弓都已尽数焚毁?” 虽说这些耗尽川蜀百姓五年赋税打造出来的军械被这般毁去有些暴殄天物,但总比流入北戎要好上太多了……曾宽虽然心中已有准备但也不禁凝眉问道,或许想要得到个不同的答案。 “许是。”老侏儒只随口答了一句便转身面向曾宽和陆千霜说道,“二位仙人所寻的上佳鼎炉便在此间鬼洞,请随老朽前来。” 第二十二章 芊语芊寻 说话间那老侏儒停在一处鬼洞门前,转身邀请曾宽二人跟随他进入。 这间鬼洞不同于其它,虽说也是门户大开,但里面却是回转幽深,比起其它鬼洞要大出两倍不止。 许是在外面那天然蒸笼里待的时间太久,甫一进洞,曾宽和陆千霜顿感周遭温度骤降,身心也随之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之感。 这鬼洞深陷山体内部,口小肚大,致使外面的热气不得其门而入,所以才会如此凉爽……曾宽心里念叨的同时,也在暗暗打量着这间鬼洞。 这里不似其它鬼洞一样粗犷豪放、门庭若市,相反布置得倒颇为雅致。客人虽然也只有曾宽二人,却丝毫不觉得冷清。 “二位仙人在此稍候,老朽这就去知会洞主一声。” 老侏儒说罢进入后堂,不多时便回返,身后还带着一位中年美妇。 说是中年,其实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几岁上下,对于女人来讲却是更兼成熟与风韵的年纪。 这位美妇身穿粉色罗裙,发髻高挽、花黄贴面,金钗玉镯、环佩叮当,打扮得可谓花枝招展,不过看面相倒是颇有些阴邪和僵硬。 “二位仙人,这便是此间鬼洞的主人梅姨。梅姨,这二位可是大名鼎鼎的终南山苍南派仙人,你可得小心伺候着,莫要怠慢。另外,那两尊前几日新到的上好鼎炉就不要再吝啬了。” 老侏儒熟络地给双方做着介绍,眼中精光四射。 “有您老一句话,奴家岂敢再敝帚自珍?此番真是辛苦您了,有时间记得来寒舍喝茶。” 梅姨对老侏儒说完之后轻摇秀帕做了个送客的手势,老侏儒立即会意并拱手告辞,离开了鬼洞。 见老侏儒走后,那梅姨定睛打量了曾宽二人几眼才深施一礼道,“二位仙人,此番前来鬼市可是要寻两尊上好的鼎炉用作双修以精进修为?” “正是,不知梅姨手里的鼎炉成色如何?最好不要令我师兄弟二人无功而返。” 曾宽也学着江湖中人的语气,神态自傲。 “自然是上等货色,不过此刻距天亮尚早,倒是不急着堪验,容奴家先给二位仙人斟一杯薄茶聊表敬意。” 梅姨说罢请曾宽和陆千霜在对面落座,自己则拿起茶壶作势要给二人斟茶。可不知是她走得急了些还是何故,脚下忽然一滑,身子前倾便要摔倒,而这一壶滚烫的茶水也顺势向曾宽泼洒过来。 嘁,雕虫小技……曾宽见状嘴角微微上扬,身体纹丝不动念力却瞬间倾泻而出。 只见那些洒向曾宽的茶水在半空中像被一个无形的器皿接住,自然汇成一股,打着旋儿重又钻入即将落地的茶壶之中。 这时曾宽才抬起左手,于虚空之中略一屈指,那茶壶兀自飞起,将曾宽和陆千霜二人面前的茶盏斟满后才缓缓落于桌面。 曾宽端起茶盏稍稍抿了一口热茶,又看了看趴倒在地上的梅姨,轻蔑地说道: “茶是好茶,不过梅姨却犯不上行如此大礼,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梅姨见自己暗施的小手段被曾宽轻易化解,对方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于是急忙起身赔礼道: “二位仙人念力上乘,请恕奴家眼拙唐突了贵客。奴家即刻安排那两尊鼎炉过堂,请二位仙人勘验。” 说罢轻拍了三下手掌,片刻之间便有小厮从后堂带了两个妙龄少女出来,低眉垂手立于堂前。 “二位仙人请上眼。” 梅姨站在两个少女身前,似是狠狠瞪了她们一眼才对曾宽和陆千霜说道。 两个少女应是双生,看年纪也是刚过豆蔻之年。腰肢纤细、青丝如瀑,两人面容有八九分相似,都稍稍显些高鼻深目,倒不似中原人氏。 这二人看似有几分惧怕梅姨,在她的逼视之下双双给曾宽和陆千霜施礼,只是不曾开口说话,似是被人封住了喉舌。 “梅姨,请问这对双生女怎么称呼?家住何处?又因何甘愿来鬼市卖身为鼎炉?” 曾宽扫了这两个少女一眼便知其中必有隐情,于是直接开口问那梅姨。 “二位仙人,非是奴家不愿回答,只不过这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在鬼市,奴家这行的规矩第一条便是‘不问来路’。没办法,这是奴家吃饭的法门,还请仙人体谅则个。” 梅姨双目促狭,言语中也隐隐有些不快。 “规矩?哼,在我们师兄弟面前就没有规矩可言。梅姨若不肯说,那我只好解了封住她们二人喉舌的咒术,亲自来问。” 曾宽眉毛上挑、双目微张,竟生出一股不怒自威之势。 “这……”梅姨闻言暗自思忖,脸上也阴晴变换不定,多时之后嘴角一抽,才又陪着笑脸答道,“规矩都是人定的,既然二位仙人想花大价钱购买心仪之物,问清楚来历也是无可厚非。实不相瞒,这二女名唤芊语和芊寻,生于河煌故郡一贫苦之家,因其父亲病重又家无余财,遂自愿卖身救父。奴家亦是感其孝悌,特意出高价将二女收入鬼市。” “那你可曾给这二女交待过鼎炉为何物?” 曾宽又问道。 “哎,既然签了卖身契便已身不由己。似她二人这般与其堕入青楼任人蹂躏,还不如献身于二位仙人做个人肉鼎炉,虽说只能活个三年五载,也总好过那一世浑浑噩噩。” 梅姨说着话走到曾宽身边,轻摇秀帕搭上曾宽肩头,尽显媚态。 曾宽无动于衷,只是趁机偷偷瞥了一眼陆千霜,然后暗自祈祷师姐别又胡乱吃醋。 见陆千霜没有丝毫反应,曾宽才正色道:“冠冕堂皇,若将她们卖于青楼你才能得利几分?说吧,多少银子便肯出手?” 梅姨见自己底牌已被说破便也不再惺惺作态,索性直接向曾宽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千两?” “正是。” “两人?” “一人。” 奸商,我顶你个肺……曾宽以手扶额,强压心中怒火道,“匪夷所思,这简直是哄抬物价!” “呵呵,二位可以出去打听打听,鬼市向来是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二位鼎鼎大名的苍南派仙人既然出不起价钱,那恕不远送,请吧。” 梅姨说罢转身背对曾宽二人,语气轻蔑无礼。 曾宽闻言愤然起身准备拂袖而去,却看到芊语和芊寻眼中晶光流动,似有泪珠滑过,又觉得于心不忍,可正待开口之际,鬼洞门口忽有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 “是哪个腌臜泼才胆敢冒充我苍南派在此招摇撞骗?” 第二十三章 出手必杀 说话间那人已踏入鬼洞前厅之中,包括曾宽在内的几人无不循声望去。 只见先前离开那老侏儒又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两位仙风道骨的年轻男子。 这两人看上去均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头戴发冠,腰悬玉佩,身穿一袭丝质白衣,手持拂尘,端的是一身凛然贵气。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曾宽瞥了一眼师姐陆千霜,又稍微低头瞅了瞅自己,虽然对颜值比较自信,但是若论穿着打扮,对比来人真是相形见绌。 “既然几位都是苍南派仙人,可互相识得?” 老侏儒市侩的目光扫过曾宽和陆千霜,又急忙回头,躬身对着来人说道。 “贫道二人闭关才两年有余,竟不知我向来隐秘避世的苍南派在江湖上的名声已经扶摇直上,逛个鬼市居然也能碰到同门,请问二位是何辈分?又是哪位师兄座下的弟子?” 两个道人里年岁稍小的那个听罢踱着方步走到曾宽和陆千霜面前,毫无礼法地俯身质问道。 “怎么?苍南派的名头很响么?” 曾宽正襟危坐,并不看他,只是端起茶盏来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这才开口反问道。 “倒不是尽人皆知,虽不屑于跟那几个道貌岸然的所谓名门正派相提并论,不过在秦州地界的道门里也算得上是首屈一指了。” 那人闻言稍显不快,晃动手中拂尘故意从曾宽面前拂过,语气傲慢地说道。 “嘁,首屈一指?自封的么?在下为何从未见过一身珠光宝气却敢自称‘贫道’的道门中人?” 要说斗嘴,曾宽还真没怕过谁。 “师兄……”那人一时语塞,不自觉地扭头望向另外那位年岁稍长的道人。 “牙尖嘴利,既然如此,你二人怎会滥竽充数,在鬼市冒充我苍南派仙人招摇撞骗?” 那位年岁稍长的道人晃动身形,不见有所动作但说话间便已欺身至曾宽面前,他只稍稍瞥了曾宽一眼便转身盯住陆千霜上下打量起来。 “嘁,敢问仙人哪只耳朵听到我师兄弟二人冒充贵派弟子了?” 曾宽知其来之不善,但也不甚在意,只是见他一直盯着师姐便有些恼怒。 陆千霜倒是丝毫不显山露水,始终面色平静,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看样子似乎还有些享受这种注视。 “嗯?” 那道人闻言不禁看向一旁的老侏儒。 老侏儒赶紧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然后拱手道,“仙人容禀,这二人一来鬼市便说要寻两尊资质上佳的鼎炉用以修炼,老朽见他念力最差也是四品,自然便想到近年来声名鹊起的苍南派了,只是一番恭维之后他二人也确实并未否认。” “罢了,贫道没那闲心跟这无名之辈磨嘴皮子。不过这二人竟有四品念力,看来今日这趟鬼市倒是没有白来。” 那道人说罢眯眼看了看身旁的师弟,他师弟立即会意道,“师兄,我方才已暗中观察,那一对儿双生姑娘作为鼎炉资质确属上佳,虽然两千两银子有些小贵,不过若是再搭上这两个身具四品念力的道友,当真是赚到了。” “呵呵,如此俊俏柔美的男子鼎炉当真是世间难寻。既然相遇,便是你二人的荣幸,怎么样?跟随贫道回终南山吧,保你夜夜笙歌、乐不思蜀。” 那二人当中的师兄看着陆千霜淫笑道。 “师兄何必跟鼎炉废话?待我先帮他们验明真身。”那师弟说罢便伸出二指想要去勾陆千霜粉嫩的下颌。 纳尼?男女通吃?那你有口福了……曾宽心中一万头草泥马奔涌而过。随即,一道凛冽的劲风向那刚刚伸出的手指袭去。 那师弟见曾宽出手偷袭,并不慌乱,只是挥动拂尘格挡,看似随意,实则暗带气机。曾宽扔出的三枚铜钱被拂尘缠绕,终是不敌,最后轻飘飘落于那师弟手中。 “三山符箓,万法宗坛。”那师弟看着手中三枚铜钱上的八字篆刻不禁失声道,“龙虎山天师?” “正是。” 曾宽一句话出口,鬼洞内的氛围顿时便冷却了几分,其余人等包括梅姨和老侏儒在内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龙虎山又怎样?区区一个三钱天师,浪得虚名而已。” 那师兄镇静下来之后眯着眼睛再次上下打量了一下曾宽二人。 “三钱天师不假,不过也不是你苍南派这等歪门邪道所能企及。收!” 话音未落,三枚铜钱便应声飞回曾宽手中。 “龙虎山千百年来皆辅佐天下正朔,可如今景朝被夺半壁江山,偏安江南一隅,也不见其出来发声,想必早已式微。呵呵,看来龙虎山也就哄哄鬼市这些泥腿子罢了。” 那师兄一阵狞笑,随即又稳了稳心神道,“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待贫道先夺了你的四品修为再将你炼作鼎炉。” 那师兄说罢,一手结印,一手挥动佛尘,嘴唇一开一合,口中念念有词。 随后便见那拂尘气机大盛,周遭黑光萦绕、不绝如缕,最终幻化成一条通体乌黑的狰狞巨蟒,张开血盆大口,摇尾吐信向曾宽胸口袭来。 “既然如此,今日也让你见识一下龙虎山三钱天师的手段。” 曾宽说罢在椅子上坐定,随后平伸左手,将掌心向下曲臂于胸前,再竖起右手,使肘部立于左手指尖之上与之形成直角,同时口中祭出威严法咒曰,“斯派修姆光线!” 随着一道绛紫色强光从曾宽右臂电射而出,那由拂尘幻化成的乌黑巨蟒尚未发出一击便瞬间化作齑粉,连带施法的道人也被震得倒飞出数丈,嵌入鬼洞的岩壁之内,激起碎石纷飞。 曾宽咧嘴一笑,伸手隔空虚抓,那具瘫软的身体耷拉着脑袋重又飞到曾宽面前,四肢下垂悬于空中,嘴角的鲜血不断汩汩涌出。 “就这?闭关两年竟然扛不下龙虎山三钱天师的草草一击?”曾宽摸了摸鼻尖又戏谑地说道,“秦州道门首屈一指的苍南派不过尔尔。” “这念力……岂止四品……分明已是二品巅峰,不知……天师用的是何法术?” 空中悬浮的仙人眼神涣散,似乎说这一句话便已用尽全力。 “光之使者对付外星异兽的必杀技,瞑目吧。” 曾宽说罢握掌成拳,那道人的身体随之以夸张的程度迅速扭曲,骨骼寸断的声音不绝于耳。 “师姐,剩下那位就交给你打打牙祭吧。” 第二十四章 除恶务尽 那位师弟见识到曾宽的奇妙手段和师兄的惨状之后早已肝胆俱裂,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位三钱天师竟然身具超二品的强大念力。 自己和师兄闭关两年,日日勤修苦练,吸取数十尊上佳鼎炉的精髓才有堪堪三品的念力,这在整个苍南派中已着实属于上等,哪怕鬼市之主亲临也要给三分薄面,但却承受不住面前之人的一招半式。 况且这位三钱天师自始至终都稳坐泰山,云淡风轻得甚至连椅子都未曾离开过,这又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这位师弟携心中万般不解,竟鬼使神差地闪身躲在芊语和芊寻的身后,并用两手作钳分别扣住那对儿双生女的咽喉。 “天师明鉴,贫道是被师兄胁迫才加入的苍南派,平日作奸犯科、炼化鼎炉之事也都是师兄一人所为,贫道是无辜的啊!” 仙人师弟欲哭无泪地喊道,双手却时刻不离芊语和芊寻的要害,已全然没有了方才的道骨仙风、洒脱气度。 “你挟持的是鬼市梅姨之人,与我何干?”曾宽说罢又向呆立一旁的梅姨挑了挑眉道,“哎,你的两千两银子已被那首屈一指的苍南派仙人挟持,顷刻间即将化为泡影,为何却无动于衷?” “天师说笑了,那恶道已至三品之境,奴家岂是对手?纵然钱财百般好可也只是身外之物,与自家性命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梅姨瞅了一眼呼吸已略显困难的芊语和芊寻,心知这一大笔银子肯定是要打水漂了,不禁肉疼的一批。 “道理都对,但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为何却如此令人恶心?她们二人的性命在你眼中难道就仅仅只是银钱么?” 曾宽虽已心知肚明这梅姨为人,但自忖却做不到她这般冷血。 “天师若能出手救下二女,奴家倒是可以给您打个对折,两人一千两如何?” 梅姨眼珠一转,忽然计上心来,腆着脸说道。 我操,这婆娘当真是敲骨吸髓的蛇蝎心肠,干脆改名叫梅毒……曾宽心里咒骂着,嘴上却说道,“你既知我乃龙虎山天师便也应该知道我断然不会再购买此二女用作鼎炉,那请问我为何还要冒着风险出手救人?给个理由先。” “世人皆知龙虎山天师匡扶正道、扶危济困,况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危在旦夕,天师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梅姨美眸微睁,一顶高帽扣在了曾宽头上。 尼玛,佛家警语与我道门何干?我们从来不造塔,这文盲……曾宽不禁扶额,“此话不假,不过前脚救人后脚却还要拿钱出来岂不更令人痛心疾首?不如这样,你只需付我五百两银子我便出手救下二女。” “一百两。”梅姨白眼一番。 “四百两。”曾宽双目一瞪。 “二百两。”梅姨两手叉腰。 “三百两。”曾宽双臂抱胸。 “二百五……” “岂有此理,此番言语对贫道的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是极强。你等有没有把贫道放在眼里?这两个人质到底救还是不救?” 那位没有存在感的师弟此时已满脸黑线,他一边咬牙切齿地叫嚷着一边暗施气机。 再看芊语和芊寻的俏脸已经被憋得由红转紫,加之二人喉舌被封又无法出声,气息已渐趋微弱。 “这位仙人且慢动手,只要你不伤她二人性命,万事皆可商量。不如你我做个交易如何?”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梅姨跟那稳坐钓鱼台,我却恨不得上房揭瓦……曾宽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内心已焦躁不安,只好先用插科打诨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因为曾宽知道,面对一个三品高手,自己一丝一毫地气机涌动都会被立即察觉,况且对方还有人质在手,只要他豁出去鱼死网破,这两个豆蔻少女便会殒命鬼市,那恶道倒是死不足惜,只是可惜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 “只要天师能给贫道留条活路,一切都依你。” 恶道深知对面的这位天师实力强横,况且身旁还有一位师姐尚未出手,想必身手更是不俗。自己以一敌二毫无胜算,好在手中握有砝码,不论他们耍何花招,一定先找机会走为上策。 “好,只要你肯放了二人并自废修为,本天师以龙虎山清誉作保,定饶你性命。你若不识时务、冥顽不灵,哪怕豁出此二女不顾,也必将你碎尸万段,你的师兄便是前车之鉴。” 事急从权,曾宽打定主意开口说道,同时给了陆千霜一个眼色。 “呵呵,龙虎山清誉能值几个钱?也好意思来换贫道这身三品修为,简直痴心妄想!” 那恶道此时獠牙毕露,他自知曾宽必定要出手救人但绝对不会对他网开一面,于是趁着说话的间隙忽然暗施遁术,裹挟起两名少女,身形一闪便到了鬼洞洞口。 想跑,没辣么容易……曾宽见势不妙,立即身随意动、腾空而起,电光火石之间便已追至恶道身后,同时三枚铜钱夹带气机向那恶道袭去,两枚腋下,一枚后心。 谁知那恶道修为了得,虽背对曾宽,却对三枚铜钱的来势洞若观火。 只见他袍袖鼓荡、猎猎作响,身体瞬间被一团上下旋转的黑气所萦绕,曾宽的三枚铜钱也被这黑气崩散,无法近身。 “想救这二人,下辈子吧!” 恶道说罢蓦然转身,躲在那团黑气里面双臂发力,手指忽如钢勾一般便要陷入芊语和芊寻的咽喉之中。 曾宽见状不敢怠慢,于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的二品念力汇聚于一点,瞅准黑气最薄弱之处瞬间发力。 “破。” 一字祭出,那黑气便如乌云见日般迅速消散。 “师姐,借清影仙剑一用!” 不待那恶道有所反应,陆千霜秀口微张,口中一道长虹迸射而出,在曾宽念力的加持下直取恶道咽喉,迅如奔雷。 恶道见自己的气盾已破,恍惚之间知道大事不妙,立即松手放开芊语和芊寻,抽出拂尘凝聚成一条黑蛇与飞来的长虹对峙。 那清影剑本是仙器,此时又合曾宽和陆千霜二人之力,岂是寻常之物? 不消瞬息,那拂尘幻化成的黑蛇便寸断于剑下,恶道的咽喉也随之被洞穿。 那恶道又兀自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再说出一句话,轰然跪地。 第二十五章 梅姨现形 既然已挑明身份,便也无需再隐瞒,陆千霜将清影仙剑收回并背负身后,随之向瘫倒在地的芊语和芊寻走去。 “麻烦你再打声呼啸,招呼鬼市的人过来收尸。” 躲在角落里抱头蜷缩成一团的老侏儒听罢慌忙伸展四肢,抖了抖浑身的鳞片向鬼洞外奔去。 曾宽随后又上下其手,从那两个苍南派恶道身上搜了几千两的银票出来。 我打的怪,爆出来的金币奖励自然应该归我,这个理由不算牵强吧……曾宽手里颠着银票故意从梅姨身旁走过,明目张胆地揣进了怀里,然后又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两位‘贫道’竟有此等身家,如今人死了,钱却没花了,真是可惜呀!” 梅姨瞅着曾宽眼巴巴地咽了口唾沫,然后急忙望向芊语和芊寻,心里却寻思着,这俩赔钱货可千万不能有一丝差池…… 此时,那两个长相标致的姑娘在陆千霜的施救下已然悠悠转醒,封住她们喉舌的咒术自然也被女扮男装的冰霜美人一并解开。 “多谢二位天师救命之恩,芊语和芊寻无以为报,愿誓死追随二位天师!” 这对儿双生女互相对视之后眼含泪珠地向着曾宽和陆千霜飘然跪拜。虽然她们之前被封喉舌,但方才那场恶战尚历历在目,自然也辨得善恶忠奸。 “嘿,我把你们这两个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忘了是谁白白养了你们半旬有余,卖身契都没有赎回就想要改换门庭了?” 梅姨听罢二女言语,气急败坏地跺脚骂道。 “她们二人也算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况且方才也是被本天师所救,如今想弃暗投明也属常理,你又为何如此刻薄,送个顺水人情不好么?” 曾宽越看这梅姨越不顺眼,自然没有好话给她。 “天师说得倒是轻松,这天下岂有没本儿的生意?天师若想收下这二女,需按照之前约定,给付赎金一千两,奴家自是言而有信,绝不加价……” 那梅姨自恃恶道已除,又有鬼市做凭仗,遂露出丑恶嘴脸。 “世人皆言‘相由心生’,观你这皮相倒也算得上金玉其外,却不曾想竟会生有如此恶毒心肠。” 曾宽忽感心中烦闷,语气不自觉也加重几分。 “多谢天师夸赞奴家美貌,生逢乱世,诸事不易,倘若心肠再不狠上几分,岂不任人宰割?多说无益,一手交钱,一手领人。请吧?” 梅姨双手抱胸,如早上倒完马桶清清嗓子准备骂街的市井泼妇一般无二。 “这两个苍南派仙人自终南山来此寻购鼎炉,如今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你这鬼洞之中,尸体还热乎着呢,本天师若将此事宣扬出去,那法力高强、有仇必报的仙人们岂会轻饶了你?” 曾宽心思急转,见强攻不下便欲智取,攻心为上。 “呵呵,没想到堂堂龙虎山天师也会耍些下流手段,你若想造谣自去便是,那些仙人找上门来鬼市自会护我周全。况且,此二女被收入鬼市那天起便已被奴家喂食奇毒以防逃走,若无独家解药天亮前必会毒发身亡。” 梅姨在鬼市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怎会被曾宽三言两语便唬住?这番话说出口后自觉气势更盛。 尼玛,这混不吝的滚刀肉着实歹毒……曾宽一时语塞,眼里却杀气渐重,他不禁回头看了眼一直默默无闻的师姐。 陆千霜是何等心思灵巧之人,立时会意,随即轻启玉唇淡淡地说道:“师弟若想用强,我自会帮你。” 关键时刻,还得是自己媳妇儿……曾宽听罢猛然转身,对着梅姨怒目而视。 “莫非天师想恃强临弱,欺负奴家一介女流?” 梅姨惊慌道。 “你这歹妇心如蛇蝎,人人得而诛之,本天师今日便要替天行道。” 曾宽说罢目光如炬,念力自双眼汹涌而出,将梅姨牢牢钉在原地。随后竖起双掌,曲臂交错于胸前,拇指内扣,声色俱厉地问道: “本天师问你,给不给我解药?” “不给。” “我再问你一次,给是不给?!” “说什么都不给。” 曾宽听罢愤然转身,双掌前后互换,气机蓬勃迸发。顷刻间,梅姨所穿罗裙便片片碎裂、化为灰烬,再看那美妇浑身上下只剩一肚兜,体态婀娜。 “你不怕我吗?” 希望师姐别又吃醋……曾宽背对着梅姨,心里却小鹿乱撞。 “懒得反抗,反正奴家现在叫破喉咙也没人理我,就让天师为所欲为吧。” 梅姨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不知羞耻。” 曾宽无意拖延,牙关紧咬双臂再次交错用力,正待要卸下梅姨双手,忽觉一股滑腻之感自那恶妇体内涌出并迅速蔓延至其全身。 “不好。” 曾宽心神稍动,恍惚间念力似乎失去掌控,变得游离不定。等转身再向那梅姨望去,地上却只留有一张蜕下的褶皱人皮。 金蝉脱壳?好巧妙的手段……曾宽目光在鬼洞内迅速游走,瞬息之间便见一个矮小的身影正蹒跚着向洞口疾走。 “意欲何往?梅姨。” 曾宽闪身挡住她的去路。 “天师饶命!” 蜕下那张精致人皮的梅姨不足三尺,身形佝偻,后背鼓鼓囊囊地扛着一个驼峰般大小的肉瘤,几缕花白的头发遮不住斑秃的头顶,皱纹纵贯满脸、深如沟壑,唯有一双厉目左右环顾、精光四射。 “当真是‘相由心生’!梅老太,速速交出解药,倘若再说半个不字,便将你四肢卸去再投入外面的深坑沸水之中。” 曾宽气势威严,仿佛铁面判官一般。 “是,老奴不敢。” 梅老太说罢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为防有假,曾宽先让她自己服用了一些,见没有异状才让芊语和芊寻服下。 “天师大人,这是她们二人的卖身契,老奴也一并奉上,只盼天师能既往不咎,放老奴一条生路……” 说着梅老太又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到曾宽面前。 曾宽早已放松警惕,也不疑有他,俯身便要去接,此时梅老太嘴角微微上翘,眼中精芒闪过,她趁曾宽伸手之际猛地低头,忽有数枚银针从后背的肉瘤之中激射而出,眨眼间已到曾宽面前。 哎呀,防不胜防……曾宽一边感叹着人心何其歹毒,一边挥手拂去银针,随后五指成钩将那梅老太扔到栈道之外。 半空中的梅老太惨呼一声,四肢断离,躯干急坠而下,半晌才听见落水之声传来。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我鬼市妄开杀戒?!” 第二十六章 站而论道 随着一声清越飘渺的轻喝从虚空中传来,鬼市穹顶的水雾之中率先荡出数十名打着赤膊的精壮男子。 他们腰系丝线,手持鬼头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翻身落于鬼洞两侧的栈道之上,杀气弥漫。 真是心累,这不知又是哪位大人物将要亲自出场……曾宽将芊语和芊寻的卖身契放入怀中又和师姐几人站在鬼洞门口处举目张望。 少时,那穹顶之下的水雾开始渐渐扰动,由慢变快,由杂乱无章到泾渭分明。 最后随着潮湿厚重的层层雾气如飓风般迅速旋转并左右分流,自正当中形成的通道中飞身跃下一名中年男子。 此人身着一袭黑衣、体形修长,头插发簪、面如冠玉,一缕美髯垂于胸前,左手捻须、右手负后,轻飘飘落于鬼洞门前,好一派出尘之姿! 就冲这卓然不群的出场气势,也配拥有姓名……曾宽稍稍往前挪步,立于师姐和二女的身前向来人拱手道: “在下龙虎山三钱天师曾宽,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我道是谁如此胆大妄为,原来是龙虎山天师亲临,有失远迎,还望海涵,鄙人朱先生。” 那位中年男子轻打稽首,随后一捋美髯道,“天师既来我鬼市,想必应对鄙人薄名有所耳闻。不过,是鄙人许久不出鬼市,变得孤陋寡闻了么?一位三钱天师竟能有如此气魄在此大开杀戒,请问,欲置我于何地?” “原来是鬼市之主朱先生,失敬。非是我仰仗龙虎山之名滥杀无辜,实乃那苍南派恶道不仅欲炼化鼎炉,还想取我与师兄的性命,我二人为求自保不得已将其诛杀。那梅老太在鬼市私贩人口、罔顾人命,想必朱先生也知晓一二,本天师愤而出手只是替天行道、斩凶除恶而已。” 曾宽不卑不亢地拱手说道。 “好一句冠冕堂皇的替天行道!你与苍南派之间的恩怨纠葛暂且不论,我鬼市地处荒山野岭之中,向来便是人妖共存、见不得光的腌臜之地,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所谓行事磊落,鬼市岂能存活至今?再者,你口中的天道,是外面那个破败朝廷的天道,是腐朽的王侯将相的天道,是昏庸无能的赵官家的天道,却独独不是我鬼市的天道!” 朱先生句句铿锵,讲到动情处不禁横眉竖目、慷慨激昂。 嘶,没想到还是位愤青,这次算是遇上对手了……曾宽把袖口高高挽起,伸手捏了捏腮帮子,最后又清了清嗓子说道: “非也。天道之所以被称之为天道,乃是千万年来条条至臻至善的真理汇聚而成,是多少往圣先贤高德大能的躬身践行培育而成,更是无数仁人志士黎民百姓用血汗性命浇铸而成。它无关朝廷官家,无关高姓贱种,却关乎人心!自古以来便是它维护良善、惩治奸恶,约束人们有所为、有所不为,让人心怀敬畏!当下适逢北戎南犯、中原板荡,天下生灵涂炭,你等法术上品、兵强马壮之辈不思为国尽忠、为民尽力,不顾国灭家亡、百姓就戮,反倒啸聚鬼市、蝇营狗苟,试问这便是你口中的天道?!” 曾宽暗用念力,将此番慷慨陈词散播至上百个鬼洞当中,之后立时昂首挺胸,将双手背负身后,再用念力适时地引来一阵微风使得自己发髻飞扬、衣袂飘飘。 此时,曾宽身后的陆千霜也不禁心旌摇动,这师弟才离了龙虎山不足一月,不仅念力已突飞猛进、远在自己之上,连方才这番远见卓识也绝非泛泛之辈所能比,尤其是这挺拔的身形和绰约的风姿,观之也令人心生涟漪。这婚约到底是退还是不退?哎呀,当真是愁煞人也…… “这……” 没想到这位天师小小年纪竟然懂得如此多的道理,而且能言善辩,看来龙虎山文武并重、不容小觑……朱先生一时语塞,思虑片刻之后才悻悻开口道,“天师未免有些想当然了,既然如你所说,天道昭昭、可鉴日月,为何放眼世间尚有如此多的战乱、邪恶与不公?为何在那些所谓晴天朗日的太平盛世里也仍是一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为何历朝历代的君王皆是横征暴敛、贪图享乐,枉顾百姓死活?‘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岂唯独我鬼市如此?” “朱先生此言在理,我相信这也是鬼市中大多数人的所思所想。人性本善,没有谁天生便会作奸犯科,更没有谁愿意终生躲在这不见天日的笼屉之下,尔等多是被佞臣所迫、被恶人所欺、被北戎所犯,走投无路而已。” 曾宽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然后接着宏声道,“可这并不能成为尔等与天道对抗的借口。诚然,这世间尚多有不公,有冤不得申、有雪不能昭,适逢北戎南侵,那西子湖边却日日轻歌曼舞,王侯直把杭州当做汴梁。这确实令人痛心疾首,但尔等不应该只着眼于这些腐朽,而更应该看到有多少贤士在呼号奔走?有多少百姓正盼望北归?所谓‘家国天下’,尔等在这鬼市当中浑噩度日,与家人离散、和妻儿分别。敢问没有家何来国?没有国何谈天下?!自助者,天助之,吾辈身负国仇家恨,更当同仇敌忾,让官家还我良田,让恶人还我尊严,让北戎还我河山!” 此番振聋发聩的言辞一说出口,声波便在数十丈高的鬼市当中上下振荡,绕洞三日、经久不息。 曾宽说罢也将目光扫过朱先生及其身侧的爪牙,无不人人动容。 “天师的卓识令鄙人汗颜,是鄙人格局小了。” 朱先生一摆手秉退了左右,“还望天师轻移贵步,到寒舍一叙,鄙人尚有诸多疑惑,请天师不吝赐教。” 这就被拿下了?操,还真是所谓唇枪舌剑啊……曾宽虽心花怒放,但依旧面静如水,正要继续装逼之际却听见下面忽然风声大作,其中一间鬼洞的门板伴随着一声断喝向外飞出,并寸断于半空之中。 “哈哈哈,说得好!” 第二十七章 狭路相逢 曾宽和身后众人以及鬼市之主朱先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放笑声震得心惊,纷纷扭头向那鬼洞望去。 只见紧接着破碎的门板寸断之后又有一股劲风从那鬼洞之中喷薄而出,卷起灰尘无数,仿佛一只巨兽翻身打了个响鼻。 曾宽与鬼市众人见之无不又是一声轻叹。 “看来这只猛虎已经醒了,入鬼市六年来,还未曾有人真正见他笑得如此畅快过。” 朱先生一边捻着长须一边蓦然回首,眼神明亮地看着曾宽说道,“想必是天师方才一番振聋发聩的言辞令其觉醒。相较之下,朱某虽自称‘先生’,却文不能不能传道、授业、解惑,武不能安邦定国,当真是自愧不如。” 你以为呢?要不然我刚才为什么费那么大劲儿将声音送入各个鬼洞之中?吃饱了撑的?不就为了帮这只猛虎解开心结么…… “朱先生言重了。我听闻这鬼市之前人妖混战、尸堆成山,是朱先生以一己之力停战止殇、明正典刑。从此,鬼市中人无不拜服,这亦是功德无量之举,若无大才,焉能至此?” 曾宽说这些并非全是场面话,内心里也颇有欣赏之意。 “江湖中的打打杀杀而已,天师谬赞。朱某自觉与天师的家国情怀相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惭愧。” 朱先生再次拱手。 “真是折煞在下了。哎,朱先生一统鬼市多年,难道之前真的未曾见过这猛虎出手?” 曾宽好奇地问道,顺便扯开话题。 “在这猛虎打杀那收售神臂弓的私牙时倒是有幸见过一次,虽其当时并未用尽全力,不过据我推测,其战力或许已近二品。但可惜的是,如此一只猛虎在我鬼市蛰伏多年,我却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朱先生说罢微微摇头,显得怅然若失。 “呵呵,在下不才,却是知道的。” 曾宽眯着眼道。 “哦?愿闻其详。” 朱先生显得兴致颇浓。 “此人姓韩,名世忠,字良臣,小名泼韩五,乃秦州延安府绥德军人。他自幼从军,不仅骁勇善战,而且胸怀韬略。宣和三年,曾单人匹马于万人军中生擒方腊,若单论战力而言,在我人族中当世已罕有能与之匹敌者。” 曾宽虽说得轻描淡写,但却如数家珍一般。 “天师何以知晓得如此详细?” 朱先生不禁凝眉问道。 新鲜,我能告诉你我是穿越来的嘛?嘁,别说这韩猛虎的生平过往了,连媳妇儿我都提前帮他找好了……曾宽微笑道,“天师嘛,自是能掐会算。” 朱先生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正在这二位旁若无人地交谈之时,站在曾宽身后的陆千霜忽然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并示意他向那鬼洞不远处的栈道上观瞧。 曾宽顺着师姐的目光往下望去,心头登时一紧。 只见之前在阴河撑船渡人的船夫赖四郎正手扶岩壁,蹒跚着沿栈道一瘸一拐地向上走来,片刻之后在韩世忠所住的鬼洞门口停下脚步,不住地咳嗽并大口喘着粗气,显然是受伤不轻。 不好……曾宽来不及反应便忽觉有一种憋闷之感袭遍全身。 与此同时,下方鬼洞四周烟雾大作,方才左近还清晰可辨的石头栈道此时已渐渐笼罩在浓重的烟瘴之中。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曾宽自言自语的同时双臂一振,念力随之汹涌而出,将聚在韩世忠鬼洞门口的烟瘴驱散。 “不知天师所谓何人?竟敢在我鬼市惹是生非!” 朱先生也隐隐觉出不安。 “北戎妖孽,一只至少拥有五百年道行的玉爪海东青。” 曾宽负后的双手已暗暗握紧。 “北戎妖孽?!” 朱先生听罢剑眉倒竖,周身已有蓬勃的气机涌动。 “不错,这妖孽之前为取鬼市路引在陈仓郡杀了引渡人虢猎户,此番前来定是要伺机抢夺神臂弓。应是在阴河渡口挟持了船夫赖四郎,借此探得了韩猛虎所在。” 曾宽无意多言,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鬼洞。 此时,浓重的烟瘴之中忽然传出一声鹰唳,猛禽振翅之声也不绝于耳。随后只见那烟瘴裹挟着鬼市穹顶的水雾迅速扰动,并旋转着凝聚成两股黑色龙卷向韩世忠的鬼洞袭去。 随着烟瘴和水雾向鬼洞内灌入,千百年来都不曾暴露真容的偌大穹顶霎时间便一览无余,在四周上百盏长明灯的照耀下,连对面岩壁缝隙间碧绿的青苔都清晰得毫发毕现。 然而站在鬼洞门口的船夫赖四郎却身形飘忽,他双手用力扣住岩壁,怎奈身负重伤,左右摇摆之间便被强风带起,倒头向鬼市深坑的沸水中坠去。 曾宽心里担忧鬼洞中的韩世忠,所以反应稍慢,待刚想分神用念力去救赖四郎时,身旁的朱先生已纵身一跃,兀自从栈道跳下,向急速下坠中的赖四郎追去。 只见那朱先生在空中头下脚上、拢肩并腿,几息之后便追至赖四郎身后丈许。 这时,朱先生上身微微仰起,以便将速度稍稍放缓,然后轻描淡写地探出左掌,手背竖直向下、中指微曲,随后一条粘腻的白色丝线自他手腕脉管处激射而出,将赖四郎牢牢捆住。 朱先生见状再伸右手,以同样的手法向一侧崖壁再次射出一条长长的白色丝线。 这条毛笔粗细的丝线一遇岩壁便牢牢黏住,且韧性十足,就如此这般带着朱先生和赖四郎在半空中止住跌势之后又向石头栈道荡去。 什么特么朱先生,这不就是国产版的蜘蛛侠么……曾宽见二人已安然无恙的落下,便急忙收回目光。 此时一只猛禽正兀自盘旋在韩世忠的鬼洞上方,每一次振翅都会卷起扭曲的空气灌入鬼洞之内。 但出乎曾宽意料的是,鬼洞之中至此却没有任何动静,哪怕一丝一毫的气机也感受不到。 这只韩猛虎究竟在搞什么飞机……曾宽观之不免心中惊诧,他有意飞身进入鬼洞内探听虚实,但转念一想还是稍作等待为上,他倒要先看看这位在后世配飨宗庙的韩猛虎到底有何手段! 第二十八章 再入鬼市 此时,那猛禽似乎也同样觉察到了异样,瞬间收起攻势,待在空中盘旋一圈后才翻身化作人形飘然落于鬼洞门前。 曾宽以及众人仔细观瞧,才发现此妖比鬼市中那老侏儒也高不了几寸,瘦小枯干、鹤发鹰鼻,双臂肌肉虬结、长可过膝,五指弯曲如钩、二目精光闪烁,分明便是那只玉爪妖禽! 这只玉爪立于鬼洞洞口,鹰鼻耸动,片刻之后双目一凛挺身进入鬼洞之中。 …… 岐山脚下的密林。 鬼市狭窄逼仄的地洞入口不远处。 镇妖司虎骑牛皋在地上悠悠醒来,他背靠一棵山杨坐直身体,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张开巨口打了个无比绵长的哈欠。 他抬头望天,但见夜空中月朗星稀,虽偶有几缕寒风掠过山林,却感觉不甚凄冷。 直娘贼,记得刚才明明有股青烟遮月,咋就忽然间睡着了呢?本虎骑睡了多久?这又是在哪儿……牛皋仰头靠在树背上闭目冥思,突然之间猛地扬手一拍脑门失声道,“鬼市?!我和两位天师来鬼市捉拿北戎妖孽,他们二人早已进入洞中擒妖,留我负责守住洞口、接应外围并且顺便看守马匹。哎,马呢?哦,马还在。” 牛皋庆幸地抚了抚自己胸口,忽然又觉得不对,“看现在天色最少已是寅时,二位天师进入鬼市少说也有两个时辰了,为何还不见出来?” 牛皋说罢不自觉地从地上站起,手搭凉棚四处观瞧,见周遭并无异样,“二位天师神通广大,擒一只秃鹰应该问题不大,不过这么久不见动静莫非是在鬼市中遇到了麻烦?又或许是那北戎妖孽又请了帮手前来助阵,里面战况已陷入焦灼?” 牛皋越琢磨越觉得心里没谱,转身便将三匹快马拴在树上,口中还念念有词道,“我堂堂镇妖司虎骑岂能自己在此死等,却让他人冲锋陷阵?” 话音未落他已闪身钻入那狭窄的地洞之中。 经过怪石嶙峋的鬼火地带之后不消片刻,牛皋已至阴河岸边,他见前方再无去路便停下脚步喃喃自语道,“‘行至尽头,自会有人接引。’可我没有路引,此刻又遇滚滚阴河拦路,这如何才能进入鬼市?哎呀,真是急煞人也。” “牛叔~” 正在牛皋束手无策、原地打转之时,来时的洞口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柔媚婉转的叫喊声,饶是这声音听起来无比耳熟,但在这空旷的地下岩洞里闻之仍然不自觉得浑身一惊。 “三尾?!” 牛皋兴冲冲地转身望去,但见镇妖司秉笔龚世镜领着三尾和梁红玉正向这阴河岸边奔来。 “秉笔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牛皋兴奋中带着疑惑不解。 “我从凤翔郡秦州处置使张大人处回到陈仓郡镇妖司后,听闻你们已将那黄鼠妖诛杀,又欲来鬼市收缴神臂弓时却被一只北戎妖禽抢了路引。这鬼市人妖共处、鱼龙混杂,我放心不下遂匆匆赶来。” 须发皆白的龚世镜赶路至此,面不红气不喘,功法必定不弱。 “曾天师和师姐陆千霜已于子时进入鬼市,到现在都没有回应,我也是担心他们在里面有所闪失才急于进鬼市一探究竟,没想到遇这阴河拦路却无船夫摆渡,这才失了方向。” 牛皋说到此处顿足捶胸,却故意隐去了自己睡觉的桥段。 “无妨,鬼市入口就在这阴河上游十里之外的天然岩洞处,待三尾做法将我等送去。” 龚世镜说罢扭头看向三尾。 “我原本只想着和红玉姐姐来鬼市逛一逛,顺便淘换些丹药回去,却没想到还要出力。哼,大侄子怕不是你早有预谋吧?” 三尾小嘴儿一撅,双手叉腰气鼓鼓地说道,惹得一旁的梁红玉不住捂嘴嗤笑。 “狐儿休得胡言乱语,若不是你死缠烂打地吵着要来,以我刚正不阿的脾气秉性怎会答应?本来凭我和牛虎骑的身手自会踏水而行,不过此刻尚不知鬼市内的情形,因此才想借你的法力一用,以便我和牛虎骑保留气机。” 龚世镜把老脸一板,言语生硬地说道。 “想让人家帮忙便直说,还讲得这般冠冕堂皇,真是又当又立,那张老脸羞也不羞?” 三尾自是气势不减。 “勿再多言,赶紧起势做法!” 龚世镜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和牛皋、梁红玉闪身立于一旁。 三尾见拗不过面前这位白胡子的大侄儿便也不再戏谑,而是在河边立定之后从身后的狐尾上揪下一小撮绒毛随手扔向水中。 与此同时,三尾闭目屏息、手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这一小撮白色绒毛落水之后先是轻浮于水面之上并不随波逐流,待三尾口诀念毕,伸出纤纤玉手,二指在空中虚画了个弧形道“变”,这才忽然光芒大盛,继而缓慢伸展开来。 几息之后,河面上便出现了一艘仿若棉花糖般的翩翩小舟。 三尾率先跳到船上,然后转身向其余三人招手。龚世镜自然知晓三尾的手段,兀自抬脚上船。牛皋和梁红玉则显得有些犹豫,待踏上去之后就像是多喝了半斤白干老酒一样,只觉脚下松软,无处着力。 “三尾,你的这叶扁舟禁不禁得住?我水性属实不佳。” 牛皋在船上抻长脖子望了望脚下奔涌而过的河水,晃晃悠悠地问道。 “牛叔大可放心,此术乃我狐族独有的避水法门,由我狐尾上的灵毛所化。三尾的法力虽然不值一提,不过这遇水化舟的本领倒是天生便会。” 说完之后,三尾轻走两步站在船头,手掐兰花轻声道,“行。” 只见这叶松松软软的小舟稳稳地载着四人朝阴河上游奔去。 虽然在众人目力所及之内,这阴河两岸均是潮湿的岩壁和嶙峋的巨石,但这叶轻舟就仿佛识得这水路一般逆流而上,轻巧得似乎眨眼间已划过千万重山峦。 “秉笔大人似乎也不曾来过这鬼市,为何却对此处这般熟悉?” 牛皋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不禁开口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况且这里也并非讲话之所,待先擒住北戎妖孽再细细说来。”龚世镜伫立于船尾,神情黯然,似往事涌现,又似故地重游,“只是没想到,我龚世镜今生还会再入鬼市。” 第二十九章 猛虎出笼 “此话听来似乎秉笔大人与鬼市颇有渊源?”牛皋问完之后仿佛想到了什么,忽又恍然大悟道,“难怪秉笔大人之前轻易便能托人来鬼市给我购得一张神臂弓……” “都是些多年故交、陈年旧事而已……”龚世镜说罢轻轻皓首,眼神却在船头三尾的背影上久久停留。 牛皋见龚世镜不愿多言便也没有继续发问,只当是这秉笔大人的自说自话。他抬头凝视前方,周遭除了阴河之水冲刷岩壁的声音之外再无其它动静,但他却忽然觉得这面前无垠的黑暗仿佛更加浓重了。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之后,这叶满载四人的松软轻舟便抵达了鬼市入口。 在庞大的楔形豁口下方,放眼望去只有赖四郎的那只小船搁浅在平坦的碎石上,船尾有一条长长的拖痕延伸至水里,丈余长的青色竹篙已折成两段,半截斜插在岸边的浅滩之上,另一截却不知所踪。 龚世镜一见之下不禁微微皱眉,随后飞身跃到岸边径直向入口奔去。 牛皋和三尾、梁红玉等人也不敢怠慢,急忙下船之后跟随龚世镜的背影踏入鬼市,待他们三人穿过狭长的甬道来到热气蒸腾的深坑边缘之时,龚世镜已经向斜依在狭窄石头栈道上的两人走去。 “赖瞎子怎么样了?” 龚世镜一边看向朱先生,一边俯身伸手搭上赖四郎的手腕,为其诊脉。 那船夫赖四郎被朱先生所救之后此时正瘫坐在栈道之上,背靠岩壁,已气若游丝。 “原来是镇妖司秉笔大人,你之前不是已经放言今后不再入我鬼市了么?” 朱先生扶着赖四郎眯眼说道,神态轻蔑。 “非是我食言,只是事关重大。镇妖司得到确切消息,北戎为入侵秦州已布局良久。” 龚世镜没有理会朱先生的暗讽,只是据实以告。 “北戎入侵秦州与我鬼市何干?怕是因为届时你这镇妖司秉笔大人的乌纱帽不保了吧?哼。” 朱先生轻哼一声。 “朱先生何出此言?想来此番北戎派玉爪妖禽前来鬼市抢夺神臂弓便在他们的预谋之内,虢老鬼不幸已遭毒手,这赖瞎子想必也是被那妖禽所伤。” 龚世镜凝眉道。 “那虢老鬼留恋外面的花花世界不愿久居鬼市地下,此番遇害是他命该如此,但赖瞎子的伤势就不用你费心了。当年鬼市大战之时你袖手旁观以致其痛失双目,现在却又来惺惺作态。” 朱先生言辞激愤,话语里竟已隐隐有些怒意。 “陈年旧事又何必再提……” 龚世镜说罢微微低头。 “对你来说是陈年旧事,但我却记忆犹新。若不是十年前你为了救一只狐狸又来鬼市取走那颗灵丹,赖瞎子今日必能挺过这一关!” 朱先生目眦欲裂,前胸那几缕美髯也跟着他的身体兀自抖动。 龚世镜闻言不再言语,只是握住赖四郎的双手,想先度些真炁给他再做打算,却被朱先生伸手挡开,“我早已为他续命,现在只看他造化如何,就不劳烦秉笔大人浪费气机了。” “岂有此理?我爷爷也是一番好心,你这人看起来皮相不错、穿搭也尚可……却为何如此不识好歹?” 不等龚世镜说话,他身后的三尾却愤愤不平地抢白道。 “爷爷?”朱先生这时才凝眸看向龚世镜身后的三尾,一番端详后漠然道,“这便是十年前你取走灵丹所救的那只狐狸吧?” “正是。” 龚世镜答道。 “如今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也值得你宁可与鬼市兄弟割袍断义也要取走灵丹?” 朱先生诧异道。 “一切皆是因果,事到如今又何必再纠结那些过往?先解决眼前之事吧,那只玉爪妖禽现在何处?” 龚世镜看着身后的三尾叹息一声,之后举目四望。 “想必为夺神臂弓已经攻入韩猛虎的鬼洞之中,我劝你们这几人就不要去凑热闹了,那只玉爪战力不俗,自有两位天师擒它。” 朱先生说罢,扶起赖四郎进入旁边的鬼洞之中。 “三尾和红玉,你二人后退几步在鬼市入口处等候,如遇任何不测则先行撤出。我与牛虎骑前去助曾天师一臂之力。” 龚世镜扭头吩咐着,说罢就要跟牛皋沿着石头栈道向上攀登。 “大侄子,方才那人所言属实?你当年为何要从鬼市求取灵丹救我?而我又有何不同之处?” 三尾听罢朱先生和龚世镜的对话之后好奇心爆棚,连珠炮般的问题一股脑抛了出来。 “狐儿不要再纠缠了,此刻且去暂避,等时机到了爷爷自会跟你说明。牛虎骑,备战。” 龚世镜扔下一句话之后便跟牛皋拾级而上。 …… 此时,临近穹顶的曾宽几人还在密切注视着韩世忠鬼洞之内的动静。 “师弟,由我观之那只玉爪妖禽的战力不会低于二品,你所说的那位韩猛虎怕不是它的敌手。” 陆千霜见曾宽还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于是不无担心地说道。 “师姐暂请宽心,先看看再说,那位韩猛虎可不是一介莽夫。” 曾宽嘴上虽说得云淡风轻,实则内心也开始七上八下。要知道,这位韩猛虎不仅单兵战力极强,而且在大景军中领兵布阵、运筹帷幄更是首屈一指,绝对称得上以后景军北伐的中流砥柱,若是因为自己的大意便折在这鬼市之中,那岂不成了百死莫赎的千古罪人? 正在曾宽心中打鼓之际,突然感觉韩世忠的鬼洞之中微微传出了些气机涌动的迹象。 曾宽立即屏气凝神,随之闭上双目用耳力去分辨鬼洞之中越来越庞大驳杂的气机扰动。 初时两股气机只是相互试探,一个应属韩猛虎罡正精纯、坚若磐石,一个则是玉爪妖禽阴柔诡秘、灵动如风,双方在你来我往十几个回合之后,对抗之势陡然升级! 曾宽只觉两耳之内风声鼓荡,心下不免骇然。待他再次睁开双眼看向那鬼洞之时,便感觉里面已经地动山摇,似乎正有两只庞大的上古巨兽正在张开血盆大口拼命撕咬,以致不死不休! 瞬息之后,两股气机已从最开始的不分伯仲到偏向一方。那股罡正精纯的气机忽然大盛,瞬间便将对手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随之而来不绝于耳的是鬼洞之中的山体倒塌之声,稍后随着大量碎石与灰尘从鬼洞喷涌而出的还有那只玉爪妖禽。 它像是被巨力从鬼洞内抛出,身体横飞着掠过穹顶,轰向对面的岩壁并深嵌其中。 “好一个以逸待劳、诱敌深入!” 曾宽不禁赞叹一声,再看那鬼洞洞口随着灰尘消散,慢慢地显现出一个身影。 第三十章 针锋相对 此人身长八尺有余,体态魁伟、剑眉星目,面部轮廓分明、线条刚硬,观之如刀削斧剁一般,只是满嘴的胡须和一头蓬松的乱发虽稍稍有些违和,但却不掩一身凛然正气! 只见他手持一柄开山巨斧矗立于鬼洞洞口,上身赤裸、双目赤红,俨然一尊地狱杀神。 曾宽和众人远远地望去,均被这泼天的气势所震慑。千百年来,无数汉人心中跃马长枪、纵横捭阖的沙场名将形象不过于此。 此时,深嵌在对面岩壁之内那只玉爪也从砸出的巨大坑洞里钻了出来。 他立于栈道之上前后左右转动了下细长的脖颈,又抖了抖浑身上下的灰尘碎石,一双鹰目重新焕发出光彩。 只见他微微低头,隔着鬼市深坑,双目扫过对面数十丈开外同样立于栈道之上的韩世忠,表情凶狠阴鸷地尖声问道: “你是何人?神臂弓可在你处?” “要打便打,问这么多作甚?” 韩世忠凌然不惧。 “咯咯咯……几百年来,本将军还从未见过南朝有如你这般神勇之人,若没有留下姓名便死在这鬼市当中,岂不可惜?” 那玉爪嘴角上勾,眉眼略带笑意。 “你这妖孽如此孤陋寡闻还敢自称将军?我大景自开国以来,上下数百年将星闪烁,哪一位不是勇冠三军?岂容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再者,今日谁生谁死尚未可知,有胆便过来再战!” 韩世忠手提巨斧趋身向前一指,端的威风凛凛。 “既然如此,本将军便成全你,送你进真正的鬼市。咯咯咯……” 那玉爪笑罢身形绷直,随后双肩极速抖动,几个弹指过后忽地发出一声仰天长啸,后背赫然生出一双硕大无朋的白毛羽翅来。 那双羽翅孔武有力,伸展开来长约丈许,稍一扇动便能带起劲风呼啸、乱石奔走。 曾宽在一旁凝眸看去顿觉心中不安,这玉爪方才被韩世忠引入鬼洞之中,受制于地形不得施展,所以看起来才会落于下风。如今这穹顶之下宽广幽深,又无甚遮挡之物,如此地势当真是那玉爪发挥其自俯身冲刺优势的绝佳场所。 果然,不及曾宽细想,那玉爪在一声高亢的鹰唳之后猛然振动双翅,身形随之暴起眨眼之间已腾于半空,略做停留之后径直伸出如铁钩一般的十指俯身向对面的韩世忠掠去,其势之猛如山崩于前! 再看立于鬼洞之外韩世忠,非但没有主动避其锋芒、后退防守,反而倒显得跃跃欲试。 只见他双手紧握巨斧,稍稍曲腿下蹲,暗自将气机灌注于鼓胀的双臂之上。 同时二目微睁,牢牢盯着自空中俯冲而下的玉爪,待其距自己尚有两丈有余之时,忽然暴喝一声,双腿发力,整个人瞬时拔地而起,高举巨斧迎头劈下! 猛将遇妖禽、巨斧战铁钩,硬碰硬、强对强,二人于电光火石之间相撞,地动山摇。蓬勃迸发的气机随即形成巨大的涟漪,带动周遭扭曲的空气四散奔走,在这密闭的鬼市当中左冲右突,其势不减。 曾宽和师姐陆千霜,以及芊语、芊寻等距离二人最近,所以也首当其冲。 不过待劲风刚一拂过,曾宽便用双掌画圆,同时带动自身念力形成强大气盾,牢牢护住身后几人。 但穹顶之下其他看热闹的鬼市中人便没有这般幸运了,这强大散乱的气机掠过之后,周遭已死伤一片。 就连那位老侏儒,若不是提前用利爪在岩壁之间掘出山洞并藏身其中,恐怕也得落得重伤的下场。 相较之下,此时尚处在鬼市底部的龚世镜和牛皋等人倒是没有受到多少此番冲击,他们只觉有一股劲风自上而下扑面而来,同时不自觉地将身体紧贴岩壁。 待这冲击过后,龚世镜举目远望并回头对身后的牛皋说道:“牛虎骑,准备搭弓射箭。” …… 这边一击过后,那玉爪被震得后退数丈,随后翻身振翅浮于空中,双手不住地颤抖,虎口已似有鲜血涌出。 当然韩世忠也没好到哪儿去,他被玉爪的强大气机和俯冲带来的巨大惯性生生顶回到鬼洞之中,撞塌了一堵石墙之后才止住去势,倒地之后只觉胸口发闷,喉头发甜,然后一口鲜血喷洒而出。 等他蹒跚着又走出鬼洞之时,手中只握着半截斧柄,那斧头则早已不知所踪。 曾宽观之也不免心中骇然,他自忖凭自己二品巅峰的念力去抵挡玉爪这一击,其结果亦未可知。这韩猛虎居然还能自己走出来,当真是恐怖如斯。 “咯咯咯……战力果然不俗,如今能接得住本将军这奋力一击之人当真是凤毛麟角。本将军忽生爱才之心,不如你带上神臂弓投靠北戎吧,在灵主座前定然是首功一件。” 玉爪没有急于再次进攻,而是在空中盘旋一圈之后开始劝降。 “啐。”韩世忠听罢吐了口血水出来,随后愤然昂头道,“我道是哪里来的妖孽,原来是北戎宵小。你等无故南犯,不仅掳我二圣,又夺我疆土、杀我百姓,我与北戎不共戴天!” “有什么不对么?这世间的生存法则便是弱肉强食!既然景朝自己不崇尚武力,那就怪不得由北戎来教他做人。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似你这般的强者更应该投于我灵主座下,以建不世之功。” 那只玉爪浮于空中,说话之时却在暗暗调整气息。 “哼,休再口出狂言并借此拖延时间,我尚有一战之力,你这妖孽速速前来受死!” 韩世忠也已看穿这妖禽的诡计,只是苦于手头没有了趁手的兵器,赤手空拳又难免吃亏。 “咯咯咯……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你既然如此冥顽不灵,那本将军便送你归西!” 说罢只见那玉爪深吸了一口气,与此同时背后的双翅猛然收缩又忽然伸展,扇动周遭的碎石纷飞。 韩世忠以手遮眼,顺势下蹲,他打算拼尽全力也要挡住接下来这一击。 那玉爪阴鸷的双目精芒闪过,随后迅速收回双翅,身体兀自旋转着向穹顶之上飞去。几息之后,再次携势俯冲而下,直奔鬼洞之外的韩世忠而去! 第三十一章 借烟遁逃 曾宽立于栈道之上,旁观者清。 玉爪这一击已用尽其九成的气机,其去势之猛烈、其杀意之决绝均已展露得淋漓尽致,务必要将韩世忠轰杀于鬼市,以免日后成为北戎的心腹大患。 曾宽岂能袖手旁观? 只见他抬左腿向前稍稍跨步,右腿则向后蹬直,双肩并拢,同时平伸右臂、竖直手掌,在空中虚画个半圆再顺势收回,五指关节内扣,与持同样姿势的左掌相会于腰间。 此时立于曾宽身侧的陆千霜隐隐感觉到了微风涌动并随着曾宽起势完毕而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她急忙侧身,拉着芊语和芊寻向鬼洞中后退数步。 此时再看曾宽,在他掌心相对的前方正在缓缓聚集起一大团兀自旋转的球形气机,里面流光溢彩、五彩斑斓,又似有万千电闪雷鸣和狂风暴雨在相互撞击、左冲右突。 待此球增大至两尺左右,曾宽将相对的双掌自腰间向前推出,口中还念念有词道:“龟!波!气!功!” 等最后一字出口,忽然间围绕曾宽周遭数丈之内狂风四起、乱石纷飞,那气机球也随之光芒大盛,随后拖曳着一条长长的光尾向急速掠向韩世忠的玉爪袭去,声若霹雳、势如破竹! 那玉爪在半空中也感受到了这突然爆发出的无可匹敌的强大念力,但开工没有回头箭,他自知事到如今再想调转枪头与曾宽对决已绝无可能。 他此时也只能催动体内仅剩的一成气机形成气罩护住全身要害,同时收紧双翅、躬身缩背,尽量增加向下俯冲的速度,以期能稍稍避过这气机球的锋芒。 然而事实却与他所预料的那般截然相反,曾宽这气机球就如同生了一对儿看不见的眼睛,在这只玉爪突然加速的刹那忽又兀自膨胀了数倍,最后正巧与他在空中相撞! 鬼市穹顶瞬时光芒万丈,一切又渐渐归于无声。 随后,只见那玉爪如利剑一般从气机球中洞穿而出,浑身闪着赤红的火焰仍然不屈不挠地向鬼洞之外的韩世忠掠去,生猛无匹。 “来得好!” 韩世忠正待鼓荡气机要生扛下玉爪这强弩之末的一击时,忽然一支鸣镝裹挟着劲风从鬼市下方长途奔袭而至,不偏不倚地正射中那浴火的玉爪,并从他肩头的一侧贯穿而出。 那只中箭的玉爪再也无力抵抗,在空中翻滚数次之后化作猛禽向鬼市出口急掠而去。 如此大好的机会曾宽岂能轻易放过?只见他纵身一跃后顺势向下急坠,长发飘然凌空,身上一袭青衣也随风上下翻飞,整个人仿佛已化身一道青芒在玉爪身后紧追不舍。 然而在他追至玉爪身后两丈远时,忽然从鬼市下方的深坑边缘涌起了一团浓烈的青烟。 这青烟起初只是从某间鬼洞中涌出并徐徐上升,待飘到深坑上空时却借助向上腾起的蒸汽竟瞬间弥漫开来,几个弹指的工夫便将空中的玉爪掩盖其中。 曾宽也没料到就要胜利在望之时竟然会横生枝节,所以一时收不住去势,一头便扎进了这浓烟之中,顿时失去了方向。 这青烟不仅厚重浓烈而且异常刺鼻,闻之有一种类似硫磺的气味,不消片刻,深陷其中的曾宽便觉得胸闷气短、头晕眼花。 曾宽强忍不适,稳住心神之后用念力在这混沌中开出一条出路,随即跌落在深坑边缘距离出口不远的栈道之上。 “咳咳……天师哥哥?!” 一声柔肠百转的轻唤传来,曾宽闻之顿觉眼前神清气爽。 “三尾?你怎么到这鬼市来了?” 曾宽坐在栈道上,两脚悬空,望着向自己奔来的网红脸不禁出声问道。 “秉笔爷爷从凤翔郡回来之后听闻你和牛叔来鬼市擒那北戎妖孽,放心不下这才带着我和红玉姐姐前来相助。” 三尾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慢慢将曾宽扶起。 “原来如此,怎么没见着他们二人?” 曾宽趁势调整气息,怎奈方才求胜心切,一时间吸入了过多青烟,此时只觉胸腔中如翻江倒海一般。 “爷爷让我和红玉姐姐守在入口,若有不测方便撤出。他们二人则继续向上去助你一臂之力,方才那支鸣镝想必便是牛叔所射。” 三尾探头探脑地向上张望,但视线却被青烟遮挡,并没有看到龚世镜和牛皋的身影。 “秉笔大人有心了。哎,怎么没看到红玉?” 曾宽扭头向入口那边看了看,并没有发现梁红玉的身影,心中陡然一空。 “刚刚还在此处呢……红玉姐姐?” 三尾也挠了挠头,然后回身叫道,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坏了,怕不是被那玉爪掳走了吧?这刚遇到韩世忠却转眼就把他媳妇儿给丢了……曾宽暗自担忧,急忙凝聚念力,缓缓将这浓烟驱散。 待浓烟散尽,曾宽刚想起身去追时,忽有一条打着赤膊的庞大身影从上方落下,重重地砸到了栈道之上。 “在下韩世忠,方才多谢天师出手相助。” 韩世忠冲着曾宽躬身说道,嗓音浑厚不羁。 “久仰大名。” 曾宽望着眼前这位彪炳青史的名将也不禁拱手说道。 “有多久?” 韩世忠皱着眉头,心生诧异。 哎,老韩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我就客气一下而已,可是有你这么问的吗?我告诉你九百多年了你信么……曾宽以手扶额,脸色稍稍泛红道:“哦,在下有幸得知那江南方腊便是英雄所擒,因此才说慕名久矣。” “不提此事便罢,一提便一股无名邪火。若不是方才听得天师与朱先生的高谈阔论,此刻也解不开我这心结。天师口中的天道,令韩某心生敬佩,此前韩某为一己之私便弃官而去、隐居鬼市,确是小肚鸡肠了。” 韩世忠说罢再次躬身施礼。 “亡羊补牢,未为晚矣。知耻而后勇,才是英雄本色,足下过谦了。” 装逼嘛,谁不会……曾宽一脸正色。 “此番受教了……” 韩世忠还要接着客气却被曾宽无情地打断道,“足下内力恢复得如何?” “已有五成左右。天师可有吩咐?” 韩世忠挺了挺坚实的胸膛说道。 “那北戎妖禽逃走之时掳走了一位姑娘,此刻怕已凶多吉少。在下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望足下能代为救之。在下师姐陆千霜和镇妖司虎骑牛皋可助你一臂之力。” 自己媳妇儿自己救吧,我就不第三者插足了……曾宽有心成全这场英雄救美的好戏。 第三十二章 狻猊拦路 阴河。 赖四郎的小船。 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躺在船板之上。 其余两个身影,一个瘦小枯干、立于船头。一个圆滚矮矬、蹲在船尾。 “狻猊,你这老烟鬼为何等到此刻才出手?方才真是凶险异常,我只要稍微分心就毙命在这鬼市当中了。” “嘿嘿……玉爪你也知道,我这法力不济,最多也就是喷云吐雾,帮忙打打辅助而已,你就不要太苛求了。哎,你我逃便逃了,把这南朝姑娘掳来岂不碍手碍脚?” “你懂个揽子?我且问你,灵主此番派我二人来鬼市夺取神臂弓,岂能无功而返?” “不能……嗷,你莫非是看这位姑娘生得娇俏,因此想顺手牵羊将她献给灵主,将功折罪?” “早日戒烟吧。” “此话怎讲?” “你这榆木疙瘩脑袋怕不是被烟熏坏了?!灵主要的是神臂弓,要花姑娘有何用?” “嘿嘿嘿……” “你这是什么表情?!” “满足的表情。” “滚……实情告诉你,这姑娘是陈仓郡镇妖司的人,她跟那个三番两次坏我好事的龙虎山三钱天师渊源颇深。将她擒来当作人质,还愁换不来神臂弓么?咯咯咯……” “你真阴险!不过我喜欢……” “废话少说,你还能划快点么?否则不待你我逃出这鬼市就要被追上了。” “不急,我那烟瘴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但凡吸入青烟者,除非像方才那样由我嘴对嘴帮他吸出,否则没个一时三刻别想恢复功力。” “住嘴……” 此时,船板上的梁红玉揉了揉自己眉间,缓缓地睁开了沉重的双眼。 她听到二妖的谈话之后想强撑着坐起身来,但是却发觉自己头昏脑胀、浑身酸软无力。 “你便是北戎那只玉爪海东青?” 片刻之后,梁红玉用双手支撑着昂起头,仗着胆子问道。 “不错。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却见多识广,居然认得本将军。” 玉爪没有转身,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肩。那里有一道贯穿伤,虽然鲜血已经被狻猊用香灰止住,但是那狰狞外翻的伤口看起来仍会让人肝胆俱颤。 那神臂弓着实可怖,百丈之遥的距离居然还能有如此之大的杀伤力……玉爪回想起刚才那凶险一幕尚心有余悸。 “哼,能登上镇妖司《妖魔图鉴》的妖禽,我自然认得。你在秦州安插黄鼠妖盗取城防机密,如今又来鬼市抢夺神臂弓,到底有何图谋?” 梁红玉在镇妖司已经被曾宽洗过脑了,此刻发问无非是想求证一下真伪。当然,她也没有蠢到会认为这玉爪能告诉她北戎的真正意图。 “一介女流之辈,问这么多做什么?以后还是安心地在家相夫教子吧。咯咯咯……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玉爪阴冷地笑道。 “女流之辈又怎样?北戎夺我疆土、杀我百姓,对于你这种助纣为虐的妖孽,大景上下恨不能人人得而诛之!” 梁红玉义愤填膺地厉声喝道。 “自古以来可有打仗不死人的道理?再者说来,那些蝼蚁都是为了灵主的千秋大业而死,正所谓死得其所。”玉爪说罢扭过头来颇有些假装怜惜地看着梁红玉又说道,“当然,姑娘你也算在内。咯咯咯……” “玉爪少说两句吧,你的反派形象已经跃然纸上了……我怎么觉得这后面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狻猊打断了那玉爪的笑声,急忙又用宽阔的手掌划了几下水。 “狻猊,你的烟瘾是不是又犯了?以我的耳力为何什么都听不到?” 玉爪说罢转身目视前方,出口附近那些星星点点的鬼火光亮已经越来越近了。 “可能是吧。这次出来得匆忙,只随身带着一鼎香炉,熏香也早已断供,这烟瘴之术我顶多还能再施展一次。” 狻猊摸了摸自己干瘪的肚皮又仰头打了个呵欠,想着自己确实已经两个时辰没有吸食香烟了,此刻还真是有些难受。 “真是不堪大用。好了,赶紧再划几下,出口已近在眼前。哎,为何还停下了?你这烟鬼……” 玉爪回头待要再教训几句,却发现那狻猊正一动不动地蹲在船尾,屏气凝神、如临大敌。 忽然,一杆闪着亮光的银枪仿佛要刺破这岩洞之内的黑暗一般,裹挟着强大的气机御风而至,直奔蹲在船尾的狻猊。 这狻猊见状不妙,立即缩颈藏头,脚下一滑便溜进了水里。 银枪扑了个空,但去势未减,又径直向立于船头的玉爪刺去,其迅如电。 玉爪的功力虽然恢复了大半,肩头的伤口也随着香灰疗伤作用的慢慢显现已开始有所愈合,但仍是余痛未消,加之银枪来势迅猛,已来不及展翅,只得深提一口气从船头跃起,脚尖踩在枪身之上再次腾空而起。 此时再看小船后方的岩洞之中,一位身穿皂色长袍、外罩丝质薄衫,面容如玉、青丝若瀑的翩翩少年公子正踏浪而行。 他身后不远处紧跟着一位赤膊壮汉,身形如熊罴猛虎一般,背挎强弓、腰悬箭矢。 玉爪顿时一惊,再也顾不得钻心的疼痛,猛然间伸展双翅,俯身抓起船板上的梁红玉向洞口急速奔逃。 与此同时,小船周围也不再平静。 那水面此刻便仿佛是沸腾了一般,不时的有水缸大小的气泡从河底冒出,待升到水面上时再轰然爆裂,随后还伴随着缕缕青烟升空,不久便在河面之上弥漫开来。 陆千霜和韩世忠追至此处但见青烟拦路,不禁想起了曾宽的遭遇,于是立即屏住呼吸。 可是还不等二人穿过浓烟,一头庞然大物忽然从河底崛起,巍巍然挺直了身躯,赖四郎的小船瞬间便被这猛兽掀起的滔天巨浪抛至半空! 只见此兽宽额高鼻、目似铜铃,皮甲坚厚、四蹄带爪,身躯如高耸的小山一般,血盆大口张开如幽深的山洞,獠牙利齿、鬃须倒竖,嘶吼声震天裂地。 “狻猊?!” 陆千霜抬手召回亮银梨花枪横在身前,又扯出块方巾遮住口鼻,然后扭头向身后的韩世忠说道,“这头巨兽我来收拾,你快趁机去救那姑娘。” 说罢,陆千霜脚下气机炸裂、浪花飞溅,只见她右手握住枪尾顺势调转枪头,飞身穿过浓烟便向那狻猊刺去。 第三十三章 英雄救美 狻猊见那杆银枪夹带风声、来势汹汹,便已知道其定然来者不善。它丝毫不敢怠慢,急忙抬起锋利的前爪格挡。 哪料陆千霜只是虚晃一枪,她趁狻猊重心上移、立足不稳之际,趁势撩起枪尾,枪头瞬间急转直下,如疾风般刺入狻猊的后足。 陆千霜见一击得手,并不后撤,反而欺身向前,随后左脚踏水、右脚发力猛踢枪身,口中跟着断喝一声:“起!” 亮银梨花枪被强大的力道压成弓形,随后又瞬间回弹。再看那巨兽狻猊甚至都没来得及出声吼叫,便被陆千霜看似柔弱的身躯掀翻在河里,涌起的巨浪拍向两侧岩壁,声闻数里。 一旁的韩世忠见机会难得,侧身穿过水墙,发足向前追去。 …… 鬼市地洞入口。 朗月西沉,天色已渐渐放亮。 玉爪钳着梁红玉的双肩从那狭窄的洞口急掠而出,双翅带起沙石无数,顺势便将洞口扩宽了数倍。 可是一直贴地飞行的玉爪还不等振翅升空,一支响箭便紧跟着从那洞口纷飞的沙石中穿出,带着尖锐的呼啸直奔玉爪后心射去。 玉爪听声辨位,双翅急转,瞬间在空中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做了个天地大回旋,堪堪躲过这一箭。 这时,韩世忠也从鬼市的入口处撞出。他持弓在手,兀自转动了一圈脑袋,随后又呼吸了一大口野外略带寒意的空气,这才将目光放在那只玉爪妖禽的身上。 此时的玉爪已经落在了一棵横生的粗壮树枝上,将梁红玉挡在身前,一双阴厉的鹰目向下逼视着地上的韩世忠。 “追得倒是挺紧嘛,怎么?如此想救下这位姑娘?” 玉爪从梁红玉身后探出脑袋,一只铁钩般的鹰爪早已深深嵌入她的肩膀之中。然而梁红玉却紧咬牙关,不发一语。 “倒不是为这姑娘,只是不想让你这北戎妖孽逃脱而已。敢不敢扔下这姑娘,你我再大战三百回合?” 韩世忠左手将牛皋借给自己的神臂弓斜横在胸前,右手摸着仅剩的一支羽箭,显得镇静自若。 “咯咯咯……方才鬼市一战早已分出胜负,若没有那个半路杀出的龙虎山天师从中作梗,想必此刻你已在去往黄泉的路上了。” 玉爪冷笑着说道。 “得道者多助。你那个喷云吐雾的同伴想必已被生擒,你我双方来做个交换如何?” 韩世忠玩味地说道。 “那个老烟鬼的死活无足轻重,我此番前来鬼市为的就是你手里这张神臂弓,休再拖延时间,若想救这位姑娘,便拿弓来换!” 玉爪声色俱厉地吼道,尖厉的嗓音划过微微泛白的天空,将挂在枝叶上的霜雪也震得簌簌而下。 “你这北戎妖孽当真狠辣,连自己的同类都可以弃之不顾。试问,我怎能信你?” 韩世忠挑眉道。 “你可以不信,那不如我先杀了这个姑娘再与你一战如何?” 玉爪说罢,鹰爪再次发力。梁红玉肩膀的鲜血汩汩而出,冷汗已在光洁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一层,面容也开始逐渐扭曲,但她宁可银牙咬碎,也绝不发出一声哀嚎。 这位姑娘倒是颇有些胆气……韩世忠看在眼里不禁心生怜惜,同时心思急转,思索对策。 韩世忠自幼军伍出身,对神臂弓自然不陌生。他知道神臂弓之所以会成为景朝“施于军事,实有奇功”的军械大杀器主要在于它特殊的器械结构和独有的零件机括。 是以景朝有专门的亡矢法条,在败退的战场上,持弓的士兵宁可将其毁坏也不能让敌人得到,以防依样仿造。 宁可毁坏……韩世忠不停地思索着这四个字,忽然灵光一闪,对着玉爪大声喝道:“住手!一个几百年道行的二品巨妖,竟然折磨一位姑娘,此事若是传将出去,你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你不就是想要这张神臂弓么,我给你便是。” 韩世忠说话的同时,将气机暗暗灌注于自己持弓的左手,然后紧紧握住击发部位兀自发力,内部的机括应声化作碎屑。 随后韩世忠一扬手,将弓抛至玉爪所栖身的那颗大树之下,右手则将那支羽箭箭尾折断数寸,只把箭矢一端握在手中。 “咯咯咯……果然自古便是好汉难过美人关,那这位姑娘就便宜你了!” 玉爪见神臂弓就落在自己脚下咫尺之处,心中亢奋不已。他振翅将梁红玉带至高空,盘旋一圈后朝远处一节尖锐的干枯树枝扔下。 直娘贼,从七八丈高摔到那树枝上还不得当场毙命……韩世忠心中暗骂,脚下却已开始发足狂奔。 待他冲至距空中下坠的梁红玉还有三四丈左右的距离时便猛地拔地而起,借助惯性腾至半空,轻舒猿臂揽过梁红玉的细腰,随后一个鹞子翻身躲过那节尖锐的树枝。 尚在空中的韩世忠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那玉爪,见他正向地上的神臂弓掠去。于是鼓荡气机,在抱着梁红玉转身的一刹那右手的半截断箭已脱手而出,那箭矢反射着初升朝阳的微芒如一颗闪亮的流星直奔妖禽袭去。 从高空俯冲下来的玉爪刚刚将神臂弓抓在手中还未来得及仔细观瞧,便顿觉身后一股冷风悄然而至。 他没料到这韩世忠在空中救人之际竟然还能出手偷袭,但心惊之余却也并不慌乱。 只见他双手持弓,倏地伸展双翅原地旋转。那羽翅带起的巨风刚劲凛冽,霎时便形成了一条冲天而起的龙卷,这龙卷咆哮着卷起周遭纷飞的落叶将断箭挡在外围。 那断箭从一出手便被韩世忠灌注了强大的气机,虽遇阻挡但仍是兀自不停,此刻正一寸一寸地钉入这条龙卷之中,大有洞穿之势。 玉爪心下骇然,加之神臂弓到手之后早已无心恋战,脑中虽也一闪而过那只狻猊的烟鬼模样,但是他自知以目前态势来看,那个碍事的龙虎山三钱天师随时都有可能杀来。 老烟鬼,自求多福吧……玉爪一念及此再也无心他顾,双翅伸展之后借助那条龙卷之力一飞冲天,随后在空中急转,直奔东北方向逃去。 掷出那枚断箭之后,韩世忠的身体早已失去平衡,他抱着梁红玉几个翻转过后甘当肉盾,重重地砸在地面之上。 此时,疼痛和羞愧交加的梁红玉和打着赤膊的韩世忠四目相对,她肩头渗出的鲜血也早已染红了身下之人健壮的胸膛。 “疼……可以松开手了么?” 梁红玉娇嗔道。 第三十四章 料理首尾 “哦……在下救人心切无意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说罢韩世忠恋恋不舍地把环抱的双手从梁红玉柔软的腰肢上挪开,又轻轻扶着她站起身来。 多谢英雄救命之恩,奴家无以为报,甘愿以身相许……韩世忠仔细端详着面前的这位美人不禁呆呆出神,她此刻虽然青丝散乱、面色惨白、神情恍惚,但一切看起来却是那么的恰到好处。自古英雄配美女,如果按照套路出牌的话,方才我心中所想的那句话她也定然是欲说还休。 “多谢英雄救命之恩,奴家无以为报,来世甘愿当牛做马,也要……” ???是我的蛾眉不够俊朗么…… 梁红玉话没说完,便被韩世忠生硬地打断道: “来世遥遥无期,何不领取而今现在?” “奴家愚钝,不知英雄何意?” 梁红玉捂着肩头的伤口,在晚秋的晨风里有些瑟瑟发抖。 我的意图何其明显,连读者大爷们都早已心知肚明……韩世忠低头凝望着眼前这位似乎不谙世事的美人,竟然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意思是想与你共结连理、双宿双飞。” 曾宽领着众人刚从鬼市入口处出来,便撞见这俩人在窃窃私语,于是眼明口快地趁机大声撮合道。 “哎,曾天师此言尚早,我与这位姑娘乃是初识,虽然方才从凶狠狡诈的北戎妖孽手里侥幸救了她一命,但双方还不甚了解。依在下愚见,我二人还是应先从知己做起,待互生好感、水到渠成之后再谈婚论嫁不迟。” 真是又当又立,你方才还哑口无言呢,怎么现在却似个话痨鬼一般……曾宽腹诽着,却扭头看向梁红玉问道:“红玉以为如何?” “天师哥哥,因父亲早亡,奴家还想在家多侍奉母亲些年月。” 梁红玉看了曾宽一眼,然后满脸红晕地低头说道。 “红玉姐姐怎么如此矜持?三尾倒觉得这位壮士无论从气质……嗯……无论从相貌……还是穿搭……来说,虽然一无是处,但他方才舍生忘死地救了你一命,还是值得再仔细思量一下的……” 三尾不待曾宽说话,便跳到梁红玉身边,挽着她的胳膊上下打量着满头乱发、胡子拉碴、打着赤膊的韩世忠,吐了吐舌头后心有不甘地说道。 “这位姑娘所言真是令韩某……无所适从。唉,说来惭愧,韩某在鬼市这几年因心结难解,所以一直混沌度日,确实有些不修边幅。不过听得天师在鬼市那一番大道之言,便犹如醍醐灌顶,令韩某茅塞顿开。我韩世忠在此立誓,定当为国为民用尽平生所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韩世忠举起右掌向天起誓,声若洪钟。 梁红玉感其忠勇,这时才抬头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 “好,大景军中自此便有了一只真正的猛虎!” 曾宽听罢也颇感欣慰,自己在鬼市当中的一番良苦用心如今终得回报。 “咳咳……请问韩兄弟,我借给你的那张神臂弓应该物归原主了吧?” 牛皋和龚世镜也吸入了那只狻猊的烟瘴,到此刻尚没有完全恢复。 “那张弓作为交换之物已在那只北戎妖禽的手上,否则各位可能就看不到这位红玉姑娘了。” 韩世忠扭头看向梁红玉,满眼都是怜惜。“不过牛虎骑请放宽心,韩某这些年在鬼市中没干别的,不仅打发了些军中蛀虫,还顺手将他们售卖的神臂弓收集起来,此刻尚有几十张藏于我的鬼洞之中。” 牛皋闻言自是欢喜,可是龚世镜却眉头紧皱道:“此番神臂弓落于敌手,北戎定然会依样仿造装备全军。他们的骑兵骁勇善战,天下已无出其右者,假如再辅以神臂弓,简直是如虎添翼。唉,不知秦州又将会有多少生灵涂炭。” “龚秉笔不必担忧,北戎妖禽拿走的那张神臂弓已被我动过了手脚,他们是断然仿造不出来的。” 韩世忠微微笑道。 “足下独战那只玉爪,不仅战力登峰造极,心思更是玲珑。佩服!”曾宽向韩世忠一拱手,随即转身对龚世镜说道,“听龚秉笔的意思,那张《咸阳城防图》似乎已被张浚大人证实了?” “此间不是讲话之所,待回去之后再说吧。”龚世镜说罢又环顾了一眼在场众人,“这下镇妖司也热闹喽。” 曾宽看了看身边的陆千霜、梁红玉和芊语芊寻等人也不禁嘴角上扬道: “确实。这镇妖司自在下深夜造访之后人气颇旺,不过倒是给龚秉笔添麻烦了。对了,恰巧在下昨晚于鬼市当中收拾了两个苍南派的恶道,顺手得了银钱,此时正好借花献佛。区区几千两银子不成敬意,还望龚秉笔收下以做日常用度。” 龚世镜看着曾宽递过来的厚厚一沓银票显得欲拒欢迎,稍作推辞之后便痛快地照单全收,看来确实是无米下炊了。 “曾天师的一番好意老朽就却之不恭了。若不是你夜探镇妖司,我等尚不知北戎有如此狼子野心。真是难得天师有除魔卫道、保国安民之心,实乃秦州百姓之福!不过老朽听闻那苍南派阴狠毒辣,天师以后还是小心为上。” 龚世镜将银票收入怀中,满足之情溢于言表。 “无妨,像这种借炼化人肉鼎炉来增进修为的道门败类我恨不得连根拔起,以免日后再祸害良家。”曾宽说罢又看着身后的芊语和芊寻道,“这两位姑娘便是从鬼市人贩梅老太那里救出来的,还未来得及问过身世。芊语和芊寻,不知你二人今后有何打算?” 芊语和芊寻对望一眼,双双拜倒在曾宽面前说道:“我姐妹二人原本姓萧,是大辽没落贵族之后,天祚帝被俘大辽国灭后便随父亲隐姓埋名迁居至河煌郡。我父女三人守着一些薄财度日本也衣食无忧,可恨那梅姨见财起意,纵火将房屋焚毁后又把我姐妹二人掳到鬼市,父亲为救我们早已殒命火场……如今幸得天师所救,我二人为奴为婢也愿追随天师左右。” “原来也是苦命之人……你二人可先跟我回镇妖司,麻烦龚秉笔帮忙入籍,等日后有机会了跟我师姐回龙虎山做一对斩妖除魔的天师可好?” 曾宽一时也想不到更周全的安置方法,只能向师姐甩锅。 没想到陆千霜竟然没有拒绝,轻轻将二人扶起揽在身后。 龚世镜见此间事了,便开口催促道: “如此甚好。事不宜迟,我们尽快返回镇妖司,稍作调整之后我还须陪天师赶往凤翔郡。” “凤翔郡?” 曾宽凝眉问道。 “不错,秦州处置使张浚张大人要见你。” 第三十五章 陈年旧事 听完龚世镜之言,曾宽顿觉一股难以名状的心绪袭过心头。 他知道不论能不能得到神臂弓,以北戎的野心,在灭掉北辽之后迟早也会西犯秦州,只是没料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没想到足下刚出鬼市,便要有用武之地了。” 曾宽看着面前雄姿英发的韩世忠,竟生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悸动。 这确实是一个战火频仍的乱世,但这却也是一个英雄辈出、名将闪耀的时代,以刀耕火种、诗书传家的汉人第一次被异族逼得退守大江以致偏安江南一隅、无数百姓罹难。 曾宽想起当年自己的父母便是在北戎的铁蹄之下惨遭屠戮,尸骨至今都未能入土为安…… “天师的意思是?” 韩世忠出言打断了曾宽的思路。 诚然,这只猛虎从宣和二年隐居鬼市,至今已六年有余,对天下大势早已不甚了解,故有此一问。 “张浚既然要见我,那必然说明之前截获的《咸阳城防图》已被证实无误。由此观之,我在无意之中的打草惊蛇,已经让北戎产生警惕并有所行动了,说不定还会提前对秦州用兵。如此来说,是不是足下建功立业的机会要来了?” 曾宽无意隐瞒,遂干净利落地将这层窗纸捅破。 韩世忠闻言心神顿时为之一振,“韩某自幼从军,曾西征西夏、南攻方腊,大小百余战未尝败绩,只因朝廷负我便置国家和百姓于不顾,赌气隐居鬼市六七载,如今想想着实不该。倘若再有为国建功立业的机会,韩某甘做先锋,誓死收复旧土!” “闻足下豪言气壮山河,当真乃国家之幸!不过要想再次投军报国,还需给张浚张大人准备些见面礼才行。” 曾宽眯着眼睛说道。 “啐,韩某最看不惯的便是官场上阿谀奉承、蝇营狗苟那一套,天师所言,恕韩某无能为力!” 韩世忠说罢大手一挥竟作势要走。 还真是一条刚正不阿的汉子……曾宽忽然有意再试他一试,便高声喝道:“足下意欲何往?” “再入鬼市。” 韩世忠梗着脖子答道。 “方才那些豪言壮语也只是说说而已?” 曾宽又问。 “若是对阵北戎,韩某甘做马前卒。可要屈膝侍奉权贵,恕韩某命硬,学不来弯腰!” 韩世忠的倔脾气上来可谓水火无情。 “那这位刚从北戎妖禽手里救下的红颜知己呢?” 曾宽再问。 “这……若是有缘,定会再见。” 别说,这位钢铁直男竟有些傻得可爱……曾宽见状,立即收敛怒容,换了副嘴脸道:“足下之意我已了然于心,且听我给你解释。我说的见面礼是要足下将鬼市那数十张神臂弓献于张浚而已,不然你留着何用?” “原来如此……天师险些误我!” 幸亏没走,倘若再入鬼市就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红玉姑娘了……韩世忠闻言长出了一口气。 “呵呵。事不宜迟,还请足下与镇妖司牛虎骑一同回到鬼市去取神臂弓,我等先行一步回镇妖司。”曾宽送走牛皋和韩世忠之后又对龚世镜说道,“那会儿出来的路上听三尾说龚秉笔与鬼市朱先生等人似是旧相识,如今那船夫赖四郎被玉爪妖禽重伤,怕是时日无多,龚秉笔是否需要回去辞行?” “唉,不必了。生死有命,他既然入了鬼市,便知道自然会有这么一天。只是那朱先生此番竟然没有为难于你?” 龚世镜叹了口气后又好奇地问道。 “非但没有为难我,而且还与我站而论道。那朱先生虽乃鬼市之主,不过据我观之其并非大奸大恶之徒,相反倒是颇为认同我口中所讲的天道,日后当有可用之处。” 曾宽看着龚世镜试探着说道。 “海州朱先生、瞎子赖四郎和猎户虢老鬼,他们与我确实是旧相识。不过这些陈年旧事说来话长,况且与三尾也有莫大的干系,不如我们边走边说?” 龚世镜说罢伸手牵过一匹马并翻身而上,随后招呼三尾与他同乘。 六匹马中曾宽独自一骑,陆千霜和受伤的梁红玉、芊语和芊寻分别同乘一匹,剩下两匹暂且留给韩世忠和牛皋。 七人就这样迎着初升的朝阳一路策马扬鞭,在龚世镜声情并茂地讲述中回到了陈仓郡镇妖司。 原来龚世镜年轻时也是一位仗剑天下的游侠,放荡不羁、快意恩仇。在行走江湖的过程中结识了海州朱先生、赖四郎和虢老鬼,三人一妖从此结伴行侠仗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情义甚笃。 待到年近不惑,龚世镜却忽觉人生如寄、无所依靠,遂决定退隐江湖并凭着一身异术在陈仓郡镇妖司做了一名虎骑,其余三人均无意侍奉朝廷,便遁入岐山鬼市。 及至二十多年前的鬼市大战,朱先生派虢老鬼来请龚世镜代表镇妖司出手帮他一统鬼市。龚世镜思虑良久,却碍于官家的身份婉拒了朱先生,选择袖手旁观,以致朱先生一方在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之后才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此战过后,兄弟四人嫌隙丛生,并渐渐疏离。朱先生做了鬼市之主,对龚世镜怨念颇大,也变得更加愤世嫉俗。失去双眼的赖四郎自愿在阴河做起了船夫,撑船渡人。而瘸了一条腿的虢老鬼因受不了鬼市的阴暗氛围便伪装成猎户藏身于陈仓郡关崖街,并在每个月圆之夜为想要进入鬼市的人发放路引。 可谁知十年之后,龚世镜竟然又只身进入鬼市找到朱先生,并欲借他一枚蕴含有百年功力的灵丹去救一只濒死的狐狸。 朱先生大怒,他先是痛斥了龚世镜一场以抒发怨气,后又将那枚灵丹放至龚世镜面前,说只要他取走灵丹便代表与其他兄弟三人割袍断义、恩断义绝。 龚世镜没有犹豫,拿起灵丹转身就走,并发誓此生再不入鬼市。 “人世间这些是是非非、恩怨情仇,虽事后说来大多云淡风轻,但细细思之却仍会令人唏嘘不已。” 曾宽听完龚世镜的一番言语之后不禁顿生慨叹,沉默良久之后忽然又问道,“龚秉笔为何宁愿舍弃手足之情也要救那只狐狸?” 龚世镜闻言扭头看了看身后的三尾,长叹一声说道:“都是孽缘,不提也罢。” 第三十六章 如此甚好 “大侄子,为何你讲起那三人时便是如何兄弟情深,即使最终反目也是有情有义,而说到我这里时却突然变成孽缘了?你是不是故意的?哼。” 三尾说罢从龚世镜身后翻身下马,飘飘然落于镇妖司门前。 “狐儿讲话总是没大没小,真是枉费我当初执意要取那颗灵丹救你性命。” 龚世镜虽然嘴上嗔怪,但却满眼和蔼可亲。 “那你倒说说啊,为何这般疼我?” 三尾见龚世镜故弄玄虚,便顺势挽住了他的胳膊,兀自摇晃起来。 “起开,我这身老骨头都快要被你摇散架了。至于缘由,以后有机缘你自会得知,此刻就不要再问了。” 龚世镜甩开三尾纠缠的双手,跟曾宽一起向镇妖司大堂走去。 其余几人也陆续下马,陆千霜给梁红玉扔下一瓶龙虎山独门金疮药后便回屋换衣打坐,梁红玉由自己阿娘身前身后地仔细照顾自不必说。 三尾又为芊语和芊寻收拾出一间空房并细心安排她们二人入住。 此时已近黄昏,芊语和芊寻在安顿好之后便自愿请缨去着手准备众人的饭食。 这二女虽是北辽没落贵族之后,但迁到河煌郡之后早已事必躬亲,更无论一桌好菜了。待到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时,恰巧牛皋和韩世忠也从鬼市返回。 众人难得聚集一堂,龚世镜还特意让牛皋启封一坛陈年的秦池老酒。当封泥被揭开的那一刻,酒香瞬间便弥漫开来,整个镇妖司都仿佛沉浸在了四溢的馥郁之中。 众人也不论男女有别,一起围桌而坐,席间推杯换盏、你来我往,气氛甚是融洽。 尤其是韩世忠,他在鬼市中隐居多年,已经很久没有跟这么多人共同进餐了。初时还颇有些拘谨,待到酒过三巡,便也放得开了,对曾宽等人频频举杯。 当然,他也没忘记偷偷给身旁的梁红玉夹菜,梁红玉肩膀受伤,行动着实不便,见他殷勤也就没有拒绝。这些她的阿娘自然也是看在眼里。 “曾天师,你的那位师姐为何不跟大家同食?” 韩世忠放下筷子环顾四周,突然发现陆千霜不在席间。 “韩大哥勿怪,我的这位师姐自幼高冷,喜静不喜动,好独处、畏人言,想必此刻她正在为一事烦恼,羞于见人。” 曾宽说罢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动作极是洒脱,惹得席间众女眷无不频频低眉颔首,面含红晕。 “天师姐姐不仅貌美如仙,更兼具三品战力,况且还自幼便与天师哥哥有婚约在身,如此多的幸事都她一人独占,却不知还有何事烦恼?” 三尾也稍稍喝了几杯,此刻正眼神迷离、面泛桃花地看着曾宽,忽听得韩世忠问起陆千霜,言语之中便不自觉地带些醋意。 “她烦恼的自然是你们女人那点儿事了。呵呵,大家请慢用,我去去就来。” 曾宽说罢向众人一拱手,从酒席间退了出来,转身向陆千霜的房间走去。 陆千霜的屋里只亮着一盏油灯,稍稍有些昏暗。她此刻并没有打坐调息,而是在屋内不停地来回踱步,似有心事。 曾宽透过跳动的灯光,看见师姐婀娜的身影此刻正投映在薄薄的窗纸之上,有一种说不尽的娉婷婉约,只是细细看来,似乎哪里有些美中不足。 “师姐。” 曾宽抬手轻叩门扉。 陆千霜闻言在屋里犹豫了一下,片刻之后才为曾宽打开房门,但却一句话没有说,只是赌气般坐在了一旁。 “众人皆在席间畅饮,师姐却在此间独处,可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心事?不妨说来听听,兴许师弟我能帮得上忙也未可知。” 曾宽借着酒意看着面前早已换上一身浅色飘渺罗裙、容颜绝美的陆千霜,带着些许猥琐的笑容问道。 “明知故问……当然只有你才能帮得上忙。” 陆千霜试着张了几次嘴却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最后只是转过身小声地嘟囔着。 “明知故问……只有我能帮上忙?噢……明白了。”曾宽装作焕然大悟般一拍大腿,然后接着装傻充愣道,“师姐还是想取回你我二人的婚书?” “哎呀,不是……” 陆千霜此刻急得面红耳赤却又无从发作的娇羞模样,当真让醉意朦胧的曾宽大饱眼福。 “不是?莫非历经鬼市一役,师姐已对师弟我芳心暗许,又不想解除婚约了?!” 曾宽圆睁双目,表现得受宠若惊。 “谁说的?你可不要诬陷好人……” 陆千霜慌不择言。 “既然如此,那我这便将婚书给师姐取来。” 曾宽说罢收敛起玩世不恭的表情,作势欲走。 “哎,师弟不必如此匆忙。婚约一事虽然重要,但却不是当务之急。” 陆千霜见状,赶忙伸双手拦在门前。 “师姐今晚简直莫名其妙,到底何事还请直言不讳,勿再遮遮掩掩。” 曾宽得了便宜继续卖乖,转身将双手背负身后,故作深沉。 “这……当初去鬼市之前,为了避人耳目师弟让我女扮男装,还特意将我……身上那处显眼的破绽隐去,如今鬼市事了,我这副模样如何见人?” 陆千霜一狠心,咬牙切齿地对曾宽说道。 “我道何事让师姐这般难以启齿,此等区区小事简直易如反掌,我即刻为师姐解此燃眉之急。来,师姐先请宽衣。” “什么?!之前也并未如此啊?” “此一时彼一时也。如果不亲眼目睹,这大小、形态难免会与之前有所偏差,以致影响观感。师姐不要误会,我这都是为师姐着想,确无私心,苍天可鉴。” “滚!” “哎……哎,师姐莫要动手,师弟知错了。” 一阵桌椅纷飞的打骂之声过后,陆千霜的屋内重又传出二人的窃窃低语。 “师姐,现在呢?” “好像还是有点儿小……” “这次呢?” “还可以再大点儿么?” “好的,师姐请上眼。” “如此甚好。” …… 当陆千霜如窈窕仙女一般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在场之人无不男默女泪。 “难怪天师哥哥去了这么久……若换作我是男儿身,纵然上天入地也定要娶天师姐姐这般的女子为妻。” 三尾看着陆千霜,羡慕嫉妒之情溢于言表。 “住口。” 陆千霜只凛冽一句,便吓得三尾急忙埋头吃菜。 众人观之无不放声大笑。 是时,虽早已秋寒料峭,也偶有乌云从东方飘来,却也难掩镇妖司内月色皎洁。 第三十七章 陈仓辞行 待到饭后,众女眷帮忙收拾碗筷,曾宽与龚世镜等人坐在正堂饮茶。 “曾天师,以老朽之见,事不宜迟,我等最好明日便动身赶往凤翔郡。” 龚世镜说道。 “好。只是须雇一辆马车将韩大哥从鬼市收缴的那六十八张神臂弓一并带上。除此之外,还得麻烦龚秉笔一件事情。” 曾宽略一思索,看了一眼韩世忠之后又说道。 “天师但说无妨。” “此番韩大哥与我二人同去,需龚秉笔亲自为他写一封举荐信,此信中只说明韩大哥助镇妖司缴获神臂弓即可,切不可提及其它。” 曾宽端起热茶抿了一口,然后眯着眼说道。 “为何?韩世忠如此骁勇善战,又擒方腊有功,这难道不都是军中的进阶之资?” 趁着龚世镜凝眉思考之际,牛皋迫不及待地问道。 “牛虎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据我所知,那秦州处置使张浚张大人志大器小、虽锐于抗戎却短于用兵,如韩大哥这般军功赫赫、雄韬伟略之人在其帐下听命,恐受其排挤、不得重用。” 曾宽对张浚品头论足,毫不避讳。 “曾天师不仅念力超凡,没想到这识人之术竟也炉火纯青,当真令老朽刮目相看。不过此番言语在我镇妖司内说说便可,千万不可传将出去。” 龚世镜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频频点头的同时也不无谨慎。 “自然。” 曾宽急忙颔首。 “多谢天师提点,不过韩某此次投身报国只愿驰骋疆场,无意官场逢迎。有那些闲心还不如多杀几个北戎强盗来得痛快。” 韩世忠也明白曾宽是有意把张浚的忌讳透露给他,以便他提前有所准备,但是嫉恶如仇的直爽性格让他不屑于曲意媚上。我打我的仗,你们结党营私、相互倾轧那套老子从来不感兴趣。 “话虽如此,不过景朝官场积弊已久,韩大哥将来身处洪流之中岂能独善其身?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只有手握权柄之时,方能一展心中抱负。” 曾宽若有所指地说道。 韩世忠听罢不禁收敛了一丝锋芒,陷入沉思。片刻之后才重又开口说道:“曾天师此言意味深长、发人深省,韩某自愧不如。” “不必过谦。韩大哥文韬武略,若能再辅以变通之术,日后封王建节也不在话下。” 曾宽发自内心地恭维道。 “承蒙天师吉言,若真有那一日的话,韩某定然要收复幽云十六州,复我大景往日荣光!” 韩世忠目光灼灼,似有万千星辰。 …… 第二日,牛皋雇用的马车早早地便在镇妖司门外等候。 因凤翔郡毗邻陈仓,算起来也只有短短半日的路程,因此曾宽等三人也并不着慌。 待用过早饭之后牛皋等人帮忙将数十张神臂弓装箱后搬运到马车之上,又仔细地用草席遮盖起来以免招摇,惹人耳目。 一切准备妥当,曾宽、龚世镜和韩世忠三人翻身上马,与其余众人告别。 “天师哥哥,你才从鬼市归来却又要动身去往凤翔,三尾连跟你促膝长谈的机会都没有,若你此去凤翔有个三长两短……” 三尾的毒舌技能正待再次释放,突然间一个趔趄向前栽去,险些没有站稳。她回头正要痛斥,却只见陆千霜缓缓地将秀腿收回裙下,瞥了一眼曾宽之后,顺势转身回屋去了。 “这……天师姐姐有些欺人太甚。” 三尾耸动着鼻翼,有冤不得申的表情瞬间逗笑了众人。 “秉笔大人、天师哥哥,红玉和芊语芊寻愿你们早日平安归来。韩恩公,愿你此去能建功立业、为国杀敌,红玉若是男儿身此番定随你并肩作战、驰骋沙场。” 梁红玉说罢,带着身后的芊语和芊寻飘然施礼,为三人送行。 “还是红玉姑娘说话动听,三尾你与红玉姑娘朝夕相处,也要向好善学才对。好了,拜托牛虎骑照顾好这些女眷,不必远送。” 龚世镜见时间不早,催促着三人赶快动身。 曾宽闻言拨动马头正待要走,却见韩世忠重又骈腿跳下马来。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径直走到梁红玉面前朗声说道: “红玉姑娘,韩某有话要对你讲。我希望你记住,你我二人此番只是暂别,待我走后,你在陈仓务必要保重好身体。我韩世忠对天起誓,待我功成名就之时,便是你我喜结良缘之日,届时韩某必携八百铁骑前来娶你为妻,此生定不相负!” 韩世忠昨晚醉酒,于今日早起沐浴盥洗之后,特意找三尾讨要了几件合体的衣衫,又找芊语和芊寻帮忙打扮了一番。 此时站在梁红玉面前的韩世忠可谓神采奕奕,他内穿一身皂色长衫,腰系绦带,外面再罩一件黑色大氅。长发束于脑后,二目有神、面容刚毅,刚才一番言辞虽稍显生硬,不过却胜在直抒胸臆,句句如黄钟大吕,直击梁红玉内心柔软之处。 “恩公何出此言?婚姻大事,绝非儿戏。你我既无父母之命,更无媒妁之言,岂能私定终身?恩公从军报国,此去必然千山万水,再见已不知何年何月,一旦儿女情长则难免英雄气短,这是红玉所不忍见到的。” 梁红玉看着眼前这位奇伟的汉子竟也目不转睛,毫不躲避韩世忠此时热烈的目光。 “红玉姑娘所言甚是,方才是我鲁莽了。不过韩某所言,句句发自肺腑,也请众人为韩某做个见证!” 韩世忠说罢重又纵身上马,头也不回地与曾宽和龚世镜迎着朝阳打马而去,只留下身后的三尾和梁红玉远远眺望又各怀心事。 …… 曾宽三人信马由缰,奔驰在宽敞的驿道之上,一路无话。 由于拉着神臂弓的马车稍慢,等日头转过正午,三人方才到达凤翔郡城外,在城外的小酒馆简单地吃过午饭之后便排队进城。 凤翔郡虽毗邻陈仓郡,但因为秦州处置使张浚的官衙行署临时设在这里,便让凤翔郡看起来更多了一丝威严。 同时,为了保证处置使大人的人身安全,凤翔郡周边驻军颇多,这其中便包括张浚的心腹爱将吴玠、吴璘兄弟的怀德军和刘琦的泾原军。 有军队驻扎,便少了许多强盗悍匪,是以民心安定,商贾往来也络绎不绝。 第三十八章 凤翔城卒 此时由于刚过正午,进城的人并不很多,所以只稀稀拉拉地排成一列松散的队伍。 秦州地势偏高,这使得秋日的午后更加温暖舒适,阳光斜斜照在凤翔郡城外每一个过路之人的身上,就连守门的兵丁们也显得稍稍有些慵懒和心不在焉。 曾宽三人各自牵马排在队伍末尾,车夫则赶着拉满神臂弓的马车紧随其后。 排在他们前面的一行人似乎是常年赶路的行脚商,一个身着麻衣长衫的小胡子看起来像是老板,面容沧桑、目光游移,等待进城勘验的同时不住地左右张望。 其余七八个不苟言笑的糙衣壮年男子赶着六辆满载货物的宽大马车默默地往前挪步。 曾宽闲来无事,便有意无意地打量起他们。 只见最前面的一辆马车上只装着几个略显破旧的木箱子,从木板之间的缝隙里看过去,似乎是些衣物和日用杂货。 后面五辆车上则满载着合抱粗的原木,车身牢牢地用几道拇指粗细的麻绳捆着,车轮深陷,滚动时显得很是吃力。 六匹拉车的高头大马倒不似寻常行商赶路的驽马,它们四足踢踏、响鼻嘹亮,显得很是雄壮。 随着队伍向前挪动,前面一行人缓缓地来到城门楼前。 两个守城的兵卒看到他们之后扭头互相对视一眼,目光不住地逡巡闪烁,随即在匆匆放过了前面两个背着药筐的百姓之后向他们走来。 为首的小胡子见状立即打了个手势让后面的马车停下,然后上前点头哈腰地陪着笑容。 “从何而来?” 其中一名守门兵卒手握刀柄,面容冷峻地问道。 “军爷,小人自豫州洛河郡长途跋涉而来。” 小胡子不敢耽搁,急忙躬身陪笑道。 “难怪听口音不似本地人,豫州?那边如今战况如何?” 那名兵卒挑着眉看似随意的问道。 “小人半月前出来时,北戎大军已经撤走,只留有少部分驻扎在大河北岸,但依然是盗匪遍地、百姓困苦不堪。” 小胡子说罢作满脸愁苦状。 “少在这哭穷,来我秦州运送的是何货物?可有货引?” 问话的兵卒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高声问道。 “小人来此贩卖些做家具的椿木,并不知还需货引啊?” 小胡子显得很是焦急。 “废话,货物没有货引怎能进城?从哪来的回哪去吧!” 那名兵卒说罢一挥手,转身欲走,另一人却纹丝不动,只是嘴角微微上翘。 小胡子见状急忙紧走几步拦在他身前,无意中袖口一抖,一锭五两银子便滚落在了那个兵卒脚边。 那名问话的兵卒立即抬脚踩住,然后弯腰拾起揣进了怀里,同时远远地看了一眼坐于城门楼下正在悠哉喝茶的城门官。 “还是识得好歹。” 在得到城门官微微点头示意之后,两个兵卒手握刀柄,装腔作势地勘验了一番。 “军爷日日值守、保境安民,甚是辛苦,小人就不多打扰军爷了。您看?” 小胡子哈着腰,目光闪过一丝狡黠。 “进去吧,下次有硬货须早些拿出来,免得还要劳烦我等问话。” 兵卒说罢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进城。 小胡子闻言赶紧招呼后面的几个壮汉,六辆马车缓缓启动,木制车轮的吱呀声响个不停。 “龚秉笔,我总是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妥?” 曾宽看罢刚才那一幕,皱着眉问道。 龚世镜立于曾宽身后一直在思索着面见张浚的事情,对刚才发生的那些只是草草看过一眼。 “虽说秦州现在粮饷倒是不缺,不过这守门的兵丁也难免会盘剥一些往来的客商,都是一些陈年陋习,只要不是过于明目张胆,上面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龚世镜解释道。 “这个我虽然不齿,倒也能理解。只是前面这一行人仿佛有哪里不对劲,他们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行脚商。” 曾宽手托下颌,又细细地琢磨着自言自语道。 “曾天师有些过于敏感了,凤翔郡乃张宣抚的行署所在,周围又有重兵拱卫,一些寻常的盗匪岂敢在此张狂?” 龚世镜面露笑容,就仿佛是说曾宽在小题大做。 “前面那六匹皆是军马。” 韩世忠听得两人谈话,仔细观察了一番之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韩大哥为何如此笃定?” 曾宽扭头问道。 “韩某自幼从军,对这军马自是了如指掌。天师请看,这六匹马皆已剪鬃束尾,而且马背下凹,由此便可得知,这些皆是为军中运送粮草辎重的驮马。此马脚力雄健,虽速度不比战马,但胜在体力耐久,可长途负重。” 韩世忠言之凿凿。 嘶~ 曾宽闻言不禁暗吸一口凉气。 “豫州大部都已落入敌手,北戎撤兵到大河以北之后被打散的景军找不到编制,有的便自发聚集为民兵坚持游击,但也有很多落草为寇,当地有几匹军马也属正常。” 龚世镜不以为然道。 “龚秉笔也说凤翔郡乃宣抚使行署所在,驻兵颇多,寻常盗匪避之犹恐不及,怎敢自投罗网?那这一行人既非盗匪又为何要乔装改扮?莫非跟那些马车上的粗大原木有关?” 曾宽暗自思忖着等抬头再看时,那一行人和六辆马车已经缓缓地进入凤翔郡城中,只是那小胡子走在队尾,又兀自回头张望了几眼。 “你们几个从何而来?” 那守门的兵卒刚刚得了好处,心情正是不错,回头看见曾宽他们三人还有一辆马车向城门走来,眼中不禁又闪过一丝欣喜。 “陈仓郡。” 曾宽答道。 “倒是不远,不知几位来凤翔有何贵干?” 守门兵卒见走到近前的曾宽三人衣着得体、器宇不凡,便不自觉地客气了几分。 “公干。” 曾宽也知他们是看人下菜碟,只是不屑于跟他们多浪费口舌。 “公干?几位可有官署凭信?” 那兵卒见曾宽不怒自威,又心怯了几分。 “并无。” 此番张浚要见曾宽只是口头授意,加之龚世镜走得匆忙也并未讨要,是以几人确是空手而来。 那兵卒听曾宽说并无官署凭信,于是马上挺直了腰板,鼻孔朝天地嚷道: “嘁,没有凭信又怎么证明你等是来公干?莫非也是奸商想要蒙混过关?后面马车上所载何物?本军爷要开箱验货!” 第三十九章 当务之急 那守门兵卒说罢,又跟另外一名兵卒对望一眼,那人立即心领神会,二人随即抽出佩刀越过曾宽、龚世镜和韩世忠,向排在末尾的马车走来。 马车夫何曾见过这等阵势,急忙退到车尾并不住地看向曾宽等人。 两个守门的兵卒见状以为曾宽等人胆怯心虚,于是气势更盛。其中一个兵卒伸手便将马车上的草席掀开,露出了几个木箱。 离马车最近的韩世忠何时受过别人欺负?他自小便在市井摸爬滚打,自然见多了这些兵丁欺辱百姓,知道他们都是狐假虎威而已。于是把眼一瞪便想要出手教训二人一番,却被曾宽抢先一步挡在了身前。 那兵卒见曾宽身后的韩世忠豹眉虎目,不由地为之一惊,稍缓了一缓之后才咬着牙开口威胁道: “想清楚,是你们自行开箱还是由我等将这马车赶至城门司再慢慢勘验?” “都不必,这箱中之物你等看不得。” 曾宽并不动怒,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道。 随后一扬手,一枚镂刻着螭纹的黑色镇妖司腰牌便落入那说话的兵卒手中。 “镇……镇妖司?!” 那兵卒收刀入鞘,粗略看了一眼手中的腰牌,立时便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然后猛地转身直奔城门官而去。 之前悠哉喝茶的城门官将腰牌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不禁大惊失色,确信无误后这才快步走到曾宽三人面前颤抖着拱手道:“原来是镇……镇妖司的大人们,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恕罪。” 说罢还不忘回头瞪了一眼身后两个惹事的兵卒,那两人见状更是连忙躬身作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虽说景朝退守江南之后秦州各地镇妖司也逐渐式微,不过就算如此,镇妖司也是堂堂的朝廷官署,并直属中央禁军统一管辖,不受地方节制。 加之镇妖司颇多能人异士,一言不合将人当做妖怪打杀,事后也只不过是写一纸文书了事。 试问,如此存在,那些区区看守城门的官兵如何敢惹? “罢了,不知者无罪。” 曾宽将镇妖司腰牌收回并还给龚世镜,然后接着问道,“我且问你,除了方才那些人,近些天来,还有没有其他客商装扮的外地人来凤翔郡行脚走货?” “启禀大人,下官隐约记得,如果不算刚刚入城的那行人,只有三天之前来过一批外地客商。” 城门官略一回忆便记上心来,因为能出得起几两银子买路钱的外地行脚商可不多见,他自然心知肚明。 “他们有多少人?来凤翔郡贩卖的是何货物?” 曾宽追问道。 “他们一行十人左右,运送的是……噢,想起来了,桐油。” 城门官拍了下脑门说道。 “桐油?!共有几辆马车?” 曾宽喝道。 “满满五车……” 城门官已开始瑟瑟发抖。 “运送到哪家货栈?可曾登记入册?” 曾宽怒目而视。 “不曾……下官知罪,请大人高抬贵手,莫要检举上告。” 城门官说罢,也顾不得许多,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怀中掏出几十两纹银双手递到曾宽面前。 他身后那两个守城兵卒见状更是肝胆欲裂,急忙伸手把刚刚收上来还没捂热乎的五两银子也乖乖拿了出来。 “玩忽职守、祸国殃民!” 瞬间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曾宽心头,他转身催促着龚世镜、韩世忠二人赶快上马,“此事已非同小可,我等须尽快入城。” 与此同时,那守门官兵手中的几十两银子已在顷刻之间便化作齑粉随风飘散。 待几人一进入到城中,曾宽便迫不及待地飞身跃上屋檐,并在城中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屋顶之上飞跃穿梭、腾转跳跃。 片刻之后,毫无所获的曾宽重又回到原地,眉头紧锁。 “曾天师可是在寻找刚才那些豫州来的行脚商?” 龚世镜也仿佛看出了些端倪,只是还不太确定。 “正是,我等在城外耽搁了些时间,没想到这帮北戎贼人竟隐藏得如此之快。” 曾宽懊恼道。 “北戎贼人?鬼市一战后,天师是否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龚世镜问道。 “非也,在秦安村截获黄鼠妖的《咸阳城防图》之后我便已推断出北戎之前南渡大江只是佯攻,旨在声东击西、混淆视听,而其真正的进攻方向则是秦州。秦州携地势之利,自古以来易守而难攻,北戎自是知晓这一点,遂此番欲变强攻为智取。” 曾宽重又骑于马上,几人边说边向驿馆行进。 “嗯,秦州山地丘陵遍布、雄关险隘颇多,确实不利于北戎骑兵大规模的冲击作战。不过天师口中这‘智取’又要从何说起?” 韩世忠听罢曾宽言语后沉思良久才开口问道。 “北戎先派妖魔谍探潜入秦州各重镇关口,收集打探城防机密,再遣汉人敢死队乔装改扮成行脚商,秘密运送军用物资入城,待北戎大军攻城时便伺机而动,里应外合。” 曾宽解释道。 “听天师的推断倒是很符合逻辑,也能与我等所见所闻对应得上。不过以凤翔郡为例,只这里的驻军便有将近万人之多,区区几个北戎宵小能翻起多大的风浪?更何谈里应外合?” 龚世镜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若无意外,方才我等在城门外看到那几辆马车上的原木里应该藏有刀兵器械。当然,纵是如此,这区区二十几人也不足为惧,所以我才会着重问那城门官之前的那批行脚商运送的是何货物。” 曾宽说到这里,表情不禁有些怆然。 “桐油,遇火即燃且极难扑灭,此时又恰逢秦州秋高气爽、天干物燥……” 龚世镜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却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不错,二十几名全副武装的贼人趁北戎大军来袭之际伺机各处放火,再攻其不备、夺取城门……如此一来北戎大军便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韩世忠见多了战场厮杀、尔虞我诈,自然一点即透。 “所以,当务之急是?” 龚世镜看了一眼曾宽。 “找到驿馆,办理入住。” 曾宽淡淡道。 第四十章 灵光一现 “嗯???难道我等不应该是赶快面见张宣抚,禀明实情,全城捉拿北戎贼人么?” 龚世镜眼睛瞪得浑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您老是怎么混上镇妖司秉笔之位的……曾宽看了看须发皆白的龚世镜,不禁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是,也不是。” “此话怎讲?” 老龚被曾宽绕得已然晕头转向。 “请问龚秉笔,我方才所讲,除了那张《咸阳城防图》勉强算是物证之外,其余那些推断可有佐证?” 曾宽目视前方,随口问道。 “虽然目前为止都是推断,但逻辑倒是可以自洽,不妨可以找那城门官作证。” 龚世镜略一思索说道。 “一没有现场目击人证,二又无出入名录可查,龚秉笔若是那城门官,会承认自己盘剥客商、玩忽职守么?” 曾宽仍然目不斜视。 “那也应宁信其有,让缉捕司加派人手,全城搜缉那些外地客商,争取人赃并获。实在不行,抽调驻军参与也未尝不可。” 龚世镜又道。 “张大人高居宣抚使之位,我等又人微言轻,他岂会因一个草草的推断便大动干戈,甚至不惜调动军队去搅扰得全城鸡犬不宁?人赃俱获倒还好说,那倘若搜不到呢?张大人的脸面往哪儿搁?” 曾宽这时才扭头看了一眼张口结舌的龚世镜。 妈的,刚才不是你小子言之凿凿地说北戎如何要变强攻为智取,又派妖魔又遣敢死队的,怎么现在却倒打一耙……龚世镜无语凝噎,心中万千草泥马奔腾而过。 “那我等便如此坐以待毙?等北戎大军杀到,看他们杀人纵火、里应外合,城池陷落、百姓遭殃?” 龚世镜心有不甘。 “当然不能。” 曾宽正色道。 “所以,当务之急是?” “找到驿馆,办理入住。” …… 曾宽等人在到达驿馆之后,驿丞便与之逐一核验身份、安排登记入住,随后又差人前往宣抚使行署的门房进行通禀。 稍待了片刻,门房通传道宣抚大人事务繁忙,要等到酉时掌灯以后才有时间会见。 曾宽几人见为时尚早,于是在打发走马车夫之后便出来街上闲逛。 秦州宣抚使行署的驿馆就设在凤翔城最繁华的秦凤大街上。 这条贯通南北的大街宽约二十步,宵禁时可容纳六辆四轮双轴马车并行不悖。 道路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游商贩夫也是颇多,平时行人如织,甚是热闹。 “凤翔郡三面环山,东邻长安、西接陇右、南通巴蜀,虽与陈仓郡毗邻,但是军事地位则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龚世镜站在繁华的秦凤大街上,看着来往的行人仍是络绎不绝,于是对身边的曾宽和韩世忠感叹道。 “诚然,所以张大人才选了这里作为宣抚使行署所在。只要凤翔城不丢,定保南面的陈仓无恙,也只有这样才能控扼巴蜀。” 韩世忠从军那些年不断走南闯北,对这些地理要塞自是如数家珍。 “看来北戎筹谋三年之久的计划,有可能是把凤翔作为重中之重。一旦北戎发动攻势,兵锋所指,延州府、长安郡、咸阳城,恐怕都未必能够阻挡得了北戎的骑兵。” 曾宽又接着二人的话茬往下说道,“如此看来北戎后面应有高人呐!” “哼!管他什么高人低人,只要给我韩世忠三千兵马,老子便能横扫他十万大军!” 韩世忠看不惯曾宽言语间涨他人气势、灭自己威风,于是愤而不平地吼道。 “韩大哥勿恼,这领军打仗讲究的是排兵布阵、攻防转换、后援补给和兵种配合等等,它考验的是主帅的战略眼光是否独到、临场意志是否坚定、遇突发状况能否随机应变,而绝不能逞个人英雄和匹夫之勇。” 曾宽看了看踌躇满志的韩世忠,一边走又一边笑着说道,“这北戎本是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女真族,他们精狩猎、善骑射,作战勇猛、不死不休,故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说法。北戎从起兵到覆灭北辽、夺取我大景半壁江山,也只用了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毫不夸张地说,汉人能在一马平川的中原沃土上正面对抗北戎骑兵的那位,现在还不知道在哪支杂牌军里当小队长呢……曾宽想到这里不禁暗暗摇头。 “没想到曾天师年纪轻轻,对兵法和北戎也是知之甚多,当真令老朽刮目相看。” 龚世镜拍了拍韩世忠的肩膀,后者还是稍稍显得心有不甘。 “口嗨而已,毫无实操经验。” 曾宽谦虚道。 “口嗨?!” 龚世镜眉头一皱,似是不解。 “噢,纸上谈兵。” 曾宽一不留心说顺嘴了,想赶紧找词儿往回找补。就在此时却偶然发现这街边有一间打制家具的木工作坊,于是灵光一闪,带着龚世镜和韩世忠二人迈步走进了院子里面。 院子里堆砌了不少木料和白茬,废弃的边角碎料、木屑等也扔得满地都是。此时正有一老一少在低头赶做一张椿木大床的床身,床头已四平八稳的斜靠在墙边,立柱、横梁等主要结构部件已经组装完毕,榫卯严丝合缝,雕工精细入微,可见这两位木工匠人的功力不浅。 见曾宽等三人进院,那个年轻的木匠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前来拱手道: “三位客官,可是要定做家具?” “只是想先过来看看,顺便请教几个问题。” 曾宽摆摆手,脚下踢踏着木屑碎料慢慢地环视着周遭。 “客官客气了,有何想问的尽管直说,小的祖上几代都是吃这碗饭的。” 年轻木匠看曾宽三人穿衣打扮气度不凡,显得很是客气。 “那就有劳了。” 曾宽说罢也是一拱手,“请问这家具组装成白茬以后,是否需要先刷一层桐油用作防腐防潮?” “不错,看来客官对我们木工行也是颇有了解。” 年轻木匠恭维道。 “那再请问,这桐油可否让我等看上一看?” 曾宽又问。 年轻木匠闻言有些迟疑,不自觉地看了看身旁的老木匠。 “客官这就有所不知了,这桐油有生熟之分。生桐油色泽金黄,含水量大,非木器行所用,我等所用皆是熟桐油。这熟桐油乃生桐油熬制而成,有松香气味,又因它粘稠易干,我等又都是等这一批家具做完之后再去统一购得,是以当下并无存货。” 老木匠抬头耐心地跟曾宽解释道。 第四十一章 道听途说 “那这熟桐油又如何可以购得?” 曾宽说罢,伸手正了正衣襟。 “熟桐油虽粘稠易干,但却易被引燃,而且着火之后也极难扑救,遂被城管司归入管制之列,明令禁止没有资格的油场私自炼制。况且,城管司要求油场对购买者进行按需供给,似我这般大小的木工作坊,每旬可采买一次,每次也仅能购得十斤。” 老木匠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师傅可否告知我等这凤翔城有几家油场,又分别在何处?” 曾宽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找到了擒获北戎贼人的关键线索,心里也稍稍有些激动。 “唉……实不相瞒,这凤翔城之前共有三家油场,许是那城管司觉得不便管理,便取缔了其中两家,如今只剩下一家,就在城东郊。” 老木匠说着说着便有些唉声叹气。 “瞧老师傅这表情,是不是只剩一家油场之后,这桐油的价格也比之前要略贵上几分?” 曾宽察言观色道。 “岂止几分?整整贵上了五成,仅此一项,我这小作坊每月便要多支出二两银子。别看这木匠铺不大,平时也多亏街坊邻居们照顾,往来的都是些几十年的老主顾,所以工钱和料钱从来都不敢涨多少,因为丢了生意倒还好说,只是怕失了这些情分。” 老木匠说到此处,不禁顿足捶胸。 缺乏充分的市场竞争,这就是垄断的必然后果……曾宽也无奈道:“恐怕这贵出的五成,也不一定全都能流进油场的钱袋,这城管司倒也脱不了干系。” “客官可不敢乱讲,小心官府以诽谤罪将你羁押。” 老木匠急忙探身向院外看了看,然后小声地说道。 小官巨贪,越是基层这硕鼠越大……曾宽感叹着转念一想,又忽觉哪里不对,于是急忙问道:“这城管司是从何时取缔的其它两家油场?那两家油场的规模是不是也偏小?” “三个月之前。而且实情也与客官所猜测的截然相反,被取缔的那两家油场都是几十年的老资格了,规模也不相上下,反倒是如今剩下的这家才建成时间不久。” 老木匠似乎也有些不明所以。 嘶~ 看来这凤翔城的实际情况要远比之前想象的复杂许多……曾宽听罢回身看了看龚世镜和韩世忠,这二人也多少有些进入了角色,纷纷凝眉侧目。 “多谢老师傅知无不言,在下感激不尽。耽搁你做工了,在下这里有几两碎银子奉上,不成敬意、权当补偿。” 曾宽说着便伸手从怀中取出四五两碎银子向早已目瞪口呆的老木匠递了过去。 老木匠几番推脱,最后拗不过曾宽坚持,便也诚惶诚恐地收下了,自然少不了一番千恩万谢。 曾宽又待仔细问清楚了那城东郊油场的具体位置之后才和龚世镜、韩世忠二人转身走出了木匠铺。 三人抬头看了看天色,此刻差不多应该过了酉时,这离张浚会见他们的时辰已经不远,于是三人便各怀心事地按着原路返回。 “曾天师,如若之前所有推断无误的话,那看来北戎早已渗透进了这凤翔城中。” 龚世镜似乎已有判断,率先说道。 “何以见得?” 曾宽问道。 “额……老朽也只是猜测,不如先听听天师有何高见?” 龚世镜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转而反问曾宽道。 这大侄子,没想到这么快就学聪明了……曾宽瞥了他一眼,正色道: “这油场之事定有蹊跷。” “我以为然!那我等是不是要来个趁热打铁,连夜给他一锅端了?” 龚世镜看曾宽也出言肯定,便有些跃跃欲试。 “龚秉笔有些操之过急了,岂不知这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 曾宽收回目光,没好气地说道。 嗯???又特么说错话了……龚世镜气势顿时萎了一半,“此话曾讲?” “照老木匠方才所述,之前那批外地行脚商运进凤翔城的定是生桐油无误。但这生桐油含水量大,不宜做为引火助燃的油料,所以他们必然会在油场将之炼制成熟桐油,然而这熟桐油却易干且不易储存,那么这便要求熬制熟桐油的时间节点必须要拿捏的非常精准。” 曾宽眯着眼睛说道。 “对啊!”龚世镜一拍大腿接着说道,“炼早了,北戎大军未到,他们纵然放火也翻不起风浪,若是炼得晚了,我等已有防备,便会贻误战机。所以,我等先不用打草惊蛇,只是派人监视油场即可,在他们炼出熟桐油准备纵火之时出手擒拿,接着再反攻北戎一个措手不及。” “恭喜都会抢答了。呵呵,不过龚秉笔这守株待兔、顺手牵羊之计,在我看来却并不是上策。” 曾宽故作神秘地说道。 “那曾天师又有何妙计?不妨说来听听。” 龚世镜把两手一摊,看起来像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不知韩大哥胸中可有良策?” 曾宽没有回答老龚,反而转身看向韩世忠。 “自然是将计就计。” 韩世忠说罢和曾宽相视一笑,徒留龚大侄子独自一人在风中凌乱。 …… 三人回到驿馆之时,凤翔城中已然华灯初上。 宣抚使行署的门房通传小吏也正好和他们前后脚进门。 这小吏在核验了三人的身份之后便领着他们出驿馆,沿着宽敞的秦凤大街向位于尽头的行署走去。 “咚咚咚!” 宵禁的暮鼓由近及远,如涟漪般从城中心的鼓楼向各坊次第荡漾而去。 三通鼓声响过,刚才明明还热闹欢腾街道仿佛一瞬间便如失去了生机一般变得死气沉沉,只是隐约有几声孤寂的犬吠从某条深巷中传来,显得整座城池更加空旷、静谧。 “请问,张宣抚每日这么晚还要处理公务么?” 曾宽跟在那通传小吏身后亦步亦趋,忽然好奇的开口问道。 “也不全会这么晚,只是近两日才如此。” 那小吏说话时也不回头,只顾快速前行。 “为何?” 曾宽皱眉道。 “这……既然宣抚大人这么晚了还要见你们,便告知也无妨。听说自长安郡那边来的飞鸽传书从早到晚,一直络绎不绝。” 那小吏稍稍迟疑了一下,似是又想明白了什么,这才回答道。 “哦?可知是何书信?” 曾宽三人闻言互望了一眼。 “战报。” 第四十二章 秦州宣抚 战报?!莫非北戎已经动手了……曾宽听罢通传小吏所言已然感受到了事态的严峻,几人再无他话,只是匆匆地向宣抚使行署走去。 虽然已是戌时三刻,但这座临时改建而成的官署却仍旧灯火通明。 那名小吏在门房处递交完凭执,换出路牌之后便领着曾宽三人穿厅过廊向后院走去。 这一路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多名手持飞鸽传书的小校往来穿梭于路上,皆是行色匆匆、不苟言笑,曾宽三人在通传小吏的带领下不时地给他们退避让路。 如此这般,曾宽几人来到了后院的一个偏厅当中,通传小吏让三人稍事等待,自己则进入旁边的正殿前去通报。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后,小吏返回说道:“宣抚大人正在商议军情,让各位在此等候,稍后自会有人前来接引。” 说罢,小吏在曾宽三人拱手道谢之后,径自转身离开。 “如此多的飞鸽传书,看来前方战事吃紧。” 韩世忠虽未曾身居高位,但也已从军多年,这一路走来的景象在他看来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北戎此番西进,不知是意在试探我大景虚实还是真应了曾天师所言,先攻秦州,再图川蜀?” 龚世镜从椅子上站起,踱步到门边仰头看着外面的夜色,却不知在向谁问话。 “如今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待会儿进去一问便知。当然,前提是宣抚大人不避嫌的话。” 曾宽犹自静坐在椅子上,显得很是镇定,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这种级别的军情机密,宣抚大人自是不方便对我等外人谈起。” 韩世忠像是自嘲道。 “韩大哥何出此言?宣抚大人既然让我等前来,自是有他的用意。” 曾宽不以为然道。 “哎,你们听,那边正殿里似乎有人正在争吵。” 龚世镜一摆手,示意二人侧耳倾听。 此时,隐约的叫喊声从隔壁传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似是两个男子对一件事的决定产生了分歧,且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以至于发生了争吵。 少时,随着一声势大力沉的摔门声传出,争吵也戛然而止。 随后一个头戴冠帽、身着长袍,看起来文质彬彬却英气十足的将领带着两个披甲执锐的护卫从偏厅门前经过,在扭头瞅了曾宽三人一眼之后,便怒气冲冲地向行署外面走去。 “曲正甫竟如此刚愎自用!” 正殿之中,一男子似是愤慨又是无奈之声传来。 “曲正甫?莫不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泾原军经略安抚使?” 龚世镜闻言又追着看了两眼那位儒将早已远去的背影,不禁用手捋着花白的胡须说道。 “曲端?韩某在隐居鬼市前对此人倒是颇有耳闻,也似乎与其有过一面之缘。其作战勇猛,也算有些兵机韬略,只是没料到才几年时间便已做到泾原军经略使了?” 韩世忠有些惊异,但更多的却是不甘。 “在我看来,韩大哥的文韬武略尚在此人之上。如今是否有些后悔当初出于一时激愤而隐居鬼市了?” 曾宽看出韩世忠言里言外的意思,趁机再给他施一些激将法。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韩某此番重出鬼市,哪怕从马前卒做起,不出五年,也定然要坐上那一路兵马大元帅之位!” 韩世忠说罢目光灼灼,握掌成拳,双臂瞬时间便肌肉虬结,自有一番猛虎之象。 “韩大哥还需再隐忍一些,等到被宣抚大人招至麾下之后,何愁没有用武之地?” 曾宽又出言勉励。 正在几人说话之际,只见有一位身着劲装的小校从正殿之中向曾宽几人所在的偏厅走来。 小校一进到屋内,目光便在曾宽三人身上扫过,随后拱手道:“请问哪位是陈仓郡镇妖司秉笔龚世镜、龙虎山天师曾宽?宣抚大人有请。” 说罢,在分别得到曾宽和龚世镜的拱手示意后,便转身带着他们二人向正殿之中走去,只剩韩世忠一人留在偏厅。 曾宽二人在跟随那小校拜谒途中又路过了一个不大的耳房,里面同样也是烛火通明。 十几个执笔的小吏正在忙碌地将各地呈报上来的讯息进行分类汇编,除去那些他们无权拆看的,都按时间、地点和轻重缓急等统一纳入一份份军情简报之内,再交由专人递入紧邻的正殿之中以待裁决。 旁边的正殿便是秦州宣抚处置使张浚处理政务、军务的办公之地,虽为临时改建,但却不失威严气度。 殿门口两根直径约一尺粗细的独木立柱直插斗拱下方的横梁,将其上的飞檐走脊衬托得更加巍峨雄朴。 正殿面阔三间,正中的殿门高约丈余,两扇雕花繁复的朱红色对开板门兀自敞开,两旁间辟直棂方窗,显得柔美典雅。 大殿之内皆是宽大的青色条砖铺地,从门口一直延伸至四面墙边,严丝对缝。 曾宽和龚世镜跟随那名小校踏入这殿中,二人目光随即便被一个立于太师椅旁边的儒雅背影所吸引。 此人身着绯红官袍、腰系玉带,脊背挺拔、发髻高挽,只一根形式简约的木簪横插于头上,显得威严又不失干练。 “张大人,二位已带到。” 小校冲着那人的背影躬身拱手说道。 那人闻言,收回扶着太师椅的双手转过身来,正襟危坐,面容冷峻地看着曾宽二人,目光逡巡。 “下官陈仓郡镇妖司秉笔龚世镜拜见宣抚大人。” 龚世镜说罢倒头便拜。 “龚秉笔此行一路舟车劳顿,不必施此大礼,快快请起。” 那人胳膊略微上抬,示意龚世镜起身。 “曾宽,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参见宣抚大人。” 龚世镜起身后,对着仍然立于原地的曾宽说道。 “在下龙虎山三钱天师曾宽,见过宣抚大人。” 曾宽没有官职在身,又是个比较隐讳的天师,鉴于徽宗那位道君皇帝的余温尚在,所以他并没有下跪,只是拱了拱手,以示道门风骨。 “天师自古以来便不是俗人,我朝尤甚,所以不必拘于礼法。” 张浚嘴角微微撇了撇,却也不甚在意,只是挥手让二人落座。 “方才那一幕想必二位也看到了,唉,多有不堪,二位无须介怀。” 没想到张浚堂堂一州宣抚,见面之后竟然先自我解嘲,看来刚才那位把他气得着实不轻。 “张大人所言可是那泾原军经略使曲端?” 曾宽凛然不惧,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正是。没想到曾天师竟也识得此人?” 张浚好整以暇地问道。 “有所耳闻。对于此人,在下有个建议还希望张大人能采用。” 曾宽神情自若道。 “哦?说来听听。” 张浚似是忽然间来了兴致。 “杀。” 第四十三章 暗藏机锋 曾宽一个“杀”字出口,殿中的气氛便骤然降至冰点,余下的那二人则更是表情各异。 龚世镜闻言后脊处不禁冷汗直冒,稍一迟疑之后急忙从椅子上跳起对着大殿正中的张浚躬身道:“张大人容禀,这位龙虎山曾天师前日为捉拿北戎妖孽,在岐山鬼市中连番血战,又加之方才这一路舟车劳顿,许是头脑有些不太清醒,遂说出此等忤逆言辞,还望张大人恕罪,切不可当真!” “曾宽,你虽然身为天师,可知只方才那一个字本官便可将你收监,先斩而后奏?!” 张浚听罢虽然面露怒色,不过眼中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精芒一闪而过,可随即便重又恢复了那副冷峻的面容。他摆摆手示意龚世镜不必多言,只是直直地盯着曾宽。 “自然是知道的。” 曾宽也不辩解,相反倒是神情自若,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一般。 “曾宽,念在你年纪尚轻,又不谙世事,本官便给你个机会辩白,还望你能够谨慎言辞。明白吗?” 张浚说罢,给了眼前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天师一个意犹未尽的表情。 龚世镜闻言心下也是一松,看来这张宣抚并没有想赶尽杀绝,倒是留了一线生机,这回就看这曾宽如何应对了。 “请问宣抚大人,在下听闻你在出使秦州之前,曾于官家面前用自己全家老小一百余口的身家性命来保这曲端,可有此事?” 曾宽缓缓地站起身来,面朝张浚,不卑不亢地问道。 “有。不过,彼时在场的都是几位当朝宰执,你又是如何得知?” 张浚听罢不禁眉头微皱,心中疑虑四起。 嘁,我虽然不才,不过前世作为一名文科生,历朝历代的史书终究还是翻过几遍的……曾宽卖了个关子又说道,“无关紧要。只是不知这曲端犯了何事竟然要张大人携全家上下为其舍身做保?” “这……”张浚闻言看了看左右,忽然面露难色。 “张大人碍于身份不便言明,那在下便替大人说说。”曾宽看着张浚有屎没拉完的表情自是心中了然,于是踱了两步后又接着说道,“是否因这曲端虽有抗戎威名,不过他为夺泾原军兵权却肆意妄为、不受节制,甚至不惜去牺牲同僚,待负责指挥秦州六路兵马的龙图阁待制王庶前去兴师问罪之时竟又欲杀之?” “天师休要妄言……” 张浚听罢,宽阔饱满的额头上也早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无妨。朝廷知晓此事后以为曲端要反,遂欲招他回朝,但其生疑拒不受命。恰逢此时张大人就任秦州要入朝辞行,因爱惜将才便在官家面前挺身为曲端做了担保。不知在下说的这些可否是实情?” 曾宽说罢嘴角一撇,挑眉看了看面前犹自大惑不解的张浚。 “是。” 张浚这时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暗暗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始对曾宽正眼相看。 “不知张大人看中了这曲端身上的何种特质而甘愿为其作保?” 曾宽问道。 “抗戎威名。” 张浚直言不讳。 “那龙图阁待制王庶王大人又是因何要弹劾曲端?” 曾宽又问。 “不受节制。” 张浚双眼微睁,心思稍动。 “不错。那两相权衡,不知张大人是否还要因方才的一字之言而将在下治罪,先斩后奏?” 曾宽抬头在殿中兀自站定,他这时很想把双手背负身后装逼,却碍于礼制又咬牙忍住了。 “嗯……”张浚闻言眼珠不禁转了几转才开口说道,“这‘抗戎威名’虽然难得,不过作为一名手握兵权的将领,在千钧一发的战场之上,‘不受节制’才实属大患。不过……” 张浚话没说完,便被曾宽抢白道:“不过张大人担心的是,自己初到秦州,虽是奉官家谕旨,手握权柄,但眼前尺寸之功未立便要斩杀大将,恐军中哗变?” “有此一虑。这曲端在秦州经营多年,根基颇深,若按天师所言行事,恐牵一发而动全身,徒生事端。况且,北戎大军已于前日进犯延安府、长安郡,兵锋直指凤翔,当此关头临阵换将也是军中大忌。” 张浚有些无奈地说道。 “果如所料。北戎此次进犯已图谋三年之久,在下也是在截获那《咸阳城防图》之后才推测出其真正的意图。据在下看来,那北戎早已为此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恐怕那延安府和长安郡挺不了几日便会落入敌手。” 曾宽目光如炬、口若悬河,听得一旁的龚世镜目瞪口呆。 “与本官所见略同,所以这曲端还是动不得。” 张浚斜了一眼曾宽,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便把问题又给抛了回来。 “那便要考较宣抚大人的手段和魄力了。不过宣抚大人若实在有所顾虑,在下这里倒是还有一策。” 曾宽深谙见招拆招、避实就虚之法,此刻跟张浚打起太极来竟也显得毫不费力。 “愿闻其详。” 张浚眯着眼说道。 “拜曲端为大将军。” 曾宽看起来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张浚闻言却是双眼一亮,整个人紧也跟着从太师椅上腾地站了起来。 “哈哈,天师的心思当真是玲珑多窍,本官之前眼拙了。” 张浚说罢,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自己下颌上的短须,显得兴奋异常。 “宣抚大人谬赞,在下愧不敢当。”曾宽一拱手紧接着又说道,“不过此事宜早不宜晚,早些使军心安定才是对敌上策,因为在下跟龚秉笔来凤翔时还无意间撞破了北戎的一个小小阴谋。” “哦?是何阴谋?难道北戎的触角已经伸到凤翔城了?!” 张浚闻之大骇。 曾宽于是将自己进城前后的所见所闻据实以告,并附上了自己的推测之言。 “岂有此理!” 张浚听罢更是不禁怒喝一声,“这北戎欺人太甚。天师的推测听来倒是有理有据,如此说来,我这凤翔城如今竟也有倾覆之忧?” “宣抚大人勿忧,潜伏在凤翔城中这帮北戎宵小着实不足为虑,相反我等更可借之将计就计,趁机挫一挫北戎的锐气,只是……” 曾宽说话似已有成竹在胸。 “天师但有所言,本官无不差人遵照执行。” 张浚见曾宽欲言又止,许是有什么顾虑,于是出言勉励。 “非也。欲施此计,尚需一员猛将。” 第四十四章 官拜巡检 “猛将?曾天师勿忧,我西军之中最不缺的便是陷阵的猛将,待明日本官将永兴帅吴玠招来,他手下自是猛将云集。” 张浚闻言大手一挥,示意曾宽不必在意。 明日?那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曾宽撇了撇嘴,正色道:“宣抚大人无须大材小用,此等小事何必劳烦吴帅前来,眼前便有一个合适人选。” “哦?不知当下我这行署之中有哪位将军能入得了天师的法眼,本官却如何不知?” 张浚疑惑道。 “此人并非宣抚大人麾下将领,而是此番随我自陈仓郡而来,而且他还给张大人的西军备了份薄礼,劳烦龚秉笔将举荐信呈给张大人。” 曾宽说罢转身对龚世镜做了个请的手势。 龚世镜闻言赶紧从怀中取出早已为韩世忠写好的那封举荐信,紧走几步呈递给了张浚。 张浚看完举荐信后又将之折好轻轻放在一旁,脸上犹自阴晴变换不定。少时,他忽然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朗声说道: “曾天师可真是上天赐给我张浚的大礼啊!” 只见张浚说罢便从交椅上站起,然后径直走到曾宽身边拉起他的双手,面容恳切、目光灼灼地又接着说道: “今夜与曾天师的这次倾心之谈当真是收获颇丰,不仅解开了本官心中的困惑,更是让本官看到了凤翔乃至整个西军的一些弊病顽疾。如今天师又为我送来一员良将,此真乃我西军之幸、秦州百姓之福。” “张大人言重了,在下愧不敢当。” 嘁,这个官场老油条,岂是这么容易便能被拿下的……曾宽表面上与张浚虚与委蛇,心中却越发谨慎了起来。 “哎,天师不必自谦。来人,快去偏厅请韩世忠韩将军。” 张浚说罢又拉着曾宽的手回到正堂的座位之上,并特意让他坐到自己身旁。 “曾天师,若依你方才所讲,这凤翔城的城管司竟也早已被北戎的势力渗透了?” 在等韩世忠的片刻间隙里,张浚又拉着曾宽问道。 “很有可能,否则那油场一事作何解释?不过张大人也无须过于担忧,许是城管司当中的某位大人并不知晓这其中内情,只是见钱眼开、收贿办事而已,毕竟这通敌之罪可不是人人都想担且能担得起的。” 曾宽解释道。 “嗯。即便如此,待查实之后也绝对不能轻饶了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在如此困难的时刻仍然大力扶持我张浚,试问我如何能让此等苟且之事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滋生?” 张浚说罢,用手一拍交椅的扶手,显得怒不可遏。 正在二人谈话之际,那名小校领着早已等得浑身烦闷的韩世忠进到大殿之内。 韩世忠站定之后定睛看了一眼正在和张浚贴面热聊的曾宽,不禁有些哑然。 这小天师还当真有些能耐,只片刻不见,竟然已成宣抚大人的座上客了……韩世忠又扭头看了看一旁同样一脸茫然的龚世镜,随即在后者的示意下向着堂上的张浚倒身下拜道:“韩世忠参见宣抚大人。” 张浚闻言微微侧身,将低头跪在地上的韩世忠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才正襟危坐地说道:“韩将军不必拘礼,快快请起。” “谢宣抚大人。” 韩世忠说罢站起身,兀自立于大殿之中,那如怪兽脊背一般挺拔的腰身跟刀削斧剁的硬朗外貌配合得相得益彰。 此刻的韩世忠就如同一尊叱咤疆场的战神般在张浚眼中熠熠生辉。 “好一员猛将!” 张浚看罢竟喜不自胜地感概了一声,然后接着说道,“听闻韩将军自幼从军,也曾西征西夏、南破方腊,不知可有军功在身?” “回宣抚大人,在下枉自从军多年,然并无尺寸之功。” 韩世忠一直记着曾宽的叮嘱,在张浚面前千万不能提自己生擒方腊之事,以免惹人猜忌。 “哎,韩将军过谦了。”果然,张浚听罢韩世忠所言之后面露微笑道,“将军这次在鬼市缴获神臂弓便可算做大功一件。”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权当韩某的觐见之礼。” 韩世忠拱手道。 “将军能有如此气度实属不易,本官自是心中有数。这样,本官即刻便命你为城防司巡检,负责监视、缉捕那帮潜入凤翔城中的北戎贼人,以策大军。” 张浚大手一挥,随即便命人去起草任命文书,并于天亮之后颁布到城防司。 “谢宣抚大人栽培,韩世忠敢不用命!” 韩世忠正待再拜,却被张浚言语拦下,“本官深知韩巡检志不在此,无妨,这城防司巡检一职不过是个跳板而已,还望韩巡检能借此再立新功。” “若是能荡平北戎,收复国土,即便是做一名马前卒,韩某也欣然前往。” 韩世忠言语铿锵,自有一股威严气势。 “若我西军之中人人都如韩巡检一般那北戎岂不是指日可破?”张浚听罢不禁眼放异彩,不过随即又泯灭于一瞬,“只是没想到私售神臂弓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本官治下的西军之中,着实令人羞愧难当。不过请诸位放心,本官定当严查此事,待有几颗人头落地方能立我军威!” 张浚一声发自本心的怒斥在大殿之上萦绕回响,曾宽几人听之也无不动容。 凭心而论,张浚虽然官场手腕老道,也锐于抗戎并能体察百姓,不过却略显器小才疏,其人作为赵九弟专宠的名臣,更是擅于专权,否则刚才也不会跟曲端上演那场骂战了……曾宽暗暗思索着,又对张浚小声说道,“人头易落,军威却难立。除去区区几只蛀虫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但那曲端才是大患。秦州六路兵马,大部都受他节制,倘若此人临战而骄,宣抚大人将如何自处?在下方才那句‘拜曲端为大将军’也只是权益之计,意在将之架空再徐徐图之,权柄还需握在自己手中才最稳妥。” “本官又何尝不想?无奈北戎大敌当前,此诚危急存亡之秋。那曲端在军中威望甚高,且与北戎对阵也是胜多败少,之前虽然屡不受命,但本官如何能做临阵换将这种蠢事?” 张浚摇了摇头说道。 “这便更需要宣抚大人有自己的嫡系兵马了。永兴帅吴玠与曲端有隙,自不必说,除此之外,熙河帅刘锡、秦凤帅孙渥和环庆帅赵哲都可以借机拉拢,甚至泾原军的刘锜也可在曲端升任大将军后名正言顺地接过帅位,取而代之。” 曾宽掰着手指头说完之后抬头却看到张浚那张难以置信的面孔。 “曾天师年纪轻轻能有如此见识属实不易,看来龙虎山的千年传承的确名不虚传。只是不知天师此番又意欲何求?” 张浚惊讶过后忽然双目一凛,盯着曾宽问道。 第四十五章 兵指凤翔 “我本道门中人,一不贪恋权势,二不聚敛钱财,更无凡愁俗务缠身,不过只一件事让我夙夜难寐、寝食不安。” 曾宽斜了一眼张浚那似笑非笑的双眸不禁表情悲怆。 “哦?天师为何事竟至如此,可否说来听听?兴许本官也能为你化解一二。” 张浚闻言稍稍坐直了身体,言语恳切地说道。 “唉,既然宣抚大人问起,我便再揭一揭这陈年的伤疤。”曾宽说到这里重重叹了口气,然后抬起瞬间便湿润的双眼声情并茂地接着说道,“我幼年时父母皆丧命于北戎的铁蹄之下,至今无人祭奠、尸骨难安。遂在有幸被师傅带至龙虎山后,我便暗下决心日夜勤修苦练,一刻也不敢耽搁,盼的是有朝一日能够荡平北戎,为生身父母报仇雪恨。终于苍天不负苦心人,历经整整十年的风霜雨雪之后终让我身怀大能。不瞒宣抚大人所言,此番我学成下山,一是要斩妖除魔、扶危济困,以报答师恩。二是要杀尽犯我中原的北戎强盗,以慰父母在天之灵。三便要驱除鞑虏,收复河山旧土,以兼济天下苍生!” “本官看天师年纪尚轻,却不曾想竟身负如此血海深仇,当真是难为你了。再观那北戎着实可恨,不仅犯我国土,掳我二圣,更是肆无忌惮地屠戮我大景百姓!我泱泱中华,几千年风雨屹立不倒,岂容异族如此欺凌?此仇不报,我张浚枉为大景臣子!” 张浚感于曾宽所言,竟也拍案而起,义愤填膺地说道。 “宣抚大人能有如此忠肝义胆,实乃国家之幸、百姓之福。”曾宽也跟着站起,冲着张浚抱臂拱手道,“不过恕在下直言,想要抗击北戎收复旧土,只靠你我二人此番言辞断然不行,还是要仰仗强悍无匹的军力。” “天师所言极是,可我大景从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以来,便尤其重文轻武。如此虽文章昌盛,却武道中落,及至近代积贫积弱,遇外族入侵竟无可战之兵,否则何至于偏安江南一隅?” 张浚一脸愁苦,仿佛自己此刻已化身一员武将,郁郁而不得志。 “因此张大人更应抓住此次拜曲端为大将军之机,大肆收揽军心,为武者正名。如此一来,方能使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贼寇方可平矣。” 曾宽意有所指地说道。 “嗯,事不宜迟,本官这便亲自起草令书,明日便按制登台拜将,拜曲端为威武大将军。” 张浚说罢,即刻传令下去,差人连夜准备相关事宜。 正在此时,大殿外忽有一小校手持密信,飞身来报。 张浚接过密信,伸手秉退左右,待看完之后不禁大惊失色道: “延州府已于今日巳时被北戎主帅完颜娄室率军攻破,长安郡如今也已朝不保夕。另外,戎将完颜撒离曷一部已绕过长安,率五千轻骑从北路直奔凤翔而来。” “没想到北戎进军竟如此神速。长安城的城防在北戎眼中想必已不是什么机密,如此看来长安危矣,不过咸阳尚可一战。完颜娄室,可是那位擒获北辽天祚帝的百战将军?此人跟随完颜阿骨打南征北战,曾立下赫赫战功,其兵法飘忽不定且讲求速战,实乃劲敌。不过那撒离曷嘛,呵呵……” 曾宽听罢战报,几句话便随口而出,直听得殿上几人无不目瞪口呆。 “没想到天师对北戎竟也了如指掌?那依天师之见,本官此刻要如何应对?” 张俊双眼微睁,似是有意考较。 呵呵,张浚你个臭棋篓子还来考我?我穿越而来岂不等同于再世诸葛……曾宽闻言微笑着站起身来,将双手负后,来回踱着步说道,“张大人明日按制登台拜将即可,此刻应仍以收揽军心为上。待拜将事毕,军心高涨之际,可使永兴帅吴玠兵发邠州以堵截戎将撒离曷,不过此战只许败不许胜,借机佯败后便立即率军驰援长安。那撒离曷有勇无谋,战胜吴玠后必然会心高气傲,待他的北戎骑兵长驱直入到达凤翔城下时必已兵困马乏,届时我等便可以逸待劳、将计就计将之全歼。此后,可使大将军曲端携环庆帅赵哲率军东进,与吴玠合兵一处收复延安府,则此战必胜。” “好!天师用兵虚实结合、张弛有度,颇合本官的心意。”张浚听罢曾宽之策后喜不自禁,不过稍稍冷静之后又皱眉道,“此番那戎将撒离曷进犯之军皆是骑兵,往来如风,天师要如何将之全歼?” “这便交由在下和龚秉笔、韩巡检即可,管教那撒离曷有来无回。” 曾宽嘴角微微上扬,故意给张浚卖了个关子。 “当真?不知此役天师需要本官调遣哪位将领以做策应?” 张浚捻着短须问道。 “城防司下辖多少兵马?” 曾宽没有回答,反而开口问道。 “不足千人。” 张浚有些疑惑不解。 “绰绰有余。” 曾宽仿佛已有成竹于胸。 “北戎贼子天生暴虐且生性狡猾,天师万万不可托大。” 张浚还是忍不住嘱咐道。 “宣抚大人请放宽心,有我等三人在此,定保凤翔城无恙。” 曾宽说罢便招呼龚世镜、韩世忠向张浚拱手告别。 张浚看天色已晚便也没再强留,随后亲自命小校将三人送回了驿馆。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这驿馆之内便已热闹喧哗起来。 曾宽三人不知何事,于是草草穿衣起床来到大厅之中。 此刻才卯时不到,但驿馆大厅里已经人满为患,大家看起来皆是满面春风,仿佛人人脸上都有种说不出来的畅快得意。 因这两日东北两线战报频传,所以各路大军的人事调遣也比平时往来频繁一些,因此在驿馆落脚的也多为秦州各地的军中将官。 曾宽大致扫了一眼,看见那驿丞也在人群之中,于是走过去问道: “请问驿丞,这凤翔城有何大事发生以致如此喧闹?” “天师尚不知晓?宣抚大人今日集结西军将领,要在较场登台拜将!这可真是近百年来都未有过的大事,这些秦州各地的将官都是自发等待前往观礼的。” 驿丞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起话来竟也有些颤抖。 “哦,可是拜那曲端曲正甫为威武大将军?” 曾宽明知故问道。 “正是。咱大景历来重文轻武,素以文臣节制武将。没想到这刚上任没多久的宣抚大人竟能如此以武为尊,此真乃西军之幸啊!” 驿丞眼含热泪地说完之后发现曾宽早已走出驿馆,身后还跟着龚世镜、韩世忠二人。 “曾天师,我等当真不去观礼?” 龚世镜问道。 “不去凑那个热闹了。我等先送韩大哥去城防司报到点卯,随后还有大事要办。” 第四十六章 点卯城防司 卯时。 凤翔郡城防司。 正殿前面的空地上站满了黑压压一大片队列整齐、面容庄严而肃穆的将官和军卒,一名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看起来似是主官的中年男子正在对着下面的人群大声训话。 “接宣抚大人令,因北戎大将完颜撒离曷率五千骑兵杀奔凤翔而来,不日便可到达城下,我城防司奉命策应秦凤帅孙渥,共同御敌于城门之外。诸位从此刻起便要各司其职、小心行事,日夜加强巡守,以防有恶徒歹人在城内趁火打劫,为祸百姓……散!” 待这名主官讲完之后,在场的数百名军卒便如沉默的潮水般散去,全程竟然鸦雀无声。 这名主官看着这些军卒的背影不禁面露得意之色,不管怎样,表面的功夫做得还是不错……正当他暗自欣赏之际,忽然看到城防司殿前的小校带着一个高大壮硕的男子正向自己走来。 “守营大人,这位韩世忠,自称乃宣抚大人新提拔的城防司巡检,小人不知真假,遂带他过来见你。” 小校躬身对着口中的守营大人说道。 “你就是韩世忠?没想到宣抚大人的钧旨还没捂热你便到了,也好,省得我再去寻你了,随我来吧。” 那名主官伸手秉退了小校,转身带着韩世忠进入到正殿之中。 待那名主官在大堂正位坐定之后便开口向立于下首的韩世忠说道:“我乃凤翔城城防司守营主将王聪,不知韩巡检有何军功,竟能如此得宣抚大人赏识,直升这巡检之位?要知道在我这偌大的城防司之中,一共才设有两名巡检,分管东西南北四城。” “卑职韩世忠见过守营大人。” 韩世忠听出自己这名顶头上司的语气不善,不过却也不甚在意,只是按照官场礼制拱了拱手,然后接着回答道,“韩世忠虽自幼从军,历经大小百十余战,但可惜的是并未立有尺寸之功,惭愧。” “哼,看你生得这般英武不凡,却没想到竟是一个酒囊饭袋。说吧,到底使了多少银子来疏通宣抚大人身边的亲信,从而买下了这巡检之位?” 那城防司守营王聪嘴角一咧,痞相尽显。 “守营大人莫要胡乱猜测,卑职虽无军功在身,却也不屑做那腌臜龌龊之事。卑职只不过是于那岐山鬼市当中……” 韩世忠自辩的话尚未说完便被那王聪生硬地打断道: “行了!你既无军功,还多说这些废话做什么?!你要知晓,我这城防司虽养闲人,但却不养穷人……哼哼,不知韩巡检此刻身上可带有什么硬货?也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 妈的,索贿?!守营又怎样?惹急了我韩猛虎便直接将你撕碎……韩世忠一念及此,不禁暗自握了握拳头,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冲动,“恕卑职身无长物。” “哼!不识抬举。许是将所有家产都用来买这巡检之位了吧?也罢,既然做了这巡检,还愁以后捞不到银子?你这笔账本将就先替你记上,等半年之后再找你讨要。” 这王聪自然不知韩世忠的个性,直道是确实家无余财、手头吃紧的愣头青,于是便自作主张地先替他记上了一笔。 “你……”韩世忠闻言不禁怒气横生,正待要发作之时却又被这王聪抢白道: “感谢的话就不用再说了。放心,本将绝对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什么职位交多少银子自有规矩,不会让你多掏一文钱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若半年之后你还不能补齐今日所欠的供奉,仍然占着茅坑不拉屎,本将有的是办法让你自己滚蛋。” “呵呵……好……哈哈……哈哈哈哈!”韩世忠闻言怒极反笑,放肆的笑声穿堂过院,连正在城防司门外等候的曾宽和龚世镜二人都听得真切,以致心生不解、疑窦丛生。 “韩世忠这厮莫不是在城防司有亲戚?怎么才进去不久便笑得如此肆无忌惮、放浪形骸?” 龚世镜皱着眉头问道。 “应该是碰到了什么可笑之人……” 曾宽抬双眸望了望天,也是摇头无解。 “许是。不过,由曾天师出谋划策,张宣抚倾情演绎的这出拜将盛典就要开始了。” 龚世镜看了看天色,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其实长袖善舞的张宣抚才是这秦州最好的戏子,若放到千年之后,必能拿到奥斯卡。” 曾宽低头,嘴角微翘。 “奥斯卡?!” 龚世镜挑眉问道。 “噢,类似于青楼之中的花魁。” 曾宽随口说道。 “这我便懂了……” 龚世镜说罢急忙伸手捂嘴。 …… “好了,莫要笑得如此不加掩饰,本将已知你心情不错。“ 王聪看着眼前这位笑得停不下来的新任巡检无奈地摆了摆手,然后眼神促狭地接着说道,“这样,凤翔城共分为东西南北四城,北城直面北戎兵锋,防守之责重大,西城坊市颇多,油水最足,所以这两城还是由之前的刘炎刘巡检打理,而这余下的南城多为乡野,东城则俱是贫民,便交由韩巡检负责吧。” 直娘贼,老子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过此等厚颜无耻之人……韩世忠闻言止住笑意,大手一挥答道,“无妨。” “好!韩巡检心思通达,当真是可造之才。不出三年五载,当本将也升上那一路帅位,这城防司的守营主将之职便非韩巡检莫属了。” 王聪看韩世忠毫不推脱,甚至都没有讨价还价便欣然接受了他的安排,心中甚是欢喜。 “志不在此。” 韩世忠双眼一瞪,自有一股威势溢于言表。 王聪见之也不免心惊,于是连忙摆手道: “莫要眼高手低!好了,韩巡检这便赶去内堂,领了铠甲兵器,去防区走马上任去吧。本将也要赶着去校场观礼了。” 王聪说罢便起身往外走去,但在刚走出殿门之时又忽然回过头来对韩世忠似笑非笑道,“韩巡检切不可忘了你我二人的半年之约,哈哈。” …… 当韩世忠穿戴整齐的从城防司大门走出来时,曾宽还在揪着龚世镜的花白胡子问他到底是醉春楼里哪位姑娘的恩客…… 直到板着一张臭脸的韩世忠站到二人面前,他们两个男人之间的话题才被迫终止。 唉,男人至死是少年…… 第四十七章 打草惊蛇 “韩大哥,方才城防司内的笑声不是出自你口?” 曾宽摸着后脑勺问道。 “是。” 韩世忠怒容满面。 “那为何此刻又是这般模样?” 龚世镜也是满脸狐疑。 “直娘贼,没想到今日首次来城防司点卯,却平白无故地欠了这守营主将一笔银子。” 韩世忠半是愤恨半是无奈道。 曾宽和龚世镜闻言,互相对望一眼,便已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儿,都摇着头没再追问。 “曾天师,从驿馆出来时你口中所说的大事是什么?” 龚世镜见状趁机转移开了话题。 “自然是去寻那个从豫州来的小胡子行脚商了。韩大哥,城东郊是你的防区么?” 曾宽问道。 “正是,韩某如今分管东城和南城。” 韩世忠苦涩道。 “这凤翔城与别地不同的是它坐南朝北,地势又是西高东低,因此处于上风上水的西城街巷纵横、坊市林立,权贵百姓也是最多,而北城想必又是此次戎将撒离曷的无脑主攻之地。这油水最多的西城和易于立功的北城都不在自己手里,韩大哥心情低落自是情有可原。” 曾宽看了看闷闷不乐的韩世忠微笑着说道。 “曾天师这次只说对了一半,钱财对于韩某而言便如那浮云一般,聚散随意。可是若无军功可取的话,韩某在这凤翔何时才能混出头来?倘若只能杀几个混进城来的北戎贼人,当真不足慰我平生之志。” 韩世忠快人快语,自是光明磊落。 “了解。所以此番我等更要从长计议,想方设法也要把那戎将撒离曷的几千兵马吸引过来,送韩大哥一场大功勋。” 曾宽说罢,便向着城东郊策马扬鞭而去。 身后的韩世忠和龚世镜似乎已经习惯了曾宽这种谶语似的言辞,所以都并未多想,只是各自打马在曾宽身后紧追不舍。 三人胯下战马穿街过巷之后又飞速奔跑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直至周遭景色逐渐变得萧索荒凉之后才慢慢停了下来。 曾宽坐在马背上极目远望,然后指着远处一片偌大的宅院说道:“从老木匠那里打听得知,北戎贼人炼制熟桐油的油场想必就是那里了。” 龚世镜顺着曾宽所指的方向手搭凉棚放眼望去,只见几间高大的房屋伫立在稍显空旷的乡野里,其院落周边围墙高耸、四至颇广,而院中此时正腾起袅娜青烟,同时也似有松香一般的气味隔空飘来。 “北戎贼人莫非已开始炼制桐油了?” 龚世镜耸了耸鼻子,谨慎地问道。 “许是,这熟桐油极易风干,且不便长久储存,即使密封得当,炼成之后的三日内也要使用完毕,否则便会板结成块。如此看来,那戎将撒离曷的骑兵三日内必到凤翔。” 曾宽一手抱胸,一手捏着自己的下颌说道。 “由此观之,那北戎骑兵当真是天下无匹,几日之内便攻下延州府,随即兵指凤翔,且其行军飘忽不定、往来如风,想对付他们着实要费些气力。” 韩世忠也挠着后脑勺说道。 “无妨,此番定让尔等有来无回。”曾宽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此间应有二十余名北戎贼人,我等就这样贸然前往难免会打草惊蛇,万一哪只漏网之鱼走漏了风声则更是得不偿失。韩大哥,麻烦你回城防司多召集些人马过来以备不测,我与龚秉笔则先去探听下虚实,待摸清他们的底细之后再做计较。” “如此甚好,全凭天师安排,韩某这就返回城防司,看看这堂堂一方巡检讲话好不好使。” 说罢韩世忠纵马而还,马蹄所过之处,随即扬起猎猎灰尘。 待韩世忠走后,曾宽和龚世镜将马匹藏好,然后各自隐藏气机,一路潜行到那油场附近。 二人绕过前门的守卫,贴身于后院的高墙之下。曾宽侧耳倾听了一番,在确定没有暴露行踪之后便给龚世镜打了个手势。 龚世镜立即会意,随后便暗自调引气机施展出壁虎游墙之术,只见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形晃动之间便已攀上墙头,紧接着再翻身轻飘飘落于院中,声息皆无。 真他妈秀,镇妖司果然没有白给的……曾宽见状不禁在心中暗暗竖起大拇指,但他却并未如法炮制,而是兀自面对墙壁深吸了一口气,催动念力之际向前滑步。 待“唰!”的一声轻响过后,曾宽已然现身墙内,衣袂飘荡、笑容浮夸,并与大惊失色的龚世镜四目相对。 “穿墙?!” 龚世镜张大嘴巴却声若蚊吟。 “确切地说,此技能应唤作‘闪现’。” 曾宽摇头晃尾地说道。 “可否麻烦天师再施展一次?方才老朽看得不是太真切。” 龚世镜看向曾宽的眼神都已有些发直。 “恕难从命,此刻正值技能冷却期间,至少十息之后才能再次施展。” 想偷学?门儿都没有……曾宽断然拒绝。 龚世镜听罢不禁顿足捶胸,后悔方才为什么不让曾宽先进来。 就在二人你来我往聊得不亦乐乎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这院中竟有两名正在炼制桐油的北戎贼人正在放下手中的木棍抽刀向他们逼近。 “哎,你们是何许人也?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院中?” 其中一名贼人手握弯刀举至胸前,明晃晃的刀尖直指曾宽面门。 妈的,大意了……曾宽连忙跟龚世镜对望一眼,后者也被这突发状况搞得束手无策,只能眼巴巴看着曾宽。 “噢,二位好汉容禀,我爷孙两人本是城中秦凤大街旁木工作坊里的两名木匠,因赶制一张椿木大床不想误了工期,便想偷偷过来买些桐油回去,不曾想却误打误撞来到了这后院当中。来便来了,在下也顺带问一句,不知二位这桐油还需炼制多久?” 撒谎对曾宽来说还不是嘴到擒来? “误打误撞?这院落高墙林立,想进来只有正门一途,此刻又守卫森严,岂是你们这一老一小两个木匠所能轻易进出?说,你们到底是何人?” 那名北戎贼人显然没有听信曾宽的言语。 “守卫森严?区区一间油场又何须如此?怕不是正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曾宽说罢双目一凛,便欲强攻。 第四十八章 一问一答 “咦,好大胆的木匠,分明是你们私闯民宅在先,如今却敢倒打一耙,看我不将你们生擒报官!” 说罢,那名从豫州来的北戎贼人立即欺身过来,举刀便砍。 曾宽本欲悄无声息地将二人解决掉,可却在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意识到,此刻敌暗我明,这后院的情况如何暂时又不甚了解,况且韩世忠搬兵未回,一旦发生些风吹草动仅凭他和龚世镜二人恐不能兼顾首尾。要这些北戎贼寇人头落地倒是易如反掌,可若是打探不出自己想要的消息那便得不偿失了。 想到这里,曾宽脑中突然灵光一现,于是悄悄给了身旁的龚世镜一个眼色,然后便在巧妙地闪身避过那生猛的一刀后装作笨手笨脚地径直摔倒在地上。 后面那名贼人见状立即上前把刀架在了曾宽的脖子上,随后将之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 龚世镜见状虽不明所以,不过也没有多做抵抗,只是照猫画虎地略做挣扎之后也被这两名北戎贼人生擒活捉。 随后,曾宽和龚世镜便被那两名贼人推搡着押进了屋内。 到了屋里之后曾宽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间晦暗的大宅内除了仅留有一扇进出的窄门之外,其余四面的门窗都已被封死。屋内虽然宽敞,却连一件实用的家具都没有,只有十几张草席胡乱地铺在墙边。 此外,空着的屋角处树立着十几根粗大的原木,曾宽一眼便认出,这些原木正是那天在凤翔城外这一帮行脚商五辆马车上的所载之物。 此刻屋内或坐或立着十余名虎背熊腰的壮汉,为首一名面容沧桑,身着麻衣长衫之人正是那个小胡子。 “大人,方才我等在院中炼制最后一锅桐油时发现了两个不知从何处混进来的奸细,他们祖孙二人自称是凤翔城中的木匠,我等见他们可疑,遂将之捉拿。” 那名抓住曾宽的北戎贼人上前对着小胡子说道。 “两个木匠?!” 小胡子闻言一脸狐疑地走到曾宽和龚世镜面前仔细地打量了二人一番后说道: “咦,你们爷孙二人,一个看起来仙风道骨,另一个则气宇轩昂,怎么看也不像是整天敲敲打打的做工之人。说吧,到底是何来头?潜入我这油场又有何图谋?” “大人谬赞,小的愧不敢当。我爷孙二人确是这城里的木匠,因赶制一张椿木大床,工期紧迫,不得已才想提前来这里购些桐油,不知怎的却胡乱走入了这后院当中。我等别无他求,只想买些桐油便走,还请大人行个方便呐。” 曾宽低眉顺眼地说道。 “哼,油嘴滑舌,你当我胡大是那三岁孩童吗?快说,你二人是不是那城防司派来的奸细?你们在这里又探得了什么?难道说城防司那帮蠢货已经发现了我等的行踪?” 那位自称“胡大”的小胡子非但没有听信曾宽的胡扯,反而接二连三、语气轻蔑地问道。 “胡大人张口闭口都是那城防司,却不知道是做了何事竟让城防司如此忌惮?” 事到如今,曾宽也不再装傻充愣,而是接着他的话茬问道。 “你可以叫我‘胡大’,也可以叫我‘大人’,但劳烦别叫我‘胡大人’,我听不习惯。”胡大在曾宽和龚世镜面前悠闲地踱着方步,语气也颇是戏谑,“我接着回答你方才的问题,我等做了何事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没做的那些事。我看你二人也应是体面之人,没想到却要葬身在这油场之内,甚是可惜。不过,以我胡大的脾气,倒不会让你们在死到临头之时还做一个糊涂鬼。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我做个交换?” “什么交换?倒是可以说来听听。” 曾宽听罢也忽然来了兴趣。 “我们每人问对方三个问题怎样?规则是必须诚实作答。” 胡大饶有兴致地说道。 “不公平,你在得到答案之后会放我们走么?” 曾宽假意问道。 “当然……不会,不过我却可以答应给你们留一个全尸。” 胡大咬牙微笑着说道。 “那我又怎么知道你的回答是真是假?” 曾宽又问。 “很简单,我胡大没有理由对死人撒谎。可你若是胆敢骗我,那我就要拿你们试试这新炼出的桐油好不好使了。哈哈……” 胡大说完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道。 “好吧……请开始你的第一个问题。” 曾宽对此虽然没抱着多大的希望,但也不妄姑且一试。 “关于我等,城防司都知道了些什么?” 胡大伸手摸了两把自己嘴边稀疏的胡须,眯着眼睛问道。 “一无所知。” 曾宽答道。 胡大闻言甚是不快,随即大声吩咐手下道:“去外面取些桐油来给这小子淋上,让他不说实话。” “且慢,我还没说完呢。”曾宽见状急忙出言制止,然后又接着说道,“城防司虽对你等一无所知,不过我却知道你等乃北戎所遣,于数月前便偷偷潜入凤翔城中,用重金贿赂城管司官员以取得这间油场炼制桐油,再待撒离曷大军佯装攻城之时四处纵火,最后趁乱夺取城门迎接北戎大军进城。” “你又是何人?如何能窥得我等的意图?” 胡大听罢不禁疑窦丛生。 “不急,现在似乎应该换我问你了吧,大人?”曾宽嘴角一翘,轻哼一声之后马上出言问道,“不知你等如何与撒离曷的大军传递信息,用以约定攻城的时间与方位?” “这个最是简单不过,待撒离曷上将军兵临城下之后便会伺机派人挑衅佯攻,我等见之则立即于三面城门周围纵火,待混乱之际穿上偷运进城的大戎兵服夺取那没有着火的一面城门,从而引上将军进城再直奔那张浚行署,实施斩首。” 胡大得意地说完之后又兀自站定看向曾宽道:“现在可以回答我方才那个问题了吧?” “可以。” 曾宽说罢双肩一抖,那捆缚他的绳索便立时落在地上,随即又在大惊失色的胡大面前边揉捏着手腕边说道,“我是龙虎山三钱天师曾宽,而这位则是陈仓郡镇妖司的秉笔龚世镜。” “龙虎山?!镇妖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胡大急忙后退几步,从地上捡起一柄弯刀指着曾宽问道。 “你的问题太多了,胡大人。” 第四十九章 油场擒凶 “我说过,不要叫我胡大人!” 胡大闻言又惊又惧,挥舞着弯刀的同时看向左右,这时他忽然发现,方才还生龙活虎的手下们此刻竟一个个都变得眼神涣散、呆若木鸡。 “那可由不得你做主了,现在又该换作我问你答。说,此番北戎共有多少贼人潜入了凤翔城?” 曾宽背负双手,如闲庭信步般挺身向指着自己的弯刀走了过去。 “你在得到答案之后会放我走么?” 意识到已经孤身一人的胡大此刻早已没有了方才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只是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后背抵住了那些粗大的原木。 “当然……不会,不过我却可以答应给你留一个全尸。” 曾宽学着之前胡大的口气回答道,眼中也都是讥讽。 “此番我等共有……一十七人潜入凤翔城中,如今已尽数都在这屋内了。” 胡大说罢眼眸低垂,似是一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曾宽闻言跟身后的龚世镜对望一眼,随后他们二人快速环视了一圈屋内,发现人数和地上的草席也都对得上数,正是一十七人。 虽然龚世镜也对曾宽点了点头表示无误,但曾宽总觉得这个胡大不可尽信。 逡巡之间,曾宽的眼神忽然便落在了胡大身后的那几根原木之上。 这时曾宽心神一动,脱口而出一个字“开!” 随着这一字出口,屋角那些合抱粗的原木便仿佛遭遇猛火炙烤一般,一根接着一根得次第爆裂开来,并伴随着“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 这些中空的原木裂开之后便露出了里面所藏之物,在胡大不可思议和目瞪口呆之中,曾宽逐一扫视过去。 这些原木中所藏之物大多都是刀兵器械,包括长矛、马刀和弓箭等,但唯有其中两根与众不同,这两根原木之中藏匿的正是北戎的兵服铠甲。 曾宽见之微微一笑,念力随即挥洒而出,只见那些兵服铠甲倏地腾空而起,然后又逐一落于曾宽面前的地面之上。 “咦,我怎么觉得好像多了一件?胡大人,要不劳烦大驾,来替本天师数一数?” 曾宽学着胡大的豫州口音戏谑地问道。 “这……怎么可能?” 胡大见状便猫腰上前装作要去亲自过数,但他却双眼一眯,趁着曾宽不备,突然间抬腿向屋内唯一的那道窄门冲了过去。 你要是能这样跑掉,我天师这碗饭就别吃了……曾宽想到此处却并不急着回身,只是心意稍动。 再看那奔跑中的胡大就仿佛咬钩的鱼儿一般生生被一道无形的丝线吊在了空中,面向门口,四肢还犹自扑腾不止。 “胡大人,这话还没说完呢,请问意欲何往?” 曾宽这时才转身抬头,向着悬在半空中的胡大走过去。 此时的胡大目眦欲裂,他低头凶狠地瞪了曾宽一眼,同时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就算死也要不辱使命,你休想找到那最后一人。” “你身为汉人,为何要替那占我国土、屠我百姓的北戎卖命?” 曾宽见胡大已准备鱼死网破,便转而攻心。 “哼!宁为大戎狗,也不做景朝人。” 胡大把心一横说道。 “亏你说得出口。若是如此,你死后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曾宽想再继续争取一下。 “列祖列宗?!呵呵,那天师不妨亲自去问问我的祖上,看他们都是死于谁手?!” 说道这里,那胡大忽然抬头,然后用尽全身气力向外嘶吼了一声:“快逃!” “不好!” 曾宽似是猛然间想到了什么,于是不待胡大的喊声落地,便屈指将他轰入屋角一根爆裂的原木之中。 与此同时,曾宽身形急退,径直撞门而出,并带起窗格木棂纷飞。 来到院中的曾宽目光游移,瞬息之间便看见有一个矫捷的黑色身影将将才从墙头跃下。 “妖畜休走!” 随着曾宽一声暴喝,他身后三根断裂之后带着尖刺的木棂便腾空而起,然后兀自旋转着从高墙之中洞穿而出,带着劲风向那黑影遁去的方向刺去。 几息之后见并无声响传来,曾宽狐疑着飞身跃上墙头,四处观瞧之后却并没有看到那条黑色猎犬的踪影。 这么快嘛……曾宽心有不甘,闪念之间身体又不停向上拔起直至悬停于高空之中。 此时已近午时,居高临下的曾宽极目远眺,却只见正午斜照的阳光打在周遭稀稀落落的灰色屋脊和断壁残垣的荒草之上,显得萧索又破败。 曾宽浮于空中闭目凝神,同时暗自调整气息并将念力缓缓地集中于自己的双目之上。 待片刻后再次睁开之时,曾宽的双目便仿佛在太上老君仙炉中淬炼过的火眼金睛一般,瞬间光芒四射。 曾宽藉此往出城的方向远眺,金光扫过之处却仍是一无所获。 嘶~倘若是一般贼人,被识破之后必然会想尽快逃出城去通风报信,但不同的是此妖乃一猎犬,自身应该深谙追捕之道,所以……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 曾宽一念及此,在空中猛然转身向去往城里的方向仔细望去,这时他才隐约看到,这地上有一条淅淅沥沥的鲜红血迹正兀自向着前方延伸。 但奇怪的是,这条血迹的尽头却并不见那条猎犬。只是伴随着血迹不停地延伸,它路过之处的荒草都在不断地向两侧倒伏。 隐身术?! 雕虫小技,看本天师如何将你现形……曾宽一念闪过,院中那一桶正在熬制中的桐油便腾空而起,随后以极快地速度飞向那血迹的尽头兜头泼下。 “燃。” 曾宽一声响指过后,那泼洒而下的桐油便瞬时爆燃,顷刻间一个巨大的火球带着疯狂的嘶吼声冲天而起,然而仅仅几息之后又重重摔落在地上,挣扎着颤抖了几下之后便再没了生息。 “真是可惜了一条猎犬……” 曾宽不胜唏嘘,摇着头从空中落下,看到那桐油引起的大火竟有愈燃愈烈之势。 这桐油若是被那北戎贼人运至城中人口繁杂之处引燃,不知要烧掉多少无辜百姓的身家性命……曾宽悲悯的天性正待再次爆发,却忽然感觉脚下频频有震动传来,他耳廓微微一动,便有笑容挂上眼角。 “看来韩巡检的话还是挺好使的。” 第五十章 自食恶果 当韩世忠带着十几名城防司的兵丁策马而来时,曾宽早已经把这间院落的大门打开,并且伸展双手作迎接状。 “曾天师,韩某是不是来晚了一步?” 韩世忠抬腿从马背上跳下,手揽缰绳向曾宽问道。 “还不算太晚。不过韩巡检这一去便用了将近半天的时间,怎么,城防司的兄弟们真不打算给你这位新上任的巡检大人三分薄面?” 曾宽带着几分戏谑的口气说道。 “唉,一言难尽。韩某回到城防司取兵符时王守营已经前去校场观礼了,虽然张宣抚昨晚已有口令命我等专职负责缉捕潜入城中的北戎贼人,但无奈韩某这张新面孔暂时还换不来城防司的信任。最后只能凭借巡检的腰牌哄骗来了这十几名兵丁而已。” 韩世忠垂头丧气地说完,还不忘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这些人。 “无妨。” 曾宽闻言丝毫不觉得失望,反而目光灼灼地看着这些兵丁朗声说道,“我乃龙虎山三钱天师曾宽,此番既然没有兵符,你们也愿意跟随韩巡检前来,想必都是眼光独到之人,那么在下便给大家一个保证,今日各位都将会有一份莫大的功劳!” “我等唯韩巡检马首是瞻!” 韩世忠身后那十几名兵丁闻言无不欢呼雀跃、铿锵而言。 曾宽看他们士气高涨,便趁机转身将他们领入后院当中,吩咐他们把那些缴械之后的北戎贼人一一捆缚起来,再顺便把藏于原木之中的军械物资和已炼制好的桐油一并装车带回城防司,以备后用。 待此间的一切都收拾妥当,曾宽、龚世镜和韩世忠三人带着众多俘虏和物证回到城防司交差。 “韩巡检上任首日便能够破此大案?” 看着眼前这一切,从校场观礼归来的守营主将王聪早已目瞪口呆,他逡巡在那帮北戎贼寇和被缴获的车马物资之间半是怀疑半是羡慕地问道。 “正是。不过卑职能够获此功劳还应感谢守营大人将那东城和南城划归为卑职的防区。” 韩世忠嘴角一咧,竟有些心生快意。 因为在回城防司的路上曾宽便已和韩世忠商量妥当,此次油场擒凶的功劳都算在韩世忠及其手下那十几名兵丁的身上,曾宽和龚世镜不在凤翔城任职,于此无益。 韩世忠虽百般推脱却无奈曾宽和龚世镜执意相送,最后便拱手替那十几名兵丁应承下来。 “呵呵……韩巡检客气了。不过,本将最想知道的是,韩巡检此番调兵缉凶之时可有兵符在手?” 那守营主将王聪在听罢韩世忠的暗讽之后眉目稍动,随后脸色忽然一沉地问道。 “并无。不过彼时王守营参加校场观礼不知何时才能归来,而抓捕北戎贼寇的时机又稍纵即逝,事急从权,因此卑职迫不得已才……” 韩世忠没料到这王聪竟有如此一问,于是据理力争道。 “多说无用。按照大景律法,既无兵符便无权调动我城防司内的一兵一卒。韩巡检此番虽然擒贼有功,不过却本末倒置,视军法为无物,本将历来法度严明,自然不能护短,因此只能将实情秉报给宣抚大人。至于韩巡检能否将功折罪,届时自有宣抚大人定夺。” 那守营主将王聪表面上扼腕叹息,实则待说罢转过身去之后却不自觉地阴厉一笑。 “你……” 直娘贼,竟还有这种操作……韩世忠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无妨,我相信以宣抚大人爱才心切的脾气秉性而言,是断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 一直站在旁边的曾宽实在看不下去那守营主将王聪的嘴脸,于是出言安慰道。 “你是何人?安敢妄自揣测宣抚大人的心思?!” 王聪闻言,对着曾宽厉声问道。 “在下乃龙虎山三钱天师曾宽,是贵司这位韩巡检的朋友。” 曾宽直视着那横眉竖目的守营主将王聪,顿了顿之后又说道,“也是宣抚大人亲自点名从陈仓郡请来的客人。” “嗬,好大的来头。怎么,区区一名三钱天师如今都能够在秦州宣抚使面前招摇撞骗了么?” 王聪嘴角一咧摆着那张臭脸说道,对曾宽自是不屑。 “在下乃三钱天师不假,招摇撞骗却实不敢当。只是在下现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守营大人一二。” 曾宽说罢客气地一拱手。 “说。” 王聪没好气道。 “倘若韩巡检辛苦抓回来的北戎贼人的头目于众目睽睽之下在城防司内逃脱,不知作为守营主将的王大人该当何罪?” 曾宽双眼微睁,笑容和煦地看着面前不明所以的王聪问道。 “什么?你待再说一遍……” 王聪话音未落,但见那原本蹲在地上的胡大忽觉自己手上一松,他随即下意识地一抖双肩,那捆缚他的麻绳竟在瞬间自行脱落。 猛然脱困的胡大环视一眼周遭,在重兵把守之下他自忖无法逃脱,于是心思急转,趁旁人不备之际忽然在原地暴起,三步并做两步便蹿至那守营主将王聪的身后,随之麻利地将王聪的佩刀抽出并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都不要过来,否则我立即结果了他!” 胡大说罢将刀往里推进了半分,一道血痕立即便出现在王聪那粗壮的脖子侧面。 “都他妈听他的,不要过来!” 那王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高举双手,一对牛眼瞪得浑圆,面对自己的手下也不讲面子了,歇斯底里的嘶吼声顿时便响彻城防司内外。 他手下的兵丁们见守营主将被挟持,一时之间皆架着刀你看我我看你的,没了主意。 “胡大,麻烦你环顾一下当前形势,逃跑已几无可能,你如今唯一能做的最多也就是一命换一命而已。哎,在下善意提醒一下,你挟持的这位乃凤翔城城防司的守营主将,大官啊,杀了他虽能为北戎立功但你也将必死无疑。” 曾宽往前跨了一步,背着双手不疾不徐地说道。 “天师大人此刻莫要胡言!快想办法救我……” 那王聪此刻早已顾不得尊卑有别,于慌乱之中出言央求道。 “守营大人何出此言?在曾某看来,这正是守营大人以身殉国、报效官家的大好时机啊。待你去后,在下定当亲自禀明张宣抚,将守营大人舍身为质的英勇事迹公之于众,青史留名也不无可能。三思啊守营大人?” 曾宽装作焦急地说道,眼神也甚是诚恳炙热。 第五十一章 以牙还牙 “老子要个锤子的青史留名,老子要活着!” 那王聪此时已满脸汗水,他用手胡乱地抹了一把之后又颤抖地对着身后的胡大说道,“这位大戎的好汉且慢动手,只要你能饶我一命,我王聪以项上人头担保定会将你安全地送出城去。” “此话当真?!” 胡大闻言目露精光,似乎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千真万确!正如那个天师所言,我乃守营主将,在这城防司内一言九鼎。只要你不杀我,我便可以立即给你一匹快马并保证这凤翔城内无一兵卒敢拦你。” 王聪见那北戎贼人无意鱼死网破,便赶紧好言相劝道。 “守营大人,在下劝你还是断了这个念想吧。你可知身后那位是谁?他便是此次北戎潜入凤翔城中的贼人头目胡大,此人身关整座凤翔城的安危,是宣抚大人指名道姓要擒获的要犯。你如果就这样将他放出城去,虽能保得了自己一时性命,不过到宣抚大人面前却仍旧是百死莫赎。” 曾宽听见他二人的对话也不着急,只是将其中的利害关系说与王聪知晓。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保命要紧。本将命令你们都他妈给我把刀放下,再赶紧去牵一匹快马来!” 王聪以守营主将的身份喝令那些持刀围在周边的兵卒,饶是已被挟持为人质,却仍然显得颐指气使、嚣张跋扈,可见平时也是这般欺软怕硬。 “守营大人好大的官威啊!我且问你,你此刻只管发号施令,可有兵符在手?” 曾宽挑眉问道。 “???兵符?” 王聪诧然道。 “正是。守营大人方才不是言之凿凿嘛,没有兵符的话纵然是你也无权调动这城防司内的一兵一卒。你向来法度严明,怎么此刻却要视军法为无物?” 曾宽理直气壮道。 “事……事急从权!” 王聪此刻忽然有些琢磨出不对味儿来。 “哟,原来守营大人也知晓这个道理。不过涉及守营大人自身的安危乃谓之‘事急’,而关乎全城百姓身家性命的便不算作‘事急’了?不知在场的各位可曾听说过这等道理?” 曾宽环顾了一下周遭众人,又转身大声地质问王聪道。 “噢,原来这一切都是天师有意为之。唉,本将知错了,还望天师大人莫记前嫌,此刻还是本将的性命要紧!” 王聪终于恍然大悟道。 “守营大人字字珠玑,怎么会错?不如这样,守营大人即刻命人乘快马将此间状况呈报给宣抚大人,届时是舍全城百姓还是舍守营大人,全凭宣抚大人定夺如何?” 曾宽白眼一番,忽又提议道。 “这可如何使得?还望天师大人莫再戏耍本将。韩巡检,劳烦你念在同僚之情,替本将跟你这位天师朋友说句好话,韩巡检今日剿贼之功本将定当亲自为你向宣抚大人讨要。” 王聪退而求其次,又转身对着韩世忠拱手央求道。 “守营大人勿须多言,擅自调兵之罪韩某愿一力承担,不过那剿贼之功还望酌情给卑职手下那十几名兵丁记录在册并择机封赏,如此责罚分明,方能上下同心、士卒敢不用命。” 韩世忠其实早已看透曾宽的心思,他明白曾宽演的这出以牙还牙不过是为自己打抱不平而已,并不是真的想要那王聪的性命。 “可。一切皆按韩巡检的意思去办。” 直到此时,那王聪才一耷拉脑袋,似是瞬间失去了所有锐气。 “喂!你们这一唱一和说得甚是热闹,可将我胡大放在眼里?这位守营主将到底救还是不救?快给我牵一匹快马……” 那胡大看着他们几人当场讨价还价便不觉火冒三丈,岂有此理,难道我不要面子的嘛?! “胡大人,不知欲骑马何往?” 曾宽见现场的装逼效果不错,心情也不禁大快,于是出言戏谑道。 “我想要出城!” 胡大嘶吼着,不知不觉间把刀刃又向王聪的脖子抵近了几分,惹得那王聪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不,你不想。” 曾宽二目微睁,念力暗涌,“此刻你只想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然后乖乖地束手就擒。” 曾宽话音未落,滑稽的一幕便出现了,只见在庄严肃穆的城防司内,刚刚还手持利刃、声嘶力竭地叫嚷着要杀掉人质的北戎凶徒,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按照曾宽的言语,扔掉尖刀,自行回到了俘虏的队列当中,并蹲地抱头,听话得仿佛一只训练有素的军犬,不吭一声。 随着方才“咣当”一声尖刀坠地,那守营主将王聪才猛然间从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危险之后赶紧伸手抹了一把脖子上的鲜血,龇牙咧嘴地看了看,又缓缓弯腰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佩刀。 他不断地用手指肚摩擦着刀刃,一步步挪到了胡大的身边,并趁人不备忽然之间便手起刀落,脆生生将那胡大砍翻在地,鲜血喷溅三尺之外,看得周围人等俱是一惊。 “直娘贼,竟敢挟持本将?!没将你碎尸万段即是便宜你了,啐。” 王聪说完又冲着胡大的尸体狠狠地啐了一口浓痰才算作罢。 随后他又提着刀踱步到韩世忠面前,轻蔑地说道:“韩巡检好深的道行,虽身无半点军功却能让宣抚大人亲自下钧旨委以重任,如今又凭空多出个龙虎山的天师朋友,当真令本将刮目相看。” “王守营勿须阴阳怪气,如今既已脱险,还请记得兑现方才的承诺,为卑职手下那十几名兵丁请功。” 韩世忠凛然不惧。 “放心,本将答应过什么自是心中有数。倒是你那位天师朋友以后可要小心了,他不务正业,擅自在我城防司内肆意妄为,让本将颜面尽失。我定然会去宣抚大人面前告他一状,将之驱除出秦州。” 王聪恶狠狠地斜了曾宽一眼,这才意犹未尽地收刀入鞘。 “守营大人勿谓在下言之不预也,此刻尚有十几名北戎贼寇被缚于这城防司之内,你就不怕他们拼死为胡大报仇?” 曾宽话未说完,便只见这王聪猛然蹿入自己手下的兵卒身后,并手握刀柄,随时警惕着那帮北戎贼寇的一举一动,生怕曾宽故技重施,让他们哪个人身上绳索又突然滑落。 “呵呵,守营大人此刻虽然性命无虞,不过却也并非万事大吉,方才那擅杀要犯之责有机会我一定会禀明宣抚大人。” 曾宽笑道。 “宣抚大人日理万机,你以为是你想见便能见得到的?” 王聪翻着白眼说道。 正在此时,突然一名劲装小校骑快马闯入城防司内并勒马高声喊道: “龙虎山三钱天师曾宽、陈仓郡镇妖司秉笔龚世镜、城防司巡检韩世忠何在?宣抚大人有要事相商,请即刻前往行署。” 第五十二章 又见张浚 虽然申时三刻的天色映照在城防司内已然稍显暗淡阴沉,不过当曾宽、龚世镜和韩世忠翻身上马,跟随那名劲装小校潇洒离去时,守营主将王聪及其手下一众兵丁还是隐约看到了他们三人背影之上那圈不断闪烁的七彩光环,就仿佛战罢回城的特效一般,许久之后仍然萦绕在众人心头,挥之不去。 “这三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王聪喃喃自问,却是没人能给他答案。凝望片刻,他才兀自转身进入大殿之内坐定,思虑再三之后猛地一拍桌子,“直娘贼,就算是天王老子驾到,本将也誓报今日之辱!” …… “曾天师,快收了神通吧,我等早已远离城防司,别再浪费气机做这些装逼之事了。” 龚世镜骑在马上,语重心长地说道。 嘁,刚才你自己明明也陶醉其中的时候怎么不说?咦,这老龚如今竟也会用“装逼”这个新鲜词汇了,当真是近色者淫……曾宽听罢讪讪地笑着说道:“龚秉笔目光如炬,果然一切都逃不出你的法眼。其实在下这么做都是为了给我三人营造出一派神秘的出尘之姿,此举或有利于我等以后在城防司内行走办事,并非全然为行那装逼之事。” “随你怎么说吧,不过老朽方才……有被爽到。哈哈。” 龚世镜听着曾宽一本正经地解释,忽然嬉皮笑脸地说道,不禁惹来曾宽一阵白眼。 “曾天师心思灵动、嫉恶如仇,方才城防司之事,韩某在此多谢了!” 韩世忠说罢在马上冲着曾宽一抱拳。 “韩大哥言重了,在下实在不喜欢守营主将王聪的那副小人嘴脸,只是略施惩戒而已,举手之劳,勿须挂怀。” 曾宽也拱了拱手算是回礼。 “话虽如此,不过由那王守营手刃胡大即可看出,此人心胸狭隘且睚眦必报,断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我还是小心为上。” 龚世镜听罢二人谈话也回身说道。 “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料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曾宽说罢,身体稍稍前倾,同时两腿一夹马腹,胯下这匹战马立即会意,于是四蹄翻飞,猛地向前冲出队列,绝尘而去。 …… 秦州宣抚使行署。 大殿之上。 曾宽三人施礼落座之后,望着堂上略带笑意的张浚问道: “宣抚大人,此时唤我等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今日本官依天师之言,在校场上举行‘登台拜将’之礼,场面恢宏盛大,实乃我朝百年未有之盛事。在场众将士皆如沐春风,观之也无不动容,纷纷感念朝廷体恤、本官厚待。尤其是那曲端,在被拜为威武大将军,统领秦州兵马之后,便仿佛换了一副面孔,对本官变得推崇备至、礼遇有加,并当场陈词,誓要领兵荡平秦州之内的北戎贼寇,收复失地。时下军心大振、士气高昂,当真是前所未见。” 张浚说罢,喜悦之情已溢于言表。 “此真乃宣抚大人之幸、秦州百姓之福。不过,以在下愚见,宣抚大人还应趁热打铁,催促那曲端尽早兵发延州府,恐再日久生变。” 曾宽早知这登台拜将会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只是这种人为烘托起来的虚假热情能维持多久还真不好说,于是不得不出言提醒道。 “天师所言甚是。曲端拜将之后,已按本官的意思令永兴帅吴玠即刻出兵阻击戎将完颜撒离曷,佯败之后便直取长安郡,此刻,只怕两军已在邠州遭遇。此外,我则依计将刘锜擢升为泾原军经略使,使其成为一路兵马元帅,即日起回辖区待命。” 张浚频频点头道。 “如此甚好,那曲端竭力用命最好,假如他稍有二心、不受节制,宣抚大人如今亦可有回旋的余地。” 曾宽闻言,长舒了一口气说道。 “天师心思缜密,深得我心。哎,不知你们三位今日缉捕北戎贼寇之事可有进展?” 张浚说罢看着曾宽,满眼的欣赏之意。 “哦,潜入凤翔城的北戎贼寇共有一十八人,如今已尽数归案,并且我等也已洞悉其偷城计划,只需稍作安排,便可等那完颜撒离曷前来自投罗网。” 曾宽将今日之事据实以告。 “天师办案竟如此神速!为何本官没见到城防司的王守营来秉,莫非未曾调兵?” 张浚赞叹了一声之后又狐疑道。 “非是我办案神速,而是多亏了韩巡检。今日我等发现那北戎贼寇落脚之所后,韩巡检便当即回城防司搬兵。彼时王守营在校场观礼未归,韩巡检手上又无兵符,于是迫于无奈,只能假挟巡检之位带了十数名兵丁回来,好在此战有惊无险。在此,还望宣抚大人能恕韩巡检私自调兵之罪。” 曾宽在来时的路上便已想好了说辞,此刻自然对答如流。 “事急从权,何罪之有?况且本官也早有口令,命韩巡检点卯城防司后便全权负责缉捕北戎贼寇之事,那王守营也是粗心,竟然不知提前将兵符备妥,险些误了大事。” 张浚说罢面色微沉,略显不快。 “哎,兵符事大,岂可提前托付?宣抚大人知这其中原委即可,实在无须介怀。” 恶人先告状的顶级水平也不过如此了……曾宽暗暗得意,并假装大度地说道。 “好,既然如此本官即刻再拟一道钧旨,命韩巡检手握兵符,全权负责此番用计全歼完颜撒离曷一事,城防司内,但有所命,莫敢不从。” 张浚说罢,伸手便招来一名胥吏当场拟旨。 “多谢宣抚大人信任,卑职定当尽心竭力、不辱使命。” 韩世忠闻言立即跪拜道。 “韩巡检快快请起,待此番功成之后,本官定当专程设宴为韩巡检表功,届时必将再委以重任。” 张浚欣然道。 “宣抚大人的初衷甚好,却不知那城防司守营主将王聪王大人是否会心怀芥蒂?” 曾宽故意问道。 “无妨。本官自会跟他讲清这其中利害,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法,任何人都不能做出危害全城百姓之举。” 张浚正色道。 “有宣抚大人此言,我等敢不用命。那完颜撒离曷的骑兵明日必到凤翔城下,我等尚需提前备战,还请告辞。” 曾宽看火候差不多了,便欲跟龚世镜和韩世忠二人辞别张浚,回到驿馆。 恰在此时,有一名通传小吏飞身来报,说城防司守营主将王聪有事求见。 “来得刚好,本官正要找他呢。” 张浚咬牙道。 第五十三章 围炉夜话 秦州宣抚使行署正门。 曾宽三人和那王聪擦肩而过,互相拱手之际也各自在心里给对方以及家人致以了最亲切的问候。 …… “曾天师,那城防司守营王聪这么急着去见张浚,恐怕没安什么好心吧?” 龚世镜说罢,用长箸夹了几片现切的羊肉扔进了翻滚沸腾的铜锅里。 回到驿馆之后,驿丞早已得知曾宽三人今日在城防司立下了大功,于是便殷勤地提前为他们烧红了木炭,备好了暖锅。 整根羊棒骨熬制的高汤做底,再辅以生姜和葱段调味、老酒去腥,其余一应食材和酱料、蘸食等也是无不俱备,在这个深秋的夜晚竟让围炉而坐的曾宽三人感受到了浓浓的人间烟火气。 “无妨,他所有的后路我今日在宣抚大人面前已经彻底堵死,他就算真去状告韩大哥私自调兵也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除此之外,还会给张浚留下一个心胸狭隘的刻薄主将之感。” 曾宽说罢从锅里捞出一片羊肉,又蘸了蘸面前的蒜泥椒料之后轻轻地放入嘴里,并慢慢地咀嚼品尝,随后来不及下咽便鼓囊着嘴巴说道,“这西北的羊肉当真是好吃,肉质均匀紧实,筋道而不弹牙、滑爽却不油腻,鲜嫩且毫无膻味儿,实属上品,二位趁热。” 听闻曾宽言语,龚世镜和韩世忠纷纷动筷,将锅里的羊肉片捞了个干净。 韩世忠虽生长于西北秦州,然自幼孤苦,从军之后又南征北战,食宿于马背之上,却从未曾有机会坐下来品尝这火炉铜锅的滋味。 龚世镜年轻时行走江湖虽见多识广,不过也是仗剑穷游而已,走到何处有一口热馍裹腹就算不错了。供职镇妖司后更是整日奔波劳苦,加之练功又需要寡淡饮食,平时也都是萝卜青菜,何谈这热气腾腾的羊肉暖锅? “不管怎么看,我那锱铢必较的顶头上司王聪都不像是能善罢甘休之人,还是多留个心眼儿为妙。” 韩世忠吃了两片羊肉之后显得意犹未尽,又端起桌上那盘剩余的羊肉一股脑地倒入了铜锅之中,并架着木筷,眼巴巴地等着汤沸。 “嗯,从明日起他便要听候你的调遣,想必更会阳奉阴违、暗施手脚,所以一定不能委以重任。” 曾宽虽然也许久未沾荤腥,但却不似二人这般饥渴,他说罢只是顺手夹了些藕段和笋片滑入锅底当中。 “直娘贼,在这城防司当差,当真不如上阵杀敌来得痛快!” 韩世忠越想越气,索性反手将木筷往桌上一拍,然后端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韩大哥还须戒骄戒躁,再忍耐些时日,难道你已经忘记在陈仓郡镇妖司临走时对红玉姑娘说得那番话了?” 曾宽见状也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说道。 “那倒是从不敢忘,只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熬出头来,功成名就。唉……” 韩世忠听完曾宽所言,忽地便想起了梁红玉那如花的笑靥和娇俏的神情,难免又是一番长吁短叹。 “曾天师,你与那陆姑娘当真已有婚约在身?” 龚世镜借机问道。 “是。我八岁初登龙虎山那年,师傅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硬是亲手为我和他那宝贝闺女立了一纸婚约。谁知我天生根骨奇差且资质愚钝,还屡遭同门欺凌,师傅迫不得已,说了句‘莫非贫道看错了?’便将我赶下山来游历各地,估计也是后来于心不忍,遂偷偷地打发师姐下山暗中保护。我那师姐你们也看到了,孤傲高冷、自命不凡,她何曾想过将来要嫁给我这么一个废柴?于是趁机尾随而来想要夺走婚书。” 曾宽毫不介意自己从前的糗事被公之于众,仿佛只是想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借着微醺的酒意,旁若无人地谈起一件与己无关的陈年旧事而已。 “以曾天师二品巅峰的念力,如何会是废柴?” 龚世镜摇摇头不解道。 “造化弄人吧,我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在某一刻突然顿悟,境界也随之一日千里……或许这就是为何师傅当年不远千里也要把我带回龙虎山、又赫然将师姐许配给我的原因吧。呵呵……” 无利谁愿起早呢……曾宽说道这里,也是低头苦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声里似乎蕴藏了千言万语一般,闻之让人怅然若失。 “似天师这般造化当今世上自是绝无仅有,想必日后定能晋升为一品天师,说不定还能做那龙虎山掌教、窥天下兴衰。我等此刻能和天师共饮,何其有幸?来,让我等再满饮此杯。” 龚世镜说罢高举酒盏,又看了一眼因想起梁红玉而正郁郁寡欢的韩世忠,高声提议道。 “龚秉笔谬赞。我倒是从未想过要升什么一品、做什么掌教,只是见不得这世间百姓受疾苦、良善被欺压而已,如果可以,跟随本心、率性而活对我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曾宽说罢也举起酒盏回礼,仰脖一饮而尽之后又突然大声唱道:“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曾天师这略带南粤口音的唱腔当真是别具一格,闻之让人不禁想起年少时的洒脱与轻狂,只是老朽已这一大把年岁,此生再无少年游了。” 龚世镜说罢又兀自斟满了自己的酒盏,随后和心不在焉的韩世忠举杯一碰,又各自饮下。 “人生于世,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风景,龚秉笔又何苦自怨自艾?如此只能徒增烦恼而已。来,这些藕段和笋片非常不错,鲜脆爽滑,一人多夹些尝尝。” 曾宽嘴里提议着,自己却不动筷。待到他们二人将锅中的藕段和笋片捡干净时,便独自肆无忌惮地将剩余的羊肉尽数捞到自己碗里,然后再优雅地放入口中细嚼慢咽,期间伴随着“啧啧”声不绝于耳。 “天师这么做便有些不太讲究了。” 韩世忠见状又把筷子放到了桌上,口无遮拦地说道。 “诚然。用姑娘吸引韩巡检,又用年少打动老朽,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天师心思之歹毒、脸皮之无耻由此可见一斑。” 龚世镜也愤愤不平道。 “哈哈,人心险恶,无所不在,我也只是想借此给二位生动地上一课而已,还企恕罪。嗝~” 曾宽毫无廉耻地打了个饱嗝,又擦了擦嘴说道。 “冠冕堂皇。” “强词夺理。” “喝。” “喝。” 第五十四章 威武曲端 翌日。 天还未亮,宣抚使行署的通传小吏便已急匆匆地赶到驿馆叫嚷: “军情十万火急,宣抚大人令龙虎山天师曾宽、镇妖司秉笔龚世镜、城防司巡检韩世忠速去行署大殿议事!” 片刻之后,无人回应。 “驿丞,莫非此三人不在这驿馆之内?” 通传小吏看着刚刚立于一旁还在伸手打着哈欠的驿丞问道。 “在……在,只是这三人于昨夜食饭至深夜,后来不知因为何事有些吵闹,于是又借机酗酒,以致此刻尚在睡梦之中,还未酒醒吧。” 驿丞心疼地看着满地的杯盘狼藉和东倒西歪的酒坛,此时才后悔昨晚有些过于慷慨了。 “这……还麻烦驿丞去挨屋把他们唤醒,外面军情紧急、刻不容缓。” 通传小吏此时也是束手无策,只能求助于驿丞。 “唉,我姑且去试一试。” 驿丞为难地撇了撇嘴,然后不情愿地挪动脚步去逐个敲门做叫醒服务。 …… 当曾宽三人骑乘快马火急火燎地赶到宣抚使行署时张浚已然等得有些坐立不安了,他在大殿之内缓慢地来回踱步,面容也稍显焦躁。 在他身旁的下首位,还站立着一位全身铠甲、雄姿英发的西军将领。 “宣抚大人请恕罪,我等昨夜因推演对付完颜撒离曷的用兵之策直到夜深,故而多饮了些酒暖身,以致今早宿醉难醒,误了时辰。” 三人一进入大殿,曾宽便找借口搪塞道。 “无妨。今晨有飞鸽传书来报,永兴帅吴玠已于昨晚在邠州与那撒离曷交战,之后佯装不敌,直奔长安而去。那撒离曷则乘胜挥军南下,料今日必到凤翔城下。不知经过一夜的推演,天师是否已有万全之策?” 张浚看到曾宽三人赶来,这才安心地坐到了自己的交椅之上并迫不及待地问道。 “哼。此子只是一介善于招摇撞骗、故弄玄虚的江湖混子而已,张宣抚竟将此等军情直言相告甚至不惜屈尊问策于他,终是不妥。请问,此举欲置本将于何地?难道我西军已无人可用了么?” 还未等曾宽答话,那位全副武装的中年将领便抢先发难,对着曾宽嗤之以鼻道。 “曲将军稍安勿躁,待本官为你解惑。曾宽非是你口中那游走江湖、投机取巧的钻营之徒,他乃是道门祖庭龙虎山的一名三钱天师,扶危济困、心系百姓且胸怀韬略,实属不可多得的人才。” 张浚看着满脸不屑的曲端,亲自出言为曾宽辩白道。 “龙虎山又怎样?何况还只是个区区三钱天师,驱鬼捉妖都不一定能胜任,怎可称之‘胸怀韬略’?” 曲端得寸进尺道。 妈的,这曲端是属etc的吧?怎么总是自动抬杠……曾宽面对这毫无来由的歧视也是无可奈何,只好微笑着说道: “有劳宣抚大人替在下美言,不胜感激。想必这位便是宣抚大人昨日新拜的威武大将军吧?失敬。” 曾宽对着曲端客气地一拱手然后忽又面沉似水地说道,“在下虽然不才,却也常听人说,身为大将者,必心怀高远、博闻强识且能遍采众家之长,唯有如此,在行军布阵之时方能不拘于窠臼、出奇制胜,不知曲将军以为如何?” “哼,花言巧语、华而不实。我朝自太祖皇帝立国以来,每逢大战,必按《阵图》所载摆阵对敌。况且,两军交锋,讲究的是战力、军备、后援策应和坚韧意志,哪来那么多奇技淫巧、出奇制胜?” 曲端毫不理会曾宽出言暗讽,而是继续发挥etc本色,火力十足地回怼道。 “曲将军所言恕在下不敢苟同。窃以为,两军对阵,必通盘考虑天时、地势、军心,兵丁多寡以及军令的通达执行等,甚至连对方主将的个性偏好都应在思虑范围之内。况且战场之上,攻守之势瞬息万变,倘若只依那《阵图》所载按部就班,岂非是个人都能行军打仗?那为何独独你曲正甫能得拜威武大将军?” 鬼市之后好久不曾练嘴皮子了,曾宽也是一时技痒没忍住,遂与那曲端针锋相对地说道。 “大胆,你竟敢质疑本将之能?本将与那北戎大小百十余战,战绩彪炳、威名赫赫,如今更是十万西军之首,岂容你这黄口小儿在此随意揣测?!” 曲端闻言,不禁想要对曾宽吹胡子瞪眼。 随意几句话便被逼急,此等气度真是一言难尽……曾宽万万不曾想到,这位勉强也能算作名将的曲端心胸竟然如此狭隘。 “曾宽,不得无理。曲将军之功皆是一兵一卒、真刀真枪拼出来的,西军数万将众更是有目共睹,岂是唾手而得?” 张浚之前默不作声,此刻看时机已到,便适时地呵斥了曾宽一句,看似给了曲端面子,实则他的心里正美得一批。 “张宣抚,我曲端昨日得拜威武大将军,但却并无进阶之礼,今日借此良机,愿请令亲自指挥这场攻防战,定当生擒那完颜撒离曷,献于这行署大殿之上!” 曲端自觉与曾宽之辩丢了面子,于是气势汹汹地向张浚请战道。 “曲将军莫要意气用事,你堂堂威武大将军本应与那北戎主帅完颜娄室相匹,如何要自降身价?另外,曾天师、龚秉笔和韩巡检三人早已着手制定计策对付那撒离曷,曲将军无须节外生枝,今日城外迎敌之事便交由秦凤帅孙渥出去做做样子即可。” 张浚假意拒绝道。 “哼!区区一个戎将撒离曷,何须用计?其乃长途奔袭,所携又全是轻装骑兵及几日口粮,除此之外并无其它辎重。因此本将只需坚壁清野,再据城固守几日,待其人困马乏不得不撤退之时再出城给予痛击即可,无须正面相抗,更不会损失过多战力。” 曲端斜了一眼曾宽,暗暗示威道。 “曲将军想当然了,那撒离曷虽说有勇无谋,但也不至于蠢到如此境界,会乖乖地在城外等上几日直至粮草耗尽?” 曾宽亦不示弱。 “那本将便率兵出城列阵,堂堂正正地将其击溃,看他还能耍出什么花招?” 曲端又道。 “北戎骑兵,当世无匹。不知曲将军此番能有几成胜算?” 曾宽讥笑道。 “你……岂有此理!” 曲端被怼得竟然哑口无言。 “宣抚大人,既然我与曲将军战术不同,那不如打一个赌如何?” 曾宽见状,微笑着提议道。 第五十五章 兵临城下 “打赌?临阵对敌向来都是凶险至极,曾天师切不可盲目儿戏。” 张浚听完曾宽所言也似乎来了兴致,只是仍然慎重地说道。 “在下自有分寸。只是想借机跟曲将军切磋一下,看看这完颜撒离曷究竟会鹿死谁手,不知曲将军意下如何?” 曾宽略显挑衅地看着曲端问道。 “甚好,本将此番便教教你如何行军作战。说吧,何为赌注?” 曲端闻言也毫不示弱。 “论功行赏即可。不过既然是为打赌,多少也应带点彩头。不如这样,在下要是输了便从此不再踏足秦州一步,倘若在下侥幸抓住了那撒离曷,赢得了赌约,那就有劳曲将军亲率本部兵马挥师北上,过邠州收复延州府,再与驰援咸阳的永兴帅吴玠前后夹攻北戎主帅完颜娄室。” 曾宽看了一眼张浚,然后不疾不徐地说道。 “这……此等用兵大事,本将焉可独断?” 曲端听罢略一凝眉,随后忽然转身,这才仔细打量起曾宽来。 “哈哈,本官倒觉得二位这赌打得甚好。曲将军便不要推辞了,莫非还没有十足的把握生擒那撒离曷不成?” 张浚与曾宽稍稍对视一眼,当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也出言相激道。 “区区一个撒离曷,本将定会手到擒来。不知此番对敌你要调用多少兵马?” 曲端盯着曾宽问道。 “放心,不需借用曲将军麾下一兵一卒。只我三人和城防司一千名兵丁足矣。” 曾宽微微一笑。 “哼!如此托大,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你这黄口小儿便等着滚出秦州吧!” 曲端说罢将战甲一甩,也不与张浚告辞便一个人大踏步走出了行署大殿。 “曾天师有心了。” 曲端的背影已兀自离去许久,张浚这才收回炽热的目光说道。 “也是灵光乍现,并非早有预谋。只因那曲端向来爱惜自身羽毛,昨日又得拜威武大将军,想来更是恃宠而骄、不受节制。此番若能借机逼他出兵与那完颜娄室交战,我军方能有五成胜算。” 自打曲端走后,曾宽的眉头一直未曾舒展。 “无论如何,只要他肯出兵本官便甚是快慰。只是不知曾天师打算如何擒那撒离曷?” 张浚抬头问道。 “自然是请君入瓮。宣抚大人有所不知,此番那戎将撒离曷并不是冲这凤翔城而来,而是另有所图。” 曾宽卖了个关子说道。 “哦?不为攻占凤翔那还能为何? 张浚疑惑道。 “为的便是宣抚大人你。” 曾宽眉目一凛,冷冷地说道。 “本官?难道那撒离曷想攻入城中直取本官性命?!” 张浚闻言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不错。因北戎大军尚在朔州和豫州,即便此番撒离曷能攻下凤翔,也无法据为己有,所以他们才会派人提前潜入城中以做内应,待时机得当便会直接杀奔宣抚使行署,谓之斩首。” 曾宽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帮北戎贼寇,当真是胆大妄为,竟然将主意打到了本官的头上!” 张浚说到这里不禁拍案而起,在大殿之上兀自转了两圈说道,“天师此战可有胜算?不如本官再为你加派两千精锐……” “宣抚大人无需多虑,依之前计划行事即可,在下自会保你无虞。” 看来谁他妈都怕死啊……曾宽出言安慰道。 “有天师在此,本官甚是心安。昨日本官的手令已送达城防司,那守营主将王聪本官也特意叮嘱过了,但有差遣,由韩巡检直接下令即可。” 张浚缓了缓心神说道。 “多谢宣抚大人,那我等便早些下去准备了。” 曾宽说罢,带着龚世镜、韩世忠向张浚告辞而出。 …… 城防司。 将近午时。 天色低沉,秋风萧瑟。 韩世忠站在近千名将官、兵丁面前发号施令,嗓音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令,巡检刘炎率三百兵马巡守北城和西城,谨防北戎贼寇偷城抑或恶徒歹人趁乱行凶。” “令,守营主将王聪率四百兵马巡守东城和南城,并提前疏散百姓、设立封锁区,任何人不得逾越。” “城防司剩余兵马暂由本巡检率领,统筹策应、伺时而动,伏击擒拿戎将撒离曷。” 几项号令发完,韩世忠立于殿前,虎目鹰视地扫过在场众人,气势凌然、不怒自威。 少时,本来鸦雀无声的队伍开始缓缓扰动,并不时有些窃窃私语传出。 “此人是谁?有何资格在此发号施令?竟连守营大人都要俯首贴耳。” “孤陋寡闻了吧,此人便是新上任的巡检韩世忠,听闻是宣抚大人亲自任命的,来头不小。” “我西军向来以军功授职,若无军功,谁人能服?再硬的后台他也做不长久。” “你们不要妄自揣测,我等十几人昨日跟随韩巡检已将潜入城中的北戎贼人尽数擒拿,并缴获了大量军械物资,人人都得到了一份功劳呢!” “……” “韩巡检,你虽无守营之名,但已行守营之责,感觉如何?” 城防司守营主将王聪立于众将官上首,乜斜着韩世忠轻蔑地问道。 “职责所在、身不由己,若有得罪之处,还请王守营见谅。” 韩世忠也并未正面看他,只是草草地一拱手。 “嘁,拿着鸡毛当令箭。倘若抓不住那撒离曷,本主将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 王聪说罢便拂袖而去,他那帮忠实的手下们也骂骂咧咧地随之走了个干净。 “韩大哥无须介怀,待到今夜我等功成,便再也不用看到这帮人的丑恶嘴脸了。” 曾宽站在韩世忠身后,出言勉励道。 “曾天师未免有些小看韩某了,雄狮何曾会在意一只鬣狗乱吠?” 韩世忠嘴角微微上扬,睥睨一笑。 …… 未时。 凤翔城北门外。 黑云压城城欲摧。 曲端亲率五千兵马列阵于护城河外,西风烈烈、战旗飘扬。 随着阵脚兵一声响箭划破午后阴沉的天空,一枚白毛羽箭远远地钉在了四百步之外的黄土之中。 此时,随着对面遮天的黄沙簌簌而落,一杆绣着“完颜”二字的大纛渐渐显露真容。 第五十六章 血战凤翔 只见对面这支几千人的队伍由清一色的骑兵组成,兵卒们皆头戴浅色毡帽,身着盘领翻毛裘衣,脚蹬乌皮马靴、腰佩弯刀。 胯下战马更是英气勃发,个个响鼻嘹亮、后足踢踏,远远望去如同一片不断涌动的黑色潮水,给人以重重压迫之感。 他们的队列阵型似乎也并无定势,只是呈一面巨大的扇形排开,两翼稍稍前插,将那杆黑色大纛所在之处拱卫于中央。 秋风渐停,黑云逾重。 少时,从大纛下面冲出一骑,勒马停在了那支白毛羽箭以北几十步开外。 只见马上之人头戴牛角盔,身着貂裘、外罩轻甲,面庞黝黑、高眉深目,两条细辫从耳侧垂于胸前,颇具异族气息。 他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握着长鞭指向凤翔城前的景军喊道: “本将乃大戎上将军完颜撒离曷,对面的之人速速报上名来,本将刀下不斩无名之辈!” “呔!戎将休得猖狂,我乃大景秦凤路经略使孙渥,身后这位便是我军主帅威武大将军曲端,还不过来受死!” 面对撒离曷的叫阵,景军中跃马长枪立于阵前之人,正是秦凤帅孙渥。 “威武大将军?!尔等行军作战的本事不咋样,这名字起得倒颇有气势。曲端是吧?还算有些名头,死在本将马下也不算冤枉。哈哈!” 撒离曷口无遮拦地喊道,笑容轻狂无畏。 “大胆蛮夷,当真是不服教化!要打便打,却来浪费这些口舌何用?!” 孙渥坐于马上,将长枪一指,竟也顿生豪气。 “哼,本将跟随都统完颜娄室入秦以来,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但凡兵锋所指,无不望风而降,没想到小小的凤翔城却不自量力,竟敢阻我铁蹄。也罢,今日我便将汝破之。所有人听令,但凡能手刃曲端者,可授猛安!给我冲!” 那撒离曷说罢并不稍待,而是猛地从腰间抽出佩刀高举过顶,随着一声令下,便一马当先地伴随倾泻而下的大雨一起冲杀过来。 撒离曷身后这几千北戎兵马,在邠州与吴玠遭遇之后,战损不过一二百,此时又乘胜而至,士气正足。 他们见主将已率先冲向敌阵,此番又有重赏在前,于是纷纷抽出弯刀,自动分作三路,冒雨杀奔景军。 北戎两翼兵马皆为轻甲骑兵,胜在快速机动,在战场对敌时常常负责穿插堵截、迂回包抄,景军则谓之“拐子马”。 这种利用骑兵强大的冲击力反复冲锋以重创敌人的战术在北戎立国之初,已被女真族的初代完颜们运用得炉火纯青,并在覆灭北辽和强占幽云之役中均立下过汗马功劳。 此时,曲端率领的景军已在地动山摇中被迫进入战备状态,他们虽然胜在人数占优,又是以逸待劳,但却以步兵为主,面对北戎骑兵的冲锋,劣势也同样明显。 因为在一马平川的凤翔城外,他们根本无险可守,只能以人肉为盾、以长矛为刺,互相抵背、结阵固守。 景军虽也配备了强弓硬弩,不过在远距离攒射过后,面对急速冲至眼前的骑兵根本无计可施。 …… 大雨滂沱,杀声震天。 凤翔城外这场看似势均力敌的对战,却已经过早地演变成了一场屠杀。 一场强者对弱者的、毫不留情的、碾压式的屠杀。 随着大雨渐歇,两军之战也戛然而止。 凤翔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曲端率领三千多残兵败将狼狈地退回城中,从此坚守城门、高挑吊桥,任凭北戎轮番派人在阵前喊爹骂娘也不再出战。 ……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立于城头观战的龚世镜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慨叹,说完之后又背身摇头,似是轻声呜咽。 “那些躺在城外之人,皆有父母妻儿,出城之时尚且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此刻却与亲人阴阳两隔,如何能不让人哀叹唏嘘?” 曾宽虽也看得胆战心惊,但尚能勉强安慰一下旁人,“不过,龚秉笔也不必妄自菲薄、过于悲戚。胜败乃兵家常事。再说,战场之上皆是以命相搏,哪有不死人的道理?” “天师勿须好言相劝,这种生死之事老朽自是见得多了,方才也只不过是借机感慨一下。那接下来是不是该我等出场了?” 龚世镜说罢收敛起了心头怆然,转而满脸愤恨地问道。 “不急,待到酉时日落之后。不过此刻倒是可以让韩大哥着手安排诱敌之事了。” 曾宽又看了一眼城外余威不减的北戎大军,心底不禁涌起一股欲除之而后快之感。 “此番还需委屈龚秉笔换上那缴获来的北戎兵服,再易容装作那‘小胡子’胡大,待韩大哥安排人在其余三城纵火之际,带领昨日那十几名兵丁趁乱夺取东门,按计引撒离曷入城。” 此时转过身的曾宽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忽然变得面容冷峻,杀伐果决。 “三尾的画皮之术老朽倒是也粗通一些,趁天黑难辨、人多嘈杂,想唬住那撒离曷想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天师是否已思虑周详?倘若那撒离曷进城之后脱离了掌控,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愤恨归愤恨,但在见识过北戎大军强悍的战力之后,龚世镜似乎已有些犹豫。 “龚秉笔且放宽心,那撒离曷既是偷城,便不可能带多少人马。因此,我等只需让韩大哥带人在其必经之路上于暗中设伏,再劳烦龚秉笔断其后路,必能瓮中捉鳖。” 曾宽胸有成竹道。 “计是好计,不过一旦生变,恐怕身处行署之中的宣抚大人也会陷于危险之中。” 龚世镜又道。 “无妨。届时张宣抚那里我会亲自盯着,必保他万无一失。” …… 戌时一刻。 北戎行军大营。 刚刚支起的大帐之内灯火通明,完颜撒离曷与手下众将坐于毛毡之上,手持汁香四溢的羊腿正待食用,帐外突然有探马来报。 “报!上将军,属下探得此时那凤翔城中北、西、南三面皆已火光冲天、乱作一团,但唯独东城不见动静。” “哈哈,好!看来胡大那小子已经得手。” 撒离曷说罢,将羊腿往案上一扔,接着发号施令道,“乌鲁合、托里扎哈、乌古乃,本将命你三人各带一千人马佯攻北、西、南三座城门。讹尔朵,你点五百人马随本将从东门入城,直奔那张浚行署。” “上将军,这刚刚烤熟的羊腿?” 随身侍从问道。 “急什么?待我擒回那张浚,余温也未必会散。” 第五十七章 请君入瓮 戌时二刻。 凤翔城东门。 因被韩世忠提前撤走大部分守城兵卒并分散去各地救火,此时的东城便显得冷冷清清。 三五个城卒抱着肩在高大的门楼底下躲避秋夜的风寒,并不时地小声谈论着今日午后的那场大战和刚刚发生的这场诡异火灾。 “唉,这北戎的撒离曷竟恐怖如斯,连威武大将军曲端都挡不住其一个冲锋。” “是啊,曲将军在如今的西军当中可谓战力无匹,更兼有赫赫的抗戎威名,没想到却如此不堪一击。” “你们懂个锤子。曲将军之前所率的泾原军擅长山地作战,并且打败的也多是党项和投降北戎的汉人匪徒而已,而真正像今日这般在一马平川的平地之上正面硬杠北戎骑兵实则并没有几次,所以才造成了此次轻敌冒进,以致惨败收场。” “直娘贼,就他妈你懂得多。那你倒是给哥几个说说,这其余三城的火灾又是怎么回事?为何独独我们东城能幸免?” “依我看啊,这其余三城的火灾来得甚是蹊跷。全城上下都知道北戎大军已兵临城下,城防司更是早已加强防守、戒备森严,此时还有哪个悍匪歹徒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趁机纵火打劫?至于为何独独我们东城无恙,而且还被抽调走了人手,莫非……哎,尔等是何人?” 这名头脑灵光的城卒话未说完,便忽然看到有十几道黑影正从远处向城门这边急速奔来。 待来人行至近前,这城卒看得真切之后才不禁大惊失色地喊道:“北……北戎贼人!” 可是叫喊声并未传出多远,连他在内的这几名城卒便瞬间被一个身着北戎兵服的小胡子干净利落地放倒在地,随后又被五花大绑地捆起来扔到了城门楼边,连嘴也被从他们自己身上撕下的破布堵了个严实。 这几名城卒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胡子做完这些之后,又立即指挥几人将城门后粗壮的门栓抽出,顶木撬杠等也被一并卸了个干净。 然后,随着两侧户枢沉重的转动之声“吱吱扭扭”地传来,整扇城门被缓缓地打开。 小胡子见已得手,便留下两人看守城门,他带领其余北戎贼人迅速将城外高挑的吊桥放下,然后躬身对着护城河对面高声喊道: “胡大恭迎上将军入城!” “哈哈,好!胡大,待我擒住那张浚,定为你记上大功一件。” 说话之人正是那早已等候在城外的北戎上将军完颜撒离曷。 “多谢!上将军,此地距张浚行署尚远,我这便派人在前面带路。” 胡大说罢一挥手,身后立即站出一人便要上前。 “不必了,你等守在这里即可,也好为本将看好退路。黑风!” 话音未落,一个鬼魅般的黑影在闪转腾挪间便落到撒离曷马前。 随着几声高亢的吠叫,胡大这时方才看清眼前之物乃一通体乌黑的锦毛猎犬,就如之前在油场蓄养的那只一般无二。 只见这只唤作黑风的锦毛猎犬一落地便瞪着雪亮的双眸,獠牙毕露地围着胡大转了一圈,口中还不时地发出低声嘶吼,眼神中也并无丝毫善意。 “黑风,不得无礼。哎,胡大,为何没见到本将的另一只爱犬追影?” 撒离曷此时才忽然想起,这锦毛猎犬本是孪生,另一只唤作“追影”,早在十几天前便早于胡大潜入到了这凤翔城中,如今却不见踪影。 “上将军容禀,追影已被我派至那张浚行署盯梢,以防此间消息泄露,他提前逃走。” 胡大说话的同时也在暗用内力,隐去气机,以使自己看起来更加得“浑然天成”,意图能在这条黑风面前蒙混过关。 “嗯,你思虑倒颇是周全。闲言少叙,黑风头前带路。” 听撒离曷说罢,这黑风立即扭头摆脱了对胡大的纠缠,四足一跃便蹿过了吊桥,随后发力向城门之中奔去。 见黑风已经跑远,撒离曷便也不再耽搁,皮鞭一挥,催动战马带领身后那五百名北戎精锐踏入城门。 在他们身后,方才那低声下气地“胡大”以手抚面,缓缓地露出了真容。 而跟随他的十几名“北戎贼人”此刻也已经褪下北戎兵服,全身上下只剩一件黑色劲装。 他们走过去将之前那几名被抓的城卒扶起,随手给他们松开了绑绳。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只是……只是此计叫什么来着?” 那名头脑灵光的城卒颤抖着问道。 “请君入瓮。” 恢复了真容的龚世镜用手一捋花白的胡须,意味悠长地说道。 …… 城东郊一片低矮破旧的坊市之中。 四五条人影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守营大人,这一带的老百姓都已被疏散,现在却连个端茶倒水的姑娘都没处寻去。” “哼,忍耐一时而已。待那韩世忠今夜兵败,这城防司明日便又能回到本将的手中,到时候我等还不是似以往一样为所欲为?” “道理是不错,不过守营大人怎会料定那韩世忠今夜必败?那厮此刻正带领城防司三百兄弟埋伏在不远的矮巷之中,只等那完颜撒离曷入套,不过看架势似乎已稳操胜券。” “闭上你的乌鸦嘴!有本将这条后腿在,他一个小小的巡检怎能稳操胜券?” “是……是,属下失言了。只是不知守营大人打算如何拖自己这条后腿?” “拖……拖!我他妈让你拖后腿!本将自谦之词你岂可堂而皇之地说出口?” “哎,疼……疼!属下知错了,还望守营大人手下留情。” “真是不成器的东西!你们几个给我听好了,待会儿便给我偷偷传下话去,但凡是城防司的兄弟,今夜无论出现任何情况,都务必要借机按兵不动。只要熬过今晚,统统给你们重赏。哼,本将倒要看看,这光杆一人的韩巡检究竟要如何对敌?!” …… 一条长约百米的宽阔街道。 两侧房屋破败,低矮的树丛星星点点掩映其中,让这条本已幽深的街道在夜色下看起来更加昏暗了几分。 “汪汪……汪汪!” 几声凛冽的犬吠从深巷尽头传出,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闻之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随后,无数战马踢踏的声音由远及近,又忽在瞬间突然停住,一切悄无声息。 “黑风,为何不走了?” 第五十八章 啼哭郎君 “汪汪……汪汪!” 那条唤作黑风的锦毛猎犬闻言并不回头,只是朝着深巷之中又兀自狂吠了几声,然而这次的叫声听起来已不免有些凄厉。 “知道了。” 完颜撒离曷似乎已明白了什么,略一沉吟之后又接着说道,“黑风,你且去张浚的行署唤回追影,我们稍后在东城门汇合。” 那黑风闻言,细长的犬尾一晃,身躯随之电射而出,瞬间便消失在了这条深巷的尽头。 “既然埋伏已被识破,便不要再躲躲藏藏了。现身吧,威武大将军曲端。” 撒离曷凌然不惧,只见他手揽缰绳,催动胯下战马缓缓地踏入巷中,其余的兵卒也随之在其身后逐骑排开。 纷乱的马蹄踢踏在青色条石铺就的路面之上,声音繁杂却清脆,于夜色下传出去很远。 撒离曷率领手下一路小心谨慎地警戒着四周,丝毫不敢大意,但这条百丈长的巷子即将被他们行至尽头,也不见任何伏兵杀出。 “南朝之人,不过尔尔。” 此时的撒离曷不禁长舒一口气,正要暗暗责怪自己过于大惊小怪之时,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距他们十丈开外的巷子尽头,无声无息,就这样凭空而至。 “唰!”的一声,一根刚刚点燃的火把被撒离曷的手下隔空抛至拦路之人的面前,跳动的火苗映照着周遭丈许之地。 就在这明明灭灭的光亮之中,撒离曷定睛观瞧,只见来人身高臂长,体态魁伟,虽然长发有些散乱,不过却眉目硬朗、二眸如电。 他手挽强弓,背负长刀,犹如黑塔一般单枪匹马地立于道路中央,就仿佛天庭的神将,又好似地狱的阎罗。 “原来不是曲端。我就说嘛,见识过本将战场上的杀伐手段之后,南朝更有何人胆敢再与本将交锋?!哈哈哈……” 那完颜撒离曷端坐在马上兀自狞笑着,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色。 “撒离曷,莫要张狂。谁告诉过你我大景只有一个曲端而已?今日便让我在此送尔等北戎贼寇归西。” 拦路之人说话虽然不疾不徐,但却声若洪钟,言辞之间句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口气不小,只是不知战力如何,不过看着倒甚合本将的胃口。莫再废话,你究竟是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撒离曷马鞭一指,恣意狂傲。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凤翔城城防司巡检韩世忠是也。” 此人正是孤胆英雄韩世忠。 那守营主将王聪执掌城防司数载之久,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平时操练兵丁非常注重仪仗排面,加之其负责的城防事务历来也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是以张浚在上任之初,对此人观感还算不错。 但其私下里却贪财擅权、专横跋扈,在城防司内更是说一不二,以致威压日重。手底下除了跟他过从甚密的几名扈从,其余这近千名兵卒皆对他畏之如虎,不敢稍有反抗,否则便会遭其弹压迫害。 此番他更是命人传下口令,任何人等都不得听从韩世忠的调遣,无论如何都要借机按兵不动,这在城防司的兵卒眼中便是犹如圣旨一般的存在,哪个不开眼的敢在此时忤逆守营大人? 所以韩世忠虽然手握兵符,但当他真要临阵对敌、发号施令之时,临时调用的这三百名兵卒便个个如石雕泥塑一般,无一人挪动脚步,更别提实施偷袭、上前杀敌了。 无奈之下,韩世忠鼓荡气机,竟独自闪身站了出来,准备以一人之身,硬挡北戎五百骑兵。这等胆色,足以令躲在暗处的城防司兵卒们惊得目瞪口呆。 “城防司巡检韩世忠?小角色,本将未有耳闻。此番你带来多少人马?让他们快快现身,待本将一并破之。” 撒离曷向韩世忠身后张望了一番,然后颐指气使地说道。 “对付你这种二流货色还需多少人马?我一人足矣。” 韩世忠双目微睁,晃了晃手里的神臂弓。 “一人?哈……哈哈,一人?!只你一人也想阻我五百骑兵?” 撒离曷闻言气极反笑,他自忖生猛无匹,但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上却也不敢如此托大。 “哼,完颜将军如此想笑不妨再多笑几声,因为过不多时,便只剩痛哭流涕的份儿了。” 韩世忠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轻蔑地说道。 “岂有此理!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当真少见,给我拿命来!” 那撒离曷说罢,将手中马鞭一收,纵马举刀欲砍。 可他还未至韩世忠身前,便有一支羽箭夹带劲风直奔他眉心而来,只见那乌黑的箭矢在地上火把的映照下,闪耀着暗色的光斑,锋芒凛冽。 撒离曷见状不敢大意,急忙挥刀格挡。可谁知这一枚小小的羽箭竟若有千钧之势,箭身虽被利刃斩断,但那箭镞却兀自不停地射向他的面门。 撒离曷不禁大骇,立即缩颈藏头,然而慌乱中他还是稍稍慢了半分,只堪堪霎那之间,剩余的那半截羽箭便洞穿了他的耳廓,之后仍然去势不减,又将他身后的兵卒连人带马放倒了三五个才铿锵坠地。 “啊!是本将孤陋寡闻了么,南朝何时竟有如此勇猛之人……” 那撒离曷捂着耳朵正要再感慨几句,突然一支羽箭破空又至! 这次他再也不敢正面硬挡,只是急忙狼狈地仰身躺于马背之上,这支被韩世忠灌注了强大气机的羽箭擦着他的鼻尖急速掠过,萦绕于箭尖上的寒芒在他脸上带出一道血痕之后又直直钉入后面一名兵卒的胸膛。 那名骑兵闷哼一声,还来不及低头查看自己的伤口,便已翻身从马上摔下。在落地的一瞬间,他从濒死前涣散的瞳孔中看到身后几十名兵卒也正像自己一样干净利落地倒头坠地。 “哗!” 撒离曷身后的五百骑兵见之各自打马躲避,顿时之间阵脚大乱。 此时,韩世忠手中的神臂弓兀自不停,闪转腾挪间又是十几箭射出,那乱作一团的兵卒马上便有上百人应声而亡。 战马嘶鸣,人声哀嚎。 这条原本宽阔的街巷瞬时变得异常拥挤,幸存的北戎兵卒们在其中左冲右突,互相踩踏,然而却没有几骑能够逃出生天。 韩世忠见状将神臂弓弃之一旁,然后缓缓地从身后抽出那柄长刀竖于胸前。 “呜呜……呜呜,没想到我完颜撒离曷今日兵败于此!” 第五十九章 最后一击 “撒离曷,你这个北戎上将军方才不是笑得很张狂么,为何此刻却变为啼哭郎君了?” 韩世忠单手将刀甩向身后,一步步地向撒离曷逼近。 “想我撒离曷,自从跟随太祖起兵伐辽以来,大小数百战,未有今日之败。独你一人,如何能破我五百勇士?” 撒离曷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和鲜血,目光又渐渐狠厉起来。 “攻守之势异也。尔等自延州府长途奔袭,今日又乘胜在城外屠我大军,本已是强弩之末,此刻竟又趁夜前来偷城,妄图掳走秦州宣抚使,真当我秦州无人了么?试问,如此狂妄自大,又岂有不败之理?” 韩世忠的诛心之语,字字都如利刃般刺入撒离曷的心头。 “南朝向来软弱可欺,不料也会有如你一般的硬骨头,韩世忠,本将已牢牢记住你这张脸了。来啊,大戎众勇士听令!” 撒离曷说罢,将持刀的右手猛地高举到空中。 他身后方才还乱作一团的北戎骑兵们在听到主将号令之后,纷纷勒住缰绳、调转马头,重又整装列阵。 “此南人名唤韩世忠,他竟妄想以一己之力挡我大戎五百勇士,是可忍,孰不可忍!尔等此刻务必同心协力,将之击杀,以正我威名!上!” 撒离曷忍痛疾呼,随后率领身后尚存的三百多名骑兵凶狠地向韩世忠杀去。 韩世忠见状再不多言,而是紧紧握住身后曳地的长刀,双腿疾走,精炼的刀尖擦着凹凸不平的青色条石游移,带起火星无数。 此时正有两个北戎骑兵从左右分别杀至跟前,他们跃马举刀,借势下劈。 “来得好!” 韩世忠见状并不闪躲,而是大喝一声,随后双手握刀自身侧向斜上方缓慢地一撩。 这柄景军中普通的制式长刀此刻在韩世忠手中仿佛已化作一件神兵仙器,周身上下气机萦绕,微芒闪烁。 韩世忠的动作看似缓慢,实则乃气机鼓荡而幻化出的虚影。其实他的真身早已御刀先至,伴随着这一记自下而上、似由虚空中击发的斜斩祭出,对面两名北戎骑兵瞬间便被连人带马生生斩作两段! 韩世忠见一击得手,声威正盛,便不再停顿,而是挥舞长刀径直冲入敌阵。 一路从巷头杀至巷尾,如入无人之境! 他手中的这柄长刀砍杀起来虽看似随意又不得章法,实则却暗藏玄机。 因北戎骑兵皆身穿轻甲,周身大小要害都护得严严实实,韩世忠想一击毙命有些不太现实。他毕竟单兵陷阵,气机有限,更不能长久催动,所以很清楚自身劣势的韩世忠并不选择攻击敌人的要害,而只是瞄准了他们的腋下软肋。 此处既无甲胄防护,又不便于举刀格挡,最主要的是腋下一旦被长刀扫中,当即便会丧失战力,落马哀嚎。 此时此刻,大雨过后的空气中虽然还略带潮湿,但深秋的月色却不知何时竟已皎洁如霜。 在如此一个雨过初晴的夜晚,最初的那支火把尚未燃尽,韩世忠却已将撒离曷身后的那五百骑兵尽数斩落马下。 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韩世忠握着早已崩刃的长刀转过身来,他的右手已然有些微微颤抖,但是对比他面前那些正在地上痛苦挣扎的北戎骑兵来讲,此时仍然屹立不倒的韩世忠,或许早已化身为了一尊实至名归的地狱杀神。 “只剩下你了,啼哭郎君。” 韩世忠举刀指向撒离曷,鲜血却沿着刀柄滴滴坠落,就连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也已有些力不从心。 巷子另一端的完颜撒离曷闻言拨转马头,此时的他根本没有去看满地扭动哀嚎的躯体,而是远远地盯着这个令他肝胆俱裂的男人。 “本将带领五千人马出兵南下,须臾之间便攻克延州府,又于邠州战吴玠、凤翔败曲端,战损不过区区三四百人。可只今夜一役,便痛失五百勇士,尔安敢如此?!” 说罢,那撒离曷双腿蹬直,忽然立于马镫之上,然后身体前倾、高举弯刀,纵马便向韩世忠冲来。 急速奔跑的战马根本无暇顾及那些躺在地上来不及闪躲的北戎兵卒,马蹄就这样在他们身上踩踏而过,然后再次腾空跃起向前奔去。 此刻,战马的踢踏声、骨骼的寸断声和痛苦的哀嚎声交替传出,撕裂了这条深巷上方幽静的夜空。 那撒离曷对此却如视无物,一路心无旁骛地纵马狂奔,就在他即将达到韩世忠面前时突然伸手松开缰绳,同时双脚离镫、猛踹马背,整个人则借力跃向半空。 半空中的撒离曷身体舒展如反弓,双手握刀高举过头顶,再于刹那间将全身之力都灌注于刀刃之上,最后借势凌空劈下! 筋疲力竭的韩世忠知其来者不善,于是在闪身躲避过那匹低头猛撞的战马之后丝毫不敢大意,立即鼓荡起仅余的一丝气机,举刀迎向已杀至眼前的撒离曷。 两人皆是拼尽全力的一击! 不同的是,撒离曷想借这一击逃出生天,而韩世忠则要靠这一击扬名立万。 两刀相撞,光芒大盛。 一圈圈的光晕以二人为圆心荡漾开来,并伴随着霹雳般的巨响,照亮了凤翔半城的夜空。 …… 凤翔城东门。 龚世镜眉头微皱地凝望着远处夜空中这一大簇光芒,接着又被随之而来的一声巨响震得心神俱惊。 他挥手招过来一位城防司的兵卒问道: “韩巡检带人埋伏的地方是在那个方位么?” “柳家巷,应该就在那里。” 那名兵卒望了一眼龚世镜手指的方向点了点头,然后又小声说道,“如果只他一个人也能算埋伏的话……” “你说什么?” 龚世镜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额……秉笔大人,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名兵卒低头嗫嚅着。 “讲。” 龚世镜厉声道。 “今日早间点将之后城防司内便有传言,说守营主将王大人看韩巡检不爽,要找机会整治于他,让我们不要跟他走得太近。我想,以王守营睚眦必报的个性和以往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来看,此时此地应该会出手。” 那名兵卒整了整思绪,最后把心一横说道。 “他会怎么做?” 龚世镜问话的同时已不自觉地开始鼓荡气机。 “借刀杀人。” 那兵卒话未说完,再看眼前的龚世镜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六十章 颠倒黑白 柳家巷,巷口。 须发皆白的龚世镜立于龟裂的青色条石之上,眉头紧皱、目光逡巡。 巷口周遭的矮墙和枯树都呈放射状向四周倒伏,连同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一起围成了一个巨大而诡异的死亡圆环。 圆环中央一个披头散发的壮汉颓然而坐,他嘴角挂着血痕,上身的衣物也都已碎裂成缕,伤口遍布,但那半截明晃晃的断刃依旧被牢牢地握在手中。 距他两丈远的空地上还躺着一人,此人面色惨白、气若游丝,耳鬓旁的两条细辫也早已披散开来,发丝随着微风无力地摆动。他上身只挂着一件残甲,双臂青筋爆突,虎口寸裂、血流不止。 “韩巡检,何以至此?” 龚世镜走至韩世忠身旁,半蹲下来,准备先为其检查一下伤势。 “不必了,死不了。” 韩世忠挥手表示自己并无大碍,但是扶着龚世镜挣扎了几次却没能站起身来。 “不要逞强,待老朽为你恢复些气力再说。” 龚世镜说罢,不顾韩世忠的反对,以手抚顶,先度了几分刚烈的真炁给他。 元气入体,韩世忠顿感周身百骸饱满充盈,就连四肢的疼痛也似乎迅速消弱了几分。 “有劳龚秉笔。” 韩世忠盘膝而坐,调息片刻后缓缓地睁开双眼说道。 “无妨。韩巡检不是调用了城防司三百名兵卒埋伏于此么?怎么竟无一人出现?” 龚世镜环顾了下地上那些死尸和稍远处仍在痛苦哀嚎的北戎骑兵,却并未发现一个城防司兵卒的身影在内。 “呵呵。” 韩世忠低头苦笑了一声,又接着说道,“还不是全拜那守营主将王聪所赐?他临战之时暗传口令,城防司以下任何人等都不得听我调遣,否则按违令论处。没想到那些兵卒竟也畏之如虎,纵然我手握兵符也难以驱使。无奈之下,韩某便只能一人设伏于此。” “嘶~” 龚世镜闻言不禁牙关紧咬,“世间竟有如此歹毒之人!这王聪明目张胆地携公器以泄私愤,不仅置韩巡检的人身安危于不顾,更是间接纵容了这帮欲对宣抚大人不利的北戎强盗。其罪当诛!” “那王聪深耕凤翔多年,连张宣抚也对其观感颇佳,加之此番暗施手脚又是口口相传、并无铁证,如之奈何?” 韩世忠摇了摇头,一筹莫展地说道。 “那也不能任他再继续为所欲为,如此奸佞一日不除,秦州便难有清明之气!” 龚世镜气愤道。 “这是哪位在背后说人坏话呢?小心百年之后下拔舌地狱哦。” 正当龚世镜对那王聪咒骂之时,一队几百人的兵马浩浩荡荡地朝巷口走来,为首的正是那城防司守营主将王聪。 “哼!此间战事早已结束,王守营此时领兵前来不知是何用意?” 龚世镜闻言斜了一眼那来势汹汹的王聪问道。 “谁说战事早已结束?本将看来却是未必,这北戎贼首完颜撒离曷不是还没有抓住吗?” 王聪行至近前,看了看不远处躺在地上之人,目光狡黠。 “那完颜撒离曷正待束手就擒,他手下五百贼寇或死或伤,也皆在此处,王守营可派人前去勘验,看看是否够数。” 韩世忠说罢,勉强从地上站起,但脸上依旧毫无血色。 “哟,说话之人可是韩巡检?韩巡检方才以一己之力将北戎五百铁骑斩于马下,端的是生猛无匹,简直非人力所为,本将观之当真是惶恐不安、自愧不如。” 王聪说罢竟对着韩世忠躬身施礼。 “不必惺惺作态,若非王守营在背地里暗施手脚,也不会成就韩某人今夜之功。” 韩世忠知其并无善意,所以言语之中也多是讽刺。 “此话怎讲?莫不是韩巡检贪功冒进,不待我城防司兵卒就位便急于现身,提前泄露设伏之地不说,还险些……放跑北戎贼人。如此看来,韩巡检何功之有?” 王聪施礼之后又忽然挺直腰杆,随后眉眼促狭、假装不解地问道。 “你……噗!” 韩世忠听罢不禁气血翻涌,顿时一股咸腥之感从胸腔直达喉头,随即一口鲜血便喷洒而出,身体摇摇晃晃,也几欲栽倒。 “哈……哈哈!没想到悍勇绝伦的韩巡检竟是如此心胸狭隘之徒,本将随口几句话,只是阐述实情而已,你也至于口吐鲜血?” 王聪看韩世忠已无力回击,便又昂首说道,“来人,将地上的完颜撒离曷绑了,随本将回行署找宣抚大人请功!” 王聪手下闻令,立即上来三五个悍卒便要将地上的完颜撒离曷绑起掳走。 “王守营也未免太过于目中无人了吧?” 话音未落,一直搀扶着韩世忠的龚世镜已闪身行至撒离曷身旁,只是不见其有所动作,那几名悍卒便一个挨一个倒退着飞出,摔倒在丈余之外,双手捂着胸口,表情扭曲。 “哟嗬!这不是那位陈仓郡镇妖司的秉笔大人么?看来之前是本将小觑你了,众目睽睽之下竟敢偷袭我城防司兵卒,该当何罪?!” 那守营主将王聪忽然拾起官威,一脸正色地厉声问道。 “有功还是有罪不过介于王守营一念之间,请问二者有什么分别吗?” 龚世镜捻着胡须反问道。 “哼,强词夺理。本将率人擒得戎将完颜撒离曷乃是功,你龚秉笔悍然对我城防司兵卒用强便是罪,这还有什么可狡辩的?来人,给我将其一并拿下,回头按通敌治罪!” 王聪大手一挥,脸上横肉也跟着兀自抖动。 “荒唐,此间虽无妖,但你比那妖也不遑多让,老朽岂容你在此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龚世镜说罢袍袖鼓荡,花白的胡须也随之而起,气势一时无两。 那王聪见状不禁大惊失色,急忙躲入身后的兵卒之中,并抽出刀来大声叫嚷: “大……大胆!竟敢欲图袭击朝廷命官,来人,快给我拿下!不……不是,直接给我就地正法!还有那韩世忠,也给我立即击杀!” “守营大人的反派人设已然展露无疑,不如也趁机将本天师一并诛杀吧?” 说着一位青衣飘荡、面容俊朗的翩翩少年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正落在那王聪身后。 随着一声杀猪般的哀嚎,王聪的脖颈便被这少年伸手提起,接着那肥硕的身体又被扔至人群之中的空地之上,止不住的翻滚。 “曾宽,区区一个三钱天师,谁他妈给你的胆量竟敢对本将动手?!” 头发散乱的王聪瘫坐于地上,歇斯底里地指着曾宽骂道。 “本官。” 第六十一章 守营伏法 随着一声轻喝,秦州宣抚使张浚从分开的人群之中阔步走出。 “宣……宣抚大人,你怎么来了?” 原本瘫坐在地上的守营主将王聪见状猛地站起,恭敬地对着张浚躬身行礼道。 “本官若不亲自前来,怎能见识到王守营这般滔天的官威?” 张浚面沉似水,语气也颇为冰冷坚硬。 “这……宣抚大人,下官方才的所作所为只求自保,皆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王聪自知此番张浚必定是有备而来,所以此刻虽已两股颤颤,但他眼珠一转,仍然想要狡辩。 “本官便给你个机会自证清白,讲!” 张浚强压着怒意,他似乎也想看看这王聪究竟还能无耻到何种地步。 “大人容禀,那韩世忠明面上与人无争,实则甚是独断专行,他为得此大功,假借兵符之便,故意将我与刘炎刘巡检调至别地。后又不自量力、贪功冒进,不等我城防司兵卒前来便急于现身,企图以一己之力硬挡北戎五百骑兵,若不是下官及时带兵赶到将那撒离曷制服,后果不堪设想。还有那镇妖司秉笔龚世镜,更是与韩世忠沆瀣一气,他见到此番功劳无望,便气急败坏,欲对下官不利。下官无意争功,遂一再退让,直至忍无可忍,这才迫不得已下令将二人擒拿以正典刑。此中原委曲折还望宣抚大人明鉴,莫要被某些心术不正的贼子颠倒了黑白。” 王聪的一番辩白之词可谓情真意切,加之其面容恳切似有盈眶之泪,口吐莲花竟也毫不羞愧,演技之精湛、栽赃之熟练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原来如此,不知王守营可还有其它话要讲?” 张浚闻言双目微睁,怒意已渐渐自心头腾起。 “宣抚大人明察秋毫,下官再无他话。” 王聪说罢昂首挺胸,看起来竟也有几分凛然大义。 “好。既然王守营已亲自坦承再无他话,那本官便合了你的心意。来人,先卸去他的官袍铠甲,再将其舌头割下,关入死牢,待秋后问斩。” 对王聪的狡辩之词早已无半点耐心的张浚只是挥了挥手,便早已有两个随身小校上前撬开了王聪的肥嘴。 随着一抹刀光闪过,只见满嘴鲜血的王聪不断哀嚎着以头拱地,痛苦翻滚…… “宣抚大人,此刻已然是秋后。” 目睹这一切的曾宽走到张浚的身旁,“善意”地提醒了一句。 “本官知晓。” 张浚低声答了一句,然后又狠厉地环顾了一眼惊喜交加的城防司兵卒,这才正色道,“本官自任秦州宣抚以来,兢兢业业、励精图治,为的便是抗戎大业!戎贼猖獗已久,占我北地、屠我桑梓,而今每提及靖康之耻,未尝不想效仿卫霍之举,亲率汉家男儿直捣黄龙,以上报君恩、下慰百姓!反观今日王聪之流,其所作所为可谓祸国殃民,着实令本官痛心疾首,因此唯有重刑方能以儆效尤,以彰显本官抗戎之决心!” 张浚这番慷慨激昂之语如黄钟大吕一般回荡在柳家巷上空,更震烁在每一个在场之人的心头。 “宣抚大人威武,我等敢不用命!” 在场的几百名城防司兵卒和张浚带来的亲兵闻言更是群情激越、志气高昂,他们不约而同地高声呐喊着,以致声闻数里,经久不息。 …… 宣抚使行署。 正殿议事厅。 “曾天师,本官依你之计,已差人将完颜撒离曷被俘的讯息散播出去,又令威武大将军曲端重新点齐五千兵马,即刻出城追歼北戎残军,想必此番定能大获全胜。” 张浚坐于交椅之上,眉宇之间已尽是得意之情。 “城外的残军已不足为虑,只是不知宣抚大人打算如何处置那完颜撒离曷?” 从柳家巷回来之后,龚世镜便一直照顾韩世忠,并亲自为其用药疗伤,所以此刻只曾宽一人与张浚议事。 “本官自任秦州宣抚以来,虽也与北戎有过几次交锋,但皆不如人意,唯有此役堪称完胜,所以本官欲亲自上表,向官家表功。届时曾天师运筹帷幄、诛杀行刺本官的黑风妖犬,韩巡检单人独骑、力破北戎五百悍卒并生擒完颜撒离曷以及威武大将军曲端乘胜追击、全歼北戎五千骑兵之功,定然都会上达天听。至于如何处置那撒离曷,自然是由官家下旨定夺。” 张浚略一思索之后说道。 “曾宽不敢居功,但还是要先谢过宣抚大人的美意。不过在下窃以为,宣抚大人此举似有不妥。” 曾宽拱了拱手以示感谢,然后又眉头微皱道。 “不知曾天师有何看法?” 张浚问道。 “宣抚大人若是上书自会得到官家嘉奖,当然也能稍稍振奋人心。但是以在下愚见,官家定会将那完颜撒离曷送归北戎,以彰显大景天朝上国的胸襟气度,并意图能借此举感化那蛮夷一二。” 曾宽毫不避讳地说道。 “曾天师岂可妄自揣摩上意?不过换句话讲,就算官家真会放归那撒离曷,又有何不可?” 张浚直言不讳地问道。 “无异于放虎归山。那北戎乃异族蛮夷,文明尚未完全开化,残暴嗜血,他们不仅不会体谅官家和宣抚大人的良苦用心,反而会视此举为挑衅,因此必然会招至更加凶猛的报复。” 曾宽做为穿越者当真是太了解北戎的尿性了,这帮凶残的强盗,决不可向其展示一丝一毫的仁慈宽容之心,必须一举将之打疼击溃,才能真正让其心生畏惧。 “那天师的意思是?” 张浚有些犹豫道。 “依在下之见,应先斩后奏。即刻将那完颜撒离曷公开处斩,以挫北戎的锐气,壮我军威。” 曾宽说罢以手作刀,并且用力一挥。 “此举虽然甚合吾意,不过作为臣子,于两国交锋之际擒得敌方上将军,不等官家授意却先斩后奏,终是不妥。” 以当今官家的猜忌心之强,此举无异于自掘坟墓……张浚深谙为官之道,也更加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如果他不会揣摩官家的意思,恐怕也做不到这秦州宣抚使。 “如此,宣抚大人可务必要做好大战的准备了。待那撒离曷重回北戎之日,便是北戎举国来袭之时。” 曾宽有些无力地转身看了看外面逾加浓重的夜色,无力地摇了摇头。 第六十二章 张浚画饼 “曾天师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吧?我二人先不谈这些,天师且去军医馆替本官看一看韩巡检的伤势如何,若无大碍,待曲端得胜归来,本官明日便要论功行赏,之后再议其它。” 张浚似乎也是有意多留些时间考虑其中利害,于是委婉地出言送客。 “告辞。” 曾宽向张浚客气地一拱手,便欲转身走出议事厅。 “今夜之事还要多谢曾天师。若无天师提前守护于此,本官定然要受那黑风妖犬的胁迫。” 张浚说罢从椅子上站起,走到曾宽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宣抚大人言重了,在下身为天师,斩妖除魔本是分内之事。” 曾宽将嘴角微微上扬算是回应,然后又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是在下与那北戎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行事难免有些鲁莽和偏激,欠妥之处还请宣抚大人海涵。” “天师说得哪里话,你年纪轻轻能有此等远见卓识已实属不易,就连本官也要暗暗钦佩。只是这在朝为官之道,不能过于简单地用错与对、是与否来衡量。” 张浚也是话说三分,自是希望曾宽能体谅他的身不由己。 “在下知晓。当今朝堂之上力主抗戎的官员非李纲与宣抚大人莫属。但李相因其刚正不阿的个性屡遭排挤,乃至被贬往琼州那烟瘴之地。因此在下看来,这抗戎大业如今还需由宣抚大人一力承担,这其中之任重道远,实非在下所能想象。” 曾宽不是有意奉承,只不过大景如今能够铁腕抗戎之人真是少之又少了。 “天师能有此番言语,已着实令本官欣慰。还望天师能常在左右,你我二人应砥砺前行。待此间抗戎功成,本官定向官家引荐,届时你以龙虎山天师之尊供职司天监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浚倒是直言不讳。 不愧是当领导的料,如此精熟于画饼之道……曾宽闻言撇了撇嘴说道: “多谢宣抚大人抬爱,曾宽定当竭尽所能讨伐戎贼。不过曾宽尚有自知之明,区区一介三钱天师,安敢妄谈供职司天监?加之在下还有一些俗务缠身,更无意寄身樊笼。” “此乃后话,如今为时尚早,你不必往心里去,说不定届时天师又改变主意了也未可知,呵呵。” 张浚也知趣地笑了笑,然后亲自将曾宽送至正殿门口。 此刻外面夜浓更深,应该已过亥时。 曾宽出来后没有直接回驿馆,而是如张浚所言来到了为救治在战场上受伤兵卒而专门设立的军医馆。 此时的军医馆内可谓灯火通明,哀嚎叫嚷之声也是不绝于耳。 这里不仅有今日在城外受伤的西军伤兵就医,就连完颜撒离曷手下那批意图偷城却被韩世忠一人独挑的倒霉骑兵们也会在此进行简单的包扎救护之后再被带走关入战俘营。 因此,为防止那帮战俘借机逃跑,这里又被安排了大量的西军兵卒值守。 “哎,听闻这么多北戎贼寇皆是被一人所伤?我西军之中当真还有此等猛人存在?” “非是‘猛人’,乃是‘猛虎’!我也是道听途说啊,此人便是新上任的城防司巡检韩世忠,西军私下皆传,这韩巡检乃一只斑斓猛虎所化。” “我倒觉得这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若非猛虎,谁又敢单人独骑去拦截北戎五百悍勇,竟还能将之一一重伤?” “谁说不是呢,听说那北戎上将军完颜撒离曷也是韩巡检亲手所擒。” “还叫什么韩巡检?城防司守营主将因暗做手脚已被宣抚大人割了舌头之后关入死牢,我看这守营主将之位怕已是此人的囊中之物。” “有机会真要一睹其风采。” “去吧,那猛虎就在这军医馆之内,由馆长亲自为其诊治呢。” “……” 曾宽就在这样嘈杂的议论声中一路走入军医馆,并来到韩世忠的床前。 “韩巡检所受皆是皮外之伤,在救治之后已无大碍,曾天师大可放心。” 陪床的龚世镜看了看已经熟睡的韩世忠,小心翼翼地将曾宽拉到屋外说道。 “想来韩大哥的元气也已损耗殆尽,否则仅是区区皮外伤尚不至于如此。” 曾宽思索道。 “那便有劳曾天师再为其度些真炁过去,老朽行将就木,这一把老骨头恐已不堪此用了。咳咳……” 龚世镜说罢竟以手握拳堵在嘴上咳嗽了起来。 这个老鸡贼……曾宽眯着眼笑道:“龚秉笔过谦了,在下曾无意间偷窥过龚秉笔的功力,只见浩然气象,却并未有丝毫行将就木之感,由此观之,龚秉笔实乃深藏不露的隐世高人。” “曾天师这个玩笑可有些开过头了,老朽几斤几两尚且自知,怎敢在二品巅峰的天师面前隐藏一二?天师别再取笑老朽了。” 龚世镜急忙摆手道。 “今夜稍早之前,我已与撒离曷所豢养的那只黑风妖犬交过手了,它意图行刺张宣抚,已被我击毙。” 曾宽看似心不在焉,却不知因何要提起此事。 “天师好手段。对了,天师那招谓之‘闪现’的穿墙术让老朽殚精竭虑,至今也无法全然参透。” 龚世镜顾左右而言他道。 “龚秉笔跑题了。在我看来,这只妖犬虽然法力孱弱,且尚不能幻化为人形,但它的嗅觉却是当世无匹,就连我都无法完全在它面前隐藏气机。只是不知由龚秉笔扮作的胡大又是如何做到不穿帮的呢?” 曾宽挑眉问道。 “许是因为那身北戎兵服吧,它藏在原木之中由豫州运来,那股潮湿腐败的气味儿早已能掩盖一切。加之我又深得三尾画皮术的真髓,所以才没有穿帮。” 龚世镜似是早已想好了托词,口若悬河地解释道。 “为何此刻却不见龚秉笔咳嗽了……呵呵。” “咳咳……” “还来?!” “天师小点儿声,莫要吵醒了韩巡检。” “无妨,他若醒了我便正好度些真炁过去,我三人再去驿馆吃围炉暖锅,把酒言欢。” “好,老朽这就去把他拍醒。只是这次我二人断然不会再被你忽悠了。” “以你的智商……我看够呛。” “何谓‘智商’?” “请问龚秉笔,只剩一颗门牙的老者吃羊肉暖锅竟然塞牙了,何故?” “……不知。” “吃藕,套眼儿里了。” 第六十三章 秦州顾问 曾宽和龚世镜二人就这样边流着口水斗嘴边在韩世忠的床前守了一夜,当然,龚世镜又借此机会学到了许多新鲜词汇。 翌日清晨。 从沉睡中醒来的韩世忠舒展了一下筋骨,四肢的伤口虽然还有些隐隐作痛,不过功力已悄然恢复了大半,他此刻只觉得浑身上下气机充盈,仿若新生一般。 “多谢二位在床前照料,韩某已无大碍。” 韩世忠下地之后看着正坐在椅子上以手扶额、不停打着哈欠的曾宽和龚世镜,不禁心怀歉意地躬身施礼道。 “韩巡检要谢的话就谢曾天师吧,若不是他昨夜帮你灌输气机,恐怕你还需要再多将养些时日方可下床。” 龚世镜擦了擦嘴边的口水说道。 “韩大哥客气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昨夜若不是龚秉笔及时赶到柳家巷,想必你已遭了那王聪的毒手。” 曾宽也摸了摸干瘪的肚腩,随意地摆了摆手。 “二位的大恩韩某无以为报,唯有铭记于心……” 韩世忠正待要再次躬身致谢,却被龚世镜拦住之后抢白道:“韩巡检切勿整这些虚无缥缈的托词,真想报答的话,今日晚间请我二人搓一顿纯羊肉的围炉暖锅便足以。” “围炉暖锅倒没问题,我昨夜也早已梦了一宿,就算纯羊肉的也不在话下。不过请问这‘搓’字又是何意?” 韩世忠挠头问道。 “大快朵颐。” 龚世镜得意地一昂首,花白的胡须都险些呼到那张老脸之上。 …… 宣抚使行署。 正殿之上。 “威武大将军曲端,因力战北戎上将军完颜撒离曷并追歼其残部有功,特授秦州都统制并节制西军。” “城防司巡检韩世忠,因擒获北戎上将军完颜撒离曷有功,即日起擢升为城防司守营主将,并赏银五千两,绢、帛各五百匹。” “陈仓郡镇妖司秉笔龚世镜,因诱敌深入有功,即日起擢升为陈仓郡镇妖司坐馆,并赏银一千两,绢、帛各一百匹。” 论功行赏之后,张浚看着大殿之上的西军将领和秦州各个衙门的主官又朗声说道: “此番我西军能够重创北戎贼寇并建此大功,以上三位可谓功不可没。除此之外,龙虎山天师曾宽更是居功甚伟,但因其不属西军将领又不在我秦州供职,遂无法封赏。不过,本官自会亲笔修书一封并差人送往龙虎山,以嘉奖功德并助其晋升高品。不知曾天师意下如何?” “我龙虎山天师向来不以此等世俗的功勋来做为品级的晋升之道,宣抚大人此举实无必要,不过曾宽还是要多谢宣抚大人的厚爱。” 这他妈跟奖状上的“以资鼓励”有何区别?还不如给点赏银实惠……曾宽撇了撇嘴说道。 “这倒是本官有些孤陋寡闻了。既然如此,那不知曾天师是否有意挂一个虚职?” 张浚稍微琢磨了一下,又满怀期待地问道。 “是何虚职?” 这位张大人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曾宽闻言不免有些诧异。 “秦州行军参谋使。” 张浚答道。 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嘁,这分明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张大人既想拴住我又不想放权……曾宽听罢假装懵懂地说道,“这个名头未免有些过大了,曾宽并无沙场将兵的经验,恐力有不逮。” “那就做宣抚司殿前司事如何?也便是民间俗称的‘师爷’,别无杂事,专为本官出谋划策。” 张浚眯着眼睛又问。 专门伺候你,那他妈不就是秘书嘛……曾宽微微摇头道,“曾宽年岁尚幼,与‘师爷’一职当真不甚相称。如若宣抚大人诚心相邀,不如为在下量身定做一个职位如何?” “天师请讲。” 张浚倒是显得兴致盎然。 “顾问。” 曾宽脱口而出。 “顾问?何解?” 张浚显然是头一次听说。 “相顾问之。既可出谋划策、答疑解惑,又无实权在手、自由随性,不仅符合在下的天师身份,也省得遭一些心胸狭隘之人嫉妒。” 曾宽说罢先偷偷地瞄了一眼立于最前面的曲端,再将目光落于张浚的身上。 “妙,妙哉。曾天师果然是心思精巧之人,那从即日起,曾天师便以顾问之身供职于秦州宣抚使司,共谋抗戎大业。” 张浚闻言不禁拍手称快。 “多谢宣抚大人。” 曾宽这才拱手道。 “曾顾问客气了。若无其它要事,诸位将领和各司主官可先回去待命,待本官拟定针对北戎的作战计划之后,再行商议。” 张浚见此间事毕,便挥了挥手打算秉退众人。 “宣抚大人,卑职尚有一事相求。” 只见韩世忠拖着伤病之躯从队列中走出,向张浚躬身行礼道。 “韩守营伤势未愈,不必拘礼。但有所求,本官无不应允。” 张浚此时心情正好,因此说话也不免有些随意。 “卑职从来无意于城防司守营主将之位,哪怕只能做西军一卒,也愿上阵杀敌,还望宣抚大人成全。” 韩世忠目光凛然、语气决绝,令在场之人无不侧目。 “韩守营兴许是有什么误解,这守营主将不仅负责一城的城防治乱、保境安民,待敌军攻城之时亦可领兵杀敌。” 张浚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出言解释道。 “卑职知晓,不过这确与我心中所想相去甚远。卑职身为七尺男儿,唯愿能纵马沙场、为国杀敌,纵然马革裹尸,也绝不后悔。” 韩世忠说罢再拜。 “这……韩守营莫要居功自傲,还应体谅本官的苦心,三思而行。” 张浚见状已稍稍有些不快。 “宣抚大人,卑职知道这城防司守营主将之位实属肥缺,必定有人窥伺良久。不过卑职当真是志不在此,还望宣抚大人能体吾心之拳……” “好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韩守营的提议本官自会酌情考虑,各位请回。” 韩世忠话未说完,便被张浚硬生生地打断,随后他秉退众人,独自而坐。 “韩世忠先行谢过宣抚大人。” 韩世忠说罢,便转身跟随众人向殿外走去。 “以一挡百又怎样?我西军岂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走在最后的曲端一直不发一语,直到此时才故意出言揶揄道。 “曲将军好大的肚量,不知被那撒离曷打散的建制如今补齐了没有?” 曾宽闻言立即替韩世忠回怼了一句。 “你……” 曲端张口结舌,怎么接话也觉得不妥。 “呵呵,曲将军莫要忘了,你我二人可是有赌约在先的哦。” 第六十四章 韬光养晦 “哼!本将岂是那言而无信之人?但凡张宣抚有命,本将定会依约亲率本部兵马收复延州府。” 曲端见曾宽提起先前赌约之事不禁臊了个大红脸,说罢急忙拂袖而去。 “最好如此,唯愿曲将军莫再临阵怯战。” 曾宽又向着曲端的背影喊了一句这才善罢甘休。 …… 凤翔城驿馆。 曾宽、龚世镜和韩世忠三人再次围坐于火红的炭炉旁边,此时铜锅里的沸汤刚刚开始翻滚,羊肉火候恰是正好。 “韩大哥,你放着城防司宽敞的衙门官署不去,为何偏偏要在这个破小的驿馆陪我和老龚?” 曾宽伸筷夹了片羊肉放入嘴里细细品尝,随后余味悠长地问道。 “这不是依龚坐馆之言,搓顿羊肉暖锅以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嘛。” 韩世忠大口地吃完羊肉又仰头喝了一碗烈酒,这才吧唧着嘴说道。 “是么?既然是报恩,为何不见韩守营给老朽和曾顾问二人敬酒,自个儿倒喝得痛快。” 龚世镜故意阴阳怪气地问道。 “老龚,韩大哥今日没能够如愿进入西军,心情欠佳,还是少揶揄他几句吧。” 曾宽自是知晓韩世忠的所思所想,于是出言帮他解围道。 “知我者曾天师也。来,韩某敬你一碗!” 韩世忠说罢,又提起酒坛给曾宽和自己都倒上了满满一碗。 “韩大哥客气。这张宣抚历来擅权且多疑,你我几人才初到凤翔,虽立有大功,但他怎会这般痛快地便让你进入西军领兵上阵?凡事欲速则不达。” 曾宽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之后又说道,“依我来看,韩大哥不必执拗,且先去城防司上任,顺便将养身体,等伤势痊愈之后再图其它。” “话虽如此,但此番与撒离曷战罢,这城防司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遇战事。韩某如今一日不手刃几个北戎强盗,便觉得浑身不痛快!” 韩世忠说罢握掌成拳,在桌上重重一击,震得杯盘颤动。 “不必急于一时,这天地之大,岂会没有韩大哥这般英雄人物的用武之地?” 曾宽赶紧扶了扶自己面前的酒碗,好言相劝道。 “曾天师只会拣好听的说,只是不知韩某早已心急如焚了。” 韩世忠的脾气上来,当真如倔驴一般。 “老朽看你不是心急杀敌,倒似是心急回陈仓吧?嘿嘿。” 龚世镜意有所指地问道。 “大丈夫生于世间,当以国家兴亡为己任,岂能总是痴缠于儿女情长?龚坐馆休再取笑。” 韩世忠嘴上虽极力否认,脸上的表情却已稍显不自然。 “老朽又没说陈仓何人,韩守营却已自乱了阵脚,这便叫欲盖弥彰。哈哈,喝酒。” 龚世镜看奸计得逞,不禁开怀大笑道。 “男女之事,乃人之常情,韩大哥不必避讳。不过请放宽心,那红玉姑娘早晚会倾心与你。” 曾宽也微微笑了笑,没想到这位猛虎竟还是一位情种。 韩世忠见二人如此,便也没有再出言否认,只是又尴尬地端起酒来干了一大碗。 “我等虽打赌胜了曲端,但料他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出兵抗戎。因为以当前的形势来看,秦州并不乐观。北戎只是折损了撒离曷这一支,其余兵锋正盛,直面完颜娄室,想那永兴帅吴玠都不一定能守得住咸阳。” 曾宽借机岔开话题,把大家的心思又重新拉回到现实的窘境之中。 “曾天师的意思是?” 韩世忠有些不明所以地问道。 “韩大哥在昨日之战中已向张宣抚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和勇气,这沙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一旦张浚无人可用,那他怎么还会放任你这只猛虎在后方吃草?” 曾宽说到此处,微微扭头看了看正陷入沉思的韩世忠。 “天师是说,用不多久韩某便可以上阵杀敌了?” 韩世忠此时双眼圆睁,已恨不得从瞳孔之中放出光来。 “许是。不过在此之前,韩大哥切勿再去面见张宣抚说那些不合时宜之事,只管在城防司内韬光养晦、厉兵秣马即可。” 曾宽说这些并非全是想安慰韩世忠,而是他此刻突然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撒离曷在凤翔折损五千兵马对此时的北戎来讲虽然远称不上伤筋动骨,但却具有非常强烈的警示意义。 北戎自犯中原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到之处,无不望风而降,何曾吃过如此败仗?此番折损兵马倒在其次,但就连跟随太祖完颜阿骨打征战南北的上将军完颜撒离曷都被生擒,这简直可以说是不可思议。 按理来说,此时北戎应该停止进犯、收缩战线,并积极派史与张浚商讨归还所占城池用以交换完颜撒离曷等事宜。 可如果此时张浚不按套路出牌,偏要将此战果上奏给赵九弟以彰其功劳,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因为以赵九弟畏战的性格,必然会巴不得将撒离曷无偿送归北戎以换取好感,从而能在江南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但问题是如此一来,北戎之蛮夷非但不会感念大景君臣的胸怀气度,反会视此举为挑衅轻蔑,从而必会招至其更猛烈地进攻,所以曾宽才会做出之前那番“秦州并不乐观”的论断。 “好,那便借天师吉言。来,韩某再敬二位一碗,喝完便去城防司上任!” 韩世忠并不知此时曾宽心中所想,只是闻言心情畅快了许多。 …… 朔州,云中郡。 那间不知名的深墙大院之内。 玉爪化作人形垂手立于大殿之上,那名书生正手握书卷来回踱步,仿佛若有所思。 “你是说此番生擒完颜撒离曷之人竟是岐山鬼市中的那个二品猛将?” “正是此人。而且,上将军撒离曷豢养的两只猎犬,黑风和追影也已被那个龙虎山的三钱天师所诛。” “又是那个三钱天师!不过,他们又为何从陈仓去往了凤翔,竟然还与那张浚交好?莫非是看透了我军此番的出兵意图,专程前往助战的?” “许是,否则便无法解释为何上将军提前安排的偷城之人居然也被他们识破。” “看来之前本尊是小看那个三钱天师了,只是本尊始终参悟不透龙虎山此时插手秦州究竟是何用意?难道是那南朝气数未尽?” “属下不得而知。” “你此去还有何其它发现?” “据报,张浚为表功已将生擒上将军撒离曷之役上报于朝廷,南朝皇帝为求和已下旨将撒离曷送归,应该不日便可返戎。” “哦?如此一来倒是帮本尊的大忙了。求和?!呵呵……” “不知灵主?” “无须多问。你不是说那个二品猛将为救唤作梁红玉的姑娘连神臂弓都舍得拿来交换么?去,把她带到本尊这里来。” “遵命。” “玉爪,这次不要再失手,否则那只被废的狻猊便是你的下场。” 第六十五章 陈仓夜袭 陈仓郡,镇妖司。 这几日的气候虽稍稍有些转冷,但胜在天朗气清,月色也是皎洁明亮。 晚饭罢,待芊语和芊寻收拾完碗筷之后,众女眷们也都围坐在宽敞的正殿之上,中间生一盆通红的炭火取暖,微微的火光正映照在一张张粉嫩的脸上,更显得容颜娇媚。如若此时有哪个登徒子正欲翻墙偷窥,此情此景当真会被惊为天人。 “红玉姐姐,这么些日子以来陆天师每日晚饭后不是独自回屋打坐便是飞檐走壁地出门消食,也不从来与我们几个说话,当真是无聊得很呐。喏,这说话的功夫就又飞走了……” 三尾看着陆千霜的背影隐没于廊檐之间,隔着老远呼出一口仙气,那炭火顿时又旺了几分。 “三尾说话还须谨慎,莫要被陆天师听到,否则她又要训斥你了。” 梁红玉小声地提醒道。 “谁让人家是天师呢,生来便与我妖族相克,看来这辈子都注定要受她的气咯。唉,想想都让本狐绝望。” 三尾说罢小嘴一撅,显得可怜又无助。 “呵呵。可是妖也分善恶啊,只要你将‘造福于人’常记心间,我相信陆天师也不会为难你的。” 梁红玉出言安慰道。 “但愿吧。哎,牛叔去岐山鬼市已经有两日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三尾转了转水汪汪的大眼睛又问道。 “龚秉笔临去凤翔郡之前特意交代过,让牛虎骑务必要替他去鬼市看看那位船夫赖四郎,许是这些天有牛虎骑亲自照料,他伤势恢复得不错吧。” 梁红玉猜想道。 “让一位堂堂的镇妖司虎骑去鬼市照顾伤者,也亏我这大侄子想得出来,他就不怕牛叔在鬼市里来个降妖除魔?唉,只是可惜牛叔一去,这镇妖司里连一个男子都没有了,当真成了女儿国。” 三尾说罢抬头环视了一圈,只见芊语和芊寻闻言正在捂嘴轻笑。 “红玉姐姐,你阿娘也已经回屋歇息了?” 三尾又似是没话找话地问道。 “嗯,我阿娘向来不都是早睡早起么?三尾,看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到底想问什么?” 梁红玉挑眉问道。 “我什么都想问,也什么都不想问……” 三尾说罢腾地站起身,却马上又颓然而坐,身后的三只白色狐尾也跟着左右飘忽不定。 “你是想问……曾天师吧?” 梁红玉微笑着瞥了一眼魂不守舍的三尾说道。 “天师哥哥在的时候我便想每天缠着他,就算怎么看也看不够,可自从他去凤翔之后已许久都没有音信了,真是让人想……骂他几句。” 三尾说到这里,那张假装生气的小锥子脸上顿时红晕盎然。 “前几日听说北戎有个上将军已率兵攻到了凤翔城下,也不知传闻是真是假。如若是真,说不定他还会手刃几个北戎贼寇呢。” 梁红玉螓首微抬,眼含憧憬地说道。 “岂止是几个?以他的二品手段来看,起码要手刃几百个。” 三尾闻言也忽然来了兴致,她看着梁红玉略显泛红的双颊,赶紧气势鼓鼓地恭维道。 “不一定,他虽说手段高强,但我总觉得他骨子里还是有一些悲天悯人的性格,是断然不会如此杀生的。不过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上,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梁红玉说罢摇了摇头,又似是有些担忧。 “他只是郁郁不得志而已,怎么会悲天悯人?不过依我看来,他此番前去凤翔,定然会功成名就。红玉姐姐请放宽心,他定会亲率八百铁骑来娶你过门的!英雄配美人,如此一段姻缘真是好生让人羡慕。” 三尾说罢双手托腮,眼睛里已经都是闪啊闪的小星星。 ???我们说得是同一个人吗……梁红玉忽然意识到三尾的口风不对,于是立即问道:“你说的可是韩恩公?” “对啊,难道不是嘛?韩大哥临行前当着众人与红玉姐姐立誓并依依惜别的那一幕,至今仍萦绕在三尾心头。如今三尾每思及此,都会心旌摇曳以致顿足捶胸,恨不得自己化身为红玉姐姐与那韩大哥双宿双栖……” 三尾的艳羡之情此刻已溢于言表,继而又开始口无遮拦地呓语道。 “可……可我一直把韩大哥当恩公一般看待啊。他那日所言我也只当是一时激情所致,待他真的功成名就之时,说不定已然忘了自己曾经所言。” 梁红玉急忙解释道,仿佛是想澄清些什么误会一般。 “恩公又如何?谁说恩公便不能成为相公?我劝红玉姐姐还应珍惜眼前人,莫要老大嫁作商人妇。红玉姐姐不知,三尾又是多希望天师哥哥能对我说出那番话来,怎奈人妖殊途……” 三尾说到动情之处,一双媚眼竟似要滴下泪来。 这个三尾,简直是乱点鸳鸯……梁红玉尬尴地撇了撇嘴,此时否认也不是,点头更不是。 “红玉姐姐,趁牛叔叔和陆天师都不在,不如你我二人此刻便偷偷地动身前往凤翔如何?你找你的韩恩公,我寻我的天师哥哥,给他们一个天大的惊喜?” 三尾伸手擦了擦眼角若有若无的泪珠,忽然又两眼放光地说道。 何来惊喜?分明是惊吓……梁红玉闻言赶紧摆手道:“三尾万万不可,他……他们说不定此刻正在对敌作战,哪有闲情逸致来照顾你我?我们此去只会忙中添乱,令他们徒增烦恼。” “我们姐妹有手有脚,为何要让他们照顾?不过话说回来,红玉姐姐也是言之在理。唉,真是骑虎难下。” 三尾说罢挠了挠后脑勺,眉头也蹙成了一个疙瘩,可是片刻之后她又双手一拍道,“不如这样,你我二人只去偷偷地看上一眼,之后即刻回返,既不打扰他们还能一解相思之苦,岂不两全其美?” 这狐媚子,简直想一出是一出…… “此去凤翔,路途遥远,且不说是否能平安抵达,就算是到了凤翔,能不能找得到他们还要两说。依我之见,我们守在这镇妖司等他们归来才是正途。” 梁红玉年纪虽也不大,但相较之下要比三尾稳重太多。 “三尾已无耐心再等下去了,红玉姐姐若无此意,那三尾自去便是。” 三尾说罢,便欲从凳子上起身。 可就在这时,忽然从镇妖司上方的夜空中传来一声鹰唳,虽悠远但却尖厉,闻之让人顿生寒意。 “不好……” 三尾尚未来得及叫出声,一道暗色的身影已然从屋檐外斜刺入屋内,随着巨翅带起的劲风将众人掀翻在地,梁红玉所在之处早已空空如也。 第六十六章 三尾舍命 “玉爪海东青……” 三尾见芊语和芊寻只是受到了些惊吓,其它并无大碍,随即便强忍着颤栗追出屋外。 她举目观瞧之后并不见那妖禽和梁红玉的身影,于是深提了一口气,然后纵身跃上屋顶。 此时虽然月明如画,但那玉爪却有广袤的夜色做为掩护,当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只北戎妖禽,竟敢在大景镇妖司内公然抢掠,也太不把我三尾灵狐放在眼里了吧?!” 三尾一边大声地说话给自己打气一边从怀中掏出了一面玉石小镜轻飘飘地扔向空中。 只见这面玉石小镜脱手之后便如棉絮一般浮于半空,初时并无异样,但随着三尾手掐法诀的同时口中也念出符咒,这面小镜却开始缓缓地氤氲出一层幽幽的绿色光晕。 这光晕虽看似朴实无华,但很快便如雾气一般弥漫开来。不消片刻,整个陈仓郡的夜空都仿佛已被笼罩其中。 三尾身处这光晕正中,一双狭长的美眸竟也泛出灼灼绿光,似与那玉石小镜交相辉映。 “西北亥时方位,一百三十丈外。” 三尾口中尚念念有词,身形却已在这绿光覆盖下的屋檐之上疾行,飘忽间便追至一团黑影背后。 “大胆北戎妖孽,快将红玉姐姐放下!” 三尾立于屋檐之上,居高临下地向正挟持着梁红玉在小巷中潜行的玉爪喊道。 三尾做为一只狐狸,虽历经百年早已修炼成人,也有法术傍身,但终究是天性使然,面对鹰隼一类的猛禽天敌时终是心怀畏惧,不敢强取,只是在旁出声喝止。 那玉爪见行踪已然暴露,便迅速地将梁红玉夹在腋下,随后猛地抖动双肩,振翅欲飞。 三尾见状心头也是一颤,她明白此时若不出手,待那玉爪逃至空中,就凭她的手段想要救回梁红玉恐怕堪比登天。 一念至此,三尾再不敢耽搁,只见她媚眼一眨,身形晃动间便跃至玉爪身前丈许处,随后单手结印,秀口一吐,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心形符咒带着粉色的光芒向玉爪袭去。 那玉爪虽生得孔武有力,但却身形矮小,加之此时腋下又夹着梁红玉这个拖油瓶,于是就在双翅刚刚伸展脚尖尚未离地之际,忽被三尾这魅惑之法击中。 “眩晕。” 三尾见一击得手,脸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亏我方才还怕得要死,没想到你这二品妖禽也不过如此嘛,快把红玉姐姐还给我。” 三尾对自己的媚术颇为自信,既然这只玉爪已经丧失战力,那么一时三刻之间怕是都难以恢复。 三尾看到玉爪那双狠厉的鹰目此刻已变得黯淡无光,于是放下戒备,蹦跳着向他走去。 可是就在三尾想伸手救下梁红玉之时,这玉爪之前迷离的瞳孔忽又重新聚拢,一抹精芒也在不经意间从他的眼角闪过。 “找死。” 伴随尖细而又阴冷的两字出口,玉爪顺势抬起一只锋利的鹰爪向三尾的面门抓去,其迅如雷。 三尾此时正陶醉于制服天敌的巨大快感之中,何曾料到这妖禽竟然恢复得如此之快,眼看这利爪已袭至面前,三尾情知已避无可避,只能于电光火石之间歪头躲过要害,却不慎将肩膀暴露在了鹰爪之下。 “噗!”的一声。 那只尖锐的鹰爪便已深深嵌入三尾肩头的锁骨之中,随着再次发力,三尾柔软的身躯直接被抛至数丈开外,并重重地撞在砖墙之上,鲜血也随之汩汩而出,肩头兀自抖动不止。 “没想到这镇妖司内还有一只狐狸,你生而为妖不找片深山老林自行修炼,却在此厚颜无耻地以取悦人类为荣,当真为我妖族所不容。” 这玉爪说着便将早已不省人事的梁红玉扔到地上,转而迈步向三尾走去,“那我今日便顺手把你的修为废去,让你安心地去做一只狐狸,也省得再劳烦那些所谓的天师们动手了。” 三尾此时瘫坐在墙边,只顾用手捂着自己肩头的伤口,双唇紧咬,却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看着越来越近的天敌妖禽再次伸出了那只锋利的鹰爪向自己抓来,却早已无力做出任何反抗,只能不甘地闭上双眸,只待最后一刻的到来。 随着一阵劲风向自己袭来,恍惚间,龚大侄子、天师哥哥、牛叔叔和红玉姐姐的面容在三尾脑中一一闪过。 就这样吧,如有来世三尾定与你们再续前缘……三尾把心一横,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也随之无声滑落。 “此妖虽顽劣,不过就算要废她修为也应由我动手,何时轮得到你这只北戎妖孽在此越俎代庖?看枪!” 没有等到利爪加身的三尾闻言欣喜地睁开双眼,只见随着一声轻喝出口,一道轻灵飘逸的白色身影自空中如闪电般骤然而至,那杆亮银色的长枪此刻也如游蛇一般直袭玉爪的后心。 “天师姐姐!” 三尾如见到亲人一般脱口喊了一声,可谁知眼前一黑,随后便激动地昏死了过去。 玉爪暗道不妙,立即收回将将要触及三尾前胸的利爪,猛然振动双翅,身体也随之斜飞而出。 躲过这一击的玉爪并没有落荒而逃,相反他在空中忽然一个转身,又挥舞利爪向陆千霜抓去。 单手持枪的陆千霜落于三尾身前,她看了看这只已然昏厥的狐媚子,不禁从琼鼻中轻哼了一声。 竟然能舍身救人,也算不枉费龚秉笔的一番苦心教化……陆千霜见那玉爪重又袭来便无暇多想,只见她顺势侧身挺枪,沿着两只鹰爪之间的空隙,向那妖禽分心便刺。 陆千霜手中的这杆亮银梨花枪取材于陨铁之中炼化的精钢,由她的父亲,也便是曾宽的师傅——一位龙虎山郁郁不得志的一品天师陆登峰亲手所制。 此枪身长六尺,通体雪白泛亮,正于此时的月色下反射出凛凛寒光,摄人心魄。 陆千霜这一枪抵近玉爪之后顺势抖动枪尾,枪尖顿时乱颤,看起来似无章法,实则暗合北斗之术。 玉爪见状不敢大意,急忙交错利爪格挡。两相碰撞之下,溅起无数火星。 就这样几个回合之后,陆千霜竟越战越勇,一条银枪更是被她舞得密不透风。 那妖禽凭借利爪虽然不惧长枪,但却苦于无法近身,就算战至天亮,恐怕也是徒劳。他一人孤身犯险,自然是无心恋战,于是百般思索之后,故意卖了个破绽,引诱陆千霜来攻。 第六十七章 险境求生 陆千霜的眼光何等独到,岂会不知这其中有诈? 她于电光火石之间心思急转,趁机用三分气机佯攻,实则备足后手,她倒要看看这二品妖禽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玉爪见她上当,在看似笨拙地躲过这一枪后旋即转身循着月光疾走。待跃出窄巷之后,那双巨翅这才伸展开来、上下翻飞,眨眼间已遁至半空。 陆千霜暗提气机在后面紧追不舍,只是始终与那玉爪稍稍拉开些距离,以防他突然出手偷袭。 片刻之后,那玉爪在急速飞行中骤然转身,双翅随之悬停,整个人就这样横亘在夜空之下,挡住了背后皎洁的月光。 陆千霜见状也及时止住身形,只是浮于空中的她位置稍低,需要抬头仰视。加之此时又是面光,因此眼前除了一双黑色的巨翅之外,她根本看不清玉爪有所动作。 “时机正好!” 随着那妖禽一声暴喝,只见原本伸展的双翅交错之后忽然缩回到后背之中。 月亮在一瞬间重又拂照夜空,失去屏障的月光如明亮的水银一般倾洒下来,使得陆千霜的瞳孔急剧收缩,眼前随即陷入一片短暂的黑暗。 那妖禽见状不敢稍待,借此契机脑袋开始如钟摆一般左右摇晃。无数个虚影闪过,突然之间在他的左右肩膀之上,便又各生出一个头来! 伴随着骨肉撕裂的声音传来,那妖禽的身体也忽地从两端裂开,随后各自挥舞着利爪用力向两边挣脱。一时间,三个一模一样的妖禽便这样现身于夜空之中! 然而那妖禽在一分为三之后并未停止,而是继续如法炮制,三又生九!并且每具新生的身体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竟同时背生双翅。 一双双硕大无朋的翅膀各自扇动,方才还亮如白昼的夜空顿时便阴风呼号,飞沙走石也随之四起。 陆千霜以手遮眼,于手指间的缝隙窥得这一幕后不禁顿生惊骇。她虽然做足了准备来应对这妖禽的偷袭,但却是想不到他竟还有如此变化。 再不及多想,只见这九只妖禽已于空中一字排开,九双鹰目泛着莹莹光芒,犹如看待猎物一般凝视着陆千霜,显得幽深而又狠厉。 随着一声裂帛般的鹰唳撕破昏暗的夜空,九只妖禽身如箭矢般急坠而下,盘旋着将陆千霜团团围在当中。 陆千霜手持银枪横于身前,身体兀自旋转的同时也在缓缓调引气机。之前从未置身险境的她此刻却并不慌乱,只是尚需时间来思忖这破敌之法。 以一化九、以九归一,既然这妖禽将法身分散为九,想必每一个分身相较于之前必定要弱上不少,如此说来,逐一击破才是上策……陆千霜想到此处,便稍稍放下心来,她现在要做的只是扛住这九只妖禽的第一次发难,随后寻到破绽再设法各个击破。 下一刻。 阴风骤停、飞沙暂歇,此时的陈仓郡夜凉似水、月明如镜。 九只妖禽于月光的映衬下同时挥舞利爪分别从九个方位向陆千霜急掠而来,其势若惊涛拍岸,又如浪遏飞舟! 陆千霜见之则身形暴起,手中的亮银梨花枪也迸发出数道霞光。 枪出,如梨花万点;枪回,似落英缤纷。 银枪与利爪一来一回、交相辉映,碰撞之声清脆铿锵,仿佛那嘈嘈切切的琵琶杂弹,也似大大小小的玉珠次第落入玉盘。 眨眼之间,百十个回合过去,竟不分胜负。 这九只妖禽进攻时虽各自为战,但相互配合有序,防守时竟能瞬间合而为一,功力丝毫不减。虚实相间、变幻无穷,一时间更是没有显眼的破绽令陆千霜有迹可循。 这可如何是好?我身为三品天师,与这二品妖禽相比本来便稍显逊色,如今全靠这杆长枪在手看起来才仿佛旗鼓相当,倘若时间稍微一长,自己难免会落于下风……陆千霜心中渐有忧虑生出,手中动作随即便有迟缓之象。 那玉爪做为猛禽,感官本就异于常人,但凡遇敌交战,对手的气机运转稍有变化即可清晰感知,这个大好时机怎容错过? 恰逢此时陆千霜长枪袭来,而这九只妖禽刚刚又合而为一。明显感知到陆千霜心态已有扰动的玉爪这次并没有选择避其锋芒、闪身退让,而是立即将周身气机灌注于自己的利爪之上。 只见这双鹰爪瞬时阴芒大盛,周遭亦有汹涌的黑气溢出,就如两只铁钳一般将亮银梨花枪牢牢地困于其中。 陆千霜见状急忙回身撤枪,但令她始料未及的是,此时的亮银枪却丝毫未动。 浮于空中的陆千霜脚下无凭,双手更是无处借力,于是心急气躁之下便欲用蛮力夺枪。可谁知那妖禽等得便是这一刻,他趁陆千霜发力未稳之际,猛然卸去自身力道,同时再次幻化出其余八个法身,从八个不同方位群起而攻之。 陆千霜只顾夺枪,没料到这妖禽竟如此阴险,此时已然来不及收回内力的她便这样被巨大的惯性带得倒飞出去,就连亮银梨花枪竟也脱手而出。 “陆天师,玉爪得罪了!” 随着那妖禽的真身一声轻喝,八个幻化出来的法身带着阴厉的呼啸声瞬息便至。 难道我堂堂龙虎山三品天师今日便要交待在陈仓么?唉,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跟那个倒霉师弟讨回婚书呢……等等,倒霉师弟?曾宽?倘若师弟曾宽身犯此等险境他会怎么做? 陆千霜一念及此心神不禁一振,曾宽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瞬间便映入她的脑海,心头也为之一暖。 念力?只怪自己每次临阵对敌都早已习惯使用战力,却忘了自己做为天师也有念力加成。我的念力虽不及他,但也已是三品,对阵那妖禽的真身或许力有不逮,不过对付这几个幻化出来的法身嘛想必也勉强够用。 “玉爪,胜负未分,是否言之过早了?” 陆千霜话音未落,身形已急速上升,她在稍稍躲过那八只妖禽的纠缠之后便迅速地悬停于空中。 随后她便学着曾宽的样子,双眸紧闭、摒弃杂念,同时将意念集中于眉心一点。 心无旁骛,澄澈清明。 等陆千霜再次睁开双目,夜空中的月亮仿佛也变得黯淡失色。 “亮银梨花枪,来!” 第六十八章 势均力敌 陆千霜眉头舒展,美眸半睁。 那杆亮银梨花枪不知何时已悬停在她身后,枪尖抖动、蜂鸣不止。 玉爪见状也不禁暗暗称奇,到底是龙虎山的天师,果然有些手段,不过想破我的分身术,却也没那么容易。 玉爪想到此处,猛然振动双翅,随后昂首发出一声鹰唳,催动八个法身向陆千霜掠去。 陆千霜不动如山,只见她白衣猎猎、长发飞扬,翩翩如那月中嫦娥猝然临世,于夜空之中灼灼其华。 那杆银枪也并不入手,而是围着她不断巡回游弋,枪身更是被充盈的气机所萦绕。待到那八只妖禽攻至身前,这才光芒盛放,将陆千霜牢牢护于其中。 缠斗数个回合之后,银枪不但气势不减,反而陡然之间又膨胀了数倍,煌煌间如擎天一柱、其力万钧! 目睹眼前这一幕的玉爪面色逐渐凝重,他自忖以自己的二品战力对付一个初出茅庐且并无多少实战经验的三品天师来说还是绰绰有余,但不曾想却陷入如此苦战之中。 唉,当初在鬼市之中若不是被那个三钱天师的所谓“龟波气功”击中,至今尚未恢复至八成功力,本将今日何至于此……玉爪自知再不可恋战,于是速速手掐法决,将八个法身招至身边。 陆千霜见状并没有强攻,而是趁势将亮银梨花枪缩至原本大小,她自己也伺机暗暗调息并将周遭散乱的气机重新归拢汇聚,化为己用。 玉爪此时已无心再战,可他也清楚,假如此时落荒而逃,那么气势便会一落千丈,如此一来非但不能掳走梁红玉,恐怕连他自己都难以全身而退。 一念至此,一抹狠厉重又自那双鹰目中闪过,玉爪借势重新抖擞精神,似要激昂起无边斗志。 在一声短暂而尖锐的呼啸过后,再看那八只妖禽的法身竟又一分为三! 随着一团庞大的黑色雾气渐渐消散,二十四只妖禽赫然现身夜空。他们一同振动双翅,阴风怒吼、飞沙再起,一时间天地也为之变色。 “哼,故弄玄虚!” 陆千霜似乎早已看透这其中玄机,以一为三、三又生九及至此刻,虽然数量不断增多,但是战力却并不会叠加。而且法身越多,每一只妖禽的战力便会越弱。因此,眼前这一切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这次心中已有胜算的陆千霜不想再错失先机去等妖禽出手,而是率先暴起发难。 她手握银枪,鼓荡起全部气机,如一道从天而降的刺目白光一般冲入敌阵。 她身形斗转自如、枪法绚烂夺目,与二十四只黑色的妖禽法身战至一处,就如一叶扁舟于怒涛翻滚的大海之上搏击风浪,竟丝毫不惧。 片刻之间,已有三只妖禽法身不敌,被陆千霜银枪刺透,转眼化为黑气飘散。 玉爪真身于一旁伸手捂住胸口,感受着从体内传来的一阵阵剧痛,嘴角也似有鲜血溢出。 “岂有此理!” 一声怒吼过后,妖禽真身骤然飞至陆千霜身旁,携雷霆之势对准她的后心,抬手激发出一道如短刃般长不盈尺的气锋,凛冽如刀。 陆千霜忽觉背后气机扰动,不敢大意,急忙于混战之中转身,单手发力,挺枪迎击。 银枪与气锋甫一相撞,便爆发出万道光芒,连带周遭众多的妖禽法身都被冲击波震得向旁倒退数丈。 玉爪见偷袭不成,于弹指间再次聚势,双爪交错用力,竟将陆千霜的亮银梨花枪紧紧握于手中。与此同时,他调引其余法身又向陆千霜袭来,一时间夜空中黑气弥漫、利爪闪耀,纷乱如万箭齐发。 陆千霜见众多妖禽已攻至眼前,银枪又无法撤回,情急之下,于千钧一发之际毅然松开双手,掐诀起咒。 念力再起。 陆千霜周身光芒大盛,顷刻间便如白日般闪耀。那些妖禽的法身一遇此光,来不及闪躲便被无情穿透,伴随着“滋啦滋啦”的声响,又有十几只妖禽的法身化为乌有。 玉爪此时虽手握银枪,口中却再次喷出鲜血。 他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于是不等陆千霜稍有喘息,便猛然振动双翅,调转枪头之后急速向她刺去。 陆千霜方才的防守虽未用尽全力,但她自身的念力也已所剩无几,与处于强弩之末的玉爪可谓势均力敌,唯一的悬念便在于谁的斗志更盛。 此时阴风衰微,皎洁的月色如一轮玉盘照耀夜空。 浮于空中的陆千霜无视玉爪刺来的银枪,她于急速倒退中再次屏气凝神,将方才迸发的散乱气机收敛聚集、纳入体内,再随经脉运转。 玉爪观之不禁心生大骇,如此下去,哪怕陆千霜只恢复一成念力,自己岂不是也将毫无胜算可言? 不能再贻误战机……玉爪想罢,立即鼓荡气机在转身之际将银枪掷出,同时调引仅存的七个法身于不同方位堵截陆千霜的退路,企图毕其功于一役。 自玉爪手中飞出的这杆银枪拖曳着白色的光尾急速掠过夜空,竟也生出凛然之气,只是这一次它刺杀的目标却是自己的主人。 陆千霜对亮银梨花枪自是精熟无比,她自然知晓这杆银枪寒芒锋利,此时应顺势卸力,断不可与之争锋。 只见已退无可退的陆千霜忽然急停,于空中止住去势之后双手前伸,并将两掌左右相对作接引状,同时掌心之中数道气机如纤细的游蛇一般涌出,纠缠盘绕于枪身之上。 “借力一用!” 随着陆千霜一声轻喝,双手便牵引这杆银枪围着自己兀自旋转,并趁势向正在此时袭来的七只妖禽法身刺去。 玉爪见大势已去,便不再做无谓之争,他趁着几个法身托住陆千霜的工夫,折叠起双翅并从空中急坠而下。 在即将落地之时,巨翅忽又伸展开来,如蜻蜓点水一般抓起地上的梁红玉再次冲入空中,并向东北方向急掠而去。 此时陆千霜已重又将银枪收归己用,失去真身庇护的几只妖禽也再无战力可言,不消片刻便皆被银枪打散,纷纷化作一团黑气泯灭于夜空。 随着最后一丝气机用尽,陆千霜也跌跌撞撞地落至窄巷之中。 “天师姐姐,你……” 此时方才醒来的三尾看着眼前青丝散乱、面色惨白的陆千霜早已没有了之前的高冷模样,也不禁有些哽咽。 “住口,死不了。” 第六十九章 相顾问之 “多谢天师姐姐出手搭救……呜呜……如若此番天师姐姐有个三长两短,三尾岂不是百死莫赎?其实三尾倒是死不足惜,只怕天师哥哥知道后又该是怎样得伤心欲绝……” 三尾看着立于眼前的陆千霜早已不复往日一般的神仙风采,猜想其定与那玉爪妖禽有过一场恶战,于是再见之际便瞬间泪眼婆娑,连带着毒舌模式也随之开启。 “你这妖狐若真想死,我现在便送你一程。” 陆千霜虽不曾与三尾有过多少交流,不过却也知其只是毒舌而已,实则并无歹心。只是梁红玉在自己眼皮底下被那玉爪妖禽掳走,陆千霜正心生愤恨,所以言语之间也不免有些假意威胁。 “天师姐姐恕罪,三尾只是情之所至,一时胡乱言语而已,还望天师姐姐不要往心里去,三尾这便闭嘴。” 三尾自知失言,于是道歉之后赶紧伸手捂住了娇小的嘴巴。 “那北戎妖禽为何要以身犯险来陈仓掳走梁红玉?” 陆千霜看着三尾委屈的模样也并不想与之较真,只是此刻着实参悟不透那妖禽的用意,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 三尾怯生生地瞥了一眼冷若冰雪的陆千霜没敢吭声。 “你与梁红玉平日交好,可曾发现她身上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密能牵扯到北戎?” 陆千霜眉头微蹙,脚步轻踱。 “……” 三尾闻言将狐媚的大眼睛眨了几眨,随即又低头不语。 “又或者说她身边的什么人让北戎产生了忌惮,要将她掳走做为人质?” 陆千霜忽又转身看向三尾,仿佛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些提示。 “……” 三尾见状紧闭双眼、嘴唇轻咬,便似是聋了一般。 “说话。” 陆千霜瞪了一眼这个狐媚子,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敢……” 三尾嗫嚅道。 “是不敢还是不知?” 陆千霜又问。 “二者兼而有之……” 三尾摇头晃脑地说道。 “真是拿这狐媚子没有办法……我看过了,你的肩伤并无大碍,先跟我回镇妖司再说。” 陆千霜说罢只是随意点了几处穴位帮三尾止血,又抬手扔给她一小瓶灵药之后飞身跃上屋檐,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吁~这天师姐姐,当真是不好打交道……” 三尾看陆千霜走后捂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扶墙站起,然后沿着小巷跌跌撞撞地回到了镇妖司。 镇妖司内此时早已乱作一团。 梁红玉的阿娘本来已上床就寝,后听得屋外动静颇大,于是赶紧穿好衣服出来观瞧。在得知女儿梁红玉被掳走之后,此刻正瘫坐在椅子上以泪洗面,任凭芊语和芊寻在旁不住地劝慰也无济于事。 “可怜我那红玉,小小年纪却这般命途多舛,之前被献祭给黑猪妖,如今在这堂堂镇妖司内竟又被人掳走。陆天师,你可得想法子救救她……” 在看到陆千霜后梁红玉的阿娘更是泣不成声,只顾出言哀求。 “自然。” 刚回到镇妖司的陆千霜正苦于没有头绪,所以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句便就地盘腿打坐、调息养神。 梁红玉的阿娘见状也不敢再去打搅,只是默默地守在旁边小声抽泣。 片刻之后,三尾踉跄地回到镇妖司,众人围上去又是替她疗伤用药又是问长问短。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头顶似有白气袅娜升腾的陆千霜将合十的双掌放平之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同时三尾也已恢复了七八分气力,大家这才重又围拢在一起。 “此事牵扯甚大,我想定是与两国交战有关。事不宜迟,今夜我便动身前往凤翔,去寻师弟曾宽并告知其详情以做应对。” 陆千霜只管自说自话,并不看大家。 “多谢陆天师,陆天师此行务必要多加小心。” 梁红玉阿娘闻言急忙起身施礼。 陆千霜轻轻一摆手,转身又对着三尾说道: “你所受皆乃皮外伤,用过我龙虎山的疗伤灵药之后再休养几日当无大碍。我去之后,你要好生守在这镇妖司,莫再多生事端。” “天师姐姐,三尾愿与你同去凤翔。” 三尾一听说要去凤翔,双眸立时便放出光来,肩伤恨不得都痊愈了一半。此时她已全然不顾陆千霜阴沉的脸色,只管仗着胆子说道。 “不准。” 清冷的嗓音未及落地,眼前的陆千霜虚影一晃已没有了踪迹。 “这位天师姐姐,一说去找天师哥哥当真是比我还要心急。哼,你不让我去我便不去么……” 三尾抬头瞅着外面虚无的夜空恨恨地说道,白眼翻得竟比翻书还快。 …… 卯时。 凤翔城。 秦州宣抚使行署。 一袭欺霜赛雪的白衣傲立于大殿之上,眉目若画、长发如瀑,在她身后丈许处皆是披坚执锐、利刃出鞘的宣抚使亲随。 “请问姑娘是何人?为何要擅闯我这官衙行署?” 刚刚才进入这大殿之上的张浚还未准备议事,便被眼前这位从天而降的白衣美女惊得险些失掉了魂魄。 当然,之所以受惊,一是因为张浚不知眼前之人是敌是友,怕她加害于自己。二则是因为几十年来,自己还从未曾见过世间有此等美貌的女子,纵说这便是那月中嫦娥想来也毫不为过。 “在下乃龙虎山三品天师陆千霜,来此只为寻我那同门的师弟曾宽。” 当初陈仓辞行之时,龚世镜只说是秦州宣抚使张浚要见曾宽,其余并未多讲,是以陆千霜才直接登门寻人。 “这么说来你是曾天师的师姐?本官与曾天师相处多日,为何却从未见他提起?” 张浚疑问道。 “不必多讲,你既然识得曾宽,叫来一问便知。” 陆千霜也不客气,高冷玉女人设再次展现得淋漓尽致。 “呵呵,好。你等且退下,再马上差人去驿馆请曾顾问前来。” 张浚闻言尬尴一笑,又对下面的亲随摆了摆手说道。 “你方才说‘曾什么’?” 陆千霜似乎从张浚口中听到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新鲜词汇。 “顾问。” 张浚答道。 “何意?” 陆千霜追问道。 “相顾问之……” 张浚话未说完便被眉宇间稍有怒色的陆千霜生硬地打断道: “相顾?敢问他曾宽要和谁相顾?!” 第七十章 甩锅烹醋 “这……依本官之见还是让曾顾……曾天师亲自来给你解释吧。” 张浚看到面前的这位绝色女子语气不善,便不再想自讨没趣,只是苦笑了一声无奈地说道。 “也好,我倒要看看这‘相顾’二字他能作何解释。” 陆千霜说罢便兀自立于大殿之上,面向张浚闭目养神,只等曾宽的到来。 …… 凤翔城驿馆。 妈的,自从穿越过来之后,自己从来都不曾睡过一个安安稳稳的懒觉……洗漱完毕、穿戴整齐的曾宽和龚世镜亦步亦趋地跟在通传小吏身后,以手捂嘴打着哈欠问道: “宣抚大人这么早要见我,可是又有紧急军情?” “不是,是有人来寻。” 通传小吏一边在前面疾行一边回头答道。 “何人?本顾问在凤翔无亲无故,迄今为止也就认识城防司的韩守营和身旁这位龚坐台……不是,龚坐馆。再者说来,即便是寻我也应到驿馆来,为何却找去了宣抚使行署?” 曾宽纳闷道。 “实不相瞒,寻曾顾问之人乃一美貌女子。” 通传小吏在大殿之上虽只看到了陆千霜的侧颜,但此刻想起仍是忍不住的心神荡漾。 “美貌女子?” 曾宽皱了皱眉头又看向龚世镜说道,“咳……师姐虽倾心于我,但以她的性格如若无事是断然不会到凤翔来寻我的,莫非是……” “梁红玉?!” 龚世镜脱口而出。 “龚坐馆莫要开此等低级玩笑,红玉姑娘即便是来也应找韩大哥才说得通,怎会点名道姓地找我?” 曾宽白了一眼这位老不正经,急忙掩饰道。 “嘁,曾顾问说这话不觉得问心有愧么?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和‘得了便宜还卖乖’?” 龚世镜撇了撇嘴,眼中俱是嫌弃之色。 “老龚,你知道的新鲜词汇太特么多了……” 曾宽白了他一眼,之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全拜曾顾问所赐。哎,你说会不会是三尾?” 龚世镜毫无羞愧地向曾宽拱了拱手,忽又恍然大悟道。 “我看九成九也是这个软软的狐媚子。别说,几日不见还真是有些想念。” 曾宽说罢也点了点头,然后跟着通传小吏快步向前走去。 …… 宣抚使行署正殿门口。 “三尾,可是你来了?这才几日不见,不是让你留在陈仓么?!” 曾宽人还未进入大殿,亲昵的嗓音却恨不得早已穿墙过院直达陆千霜的耳膜。 “曾宽!曾顾问!” 陆千霜听得外面熟悉的脚步声便知是曾宽来了,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回过身来质问他“顾问”一事,却听到他竟喊出了三尾这只骚狐狸的名字,当真是怒从心头起,醋意大发。 “师……师姐?!怎么是你?” 曾宽进得门来待看清楚面前之人竟是陆千霜时,便忽觉大事不妙。 “如何不能是我?不是我还能是谁?还想是三尾那个狐媚子吗?你给我说清楚!” 陆千霜愤然转身,甩了一把衣摆之后对曾宽怒目而视,并向其发出了直击灵魂的拷问。 “师姐,稍安勿躁,请听我说……” 曾宽看阵势不对,急忙稳住心神思考应对之策。 “我不听我不听!” 陆千霜此时只顾发泄着怨气,早已将自己高冷玉女的人设抛至九霄云外。 敢情古往今来是个女的都会蛮不讲理这一套啊,琼瑶老阿姨诚不我欺……曾宽看着陆千霜不禁以手扶额,半晌之后待她发泄的差不多了才温言说道:“师姐,这确是一场误会。” “误会?好,那我便给你个机会解释。” 此时的陆千霜呼吸仍然急促,沉甸甸的胸口也跟着上下起伏,风光旖旎。 “方才在来的路上,通传小吏说有一位美貌的女子寻我时,我第一反应便是师姐,毕竟我与师姐两小无猜、情意甚笃,几日不见又甚是想念。反而是龚坐馆说我白日做梦,他说定是那顽劣的三尾在陈仓待得烦闷,偷偷跑出来散心,怕被训斥不敢提龚坐馆,因此只道来找我……” 曾宽说罢,扭头看向身后的龚世镜,并趁机对他挤眉弄眼,企图蒙混过关。 “莫要甩锅……” 龚世镜岂会不知曾宽言语之中的闪展腾挪之道,只是不愿意替他顶雷,于是小声说道。 “甩锅?什么意思?” 陆千霜耳聪目明,再小的声音也如闻惊雷。 “甩锅……哦,近日我在驿馆的后厨新学了一种叫‘甩锅’的技法,龚坐馆是想提醒我要亲手烹饪几道美食佳肴以慰师姐一路舟车劳顿。” 曾宽抹了一把额头细密的汗珠,喉头上下攒动。 “哼,谁要吃你做的饭。” 陆千霜闻言轻哼一声,紧皱的眉头这才稍稍有舒缓之象,不过她随即又问道,“那‘顾问’又是怎么回事?你要和哪个女子相顾问之?” “哪个不开眼的告诉你‘顾问’便是‘相顾问之’”? 曾宽把眼一瞪,底气十足地问道。 陆千霜听罢也不答话,只是微微侧身看了看正坐着看热闹的张浚。 “咳咳……本官也是依照曾天师之言如实转述而已,不曾添油加醋。” 张浚说罢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以掩饰尴尬之色。 就特么你嘴长,还不曾加醋?这醋坛子都已经打翻多时了……曾宽心里不满,嘴上却说道,“那‘相顾问之’的意思只是我做为智囊专为宣抚大人出谋划策而已,怎会跟女子有关?” “我且问你,苏大家的‘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所写岂非女子?还有柳三变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其中虽无‘相顾’二字,但你敢否认句句都是情真意切?” 陆千霜说这话时嘴上虽不饶人,但脸上已有淡淡的红晕。 “师姐好文采……不过据我所知,师姐对这些婉约词作向来都是嗤之以鼻,怎会偷偷看了这么多?如今竟然都会背了……” 曾宽挑了挑眉,趁机揶揄道。 “要你管……” 陆千霜闻言将白眼仁一翻,但却体态扭捏、不胜娇羞。 “咳咳……曾顾问,现在可否正式向本官介绍一下这位姑娘了?” 张浚在旁看时机已至,于是适时地出言打断二人。 “宣抚大人请见谅,这位便是我的同门师姐,龙虎山三品天师陆千霜。” 曾宽趁机拱手道。 “仅是如此?” 第七十一章 临兵布阵 “仅此而已?” 张浚闻言显得有些意犹未尽。 “不然呢?” 曾宽装傻充愣道。 “以本官看来,你二人关系暧昧,倒不似寻常同门之谊。” 张浚说罢眯着眼捋了捋下颌上的短须。 没想到这宣抚大人竟如此八卦……曾宽心中腹诽着,正待要出言予以否认不料却被身旁的陆千霜抢白道,“宣抚大人容禀,我与曾宽确是同门无误。不过除此之外,我二人尚有婚约在身。” “这便是了。你与曾顾问同为天师,又是郎才女貌,如此登对,当真可谓之神仙伴侣。” 张浚微笑着说道。 “宣抚大人只知其一,我二人的婚约自幼便由师傅所立,并非发自本心。所以此番下山,我原本是欲将婚书讨回的,只是因为……” 陆千霜说到这里,眼神有些复杂地看向曾宽,半是无奈半是不舍。 “哦?本官看你二人倒是情投意合,莫非此中还有曲折不成?” 张浚说着往前欠了欠身。 “因为在下根骨奇差、头脑愚钝,在龙虎山修行苦练了十年之久却仍然只是一个三钱天师。师姐天仙一般的风姿,乃是师兄弟们的心头肉、口中珠,自然不可能嫁给我这种废柴。对么?师姐。” 曾宽如今虽然已身具二品念力,不过对之前遭遇的种种过往却仍是念念不忘,并时不时地借此来敲打一下陆千霜,以期她能够悔不当初、痛改前非。 “曾宽,关于你我婚约一事隐情甚多,其中并非全然都是你想的那样,我与师傅也都有诸多无奈,在此不便细讲,待往后有机会我再慢慢说与你听。” 陆千霜一改往日的冷冽,轻声细语地解释道。 “无所谓了,只要师傅他老人家说一句话,这婚书便任由师姐拿去。” 曾宽梗着脖子答道。 “你……” 陆千霜听罢眼中竟隐隐有些泪光一闪而逝,不过随即便恢复如常地说道,“宣抚大人面前,我暂且不与你一般见识。” “哈哈,年轻人之间闹些小矛盾实属正常。这世间本来便没有那么多所谓的般配,只不过是一个懂得谦让包容,一个也恰好知道适可而止。陆天师,既已见到了曾顾问,若没有其它事情便让他带你在这凤翔城中逛一逛。” 张浚说罢端起茶来,便欲送客。 呀,没想到这张浚竟然还是一位情感专家?这小词儿说得,还颇有些道理,想必三妻四妾定然和睦……曾宽想到此处不禁暗暗地竖了竖大拇指。 “宣抚大人,我此番前来并非特意看望曾宽,而是有要事相告。昨夜,北戎那只玉爪妖禽夜袭镇妖司,与我苦战数百回合之后趁乱掳走了梁红玉。” 陆千霜有些懊恼地说道。 “竟有此事?!” 曾宽还没等张浚答话便发出一声惊叹,“师姐为何不早说?” “现在说晚么?你又如此紧张做什么?” 陆千霜瞥了一眼曾宽,刚刚平复的心情似乎又有些起伏。 “不晚,不晚……我的意思是说师姐既然有此等要事相告,应该一早便说。” 曾宽急忙解释道。 “你倒是给我机会说了?” 陆千霜又欲发飙。 “我的错……师姐莫要着急,那红玉姑娘只是被妖禽掳走,可曾受伤?” 曾宽担心地问道。 “不曾!倒是我……险些再也不会碍你的眼了。” 陆千霜说罢一扭头,与玉爪交战之时的惊险和委屈此刻竟一股脑地涌上心头,而自己却不知这滋味是苦还是酸。 “啊?师姐没事吧?哼!那玉爪妖禽着实可恶,下次若再让我遇上定将他碎尸万段,以解师姐心头之恨。” 曾宽说罢想趁机拉一下陆千霜的胳膊,却被她无情地甩开了。 “说得好听。” 陆千霜又嘟囔了一句,这才渐渐消气。 “梁红玉是谁?北戎又为何派人将她掳走?” 张浚听得几人说话,到现在仍是一头雾水。 听得张浚问话,曾宽和龚世镜对视一眼后缓缓地说道: “此中因果牵扯甚多,宣抚大人有所不知。当初偷偷绘制那张《咸阳城防图》的北戎谍子黄鼠妖,按理说算是这梁红玉的继父。” “在将那黄鼠妖诛杀之后,我可怜她母女无家可归,便让她二人暂时借住在陈仓郡镇妖司。后在鬼市一战中梁红玉又机缘巧合地被那玉爪妖禽挟持为人质,韩守营为救她,将神臂弓暗施手脚后交给了那妖禽,这才换得她一条性命。” “想必是北戎打探到我与韩守营来了凤翔,又合力挫败了完颜撒离曷的阴谋,因此被北戎视为心腹大患,于是便使出此等龌龊手段,将与我和韩守营关系密切的梁红玉掳走以做人质。” “如此说来,北戎必会有进一步的图谋。” 张浚皱了皱眉接着说道,“看来事实已经与官家所想背道而驰了。曾顾问,本官当初如若依你之言将那撒离曷公开处斩以示抗戎决心,何至于造就今日这种局面?唉……” “官家已将那完颜撒离曷放归北戎了?” 曾宽惊道。 “正是,官家为了显示我大景宽厚仁德,实则无异于放虎归山……” 张浚也是无奈地摇头叹息道。 狗屁,明明是怯懦畏战!想当年太祖皇帝是何等的英明神武,怎么传至太宗之后竟一代不如一代?将来若是有机会,定要施些手段让皇位重归太祖一脉……曾宽心里腹诽着,嘴里却说道: “宣抚大人无须自责,官家乃一片良苦用心,只是那北戎贼子不受教化。为今之计,西军当先下手为强。不知这几日前线战事如何?” “摄于完颜撒离曷被俘,北戎主帅完颜娄室在攻占长安之后龟缩于城中尚未有进一步的行动。此时,永兴帅吴玠正据守咸阳,威武大将军曲端也已整军待发。” 张浚不假思索地说道。 “时不我待。宣抚大人可令曲端亲率泾原军和环庆军进驻邠州,进而收复延州府。再命永兴帅吴玠攻下长安,以期对完颜娄室形成首尾夹攻之势。” 曾宽看着挂在大殿东墙之上的秦州地势图,手指着长安城的方位说道。 “本官也正有此意。” 张浚双眼微睁、目光游移,“不过,本官还是有些担忧。” “宣抚大人可是担忧那曲端?” 曾宽直言不讳道。 “知我者,曾顾问也。曲端向来爱惜自身羽毛甚于其它,此番他又须直面北戎兵锋,本官恐怕……” 张浚有些欲言又止。 第七十二章 两个消息 “哼。藓疥之疾,无足挂齿。” 曾宽哼了一声又说道,“永兴帅吴玠虽名为曲端部下,实乃宣抚大人心腹爱将。此外,熙河帅刘锡、秦凤帅孙渥和环庆帅赵哲亦是第一时刻向宣抚大人靠拢的,如今就算曲端的嫡系泾原军,其经略使一职也已交由刘锜。试问,如此一位威武大将军,除了遵令而行之外还有何话可说?” “话虽如此,可那曲端历来刚愎自用,此番论功行赏又命他节制西军,无论如何,他还是西军名义上的最高统帅。他若拒不受命、有意打乱部署的话,后果如何还应审慎考量。” 张浚忧心忡忡地说道。 我见你第一面之时便让你找借口杀掉曲端,谁知你却妇人之仁,现在又能赖谁……曾宽此时也不好再做开解,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事已至此,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宣抚大人可借着我与曲端赌约之事将他一军,料他也不会把自己的脸面豁出去。” “也只好如此了。本官这便下令,命曲端三天之内率军前往邠州,本官此次会亲自为他设宴壮行。” 张浚似是下了决心。 正在此时,忽有一名小校飞身来报。 “报!宣抚大人、曾顾问,接到永兴帅吴玠飞鸽传书,咸阳告急!” “什么?!可是那完颜娄室又兴兵西进了?” 张浚厉声问道。 “正是。吴帅力战不敌,咸阳随时可能失守。” 那名小校也是万分焦急。 “想必是那完颜撒离曷已经回到北戎了,完颜娄室这才有恃无恐并借此鼓动军心。由此看来,咸阳危矣。” 曾宽说罢仰起头来发出一声轻叹。 “咸阳一旦被攻陷,面对北戎大军凤翔便再无屏障可言。曾顾问可有办法解咸阳之危?” 张浚此时方才有些惶恐。 “曲端大军尚未开拔,并且其携带粮草辎重甚多,行军缓慢,因此一时之间也难以驰援咸阳。不知眼下宣抚大人可还有堪用之人?” 曾宽似是有意问道。 “这……本官手下能与吴玠势均力敌之人唯有泾原军经略使刘锜,不过此刻刘锜尚在泾州,怎奈远水不解近渴。” 张浚想了想也是兀自摇头道。 “我这里倒是有一人可用。” 曾宽意有所指。 “谁?” 张浚茫然失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此人便在这凤翔城中。” 曾宽不疾不徐地卖了个关子。 “还请曾顾问速速讲来。” 张浚催促道,仿佛早已是火烧眉毛了。 “前几日刚刚走马上任的城防司守营主将韩世忠。” 曾宽不再绕弯。 “韩守营……一来,本官尚不知韩守营伤势是否痊愈。二来,被北戎掳走的梁红玉又与之有旧,他是否应该避嫌?” 张浚闻听是韩世忠后突然便有些犹豫。 “据我所知,韩守营的伤势已无大碍。再者,在我看来,梁红玉之事不仅不用避嫌,反而借此更能激发出他的斗志。韩守营身具二品战力,放眼当世已是无人能敌,倘若此时宣抚大人能再调五千精兵给他,咸阳之危应能迎刃而解。” 曾宽自是胸有成竹。 “这……容本官再思量一二。” 张浚说罢背过身去,低头不语。 “宣抚大人,韩守营曾以一己之力破敌五百,后又生擒完颜撒离曷致其恸哭流涕,‘啼哭郎君’的花名想必早已在北戎传得人尽皆知,此时用韩守营上阵对敌,在气势上岂非已先胜一筹?” 曾宽语气坚硬地说道。 “话虽如此,不过韩守营之前从军数年,不知为何却无尺寸之功?此番冒然命他领兵出战,是否太过于冒险?” 张浚背对着曾宽,口气却充满了置疑。 “事到如今有件事便不再相瞒了,宣抚大人可知宣和年间在睦洲起兵造反的方腊最终是被何人所擒?” 曾宽说罢看了看龚世镜,后者也默默地向他点了点头。 “本官岂能不知?乃是童贯的手下爱将辛兴宗。” 张浚答道。 “非也。在睦洲青溪山单人独骑擒获贼首方腊之人正是咱们的这位守营主将韩世忠,那辛兴宗只是仗势欺人而已。” 曾宽此话一出,张浚急忙转过身来大惊失色地说道: “此话当真?本官记得徽宗皇帝曾有言在先,‘得腊首者,可授两镇节钺’。如此泼天功劳被抢夺,韩守营岂能善罢甘休?” “那辛兴宗乃西军名将辛叔献之子,又颇得童贯宠信,当时只是一名小小裨将的韩守营岂能与之争功?是以他在一怒之下才隐居岐山鬼市长达八年之久。” 曾宽侃侃而言。 “若真是如此,韩世忠有勇有谋,可堪大用。若此番又能领兵解得咸阳之危,重创北戎主帅完颜娄室,本官自当亲自上书奏明圣上,为他正名。” 张浚说罢,目光之中已皆是殷切之意。 “那我便先替韩守营谢过宣抚大人了。” 曾宽拱手道。 “唉,本官竟让一位如此猛将去做那城防司守营,当真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的愚昧之举。曾顾问,为何不早些将此事告知本官?” 张浚此时顿感一身轻松。 废话,这不得瞅准时机掌握火候嘛?就你那专权善妒的小性格,说早了恐怕韩大哥就永无出头之日了……曾宽一撇嘴,谦逊地说道:“都是过往之功,韩守营也志不在此。此番只要能让他领兵陷阵,哪怕只是一个马前卒,他也甘之如饴。” “韩守营所受的委屈,皆乃本官失察之责,不过本官这便为其弥补。” 说到这里,张浚同时大手一挥,“来人,马上传令下去,擢升城防司守营主将韩世忠为秦凤路兵马副都统,并命其即刻点齐五千兵马,驰援咸阳!” …… 凤翔郡,城防司。 当曾宽、陆千霜、龚世镜和负责下达宣抚使钧旨的小校下马进门之时,韩世忠正一个人赤裸着上身在这城防司宽敞的院子里练功。 “韩守营端的好兴致,看来这伤势已然痊愈了。” 曾宽一进门便朗声说道。 “还要多谢曾顾问为我灌输气机,否则如今还须卧床静养。哎,陆天师怎会大驾光临?” 韩世忠说罢穿上衣服,向着陆千霜一拱手,然后满怀期望地向她身后看了一眼又不免有些失落。 “韩大哥可是在寻人?” 曾宽问道。 “不知为何,我从昨晚便开始坐立不安。漫漫长夜,无心睡眠,于是便在这城防司内活动活动手脚以做消遣。” 韩世忠黯然答道。 这算是巧合吧……曾宽暗自顿了顿才说道:“我此番为韩大哥带来了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不知你要先听哪一个?” 第七十三章 兵发咸阳 “韩某整夜心神不宁,且先听听好消息再说。” 韩世忠说罢将众人让进大殿之中落座,此时早已有小吏沏好了茶水。 “好消息便是韩大哥今次终于要有出头之日了。来吧,请宣读一下宣抚大人的钧旨。” 曾宽对着身边的小校说道。 那小校闻言自是不敢怠慢,赶紧起身将张浚的任命当众宣读一遍,然后又恭维了韩世忠几句这才躬身告辞。 “韩某不是在做梦吧?!一夜之间,我竟然能升至西军秦凤路副都统了?没想到韩某一生所愿,今日便要成真?不对吧,就算是北戎西进、咸阳告急,西军之中能征善战者甚众,张宣抚为何独独要任用我去解围?莫不是跟那个坏消息有关?” 韩世忠在最初的惊喜过后,忽又冷静了下来,他看着曾宽惴惴不安地问道。 “韩大哥的直觉真是堪比女子。” 曾宽看着韩世忠先是缓缓地喝了一口茶水,然后才略显沉重地开口说道,“坏消息便是,昨夜在陈仓郡镇妖司,红玉姑娘被那只北戎的玉爪妖禽掳走了,我师姐特地连夜赶来凤翔报信。” “什么?!曾天师可莫要哄骗韩某。” 韩世忠闻言直直地盯着曾宽,想必一时还有些难以置信。 “韩大哥稍安勿躁,如若不信曾某所言可以问我师姐。” 曾宽知他难以接受,于是也尽量温言细语地说道。 “确是如此。” 陆千霜倒是直言不讳,高冷人设此时重又附体。 “直娘贼!腌臜泼才!北戎妖禽竟然欺负到我韩世忠头上了,看韩某不将他那双肉翅生生扯下来!” 韩世忠听罢陆千霜所言,一怒之下抬手便将身旁的硬木条案拍得粉碎,同时他面目狰狞、双眼爆突,就连怒吼声也如震天彻地一般。 “韩守营且勿动怒,我等尚不知北戎妖禽将红玉姑娘掳去的真正目的,因此还应从长计议。” 龚世镜此时也出言安慰道。 “无须多此一举,韩某即刻便点齐五千兵马杀奔咸阳,待先解去那咸阳之危,再挥师东进收复长安,从而进逼北戎将红玉还回来!” 韩世忠目光凛冽、声若洪钟,仿佛此时便要立马横刀于长安城下。 “韩守营何必急在这一时三刻?可知盛怒之下带兵出征,不仅难免会有所纰漏,而且也会应了宣抚大人心中之忧。” 龚世镜站起身来说道。 “宣抚大人不是命我即刻出征么?又何来担忧?” 韩世忠不解道。 “宣抚大人正是担心你会怒火攻心、不管不顾,以致自乱阵脚,所以本来无意让你领兵,还多亏了曾顾问为你仗义执言,这才使得宣抚大人下此钧旨。你如果真如此刻这般急躁鲁莽,岂非倒辜负了曾顾问一片苦心?” 龚世镜反问道。 “这……可是红玉如今落于敌手、生死未卜,如何不让人心急如焚?” 韩世忠说罢一甩手,眉头又尽显担忧之色。 “韩大哥多虑了,想那北戎妖禽甘冒风险也要从镇妖司掳走红玉姑娘,又怎会轻易加害于她?据我猜测,北戎必会以她做为人质来要挟你我。” 曾宽说道。 “要挟什么?” 韩世忠皱眉道。 “尚不得而知,无非是与两国交战有关。因此,韩大哥此去务必要加倍谨慎,尽可能多派些探马刺探敌情,并处处留意红玉姑娘,如此我等才好早做应对之策。” 曾宽语重心长地说道。 “都依曾天师所言。不知此番出兵,可有后援?” 韩世忠听罢曾宽言语,不知不觉间已比方才冷静了几分,这才开口询问此番出兵的相关事宜。 “虽然威武大将军曲端的大军会于三日后开拔进驻邠州,不过以他对你的态度而言,想必也不会有任何善意。你胜,他乐见其成;你败,他作壁上观。” 曾宽幽幽地说道。 “哼!如此甚好,韩某正好借此背水一战。区区咸阳之危,待韩某大军一到,北戎必会望风而逃,只是攻那长安城嘛,或许要稍微费些力气。” 韩世忠说罢,手指关节“咯咯”作响,仿佛早已迫不及待。 “祝韩都统马到功成!” 曾宽说罢站起身,和龚世镜一起向韩世忠拱手送行。 “承二位吉言。不知二位是否与韩某同去?” 韩世忠自从出鬼市至今,日日与曾宽和龚世镜厮混,虽然偶尔也会斗个嘴、抢个食,不过在内心深处早已将两人看作过命之交,此时面临分别,竟还有些不舍。 “哈哈,韩大哥果然是重情重义之人。” 曾宽说罢与龚世镜对望一眼,二人皆是开怀大笑,“不过此番军情紧迫,韩大哥先率兵前去救急,我和龚坐馆稍后从宣抚大人处借些粮草,以做后援,应该过几日便到咸阳。” “能有二位在身边时时提点,韩某倒也能心安几分。那我等便在咸阳相见,届时韩某自当大开城门,迎二位进城。” 韩世忠脸上也露出欣喜之色。 “兵贵神速。咸阳城和红玉姑娘都还等着韩大哥前去搭救,莫再多言。” 曾宽催促道。 “好,韩某这便领了兵符前去校场点兵。二位、陆天师,我们咸阳再会!” 韩世忠说罢换上战袍,骑马直奔校场而去。 “曾顾问,不知韩世忠此去有几分胜算?” 龚世镜待韩世忠走后,这才捋着花白的胡须问道。 “以韩大哥之勇猛,解咸阳之危当不在话下。不过收复长安嘛,便要看北戎那边用不用手段了……” 曾宽眯眼说道。 “曾顾问是指梁红玉?” 龚世镜问道。 “有梁红玉做人质,此战颇有些棘手。” 曾宽也有些无可奈何。 “听闻北戎这次统军的主帅完颜娄室虽兵法诡诈,不过向来只在战场之上好勇斗狠,却也从不曾耍过这些阴毒手段。不知那玉爪妖禽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龚世镜与曾宽、陆千霜边说边向城防司外走去。 “龚坐馆可还记得秦安村黄鼠妖偷绘的那张《咸阳城防图》当初是藏在一副人像之中?而这画中之人黄鼠妖每日必会焚香祭拜。” 曾宽扭头看了看龚世镜,意有所指地说道。 “海陵王完颜亮?” 龚世镜脱口而出。 “不错。现在看来,那黄鼠妖极有可能是玉爪妖禽的属下,而这玉爪和鬼市那只喷云吐雾的狻猊想必也都要听命于这个完颜亮。” 曾宽说罢顿觉心中憋闷,随后吐出一口浊气。 “玉爪已有二品战力,那这个完颜亮……” 龚世镜看了看曾宽,却欲言又止。 第七十四章 曲端受命 “我一直有个疑问,这个完颜亮乃北戎太祖完颜阿骨打之孙,其年也不过弱冠,如今二代完颜们尚且年富力强,他怎会有实力成为那群妖之首?难道单单凭借一个海陵王的身份?” 曾宽似是在问龚世镜,又似是自言自语。 “老朽同样觉得不可思议,也许这背后还有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等着你我去探究。” 龚世镜抬头望天。 “一团乱麻、毫无头绪,暂且不去管它。” 曾宽说到这里转身对着陆千霜说道,“师姐一夜未眠,且先去驿馆休息,我与龚坐馆稍后要陪同宣抚大人为韩大哥送行。” “好。” 陆千霜只轻飘飘答了一个字,身形略一晃动便不见了踪影。 …… 巳正。 凤翔城北门。 秦州宣抚使张浚在曾宽、龚世镜和曲端等其他一众将领的陪同下登上城楼。 此时,凤翔城北门外的护城河畔一大片烟尘也缓缓地腾空而起,同时兵卒列阵、战马嘶鸣的嘈杂之声逐渐传来。 一面镶衬着银边的青色大纛正随风招展,上书一个斗大的“韩”字更是霸气威武,丝毫看不出是临时赶制出来的。 阵前,一身戎袍战甲的韩世忠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手握长刀,雄姿英发。 寒风吹过他刀削斧剁一般的冷峻面容,清越但略带些许沙哑的嗓音随即传遍全军: “本将乃秦凤路副都统韩世忠,接宣抚大人令,现已点齐五千兵马。长安已陷、咸阳告急,值此危急存亡之秋,正是我等报效朝廷、建功立业之良机!戎贼猖獗,侵我国土、屠我百姓,然我大景儿郎更是铁骨铮铮,诸位,谁愿与我一同破敌?!” “吾等愿往!” “杀尽戎贼!” 一阵阵齐整嘹亮、慷慨激昂的喊杀声从五千男儿口中齐齐吼出,回荡在凤翔城上空,经久不息,闻之不禁让人顿生万丈豪情。 “杀!” 随着韩世忠一声令下,风卷战旗、黄沙四起,这五千兵马便浩浩荡荡地杀奔咸阳而去。 “如此军威,此战必胜!” 张浚在韩世忠大军开拔之后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转身对着身旁的人们说道。 此时,在底下一片随声附和的赞同之声中却有一句刺耳的言语传入张浚耳畔。 “哼!初生牛犊而已,何足道哉?此战兴许能解咸阳之危,至于长安城,恐怕他连城墙都摸不到。” “正甫,何出此言?” 张浚听出曲端话中的不屑,面色顿时一沉。 “正所谓‘刃过有缺、木强则折’,这韩世忠虽勇悍绝伦,可一旦与真正的强者对敌,后果如何却不得而知。” 曲端扯了扯嘴角,口气中尽是鄙夷。 “大将军多虑了。这位韩都统虽被称为‘猛虎’,但除了身具二品战力以外,却也颇懂得刚柔并济之道,断然不会像某人一样刚愎自用。” 曾宽听得曲端阴阳怪气,于是不等张浚回答便抢先回怼了一句。 “本将与张宣抚说话,岂容你这竖子插嘴?” 曲端一看是曾宽抢白,输了赌约一事便又立即浮现于脑海,这言语之中也难免有些肮脏。 “众人都说曲大将军的心胸间不容发,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佩服。” 曾宽闻言嬉笑着朝曲端拱了拱手。 “好了。二位皆是本官的左膀右臂,应当精诚协作,就不要逞一时的口舌之快了。” 张浚听了曾宽言语虽也心中暗喜,不过任由二人在这城楼上当着众人的面斗嘴却也不成体统,于是急忙出言阻止道。 “黄口小儿,本将且不与他争论。” 曲端压抑了一下怒火,心有不甘地说道。 “曲大将军,韩都统已经驰援咸阳而去,你的兵马是否也应该依约出征了?” 曾宽是何等心思细腻,怎会放过眼前这个打脸的好机会? “哼!但凡张宣抚有命,本将莫敢不从……” 曲端话未说完,没想到却被张浚抢白道: “既然话已至此,本官这便颁下军令。” “这……张宣抚,此三军合计已逾六万兵马,粮草军饷可已齐备?” 曲端挑眉道。 “川蜀百姓五年的赋税均已在本官掌中,如何还会短缺威武大将军的粮草军饷?” 张浚镇定自若,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问。 “刀兵军械、攻防重器呢?” 曲端又问。 “‘天下之兵,半与秦州’,大将军不曾听闻?” 张浚反问道。 “挑工民夫、骡马脚力呢?” 曲端再问。 “秦州百姓,除却老弱病残、妇孺幼童,十之七八皆在军中轮流服役,自然不会误了正甫行军布阵。” 张浚扭头不再看他,只是言辞之中底气十足。 “本将听闻那完颜撒离曷已回到北戎军中,此时北戎将士怒火大盛、士气正旺,于兵法来讲易守不宜攻,因此张宣抚此时出兵还有待商榷。” 曲端也兀自望远。 “威武大将军莫不是畏战?” 张浚微微侧身,小声说道。 “我曲端战党项、抗北戎、平匪剿乱,大小数百战,胜多败少,这才能有今日威名,张宣抚怎可轻出此言?曲端所说皆是以大局为重,恳请张宣抚三思!” 曲端挺胸抬头,心中隐隐已有怒火。 “不必了,众将听令。” 张浚再不听他言语,而是语气决绝地对着身旁众人说道,“令威武大将军、西军都统制曲端率本部兵马于三日后进驻邠州,同时令熙河军经略使刘锡、环庆军经略使赵哲向邠州集结,待三军汇合后出兵收复延州府。但有抗令不遵者,军法从事!” “唉,曲端领命……” 曲端仰头叹了一口气,转身带领属下将领疾退而去。 “文臣误国!” 走出老远之后,曲端这才大声地向城头骂了一句以发泄心中不满。 …… “师姐,今夜风含幽香、月带清晕,可要与我促膝而坐,一诉离别之苦?” 回到驿馆的曾宽看着正在自己床上盘腿打坐的陆千霜,眼珠一转,便想要出言调戏一番。 “好。不过师弟请先出门,然后右转行至尽头。” 陆千霜闻言将真炁沉于丹田,略做吐纳之后才缓缓地开口说道。 “好嘞。” 曾宽没想到陆千霜竟答应得如此痛快,于是磨搓着双手便欲转身出去,但忽然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师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里应该是厕溷吧?” “不错。先将你心中的脏污排泄一空,再来找我说话。” 第七十五章 一探虚实 一夜无话。 被陆千霜鸠占鹊巢的曾宽无奈之下只能找驿丞在隔壁又收拾出了一间新屋住下,这才得以安寝。 好吧,辗转反侧…… 以前为何没发现那个恼人的龚世镜会整夜打呼噜? 声音还特么这么大? 唉,也不知道师姐睡没睡? 没睡的话出来谈谈风月也好啊,我保证只动口,不动手…… …… 酉初。 咸阳城西十五里外。 韩世忠率领的两千骑兵驻马在一片地势高耸的土坡之上,放眼向下望去,已经能够看到咸阳巍峨的城楼以及围困于周遭的众多北戎兵马。 “韩都统,方才探马来报,咸阳城四面皆已被北戎兵马围困得水泄不通,城中状况如何暂且不得而知。” 一名校尉指着远处旌旗招展的北戎军说道。 “战况如何?” 韩世忠端坐于马上,手搭凉棚地看向远处。他胯下那匹战马此时因为三百里的长途奔驰而稍显力竭,四足不停地踢踏着地面,口中响鼻连连。 “城门没有被攻破的迹象,但南门的护城河外倒似是发生过激烈的战斗,且双方各有死伤。” 那名校尉说道。 “那想来定是永兴帅吴玠主动开门迎敌所致,此番北戎围困咸阳的兵马有多少?” 韩世忠问道。 “每座城门大约三千人,因此总数应在一万左右。” 校尉答道。 “才一万人?那也至于让吴帅用飞鸽传书向宣抚大人请求援兵?” 韩世忠闻言不禁有些狐疑,“区区万人围城,只在南门有过交锋,而且还是吴帅主动寻战。北戎围而不攻,究竟为何?” “属下不知。” “我军其余的三千步兵何时能赶到?” 韩世忠凝眉又问。 “戌正应该能到,还有一个半时辰。” “传令下去,即刻点齐五百兵马,随本都统前去试探一番虚实。其余人等下马于原地休整,小心戒备,以待大军。” 韩世忠双目一凛,发号施令道。 “遵命。” 校尉得令而去,片刻之后便已点齐五百兵马。 韩世忠再不多言,只是一马当先地向咸阳城外的北戎大军冲去,五百悍勇如沉默涌动的潮水一般紧随其后。 不带旌旗,只有猎猎红缨随风飘荡,马蹄翻飞,坚实的铠甲铿锵作响,一柄柄锋利的长刀反射着落日的余晖,顷刻间便杀入敌阵。 令韩世忠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此时围困咸阳城西门的这几千兵卒似乎并不是北戎精锐。 他们既无强悍的大将领衔,也毫无防守阵法可言。更有甚者,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兵丁并非是北戎的女真人,这支兵马只是由北地汉人、渤海人,还有一部分北辽人组成的杂牌军。 相反,韩世忠驰援咸阳的这五千精兵由张浚亲自下令调拨,皆乃秦凤路西军精锐,他身后的这五百悍勇更是个个骁勇善战、以一敌十。 此时,他们在人数几倍于自己的敌阵中往来砍杀便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几个来回便将这支杂牌军冲击得凌乱不堪,死伤遍地。 韩世忠寻得一个空暇,趁机将一封提前写好的手书缠于箭身射向城头的立柱之上。 随后勒马转身,带领五百悍勇绝尘而去,徒留身后灰尘无数、敌军哀嚎遍野。 …… 咸阳城南。 一座地势颇高的丘陵背后。 北戎大营。 “报!主帅,南朝援兵已到,此时正在咸阳城西门外与我军交战。” 一个探马疾行进入军帐,单膝跪地禀报道。 “终于来了。可探清来者何人?此番共带有多少兵马出战?” 大帐之上,端坐着一位老成持重的北戎将领。此人看上去已有五十岁上下,面貌虽沧桑古朴,但却威压甚重,一双锐利的鹰目更是精芒四射。 “此队兵马没有树立牙旗,所以并未探得是何人领兵。人数也只有五百。” “五百?!可笑,来人可是看不起我大戎铁骑?主帅,请给我五百人马,定去将此人擒来。” 说话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被韩世忠生擒之后又被赵九弟以天恩浩荡之名放归北戎的上将军完颜撒离曷。 “撒离曷,可曾听说过‘钓者中大鱼,则纵而随之,须可制而后牵,则无不得也’?汉人的为人处世之道历来蕴含着高明的生存智慧,我等应当效仿并学会敬畏。那来将既然只带五百兵马便敢前来破阵,想必也只是试探下虚实而已。耐心一些,大鱼还在后面。” 那北戎主帅悠然地端起面前的一盏马奶酒小酌了一口之后接着说道,“传令,将咸阳城西门外守军的死伤者撤下,所缺人数由其余三门补足。另外,加强探马频次,敌军一旦有大动静,立即来报。” “遵命。” 那探马得令之后缓缓退出帐外,然后迅速转身上马飞奔而去。 “主帅,这‘围点打援’之计可会被敌军识破?” 完颜撒离曷略有担心地问道。 “识破如何?识不破又如何?” 那北戎主帅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平静地回问道。 “倘若识破围困咸阳是计,便不来解围,钓不到大鱼,我军岂不是白忙一场?” 撒离曷不解道。 “不来解围岂不更好?那我便可从容不迫地将咸阳城中的吴玠拔除,南朝秦州的兵马自此五去其一,相当于砍下了张浚一只臂膀,其实力必然大减。倘若识不破,来一支援军我便趁势吃掉一支,我倒要看看这秦州能有多少兵马来填此坑?” 那北戎主帅面带微笑地看着撒离曷说道。 “主帅用兵,出神入化,不愧是我大戎常胜战神,撒离曷拜服!” 完颜撒离曷说罢,将左手握拳放于右胸之上,以示心悦诚服。 “不过本帅此计也并非完全无解,只是不知那南朝将领能不能堪破了,相信答案很快便可揭晓。” 那北戎主帅说罢轻轻咳嗽了几声,随后伸手摸了摸自耳边垂下的粗短发辫,其中已见许多斑白的银丝。 “主帅的身体已每况愈下,这马奶酒还是不要再喝了。” 撒离曷见状赶紧上前,打算端起那盏马奶酒。 “哎,本帅无恙。” 那主帅说罢抢先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想我完颜娄室跟随太祖起事以来,平北辽,生擒天祚帝耶律延禧,破汴梁,掳走南朝徽钦二帝,是何等意气风发、酣畅淋漓?如今虽已过知天命之年,奈何却喝不得这一盏马奶酒?” 第七十六章 力挽狂澜 “韩都统,刚才这一仗砍杀得真是痛快!” “属下自投军以来,每逢对阵北戎,还从未像今日这般过瘾,奇袭、斩杀、撤退,在韩都统的指挥下,每一步都行云流水、游刃有余!” “此战堪称完美!” “……” 回到咸阳城西那片高耸的土坡之后,虽淹没在一片赞叹声中,韩世忠却一直眉头紧锁,不发一语。 此时,西边的落日已渐渐绕过起伏的山峦,韩世忠凝望着数里之外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北戎兵马也正随之隐入黯淡的黄昏之中,恰逢此时也有探马来报,他于是抬手示意大家噤声。 “报!韩都统,咸阳城西门外被我军斩杀的北戎兵卒由其余三门调兵补足,阵型现已恢复如初。” “知道了,再探。” 韩世忠打发走探马之后又问道,“三千步兵现已到何处?” “韩都统,大军已至文王亭,不消半个时辰必到此处。” 先前那名校尉说罢也有些跃跃欲试,并开始摩拳擦掌。 “传令下去,在土坡后燃起火把,待大军一到,即刻向咸阳城西门的北戎兵马发起冲锋!” 北戎诡诈,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永兴帅吴玠收到我的手书之后依计行事了……韩世忠想到此处,便翻身下马,随意找了个平坦之处坐下,并缓缓地闭上双目养神。 …… 戌正。 韩世忠的五千兵马集结在土坡之下,士气昂扬、整装待发。 方才的那一场奇袭此刻已在大军中传得人尽皆知,这五千名兵卒本就是从秦凤军调拨而来,因此早在凤翔城中时便已闻得韩世忠的大名,更是对他单人独骑力破五百北戎贼寇的英勇事迹钦佩不已。 这些兵卒都以能够跟这样的勇将并肩作战而感到无上荣幸,是以此时军心大振。 韩世忠看重的正是这一点。 只见他跃马立于阵前,将长刀高举过顶,四周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那张冷峻刚毅的脸庞,他朗声说道:“前方便是咸阳城,被困于城中之人都是我等的手足兄弟。北戎奸诈,陈兵于城下却围而不攻,为的便是以此来吸引援军,从而设下埋伏、以逸待劳。但是韩某,今日便要跟诸位一起破此奸计!汉家男儿听令,且随我上阵杀敌!” 韩世忠说罢双脚猛踹马镫,一骑绝尘、头也不回地杀奔咸阳城外的北戎大军。 他身后的兵卒看到主将一马当先地杀敌陷阵,顷刻间便热血沸腾。 两千骑兵纷纷抽出长刀、催动胯下战马,紧随韩世忠身后,以人字形向前狂飙。他们头顶的红缨此刻仿佛一道暗红色的岩浆,在漆黑的夜色中蓬勃地迸发而出,冲向敌阵。 其余兵卒见状更是不甘落后,众人皆有感于如此壮怀激荡,虽已是长途行军,却丝毫不觉困倦。 他们每五百人结成一个方阵,其中以弓弩手居内,短刀手居中,长矛手擅外的阵型跑步行进,军容整肃、军纪严明,给人以强烈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之感。 短短十几里的路程,又是一马平川,因此不消片刻韩世忠率领的骑兵便重又杀到咸阳城下。 敌营越来越近,韩世忠都已经能看到连绵的营帐以及灯火映照下的影影绰绰。但奇怪的是,这次敌军竟仿佛没有任何防备一般,任凭景军长驱直入。 韩世忠尚在犹豫之间,他身后的一名悍勇早已按捺不住,跃马过去把挡在他身前的营帐踢翻,随后举刀便将里面来不及躲闪的兵卒砍翻在地。 “咦,怎么北戎贼寇忽然变得软绵绵的?” 那名悍勇忽觉哪里不对,于是赶紧下马查看,当他将倒地的尸体翻转向上之后不禁大吃一惊,同时鼻翼耸动。 “韩都统,此地有诈!这些北戎兵卒都是用稻草扎成的假人!而且,此间还伴有一股怪味……” 一句话如凉水兜头泼下,瞬间便把众人的斗志浇熄了大半。 果然是计……韩世忠见状虽也心里打鼓,但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咸阳城门,仍然强做镇定地说道:“勿须慌张,本将早已料到有诈。尔等且听我号令,后队变前队,先撤出此地再做定夺!” 可是还未等他的命令传达全军,数支带火的响箭分别从远处的黑暗之中射向眼前的这些稻草假人。 瞬间火起! 这片北戎营地事前定是被泼洒了大量的猛火油,此刻又兼有稻草助燃,是以如猛兽一般的火舌顷刻之间便将紧跟韩世忠的两百余名骑兵困于其中。 随着火光冲天而起,喊杀之声也同时从南北两侧传出,如饿狼一般的北戎骑兵挥舞着弯刀砍杀而来,马蹄声震耳欲聋,仿佛连同大地都在颤抖。 韩世忠见状急忙调转马头,想要突围而出,但无奈火势太大,他的战马只是在原地打转,根本不敢跨越。 此时,景军之中已有几匹战马受惊,它们后足直立,前蹄愤然抬起,将马背上的兵卒掀翻于火海之中。 “韩都统,我等还须尽快想办法逃出火海,否则北戎大军杀到,被大火挡在外面的景军又群龙无首,必然会死伤惨重。” 韩世忠手下一员偏将勒住受惊的战马于慌乱之中喊道。 “本将知道。” 韩世忠嘴上答着,目光却早已在周遭不断地游弋寻觅。忽然他看到这营地边缘有一根用于攻城的巨大圆木,长约三丈左右,腰身足有两人合抱之粗。 韩世忠灵机一动,策马便向圆木奔去,待快到近前时双腿猛然发力从马背上高高跃起,同时手中长刀于空中顺势斜劈斩下。 刀光夹杂着凛冽的气机一闪而过,这圆木被整根从中间劈开,分做两半,竖长的切口平滑齐整。 韩世忠落地之后立即将长刀丢于一旁,随后两手各擎一半圆木,双膀较力。 “起!” 随着一字出口,两片上千斤的圆木已被徒手掀起并生生抛至空中。韩世忠也顾不得喘息,又飞身跃起用巧力踢出两脚,再看这圆木,竟凌空旋转,最后双双并排落于火势稍弱之处,铺就了一条可以骑马而过的通道。 “退!” 韩世忠拾起长刀重又翻身上马,一声短暂而高亢的呼啸过后带领两百余名悍勇从火海突之中围而出。 第七十七章 攻守互换 此时,其余被大火挡在外围的骑兵悍勇正在惊慌失措当中,他们手勒缰绳在原地打转,眼看北戎大军即将杀至眼前,而自己的主将却已身陷火海,生死未卜,因此一时之间进退维谷,阵型也随之大乱。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眼尖之人看到火海之中忽有两片宽大的圆木飞旋至半空,落地之后正巧双双横亘在火势最弱之处,随后便有一骑踩踏着木板从火海中飞奔而出,四蹄过处飞溅起火星无数。 马上之人面如黑炭、双目猩红,众人观之犹如见到地狱的阎罗一般向两边散开。惊骇之余,众人从其高大魁梧的身形和所穿的铠甲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他们的领兵主将韩世忠! 韩世忠勒马立于众人面前,一边挥舞手中长刀,一边大声打着呼啸。随后,先前被困于火海之中的两百余名悍勇依次跃马而出,这些人被烟熏火燎了片刻,此时皆是面庞黝黑、双眸明亮,浑身上下都蒸腾着热气,仿若天神鬼将一般。 韩世忠看着手下众人皆已逃出生天,而北戎大军也已杀至百丈之外,于是迅速地归拢阵型,而后纵马横刀地喊道: “汉家男儿听令,北戎诡诈,我等先避其锋芒,以图再战!” 说罢,韩世忠回望了一眼似乎已有星星点点火光的咸阳城,然后转身率领两千骑兵悍勇沿着来路向回掩杀。 北戎大军发动此番偷袭的主将正是完颜撒离曷,他率兵冲至城下火场附近,看到由完颜娄室亲自操刀布设的陷阱非但没有困住景军,反而让他们轻易逃脱,心中正是愤懑。 此时却看到刚刚逃出生天的景军竟然无意反抗、不战而退,不禁又大喜过望。 “南朝之兵,胆小如鼠,完颜主帅略施小计便将其吓退,想来他们早已如惊弓之鸟、不足为惧,尔等随我砍杀过去,将之全歼!” 完颜撒离曷说罢,手举弯刀、一马当先地向韩世忠等人追去。 北戎此番共计派出八千骑兵,分作南北两路夹击景军,志在必得。 完颜撒离曷胯下这匹战马更是神骏不凡,脖颈颀长、四足矫健、鬃毛鲜亮无比,此骏马蹄上下翻飞之间便已追上几十丈之外的一名景军骑兵。 完颜撒离曷并不多话,催动战马上前举刀便砍。那名骑兵本已落单至最后,此时只顾埋头追赶前军,不料敌首已至身后,耳虽听得脑后有劲风袭来却早已躲闪不及。 “扑通”一声,那名骑兵被斩落马下,死状惨烈。 撒离曷见一击得手便不再停歇,挥舞弯刀如法炮制,又将几名落于队尾的景军骑兵砍翻在地。 此时,北戎大军也已衔尾追至景军身后,撒离曷见状更加有恃无恐,他曲臂将手中弯刀向前一指,便欲再次上前砍杀。 谁知就在这时,眼前看似狼狈逃窜的景军骑兵忽然迅速分作两队,并以倒人字形向侧翼狂奔,仿佛是故意要将中间的空档让出来。 这是什么阵法?区区两千兵马也值得分头逃匿?真是太看不起我大戎勇士了……撒离曷正在暗自琢磨、不明所以之际,忽见景军骑兵散开之后,于中间位置露出了六座步兵方阵! 这六座步兵方阵一字排开伫立在原地,外围皆以硬木镶嵌铁甲为盾,长矛从盾牌的缝隙间刺出以做拒马。 而此时每座方阵当中有不下百名的弓弩手正在搭弓射箭! 神臂弓! “不好!快快躲避!” 撒离曷大叫一声伸手猛勒马缰,但此骏速度过快,岂是那么容易停住?它一怔之下,身体前倾、四足支地,又向前划出十几丈之后方才将将停稳。 但为时已晚,景军箭雨已至! 飞蝗一般的箭矢夹带阵阵风声落入北戎大军之中。 撒离曷伏于马背之上回头观瞧,短短数息之间,冲在最前面的北戎骑兵中箭之后应声落马者便不计其数。 一时之间,北戎阵中人仰马翻、哀嚎遍地,中箭落马之后侥幸不死者又会被后面冲过来的战马踩踏一番,直至四肢分离、惨不忍睹。 撒离曷早已杀红双眼,此时已顾不得许多,在一轮箭雨过后,他双脚踩蹬立于马背之上重又振臂高呼: “大戎勇士,趁此间隙,随我冲上去将南军一举击杀!” 可是令之费解的是,在呼声过后,他身后的大军并没有多少人马跟上。 撒离曷正待发怒,却转身看到方才以倒人字形逃至两翼的景军骑兵正在调转马头从两侧向回包抄,虽然他们是以两千对八千,但却丝毫不惧,转眼间便已杀至近前。 欲擒故纵?南军何时竟变得如此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撒离曷已不及细想,此时留给他的,唯有率军迎战。 可是他刚要再次纵马驰骋,忽有一员景军猛将策马奔腾而至。 “啼哭郎君,别来无恙?!” 马上之人并未着急出手,而是如多年的老友一般轻声问候道。 “啊!是……是你!” 撒离曷闻言不觉两股颤颤,险些翻身落马。 是的,这个声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掉,也不敢忘掉! “不错,正是我韩世忠。手下败将,何足言勇?还不束手就擒!” 韩世忠说罢,举刀欲砍。可是还没等他的长刀落下,再看那鼎鼎大名的北戎上将军完颜撒离曷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知道这样,我便早些出来了……韩世忠于马背之上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长刀一举,又杀入敌阵。 北戎大军虽死伤甚多,但战力仍在、人数占优,换做哪个将军领兵也可一战,而且胜负尚在两可之间。 但不幸的是,他们却偏偏摊上撒离曷这么个惊弓之鸟,还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败局已定。 瞬息之间,沙场之上,攻守之势易也。 北戎主将完颜撒离曷身先士卒……带头奔逃,北戎大军兵败如山倒。 韩世忠率军衔尾追杀,片刻之后,重又回到咸阳城下火场附近。 此时,火已渐熄,但余光仍可将方圆百丈之内照得亮如白昼。 韩世忠立马横刀,身后是五千悍勇,但他的脸上并未有丝毫得意之色。 因为他预感到,方才一仗,只不过是接下来这场大战的前戏而已。 第七十八章 完颜娄室 砍杀声渐远,完颜撒离曷领衔的北戎大军在咸阳城外留下了上千具尸体之后狼狈地逃窜而去,他本人或许也早已一路抹着眼泪逃回了老家黄龙府。 韩世忠立马于救他出火场的那两片圆木旁边,从马背上取下水囊,在旁若无人的牛饮一番之后,将最后一口水喷洒在了渐渐熄灭的火焰之上。 没想到这萎靡的火焰遇水竟又瞬间腾起一人多高,火舌滋滋作响。 “此为何物?为何遇水反而燃烧得更加猛烈?” 韩世忠惊异地问道。 “韩都统,此物谓之猛火油,因其与沙石相杂,得水愈明,故又名石脂水,乃军用良物。” 旁边一名校尉忙不迭地答道。 “我大景可产此物?” 韩世忠听罢又问。 “也有少量出产,不过据说目前主要为占城国所贡。” 校尉答道。 “贡品?为何之前不见景军使用?这北戎又是从何得来?” 韩世忠略有不快地继续问道。 “景军主要将之用于野外行军结寨时的照明。再者说来,景军历来以《阵图》为蓝本来对敌作战,将其余诸法皆视为末端的奇技淫巧,未曾重视。这猛火油想必是那北戎攻城略地之后劫掠而去。” 那名校尉倒是知无不言。 “连北戎这种蛮夷都知道在战场之上活学活用,我大景却固步自封,至今只余半壁江山却还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可悲可叹!” 韩世忠仰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之间他仿佛又感受到了大地在微微地颤动。 “列阵。” 韩世忠不敢大意,拨转马头重又率领大军整装列阵,这次却是与之前不同,步兵结阵在前,骑兵分插两翼。 少倾,借着燃烧殆尽的火光,韩世忠模糊地看到咸阳城的城南有一条至少上万人马组成的蜿蜒长龙正在缓缓向西门这边游移靠近,其中火把星星点点,却灿若星辰。 待行至二三里左近时韩世忠这才看得真切,这支人马皆是骑兵,此番虽奔袭的速度不快,不过却胜在军威雄壮。 “小心戒备。” 片刻过后,韩世忠目视着已行至百丈远处的这支北戎兵马,向后高声传令道。 “南朝领军之人可是韩世忠韩将军?” 说话间,这支北戎兵马已整队完毕,此时有一员须发花白但战甲鲜亮的老将驱马来到两军阵前。 “正是本将。不知来者如何称呼?” 韩世忠也纵马上前,答话之余也在暗暗观察着对面兵马的一举一动。 “失礼。本帅乃大戎西路军都统制,完颜娄室。” 话音未落,韩世忠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便是北戎那位用兵神出鬼没、百战百捷的常胜将军完颜娄室?!没想到他竟会亲自统兵围困咸阳城! “久仰完颜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韩世忠在马上拱了拱手说道。 “韩将军客气了。你此番只领五千兵马,不但能逃脱我设下的埋伏,而且还能将撒离曷的八千伏兵击退,当真是让本帅另眼相看。” 完颜娄室也不着急进攻,就这样坐于马上对韩世忠说道。 “哈哈,我与撒离曷曾有过一面之缘,当日在凤翔城我以一己之力将其生擒,并赐予他一个‘啼哭郎君’的诨名,他方才无心与我对战,想必仍是心有余悸。” 韩世忠接着话茬,大大咧咧地说道。 “手下技不如人,本帅也实感惭愧。不过胜败乃兵家常事,韩将军切不可过分自傲,可否知道骄兵必败之理?” 完颜娄室听罢韩世忠的狂言也不恼怒,只是不卑不亢地说道。 “多谢完颜将军提醒,韩世忠只会越战越勇,却从不敢自骄自大。” 韩世忠自知失言,急忙改口道。 “孺子可教。韩将军今次带兵前来可是为解咸阳之危?” 完颜娄室见韩世忠上道,不禁嘴角一翘说道。 “正是。” 韩世忠凌然道。 “区区五千兵马便想来纾困,韩将军会不会太儿戏了?” 完颜娄室说罢,面色忽又沉静如水。 “不敢苟同。韩某带兵,历来擅长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方才不就是活生生的范例么?” 说道此处,韩世忠已隐隐有些不快。 “好一个以少胜多、以弱胜强,那本帅今日便要见识见识韩将军是不是所言非虚。此刻,本帅身后有两万人马,稍后我会派遣五千骑兵正面冲撞你的步兵方阵,再分派五千骑兵迂回进攻你的两个侧翼,本帅则亲率五千兵马立于此地,岿然不动,不知韩将军要如何应对?” 直娘贼,这算个什么锤子套路……韩世忠怎么也没想到完颜娄室竟会将自己的用兵之法和盘托出,而且看上去言之凿凿,不似有假。 “战场厮杀不似纸上谈兵,完颜将军莫要轻言如此。” 韩世忠说罢看了看对面沉默如潮水般的两万北戎兵马,心中忽觉不安。 “好,那你我二人便在这咸阳城外的战场之上见见真章。” 完颜娄室说罢稍稍抬起左手,二指在向前微屈之后旋即又放回马缰之上。 韩世忠观之不免大骇,他甚至感觉到突然有那么一瞬,时间仿佛已悄悄静止,周遭的一切都如石雕泥塑一般,天上的星辰与眼前的火把都已不再跳动,并且顷刻间就已变得黯淡无光。 可当韩世忠再次从这一瞬间的恍惚中醒来时,北戎大军已杀至眼前! “韩都统,北戎大军已近在咫尺,我军当如何应对?” 韩世忠麾下悍勇见他半天没有反应,于是焦急地大声呼喊道。 “传令,将两翼骑兵先撤至外围,并伺机偷袭,让步兵结阵,准备迎敌。另外,我大景军中可有一百死士,敢随本将正面冲锋?!” 韩世忠目眦欲裂,他深知此时若畏战退却,必会全军覆没。为今之计,只有拼命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愿随将军,肝脑涂地!” “吾等愿往!” “誓杀北戎贼寇!” “……” 不消片刻,已有上百名悍勇纵马立于韩世忠身后,他们摩拳擦掌、齐声呐喊,一时之间,声威大震。 “好!此战不死者,当授承节郎!” 韩世忠说罢再不回头,而是高举长刀、纵马狂奔,他身后这一百死士也随之义无反顾地冲入北戎大军之中。 第七十九章 将遇良才 狭路相逢勇者胜。 韩世忠身后这一百悍勇皆是抱定必死之心,只求杀敌,早已将个人性命抛至脑后。 如此虎狼之军,又是由韩世忠这头猛虎亲自率领,其爆发出的恐怖战力便可想而知。 这支一百零一人的敢死队,迎面杀入相向而来的北戎大军之中,如一柄锋利的匕首,登时便在敌人的血肉之躯上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一轮惨烈的冲杀过后,正面冲锋的北戎骑兵中已有上百人坠马,而随韩世忠杀至队尾的死士尚余六十三人! 韩世忠甩去长刀上的鲜血,勒马挺身,瞪着猩红的双眼看了看面前十几丈开外不动如山的完颜娄室,又转身带领剩下的死士衔尾杀回敌阵之中。 又是一轮猎杀,此番得益于从背后追击敌军,在同样砍翻上百名北戎骑兵之后,韩世忠身后这一百死士还剩五十一人屹立不倒。 他们纵马横刀、满身鲜血,面容狰狞可怖,但却无一人畏战而逃。 “哈哈,有此一战,方不负此生!诸君英勇,可还敢随我再进出一次?!” 韩世忠如同一尊刚从地狱降临的阎罗一般,抬刀指着又一次杀至近前的北戎骑兵,狞笑着问道。 “吾等愿誓死追随韩都统!” 五十一名死士的喊声虽略带嘶哑,但却慷慨激昂。 “杀!” 韩世忠横刀一拍马屁,胯下战马吃痛,随即人立而起,待前足一落地,又猛地冲入敌阵。 …… “主帅,这……韩世忠生猛如斯,可如何是好?” 被吓破胆的完颜撒离此时正曷畏首畏尾地立在完颜娄室身后观战,心中的震颤似乎早已不能用言语来表达。 “扪心自问,这韩世忠倒是颇有一些本帅当年的风范,不过稍后他便会知道,这种匹夫之勇在上万人征战的沙场之上,也只能逞一时之快。” 完颜娄室双眼微睁,说罢侧身向身旁的传令旗官低语了几句。 那名旗官得令之后便快速跑到一个高高的木架之上,随即向着远处的北戎骑兵不停地挥动着手中发出幽幽蓝光的火把。 再看北戎那两路刚刚从景军步兵方阵中交叉冲出的侧翼兵马,在看到传令旗官晃动的火把之后,忽然调转马头,齐齐向景军的后方迂回,待相遇之后马上又汇聚成一股,与此时负责正面冲锋的五千兵马交错冲击景军的步兵方阵。 韩世忠见状不禁大惊失色,他有意将六个方阵合而为一来抵御这种大规模的骑兵冲击,可是无奈自己离得太远,命令根本无法传达。 景军这些遭受过一轮北戎骑兵踩踏的步兵方阵此时早已阵型散乱,甚至有些前排的长矛手已经失去了铁甲盾牌的护佑,需要以自己的肉身来直面北戎飞奔的战马和锋利的弯刀。 战场的惨烈可想而知。 待北戎两个骑兵军团交错冲击碾压过后,景军的步兵方阵中幸存下来且尚有一战之力的不过半数。 周遭早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目睹眼前这一切的韩世忠恨欲发狂,他嘴角抽动之间骤然将手中长刀高举向空中,随即嘶吼着喉咙喊道: “所有将士听令,但凡能上马者,随我一同直击北戎中军,击杀完颜娄室!” 擒贼先擒王! 韩世忠在千钧一发之际并没有丧失做为主将的理智,他清醒地认识到,为今之计想要逆风翻盘,唯有一条出路,那便是直接冒险击杀北戎主帅。 完颜娄室一旦被杀,就算北戎有再多人马也无济于事,他们只会如方才一样,跟在撒离曷身后抱头鼠窜。 “得令!” 韩世忠手下兵卒闻讯之后立即会意,纷纷调转马头、挥舞长刀跟随在韩世忠身后向完颜娄室所在的北戎中军冲去。 “主帅,韩世忠这是打算要拼命?” 完颜撒离曷见状不禁往回缩了缩身体,随后惊声问道。 “拼命?他还没有那么傻。他这是直奔本帅而来,想要毕其功于一役。” 完颜娄室至此仍然气定神闲地说道。 “这等拼命三郎,主帅可要避其锋芒?” 完颜撒离曷又颤抖着问道。 “撒离曷,你是被韩世忠吓破胆了么!此刻,他只有区区不到两千兵马,也竟敢妄谈让本帅退避三舍?可笑!” 完颜娄室闻言脸色已有怒意。 “这韩世忠,当真是不知死活。既然如此,那本帅便给你个了断。” 说罢,完颜娄室伸手将后背上的披风解下,交由身边亲随保管,然后又从他手中接过一杆寒气环绕的方天画戟。 “主帅,你年事已高,何苦再与那韩世忠争锋?所谓‘拳怕少壮’,那韩世忠年轻力壮且身具二品战力,就算战至此时,恐怕仍有万夫不当之勇。主帅还须三思啊……” 完颜撒离曷看到完颜娄室要亲自上阵对敌,急忙上前拽住他的缰绳说道。 “将遇良才、惺惺相惜而已,南朝很久都没有如此勇猛之人了,本帅看得一时技痒,忍不住要与之一战。” 完颜娄室说罢一把将撒离曷的手推开,然后单手握戟,同时双脚踩蹬、猛夹马腹,他胯下战马立即会意,在打了一声嘹亮的响鼻之后甩开四足,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奔而出。 撒离曷见拦不住主帅,无奈之下把心一横,竟也翻身上马,然后挥舞弯刀,率领身后五千骑兵紧随完颜娄室而去。 正在马背上冲锋的韩世忠看到完颜娄室此举之后不禁暗暗心惊。 一个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垂暮之人,能够领兵布阵已实属不易,如今竟然还要亲冒弓矢、浴血刀锋,这该要有何等胆色? 韩世忠正兀自思忖之间,完颜娄室已杀至眼前。他看到这名景军猛将之后并不避其锋芒,而是迎难而上,挥动方天画戟兜头便是势大力沉的一击。 韩世忠不敢怠慢,急忙举刀格挡。两件兵器甫一相撞,瞬间便溅起火星无数。 “呛啷”一声锐响过后,韩世忠但觉手臂发酸、虎口发麻,那柄长刀竟也险些脱手而出! 怎么可能?这名五十多岁的北戎主帅竟然身具如此神力?! 韩世忠尚在惊诧之余,忽闻身后的完颜娄室拨马而还,同时口中高声喊道: “哈哈!痛快!再来!” 第八十章 战至终章 韩世忠闻言不禁隐隐有些恼怒。 “完颜娄室,我敬你是位老者,方才一击并未用尽全力,你若仍然执迷不悟,那本将这便送你归西!” “韩将军莫要夸下海口,想取本帅性命,自来便是。” 完颜娄室闻言将大戟一横,略有挑衅之意。 “岂有此理,看刀!” 韩世忠说罢于马上一跃而起,双手举刀,集千钧之力凌空劈下。 完颜娄室方才坐在马上,因早已仔细观摩过韩世忠于战阵之中的武功套路,所以此时并不敢托大,他顺势舞起手中这杆方天画戟,虎虎生风,并与之战在一处。 二人身后的骑兵将士们见双方主将皆已亲自上阵,便也不由分说地混战在一起。 一时间,士卒呼号喊杀之声、刀兵砍进肉体之声、鲜血泼洒飞溅之声、战马踩踏嘶鸣之声,杂糅在一起向周边传开,在这个本来应该寂静无声的黑夜中,声闻数里。 …… 咸阳城西门。 城楼之上。 一位疏眉朗目、略微有些国字脸,但看起来正值少壮之年的景军将领正在极目远眺。 他身披亮甲、头戴英冠,身形颀长挺拔。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位模样与其相似,只是略显年少一些的英俊将领。 “大哥,这韩世忠究竟是何许人也?西军之中何时竟有如此猛将而我却不知?” “为兄也未曾听说过此人。秦凤路副都统?孙帅麾下的几名副都统我都见过,但独独对此人没有一丝印象,想必是我等自凤翔领兵出征之后才忽然发迹的吧。” 年长的将领也是一脸狐疑地说道。 “忽然发迹?那得要多大的军功才能得宣抚大人如此赏识?不过凭他仅率五千兵马便敢与北戎两万大军对抗,又能堪破北戎这围点打援之计,甚至还能单枪匹马地与完颜娄室过招并丝毫不落下风来看,这副都统一职倒是有些屈才了。” 年少的将领满心佩服地说道。 “不错,纵然换了是我,没有这五成胜算的话也绝不敢冒然行此险招。” 年长的将领说罢也是微微点了点头。 “大哥至此尚认为他还有五成胜算?” 年少的将领闻言有些不解。 “吴麟,难道你忘了他之前射在城头上的那支箭了?上面那封手书不是写得甚是清楚明了么?” 年长的将领若有所思地说道。 “自然记得,不过以我观之,不出半个时辰他便要全军覆没了,我等如若此时出兵去救,恐非良策。” 那名叫吴麟的年轻将领说罢,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不是救,而是伺机出兵与之首尾夹攻,只有出其不意才能用奇制胜。看来此人已深谙用兵之道。” 年长的将领点了点头并深以为然。 “那已战至此刻,为何我等还不出兵?” 吴麟显得有些焦躁。 “在等。” “大哥在等什么?” 吴麟刚刚说罢,忽有小校躬身来到城头禀报。 “吴帅,按您的吩咐,棹刀已准备妥当并配发至兵卒手中,随时可以出战。” “等得便是此刻。” 那位年长的将领说罢忽然转身,脸上顿时浮现出果敢坚毅之色,只见他厉声向身后的众将士发号施令道: “城外与北戎激战正酣之人,乃西军秦凤路副都统韩世忠。韩都统此番是为解咸阳之危而来,然北戎诡诈,设下伏兵奸计,妄图全歼此军,不曾想却被韩都统率兵重创。那北戎主帅完颜娄室虽然勇武过人,此刻也已力竭,我等此时出兵必能趁虚而入、将之一举击溃,从而彻底从咸阳脱困。军功在前,有谁愿随本帅出战?!” “吾等愿往!” 众将争相答道。 “善!此番本帅要亲率两千棹刀兵做先锋,吴麟率三千骑兵精锐做为中军,其余众将各率本部兵马共计五千人以为策应。” 这位雄姿英发的将领说罢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众将,然后又语重心长地勉励道,“国破如此,吾辈更当自强。诸君,此战当尽全力,杀贼报国!” “杀贼报国!” “敢不用命!” 众将士闻言无不跃跃欲试、群情激奋。 “随本帅出城杀敌!” 说罢,这名将领潇洒地转身,率众人走下城头,在点齐上万兵马之后命人缓缓地打开了城门。 …… 此时,咸阳城外的沙场之上,韩世忠与完颜娄室战至正酣。 但无奈双方兵卒人数相差悬殊,眼看景军折损即将过半。 “韩都统,本帅深感你忠勇,然此战你却毫无胜算可言,不如趁早缴械投降,本帅必然优待,如此也不罔顾你手下这几千条性命。” 一个交错过后,完颜娄室勒马撤身,有些气喘地对着依然生龙活虎的韩世忠说道。 “完颜娄室,休得胡言乱语。我韩世忠虽不才,当过泼皮也做过兵痞,但就是不敢做汉奸。别说这几千条性命,便是战至只剩我一人,也定然会舍身殉国!” 韩世忠说罢,将手中早已卷刃的长刀猛地向前掷出,随即不远处便有一名北戎骑兵应声落马,坠地而亡。 “南朝几百年来一向重文轻武,不成想到头来文臣祸国殃民,武将却颇多忠勇,真是可悲可叹。既然如此,那本帅便成全你这报国之心。” 完颜娄室说罢用大戟挑起地上一柄景军的制式长刀,抬手向韩世忠抛去。 韩世忠惊诧之余,单手接过长刀横于身前。他看了看手中的这柄长刀又抬头重新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北戎老将。 “完颜娄室,不必惺惺作态。今夜,我必与你战至终章!” 韩世忠说罢将额前散乱的长发捋向脑后,随后竟飞身下马,单手拖曳着长刀向完颜娄室急奔而去。 待行至完颜娄室身前,也不多话,而是对着他的脖颈斜肩铲背地祭出一刀,大巧若拙。 完颜娄室见状不敢怠慢,旋即于马背之上用大戟略一撩拨,便要顺势带过。 哪知韩世忠此招为虚,待完颜娄室出招应对之后却陡然变势,刀锋一转直奔马背而去。 “安敢如此?!” 完颜娄室惊叫一句之后再想去救却已然不及,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他的胯下战马已被韩世忠的长刀拦腰斩断。 随着战马胸腔的鲜血飞溅至周遭几丈远处,完颜娄室也翻身落于马下。 第八十一章 璀璨一刀 “韩世忠,本帅念在你忠勇可嘉,这才于两军阵前和你做君子之争,不成想你却出此下策,竟然偷袭斩杀本帅的坐骑,此举与不通人情的妖匪何异?!” 完颜娄室手持方天画戟朝前一指,脸色也是阴沉可怖。 “完颜娄室,所谓沙场之上各为其主,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如何算是下策?如何又算是偷袭?尔等北戎贼寇犯我国土、夺我所爱,我身负国仇家恨,与北戎不共戴天,为何还要通得人情?” 韩世忠此刻已披头散发、声色俱厉,身上更是被飞溅的鲜血浇得通透淋漓,俨然早已化身成为一尊地狱杀神。 “既然如此,那看来倒是本帅高抬你了。敬酒不吃却要吃罚酒,来人,即刻集中兵马给我将这南朝猢狲乱刀斩于马下!” 随着完颜娄室一声令下,几十名北戎兵卒挥舞弯刀悍然而至,一时之间马蹄纷飞、杀声震天。 韩世忠观之嘴角一撇,眉头也只是皱了一皱,只见他于临敌之际将长刀高高举起忽又竖直落下,刀柄顷刻插入地中,溅起沙石无数。 随后他握掌成拳屈于身前,并趁势将周身的气机尽数灌注于鼓胀的双臂之上。 一声厉吼过后,韩世忠上身的铠甲已被自身充盈的气机撕碎成缕,肌肉虬结的双臂、壮阔坚实的胸膛,借着微微的火光登时便展现于暗夜之中。 那几十名杀至眼前的北戎骑兵目睹这一幕都不禁暗自骇然,何等实力竟能让一个人恐怖如斯?或者说,眼前这位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么? 然而韩世忠没有再给他们细想下去的机会,他右手拔出长刀之后骤然飞身而起,迎着这几十名悍卒突然于空中转身,大力横扫,磅礴的刀锋裹挟着淡紫色的光晕顷刻间挥洒而出,瞬间于夜空中绽放出半朵光芒夺目、灿若朝霞的死亡之花。 几十名北戎骑兵的头颅腾空旋转,落地之后又兀自滚动、弹跳不止。早已定格在他们脸上的表情有惊惧、有无助,也有不甘,但从那些骤然便失去生气的瞳孔之中透露出来的,更多却是难以置信。 随着人头落地,受惊的战马拖拽着众多无头的躯体向后四散奔逃,疯狂地冲入周遭的北戎队列之中,又撞翻了上百名尚来不及从刚才那璀璨一刀中回过神来的北戎骑兵。 重新上马的完颜娄室也在震惊之列,他自忖即便是再倒退三十年,以年少时他的实力也难以如此干净利落地做到一刀斩断几十人的头颅。 由他丰富的阅历观之,眼前这名南朝将领恐怕早已脱离了肉体凡胎,此举也断非人力所能为之。 庞大的恐惧便如此在北戎军中生根,并如游蛇一般迅速蔓延。他们纷纷停止砍杀,然后远远地绕过伫立在原地的韩世忠退回到完颜娄室身后。 景军见此情景,立时军威大振。之前跟随韩世忠三进三出,冲杀北戎大军的一百死士此时仅仅剩余二十八人,他们第一时间策马围拢至韩世忠身旁以壮声势。 随后三千余名遍体鳞伤的景军兵卒又重新在韩世忠的身后列阵,他们的建制虽早已被冲散,甚至有两个步兵方阵可以说已经几乎全军覆没,但此刻支撑他们战斗下去的信念却更胜之前! “有如此万夫不当之勇,你究竟是何许人也?” 完颜娄室重又稳定心神,他回头看了看战损几乎与景军持平的北戎大军,心情自是无法言说,只能趁机将该死的由头归咎于韩世忠身上。 “秦州西军秦凤路兵马副都统韩世忠是也。完颜娄室,可还要再战?” 韩世忠将长刀隔空劈下,他面前丈许处又赫然现出一道醒目的刀痕。 “南朝之兵倘若人人如你,自是不必再战。不过,本帅倒很想知道,韩都统这一身匹夫之勇到底能撑过我大戎勇士几轮冲杀?” 纵然你再勇猛无匹,只要我一声令下,身后这两万人马也能立时将你马踏如泥……完颜娄室说罢嘴角略微下沉,狠厉之色已渐渐浮现于双眸之上。 “完颜娄室,我也很想一刀再砍下几十个北戎贼寇的狗头,或是再与你捉对厮杀一番,不过此刻恐怕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出乎完颜娄室意料的是,此时韩世忠的言语之中似乎突然多了几分舒缓之意,竟将自己的威胁视若无物。 “口出狂言,本帅麾下皆是身经百战、杀敌无数的大戎勇士,岂能因你这一刀便畏惧不前?只你身后这区区三千人马,恐怕还不够他们打打牙祭。” 完颜娄室说到此处,自有一股有恃无恐的傲气溢于言表。 “如今你该操心的恐怕已不只是本将这三千悍勇。完颜娄室,为何不回头看看?” 韩世忠说罢,收回望向咸阳城方向的目光,并示意身后景军做好准备,等待他的号令。 “嗯?莫非还有援军不成?” 完颜娄室坐在马背之上回头望去,但见咸阳城门户大开,西门外高挑的吊桥不知何时也已被放下,此时正有大批兵卒越过宽阔的护城河在岸边集结。他们手持火把,阵列森然不乱。 “呵呵,韩都统说得若是这些咸阳守军的话,那本帅倒颇有些失望了。我大戎围城七日,这些守军却也只是在夜里偷偷出来劫了一回兵营而已,实在是无伤大雅。” “是么?那你可知这咸阳城守军的主帅是谁?” 韩世忠忽然问道。 “永兴路兵马经略使吴玠,还有个同胞兄弟名唤吴麟,这二人乃撒离曷远攻凤翔,路过邠州时的手下败将而已。怎么?你们南朝不是盛产这种草包将军么?那个威武大将军曲端便算一个,想必他手下之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非是完颜娄室大言不惭,实在是之前的老一代西军观感太差,新任泾原帅刘锜他还没机会碰到,而永兴帅吴玠又太会韬光养晦、示敌以弱。 他没有傻到用自己手中这一万人马去硬磕完颜娄室两万北戎大军,那与以卵击石何异? “哈哈,没想到英雄一世的北戎常胜将军完颜娄室也会如此轻敌,那看来这咸阳城便注定要成为你的首败之地。诸君,请再随我一战!” 韩世忠说罢将长刀一挥,身形突然暴起,直奔完颜娄室而去。 第八十二章 逆风翻盘 似乎是为了与韩世忠首尾呼应,咸阳城守军甫一集结完毕,便在吴玠的指挥下分作三路从背后攻向北戎大军。 这三路人马之中又以吴玠亲自率领的棹刀兵最为勇猛。他们并不骑马,也不举火把,而是每个兵卒手中都持有一柄形状类似船桨的棹刀。 所谓棹刀,刀身长约一丈,双面的刀刃扁平宽阔,由景军模仿前朝的陌刀特制而成,是专门用来对付北戎骑兵的杀器,它在战场上的作用只有八个字能够概括形容,那便是“一刀斩下,人马俱碎”。 棹刀和神臂弓一样,是工艺与智慧的提现,更是汉人对付野蛮游牧民族的两大利器。它们一个近战,一个远攻,断然无法用蛮力抗衡。 吴玠亲率两千名身着黑色劲装的棹刀兵于夜色的掩护下弯腰疾行,待将要杀至敌军阵前时才故意露出行踪,同时喊杀之声四起。 完颜娄室此时虽被前后夹攻,但丝毫不显慌乱。他略一观察形势,便迅速地将兵马分作前后两个阵营各自为战。 前方阵营分派五千兵马,由他亲自领衔与韩世忠仅剩的三千余名秦凤军正面厮杀。 后方阵营分派其他一万三千余兵马,企图以人数优势碾压吴玠固守咸阳的永兴军。 放下完颜娄室与韩世忠的正面相抗暂且不提,单单就这后方阵营来讲,他便错判了形势。 当北戎大军发现杀至近前的棹刀兵时,与其相距已不过几十丈,这时再想纵马冲锋已然丧失了作为骑兵最为仰仗的速度优势。 而失去速度的北戎骑兵又没有步兵的掩护配合,在吴玠的棹刀兵面前则无异于自寻死路。 当北戎骑兵们慢吞吞地纵马冲向眼前的步兵军团时,很快便发现他们与以往只会用盾牌挡、长毛刺的景军大不相同,他们手中除了一柄形状另类的大刀之外再无其它兵器。 而正是这一柄柄另类的大刀接下来却让北戎骑兵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生生相克。 吴玠率领的棹刀兵没有再给北戎骑兵继续发挥好奇心的机会,他们迎着纷乱的马蹄举刀冲入了敌军阵营之中。 随后便是血肉四溅、断肢横飞,顷刻间已有上千北戎骑兵与胯下战马一同毙命于景军的棹刀之下,现场极度惨烈。 此时,北戎骑兵的人数优势瞬间便转变为了劣势。因为阵容过于庞大,后方尚不知发生何事的骑兵正在兀自冲锋,却忽然在模糊的夜色中看到前方刚刚还在一同奔跑厮杀的兄弟不知为何在瞬间便生生寸断于眼前,甚至连带战马也一并身首分离、倒伏遍地。 待他们看清楚正是景军手中那一柄柄造型奇特的大刀在不停制造眼前的杀机时,个个又如疯魔一般争先恐后地调转马头,向后四散奔逃。 恐惧和自相踩踏随即成为造就北戎骑兵死伤的真正杀器。 然而在吴玠的棹刀兵身后,吴麟率领的骑兵并没有打算让这一情形持续太久。 他们联合两个侧翼的五千兵马对正在落荒而逃的北戎骑兵展开了疯狂地围猎。 至此,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八千景军兵卒一字排开,追赶着近一倍于自身数量的北戎骑兵在沙场之上狂奔,一路呼号、一路砍杀,真正的人间炼狱。 一战定咸阳。 这是北戎常胜将军完颜娄室自进犯中原始便从未曾遭遇过的惨痛场面,他亲自率领的北戎精锐骑兵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被景军逆风翻盘,并且死伤惨重,再无余力围困咸阳,只能向长安败退而去。 至此,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女真民族才对他们眼中胆小懦弱的南朝真正产生了敬畏之心。 …… 捷报传回凤翔,满城震动。 “秦凤路兵马副都统韩世忠率军解咸阳之危有功,即刻擢升为秦凤路兵马统制官。其麾下二十八忠勇授承节郎,其余人等论功行赏。” “永兴路兵马经略使吴玠主动出击、挫败完颜娄室有功,授右武大夫、忠州刺史。” “吴麟等其余将领一并封赏……” “曾顾问,果然如你所言,韩世忠一出马,这咸阳之危便迎刃而解,你也应享有举荐之功。” 张浚立于宣抚使行署大殿之上,眼神炽热地看着眼前的曾宽说道。 “韩统制所率秦凤路五千兵马御敌,战损却有两千两百余人,可谓惨胜,不知曾宽何功之有?” 曾宽看过捷报所载之后,立时便脑补了咸阳城外的惨烈战况,面对如此高的战损,这举荐之功自是受之有愧。 “曾顾问过谦了,要知若没有韩统制率兵营救,吴玠的一万永兴军将被活活困死在咸阳城中,二者孰轻孰重自不必说。再者,直面完颜娄室,即便是惨胜,我秦州西军也从未有过如此战绩。” 张浚微笑着说道,表示曾宽不必太过在意战损。 “可那逝去的两千两百余名忠烈却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都有兄弟姐妹、父母妻儿,怎能不让人唏嘘嗟叹?宣抚大人,在下请求给予他们的家属相应抚恤。” 曾宽语重心长地说道。 “这是自然,本官自会安排专人送达抚恤金,这便不劳曾顾问费心了。” 张浚赞赏地看了看曾宽又说道,“不知曾顾问对接下来的收复长安之战有何高见?” “完颜娄室遭此重创,必会坚守长安、龟缩不出,并伺机恢复实力。依我之见,不能让他有丝毫喘息之机。” 曾宽收了收心神,略一思索后说道。 “曾顾问的意思是,让吴玠和韩世忠乘胜出兵,一鼓作气收复长安?” 张浚问道。 “鉴于韩统制兵马已折损将半,吴帅在咸阳城所备粮草不日也将用尽,宣抚大人可令二人佯攻长安即可,意在拖住完颜娄室。相反,曲端那边倒是可以令其出兵收复延州府了。” 曾宽似是有意试探道。 “善。本官这便下令,命曲端先行出兵邠州,待与熙河军、环庆军等三路大军汇合后即刻收复延州府。” 张浚狠狠地一拍桌子,踌躇满志地看了曾宽一眼又幽幽问道,“至于长安,曾顾问可有意亲自走一遭?” “但凡悬宣抚大人有命,曾宽愿效犬马之劳。” 好你个张浚,就算西军已无人可用,那主意也不能打到我的头上吧……曾宽虽暗中腹诽,表情却一脸正色。 “那就有劳曾顾问押送一万担粮草亲自前往咸阳。” 张浚嘴角一勾,欣然说道。 第八十三章 金屋藏妖 “师姐,宣抚大人差我去咸阳公干,你是愿与我同往呢还是一个人暂回陈仓郡镇妖司?” 曾宽从宣抚使行署出来后回到驿馆,望着整日躲在自己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陆千霜说道。 “咸阳?何事?” 陆千霜只是盘膝而坐,眼睛都没有睁开。 “给韩大哥和永兴帅吴玠运送些粮草,以备收复长安时用。” 曾宽如实以告。 “其它呢?” 陆千霜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其它……便是看看能否探听到红玉姑娘的下落。我二人毕竟也相识一场,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落入魔爪而无所作为吧?师姐,你说呢……” 曾宽试探着问道。 “此话在理,那我便与你同去咸阳,说不定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陆千霜闻言将美眸一睁,双脚同时落地。 “呵呵,师姐好宽广的胸怀。” 曾宽不禁如实地讽刺了一句。 “讨厌……你我二人解除婚约之前,岂能容你出去勾三搭四?” 陆千霜说罢给曾宽送来一个幽怨的眼神,那意思仿佛是你若不提梁红玉,老娘才懒得跟你辛苦走这一遭。 “师姐说得哪里话?能有你这么一位未过门的美貌媳妇,以我的秉性怎会去做勾三搭四这么过分的事情?顶多也就是勾一搭二……” 曾宽见陆千霜主动与自己搭话,油嘴滑舌的本性又开始暴露无遗。 “勾一搭二……自打梁红玉被韩世忠相上之后,你迫于无奈,如今也只能惦记陈仓郡那只狐媚子了吧?” 陆千霜嫌弃地耸了耸鼻翼,满脸鄙夷之色。 “我自幼便对师姐一往情深、苍天可鉴。再说了,那三尾本是一只狐妖,这人妖殊途,师姐又吃得哪门子酸醋?” 曾宽借机揶揄道。 “你当她是妖,她却不当你是异类。前几日在陈仓郡镇妖司还嚷着要跟我来凤翔寻你呢。” 陆千霜一提到三尾,便隐隐有些不快。 “她一只狐妖岂可在光天化日之下乱跑?还有没有些规矩?师姐放心,待我再见到她定然会狠狠地训斥一番。” 曾宽装腔作势地说道。 “口是心非……何时动身前去凤翔?” 兴许是“人妖殊途”那一句说进了陆千霜的心间,她自知曾宽只是个嘴把式,却也不做深究。 “今日便走。师姐先收拾一下,我去知会龚坐馆一声。” 曾宽看着陆千霜咧了咧嘴角,转身从屋里出来向龚世镜的房间走去。 可是他离着龚世镜的门口还有几丈距离,便听得屋内传出几声窃窃私语,其中仿佛还夹杂着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好你个龚老头子,没想到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玩儿金屋藏娇……曾宽顿时便来了兴致,急忙俯身前行,将后背贴在门外侧耳偷听。 “谁让你一个人偷偷跑来凤翔的?你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 “人家就是想你了嘛,顺便过来看看而已。” “想我?我信你个鬼,莫要挂着羊头卖狗肉、扯着虎皮做大旗。” “哎呀,这才几日不见,怎么说起话来竟如此粗俗不堪?” “哼!近墨者黑而已。对了,这人海茫茫的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这种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会散发出一种独有腐朽气息,我一潜入凤翔城便闻到了。” “滚……你胆子越来越大了,你可知道,这凤翔城中也是有镇妖司的?” “怕什么?你若怕镇不住,这不是还有我天……” “嘘!屋外好像有人,你赶紧躲起来……” 龚世镜说罢将房门拽开一条细缝,然后又探头探脑地伸出头来左右查看,却被早已闪身躲在一旁的曾宽顺手弹了一个响亮的脑瓜崩。 “我说坐馆大人,您这是看什么呢?” 弹完之后,曾宽咧着嘴阴阳怪气地问道。 “哎哟!怎么是你?” 龚世镜用手揉了揉头顶,尴尬地说道。 “为何不能是我?说,趁着宣抚大人找我去商议军情,你私下里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曾宽将双手背在身后,随即换上一副盛气凌人的嘴脸。 “我龚世镜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何须如此?” 龚世镜说罢将腰身挺得板直。 “俗话说得好,‘拿贼拿赃,捉奸捉双’,方才我在门口已然听得真切,龚坐馆莫要再遮遮掩掩。毕竟老年人也是有需求的嘛,人之常情,这个我虽然不是过来人,但也完全能理解……” 曾宽说罢伸手拍了拍龚世镜的肩膀,同时又挤眉弄眼地向他送去一个“你懂的”眼神。 “???曾顾问此言何意?老朽怎么听不明白?” 龚世镜闻言却是一头雾水。 “呐,大家都这么熟了,直接戳破就没意思了。这么说吧,龚坐馆你这头老牛吃的是哪家的嫩草?” 曾宽言语之中充满了戏谑并不时地扭动身躯向屋内张望。 “什么老牛?什么嫩草?曾顾问今日的言语为何如此反常?” 龚世镜不明所以地问道。 “别装傻充愣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人至死是少年嘛。龚坐馆既然不肯说,那我便亲自进屋去看一看。” 曾宽说罢一个闪现便越过堵在门口的龚世镜进到了屋里。 “天师哥哥!” 曾宽刚一进屋,一个甜腻狐媚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瞬间惊起曾宽一身鸡皮疙瘩。 “三尾?!你这只小狐狸怎么来凤翔了?” 曾宽看到龚世镜屋中所藏之人竟是三尾,心中不由得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天师哥哥,三尾想你了呗……” 三尾一看到曾宽,这身子软绵绵的就仿佛被脱去了筋骨一般。 “休要挂着羊头卖狗肉、扯着虎皮做大旗,我看你是想这位龚大侄子了吧?” 曾宽故意学着方才龚世镜的口气,对三尾怒目而视道。 “你们二人怎么连说话都如出一辙?枉费我一介小女子大老远的跑来凤翔看你们,你们却只知道调戏于我。” 三尾说罢小嘴儿一撅、双手抱胸,斜着眼睛看向面前这一老一少。 “呵呵,三尾妹妹还真是可爱。不过,‘调戏’这个词似乎用得不太妥当。” 曾宽看着佯装愤怒的三尾,忍不住勾起手指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头。 “可爱?!可爱在我面前一文不值!” 还没等三尾从突如其来的幸福眩晕中回过神来,一道冷冽的气机便从窗外向她面门袭来。 第八十四章 外冷内热 “天师哥哥救我!” 三尾听到来人说话的声音之后不自觉地心头微颤,身子一软便向曾宽怀里倒去。 “师姐不可!” 曾宽意识到情形不对,猛然搂住三尾,随后转身躲过那道冷冽的气机。与此同时,一道无形的气墙顿时拔地而起,将二人牢牢护于其中。 “曾宽,把手给我放开!” 一身白衣的陆千霜撞碎门板飞入屋内,看着搂在一起的曾宽和三尾厉声喝道。 “好的,师姐。” 说话间曾宽急忙松手,站立不稳的三尾立时便倒在地上。曾宽看罢想伸手去扶,可是当他瞥了一眼盛怒的陆千霜之后又只好悻悻作罢,只是无奈地给地上的三尾送去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 “你这狐媚子,不是不准你私自来凤翔么?” 陆千霜秀眉高挑,又要作势欲打。 “天师姐姐饶命!” 三尾也顾不上回答,只是从地上爬起之后慌忙躲到龚世镜身后,又双眼噙泪地拽着龚世镜的衣袖央求道,“爷爷,你倒是帮我说句好话。” “陆天师,三尾只是一时贪玩兴起跑来了凤翔,老朽早已经训斥过她了,还请看在老朽这几分薄面之上,暂且饶过她这一回吧。” 龚世镜也陪着笑脸说道。 “曾宽,你待作何解释?” 陆千霜跟龚世镜不好发作,故而又将矛头对准了曾宽。 “师姐,事先我也不知三尾要来……” 曾宽还没解释完便被陆千霜打断道: “没问这个,你和这狐媚子方才是怎么回事?又是‘调戏’,又是‘可爱’,动作举止也简直有伤大雅。” 陆千霜说到这里脸色竟微微有些潮红。 “方才啊……呵呵,师姐还请明鉴。” 曾宽心里自是知道陆千霜为何发怒,于是眼珠一转,接着摇头晃脑道,“其实在我心里,一直是拿三尾当妹妹看待的。这兄妹之间,稍稍有些亲昵也实属正常,怎么能说有伤大雅?师姐,照此说来,你还是三尾未过门的嫂嫂呢,对待自家小姑,怎能如此量小?” “师弟切勿妄言,哪个答应过要跟你成亲?哪个又是这狐媚子的嫂嫂?待此间事了,你即刻便跟我回龙虎山。” 陆千霜听完曾宽动人的鬼话,嘴上不说,实则怒气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回龙虎山?师姐可是要跟我拜堂成亲?” 曾宽磨搓着双掌,两眼放光地说道。 “师弟慎言,婚姻大事岂可儿戏?还是要全凭师傅做主……” 陆千霜有些羞赧地答道。 “师傅?!师姐当我不知?你此番能下山寻我定是得到了师傅的授意。如此看来,想必师傅这个糟老头子已对师姐将来的归宿有所安排了。” 曾宽说到此处,不禁有些黯然失色。 “谁说的?师弟莫要胡思乱想,说不定师傅他老人家也是有苦衷的。再者说来,如今以你二品巅峰的念力,跟我回到龙虎山之后师兄弟们哪个还敢瞧不起你?” 陆千霜说罢,眼神里忽又隐隐有些得意之色。 “那帮欺软怕硬的势利之徒,身上可有一丝一毫修道之人的洒脱不羁和超然物外?我倒情愿这辈子不再看见他们。” 曾宽想起年少时所受的委屈,便不禁悲从中来,甚至连龙虎山都不想再回。 “师弟莫要以偏概全,龙虎山也并非全都是如大师兄那般心胸狭隘、趋炎附势之辈,大多数的师兄弟还算是心地纯良,只不过是迫于大师兄的淫威而已。” 陆千霜看曾宽很是介意之前在龙虎山的不快,于是急忙找了个由头解释道。 “若不是那几个老糟头子多年以来不问世事,怎会让他小人得势?师姐还是莫再提他,免得又坏了一天的心情。” 曾宽说罢看了看躲在龚世镜身后的三尾,忽然坏笑着说道,“三尾,还不赶紧给你未来的嫂嫂说几句好话,她兴许一时高兴,便让你留在凤翔了呢。” “嫂嫂……” 三尾从龚世镜身后绕出来,低眉顺眼地看着陆千霜,可是她还未及开口便被陆千霜打断道: “谁是你嫂嫂?” “哦,天师姐姐,念你看在龚爷爷和天师哥哥的面子上,还请原谅三尾的少不更事。自从红玉姐姐被北戎妖禽掳走,三尾在镇妖司便少了一个知心的人,此番我来凤翔也只是想为救红玉姐姐出一份力而已。” 三尾低头揉搓着衣角,眼噙泪珠,楚楚可怜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 “哼,早知今日当初真不该救你,便应让你丧生在那北戎妖禽的利爪之下。” 陆千霜看也没看三尾一眼,说罢转身走出了龚世镜的房间。 “你说什么?那玉爪不仅掳走了梁红玉还抓伤了你?” 龚世镜闻言赶紧拽过三尾,将其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生怕哪里缺少了些部件。 “哎呀,大侄子莫要再看了,伤势已无大碍。幸亏天师姐姐舍身救了我一命,要不你今日便见不到我了。” 三尾见陆千霜已走,顿时便又恢复了调皮无赖的语气。 “曾天师,那只玉爪已与我镇妖司结下了死仇,待到再次相见,你我定然不能轻饶了它。” 龚世镜为了保险起见,鼓动曾宽一起同仇敌忾。 “那是自然。不过,想不到师姐竟会为了三尾和梁红玉力战北戎妖禽,这要是搁以前,只要事不关己,她才懒得看上一眼。呵呵。” 曾宽若有所思地说道。 “以老朽过往丰富的感情经历来看,这陆天师虽然外表冷若冰霜,实则内心澎湃似火。曾天师,你可要好好把握。” 龚世镜捋着胡须,一边点头一边说道。 “噢?龚坐馆过往的感情经历有多丰富?可否透露一二,让我与三尾也饱饱耳福?” 曾宽借机问道,三尾在旁边忽闪着大眼睛仿佛也对这些八卦颇感兴趣。 “不足为外人道也。哎,曾天师,你此番来找我所为何事?” 龚世镜装了个逼之后,忽又岔开了话题。 “宣抚大人有心让你我押运粮草送去咸阳,于是特来知会一声,没想到却碰上龚坐馆金屋藏娇。” 曾宽戏谑道。 “好诶,三尾也要去咸阳耍耍。” 还没等龚世镜回话,三尾却抢先答道。 “此去咸阳,定然还有场恶战要打,三尾你可愿往?” 第八十五章 问计咸阳 “只要不是对阵那北戎妖禽就行……如今提起他来我还一身冷汗呢。” 三尾听曾宽说此去咸阳不只是送粮草,兴许还有场恶战,心里也不免有些嘀咕。 “曾顾问,宣抚大人的意思是借着送粮草之名将你调往咸阳?” 龚世镜问道。 “应有此意,想来是他估计完颜娄室据守长安,不易收复,遂找了个借口让我前去督战。当然,我如果再能亲自出手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 曾宽琢磨着说道。 “没想到宣抚大人心机如此深重,他发一道钧旨直接委派你前去咸阳不是更好?” 龚世镜又问。 “师出无名。我不仅没有官职在身,还是一名龙虎山天师,如此宣扬出去恐与礼制不符。” 曾宽摇了摇头说道。 “这该死的礼法,让大家束手束脚。” 龚世镜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随即又赶紧回头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放下心来。 “龚大爷请注意你的年龄,你已经不属于青年了,不必如此愤怒。” 曾宽笑着调侃道。 “近朱者赤而已。” 龚世镜也反讽一句,随后转身对着三尾说道,“三尾,装扮一番之后随我等动身。” “装扮?” 三尾疑惑道。 “怎么也得穿一件大氅,将狐尾罩起来吧?” 龚世镜没好气地说道。 “要不索性我也女扮男装得了,就像当初进鬼市前的天师姐姐一样,风流俊逸,把天师哥哥的眼睛都看直了。” 三尾欢喜地拍手说道。 “好,待我也为你隐去凶器。” 曾宽顺势将双眼往三尾胸前瞄去。 “流氓,不要……” …… 咸阳城。 永兴军经略使官衙。 这座由咸阳兵马司征用而来的议事之地略显局促,永兴军的驻地本在长安,但无奈长安被完颜娄室攻陷,如今作为经略使的吴玠也只能临时“蜗居”在此处了。 “吴帅、韩统制,二位挫败完颜娄室,力保咸阳有功,宣抚大人的封赏和任命本顾问已代为传达,恭喜。” 曾宽将张浚的嘉奖令宣读完毕后拱手对吴玠和韩世忠说道。 “多谢,有劳曾顾问了。” 吴玠随即起身回礼,然后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曾顾问此番前来,对收复长安一事可有良策?” 这位名将莫不是对我这顾问的身份有所偏见?怎么一上来就好像是有意考较……曾宽顿了顿答道: “完颜娄室新败不久,此番定会养精蓄锐、龟缩不出,而长安城又巍峨高耸、易守难攻,我军若主动寻战,面对坚城恐怕不是上策,所以此事还应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曾顾问可知,一日不夺回长安,我这永兴军经略使便一日不得安寝,总觉得愧对秦州百姓的期望和宣抚大人的栽培。” 吴玠有些痛心疾首地抚胸叹息道。 “吴帅不必如此,所谓欲速则不达,完颜娄室客境作战尚且不疾不徐,我等又何必急于这一时三刻?曾顾问方才所说的从长计议,不过是想让大家将心态放平和,如此才更易想出破敌之法。” 韩世忠在旁边解释道。 “韩统制所言甚是。依我之见,这强攻若不可行,则只能改为智取了。” 曾宽略带谢意地看了韩世忠一眼,似乎有意说道。 “智取?如何施为?” 吴玠说罢看了看身后的吴麟,兄弟俩眉头微皱,似乎都是毫无头绪。 “既然那啼哭郎君完颜撒离曷当初在进攻凤翔时都能想到偷城之计,我等又为何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吧,龚坐馆。” 曾宽说罢瞥了瞥龚世镜,眼神中似乎已有计较。 “当初那完颜撒离曷在凤翔欲趁夜纵火,再借混乱之机夺取城门,最后带领亲随直接杀奔宣抚使行署挟持张宣抚。可我等眼前并没有放火的桐油可用,再者说来,即便是有桐油此刻也不可能运进那长安城中。” 龚世镜细细地将前情捋了一遍之后说道,自觉句句在理。 “谁说那撒离曷放火我等也必须放火?换个思路,撒离曷放火不过是为了趁乱夺取城门而已,因此,我等只需混入长安城中做些小动作用以扰乱秩序、造成混乱即可。” 曾宽给众人说这些的同时,自己也在暗暗地整理思路,以期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两军交战,想混进长安城中谈何容易?除非是曾顾问和龚坐馆这般能人异士方可来去自如、畅行无阻。” 吴玠说罢,眼含期望地看了看对面而坐的曾宽和龚世镜。 妈的,绕了半天最后把自己绕进去了。得,看来是时候该活动活动筋骨了……曾宽想到这里,剑眉一挑说道:“责无旁贷。龚坐馆,不如今夜便随我去长安城逛一逛如何?” “老朽愿与曾顾问同往。” 龚世镜听罢点了点头,眼神中竟隐隐有些期待。 “二位可否需要本帅即刻率军围了那长安城以做策应?” 吴玠双眸放光地问道。 “暂且不必。你若围了长安,完颜娄室则会借机加强戒备,这样反倒不利于我等在城内查访。” 曾宽急忙拒绝道。 “言之有理,如此便有劳二位了。二位进得那长安城中务必要小心行事,确保自身周全,本帅和韩统制于咸阳静候佳音。” 吴玠说罢再次起身拱手。 “吴帅客气了,在我和龚秉笔回来之前,你与韩统制切忌轻举妄动,只须做好随时出征的准备即可。” 曾宽叮嘱道。 “曾顾问,此去还请留意长安城中是否有红玉的消息,若能探得一二,韩某自是感激不尽。” 韩世忠直到此时方才起身说道。 “韩大哥说得哪里话,红玉姑娘与我和龚坐馆本也相识,我二人怎会袖手旁观?韩大哥切且放宽心,若发现红玉姑娘的线索,我二人定会追查到底。” 曾宽说罢给了眼前这位痴情铁汉一个鼓励的眼神。 “茫茫人海,也不知那北戎妖禽把红玉掳去了哪里……” 韩世忠说罢双拳紧握,把牙关也咬得咯吱作响。 “北戎妖禽……红玉姑娘……上次那妖禽为夺神臂弓在鬼市中也曾掳走红玉姑娘,这次他故技重施莫非也想做个交换?” 曾宽突然说道。 “交换……何物?” 韩世忠茫然地问道。 第八十六章 长安不归 “上次韩大哥身在岐山鬼市,手中握有杀器神臂弓,如今你又有什么能让北戎垂涎或是忌惮的?” 曾宽说罢也被自己突发的脑洞所震惊。 “韩某无财无势,唯有一身二品战力和一腔忧君体国之心而已。” 韩世忠慷慨悲愤地说道。 “二品战力……忧国之心……” 曾宽看着韩世忠,暂时也琢磨不透这北戎掳走梁红玉的真正用意,索性说道: “罢了,待有进一步消息之后再做打算吧。” “也只好如此了,省得我等如无头苍蝇一般毫无头绪地乱撞。” 龚世镜也点了点头说道。 “没想到韩统制也有铁汉柔情的一面,不如这样,韩统制可先调集五千兵马于长安城外三十里处安营扎寨,待曾顾问和龚坐馆有消息后也可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吴玠看出韩世忠的心思,于是便想做个顺水人情,同时自己也能趁势向长安推进一步,可谓一举两得。 “如此,韩世忠便先行谢过吴帅了。” 韩世忠闻言没有再推辞,而是拱手道谢。 …… 戌正。 长安城外某隐蔽处。 “老龚,你这一路上都魂不守舍的,这是又在看什么呢?” 身着一身夜行衣,伏于暗处的曾宽对着身旁同样的装束却正在疑神疑鬼向后张望的龚世镜说道。 “老朽总感觉后面有人跟着,但却没有察觉到丝毫的气机涌动,因此始终惴惴不安。” 龚世镜收了收心神,这才说道。 “我看龚坐馆倒有些风声鹤唳了,不知此番打算如何混进这长安城?” 自从离开咸阳之后,曾宽一路上也是思绪颇多,他不仅要思索如何搅乱长安城,趁机夺取城门并与西军里应外合,还要时时担心梁红玉的安危。这姑娘到如今都下落不明,也着实让人为之捏一把汗。 “曾顾问不是身具穿墙之术么?为何还会多此一问?” 龚世镜皱着眉头回过身来答道。 “龚大爷,这长安城的城墙可是非比寻常,我这只能流于形式的穿墙之术恐不能奏效。” 你以为这长安城的城墙跟平常老百姓家的墙头一样厚么?我若中途法力不济还不得卡在墙里面……曾宽无奈地挠了挠头。 “那要不你我二人先围着东南西北四座城门溜一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狗洞供你我潜入?” 龚世镜白了曾宽一眼说道。 “倒也未尝不可,不过龚坐馆此法相对我二人如此高贵出尘的身份而言,未免有些难登大雅之堂吧。” 曾宽知道龚世镜故意挤兑自己,却也并不恼怒,只是随口说道。 “呵呵,那曾顾问便随我飞身而入。” 龚世镜说罢从隐身之处现身,随即疾行了几步,待临近城墙边缘时陡然发力,再看他飘忽的黑色身影瞬间便如登上了天梯一般,扶摇直上,踩踏着陡峭的城墙悄无声息地便没入了城楼之上。 这老小子倒是挺有一套,单凭人力而言,能有如此的轻身功夫,着实已属大能……曾宽暗暗夸赞着,倏地一闪,身形业已飞抵半空。 他看到轻巧躲过几名北戎巡卫的龚世镜已翻身跃入内城,这才松了一口气,同时身形急转向着龚世镜落下的方位追去。 …… “曾顾问,想先去哪里看看?” 龚世镜入城之后又俯身贴地潜行了数百丈才勉强找了个可以藏身之处,随后他扭头看向已追至身后的曾宽问道。 “当务之急是先找个可以换衣服的场所。” 曾宽把双手一摊,表示无奈。 “换衣服?莫不是曾顾问尿裤子了?” 龚世镜惊讶道,说罢还不忘向曾宽裆下瞅了瞅。 “龚大侄子的眼睛还请抬高一线,难道你就没有发现这长安城并没有实施宵禁么?此刻你我二人的夜行衣也有些过于扎眼了吧……” 曾宽说罢以手扶额,同时目光在不远处尚有几盏灯火闪烁的街市上逡巡游移。 这长安城虽已不复往日繁华,但作为一座千年的古都,那种古朴的风韵和撩人的气质观之还是足以令人心生向往。 此时,这座古城虽早已被北戎攻占,但北戎却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屠戮城中百姓、抢夺财宝或是欺辱妇女等,相反,完颜娄室不仅派兵维持原有的生产和生活秩序,还特地下令解除了城中的宵禁,让人们在晚上也得以出来自由活动。 “对啊,难怪老朽一踏入这长安城便总是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这次还有赖于曾顾问一语道破缘由。” 龚世镜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道。 “所以?” 曾宽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然后又抬头问道。 “老朽倒是知道这么一间场所,不过这与你我二人如此高贵出尘的身份多少有些不符,不知曾顾问是否会抛却世俗观念与我同往?” 龚世镜借着曾宽刚才说的话意有所指地问道。 “只是去换件衣服而已,为何却要如此小题大做?还要抛却世俗观念……” 曾宽鄙夷道。 “既然如此,曾顾问随老朽前来。” 说罢,龚世镜几个闪身之后便没了踪影。 这老小子,对这长安城竟然如此熟悉……曾宽不敢放松,暗提气机在后面紧紧追赶。 大约过了两柱香的时间,龚世镜停在了一间深宅大院门口的一棵香樟树下。 曾宽站定之后举目观瞧,只见这间大院廊檐巍峨、斗拱斜插,院门口一对儿石狮更是威武霸气,除此之外,左右还各有一块下马石,周遭车辙纵横。 但大门之上却没有牌匾,只是旁边随风摇晃的红灯笼上各写着三个黑色大字“不归楼”。 此时,不归楼大门紧闭,周遭更是安静得有些可怕。 “龚坐馆,这是何处?” 曾宽隐隐觉得这应该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这上面不是写着呢么,不归楼。” 龚世镜伸手指了指那两盏红灯笼。 “这三个字我倒是都认识,只是连在一起却有些不明所以。这‘不归’究竟是何意?不醉不归还是流连忘返……” 曾宽说到此处忽然一个猜测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眉眼之间也不禁稍皱了皱,同时心里竟有种一探究竟的冲动,“啊,龚坐馆,这里莫非是……” 第八十七章 陈年旧情 “不错,这里确是妓馆,曾顾问可还要一起进去?如若你实在不近此处,老朽倒是可以帮你借一身衣服出来。” 龚世镜说道。 “不必了,曾某行得正、坐得端,岂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再者说来,你我只是进去换身衣服而已,除此之外又无其它非分之想,还怕招惹口舌是非不成?” 曾宽这话听起来是说给龚世镜听,实则也是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毕竟这等烟花风流之地,哪一个正常的男人不想进去逛逛? “既然如此,曾顾问请随我来。” 龚世镜说罢,身形在原地暴起,脚尖轻点那颗香樟树粗壮的枝干翻身落入院中。曾宽自然也不甘落后,一个闪现便穿墙而过,随后紧跟着龚世镜在这个偌大院落的暗处行进。 此时虽已近初冬,但院里的苍松翠柏看起来依然鲜亮,让掩映其中的亭台楼阁也仿佛多了几分清新脱俗的气质。 每个墙角或是廊桥的拐弯处都种有几株横生的梅花装点,看似杂乱无章的枝头早已结有数十个花苞,只待一场冬雪过后便竞相绽放。 莺莺燕燕之声不时从各个房间内传出,洁白的窗纸之上美人们的剪影更是妖娆妩媚、婀娜多姿,明明灭灭的光影随着屋内的红烛左右跳动,让人不禁有种一窥究竟的冲动。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曾宽跟在龚世镜身后,不知不觉间小声地吟诵了这么一句。 “曾顾问莫要强求于这些青楼女子,盛世的达官显贵从来都没有拿她们当人看,如今亡国,又岂能要求她们为之闭门谢客?对她们而言,这天下无论是姓赵还是改姓完颜,为了能填饱肚皮她们始终都要卑躬屈膝地伺候着,别无选择。” 龚世镜说起这些,言语之中竟隐隐生出些许不平之意。 “理解,但龚坐馆可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曾宽又问。 “在这种烟花之地,生存才是第一要务,至于天下兴亡,呵呵,恕老朽直言,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龚世镜说罢,俯身贴于一间宽阔的大门旁边,并转身示意曾宽噤声。在确认周遭没有异样之后这才轻轻推开房门带着曾宽进入屋内。 房间内没有掌灯,但是借助外面廊檐下的灯光倒也不影响视物。 龚世镜在屋内环视半晌,又静静地呆立了几息之后才径直走到床头,从一个雕工精美的衣橱里取出一件长衫穿上,随后又顺手抛给曾宽一件。 “不知这是不归楼里哪位姑娘的闺房?龚坐馆竟如此熟悉。” 曾宽将衣服拿在手里掂量了一番却没打算要穿。 “一位故人。” 龚世镜很显然不愿多说。 “龚坐馆的这件长衫如此合身,怕不是量体裁衣吧?” 曾宽嘴角一勾,坏笑已爬上脸颊。 “正是,曾顾问手里那件也是老朽多年前的衣服。” 龚世镜也不否认。 “好,那我便凑合穿上。” 曾宽说罢将那长衫轻轻抛向空中,随后双手一伸、肩臂舒展,那长衫随即自己便落在了曾宽身上,竟似有个无形之人于暗中服侍一般。 “好,我等这便离去。” 龚世镜看曾宽换好了衣服,于是张口催促道。 “不急,曾某身上这件虽是龚坐馆多年前的衣服,但却没有一丝潮湿腐朽的气息,想来定是有人时常拿出来晾晒。这等深情,龚坐馆确定不想见上一面再走?” 曾宽抬手闻了闻自己身上这件衣衫,忽然转身在一把椅子之上坐了下来。 “曾顾问莫要多虑,只是陈年故交,各自留着一丝念想而已,不便再见。” 龚世镜故作深沉地说罢就要往门口走去,可是还没等他伸手开门,突然有一道倩影闪身进入屋内。 “是你么?” 那倩影用后背抵住门框,清冷的嗓音略带颤抖地问道。 “是。” 龚世镜惊见来人已将去路堵住,便后撤了一步平静地答道。 “可是专程回来看我?” 那倩影略带欣喜地问道。 “路过,来你这里借两件当年的衣衫避寒。” 龚世镜说罢摸了摸鼻子,表情也显得有些不太自然。 “十几年了,你此番回来难道只是为了这几件旧衣服?呵,呵呵!” 那倩影闻言突然干笑了几声,随后一步步向龚世镜走去。 “瑛姑,不要这样……此间尚有外人在场。” 龚世镜尴尬地说道,同时扭头向曾宽所坐的椅子上看去,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此时那把椅子上竟空无一人。 “外人?你可莫要胡言乱语,在不归楼我这屋里除了你就没来过第二个男人?这么多年了,你撒谎的本事却是一点也不见长进。” 那位瑛姑说罢将蛮腰一扭,又向龚世镜靠近。 “瑛姑,你且听我说,此番我有要务在身,实在无意久留。” 龚世镜双手挡在胸前,一步步退至床角。 “少跟老娘废话。十几年前你为了一只狐媚子舍我而去,可知我夜夜独守空床,过得是什么日子?此番终于等到你回心转意主动来看我,怎能轻饶了你?看我不将你扒皮抽筋,以解心头之恨。” 那位瑛姑作势欲扑,龚世镜身后已无退路,只能向床上倒去。 “曾顾问莫再冷眼旁观,快些救我。” 龚世镜一边抓住瑛姑的双手,一边出声疾呼。 “咳咳……咳咳……” 随着几声故意挤出的咳嗽从房梁上传来,一道人影轻飘飘落于瑛姑身后。与此同时,屋内的几支蜡烛也瞬间腾起火光。 “你是何人?” 那瑛姑见果真有旁人在场,再也不便施威,于是急忙起身整理了一下稍显凌乱的衣衫。 “在下便是方才你口中所说的那第二个男人。” 曾宽一手抚胸一手背在身后,眉眼带笑。 “哟,小模样儿倒是俊俏得紧。不知阁下是哪家的公子?” 说话之时,这瑛姑不住地上下打量着曾宽。 曾宽也趁机向这瑛姑看去,只见她看起来虽已四十岁出头的年纪,但却生得眉目娇俏,身段婀娜。尤其是一身恰到好处的风尘气,让她更兼成熟女人的风韵。 “在下乃龙虎山三钱天师曾宽,见过瑛姑。” 曾宽说着向瑛姑深施一礼。 “天师?太好了,我天生便对斩妖除魔的修道之人有好感。” 瑛姑说罢从怀中拽住一方秀帕轻掩嘴角。 “瑛姑,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秦州兵马总顾问。” 龚世镜摆脱纠缠之后,这才从床上起身说道。 “还是公门中人?怪不得能跟老龚沆瀣一气。” 瑛姑说着白了龚世镜一眼又问道,“说吧龚秉笔,此番来我这不归楼究竟有何贵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