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极品书生》 1.第1章 分家(上) 当沈无言再次醒来时整个世界都变了,他发现自己竟然从边境来到了一个古装电视的拍摄现场,之前身上被荆棘刮破的伤口也奇迹般的愈合。 身上穿的工兵装备此时换做了一身儒生着装,全然不似一个极富战斗能力的战士,而像是一名文弱书生,趴伏在旧红木方桌上。 油灯尚燃,忽明忽暗。屋中香炉紫烟袅袅,充斥着檀木香气。 沈无言环顾这四周有些迟疑,忽然他觉得胸口有些刺痛,就像是被人用一把尖刀刺入一般,撕心裂肺的感觉。好在这些年这样的疼痛已经都是家常便饭,也能忍受。 他一边忍着剧痛,一边勉强从桌子上爬起开始打量四周。 这里装修的古香古色,正对着门是一张横放的梨花木小床,床的左边是一面挂满字画的墙,右边则是檀木书架,自己趴的这张桌子与床相对,俨然是一间书房的样子。 忽然,他发现身下书卷上有几点血迹,且不是拍电影用的假血,而是真正的血。 多年从事边境活动的沈无言对于血液有着极度的敏感,书卷上的血是人血的这一事实,他很快就闻出来了。 敏锐的反应能力驱使他开始寻找这血迹的来源,于是就在他起身之时,发现一把掉在椅子旁的匕首,匕首上血迹尚未凝结,像是血迹的来源。 “少爷,少爷。” 还未等沈无言继续观察下去,门外便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听声音应该是个女子。 “这就开始了?还是个古装悬疑?”沈无言满脸期待的将门打开,心中还在暗想着拍戏竟然也不给个剧本,好在自己有足够的应变能力。 门外的确是个少女,年龄估摸着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双红扑扑的小脸上水灵灵的眼睛竟然在落泪,她见沈无言开门忙抹了抹眼泪道:“少爷你没事吧。” 沈无言一愣,外面并没有摄影机,这也不像是拍古装剧,可是这又是怎么回事? 想起那日在边境的激斗,他至今还心有余悸,后来只记得自己重伤跌落山崖…… “掉下山崖?莫非有什么奇遇,触碰到什么大自然的秘密……”这一连串奇怪的想法在沈无言脑海中浮现,倒是让眼前的小姑娘有些手足无措。 少女被沈无言盯的太久,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支支吾吾道:“少爷这样看着月儿……不太好吧,月儿只是个下人……。” 沈无言愕然,他轻轻拍了拍月儿的头,打趣道:“这什么年代了,还那么封建。……导演在哪呢,你们这拍戏也不给个剧本。” “导演?”月儿一时愣住,她好奇道:“导演什么?对了,如今是嘉靖四十年,少爷前几天才给月儿说的。莫不是……大少爷是不是找过少爷你?” “……” 于是接下来的谈话沈无言终于知道,自己不是来到了剧组,而是来到了一个叫做大明的王朝,大明类似中国历史上的明朝,此时自己站着的地方是苏州。这是一个关于时间空间的位移过程,是对于爱因斯坦相对论的一个诠释。 或者换一个较为通俗的说法,沈无言死后穿越了,穿越到了一个类似于明朝的王朝,并且占据了一个和自己一样叫沈无言的人的身体。 随着时间的推移,脑中的残破的记忆也逐渐聚合一些,只是依旧十分混乱,二十一世纪的沈无言,大明的沈无良,两个不同的人,不同的记忆斑驳难辨,知能大概清晰一些。 如今自己寄居的这具躯体的主人沈无言,乃是苏州沈家酒楼的二少爷,平日里的爱好就是读书,希望有朝一日科举及第。 他的毕生梦想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四为好青年。 这沈无言为人忠厚老实,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换句话说,沈无言是个迂腐傻缺之人,明知道哥哥想独占家产,依旧不闻不问,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事情还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当时沈无言的老爹沈万三还没有染上重病,因此大少爷沈无良与他的结发妻子沈无言的大嫂吕氏还稍稍有些收敛,仅仅只是借口将沈无言驱逐出了酒楼管理行列。 不过也说那吕氏有心机,她以沈无言需要专心做学问为由,将他请到苏州城外沈家的老宅子里。说是请其实就是赶,只是沈无言并没有感觉到这深深的恶意,反而连连道谢。 就连那位白手起家的沈家老爷沈万三也觉得儿媳妇有道理,最终应了这一建议。 只是事情就这样发展其实也就没什么了,偏偏就在沈无言搬到老宅之后,平日里还算强健的沈万三一下子就病倒了,期间沈无言也去看过几次,但每次都被吕氏以医嘱为由,不让沈无言接近沈老爷子。 沈无言自然是信了吕氏的话,但身边的小丫鬟月儿倒是精明,她知道吕氏这是故意不让他们父子相见。只是她年纪太小,没有沈无言这书呆子帮忙,却也什么事都做不成。 好在做不成事,很多事还是有心去听的。她觉得沈老爷子的病重多半是和大少爷与吕氏有关,这二人就是图谋老爷子的家产和酒楼。 之所以将沈无言驱逐到城外旧宅,就是想要独自霸占家产。现在沈无言在城外不在沈老爷子身边,那么只用等老爷子归天之时,所有家产都可由他们来自由分配。 根据月儿对这二人的描述,大少爷为人刻薄,且极为惧内,他自然是听吕氏的。至于吕氏可以用最毒妇人心来形容,当初就是奔着沈家家财来的,当然要想尽一切办法达到目的。 因此若是沈家老爷一旦归天,那么沈无言很有可能面临着扫地出门的危险,当然这或许还是理想状态。若沈家老爷子的重病真的与吕氏有关,那么她很有可能还会杀了沈无言。 此时占据沈无言身体的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沈无言对于这一切一片茫然,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没有一个亲人朋友,一切都是新的。 嘉靖四十年…… 结合历史的联系与必然,他又细细品味了一番当年学习大明王朝的历史之后,沈无言才想起另外一件事。 如今自己就是沈无言了,那么那吕氏以及沈无言的大哥要对那位沈无言做的事,也就是想对自己做的,那么那匕首……倒是有些蹊跷。 他一边暗自盘算,一边将匕首藏进衣袖之中,心中想着莫非沈老爷子已经归天了?否则这二人怎的会如此心急,竟然想要来杀人。 看着月儿微显苍白的脸色,沈无言大概猜到了一些,沉吟片刻,轻声问道:“月儿,有什么事吗?” 被沈无言一问,月儿刚止住的泪水顷刻如雨下,不断扯着哭腔道:“老爷……老爷他走了。” 本就是意料之中之事,所以沈无言没有什么惊讶,只是应了一声,便拉着月儿向着老宅子门外走去。他竟然忘记沈万三现在就是自己的老爹,如今的事就等于自己死了爹,那就该尽为人子之事。 沈无言这种表现对于其他人来说很不正常,毕竟死了老爹,至少也要有伤心的样子才是,只是月儿却没有奇怪,这倒也不是月儿笨,实在是那个书呆子沈无言就是这样的人。 简单收拾一下,二人慌忙坐着马车向苏州城赶去。 沈宅位于苏州城外极为偏僻之地,乘着马车花了不少时间才进了苏州城,来不及欣赏大明江南富庶繁华景象,直奔沈家酒楼而去。 下了马车沈无言轻易就找到沈家酒楼,毕竟那个有一人高的金色沈字不是白挂的。 这是一个外表看起来还算雅致的酒楼,此时酒楼内生意并不好。虽然已经是中午十分,正是客人上门的时刻,却依旧冷冷清清。 似乎看出沈无言的疑惑,月儿抱怨道:“自打老爷病了之后酒楼就交给大少爷管了,大少奶奶为了省钱将厨子和伙计都辞了,新换的这批人又嫌工钱少根本不干活……” 沈无言点了点头没有做出评论,他现在更加关心的是自己的归属问题,无所谓这酒楼给谁,只要能安然活着就足够了。至于兄弟争夺遗产这样的闹剧,他并不愿参与,当然属于沈无言的那一份他是一定会争取的。 刚走进酒楼沈无言就看到坐在柜台前的中年男子,这男子身着丧服神色颓唐,大概能猜到他就是沈家大少爷沈无良。 听到有人进店,他脸上微有诧异,微微抬眼便看到走向他的沈无言与月儿两人。沈无良看到二人后脸色大变,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猛地从椅子上跌落在地。 “无言……无言你怎么来了,这光天化日的,你要干什么……” 沈无言一怔,忙上前将沈无良搀扶在椅子上,低声道:“大哥这是怎么了,月儿说父亲走了,我寻思着父亲虽说有疾,但身体尚还硬朗,怎的就会走了。这丫头平日里就缺少管教,今日竟开起这玩笑。……只是也很久没来看过父亲,所以就想来看看。” 沈无良双目紧紧的瞪着沈无言,瞳孔微缩,显然极为惧怕沈无言,直到他听沈无言这般一说,才逐渐回过神来,渐渐移开目光,低头苦笑道:“父亲……父亲的确是走了。” “什么?”沈无言惊呼一声,接着抓住沈无良的衣袖大声道:“父亲走了,大哥也不派人支会与我,莫非我沈无言不是父亲的儿子?” 被沈无言这样一问,沈无良一时哑口无言,沈万三去世的消息他本来就不打算告知沈无言,哪知道就这样该死的人没死,还让他知道了这件事。 就在沈无良陷入困难之地,后院传来一连串极其刺耳的声音:“呦,我当是谁来了,原来是二少爷来了。自家父亲死了自己也不操心,还怪起别人没有通知。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就是满口的仁义道德,到头来不忠不孝的也是你们。那是你大哥,你竟然这样对他,你说的过去?” 2.第2章 分家(中) 声音从后院不断向酒楼大堂推进,可以清楚的感觉到沈无良以及月儿脸上神色的变化,无一例外都是畏惧之色,这让沈无言很是无奈。 沈无言的记忆中这个声音是属于吕氏的,这是一个让他惧怕的角色,家中除了老爷子沈万三被她放在眼里之外,其他人都被她无视,甚至随意欺压。 走出来的是一名美貌少妇,那少妇容貌秀美,双唇殷红甚是动人,加上那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着实让人心动,只是……之前那一连串让人头疼的话却都出自她的口中。 这巨大反差在沈无言脑中简单回转一遍,接下来就萌生一种感觉,那个沈无言的死定然与她有关,而沈万三的死多半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他并没有急着点出这件事,也并不生气。毕竟自己也没读过几本圣贤书,忠孝也不是读书能读出来的。 沈无言确定她便是吕氏之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淡淡道:“的确是我的原因,怪不得大哥。” 见对方终于服软,沈无良这才松了口气,他缓缓起身,满脸沉痛的样子拍了拍沈无言的肩膀哭诉道:“父亲当年孤身一人来到苏州,白手起家创办了这沈家酒楼,而今就剩下你我二人……” 无非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话,但依旧很感人,毕竟二人亲兄弟,其中自然有些真情实感,沈无言也能听出其中蕴含的什么,所以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的听着。 “这些年你一心读书,去年说是还中了秀才。父亲想让你我为官,毕竟商人是末流,士人才是上乘。我这个做兄长的没有读书的天赋,到现在也大字不识,所以只能看你了……” 原本之前叙述旧情吕氏极其不开心,脸色早就变得十分难看,此时听到沈无良说到这些,顿时面露喜色,她接话道:“你大哥说的是,无言那可是做官的料,今后这酒楼就交给你大哥来管,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一心去科举就是了。” “酒楼也有二少爷一份,怎么能全部交给你们。”一旁的小丫鬟月儿早就听出吕氏话中的味道,不由十分恼火,也顾不得尊卑直斥吕氏。 被一个小丫鬟道出心中所想,吕氏秀眉一凛,登时恼羞成怒,她纤细的手指指着月儿,骂道:“你个下人懂什么?无言说你缺少管教看来是真的,今天我就替你的主子好好教训教训你。” 其实在大明丫鬟的地位还是很低的,这些被家中父母卖到主家的姑娘们生来便没有权利,便是主人如何对其惩罚,也都只得承受。 只是月儿一直都是跟在沈无言身边,平日里尊卑观念也都去了很多,便就生的如今这般无所畏惧。 话语一落,便有几个伙计上前准备拉扯月儿,却被沈无言随手推开,淡淡道:“大嫂也不必为她置气,我相信您的一片好心。……今天来是为了父亲之事,其他的先记着吧。” 经沈无言这般一说,吕氏并不愿收手,但她忽然觉得有些什么问题,比如今日的沈无言的行事风格好像和以往的有些不同,但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这般疑惑之际,沈无言已经吩咐月儿在外面等着了,所以她也就不好在坚持下去,只得冷声道:“二少爷可要好好教导这丫鬟,没一点礼数。” 沈无言诺诺答应,上前将早就泣不成声的沈无良安抚在椅子上,叹息道:“父亲已经去了,我们还是要生活,大哥无需过多伤悲,殡葬一事还要劳烦大哥大嫂。” 其实以沈无言的智商情商,很容易看出沈无良在装哭,然而他也不想戳破这一事实,毕竟给人留有余地,终归比置人于死地好一些。 “是了,是了。”吕氏很快又恢复正常神色,她拉着沈无良的衣袖哀叹道:“殡葬之事已经安排妥当,无需担心。……只是沈家在城东的那座园子……” 吕氏欲言又止,其实沈无言已经猜到了些什么,沈家在城东的院子以前是沈万三居住的,沈万三多半是这二人所害,所以他们岂敢留下这园子自己使用。 沈无言沉默片刻,这才展颜道:“毕竟父亲在那园子居住多年,我看还是不要卖了,大哥大嫂生意繁忙也不方便住在那边,我倒是无妨,可以搬过去。” 说这句话之时沈无言其实很激动,来的路上和月儿询问沈家家产之事,大概了解了城东那间园子,可以说就是一座园林别墅,若是放在现在价值绝对过亿。 反正如今自己便是沈家的沈无言,那么这些东西其实都是自己应得的,能争取到那园子自然要争取到。 等得到这园子,在做些小生意,就足够自己在大明逍遥快活了。 这位沈无良怕兄弟和自己争遗产,竟然可以在父亲死后不通知弟弟,而且两天就操办完了父亲的丧礼,除了省钱,在也没有别的理由能解释。 这样的一个人,沈无言没有什么好感觉,若是有机会他会连这酒楼也夺过来,最好能将这二人扫地出门,当然只是在有机会的情形之下。 为今之计还是被动之态,自保才最为重要。 “园子给你也可以,只是我两人就没有地方住了……”城东是一片好地,所以园子也不便宜,若是论起价格来也能卖出不少钱,吕氏本意是卖掉,但却被沈无言抢先一步,但她怎肯认账。 沈无言扫了一眼瘫坐着的沈无良不由心中冷笑,看来也指望不上这个大哥能忽然转性为自己说几句话了。 什么叫没有地方住了?这酒楼也不是只有客房,后院还接着一间小宅子,那是当年沈无良自己修建的,价值上绝对不低,这样说无非是想让自己在其他方面给出让步。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找了一张椅子做下,饶有兴致道:“大哥大嫂也都是明白人,今天来干什么也就说开了吧。” 听沈无言这般说,吕氏也不愿在拐弯抹角,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也就没必要在装下去。 “今天除了老爷子的丧葬之外,剩下的就是分家,你我都是明白人,也没必要在说其他的什么。沈家财产有这间酒楼、酒楼后的宅子、城东的沈园、城外的旧宅、良田千顷,以及后来新开的客栈。” 这些在来的路上都听月儿说到过,其中酒楼最为值钱,毕竟这是沈家发家之处,仅凭着沈家酒楼的招牌也能有着不错的收益,是一个长远的打算。 至于城外的宅子,沈无言从那里出来时也大致看过,若是放在现代装修一番肯定能卖出个好价钱,但是这个时代实在堪忧,落在手中都是个麻烦。 至于良田三百顷,那就是个没边的事了,毕竟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当然,这一切的分配权利都在吕氏的手中,她想给沈无言什么就给什么,就算她只给沈无言一亩地,沈无言也只能认命。 吕氏自然也很清楚自己拥有的财产分配权利,不过想起这个该死的人没死,还看起来像变了个人一般的诡异事实,也不敢太过份。给一亩地这种事她自然想,但是这毕竟是一个影响极其不好的做法。 “城东的沈园既然无言你喜欢就给你……” 沈无言抬手打断吕氏的话,然后起身走向沈无良,冷声道:“无论如何这都是我沈家自己家的事,即便大嫂你与大哥是一家人。……我觉得还是该由家中男子来发话。” “你……”吕氏被沈无言这般一说,顿时恼怒,正欲辩解,却又看到对方那双平静的目光,微有迟疑,只是点了点头,坐在了一边。 看到平日里强横的妻子也退让,沈无良似乎察觉到了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与吕氏对视一眼,只得缓缓开口道:“城东的宅子无言你喜欢就是你的了,你性格恬淡也没时间打理田产,所以就不给你了,倒是那间新客栈为兄没时间去经营,就交给你来吧。” 其实这在沈无良夫妇的预算中算是最良心的了,一间宅子加上一间客栈的确已经给的太多了。 只是月儿却不这样认为,宅子本就是他们不想要的,那客栈却除了房契还在,地契已经卖了出去,维持到现在也已经快要关门了,若是想重新开张,定然耗费极大。 此时站在门外偷听的月儿很是紧张,她年纪虽小,但对于这其中的利害之处却十分清楚,所谓的分家就是大少爷将喜欢的东西拿走,不稀罕的挑剩下的留给二少爷。 那位精明能干,心狠手辣的大少奶奶是个极其难缠的人物,没有自己帮衬着,二少爷这样软弱的人定然要受她欺负…… “我看可行……”沈无言一脸平静的看着沈无良,其实他早就心花怒放了。无缘无故的来到这个时代,又白白得到了价值不菲的豪宅,还有一间新开的店铺,不管怎么说都是很划算的。 吕氏稍显惊讶,虽然心中预期这是最大的让步,却依旧没料到沈无言会如此爽快的答应,即便对方是个书呆子,整日傻里傻气的不通世事,但也不是白痴。 一怔之后,吕氏忙从柜台中抽出纸笔摆在沈无言身前:“既是如此,那还请无言在这字据上签个字,免得日后有什么问题,毕竟亲兄弟也要明算帐才是。” 沈无言接过字据扫了几眼,字不多,也不难懂,本就是一些寻常条目,大概看着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便要拿笔签字,却冷不防被突然伸过的一只手拽过笔丢在地上,接着又将纸撕得粉碎。 3.第3章 分家(下) “月儿。” 看着洒落满地的纸屑吕氏终于再次愤怒,她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月儿的脸上,大怒道:“你家少爷都已经答应,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月儿也是烈性子,吕氏这一巴掌的力度必然不小,虽然感觉着脸上火辣辣的疼,但却并没有哭泣,只是冷冷的瞪着吕氏。 其实月儿现在心里好受多了,此时之前在门外的纠结全然没有,反而极为畅快,终于为少爷出了这口恶气,免得少爷老实被这毒妇所骗。 沈无言也是一怔,记忆中月儿对沈无言极好,沈无言在心中也十分感激她,却没想到能到这种程度,即便她十分惧怕吕氏,也敢上前顶撞。 看月儿的神色表现,显然她也是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但却依旧没有退却,不禁让沈无言心中有些特殊的感觉。 他轻轻摸了摸月儿的脸,拉住她的手深深的注视着吕氏,陷入了沉默,之前无论这人有多么的让人不喜欢,都可以归为关我什么事,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打了月儿。 “大嫂这样就不太好了,不就是两张纸,用得着打人?沈家这财产分的你敢说问心无愧?也罢,既然你那么爱钱,那宅子我不要了,我只要城外那间旧园和客栈。” 沈无言一字一句的说出这句话,被吕氏听在耳中竟然不敢反驳什么,即便对方现在不要那座价值不菲的园子,也没有十分欣喜的感觉。 “无良,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大嫂。她脾气不好,动手打人也是情有可原的。即便她做不好,月儿也是有错的。”终于沈无良开口说话,分家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他可以说很有心机,无论是假装哭诉,三言两语就将酒楼纳入口袋,还是后来的沉默不语就等着吕氏来争,自己作壁上观。 这样一来即便争家产这件事传出去了,也是那吕氏的不是,对他的影响实在很小,他无非落的个惧内的形象,却比那插兄弟两刀的小人形象好的多。 沈无言侧目饶有兴趣的看这这位大哥,此人工于心计比之吕氏要难对付的多,所以也不能恶语相加来要挟,但却依旧能说上些话:“一直都觉得大哥性子闲散不爱管事,只是今天分家这样的事竟然也是大嫂来主持,着实是有些不合礼数。至于谁对谁错,也不想在过多纠缠,我既然答应了让出那宅子就让出了。” 略一停顿,沈无言将目光重新转向心有余悸,正悄悄打量沈无言的吕氏,继续道:“可能刚才的话有些重了,不过的确敬佩大哥的做人。” 这般说完,沈无言便拉着月儿转身离开,门外街市繁华,人来人往的却很少有进酒楼的客人。 “胡家酒楼?” 刚走出门就看到对面新挂起的牌匾,上面俨然写着胡家酒楼四个字,原本新开酒楼是一件极为平常之事,但是眼神极好的沈无言又看到另外四个字。 “胡宗宪题。” 初春的阳光洒在沈无言的脸上显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他拍了拍月儿的小脸低声道:“别难过,少爷会给你报仇,到时候你也抽她。” 月儿并没有因为沈无言这句话开心起来,只当是一句玩笑话,却是无奈的叹息一声,心想着都是因为自己才让少爷让出了沈园,心中很是愧疚。 沈无言明白少女的心,装着故意生气道:“别说他们不想住在沈园,少爷我也不想。你想呀,半夜出来上厕所,忽然老爷子站在你身边,幽怨的说‘月儿呀,你要好好伺候无言呀’,多可怕。” 月儿毕竟年纪还小,即便比平常孩子成熟一些,但依旧还是孩子,被沈无言这样一逗,终于展颜笑了起来。 于是就这样沈无言一边说着各种各样的笑话,来让月儿开心,一边向着十泉里沈家客栈走去,一路上行人渐少,更多的文人士子闲坐饮茶下棋景象。 沈无言望着这条颇具儒风的街道不由苦笑到:“这种地方能开客栈?” 经沈无言一说,月儿忙解释道:“这些年少爷专心读书不知道这里面的一些事,其实当年老爷买下这边的铺子不是开客栈的,据说是为了少爷你未来打算,本是想开一家字画铺子,却被大房阻拦,最终就开了客栈。” 沈无言这才明白,大房无非就是怕开了字画铺子,就默认属于自己,那么未来老爷子归天争起家产来,这铺子只能给沈无言,其他地方也就要多匀出一些来。 客栈开在十泉街大儒巷口,依旧是代表性的金色沈字,但已经挡不住此时一片衰败的景象,牌匾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几乎已经看不到上面的字。 月儿打开客栈大门,沈无言又是沉默。 客栈内的东西早就被搬光了,只剩下一间空荡荡的房间,这就是主仆俩如今全部的家产,以及未来赖以生存之道。 “开客栈怕是不行……” 沈无言颇为无奈,这客栈破就破点,就算破产了也无妨,大可整修一番开个小酒馆或者茶水铺子也行,这巷子儒生居多这样的营生其实也能有一定收入。 只是如今的铺子内全部都空了,就是一间空铺子,要什么没什么。 “定然是大少奶奶使得坏,她那个人真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竟然给我们留个空铺子。” 沈无言不由苦笑一声,推开门边往进走,边说道:“现在来看开客栈是一定不行了,……对了,如今苏州什么生意好做。” 月儿是个精明的丫鬟,虽说年纪小,但也懂得很多事,虽说对于做生意这块不擅长,但贵在细心,也大致有一定的了解。 “如今江浙这边兴种蚕养桑,织造绢布倒是很赚钱。其他的就难说了,前几年工艺品,像陶器这样的运出海很是发财,后来倭寇猖獗商船也不敢贸然出海,积压的也就很多。” 沈无言摇摇头苦笑道:“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月儿一怔,顿时明白沈无言的意思,如今他们不在有沈家酒楼做靠山,一切的开支都只能靠自己,织造陶器这些东西投资都不会小。 “大概算过,旧宅那边能便卖的东西加起来可以凑够二百两银子,只是要想开客栈已经不现实了,打算的是去找些二手的桌椅,可以先开间茶水铺子。” 沈无言这样想也是有道理的,虽然经营酒馆在管理上对于他来说问题并不大,但需要很多技术上的支持,而且酒馆更重要的是资历,谁家酒好酒差其实差距并不太大。重要的是这酒馆开了几百年了,谁说过好喝,谁喝过,也就是所谓的名人效应与品牌效应。 这些短时间内都很难完成,而且凭借着这二百两银子其实也做不到这些。茶铺子就不一样了,装修的儒雅一些,就足够引来附庸风雅的文人士子来捧场。 不过这也不能说茶铺子就不需要各种各样的效应,若是有名人过来也捧场也能为其添彩不少,说到底只是茶铺子好上手,而酒馆起步困难罢了。 接下来简单计划一番,二人就重新关了铺子叫上马车像旧货市场赶去。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将城外旧宅中的一干物品便卖出去,除却有些月儿舍不得卖的被强行留下之外,旧宅基本是被掏空了,总共得到二百三十七两银子。 其实对于那些什么宣州的笔墨纸砚,又或者是哪天心血来潮写的一副好字,让沈无言看来都不重要,这些东西现在最好的归属就是旧货市场。 只是在月儿强力要求下,要留下也就留下的,倒是让那位不断砍价想要收走笔墨纸砚的书生愤慨了一把。 “这是好墨好纸,当年可是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他想要二十两银子买走,真是可笑……倒是少爷你真是奇怪,以前就算是大少奶奶也不敢动你书房里的宝贝的主意,今天竟然全被你卖了,真是下了血本了。” 一边将在旧货市场买的桌椅搬进铺子,月儿依旧念念不忘给少爷陈述这笔墨纸砚的贵重,顺带好奇少爷今日怎就转了性子。 对于这些沈无言只是以为了生存为由,也没有过多的解释,毕竟这事他自己都解释不清楚。 一切忙完,洗了个澡,吃过由月儿在后院厨房中做的饭后,沈无言这才走出铺子,微笑道:“明天安排一下去给老爹上上香,分了家后那边也不会在拦着不让了。……这月亮真是圆呀,星星也很多,我们那都看不到这么多的星星。” 月儿坐在门口,小手托着下巴嘟囔道:“少爷今天真是奇怪,先是卖了那些宝贝,又说了很多胡话,什么客户需求,什么融资上市炒股票……以前在旧宅也能看到这么多星星。” “这个客户需求呀,就是这大儒巷乃至整个苏州到大明的人对到我这茶水铺子喝茶的*……” 就在沈无言给月儿解释这些无聊的问题之时,一名书生从巷子里走出,径直向着沈无言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微笑道:“沈公子,真是巧了。” 4.第4章 开在大儒巷的醒八客 “沈公子,真是巧了。” 记忆中沈无言以前从未来过这里,自然也就不会在这里有认识的人,天色已经晚了,已经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是听着声音却有些熟悉。 看月儿的神色倒像是有些印象,只见她轻声道:“听声音像是下午那位先生,莫不是追到家里来买了吧。” “正是在下,正是在下。”那人几步就走到茶铺子门前,一边有意无意的打量了一番铺子内的景象,一边微笑道:“那文房四宝……。” “你休想拿走。”月儿一听他说到文房四宝顿时十分生气,猛的上前站在那书生面前,仰着头大声道:“我大明可是有王法的,你莫非还想要强买不可?” 那人一听月儿这般一说,顿时哑然失笑,忙解释道:“在下就住在这大儒巷,刚才本想着出去溜达溜达,却看见沈公子坐在这边,就过来看看。” 此人约莫着有四十岁左右,一身儒生着装应该是个读书人,根据他下午时的表现也不是个奸猾之人,只是之前要买笔墨追的太紧,让人有些不适应而已。 稍一迟疑,沈无言起身躬身道:“小姑娘不懂事,先生莫怪。在下沈无言,今天才搬到这的,先生如何称呼?” 书生微微一笑,指了指巷子深处道:“在下王少卿,在这巷子里开了间学堂。” 本就知道十泉街这边尚文气,文人士子多汇聚在这边,却没想到在这大儒巷深处还有一间学堂,沈无言不由暗叹大明的教育事业发展的真不错。 其实也是沈无言不了解这一片,这边除了王少卿这一家私人学堂之外别无他家。大明虽说以文治武,却比起大宋要有一定的改观。 接下来一些简单的闲聊之后,王少卿就悠闲的向着巷口走去,口中似乎还在念叨着某些神神叨叨的语句,似乎是出自四书五经中的句子。 望着远去的身影,沈无言一边感慨八股取士的弊端,一边道:“不知道这年月有多少个范进……。” “范进是谁?”月儿一愣,忙问道:“少爷新交的朋友?怎的还多少个,那范进不是人吗?” 沈无言被小姑娘连声询问呆住,片刻之后才大笑道:“这范进呀,是个一心想考取功名的读书人……” 儒林外史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但范进中举的故事却必然是重现过,所以当沈无言讲完故事之后少女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才紧张问道:“少爷不如不去科举了。” 沈无言看着少女纯真的眼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对于这个时代的科举制度也不能妄加评论,如今的国家需要文人也需要,那这样存在或许并无害处。 沉默许久之后他才轻叹一声道:“什么功名利禄,实在让人心烦。如今只用开好茶铺子,将来挣大钱才是。” 月儿不由向沈无言投过惊奇的目光,之前的沈无言是万万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多年苦读不就是为了一纸功名,如今却又是卖书,又是无心官场,实在奇怪。 “少爷难道还牵挂着老爷?其实老爷这人待我很好,平日里大少奶奶骂我打我,都是老爷出面帮我,如今老人家去了……唉,少爷你也不用太过难过。” 少女望着夜晚的月光轻声自语,这些话全然不似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能说的出来的,无论是神色间的平静,还是还是心底那份真诚,都让沈无言感觉到真正的亲近。 月如勾。 沈无言竟看的近乎痴迷,听着月儿的声音只是柔声回答道:“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哪有这样躺下晒月光舒坦,若是让我选,我宁愿在这大儒巷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也不想去理会朝堂上的事。” 少女不懂这些,只是遥望星空也有些痴醉,轻叹道:“月儿家中无故人,若是算,少爷就是月儿唯一的亲人。分了家以后,今后日子怕是更加难过,其实月儿过惯了苦日子,就怕少爷……。” “少爷还能怕苦日子?”沈无言收回目光看着月儿轻笑道:“其实也就是开店铺做生意,无非生意好不好的问题。好一些就累一些,生活自然也就不会太苦。生意不好,其实也不影响什么,你我就轻松一点。” 接下来二人都陷入了沉默,沈无言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了一个在这里好好待下去的目标,眼前的少女若是论起美貌是比不上前世的很多姑娘们,但那份宁静舒服的感觉却让人心生怜惜。 这突如其来的长途旅行似乎将永无期限,脑海中自己的记忆和那人的记忆也不断融合,对于这里的归属感也在这一刻有个全新的诠释。 他需要在这里好好的混下去,为了眼前这姑娘,为了未来,或者也为了自己能有一份宁静而又充满期待的全新生活。 生活本就无需理由。 内心的波澜潮起潮落,直到此时方才平静下来,他知道身旁的少女大约也经历了一番波动,但终究还是孩子,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睡着。 大概是白天太累,此时月儿靠在沈无言的肩膀上沉沉入睡,看着少女嘟着嘴吐着香兰发出微微的鼾声,沈无言不由露出一丝甜甜的笑容,轻声道:“少爷不会让你受苦的,少爷可厉害了。” 夜风吹过,沈无言感觉到一丝凉意,却又不忍惊醒月儿,只好将她抱起,向着之前收拾好的房间走去。 沈无言只是将月儿放在床上,并没有帮她宽衣,毕竟男女有别,虽然月儿在名义上已经是他的人,早晚有一天会经历这些事。 看着少女大概做了美梦而在脸上浮现的纯真笑容,沈无言轻轻叹息一声向门外走去。 还未走出门,少女忽然坐起,她大声道:“忘记这茶馆还没有名字……少爷读的书多有文化,不如给这铺子起个好听点的名儿吧。” 沈无言不由苦笑,倒是忘记这件事了,心中一想,只道:“那就叫星巴克吧。” “醒……八……客,好奇怪的名字。”少女默念着这名字,顿时皱起了眉头,许久之后才用力的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的,明天我就去做牌匾。” 沈无言心中顿时好奇,原来是什么样?她到底明白了什么。星巴克这名字似乎放在这个时代有些违和……,只是实在懒得去花心思去起名。 于是店名就在主仆二人三两句话中定下,却不知道某年某月某日之后,这三个字将在大明帝国扬起一场滔天波澜,进而将燃起燎原之势。 当然现在这里还是一间极其普通尚未开业的茶水铺子,未来的路是什么样,沈无言无法预测,也不能预测,他只知道仅仅凭借着上一世学到的知识,是不够在这里混出些作为的。 所以卖书的时候是有一部分书没有卖的,比如西域诸国传过来的炼金术书,又或者是前朝今朝总结出来的农学医学一类的科学书籍,当然还有娱乐性的比如“三国演义”这样的小说。 沈无言在这边的房间还是和在旧园的格局一样,又是书房又是卧房,方便他随时看书记录,也不至于在睡不着的时候无事可做。 此时他就睡不着,茶楼的经营开张还有些日子,除了后续装修的安排,牌匾选材,以及今后如何营销,这些都是一个十分细致的工作。 随着思考在他脑海中也逐渐有了方案。 清晨,沈无言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多年习惯使得他在洗漱完毕之后简单的做了一番热身运动,接着走出门沿着平江河开始了每天的晨练。 说实话如今这具躯体实在太差,总有弱不经风之感,昨日才搬了些桌椅就累的气喘吁吁,当时沈无言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身体锻炼好。 平江河是苏州城的轴心,也是主干河道,这附近的居民非富即贵,所以现在天色尚早,就有少许佣人们来来往往,在那些宅院中进出。 只是这依旧不影响沿河两岸的宁静,无论是这干净的晨风还是淡然的心境,都让沈无言感觉无比的享受,即便今后可能难为无米之炊,却不至于为五斗米折腰。 “沈公子……” 此时虽说已经开春,但依旧还是有些雾气,所以迎面而来呼喊自己的人,沈无言并未看清楚,但却听出了声音,正是昨日才认识的王少卿。 在次相见,王少卿换了一身干练的衣裳,手上正拖着一只大布袋满头大汗,完全不似昨日那名温文尔雅的书生。 “先生这是做什么,我来帮你吧。”沈无言一边上前帮王少卿将布袋托起,接着二人一同向着大儒巷方向走去。 王少卿也不拒绝沈无言的帮助,道谢之后才解释说:“清晨那边街上的菜品新鲜而且便宜,所以就早点去买了些,只是没想到今天他们不帮着送,就自己拖着回来了。” 沈无言点点头也就没有在问下去,二人又闲聊了一些其他无关紧要的事,直到帮着送将这些菜送到厨房,却被眼前景象愣住了。 月儿此时正在厨房中闲聊些家长里短,而聊天对象却是一名中年老妇,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的很是开心,竟然没发现沈无言二人走了进来。 5.第5章 尽孝 二人言谈甚欢,内容多是一切杂七杂八的闲事,无非是巷子那头的李家夫人生了个女儿,老太太很是不喜,又或者是那边的早市上蔬菜早上又好又便宜。 望着厨房内的景象王少卿不由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指着那老妇介绍道:“这是我府上的厨娘李婶,厨艺很是有一手,沈公子今天不妨就留在这里,正好月儿姑娘也在。” 虽说只是简答的说起,看似无意其实还是有意的,所以沈无言也不好在拒绝,便答应下来,反正今日也无事,不如坐下聊聊天也好。 王少卿介绍的时候,月儿也看到这两人进屋,却并没有太过惊讶,只是向着沈无言道:“牌匾已经安排妥当了,新进的一批茶叶要下午才能到,按照少爷留的纸条,那些个糕点也和金香坊谈妥了每天早上都会按时送来……” 昨夜就简单的思考了一番如何经营,后来将得出来的想法记录在纸上,早上不忍心打扰到月儿,所以只是放在床边,没想到竟然这就办完了。 赞叹的目光给予月儿之后,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其他的,只能心中感叹这十几岁的姑娘办事效率着实很高,若是放在前世不属于任何职场青年。 其实这也是多年来熬出来的,当年沈无言根本是不做事,整日里除了读书好像就不会做其他的事,所以一干事情都交与月儿做,也培养了她这干练的风格。 其实现在还是早上,距离午饭的时间还早,答应王少卿中午再来之后,才拉着月儿会到铺子。 一路上月儿滔滔不绝的为沈无言讲与李婶谈话的内容,其中有一部分是关于王少卿的事,让沈无言对于这书生又有了不同的认识。 据说王少卿的父亲有一回得了疽背之疾,他为帮忙父亲减轻病痛,便时常用嘴对着父亲的背疾处进行吮舐,终于使得父亲的病在后来得以恢复。 大明是一个崇尚忠孝的时代,对于王少卿来说,这或许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只是对比沈无良,又让沈无言觉得有些无奈,毕竟那也是自己的父亲。 回到店铺简单的吃完早饭,便叫上月儿乘着马车向着沈家墓地而去。 那是沈家三百亩地中的一部分,位置就在旧宅附近,如今旧宅被沈无言掏空,也算是废弃了,但毕竟也是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地方,不由感慨万分。 顺着旧宅的院墙前行,便看到那片狭小的墓地。 下马车之后,沿着小路逐渐走上前,便看到这片墓地的全景。可以说十分简陋,除了坟堆之外就是一块大理石墓碑,竟然连棵树都没有种。 一旁沈无言母亲柳氏的墓倒还修的规整,但看痕迹也是有些日子没有修整,大概之前也都是沈万三有心过来琢磨的。 沈无言说不出什么感受,一个是仁孝的书生,一个是忤逆的大哥,即便对于他自身来说,沈无良与自己内在没有什么关系,但如今在血脉上终究是有牵连的。 “现在账上还能支出多少钱来。” 大概月儿对于眼前的景象也有些无奈,她只是呆呆的望着沈万三的坟墓一句话也不说,经沈无言这样一问,才抬眼疑惑道:“少爷是想要修老爷的墓?剩下的钱也只够这个月的开销,支不出什么钱了。” 本就料到这个结局,开间茶铺子自然花不了多少钱,但终究心中不想把生意局限在那里,所以在思维上也有着比较长远的打算,装修所需也放到了最大预算,因此如今剩不了钱也是应该的。 忽然沈无言想起另外一件事,不由微微皱起眉头道:“儿子也不是只有一个,既然我拿不出就让他拿。” 月儿无奈的摇摇头,苦笑道:“大少爷还好一些,说不得能拿出些钱来,大少奶奶就难说了,她肯定不会答应出钱的,再说大少爷不也听大少奶奶的吗?” 不得不佩服沈无良的厉害,这人并不是傻子,他如今给自己塑造的形象就是一个温和惧内的老好人,那些个坏事都是吕氏做的,与他没关系。 事实上这些事都是他从中挑唆,他深知沈万三、吕氏、月儿以及沈无良自己的性格,所以在应对之时,每个人的策略都不同,最终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放在平时沈无言倒也察觉不到什么,但经过分家这件事之后,他终于发现此人并不简单,至少不像月儿以及其他外人看到的那般的简单。 无论是从商还是为官,他都足以稳住脚跟,在必要的时候给敌人出其不意的一击,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当然沈无言并不怕沈无良,因为在他眼里对方的这些个小计谋都很明显了,两世为人所经过的阅历也不是区区沈无良能比,如今只是无需与他较劲罢了。 “要让他们出钱的确很难,只是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不妨去试试。” 虽然让沈无良出钱修坟这件事并不好办,但也并不是不可办,在记忆里吕氏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这个弱点在这个时代甚至在后世依旧很多人都有。 沈家酒楼。 一扫昨日凄清,今日酒楼内已然有了客人,只是与以往的沈家酒楼比起来还是差很多,但是这也只是暂时的情形,若是正常经营下去生意只会好起来。 在苏州城开酒楼有个特点,一般性的客人上门吃饭的情况很小,所以很多时候都很冷清,但却不能判断生意到底如何,大多数的情况都是有什么宴请聚会之事,需要包场,便就安排在这里进行。 沈家如今在苏州有了一定的名声,虽说比不上声名在外的得月楼,却也在众多酒楼中有一定地位,在诸人之中提起沈家之名,也都有些印象。 如今随着沈家老爷子离去,以往一些老客户会另寻他家,但终究还是会有新的客人慕名而来,用不了多久生意又会回到以往那般。所谓的换了伙计厨子影响也只是暂时的,并没有那么大。 酒楼中沈无良正坐在柜台上翻着账本,大约余光看到沈无言二人走了进来,忙将账本收起,上前惊讶道:“无言今天有空过来,客栈那边怎么样?” 沈无言不由一笑,心中暗想着其实也没必要将账本收起,这酒楼内的生意好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来,无非是怕自己客栈开的不好,会过来闹事罢了。 “客栈开起来颇为费神,所以就琢磨着先开间茶水铺子。只是昨夜……” 沈无言欲言又止,脸上浮现的笑容也逐渐消退,转而是一脸暗淡,连声叹息,之后摆了摆手苦笑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究竟是何事让无言如此?”这般说话之际,吕氏也从后院过来,估计也是怕沈无言会闹事,而沈无良一个人无法应付,需要自己从中帮衬着。 吕氏这般一问,沈无良也有些好奇,平日里沈无言只管读书,哪会来找自己,定然是出了什么事,于是也着急问道:“昨夜出了什么事?” 沈无言不由又是长叹一声,无奈的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昨夜爹爹托梦找我,说是嫌新坟太过简陋,要我花钱规整一番。” “有这等事?”沈无良露出一丝怀疑的看了一眼沈无良,然后摇了摇头道:“既然是父亲说的,那改日你我去看看便是。” 听他这般一说,沈无言只觉头疼起来,对方显然是不信自己的话,所说的改日无非是借口,改日不知道改到何年何月了,只是一句托词而已。 只是这句话听在另外一个人耳中又不一样了。 吕氏神色明显有着很大的变化,她眼神紧张,低声问道:“老爷子可还说了其他什么?” 沈无言心中暗暗冷笑,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道:“父亲说那边墓地若是不好好规整,怕是你我兄弟二人有大难。” 吕氏以前家里是看风水的,所以对于这些神神秘秘的东西比常人更加迷信,虽说沈无言所说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很难让沈无良相信,但终究她还是信了。 未等二人说话,沈无言继续道:“前日夜,我在旧宅书房入睡,深夜梦到大哥想要用刀杀我,好在是一场梦,醒来后才得知原来是父亲不在了。” 这句话一出,沈无良与吕氏二人登时愣住,两人目瞪口呆的望着沈无言久久说不出话来。 沈无言心中暗叹,这般看来沈无言的确是你二人所杀,说来这二人的心理素质倒也不错,只是这样的行为实在让人有些无奈,仅仅一些家财至于去杀弟弑父? “怎么了?” 沈无言并不想在追究这件事,若是真的追究起来怕是他二人都难逃一死。大明刑法森严,杀人之事要是传出,后果很难想象。无论怎么说,他都还是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只要今后不在做出过份的事,之前的事也都可以翻过去。 被沈无言这一问,二人才算缓过神来,沈无良忙道:“还好是场梦,……我这就吩咐人去修坟。” 一旁的吕氏也毫无反对的答应,并且主动从账上支出银两交给下人,然后仔细交代如何去做,这才惊慌的看向沈无言:“若是下回老爷子再来,千万要帮我带个话,就说我这个儿媳妇对不起他……。” 沈无言自然满口答应。 就在几人说话之际,一名少年向着沈无言走来,只见他眨着眼睛道:“先生说让沈公子你中午早些去,他要带你认识一个人。” 6.第6章 徐文长 初春的天气还算凉爽,即便临近中午太阳还是暖洋洋的。 一路上月儿都很是惊讶沈无言怎么三言两语就让吕氏出钱修坟,却都被沈无言以不值一提略过,最终只能自己得出一个结论,不是少爷变聪明了,那就是吕氏真傻了。 走着就到了大儒巷口,此时铺子的装修正在轰轰烈烈的进行着,一切都按照沈无言预想中的情况进行着,约莫着在三月底就能正式开张,想想还有些小激动。 简单的进行一些小方向的调整,沈无言便与月儿向着巷子深处的王少卿家走去。 王少卿正在门口歪脖子树下与人下棋,对手是一名年纪大约三十五六的书生。见沈无言二人走来,指了指身旁的石凳示意他坐下,也没多说什么。 月儿见此情形便苦笑一声,走进屋去,说是帮李婶做饭。 此时棋局正紧,二人目光中虽说还算温和,但实质上已经频频施展杀招,在暗中较上劲了,棋盘中却没有这春日暖风那般的轻柔。 最终还是那书生棋高一着,以王少卿输了一子告终。 一局之后,二人也不着急重新开始,而是都开始回顾之前棋盘中的对弈,无非是一些失误与妙招,最终又是一番争辩不休,这才圆满的收拾棋盘结束。 棋盘上的招数沈无言也懂得一些,曾经在前世虽说算不上国手,却也有一定的造诣,进而也有自己的风格,所以在二人谈话之际,也发表几分见地,深得两人认可。 “这位是徐文长……” 王少卿指着眼前的书生介绍着,接着又介绍了自己,然后又大概的自我介绍一番以及无关紧要的寒暄之后,三人这才向小院内走去。 看得出徐文长是一名寡言少语之人,但他每说一句话都颇为受用,言谈之间颇具儒风,连沈无言都十分赞叹。他与王少卿那份质朴相比,他更多的是一种洒脱豪迈之感。 王少卿一边为二人沏茶,一边说道:“父亲前些年去世,母亲也随之而去,这家里就剩下我与贱内,所以下人很多都被遣散回去。李婶早些年就是厨娘,饭菜的确可口。” “少卿兄何故于此。”徐文长本就话少,此时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让人琢磨不透的话,使得本就有些冷清的中堂更加沉默了许多。 王少卿终究还是清楚意思的,他向着沈无言苦笑道:“都说在下因为官场不干净才不入朝的,其实哪是这样……终究功底不深,不足以为朝廷建功立业罢了。” 徐文长微笑摇头道:“少卿兄师从庒渠先生,同窗王应电名声在外,这些年你隐在这巷子内,所谓功底不深在外人看来或许还能稍有期满,但我看来却是不行。” 徐文长此人言谈耿直,虽说很多话让人听来有些不舒服,但却都是实在话,也都是为了王少卿所想,且常常能直指事情的关键之处。此时虽说直接反驳了王少卿,却并不令人反感。 然而王少卿显然另有别想,并不与之附和,却又不想去反驳,只是摇头苦笑。 沈无言也为之叹息,之前谈棋之时也能感觉到,王少卿颇有才学,只是性子不在官场,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淡淡道:“想来先生只是觉得现在还没有把握能将事情做好,不过为官还是为师其实也都不重要,在家教学生也未必就不能为国为民。” 其实王少卿年过不惑,这个年龄入朝已经没有什么优势,只是读书人还是有那份心思,无论是为百姓国家,还是为自己,终究有那份执念。 饮一口茶,王少卿笑道:“我师承庒渠先生,早些年认为议论不如著述,著述却又不如实践,所以整日都在家中不愿说话,后来见到耿定向先生,他说便是圣贤的学问,得来也需要众人一起才是,所以我便开学堂授课,希望能在有领悟罢了。” 徐文长淡淡一笑,只道:“耿先生学本阳明先生,深受格物之说影响,故而有此见解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少卿如此避世,总归也不是个办法。” 三人成三角而坐,往来交谈之间都是些只言片语。沈无言虽说也话少,只是随口的几句话,却依然能让二人赞叹不已,感慨少年有识。 只是这在沈无言眼中又是别样的感受,这两人一个性格柔和却又不失一份坚毅,一个又慷慨激昂愿以天下为己任,然而无一都是有报国之心。 这二人或许是诸多文人之中比较特殊的存在,但终究那份报国之心又很平常,大明尚文以文治武,这些文人们却也不尽是一些整日空谈诗文字画之辈。 “少卿先生大抵也是想做些实事,只是奈何如今心头迷茫,怕是过了今年,明年就会入朝了,文长先生何须担心,倒是你那一手别具一格的画作着实令人神怡……” 徐文长大概也不想在揪住这个事,听沈无言提到书法,顿时也有了兴趣,大笑道:“我这书法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只是第四而已……。” 接着沈无言巧妙的调转话题,转而谈论一些诗书字画上面,这才缓和接近尴尬场面。 就在三人这般言谈之中,在苏州城沈家酒馆后院中也有着一番令人伤神的讨论。 沈无言走之后吕氏便吩咐下人着手修坟之事,忙前忙后总算将那边安排妥当,也算重新尽了孝心,只是心中依旧还是极为沉重。 后院也是宅院。 吕氏望着桌上饭菜久久不能进食,却见沈无良一脸无事的样子顿时火冒三丈,大声道:“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你竟然还有心情吃饭?” 想起之前也是为了分家的事下了这步棋,着实不轻松。即便平日里在蛮横无礼,她终究还是个妇人,在做事上狠辣不缺,稳重却堪忧。 倒是沈无良十分安然,对于之前沈无言所说的事也没有再提什么。 此时见吕氏如此,只得苦笑道:“那夜吕六的确是看到出血才离开的,谁能想到他没死,而且好像连伤都没伤到。……不过也好,他毕竟也是我亲兄弟。” “现在谈起兄弟了,动手之前怎么没见你这样?”吕氏眉头微皱,将筷子狠狠的摔在饭桌上,冷笑道:“吕六是我亲弟弟,他说没问题,那就一定不会失手,定然是出了其他问题,你莫非是不信?” 沈无良连连摇头解释道:“不是不信,只是……事实在眼前,也不是争的时候,我想着是让吕六最近先去别处躲躲,最好过了这段时间在回来。” 吕氏虽说也有些心眼,但在这一急之下,顿时乱了分寸,经沈无良这般一说,才想起来该如何做,只是心中依旧有些不舒服:“那小子说是一场梦,……而且也没看到吕六,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难说。”沈无良一边夹菜送进口中,一边抿了口酒,道:“无言最近好像变了个人一般,全然不似以往那般痴傻,我想……他会不会是说谎。” 这本就是吕氏这两天来的一个心结,此时被沈无良提起也深有同感,连声道:“的确像变了个人一般,从分家那天就觉得如此了。……莫非,是你爹……。” “别胡说。”沈无良低声呵斥道:“早上他的那些话多半是假的,无非是想让我们花钱帮着修坟,只是当时被他一句我想用刀杀他吓住了,也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来真是上当了。” 吕氏却不以为然,她拿起筷子拔了几碗饭,心中却在回顾早上的事,口中喃喃道:“他被刺了一刀,本来该死了的,然而在他看来只是做了个梦。难不成……是你爹在暗中保护着他?” “看看你……”沈无良哑然失笑,他道:“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死,但我爹……这件事是绝不可能的,你也别问我为什么,反正是不可能。” 吕氏也不愿在追问下去,只是随便夹菜吃了几口饭便起身要走,却又回头说了一句:“中午派过去的伙计回来说,那位先生就是住在大儒巷的王敬臣。” “王敬臣?”沈无良一怔,这人他认识,对于他这样为达官贵人服务的人来说,王敬臣这名字其实经常能听到。 “你是说那位以仁孝出名的王先生?说是大儒巷就是因他命名,只是无言怎么和他牵上关系的。” 吕氏摇头,接着又道:“若是这样看来,这两天无言的表现,多半是这王敬臣所教,这样来看一些疑惑也就解决了。” 沈无良点了点头,忽然道:“无言这件事先放一放,我看对面那边新开了间酒楼,说是胡总督的亲戚所开,还有胡总督的题字,如今看来相安无事,今后怕又是个麻烦。” 吕氏明白这一点,胡宗宪现在声名大噪,苏州这边的贵人们若是知道胡总督的亲戚开了间酒楼,自然会过去捧场,那时大多数的生意都会被抢过去。 “这也没办法,不过我沈家也是有些年头的店,竞争起来也没那么容易。” 吕氏应了一声,急忙出门去找吕六,这件事却是关系重大,耽误不起。 剩下沈无良一人还在悠闲的喝酒吃菜,心中却有些不太平,轻声自语道:“无言攀上了王敬臣这个高枝的确麻烦,不过他性子软弱,其实对我也没有太大的威胁,如今已经分了家,便无需多担心,倒是对面的酒楼……胡家酒楼,是个麻烦。” 7.第7章 万恶的旧社会 对于那间胡家酒楼,沈无言之前的确有些打算,毕竟这是胡总督亲戚开的铺子,就算他们不过来找事抢生意,这边的生意也将会越来越难做的。 不过此时说这个还尚早,不买胡宗宪的帐的人也有很多,说不得就会有与胡宗宪有过节之人,又不敢直接当面去对着干,就过来在沈家酒楼豪奢一把,也算解了心头之气。 当然这些事情都还未成型,对于沈无言来说也都不在计划之内,若真的有那个偏差,让沈无良得罪了胡家酒楼那边,也只能怪他不开眼自己倒霉。 王少卿的家宴虽说简单,但却依旧让沈无言感受到了其中的不简单,一个看起来寻常的厨娘,竟然能将苏州这边的名菜都做全了。 这些个曾经只在菜谱上看到的苏南菜如今却就在眼前,只是吃起来还是有些不习惯。 苏南菜偏甜,而沈无言之前在北方居住多年,吃起来着实有些难受。只是厨子好,终究吃起来不会太差,渐渐也习惯这样的风味。 “其实不瞒无言兄,我每个月都会从绍兴过来这边一趟,说是来看少卿兄,其实还是为了李婶做的菜……” 徐文长住在绍兴,他与王少卿是多年老友了,二人也十分了解。此时开开玩笑,气氛顿时也起来了。 席间三人又谈论一些关于字画诗词上的事,足见徐文长精于此道,他口中的书法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常人听来兴许觉得张狂,然而王少卿表现的却是完全认可。王少卿为人谨慎,既然他都能认可,那么可见一斑。 当然沈无言此时也未能见到徐文长的字画诗词,所以也不能妄加评论,只是听其言谈却足见他在这一行上的造诣,称其为当世奇才也不为过。 若是论起来,沈无言更喜欢王少卿这样的人,他寡言少语,为人中规中矩,丝毫没有不和礼法之处。即便遇到不合的言谈,也多是闭口不理,自然就避免很多冲突,相处起来也舒服一些。 徐文长则稍显疏狂,虽说名至所归,却又显得放荡。 三人的第一次相聚就在嘉靖四十年三月某天开始结束,也不知道下一次又是何时。这样的相聚大抵如此,至少在沈无言心中这般想着,无非是萍水相逢罢了。 二人将徐文长送到巷口之事,又有一个小插曲,昨日订的牌匾已经送了过来。 望着牌匾上那“醒八客”三个字时,沈无言简直要哭了,这足足花了十两银子做的牌匾竟然是“醒八客”,而不是自己要的“星巴克”顿时士气就散了一半。 只是徐文长却立刻上前,惊叹道:“这‘醒八客’与那饮中八仙有相对之感,却似对那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诠释。想来无言兄也是积极之态,而少卿兄……罢了罢了。” 王少卿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无非对自己在入仕这件事上消极总觉得有些偏执,然而却也是一片好心,所以也就没在说什么。 经过徐文长这般一说,沈无言顿时也觉得这名字有点意思,之前怕是月儿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此时想来当时那句明白了,原来是这样明白的。 “‘醒八客’倒也不错。” 回到铺子之后简单的收拾一番,便开始着手铺子的事,毕竟不能总花钱不挣钱。此时装修还未成,所以只能从另外一些方面入手,比如沈无言即将准备进行的某些宣传活动。 午休之后。 月儿带着五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来到茶楼内,这些孩子无一例外脸上都是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也是又破又旧,看样子像是沿街乞讨的小乞丐。 月儿无奈的摇摇头,接着指了指后院,向这些小乞丐大声道:“后院有口井,你们现在就去洗干净了。” 中午从王少卿加出来,沈无言便要他去街边找些年纪十四五岁的孩子,并且还规定了身高体重。女孩子爱干净,转悠了一中午,才找到了这么几个稍微看的过眼的。 就在说话间,沈无言也从门外走进,他拖着两只大布袋,仰头道:“月儿先去做饭,这边我来安排,孩子们怕是饿了,吃饱了再说。” 月儿原本是嫌弃这些小乞丐脏兮兮的,但她自幼出身贫苦,此时看到他们削瘦的小脸,只得无奈的叹息一声道:“都问过了,他们愿意过来帮忙。” 虽说已经逐渐适应了这万恶的旧社会,但沈无言依旧秉承着前世的某些优良习惯,比如希望这些小乞丐过来帮忙,也要征求他们的意见。 只是旧社会就是旧社会,这些孩子们听到每天都能吃饱,而且还能拿钱,只用去干一些简单的活之后,都欣然接受。 对于这一现状,沈无言也只得感慨,却也没有一点办法,他不能改变这个世界的观念,能做的只是多给这些孩子们一些帮助,至少不用乞讨这般低下。 看着这些睁着双圆溜溜的双眼的孩子们,沈无言没有在说什么,只是招呼了一声月儿过去做饭。 月儿应了一声,却被沈无言手中布袋吸引,忙上前解开看,却又是一愣,好奇道:“少爷难道想教他们读书?他们怕是也无心读书呀。” 沈无言的包袱里是昨日晨练之时,经过裁缝铺时订的一些小一号的儒袍,正适合这样年纪的孩子们穿。 事实也是如此,这些孩子们平日里都是为了吃饱,哪有心情来读书,书本在他们眼里只是考虑留在哪天没讨到东西在吃,又或者吃这些纸改天会不会肚子疼。 他没有解释太多,只是以宣传需要为由敷衍而过,便回到后院书房进行一番记账预算。 经过一番狼吞虎咽之后,孩子们梳洗打扮且换上了新做的儒袍,此时看来全然没有小乞丐的样子,却像是在学堂里念书的孩子模样。 沈无言看出他们许是还有些胆怯,所以他们脸上依旧还有防备之色,只是向着这些少年温和的笑了笑,转而去忙别的事。 直到他们全部吃完饭,才让他们过来,缓缓道:“我叫沈无言,找你们过来其实是想给你们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完全遵守大明律法,只是可能有些辛苦,每个月给你们三两银子。” “三两。”几名年纪稍小一些的少年发出惊讶的声音:“三两银子我们要乞讨三个月的。” 沈无言之前粗略算过,大明的一两银子大概等于前世的一千块钱,三两银子,其实已经算是比较高的了,特别是对于这些一无所长的孩子们来说。 而给出三两银子之前也和月儿商量了很久,之所以这般纠结,其实还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前世无论何种兼职,也不会让一群十四五岁的孩子去做,这对于儿童来说还是有些不公平,即便给出了高额的报酬,以及十分优待的福利,心里总是有个坎。 终究还是圣母情节,沈无言订下三两银子之后无数次的这样骂自己,然而却也没办法改,三两便三两,大不了想办法多挣一些就是了。 此时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月儿早就知道,她不明白的是少爷为什么要找来这些小乞丐,又为什么将他自己写的一份告示拿去书坊,让帮忙印几千份。 此时那几千张被称为传单的纸就堆在房间角落里,一旁还横着一张巨幅画作,上面是沈无言亲自用纯色染料画的一些花草,以及几句诗词和端端正正的‘醒八客’三个字。 月儿跟着沈无言多年,自然也懂一些书画之类,但沈无言这般的画作却第一次见到,这完全不合古韵的书画她竟然怎么都看不懂。 后来沈无言又解释了一番,什么西洋画风,突出主题,这样能让顾客眼前一亮,总之都是些稀奇古怪的词语,很难理解,也就没有在意。 “其实第一个月的任务并不难,只用你们把这几千张传单发完,尽量发到每一个读书人的手里,让十全街的读书人都知道,在大儒巷这边有‘醒八客’这样一间茶楼就好。” 沈无言要的就是前期宣传工作,无论是用这些鲜亮的格调做广告牌,还是派发传单,都是为了先将茶楼名声打出去。 少年们经过安排任务之后,都纷纷将分配好的传单装好。 说到底不是那些整日被家里娇生惯养的孩子,这些孩子们苦惯了,所以做起这些事来也并不觉得有多么辛苦,反正要在街上转悠,做这些事也只是顺手的事。 简单的安排了任务地点之后,五个孩子就出了门,各自往各自的方向走去。 这一幕却被路过的王少卿看到,他本就是教书的先生,如今看到这些穿着儒袍的孩子,心中暗想着,难道这沈公子也教起了书?只是听他言谈之间,似乎对于儒道并不感兴趣。 也是正巧无事,他便走进正在装修的茶楼。 沈无言正在给月儿解释一些疑问,看了看一脸疑惑的王少卿走进来,已然猜到了他想问些什么,却依旧打趣道:“少卿先生可是这‘醒八客’的第一位客人,却要点些什么呢。” 王少卿为人严肃,此时听沈无言开起玩笑,倒也笑道:“在苏州地界上,若是不点壶碧螺春倒是有辱斯文了,不过说是龙井也不错,贵店可有?” 8.第8章 王少卿的说和做 其实对于茶之一道,沈无言纯属外行,只是前世有过一些简单的了解,回到这个茶文化极度灿烂的时代却连门都未入,根本难登大雅之堂。 此时被王少卿这般一问,他顿时就有些头晕,这些大明饮茶上的习惯他只是略有了解,还是昨夜无事从书本上得来的,根本无法应付王少卿。 所以他转而不谈此事,微笑道:“先生可是对那几名穿着儒袍的少年有疑惑?” 王少卿本就对此事疑惑,但他素来为人谨慎,即便是一人独处之时,也颇为用心,自然也知道这对于一间店铺来说,其实是属于机密性的事情,故而不问最好。 此时被沈无言点出,他便也不在隐瞒,只道:“先前看那些个穿着儒袍的孩子们从店里出去,我当无言你要开学堂当先生呢,这般看来却不是这样的。” 沈无言摇头微笑道:“先生终究不离老本行呢,的确不是教学生,他们是我雇来的伙计。让他们穿着这身衣裳,去帮我宣传铺子。” “伙计?”王少卿神色微变,心中暗暗想着这沈公子虽说经常会说些奇怪的话,但却不像是坏人,怎的会找这些孩子们来当伙计。 早就充满好奇心的月儿,此时也不在沉默,忙道:“就算要找伙计,为什么要找这些小乞丐,还要给他们穿这身衣裳,他们怕是除了讨饭什么都不会做吧。” 月儿这般一说,王少卿更是迷糊,又是找伙计,又是乞丐的,沈无言到底要干什么? 其实沈无言要小乞丐的最初观念在于,一来人好找,毕竟这不是前世就业压力如此可怕,在大明这边想要找个伙计其实也不容易,特别是这样能去街上发传单的伙计。 小乞丐就好说了,他们好满足,吃喝管饱,还能发一定的银子,那么随意上街发单子,也都很好完成。 对于这些小乞丐来说,他们并非一无是处,首先他们混迹于市井之间,对于什么样的人,都看的很准,这些人富贵与否,一眼都能看出来。 其次他们并不畏惧,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他们都敢去要钱,那么现在让他们去发传单,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并不畏惧也就能顺利完成。 沈无言并非没考虑过找一些普通的伙计,或者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来做这些事,最终都被他否定,这些人一来很难接受这样的任务,二来根本不具备那些素质。 至于为何要穿着这身衣裳,除了统一着装之外,也将店铺的形象打了出去,让别人一看就知道“醒八客”这间茶楼,就是文雅之处,适合文人墨客前来消遣的场所。 对于沈无言的解释,王少卿终究还是难以认同,毕竟他为人便是如此,多年来钻研儒学,商人本就是末流,现在商人与读书人结合起来,未免有些不舒服。况且又多年为这般年纪的孩子们讲学,故而心中还是有些心结。 “既然他们选择做乞丐,无言何必又让他们来做这些事,怕是他们心中另有想法,但又在重利之下,只能选择做这些事。” 根据这几日的交往,对于王少卿,沈无言已然有了一定的了解。他轻易不语人对错,便是徐文长那般的老朋友,他也常常闭口不语,今日能说这些,大抵也是对于沈无言这个人有了一定的认可。 沈无言其实也知道来自两个时代的人,在观念上终究有些偏差,然而终究还是要讲清楚,他道:“先生所言的确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无论是封侯拜将,还是平庸一生,我们都不能去对其否定,只是在世人看来还是有所差别。” “所以无言不想让这些孩子永远的做乞丐?”王少卿忽然笑了,他看着沈无言,眼中浮现一抹赞赏之意。 这的确是沈无言所想,当然更多的还是为了省钱,而后来给出三两银子的高薪,便是因为王少卿这句话,他点了点头,苦笑道:“可惜如今我也自身难保,只希望茶楼能开起来,这五个孩子今后也能有份正当营生。” 一旁月儿也许才是最惊讶的,她全然没想到少爷做这些事之前想了那么多,从前那个略显白痴的少爷如今竟然变成了这样,难道是因为老爷的在天之灵? 沈无言不知道少女的心中竟有如此奇思妙想,他微微叹息道:“倒也不瞒先生,其实这铺子也只是有房契,地契是别人的,保不准哪天主人过来收租,怕是就要睡大街了。” 这虽然是一句玩笑,无论如何以沈无言的能力,也不至于睡大街,然而的确是事实,所谓的新开的客栈,其实只有房契,地契早就被沈无良提前卖了。 王少卿深深叹息一声,只道:“其实这几日交谈可以感觉到无言并非凡类,何不投身官场?以你的能力进入官场,今后的前途却是无量。” 前世便混东混西,无非比别人多读几本书,多走一些路,或者说多受了一些罪,所以在某些方面就比常人强一些,比如权谋,因此所谓位高权重也都是相遇不想之间。 只是从到了那个高位之后,沈无言就知道其实权利也不过如此,后来从事自己喜欢的,虽说最终遭遇不幸,但他自信在给一次生命,他依然愿意去那样做。 而今真的重新又给了他一次生命,他依然愿意去做那些事,故而每天的锻炼并没有少,如今只用等待那个机会,他相信会有的。 王少卿是个聪明人,至少比很多人都聪明,他了解沈无言性子与自己一般闲散,耐不住官场的声色犬马,只是今日见对方见解如此,却不由又为之可惜了。 轻叹一声,他又道:“无言年纪轻轻,又何必和我这个老东西一样。……至于收租,这件事我先帮你压着吧” “先生可不老。”沈无言淡淡一笑,道:“其实地租还是交得起的,只是晚几天更好一些。……徐先生的性子也不适合入朝,他性子太激进,怕是后来难熬。” 对于徐文长,王少卿可谓十分了解,这些年的交往也知道对方身上的诸多弱点,此时听沈无言一说,也十分认可:“便是因为性子激进,所以连续七次都未能及第,后来在胡总督那边做幕僚,说是兵法韬略很是惊人。” 在胡宗宪那边做幕僚这件事,之前三人聚会时,倒也提到过,只是没想到这个看似狂傲的书生,竟然还懂兵法。 “前几年倭寇猖獗,胡宗宪那边有戚继光俞大猷两人倒也有过不少胜仗,只是终究还是损失较大。后来文长去做幕僚,运筹帷幄之间,打败徐海,又用计招安了那首领王直,若非白痴王本固贪功杀了王直,也不至于如今两浙百姓如此受苦。” 这些关于徐文长的光荣事迹,沈无言并不了解,只是前些年的倭寇猖獗却早有耳闻,当年倭寇十多人就逼着大明派去大军绞杀,最终杀敌数十,自损八千。 至于招安王直这件事,如今在市面上已经有编成戏曲的了,大抵讲的就是胡宗宪劝降了倭寇头目王直,却被朝廷派来的使臣王本固杀掉,最终导致倭寇群龙无首,至今还流窜在两浙一带,对百姓造成极大的威胁。 王少卿这样平日里讲话极其谨慎的人,此时也耐不住骂王本固白痴,倒也足显此人自有白痴之处。 “只是胡宗宪终究是严党,文长无论是帮他给朝廷写祥瑞,还是写文章吹捧权相严嵩,这些都让人很难理解,以他的性子本不该如此。” …… 这一下午还算闲散,其实也没有其他事做,所以就在铺子里与王少卿闲聊许久。 王少卿平日里寡言少语,今日与沈无言聊起,也算打开了话匣子,一时之间说了很多,一部分关于徐文长,一部分关于他对如今朝廷的看法。 大概说到最后,王少卿也有些无奈,早些年朝中就有人举荐他为贡生入国子监的,他都以父亲年事已高拒绝,而今双亲具离,说来还是有入朝的心思。 沈无言看着一脸愁容的王少卿,笑道:“先生既然有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其实入朝也并无什么问题,这般一味担心将来会面对的冲突,终究还是会一事无成。” 王少卿应了一声,表示赞同沈无言的话:“明年若是再有推举,我便入朝。” 谈话之间,天色已然不早。 将王少卿送到门外,正巧碰到发完传单回来的少年们,看着他们欣喜的外表,似乎完成的不错,吩咐下去等候吃饭,这才与王少卿道别。 “无言开茶楼竟然不懂茶?” 道别之际,却还是没有忍住,王少卿稍带调侃意味说着:“其实我也不怎么懂,只是有位先生精于此道,若无言需要,改天可以请来做个帮手。” 这其实也是沈无言如今最大的麻烦了,他对于饮茶方面并不了解,急需要这样一个人来帮忙,此时经王少卿这般一说,欣然答应。 …… 日暮。 装修直到此时才完,这也是装修的最后一天,看着这逐渐雅致的茶馆,沈无言满意的一笑。 此时在大儒巷口某个黑暗的角落,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健硕的青年正偷偷摸摸的看着沈无言这边,他目光中露出一丝诧异,口中喃喃道:“刀子明明插进心口,怎么会没死?” 大概又扫了几眼确定正是要找的人之后,青年才闪身到一边,冷冷道:“总不会是鬼,上次没能干掉你,下次会有机会的。” 自言自语之间,他向着远处走去。 9.第9章 意料之中的三两事 茶楼这一行当其实在如今的苏州还是冷门,只有少许几家贵人们开茶楼,却也都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结交这些文士。 十全街丁香巷集仙居算是一家,说是来头不小,但到底幕后站的是那个大家族,无人能说得出,但也算是有些名头的老店,说是当年茶道大家顾元庆也有过造访。 顾元庆多年前著称茶谱一书,在饮茶一行有着独到的造诣,集仙居能请到他也说明有不凡之处。 这也为集仙居打下了一定的名声,以至于后来一些文人墨客的造访,使得这里也成为苏州有一定名头的茶楼,吸引大批文人来此闲坐。 此时在集仙居便有几名书生在此饮茶闲谈。 “昨日青山兄那副佳作着实惊艳,隐约着有唐韵在内,也算是这几年苏州少有的佳作了。” 叫做青山的书生名叫顾青山,此人在苏州这一辈的读书人中有一定的地位,诗文有盛唐之风,此时被友人一番吹捧,只是淡淡一笑。 其实如今大明小说才是主流,无论是初期的《三国演义》与《水浒传》,还是嘉靖年间被列为*的《西游记》,都已然成为主流。 唐诗宋词到如今虽说还常被文人拿起,但已然没有当年那般的影响,在普通百姓家中更多见的实质上是小说,而诗词更多的是被当作高雅束之高阁,实质上已经渐趋衰落。 顾青山算是触及高雅的年轻人中的一员,而今在苏州也小有成就,他在这些文人士子眼中地位也颇高,竟有苏州第一才子之评。 “都是闲来一笔而已,博宁兄也不差,你那篇不也被得月楼收下了。” 听得顾青山赞赏,这位名叫张博宁的书生很是受用,他一边摇头道:“与青山兄相比实在不值一提,罢了罢了,我等之人何时才能望青山兄项背。” 顾青山为人孤傲,听对方这般碎语心中饶有不耐烦之意,但脸上却并非表现出什么,随口道:“今天集仙居的碧螺春很是不错,诸位觉得如何?” 其实喝茶本不为喝茶,这些年轻人们都知道这一点,而用附庸风雅来形容似乎又不得贴切,毕竟他们还真算的上一群风雅之士。 吃茶谈笑之间,天竟然阴了下来。 这场春雨竟说下就下,从二楼望着丁香巷下,一群穿着儒袍的孩子似乎出门没有带伞,忙向着丁香巷这边小摊上跑去。 看着这一幕,顾青山微微一笑道:“诸位可听说大儒巷那边新开了间茶楼?” 张博宁轻笑一声,淡淡道:“昨日那几个孩子闹的很凶,见到我与几位朋友就围了上去,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来求诗的,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发告示。” 一旁一名书生显然也是当事人,只道:“告示上的字虽说是印出来的,但能看出原本有些造诣,倒是上面的内容有些奇怪。” 顾青山显然也是看过告示上的字,只是他并没有说些什么,而是好奇道:“那间茶楼说是叫‘醒八客’,这名字倒是有些意思,看来店主也有些文气。” 虽说文人的地位在这个时代乃是上层,而商人却是下等,但依旧有很多文人也逐渐从商,特别是苏州这边文人从商之事已然是很平常的了。 只是张博宁显然对于文人从商不认同,他讥讽一笑道:“怕又是一名附庸风雅之辈,如今这些商人不管如何,都要攀上个文人俩字,着实可怜可笑。” 张博宁这一观点得到其他几名书生认同,于是更加深信不已,转而大笑道:“别以为找几名这样的小孩子,在起个文气的名字,就真的能登大雅之堂,商人终究是商人。” 对于张博宁的这番话,顾青山只是淡淡一笑并未说什么,虽说他的想法没有那般的激进,但心中却也是那般认为,商人终究是商人。 这一切对于弃文从商的沈无言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茶楼在今天正式开业,昨日的宣传工作做的很好,今天清晨便有不少客人上门。 虽说客人不少,但终究还不至于太忙,毕竟吃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客人点了茶,月儿送过去,之后的时间其实都比较闲的。 此时二人趴在柜台上,望着门外春雨滴答而下很是无聊。 “我不明白少爷为什么要花钱去买牛奶,那些东西如此……如此。算了,实在不明白少爷买那些无用之物做什么。” 沈无言猛的起身,指了指账本道:“你可知道,少爷我只用了一两银子,就买了五十头牛一年的奶,这可是一个很赚的买卖。” 牛奶在大明其实都被当作废料倒掉,当沈无言知道这一消息之后,整个人都乐开了花,牛奶这种能多方面利用的东西若是倒掉实在可惜,所以他就花了一两银子买了苏州城外一个村子里所有牛一年的奶。 这一两银子不仅包涵牛奶的费用,还包括每天送奶的路费,着实是很赚的买卖。 当然,沈无言如今有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有一定的风险。毕竟想法中的这种产品在大明至今还未有出现,但是一旦成功将有巨大收益,如今这一产品正在研发当中。 “牛奶其实喝起来有益身体健康,每天一杯奶,强壮大明人你没听过?” 月儿眨了眨眼睛,也不在在追问下去,她想到另外一件事:“刚才听进来的几位书生说,这几日胡家酒楼似乎正在降价,说是每道菜至少要便宜一两银子。”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消息,一两银子就够普通百姓一个人半个月的开支。假设胡家酒楼的一桌有十道菜,那么一桌就降了十两,普通宴请至少也要十桌,那么就降了一百两。 按照之前沈家酒楼的账单来看,每十桌的盈利大概在五十两左右,那么现在十桌降了一百两,就等于赔了五十两。 沈无言沉默片刻,淡淡道:“沈家酒楼这次也算遇到劲敌了,按照之前的估算,大房每个月大约会有十次宴请,不能说这十次都会被胡家分走,但至少也会去一半。” 月儿心中也算了一番,摇头苦笑道:“之前月儿也在酒楼帮过忙,沈家的那些常客其实也是因为价格低层次也不至于太差才去的,如今胡家酒楼降价,怕沈家的生意会去七层。” 对于月儿的经商天赋沈无言都自愧不如,他甚至打算等茶楼的生意逐渐稳定下来就让月儿来当掌柜,而自己就在幕后研发新产品。至于沈家酒楼的事,他其实并非放在心中。 月儿的猜想此时在沈家酒楼中正在逐步实现。 沈无良站在酒楼门外望着人来人往的胡家酒楼发呆,他大概猜到对方会有些策略,却没想到能下这样的血本来拼。 “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吗。”从空荡荡的酒楼内走出的吕氏一样望着胡家茶楼发呆。 沈无良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算过了,如果按照他这种降价,每个月大概要赔三百两银子。这种降价也无非是针对我沈家酒楼的,若是能将他们拖垮……。” “拖垮?”吕氏脸色愈发难看,她轻笑道:“那可是胡总督的亲戚,身下有多少家财我们如何估计?到时候他们不跨我们倒是先跨了。” 沈无良这个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为今之计只能等胡家酒楼不降价,那些沈家的老顾客自然会回来,只是看情形胡家似乎已经盯准了沈家酒楼。 沈无良指了指一名走进酒楼的中年人不屑道:“那位大人看到没?苏州织造的官员,以前常来咱们这边,如今怕是也为了攀上胡总督才这般的。” 这样的事其实只是两天之内发生的,昨日还在沈家酒楼宴请客人的贵人们,今日就转战胡家酒楼,这其中除了价格上的偏差之外,还有一部分怕也是因为胡宗宪这一因素。 “如此艰难夺来的酒楼,莫非就要这样丢掉?其实现在卖了酒楼和宅子,你我二人下半辈子也能衣食无忧。” 听着吕氏的建议,沈无良脸色微变,他忽然大笑道:“你说的对,卖了宅子就有钱了。” 吕氏看了一眼对面生意兴隆的酒楼心中极为不甘,但此时这样的归宿其实还是不错的:“趁着酒楼现在还值些钱,卖出去也好,免的将来成为拖累。” “卖出去。”沈无良忽然冷笑起来,他望着胡家酒楼不屑道:“卖了宅子我们就有资本和他拼了,我倒要看看最终谁能赢。” 若是放在平常吕氏定然要将沈无良痛骂一顿,但此时她却有些迟疑,眼前的沈无良全然不似曾经那个软弱废物,而是一个真正可怕的人,所以她沉默了。 10.第10章 奶茶的诱惑 茶楼总算开了起来,而随着王少卿请的那位懂茶的老先生到来,茶楼的生意也逐渐好了起来,若是平稳发展,这第一个月就一定会盈利的。 日子渐趋平缓,沈无言依旧每日早起沿着平江河边上跑步,回来的时候有时会去王少卿家和他聊天下棋,有时也会去街上书坊转转,淘上一些关于炼金术士一类的格物之学的书。 而今大明虽说有海禁政策,但在早些年的下西洋之后,便有很多异国友邦来朝,那边的很多书籍学说也传了过来,只是并未受到关注。 今晨天未亮之际,沈无言依旧洗漱热身,接着开门准备去跑步,却看到门口窝着一个穿着破夹袄的青年侧躺在门前。 沈无言脸色微变,他缓缓蹲下身子轻轻的拍了拍那青年,低声叫道:“文长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青年正是徐文长,他被沈无言叫醒之后,只是微微一笑,然后起身舒展了一下身子,淡淡道:“昨天在家想起一局棋,所以就连夜赶了过来,哪成想到了之后已经半夜,不忍心叫醒你与少卿,所以就睡在了这里。” “大半夜你不睡觉,为了一局棋从绍兴赶到苏州。”沈无言一怔,苦笑道:“大半夜你怎么进的城?” 未等他说话,沈无言便明白了。他作为胡宗宪的幕僚,想要进城其实并不难。 “快进来吧,你好歹也是堂堂胡总督府中幕僚,怎的搞的如此落魄。” 虽说是这般说的,但沈无言心中不由的对眼前这人有了另外的感受。所谓狂生不过如此,徐文长这般也算世间少有,称其为奇才自然也不为过。 “你先自己倒茶,我去给你拿棋盘,待会少卿先生会过来,你且与他手谈好了。” 徐文长倒也不客气,他一边搓手一边将一只茶壶提起倒茶。不得不说便是已经开春,三月天在外面冻一晚上也着实难受,手早就冻僵了。 “这茶……怎么是这颜色的。” 他望着杯中这浓稠的茶水眼中闪过一丝奇异,可以确定这东西他从未见过,但这份香甜气息又让人忍不住想要尝上一口,于是他举杯便饮。 入口中有一股奇特的味道,其中有茶味却也有其他味道,总之回味无穷香甜可口。 就在这时,沈无言也端着棋盘从后院走了出来,他看着徐文长陶醉的神色微有诧异,但当他看到贴在那壶茶上的两个字时,他大概知道了些什么。 “奶茶。” 这就是沈无言近期准备研发的新产品,只是奶茶需要的红茶在大明还不广泛,所以一直都用其他的茶来代替,但味道终究不达标,所以一直没有用,这一壶或许是月儿拿错了才放在这里的。 “文长兄你知道吗,若是现在把你这陶醉的面孔画出来,你就是大明朝的奶茶哥哥。” “奶茶哥哥?”徐文长大笑道:“我这都要当爹的人了,无言给我开这种玩笑。……只是你这是什么茶,真是美味,有点像是胡人喝的奶,但又有茶味,着实难辨。” 看到徐文长的表现,沈无言知道自己成功了,这种跨越时代的产品在这个世界得到了认可,那么接下来需要做的事其实很简单。 就这样沈无言一边给这位当世奇才讲奶茶的原理,一边又渗透一些其他东西,比如喝奶茶的好处以及表示如果原因,可以给他带几壶回去的想法。 对此徐文长十分赞同,他表示会将这奶茶给胡总督送过去一些,若是可以还会送到京城,让皇帝品尝一番,当然最后这一点被沈无言拒绝了。 闲谈之间,王少卿果然来了。 他看着衣衫褴褛的徐文长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当他听说徐文长连夜赶来就是为了下棋之后,只是淡淡道:“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脾气。” 对此徐文长却笑而不语,忙为王少卿倒上一杯奶茶,递到身前,道:“少卿兄之前与顾老谈茶时我便不服,你切尝尝这是什么茶?” 所谓顾老,便是茶道大家顾元庆,此人在茶道上极具造诣,苏州这边的茶楼都以有顾老指点为荣,比如集仙居便是如此。 听徐文长提起顾老,王少卿微微皱了皱眉,低声呵斥道:“顾老是前辈,我等都是晚辈,那日谈茶你竟然将顾老气的寻杖打人。” “还有这事。”沈无言不由一笑,他看着面带微笑的徐文长轻声道:“你说什么了,竟然让顾老如此生气?他年近古稀,竟然还会如此。” 听沈无言问起,徐文长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王少卿,稍有犹豫,只道:“少卿先喝了这茶再说。” 王少卿扫了一眼手中杯子内的茶,这茶颜色不同于以前见过的,但却是有茶香,只是期间又蕴含其他味道,并不好分辨。他轻抿了一口,露出一丝奇异之色。 “如何?” 沈无言望着王少卿神色变化,也不由的笑了:“其实这就是用茶和牛奶制成,期间加了一些辅料,取名叫做奶茶,对……叫做醒八客奶茶。” 王少卿点了点头,将杯子放下,他为人沉稳谨慎,从来不妄加评论,所以凡事也需要想一会才做出评价,沉吟少许之后,他道:“味道还是不错的,像无言这个年纪的文人们还能接受,若是在到我这个年纪,其实就有些不习惯了。” 对此沈无言深有感触,之前顾元庆来过一次。对于沈无言拿出的奶茶并不赞同,他崇尚清茶,但所说的话也是和王少卿类似。 “其实无言开茶楼无需想那么多,这种茶如今是个新鲜事物,年轻一辈的人或许更好接触,但老一辈的人中,终究还是有喜欢的。” 徐文长师承阳明心学,所以言谈之间也颇有先进想法,故此对于新事物接受起来也更加容易,而王少卿这般尊古制,自然较难接受。 虽说是这个情况,但对于沈无言来说,其实已经成功了一大步,如今就剩下将奶茶推广出去,虽不至于能与传统茶道相提并论,却终究算是一种改变。 大概又谈论几点关于茶道之说,二人便在这茶馆之中开始手谈起来。 棋盘中的杀伐对于沈无言来说并不难懂,但也不得不佩服这二人的棋艺,一个防守严密,一个攻伐狠辣,终究不过和平结束。 棋局直到中午才算圆满收场,在王少卿邀请之下,三人在他家用过午饭后,又闲谈了一会直到下午,这才送徐文长离去。 此时大儒巷口却不知何时来了一顶华贵的轿子,一名穿金带银的胖子正叉手站在巷口往里看,见到沈无言三人出来后,满脸堆笑的便跑了过去。 “徐先生,我这次可是亲自来了。老爷子就喜欢您的字,一千两写一副,您看如何?” 本就知道徐文长书画绝妙,却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一千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几乎是寻常百姓一家人近十年的开支,着实难以想象。 只是徐文长似乎对于这一千两银子并不在意,他神色淡然的看着那胖子:“阁下就是得月楼的刘掌柜?前几日都说过了,这不是钱的问题。” 显然刘掌柜很清楚徐文长会说什么,依旧面不改色道:“先生想要什么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尽全力去办。” “我说了不写。”徐文长冷笑一声,转身向着沈无言二人一抱拳道:“改日在会。” 说罢,他也不管刘掌柜被气的通红的脸,拍了拍破夹袄向着远处走去。 “刘掌柜……。” 刘掌柜许久才缓过神来,他回头向着王少卿躬身一抱拳,道:“得月楼端阳佳节有一场诗文聚会,还望少卿先生前去一坐。” 王少卿终究还是性子温和,他并未拒绝这名刘掌柜的邀请,而是道:“你家老爷最近身子还好?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去得月楼了。” 话语一落,他看了看沈无言,微笑道:“无言若是有意可与我一同前去,苏州这边的才子佳人大多也都会去,换换心境也不错。” 沈无言的目光还停留在已然消失在拐角的徐文长身上,那一身破旧的棉袄与后来断然拒绝重金求字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徐文长当为文人风骨。 此时听到王少卿的话,他忙回神笑道:“若是那天无事去看看也好。” “这……。” 刘掌柜看了一眼沈无言,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他微皱眉头道:“得月楼的诗会先生是知道的,请的都是在苏州有一定名气的文人,这位……。” 沈无言自然听得出对方言语之间的意思,他本就不打算去什么诗会,此时听对方这般一说,也不愿王少卿为难,便淡淡道:“在下沈无言,既然不方便,那在下就不去了。” 王少卿本想在说些什么,却听沈无言这般说,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说话。 或许是刚才被徐文长打击太深,刘掌柜听沈无言这般说,随之冷冷道:“不是你不方便,而是我得月楼不方便,沈公子难道不知道得月楼请的都是些什么人?” 11.第11章 暗斗(上) 对于得月楼,沈无言并不陌生,无论是曾经的书生沈无言还是现在的醒八客大老板沈无言,都十分清楚得月楼这三个字的分量。 在苏州除了那几间纺织大家,还稍能与之相比之外。至于其他的那些酒楼,都为之望尘莫及。毕竟得月楼几乎垄断了所有与酒楼相关的行业,无论是酒庄还是食材供应商都包含在内。 所以刘掌柜这句话说的并不轻佻,沈无言又算的上什么?无名之辈又怎么有资格参加得月楼的诗会。 只是这句话终究还是让王少卿有些恼怒,正打算说几句缓和的话时,却回过头看到沈无言脸上并没有丝毫动怒之意,于是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原来他并不在意。”王少卿心中暗暗赞叹,这般沉稳的性子,比自己都要强许多。 沈无言的确不在意,得月楼如何与他又有什么关系,至于是否邀请自己那又如何,本就打算去的,如今不邀请自己去,正好省的去推掉。 望着重新坐上轿子离开的刘掌柜,沈无言轻笑了一声,并未说什么,只是与王少卿向着巷子走去,接着二人坐在茶楼门前的椅子前闲谈一会这才回到茶楼。 “少爷真不生气吗?”月儿坐在大堂椅子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沈无言:“这几天生意渐渐好起来,也有些累。我就让大毛他们先吃过饭,现在他们在房间里写字。” 大毛就是那五名小乞丐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这几个孩子无父无母,所以一直都被沈无言安排在茶楼住着,昨日最后的传单发完之后,这几个孩子也想在留在茶楼,索性就留下来打杂。 之后沈无言又想起王少卿的话,于是决定教他们认字。正好月儿也读过书,于是先让月儿平时先帮衬着,每天晚上他也会抽出时间去给孩子们讲讲书本上的东西。 对于月儿这姑娘,沈无言的确很是喜欢。她不但听话乖巧,而且琴棋书画都有涉及,虽说都算不上大家,但比起其他丫鬟,她已然很厉害了。 除却这些,月儿的经商能力以及管理能力,都丝毫不逊色前世的许多成功人士,在苏州这地界上,完全可以应付得了很多问题,沈无言也有将茶楼交给月儿来管的打算。 想到这些,沈无言上前拍了拍月儿的小脑袋,淡淡道:“当然生气了,我怎么知道他请的是什么人,难道少爷我就不是人了吗?不过话说回来,得月楼都请的都是神仙?” 听沈无言这般开玩笑,月儿便知道他并不在意,只是提起得月楼,少女的心思也逐渐飘扬起来。 “每年上元、端阳、中秋之际,得月楼都会举行诗会,这时苏州的才子们会前去献诗,总得来说十分热闹,而且常常有才子佳人的故事流传而出……” 这个时代的才子,其实就像那个世界的明星一样,女孩子对那些才子们多少有些痴迷,而对于沈无言来说,这些事真是无聊。 “月儿的重点怕是在才子身上吧。” 被沈无言这般调侃,月儿秀眉微挑,微嗔道:“少爷可不要瞎说,……只是既然是才子,自然有可取之处。那极具太白之风的顾青山,就颇为潇洒。” 顾青山这个名字,沈无言并未听过,所以当月儿提起之时,他也并未有什么感触,只是李太白他倒是熟悉,又是一番胡侃之后,这才谈起最近生意上的情况。 “少爷的那个什么醒八客奶茶我尝过了,味道不错。应该很快就能被客人接受。只是可能名字太奇怪,下午点的人并不多。不过听喝过的客人反响,说是还不错。” 早上得到徐文长的认可之后,沈无言就将奶茶写进了茶单上了。与他心中预期基本一样,市场还未能打开,本就很难被人认可。人多从众,一旦被认可,销量自然就上去了。 “对了,据说最近沈家酒楼也在降价,每桌竟然降价二十两银子,这样一来到不了月底,怕是就要关门了。” 这个消息本就在意料之中,从那天出门看到胡家酒楼一旁的那四个小字时,他就知道会有这个结局,只是没想到的是,那边动手会如此之快。 沈无言摇头道:“以大哥的性子,接下来他会卖掉宅子,然后会过来找我借银子,总之他不会在胡家酒楼关门前罢手。而越是降价生意越好,那么赔的就越快越彻底。” 月儿颇有从商天赋,沈无言所说的这些她也有过预计,此时听沈无言说出来,依旧心有余悸,低声询问道:“那少爷会借钱给大少爷吗?” 沈无言点了点头,道:“自然要借给他,无论如何那都是沈家的基业。就算我不想借,老爷子也不答应。何况,……吕氏那一巴掌还没还呢。” “那一巴掌……”月儿张了张嘴,其实她早就忘了被吕氏打了一巴掌这件事。因为这事在以前经常发生,如此也就习惯了,却没想到少爷还记着呢。 她半天说不出话,只能望着沈无言沉默。 沈无言轻轻在月儿脑门上弹了一下,正色道:“关于奶茶的推广,你有什么想法。” 对于沈无言搞出来的这个新产品,月儿其实并不看好,毕竟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如今要做的并不简单是将奶茶卖出去,而是改变大多数人喝茶的习惯,这实在太难。 看出月儿的难色,沈无言点了点头,他自然也知道要想改变一种大众认可的习惯有多难,这就意味着让人们将平日里喝茶的习惯改成喝奶茶。 “其实也没有想的那么困难,也不要想着与传统饮茶对立,就当是另外一种新的饮品。二者其实是互相替代的关系,今天喝茶明天喝奶茶,其实并不冲突。” 经过沈无言这般一说,月儿思维逐渐清晰,如果不是为了改变人们日常喝茶的习惯,那么让人们接受奶茶,或许更加容易一些。 于是关于如何将奶茶推入苏州市场的计划,在某一天的清晨正式展开。 这一天一大早,几名书生相约向着十全街上某家档次不低的卖早餐的铺子走去。 几人做下之后点了豆浆油条,后来又点了些点心,这才一边吃着,一边开始交谈。 其中一个微胖的书生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道:“大儒巷那边开了间茶楼,前些天去了一次,茶都是好茶,就是价格有些贵。” “王公子还在乎价格?”听这微胖的王公子说起价格,一名干瘦的书生笑道:“你家随便卖出一匹布,就够在那边喝半个月的茶了吧。” 这王公子家是苏州富商,平日里的爱好就是与这些个文人书生四处瞎混,其实骨子里没有丝毫文气,这些个书生们之所以会与他一起,还是为了花钱方便。 当然,王公子并不傻。 苏州城内半数以上的富商都与他一般结交文人,他这样其实也是为了王家今后能攀上更多的文人,而今花这点钱,其实并不算什么,各取所需罢了。 “小二,来一壶醒八客奶茶。”王公子依旧嚼着油条,一边叫着小二。 店伙计一脸茫然的望着王公子,呆呆道:“什么叫……醒八客奶……” “奶茶。” 王公子有些不耐烦,他从腰间口袋中掏出十两银子丢给伙计道:“大儒巷醒八客茶楼,要一壶,剩下的就当是路费。” 这一幕在其他几名书生看来颇为惊讶,十两银子买一壶茶,剩下的是路费,那么这剩下的路费是多少?王公子真是大手笔,于是皆都羡慕的看着欣喜若狂离开的小二。 “一壶奶茶九两银子,给他一两银子的路费着实不少吧。”王公子轻笑一声,全然不顾诸位在此惊叹的眼神。 没过一会,小二便提着一只茶壶跑了过来。他脸上的神色明显没有之前那般的欣喜,似乎还有些许失望,嘴里还嘟囔着:“什么茶呀,竟然九两银子一壶。” 王公子见小二提着奶茶过来,顿时面露欣喜之色,忙接过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独自一人喝了起来。 一旁围着的几名书生闻着这奇怪的气息,发现自己从未品尝过,不由的目光中泛着期待之意。 王公子仿佛全然没看到一般,独自一人喝了一会之后,忽然起身道:“在下忽然想起今天家中还有事,就不能在与诸位一同游玩了,今天的饭记在我账上。” …… 茶楼内。 月儿满脸欣喜的看着沈无言道:“少爷你是不知道,那几名书生见到王公子一走,立刻就将那壶奶茶瓜分殆尽,之后直呼人间美味。据说后来这几名书生,又给其他同伴吹嘘,这奶茶有多么的好喝。” 这便是沈无言要的结果,直到现在,这样的事情在苏州城中有四五家铺子内发生,结果大致都一样,这说明计划的第一步也算顺利完成。 “无非是在茶楼内留下王公子的字画一副,这都是小事,月儿这就去将他那副……破字挂在墙上,找个显眼的地方。” 其实能找到这样的几位人物帮忙,还是因为沈无言答应将他们的字画留在店中展示。这些个富家子弟家中虽有钱,但想要将字画挂在得月楼,还是不可能的,所以就退而求次,挂在这样的茶楼中也可以。 “对了,有件事忘记和少爷说了。下午你去少卿先生家时,李家管家来过一趟。” “李家?”对于这个李家,沈无言脑海中还是有些印象的,据说是苏州开书坊的,整个苏州城三成的书,都是由他们印刷的:“有什么事吗?” 月儿脸色微变,沉默片刻这才吞吞吐吐道:“少爷还记得三年前老爷提过的,指腹为婚吗,就是李家的大小姐李婉儿。” 12.第12章 暗斗(中) 其实月儿以前也并未对沈无言有过什么幻像,她终究都是沈无言的人。 那时的沈无言是一个什么事都不管的白痴书生,她其实并不喜欢,但既然已成事实,那便也认命了,自己倾尽一切都要去保护他,这是自己的责任。 直到分家那天之后,沈无言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一般,好像一切都颠倒了,从前那个痴儿如今竟然关心起了人,为人处事上也很是利落。 之后的沈无言,平日里经常会说些奇怪的话,每天早晨都会去跑步,回来也会不忘给自己带早餐以及红袖坊的胭脂,还将一个即将关门的铺子搞的风生水起。 她忽然发现,这短短半个多月来,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人了。 或许某一天他会娶妻生子,而自己最多只能做他的一个小妾,其实这也很不错了。只是不知道他的妻子会不会对自己好,若是对自己不好,他会不会帮忙。 当然,沈无言并不了解眼前少女这诸多想法。他现在最大的疑问就是这个指腹为婚的大小姐李婉儿是个什么样的角色,以及那李家书坊又是什么态度,为何会突然找到自己。 月儿微顿,接着道:“那边也没说有事,说是少爷没在就改天再来,只是看他们的脸色似乎并不像是什么好事,少爷可要当心些才是。” 沈无言点了点头,微笑道:“李家是正当生意人,月儿还怕他们暗杀了少爷我?况且我可是他们未来的姑爷,虽说现在还不是,但总有一天会是的。”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月儿的脸色更加难看,她微微点头,然后转身向大毛他们几个的房间跑去,口中大声道:“我去看看他们写的认不认真。” 月儿突然间的变化让沈无言有些无措,她这般单纯少女的心思沈无言自然很容易看透,只是他依旧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两人之间相差的太远,即便是万恶的旧社会,自己终究过不了那个坎。 “我这头老牛……到底吃不吃嫩草?” 说完这句话,沈无言不由也觉得好笑,于是自己坐着大笑几声,然后晃悠着去吃过晚饭,之后便回到书房准备接下来经营的策划。 …… 不知不觉,沈无言已经来到这个世界近一个月。这一个月中除了第一天忙于分家,后来的日子都在茶楼中度过,直到今天依旧如此。 这些天来沈无言除了每天清晨去晨练,回来吃过早饭之后,就去王少卿家门前老槐树下下棋,有时候王少卿会去书院上课,沈无言也会去看看。 下午大抵也是如此,不过更多时候沈无言会独自待在后院鼓捣一些金属器具,按照他的话来说,是为了应对后来商业的需求。 “最近奶茶销量已经逐渐上去,除却几家酒楼每天固定的十壶的订货之外,来到店里的也有几位固定的客人,基本上每天一共能卖出二十五壶左右。” 沈无言一边锯着木块,一边听月儿的汇报,时不时的也会问些问题,但更多的情况还是听月儿来说,如今虽然并未明说将茶楼交给月儿管,但事实上月儿已经在接管了。 “如果按照这样的情况来看,月底大概就能盈利五百两银子,按照少爷所说,留下三百两银子在账上,其他的都花掉用来打点大一些的酒楼。” 沈无言点了点头,应道:“二百两银子怕是不够,如果有愿意合作的,毕竟大一些的酒楼不同于之前那些小门店,一旦一家成功,每个月至少能多赚一千两。” 其实现在沈无言并不太担心奶茶的销量了,整个大明的人现在对奶茶都可以说是潜在客户,只是需求上去了,供给终究还是问题。 “这几天还有一些问题,比如在店里要一壶奶茶的客人喝不完,但毕竟是九两银子一壶的,却又不能把壶拿走,所以权衡之下就换做了其他的茶……” 这一问题,沈无言倒是没有在意,此时经月儿一提醒,他拿起毛笔在宣纸上画了起来。 稍一停顿,沈无言将图纸递给月儿,他解释道:“用壶装奶茶有一定的局限性,比如客人可能喝不完这一壶,又或者壶在运送中出现破损问题,所以我想不如找木匠做一些这样的木杯,以后就可以分木杯与茶壶两种形式售卖。” 月儿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片刻,然后一脸惊讶的望着沈无言:“少爷你真的变了,我怎么没有想到换做木杯来装,这样算起来又节省了成本,客人们也会更加满意。 沈无言笑而不语,之后又强调道:“一定要记住,大不了多花一些钱,但一定要让木匠在杯子外面刻上醒八客三个字,以后这些杯子可以想办法收回来。” “收回来做什么。”月儿好奇问道:“难道少爷打算收回来继续用?别人都用过了,还能用嘛。” 这个时代自然没有资源循环利用,保护大自然的思想,但沈无言却知道,给这些杯子消毒的价格,比起重新在做便宜的多的多。 “若是大酒楼的生意谈妥了,今后的材料怕是就不够了,茶叶倒是好说,关键还是牛奶。大明也没有奶牛,就那些普通黄牛的奶,实在太少。” 沈无言一遍翻着书本,想要寻找关于奶牛产地的书籍,但最终他放弃了。这种产自遥远的欧洲的品种,或许要很多年后才能广泛见到。 当然奶牛是没戏了,但另外一种新产品也逐渐浮现在沈无言脑海。若是这种产品成功,那么今后倒还真的能与传统茶叶比肩,不过这还是个设想罢了。 “大概就是这些事了,大毛他们现在怎么样?” 提起大毛,月儿脸上洋溢着自豪,毕竟还是个孩子,如今她凭借着每天晚上教着识字以及白天教打杂这些事,隐约已经成为几个孩子的老大了。 大毛等几个孩子都很听月儿的话,在月儿的管理之下,他们已经基本掌握了跑堂、伙计、擦桌子扫地的要领,基本都能按时完成指定任务。 “大毛年纪大一些,很多事学的也快,最近叫他跟着顾老学茶,前几天顾老来说他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学的很快,如今已经能辨别茶叶的好坏。” 说到顾老顾元庆,沈无言心中也很是感激。 老人一把年纪,还隔三差五会过来店里坐坐,时不时的会指点一番,待人也很和气,完全没有架子,即便与沈无言的奶茶有冲突,但依旧给出了改进的意见。 “过几天大毛再去顾老那边,带上点礼品过去,最好带些山果之类的,老人倒是什么都不缺,说来倒还真不知道送些什么。” 顾元庆在昆山那边购置的宅邸,如今也算老有所依。而且凭借着他在茶道上的造诣,基本可以说的上衣食无忧。 “以顾老的性子怕很难收我们送的东西,倒是不如让大毛多陪陪他,我见顾老很是喜欢大毛,还是让大毛在那多住几天吧,我安排小武去接替大毛的活。” 沈无言点头应了一声,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来:“沈家酒楼那边怎么样了,最近说是又在降价,说起来价格战真是最愚蠢的竞争方式,为什么不能合作呢。” 这般说这话,小武向着后院跑来,他向着沈无言道:“少爷,门外有两位客人说找你,按照你的吩咐,我说你不在。可是他非要等你,我就过来通报一声。对了,他说他是你大哥。” “呵。”沈无言轻笑一声,道:“我不做大哥很多年呢……让他们过来吧。” 月儿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奇异:“还真让少爷说中了,……如今账上能支出四百两银子,即便是借出去,下个月也能周转的开。” 说话之间,沈无良与吕氏走进后院。 看得出二人并没有好心情,沈无良还好一些,毕竟他的城府之深,完全可以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吕氏就差很远了,她显然哭闹过,脸色极为难看。 沈无言一边讲这些手工器械收拾一旁,一边笑道:“大哥大嫂怎的一起来看小弟?该是我去看你们才对,快先坐下。” 二人看起来并没有坐的意思。 沈无良脸色顿时哭丧起来,他上前一把拉住沈无言的手,哭道:“无言呀,大哥死后没脸去见父亲了,他一手创下的基业,就要毁在我这个不孝子的手中。” 这一幕情真意切,即便在沈无言看来也颇为动情,不由为沈无言的演技感到惊叹,若是曾经那位沈无言,怕是就真的上当。 “大哥到底怎么了,你先起来说话。” 沈无言脸上也逐渐浮现担忧之色,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吕氏,忙将瘫倒在地的沈无良扶起在椅子上,忙问道:“大哥有什么事尽管说。”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吕氏心中暗暗一笑,接着也一脸愁容道:“还不是因为新开的那间胡家酒楼,他一在降价,沈家酒楼一个月来一直在亏空,而今已然无法支撑下去。” 13.第13章 暗斗(下) 预料中的事终究还是到了,并且沈无言还猜测,沈无良不仅将沈园卖了,还将自己的宅子抵押了出去,这样以来他们就算后来熬到胡家酒楼关门,想要恢复元气也要很多年。 此时听吕氏这般一说,沈无言假装好奇道:“那胡家酒楼是什么来头,新开的店竟然如此张狂。大哥你说需要多少银子,我让月儿去账上给你支。” 沈无良等得就是这句话,他了解这个弟弟的为人,就是心软,禁不起自己一番哭诉,之前分家是这般,现在还是这般,真是屡试不爽。 “大概还需要一千两银子,这样一来保证胡家酒楼关门滚蛋。”正说的兴奋,沈无良忽然发现沈无言的神色不对,随之又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道:“这样父亲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沈无言抿了抿嘴,饶有兴趣的看着吕氏道:“一千两不是个小数目,虽说最近茶楼的生意也逐渐好转,但没能攒下太多的银子……一千两怕是不行。” “不碍事。”沈无良忙抢道:“其实四五百两银子就能坚持一段时间了,只是听说无言最近搞了个醒八客奶茶什么的,我想……我想放在酒楼售卖会好一些。” 听沈无良这般一说,月儿顿时欣喜起来,本就担心着要找大一些的酒楼帮着分销奶茶,以达到扩大影响力的目的。沈家酒楼正是现成的,而且似乎还不用花费太多银子就能搞定。 沈无言扫了一样面露喜色的月儿,他知道月儿想到了这一层,却并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也知道沈无良的目的,绝非是帮自己售卖那么简单。而今奶茶已经引起了很多客人的兴趣,一旦在沈家酒楼正式售卖,那么附带着酒楼的生意也会逐渐好转,这的确是个好想法。 “奶茶的产量现在上不去,别说放在沈家酒楼那种高档地方,便是我这茶楼的供应都有些不够,所以……最多只能支出三百两银子借给大哥先用。” 说到这里,沈无良二人的脸色在次阴沉下来。二人今天来的实际目的还是让沈无言将奶茶只给沈家酒楼供应,这样以来酒楼也就不用在降价也能维持客源。 “……倒也不是不可以,我可以在多花些银子去购买材料,只是这样风险太大,现在也没有那么多的钱,如果大哥愿意……我是说可以先把酒楼抵押出去。” 这般一说,沈无良总算明白沈无言的意思,他忽然冷笑一声道:“无言你若是想要酒楼,分家的时候可以提的,何必现在这般?” 这个问题终究还是太过隐晦,月儿与吕氏都懂了一部分,却并未参透二人之前对话有什么问题,一时间两人都有些茫然。 沈无言倒是很清楚,沈无良真是被逼急了。这样也好,人一旦不平静,那么漏洞就会越多,他淡笑道:“其实酒楼是大哥你来管,还是我来管,都还是我沈家的。若是大哥不愿意,那么酒楼用不了多久,就会交到别人手中了。” 这个道理无论是沈无良还是吕氏月儿,他们都懂。如今沈家酒楼亏空严重,总有一天会亏到卖了铺子换钱的时候,那时候一切都完了。 “其实完全没有那么悲观,我现在只是将酒楼的房契地契暂时保管,酒楼还是大哥大嫂你们来经营,除却奶茶的盈利之外,其他的我分文不取,以后你们有了钱,酒楼还是你们的。” 沈无言早就有打算,在得知胡家酒楼开始降价那一天起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直到最近奶茶销量上去,在苏州的名气也渐渐崭露头角,那么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无需犹豫了。 “其实这都是顺水推舟的事,大哥如果有那么多的想法,那么我大可将银子给你,你去继续与胡家酒楼拼价格,只是你能知道胡家有多少银子在后面支持?” 原本之前的一切不甘,随着沈无言的这几乎话逐渐粉碎,沈无良知道自己这次算是败了,败在了这个曾经看起来痴傻的弟弟手中。 “那便按照无言你说得来办,你打算什么时候给酒楼供应奶茶,我回去好提前准备。” 听出沈无良妥协的意思,沈无言只是摇了摇头道:“这些事还不用着急,我也需要去看看胡家的来路,不过另外一件事现在先处理一下。” 原本正在记录沈无言与沈无良交谈内容,忽然听到这句话,她顿时意识到接下来的情况似乎很糟糕。特别是自己,该如何去面对。 果然,沈无言满脸笑容的看先吕氏,吕氏的神色顿时阴沉下去,她从那满是笑意的眼神中感觉到一丝凉意,这件事似乎对自己很不利,她慌忙道:“这些年我待你……” 沈无言摆摆手道:“此事与我无关,大嫂对我的恩情我定然不会忘记。只是一个月前你好像打了月儿一巴掌,想来到现在也改还了,利息就免了,一巴掌就还一巴掌。” “这……” 沈无良神色有些迟疑,忙上前低声道:“月儿怎么说也是个丫鬟,怎么能让她打你大嫂,这件事要传出去了,让你大嫂怎么见人?” 前世沈无言最大的优点也就是记性好,所以他能记得很多事,比如什么仇什么冤的他都会记得很清楚,然后找机会一并还回去。 “以前大嫂打过的就不还了,但是这一巴掌还是要还的。我想大哥做生意这些年懂得,生意人重要的就是诚信,所以还是不要客气了。” 说完这话,沈无言将月儿拉到吕氏身前,他笑道:“今天正好在算帐,那就一并还了吧,不然月儿这姑娘记仇,说不得以后把酒楼的房契地契藏起来,这就不好了……” “好。” 吕氏满脸通红的瞪着沈无言,她冷声道:“月儿你来打,这一巴掌下去,你我就算两清,希望以后不要记仇。” 月儿天性善良,此情此景在眼中很是糟乱,虽说心中也恨吕氏,恨不得打她一顿,但终究还是承受了,这些年挨打也不是第一次,又何必去在意。 此时听吕氏这样说,月儿更是心急:“少爷我看就算了吧,大少奶奶想来也是无心,况且那天是月儿有错在先,就不追究了吧。” 沈无言自然清楚月儿的性子,听她这般一说淡笑道:“既然月儿说算了,那今天就不打了。……只是也不能就这样算了,先记着吧。” 既然不打了,吕氏自然欣喜,记着便记着了,月儿还能真的来打自己,她向着月儿投过一丝感激之意,低声道:“之前我的确是有些过了,月儿千万不要在意。” 对于沈无言来说,这一巴掌并不是目的,真是要做的是,让吕氏对月儿心存感激,那么以后再有什么事,吕氏也不好在为难月儿,算是卖了个人情。 这一切在沈无良眼中看的很清楚,只是今天有求与人,自己只能装一回傻子,但这份羞辱也先记着,而且以后肯定会加倍奉还。 他平静的目光扫过沈无言与月儿,接着表现出十分感激的样子,向着沈无言道:“沈家酒楼就全靠无言你了,若是没有你的帮助,我还不知道……唉,不说这些了。” …… 送走沈无良二人之后,月儿这才松了口气,她可怜巴巴的看着沈无言苦道:“其实心里还是挺恨她的,夺走了大半家财,就给少爷留了个空铺子,真想打她一顿。只是想想也就算了,现在他们也很可怜……。” “月儿这性子其实做起事来很吃亏的。”沈无言望着消失在巷口的两个人淡淡道。 月儿听出沈无言话语中的护短意味,不由心中泛起甜意,微笑道:“吃亏又如何?只要少爷不吃亏,月儿吃点亏又算得了什么。其实那一巴掌要打下去,大少奶奶和大少爷肯定会记恨少爷的,犯不着这样。” 原本以为月儿天性善良,又对吕氏心声胆怯,所以才不敢动手,如今听来似乎不是这样的,反倒是为了自己不被人记恨,这才没有下手,不由心中一暖。 接着沈无言又想到今天早晨时,在柜台上看到的一些东西,于是想到另外一件事。 “早上的时候,看到你将我给你讲的故事抄了下来……” 日子还是过得有些慢,有时候会觉得无聊,沈无言也会给月儿讲一些故事,翻来覆去很多故事都不适合少女的心思。于是沈无言就将远在几百年后的,曹老爷子的《红楼梦》讲给了月儿。 起初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自己讲的有意思,月儿听的也很开心,今天早上的时候,沈无言才发现,月儿竟然将自己讲的都写了下来。 “想记下来也好,到时候我也能在看一遍。” 月儿应了一声,道:“月儿之前将那故事讲给了一个同乡的朋友,她听来也很喜欢。只是最近她有些忙,不能过来听,所以就只能抄下来给她看。……听说她在一个富商家中当丫鬟,也不知道是哪一家。” 14.第14章 缘起石头记 月儿的那个同乡沈无言有些印象,据说是叫采儿,都是住在太湖边上。只是月儿自小无父无母,所以就来到沈家当丫鬟,如今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采儿是吧,早些年也见过,后来倒是没来过来了,你说她在富商家当丫鬟,没有问是哪家吗?” 月儿一边算帐,一边道:“也就是前些天有过来往,这几天她说忙起来,我这边倒是也不闲,所以就没有联系,少爷要是想知道改天我问问她。” 本就是随便问问,所以并没有在意这件事,所以当月儿说并不清楚之后,也就没有提这件事。简单的扫一眼账本之后,沈无言走出铺子。 四月天的苏州已经有些热了,怕是在清明之后就会更热。直到端阳过后,苏州就真正的进入夏天,却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这般想着这些事,沈无言顶着太阳向沈家酒楼那边走去。 胡家酒楼开业已近一个月,如今几乎将沈家酒楼的老顾客全部拉了过去。这不仅是因为降价这一因素,还有胡宗宪亲戚这一层面的问题。 沈无言抬头在此看了一眼酒楼的招牌,然后回头又看一眼沈家酒楼那巨大的“沈”字,不由叹息一声:“这又是何必,就算对方关门了,生意也见不得会多好。” 胡家酒楼装修比起沈家酒楼还是稍显逊色,沈无言在小二的吆喝声中走进店里,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随便点了几个小菜和一壶酒。 简单的观察之后,沈无言大概对胡家酒楼有了一定的了解。 比起沈家那种只接宴会这般的大局,胡家酒楼其实这一点很好。虽说整桌的价格下降了,但真正维持生存的却是这些单个客人上门吃饭。 之前沈家担心因为这些散客占用桌椅,所以拒绝这些零散的客人,只接待整桌的客人,这样一来的确节约了很多不必要的资源,但桌椅的闲置,又是一种浪费。 胡家酒楼则不同,即便是单个的客人他也会招待,这样一来店中一直保持的客满。此时即便已经过了中午的饭点,依旧接近满座,所谓薄利多销便是这个道理。 只是这种形式终究还是有些缺陷,比如后厨数量跟不上,导致上菜速度过慢,客人一般需要等很久,一些客人可能会等不及先走的情况。 另外一点就是,店里需要的伙计太多了。 沈家酒楼即便到现在,也只有五个伙计,但胡家酒楼大概一数,就有十多名,还不算在后厨洗碗摘菜切菜的伙计。这样一来,给这些伙计发工钱,又是一笔巨大开销。 其实这些也都可以改进,也不算太致命。 最重要的一点问题是,由于客流量太大,伙计经常会上错菜,这样一来客人难免会心生不喜,有些甚至会拒收,这样不仅做好的菜被浪费,客人怕是以后也不会在来。 综合这些因素,沈无言脑海中浮现前世的一种方式。大概能解决这些问题,还能让沈家酒楼快速重新揽回客源。 走出胡家酒楼,沈无言并未急着回去,而是转而向着书坊街那边走去。 平日里也经常过来看看,买一些书打发时间,只是今天还有其他目的。 来之前他听说了一件事,胡家酒楼的大少爷名叫胡于明。此人近些天来也经常去书坊那边转悠,这样的大少爷自然不是为了买书,说是看中了书坊那边的一位姑娘。 如今沈无言也算接手了沈家酒楼,那么接下来该做的事就是面对胡家酒楼,或许只有两个结果,一是双方合作,二是将胡家酒楼赶出苏州。 其实沈无言更钟情于第一个结果,那样可能会赚的更多,而且风险也会小很多,当然现在的情形来看,似乎并不那么容易实现,所以不如让他滚蛋,这也并不是太难。 于是这名胡于明便成了突破口,对于这个胡少爷,沈无言其实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他长的微胖,一双笑起来就会消失的眼睛,总之不是很好看的样子。 这般走着,沈无言已经到了书坊街。 这条街上都是书摊,左边的铺子全部是李家所有,至于右边,前段是于家,后半段是王家。也就是说,李、于、王三家分了书坊街。 实质上书坊街基本上已经覆盖了整个江浙地区的书籍印刷,这三家在江浙文坛的地位其实也很高,当然既然是从商,还是被很多文人士子所不耻。 不过终归是印书著书,书香之气还是十分浓郁的,比之绣庄酒楼青楼这些行当,似乎又高尚了许多。 至少铺子的伙计与掌柜这般认为,走进一间以前经常去的铺子,沈无言便认识到书坊的工作人员有多么的孤傲。 “前些天我来过一趟,说是要一些炼金术数之类的书,掌柜说今天会有,不知道准备好了吗?” 铺子的掌柜怕是有事出去了,所以现在只有一名伙计看店,确切的说这是一个女扮男装的伙计,由于化妆技术太过拙劣,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伙计原本坐在一边看书,听到沈无言说话,不由皱了皱眉,他抬眼瞥了一眼沈无言,轻哼了一声,便不在理会,依旧自顾自的看书。 这般情形之下,沈无言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人生在世难免会遇到很多奇怪的人,随他去吧。 这般想着,沈无言便在书摊上找了起来。由于这一类的书并不好卖,所以书坊一般很少会印制,只有客人提前预定,才会印上几本,切质量也不好,混在大堆的书中,并不好找。 书堆里大多都是一些小说诗词合集,至于四书五经这一类科举用书,其实才是最抢手的,这也不难理解,考试用书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很抢手。 沈无言一边翻着成堆的书,眼看着附近几间铺子都接近关门,还是没能找到,找书的这光景,也没能等到胡于明过来,心中顿时有些着急。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伙计,却见他眼不离书,似乎那书便是整个世界一般,任何事都不能吸引他。 也不知道找了多久,斜阳将要落下,附近的铺子都关了门,忽然传过来一道声音:“明天再来吧,我们要关门了。” 那伙计终于起身,他抬眼看了看沈无言,轻声道:“于掌柜今天被我支走了,你要什么书明天再来吧,他肯定知道在哪放着。” 听到这句话,沈无言也微有恼怒,但下面的这句话却让他更加愤慨。 “本来整理好的书,却被你翻成这样。……今天你要帮我将摊子收好。” 沈无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稍过片刻,这才道:“你为什么要装成男人。” 小伙计显然对他女扮男装很自信,却冷不突的听到沈无言这句话,顿时干净的小脸涨得通红,也顾不得反驳,回头瞪了沈无言一眼,怒道:“管你什么事,收摊。” 沈无言大笑,也不在说,索性无事便将大堆的书往铺子里送去。 大明的书坊比之前朝已经有了极大的改进,一般都是前面是铺子卖书,后面便是印书,书坊还会有一批文人写书,或者开书坊的老板本身就是文人。 编书的内容多涉及四书五经,以及一些对于古文经典注解批注,或者是一些经典的整合,这一类书是大多数文人追求之物,也极为畅销。 其实大明的书坊能发展到如此地步,多半还是因为在太祖年间下的那份旨意,江浙地区富庶,因此赋税也是全国最高,唯有书坊不用交税。 这样一来,也为大明书坊发展有了很大的帮助。 一边帮着将书收进铺子,沈无言忽然看到小伙计放在柜台上的书,只是一眼过去并未看清内容,但那字却有些熟悉,无论如何又想不起来了。 “看的什么书……” 伙计听沈无言问起那书,连忙从外面跑进来一把将书抓进怀中,大声道:“你可别打我这书的主意,市面上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 沈无言不由淡淡一笑,便也不在追问。 就在沈无言将最后一堆书搬进铺子里时,已然浑身是汗,他擦着额头,却听见这样一句话:“你先帮我看着点,等于掌柜过来你在走,我要回家了……对了,我看的书名叫《石头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写的。” 未等沈无言反应过来,小伙计已然向着铺子外跑去,夕阳下,将他影子拉的长长的,一蹦一跳的,完全就是一个少女的姿态,沈无言不由一笑。 “没想到我这《石头记》都传到这了,真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呢。” 没有等太久,于掌柜便过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名青年。 那青年微胖,他略带仇恨的目光冷冷的瞪了一眼沈无言,然后沉声道:“她人呢?” “谁?”沈无言看着这青年,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 于掌柜见情形有些不好,忙打圆场道:“沈公子您要的书已经派人送到铺子里了,……这位是胡家大少爷胡于明。” 一边说这话,于掌柜面带疑惑的看了看铺子里,并未见到要找的人后,脸上有些难看。 沈无言笑了笑,道:“她说先回去了,让我帮她看着铺子等你来,现在你来了,我也该回去了。” “慢着。”胡于明似乎并不想让沈无言走,又或者他想到了什么,总之他拦在沈无言身前。 比沈无言大一半的躯体就挡在他身前,几乎挡住了夕阳,使得沈无言也不由苦笑一声:“胡少爷似乎拦不住我。” 15.第15章 无解之倭寇犯边 “胡少爷似乎拦不住我。” 这不经意间的一句话飘荡在书坊街上,一时之间气氛很是紧张。胡于明脸上的肥肉也不断抽搐,显然已经十分生气,说不得下一秒就会动手。 终究他还是忍住了,他瞪着沈无言冷哼一声道:“我认得你,醒八客茶楼的掌柜。” 这倒是沈无言没有料到的,这一个月来他也并未有过张扬的举动,平日里除了做做小研究,其他时间都是在与王少卿下棋,却没想到能被这位胡少爷认出来。 “正巧我也认识胡少爷,有什么事?没事我先走了。” 胡于明本打算好好教训一番这出言不逊的书生,但当他看到对方那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神时,他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他发现凭着自己一个人,兴许还不能把对方怎么样。 不等胡于明回答,沈无言轻笑一声回头看向于掌柜道:“最近在印一些花草种植类的农学书籍,最好质量能高一些,可以加钱。” 于掌柜此时心中还有些疑惑,这胡少爷为何见到沈公子就这般愤怒,好在二人没有打起来,不然自己该帮着那边,两边都得罪不起直,到沈无言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后,他回头看向胡于明。 “大小姐今天的确在这,不过现在已经回府了,胡少爷若是想见小姐,可以去府上……。” “废话。”胡于明身子微微颤抖,大怒道:“我还不知道去她家找她?要不是你们家老爷阻挠,我还用这般麻烦。他娘的,今天要不是老子没吃饭,定要让他好看。” 最后这句话说的颇有气势,即便是于掌柜心中也不由想叹息一声:“沈公子如此瘦弱的一个人,你就算两天没吃饭也打得过,只是不敢罢了。” 当然这句话只是在心中说的,于掌柜连忙陪笑道:“既然老爷答应了与你胡家的这门亲事,想来是没有问题的,胡少爷还是先回家等着吧。”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胡于明更加生气,他怒喝道:“不就见她一面,还能少了她什么。” 于掌柜微顿,因为他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忙低声道:“胡少爷还记得之前说是我家小姐订过一门娃娃亲吗,怕是这件事还没办成。” 这件事胡于明自然清楚,或者说胡家酒楼能开在沈家酒楼对面便和这件事有关。 胡家本是浙江嘉兴的富商,这些年主营生丝、纺织以及布匹的印染行业,如今算得上江南巨富,与苏州李家书坊也有生意上的往来。 去年冬天胡于明来苏州与李家谈生意,正巧便遇到李家大小姐李婉儿,至此便起了想法。 回去之后胡于明便给家里提起这件事,为了方便两家生意往来,这门亲事也算有了眉目,只是李家却丢出了个沈家酒楼,所与沈家早有婚约。 于是胡家就张罗着那间开在沈家酒楼对面的胡家酒楼,胡家是巨富,这般的降价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本质上的想法却是为了让沈家知难而退,滚出苏州。 没想到的是,沈家酒楼现在已经换了主人,沈无良此人说到底性子还是太过偏激,于是这一番拼价就此展开,以至于加速沈家酒楼的覆灭。 “沈家如今已经挨不住几个月了,那小子凭什么还有脸谈指腹为婚这件事?” 于掌柜在李家的地位只是一般,对于这件事也只是知道一些,若不是这胡于明给了自己的那些好处,自然也不会与他提起,此时问到这里,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爷已经派人去退婚了,之前小姐也了解过那书生,说是并不怎么满意,就是一个只会念书的白痴,李家是生意人,自然不会答应。” 听于掌柜这般一说,胡于明这才稍稍平静一些,但又想到刚才那位可恶的家伙,顿时又气愤道:“那小子又怎么回事?他与你家小姐什么关系。” “这……” 于掌柜总算明白胡于明之前为何会生气,原来他以为那沈公子与大小姐有染,这才大发雷霆:“那位是沈公子,在大儒巷那边开的茶楼,就是个寻常的书生,人倒是不错,挺和善的。” 似乎觉得还不够,他又解释道:“以我看,这位沈公子不会与我家小姐有什么关系,你也不用担心,这件事终究还是要老爷做主。” 这个解释胡于明还算满意,只是想到为了这位李家小姐,家中已经砸进去几万两银子,若是后来没能成功,就真的是亏大来。 …… 对于胡于明这一切的想法,沈无言大抵是能猜到一部分的,不过都付诸一笑,而关于那位小姐,他更是一无所知,如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回到铺子之后,沈无言便着手下一步的计划,一来是关于胡家酒楼今后的经营方式,从今天的事来看,与胡家酒楼合作的事,基本是难以实现。 二来便是茶楼的问题,奶茶固然是一个突破口,只是终究还是有些问题。 “城外旧园已经派人去整修,少爷要的那些东西的图纸也送了过去,月底大概就能送到,只是黄豆那边有点问题,说是没有那么大的量。” 这是沈无言的另外一个打算,如今想要有头奶牛也是不现实的事,而单纯靠普通牛来产奶需求又跟不上,于是打算用豆奶来代替牛奶。 豆奶自然比不上牛奶,其中的问题也会有很多,只是今后奶茶的销量一定会越来越大,供应跟不上,终究也很难在有其他提升。 当然豆奶比牛奶还是有个优势,大明如今对于牛奶的接受程度还是较低的,毕竟那是胡人才喝的东西,传统礼教之下,喝动物的奶,必然会遭到很多的反对。 豆奶则就不会有这个问题,稍加改进配比问题,便能制成豆奶奶茶,虽说这期间味道会有些变化,但实质上品牌已经打出去了,也就不用在乎这些细节。 只是终究还是没想到连黄豆的供应都不够,随即想到江浙地区这几年都被强制农户养殖桑蚕,其他农作物自然下降不少。 “而今黄豆都从两广运过来的,只是近来倭寇猖獗,所以商船也减少了许多。” 这些沈无言大致有一定的了解,不过他也很清楚,即便商船减少,那些黄豆给自己供应也足够了,现在的情况还是价钱给的不够罢了。 “黄豆的问题,我去谈谈,现在计划这般定下来,茶楼先这样保持着。沈家酒楼那边,晚上我会做一份计划给你,现在这样肯定是不行的,至于大哥那边,我会给他解释。” 说到底并不是沈无言不相信沈无良的生意头脑,关键还是胡家那边捉摸不透,一再进行价格竞争,怕也很难坚持太久,倒不如换一种比较圆滑的方式。 “少爷要的书已经搬到你房间了,……对了,下午少卿先生来过一趟,说是文长先生来了,让你晚上过去有些事。” 约莫着时间差不多,沈无言便向着王少卿家走去。 自从那天徐文长拒绝一千两一副字之后,便没有来过大儒巷这边,今天来的确是挺难得的,想来又是因为什么诗词棋谱之类的东西。 这般想着,已然看到小院中摆好的酒菜。 徐文长向着沈无言打了个招呼,忙道:“听说无言那奶茶卖的不错,后来给胡总督那边也送过去了一壶,说是很喜欢,所以今天来想要在带上一壶。” 沈无言也不客气,自己斟了酒,拿起筷子就开吃吃了起来,不得不说李婶的手艺很不错,这些天来沈无言经常来王少卿家吃饭:“倒是没想到胡总督这一把年纪也会喜欢,既然喜欢就多带点过去。” 听沈无言这般说着,王少卿也笑道:“你别说胡总督,就是顾老表面上说不赞同,但实质上也给我说很有新意。” 这般闲聊一阵,徐文长忽然顿了顿道:“其实还有一件事要来说,只是……” “莫非文长决定要成亲了?”王少卿嘴角浮现一抹笑意,淡淡道。 原本还有些不好开口的徐文长,此时被王少卿点出来,顿时爽朗一笑道:“准备等今年乡试结束便成亲。” 这件事王少卿多少知道一些,之前与沈无言也有说过。据说这门亲事是去年由胡宗宪提起的,当时胡宗宪还代给了聘金,但由于徐文长一直记挂着过世的妻子,一直没能答应。 “这是好事,其实也未必要等到乡试结束……” “少卿兄无需多言。”徐文长依旧笑道:“第八次了,无论如何都这般情形,朝廷既然不需要我这样的人,那也没办法,便似杨慎那般的人也落得个流放,又能如何。” 杨慎是嘉靖初年首辅杨廷和之子,也是当世大才,最终因为‘大礼仪’被流放,这件事如今已经过去多年,但在徐文长心中终究还是个结。 “对了,近来江浙寇患兴起,沿海百姓整日担惊受怕,商船多不敢出海,如今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应对。” 16.第16章 竞自由 关于倭寇,沈无言的确也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如今正处于战国时期的日本的确很乱,虽说一个小县城都敢称国,但依旧十分难缠,毕竟光脚不得不怕穿鞋的,要么死,要么抢,那倒不如抢好了。 特别是嘉靖年间实施海禁之后,便算是断了倭寇的财路,这群人在本国混不下去,只能来大明沿海抢老百姓的东西,不然就会饿死,却也没办法。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倭寇的战斗力极强,十几人一小队,通常能在大明横行无忌。便是派出重兵围剿,也多是伤亡惨重,着实是个难缠的角色。 直到胡宗宪到任之后,重用俞大猷戚继光这些将才,对倭寇的打击力度逐渐才上去,后来徐文长出谋划策杀了王直,又招安徐海,眼看着寇患便要解决,却又被被个王本固糟蹋了。 “其实寇患最大的根源还在于海禁,如果朝廷能开放沿海,两边不但收益能提升,还能解决这多年的隐患,说起来终究还是利益问题。” 徐文长自然很清楚倭寇产生的真正原因,然而也没有办法,朝中说了海禁,便只能海禁,况且如今的海禁也不能完全说是错的。 根据后世的很多经验来看,开放贸易之后,虽说本国得到了很大的收益,但那些国家得到的就不仅是贸易那么简单。而最终自己扶持起来的伙伴,难免有一天强大起来咬你一口。 养虎为患这一层面,朝中自然有很多人都很清楚。 关于大明的水军,沈无言最近也有过研究,如今寇患极其严重,说是几年前来入侵过苏州,好在昆山那边提前筑了高墙,才抵挡住了敌人。 说到底,沈无言还是想要帮自己,或者说帮这个帝国做些什么事。让自己前世那丰富的作战经验,不至于随着那一战就这般沉沦下去。 “其实打仗这东西说来都是强者胜,至于什么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中,实在不值一提,特别是对于倭寇这样尚未开化的种族。” 对于徐文长这一观点,王少卿有些不认同,他道:“按照文长这般说,当年太祖鄱阳湖打败陈友谅也是以弱胜强?当时陈友谅的实力可是要强于太祖。” 听着二人说着话,沈无言也有些感触。 如今的日本的确尚未有过良好的教育,关于作战这方面,也拼的是绝对的实力,真正耍起阴谋诡计,哪能是大明这片沿袭千百年斗争历史的对手。 无论是上古之时,还是后来的春秋战国,又或者是接下来这几千年的历史,出现过无数的作战思路,除却空军之外,都有涉及。反观日本,却是可怜。 若王直那般的,在大明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小人物,到了日本去却成为日本战国诸国惧怕的对象,作威作福,不得不说实力还是有的,只是使用方法罢了。 而今工业革命的浪潮还未掀起,所以归根结底想要真正的扫除寇患,还是有一定的可能的。当然,现在的沈无言还不行,毕竟以他的身份,想要参与这些事的决策,怕是很难。 况且,那终究是一个民族的事,短时间内想要解决也不可能。 想到这里,沈无言淡笑道:“文长兄说的在理,从古至今所有战争都不过以弱胜强,其中的阴谋诡计其实也都归结与统帅的强弱之上。……千万个理由出来,还是如今大明军队不行。” 经沈无言这般一提,王少卿也想明白这其中道理,不由赞赏道:“无言莫非也懂这些?” 沈无言连连摆手道:“只是有些爱好罢了,最近也看过大明水军的一些书。” “哦?”徐文长顿感兴趣,如今他便负责江浙这边寇患,现在也正是麻烦之际,听沈无言有过了解,也想听听。 沈无言点头道:“水军的战斗力在在于三方面,其一是舰船,其二军队,其三火器……” 经过之前的一番研究,沈无言发现,其实当时大明的水军已经很强大了,不过还是有诸般问题。 其中舰船方面,一直都只是小吨位的舰船,也并未在有改进。最初还有四桅帆船,直到嘉靖年间竟然下禁令,只准造双桅杆帆船,这样一来,战船的机动性就差了许多。 至于军队方面,沈无言也并不了解,不过从战斗力来看,早些年围剿十多名倭寇,竟然损失了千名士兵,就能看出,战斗力也是有限的。 当然,俞家军与戚家军战力还是显著的,只是终究还是人手有限。 统帅方面还算不错,除却胡宗宪一班子的将才之外,手下也有很多有才能之辈,在军队这方面能给出好的建议也并不多,能改进的或许只有战阵的安排上调整问题。 至于火器方面,这其实可以说是关乎到战舰与军队实力的问题上。 如今的大明水军配备的都是弗朗机,这一类火炮射程近射速慢,命中也就很低,所以导致实质上的威利并不大,在战舰与军队的配给中,其实只是辅助作用。 沈无言侃侃而谈这些问题之后,王少卿还好一些,他对于这些了解的并不多,但徐文长却早就惊呆。这些平日里自己思考的问题,到沈无言眼中竟然如此清晰。 “无言兄可有什么好的建议……” 望着徐文长那急切的目光,沈无言无奈的笑了笑道:“如今舰船方面要做的改进实在太难,不过我尽量去看看。至于军队方面,在管理上进行一些改进便可,战术方面要说的并不多,还是要看实战问题。” 沈无言稍稍一顿,忽然又道:“火器上面也说不好,你下次来最好给我带上几个看看,现在也说不好能不能改进,全当试验罢了。” 这般谈话之际,时间已经不早。徐文长如今就住在苏州,所以并未在王少卿家留宿。 …… “你说文长先生如今就住在胡家酒楼?这般看来那胡家酒楼真的与胡总督有关系了,这般来看咱们不能和他们斗。” 这是沈无言在送徐文长离去之时偶然得到的一个消息,近来徐文长需要在江浙这边出谋划策,所以只能住在苏州,以他的性子又不愿接近官府,便被安排在胡家酒楼。 当沈无言将这一消息告诉月儿之后,他便很快得出判断, “咱们为什么要和胡家斗?”沈无言微笑着问道。 月儿一怔,其实在很多人的观念里,都是非黑即白的,要么继续斗下去,要么你滚蛋,月儿自然也是这般想法。况且如今沈家与胡家已然到这种地步,也只能继续斗下去,然后双方有一个滚蛋。 沈无言继续道:“其实根据观察,胡家酒楼似乎并没有在苏州将酒楼进一步扩张的打算,他们开酒楼纯粹就是为了沈家来的,目的大概就是为了让沈家早点关门罢了。” “少爷的意思是,我们不与他们斗,也就是说我们换一种方式,不与他对立就好。”月儿似懂非懂的回答。 这也的确是沈无言的意思,如今沈家需要做的便是改变经营模式,现下的这种形式肯定是不能面对胡家的锋芒,只是实施起来还是有些困难。 “少爷的意思是,以后沈家酒楼换做将所有菜品提前做好,多供应凉菜以及生食材,这些菜品按照区域分好位置,随客人自己挑选。而客人则是按人收银子,菜品不准带走。” 如今沈无言能想到的办法只有这个,也就是“自助餐”模式,这样一来不但减少了伙计的开支,在菜品上也能多些花样,也不至于上错菜,或者上了客人不喜欢的菜,避免很大的浪费。 月儿沉吟片刻,忽然道:“这种形式新颖若是能被接受,或许能像奶茶一般打出去,但若是不被接受,那便没办法了,况且生食材也只能用于火锅之类,是否太过单调。” 回想当年自助餐,菜品齐全样样具备,只是大明朝想实现却是很难,如今距离烤肉传到大明还有很多年,所以他们不知道也是应该的。 “酒楼里可以分出一片糕点区,之前茶楼要的糕点不错,价钱虽说贵了点,但重在档次提升了,可以加一些。另外在每个桌子上,加上一副我昨日订做的那些铁锅。” 月儿又是一顿,沈无言说的铁锅她知道一些,分为上下两层,上面的锅底是平的,下面一层可以放炭火:“这锅……有什么用。” 沈无言微微一笑,道:“明天你跟我去沈家,少爷我演示给你看,定然让你大开眼界。” 与奶茶推出之时一般,自助餐与烤肉的推出基本也走了之前的程序,不过这次更加简单一些,毕竟沈家酒楼名声早已在外,不得不说效果更好一些。 之后经过与沈无良商议,如今的酒楼便先有沈无言来经营,当然这其中无论他是否真的是自愿,沈无言不管。既然接手了沈家,那便要红火起来。 于是轰轰烈烈的沈家酒楼改革就此开始,前途终究还是未知,所以沈无言还是有些担心的,因此他在之前的方法上,又多一些小技巧。 17.第17章 传说中的沈无言 清晨,沈无言依旧晨练跑步。 十泉河这边虽说还是开春时那般的宁静,但实质上已经是过了喧闹的时间。沈无言拐过弯道正巧看到丁香巷,索性就进去转了转,却发现这里的那间茶楼。 集仙居在苏州的名气也算不小,此时虽说天色尚早,便有几名书生向着茶楼走去,正巧与沈无言擦肩而过。 这群人衣衫不整,看样子像是才从青楼里出来,俨然一副世家子弟的模样,不过这在这个时代也十分正常,文人皆以风流韵事为喜,出入青楼本就不是什么丧尽天良之事。 这般前后之间的距离,沈无言听到某些只言片语。 “顾公子近来可曾听闻,那李家大小姐正被胡家酒楼的胡公子纠缠着……。” 那被称为顾公子的青年淡淡一笑:“这事听说了一些,那胡公子说是来头不小呢,据说是浙江胡家大少爷,而且与胡总督有些关系。” 说话间几人走进茶楼,沈无言本就无事,此时听到胡家的来头,顿时也有了兴趣,随之便跟了进去。 只是到门口却被一名伙计拦住,那小伙计惊奇的目光注视着沈无言片刻之后才惊讶道:“你就是……就是醒八客……。” “醒八客董事长就是我……。”沈无言摆了摆手,无奈道:“只是来喝喝茶罢了,没别的意图。……苏州城谁不知道集仙居的名声,你怕什么。” 伙计还未来得及反应,沈无言已然走进茶楼,他找了个靠近那群青年所在之地坐下,随便点了壶茶以及一些点心,一边喝茶一边翻着随身带的书。 最近也的确有很多事要做,比如沈家酒楼改革的问题,大明船舰改进方面,最难的还要数火器方面。 按理说大明有神机营,工部也大力支持火器的研制,应该不会太差,但是在实战中用处还是太小,究其原因还是在于射速与射程方面。 翻着书,便也能听到文人之间的议论。 “顾公子你还别说,那胡少爷来头的确不小,他想方设法让李家大小姐退了之前的婚约,着实不简单呢。” 顾公子稍有吃惊,他忙问道:“婚约之事岂能虽已反悔?倒是不知道李婉儿毁的是哪家的婚,这人丢的可不小呀。” “你还不知道这事?胡家之所以将酒楼开在沈家对面,就是为了让挤掉沈家的生意,好让沈家知难而退。哪知道李家去提了几次,沈家都没有给消息,不过看沈家现在的情形,答不答应都无所谓了。” 这一席话传到沈无言的耳朵里,顿时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原来这其中的事还有这般联系。胡于明看中的那位书坊大小姐,便就是李婉儿,自己指腹为婚的对象。 若是这般看来,胡于明还算是自己的的情敌了,倒是有些意思。 “说的也是,李家是生意人家,自然要找门当户对的。沈家之前还算有发展潜力,不过被胡家盯上,怕是会完蛋了。” 顾公子一边说着话,一边微笑着饮茶,随口继续:“近来听说醒八客茶楼那边推出了一种新的茶,似乎叫什么奶茶,诸位有没有尝过?” “前些日子喝过一回,味道的确不错,倒不如今天让伙计去要上一壶过来,也许久没有喝过了。” 顾公子神色微顿,接着笑道:“怕是不好吧,我们在贞明这边喝茶,却让伙计到别的茶楼要茶喝。” “说来已然许久没见过贞明了,还记得去年端阳贞明与博宁都在,将得月楼的诗会可谓盛极一时。” 所谓贞明便是集仙居的大掌柜,名叫王贞明。此人早年中过举人,但由于言辞尖锐得罪了朝中某些权贵,之后便未能补得了实缺,所以就离了京城回到苏州。 毕竟是中过举人的,王贞明的名字在文人中颇具影响力,集仙居也因此拉拢一批文人士子,顾青山与张博宁便是这其中两个影响较大的。 “其实楼中早就从醒八客茶楼引进了一批奶茶,我这就叫人去给你拿。……青山兄,好久不见。” 就在几人谈话之际,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青年走向诸位书生,此人看起来干净利落,倒是像一名练武之人,但面相看来,又显得十分儒雅。 顾青山听到这边说话,抬头便看到这走过来之人,记忆飞转,那位去年还书生意气的青年,如今却换了一种感觉,不由起身感慨道:“这才一年没见,王贞明已然换了个模样。” 王贞明给坐下几人打过招呼,便随手挪了个椅子坐过来,笑道:“青山倒是没变,还是这般闲适。……听说之前得月楼诗会听闻你与博宁的作品都被收入楼中。” 在次提起这事顾青山又是一种感觉,毕竟张博宁这些朋友无法与王贞明相比,他的简单一个夸赞,便顶得上无数人的吹捧。 只是他终究已然名声在外,虽说苏州第一才子的称谓有些过,但毕竟益慕圣贤之道,因此谦恭道:“不过是一场小聚会,至于诗文也是徐大家赏识而已。。” 说起徐大家,王贞明也不由肃然。 此人如今掌管着得月楼,据说极其博学,曾经中过进士入过翰林,后来因为庚戌之变弹劾严嵩不成,反被削职为民,辗转来到江苏开起了这间得月楼。 不过这位徐大家很少露面,每年也就端阳中秋这般的大型节日才会露面片刻,之后便很少有人能见到。 因此顾青山这随意的一句话,其实蕴含着许多,比如仅仅一场小聚会,徐大家便出现了,而看其他几人的反应,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便说明顾青山见到了徐大家。 至于所谓的赏识诗文,实质上还是顾青山得到了赏识。 这些许内容在一旁的沈无言能听七八分,但王贞明却全都清楚,他只是淡淡一笑,将伙计送上来的奶茶给几人倒上,接着道:“怎的没见博宁过来?” 顾青山轻叹一声,道:“博宁对那位婉儿小姐素来有意,怕是又去书坊那边了吧。” “又是这位婉儿小姐……”沈无言一边喝着茶,其实已经无心在看书,毕竟那是自己指腹为婚的妻子,虽说即将被退婚,但现在还没退不是。 那边谈话还在继续,王贞明继续道:“听说最近苏州并不安静,之前大儒巷那边新开了间茶楼,本没想到会有什么大的起色,却不料这短短的一个月,已然拉走了我集仙居大半的客人,要不是昨天去和那位小老板谈成这单生意,怕是又要失掉一部分客人。” 顾青山不由回想月前也是这般喝茶,那几位躲雨的孩子引发对醒八客茶楼的讨论,期间张博宁还十分不屑,却不料这短短的一个月,便有如此动静,不由庆幸自己当时没有过多的评价。 “却是不知道这茶楼的幕后之人又是谁,这奶茶……贞明兄学识广博,以前可曾见过?” 被顾青山这般一问,王贞明也哑然一笑:“学识广博算不上,不过这奶茶还真从未见过,味道还不错,昨天回来我便一个人喝了一壶,改天给徐大家也送去一壶尝尝。” 二人这般说这话,一名书生好奇道:“却不知道这醒八客茶楼的幕后之人又是谁,之前听闻顾元庆先生也常去那边,茶楼的一名小伙计如今就在顾先生那边当门生。” 话语一打开,顿时又有人道:“顾先生乃是茶道大家,被请过去还算好说。可是那位隐居在大儒巷的先生,据说他也经常出入茶楼。” “你是说王敬臣先生?”顾青山脸色微变,忙道:“少卿先生多年来隐居在大儒巷,也就适逢中秋端阳之际能在得月楼见上一面,据说也极少见客,怎的会……。” “说不得那人是少卿先生的学生呢,你我这些混迹在十全街上的,论起来可都算是他的学生……” 王贞明深深的吐了一口气,不由笑道:“或许并没有这般的简单,诸位可知道徐渭徐文长之名?” 徐渭的名字在当时其实并不算很响亮,不过真正了解这名字含义的人都不会这般去想,有的人会去花千两银子求他一副字,有人愿意待他为上宾。 “那位二十年前便谋划东南的徐渭徐文长先生?” 话语一出,场间顿时沉默了。毕竟与这位当世大才相比,他们实在不值一提。 许久之后,顾青山才意识到王贞明提起这名字的意思,于是他更加惊讶,那位醒八客幕后之人又是谁?他结交之人竟然都是这般,若是有一天我于他相遇,又该如何? 就在诸人震惊的说不出话之时,沈无言将茶具摆放整齐,接着缓缓起身,将一手捏着书放在后背,向着茶楼外走去。 直到沈无言走出店们,那位伙计这才忙跑到王贞明身前,低声道:“刚才离开那位便是醒八客的老板,之前我去那边蹲点见过一次。” 这句话很轻,但坐下所有人都听见了。 原来他就在一旁坐着,一壶茶喝完之后又走了,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他说是醒八客的董什么世长,怕是他的名字。” 顾青山皱了皱眉头,低声念叨:“董世章……这名字……,倒是并未听过。” 18.第18章 暗夜(上) 无意中拐进一间巷子中,却不料听到了某些重要的信息。之后有意想要听到些什么,却又得到关于自己的这些猜疑想法,不由暗叹,自己如今也算的上知名人物了。 而最让沈无言感慨的是,为何书坊街那边的一个小掌柜都知道醒八客茶楼的掌柜叫沈无言,这些个书生们却对自己一无所知。不知道也就算了,还爱瞎想。 “论信息化对世界的影响……” 这般想着,沈无言独自走在十全街上也自顾自的乐了起来。来大明已然一个多月,期间看起来一路风平浪静,但实质上每次都是在拼。 因为他不知道前世的经验在这里是否有用,甚至某些东西的出现,会不会被一些重要人物所不喜,导致无法继续实施下去。现在看来,似乎还并未出现这些问题。 晃悠着便走进铺子,月儿今天似乎极为狂躁,她抓耳挠腮的很是不安宁。此时见沈无言过来,这才忙上前道:“少爷吩咐的东西给文长先生送去了,……最近这蚊虫实在太多,这一晚上身上就被蚊子叮了三个大包。” 说着,月儿挽起袖子给沈无言看。光洁如玉的胳膊上,俨然是一个红彤彤的打包,看月儿的样子并不好受。 “不是给你房间放了点了蚊香嘛,这种药草驱蚊效果挺不错的,我昨夜睡的就不错……” 四月天的苏州天气已经有些热了,近来雨水也多,故而蚊虫渐渐生长,几天晚上都叨扰的沈无言无法入睡,虽说大明已然有驱蚊的方法,但效果都不太好,于是沈无言趁着无事就做了几根蚊香。 蚊香这东西成分简单,做起来也不费事,一下午就做了十多只,之后用来效果也着实不错,却不料月儿还是被蚊子叮成这般样子。 “少爷的那个什么蚊香效果的确不错,只是我还要在柜台这边,平日里还要处理一些生意,总不能随时都带着蚊香。这一来就是一上午,便被蚊子叮了几个大包……” 这倒是个问题,蚊香这东西用起来还的确是不方便,沈无言稍顿片刻,才道:“少爷我下午就给你做另外一种好东西,保证你以后不再被蚊子咬。” 沈无言不知道,便是因为这一件小事,因此做的一个小小的决定,进而又是一个完全没当回事的小研究,却成为了之后的救命之物。 关于驱蚊这件事提过之后便放在一边,此时沈无言更加关心另外一件事:“黄豆那边已经谈妥了,加过价钱之后供应便不会在有问题,设备怎么样了?” 豆奶奶茶这件事其实沈无言至今还是有些不安,毕竟豆奶与牛奶直接的味道差距实在太大,若是后来不被接受,那么这些设备与黄豆的投资都将白费。 与沈无言担心相同的月儿,其实也有这方面的想法:“设备这几天陆续就能完工。一万斤的黄豆……会不会太多,我是说豆奶奶茶如果不被接受,那这些豆子该如何?” 关于这个结果,沈无言也曾想过,当时便十分后悔自己最初为何没有想到用豆奶代替牛奶,如今到这个局面,也只能如此先进行着。 “这个倒是不用担心,都在少爷我的计划之中,倒是沈家酒楼那边,准备的如何?” 沈无言不想将这失败后的压力压给月儿,况且他现在倒是不是很担心豆奶奶粉销量问题。只要炒作一番,比如将豆奶奶茶的诸多好处与牛奶奶茶缺点一对比,市场需求自然就会变化。虽然处理上会十分困难,但也不是不可调整。 其实说到底,关键点在沈家酒楼那边。若是沈家酒楼能达到预期目的,至少那种模式能被客人们接受,接下来豆奶奶茶方面的销量也无需在担心。 沈无言其实也在赌,赌自己这些新玩意能被被封建思想固化千百年的人们,能接受这些新事物,新观念。 之前出奶茶之时,沈无言便在担心。儒家观念千百年来早就深入人心,喝动物奶这种行为真要追究起来,于礼教也不合,恐难被接受。 之后他赌赢了,短短一个月奶茶就在苏州有了不小的影响,以至于连徐文长、胡宗宪这些人都能喜欢上,不得不说已然十分成功。 至此,沈无言不由想起前世某个人说过的一句话,活着就是为了改变世界,难道还有其他原因吗? 无需原因…… 之后月儿简单给沈无言介绍了沈家酒楼那边的情形,其中月儿特别强调:“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最近好像有些奇怪……” 稍一顿,她继续道:“也许是我多想了,只是这几天我提出什么,他们都完全答应,而且对我表现的也极为客气,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估计是我想多了。” 听月儿这般一说,沈无言知道之前那一巴掌之事没有白提,虽说可能会因此得罪吕氏,但他夫妻俩也终于对月儿客气一些,不至于当下人一般对待。 “这是好事,你也别多想……对了,你那个同乡采儿是不是在李家给李婉儿当丫鬟?” 之前在书坊那边沈无言就有些怀疑,后来根据胡于明的表现以及书坊于掌柜的话语,基本能推断那个装扮成小伙计模样的少女的身份。 在根据她手上那本《石头记》,便能断定月儿的同乡采儿与那位小姐有一定的关系,综合采儿所说,那便是李家大小姐那边当丫鬟。 提及李家大小姐,月儿脸上笑容逐渐消退,他低声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和少爷你说……。” “我知道。”沈无言知道月儿要说什么,无非是李家来人要退婚,其实对他来说这也算不上个什么事,这指腹为婚的对象是之前的沈无言,又不是自己。 月儿一怔,这件事她一直隐瞒了许久。 早先采儿倒是过来一趟,说是来为小姐看看未来的姑爷,后来又说家里要退婚,总之这其中的事也怪不得她家小姐,之所以会将故事抄成书送过去,也是因为月儿不想让采儿接触到沈无言。 归根结底,月儿不想让沈无言知道,李家已经要退婚了。 虽说在内心深处,她并不喜欢少爷有别的女人,然而知道退婚这件事之后,她还是伤心了很久。于是她就做好了打算,要将这件事隐瞒下去,能瞒多久是多久。 沈无言望着欲语泪先流的月儿,轻声安慰道:“退婚就退婚吧,反正少爷我还有月儿,我相信月儿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退婚呀,那也要我来退,晚点会将信给你,你让采儿来的时候带回去。” 这般说着,月儿哭的更加伤心,接着一下子扎进沈无言怀中,哭诉道:“要不是当日我多事撕毁了那合约,少爷也不至于将沈园搭进去。如果有沈园在,多少也还能有些家财,就不至于被李家瞧不起……。” 原来她还记挂着这事,沈无言无奈的摇摇头,苦道:“傻姑娘,你以为李家是因为我落魄了才退婚的?其实不是的,李家退婚还是胡家那边唆使。这不怪你,也怪不得你。即便我拥有整个沈家,李家依旧还是会退婚。” 许是这几句话月儿也听明白了,哭声逐渐缓和,只是泪水依旧,逐渐将沈无言衣服打湿一片,奇怪的感觉驱使下,沈无言将少女的躯体搂的更紧了一些。 “其实退不退婚都无所谓,很多事都是命中注定,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若是李家大小姐与我成亲,我定然会好好待她。如今要退婚,退便是了,我从未有过期待,所以只是一件十分寻常之事而已。” 逐渐月儿平静下来,从沈无言怀中起来,安静的望着眼前的之人,忽然笑了起来,这般笑了一阵才道:“少爷你变了,现在的你真好……。” 说完这句话之后,月儿便起身像后院走去,沈无言知道她是去做饭了,顿时也笑了起来。 吃过午饭之后,沈无言便匆匆向着城外旧园方向赶去。 由于生产豆奶与加工奶茶需要较大的场地,如今的醒八客茶楼地方已然不够,所以思量之下便决定将城外旧园整理一下,改成专门生产奶茶的场地。 城外比较空旷,也方便各种材料的存放,正是合适的选址。 …… 就在沈无言坐着马车走出城的下一刻,沈无言与一名精壮的汉子从城门一侧走了出来,沈无言指了指马车离去的方向道:“现在去旧园,回来的时候城门怕是已经关了,你就在路上动手。” 精壮汉子扫了一眼那马车,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冷冷道:“姐夫无需担心,这沈无言竟敢羞辱我姐,我吕六今天一定要宰了他。” 沈无良并未说话,只是拍了拍吕六的肩膀,淡淡的笑了笑。 吕六顿时会意,忙低吼道:“之前的确是杀了,没成想他又活过来了,我吕六干了大半辈子这活,头一次见这事……。” “多说无益,此次希望你能成功。”沈无良打断吕六的话,冷声道。 19.第19章 暗夜(中) 城外旧园已经有些年代,早些年沈家都住在这里,后来酒楼生意好起来之后,就在城内买了园子,后来由于吕氏等诸多原因,便将沈无言安置在此。 这园子颇为偏僻,进城需要很长的时候,不过好在安静,倒是适合之前的沈无言在此读书。 之前就有打算将这里改造一番,成个避暑山庄,农家乐一般的场所,后来才发现大明不缺这些地方,或者说苏州城附近处处都有这些地方。 直到打算加工豆奶奶粉之后,沈无言就决定将这里建成工厂。即便如今不能弄出电来,手工工厂其实也是可以的,虽说生产效率是不太高。 沈无言并不担心手工的效率,因为只要用一些先进的管理方式,比如流水线生产,那么加工的速度一定会满足市场的需求,至少如今这市场是能满足的。 这般思考着,马车停在旧园门前。 天色还尚早,所以园子里依旧还在敲的叮当响,或者推倒一面墙,又或者新挖一口井,总之有很多工作要做,也很难掌控其中细节问题。 今天亲自过来也是为了这些,既然要成规模,那么即便是细节也要十分注意,否则一个疏忽,或许就会出现很多麻烦,甚至出现人命。 负责监工的是月儿请来的老刘,他是以前沈家酒楼的管事,后来沈万三去世之后,沈无良接手酒楼,就将他与其他伙计大厨都辞退了。 月儿认为吕氏是为了省钱,而实质上还是吕氏怕这些人不服他们,毕竟这些人在酒楼干了多年,很多事说起来比他们清楚,也是怕出现变故。 之所以请老刘过来,是因为在沈无言记忆中,这位刘叔是一位很有能力的人,沈家酒楼能有今天,多半都是因为有他,就是这样一个有能力的人,又对沈家极其忠诚。 刚走进旧园,沈无言便听到老刘的声音:“这些东西我们少爷也说了,要用最好的材料做。现在你们这又算什么?” 原来是要做的设备到了,那运送的人看着老刘坚决的目光,一时有些愤怒,沉声道:“老刘你还别说,我许万年做了半辈子木匠,也就你最挑剔。” 老刘轻哼一声,不屑道:“若是你这材料过关,我岂会挑剔?你不说我还忘记了,之前让你给酒楼做的桌椅,你自己去看看都成什么样了。” 那些桌椅沈无言知道,已然用了十多年,依旧还坚固着,连一丝摇晃都没有,不得不说,不仅手工技术十分精细,选材与防护方面的工作也过硬。 那木匠许万年听着老刘的话,更加气愤,怒道:“那你说如何?我这从城里送过来的,难道还能在拉回去?” 老刘看着许万年气愤的样子,已经一副风轻云淡,你拉不拉回去跟我有什么关系的样子。 “行了,不就每只降价五两银子。给你降老刘,这也就是你,别人我就是烧了也不降价。”说着话,许万年一挥手,身后的伙计忙将车上的斗篷拉开,一个个崭新的器械出现在众人眼前。 老刘已经不说话,但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很满意这个结局。 “也不知道你家少爷要做什么,早些年给沈家送桌椅时见过一面,完全就是个书呆子,什么都不懂。说实话,就和白痴一般。” 许万年一边指挥着伙计们将东西搬在指定地方,一边道:“如今又搞出这花样,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之前月儿也去过我那几次,说是做什么木杯,还要刻字,那可是大价钱,白白浪费那么多银子。” 老刘虽说没有附和许万年的话,但也的确有这些疑惑。这一次是月儿专门去请的他,否则他也不会过来,之后也一直没见过沈无言,只是按照月儿说的来办。 “其实老刘你的能力不止如此,前些天听说浙江胡家重金聘请你过去当掌柜,你又何必为了这小子耽误了前程。” 听着许万年的话,老刘只是淡淡一笑道:“我刘延庆做了半辈子管事,而今就记得当年沈老爷子。当年要不是他,也不会有今天的我。” 稍一沉吟,他继续道:“老爷子去世后,沈家两个孩子如今争的也很让人难受。无良那孩子心眼比较多,无言则比较老实,整日除了读书别无他求,他终究不是无良的对手。老爷子对我有知遇之恩,终究不能让沈家就此毁掉。” 言语中有些苍凉,之后许万年也不在说什么,直到所有的东西搬完之后,才向着刘掌柜一抱拳道:“老东西好好干,若是刘家混不下去也能去我木匠铺,虽说不如沈家这般家大业大,但也包你衣食无忧。” 这般说这话,沈无言也从外边进来,正巧撞见正要离去的许万年。 沈无言自然也听到之前的话语,其实他知道之前的沈无言是个什么样的人,终究也是不能怪他,说他不好什么的,只能说他不适合在这里生存而已。 他向着许万年一拱手,微笑道:“多谢许掌柜帮忙,……另外那些杯子如今已经用上了,效果的确不错,过一段时间你怕是也能见到。……这些设备,后来的维护包养之类的,还要劳烦您。” 小杯的奶茶如今在茶楼内销量十分不错,一杯一两银子对于很多客人来说,都能去消费,如今每天几乎都能卖出近百杯以上。 至于那些送出去的杯子收回问题,沈无言贴出五个杯子换一杯奶茶的告示之后,便将那些杯子收回了九成以上,也算毕竟成功的。 “在下沈无言,……许掌柜不如做下歇息一会?” 许万年多年前见过沈无言一面,当时的沈无言目光痴呆,整个人看起来萎靡不振,哪似今天这般精神,说起话来也颇为得体,完全就像两个人一般。 说话间,刘掌柜也走了过来,他打量了一番沈无言,惊讶道:“少爷……你怎么来了。” 沈无言微笑道:“怕是图纸上很多细节你们注意不到,所以就过来说说,刚好这些设备也到了,就先给伙计们讲讲使用原理吧。” 之后许万年因为有事先离开,于是沈无言就将图纸上需要注意的点给刘掌柜讲了一遍,虽说是比较前卫一些的技术,但毕竟是深入管理多年的人,刘掌柜很快就明白这其中道理。 接着沈无言又安排将设备按照顺序摆放,一遍一遍的讲其原理,以及如何去操作。其实也并不是很难,有些器具这个时代已经有了,所以傍晚十分,全部完成。 一下午的时间,刘掌柜很是佩服沈无言的管理才能,很多以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被沈无言侃侃道来,竟然是那般的合理,又有效率。 “没想到这半年多没见,少爷你变化了那么多,怪不得月儿给我保证你变了,不会让我失望。” 老刘其实已经上了年纪,之前在墙外听到的话,可以感觉到他是真城的,沈无言也清楚这一点。 “其实刘叔你放心,茶楼那边经营的还不错。也不能保证这次能完全成功,但至少有七成的把握。这次一旦成功,沈家便能在苏州真正的站稳脚跟,茶楼那边也能压过其他几间茶楼的名声。” 一下午时间,刘掌柜也逐渐了解沈无言这一个月的所做所为,不由感慨万分。这个以前的书呆子,如今也成为了善于谋略的人。 “你说李家那边要退婚?当年若不是老爷出手帮助,李家哪能有今天这般的势力,如今得势了就落井下石?明天有时间我过去一趟……” 原本给刘掌柜说这件事也只是通知的意思,全然没料到他会这般生气,沈无言忙解释道:“自然不能让他们来退婚,退婚的信我已经让月儿送过去了。” 对于沈无言这一举动,刘掌柜也颇为赞赏,他大笑道:“谁稀罕他李家,少爷放心。早晚有一天,沈家能将李家踩在脚下。”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不早,约莫着还能进城的时间,沈无言驾着马车离开旧园。 一路上天色渐暗,官道上到这个时辰已经没有人,所以马车的速递也加快了不少。 忽然,一道黑影闪在马车前方,沈无言心中一惊,忙调转方向,却不料马儿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异常躁乱起来,接着马车剧烈一震。 马儿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倒,后面拉的马车也向着一边翻去。 沈无言只觉得眼前一片灰暗,接着手脚似乎被绳索捆住,隐约听到某个人在自言自语。 “妈的,要不是看在我姐的份上,老子连你也一块干掉。……得嘞,如今这小子在我手里,就不怕你不给钱,让你给我厉害,沈……” 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楚,沈无言只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眼花,接着头上又挨了重重一棒,整个人便昏死了过去。 “他娘的,锻炼了一个月还是没有什么起色,这身体着实让人……要是以前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20.第20章 暗夜(下) 当沈无言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眼前像是一间柴房的样子,周围都是劈好的柴火,堆放的很是整齐。屋外十分寂静,听不到一点其他声音。 “又被绑架了。”沈无言一边四处寻找能挣脱绳索的利器,一边喃喃自语道:“算起来,这已经是我第七十三次被绑成这样,也说你没经验,绑成这样我是能解开的。” 一边说着,他的双手已经从后背伸了过来准备接开脚上绑的节。一时觉得头很疼,好像还在流血,不过好在只是皮外伤,最多是轻微脑震荡。 “他不打算杀我,所以那一棒的力度并不大,但是他要干什么?” 一边低声轻语,沈无言忽然觉得自己很困,大概是那一棒起了作用,又或者是流血过多,总之刚解开绳索,就觉得浑身无力,几欲昏死过去。 “不能睡,不能睡。这一睡就真的死了,才赚的钱还没怎么享福,怎么能死了。……就算死也不能死的不明不白呀。” 他一边自言自语,撤掉一根布带将伤口包住。一边咬着舌尖,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睡过去,然后就再也不能醒过来。 就在绷带刚绑好之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听声音应该是两个人以上,好在这些人没有走进来,在门口停了下来,开始说话。 “人就在里面,这次多亏了兄弟几个,等银子送到,我们就宰了他,然后分钱。” 这道声音很粗犷,所以听的很清楚,大概能感觉到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接下来的声音逐渐变小,沈无言定了定神,忙挪动身子靠近窗户。 “吕老六,你说杀了这人,我们就能有一千两银子?你我四个一人那可就是二百两。”这是个女人的声音。 沈无言轻轻戳开窗户纸,站在门口的四个人赫然就在眼前。 两个精壮的汉子,其中一个年纪大一些,一个年纪小一些,不过看起来都很难缠。另外两个女人,都是寻常妇女的打扮,但手中却都提着柴刀。 “陈七家婆娘,老子还真不想说你,一共是一千两银子,我们四个,那一人不就是二百五十两银子。二百两,那不就只有八百两。” 经过谈话沈无言大约能判断,说这句话的人应该是吕老六,那位数学不好的妇女旁边的女人是吕老六的妻子,年纪较大的汉子是陈七。 陈七年纪较大,此时听吕老六这般说自家婆娘,顿时也笑起来:“吕老六你家里是做生意的,就别笑话你家嫂子了,我们这一行会算术的能有几个。” 那陈七家婆娘也笑道:“老陈说的对,管他什么二百五二百的,只要知道哪个多哪个少就得了,费那心思作甚。” 接着四人笑了起来,之后吕老六道:“你们几个先去屋里歇着,这忙活一夜也着实劳累,我先去看看那小子怎么样了。” 沈无言神色微变,忙闪身到门前,顺带将一只劈的比较尖利的木柴紧紧的捏在手中,听着几道脚步声远去,柴房的门环叮当想起。 “吱。” 柴房的门缓缓打开,吕老六望着空空如也的地上,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正欲进门查看,却不料被一只绳索紧紧的缠住脖子,一时之间呼吸都很是困难。 “是不是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就帮你一把。” 下一秒,木柴已然插入喉咙,鲜血如柱洒在窗户上,顿时白色窗户纸被染成了红色。 “老六,出什么事了?” 大概听到柴房中的动静,又或者心灵上有什么感应,吕老六的妻子几步小跑来到柴房跟前,望着窗户上的血迹,她惊声喊道:“陈老七,你快来看看怎么回事。” 声音很大,陈老七来的时候顺带着,陈老七的婆娘也跑了过来。 三人惊讶的望着柴房,片刻之后,还是陈老七胆大一些,他一脚将柴房踹开,却看到眼前这血腥的一幕,吕老六喉咙上插着一根木条已然倒在地上。 柴房内该有的人已经不见。 “老六,你……你就这样死了,哪个天杀的干的,我要杀了她……” 妇女撕心裂肺的喊声摄人心魂,一时之间陈老七也有些恍然。这遍地血迹,以及那尸体,着实令人心惊。 “看……那里有血迹,往厨房那边去了。” 陈老七还算平静,他环视一周就发现地上的血脚印,忙从惊呆的妻子手中夺过柴刀,准备向着柴房冲去,却被妻子一把拉住。看着妻子的眼神,陈七露出一丝疑惑。 陈家婆娘扫了一眼吕老六的妻子,低声道:“反正现在吕老六已经死了,不妨就让那婆娘去拼,到时候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到的钱只会更多。” 陈老七听这话,顿时会意。接着便看到提着柴刀冲进厨房的吕老六的妻子,他冷声道:“有没有福气享受这银子,就看她的造化了。” 说着话,他示意妻子跟在后面,也向着厨房缓缓移动过去。 一时间四周陷入了寂静,吕老六的妻子原本呼啸着冲进厨房,此时竟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在等一会……”陈七望着漆黑的厨房,想起吕老六的死状,一时不敢抉择。 “啊。”一道凄厉的声音,将这种寂静打破。 “是个男的,进去看看……” 接着陈七一只手打着火折子,一只手提着柴刀,向着厨房走去:“把弓准备好,看到人就射。” 听着吩咐,陈家婆娘从身后取出弯弓,这是冬天狩猎用的,足以射死一只野狼。 “啊。” 还未等陈七反应过来,陈家婆娘一声惨叫之后便倒在地上,她的头上插着一只弓箭,正在流淌着鲜血。 沈无言在杀掉吕老六之后,就准备逃出这院子了,却不料那吕老六的妻子来的那么快,他只好就近躲在这间厨房里,哪知道又被陈七发现。 本着能杀一个是一个的原则,他埋伏在门口,准备等这几人谁先进来,就先干掉一个。他本以为会是陈七,所以使出了浑身所有的力气,却不料是一个女人。 接着他从吕老六妻子后背找到了一把弓,以及少许弓箭,还有一把柴刀,然后假装大叫一声,吸引剩下的两人进来。 厨房中一片黑暗,所以在黑暗中看着门前很是明亮,虽说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能拉弓瞄准,但这么大的目标,想不中都没办法。 陈七家婆娘应声倒地,接着传来的是陈七的愤怒嘶吼。 “杀人这种事,我每天都在想。……其实也怪不了你们,前面的七十几次也是这结果,绑我的人都死了。其实你们也不用……算了,都快死的人了。” 沈无言一个人自言自语,一挥手,烛台点亮。厨房渐渐亮了起来。此时的他几乎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倒不如点了灯,大家光明正大的拼一把。 “拿起弓箭,我们一起射一箭,谁死谁倒霉。” 陈七看着这一片狼藉,以及厨房中的两具尸体,缓缓弯下身体将弓拿起,冷声道:“我根本不认识你,杀你也是吕老六的意思,但是现在我婆娘被你杀了,那么你必须死。” 沈无言忽然笑了,他大笑道:“我为何要死,要不是你们把我绑到这里,我早就回家喝茶吃饭睡大觉了。” 话语一落,弓箭也发了出去。 陈七全然没料到对方这冷不突的一箭,由于距离极短,甚至连躲的地方都没有,一箭正中眉心。 “没有谁该不该死,反正我不想死。现在你想让我死,那么还是你先死吧……” 声音逐渐微弱,沈无言只是感觉双眼很沉重,但依旧还是强撑着起身从陈七手中拿过火折子,丢在厨房柴堆,又将剩下几间房子照这般模样点着。 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沈无言忽然放生大笑。笑过之后,他晃晃悠悠的沿着小路往前走去。 大概是受伤太重,没走几步,他便失去了直觉,但口子依旧轻喃道:“不行呀,月儿肯定急坏了,我要快些回去……。”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沈无言被雨水浇醒,他赶忙起身继续往前走去。终于看到几户人家,确切的说沈无言先是听到了琵琶声以及唱小曲的声音,才顺着声音找到的村落。 “这位公子……你……唉,你怎么了?”声音大约是个姑娘,但由于雨太大,沈无言又眼前模糊,并没有注意。 “附近……这附近可有客栈……” “怕是不好找,你先进来避避雨吧。”姑娘看着沈无言苍白的脸色,声音有些急切,忙搀着沈无言进入屋内。 沈无言此时只能随着姑娘进屋,却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忙道:“能帮我给苏州大儒巷醒八客茶楼捎个信吗,就说少爷我有些事要去办,晚几天在回家。” 姑娘喃喃道:“大儒巷,醒八客茶楼,你有事晚几天在回家。记住了,你先坐下歇一会,我去给你沏杯热茶。” 听到这句话,沈无言整个人瞬间失去了精力,一下倒在房间的地上。 21.第21章 苏巧巧 睡梦中琵琶声回转耳畔,少女莞尔的江南小调唱起来,竟然那般的动听,让人不忍高声说话,恐惊扰这份清梦。 窗外细雨依旧如丝,沈无言不由看了一眼这竹屋四壁,上面都是些花草水墨画,看得出来像是初学之人,不过也已经有些意思了。 “醒了便好,之前薛大夫说你头部受了伤,失血过多,又被雨水淋了那么久,身子已经很虚了,不过好在没有什么大碍,修养一阵就好了。” 大概是感觉到沈无言醒来,歌声琵琶声戛然而止。 坐在竹楼门外的少女说着话,却并未回头,大概是在收拾东西,过了一会她又道:“话帮你带到了,你家里竟然是在城里开茶楼的。……对了,你家那位月儿姑娘应该很在乎你吧。” 沈无言微怔,月儿一直都跟着自己。从被绑走到,期间应该过去了很多天,她自然十分担心。 正打算开口道谢,却发现自己连这是哪里都不知道。 “我叫苏巧巧,这是太湖边上的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就两户人家,我与薛大夫。” 少女似乎能猜到沈无言要问什么,每次都提前说了出来,她一边将琵琶靠在一旁,这才起身走向沈无言:“薛大夫医术极高,你不用担心,现在我去给你熬药。” “苏巧巧。”沈无言默念这少女的名字,心中却依旧是那天的血腥场面:“……到底是谁要杀我?沈……沈无良?是了,吕老六怕就是吕氏的弟弟。” 想到这里,沈无言不由轻笑一声:“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利益,为了利益自己亲生父亲可以杀,为了利益自己的弟弟也能招人来杀。” 心念于此,沈无言对于沈无良便也在无其他念头,回去后的打算也逐渐在心里盘算起来。 “药给他喝过了吧?”声音是一名老者传来的,应该是苏巧巧口子的薛大夫,那人继续道:“你这药园子种的就是不错,不如改天跟我学医吧。” 苏巧巧响铃般的声音回转在院子中:“薛爷爷呀,我就是想种点药材从你那里换些银子,可没有学医的打算。再说了,整天要进城见那么多人,实在太烦人了。” 听这少女的话语,薛大夫也不由的大笑道:“你这小机灵鬼,你就算不种药材,爷爷也不会让你饿着,我这一天三顿饭可指望着你呢。” 说这话,二人的逐渐向着沈无言这边走来。 少女手中端着药,轻轻的吹着:“薛爷爷一会去拿一身你的衣裳给他换上,你看他那衣服都破成什么样了。” 这般说着,沈无言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在先前打斗中已经扯破多处。如今就像是被一条破布缠在身上一般,看起来极为狼狈。 “换不换都无所谓,以他如今的状态,怕是半个月都无法下床。”薛大夫轻叹一声道:“他失血太多,又被雨淋了那么久,还是让他好好休息吧。” 接着薛大夫给沈无言把脉,又开了几服药叮嘱一番后,这才离去。 也就是这片刻,沈无言才算看清少女的容貌。瘦小的脸上一双水灵的大眼睛,扎着双马尾,就像是一只精灵一般,与她唱的曲那般欢快。 “你刚才唱的是昆曲吧。” 沈无言这才想起来那曲子,之前也有听闻过。昆曲起源于昆山太仓那边,经过魏良辅改良之后,逐渐在全国盛行。沈无言在苏州也听到过路边唱曲的,此时想来似乎是这曲调。 被点出所唱,少女也没有惊讶,毕竟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只是笑道:“唱曲的姑娘们都喜欢把这调调唱的很是忧伤,之前与薛爷爷去过一趟苏州城听过一回,便再也不想听了。” 沈无言也笑了起来:“唱曲的不都要有些感情才被人喜欢,只不过巧巧姑娘不喜欢忧伤罢了。” 原本还想说些其他的,此时听沈无言这般一说,苏巧巧顿时笑了起来:“之前爷爷还说我奇怪,还是公子你懂我,倒不是不喜欢那些姑娘唱曲,只是觉得她们这年纪总该欢快些才是。” 沈无言顿了顿:“其实她们有些的确是欢快不起来,之前也见过一些。不是父母双亡,就是被抛弃的苦命孩子。说来,她们也想欢快才是。” 苏巧巧点了点头,便将头深深的底下,她揉着粉色裙边低声道:“其实巧巧连父母都没见过,薛爷爷说当年倭寇犯边,是他从死人堆里把我带回到这里。” “倭寇。”沈无言沉沉的说了这两个字,几百年来这民族不知做了多少恶事,然而朝廷终究还是没有什么办法:“不说这些了。” 看到沈无言皱起眉头,苏巧巧忙道:“说这些其实并没有什么,巧巧只是想告诉公子,不管如何都要开心起来,别整日光记着打打杀杀。” 听少女这话,他总算明白她的一番苦心,不由微笑道:“巧巧说的是。” 苏巧巧看着沈无言笑起来,也露出一抹微笑。少女纯真的笑容总是十分动人,就像她唱的曲那般的快乐。 “等你好一些了,我带你去太湖边上划船。” …… 大抵是清明的缘故,四月间的雨逐渐多了起来。 这几日不能外出走动,他多是在竹楼中听苏巧巧唱曲。要不然就是去和薛大夫学一些关于药材上的知识,有时也会借来几本医术看看,纯属是为了打发时间。 以他现在的身子怕是还不能回苏州城,即便心中很是担心豆奶奶茶的销售与沈家自助餐的情况,却只能这般干坐着。 好在月儿的曲子十分动人,有时候心情较为狂躁时听着曲子,也逐渐好一些。于是也就不在担心那边的情况,无论如何有月儿与刘管事在,不会出现什么大的问题。 沈无言现在基本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前些日子还和苏巧巧去太湖划船,看到莲花已经要开了。 只是这几天雨水渐多,整日除了在这竹楼中听曲,别也在无他事可做。 “沈公子想要回去了吗?” 沈无言正站在竹楼的阳台上看着远处发呆,此时听到苏巧巧的声音,忙回道:“却是有些想了。” 听着沈无言说出这句话,那边传来一点十分微弱的叹息声,似乎有些失望,有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总之可以感觉到少女的幽怨。 “巧巧可以跟我去茶楼,月儿很会照顾人……我是说你去那边肯定也会开心。” 话说到这里,苏巧巧手上的琵琶被她放在地上:“公子既然想回去了,那便等中午吃过饭,让薛爷爷带你回去,却是有些日子了。” 接下来两人陷入沉默,这是半个月来第一次这般。 “巧巧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怕是不会去苏州城看公子。”不知过去多久,少女才说出这句话。 少女的声音有些凝噎,终究还是忍住了,转而长叹一声:“巧巧在给公子唱一曲吧。” 话语一落,巧巧将琵琶拿到怀中,她始终背对着沈无言,手上的动作似乎在抹着眼泪,又或者是其他。其实沈无言也背对着她,两人相背。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这曲子沈无言知道,取自陆放翁写给表妹唐婉的钗头凤,沈无言沉吟片刻,喃喃道:“巧巧说要欢快一些才是,为何这般……。” “公子无需多言……” 曲终,苏巧巧重新将琵琶放在一旁,然后头也不回的向着竹楼深处的闺房走去。 沈无言依旧还在看雨,这绵绵春雨不知要下多久。心中终究还在记挂着苏州城某个铺子里的某个少女,只是眼前的少女又该如何?兴许只是一时舍不得,过了这阵子也就忘记曾经这个叫沈无言的男子了吧。 …… 苏州城,大儒巷。 细雨已经下了许多天,醒八客茶楼这几日生意也渐渐好了起来。只是门口用手撑着下巴的望着远处的少女,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一旁看着的刘管事也不由觉得心疼:“之前不是送过信了,少爷他有些事出了远门,月儿你就别担心了。天冷,你进来等也是一样的。” 月儿回头向着刘管事一笑,道:“能感觉到少爷他快回来了,我要在这里等他。……对了,大少爷和大少奶奶那边怎么样?” 说到这二人,刘管事的神色微有愤怒:“他们就仗着少爷没回来,说是要接管茶楼。中午你没在,他们又过来了一趟,也没什么结果,说是晚上再来。” 月儿只是淡淡一笑道:“来就来吧,茶楼的少爷的。……要不是少爷,沈家酒楼如今能有这般红火?大少爷以前看起来不像这种人,现在没想到……” 刘管事也不由叹息道:“以前怎么都看不惯二少爷,一直觉得老爷的家财都会败在他手上,如今却没想到是这样。……这才短短十多天,酒楼与茶楼盈利近千两银子,这可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对于这些,月儿并不感兴趣,她望着巷口低叹道:“大少爷来了也不用怕,文长先生与少卿先生会来帮忙,只是少爷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般喃喃自语,月儿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接着她不顾下雨向着那人跑去。 22.第22章 苏州城内的变化 沈无言终究还是回来了,无论苏巧巧那边有什么,他都只能这样选择。只是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或许那少女有一天就会将自己忘掉。 转而看眼前这泪眼模糊的少女,雨水冲刷下嘴唇微显苍白, 小脸却红扑扑的,看样子像是病了。 “月儿发烧了……” 沈无言将手在月儿的头上探试,只觉的像是摸在了火炉上一般,还未等在说其他,月儿已然瘫倒在沈无言怀中,口中传来喃喃呓语。 “少爷你可回来了,月儿好想你……” 少女的轻语在沈无言耳畔想起,他一边将少女抱起向着茶楼跑去,一边低声道:“月儿不怕,少爷我回来了,以后都不会离开你了。” 雨依旧淅淅沥沥。 茶楼远处一角的桥上站着一老一少两人,这两人的目光都落在醒八客茶楼这边,直到沈无言将月儿抱进茶楼之后,少女这才缓缓的转过身子。 “薛爷爷,我们回去吧。” 薛大夫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忘了他吧,巧巧。” 老人的话语刚出口,苏巧巧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只是她背着薛大夫,也看不见。接着他重新撑开油纸伞,向着远处跑去,全然不顾飞溅起的雨水将粉色纱裙弄脏。 …… 重新回到苏州,沈无言大致了解了一番这半月来发生的一些事,其中一些在意料之中,另外一个却又有些突然,总之喜忧参半。 其中沈家自助餐店开展的十分顺利,这半个月来一直都处于客满的状态。而新改造的豆奶奶茶销量也稳步上升,基本上算是取代了牛奶奶茶。 虽说有些反应说奶茶味道变了,但却并没有说不好喝,这也算解决了沈无言心头的一大隐患。 奶茶的销量的确是不成问题,但细心的月儿却发现另外一个问题。茶楼内以前的很多客人现在都往丁香巷集仙居那边跑,说是那边也有奶茶且档次要比沈家酒楼高。 起初月儿倒也没在意这一问题,因为集仙居之前一直从醒八客提货,这也是沈无言之前决定的,为的就是将醒八客这个牌子打出去,在不在茶楼喝都无所谓,反正会赚钱。 只是现在集仙居那边也不从醒八客这边提货,但他们依旧又奶茶。于是猜测,他们怕是自己也掌握了奶茶的技术。 说起来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版权意识,一本书可以无限次的翻印。别人研究出来的菜品,你能经过研究,也照着模样炒一道出来。 奶茶本就是一种极其简单的饮品,如今经过集仙居那边琢磨,也研制出奶茶的制作方法,自然也能生产出来成为自己的东西。 这一结果沈无言之前也想过,一旦奶茶效果出来了,那么定然会有人照着去做。这东西实在没什么太大的困难,一般交给对方去研究一段时间,多少都能成功。 商场中的事,沈无言大致料到几分。可是发生在文人中的那件事,却让他哭笑不得。 这几日苏州的文坛中一直在讨论两个问题,其一便是《石头记》的作者是何人?有猜测是江浙一带某富商家的少爷写的,因为书里的内容便是发生在织造曹家的故事。 却又有猜测说,作者定然是一名女子。因为这般宛若的作品,哪似男子能完成的?像那《三国演义》、《水浒传》这般才像是男子风格。 因此又有关于这女子在何处的猜测,也是众说分坛,其中有说是李家书坊的大小姐的婢女采儿所著,也有说采儿不过是个丫鬟,真正的是大小姐李婉儿所著。 事实如何?李家那边暂时没有表态,说是江浙的胡家现在正在向李家提亲,又因为李婉儿之前有了婚约,所以迟迟不能答应下来。 至于和李婉儿有婚约之人,说是一个只会读书的白痴,根本配不上李婉儿。虽说胡于明是个商人,多半也配不上李婉儿,但那位张博宁张大才子却很是般配。 于是又有一番张博宁与李婉儿的故事流传于坊间,至此也引来许多笑话。至少对于现在的沈无言,又或者如今正坐在集仙居喝茶的顾青山来说,都是无聊的闹剧。 今日只有顾青山与王贞明二人对坐。 顾青山扫着窗外的细雨轻笑道:“说来博宁的确对那位婉儿姑娘十分痴情,这几日与那胡家大少爷胡于明闹了几次,结果都不怎么令人满意。” 王贞明今日换上了一身浅灰儒生着装,头带方巾,看起来却是儒雅不凡。听顾青山这般一说,他不由淡淡一笑道:“若是《石头记》真是那位李婉儿姑娘所写,博宁倒是没有看过眼。” 顾青山知道王贞明的意思,李家无论如何都是商贾之家,虽说经营的是书坊,长于文人打交道,却终究脱不了商人的身份。 “其实博宁也十分不喜商人,如今肯为李婉儿改变那么多,怕也不在乎书是谁写的吧。” 王贞明点了点头,接着又道:“青山尝尝我这奶茶比起醒八客的奶茶又如何?” 顾青山知道集仙居现在有了自己的奶茶,只是他有些喝不惯这东西,所以一直没有在意。此时听王贞明一说,也有些好奇,便喝了一口。 “……倒是一模一样,贞明兄还有这一手?” 王贞明大笑一声,一摆手道:“我一介书生哪能有这本事,还是得月楼那边的几位茶道大家出手,经过这一个月的配比,总算折腾出来了。” 毕竟是苏州第一酒楼得月楼,虽说这奶茶是距今几百年后的产物,但经过将奶茶分解,然后几番研究之后,还是得到了制作方法。 “说起来那位醒八客茶楼的幕后之人,似乎与沈家酒楼有些关系……” 一边品着茶,顾青山忽然提起这事。 自从那天在集仙居谈论到这位神秘之人,又得知之前在一旁喝茶的便是那人后,顾青山一直念念不忘,想要找机会拜访一番,只是去了几次醒八客,都说不在。 后来顾青山也明白,对方多半是性子冷淡,不愿见人罢了,索性就没有在去过。 …… “你说那位顾大才子也来找过我?”沈无言坐在月儿的床边,惊讶道。 月儿被沈无言这突然惊讶的表情逗笑,忙道:“人家那是来拜访你,却是不知道这种人物来找你有什么事,而且还来过好几次。” 沈无言拉着月儿的小手,微笑道:“月儿要是喜欢,等下次来我就见见他。” “对了,少爷你那故事快讲给我,采儿那边说着急等下文呢。”月儿今天还躺在床上,之前喝过药睡了一晚便好多了,如今还有些低烧,沈无言没让她下床。 说起这《石头记》沈无言不由又想起在书坊街遇到的那位姑娘,然后看着满眼期待的月儿,心想着现在讲给她,一会她又要起来抄写。 “你先躺着,少爷去帮你抄好了给你。……对了,采儿之后来又说过什么?” 月儿知道沈无言的意思,无非是怕自己抄写累着,索性也就没多说什么,此时提起采儿那边的事,月儿轻叹了一声:“采儿那边还没有信,李家的意思现在挺模糊的。……依我看,实质上李家并无意与胡家结亲。” “这怎么说……。”沈无言不太清楚李家与胡家的生意,好奇问道。 月儿沉吟片刻,大约是在梳理那边的关系,接着才道:“虽说如今李家主营的书坊,但早些年还是以刺绣起家的,李家苏绣名满天下,几乎成为皇商。只是后来由于政局变化,李家只得改换门庭。” 其实江南这一代丝织业极为发达,三大织造都在这边,这几年朝中对蚕桑的赋税也降了许多,促成许多大型的绣庄成长。 “胡家早些年就已经是皇商了,说来还是胡总督那一层关系,杭州织造也要卖他一个面子,况且胡总督在朝中还有内阁首辅严大人这一层的关系。李家其实也很为难……” 沈无言微怔,李家一个开书坊的为何会因为绢布皇商为难,莫非? “苏州的绣庄有三成以上都是李家的,但是如今又有王家占据三成,徐家占据四成,这两家早就严明要争今年的皇商,不得不让李家担忧。” 其实皇商并不是一个十分赚钱的买卖,或者说经常会以低价卖给朝廷。只是却并不吃亏,毕竟做的是朝廷的声音,那么得来的也是朝廷的好处。 有一种好处叫做特权,比如漕运的河道其他商人不能用,皇商却能用。又或者在收税上,皇商又比别的商人优待许多。因此在竞争方面,又强力了许多。 “李家的绣庄要是今年拿不到皇商,怕是就要被挤出苏州城了。凭借着书坊那边的微薄之力,怕也很难维持太久。” 沈无言听着月儿说到这些,总算明白其中厉害之处。这般正在说着这事,刘管事敲响了门,低声道:“二少爷,大少爷和大少奶奶过来了。” 月儿微怔,接着急忙道:“倒是忘记给少爷说了,大少爷说要来接管茶楼。” 沈无言顿了顿,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问道:“大少爷有没有和你提过奶茶配方的事?” 月儿想了一阵,忽然道:“少爷离开那天,大少爷来过一趟,说是少爷要奶茶的配方。我没有告诉他,他也没什么办法,后来就走了。” 23.第23章 血影 原本沈无言一直对自己被绑架这件事很疑惑,之前也怀疑过沈无良,只是想不通其中某些环节,比如沈无良怎么会知道自己要去旧园。 “月儿可曾听过一个叫吕老六的人。” 之前便怀疑此人与吕氏有关,此时想起来这件事,便刚好一问,却不料月儿似乎并没有什么印象,直到沈无言将要推门出去。 “吕老六倒是不知道,但是大少奶奶有个弟弟,大约是叫吕六,之前听老爷说,那吕六常年混迹鱼龙街,不是个好惹的主。” 鱼龙街对于沈无言来说,一直是十分向往的对方。因为那里是苏州城最为黑暗的地方,几乎是三不管的地方,无论是黑道还是白道上的人都有。 之前沈无言打听过一次,大约描述的就和铜锣湾一般,整日都是打打杀杀争地盘,收保护费,养就一群江湖混混。 而之所以会向往那里,多半还是因为沈无言想要捞一些趁手的家伙。毕竟这时代没有什么金刚不坏神功,也没有水上漂踏雪无痕飞檐走壁。 以如今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自然需要一些器具用来防身。 寻常铁匠铺的器械在实用性上还是达不到要求,只能在这些鱼龙混杂的地方淘一些,只可惜一直都没什么机会,也就放弃了。 之后徐文长又送来了几支弗朗机,这种在大明朝颇为先进的火器,虽然是几支废弃的,但依旧不容小视,因为沈无言会做子弹,也就没有在想鱼龙街的事。 只是由于一直在忙铺子里的事,那些个重家伙一直丢在书房旁的小屋中一直没有去管。 此时又听到这条街的名字,沈无言依旧热血沸腾:“吕六混哪个堂口的,大哥是谁。” 听着沈无言这奇怪的词语,月儿不由撇了他一眼,然后继续道:“吕六这个人心狠手辣,这些年怕是也犯过很多事,官府一直想要除掉这帮人,却碍于动静太大,也没有把握一网打尽,也就不了了之。” 毕竟是一群犯罪分子,这年月的围剿能力还是较差,即便官府出动所有捕快官兵去抓人,也难免会有漏网之鱼,免不了会有打击报复。 这其实还不是关键之处,那些个混混们虽说欺行霸市,但从来都不敢对官府有什么动作,而且每年也会自觉的交上一部分钱,官府何必断了财路。 “倒是没听说那边有什么帮派,都是些有老底的散户,不是杀过人就是进过大牢,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 大约也能理解这种现象,因为都有过老底,所以也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向来不服管,一旦出现个帮派,定然会被这些人端掉。 “也就是说吕六是单干了,他有什么爱好吗?” 月儿眨了眨眼睛,小声道:“男人们,不是好赌就是好色,还能有什么。” 沈无言也不由的笑了,这总结的倒也在理,接着听月儿继续道:“吕六这人倒还奇怪,他不好色,至今就娶了一房妻子,但就是好赌,听说还因为赌钱被人追杀。” 这边还在说话,门外已经等不及了,吕氏坐在大堂的椅子上大喊道:“你们也不看看,这是沈家的家产,你们这些外人想干什么?” 她这句话是说给刘管事的,因为沈无言回来之后吩咐不要将自己回来的消息告诉别人,所以至今吕氏还不知道沈无言就在茶楼。 刘管事倒也不是好惹的主,他冷笑一声道:“我可是听说无良与无言已经分家了,既然无言请我来当这个管家,那么现在他没在一切都归我管。” 这句话一出,沈无良也坐不住了,他轻轻拍了拍吕氏的肩膀,低声道:“老六还没有消息?银子都给他送到鱼龙街了,也不报个信过来。” 吕氏看着昨日还毫无底气的刘管事,今天突然就敢和自己对着干,顿时心中也犯嘀咕,听沈无良这样一说,也疑惑道:“按说老六他不会失手的,人我们也都见到了,不会有问题。” “莫非?”沈无良若有若无的看了一眼神态自若的刘管事,小声道:“难道他们是在演空城计?万万不可大意,上了这老狐狸的当。” 刘管事当年在沈家酒楼干了多年,沈无良最清楚此人的厉害之处,此时看对方这不温不火的样子,心中也有些担忧。 刘管事倒是没有后顾之忧,之前沈无言不在还不好多言,如今沈无言在了,那么区区沈无良又怎么是他的对手? “我听月儿说,沈家酒楼的房契地契如今也在二少爷手中,等他来了就商量接管酒楼的事。如今酒楼换了新天,几乎赶上了老爷在世之时,全仰仗二少爷。” 沈无良其实也颇为惊讶沈无言的才能,沈家酒楼经过那么一改之后,生意逐渐变好,若是能保持这种状态,用不了多久就能跻身一流。 刘管事这句话还是触动了沈无良的心,之前将沈家酒楼的房契地契押给了沈无言本就是无奈之举,如今想要在要回来,怕将会很难。 如今沈无言这边已经不是一个人,除却那位精明的侍女月儿之外,还有这只老狐狸刘管事。而说到底,他甚至觉得现在的沈无言比那两位还难缠。 眼前局势还算不错,沈无良忽然起身道:“刘叔你在沈家已经多年,这些年我也跟着您老学到很多东西。你也知道,我与无言是亲兄弟。即便分了家,血脉也是分不开的……” 比起吕氏,沈无良有一个很了不起的能力,那便是能快速了解一个人的性格,然后投其所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了解刘管家对沈家其实是有感情的,特别是对于沈家两兄弟,内心中并不喜欢他们有内斗,所以这样说很能让刘管事产生共鸣。 “如今无言半个月没有消息,茶楼酒楼这边也就半个月没有领头的人。我沈无良向来不是个贪财的人,只是怕无言辛苦挣来的银子和生意,就这样因为他的疏忽而断送。” 这般说着,沈无良一脸沉痛之色,他几乎是哭诉道:“如今无言只是半个月还未回来,刘叔你还能拿些主意,要是一个月呢,半年还未回来……又或者再也回不来了呢?” “哼?”沈无良的声音刚落下,后院传来一道轻哼,接着又道:“大哥倒是希望我再也回不来了,可惜你弟弟我福大命大呀。” 沈无言的声音刚传了过来,吕氏的一张脸已然惨白,豆大的汗珠从她头上滴落,沈无言既然没死,那么吕六就一定有事。 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吕氏扑向了沈无言,她大声叫嚷道:“吕六他怎么了……你把吕六他怎么了,我就他这一个弟弟了。” “吕六?”刘管事的目光投向一脸铁青的沈无良,好奇道:“据我所知,吕六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吧,他怎么和二少爷扯上关系的?” 沈无良自然知道这其中兹事体大,心中顿时暗骂吕氏的不沉稳,口中一边回答这刘管事不碍事,一边上去讲吕氏从沈无言身边拉开。 “前几日来信说吕六与人打架死了,所以近来贱内情绪都不太稳定。……无言你别怪你大嫂,她也是身不由己。” 这句话的确意味深长,无非是将吕六绑了自己这件事全部推给吕氏,不得不说为人阴狠,连自己的弟弟妻子都能随便算计。 “大嫂是身不由己我不怪她,只是大哥有些事我怕是要和你谈清楚。” 说这话,沈无言转身向着后院走去。 望着离去的背影,沈无良知道今天自己算完了,如今只能祈求这位弟弟能开恩,他将近乎癫疯的吕氏交给茶楼伙计照顾,自己则跟着沈无言的脚步向后院走去。 书房内,二人对坐。 沈无言向着沈无良讥讽一笑道:“我现在要说的都是有证据的事,所以你也无须辩驳。……之前你与大嫂谋害父亲,这件事就算翻过去了,父亲人死不能复生,看在你也为他修了坟,就不提了。” 接着一顿,沈无言继续道:“后来你雇人去旧园杀我,呵呵。” 忽然沈无言又笑了,他淡淡道:“你知道呵呵是什么意思吗?算了,想你也不知道。……这一次又想杀我,我都问过你了,钱有那么重要吗?” 沈无良深深的将头低下,低声道:“我知道对不起你,这些天来做的事也的确过了,只是你也知道,你那位大嫂……。” “还想推给自己的妻子?”沈无言冷笑道:“她无非就是一个为人刻薄点的恶妇,却不像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岳不群。” “岳不群知道是谁吗?是一个……没有那个玩意的伪君子。“ 未等沈无良说话,沈无言收起全部笑容,深深的注视着沈无良道:“集仙居给了你多少好处?你不光卖了我的配方,还想要我的命。” “你……”沈无良猛然抬头,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注视着沈无言,忽然又低下头去,浑身不住的颤抖,许久才慌乱道:“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24.第24章 君不见(1) 沈无良终究还是离开了苏州,沈无言本打算用其他方法,最起码让沈无良对自己不要在有威胁。 要解决这问题,他至少有十种以上人不知鬼不觉的方法,但他放弃了。 无论如何,在情理在血脉上沈无良是他的亲人,即便如今这内在的灵魂已经变了,却依旧不能说断了联系,又或者说弑兄。 不过如今沈无良也不会再有什么威胁,即便他还活着,也等于是死了。 其实也不算毫无结果,如今沈家酒楼的经营也就再无后顾之忧,不怕吕氏那边在阻碍。也知道了集仙居那边的情况。 关于这些事,沈无言暂时没有和其他人说,连月儿也只是知道沈无良与吕氏毫无怨言的离开了苏州,今后何去何从再也与自家少爷无关。 那短短的半个时辰的谈话内容或许永远只有他二人知道,对于月儿来说其实知不知道都没有关系,只有沈无言平安,只要茶楼依旧开着,那便是太平长安。 醒八客茶楼再次迎来他的平静,沈无言也重新恢复正常生活,晨练下棋小研究,直到四月底的某一天。 这天下午时分一个华贵的轿子停在醒八客茶楼门前,接着从轿子里走出一个微胖中年人,那人衣着华贵,一看就非富即贵。 他走下轿子仰起头露出一丝极其不屑的笑容,接着走进茶楼。 “沈掌柜何在?” 声音极其傲慢,以至于刘管事在柜台上查账的刘管事听来也极其不悦,他微微抬头扫了一眼来人,此人他认识,说起来还沾点亲。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刘福刘掌柜……。” 刘福在得月楼当掌柜很多年,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叫过他这名字,也许跟在那群文人太久,故此早些年就改了名字,叫刘思行。 此时在被叫起这名字,顿时有些恼怒,只是当他看到说话之人时,便失去了发怒的兴趣,接着冷嘲热讽道:“曾经的沈家酒楼大掌柜,如今怎的就成为这小茶楼的账房先生?” 其实茶楼没有账房,一直以来钱财账务都是由月儿处理,倒不是请不起个管账的,实在是沈无言有意如此。一来能及时了解茶楼的账务问题,二来也是月儿有这方面的天赋。 刘管事听刘福这般嘲讽,倒也不生气,依旧敲着算盘盯着账目写画,口中却笑道:“刘大掌柜这样的贵人不也来这小店了?” 刘福轻哼一声在刘管事一旁坐下,继续道:“沈无言那小子呢?快让他过来,我有事与他说。” 正巧沈无言今天不在酒楼,因为他从沈无良那边套出了一些消息,比如得月楼因为集仙居被醒八客压过一头,所以准备抛出集仙居,于是一些人便使出了杀人这手段。 说起来集仙居只不过是得月楼众多分支中的一间铺子,旗下还有什么酒楼书坊绣庄,一旦某个店有拖累的迹象,随时都会被甩掉。 如今集仙居便面临这一问题,对于庞大的得月楼来说,集仙居能带来好处那便留下,若是不能带来好处,倒不如丢弃。 集仙居之所以拉拢沈无良,怕也是知道其中的关系,恰巧沈无良也有这一层意思,于是一切一蹴而就。集仙居为的不过是能将醒八客赶出苏州城,沈无良则为了重新抢回沈家酒楼的归属权。 不过这一切到现在还没什么证据,沈无良也不知道集仙居的幕后之人是谁,因此这一切还要经过一番调查。 再次来到丁香巷,想法也不尽相同。距离上次过来其实也就几十天,但比之上次的随意,这一次又多了几分防备之心。 沈无言站在巷口望了一眼这颇具盛唐风格的茶楼,接着几步迈了进去,直到见到迎上来的小二之后,才停住脚步:“我找你们掌柜。” 还是上次那小二,他一眼便认出沈无言的身份,在结合上次几位苏州才子的猜想,此时眼前之人仿佛神一般的存在。 他连连点头,然后向着后堂跑去。 不一会一名青年走了过来,他手中还拿着书卷,目光之中明显有些惊讶:“你说沈公子找我?” 此人沈无言之前有些印象,名叫王贞明,说是还中过进士。此时看来虽说未经打扮,却依旧有几分英气,却像是大明文人风骨。 “王公子,我们又见面了。”沈无言一抱拳,微笑道。 王贞明也看到了沈无言,几步上前:“原来是沈公子,前些日子我等几人再次妄加评论,还望谅解,着实是因为公子你太过神秘。” 对于神秘这词,沈无言却是觉得可笑,但转而一想自己还觉得这位王公子神秘,不过是信息的交换程度不够罢了。 “无妨,都是些小事。……我们到里面谈?” …… 一下午的时间都与这位王贞明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不得不说这是一位人品不错的人,至少不像是那种能雇凶杀人的主,这一点沈无言可以确定。 只是却也没能套出其他的信息,这种情况对于沈无言来说,只能有两种情况,要么就是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是他心机深沉,早就知道沈无言的意图。 关于王贞明的其他情况,沈无言知道另外一个人定然知道,因为他是看着王贞明长大的。 此人便是大儒巷的少卿先生,王敬臣 王少卿乃是当世大儒,早些年就居住在大儒巷这边,之后父母相继去世,他便落脚大儒巷教书,便入年轻文人们所说,他们其中大多数都能称呼王少卿一声老师。 这些人中王贞明无疑是一个较为成功的,他虽然不如顾青山那般是苏州第一才子,也不如张博宁那般性子张扬,但是他中了举人。 其实中了举人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至少对于王少卿来说算不得什么,但是他在中了举人之后得罪了朝中一名不能得罪的权贵。 那人便是当朝首辅严嵩严大人。 早些年王少卿的同门师弟王应电也是得罪了严阁老获罪,在往前说的还有锦衣卫沈炼,以及冒死上书弹劾的杨继盛。 虽说王少卿向来慎重,但对于严党也着实不耻,这些年虽说与徐文长关系密切,却从来不攀附胡宗宪等人。 故此,对于王贞明,他其实挺看重的,这些年虽说没有来往,但依旧印象深刻。 此时二人闲坐在小院门前的槐树下。 王少卿轻轻叩子,然后叹息道:“王贞明倒是有些才华,至少他有心为国效力,就是想法有些激进,不过听说这两年好的多了。” 根据之前茶楼一聚,沈无言也能感觉到王贞明为人随和的多了,颇有儒雅之士的风范。 “得月楼那边只是知道有知府徐尚珍徐大人一份,具体什么问题其实也不清楚,只是每年都有些颇为出色的文人出现,所以乐意的去……” 稍一顿,王少卿微叹道:“其实徐知府的公子那才叫颇具才学,只是那孩子可怜,出生就没有了父母,之后被徐知府收养,之前也去府上教过几天,将来必然是学士之才。” 所谓学士便是大学士,对于王少卿的这一评论,沈无言也颇为惊讶,毕竟连徐文长那般的才学,也未曾听闻他有过这样评价。 想到徐文长,沈无言不由好奇道:“这些天来没见文长过来,也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 “形势一片大好。”说徐文长,徐文长便到,远处那个衣着随意的青年向着这边走来,若是不熟悉他的,定然会认为这就是个混迹酒肆的主。 徐文长面带喜色,走过来坐在石凳上:“不得不说无言那些改进的方法奇妙,之前在东南沿海打过几仗,无一败仗,这还不算什么。这些仗的每一场都是零伤亡,而敌人多是全军覆没。” 其实沈无言倒也没什么好的计策,无非将大明水军的防御又加强了几分,对于倭寇那边,又用了一些方法,降低战斗力。 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这一道理很多将军都懂,但打起仗来很多时候会换了章法,比如看到我军人多势众,敌军人少势弱,于是就容易轻敌。 比如一边干扰倭寇,一边全力戒备,等到倭寇那边极度疲乏之后,在进行围剿,这样一来胜算也就大了起来。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敌人没有竭力之前,都全力防守,等到敌人气焰全失,在全力攻击,便是这道理。 当然,这些战术对于沈无言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写出这些东西无非只是为了给这个国家一些交待,也为的是未来自己能过的安稳一些。 “无非是一些小事,权当参考。” 徐文长顿时大笑道:“无言倒是淡薄,你可知道你这小事便让东南数十万百姓免收倭寇灾难,……胡总督那边也说了,只要无言愿意,便可向朝廷举荐你入朝为官。” 沈无言无奈的笑了笑,做官的兴趣,他的确不大,如今能在苏州吃吃喝喝,玩点小发明赚点钱,其实已经很惬意了。 若是如朝为官,又免不了一番勾心斗角。 他几句话敷衍过去,然后才道:“如今想要抵挡倭寇,怕是还是要高筑城墙才可以。” 25.第25章 君不见(2) “筑高墙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当年顾鼎臣便提前料到倭寇之患,在太仓筑起高墙,之后地区成功将倭寇抵挡在城门之外,让诸多百姓免受苦难。” 接下来的话,徐文长没有在说话去,因为筑城楼需要一大笔资金,如今这朝廷,这情形,怕也不会因为东南这般的形式,就拨款筑城墙。 毕竟朝廷不仅有东南这边的倭寇,还有辽东那边几乎打到家门口的蒙古俺答的问题。 王少卿叹息道:“当年夏言夏阁老在朝之时,定然不会似如今这般可怜,据说这几年的军饷都极其可怜,这一点文长定然很清楚。” 徐文长苦笑一声,无奈道:“朝廷这几年本身就空虚的打紧,许多工程的款项到现在都支付不起,倒也不是工部不愿意给,实在是拿不出银子。” “如今大明可谓是遇到了一个死结,一来为了挽救朝廷财政亏空,大力在江浙一带发展蚕桑,但是这样一来百姓的口粮就成了问题,需要从湖广一带调粮,那边的粮商便故意抬高价格,以至于百姓吃不起粮……” 二人谈论的是这几年朝中财政问题,对于这些原因沈无言也大致了解,大致说来就是关于一个王朝的收支问题。 这几年特别是到嘉靖年后,土地兼并问题极其严重,有些富商巨贾甚至坐拥千万顷良田,比之沈家那三百亩薄田,简直就是皓月与萤火的关系。 这些富人们拥有如此多的田产,却又隐匿赋税,说白了就是偷税漏税,总之是能不交就不交,这样一来朝廷的收入就逐渐减少。 便就是这样的情况之下,四处灾害贫乏,导致粮食大幅度减产,可谓是雪上加霜。与此同时,北方的蒙古俺答连年进逼京城,朝中不得不添兵设饷,军费开支又逐年上升。 沈无言一边听着并未说话,因为他很清楚,其实问题并没有这般的简单,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 “这几年皇族支费可谓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之前盘算过,大明到如今大约有两万八千四百九十二位皇室宗亲,这些人不干活还发放俸禄,加上他们向来奢靡……” 沈无言没有在说下去,这也是因为眼前两人熟悉才这般说的,否则这等涉及皇家之事,本来就是一个禁区。 好在徐文长二人认可沈无言的观点,王少卿倒还好一些,徐文长直接大喜道:“无言的话直接说到点子上了,其实皇家也只是一部分。如今朝廷很多官员都是闲置的,几乎就是白吃饭不干事的角色。” 沈无言淡淡一笑,调侃道:“若是文长兄这一席话传到朝廷,怕是很快就要被六科郎言官们口水淹死。” 虽说是一句调笑的话,但却是一句大实话,如今朝廷需要一场改革,很多人也知道大明的诟病所在,但就是没有人敢动,毕竟改革是要付出代价的。 “如今严党横行,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陛下现在沉迷修仙练道,什么时候才能开眼看看大明江山。” 王少卿的话大致是许多文人的想法,若是给他们机会,怕也会上书纳谏,这便是大明王朝文人风骨,如今却也只是碍于没有机会罢了。 沈无言摇了摇头:“虽说我没有睹过天子尊容,但想来陛下并不昏庸……” 声音到这里停止,沈无言看着这二人惊讶的目光,顿时会意过来,若是现在能给他定个罪,那便是非议圣上,乃是大不敬之罪,可是要抄家杀头的。 想到这一层,沈无言微微一笑:“我便是如此闲散之人,……听闻陛下刚登基之时,便斗倒了三朝元老杨廷和,之后张璁也未能翻起大浪,便是夏言也依旧在他掌控之中。这几年严阁老……倒还不好评价。” 说不好评价是事实,沈无言倒是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严嵩这个人,说实在的早些年他还是一位正直的人,当年也被杨廷和看中,如今成了这般模样,怕也只能怪时局。 “百官都认为严相善于写青词,故此颇为受陛下赏识,只是说到青词,谁又能比夏言写的好?……当年沈炼与杨继盛二人,的确值得我们去尊敬。” 徐文长与沈炼是好友,当年沈炼还在锦衣卫之时,就常常对严嵩不屑一顾,之后由于上书弹劾严嵩,反被流放。却依旧不忘每日痛骂严嵩。 对于沈炼,徐文长其实一直都心怀愧疚。这几年因为胡宗宪这一层面上的关系,他也昧着良心为严嵩写过些许赞颂的文章,每每想来都觉得是耻辱。 望着徐文长逐渐暗淡的神色,沈无言微叹一声道:“大丈夫在世得求问心无愧,之前也听说文长给严相写过贺词,其实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切莫将此时挂在心上。” 徐文长此人便是狂放清高,沈无言担心的便是有一天严嵩倒了,他会因为自己曾给严嵩写过贺词,而成为心病。 略一沉吟,徐文长大笑一声,接着道:“无言既然知道这几年朝廷财政空虚,还提出要高筑城墙,那定然是知道这其中的妙法所在,且快说来。” 沈无言摇了摇头:“妙法不敢当,只是或许会有用。……当年太祖雄踞南京之时,便知晓高筑墙,广积粮……。之后的城墙修建,便是巨富沈万三出的银子。” “无言说问江浙一带的富户要?”徐文长微顿,苦笑道:“如今也不似那年月,当年可是战乱年代,百姓出钱出力都是争先恐后的。如今却不一样,大好的太平盛世,哪家商户愿意出钱。” 沈无言点了点头,徐文长说的的确在理,东南寇患虽说严重,但影响的也多是平民百姓,朝廷本就海禁所以无所谓倭寇不倭寇的,反正过来抢给些钱就是,若是不来抢,钱还是自己的。 “若是要让他们白白的捐款自然很难,但若是能给他们一个封号,比如什么平寇慈善大将军,这样的虚名,定然就解决了捐款的问题。” 一直一言不发的王少卿此时也笑了:“商人逐利,可谓无利不起早,若是高筑城墙对他们没什么事实上的好处,给这些虚头衔有什么用?” “你们觉得没用,那是因为你们措手可得。……就比如一个掉在地上的馒头,你们可能会觉得掉在地上谁还稀罕,但是放在饥民眼中,那便是整个世界。” 听着沈无言的话,徐文长二人顿时也觉得在理,便也不在辩驳。 沈无言简单收拾了棋盘,道:“回去我大致将这方略写下来给你送过去,这要涉及捐多少钱给个什么样响亮的封号问题,着实浪费我这热血的文采。” 这般说着,沈无言向徐文长二人道别,今天来本就是为了打听王贞明的情况,此时大致了解,还要赶紧去忙那边的情况。 回到铺子,刘管事忙拦住了沈无言。 他一脸愁容的看着沈无言苦笑道:“今天得月楼的刘福刘掌柜来过一趟。” 听到这名字,沈无言便觉得可笑,于是便道:“难道怕我偷着去得月楼端阳诗会?放心,我可没这闲心思。” “这事倒是也和端阳有些关系,只是并不是诗……刘管事今天来说得月楼缺茶。” “得月楼缺茶。”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而是意味着得月楼需要一个茶品的供应商,以前是集仙居,现在发现集仙居的茶似乎并不是那么的优秀,所以打算换掉。 “得月楼那边怎么说?” 刘管事顿了顿:“得月楼说在端阳之前,整个苏州的茶楼都有机会,只要茶好都有机会入选。” “入选有什么好处?”沈无言顿时来了兴趣,若是能将生意做到得月楼的头上,那么今后醒八客这三个字,可就真的在苏州扬名了。 刘管事长叹一口气:“若是能给得月楼供应茶品,那么每个月至少能赚一万两银子。” 一万两的概念对于沈无言来说太过模糊,只是回想当年沈家酒楼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一万两,还不算其他的一些开支,顿时有些心动。 “如今苏州有哪些对手……” 刘管事道:“茶楼在苏州其实开的并不广泛,但却依旧有那么几家不错的,其中不算集仙居,还有抚琴轩,只是这些店还是不能与集仙居比。” 沈无言沉吟片刻:“也就是说,如今只用打败集仙居便可?” 看着沈无言这神色,刘管事不由低声提醒道:“集仙居能开到如今这种地步,其实并不是意外,江浙一带的茶道大家都与那边有一定关系。而且得月楼品茶大家,也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古董,说起来他们并不接受奶茶……奶茶如今怕是很难胜出。” “还有件事也要少爷来决断,沈家酒楼近来其实还算不错。……只是少爷所说的开分店,却是有些困难。十泉街这边的铺子价位实在高的可怕。” 沈无言应了一声,微笑道:“您的意思我懂,得月楼那边能争就争吧,尽力而为。” 26.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君不见(3) “怕如今不是能争就争的问题。”刘管事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沈无言接过刘管事递过来的文书,上面竟然还盖着朝廷官印,看样子像是朝廷下发的文书,不由神色间有些迟疑。 原来刘福来的时候也带来了朝廷下发的文书,大概内容就是端阳过后会对江浙茶商进行一番整合,包括茶楼都会涉及在内,一些小规模的茶楼茶商怕是会被朝廷强行兼并。 “其实也没有文书上说的那么的狠,朝廷一直强力支持江南的经济发展,这几年朝中亏空严重,自然也要从江南这边收取,蚕桑显然是最赚钱的,所以……” 沈无言顿了顿,苦笑道:“无非就是觉得茶楼开着不赚钱还占地方,现在就要将这些拖累苏州经济的因素全部消除,换成绣庄或者蚕桑。” 刘管事沉沉的点了点头:“少爷的有些话我不太懂,但盘算起来大概也是这些事,如今若是能争到与得月楼的合作,那么茶楼就越开越大,将来的前途定然不可限量。若是不能合作,面临的只能是离开苏州。……其实离开苏州倒也无妨,去南京那边或者京城,都可以。” 这般说这话之间,顾老顾元庆也从外面走进茶楼。 顾老已然上了年纪,走起路来颤巍巍的,若非大毛搀扶着,怕是很难到大儒巷那么远,他两眼倒还明亮,直直的看着沈无言,大笑道:“小友,老夫又过来了。” 顾老此人平日里虽说谨慎,但与沈无言相熟之后也颇为风趣,虽说上了年纪,却依旧没什么隔阂,或者说顾老却是一个极其有趣的人。 “前些天你说的那个什么千家茶道流派,老夫一开始倒是没明白,被你这小子糊弄了,后来回去想想,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说来倒是与宋朝时的径山茶宴类似。” 这般笑着,沈无言将顾老请上坐,笑道:“其实也就是道听途说一些,过来跟顾老卖弄卖弄,哪成想顾老一眼便看了出来。” 所谓千家流派乃是日本茶道的一个流派,是学自当年大宋的径山茶宴,经过一番变化就成为了如今的千家流派。 顾老一边笑着,然后拍了拍大毛道:“大毛这小子倒是和你学了不少东西,常常问一些连我都答不上的问题,着实为难我老人家。” 略一停顿,顾老继续道:“有一天这小子问我,我们自小生活在这世界生老病死,就像是在戏台上唱戏一般,是否正被一群看戏的人看着。……还有一次他告诉我,我们如今踩得这片土地其实的圆的,不然为何海上的船帆为何逐渐从视线消失。” 顾老说着,大毛倒也乖巧,只是站在一旁低头不语。 说来这件事倒还真怪沈无言,他觉得平日里讲四书五经有些枯燥无味,于是就将前世某些著名电影若楚门的世界古为今用将给他们听,便有了这结果。 随意一笑,了结这些闲话之后,顾老这才严肃起来:“朝廷的公文我也见到了,你们这边怎么办?得月楼无疑是最好的依附。” 沈无言倒是没料到顾老竟然也会被涉及到这事当中,忙问道:“以顾老的性子,怕是不会依附得月楼,您怎么打算。” 顾元庆虽说平日里也比较开朗,但性子却也孤傲的打紧,若是说让他依附某人而得些好处,他定然是不愿意的,即便凭着他的名声在得月楼也是上宾。 顾老淡淡一笑:“无言说我的性子,你的性子又何尝不是?少卿能谈得来的人,又有几个恳攀附权贵,即便是文长那边也都是为了报国,全然没有为了一己之私。” 其实对于沈无言来说,倒也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也没有什么攀附权贵的概念,无非就是为了能将茶楼开下去,让这些人有个安身之所。 所谓安得广厦千万间,说来有些夸张,但却又是内心所想。 “倒也没有那么些个顾虑,只是如今茶楼的确没什么优势,与集仙居那边比起来实在堪忧。……对了,之前给顾老带去的新茶培植方法如何?” 新茶其实早就在沈无言预计之中,奶茶终究只是暂时起家只用,真说将奶茶打向全国,至少在这个时代是不行的,这是政治与文化方面的问题。 如今醒八客的名声在苏州已经有了起色,隐约之间能接近集仙居的实力,得到得月楼的端阳茶会的邀请,便是这一原因。 然而想要在进一步,却是太难。 于是沈无言在琢磨新茶,这无疑是一个不简单的问题,毕竟茶树的培植发酵以及冲泡上的讲究是一个很复杂的流程,以沈无言对茶的理解,还不足以进行。 介于这一因素,沈无言在大毛去顾老那边学习之时,就将新茶的一些想法写给了顾老。 “倒是有些眉目,之时无言所说的红茶倒是不好找,不过放心如今一切都已经完备,端阳前能给一个答复。” 一旁的刘管事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忽然道:“其实顾老完全可以到茶楼当个客卿。” 这倒是沈无言一直想提的一件事,只是一直以来担心会使老人感觉到不舒服,此番由刘管事提起,倒是解了心头之忧。 顾老深深叹息一声,微笑道:“其实今天来也是为了这件事,若是无言需要,我这把老骨头就留在这茶楼。” 顾元庆的加入不得不说让沈无言又有了几分胜算,为今之计其实还是要等新茶,那边要是能成功,也有了一争的把握。 于此同时,集仙居也不平静。 王贞明在下午沈无言离开之后也得到了这一消息,此时他脸上浮现一抹忧虑之色:“……你说顾老去了醒八客茶楼?这倒不是让我担心的。” 坐在王贞明对面的顾青山将茶杯放下,微叹道:“贞明的意思是……洞庭那边的周家也有意争这个?” 王贞明点了点头:“周家这些年几乎占据整个碧螺春的经营,后来西湖龙井,信仰毛尖,庐山云雾皆争上品,完全与我等不是一个等级的。” “那贞明兄的意思?” 王贞明冷哼一声:“周家那边的意思还不明确,但可以肯定定然会争的,不过估计兴致也不大,得月楼也知道哪一个好处多一些。” 顾青山对于生意上的天赋不多,但却极其了解这其中利害之处,周家那般的势力本就不是集仙居或者醒八客能比,这种有百年之久的世家底蕴也非其他茶楼可以仰望。 “之前与醒八客的沈公子谈过一次,以前那些猜测大可全部抛掉,他就是个只懂得读书的白痴,无须疑问这一点。” 顾青山一怔,王贞明向来不会如此干脆的评价一个人,此时这般说定然是有原因的。 “那天聊天,他竟然连茶的一些基本常识都不清楚,想来之前那什么奶茶也非他所想,他这样的人懂得的无非是一些书本上的理论,而实质上的作用并不大。” 这本就是大多数读书人的诟病,此时顾青山听来也挺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也的确是这样,不由也释怀:“也就是说醒八客其实还是仰仗着顾老?” “可以这么说。”王贞明嚼着点心望着窗外,忽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端阳那天一楼诗会,二楼便是茶会,到时候静待青山兄的佳作。” 顾青山微怔:“这般说三楼是空闲?怕是另有打算,贞明兄没有什么消息?” 提到这个,王贞明也是一愣,片刻之后才道:“怕是官场中的一些事,我等之人还是不要管为好,你作你的诗词,我展示我的茶。” “对了,之前提到的《石头记》青山还记得?”王贞明道:“说是近来《石头记》在书坊那边已经开始印刷,据说很多文人提前订了书。” “提前订书?”顾青山喝进口中的茶险些喷出来,他惊道:”已经有很多年没出现这般情形了,却是不知道这书的作者是谁。“ 王贞明淡笑道:“若是此人能参加端阳诗会,怕也会是一个亮点。” 顾青山忙摇头道:“亮点怕是不止,根据我之前了解,此人如今在文人中颇受追捧,文中很多词句广为流传。” “青山兄倒是也在关注?”王贞明大笑道。 …… 距离端阳的日子一天一天的接近,沈无言却依旧晨练跑步。 这一天刚跑到桥边上,沈无言看到桥上站着一名白衣少女,那女子长发披肩,身子微微一颤,下一刻便纵身跳进十泉河。 此时天色尚早,周围也没什么人。 沈无言忙跑过去跳下河准备救人,这般纠缠于水草之间,总算将那姑娘从水中捞了上来。 清晨的苏州,其实还是挺冷的,特别是在此时跳进河里,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望着少女被水淋湿的头发盖在脸上,活脱脱的像是一只女鬼,无奈久久不能苏醒,便急忙人工呼吸救人。 “啪。” 就在沈无言伸过去准备人工呼吸之时,少女竟然醒了,接着就是一个巴掌打在沈无言的脸上。 “流氓。” 27.第27章 君不见(4) 临近初夏的清晨还是有些冷,沈无言摸了摸火辣辣的脸,又看了一眼这女鬼一般浑身是水的女子,接着将之前未穿在身上的外套脱下丢给她。 “穿着吧。” 说罢这句话,沈无言折身准备继续跑步。 “沈无言?”女子似乎认得沈无言,就在沈无言将要离开之时,她低低的叫了一声。 本打算离去的沈无言微微皱起眉头看去,少女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此时正在梳理头发,一时看起来倒也颇为清丽,至少比起披头散发的女鬼状态好的多。 “你认得我?” 话语一落,沈无言这才看清少女的容貌,脑海中对这面貌有了大致的印象。那日书坊街上,那名女扮男装翻看《石头记》的小伙计。 “小伙计变成美少女,一时倒是没看出来。……怎的想不开要跳河自杀?” 听着沈无言的调侃,少女也不生气,只是撇了撇嘴,笑道:“本来是想去死的,……跳下去那一瞬间就不想死了。……水太冷。” 沈无言知道‘水太冷’不过是一句托词,怕是在生与死的边缘又想到了许多,以至于很多想不开的事就这样想开了。 “这句话几十年以后也有位大家说过……只不过那是个男人。” 所谓大家便是东林党人钱一谦,清军入关跳河自尽之时,嫌水太冷便放弃了。 少女听得出来沈无言其实在开玩笑,也不深究这问题,只是看到对方脸上那红红的手印,脸顿时红了起来:“刚才……其实也是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跳河,还是一时兴起打脸。”沈无言倒是觉得无妨,毕竟这时代本就是这般,别说人工呼吸,就算拉拉姑娘的小手,哪怕多看一眼,都会被定义登徒浪子。 何况就算是在前世少女在不明真相之时,被一个陌生男子人工呼吸,也会由此举动。 “快回去吧,这天倒是有点冷……”未等沈无言说完,一个喷嚏便打了出来,接下来连续又是几个喷嚏。 看沈无言这般,少女更加内疚,忙道:“公子还是快些回去吧。” 沈无言倒也不多说,心中却暗叹这身体依然锻炼几个月还如此脆弱,不就跳个河游个泳便感冒了,真是可怜至极。 只是让沈无言感觉到可怜的事情还在后面,回去之后病情就不断加重,从轻微感冒到严重感冒,接着竟然开始持续发烧,最终卧床不起。 不过此时的少女却不知道这一切,直到沈无言离开她才发现身上还披着对方的上衣,她将衣服将身子简单的裹了起来。 毕竟湿身之后,并不好看。 回去之后不久,她便听闻沈无言卧床不起的消息,期间也有打算过去看看,只是一直都没有机会在走出家门。 逼婚这种事若是放在曾经,怕是也就许了,只是如今看了《石头记》倒是很羡慕那些少年男女般的爱情故事,虽说后来终究不过被现实打败,却依旧动情。 动情如入魔障。 书页翻动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季,少女终究还是有些烦躁,她望着窗外雨打芭蕉,朵朵鲜花竟然有了花蕾,顿时露出一抹微笑。 “你那位同乡这些天没有给你抄书?” 这句话是说给站在房间门前的侍女采儿的,采儿正在给几株新种下的花卉修枝剪叶,此时听小姐说话,忙应道:“说是这些天他家公子病了,所以要过几天。” “病了?”李婉儿微微叹息一声,似有似无的抬起头看了一眼挂在衣架上的那儒袍:“却不知道他那边又怎么样了。” 这般想着,采儿也走了进来,她冲着李婉儿轻轻一笑:“小姐莫非还记挂着那位跳水救人的好汉?” 被采儿说透了心思,李婉儿脸顿时通红,忙掩饰道:“说什么呢,那天实在是有些苦闷想跳水玩玩的,没想到脚抽筋了而已。” 采儿深知这位世家大小姐全然没有外边看的这般柔弱,别说春时的天气,就算是深冬跳进水里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其实老爷那边现在也没有明确,胡于明虽说每日上门纠缠,却依旧没什么结果,如今又多了位才子张博宁,且就让他二人斗好了。” 李婉儿听着采儿说的却也在理,但转念一想又是不对:“终究事情牵扯在我,以后传出去名声也不好,这二人真是烦人。” “我倒是觉得那位张大才子不错。”采儿迅速的擦着桌椅书柜继续道:“反正比起那位不知名的沈少爷要好得多,书呆子一个。” 说起沈家那边,李婉儿又是一片愁容:“如果父亲真的应了胡家的婚事,倒还真不如那位书呆子,虽说人傻了一些,但最起码不会被管着。” 二人这般谈论的某人此时正卧在床遥望窗外细雨,这春雨真是令人烦躁,本就有些发烧感冒,随着下雨就更加难受。 望着屋檐串成珠帘,沈无言心中只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于是挺着浑身虚弱的身子走到书桌前,接着在纸上写了一些东西走出房间交给月儿。 “把这个交给少卿先生。” 月儿看着沈无言泛白的嘴唇以及流淌着冷汗的额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惜:“少爷有什么事可以等病好了在说呢。” 沈无言点了点头,接着又道:“一会刘管事回来让他过来一趟。” …… 沈无言病重的消息,此时也在集仙居有了一些波动。 王贞明指了指桌上奶茶笑道:“都说了那位沈公子不过虚有其名,怎能从两广云南批发茶叶呢?先别说江浙一带的茶叶产量就十分充足,这一来二去的费用消耗也不是个小数目。” 对面顾青山也是淡淡一笑:“之前倒也十分佩服他,后来想想也不过是不了解罢了,最近几日听过他的一些事,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沉吟片刻,顾青山继续道:“前些天去书坊街那边,听说这位沈公子经常会看一些炼金术书,他一名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岂能看这些旁门左道。” “若是就只有这些也就算了,二位猜他今天又做什么了?他竟然派佣人给知府大人送去书信,多半是请求知府在茶会上说几句话。” 说话的是刚走进来的张博宁,这几日与胡于明那边斗的吃紧,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过来,此时听到这边正在谈论那位沈公子,顿时想起来时路上听说的这件事。 “求人办事却也没有一点诚意,即便搬上了少卿先生又能如何?茶会那边终究还是要靠实力说话,知府大人那边虽说有些影响,但也帮不了他多少。” 张博宁的话还算中肯,怕是近些天来太过劳累,也没有太过损人,只是依旧十分不屑道:“这位沈公子整日就想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是却没有大担当。” “博宁快坐下说。”顾青山笑道:“不过说起来他那奶茶的确不错,后来说是还接手了沈家酒楼,的确有些能力的。” 其实自从分家之后,很少有人知晓沈无言与沈家酒楼有关,毕竟人们印象中沈家二公子就是一个之后读书的白痴,是永远不可能接触声音的。 如今这位沈公子在苏州也算小有成就,虽说不至于十分厉害,却也不是那位沈家二少爷可以相比的。 “沈家酒楼那边我也略有听闻,之前也接触过沈家酒楼大掌柜,的确是一个颇有心计之人,却不知道怎的就卖了酒楼。” 张博宁冷笑道:“虽说再下颇为不喜胡家那边,但沈家酒楼便是被胡家打垮的,那位沈公子无非是捡了个便宜罢了。” 三人聊着天,雨下的更大。 顾青山望着这雨有些噪乱:“端阳还有十多天了,博宁准备的如何?” 提起端阳诗会,张博宁顿时有些欣喜,但口中依旧叹息道:“今年怕是很难有戏,除却青山诗才纵横,说是太仓那边的王锡爵也会过来。” 王锡爵乃是太仓王家氏族子孙,嘉靖三十七年的乡试第四名,这些年倒也有些名声,但比之这些声名鹊起的大才子们却又有些不如。 不过此时坐下三人却不会这般想,王锡爵乃是名门之后,才学之说的确难说。 毕竟大明不同当年,所谓诗会却也不仅仅是诗词来论才学。如今散文逐渐流行起来,以昆山人震山先生归有光为代表。也有戏曲小说,种种大家层出不穷。 这位被称为今之欧阳修,明文第一人著称的散文大家,曾经一篇《项脊轩志》闻名天下。 “好在震山先生年事已高,不然我等小辈岂能……倒是少卿先生,他与震山先生师出同门,这般说来其实都是有关系的。” 听着顾青山的话语,二人也不由的一笑,连连道:“却是这般。” “却不知那位《石头记》的作者今年会不会去参加诗会?若是他去,怕是会掀起一场波澜。” 这般一说,顾青山也笑道:“若是这位先生会去,那这苏州第一才子的名头,便交于他了。” 28.第28章 公子世无双(1) 端阳节就在文人之间的闲暇斗嘴,商人之间追名逐利中悄然来临。 对于寻常百姓家今天只是诸多节日中较为盛大一些,大多会有一些风俗活动,只是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似乎兴致不大。 今夜得月楼才是苏州的主场,无论是持续两个时辰的花灯,还是免费的昆曲戏曲表演,都足以吸引大批的人前去观看。 当然除了沈无言,此时他正坐在马车向得月楼驶去。 连续半个月的卧床让他浑身都不自在,甚至比那天恶斗之后还要凄惨,总之就算到现在还浑身无力。 一旁的月儿望着眼圈漆黑的沈无言,轻叹道:“少爷救了个人病成这样,今晚的茶商能争的过吗?” 原本醒八客茶楼仅仅只是茶楼,并不是茶庄,按道理来说是没有资格与那些大茶商们争夺与得月楼合作的机会。只是那边却给了这机会,沈无言也自然就会珍惜。 他接过月儿手中捧着的锦盒轻轻摇了摇,微笑道:“少爷我保证这新茶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可是顾先生说这茶丢过……”月儿声音渐小:“怕是被人偷偷带走,然后重新研究出培植方法,那样一来我们这茶可就废了。” 丢茶的事沈无言听过,后来也没查清什么原因,所以就放弃了,最近的事也颇多,一来二去,沈无言竟然将这事忘记。 “今天茶会上若是有人拿出这茶,那便能知道是谁偷的茶,不过月儿可以放心,培植方法并不简单,除非有人能进我书房偷走方法。” 听沈无言这般说,月儿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 另外一方面,今晚一楼的诗会也引来诸多儒生文人参加。 王少卿被以上宾的身份早就接走了,与沈无言道别之前只说了声回来再叙,便再无他言。 此时沈无言刚走进得月楼,便看到宾客往来极其鼎盛,顺着一边走来一名穿着牙白色袍子的青年向着沈无言一抱拳:“沈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来人便是集仙居的王贞明,沈无言一直认为他是个好人,这倒也不是说他对他有多么的好,而是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威胁。 此时又见到,自然微笑面对:“原来是王公子,今夜是在一楼还是二楼?” 一楼是诗会,二楼是茶会。其实以王贞明的身份无论是在一楼还是二楼都合适,沈无言经过王少卿对他还算了解。 王贞明并没有直面回答沈无言的话,而是将一旁另外一位年轻人拉到身边:“这位便是我苏州第一才子,顾青山顾公子。” 之前听月儿说,听王少卿说便晓得了这位以盛唐诗文风格享誉苏州,这几年来他的诗文被得月楼收录的不少,称其为才子倒也合适。 只是沈无言却一直记得徐文长对于此人的评价,无知。 打量着眼前青年,白衣翩翩倒也潇洒,沈无言一抱拳道:“在下沈无言。” 顾青山也没太过惊讶,毕竟这半月以来对与这位沈公子的神秘已然消退,特别是对方常常喜爱看一些下九流的书籍,印象顿时坏了不少。 “再下顾青山。” 与顾大才子的第一次见面便这般结束,倒是一旁的月儿还恍然如梦,直到被沈无言拉进二楼茶厅之后,这才缓过神来。 比起一楼的喧闹,二楼的确要安静的多。 此时茶厅内只有几位老茶商正做着谈话,见沈无言进来皆都露出好奇之色,直到沈无言在末坐找到座位坐下之后,那几人才会意的点了点头。 “原来是醒八客的沈公子。”其中一位老茶商道。 这般一说,另外一位大胡子茶商轻笑道:“终究是年轻人,刚才还看他往前面找位置,也不看看他什么身份。” 另外一名较为年轻的山羊胡中年人摆摆手叹息道:“二人也无须这般贬低小辈,这一个月来那什么奶茶可掀起了一场不小的波浪。” 说到奶茶,这些茶商可谓深恶痛绝,恨不得一起联合共诉奶茶的罪恶,最终只化作一句话:“若非这奶茶,今年利润定然会翻一翻。” 茶厅中本就安静,这几位说话时倒也没有什么顾忌,所以沈无言这边听的也一清二楚,但他却依旧面带微笑像是没听见一般。 倒是月儿,她早就恨不得冲上去揪掉这几位老家伙的胡子,然后将他们都痛骂一顿才肯罢休。 沈无言拉着月儿的小手微笑道:“等这边忙完了我们去看看诗会,你不是一直想见那位顾大才子?你看少爷我和他认识,等会就去找他。”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月儿这才压住了心中怒火,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口应了一声。 说话间又来了几位茶商,一直被惦记的周家茶庄没有派人来,抚琴轩那边竟然也坐在了前排,与集仙居两边对坐。 算起来这里面每一位曾经在苏州茶行都是赫赫有名的,只是因为很多原因如今缓了下来,但却依旧有一定声势。 如今朝廷要整合茶业,即便是这些人也需要寻找依附,得月楼的机会自然是上佳。 “听闻沈公子近来从两广云南运来一批茶叶,怕也是为了这次做准备吧。” 得月楼不仅仅是这一间茶楼,它代表的是一种产业,比如绣庄,比如酒楼,又或者是诸般赌场青楼,总之对茶的需求量很大。 因此得月楼需要的是一间茶品上等,供应量又足够,还不落俗套的茶庄,若是以前集仙居自然符合这一点,而且还合作了有些年头。 王贞明此番走过来点出这件事,让沈无言不由也是一愣:“王公子怎么知道这件事?” 见沈无言这副全然不知所措的表情,王贞明心中暗暗冷笑:“醒八客那边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就你这种书呆子还想和我争。” 心中虽说对沈无言百般不屑,但面上依旧十分谦恭:“前些天听来店里喝茶的客人提到的,当时也没在意,竟然是真的。” 所谓的客人无非是一句假话,沈无言倒也没拆穿,露出一丝担忧道:“王公子也知道,我这茶楼新开没有多久,本就没有什么好茶,所以就想着从外面找一些好茶填补。” 沈无言这般说着,一旁另外一名茶商忙插话道:“沈公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江浙这一代那么多的好茶,你何必要从两广那么远的地方运茶过来。” 此人一说,沈无言脸顿时通红,忙解释道:“这我倒是没有考虑,当时……。” “说实话,沈公子既然做生意,做事一定要考虑清楚,否则这一个偏差或许就是倾家荡产,你今天若是不能成为得月楼的茶商,那些茶岂不是全都废了。” 这般说着话,从房间里面走出一名衣着朴素的中年人,此人面色严肃,看起来颇为严厉,他刚走进来茶厅便安静了下来。 “再下得月楼主事徐方,诸位茶商可叫我徐主事,今天来便是想看看诸位的茶,然后选其中之一为得月楼的茶商。” 接下来无非是一些台面上的话,沈无言倒也面带微笑的听完,接着轮到欣赏每一家展示的情况。 “昆山刘家碧螺春……” 名次也不知道是什么排的,总之是有一份名单叫号,然后各家掌柜上前展示自己的茶,冲泡之后交于那位徐方主事品尝。 “……” “抚琴轩……红茶。” 其实红茶这种茶在如今还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只在极少地区才有,以至于很多茶商都没有听说过,此间见到抚琴轩拿出红茶,顿时惊讶不已。 不过这对于沈无言来说,倒是没有什么,抚琴轩虽说培植到了红茶,但其发酵的水平还是太低,以至于茶品只能算是中等。 “集仙居……铁观音……” “这是什么茶?” “像是红茶,又像是绿茶,倒是奇了……。” 集仙居本就是一间备受关注的茶楼,这些年在苏州名声早已在外,很多老茶商也不得不佩服集仙居的厉害之处,只是关于他的背景,却很少有人知道。 至于铁观音,这种茶场间只有沈无言最为熟悉,因为自从几个月前他就开始琢磨,直到后来与顾老一起探讨,最终才研究出来。 这种茶最早出现也在一百年之后了,但现在集仙居拿了出来。 “醒八客茶楼……唉,沈公子怎么走了?” 沈无言拉着月儿愤然走出茶楼,他终于知道王贞明如此自信的原因,只是他想不明白这培植的方法到底是怎么到他手中的。 这一次他可谓是十分小心,但方法还是漏了出去,集仙居的背后到底是谁? 从茶厅到一楼,期间沈无言只说了一句话:“去看顾青山。” 与此同时,茶厅内早就轰动,一来是因为集仙居的铁观音,二来是当小二打开沈无言留下的礼盒之后,看到的是与集仙居一模一样的茶。 “沈公子脸色怎的如此差?”看到沈无言走下楼,顾青山面带微笑的走了过来。 一旁月儿望着顾青山笑脸,顿时也没了兴致,冷冷道:“我家少爷一直重病在身,就先回去了。” 29.第29章 公子世无双(2) “……回去。” 顾青山尴尬的看着沈无言,无奈一笑道:“既然沈公子病了,那且早些回去是好。” 沈无言倒还好,回过头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月儿,轻笑道:“无妨,今天就看看苏州的这些大才子们,也不急着回去。” 这般一说,月儿却也只好点头。 今夜诗会依旧极盛,除却少许几名有事不能过来之外,基本上有名头的文人都在楼中。 此时诗会正在进行中,不过都是些一般的文人抒发感情作上几首,质量上只是一般,还有写文章的就要等更久,还未到真正的*。 “听闻沈公子也是读书之人,今夜何不赠诗一首?”说话的是从不远处走来的张博宁,他看到顾青山站在这边便过来,却看到沈无言也在这边。 张博宁为人张扬,故此他这一声下去,顿时吸引过半文人目光,一时之间沈无言倒是备受关注。 “这倒是有些不好,无言一介商人岂能与诸位相比,就此作罢,就此作罢。” 沈无言自然无心作诗,也无诗可做,此时他正在想三楼的情况,之前让大毛给知府大人送去的那封信,若是收到了还好,若是没收到后果便十分严重。 只是张博宁显然有心让沈无言出丑,依旧不依不饶道:“哪有什么比不比的,我等文人闲来诗词歌赋纯粹是消遣,沈公子无须介怀。” 就在张博宁拉动诸生要沈无言作诗之时,门外走进来一人,那人微胖,正是胡家大少爷胡于明,他讥讽的看着张博宁。 “博宁兄何不作诗一首?按道理来说沈公子现在是客人,而你等诸生却是主人,客人岂能喧宾夺主,还是你等先来。” 胡于明的话其实毫无道理,但此时说来竟然又无法辩驳,张博宁竟然也哑口无言,只得向沈无言一抱拳,然后走向胡于明。 “原来是胡少爷,却是不知道今夜你是一楼还是二楼?不过我可是知道你胡家没有茶庄,这一楼嘛……倒是算了。” 这句话明里暗里其实都是在嘲讽胡于明,只是胡于明似乎并没有听出来,只是不屑道:“在下今天就在一楼,看看你们这些所谓的苏州才子与我杭州才子又如何?” 苏杭本就是江南地区文人兴盛之地,这几年两地也涌现不少有能力之辈,一部分入朝为官,一部分在文坛也声名鹊起。 那边争辩开来,沈无言倒是闲暇十分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 “这位是沈公子?在下姓王。” 声音传来,沈无言这才发现对面这位衣着简单的青年正看着自己,这位王姓青年衣着虽说简单,但却不失文人风雅,与顾青山之辈的做作相比,多了几分干练。 王公子向着沈无言示意的点了点头,轻声道:“这些所谓苏州之才,尽数无能之辈。” 沈无言深色略一迟疑,这句话之前徐渭徐文长曾经也说过,其实他内心也是这般想的,这些人除却闲来作诗,真正实质上的作用只能是增加一些娱乐罢了。 “大明士子本不该学宋时文人那般,骨子里都说是盛唐之风,但大唐尚武哪有这般文弱之士?且说那位顾青山顾大才子,此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哪有李太白之风,纯属胡闹。” 这本也是大明士子的弊病,尚文但实质上有颇为自傲,缺少宋时学子的谦卑,口中还大肆宣扬崇尚汉唐文风,所谓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这边听着王公子的话语,沈无言倒也觉得认同,顿时觉得这位王公子倒是谈得来,至少比起那些个虚伪之士要好得多。 “王公子,你觉得如今苏州哪些文人有真才实学?” 本就是随口问了一句,这位王公子却来了兴致,笑道:“当年严世藩道出天下唯有三人,其一锦衣卫陆柄,其二兵部尚书杨博,其三便是他严世藩。” 严世藩乃是内阁首辅严嵩之子,此人之才的确可怕,且善写青词。对于此人,沈无言倒也不得不承认谋略惊人。至于剩下二人,自然不在话下。 “……说来胡于明所说的杭州之才,倒也不少。至于苏州今日之才,在下首推知府大人之子徐时行,此人言谈为人都极具相才……” 这位王公子谈起当世之才口若悬河,从被嘉靖七年仙逝的阳明先生,直到内阁次辅徐阶,以至于被流放多年的杨慎被挖了出来。 “那一首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沈公子你来说说,今夜这诗词又有哪一首比得上?我看当世也只有徐渭徐文长比得上此人之才。” 徐文长自然不知道此时在得月楼的某个桌角上,一名未来位列百官之首,为大明江山立下不世功勋的青年,此时正在议论他。 此时的徐文长还在胡宗宪府上。 今夜端阳,胡宗宪的幕府中人都在府上,这边的盛况也不是得月楼那边能想提并论,或者可以说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 这里的客人每一个叫出名字,都能响彻大明各个角落的。以戚继光俞大猷为首的抗倭将军,还有谭伦这般的朝中大元。 此时酒宴到了极致,许多不胜酒力之辈已然倒下,胡宗宪这边只剩下徐渭还在一旁,他痴痴一笑道:“总督大人真的以为打了胜仗就能被宽恕?” 胡宗宪知道徐文长所说之事,无非是攀附严嵩,以如今的事态,怕是严党也快完了。 “无论如何陛下如今勤于修道,朝政上还是严相在管,这边的事也说不准,你我还是用心为国就是,即便出了事,我也会保你等无恙。” 徐文长长叹一声道:“已经说了很多次,倭寇这边实在是不能仅仅凭着打败就能解决的,海禁一日不解,沿海终究不得安宁。” “这也不是你我能管的,……你那位朋友提出的筑城之事,倒是有些意思,只要他们掏银子,就随意给那些富商一个名头,其实也是可以的。” 大抵是又想到其他一些事,徐文长忽然大笑一声,接着轻笑道:“还记得那一年,总督大人调侃海瑞买了二斤肉的事,官做到他这种地步,也的确不容易。” “的确不容易……说起海瑞此人,他倒也不同于其他一些清廉之辈,却也颇有能力。” 提到有能力,徐文长不由又想到那位看似平凡的书生,随即喃喃道:“无言若是能执掌天下又能如何?怕是要换了新天。” 许是酒喝的太多,这句话胡宗宪也未听清,只是听到无言二字,忙道:“提到那位沈无言,有机会还是要去见见的,既然他不愿做官……。” 后面的话没有在说下去,徐文长缓缓起身拿起一只酒壶在胡宗宪的目光中起身离去。 “我可不想无言步我的后尘,若是总督大人出事,文长便去辽东,李成梁那边倒是个好去处。” …… 得月楼诗会已然进行到一半,此间诗作层出不穷,有佳作也有寻常篇章,不少文章被得月楼收入楼中。 此时二楼的茶会也算完结,不少茶商站在二楼看着楼下的盛况,不由说说笑笑感慨万分,最终那边的结果就是,集仙居将这些茶庄收为附属,这些掌柜的也不至于离开苏州,算是一个比较满意的结局。 二楼上王贞明饶有兴致的看着一楼的沈无言,却发现一旁那位极其面熟的人。 “王锡爵,贞明没认出来?” 说话的声音十分柔和,转身看起是一位儒雅青年,头戴方巾手拿书卷,却像是一位教书先生。 “原来是时行?你也过来了。” 徐时行微笑看着王锡爵那边,淡淡道:“今天跟着父亲来的,在三楼。” 二人说笑之间向着沈无言那边走去。 走近之后,王贞明轻笑道:“沈公子刚才何必如此?你我茶品出现冲突,这也是始料未及的。” 听到王贞明这般说话,一旁的月儿更加气愤,但碍于沈无言只得愤愤不语。 沈无言倒是表现的平和,他微笑道:“贞明兄怕什么?” 一旁王锡爵倒是一眼就认出了徐时行,随即拉在一旁谈起事来。 王贞明看了一眼那位备受推崇的王锡爵,大致能看出沈无言与他其他并未有关系之后,这才道:“无言这话倒是有意思,我王贞明行事光明磊落,能怕什么。” “这样呀。” 沈无言摇了摇头,道:“听闻贞明乃是进士出身,今天在下便闲做一首。” 话语一落,沈无言提起桌上早就准备好的毛笔。 “节门令,端阳……” 诗罢,沈无言起身向着王锡爵一拱手,道:“王公子,改天再会。……徐公子那边的事改天在谈,还是要回去先合计合计。” 徐时行一怔,随即想到之前的书信,忙道:“无妨,改天登门拜访。” “樱桃桑椹与菖蒲,更买雄黄酒一壶……” “这诗句看起来倒也平凡,只是后面这句‘门外高悬黄纸帖,却疑账主怕灵符。’” 听着王锡爵的轻声念着诗句,王贞明脸色微红,接着望向消失在人群中的沈无言。 30.第30章 公子世无双(3) 端阳过后天就晴了,于是也迎来了苏州嘉靖四十年的夏天。 烈日照着醒八客茶楼炫目的招牌,也照耀在后院摇头晃脑的小书生的脸上。 茶楼已经关门,上面贴着朝廷的封条,用不了几天这里就会被拆掉,然后建造一间更大的茶楼,又或者豪宅?没有人知道。 茶楼后院如今已经摆上了书桌台案,大毛等几名孩子正在大声朗读诗经上的某一段,直到沈无言从书房中走了出来。 “昨天给大家讲的范进中举可还记得?” 听着沈无言的问话,小武忙举手起身道:“记得,先生还举了文长先生的例子,说他七次都未能中举。” 说到徐文长,一旁的大毛却颇为不服:“文长先生可是有不世之材,之前少卿先生也说过,老师举文长先生的例子,是要告诉我们凡事要有始有终。” 虽说这时代的教育有诸般问题,甚至科举中也存在很多不足,但沈无言没有说出来,因为在这个时代,科举已经是一种很公平公正,也适合这时代的取士之道。 之后虽说会教一些文韬武略,甚至还会加一些兵法谋略,以至于所谓的哲学厚黑等一些很难涉及到的知识也随便加进去,但实质上还是在四书五经的基础上添加。 这样教不至于培养出高分低能,在对这个年龄段孩子的心理上也有比较好的培养,如此这般几个月来已经有比较显著的提高。 便像顾元庆所说那边,大毛对于茶道一说极具天赋,一说便懂,甚至有时候可以举一反三。当然天赋是一点,更多的是沈无言教这他们懂得一些事物的道理。 所谓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总抱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思想是没有错,但如何去做又是一个问题,虽说进入朝廷磨砺几年总有个经验,但还是只是知道怎么做,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这样做。 “老师,你说的真没错,这雨一停天就热了起来。” 沈无言微笑解释道:“之前给大家讲的热胀冷缩,这大气也有这样的效果。……锋前降雨,则……。” 这样的讲学就在这端阳之后兴起,有时候王少卿与徐文长也会过来,其中某些知识他们也十分感兴趣,听来的确觉得在理,对沈无言也颇为赞叹。 徐文长还是关心捐款的事,不过后来说在浙江那边效果不错,怕是年底这城墙加固的事就能开始,剩下的还能在扩展兵力。 之后沈无言又交待成立一个什么抗倭基金,也就是说这些富户每年不限量给朝廷捐多少钱,朝廷都会记住,在后来的商户年终大会上会给予各种荣誉。 这样一来基本上缓解了军队军费问题,作战上经过沈无言的一些结合当年情况的现代化编组,军队的机动性以及战斗力强了许多倍。 这般讲课之间,徐文长也过来了。 今天来的时候他身边还带着两名身材魁梧的汉子,这二人双目炯炯有神,眉宇之间颇有英气,看样子像是战场上打仗的角色。 “文长先生今天又给我带来了两名学生?”沈无言扫了一眼这二人,顿时露出一抹微笑。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那一名汉子倒也没有不悦,徐文长却调侃道:“这位的名头若是说出去,足以让丧心病狂的倭寇闻风丧胆,你倒是不怕。” 沈无言淡淡一笑道:“我相信戚继光将军是不会和我这一届平头百姓一般见识,……倒是台州大捷我听说了。” 所谓台州大捷便是在四月到五月这段时间发生的,算得上是一场与倭寇之间比较大的战役。 这场仗从开始到结束,以四千戚家军对两万日本倭寇,五战五胜之后,歼敌五千五百,明军伤亡不过二十人。 说到台州大捷,戚继光顿时起了兴致,也顾不得一旁的徐文长,上前道:“戚家军刚遇到那群倭人,便用上了先生的鸳鸯阵,日本打败。之后的什么五行阵,三才阵更是颇为受用。” 沈无言之前递上去的文书中有一部分关于军队战阵的编组问题,这些战阵是根据诸多战争总结出来较为先进的列队方式,既有防守又有攻击,有用于突击战,也有用于巷战的,总之层出不穷。 只是让沈无言感到惊奇的是,这些东西实在太过庞杂,一般军队想要训练好是一个比较长久的过程,可是戚家军只用了一个多月。 “区区一个月时间,将军能有此成就,一来是戚家军本身素质高,二来……将军你那些个部下也很怕你吧。” 其实这是沈无言第一次与戚继光相见,然而对于他的事迹沈无言却并不陌生,说起来的确有些不喜欢他阿谀奉承,但转念一想这也是生存之道。 戚继光与胡宗宪,乃至于沈无言自己,其实都是这样的人,他们都是真正懂得生存之道的人,徐渭本来不懂,但在去年献祥瑞时的奏表送上去之后,他也懂了一些。 毕竟是民族英雄,沈无言依旧还是挺欣赏的。 只是比起沈无言,戚继光对于沈无言可谓十分佩服,即便是他这样从军营里混迹出来,在生与死的摸爬滚打中活到现在的人,依旧如此。 眼前这看似文弱的青年与身边这位徐渭一般伟岸,曾经徐渭指点东南,杀徐海,诏安王直早就让他心生敬仰,眼前这青年却又是另外一般感受。 “将军的兵源是义乌兵,那边的民风彪悍,且质地淳朴,倒是士兵的大好人选。……怎么今天俞将军没过来?” 这却是沈无言的一个疑问,因为之前的几种战阵也是写给俞大猷的,那边情况近来也没消息,约莫着近几日回来的,今天却只有戚继光来了。 徐文长轻叹一声:“之前一小股倭寇来犯,……总之后来罪过就丢给了他,于是就下放到了锦衣卫诏狱中,怕是凶多吉少。” 俞大猷这一生遇到过无数背黑锅,被抢功的事,但始终都有一颗报国心,比起戚继光,沈无言更喜欢这一位,只是…… 沈无言轻叹一声道:“还是不提这些,那边粮草筹备的如何?” “那晚在三楼却是不知道茶会以及诗会的事,只是后来无言那首节门令,倒是让诸多自恃有才的文人汗颜,后来诗作被收入得月楼。” 这事沈无言也听说了,此时听徐文长说来也只是叹息道:“无非是一时兴起,不谈也罢。” 那晚三楼的确是有的,而且在场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 除却总督胡宗宪之外,还有苏州知府徐尚珍,以及一干巡府御史,当然还有这些将军,讨论的内容便是台州大捷。 期间苏州知府徐尚珍谈到一件事,太湖那边的堤坝需要加固,江浙一带的粮食储备需要增加,今年的雨水反常。 “无言说的这些其实只是预期的问题,水患这件事说来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发生了,即便来了水患也可以从浙江调粮。” 之后的事,除却与戚继光徐文长探讨一些关于兵法,以至于以后对敌御敌的战术上的问题之外,其他事就落得闲谈。 不过这次交谈之后,沈无言又多了三名学生,分别是戚继光的三个儿子,安国、兴国、昌国,于是这私人的小型学堂,竟然也有了规模。 于此同时苏州知府衙门后院中,徐尚珍盯着桌上的两封信发呆。 “父亲何须这般,无非是拆不不拆的事……” 听着儿子徐时行这般一说,徐尚珍更是恼火:“得月楼那边硬是要拆,醒八客那边又不能拆,……胡总督那边哪能得罪得起?” “那索性不拆了吧。”徐时行淡淡一笑道:“得月楼那边也不缺这区区一片地。” 徐尚珍点了点头:“若是说这片地也很难办,这地是大儒巷王敬臣的,你说我怎么好意思去问他要?” 其实这不过是一件拆与不拆的事,得月楼茶会之后,集仙居获得了与得月楼的合作关系,于是一场迅速的兼并就此开始。 原本这不该发生在这个时代,但却又实实在在的发生,即便是沈无言也颇为惊讶,这不是资本主义垄断经营嘛。 关于茶楼的经营如今还未批示下来,但醒八客从那天之后便没有在开张,大儒巷巷口这边面临另外一个问题,拆迁。 如今沈无言倒是成为十泉街上的钉子户,势与拆迁势力作斗争。 不过对与沈无言来说,其实也没办什么事,只不过又有一些人比如徐文长戚继光,又或者王锡爵徐时行这些人不打算让沈无言这边被拆掉。 因此,此时知府徐尚珍面临这一个颇为困难的难题。 “那晚第一次遇到沈无言,此人为人沉稳,也颇有才学,之前所说的太湖水患其实也有些道理,父亲最好提前准备。……我的意思是,茶楼那边还是不要拆了。” 徐尚珍听徐时行这般一说,也沉沉的叹息一声道:“那这边的事先缓着,两边都先不回复。” 31.第31章 陌上人如玉(1) 嘉靖四十年,五月十四。 雨从今天又开始下了,正如沈无言预料中的那样这雨来的很及时,这段时间正是江浙一带茶商晾晒茶叶,栽培新茶之时。 于是随着这连绵阴雨一拖再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其实对于茶商们来说倒也无须愁苦,如今这些茶叶都已经被集仙居收走了,到时候会不会发霉,生虫都是别人的事。 屋漏偏逢连夜雨,太湖那边有几处堤坝年久失修,一夜之间四五处决堤,大水漫灌良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如今都盘旋在苏州城边避难。 从五月十四开始,这雨就一直未能停止,坐在茶楼上看着窗外细雨,王贞明几乎有想跳下去的打算,只是这又能如何? “周家已经给公子足够的照应,如今帮你争到了得月楼茶商,兼并全城的茶庄也帮你完成,然而眼下局面怕是并不太好。” 王贞明轻笑一声,抬眼扫了一眼面前的这位曾经落魄无比,若非自己帮忙怕如今也不过落得田间一农夫的命运,不由心中微有嘲讽意味。 “沈无良你说说……你说说你的那个弟弟他是人吗?他简直就是神。” 沈无良神色微有迟疑,因为之前从沈无言书房走出,然后离开苏州之时他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后来被王贞明拦住,于是他就去了周家。 “无言那边的确不好说,如今刘管事也在,……你若是有心,便能看到与无言交往的人,也都不是些寻常之人,比如王敬臣。” 王贞明点头,接着道:“少卿先生那边我知道,只是……事情好像是这样的,沈无言本就知道我们会盗取铁观音茶的培植方法,于是他故意让我们拿走,接着又在茶会上故意输给我们,后来就在后院教学麻痹我们,让我们以为他已经被彻底打败……” 说话间,沈无言从一边走了上来,他坐在沈无良对面,微笑道:“大哥这次真是帮了我大忙,所谓兄弟齐心,齐力断金,王公子这一次怕是被你坑的很惨呢。” 沈无言这样说,沈无良却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道:“欠你的还清了,酒楼那边……。” “房契地契下午派人给你送过去,最近的机会很难得,胡家那边也快了。”沈无言始终面带微笑。 接着他看向呆呆的王贞明道:“后来就在集仙居借助周家势力兼并所有茶商之时,这老天爷却很不争气,雨下到现在旧茶迟迟晒不出来,新茶又种不上去,说来这两年的茶都完了。” 说话之间,得月楼的刘福也急匆匆的跑了过来,他看到沈无言的身影时微有诧异,片刻之后才低声道:“两广云南那边的好茶都被提前订到了明年,也就是说……集仙居已经没有茶能供应得月楼。” “公子不要急,那些茶的确是我订的,你若是要问我哪来那么多银子,……苏州有个书坊名叫李家书坊,那边最近印了一本书很抢手,那书就是我写的。” 这本是一句很好理解的话,但听在王贞明的耳朵里,却又是另外一种感受。 李家的家财虽说不比得月楼,但与周家比起来还是能一较高下的,一个经营茶庄,一个经营绣庄,在实力上相差并不大。 而李家书坊最近十分十分抢手的那本书叫《石头记》,这本书即便是他,又或者是第一才子顾青山,还是那位张博宁,都十分推崇,之前还多次讨论过。 如今这位《石头记》的作者,在一个月前就开始布局,目的只有一个,把自己打败。于是就在自己不知不觉中,灾难就这样来临。 不过如今看来,打败自己似乎已经不够,他真正的想法是杀死自己。 “鱼龙街那边我也去过一趟,陈七这名字想来王公子不会不认识,那边的兄弟在收了我一千两银子之后,终于答应把你卖了,买凶杀人这罪名怕是王兄要担待一些。” 说完之后,沈无言又望向一旁目瞪口呆的刘福,淡笑道:“刘掌柜问在下得月楼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呵,那怎么好说。” 对于眼前这青年,刘福充满怨恨,之前本就对他颇为不屑,然而如今看势头不服也不行,他这算计的不仅仅是集仙居一家,还有周家茶庄,外带一间得月楼。 回想起来的时候主事徐方的提醒,若是集仙居这边不行了就赶紧抛掉,如今茶叶的供应还需要指望着醒八客茶楼,做起事来需要注意一些。 得月楼有十多名掌柜,但主事却只有徐方这一人,此人在楼中的分量不小,所以他的话,刘掌柜一直谨记在心。 于是在沈无言这一番讥讽之后,刘福也只能掩着阴沉的脸色,苦笑道:“之前在下不知道沈公子……如今得月楼的茶叶指望着你,找机会还是谈谈吧。” 沈无言点了点头,凡事也不能做绝,此时心中那股幽怨出完,也就无须在介怀,随即答道:“明天刘管事会去得月楼和徐主事谈,刘掌柜放心便是。” 集仙居的这番谈话在嘉靖四十年的五月间某天上午结束,在这之后丁香巷便再无集仙居这间茶楼,没过多久招牌便换成了醒八客。 至于王贞明这位曾经的进士,说是被捕快带走了,在后来据说花了些银子出狱,但至此再也没有在苏州出现过。 出城那天,他面对相送的顾青山以及张博宁等一些文人也只是淡然一笑,具体说了些什么,其实已经不重要,因为他已经败给了那位十分看不起的白痴书生。 与王贞明一起离开苏州的还有一个人,或者说是一家人。沈无良望着身后不远处前来相送的沈无言轻叹了一声,或许有那么些不甘心,但想到对方留给自己的,却也是仁至义尽,于是转身离去。 这一年从开春到现在不过两个半月时间,但苏州的文坛与商场已经在不知不觉发生了某些细微的变化,一家叫做醒八客茶楼的在苏州迅速席卷。 无论是之前的奶茶,还是如今的铁观音,这些新东西正在改变着许多人的习惯,包括庞大若李家。 李家大掌柜李兴昌是一个十分精明的人,自从接手李家产业以来,他都励精图治,将李家以绣庄为主,到如今书坊,药材等全面化的产业。 这几年书坊做的极为出色,之后书坊街另外两家竟然在暗地里联手起来对抗李家书坊,这对于李家来说其实只是一个十分微小的风波。 之所以微小,是因为这风波只持续了几天,只有被一本横空出世的奇书挽救了回来。 《石头记》这本书其实一直只在小部分文人中传看,一开始李兴昌并为注意,后来那边两家联手之后,他便思量着将这本书印一些看看。 于是就打算找这本书的主人,找来找去却找到了自家女儿李婉儿那边。采儿不知其中情况,还以为是要逼着退婚的便将月儿那边隐瞒了下来。 根据月儿之前的解释,这本书是一名在南京某个绣庄的曹姓少爷所写,但采儿知道月儿的那间茶楼便是自家小姐的未来夫婿沈无言开的之后,便知道这事不能说出去。 因为这边逼着退婚,若是真退了,那这书怕是就要断了,以后也就再也看不到了。 不过自家的丫鬟,李婉儿自然最了解。 经过三番五次的敲打之后,终于查清了此书作者的身份。并非是什么绣庄姓曹的少爷,而是由醒八客茶楼的沈无言所写。 于是一合计,找来了书坊那边的于掌柜一问,事情便都明了。 那天在书坊买书的那位沈无言,就是醒八客的沈无言,也就是自己未来的夫婿,沈家酒楼的沈无言,这样一来一切都清楚。 如今李婉儿却是很欢喜,自己未来的夫婿原来不是传说中的那般不堪,反而是如此人物,而且经过交往发现,还是挺喜欢的。 只是这对于李兴昌来说却并不怎么舒服,退婚的消息已经传了过去,如今这边正印着人家的书,还赚了很多钱,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终究这事还是被打了个太极,事情交到了沈无言那边,商量这婚到底退还是不退。 沈无言则一直在忙于应付集仙居那边的事,于是也就推到了现在。 经过争茶商的这件事之后,李兴昌也算孤注一掷,抛掉了胡家那边,然后派人去和沈无言商量婚嫁问题,日子定在中秋节前后。 如今李家那边,沈无言的态度就是能拖就拖,但现在的形势是,浙江的胡家似乎很不喜欢这个结局,对于李家今年的皇商争夺,势必要献出一份薄利。 “你父亲当年与我也是好友,婉儿那边对你也心仪已久,你俩总要找个机会见上一面。” 关于约会这种事,沈无言终究还是不太擅长,然而现在既然婚约在身,却是推不掉的,迎娶李婉儿是迟早的事。 “早些天已经见过一面,若是……不如……” 就在沈无言这般吞吞吐吐之间,李婉儿从外面走了进来:“第一次扮了男装,第二次跳河……总不是一个正式的见面。” 32.第32章 陌上人如玉(2) 书坊街。 沈无言看着眼前这容貌秀丽,颇有大家闺秀气质的少女淡笑道:“原来大小姐的好去处,就是这么一个书香云集之地。” 听沈无言这么说,李婉儿也微微一笑道:“原本待嫁的少女是不能抛头露面,只是李家是商贾之家,倒也没那么多的礼数。” 原本也是这样,像李婉儿这般的世家小姐,本不该整日在外面游荡,只是这也是对人对事对家的,李家家大业大,李婉儿如今的年龄也已经不小,自然是管不住的。 “那天来这边当伙计,其实是第一次,家里逼着与那位胡大少爷见面,实在忍受不了,就耍了大小姐的脾气,不过后来还是回去了。” 这事沈无言略有所谓,关于那位胡于明亲睐李婉儿,其实也说得来,李婉儿这般美艳动人,又与胡家门当户对,自然是合适的。 至于张博宁那边,虽说张家没有家财万贯,却也算得上苏州城的名门望族,况且张博宁的才学在苏州也小有名气,说来与李婉儿也是般配的。 至于沈无言,之前的沈无言在李家的影响力,纯粹就是个白痴,拿来既无经商之才,在文坛上也毫无影响力,所以根本不被看好。 即便当时没有胡家出面捣鬼,李家怕也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与沈家的婚事,李兴昌自然清楚,李家是不会需要一个废人的。 只是事情总是这般的可笑,如今的沈无言再也不是那个只会读书的书呆子,而是一个心机可怕,又极具才学的人物。 这样的人若是能到李家,以后胡家那边要是想有个什么动作,怕也会思量一番李家还有个沈无言,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当然,这些内在的想法大多只存在与李兴昌与沈无言心中,李婉儿如今只在乎的是,眼前这名男子今后怕就是自己的归宿,现在看来的确挺不错。 对于沈无言来说,娶不娶李婉儿这是一个时间问题,无非是今天娶明天娶的问题,眼前的情形来看显然是不能拒绝的。 且不说这一次与集仙居的对决中,李家出了大力,那几万两的银子本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一时之间还是还不起的。 只不过这对于李婉儿来说,或许真的不公平,即便是沈无言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从苏巧巧到李婉儿,拒绝的艺术他发挥的并不好。 此时书坊中,沈无言望着眼前少女稍显尴尬,停顿片刻之后,他才道:“其实无论是胡于明,还是张博宁,……说到底婉儿你要清楚,嫁娶是一个人终生大事,若是你不喜欢千万不要勉强。” 大抵是能听出些什么意思,李婉儿原本含笑的脸渐渐平静下来,沉默许久之后,她才点头道:“第一次见到你,本没什么感受的。后来跳河,被你救了上来,也并未有些许心动。……只是后来回家,思前想后,怎么都是你的身影……。” 沈无言终究还是沉默了,少女直白的言语已经说明一切,然而问及自己是否有些许心动,却也说不上来念与不念。 这般儿女情长本就不是他的专长,混迹战场杀敌卫国才是理想,然而人终究会改变的,比如某年某日的下午,某个少女的简单一段话。 “倒是没有婉儿那么的上心,只是……在过些日子吧,既然说的中秋,那便中秋好了。” 言语上还是有些变化,至少沈无言现在已经颠三倒四,心中究竟是怎么打算,他也说不太清,而拒绝亲事的打算已经不是那么的坚定。 “天也不早了,婉儿先回去了,改天会和采儿一起去你那边看看,说是你有个侍女叫月儿。” 如今的事情基本也都清楚,而心中的坎其实也在月儿那边,对于沈无言来说,与月儿在年纪上的差距是个心病,以至于不敢去谈婚嫁问题。 “改天去看看也好,我就不送你回去了……” 心里大抵还是想去送送的,只是为了避免这一路上自己又或者对方的尴尬,沈无言自己提出了这个,也算是横了心吧。 回到醒八客天色已经不早。 重新开张的茶楼如今已经极具规模,至少在苏州地界上的茶楼茶庄里便是龙头老大,这虽说不符合如今的经济现状,却又结结实实的出现。 归根结底的问题还是在于沈无言,因为早期他的计划本就是如此,后来让沈无良带去的培植技术图纸时,其中这份计划也夹着送了过去。 到最后集仙居造的这个势,却被沈无言捡了个现成,还这般的名正言顺。 茶楼还未关门,门口停着几顶轿子。 稍一打量,沈无言就认出这轿子的归属,正是来自知府衙门徐尚珍的。 早就在茶楼等待不及的徐尚珍见到沈无言进门,忙起身迎了上去,这是一个看似微妙,但却让很多人惊讶的举动。 堂堂朝廷四品官,竟然起身迎接一名寻常商人。 不过这一切对于徐尚珍都不重要,他拉着沈无言的衣袖长叹道:“无言你可要救我。” 沈无言一怔,顿时会意:“莫非知府没有看到我那封信?水患还是来了。” 这对于沈无言来说,原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此时发生也没有太过吃惊,只是将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徐时行身上。 徐时行无奈摇摇头,然后道:“父亲也无须隐瞒,沈公子自然知道您并没有在意那封信,才招来今日之祸,还是坐下慢慢谈吧。” 徐尚珍的确没有在意所谓水患一说,所以信上说的提早预防,他也并没有什么预防,只当做闲话丢在了一旁,直到太湖决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的消息传到了知府衙门。 “如今雨还在下,虽说已经派人下去安抚百姓,但实质上的效果并不太好。……苏州城外聚集着大批难民,若是不解决实在是一个不小的隐患。” 沈无言点了点,一路之上他也注意到这些情况,这几日虽说下雨,但显然城内又拥挤了许多,怕很大一部分都是在苏州有亲戚的难民过来投靠的。 “说来还是灾民的安置问题,如今正值天热,还是先给这些灾民修建临时安置点……” 根据前世的一些灾后问题,沈无言倒也十分在行,简单的提到几点之后发现并不太实际,比如灾民的饮水排水问题,甚至卫生饮食上的一些细节。 大明现在也没有水龙头,城外灾民的饮水只能靠从城内用水车运。 “……在临时安置点附近修建统一的茅房,并且定期的消毒。……消毒你们不知道,之后我会写一份消毒水的配方,没配成之前先用石灰。” 接下来沈无言大致交待了一些,饮食上的问题,比如老鼠吃过的东西不能吃,也不能吃来历不明的食物。 “灾情之后最为严重的便是疫情,关于灾后防疫的问题之后也会统一抄录下来送到知府衙门,只是还是要防着点这些灾民暴动……” 大致说了一些表面上的问题之后,才送走徐尚珍与徐时行,此时天已经黑了。 吃饭之时,沈无言这才发现月儿静静的坐在餐桌前默默不语,问了几遍也都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看得出来少女的心思很重。 “月儿怎么了?这几天不太舒服吗?对了,少爷给你的花露水做好了,就在我书房,等会吃完饭拿给你。” 这几天天气沉闷,蚊虫也多了不少,借着这闲暇时分,沈无言在研究完佛郎机之后,总算完成了花露水的配比,算是解决了被蚊虫搅扰的麻烦。 月儿好像并没有上心听沈无言说话,一阵之后才忙回过神来,道:“是了,吃过饭就去取。” “月儿是不是在想李家那边的事?”沈无言忽然笑道:“其实很多事也说不来,不过少爷说过,不会丢下你不管。” 月儿一怔,点头道:“少爷无须介怀月儿的想法,你与李家小姐那是有婚约的,听采儿说挺钟情你的。……月儿的意思是说,少爷可千万不要因为我,而负了她。” 这话倒是沈无言没有料到的事,本以为月儿是因为自己要娶李婉儿,而心里不舒服,但现在来看倒是自己多想了。 “婚嫁问题商量在中秋,如今还有三个月,也不着急这事,倒是沈家酒楼那边如何了?” 月儿道:“大少爷后来将房契与地契送了过来,我自作主张给他支了一千两银子,……少爷不会怪我吧。” 沈无言一愣,忙笑道:“怎的会怪你,月儿做的对。……只是那天我也去送了一千两,咱俩倒还真是心意相通。” “……” “酒楼那边经营的还算不错,如今的生意也有些起色,少爷说的分店年底就能开起来。……只是胡家最近好像又有些动向。” 沈无言轻笑道:“被李家拒绝,他肯定不舒服。……中秋的皇商若是李家能争到,胡家自然会败退,胡于明那边还是要去见一面。” “对了,下午总督府捎来口信,说是明天在丁香巷见一面。” 33.第33章 陌上人如玉(3) 自从五月水患之后,丁香巷这边的集仙居就关了大门,直到沈无言来过之后的第二天,这里重新进行了一番修整,便成为如今这般模样。 说是休整,其实也算不上,只不过将这里的招牌换成了醒八客分店,将一应餐具都换做了刻有醒八客字样,总之以前的集仙居已然不复存在,现在这里是醒八客。 不过这里是集仙居也好,是醒八客也好,对于这个在浙江南直隶一带呼风唤雨之人,丝毫没有兴趣。 他感兴趣的是四月份的台州大捷的确很喜人,而这一切很大一部分的功劳来自于今天要见的这位年轻人,一个隐于世的高人。 对坐的徐文长倒是十分从容,他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道:“无言的确是个不出世的人才,不过也无须费心,他定然不会去做官的。” 看着徐渭这般毫无正经的样子,一旁的侍卫极为紧张,这位严肃的总督也就只有对这位文长先生这般和善,若是换做别人,早就军棍伺候了。 侍卫们最初还极为看不惯徐文长这般的散漫,但后来在倭寇那边打了几仗之后,便对这位府上幕僚刮目相看,甚至奉为神灵。 都说文长先生乃兵圣下凡,有通天的本事。 不过今天他们几天更加惊奇,能让胡总督亲自拜访的人不多,之前的一个是徐渭,这一个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先生你说那位沈公子……他是开茶楼的?” 听胡宗宪这般一问,徐文长忙道:“如今这间茶楼便是他开的,不过几天前这里还属于王贞明。” “王贞明?”听到这个名字,胡宗宪怔了怔:“当年上书骂严阁老的那位王贞明?据说这些年手段高明了不少,怎的开起了茶楼。” 徐文长轻笑道:“他若还是当年那名激进的儒生,怕日子也比现在要好得多,偏偏他要做生意,……生意上的事与做官还是不大相同。” 这句话胡宗宪十分认同,事实上徐文长的很多话他都认同:“这般说来,他是在做生意上也吃了苦头?” 徐文长淡淡道:“之前无言搞出了个什么奶茶,后来集仙居这边偷了配方。……后来的茶会上,集仙居竟然拿出了无言准备多日的铁观音茶。” “你是说……那是沈无言故意让他拿去的?”胡宗宪神色微变:“这样说起来,这沈无言就很可怕了。……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让王贞明滚蛋。” 徐文长微笑点头:“如今看来,的确是这样的,而且如果不是王贞明在朝中有人,如今怕是难免牢狱之灾。” “这又怎么说?”胡宗宪疑惑道。 徐文长望着远方,讥讽道:“王贞明他竟然去过鱼龙街,还雇凶想要杀掉无言,的确心狠手辣,这些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哼。”胡宗宪冷笑道:“鱼龙街那边早晚要派人拿下来,我这位浙直总督倭寇都打败了,岂能让这些个小鬼胡乱搅和。……倒是沈无言,他竟然从那些亡命之徒手中活了下来?” 虽说没有去过鱼龙街,但那边的情况胡宗宪很清楚,若是真的被某个亡命之徒盯上,怕也很难完好无损的活到现在。 “活是活下来了,……只不过还是病了一段时间……” 说话的却是刚上楼的沈无言,他大概已经猜到今天要过来的人,但看到胡宗宪之时,依旧有些惊讶。 这位位高权重的人物,的确非同凡响,许是常年在军中的缘故,竟然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即便是沈无言看着也有些心惊。 “见过总督大人。”沈无言行了一礼,然后在胡宗宪的示意下坐在看他的对面。 “听文长说你无心做官……原本来是想让你做官的,但见到你之后,这念头便打消了。” 这句话的确是胡宗宪发自内心的,眼前这青年眉宇之间竟让他有看不透的感觉,甚至在这往来之间的平静,也并非寻常人能做到。 “果然非池中之物……好。” 沈无言忙摆手道:“其实打仗那边,主要还是戚将军的功劳,他练兵有方,而且在战阵上也极为有天赋。……另外一件事,俞将军那边,总督大人怎么打算。” 俞大猷那边其实只不过是胡宗宪挑了个替罪羊,如今被沈无言提到,顿时也有些愤怒,但很快便平复下来:“我知道最近关于俞大猷,很多将士不服。……无须担心,他与锦衣卫陆柄关系非凡,不会有问题。” 听着胡宗宪的话,沈无言忽然想到之前戚继光找到自己时说过的那些话。 那天是在徐文长与他来之后的另外一个下午,前面还是说一些布阵兵法御敌方面的事,后来便说到俞大猷的情况。 戚继光瞬间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将军,变成一个畏首畏尾的小人物。 “我与俞大猷一同为胡总督效力,曾经俞将军与总督大人的关系很好,然而在关键时刻却被总督大人当做了替罪羊,这倒也罢了,最让我想不到的是,我与俞大猷共事多年,竟然不知道他还有陆柄这层关系。” 戚继光这一席话从未与人说过,此时之所以会说给沈无言说,一来怕也是因为沈无言的确无心做官,这些话也不好说给第二个人听到,二来大抵也是真的信任吧。 至少沈无言是这么想的,他淡然道:“戚将军你总该知道,你做官不是为了胡总督办事,或许为国为民大了些,但是为了陛下总该不为过。” “是呀。”戚继光轻叹一声道:“我是在为陛下守江山,为东南百姓免遭倭寇涂炭……只是若有一天胡总督一个不高兴,用我当替罪羊这又如何?我却是没了陆柄那样强大的后台。” 沈无言知道戚继光的意思,朝中有人好做官,俞大猷背后有陆柄,他却没有任何帮手。 “先生看如今朝中谁能值得依附,严阁老如何?”戚继光问道。 沈无言摆手道:“胡总督那边便于严阁老交好,若是想跳过胡总督交好严阁老,怕是难逃一死。” 这道理戚继光也清楚,胡宗宪那边是顶头上司,若是跳过他结交严党,他怎能会不知道。 “将军也无需多想,如今朝中能依附的人有两位。其一便是国子监祭酒高拱,另外一名便是国子监司业张居正,这二人看似地位一般,但都是关键的位置……将军一定是清楚的。” 之所以说到这二人,是因为如今朝中看似平静,但实质上一场大的波澜就要掀起,这二人如今所处的位置正好不会被波及到。 在一点,这二人都是裕王府讲官。如今陛下年事已高,未来的接班人中裕王的声望最高,一旦裕王掌权,那么高拱张居正这些人地位随之提高。 戚继光大致推测了一番,也知道这一道理,这才恢复平静,接着起身抱拳道:“此恩便不言谢了,将来若是先生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差遣。” “其实就算我戚继光死,也死而无憾,从继承父业一来,到如今东南剿灭倭寇,每一场仗都是九死一生,又何曾怕过死。……只是我若一死,这尚未成型的戚家军又该如何存在?” 略一顿,他继续道:“其实也不怪胡总督,很大程度上,我与他是一样的,心中都是为了东南百姓着想,为大明江山基业着想,地方上送来的银子,他也都充了军饷……。” 回想这一段谈话,对于胡宗宪,沈无言其实也说不清感受。 此人行事无所不用其极,但之前攀附权贵,结交权臣,却也并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也许心中那中报国之心才是根本。 若胡宗宪乃至于戚继光,甚至如今在朝堂上的徐阶,未来的张居正等人,或许都是这般。 大明士子为国为民之心终究是不可淹没,即便在很多事情上并不符合道德,又或者世俗的是非观念,但实质上也都是为了很多人认为空谈的事物。 比如为国为民,为国守土复开疆。 在久以前,又或者是以后的几百年后的沈无言,其实一直认为那些所谓的道学先生,口中满口仁义道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本以为这些个无用的口号过说说而已,但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他们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听说无言与李家大小姐有婚约?”胡宗宪淡淡道:“若是愿意,趁着中秋之际,与文长一同完婚,岂不是双喜临门。” 沈无言微怔,很快便会意,这事定然是徐文长透漏的,顿时瞪了正在低头吃点心的徐文长一眼,接着道:“那边定下了,便给总督大人答复。” 简单的一次相聚结束于这一天的中午,沈无言并没有直接回茶楼,而是拐了个弯去了书坊街那边,除却买一些书之外,他还要看看《石头记》的一些问题。 当然不排除看看一个人,一个姑娘。 34.第34章 鱼龙舞(上) 所看的姑娘果然在,似乎事先约好的一般,李婉儿早就在铺子那边等着了。 见到沈无言过来,她脸上不禁浮现一抹清丽的笑容,接着轻声问道:“本来说今天忙完这的事,就去茶楼看看你,没想到你却过来了。” 原本是打算让李婉儿去茶楼的,但是又想着月儿那边的情况,索性便自己过来了,说来也并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这边沈无言还未说话,却见胡于明走了过来。 虽说最近与胡家的竞争在酒楼那边,还算十分激烈,但一直以来,沈无言都没有真正的与胡于明见过一面,最早的一次,还是上次在书坊街这边。 此时在见面,却也有几分尴尬,毕竟自己现在是与李婉儿的关系不清不楚,说起来还算是胡于明的情敌,之前的假想敌就在顷刻之间变成了实质,这实在不太好说。 不过另外一点还好,那便是胡于明并不知道沈无言便是与李婉儿指腹为婚的沈家二少爷,沈家酒楼那边他一直以为的是沈无言后来接手了沈家酒楼这烂摊子。 凭借着他出色的经营方式,如今沈家自助餐已经小有成就,若是在有一股力量推动一下,前途定然不可限量,用不了多久甚至能与得月楼比肩。 商人家庭出生的胡于明并非那种整日游手好闲之辈,商贾家的子弟与权贵的子弟还是有些不同,比如胡于明与张博宁。 一定程度上,沈无言更加欣赏胡于明的行事风格,干净利落。之前的想法的确没错,只要沈家倒了,那婚约也就很容易作废。 比起胡于明,张博宁这般整日里风花雪月,吟诗作对,说起来真正的用处并不大,且不说他是否真的才华出众,就算他是苏州乃至江浙第一才子。 若是没有半分功名,怕是李家也不会将女儿嫁给他,即便他背后还有一个显贵的张家。 想到这里,沈无言向着走过来的胡于明一抱拳,微笑道:“胡少爷,我们又见面了。” “原来是沈先生……”胡于明看到迎面上来的沈无言,心中微有不快,但想到对方之前所做的一些事,便卖了他一个面子。 “先生的《石头记》在下也翻过几页,说实话实在看不下去,真不知道那些个酸腐书生们是怎么……哦,呵呵,纯属一些个人想法。” 沈无言倒也不觉得什么,毕竟就算在几百年以后,会喜欢看红楼梦的土豪也不会多,于是依旧微笑道:“胡少爷这样的人还经常出没书坊街,的确少见。” 其实这句话也是李家书坊于掌柜想说的,书坊街这边平日里虽说颇为热闹,但来这里的多是一些读书人,像沈无言与胡于明这样的商贾之人,很少会过来。 当然,这二人来这边的目的也不尽相同。 最初沈无言过来是为了买一些炼金术术的书,后来才是为了李婉儿,却也不是全部,胡于明则不同,他至始至终都为李婉儿。 此时这位众望所归的李家大小姐似乎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手中的书卷渐渐薄了起来,那画面中的大观园,贾王薛史四大家族,以及十二钗的命运都在眼前一般。 这庞大家族的百年兴衰就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好像有些冷,似乎看到了那位葬花的姑娘,又或者其他。 她紧了紧衣襟,将书卷放在一旁,走向沈无言,轻叹道:“这故事实在太悲,沈公子怎的有这样的感受,……其实大概只是这样的感觉也无须在意。” 沈无言一怔,接着点头道:“只是一些故事,婉儿权当一时之乐……。” “婉儿看的是《石头记》吧,我也看过……”看到李婉儿过来,胡于明也忙凑了过来,满脸堆笑道。 李婉儿扫了一眼胡于明,之前因为李家与胡家那边的情况,她不得不与胡少爷周旋,现在李兴昌那边表明了意思,也无须在做其他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之前胡少爷送过来的东西,我已经派采儿送到酒楼,……另外说一点,婉儿是一个有婚约的人,如今这般抛头露面自然不对,但也是事出有因,若是少爷你每天都过来,婉儿以后怕也不会在出来……李园你怕是进不去。” 李园是李婉儿给自己建造的一间小院子,就在李家大宅一边,但从李家大宅却进不去。 “那是自然……那两只……算了,婉儿何须如此?沈家那边的婚约不是已经推了……”说到这里,胡于明恍然大悟的看向沈无言,惊讶道:“你俩什么关系。” “呦,伟大的胡家大少爷这都看不出来……”这边说话之际,张博宁也领着一班子文人士子走了过来,停在铺子门前。 一时之间这附近又热闹了许多,看着这群来者不善的书生门,沈无言不由觉得好笑,所谓书生意气大抵就是这样的。 张博宁走上前向李婉儿行了一礼,这才微笑道:“昨天给婉儿献上的诗可看过?” 说起来张博宁还是极为花心思的,整日琢磨者李婉儿的感想,然后写出些诗句送到李园,这事李婉儿和沈无言说过,那些诗句的遭遇都很凄惨。 还未到李婉儿的手中,便被护院丢进了废纸篓里。 如今张博宁说到这,沈无言也觉得好笑,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那边的胡于明已然看不过眼。 “你们这些穷酸书生,整日里写这些酸腐诗词,也不嫌丢人……博宁兄,你的诗若是能达到顾青山那般地步,或许还有一现的资本,可是你有吗?” 张博宁本就自恃有才华,之所以名气不如顾青山,完全是因为顾青山早出生几年,赶上了那些年苏州文坛不景气,才有了今天。 此时听到胡于明这般挑唆,心中压抑长久的怒火便喷发出来,他纵身跳在胡于明身前,趁着对方尚未反应过来,一拳打在胡于明的脸上。 这边张博宁动起了手,身后这些被胡于明讽刺过的书生们也不含糊,一瞬间就将胡于明围在了中心拳打脚踢。 说来胡于明也颇为硬气,被这七八人围殴竟然连一声求饶也不说,任凭这几名书生动手。 这边沈无言实在看不过眼,忙拉着目瞪口呆的李婉儿,绕过这群人向着街边跑去。 “谁能想到,这些个在苏州城年轻一辈中举手投足的人物,现在正有失圣贤之道,为了某人,对另外一个人施展围殴。” 听着沈无言的调笑,李婉儿却笑不出来,她苦道:“虽说不喜欢他们,但看他们这样也于心不忍,沈公子快去拉开他们吧。” 沈无言一怔,心道也是这个礼,简单交待李婉儿几句,又跑了回去。 只是一来一回之间,那边已经没人,只留下地上一摊还未干的血迹。根据于掌柜说,那些人被巡城的捕快带走了。 不过虽说被捕快带走,但凭借着这些公子们的家世,无非是走走过场,甚至还未到府衙便会被放回去。 以后谁想找事算账,这是后来的事,也是另外一件事,至少与府衙没有关系。 比如现在躺在胡家酒楼床榻上的胡于明现在就很想做一件事,要么张博宁死,要么张家滚出苏州。 “少爷,查过了。……张家那边没什么案底,几代人都很干净。” 听着这位家族中颇有些威望的陈护院的话,胡于明轻笑道:“那就造出点事,总之让他们滚蛋。” 陈护院一怔,接着点了点头。 胡于明接着又道:“那位沈无言沈公子的底细如何?” “那位沈无言沈公子,便是醒八客茶楼的幕后之人。也就是沈家酒楼的二少爷,他与李家大小姐有婚约,那边不太好办。” 胡于明神色微变,这件事的确是意料之外:“无妨……案底呢,有没有。” “有一个,但是官府那边没有,是小的看出来的。”陈护院一顿,接着道:“之前说是沈公子被鱼龙街那边的一伙亡命之徒绑了,但后来又逃了回来。” “他竟然有这本事。”回想那名文弱书生,胡于明轻笑一声。 陈护院点头道:“非但有这本事……据我了解,绑他的两个人,吕六与陈七,这二人已经在鱼龙街消失了很久。” “去查,一旦查到情况迅速过来告诉我……”胡于明沉声道。 另外一边,沈无言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之前吕六与陈七的事,其实也都是在知府徐尚珍的有意隐藏下,就算抹掉了。 之后便也没有太在意,毕竟那是两名亡命之徒,也不会有什么人会去上心,这两人手里沾满鲜血,现在他们死了对于很多人来说,其实是福音。 只是当陈护院走进鱼龙街那一刻,事情又有了变化,因为很多事可以用钱来解决,比如了解一些情况,陈七与吕六经常回去的地方。 太湖边上的一个荒芜的小村子里已经没有人烟,其中几间屋子明显已经被焚毁,陈七沿着地上的脚印向着这几间屋子走去。 35.第35章 鱼龙舞(中) 屋子早就面目全非,地上依稀还能看到散落的弓箭,以及一只以及断了弓弦的黄杨木弓。 陈七早些年在绍兴干过十多年的捕快,后来经人介绍去了胡家当护院,这些年胡家对他礼遇有加,故而他也颇为卖命。 今天他孤身一人来到这边本就有点拼,毕竟这里是那几名亡命之徒的居所,若是之前在鱼龙街打听到的消息不准确,很有可能这条命就要葬送在此。 好在一切如想象中那般,陈七与吕六都死了,附带他们的妻子也没有一个活命,一共四具焦尸被他从废墟中拉了出来。 尸体的鼻腔中没有灰烬,显然是死后才烧毁房间,企图毁尸灭迹,但由于那天还下着雨,所以尸体没有全部被烧毁,从某些特征还能判断这四个人的身份。 根据陈护院对这四人之前的调查,可以确定这四具尸体正是在鱼龙街消失多日的吕六与陈七以及他们的妻子四人。 “沈无言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怎么能把这四个人杀掉的……”陈护院看着那两具强壮男子的身躯,微有疑惑。 地上还有些许麻绳的痕迹,这说明之前沈无言被人绑着的,然而后来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却挣脱了。 依据尸体的不同位置,吕六独自在一间房间中,另外一个女人无法辨别身份,在另外一间房间的深处,还有一个额头插着羽箭的倒在了门口,陈七则靠前一些。 根据这些陈护院大概能判断,当时的些许情形。 “若是这般,那这个人要么就是有帮手,要么就是有着解绳索的本事,为人还沉稳狠辣,吕六喉咙上插的那只木条便能看出……” 想到这些,陈护院完全无法将这个人与之前暗中观察过的沈无言联系上,只是这一切的沈无言的嫌疑又最大,实在是难以置信。 现场基本勘查完毕,陈护院开始沿着留下的脚印开始寻找剩余线索。 这村子废弃多年,所以基本是不会有人过来,即便最近几天的雨一直下个不停,但脚印却还清晰,并为被破坏过。 “卷宗上对这案子模糊不清,府衙那边似乎可以隐瞒,难道沈无言与知府大人也有什么关系?若是这般少爷怕是很难办。” 想着这一茬的事,陈护院已然走到大路上,脚印就此消失。 这条路算是一条主要道路,平日里人来人往,之前的脚印早就被踩乱了,根本难以在寻找。 不过他并不打算放弃,毕竟这条路上前后也并没有几家人口,若当时真是沈无言杀掉这四个人,那沈无言自己定然也不好受,至少他也会受伤。 只要他受伤,就会找大夫,如今只要找到这附近的大夫问清楚,便能了解到当时的情况,如果沈无言真在这里治过伤,一切都有了头绪。 …… 于此同时,沈无言正在考虑沈家酒楼进一步的扩展问题。本打算在十泉街上找间铺子,但经过王少卿那边了解的情况,似乎在这边找铺子并不容易。 十泉街这边都是一些世家大族的宅子,他们向来不缺钱,所以将铺子租出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好在后来另外一个人找上门来,这边的情况才算好转起来。 顾青山摇着折扇踏进醒八客茶楼,接着沿着楼梯上到二楼,找了一间靠窗的雅间坐了下来,吩咐伙计去将沈无言请过来。 看着眼前来人,沈无言有些错愕,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微笑道:“顾公子需要点些什么茶?” “那就铁观音吧。”顾青山一边回答着沈无言,一边示意他坐在对面,自己散漫的整理者茶具,待伙计将茶送了过来,这才道:“中秋之际江浙一带的文人会有一场聚会,打算……无言有没有兴趣。” 大约是看出沈无言并未表现的很感兴趣,顾青山转而道:“其实这也是周严的意思,无言的那首节令门,端阳如今已经传到浙江那边,反响极好。” 这事沈无言了解到一些,近来几日也有不少登门拜访的书生,都被他拒绝在门外,说起来也是为了不被这些事烦心。 文人之间的事,沈无言自恃无法应付,无论是刷心眼,还是来硬的,都不是问题,但关键在于,这些人是伤不起的。 之前的王贞明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才见了几次面,就敢雇人来绑了自己,竟然还去收买了沈无良,若非沈无言及时发现,怕离开苏州的就是他自己。 不过今次顾青山说的这个恐怕还是有些不同,周严是周家茶庄的未来接班人,如今在周家已经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这样的人物请自己过去,定然不会是仅仅为了诗会。 “既然青山有意邀请,到时候会给个回复。……一来中秋之际我与李家大小姐那边也要有个交待,二来一位朋友有大喜,说不得是去不了。” 沈无言与李婉儿指腹为婚的事,顾青山后来听张博宁说过,之后还大书特书沈无言的无耻,不但坐山观虎斗,还暗度陈仓。 总之是一些毫无意义的事,这些对于顾青山来说,都是些闲事。 “那到时候在看吧。” 接下来又陷入一番沉寂,顾青山的话本就不多,他性子本就恬淡,面对着散漫的沈无言,二人竟然都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不知过去了多久,顾青山这才道:“本来之前对无言还颇为介怀,贞明算的上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些年来他也不像很多沽名钓誉的才子一般,心中始终是在国家的,所以这些年喜欢与他在集仙居闲谈……” 一顿,他继续道:“之前却是没想到他会雇人去杀你,这些年他所挣的银子都给了朝廷,充当军费……那天他走的时候说,沈无言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喜欢他会是一个好人。” 沈无言一怔,王贞明的那副淡然模样又浮现在眼前。这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坏人,有些人之所以会做这些事,只是希望能对更对人去做好事。 “他仕途不顺,所以就想着能带动苏州的这些商户,希望能给这空虚的朝廷一些微薄的帮助,为家国也好,为自己好,他是这样的做的。……他临走那天,路费还是我给的。” 一边说着话,顾青山将记账清单递给沈无言,都是些官员的亲笔书信,大多是些感谢话语之类。 “徐知府不是一个昏官,之所以会让贞明他离开,也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顾青山忽然笑了起来:“原本的有些记恨无言,只是当我见到徐时行之后,就发现我错了,贞明说的对,沈无言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这边沈无言一直都在听顾青山的话,原本以为他是来为王贞明说情的,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 “太湖水患若非无言的那些方略,怕是如今的后患无穷。” 太湖决堤之后,最近的雨依旧还在下。 城外按照沈无言的方略,依旧修建起了临时安置点,衙门也派出人每天按时去那边洒石灰。至于粮食,则一改往日各户施粥的模式,变成官府统一安排。 如今救灾的事施行的还算不错,一改往日的救灾方式,效率顿时提高了不少,特别是能抓住主要问题,也省下了不少人力物力。 听着顾青山的话,沈无言只是淡然一笑,接着道:“既然生在大明,自当要为大明尽心尽力,王贞明那边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也无须在追究。” 这句话倒也不是沈无言故意做作,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句心里话,人生而在世总要有所为,有所必为,无论对大明有没有归属感,既然如今生长在此,自当尽心尽力。 与顾青山的谈话一直持续到下午,直到送走顾青山之后,这才找到月儿稍微交待一些茶楼的事,然后向着鱼龙街那边走去。 鱼龙街距离十泉街并不近,沈无言赶了许久的马车才到。 马车停在鱼龙街外的一间铁匠铺前。 经过被绑那件事之后,他一直心有余悸,之后便寻思着需要搞一些武器防身才是,多方打听之后就找到了这个地方。 秦记铁匠铺开在鱼龙街的门前,老板秦二当年也是混鱼龙街的,后来洗手不干就在这门口开了间铁匠铺。 “沈公子你那个叫什么刀来着……实在是太难打了。” “武士刀。” 说话的不是沈无言,而是店里的一个平日沉默寡言的伙计。 秦二听着那伙计生硬的汉话,怒吼道:“你这小王八蛋,插什么话?没见我正在和沈公子说话?” 听着这并不和谐的声音,沈无言却顿时欢喜,原来电视上小日本说汉语就是这样的蹩脚,不过他欢喜的不是见到了日本人,而是他知道武士刀。 那么他很有可能就会使用武士刀,也就是会刀法。 沈无言绕过秦二,用蹩脚的日语与那小伙计交流起来。 原来他的父亲是王直的护卫,后来因为王直被杀,他的父亲也未能幸免,而他在父亲的朋友帮助下幸免遇难,但却无法再回去,便流浪在到了苏州。 36.第36章 鱼龙舞(在中) 这一次聊天之后,沈无言隔三岔五都会过来一次,只是再也没有和那位日本小伙计聊过天。 每次过来沈无言都会找一些器械图纸交给秦二去打,他人也不走,就坐在铺子里与秦二聊一些闲事,其中也会涉及一些鱼龙街的内容。 顺带着,沈无言也逐渐了解鱼龙街这边的历史。 当年鱼龙街这边还是一片废墟,后来经历了宁王叛乱,倭寇犯边之后,这里逐渐聚集起一群亡命之徒,每个人的手上几乎都沾染着数条人命。 最初的时候,官府也没大在意这边,毕竟也不成势力,派捕快去抓人实在有些困难,因为没有哪个捕快愿意去摊这趟浑水。 没准哪个捕快今天接了鱼龙街这边的活,明天就横尸街头。 之后朝廷也提过派军队去镇压,但东南这边近来倭寇之患极为严重,所以一来二去也就没顾得上这边,直到现在已经成为默认的三不管地带。 奇怪的是,鱼龙街至今也没有生过内斗,即便官府那边多次派人过去挑唆,最终也没什么结果。 按照秦二的话,出来混,最重要的就是义气,今天你跟着官府混的风生水起,明天或许被官府押上刑场砍头的也是你。 其实照沈无言来看,或许真有那么点义气,但却不是全部。一来他们都清楚自己犯的是什么程度的罪,二来他们也清楚如今官府没有动他们的原因。 一旦鱼龙街这边有了内斗,那么很容易就被官府利用,矛盾很容易滋生,然后在被逐渐分化,接着逐一击破,那时候所有人都得死。 “沈公子你是不知道,当年老子混鱼龙街那会,谁见了我不叫一声秦二哥,即便现在在这里打铁……嘿,一样得卖我这个面子。” 听着秦二打铁的叮当声以及自述声,沈无言忙起身向着秦二一抱拳,接着正色道:“秦二哥,今天就先到这……东西包上,我先拿回去。” 秦二这边忙将铁锤丢在一边,然后向着后院大喊道:“小王八蛋,快把沈公子今天打的器具送过来。” 沈无言打的多是一些酒楼用的烧烤用具,以及一些比较重的铁制品,后院中那名小伙计竟然一个人提着近两百斤的东西走了过来。 “哎呦,这么多。”沈无言惊讶的看着这些铁器,轻叹道:“秦二哥……您看,要不让这小伙子帮忙送过去?” 秦二左右一看也无事,又听到沈无言后面说会给些赏钱,这才忙应了一声,便吩咐这伙计帮着沈无言送到酒楼。 一路之上沈无言都走在他的前面,直到远离鱼龙街之后,沈无言这才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天。” 竟然是个中国名字,沈无言微怔,接着将目光重新投到他的身上,小伙子大概有二十岁左右,雨水打在黝黑的皮肤上,似乎并没有什么不适。 “你不是倭人……” 王天听沈无言这般一说,身子也是一颤,片刻之后才低声道:“不是。” 之后沈无言便与他没有在说其他的,直到东西送到酒楼,在前台领了赏钱之后,王天这才离去。 沈无言则先去了书坊街那边,与李婉儿闲聊了一阵,大概说了一些最近的情况,比如张博宁家被抄家,一干人等流放的事, 倒是刚走出沈家酒楼之后,沈无言感觉到一些不一样。最近他一直觉得自己被人跟踪,一开始还以为是被绑之后还未缓过来,但今天看来似乎的确是这样的。 只是这跟踪之人却无法确定,沈无言也就没有在理会。 自打从太湖边上回来之后,陈护院一直奉命跟踪沈无言,企图以这种方法找到沈无言那个同伴,这样就能坐实了沈无言杀人。 只是直到几天,除却早些天沈无言打了几把看起来盛唐时的利刃之后,未尝见到有其他出格之处,甚至与他接触的人都是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此时在胡家酒楼后院中,胡于明躺在躺椅上望着小院中的那棵新栽下的剑竹,好像自己也恨不得化作一道利剑一般,直插某人的心脏。 “你说张家只是抄家,而没有被抄斩?” 陈护院其实也没想到,堂堂张家竟然就在几天中被抄家,全家都被流放,此时被胡于明问起,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算了,张家若是没有什么问题,也不至于有这下场,你也无须这般……沈无言那边如何?” 陈护院轻咳一声,然后道:“根据这几天探访,吕六与陈七一干人等的确是死了,但是……并不能证明是沈无言干的,太湖边上有一名医生和一个姑娘说见到过沈无言。” “能算的上证据?”胡于明缓缓坐起,然后从身下取出一只剪子,将一些斜枝剪掉:“可以的话,先将那二人控制住。” 陈护院忽然又想到什么,但看着胡于明一脸疲倦,随之轻叹一声,也不在提,只是简单叙述一下接下来的打算,便转身离开。 胡于明望着远去的陈护院,只是轻笑一声,然后喃喃自语道:“你以为本少爷真的亲睐那位李家大小姐?苏州这边也只能靠李家来打开,没办法……。” 得到胡于明的指示之后,陈护院立刻召集人手在太湖边上的那两间屋舍附近埋伏起来日夜监视,因为听那位姑娘的言语,似乎与沈无言关系不一般,所以现在他还不敢轻易动手。 另外一边,关于沈家酒楼分店的事,沈无言终于在十泉街这边联系到了租户,约定在下午的时候,在街头相见在面谈。 下午的时候,沈无言带着月儿一同去的。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月儿都在忙这沈家酒楼那边的事,所以她对于分店的需要也很清楚,铺子的布置是否合适,也只能她去看。 二人这般走在沈无言每天晨练的路上,倒也和往日一般,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月儿明显话变少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李婉儿吧。 沈无言这般想着,忽然闻到月儿身上那熟悉的味道,忽然好奇道:“你说着花露水效果如何?” 原本也思虑万千的月儿,此时听到沈无言问起这花露水,顿时也起了兴致,微笑道:“效果的确不错,就是这名字很奇怪……少爷是怎么想到的。” 沈无言并为回答月儿的问题,只是道:“效果不错就好,说起来你可是这大明朝第一个使用这玩意的东西,其实也就是把你当小白鼠。” “什么……小白鼠。”月儿龇了龇牙,疑惑道。 沈无言爽朗一笑,接着将月儿手中的伞接过然后收起,让她站在自己身旁,这才继续道:“倒也没什么,开个玩笑罢了……对了,最近先别抄《石头记》了,少爷在给你讲个宁采臣的故事。” “浙江有一名书生,他叫宁采臣……” 故事刚讲完,二人也刚到,起初月儿还颇为害怕,后来讲完之后,又是百般哀叹,这人鬼殊途,世间之事哪能这般两全。 许是之前《石头记》的影响,少女的心境如今也颇为憔悴,沈无言不忍看到月儿成了这般,于是又在等候这段时间讲了几个《儒林外史》里的故事,小姑娘总算又开心起来。 “无言……我倒是来晚了……” 二人说笑之际,远处一名男子也向这边赶了过来,沈无言定神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顾青山。 顾青山停在沈无言身前笑问道:“之前只是说有位公子要买铺子,却没想到竟然是无言你。……这铺子是博宁家的,抄家之后,这铺子也就托我之手卖了。” 根据沈无言所了解,这抄家之后的财产都收归朝廷,也就是说这铺子应该是知府衙门的,但现在竟然交给顾青山来卖,显然顾青山与知府的关系并不一般。 不过以顾青山这般的身份,沈无言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顾青山的下一句话,却让沈无言有些惊讶。 “胡家大少爷前些天派人去过知府衙门,说是要查无言你,……说是杀了鱼龙街那边的几个人,后来被徐知府推掉了。” 顾青山并为详细说情况,但见沈无言神色自然,转而继续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事,先不说鱼龙街那边的人都该死,我倒是不信与无言这文弱书生能杀人。” 沈无言也微笑点头道:“这些年倒是连鸡都没杀过,杀人之说……实在是太抬举在下了。” “是了。”顾青山淡淡道:“还是先去看铺子吧,……这位就是月儿姑娘吧,倒是见识过她的生意之才。” 顾青山的这句话源于集仙居还在的时候,月儿去过一趟集仙居是去谈生意的,当时王贞明与顾青山都在,此时在说起,倒也有些意思。 月儿只是淡淡一笑,倒是顾青山说沈无言杀人这事,她有些想法,之前沈无言离家半个月,后来回来身上也带着伤,这事本就有些可疑。 虽说这般想着,面上却也没有表现出来。 “那就先看铺子……” 37.第37章 修我戈矛(1) 其实不过是一间废弃多年的铺子,张家自从接手这边也没有怎么经营,所以现在铺子里都是空着的,简单看了一下前后,便决定租了下来。 与顾青山谈过价钱之后,沈无言便安排了后来装修的一些重点问题,剩下的一切便交给月儿去办,他则又向着鱼龙街走去。 秦二见到沈无言过来,忙从铺子内跑了过来将沈无言的伞接在手中,口中却道:“那武士刀总算是完工了,只是这玩意怕是不能日常佩戴。” 其实如今大明对于管制刀具的限制并没有后来满清那般的严格,除却弓箭火铳这些杀伤力比较大的之外,刀剑之类还是没有太过禁制。 不过大明尚文,也不会像汉唐之时那般,沿街就会引发一场武士之间的决斗,其实在大明刀客剑客还是十分少见的。 此时沈无言拿着这把经过精心打造,历时近一个月铸造出来的武士刀,虽说不如真正武士刀那般锋利,但依旧较之寻常刀剑强了许多。 所谓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也不是不可能,与龙泉剑比起来也不会落的下风。 “秦二哥好手艺,这刀打造的果然不错……这是三百两。”说这话,沈无言从袖中取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秦二。 对于秦二来说,寻常打一把剑也就二三两的银子,但是这一下就是三百两,顿时欣喜若狂,忙好奇道:“沈公子这武士刀怎么用……。” 沈无言淡淡一笑,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鱼龙街道:“征服那里。” 原本就是一句玩笑话,但秦二听来依旧不寒而栗,眼前这看似文弱的书生好像并非那么简单,坊间无数传闻也都说明沈无言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只是征服鱼龙街,却是又有些玩笑意味,秦二侧了侧脑袋,笑道:“说起来鱼龙街这些年也的确需要整治,……公子还是不要开玩笑了。” 沈无言没有理会秦二,而是走进后院,然后指了指正在劈柴拉风箱的王天道:“我想给他赎身……。” 说起来王天也算不上卖身给秦二,只不过是在他快要饿死的时候,被秦二救活,然后带回铁匠铺,秦二看重的是王天老实又有力气,这才收留下来的。 王天在铁匠铺其实是没有工钱的,这几年来一直都是这样,这些沈无言最近也了解的十分清楚,甚至每次沈无言给的赏钱,也会被秦二全部拿走。 “赎身……沈公子这……王天可是对我的帮助极大的,这铁匠铺可不能没有他。” 沈无言只是轻笑一声,又从袖中掏出三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秦二,道:“秦二哥看这样如何?” 接过银票,秦二一时恍然,正在权衡之际,沈无言又递过来二百两,这前后五百两的银子驱使下,秦二顿时眉开眼笑,忙道:“那便应了沈公子……王天今后就是你的人了。” 后院中的王天似乎对这一切视若无睹,自己被这两名商人交易的事都是身外之事,只要有饭吃,只要不会死,那跟着谁又有什么区别? 依旧是王天走在前面,沈无言走在后面。 只不过这一次王天到了茶楼之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沈无言没有让他当茶楼的伙计,而是带到了后院书房中。 望着眼前这黝黑的青年,沈无言忽然笑了起来:“你不是倭人。” 沈无言的话音一落,王天身子微微一颤,片刻之后,他才低声道:“我父亲其实也是大明子民,后来出海到了王直那里当了随从,在那段时间中,我跟随倭人武术学刀法。” “是了。”沈无言点了点头,他很清楚,王天这简单的话语中涵盖的辛酸,若是有太平安乐的日子,谁会出海当盗匪。 “首先你要明白,现在你到了醒八客茶楼,你也就是这里的一员,我花钱为你赎身,你以后需要慢慢的挣钱还我。” 王天点头道:“我知道,既然公子为我赎了身,那以后我便是公子的人,一切全听您的吩咐。” 沈无言忙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你还是你自己的人,……这样说吧,那五百两银子算我借你的,你是自由的,但是需要去挣钱还我。” “我……不会挣钱。”王天陷入沉默。 沈无言抬手将腰间武士刀取出丢给王天:“现在给你找份工作,以后你就是我的私人保镖,每个月三两银子,和月儿他们一样。” 稍微一顿,沈无言又道:“一个月三两银子,一年三十两,大概要十多年才够……这样把,每个月我还会不定期的给你赏钱,另外我会请教你阴流刀法上的一些问题,也算银子。” 阴流是日本武士的一个派别,沈无言当年便想学这种刀法,只是一直没有什么机会,而且这种刀法在那时候已经不负当年风采,所以也没有刻意去学。 如今正值倭寇犯边,日本国内也是战国时期,这样的时期也是刀法磨砺的最好机会,基本算是鼎盛时期。 “是。”王天道。 回答的还是那般的干净利落,言语虽说蹩脚,但总算还是能用汉语交流,这对于沈无言来说也不是个事,反正日语他也会说,虽说年代久远变化了很多,但终究还是相通的。 “公子,我们来的时候有人在跟踪你……而且这房间附近也有几人埋伏在附近。”王天道。 沈无言点了点头,淡笑道:“怕是胡家那边派来的,随他们去吧……等等,你去抓一个过来,我问问他们……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实在是一句极其多余的提醒,沈无言还是不太了解王天的真正实力,刚出门没有一刻钟时间,他便提着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丢在沈无言身边。 “暂时晕了过去,怕他自杀,所以用了些手段……” 看着躺在地上身着夜行衣之人,沈无言不由暗叹果然是受过训练的,因为他很快就从这人的身上搜到一瓶类似砒霜的毒药。 简单的捆绑起来,防止一切他能自杀的方法之后,沈无言这才让王天将他弄醒。 望着前两天还在监视的人,此时却就在眼前,他并不茫然,只是轻笑一声之后,才道:“原本以为沈公子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却没想到府上还有倭人。” 沈无言一怔,顿时明白,之前他怕是与王天交过手,因此看出些套路来。 “王天他以前在倭人那边学过刀法,但他纯正的汉人,你也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我相信他……” 王天就在一旁,听沈无言这般一说,顿时投过感激之意,对于倭寇其实他也不怎么喜欢,这些年跟随他们日子过的也并不好。 “行了,闲话少说,胡于明派你们过来监视我,为了什么事。” 那人听沈无言一口道出胡于明,顿时有些慌乱,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既然能发现被监视,自然要知道被谁监视也不难。 “鱼龙街那边有四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听着这般一问,沈无言不由苦笑道:“你觉得凭着我的身手……杀的了鱼龙街的那些人吗?” “哼。”他轻哼一声,将目光投到王天身上,讥讽道:“沈公子还想隐瞒什么?这位王侠士莫说是那四个人,便是十个人怕也不在话下。” “十个人……”沈无言一怔,到底还是小看了王天的实力,接着正色道:“你们怎么知道这事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太湖边上的那两户人家都是见证,到时候公堂上有你好看的。” 太湖边上的那两户人家,沈无言沉吟片刻,忙问道:“是不是一个姑娘,一位老人?” “知道了吧,你们等着瞧。” 沈无言上前将绳索解开,冷笑道:“你走吧。” 那人倒也不在意,将身上绳子丢在一旁,推门便走,口中还大笑道:“枉我家老大对你如此信任,一再辩解你不是那样的人。” 这句话沈无言没有听到,因为现在看来这事的确是有点大了,人终究是他杀的,当时情况紧急也没来得及清理现场,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总是些难免的问题。 只是即便自己怎的难逃牢狱之灾,也不能让那两人受到牵连,以苏巧巧与薛大夫的性格,若是知道要他们指正自己,定然会拒绝。 这样一来胡于明又不知道会使出什么阴招,毕竟张家就是先例。 “跟我去太湖边上,带上刀……” 这边说着话,沈无言将新研制的火铳也随身带上。即便经过沈无言的一番改造,但依旧只能具有威慑力,而没有杀伤力,此番带着也只是起着唬人的作用。 “到时候注意点,反正别伤人,打晕最好……一定别犯法……。” 这一场火拼原本不在沈无言的想象之中,但此番事情来的突然,也来不及详细计划,只是简单一思考,觉得这么去做,也就这样去了。 王天倒是神态自若,刚到沈无言这边来,就摊上这事,却也不抱怨,提着武士刀跟在沈无言后面,上了马车向着太湖边上而去。 38.第38章 修我戈矛(2) 这边沈无言向着太湖边上而去,另外一边胡于明也没闲着。 之前被王天搅和一趟之后,另外几名监视之人跑回来报信说沈无言那边的确有个绝顶高手,而且还抓住了其中一个人。 接着被沈无言放回来那人紧随其后,不过他没有去胡于明那边,而是去找了陈护院。 此时的陈护院正在鱼龙街,毕竟干的不是什么好事,也不好自己动手,所以在胡于明的指示下,请了几名江湖好手。 按照胡于明的打算,沈无言这人不能留在苏州,如今知府都开始护着他,保不住哪一天就能攀上朝廷重臣,那时候就再也无法搞定。 而之所以要杀沈无言,也是因为他阻碍了胡家在苏州的进一步发展。 当然,陈护院才不会信他这些大义凌然的话,无非是怄不过那口气,之前他被张博宁那群书生打的时候,亲眼看到沈无言将李婉儿拉走的。 见到鼻青脸肿跑过来的手下,陈护院一脸青黑,沉声问道:“不是说不让动手,怎么就打成这样了?少爷那边怎么样。” 这位下属倒也镇定自若,在面对诸多鱼龙街大人物,依旧不骄不躁,缓缓道:“那沈无言的确不是善茬,他府上有一名武功极高的倭人,我等五个弟兄顷刻之间就被打倒……少爷那边倒是不清楚,但沈无言肯定去太湖边上救人去了。” “救什么人?”陈护院刚说完,顿时心中一惊,对于这个手下他极其了解,平日里为人就直来直去,说白了就是个愣头青,定然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触怒了沈无言。 只是稍一停顿,他便大概清楚这其中缘由,随即大怒道:“都说了现在还不能得罪沈无言,以胡家的势力,现在怕是惹不起的。” “哼。”下属轻哼一声,不屑的一笑,接着继续道:“他一个卖茶叶的有什么惹不起,胡家家财万贯,就连那张家不也说滚蛋就滚蛋。” 听他这般一说,陈护院的火气更大,猛的一巴掌拍在下属的头上,怒斥道:“你懂什么,就连知府徐尚珍那边都避开了这案子不查,还不清楚其中缘由?” 对面的一干亡命之徒一听知府大名,顿时神情严肃起来,其中一名年长一些的冷声道:“怎的还有官府的事?不是说就是一个普通商人。” 其实陈护院根本没有想请鱼龙街这边的人办事,当年在绍兴当捕快的时候,就了解苏州鱼龙街这边,根本没什么好人。 本打算是用正规渠道,查清沈无言杀人的事实,然后递交官府查办,到时候谁都无话可说,但却遭到知府衙门的拒绝,于是只能出此下策。 大抵是感觉到对面这些人的杀气,陈护院忙起身安抚道:“没有官府的事,小弟一时失言……各位别当真。” 简单的推掉这边的应酬之后,陈护院赶紧赶着马车向着胡家酒楼驶去。 刚一到酒楼,却已然得知胡于明已经带着人去了太湖那边,于是还未等落脚,又连忙召集人手赶向太湖那边。 另外一边,胡于明带着一干人等向着太湖进发,身边少说也带着有十多名护卫,这些平日里养的家将在今天算派上了用场。 此番的打算说来也合理,今夜无论如何都要干掉沈无言,不管以后官府怎么查,都能以今夜太过混乱为由,无从查起。 根据回来的人汇报,沈无言还带着一名倭人,大可说是有倭人作乱,自己带着护卫去清剿,哪知道沈公子也在,混乱中被倭人杀死,真的痛心疾首。 总之一切都在胡于明的计划之中,事情来的突然,沈无言定然会去救那名女子,那就让他来个有去无回好了。 至于沈无言,则没有想那么多,此去只为将月儿从胡于明的软禁之中救出,免遭恶人侮辱,至于其他杀人报仇,则全然不在想法之内。 他身边就只有王天一个人,还都是为了壮声势,帮着将人赶走的,并没有杀人之心。 于是这三路所为各不同的人,向着宁静多年的太湖边上的无名村落赶去,或为利益,或为友人,或为其他,总之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嘉靖四十年的夏天的这场雨似乎永远下个不停,太湖决堤以来,也只有这一块的两间小村落安生一些,只是宁静的背后,却是暗流涌动。 小竹楼里琵琶声响彻太湖夜空,凄厉动人的曲子即便山中野兽听来,也有落泪之意。 “昨天薛爷爷回来说他要娶李家大小姐……倒也是了,那李家家大业大,李家大小姐那般大家闺秀,其实我这种山野丫头能比。” 少女将琵琶放在岸边,然后熟练的从一边的书桌上取出一本崭新的书,这本书是前些天她托着薛大夫在苏州城买的,是那个人写的。 “书里的故事倒也美妙,只是……唉,都是些富商巨贾的故事,还是平凡一些好。” 这般嘀咕着,少女也展颜一笑,少顷之后小声道:“薛爷爷就别偷听了,事情都那么久,早就没什么意思……。” 未等少女说完这句话,便被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的大手将嘴堵住。 “沈无言你认识吧。” 苏巧巧本就没有心机,听这人这样一问,随即点了点头,但心中又想,莫非那李家听说了自己,怀疑自己勾搭他家夫婿,所以上门寻仇? 想到这里,她又忙摇起了头,生怕因为自己,而连累了沈公子。 少女这奇怪的举动,令蒙面人有些疑惑,接着小声问道:“那你到底认不认识?……算了,他是不是在你这养过伤?” “算了,算了……你且退下。”未等苏巧巧说话,从小楼一边的楼梯上,走上来一名微胖的青年。 这边胡于明提早就知道路,所以一路之上并为遇到什么阻碍,直奔这里。沈无言那边却有些艰难,没有薛大夫的带路,沈无言只能凭着记忆来找路。 若是白天还好说,但此时已然入夜,很难找到当时的路,所以只能慢慢摸索,于是要晚于胡于明许多。 看着眼前这容貌清丽的少女,胡于明顿时笑了起来:“沈无言倒是好福气,城里有个李婉儿,城外还有这个小姑娘。” 话语不难理解,苏巧巧听来脸顿时羞的通红,忙解释道:“我与沈公子只不过一面之缘……。” “无所谓,反正他今天会过来救你,那么你们就一起去死吧。” “一起去死……”少女眉头微皱,死这个字似乎从未出现在过她的世界,此时提起来竟然是那么的陌生。 “和他一起去死……倒也不错……” 少女的喃喃自语并未被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注意,倒是另外一边走出来的薛大夫,让胡于明的神色也微有变色。 “薛己,薛神医……” 或许很多人胡于明都能忘记,但眼前这位大夫,他永生无法忘记,在他很小的时候薛大夫就长为他看病,直到后来身体强健一些,薛大夫才离开。 近些年传闻说薛大夫已经去世,却没想到在这里看到。 薛大夫倒是神态自若,看着这名青年,他微微叹息一声道:“放过他如何?” 胡于明沉默了,但沉默之后,却冷声道:“去将薛大夫请上马车,送到酒楼,等这边的事结束,我会仔细解释。” 一边将薛大夫拖走,胡于明走近苏巧巧,轻笑道:“你这小姑娘倒是痴情,却不知道你在那位沈无言眼中,连一名婢女都不如。” 提到婢女,苏巧巧忽然想到沈无言常说的月儿,转念一想,只是笑了笑,没有理会胡于明。 “你当真不打算指正沈无言他杀人?你第一次遇见他,他有什么奇怪之处。” “杀人?”苏巧巧轻念这两个字,顿时明白这些人的来意,看来不是什么李家人,而是官府。 回想那天情景,沈无言浑身血污,的确像是杀过人,只是他没有说,于是她也没有问。 “本少爷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若是在不说,就把你卖到月云坊去,知道月云坊是个什么地方吗?是男人们的极乐世界,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苏巧巧却是不知月云坊是个什么地方,但听着这人一脸奸笑,想来也不是个什么好地方,她冷冷道:“少爷何须为难我一个小女子。” “呵呵,等你进了月云坊,就不是小女子了,到时候呀……” 胡于明的话并未说完,却被冷不突的一巴掌打在嘴上,顿时嘴角流出鲜血,抬眼看去,沈无言一脸不悦的站在他的面前。 “让你嘴贱……” 话语一落,又是一巴掌,这一次扇的是左脸,接着右脸。于是在这顷刻之间来回十来个耳光打在胡于明的脸上,本就微胖的胡于明,顿时脸显得更加胖。 “这是我朋友,……另外,你的思想怎么那么龌龊,青楼其实也是一个比较温馨的环境,你这般说,就不怕被那些文人们踩死……另外,你带的那些护卫实在太破了……” 说到这,沈无言回头看了一眼走上前的王天,讥讽道:“他还没出力,他们就都倒下了。” 39.第39章 修我戈矛(3) 王天的确还未出力,因为他另外有一种能力,那便是下毒。 一路之上沈无言一直担心会搞出人命,但以王天的实力,如今还有这武士刀在手,说不杀人怕是很难,而且畏首畏尾的最终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好在王天及时道出他有使毒的这本书,刚到竹楼边上的时候,沈无言便将马车停在远处,二人徒步过来。 正巧刚走过去就看到十几名待命的武士,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王天的毒已然撒了过去,顷刻间十几个人全部倒下。 沈无言将马车内的薛大夫安置好之后,大致了解了一番楼上的情况,这才偷偷的潜了上去,另外吩咐王天到四处在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总之这一切都行云流水,在片刻之间就完成。 直到上楼之后,却听到胡于明的这一番话,沈无言倒也没有多想,接着就扇了过去。 被沈无言抽了几巴掌的胡于明许久才反应过来,他望着沈无言一怔,接着轻声道:“就是他,杀了。” 此时在胡于明身后的护卫已经不多,但还是有四五人,这几人平日里也算是好手,一拥而上沈无言也极为难对付。 “别呀。”沈无言忙喊道:“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不是?” 胡于明冷笑一声,将目光投在苏巧巧的身上,吩咐道:“把这姑娘带走。” 这边说话之际,王天也走了上来,武士刀还未出鞘,却直指胡于明。 沈无言看了一眼身旁的王天,低声道:“这几个人能解决的了?” 王天大致环顾四周,低声道:“有点难,房间太狭小……出去胜算大一些。” 这道理胡于明那边也懂,如今他这边人多,而且都好手,一旦丢起暗器,或者施展什么阴谋诡计起来,沈无言这边都是极其危险的。 更重要的一点是,沈无言需要保护苏巧巧,这样一来就无法专心对敌,即便王天功夫了得,但三拳难敌四手,终究还是个问题。 “胡兄,有什么事不能坐下谈?” 听着沈无言士气逐渐弱了下去,胡于明依旧平静,混迹浙江这些年,也绝非张博宁那般的文人能比,很多事能想的更多。 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便要做下去。什么谈判,什么讲道理都没什么用。很多时候死人才最靠谱,死人才不会惹麻烦。 “你有什么资本谈?” 沈无言忽然笑了起来,他缓缓从苏巧巧的一边退开,然后从后背布袋中抽出一只重新改造过的弗朗机。 火器在大明已经十分流行,军队也大部分都有配备,与胡于明的见识自然也能看出这东西的杀伤力,绝非肉身可以抵挡。 不过他也了解,这火器的缺陷也极多,一来没有个准头,二来发射速度太慢,一般很难成为真正主要的武器,说起来还不如一把杀猪刀。 “你觉得就凭着这东西,就能解决得了我们几个?” 胡于明一脸不屑的看着沈无言,接着目光扫在王天身上,这人倒是一个劲敌,若真的打起来怕十分难缠,万万不可轻视。 “另外,……你竟然私藏火器,这要是传到官府,你沈无言的脑袋怕是难保。” “是吗?”沈无言忽然笑了起来,这弗朗机的确之前有诸多缺陷,但如今却是被他改造过的,虽说比不上现代枪械,但在威力上已经有了极大提升。 只不过现在还有另外一个问题,这佛郎机……没有子弹,先是研究这东西就浪费了许多时间,子弹研究起来也极其危险,所以一直都搁浅。 之所以今天带着这东西,还是起个威慑的作用,却没想到胡于明这般难缠。 “这个……胡兄,咱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无非就是一些生意上的矛盾,何必生死相争?到时候渔翁得利也说不得。” 沈无言虽说对于这胡于明没什么好感,但此时却没料到是这样的情况,为了保护苏巧巧的安全,以及顺利撤退,只得先进行安抚。 胡于明倒是机警,想起之前王贞明的遭遇,以及陈护院道出的那几名亡命之徒的死状,愈发认定沈无言的嫌疑最大。 “废话少说,你去将这位拿刀的武士绑起来,然后在与我谈。” 将王天绑起来,就等于失去了一个强大的帮手,沈无言本想在争取一下,但此时优势不再自己这边,胡于明那边又逼迫的紧,只得照办。 王天被绑在苏巧巧的身边,但胡于明依旧不放心,他几步走了过去,打算检查一下是否绑的结实,却不料被沈无言纵身扑倒。 这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胡于明刚走进王天,就被沈无言一下扑倒,原本以沈无言这般瘦弱的体格,是万万无法将胡于明这样的人扑倒,但事实就在眼前。 另外五名护卫刚反应过来,沈无言已然从袖中掏出匕首架在胡于明的脖子上。 “胡兄,没料到吧……怎么说,要不是胡宗宪那边,今天你也就死了,还是留你一命,不过怕是也活不过明年端阳。” 倒也不是沈无言怕胡宗宪,而是沈无言觉得胡宗宪这人值得敬佩,既然胡于明与他有些关系,那就容他一次,也算不得什么事。 这原本是沈无言的一句戏言,但听在胡于明心中,已然当真,此时锋利的匕首就在脖子上,身子微微有些颤抖。 “沈兄这是何意?……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谈。” “让你的人出去。”沈无言也不废话,示意早就愣在一边的苏巧巧将王天的绳索解开,然后继续道:“今天的事就这样了解,胡兄要是愿意,以后还能合作。” 胡于明连忙示意那五名护卫下楼,口中只道:“全凭沈兄做主,苏州这边的生意倒是也不好做,……到时候沈兄大婚之日,定要前去讨一杯喜酒。” 沈无言的打算是,将胡于明挟持到马车边上,用他做掩护,他们几个一起离开这里,在将他放掉,但事情变化总在顷刻之间。 沈无言刚走下楼,就被二十持刀的大汉挡住,这些人个个凶神恶煞,看起来都不是好惹的。 “陈护院来的真及时……” 胡于明阴阳怪气的说这话,然后回头向着沈无言一笑,道:“薛大夫现在在陈护院手里,……用我换一个老头,怕是你们有些吃亏呀。” 沈无言也看到在人群后面的薛大夫,他身旁站着一个精壮的男子,那人手中握着一把剑,看起来气势逼人,显然武功也了得。 “妈的,古代就那么多的武林高手?”沈无言心中不断叹息,但面上却并没有显得太过震惊,他将匕首从胡于明的脖子上收起,然后沉声道:“放了薛大夫。” 那边薛大夫倒也镇定自若,完全没有一丝惊吓,看到胡于明走了过去,只是冷笑一声道:“胡公子切记人在做天在看。” “呦,薛大夫不当大夫,竟然当上算命的了。”胡于明轻笑一声,走到陈护院身边,淡淡道:“照计划,杀了他们。” “怕是不行……”陈护院轻叹一声,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草丛中:“来的时候通知了城门卫兵,官府的官差现在就在那边。” “哦。”胡于明抿了抿嘴,向着陈护院大有深意的一笑,然后背着手向着马车走去,只是小声道:“陈护院,真是有你的。” 沈无言看着胡于明的马车消失,然后向着这位沉默寡言的陈护院一抱拳,然后拉着苏巧巧,也打算离去,却被陈护院拦住。 “沈公子若是杀了人,那便是要负责的,虽然陈某现在不是捕快了,但依旧维护大明律。” “好一个正直的大明子民。”沈无言在次抬眼打量了陈护院一番,顿时发现好像比刚才顺眼多了,口中喃喃道:“是不是大明士子……都那么死心眼,其实这也是一种美德。”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想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人凭一己之才谋定东南,却依旧不屑权贵,甚至一幅字一千两银子,也不屑一顾,即便他并不富裕。 说着话,沈无言回头看向苏巧巧:“怕是最近不能住在这边了,……和我去苏州住几天?月儿肯定会喜欢你。” 苏巧巧没有说话,而是几步小跑上竹楼,将琵琶抱了下来,这才点头道:“那就随公子去住几天,……过几天在回来。” 沈无言也不在多说,向着马车停放位置走去。 就在沈无言正要上车之时,他忽然回头道:“没有人喜欢杀人,但若是在你死我活的地步上,你会怎么选择?” 这句话是说给陈护院的,他忽然想起自己当捕快那些年,在危难之际,也曾杀过人,那有算什么? “无言有没有杀人,我是说不清,但是陈护院……还是不要较这个真了,一来算是为了你家少爷,二来……也为了苏州城外的那些难民如何?” 看着沈无言的马车消失在黑夜中,徐时行这才从另一侧走了出来,原本他早就到了,只是胡于明那边的确不好惹,所以没有做的太过分。 此时该走的都走了,这才道:“这灾后安置之所以有这般的顺利,其实……都是沈无言安排的,另外还听说,沈无言与徐渭的关系了得。” 40.第40章 反扑 马车行驶在星夜的官道上。 按理说现在城楼已然关闭,但终究还是特殊的人,进城自然也有特殊的方法。 月儿带着几名酒楼的伙计早就等在城楼跟前,直到看着沈无言的马车过来之后,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吩咐伙计们先回去,自己则迎了上去。 这马车经过沈无言一番改造,如今是用两匹马拉的,分为前中后三个部分,最前面的驾车的车夫,中间与后面则是坐人,在马车的一侧开了一个小门,方便进出。 这种马车比平常马车要长一些,按照沈无言的解释,这叫加长型马车,说起来这马车比寻常马车的优势在于能多坐几个人。 不过自从搞出这东西之后,也并没有真正享受到过他的真实作用。沈无言虽说常常会出门,但也经常都是走着出去,很少坐马车。 除非去鱼龙街那种地方,也都是马车去,走路回来。 直到今天,这马车总算派上了用场。薛大夫与苏巧巧坐在马车最后面,沈无言坐在中间,王天则驾车。 说来王天驾车的技巧并不怎么优秀,许是常年在水上活动的缘故,对于马匹的掌握能力并不好,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 沈无言还有另外一些事要去做,比如安抚刚才遭到惊吓的苏巧巧。 一路之上,沈无言不断发扬说段子的手段,一时之间马车内欢声笑语,就连王天有时也附和几句,完全不像刚经历生死的样子。 直到沈无言看到等在城楼下的月儿之后,沈无言忙下车将月儿送进马车,然后重新回到马车之后,这才继续道:“这便是常提起的那位月儿姑娘,回到茶楼以后她会照顾你们的起居。” 月儿倒是没料到竟然还带回来了两个人,之前沈无言出门时只是说办点事,交待她去一趟知府衙门,让晚点开一下城门。 其实如今城外灾民聚集,晚上的城门是万万不能开的,但知府徐尚珍很清楚这位沈公子要去做什么,只得应了这件事。 “之前……的确,一个月前的确是被绑了,后来勉强逃了出去,但是受了不轻的伤……这还多亏了薛大夫,原本不打算瞒你们的,只是毕竟杀人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沈无言也不打算隐瞒,很多事说清楚了也比较好,免得让薛大夫与苏巧巧不明不白的。 沈无言这边说这话,马车里十分安静,直到他简单讲那日的情形说完之后,王天忽然道:“那位陈护院,怕是不打算了了这事。” “如今这事也不好处理,陈护院的确是个不错的人,为人正直……如果能不牵连他,就不牵连他,不过杀人的事也不能就这样算了,还是看徐知府那边怎么说。” 一个月前沈无言指出王贞明雇凶杀人之时,大抵就想到这个结果,后来之所以给知府衙门递那封关于水患的信,也有这一层意思。 毕竟官府那边有个照应也好办事,却没想到这细节被胡于明那边揪住不放。 一边的月儿忽然将一封信递给沈无言,然后道:“徐知府那边的意思很明确,杀的也不是什么良民好人,都是些该死之人,无言这样说起来还算为民除害,所以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事沈无言没有和月儿说过,但整日朝夕相处,月儿大概也看出些端倪,今夜在去找了一遍徐尚珍,大概就能了解事情的经过。 沈无言点了点头,然后道:“这本就是个可大可小的事,关键还是胡于明那边的意思,如今这仇怨也算结了下来,无非还是因为李家的生意。” “李家的生意?”月儿一怔,接着道:“胡家在浙江的生丝生意,李家则是刺绣生意,这两个虽说有合作关系,但两家至今还是没有合作。……况且以胡家的家财,还在乎李家这点份额?” 沈无言淡淡一笑:“胡家的确做的很大,远至福建京城,都有胡家的布行,然而却不是皇商,究其原因兴于胡总督,亡于胡总督。” “少爷的意思是,胡家虽说能将生意开到全国,却不能拿皇商,原因是胡总督那边不允许……这又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之前沈无言也一直在考虑,凭着胡宗宪的地位,让胡家拿皇商其实并不是个什么难事。 “如今大明不同于永乐年间,诸国都来朝贡,绢布急缺,其实现在的布匹刺绣,很多都用在赏赐上面,用于后宫的少之又少。” 月儿继续道:“所以有皇商和没有皇商,其实对于纺织的影响并不大,无非就是个名分。我胡家是为陛下办事的,有这些特权是应该的,不至于和以前一样畏首畏尾。” 其实之前的胡家也有很多来自于胡宗宪给的皇商拥有的特权,只是由于不能太过招摇,很多时候也畏首畏尾,不能真正的发挥作用。 说起来还是胡宗宪怕太招摇,在大明招摇并不是一件好事,即便你是身居高位的皇帝,也会有海瑞这般的官员来弹劾你,何况一个总督。 “少爷之前说过,胡总督其实也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即便有些其他见不得光的地方,却也都是为了理想抱负,这样的人值得我们去尊敬,但现在他的亲戚借着他的权利,欺压百姓又算什么?” 少女的发问在耳畔回响,沈无言在此沉默,生意上的事自己的确没有月儿想的多,很多地方也并没有想的那么周全。 之前一直站在国家的层面上去想事情,此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不过是帝国底层的一个平民百姓,自己要做的不是为这国家改变什么,而是做好自己不去拖累国家。 胡宗宪在为东南战事起了无可估量的作用,但是对于他们这样的小老百姓来说,更关心的该是明天该怎么过,多活几年,以及子孙满堂。 “月儿说的在理,只是……李家皇商那边也就不搀和了,经营好我们的茶楼,不去和胡家作对……倒是我想多了。” 话语有些牵强,却也是发自内心的想法。 这一切事情的缘由还是在于坏了胡家的事,而胡家的生意无论做到哪里,和谁去合作,其实对已自己,对于醒八客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月儿叹了口气,掀开帘子看着窗外寂静的街道:“少爷与李家有婚约,其实也不该让你置身事外……只不过就算胡李两家婚约没成,合作还是可以继续,皇商照拿,无非是关系密不密切的差别。” 谈话在马车停到醒八客茶楼之后停止。 沈无言为苏巧巧与薛大夫临时安排了房间之后,独自回到书房,这件事很多他一时还想不清楚,所以还需要在思量一番。 看着沈无言离去的身影,月儿轻轻咬了咬嘴唇,这些话不是她会说的,平日里对沈无言百依百顺的她也不可能这样对沈无言说话。 这一席话是她去知府衙门之后,徐时行告诉她的,以月儿的才智要理解这一席话也不难,后来觉得在理,所以就原话告诉沈无言,如今看来却是有效。 “月儿姑娘,刚才在马车中听你的话,虽说有些针锋相对,但却是为沈公子的安危着想。” 月儿正在发愣,却被这道温婉的声音惊扰,忙回头看去,原来是苏巧巧。 对于苏巧巧,月儿也是第一次见,也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只是一眼看去就觉得这姑娘很舒服,所以十分友善。 “巧巧姑娘,东厢房那边已经派人去收拾了,我就住在你隔壁,有事可以去找我。” 月儿刻意的回避苏巧巧的话,不去提关于沈无言的事。 接着两位姑娘倒也颇为合得来,二人有说有笑的谈论一阵,接着各回个的房间。 …… 另一边,胡于明没有直接回苏州,而是连夜赶回浙江,总督府。 见到远道而来的侄子,胡宗宪大感惊奇,大致询问了最近胡家的一些情况之后,便将胡于明安置在府上。 胡于明忙将陈护院查到的关于沈无言杀人的疑点道了出来,既然徐尚珍那边帮不上忙,那就直接来找胡宗宪,这样一来就不会有问题。 “你是说……沈无言杀人?”胡宗宪听着胡于明的话,顿时大笑道:“我见过沈无言,你说他指使杀人倒是还有点意思,说他杀人却是不可能。” 听胡宗宪这般一说,胡于明心中有些慌张,若是连胡宗宪这边都不管,那么就真的无路可走了。正在胡于明打算最后一搏之际,胡宗宪剩下的话让他彻底打消针对沈无言的念头。 “这样给你说吧,就算那人真是沈无言杀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沈无言杀的是平民百姓,杀的是好人……还是故意杀的,我也不会帮你。你觉得很不公平吗?你错了……” 一顿,胡宗宪继续道:“你胡家在东南的生意能这般安生不被倭寇侵扰,其中便有沈无言的一份功劳,如今东南百姓皆都感谢我……却不知道,更该感谢的是沈无言。杀人的事你休要再提,否则你就去死。” “可是沈无言也说过,我活不过明年端阳……” 41.第41章 宁静 五月底的那一夜之后,沈无言重新恢复往日的生活。 依旧每天早上去晨练,有时候还会去找王少卿下下棋,徐文长也会过去,三人在闲谈一些家事国事天下事,总之事事关心。 顾青山最近一段时间也经常过来,说是在王少卿那里找了个教书先生的职位,这些天有时候教书之余就在茶楼与沈无言喝茶聊天。 酒楼那边倒是有些奇怪,胡家酒楼在那夜之后便再也没有开门,之后没有过多久,招牌就被取掉,说是铺子已经关了。 对此,沈无言已然不在乎,李家那边到底结果如何倒是与他也没什么关系。 其实说到底,李兴昌也没有指望沈无言能帮上多大的忙,若是真的想依靠外人拿皇商,胡家是最靠谱的,只是人终究还是有骨气的。 对于这一点,沈无言的判断还是比较准确,至少李家也的确没有和胡家再有联系。 日子就在这样闲散而又自由中度过,直到中秋前的几天,得月楼的刘福来到醒八客。 自从太湖水患以来,醒八客茶楼取代集仙居,成为得月楼的茶商,而微妙中也有些许变化,以前集仙居与的得月楼是附属关系。 只是这在沈无言的经营之下改变了,他不打算附属任何人,如今江浙无茶,两广云南福建的好茶又被沈无言占据,所以他只能与醒八客合作,而不是单一的附属。 如此一来,沈无言也算占据了一定的主动,至少不用像王贞明那时候对得月楼低三下四。 不过此番刘福过来邀请沈无言过去,却又不一样。这种邀请是得月楼的传统,每年中秋前后都会邀请所有供应商前去一聚。 这种聚会无非就是讲一些哪家店铺的材料不错,哪家欠缺,今后如何如何,另外一部分就是这些商铺要求重新议价等一些事情。 这些事沈无言一早就交给刘管事去办了,何况醒八客端阳之时才完备一切,也用不着在做这些事。 大抵是了解了沈无言这些天的手段,刘福一改往日那般的傲慢,举止间倒是恭敬了不少,至少轿子没有停在茶楼门前,而是街角。 他坐在沈无言的对面略显拘束,好在沈无言并为提起以前的事,刘福这才好一些,先是和刘管事对了帐之后,便与沈无言谈中秋前的这件事。 “东家那边的意思是,每年中秋各位掌柜都有事,而得月楼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活动,所以今年打算提前几天,一来大家在时间上宽裕一些,二来不会引出那么些事端。” 引出什么事端,其实暗指沈无言在端阳之时丢出的那首诗,常人看起来像是名不见经传的沈公子丢出了一首好诗,但得月楼都知道影响。 若是简单的再去分析一下诗句,便知道其实其中有暗指的,一来讽刺得月楼,二来又痛骂了王贞明的小心眼。 好在楼中及时做了反应,将诗文及时收起,以至于那首诗还未在楼中传播开,就被当做珍品入楼,虽说当时反响较大,但事后也无人在议论。 当然,不排除某些人物,比如王锡爵徐时行这样的文人闲暇时的议论,但他们这样的人更多的是将诗文装在心里,以来认识作诗之人。 沈无言也听出刘福的这一层面的意思,但他也没有恼怒,只是淡然一笑道:“倒是不错的主意,全凭刘掌柜的安排。” 见沈无言欣然答应,刘福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又想起另外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忙道:“少东家那边的意思是,沈掌柜最好能晚走一会,他想见见你。” “哦。”沈无言微顿,得月楼的少东家被称为当今苏州最为神秘的人,甚至比之得月楼背后的大掌柜都神秘,至少那位大掌柜每年还能见一次。 “知道了。” 看着沈无言这般平静的回答,以及毫无表情的回答,刘福微有迟疑,又强调道:“是少东家。” “知道了。”沈无言道。 刘福点了点头,没有在说什么,倒是那位少东家让他很是惊讶,在得月楼做事多年,他从未见到过这位少东家,就连这句话也是另外一名掌柜带传。 “那便告辞了。” 沈无言微微抬起头,然后缓缓起身,向着刘福行了一礼,然后点头示意坐在另一边的刘管事。 刘管事忙将身旁早就准备好的一个盘子递了过来,然后递给刘福道:“一些意思,不成敬意。” 刘福微愣,回过头看了一眼神色诚恳的沈无言,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刘管事,低声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刘掌柜将盖在盘子上的绢布轻轻掀开一个角,露出里面的银子,接着道:“之前的事多有得罪,这是我家少爷准备给刘掌柜的一点意思……。” 刘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挥手让身后的随从帮忙收下,自己又回头向着沈无言与刘管事轻轻一拜,然后走出茶楼。 茶楼二楼上,沈无言望着远去的刘福,轻叹道:“你与他一同共事过?” 坐在沈无言对面的刘管事点了点头,淡笑道:“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他的商才的确了得,只是到了得月楼那边也只能干这些事。” “你明白,我要说的不是这些。”沈无言淡然道。 刘管事微愣,片刻之后会意沈无言的意思,这才道:“刘福虽说在得月楼的地位不怎么样,但他的待遇不是我们能给得起的。” 沈无言点了点头,接着笑道:“挖得月楼的墙角的确是一个不容易的事,只是只要锄头挥得好……我相信刘叔你可以的。” 回想从秦二那里挖来的王天,沈无言都会在梦里笑醒,一个成功人士不一定是人才,但一定要会发现人才,让千里马有用武之地。 下午的时候,沈无言通常都会和王天练习剑术,刀法,虽说因为体力的问题,经常会有些蹩脚,但前世的很多基础对于理解方面还算不错。 刀法进展的很快,十多天已然大致掌握了出刀以及发力的技巧,今后只要体力与招数在跟上去,也能小有所成。 “你说这和个人资质有关?你们那位剑圣上泉信纲的资质就很好?为什么我最多只能入门,难道我比他差很多……” 原本也是打算练到绝顶高手的地步,但听王天的意思,自己只能是入门的水平,沈无言顿时有些愤怒,好歹当年也算是杀人如麻,如今却只能入门,如何说的过去。 对此,王天倒是实诚,他是一个老实人,所以在沈无言这一连串的发问之下,只是缓缓解释道:“阴流的确与资质有关,要成为绝顶高手资质一定要好。” “上泉信纲的资质就很好?我哪里不如他……” 虽说与剑圣相比,的确有些无耻,但沈无言也不怕这样说,反正王天也没见过剑圣,索性就这样说,也没什么。 哪知道王天却道:“我虽未见识过剑圣的剑术,但他好歹也是自幼习剑,对剑术的造诣也有独到之处,反观公子……倒也勤奋,所谓天道酬勤,兴趣也有出路的。” “天……道……酬……勤……”沈无言暗骂了几句,然后苦笑道:“哪能指望老天爷,……有没有什么特效药呢。” “什么特效药……。”王天怔了怔,大致理解沈无言的意思,忙惊呼道:“练武切忌急功近利,而且日本剑术多传自我中国,兴许有其他办法……万万不可着急。” 对于王天的解释,沈无言其实也是知道的,但是自从见识了王天的手段之后,对于武林高手极其向往,虽不至于当什么武林盟主,至少平日里秀一段也不错。 “那有没有什么能脱离地心引力……哦,不对。轻功之类的武功秘诀?”沈无言小声问道。 前世的这些东西本就十分不现实,所以问起来也极其没有底气。 王天却思量许久后,这才道:“轻功一说倒是……倒是有飞檐走壁一说,却存在与少林寺中,所谓水上漂,飞檐走壁他们据说都会。” “你不会是被那群和尚打怕了吧……”沈无言苦笑道。 事实也的确如此,早些年抵抗倭寇的就是一些少林武僧,这些武林高手们天生克制倭寇,常常将小股倭寇打的落花流水。 此时听沈无言这般说,王天也没有觉得是一件极其屈辱的事,只是点头道:“武士们回去都说和尚们很厉害,攻防有序,极具杀伤力。” “算了……那天见你用毒很厉害……就学用毒好了。”沈无言终于下定决心,刀法先入门,然后用心学下毒。 这边沈无言正在练武,另外一边月儿与苏巧巧正聊得欢实,一阵之后苏巧巧竟然拿出琵琶出来递给月儿,然后在一边指点起来。 这两个姑娘在性格上是有些像的,所以很快就聊的开了,如今熟悉起来竟然每天都混在一起,下午闲暇时分月儿便跟着苏巧巧学琵琶。 “巧巧,你是不是喜欢我家少爷……” “这……” “你就别装了,我看的出来。” “哦……” 42.第42章 大城小事 嘉靖四十年的夏天就在这样的欢声笑语,人来人往中度过,其中有喜有悲,或人事变迁,或伤春悲秋,总之并不平淡。 王少卿离开了大儒巷,去往京城,准备明年进入国子监当教授,所以这边的摊子就交给了顾青山,又在顾青山的鼓动之下沈无言也过去当了个先生。 而徐文长那边由于东南这边倭寇打的太好,所以倭寇都跑到了福建,于是带着戚继光去了福建,迎接新一轮的战争。 至于这持续一个夏天的大雨也逐渐停歇,百姓感天动地,无不对苏州府这一次的救灾工作表示很满意,特此朝廷还给了特别的嘉奖。 徐时行期间来过一趟,意在邀请沈无言去知府衙门做事,在经过一番软磨硬泡之下,被沈无言以无心应付之下干脆拒绝。 此间小院子里颇有三味书屋的样子,沈无言躺在摇椅上翻着书卷,待日头照在脸上之后,这才将茶端起一饮而尽。 这间学堂修建在王少卿宅邸右边,来往也比较方便,此时正值顾青山上课期间,他便无事可做,就先在这边等着喝茶看书。 “……少卿先生真是腐儒。” 从另一边回廊走过来的顾青山正翻着几本沈无言新编的四书五经详解,却忽然听到这句话,忽然笑道:“苏州城中能说这句话的也就沈兄你了。” 顾青山当年也是王少卿的学生一名,虽说后来来往的较少,但师生之谊还是有的,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心中那份敬意却是实在。 况且以王少卿在苏州的名气,且不说仁孝先生之名,便说这大儒巷便因他改名,便说明他的学问。 “学问广博……倒是与腐不腐……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想到这里,顾青山又轻喃道。 看到走过来的沈无言,顾青山行了一礼,然后继续道:“无言这注解我看了,很多地方的思想与阳明先生一致,但却另有出入,想来是自己的想法……” 对于四书五经,沈无言通读倒不是问题,但其中理解起来又与当世有诸多不同,所以只能先写出来,然后交给顾青山修改。 “青山兄修改好了,我回去再看看。” 顾青山眉头微皱,然后将书递给沈无言,微叹道:“却也不能说不对,昨夜拿回去看的时候,的确满纸荒唐言,但早上醒来之后,却又十分赞同你这观点……倒是圣人错了。” 圣人错了。 顾青山说完这句话,也觉得有些羞愧,自己读圣人之言几十年,每每到关键时刻,都十分赏心,虽说不得为圣贤,却益慕圣贤之道,如今却否定了圣贤之言,因为一个平常的人。 圣贤本就是完美的人,又岂能错了? 看着顾青山艰难的面孔,沈无言忽然道:“或许不是圣贤错了,而是……我的意思是这样的,每一个特定的时间,都会有不同的真理,比如标准大气压之下,水沸腾就是一百度,但若是在喜马拉雅山上,水沸腾,却没有一百度……” 顾青山被称为才子,却是名副其实,沈无言这些毫无听闻过的词句,在经过他简单梳理之后,大致明白意思。 “无言的意思是,圣贤在他那个时间说的这些圣贤之道,的确是没有错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道理或许并不在适用?” 沈无言点了点头,继续道:“另外还有,先贤说过人之初,性本善。却另有先贤说,人之初,性本恶。这两种观点却不能说他对错,因为都是有道理的。” “这倒是,朱子说过存天理,灭人欲,但阳明先生却认为万物以心为本,这道理现在说来倒也十分有理。” 沈无言微笑道:“当年阳明先生格竹,……倒也不说这些圣贤之道了,哲学家总是思想上与常人不同,说起来也费神。” 听着沈无言开起玩笑,顾青山也淡淡一笑:“无言那《聊斋》……是不是能开个小口……。” 《石头记》在八月初结束,之后这本书引起了极大反响,以至于接近当年的《水浒》、《三国》在当世的影响,比之被列为*的《西游记》更是辉煌一时。 只不过这年月没有什么著作权,所以翻印的数量也极大,沈无言的名字也只是在江浙一带,倒是贾宝玉的名字连京城文人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 所谓只知其书,不知其人,便是沈无言如今的遭遇。 不过沈无言也不怎么在意,这书无论是谁出的,权当给这世界添彩就好,反正知道是自己,也不会给自己发稿费。 只是近来月儿又缠着听故事,李婉儿那边也常常派采儿过来催,索性就将其了聊斋。 这神奇鬼怪的故事本不怎么讨沈无言的喜,但却没想到此文一出,反响更大,如今附带着沈无言这三个字也传到遥远的福建战场。 这又是后话。 如今《聊斋》只是初期,沈无言挑了几个比如聂小倩,宁采臣,画皮这一类的故事,剩下的由于近来手头上的事情比较多,比如戚继光那边战事遇到些问题,暂时还需要解决,所以一直都搁在一边。 这倒是让顾青山好等,如今也不顾的什么形象,就这样向沈无言讨起了书来。 沈无言现在也没有现成的书,但却也不能这般给顾青山讲故事,于是只好推脱说,等过几天就会先给他送去几卷。 看出沈无言是真心实意,顾青山这才心满意足的点头离去。 如今沈无言还是很关心戚继光那边的战事,从七月打起来之后,战斗一直都不怎么顺利。 沈无言大致分析战局,由于无法亲临现场观察局势以及环境,所以只能根据戚继光所描述的,然后写出了自己的一些观点。 “真是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呀……” 沈无言叹息一声,将信交给王天,吩咐交给正在等候的士兵,看着疾驰而去,这才回到茶楼,微叹道:“这一仗……真是不好打。” “其实只要朝廷愿意开海禁,这仗根本是打不起来的。”王天望着沈无言粘在墙上的这张被命名为中国地图的地图,叹息道。 沈无言正在查阅一些关于火器的资料,陡然听到王天说这句话,顿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片刻之后才道:“你说的对……可是万恶的封建社会……皇帝说的算。” 王天听不懂沈无言的这句话,但却也知道他是在骂当今圣上,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顾青山又或者是王少卿这一类听见,定然要与沈无言理论一阵。 只是王天却没有,一来他性子如此,二来他自幼生长在日本,与那些武士一起生活,对于这位嘉靖皇帝,也没有多少崇敬。 “若是有一天公子身居高位……会不会……会不会成为那些官员一般的人……” 沈无言知道王天的意思,他的母亲便是被官府迫害而死,父亲走投无路之下才会投靠倭寇,一直以来对于大明他都是有些仇恨的。 只是这些天受到沈无言的影响,这才逐渐懂得,原来不管是在哪都是有坏人的,在哪也都是有好人的。 沈无言沉默许久,然后长叹一声道:“若是可以,我不会做官。……当然,若是真的有一天和你说的那般,身居高位,也会为民做主……” 王天点了点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无奈的摇摇头,然后不再说话。 …… 还有十多天就要中秋,沈无言一边准备这与李家关于婚事的谈话,另外还要准备得月楼的这一次的聚会,至于徐文长的婚事却也少不了。 而顾青山那边的诗会也一再邀请,经过几番攻势下来,沈无言只得应了顾青山的邀请,答应带着家眷过去玩玩,但却不会作诗。 说起来从先秦到到后来的唐宋,这期间一千多年有无数的好诗好文,沈无言无论怎么去挑,也很难找出些许佳句撑场,之前的节令门却也很难真正的占据优势。 也就在这几天中,沈无言得知了李家成功拿下皇商的消息,而内里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沈无言也不打算去知道。 倒是有小道消息,说李家与朝中大元李春芳有些许关系。 对于这些消息,沈无言也没有太在意,倒是另外一边,胡家撤出了在苏州的全部生意,甚至在京城的很多生意也在逐渐收缩。 期间胡宗宪也过来找过一次沈无言,谈论一些不是国家大事的一些大事,但根据言谈来看,似乎忧心忡忡的,沈无言没有细说,胡宗宪也没有详谈。 就在这平平淡淡的日子中,苏巧巧在某日下午留书离开,书信上没有说明到底去哪,沈无言也去找过,最终都没有找到。 不过沈无言大致还是知道原因的,他与李婉儿定亲的日子愈发接近,苏巧巧怕是很难接受那一幕,她与月儿终究还是不同。 月儿可以面对沈无言与李婉儿的关系,苏巧巧是不能的,于是她离开了,即便舍不得。 月儿拿着苏巧巧的信,忽然问道:“她说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43.第43章 得月楼 嘉靖四十年的夏天就在这样的欢声笑语,人来人往中度过,其中有喜有悲,或人事变迁,或伤春悲秋,总之并不平淡。 王少卿离开了大儒巷,去往京城,准备明年进入国子监当教授,所以这边的摊子就交给了顾青山,又在顾青山的鼓动之下沈无言也过去当了个先生。 而徐文长那边由于东南这边倭寇打的太好,所以倭寇都跑到了福建,于是带着戚继光去了福建,迎接新一轮的战争。 至于这持续一个夏天的大雨也逐渐停歇,百姓感天动地,无不对苏州府这一次的救灾工作表示很满意,特此朝廷还给了特别的嘉奖。 徐时行期间来过一趟,意在邀请沈无言去知府衙门做事,在经过一番软磨硬泡之下,被沈无言以无心应付之下干脆拒绝。 此间小院子里颇有三味书屋的样子,沈无言躺在摇椅上翻着书卷,待日头照在脸上之后,这才将茶端起一饮而尽。 这间学堂修建在王少卿宅邸右边,来往也比较方便,此时正值顾青山上课期间,他便无事可做,就先在这边等着喝茶看书。 “……少卿先生真是腐儒。” 从另一边回廊走过来的顾青山正翻着几本沈无言新编的四书五经详解,却忽然听到这句话,忽然笑道:“苏州城中能说这句话的也就沈兄你了。” 顾青山当年也是王少卿的学生一名,虽说后来来往的较少,但师生之谊还是有的,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心中那份敬意却是实在。 况且以王少卿在苏州的名气,且不说仁孝先生之名,便说这大儒巷便因他改名,便说明他的学问。 “学问广博……倒是与腐不腐……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想到这里,顾青山又轻喃道。 看到走过来的沈无言,顾青山行了一礼,然后继续道:“无言这注解我看了,很多地方的思想与阳明先生一致,但却另有出入,想来是自己的想法……” 对于四书五经,沈无言通读倒不是问题,但其中理解起来又与当世有诸多不同,所以只能先写出来,然后交给顾青山修改。 “青山兄修改好了,我回去再看看。” 顾青山眉头微皱,然后将书递给沈无言,微叹道:“却也不能说不对,昨夜拿回去看的时候,的确满纸荒唐言,但早上醒来之后,却又十分赞同你这观点……倒是圣人错了。” 圣人错了。 顾青山说完这句话,也觉得有些羞愧,自己读圣人之言几十年,每每到关键时刻,都十分赏心,虽说不得为圣贤,却益慕圣贤之道,如今却否定了圣贤之言,因为一个平常的人。 圣贤本就是完美的人,又岂能错了? 看着顾青山艰难的面孔,沈无言忽然道:“或许不是圣贤错了,而是……我的意思是这样的,每一个特定的时间,都会有不同的真理,比如标准大气压之下,水沸腾就是一百度,但若是在喜马拉雅山上,水沸腾,却没有一百度……” 顾青山被称为才子,却是名副其实,沈无言这些毫无听闻过的词句,在经过他简单梳理之后,大致明白意思。 “无言的意思是,圣贤在他那个时间说的这些圣贤之道,的确是没有错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道理或许并不在适用?” 沈无言点了点头,继续道:“另外还有,先贤说过人之初,性本善。却另有先贤说,人之初,性本恶。这两种观点却不能说他对错,因为都是有道理的。” “这倒是,朱子说过存天理,灭人欲,但阳明先生却认为万物以心为本,这道理现在说来倒也十分有理。” 沈无言微笑道:“当年阳明先生格竹,……倒也不说这些圣贤之道了,哲学家总是思想上与常人不同,说起来也费神。” 听着沈无言开起玩笑,顾青山也淡淡一笑:“无言那《聊斋》……是不是能开个小口……。” 《石头记》在八月初结束,之后这本书引起了极大反响,以至于接近当年的《水浒》、《三国》在当世的影响,比之被列为*的《西游记》更是辉煌一时。 只不过这年月没有什么著作权,所以翻印的数量也极大,沈无言的名字也只是在江浙一带,倒是贾宝玉的名字连京城文人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 所谓只知其书,不知其人,便是沈无言如今的遭遇。 不过沈无言也不怎么在意,这书无论是谁出的,权当给这世界添彩就好,反正知道是自己,也不会给自己发稿费。 只是近来月儿又缠着听故事,李婉儿那边也常常派采儿过来催,索性就将其了聊斋。 这神奇鬼怪的故事本不怎么讨沈无言的喜,但却没想到此文一出,反响更大,如今附带着沈无言这三个字也传到遥远的福建战场。 这又是后话。 如今《聊斋》只是初期,沈无言挑了几个比如聂小倩,宁采臣,画皮这一类的故事,剩下的由于近来手头上的事情比较多,比如戚继光那边战事遇到些问题,暂时还需要解决,所以一直都搁在一边。 这倒是让顾青山好等,如今也不顾的什么形象,就这样向沈无言讨起了书来。 沈无言现在也没有现成的书,但却也不能这般给顾青山讲故事,于是只好推脱说,等过几天就会先给他送去几卷。 看出沈无言是真心实意,顾青山这才心满意足的点头离去。 如今沈无言还是很关心戚继光那边的战事,从七月打起来之后,战斗一直都不怎么顺利。 沈无言大致分析战局,由于无法亲临现场观察局势以及环境,所以只能根据戚继光所描述的,然后写出了自己的一些观点。 “真是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呀……” 沈无言叹息一声,将信交给王天,吩咐交给正在等候的士兵,看着疾驰而去,这才回到茶楼,微叹道:“这一仗……真是不好打。” “其实只要朝廷愿意开海禁,这仗根本是打不起来的。”王天望着沈无言粘在墙上的这张被命名为中国地图的地图,叹息道。 沈无言正在查阅一些关于火器的资料,陡然听到王天说这句话,顿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片刻之后才道:“你说的对……可是万恶的封建社会……皇帝说的算。” 王天听不懂沈无言的这句话,但却也知道他是在骂当今圣上,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顾青山又或者是王少卿这一类听见,定然要与沈无言理论一阵。 只是王天却没有,一来他性子如此,二来他自幼生长在日本,与那些武士一起生活,对于这位嘉靖皇帝,也没有多少崇敬。 “若是有一天公子身居高位……会不会……会不会成为那些官员一般的人……” 沈无言知道王天的意思,他的母亲便是被官府迫害而死,父亲走投无路之下才会投靠倭寇,一直以来对于大明他都是有些仇恨的。 只是这些天受到沈无言的影响,这才逐渐懂得,原来不管是在哪都是有坏人的,在哪也都是有好人的。 沈无言沉默许久,然后长叹一声道:“若是可以,我不会做官。……当然,若是真的有一天和你说的那般,身居高位,也会为民做主……” 王天点了点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无奈的摇摇头,然后不再说话。 …… 还有十多天就要中秋,沈无言一边准备这与李家关于婚事的谈话,另外还要准备得月楼的这一次的聚会,至于徐文长的婚事却也少不了。 而顾青山那边的诗会也一再邀请,经过几番攻势下来,沈无言只得应了顾青山的邀请,答应带着家眷过去玩玩,但却不会作诗。 说起来从先秦到到后来的唐宋,这期间一千多年有无数的好诗好文,沈无言无论怎么去挑,也很难找出些许佳句撑场,之前的节令门却也很难真正的占据优势。 也就在这几天中,沈无言得知了李家成功拿下皇商的消息,而内里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沈无言也不打算去知道。 倒是有小道消息,说李家与朝中大元李春芳有些许关系。 对于这些消息,沈无言也没有太在意,倒是另外一边,胡家撤出了在苏州的全部生意,甚至在京城的很多生意也在逐渐收缩。 期间胡宗宪也过来找过一次沈无言,谈论一些不是国家大事的一些大事,但根据言谈来看,似乎忧心忡忡的,沈无言没有细说,胡宗宪也没有详谈。 就在这平平淡淡的日子中,苏巧巧在某日下午留书离开,书信上没有说明到底去哪,沈无言也去找过,最终都没有找到。 不过沈无言大致还是知道原因的,他与李婉儿定亲的日子愈发接近,苏巧巧怕是很难接受那一幕,她与月儿终究还是不同。 月儿可以面对沈无言与李婉儿的关系,苏巧巧是不能的,于是她离开了,即便舍不得。 月儿拿着苏巧巧的信,忽然问道:“她说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是什么意思……” 八月十三。 距离中秋还有几天,上午的时候沈无言就收到得月楼送来的请帖,邀请他晚上在得月楼相聚。 与端阳时一样,这一次的相聚也安排在二楼,只是这一次一楼倒是没有上次那般热闹。 沈无言到二楼的时候,楼中人大多已经坐满,他依旧还是末座,这次倒也不是得月楼轻视他,而是因为这次是按照年龄入座。 座上的人每一个都是在所在行业的龙头老大,无论他是渔民还是木匠,都是在苏州声名鹊起之辈,这其中就包括之前给沈无言做铁器的秦二。 说起来秦二是真正打拼出来的基业,从鱼龙街走出来之后,就凭借着打铁的本事混迹苏州城,后来生意越做越大,竟然被得月楼看重。 这些年除了给得月楼打造一些铁器之外,他也很少在接一些散活,之所以会接沈无言的活,还是因为知道沈无言的事迹。 此时再次见到,秦二忙跑到沈无言身边。 这里面的大多数人,都是几代积攒下来的基业,说起来都是资历及其雄厚之辈,因此常会对一些半路出家的人瞧不上眼。 秦二就更不用说了,当年还是出自鱼龙街的一个混混,商人这职业虽说不如士人,但却也比一个混混要好的多,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而对于沈无言,之前虽说他在商界混出了些名头,无论是早先的奶茶,还是后来轰轰烈烈的自助餐,以至于到最后干掉了集仙居,这些也长被一些商人们提起。 不过在很多商人心里,都是对沈无言极其不屑的。毕竟他以前只是一名商人,所谓术业有专攻,他书读得好,却未必经商也好。 后来经过一番调查,更多的人相信,沈无言之所以有今天,全靠的是他的两位善于经商的帮手,月儿与刘管事。 刘管事便不用提了,当年在沈家酒楼便名声在外,那位月儿姑娘坐镇沈家酒楼,硬是将半死不活的沈家酒楼搞的风生水起,后来连胡家也被挤走。 于是沈无言并无商才,全靠着这两位帮手的事,在商贾中传开,直到《石头记》这本书传到千家万户之后,对于这认定更加肯定起来。 “他一个读书人,整日混迹在商贾之中,旁人看来他谋略惊人,实则不过是一个外表工作,内在里都是靠着刘管事在那边撑着。” 就在沈无言刚走进茶厅坐下,前面几位老商人便开始议论起他来,说来说去,倒是让秦二很不是滋味,索性走到沈无言这边。 秦二这一走不要紧,其中一名虬髯大汉以为秦二要给沈无言说些什么,顿时起身大声道:“秦二,你要做甚?” 这虬髯大汉是塞外参商,嗓门却是极大,这一声下去,茶厅中顿时安静下来,皆都看向走到沈无言这边的秦二。 秦二微怔,心道老子又怎的惹了你? 那虬髯大汉倒也不在乎这场中变化,大声道:“你这孙子做惯了偷鸡摸狗,如今在这得月楼里还是收敛一些。” 原本心情就十分憋屈的秦二被这般揭短,顿时气愤道:“你这王八说谁偷鸡摸狗?” 秦二常年打铁,生的也五大三粗,这一声吼下去,比之这参商也差不了多少。 眼见形势紧张剑拔弩张之下,沈无言忙走上前,将秦二拉在身后,向着那位参商一抱拳,微笑道:“一场误会,一场误会。” 见沈无言这般客气,其他商人也觉得没有什么大事,正打算重新归坐,但那参商却不肯罢休,他上前猛的将沈无言推开,站在秦二面前。 “就是老子说你偷鸡摸狗……如何?” 秦二怔了怔忽然大笑道:“老子问是哪个孙子说的,如今你说是你说的……这,大家伙说说,谁是谁孙子……我这怎么倒不过来辈分。” “那他就是你秦二的孙子了……”有爱挑事的人,此时正好凑了这热闹,在暗地里起哄道。 那位参商也觉得被秦二咬到由头,顿觉失了面子,顿时挽起袖子,准备大打出手。 眼见形势将要失控,沈无言忙拉住虬髯大汉道:“这位老哥,就当卖我个面子……。” “滚,你算什么东西。”说着话,虬髯大汉准备用力推开沈无言,却不料只觉得浑身无力,竟然没有挣开沈无言的拉扯。 见此情形,秦二却也不想让,一拳打在虬髯大汉面门上,以秦二打铁的力道,这一拳下去,虬髯大汉的两颗门牙便被打掉。 只是心中有气,却浑身使不出力气,虬髯大汉顿时明白了事情缘由,猛的回头瞪像沈无言,大怒道:“你这小子,竟然敢使毒……看我……看我不打死你。” “好了,都坐回去。” 就在这边围着正热闹之际,众人身后传来一道苍老,却十分有力的声音。这声音说出来似乎有些吃力,但却让人不得不服从。 “徐先生……” 其中有听过之人知道这声音的来源,顿时脸色一紧,忙跑回自己座位上,将头深深的低下。 这边沈无言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原本下毒的目的只是让这大汉能冷静一些,却不料秦二那边竟然打出了这一拳,这样一来就得罪了这人。 正打算将他扶过去,却不料被虬髯大汉瞪了一眼,怒道:“用不着。” 渐渐各回各坐。 沈无言这才看清坐上之人,此人两鬓斑白,但目光炯炯,颇有一身正气,却不似商贾之人,有不怒而自威之态。 “曹豹你出口伤人在先,至于秦二你也不该动手,沈无言是去劝你们不要动手,也怪不得他。” 三言两语说了这件事之后,他扫了一眼坐下其他人,然后继续道:“今年其实也没什么事,东南的战事也无须在出钱……说到这里,倒是想说一个人,此人给胡宗宪出了个主意,谁出钱打仗,就封赏一个名号,我想在座的很多都已经有名号了吧。” “那是当然,老……俺的名号可响亮,叫威福破倭大将军。” 说话的是那位参商曹豹,说到他的封号,还极其不屑的看了一眼末坐的沈无言一眼。 “所以今年该出的银子也都出了,大家就无需在出这份银子。另外一件事,今年在江西的产业都要撤回来,还有在江西有生意牵连的都要断掉……” 内阁首辅严嵩便是江西人,的江西很多富商与严嵩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结合之前胡宗宪的表现以及胡家的动向,沈无言大致能猜出一些朝中的动向。 说不得就在这一年中朝廷将有较大的变动。 不过这句话他没有说,毕竟朝政不是每个人都能非议的,若是王少卿与徐文长之流,倒是随便说来也毫无顾忌,但此时场间显然不是一个适合的场所。 那位徐先生倒也没有明说着是为什么,坐下的各位掌柜也没有问,似乎已经是默认了徐先生的主导权。 “另外今年的银钱离开的时候先领了,以后的安排会直接送到各位府上,这样的会也算是最后一次……就到这吧。” 原本以为会长篇大论的一番演讲,却只是这三言两语简单说完,沈无言还未适应,却见很多掌柜已然离去。 那位叫曹豹的参商走到沈无言身边,冷冷的笑了一声,然后走出门去,倒是秦二向着沈无言一抱拳,然后离去。 渐渐茶厅只剩下沈无言与那位徐先生,沈无言起身向着徐先生一躬身,淡然道:“先生有何事?” 那位徐先生也向沈无言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在一边,然后道:“沈公子,你与他们不同。” 沈无言点头,那些掌柜看似是与得月楼合作,实质上已经成为得月楼的附属,一荣俱荣的关系,而沈无言这边却不是,而是真正的合作。 “之前所说的那些话,也都不是说给你的……另外,听说你与李家有婚约,现在想说的是,无论你愿不愿意,都希望你不要答应。” “为什么……”沈无言微微皱了皱眉头,若是之前因为皇商的事,李家那边对自己或许不利,但现在李家已经拿了皇商,还会有什么不合适? “另外若是与胡宗宪那边有什么联系,还是尽早断了,即便他与东南有功,即便他为国为民……” 徐先生没有在说什么,而是缓缓起身:“倒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让少东家与你谈吧。” 说话间,他已然向着后厅走去,末了忽然回头道:“在下姓徐,名叫徐阶,沈公子若是信了我的话,便照做,不信也无妨。” 徐阶,如今朝廷中的次辅,位高权重,在内阁中的地位仅次于首辅严嵩。 沈无言轻轻点了点头,正打算思考这句话,却忽然看到另外一个熟悉的人走了进来。 “沈兄……” 望着走过来坐下的顾青山,沈无言微有迟疑,片刻之后惊讶道:“你便是这得月楼的少东家……。” 顾青山微微点了点头,继续道:“得月楼有几天,还是要依仗徐先生的帮助。……对了,家父顾鼎臣。” 44.第44章 沈无言的是非观 顾鼎臣这名字在苏州已经逝去十多年了,但他带给苏州的东西留到了现在。 当年便是他及时预料到倭患,于是提早上书修筑昆山那边的城墙,于是几年后的苏州免受一番战火。另外他上书要求给苏州减税,也改变了苏州自大明开国一来赋税居高的现状。 作为当年的文渊阁大学士,顾鼎臣即便之后归隐,在苏州的地位依旧不可忽视,文坛之中长有人吹捧,不过顾老皆都视之不见。 “这酒楼原本也没有想开的那么招摇,一直以来也都没有借助父亲的声势,有今天一来靠的是这些伙计到掌柜的支持,二来便是徐先生暗中的支持。” 之前沈无言就猜想过顾青山的身份,他在苏州文人中名气极盛,有苏州第一才子之说,又结交张博宁那般的世家子弟,甚至与曾经的进士王贞明也关系也不菲,的确很难判断。 只是很多猜想中,却也没有得月楼少东家这一个想法,毕竟文人与商人……这中间的差别太大,顾青山又岂会从商? “无言兄无须多想,以你的才学,我也没能想到你为何会开茶楼,若是能去做官定然成为栋梁,然而做起生意来也如此狠辣。” 沈无言知道顾青山指的是什么,无非是端阳时的茶会。 “当时贞明倒还真的以为搞定了你,哪成想刚订了江浙的茶叶,那雨就下了起来,后来太湖决堤,于是连一年以后的茶叶指望不上……说来竟是将我得月楼也算计进去了。” 沈无言淡淡一笑:“其实能将这其中巧妙看清楚的人也不多,顾兄算一个。” 顾青山脸上玩味之色渐消,接着道:“这件事的关键点在于太湖水患和那持久的大雨,若是没有这些天象,又怎会败了这仗。” 略一顿,他继续道:“说起来沈兄也是奇了,莫非你知道今年会有这水灾?” 原本是不知道有水灾这回事,因为就连知府徐尚珍都没能相信,但又确确实实的发生了,沈无言当时也觉得奇怪,后来只能归结为感觉。 终究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过来的,这时代对于沈无言来说已经是曾经,很多事发生,或许也是有些许感觉。 “第六感?”沈无言微叹道:“倒是不好解释,顾兄就当我会呼风唤雨吧。” 对于沈无言这明显敷衍的回答,顾青山也不大在意,权当他是蒙的吧,但能猜的如此准,却又的确有厉害之处,只是打趣道:“莫非你是孙猴子。” “说到孙猴子,我倒是想起另外一个人……”顾青山将手中扇子丢在一边,微笑道:“此人写的故事那才叫人浮想联翩……。” “金瓶梅?”说到浮想联翩,沈无言也玩味一笑。 “金瓶梅?又是什么。”顾青山忙摆手道:“我说的是吴承恩,吴先生。” “哦?”这名字沈无言比较熟悉,当年很小的时候,便对这名字有了出奇的敏感,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六小龄童。 “吴先生如今就在周园,中秋的周园诗会他也会过去。”顾青山得意道。 按说顾青山崇尚盛唐之风,有李太白风骨,本是不会喜欢这些志怪小说的,何况《西游记》在当时被列为*,吴承恩的名气并没有那般的响亮。 只是自从沈无言的《石头记》之后,紧接着便是《聊斋》,于是当年那个口中吟唱着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的顾青山,如今竟迷上了画人画皮难画骨…… “你还别说,这《西游记》讲述的虽说是唐时之风,但却又似反应今朝之气,吴先生果然极具才气,说起来当世之文中,也只有无言的《石头记》能与之相比……倒是不知道《聊斋》书成之后,又会如何。” 顾青山哪知道几百年之后,这本《石头记》已然与《西游记》并称四大名著,后来掀起的风波持久不下。 不过此事沈无言更加在乎的是吴承恩那边的情况,若是有机会与他论道西游,却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于是之前极为排斥的周园诗会,此事却十分向往。 “之前与周严那边通信,说是吴先生也仰慕无言你许久,于是打算邀请你去与吴先生一同交谈,但有怕你性子偏冷而不去,便让我来问问。” 已然说到这,沈无言倒也极为情愿,便应道:“如此定然会过去一趟……只是时间的问题,一个朋友有婚事,时间还要在安排。” 不凑巧所有的事都赶在中秋,倒是与李婉儿婚事的商议,让沈无言有些无奈,徐阶那边的意思虽说不明显,沈无言却很清楚。 如今朝中正不安生,三年前首辅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被弹劾之后遭到贬官,途中因为肚子疼揉肚子竟然就死了。 这件事沈无言知道后思量了许久,也没搞清楚为何揉个肚子就会揉死,但可以肯定的是严相的地位已然没有那般的稳固。 而胡宗宪虽说这些年内心十分不屑与严相为伍,但面上交际又十分密切,所有人都清楚胡宗宪与严嵩的关系不一般,自然定为严党之列。 如今胡宗宪那边要求胡家诸般行动,也都是为了谨慎行事,李家虽说并为接受胡家,但在外人看来已然是有内在的联系。 所以一旦朝中发生大变化,牵一发动全身之际,李家也难免遭殃,这才叫所谓的一荣俱荣。 此时得月楼撇开这所有的联系,今后无论朝廷怎么变,也都没什么问题。 如今徐阶的意思也是让沈无言远离李家,反正之前李家退婚的事,也是有由头的,若将这件事大肆宣扬一番,就彻底抛开了两家的联系。 这的确是个妙招。 沈无言沉吟片刻又道:“我与李家的婚事,怕是也要安排在中秋前后,说起来婉儿与顾兄也是相识的。” 顾青山与李婉儿只有一面之缘,也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毕竟那边是商贾之家的女子,这边是苏州第一才子,说起来倒也很难联系到一起。 “……徐先生的意思其实也是我的意思,倒也不是因为博宁什么的,而是的确会对沈兄不利。” 沈无言微微一笑,当朝内阁大学士能对自己侧目,定然也是因为有人提起,与顾青山共事这段时间后,也明显能看出来,他倒也的确有唐时侠义之风。 沈无言轻咳了一声,微叹道:“若是因为自己的安危便与自家指腹为婚的亲家划清界限,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即便这样看起来虚伪了些,其实我也怕死……只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必为。” 言语很平淡,说话间还带着笑容,就像是家常闲话一般随意,但顾青山却听出其中很多,而对与沈无言这个人,他发现自己还是不怎么了解。 “……如此也好,既然沈兄执意如此……在下定然竭尽全力去保你平安。” 沈无言摇了摇头,微笑道:“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这种气魄我曾经倒是也会有,只是现在做事也不会那般的没有分寸,既然去做,就知道后果……顾兄的好意,先行谢过。” 与顾青山的这番闲聊在中秋前的几天开始,下午之后结束。 沈无言在离开得月楼后遇到了一个人,此人面带笑意,很是好看,虽说初秋要摇着折扇有附庸风雅之嫌,但那人用起来又颇为合适。 那人见到沈无言之后,也是一愣,只是一抱拳道:“再下周严。” 沈无言心道原来这便是那位周园的周严,顿时也一抱拳回道:“在下沈无言。” 原本周严走的很急,似乎有事,但得知眼前之人是沈无言之后,顿时急切之意全消,忙道:“早就听闻沈公子大名,一直说去拜会都没抽出时间,此番竟然在这遇到了。” 接下来寒暄几句之后,二人便分别。初次见面,周严给沈无言的感觉就是,此人心机的确了得,几番谈话之下,竟然什么也没能打听到。 另一个人在走出得月楼之后,却并没有急着回到自己的店铺,而是带着一干手下来到丁香巷。 其中那名虬髯大汉指了指不远处挂着醒八客分店招牌的茶楼道:“就是这间茶楼,就是那个沈无言开的,找机会给他点颜色看看。” 站在虬髯大汉身边的一个鹰钩鼻的精瘦男子眉头微皱,低声道:“这区区小铺子,用得着我们兄弟动手?” 虬髯大汉回身猛的像鹰钩鼻的脸上拍了一巴掌道:”都说了,不要小看那书生,他可是用毒的高手,一个不小心就中了他的阴谋诡计。” 略微一沉,他继续道:“刚才在茶厅中你是不知道,他就只是用手抓住我的衣袖,我便浑身瘫软无力起来,直到现在还气力不足,别提有多厉害了。” “用毒高手?”鹰钩鼻身子微颤,忙小声道:“那倒是武林高手,我们兄弟几个哪是对手……要不……到鱼龙街去请些好手。” “废物,请人不要花钱。”虬髯大汉怒道:“他用毒在厉害也不过一个人,我们兄弟几个一共十几人,还能怕了他不成?先回去从长计议。” 45.第45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回到茶楼沈无言便接到沈家送来的请帖,关于婚事商议的日期定在中秋的前一天,也就是八月十四。 原本沈无言之前对这件事还极为犹豫,毕竟与李婉儿至今也只是相处了几天,他这样一个经历两世的人看待感情,甚至说爱情,又是一种感受。 所谓一见钟情实在已经不符合沈无言的观念,那只是一种下半身思考的问题。 看着忧心忡忡的月儿,沈无言长叹一声道:“其实与婉儿才相处几天,很难说得清到底爱与不爱,至于什么守得住的才叫爱……其实也在理。” “什么守得住守不住。”月儿看着正在将草药分门别类的沈无言,痴痴一笑道:“婉儿姐姐若是跟了你,那便需要她来守着你呢。” 终究是男权社会,沈无言暗想着这万恶的旧社会,就算三妻四妾也实属正常,倒是对女性的束缚又实在太多,不过人生来不就是要被束缚? “无所谓守与不守,爱情这玩意是两个人的事,若是其中一个不愿去参与,那么只能重新分配,否则只会激起更大的矛盾……” 沈无言这般解释着,却见月儿一脸迷茫,忙继续解释道:“当然也不能如此草率,感情的事需要沟通,很多问题需要用交流来解决……切莫动粗。” “动粗?”说到这两个字月儿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你是说戚将军……哦,戚将军就是什么妻管严。哦不,叫惧内。” 妻管严是沈无言之前开玩笑说的,而戚继光惧内也是名副其实,而且还不是那种恩爱般的惧内,实在是惧到心底的。 “你别看戚将军在战场多么的威猛……到家里他就低三下四,他夫人让他倒水……他就绝不敢倒茶,好男人就是他,他就是……戚继光。” 沈无言正在这边开着戚继光的玩笑,却不料徐文长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悄悄站在沈无言身后,沉声道:“是谁在嘲笑本将军?” 沈无言一下就听出是徐文长的声音,但却假装害怕道:“是……是草民,草民沈无言这就给戚将军跪下。” “得了吧。”徐文长轻轻拍了拍沈无言的肩膀,大笑道:“戚将军恨不得给你跪下了,你那封信直接救了他的命。” 原来根据当时的战事,沈无言判断先攻击倭寇盘踞的横屿岛,然而此岛却有一个问题。 每天白天的时候潮水便退去,无法渡船征伐,到了晚上潮水又涨了起来,却也不能硬攻,因为会被当做靶子打。 若是要在白天横渡到岛上,却又难免潮水退去的淤泥,根本是无法度过的。 于是沈无言建议士兵提前备好稻草,待有淤泥之处,就将稻草铺上去,最终借助着之前的阵法,大破横屿岛,斩杀敌军千人。 至此福建之战也算开了个好头。 听着徐文长叙述着战场,沈无言却是一言不发,依旧在把弄着手中草药。 这些都是王天写出的毒药配方,这些看似寻常的草药,经过调配之后,就会具有特殊的效果,轻则全身麻痹,重则见血封喉。 一旁的徐文长却看出端倪,忙笑道:“无非在等在下的喜事,……明天,绍兴。” 沈无言这才将手中草药放在一边,淡淡道:“寻常人家的新郎官,都是高高兴兴,穿的整整齐齐,唯有这位天下第一幕府……倒是有些寒颤。” 说起来徐文长的确有些凄惨,身上的衣服破旧不说,几处既然有破洞,蓬头垢面,完全没有外人眼中徐文长那般的潇洒。 “无非是一些皮相,所谓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沈无言抬眼翻了翻徐文长,冷冷道:“高傲若徐渭徐先生,竟然也礼起了佛……却不知道当今陛下喜修道?还不写几首青词。” 之前才相识之时,沈无言断然是不会与徐文长开这种玩笑,不过此时却不碍事。 徐文长那边却也不在乎,满口道:“若说这青词,在下自然是比不上严东楼,只不过无言兄才学广博……你看那《石头记》,戚将军每天打完仗回去还要看几页才肯睡觉。” 严东楼便是首辅严嵩的儿子严世藩,此人青词颇对皇帝的胃口,所以这些年严嵩的青词多出自严世藩代笔,极讨皇帝的喜。 怔了怔,徐文长似乎发现了什么,忙大声道:“我在福建就听闻沈兄有意学武,……说实话,若是想要学剑可以去找俞大猷……” 俞大猷剑术高超,沈无言早有听闻。 也就是他被关进诏狱不久前,还去过一趟莆田少林寺,当时就奚落和尚们的武艺是花拳绣腿,当下那些武僧们就不愿意,硬是要他笔画几招。 具体的情况沈无言未曾见到,但听徐文长描述,那些和尚在见识俞大猷的剑术之后,无不赞叹万分,这倒也能说明他剑术了得。 “先不说这些。”沈无言顿了顿,低叹道:“中秋之际周园有一场诗会……说是诗会其实也有很多不相干的人前去,比如我与月儿……。” “李婉儿不去?”徐文长神秘一笑。 沈无言一愣,倒是没想到他会想到这一层面,因为以他的性格多半不会参加这种诗会。 “周园距离绍兴也不远,到时候就与无言一同前去……却也看看未来的弟妹。” 这边说话之际,徐文长若有若无的看了一眼边上轻弹琵琶的月儿,接着低声道:“月儿虽说是个丫鬟,但是人却也不错……切莫亏待了她。” 沈无言点了点头,淡淡道:“所以说……这又回到感情这问题,喜欢一个人就要一心一意……只是总有意外情况,月儿那边……实在很难处理,她还是个孩子。” 说月儿是孩子,其实也算不上了,一般人家十四五岁的姑娘已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到十七八岁就已经要嫁人,月儿正好在这之间。 “……这倒也是个问题,权且当个妹妹照顾着也好,只是千万不能把这想法长久存在,否则还是苦了人家姑娘。” 徐文长这句话倒也在理,按照大明如今的说法,月儿已然是沈无言的人了,今后无论沈无言娶不娶她,她也都不能在嫁给他人,若是长久被沈无言当做妹妹,的确是苦了她。 “另外,戚继光惧内的事你我说说就算了……切莫让他夫人听到,到时候骑着马提着刀来找你……我可帮不了你,胡总督也不行……” “有那么夸张?”沈无言忙问道。 徐文长显然是有过经历,顿时将戚继光这位夫人的光荣事迹讲了一遍,事后还一再强调,切莫外传,否则招来杀身之祸。 “戚将军真可怜……” 事后二人一致如此认为,接着又谈论一些东南战事,以及北边鞑靼御敌之策,其中每到关键时刻,徐文长都会详细讲出地形以及当地环境,就好像亲自去过一般。 “你又没去过……你怎么知道这些,另外听说你去胡宗宪那当幕僚之时,也没有打过仗。” 徐文长摇摇头,苦笑道:“兵法这种东西,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虽说未能上战场,却已然能懂得一二……你不也没有上过战场?” 忽然发现眼前这青年似乎也自己一样,而且在很多谋略上甚至胜过自己一筹,徐文长顿时也觉得奇怪。 “上战场这件事,我每天都在想。”沈无言忽然义正言辞道:“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 徐文长忽然起身,恭敬的向着沈无言一拜,然后道:“无言当是吾辈之翘楚,岂非池中之物。” 听出徐文长在奚落自己,沈无言却也不怒反笑道:“你若是穿着这衣衫成亲……倒也非池中之物。” 这般说着,沈无言招呼月儿过来,吩咐道:“……之前给我准备的那件新衣先给他换上,另外在去买把像样的簪子给文长先生。” 月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悄悄打量了一番徐文长,忽然问道:“先生你一幅字都一千两银子……为何会如此落魄。” “你若是能将所有银子都用在军备上,也会如此穷苦。”沈无言沉声道:“以后切莫在向文长先生提起这事。” 月儿又冲着徐文长狡黠一笑,然后跑去将给沈无言准备好的衣服给徐文长送过来。 徐文长接过衣服,倒也不拒绝,便就近在沈无言的房间中换好衣服,顿时一个儒雅飘飘的书生出现在众人眼帘。 “倒是很合适……”沈无言望着眼前这位略显消瘦的书生,长叹道:“军费也不欠你那几百两银子,何必如此?” 听沈无言这般一问,徐文长摇头道:“你不知道将士们穿的比我可要落魄的多,之前经常还拿不上军饷,只得以干草为食。” “朝廷现在需要一个能挽救大局的人出现……”沈无言沉默许久,这才道。 徐文长点头道:“这人如今却也不知在何处,只希望能早些出现。” 46.第46章 婚约 如今大明便面临这样一种境地,朝廷一再亏空,户部简直能称为空部,官员们若是不贪墨一些,怕是一家老小都要饿死街头。 大明的俸禄本来就不高,如今却一拖再拖,江浙的税也都收到了十几年后,军费支出一直在增加,若是只有北边的鞑靼还好说,东南的倭寇也不能轻视。 只是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江南的富商们却一掷千金,皇族子弟竟也盛行豪奢之风,以此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倒是不知道无言可有什么好的想法?” 徐文长问来,沈无言只是微笑,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朝廷中的事自然有朝廷来解决,你我如今还是各司其责是最好的。” “这倒也是。”徐文长点了点头,也不在问。 沈无言自然知道朝廷这些弊病该从何处入手,只是毕竟是一个大型的国家机器,也并非解决这些弊病就能好的,事在人为罢了。 做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既没有天时也无地利,人和就更加谈不上,索性不去提这些事。 徐文长来了又走了,明天就要大婚,却并未显得有多么的欣喜,多半还是与之前的亡妻有关,只是这些沈无言也没有提起。 又辨认了一会草药以及药性,沈无言这才与月儿收拾行装往李家走去。 李家大宅就在当年的沈园附近不远处,沈无言之前也来过几次,只是之前大多都是谈生意,今天来却是谈婚嫁。 刚走到府门前,望着四门打开的李家大宅,沈无言微有迟疑。 “马上要见丈母娘了……真紧张。”沈无言冲着月儿打趣道。 月儿撇了撇嘴,轻笑道:“自从分家之后,倒是没见过少爷紧张过,就连集仙居的伙计带着人要过来拆店都没紧张。” 拆店这件事已经过去几个月,当时在得月楼茶会之后,集仙居的几名伙计打着知府衙门的旗号,要过来拆店,只是后来被沈无言无视。 “你家少爷我没钱没房没车……这样的人丈母娘能喜欢?”沈无言顿了顿,忽然又问道:“你知道丈母娘是什么吗?” 月儿微愣,接着忙道:“少爷你说过,便是婉儿姐姐的母亲。” “不。”沈无言干净利落的否定月儿的话,接着又在月儿满是疑问的目光之下,冷冷道:“丈母娘就是……万恶之源。” “哦……”月儿听出沈无言是在开玩笑,也就不在说下去,而是走上前去找到门童,递上拜帖。 李兴昌早就在会客厅等候,此时见沈无言二人走了进来,顿时抬头微笑,示意沈无言坐在一旁,然后道:“原本就是一件定好的事,只是之前因为一些谣言的问题让外人非议,今天来也只是简单商议一下大婚的时间。” “全凭伯父你做主。”沈无言诚恳道。 李兴昌看着沈无言也颇为满意,眼前的沈无言已然不是那个死读书的呆子,而是一个举止得当,颇有建树的青年。 “婉儿那边的意思是想和公子多了解一段时间,只是待字闺中却不能四处乱走……老夫的意思是,无言能亲自带她出去。” 沈无言一怔,还未出嫁怎能虽已带出门?若是被外人看到又会怎么说…… 这一想法沈无言没有明说,但李兴昌显然是看出来了,他笑了笑:“外人怎么看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关键是无言你要认可,另外……这样也免得胡家那位少爷在来纠缠。” 沈无言点头应了下来,李兴昌最后这句话才说到重点,无非是想撇清与胡家的关系。 虽说朝廷中的事,寻常商人是不会知道那么多的,然而李兴昌自然也不会是寻常商人,既然能成为皇商,在朝廷乃至于皇宫中也都有些许参与。 沈无言没有道出李兴昌的想法,无论李兴昌如何去想,李婉儿那边的想法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所以也无须介怀这些,即便未来的岳父大人是想利用自己。 说起来从一开始李兴昌就在利用自己,只是沈无言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当了解之后对方也已经收手,而这对于自己也没什么太大危害,无非是给自己无故树了个敌人罢了。 “中秋之际有位朋友大婚,另外周园那边也有一场诗会,到时候让婉儿也跟着去吧。” 这意见一提,李兴昌自然欣喜万分,连声答应下来,然后忙命人去将李婉儿叫过来,这才继续道:“你二人的婚事问题,我定在明天五月,如今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去准备。……另外无言那边沈老爷子已经不在,凡事还是从简,无言你看如何?” 沈无言点头:“全凭您做主。” 之后大致安排了之后的出行问题,然后沈无言又和李婉儿私底下交谈了未来几天的问题,便打算回去。 就在沈无言正起身之际,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声音似乎不像是一两个人的样子。 这边一顿的时间,十多人浩浩荡荡的已经站在茶厅之中。 为首的是一位年纪极大的老人,此人著着龙头拐杖,须发净白,但眼神却愤怒的瞪着沈无言,很是不屑的样子,冷笑道:“就凭这小子也能进我李家?” 沈无言微怔,接着起身向着老人行了一礼,然后道:“老先生,您怕是搞错了,晚辈不是进你李家,而是婉儿进我沈家。” 这一言一语的差距,其实也就是赘婿与明媒正娶的差别,而赘婿也就是倒插门,其实对于沈无言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但是在外人看来却是辱没祖先的行为。 被沈无言直接反驳,老人更加生气,立刻将拐杖在地上狠狠的墩了一下,正欲发怒,却从人群中走出另外一个山羊胡的中年人。 他向着李兴昌微微点头:“大哥怎能不知道婉儿的婚事,需要与家族中商量之后才可决定?” 李兴昌面色一凌,冷笑道:“我李兴昌的女儿,爱许给谁,就许给谁,还要给你三房请视?” 这边一言一语之际,李婉儿在一旁逐渐给沈无言讲了一番李家家族中的一些情况。 原来那位老人便是李家中资格最老的一位老人七叔公,此人比李兴昌还要大一个辈分,只是这些年李家的大权全部交给李兴昌,所以并不主事,但在家族中说话却颇具分量。 接着那位山羊胡是李兴昌的三弟,与李兴昌同辈*有四人,这位山羊胡名叫李兴隆,这些年主要负责李家在浙江的产业。 还有两位此时并为在场中,大抵的不屑参与这种事情。 那位七叔公见李兴昌据理力争,顿时更加愤怒道:“且不说当年你与沈家那婚事是否合理,就说如今的沈家能与胡家相比?儿女婚事重在门当户对,这姓沈的小子哪里配的上我李家。” 这句话倒也说的实在,自从李家拿到皇商之后,在苏州的地位就仅次于得月楼了,而沈家酒楼无论怎么看都与李家差距甚远。 这边七叔公发话,李兴隆也不歇着,忙道:“七叔公说的在理,你说无论才智还是能力,胡家小子都无可挑剔,反观这位沈公子……也就文采好一些,倒也没有什么实质用处。” 在一旁的沈无言对于这番奚落倒也听在耳中,却也不怎么在意,毕竟胡于明最终为何会离开苏州,他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肯定不会是自己。 况且说起来,胡于明的确颇有才智,而且行事狠辣,若是那夜真将自己杀了,那么事情也算了解。 “另外,如今我李家拿了皇商,对于生丝的需求极大,而胡家正好为我李家提供,若是就此断了,实在……实在有些可惜。” 李兴昌却依旧不肯相让,沉声道:“没有了胡家,还有其他家,却也不是离了胡家,我李家就活不下去。……另外,三弟你收了胡家的银子还是尽早送回去。” “这……”李兴隆愣了愣,这件事可以说做的很保密,却不知道这位大哥是怎么知道的,此时在也不敢在多说其他,怕李兴昌在抖出自己其他的事。 只是那位七叔公却依旧不依不饶,他走上前指着沈无言道:“这小子当年我就见过,就是个书呆子,你指望他能给我李家带来什么好处?” 对于这名七叔公,李兴昌也无可奈何,毕竟对方的资历在家族中最高,望着坐在一旁泰然自若喝茶的沈无言,李兴昌顿觉尴尬万分。 “……无言你看,这里还有些家事要处理,改日在谈吧。” 本就打算离开,却出了这档子事,沈无言淡然一笑,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些气势汹汹的人,一抱拳道:“还望诸位不要为难李伯父,……另外,让时间来说话。” 说完这句话,沈无言与月儿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离去,就连那位七叔公的目光也微有迟疑,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更加愤怒道:“什么时间说话?除非我死,否则这婚事我不答应。” 眼瞅着场中剑拔弩张,李婉儿也悄然从一边离开,然后从后门溜出,向着书坊街上跑去。 47.第47章 偷鸡摸狗之辈 由于从苏州到绍兴需要的时间不短,所以刚回到茶楼沈无言就简单的收拾好东西,带着月儿向着渡口而去。 刚到渡口,沈无言就看到正在于船老板谈话的李婉儿,她手中提着包袱,气喘吁吁的,显然也才到这里。 看到沈无言与月儿过来,李婉儿忙招呼二人过来,见到沈无言之后,她微微低下头,道:“七叔公他其实也是为了家族着想,沈公子还是不要放在心上了。” 看着平日就温婉柔和的李婉儿,此时面带歉意,更有大家闺秀之色,沈无言淡笑道:“进你家门之前还和月儿说,搞不定丈母娘,却没想到真的应验了。” “丈母娘?”李婉儿一怔。 一旁的月儿却早就笑了起来,忙解释道:“就是婉儿姐姐的母亲的意思,这里代指婉儿家的那些长辈。” “哦……”李婉儿应了一声,然后叹息道:“婉儿的娘亲早就去世了,……倒也不是个事,七叔公那边有爹爹扛着,无言也无须担心。” 沈无言的确不知道李婉儿母亲的事,此时开起这玩笑的确有些不合适,但见她并没有什么生气,便朗声道:“的确算不得个什么事,婉儿无须在多言。” 接着沈无言与船夫商议好行程问题,之后三人便租了一艘小船,向着绍兴进发。 此时虽说以是下午,但渡口依旧人来人往,其实这里面有几艘大船属于李家的,只是碍于很多层面上的因素,李婉儿也不好露面。 倒是几名在李家做工多年的佣人却认出李婉儿一行,其中一名年纪稍大一些的指着刚上船的三人疑惑道:“你们看那姑娘不是大小姐吗,她这是要去哪,竟然和那男子一同……。” “你懂什么,那位公子便是醒八客茶楼的沈公子,那可是大小姐未来的夫婿。” “你还别说,那位沈公子不仅商才了得,文采也丝毫不落苏州这些文人半点,与咱们小姐那可是十分般配。” “是了,是了。只是听闻之前胡家的大少爷也亲睐大小姐,后来怎的就没了信……”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位胡大少爷哪里能与沈公子相比,但说外表,胡大少爷那副尊荣……嘿,完全就是个厨子,沈公子这般风度翩翩……” “二愣子,你别在嚼舌头根子了,那位胡家少爷怎么也比你好看多了……我听说呀,那胡家大少爷是被沈公子赶出苏州的。” 这些个帮工这般议论着,却没有发现一旁一位白裙飘飘,蒙着轻纱,手中抱着一只琵琶的少女正站在一旁听着,偶然听到关键之处,不免轻叹一声。 远望江畔船支渐行渐远,少女才缓缓走开,上了另外一条船远去。 这一行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到绍兴,刚下船便看到等在渡口的徐文长与几名身着甲衣的士兵。 一见沈无言过来,徐文长忙迎了过去,一阵寒暄之后,这才向着徐文长的府上走去。 没有太久便到了地方,此时宅邸早已装点一新,却似新婚燕尔之状。 之后的时间对于沈无言来说简直就是折磨,来往之间熟人并不多,直到稍晚一些胡宗宪过来之后,这才与他闲坐谈论了一阵。 月儿那边倒是有趣,先是与李婉儿逛遍了绍兴的大小胭脂店,然后又去了几家点心店,之后回来就与几名才认识的妇女闲聊起来。 说起来少女与女人之间的代沟实在太少,几句话上来便再也止不住,这一来二去之际,竟然连名字还未清楚,竟然已经闲聊了一下午。 而沈无言与胡宗宪则多是聊一些倭寇之患,稍稍涉及朝政问题,也都被他三言两语的撇在一边,基本上不会多提。 “无言可还记得胡于明?” 这边谈话之际,胡宗宪忽然说到胡于明,这让沈无言也是一愣,虽说知道胡于明与他的亲戚关系,却没想到他现在会说。 未等沈无言回答,他继续道:“若是别人,这件事也就算了。只是这小畜生竟然得罪的是无言你,后来还敢恶人先告状,当真是狗胆包天。” 听着胡宗宪的话语,沈无言心中暗自思付着,以他的地位以及声望,倒是万万没有必要因为自己,而说这些话,然而他又说了。 “无言无须多想,这件事就算翻过去了。” 沈无言倒也没打算将这事记一辈子,但此时听胡宗宪的话,也算是明白为何胡家酒楼会那么快就关门,倒是胡宗宪卖了个人情。 终究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狐狸,轻而易举的就将一个人群滴水不漏的给了别人,这边不仅让徐文长之类更加亲睐与他,更是对拉拢自己又进了一步。 沈无言倒也并非不识趣,他微微低头,行了一礼道:“此事还是多谢总督大人。” 其实沈无言也理解他的这种行为,无非是为了拉拢人心,虽说手段有些不高明,但最终的目的却很干净,无非还是为了东南战事,为了早一天荡清倭寇。 所以沈无言也卖他一个面子,并为多言。 之后徐文长拜堂成亲,胡宗宪自然有主持之仪,所以沈无言又落得耳根清闲。 倒是有其他几名到场的官员注意到了他,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倒是将他当做胡宗宪新招的幕僚,期间也敬了几杯酒。 天色渐晚,一来这边多是一些官僚,二来也实在没什么心情,所以沈无言私底下与徐文长胡宗宪告别,然后按照指引便向周园方向而去。 就在沈无言带着月儿与李婉儿刚离开不久,胡于明也来到徐文长府上,他在人群中窜动半天,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最终大约是没有找到,却撞见了胡宗宪。 望着胡于明,胡宗宪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他沉声道:“你来做什么?文长可是没有请你。” 被胡宗宪撞见,却是让胡于明大惊失色,他吞吞吐吐半天之后,这才忙道:“听闻……听闻今天无言会过来,所以就过来打算给他道个歉。” “道歉?”胡宗宪此时已然酒过三巡,也并未多想,只是冷笑道:“算你小子识相,无言去周园参加诗会了,若是让我知道你没有诚意,看我不……。” 言语渐轻,胡宗宪在极为随行侍卫的搀扶之下离开。 黑暗中的胡于明冷冷一笑,然后走出门去,随之对着身旁的陈护院道:“人手准备的如何?” “都是从鱼龙街请来的好汉……”陈护院微有迟疑,低声道:“少爷这般做是不是有些过了,毕竟……胡总督那边该如何交代?” “交代?”胡于明轻笑道:“还怎么交代,沈无言死了,他还能让我去陪葬?” 另外一边,沈无言坐着提前安排好的马车向着周园而去。 毕竟是中秋之夜,绍兴作为江南富庶之地,繁华之相竟然丝毫不输苏州,此时虽说天色已晚,街头巷尾依旧人来人往。 周园距离徐文长的宅邸并不太远,没有太久便到了目的地。 说是周园,其实是一片极其宽阔的庄园。 交出请帖之后,沈无言在门口护卫极其疑惑的目光之中,向着园内走去,直到走远之后,一名瘦高的护卫才疑惑道:“此人怎么从未见过?” “怕不会是偷来的请帖吧。”另外一个个头较矮的护卫惊讶道。 “还真有可能,今夜这周园中皆都是重要人物,据说苏州第一才子顾青山都会过来,定然有这么些偷鸡摸狗之辈想要混进园中讨要几首文章……” “可是……那位看着并不像偷鸡摸狗之辈呀。” “你懂什么,人不可露相,若真是被他讨到一首亲笔诗作,那就是几百两银子。” 这般合计着,二人顿时起身向着园内跑去。 至于沈无言,倒是全然不知道这一切,由于这园子实在太大,所以现在还没有摸清方位。 走在一旁的李婉儿大声叹息道:“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沈姥姥进大周园?” 沈无言不屑一笑道:“小小周园又如何?当年的紫禁城我可都进过,还花了几十块钱呢。” “……” “其实现在十分需要找到顾青山,我的那些家伙拖他带过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准备的妥当,这几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听着沈无言的话语,月儿好奇道:“什么家伙……少爷的新玩意可真是不少。” 沈无言看着两名少女期待的目光,轻轻瑶瑶头道:“现在不能说,这是……秘密。” 就在沈无言与二女正走在林荫小道上之际,却被突然冲出来的两个人堵住前后路。 站在前面稍矮的那人挥舞着手中大棒子,冷笑道:“跑?看你还能往哪跑。” 身后那人也冷哼一声,讥讽道:“倒是让我两兄弟好找,快快束手就擒吧?” “这……”沈无言一怔,忙道:“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嘿?”矮个子讥笑道:“你这小子无非就是想进来偷几张大家的字画,你这种人我们兄弟见多了,就不要废话了。” 48.第48章 何如薄幸锦衣郎(1) 沈无言确是没有料到这情况,还以为这周园中竟然也不太平。待借着灯火走进那矮个子男子之后,这才认出此人原来是之前站在周园门前的护卫。 大致几句话之后,沈无言这才搞清楚事情的缘由,忙拱手道:“二位小哥别见怪,在下沈无言,应了周严周公子的邀请,来这里游玩……哦不,以文会友的。” “呵,你装也该装的像一些吧,你说你是那位写《石头记》的沈公子?”矮个子男子冷笑道:“咱们弟兄书读的少,你可不要骗我们。” “这……”一旁的李婉儿瞅了一眼神情怪异的沈无言,忙解释道:“怎的会骗你们,他的的确确就是那位写《石头记》的沈公子……。” “别装了,沈公子那可是世外高人,见惯人士沧桑变迁,岂能如此年轻?”身后那人立刻打断李婉儿的话,沉声道:“就凭你这贼眉鼠眼的样子,给沈公子提鞋都不配。” 沈无言摇头苦笑道:“在下天天给沈公子提鞋……” 一旁月儿一愣,也接话道:“我还整天给他洗衣服做饭……是不是很厉害。” 李婉儿倒也不肯想让,大声道:“我可是他的未婚妻……我才最厉害。” “姑娘你倒是像……”这般说着话,矮个子男子走进李婉儿,然后点燃火折子,片刻之后轻声道:“传闻沈公子是入赘到苏州李家的,而李家仅有一位大小姐,名叫李婉儿……说起来年纪倒是相仿。” “我年纪也相仿。”沈无言忙接话。 只是话刚一出口,矮个子男子摇了摇头,冷冷道:“沈公子哪有这般年轻,最起码也是一位年过不惑的中年男子。” 沈无言苦苦叹息一声,心道自己在别人眼中,竟然已经是一个四十多的老男人了,不由大声解释道:“沈公子的的确确是我这个年龄,另外也不是入赘到李家,而是……” 本打算说明媒正娶,但一想与李婉儿八字还没一撇,顿时将这句话咽进肚子里,半天之后才憋出一句话:“带我去见你们的负责人。” “负责人?”矮个子男子一愣,然后绕过沈无言看向身后,低声道:“老二,什么叫负责人……。” “就是你们管事的……”一旁月儿实在看不过眼,忙解释道。 也就是她跟着沈无言的时间较长,所以沈无言很多奇怪的词语她大多都能理解意思,但李婉儿这般可就苦了,常常会听不懂沈无言在说些什么。 “管事的?”矮个子男子点了点头道:“那就是要见我们的周管家,这个……这个倒是不好办,今天园中有诗会,周管家定然很忙。” “何人在此喧哗?”就在这边陷入焦灼状态之际,有一道不悦的声音传了过来,听起来像是一名年纪稍长的老人。 矮个子男子听到这声音之后,脸色顿时黯淡下去,手脚也不住的颤抖,口中只是小声道:“是……是有三名迷路的客人。” 接着场中陷入一片寂静,许久之后才听到那边缓缓道:“那让他们过来,我带他们过去吧。” 听到这句话,矮个子男子十分同情的看了一眼沈无言三人,然后低声道:“三位等会见到老爷子最好少说话,他脾气大的很。” 随后在这位矮个子男子的带领下,沈无言三人穿过一道小门,来到一间庭院中,借着月光看到一名弯着腰在地上不知在做什么的人。 “你且退下吧。” 那人似乎听到沈无言一行的脚步声,却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吩咐矮个子男子离开,然后留这个背影给沈无言三人。 “这位老先生……” “我姓周,周易安。”略一顿,他继续道:“三位是来参加诗会的?” 未等沈无言回答,他又道:“听口音像是苏州过来的,如今苏州那边也就姓顾的那小子还不错,其他的……倒是有些寒颤。” 声音稍有嘶哑,又显得软绵无力,显得说话之人懒洋洋的有气无力,但每到落脚点出却又沉着有力,着实猜不透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起来与文长相比,差距都很大……若是杨慎在或许还有的一比,另外听说苏州如今出了一名新秀,以一本《石头记》扬名,叫什么沈……” “沈无言。”沈无言应了一声。 “对。”老人轻笑一声,声音中似乎充满不屑,他继续道:“这类通俗演义终究上不得台面,也只能一时博得众人欢喜罢了。” 一边的李婉儿听到这话,顿时有些愤怒,无论如何这本书她十分喜欢,容不得旁人这般来说。 “既然老先生说此书上不得台面,那劳烦您指出什么上得了台面?” 似乎没有料到李婉儿会反驳自己,老人手中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然后才冷笑道:“上得了台面的,《离骚》自然不在话下,另外唐宋诗词更是极具建树,我大明早些年也有颇具才学之辈。” 沈无言一怔,这倒是无法可比了,你若是硬拿小说和诗文比,如何能争出个高下? 他也不争辩,只是扯了扯正欲争辩的李婉儿,然后一抱拳道:“先生说的极是……如今天色已然不早,还望先生能指条明路。” “近来倒是听闻另外有一本小说也渐有起色,名叫《聊斋》……” 老者似乎对沈无言的话充耳不闻,只顾自的讲着自己对这些文章的见解,每到关键之处便大肆批驳,总之万般不认同。 “……倒是其中的一个对子写的很受用。所谓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这边正听着议论,一名白衣青年从一侧走了过来,待沈无言看清之际,顿时欣喜万分,此人正是早些天见过的周严。 他先是向着沈无言示意一眼,然后向着那位老者拱手道:“这几位是请来的朋友,现在我带他们过去。” 那老者听到周严的声音,轻叹一声,道:“老夫忘了下一句,你说来听听……” 周严抬头看着沈无言,尴尬的笑了笑道:“还是让这位朋友回答你。” 沈无言自然熟悉这对子,正是他刻意让编书之时留在书页前的。 “是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对。”老者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道:“正是这句,极具气势,哪似那婉约词句,完全就是妇人所为……你去吧。” 离开那间别院之后,周严这才苦笑道:“刚才听说有人被老爷子叫了过去,便赶紧跑了过来,他年纪大了脾气愈发古怪,经常就是这样。” 沈无言忙摆手道:“倒也无妨,就是聊一些文人之间闲聊的话题,倒也没有周兄说的那般激进。” “什么呀,刚才他还大肆批判《石头记》……顺带着连沈公子也批判了一回。”李婉儿受不过去,忙嚷道。 周严也只得苦笑,无奈道:“后来不也大肆夸赞沈兄的这首对子……说来真是惭愧,老爷子曾经一直渴望入朝为官,可惜屡次不中,便回家潜心读书……至今也算是学富五车吧。” 听刚才那老者的随意谈论,沈无言大致也能感觉到他的博学广记,只是性格偏激了些,这样的人不能入朝为官倒也说的过去。 “……哪成想入仕不成,对生意一道颇有建树,没过几年就创办了这一手家业,直到我这个时候,已然小有成就……” 一路上沈无言听着周严讲述那位老者,以及后来周家如何,总之很快便熟悉起来。 “其实老爷子一心希望我等子孙成为文人,怎奈何我这一辈对于诗词歌赋完全没有丝毫天赋,至此也只能用这些以文会友来弥补缺失……” 二人谈着话,便到了另外一间园子内。 这园子装点的颇为雅致,几间茶亭雅间落在亭台飞檐之下,中间假山小桥之上另有吟诗作对之士,总之气氛十分融洽。 正巧顾青山就在园子门前,待沈无言一过来,忙迎上去,寒暄之后,这才凑在沈无言耳畔苦道:“今夜浙江这边的文人,势要与苏州文坛争个高下……我等实在势单力薄。” “我……不会写诗。”沈无言叹息道。 顾青山自然不会被沈无言这般拒绝,几番缠磨之下,加之周严的游说,最终沈无言只能应景之时,或许会来上一首。 不过虽说沈无言如今凭借着《石头记》已然名声在外,但诗歌方面的造诣,凭借之前的平令门,却是没有很大的影响,只能算是一般而已。 所以顾青山也没有对沈无言报太大希望,终究只是一个撑场面的活。 沈无言却也不在意这些,他轻拍顾青山,忙问道:“让你准备的那些,铁架、铁签、羊肉还有各种香料,都准备的怎么样。” 听沈无言问起,顾青山环视四周,凑在沈无言耳畔,低声道:“放心吧,凭借着得月楼的实力,这些东西很好弄,都在船上……另外,这羊肉串……是个什么东西。” 49.第49章 何如薄幸锦衣郎(2) 其实在经历过蒙元的中国,曾经已经出现过羊肉串这种类似的食品,只是大明建国之后,将其视为蛮夷之势,又渐渐没落。 说起来羊肉好找,工具也好找,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香料上,什么孜然,茴香之类的都很不好找,若非托了得月楼,怕是真难找齐全。 此时得知一切完备,沈无言顿时欣喜万分,但却又不能表现的太过,于是只是随口道:“也就是一种类似于烤肉之类的,只不过将其串起来了。” “哦……”顾青山终究还是不好这口,也就没有深入追究,倒是问起沈无言另一件事:“你说来绍兴是参加一位朋友的婚事,却是不知道哪位?” “徐渭。”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顾青山的心也并未在这边,倒还没注意沈无言的回答,然而一旁的周严刚喝进口中的酒,顿时喷了出去。 “你说文长先生……他今天大婚?” 周严的神色逐渐黯然,口中还轻喃道:“文长先生大婚,竟然也不过来支会一声……二位先聊着,在下还有些事要去忙。” 话语一落,周严神色匆匆的离去,边走还边吩咐身旁的管家道:“去叫上大哥三弟,另外府上那几位先生也叫过来,我就在茶厅等着。” 望着远去的周严,顾青山忽然道:“你是说……徐文长……徐渭?” 沈无言点了点头,心道徐渭的名声虽说响亮,却没想到在这些文人中有如此地位,竟然连平日里散漫的顾青山都这般惊讶。 “文长先生可谓我大明一奇才,其书、其画……” 听着顾青山描述着徐文长,沈无言只是淡淡一笑,轻声道:“其实文长先生没有你想的那般狂傲,若是有机会可以带你见见他……对了,少卿先生与文长也长有来往。” “少卿先生那边自然没话说,称其为当世大儒也不为过,只是毕竟是我之师,虽说崇敬,但却又不如文长先生那般……天下第一幕府,本就很让人艳羡了。” 顾青山越说越是兴奋,一时之间招来数十名文人过来,无不连连附和,甚至来刚才正与浙江文人斗的正凶的苏州文人,此时也无不赞叹万分。 “文长先生七次不中,多半是朝廷那边的问题,以他的才学,当远胜朝中大多数权贵……可惜呀,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文长先生如今却也活的洒脱……若是有机会能与文长先生一叙,自当终身无憾。” 听着这些情真意切的言语,沈无言心中暗自感慨,自己倒是与文长先生闲叙许久,若是被这些文人知道,定然又羡慕万分。 “无言,你莫非在军中有朋友?”顾青山忽然问道。 沈无言摇头道:“朋友倒是有几位,但是如今都不在这边。” 顾青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轻喃道:“这就是了,否则文长先生怎会请你过去……” “别文长先生了……你也别见他一面了,若你真的见到他那邋遢样,定然认不出他,另外他新婚可是专门请的沈公子……” 还未等沈无言解释,从人群之中走出一名衣着简朴的男子,他指了指另外一名书生道:“徐文长前半辈子欣赏过几个人,第一位是好友沈炼,接着是杨继盛,如今便是沈无言。……另外他还认为才学远在自己之上的有两人,其一便是戚继光将军,另外一名……还是沈无言。” “你可别瞎说了,沈无言又是何人?他配给文长先生提鞋?” “可不要瞎说,沈无言沈公子……可是那位写《石头记》的那位沈先生?不过沈先生虽说近来因为石头记名声在外,但与文长先生比起来,又差之千里。” 这边沈无言也顾不得在解释,而是将顾青山与那位男子拉到一边来,轻叹道:“文长兄这般说可就不太好了……” “文长……?”顾青山一怔,接着讲目光投到身旁男子身上,许久才反应过来,一抱拳道:“你……你便是徐渭徐文长?” 徐文长倒也平和,只是淡淡一笑道:“你若是知道无言的事,就知道其实他比我厉害许多,而我只不过是在这些无用之事上略胜一些,却并未有实际用处。” 顾青山这边吃惊之余,在看沈无言时愈发尴尬,脸登时通红。 “若是说名气,青山兄诗才那可是绝艳,苏州第一才子一点也不掺假。” 这句话虽说有刻意吹捧之嫌,但沈无言却又真的发自内心来说,如今诗词近乎没落,若顾青山这般诗才之辈,的确少见。 只是沈无言所代指的却是另外一点,那便是顾青山的城府。 从王贞明到周严,这其中经历如此之多。最初他定然是有敌意的,然而随着王贞明的离开,便如此就将自己变成朋友,不得不说能屈能伸。 如果就此断定,顾青山他是一个出卖朋友的小人,那便错了,因为他很快就能和沈无言坦言与王贞明的关系,之后还为王贞明辩解。 总之顾青山是一个如果能了解,就定然愿意与他交朋友的人。 显然徐文长也是这般认为,他微笑道:“除却这些,另外还听闻青山也极重实践,对于阳明心学也钻研颇深,倒有几分类似无言。” 又说回沈无言,徐文长忽然问道:“你说的那三眼神铳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之前见到图纸,觉得很不错,工部那边已然在研究……” “哦……”说到一般,徐文长这才发觉身后已然围了许多人,这些人正是刚才争辩徐文长与沈无言孰高孰低的,此时见到罪魁祸首竟然躲在这里,顿时愤慨不已。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这二人到底是长的什么样,只是知道两人的作品,另外打听到的一些虚虚实实的事迹,他们或许说发自内心的钦慕,总之是真心实意。 事情到这种地步其实也超出了徐文长与沈无言的预料,二人都没想到他们在这些文人中有如此影响,却又不好多做解释。 “哼,徐文长?沈无言?这二人又算的了什么,与京城第一才子宋言知比起来,皆都不值得一提。” 就在诸位文人对这二人争来争去之际,另外一拨人从一边桥上走了过来,为首之人一袭浅青道袍,极具神韵,只是这近乎初秋的天气,却摇着折扇,又显得十分做作。 那人望了一眼这些哑然的文人们,大笑道:“我当江浙一带的文人多么有才学,原来也不过如此……” 只是让沈无言奇怪的是,即便此人如此狂傲,这边江浙的文人虽咬牙切齿,却依旧没有一个人上前驳斥他,倒是觉得他说的很对。 于是就在沈无言惊讶之际,徐文长忽然小声道:“沽名钓誉之辈,自恃为内阁大学士李春芳的学生,就如此自以为是。” 一旁的顾青山一愣,那位宋言知的名气他自然知晓,就连徐阶也都称赞过的,被称为京城第一才子虽有些过分,但却委实有才学的。 只是却被徐文长称为沽名钓誉之辈,于是他正打算反驳,却又猛然想起,徐文长的名声倒也不比宋言知差多少,自己如何能去反驳。 就在他沉默之际,徐文长又道:“这个摇扇子的名叫宋谦,连沽名钓誉都算不上,不过是宋言知的一个小跟班。” 大抵是场中太过安静,就在宋谦正在这些文人中耀武扬威之际,忽然听到人群中发出这样一句极其不和谐的话,顿时大怒道:“是哪个没教养的人讲的?” 一声大吼之下,使得之前那位极具儒雅气息的文人之态一扫而空,沈无言不由暗叹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 徐文长也不太想搭理他,所以并未回答宋谦,然而宋谦见这些文人个个面上不服的样子,更加跋扈,连连讥讽道:“你们还别不服气,稍后以文会友之际,有你们好看。” “以文会友?”沈无言一怔,之前只是以为这是此次聚会的目的,却不料这竟然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而且看样子极其可怕…… 一边的顾青山苦笑道:“其实这消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无言还记得那天得月楼一聚之后,在门前遇到周严?这事便是在那时才得知的……。” 原来那天沈无言走后,周严便找到了顾青山,他得知了一个消息,京城那边来了几名有些名气的文人,说是要与江浙一带的文人对对诗文。 这事其实在周严看来,也不过是文人之间的一些切磋而已,却没想到来的竟然是宋言知,这便说明京那边的意思是要给江南一带的文人长见识。 “也就是说,京城那些文人们派宋言知过来教我们做人?……我是说,来与我们切磋?” 顾青山沉沉的点了点头,苦笑道:“原本也没在意,却不料来的是宋言知,这般来看事情就难办许多,若是前些年倒是不怕,毕竟还有诸多极具才华的士子,只是这几年……如今怕是全要仰仗文长先生了。” 说这话,顾青山向着徐文长一抱拳。 而宋谦那边正打算离开,却又忽然回头,直向着沈无言这边走过啦,正欲一把抓住沈无言的衣袖,却被沈无言轻轻闪开,微笑道:“这位仁兄,有事说事,何必动手动脚。” 宋谦见被沈无言闪开,更是气愤,怒道:“刚才那句话便是你说的吧。” “何必拘泥于旁人之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便罢……”沈无言略一顿,接着道:“另外,就算是我说的,你又能如何?” 50.第50章 何如薄幸锦衣郎(3) 听到沈无言这句极具挑衅言语之后,宋谦顿时气急,猛的将拳头高高举起,正准备挥出这一拳,却看到周围那群气势汹汹的文人,这才及其不愿的将手放下。 “你小子有种,君子动口不动手,今天算你走运,莫要让在下在京城碰上你。” 原本就是一件及其不经意的事,却不料引起这样一场闹剧,就连沈无言也觉得毫无由头,但此时也有些气愤,便回道:“遇上阁下又怎样?” 本以为自己收手,眼前这文弱书生就该收手,却不料对方非但没有感恩戴德,反而愈发挑衅,宋谦更加愤怒。 他缓缓向后移动身子,大概距离让出有十多步左右,猛然向着沈无言扑去,猝不及防之下,眼见沈无言就要被扑进一旁的湖中,却不料扑了个空,自己掉进湖里。 这一幕来的极其突然,也就在片刻之间发生的事,当众人反应过来之际,宋谦已然掉进湖中,正在胡乱扑腾,似乎并不好游泳。 这倒也怪不得宋谦,他生在北方,本来就不识水性,但一旁的这些懂水性的江浙文人也都视若无睹,眼看着宋谦在水中翻腾。 那些跟着宋谦过来的书生眼见宋谦掉进湖中,忙呼喊救命,却无人回应。 好在周园中有巡逻的护卫,待发现这一情况之际,忙下湖中,才将宋谦捞了上来。 此时的宋谦浑身湿透,头发披肩显得异常狼狈,但他好是晃晃悠悠的走到沈无言身边,冷笑道:“你小子有种,有本事报你的名字……。” “不才,在下沈无言。”沈无言轻笑一声,回答道。 声音本来并不大,但很快四周都知道原来这位青年便是沈无言,那位写《石头记》可与徐文长齐名的沈无言。 比起江浙这些文人,宋谦才是最为吃惊之人。想起来之前老师李春芳特意交代的江南地区的几位文人,其中便有这位沈无言。 在路上,那位京城第一才子的师兄宋言知也多次强调沈无言这名字,然而自己却就这样将他得罪。 “原来是个无名之辈。”宋谦依旧不肯服软,冷冷道。 只是一旁的徐文长却有些过意不去,毕竟刚才那句话是自己说的,却被沈无言担待了,此时听到宋谦这般说,顿时讥讽道:“说沈无言是无名之辈的,那叫无知。” 其实这句话的确是有些过了,虽说《石头记》的名气已然很大,甚至在京城的影响力也极大,但沈无言这名字却只是少数人知道。 “大学士李春芳大人也是英才之辈,怎奈何教出这样的逆徒,若是让他老人家知晓,定然饶不了你。” 之前的那句话若是说过了,但这句话却一点也不冤枉宋谦, 宋谦原本以为这些人不知道自己师从朝中大元李春芳,此时却被这位书生提起,而且丝毫没有畏惧之意,反而借此呵斥自己,心中顿时有些怯意,心道此人莫非另有来头? 不过跋扈惯了,若要让他低头,却是不可能的,稍顿之际,立刻反呛道:“凭你也敢提先生之名……?” 就在宋谦正打算在继续强辩之际,从另一边走过来几人,其中有周严作伴,还有一位稍显瘦弱的青年,行色有些匆忙。 “就在那里……”其中一名训练的家丁指了指不远处的宋谦道:“就是他在那里闹事。” 由于天色较黑,所以距离虽然不远,却依旧很难看清人脸,只是听着那边的声音有些熟悉,瘦弱青年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道:“有点像是宋谦的声音……” 一旁的周严没注意这青年的话,而是道:“原本以为那沈无言只是寻常书生,所以就想着让宋兄过来羞辱他一番,却没想到……唉,他竟然与徐渭徐文长有关系。” “徐文长才学的确了得,书画造诣绝非我辈可以比拟,但那又如何?”瘦弱青年轻笑道:“无非是多一个对手罢了,照样能给贞明兄报仇。” 虽说是这般说的,但瘦弱青年似乎并不是很有底气,大抵徐文长的名头实在太大,虽说说大话不会负什么责任,但若是真的碰上,那就真的是运气不好。 不过在他心中其中也有打算的,他考虑到徐文长的性子,是断然不会来参加这什么以文会友的,况且他今日大婚,哪有时间来这里。 就算以后碰到,徐文长要给沈无言报仇,自己也大可推脱开来。 周严点了点头,接着又道:“另外这件事切莫让青山知道,他近来似乎与沈无言走的较近,倒是很难办呢。” “顾青山?”瘦弱青年轻哼一声,大概是在回顾对于这名字的印象,片刻之后,这才道:“周兄一切放心,都包在我身上。” 看着这位年轻才俊自信的面容,周严满意的笑了笑,然后轻声道:“损失了我周家几万斤的茶叶,只是羞辱你一番,算是给你面子了。” 几人片刻之后走到这群文人身后,瘦弱青年远远的就看到浑身湿漉漉,样子极其狼狈的宋谦,顿时脸色暗淡,沉声吩咐身旁手下道:“去将他叫过来。” 不一会宋谦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口中还大声道:“是那个不开眼的……” 话还未说完,他便看到怒目而视的瘦弱青年正瞪着自己,宋谦顿时将头沉沉的低了下去,小声解释道:“都是他们……竟然欺负我这个外乡人。” “蠢货。”瘦弱青年似乎没有听宋谦解释的心情,只是沉声呵斥道:“我还不知道你,凡事都责怪别人,难道你就没有责任?” 宋谦也自知理亏,此时被责备,只是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 瘦弱青年轻叹一声,接着绕过宋谦,向着江浙的文人一抱拳,道:“刚才若是我师弟有什么失礼之处,还望诸位见谅……在下,宋言知。” “他就是宋言知?比起他师弟来,倒是人模人样的。” “却是有文人风范,言谈举止也有君子之派,不似他师弟那般无聊。” 这一番虚情假意的行为在旁人看来极其受用,但在沈无言眼中,又显得有些低劣,不过他也没点破,转身就打算离开。 此时他心里其实一直在打算另外一件事,那便是顾青山带来的烧烤,如此季节若是能吃上一次烧烤,却也不枉此行。 就在沈无言转身之时,宋言知走了过来,他面带笑容,微施礼道:“这位便是沈无言沈公子?久慕大名,今日难得一见,却要离去吗?” 沈无言对于这位宋言知不怎么了解,但是李春芳他却知道,那位状元出生的才子,平日里善写青词颇得皇帝喜欢,为人也算老实,是万万教不出这样的弟子来的。 另外李春芳乃是扬州人,又岂能容忍弟子们这般侮辱江南子弟? 显然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只是现在还不知道预谋背后的利益是什么,也不清楚如今这阴谋诡计的对象是何人。 不过既然对方亲自过来拜会,沈无言倒也不在话下,转身微笑道:“在下沈无言,宋公子有何事?” 二人说话之时,月儿在一旁扯了扯徐文长的衣袖,轻声道:“文长先生的才学可是远胜与这些人,只是那位宋公子竟然没认出你来……。” 徐文长却也不在意,他倒是希望这些不相干的人永远也不要认出自己来,免得还要来应付这些人。 宋言知依旧如沐春风,满脸自信,道:“听闻公子颇有才学,今日借此光景作一篇诗词,好让诸位开开眼界?” “这宋公子的确有本事,明知道无言擅长的是故事,却要他来写诗词,这岂非是故意刁难?” 李婉儿首先看出宋言知的意图,接着一些文人也嚷着宋言知来者不善。 宋言知却面带笑意,淡笑道:“无言的才学岂能只局限于故事?其他才学自然也不会差,不过若是今天觉得天色不对景,那便就此作罢。” 所谓天色不对景,看起来似乎是为沈无言开脱,实质上却是为了激沈无言,也从另外一个层面上挑衅。 沈无言无奈的摇了摇头,轻叹道:“若论诗文自当是要推举文长先生,只是他既然不愿露面,那么今日在下……在下便作词一首。” “木兰辞,拟古决绝词……” 这边轻吟之际,笔墨纸砚准备完整,沈无言挥笔在宣纸上写着。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墨字浮动在宣纸之上,周围一片寂静,便是鸦雀无声也能形容,所有的人都集中在这张纸上,轻轻念动着这首新词。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边上的顾青山早就目瞪口呆,今夜之后,这首词定然会在文人之中广为流传,而沈无言这名字,也将会重新掀起一场波澜。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沈无言一口气写完剩下句子,然后向着宋言知一抱拳道:“还请宋公子斧正。” 51.第51章 十步杀一人(上) 早就愣在一边的宋言知,被初秋夜风吹过,微微感觉有一丝凄冷,身子微颤之下,却又扬起高傲的头,向着沈无言道:“却是一首好词,再会。”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扬长而去,甚至连一旁的周严呼喊之下,脚步也没有一丝停歇,而紧随其后的宋谦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到宋言知惨白的那张脸,不由的打了个激灵。 一直走到一间小亭子时,宋言知才停下脚步,他向着身后宋谦惨笑道:“还说过来羞辱人家,人家这一首木兰辞之后,我等还做什么词?” 宋谦则丝毫不以为意,轻笑道:“无非文辞华丽了一些,况且如今兴的是盛唐之风,这般婉约诗词本就不怎么受用,师兄无须这般气馁。” 这句话说得的确在理,如今大明兴的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婉约词派倒是没落了多年。 宋言知却对宋谦的话极其不以为然,他冷冷一笑道:“你懂什么,之所以不受用,那是因为没有佳作,然而现在沈无言做了这么一首,未来的成就,定然不可限量。” 稍一顿,他继续道:“这首词也的确很好,怕是连先生都会大为称赞,今夜之后,沈无言的名声又会大震,这倒还全拜你我所赐。” 宋谦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这沈无言当真无耻,竟然借着你我之手为自己扬名,今夜之后定然会传出,沈无言力战京城第一才子的佳话。” 后面几句话,宋谦饱含讥讽意味,其中还夹杂着极其的不甘心,然而望着宋言知衰败的神色,也只得哀叹道:“等会以文会友,大哥在一露身手,好让这群文人见识见识……。” 宋言知张了张嘴,片刻之后又摇摇头,苦道:“还是回去吧,今夜就回京城。” “为何?”宋谦神色微变,惊讶道:“至少也该在这住一晚上吧,这连日奔波……。” “住什么住,还嫌丢人丢的不够?”宋言知大声怒斥道:“让你出来收敛些,竟然带人去挑衅,你莫非没有看到徐文长就站在沈无言身边?” “徐文长?”原本只是不甘的宋谦脸上愈发难看,他颤声道:“那我刚才那些话……他也都听到了?” 宋言知讥笑道:“若非念在先生的面子上,他早就出手了。以他的才华,就算是你我师门一脉全部,也不是对手。” 这个道理宋谦也清楚,刚才只不过逞口舌之勇,如今得知徐文长竟然也在那里,顿时心惊胆战道:“据说他如今在胡宗宪那里当幕僚……他会不会。” “放心吧,文长先生岂是那种小肚鸡肠之辈。”宋言知这般说这话,忽然猛咳起来。 “师兄,你怎的咳血了。”宋谦眼尖一眼便看到宋言知嘴角血迹,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宋言知一把将宋谦退开,沉声道:“现在回去收拾行装,另外不要让周严知道,本来此次是为他壮声势的,却没想到……唉,真是无颜回去面对京城诸生。” 宋谦还想上前安慰几句,又想到这事都是因自己而起,于是十分恭敬的行了一礼,然后向着远处住所而去。 至于沈无言这边,一篇词完毕,周围已然有不小的轰动,甚至有文人跑过来请求抄录此文,更有甚者还有要求沈无言题字的。 原本只是因为想要摆脱宋言知的死缠烂打,所以才挑了这一首不太应景的词篇,却没想到竟然引起这般轰动,一时之间也有些无奈。 这边应付这些稍显狂热的文人大抵花去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腾出些时间,先向周严拜别,然后协同李婉儿等一行四人向着渡口方向而去。 顾青山由于还要参加今夜的以文会友,所以无法抽身过来,所以简单的交代了沈无言那些器具所在,便与周严离开。 周园实在太大,四人走了许久才回到大门前。 那名矮个子护卫还站在门前,看到沈无言出来,顿时惊讶道:“老爷子竟然放你出来了?对了,你可知道那位沈无言,今夜的一首木兰辞,竟然让京城第一才子都颤然而去。” 他微一顿,看了一眼对面青年脸上奇怪表情,以及一旁三人脸上的笑容,忙道:“说了你给沈公子提鞋也都不配,见到真的沈公子,如今便偷溜了吧?” 沈无言摇了摇头,然后向着护卫一拱手道:“在下每天都给沈无言提鞋……。” 望着扬长而去的四人,矮个子护卫讥讽的一笑道:“就凭你们还敢提起沈公子?” 与此同时,在周园外埋伏许久的胡于明此时有些愤怒,他望着愈发沉寂的周园大门沉声道:“你说他今天会不会住在那里?” 一旁的陈护院一怔,忙道:“这倒也可能……” 胡于明搓了搓手,苦笑道:“我等着倒也算了,只是你请来的那三位兄弟,他们怕是不愿在等下去了。” 说到这里,胡于明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三位身材魁梧的大汉。 这三人是陈护院从鱼龙街花重金请来的方氏三兄弟,分别为老大方龙,老二方虎,老三方豹。 其中方龙力大无穷,手中一柄宽口宝刀据说有百斤重量。而老二方虎也以凶猛狠辣著称,对他来说杀人如吃饭一般常见。至于老三方豹,此人行动敏捷,善于偷袭,给敌人出其不意的打击。 三人分开已然十分了得,一旦配合起来更是十分可怕,这些年在鱼龙街也是佼佼者,很少有人敢去招惹。 三人从苏州跟到绍兴,被胡于明安排在这昏暗之地埋伏,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却依旧不见人出来,三兄弟已然有些不愿意。 方龙还算沉稳一些,他一边安抚方虎方豹二人,自己则走到胡于明身边,沉声道:“不知道还要我兄弟等多久?另外我看那人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我兄弟随便一人就能搞定,何必要三人一起?” 胡于明自然知道这些人难缠程度,虽然此时他也很心急,却依旧不敢冒犯此人,他只是苦笑道:“也是为了万无一失,劳烦方兄弟在等上片刻……” “人来了……”未等胡于明说完,陈护院一声轻喝打断他的话。 一时之间方氏三兄弟一个激灵冲了过来,便看到沈无言四人向着这边走来,四人有说有笑,完全不知道即将面临的将会是什么。 方龙双目如电,沉沉的盯着这条早已无人的路上,接着右手轻轻放下,沉声道:“老三。” 一声令下,方豹若闪电一般窜出,这速度就连武功颇有造诣的陈护院也极为心惊。 只见方豹冲出之际,手臂上亮出铁制利爪,在月光照耀下,像是从手腕上长出的森森白骨一般,显得极为可怕。 而正在计划稍后如何如何的沈无言,却是没料到这突然的袭击,只是身后风声似乎有些不对劲,与是下意识的将身旁的李婉儿轻轻压低身子。 下一刻他便发现衣衫已然被抓破,胳膊上火辣辣的疼痛,鲜血已然顺着手臂低落在地。 “竟然躲过去了……” 这一刻四人才看清站在前面的黑衣大汉,沈无言坚信,若是刚才没有做那个动作,自己的这条手臂怕是就要被废了。 “你是何人?” 即便有此惊险,沈无言与徐文长依旧平静,二人同时这般问道。 而月儿与李婉儿大抵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到了,所以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却愣在了当场。 沈无言一边撕下衣角给伤口简单包扎,一边简单看向四周,右边是看不见边际的田地,左边却是广阔的湖泊,倒是无路可逃。 “鱼龙街上有以速度著称的人物,而且又使用利爪这样兵器的,也就只有方氏三兄弟中的老三方豹,而方豹既然来了,那么另外两位……何在?” 方豹却是没料到对方竟然能认出自己,但惊讶之余却也没有乱了阵脚,只是冷笑道:“杀你还用不着我大哥二哥出手。” 其实沈无言能知道此人的身份,还是依仗着铁匠铺秦二的每日闲谈,其中也提到过鱼龙街的名人,其中便有方氏三兄弟。 说到这里,沈无言也不在废话,轻轻从袖中取出一柄武士刀,接着紧紧握在手中,轻声道:“文长兄保护着两位姑娘。” 徐文长也有些诧异,虽说知道沈无言学过几天刀法,但却也知道似乎进境并不太理想,怕很难是这位方豹的对手,但此时也没办法,只好应了一声。 话语一落,沈无言已然施展出阴流的招数。 方豹那见过这种刀法,一时之间有些混乱,不过很快他便感觉到,对方的根基并不稳,硬拼之下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 这般拼杀之下,沈无言逐渐落了下风,一来体力不足,二来招数也不熟悉,只能勉强抵挡片刻。 忽然,沈无言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破绽,恰好这破绽也被方豹看到,若是顺势攻去,对方定然会死在自己手里,方豹想也不想,出爪而去。 52.第52章 十步杀一人(下) 今夜中秋,月依旧很圆,但还是有些冷。 毕竟现在天色不早,就连在路上闲逛的人们也早就回家去了,所以路边这场惊心动魄的打斗并没有引起很多人的围观。 对于方豹来说,自己凶名早已在外,这些年杀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所以对于眼前这名书生,他本来就没有放在眼里。 只是没想到对方竟然拔出了刀,甚至还和自己纠缠了许久,至今尚未分出胜负,所以在沈无言忽然露出这一破绽之后,他认为是理所应当的。 于是他趁势以伸出利爪,猛的扑向沈无言,心中却道,他手中拿的是长刀,自己欺身过去,他也无法将刀刃收回,对自己造不成什么威胁。 这一幕显然也被李婉儿三人看到,顿时惊呼之声响起,接着沈无言手中的武士刀竟然也不知为何掉在了地上。 眼见沈无言就要命丧方豹手下,血溅当场。 不远处的黑暗中,陈护院看到这一幕,轻轻叹息一声道:“原本沈公子也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辈。” “有些人就是该死……等等,这是什么情况?”正得意之际,胡于明忽然看到远处方豹正与沈无言贴身而站,顿时好奇问道。 一旁的方虎扫了一眼,得意道:“我这个弟弟杀人有个习惯,每次杀完人喜欢安慰一下死者。” “哦。”胡于明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忽然又道:“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画面就在这一瞬间定格,接着沈无言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你不知道书生也能杀人吧。” 尚未反应过来的方豹此时只是觉得小腹一阵刺痛,浑身竟然也使不出一丝力气,听到沈无言的声音,他只是下意识的回答道:“书生怎么会杀人,他只会读书。” 沈无言若有若无的点了点头,忽然又道:“我想你应该知道,不管什么花里胡哨的招数,能杀人的才是好招数吧。” 这一次方豹没有在回答沈无言的话,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喘气愈发苦难起来,似乎浑身都不在有力气,握拳的手也逐渐散开。 远处正在看着这里的方龙顿时疑惑起来,他小步子轻轻向着这边移动,借着月光大抵能看到方豹那惨白的脸色,心中咯噔一跳。 “不对……。” 只见沈无言轻笑一声,然后将方豹的尸体推在一边,然后将插在他腹部的一柄匕首捡起,顺势从衣服上割掉一块布将匕首上的血迹擦干。 “另外,出门若是只带一把刀,是不是太少了。” 原本就是特战出生,虽说那都是前世的事,但装备的配备却依旧十分熟悉,长刀有长刀的好处,匕首又有匕首的好处,打造武士刀后的废料,顺手便打了两把匕首,一把留给王天,一把留给了自己。 刚才在在卖出那破绽之际,其实沈无言也在搏,若是方豹没有上当,那么自己就算白演了,而且下一步定然会真正的露出破绽。 只是王豹上当了,于是沈无言丢掉不方便出手的长刀,而是重新从袖中甩出匕首,直插方豹小腹,而他的利爪,则还差几寸。 看到这一幕之后,徐文长面色大变,战场上无论如何将士们如何搏杀敌人,也都没有现在这一刻让他紧张,事后又如此惊讶。 不过最欢喜的还是李婉儿与月儿,两个姑娘看到刚才那一幕,还以为沈无言已然被方豹杀死,后来成为这样,只是觉得有些眩晕,但心中欣喜自然不在话下。 见到这一幕的方龙几人却又是一番感受,但心中都是充满了惊讶之感。 陈护院自视功夫了得,却发现自己也没有料到沈无言能出这一招,这一切竟然都是在意料之外,而若是自己遇到,怕是也很难躲过。 “真是一个可怕的角色……。”陈护院轻叹道。 那边沈无言将地上武士刀捡起,几步走到三人面前,轻轻吹掉刀上灰尘,冷冷道:“我吹的不是雪,而是血。” 顿时原本紧张异常的气氛,却被沈无言这句话缓和,月儿与李婉儿也笑逐颜开。 只是在胡于明那边就乱了套,方龙方豹大惊失色,很快便提着武器要去给方豹报仇,却被陈护院强力制止,他指了指不远处飘荡的火光道:“你们看那边。” 顺着陈护院手指方向看去,竟然是几百只火把,看样子竟然像是来人了。 “是戚家军……”陈护院倒吸一口凉气,惊讶道:“少爷,我们快走。” 听到戚家军这三个字后,胡于明也是一惊,忙道:“此仇以后在报,先撤……。” 原本十分不甘心的方氏两兄弟,此时看到奔袭而来的戚家军,也只得暗叹一声,随着胡于明向远处跑去。 看着走过来的戚继光之后,沈无言这才松了口气,一番问询之后,才了解到事情的经过。 原来戚继光从福建归来之际,正打算来给徐文长庆贺新婚的,却不料在半路遇到一伙豪强匪类,这些人由于口出狂言,被他绑了拷问。 从招供的话语中戚继光得知,原来这伙人是从苏州过来的,纯粹是为了过来找沈无言麻烦的。 得知这一情况,戚继光立刻带着手下二百精锐,向着绍兴而来救急,到了徐文长府上之后,才知道他来了周园这边。 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戚继光惊讶道:“那人……怎么死的。” 徐文长原本正打算详细描述沈无言如何智斗恶人,却又实在无法言表,只是轻叹道:“这人被无言干掉了,用匕首。” 沈无言倒还冷静,他沉声道:“此人来自鱼龙街,乃是方氏三兄弟中的老三方豹,这三兄弟有个特点那便是从来不单独行事……所以我猜测另外两兄弟定然在附近。” 戚继光点了点头,吩咐手下立刻在周围搜捕,见到可疑之人便立刻带走。 这才向着沈无言行了一礼道:“此次战事能胜利,多谢先生指点。” “你比我大,竟然叫我先生,实在不该。”沈无言调侃道:“另外刚才在那边诗会,文长还说不如你,说明你本身就很厉害,我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这边戚继光也不在多言,而是笑道:“无言这次来绍兴玩的如何?” 提到这个,沈无言忽然想起来之初心,忙拉着这几人向着渡口而去。 顾青山的船就停在岸边,待沈无言走过来,一名伙计立刻过来将一行五人引到船上。 直到沈无言找到一切器具,点燃了炭火之后,又开始慢慢的将羊肉铺在案板上,一点点的切成小块,接着用铁签串起。 众人看着眼前奇怪的一幕,顿时十分好奇。 “这叫烤羊肉串,吃起来很不错,关键是能一边撸串,一边喝啤酒,那才叫舒服,可惜呀……” “什么是……撸……”李婉儿好奇问道。 沈无言一怔,接着拍了拍李婉儿的肩膀道:“这不是一个你能问的字,小姑娘要多读书,读好书。” 李婉儿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啤酒……又是什么。” “……。” 虽说很多问题,但总算吃到了羊肉串,刚才的心惊动魄也在这夜风吹拂,以及羊肉串的香气之下,一扫而空。 “过一断时间有机会,定然要找材料做啤酒……” 夜色更晚。 忙了一晚上皆都有了睡意,与是简单的在船上铺了一下,席地而睡。 这一觉沈无言睡的很是舒服,只是在睡梦中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这河边的蚊子真多。 接着大概是月儿却道:“我这有这种花露水,驱蚊效果极好。 回答的大概是李婉儿,接过月儿的花露水之后,大为惊奇,连连称赞,之后还从月儿那里讨要了一小瓶走了。 徐文长与戚继光也十分好奇,最终在月儿都送一瓶之后,才算满意睡觉。 绍兴一行只持续了两天,两天时间沈无言除了在徐文长家中闲谈一天,剩下一天又去拜会了周严,然后便与顾青山一同回到苏州。 其中沈无言听戚继光说到过那晚搜捕情况,说是有几名士兵看到胡于明与陈护院带着两名形迹可疑的人,但却碍于他与胡宗宪的关系,只是简单的询问之后,便放其离去。 还有一个消息,在离开绍兴之时,周严过来送行,期间说到宋言知,说他在那天当晚便离开,后来说是他在路上便病逝,死于肺病。 对于这一切,沈无言如今都不怎么关心。 回到苏州之后,沈无言就接到李家送来的信,竟然是李家全族联名写的一封,要求李婉儿与沈无言退婚的绝笔书。 看着这样一封坚定而又有力的书信,沈无言相信,若是自己不与李婉儿退婚,李家那些族人定然会将自己撕碎。 只是李兴昌却并不打算就此投降,于是李家决定重新开一次全族聚会,日期定在腊月初。 虽说明面上说的一次简单的全族议事,但沈无言很清楚,上一次这般重大的会议还是十年前,所以定然不会这般简单。 53.第53章 邵大侠 中秋之后,天气逐渐转冷。 才刚刚入秋,但今天出门晨练之际,沈无言已然换做了厚一些的锦衣,跑完步回到茶楼,接着准备今天的草药配比。 此时已然接近晌午,沈无言终于将王天讲的用毒入门全部背完,剩下的时间就是考虑如何将用毒的技巧练习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用毒讲究的是神不知鬼不觉,最高的境界是即便已然用毒将人毒上了,对方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毒。 之前用在秦二身上事先他虽未察觉,但后来还是感觉到了。另外一点,在与方豹打杀之下,他竟然没能用出毒来,这也是一种缺陷。 如今沈无言就是励志要将这些问题慢慢解决,虽说不至于能去害人,但防身也是十分又不要的。 这边辨识着草药,沈无言忽然想起另外一茬事来,忙问道:“我们离开这几天,可有人过来闹过事?” 听沈无言这般一问,正在坐着发愣的王天点了点头:“公子离开第二天,有一名虬髯大汉去过丁香巷那边,只是得知你去了绍兴,便带着人走了。” 说完这句话,王天一脸好奇的望着沈无言,心道公子当真的厉害,竟然远在绍兴,都能知道苏州这边的事。 而沈无言听到虬髯大汉这四个字,顿时想到与这一形容十分符合的一个人。 原本在戚继光口中的匪类便是那位参商,之前沈无言在苏州之时,他并不敢前来闹事,后来得知对方去了绍兴,顿时起了歹心。 于是便纠集手下一干人等,拿着武器驾着船便向绍兴方向而去,一来是为了舒缓心中那口恶气,二来就算没找到沈无言,也能给自己挽回点面子。 到时候还能说,那沈无言是贪生怕死之辈,知道自己过来,竟然躲了起来,总之只赚不赔的。 哪成想刚走在半路,由于呼声太猛,被路过的戚家军逮住,结果被当做叛军匪类全部抓了起来,下放到苏州府牢房之中。 具体的后续情况沈无言也没怎么在意,这样的人物也不会对自己有多么大的影响,说是跳梁小丑其实也不为过。 倒是另外一件事,让沈无言着实发愁起来。 就在后院一片安详之际,茶楼来了一个人。此人一身劲装,腰悬佩剑,行走起来势态如风,当是武林高手级别的人物。 那人一进店便直呼要找沈无言,接着在后院见到之后,目光中尽是不屑之意,冷笑道:“听闻阁下早先在夜里杀死一名鱼龙街的好手?” 沈无言一怔,他正想说,自己在更早以前还杀死了两名,但忽然又觉得杀人并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随即微笑道:“兄台有何见教?” 本以为对方是来寻仇的,所以一旁的王天的手已然搭在武士刀上,随时就会出刀。 哪成想那人只是冷笑一声,十分不屑的瞥了一眼王天,接着又道:“你难道不想报仇?” “报什么仇?”沈无言一愣,心道鱼龙街那边没来找自己报仇,已然是万幸,如何能去报仇。 其实在回到苏州几天之后,便四处有人宣扬沈无言力战鱼龙街匪寇的光荣事迹,原本沈无言只是将这事当个闹剧,然而仔细一想,却知道这是有心人故意而为之。 如今的鱼龙街虽说四分五裂,各个小团体都雄踞一方,其中也并没有什么共同利益,也不好有共同的敌人。 而杀一名鱼龙街的匪类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但若沈无言这般,被树立为杀匪的一种公众形象,那边等于沈无言就是整个鱼龙街的敌人。 而且在周园诗会之后,沈无言大败京城第一才子,已然被树立为新的苏州第一才子,其影响在江浙一带已经超然,此间又传出他杀了一名鱼龙街的匪类,自然更加轰动。 这样一来,沈无言便成为众矢之的。 想通这些时候,沈无言也曾经私底下暗自查探过放出这消息的人,但最终却是无果。 其实知道这件事的人也并不少,排除徐文长李婉儿与月儿的可能,戚继光那里沈无言刻意交代过,也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而此时率先是在文人之中传出,所以沈无言将其定位在周园。 后来又查到王贞明之前就是周园的人,因此也算确定了这件事,只不过现在还是没有太大的威胁,鱼龙街上的人也没有付出行动,倒也不足为虑。 却不料现在来了这样一个人,竟然问他要不要报仇? 沈无言摇摇头道:“我们开店做生意的,当是以和为贵,况且我一届书生,又如何能报仇?此时还是交给官府去办吧。” 这人似乎并不打算放弃,他轻哼一声,不屑道:“原本以为沈无言乃是有识之士,却不料也是这般庸碌之才。” “此话何解?”沈无言饶有兴趣的问道。 那人沉声道:“难道不是吗?我要是沈公子,定然会提前剿灭鱼龙街,不要给自己留下祸患。” “剿灭鱼龙街?”沈无言轻笑道:“壮士,你在说笑?当年可是连朝廷都没能办到的事,区区沈无言又如何能办到?” 这的确是一句大实话,剿灭鱼龙街其实并不难,难在如何彻底剿灭,而且不对周围的民居,以及苏州百姓造出伤害,这才是问题关键。 “既然能不动声色之间,让周家几万斤茶叶毁于一旦。唇舌笔墨中,已然将倭寇打的落花流水。连胡总督也要敬你三分,文长先生与你相交甚深。这样的人……在下不认为是区区二字能定论的。” 沈无言淡淡一笑:“阁下如此抬举,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不过剿灭鱼龙街,其实对我也没什么好处,又何必……。” “好处有几点,一来沈公子今后无须担心来自鱼龙街的威胁,二来……据说沈公子与李家的婚约,近来出现了些许问题……” 沈无言确信从未见过此人,但他却对自己了如指掌,这种感觉简直就像在对方眼中,自己全身****,并不是一个很舒服的感觉。 不过他依旧不动声色,听着对方叙述。 “如今李家拿了皇商,可谓是如虎添翼,不过生意也并不稳定,若是没了浙江胡家的生丝供应,怕是很难在维持,即便他一再强调无须与胡家有联系。” 听着此人的言语,沈无言愈发对于此人的来历好奇,这人不仅对自己了如指掌,而且对李家,对胡家,乃至于整个江浙,都十分了解。 “若是沈公子得了胡家的生丝产业,便不用在担心李家那些老顽固们,他们无非是怕李家与你结亲,而得罪了胡家,真是一群目光短浅的货色。” 沈无言轻叹道:“生丝可是占了胡家一半的产业,凭我如今之力,如何有能力去拿这一半,况且这完全就是虎口拔牙。” “若是拿到胡家勾结匪类的证据,我相信他们会用一半的家产来换取的……因为胡家现在真是十分脆弱。” 简单思量这一番话,沈无言大抵也明白他所言指的是什么。 他沉吟许久之后,这才道:“可是我并无一兵一卒,如何能剿灭鱼龙街?” “公子自然知道,鱼龙街最棘手之处在于各自为王,即便派兵围剿,也很难彻底清除,但若是能将他们统一起来,倒是无须在剿灭,因为他们就此会很听话。” 一顿之后,他继续道:“如今公子的声势已然起来,你去担当此事也是总忘所归,朝廷那边自然也会出面支持,也就免去了非议……苏州第一才子,亲自出手剿灭鱼龙街,却也是千古佳话。” 这场谈话持续到了晚上,沈无言只记得那人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下邵芳,江湖人称邵大侠。” 于是在邵大侠走之后,沈无言一直在念叨着这名字,心中却在想着鱼龙街那边的事,既然到这份上,那么就干这一票。 “看他武功也就一般,也就是声势惊人罢了,公子怎会答应他?” 王天这疑问也是月儿想问的,她对鱼龙街在那夜之后也有了些许印象,无不是凶残无比,丧心病狂,听说沈无言竟然要剿灭鱼龙街,更是心惊肉跳。 “我看还是算了吧,那些人……太可怕了,交给官府还是好一些,这什么邵大侠,怎么都不靠谱。” 沈无言道:“原本也觉得不靠谱,后来……竟然就信了,至于你们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为何会信。”王天依旧不甘心。 沈无言回道:“你知道安利吗?……我是说,他武功或许不及你,但另外一种能力却在你我之上,那边是混。” “混?”月儿一怔:“一个混混也能让少爷信他……那可是一千两银子,就这样给他了。” 沈无言认真的看着月儿,然后点了点头,道:“混也是一种生活,邵大侠能说动我,自然也能说动那些人,” 未等二人在问,沈无言已然走向前厅,只道:“王天今天睡个好觉,明天跟我去几个地方。” 54.第54章 风萧萧兮 清晨,沈无言起了个大早,跑步回来之后,简单的吃了点早点,便开始背起了药典,熟悉完毕之后,天色已然不早。 于是便带着王天走出茶楼,只是刚走出茶楼那一刻,忽然撞见一名衣着极其破烂的书生,在他袖中上竟然还有几块补丁。 那人一见沈无言猛然就扑倒在地,接着便哭天响起的嚎叫起来,期间夹杂着言语不清的哭诉,大概是如何如何惨的话语。 沈无言一时倒是没有反应过来,又见对方似乎并无恶意,忙将那书生扶起,问道:“这位兄台,你这是有什么事?” 那人被沈无言扶起,依旧哭嚎不断,许久之后,沈无言才听出个大概。 原来他家一天前还是比较富足的,只是为了买一幅字,却上当买到了赝品,因此赔家破人亡,现在老婆也跟着别人跑了,家里还有八十老母等待赡养。 说到这,沈无言心道,莫非他是要买徐文长的字?这倒也是,得月楼的刘掌柜肯花一千两银子求字,这书生怕也由此遭遇。 沈无言忙安慰道:“兄台无须难过了,文长先生宅心仁厚,虽说脾气怪了点,但下次来定然让他给你写上一幅字,另外……你去店里领上十两银子如何?” 听到十两银子这一字眼,那书生哭声微微一顿,但很快又哭诉道:“无关文长先生,而是沈先生您的,买的是您亲笔书写的木兰辞。” “我的?”沈无言一愣,暗自思付自己的字虽说还过得去,但若是真的拿去卖钱,又实在太难,怕是一场误会,但看对方如此哭诉,只得苦道:“虽说不知道兄台是如何上当的,但若是不介意……在下现在可以为你在写一篇如何?” “就要木兰辞。”书生的哭声立刻停止,斩金截铁的这般说着。 沈无言见这奇怪的一幕,还未来得及多想,又见对方瞬间从袖中掏出宣纸毛笔以及研磨好的墨拜访在沈无言身前,恭敬道:“请先生动笔,便以我身躯为案。” 略一打量这些文具,沈无言便愣住了,这些笔墨纸砚皆都是上等货色,合起来至少价值百两,若是说他会因为一幅字家破人亡,倒是很难相信。 只是此刻还有重要的事,也不愿在于对方有太多的纠缠,便将宣纸铺在书生的背上,将那首木兰辞又写了一遍。 那书生接过新书写好的木兰辞细细打量一番,迅速转身头也不回的溜走。 望着那远去的书生,沈无言苦笑一声道:“倒是没想到,如今沈某人的字也能让人家破人亡了,却不知道文长先生那字又到何种境地。” 本就是一句调侃的话,言语之后,二人便向着知府衙门而去。 沈无言走的不是大门,而是后门。一来是为了私事,二来他很清楚以他的身份,走正门是一定见不到知府徐尚珍的。 退开这道熟悉的门,沈无言向着徐尚珍的书房而去,后院的这些佣人们早就熟悉了沈无言,所以也没有太过惊动,只是略一打招呼便就离开。 就在沈无言刚想走进书房之际,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这可是沈先生的亲笔,最起码也要两千两银子,大人您也无须推脱了,以您的能力,转手卖到京城,那便是五千两……” 书房内安静片刻,大抵是徐尚珍正在思考,片刻之后才道:“两千两,实在太贵了,还能不能少点?” 那人听到徐尚珍讨价还价,顿时有些不悦,冷声道:“您是知府大人,所以这亲笔才送来给您的,如果让得月楼那边知道了,大人认为您还争得过?” 这般一说,徐尚珍顿时不在犹豫,立刻沉声道:“两千两便两千两,……只是现在没有那么多银子,先给你一千两,剩下一千两年前一点还你。” “什么?”那人大声道:“大人这书房满是上好的字画,随便拿出一副便价值千两,就那一张吧,抵押给我如何。” “那不成,那可是李东阳的亲笔。” “李东阳,倒是价值不菲,那便那一张……” “那就更不成了,那可是于少保的亲笔。” “……” 这般询问片刻,竟然都是大家名作,有些沈无言听来也十分吃惊,都是些价值不菲的作品。 “那便这副文长先生的字画,他尚还在世,不可能成为绝笔,以大人的关系,早晚能在求一副的。” 本有些迟疑,但又想了一阵,细细权衡之下,徐尚珍道:“文长先生脾气古怪,千金难求一副字……只是沈先生那边……脾气很难摸得透。” 轻喃之后,徐尚珍沉声道:“那就文长先生这副字……黑三,你给我记住,说好的是抵押,年后我还会赎回来的。” 又平静一会,大概是交易完毕,书房的门这才轻轻打开,从里面走出一名衣着破烂的书生。 那书生看了一眼站在门前的沈无言,整个脸色都暗淡下去,吃惊的望着沈无言,支支吾吾道:“不……先生莫要多想……只是……。” 要说惊讶的却还是沈无言,他望着这书生,许久之后才沉沉的丢下一句话:“改天再会……。” 黑三听到这句话,连忙将手中字画卷好,几步小跑向着院外而去。 同时徐尚珍也发现门外的沈无言,他看一眼桌上黑三拿来的沈无言亲笔写的木兰辞,又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目瞪口呆的沈无言。 一阵之后,徐尚珍才装模作样的收拾桌子,瞬变将那副字收了起来,这才道:“无言有什么事?” “倒是……”沈无言逐渐舒缓心神,然后道:“的确是有些事,关于鱼龙街那边。” “鱼龙街?”徐尚珍稍有吃惊:“却也不知道谁放出的消息,时行那边已然料到,所以提早就派官差埋伏在大儒巷那边,一有情况很快便会行动。” 这一点沈无言倒是没有察觉到,听得是徐时行想到的,顿时对这位看似和气的青年,又多了几分佩服。 “并非为了这件事而来……是为了和知府大人商议剿灭鱼龙街。” “剿灭鱼龙街?”徐尚珍微怔道:“无言没有说笑?朝廷这十多年都对鱼龙街没办法,你竟然要来剿灭他们。” 沈无言微笑点头道:“的确是这样的,而且不用花费朝廷一兵一卒,只用大人签一份文书。” “文书?”徐尚珍好奇问着,然后接过沈无言递过来书信,仔细看完之后,叹息道:“无言让我答应朝廷免去他们的罪行……这倒是有些难办,也并非我能决定。” 稍一顿,他继续道:“意思也就是招安,这和剿灭相去甚远……” “若是大人非要在意这些,怕鱼龙街会永远存在……而招安也就等于拔掉了他们的尖牙,老虎没有尖牙利爪,也就在了猎人的掌握之中。” 沈无言继续道:“如今若是用强,怕很难做到这一点,但若是招安,那么是有几分胜算的。” “可是他们已经在那里盘踞多年,岂能甘心招安,况且他们也不缺什么。” 沈无言摆手道:“他们缺,缺少安稳的生活。既然秦二那种人都宁愿在鱼龙街外开间铁匠铺,也不愿意在回到鱼龙街干那种整日心惊肉跳的事,其他人也是一样的。” 这一点徐尚珍倒也认可,但还是有些疑问,未等他问,沈无言却道:“大人一定会觉得凭着区区沈无言这样一名文弱书生,哪有这本事。……如今计划也不能全盘托出,倒也不是信不过你,而是具体的计划,还要等下午去过鱼龙街才能得出。” “你要去鱼龙街?”徐尚珍额头顿时冒出冷汗,惊讶道:“那边的人如今可都想杀你,你这般去不是找死吗?” “找死未必会死,但若是整日这般躲着,或许就真的会死了。”沈无言一笑,道:“憋死的。” “另外我已经给胡总督休书过去了一封,大人尽可做主,若是后来出事,其实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我觉得可行。”二人谈话之际,推门走进一名儒雅书生,他手中还拿着书卷,嘴角带着笑意,看起来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我相信无言的本事,连那群穷凶极恶的倭寇都着了他的道,我相信那群匪类也不在话下。” 进来的正是徐时行,又见到这位书生,沈无言依旧觉得很受用,也打趣道:“时行倒是有趣,这一句话便推给了在下。” 徐时行也不在意,呵呵一笑,然后给徐尚珍研墨,接着将毛笔递给徐尚珍道:“无须介怀,无言那边不会出问题的。” 徐尚珍轻叹一声,苦笑道:“虽说的确有些担心,但实在也是担心无言的安危……派几名捕快跟着无言一起过去吧。” 沈无言看着徐尚珍签完字,这才摆手笑道:“所谓风萧萧兮易水寒……我会回来的……。” 送走沈无言二人,徐时行又回到书房,见到徐尚珍从桌下取出一副字画之后,顿时满意道:“我就知道黑三能得手。” 55.第55章 一剑封喉 离开知府衙门之后,沈无言二人也未停歇,便向着鱼龙街而去。 初秋的风吹在身上还是有些冷,大片黄叶吹落在地竟然也没有人过来打扫,这又显得街道上有些凄凉无比,至少秦二的铺子很是冷清。 经过秦二的铺子时,沈无言停了几分钟,只是闲谈一些无聊的话题,涉及到得月楼已然是最多的了,期间也有一些鱼龙街的事,不过也不算什么。 自从得月楼中秋那一次会议之后,秦二对沈无言还是颇为感激的,后来又得知沈无言杀了方豹,事情传开之后也大概了解有那位参商的事,顿时对沈无言十分感激。 大抵还是不知道其中内情,以为方氏三兄弟便是那位参商请的,回想要是这事落在自己身上,应付起来就很是困难了。 “沈公子若是有什么需求,在下一定全力以赴,虽说已经走出鱼龙街很多天,但也是有几个兄弟的,倒也可以报的了一时。” 沈无言知道对方还对之前的事有些愧疚,忙摆手道:“无妨,若是有事定然会来找秦二哥,今天还有些事,等会在过来。” 说完这句话,秦二便看着沈无言走进鱼龙街。 秦二愣住了,如今苏州城到处都传着沈无言要与整个鱼龙街为敌,然而现在他去了,这不是找死吗?即便是秦二也有些不忍。 他几步小跑过去,拉住沈无言的胳膊,惊声道:“沈公子这是作甚?你这千金之躯,莫要意气用事,那边的事还是有周旋于地的。” 沈无言被秦二这一招惊住,倒是没想到他这样的人还能为自己着想,顿时也有几分感动,忙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无妨,不会有什么事的,倒是秦二哥……若是你那些兄弟看你与我走的如此近,于你却是有影响的。” “那又如何?”秦二轻哼一声,不屑道:“我秦二虽说没读过书,但也知道沈公子是有情有义之人,你赏个脸叫我一声秦二哥,我们就是兄弟,定然不会让外人欺辱你。” 一旁的王天也是一愣,他在秦二那里打了几年的铁,十分明白秦二的性格。此人唯利是图,这些年很少把人当朋友,然而一旦有让他心服口服之人,定然会全心对人。 “秦老爷无须担心,王天定然保公子无碍。” 听到王天这蹩脚的口音,秦二轻轻一笑,十分不屑,轻笑道:“王天你给我记住,虽说你现在已经是沈公子的人,但你若是保护不好他,老子依旧能抽你。” 这般说着,秦二又忽然跑回铺子,在跑过来之时,将一柄古拙的匕首小心翼翼的递给沈无言,郑重道:“这是我家世代传承的匕首,吹毛即断,沈公子留作防身。” 本不打算接受,但又看到秦二郑重其事的目光,沈无言轻叹一声,接过那匕首,点头道:“都是些小事,秦二哥尽可放心。” 言罢,二人向着鱼龙街而去。 与寻常街道没有什么两样,鱼龙街也有酒肆茶楼、青楼赌坊,只是在这初秋的天气里又显得有些凄凉,何况这里的人本来就不多。 “少爷……要不要小心一些……。” 王天说话之际,目光也在四处游荡,他能清楚的看到分散在街角、二楼窗口,甚至门缝中的一双双血腥的眼睛正落在他们的身上。 沈无言淡淡一笑道:“不用,另外少爷让你喊,大声的喊……就喊沈无言来拜会诸位。” “这……”王天一怔:“这样是不是太高调了,这些人可都是想杀你的。” 沈无言摇头道:“若是这般畏畏缩缩的,怕走不出十步就会被人杀掉,但现在这样喊,就不会有人出来,因为没有人愿意当出头鸟。” “这倒是……”王天似懂非懂的点头,接着大喊道:“醒八客茶楼沈无言沈公子来拜会诸位……” “……” 声音逐渐从街口传到街道上的每一间铺子,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无论正随眼惺忪,还是正在吃饭,他们都听的很清楚。 “那位敢和鱼龙街为敌的沈无言竟然亲自过来了……” 此时在某间酒楼的雅间中有一名老者,他掀开帘子看向楼下走过的那位青年,轻笑道:“倒是个不怕死的小子,段兄怎么看?” 坐在老者对面被称为段兄的老者淡淡一笑道:“要和鱼龙街为敌的确有些狂妄……只是没想到他敢亲自过来,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 某个茶馆中一名正在算账的书生望着远去那瘦弱书生,轻叹道:“原本以为他只是说说,却没想到竟然如此狂妄,鱼龙街便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站在书生一旁的一名美妇轻笑道:“那我问你,你现在会冲出去杀掉他?” “我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书生轻笑道,然而很快脸色就变了:“也对,与他有仇的不过是方氏三兄弟……如今就剩下两人,倒也不是什么大的威胁。” 美妇也扫了一眼街上,但目光却落在另外一间早就关门的杂货铺:“听说秦二以前就在那开杂货铺,后来因为得月楼的关系,洗去了所有罪状,还开了间铁匠铺,日子过的也悠闲……” 望着这位美妻,书生不由叹息道:“奈何你我在朝廷没有人,如今却连个娃儿也不敢生……” 二人这般说着,又是哀叹几声。 王天的声音依旧在响着,沈无言倒也平和。二人径直走到街尾,然后在一处空旷之处停下。 没有过太久,便有淅淅沥沥的人向着沈无言这边围了过来,但无一不是凶神恶煞,恨不得将眼前这二人撕碎下锅。 半个时辰的光景,人已经来的不少,沈无言这才轻声道:“在下沈无言。” 这是沈无言走进鱼龙街的第一句话,没有一丝感情,让人捉摸不透,围观的鱼龙街的这些人虽说也有些议论,但也没能有太大动静。 停顿之后,沈无言继续道:“我今天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给诸位几个好处……” “你算什么东西,能给我们什么好处?” “……” 一声起,阵阵起。顿时之前压抑着不敢说的话,就在这吵杂中全部宣泄,更有甚者还脱了鞋子往沈无言那边丢去。 沈无言依旧平静,待声音小一些之后,继续道:“好处之一,便是给诸位一份安定的营生……。” “安定的工作?”顿时一名贼眉鼠眼,长相极其猥琐的青年冷笑道:“老子就是个贼,剩下的什么都不会,你能给老子安排个什么营生?” 沈无言淡淡道:“这位兄台善于窃取,那么就能用来刺探消息,要知道做生意十分重视消息,阁下必可被重用。” 这般一说,又议论起来,有几名本就没有什么大罪的人也微有动容,纷纷询问起沈无言,之前的凶恶之意也减了不少。 “别听他胡说,这人包藏祸心,不是个好东西……” 就在诸人正欢喜之际,一名手持大刀的汉子跳到沈无言身边,大怒道:“你杀我三弟,老子今天就杀了你,给我三弟报仇。” 原来是方氏三兄弟中的方虎,沈无言冷笑道:“若非你们有意伤害与我,我岂会杀他?” 这句话一出,周围顿时议论纷纷。 “在鱼龙街的谁不知道,要想杀人,就要有被杀的觉悟,前些天陈七和吕老六不就是,绑人结果被绑,倒也没见他们叫苦……” “你懂什么,陈七吕老六二人又无牵无挂,方豹可是还有两兄弟……且看他们如何报仇,你我倒是看个笑话。” 方虎倒也不多话,挥刀便向着沈无言砍去,沈无言也不躲,手脚也不慌乱,只是平静的望着对面这些人。 眼见那大刀即将劈在沈无言的头上,这一下下去定然会让沈无言脑浆并裂。 “你说那沈公子不是被吓傻了吧……他怎么也不躲……” “我看像……不过这种情况若非有大依持,便是大傻蛋……” “我看他像是有大依持……” 这句话说完,方虎的刀已然落地,而在他的脖颈上也多了一道血痕,接着方虎沉重的身体应声倒地。 场中皆呼,然后才看到缓缓将刀收起的王天。 “这……你看到他出刀了吗?” “这刀法……似乎有些像倭寇的招式……不过又似我中土的很多招数……” 这的确不是完全的日本阴流,而是沈无言结合阴流的刀法,以及后来翻阅俞大猷的《剑经》,用批判的精神研究出这一招。 “一剑封喉……” 这一幕之后,所有人都愣住了,也借着这平静的光景,沈无言继续道:“在下找过一趟知府徐大人,他已然决定免去诸位所有的罪名,以后大家都是自由的。” 说着话,沈无言将那封书信递给比较近一点的一名年轻人传看。 “如今大家都是自由的人,若是有意来我醒八客茶楼做事,找个时间去大儒巷报道,在下会给你们安排合适的营生……” 待书信传看完毕,沈无言收回书信,接着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之下,扬长而去。 56.第56章 一盘棋 沈无言来了一趟鱼龙街,说了一段话,杀了一个人。没有人认为他能活着出去,但他就是这般平静的走了进来,然后平静的走了出去。 秦二还站在铺子前遥望鱼龙街,当看到沈无言走出来之后,忙迎了上去。 眼前这书生依旧平和,仿佛什么也没有经历一般。一旁的王天也是如此,一切都那般的淡然,以至让人觉得初秋的风更加寒冷,于连秦二也打了个哆嗦。 “我说没事吧。”沈无言冲着秦二一笑,道:“秦二哥的好刀还是没用上……。” 说着话,沈无言将那柄匕首从袖中取出递给秦二,继续道:“改天有时间来我茶楼,定然给秦二哥沏上好的铁观音。” “去醒八客茶楼若是不喝奶茶,倒是有些不合适。”秦二见沈无言笑起来,他这才恢复如常,忙打趣道:“只是听说这奶茶十多两银子一壶,我却是喝不起呢……” 其实别看秦二开的是小铺子,但是他既然能给得月楼干活,定然不会如此简单,不过这一点沈无言也没有打听过,秦二也没说过。 “无妨,就当兄弟拜谢秦二哥的。” 二人又闲聊一阵,沈无言才与王天向着十泉街方向走去。途径沈家自助餐分店的时候,看到人来人往,期间还有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沈无言顿时欣然一笑。 “原本只是打算来到这混几年,然后安乐死……却没想到沈老爷那般的就去世,后来赶走沈无良,到今天出了这么些个事,人活着真是艰难……不过那句话说的也好,自然是要改变世界的。” 王天不太理解沈无言的这些言语,但对于刚才沈无言的平静久久不能忘怀,那种感觉竟然有几分武士们描述剑圣的风格。 想到这里,他又想到几天前与沈无言讨论刀法时的那种感觉,书生原本是对刀法一窍不通,但却在看完剑术与刀法之后,能想到这样一着。 “这一剑封喉,的确比以前的刀数凌厉许多,只是出刀与出剑还是有些许不同……却不知道公子是如何想到的。” 原本大为感慨这半年来美妙光景的沈无言,忽然听到王天问起那一招一剑封喉,顿时心中叫苦。 那不过是沈无言平日里练刀法时瞎琢磨,而一时突发奇想而来的一招,本意也是前世所看的武侠小说,却没想到王天竟然真的施展出来了。 其实在方虎倒地的那一瞬间,沈无言心中早就心惊胆战,倒不是怕方虎的刀会劈死自己,而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看出王天是怎么出刀的。 这就怪了,王天的招式可谓是对自己全盘托出,自己也熟悉了有一段时间,但在他出刀杀死方虎之际,还是没有看出来这一招是如何来的。 虽说他没有说,但其实一直在嘀咕,莫非这就是绝顶高手,而自己只能是入门的水平? 此时王天忽然问起,沈无言立刻郑重其事道:“这就要追朔到某天入夜,我看着刀法只觉得昏昏欲睡,猛然却发现自己竟然跌落一处山谷之中……其实你若是觉得一剑封喉拗口,可以改成一刀封喉,到底是什么其实影响不大。” “竟然如此玄妙……”王天似懂非懂道:“似乎有几分像道家所言的顿悟……。” “你还知道顿悟?”沈无言一愣,忙道:“你最近看的书不少呀……给你说,武士不可怕,就怕武士有文化。” “可是……是公子你让我读书的。”王天委屈道。 沈无言沉吟片刻,点头道:“是……是我让你读书的,回去好好跟着月儿学,另外……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问青山先生,他才是儒学大家。” “儒学……”王天轻喃道:“公子昨天还说了,这万恶的旧社会,就是利用儒学统治人民……如今……” “这样。”沈无言不在说话,而是径直向着茶楼方向而去。 王天则一脸茫然的望着消失在巷口的沈无言,轻叹道:“公子的确是一位有本事的人,简直堪比剑圣……不剑圣怕也没有公子博学。” 回到茶楼之后,沈无言便看到早已在茶楼等会许久的邵大侠,他倒是清苦,只是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坐在大厅之中。 见到沈无言回来,邵芳忙招手示意沈无言过去,为沈无言斟茶之后,才微笑道:“沈公子这一招的确毒,待鱼龙街这些匪类从良之后,在找机会一一歼灭。” “这不成。”沈无言脸色微变,冷声道:“我沈无言虽说是个商人,但也讲求诚信,既然答应他们一生无恙,那便要做到。” “你只是答应朝廷不会找他们的事了……若是他们死于仇杀又如何?我看沈公子还是不要管那么多的事了,现在就将徐知府的文书交给在下。” 沈无言轻笑一声,起身头也不回的便要离去,却被邵芳一把拉住,质问道:“难道你不想拿胡家的生丝了?这可关系到你与李家大小姐的婚事。” “至少我还有那么点人性……阁下却……呵呵。”沈无言冷冷道。 “……如此,那便依了沈公子所言,文书你留下,朝廷也不会在追究那些乱党。”邵芳终究还是退了一步。 然而沈无言很清楚,他能退让终究还是因为自己用,否则他也不会在来找自己。 “如今方龙就在胡家宅邸里,尽可派人前去搜捕。”沈无言道。 邵芳却又笑了,笑容大有玩味之意,他道:“且不说是否会打草惊蛇,就算搜到方龙又能如何?收留匪类,还不至于对胡家造成什么威胁。” 沈无言点了点头,倒也是这个理,凭借胡家的势力,这种情况也就是花些银子的事,造不成什么大的伤害:“其实我有一个疑问,就算平了鱼龙街,又如何会对胡家有影响?” “只有将这个罪名做成谋逆,又或者是结党营私……这样胡家的罪证就被坐实了。另外,你最好少问一些问题。” 沈无言心中顿时一惊,这罪名一旦出来,那么胡家定然难免要被抄家甚至满门抄斩。 “阁下既然能知道如此多的信息,却不知道……” 早就起了疑心,猜测对方定然不会是一个混混如此简单,但派去差底细的又没有什么消息,沈无言只得这般来打听。 邵芳倒也平和,只是淡然道:“有些事最好不要多问,你拿走你该拿的东西,剩下的事无须多打听……倒也不妨告诉你,大明有一卫,名叫锦衣卫,什么情报都不会缺。” “锦衣卫……”沈无言念了一声,接着淡然一笑,不在说话。 直到邵芳走之后,沈无言这才深吸了口气,之前的确没能想到这件事能牵扯的如此之远,而直到现在自己都不过是对方的一枚棋子。 几天之后,醒八客茶楼不断会来一些面色可怖的怪人,这些人一来便找沈无言。 在签过名字之后,这些人都被沈无言安排在沈家酒楼的分店以及另外新开的几间茶楼分店,还有一部分作为前往江浙云南福建的商船上的护卫。 无疑,这些都是来自鱼龙街的那些人。这些人平日里虽说并没有什么特长,但在沈无言的安排之下,倒也能有些用处。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来到沈无言这边,一部分变卖了家产带着家眷离开了苏州,还有一部分去了浙江。 之所以会去浙江,还是因为如今身在胡家方龙的召唤。 自从听说沈无言招安了鱼龙街之后,胡于明就异常兴奋,他很清楚鱼龙街这些人的性格,定然会有一部分人不愿意接受招安的。 如今沈无言这般做便等于毁了他们的栖身之所,他们定然对沈无言恨之入骨,若是加以激励,便会将大刀举起砍向沈无言的头颅。 于是这一部分人在胡于明的照料之下,尽数进入胡家。 以胡家的财力想要养活这些人,基本上是不在话下的。只是陈护院看到这一幕,心中已然起了不好的预感,然而来自何处,却又无从琢磨。 这一消息很快也被邵芳带给了沈无言,于是之前的疑问很快被沈无言一扫而空。 为何平了鱼龙街,就能影响到胡家?为什么杀了方氏两兄弟,却要留下方龙逃到胡家?原来这些歹人有一部分是不会接受招安的。 这些人天生的爱干这些打家劫舍的勾当,若是硬给他们一份正当营生,他们会很不自在,也不愿意去接受,但现在鱼龙街已经没有了,他们只能另找依存。 于是在嘉靖四十年的年底,一场惊心动魄的计划就此展开,同时沈无言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鱼龙街这条荒废多年的街道。 一家家的茶楼酒楼重新开张,只是名字一应改做了醒八客。 于是盘踞在苏州为祸多年的鱼龙街就此消失,转而换做了另外一个名字,醒八客街。这条街的主人便是那位一首木兰辞,气死京城第一才子的沈无言。 而在距离李家定于冬至的会议剩下五天之际,李兴昌托人送来了信,要沈无言在过去一趟,至于所为何事,却并为言明。 57.第57章 沈无言的爱情观 李家那边沈无言最近也无心顾及,鱼龙街以及邵芳的事已然有些失去了控制。他没想到邵芳竟然隐藏的如此之深,竟然将自己套了进去。 以至于到现在沈无言还不知道邵芳的幕后之人是谁,自己则进亦忧退亦忧,两害取其轻只能应了他的说法,将这件事做完。 好在胡于明真的应了邵芳的预料,如今胡家那边已经将大多数鱼龙街过去的亡命之徒收留在府中,而且胡家另外一些有名望之辈,似乎也并不打算关心这件事。 大抵还是因为如今胡家即将面临的问题实在太多,所以胡于明这边的这些事基本被他们忽略,然而却不知道敌人无孔不入。 大概算是身在局外的沈无言也渐渐看清这一切,却也想不到如何能去破这个局,不由感慨胡家这次得罪的人真是不简单。 不过也没有太多的内疚情怀,胡家的死与活他也不在意,况且几次三番想要杀自己,给他们些教训出些银子也是应该的,至少也不会要了他们的命。 而邵芳自从那天走后便没有在来过,期间递过来几次书信,内容也多是叙述事情的进展情况,都还在预计中进行着。 沈无言便挑了个时间去了一趟李府。 许是李家族内起的风波,导致如今的李婉儿也被囚禁在她的宅院之中不能外出,加上之前在绍兴的遭遇,即便是李兴昌也不敢轻易让李婉儿在出门。 好在鱼龙街在一夜之间消失,李婉儿心中的大石头也逐渐放下,但是对于那位略显放荡的书生思念又加深了些,特别是族会的日子越来越近。 李兴昌终究还是懂女儿的心思,特别派采儿去给沈无言递去书信,虽说面上只是说谈些事,但实质上还是为了让李婉儿见见沈无言。 李家家大业大,如今李兴昌虽贵为一家之主,但很多事还是不能做主,比如嫁自己的女儿,竟然还要家族中人同意。 每每想到这里,他都很是不耐烦,然而七叔公以及一干族人眼巴巴的望着自己,总是担心胡家那边若是断了联系,李家麻烦可就大了。 因此今天邀请沈无言过来倒也是有些事情的。 今天沈无言是一个人过来的,一来年底茶楼酒楼都很忙,月儿也抽不出时间过来,王天那边沈无言另有安排,早就出了门,他只能自己过来。 初冬的天气到了正午其实还是有暖阳的,沈无言先是去书坊街转了一圈,给于掌柜交代最近要的书之后,约莫着过了午饭的点之后才去的李家。 堂中李兴昌的表现可以看出来,他等了很久,而且脸上也并无喜色。 他一边听着沈无言讲着最近的一些有趣的事,一边微微的饮着茶,一阵之后,忽然笑道:“无言一首木兰辞当真是天才之作。” 木兰辞固然是佳品,然而沈无言很清楚,这不过是在文人之间的声望。而对于李家以及李家那些族人来说,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李兴昌提到这个也是心不在焉的,估计也在琢磨如何在五天后应付那些难缠的族人。 “晚辈不知道有句话当讲不当讲……” 李兴昌将茶具放在桌上,长叹一声,道:“不当讲。” 沈无言点了点头,便不在说话。 李兴昌接着继续道:“无非是想问我为何会为了你而违背整个家族的意愿,其实无言你是聪明人,我也不想欺骗与你。” “还请伯父明言。”沈无言恭敬道。 李兴昌忽然起身大笑道:“当年若非你父亲沈万三,李家怕早就沦为阶下囚了,我李兴昌虽说是商人,商人固然逐利,但却也并非不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事沈无言之前听月儿提起过,已然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既然之前李家能派人过去退婚,那么什么报恩之话,大可不必全信。 “何况无言你也并非凡类,一本《石头记》便让诸多文人心生嫉妒,后来的木兰辞便让那些嫉妒之人只能仰望……不得不说,连我都十分仰慕。” 沈无言拱手,淡笑道:“舞文弄墨,本就是文人之间的一些小把戏,伯父如此说,倒是抬举无言了。” “不……无言你当之无愧,那位京城第一才子,不也被无言的一篇木兰辞惊的吐血而亡了吗?……当然,如今李家有些许不同的声音……” 说到这里,李兴昌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门外,似乎接下来的话十分关键,并不能让第三个人听到。 “之所以断了与胡家的联系,无言大致也能猜到一些吧。……而我要告诉你的是,朝廷是朝廷,李家是李家,庙堂上的事,李家不愿去参与。” 沈无言一怔,顿时对这位未来的岳父大人很是佩服,他虽说只是一介商人,但却有敏锐的洞察力,他很清楚如今朝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若是一着不慎,便会被洪流吞噬。 这一点胡家看到了,那是因为胡家本就是洪流的一支,得月楼也看到了,那是因为得月楼最靠近这股洪流,至于沈无言,因为他能看的更远。 李兴昌只是一位身在市井的寻常商人,虽说如今争得了皇商,却依旧与朝廷距离很远,却也看出了这一切。 之前传闻李家与朝中大元李春芳大人有些许联系,但后来也经过证实,并没有半点关系。 沈无言沉吟片刻,这才道:“如今虽说朝堂上并不安生,但皇商那边拿着也算是一个稳当的营生,而且并不用依附于谁。” “无言这句话倒是有些外行了,不过你未入朝堂不懂这些也不为过。……其实要想彻底与朝廷里的人没有联系,对于如今的李家是做不到的。” 苦笑一声,李兴昌继续道:“家族之中的那些人总希望将皇商拿稳,以至于生丝必须从胡家那边来,也因此必须与胡家有联系,而将婉儿嫁过去两家结成亲家,无非是最好的结果。” 说到底还是这个问题,李家家族中的那些族人一心希望将皇商做大,甚至后来一家独揽刺绣这一行的所有皇商,因此必须要扩大经营。 生丝是原料,而胡家的生丝产量一家独大,乃是最好的人选。 另一方面,如今李家家业与胡家还有很大的差距,若是因为李婉儿这件事得罪了胡家,后来难免会遭到胡家的报复,胡家朝中有人好办事,岂是区区李家能抵挡? 这样想固然是在理的,然而李兴昌却考虑的更多。从皇商的利弊,到政治斗争是否会因此波及到李家来考虑,无疑更加细致。 不过这一点却也不能拉到台面上去说,一来朝堂之上现在随时有些变故,但依旧比较平静。二来即便后来胡家真的受到牵连,李家也未必会受难。 总之这件事说起来有些捕风捉影,对他来看沈无言的用处无非是一种避难所用,若是李婉儿不嫁给沈无言,那定然会被族人逼着嫁到胡家,并不是他想看到的结局。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层面,李婉儿并不愿意嫁到胡家去。 “昨天和老爷子谈过一次,他的意思是若是真要无言嫁过来,就必须以赘婿身份来李家。不过想到无言深谙圣贤之道,岂能做赘婿。……他老人家也是担心未来李家家财的问题。” 其实赘不赘婿对沈无言来说,也没有什么。无非上门女婿不好听罢了,而实质上的影响其实无所谓。 李家虽说如今家业鼎盛,但在沈无言眼里却也不大在意。而七叔公担心的也并无道理,李兴昌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 未来掌握李家命脉的也只能是李婉儿,只是李婉儿乃是一介女子,即便她真的有商才,也不可能去经营这庞大的生意,最终难免落到外人手中。 简单又聊了一阵之后,沈无言在李兴昌的引导之下见到李婉儿。 少女正在倚楼望远,但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正思索些什么,竟然没有注意到早就坐在一边许久的沈无言。 “花露水真当香水用了,这满屋子都是那味道……” 许是以为出现了错觉,少女猛然回头,又将头转了回去,轻叹道:“竟然出现了幻觉,采儿去了那么久还不见回来……” “幻觉是假的,人却是真的。”沈无言走过去拍了拍李婉儿的肩膀,微微一笑。 再次回头便看到满是笑意的沈无言,李婉儿愣了愣,很快她便将对方退开,叹息道:“真假又有什么意思,我若是嫁到胡家,什么都真不了。”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沈无言忽然严肃起来,沉声道:“放心吧,不会让你嫁到胡家,另外……总之很多事都说不清楚。” “月儿呢?”李婉儿似乎猜出了沈无言的心意。 沈无言点头道:“原本是打算与月儿过一辈子的,之前因为与她的年纪差距问题,以至于到后来发现并不合适……后来可能也会让她嫁人,也许会舍不得。” 稍一停顿,沈无言微叹道:“很多时候爱与喜欢是不同的,你爱花就会去给花儿浇水,而你仅仅只是喜欢花,就会去折花。” 58.第58章 沈惟敬 嘉靖四十年的冬至即将来临,本是一个其乐融融的节日,却让很多人都为之叹息,将栏杆拍遍。 只是这也只是少部分人的感受,而大才子沈无言是否能娶到李家大小姐,又有几名忠直之臣被严相迫害致死,甚至嘉靖皇帝今年又没有上朝。 这些或许是很大的事,但对于老百姓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价值。 若是寻常之际或许还能信手拈来几件事权当笑料,只是在冬至之际,忙碌的街头巷尾,这些事都化作了蒸锅上的热气,烟消云散。 醒八客茶楼之中。 望着忙前忙后,为明天那顿饺子操碎了心的沈无言走来走去。月儿只得连连叹息,心道明天就要决定你的嫁娶,今天竟然还琢磨着吃,当真不可理喻。 沈无言的确很忙,清晨天还未亮,他便跑步到后街找到卖猪肉的老镇那里要了十斤精瘦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又要了十斤肥的,不要见到半点精瘦。 好在屠夫老镇不叫镇关西,沈无言也不是鲁提辖,最终因为沈无言没有提出要寸金软骨剁成肉馅这无礼要求,二人并为发生冲突。双方其乐融融,沈无言提着切好的臊子,便先行离去。 离开肉铺之后沈无言又去了李婶说的那间早市,挑三拣四之后,终于买了十斤上好的大葱派人送到店里。 原本菜贩子不打算送过去的,因为冬至实在太忙,只是认清是沈无言之后,便二话不说扛着十斤大葱,跟着沈无言回到茶楼。 忙完这些之后,沈无言又去了一趟对面街角的客栈,将三千两银票交给早就等候许久的邵芳之后,才回到茶楼开始背书。 这三千两加上之前的一千两,正是二人约定的结果,双方都很默契的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沈无言还是想不通,这位邵大侠似乎并不爱财,至少他不是十分爱财,因为他只是提出要一万两银子,而非将沈无言当做永久的提款机。 大概在后院中走了一圈之后,沈无言瞅见月儿一脸愁容,顿时猜出她心之所想,但却并未点破,只道:“听说你们这边冬至不吃饺子。” “什么……叫我们这边。”月儿一愣,接着走到沈无言身边仔细打量起来,紧张道:“少爷你不会伤心过度……婉儿姐姐娶不到没什么,可别……。” 沈无言轻轻在月儿的额头上弹了一下,轻笑道:“可别怎么?怕少爷我神经病了吧……。” “神经病……又是什么病……”月儿声音愈发变小:“王天去接薛大夫了,等他老人家来了,让他给你看看……。” 薛大夫在苏巧巧走之后便离开了茶楼回到太湖边上,据说后来也去找过苏巧巧,但最终都没有结果,听渡口的船家说她往京城方向去了,但最终也含糊不清。 此时说到薛大夫,沈无言又不由的想到那个提着琵琶像精灵一样干净的姑娘,不受这尘世的污染。 “巧巧姑娘也离开有几个月了,她真是一个可怜的姑娘,知道我喜欢这琵琶便将这琵琶留给了我……我知道这是她最喜欢的东西。” 那边月儿似乎也与沈无言想到了一边,短暂叹息之后,月儿又想到另外一些烦心事。 “李家那边少爷难道就没有一点准备?若是李家族会执意反对,你难道就这样认了……月儿不认为少爷会比那位胡少爷差,按照你的话来说,简直甩他几条街……。” 沈无言干咳一声,忽然笑道:“月儿你知道吗,好吃不过饺子,好玩……呵呵。” “好玩什么?”月儿皱了皱眉,轻叹道:“我也想过,若是李家那边执意不同意,我与采儿便帮助少爷与李家大小姐私奔。” “私奔……”沈无言再也无法转移开这个话题,不由苦笑道:“终究是大人之间的感情,私奔是多么不负责任的方式……况且我私奔了,你该如何……。” “我……”月儿忽然沉默了,她的确没有想过自己。 若是沈无言与李婉儿真的私奔,那么未来的日子定然是颠沛流离,月儿怕是很难再跟着他们,而这店这生意也很难再维持下去。 沉默许久之后,月儿深深吸了口凉气,叹息道:“……月儿如何其实不重要,只要少爷能与婉儿姐姐好好的在一起……这样其实也不错。” 说完这句话,月儿露出一道纯真的笑容。 沈无言又上前摸了摸月儿的头发,淡淡道:“月儿很重要,少爷与婉儿也重要……人活着便是要肩负起责任,特别是男人。” …… 与苏州不同的是,今天杭州城已然下起了小雪。雪虽不大,但也已经将地上铺上一层银白。 在前往城隍庙的路上,有一段人烟稀少的地段上。一名瘦弱的书生正搀扶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妇人,那女子看似腿上有伤,但却丝毫不影响她那清丽的容颜。 虽说只是穿着粗布麻衣,却依旧将那女子装点的颇为艳丽动人。而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又有另外一种风情在其中。 这本来是一副极其祥和的一幕,但这恩爱的小夫妻却并不知道灾难即将来临。 就在这对小夫妻的身后四五十丈处,有一双贪婪的眼睛在那女子曼妙的躯体上打量了四五次。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冷冷一笑道:“他娘的离开了鱼龙街真是憋死老子了,今天就拿这小娘们下手。” 这般轻喃之后,他一个健步便冲了出去。 那对小夫妻此时正互相嘘寒问暖,卿卿我我之际,却不料忽然冲出一名黑衣大汉,上去一拳便将书生打倒在地,接着便抱起那女子便亲。 书生眼见娇妻正在恶徒怀中凄厉的惨叫,立刻跳起便要与黑衣大汉搏斗,却不料身子实在单薄,又被冷不突的一脚踹翻在地。 书生倒地之后立刻开始呕血,殷红的鲜血洒在雪地上,甚是显眼。 黑衣大汉倒也没有注意到书生竟然开始吐血,只想着宣泄心中浴火,一把便将那女子身上的衣服撕开一道口子,露出光洁的皮肤。 “住手……” 未等黑衣大汉下手,立刻便有人呵斥一声,一眼望去竟然是一位腰悬佩剑气势惊人的白衣男子。 那人横眉冷对,指着黑衣大汉怒道:“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狂徒在此地撒野,且待在下将你拿下送官。” 眼见这突然出现的白衣男子气势惊人,黑衣大汉也有些退却,但眼见怀中美人香艳无比,却又舍不得,只得狠狠的叹息一声。 接着他将那女子推在一边,从腰间抽出佩刀,指着那白衣男子冷声道:“识相的就快滚远一些,莫要大爷出手伤了你。” “笑话。”白衣男子冷哼道:“就凭你岂能伤的了我?” 说罢之后白衣男子拔剑便刺,这一剑当真是了得,那黑衣大汉还未反应过来,便被长剑刺中肩头,顿时鲜血如注。 黑衣大汉见形势不妙,立刻将刀丢在地上,向着胡府跑去,白衣男子岂能放过他,随即安慰了几声倒在地上的书生,便径直追去。 那女子见恶人已然走远,忙扑到那书生身前痛哭起来。 书生抹干嘴角血迹,然后将妻子的衣服整好,然后监艰难的爬起来,在将妻子顺势带了起来,这才苦笑道:“苦了你了。“ 女子苦苦摇头,叹息道:“这又……唉……” 正叹息之际,忽然一行马车行驶而来,看样子竟然似官家装点。 书生念过书,所以一眼便认出来,这乃是总督大人的车驾,顿时跪在路中央,大声哭诉道:”胡总督……你可要为草民做主……。” 由于正值冬至,但却又不能赶回徽州老家,所以胡宗宪便顺道来杭州胡家这边来看看,一来是为了交代一些事,二来也是为了看看亲人。 原本正在马车之中读着兵书,忽然听到车驾外有人哭喊,他忙吩咐车夫停下,然后下车去查看,却见一名面色苍白的书生与一名妇人跪在路中央。 胡宗宪走到那书生身前,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本督如何为你做主。” 那书生见胡宗宪这般问道,顿时胆子大了起来,忙道:“草民沈惟敬,原本今天带着妻子去城隍庙的,却不料被那恶贼竟然打伤我,并趁机调戏我妻子……。” “恶贼?”胡宗宪见这名叫沈惟敬的书生身上的确有伤,嘴角还有鲜血,而且身边这女子的衣服的确有些散乱,并不像是在说假话。 “你说那恶贼,可是恶贼现在又在何处?” 沈惟敬惨笑一声,无奈道:“就在他意欲对我妻子行不轨之际,忽然出现了一位侠客,如今被追着像胡家方向而去。” “胡家?”胡宗宪轻吟一声,吩咐左右道:“将这二人带上马车好生照料,继续向着胡家而去。” 这般说这话,胡宗宪回到马车,但心中依旧嘀咕着,此人既然知道自己的来历,定然知道胡家与自己的关系,却依旧敢来告状,这一点倒是奇怪。 只是奇怪归奇怪,他依旧向着胡家而去。 59.第59章 苏州夜(上) 一行车队没有过太久,便到了胡家大宅。 胡家家大业大,基本上是将整个胡家村据为己有,周围建起的宅邸,甚至比之有些王后将相的还要奢华许多,让人望而兴叹。 此时一名身着白衣,手持长剑站在胡家朱红大门前正与门童辩解。 只见那人道:“在下明明见那恶贼逃进院中,你岂能说没有?待我进去搜一搜真相便知。” “你这匹夫,也不看看这是哪里,是你想搜就搜的?”门童盛气凌然道。 白衣人抬头扫了一眼额头上的匾额,讥讽道:“胡家家财万贯,自然十分了不起……但是又能如何?既然伤了人,那就是犯法的。” “犯法?”门童冷笑道:“在江浙这一代,我胡家就没有犯法这二字。” “即便胡宗宪给你们撑腰又能如何?”白衣人沉声道:“就算是进京告御状,也不会让这私藏罪犯的人逍遥法外。” 这间宅子是胡于明的,这些年他主了家之后,家族中便另外开出一片地给他修建了这间府邸,意在让他与其他同辈之人区别开来。 此时路过此地的胡宗宪也看到这一幕,心道莫非此人就是那位侠客,强抢民女打伤书生的恶人便逃进了胡于明那里? 胡于明素来喜欢结交这些狐朋狗友,这一次那恶贼怕就是他的手下。 想到这里,胡宗宪沉沉的叹息一声,轻哼道:“这不争气的东西……。” 说罢之后,他下了马车,向着那白衣人走去,口中却道:“还不快快将门打开,让胡于明亲自过来见我。” 那门童看到这忽然出现的中年人,心中顿时一震,此人看似寻常,但眉宇间透漏出的那股英气足以震慑心魂。 只是碍于胡家声势,门童并为立刻被吓到,而是吞吞吐吐道:“你……你是何人……我们家少爷不在……” “在不在,我都要进去搜一搜,来人……进去搜,一个角落也不许放过,见到可疑的人都给我带出来。” 就在门童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胡宗宪身后的护卫已冲了进去,接着胡宗宪走到白衣人身前,淡淡道:“这位侠士,不知高姓大名。” 白衣人听出胡宗宪言语之间的玩味之意,淡淡一笑道:“山野漂流之人,怎敢劳烦总督大人操心。” 胡宗宪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也不在多说。 此时正在院子之中与几名鱼龙街的好手下棋聊天的胡于明,忽然看到匆匆跑来的下人惊呼道:“有官兵进府搜查了。” 胡于明顿时将手中棋子丢在一盘,大怒道:“谁家官兵竟然如此大胆,水上漂且与少爷我去看看。” 水上漂也是一名混迹在鱼龙街干没本钱的买卖的主,后来鱼龙街散了,他不愿去沈无言那边当帮工,于是就跟着一帮弟兄来到胡家。 胡于明待人还算颇有义气,见到这一干恶徒前来投奔,虽说另怀心思,但却也有九纹龙的风格,整日养着这些人,仗义疏财。 所以这群人听到有官兵来府上搜查,顿时抄起武器便冲了出去,这些年他们为非作歹,官兵却不能把他们怎么样,早就对那群吃皇粮的不当回事了,此时见到他们更是不屑一顾。 大抵是这些狂妄且又嘴贱的匪徒们与素来高傲的士兵起了口角,竟然还未开始搜查,双方就打了起来。 这些个士兵虽说充当的是胡宗宪的护卫,但真正的战斗力还是堪忧,即便能勉强撑起一片天,却并不是这些杀人惯犯的对手。 几番战斗之下,双方互有死伤。 便在此时,门外的胡宗宪也听到里面的打斗,急忙冲了进去,却见这些平日里在战场上戍边卫国是士兵,却在这里与这些恶徒拼命。 同时从后院带着一干亡命之徒的胡于明也冲了出来,原本看大手下这些人竟然将这些士兵都打败,还是十分兴奋的,本打算让剩下这些人一起冲上去,却忽然看到远处正冷冷的望向自己的胡宗宪。 “这……叔叔……快住手……” 一声大喊之下,那些江湖好手倒也听话,很快换做防御状态,缓缓撤到胡于明身后。一时之间此间情形,倒像是胡于明与胡宗宪二人剑拔弩张。 “胡于明……你好厉害,手下养的这帮人竟然敢杀朝廷官兵。” “杀朝廷官兵又如何?”一名胆子大的大声道:“老子当年连县令都杀过,杀几名区区官兵又如何?” 胡宗宪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好……好,这些个平日里上战场杀倭寇的士兵,却被你们如此小视,胡于明……” 胡于明那成想,竟然是胡宗宪带兵过来的,久久都不敢说话,他知道胡宗宪是个什么样的人,若自己真是犯了错,却是必死无疑。 “叔叔……你不要……不要误会……” 那边胡宗宪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名被打伤的书生沈惟敬在人搀扶之下走了过来,他望着远处那些凶神恶煞的恶徒,冷笑道:“这若是论称罪名,那可就是谋逆。” “谋逆。”胡宗宪一怔,这句话就像一盆冷水,从额头凉到了脚心。 谋逆是大罪,必杀,必株连。 这罪名若是传了出去,而且坐实了,那么整个胡家将遭到灭顶之灾,即便胡宗宪自己也要受到牵连,如今朝廷之中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这边,一旦稍有差池,将难以附加。 “沈先生……这倒是有些过了,今天的事本督会帮你处理妥善,你先带着妻子回家等候,改日定然派人去关照的。” 然而沈惟敬似乎并不打算收手,他几步走到一名重伤的士兵身前,从衣服上撕下一段布条,为那士兵包扎好,继续道:“这些都是与总督大人出生入死的兄弟,难道你不打算为他们做主?” 这句话倒是让胡宗宪有些无可奈何,沉叹一声,苦笑道:“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又能如何?” “让该死的人伏法,便是对他们最好的交待。”说着话,沈惟敬又走到一名重伤已死的士兵跟前,将衣衫脱下,为其盖上。 胡宗宪很清楚,所谓让该死的人伏法,并非简单的让这些恶徒伏法,而是让胡于明乃至整个胡家都遭殃。 “先生何必赶尽杀绝……” 沈惟敬忽然笑了,他扫了一眼不远处面色暗淡的胡于明,讥讽道:“总该让有些人懂些事,不敢算计的人不能算计,不该杀的人不能杀。” “这是何意?”胡宗宪一怔,忽然想到了些什么,忙回头望去,那名白衣侠士已然不见。 “看来先生是有预谋而来,是谁指使你来的。” 言语虽说很轻,但内中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感,让人不得不回答。 只是沈惟敬却也并非寻常之辈,并未被胡宗宪这番话震慑,依旧平和道:“总督大人若是想要包庇这些恶徒,大可将在下杀掉了事。” 胡总督的确想过要杀这了这书生,毕竟此事牵扯极大,若是真被坐实了谋逆,自己怕也会被那些言官们的口水淹死。 “你要什么……另外,你说算计不该算计的人……胡于明算计了何人?” 两边距离并不太远,胡于明也听到这句话,此时听胡宗宪问起,顿时想到一个人,忙道:“那人……那人可能是沈无言。” “无言?”胡宗宪脑海之中立刻出现那位无论何事都不起波澜的青年,心中顿是一惊,接着无奈道:“你当真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却也只有无言能算计到这。” 沈惟敬没有在说话,而是缓缓起身搀扶着瘸腿的妻子走出院门,口中还道:“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 望着远去的沈惟敬,胡宗宪愕然,接着他吩咐手下士兵将伤亡的士兵抬上马车,接着向着胡于明冷冷道:“胡家想活,就去找沈无言,答应他所有的要求,记住是所有要求。” 胡宗宪大概清楚沈无言的性格,他知道这青年平日里看起来温和,但内心却无比狠辣,从王贞明那件事便能探出端倪。 此时的胡于明却愣住了,接着在胡宗宪离开之后,立刻跨上骏马,向着苏州而去。 寒夜,天上还下着小雪。 醒八客茶楼一片祥和之态,一大桌子的人正围在一起包着饺子。 月儿忽然想到一句话,忙望向一边的沈无言道:“少爷你那天说的好吃不过饺子,好玩……好玩什么。” 沈无言一愣,忙摆手道:“好玩……好玩不过……呵呵,倒也没什么,就是有辱圣贤之道,不说也罢。” 便在此时,茶楼外传来阵阵马蹄声。 接着一个人冲到沈无言身边,气喘吁吁的跪在沈无言脚下,哭诉道:“沈公子还请放过我胡家吧,之前都是在下不懂事……。” 沈无言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幕,但还是没料到胡于明会来的如此之快,望着气喘吁吁的青年,沈无言将他扶起,然后搀扶到后院书房之内。 几个月之前他在这里与一个人谈过一番话,后来那人便离开了苏州,今天他要在这里和另外一名青年谈一番话。 60.第60章 苏州夜(中) 雪一直下,书房内的气氛还算融洽。 沈无言给胡于明斟了一杯奶茶,看着去喘吁吁被寒风吹破了脸的胡于明,忽然叹息一声。其实与胡于明早先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却没想到到今天这个地步。 当然沈无言也不是那种见好就收,就此罢手是万万不可能的。他待胡于明逐渐恢复神色,这才道:“鱼龙街是我遣散的,你我二人都收留了一部分鱼龙街的人。” 这一点胡于明在路上想到了,以他的才智,其实要想到这一层并不难,只是没有想到沈无言会将线放的如此之长,竟然早就开始谋划着自己了。 “原本是没想到胡公子会收留那些人,只是你竟然收留了那些人,事情到今天也是注定的了,只是早晚的问题,你运气还算不错,一直扛到了今天。” 胡于明点了点头,苦笑道:“原本听闻沈公子将那些人收留之后,竟然让他们当了帮工,本抱着讥笑的态度,却不料受害的反倒是我。” 略一顿,胡于明自己倒上了奶茶,继续道:“后来才发现这些人根本不服管教,虽说面上给他们好吃好喝,但骨子里的恶性还是在的,然而还是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沈惟敬是我派过去的,另外那瘸腿的女子……我倒是不认识,是沈惟敬自己要带去的,说是胜算更大……也算是个激灵的小子。” 沈无言将一封书信递给胡于明继续道:“原本官府已然赦免了他们的罪行,若是没有今天的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怪不得鱼龙街会一夜之间消失……”胡于明看向沈无言,玩味一笑:“沈公子固然技高一筹……你说说你要什么,胡家尽力满足你。” 既然话说开了,沈无言也不想在废话,他淡淡一笑,道:“我要胡家在杭州、绍兴、嘉兴、苏州、昆山,这些地方所有的绣庄。酒楼以及桑田。” “这几乎是胡家四成的产业?”胡于明忽然笑了,他讥讽道:“你区区沈无言竟然敢要胡家四成产业,你可知道这四成产业是多少……这样来给你说,如今你沈家也算富商了,然而胡家像你们沈家这样的产业,不计其数……。” “你大可将胡家多少地、多少绣庄、多少酒楼、多少青楼……对,这些你都可以数一遍,我不嫌浪费时间,反正都不要,只要我说的那些。” 沈无言微笑道:“数完这些之后,你还可以在数数你胡家从老族长到你……这一脉下来有多少人,这些人若是杀起来需要买多少棺材,沈某不怕花这些安葬费。” “沈兄这是要置我们胡家于死地了,那你可有想过我叔叔……胡总督可是待你不薄。”胡于明脸色愈发难看。 沈无言摆手道:“说了是你胡家的事,定然不会涉及到胡总督那边,而胡总督那边……我是否对得起他,在下问心无愧。” 沉吟少许,沈无言又道:“胡总督他或许不是一个好人,却是一名对得起大明的好官……若是用东南战事与你一家荣辱相比,他会选东南战事。” “我一家荣辱……”胡于明忽然冷笑:“这些年我胡家给总督送去多少银子,又经过他手得到多少生意,这些都在账上,朝廷若是查起来,他也别想逃。” 沈无言又笑了,他淡淡道:“既然胡公子愿意用胡家上下七十一口性命来换胡总督的官位,那于我沈无言却也没有多大的关系,未来总督大人尽可住在我家。” “你以为仅仅是官位如此简单?”胡于明轻哼道:“他依附严党,朝廷不知道多少人想要置其于死地,若是此事牵连到了他……。” “好一个拖叔叔下水的白眼狼,不过也没什么,一样于我无关。”沈无言轻笑一声,继续道:“听说如今胡兄虽掌了胡家,但真正的实权还在二房、三房、四房以及老太公手里,今天来只是让你带个话,答应的话便派人送来东西,不答应的话……倒是没想这情况。” 胡于明来了又走了,骑着他的那匹骏马,冒着雪向杭州赶去。 清晨,采儿便带着书信来到茶楼。 信中邀请沈无言参加今晚在李家的族会,这一次不仅是李兴昌邀请沈无言过去,李家三房族人以至于七叔公一致联名发出了邀请。 不过这并不代表李家那边准备妥协了,邀请沈无言过去,只是为了让他知道与李婉儿的婚事是不可能的,而且不是一个两个人反对,而是全族都不答应。 一来是为了给沈无言一个下马威,二来便是要沈无言死了这条心。 不过沈无言却也不在意,既然那边邀请自己过去,索性过去见识见识大户人家的族会如何,倒也是一件比较有趣的事。 而远在杭州的胡家一大早便开始了今年的族会,其中以胡老太公为首座,左右分别是胡家大房、二房、三房、四房,四房依次相对而坐,坐下又分辈分大小在依次。 场间出奇的安静,一来是因为大人早就将孩子交给下人严加看管,二来是因为今天的事实在太大,竟然惊动了老太公过来,诸人也不敢轻易说话。 胡老太公胡永年神色依旧平静,他扫了一眼卧在软榻上昏昏欲睡的胡于明,长叹一声道:“防来防去,终究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他开了话茬,立刻向来与胡于明所在的大房不和的三房家主胡进德冷笑一声道:“这小畜生这些年惹的祸还少?倒不如将他交给官府惩办。” 胡于明的父亲早些年因病去世,所以如今的大房便由他来接管,又因为大房主着整个胡家,所以名义上胡于明现在是胡家的家主。 只是因为胡家剩下三房都还健在,于是真正的实权其实还是分在这三房手中,而胡于明很多时候的决定其实效果并不好。 胡进德其实很不看好这个侄子,只是有家训在,加上胡永年向来很维护胡于明,所以平日里也不能多说些什么,今日遇到这事,正好大书特书一回。 一边的四房胡进谦十分不悦的看向胡进德,冷笑道:“既然事情发生了,三哥何必在和一个孩子计较……而且此事也不能全怪于明。” 胡进谦与胡于明年纪最接近,早些年胡进谦还未成婚之际,常常与胡于明混迹在一起,二人虽说是叔侄关系,但却似兄弟一般亲。 “不怪他怪谁?”二房胡进贤性子较为柔弱,但此时除却老太公,他便是长辈,岂能让这些弟兄吵起来,于是大声道:“不过也是被人算计在先,于明说那人要我胡家四成家财,诸位如何看?” 此话一出,坐下诸位族人一片哗然,纷纷议论这人真是贪得无厌。 胡进德早就知道此时,如今在听来,更是气愤万分:“他今天敢要我胡家四成财产,明天就敢全部拿走,以后甚至敢要我胡家的命。” “要了四成家财,而且都是关乎胡家命脉所在的桑田绣庄,还不算是要命?”一直沉默不语的胡永年忽然起身长叹道:“宗宪那边来的消息,意思是这件事他不会参与,另外……让我们最好满足那位沈公子的要求。” “沈公子……”胡进谦倒也年轻气盛,怒道:“大不了带人去将他杀了,这件事便可了解,我胡家岂能受这等侮辱?” 胡进贤忙摆手,苦笑道:“进谦想的还是太过简单,据说早先于明便派人去杀过那位沈公子,后来还是没杀成……而且人家定然会有防备的。” 胡永年轻哼一声,轻喝道:“难道你还真的想要杀人?我们是生意人,凡事都要算算是否合算,先不说杀得了杀不了,就算杀了沈无言,会不会在出一个周无言,王无言?” “老太公的意思……是那沈公子背后一定是有人的。”胡进贤虽说软弱,但还是极为聪明的,经过胡永年这般一提,顿时便猜到内里关系。 胡永年点了点头,接着道:“于明提到过的那名书生,以及那位白衣侠士……这些人想来是被提前安排好的,而且……算了,便按照沈公子所说的,快马将这些东西送过去。” “就这样给他了?”胡进谦心有不甘,却也只能狠狠的叹息一声。 胡永年沉沉的点头,摆手道:“其实之前还不觉得这位沈公子如何,但愈发去想,便觉得他很厉害,直到想清楚之后才发觉,他何止是厉害……那条线上他或许只是棋子,但怕是下棋的人也被他迷惑了……送去吧,好在只是要了四成。” 胡家是胡永年一手起家的,这些年虽说有依靠胡宗宪,但大多数的情况还是靠着他的才智。若论起智谋,什么李兴昌、沈无良之辈,都与他不在一个阶层。 此时他却只能看着自己的家业被一个年轻人硬是拿去四成,还不得不佩服对方的厉害之处。 沉沉叹息一声,胡永年在侍女的搀扶之下,回到所在住所。 61.第61章 苏州夜(在中) 苏州在清晨便开始下雪,所以沈无言没有去跑步,而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十泉街北边有一间赌坊,名叫慎思轩。虽说明初之际禁赌严厉,但在近几年赌坊又悄然而起,虽说不至于大肆宣扬,却已然开到了十全街上。 沈无言收起油纸伞抬头看了一眼慎思二字,不由轻笑一声,道:“若是能慎思,这赌坊还如何开的下去?” “无言先生这就有些偏执了。”这般说着,一名衣着光鲜的书生从慎思轩内走了出来,接过沈无言的伞交给伙计,然后继续道:“你若是真的懂赌徒,那这慎思二字便另有思量。” 二人这一前一后走进赌坊,一辆马车也从慎思轩门前经过,马车帘子掀起,一名老者从里面探出头恰好目光落在沈无言身上。 接着他将头收了回去,冷哼道:“我当他只是寻常文人,平日里写几首诗词耍耍性子倒还好。却没想到还是一个出入赌坊的登徒浪子,这样的人李家岂能容?” 老人这般一说,一旁的山羊胡的中年人也附和道:“诗词却也未必是他写的,从杭州过来之际遇到周家公子,说诗会那夜流传多有偏差。……沈无言未必就能当这才子之名。” 老人面色愈发暗淡,大怒道:“兴隆你且放心,定然不会让这小子与我李家沾染半点关系。” …… 走进慎思轩之后,沈无言便与那位书生沿着楼梯上到二楼,寻了一间靠窗的雅间做了下来。 那书生继续道:“真的赌徒若是看到慎思二字之后,便会确定自己真的慎思了,所以下注之际也不会怀疑自己是否昏了头,这一掷千金却也觉得很正常……。” “原来是这个到底。”沈无言不由一笑道:“看来黑三……哦不,惟敬兄果然了解人性……怪不得胡家那边弹指既成。” 原来自从那天从徐尚珍那里离开之后,沈无言便想到了这一计策,只是一直没有想到合适的人选,后来在街上便撞见了黑三。 几经交谈之际,沈无言了解到对方真实性命叫做沈惟敬,本是苏州市井中的混混,常以行骗为生,这些年骗过寻常老百姓,也骗过知府大元,总之无所不骗。 于是沈无言便将胡于明那边的事交给了沈惟敬,一来二去事情就这样办成。 “无言先生说笑了,您尽可叫我黑三。”沈惟敬言语虽说客气,但实质上很是得意道:“原本以为胡家会多么难缠,却不料也不过如此。” 沈无言忙摆手道:“惟敬兄倒是客气了,你这一手绝活可是连总督大人都没有察觉到异样,当真是绝了,即便孔明在世怕也难敌你分毫。” 这自然是一句恭维的话,沈惟敬自然也听的出来,他淡淡一笑,道:“原本就是骗,无言先生也无须说的如此高尚,您尽可放心,既然拿了银子便不会乱说话。” 来此其实也是为了这件事,此时沈惟敬既然一眼看出关键,沈无言也不打算在继续闲谈下去,他将一封信丢给沈惟敬。 “沈惟敬,嘉靖二十年生,嘉兴人。早些年因为赌博与人发生口角,杀人之后逃到苏州,以金钱利诱之下……。” “行了。”沈惟敬的神色顿时黯淡下去,之前的笑意全然消退,他惊慌失措的望着沈无言,冷冷道:“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沈无言淡笑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发现知府大人喜欢收藏字画,所以花了些银子帮他还清了这些年的借贷……他老人家自然也不会亏待我,所以这……惟敬兄无须担心,沈某虽说留了这一手,却也不会对你如何,当然不会以此要挟与你。” 之前那位意气风发的沈惟敬此刻极其衰败,他警惕的看了一眼沈无言,冷笑道:“还是无言先生高明,本以为自己留着这个话茬以后还有些好处,却没想到……。” “你我都是公平的。”沈无言说着话,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递给沈惟敬,淡然道:“这几天实在花了不少银子,着实让人心疼……” “若是事情成了,先生何止这一两万银子……至少也会有十万两银子的好处。”沈惟敬说到这,又沉沉叹息一声。 沈无言微微一笑,结果沈惟敬递过来的书信,接着起身拱手道:“一会还要去一趟李家……对了,周园那边的周严你可认识?有机会可以会会他。” “有过一面之交。”沈惟敬此时哪里在乎周严如何,他很清楚,若是沈无言将那书信上的东西拿出去大作文章,自己难逃一死。 离开慎思轩之后沈无言赶着紧的回到茶楼,换上一身得体的衣服之后,便带着月儿赶着马车向李家而且。 虽说李家族会定在晚上,但下午各方族人已然从四面赶来,毕竟这事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过了,所以大都显得有些意外。 几名好事着也开始纷纷打听事情的缘由,而久处苏州的李家族人却深谙李家这些事,便与那些不懂的族人分享起来。 “……你说那位写《石头记》的沈先生?婉儿何时还有这婚约,倒不是很清楚。” “按道理说大房既然定了婚约,咱们几家便不该在这里多话了,只是七叔公那里……唉,真不知道如何想的。” “话也不能这样说,七叔公也是为了咱们李家着想,如今咱们李家绣庄那边拿了皇商,自然需要大量的生丝,这样一来就要与胡家搞好关系……” “呦,绣庄那边可是三房兴隆那边负责,如今毁了婉儿的婚事这事他也走的最勤,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 这边闲谈之际,沈无言在门童迎接之下前往李兴昌所在的会客厅中。 此时茶厅只有李兴昌一人,他满脸愁苦的望着沈无言道:“其实不打算让你来,这事也……也让人有些难为情,只是七叔公那边执意要你过来……你大可不必过来的。” “既然是裁决我的婚事,我自然要过来看看。”沈无言淡笑道:“婉儿那边若是觉得不方便,可以先回避,免得后来生起别的事端。” 李兴昌点了点头,接着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片刻之后才道:“那边还有些事情要安排,稍后我会派人过来知会你一声,现在这等一会吧。” 望着离去的李兴昌,站在一旁的月儿不悦道:“这便是李家的待客之道?少爷如今无论如何在苏州也颇有名气,岂能就被晾在这。” 沈无言只是笑了笑,也没有回答月儿的话。 正在沈无言端起茶杯正要喝茶之时,一名身着麻衣短袍的青年走进茶厅。 他看了一眼沈无言身后的月儿,又看向沈无言,接着一抱拳道:“在下余若行,阁下……。” 眼前青年眉宇之间还算和善,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怕也是随便转转的缘故,所以沈无言也不大在意,只是淡淡道:“在下沈无言。” “原来是沈先生。”听到沈无言说出名字,余若行的脸色明显变的警惕起来,但若不是仔细看却也无法察觉,略一沉吟,他继续道:“却不知沈先生今日……。” “来参加李家这次的族会。”沈无言道。 余若行点了点头,忽然又道:“便是那位写木兰辞的沈先生?” 沈无言不由又多看了一眼这青年一眼,却不料他竟然也知道这词,然而还未等沈无言说话,余若行又道:“在浙江之际便听说婉儿妹妹十分喜欢沈先生的《石头记》,若是让他知道今天你也过来,定然会很开心。” 沈无言一怔,好奇道:“婉儿……妹妹?” 余若行也是一愣,解释道:“便是李家大小姐李婉儿,我与他从小长大,可谓是青梅竹马……。” “余公子原来不是苏州人……。”沈无言心道,莫非这人不知道自己与李婉儿的关系。 余若行随即笑道:“自然是苏州人士,只是这几年在杭州当掌柜,所以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回苏州。” “倒也少年有成,如此年纪便当上掌柜了,确实了得。”沈无言笑着说道。 被沈无言这般一说,余若行得意道:“那是自然,若是说舞文弄墨,我不如沈先生。……但若是说到做生意,先生怕是不如在下了。” 这般言语之际,沈无言听出余若行大抵也是和张博宁胡于明一路的人,皆都亲睐与李婉儿,只是这些年碍于阻碍重重所以一直不得志。 “其实早就知道婉儿妹妹有过婚约,只是说那书生呆头呆脑的,岂能配得上她,这一次来便是为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婉儿与那书生的婚约。” 沈无言不由一笑道:“人家既然有了婚约……我看余公子还是……还是莫要搀和了。” “先生这就不对了,若是婉儿妹妹能嫁给胡少爷,其实也能让我心服口服,但若是嫁给那书生……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沈无言也不在意,二人这般闲聊之际,一名侍女走了过来,说是族会将要开始,要沈无言过去。 62.第62章 苏州夜(下) 族会安排在李家一间小院子里,此时熙熙攘攘坐满了人,其中有一部分是李家本家之人,还有一些是远方亲戚,但与李家关系比较密切之人。 另外还有一部分是多年为李家打点生意,如今有些成就的掌柜也被安排在座,此时余若行便与沈无言对坐在末尾。 余若行目光环视之际,也发现坐在对面的沈无言,二人抱拳示意,也没有在多说。 为首的自然便是李家七叔公,七叔公虽说早已不打点李家生意,但在家族中依旧有着极度的权威,很多时候李兴昌也要服从他的安排。 场中逐渐安静下来,随着七叔公的目光扫过,族中之人无不暗暗感慨,心想着这位老先生虽说上了年纪,但那份劲气依旧存在。 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末座的沈无言身上,然后他在众人目光聚集之下走下座位,接着向着尾坐走去。 人群之中有一部分认识沈无言也知道沈无言这一情况的,倒还好一些。那些既不认识沈无言,也不知道今日族会所为何事的,都惊讶的看着七叔公的身影。 最为惊奇的还要叔余若行,他看着七叔公颤巍巍的身子慢慢向着这边移动,心想着:“莫非七叔公来找我的?这样来说我与婉儿的婚事……。” 想到这里,七叔公的身影愈发接近,余若行忙上前搀扶七叔公,低声道:“七叔公,您慢点。有什么事……。” 七叔公的身子一震,接着回头看向余若行,神色微微一顿。 一时间场中小声议论纷纷而起。 “那是……余若行余掌柜吧,七叔公竟然为了他亲自下座去找他……。” “倒也说得过去,余掌柜虽说年纪轻,但这些年与胡家的生意多是他来促成,商才的确了得。” “若行不仅商才了得,也一表堂堂,婉儿若是不能与胡家那边结亲,若行倒是不错人选,无论如何比那位白痴书生了得。” “这话就有些过了,据说那名书生如今的确了得,一首木兰辞竟然气死了京城第一才子,如今在江浙极有名望。” 原本那边都不看好沈无言,李兴隆正欣喜万分,此时听到那人这般说,回头看去,却正是书坊街的于掌柜,接着讥讽道:“我李家是商贾之家,虽说会结交一些文人……但也仅仅只是结交,不会做生意,整日吟诗作对?我李家不养闲人。” “闲人?”于掌柜暗想着一群根本不了解沈无言的人竟然如此大言不惭,王贞明那就是先例,后来的胡于明不也乖乖的离开了苏州。 虽说是这般想的,但终究地位有限,于掌柜只得将这口恶气咽在肚子里。 这般停顿之际,场中又响起一阵喧哗,七叔公挣脱了余若行的搀扶,冷冷道:“我还走的动。” 说罢之后,向着沈无言那边径直而去,留下站在原地举着手尴尬万分的余若行,他的目光随着七叔公的身子移动,最终停在沈无言身边。 “沈公子,今天叫你来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看,不是老夫我一个人反对你与婉儿,而是整个家族……家族中的所有人都反对。” 沈无言毕竟是晚辈,他起身向着七叔公恭敬的行了一礼,接着淡然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伯父应了这婚事,家父也应了,七叔公您何必在阻拦。” “何必?”七叔公冷笑道:“你让大家说说,你除了会写几本破书,破词……嗯,或许真的还不错,但那又如何?李家是商贾之家,别以为能开起一间茶楼,或许一间酒楼,就能真的算是做了生意。” 这般沉沉的呵斥体力消耗也极大,七叔公略一停顿换气,继续道:“真正做起生意,你沈家小子还差的远,所以不要在痴心妄想了。” 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苦笑道:“这事还是要商议,我扶您入座?” 说罢,沈无言起身扶起七叔公,径直走过余若行,沈无言轻声道:“若行兄也请入座,一切都有的商量。” 于是在诸多目光之下,沈无言将七叔公送回座位,余若行也坐了回去。 这边李兴隆见七叔公气喘吁吁暂时不能发话,顿时跳出来道:“虽说婉儿的嫁娶是大房的事,只是如今摊上了胡家那边……毕竟关乎李家未来的生意,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另一边李兴昌见此景,也站出来,冷笑道:“若是婉儿真的对那位胡公子有意,我李兴昌自然不会拿女儿一辈子的幸福意气用事。……然而如今却是为了生意,我大明尚且不和亲,何况我小小的李家。” “好一个大明尚且不和亲。”舒缓一阵的七叔公这才恢复神色,他怒道:“大明不和亲是无求与番邦,我李家如何?若是没有胡家供应生丝,皇商如何才能做大。” 逐渐场中之人明白今日族会的意图,不少人纷纷作出表态。 而此间最为狼狈的还要数余若行,原本以为七叔公来找自己的,他便出手去搀扶,却不料被七叔公冷言拒绝,反而去找了沈无言。 接着才发现原来这位沈无言便是之前自己口中那位书生,便是这位李婉儿大为追捧的大才子,却与她早就有了婚约。 想起之前自己说过的话,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然而抬眼便看到那边神态自若的沈无言,于是一股恨意油然而生。 便在这时,忽然李家大宅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从马下跳下一名伙计,经过门童的几句询问,快速向着族会的小院跑来。 那伙计跑进小院之后,直接来到李兴隆身边,接着在他耳畔低语一阵。 李兴隆原本得意万分的脸色顿时大变,他似有似无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沈无言,接着低声道:“你说被谁?” “沈无言……便是那位《石头记》的作者,沈无言沈先生。” 听着伙计重复的话语,李兴隆轻声喃喃自语道:“绣庄、布庄、桑田……这些都成他的了?” 伙计从未见过李兴隆这般神色,即便已经冬至,但李兴隆额头上的汗珠却怎么也擦不干,略一停顿,忙跑向坐在上坐的七叔公身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顿时七叔公的脸色也愈发难看,二人又询问几句话之后,七叔公脸色逐渐青黑,接着还未等诸人反应过来,那边李兴隆已然叫嚷起来。 “快去请大夫……” 那边七叔公却强撑着站起身来,向着李兴隆问道:“你说胡家那边已经将这些生意都给了沈公子,另外……今后李家的生丝也要和沈公子来谈。” “什么?”此时正围在一边的李兴昌忽然听到七叔公说的这句话,顿时面色大变,然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沈无言,忙拉着李兴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兴隆早就被这一消息惊的变了色,此时李兴昌问起来,依旧面如死灰,只能吞吞吐吐道:“事情已经坐实了,沈无言得了李家四成的家财,而且都是生丝……。” 原本只是极为隐秘的消息,随着这些言语之后,逐渐传到所有人耳朵里。 沈无言依旧坐在原地,这件事他本不打算今天过来说,本着另外寻个时间私下里表明的想法,却不料李家那边知道的如此之快。 正打算过去解释一下,却被余若行挡在了一边。 “沈公子的商才的确了得,与你的文采比起来,似乎稍逊一些。……能吃掉胡家四成家财,很厉害。” 看着这神情大变的年轻人,沈无言只得暗自叹息,本打算安慰几句,却不料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扬长而去,接着便被李兴昌叫了过去。 …… 而此时在得月楼中另有几名青年的聚会。 其中以顾青山为首自然极为抢眼,另外周严由于经常与这些才子们相处,倒也有些名气,至于对坐的胡于明却显得有些颓唐。 另外还有其他一部分,大多都是江浙一带的大家公子。 “胡兄何必如此低落?当年王贞明不也着了那沈无言的道,这种小人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听着周严的话语,顾青山微微皱了皱眉,淡笑一声便羯鼓离开。 周严扫了一眼离开的顾青山,冷笑道:“青山的确有些太过仁慈了,若是胡兄愿意,你我联手定让沈无言粉身碎骨。” 胡于明抬眼看向意气风发的周严,忽然感觉像是看到了几个月前的自己,不由讥讽道:“你以为凭你这点小本事,就能对付沈无言?跟你说实话,你都不配给他提鞋。” “提鞋自然不配。”周严轻笑道:“不过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我有一个朋友,名叫余若行,胡兄对这个名字定然不会陌生。” “余若行?”胡于明轻喃道:“倒是有些影响,是李家在杭州的掌柜,负责打理与我胡家生丝的生意。” 周严点头笑道:“另外在透露一点,这位余若行与李家大小姐可谓是青梅竹马……当然,若是事情成了,李家大小姐还是胡兄你的,剩下的四成家财,我要分一半。” 63.第63章 第一掌柜 李家族会进行到一半就因为七叔公忽然晕倒,于是只能强制结束,接着一干族人也在李兴隆的安排之下,随意住下。 只是今夜却有一部分人难以入眠,比如一再反对李婉儿与沈无言婚事的李兴隆。 此时李兴隆正坐在七叔公的床榻前,望着背着药箱而去的大夫,不由叹息道:“谁能想到这事来的如此突然,老二老四也不管事,只能你我二人来商议。” 一边的李兴昌也一脸愁容,他也没想到沈无言竟然有这个能力,竟然吃掉了胡家四成家财,那几乎就等于半个李家了。 “这婚事……你现在如何看?” 李兴隆虽说平日里不管事,但终究打理着李家绣庄生意,能拿到皇商他有着不小的功劳,此时李兴昌问起,也只得干笑道:“刚才那些话只要是个人,他就会生气……如何怕是我们愿意,他也不会愿意。” 李兴昌摇摇头,沉声道:“现在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无需说这些没用的。” 李兴隆望了一眼沉沉睡去的七叔公,接着淡笑道:“大哥无非担心沈公子威胁到李家……其实这担心多半是多余的。” 其实李兴昌担心的并不无道理,若沈无言真的只是一个闲来作诗写作的才子,那倒还好一些。 李家生意无论到什么地步,也都无须沈无言过来搀和,而作为一名才子,也无须让他来搀和,外人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只是如今情况变了,沈无言成为一个吞掉胡家四成家财的人,无论他用的是什么办法,他如今都是有这个实力了。 今后李兴昌百年之后,大房无子。这掌管李家的权利,自然要落在李婉儿手里,而李婉儿毕竟是女流之辈,即便有才能,也不能服众,权利也就落在了沈无言手中。 “外戚夺权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早先其实我很清楚沈无言是个什么样的人,本打算一方面给沈家施加压力,后来让沈无言过来当个赘婿,其实都是可以的。” 李兴隆不由也惊讶自己这位大哥想的周全,而对方既然能掌管李家,的确也颇有心机。 “……只是没想到,我们都小看沈公子了……集仙居小看了,胡家也小看了……当我们正在暗地里笑话他们之时,却没想到我们也没有看到问题实质。” 这边听着李兴昌的言语,李兴隆无奈道:“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这亲定然是要成的。” 略一沉吟,李兴昌忽然道:“其实避开了胡家也好,如今胡家在朝堂之上也岌岌可危,本就打算与他们拉清关系,如今既然落在了沈无言那里,焉知非福?” …… 族会之后,沈无言与李兴昌谈了一阵之后,又去了一趟李婉儿那边闲聊一阵,简单的说了一番族会的事,便就回到茶楼。 天色虽说已经晚了,但有人却依旧等在茶楼之中。 邵芳喝着清茶,望着沈无言走进来,忙起身走了过来,微笑道:“恭喜沈公子,如今你也算是苏州富商了。” 沈无言神色微变,然而转念一想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于是回道:“那还是要感谢邵大侠。” “大侠却是不敢当。”邵芳淡淡道:“……说起来还是要多谢沈先生的一万两银子。” 沈无言摆手道:“这事也无须记挂……倒是不知道以你这样的江湖侠士,怕也用不着如此多的银子,却不知道……” 邵芳脸上笑容逐渐消退,他道:“有些事你不知道的最好,以后你总会知道的。另外……你若是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那就错了。” “这又何解?”其实沈无言从一开始就料到有这个结局,只是碍于形势,只能顺水推舟,此时推到这,也就没什么惊讶。 看了一眼神态自若的沈无言,邵芳不由惊讶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那不妨就告诉你,胡家之所以妥协,是因为他们是严党。” 沈无言面露疑惑,好奇道:“朝廷的斗争,与我这平头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邵芳露出一抹奇怪的笑容:“你我都是聪明人,所以也就无需隐瞒太多。……你只用知道,既然这事你做了,那么今后你的处境就是与严阁老对立的。” “严阁老又没有强拆我家铺子,也没有强占我家田地……我为何要与他对立。”沈无言玩味一笑。 邵芳摇头道:“你竟然动了胡家,那就是动了严阁老,事情就是如此简单。” 沈无言又道:“只知道胡家与胡总督那边有些关联,而我……却又正好认识胡总督,如此一来……真不好意思,的确没有与严相对立。” 邵芳笑容更盛,眼前这青年愈发机警,那么他就愈发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既然先生不愿与严相对立……那么也好,然而我相信有个人你一定有兴趣见一见。” 沈无言苦笑道:“在下现在最想见的便是月儿,去一趟李家竟然还不管饭,饿的前胸贴后背……。” 说这话,沈无言便起身将要离去,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身子便顿了一顿,然后转身看向邵芳道:“……忽然觉得不太饿了,也许是饿的太久。” 之所以能让沈无言忽然改变态度,是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点,他们既然能知道自己的一切,那么想要解决掉自己其实也只是时间问题。 此时既然事情成了,还将胡家那四成家财给自己,其实也是觉得自己有用,若是自己不妥协,那么后果是显而易见的,毕竟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其实这次只是对严相的一次简单的试探,同样的试探三年前徐次辅也试过,可以肯定的是……严嵩如今的势力愈发弱化……。” 沈无言打断邵芳的话,为他斟了一杯茶,笑道:“谁能想到这铁观音竟然能成为贡品,如今竟然送到了皇宫,给陛下喝。” 原本被沈无言打断话语,邵芳还有些奇怪,但很快便想清楚,对方其实并不想搀和这些事。 “的确,今年的贡茶竟然多了一种铁观音,诸位大臣都说从未听过,却没想到竟然是沈先生培植而出的。” 沈无言微笑道:“倒也并非我一人之力,茶一道顾元庆顾老先生才是此道大家。” “说到茶之一道,京城却也有诸般茶艺,先生若是有兴趣可以前去看看?” 沈无言面露喜色道:“正有此意,改天定然寻个时间去一趟京城。” “听闻之前先生一篇木兰辞,气死京城第一才子宋言知,此事可是在京城文坛引起一番轰动,何不前去澄清?” 沈无言苦笑道:“何至于气死?我听说那宋公子本就重病在身,来回奔波兴许又太过劳累,只是既然已然去世,也就无需在去惊扰。……不过去了京城,却是会去悼念的。”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明天就起程如何,正好在下也有意去一趟京城。” …… 自从沈无言进店之后就被邵芳拉过去谈话,一边的月儿虽说心急,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因为沈无言交待过她,那位邵大侠来头并不简单。 此时隐约听到那边说到去京城,而沈无言显然也欣然答应的样子,顿时更加急切。 好在那边邵芳已然起身,然后向着沈无言一抱拳,便离开,这才忙跑到沈无言身边,问道:“少爷要去京城?何必那么急切。” 沈无言长叹一声,望着远去的身影:“这是一种病……不去就会死的病……不多说,请刘管事过来。” 片刻之后,刘管事便从外面赶了过来。胡家那边的事他已经全部知道,所以此时沈无言叫他过来,大抵能猜到所谓何事。 还未等沈无言开口,他便神秘一笑,接着一拍手,从门外走进一个矮个子微胖的中年人,看这样子便是一名当掌柜的。 “刘掌柜……”沈无言愕然道:“莫非那批茶叶有什么问题?” 刘福脸上未见丝毫喜色,依旧忧愁无比,他翻了翻眼睛,冷笑道:“那茶可是送到皇宫的,若是出了问题,就不是我过来……而是锦衣卫过来。” 沈无言忙点头应道:“刘掌柜说的是。” 那边刘管事却起身不悦道:“老东西,以后他就是你的东家,你这态度可是不太好。” 刘掌柜冷哼一声,沉声道:“老夫在得月楼一个月的工钱是五百两……。” 原本得了胡家四成的家财是一件好事,但是那边定然会有一部分胡家的老人不服管教,生意做起来也会出现问题,所以沈无言打算安排一个自己人过去。 左思右想,月儿一直在苏州这边,剩下的只有刘管事信得过,只是刘管事刚接手沈家酒楼,一时也离不开,所以就想叫他过来商量商量。 哪成想他竟然早就安排好了。 “刘掌柜……醒八客愿意给出一年一万两的银子,外加每年盈利外一成的年终奖……哦不,一成的收入是您的分红。” 64.第64章 沈无良之杀妻 或许在很早之前,在刘福以得月楼掌柜的身份,过来邀请王少卿过去参加端阳诗会,当众将自己羞辱一遍之时,沈无言很是生气。 只是从那之后,沈无言愈发观察此人,就愈发觉得真是一名做掌柜的材料,待人忠心且不必说,很多时候做事稳健,且见地颇有建树。 听得这简直超出得月楼乃至于整个江浙地区所有掌柜的工钱之后,刘福愕然了,他呆呆的望着沈无言,久久说不出话来。 倒是一边的刘管事却依旧平和,显然这个结局他早就料到,又或许他得到的也是如此待遇。 他拍了拍刘福的肩膀,轻声道:“既然二少爷已然不计前嫌,你又何必……。” “不……”刘福轻叹一声,向着沈无言感激道:“早先以为沈公子你就是个整日写写诗喝喝茶的公子哥,完全没料到你有这般才能……。” 深知接下来会是一番苦恼无比,且十分难以应付的对话,沈无言忙摆手,正好这时王天也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立刻走上前去。 “事情不顺利?”沈无言一边问着,一边看向王天身后。 王天点了点头:“有些棘手。” “他不愿来?”沈无言苦笑一声道:“却也是这个理……当时做的也的确有些过份。” 王天摇头道:“不是这个原因,而是他杀了人……。” “杀人?”沈无言惊讶道:“他为人谨慎至极,岂能杀人?杀的是谁。” 王天将一封信递给沈无言,无奈道:“杀的是他的妻子吕氏,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一封信,事情的经过都在里面。” 沈无言让王天去找的是沈无良,此人虽说之前有些过节,但终究在名义上还是亲兄弟,况且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沈无良倒是十分合适。 打开信封,上面的字沈无言确定的确出自沈无良之手,而上面叙述的这个类似于说书先生口中故事的事,却又的的确确发生在沈无良身上。 沈无良夫妇二人离开了苏州之后便去了吕氏的老家绍兴,在那里用着沈无言与月儿二人给的两千两银子又起了家,开了一间不算大的酒楼。 虽说很难在赶得上当时在苏州时的红火,但丰衣足食却不成问题,然而吕氏却明显不满这些,一来日子与以前相比水平下降了许多,二来沈无良待他也逐渐冷淡。 对于沈无良来说,在苏州的失利,甚至被自己的弟弟打败,那个被视为只会读书的白痴,竟然将家业经营的如此红火,实在让他很难静心去经营酒楼。 于是一边是自己的苦恼,另外一边是吕氏整日的谩骂,于是在经过以为姓周的朋友介绍之下,出入了几次赌坊。 沈家当年家教便颇为严格,虽说后来由于生意问题,关键日益松垮,但对于赌,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允许的。 正因为如此,沈无良赌了几次便上了瘾,逐渐输多赢少,稍微有些起色的酒楼也日益衰败,吕氏那边更是越来越过头。 直到有一天,吕氏忽然不闹了,而且对沈无良出奇的好起来,一开始沈无良没怎么注意,后来有一次外出赌博,手气不太好就回去的早一些。 本打算悄悄回去,免得惊动到吕氏,在引起争吵。就在他推门的瞬间,便看到吕氏正光着身子与一个男子在自家床上。 愤怒之中,沈无良抄起一把利器,向着吕氏与那奸夫便砍去。混乱之中,沈无良只觉得浑身气血翻腾,后脑好像被人打了一棒,就此昏了过去。 当他醒来之际,却看到吕氏已然倒在血泊之中,而自己手中正握着一把切菜的刀。 于是沈无良杀人的罪状坐实了,他自己也供认不讳,定在来年秋后处斩。 沈无言将信装进衣袖中,疑惑的看向王天好奇道:“首先……那位姓周的朋友是何人,另外奸夫又是何人,最后……很关键的一点,为何睡房之中会有菜刀。” 王天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沈无言知道王天很少会笑,他若是笑了,那表示他定然有让他很开心的事。 “睡房之中为何会有菜刀,其实的确是个很大的疑点,不知道那昏官是如何查的案子……事后我找到那刀,发现根本就不是酒楼的。” 略一停顿,他继续道:“在探访大少爷之际,他也说过那天总觉得头昏沉沉的,我感觉是他被人下了一种让人产生幻觉的药,只是由于时间久远,便无从查起。” 沈无言微愣,接着忙道:“你说……你找到了那把凶器,你是怎么找到的,那可是凶器。” 按道理来说,这种人命官司,杀人凶器是无比要好好保存,无论是将案子报到刑部,还是留着将案子坐实,都有极大用处,然而在王天口中却是那般的随便想看就看。 王天苦笑道:“若是平日里,想要找到这些卷宗,其实也要费些力气,这几年衙门的捕快功力也见长……不过这一次都没用上。” 一边的月儿看着王天脸上玩味之意,好奇道:“那你用的是什么方法?都杀光了……好可怕。” 王天平日里本就十分严肃,难得卖起关子,此时被月儿开起玩笑,顿时又板起脸,严肃道:“学习武艺是为了保家卫国,岂能随意杀人,少爷说过……” “行了。”沈无言瞥了一眼王天,心道自己说的那些话,竟然全让他记住了,而且还奉为为人处世之道,果然一个老师会影响一个学生的世界观。 王天这才继续道:“原本是去找大少爷的,后来就找到了县衙,我与那县令说要来找大少爷,县令不知怎的就知道我是二少爷你派过去的,顿时大摆筵席……。” 说到这,王天脸色微红:“虽说少爷平日里说吃人嘴短,但那天实在太饿……所以就吃了一些。那县令实在太客气,竟然说如果二少爷你愿意,沈无良完全可以无罪释放。” “你……你拒绝了。”沈无言望向一脸正义的王天,苦笑道:“有骨气,我大明士子本就如此有骨气,王天从未愧对先贤。” 虽说有打趣的意味,但沈无言却是如此想的,如今沈无良那边有明显的被人算计的嫌疑,走正规渠道怕是很难将他救出来,但若是用自己的名声去救,也不太合适。 这般思量之际,沈无言忽然想到另外一个人,他略一沉吟,将茶楼内的几人简单安排一番,又多交代了刘福一些浙江那边的情况,这才走出茶楼。 邵芳仿佛永远都在喝着一壶清茶,沈无言熟练的为自己斟了一杯,然后望着一脸泰然的邵芳,好奇道:“一万两银子都给你了,你还喝这种茶?” 邵芳淡淡一笑道:“若是为了提高身价,而去喝哪种茶……的确是不应该,另外我不觉得这茶哪里不好。” 沈无言摇头道:“我的意思是,邵大侠莫非是劫富济贫的侠客?” 邵芳又笑了,他道:“若真是侠客就该荡尽奸人,还这政治清明,太平盛世。” 一怔,沈无言一口将茶饮尽。 “都说读书人最会享受这饮茶的一道,却不料大才子沈先生喝起茶来还不如我这个粗人。” 沈无言面露苦色:“若是喝茶还要讲求如此多的规矩,那份自然却又没有了,总被道学先生束缚……岂是茶之道?” “你来所为何事,明天就要离开了,还是回去交待一些事为好。”邵芳道。 沈无言轻叹道:“刚才才知道,我的大哥沈无良在绍兴错手杀了自己的妻子……算是犯了人命官司,所以来请邵大侠帮帮忙。” “这事你都能半,凭你如今在江浙文坛的影响力,再加上与徐知府乃至于胡总督那边的关系,想要救一名死囚,岂非小事一桩。” 沈无言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夜,叹息道:“明天之后便看不到苏州的夜了。” “苏州其实挺大的,就算明天一早赶路,在晚上也还在苏州境内,先生若想看苏州的夜,随时都可以。” 如此洒脱,却又足智多谋,且来历非凡的邵芳,便是如此严肃一个人。 他略一挺顿,却看到转身便要离去的沈无言,又道:“……既然是你的大哥,便托人救他一命。你也记住,这是最后一次,否则大明律法如何维护。” “若是所有人都如你这般想,大明律的确是很管用的。” “我不管别人如何去想,既然我身在大明,便要维护大明的一切,戚将军在外戍边打倭寇是维护大明王朝,而我邵芳屡施奸计,也是为了大明,先生莫要以为在下就是小人。” 沈无言忽然回头认真的看向邵芳,坚定的点头:“虽说如今还不知道先生所谓何事,但尽可放心,京城一行定然尽力而为。” 沉默片刻之后,沈无言继续道:“虽说现在还不能确定杀人那件事是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他被人算计的,若是以后查出此案有问题,由我来负责。” 65.第65章 此去京城当个教习 清晨,十泉街上。 苏州初冬的天气虽说不至于太冷,但随着冷风一吹,还是让人冻的不太舒服。 沈无言将月儿眼角泪水擦了擦,然后望向远处来相送的友人若顾青山等人一抱拳道:“无非就是去京城玩一段时间,不久就会回来。” 一边的月儿抹了抹眼泪,苦道:“听说京城那边处处都是险恶,少爷可要早些回家,另外……为什么不带上王天,他武功高强……。” “你们这边更需要他。”沈无言原本打算带上王天的,只是后来得知沈无良那事之后,便感觉到有人在针对自己。 如今自己要去京城,虽说有徐尚珍那边能照应着,但也未必有效,所以将王天留下来是最好的,一来去京城也能安心一些,二来王天跟着自己,或许并不方便。 即便他真的是汉人,而且现在汉话说的还不错,也会写汉语,但还是有诸多倭人的习惯,在京城一旦被人看出端倪,自己也保不了他。 倭寇在大明境内纵横十多年,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百姓官员无不对其痛恨无比,无论王天他是不是坏人,只要他有倭人的嫌疑,那么在世人看来,他就该死。 民族大义之上,理智便很难在维持,此事古难全。 想到这里,沈无言走到王天身边,小声道:“尽量还是少动手,能不杀人……就不要杀人。” 王天之前能跟着沈无言从秦二那过来,完全是因为感激,后来跟着沈无言经历这些事之后,转而尊敬,直到现在已然是成为崇敬。 沈无言的话对于王天来说,都是真理,是今后行事的准则。 此时沈无言这般说,他立刻点头答应道:“全凭少爷安排。” “另外,凡事多听听月儿的……” 虽说只是简单的几句交代,但内在的意义却并不简单。王天虽说功夫了得,但实质上很多时候都比较盲目,尚且缺少一些胆大心细。 如今交代他多听月儿的,便可弥补这一问题。 只是让沈无言没有想到的是,正是他这个小小的嘱咐,让醒八客茶楼,躲避过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密谋之后的巨大灾难。 与王天交代完后,沈无言忽然看到在一边沉默许久的顾青山。 书院从入冬之后便停课了,顾青山有时候也会过来这边坐坐,但沈无言一直都比较忙,所以难得闲聊几句,倒是碰到过几次徐文长。 自从福建那边起了战事,徐文长也过来的次数也比较少了,今天也没能过来。 此时见到顾青山,沈无言忙走过去,微笑道:“青山兄莫非还在研究戚将军的那本《纪效新书》?此书未来定然会有大作用。” 《纪效新书》是在戚继光按照自己这七八年来打倭寇著成的一部兵法书籍。此书沈无言仔细精读过,其中见地颇有建树,很多战争所用的战略战术在未来几百年的战争中都有大用。 由于沈无言极其推崇此书,所以顾青山这种深谙圣贤之道的儒生,竟然也精研起用兵之道,其中也有些许独到见地。 此时提到此书,顾青山却依旧沉默,片刻之后才无奈道:“早上起了个大早,却听说刘掌柜离开得月楼了……这几年都是得月楼请人离开,从未见过有人主动离开。” 沈无言一愣,忙一笑掩饰心中那份尴尬,道:“这事……那是你们得月楼的事,听说青山兄素来敬仰大文豪王世贞,此去若有机会,帮你讨要一张签名。” “签名?”听到大才子王世贞,顾青山的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叹息道:“签名倒是不必,若是能带个话……便更好了。” 沈无言不由暗叹,王世贞那可是如今文坛巨匠,在当世的影响力可谓极其深远,如今之所以盛行盛唐诗风,也多是源于他。 “签名却是比带话……要简单一些,只是要带什么话?” 顾青山沉吟片刻,叹息道:“也是许久之前的一件事了,当年杨继盛弹劾严嵩之后落难,王世贞本打算连请我江浙文人一起痛书严相,只是觉得此举多有不妥,所以并未参与……只怕他也将我当成那大奸大恶之辈。” 关于王世贞,沈无言其实也多有敬佩,但更多的是同情。 这般大明文豪,只是因为在杨继盛死后为其收尸,且大哭了几声,便被处处排挤,后来还牵连到其父,死于狱中。 “世贞先生也是我苏州人氏,这些年在文坛的建树与声望其实很大,只是因为得罪严相,至今也未有出头之日,如今持丧归乡,今年又去了京城。” 与顾青山的谈话没有太久,因为不想让远在渡口等待的邵芳等待太久,所以简单的闲谈几句,沈无言便上了马车远去。 此去京城,沈无言有些忐忑,毕竟大明的政治中心,乃至以后几百年都位居雄城地位,那伟岸皇居又何等威严? 所谓不见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马车从十泉街驶向渡口,途径得月楼,又经过被重新整修,如今已然成为醒八客一条街的曾经的鱼龙街,沈无言只是觉得恍然。 这仅仅不到一年光景,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总之是做了这些事,从与沈无良的斗争,在到集仙居,后来的胡于明,乃至于李家族人。 其中几经生死危机,险象环生,到得今天,的确并不容易。 与李婉儿的婚事被定在来年的六月,这期间还有六七个月的时间,按照李家祖训,待嫁女子需要养在闺中,所以只是送去了一封书信,便没有前去道别。 “一切都安排妥当,又何必如此介怀?”沈无言掀开马车帘子,望向窗外逐渐下起的小雪。 大抵是冬至结束,新年也即将来临,街角竟然传来几声爆竹之声,一股一股的硫磺味道充斥鼻息,此时闻起来竟然另有感觉。 “上一次玩这东西还是十几年前……倒是万恶的人类将这玩意搞成杀人的东西。” 没有太久便到了渡口,邵芳显然已然等了许久,但面上依旧一副平静。 “听说京城那边风沙大,到时候要准备几副口罩。……另外你们京城出门限不限号,路上会不会太堵,另外房价会不会太高,紫禁城游玩要多少钱……都说不上长城非好汉,我这种好汉一定要去玩玩……” 原本沈无言这一次表面上看似是去游玩,但实质上却是软禁,这一点双方都明了,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邵芳却并不在意,沉吟片刻之后回答道:“风沙的确有点大,至于口罩……什么玩意,路也要分主要次要,堵倒是不堵,但走什么路,是和身份有关的。居所我们会给你安排,而紫禁城……那是皇宫,在下也没去过。长城……你若是原意去,可以远观。”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到邵芳能如此详细的回答,不由苦笑道:“何必如此认真,此去京城玩玩而已。” “玩玩而已?”邵芳不由回头看向这位平日里便有些散漫的书生,不由轻叹道:“先生是明白人,在下也无须多言,此去京城是吉是凶,全看你自己。” 稍一停顿,他继续道:“之前也听闻你为太湖水患做了不小的贡献,另外还为军费出谋划策,那些个几百年难开口的富商竟然也肯出钱……意思就是,你在京城可以随意走动。” “难道还要生命危险?”沈无言淡淡一笑。 邵芳沉沉的点了点头,应道:“事情已然说的很明白,先生如今已然得罪了严相,虽说如今还不足以引起重视,但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沈无言自然知道邵芳所说真实与否,大抵也是真假参半罢了,一来保护自己的安全,二来也是怕自己将此事透露出去,以如今严相的权势,是没有人愿意正面与其对抗的。 租的是一艘普通商船,船家据说与邵芳相识,沈无言也不大在意,找到安排的客房之后便坐下看起了书。 这是之前特地在书坊街于掌柜那边淘来的,不过他只是随意翻开其中一本书,然后从中取出一封信。 信上是几个名字:周严、胡于明、余若行。 这是顾青山特意送来的,信上的意思是这三人似乎会对自己不利,沈无言简单看完信之后,又提笔在三个余若行后边加了个名字。 宋谦。 沈无言轻叹一声,苦笑道:“为了害我,竟然连同门师兄都不惜痛下杀手,若是说宋言知死于肺病,我却不信。” 回想那夜情形,沈无言不由苦笑一声。此去京城所为颇多,也并非一两句话便能说清楚,而对于他自己来说,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望向运河两岸风光,已然远离苏州城,但正如邵芳所说,还是有机会在看一眼苏州的夜晚,只是过了今天,想要在看却又不知期限。 “之前见先生在少卿先生那边当教习倒也不错,所以京城的意思是可以安排先生去当教习,只是学生现在还不好定,你如何看?” 66.第66章 从大儒巷到国子监 水路换做马车,此去一行近半月才到京城。 这些天沈无言多选择独处,一个人闲来看看书,写写字,时间虽说无聊,但也将很多之前没有想清楚,想透彻的事情重新想了一遍。 直到下了船之后,沈无言便被前来的几名大汉丢进了那辆装点华丽的马车,而邵芳则与那几人之中几人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离开。 马车之内其中一名大汉将沈无言的眼睛蒙上,又用棉絮塞了耳朵,这才瓮声道:“家主的意思是这几天无言先生先委屈几天。” 沈无言淡笑一声,道:“既然已经堵上了耳朵,为何还与我说话?” 那大汉忽然也笑了,他道:“原本就是走的流程……况且以沈先生的才学,就算不堵着耳朵,凭借刚才看到马车也知道我们会去哪。” 沈无言的确知道,大明对于行人车驾有极其严格的要求,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马车,这般华丽的马车只能去一个地方,那便是皇宫。 “先生既然知道也请不要说出来,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出来混口饭吃,还不想牵扯太深。” 沈无言摆了摆手,也没有在多话。 马车逐渐远去,而初冬的北方京城明显要更冷一些,沈无言在苏州时穿着的棉衣已然无法御寒,若非这半年多来锻炼,此时怕是很难抵挡这凌冽寒风。 从渡口出发也不知走了多久,总之已然使得沈无言昏昏欲睡,几乎是在睡梦中,被这几名大汉架下了马车,然后大致听到马车消失的声音。 再次获得光明,眼前是一片雅致的花园,期间亭台楼阁颇为壮丽,完全不似苏州那边婉约,的确有龙城之雄壮。 接下来一名衣着严谨,容貌俊朗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此人一看便知是一位治学严谨的书生,内里的那股傲气虽说稍有内敛,然而在沈无言看来,却是一览无余,不过这并不影响此人的形象。 “沈公子进去吧。” 声音没有什么感情,但人已然转身向着花园内走去。根据沈无言推测,这里应该是某个府邸的后门。 曲径通幽,跟随人愈发深入,沈无言忽然觉得十分压抑,这是一种从精神层面与身体层面上的压力,沈无言定了定神,心道莫非是坐了太久的船,而产生的不适? 没有太久,走在前面的那中年人似乎依然感觉到沈无言方的这些小动作,于是停下脚步,淡淡道:“倒是忘记沈公子第一次来皇宫。” 虽说一早就猜到马车会到皇宫,但此时听来依旧有些惊讶,毕竟连邵芳那样为皇家办事的人,也没有进过皇宫,而自己十多年前虽说花钱逛过紫禁城,但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皇宫没有到处都是暗器?据说这皇宫到处都是锦衣卫监视着,着实有些可怕……大人晚上会不会睡不着觉。” 走在前面的中年人听到这些问话,不由皱了皱眉眉头,接着冷声道:“皇宫里的确有些许机关,但也都是为了陛下安全着想。……锦衣卫若是没有陛下召见,也不能随意出现。不过这里的确有锦衣卫……。” “为什么这里会有?”沈无言好奇道。 原本一直在前面走的中年人,此时忽然回过头,严肃的看向沈无言道:“听闻沈先生也是有才学的文人士子,却没想到问题如此多,竟然不下于城外的长舌妇女。” 把堂堂七尺男儿比作妇女本就是一种极大的侮辱,然而此时在妇女之上又加个这长舌的名头,于是更加强烈,本以为沈无言会收敛一些,却不料还是小看对方了。 沈无言偏过头,淡淡一笑道:“读书人自然要有刨根问底的精神,若是不知道自然要问出来,否则未来惹出什么乱子,谁来负责?” 那中年人一听更加愤怒,但转念一想他说的倒也有理,于是冷哼一声:“因为这里是裕王府,裕王殿下乃是藩王,自然要受到锦衣卫的监视。” “裕王府。”沈无言轻轻念了一声这三个字,然后脑中逐渐浮现这三个字背后的意思,简单思量一番之后,便不再问下去。 对于沈无言来说,无论你说我是妇人,乃至于长舌妇,但我一定要了解这里是什么地方,而自己又是何种境地,正如邵芳所说那般,此次来京并非闲游。 不知绕过多少小路,沿途又经过多少小亭子,最终二人停在一间雅致的小书房前。 书房是独立而成的,周围并无其他房屋,只是一眼望去便可发现,虽说看起来简单,但实质上暗含兵法之道,若是想要强攻此地,倒也十分困难。 “你先在这等着,我进去通报一声。”说罢,中年人推门而入。 房间之内,一名面容温和的青年正在窗边写字,听到有人进来,轻咳了一声,淡然道:“高先生先坐,我出去见见他。” “这恐怕不太好吧……”那位中年人高先生面色微变,轻声道:“殿下可是……。” “倒也没什么高低贵贱,况且沈无言他也有些才华,我且去看看邵芳所说是真是假。” 这般一声,青年已然将笔丢在一边,正打算开门出去,忽然又道:“他定然已经知道我是裕王……不过也不妨事。” 推门,一缕冬日暖阳照进房间。 他一眼便看到一名衣着简单的青年正站在枯败的荷花池前,此时已然入冬,所以荷花池早就成为一滩烂泥,也并无多大观赏价值。 “沈先生,沿途一路可还好?” 沈无言原本正在打算崛几根莲藕回去尝尝的,但又想到苏州一带的莲藕何等美味,何必要来北方吃这无味的东西。 此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已然猜到对方身份。 “劳烦裕王殿下记挂……”沈无言一抱拳,微微躬身算是行礼。 裕王微笑上前站在沈无言身边道:“莫非先生是在缅怀古人对这莲藕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这种高尚情怀?” 沈无言愕然,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那便是对这万物衰败,来年定然又会枯木逢春的向往情怀。” 沈无言又摇头,接着苦笑道:“倒也没有如此多的文采雅兴,看这荷花池只是觉得若是能吃到莲藕的确是美味,所以还请陛下恕罪。” 那边裕王一听,顿时也哈哈大笑道:“却是我想多了,大抵是整日与春芳先生闲谈,倒是有了这些情怀。” 所谓春芳先生便是时任裕王府讲官的李春芳,也就是宋言知与宋谦的老师,如此说来他二人还与裕王是同门关系。 大概是猜到沈无言想的什么,裕王继续道:“言知那边我也略有听闻,后来问及春芳先生,确定言知的确是有肺病,这事也怪不得无言。” 简单几句话便将称呼从沈先生变为无言,不得不说,裕王对沈无言的第一印象算是不错。而以裕王的身份,还自称我,却也是另外一种感觉。 这边闲聊之际,裕王忽然又道:“其实那一万两银子也并非是给邵芳的,他向来比较清苦。” “在苏州整日都喝着清茶,住的也只是普通客房,的确是清苦。”沈无言深有感触道。 听到这些描述,裕王更加感慨万分,苦笑道:“说来也不怕无言笑话,这银子是给严相之子严世藩送去的。” “堂堂一国皇子,竟然给大臣送银子?”沈无言心中一惊,虽说严嵩权势之大,却没想到到了这种地步。 裕王苦笑道:“说起来的确有些不可思议,只是严世藩把持着官员的俸禄,我若是不贿赂他……其他那些官员便没有俸禄。” 沈无言点了点头:“所以……” “听闻无言在苏州的生意做的不错,所以……想问你借一些银子。”裕王面上依旧如沐春风,好像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任何负担一般。 沈无言在之前便料到这个结局,不过这个借确实是不太可信,于是朗声道:“其实殿下可以入我们醒八客茶楼的股份……意思是殿下为茶楼出一部分钱,接着按照每年的盈利,我们给殿下支付你应得的银子。当然,若是殿下现在正缺银子,我可以先给你垫上。” 原本问一介平民借钱,是一间十分为难的事,只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说,此时却听对方这样回答,顿时十分感激。 简单的一句话将给你送钱,换做了你自己赚来的钱,其实内在是一样的,但说起来又给足了自己的面子,不由心中对这位书生好感又多了几分。 “就按照无言说的办吧……另外高先生的意思是让你在裕王府当我一个书童的,只是后来听邵芳的意思,让无言当个书童实在屈才,所以合计之下,打算让你入国子监,当个典籍如何?” 略一沉吟,他又道:“当然那只是个闲差,后来高先生又补充,说你在苏州时曾当过先生,所以打算让你在兼任国子监教授。” 沈无言淡淡一笑,这两个都是朝中最为低微的官职,其实就算任了教授,也依旧比较闲,而之所以安排在国子监,怕也是因为那位高先生在那里任国子监祭酒。 “那便依了殿下的安排,多谢殿下。” 67.第67章 小酒馆遇到大人物 这谢字说的的确有些憋屈,但沈无言也并不亏。 与当皇商是一样的道理,都是给朝廷办事,而且没有什么表象上的油头,但内涵的好处却难以相信。而且皇商可以有很多,但给皇子送钱的就只有沈无言一个。 既然已然来到京城,那么一切都要从长计议,如今既然裕王那边是这样的态度,沈无言也不惜的与其关系更近一步。 而且如今只有两位皇子,与景王相比,裕王在未来的争储的问题上,胜算还是大一些的,一旦当今陛下驾崩,那么裕王就是皇帝。 想要与裕王接触的朝堂大元不在少数,只是碍于各种原因,能攀上的并不多,沈无言可以说只是花了些银子,便得到这一机会。 于是这打眼一看,沈无言虽说面上义正言辞,让裕王觉得很有面子,但对方细细想来,也能感觉到沈无言其实是吃亏的,所以等于欠了沈无言一个人情。 所以在真实的情形之下,沈无言其实并不吃亏。 这种让人琢磨不透的感觉其实并不高明,但此时裕王得到他需要的,而沈无言也得到需要的,说起来二人都不吃亏。 接下来二人又闲聊一些苏州附近的事迹,只是裕王显然有些心不在焉,道别之后沈无言便被那位高先生领出裕王府,乘着马车离去。 这一次没有走太久,而且也没有黑衣大汉,蒙眼睛塞耳朵。 马车之内只有高先生一人,他自从进了马车就在看书,仿佛这小小书卷便是整个天下大势,而眼前这位青年似乎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高先生何必这般板着脸……” 书页落在某一张,高先生微微抬眼看了一眼沈无言,接着继续翻书,片刻之后,他才道:“听闻你一首木兰辞享誉江浙,便是在京城也争议不断。” “都是些虚名。”沈无言倒也没有在意过这些东西,之前写诗作词都是权宜之计,能收到后来这些名气的确是意料之外。 高先生轻笑一声,大为不屑道:“何止是虚名,外人看来觉得这些诗词有多么的好,但在我看来是一点作用也没有,写写诗作作词,是不能治国兴邦的。” 沈无言微笑点头,然后问道:“那敢问高先生如何能治国兴邦?” “所谓治国兴邦,自然要秉承圣贤之道,士子当以天下为己任。”高先生毅然道。 沈无言轻叹一声道:“先生这些话……其实与那些闲赋诗词之流,又有何等差别?” “你懂什么。”高先生怒喝道:“你对治国又有何等见地?” 沈无言摆手,淡然道:“见地自然不敢当,只是说到治国,其实大明百姓的创造力已然很强,只要朝廷不去胡乱指挥,按照如今的常态来发展,自然民可安。……至于国可兴,则需要上下官员同出一心。” “这不是一句废话?”高先生立刻反驳道:“官员选定之际,对于人品的考察总会偏差,甚至很多官员是身居要位之后,重权在握,便生起了不端之心,却如何同出一心?” “若是高先生非要在乎那一两个害群之马,在下也没有什么办法。”沈无言道:“朝廷难免会出现一个害群之马,虽说有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的说法……但都是在控制之中的。” “那你可知如今大明王朝国库空虚,又面临南倭北虏之患,而朝中权臣把持朝政,前些年甚至让鞑靼过来京城抢了一圈又安然回去的羞耻之事,岂能在控制之中?” 高先生一边说,一边讲书卷放在一旁,冷声道:“东南那边,胡宗宪虽说抗倭效果不错,但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不过能办事,所以还能留着他,但若是又不能办事,又贪腐成性,但因为依附某个权臣,无法将其制裁,又如何控制?” 沈无言不由一笑:“先生完全理解偏在下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关于对人民政策,与官员政策上尽可放权,外松内紧的样子,尽可能的给他们自主。……而权臣……。” 他顿了顿,这的确是一个比较敏感的话题,含沙射影到当朝某位权贵,未来这番话若是传了出去,自己也难免会被牵连。 略一沉吟,沈无言继续道:“每朝每代,几乎都会出现这样的人物,但这样的人,却不是永远的……所以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在其位谋其政,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指导思想。” “在其位谋其政。”高先生轻哼道:“总会有个别官员不谋其政……。” 沈无言怔了怔,这位高先生实在太过强硬,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而他自己说来也不是坏人,的确是为了帝国未来担忧。 “沈先生生在富商家庭,岂能知道寻常百姓的苦楚?莫要说一个权臣,便是一名小吏,若是行为不端,便会对上百户的百姓带来灾难。” 马车停在长安街头。 二人下了马车之后,高先生将沈无言带进了一间小院子中,这院子虽说不大,但他很清楚,这里距离皇帝的寝宫西苑有多近。 而这里的这样一间小院,又有多么昂贵的价格。 “我就住在你旁边,而西苑也在附近,你若是不想死,最好不要随意走动……另外,倒也有些学识,明天便去国子监报道。” 说完这句话之后,高先生又在小院中转了一圈,大致安排妥当之后,这才甩袖而去。 与寻常小院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只是没有月儿之后很多生活还是不太适应,简单收拾好床榻之后,便独自出门找了间小酒楼,独自点了些酒菜。 正独饮看向窗外来往商客之际,忽然走上来一位衣着飘洒的青年,只是看样子也是远途而来,还带着行李。由于店内早就客满,所以只得坐在一边等候。 沈无言其实已经快要吃完,看到那青年之后,忙道:“这位公子可以过来拼桌。” “这不太好吧。”那青年冲着沈无言微微一笑,眉宇间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 沈无言摇头,吩咐小二在添上一副碗筷,接着为那青年斟了杯酒,微笑道:“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如今客满,却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那青年又环视四周,脸上露出一丝愁苦,微叹道:“那就麻烦公子了。” 说这话,那青年坐在沈无言对面,这才将身上的行李卸下放在一边,苦笑道:“几年前也常来岳云酒楼,如今已然如此红火。” 一边说这话,青年重新点了菜,然后继续道:“在下王世贞,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王世贞……”沈无言微有迟疑,片刻之后忙应道:“在下沈无言。” “王世贞?”原本正疑惑对方为何会重复自己的名字,转念一想倒也没有什么奇怪,但凡文人知道王世贞这名字的人倒也不少。 只是此刻忽然听到沈无言这名字,王世贞也是一愣,他脸上笑意已然消退,接着起身抱拳道:“原来是沈公子。” 沈无言自然很清楚王世贞这名字是个什么概念,如今大明文坛举足轻重的人物,诗必盛唐的提倡着,连顾青山那般的才子,也无限仰慕。 忽然又想起来时顾青山的嘱咐,沈无言忙道:“从苏州过来的时候,有一位朋友托我给你带个话,他说当年之事还望原谅。” “当年之事……苏州……”王世贞微微点了点头,大致想到是什么事,爽朗一笑道:“都是些小事,而且也没想要连累他们。” 既然对方不愿详谈,沈无言也就不在多问。本打算马上就走,但此时显然也不能就此离开。 “……原本以前对宋诗颇为不喜,后来听了沈公子的木兰辞之后,便对宋诗有些改观……其实更多的还是因为公子的为人……” 一边狼吞虎咽,显然从苏州过来一路,也是比较落魄。 “公子一定不会忘记王锡爵这个人吧,我与他是好友,之前赋闲在家时,听他提起过你,当时便颇为仰慕。” 对于王锡爵,沈无言的印象还算不错,为人虽说没有徐时行的圆滑,但贵在实在,一面之交之后,便对其印象颇深。 “后来听闻公子一篇木兰辞,让那位京城第一才子宋言知无言以对,便觉得大快人心。” 一边吃着,沈无言忽然道:“公子来京城,却不知道所为何事?” 沈无言大概能猜到王世贞的想法,他的父亲是因为严相而死,之后自己也备受屈辱,这个仇是不可能就放下了的。 “一来是为了谋个差事,否则也不可能来这长安街。二来……苏州那边实在是安乐窝,若是久处,真怕堕了这番报复。” 沈无言点了点头,继续道:“那想必王兄还未能寻个住处吧,刚好我在长安街上有一间小宅,一起如何?” 68.第68章 国子监第一课 王世贞还在喝着酒,显然北方的冬天实在有些冷,所以几杯酒下肚仍然觉得是冷的,所以又叫了一壶烈酒,二人一边喝着,一边看着窗外逐渐黑暗下来的天。 终究是长安街,地处于整个大明朝第一人的嘉靖皇帝居所西苑,即便是几百年以后这里依然让很多人望尘莫及,因为沈无言更清楚中南海三字的地位。 “宅子在北海那边,说起来也不算太大,只是你我二人居住倒也合适……其实也是因为一个人初到京城,很多事甚至于很多地方都摸不清,也是找个照应。” 王世贞此时已然微有醉意,他苦涩一笑:“若是找个照应,那沈兄可就找错人了。之前为杨继盛收尸,后来连累家父入狱死的不明不白。 此时言语已然不清楚,但却依旧在喃喃:”为了父亲,我与弟弟每日跪在严相门前自罚,两个人的脸都扇肿了,严相倒也省事,答应我会救父亲,后来还是将他害死在狱中。“ 此时天色已然不早,沈无言拖着王世贞,向着居所而去,好在相距并不算远,背着个人,还拿着许多行李,回到房间已然气喘吁吁。 沈无言将王世贞放在床上,自己则另外寻了一间客房重新打扫一遍,这才打水洗漱之后睡去。 清晨,天还未亮,一辆马车停在小院门前,接着从马车内下来一人,却正是昨日的高先生。 他一把推开门,却见正躺在床上呼声震天的青年,并不是自己要找的沈无言,不由疑惑道:“王世贞?他怎么来京城了。” 想起几年前那位协同弟弟跪在朝堂前,为百官跪拜,求变所有贵人,只为救父亲一命的才子,高拱不由也叹息一声。 当年他也是被王世贞所求之人,只是他仅仅只是一名裕王府讲官,官微言轻,岂能去和当朝内阁首辅严嵩对抗,只得婉言拒绝。 这边思量之际,沈无言气喘吁吁的从门外跑了进来,见到门外马车他便知道是谁过来,看到高先生走进王世贞房间,忽然想起昨日的交待。 “昨日外出闲转,去了一趟岳云酒楼,正巧撞见从苏州赶来的王世贞,后来兴起他便喝醉,所以就安排在我这里暂住一宿。” 高先生点了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酣睡的青年,沉声道:“你最好别与他走的太近,毕竟他得罪的人,连裕王殿下现在也难应付。” 沈无言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不过如何打算,现在也不好说,转而回头看向门前马车,沈无言忙问道:“先生起的如此早……有什么事?” 此时的确还早,沈无言之所以会起来如此早,一来是早就习惯,二来是因为还不太熟悉附近,早起去跑步,也算熟悉了一番周围。 “有什么事?”高先生冷声道:“拿着国家的俸禄自然是要干活,去国子监,想着你初到京城,所以便前来接你过去。” “想来国子监中的教授们少有能与祭酒大人走如此进的。”昨日沈无言便知道此人乃是国子监祭酒高拱,如今也兼任着裕王府讲官。 “先去国子监看看,然后在去裕王府给皇子补习,另外还有一部分来京的监生需要考察,这些都是事,岂能闲着。” 沈无言不由叹息一声,若高先生这般年纪的人,每日如此操劳,简直不可思议,不由喃喃道:“祭酒大人竟然是个工作狂……。” “工作狂?”高拱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言语上已然稍有缓和,他道:“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要做好这些事。” 说罢,他拂袖出门而去,当真是干净利落,完全不像是一名儒生,倒像是整日带兵打仗的将军一般,雷厉风行。 沈无言其实打算跑步回来吃了早饭,在由王世贞的带领之前,去国子监报道,然后去当所谓的国子监教授兼国子监典籍的差事。 却不料刚回来便撞见亲自过来的高先生,这位最顶头,整个国子监最多的官。 简单留书一封,沈无言忙乘着马车而去。 此时天还未亮,但路上依然有着熙熙攘攘的人,北方的天气太冷,这点也多是换碳火盆的,或者是做小生意的。 一眼望去,虽说没有苏州那般繁华,但又多了几分壮丽与严谨,作为大明王朝的中心,当今陛下所居的皇城,京城的确非其他地方能比的。 “其实国子监教授的工作很简单,最开始听说你诗文传奇写的不错,也大有名气,就打算让你教经史,后来邵芳又说你对火器研究的也不错,又想安排你去神机营。……殿下还是担心你的安全,所以照旧入的国子监,不过安排的是数科。” 所谓数科相当于数学,大抵就是一些算数方面的知识,说起来也自蒙元之后数科便逐渐衰落,直到大明建国之后才逐渐抓起,但已然残破不堪。 如今的数科仅限于简单的计算,说起来国子监开这门课也都是闲课,对于大多数深谙圣贤书的文人来说,这些都是奇巧淫技。 “……其实也打算让你教经史的,只是读你的文章似乎有离经叛道之嫌,而且昨日与你交谈,怕也并不仰慕圣贤,所以数科倒也是一个比较明智的选择。” 总之都是有理的,沈无言也不辩解,无论数科还是经史,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教书这行当在国子监与在山野书院都差不多。 只是沈无言显然还是太低估国子监的这群学生,能成为国子监监生的,都是来自各地极富名气之辈,这些人在国子监读几年书便能入朝为官,未来会有什么成就,的确很难说。 马车停在国子监门前,即便身为祭酒的高拱,依旧没有坏了这规矩,按他的话来说,既然是来教育人的,便要以身作则。 按照流程本是要去报道的,但既然跟着祭酒大人而来,沈无言也就无需在去多费这个心思。 根据安排,沈无言第一堂课安排在甲舍之后,便匆匆备好课,便走进学堂。 教书无论在何时教何人,都是一个道理。 甲舍中有文生有武生,有十七八岁的青年,也有四五十岁的老人,总之各式各样,就连沈无言一时也未能反映过来。 “在下沈无言,诸位无须记住这名字,但请记住我教的是数科。” 若是按照寻常教授来教课,定然一番长篇大论,然后隆重介绍自己,又要解说一番数科对于前朝乃至汉唐有何等影响,而又对大明未来有什么好处,总之要花去半天时间。 原本平日里学习礼乐诗书已然很累,此刻倒也乐的清闲,却不料这位新来的先生一句话完毕之后便开始教课。 “……” 内容大多都是一些基础型的知识,但对于这些整日四书五经灌输的文人来说,还是有些困难,倒是一部分信奉心学的学生,对于格物上有些见地的几名监生,经过沈无言的讲解之后,很快便能掌握这些。 “……而所谓的积分微分,其实都是些不太好学的知识,未来可能会考试,而考试会挂科,挂科的话可以重修,总之重修不过就一直重修。” 沈无言正在台上讲着一部分规则,台下一名来自江西的监生不由苦叹道:“这位沈先生何必如此重视数科,本就是一门闲科……” “岳岚你懂什么,我父亲告诉我数科对于火器的研制用处颇大,而且在作战方面,数科上的计算也极其有用。”坐在岳岚对面的一位对沈无言极其推崇的监生忙道。 其实岳岚颇为向往神机营,毕竟火器的威力还是极其惊人,远在东南的抗倭战场上,火器也发挥出不小的作用,只是身为儒生,也只能远观,此时听对方提起,也不由兴奋不已。 “光远以后若是有机会入朝为官,可会考虑研制火器?” 徐光远乃是松江华亭人,这些年在当地也算有些名气,来国子监已然有一段时间,读书也颇为刻苦,但在诸生不喜的数科上,常常自学极多。 而对于今天这位数科先生,徐光远逐渐有一定的了解。沈先生不仅与寻常那些数科先生不同,而且教学的内容上也颇为新颖。 最为重要的一点在于,沈先生极为注重实践,每每有算术,都用极其现实的实践,其中蕴含题目来回答。 比如蓄水池小王一边蓄水一边放水,已知放水速度以及蓄水速度……求什么时候水能放满…… 这些题目打眼一看不知所云,但若是仔细去研读,却又能感觉到与实际操作联系颇多,一堂课下来,体会也极多。 国子监的第一堂数科课很快便上完,简单的讲解数科的一些基础,在加上自己的诸多见地,虽说没有按照书本上讲,却也讲清楚了。 上完课便可离开,考虑到家中的王世贞,沈无言本打算先回去,但刚走出国子监便遇到一位老友,二人一见,顿时寒暄不已。 69.第69章 一文钱难死大文豪 王少卿在去年来京城之后,入国子监成为贡生,这般说来他还算是沈无言的学生,虽说有些尴尬,但也不妨碍二人相见时的欢喜。 随意寻了间酒家,喝酒闲谈,二人都渐入微醺。 王少卿将书丢在桌上苦笑道:“其实之前在苏州还不错的,看不到这朝堂的污浊,随意当个先生教教童生,闲来去茶楼喝杯茶与无言文长下棋聊天,却是不错。” 沈无言知晓王少卿的性子便是如此,见不得一丝不合心意,如今朝廷内斗极其严重,权臣当朝,国库又空虚不堪,南北战事相顾不暇。 这样的景象实在让王少卿忧愁不堪,好在如今只是国子监一名学生,人微言轻不至于惹出什么大乱子,而且他以慎独著称,多余的话也不会说。 不过终究还是有忧虑的,不说却也不等于没有,此番遇到沈无言之后,终于有机会将这些心中不快吐出。 “其实国子监中还好一些,大多数的学生也都以治国平天下为任,只是若无言这般重实践的又太少,仅仅只是空头许诺罢了。” 沈无言此时也微有醉意,不过却也不是因为愁苦,而是这北方的酒实在有些烈,以至于并没有喝太多,竟然就醉了。 “少卿先生何须如此多的忧愁,我看那位高先生便是不出世的人才,他在裕王府做讲官,未来定然会有出头之日,朝廷总会好起来。” 沈无言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门外,忽见一队极其隆重的车驾从门前经过,周围百姓纷纷躲避,稍有不避着,便会被一旁侍卫长鞭伺候。 “……那便是当朝严相的车驾,他也住在西苑附近,而且修的堪比陛下寝宫,然而又有谁敢言明?沈炼说了沈炼死,杨继盛说了也死了,王世贞只是为杨继盛收尸……” 就在王少卿借着醉意愤言之际,却没发现坐在一旁几张桌子上才端上菜的客人,已然悄然离去,而离去时的目光皆都慌张无比。 沈无言很快便注意到这问题,忙转言道:“如今书院都交给顾青山来打理,他才华也不错,你尽可放心便是。” 王少卿点了点头,微叹道:“青山以前也是我学生,他若是去科举定然也会有不错的成绩,只是他为人闲散……倒也不能以科举来断定人才。” 大抵是想到徐文长,王少卿忽然改口,又苦道:“文长还是有些激进,否则也不会屡次不重。” 说到徐文长,沈无言不由笑道:“以文长的才学,从来不下于那些状元之才,只是他终究不适合在朝廷做官,或者幕僚便是他最好的出路。” 王少卿沉吟片刻,只得点头道:“也是这个道理,他晓通军士,且不屑于诗词书画……终究还是没有堕其才,如今东南战事他尽可展现才华,而诗词书画在文坛中的地位一时之间也鲜有人能撼动。” 这边谈天之际,天色已然不早,看着王少卿上了马车离去之后,沈无言才向着长安街而去。 而此时在长安街上的一间包子铺,王世贞正一边吃着包子,一边与那位包子铺的老板理论。 “区区一文钱,我说回去取来给你你不愿意,我说等我朋友来给你你也不愿意,那我给你写一幅字,这样如何?” 包子铺的老板冷冷一笑,不屑道:“你还会写字……我们这都是小买卖,就赚你这一文钱,你写一幅字我便少赚一文钱。” “你这无知之辈,我王世贞的字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却如此不屑……一文钱一幅字,当真是便宜你了。”听闻对方不愿意,甚至觉得自己的一幅字连一文钱都不如,王世贞愤怒无比。 包子铺老板一边包着包子,一边轻笑道:“长安街上文人多了去了,若是每人都说他的字价值千金,在我这铺子白吃白喝,我还做什么生意。” 王世贞一怔,顿时更加恼怒:“你说什么白吃白喝,就一文钱……而且我与那些文人能一样?” “……” 包子铺老板不在说话,却也不打算让王世贞就这般离开,手中依旧还在熟练的包着包子,上笼屉,随着一股白烟飘起,为客人装上包子。 往来的客人不时的看一眼站在包子铺一旁的王世贞,然后拿着装好的包子匆匆离去,对于这当世文豪没有丝毫感觉。 大抵还是没有人认出眼前这落魄的青年,便是那位意气风发的大才子王世贞吧,总之此时的王世贞却是觉得有些委屈。 “只是一文钱……先生何必如此纠结,在给你装上几个包子,先回去吧。” 许是也不忍深冬的天气吹在这单薄文弱书生身上,雪已然将王世贞的头发染白,却也有几分程门立雪的感觉,然而心中的凄凉是没有人能知道的。 王世贞没有回答包子铺老板的话,而是望着过眼路人轻叹,几年前跪在上朝的路上也是这样,自己与弟弟为百官叩头,却无人理会。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一个人,那便是刚才从附近光鲜而去的严相,只是凭着如今自己的能力,又能做些什么? “我若是武士,也能学那荆轲要离,只是手中这烂笔头又有何用?”王世贞轻喃一声。 “烂笔头能写文章,王兄大可将心中不快尽数书写下来。” 就在王世贞准备离开之际,忽然听到这样一道熟悉的声音,他转身看向面对自己微笑的沈无言,忙道:“给这位掌柜一百两银子,回去便给你。” 沈无言应了他的要求,将一百两银子递给包子铺的老板,轻声道:“我若是你就要了他一幅字,可比这一百两值钱。” 那包子铺老板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这一百两银票是什么情况,待反应过来之际,那两位书生已然消失在那昏暗的街头。 雪还在下,落在二人肩头,沈无言觉得有些冷,看着眼前比自己单薄许多的王世贞不由笑道:“谁能想到堂堂王世贞,也会被一文钱为难。” 听沈无言调侃,王世贞也不在意,只是面上依旧还是愁眉不展,他苦笑道:“这一觉睡到中午才起来,看到你留的书,便想着出去转转,却没带钱……。” 稍一顿,他继续道:“无言说是去国子监就职……怎会有如此机遇。” “千里做官只为钱呀。”沈无言淡笑道:“不过也是经祭酒大人安排的,教的数科,也是闲差。” 提及祭酒大人,王世贞沉默了,一直到快要进门之后,他才道:“高拱这人一心为权,虽说也是个办实事的人,但不可深交。” 沈无言苦笑道:“那可是朝中大元,区区沈无言如何与之深交,当然也没有那份意思,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以为如今境遇,怕是短时间内难补实缺,所以还要劳烦无言,住在你这里实在有些……” 沈无言立刻打断王世贞的话,正色道:“当然不能白住,每个月要付一两银子的房钱。” 所谓一两银子的房钱,其实对于王世贞沈无言来说,本就不在话下,之所以这般说,也只是为了让他住的安心罢了。 王世贞自然能听出沈无言的意思,不由感激一笑,接着二人一同走进院子。 “门前这片地若是有时间重上几株花,另外还要些设备在苏州也无法带过来,还要重新做,图纸已经准备好了,明天王兄帮我拿到木匠铺铁匠铺做了。” 接过沈无言递过来的图纸,王世贞不由一愣:“这铁架台,显微镜……都是些什么东西,而且这火铳,你从哪来的。” 沈无言淡笑道:“这些都是些科学仪器……至于火铳,我有个朋友在胡总督那边当幕僚,所以就要了些不用的,拿过来研究研究。” “在胡宗宪那边当幕僚……若是说幕僚的确有很多,但是能带出火铳的……那便只有徐渭徐文长了……你是说文长先生?。” 说到文长先生,王世贞顿时眼前一亮:“虽说不喜胡宗宪为人,但文长先生的确颇具才学……我与之相比,完全就像萤火与皓月。” 其实当世王世贞的名气要比徐文长大的多,在文坛的影响力也比徐文长大的多,然而他却很清楚,徐文长不仅诗词书画,而且擅长兵法韬略。 当年谋定东南之际,这些文人也只能写写诗,真是事迹的作用并不大。 “无言竟然与文长先生也有交往,当真是……若有机会可否请来一叙……” 听出王世贞的艳羡之意,沈无言冷目扫过,轻哼道:“文长先生如此繁忙,岂能抽出时间与我这等无知文人闲聊?……不过若是王兄想要见见,可以找机会。” 前一句是学习徐文长的行事风格说的一句话,王世贞听来便觉欣喜,这说明沈无言与徐文长的关系的确了得,后一句说有机会,便更加兴奋。 “对了,明天岳云酒楼要见几名熟人,特别指明要无言也去一趟,你务必要过去一趟。” 70.第70章 岳云别样乱 国子监的课并非每天都有,沈无言去了一趟典籍处看过之后,也没有什么其他事做,索性便在四处转悠。 大约时间快到,便回到典籍处,准备着略一收拾东西,然后就回去,却看到一位衣着光鲜,身材高挑,且十分俊朗的男子正坐在床边翻书。 此人穿着寻常服饰,看样子倒像是一名监生。在典籍处待了一会,倒也有些学生过来看看书,抄抄写写,不过到现在也都该离去了。 看着那人正仔细的抄写某本典籍,沈无言大概打量了一番他,说起来这人年过而立但外表看上去的确十分俊俏。 虽说下午与王世贞约定在岳云酒楼还有聚会,但此时尚早,所以沈无言也并不急着走,于是就随意找了个地坐着也翻翻书。 此时已然到了年跟前,但国子监内却没有丝毫将要过年的气息,学生们都在各自修习功课,开春之后便迎来三年一次的科举会试。 “听说已经有一批考生已经来到京城,说起来这些考生也着实不容易,远道而来住在客馆之中也不知道冷不冷。” 这般思索之际,典籍处那位坐在窗前埋头翻书的最后一人,忽然道:“其实冷不冷还不是问题,主要即将过年,也不知道能吃些什么。” 听那人一说,沈无言也想起当年背井离乡去远方考试的事,不由感同身受,微叹道:“他们自然没有国子监的这些学生舒服,客馆的价钱低,但待遇实在太差。” 因为每年会试在京城举行,所以很多学生要从家乡赶往京城赶考,但由于来的早,所以只能住在客栈等地。 只是总会有一部分比较穷苦的学生,住在客栈实在是不小的负担,所以朝廷便为他们统一安排了住所,提供食宿,便是客馆。 这种地方终究不比客栈舒服,冬天常常有学生互相打架来取暖,至于吃的也只是满足于吃饱,很多时候都是生冷食物。 沈无言在国子监之中,所以大致了解到其中某些情况,此时提起也不住叹息。 窗前的中年人也是轻叹一声,无奈道:“考生们清苦其实也没办法,都向往一朝中第,未来能为国为家为自己,总之都不容易。” “千百年来都是这样。”沈无言苦笑道:“如今这情况还是需要钱,恐怕朝廷能为那些考生统一安排食宿已然是极限,真正能有好的条件怕也不容易。” 中年人点了点头,道:“其实这样也能好一些,在这种环境下诸生也能更奋发的去学习,不似监中诸生这般,竟然还有时间去酒楼闲逛。” “这……”沈无言忙道:“去酒楼闲逛,与是否用功读书大抵也不想冲,而且这一部分家在京城的监生,下了学也不至于就立刻读书,出去交际也是不错。” 那人也淡淡一笑,然后将书递给沈无言道:“说的也是,若是完全掌握,那出去玩玩也是应该的,只希望未来做官之后能少一些这样的浮华虚假。” 沈无言接过书,本以为是一本四书五经的书,却是北宋沈括的《梦溪笔谈》,这是一本综合性质的科学书籍,虽说比较重要,但如今已然很少有儒生重视。 看着离去那潇洒的身影,沈无言不由一愣。冬日的阳光沿着窗户,正好照在那人离去之地。 回到长安街之后,沈无言忙向着岳云酒楼而去。 此时楼中雅间之中,正高朋满座。王世贞望着门外天色已然不早还是有些心急,但面上依旧平和道:“锡爵与时行此次来京也没有提前通知一声,说起来已然许久没有相聚了。” 对面王锡爵倒是爽朗,大笑道:“世贞来京也未与我知会一声,若是知道定然与你同来的,后来路上遇到时行,便与他一同而来。” 徐时行平日里虽说圆滑,但话也不算多,听着王锡爵的话,只是淡淡一笑,便没有多话。 就在三人谈话之际,沈无言顶着雪跑进雅间之中。望着眼前这两位熟人,他也是一愣,昨日听王世贞说到熟人,的确没想到是这二位。 “无言来了先坐……之所以没有支会你,实在还是因为怕牵连上你们,我与权奸有过节,而今他当权,难免在你们考试之中捣鬼。” 沈无言向着王锡爵与徐时行略一行礼,淡然道:“原本预算着时间来的及,只是路上遇到些麻烦,所以还是来晚了。” “我怎么不信无言能有什么麻烦,定然是被哪个姑娘缠着了吧。”想起那夜得月楼一聚,王锡爵也大概了解沈无言的为人,不由调侃道。 沈无言向着王锡爵一摆手,微笑道:“若是有姑娘一定会介绍给锡爵,不过这次却是遇到一位十分聪明的人。” 那边徐时行也来了兴趣,忙好奇道:“说到聪明苏州文人都知道是沈先生,来的时候青山可是对你推崇备至。” 沈无言淡淡一笑,继续道:“说来也是这个礼,原本撑着伞走路就十分不顺,恰巧走到一个小巷子里,已然走到头,却被一架轿子挡住,那人偏要我退回去……” “这倒是有些无理取闹了,他大可将轿子后退一些的,怎的如此霸道。”一边王世贞饶有兴趣道。 沈无言忙应道:“的确是这个礼呀,可是他偏偏就是不让,于是只能与他理论……然后他非要觉得自己十分有才学,于是我说考考他……” “这人还真是狂妄,竟然让无言来考他,却不知道出的是个什么题目。”王锡爵忙问道。 沈无言摇头笑道:“却也不是什么高明的问题,便是小明家里有三个兄弟,大儿子叫大毛,二儿子叫二毛,三儿子叫什么?” 沈无言话语一落,王世贞顿时哈哈大笑:“当然是三毛……哦,呵呵,倒是个刁钻的问题。” 一边的王锡爵与徐时行也很快反应过来,顿时赞叹不已。 王世贞却又道:“无言尽会开这些玩笑,哪能有这样的事发生,从国子监到长安街全是大道,就没有小巷子。” 这边顿时欢喜起来,沈无言摆了摆手,饮了杯酒,然后自己涮了肉塞进口中,淡笑道:“世贞其实也不能这般说,仕途固然重要,但终究是好朋友,岂能因为这些事而避之不见?” 这边说着,王锡爵也苦道:“无言说的的确是,今年不成便在等三年,总会有机会,只要身负绝学,总会有报国之日。” 就在这边谈天时,一名青年从外面走了进来,讥讽笑道:“呦,又是一群新来京城不懂世事的考生……竟然没想到还知道岳云酒楼这种地方。” 岳云酒楼外表上看起来只是一件寻常酒楼,然而能开在长安街的商铺都没有简单的,大多数来京子弟其实很少能来到这里的。 沈无言能过来其实也是因为顺路,因此才会在这里遇到王世贞这样的人物。 那人话语一出,王锡爵便微有愤怒,便立刻起身,他身材高大,所以看起来气势逼人,顿时那讥讽的青年便微有退意。 只是碍于脸面,他也不愿就此离去,依旧冷笑道:“都说今年的儒生水平高,却没想到还有动手的本事,真和那些兵痞一样了。” “兵痞……也是你说的?”话语一出,从旁边雅间走出一位穿着甲胄的中年人,他冷冷的扫了一眼那中年人,接着一拳打在那青年脸上。 “哪来的东西,我将士戍边不易,你读了几年书,便厉害了?” 被打青年鼻子已然流血,他大呼道:“老东西,你厉害竟敢打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王崇古……” “呦,还知道我的名字?”比称作王崇古的中年人冷笑一声道:“老子也是进士出身,并不怕你,但这些士兵在战场上拼杀,岂能容你如此侮辱?” 原本就是一间小小的斗殴,随着那青年摸着流血的鼻子冲出小屋之后,便恢复如常。 只是王崇古似乎并未有离开之意,他走进雅间向着沈无言一抱拳,恭敬道:“见过沈先生,刚才……多有冒犯,仗着自己与徐次辅有些许关系,便如此猖狂。” 对面沈无言一脸茫然,王崇古又道:“先生之前给戚将军送去的退敌之策,的确帮了大忙。” 沈无言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人,但既然对方如此恭敬,也不好多说什么。 大致闲谈一阵,沈无言这才会意。 原来此人是戚继光的部下,如今被调到京城,说是另有安排,刚到京城与几位部下在岳云酒楼吃饭,却听到对面的出言不逊。 本打算出来看看便忍了这口气,但忽然看到坐在雅间中的沈无言,顿时怒不可加,于是便打了一拳。 “其实也是儒生出身,只是这些年带兵打仗……力气也是大了些,没想到那一拳会那么重……” 沈无言不由苦笑道:“倒是得罪了他。” 王崇古一摆手,沉声道:“得罪便得罪了,这种小人相信徐先生也未必会留下。” 71.第71章 一瓶花露水引发的血案 王崇古来了之后又离开,聚会依旧在进行着。 席间徐时行忽然拿出一只小瓶递给沈无言,苦笑道:“之前从父亲蚊虫叮咬,情况便被青山知晓,他送给我这东西,说是无言你做的。” 沈无言一眼便认出这小瓷瓶,正是他制作的花露水,原本是因为月儿饱受蚊虫叮咬之苦,后来传开了就连顾青山也过来要了些。 只是不知为何这东西竟然也传到知府徐尚珍那里,此间徐时行拿出来的这东西便是花露水。 “近期可能会忙一些,待闲了会在做一些,好在如今还是冬天不至于有蚊虫叮咬。” 徐时行不由摇头道:“若是用这东西防蚊虫实在就有些过分了,你若是知道黑三……沈惟敬将这东西一百两一瓶卖给那些富家小姐,就不会如此暴遣天物。” “一百两一瓶?”沈无言惊呼道:“你说沈惟敬将这花露水卖出了一百两一瓶的高价?” 徐时行轻笑道:“你以为一百两银子很高?就在你离开苏州之后,这东西已然被拍卖出一千两银子一瓶。” 倒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事,只是如今介怀与另外一件事,沈无言只能将这事搁置在一旁。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原本只是为了小姑娘闲来做做的东西已然传到京城某处,甚至某些达官贵人,乃至于皇室贵胄。 驸马府之中。 宁安公主正与驸马李和闲坐聊天,作为大明三公主,宁安公主自然有她的傲然之处,此间谈及朝政,却也颇有见地。 “如今严相擅权,父皇整日在西苑炼丹,这朝廷愈发像是他严家的了,据说裕王为了讨要俸禄,竟然还要给严世藩送银子。” 身为驸马李和,大明第一赘婿的他,终究还是有抱负,此时听得宁安公主,自己的妻子如此不快,只是轻叹道:“其实陛下也并非不管朝政,二十多年不上朝群臣依旧在他手中。” 宁安公主虽说知道这位丈夫的见地,但依旧还是气愤:“群臣怕是要去除严首辅与徐次辅,如今也就父亲被蒙在鼓里,自以为能控制群臣,其实已然被这二人利用。” 话语一出宁安公主便后悔,这些话若是被奸人坐实,那便万劫不复。 李和见宁安公主微变的神色,忙改口道:“说的倒也是,前些天去苏州见到一种奇异香料,据说夏天能驱赶蚊虫,而且益于身体,还能保持身体清香。” “竟有此事……”终究还是女儿家,宁安公主一听此物,顿时也来了兴趣。 李和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瓷瓶丢给宁安公主道:“一千两银子,的确是贵了点……若是喜欢下次在带给你一些。” “一千两银子。”宁安公主微有迟疑,苦叹道:“你我虽身为皇室成员,但这每月俸禄也不够用这东西。” 一边打开瓷瓶的盖子倒出些许汁液,缓缓放在鼻尖轻嗅一下,顿时露出一抹笑容:“倒是个好东西,苏州人才倒也不少。” “你可知这是哪家的?”李和一脸神秘的望向宁安公主。 宁安公主顿时好奇道:“苏州那么多的脂粉店,我哪能猜到。” 李和接着又从一般取出几本书递给宁安公主道:“之前京城也印过几本《石头记》,后来那位第一才子宋言知被沈先生一首木兰辞气死之后,京城这群文人便抵制此书,眼见你看到一半……于是这次去苏州特意为你买了精修。” 接过这几本精修的石头记,宁安公主愈发欣喜,将小瓷瓶与书本紧紧抱着,生怕会被人夺走一般,惊呼道:“平日里只觉得李和你是个愣头青,却不料也如此贴心。” 二人皆都大家子弟,平日里虽说开些玩笑,但说话也都十分严谨,可以说相敬如宾,宁和公主能说这样的话实在太少。 李和却也十分受用,毕竟二人是夫妻,太客气并不是太好的事。 “京城那些所谓的才子,当真不及沈先生丝毫,且不说那本还未写完的《聊斋》,一本《石头记》便要超越大多文人的水平。” 宁安公主之前偶然得到《石头记》一纸残卷,读来之后便欣然接受,后来便爱不释手,甚至分与宫中诸多姐妹传看,却不料后来此书就断了。 原以为写书之人因为生计问题没有时间,她还派出去人去寻找过,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京城文人不让《石头记》在京城印刷。 此时得到此书全本,顿时欣喜无比:“后来那篇木兰辞也有独到之处,即便大才子王世贞怕也只能与之并肩。” 提到王世贞,驸马李和不由又轻叹道:“当年王世贞的事也至今还觉得愧对他,只是为杨继盛收尸哭了几声,至于累积亲人?” “又是这些事。”宁安公主涂抹着小瓷瓶中的汁液,忽然发现小瓷瓶上的小字,忽然问道:“这……醒八客是什么……倒是没听过苏州还有这铺子名。” “醒八客?”李和神色微变,他轻喃道:“据说这是间茶楼……对了,之前带回来的奶茶便是醒八客的。” “竟有这回事。”宁安公主微笑道:“要我说这苏州人才还真是多……不仅有会写文章的沈先生,还有那醒八客奶茶,对了这……玉露也是苏州的,当真想去苏州走在。” 李和也淡笑道:“如今情况不太好,不宜外出,以后有时间一定会带你过去看看。” …… 聚会持续到入夜才结束,将王锡爵与徐时行送回客栈之后,沈无言才与王世贞回到小院。 简单洗漱之后,喝了几杯热茶,二人坐在前厅之中似乎并无睡意。沉默许久之后,沈无言这才轻叹道:“其实之前讲的那不是个笑话。” 王世贞抿了一口茶水,片刻之后才轻摇头道:“下午那人名叫鄢懋卿,时任刑部左侍郎,依附严相已经有些年了,当年杨继盛便被他算计而死。” “怪不得……”沈无言略一停顿,继续道:“下午遇见那位富家子弟个子不高,但却很胖……而且瞎了只眼睛。” “严世藩。”王世贞猛然站起身,惊呼道:“无言竟然将他得罪了,这却不是一件好事……。” 沈无言轻笑道:“我区区一名国子监九品典籍,值得他堂堂当朝阁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操心?世贞还是不要多想了。” 原本还心惊肉跳的王世贞听沈无言这般一说,心道也是这个理,忽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其实一直好奇,沈兄在苏州过的倒也安逸,为何就从商人成为一名九品芝麻官了?” 此间虽然与王世贞关系不错,但他很清楚很多事是不能说的,而且也是因为关系了得,所以不能连累对方,微叹一声,笑道:“千里做官只为钱嘛,况且商人的地位终究不高……。” 王世贞当然自然清楚沈无言这只是一句托词,但既然对方不愿说,便也不在深究。 日子本就如此简单的过下去,嘉靖四十年在这深冬的某一天结束,而新的一年嘉靖四十一年也同时来临。 大雪覆盖整个京城,无论是城外破旧茅草屋还是京城森严高贵的皇居紫禁城都一般洁白无二。 而一场血案也发生在这新年的下午。 这天下午刑部左侍郎鄢懋卿正高抬大轿在街道上行走,最近得了件新物件打算送给严嵩,轿中的他正瞅着那小小的瓷瓶微笑。 “花了老子三千两银子,不过这东西若是送给严相,他定然会很开心……到时候何止是三千两银子……王崇古,背后有谭伦又如何?” 此时便在同一条路上,王崇古正坐在路边与人谈话,对面之人颇有气势,倒有几分儒将风范。 “我说你才来京城就打了一名左侍郎,在戚继光那边连这点忍让都没学到?军人当要有些气度才是,鄢懋卿此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本就是个跋扈的人,你何必招惹他?” 王崇古倒也不生气,只是赔笑道:“反正只是罚俸三个月,我那一拳下去他鼻子就流血了,当真是痛快,谭大人你是不知道……。” “王崇古,你是个文人。”对面谭大人实在不想听对方说下去,转头继续喝茶,忽然看到街头走来的一架五彩大轿。 “这谁家轿子如此奢华,竟然让十二个女子来抬?”王崇古一眼望去,顿时惊叹万分。 谭伦也是一怔,这可是京城,如此奢华要多么猖狂才能做到,便是内阁大学士出门也不敢有如此架势。 “呦,这不是尚书大人谭伦谭大人。” 谭伦与王崇古还未看出这车驾属于何人,便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鄢懋卿?” 打眼望去,鄢懋卿已然从车驾内走出,立刻便有侍女为其撑起伞,然后缓缓走到破旧的茶摊上,看着当朝两位大元,不屑道:“二位怎的如此落魄……哦,忘记了,被罚俸三月……。” 谭伦官位高于鄢懋卿但碍于对方的背景,只得面色阴沉,也不说话。而王崇古刚被训斥,也不愿在惹事,只是轻哼一声。 鄢懋卿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离开,讥笑道:“若是二位大人付不起茶钱,可以让我的手下请你们。” 这般说着,早就压抑不住的王崇古,猛然踹出一脚,由于地滑鄢懋卿也并为反应过来,竟然便一下滑到在地。 这一道不要紧,鄢懋卿顿时便发现手中紧握的小瓷瓶竟然也掉在了地上,而且里面的东西已然洒落一地。 72.第72章 侍郎鄢懋卿之愤怒 鄢懋卿一倒地,一旁的侍从连忙上前搀扶,但由于积雪地滑,竟然连连滑倒,一时之间将那掉在地上的小瓷瓶踩的不见。 慌乱中的鄢懋卿像疯了一般扒着雪,口中还叫嚷着:“我的玉露……玉露到哪去了,三千两银子……花了一个月才买到的……。” 那边王崇古才不管这些,趁着乱又照着鄢懋卿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冷笑道:“这一脚替杨继盛踢的,这一脚替盐商们踢的,让你小子猖狂。” 本打算拉着王崇古赶紧离开的兵部尚书谭伦,抬眼便看到那华丽堪比皇家的车驾,顿时想起当时在东南督战时,急缺军饷之际,士兵们竟然只能吃树根解决饥饿。 “他娘的,你搞的如此奢华有什么用?”谭伦乃是一介儒将,而且又是兵部尚书这种大官,却也忍不住趁着乱在鄢懋卿的屁股上狠狠的踹了几脚,这才与王崇古扬长而去。 若放在平时,虽说鄢懋卿只是刑部左侍郎,官位并没有谭伦高,但由于他背后是严相撑腰,所以便是尚书大人也不能把他如何。 遇到这种情况,定然会带着这群手下与这二人打起来,定然不会就此放他们走。 此间却又是不同,小瓷瓶掉在地上,又被积雪搅乱,场间已然乱作一团,一群十*岁的姑娘与鄢懋卿趴在雪地里挖地三尺。 鄢侍郎如此落魄的样子,侍卫们从未见过,此时见到这般情形也不敢多问什么,只管在雪地里随意乱爬。 不知过去多久,鄢懋卿才抹了抹嘴角鲜血,望了一眼消失在街角的王崇古二人,他狠狠的啐了一口,接着从雪地上爬起挥手道:“回府。” 王崇古与谭伦二人离开之后便去往岳云酒楼,随意寻了个单间之后,王崇古便面露苦色道:“刚才见鄢懋卿那样子,当真是可怕。” 谭伦轻哼一声,怒喝道:“这种人打他都算是便宜的,把持国家三分之二的盐政,每年不知要贪墨多少银子,当年在海瑞那边碰了钉子,如今在京城还不低调一些。” 王崇古从未见过谭伦发过如此大的火,在军队时也没有见过他这般愤怒过,然而今天却亲自动手打人,而且打的还是刑部左侍郎。 “却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东西,不过看他那架势怕是去找严相的,而且花了那么些银子,大抵又是陛下炼丹的材料。” 这边二人正一人一句数落着鄢懋卿的罪行之际,忽然一群人冲进了酒楼。 鄢懋卿这一次没有乘着车驾来,而是带着一群官差,皆都拿着刀冲进楼中,那边鄢懋卿的侍卫李壮大声叫嚷道:“让王崇古滚出来。” 李壮是鄢懋卿的家丁,虽说没有什么职务但毕竟是鄢懋卿家中之人,这些年也颇受亲睐,随意狗仗人势也颇有感觉。 对于王崇古与谭伦这两人他也不陌生,二人皆都是兵部官员,只是碍于谭伦乃是兵部尚书,朝廷二品大员,所以只是叫了王崇古,而未叫谭伦。 楼上的谭伦二人显然也听到这样的声音,一时间两位儒将顿时愤怒无比,顺着楼梯冲下楼却看到对面明晃晃的大刀不断挥舞,之前的怒火,顿时也弱去了几分。 即便平日里冲锋陷阵杀敌无数,谭伦甚至每每冲阵杀敌,死在他刀下的敌人也不在少数,但眼前此景还是有些惊讶。 以往打仗都还是有所依持的,然而今天就他们两人,而对面却来的有二三十人。 谭伦正了正色,看向坐在厅中的鄢懋卿,冷声道:“鄢懋卿,你这是何意?” 鄢懋卿也不回答,只是抬眼看向那二人,将手中茶杯轻轻放下。 酒杯落在桌子的瞬间,李壮顿时明白,一挥手,怒喝道:“砍死他们。” “你敢。”谭伦猛的抽出腰间佩剑,呵斥道:“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兵部尚书你们也敢砍?” 本就是一些刑部的官差,平日里也没动过手,只是简单的巡逻以及查案,此次被鄢懋卿带出来本以为能狠捞一把,却发现竟然是要来杀人,本就不怎么愿意。 此时却听说杀的人是兵部尚书,无论如何他们也不敢在动手,朝廷二品大员兵部尚书谭伦,这名号他们是很清楚是什么意思。 眼见李壮的一声令下,这些个官差竟然动也不动,个个看着谭伦面带惧色,鄢懋卿顿时更加愤怒,猛的站起厉声道:“打中一拳一百两银子,砍中一刀一千两。” 这般一声下去,那些个官差顿时好像疯了一般,以他们的俸禄,每个月也四两银子,一百两银子那便是两年多的收入,为何不干? 反正是鄢侍郎带出来的,以后出了事也有他来承担,这般想着便有几名官差冲了过去,但大概是怕砍伤人,所以索性将刀丢在地上,一拳打了过去。 终究是在战场上混迹多年的将军,这些整日在京城闲坐的官差虽说人多,却也不是王崇古与谭伦二人的对手,刚冲过去的几名官差竟然被他二人打倒在地。 只是在巨额银子的驱使之下,后面的官差没有丝毫停顿,前赴后继的扑了上去。 若是一两人,甚至四五人,对于他二人来都不在话下,但如今这却是二三十人,三拳难敌四手,二人身上顿时便挨了几拳。 王崇古的脸上也被打了几拳,顿时鲜血喷撒而出。 但这些官差已然不顾一切,既然打了那为何不多打一下,一拳便是一百两银子,而就在同时丢下的刀也重新被捡起。 此时正从国子监回来的沈无言全然不知岳云酒楼内发生的这些,悠闲的走在长安街上忽然看到岳云酒楼前围了一群人。 沈无言倒也不是凑热闹的人,但偶然听到有几人谈及,大致了解到里面的情况,顿时无奈的叹息一声,忙向着岳云酒楼而去。 拨开人群,沈无言一眼便看到正喝茶望着里面拼杀的官差与落魄无比的王崇古与另外一人,那人他在徐文长婚事当天有过一面之交,如今却是记不清名字。 眼见此时已然无法阻止那边的拼杀,若是自己在冲上去,定然会和王崇古与那人一般被围攻。 心念一动,沈无言闪身到鄢懋卿身后,轻笑一声,一柄凉冰冰的匕首已然架在对方的脖子上,轻声道:“鄢侍郎还不叫他们住手。” 正准备趁机捞一把的李壮全然没有注意到鄢懋卿这边的情况,眼见自家主人已然被劫持,却依旧还在找时机,准备上去打几拳。 鄢懋卿回过头扫了一眼沈无言,接着讥讽一声道:“原来是刚进京的考生,你若是敢动我丝毫,你的前程也就断了。” 沈无言淡笑道:“在下不是考生,所谓前程对我来说……似乎问题不大,倒是我却也不会动你丝毫如此简单,动手的话自然就要杀人。” 略一沉吟,沈无言叹道:“也不知道这一刀割下去,鄢侍郎这血会溅起几尺,您是刑部官员……怕是很了解这些吧。” “你杀了我,你也活不成。”鄢懋卿依旧不肯罢手。 沈无言却也不着急,淡然道:“我贱命一条,却是比不上刑部左侍郎这条命……而且,我没有您如此多的家财。” 鄢懋卿听完这句话顿时犹豫了,这些年自己冒着危险攒下如此银钱,若是就此死去的确不甘心,心念如此,只得冷笑道:“你先放了我,我便叫他们住手。” 沈无言摇了摇头:“王大人若是死了,我会让您为他陪葬。” 鄢懋卿彻底绝望,顿时大声道:“李壮叫他们住手。” 那边正瞅着乱势的李壮忽然听到鄢懋卿的声音,顿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忙回头看去,鄢懋卿已然被一个面带笑容的青年用刀劫持。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忙大声道:“快住手。” 那边打人的官差眼见这这二人已然浑身血迹,便也不敢在继续打下去,接着停手不在打。 王崇古将谭伦搀扶而起,接着冷目扫了一眼这些官差,轻声道:“我这些年优点不多,记性不错……。” 毕竟是多年在战场上厮杀的人,被这二三十人打过之后依旧能起身行走,走到鄢懋卿身前之后,王崇古向着沈无言一抱拳,淡笑道:“多谢这位侠士。” 沈无言一怔,顿时会意,王崇古之所以没有提及自己的名字,多半还是因为怕连累自己,于是也淡淡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就在谈话之际,一名矮个子胖子向着岳云酒楼而来,他瞎着一只眼,而且容貌奇丑,但衣着光鲜,身后还有几名貌美女子陪伴。 “原来是鄢侍郎……呦,这二位是……王大人,谭大人……怎么搞成这样了。” 那青年环视一周,忽然看到站在鄢懋卿身后的沈无言,不由一愣,接着面色微变,冷声道:“你竟然也在这。” 沈无言认出这青年,正是月前在那小巷中遇到的那位无礼青年,后来被一个脑筋急转弯难住,不由也笑道:“严大人竟然也会来这里。” 73.第73章 金风玉露,掀起一场波澜 京城里只有一位独眼的严大人,那便是有小宰相之称的严世藩。身为首辅严嵩的儿子,此人有着绝世才华,使得严嵩在朝中游刃有余。 而兵部尚书谭伦自然知道这内里关系,鄢懋卿与严嵩交往密切,此间打了鄢懋卿便等于打了严嵩,严世藩此番前来怕也不是为了拉架的。 严世藩几步走到沈无言身边,将刀子从鄢懋卿脖子上移开,淡笑道:“何必动刀子,这样一位朝廷大元……沈先生可动不得。” 沈无言并不好奇对方如何就知道自己的名字,以严世藩的势力,就算知道自己全部来历,也不算奇怪。 将刀子收起之后,沈无言便打算离开,只是眼前形势怕也无法再离开了,不由有些后悔今天着实有些冲动,场间这些人每一个都位高权重,唯有自己…… 他依旧面色平和,淡然道:“既然这里没事……那我先回去了。” 一边走出酒楼,沈无言忽然闻到一股十分熟悉的味道。只是由于急着回去吃饭,之前王世贞专门请了一位厨娘,据说来历非同一般,正思量那件事,所以也没有在意这件事。 眼见沈无言即将走出酒楼,严世藩的手下立刻将沈无言挡住,他则缓缓走了过来,微笑道:“就这样走了……那多没意思。” “我承认你是最聪明的人。”沈无言忙摆手道:“那天在那巷子里,的确有些投机取巧,严大人也别太在意,小事一桩。” 原本那天在巷子里的事,便是严世藩近来最为耻辱的事,此番在经沈无言提起,愈发恼火,不过终究还是城府深沉之辈,严世藩轻笑一声:“既然是小事,那便不要在提了。” 严世藩说完这句话之后,沈无言向着他一抱拳,接着绕开那些侍卫扬长而去,场间也没有人敢去阻拦,只能远望对方离去。 “倒是个厉害的角色。”严世藩轻哼一声,接着看向被打的鼻青脸肿的鄢懋卿,冷笑道:“鄢大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若说刚才鄢懋卿仗着严家势力十分厉害,此时严世藩在此便更加猖狂起来,他愤然而起指着王崇古与谭伦道:“这二人将我送给首辅大人的玉露弄丢了。” 一边的王崇古此时也只能沉默,因为以他的官位是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倒是一旁的谭伦却不甘示弱,冷声讥讽道:“什么玉露不玉露,我与王大人在茶摊上喝茶,鄢大人过来与我们炫耀他的车驾,却不小心滑倒……” “你……”鄢懋卿听谭伦这般编造事实,又想起自己在雪地里浑身污浊,那般狼狈的情形被侍女们暗地里笑话的景象,顿时便要出拳去打谭伦。 谭伦也不多少,一把抓住鄢懋卿的拳头,轻轻一送,整个人便趴在酒楼的地上。 “区区侍郎也敢与我动手?”谭伦毕竟是儒将,常年在东南督战,敢于他动手的人也实在不多,此番这等小官竟敢如他动手,心中自然有说不出的委屈。 这一来二去严世藩倒是被晾在一边,他一边还想着沈无言,一边又见鄢懋卿如此不成器,顿时也有些生气,眼见鄢懋卿抱着自己的腿不断哭诉,忙踢了一脚,沉声道:“还不滚。” 堂堂刑部左侍郎,并且把持着大明半数以上的盐税,每每出行无人不敢低头下跪请安,然而如今却在这岳云酒楼之中,先被一名外放官员一拳打的流鼻血,现在又如此落魄。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缓缓起身,在侍卫李壮的搀扶之下,带着从刑部调来的官差,一瘸一拐的出了酒楼,上了车驾远去。 严世藩也觉得憋屈,对方既然依附自己,那便需要自己来帮忙,然而今日自己竟然会觉得无力,倒也并非是谭伦之辈很难应付,而是他已然不敢贸然行动。 这边散场之后,严世藩并未回家,而是驾着车驾前往鄢懋卿府上。 这位侍郎大人如今正端坐书房沉思,笔尖将几个名字书写完毕之后,将其中某个并不是很熟悉的名字圈起来,然后冷笑道:“区区国子监的一个教授,竟然敢劫持我……。” “你若是如此认为,那便是真的愚蠢。”就在鄢懋卿沉思之际,书房的门被推开,严世藩走了进来。 “说起来我与沈无言也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在月前的一个小巷子前,说来也是误会,搞出了些不愉快的事,但他离开之际,却说了几句话,我至今还觉得害怕。” 鄢懋卿一怔,眼前这看似样貌丑陋的青年,其中蕴含的阴谋诡计不计其数,能让他害怕的事实在不多。 “他说如今我母亲去世,我需要回家丁忧,又说我父亲如今年事已高,思维已然不太受用,另外严家得罪的人太多,陛下是个聪明的人,这是他的江山。” 鄢懋卿一怔,这本就是一些所有人都能看到的现象,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严世藩似乎看出鄢懋卿的想法,依旧面带微笑道:“的确这些都是些任何人都能看到的,然而你若是仔细思量便能清楚。” 略一沉吟,他道:“父亲这些年的青词其实都是我来带写的,而且陛下善于写暗语,父亲年事已高,很多暗语无法辨识……。” 说到这,鄢懋卿已经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如今看似强大不可推翻的严家,内里其实依然十分危险,便像是将死未死的骆驼,只差那最后一根稻草。 “其实那天之后也未觉得这青年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既然看出这些就该查查他的底细,相信鄢大人也查过,可有什么结果?” 鄢懋卿身为刑部官员,想要查一个人的背景其实并不难。 “沈无言苏州人,父亲沈万三创办沈家酒楼,沈无言是沈万三次子,他并为承接父亲的酒楼,而是读书人一个。” 严世藩点了点头:“可是他并为考取任何功名,也从未在国子监当过监生,从一个寻常百姓直接成为国子监教授,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 “你是说……他的背景。”鄢懋卿立刻会意,而牵连着背后的隐秘,让他不由后心一凉。 沉吟一阵之后,他轻叹道:“国子监祭酒高拱看似寻常,但实质上身居要职……裕王府讲官,沈无言怕是与裕王有些联系。” 严世藩则不以为意的一笑:“区区高拱还没有这份实力……我怕此子与徐阶……若是这样,那便难办了。” “徐阶。”鄢懋卿顿时便笑了,笑容中尽是轻蔑意味:“当年张璁在时,身为庶吉士的他还敢公然对抗,如今却乖的像只猫一般……我看徐阶如今就像是严家的仆人一般。” 严世藩点头也笑道:“你这样的想法便很危险呢……不过你还别说,如今内阁中只要我父亲不说话,徐阶定然不会说话的,还将孙女嫁到了我严家,当真是忠心耿耿。” …… 沈无言回到小院之后简单的吃了些东西,便开始想着如何应付接下来的麻烦。 毕竟得罪的不是一般的人,只是思来想去也不知如何去办,却忽然想起走出岳云酒楼之后闻到的那股味道。 “花露水。” 沉吟一阵之后,大概思索了一番鄢懋卿说过的话。 “玉露是送给严嵩的,而且……这玉露是三千两银子……之前徐时行也提到过这一茬……倒成了宝贝。” …… 年初的这场闹剧最终以沈无言被罢官回家收场,只是沈无言的教书一途并为到达终点,就在沈无言收拾东西回到小院之后,以为国子监的监生也跟了过来。 那学生自称姓徐,沈无言确实也有些印象,因为这学生的对于数学有着极高的天赋,后来还给自己报喜说生了个儿子要沈无言取个名。 沈无言倒也没有多想,便叫了个光启,而这位出生在嘉靖四十一年的徐光启却不知道几百年以后,家乡会因为自己改名而叫徐家汇。 沈无言也不知道,他如今只知道的是花露水在那天岳云酒楼的闹剧之后,已然在京城广泛传开,无数富商巨贾,达官贵人无不疯抢。 只是让诸人奇怪的是,原本出产于苏州的玉露,为何会在京城出现,而且还被标上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醒八客玉露……全国连锁,每年销售的瓶子连起来可绕地球三圈……呵呵……” 沈无言看着这些瓶瓶罐罐,轻轻念叨着这句实在无聊透顶,却又是一个事实的词句。 “如今整个京城,除了紫禁城还未有玉露的迹象……无言你说,这玉露真的是你做的?”王世贞看着桌上的这些数据,不由感慨万千。 若是有什么能与玉露如此相比,那便只有当年元稹的洛阳纸贵的景象,而且玉露的销售明显还要比当年要高明许多。 看着堆积如山的银票,沈无言捡起一张,淡笑道:“我若是打算将这些全部送给别人……你怎么看。” “这可是几十万两银子……”王世贞虽说家庭殷实,然而将几十万两银子送人,却也有些愕然。 沈无言望向东南方向,微叹道:“若非严世藩罢了我的官,这玉露也不会如此轰动……只是这些钱却不是用来花的,而是救人……。” 74.第74章 花开别样红,巧巧 自从被罢了官之后,沈无言也不在去国子监,每日除了给徐光远讲一些数科内容,也随之会补充一些火器上的知识。 剩下的闲暇时间便外出游玩,事情便发生在某个清晨闲转之际。 这天清晨照理吃过饭之后,沈无言便一个人外出闲转,途中遇到一名道士。 其实在长安街上遇到道士并不罕见,因为当今陛下便在长安街附近的西苑修道,时常需要招募四方道士前来再此炼丹。 只是这道士并未去西苑,而是拦住了沈无言的去路,拦住之后,他便道:“有些事要谈谈。” 沈无言倒也没什么事,索性便与那道士盘膝而坐闲谈开来。 “公子姓沈,乃是苏州的一名富商,这一年多来倒也有些成就。只是在下看你眉宇有一道黑气笼罩,怕是有大凶之兆。” 听着这神神叨叨的言语,沈无言不由苦笑一声,道:“抱歉,在下堂堂七尺男儿,肯定不会有胸罩。” “这……”那道士一怔,忙好奇道:“公子这是何意?贫道说你有难,你莫非不信?” 沈无言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淡笑道:“吉凶自有天定,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道士哑然,片刻之后又道:“公子倒也爽朗,那便测个字吧。” 索性也无事,沈无言提笔便写下了徐渭二字。 “徐渭……”道士看这这名字微微一怔,好奇道:“竟与大才子徐渭徐文长同名,倒是有趣……。” 略一沉吟,道士继续道:“徐渭……天格十一,人格二十三,地格十四,外格二,总格二十三……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可惜阁下只可得一时之吉运,未来堪忧呀。” 沈无言听着也觉得有意思,忙好奇道:“堪忧什么?” 道士伸了伸手,咧嘴一笑道:“若要知吉凶,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沈无言不由大笑道:“你这道士倒也有意思,一千两银子算一次命,当真是大明第一相师了?” 那道士自然听出沈无言的讥讽,却也不生气,只是得意道:“老夫以后可是给陛下祈天的,收你一千两银子……着实不多。” 沈无言也不大在意,便取出一千两银票递给那道士忙问道:“先生说这忧……忧又何来?” 道士接过银票也不在意,随意看了一眼便丢进衣袋之中,这才道:“阁下家庭缘薄,孤独遭难,谋事不达,悲惨不测。” “哦……”沈无言应了一声,这些推测本就是他之前想到的,却又正应了这道士所说,原本不怎么在意的沈无言,忽然又坐实了这些结果。 “若是严相倒,则胡宗宪倒……便会直接影响到徐文长……戚继光……事情难办呀。” 听着沈无言的轻吟,那道士已然起身,淡笑道:“沈先生只知道文长先生谋定东南,却不知道何心隐谋定大明朝政。” “先生说谋定大明朝政,这似乎有些过了吧。”沈无言淡笑道。 那道士何心隐只是轻笑道:“沈公子是个聪明人,严相气数已尽,此时只需要一个机会,以后我们还会见面,到时候你便会知道,徐渭那边……我与他也算是同门,你尽可能的帮帮他。” “何心隐?”看着远去的道士,沈无言很快便确定他不是道士,至少是一个对大明如今朝政极其熟悉的道士。 这一次偶然的邂逅之后,沈无言便打算想尽一切办法去保徐文长,于是花露水便起了作用。 事情还要从月前岳云酒楼之后说起。 当时岳云酒楼血案之后,玉露之名便在京城传开了。说是鄢懋卿大人特地从外地带给严首辅的宝贝,而恰巧鄢懋卿掉落的小瓷瓶被他的一名心怀异心的侍从捡到。 那侍从本打算将这东西交给谭伦换些银子,谭伦接过那瓷瓶之后,并未据为己有,而想到之前连累了沈无言,便借此机会将这东西送给了沈无言。 于是这由沈无言产出的花露水又到了他的手里,同时福建兴化战事又起,而一个极其不好的消息传来,徐文长再次落榜。 好在徐文长已经是第八次落榜,所以倒也没有什么大碍,转而随着戚继光去兴化作战,据说近来效果还不错。 只是心中总会有些担心,徐文长乃是胡宗宪的幕僚,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如今朝廷局势十分敏感,一旦有了变故胡宗宪落难,徐文长也在所难免。 其实这也只是胡思乱想的结果,沈无言也不大在意,只是当遇到那道士之后,他很快便相信,若是不提前做好准备,徐文长必死无疑。 经过沈无言的精心策划,鄢懋卿重新得到了花露水,而且也送到了严嵩府邸,接着一夜之间玉露二字遍及京城,甚至有王公大臣家眷也以使用这玉露为荣。 其实皇宫之中用玉露的时间还要推到驸马李和从苏州回来,给宁安公主带来这花露水说起,当时觉得东西很好,李和外出又买了些回来。 由于带的并不多,所以只给了几名与他关系较好的后妃与公主。这些个妃子都以用这种东西为高贵,甚至有些身份低微的妃子都不敢随意使用。 不过终究还是深宫皇廷,这些东西只是平日里用用,况且数量极少,也就没有深究来历。 问题还是出在裕王府。 裕王府侧妃李彩凤恰巧与宁安公主关系也不错,所以也得到了这玉露,一直用的也不错,只是数量太少,恰巧裕王有一次提到这事。 于是李彩凤便将那瓷瓶给裕王看过,正巧看到醒八客三个字,对于这三个字他在熟悉不过,与这三个字紧密相连的那人,如今还正在被自己软禁之中。 因此裕王便找到了沈无言,要求他做一些这玉露,沈无言也趁机将之前在酒楼内的争执换了个说法,传入大街小巷。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那天在岳云酒楼之中,因为一瓶小小的玉露,兵部尚书与刑部左侍郎,这堂堂朝廷大元竟然大打出手。 一时之间,无论官商都在议论这玉露。 不过在京城却又有这样的一群人力抗这玉露的盛行,那便是京城的文人。 在以宋谦为代表的京城文人,在得知这玉露乃是那位沈无言所做之后,纷纷联合起来进行抵制,甚至有在朝为官的,竟然上书弹劾,说是妖物霍乱。 这一部分京城文人反对,自然又有外地在京为官的文人开始支持,这一来二去原本只在民间流产的物件,竟然也入了宫城。 原本被文人抵制之后的短暂低迷,也随着开春之后,开是在京城掀起一轮新的风暴。 沈无言已然在京城外开了几十年作坊,但玉露的供应依旧供不应求,甚至有些官员为了买来送礼,亲自找到沈无言。 这位初到京城默默无闻,因为劫持了鄢懋卿丢了官位的沈无言,如今却成为京城红人。 鄢懋卿每年送出上万两银子才笼络来的势力,却被沈无言在近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上至尚书,下至六科郎的言官都与沈无言有了交情。 这件事最为愤怒的还要数严世藩,本以为对方只是一个小角色,却没想到如今却成了主角,而且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不能拿对方怎么样。 此间在严府后院之中,严世藩正在家丁忧,眼见鄢懋卿一脸愁容而来,他轻哼一声,将身边簇拥的女眷推到一边,冷声道:“你们先出去。” 看着那些女子离开之后,鄢懋卿这才畏畏缩缩的坐在严世藩身前,哭诉道:“原本打算让万采先抓人,只是大理寺与刑部那边有很多人都与他有关系,竟然发生官差拒绝逮捕这种事。” 万采时任大理寺卿,与严世藩鄢懋卿关系了得,本来合计先将沈无言抓起来,在以杀杨继盛的手段将其解决,却没想到出了这茬事。 “这……官差违抗命令,拒绝抓捕沈无言,倒也是千古奇闻了。”严世藩狠狠的抹了抹愁容,深深叹息一声道:“锦衣卫那边怎么样?” “锦衣卫……那边的意思是,只听命陛下。”鄢懋卿声音越来越低。 严世藩冷哼一声道:“一群废物,区区一个小商人都不能解决?” “不能说都是废物……只怪……只怪沈无言太厉害了。”鄢懋卿支支吾吾道。 鄢懋卿的这句话一出,严世藩愈发生气,他忽然想起沈无言当日在小巷所说的那句话:“你的意思是……不怪自己废物,而是敌人太厉害?真他妈废物一个,你快滚……别回头。” “先别动气……事情不是没有转机,今天在岳云酒楼闲坐之际,我发现了一个人。”鄢懋卿脸上露出一抹得意。 严世藩也顿时有了兴趣,好奇道:“什么人?” “一个唱小曲的。”鄢懋卿淡淡一笑道。 严世藩原本刚提起的兴致,立刻被鄢懋卿的这句话浇灭,狠狠的一巴掌抽在鄢懋卿的头上,怒道:“你拿我寻开心?” 被打了一巴掌的鄢懋卿也来不及诉苦,只是道:“你有所不知,这唱小曲的与沈无言有关系……他二人在苏州时便纠缠不清。” 75.第75章 唱昆曲的姑娘 三月初,四里春花渐渐开起。 沈无言告别一个月的国子监,经过祭酒大人与裕王等多方努力终于又官复原职,只是之前的那番闹剧已然深入人心,至少已经被许多国子监的老先生们记住。 这天清晨,照例应该去甲舍带数科,却被一名年尽七十的老先生拦住。 看着此人着装以及手中所拿书卷可以看出,应该是一名叫四书的先生。 老先生走到沈无言身边,立刻将手中书本丢向沈无言,目光尽是仇恨意味,口中喃喃自语道:“打你个有辱斯文的浪荡之子。” 沈无言还未反应过来,立刻从四面又跑出数十名这般的老先生,纷纷丢书本,丢戒尺的,一边砸一边骂,总之丝毫不懈怠。 倒是沈无言到现在还不知所以然,慌乱之中忙拉住一位较为熟悉的老先生,忙问道:“周老,沈无言何处得罪你们了?” 那周老也是一位数科先生,此时被沈无言拉住,怒目而视,讥讽道:“之前品读你的木兰辞颇为赞赏,却不料你是这等人品,竟然做起了商人这般低劣的营生。” “商人……在下缺钱,当商人又有何干?大明文人又是商贾的夜不少呀。”沈无言忙辩解道。 一边的另外一名先生冲上前扯着沈无言的衣袖道:“你若是外面的那些文人也倒罢了,只是你现在是国子监的教授,为师之道你不懂?” “什么木兰辞,我看也未必是他作的,宋谦之前所说老夫还有些怀疑,如今看来这浪荡子当真是沽名钓誉之徒。” “诸位,今天就将这恶徒就地正法,想来陛下也不会多加责怪。” “……” 终究还是说不清,沈无言只得趁乱跑出人群,只是由于衣衫已然散乱,只得坐着马车回到小院。 嘉靖四十一年沈无言在国子监的第二课,由于这件让人哭笑不得的闹剧,便还未开始便已经结束,于是不得不再别国子监。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三月底的某一天。 小院之中由沈无言精心培植的几株花儿已然含苞欲放,望着如此春意,就连近来一直愁眉不展的王世贞,也觉得很是惬意。 院子当中摆放着两张躺椅,中间是一张小方桌,上面摆放着古朴茶具。而在躺椅的对面,便是一张小书桌,桌上趴伏一青年,正在昏昏欲睡。 “才开春,这小子便睡了,当真是不把老师当回事,想当年我在学堂读书那时,若是敢睡觉,定然要受到鞭策。” 听着王世贞忆往昔峥嵘岁月,沈无言却也不回答,因为他也忽然想起那些年的某人某事,下过的某场大雨错过的纯真年代。 “想当年呀,老子喜欢上前桌班花,后来硬是被调了座位,如今想来儿时的爱情只是简单的调开座位,便能被轻易分开……” 沈无言自顾自的喃喃自语,倒是苦了王世贞,他轻哼一声道:“你若是以后在说这些让人难以琢磨的话,我们就绝交。” 沈无言只是淡淡一笑,回头望向被三月春风吹拂过的小院。 大柳树正长着新芽,一切都似新生一般,世界原来是如此美好,去年刚来这世界的时候也是这般,只是因为很多事没有去在意。 “已经来大明一年了,这一年当真是多姿多彩……只是有预感这一年也未必会舒服多少,裕王那边又在催,实在不想去参加什么诗会,国子监那些个老家伙真是够烦……” 声音越来越大,惊扰了正在舒缓春情的徐光远,他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的望着眼前这二位比自己小许多岁的老师,轻声道:“老家伙在哪……。” “什么老家伙?”王世贞冷哼一声,起身走近徐光远:“先生们整日为了你们发愁,却被你称为老家伙,若是被他们知道,定然痛心疾首。” 被王世贞这般一说,徐光远顿时一脸惭愧的样子,委屈道:“其实学生向来尊敬师长,只是……只是沈先生经常这般叫……。” “他是被那些老……先生们折磨怕了,你一个学生懂什么。”王世贞说着也觉得理亏,忙改口道:“总之尊敬点。” 那边的沈无言却也不理会,只是轻吟道:“有些人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万恶的*社会,大独裁者。” 早就习惯沈无言这些胡言乱语,王世贞也不在意,只是淡笑道:“说起来无言真的不打算在回国子监?虽说那些个老先生们有些古板,但总的来说还算不错的。” 沈无言抿了口茶,将一份刚写好的试卷递给徐光远,吩咐道:“最近高校长也不过来了,真是小气……你回去将这试卷交给他。” 徐光远咽了口口水,苦涩一笑,祭酒大人素来严肃,整个国子监之中能这般说他的人并不多,而沈无言便是这不多的人中的一个。 “你也不能怪祭酒大人,当着祭酒大人的面说他老谋深算,若是其他教习这般说,定然会被打板子的……。”徐光远小声道。 “打板子倒是不至于,即便陛下也不会随意打人板子。” 一边的王世贞忙附和道:“虽说祭酒大人的确老谋深算,但你也不能说,作为他的下属……自然要尊重他才对。” “你什么都觉得对。”沈无言瞥了一眼王世贞,轻哼道:“前些天也不知道谁在说高先生这人呐,就是贪权,为了权力不择手段。” 这般说着,院子内响起一声干咳,高拱正从院外走了进来。 “老夫何时不择手段?当年没有救你父亲已然说的很明白,不是不想救,实在是无法去救,你何必对我如此仇恨?” 王世贞却也不愿示弱,冷声道:“父亲之事已然是过去,如今奸臣当道,你身为大明臣子,为何不出言纳谏?” 沈无言不由苦笑,大明士人便是如此,他们或许内斗党争激烈,但都没有私心,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大明江山。 若是权臣霍乱朝政,他们可以以死纳谏,甚至敢于直面斥责这些人,若是皇帝有问题,他们可以联名上书要求皇帝改正。 此间争吵其实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将徐光远送走之后,沈无言这才回头看向这剑拔弩张的二人,苦涩道:“就算祭酒大人死谏……似乎用处也不大,不如留存实力……” 王世贞其实也是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不愿妥协,此时见沈无言这般说,轻哼一声,转身出门而去。 看着王世贞离去,高拱这才回头看向满脸笑容的沈无言,沉声道:“刚来京城你便打了鄢懋卿,然后又得罪了严世蕃,你真行。” 沈无言摆了摆手,微笑道:“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校长何必如此在意。” “已经说了很多遍,你可以叫我先生,也可以叫我祭酒大人,校长……实在没有这称呼,听起来也不怎么舒服。” 沈无言一怔,忙解释道:“校长这种身份的人物当然只有叫校长才适合……未来朝廷之中有多少官员都是你的门生,也只有校长这称呼附和……只是你这头发有点多呀。” 说到这里,沈无言不由浮现前世那位校长,接着傻傻一笑道:“当然,你与他比或许会差一些……不过也差不了多少。” 高拱冷冷一笑,也不再纠结沈无言这些胡言乱语:“即便邵芳没有和你明说,但你也应该清楚,你来京城不是游玩……你看看你,那玉露是个什么情况?” 沈无言一摊手,脸上浮现一抹灿烂的笑意:“原本也没想到会有这效果,谁知道京城的人民如此拥护我……如今京城半数以上的胭脂店都有醒八客玉露。” “你很得意?”高拱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 未等沈无言回过神,高拱继续道:“这玉露已然传到皇宫,就连在西苑的陛下也听说了,如今正要召我进宫询问。” “这……”沈无言也有些吃惊,接着好奇道:“陛下召你进宫与我何干?你若让我回国子监,那是没的商量的,那些个老学究们你也知道,我若是回去,他们一定会撞墙。” 沈无言这般一说,高拱脸色愈发青黑:“你让一群文人与一名商人共事,对他们来说本就是极大的耻辱,数科那边先放一放,但是典籍处不能没人。” …… 初春,四月天。 长安路上栽种的花儿已然开了一部分,今天去国子监没有坐马车而是走路过去。 途经岳云酒楼之际,沈无言忽然听到楼上响起一阵昆曲的声音。 这声音很是熟悉,只是由于街市吵杂所以也没细听,由于时间已然不早,又没坐马车,所以沈无言也就没有细究声音来源,便匆匆离去。 而此时在二楼某件雅间之中,一名衣着朴素蒙着面纱的少女正坐在一名独眼青年面前轻唱。 “……人生若只如初见……却道故人心易变。” “开春的天,唱些开心的不好吗?”那独眼青年卧在塌上饮着清茶,淡淡道:“京城也有唱昆曲的,只是没有苏州边上的姑娘唱的好。” 76.第76章 剪一缕春风(1) 小楼上朝阳初照,严世蕃的目光从走近岳云酒楼,接着又从岳云酒楼离开那青年的身上移开,只是轻笑一声,道:“你来京城便是为了见他,何必总出现在背后。” 小曲还在唱,姑娘似乎并不打算回答严世蕃的问题,只是琵琶终究还是稍一停顿,直到这曲子唱完之后,才道:“说是已经定亲了,在见都是白费。” 严世蕃略一沉吟,片刻之后苦笑道:“没听说他成亲,莫非也是来苏州之前的事?” 姑娘忽然也笑了,只是由于蒙着面纱,所以看不出笑的好不好看:“是苏州李家大小姐,倒也听说过婉儿姑娘,知书达理大家闺秀,与沈公子倒也挺……。” “挺般配的?”严世蕃冷笑一声,不屑道:“不过是个商贾之家,却也算不上什么大家闺秀,我看还不如巧巧姑娘。” 巧巧姑娘微微沉吟,从苏州坐船先是去了杭州,后来出现了一些事,所以辗转到了京城,后来以唱曲为生,被岳云酒楼掌柜看重,从路边捡了回来。 如今已然在楼中唱了有半个多月的曲了,早些天因为没什么名气,而且蒙着面纱所以看不到容貌,很少有客人叫。 眼看着就要被掌柜清出酒楼,近些天来却来了个独眼的胖子,这胖公子看起来狰狞无比,出手阔绰不像好人,但却每天都叫巧巧唱曲,每每打赏都在十两银子。 虽说不知道对方为何会知道自己,而且还专门找自己唱曲,却也不妨事,对方没有什么无礼的要求,唱完问些家常,久而久之也算熟悉了。 今天照旧过来唱曲,巧巧也没多想,只是对方忽然问到那人,顿时有些慌乱,期间有几个音符也搞错了,幸好不碍事,这才缓过神来。 “巧巧无父无母的孤儿,如何能与李家大小姐相比?不过既然沈公子喜欢,那倒也无妨……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叫什么田螺姑娘。” “田螺……姑娘?”严世蕃一个激灵从床榻上坐起,忙问道:“讲的什么?” 苏巧巧将面纱取下,轻挽着青丝,嘴角浮现一抹笑意,清晨的阳光从小窗打进来落在她干净的小脸上,愈发显得清丽。 “从前有个书生很穷,有一天捡回家了一个田螺……后来田螺给他很多帮助……” 故事本来就不新鲜,这样的故事在大明已然有很多,所以严世蕃也有些失望,本以为能套出一些沈无言的事情,却没想到竟然是这无趣的故事。 “读书人总向往上天能帮助他们,殊不知一切都要靠自己,真是一个虚浮的故事。” 对面的姑娘似乎并不同意这观点,她轻笑道:“其实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田螺终究不可能和人在一起,既然注定除了喜欢,什么都不能给他,那么就在背后为他尽可能的做些事,其他的什么都不要了。” “哦……”严世蕃倒也没有闲心听姑娘的心思,只是原本失望的脸上瞬间又出现希望,他忙道:“你当真愿意为沈无言做任何事?” 苏巧巧起身将琵琶丢在一边,望着窗外的春景以及远去的那人,轻叹道:“不这样又能如何?” “那你可知如今沈无言即将面临一场惊天危机?”严世蕃冷笑一声,接着又叹息道:“可惜呀,所有人都看到如今他如此风光。” 苏巧巧的脸色微变,忙问道:“什么危机,我能做些什么?” 严世蕃若无其事的摇摇头,小声道:“倒也没什么事,只是如今正有人要害他,若是不加小心,未来怕是真的要遇到危险。” 苏巧巧一怔,忽然想起那天大雨从外面晃晃悠悠进来的青年,后来竹楼的半月生活,闲谈听曲,虽说没有真正的开怀几次,但却是最开心的光景。 “严公子还请明言,你说是沈公子的朋友,为何不去告诉他?” 严世蕃苦笑道:“他如何能听我的,如今他已然被王世贞之辈迷惑,总觉得我会害他,其实之前他那般羞辱我,我也并未把他怎么样。” 之前的事苏巧巧大致听严世蕃讲过一些。 大概便是有一天路过一个小巷,这位严公子第一次与沈无言相见,不知为何沈无言似乎对严公子有天大的意见,于是就用各种各样的招数将他羞辱了一遍。 后来那位朝廷大元又无缘无故的将鄢懋卿大人打了一顿,严公子出于好意为鄢大人说情,却又被沈无言破坏。 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问题,都是因为沈无言如今交了一名叫王世贞的朋友,而在沈无言背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祸害在里面。 苏巧巧苦涩一笑道:“若说才华与聪明,沈公子都比我强上许多……严公子既然能看出这些,相比也能帮他的……你若是帮他,我愿意……。” “你愿意嫁我做妾?”严世蕃淡淡一笑道:“巧巧的确美艳,只是我不需要……而且能帮他的不是我,而是你。” “我?”苏巧巧惊讶道。 严世蕃会心的点了点头,道:“之前因为那些误会,我说的什么他定然不会相信,而你则不同……你说的什么他都会相信的。” “可是……”苏巧巧一时犹豫不决,一来是因为她对严世蕃所说还并不全信,二来也不知该如何出现在沈无言身前。 严世蕃一眼便看出苏巧巧的心思,忙道:“见面之事由我来安排,你无需担心……另外,你可知王世贞是何人?” 苏巧巧自小便生长在太湖边上,外面的事知道的并不多,这近半年来再外游离,却是听过王世贞这名字。 “说是一位大才子,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竟然辞官回乡了……” 严世蕃轻哼道:“竟然说的如此委婉……辞官?被罢官才是,勾结乱臣贼子,竟然说的如此冠冕堂皇,若非我父亲为其求情,他早就死了。” “竟有这事……”苏巧巧顿时便明白这其中意味,王世贞既然是罪人,那么沈无言与他在一起定然也会受到牵连,顿时对严世蕃之前的话开始相信。 “那便全听严公子安排。”苏巧巧轻轻施了一礼,然后拿起琵琶走出门去。 …… 踏着朝阳吸着帝国豪迈情怀,沈无言不由也豪情万丈。 途径某个茶楼正巧有说书先生正在讲大闹天宫,也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次周园聚会,本是为了吴承恩而去,却不料出了那档子事,最终错过了这个机会。 后来听说吴先生在以文会友之后便离了浙江,具体去往何处也没有人知道,只是说境遇并不怎么好,大抵也是说书为生。 时辰已然不早,所以也没有来得及坐在听一会,隐约能听到些许字眼,也很是开心。 “沈先生竟然也有闲工夫过来听说书?”就在沈无言陶醉之际,忽然听到这样一道声音。 言语并不友善,甚至还有几分讥讽意味,一听便知道是国子监数科的周先生。 回过头看去,周先生正将头从马车中探出,目光中尽是嫌弃意味,本不打算理会,毕竟是同事,沈无言忙笑道:“你……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 “什么猴子。”周先生皱了皱眉头,忽然发现说书的正在将大闹天宫,顿时会意,老脸上顿时羞得通红,大声呵斥道:“你这小子敢羞辱于我,看我不……。” “看周先生还想在扯我衣服,犹如城墙跟前的那群妇人一般?”沈无言轻笑一声,继续道:“看来以后周老还要留起指甲,否则抓人没武器呀。” 被称作妇人乃是对文人的一种极大屈辱,此时被沈无言说来又平添了几分耻辱意味,周老一时之间呼吸加速,险些没有缓过来。 眼望着沈无言已然远去,只得愤愤道:“什么他妈玩意……哼,竟然让老夫也动粗了,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走进国子监,依旧被指指点点,好在已然没有上去便扯衣服丢书本的事,沈无言安然的走到典籍处。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平日里过来的也只是一些监生,所以不会有什么问题,沈无言倒也乐意在这里闲坐。 从苏州带过来的一些书已经看完,而典籍处的书几乎是帝国所有的藏书,所以没事也能在这里看看书,的确挺舒坦的。 来的尚早,但典籍处的门已经打开。推门而入,窗户边上那向阳的地方已经被一名男子所占,正是前些天沈无言见过的那人。 他正在用手在书上写写画画,听到沈无言过来,轻声道:“有些天没见过你了。” 沈无言点了点头,微笑道:“因为一些事,所以没什么时间,不过这次可能会一直待下去。” 简单的交谈就此止住,那人依旧在专心看书,沈无言则顺手取出一本书翻看起来,内容多涉及青词,倒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终究是些飘飘然然,沈无言顺手拿起一直毛笔,写写画画。 “九洲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本就是因为看到书阁之中诸多青词篇章,顿时来了兴致,所以随手一写,便丢在一旁没有在理会,转而走进楼中翻看其他书本。 77.第77章 剪一缕春风(2) 日子大抵就会这样过去,每天晨练回来之后便去国子监典籍处,下午回到家便与王世贞闲聊下棋,或者给徐光远出些数科的题,有时候也会仔细讲解。 小院新栽的几株牡丹已然开的不错,除了每天浇浇水,其实也不用多管。 至于开在城外的那几十间花露水的作坊沈无言一次都没去过,托人请了几名掌柜去照料之后,沈无言最多提供些指导。 不过即便是这样,醒八客这名号也逐渐漫及整个京城,前些天整日在西苑炼丹修仙的陛下也偶有听闻,恰巧正值春夏交替,所以蚊虫也逐渐多了起来,也就更加重视了些。 不过这只是个小插曲,陛下提起玉露之事也是随口一问,真正的用心处却依旧在于炼丹长生之道,即便已经二十多年了,依旧没什么成效。 比起这让后宫诸妃,甚至满朝文武官员都有使用的新奇玩意,他更喜欢新入宫的这位从龙虎山来的叫蓝道行的道士。 这道士能预卜吉凶,测福祸,善扶乩,每每都能说的很准确,避免了不少灾难。 另外一点让陛下十分高兴的便是,内阁次辅徐阶也逐渐顺了自己的意思,肯为自己炼丹,这一点比起之前的夏言便好许多。 当然也并不是没有担心之处,一来严嵩似乎越来越不忠心,二来大明江山的未来该如何去往,南倭北虏之患终究还是个问题。 独坐龙宫的陛下所想或许与悬坐危阁的寻常书生所想大致相同,只是书生不知道如何解决,便可以交给别人去想,陛下不知道……那便只能不知道了。 当然对于长安街上小院之中那位书生,若是一些事想不通,可以暂且放下慢慢想,终会有相同的那一天。 “又是诗会,老子真的不会写诗……”沈无言沉沉的哀叹一声,苦笑道:“真不知道校长大人竟也有这闲心,开什么诗会……。” “其实校……祭酒大人还是为了你好。”徐光远一脸得意道:“他就是想让你与那些老……老先生们和解,顺便展示一番你的才华,好让他们知道你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说完这句话,徐光远警惕的看向正睡在一旁的王世贞,见对方并未愤怒怒斥自己,这才轻舒一口气。 一边的沈无言轻笑一声道;“你们世贞先生近些天来花酒喝的当真不错,哪有闲工夫管你是否尊师道。……倒是那些老家伙,前些天清晨才将周老气的发抖,如何一释前嫌。” 徐光远苦笑一声,长叹道:“其实周老他们也不错,可能期间还是有些误会……而且这误会多半来自宋谦。” “宋谦?”沈无言回味一遍这名字,大笑道:“你是说那位落水狗?” 徐光远不知道之前周园的事,宋谦回到京城之后宋言知便去世,所以也并未有人在提周园的耻辱,倒是将他惹事落水这事隐没了。 沈无言也没详细解释这件事,只是轻笑道:“是否沽名钓誉也无所谓,反正我不会学霸王……当然也不会硬上弓。” “说的是什么。”喃喃呓语之中的王世贞伸了伸懒腰,长叹道:“这霸王硬上弓呀……倒也不如含烟楼的姑娘温婉好。” 沈无言皱了皱眉,不去理会他的言语,只是冷声道:“诗会在含烟楼?怎的找了个青楼会所……我沈无言好歹已然定了亲的人。” 一听这话,王世贞撇了撇嘴,讥讽道:“定了亲又如何,去含烟楼的七八十岁的老爷子都有,所谓人不风流枉少年。” “你便是如此理解这句话的?”沈无言忽然道:“一到这问题上,你的圣贤之道便丢了?可还记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那便王世贞也不反驳,只是轻笑一声道:“哪一天我父亲的冤屈被洗刷干净,我在去谈什么治国平天下。” 两位当世大才在谈话,徐光远也不好在多说什么,照例将沈无言所讲关于火气以及其他格物之学抄录,便离开小院。 北方的夏天来的很快,此时虽是还是春天,却已然十分炎热,不过好在身处长安街上,还算比较清凉,只是定在清明前的这次含烟楼诗会让沈无言异常恼火。 “诗会……也不知道校长是个什么意图。”沈无言轻喃一声:“你说说含烟楼有哪些姑娘。” “含烟楼里当然有含烟。”提到含烟楼王世贞愈发痴迷,呆呆道:“其实还有连翘,紫苏……对了,还有丁香……还真是丁香般的姑娘。” 说着话,声音更加有痴意,沈无言忙问道:“都是些草药?你确定那里是青楼,而不是药铺。” 王世贞也不顾沈无言的讽刺,只是摇了摇头,淡淡道:“可惜你们有什么诗会,我只能与王锡爵他们去岳云酒楼……会试马上就要开始,也算是为他们壮行。” “会试……”说到会试,沈无言又想起远在东南的徐文长,八次落第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如若说怨谁,只能说生不逢时。 “那二十万两银子也不知道真正用在东南的有多少,狼多肉少呀……” 玉露发展的极快,只是几个月的时间便赚了二十多万两银子,沈无言将那些银子全部捐给兵部,不过因为走程序,所以存放在户部。 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只有他和一小部分人知道,这样的事也不想做的太张扬,毕竟目的也不纯。 王世贞轻笑一声,道:“二十万两银子,首先户部要克扣三万两,送到兵部在克扣三万两……若是一不小心被严大人看重,可能在克扣个五万两……真是可怕,之后的节节递推,怕所剩无几……。” “有那么严重?”沈无言问完之后便后悔,于是忙又道:“拿了我的……就别拿平头老百姓的也可以,反正我在苏州还有钱。” “你若有银子近些天晨练回来带的都是小摊子上的饭……”王世贞叹息一声道:“在你枕头下放了一千两银子,去含烟楼不带银子真是丢死人。” 说罢,王世贞起身伸了个懒腰,在沈无言呆呆的目光之下走出小院。 …… 虽说天气渐热,但春意依旧还在。 走出小院之后,北海边上的垂柳已经长出新叶,只是漫天的柳絮却搅扰着人十分不舒服。 本打算出门随便走走,却不料又走到岳云酒楼。 楼中小曲正在哼唱,词曲声音那般熟悉,脚步停在此地再也无法向前,然而心中却又愁死百般,便像那柳絮一般,随风而起。 “……红酥手……满城春色……。” 脚下不自觉的走进酒楼,随着声音上了二楼,站在唱曲的姑娘所在的雅间之中,一名独眼胖青年正躺在床榻上写写画画。 “沈公子……好久不见……” 沈无言看了一眼严世蕃,又看向蒙着面纱正唱曲的姑娘,轻声道:“这曲子真好听。” 姑娘的手微微一颤,声音也戛然而止,严世蕃淡笑道:“沈公子若是喜欢,可以等在下离开之后再来听。” 沈无言不去理会严世蕃,继续道:“姑娘这曲子从哪学的。” “苏州。”姑娘轻声道。 声音一出,沈无言微微皱了皱眉头,声音不该是这样的,莫非这半年来遇到了什么事,声音变了? “在下沈无言……” “原来是沈公子,若是要听曲……还要等一会。”姑娘道。 沈无言轻叹一声:“姑娘如何称呼。” “巧巧。”姑娘声音微有颤意。 沈无言更加只觉得气血迅速翻腾,恨不得马上扯下姑娘的面纱,见到那熟悉的面孔,然后带着她离开这里。 “姑娘可否能解开面纱以示人?” “那可不行,巧巧姑娘蒙着面纱自然有她的道理。”严世蕃一只手探上前,冷声道:“沈公子这样就过分了。” 严世蕃又如何拦得住他,几步上前,反手扯下姑娘的面纱,一时之间二人相视愕然。 眼前的姑娘是一个陌生的面孔,并非是脑海中那抱着琵琶精灵一般的姑娘,不由有些失望,回头看向愤怒的严世蕃,沈无言一抱拳:“抱歉。” 言罢,沈无言也顾不得整理被严世蕃撕烂的衣角,落魄的向着酒楼外跑去。 此时在岳云酒楼某个雅间之内,正趴在窗前望着在长安街上飞奔的青年,不住的擦拭眼角泪水。 “想想这又是何必,既然他已经有了婚约……其实不辞而别还是有些不太好,也不知道薛爷爷怎么样了,月儿对他也很好,很久没去苏州了,想回去看看。” 严世蕃打赏了刚才那蒙着面纱的姑娘,轻叹道:“你也看到他对你是什么态度,你若是不去见他,怕会对他有很大的伤害。” “我若是见他,怕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声音越来越低,甚至含糊不清。 泪水依然将小脸弥漫,擦拭已然不及,滴滴答答的落在窗台上。 “明天他会去含烟楼参加诗会,我会安排你们相见。” 78.第78章 剪一缕春风(3) 四月天的京城已然十分炎热,过了清明之后便迎来真正的夏天。 沈无言一边喝着自制冰镇绿豆沙,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全然没有把站在一旁絮絮叨叨半天的王世贞当回事。 “无论如何这次你若能见到含烟姑娘,务必帮我带个话……就说王世贞想要见见她,我在跟你说话,你在写什么……苏巧巧……我没听说含烟楼有这姑娘。” 沈无言一把将王世贞推开,冷笑道:“我来苏州之前也有个人让我给你带话,说起来他当时和你如今一般狂热……在说那位柳含烟……青楼女子你何必如此青睐。” 王世贞傻傻一笑,将书卷缓缓合上,微笑道:“你若知道她便是这京城花魁,便不会这般无趣。” “花魁又如何?”沈无言轻笑道:“你若是活在大宋却还不错,只是在大明却不行……读书人呐,好好的研究一下江山社稷吧。” “为何宋朝文人便可以去青楼,我大明文人就要窝在书房读书?”王世贞苦涩道。 沈无言将之前画好的地图丢给王世贞道:“来看看建州这边,未来的女真人会在这里崛起,另外东南的日本……你不觉得他们是一支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势力?” 沈无言这般一说,王世贞顿时也看出其中道理。 大明自开国以来便与倭寇有战事,一直到近些年已然到了极致,若非涌现一批若胡宗宪戚继光这些抗倭将领,怕是东南百姓都要遭殃。 略一沉吟,王世贞忙问道:“建州……建州这边没觉得有什么厉害之处……只是鞑靼……。” 这边王世贞正注视着地图疑问,沈无言已然穿戴整齐出门而去。 含烟楼便在西长安街上,铺子装点的虽说不算十分张扬,却早已名满京城,究其原因便是因为含烟楼有一位柳含烟。 对于这位誉满京华的花魁柳含烟,沈无言知道的并不多,毕竟这种风流之地他很少接触,所知道的也只是王世贞的点滴言语。 其实就连王世贞也未曾见过这位花魁,据说只是在两年前出现过一次,只是从东长安街走到西长街这一小段路程,便吸引着京城半数达官贵人过来看。 而原本叫做金凤楼的这间青楼,也因此改名含烟楼。 这两年来也有不少文人士子慕名而来,但大多都未能一见佳容,不过也因此留下诸多诗词歌赋,倒是让含烟楼的名气一天大过一天。 说起来今天能将诗会定在含烟楼也不容易,若非朝中有官员在背后支持,以国子监祭酒这般的官员怕也难以完成这份任务。 只是这背后的人是谁,沈无言也不知道,因为高拱要求他去,所以只能去坐坐。 绕过一条小巷,穿过烟柳画桥之后,这间亭台楼阁,金碧辉煌的出现在眼前。华灯初上之际,含烟楼竟然将整个西长安街照亮。 也就这附近人来人往,其他地方虽说也有人,只是又显得有些寒酸。 终究不似寻常青楼歌苑那般艳俗,没有姑娘老鸨在门前吆五喝六,只是简单的一条小路,楼前一丛小花,将客人们送进楼中。 楼内打眼望去便是一座舞台,台上已然有少女在翩翩起舞,看样子竟然也有宫廷歌舞的气势,总之比起得月楼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沈无言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样子,环视楼内四周辉煌之际,忽然迎面走来一位衣着光鲜,满面春风的青年。 “这不是大才子沈公子……怎的从苏州过来,是要挑战京城的文人不成?” 沈无言看了一眼宋谦,回想那天周园情形,也不怎么有心情与他多话,只是简单的回复了一句:“也就是过来坐坐,没别的意思。” 宋谦似乎不肯罢休,几步上前,冷道:“随便坐坐就坐到了含烟楼?难道你不知道今天有诗会。” 沈无言淡淡一笑,摆手道:“宋公子何必如此计较,就算沈某会写几首诗词,却也不会喧宾夺主,知道今天是你的主场。” 关于今天的诗会,沈无言也有些耳闻。据说过来的都是一些京城文人,虽说有故意为之的嫌疑,但他也不大在意。 沈无言这名字如今在京城文人耳中,已然是一个让人十分厌恶的角色,他竟然在浙江诗会中羞辱京城文人,甚至用毒计害死宋言知。 不过在这之前都只能暗地里进行笔头上的攻击,又或者内里的几个好友坐下来调侃罢了。 而作为已故的京城第一才子宋言知的师弟宋谦,便也顺理成章的成为这些人的代表。 自从江南回来之后,这位宋谦便不知为何忽然写出许多好诗,其中有一部分颇得宋言知真传,也因此顺理成章的成为如今的京城第一才子。 有如今地位的宋谦自然又比以前傲然许多,此时自然听出沈无言的讽刺意味,却也不生气,只是轻笑一声道:“只盼今夜沈公子在能写一篇好词,让在下无从下笔。” 只是一个简单的谈话,在宋谦离开之后,沈无言便找到安排在二楼的席位。 是间雅间,里面只有两个座位,一旁也不知道安排的是何人,沈无言也不大在意,坐在自己座位上,闲看楼下歌舞。 环视之际,沈无言忽然在对面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确切的说是一个独眼的胖子,而在他身边坐着的正是那位刑部左侍郎鄢懋卿。 严世蕃似乎也发觉看过来的沈无言,向着这边打了个手势,然后与身旁的鄢懋卿低声言语,鄢懋卿连连附和,却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沈无言立刻便明了为何能将诗会安排在含烟楼,以严世蕃的势力,自然不再话下。 在一旁的便是一些王世贞介绍过的京城文人,还有一部分是来自国子监的教习,总之相视而来皆都来者不善,那索性不再去看。 诗会已经算是开始了,只不过规矩是等有含烟楼出名的女子上台献舞之后,在由这些文人上前献文,这些诗词文章都会被及时抄录交给在场所有文人。 其实文无第一,也没有争的谁写的好,谁写的不好,况且文风多样,有诗词,有歌赋,甚至还有戏曲文章,总之不一而定,也难以评判高下。 说起来文会的出发点是好的,文人之间的交流罢了。只是被一部分有心人刻意做成这般模样,竟评出什么第一才子般的名头,便也世俗化了。 第一位上场的是连翘姑娘,舞的什么花样沈无言也不大在意,不过姑娘的确长的还不错,白白净净的,也颇有活力。 走下台子之后,便有几位青睐书生开是递上诗词,不过终究都是些普通作品,并未引起大的波澜。 沈无言这边闭眼闲坐之际,忽然发现身边的空位上不知何时坐了人。 “是你……” 此人便是每日坐在国子监典籍处靠窗位置的那名男子,沈无言抿了抿嘴,好奇道:“你也对这诗会感兴趣?” 那人捋了捋胡须,轻笑道:“校长大人让过来……你说我能不过来?” “你……对,高校长。”沈无言不由也是一笑,淡淡道:“本来都要睡着了,却没想到你过来了,也能说说话,不至于时间过的那么慢。” 那人摆了摆手,道:“每天在典籍处也没多少话说,今天又能说什么……倒不如看看今夜会有何等佳作。” “……” 时间就这般在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间流逝,坐在沈无言对面的严世蕃目光停留在沈无言身边那人身上,好奇道:“那是谁?” “国子监司业张居正,是个小角色。”鄢懋卿冷笑一声。 严世蕃轻轻念叨几声这名字,便也不大在意,毕竟国子监司业这职位实在入不了眼,略一沉吟之后,他吩咐道:“去告诉宋谦不要捣乱,敢乱来就滚出京城。” 一旁的侍卫李壮微愣,接着忙应道:“那巧巧姑娘……。” “柳含烟那边什么意思。”严世蕃忙问道。 鄢懋卿轻笑道:“无非是个风尘女子,一听严大人吩咐……两年没露面的她,不也要乖乖的出来给咱们跳舞?” “你觉得老子今天是来看她跳舞的?”严世蕃怒喝道:“我严世蕃什么姑娘没见过,你去安排苏巧巧当柳含烟的侍女。” 被严世蕃训斥一顿,鄢懋卿脸色也一片青黑,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忙起身向外走去,却不料刚一走出便撞上迎面而来的宋谦。 原本今夜诗会只是一场简单的文人聚会,或者说是一场京城文人内里对宋谦一次吹捧的文会,却不料因为诸多原因被硬拉来一部分国子监的老先生。 其实这一点宋谦还是十分欢喜的,毕竟国子监的那些老先生都极有名望,且不说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好处,便说能请来这些人,已然将诗会的地位提升许多。 此次诗会不仅有年轻一辈的才子文人,也有稳固文坛的前辈大家,因此从实质上来说比之周园诗会要高出不少级别。 原本打算借着这机会,宋谦打算将沈无言好好羞辱一遍,却不料得到刚才的传话,便打算过来理论,又被这人撞着,险些倒地。 79.第79章 相思血泪谁言之 含烟楼二楼过道上顿时剑拔弩张起来,原本刚被严世蕃训斥过的鄢懋卿心情本就不舒服,此时险些被撞倒,立刻起身怒骂道:“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 待看清那人是一名衣着光鲜的书生之际,愈发看不过眼,冷声道:“我当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原来是个书生。” 宋谦其实心情也不怎么好,且又被捧惯了,此番被这人羞辱,虽说已然认出对方可能是朝廷官员,却依旧不肯相让,反唇讥讽道:“以大人你的俸禄竟然也来的起含烟楼,也不知道贪污了多少银子。” 这一来二往之间,双方似乎早就拿捏清楚对方的逆鳞,触之即怒,眼看就要打起来,好在被李壮拦住,并讲清二人身份,这才免了一场打斗。 但即便是这样,二人依旧没有释怀的意思,皆都冷眼望去,然后离去。 对于今夜诗会来说,这只是一件小事,并不会影响大局,也不会影响沈无言昏昏欲睡的感觉。 同时在含烟楼后厅中,端坐着一名身着广袖流苏长裙的女子,她眉眼微耷,似乎有些不舒服,在她身旁站着的侍女皆都一脸胆怯,不敢发言。 女子沉默少许,抬眼将目光停留在对坐的那位蒙着面纱,抱着琵琶的少女身上,她轻叹一声,冷声道:“姐姐我已经两年没出去过了,今天竟然为了你,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对面的姑娘身子微颤,显然对女子也有些胆怯,沉吟少许之后,她答道:“苏巧巧,苏州人……。” “行了。”女子打断苏巧巧的声音,冷言冷语道:“你叫什么不重要,严大人让我捧你一把,我敢不答应?你也不用这般装模作样,依附严大人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 女子的声音之中显得有些无奈,却又无比的羡慕,又或者对眼前这似乎并不出色的苏巧巧能得到严世蕃关注,而稍有不服。 “大抵还是因为我出生青楼,否则这些年邀请了无数次的严大人也不见他过来。” 苏巧巧怔了怔,苦涩一笑道:“其实今天来不是为了我。” “什么?”女子忽然将撑着额头的手拿开,抬头看向苏巧巧,惊讶道:“那他是什么意思。” 想起今天来意,苏巧巧不由脸颊绯红,但转念一想其中结果,又有些失落,微叹道:“只是想见见沈公子。” “哪个沈公子能让严大人如此费心,莫非也是宋谦之流的京城文人?”女子愈发好奇,忙追问道。 苏巧巧将衣角紧了紧,低下头看着鞋尖发呆一阵,缓缓道:“便是坐在东边的沈无言沈公子,他也是苏州人,不是京城文人。” “沈无言。”这名字女子却也十分熟悉,且不说之前被《石头记》迷得茶不思饭不想,便说后来这玉露,便让她花费巨大。 “倒也算是个有……有意思的人,不过比起严大人还是差了些,女人一定要找个依靠,妹妹可要注意。” 本打算说是个有才华的人,但转念一想近些天京城传言沈无言不过徒有虚名的言语,虽说不是十分相信,却也小心了些。 苏巧巧点了点头,叹息道:“也无需依靠谁,他在苏州也有了婚约,这次来找他也不是为了别的,总之不会坏了他与婉儿姐姐。” 女子微愣,这才发觉原来眼前这女子真是什么都不懂,比起她们这些混迹市井的女子们,又不知单纯干净多少倍。 便是因为如此,所以她便不想说的太多,一来与她也没有太多话,二来不想让对方变的和自己这般如此复杂。 “我叫柳含烟,知道这些也就够了,一会上台你唱曲,我伴舞如何?” 苏巧巧点了点头,说实在的,打心眼里,她不喜欢在那么多人面前唱曲,只是想起那人,也只得如此。 楼内依旧热火朝天,以紫苏姑娘上台之后,达到今夜的*,就连享誉京城的李浅也献诗一首,并被收入含烟楼中。 于是接二连三的大家出场,而隐于楼中的一部分极具影响力的京城文人才子们也纷纷献诗词,佳作频频而出,竟也盛极一时。 这边火热的场面倒是叫国子监的那群文人们眼红不已,终究还是比不过这些年轻才俊,诗词已然固化,不及他们的飘洒,最终也未能出些值得品读的文章。 一边周先生一眼扫过坐在对角的沈无言,冷笑道:“都说他可是苏州大才子,怎的来京城就不会作诗作词了?看来那些传闻多半是假的。” 围坐的几名国子监的老先生对沈无言也极其不满,此时听到周老这般一说,也连连附和。 “宋谦还未献诗,怕是要等含烟姑娘出场才肯出手吧。” “以往宋言知在时却也不知宋谦竟有这般才华,终究是李春芳的学生,的确了不起。” “反观我们的沈大才子,如今只得睡觉……也不知坐在他旁边的张司业如何想的。” 张司业张居正此时也昏昏欲睡,强打精神,所以只能拿起一本书翻看起来,瞅了一眼身边青年苦谈道:“终究是过惯苦日子的,却也没福气享受这些东西。” 正喝茶闭目养神的沈无言轻笑一声,忙道:“其实今天来也是好奇,住在家里那位大才子对那位含烟姑娘推崇备至,便想一睹芳容。” “其实也就寻常女子罢了。”张居正淡淡一笑道:“不过大抵也就红火这几年,在过几年便会被涌现出的张含烟,沈含烟取代。” 虽说是一句打趣的话,却又颇为实在,青楼歌姬的命运大抵如此,好一些的被达官贵人相中入了门,未来或许能锦衣玉食的过着,运气不好便只能找个寻常家庭混吃等死。 “说这话,柳含烟便来了……沈公子这位置却也巧妙,正好一睹芳容。”张居正扫了一眼台上,微笑道。 时间已然不早,但随着柳含烟的上台,将今夜的诗会推到了顶峰,那些个文人们在还未起舞之际,便纷纷献诗,甚至连国子监的几位老先生也按耐不住。 沈无言打眼望去,正巧柳含烟也望向自己这边,二人相视一笑,沈无言忽然感觉到对方眼中似乎有其他意味,但转念一想素未谋面,便也不再多想。 此时,舞已然起了。 舞随着歌声而起,竟然不是京城的曲子,而是江南的昆曲,只是这曲词又颇为新鲜,很多人都未曾听过,但侧耳听去,便觉此词十分凄厉。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声音婉转凄凉,让人听来便觉难受,仿佛唱曲的那姑娘便有百般相思苦,却又无从诉说,辗转反侧无从入眠。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瞧不见镜里花容瘦……。” 声音逐渐展开,一扫之前胆怯意味,似乎怅然,却依旧悲切。 这曲子对于其他文人来说,或许只是一篇极其不错的曲子,但在沈无言听来又是别样的感受,他猛然起身环视台下光景。 这篇《红豆词》来自《石头记》,竟然被编成曲子唱出来,这是第二次听,上一次听还是在茶楼之中,苏巧巧唱给月儿听的。 “你不是说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说了不喜欢唱这些伤感的曲子。” 喃喃自语之中,远处歌儿飘然入耳。 “展不开眉头,捱不明更漏。呀!恰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声音戛然而止,沈无言已然看到蒙着面纱唱曲的姑娘,同时柳含烟的目光也投了过来,这倒是让远处宋谦又十分诧异。 本以为柳含烟唱完曲子,定会向自己讨诗,却不料竟看向沈无言。 “请沈公子……” 柳含烟的话语还未说完,沈无言已然消失在看台,这原本是诸多文人梦想中的一件事,却让沈无言如此丢弃,甚至不屑去看一眼。 柳含烟身子微颤,脸上顿时红彤彤的,许久说不出话来,接着她才发出原先坐在后面唱曲的苏巧巧,不知何时已然离开。 一时之间诗会大乱,京城花魁柳含烟向沈无言求诗,他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便离开。 边上的宋谦其实也颇为尴尬,按照理想状态,原本今夜柳含烟应该先问他讨诗,却不料竟然是向沈无言,此时既然沈无言已经离开,索性朗声道:“在下赋诗一首,含烟姑娘请赏读。” 虽说宋谦已然赋诗,柳含烟也接受,但显然所有人的心思已然都不在这边。 人们议论的更多的是沈无言去了哪里,又为何离去。难道真的是因为向宋谦所说那般他实乃沽名钓誉之徒,被柳含烟问起,怕丢人所以逃跑免去尴尬。 所有的猜测就在这一夜之间而起,原本那位在京城已然沉寂的沈无言,也随着今夜诗会成为文人街头巷尾讨论的话题。 而这一夜在国子监典籍处也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的事。 皇帝陛下每个月都会派人来取一些修道典籍,今天由于时间晚了些,所以索性亲自过来翻阅。 80.第80章 再别国子监 清明还未到,但纷纷细雨已然按捺不住悄然而至。 雨水打在青砖绿瓦上,串成珠帘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珍珠手链断了线落地。 小院屋檐下的凉亭中不知何时多了几株艳丽的玫瑰,这种品种在大明很少见,或者说如今也只有这小院中有那么几株。 便就是这几株玫瑰,却相当于沈无言的命。 看着细心修剪枝条浇水施肥的细心男子,某人再也忍不住,她从椅子上坐起,大声道:“无论如何你也要说个话才是,你这是什么意思。” 诗会已然结束有几天,这些天来沈无言依旧每天去典籍处,回来便照顾这几株新培植的玫瑰花。 其实大明也是有玫瑰的,只是没有这种品种,这其中需要诸多嫁接以及培植的知识,经过反复试验,直到在京城才稍有成果。 “之前在苏州也一直在种,只是都没什么效果,到了京城它便成功了,当真是苏州的庙太小了。” 少女微有迟疑,苦涩一笑道:“你有话便明说,你也知道我并不聪明,若是在这边打暗语,我便不再问你。” 听出少女似乎有些恼火,沈无言也不由回头看去,苏巧巧还是苏巧巧,乖巧的脸上大概是生气了,红彤彤的却是十分乖巧。 “能说什么,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我还能说什么。”沈无言淡笑道:“其实一直在等你说说这些天的近况,在岳云酒楼听到过你唱的小曲,你在那待过?” 苏巧巧这才会意,正准备讲如何进入岳云酒楼,又从严世蕃那里得知沈无言有危险,后来被安排这一系列的事,却又想到严世蕃的交待,只得摇头苦笑。 “原本只是路过京城,后来身上没有银子,就在桥头唱曲,正巧被岳云酒楼的掌柜看到,便与他回酒楼打算唱几天赚个路费回苏州看看薛大夫……” 听着少女的讲述,沈无言握着小铲子的手微微一颤,心想一个十七八的少女身无分文,竟然也在外闯荡了这半年,风餐露宿自然免不了,期间危险却也难以预料。 苏巧巧说的很简单,大抵也是不想让沈无言担心,但言语之中的无奈又随着语气难以隐藏,沈无言却也听的很明了。 “后来被含烟姐姐邀请过去唱曲,当时见你在台上,就忍不住唱起了这首……其实也知道你于婉儿姐姐很般配,只是还是……”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甚至有些呜咽,让人不忍在听下去。小铲子也算锋利,竟然已经将手割破,鲜血滴落在玫瑰娇艳的花瓣上,又多了几分艳丽。 “倒也没有什么,就是想过来看看你,倒是没想到搞砸了诗会,怕是那位宋谦如今恨死你了。” 沈无言暗自叹息一声,忽然露出一抹明媚笑容:“我看他非但不会恨我,怕是依然狂喜万分了吧……当真是漫卷诗书喜欲狂了。” “这又如何说?”苏巧巧趁着沈无言弯腰铲土之际,巧巧擦拭眼角泪珠,接着忙问道:“据说那天的诗会极其重要。” 沈无言点头道:“自然是极其重要,不仅国子监的那些个大儒去了,连让京城文人神魂颠倒的柳含烟也出场,岂不是很重要?” 说起柳含烟,沈无言如今想来也觉得有些愧疚,那天他其实根本没有注意到对方提起献诗的事,只是后来口口相传,他才发觉自己多么不给对方面子。 事后沈无言也修书一封递到含烟楼,那便也接受了,不过没有回信,想来还是有责怪意味,不过也没怎么在意。 “我听说那诗会宋谦可是准备了许久,本想借着那次机会扬名京城,连做三首诗,却不料中间处了个你,含烟姐姐第一个叫的人竟然不是他……。” 沈无言苦笑道:“可能当时他是有些失望,只是如今大家都知道,沈无言就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根本没有什么诗词才情,之前的那些都是抄的。” “可那又抄谁的?”苏巧巧微笑道:“大明如今词作佳品渐少,那篇木兰辞的确一展词作颓风,是元初以来极少的佳品。” 这一席话显然不是苏巧巧的评价,但随便一想便知是王世贞说的,不过也不怎么新鲜,作为诗必盛唐的兴起者,王世贞有评价任何诗词文章的资格。 沈无言沉吟片刻,扭过头,轻笑道:“你唱的那个也不错,竟然将红豆词也唱成了曲,之前在茶楼听你唱过几次,都不如这次的感觉。” “大概是真的轻身经历,情到深处罢了。”苏巧巧说者话,将手伸出亭子接过雨水,淡淡道:“其实很多晚上都不怎么睡的好……大概是天气不好吧。” 天气的确不怎么好,清明之前的雨便下个不停,然而这雨却浇不灭京城文人那股火热。 仅仅几天时间宋谦已然在京城文人之间,凭借着三首新词将之前那位不可一世的苏州才子惊的远遁而去,甚至放弃与柳含烟姑娘的一叙,这足矣让他领袖京城文坛。 此时参与那夜诗会的文人正在街头小茶摊上闲谈,不过也一扫往日那般私下闲聊,也敢公然在来往京城科考的苏州文人面前提起。 “钱兄那天的盛况你是没有见到,宋公子连献三篇佳作,全被含烟楼收入楼中,这即便是之前的宋言知也未有此等殊荣。” 那位被称作钱兄的文人虽说没有见到那夜情形,却也听说不少,此时见到坐在对面那些个苏州文人一脸颓意,愈发兴奋道:“之前也不知道谁将木兰辞吹上了天,如今却是连献诗都不敢了。” “也不能这般来说,木兰辞的确是佳品,但如今看来却又不知道是何人所作……不过据说沈无言是因为一位姑娘才离开的。” “这事也听闻了,听闻沈无言也并非没有留下什么,而是留下三个字……说是一个唱曲姑娘的名字,叫什么苏巧巧。” “苏巧巧?倒是没有听过,莫非比含烟姑娘名头还大?” 那边的苏州文人再也按捺不住,其中一名曾参与周园诗会的文人立刻起身,怒道:“沈先生作木兰辞我便在场,你们的那位宋谦却也在场,而且还成了落水狗。” 这边说着,也另外有些苏州文人连连附和。 京城文人却也不想让,况且竟敢公然侮辱宋谦,怒道:“亲眼所见又能如何?沈无言他难道就不能买一下那篇词作充当他的?” “你无凭无据血口喷人,这般说你就拿出证据。” “沈无言在苏州有巨大家业,据说还与苏州李家大小姐有婚约,前些天那玉露不也是他经营的,这些钱财买一篇木兰辞还不容易?” “你说证据,那好。你有什么证据,那木兰辞的确是沈无言自己所做?” 其实这种争辩每天都在各个文人聚集之地而起,恰逢雨水下个不停,于是小小的茶摊茶楼,便成为文人之间辩论的场所。 也有因为这事打架斗殴的事情发生,后来被打伤的江浙文人都收到一份银子,据说是大才子王世贞送过去的,不过事实如何却也说不清。 其实这些青年才子之间的斗争还算好一些,国子监内已然乱了起来,不少老先生因为沈无言那夜不辞而别,而大发雷霆。 甚至此时由周老带头的数十名国子监教授,每天都堵在祭酒高拱门前,要求将沈无言清出典籍处。 此时在国子监内,沈无言看了一眼对面数十位老先生,又看了一眼坐在首席的高拱。 场间的实力悬殊程度已然十分明显,以沈无言为首的只有他一人,另外的那群老先生有数十人,甚至有几位都站在了门槛上,也不愿坐在沈无言身边。 “校长大人,你觉得这事……怎么谈。” 高拱看着这场间形势也微有苦恼,苦笑一声,低声道:“原本给你一个和解的机会,你看看现在都成什么样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沈无言轻叹一声,接着起身向着那些老先生一抱拳:“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诸位先说说吧。” 听着沈无言这轻佻的言语,周老率先道:“且先说说刚才的称呼,祭酒大人便是祭酒大人,校长……这又是什么,另外我听过一次你教的数科,当真是有辱圣贤。” “数科不知道与先贤有什么关系?”沈无言苦笑道:“他既然是数科,便属于格物之学,周老若是每节课都要讲上半个时辰的圣贤之道,那在下无话可说。” “放肆,周老是前辈,你这是什么态度?”高拱面上也挂不住,轻声呵斥道。 周老大概是被沈无言讽刺惯了,所以也不大在意。依旧怒道:“讲不讲圣贤之道倒也算了,可是你也不能用先贤出题……什么孔夫子与孟夫子相遇需要多少时间,真是不可理喻。” 说是一次调解,其实还不如说是一次检讨会,沈无言最终向诸位认识不认识的老先生们道歉,然后再次被赶出国子监。 在周老的授意之下,在国子监大门外高悬“沈无言无耻,不准入监”这九个大字,来表明心意。 81.第81章 我劝天公重抖擞 若是说之前沈无言的名气已然在京城已然被那些文人们杜撰成为一个奸猾之辈,此时的他已然到了被众人唾骂的地步。 若非大明律法约束以及京城治安还不错,大概那间小院他也待不住了。 不过即便是这样,王世贞也有些日子没有回来,因为那些个文人口诛笔伐之后,皆都认定沈无言之前的那些佳作是从王世贞那里买来的。 沈无虽说不怎么在意,但王世贞也不愿连累到沈无言,而且他也很清楚,严世蕃之所以针对沈无言,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 于是王世贞离开之后,这小院中便剩下苏巧巧与沈无言两个。 孤男寡欲共处一室没有发生许多美妙的事情,反而整天都是忧愁。 自从被赶出国子监之后,沈无言每天做的事更简单,除了之前去了一趟裕王府,后来又去了一趟王锡爵与徐时行那里交待了一些会试的问题,便每天都待在小院。 日子大抵就是这般闲暇,无论外面怎么说,怎么做,沈无言都不怎么在意。而对于苏巧巧来说,便更无须多去费心,只要王世贞不在这里,也不用多担心。 只是在沈无言不管不问,无为而治的态度之下,这些关于沈无言的言语愈发火热,同时玉露的销量也逐渐下降,之前的十多家作坊已然关的剩下两家。 其实如今东南战事已然无须沈无言在送银子过去,只是还是为了保险起见,毕竟倭寇的势力如今还依旧强大,而能依靠的也只有戚继光这边。 归根结底还是落在徐文长的生死存亡之上,无论那位何心隐所说是真是假,都要去提前做准备,只是眼前的形势显然不在允许,至少送银子已然不再允许。 小院中沈无言翻着账册,抬头看向一脸茫然的少女,无奈叹息道:“之前每个月都会有近万两银子的入账,直到近半月以来都在亏损,那些廉价的玉露已然全部倒掉,只剩下一部分高级一些的还有几位贵人在买,不过评价都不怎么好。” 说起来玉露之前之所以会如此火热,一来是因为在苏州本身就有一定地位,后来能在京城热销,也是因为鄢懋卿那次的误打误撞。 之后在经过沈无言借助那些文人的力量,将其大书特书,便将一种寻常的物品,变作了一种极其高贵的物品,也因此价格飙升。 当时沈无言的名声还不至于那般的坏,一部分文人以及商人店铺也不用担心卖着沈无言的玉露,而被人贬低瞧不起,甚至打砸。 后来清明前的那次诗会之后,兴许是有人故意起事,其中又有些抹黑,恰巧就顺了京城这些文人的心意,风波也因此而起。 “其实除了外在的抵制,另外一个原因在于这种东西的市场其实已经饱和了,在经过之前短暂的疯抢之后,商品需要短暂的消化,随着这个……” 这边说着话,沈无言猛的将账本合上,然后冲着对面少女轻笑道:“今天怎么没唱曲?” “看你心情似乎不太好。”苏巧巧眨了眨眼睛,轻声道:“若是月儿在就好了,她听的懂你说的这些,我却不懂。” 沈无言摇了摇头,淡笑道:“即便月儿在也没办法,倒不如你唱首曲子来的自在,前些天教你的那首春江花月夜唱的怎么样了?” “我知道是因为你的名声现在差了,所以那些贵人们买了这东西,也会觉得会影响自己的名誉,即便他们都十分需要,却也不会在使用。” 兴许跟着沈无言听的多,也就知道的多了,此时说来却也头头是道。 沈无言听过点了点头,淡笑道:“如今也影响不了大局,既然他们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就随他们去吧,倒是可怜了王世贞……听说他最近都住在客馆?” 提及王世贞,苏巧巧的眉宇微有颤动,眼神之中也流露出一丝警惕,不过沈无言正在翻着账册,却也没有在意她这边,所以没有看出实质上的变化。 “住在客馆不好吗?”苏巧巧疑惑道:“反正王公子与徐公子都在那边,他们也都是好朋友……。” “也没什么不好的,无非是睡的地方不同而已,只是他毕竟与严阁老有间隙,怕会影响到王锡爵与徐时行未来的仕途。” 听着沈无言有一句每一句的说着,苏巧巧愈发对王世贞警惕起来,想起严世蕃所说沈无言早就被人算计在其中,心跳也加快了不少。 “我想回苏州,你回去吗?” 翻账册的手忽然停住,沈无言猛然抬起头看向少女,许久之后才轻声道:“住在这里不好吗?……我是说你怕别人误会的话,改天我去和王世贞住。” “你知道不是这样的。”苏巧巧微叹道:“……算了,那便不提这事了。” 看着欲言又止的少女,沈无言摇了摇头也不再说话,而是将心思都用在看账册之上。 日子就在沈公子翻账册,苏姑娘唱小曲修剪枝叶,以及宋大才子参加各处诗会,名气一天一天的盖过之前的沈无言甚至宋言知之中度过。 而在大明王朝最森严之地,皇帝陛下炼丹之处的西苑永寿宫,却在这微微细雨之中着起了漫天大火。 其实对于整日炼丹的西苑来说,着火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烧的永寿宫却是陛下的寝宫,所以只能暂居玉熙宫。 不过寝宫烧了还是要重建的,所以便找来了内阁首辅严嵩过来商量这件事。 西苑之中,大明至尊皇帝陛下朱厚璁依旧一副道袍打扮,已然多年未曾上朝,所以也无需穿着其他服饰,一心修道便是。 阁中寂静无比,朱厚璁脸上波澜不起,环视殿下两位老人,没有一丝表情。 “永寿宫重修的事,严大人看如何安排?” 如今的严嵩已然年事以高,行动也极其缓慢,沉吟片刻之后,浑浊的眼睛才看向朱厚璁,恭敬道:“三大殿初建,如今恐怕余料不足……陛下大可先住在南宫。” “南宫?”朱厚璁平静的脸上忽然有些愤怒,但很快便隐藏起来。 南宫乃是当年大明英宗皇帝被弟弟囚禁之处,此番严嵩建议朱厚璁住在南宫,其意味可见一斑,虽说他没有动怒,但心中依然十分不喜。 就在君臣二人对话之际,站在一旁习惯沉默或则附和的另外一个人忽然开口道:“如今陛下安置在偏殿,实在有些简陋,臣也于心不忍。三大殿虽说刚刚修成,不过余料尚足,永寿宫三月即成。” 话语一落,嘉靖脸上浮现一丝笑容,他淡笑道:“徐爱卿果然想的周全,那此事便交由你来处理。” 今天来只是为了重修永寿宫的事,所以君臣三人并未多谈其他,其实今天也一改往日皇帝与严嵩二人的谈话,变成皇帝与两位大臣的交谈。 直到二人离开之后,朱厚璁才向着严嵩那苍老的背影冷哼一声,接着翻阅起从国子监典籍处取回来的那几本书。 之所以会去找这些书,也是因为如今的严嵩已然写不出什么好的青词,至于徐阶写的也不如之前的夏言,而李春芳写的却也不错。 只是这些青词如今也不能宣泄他心中的苦闷。 从入京以来,经历大礼仪之争,斗倒了杨廷和,又经历宫变,后来俺答直奔京城,东南倭寇猖獗,直到如今才算安生一些。 本以为群臣已然在掌握之中,却发现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仆人严嵩似乎并不如以前那般乖巧。 手在书页上翻动,却并没有太大的心思去看,偶然见扫过几篇佳句读来又觉得枯燥无味,正打算将书卷放下,忽然一张宣纸从书中滑落而出。 按道理这些书中不该有杂物的,不过既然是从国子监那边取过来的,兴许是某位监生留下。 打开宣纸是一首书写的龙飞凤舞的诗句,可以看出写字的人当时心情何等畅快。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暗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声音在大殿之中悄然而起,接下来便是一阵爽朗的大笑。 已然很多年没有这般欣喜过,一来因为修道的平和,二来也的确没有什么值得欢喜之事,然而今日这诗,却让他如此畅快。 “好一个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过终究是一国之君,渐渐恢复常态,接着沉声道:“黄锦,快派人去国子监查查,这诗是哪位监生所做,朕要亲自召见。” 自从嘉靖年以来,朱厚璁向来不喜太监,也就只有黄锦一人蒙的恩宠,也是因为他自小便是朱厚璁的玩伴,且为伴读,因此关系匪浅。 多年未曾见过皇帝如此欣喜,他自然明白其中利害之处,忙应了一声,好奇道:“老臣虽说不知道这诗独到之处,但既然陛下读来畅快,必然乃是佳品。” “何止佳品,青词本就飘渺,但此诗却能抒发感情,且明显有莫大才情,此人必须重用。”朱厚璁深吸一口气,大笑道。 82.第82章 天上人间(1) 原本在沈无言离开国子监之后短暂的安稳之后,在次恢复平静,那之前掀起巨大风波的人物,此时也只有少数人还会提起,也都只剩下只言片语。 而随着那位大人物的降临,之前对沈无言的些许议论,也随着那首激昂到能让当今陛下也开怀大笑的佳作,被淹没在海水之中。 此时国子监议事厅之中,不同之前那般两派相对的景象,皆都喜气洋洋,为国子监出了这样一位人才而欣喜万分。 只是欣喜之后,忧愁还是有的,这样一位能惊动陛下亲自派亲信太监过来寻找的人物,他到底是何人? 高拱轻咳了几声,沉声道:“既然不是诸位先生所做,那便剩下监生了……各位回去好好问问你们的学生,若是有消息第一时间告知与我。” 老先生们素来便知道这位高祭酒严肃沉稳,行事从未有过这般急切,从他紧皱的眉头便可看出,陛下对寻找此人有多么的急切。 五经科的一位老先生忙问道:“公公说那本书是在典籍处找到的,那定然是某位在典籍处查阅时一时兴起而作,可以从这里去查。” “国子监的监生虽说多,但也不是查不完,除去外出游历的,以及休假在家的,如今诸位完全可以一天之内完成。”数科周老沉声道。 一名来的较晚的老先生苦笑一声,忙问道:“那诗到底怎样也让老朽见见才是,否则如何去查。” 高拱点了点头,淡淡道:“原文已然被陛下收藏,诸位若是想见,有陛下亲自抄录的副本,稍后会发到诸位手底下,务必要查到此人。” 其实大明并不崇尚诗词,若这般情形也只能出现在唐宋之际,这事能发生,首先要赖于皇帝本人喜青词,二来这诗也的确是青词之中出类拔萃的佳品。 况且那诗出现的正是时机,便在皇帝胸中郁闷之际,就像给他开了一剂良药一般,顿时心胸开阔,爽快了不少,也因此而著名。 国子监的这场风波只是这场风波的起始,经过诸位先生反复核查之后,皆都没有查到那位隐藏在国子监的高人,甚至将离开监内几年的监生都查遍了,也未有消息。 而作为国子监祭酒的高拱,也出奇的被皇帝陛下在一天之内连续召见三次。 如今的皇帝陛下朱厚璁已然无心去修仙练道,一心想要找到诗文的原作,期间也暗地里找到几位写青词的大家询问,都没有什么结果。 从国子监到翰林院,从监生,在到庶吉士,直到六科郎的诸位言官,那篇从国子监典籍处带出的青词,在短短的半个月时间传遍整个京城。 不过毕竟是皇帝陛下所求之物,事情做的还算隐秘,都是在私底下议论,并未搬到台面上来讲,归根结底还是怕被人议论,不过并不影响这首诗对京城的影响。 短暂红火半个月的宋谦也瞬间被我劝天公重抖擞压的体无完肤,就连之前对他推崇备至的一些京城文人,也开始议论起这首诗的原作。 只是即便是到了这种地步,那诗文的原作也没能找到。 于是就在诸人尚在震惊这惊动天子的诗文之际,另外一件事在让京城官场震动。 二十年来都未上朝的皇帝陛下,在今天竟然上朝了。 朝堂之上,君臣之间似乎有些尴尬。毕竟堂下有许多官员已然有多年未曾见过龙颜,此番见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已然习惯递上奏折,凡事与内阁商量,然后做好自己的事,而今原本是正常的朝会,却变成了不正常。 短暂的停顿之后,朱厚璁轻叹道:“近些天来有一篇诗文……诸位可曾听过?” 群臣正好奇多年未上朝的陛下会说些什么,却不料开口便提到那诗文,原本就在意料之中,然而此时听到还是有些不适,却又在情理之中。 不过也愈发体现那首诗文对皇帝的重要性,虽说愕然,却也不敢多言,于是并未有人回答问话。 “高拱……国子监那边查的如何?” 不回答大抵也是怕被抓住了把柄,未来落得口实被言官们以纵情享乐为由弹劾,却也划不来,所以都选择闭口不答。 此时既然叫到高拱,群臣也逐渐放心。高拱心中微有一颤,忙上前回答道:“查遍国子监诸生,官员……并未有符合条件者。” 说完这句话,他微微抬眼看向陛下,眼前这位皇帝陛下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停顿稍许,接着又道:“翰林院那边也查过,并未寻到此人。” 原本还有所期待的皇帝一听此话,顿时有些失望,沉默许久之后,才轻叹道:“那便退朝吧。” 二十年来第一次上朝,便随着这么几句话结束之后便退朝,而思来想去此次上朝也就是为了那首诗,诸臣皆愕然, 虽说大概算是一次闹剧,但这首诗也重新上升到一个高度,以往的私下里探访,随着这次朝会的结束,开始光明正大的搜索起来。 于是正在紧张备考的会馆也因此被搅和一场,大街小巷的茶楼铺子,只要是文人聚集之地,都经过了一番明察暗访。 只是结果让诸位一心想借此发迹的官员们很失望,并没有找到书写此诗的那位才子。 同时由于细雨下个不停,因此闲居在小院之中的沈无言已然有半个多月没出门,每天有厨娘做饭,又有姑娘唱小曲,倒也落得清闲。 自打上次去了一趟岳云酒楼,便被一群京城文人劈头盖脸的痛书一场,接着又各种威逼利诱,要沈无言承认以前的那些诗词文章都是花钱买来的。 沈无言倒也想承认,从苏州带过来的银子早就花光,之前玉露挣的银子全部给了户部,如今自己还要靠王世贞每月送银子过来,如何花钱买别人的诗词? 最终在一番唇枪舌剑之下,沈无言勉强拖着遍体鳞伤的心肝肺回到小院,从此养在深闺,每天写写画画,或养养花,或看看书,却也十分舒坦。 而这场清明后的雨似乎不打算在停,且不同于去年苏州的雨那般柔和,搞不好就是一场倾盆大雨,颇有北方壮丽的气势。 “无非是些酸腐文人,整天里舞文弄墨,倒不如我这般清闲,所谓才子可见一般……而且我怀疑宋谦那些诗作来源。” 躺在躺椅之上,看着葡萄架子下正撑着伞,专注着修枝剪叶的少女,忽然又道:“从前有只狐狸,它见到满树的葡萄馋的流口水,但却又吃不到,于是便说葡萄是酸的……你现在大抵就是这般想我的吧。” “若是你那句话让外人听来,定然是这般想法。”少女将伞丢在一边,坐到沈无言对面,微笑道:“我却知道公子的才学。” “才学自然谈不上,只是不想因此而坏了我正常的生活,若是这般混乱,倒不如让我回苏州……”虽说是这般说,但脸上还是带着笑意。 回苏州或许可以,但此时显然是不可能的,沈无言很清楚,只要严嵩在朝一日,裕王便不可能让他离开京城。 “回苏州也是这般,还不知道那位胡大少爷会不会再派人来杀我,也不知道月儿如今怎么样了,刘掌柜应该能在浙江……” 声音愈发变小,因为少女拿起了琵琶,接着轻柔的曲子悠然而起,歌声便若那细雨青丝,洗尽沈无言心中些许尘埃。 “这样也好,那样也不错。……比起如今在福建戍边的将士们,我们终归还是幸福的。算了,安心养花,静观其变也算不错。” 小院的歌声淹没在雨落青泥之中,而远处马匹却将刚落地的雨水飞溅。 “沈无言涉嫌谋害圣上,其身下产业全部收归国库,其本人压入诏狱听候发落。” …… 嘉靖四十一年夏。 那位在京城饱受争议的才子,如今却被关押进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而关进这里能活着走出的人,似乎并不多。 诏狱取圣旨行事,无论是刑部、大理寺还是都察院都无权过问,其中刑罚可怖之处,让人闻之不寒而栗。 苏巧巧呆呆的望着在小院之中出来进去那些身着飞鱼服,手握绣春刀的卫士们,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直到严世蕃晃悠悠的走过来之后,她才缓缓坐起。 “这已经是第七次了,你们搜出些什么东西了?” 严世蕃轻笑一声:“王世贞走的还真快,什么都没留下……而且挖地三尺,也只搜到三十七两七钱银子,当真是……不可思议。” 苏巧巧终于知道原来自己被眼前这位独眼的胖子骗了,然而又能如何,哭过怒过,又如何能将被下放诏狱的沈无言救出? “我能去看看他吗?” 严世蕃摇了摇头,淡笑道:“宫中一名宫女死了,死于中毒……毒在玉露之中,真是不巧,陛下近来心情不怎么好,所以……你怕是看不到了。” “他……他会死吗?”苏巧巧声音微微颤抖。 严世蕃深吸一口气,微笑道:“当然。” 83.第83章 天上人间(2) 关在诏狱之中的人或许会死,但也有生还的可能,然而被严世蕃,这位权倾朝野的人物说出来,又算是被坐实了。 就连裕王也这般认为,所以这些天已然动用他能动用的所有关系。可惜他如今并不能做的太多,毕竟他也算是被软禁在此,与沈无言的区别只在于自由程度。 裕王府也好,锦衣卫诏狱也好,都是将人囚禁之地,说来说去,最终还是没有什么办法。 至于王世贞那边,此时他能做的便是看好眼前这姑娘。 重新搬回小院,其实还是有些尴尬。虽说之前已然见过,但接触的并不多,如今自己却要来照顾,或者是来看管这少女,很多事情不如沈无言在时顺手。 兴许是和沈无言待的太久,也受到沈无言一些影响,也是躺椅茶壶,小亭子内翻书看天气,数着落下几滴细雨。 “无言是个聪明的人,这一次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找过以前在官场上的一些朋友,至少他现在不会受到什么苦。” 说是在翻书,其实已然无心去读,沈无言能进诏狱,半数都是因为自己,王世贞很清楚这其中问题,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其实现在更担心的还是在苏州那便,就怕连累到那边的人,若是李家也因此受到牵连,那就不好说。……不过听说沈无言这次来京城竟然在苏州的一切都断了。” 正抱着琵琶坐在小亭子中看着雨落的苏巧巧微微一怔,小声道:“那便说明他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可这又为了什么?” 王世贞倒是没想到这一茬,此时听苏巧巧这般一说,猛的从躺椅上坐起,惊讶道:“你的意思……沈无言是故意去诏狱的,他自己还能出来?” “哪有人傻到去诏狱。”苏巧巧这些天也听说过诏狱的情况,知道那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简直睥睨十八层地狱:“我的意思是说,他早就知道会连累到苏州,所以才这样做的。” 刚燃起的希望,却又被无情的扑灭,王世贞苦叹一声,继续躺下,轻笑道:“这些个官员们以前看的人模人样,关键时候都靠不住……当年我爹便是如此。” 王世贞的事沈无言给苏巧巧讲过,此时听他这般说,不由回想到自己被严世蕃蒙骗,进而连累了沈无言,自责之心又起。 “那位严公子当真厉害,这般算计于我……只是不知无言于他有多大的仇恨,至于如此赶尽杀绝?” 王世贞轻笑道:“他之所以让你到沈无言这边,便是要从你口中套出关于沈无言的直言片语,其实莫要说是你……即便是我都不是他的对手,朝中不知有多少大臣都不是他的对手。” 略一沉吟,王世贞又笑道:“其实他与无言也并无什么深仇大恨,只是他觉得沈无言的背后定然是有人在指使的,本着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道理,事情也就这样成了。” “竟是这般草率,那所谓宫女中毒,玉露中有毒药……甚至谋害皇帝,收受贿赂这些……都是刻意做出的假了?” 王世贞冷笑道:“玉露若是有毒为何偏偏只毒死一名宫女,至于谋害皇帝又不知如何定罪……倒是收受贿赂,我倒是知道沈无言给户部捐了至少三十万两银子。” 一条一条的说清楚之后,苏巧巧顿时明白原来事情的真相如此可笑。 她将琵琶丢在一旁,微笑道:“既然他有莫大的冤屈,那我便去为他伸冤。” “你可知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王世贞淡然道:“当然不是因为思念老厨娘的饭菜,而客馆那边的饭菜又难吃的缘故。” “……那不去为他伸冤。”苏巧巧顿了顿,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言语之中没有丝毫感情:“他岂不是会死。” 沈无言是死是活,对于京城文人,甚至这些京官们来说并不重要,当然有一部分人是希望他死的,那便是宋谦一途。 倒是国子监的那些老先生们,竟然要求将那关于沈无言的九个大字取下,然后又去祭酒大人那边,反复请求去为沈无言说情。 而这些老先生的代表之一,便是那位被沈无言羞辱过几次的周老。 此时在国子监议事处,周老的情绪还是有些激动,他狠狠的在桌上猛拍了一下,怒喝道:“你若是说沈无言他有辱先贤,我无话可说……但你说他谋害圣上,这就有些过了。” “那玉露便是物证,而那些玉露正是由宫里的太监从沈无言的店铺买的,这又是人证。”高拱此时也焦头烂额,写诗的人没找到,这位被请来京城的沈公子如今却被关进了诏狱之中。 周老显然对祭酒大人的这个回答不怎么满意,他冷声道:“老夫知道沈无言整日叫你校长你不怎么开心,但也不能如此就不管他了。” 被周老这般一激,高拱顿时也恼火起来:“怎么管?我区区一个祭酒四品官,连进诏狱的资格都没有,如何救他,你当我不想救?倒是周老你,外面那字可是你硬是要挂上去的。” 提起那字,周老老脸也顿时通红,停顿片刻之后,继续道:“老夫之前的确是对沈无言有意见,但却不能当做一码事……你可知道王少卿,他一把年纪的人,跪在我门前求我救救沈无言,以少卿那般人品要救的人……会差吗?” “竟有这事。”王少卿是苏州有名的大儒,后来入了国子监当了监生,在国子监内人员也极好,高拱对这位监生也颇有好感,准备留作大用,此时听到这事,顿时也有些无奈。 暗自叹息一声,高拱苦涩道:“其实无须我多言,胡宗宪谭伦,甚至翰林院的几位……对,还有李春芳都去求过,但用处不大。” 此时听到高拱这般下了定论,周老便不再说话,转身向着门外而去,苍老的背影走起路来还有些颤抖,只是腰杆子却又挺得很直。 门外早就聚集了一群老先生,他们一见周老走出来纷纷上前询问情况。 周老苦涩的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再说太多的话,直到走出人群之后,才无奈道:“沈无言这个人虽说放荡了些,但是心还是不差的……我那几位学生若非他出银子,如今只能回家务农了。” 再说下去也于事无补,剩下这些能过来求高拱的先生们,多多少少都对沈无言有些意见,之前也与沈无言有过争执。 只是他们也清楚争执是争执,那都是个人恩怨,这些所谓的罪行实在坐不实,若是就这样杀死一位曾经在国子监共事的人,却是不忍心的。 国子监的这次的兴师动众对身处牢狱的沈无言虽说没有太大帮助,但也让一部分心中还记挂着沈无言的监生有了些许希望。 不过虽说如今沈无言已然被下放诏狱,严世蕃的目的还未达到。 诏狱之中,沈无言依旧过的还不错,除了牢房之中的气味不太美妙,因此让锦衣卫特意在牢房外开了个天窗之外,倒也没有什么不好。 这已然被装点成上等客房的锦衣卫诏狱,也并非是外面的人能想象的。 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严绍庭却是知道这其中情况,原本在沈无言被关进诏狱之后,不免会遭受刑具的过问,只是对方既然取出十张一万两的银子,那么一且都好说。 望着眼前这位吃着粗茶淡饭,但却要求每天送书进来的书生,而且看他那平静的神色,似乎在这里与在家里没什么两样。 每天在诏狱都能听到犯人的惨叫,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何况虽是都会看到被打的半死的人,被拖着从自己身边经过。 但他都只是看看书,或者在纸上写写画画,甚至连脸色都没有什么变化。 也因此,让所有犯人都恐惧严绍庭忽然觉得眼前这人才是真的可怕,此人要么就是无知无畏,要么就是有莫大的能耐,让他不敢随意动刑。 只是此时另外有一个比这位年轻人更让他觉得可怕的人即将来临,因此他只能站在站在这里等着。 直到看到那位独眼的胖子走了过来之后,这位手中沾满血迹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却向着对方攻击的行了一礼,接着道:“父亲。” 严绍庭是严世蕃的次子,这些年在锦衣卫也算混的风生水起,其实靠的还是严家的势力,无论他好于坏,都不是什么问题。 严世蕃向着严绍庭淡淡一笑,接着指了指牢房,轻声道:“听说他竟然将诏狱住成了客栈……你这位都指挥使当得的确到位。” 一听这话,严绍庭顿时脸色大变,腿下一软便跪了下去,忙道:“不是不打,只是……只是宁安公主那边,另外徐先生……。” “算了,也不能怪你……就算你爹我也不能打他。”严世蕃冷笑一声,绕过跪在地上的严绍庭向着诏狱内而去:“起来吧,以后收银子注意一些。” 84.第84章 天上人间(3) 诏狱门前只留下浑身颤抖无法起身的严绍庭,他不知道为何自己收钱的事做的那般隐秘,严世蕃还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若是说比起监视工作,整个大明也就锦衣卫与东厂有这能力,然而东厂那边也都是自己人,定然不会过来监视自己。 一想到这其中的缘由,严绍庭便直冒冷汗,待下属上前将他搀扶起来之后,他才发现后背已然湿透,随着风一吹,浑身微微一颤。 “进去吧。” 诏狱内每天都有刑罚哀鸣之声,那些骇人听闻的刑具在这里便是常态,一切外界所能想象到的,在这里都会变成现实。 当然沈无言这个特例,外面没有人能想到。 在锦衣卫诏狱之中锦衣玉食,甚至还享受着外面上等客房的待遇,即便眼前这位见惯繁华的严世蕃,都有些愕然。 沈无言依旧在看书,似乎并未察觉到牢门前有个胖子已经站了许久。 直到再次翻书之际,沈无言这才将书签夹在书页,然后将书放下,上前将牢门打开,在严世蕃一脸惊讶之下,淡笑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 “沈公子能将诏狱坐成这样,当真是了不起。”略一沉吟,他忽然笑了起来:“当然,外面那位姑娘怕是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 沈无言为严世蕃沏了茶,手中依旧没有闲着,写写画画,显得极其随意,完全不把这位在大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当回事。 “好在之前我给他说过北镇抚司的监狱简直是大明最可怕的地方,她什么都知道。” 本打算以苏巧巧为突破口,但此时看沈无言这平静的表现,显然不可能,于是只得叹息一声。 未等他继续说话,沈无言却笑了起来:“来的事后也抹清了与苏州那边的关系,如今我就是孤家寡人……严大人是不是有些意外?” 严世蕃张了张嘴,之前的淡然此时化作一丝无奈的笑意,接着抛得干干净净,在此恢复平静:“的确是想用苏州那边的家业来威胁你,只是很意外……抄家就抄到几十两银子。” 沈无言淡淡一笑,没有在说话。 严世蕃笑容僵在脸上,接着微微皱起眉头,很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忽然发现眼前这看似稚嫩的文弱书生,显然不是那般的简单。 之前以为沈无言只是那群势力之中的一枚棋子,但显然那摆棋的人也没有发现,这书生其实早就在棋盘之外,甚至早就知道这盘棋的输赢。 “你说那股看不见的势力背后是何人?徐阶……还是……” 本打算说皇帝,但转念一想说与不说已然没有什么意义,徐阶也好,朝中大员,六部尚书乃至于整个大明与严党对立的那些人,似乎都没什么意义。 沈无言淡淡一笑:“无论是徐先生还是那些言官,还是之前的首辅夏言,又或者是后来沈炼杨继盛……这些人都不能主宰你严家的存亡。” “是了。”严世蕃点了点头,转身向着严绍庭道:“这样的人你敢打?” 严绍庭只是听着两人之前的对话,但其中许多内涵之处都没有听明白,此时看着父亲一脸愁容,又看向那位风轻云淡的书生,不禁连声道:“不敢,不敢。” “不是因为他出了些银子,也不是因为朝中权贵求情……严绍庭你记住,沈公子不在这场争斗之中,等这事过去之后就把他放了。” 严绍庭今天一天之内已然几次惊讶,却要数严世蕃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震惊,手握绣春刀的手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颤动的无法控制。 “全凭父亲安排……。” 在严世蕃离开之后,严绍庭对手下的这些人进行一番筛选之后,很快便有几位锦衣卫在人间蒸发。 并没有过去太久,诏狱又来了一个人,此人个子不算高,但长得却是清秀,虽说已然上了年纪,却依旧十分俊朗。 与之前的严世蕃不同,严绍庭见到这位老人显得清切的多。 因为此人经常出入自己的家,整日里为严家忙前忙后,甚至点头哈腰低三下四,而且京城还对自己言听计从,即便他已然是内阁次辅,权力仅次于严嵩。 徐阶来的时候只是一顶小轿,几位随从帮着撑伞,由于上了年纪,所以一个人不方便,身边带了名搀扶的侍女。 在很远处徐阶便看到站在诏狱门前的严绍庭,于是他连忙抛下撑伞的仆人,以及搀扶自己的侍女,向着严绍庭跑去。 “绍庭……好久不见。” 严绍庭对这位徐大人的印象便是严家的老仆人,无论对于爷爷严嵩来说,还是父亲严世蕃,甚至家里的任何人,都是如此。 所以在看到徐阶冒雨赶过来之际,依旧只是面带微笑的站在原地,等到对方淋得满身是水来到身边之后,才微微一笑道:“原来是徐先生。” 徐阶脸上十分平静,即便全身已然被雨水淋湿,也只是抹了抹脸,笑道:“牢中的那位沈公子……绍庭看看能不能通融?” 其实以徐阶的身份,想要进诏狱看犯人完全是足够的,即便在条例上有些制约,但无论如何也用不着向严绍庭来请示。 显然严绍庭没有觉得这位老人冒雨而来,自己就该对他通融一些,淡淡一笑道:“没有陛下的圣旨,诏狱之中的犯人是不能见的。” 徐阶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将带来的礼品给严绍庭留下之后,便不再说话,在侍女搀扶以及仆人打伞远去,苍老的背影之中显现出无尽的无奈。 看着远去那身影,严绍庭只是冷冷一笑,不屑的喃喃道:“无非是严家的一条狗,装什么可怜?” 不让徐阶进去只是因为刚才被严世蕃训斥过,而现在心情不好,可能明天心情好了,就会让他进去,无论你冒着大雨来,还是带着礼品来。 探访沈无言的人也经常会有,有些能见到,有些只能站在门外观望,然后无奈离去。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会试完毕之后。 王锡爵以会试第一,徐时行则以会试第二进入廷试,同时沈无言为户部捐献三十万两银子,为了东南抗倭的事,不知从何处传出。 于是沉寂许久的国子监在此炸开了锅,以沈无言带过的甲舍诸监生开始,波及整个国子监,上至讲经博士,下至监生,皆都上书要求将沈无言释放。 只是国子监的这场混乱终究还是内部的,但严绍庭却坐不住了,于是亲自带人去国子监,以乱党的名义抓了几名监生,至此这场原本只在国子监的闹剧进一步被激化。 嘉靖四十一年夏。 这一群浩浩荡荡,由数百国子监的监生以及教习们组成的队伍,从国子监到北镇抚司诏狱,一路而去呐喊声震天。 由于事发的突然,当应天府衙门知道这事之后,那些个士人们已然到了诏狱门前。 许是某个狱卒不开眼,触怒了这些书生,于是以书生和狱卒的混战就此拉开。 北镇抚司诏狱的这些狱卒虽说个个好手,但双拳难敌四手,这几百名书生一拥而上,顿时便有几名狱卒被当场打死。 就连及时带人赶到的严绍庭也被打的头破血流。 于是正在小桌上喝茶闲坐的沈无言,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簇拥而出,直到被带到国子监,这才明白事情原由。 此时一切已经乱了,祭酒高拱望着眼前这乱象,却什么都做不了,就连那位整日在典籍处看书的张先生也不由皱了皱眉头。 事情直到锦衣卫派人来围了国子监之后,才恢复往日的平静。 沈无言看着一脸愁容的高拱尴尬一笑,无奈道:“祭酒大人,这……这是什么情况。” 高拱看了一眼站在院子中的这些个监生以及教授们,冷冷道:“我看你才是祭酒……这国子监都成你家的了。” 此时另外一边却也是一片混乱,严世蕃在从翰林院的路上,不知道从哪来了一群蒙面的黑衣人,将他围着痛打了一顿。 原本祥和的翰林院一时也被搅得鸡飞狗跳,但最终也没找到是何人出手打的。 严世蕃那边几名党羽则因为扰乱翰林院,而被陛下降职痛斥一番,虽说没有明的指出严家,但表明已然有些不耐烦了。 只是这一切对于远在西苑的陛下没有任何关系,那位毒死宫女的乱党自有锦衣卫,三法司去处理,严世蕃被人黑拳打了一顿,那是他活该。 而除了修仙练道之外,剩下便是寻找那诗的原作才是大事,除却派出司礼监的太监之外,东厂也被派了出去,只是至今无果。 而就在这场稀里糊涂的闹剧波及京城之际,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人来到了京城。 这位混迹倭寇之列多年的人物,因为一件天大的诱惑来到京城。只是他却不知道,就在他踏进京城大门那一刻起,已然被人监视起来。 只是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些,在岳云酒楼吃过饭之后,便去了含烟楼,之后便在也没有出现过。 85.第85章 天上人间(4) 国子监的这次行动并未改变沈无言的处境,在沈无言到国子监没有太久,便重新被锦衣卫带回诏狱。 至于那些书生意气的监生以及教授,竟然出奇的不予追究罪责,这件事却是让严绍庭恼火了许久,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 这一天王世贞照例为苏巧巧沏好了茶,然后将一些经史子集,但等了许久都未见人过来,顿时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在苏巧巧闺房前沉默许久之后,王世贞深吸一口气便推门而入。 一阵幽香扑面而来,但房间内本该有的少女却不在了,只留下桌上的一封书信,上面的墨迹还未干,显然才写下不就。 简单的浏览书信之后,王世贞才明白苏巧巧的去向。 原来前些天严世蕃找过她,告诉她有一个人能证明沈无言是无罪的,如今那人正在含烟楼之中,但是务必不能将这消息告诉别人。 以苏巧巧的性子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而且她一再认定之前沈无言出事是她的原因,此番既然能救沈无言,定然会去。 书信还未来得及放下,王世贞便匆忙往含烟楼而去。 另外一边严世蕃起了个早,然后乘着轿子向着含烟楼而去。 之前国子监的闹剧已然让他感觉到一丝的不安,而且自己被打之后皇帝的态度也的确难以揣测,想来他已经对严家厌倦,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而原本想以沈无言为突破口,然后揪出在幕后那只大老虎,却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简单,沈无言把什么都预料到了。 真正的问题还是在于,之前抓沈无言的证据也不充分,经不住未来的翻案,如今士人之中呼声如此之重,怕是要不了多久,沈无言便会安然的从诏狱走了出来。 好在京城文人这边还在手中,以宋谦为首的青年士子们却是不想让沈无言活着从诏狱出来,所以一切能抹黑的地方,都不会放过。 恰逢今夜含烟楼端阳前的诗会,便要借此将沈无言的罪状坐实,然后经过这些文人的手,将事情放大,最终堵住国子监以及江浙文人的嘴,还能把沈无言杀掉。 这次端阳前的诗会与月前那次不一样的在于,已然不仅仅是京城文人那般的简单。 会试结束之后,考生们也有了短暂的歇息,于是这次诗会也会有很多其他地方的文人来参加,总之盛况超前,比之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惹人关注。 北镇抚司诏狱之中,严绍庭看了一眼这逐渐晴朗的天气,不由露出一抹笑意,接着他走进诏狱,来到沈无言身边,淡笑道:“马上就端阳了,先生是否有心回去?” 沈无言摇了摇头,将书合上,苦涩一笑道:“之前有个大哥……只是大嫂似乎并不喜欢我,所以已然没了来往,所以在哪过端阳都是一样的。” 听着沈无言这般答非所问,严绍庭也不在意,他轻叹一声,忽然道:“来的时候看到王世贞急匆匆的跑到含烟楼,问什么巧巧姑娘在哪……你还别说,这位大才子平日里看的端庄,却没想到也去青楼?” 沈无言的表情瞬间一僵,很快便想清楚这内里的情况,苏巧巧定然是因为什么事去了含烟楼,而王世贞显然是看出其中的危险,才去找她。 至于严绍庭为何会告诉自己,定然是为自己下了套,而这个套还不能不钻。 沈无言轻笑一声,摆了摆手道:“世贞的确风流,以前也去过几次含烟楼,只是做学问还是第一位……你可曾听过《金瓶梅》?” 还未等严绍庭开口说话,沈无言继续道:“里面有个西门什么……庆,却也生性放荡……说到这个西门庆,倒是想到一个人。” 沈无言正说着,严绍庭的脸已然通红。这本出现在京城的另类传奇文章,内里的隐含但凡看过,在了解一些内情的都知道。 严世蕃的号便是东楼,正巧与西门相对,另外一方面他的小名又叫庆儿,于是这西门庆含沙射影,正好隐喻在他的身上。 作为严世蕃的次子,严绍庭显然对这些十分了解,此时被沈无言说来,顿时有些愤怒,但看着对方那面带微笑的容颜,却只能将这气咽在肚子里。 严绍庭离开了,并且带走了所有狱卒。 北镇抚司的牢房第一次空空如也,留下只要愿意走就能随意离开的沈无言。 至于剩下那些犯人,其实就算把牢房拆了他们也走不了,不是被割去了膝盖,就是打断了双腿,根本无需人来看管。 而就在严绍庭撤走所有狱卒之事,另外一个人走进了西苑,他向正在捏着那张书写着诗句的宣纸发呆的圣上,说了一个让当今陛下忘记穿鞋便要外出的消息。 “徐阶你说的可是真的?” 朱厚璁此时依然无法压抑他心中惊喜,依然不顾君臣之理,连连发问道:“你说是张居正猜的,可有实据?被关在诏狱之中?朕这就去看他。” 诏狱之中,沈无言还未离开,他正将漫卷诗书丢在火炉之中,然后架起了锅,将洗好的鱼丢在锅中,放了调料,等待这顿鱼吃完再走。 就在烹鱼的这间隙,一名老人从诏狱外走了进来,然后站在沈无言身前,看着这眼前的景象。 诏狱之中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作为大明天子此时自然十分愤怒,但想到要找的那人便在这里面,顿时又欣喜万分。 眼前的青年正背着自己似乎在看书,在他一旁的火炉上还架着锅,锅内鱼香依然流出,看起来手艺也不错。 “所谓烹小鲜,如治大国?” 听到身后有人说话,沈无言顺手将手中那本金石书籍丢在火炉之中,火势更猛,简单的调整了火势,然后这才回过头,看向这位老人。 “原本是狱卒们煮饭用的,今天都走了,所以就拿来用,刚好还有一条鱼,不吃倒是浪费了,于是就拿过来煮着吃。” 听着书生平静的话语,朱厚璁微微弯下身子蹲在火炉旁,香气扑鼻而来,却是诱人,不由笑道:“我来看你,不觉得奇怪吗?” 沈无言淡笑道:“奇怪倒是不至于,每天都会有些不认识的人过来……却是怕我招出些什么出来连累了他们,当然也有一部分是真的为了我。” “那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朱厚璁笑道。 沈无言摇了摇头,淡然道:“总不会是过来吃鱼,不过我吃了这鱼也要走了,阁下若是有什么想问,便说说吧。” “你要走?”朱厚璁一怔,心道这诏狱竟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在一看这牢房的特殊之处,便也不觉得奇怪,淡笑之后只道:“这些天总觉得不怎么顺,所以想来与你说说话。” 沈无言苦笑道:“那你可就问错人了,在下从来京城就没有顺过。” 谈话之间,鱼也烹好了,给对面老人捞了一碗鱼汤之后,二人便坐在小桌前一边谈话,一边喝鱼汤。 “你还别说,味道的确不错,比宫里的都要好……哦,我是说之前喝过宫里的鱼汤,的确没有这鱼汤鲜美。” 沈无言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那些狱卒走了之后,便不在送饭菜过来,只能自己去取了餐具,然后在自己做饭:“其实完全可以回去吃的,只是回去……然后再去含烟楼,就要多花时间。” “含烟楼?”朱厚璁一口将鱼汤喝尽,然后自己又盛了一碗,玩味笑道:“我可听说含烟楼是青楼……。” 沈无言连连摆手道:“事情不是那样的,今夜含烟楼有诗会,也就是过去看看。” “诗会?”朱厚璁一怔,忙将之前那首我劝天公重抖擞念了一遍,然后好奇道:“这首诗你可曾听过?” 沈无言皱了皱眉头,心道这人怎么会知道这首诗,忽然想到那天自己夹在典籍处的某本书之中,顿时会意,想来眼前这人便是国子监的某位监生或者教习了。 沈无言也没有多问,喝完了鱼汤,书也烧尽,接着简单的整理了衣衫,微笑道:“从此烧尽鱼虫书,甘做东京卖饼家呀。” 就在这夕阳即将落幕之际,没有人知道就在那污浊的锦衣卫诏狱之中,当朝天子与一位寻常百姓正在这牢房之中喝着鱼汤闲谈。 闲谈的内容从上古到当今,从诗词到文章,最后竟然还涉及一些虚无缥缈的修仙练道。 “当真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呐。” 二人一起走出诏狱,此时天色已然不早,就此分别之后,沈无言向着含烟楼而去。 至于朱厚璁则随意在附近转了一圈,然后走到一顶早就等在一旁的轿子,向着站在轿旁的那人淡淡道:“听起来倒是有那么几分意思,只是还不太确定,去含烟楼。” 一旁的徐阶微有迟疑,含烟楼是个什么地方他很熟悉:“天色已然不早,陛下还是早点回宫吧,那便由臣去核查便是。” “不用。” 简单的两个字落下,无人在敢忤逆,徐阶点了点头,然后吩咐轿夫往含烟楼而去。 86.第86章 天上人间(5) 今夜的含烟楼比往日又要红火许多。 一些平日里没有银子进来的文人士子们,正好也借此进来感受一番,只是显然并不觉得与其他地方有什么两样,不免有些失望。 沈无言离开诏狱之后,又在长安街上转了几圈,路过几家书坊进去重新挑了些书看了看,约莫着时间差不多,这才向着含烟楼而去。 虽说此时对在楼中的苏巧巧十分担心,但却也清楚苏巧巧只是诱饵,只要自己没去,他始终都是安全的。 大概在含烟楼外转了一圈,大致了解这边的地形之后,沈无言这才走进楼中。 所谓的诗会沈无言并没有太在意,虽说一眼望去便看到几名熟悉的人,比如王锡爵等,但碍于还有其他事,所以并未打招呼。 顺着楼梯走到内厅,接着在一名伙计的指引之下,一直上到三楼的露台之上。 苏巧巧正背坐着望着楼下碧波,手指微动,琵琶发出幽怨的声音,随之歌声渐起,比以往更加凄凉,甚至让人听来不寒而栗。 直到曲子戛然而止,沈无言这才叹息道:“其实只是换了个地方去住,很早就预料到会有今天,也算提前去探探路,以后可能还回去。” “还回去?”从边上走出来的鄢懋卿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好奇道:“竟然还有刚走出诏狱的人,说以后可能还会回去。” 沈无言扫了一眼转过身的苏巧巧,大抵已然哭的没有眼泪,整个眼睛都是红彤彤的,但在转身看到沈无言那一瞬间,泪水再次涌出。 相视无言。 许久之后,沈无言才叹息道:“你不能想象的事有很多,比如为什么关了我那么久,竟然最后还要费尽心思放我出来。” 略一沉吟,沈无言苦笑道:“你们这群白痴,做事还是要考虑周全,既然抓不住我的把柄,那么就不要打草惊蛇……另外我可以保证,你将她抓到这,将是一个最愚蠢的决定。” 鄢懋卿不以为然的笑了起来,接着一挥手,一旁数十位拿着火铳的神机营士兵,将沈无言围了起来。 “就算你插着翅膀怕是也走不了了,当然你可以选择跳下去。” 说着话,鄢懋卿走到露台边上,看着激流涌动的运河,淡笑道:“听说你二人都是苏州来的,水性应该不错吧。” 沈无言没有理会鄢懋卿,而是缓缓走到苏巧巧的身边,将她身上的绳索解开,然后淡淡道:“既然在诏狱都没能杀死我,那么在这里自然也杀不死。” “在诏狱杀不死你,那是没有理由,又怕国子监那些个酸腐文人们来事,在这里倒是无妨,死便死了,无人会知晓。” 看着鄢懋卿得意的眼神,沈无言淡淡道:“你能你打死我呀?” 被沈无言这句极具挑衅的话语一激,鄢懋卿的老脸顿时挂不住,他狠狠的一笑,但很快又将笑容隐去,冷笑道:“你现在当然不能死。” 沈无言摊摊手,讥讽道:“那我就先走了。” 说着话,沈无言果然拉着苏巧巧的手,向着数十支火铳,以及一脸怒意的鄢懋卿方向走去。 “等等,你当然可以走,但有几个条件要和你谈谈。” 之前的那些其实都是简单的心理战术,无非是想要将沈无言的心理击溃,看出这些之后,沈无言也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位刑部左侍郎,果然还是有些本事的。 随着片刻的沉寂,一名健硕的汉子从连廊外走到露台上,接着在桌上摆好笔墨纸砚,然后向着沈无言淡笑道:“在下罗文龙,与严大人乃是好友,今天来就是想和你谈几个条件。” 沈无言看着这位略显野性的汉子,不由也轻笑道:“好在我就是一名商人,谈条件首要的便是公平,罗兄你看如何?” 罗文龙这些年在倭寇那里烧杀抢掠,却是养成了一身戾气,原本打算以这些戾气,将这文弱书生一番震慑,却不料对方似乎没有什么感觉。 其实对于沈无言来说,罗文龙这般的,与他前世见过的凶狠之辈,半分也不如,充其量也就算是个入门的狠人罢了。 “自然会公平,只是能得到多少,还是要看沈公子了。” 这边间隙之际,罗文龙淡然道:“听闻沈公子在苏州有着巨大家业,若是你愿意每年给我十万两银子,整个东南的航线包你安然无恙。” “海盗?”沈无言不由一怔,但转念一想,这些年东南一带更为猖獗的却是倭寇,顿时对眼前这人有了一定认识。 “却是没想到在大明长大的罗兄,竟然甘愿去当倭寇的狗腿子。” 罗文龙的确是倭寇的帮凶,凭着对大明的了解,这些年给倭寇不少帮助,也因此获得无数好处,只是狗腿子这三个字,他并不喜欢。 微微皱了皱眉之后,罗文龙才恢复自然:“另外一点,听闻你与戚继光有来往,便是想让你帮着,与他说说。” “说说什么?”沈无言轻笑道:“替你说说继续让罗兄帮着外人来抢自己国家?” 罗文龙脸色愈发难看,但依旧还是沉声继续道:“最后一点,听说你对火铳也颇有研究,我们可以出高价买你的那些图纸。” “呵呵。”沈无言撇了撇嘴,冷笑道:“这可一点都不公平,我给你们出银子,然后你们在拿我的银子买我的图纸,你当真是太美了。” “全部杀掉。”罗文龙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将刚起草好的条约撕得粉碎,冷声道:“这可是你自己不识抬举,严大人怕你,我可不怕,离开京城我便是自由的。” “你觉的你能离开京城?”沈无言淡笑道:“你的那位严大人怕是早就盼着你去死了,如今正好有这一石二鸟之计……。” 沈无言的话还没有说完,罗文龙也是一脸的不屑,同时刚被收起的火铳,也同时指向罗文龙。 露台上的这些变化似乎对于在含烟楼内的诗会没有半点影响,诗会早就开始,络绎不绝的好诗好词频频出现。最终在宋谦的一首离恨天,将今夜诗会推到了*。 虽说有一部分文人私底下也在议论,之前沈无言那篇木兰辞比之今夜所有词的水平都要高出不少,但也并未拿在台面上去说。 宋谦却丝毫不在意这一点,他只用知道过了今夜,宋谦这名字便真正的走出宋言知的阴影,至于沈无言……他不屑一顾。 站在高台之上,宋谦接过柳含烟亲自斟的酒,回想之前那场诗会,柳含烟第一个叫的不是自己,而是沈无言,所以今天他准备让这位不识抬举的含烟姑娘懂些事。 接过酒杯,宋谦并未喝,而是在柳含烟尴尬的表情之下,缓缓将酒全部倒掉,然后自己在亲自斟了一杯,微笑道:“那杯应该是沈无言的。” 声音很轻,只有柳含烟能听到,但是这位自傲的姑娘已然听出其中含义,只是她又能如何?如今眼前这位才子已经非同往日,若是自己没有顺着他,那么未来却也不知会被如何书写。 话语听不到,但宋谦将那杯酒倒掉却是事实,一部分本身对宋谦就没有好感的文人,此时也有些不满,但碍于对方的声势,也只能沉默。 与露台上的凄冷相比,含烟楼内简直是温柔乡,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而今年会试第一第二名似乎也盖不过宋谦的光辉,一切都显得那般的苍白无力。 高台上对木兰辞、石头记高谈阔论的宋谦,座上对宋谦大家赞扬,又不免提到那位占据这些佳作,而不知羞耻的某人,又是骂声不断。 只是对于这些,沈无言都听不见。 局势好像在瞬间便发生了变化,罗文龙似乎被下了药,因此瘫倒在地,另外一边鄢懋卿重新将火铳对准沈无言。 “现在可就走不了了,你这个私通倭寇的叛徒,大明哪里对不起你了?。” 听着鄢懋卿这番义正言辞的话语,苏巧巧身子微颤,冷笑道:“沈无言他私通倭寇,又为何将改进后的火铳的图纸寄给戚将军,为何倾尽全力,拿出了所有家财,去为福建战事?” 鄢懋卿并不回答苏巧巧的问话,而是看了一眼远处出现的火光,淡淡道:“绍庭来了,看来沈公子当真要重新回到诏狱了。” 严绍庭的确带着锦衣卫来到含烟楼,一时之间所有文人都知道被众人争议中的沈无言便在露台之上,而且还是前来私通倭寇的。 顿时群情激奋之下,书生们纷纷向着露台挤去。 鄢懋卿似乎已然猜到这一结果,望着随之而来的文人,冷笑道:“那位倒在地上的,便是为倭寇办事多年的罗文龙,与当年的王直徐海,没什么两样。” 罗文龙之名虽说不怎么熟悉,但王直徐海他们却十分了解,这二位穷凶极恶之徒,即便已然过去多年,却依旧饱受骂名。 看着眼前这一幕,宋谦登时跳出,指着沈无言怒斥道:“虽说早就知道你人品低劣,却是没想到会干出这种事来,若不将你就地正法,在下绝不会离开。” 87.第87章 天上人间(6) 很快,小小的露台上已然站满了人,将唯一的那条连廊围的水泄不通。 宋谦横眉冷对沈无言,眼神之中似乎充满了无尽的仇恨,口中或奚落、或调笑,总之不肯相饶恕,即便沈无言至此一句话也没有说。 身后诸生有和沈无言相识的,此时听来这些话语,也不由得皱了皱眉,但由于京城文人居多,所以只能沉默的看着那边。 大抵是说累了,宋谦停歇了一阵,沈无言这才淡淡一笑:“之前宋兄只是因为在下落水罢了,又没有杀父之仇。” 沈无言的调笑言语一出,一旁的鄢懋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在人群中的江南文人也纷纷表示宋谦是否有些过了,完全不符合一名文人该有的风度。 被诸人这般一说,宋谦的脸瞬间通红,他咬了咬牙,扫了沈无言一眼,冷笑道:“倭寇与我大明不共戴天,沈无言他生在苏州,应该知道有多少黎明百姓被这群混账东西奸淫掳掠。” 沈无言点了点头,淡淡道:“倭寇来时十室九空,人人自危,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宋谦冷笑一声,怒道:“你既然知道,还和这奸恶之徒勾结,是何居心?” 沈无言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鄢懋卿,又看了一眼严正以待的严绍庭,眼前情形已然明了,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等着自己去钻。 因为自己被抓进诏狱,所以苏巧巧一定会来含烟楼,而亡命之徒罗文龙为了这一单巨大的生意,当然也甘愿冒这个险,而且还是严世蕃请他来的。 于是这一场无关智力的谋划就此展开,其实不管怎么样,沈无言都会有如此地步。 看了一眼背后的涛涛河水,远山星辰,沈无言忽然放声大笑:“其实早就该死了,多活这一年也的确不错,现在要走的确有些舍不得,不过也算不得什么。……人固有一死。” 能感觉到手中紧握的那双温暖大手在颤抖,苏巧巧呆呆的看向面前这位男子,忽然挣脱他的手。 接着她从口袋中取出一把玫瑰花瓣,这是沈无言之前种的,后来花败之后,她便全部收集了起来一直装在身上,不舍得丢掉。 “黛玉姑娘觉得那水会流到污浊之处,倒会玷污了这花儿,如今也没有什么机会了……” 低低的叹息一声,花瓣尽数被丢进运河之中,随着河水远去。 “这一切与沈公子无关,这位罗公子……对,是我请他来救公子的,与外人无关。” 罗文龙早就无法在说话,甚至浑身都无法动弹,只能满怀激愤的瞪着一旁的鄢懋卿,然后无奈的将头低下,在同情的看向眼前这位书生。 沈无言已然变成众矢之的,即便之前还有一部分抱着怀疑态度的苏州文人,此时也看着眼前情形,也已然有些失望。 “等等……” 就在诸人沉默之际,苏巧巧忽然说出这句话,即便是鄢懋卿也未曾料到,满脸惊讶的看着那二人,冷冷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替他顶罪?你能替他去死?” “我能。”苏巧巧看向沈无言,似乎准备最后一次在看这张熟悉的脸,在离开茶楼之后这半年无数午夜梦回之际,都在思念的这张脸。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沈无言忽然猜到她要做什么,于是才发觉那双小手已然离开。 转身,那道倩影已然纵身离去,顺着这夜风,若那零落的玫瑰一般。 诸生顿时炸开,原本在她说天上人间之际,便能猜到会有这结果,只是还是没想到,那般柔弱的少女,竟然会这般的烈性。 夜风还在吹,沈无言发现眼角忽然有了泪水,眼望落水之处,此时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 他猛然转身,之前那位神态自若的沈无言已然不在,他狂笑着指向眼前这些人,道:“鄢懋卿鄢大人……还有这位严绍庭大人,还有在背后的那些人,你们当真是厉害。” 接着沈无言又指了指愣在一边的宋谦,讥讽道:“拿着你师兄的诗竟然说自己写的,我看宋言知多半也是被你害死,却被你这小人指责是被我气死,陷我于不义。” 许是被说中,宋谦身子微颤,本打算在辩驳一二,但看着对方那血红的眼睛,只是张了张口,便将所有言语咽进了肚子。 眼前这青年忽然变的那般可怕,以至于连宋谦也只能退避开来。 秉笔在手,墨痕在宣纸上滑动,字迹渐渐清晰。 青衫湿遍,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 眼前逐渐浮现之前在小院之中的生活,整日里躺在阁亭中喝茶闲坐看书,苏巧巧则时而唱曲,时而给院中所种花儿果儿修剪枝叶。 思绪万缕,笔尖愈发狂漫,笔走龙蛇,却也书不尽眼前之殇。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此时站在暗处的两位老人正努力往这边看着,一位气势稍盛,且有一种仙风道骨之感的老人,冷声道:“你怎么不上前阻拦?即便是通敌也要审问才是。” “锦衣卫都来了,还怎么审问?”一旁的那位老人似乎也有些愤怒,一时竟然忘记身旁之人的身份,待言语而出之后,才发觉自己错了。 至少语气不该这般重,好在对方正关心那边的情况,所以并未在意这一细节,忙又补充道:“已然派人去打捞……不过这一段正是水流湍急之处,打捞上来也……也无济于事。” 仙风道骨的老人冷哼一声,怒道:“按大明律,鄢懋卿是个什么罪。” 一旁的老人微微一叹,因为这言语之中只有鄢懋卿,而没有严绍庭,多半还是因为严家的缘故,这并不是一个好的现象。 “若是按情理来说,是鄢懋卿与严绍庭逼死了苏巧巧,那么杀人偿命……” 话语未落,便被打断:“关严绍庭什么事,多半还是得到鄢懋卿的通知,才派出锦衣卫过来的。……那若是按大明律如何算?” 这般一说,老人顿时会意,他点头道:“按照大明律……苏巧巧的死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与其他人无关……即便有关,也与在场的所有人都有关。” 这边解释清楚,那边陷入了沉默,不知是在思考如何去做,还是全然没有当回事。 露台上的痴狂还未结束,不知何时从人群之中走出一位少女,那少女过来的时候还提着一壶酒。放下酒之后,便为沈无言磨墨。 提起酒壶,却就着月光看清眼前少女的摸样,于是张了张口,只是念出两个字:“月儿。” 月儿来了,这世界上除了沈无良之外唯一的亲人。 “大少爷本来要来,被刘管家强行拉住了,他说他就这一个弟弟了,不能在让他出事。……没有告诉婉儿姐姐,但李老爷又给戚将军送去了三万两银子打倭寇,说是少爷要救得朋友,一定是好人。” 家常里短,月儿说的很艰难,越说下去,越是止不住泪水,但她知道少爷已然很难受了,自己在落泪,又让她担心。 “李婶说少爷回去在做碧螺虾仁,徐老爷又去讨你的字画了,沈惟敬知道少爷落难之后,亲自送来一万两银子,说公子还欠他一顿饭……” 话语愈发哽咽,眼泪滴在墨中,混在浓墨之中,无法分清。 沈无言轻转笔头,渐渐落下:“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 少爷没有说话,侍女却也逐渐沉默,然后站在一边,将酒壶打开,重新递给沈无言。 接过酒壶,猛的灌下,辛辣之意沁入肺腑。 “道书生簿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一字一口酒,不知不觉最后一字落笔,酒壶也见底。悍然丢下酒壶与笔,转身看向远处星月,忽然笑了起来。 “之前只是觉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是一句玩笑话,现在看来倒也是真的。” 略一沉吟,沈无言继续道:“原本只是想来带着巧巧回苏州,只是没想到成了这样。” 此间有苏州狂生奋笔疾书,另外一边的那些书生已然疯狂,无比提笔开始抄写这篇新作,即便那些京城文人也站不住脚。 一时之间诗会准备的大量宣纸已然不够用,而短暂的口口相传,已然吸引大批京城权贵。 远在某个酒馆狂饮的王世贞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切,他一边喝着酒,却也早就醉的不堪入目,完全不似当世名士那般儒雅偏偏。 “都说了那些文章都是他的……小胆怯空房,苏巧巧是个好姑娘呀……都是你们这些人……严嵩小儿,当真无耻。” 敢如此公然痛骂当朝首辅的人并不多,王世贞是其中一名,作为文坛领袖,严嵩很清楚得罪了他一次,已然是巨大的失误,如今即便他骂破了天也不会去管。 只是更多的人还是畏惧那份权势的,所以听到这妄语,便纷纷避之不及。 而此时长安街上早就被围得水榭不通,所来的目的大抵是为了来看一眼沈无言。 88.第88章 山东行 露台上奋笔疾书一书生。 沈无言呆呆的看着眼前景象,恍如隔世一般,之前某人的音容笑貌尚还在,但此时却已然没有了。 月儿拉了拉沈无言的手,小声道:“少爷我们回家吧,回苏州。” “找到苏姑娘的尸首。”沈无言痴痴道。 月儿点了点头:“已经派人去找了,我们先回苏州,小院那边已经派人去收拾了,少卿先生已然通知了文长先生,说让你三人去绍兴住几天。” 月儿拉着沈无言从数十只火铳之下离开,然后穿过层层围观人群就这般远去。 几乎没有做停留,二人驾船便向着苏州而去。 原地只留下愣在一边的鄢懋卿与一脸震惊的严绍庭二人,以及这成千上万的京城文人与外地文人,还有许许多多曾经为沈无言说过话,甚至直闯国子监的老先生们。 “你怎么不拦住他……” 鄢懋卿许久才回过神来,接着满脸不愿的盯着严绍庭冷声道:“这样让在下如何去给严相交待?” 严绍庭苦涩一笑,淡淡道:“皇上口谕,放他走。” “皇上口谕?”鄢懋卿冷笑道:“陛下在西苑岂能知道这里的事,严指挥使岂不是在戏弄于我?” 严绍庭摇了摇头,眼神之中尽是无奈之意,苦笑道:“假传圣旨可是死罪……另外这道口谕,是徐大人传的。” “徐阶?”鄢懋卿怔了怔,忽然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不由警惕的看了一眼身后人群,然后冷冷道:“回去。” 刑部左侍郎鄢懋卿离开了,锦衣卫都指挥使严绍庭也离开了,而那位沈无言也早就离开,小小的露台上人来人往渐渐散去。 不知是谁在混乱之中将沈无言刚写下的那副字取走,然后又不知被哪位贵人夺走,最终只能引来几声怒骂,却也无济于事。 西苑。 大明天子朱厚璁一身道袍站在书桌前,俯身看着身下那副狂草,许久之后才微微叹息一声,道:“说起来这字也不错。” 接着又掏出另外一副字,这字他贴身存放,对于一国之君来说,能将一副字贴身而放,可见是有多么的珍贵。 “虽说写的风格不同,但笔迹出自同一个人这事不用怀疑……寻他千百遍,原来是被严世蕃关了起来。” 言语虽说平静,但明显有些生气,只是又让一旁的这位老人有些琢磨不透:“鄢懋卿那边已经差人过去问了,具体情况还要等等才能知道。” 这般说这话,一名太监走了进来。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那位老人,知道他便是大明除了眼前这位第一人和另外那位,便是如今最有权势的人物。 略一沉吟,他俯身跪下,道:“鄢懋卿的意思是提前接到密报,沈无言与罗文龙有勾结,就提前埋伏……严绍庭则是鄢懋卿叫过去的。” “这理由也说的过去……”朱厚璁轻叹一声,冷笑道:“你还别说,这些人还真是有些能耐,那密报的人何在?” 那太监点了点头,继续道:“鄢大人说密报的人在当夜便消失不见,后来锦衣卫也派人去找了,巡城御史那边的意思是没注意。” “没注意?”朱厚璁忽然笑出了声,接着淡笑道:“很好,那便如此,你退下吧。” 一旁的徐阶很清楚这言语之中的问题,而且在这件事上也有着很大的漏洞,不过他更清楚对于这位聪明的皇帝来说,也很清楚这件事的问题。 只是现在他心中怕也说不清道不明,一个是亲信的大臣,跟随自己已然数二十多年,鞍前马后,即便是条狗也有了感情。 而另外这个却是知己,后者说神交已久,至今也未曾见过一面,看过对方的一首诗。而积郁已久的那股郁闷之气,也是因为此人而扫清。 “陛下看这事怎么来办……沈无言那边已然派人过去暗中盯着了。” 朱厚璁将这两幅字认真的折叠起来,然后递给徐阶:“拿去妥善保管,最好找人装裱起来……沈无言那边等过了这段时间,在召见他。” 待太监已然消失在远处,徐阶这才轻声道:“听说沈公子是裕王殿下请来的,一直被祭酒高拱安排在国子监之中……。” “裕王?”朱厚璁微有迟疑,因为‘二龙不得相见’的传言,所以已然多年未曾见这位皇子了,而且也未曾重新立储,所以又想到另外一件事。 “景王那边是什么意思?” 徐阶摇了摇头:“景王近些天来气色不好,似乎染了重病,所以对这事也未曾有所关心……门下客卿也没有什么动向。” 本就是怕这事又和争储立位联系上,此时这一席话倒是来的及时,也算解了心中那份担忧。 “你也去吧。” 日落西山之后,宫门之内渐暗。 徐阶也走了,西苑只剩下一些道士和太监,重新翻阅大臣送来的青词已然觉得索然无味,回想在诏狱之中喝鱼汤谈天下,不由又露出一抹微笑。 “沈无言呀沈无言,你与大明的文人都不同,只可惜现在还不能接你过来,如今的这些大臣已经不像往年那般好对付……” 含烟楼在次成为京城文人以及贵人关注的对象,上一次是几年前柳含烟的到来,如今却是因为一名书生,且比上一次还要惹人关注。 毕竟这是一间青楼,因为一名貌美的女子成为京城名楼还算说的过去,然而这次却是因为一名男子,于是又有诸多文人进行大书特书。 总之沈无言这名字如今在京城近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抵除了身在田间的农夫,又或者牙牙学语的孩童,都大致了解那夜之事。 而那首《青衫湿遍,悼亡》,也被无数文人士子们传诵起来,一时之间造成京城纸贵的现象。 即便在这词篇渐颓之际,诸般文人皆都崇尚盛唐之风,这首词已然能被这般传播,也是近些年来没有过的事。 就在这同时,不知又从何处传播出的消息,当今陛下苦苦寻找的那篇我劝天公重抖擞,竟然也是沈无言写的,这股还未褪下的浪潮又被掀到一个高度。 于是那位在含烟楼一次丢出三篇佳作的大才子宋谦,原本想借着这一夜,将自己的名声推到整个大明,却因为出现了沈无言,那三首诗词如今依然沦为废纸。 第一次在周园之际,本想背靠宋言知出头,却因为出了个沈无言,一篇木兰辞便将自己打发走。后来京城文人之间的一次诗会,又是因为沈无言,虽说后来柳含烟还是邀请了他,却还是有些遗憾。 直到这次,本以为依然被下放诏狱的沈无言再也不会出现,谁知道他再次出现,而且将京城文坛搅得天翻地覆,自己的一切心血都付之东流。 文人之间传播的多是沈无言的诗词文章,倒是为撒花少女冲冠一怒这事,倒是成为坊间美谈。 一时之间关于沈无言的韵事也层出不穷,却也有一部分传到远在苏州的李婉儿的耳朵里,只是因为都是些闲言碎语,加之李兴昌把的紧,所以并未坐实了。 苏州在过了端阳之后便迎来了今年的雨季,好在这才并未能下的太久,便停了下来。 京城查封玉露的事对苏州的影响还是较大的,想着沈惟敬能掏出那些银子,也算是尽了全力。 不过自打京城那事之后,大理寺也为沈无言企图谋杀陛下,玉露之中有毒的事做出了解释,最终结果是一场意外。 于是玉露很快又在苏州达官贵人之间广泛流传,而之前的奶茶也逐渐上升到了一个档次。 醒八客这三个字由市井意味浓重,变成雅趣之地,无数文人墨客听闻此店起于那位沈公子,于是纷纷慕名而来,也留下不少名篇佳作。 倒是位于大儒巷的那间茶楼显得有些冷清,一来是因为已经关门许久,而来是因为店铺的掌柜外出许多天还未归来。 月儿带沈无言上船之后的确回到了苏州,只是在苏州港口停顿一夜之后,又重新回到京城。 沈无言在等,等苏巧巧的尸体被打捞出来的消息,只是迟迟都没有等到。 沈无言已然有近一个月没有下船,今日天气晴朗,倒是有机会站在甲板上远眺河岸上下,与来时大抵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待看到一脸愁容的月儿登船之后,淡淡的笑了笑道:“官府那边还是没有打捞到巧巧的尸身,怕是已经……唉。” 听着少女的叹息,沈无言已然猜到没有说下去的话是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苦笑道:“巧巧这姑娘其实很不错,只是因为远离尘埃,人傻了一些。” “却也不能说是傻。”月儿忙辩解道:“多半还是不懂世事的艰险,也知道少爷这样说无非是怕我怪罪她连累了少爷……其实我知道,这事即便落在谁身上,都是躲不过去的。” 沈无言默默的点了点头,淡笑道:“事情便是这般,既然寻之不到,那我们便离开吧。” “去哪?” “山东。” “为何不是回苏州,你于婉儿姐姐的婚事将近……少卿先生与文长先生早就在绍兴等你了。” 89.第89章 能通天的道士 商船从苏州到山东并未花费太久的时间,沈无言许多时候还是喜欢一个人发愣,而脾气也愈发奇怪。甚至有几次月儿想将苏巧巧的那只琵琶收起,也惹得沈无言发了脾气。 不过这对月儿来说,都算不得什么,无论沈无言呆傻若从前一般也好,在若如今名动大明也好,他都是自己的少爷,那便该一心服侍。 下了船之后,沈无言便向着大小名山道观而去,每逢道观便拜,每逢道士便问法名。 山道上,月儿抹着香汗,大口的喘着气,望着走在前面的背影,叫道:“少爷究竟要去哪个道观,找哪个道士?” 沈无言淡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听着沈无言这般故作深沉,月儿顿时不悦道:“原本来山东是为了生意,却没想到尽是去道观了……以前没见少爷还有这信仰。” 沈无言不由回头笑道:“我倒是也没想到有这信仰,只是去了趟龙虎山不由起了一丝敬意,也觉得陛下整日待在西苑其实还是有道理的。” 未等月儿说话沈无言又道:“古今帝王哪个不想再活五百年……其实也并不能以这个论功过,终究还要纵观历史……倒是说的有些多了。” 妄加评论帝王实在不是一件小事,在深受正统教育下的月儿,整日听着这位少爷的这番忤逆言语便觉有些不适应,如今日子久了便也习惯了。 沈无言继续道:“这回是要找一个有通天本事的大人物,见到他你便知道了。” …… 终究还未未能找到沈无言要找的那位有通天本事的道人,反而因为天热,月儿竟然中了暑,所以与沈无言不能回到船上,便滞留在山脚下的一处小村庄内。 本就是一间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庄,村民的印象竟然还是大宋王朝,于是在好奇之下,沈无言也与村子里的一位管事的老先生攀谈了一阵。 只是还未说上几句话,便来了一位面露凶光的男人,那人一眼便看出沈无言不像是普通人,至少有着不少银子。 那人大概也是出过村子,所以见识也不少,于是三言两语之间,便将那位管事的老先生挤在一边,与沈无言开始攀谈起来。 “这位公子一看便不似凡人,昨天来了个道士,竟然说他能与上天对话,知道哪个人善,哪个人恶……我倒是不信他有这本事。” 也许是真的对那名道士有些介怀,所以才会说这些话,虽说假装是随意而为之,但沈无言明显感觉到对方在试探自己。 只是这试探的方式实在有些不太高明,即便是一旁的月儿也看出些许端倪,忙道:“我家少爷可是读书人,神鬼之说讳莫如深,并不钻于此道。” 那汉子一听月儿这般一说,顿时笑容满面,忙道:“既是如此,公子倒是与我是一条道上的……不过秦老先生与那群无知乡民们不信我的话。” “这又怎么说?”兴许是不愿与这汉子为伍,那被称作秦老先生向着沈无言一抱拳,便转身离去,口中还念叨着什么不孝之徒。 那汉子见沈无言来了兴致,笑道:“在下姓刘,世代居住在石头村,早些年死了父母,就剩下我刘权孤身一人。” 说着话,刘权拉着沈无言向着村子里二去。 沿途看到农田之中有不少农夫在干活,一见刘权经过皆都埋下头去,期间还不时警惕的看着刘权身边的沈无言二人。 看着眼前这奇怪的一幕,沈无言也并未询问,倒是刘权先开口道:“这些个村民当真是小气,只不过平日里借他们些东西罢了,便将我当仇人一般。” 沈无言一怔,心道你借人家东西,还是这般态度,不过看着颇为客气的刘权,便也不好多说什么,而是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刘权却口若悬河,继续道:“早些年两个老东西都死了,我便出了这小村子,也结识到一些朋友,带回村子后,他们也是这般对待……。” “老东西……”一旁的月儿忽然重复刘权的那句话,忽然被沈无言推了一把,顿时会意,于是喃喃自语道:“竟然将自己爹娘叫老东西……。” 沈无言给月儿使了个眼色,接着笑道:“那想必刘兄便是这小村子里开眼第一人了,不知道有什么感想?” 刘权淡笑道:“却也没什感想,只是赚了些银子,便打算将这村子的地全部盘下来,以后这些村民便给我种地,我来收租岂不痛快?” 沈无言张了张嘴,又无奈叹息一声,暗自思付,小村子里的人从未走出去过,要银子又有何用,那一小片田产便是整个家庭的命,岂能盘给他。 “那刘兄在这其中怕是受到不小的阻拦……” 听着沈无言的话,刘权顿时惊讶道:“沈兄竟也知道这事,当真是神了……我看那道士也没有沈兄这般神机妙算。” 一边行走,一边环视这村子。 村子的确算是一穷二白了,房子大多都是草房,一旦起了风雨,怕是也难以顶得住,想来平日里吃喝也都自给自足,卖地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了。 三人停在一间装点奢华的大院门前,这宅子虽说不如京城那些豪宅壮丽,但胜在雅致,即便苏州大儒巷附近的一些小宅院也不如。 “这便是刘兄的宅邸?” 刘权缓缓走上前去抠门,淡笑道:“公子莫要嫌弃寒舍简陋,山野之地……。” “已然很不错了。”沈无言回身远望周围那些低矮的茅草房,在看着这一间装点雅致的居所,本打算说都够全村人住的了,硬是生生的咽了下去。 三人还未走近庭院,便被一名匆匆而来的青年拦住,那青年警惕的看了一眼刘权,又环视了一番左右,这才道:“明天蓝道士便要扶乩了,秦先生要你也过去。” 扶乩沈无言之前也有听闻过,大抵是求神问卜的一种方式,仪式较为复杂。 刘权冷笑一声,不屑道:“他不是说我没有资格参加吗,怎的这次就让我去了……老子开心之时称他一声秦先生,不开心之时,他屁都不是。” 听着这人如此侮辱秦老先生,那青年脸早就通红,紧握着的拳头似乎要迸发出一道烈火,将这恶人焚毁一般,不过终究还是忍住了。 大概又骂了一阵,刘权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冷冷道:“你滚吧,回去告诉老家伙,老子定然会去,就算他不请我也会去,老子要亲自砸了那蓝道士的招牌。” “蓝道士。”沈无言默默的将这三个字念了几遍,接着看着那青年远去,这才随着刘权走近庭院。 院子内比之院外更要奢华不少,其中名贵花木遍地都是,显然这些年搜刮了不少东西。 就在沈无言好奇这样的人,为何村民们不一起反抗,便听见来自后院的操练声,想来不是在练拳脚功夫,便是在练刀枪剑戟。 似乎看出沈无言的想法,刘权忙解释道:“那是养的一些家丁,平日里没事就请了一些教头过来教一些拳脚功夫,对付那些个乱民还行……旁的也就是把式了。” 沈无言忽然笑了起来,他忽然发现自己兴趣是变笨了,在村头见到刘权之际,只是觉得他长的凶狠,直到这一路谈话,才知道原来是个恶霸。 未有在深入,沈无言向着刘权一抱拳,淡笑道:“在下还有些事怕是不能留在府上了,就此告别吧。” 原本脸上还挂着笑容的刘权,顿时严肃起来,他谨慎的看了沈无言一眼,冷声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在下又无恶意,何必这般。” 沈无言摇头笑道:“的确是有事,也算是与刘兄一同过来,你也算尽了地主之宜,他日若是有机会再见便是。” 看出沈无言执意要离开,刘权脸上浮现一抹失望:“原本还想与公子做些生意,如今看来只有以后在会了。” 离开刘权府上之后,沈无言便被蹲守在刘权门前的几名大汉架走。 待反应过来之后,沈无言才看到眼前的这位老人,正是被刘权挤走的那位秦老先生。 “沈公子何必与那孽障走的如此之近。” 沈无言一愣,忙道:“秦老先生怎的知道在下姓沈?” 之前沈无言并未介绍过自己,此时听对方呼出自己的姓,顿时好奇起来,却看秦老一脸淡然道:“老夫不仅知道公子姓沈,还知道你是苏州人,而且也是个好人。” “好人谈不上。”沈无言淡笑道:“秦先生的确是神了,还请明示。” 秦老摆摆手,笑道:“老夫自然每这个能耐,倒是那位蓝道士却有通天的本事,这些都是他猜到的。” “通天的本事。”月儿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好奇的看向沈无言,接着主仆俩相视一笑,这通天的道士已然寻了许多天,又岂会在这小村子里寻到。 一旁的秦老先生见沈无言二人的表情,顿时急道:“莫非沈公子不信,明日扶乩你便知晓他的能耐了。” 90.第90章 山野夜语 沈无言自然不信有通天本事的道士,之所以来山东走这一遭,是因为在从锦衣卫诏狱去含烟楼的路上遇到了一个人,便是那日遇到的何心隐。 何心隐这一次一改之前道袍打扮,而是换做了一身儒生着装,看起来倒像是一名教书先生,若非他看到沈无言,沈无言怕也无法认出。 简单的闲聊一阵之后,何心隐便给沈无言说了几件事,其中有一件便涉及来山东寻找一位有通天本事的道士。 原本沈无言是不打算过来的,只是在京城渡口待了这十多天之后,便想通这其中缘由,于是他决定过来找这位道士。 道士姓蓝,叫蓝道行,道行的确了得。据说为人看相也的确极准,在山东一带也有些名气,而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他与何心隐是朋友。 在秦老先生简单的安排之下,沈无言与月儿简单的找了间偏僻的草房住下。 夏夜的草房之中不比苏州之时,蚊虫四处可见,而且飞舞在耳边不绝如缕,若非月儿随身带着几瓶花露水,怕很难安然入睡。 由于天时地利人和的原因,月儿与自家少爷十几年来第一次睡在一间房子里。 看着少女那绯红的小脸,沈无言顿时会意,月儿终究是少女,男子共处一室自然会含羞,即便未来会如何如何,此时依旧会害羞,当即便道:“这天倒是挺热,我倒不如睡在地上好了。” 月儿自然能听出沈无言的意思,不由向沈无言露出一抹感激神色,但很快又皱起眉头,想着岂能让少爷睡地上,便立刻道:“少爷岂能睡在地上,还是月儿睡地上。”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睡地上,虽说是夏天,但地上还是有些凉,冻坏了身子怎么半,况且湿气如体,也不是一件小事。” 原本就能猜到沈无言定然不会让自己睡地上,此时听来又觉得十分受用,不由露出甜美笑意,但看到沈无言正在地上铺着铺盖,顿时又变了色。 “月儿会受凉,少爷怎的又不会受凉?” 说着话,月儿心一横,上前将沈无言手中铺盖夺过,然后丢在一边,将沈无言拉到床边,道:“我们都睡床好了,反正这床大……月儿睡觉很乖的,定然不会打扰到少爷。” 沈无言不由一怔,虽说自己还是颇有意志力,但是也许久未有男女之事,月儿生的也标志,同处一床……难免不会发生些意外。 想到这里,沈无言又打了个激灵,然后忙闪到一边,苦笑道:“还是月儿睡床,我在去问问秦老还有没有房间。” “就连这间房子也都是秦老专门腾出来的,又如何在去找房间。”月儿轻叹道。 沈无言点了点头,淡笑道:“既然如此那你睡里边,少爷我睡外边。” 站在床边的月儿一听沈无言这般说,小脸又憋的通红,心中暗叹着无数遍对不起婉儿姐姐,然后走上前去讲灯轻轻吹了。 山野之地,落了日头便不在有光亮,整个房间之中就指着那盏油灯发光,此时月儿将油灯一吹,整个房间之中都暗了下去。 好在今夜月光还不错,房间之中只能隐约看到床边的少女正在宽解罗裙,手中的速度很快,显然有些紧张,也因此并未解开,反而打了个死结。 站在少女对面的沈无言也不着急,便找到方凳坐下,轻声道:“月儿别紧张,反正天黑也看不到。” 正在困难的解着死结的月儿,忽然听沈无言这般说,便知道自己窘迫的一幕被对方看到,于是脸直接红到了耳朵根上。 也不说话,只是从呼吸声中便可听出,紧紧解个衣带已然累的气喘吁吁。 想着少女的艰难,沈无言轻叹一声,接着缓缓走上前去,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将衣带一刀割断,然后道:“这下是不是好些了。” 月儿全然没有料到沈无言会突然过来,许是怕外人听见,因此只是轻哼一声,然后低声道:“少爷将衣带割断了,明天怎么办。” 沈无言将月儿推到床边,学着她的语气小声道:“明天的事当然明天在说了。” 说这话,沈无言也三下两下将衣服褪掉,只剩下一件内里的单衣,然后看着月儿躺在床上,这才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其实入夜还有些凉意,睡在地上实在不是件靠谱的打算,沈无言也十分庆幸月儿没有狠下这条心,于是安然的睡在床上。 仅有一床被子,不过胜在比较大,所以即便月儿缩在墙角,与沈无言中间几乎能在放一人的情况之下,被子依旧能将二人裹住。 望着漆黑的房间之中,二人呼吸的速度明显都加快了不少。 “也许久没和女孩子这般睡在一张床上……我的意思是……算了,不说这个了。” 月儿如此细心,自然懂得沈无言的意思,但听出沈无言的羞涩,也觉得很欢喜,心里美美的,片刻之后小声道:“月儿这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何等美妙。”沈无言忽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其实与婉儿的婚事属于父辈的约定,原本在没见过她之前不打算答应的,后来……后来也就应了下来。” 猜到沈无言想说什么,月儿也明白这其中道理,但还是不喜欢沈无言亲自说来,所以未等沈无言继续,她便道:“无论如何月儿都是少爷的人,只盼未来婉儿姐姐不会不喜欢。” 沈无言自然是想过李婉儿那边的情况,所以即便苏巧巧那般,他依旧都保持沉默,无论如何一夫一妻的观念,已然坚持了许多年。 或许如今来到大明会有许多改变,但这一点沈无言相信他不会改变,二人之间的忠诚是相互的,不能只让李婉儿坚贞一辈子,而自己却可以随意寻花问柳。 自打离了苏州,沈无言逐渐能处理好与月儿的关系,那成想到今夜又落得个这关系。 “月儿未来的日子还很长,总不可能一直都守着少爷我的,几乎是看着你长大,所以夫妻之仪……的确是做不到。” 嘴上虽说做不到,但毕竟已然同床共枕,心中还是有些欲火难忍,好在已然坚持许多年,也不至于在这一时三刻之下就乱了章法。 “可以我与婉儿成婚之后,便要张罗给你找个婆家……当然现在我和你睡一起这事是不能……实在有些难办,我还是睡地上好了。” 说着话,沈无言翻滚下地,然后将刚才丢在一边的铺盖重新铺在地上。 这一次月儿没有拒绝,黑暗中大概能看到床上的少女正在擦拭眼泪,只是终究还是做不到,不由苦叹道:“我知道这个世界有规定……若是以后真的没办法,那便将你明媒正娶。” “那婉儿姐姐那边如何。”月儿叹息道。 沈无言轻咬嘴唇,忽然大笑道:“男人嘛,三妻四妾都是正常的事,娶了婉儿在娶月儿,这也不算个什么大事。” “少爷不是这样想的。”月儿痴痴道:“跟着少爷那么久,很清楚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平日里看起来放荡,但对人起来却也专一。” “……” 房间中又陷入沉寂,许久之后,月儿轻轻的翻了个身子,然后侧身看向躺在地上的沈无言,道:“巧巧对少爷也是有意的……若是有机会,月儿也愿意为少爷而死。” “瞎说什么。”沈无言低声呵斥道:“这都是什么观念,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当然要为自己而活,若是为了某一个人,实在有些不值得。” “月儿觉得为少爷值得。”微一顿,月儿继续道:“想来巧巧也是这般认为。” 提到苏巧巧,沈无言终究还是很难过了那一关,至今他都还认为苏巧巧还活着,只是那夜的情形又无数次的出现在梦中,挥之不去。 “少爷一定要为巧巧报仇,大少爷想要杀你,你不去杀他那便算了,你们是兄弟……只是那些人却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与王天也查过那些当官的,尽是一些鱼肉百姓之徒,岂能就这样放过。” 沈无言身子微微一颤,不由又想起那天何心隐的话,兴趣自己无数次的反抗,不甘心做一枚棋子,但无数次的反抗之后,终究还是无法逃过命运这棋盘。 这命就像是个圈,当你跳出这盘棋,自以为看透一切之时,却不知道在这圈之外还有一个圈,圈里的人正把你当做一枚棋子。 沈无言不想做一枚棋子,所以从多少次的斗争之中脱身而出,却终究还是有失手的时候,于是苏巧巧撒花落水自尽。 “这代价实在太大,当然要报仇,无论姓严的,还是姓徐的……” “姓徐的?”月儿一怔,好奇道:“那姓严的是严家,那姓徐的又是何人?” 沈无言笑了笑,并未说话,能看清这未来的人并不多,那位有通天本事的蓝道行或许能看到一些,但绝对没有沈无言看的多。 所以这仇当然要报,而且要彻底。 91.第91章 扶乩(上) 清晨,一夜都在纠结是否上床去睡这一问题,直到此刻沈无言还躺在冰凉的地上,简单的披好衣服,看着尚在睡梦中的月儿,沈无言不由的笑了笑。 “你的确是太小了,我们不合适。”轻轻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走出房门。 尚在被窝里的少女微微动了一下身子,待听到关门声之后,这才睁开了眼睛,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一阵之后,又将眼睛微微闭上。 沈无言在院子中洗漱之后,便为月儿也打好洗脸水送进草庐之中,然后又去秦老先生那里简单的吃了点早饭,为月儿带了一些回去之后,便一个人在村子里转了一会。 由于天色尚早,所以定下的扶乩还要一阵才能开始,此时正由几名青壮年的汉子正在搭建台子,以及一些准备工作。 离得老远沈无言便看到那位身披道袍,微闭双眼沐浴晨风的道士。 想来那位便是蓝道士了,只是不知是否便是要找的那位蓝道行,所以沈无言也并未心急,索性等这扶乩结束在去询问便是。 不一会,便有十多名村民陆续而来。其中有几名是昨日见过沈无言与刘权同行的村民,此时远远看到沈无言,便纷纷刻意与沈无言保持一定的距离。 沈无言倒是没注意这些,一边看着那搭建着扶乩的台子,一边想着秦老看起来似乎也不怎么信这占卜之术,为何又要请这道士过来求天问道。 正在这边思绪之际,月儿洗漱完吃过早饭便寻了过来,她一眼便看出沈无言与其他村民的距离,本还纠结着昨日的事,此番看到沈无言还有些脸红。 只是碍于此事不小,便忙上前小声问道:“少爷莫非与村民有什么矛盾,为何被如此疏远。” 听月儿这般一说,沈无言才发现,自己身旁竟然空空如也,而村民们则都聚集在另外一旁。 这一幕沈无言顿时便觉得十分熟悉,在国子监之时,那些个老先生们便是这般,宁可站在门槛上,也不愿与自己为伍。 微微一笑,沈无言解释道:“这便是我们人民的气节,以前只觉得士人有气节,却没想到这些寻常百姓的气节也不输士大夫们。” “气节?”月儿不解的摇了摇头,好奇道:“气节二字如何说,少爷又不是坏人。” 沈无言淡淡道:“少爷我虽不是坏人,但昨日与刘权一同行走,人们便觉得我其实与刘权是一类人,所以便这般疏远。” 小村子的人并不算多,所以直到扶乩即将开始,也未能将现场围住,一来是因为沈无言那边开了道口子,另外其实村民也并不多。 站在高台之上的秦老先生环视了一眼台下诸人,脸上不由浮现一丝忧虑,但很快他便恢复神色,因为他看到远处走来浩浩荡荡的人群。 “那是刘权……” “刘权竟然带着所有家丁过来了,他这是要做什么。” “莫非他打算对蓝神仙不利……” 就在村民们纷杂的声音之中,刘权领着手下三四十名家丁将剩下的口子填补上。 当看到站在一边的沈无言之时,刘权脸上露出一丝不悦,微怒道:“先生说要离开,为何如今竟然在这里,莫非是觉得刘某招待不周?” 沈无言向着刘权一抱拳,微笑道:“事情多有变故,待来日在与刘兄详谈……不过刘兄的招待已然很好,此事还是我的原因。” 简单的一句话过去,刘权也无心在此事之上,索性摆了摆手,也不再理会沈无言。 刘权一到,扶乩也随之开始。 秦老先生从高台之上退下,接着蓝道士从一边信步走上高台远望四方,目光停留在沈无言身上,二人相视一笑,并未多言。 一旁的刘权却是急了,大声道:“你这蛊惑人心的妖道,有什么本事尽早拿出来让大爷见识见识,没本事就赶紧滚蛋。” 那被刘权这般叫嚷的蓝道士,却也丝毫不生气,也不知道是不是碍于刘权手下那一群气势汹汹的家丁,又或者根本不在乎这些。 只是微微一笑,蓝道士捋着胡须,淡然道:“听闻刘 公子在这小村子里颇有实力,却不知道已然大祸临头。” “笑话。”刘权一听这话,顿时回头环视一眼那几十名家丁冷笑道:“你这妖道且说说,老子这货从何而来?莫非这小村子……不,整个大明还有人比我厉害?” 站在不远处的秦老先生冷哼一声:“当真是井底之蛙,蠢货一个。” 声音虽小,但由于四野寂静,所以这句话也随之吹到所有人的耳朵里,听着周围,甚至还有自己带来的家丁的笑声,刘权顿时面上有些挂不住。 本打算去和秦老先生理论,却被一旁的一位亲信拉住,低声道:“公子莫急,先看看这妖道怎么说。” 其实这些家丁都不是小村子里的人,一部分是刘权外出之后雇佣过来的,还有一部分则是像沈无言这般路经此地,被拉进府中许以重金,而留作重用的。 在这诸多汉子之中,刘权最为信任的便是跟在左右这两位身着儒生着装的先生,一位叫燕七,一位叫王武,皆都是文人,充当府上管事。 其实以刘权这不学无术的混混,最多只能在村子里欺压良善,顶多拿东家半斤米,西家二两果子酒,在出格的事也不敢去做。 后来村子里来了这两位先生之后,刘权便有了教导,虽说依旧脱不了混混的气质,却也学会了读书写字,也有了一定谋略,而走出这穷乡僻壤便是第一步。 接下来逐渐做起了很多没有本钱的买卖,也就是所谓的杀人劫道,所得赃物都寄存在小村子里,而什么练兵养战,也都是在这里完成。 不过终究还是一介粗人,一旦发迹之后,便寻思着显摆,那间豪华的宅邸便是最好的证明。 所谓富贵不反乡,如锦衣夜行是也。 秦老先生便是在这期间发现了这一事实,只是碍于无法和对方相抗,索性与他远离,却也因此生出许多事端来。 刘权兴许也有一定的感觉,但自小便被秦老先生在小村子的声望震慑,即便到现在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只是那两位谋士却不这样想,所以这些事都是未定的。 此间拉着刘权的这位,便是那两位亲信之中的燕七,此人擅长鼓动人心,这些身披家丁衣服,实则干着杀人劫掠买卖的强盗,多数都是他招募而来的。 燕七这般一说,一旁的王武也立刻附和道:“索性今日也无事,那便听听他们怎么说。” 身边这两位亲信都这般说了,刘权也就不再执拗,逐渐稳定心情之后,便大声道:“你这妖道且说说如何大祸临头?” 蓝道士摆了摆手,淡然道:“那自然是天机不可泄露。” “妖道休要这般诈我。”蓝道士这般一说,立刻激怒刘权,他立刻挽起袖子,便要爬上台子。 好在燕七与王武二人及时拉住,才免得一场事端,却也引起一阵哄闹。 蓝道士依旧面不改色,淡淡道:“刘权你杀母弑父,这些年却也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即便是死,却也不吃亏吧。” 刘权听蓝道士这般一说,立刻变了脸色,他自恃这些事做的隐秘,即便杀人抢劫的事或许有些张扬,但弑杀父母这事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般一想,他立刻正色道:“还请蓝先生明示,我刘权的灾从何处而来,若是为在下趋利避害,自当奉上千金酬谢。” 蓝道士依旧平和,却是笑了笑道:“刘公子若是当真相知道,那还需要问上天。” “问天?”刘权好奇道。 蓝道士回头看了一眼秦老先生,道:“索性今天为村子扶乩,顺便也帮帮这位刘公子问上一问,反正也花不了太多时间,到时候刘公子所赠千金,便都给村民们散了吧。” 秦老先生本还有些犹豫,但听到散银子,顿时连连点头道:“全有蓝神仙做主。” 蓝道行收起脸上笑意,在转头挥了挥手,顿时一只沙盘被抬了出来,在沙盘之上悬着一只架子,在架子上有两只树枝。 “刘公子,现在请两位你信得过的人过来用指头搭住这树枝。” 刘权信的过的当然是燕七与王武二人,于是这二人在蓝道士的指导之下,将那树枝搭住。 “刘公子现在有什么问题,尽可写下来。” 刘权虽说能识字读书,但却不会写字,此时听蓝道士这般一说,尴尬一笑,忙道:“我就是个粗人,还要劳烦蓝先生代笔。” “要问的问题是,我的灾祸来源于何处。” 蓝道士在纸上写下着问题之后,抽出腰间木剑,随意挥动之下,便起了火,誉为天火,接着那写问题的纸便被烧掉。 刘权立刻着急起来,道:“那问题怎的烧了,蓝先生快快救火。” 蓝道士一脸不悦,轻哼道:“什么叫烧掉了,这是将这问题转达给上天。” 便在这般沉吟之际,燕七与王武二人立刻抽搐起来,整个人仿若中风了一般,同时那树枝也开始在沙盘上写写画画起来。 92.第92章 扶乩(下) 原本看着自己的这两位手下忽然变成这般模样,刘权还心惊不已,就连站在一边的沈无言也是一惊,忙走近了些观望。 只见那二人捏着树枝在沙盘上竟然写起了字,起初还未看出些许端倪,但越看遍越明了,直到落笔之后,刘权整个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满怀期待的家丁以及村民,顿时忙爬上高台,便打算将那沙盘毁掉,却被当即醒来的燕七拦住。 而同时醒来的王武一眼便看到沙盘上写的字,接下来整个人都瘫倒在地,口中喃喃道:“刘权所在方圆十里之内,无一活口。” 一边的燕七一听这话,立刻惊道:“方圆十里,那便是说你我与这一干兄弟也都会死了?” 王武的声音很小,但他瘫倒在地上却是事实,平日里杀人劫掠运筹帷幄,此时却瘫倒在地上,定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而就在那些家丁互相猜测之时,又听到燕七的这句话,顿时四下人群开始慌乱起来,甚至有些家丁已然开始愤怒的骂着刘权。 刘权倒是还算平静,这些年烧杀抢掠,却也有些能耐,他很清楚,若是这事解决不好,先不说这些村民会杀了自己,便是手下这些家丁也不会放过自己。 于是他几乎是爬到蓝道士跟前,哀求道:“还请蓝先生让我在问一次,就问问如何能避免这灾祸。” 其实这也并非刘权想问的问题,而是在场所有人都要问的。 蓝道士看着高台下那些满怀期待的百姓与家丁,又回头看了看早就面色苍白的秦老先生,微叹道:“秦老,你怎么打算。” 秦老先生长叹一声,苦笑道:“此时也只能这般一问了……唉,刘权你害了那些寻常百姓呐。” 刘权此时那顾得外人死活,他只要规避这种灾祸的方法,只要暂时能避免,他便会立刻离开这里,以后这里的人死活都与他无关。 依旧死乞白赖的求抱着蓝道士的道袍,哀声祈求着:“就算蓝先生不顾我这条贱命,其他人却也不能不顾呀。” 蓝道士沉沉的叹息一声,苦笑道:“并非贫道不愿帮忙,实在是……实在是怕在出现事端。” 刘权眼一横,轻哼道:“会出什么事端,出现的一切事端我担着。” “此话当真?”蓝道士沉声道。 刘权冷笑道:“那是自然。” 在次写下问题,如何做才能规避这一灾难,另外还有一部分算是蓝道士代笔诸位百姓像上天的祈求。 刘权的心此刻已然高悬,微微闭起眼睛,不忍去看蓝道士将那纸烧掉。 没过多久,燕七与王武又开始在沙盘上写写画画,这一次二人的动作有些慢,但却吸引着在场所有人的心,皆都抬头窥视。 就连素来不信这神鬼之说的沈无言,也不由的多看了几眼蓝道士,至于月儿便就更加好奇,将沈无言拉的紧紧的,脸上满是期待。 “刘权死,可避灾。” 字不多,只有六个。但是写了很久,以至于写完之后燕七与王武已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大抵是心神消耗极大,所以已然虚脱。 那句话是刘权自己念出来的,然后他很快便知道接下来会有的后果,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立刻向着远处飞奔而去。 只是常见足够安静,所以他说出那句话之后,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稍一停顿之际,那些个家丁们便反应过来,挥去手中武器便向刘权追去。 并未花掉多久的时间,刘权便被一拥而上的家丁以及村民围住,未等他开口说话,便被随之而上的农具扎死当场。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沈无言会意的点了点头,轻声道:“杀人的方式有千百种,其中借刀杀人不可谓之不妙,何心隐的确了得。” 一旁的月儿只是看着刚刚还被人模人样的刘权,此刻却已经被诸人踏成肉泥,甚至连尸骨都未能被收殓,便这般暴尸荒野。 “村们们憎恨刘公子倒还好说,只是那些家丁又如何下的了手,他们好歹也是被刘权养着的。“ 沈无言摇头道:“你只知道你愿意自己去死,也不愿连累别人,但这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的……就连我也做不到。” “少爷明知道大少爷要对你不利,不还是没有痛下杀手,如今还让他接管浙江的生意。” 听着月儿这般一说,沈无言只是淡笑道:“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这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我相信大少爷从离开苏州那天,便没有在害我之心,或许有愧疚,但一定也有畏惧。”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月儿也道:“按照少爷这般说,刘权的死……。” 沈无言忙将月儿的小嘴堵住,轻声道:“这都是天意,不可随意乱说。” 刘权死了,小村子的一大祸患没有了,秦老先生也了了一件心事,与蓝道士又说了几句话之后,便随着几位精壮青年离开。 至于那些个家丁见刘权一死,便纷纷冲到刘权家中,将一干值钱的家物尽数搬走,年老一些的家眷被杀死,年轻漂亮的女子则被劫掠而走。 沈无言依旧留在小山村,回到那间草庐之后,那位蓝道士也紧随其后。 这道士却也和善,看着沈无言便惊道:“贫道看这位公子有富贵之相,未来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将蓝道士请进草庐沏茶倒水之后,沈无言笑道:“我看蓝先生不该当道士。” 蓝道士脸色微变,不悦道:“沈公子这是什么话,贫道学道有什么不好。” “先生学道自然没有什么不好,反而还能为民除害,只是这份能力若能放在驱除大奸大恶之徒,岂不是更好?” 蓝道士起身向着沈无言一抱拳,淡笑道:“贫道不明白沈先生的话,不过也不打算明白,就此告辞。” “先生何必如此忌讳,你可曾记得你有一好友叫何心隐,可还记得你所信奉的除了道学之外,还有一个王学。” 蓝道士脸色大变,身子微微有些颤抖,缓缓坐了回去。 “上天或许能知道下界的事,但想来也不会为了刘权费心……既然这边的事已然了了,那便随我入京吧。” 蓝道士轻叹一声,苦涩道:“素闻沈公子足智多谋才华出众,秦老先生与你谈话之际我便猜出你的身份,所以能说出你是何人却也不是难事。” “先生修道之人,竟也知道区区在下?”沈无言不由摸了摸脑袋,笑道。 蓝道士沉沉的点头道:“沈公子在京城含烟楼的一夜,已然在大明各处传开,随着殿试放榜,诸生回乡之后便更加大肆宣扬,如今不知道沈公子的人怕也不多。” …… 最终确定这道士便是何心隐口中有通天本事的蓝道行,于是在小村子又住了一夜之后,三人便一同离开准备回京城。 另外一边却也并未闲着。 严世蕃闲坐在岳云酒楼之中望着长安街上的人来人往有些苦闷,直到鄢懋卿走进来这才伸了伸懒腰,冷声道:“他没回苏州?” 鄢懋卿紧皱着眉头,似乎也并不好过,自从沈无言离开京城之后,他便发觉自己被皇帝陛下盯上了,身为大明重臣,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思来想去便发现原来事情出在沈无言那边,我劝天公重抖擞是沈无言写的,这首诗皇帝挖地三尺派出官员找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却被自己搅合了,皇帝生气是应该的。 本打算将沈无言赶尽杀绝的严世蕃也忽然发现,似乎如今的沈无言即便是他也无法做到赶尽杀绝,索性对方已然离开了京城,那便慢慢忘掉好了。 只是沈无言显然不打算让他们睡个安稳的觉,派出去的锦衣卫探子回报却说,沈无言并未回苏州,据说去了山东。 这一下便让严世蕃起了疑心,山东虽说也算富庶,但比起江浙一带又差了些,而且似乎与京城的距离也有些远。 他并不相信沈无言是为了过去闲转,于是又派出大批锦衣卫甚至东厂的人去探查,此番鄢懋卿便是过来汇报打探来的消息的。 “沈无言在山东访遍名山道观,似乎是在找一个人,想来也是追求长生之流。” “长生?”严世蕃轻笑道:“沈无言若是那般愚蠢,我便不会在他离京之后,便没有在睡过个安稳觉……陛下喜修仙练道,想来沈无言便想来取悦陛下的。当真奸猾,知道想要在京城存活,只能依靠陛下。” “这倒是有理。”鄢懋卿道:“之前那首青词已然让陛下青睐,如今在访遍山东为陛下找来名士,定然更加受到陛下喜爱。” 略一停顿,鄢懋卿脸色大变:“若是因此陛下青睐于他,你我之前那般得罪他,定然不会好过,这可如何是好。” 严世蕃冷冷道:“好,沈无言竟然打算与我严家对抗,那便怪不得我了……派人将他寻到的道士截下,我要亲自将这道士推举给陛下。” 93.第93章 京城,好久不见 沈无言重新回到京城,除了半路遇到一伙悍匪走丢了蓝道行之外,却也没有什么遗憾。 马车驶进京城之时,天已然暗了下去,路过含烟楼之时,沈无言刻意下了马车与月儿进去走了一圈,由于长久未修边幅,胡子也渐渐长起,竟也无人认出他。 在那夜之后含烟楼便换了主人,至于柳含烟最终去向,说是跟了宋谦,不过都是传言,如今就连宋谦都因为沈无言而在京城消失。 那位一夜丢出三首佳作的大才子,终究还是灰溜溜的离去,不带走一片云彩,想来想带走什么,怕是也十分艰难。 被沈无言当众指责谋害师兄,且盗用师兄的诗文扬名,立刻从被京城文人所吹捧,到被京城文人唾弃。 其实一开始还是有一部分文人为宋谦辩驳,只是后来有传言说宋谦的老师李春芳将宋谦逐出师门,之后宋谦便在京城消失。 也因此沈无言的那些话语逐渐被坐实,加上沈无言被当今陛下的肯定,也算洗刷掉先前的那些污蔑。 走进含烟楼,然后熟悉的走到露台之上。那里的摆设还和几个月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如今露台上只有一个默默舞刀的男子。 刀法不似中原之地的路数,其中夹杂着些许唐人的招数,又有些只有沈无言能看懂的搏斗技巧,总之看起来杂乱无章。 但就是这般杂乱无章,却又显得十分凌厉,极具使用效果,一改之前招数套路只具有观赏兴致的颓态,转而具有实战效果。 那人似乎并未感觉到沈无言的到来,直到这套刀法舞尽之后,才擦了擦汗,然后将那锋利的武士刀小心翼翼的收起,转身便看到站在一边的两人。 “公子……”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接着大喜道:“你们终于回来了,京城这边实在憋死人,整天也不敢随意出门……” 此人便是沈无言从苏州派来的王天。 王天之所以回来京城,还是因为月儿在苏州得到王少卿送过去关于沈无言在京城的消息,后来月儿便和王天一同过来。 回想将王天留在苏州,沈无言再次相信自己的预感,而暗自窃喜将这位好手留在苏州,是一件多么伟大的决定。 “……丢了那些家财,胡于明自然不甘心,所以经常会带人去大少爷那边闹,好在大少爷脾气好,只是报了官,那当官的听说是沈家的生意,便找到他们谈过,之后便好些了。” 王天一边说着,将沈无言请上座,继续道:“只是没想到胡家那边安生了,李家的生意却一路下滑,后来说是生丝的供应出现了问题,于是猜测出现了内鬼。” 王天讲到这里,月儿脸色微变,冷哼道:“冬至离开李家之后,便觉得那位余若行不是什么好东西,内鬼果然是他。” 沈无言其实早就有预感,只是余若行毕竟是李家的一名掌柜,而且与李婉儿的关系也算不错,当时也没太过提防。 “谁能想到余若行竟然与胡于明扯上关系,在加上那位鱼龙街出来的方龙,竟然召集那一群亡命之徒,也加入了此事。” 沈无言淡笑道:“余若行一直负责李家在浙江的生意,自然会与胡于明有一定的关系,这也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王天道:“这些人不愧是奸猾之辈,一来在生丝上做手脚,让李家生丝供应不足,以至于皇商所需的绢布一直都做不够,另外一边也常常派些混混在苏州的几间我们的茶楼闹事。” 听着王天的叙述,沈无言大致了解这件事的经过。 原来在沈无言离开苏州之后,胡于明、方龙、余若行三人,展开对沈无言的报复。 他们首先是利用胡于明在浙江的方便,搅扰沈家接手的生意,虽说在王天说来被沈无良后来解决了,但想来也不会那般的简单,毕竟惊动了官府。 胡于明也未曾料到沈无言竟然与官府也有这等交情,所以这件事上便失了手。 于是又将目标转移到李家身上,如今的李家随着与沈无言结了亲事,很大程度上两家有相互存亡的感觉,虽然沈家如今的产业似乎正在做大,以后也会远胜李家。 只是如今的态势来看,李家若是倒了,沈家一时半会也难以发展,然后再利用其他方法,逐渐蚕食回失去的家财。 胡于明这想法固然很不错,只是丢失了生丝桑田这一基业,想要在重新做大,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那么背后一定会有支持。 沈无言将目标定在江浙一带的几家富商,其中以周家为首推,只是如今也没什么证据,不能妄加定论,何况太湖水患逐渐消退,未来茶楼还要与周家合作,也就没有提这事。 “原本以为他们这样就已然很过份了,谁知道他们竟然将鱼龙街上那群亡命之徒以前抢来的赃物,都不知何时偷偷运到了沈家在鱼龙街上各处铺子里。” 月儿轻笑道:“这样做无非是想要诬陷沈家勾结匪徒,好在我及时发现,王天抓了几名运送赃物的匪徒,便及时交给官府处理,此事才算了结。” 沈无言微叹一声,这些事看似简单就解决,实则充满凶险。想来之前盘下鱼龙街那片地也是欠考虑,只是觉得低价便宜,未来兴许会大赚一笔。 只是没想到被胡于明等人利用起来,在那里藏起赃物,便可诬陷沈无言,一旦罪证坐实了,沈无言也只能落的当时胡家的下场。 而这其中便要依靠月儿与王天,以月儿的洞察力加上王天的武力判断力,甚至还要算上之前与知府徐尚珍的关系的处理上。 “如今京城的事大一些,胡家那边也好处理……大不了就全吞了,余若行怎么解决的?” 回想那天遇到余若行的景象,沈无言还历历在目,说起来他也不算坏人,兴许是因为遇到了沈无言,所以身上的光彩便被沈无言盖住,于是便生了仇恨。 七叔公的呵斥,族人的无视,在到后来李婉儿的嫁娶问题上,逐渐让这个与沈无言仅有一面之交的青年,产生了仇恨。 王天微叹道:“原本听闻他与李家大小姐相识,所以不打算兴师问罪,当时李家老爷子也有求情,只是后来听闻大小姐说是这样的人不能留,便将其送入了大牢,还是大小姐亲自去的……不过听闻前些天又出来了。” 闻及余若行是李婉儿执意送进牢房的,沈无言也是一震,回味许久之后才算明白这其中缘由,一来许是怕自己因为这事,断了与李家联系,那么李家便危险了。 另外一点自然是为了沈无言,李婉儿何等聪慧,自然能看出余若行对自己的感觉,将他送进牢狱便就断了他的心思,至于他为何会从牢狱之中出来,想来也是李婉儿使的关系。 沈无言没有在说这些问题,只是听着月儿与王天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一阵。 “罗文龙那边查的如何?” 听到沈无言忽然问起这事,也是沈无言离开京城之后便交待自己办的事,忙应道:“与严世蕃的一干通信都在,只是另外还找到了一部分与胡总督的信件。” “竟然和胡宗宪也有联系?”沈无言接过王天递上来的几封信,确认的确无误之后,才叹息道:“将与胡宗宪所通书信都烧了,只留下与严世蕃的通信,然后给徐次辅送过去。” “徐次辅?”月儿一怔,这种大明顶尖的人物,的确是一种震撼,此时听来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沈无言笑道:“严世蕃也好,鄢懋卿也好……他们可都不是一个人,在他们背后的那股势力不是你我就能对抗的,即便如今已然知道该去怎么做,或许早就能找到那份契机。” 离开含烟楼之后,沈无言并未急着回小院,先是和月儿去了一趟岳云酒楼吃了顿饭,大致了解了一下今年的科举结果才回去。 而此时在裕王府之内,虽说天色已晚,但高拱依旧还在与裕王议事。 “听说沈无言又回来了,想来陛下那边也早就有了消息,如今怕是无法在和以前那般了。” 裕王淡淡一笑道:“以前什么样子,囚禁?我既给他官位,又在他落入锦衣卫诏狱之后出手保他,即便如今他得到父皇的亲近,也不会有什么太大变化……说起来我也只是将他当做朋友。” “殿下这个想法的确很不错。”高拱轻笑道:“沈无言这人即便连我都摸不透,去一趟山东就为了找个道士,还被严世蕃派人抢了,又着手下盘下了含烟楼,想来也只是为了财,至于参政议政……怕是没这份心思。” 裕王点了点头,道:“之前邵芳便如此说过,本不以为然,后来他来京城之后观察了一阵,发现的确是如此……怕的确除了银子,也没有什么能吸引他了。” 略一沉吟,裕王忽然道:“前些天太医过来查身体,李侧妃似乎有了身孕。” 94.第94章 暗流 房间内再次陷入了寂静,如今裕王与景王谁为王储都还未定下,陛下也年事已高,未来的帝国继承人也成了问题。 景王至今无后,而如今李侧妃有了身孕,最起码可以为未来皇位的安排上有一点的筹码,或许陛下也会因此有一定的表示。 这一点其实对裕王还是高拱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沉吟许久之后,高拱才道:“提前给未来世子物色个老师。” 裕王忽然笑了起来,他道:“才是有了身孕,又不能确定生男生女……不过无论生男生女,都需要找一位先生才是,你看谭伦如何?” 高拱也是一笑,接着道:“谭伦倒也是个可造之材,不过据说陛下已然安排他去东南历练……如今看来沈无言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沈无言?”裕王怔了怔,思索一阵之后,也点头道:“此人虽说散漫一些,但的确极具才学,你我那般规划,依旧是被他破了局。” 说起沈无言,高拱也十分尴尬,最初的预期是打算让沈无言入自己门下,后来才发现原来对方的才学似乎并不弱于自己,而今看来似乎还在自己之上。 “他又回小院去住了,想来还是在意你我的恩情,这样也好,以后的世子交给他倒也放心,毕竟国子监那些个学生如今进展也极好。” 裕王轻笑道:“你若是这样以为那便是错了,他回小院住可不是为了你我恩情,而是因为之前他与那位苏姑娘在那住过,所以……前些天他便派人送来一万两银子,说是买下了那间宅子。” 说到这里,裕王也是无奈的摇头道:“谁能想到我这一介皇室子弟,竟然需要沈无言这样的布衣之身养活……严世蕃实在是过份。” …… 离开裕王府高拱并未离开,而是去了一趟小院,与沈无言简单的谈了一番裕王的打算之后,又去了一趟张居正那边。 如今的张居正其实只是在国子监里任个司业,不过近些天据说皇帝那便打算让他去裕王府当讲官,所以一直都在筹办这事。 说起来这事,他并不是太清楚,据说是徐阶那边的安排,对他来说似乎国子监司业与裕王府讲官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如今的裕王府讲官已然有了三个人,其一时任礼部左侍郎的陈以勤,还有便是那位才学出众,善写青词的李春芳,最后便是高拱。 这三人之中也只有高拱为人较为强势,至于陈以勤与李春芳二人行事还是比较柔和,至少对于裕王在未来的道路上,并没有太多的安排。 徐阶那边之所以会安排自己入裕王府讲官的意思也很明了,如今由他亲自扶植起来的高拱似乎并不太信服自己,未来若是出了什么问题,也可以用自己来牵制。 其实裕王府讲官这一职位并无太大权力,但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位置的重要性,若是未来裕王掌国,那么这些讲官都能入阁,成为宰执大明的人物。 与高拱同在国子监任职的张居正其实对这位上司并不太了解,除了知道此人素来严厉,行事也十分严谨之外,其他的也未曾去关注过。 此番对方前来拜访,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所以并未提前准备,只是随意着装,便去将对方迎进了府中。 高拱看了看张居正,不由淡笑道:“叔大,兴许你已经听说陛下打算让你入裕王府做讲官。” 叔大便是张居正的字,不过高拱这样叫还是第一次,显然对方有示好的意思。 “有些听闻,只是都是些传闻,所以未曾注意过,其实是否真实都不重要,真则去,假倒也没什么。” 高拱又是一笑,二人一同走进茶厅,继续道:“叔大这般想倒也在理,只是听闻这事是徐阁老安排的,不知道……。” “我与徐阁老没有过联系,所以并不清楚这事的起源。”张居正转身为高拱沏茶倒水。 高拱微微一叹,苦涩道:“如今朝中明争暗斗实在凶险万分,你我这些位居京城底层的人,一个不小心,怕就会万劫不复。” 这句话一出,显然也就等于将事情挑明了,无非就是过来拉拢的意味。趁着徐阶那边还未定下来,便卖对方一个人情,未来也好说话。 张居正依旧面色如常,淡淡道:“要想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事,若是祭酒大人过来是为了与严阁老的事,那下官只能说无能为力。” 高拱脸色一变,心道此人的确有些本事,以往只是觉得对方很谨慎,如今看来对方见地与识人也不错,且对于处境时局把握的也很好。 “叔大这说的是哪的话,无论朝廷那边如何乱,你我在国子监还是要稳下去,未来你入了裕王府,也无需做你不愿的事。” 这便是张居正想要听到的话,如今既然对方明言了,那也自然也要表示一番:“下官一定全力辅佐祭酒大人,以及裕王。” “还有另外一件事,刚才从裕王府回来,听说李侧妃有了身孕。”高拱漫不经心的道。 张居正一愣,对方虽说将这句话留到现在,倒不是像他表现的这般不在意,而是十分在意,之所以要这般来说,便是为了试探。 李侧妃既然有了身孕,那么对于裕王的未来,也会有一定的帮助,而如今在诸臣在景王与裕王之间权衡不定之际,这也算是一个信号。 张居正轻轻抿了一口茶,也随口道:“那便该提前寻找一位先生才是。” 显然想要的结果并未出现,张居正十分淡然,就好像这事与他无关一般,暗暗叹息之后,只道:“世子的意思是请沈无言过去,叔大看如何?” “沈无言?”张居正脸色第一次有了变化,忽然想起在典籍处与沈无言之间的谈话,虽说对方经常会说些让人难以琢磨的话,但那份内里的涵养已经心智,却似妖一般。 “沈无言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他离开了京城,如今怕是在苏州,含烟楼那一夜……若是有机会,我倒是想和他聊聊。” 听张居正这般一说,高拱顿时也有了一般感受,长叹道:“之前王少卿离开国子监便是因为沈无言那事,后来国子监大闹北镇抚司,虽说当时有些气氛,如今想来也很是畅快。” 张居正笑道:“翰林院那群文人却也不肯相让,竟然打了严世蕃的黑拳……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沈无言。” “沈无言这小子,简直就是混世王,将京城搅的天翻地覆,自己却偷偷的溜走了,如今严绍庭还对我国子监耿耿于怀。” 大抵又聊了一阵关于沈无言这位大才子,高拱便离去。离别之前,他将沈无言回到京城,以及如今所居住之地都告诉了张居正。 于是在之后的某一天,张居正抽出时间打算去拜访沈无言,却发现他并不在家,而是说被一名叫黄锦的公公接走了。 黄锦乃是御用太监,如今乃是司礼监掌印且提督东厂,权势极大。 其实对于皇帝朱厚璁来说,他并不喜欢太监,所以对于后宫这些太监也并不信任,唯有对黄锦这位从小便是伴读一起长大的太监还算信赖。 穿过不知多少宫殿楼阁,以及汉砖白玉之后,沈无言来到一间不算太大的殿阁之中。 房间之内仙气缭绕,淡淡紫檀幽香充斥整个房间。 在大殿的正中有一只巨大的丹炉,一旁盘膝而坐有几位道士。 沈无言大致扫了一眼,神色微有变化,之前被贼人抢走的蓝道士如今便在这几名道士之中,且看座位排列,似乎地位并不低。 丹炉之后便是一道帐幔,透过帐幔隐约能看到一位盘膝而坐的老人。 黄锦吩咐沈无言站在一边等着,自己则上前微微躬身道:“陛下,人带来了。” 帐幔后面那人轻咳一声,沉声道:“黄锦你退下,无言进来吧。” 听到里面的声音,沈无言顿时愣住了,这声音十分熟悉,似乎在什么时候听过。是了,在锦衣卫监狱之中,原来那位老人不是什么官员,而是皇帝。 稍一怔,沈无言忙走进帐幔,一眼便看到那位身披道袍微闭双眼的老人,正是那天在锦衣卫诏狱同自己一起喝鱼汤的那位。 “我想了想,杨慎那事的确有些过了,他的确极有才华……朕是因为他父亲杨廷和,不过将他发配过去也有好处,至少远离了事端。” 沈无言倒是不觉得见到一国之君会有多么的震撼,而自己又有多么卑微,只是依旧被对方身上那种威严而自觉渺小。 沉吟一阵之后,沈无言才道:“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想来这些年杨慎他也想清楚了。” “你说的那位徐文长,朕也了解过,的确极具才华,应了你免他一罪,不过他留在东南很好,若是入朝为官,想来他自己也不喜欢。” 沈无言不由暗自赞叹,所谓一心炼丹不管朝政的这位皇帝,竟然是这般的有能力。 “倒是去年太湖水患……你说有问题,我也派人去查了,过几天便会有消息。” 95.第95章 三两事 去年端阳讯之后,太湖便发起了大水,竟然有几处新修的闸口被冲毁,成百上千的百姓流离失所,若非当时赈灾及时,又不知道会有多少生离死别。 “其实也有听闻徐尚珍的政绩不错,水患之际为百姓安置居所派发干粮,除了水灾时的损失之外,其他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记。” 蒲团上盘膝而坐的这位老人将太湖水患说的一清二楚,怕是比起很多当地官员还要熟悉,其中一些开支以及户部拨款的事宜也十分明了。 “说是有一部分商贩也出了银子,却是不知徐尚珍怎么撬开他们的嘴的,总的来说,几乎为大明省下了几十万两银子的开支。” 沈无言顿了顿,继续道:“其实即便多花一些银子,也算不得什么,关键是安抚民众工作做的很得体,避免这些灾民们暴动。” “是了。”朱厚璁忽然笑了起来:“这也要依仗胡宗宪,身为浙直总督不仅要操心东南倭寇,还要安抚民众,的确很累。” 声音一顿,朱厚璁瞬间变的严肃起来,冷冷道:“他既然那么累,朕便让他回家好好休息几天。” “这……这是为何。”沈无言不由暗叹果然伴君如伴虎,这位吃了无数重金属而不死的皇帝,如今的性情实在难测。 朱厚璁冷笑道:“太湖一带的堤坝可是前年户部才拨了二百多万两银子修的,才过了一年便说年久失修,未免有些夸张了。” 何止是夸张,沈无言暗自思付:“看来他什么都是知道的,只是暂时没有说罢了。” 虽说这般想,但却没有这般说,沉吟一阵,沈无言才道:“兴许其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内情,陛下无需动怒。” “什么内情,无非是改稻为桑的政策推广不下去,便打算将田地都淹了,到时候自然可以光明正大的将稻田买过去改成桑田。” 所谓改稻为桑便是将稻田改成桑田,为的便是种桑养蚕,进而生产布帛。 如今在江浙一带的布帛每年都是税收大头,由于桑田已然用尽,所以一部分官员便打算将江浙一带的稻田改成桑田。 加上这几年倭寇也被打的差不多,海上的生意又逐渐兴起,布帛一旦运出海去卖,价格便就翻了几番,自然又是一大利。 这样一来桑田多了,养蚕产丝便就多了起来,进而布帛生产的数量也上去了,将这些布帛运出海外销售,一来二去便是大赚。 “说来说去倒是怪到朕的头上,这改稻为桑的政令便是朕下的旨。只是不这样又怎能如何,大明的国库如今都要见底了,北边的俺答虎视眈眈,倭寇还未尽数剿灭……” 北边俺答沈无言不太了解,但是关于倭寇沈无言却是熟悉,如今打倭寇已然到了尾声,倭寇势力总是小股而出,需要的便是筑墙,加强兵备,这些都需要消耗银子。 沈无言微叹一声,无奈道:“若是银子够,其实什么倭寇俺答,怕是都不在话下。” “便是这样。”朱厚璁轻启双目,看了一眼沈无言,长叹道:“原本打算许你个官做做,如今看你也没那份心……听说你与高拱关系还不错?” 这实在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一国之君最不喜的便是结党,虽说平日里某个官员与另外一个官员关系好,那是常有的事,只是能被亲自问起,却不会是那般的简单。 沈无言怔了怔,忙道:“说不得关系好,只是当时托高大人在国子监寻了份差事。” “这倒是奇怪了,高拱为人正直,定然是不会收你的银子,想来是另有原因。”未等沈无言去回答,朱厚璁继续道:“什么原因都算了,想要谋差事可以来找朕,可比他高拱有用多了。” 这倒不是一句玩笑的话,沈无言听后却也并未有任何反应。沉寂许久,朱厚璁才道:“天色也不早了,让黄公公送你回去,另外去御膳房带几样菜回去,上次喝了你的鱼汤,如今也让你尝尝朕的鱼汤。” 黄公公并未在大殿外等着,寻了许久才在司礼监门外看到黄锦正在训斥一名小太监,那小太监浑身颤抖的跪在地上,哀求道:“再也不敢了……” “我说冯保呀冯保,司礼监是人人都能进的?”黄锦一脸不屑的扫了一眼抱住自己大腿的小太监,冷声训斥道。 “冯保……”沈无言轻轻的念叨着这个名字,然后快步上前,将那小太监扶起,然后向着黄锦道:“一个小太监而已,公公何必为难他。” 说着话,沈无言顺手从袖中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顺手塞在黄锦的腰间,淡笑道:“这皇宫实在太大,劳烦公公送我回去。” 如今神武得到皇帝的召见,黄锦也知道其中内情,虽说贵为司礼监掌印,但也会卖沈无言这个面子,冲着那小太监冯保轻哼一声,冷道:“还不谢谢沈先生。” 沈无言一摆手,示意冯保离去,然后又与黄锦攀谈起来。 “公公可还记得来时候问过的事?” 看着从沈无言手中递过来的一张百两银票,黄锦一双浑浊的双眼简直都要直了,他微微一顿,忙道:“自然记得,去问过了,当时死的宫女叫小翠,尸首是我在河边发现的。” “这倒是奇怪了。”沈无言喃喃自语道:“按道理说,送进宫那批玉露都是由公公您着手的,不该有什么问题才是。”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黄锦脸顿时就红了,他忽然在自己的脸上狠狠的扇了一巴掌,立刻哭诉道:“我对不起你,沈先生……都是严世蕃那混蛋害的。” “公公无需这般,只是这件事又与严世蕃有什么关系?” 二人边走,黄锦便给沈无言讲了前些日子宫中死去一宫女的事情。 原来当沈无言的玉露在京城火热之际,皇宫内院也派人去采进了一批,由于事关皇宫之物,所以就交给司礼监的黄锦亲自去主管。 这些玉露平日里都是送给后妃,以及作为一些立有功绩的太监宫女们的赏赐物,因为价格昂贵,所以能得到的人并不多。 那名叫小翠的宫女是安排在御膳房洗菜的,由于身份比较低微,一般情况下是没有机会接触到玉露这种东西的。 正巧那天黄锦亲自去采办玉露,于是店铺掌柜便多送了他几瓶,这也算是一种潜在的规则,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只是就在黄锦准备将玉露入宫之际,却撞见了严世蕃。 说起来黄锦与严家关系还算不错,严世蕃经常会给宫里的公公们诸般好处,黄锦也会适当的给严世蕃透露一些皇帝的境况。 于是二人便在宫外攀谈一阵,原来严世蕃求黄锦带他入宫,要去见一位远方亲戚,说是在御膳房打杂的。 当时黄锦也没怎么在意,只是觉得严家竟然还有亲戚在御膳房打杂,今后一定要好好提拔一下,便带着严世蕃进宫了。 说来也赶巧,途径御膳房之际,黄锦得到皇帝召见,但采办来的玉露还未来得及送进宫,便托付给严世蕃帮忙送入内库。 之后的第二天御膳房的小翠便因为玉露中毒而死,黄锦因为是采办,也不敢将当时情形说清,毕竟严世蕃如今丁忧在家,是不能入宫的。 “……当时便得知沈先生被抓进了诏狱,便十分愧疚。生怕你被那群大老粗折腾个三长两短,便以那天之事要挟严世蕃,让他们不敢对你用刑,虽说花了些银子……” 沈无言不由一笑,心道所谓愧疚,怕是因为收了自己那么些的银子而愧疚,而此话的隐情也是摆明了与自己再无恩怨。 “银子的事,改天会送到公公的府上,倒是不知道在下哪里得罪严大人了。” 黄锦顿时皱起眉头,他虽说被阉割了,但却不傻,身为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自然十分清楚严世蕃为何会屡次对沈无言不利。 这种暗地里的斗争,也并非他有能力去参与,如今最好的做法便是坐山观虎斗,然后趁机捞些银子才是正道。 “这倒是不太清楚,严大人性情多变,兴许觉得先生的玉露在京城生意太好,所以因此看不过眼……当然也不确定那天的事就与严大人有关。” 又攀谈一阵之后,沈无言才随着黄锦出宫,并未急着回家,吩咐随从将从宫里带出的御膳送回小院,他自己又去了一趟翰林院。 如今徐时行与王锡爵在那里当编修,想来许久未曾见过,而此次过去便是为了了解另外一些情况。 翰林院编修算起来是一个清苦的官,整日里抄抄写写也没有其他大事,若是熬得出来未来前途不错,熬不出来便只能永远这般了。 …… 今日徐时行恰好不在,只有王锡爵闲着,得知沈无言所闻之时,思虑一阵才想起一些。 “据说周严与青山关系倒是不错……至于周严是否与宋言知有联系,这就不好说了,不过翰林院之中京城文人颇多,无言若是想知道,在下可以帮着去问问。” 96.第96章 我和严嵩有个约会 其实沈无言对周严的印象还算不错,这也要得益于在周园时遇到的那位老人,脾气虽然不怎么好,但见地还是不错的。 只是来京城之后被这些个文人们连续抨击,加上宋谦的百般刁难,以及原本诗文才学平平的他,一跃竟然成为京城第一才子。 或许他的确有一定的功底,但就像沈无言之前所说那般,他的诗兴许便是夺的宋言知的诗。 而这一切的事端都要从周园诗会说起,因为顾青山邀请顾青山去周园参加诗会,顾青山又与自己交好,所以顺便邀请了自己。 另外一边周严又与宋言知交好,因此也邀请了宋言知过去,原本是一场寻常的以文会友,哪成想被宋谦破了局,于是一切顺理成章。 王锡爵虽说才学也极为出众,会试第一廷试第二,只是素来专注儒学经典,治世之法,其人不好这些风月之事,所以并未与这些人有过交往。 不过好在太仓王家乃是大族,虽说他自己不与这些人交往,却也多有了解。 “不过听说王贞明与周严交往颇深,当时的苏州集仙居便是周家门下铺子交由王贞明经营……王贞明也在京城待过几年,想来也与宋言知有过交往。” 听着王锡爵这般一说,沈无言顿时对之前的事明了起来。 原来在背后的那人却是周家,原因便是因为自己抢了周家与得月楼的联系,将周家在苏州的势力全部兼并,而周严便借着给王贞明报仇的由头,请来宋言知准备在诗会上将自己羞辱一番。 只是让他没想到,一篇《木兰辞》让宋言知羞愧不已,竟然无诗可做,愤然离开江南回到京城。 至于在半路发生什么事,想来也只有宋谦最为清楚,总之宋言知是呕血而死,事情已然过去接近半年,也无从查起。 沈无言不怕被人名算暗算,他惧怕的是不知道那隐藏在幕后的人到底是谁,如今总算将心中的两个谜团理清,那么接下来的事便是解决。 “周家做的是浙江的生意,何必在染指苏州……世间的银子已然有那么多,何必要全部抓住,够花不就好了。” 王锡爵不懂沈无言这句话的意思,却也不打算去问,只是淡笑道:“银子哪有够花的时候,人的贪婪总会是无限度的。” 毕竟身处翰林院,并非寻常之地,所以沈无言并未待太久便匆匆离去,之后路过国子监又在门口站了一阵,看到徐光远之后,简单交待了些事之后便又离开。 从山东回来之后沈无言便一直在忙着,至今也未有闲暇时分,直到今日才总算清闲一些,所以他打算近些天约见一名重要的人物。 此人任首辅二十余年来,做过很多惊人的事,随着夏言、杨继盛、沈炼这些人的死,他的争议也一天一天高涨。 在这争论不休之中,似乎已然忘却他已经是一名八十二岁的老人,早已对这权谋的斗争产生厌倦,而陛下那里带给的信号却告诉他,若是不继续下去,或许就会死。 已然八十多了,死又有何无法堪破?只是死了一个严嵩,便等于死了一股势力,在这股漩涡之下,将会有不知多少人会死去。 当然严党的存亡与沈无言没有什么关系,而与严党对立的那股隐藏在黑暗之中的那些势力又怎么想,未来准备如何去做,也都是题外话。 沈无言很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无非是游离在这些权贵之间的一只小鱼,严世蕃怕自己被那些势力拉走,而那些势力也想拉拢自己。 说起来还算安全,含烟楼那夜之后,严世蕃已然不敢那般轻易对自己出手,只是没想到的是偶然闲来一笔的作品,却得到陛下如此赏识,而今竟然视若好友。 于是那些势力愈发迫切的想拉拢自己,当然也很清楚,自己是不能依附任何势力的,因为首先皇帝不会喜欢,另外自己也不喜欢。 对于沈无言来说,沈无良既然敢对自己不利,那么就让他沦为自己的手下,王贞明想夺走自己的利益,那便让他滚蛋,即便他是好人。 如今周严有其他想法,严世蕃想要自己死,那么自己活下来了,他们就必须死。 明媚的夏日京城说不出的感觉,此时虽是天色已晚,但街市依旧繁华无夜,丝毫感觉不到有回家的意味。 家里有月儿,沈无言也不怎么担心,而约见严嵩必然要经过严世蕃之手,而如今想要见严世蕃,却也不容易,至少要先找到鄢懋卿。 岳云酒楼二楼雅间之内,鄢懋卿已然等了许久,从下午接到沈无言递来的书信之后,便一直等在这里,即便他并不喜欢那人,因为他觉得对方实在有些可怕。 准确的来说,第一次遇见沈无言,就被王崇古狠狠的打了一顿。第二次,对方用刀子架在脖子上,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 以后每一次都没什么好事,直到含烟楼一夜之后,沈无言名动京城,也因此陛下对自己的信任逐渐减少,也算是打击最大的一次。 此番接到对方书信,本不打算过来,只是对方在书信之中提到宫中宫女一事,便不得不去听听对方说些什么,顺便也能探探对方的口风。 天以将夜,茶以换了又换,直到看到那位风尘仆仆而来的书生时,之前的一切思虑应对之策,一瞬间全部无法想起,脑中尽是一片混乱。 “沈……沈先生。” 沈无言将鄢懋卿请在坐上,淡笑道:“去了一趟宫里,和陛下多聊了一阵,所以耽搁了些时间,鄢大人还请不要怪罪。” “你去过宫里?”鄢懋卿脸色微变,陛下专于修仙多年,能见到陛下的人并不多,而如今沈无言这样一介平民,却得到了陛下召见。 不过转念一想,当时那首我劝天公重抖擞在官场中引起了那场不小的风波,不少翰林六部官员都在寻找这诗文的原作,陛下还因此开了一次朝会,自然十分重视。 “不知道沈先生去宫里有什么事?” 鄢懋卿现在很怕,他怕沈无言得到皇帝青睐之后,便会私底下告状,而自己也没有严世蕃那般的背景权势,一旦上面怪罪下来,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说起来自己也并不干净,沈无言只要能在皇帝耳朵边随便说上几乎话,自己的那些事都很难包的住,这条小命也就丢了。 也便是如此,也未多想便问了这句话,只是问完之后,他便后悔了。 果然,沈无言神色微变,冷道:“莫非在下与陛下说了哪些话还要告诉鄢大人,这样就有些过了吧。” 眼看着鄢懋卿脸色一红,沈无言转而笑道:“不过鄢大人也无需太过担心,只是聊了些家长里短,另外便是一些道家学说上的见解。” 沈无言虽然是这般说的,鄢懋卿却也并非全信,不过也逐渐缓和,点头道:“之前的确有些事……有些对不起先生,在下就给先生赔罪了。” 沈无言忙摇头道:“鄢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我记得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鄢懋卿一怔,暗想着若是能将沈无言拉入严家势力,那么自己便是大功一件,而且这样一来也等于将另外那些人当头一棒。 “先生这句话……却不知是何意?” 沈无言夹着菜,喝着小酒,淡淡道:“我想和严大人见一面……是严首辅。” 似乎并没有料到沈无言会突然说这句话,简直比沈无言刚才说见过皇帝还要惊讶,所有手上一抖,筷子便掉在了地上。 干咳一声,忙捡起筷子掩饰尴尬,然后道:“先生想要见阁老……这事……这事我需要去问问严大人。” 严大人便是严世蕃,而今严世蕃丁忧在家,近些天也收敛了不少,也只有鄢懋卿能见到他,所以鄢懋卿很快就明白沈无言为何会找自己。 …… 严府。 那位年过八十的老人侧躺在摇椅上显得有些凄凉,只是站在一旁的严世蕃却很清楚,自己这位老爹具有多么强大的震慑力。 苍老的声音从喉咙之中发出,略带一些无奈:“去年太湖水患的事,陛下已然差人去差了,宫里的那位宫女小翠……这些我都能给你压下来,只是你不能再出事了。” 站在一旁的严世蕃连连点头道:“全听父亲安排。” 严嵩忽然笑了,脸上的皱纹也随之颤抖,他轻笑道:“一直以来都忽视了徐阶,以为他已然变的忠诚……可是没想到……本性难移呀。” “徐阶?”严世蕃神色微变,忙问道:“徐阶还算听话,没发觉有什么动静。” 严嵩冷冷一笑,不屑道:“你是聪明,会揣摩圣意,可是于官场上的事,却一点也不懂……徐阶现在已然不在控制之下了。” 房间之中再次陷入寂静,直到严世蕃重新续了油灯之后,严嵩才又继续道:“那位沈无言……能留则留,不留就找机会杀掉……八十二了,实在是艰难。” 97.第97章 父与子 夜很静,严嵩微闭双眼,眉头紧锁,或许是为了即将来临的那场风暴,又或着是真的累了。 “你母亲去世,朝廷准你丁忧在家。……我年事已高,青词也写不动了,还要依靠你的。这些天关你在家你定然是有怨言的,只是你可知道陛下多么看重沈无言。” 听着父亲的话语,严世蕃多少有些不以为然,心道即便是那位强势的夏言不也死在自己手中,如今朝臣哪个敢与严家对抗,区区沈无言又何足挂齿。 “他无非就是写了首青词,而父亲您跟了陛下二十多年,岂是他能相提并论?” 严嵩睁开双眼,闪过一丝失望,苦涩道:“夏言也是写青词,你父亲我甚至徐阶……我们都是写青词的,你觉得不妥吗?这就能说明我们没有能力?” 严世蕃何等聪明,自然听出父亲的奴意,忙上前笑道:“孩儿知错了,父亲何须动怒……沈无言那边无需担心,如今我看还是盯紧了裕王与徐阶便可。” “裕王暂时倒是不怕,有景王那边扯着。……至于徐阶,找机会去他府上亲自拜访。倒是陛下那边,你觉得我跟了他二十多年,便会有用?他只是觉得我听他的话,一旦不听话,那就不好办了。” 虽说是在自己家里的谈话,但严世蕃听了这句话依旧吓出一身冷汗,自己的父亲从未说过这般的话,今天这些话明显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恍然许久之后,严世蕃才恭敬道:“多谢父亲教诲……对了,胡宗宪近些天便会来京,父亲怎么打算?” “汝贞要来了?”严嵩忽然从躺椅上坐起,面上表情虽未变化,但明显能感觉到他的欣喜:“自打他去了东南,便与他少见了,这一次一定要让他来府上。” “父亲知晓他不是为了来看您?”严世蕃好奇道。 严嵩淡笑道:“自然不会是为了专门看我,如今他已然是大明的封疆大吏,如今自然是为了浙直的事,岂能为了我。” 一边说着,严嵩缓缓起身,在严世蕃的搀扶之下走到书架前,从里面取出一本书,取出期内数封书信,笑道:“这些是他去东南后写给我的信,的确是可造之才,心系大明百姓。” “所谓心系百姓,恐怕也只是为了捞钱,在这些年在浙直怕是没少赚银子。”身为严嵩的儿子,却从未得到过这般赞赏,胡宗宪一个外人却被这般看重,心中自然不快。 他低声念叨着:“赵文华还在之时,每年都能收到胡宗宪送去的几万两银子,却不给严府送来一两银子,反而每年父亲给他送银子过去。” 原本正面带微笑的严嵩,脸色忽然暗淡下来,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位独眼的儿子,对方的才能的确在大明屈指可数,这些年也为自己做了很多事。 若非是他,怕自己也到不了今天,然而他却缺乏几分内敛,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你若是懂汝贞便知道,他收的那些银子全部用在东南战事上了,至于给文华送银子,也实在是无奈……你可知为父为何会给他银子,因为他连会徽州老家的银子还要问戚继光借。” 听着严嵩的话语,严世蕃依旧一脸不屑,只是碍于父亲的威严,也不敢再忤逆他的意思,心中却依旧对胡宗宪半点也看不上。 “汝贞此次来京城,怕是为了去年水患之事。……这件事你定然很熟悉,改稻为桑却是个长远发展策略,然而那般做是否有些过份。” 严世蕃神色怔了怔,他忽然发现即便眼前这位老人年事已高,但依旧是那般的不可测,自恃将在东南的事做的天衣无缝,但依旧还是被对方洞察一清。 “赵贞吉如今便在苏州任巡抚,别以为汝贞念旧情保了你,便就万事大吉……赵贞吉是徐阶的人,这事一旦出了问题,我也保不住你。” “父亲……”严世蕃长舒一口气,冷笑道:“既然事情已经做了,只要胡宗宪报了天灾,赵贞吉那边也不会多说什么。” “放屁。”严嵩大喝道:“你以为赵贞吉是为了弹劾掉你又或者是你的那些手下,他为的是整个严家以及之下的千丝万缕。” 入夜的风儿吹进房间,隔墙的风铃响起清脆的声音。 门外传来一声轻咳,还未等说话,便被严嵩接过道:“懋卿有事便进来吧,也不是外人。” 鄢懋卿应了一声,走近房间看着面色惨白的严世蕃,又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严嵩,不由的将头沉沉的底下,一言不发。 “即便太湖的事还有宫女的事你都参与了,也算不上什么大过错,无非都是庆儿鼓动的,无需自责,有什么事便说吧。” 所谓庆儿便是严世蕃的小名,鄢懋卿自然很熟悉,而且还很清楚那本著名的《金瓶梅》中的西门大官人的来源,便是这里。 沉吟片刻之后,鄢懋卿才道:“傍晚的时候我去见了一次沈无言,他说想见见阁老您……对了,他说他才从陛下那里过来。” “他去过陛下那里?”严世蕃瞳孔微缩,忽然意识到此人的厉害之处,显然非同一般。 严嵩却保持着镇定,淡淡道:“他找我有什么事,有没有提到?” 鄢懋卿摇头道:“他只是说了太湖与毒玉露的事,不过这两件事显然是为了敲打我……旁的倒是没有提到,不过想来是有依附的意思。” “沈无言不可能依附我们。”严嵩轻叹一声,无奈道:“你们将他关进了诏狱,封了他一手经营的铺子,又逼死了那位苏姑娘……也算是逼着他和我们作对。” “倒是没发现他有作对的迹象,月前他去了趟山东,便寻了一名善于扶乩的道士,想来是为了献给陛下讨喜,却没想到被我劫走了,转而送进宫中” 说到这里,鄢懋卿不由露出一丝得意,接着道:“后来他又去了趟裕王那边,高拱也去找过他……听说裕王的李侧妃有了身孕,想要沈无言过去当先生,不过这也要许多年后了。” “无知。”严嵩听着鄢懋卿的话语,刚平和一些的脸上,顿时又黯然下来,他一阵猛咳,显然极其激动。 “沈无言既然费尽心思去找的人,岂能就这般轻易的被你们抢走?显然他就是为了让你们抢走,然后借你们的手送入宫中。” 鄢懋卿与严世蕃也是聪明之人,很快便明白这个理,于是道:“那我们这就将那道士赶走。” “如何赶,说那道士没什么能力,都是骗人的把式?”严嵩冷笑道:“那你们便犯了欺君之罪,如今先静观其高,看看沈无言要做什么。” “那沈无言的邀请?”鄢懋卿怔了怔。 严嵩无奈的叹息一声,颤巍巍的走回躺椅,翻看着胡宗宪之前的书信:“什么时间,什么地方……。” 大抵也能感觉到父亲的无奈与失落,严世蕃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只是事情已然到了这地步,便只能顺着走下去。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这一切似乎都源于那位自己极其看不起的商人。 “明天下午在岳云酒楼。”鄢懋卿忙应道。 严嵩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当真是后生可畏呀。” 清晨,简单的准备了一番下午与严嵩的约见,毕竟那人乃是大明除了当朝天子之外的第一人,至少要换上一身像样的衣裳,带着一名像样的侍从才是。 不过在这之前,沈无言的小院迎来了一位让他都觉得惊讶的客人。 当那位一身布衣的俊朗男子走进小院之时,沈无言还正在给玫瑰修剪枝条,口中轻叹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呀……。” 大抵是感觉到小院来了客人,沈无言忙回头,便看到已然不请自坐,自饮茶的中年人。 “前些天还听周老他们在谈论沈无言,徐广远也来找过几次,都想让你回去……圣上那边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不过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必要。” 沈无言擦了擦手,上前给自己沏茶,一口饮尽,笑道:“张先生倒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先生们如今既然不反对我,想来也是认同了我的那些方法,未来肯定也会用,我去不去国子监,到底是无关紧要的。” 张居正大笑道:“我却觉得你在这小院子里过的不错,之前这边是祭酒大人在住,显然没有这般的舒服……至少祭酒他不会种花。” 沈无言回头看了一眼那几株开的正好的玫瑰,微笑道:“校长他素来严谨,整日思虑的都是大明江山社稷,哪像我个闲人,平日里除了养养花便是听听曲……当然如今曲是听不到了。” 大抵与张居正又闲谈了一阵,对方的那份博学让沈无言都觉得可怕,所以经常谈论一些问题,对方给出的答案,竟然都与自己能想到的一般。 于是对于这位张先生,沈无言再次有了认识。简单的聊了聊对大明未来的一些见地,剩下的时间便是一些家常,总之还是十分谈得来的。 98.第98章 能言善辩奇男子 小院的谈话一直持续到了下午,二人一边饮茶又吃了些点心,也未有饿意,倒是月儿却将昨天宫里送来的一些珍馐给他二人下了酒,这才作罢。 送走张居正之后,沈无言便一直在着手准备今夜与严嵩的见面,这位在帝国举足轻重的人物,连沈无言都没有把握能应付。 约莫着时间差不多,沈无言这才与月儿出了门,临行前月儿好奇道:“少爷说这次去要带两个重要的人……为何没有见到?” 沈无言一怔,顿时想起这件事来,忙道:“你就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倒是忘记了,去岳云酒楼的路上若是有熟人,便一同前往便是。” “少爷不是说,这位严大人很厉害吗,原本以为会带着王天去的,如今看来似乎不是这样的……那位首辅大人有多么厉害……” 听着少女的轻言细语,沈无言拉着她迅速出了门,还不忘冷笑道:“当然很厉害,让你生男就生男,让你生女就生女……” “哦……”月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好奇道:“原来他是……送子观音,是神仙……就是不知道比起那位蓝神仙又如何。” 入夏的夜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偶然听到几声小曲,沈无言依旧还会忍不住回头看几眼,只是之前的那份黯然已然没有了,又或许早就全部隐匿于心。 “蓝神仙都要归严神仙管,你说谁厉害?”沈无言严肃道。 ……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月儿年龄还是小了些,即便已然在苏州商场历练了一年多,那份稚气依旧未脱,只是看起来成熟罢了。 少女几步小跑上去自然的拉住沈无言的手,望着远处街市坊区说说笑笑,倒也欢脱,至少比起整日憋在小院好的多。 正走着,忽然沈无言听到一道阴不阴阳不阳的声音,听起来倒像是一位公公。 “沈先生……” 回头望去,倒是一名小太监。其实说是太监也不甚符合,按照那人衣着,似乎也只是宫中的一名长随。 其实大明的宦官的等级极其严格,刚进宫的只能充当典簿、长随、奉御,若是做的好兴许会有提升成为监丞,在监丞之上则是少监,而少监之上才是太监。 眼前这位小宦官身着乃是长随,大抵是在司礼监当值的,其实也算是不错,毕竟司礼监主文,一旦熬上去,也算是肥差。 那小宦官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看着沈无言似乎还有些胆怯,见到沈无言向着自己走来,他这才忙上前道:“今天奉命出来采办,竟然在这里遇到沈先生了。” “原来是冯……”沈无言一怔,却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沉吟少许之后,却听得对方道:“没想到沈先生还记得我,便是司礼监的冯保。” 沈无言自然记得他叫冯保,而且这名字沈无言回去之后还思量了许久,本打算改天再去见见的,但最近还有些其他事,所以并未来得及去。 “既然奉命出来的,那便赶快办完事回去吧,否则晚了又要被黄公公责骂……银子够不够,我这还有一些。” 说着话,沈无言便从袖间取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冯保,淡笑道:“怎的出门也不乘着马车,东西一会怎么送回去。” 冯保扫了一眼沈无言递过来的银子,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感激,忙接过之后塞入怀中,才道:“今天出门时间宽裕,黄公公要我出来买些玉露回去,明个给他带去就是了,不用着急。” “既然是这样,那不如与我去岳云酒楼坐坐?”沈无言这般一说,未等冯保说话,便被他拉住向着不远处的岳云酒楼而去。 一旁的月儿怔了怔,喃喃自语道:”少爷为何会对一名宦官如此亲切……难道少爷他……不、不、不,少爷不是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月儿的脸不由的红了起来,但心中却又想到来时李婶给自己将的那些关于男女之事,倒是也涉及到了一些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岳云酒楼也不知道是京城哪位权贵所开,只知道大小贵人们都知道有这样一家小酒楼,名气不必含烟楼,但那份底蕴即便十间含烟楼也比不了的。 推开约定好的房间,里面已经坐了人,严嵩正在与严世蕃说着话,一旁的鄢懋卿却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门被推开,三人的脸上顿时一变,接着一脸诧异的看向沈无言。 沈无言倒还好一些,严嵩年事已高,即便当年极具威严,如今也所剩无几,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名老态龙钟的人而已。 严世蕃与鄢懋卿又丝毫不被他放在眼里,即便严世蕃算是大明旷世奇才,鄢懋卿也不是一般的人可以相比,但曾经都败给过自己。 只是这一切在冯保眼中又是两样,身为司礼监的太监,严嵩这些人他当然不会陌生,而对方所代表的权利他却也是知道的。 他很清楚眼前这三个人,随便出来一个都能将自己捏死。 瞳孔微有收缩之际,逐渐才舒缓了呼吸,待平稳之后,这才轻声道:“……沈先生,我们这是进错房间了。” 沈无言却也没有料到,这位小长随能很快就恢复神色,即便未来他可能很厉害,但却也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 沉默许久之后,沈无言这才拉着冯保走进房间,“后随意寻了个位置,将月儿与冯保安排就坐,这才道:”没有走错,今天的确是约了严阁老。” 一旁的鄢懋卿一看对面坐了名小姑娘,身边还跟着一名身份地位的宦官,顿时便生气道:“这两个人是什么东西,岂能与阁老一同入座?” 一边的冯保听到这句话,顿时便要起身,却被沈无言一把拉住,硬是按在座位上:“都是我朋友……而且你有什么资格先说话。” 听着这位名震京城的大才子,与皇帝陛下喝过一锅鱼汤的沈无言,此时竟然当着首辅大人的面,怒斥刑部左侍郎为自己出气,顿时心中感激万分。 鄢懋卿被沈无言这句话顶的立刻火冒三丈,正打算反驳,却被一旁的严嵩一咳止住,接着严嵩淡淡道:“沈公子邀我来此所为何事?” 沈无言不由又看了一眼这位年过八十,且毫无生机,却又显得不怒自威的老人,片刻之后才道:“我有个朋友叫徐文长,他曾经给你写过文章祝寿。” “文长我知道。”严嵩目光之中闪过一丝赞赏:“如今在汝贞那里做幕僚,他不适合做官,但绝对是个不世出的人才。” 听严嵩这句话,沈无言不由对这位曾经了解过的人物有些迟疑,这一句话便说明他不是个昏庸之人,至少对于谁贤良谁庸碌很清楚。 “文长谋定东南之际,懋卿与庆儿还是年少轻狂,即便到了如今,却也比不上文长半点……当然沈公子又另当别论。” 最后这句话说的多少有些愤怒,但也因为愤怒,又说明他对眼前这位青年十分忌惮,而上一个忌惮的是徐阶,在上一个的是夏言。 眼前这青年只是一介布衣,小小的一名读书人且无丝毫功名,根本看不到能如何威胁到自己,然而八十二岁的感知力告诉他,眼前这人很可怕,至少要比徐阶要可怕。 “倒是也有听闻沈公子与文长交好,之前汝贞来信说在苏州遇到一位奇男子,献计献策每每都能起到决定作用,想来说的便是你。” 沈无言倒是不知道胡宗宪竟然还将自己的事说给严嵩,不过倒也算是尊重自己,并未将姓名透漏出去。 “胡总督定然多有粉饰,许多不尽实际之处,首辅大人莫要轻信。” 严嵩不由的又多看了沈无言一眼,忽然笑道:“之前的事老夫可以给公子赔罪,的确是庆儿不好……至于那位苏姑娘,也定然全力寻找。” “已经那么久,怕是再也找不到了,首辅大人何须再费这个闲心。”沈无言淡淡一笑。 一旁的严世蕃早就无法忍受沈无言这般的姿态,冷笑道:“我父亲身居首辅之位,今天亲自过来见你,已然是给尽了你的面子。” “面子是人给的,可惜给在多面子,人是活不过来了。”沈无言指了指自己的脸,微笑道:“严大人若是喜欢,沈无言这张脸给你,你把鄢大人的命给我?” 涉及到自己的性命,鄢懋卿也是一愣,很快便道:“沈公子说的这是什么话。” 他的确怕严世蕃一时心急便应了沈无言的话,真的将自己的命丢给了别人。 严嵩干咳一声,沉沉道:“那不知道沈公子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事。” “与胡宗宪断了联系。”沈无言面带微笑,轻声道。 这倒是严世蕃一直期待的结果,此时沈无言提出,正中了心意,但他很清楚这位父亲的意思,只得闭口不语,待在一边。 严嵩沉默了,这位老人脸色第一次变的那般难看,紧握着锡杖的手竟然也在颤抖。 “汝贞随非我子,但却胜似我子……沈公子这个要求,是否有些过份。” 99.第99章 回苏州 胡宗宪是严嵩一手提拔起来的,从一名默默无名的小官,成为现在的封疆大吏,的确有说不出的情谊在其中,即便其中或许会有一部分私情,却也被时间所溶蚀。 “嘉靖三十三年,汝贞还是浙江巡按监察御史。当时派文华去浙江督战,正巧遇到了汝贞……的确是送了些银子,文华是贪了些。” 略一沉吟,严嵩从袖中取出一支破损的盔甲衣角递给沈无言,继续道:“老夫从文华那里知晓他的才能,便举荐他为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使,后来又加浙直总督,总领东南事物……” 沈无言接过那衣角仔细去看,似乎是经历过战火而留下的,应该是从某位士兵被敌人砍下来的。 “刚上任他便急于去打倭寇……结果一路战败,这盔甲衣角便是第一次败仗时送来的,他说以后不想再打败仗了。” 沈无言相信严嵩所说的那些,而当初那位初入东南的年轻人,如今已然成长为一名让倭寇望而生畏的人物,即便在大明王朝也是声名鹊起。 “果然后来便没有在打败仗,从任用俞大猷到戚继光,还有那位徐渭徐文才,若非朝廷中的小人阻挠,怕是东南早就被平定。” 八十二岁的老人在诉说这段往事,似乎又有些其他的感受,至少从那沙哑的声音之中,可以听出他对那位一手提拔起来的学生有多么的看重。 “不知道沈公子为何会提这个要求,一旦老夫与汝贞断了联系,那么他必死无疑,即便他如今战功显赫。” 沈无言不由深吸一口气,苦涩一笑道:“受教,在下告辞。” “就这样走了?”就连严嵩也是一愣,不由好奇道。 沈无言淡笑道:“在苏州时胡宗宪来找过我几次,无论是为了要钱还是其他,我都很明白他是为了东南战事,为了将那些妖魔鬼怪打出大明,所以我支持他,无论如何都要筹出银子给他。” 说到这,沈无言忽然大笑起来:“当时用了些小计谋报了仇,坑了胡家一把,夺了胡家三成家财……本以为胡宗宪他会找我寻仇,却没先到他先治了胡家的罪,并未找我。” “汝贞这些年或许有些私心,但私心的背后却也是为了大明,沈公子想来也是为了他而来。”严嵩欣然一笑。 沈无言点头道:“无论首辅如何,又或者朝中有人说他依附权相又如何,胡宗宪是一个值得人们去敬佩的人,至少值得我去尊敬的人,所以我不能看着他去死。” “老夫已经说过,即便与他断了联系,也是于事无补了,朝中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汝贞是我严嵩的学生,是我一手提拔出来的。” 沈无言深深叹息一声,无奈道:“明白了,胡宗宪是必死无疑了……那只希望阁老在提拔一个人。” “凭借着沈公子如今与陛下的关系,想要提拔一个人,还用来找老夫?”严嵩微有迟疑。 沈无言摆手道:“这事终究还是要严相你来做,至少为你早些年那些不好的名声洗一洗,再不行也要为陛下想想……不要让他太失望。” 严嵩忽然明白对方的意思,以严家如今的情形,怕是很难再坚持很久,或许当今陛下归天之后,又或者就在这两年之内,那时候一切都不复存在。 沈无言这般做无非是想给自己找条活路,至少给陛下还有外人求情时,一些值得说的地方。 “你说的那人是谁?” 沈无言将一张纸丢给严嵩,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湖广江陵人……时任右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 “并非发觉此人有何出众之处……沈公子在国子监待过一段时间,莫非……” 沈无言摇头冷笑道:“与我关系极好的朋友,绝对不会让他如朝为官……张先生的确是有天大的才能,未来大明也要靠他撑着。” “这……这倒是有些夸张了,不过沈公子打算给他安排个什么职务?” 沈无言想了想,便道:“那便入裕王府当讲官……。” “沈公子眼睛倒是毒辣……裕王府讲官却是一个前景很好的位置,一旦裕王继承大统,那么此人的前途便不可限量。” 沈无言不由也笑道:“既然知道裕王府的重要性,那么劳烦严世蕃大人不要在去欺压裕王了,未来如何当真是难说。” 一直在一旁默默无语的严世蕃,此时被沈无言说起,脸上的肌肉也不断抽搐起来,但他却没有说一句话,也许是觉得已然猜不透眼前这青年了。 嘉靖四十一年的夏天,沈无言面见了当今天子,又见了身居要位的首辅严嵩,于是在京城要做的事基本完成。 小院之中看着苏巧巧忙碌的身影,沈无言抿着清茶,淡淡道:“现在才觉得清茶是那般的好喝,怪不得邵大侠爱喝呢。” “什么叫清茶好喝,此次带来了全部家底十万两银子,如今还剩下七十两,能像少爷这样花银子的的确不多。” 沈无言不由也是一笑,的确不是喜欢喝清茶,而是喝不起了:“好在苏州还有婉儿……岳父大人似乎知道我缺银子了,硬是催我回去完婚。” “婚事也拖了很久了,直到今天也算到了期限,早点回苏州好好置办些东西,总不能让婉儿姐姐婚后住在茶楼,另外文长先生与少卿先生也催了几次了,也不见少爷有回信。” 沈无言愤愤的将茶杯丢在小桌上,然后拿去一本书看了一阵,又将一本手抄的册子丢给坐在一旁看书的徐光远,冷冷道:“回去好好看看,不懂得写信询问……当然能自己研究就自己研究。” 徐光远应了一声,笑道:“连文长先生的信先生都不回……学生的信怕是也难回了。” 沈无言顿时狠狠的瞪了一眼徐光远,冷笑道:“怎么回……如今就剩下七十两银子,要是在提起打仗,怕是要卖身给他银子了。” 计划是在中午之后便离开京城回苏州,这一次没有通知任何人,除了徐光远与少数几人知道之外,沈无言几乎走的静悄悄。 不过即便是这般,张居正依旧还是来到渡口相送,远远便望见那位提着酒壶,衣角偏偏的洒脱男子走来,说不出的潇洒俊朗。 “无言这是不准备在回国子监了,光远回去便被我看出端倪,几句话下去便被我套出实情……却也是个老实的学生。” 沈无言听着张居正的话,不由也是一笑,徐光远的确很老实,以张居正的才学,自然想问什么,便可得到什么。 “来就来,怎的还带着酒……” 张居正忙摆手道:“你若是觉得在下现在要与无言你在此把酒临风,那便是错了……这鹤年堂的贡酒,可是首辅大人长寿的秘诀,即便陛下也十分喜爱……花光了所有积蓄,可要省着点喝。” 虽说花光了所有积蓄是有些夸张,但沈无言却是知道鹤年堂贡酒的地位,拥有着当朝首辅题字的酒,自然价格不菲。 “此酒当要给酒中仙才是,我这般粗人,喝酒等于灌酒,却是浪费了。”沈无言一边打趣,一边接过酒,小心翼翼的打量起来。 张居正正了正色,忽然道:“徐大人不知为何忽然举荐我为裕王府讲官。” “徐大人举荐你为讲官?”沈无言不由一愣,这位徐阶大人果然老辣,原本打算给严家未来留点余地,却没想到还是被堵死了。 “无需担心,去裕王府当讲官也是个不错的差事,祭酒大人也在那边,也有个照应……裕王也算是个仁慈的皇子。” 张居正怔了怔,大笑道:“也就只有无言敢在这里随意评论大臣,皇子……又或者是陛下。” “说到陛下,当真是怕在被召见……实在对玄学无甚研究,哪天陛下问起长生之道,我若是答不出,他定然会很生气……” 听着沈无言的抱怨,张居正也是一笑,于是又闲谈一阵,二人才分别。 这一次算是真正的从京城回苏州,远处的薄雾冥冥看不到远方,沈无言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座雄城,沉沉的叹息一声,喃喃自语道:“巧巧呀巧巧,来世在见。” 转身上船,将京城留在身后。 这位将一切都布置好的书生,从去年冬至以后赴京,直到现在将近半年光景,有很多遗憾,却也有很多值得称道之处,如今都无需多言。 “苏州,苏州。婉儿也等的太久了,她弃了所有便是为了我,那我又如何能负了她?” …… 商船顺着运河逐渐远去消失在视线里,渡口某个小茶馆之内,有个蒙着面纱的少女望着逝去的船帆,只是轻轻的叹息一声。 接着她从地上抱起琵琶,正打算唱几句小曲,却忽然道:“李先生今天不用去医馆?” 身后正独自饮茶的老人正在翻着书,听少女这般一说,不由苦笑道:“你与我一同出的医馆却问这话……既然放不下,那便去苏州吧。” 100.第100章 所谓伊人 五月天的苏州还是有些湿热,马车并未先进苏州,而是被沈无言带到了太湖边上的那间小竹楼中。 房间内早就落满了灰尘,薛大夫也早就离去不知去向,所以院子里种下的一些药草也都几乎干枯败近,只留下几株生命力旺盛的还在。 与月儿收拾许久才算将房间打扫干净,一些个角落细微之处也未放过,倒是找到些许少女闲来抄写的诗句以及女工。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月儿轻声念着纸上的语句,不由沉沉的叹息一声,便放在一旁的木箱子里,苦涩道:“这些都是巧巧留下来的,少爷准备搬去哪?” 沈无言一怔,接着抬头环视一眼这竹楼,苦笑道:“本打算是搬回城外的旧园,又想起旧园已然废弃变成场院,现在看来还是收拾一番留在这里便是。” “如今开在苏州的七家茶楼都有了奶茶,说起来进度也算不错,每年都有近五万两银子的收入,加上四家沈家酒楼,全部盈利能达到九万两……” 听着少女的连声汇报,沈无言也不由的皱了皱眉,微叹道:“若是有一天年收入能达到一百万两……倒也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正在收拾书籍杂物的月儿手上忽然停住了,她回过头看着沈无言,轻声道:“刚才说的这些只是在苏州,而且也只是茶楼与酒楼……另外还有在杭州、绍兴、两广、福建、京城,如今都有铺子……” 略一沉吟,月儿继续道:“除却茶楼、酒楼,还有茶庄、绣庄、桑蚕……对了,还有沈惟敬如今把持着的玉露,都是沈家的产业,算起来应该在六十万两左右。” “玉露其实是一个比较赚钱的营生,只要是做工简单可以复制……虽说如今市面上那些假冒的玉露由于质地低劣,并未兴起……只是总会有一天。” 听着沈无言的言语,月儿不由也点了点头,苦笑道:“其实茶楼能有今天的局面,也是因为奶茶、以及铁观音,顾老年事已高,怕是也没有精力在去做这些事,所以……” “什么产业发展,都要经历低谷到鼎盛在到衰落的阶段。一切都是要创新的,既然奶茶不行,就抛掉奶茶……铁观音不行,那……铁观音暂时是不会不行。” 说到这里,沈无言无来由的自信,因为铁观音的培植实在有些艰难,不像奶茶那般简单的配比问题,而是一种不可复制的。 “另外,既然奶茶现在销量有所下降,那便将奶茶做成干粉,用小罐装起来,罐子有小瓷罐要保持干燥,价格配比以及技术方面的问题,改天会送到旧园。” 虽说对经营店铺有着独到的才能,但在这些技术层面上,月儿却是一窍不通,听着沈无言的叙述,不由皱起眉头,苦涩道:“倒是个复杂的过程。” 简单梳理了一遍,这才算明白沈无言的意思,不由又是惊叹道:“这样一来大家喝起来又方便的多了,不至于一壶喝不完就浪费的情况,喝多少自己冲多少便可。” 沈无言点了点头,继续收拾着房间,直到房间在此便的干净整洁,又返回到院子里,将从京城带回来的那几株玫瑰小心翼翼的种在院子里。 玫瑰在京城开的并不容易,那是因为气候问题,如今在苏州可谓是十分适应,沈无言却也不怕是否能成活的问题,总之是种了满院子。 在竹楼一直忙到了中午,沈无言这才与月儿乘着马车赶到了旧园,与那些个雇户们聊了一些运作上的问题,便在此地与他们一起吃了饭,才回到苏州。 傍晚的苏州又与京城有着不一样的感觉,至少是一副极其慵懒的意象。 没有人来人往急匆匆的行人,只有在老槐树下下棋的老先生,站在远处高楼远眺吟诗的文人,又或者是在酒楼歌苑闲坐喝茶的公子少爷。 苏州便是这般闲暇舒服,马车走到十全街后,沈无言便执意下车行走。 已然有数月没在这边跑步,却依旧是这般静雅,离开之时还是冬天,回来便是初夏,沿湖的古树叶片也落了满湖都是。 “去年大抵也是这个时候遇到的文长,那时候他便与我迎面而来,穿着那身破棉袄当真是没有认出,谁知道他一幅字就价值千金,更早的时候已然谋定东南。” 走在沈无言一边的月儿倒是没有那么多的思绪,只是听着沈无言的言语,不时的接上几句。 “当时与文长在少卿先生家闲聊,其实并不喜欢他,觉得他为人狂傲,只是相处久了才觉得他其实很有抱负的,至于狂傲也有狂傲的资本。” …… 大儒巷那边的铺子已经关了许多天,望着那端方字迹的牌匾,沈无言不由一笑。 从去年三月到今天,虽说还不至于将这三个字漫及整个大明,却也算掀起了不小的风波,至少随着沈无言这三个字,流进了许多人的心中。 “也算再次开张了,大毛他们被派到几件茶楼之中去帮衬,伙计也要重新去找,暂时也还不能经营,所以少爷还是先去李家知会一声才是。” 原本回苏州便是为了与李婉儿的婚事,从去年拖到今年,其中经历退婚的风波,又经历李家的阻挠,能到今天也算不容易。 …… 李家宅院之内经历了余若行那事之后,也愈发谨慎起来,之前先是对所有下人进行了一番整治,如今便要轮到上面的这些掌柜级别的人物。 对于李家的头柱家主李兴昌来说,这些都是一些必须的事,但却也是一些小事,至少比起李婉儿与沈无言的婚事来,都是小事。 站在院外望着远处小楼上的那安静的少女,李兴昌不由又是叹息一声。 自从沈无言离开苏州之后,李婉儿的话就一天比一天少,直到后来沈无言被下放诏狱,苏巧巧为沈无言而死的消息,不知道如何传到李婉儿那里,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小姐已然半个月没有和我说话了,问起来也只是得到几句答非所问的话语,却也并不怎么开心。” 采儿如今便是李兴昌的帮手,关于李婉儿的所有消息也只能从采儿这边得到。 “那有没有给她说,已经派人去京城通知沈无言了,以我对无言的了解,定然不会负了婉儿……” 采儿抿了抿嘴,苦涩笑道:“怕是小姐并非因为担心沈公子负了她,而是担心沈公子因为苏姑娘的事,而做了什么傻事。” “那便更不可能了,以沈无言的性子,岂能去做什么傻事。” 采儿无奈道:“小姐说了,害死苏姑娘的是当朝严家,权势绝非沈公子能比,但那是苏姑娘,他定然要想尽一切办法报仇。” “严家……”虽说身为商贾,但对于朝廷的那些纠葛却也一清二楚,毕竟李家也并非简单的商人,而是皇商:“想来严家如今也不能拿无言如何。” 虽说是这般说,但明显不怎么有底气,沉默许久之后,李兴昌才长叹一声,苦涩道:“我宁愿用李家一切,换婉儿一世幸福安康。” …… 小楼上吹着东风,少女远望远处那颗高大的梧桐树,大片叶子扫着夏日暖风却是舒服。 许是看类了,李婉儿伸了个懒腰,然后坐回椅子上翻开那本《石头记》翻看起来。 大抵是看到不怎么开心的桥段,她竟然也抹起了眼泪,这在之前是不会的,因为她不懂这些,现在她却是懂了。 “整日哭哭啼啼的,全然没有了乐趣,以后嫁到我家,可不要这般模样。” 忽然顺着风儿将这句话吹进耳畔,一时尚未反应,只是觉得这声音倒是熟悉,便皱起眉头回过头去看说话之人。 “采儿说你在这都坐了几个月了,叮嘱你看着些书坊那边的书,全然不当回事……以后当不了科学家,你可要养我一辈子了。” 听着眼前这位青年的抱怨,李婉儿忽然笑了起来,几个月都没怎么笑过,如今笑起来竟然那般的轻松,只是却牵动着泪水。 没有阻拦那人为自己擦干泪水,却对对方口中念叨着的:“这般大了再抹眼泪,却也不觉得羞……至少我还活着回来了,便该开心些才对。” 本是十分听话的,但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抹干了又有,直到将对方的衣服都打湿了,这才罢休。 “定在后天成亲,有你哭的时候。……倒也不是我着急,实在是那边布置的期限就要到了,不过却是有些想看看婉儿穿着新娘子衣服是个什么样,定然要比文长的那位好看的多。” 从对方走进之后,便紧紧的抓住那双大手不肯放松,直到现在才逐渐能说话,却嘟囔着:“哪有还未娶新娘子,就先来看人家了。而且你才回苏州,新房有没有准备,就那么随便的娶。” “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不要。” “不要是什么。” “愿意……” 101.第101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婚事定在两天后的得月楼,虽说被李家反复要求改在苏州李家宅院,却依旧还是被沈无言强行拒绝。 不过这对于李兴昌来说都不重要了,只要沈无言现在回来,李婉儿愿意嫁给沈无言,那么这一切都好说,别说在得月楼,就算在京城都是可以商量的。 只是回到大儒巷便得知了另外一个消息,周严的婚事也被安排在后天,而且也是安排在得月楼。 好在得月楼足够大,沈无言的婚事被安排在二楼,周严的则是在一楼。 其实如今大明男女婚事一般都会安排在自己家里待客,或许会有一部分出于其他愿意另外安排地点,但得月楼这种地方,一般还是不会选择。 一来得月楼不接受这样的客人,二来……也的确没有几家富商有能力包下整个得月楼,只是为了一场婚事,那动辄都是几十万两的开销。 当然这事放在周家与沈无言又另当别论了,以周严与顾青山的关系完全可以开这个先例,而以沈无言与顾青山的关系,自然也是可以。 只是如今沈无言已然没有了银子,七十两银子从京城回来至今早就花的所剩无几,如今也只能每日由月儿出钱养活着。 不过沈无言倒也不怎么在意,花着小侍女的银子似乎并不觉得不舒服,反而每天都会要上几两银子去书房街闲逛。 从李家回来又去书坊街逛了一阵子,这才回到茶楼。 原本计划着要一段时间才能开业,谁知道月儿出门不过半天时间,到现在茶楼已然重新开张,并且早就客满为患。 “今天开张第一天,茶的价格有一定的调整,每壶茶平均盈利四两银子,基本上一天就能赚三百两银子,刨去一切开支……所剩无几,还有少爷的婚事。” 书案边上,少女正低着头敲着算盘,口中喃喃自语这些话语,竟然没有注意到沈无言已然站在自己的身旁。 “都是些身外之物,总之人永远比银子重要,银子没有了继续赚,人没有了……那就没有了,反正有银子就会有人……当然有一部分的人,是不值钱的……我的意思是,银子买不来的。” 少女不由的歪了歪脑袋看像沈无言,淡笑道:“少爷说的有一部分人想来便是文长先生吧。” 虽说不在京城,但月儿在小院居住那段时间,早就将沈无言在京城的所有账册都看了个遍,自家少爷做过什么事她都一清二楚。 “从前到后都是在为了文长先生,随邵大侠进京城,进国子监,结交世贞先生,得罪鄢懋卿鄢大人,严世蕃严大人……玉露因此开始在京城出现,于是有了银子……前后给兵部户部几乎有五十多万两银子,几乎等于得月楼一年的收入。” 夏日的夕阳照耀在茶楼的堂前,少女拨动着算盘,口中轻声叙述着这些惊人的事实,却是那般的自然随意,而眼前那位书生也是那般的平静,一切都是润物细无声。 只是这些事情的前后,无论是身居高位的严嵩,还是一直作为旁观者的裕王与祭酒高拱,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明白事情的根源在何处。 “文长先生真的会有这场大难?” 算盘忽然停住了,不知是出于自家少爷影响的缘故还是其他,月儿也觉得那位穿着破棉袄拒绝千金一字的穷书生,却也有那么几分的可爱。 至少如今她也不想让他出事,而对于未来的渺茫无期却又无法看的那么清晰,所以看到自家少爷如此重视,便也就认为是事实,心中难免有个心结。 “虽说不知道文长先生会有什么大难,但总觉得他是个好人……也许是因为少爷帮的人,但是文长先生的确是一位善良的人,那便不该……” 本打算说不该死,但又想起沈无言说过,善良的好人,英年早逝的并不在少数,而很坏的人却又活的很久的,却也不在少数,所以不能这样来看。 沈无言没有多说什么,未来的事如今他也有些猜不透,也许是因为蝴蝶效应,牵一发动全身,而今的大明与记忆之中的大明已然变了本质。 至少不该有奶茶碧螺春,也不会有花露水《石头记》,究其根本来看,也不该有死而负生的沈无言。 “文长先生那边的事暂时先放放,后天他也会过来……当然,少卿先生还在文长那边,你还是要去接他们。” 随着沈无言的话锋一转,月儿也一扫愁容,虽说沈无言将婚事仓促的定在后天,但他相信沈无言的话。 “……的确不算仓促,这边的事准备了许久,否则你觉得七十两银子就能包下得月楼的二楼?去年绣坊的老赵花了几十万两银子,硬是没包成。”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月儿倒也觉得是这个理,毕竟婚事事大,少爷也不会为这事开玩笑。 只是当少爷拿出一张张的请帖准备发的时候,月儿才发觉自己错了。 虽然沈家如今在苏州的直系亲戚已然没有,在浙江的夜只有个沈无良,但沈家上下掌柜,管事,甚至有些元老级别的人物,都是要请的。 这些人分布并不均匀,总的来说一句话,现在这个时间在发这些,已然来不及。 “真怕后天过去只有你我二人……当然李家那边应该也是来不及,那位七叔公应该是不会去了……” 对方这般戏谑的话语,却又是让月儿无奈,不由苦笑道:“好歹也是婚事,终身大事……。” “便是不喜欢这个观点,结婚要风风光光……倒是不如将剩下的银子留在之后的生活,何必去争那个面子,还惹来外人不喜。” 月儿将账册收在一边,轻笑道:“少爷是因为如今没银子了,所以才这般说的吧。” “……” 婚事还未开始,沈无言便早早的来到得月楼。 由于今夜在得月楼只是为了待客,其他程序都留在回李家之后在继续,所以沈无言只是带了几名伙计前去。 而此时一楼早就人声鼎沸,而且看来人也各个不俗,有苏州巡抚赵贞吉,也有很多织造局的大官,甚至还有一部分浙江的官员。 周严依旧一脸平和的将沈无言一行迎在身边,闲聊攀谈了一阵之后,便告辞而去。 比起一楼,二楼却是冷清了许多。 之前李家邀请织造局的那些官员,得到的回复一致都是没有时间,哪知道今夜他们都在这里,只是为的却不是李家。 尴尬自然是无法避免的,但却让李家感觉到无奈的却是,沈无言却也没有请来几人。 说起来周家与李家的地位差不了多少,然而如今同样都是婚事,周家这般人来人往,李家却冷冷清清,的确有些站不住脚。 “其实也没必要这般,周严娶的是一位郡主,毕竟是皇家的成员……这些人奉承一下也是应该的。” 不知道是哪个知道前因后果的人,将这个消息说了出来,顿时引来李家一阵唏嘘,但诸位族人的脸上也明显轻松的多了。 只是轻松过后还是有些不服气,眼前这位姑爷名声却也不小,如今竟然就带了几名伙计而来,而且至今还未有一名客人前来。 这事就连李兴昌都有些无奈,忙上前拉住沈无言低声问道:“无言难道没有请来客人?” 所谓待客,说起来是为了热闹,为了婚事,其实多半还是为了宣扬,炫耀自家的关系。 比如某些商贾之家,定然会请一些有名的才子佳人前去,以来脱去铜臭之气,而若是能请来权贵,又是一种炫耀,至于能请来官员,已然是不小的实力。 若周严这般,能将巡抚这一级别的官员请来,已然足够李家上下所有人羡慕很久的了。 “原本是请了一些,只是因为时间问题……不如在等等?” 虽说刻意将生意放的最小,但还是让一部分李家族人听到,顿时便将这话传开了。 “这姑爷办事竟然是这般的敷衍……好歹也是婚姻大事,岂能这般儿戏,邀请的人竟然还会因为时间问题不能过来。” “这一下李家的脸可就丢尽了,以后让李家如何在面对周家?” “……” 正说话之间,周严也带着几名县令走了上来,与沈无言随意打了个招呼之后,看着空落落的席位,不由皱眉道:“无言这是出了什么事?” 这明显的过来挑衅,沈无言倒也不怎么在意,只是淡淡一笑:“出了点意外,所以便成了这样。” “这意外倒是出的是时候……不过听闻无言在京城进过诏狱,而且还得罪了严阁老……” 这话一出,原本还对沈无言抱有一线希望的李家族人,顿时喧嚷声四起。 “原本以为那些个官员们瞧不上我李家,如今看来竟然都是因为他沈无言祸害的。” “这样的人怎么的配娶婉儿……这婚事万万不能成。” 看着对面的群情激奋,李兴昌的脸顿时变的煞白,显然并不好受,只是冷冷道:“周公子若是没什么事,那便离开吧。” 102.第102章 朱门先答笑弹冠 其实今日的婚事沈无言也未曾料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虽说早就知道周严也安排在这里,但没想到对方便是为了自己而来的。 搞这一出,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意图。 眼看着岳父李兴昌几乎在被外人羞辱,沈无言也有些生气,便上前拉开李兴昌,向着周严行了一礼,冷声道:“既然你我的婚事都撞在了一起,也就不方便在道什么喜了,若是没什么事……稍后我会过去。” 言语上还是客气,一来是因为今日大婚,实在不想惹出什么事端,二来周严的底牌到底是什么,沈无言也摸不清楚。 周严倒也感觉到沈无言在退让,于是也很受用,随手一摆,淡淡道:“从浙江到苏州的船今天开不了,文长先生怕是来不了了。” 说完这句话,周严又向着李家那边讥讽一笑,转身离去。 说起来沈无言也没有几个亲友,能请来的客人出了沈无良以及如今在浙江的几位朋友外,苏州也只有知府徐尚珍尚有些关系。 只是因为京城之事,沈无言也不好在去讲徐尚珍牵扯进来,徐时行如今在京城翰林院供职,难免会遭到严党的不喜,对他们的仕途总会有一定的影响。 而听着周严的话语,明显是为了与沈无言作对的。他事先便知道沈无言要邀请的客人都在浙江,如今便将船只都阻断,那么那些客人定然是无法到了。 眼看着周严便要离去,李兴昌脸色又黯淡了几分。商贾大家便重视这些,何况李家还与文人沾了边,便更加重视这些名声问题。 “无言……这事……”原本就觉得沈无言将婚事搞得这般急促有些不合适,后来得知安排在了得月楼,便就算了,哪成想成了如今这般境地。 李兴昌连连叹息几声,黑着脸便要回到坐上。 只是还未等他坐下,便听到楼下周严的寒暄奉承,大抵又是哪位贵人来临,不由的心又刺痛了几分。 然而就在同时,一名身着儒袍的青年顺着楼梯走了上来,就在即将踏进二楼之际,还不忘回头向着楼下一抱拳,微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沈先生的婚事太过重要……改天……改天定然登门拜访。” 眼看着这书生极为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在苏州何时认识这样的贵人,沈无言尚在沉吟之际,李家那边便传来几声惊呼。 “这不是沈掌柜……” “你是说香坊的那位沈掌柜……此人与我们那位姑爷同性,生意却做到了整个大明……如今大明哪里没有玉露,据说京里的那些王公大臣都十分喜爱玉露。” 听着这些人的言语,沈无言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儒雅的青年,便是去年抱着自己大腿哭诉身世凄凉,后来又将自己字高价卖给知府徐尚珍的沈惟敬。 后来不知他如何从月儿那里得到了沈无言制作的花露水,于是就将那些标明为玉露的东西几经宣传,便频频卖出高价。 当时沈无言得知这一消息后,便也在京城卖起了玉露,这倒是让苏州人以为是沈惟敬在京城开的铺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沈无言当时得知这消息后,也极为佩服这人。将十分普通的这种东西,变成了极为奢侈的宝贝。 只是经过玉露之事后,如今的沈惟敬在苏州的名气也盛极一时,于是以前的那些个商贾之家中的子弟,也都十分推崇他,以他为学习的楷模。 二人相视一阵之后,沈惟敬先反应过来,忙上前向着沈无言极其恭敬的一败,然后低头道:“先生在京城受苦,学生未能尽力,实在……。” 沈无言不由又是一愣,忙将沈惟敬挡住,然后将他请上座,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沈惟敬见沈无言这般,不由笑了起来,忙道:“先生那玉露实在太好了,只是……只是小弟至今未能研究出配比,所以……” “盗用我的东西,现在还过来要配方,你厉害呀。”沈无言皱了皱眉。 “……” 这边二人的窃窃私语,倒是让另外一边的李家族人惊叹起来。 毕竟沈惟敬基本算是如今苏州的翘楚,李家这些族人早就有结交之意,但碍于有诸多势力牵制,也不知该如何入手。 却是没想到自家姑爷便与对方相识,而且这般看来二人关系似乎还不错,甚至那位沈惟敬好像还十分尊敬自家姑爷。 “配方肯定不能给你……不过看在你为我出过银子的份上,每个月给你一千瓶,我要五五开。” “五五开?”沈惟敬顿时惊呼起来,又惹得李家族人纷纷侧目:“原本以为先生要三七……你七我三的,没想到这般慷慨。” “你不喜欢……那就三七。” “五五开,很喜欢……” 随着沈惟敬的来临,周严明显没有了刚才的那份气势,至少眉宇之间依然没有那般的自信,却又多出了几分忧愁。 只是今夜似乎并不会这般就结束,就在周严准备再次带几位苏州富商去二楼之际,又看到一名中年人走了进来。 那人身边跟着一名身着盔甲的青年,看样子似乎是将军级别的人物。 周严顿时愣了愣,倒是坐在一旁正纵酒寻欢的几位官员却是猛然起身。 就在那中年人也是一脸诧异之际,周严请来的浙江苏州两地的所有官员,齐齐的向着那人道:“见过总督大人。” “总督大人……”周严不由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喃道:“倒是没有送过去请帖呀。” 站在胡宗宪身后的那位青年似乎听到周严的这句话,不由冷笑道:“就算送了请帖过去,似乎作用也不太大。” 胡宗宪并未多话,只是示意那些官员们坐下,然后在周严近乎崩溃的眼神之下,径直向着二楼而去。 隐约似乎听到胡宗宪说道:“今天这些大人不用记……倒是没给无言带什么礼物。” 身边那青年却笑道:“属下从福建回来,将东南倭寇都赶回了老家,这便是给他最好的礼物。” 原本尚在思量那青年又是何人之际,此时听到这句话,周严立刻就明白了,那人不是别人,便是名将戚继光。 一楼的宴席此时在吃起来,已然没有什么意思,很多官员都纷纷打着有事的旗子,早就开溜。 当然不排除一些比较强硬的人物,比如苏州巡抚赵贞吉这样的人,素来便与严党交恶,如今即便上司胡宗宪来了,也丝毫不给面子,依旧与周严把酒言欢。 只是对于周严来说,计划之中一雪前耻,却又成了自己被羞辱,而对方似乎并没有什么准备。 这场宴会持续到了很晚。 李家族人今夜也经历了几波心情变幻,最终在胡宗宪带着戚继光前来,之前那些不悦情感,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 那份由自家这位姑爷带来的荣耀感,不知不觉的烙印在骨子里。 而之前因为沈无言夺了胡家家财让李兴昌生起的疑虑,也随着今夜全部结束。 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沈无言的确是在几个月前便开始筹备这件事,今夜本来来更多的人,也应该能改变更多的事。 当然也有一个人知道沈无言的意图,那便是坐在得月楼三楼小阁楼上内厅中的那位老人。 看着眼前这位老友,因为那份刚烈,那份气节,如今只能屈居于苏州,不由又是长叹一声。 “大洲,如今陛下已然不喜严相,早晚有一天你能回到京城,如今就剩下一个契机……其实这一切还要依靠沈无言。” 大洲便是苏州巡抚赵贞吉,极具才学与学识的他,原本能入阁为相的。只是性子的确有些倔,前半辈子将严相骂遍了,如今也只能在苏州任巡抚。 此时听着眼前这位老人,自己的寄托,不由也是长叹道:“少湖又不是不知道……胡宗宪与那严嵩……” 少湖便是徐少湖,也就是当朝内阁次辅徐阶。 “沈无言在回苏州前将罗文龙与严世蕃所通书信全部交给我,如今陛下信赖的那位扶乩的道士蓝道行便是沈无言送过去的……至于胡宗宪,若是能留,还是留着……” 赵贞吉冷冷一笑,不屑道:“胡宗宪这般贪腐成性的人,何必留着。” 徐阶摇头道:“东南离不开胡宗宪……况且如今的胡宗宪已然不是以前那个给赵文华送银子的胡宗宪,如今他懂得能依靠的只有陛下。” “即便他屡报祥瑞,在东南也笼络不少人心,但……” 徐阶轻笑道:“既然能笼络人心,那便说明他是一个不错的官……那些一文不贪,但什么事都不做的官,大明也不需要。” 略一停顿,徐阶又道:“周严是卖你一个面子,沈无言则是我给的……” “周严给了一万两银子……沈无言呢?他给了二十五两银子……” 徐阶看着赵贞吉一脸气愤,不由也苦笑道:“原本今天来是为了另外一些事,却是被周严搅合了……暂时还不能回京城了。” 103.第103章 项脊轩对面的军机处 拖了半年多的婚事,终于完成。 带着李婉儿去老坟上祭了老爹沈万三,又去旧园祭拜了以往的先祖,总算闲了一些。 因为之前沈无良将沈家宅邸都卖了,留下的旧园又被沈无言搞成了制豆奶奶茶的场所,一年来都住在茶楼的后院,倒也没什么不合适。 只是一旦成了亲事,便不能住在后院,当然在李婉儿看来,倒是希望能住在茶楼后院,毕竟那边热闹。 窝在自家那间小院久了,却是觉得外面的光景不错,至少十全街上的那些个老铺子就有诸般妙处,更别说茶楼每日都会有不同的客人。 大抵是听沈无言讲过太多什么徐时行、王少卿的事,所以愈发向往能与自家相公能坐在大槐树下与徐文长一起下棋。 夫妻二人一夜都在纠结这一问题,最终决定在大儒巷重新买一栋宅子,银子李婉儿出……当然沈无言也要出一部分,因为李婉儿的私房钱并不多。 “父亲这些年几乎是不给银子的,只是每年都会带去各处商铺……那些掌柜的多少会给一些,也没处花就留了下来。” 摸了摸躺在内侧少女的冰凉小手,沈无言不由翻了个身,好奇道:“你月事怎么处理……你说的那个什么绸缎是否太奢侈,而且效果也不好。” 忽然问起这件事,即便已然为人妇的李婉儿,依旧还是有些害羞,好在早就熄了灯,红彤彤火辣辣的脸,也只有自己知道。 沉吟少许之后,李婉儿这才轻咳一声继续道:“不过听说少卿先生家的那一片要拆迁,去年说的到几年还未动土……只是怕终有那么一天,买了宅子不就浪费了。” “其实……其实银子是有的,不过也不是为了藏什么私房钱,而是的确有大用。”与这世界的所有人不同的事,沈无言知道以后会有什么。 也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想要改变一些……至少某些不想让死去的人,便想方设法让他能多活几天。 这般来看似乎正是在与天斗,然而从去年三月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便已然开始……那便无所顾忌了。 只是沈无言当然也不能将这些说给外人的,无论是大明还是以外的任何人都敬畏上天,包括沈无言本身也是这般。 前后两世为人,沈无言唯有见识一人和其他人不同,那便是在京城时遇到的那位何心隐。 “银子本该夫君管着,婉儿一个妇道人家……当然买宅子的事,我可以出银子……也不算是我出,那些银子是我的,也是夫君的。” 听着婉儿的纠结,沈无言不由笑了起来:“也就是说,是属于我们这个家的是吧……那你的夫君便给你讲讲存的那些银子要做什么。” “在遥远的北部有一支尚未发展起来的部族……他们是通古斯的后裔,也就是当年的女真氏族……当然可能会有些出入,但现在也是女真。” 李婉儿对这些虽说不怎么在意,但因为读的书很多,所以也不陌生,在沈无言说到女真之际,便想到当年大宋时的金国。 “所谓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如今虽说还不见影子,最大的隐患是鞑靼,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们或许会威胁到大明王朝。” 声音戛然而止,沈无言不由笑了起来,苦涩道:“倒是些无趣的事情……刚才讲到宁采臣如何了?” “宁采臣遇到了聂小倩……”李婉儿也不追问,只是轻声回复道。 故事也不知到讲了多久,总之沈无言自己都有些困了,但身旁的少女却丝毫没有睡意。 “听采儿说……新婚的夫妇都要……”终究还是有些禁忌,所以说到一半,便不再说。 沈无言却是很清楚李婉儿要说些什么,随即悄悄伸出手去解少女的衣带,那边李婉儿也乖巧的像一只小猫一般,任由沈无言的拨弄。 黑暗中也看不清什么,不过沈无言终究是经历过的,所以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便开始了美妙,却是苦了李婉儿。 少女饱读诗书,生来本就文静,此时经历这事,即便提早就听很多婆婆讲过,采儿也告知了许多,但依旧在心理上过不去。 沈无言却也了解少女的心思,所以一切都是缓慢进行着,至少让对方不会排斥。 而这种世界上被认为是最禁忌的活动,却又是世界上最美妙与最神圣的活动,着实让人难以琢磨,至少沈无言觉得挺累的。 “夫君……你在教教我……” 沈无言不由叹息道:“已然是第三遍了……别分心……。” 李婉儿无奈道:“这事怎么能不分心,那一瞬间便就全忘记了。” 终究还是结束了程序上的同房,心理上的一家人观念。重新换上提早准备的床单,被子,尽量避免李婉儿看到那鲜血淋漓,这才重新回到床上。 “刚才说到在大儒巷附近买一栋宅子……” “刚完了这事,怎的又说起房子。” “夫妻之间过日子,不就是这些家长里短的事。” …… 只是在李家住了三天之后,李兴昌便来告知,在苏州南城早就布置好了新房,如今二人去了就能入住,连下人就请了。 “你还别说,先是违背全家的意愿,都要将女儿嫁给我……现在又搭了套别墅……苏州南城的这栋别墅,非富即贵呀,最起码能卖一千多万。” 马车向着南城逝去,车内的两人却各不相同。 自从同房之后,李婉儿的话便变的少了起来,许是暂时不适应这种关系,又或者对眼前这人在说起话来,却是那般的不自然。 不过那份熟悉依旧还在,而且愈发强烈。 “聊斋写了一半,去了京城便没有时间写了……倒是写了几篇词,也算不错吧,过些天回去抄给你。” 忽然回过神来,沈无言忙笑道:“都一家人了,也不用过几天……待会与我去书房,我便写给你。” 李婉儿的确喜欢这些,如今的沈无言便等于后来的那些明星,以李婉儿这十*岁的小姑娘,喜欢这些也不为过。 君不见,李婉儿几乎将整篇《石头记》上面的词句都抄录下来,又将沈无言流传在市面上的一些东西都收集了起来,收录成册。 之前这般说,她定然会开心的叫起来,但此时却目光游离,对沈无言这句话充耳不闻,只是嘟着嘴目光无神,看着马车外。 “怎么不说话呢,话说……刘邦便是那汉高祖手下的一员大将……” 话语还未说完,李婉儿便扑哧的笑了出来,然后忙掩面道:“夫君就是懂得哄我开心……。” 沈无言将李婉儿的手握在手心,微笑道:“不哄你开心,那还能哄谁开心?” “采儿可不是这样说的,她说男人都是久不见莲花,便觉牡丹美……” 沈无言顿时冷笑起来:“你确定这是她说的?这可是我说给月儿听的,定然是月儿告诉她,然后她又说给你……这小丫头倒是精明,改天可要收拾收拾。” 一边的李婉儿一听沈无言要收拾采儿,顿时惊的花容失色,忙道:“采儿也是一时信口……夫君何必跟她个小丫鬟一般见识。” “你不是也十分相信她的话?”沈无言反驳道。 一时之间李婉儿竟然无法在反驳沈无言的话,不由撅起小嘴,喃喃道:“夫君你欺负人……。” “也不是欺负人的事,采儿说的的确没问题,只是也在于对人对事……你家夫君的确很有才华能力,很多姑娘都想嫁给我……当然可能有些夸张。” 许是看着李婉儿的脸上愈发不好看,想来是自己这几句玩笑,对方已然当真,便忙改口道:“可惜她们都入不了眼。” “昨天有个少女找到了采儿,托采儿带给了我一封信,信上说她叫苏巧巧,是沈公子……也就是夫君你的朋友……” “巧巧,她说什么了,人在哪?”连续几声发问,倒是让李婉儿有些猝不及防,不由好奇道:“莫非也是青睐夫君的女子中的一人?” “倒也不全是……婉儿快说她人在何处。” 李婉儿摇头道:“送了信之后人便走了……她说她没死,被一个好心人救了,那人是个大夫……她便嫁给了那人。” “嫁人了……”原本听说对方尚在人世,已然欣喜若狂,但忽然又听到已然嫁人,顿时又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嫁人了倒也不错……。” “夫君不想知道她嫁了何人?” 沈无言惨笑一声,道:“不是说了,嫁给了一个大夫。” “大夫却也有名字,叫李时珍……据说还当过太医呢。”李婉儿皱起眉头,大约是在想着这个名字。 沈无言却又是一愣:“还是那般的单纯,连骗人都用这般低劣的手段……还要让李时珍先生的晚节不保,不过也算用心良苦。” 马车便在此时停下,二人下了马车,环视四处的幽静,的确算是一处不错的宅邸。 “项脊轩……倒也是个不错的名字,夫君也给咱们这园子起个名字?” “军机处。” “是否有些……” 104.第104章 庭有枇杷树(上) 毕竟是在南城这片极具书香感觉的地方,宅邸并不便宜,也因此装点的极具书香气质,想来李兴昌是花了心思的。 其实对于沈无言来说,这宅子还是有些大了,在不考虑未来孩子的问题上,完全可以住在茶楼的后院之中。 也就是寻常在后院研究一些火铳等一部分的器具,又或者闲来无事练练刀法,其他的也用不着太多地方,只是既然来了,那便安置在此地也不错。 望着闲坐在庭院观鱼的相公,李婉儿几步上前将他搂住,轻声道:“说了要将月儿接过来的,相公硬是不许,如今也只能自己受罪。” 本就在思量没有月儿之后,在这院子中的生活变的不怎么适应,不过前面有京城的几个月,要想重新适应,也不是什么问题。 “茶楼重新开了,那边还要月儿来照应着……接过来她也不会舒服,倒不如让采儿与月儿住在茶楼,近些天也能教采儿一些事。” 李婉儿微微叹息一声,微笑道:“婉儿当然懂得相公的意思……月儿是相公的通房丫鬟,未来也是会嫁给相公的,婉儿……大抵是不会在意的。” “当真是不会在意?”沈无言却是没想到,平日里这位寡言少语,只知道看书的妻子,竟然还会想到这一层面上的问题。 略一沉吟,沈无言继续道:“月儿现在毕竟还小,未来入门也还要几年……我的意思是婉儿无需想这些,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可是早晚……”本打算说早晚毒会到,但又觉得多说无益,于是暗自叹息一声之后,心中依旧还是有些不舒服。 对于那位月儿姑娘,总是有说不清的感觉,以至于前些天提到的那位巧巧姑娘,又是让心中添了堵,一来二去总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只是李婉儿素来懂事内敛,即便心中有诸多不愿,不愿自家相公娶个三妻四妾,有其他女子纠缠,但也不能说出来,甚至表现出来。 吩咐下人拿来鱼食,漫不经心的丢入湖中。就着这初夏的光景,湖中的小鱼生的正欢实,只是喂鱼的人显然没有这份心情。 “听说去年冬至后相公去过一趟京城,不知道那边出了什么事?” 闲坐之际,李婉儿忽然想到之前采儿给自己说过关于沈无言的一些闲事,本以为听过便就忘记了,但又不知为何,眼前这位的事总是记得那般清楚。 “说是那篇青衫湿遍便是在京城时所作……念起来倒是像为亡妻所写……是悲了些。” 沈无言一时愕然,回想那天场景依旧还在眼前,当时也的确被宋谦气的打紧,写词的时候倒是也没多想,此时却发现又出了问题。 “这个……当时……是这么个一回事。” “好了……”李婉儿忽然起身,淡笑道:“既然不怎么开心,那便不说了……刚才与采儿说好了去香坊买些胭脂,带着月儿一同去,小姑娘却是开心极了……你倒是不上心。” 听李婉儿这般一说,沈无言心中顿时轻松了些,却又会意下面这句话,不由一怔,心想从山东到京城,这些天来的确没怎么想过月儿。 “胭脂……对,去香坊看看。你们女儿家对这个在意,你也给她看看……姑娘跟着我倒是混的像个汉子。” “汉子。”李婉儿轻哼道:“你倒是不心疼她,采儿每次都告诉我,月儿在你那边又当掌柜,又当伙计的,当真是操碎了心。” 沈无言只得尴尬一笑,转而小声道:“去香坊时最好知会一声沈惟敬,不然肯定买不到好东西。那小子除了骗就是骗,早晚有一天会倒霉。” “呦,相公也学会在背后嚼舌根,记得早些时日还说你那位大婶是长舌妇呢,如今自己也这般又算什么。”李婉儿笑着讽刺道。 沈无言听来却也不生气,淡淡道:“你还别说,婉儿想要我这张嘴,便白送你了。” “谁要呢。”望着沈无言撅过来的嘴,李婉儿顿时笑出了声来,也顺着亲了过去。 “咳……。” 还未亲上,便听见一声沉重的咳声,显然是为了打招呼的。 “是老顾呀……有什么事。” 老顾是园子的门房,由于园子太大,所以沈无言来的时候便吩咐有人来找,便可让老顾过来通知一声,此事倒是撞见了这对小夫妻的情趣。 老顾年岁虽说大了,但终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低声道:“隔壁项脊轩的先生说是有事拜访少爷……安排在厅里了,少爷看见是不见。” “见。”早就羞得满脸通红的李婉儿恨不得沈无言赶紧离去,此时听到老顾说有客人,竟然大声叫了出来。 这一声竟然将沈无言也是一惊,忙回头戳了一下李婉儿小脸上,轻声道:“回来在收拾你……。” 茶亭之内一名年过半百的老人端坐末位,虽说表情严肃,但却给人一种极其朴素舒服的感觉。 “这位先生……在下沈无言。” 那老人看着沈无言抱拳过来,忙苦涩一笑,起身道:“双臂受了些伤,所以无法施礼,公子莫怪……在下归有光。” “先生先坐。”沈无言一边将这位老先生搀扶到座位上,一边为其沏上茶,继续道:“先生过来有什么事吗。” 刚问完这句话,沈无言便看到老人脸上的愁容,加之对方这一身黑色长袍,大抵猜到些什么,便不在问了。 “亡妻的吉日……沈公子乔迁之喜,本不打算过来叨扰,只是今年该写一篇祭文,前些天双臂又出了些问题,家中又无会写字的下人……” 沈无言不由一怔,但看着老人一脸哀伤之意,忙道:“不妨事,此时写还是一会写?” 大抵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位书生能如此快的答应,归有光顿时愕然一阵,片刻之后才忙道:“那便去我府上。” “先生取名项脊轩,却是让内人羡慕了许久。后来问起我这小院起个什么名,当时也未多想,就随口说了个‘军机处’……却是有些瞎闹,如今挂上暖香阁这名,却是又暧昧了些。” 二人边走,一边闲聊一些事。 “原本不叫项脊轩的,家里的祖宅叫南阁子,是一座百年老屋,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却也有感情了……” 一边走着,便进了院子,虽说不至于富丽堂皇,但却也颇为雅致,的确不辱书香世家的名声,比起沈无言那间院子,简直儒雅的多了。 “那边的那株枇杷树,是内人去世那年种下的,如今已然亭亭如立了……” 听着老人的哀伤,沈无言心中也暗自一叹,不由念叨:“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老人自顾自的在前面走着,并未在意沈无言这句话:“其实也不算亡妻,乃是亡妻的丫鬟叫寒花,乃是内人的陪嫁丫鬟,照顾老半辈子……倒是没给她个名份。” 虽说此时在说起,已然不会在有太多叹息,只是想来为的是丫鬟,实则还是为了那位亡妻罢了。 小书房外又一片庭院,种植者兰花、桂树,还有些竹子,生长的倒也繁茂,想来主人也是个有心之人。 “早些年内人在时常过来这边问我些以前的事,我忙的时候她便在一旁学写字,后来她去世,我也大病了一场,这边破败了几年,随后才派人重新修缮……” 进入书房,与寻常书房差别不大,只是又多了些篇幅较大的散文文章,其中便找到那篇《项脊轩志》,沈无言不由感慨万千。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一次归有光听到沈无言这句话,长叹一声,沉默许久,才苦涩道:“闲来小做,倒是让公子见笑了……。” 沈无言忙摆手,轻叹道:“何来见笑之说,只是听世贞先生说,你这双手臂是与倭寇搏斗时受了些伤,每年都会复发一阵。” 以前听王世贞说过昆山归有光,善于写散文,早些年王世贞并不喜欢,后来渐渐发觉这位归先生是那般的有才华,于是愈发亲近。只是碍于朝廷那边的问题,一直不敢拜访。 尚未见时只是听说归有光与倭寇搏斗,想着至少会是一名身体健硕的文人,只是没想到刚才见到,竟然是这般文弱之辈。 “那都是前些年的事了,这几年赋闲在家,打算再去科举……第九次,却是有些……” 沈无言顿时笑道:“先生倒是与徐渭徐文长一般了,第一次与第九次……其实都是一样的,损失的却是大明。” “若公子这般豁达的却是不多,只是与文长先生相比……倒是不敢呢。”原本一脸愁容的归有光此时也露出一丝微笑。 “这般说便有些客气了,文长先生却是提起过你……对了,前些天少卿先生还说要来拜访你,只是后来因为晚辈的婚事,便耽搁下来,怕是过些天也会过来。” “少卿?”归有光一怔:“说是不知为何从国子监回来了,拒绝了朝廷的官位……一把年纪了,脾气还是那么的倔。” 又闲谈一阵,大概将归有光的心情舒缓开来,沈无言这才道:“那便开始写吧,先生你念,我来写……” 105.第105章 庭有枇杷树(下)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书房之内苍老的声音颤巍巍的响起,沈无言研磨写字,手中却也是一抖。这位嘉靖十六年去世的丫鬟,他竟然能记挂到今天。 那位叫寒花的丫鬟已然去世二十多年,而因此而寄怀于亡妻,却是悲切了些,于是也不忍问太多,只是暗自叹息一声,抬笔写去。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 站在一侧顺着小窗望向窗外,老人似乎想起那年那个十多岁的姑娘来到轩中,拖着宽大的翠绿长裙,两条辫子甚是可爱。 终究还是有些感情,否则又如何会归结到命运这无力的点上。 “是呀,天命如此,好在先生虽信命,却不认命……在次去京城定然要与先生一同而去。” 归有光只是淡淡一笑,轻叹道:“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 说到这,老人缓缓走到书房一侧,将桌上洗干净的荸荠递给沈无言,却又想到那日妻子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有些事倒是想不起来了,不过有些事又记得极其清楚,如今想来却还是有些难过,沈公子莫怪……” 又沉吟一阵,声音渐起:“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倒像是一篇追忆的文辞,不像以往祭文那般庄严,若是说文章的话,又与当世盛唐文风大有出入,毕竟这般朴实的语句,的确与盛唐的华丽不同。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王世贞起初并不喜欢这位归有光先生,后来也似沈无言这般拜读其文章,渐入肺腑之中,却觉得亲切万分。 “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最后的叹息让沈无言的笔触忍不住顿了一顿,所以字又有些偏离,但整体上看去又有说不出的和谐,看起来也是极妙的了。 来大明倒也写过几幅字,若是说在含烟楼上的那篇行云流水,那如今这篇便感慨万千。当时便觉悲痛万分,此时却觉得原来远远不如。 “先生也说都过去多年……”本打算说些旁的话转移,但看着老人脸上极其淡然,却又不忍再多打扰。 此时的平静却是最可怕的,因为已然习惯这般一个人,当时兴许什么发泄的方式都用过,却发现只能沉默来应对。 “亡妻当年在时常过来,后来她回娘家便给家中晚辈介绍这阁子……却也怎么都说不清,我便写了那篇《项脊轩志》……” 在说都是多余,老人勉强将胳膊抬起,想向沈无言道谢,却几次努力都没有成功,只得苦涩道:“公子留在这里吃过饭在走吧。” 沈无言也看到老人的努力,忙上前拉住胳膊,淡笑道:“吃饭还早,倒是可以与先生在这轩中转转。” 本就有此意,却又怕对方会觉得麻烦,便不好在开口,此时既然提起,自然欣然答应。 “我与少卿都师从魏先生,自从分别之后竟也少去大儒巷,倒是他经常会过来……去年离开前来过一次,提到过沈公子……年纪大了,现在才想到。” 魏先生便是苏州的魏校,之前与王少卿一同下棋,倒是听过不少事迹,却也是一位颇具才学贤良之人,门下子弟也都人才辈出。 此时听到归有光提到自己,沈无言笑道:“去年开春,迫于生计将家中几件笔墨拿去卖,便撞上了少卿先生,后来便熟了。” “少卿便是如此,去年走时还在惦记我家中那几块徽州墨,若非是家父留下之物,索性便送他了……不过月前听闻他因沈公子被冤屈进诏狱,而弃官回乡,我便将那墨送给他,却是有些不舍。” 说这话,二人走出书房。 小院子之中却是雅致,只是因为下人太少,仅有几名老仆人,所以也疏于打理,长的错落有致,又显得一种错落美。 “那年礼部侍郎绪大绶回乡宴客,邀请文长过去。只是那天大雨,文长正巧路过便来轩中避雨,倒是与他谈论许久,后来大抵是误了宴期……” 这倒是让沈无言愕然,徐文长是何等的傲然,以他的才华,能让他谈论许久的人并不多,眼前这位先生却能让徐文长误了宴请时间。 “说起来也有些时日没见过文长,若非这双手臂有些不适,定然驾车去看他们了。” 言语之中颇具遗憾惋惜,但很快又笑道:“方才提到世贞,却是有些年没与他相辩,我不喜他那股虚浮之气,他也不喜我这种……好在这些年缓和了些。” “去年在京城与世贞相见,便邀请他同居几个月,期间便听他说到过先生几次,言语之中已然没有不敬之意,且有懊悔自己当时之过。” 似乎是想起当年那位与自己辩斗的青年,归有光顿时大笑起来:“世贞如今已然是文坛领袖,说懊悔之语却是折杀老夫……无非是见地不同罢了。” 二人继续向前,忽然在一间破旧的老屋前停下。 归有光指了指那边,叹息道:“家母当年便居于此地,后来年事已高……。” …… 项脊轩一叙持续到午饭前后,差人回去送了信之后,沈无言便与在此地吃了饭之后,才回去又与李婉儿一同吃了些。 午后的暖香阁正是最美的时刻,女子修剪枝条,闲来无事抄抄书写写字,却也落的清闲,总之比起那位正瞧着算盘满头大汗的男子好的多。 “周家业不知道何时有了那么大的支持,在两广福建云南等地故意将茶叶的价格抬高,致使沈家丢掉了许多一起合作的茶商……” 对商贾一窍不通的李婉儿浇水的手微微一颤,忙问道:“要不要紧。” “不要紧。”沈无言却是没想到自己的轻声言语,竟然会被她听到,忙应了一声。 这边也顾不得歇息,简单收拾一下沈无言便乘了马车,向着大儒巷而去。 这些天生意已然回转,大儒巷这边的茶楼逐渐恢复正常,虽说要想恢复到从前那般还需要时间,但已然不算什么大问题了。 只是此时月儿却紧皱着眉头,一脸愁容,待沈无言走进店中,忙上前道:“周家这是打的什么算,竟然将茶叶价格抬升了一两银子,这根本就是与醒八客茶楼作对。” 沈无言却也来不及安抚月儿,只是苦笑道:“若是茶叶倒还能用生浙江那边的丝绢布声音坚持一阵子,但如今周家那边的动向便是打压生丝价格,抬高茶叶价格。” “铁观音虽好,但产量始终上不去,若是按照周家抬起的价格……醒八客坚持不了一个月,而生丝方面……李家那边也在想办法。” 沈无言将账册丢在一边,冷声道:“如今只能指望得月楼,醒八客的茶叶有四成都是给得月楼的,若是那边能卖个面子……。” “那边的掌柜的找过来了,意思便是周家的茶叶便宜,至少要比醒八客的茶叶便宜一两银子。若是我们不降价,当然可以择优。” “择优,说的简单,如今苏州的茶庄有一半都是咱们的,就算没有外面各省供应,也足够坚持一段时间……咱们就降价……”听得得月楼那边出了问题,沈无言愈发愤怒。 月儿惨笑道:“少爷你该知道实情的,苏州的茶庄在经过去年大水后,茶叶都坏了许多……新茶至少要等到明年才有。”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沈无言苦涩道。 月儿摇了摇头,无奈道:“如今可怕的就是不知道周家的底蕴,不知道我们准备多少银子,才能将周家打败。” “价格战争当真是最愚蠢的竞争方式……”冷冷说着,却又不得不道:“不过也是最有效的方式,不过得月楼那边……京城有没有来信?” “少爷倒是神了,当真是有一封信。”说这话,月儿抽出一封信递给沈无言。 其实内容沈无言多半都能猜到,只是又不能确定,毕竟会有变数。 好在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严嵩已然被罢官,严世蕃被革职充军,而这一切都要从一场扶乩说起。 自打蓝道行被严世蕃送进了宫后,经常能说到皇帝心坎上,于是就愈发信任于他,直到迎来最近的这次扶乩上。 大抵与在那小村子时一般,皇帝问天下为何尚未大治,蓝道行便通过早被徐阶收买的太监写下‘奸臣当道,贤臣不用’。 随着皇帝的第二轮询问,奸臣是何人,贤臣又是何人? 蓝道行又写,奸臣如严嵩,贤臣如徐阶。 皇帝却是有些信了,但又问,上天为何不裁决这些奸臣。 蓝道行便答,留待陛下裁决。 或许只是荒诞的一件事,但也就这般成了,随着御史邹应龙的弹劾,辉煌二十多年的严家,就此由盛转衰。 “远远不够呀。”沈无言将信丢在火炉之中,轻叹道:“还差一些,还差一些,你便敢动我……徐阶岂能是这样?” 106.第106章 摊牌 虽说严嵩被罢了官,严世蕃也充军,只是陛下也下了旨意,以后若是还有像邹应龙这般弹劾的,皆都死罪论处。 沈无言从看到那封信之后,便猜到了这一结果,于是他去了写信人那里。 茶楼对面那间客栈又迎来去年那位抠门的客人,每日除了清茶之外,皆都吃着自己带的食物,据说清茶也都是对面那间茶楼送来的。 只是沈无言去了一趟京城之后,却是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倒也并非是他没钱,身为裕王府的人,多多少少出行的银子不会太缺,即便如今裕王也没多大的势力,银子的确也不多,但终究还是出来办事,岂能亏待。 吃着自带的干粮无非是怕被下毒,自己的东西才放心,而吃对面那间茶楼的茶,也是因为这一原因,那位沈公子不会害自己,至少不会在茶水之中下毒。 只是事情终究还是有意外,出来混……特别是干这一行的,任何人都是不能信的。 客栈房间之内,邵芳摸着昏沉沉的头,终于确定自己是被下了毒,而且这毒便来自这茶水之中,于是只得苦涩一笑。 “为何银针探不出毒……” 虽是喃喃自语,但门外的人却听见了。沈无言脸色也不怎么好,轻叹一声推门而入:“好久不见。” “的确有些时日不见了……”邵芳呼吸愈发沉重,一双眼睛异常沉重,感觉要不了多长时间便会睡去,如今只是硬撑着罢了。 “这才来,沈先生就送给邵某这样一份大礼。” 沈无言摆了摆手,无奈道:“还是从王天那学的,邵大侠你也不是第一个人,可是你素来谨慎……所以……所以你为何会喝这茶。” “因为这是你给我送来的……”说话越来越吃力,只能咬着舌尖勉强发声道:“也许可以不信裕王,但一定会相信你……还有高大人。” “裕王……高大人。”沈无言淡笑道:“你们那位裕王可真是有心眼,先是用我试探严嵩,如今又用我去堵徐阶……我却是比你们任何一个都可怜。” 一阵清风吹入房间,邵芳觉得稍有清醒,但他很清楚这并非是毒药失效的原因:“裕王如何在下不知道……却知道这次是高大人让在下来给先生带几句话的。” “什么话?”沈无言一怔,又道:“难道不是为了来杀人灭口?” 邵芳忽然大笑起来:“我邵芳做事光明磊落……即便以前做过一些龌龊之事,却也不代表我就是那般的人……至于沈先生你,在下也没把握能杀的了。” “那便还是有杀我的心了。”沈无言冷笑道:“裕王莫非以为徐阁老将高大人提入内阁,便失去了对大明的控制?” “在下却知道高大人的志向并非只是徐阁老的手下。”邵芳淡淡道:“即便如今严嵩倒了霉运,但对于整个严党来说,并未被彻底打垮。” “严世蕃贪了八百两银子,这便是三法司会审的结果……充军的路上便逃回了老家,如今用着当年贪墨来的银子奢靡无比……真难道就算完了?” 听着邵芳愈发激烈的言语,沈无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待他全部说完,这才道:“若是严党完了,我沈无言才真的完了。” “这是何意?”邵芳疑惑道。 沈无言将提过来的食盒递给邵芳,然后自己盛了一碗汤慢慢的喝了起来。 “之前在诏狱中和皇帝一起喝了一回汤,现在又过来和邵大侠你喝汤,感觉真是不一样……你不喜欢喝?” 说这话,沈无言这才发觉刚才药下的猛了些,以至于邵芳如今连动都不能动一下,于是强笑一声,拿起汤勺喂邵芳喝了一口。 “月儿亲自煮的,虽说和我比起来还差一些,但味道还是鲜美,贵在精细呀。” 邵芳皱了皱眉,目光极其复杂,待鱼汤下肚之后,这才无奈道:“沈先生有什么便说……忽然觉得你去了一趟京城,便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变的冷漠些了?”沈无言讥讽一笑,道:“一个十分喜欢你的姑娘,后来他因为你而死……你会怎么想?为他报仇……你这样的大侠肯定这样想,可是你报了仇才发现,原来是有人在利用你杀人,你又怎么想?” 还未等邵芳说话,沈无言又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相信邵大侠一定听过……我便是那螳螂,当螳螂真累。” “先生觉得徐阁老是在利用你?”邵芳却也想到了这一层面,只是不太确定,毕竟这些事他不想参与。 沈无言摆了摆手,淡笑道:“其实黄雀后面还有拿弹弓准备打鸟的孩子,而孩子后面还有不准孩子玩耍的家长……当真是难办呐。” “谁又是孩子,谁又是家长?”邵芳问道。 沈无言淡笑道:“邵大侠的问题有些多呢,知道的越少越好才对……当然说给你听也无妨,孩子便是裕王殿下,而家长……那自然是食物链的顶端,当今陛下。” “何解?”邵芳问道。 沈无言道:“严相走了,徐阶上位,便是等于第二个严相,所以殿下需要在来个能制衡徐阶的……当然对于陛下来说,你们怎么斗都可以,只要不失国体,大明一直昌盛,他能安然修仙便可。” 邵芳微微点了点头,叹息道:“来的时候高大人找过在下一次,他的话大抵与先生说的一致。” “大明从来不缺聪明人,严世蕃算一个……裕王却也是一个不错的政治家,而这里面的老手却是徐首辅……邵大侠若是愿意放弃杀在下,可以回去给高大人带个话,若是沈无言死,那个能制衡徐阶的人,就是他了。” 谈话并没有持续太久,沈无言本不打算过来。但很多事总不能让别人去领悟,需要自己稍加点拨,这样也算稳妥一些。 离开客栈之后,沈无言又去了一趟得月楼。 本打算直接上三楼去找那人,却在一楼撞见了正要出门的一位熟人。 确切的说是那人先看到了沈无言,他向着沈无言一抱拳,道:“沈公子,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大约审视了许久这位胡子拉碴的男子,这才认出他的身份:“今天许久不见却是不少……原来是贞明,何时来的苏州?” 此人便是曾今集仙居的王贞明,自从去年因为被沈无言抓住把柄之后,便从苏州消失,说起来也有一年光景了。 “上午过来的,本是过来看看青山,哪成想他外出游学,如今却也无法寻找。” 顾青山外出游学也是近期的事,书院那边有王少卿照应着,却也忙的过来。不过沈无言也清楚,得月楼如今有这动作,他也不知如何面对沈无言,索性离开才好。 “那却是不巧,不赶时间的话,一起进去坐坐?” 王贞明苦笑一声,叹息道:“还要去一趟浙江周家……不如改天吧。” …… 拜别王贞明之后,沈无言便去了得月楼三楼,并未浪费太久时间,便找到那人。 四壁皆都是书,房间之中光线却也很好,所以看书是最合适不过了。 “据说昆山的归有光家中藏书无数,即便是老夫也比不了,沈公子如今便住在他家对面,作何感想?” 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却也几乎无视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震慑力,并未有丝毫不适,淡淡道:“却是个质朴的人,阁老若是有识之辈,便该录用。” “这是自然……”徐阶依旧在翻书,并未抬起头来。 沈无言也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忽然笑道:“阁老这是在考验在下的心理素质?” “你若是这般想,却也没办法。”徐阶长叹一声,继续道:“当年我还是一名翰林院编修,见到张璁跋扈,甚至要侮辱孔圣人……我便愤然站出。” “于是陛下就写出,小人徐阶,永不受用的大字报?”沈无言轻声道:“前些天国子监也这般搞了一次,不过好像用处并不大。” “无论我张璁也好,夏言也好……即便是严嵩与我徐阶,在陛下眼中都是工具。”徐阶将那书丢在一边,淡淡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在下还以为首辅大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沈无言言语忽然强烈起来。 徐阶依旧平和:“裕王总有一天会当上皇帝,胡宗宪你保不住……。” “胡宗宪走了,东南怎么办?”沈无言道。 徐阶笑了起来:“莫非大明只有胡宗宪一人能坐镇东南?谭伦便可取代他的位置。” “为何非要赶尽杀绝,鄢懋卿之辈大可随意杀掉,但胡宗宪、戚继光这些人总是有作为的。” 徐阶点了点头:“老夫不是严嵩,自然能看到他们能办事,只是朝廷之中还有很多人不是他们的朋友……而与严嵩,却有不共戴天之仇。” 二人又沉默许久,徐阶继续道:“其实都是为了大明,只是不愿与对方的方式。……胡宗宪那班子人,你是救不了的。” “我却想试试。”沈无言沉声说完,将书放在一边,转身走出房间。 107.第107章 撇不清的阴霾(1) 过了端午苏州便算是进入了夏天,比起去年夏天,苏州还算好一些,至少不在那般长时间的下雨。 不过水患之后,必有大旱。若非去年沈无言提上去的建议,让徐尚珍提早蓄水,几年怕庄稼桑田又会颗粒无收。 大抵走过几家茶庄之后,明显能感觉到生意的颓败。而其下的茶馆倒是还好,毕竟一壶茶涨了那些银子,对于能来茶楼喝茶的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位居于十全街丁香巷的邱掌柜是这几家茶庄中的大户,自从入了沈无言手之后,生意也一天天的做大,在开春之际,一个月的盈利几乎超过之前三个月。 茶庄专门种植茶树,产出茶叶。由顾老顾元庆亲自负责栽培,等一系列的事项。 经过去年的连绵阴雨,大部分的茶树根部都被泡烂掉,所以需要重新种植树苗,到了今年虽然能长出一些茶,但质地还是差了些。 茶庄的茶主要供应给一些酒楼,又或者一些小茶摊等一些小部分的批发。当然也会有一些特产,比如龙井,碧螺春会运送到大明十三省。 这近一年来,沈无言大多数还是从两广福建收些茶叶,用在茶楼以及沈家酒楼中,另外一部分也会留在茶庄出售。 虽说在苏州地界上已然有了一定规模,但是真的要和浙江周家相比,的确还是差了许多。首先在底蕴上,便差了几十年。 周家世代经营茶叶,江浙一带,除了苏州一城没有产业之外。其他地方的茶,几乎都是从周家茶庄售卖出去的。 这些年两广、福建、云南的茶,也都被周家占据大部分,然后再经过整合晾晒加工,运送到京城南京,又或者直接运送出海,卖出更高的价格。 寻常茶叶经了周家的手,便能将价格翻了一倍,其实茶还是那茶,但听着是周家的茶,便宁愿多花银子去买。 如今沈无言的星巴克因为钻了些孔子,将苏州的茶庄纳入属下,在凭借着酒楼茶楼的支持,将茶叶一天天的做大起来。 不过沈无言却是清楚,以如今态势,一旦茶庄经营不起来。那么即便是倒贴上茶楼,酒楼,甚至浙江的那一部分桑田,布庄,都只能是白费。 此时这位邱掌柜脸上早就消失了早先的喜色,转而一脸愁容道:“公子先前让我等一边开着茶庄,一边经营起茶楼,赚的银子按利分成……早先还是不错的,只是如今……。” “以前这边是王贞明的,当时你也与他合作,到底能得到多少好处,你扪心自问。” 之所以会过来,是因为沈无言又听说官府下发了另外一个消息,之前必须合并起来管理的茶庄茶楼,解除之前的禁令,是谁家的可以重新开张。 显然这也是那位徐首辅的一个小手段,在当下情形中,之前拉拢的那些茶庄掌柜,定然不愿在与沈无言一起趟这浑水。 开茶庄的掌柜都清楚,去和周家斗,那就等于找死。 不过毕竟这一年也获利不少,而比起王贞明当时,利润的确翻了不止两翻,不过邱掌柜是聪明人,他很清楚现在谈感情,只能自己吃亏。 何况自己还有其他难处,家常理短的事,难免又会惹出什么乱子。 “公子的恩情定然不会忘记,之前听说陈、刘两家各出一万两赎回之前的铺子……我老邱可以出一万五千两银子。” 对方的意图显而易见,无非是想脱离了自己,然后再转投周家,总之不至于混的太惨。 “邱掌柜不愿在谈谈?” 却是清楚在说这一年给了对方多少好处,其实都是没用的。商人逐利,何况如今沈无言要打的这场仗,明显没有赢的迹象。 不过也从另外一点让沈无言明白,原来周家并非想象之中的那般简单,至少比李家还要高出一个档次,介乎于胡家与得月楼之间的地位。 不过之前胡家被沈无言斩了三成,如今已然沦为二流,在这场斗争之中,几乎是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即便看着周家在与沈无言争,也十分想去试试。 “醒八客那边不仅仅只有茶庄,还有十多家茶楼,沈家酒楼……还有在浙江的生丝、桑田。对,李家也是朋友……” “我等都不是第一天做生意了,而今周家可是拼着一半家财的事态,准备与醒八客同归于尽……得月楼那边还说不清态度,怕是也与周家有着联系。” 醒八客之前的大部分茶叶,都是销给得月楼的,而得月楼准备断了与醒八客联系这消息,沈无言一直都压着没有放,便是担心这一天,哪成想已然漏了。 看着眼前情形,沈无言只得苦涩笑道:“那请自便……。” 邱掌柜其实还是有一定犹豫的,因为跟了沈无言这一年来,对方的确时常给自己带来惊喜,很多时候还会带着礼物去自己家拜访,至少比起当时的王贞明要好许多。 正犹豫之际,藏在暗处的其他十多名掌柜一闪而出,他们等的便是沈无言这句话,而邱掌柜便是他们的先锋官。 看着一张张丢过来的银票,沈无言忽然大笑起来,然后从袖中抓出一把契约丢在一边。 这些便是去年这些掌柜跪在自己脚下,要自己手下的东西,而今却是过来抢行要要走了。 “同样的事不会在发生第二次……”沈无言望了一眼正疯抢契约的那些掌柜,不由冷笑一声。 平日里阳奉阴违之时,却也没觉得那般的舒服,而今全都表现出来,便就舒服多了,至少不用在低三下四的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公子……” 就在沈无言拂袖准备离开之际,却被邱掌柜叫住,他上前挡在沈无言身前,微叹道:“老邱我去年只是一名小茶庄的掌柜,远没有今天这般见识……莫要说云南的茶商,即便浙江茶商也为见过。” 一边说着,邱掌柜忽然大笑起来:“一年来,无论是见识还是盈利上,都是以前不敢想的……所以……而今公子有难。” 未等邱掌柜说完,远处传来一阵极其刺耳的声音:“我说老邱,那茶庄你什么时候才能收回?你这挨千刀的,可千万不要被那小白脸几句话蒙蔽了……” 来人是一个外表稍显泼辣的妇女,她摇着扇子从沈无言身边经过,然后站在邱掌柜身后,继续道:“老邱还站着干什么,快去取契约……一万五千两银子,什么都能还清。” 眼前这女子沈无言倒也熟悉,便是邱掌柜的妻子王氏。此女素来泼辣,常常能将邱掌柜骂的不敢还嘴,总之是个厉害角色。 之前带着月儿去邱家时,却是有过几面之缘,每每带去礼物,都是笑脸相迎,没想到翻脸会这般快。 邱掌柜性子软弱,所以惧内是在所难免的事。不过此番被妻子这般叫嚷一声,却是纹丝不动,待沉吟片刻之后,这才冷冷道:“你个妇道人家,站在一边休要乱说话。” “呦?”王氏怔了怔,似乎没有料到平日里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丈夫,此时竟然会训斥自己,忙叉起腰,便要骂人。 骂声还未起,邱掌柜便将其拦住,冷笑道:“公子曾说过,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我随是粗人,但也懂得这个理。” “什么君子不君子的,我看你就是个废物。”王氏大声讥讽道:“读书人的事你较什么劲,安心做你的生意,养活老婆孩子。” 许是早就习惯了这种形式,所以王氏的嗓门异常的大,一声叫嚷之下,竟然将其他那些寻找自己立下字据的掌柜惊了一跳。 如此之下,邱掌柜更加气愤,便更加不愿退让:“我老邱今天背了公子,那才叫废物。” 之前两口子如何争,其实都是无所谓的,但是这句话一处,顿时惹得那些个掌柜们的不喜,于是纷纷抨击邱掌柜的无知以其妻管严。 站在一旁的沈无言却是看不下去了,忙将邱掌柜拉在一旁,小声道:“而今这形式……的确不怎么景气,也没把握能战胜周家,毕竟对方来头不小。” “那又如何,大不了重头再来。”邱掌柜义正言辞道。 这句话又惹的王氏雷霆大怒,却也不知该如何去做,索性委身下地,抱住邱掌柜的大腿,便开始哭诉起来:“好你个老邱……你以前连大声和我说话都不敢……” 大抵又纠缠了一阵,沈无言也为了避免尴尬,便将那些掌柜的都请走,这才沉声道:“如今十七家茶庄都给了银子,一共是二十万两银子……我准备都给邱掌柜管着,只用将你那一间茶庄经营妥善如何?” 一听有二十万两银子的进账,王氏顿时便不哭了,随意抹了抹眼泪,迅速起身。 邱掌柜却是红彤着脸,苦涩道:“让公子见笑了,二十万两银子……责任却是有些重了。” “你看到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沈无言惨笑一声,摆手离开茶楼。 108.第108章 撇不清的阴霾(2) 如今的形势沈无言大抵已然能了然于胸,只是显然没有那般好解决。 严家如今已然倒台,那么接下来要收拾的便是剩下那些残余势力,比如鄢懋卿,又比如胡宗宪以及诸多东南官吏。 不过对沈无言现在来说,解决好茶庄的生意,才是当务之急的事。 于是他还未来得及回暖香阁府上去通报一声李婉儿,便急匆匆的从苏州架船前往浙江而去。之所以只身而去,实在是因为抽不出人手来。 月儿还要在苏州主持沈家酒楼以及鱼龙街上那些店铺的生意,刘管事又要四处联合大小酒楼,将醒八客的茶庄推到各家各户。 这些都不是简单的任务,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也只能这样来。 周家的茶叶价格一降在降,沈家前年大批平价收来的茶叶,如今也只能顺着周家的价格下降,最终这一批茶只能废掉。 另外一边,两广福建云南等地的茶叶,也在一夜之间飙升上去。显然也是因为周家在暗地里抬价的缘故,于是造成两边都亏的局面。 事情并非发生几天,但月儿已然敲了无数遍算盘,每次算完都是皱眉不展,苦涩道:“每天都会亏损上百两的银子,照这样下去,即便浙江的产业也会败光。” 坐在一旁的刘管事也不好过,今天被月儿召集过来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另外几家沈家茶楼的掌柜,以及茶庄的邱掌柜。 不过毕竟自己在沈家待得久一些,旁人可以有二心,等着沈家倒了可以去别处,但他却不能,然而眼前情形之下,只能看着沈家慢慢的被周家消耗殆尽。 “……其实最不懂的,还是要数少爷的决定……竟然让咱们出银子将周家在江浙出售的茶叶都收过来……” 坐在一旁的邱掌柜自从得了沈无言的二十万两银子之后,也算参与到这件事之中,并且拥有了一定的决定权利,此时听到这话,不由叹息一声。 “公子怕是想着低价收来周家的茶叶,然后卖到两广一带,以求赚取差价……可是这是行不通的,先不说买来的茶叶能否卖出去,便说将这些茶叶运到两广之后,如何存放。” 沈家在两广福建没有大规模的生意,即便有些小的酒楼茶楼,却也根本没什么作用,大规模的输送茶叶,却也不是个办法。 况且将两广运来的茶叶,在运到两广去……这本身就已经亏损了许多,算来算去,还是无利可图,还要白白担上风险。 月儿点了点头:“邱掌柜说的在理……不过少爷此举至今也未能说明意思,想来另有妙用,待他从浙江回来在通知各位。” 刘管事苦涩一笑,他相信沈无言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极具才华,去年今天沈家酒楼正被胡家酒楼压的喘不过气来,而今已然位居苏州一流,不得不令他佩服。 只是如今这事又是一说,当年胡家只是略施一笔,胡家酒楼对于胡家来说就是九牛一毛。如今的周家却施展了全力,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也因此那份信心还是有所动摇,从每日亏损几百两银子的预算之中,他几乎能看到醒八客茶楼茶庄的未来,甚至连沈家酒楼似乎都难逃此劫。 周家这已然不是为了与沈家在生意上的竞争,内里的隐秘虽说沈无言未曾透漏,但结合沈无言去京城那段时间,也猜到了十之*。 “能留下的都是对沈家忠心耿耿的人,月儿也无需这般防备,少爷他去浙江做什么,你难道不能明示?” 平日与刘管事关系却也相当融洽,且刘掌柜是长辈,以前也处处维护自己,月儿也十分尊敬对方,但此时被对方质问,心情顿时有些不好。 “少爷去浙江做什么那是他的事,刘掌柜若是想知道可以去问他……或者去问少奶奶,我一个丫鬟哪能知道这些?” 其实也是一时心急,说完刘管事也有些后悔,但却没料到这曾经刘叔长,刘叔短叫着的少女,竟然会这般对自己说话。 “你也知道你是一个丫鬟,大家都是为了沈家,难道事情就不能摊开了说?” 月儿顿觉委屈,但还是将欲哭的眼泪掩盖,然后冷冷道:“刘掌柜请记住,如今已经不是为了沈家……而是为了醒八客。” 刘管事是曾经沈家酒楼的管事,直到后来被月儿请到茶楼帮忙,之后沈无言夺回了酒楼,便交给他来管理。 对于刘管事来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沈家办事的,当年沈家老爷子于他有恩,如今他的儿子需要自己,那么自己便来报恩,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随着月儿这句话一出,他忽然愣住了,为沈家还是为醒八客,这却是个问题。 “难道这有什么不一样吗?”一旁的邱掌柜素来软弱,此时见这二人争锋相对,想要说些缓和的话。 月儿鉴定的摇了摇头,苦笑道:“少爷曾说过,为了沈家其实就是为了沈无言一个人,而为了醒八客……那么就是为了在醒八客做事的任何一个人……包括月儿、刘管事甚至伙计大毛,所有的掌柜。” “倒是这个理。”刘管事怔了怔,他素来精明,经过月儿这般一说,也算明白沈无言的苦心。 “少爷的意思是醒八客已然不属于他一个人,而是属于每个人……以前沈家垮了,大不了沈家两兄弟卷铺盖滚出苏州,如今醒八客便不一样,一旦倒了,很多人都会没饭吃。” 月儿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有些哽咽,但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人中或许是因为感激沈无言,也有的是因为相信沈无言敬佩他,相信他能翻身,当然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某些利益,只是现在他们都沉默了。 房间之中有些冷清,虽说六月的苏州已然十分炎热,但铺着冰的房间并不牵扯这些事,然而刘管事还是汗流浃背的。 “老夫相信公子的决定,昨天卖了田产以及宅邸……一共是五千两银子,加上这一年来公子给的赏银七千两,一共是一万两千两银子,全部入柜。” “刘叔,你卖了田产和宅邸……”月儿不由怔了怔。 一旁的邱掌柜苦涩一笑道:“刘管事如今带着妻小全部住在我家……公子离开之前卖的,想来是做了不小的打算。” “你那妻子……愿意?”月儿又问。 邱掌柜脸一红,但很快又低下了头,面色明显不太好,支支吾吾许久,也未曾说出一个字来。 “老邱休了王氏,卖了田产……如今就剩下一间宅院……”刘管事却是不逞让,冷冷道。 那位惧怕妻子,第一个要赎回茶庄的人,如今却为了醒八客,将妻子休了,又卖了田产。 这顷刻之间的震撼,让月儿一时无法接受,脑海之中一片混乱…… “还有几位掌柜……对了,还有香坊的沈掌柜送来两万两银子,说是份子钱……李家送来的五万两银子……。” 一边翻着带来的账簿,刘管事一边念着:“酒楼诸位掌柜送来七千两银子,刘掌柜……这老家伙倒是在浙江捞了不少银子,一万两……少奶奶,三百两。……少奶奶怎么回事?” 说着话,刘管事回头扫了一眼那位随从,沉声道:“少爷吩咐这事不能让少奶奶知道,你怎么……还问少奶奶要起银子了。” 那随从面带苦涩,忙解释道:“并未透露这事,只是今天少奶奶过来送了一千两银子,说她花不了……让给月儿送来。” 一旁的月儿也是一怔:“前些天和少奶奶去了一趟香坊,她说少爷每个月给他四百两银子……那天花去了一百两……全送来了。” “这……”刘管事一愣。 月儿深深叹息一声,苦涩道:“月儿代少爷多谢大家了,若是真出了什么问题,月儿就算当牛做马,都要给大家还清这银子。” 刘管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缓缓打量一番,这位穿着简朴的少女:“月儿在茶楼也待了一年多了吧……我猜你并未有一分积蓄。” “是了。”月儿忽然笑了起来,她年纪还笑,所以笑起来也颇为真切:“吃住都有少爷照顾,拿着银子都是负担。” 略一顿,月儿又道:“其实少爷走的时候也没说太多话,只是说要去浙江找一位通判,在顺便去文长先生家住几天……对,住几天。” “不是为了生意?”邱掌柜满脸期待。 月儿摇了摇头,苦涩道:“倒是没有提到。” …… 第二次来绍兴,其实还是有些不俗的感觉。至少住进徐文长的宅邸,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庭院之内各种各样的花卉林木,显见住在此地的人有着极高的雅致,另外一方面也能体现这里的女主人是多么的贤惠。 “少卿刚走你就来了,的确有些不巧。” “没什么不巧的,只是因为故意避着他,所以……” “少卿已然知道,你让李婶给你做了一个多月的饭,并且打算长期拥有……不过李婶做的菜,未必有那么的美味。” “这就是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109.第109章 撇不清的阴霾(3) 徐渭并非吃不到葡萄,反而吃的是上好的葡萄,简直甜的让人羡慕。 看着满桌狼籍,沈无言满意的擦了擦嘴,然后向着站在一旁徐文长的妻子一抱拳,忙道:“简直比五星级饭店的大厨,做的还好。” 张氏便是徐文长之前娶的那位姑娘,婚后至今也有些时日了,沈无言倒是没有了解过。 不过今日他总算明白,为何徐文长后来几次去王少卿家都不在逗留,原来是张婶的酒菜已然不能将他留住,在他家中还有这样一位贤惠的妻子。 张氏的确十分贤惠,不但做着一手江南小菜,还十分懂礼数,那些被沈无言痛斥的礼数,在张氏这边发挥的淋漓尽致。 即便此间只有沈无言与徐文长二人进食,她也都是站在一旁不上座,全然就像是一名仆人一般。 张氏生在书香世家,所以被这所谓的三纲五常约束下,也算是这种体制下的模范妻子,说起来也符合徐文长的价值观。 当然这些都是沈无言的想法,他没有随意乱说,甚至连提都没有提,因为他害怕这美好景象会就此毁灭,那就太可怕了。 “月茹,你去看看剩下的菜如何了……” 其实早就吃完了,剩下哪来的菜,这样说无非是要将张氏支开,三个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徐文长便是这般说了。 张氏点了点头,低声道:“那便去看看……对了,还要给婉儿妹妹准备一些香料,无言先生说她喜欢,那便多带些回去。” 看着张氏走出房间,徐文长这才苦涩一笑道:“总督去京城了。” “竟有这事?”沈无言怔了怔,然后继续喝着凉茶,似乎并不在意这事。 徐文长将一封书信丢给沈无言,淡然道:“南京给事中陆凤仪弹劾胡总督贪污军饷、滥挣赋税、党庇严嵩等十大罪……” “免职,且押解入京……这每一条罪行,都是死罪,而且这些其实都是有根源的,胡总督他并不干净。”沈无言长叹一声道。 徐文长点了点头,他跟随胡宗宪许久,二人推心置腹,互相极其了解,胡宗宪那些事他最为清楚,只是平时没说罢了。 “汝贞的确有很多缺点,只是东南这些年没有他,百姓如何安居乐业,朝廷中那些人怎么没说来打仗?” 沈无言听着徐渭的话语,不由苦笑道:“他们既然在朝廷,便不是为了打仗……同样,为什么没让胡宗宪去朝廷做事,总是不能这样说的……胡宗宪的确有问题,被弹劾也是应该的。” “无言说的的确在理……只是……无非是因为他依附严嵩……唉,都是迫于形势,我也曾给严嵩写过文章,下一个怕就会是我。” 这却是沈无言最担心的结果,因为徐文长也许出名,也许对胡宗宪十分重要,但无论是徐阶还是那些言官们都不会弹劾他,因为他在严党之中并不总要。 言官们随说随波逐流,看谁不顺眼便弹劾谁,但却也不至于到是非不分的地步,这样一位身负绝学的才子,除了这栋宅院之外一贫如洗,如何弹劾? 只是怕就怕在徐文长他自己乱了,八次科举都未能入仕,他不同于归有光,心中那份恬淡也远不如归有光。 兴许徐阶那边还未开始弹劾他,他自己就乱了,到时候难免会出些事端,以至于引出些其他乱子。 “无需多余的担心,你徐渭也就在东南有些小名气,真正的拿到京城去,未必那些言官认识你……何况胡宗宪也不等于就完了。” 这却是一句十分违心的话,徐文长或许名气并不大,但只要知道他的,都会肃然起敬,当时在京城与王世贞谈到徐文长之际,他也大家夸赞。 这位完全称得上文坛巨匠之辈,对徐文长都推崇备至,却是能说明他的影响力有多大。何况后来归有光那边,言语之中似乎也十分尊敬这位天下第一幕僚。 “只怕一来二去又牵扯进去……八次科考都未能中,想来也不讨那些官吏们的喜爱,若是真的有一死……真有一死,月茹该如何生活。” 原本一位徐文长只是怕自己坠入狱中,含冤而不得志,此时看来他已然开始记挂起这个家了。 “她已然有了身孕,大抵冬天便会……如今总督府解散,我也赋闲在家,却是想某个差事。” 原本打算让徐渭去自己那便帮忙,但又想到自己如今的现状,不由无奈叹息道:“银子自然不会缺,只是……文长所为是抱负……高拱那边你看如何?” “高拱此人太过强势,如今虽说初入内阁,但未来定然是要和徐阶斗上一斗,我此时去无非是找麻烦。” 沈无言点了点头,这却是一个麻烦:“那便李春芳吧,他为人还算和善……虽说软弱了些,却也是一个老好人。” “李春芳善写青词,如今也颇得圣上青睐得以入阁……是个不错的选择,待忙完了府上这些事,我便去京城。” 刻意避免徐文长多想,沈无言又谈了一些其他事,包括在苏州发生的一些开心的事,又有很多杜撰出来的神话故事,这才作罢。 “无言现在怕是比我还乱,之前给戚继光送去的那几十万两银子,肯定已经将徐阶得罪……其实徐阶并非是大奸大恶之徒……” 略一停顿,徐文长继续道:“他无非是在为夏言、沈炼、杨继盛,还有无数倍严嵩以各种各样手段害死之人报仇,而我们……或许只是顺带而来的。” “徐阶之业传于聂豹,同为阳明心学传人,大家行事其实归根节底都一样,为了大明王朝长治久安,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只是做事的风格不同罢了……当然他打算那我开刀,我不躲才是白痴。” 徐文长忽然大笑起来,这也是自从胡宗宪被押解入京之后,第一次这般开怀大笑:“文长永远都是这般爽快,当时无良做了那般大逆不道之事,你都未曾这般……想来徐阶还是触到了你的逆鳞?” “其实沈无良他有意谋害父亲也好,雇凶杀我也好……当时没有能力报仇,后来有能力了,却又发觉他已然不值得去杀了……” 说到这,沈无言忽然笑了起来:“人生便是如此无力,有时候想起那时之事,便想将沈无良杀个千百遍,只是我如何能这般去做……他有弑父之嫌,如今他杀了我大嫂……想来也是一种赎罪吧。” “所以无言你愿意给他这样一个机会,可惜徐阶徐阁老似乎并不打算给你这机会。”徐文长苦涩道。 沈无言忙摇头道:“如今严党依存,徐阶其实还在给我退路,无非是等我变卖了家产,回老家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可是我不想,从鱼龙街带出来的那些人,离开了我……他们只能重新回去抢劫杀人。” 说到这,沈无言只是觉得脑子一阵刺痛,前世某些不美好的记忆仿佛又出现:“很多强盗匪徒其实并不喜欢那样的生活,只是被逼到那一步,只能这般……你并不能指望每一个人都像海瑞那般清高。” “海瑞?”徐文长一怔,好奇道:“海瑞是何人?” 沈无言淡笑道:“要去找的一个人……总之我不打算这般等死,即便徐阁老并未有将我置于死地的打算……当然你也无需担心胡宗宪,他那边不会有太大问题。” 胡宗宪又怎么会有问题,沈无言心中暗自思付,自己帮了徐阶这个大忙,便是为了换胡宗宪一条命,想来问题也不大。 “京里来了个消息,一位姓蓝的道士被抓进了北镇抚司诏狱,据说还是皇帝陛下十分信任的道士……” 本只是在拆着京城送来的信件,听着徐文长念着信,忽然听到这个,顿时脸色大变:“你说蓝道行?这是怎么回事。” “严绍庭抓的,据说便是这道士主持的那场扶乩,致使陛下逐渐疏远严嵩……后来陛下也渐渐不喜这位蓝道士,才有今天这结果……” 沈无言一怔,本就猜到皇帝对严家尚有一丝希望,但没想到会做的这般绝,严绍庭当然不敢去抓皇帝陛下的人,而敢动手的也只有皇帝。 “也就是说,皇帝已然对那场扶乩有了些许猜测,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对严家尚有感情……果然还是差一些的。” 听着沈无言的喃喃自语,徐文长也未曾多问,只是随口问道:“想来周家已然与得月楼有了联系……消息是俞大猷打听到的。” “俞大猷……之前因为一些事未能与他相见,如今他倒是没有忘记我。”沈无言笑道。 徐文长也是轻笑一声,叹息道:“被锦衣卫陆柄救出诏狱之后,他便去了北方……军功还算不错,所以又回东南了。” “说是周严与俞大猷也沾些亲带些故?”沈无言不由想起之前得到的这个消息,轻声问起。 徐文长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道:“其实也都是远房亲戚,而且俞大猷这人看不惯周家……却是对你沈无言很是崇敬。” 沉吟一阵,徐文长继续道:“他要见你一面。” 110.第110章 撇不清的阴霾(4) 说是俞大猷想见一面沈无言,其实沈无言想要找到俞大猷并不容易。 如今谭伦替代胡宗宪来了东南,也在开始重新整军备战,准备一举将倭寇赶出大明。所以即便胡宗宪已然落难,但这些手底下的将领依旧还在备战之中。 从北边调过来之后,俞大猷便没有闲着,而之所以会给徐文长传话,也是因为这些天听到一些对沈无言不利的风声,所以才抽出时间来说的。 于是沈无言放弃去找俞大猷这个打算,而是去了一趟淳安。 淳安是个浙江杭州的一个小县,虽说不算富庶,但也还过得去,至少这里的寻常老百姓都过的和很舒坦,不至于被豪强大户搅扰。 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来自去年过来的那位新县官。据说他曾经是福建南平教渝,来到淳安之后,便开始整顿吏治。 这位平日里便穿着粗布麻衣的县令与寻常县令不同,所谓的官官相护在他这里成了特例,平日里欺压百姓的衙差们基本都被打了板子,然后滚蛋。 大抵走了几间茶馆,沈无言听到的也多是对这位海青天的赞颂,即便很多地方连沈无言也觉得有些过分。 “据说海青天去年去京城报道之际,来回一趟仅仅只花了五十两银子……要知道以往的县老爷去一趟京城,那可都是近万两的花销……” “淳安有个秀才与海大人一同去的,据说他基本不坐马车,除非特殊情况……干粮也都是走之前带的,也不住客栈旅店,若是没赶上驿站,便随意找个地方凑合一晚上……” “这还不算太绝,据说县衙中的那些官吏们一看不能再收黑钱,于是都纷纷回家不干……海大人倒好,那些活他都自己去干了,如今县衙除了几名差役之外,没有多余的人。” “……” “去年刑部左侍郎鄢大人过来,海县令硬是将他请走……也算得罪了京城的那些大官……” “海县令却是个难得的好官……” 听着这些言语,沈无言也不由的笑了笑,结账离开之际,口中喃喃自语道:“百姓眼中的好官,却是朝廷的坏人呢。” 离开小茶摊子,沈无言便前往淳安县衙。 本以为县衙总该气派一点,却没想到竟然还不如一些民居装点的好,几面破烂不堪的砖墙将县衙围起来,倒是那架鸣冤鼓似乎是新修的。 县衙门前没有衙役,所以沈无言进了县衙,便直接向着后院而去。 一般县官都会住在县衙后配备的宅邸之中,当然有很多官员会另外修建宅邸,这里只是零时居住地。若海瑞这般的官员,沈无言也不信他会在外面有宅邸。 后院几乎是一片菜地,菜地后面便是一间砖瓦破房,虽说比起草庐要好的多,但说是一介县老爷居所,却是有些让人不可思议。 菜地里一农夫正在给韭菜施农家肥,远远的便闻到那股不怎么好闻的气味,不过这对于沈无言来说,却是没什么,以前却也干过这些活。 那农夫见着沈无言走进来,略一打量之后,头也不抬的,道:“这位公子要找谁?” 沈无言怔了怔,看着里面的那几间房间里似乎并没有人,沉吟一阵之后,才道:“在下想找淳安知县海大人,不知道……能不能通报一声?” “通报什么,就这点地方,随便喊一声他便能听见。”农夫冷冷道,语气之中似乎对眼前这青年并不太喜欢。 沈无言却也不在意,接着便照着农夫的示意,大喊了几声,却没有得到丝毫反应。 还未等沈无言询问,那农夫冷冷道:“你找他有什么事?” “这……”怔了怔之后,暗想着那位海青天的脾气便如此古怪,他家的下人竟然也如此,想来定然不凡,想通这一点,沈无言这才道:“去年水患,淳安这边也受到了影……。” “胡总督已然被押解入京了,你若是想要说这件事与他有关,也已经来不及了。” 未等沈无言说完,那农夫便打断了他的话,继续道:“你已经是第五个来找海大人的了,他虽说脾气倔,但人却不傻。” 沈无言不由笑了起来:“这位老伯说的在理……可是在下不是为了让海大人弹劾胡总督,而是过来送粮的。” 那农夫的脸色微变,然后将手上的土在一旁的水桶中随意一涮,然后又在粗布衣服上一抹,然后好奇道:“送粮?……今天说来送粮的也有三四个人了。” “那结果如何?”沈无言淡笑道。 农夫轻哼一声,不屑道:“这些个富商大贾所谓的送粮,其实都是有目的的,无非是想买百姓的田产,哪能真安好心?” 沈无言总算明白,眼前这农夫除了老百姓之外,任何人都不相信,无论你是朝廷来的大官,还是富商大户,都只能被他赶走。 “一百石粮,半个时辰之后会送到淳安码头,海大人可以亲自去验收。”沈无言轻笑一声,转身便要离开。 那农夫又是一愣,忙道:“你有什么条件……你怎么知道本官就是海瑞……你是何人?” 声音越来越大,沈无言将要走出菜园子,听着农夫的询问,沈无言淡淡道:“我却是不信一个农夫,能管得了那么些的事……在下沈无言。” “沈无言?”海瑞的脸色顿时大变,手中端起的水瓢也滑落在地,口中轻声喃喃道:“他便是沈无言……那位大名鼎鼎的沈无言。” 待他反应过来正要去追之际,沈无言已然出来县衙,随即上了一辆马车而且。 马车之内,眼前男子低垂着头,似乎对沈无言有这十分畏惧。 沈无言神态倒是自然,一边翻着账册,一边敲着算盘,口中轻喃道:“实在感谢发明计算器那位科学家,当然发明计算机的那位仁兄……才是最棒的。” 对面那人听着沈无言的话语,不由愕然,微微抬起头,却又只得深深埋下。 “不就害死了爹,又想杀我……结果被我识破了,让你离开了苏州嘛……” 听到这句话,沈无良这才苦涩一笑:“当时虽说有害父亲的心……可是并未来得及动手……他是……后来离开苏州才知道是你大嫂下的手。” “所以你就杀了她?”沈无言冷声质问道。 沈无良一愣,却又无奈道:“原本就没有证据,只是有一次吵架时她说漏嘴了……正常手段是无法报仇的,所以编了个谎就杀了……本打算一死,也算还你了……你却又救了我。” “却也是这个理,杀便杀了……。”沈无言淡淡道,似乎心中也十分肯定这个道理一般。 “你死反而还不清我了,我要你活着,为醒八客为沈家……对,就是这样,好好干。” 沈无良微微点了点头,略一沉吟,继续道:“一百石粮食都运到淳安了,就怕那位海青天不领情……不过据说周家这次下了血本。” “胡家那边是什么意思?”沈无言问道。 沈无良摇头道:“你的意思周家实质上是为了徐首辅,而胡家则是胡总督……这二人本就是对立,所以……所以不可能会有联系。” 沈无言摆了摆手:“你太小看胡家了……即便没有胡宗宪那一层面,他们依旧能将生意做到现在那么大。相反生意做到现在,胡宗宪已然是他们的累赘,当然是在依附一个更好的选择……对,就是徐首辅。” “你说生丝……?”沈无良瞬间便明白沈无言这句话的分量,少顷之后才恢复神色,沉声道:“无言看该如何办?” “为今之计,就要拼谁的银子多了……当初真是不该给朝廷那几十万两银子。”沈无言苦笑道:“醒八客在有银子,也比不过周家、胡家、得月楼三家的联合。” “只能这样?”沈无良苦笑道:“无言可是说过,价格战是商业竞争中最愚蠢的方式……难道现在就要这样?” “被狗咬伤了,你觉得还能脱身?”沈无言冷冷道:“现在只能咬死这条狗,然后大家一起吃狗肉。” “这条狗……似乎有些大呀。”沈无良长叹一声。 沈无言点了点头:“无非是一只藏獒……当然狗狗那么可爱,我怎么忍心吃。先拖一阵子,自然有人会将这恶狗带回家的。” “无言的意思是周家会熬不住?”沈无良好奇道。 沈无言轻笑一声,摇摇头道:“胡家可以退出,得月楼吃不了……至于周家,既然来了,那么就不要回去了。” …… 六月的淳安丝毫不比苏州凉爽多少,不过在晌午之后依旧有上千百姓围在渡口观望。 因为片刻之后,在这里便会开始派发口粮,而且是那位海青天亲自主持,十分公道。 至于那粮食,百姓们只是知道来自一个叫醒八客的茶庄,茶庄的掌柜名叫沈无言,是个好人。 淳安渡口的小船上,沈无言看着眼前这位身着官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随即起身躬身道:“见过海大人。” 海瑞却也笑了起来,他道:“曾问沈无言沈先生见到陛下尚且不败,而今见我区区海瑞,还行此大礼。” 111.第111章 匹夫的胜利 此次粮食的派发进行的还算顺利,一百石的粮食或许对于淳安来说算不了什么,但也算开了头。至少对于那海瑞来说,沈无言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商人。 天色已晚,小船上海瑞与沈无言依旧相对而坐。 圆桌上多了几样小菜,又添了些酒。酒是沈无言买的,小菜则是海瑞亲自从自己菜园子摘来,然后吩咐老仆人炒的。 虽说算不上把酒临风,但能跟随这位海青天喝酒聊天,却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自然不如苏子泛赤壁的气魄,但场中的二人却也胸怀渐宽,沈无言饮了口酒,这才道:“海大人如何看待严嵩?” 提及严嵩,海瑞的脸色顿时大变,之前与沈无言闲谈畅饮的景象就此消失:“原来沈公子还是为了这件事……海某无法满足你的心愿。” “海青天嫉恶如仇,如今得知去年水患的前因后果,定然会上奏朝廷……沈某一介读书人,却也知道为民请命,可是这事却也不能怪胡总督。” 沈无言为海瑞斟了杯酒,继续道:“去年水患,的确是严世蕃派人过来炸了堤坝,但这事胡宗宪先前也并不知道……何况东南这些年没有他……。” “有胡总督东南一样可以恢复清明……当然,本官承认胡宗宪他对大明有不世功勋,但陆凤仪弹劾的那些罪状都是属实,一样可以治他的死罪。” 海瑞缓缓将双手放在小桌上,沉声道:“胡宗宪他为国为民,我海瑞敬佩他。但他与民争利,那我海瑞却也不能放过他。” 沈无言不由苦笑道:“海大人是真不明白官场中事,还是故意这般?” “本官就是这般,谁与百姓作对,我海瑞便尽力为民请命。” 说罢这句话,海瑞拂袖而去,跨上另外一条小船,已然远去。 看着消失的身影,沈无言将藏在小船内的沈无良招呼出来,微叹道:“这人便是个四季豆。” “四季豆?”沈无良一愣。 沈无言苦涩一笑,无奈道:“油盐不进……他也不想想,如今徐阶正与严嵩闹的厉害,他这一纸奏折以上,不但严嵩狠他,徐阶也会恨死他。” “这却是如何?”沈无良问道:“听你二人对话,那海青天似乎掌握着胡宗宪的某些罪证,当是徐阶的朋友才对。” “为何会这样想?”沈无言苦笑道:“他拿的是胡宗宪的罪证,弹劾的也是胡宗宪……而陛下如今还对严家抱有些希望,那么一旦海瑞弹劾胡宗宪,定然会让陛下觉得,原来这一切都是胡宗宪搞的鬼,与忠心耿耿的严家没有关系……。” “这样一来严家死灰复燃,徐阶自然恨死了海青天,而严嵩折了一位得力干将,自然也恨死海青天……却是件吃力不讨好之事。” 沈无言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沈无良这一猜测:“本以为搞定了这位海青天,便可以以此要挟得月楼……没有得月楼,胡家定然坚持不了太久……毕竟一招被我咬呀……” 一旁的沈无良素来机警沉稳,工于心计,此时听得沈无言这番话一出,顿时大惊失色,简单的言语之中,便能感觉到奔腾之势。 若是今天这位海青天真的上了套,那么一切都会好办起来。 到时候集合所以银子来和周家一拼,胜算也会大许多。当然就算不胜,最终亏损巨大的也会是周家。倒是醒八客这边,便能坐收渔翁之力。 “去织造局……” 忽然听到沈无言这句话,沈无良神色微变,却也来不及在去品味,忙去吩咐船家开船远去。 …… 苏州的得月楼今夜却是有些寂寥无味。 周严依旧一脸笑意的看着桌上其他几人,除了顾青山与王贞明二人神色淡然之外,余若行与胡于明显然早就欣喜若狂。 不过对已饱经风霜的胡于明来说,早就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如今这事态,那位曾经将胡家逼得毫无出路的人,如今正摸不到头脑,却是让他不喜都没有办法。 “短短半个月时间,江浙一带曾经醒八客拿下的七十三家酒楼,茶楼……对,还有富商大户所需要的茶,都改成从周家取。” 周严一边念着账册,一边扫了一眼对面毫无表情的顾青山与王贞明,冷声道:“湖广、福建和云南的茶……如今已然全部被周家入库。” “这样来说,如今醒八客已然被架空了?”与沈无言又无名之仇的余若行自从牢房里出来之后,便去了胡家。 之前便与胡于明有过不错交情的他,如今已然在胡家有着不错的地位,而一心想要打垮沈无言的他,正好得到了周严的大力支持。 于是世代与周家有嫌隙的胡家,就这样联合到了一起,胡家上下一致同意拼这一把,而这其中的好处便是收回之前被沈无言白白套走的三层家财。 不过终究还是胡家家主,即便没有太大权力,但胡于明还是一位十分精明的人物,他很清楚如今胡家的地位。 在这场博弈之中,胡家已然沦为二流。周家之所以找到自己,完全是为了顺手带着胡家,事成之后除掉这个后患罢了。 “难道周兄就不怕这些个商贩们违背了誓约,随着沈无言的抬价降价,转而投向醒八客?” 这却是一个问题,连王贞明都不由的多看了一眼胡于明,以往自己极其看不起的这矮胖子,却也有这般见地。 周严却一脸不屑的冷笑道:“不巧的是,之前从沈无言那边学会了一招,叫做签合同……早就与那些茶商签了五年的协议,一旦违背约定,可不是个小数目。” “周家有那么些银子,能给周兄你败五年?”久久未开口的顾青山忽然说话。 不过这句话却是让周严十分不喜,皱了皱眉,微怒道:“青山你该知道如今你我是盟友……你给沈无言送银子的事,在下不说,却不等于没有。” “顾青山给沈无言送银子了?”胡于明也皱起了眉头,深吸一口气,冷笑道:“得月楼也不是顾兄你一个人的,若是有事……你先离开吧。” 顾青山倒是明白胡于明这句话的意思,无非是怕自己会给沈无言透漏些什么,而影响他们的计划,于是讥讽一笑道:“我与无言相交许久,你等在他眼里都是些孩子,完全没有什么威胁力……希望周胡二位仁兄不至于输的太惨。” 言语很轻,但却击打在场中的几人耳中,特别是胡于明,被沈无言设计丢掉三成家财的他,现在还心有余悸。 大抵是看出士气随着顾青山的离去,已然消退大半,之前诸人的笑意也全变成沉寂。于是周严忙大笑道:“当时胡兄只是中了那姓沈的奸计,此次这般筹备,定然不会让他钻了空子。” 王贞明却又冷笑一声,道:“胡兄又不是白痴,沈无言要钻空子,他岂能看不出来?周兄若是这样小看沈无言,那么只会输的很惨。” 王贞明曾经便是周家在苏州的茶商,后来因为沈无言的事,这一计划失败,损失也算惨重,这一次回来其实也是为了补偿一些,却又撞上这事。 本以为王贞明会支持自己的周严,此时听得这句话,不由心中愤怒不已,冷笑道:“贞明莫非是被沈无言那一击,就垮了?如此弱不禁风,未来如何在官场上混。” 王贞明只是淡淡一笑道:“若是我王贞明,那且就不说了……胡兄如何?他与沈公子交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结果又如何?” 原本王贞明提到自己这些,心中十分不喜的,但转念一想却也是这么回事:“沈无言他的确很厉害,不过这一次三家联合起来,他真的难以活命。” “第一步将沈无言的茶庄架空,然后就是蚕桑……对了,还有酒楼。”王贞明轻笑道:“你们早就被沈无言牵着鼻子转了,要是他在贩盐你们便去卖盐,他去搞瓷器,你们也去搞瓷器?真是白痴。”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一口便将茶饮尽,然后起身冷笑道:“若是周家的生意需要我,我可以来帮忙,但是做这些下三滥的勾当……一次已经够了。” 周严却也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抓眼之间两人已然而去,不过对于他来说,这二人都是一样的性质,所以在与不在都是一样。 “读书人就是规则多,也不知道孔圣人为何要出这些约束。什么仁义礼智信……你若是讲这些,打不胜仗,也做不好生意。” 虽说是一句闲话,但胡于明却是十分赞同,本就对顾青山与王贞明这两位读书人,才子不怎么喜欢,此时二人离去,心中大快。 “便是这样,胡家联合以前的那些富商,一起端起醒八客的蚕桑,得月楼在将沈家酒楼逐渐击溃……沈无言还能蹦跶几天?” 周严一脸自信道:“到时候便让那沈无言跪在我面前,求着我才好……。” 112.第112章 最不值钱的就是脸 沈无言也不想跪在周严面前,求着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求他能收手放过醒八客茶楼,放过这上百名等着醒八客发工钱养家的佣户。 于是他只能不断的去想办法,只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的办法似乎都显得有些无力。 对于沈无言受难,李家却是也有着不小的震动。 茶庄与李家没有丝毫联系,但沈无言却与沈家有着亲家的关系,即便这其中心甘情愿的只有李兴昌,却依旧得到了十分的重视。 于是在去年冬至之后开过的族会,在短短半年之后的今天,在此开起。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没有请沈无言过来。不过这也是全族上下一致同意的结局,大抵也是为了避免去年的那份尴尬。 谁又能想到,就在李家上下一致表示沈无言是一名毫无商才运作之人时,便传来了胡家将三成家财拱手让给了沈无言这件事。 于是整个李家在万般无奈之际,也只能心甘情愿的将之前的话语完全吞进肚子里,甚至还故意批评一些小辈,以来掩饰自己之前的愚蠢。 半年的光景之中,这些人中包括老三李兴隆在内的族人,皆都对沈无言推崇备至,甚至在那夜在得月楼之上,与沈无言也详谈甚欢。 一度让沈无言以为这些人被洗了脑,简直和冬至前与冬至后就不是一个人一般。 于是沈无言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这些人已然不要脸到一种境界。当然,既然是婉儿家的人,那么都是亲戚,也不至于将关系搞的那般的僵。 只是对于这些人来说,当初不赞同沈无言与李婉儿的婚事,便是因为胡于明那边有着足够的好处。后来那好处到了沈无言手中,于是沈无言就是娘。 而在周家对醒八客茶楼进行猛烈攻势之际,这些个族人们也敏锐且快速的发现事情的内在。 这绝对不是一次简单的竞争,也不仅仅只限至于茶叶一行,而且要不了多久,蚕桑与其他行业也会迅速波及,最终沈无言无处可逃。 不过能看到这一层面的,对于如今李家来说,其实也并不多。在那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中,老三李兴隆便是其中之一。 此间族会之际,李兴隆早就联络浙江大小掌柜数十位前来参加。还未等七叔公开口说话,他便起身道:“自打沈无言接收了浙江的生丝之后,价格便比以往抬升了不少……亏他还是亲家,就是这般的为人?” 虽说是亲兄弟,但李兴昌却是有些管不住这个弟弟,自从老二几年前早逝之后,便将浙江的生意交给了他,他便更加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 不过李兴隆却也是有眼色的,若非有着绝对的把握,是不会多说一句话。去年冬至便以为沈无言没有反抗能力,却没想到中间出了岔子。 今年这形势之下,他相信沈无言不会再创造奇迹,至少不会来的那么快。 “若是抬价就算了,为何他还将生丝卖给杭州织造局?而且价格也是最低,醒八客可不是皇商,想和官府打交道还差得远。” 原本对这件事就捉摸不定,此时莫名奇妙的就召开了这族会,心中便更加愁乱,难免会有些恼怒:“族会要经过我与七叔公同意才能开,兴隆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兴隆只是冷笑一声,不屑道:“大哥莫非不知道,你我七叔公三人之中,只要有两人同意,便可召开这族会?” “我不同意。”李兴昌沉声道。 李兴昌很清楚,如今沈无言缺的便是银子。而相比起来,李家便是他最大的支柱。 原本的打算是,在自己还掌控着李家之际,能尽可能的给沈无言支持,无论是银子上,还是人脉上,最好能帮衬着他度过这次麻烦。 但如今李兴隆开了这族会,以后想要在给沈无言银子,便不在简单。 李家终究是个大族,每开支一两银子,都要经过家族上下同意。简单的来说,就是要经过李兴隆与七叔公的同意。 族会一开,便等于将这事抖了出去。那么未来想要支出银子,便要开族会。 李家有多少银子,关乎这手底下这些掌柜的收入,岂能容自己随意去花费。一旦这些掌柜的不同意,自己也就在李家失去了威信,家主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于是他自然不同意族会的召开,正好趁着李兴隆还未将事情说透,尽快将族会停止,才是最好的打算。 人群之中一片寂静,李兴隆所说的那些的确也是些实情,经过他一番渲染,早就使得浙江的一部分掌柜信以为真,对沈无言早就没有半分好感。 此时既然有三老爷提出来,他们却也无需多言,便看着他们争,最终得益的必定会是自己。 “我同意。”就在四野皆静之际,首座上传来七叔公沙哑的声音。 自从去年冬至之后,他便不在掌管李家一干事物,一部分的权利交给了李兴昌,另外一部分则给了李兴隆,他自己则赋闲在家,下下棋看看书而已。 这一次的族会,他本来是不打算参与的,但听李兴隆说起关乎到李家兴衰之上,也只得过来看看。 “兴隆说话也无需拐弯抹角,无言给李家提价也是迫不得已,如今醒八客在浙江尚未站稳脚跟,自然要拉拢织造局……不过所谓提价,无非是和其他蚕桑的价格持平罢了。” 听着七叔公的这句话,李兴昌这才渐渐舒缓了一口气。本以为去年沈无言那般,定然惹的他不喜,但从沈公子改口为无言,却也是一种认可。 “所谓提价不过是一种表象,那些超出的银子无言也派人送回了李家……别人不知道,兴隆你还不清楚?” 李兴昌这一席话一处,顿时几处掌柜哗然一片,皆都小声细语的开始议论纷纷。 李兴隆此时也站不住脚,忙大声道:“这些先放着不谈,且说说这次周家……。” “兴隆。”还未等李兴隆说完话,七叔公冷冷一声打断他的话:“无言如今也算是半个李家人,你非要拆他的太?” 原本赖以为支柱的七叔公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李兴隆脸色顿时大变,但终究是有备而来,他不慌不忙的将一封信递给七叔公,道:“如今胡家、周家、得月楼三家联合,七叔公认为醒八客会怎么死?” “我不认为醒八客会输。”七叔公顿了顿,接着冷声道。 这倒是让一旁的李兴昌又紧紧的捏了一把汗,若是七叔公支持李兴隆,那么这事就难办了。 只是就在李兴昌逐渐放心之际,七叔公又道:“当然即便会赢,也会赢的很惨……无言这孩子就是有意思,周家未来肯定不好过,但得月楼却不简单。” 终究是七叔公,李家有今天他功不可没,虽说年事已高,但生意场上的事却也看的很透,略一停顿,他又道:“兴隆担心的是对的,虽说无言如今也是我李家人……但兴昌擅自拿李家银子送人,是不是有些过了。” 李兴昌扫了一眼满脸得意的李兴隆,不由张了张嘴,然后苦涩道:“七叔公说的是。” “知道错了却也不够,是要受到惩罚的。……这样吧,你卸去家主之职,暂时交给兴隆去做。” 七叔公年事已高,但声音却也不小,简单的一句话传到每个人耳中。 李兴昌只是觉得有些诧异,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自己做家主也有几年,将李家打理的井井有条,去年若非自己,岂能那般简单的拿到皇商。 倒是李兴隆,原本听着七叔公那些话,以为乱了计划,正打算鼓动准备的这十多名掌柜说话,却不料就这般答应了。 望着负手离去的七叔公,李兴隆冷冷一笑,然后走到李兴昌面前,轻笑道:“李家如今虽说有些银子,但也不能给一个外人。” “无言不是外人。”李兴昌冷声回绝道。 李兴隆讥讽一笑道:“对于我来说,他就是个外人……当然,七叔公也是这般认为。” …… 李家大宅后面有一间小院,这是七叔公亲自主持修建的,颇和他的胃口。 此时他躺在葡萄架下正摇着扇子喝着茶,看大从外面走进来的李兴昌之后,轻声道:“你不要说话,听我说。” 李兴昌怔了怔,但即便心中有无数话语,也不敢忤逆。 七叔公轻咳一声,道:“沈无言这孩子却是难缠……比起当年的沈万山都要高明不少。这一次算是个大麻烦了,周家、胡家、得月楼,随便来一个李家都受不了。” 轻叹一声,他继续道:“不过他既然娶了婉儿,那便与我李家是亲家……那就不能让他受欺负。” 正说着话,他从袖中掏出一把银票递给李兴昌:“沈无言现在肯定会先卖了桑田……这是五万两银子,你给他……桑田不能卖。” “老爷子这是何必……”李兴昌怔了怔。 七叔公淡淡一笑:“我老了,在多银子都没用了……如今兴隆接了李家,你就去沈无言那边帮帮他吧。” …… 江南织造局。 沈无言将几张纸丢在案上,苦笑道:“……三十万两银子,大人若是愿意就收下。” 113.第113章 处湖之远 周家便是这样软磨硬泡着,也不直接与沈无言摊派。大抵就是要温水煮青蛙,等着沈无言带着他的醒八客就这样死在苏州,然后圆满收场。 但经过周严的宣传,无论是苏州李家,还是那些个附庸的茶商。茶庄的掌柜们,都知道醒八客要完了,不能再与他联系太密切。 否则未来周家取代了醒八客,自己如今在得罪人家,定然不会有好日子过。 商人逐利,沈无言自然也是这般,所以眼前的局势他自认看的还算清楚。就是一场拼银子的竞争,谁能败的银子多,谁就会赢。 不过对沈无言来说,如今缺的偏偏就是银子。 京城的玉露风波一过,被朝廷查封了一个多月,如今敢用敢买的富商大户也少了许多,根本是无法解决燃眉之急的。 至于一部分的朋友那边,沈无言也不好在去开口去借,因为借来的那些银子,怕也于事无补,所以虽然收了沈惟敬的银子,最终还是退了回去。 而今来银子的途径也只有卖那些桑田。 朝廷一再改稻为桑,为的就是将稻田变成桑田,发展蚕桑业。不过经过多方的阻拦,这事的进度并不太好,即便后来用了些不好的手段,成效依旧很差。 而沈无言如今送来这占据杭州十分之一田地的桑田,织造局当然十分重视。 江南织造局贺公公早就听过这位沈无言的大名,此时看着眼前这青年,不由也觉得有些不冷意,但既然对方是来求自己的,自然也不能堕了司礼监的声誉。 “你那些桑田我也看过了,首先数量就不足……另外那可是曾经胡家的地,织造局拿了他们的地,将来可不知道要有什么后果。” 沈无言看了一眼一旁的沈无良,接着笑道:“先前便带着公公去丈量了,完全够数的……况且都是上好的桑树,倒是省了不少的麻烦,今年便能有收成……。” 略一停顿,沈无言沉声道:“至于胡家那边,地契都在我这边,公公莫非还怕什么?” “笑话,我堂堂江南织造,还怕他区区胡家?”贺公公扯着尖锐的嗓音叫嚷道:“沈先生这般说,可是有些小瞧我们宫里的人了。” 沈无言怔了怔,却是没想到这公公如此小心眼,忙摆手道:“那是,那是……区区胡家,岂能和公公相提并论……三十万两,您看如何?” “这买田……他不是个小事,我还要回去和黄公公商量商量。”贺公公摇头道。 沈无言长叹一声,苦笑道:“看来这田只能重新卖给胡家……到时候公公想要在买,那可就比登天还要难了。” 说着话,沈无言便要起身离开,却被贺公公几步小跑追上,拦在前面。 他的脸色顿时黯淡起来,皱了皱眉道:“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谈?不就是三十万两银子,在谈谈不行吗?” “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三十万两银子都不在话下……那么公公准备何时给银子?”沈无言说着话,接过沈无良递过来的一张地契,道:“先给一半的地契,另外一半稍后便送过来。” “素闻沈先生机敏无比……你就是抓得住我们这些人的心呀。”贺公公长叹一声,苦笑道:“就连黄公公也对你十分佩服,屡次教导我们要多于你接触……三十万两现银稍后送到铺子里。” 沈无言苦涩一笑,无奈道:“若是机敏……也不至于卖地换银子了。” “先生说的是周家?”贺公公紧皱眉头,沉声道:“周家似乎在朝廷之中没什么权势,不过这些年却是拉拢了不少士人……却也……想来也不难解决。” 略一沉吟,贺公公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忙又补充道:“周家没什么背景大抵是不太可能……周家老太公,似乎与景王有些联系。” “景王?”沈无言心中不由微动,景王与裕王如今便是帝国未来的接班人,只是陛下忙于修道,至今也未曾立下太子。 自打去年景王重病在床之后,加之裕王的李侧妃孕育了皇子,基本上已经确定裕王的未来承大典,而景王也越来越失去关注。 不过如今陛下身体尚健,群臣也不好去选择,为今之计也只能隔岸观火,等着形势变化罢了。 “倒是有这一茬……” 拜别织造局的贺公公之后,沈无言便匆匆的去了一趟醒八客在杭州的绸缎庄。 后院议事厅。 刘掌柜早就等在那边,这位素来傲然的掌柜,如今也不得不俯下身去求这些掌柜们在此安心做事,却是难得的屈尊。 远远的便看到那昨日还对自己一副不屑的老人,如今却要对自己的属下点头哈腰,沈无言心中不免有些苦涩。 “商户们都打算脱了醒八客……说是周家下一步就是绸缎庄,所以刘叔就挨家挨户的去解释,他那样一个人,却是难为他了。” 沈无良与刘掌柜相处的时日还是比较长的,自打自己被他从那阴暗潮湿的牢房之中接走之后,便一直与他在杭州打拼。 这接近一年的生意中,也逐渐知道这位曾经在得月楼打下手的掌柜,的确有着极大的能力,也十分值得自己去学习。 二人一边走着,便听到刘掌柜早就说的口干涩燥,略显沙哑的声音:“即便周家要对绸缎庄有什么动作,醒八客现在也能应付,银子自然会有,他降价我们也降……银子当然是有的。” 将刘掌柜围起来的有数十名掌柜,一听这话,顿时唏嘘不断。 “茶庄那边就是例子……当初说的一定不会有问题,如今呢?多少茶叶都只能倒掉,据说还逼死了一名掌柜……” “赔了几万两银子,他不死还怎么活?……” 刘掌柜却也来不及解释,忽然回头看到走过来的沈无言,忙大声道:“各位先回去,稍后会给大家一个解释。” 说起来刘掌柜还是有威严的,即便此时这些掌柜的还听他的指挥,一声令下便都四散而去。 “那不是沈无言沈公子……” “就是他,就是他得罪了周家,才遭此大祸……” “对,不能放过他……” 突如其来的变故,即便是沈无言也未曾料到,数十名掌柜瞬间将自己和沈无良围了起来。 接着在毫无防备之下,拳打脚踢便迎了上来。 好在沈无言锻炼了一年,身体也算灵巧,趁着还未被打中,又在沈无良极力掩护帮衬之下,便溜了出来,却发现沈无良已然被诸人围攻,无法脱身。 眼看着一场大祸就要酿成,沈无言将手伸入袖中,摸出一包白色粉末,向着那些掌柜的猛然洒去。 瞬息之际,这些来势凶猛的掌柜便觉得疲软,再也无力去打人,也就在这一瞬间,他们才发现打的人竟然是沈无良,而非沈无言。 “诸位这是做什么?”沈无言俯身看着这些个一脸怒意的掌柜们,冷笑道:“首先我沈无言没有亏待你们一文钱……没有在乎你们是胡家人,所以就开除不用。” 接着他又道:“刘掌柜当年是在得月楼干过的,当年就算见到我也十分不屑……他现在来求你们,你们这德行算个什么东西?” 被这变故惊的呆在一旁的刘掌柜现在才缓过神来,他忙上前拉了拉沈无言的衣袖,又看着早就头破血流的沈无良,苦涩道:“这……。” 沈无言回头向着刘掌柜淡笑道:“桑田卖了三十万两银子,农业就不是个赚钱的营生……找几个伙计带着大哥去看大夫,这边我来解决。” 望了一眼倒在地上,毫无反抗能力的掌柜们,刘掌柜忙点头,然后将沈无良扶起。 “今天你救我一命,之前的那些以后都不要再提……” 沈无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在说。 接着沈无言又回头看向这些满脸都是愤怒的掌柜,继续道:“我沈无言自恃没有丝毫对不起你们,若是觉得醒八客容不下你们这些打鸟,都可以走。” 说这话,沈无言将一杯杯泡有解药的茶水递给那些掌柜,冷笑道:“你们这里肯定有胡家的忠臣,既然不愿在这干……沈某是不会强求的,但若是愿意留下,银子会给你们,什么胡家、周家、得月楼,都要靠大家去打败。” 说话之间,茶水也都喝了,随着解药起了作用,几名掌柜已然能起身坐在座位上。 “却也不是不服公子,只是……” “只是什么?”沈无言看了一眼这位年轻一些的掌柜。 “只是怕未来周家来了,大家就会丢掉饭碗。” 沈无言轻笑道:“你们也知道,周严是为了我沈无言,绝非你等……好好开你们的铺子,什么都不用想,银子福利都不会亏待你们。” …… 正说话之际,一名书生装扮的青年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沈无言,目光之中尽是不屑,冷冷道:“贞明让在在下给沈公子带个话,周家至少有三百万两银子的基业。” 看着眼前这人沈无言心中也十分复杂,还未细细品味他这句话,只是道:“博宁……好久不见。” 114.第114章 白玉堂与海瑞 去年因为李婉儿的事,胡于明将张博宁的家抄了,然后赶出了苏州。 直到如今胡宗宪被押解进京,才算为去年的事平了反,张家也算重新收回了家业,不过经历了这次风波,损失也的确惨重。 看着眼前这略显苍老的青年,早就没有去年那般意气风发,至少身前身后不在吆五喝六,但那份脾气还在:“若非报仇需要你,我也不会来找你这个小人。” 虽说被骂小人,沈无言却又笑了起来:“张博宁依旧这般耿直,比起那些整日里仁义道德,背地里尽做些龌龊事的人比起来,却要高明许多。” “请不要把在下和那些人混为一谈。”张博宁皱了皱眉,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却是无视了这些个掌柜:“虽然贞明十分推崇你,但还是不怎么信……你说说你的想法。” 或许这一年在外的奔波,张博宁已然有了很大的变化,至少内敛了许多,脱掉了那份稚气,但青年时代的锐气却还是留存着一部分。 如今的张博宁与胡于明与顾青山却是类似,但比起周严王贞明又是有些差距。至于沈无言,大抵也只有严世蕃、徐阶这样的人才能与之对话。 听着张博宁的话语,便有几名掌柜的有些不喜。虽说如今醒八客有着很大的问题,但内部决策性的战略,却也不能说你想知道便告诉你的。 而随着刚被沈无言教育一通,这些个素来傲气的掌柜们,此时便要发火。眼看着刚平息的事端,即将又要燃起,沈无言忙起身走到张博宁身前。 “这个计划呢……首先,当然是要筹集资金,然后……周家降价,我们也降价,就这样……看谁拖得久。” 张博宁冷冷一笑:“沈公子若是欺负我一届读书人不冻港做生意,那便是大错特错了。来的时候贞明也说过沈公子会有的几个对策,其中这一条的最低级的。” “王贞明……也未必懂做生意。”沈无言小声嘟囔了一句,便看到张博宁已然变了脸色,忙改口道:“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这其中很多事情贞明他不了解。” “那青山总会了解的。”张博宁轻笑一声,不屑道:“沈无言沈先生的确是个人才,将京城混的风生水起,但江南却不同京城……陛下也管不了这些事。” 张博宁说的是沈无言在京城之际,最终因为一篇青词,而得到陛下赏识的事。这在当时知晓全部过程的,的确对沈无言推崇备至。 但也有一部分不知前因后果的文人,便借此对沈无言大肆抨击,说沈无言凭着青词博得皇帝青睐,毫无任何建树之类。 对于这些事,沈无言还未来得及去了解,便出了个周家,此时听张博宁提来,不由淡笑道:“好在没有人在说青词是抄别人的了。” “那是自然,青词写的好的几位,怕都不怎么喜欢沈公子。”张博宁却也笑了出来,只是笑的有些玩味之意。 大概也是因为青词写的好的除了严嵩父子,便属首辅徐阶以及李春芳了。 且不说徐阶如何,明面上沈无言已然与严家闹的鸡飞狗跳,加上去年端阳之际,羞辱了一番李春芳的得意门生宋言知,却也似打在他的脸上一般。 “倒是不能这样说,李春芳大人也算和善之辈……”沈无言忙接话道。 张博宁已然收起笑容,转而继续严肃道:“周家的后台现在很难搞清楚,不过朝廷也决定不了这件事……听说你去找过织造局的贺公公,怕是想借此牵上司礼监的黄公公这条线吧。” “博宁也说了,陛下都管不了这事,一个太监又能做什么。”沈无言摊了摊手,苦笑道。 张博宁不屑道:“你不说也无妨……陛下自然不会与民争利,但黄公公却未必。” “这是何意?”沈无言好奇道。 张博宁道:“周家的茶叶虽说不是皇商,但每年都会有大批送到京城各个权贵府上……若是司礼监不批这个条……” “好了……”沈无言立刻打断张博宁的话,然后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这几名掌柜,然后轻声道:“绣庄来了位新掌柜,姓李……干绸缎生意也有些年了,诸位可以去认识认识。” 这些个掌柜看眼前形势,也大概知道这其中的事,于是纷纷与沈无言拜别离去。 待议事厅内人已走空之际,沈无言缓缓坐在张博宁面前,轻声道:“王贞明连这一层都看到了?” 张博宁自信的点了点头,仿佛这些都是他看到的一般,冷笑道:“沈公子当真以为去年将贞明请出了苏州,便能说明比他厉害?” “话不能这样说……所谓术业有专攻,贞明他的确是在生意场上有独到的建树,可以做一介儒商……若是当时是他雇人杀的我,却是一件值得称赞的事。” 又说到这事,张博宁也有些复杂,略一沉吟,才道:“当年周家有恩于博宁,为周家抵了一罪,也算是还了恩情。” “你回去转告贞明,这件事不用他去管……对了,还有顾青山。”之所以提到顾青山,是因为他很清楚顾青山与徐阶的关系。 实质上这二人都是一样的处境,帮谁都过不去自己那道坎。 张博宁虽说性子比较激进,但经过这近一年的波折,也算学到了不少东西,至少对于顾青山与王贞明的处境还算清楚。 停顿片刻,他缓缓道:“我却不能退出,胡家一定要毁在我手中,” “你想的太远了……”沈无言苦笑道:“胡家好歹也有几十年的基业了,岂能说毁掉就毁掉……。” “你都能割掉他们三成的家财,我为何不能?”张博宁冷笑一声,转身便要离去,却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回头问道:“你说来了位姓李的掌柜……是何人?” “我岳父……李……婉儿他父亲。”本不想提到这件事,大概张博宁也知道自己与李婉儿的婚事,但此时在提起,依旧有些不舒服。 “离开苏州之际,在父亲主持下,娶了昆山归家的姑娘……。”说到这,张博宁的脸也微微有些红,接着干咳几声,才道:“我与那姑娘很合的来。”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张博宁转身便快步走出议事厅。 “你与归家的姑娘很合得来……”沈无言不由的怔了怔:“我与婉儿也很合得来,你们这些手下败将。” “说什么呢。”就在沈无言正得意自己打败了一干情敌之时,忽然听到这样一道熟悉的声音,转身看去,熟悉的身影便在眼前。 “跟着父亲一起过来的,也提到这边的事……手头上没多少银子,所以就卖了些收拾,大概就几百两,都给婉儿送去了。” 沈无言愣了愣,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将婉儿拥在怀中,微笑道:“本不打算告诉你,就怕你自己不留些银子……结果你还是知道了。” “夫妻嘛。”李婉儿依偎在沈无言怀中,紧紧的拥抱着这坚实的身体,喃喃道:“婉儿知道自家夫君有难处……都是些力所能及之事。若是可以,婉儿愿意和月儿一般,为无言去做些有用的事……” “有用的事,就是快些生个儿子。”沈无言坏笑道。 李婉儿顿时脸一红,便不在说话。只是抱着更紧,好像怕丢了一般。 小夫妻有些天不见,却是有些想念,又闲聊了许久之后,二人才拉着手离开。 其实李婉儿还算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少女,只是跟着沈无言久了,便学到了这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此时手拉着手,虽说还会脸红,但已然好的多了。 …… 刘掌柜带着沈无良从医馆回来之后,便在府上静养。 带着婉儿去看过沈无良,然后又去了一趟李兴昌那里,与刘掌柜等几位掌柜交待一些事之后,便又驾车离开,回到客栈。 在杭州并未待太久,沈无言便离开去往绍兴徐文长家。 而另外一边,淳安县的海瑞这两天却有些坐立不安。 几间破屋子已然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倒像是要找什么东西一般。 “奇怪了,证据都藏在这的……怎么就能没有了。” 听着海瑞的自言自语,坐在一边的海瑞母亲,长叹道:“找不到就不找了吧,你不找的时候……它就出来了。” 正说着话,海瑞脸色顿时大变,沉声道:“还真是找着了。” “我说吧。”海瑞的母亲微微一笑,睁开眼去看,却看到海瑞手中捧着一把银子,忙大声道:“哪来的银子,快给人家退回去。” 海瑞脸色青黑,看着手中纸条,冷冷道:“白玉堂到此一游?” “白玉堂是谁?”海瑞母亲大声道:“不管是谁,都把银子给那姓白的送过去,你当这个官可不能收别人的银子。……咱们家是穷,但穷的要有志气……” “我没收银子,是银子自己过来的。”海瑞有些愤怒,将手中银子丢在一边面缸里。 115.第115章 映日荷花,京城之念 嘉靖四十一年的淳安县,一位叫白玉堂的大盗偷了海瑞海青天的宅邸,或者说那他那家徒四壁的几间破屋,不但偷了东西,而且留了字条。 身为一县之长的海青天被贼偷到自己头上了,这岂能忍了?不过他也只能忍了。 于是这件事没有升堂没有立案,前后也就海瑞一个人忙前忙后的在琢磨,到头来也没有半点头绪。 倒是另外一边,绍兴徐文长宅邸后院之中,沈无言正躺在躺椅上喝着茶,听着一旁李婉儿念着诗词,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你还别说,喝惯了洞庭碧螺春,在喝这西湖龙井,却又是一种滋味。” 坐在另外一旁的徐文长正在翻着书卷,听着沈无言说到这句话,不由皱了皱眉:“昨天你可还说西湖的龙井比洞庭的碧螺春要好。” “昨天的茶是我带过来的,今天的碧螺春……是从周家的茶庄买的。”沈无言不由露出一抹笑意:“茶市场已经饱和……也就是说,周家的茶要滞销了。” “这又是什么……戚继光在那边又打了几场胜仗,辽东那边……朝廷如今的意思也不明确……” 经过十多年对倭寇的战事,如今几乎将倭寇赶出了大明,但依旧还有少许残余势力游走在东南作乱,由于军饷不足,所以一直都不能彻底清剿。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沈无言目光一凌,冷声道:“鬼子是一定要打的,而且决不能手软……银子我会想办法。” “你出银子是没问题,但也不是万全之策,如今你这边也不好过,谭伦也说了,不能在问你要银子了。”说这话之际,徐文长显然有些犹豫不决。 稍一迟疑之际,他继续道:“只是这里无言是住不成了,明天就要搬出去住了。” 沈无言怔了怔,却看到不远处捧着一个包袱走过来的张氏。 徐文长苦涩一笑,无奈道:“宅子卖了,换了几千两银子,一部分给戚继光送去,还有一部分……准备去京城赋职……去李春芳府上。” “决定了?”沈无言不由的看了一眼这宅院,又看向目光坚定且大着肚子的张氏,不由又为这夫妻二人叹息不断,却也无济于事。 自己如今都乱成了一团,说去帮别人,实在是一句笑话。 “本来想等着月茹将孩子生下在走……怕是等不了了,胡总督那边也不知如何是好……李春芳是裕王的人,希望有些转机。” 这边说着,李婉儿倒是有些愕然,待明白这其中事由,不由也潸然泪下,忙上前扯着张氏的衣袖,久久说不出话来。 “到那边安家之后,记得回个信过来。” 沈无言知道徐文长决定的事,怎么劝都没用了,于是只能道别,然后心中默默祝福,希望一切都能好起来,虽然未来十分可怕,前途一片黯淡。 徐文长大概也是知道这些,眼神之中有些无奈,许是对胡宗宪的事依旧耿耿于怀,而对于东南战场上的战事,又充满着期待。 “倭寇未灭,何以家为。” 淡淡一笑,徐文长拍了拍沈无言的肩膀,笑道:“有时间去看看少卿,谨慎了几十年,倒是因为你……就这样破了规矩。” “我们是邻居,想见也都见了,倒是你……京城那么远……对了,我在京城还有个宅子,王世贞如今便住在那里。” “罢了,王世贞与严嵩有着很大的仇恨……他岂能容我?”徐文长摆了摆手,起身向着前院而去。 “今天的酒菜我来准备……月茹和婉儿去屋子里坐,无言去买酒。” …… 于是就在这六月的夏天徐文长去了京城,望着湖面远去的船只,沈无言心中不由的一震,眼皮子早就跳了许久,怎么都止不住。 “忙完这边的事,咱们也去京城玩玩?”沈无言将李婉儿紧紧的搂在怀里,微笑道:“京城有间酒楼叫岳云酒楼……还有个国子监,里面的老顽固其实都挺好。” 听着沈无言的话语,李婉儿轻轻的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沈无言似乎是有心事的,只是他不愿去猜:“相公说文长先生他们还会回绍兴吗?” 沈无言长叹一声,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他也不知道徐文长此去吉凶,怕是那位蓝神仙都无能为力,否则也不会被严世蕃派人私下杀掉。 “富贵在天……回杭州吧。” 如今李兴昌坐镇杭州,又有刘掌柜与沈无良辅佐,其实一切都能应付,说起来苏州却是最为薄弱的地方,但沈无言还是去了杭州。 醒八客如今在杭州的只有绸缎庄绣庄,那三十万两银子也在清晨便运到了醒八客宅院之内。 走近议事大厅之事,这里已然坐满了人,李兴昌目光淡然的看着这些昨日还与自己亲切问候的掌柜,今日便这般畏惧的样子,也有些好笑。 “其实大家没必要这样,我就是沈掌柜安排过来帮忙的,和你们其实是一样的……” 听着这话,那些个掌柜却不这样想,有一位素来胆子大些的掌柜,忙道:“您老在苏州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我们这些……况且你可是公子的岳父。” “那又如何?”李兴昌苦笑道:“还不是被李家罢了职位,只能靠着无言的关系,来他这里谋个差事。” 之所以将李兴昌安排到这些掌柜里,是因为李兴昌素来善于与人打交道,也就是能哄人。如今正是人心不稳之际,这样便能将这些拉拢过来。 其实杭州的安排是十分巧妙的,沈无良善于计谋算计,所以常常安排他做些私底下的活动,刘掌柜善于经营,便让他总领杭州生意。 对于现代的那一套管理思维,沈无言虽说并不是钻研深刻,此时拿出来却也不差,至少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道理,他还是懂得。 并未走进议事厅,而是绕到了后厅,便能听见前面的声音。 李兴昌继续笑道:“这一次我从李家过来也带了些银子,如今已经交给刘掌柜……想来也能度过这一难关了。” 其实这些个掌柜等的便是李兴昌这句话,如今的形势已然明显,醒八客一家抵挡三家攻势,若是有了李家支持,这事也就有了希望。 一来李家本就是世家大足,家底绝非常人可以想象。二来李家如今已然是皇商了,而且据说还是李兴昌一手促成,其人本身的能力也不可忽视。 一旁久久没有说话的刘掌柜,此时也缓缓道:“卖了桑田,如今也有了三十万两银子……诸位掌柜完全无需担心,工钱照发。” 今天来也就是为了稳定这些掌柜们的情绪,虽说之前经过沈无言教育一番已然有些好转,但既然大了一巴掌,当然要给点好处才能服众,便有了今天这次的议事。 效果还不错,至少坐在屏障后面的沈无言能感觉到,这些个掌柜的心又重新回到醒八客这里。 待送走这些掌柜之后,沈无言这才从屏风后走出,向着李兴昌施了礼,微叹道:“本来不想叨扰父亲,却……还是有些难办。” “还差多少银子?”李兴昌忙摆了摆手。 沈无言长叹一声:“至少还需要一百万两银子。” “几乎占了大明一年赋税的一成……不至于吧。”李兴昌深吸一口气。 沈无言点了点头:“之前说周家家底至少有三百万两银子……其实也不至于,想来也是三家一共加起来,有那么多,但醒八客如今却是没银子了。” “说的也在理,那你作何打算?”李兴昌苦叹道。 “等得月楼退出这件事……对了,你知不知道有个叫白玉堂的人?” 李兴昌不由苦笑道:“白玉堂……这是何人?是得月楼的掌柜?得月楼岂能如此轻易退出,他的好处可是你沈家那数十家酒楼。” “桑田可以卖,是因为第一产业实在太累,酒楼与绸缎庄茶楼却要留着,都是大利润,也只有这些地方能从江浙富商身上捞到银子。” 说到这,沈无言不由笑了起来:“说起来连朝廷都做不到的事,我却做到了。” 李兴昌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如今江南富庶繁华,富商大户林立,但税收却逐年降低,朝廷在这些富商身上根本收不到银子。 “无言得罪的还是朝廷的人……不能说说是何人?” 这却是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包括刘掌柜月儿,以及能看透这事情本质内在人。 他们都能看出,这件事的背后绝对不会是眼前看到的这般简单,三个大家族联合对付沈无言……根本是不至于的。 “朝廷缺银子,自然要从这些人中捞一笔……却也没有得罪何人,只是给了某人些好处,让唱一出好戏,就借着这出好戏,杀个人,抢些银子充公。” 虽说没有明说,但李兴昌大抵是明白了一些,微微点了点头,苦叹道:“怕是给了好处的那人期间也有些首鼠两端……现在看来无言也有了一定把握。” “有没有把握……还是要等白玉堂回来。”沈无言望了一眼大门外,轻笑一声。 116.第116章 少女杀手沈无言 周家大院。 偌大的院子之中,充斥着阵阵花香,颇有温婉江南古韵。院子内的花惹来不少蝴蝶翩翩起舞,却吸引不了独坐湖边垂钓的青年。 远处侍女望了一眼那威严的背影,轻声道:“公子已经在这里坐了五天了,他到底要钓什么鱼?” 一旁另外一名侍女道:“什么钓鱼,每每有鱼儿上钩,他却等鱼儿将鱼饵吃完,然后又将鱼放走了,在重新收回线重新开始。” “却是有闲情逸致。”起先那少女喃喃自语道。 正说着话,哗啦一阵水声,一条金色的锦鲤被掉出了水面,青年十分娴熟的去钩,然后将锦鲤丢进水桶之中,轻声道:“去年冬天放进去的这条锦鲤,现在才掉到。” “给老爷子送过去?”侍女忙跑过来,欣然道。 青年回过头饶有兴致的看了一眼那侍女,淡笑道:“半年没找你侍寝,却是又好看了许多……老爷子不爱吃这条鱼,我却要吃。” 侍女怔了怔,忙道:“去年冬天与少爷过来放这条锦鲤之后,便没有被少爷召见过……如今也有六七个月了。” 说这话,侍女的脸一阵绯红,但眉宇之间的变化却能看出她在期待些什么。 就在此时,另外一名侍女也忙走过来,将正准备起身的青年搀扶着,喃喃道:“少爷去年端阳之后,便没有在召见过瓶儿了。” 青年抬眼又看了一眼这侍女,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却是比刚才那位侍女成熟了许多,且因为年长一些,又多了几分韵味。 于是淡淡一笑,拍了拍那年长些的侍女道:“那便就你了……晚上过来。对了,你叫瓶儿……那她?” 那位年少些的侍女见眼前景象,顿时有些不开心,当听到青年的话语之后,脸色愈发黯淡,于是轻轻咬了咬嘴唇,小声道:“莲儿。” “莲儿,却是个好听的名字。”青年轻笑一声,淡淡道:“你去侍奉老爷子吧,以后不要再过来了。” “为什么?”原本侍奉的机会被瓶儿抢走就算了,此时还要被赶去那脾气古怪的老头子那里侍奉,心中顿时委屈无比。 青年原本带着笑意的脸上渐渐严肃起来,他指了指莲儿,怅然道:“不为什么……就是不太喜欢你今天衣服的颜色。” 说完这句话,青年便拥着瓶儿说着笑着远去,留下这个委屈的少女蹲在池塘旁边。 她们这样的少女原本就是没有未来的,自打进了这深宅大院,便等于将一切都交给了这里,运气好的得到家主的宠幸,还有有些好处。 等到哪一天自己人老色衰之后,还能凭着些许赏赐活下去。 再有运气好的,或许能为家族添个子孙,那么未来的日子或许能更好一些,而母凭子贵的生活,或许才是她们生活的巅峰。 瓶儿与莲儿两人前后几乎是一起进的周家,便被安排过来侍奉周家这位未来的家主,如今的掌权人周严。 去年端阳诗会时入的府,许是还新鲜,所以也常常得到召唤,冬至后便很少在有信。不过每日常伴左右,总是会有机会的。 今日眼见机会就来了,却不料被那位叫了半年多好姐姐的瓶儿抢去了。 少女坐在湖边,小脚搭在湖中溅起阵阵水花,口中还哭诉着:“什么好姐姐……当初说自己年龄大了,未来还要依靠我,如今竟然干出这事来……” 这般说着,少女愈发愤怒,周围的石头一颗颗的丢在池塘中,惊的游鱼四处乱窜。 “呦,和谁生气呢?”正在怒骂抹泪之际,莲儿忽然听到这样一道声音,忙回头看去,竟然是一个俊朗的书生。 胡乱抹了抹眼泪,回头看向那书生,大声道:“哪来来的书生,有没有经过通报?” “你家少爷请我来的,自然不用通报。”书生轻笑一声,上前坐在莲儿身边,好奇道:“还以为你要跳下去呢……当时我家夫人便跳了河,被我救了上来。” “呦,还英雄救美呢。”莲儿一脸不信的扫了沈无言一眼,不屑道:“我可没那么傻,我要是死了,谁来治那个小贱人。” “小贱人?”书生愣了愣,忙问道:“谁是小贱人,抢了你男人?” 原本就是一间极其隐晦的事,却不料被这文文弱弱的书生这般直白的说了出来,即便是莲儿,也有些难以接受,忙支支吾吾道:“你……你说什么呀……你这登徒浪子。” “我是登徒浪子不假,但我也是个为国为民的读书人。”书生挠了挠头,忽然笑了起来:“姑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没有的话,我要去找你们家少爷了。” “你个穷酸傻的书生,能帮我什么忙?”说着话,莲儿斜眼瞥了一眼这书生,不由又改口道:“是了,穿得起这般名贵的绸缎自然不会穷……嗯,也不酸……说话那般的放荡……对了,就是傻里傻气的。” 书生皱了皱眉头,苦笑道:“穷酸或许有,但傻……却无从可说,我可聪明了,一年级就会了二年级的乘法口诀,老师夸我好宝宝呢。” “你在说什么疯言疯语。”莲儿听不懂书生的话,忙将脚从水中取出,随身手帕擦干穿着鞋子,几步小跑便离开了。 望着远去的小侍女,书生轻笑一声,喃喃道:“周严呀周严……遇到少女杀手沈无言,你也是活该倒霉。” 轻喃喃一声,沈无言起身向着周家茶厅而去。 周严早就等在那里,见到沈无言过来,瞬间满脸堆笑,忙上前道:“沈兄快进来坐……许久不见,你又瘦弱了许多。” “操心呀,为了个小生意,操碎了心。”沈无言苦笑道:“这次来就是想求周兄开恩,放过醒八客吧。” 周严神色微变,忙摆手道:“沈兄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这般交情,岂能和你过不去……况且如今周家已然被旁人接管,我就是个闲人罢了。……不过沈兄既然有困难,周某定然会给你多说几句。” 这事沈无言是前些天听王贞明派人过来提到的,说是周严这次的做法让周家很多族人都不满,最终决定罢免了他家主的位置,如今是周严的弟弟周宽代管。 不过沈无言却很清楚,这无非是个障眼法,说是交给了周宽,但周家实质上决策权还是在周严手中。 “既然是这般,那……那就有劳周兄多多美言了。”沈无言一拱手,苦涩道。 稍一沉吟,沈无言面露难色,苦笑道:“近些天醒八客极缺银子,许多掌柜的都发不上工钱……前些天我大哥还被那些个掌柜的打了一顿,都是因为这事……” 醒八客的事周严一切都了如指掌,特别是沈无良被打一事,他还专门派人去了解过,的确入沈无言所说,沈家缺银子。 “银子这事……既然这样,我便替周家给沈兄支些银子……十万两,沈兄看如何?” 沈无言面色大变,忙上前拉住周严的手,喜道:“周兄……我沈无言没有白交你这朋友,好……十万两一个月后便换给你,连本带息……十五万两如何?” “这太高了些……十万两就十万两,多出的不要……只是,沈兄也知道我如今已然不管周家了,所以借银子……自然是要有抵押的。” 沈无言默默的点了点头,苦涩道:“却是这个理……那周兄看抵押什么才好呢。” “周家是做茶叶生意的……这样吧,沈兄在苏州有几家茶庄,便先抵押如何?”周严面露苦色,似乎做出这个决定,也十分不容易一般。 沈无言却面露喜色,忙道:“好好好,就这样……稍后我便派人送来抵押文书。” “沈兄莫急,今天我亲自下厨炖了条锦鲤……莫急……”周严忙道。 沈无言却已然起身,便准备离去,显然十分急切,生怕对方反悔一般,待刚要出门之际,沈无言忙回头道:“刚才在湖边见到了个小姑娘长的却是……。” “哦,那是莲儿,沈兄喜欢……”本打算说沈兄喜欢便带回去,但瞬间便止住了,忙变了脸色,沉声道:“那是在下的小妾。” “哦。”沈无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忙转身便要走,只道:“那便先告辞了。” 望着匆匆离去的书生,周严冷冷一笑,口中喃喃道:“你终于扛不住了,开始抵押茶庄了……待我将你这茶庄全部吞了,你还怎么翻盘。” 这般喃喃自语之际,周严忽然又想到另外一茬,忙吩咐左右道:“去通知瓶儿晚上不要过来了……让莲儿去我房间。” …… “什么,你抵押了茶庄?”李兴昌愤然起身看着沈无言,大声道:“忙前忙后,又是卖田,又是借银子的不就是为了那些茶庄,如今却让你抵押了出去。” 沈无言认真的点了点头,全然不顾这位岳父大人的愤怒,轻声道:“十万两银子拿回到苏州在开十家茶庄。” 117.第117章 最后的稻草 从杭州到苏州,醒八客的将五家茶庄抵押给周家的事瞬间传到所有人的耳畔。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至少对于醒八客,对于沈家酒楼的诸位掌柜来说算是一个等同于沈无言已经支撑不住的预兆。 议事大厅内,月儿已然是送走第三波掌柜的了。这些能留下来的,无一不是对沈家充满希望,只是随着沈无言抵押了店铺,也愈发失望。 望着远去的那些掌柜走远之后,邱掌柜才从侧门溜进了厅内,然后茫然的看着月儿,低声道:“公子这是打算拼了吗?” 月儿怔了怔,这些天来他也听到了很多,大致都是觉得沈无言书生意气,根本没有做生意人的内敛,这般硬拼实在愚蠢之极。 这种想法到沈无言抵押了铺子之后,逐渐占据了较高的呼声。 之前那些脱离了沈家茶庄的掌柜们,都纷纷对留下来的这一部分掌柜不断奚落,甚至还有一部分宣称要与周家一起将醒八客赶走苏州。 月儿沉吟少许,说实在的,就连她现在都有些看不透沈无言要做什么,心中之前的那份期待也逐渐消退,毕竟他曾经就是个死读书的书生。 一年来,他的变化很大,也在大明混的分生水起,即便是那位身居西苑的皇帝陛下,也对他青睐有加,相比起来,这一次做的事,实在有些欠妥。 周家实属虎狼,沈无言向周家借银子,以店铺抵押,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这些铺子都被周家吞了,最终将醒八客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基业,逐渐蚕食殆尽。 “少爷不该会不懂这道理,况且杭州还有刘掌柜、李老爷……再不济大少爷也是位精明的人物,岂能做这种决定?” 月儿苦笑一声,无奈道:“除了抵押店铺,少爷还要在继续营造茶庄。以醒八客如今的势力,新建茶庄无疑是入不敷出的消耗,实在不怎么划算。” 邱掌柜显然也是认同这一点的,他摆了摆手,苦涩道:“邱某有今天多亏了少爷……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走到那一步……要不我去找找他?” “已经抵押了,显然那边连银子都收了,现在还是提早的攒银子……谁能想到少爷拿着银子,竟然大量收购新茶,如今茶叶市场根本行不通,若是挤压下来,最终会亏的更惨。现在谁去,也都无济于事。” 邱掌柜点了点头,叹息道:“从开始到现在,三十万两的茶……几乎是江浙市场半年的茶叶。周家已然与那些个铺子签了什么约定,以后的茶都要从周家取……少爷的这些茶实在堪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月儿猛的从椅子上坐起,小声道:“现在是抵押茶庄,明天可能就要抵押茶楼、酒楼了……所谓的新修茶庄,无非是安定人心的权宜之计。” 这般自言自语之后,人已然走出了门。 …… 事情如月儿所想那般,刚到杭州便听说沈无言将沈家酒楼抵押给了周家,又换了十五万两银子,而这十五万两银子也都从两广江浙福建这些产茶地,高价买了大量新茶。 其实这些茶若是能卖出去也好,但如今的态势周家将茶叶价格如此贬低,沈家高价买来的茶在低价卖出,最终的亏损也实在难以负担。 杭州城隍阁。 登高楼远望杭州全景,沈无言却是胸怀万千,但显然面前的这几位不打算让自己玩的开心。 顺着窗花能望见远处西湖,湖畔两岸人来人往,好一番大好景象,虽说天气有些昏沉,却丝毫不失一番江南烟雨韵味。 “江浙两地半年所需的茶是多少?”回头扫过身后的这几位看似沉默,但明显有所思的几人,沈无言忽然笑了起来:“七十五万两……所以现在还不够。” 听着这话,月儿怔了怔,大抵算是明白了沈无言所说,于是起身向着沈无言示意了一下,转身下楼而去。 看着远去的月儿,邱掌柜却是愣了愣,本打算鼓动月儿过来劝说沈无言,却不料沈无言只说了一句话,她便离开了。 沈无言看着这些茫然的脸,淡笑道:“我与月儿相处的久,所以自然有那么几分默契,有时候我说一句话,她就能明白。” 一旁的刘掌柜却按耐不住,他主持醒八客在浙江的生意。起初将桑田卖给织造局,他也觉得是个明智之举,因为朝廷本就有意收田。 如今醒八客带头卖了地,无疑是卖给了朝廷一个面子,以后的生丝大可换做别家,也可以待精力足够,重新经营桑田。 总之利在以后,不会吃亏。 只是随着沈无言抵押了苏州的茶庄,进而连经营的颇有成效的沈家酒楼也抵押了出去,那么下一步或许就会是绣庄、绸缎庄了。 随着茶生意的失利,醒八客能依持的只有绸缎庄、绣庄、以及那些酒楼,现在要为了争茶生意上的得失,而将那些保命的抛掉,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毕竟得月楼与胡家至今也未曾对这两个行业进行攻击,那些传言终究也只是传言。 此时听到沈无言再次提到茶叶,不由有些愤怒:“公子若是在这般书生意气,刘某也无法再挽救这局势。” “刘掌柜,不要生气……晚辈这样做……对了,下午去抵押绣庄、绸缎庄一共是三十万两银子,这样就够七十万两银子了。” “这些银子的期限都是一个月?”一旁一直沉思不语的李兴昌这才发话,其实在沈无言卖了桑田之后,李家那边就乱了,所谓的支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此时他能做的,只是希望沈无言不要倾家荡产,而他能做的,似乎也并不多。 沈无言摇了摇头,苦涩道:“大抵就是一个月以后,这些银子要全部还给周家……否则……那沈无言只能以死赎罪了?” 轻笑一声,沈无言忙摆手道:“诸位回去吧,这边的事着急是没用的,江浙一带天气湿热,当真是不好受……还是京城舒服一些。” 说着话,一名年龄大约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随着李婉儿进入楼中。 少女与沈无言看似十分熟悉的样子,未曾寒暄之类的话语,便径直坐在一旁。 沈无言回头望去,今天来的这些除了先离开的月儿,剩下的李兴昌、刘掌柜、邱掌柜面上的神色并不怎么好,想来苏州的刘管事也是这般模样。 没有在说其他的,看着这些人离开之后,沈无言这才苦涩道:“做生意真不是件简单的事。” 李婉儿看着父亲苍老的背影,本打算上前搀扶,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此时听沈无言这般说,无奈道:“将生意做到相公这般模样的,却也不多。” 一旁正嗑着瓜子的莲儿却不在乎这些,自从他被周严宠幸之后,在周家的地位也一天比一天高,那位瓶儿姐姐现在都要看她脸上活着,而她的打算便是找个机会让瓶儿滚出周家。 三人登高远望远方风景,吃着杭州小菜,却也惬意万分。 时间大抵就这般一天天的过去,沈无言依旧每日出入周家,除了借银子抵押除了茶楼以外的所有能抵押的东西。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七月初。 七月初沈无言已然将所有能抵押的东西全部抵押给周严,而且顺便又将自己的命抵押给周家,换了几万两银子,且都是用来买茶叶。 只是周家依旧将茶叶价格压的很低,导致醒八客的这些茶根本卖不出去。 购买茶叶也在七月初停止,一来是因为温度逐渐升高,雨水也一天多过一天,茶叶的保存愈发困难。 就在沈无言大批采购茶叶之际,周严忽然发现自己库存的那些茶叶似乎有些多了,而且最初的疯抢渐趋平缓,茶叶的购买速度又缓慢下来。 不过这显然不能阻止他对醒八客的打压,一切都在照常继续,周家的基业足以继续做下去。 …… 另外一边的京城,内阁大学士徐阶家中深夜有贼人造访。 据说那人溜进徐府之后什么都没有带走,后来溜进徐阶书房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 事后有消息透露,那贼人名叫白玉堂,是名江洋大盗,江湖人送盗圣。 这或许只是坊间的一种玩笑试的传闻,但很快一名来自淳安的知县便表示自己也遇到了这位白玉堂,而且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其实这也算不上一件大事,但随即而来的这件事,却让京城引发了不少的动静。 前任内阁首辅严嵩携家眷从江西老家亲自到徐府拜访徐阶,其中说话的内容知道的人不多,总之涉及很多,说是严嵩还给徐阶跪拜。 诸人都知道那位权柄一时的人物,终究还是像徐阶低头了。徐阶似乎也打算不在追究这些事,一切都满意的收场。 但这些传闻对远在杭州的周严又是另外一种感受,他很快就猜到得月楼那边或许不会再帮他,而胡家那边是他最后的稻草。 于是在七月天的清晨,周严天不亮,就匆匆的向着胡家而去。 118.第118章 繁华落尽 近些天来杭州的天气都不怎么好,时不时的会下几场雨,却是湿热的打紧。 周严起了个大早便向着绍兴胡家而去。 绍兴距离杭州还是有一定路程,当周严到胡家之后,早就急的一身汗。 胡于明倒是还好,虽说早就得知杭州那边的一些情况,此时依旧还能用着早餐,闲来无事时翻翻书,听听曲。 待看到周严满头大汗匆匆而来之时,也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淡淡道:“周兄,随便坐。” 此时的周严哪有精力在坐下谈事,未等仆人搬来椅子,就忙道:“胡兄,你可知道得月楼打算撤了?” 其实当初能将事情搞的这般大,凭借着周家的财力,是根本达不到的,周严也绝对不敢来和沈无言拼,无非是看中了得月楼与胡家相助,才起的势。 当时定好的,周家占了醒八客的茶庄,得月楼收了沈家酒楼,而胡家则收回之前损失的那些家财田产,本来都是各取所需的事。 即便是胡于明也未曾料到得月楼会在这个时候退出,事情到如今这种境地,沈无言显然已经撑不了多久了,该抵押的都抵押了。 周家也逐渐控制了醒八客在苏州的那些茶庄,无论是之前开的,还是后来临时补救开的,总之都开了起来,并且也将未来几年的茶叶需求纳入麾下。 胡于明轻轻将茶汤端起,抿了一口,苦笑道:“周兄这茶可不太新鲜了……想来你仓库之中的茶叶已然开是发霉了吧。” 周严面色顿时大变,一双眼睛深深的注视着胡于明,冷声道:“你怎么知道这事……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胡于明淡淡一笑,继续道:“沈无言被你赶出了苏州,所以你就让那些商户出了三年的定钱……但是茶却按月供给。” 说到这,胡于明一挥手,吩咐手下离开,然后又道:“你的算盘打的很好,打算等着沈无言彻底完蛋,你在抬高茶叶价格,之前赔的那些银子未来都能一并收回……却是妙计。” 听着胡于明说到这些,周严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冷意,却一句话也没说。 “可惜呀……杭州的天气不允许,你至少在两广江浙买了三年的茶叶……你当真吃的下?沈无言这是要撑死你,你却看不出来。” 周严忽然笑了起来,笑的有些狰狞,让人觉得十分可怕:“你既然看出来也不说……你却是做的好,后会有期。” 愤愤然,周严转身便要离开。 “何必走的那般的心急……”胡于明也笑了起来,他微笑道:“总是要把帐算清楚才好,之前支给了周家五万两银子……也该还了。” “你……”周严回头怒视胡于明,但看着对方那一脸平静,久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胡于明淡淡道:“也罢,区区五万两,就不要了,权当付给你的酬劳……是了,你让我在次懂得,有的人是惹不得的。” 周严终究还是明白这个道理了。 一个月的期限将至,周家收了醒八客上下七十三家店铺之后,便传出周家的茶叶开始腐坏的消息。 于是一夜之间上百家商户、酒楼、世家甚至还有些小茶铺子,凡是在周家订过茶叶,且交了三年订金的商户飞,纷纷到周家要银子。 起初周严还想试图用茶叶顶现银,但那些个掌柜似乎都串通好了,凡是周家的茶叶,都不在使用。 而同一时间,一种名叫真空包装的茶叶悄然进入所有人的视野。 这种茶叶是用瓷瓶盛放,内壁经过一种奇妙的处理,总之能放几年也不会腐坏,还能保持茶叶的新鲜,比起周家的腐坏茶叶,瞬间席卷江浙一带。 于是周家一天天的衰败下去,而这种茶叶却一天比一天兴盛,拿到这种瓷瓶的人,都能看到瓷瓶上印着醒八客三个字。 浪潮一直持续到嘉靖四十一年的八月。 周家彻底衰败,周家上下家眷四散而去。仅剩下的那栋周家宅院却也一片颓意,独留下深宅大院,却毫无生气。 城隍阁。 沈无言已然连续来了一个多月,每天早起登上阁子后,便在此地闲坐喝茶,时不时的观望着杭州景象,却也落的清闲。 坐在沈无言一边的李婉儿为沈无言磨着墨,好奇道:“相公是要写些什么?” 沈无言摇头苦笑道:“别提那些玩意了,搞出些虚名,倒是得罪了这些人……还好,要不然就不好收场了。” 李婉儿甜甜一笑,对于自己这位文才卓绝,这次又将庞大的周家算计到这种地步的相公,心中终究还是极为佩服的。 虽说口中未有明表,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此时更加觉得自己选对了人,至少当时自己的坚持,是没有问题的。 “倒是可怜了莲儿……周家如今成了这样,莲儿怕是也难有依靠。”李婉儿轻叹一声。 沈无言怔了怔,不由的扫了一眼李婉儿,轻笑道:“周家如今还欠着醒八客二十万两银子……若是他愿意,我可以不要这些银子了。” 二人正说着话,一名衣着破烂,蓬头垢面的青年,走进了阁中。 他径直走到沈无言身边,冷笑道:“周某无需你的施舍,区区二十万两银子,还是还得起的。” 沈无言却又是一愣,打眼望去,眼前这青年岂能是当初那位俊朗,且意气风发的周严? 略一沉吟,沈无言忙道:“你觉得你这样我会同情你,然后……算了,说多了无意。今天请你来,是要给你说明一些事情。” 说着话,沈无言将周严拉到桌前,一边写,一边道:“去年你以王贞明的名义,想要杀掉我,为的便是将茶庄开到苏州……这事既然王贞明替你担下了,我就不提了。” “你家开了诗会,你去让顾青山去请我……是了,我去给你捧场,你却请来宋言知来羞辱我,可惜……你个白痴。” 说到这,沈无言不由笑了起来:“那天若是没有宋谦,兴许你也不会想到利用宋谦杀掉宋言知……后来搞的我在京城混的可不舒坦。” 周严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但看着沈无言在宣纸上记录每一条,却也不反驳。 “我离开苏州之后,你鼓动了余若行胡于明这些人,让他们去捣乱,砸我场子……可惜又失败了,真为你可惜,我不在苏州,你都搞不定。” 沈无言冷笑一声,道:“其实这些都算了,看在顾青山的面子上,我不与你计较……即便在我与婉儿婚事上,还要来羞辱我……这些都算了。可你总是想要挑战我的极限,极限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今天想收拾你,就收拾了。” “这件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你如何能说动得月楼……你知道得月楼的背景。”周严言语显得有些迟疑,显然说这些话时,也颇为不自信。 沈无言讥讽一笑,淡淡道:“你走一步,我走一步,和下棋是一样的……可惜你仓库里的那些茶……不过废物也能利用,可以做些枕头,护发素之类的……你看婉儿这头发,就是用废茶保养的,想来也能卖个好价钱。” 周严此时却也没心思听沈无言这些玩笑话,沉吟少许之后,才道:“周家已然成了这样,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不是我打算怎么办,而是你打算怎么偿还我,或者说你拿什么偿还我?”沈无言冷声道。 “我还有间宅子,还值些银子……”周严怔了怔,忙道:“对了,你说过喜欢我那小侍女莲儿……都给你,你看可好?” 沈无言轻笑道:“宅子就当送给老爷子了,也就是说以后你不许住在那里……倒是莲儿,你当她是物件,想送人便送人?” “周严,你好狠的心。”便在这时,藏在另外一边的莲儿抹着眼泪走向周严。 “刚才婉儿姐姐还问我,如今周严这般落魄,问我怎么打算……我想都没想就说跟着你,即便你此时这般落魄,我却依旧打算与你相依……真是没想到。” 周严却也没想到莲儿会从这出来,但此时却也懒得再解释什么,自己之前的妻妾早都四散而逃,早就心灰意冷。 一旁的沈无言看着周严那冷漠的眼神,很快又做了一个决定,他沉沉的一笑,然后走到周严身前,将莲儿拉在身后,淡笑道:“你当真莲儿是为了你?你也不想想你周家的消息,我为何会了如指掌。” 一句话,周严已然明白了全部过程,他目光冷冷的注视着莲儿,冷笑道:“却是你出卖了我……” 未等周严说完,沈无言继续道:“周家在浙江的茶庄茶楼,如今都重新挂了我醒八客的名号……对,周家百年基业,都毁在你的手中,你是周家的罪人。” 说完这句话,沈无言拉着李婉儿与莲儿便要离去。 周严此时却又平静了,他缓缓走到栏杆处远望西湖,回想月前自己曾何等的意气风发,而今却又何等惨淡。 那便就这样去吧,无非就是一死。 “不要……” 这是沈无言听到莲儿的最后一句话,下一秒莲儿已然协同那位对她根本没有一点感觉的男人,从巍峨的城隍阁上跳了下去。 许多年后,沈无言再次站在城隍阁下眺望那栏杆处,依旧后悔不已,后悔自己不该说最后的那些话。 119.第119章 新桃换旧符 新坟安排在周家祖坟,算是周家仅有的一片好地。 这位曾经也算辉煌一世的世家公子,如今却落得这番下场,或许在这之前他的打算是将沈无言逼到这个下场,可惜命运却是这样安排的。 也许他算计的是除了沈无言之外的其他人,结果也都会变了样。 不过决定这件事成败有很多因素,得月楼与胡家占有一部分因素,茶叶的保存又占据一定因素,茶叶只能在江浙一带售卖也是一个原因。 总之沈无言将每一步都算到了,无论是茶叶的保存,还是利用莲儿打听周家的消息,又或者后来得月楼与胡家的表现。 沈无言侧卧在坟墓一旁将纸钱丢进盆里,淡淡道:“卖了桑田,虽说失去了李家的帮助,但对于胡家来说已经没有了一点好处……别怪胡于明。” 事情已经过去半个多月,大抵在七月底沈无言已然将醒八客茶庄开到江浙每一个城市之中。 随着周严跳了城隍阁之后,沈无言这个曾经被周家打压的不得出头的小人物,瞬间成为名震江浙一带的商人楷模。 曾经都以周严为首的年轻一辈为首,如今沈无言声名鹊起,不仅才华横溢,且心智也极其可怕,这一次他几乎骗到了所有人。 月前李家不断要求与沈无言断了关系,至此之后也没了消息,倒是李兴昌又重新成为家主,而李兴隆则被外方到京城,想要重新回到苏州却也不太容易了。 而京城方面,沈无言收到的消息并不太好,原本在徐阶的帮助下,已然将胡宗宪保出狱了,结果又被其他言官弹劾,又重新回到狱中。 胡宗宪固然是个人才,他在东南的建树绝非常人可比,且他的志向也从来都不是在捞银子夺权利上,而是真正的想要建功立业。 虽说很多方面,沈无言都不太喜欢,这样不择手段的人,也的确有些可怕,但沈无言还是想要救他,毕竟倒了胡宗宪,后面牵扯的就是更多的人。 于是在八月初,沈无言便偕同李婉儿前往京城。 此次去京城与之前又大不一样,虽说新婚佳期已然逝去,但这些天来也实在太忙,终究还是疏于家里,对于李婉儿的照顾也比较少。 于是一行前往京城的时间不免有些耽搁,先是去了一趟绍兴将周家的那位脾气古板的老爷子安排妥当,又回到苏州简单安排了一部分事物。 毕竟如今醒八客专营茶叶生意,之前抵押出去的酒楼与绸缎庄虽说收了回来,但终究还是沦为了末业,进而加强了茶楼生意。 如今醒八客茶楼几乎遍布江浙各地,甚至两广福建等地也都有涉及。 大抵还是因为周家的市场空缺,以及醒八客逐渐起的势,还有便是醒八客这种能保存长久的包装方式,总之比之以前的茶品,又要高明不少。 生意逐渐做大,所以要交待的事情就要多出许多。 只是夫妻二人刚走到大儒巷,便听到惨烈的叫嚷声,明显是来自一名妇女的声音。 沈无言打眼一看,便看到茶楼门前围着一群人,人群之内便是一脸无辜模样的邱掌柜,而在他身下则是痛哭流涕的王氏。 月前因为邱掌柜念着沈无言的恩情,在醒八客被周家排挤之际,站在了沈无言这边,致使违背了王氏的意愿,最终王氏离他而去。 随说嘴上说是休妻,但沈无言却很清楚,以邱掌柜的胆子,还做不出休妻之事,当时本打算让他们重归于好,但由于事情太多,便渐渐推迟。 哪成想,刚回苏州,便见到这档子事。 王氏早就哭成了泪人,她抱着邱掌柜的大腿,痛哭道:“当时都是那些个下人鼓动的,与我无关……老爷,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也看到了……” “你对我……”邱掌柜稍一迟疑,苦笑道:“打骂都是常有的事……银子也都是你管着……每个月发给我二两银子……。” 这边说着,王氏哭的声音更大,她大声道:“那不还是为了这个家,为了给你省些银子……以后老了怎么办?” 邱掌柜怔了怔,摇头道:“年初你拿着一千两银子非要去香坊买玉露……月儿都说了她那有现成的,你非不要……一千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 这般一说,王氏忽然不哭了,她微微抬起头,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寒光,猛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便要向着自己小腹刺去。 便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浑身无力,动作也就迟疑了片刻,下一刻匕首已然被邱掌柜夺走。 “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说什么……快跟我回家。”说着话,邱掌柜忙将王氏抱起,挤出人群上了马车而去。 离开之际,王氏只是觉得头有些昏沉,隐约之间似乎看到沈无言的身影,于是投过一丝感激,口中喃喃自语道:“谢谢。” 沈无言却是没注意到这一点,他只是看到王氏的动作不对,便忙用了些使人麻痹的毒药,好在出手及时,并未酿成大祸。 只是很快他便发现,周围这些围观的人却也非他人,而是之前苏州的那些茶楼掌柜,后来都花银子脱离了醒八客,还有一部分甚至与周家联合了起来。 不知是哪个眼尖的掌柜先发现沈无言,于是忙上前若之前王氏那般模样,跪在沈无言身前,将早就写好的字据递给沈无言,请求入了醒八客名下。 其实如今朝廷已然去除了之前的那条禁令,如今无论在哪开茶庄,开多大的都可以。 只是醒八客茶庄的兴起,大小茶庄几乎已经没有生存余地,若是不依附醒八客,基本不会在有出路。 看着这些昨日还气势汹汹,要与自己脱离,发誓永远不会在与自己有瓜葛的商人们,如今却是这般低三下四,心中不由闪过一丝喜悦。 不过他也很清楚,商人逐利,这些人无非是为了利益才会来求自己,未来自己落得周严那副下场,这些掌柜定然会回头再踩自己一脚。 当然,现在大可不必在意这些,他欣然接过所有字据,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他们。 应付完这些,时间已然不早,回到茶楼给月儿交待清楚那些情况之后,便忙去了一趟王少卿那里。 自从京城一别,二人便再也未曾见过面。后来王少卿去徐文长那边,待沈无言去之后,他又回到苏州,总之都不是很巧。 老槐树下依旧三杯两盏清茶,一盘棋局下到天色不早,二人一边闲谈,一边下棋。 “文长去了京城,说是打算给李春芳做事……”王少卿不由皱了皱眉,叹息道:“李春芳虽说有才能,但其人性格柔弱,行事也优柔寡断……文长定然不喜。” “喜不喜,其实都不太重要,他的才华总会有用武之地,只是怕他太介怀胡宗宪那边的情况……”沈无言无奈道:“原本胡宗宪都被保出来,却又被弹劾。” 王少卿轻叹道:“胡汝贞这些年得罪的人也不少,有这等遭遇也是应该的……不过无言担心的也不为过,之前在文长府上居住一段时间,他便似惊弓之鸟一般。” “却也不是怕死,只是怕自己一身才学,却要因为严党而玷污清明……大抵也是有些不甘心,才会有这般情绪。” 沈无言又道:“这一次去京城,还是尽力去救胡宗宪……文长那边只希望他能好好的活着,朝廷之中都知道他有才华,不会因为他曾经在胡宗宪手下做幕僚,就会觉得他是严党。” “高拱月前被推举入阁……文长可以去试试,倒是徐阁老那边,走动走动也未曾不可。而陛下那边,还是少说话为妙。” 毕竟是当世大儒,见识才学都十分高明,听着王少卿的只言片语,沈无言便明了许多。 本还打算借着陛下那边的关系,来为胡宗宪求情的,但若是严家一旦彻底完蛋,那么胡宗宪必然会出事,自己若是为之求情,难免被他人牵连。 “严世蕃原是被发配,但却逃回了老家,且他回到江西老家便修起了新居,生活极其奢靡……却也没人敢上书弹劾?” 王少卿不免有些愤慨:“还听说三法司会审,严世蕃只是贪墨了八百两银子……如此可笑的罪状,是如何审出来的。” “少卿又何必介怀这些,他们如何争,如何斗……都与你我无关,若是一方胜了,胜者必然会回头来收拾残局,我们却是残局之中的剩余。” 王少卿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沈无言的意思,转既笑道:“李婶听说你回苏州,早就准备好了一大桌子菜,可不要错过了。” 生意上的事终于解决,本打算轻松一阵,却不料京城又出了这些事,沈无言长长叹息一声,微笑道:“文长也喜欢李婶的饭菜……可惜不知何时有机会再来,说起来你我三人已然有近一年未曾聚在一起了。” “准备何时进京?”王少卿谈道。 沈无言沉吟一阵,摇头道:“本打算今天就走,但出了些事,所以明天走……。” 120.第120章 严世蕃的幸福生活 嘉靖四十一年注定不会是一个平凡的年代,这一年年初在东南福建等地,明军将横行无忌的倭寇打的满地找牙。 其后一种名叫玉露的物品在京城进入各个王公贵族之家,且价格不菲,即便后宫佳丽,也极为青睐,皆以拥有玉露而得意洋洋。 后来那位横空出世的沈无言,沈大才子含烟楼一夜,名震京城文坛,使得曾经辉煌一时的京城第一才子宋谦,也不得不离开京城。 当然,这些事或许在坊间传得厉害,但也只限于坊间流传而已。对于身居高位的那些官员们来说,真正让他们震惊的却是严阁老的罢官。 从御史邹应龙上书弹劾严世蕃十恶不赦罪状之后,严家抄家,严嵩被罢官,严世蕃则被发配充军,俨然使得朝中大小官员震惊不已。 不过终究不是一群没头没脑的混混,一旦失去了首脑,便失去了理性。 刑部左侍郎鄢懋卿首先清醒过来,他认定事情的源头还是在于徐阶,那位蓝道行蓝神仙之所以会说奸臣是严嵩,绝不会是上天的意旨。 宗其全国省,问题只有一点。蓝道行在撒谎,而他撒谎的人是陛下,那么就是欺君。 蓝道行欺君那就是死罪,只要他能指认背后指使的人是徐阶,那么一切都会了解,什么邹应龙,什么沈无言,这些人统统都会死。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蓝道行竟然宁死不屈,经历过锦衣卫诏狱中的所有酷刑之后,宁死也不多说一个字,最终只能杀了了事。 然而京城这边的失利,对于严世蕃似乎影响并不大。 江西袁州。 这里是权臣严嵩的家乡,多年前他从这里进京,经历过杨廷和的举荐,也受到小人张璁的排挤,最终他重新站在大明官场。 从斗倒夏言之后,他便荣登首辅职位,至此二十余年分生水起,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实在有些不忍。 严家大宅占据袁州大片土地,据说建造之际耗费大量人财物,而今这间宅邸是严嵩安享晚年之地。 后院凉亭之内,严嵩似乎一瞬间老了许多。 “八十二了……就这样被你们拉到今天这种境地,说了不要去得罪沈无言,要么就杀,要么就拉拢……何必闹到这种地步。” 站在一旁的鄢懋卿却是一脸愁容,苦涩道:“本是打算杀掉沈无言的,谁能想到……谁能想到那天陛下也去了,而且……” “还在狡辩,你们无非就是想用沈无言的手,牵出徐阶那批人……何必如此。” 鄢懋卿顿时一愣,却是没料到自己与严世蕃这些小心思,终究还是逃不出这位八十二岁的老人,沉吟少许之后,他才道:“事情已然到了这种境地,还能如何?” “忍着。”严嵩说着话,猛烈干咳,然后继续道:“事态已然到了这种地步,只能忍着……千万不要再招惹这些人。” “非要这样?”鄢懋卿目光之中闪过一丝不愿,回想当年,严相还是内阁首辅之际,自己如何横行,朝中诸臣皆都不敢妄言。 “如今朝廷上下处处都是我们的人,即便他徐阶坐在了首辅之位,却依旧不在话下,有朝一日依旧还是能回去的。” 严嵩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失望之意,微叹道:“徐阶他沉默那么久,没有必胜的把握,是一定不会失手的……如今陛下虽说罢了我的官,但还是留着俸禄,便是绕我一命,已然是极限了。” 说到这,严嵩忽然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忽然从躺椅上坐起,沉声道:“庆儿最近在做什么?” …… 严世蕃正在修建新居,这由四千多人修建的宅院可谓耗时耗力。 而对于这位待罪之身的严世蕃来说,似乎这些都不在话下,袁州的知府官员们都被打点过,莫要说四千人修建新居,就算修座皇城,也不是问题。 八月天的天气终究还是有些炎热,正值中午,雇工们都围坐在阴凉地闲聊。 这些个由市井无赖们组成的雇工队伍,谈话内容除了女人就是吹牛,吹起牛来便没有天没有地的,根本控制不知。 “刘三,听说你前几天贩了几百斤私盐,赚了不少银子吧,怎的来这里干这苦工?” “齐二,你小子瞎说什么,贩私盐这可是死罪,我哪有这胆子……” “你小子还没胆子,当年可是连衙门里的捕快都敢打……当年那事可没少花银子吧。” 说到当年英勇之事,这位叫刘三的汉子顿时兴奋起来,绘声绘色的描述当年早就给其他人说过无数遍的光荣事迹。 一旁的人多有不屑之意,但既然无事,便笑着听着刘三将事情讲完。 “刘三,你看那穷酸书生,怎的总是看我们这边……” 听到这句话,刘三忙抬头望去,便看到一名身着白色儒袍的书生一边行走,一边在环视这边。 “穷书生,看什么呢……” 正说完当年那热血事迹,刘三正是兴奋无比,此时见到这文弱书生,便来了兴致,忙跑上前去嚷道:“你这书生,说话怎的不理人?” 那书生一脸无辜的看这满脸横肉的刘三,小声道:“没……没看什么。” “没看什么是看什么?”刘三顿时怒起,一手便把那书生推倒在地,怒喝道:“穷酸书生,说话也这样累,真是气死人。” 书生一见此状,心中也愤愤不已,读了几十年圣贤书,岂能受到这般侮辱,于是拍了拍身上尘土,站起来怒视刘三,趁机打出去一拳。 其实以这书生这般文弱,完全不是刘三的对手。不过大概是因为刘三一时疏忽,也未曾料到书生敢对自己动手,这一拳偏偏打在他的鼻子上。 顿时鲜血横流,刘三抹着鼻头,只觉得头晕眼花。 身后的那些个雇工一看刘三被打,顿时便一拥而上,势要给刘三报仇,竟然就这样讲那书生围在中间拳打脚踢。 就在这时,也不知是何人,竟然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向着那书生打去。 下一刻,书生的头上便开了口子,鲜血顺着书生的额头流下。 这边围打的雇工一看此状,便纷纷离开,似乎刚才什么事也未曾发生一般。 书生却早就愤慨不已,自己来只是好奇这里何时有了这般大户,于是就多看了几眼,哪成想就被那冲出来的莽汉推倒在地。 望着四散的雇工,书生跑上前去敲开了那宅邸的大门。 迎接书生的是府上管事严忠,此人是严世蕃的仆人,也是这宅邸的管事。 一见这位头破血流,衣衫不整的书生,不待对方说话,他便冷冷一笑,不屑道:“你什么身份,竟然敢随便敲严家大门?” 那书生这才抬头看到严府两字,不由觉得有些恍惚,似乎想到月前听说的那件事,内阁首辅严嵩赋闲回家,如今怕是也有些时日了。 “你是说……严相?”书生怔了怔。 严忠一见这书生这般胆怯,眼神之中又闪过一丝不屑,讥讽道:“你这书生只知道严相,却不知道还有个小阁老。” 小阁老是京城官员对严世蕃的称谓,他虽说未曾入阁,但拥有的权利,一点都不比内阁阁臣小多少。 书生顿时不屑的笑了起来:“所谓小阁老本就是一句讽刺的话,没想到你这家奴竟然还当成一句气派的话四处张扬。” 严忠又是一愣,在京城之际,何等大官不对自己尊敬有家,这书生竟然敢羞辱自己,不由气上心头,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指责与我?” 书生轻哼一声,冷笑道:“你的手下打了我,这事怎么算?” 严忠冷笑一声,大笑道:“打你又如何?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来这里闹,还不快滚?否则就让那些雇工们在来招呼你。” 书生一听这话,心中气愤,但终究还是不敢多言,只得带着羞辱讪讪而去。 看着抱着伤口远去的书生,严忠讥讽一笑,喃喃道:“什么玩意,竟然敢来严家闹事,老子在京城什么大官没见过?” …… 书生离开了,但这件事却没有这样简单的了了。 这位叫做郭谏臣的书生时任袁州推官,当然以他如今的官位,即便是袁州知府都不管严家的事,何况他小小的推官。 只是郭谏臣并不打算将这莫大的屈辱隐忍下去,回家思索千百遍之后,他打算将这件事说给自己的一位好朋友。 时任南京御史的林润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短短几年之间从地方知县被提拔到御史,的确并不简单。 这位名叫林润的人,即便是严世蕃鄢懋卿等人提到,都会颤抖不已的人。 在他刚上任不久,便上书弹劾了时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鄢懋卿,当时的奏折写的即便是鄢懋卿本人看到,都惊恐不已。 后来这事在严嵩的说情之下,才算缓和下来,但至此之后鄢懋卿等人就懂得了一个道理,这位叫林润的御史,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如今郭谏臣便要将自己这事告诉自己的这位好友林润。 121.第121章 京城的第一次谈话 八月天的京城炎热的程度绝非江南可比,即便此时微缩在冰房中的沈无言,依旧是在抹着汗珠。 望着坐在一旁那位泰然自作的老人,沈无言不由的笑了起来:“何必那么的紧张,不就是白玉堂……他给你说了什么?” 看着眼前这位让人琢磨不透的青年,老人也玩味的一笑,淡淡道:“如何?你我二人这样子谁紧张,你还看不出来?” 轻轻抹了抹汗珠,沈无言摇起折扇,苦叹道:“你年纪大了,自然是不怕这份炎热,我这种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你怎么能懂?” 老人脸色微变,作为如今大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即便陛下在很多情况都要听自己,却被眼前这青年调侃。 不过终究还是算不得什么,老人淡淡一笑,道:“说的也是,你这种年轻小伙子思维就是灵敏,知道对非正常的人,必须要用不正当的手段。” “徐先生这话就让我有些不舒服了,什么叫不正当的手段……这样说吧,那东西本来就是我的,现在我拿过来,有问题?” 稍一顿,沈无言忽然大笑道:“再说了,徐先生不也十分认可这种行为?否则周家何至于此混的那么惨,江浙一带销不出去,自然可以来京城……可是连京城的门都进不来。” “你还在说风凉话?”徐先生冷笑一声,沉声道:“我若是上心一些,你岂能钻了这空子。何况青山也多次为你求情,我也就卖他这个面子。” 沈无言知道眼前这位老人说的是真的,当时如果他横下心来,自己如今的下场就是周严那般,兴许自己心态会好一些,最终混个乞丐中的霸主也未曾不可。 当然,沈无言不喜欢当乞丐,所以他懂得什么叫公平交易,最终使得这位徐先生答应了自己的某些要求,事情也就到了这种地步。 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时间也就这般过去,随着日落西山,街市上逐渐安静下来,壶中茶水也早就喝完,也没有在续。 这次相会似乎很快就要结束,但二人却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折扇合上,沈无言微微躬身,淡然道:“徐先生没什么事,在下这就走了?” 老人也缓缓起身,便要离开,撑开窗户,看向外面街市上,一行官兵压着囚车从远处驶来。 “严世蕃?”沈无言怔了怔,囚车之中便是当时那位体态雍正,且独眼龙的男子。 前几次的遇见,那人都是何等的傲然,如今入住囚车,却也丝毫不减傲然,甚至一旁押解的官兵,也不住的上前寒暄,送吃送喝。 严世蕃倒是淡然,安然享受着这些待遇,吃着喝着,完全不像是被押解进京的犯人。 其实押解犯人一般都不会选择这个时间,毕竟此时街市上人少,起不到羞辱犯人的效果。选择此时,大抵也是为了照顾严世蕃。 老人猛的将窗户关上,即便他这个年龄,混迹官场多年,见到这样一幕依旧愤慨不已,而最让他觉得无力的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你一个首辅,这画面……也实在太打击你了。”沈无言不由苦笑道:“只是这是怎么回事,严世蕃怎的又被押进京了?” “严世蕃的一个下人得罪了林润的一个朋友,结果被弹劾……陛下如今也渐渐厌恶严家,所以就将他押解进京了,不过你也看到这一幕,效果定然不会好。” 徐先生苦叹道:“即便严家在失宠,陛下还是不想将事情做绝的,二十多年来的陪伴左右,岂能赶尽杀绝?” 这其中道理,沈无言也了解,以严家在京城的党羽,用不了多久就能将严世蕃的一切罪状全部开脱,最终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其实他勾结罗文龙便能让严家倾覆,但如今形势来看,沈公子显然是不愿将出手的……罪证在你那里,怎么做,老夫不能左右你。” 月前沈无言派王天去了一趟罗文龙家,千辛万苦之下,终于找到罗文龙与严世蕃的通信,这其中有不少微妙的罪状,若是细数下来,足以让陛下震怒,然后降罪。 只是沈无言迟迟都没能拿出来,而是打算和徐阶一起协作,利用方士影响皇帝对严家的信赖,又用邹应龙弹劾严家。 本以为这一举,便能让严家受到些影响,但最终的成效让沈无言与徐阶都有些意外。 沈无言轻笑一声,道:“当时眼看着严家就要完蛋,徐大人的很多行为,让在下很是心寒,若非拿出彻底的罪状……对,太湖决堤的罪状,是不能动摇严家的。” “不得不说,沈公子你是个人才,即便是高拱那般的聪明人,也都要拉拢你……倒是不知道你与张居正又如何?” 说到这,徐阶玩味一笑:“高拱性子刚猛,本不打算让他入阁……此人十分热衷于权利,未来定然不会与我和睦相处。” “徐先生既然知道这道理,为何还要提拔他?”本以为这位徐先生只是一名慧眼识珠的人,却不料看的却也十分深刻。 那位以前的祭酒大人,如今的内阁大学士,裕王府讲官。沈无言却是看的很透,他自然有为国为民之心,但却不肯安于现状,如今这般安稳,也都是为了以后的爆发。 徐阶忽然笑了起来:“沈公子或许我这个人做事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确,我写青词讨好陛下,亲近权相,这些谄媚之事做的的确不少。可是目的达到了,严嵩的位置,如今是我来坐。” 停顿片刻,他继续道:“官场上有这么几种人,第一种不贪不腐,但也不办事。第二种,贪腐成性,千里做官只为钱。第三种,又捞银子,又办事,为国为民。沈公子说,大明需要哪种人?” 沈无言不由一愣,百姓心目中的清官或许的确两袖清风,但清官若是不为民做事,又有何用? 沉吟少许,沈无言不由摇头苦笑道:“大人莫非忘记还有另外一种人,这种人两袖清风,但也为国为民……当年的于谦于少保便是如此。” “你能保证朝廷上下人人都是于少保?”徐阶不由笑了起来:“大明上下官员几万人,为了权力而不择手段的也不少。就拿胡宗宪来说,虽说他被朝臣弹劾,如今关押入牢,但不能就说他不是个好官。” “先生说的是。”徐阶的这些话,本就是他想说给陛下的,想以此来保胡宗宪,此时听徐阶说来,又深刻了不少。 这位徐首辅的确在很多方面并不如意,但好官从来都不是看一方面来决定的。 “当年鞑靼在京城外烧杀抢掠,严相竟然不抵抗,后来这罪就落在兵部尚书丁汝夔身上,可怜这位直言的书生,最终落得个御寇无策,守备不严之罪。” 重新回到座椅上,老人明显有些怅然,他深深叹息道:“当年王世贞跪在路上打肿了脸跪拜百官,请求帮他父亲说情,可是我不能呀……如今本以为能给他报仇,却没想到还是棋差一招。” “我想去看看胡宗宪。”沈无言顿了顿,然后道:“那罪状上有胡宗宪一份……说起来你们都是一样的人,且胡宗宪的才能你是明白的,你忍心看着他死?” “王贞明曾说过,他知道胡宗宪是无罪的,都是因为老夫……如今看来,也只有沈公子明白,事情不是这样的。” 徐阶道:“什么罪让沈公子都这般在意?难道都救不了?” “假拟圣旨。”沈无言道。 脸上本还带着笑意,听到这句话,徐阶的笑容瞬间僵硬在脸上,他舔了舔嘴唇,许久之后才将杯子放下,道:“死罪……这的确救不了。” “打算去看看他……其实在苏州之时,他还是挺照顾我的,算计了他的亲族,后来还是帮着我说话,觉得他与严世蕃还是不同的。” …… 北镇抚司诏狱。 沈无言重回故地不由感慨万千,几个月前自己胆大包天煮鱼汤和陛下一起谈天,却是说了不少大逆不道的话。 不过那又如何,如今大逆不道的言论,几百年以后却是真理,若何心隐说的那般,这世间有皇帝,便是最大的大逆不道。 这般思索之际,狱卒挡住了沈无言的去路,那人冷冷道:“没有陛下诏令,岂能随便进入?” 沈无言不由的笑了起来,未等他说话,从一旁走出来的严绍庭沉沉道:“让他进去。” 在次见到严绍庭,沈无言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但对方显然对自己有些畏惧,但更多的还是仇视。 “见个老朋友而已,对了……让你给我打听徐渭住在哪,事情办的如何了?” 严绍庭皱起眉头,沉声道:“锦衣卫是给陛下办事的,沈公子这要吆来喝去,是不是有些过份了?” “过份了?”沈无言轻笑一声,缓缓走近诏狱,只是淡淡道:“找到了就接到我在长安街上的那间小院……上次去抓我,踩坏的玫瑰还没赔钱,下次再清算……” 122.第122章 空悲切 名震大明的锦衣卫,前任内阁首辅严嵩的孙子,这样来历的人物,却要帮着沈无言去找人,说来即便是严绍庭都觉的憋屈。 但他却不找不行,沈无言交待的就算是去找神仙,他也要乘着船去海外仙山接神仙,到沈无言在京城的那间小院。 看着远去那道让他既恐惧,又痛恨的身影,严绍庭猛然抽出绣春刀劈在牢房前的木桩了,随即木桩从中裂开。 “找,都去找……天黑前打听清楚,这位姓徐的大爷住在那,然后接到那位姓沈的祖宗那里。” 严绍庭的内心还是十分无奈的,沈无言这般无品无衔的书生,他见识的多了,死在他手中的也不计其数,但偏偏就栽到这了。 而这份无来由的恐惧使得他,即便对方什么都没有做,但说出的话,他也要去听。 就像和他父亲严世蕃说话一般,由内而外产生的这种无来由的服从感,这种服从感驱使下,他能为沈无言开诏狱的门,能给沈无言去找人。 说起来,严绍庭也觉得十分耻辱,但又不敢不去按照沈无言的吩咐去做,即便发自内心的抵抗,但又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恐惧逼迫他去做。 于是这位锦衣卫都指挥使,京城之中大名鼎鼎的人物,如今心有千千结,却丝毫没有解决办法。 他不能去找自己的父亲,因为他如今正在三法司与那些个官员们谈话。也不能去找鄢懋卿,这个他极为信任的人,如今自身都难保。 于是他去了一趟馆驿,严世蕃被羁押入京之后,那位权柄一时的严嵩也随之入京。 这位严绍庭的老师、爷爷,甚至是儿时玩伴的老人,此时或许是他最后的希望,随着那位心中的依持从首辅之位退出,他在京城就过的不怎么安生。 说是馆驿,却依旧华贵无比,甚至比起裕王府都要宏伟许多。 不过这些对于如今躺在椅子上的这位已然八十二岁的老人来说,什么荣华富贵似乎都没有什么意义了,除了那个精明过头的儿子,他更加担心严家的后代。 严绍庭算是其中一个,也算是如今在京城官职最高的一位。 夕阳照在那略显疲惫的身影,严嵩深深叹息一声,微笑道:“绍庭也有些时日没过来了……” “的确有些忙……在老家过的如何?”想要说的话,却无法说出口,最终只能说出这句话。 严嵩不由又苦笑一声,轻叹道:“和以前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倒是你父亲……修新居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又出了这档子事。” “事情听说了……这次不太好办,林润实在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以前却是小看徐阶了,以为他就是您的仆人……如今却发现是最大的敌人。” “你若是把徐阶当敌人,那事情只会越来越糟……这些年来他隐匿的的确很深,即便我都没能看出来,不过也是如此,他并没有什么好机会。” 严嵩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你父亲的确很精明,很多事我都看不透,他却能洞察的一清二楚……可惜他还是缺少几分内敛,这一点就连沈无言都不如。” “沈无言?”严绍庭明显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好感,重复一遍声音也大了不少:“这书生……的确有些本事。” “何止有些本事,就连老夫都不是他对手,说他心智如妖都不为过,他好像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一般,提前就做好了一切。” 严嵩轻哼一声,这些年能让他这般变了脸色的人并不多,此时提到这位叫沈无言的书生,依旧耿耿于怀。 “鄢懋卿和你爹便是不信我,硬是要去招惹这书生,如今又如何?从头到尾,没胜过一次。硬是被沈无言耍的团团转,如今还落得个这下场。” 听着严嵩的语气,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严绍庭不由苦笑道:“说起来孙儿也与这书生又过交往……却是觉得他很可怕。” “觉得可怕就对了,做人就要心存畏惧……不过你觉得他可怕,倒是有意思,说来听听。” 严绍庭神色微顿,苦叹道:“父亲之前的计策何等周密,一旦成功,沈无言必死无疑,在他背后能牵出来的人,也不在少数……如此以来,可谓打了场大胜仗。” “你觉得计划十分周密?”严嵩目光之中闪过一丝不屑:“你爹是想借着除掉沈无言的机会,除掉裕王那边的党羽,徐阶一干人等……可惜,陛下并不打算将这些人都杀掉。” “陛下久居西苑,常年心向于丹药长生之道,这些事还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 严嵩笑容缓缓收起,颤悠悠的走到严绍庭身旁,轻笑道:“你比起你父亲还不如,这朝廷是陛下的,他岂能不管?他不管,你父亲岂能入京。” 严嵩的话飘进严绍庭的耳畔,以他的才智,完全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他越发觉得那位叫沈无言的书生厉害。 沈无言不仅能看穿自己的心思,还能看穿皇帝、诸位大臣,甚至是眼前这位,让自己父亲都觉得恐惧的老人,也都被猜中心思。 “先不说沈无言那边如何,你父亲如今看起来过的安生,连都察院的御史都要对他客客气气,刑部官员也常与他寒暄……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他就能安安全全的从京城离开。” 略一停顿,严嵩沉声道:“你散出消息,说严世蕃如今最怕的就是当年杨继盛与沈炼之事,就说这样弹劾他,必死无疑。” “这……您这是要置他与死地?”严绍庭面色大变。 严嵩摆手道:“便按照我说的去做,这样才能保你父亲一条命……另外最好能拖住沈无言,至于汝贞……不管你父亲怎么交代你的,我不许你伤害他。” “胡伯伯……孙儿知道爷爷十分信任他,可是他显然对爷爷没有任何感情,这些年他也都是为了官位……后来屡报祥瑞,为的便是脱离您。” “混账。”严嵩沉声怒斥道:“你懂什么,汝贞这样做也是为了活命,你认为他当真是为了官位?他与赵文华鄢懋卿还是不同的。” “谨遵爷爷教诲。”严绍庭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严嵩抬起颤巍巍的手,将一封写好的信递给严绍庭:“信亲自交给沈无言,你若是想让你父亲活命,就已待我的态度,去对待他。” …… 诏狱之中还是以往那般血腥可怕。 悬挂在墙上那沾着血迹的刑具,即便是沈无言也不愿多加注视。 跟着狱卒不断深入,便看到那位盘坐在牢房身处的那身材健硕的中年人。 胡宗宪微闭着双眼,眉宇之间依旧带着英气,这位儒生入将的将军,此时显得有些颓败,或许牢房之中实在有些不舒服,又或者那份理想就此结束,而觉得悲切。 空悲切。 大抵也能感觉到有人过来,他微微睁开双眼,但还是有些诧异。 “无言……你怎么来了。” 沈无言向着胡宗宪淡淡一笑,道:“照你说的,给胡于明留条后路……其实也都是他听话,你也无需才操那边的心了。” “于明这孩子却是不那么如意,多谢无言了。”胡宗宪也听闻江浙那边的事,周家彻底破灭,周严从城隍阁跳下,相比起来,胡家的遭遇还算不错。 沈无言摆手道:“谭伦如今在主持东南战事,戚继光在福建战场上将鬼子打的满地找牙……值得一说的是,文长如今也来京城了,说是在李春芳那边找个职务。” 胡宗宪脸上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意,不由微笑道:“还是无言懂我,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些。……谭伦却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倒是文长……他去李春芳那边,怕是有些不合适,他二人的脾性定然不合……如今的选择还是辽东李成梁那边。” “担心这些都是无意的,如今你还是想想你自己,第二次进牢房,什么感觉?” 言语虽说是在调侃,但胡宗宪依旧还是能听出对方的意味,苦叹一声,淡笑道:“还能如何担心,朝中的那些文人们都想我死……至于感觉,却是觉得有些委屈。” “近些天会进宫,你不打算给陛下写一些什么?”沈无言道。 胡宗宪怔了怔,不由向着沈无言投过一丝感激,随即拿起笔,忙写了起来。 “辩诬疏……” 终究是文官出身,洋洋洒洒的墨迹将心中那股愤慨尽数表达出来。也许他也知道这用处也许并不大,但依旧还是写了出来。 “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接过那份辩诬疏,沈无言明显能看到这位威严无比的中年人,眼角夹杂着复杂的泪水。 曾经征战沙场,伤痕累累又如何?可惜今后再也不能为大明效力。 胡宗宪深深的叹息一声,苦叹道:“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若是这般死在牢狱之中,实在是不甘心……不甘心呢。” “不甘心又能如何?”沈无言轻叹道:“历代冤死牢狱之中的好汉爷不少,你若是想继续为国为民,最好将心放下。” 这一席话却是违心之语,沈无言很清楚,如今的胡宗宪已经是救不了了,而自己能做的,只是让他在最后的日子活的轻松一些。 123.第123章 皇亲国戚 日子大抵就是这般度过,每日除了在小院之中闲坐看书,就是与李婉儿驾车出游,总之日子无比悠闲。 期间徐文长来过一次,夫妻二人显然都有些疲倦,看样子在京城过的并不顺心,沈无言也时不时的送去银子,但沈无言也很清楚,这不是银子的问题。 当然,徐文长也的确是缺银子的。京城有很多大官都愿意出银子买他的字,但他就是不卖,非但不卖,竟然连那些官员见都不见。 虽说在李春芳府上谋了个闲差,两人的日子过的还是清贫无比。 沈无言也去过几次徐文长家,一处偏远的残破小屋,比起当时淳安县的海瑞都不如,几次要接他们过来,也都被拒绝。 说起来对那位张氏又多了几分认识,也算大户人家出生,如今竟然也学会了纺绣,每日忙前忙后,只是为了每月多点收入补贴家用。 之前在绍兴时虽说也不富足,但至少家中还是有些下人,如今家中的粗活重活,也都只能她自己来做,却也没有一点怨言。 沈无言自己也清楚,这位素来性子高傲的文长先生,愿意接受自己的银子,已然是底线。 之后的日子也都是在重复,直到九月初,沈无言就接到一份特殊的邀请。 信上说是自己的一位远房亲戚,据说是和李家有一定关系,牵扯到沈无言这边,也算有一定联系。 索性前后也都无事,沈无言便叫了辆马车,报上了信上的地址。 马车夫显然对京城各地都十分熟悉,听到这个地址之后,便对沈无言肃然起敬,目光之中还带有几分恭维之意。 沈无言也没多想,倒是另外一件事,却让他有些心烦。 来的时候与王贞明有过点滴言语,看样子他倒是与景王走的比较近。若是这般,未来两个皇子之间,必然不会安生。 虽说景王重病之后,朝廷之中大多数名眼之人,都依附的是裕王,包括高拱、张居正,这些颇有才能的官员们,也都拥护的是裕王。 但二龙不得相见,没有人能琢磨的透陛下到底会选谁当接班人,若是按照顺序来,倒是景王更加有资格。 只是月前,沈无言另外的一个消息,却是让沈无言感觉到这件事更加不太顺畅。 裕王府的王妃李侧妃生了名皇子,皇帝陛下亲自去看了这名小殿下,而且还取了名叫朱翊钧。 而另外一边,陛下得知景王重病,先派去了太医去医治,又亲自去看望了一遍。 这两件事倒是做的很隐晦,惹的朝中诸位大臣们都有些措手不及,而对于沈无言来说,也的确有些琢磨不透,于是越发的对这位皇帝生了佩服之意。 终究是一国之君,十五岁就斗倒了大臣杨廷和,左顺门廷杖百官,最终威严一世。 “这位公子,到了。” 正思绪之际,忽然听到车夫的声音。掀开帘子,九月的暖风顺着帘子吹进马车之中,接着便看到那宏伟的宅邸。 “驸马府?” 沈无言怔了怔,接着走下马车,看着一脸恭维的车夫,问道:“你确定来的地方对?” 李家和驸马府能攀上关系,沈无言的确有些想不通,也从未听李家有人说过,而今忽然冒出个驸马,却是有些奇怪。 “公子这就说笑了,小的对京城各处都熟悉,这驸马府也来过几次,不过来这边的一般都是坐着轿子,坐马车的可就太少了。” 沈无言不由好奇道:“这又是为何?路程这么远,坐轿子可是太慢了。” “公子自然知道轿子慢,可是轿子稳呢,而且轿子更能显示身份,这些官老爷们不都好这口。” 马车夫略一顿,接着道:“这位公子看着装,应该也是读书人,而且显然也不穷……定然不会是来这边闲转的,应该是来找驸马老爷的吧。” “多事。”沈无言轻声呵斥了一声,又道:“就是来这边转转,至于驸马……我才不认识。若是认识驸马,我不就坐着轿子过来了?” “是了,是了。”虽说沈无言有些不高兴,但车夫显然不畏惧,大概也是觉得这书生面容和善的缘故,不过也很识相的不再多话。 给了赏钱,沈无言便在驸马府附近闲转了一阵,待那马车远去,这才叩开驸马府的大门。 毕竟是皇家宅邸,看门的门童一见沈无言不像是官员,当即便轻哼一声就要关门,好在沈无言步子快,一下子就钻进门中。 那门童似乎才睡醒的样子,神态极其慵懒,待回过头之际,才发现沈无言已然走进了院子。 “哪里来的书生,这般无礼,也不看看这是哪里……来人,拦住他。” 童子的叫嚷瞬间响彻在院子之中,接着便冲出十几名穿着甲衣的护卫挡在了沈无言身前。 沈无言不由苦笑,冲着那童子解释道:“你家老爷请我过来的……实在不想和你过多的解释,免得耽误时间,一会还有别的事。” “你这穷酸书生,能有什么事。”那童子冷哼一声,便要吩咐侍卫动手,将沈无言架出院子。 听着说起穷酸书生,沈无言尚有几分不服,待看清这童子身上的极品布料,顿时汗颜无比,和他比起来,自己的确是够穷了。 “一会的事的确很重要……不过现在这事……驸马爷找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所以不知道是否重要。” 童子顿时被沈无言的话语搅乱,心烦意乱之际,恼羞怒喝道:“将他架出去。” 一声令下,几名侍卫已然冲上前去,讲沈无言高高架起。 “慢着……” 随着一阵清脆的声音穿来,那童子脸色顿时大变,忙俯身道:“见过公主。” 下一刻,沈无言也重重的落在地上,显得十分落魄。好在这些天来锻炼还是有些成效,被举起抛在地上,还算承受的住。 翻滚起身,缓缓拍干净身上灰尘,面色依旧淡然的看着走过来的那女子,微微躬身行礼,淡淡道:“见过宁安公主。” 虽说不知道驸马是何人,但这位公主他却十分熟悉。 当时玉露在京城很火热之际,这位公主可是隔三差五都会去找自己,后来入了诏狱之后,也多亏是她去走动,才免受那一系列的刑具。 说起来,这位宁安公主的来头也不小。 她的母亲在当年一场宫变之中被诬陷,陛下盛怒之下处以凌迟,后来事情查清之后,皇帝就对这位宁安公主深感亏欠,这些年来也宠爱有加。 “沈公子好久不见……” 宁安公主也有些尴尬,她狠狠的瞪了一眼那门童,然后冷冷道:“都退下。” 门童身子微微一颤,目光之中明显露出一丝惊恐。 所谓公主之怒倒也不怎么可怕,无非就是训斥几句,也就了事。但当他发现自己刚才得罪的这个人,就是年初时在京城风声水起的那位沈无言沈公子之际,他第一次发现,什么叫恐惧。 目光还未落在沈无言身上,他便迅速跑开。 这位沈无言有多厉害,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京城第一才子宋谦,到锦衣卫的严绍庭,在到刑部左侍郎鄢懋卿,他都敢打。 其中印象最为深刻的,还要数国子监几百名书生,聚众去北镇抚司诏狱中,打死了几名锦衣卫以及狱卒,甚至严绍庭也受了重伤。 越想越是可怕,索性便跪在门前,等待他离开之际,好过来请罪。 当然,这些沈无言却是不清楚。自恃带人和善,为人宽厚仁慈的他,岂能知道这小孩子心中的这般思绪,于是依旧在和宁安公主说话。 “说起来也有些时日没有再见……不过这一次还是驸马想要见见你,本来我们二人去拜访……毕竟出门不便,所以就托人送信,邀请你过来。”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向着后面园子而去。 远处一名男子正坐在亭子边上喂鱼,待看到这边来人,忙起身上前,向着沈无言一抱拳,道:“在下李和。” 沈无言怔了怔,眼前这位相貌清秀的青年,显然就是那位与自己有些亲戚关系的驸马了。 寒暄一阵,三人便一同坐下闲聊起来。 其实说闲聊,大多都是他夫妻二人在说,沈无言却是一直都在听。 而这二人的意思就是,李和之所与沈无言是亲戚,是因为他娶了李婉儿,而他姓李,且也都是苏州人,这就有了亲戚关系,所以沈无言与他也有关系。 这显然是一个略显牵强的理由,但这并不影响三人的谈话。 只是沈无言不明白的是,这位驸马皇亲国戚,何必要和自己攀关系? 谈话在最后,沈无言才算明白事情的缘由。 “前些天去了一趟景王那边,这些天他的病经过陛下派去的太医治疗,已然好转许多……近些天来他在看无言的《石头记》,却是钦慕无比……” 沈无言不由的怔了怔,显然又是为了景王而来。 略一沉吟,沈无言忙起身,大呼道:“竟然忘了另外一件急事……。” “什么急事?”宁安公主对沈无言的表现,明显有些不悦忙问道。 沈无言苦涩道:“陛下今天召我入宫……时间也快要到了。” 124.第124章 龙争虎斗时,与我何干 原本还想在找些其他理由,来讲沈无言圈在这里,只要有时间,沈无言坐在这里听,李和便有把握将他拉入自己这边阵营。 只是沈无言这句话,却是没有任何将他留下的理由,于是李和只得起身向着沈无言一抱拳道:“三天以后景王在岳云酒楼宴请诸位学子……王锡爵与徐时行都有会去捧场。景王的意思是……希望无言也去捧捧场。” 沈无言不由皱了皱眉头,王锡爵与徐时行这二人作为今年科举考试的前两名,未来的前程定然不凡,只是如今却并未大用。 这样做,显然也都是为了自己而来。只是既然是景王邀请,那只能答应:“到时候定然会过去,倒是捧场却称不上。……对了,刚才门口那孩子,其实是闹着玩的,不管他的事,公主还请不要责怪。” 经过含烟楼那一夜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皇帝陛下寻找多日,甚至不惜上朝而来寻找的那人,便是这位沈无言。 能让陛下费劲千辛万苦找的人,岂能简单?回想这些天对沈无言所做之事的查探,加之此时对方的淡然,于是更加肯定之前的那些想法。 看着迈着轻快步伐远去的沈无言,李和微叹一声,苦笑道:“这位沈无言当真是难办,我堂堂驸马,却还要和他攀关系……景王也不知道看中他哪一点。” “景王如今只是势力太弱,这些年也被严世蕃压的打紧,身边也没有几个强有力的助手,也只有拉拢这些年轻文人……沈无言便是最好的人选。” 宁安公主微微颦眉,淡笑道:“说起来王世贞也是不错的人选,可惜……可惜他被张居正拉走了,如今高拱又入了阁,裕王还添了皇子……胜算真是没有多少。” 作为驸马,李和本是不打算参与这种皇家的事,但终究还是不甘心当永远的倒插门。说好听点是驸马,说的不好,那就是赘婿。 即便吃的是皇家这口软饭,以他这种饱读诗书进士出身的书生来说,依旧是莫大的耻辱。 他希望能建功立业,而不是每每都要看自己妻子的脸色,甚至还要常常来讨好对方。至少能依靠自己的本事,来为大明做些事。 如今这个机会便不错,一边是景王,一边是裕王。 在裕王那边有很多大人物,无论是如今已然入阁的李春芳、陈以勤还是身为国子监司业的张居正,这些人都远非自己可比。 即便自己如今依附了裕王,未来留给自己的好处,也未必能有多少。 景王这边却又另说,自从景王病重之后,身边依附的官员们都四散而去,留下的也都是些无用之人,这般来看,自己的前景还算是不错的。 看了一眼眼前这位宁安公主,李和微微一笑:“裕王固然胜算大,但如今朝廷之中能说的上话的还是徐阶……而真正决定未来继承人的却是陛下。什么高拱、张居正,这些人现在都没什么用。” 宁安公主不由怔了怔,然后深深的看了一眼李和,轻声道:“以前只是觉得相公有些才学,今天看来竟然对这些也十分在行。” 李和神色微变,二人虽说立场都在景王,但目的却是不同的,自己表现的太多,倒是让对方起了疑心。 于是他忙摇头道:“之前与王锡爵等几名书生闲谈之际,倒是聊到过这些……还别说,二位却是精明无比,很多问题都能洞悉问题关键,让我豁然开朗。” 听着丈夫转瞬之际,又说起这些空洞无谓的话,宁安公主目光之中不由露出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欣然道:“既然如此,相公就多拉拢他二人。” …… 走出驸马府之时,沈无言便看到跪在门前的那门童。 走上前去,便想通其中根源,于是忙将那孩子扶起,淡笑道:“只是摔了一下,又没有摔死……用不着你偿命,别害怕。” 大概是跪的太久,童子几次都没有站稳,只是觉得脑袋昏沉沉的,忽然听到这句话,紧绷的神经瞬间便放松下来,整个人都瘫倒在地上。 “公子……公子的意思是,不怪罪小的了?” 沈无言忙苦道:“你个孩子,我何必跟你一般见识……你也别怕公主责怪,那边我已经替你说好了,就说是开玩笑的,你可别说漏嘴了。” 门童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忙道:“多谢公子……公子下次再来,定然不会再这般了。” 沈无言将门童抱到门槛前坐下,轻笑道:“下次来定然不会这般着急……得了,我也要走了。你先在这歇着,自己揉揉腿。” …… 走出驸马府,沈无言便看到等在门前的一辆马车。 刚走近,马车的帘子便掀开,探出一名中年人的脑袋,那人向着沈无言一摆手,轻笑道:“刚来京城,就攀上了驸马,沈无言就是沈无言……。” “校长……不,现在该叫阁老了……高阁老,许久不见,又胖了一圈。”看着马车内的高拱,沈无言不由笑了起来。 这若是放在以前,高拱定然要气恼无比,与说话之人理论一番,但眼前这青年却是无法,他知道自己若是理论,定然会被羞辱的更惨。 于是转而微笑道:“几个月不见,沈公子在江浙一带的名声,可是又大了许多……你这种走到哪,哪都不安生的人,实在是可怕。” “高阁老也怕在下?”沈无言轻笑一声,顺着车门做进了马车之内。 高拱怔了怔,忙道:“我高拱不做亏心事,我怕谁?……你坐进来,岂非知道我要去何地?” 沈无言点了点头,淡笑道:“便就知道高阁老不会怕我,所以……就和你一同去见陛下了。” “你怎的知道我去见陛下?”高拱不由好奇起来,忙道:“老夫这可是才得到的消息……是不是宫里来人给你说过?” “别瞎猜了……对,我就是瞎猜的。”沈无言会心一笑,淡淡道:“还别说,驸马那边的酒,就是不如裕王那边的酒好喝……可惜我爱喝茶,喝不得酒。” 听到这句话,高拱不由脸红了起来。 本就是看到沈无言进了驸马府,所以就等在门前,想要套出些情况。毕竟驸马府是景王那边的,而自己是裕王这边的,自然要对景王那边的动向了解一些。 与沈无言接触至今,也了解此人并非凡类,裕王若是能拉拢过去,定然会有大用。 哪成想,自己还没说几句话,便被对方猜中了心思,还冷嘲热讽了一遍,顿觉失去了脸面。 高拱顿了顿,干咳一声,道:“听说沈公子在江浙一带茶叶生意做的很大,没有兴趣成为皇商?” 既然对方转移了话题,沈无言便也就不再继续下去,此时听到这个,却也有些兴致,忙道:“皇商最近也在筹办,可能会有些困难……毕竟江浙一带的茶叶都供不应求,在做皇商,精力上也有些困难。” “生意上的事,却是不怎么在行……”高拱笑道:“不过听说沈公子置之死地而后生,反败为胜,将大茶商周家斗跨的事,却是精彩无比。” “比起高阁老在朝廷的勾心斗角,却是差的远了……对了,我有个朋友在李春芳府上当幕僚,阁老若是有时间,帮忙去说说……工资实在太低了。” 高拱怔了怔,不由苦道:“沈公子说的是徐渭吧……才能的确是有的,但留在京城还是不合适。至于李春芳那边,他自己养家就很困难了,自然比不了胡宗宪那边。” “总之留意一些,相信高阁老也不希望这样的人才,最终下场凄惨。” 马车渐行渐远,行过长安街上逐渐慢了下来,掀开帘子便看到岳云酒楼前吆五喝六走出的朝廷官员们。 高拱看着那一幕,嘴角微微抽搐,最终只得深深叹息一声:“三法司的官员在陪一名犯人吃喝……这却是一间骇人听闻之事。” 沈无言却是笑了起来,眼看着严世蕃混迹在这些官员之中,明显不像是一名犯人,所谓的押解进京,却又像是一场笑话。 “他不死我就要死……虽说巧巧可能还活着,但既然梁子结下了,他、鄢懋卿、严绍庭,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只是不是现在。” 沈无言一边想着,一边轻声喃喃自语道:“高阁老若是觉得这不公,待会见到陛下可以多说几句……当然,一点用处都不会有。” “如今京城上下都在传闻,当年沈炼杨继盛二人,便是严世蕃所造成,残害功臣……这样的人竟然还能这般逍遥法外,当真是没有天理。” 看着愤愤然的高拱,沈无言摇头道:“什么天理……你若是指望天来惩罚一个人,实在是有些……当然,大明是有律法的,事情先搁在这,你也别生气。” 马车停在西苑门前,巍峨的宫门就在眼前。 二人前后走近宫门,却又有着不同的心思,相视一笑,向前而去。 125.第125章 托孤 满城秋色宫墙柳。 京城的九月,雨水就像苏州的初夏一般,谁都不知道明天是否还会下雨。 不过今天的天气还算不错,至少沈无言不至于感觉到太冷。而一旁的高拱,却还是穿的太厚,以至于显得有些臃肿。 跟着黄锦走近宫门之内,便看到坐在帐幔之后,盘膝而坐的那道身影。 未等二人施礼,后面便传来一道沉重的声音:“免礼吧,你这离开京城也不给朕通报一声,回苏州这几个月,过的可还好?” 沈无言怔了怔,忙应道:“事情来的突然,所以就没过来告知陛下……在苏州只是住了几天,便就去了浙江,生意上的事,实在困难。” “可不是困难,你这几个月赚的银子,相当于大明近一成赋税……如果朕能像你这样赚银子,大明早就国富民强了。” 听得这话,站在一旁的黄锦忙道:“陛下这说的是哪的话,如今大明已然国富民强……” “放屁。”皇帝冷哼一声,嘲讽道:“且说说国富,若是富足,何至于打个倭寇,还要沈无言出银子?在说说民强,民倒是很强……西南叛乱迭起,总是让人不安生。” 高拱这边也接过话,委身道:“国库的确消耗巨大,这几年能收到的银子越来越少……富商富的流油,百姓们却穷的叮当响。倒是叛乱,派殷正茂去镇压便可。” “高拱性子就是直,不像你黄锦,就会哄朕开心。”皇帝轻笑一声,继续道:“不过你说的富商……怕不只是富商吧,之前沈无言说过,朝廷的皇亲国戚实在太多了,这些人只吃饭不劳动……。” 一边的黄锦听到这话,顿时为沈无言捏了一把汗,等待皇帝说完,忙道:“沈无言他一介书生,说话就是直了些……陛下可别见怪。” 沈无言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这些也都是些事实上的问题,但他也明白,自己说出这些话,并不讨皇帝的喜。 当初不知道他是皇帝,才会和他说这些话,若是知道他是皇帝,沈无言万万不会说这么多,毕竟那些皇亲国戚,都是他的亲戚。 此时黄锦这样说,其实也是在为自己开脱,不由对这太监,又在心中记了一笔。 皇帝怅然大笑一声,淡淡道:“沈无言说的对,这些个人整天只吃饭不干活,奢靡成性……早晚有一天,朕要割他们些肉。” 高拱抬头扫了一眼气定神闲的沈无言,随即又低下头翻阅账册,片刻之后才继续道:“今年的赋税还算平稳……戚继光那边也连战连捷……其实……。” “你无非想说胡宗宪……此人也的确有大才,朕不想杀他。”这边说这话,身着一身道袍的皇帝从帐幔后走出,漫步在宫殿之内,叹息道:“东南不能没有胡宗宪,这道理朕也懂……先压着吧,想来沈无言也是过来为他求情的。” 沈无言神色微变,但最终还是没有说话,表示默认。 “裕王有了皇子,朕给取了名字,叫朱翊钧……说起来裕王也算深得民间疾苦,未来这位置……算了不提这事了,沈无言不打算如朝为官?” 沈无言点了点头,苦笑道:“为官实在要担当太多,却是不如高阁老这般上心……与其这般,倒不如在家里养养花,读读书。” “养养花,读读书。”皇帝大笑道:“大明的文人要都若你这般,朝廷可还怎么维持下去……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也是你说的。” “陛下这就不对了,我现在可还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交给后人来做……。” 一边的黄锦与高拱一听这话,立刻脸色大变,就连皇帝也怔了怔,许久未能说出一句话来。 驳斥皇帝不对,这却是少有的事,而且是这般怠慢的态度,简直是罪大恶极,是对皇帝极大的不尊重,可定藐视圣上之罪。 就在皇帝沉默之际,黄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滴落在地,唯恐陛下会因此震怒。 等了许久,皇帝也未曾说话,直到片刻之后,皇帝爽朗一笑,道:“对,是朕错了……其实做不做官都是一样的,有些人即便处江湖之远,毅忧其君。” “沈无言自然就是这有些人了。”高拱表现的还算沉寂,但还是对皇帝这反应有些意外,于是继续道:“说到为国,沈无言做的并不比在朝为官的官员们差。” “除了之前给户部兵部的银子,还有之前给苏州知府徐尚珍的赈灾之策,胡宗宪上报的战时捐款政策……朕看了之后,都大为惊叹,本打算等他去科举,然后就取其为状元,没想到没等到。” 对于去年太湖赈灾一事,黄锦与高拱多有听闻,当时外面传的都是苏州出了位奇才知府,使得这场赈灾,成为有史以来最有成效的一次。 而徐尚珍也因此封赏颇多,那篇赈灾之策,也被朝廷上下官员传看多日。 谁能想到眼前这位青年,在去年还未有任何名声之际,他的学识已然在京城中,被百官膜拜了许久。 未等高拱二人惊奇之际,皇帝又轻叹道:“景王的病这些天好转……前几天朕也去看过,恢复的还算可观,说是在看《石头记》,就是沈无言的那本……却是离经叛道,不过颇有王学意味……朕很喜欢。” 本以为眼前这位看似古板,整日只喜欢修道的皇帝,对那反叛想法,定然会有诸多不喜,却没想到在他心中,却也是这般逆反。 沈无言心中不由轻叹一声,从十五岁从藩王入京登基至今,他却也是很累了,整日与大臣们勾心斗角,看似高高在上,实则也是重任压身。 “听闻裕王打算邀请沈无言去给皇子当老师,我看这个想法不错……不过你这爱玩的性子,千万别教。” 言语之中终究还是带着几分喜悦,显然心情还是不错的,大抵也是因为为患十多年的倭寇,在今年被赶出大明土地,却是值得欢喜之事。 沈无言微笑道:“孔圣人说过,因材施教……教授的内容,却是要看小皇子如何,不过如今这学说话的年纪……我却是无能为力。” 这般一说,殿内几人皆都笑了起来。 直到高拱报完这个月朝廷中的一些问题之后,皇帝吩咐黄锦相送,于是宫殿之内,就剩下沈无言与皇帝两人。 “太子去了后……就剩下景王与裕王二人,裕王早有承大统之意,朕也能看出来,拉拢高拱、张居正这些人,其实也不打算去说穿……由他去罢了。” 踱步在宫殿之内,白沙轻轻飘荡,几缕光线照在香炉之内,升腾起紫烟,皇帝沉吟片刻,继续道:“景王其实也不错,就是身子差了些……所谓二龙不得相见,难道我真的会信?只是不想因为这事,引起争端。” 沈无言点了点头,淡淡道:“那陛下难道就没想过,现在不立储,景王与裕王二人,依旧会因此而生起争端?” 其实沈无言明白他的意思,他心中的人选是景王,但景王身体不好,在朝廷之中的根基也不行。怕未来裕王会来夺位,仿效当年靖难之事。 “而景王也好,裕王也好……只要对大明有利,我想陛下会想通这个道理。” 长长叹息一声,皇帝走到沈无言身前,他又重重的叹息一声,无奈道:“不拘一格降人才……之所以会告诉你这些,是朕相信你不会站在他们中任何人的一边。” 沈无言微笑着点了点头,淡淡道:“陛下这般信任在下,在下岂能辜负你的希望……不过裕王也好景王也好,最终还是陛下来决断。” “接了这皇位之后,便没能安生一天……如今也老了,所谓的求仙炼道,也渐渐厌烦,也许长生本就是泡影,罢了。” 抬头看向大殿外,微微一笑,皇帝继续道:“若是有一天大明有了危难,无言是否愿意出手相助?”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区区沈无言,岂能有这本事……” 本觉得这句话倒是有些托孤的意味,让沈无言不由想到几百年前的白帝城,于是就萌生退意,但回头看向那坚定的目光,沈无言不由犹豫了。 “不过将来若是有需要的,身为大明子民,自然也会献出一份力量……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便是这个理。” 听到这话,皇帝的目光之中明显露出一丝喜悦,不由又想到那位蓝道士离开之际,给自己讲过的那些话,眼前这青年,将会扶大厦之将倾。 而沈无言却不知道,这本是一场寻常的面圣,却会影响着大明江山基业,而未来的那场决定大明存亡的战争,也应验了蓝道行在生命最后一刻带给嘉靖皇帝的那句话。 只是此时,这或许只是一句寻常的言语。沈无言只是看到皇帝眼中的喜悦,但内里的那份期待与希望,却还是不明白。 “既然陛下没什么事,那我就先回去了,老婆等着我做饭……” “这……去御膳房带些东西回去。” 126.第126章 李婉儿的苦恼 夕阳照耀在紫禁城,也照在守卫的脸上。 黄锦已然在宫门外等的太久,直到那位书生从御膳房走出来之后,才苦笑道:“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陛下这几年的脾气本来就不好,竟然没打你板子。” “难道黄公公被打过?”沈无言掂量了一下手中食盒,约莫着够今晚大吃一顿,继续道:“吃那么多的重金属,脾气能好……。” “休要在口出狂言。”听着沈无言这忤逆的言语,黄锦脸色大变,忙环视一周,见四处无人,这才舒展一口气,低声呵斥道:“你不知道这皇宫四处都有陛下的耳目,即便我这个司礼监掌印……也不敢随意说话。” “那是黄公公得罪的人太多。”沈无言微笑道:“我一介布衣,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谁想要去告我,那就去呀,告状这种事……小学生都不做了。” “小学生?”黄锦皱起眉头,摆手道:“快走快走……你这嘴还叼的打紧,尽挑些珍奇之物,还都是西域进贡过来的。” “孔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说着话,沈无言瞥了一眼黄锦,淡笑道:“公公也就别问什么意思了,总之嫩吃到御膳房的东西……婉儿一定会很开心。” 一边走着,黄锦时不时的瞪了几眼沈无言,口中还轻喃着:“你这小子,如今得了陛下宠幸,就这般对待我,亏得冯保那小子还处处说你的好。” 沈无言却面带微笑,一句话也不说,似乎颇为享受如今这种感觉。 直到将要走出宫门,站在巍峨烘漆大门前,沈无言忽然回头道:“还别说,冯保却是才华横溢……至少比起皇宫之中大多数人都强。” “可惜呀,如今我黄锦还活着,能罩着他……若是我死了,他定然要遭到那陈洪的欺负……唉,老了。沈先生若是有心,将来一定要多帮帮我。” 沈无言不由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善良的太监,据说当年沈炼杨继盛时,他都求过情。跟随陛下来京城之后,可谓是皇宫之中权势最大的太监,但却并不仗势欺人。 大抵是了解了这些,沈无言才至于表现的这般随意。毕竟是不完整的人,难免心智上会有一定的残缺,不过眼前这老人,却又比完整的某些人要好的多。 “黄公公这是何必,刚才陛下才说过这些话,现在您老又来……我沈无言虽说有些小聪明,但我一介草民,岂能比你们还有本事?” 言语一顿,沈无言苦叹道:“冯保一定会记着你的好,他是个聪明人,如今也需要磨砺……一朝入了这宫门,勾心斗角都是要经历的,你一直护着他,他还怎么进步。” 黄锦微微点了点头,苦涩道:“先生说的是,这些年若非陛下护着,我岂能躲过这诸般算计……一入宫门深似海呀。” “你又不是甄嬛……”沈无言大笑一声,快步上前坐上迎面而来的马车。 宫门前只留下苍老的黄锦,呆呆的望着远去的马车,已然看不到身影,只能听见车辙压在地上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响着。 “什么甄嬛……这沈先生还真是奇怪,整天疯言疯语的。” 这边沉吟之际,迎面跑来一名年轻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气喘吁吁的,显然来的很急,待看到黄锦之后,一下子便扑到在地,痛哭道:“干爹呀,你可要救救儿子……。” “行了,刚才沈先生还夸你聪明,如今就这般哭哭啼啼的,能成什么大事?”黄锦轻哼一声,怒道:“说说看,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便是之前经过沈无言求情,便被安排进司礼监的冯保。几个月来,经过沈无言的多次旁敲侧击,加之他自身的觉悟,如今已然被黄锦收为干儿子。 如今他虽说还只是司礼监的一名小太监,但有了黄锦这一层的关系,未来的前途定然不会简单。 冯保缓缓起身,抹了抹眼泪,苦道:“还是那陈公公……我只是不小心看到他收了严世蕃的银子,他便要派人挖了我双眼,您说被挖去双眼,那要多疼呀。” “胡闹。”黄锦沉声怒喝道:“严世蕃竟然给他送银子……他陈洪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秉笔太监,竟然敢吓唬我的人。” “干爹万万不可认为是吓唬……陈洪已然联合孟冲与大学士高拱,准备明日就奏请陛下,要将我赶出司礼监。” 听得这话,黄锦脸色微变,沉吟少许之后,他好奇的看向一脸哭丧的冯保,冷冷道:“你说高拱……他也参与这件事了?” 冯保脸色微变,迟疑一阵之后,认真的点了点头,道:“高大人的确有参与……只是……。” “胡说,高大人下午都在陛下那边,后来还是我亲自送出宫的……你说,到底是什么事?不说清楚,我……我先砍了你,东厂的刑具你也是见识过的。” 听着这苍老而又坚定的声音,冯保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待下一刻反应过来之际,这才嚎啕大哭起来,口中却道:“干爹饶命,干爹饶命……都是严世蕃,都是那严世蕃搞的。” “严世蕃……他做什么了?”黄锦神色愈发冷峻,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杀意。 毕竟是在宫门之中混迹那么多年的,即便有着陛下的保护,想要在皇宫之中游刃有余,也是十分有本事的人。况且还能做大司礼监掌印,加上东厂提督的位置。 “严世蕃……小的听见严世蕃给陈公公说,干爹如今已然不听话了……他们要联合起来对付你,好处就是以后您的位置,就是陈公公的。” 听着冯保的哭腔,黄锦微微眯起了双眼,冷哼一声,不屑道:“一个戴罪之人,竟然敢在京城如此猖狂……行了,你这几天就去沈先生那边住着,忙完这边的事我派人接你回来。” “干爹你……”冯保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了一眼这可怕的老人,不由打了个哆嗦,忙应了一声,快速跑开。 …… 九月的小院已然显得有些衰败,很多夏天的花到这几天已然尽数开完零落。 李婉儿闲庭扫花,却也乐的悠闲,除了平日里看看书之外,就剩下整理房间,打扫庭院,修剪枝叶类似的事情。 今天沈无言又出门,她便在家收拾房间。 将沈无言的存在书房的书取出来晾晒,然后又收拾回去。 忽然一片纸片滑落在地,恰巧又展开在面前,于是就多看了几眼。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天性中的敏感告诉她,这字是少女写的,而且这语句她也并不陌生。因为在苏州等沈无言归来之际,她也曾抄过。 “这里以前也住过别的女子?”李婉儿轻吟一声,忽然想起之前在苏州新婚之际,送过来的那封信。 “苏……巧巧?” 头有些疼,心中终究还是有些不舒服,于是就将字夹在书中,不在去想这些事。只是越是这样说,那股思绪终究还是挥之不去。 躺在椅子上,轻轻启开一本书,墨香扑鼻而来,却是李家书坊印的书,不由想起家中的的父亲,莫名的委屈便沁入心头。 “回来了……” 正这般思绪万千之际,便听到沈无言那清脆的声音,下意识的将那本夹着字的书又重新放了一遍,这才走向沈无言。 “这严世蕃却是猖狂的打紧,今天看他那幅样子……竟然还敢对沈公子出言不逊。” 沈无言回过头拍了拍冯保的肩膀,微笑道:“何必在意这些,就算是内阁徐大人去请他吃饭,难道还能比吃着御膳房的了不起?” 说着话,沈无言取来桌椅,将食盒之中的饭菜在李婉儿的帮助之下,全部取出。 “这就是一条锁链,揪出一名严世蕃,后面跟着出来的就是大小各个官员,如今他们也怕严世蕃供出他们,好吃好喝……其实也并非诚心。” 一边说着话,沈无言帮着李婉儿夹菜。大概是因为外面的事太多,倒是没有注意妻子的脸色有些不同。 “他如今也就是苟延残喘罢了……倒是有些担心你干爹……这干爹怎么叫着都不舒服……” 正扒着饭的冯保神色微变,忙道:“担心什么……干爹……有什么问题?” 沈无言不由抬起头,看了一眼这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不由大笑起来:“没有……干爹没什么问题。至于担心,担心的还是他太过轻敌。” “干爹那边不会有什么事,就算严嵩过来,也不能奈何他……当年若非干爹,哪有他严家今天,谁能想到如今竟然反咬一口。” 沈无言却又叹息一声,苦笑道:“却也不能肯定,毕竟你干爹也绝非等闲之辈……罢了,静观其变好了。” 冯保忙点头道:“那就按照沈先生说的来做。” “对了,婉儿今天收拾一下,下午去一趟景王那边,也说的有些天了。”沈无言将筷子放在一边,轻叹道:“景王呀景王……真是难办。” 李婉儿却是一怔,心中不由闪过一丝甜意,心中暗自思付,自家相公终究还是想着自己,之前那些不提也罢。 127.第127章 景王府 午饭吃的还是比较仓促,一来是因为景王府离得太远。二来也是因为吃饭的三人各有各的心思,以至于无暇去吃了。 于是这从宫里带出来的食盒,如今也只能丢在一旁,却是让沈无言可惜了一阵。 这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三人一同坐上马车,向着景王府的路上,然后被那位喝醉酒的中年男子拦住,破口大骂之时,才渐渐消退。 那人便站在马车前,一旁早就围观了不少人。 冯保掀开帘子,随意扫了一眼围观之人,不由的打了个冷颤:“六部中就来了五位侍郎……还有不少言官,先生看怎么办?” 沈无言不由的皱了皱眉头,猛的掀开马车帘子,看着眼前这位醉醺醺的男子,冷冷道:“鄢懋卿,你这是要做什么。” 鄢懋卿只是大笑着,喝道:“你管我做什么,这又不是你家的路,老子我想站在哪,就站在哪。” “呵。”沈无言轻笑一声,道:“看了鄢大人还是知道这样丢人是不对的……你堂堂三品官员,竟然这样丢人显眼,我都替你感到着急呀。” 所谓喝醉,大抵也只是借着酒兴,为跑过来撒泼壮胆,实则还是清醒着,所以他很清楚,自己与这位沈公子的差距,至少与他论战,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于是便又提起酒壶猛灌一口,随意找了个地方便坐了下来,倒是有常坐于此的打算。 一边围观的这些官员却也乐在其中,不过想来也是鄢懋卿请过来的,总之将一条本就不大的路围着,就是无法过去。 “那你打算做什么?”沈无言缓缓走下马车,蹲在鄢懋卿身旁。 鄢懋卿翻了翻眼皮,扫了一眼沈无言,道:“首先你要去给严大人道歉……严世蕃大人,别的事……那要看他来怎么说。” “呦,这事还有严世蕃的参与。”沈无言讥讽一笑:“本以为这位绝顶聪明的严东楼无所不能,谁知道竟然也有这等低劣的计谋。” 这边说着话,沈无言掀开马车帘子,冲着里面道:“都出来吧,马车咱不要了。” 于是这一场早有的预谋,以及说动几十名官员参与的围堵,在沈无言一人,在短短几句话之中,轻而易举之下被攻破。 看着绕出人群扬长而去的三人,鄢懋卿轻叹一声,苦涩道:“老子我一把年纪还来做这等事……真不知道东楼他要做什么。” 说完,他缓缓起身,吩咐随从帮自己拍干净衣服上的灰尘,这才向着远处走去。 而眼前这一幕,又被坐在附近一间酒楼上的三人看到。 徐阶双手交叉望着窗外,许久才微微一笑,淡然道:“之前只是觉得他有些小聪明,如今看来不止是小聪明那般的简单。” “他这是要拖着严世蕃呀。”坐在徐阶旁边的张居正也露出一丝微笑,显然对远去那书生,有着极高的赞许。 “说起来之前也想过怎么保住胡宗宪,毕竟就算阁老你收手……群臣却不会,他们定然会在次弹劾胡宗宪,总之是不好救。” 徐阶也叹了一声,道:“叔大,你看这沈无言到底是要做什么……如今他每天去拜见陛下,却也不说救胡宗宪的事,但他四处走动,明显又是为了胡宗宪……” “就算向陛下说了又如何?”一旁那位从开始到现在都在不停的夹菜的青年,明显是晚辈的角色,但此时说话却异常傲慢。 他轻笑一声,道:“当年陛下还说过永不录用徐阁老您呢,如今又如何?无言这般疏通百官,为的便是免除后患……其实照我说,也都是徐大人的一句话。” 徐阶皱了皱眉头,眼前这青年来头的确不小,虽说论起辈分比自己小的多,但即便他这般口出狂言,也无可奈何。 “王世贞总有王世贞的那套想法,我徐阶虽说行事不怎么光明,但也都是一心为了大明……胡宗宪是个不世出的人才,我岂能害他?” 王世贞冷笑道:“那就应该将矛头指向严家,而非胡宗宪这样的人,以及他幕府中的那些谋士……都是些博学多才的读书人,何必要为难他们。” 这边张居正见眼前形势有些紧张,忙起身为二人斟酒,笑着道:“前些天严世蕃还说过,能决定他生死的人只有两人,那便是陆柄与杨博……如今陆柄已经死了,杨博又被圣上抛弃,所以他一定不会有事,说不得他父亲还能重新复出。” “的确是句大实话。”徐阶轻咳一声,淡淡道:“当年他将这二人列为与他齐名的奇才,想来也是有道理的,可惜如今能让他死的,至少还有两人。” 张居正不由好奇道:“除了阁老您,莫非还有别人?” 徐阶微笑道:“他以为散播出残害忠良之事,就能被治罪?当年沈炼与杨继盛的死,那可都是陛下准许了的……如今要因此杀严世蕃,便等于在打陛下的脸,陛下如此好面子,岂能杀的了?……当然,清楚这一点的便是沈无言了。” 王世贞却又笑了起来,眼前这两人都不是平庸之辈,至少在很多方面自己都不如他们,但此时却让他对这种感觉更加透彻。 “阁老又不是沈无言,岂能知道他怎么想的?” 徐阶轻哼一声,回答道:“他不比你恨严世蕃,那位巧巧姑娘至今还未捞到尸首……况且,你又不是我,岂能知道我不知道沈无言怎么想?” “行了。”张居正轻叹一声,道:“说白了还是因为胡宗宪那边的问题,如今诸位都愿意卖沈无言这个面子,那便先忍着,严世蕃跑不掉的。” “倒是不怕他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还能跑到哪去。”沉吟少许,王世贞继续道:“今天只是鄢懋卿拦着马车,明天还指不定出什么事。” 徐阶讥讽一笑,道:“你只道你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不知道那位沈公子一张嘴就能杀死几万人,一伸手又能干掉几万。” 这边的交谈一直持续到对面街上的人完全退去,三人这才陆续离去。 另外一边,沈无言三人转了条街,正好迎面而来一辆马车,说是景王亲自派来接的,便免得这次长途行走。 马车停靠在一座儒雅的庭院前,若非王府上挂着景王的字样,沈无言一定会认为这里是一间书院,门前两棵枣树却也长得旺盛。 大门并未关闭,待马车刚离去,便有一名小太监跑过来迎接三人。 跟随着小太监踏着小石子路,逐渐深入幽静,处处都是书香气质,却是让人陶醉其间。至少比起景王府那几池子的荷花,要好看的多。 “景王平日里喜好读书,所以在院子各处都修得有书阁,走在哪想看书了,都能随时得到书。” 听着小太监的介绍,沈无言抬眼望去,果然如他所说那般,仅仅一条回廊之中,大约就有近千本藏书,且都是装订精美,且保存极好的。 穿过回廊,向着一条小山道而去,一直向上,便看到山丘上的那间小凉亭。 亭中有几个石凳,凳上几名年轻人正在闲谈。 看着那边的几人,沈无言却是皱了皱眉头,场间除了王贞明以外还有顾青山,以及一直关系不怎么要好的张博宁等几名文人。 而坐在这几人之中,明显沉稳些的那名青年,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他看了看沈无言,忙起身走上前,道:“是沈先生?” 沈无言忙回礼,道:“先生称不上,景王?” 那青年微微点了点头,笑道:“一直想去看你过来,只是时间一直不充裕……而且你住的那边,也不好随便过去,索性就请你过来。” 沈无言明白他的意思,所谓不好随便过去,是因为皇帝陛下便住在那附近,鉴于二龙不可相见,他是不能随便过去的。 这边寒暄之际,二人便坐回了亭子内。 朋友许久未见,也懒得寒暄,总之随口便有诸般话题来说,却也不至于尴尬,大抵也是因为大家早就交了心,才不至于多余的废话。 “你刚来京城没多久,便也与青山博宁过来,本打算过去你家,但又想多在景王家中赖上几日,所以就没有过去……” 听着王贞明的话,顾青山也笑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李婉儿,淡笑道:“大抵还是因为没有李婶的饭菜……我倒是喜欢待在景王这边。” 景王却又乐了,忙道:“这倒是让我汗颜了,无言每日吃的可都是御膳房的饭菜……我这王府可是比不了。” 正说话之际,一名小侍女端上一碗汤药走上前,低声道:“王爷该喝药了。” 景王也不避讳,端过汤药便喝,待那侍女离开,他才道:“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好,前些天请来了李大夫……这开的药的确很不错。” …… 景王府。 由于景王久病不起,于是王府内便有了药房。 此时在药房之内,一名少女正将琵琶轻放,接着看向正在熬的药,轻叹道:“已经来王府多日……何必在这样折腾。” “景王明显对你有意,既然那边已经成婚……你何必在折腾自己。”一边正在数着药材的老人轻叹一声。 128.第128章 黄锦之殇 药房之内药香弥漫。 少女一边搅着药罐子,一边呆呆的望着窗外,许久之后才苦叹一声,道:“原本以为去一趟苏州就死心了,谁知道……。” “去之前就和你说过了,你放不下的。”老人轻叹一声,将书卷丢在一边,道:“景王人也不错,你何必……” “您也说了,我放不下。”少女猜到老人将要说的话,于是快速打断,然后走上前给老人添了茶,这才继续道:“如今若是答应了景王,却也是对他的一种伤害。” “说的也是,景王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老人忽然咳了一声,大约是剩下的话不能随便在说,于是转而继续另外一件事:“把你嫁出去,我就去游历名山大川,将世间药材药方编汇成册。” “您这个想法却是宏伟……”少女痴痴的一笑,却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 老人抬起头瞥了一眼少女,淡淡道:“沈无言是来京城了,没告诉你,就是怕你乱了心思……不过看你这样子,显然又去那小院了。” “去了。”少女终究知道是瞒不过的,苦叹一声,道:“见到了他的新娘子,当真长的好看,而且知书达理……只是对待那些落花,却是残忍了些。” “也就是你对这些没生命的东西这般上心。”老人冷笑一声,道:“不过也是因为如此,院子里的药材却是种的不错。” “以前和薛爷爷学过种植药材,所以这也算不得什么。”少女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一抹微笑:“却是和大夫有缘,小时候在路边,被薛爷爷救了……落水,正巧就落在您的船边上。” “还在得意这些事……你若是在这般作践身体,将来也就是景王那般的遭遇。”说到这句话的时候,老人的眼角明显有些颤抖。 少女却怅然一笑,淡淡道:“比起景王,我却是欢心多了,哪似他那般整日愁苦……只是内力的寒气无法驱散,能活一天是一天,也并无其他奢望。” “终究是皇室大家,皇宫里的大夫多,而且药材多……你明白老夫的意思吗?”老人轻叹一声,玩味的看向一脸淡然的少女。 好像这生死与她无关一般,就算明天就会去死,今天也能落得清闲。 少女点了点头,笑道:“自然是明白这个理,您希望巧巧跟着景王,将来重病时,就能借着皇宫里的珍宝延续生命?” “还不算笨,不过显然你不怎么愿意。”老人脸上浮现一抹失望,长叹一声,缓缓起身,接着背起手,走出门去。 望着远去的老人,少女微微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何必要给人家添麻烦,反正早晚都要死……难道我还能怕了不成?” 说完,又微微一笑,重新回到火炉旁,重新开是熬着药。 …… 这一次小聚一直到晚上才告终,沈无言一行三人乘着王府的马车回到长安街上。 天色较暗,因为前几天下过几场雨,所以晚上也有些凉,所以三人下了马车,便急忙向着巷子而去,却是没有看到站在小院前的一行人。 直到三人走近之时,才看到站在自家门前的那七八个文弱书生。 沈无言神色微变,忙走上前向着其中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人,轻轻施了一礼,道:“裕王殿下。” 大抵是等了太久,所以见到过来三人竟然未曾反应过来,片刻之后,裕王这才忙道:“无言回来了……进去坐坐?” 沈无言低声笑道:“都等那那么久,若是不让殿下进去坐坐……实在是……呵呵。” 这般说着,沈无言略一打量跟随在裕王后面的这几人。 其中有几位沈无言十分熟悉,比如高拱、张居正,还有两位年龄大一些的老人,沈无言未曾见过,倒是站在最后的王世贞与徐时行却是老朋友了。 将几人迎进小院,期间沈无言与王世贞施了个眼色,口中轻喃道:“说好的不站队的……你小子行呀你。” 王世贞扫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裕王,苦涩一笑道:“哪站队了……今天是徐阁老吩咐过来的,谁知道就遇见裕王了。” “你呢?”沈无言又瞪了一眼稍显委屈的徐时行,轻声道:“你爹让你来京城,就是来为难我的?” 徐时行忙苦笑道:“别说我爹了……现在我叫申时行,说来话长,下次来慢慢说。……今天本来是陛下派我过来的,哪成想遇到这些……。” 看着一脸委屈的徐时行,如今称为申时行的这书生,时任翰林院编修,在这些朝廷大元面前,实在是有些抬不起头。 即便他是今年的状元,未来也许前途无量,但现成的官位就在眼前。 而对于身边的这位领袖文坛的王世贞,愈发谈不上话语权,于是只能在这几人中憋屈的位居末座,好在他性子温和,便也没有什么不适应。 这般闲聊着,一行几人便走进了小院。 待坐定之后,场中却陷入了沉默。裕王干咳一声,轻叹道:“本来就是为了过来看看无言……却也没什么别的事,李先生您说吧。” 李先生便是李春芳,此人相貌本就温和,说起话来也柔柔弱弱,虽说年纪已然不小,两鬓斑白,却给人一种软弱的感觉。 “内阁的意思是,想邀请沈公子入裕王府给小皇子当先生,这也是我们几位讲官与裕王以及李侧妃商量好的,如今就打算过来请示一番沈先生。” 沈无言忙摆手道:“先生称不上,却要称您一声先生。……去给小皇子当先生之事早就商量好了,何必劳烦诸位大人亲自过来……裕王怎的也亲自过来。” 裕王微微一笑,道:“家长过来拜先生,这本就是规矩……也就三四年时间,钧儿就需要沈先生去教了,时间说久其实也不久。” 沈无言点了点头,心中却暗自思付着,那位身居西苑,整日修仙炼道的皇帝当真是了得,竟然早就知道这两位皇子不会安于现状。 不过这话也不好说破,只是赔笑一阵,沈无言才道:“那今天便说定了……另外,高大人今天似乎不怎么开心,一句话也不说。” 沈无言这般一说,诸人才把目光停留在坐在一旁的高拱身上,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听到沈无言这般一说,轻轻抬起头,应道:“沈公子去过景王那边?” 这句话一处,场中气氛立刻紧张起来。这本就是裕王这次带人过来的目的,想要探探沈无言的口试,看看景王那边的情况。 片刻之后,沈无言微笑道:“景王的身体恢复的还算不错,与他闲聊了一阵诗词上的事,旁的事也没多说。” 听到沈无言这般一说,裕王几人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张居正这才缓缓道:“景王的身体素来不好,如今能好转,也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 “要祝贺亲自去给景王说。”沈无言轻笑一声,然后起身为诸位倒茶。 裕王忙起身,摆手道:“不了,天色不早……这几位老先生们也扛不住,就先回去了。” 说着话,这几人便起身而去。 直到开了门,走出一阵之后,王世贞这才轻笑一声,道:“这才时候,景王与裕王就闹到这种地步……当真是有意思。” “没办法,之前景王病重将死,裕王也就没什么后顾之忧……如今事态变了,他不能不重视。”沈无言轻叹道:“何必牵扯上我。” 王世贞也无奈的摇了摇头,苦叹道:“徐阁老让我过来告诉你,最好离黄锦远一些……严家那群人如今还生龙活虎,黄锦要斗……怕是有些困难。” 这边王世贞一开口,申时行却是怔了怔,忙道:“陛下与徐阁老的想法却也一样……陛下的意思是,不想看到公子陷入这些斗争之中。” “倒是猜不透徐阁老这个人……”沈无言轻笑道:“当初眼看着严嵩就要倒了,便打算连我一起干掉,谁知道……想来巧巧的事,也有他推波助澜。” 说到这些,王世贞很聪明的保持沉默,待沈无言不在说时,这才道:“既然陛下那边也是这个意思……其实无论是徐阁老还是陛下,都希望你能活着。” “活着。”沈无言冷笑一声,道:“我当然要活着,胡宗宪之事解决之后我便离开京城,免得让诸位如此担心。” 听出沈无言的怒意,申时行脸色顿时大变,忙低声道:“先生何须如此介怀,朝廷中的事本就如此……你若无言,便是无敌。” “说来也是。”沈无言忽然笑了起来:“那便无言好了……不过胡宗宪那边是一定要保住的。” “为了徐文长?”王世贞忽然问道。 沈无言点了点头,道:“至于黄锦……也算是个不错的人,他若是死了……其实也就是替我死的,肯定会给他报仇。” “沈先生说我干爹会死?”这般思索之际,冯保忽然从外面跑了进来,连带着端的水盆跌落在地,惊呼道:“沈先生可要救我干爹……他不能死……您要救救他。” 129.第129章 沈无言的新笔友 十月天的京城已然有些凄冷。 沈无言十分不情愿的翻了翻身,不经意间便发现睡在床内侧的李婉儿已然起床。 平日里都是自己早起,去皇城附近跑步,回来顺便带上街边的早餐,然后给婉儿打好洗脸水,等着起来一起吃过饭,然后才出门。 只是今天早上起床时,李婉儿已然不在床边,摸索一阵,忙穿好衣服,还未推开门,李婉儿已然端着洗脸水推门而入。 “相公今天起的倒是有些晚了……昨夜在书房待到那么晚,有什么事吗?” 本打算问李婉儿为何起的如此早,被对方这一问,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微微一笑,这才看着门外冯保才过来问安,不由笑了起来。 “我看是有些人睡不好才是……你去过书房了?” 李婉儿小脸瞬间便红彤,沉默少许之后,这才支支吾吾道:“快洗脸吧,今天还要去皇宫……可不要耽搁了时间。” 说着话,李婉儿忙将脸盆放在一边,迈着小步子竟然出门,远远丢过来一句话:“早餐我去买……整天都吃油条,实在腻死了。” 听到这句话,站在一边的冯保掩嘴偷笑起来,轻声道:“说的却是在理……你们这些男人呀,就是不让人家女儿家上心,吃了一个多月的油条,谁受的了。” 沈无言洗脸的手僵在空中,一缕水顺着指缝流落在地,片刻之后才扫了一眼冯保的下身,然后沉声道:“我们……这些男人,那您……哦,是了。我们这些男人就是爱吃油条,不信你可以去问陛下。” 被沈无言这一说,冯保顿时发现刚才的言语有些失态,脸色微变,却似刚才李婉儿那般的红彤彤的样子,竟然有几分羞涩意味。 “……我去打扫院子……您先洗着……。” 原本早就适应了这阴柔的声音,此时听来顿时又觉得浑身不自在,一阵凉意席卷全身,不由自主的打了一颤,然后忙道:“你歇着……算了,你去歇着。” 清晨的时光便是如此,多数情况下,沈无言起来时小院还是一寂静无声。 多半情况下是先给花儿、小树以及葡萄架浇水松土,然后出门去跑步,回来正好李婉儿醒来,冯保也将庭院打扫干净。 今天之所以出现这些岔子,还是因为近些天的事情实在太多,甚至在昨夜忙到了很晚,才有时间回房睡觉。 洗漱完毕,沈无言便重新回到书房。 房间里早就有一封信被抄好,字迹清秀工整,颇有大家风范,全然不似沈无言这般放荡之辈能写的出来的摸样。 这是沈无言给牢狱之中的胡宗宪准备的,自从来京城之后,隔着几天沈无言便会去看看胡宗宪,也会是不是的送去一封信。 昨夜实在太忙,所以信写到一半便写不下去,于是就回房入睡,本打算今晨过来补上,却没想到竟然睡过。想来婉儿过来收拾,又重新续上,却又发觉字迹不同,便自行抄录一遍。 之前这些信沈无言也会给李婉儿看,而且这其中很多的事也都会给李婉儿讲的很清楚,所以续写一封信对李婉儿来说,并不算难。 匆匆将信装起,便准备离开之际,沈无言忽然被书架之中突出的一本书吸引过去。 那是一本花谱类的杂书,大抵就是讲一些花卉种植类的知识,以前培育玫瑰时沈无言还读过几天,后来事情多了起来,那些花就交给了苏巧巧,书也顺便给了她。 此时又看到这书,却又感慨万千。 苏州时收到的那封信,沈无言确信是苏巧巧的笔记,当时也却有寻她的*,却又因为新婚燕尔,终归还是放弃,直到如今想来也就逐渐淡漠。 抽出那本书,一张宣纸掉落在地。 上面的字迹那般的熟悉,簪花小楷,却是苏巧巧的字,柔和之中又有几分倔强,或者称为天真更好一些,至少沈无言这般觉得。 “很多你觉得马上可以忘记的事……总会在你不经意之间,又出现……” 沈无言轻哼一声,便准备将宣纸夹回书页之中。但很快又停住了,因为他的脑海之中很快又浮现李婉儿的音容笑貌。 “她看到肯定又会多想……” 这般思虑之际,沈无言将那宣纸重新放在书架高处,不会被李婉儿发现的地方,这才满意的拍了拍手。 只是就在这一瞬间,沈无言又愣住了。就在他准备将那本书重新放回书架时,便看到在两书之间夹着的一封信。 信便是普通的信,信上写着‘沈无言亲启’。 内容却是有些让沈无言咋舌,沉吟之际,沈无言将信摊开放在书桌上,陷入了沉默。 “前些天打扫书房,便打算将书拿出晒晒,于是便发现那张宣纸……大抵能猜到缘由,想来以前这里另外有一名女主人。婉儿能理解相公,只是心乱了许久,苦闷无法言表……总该说个清楚,所以留书一封。” 却是李婉儿亲笔写的,而且根据墨迹能看出来,这信已然写的有一段时间。 想来十多天前李婉儿发现那字之后,心中便不怎么舒服,思虑许久之后,想说个清楚,却又担心不知如何面对自家相公,于是便想到留下书信。 大概是写信时心中还是有些牵挂,所以信上的笔记也有些草乱。 而今天早上之所以脸红,然后出门而去。想来也是因为早起过来看相公是否看过信,心中有些心急,索性将那书拔出一些,提醒对方。 这些个小动作却是让沈无言心中复杂无比,将信看了几遍后,这才磨墨拿起笔写了起来。 “以前那姑娘的确在这里住过,但完全不是你想的那般,她住在现在你我住的房间,而我却住在如今冯保的房间。……苏巧巧曾经救过我的命,所以要报答这份恩情,但男女之事……一夫一妻,才是合法的。” 书信重新装好,沈无言简单收拾一下出了门。 恰巧苏巧巧已然从外面出来,三人简单的吃了早饭,沈无言便与冯保出门而去。 期间李婉儿时不时的看一眼沈无言,神色之中有几分期待,又有几分忧虑,总之复杂之极。 沈无言却也不好过,之前没看到那信,也没注意到李婉儿有这些变化,只是猜想他多半是因为想家的缘故,此时看来又大有深意。 目送相公离去,李婉儿这才松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油条,脸又红了起来,口中喃喃道:“怎的又心不在焉,刚才还说油条……算了……” 打扫完院子,李婉儿忙跑到书房之中,一眼便看到自己刻意摆放的书,已然被重新放回,心中不由又紧张了起来。 “他终于看到了……可是他会说些什么……大户人家,谁没个三妻四妾……去年冬至他来京城许久,难道就是为了这姑娘?” 千百般思虑涌入心头,纤细的手微有颤抖的伸向书架。 意料之中的留书,熟悉的笔记。 点滴言语,极具沈无言风格的表述方式,那般的散漫而又有趣,心中终究还是松了口气,至少那最坏的打算已然没有。 莫名的喜悦之后,心中又充斥起点滴自责,甚至是愧疚。暗自思付着,自己这般做是否合理,是否合乎礼数,自家相公整日在外劳作,自己却还要给他添麻烦,是不是有些过了。 这般想着,便顺手提笔写了起来。 “其实也并没有太在意这事,只是看到了便问问……相公切莫因此而乱了心情。婉儿知道你在外繁忙,提到这些事……不知是否给你添了麻烦。” 小心翼翼的将自己之前写的信以及沈无言留下的信收起,然后又将这次的信放进信封,又放回原处。 …… 另外一边,离开小院之后便乘着马车去往皇宫的沈无言,此时早已没有时间去想家里那些事。 近些天来朝廷之中并不安定,小部分的几名言官连续几次的弹劾黄锦,虽说都被皇帝驳斥回去,贬官的贬官,罚俸禄的罚俸禄,也算过去了。 但就是这短暂的安静,让沈无言都觉得有些不安。 严世蕃那边一瞬间好像都隐匿下去,严世蕃也不再和京城官员吃喝玩乐,鄢懋卿也不再找沈无言的事,一干言官都不在言语。 大明仿佛都陷入了沉默,在这份宁静之中,有许多人都在被痛苦的折磨。 “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呀……”沈无言感慨一声,苦笑道:“冯保,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马车疾驰在古道上,冯保看着帘子外思虑着黄锦的安危。 其实黄锦的死活与他当真是没关系的,他担心的只是黄锦若是死,那么自己如何能躲过陈洪那边的算计,所谓干爹,说起来只是一个挡箭牌罢了。 此时听到这句问话,他略一迟疑,才道:“沈公子的无言,大抵就是沉默的意味……如今那些人在预谋什么,想来也逃不脱您的双眼。” “真是马屁精。”沈无言轻笑道:“我若是看的清,今天就不用来见陛下了。” “莫非陛下能告诉您?”冯保好奇道。 沈无言摇头苦笑道:“想来陛下也不会在意这事……不过事情在今天,就会有个结果了。” 130.第130章 廷议,黄锦之死 宫门之内,依旧还是这般寂静。 今天有所不同的是丹炉被撤去了一半,空出的位置较大一些。 沈无言走进去之际,内阁几位大学生以及六部的官员都在场,想来是在议论今年的朝政大事。于是便打算离去,却被踱步在大殿之内的皇帝拦住。 “今天这边在汇总今年财政上的事宜,也没什么大事,无需回避……站在一旁吧。” 沈无言怔了怔,便点了点头,随意站在一边。 “今年江浙一带赋税又下降了不少,比起去年……自然是不够的,加上去年太湖水患,户部拨款赈灾,也花了不少。” 说话的是户部尚书,他一边翻着账册,一边沉声道:“开销大的还是东南,仅用在军费造船一项,就耗费了一半的税收……兵部怎么看?” 兵部尚书杨博在朝廷之中颇有威望,虽说是儒生,但也是上过战场,亲自冲锋陷阵杀过敌的,此时被质问起来,顿时有些不悦。 “老夫能怎么看,难道这些战船就不造了?等着倭寇鞑靼肆意侵略我大明,然后割地赔款和亲?” 听着杨博这番言语,礼部尚书欧阳德却又怒了,他冷喝道:“我大明何时割地赔款和亲过?身为兵部尚书,朝中大元,竟然说这种忤逆之语。” 杨博却也不肯相让,正欲回绝,却被走上前的李春芳拦住,他苦涩一笑,忙摆手道:“有什么好争的,兵部花银子也是应该的,户部入不敷出……也有他的难处,都少说几句。” 李春芳便是这般的好好先生,沈无言早先也有见识,此时听来却也忍不住想笑,但看着这严肃的一幕,只得忍住。 “重修三大殿,也支出不少银子……这项目是徐阁老负责,银子用的还算合理,不过今年的俸禄如何发?” 徐阶轻笑一声,淡淡道:“既然修三大殿的银子没问题,那么户部怎的会缺银子……记得五月份沈无言给户部可是白送了几十万两银子。” “对,就是因为沈先生这几十万两银子,这几个月诸位大人才能领到俸禄……但是下个月,明年怎么办?” 户部尚书终究还是不好当,特别临近这几年朝廷奇缺银子,天灾*,内忧外患又不断之际,银子越来越少。京畿之时,户部总会是严查对象。 其实在严世蕃坐镇户部之际,这位户部尚书基本是被架空的,如今这般多次强调,怕也是为了推脱责任,免得将来查起来,又牵扯到自己。 只是以他的势力,却也不敢轻易抛出严世蕃,便这般打着太极,也算安稳。 只是六部中并非所有人都愿这般退让,作为六部乃至此间辈分最好的杨博,早就看不惯严家行事习惯,之前严嵩在朝之际,自己便被压在边关戍边多年,如今得以回来,岂能罢休? “终究还是之前的人拿的太多,什么贪墨八百两银子……三法司都是干什么吃的,昨日老夫还见严世蕃在岳云酒楼进出,按道理说他不该在刑部打牢之中等死?”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大殿之中一瞬间都沉默起来。 皇帝依旧踱步在大殿之中,走前走后,时不时的拉开帘子又拉上,又巡视一番丹炉,总之一句话也不说。 许久之后,皇帝才走到黄锦身前,淡淡道:“银子的事……交给沈无言,免得整天没事干尽惹事。旁的事不要再提,黄锦说说司礼监的事。” 所谓收银子便是帮朝廷收税,这并不是一个好活,毕竟找别人要银子,实在是一件得罪人的事,但既然当着这些官员的面交待,其实也是有预谋的。 沈无言一脸幽怨的看了一眼皇帝,对方恰巧也看了过来。皇帝轻笑一声,不在言语。 早就等在一边的言语翻起账册,扯着嗓子道:“去年江南、苏杭等地的织造局皆都盈利,户部的亏空大抵也能补上一些……归根结底还是在盐税上,派出去查的人说每年盐税有八十万两,但收上来的竟然只有五十万两,另外的三十万两就这样凭空没有了……。” “黄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负责盐税的便是鄢懋卿,虽说并非六部长官,但今天商议的事他也有份,所以也在场。 此时听到黄锦的这些话,脸色顿时大变,忙道:“一份银子一份帐,交银子时内阁与司礼监都没说什么,现在再提起如何说的清?” “当然说的清。”黄锦面露讥讽之色,将一张亲笔信丢给鄢懋卿,冷笑道:“鄢大人定然没想到准备给胡宗宪的银子,竟然在他家被抄了出来吧?” “胡闹。”鄢懋卿冷笑道:“我堂堂刑部左侍郎,岂会给他一个囚犯贿赂银子?” “我可没说是贿赂。”黄锦得意一笑。 皇帝忽然停住脚步,冷声道:“这件事高拱去查,查清楚早点过来告知朕知道……另外改稻为桑的事朕想了,虽说利在千秋,但行事也柔和一些,诸位看推举个人去办?” “这边正好有个人选,淳安有位知县名叫海瑞……百姓称其为海青天,此人在任之际百姓安居乐业,正好也在那边,便许他去监管此事便再好不过了。” 一边的徐阶略一沉吟,继续道:“另外可以配合赵贞吉辅助他办理此事。” “那就这样。”皇帝伸了个懒腰,走回帐幔后。 一边的鄢懋卿忽然又闪了出来,忙道:“臣有事起奏。” “何事?”大抵也猜到会有什么事,皇帝站在了原地,冷声道。 鄢懋卿扫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沈无言露出一抹忌惮之意,又看向远处正在抄写的黄锦,沉声道:“臣要弹劾司礼监掌印黄公公。” “弹劾什么?”皇帝饶有兴趣的抹了抹胡须,缓缓转过身来看向鄢懋卿。 鄢懋卿继续道:“臣要弹劾黄公公贪墨织造局五年总计一百万两银子,另外谋财害命……去年太湖水患,便是他与那胡宗宪搞的鬼,为的便是改稻为桑之事能推行开来。” 这件事首先产生怀疑的还是沈无言,后来经过查探,其实最大的嫌疑还是在严世蕃那边。 只是当时黄锦与严家还是有联系的,也就是说严世蕃并未直接去管理此事,而是将这事交给了黄锦。 织造局的太监们早就被黄锦换上了自己人,所以改稻为桑进行的越好,他能得到的好处就越多,所以当时严世蕃提起这事时,他极力支持。 后来还不惜的将堤坝炸毁,淹没农田,以来促进改稻为桑之策能顺利进行。 如今被鄢懋卿这般抖出来,却是无言以对,而心中的愤怒也只能压抑在心中。 大殿之中,鄢懋卿冷冷道:“前后江浙几十万的百姓遭难,若非沈先生献出计策,怕是又要生起事端……江浙的粮仓中粮食可并不多。” “有这个事?”皇帝的脸色明显变的很难看,聪明如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欺骗,然而如今欺骗他的却是他最为信任的人。 “黄锦,你说说这事……” 黄锦冷冷的扫了一眼鄢懋卿,深知此事是逃不过去了,只得苦涩道:“本就是为了推行改稻为桑之策……。” “那就是确有其事了?”声音忽然抬高,能明显感受到皇帝的愤怒,他冷冷的瞪了一眼黄锦,沉声道:“这事鄢懋卿去办,查清楚了立即来告知朕……。” 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徐阶的眼角微微抽搐,看着昨日还给自己义愤填膺保证诛杀严世蕃的这位黄公公,此时已然危在旦夕,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声。 “都退下……沈无言来我书房。” 站在原地的沈无言呆呆的望着陆续而去的官员们,最终目光停留在鄢懋卿身上。 这一招的确出的齐,也就严世蕃这样的人敢出,换做别人定然会担心牵连到自己,但他是严世蕃,所以什么都敢做。 也是因此,所以他先出手,于是黄锦便失去了一个机会,如今案子交到鄢懋卿这边,黄锦其实也就等于是废了。 …… 嘉靖四十一年随着这个不太冷的冬天来临又悄然过去,曾经那位身居高位的黄锦,在新的一年被削职为民永不录用。 取而代之的是曾经的司礼监秉笔陈洪,这位新上任的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终究还是有些生疏,至少在皇帝那边很少能得到召见。 只是这并不影响他发挥拥有的权利,黄锦在回乡的路上便死了,说是死于疾病,但事实如何所有人都十分清楚。 另外以前黄锦扶植起来的那些个宦官们也都无一幸免,在这群宦官之中最为幸运的要数如今身在沈无言小院的冯保。 虽说免去一死,但这件事对冯保的打击却也不小,于是曾经那位稍显稚嫩的小太监,几个月之后便换了个人一般,言语少了些,做起事来却又狠辣的多了。 也就是在嘉靖四十二年的年初,沈无言做了个决定,将冯保送进裕王府,专门负责招呼那位新生的小皇子。 临行前冯保幽怨的望着沈无言,却不知道沈无言这个决定,将会改变他一生的命运。 131.第131章 姹紫嫣红 冯保走了,小院之中的很多事情就要落在沈无言与李婉儿的身上。 除了庭院的打算,以及一些文书的抄写,还有书籍的整理,以前都交给冯保来做,如今却只能沈无言亲自来做。 说起来冯保也算是一个手脚勤劳的人,平日里吩咐下去的事也都做的很好,为人也算忠厚,虽说早先在宫中学下了一套油嘴滑舌,但心终究还是没有坏掉。 只是已然落到这一步,心好的人断然是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奸猾若黄锦,也只是动了几分善心,便落得死不瞑目的下场。 即便昨日他还身受皇帝宠幸,位居司礼监掌印,提督所有太监,几乎与内阁学士们平起平坐,而且声望也是极高。 一旦触犯到陛下的逆鳞,那么就算有天大功绩,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这位皇帝十分精明,精明到二十多年不上朝,整日修仙炼道不顾俗世,但依旧能将朝臣管的服服帖帖,即便大臣在独断,在他看来,都是在容忍范围之内。 在他眼中,这些大臣们都在他手心之中,需要谁去做什么,谁就去做什么,旁的事就无需去管,即便你贪些银子,终究还是能饶恕的。 不过世间聪明的人实在太多,聪明的人也各有各的聪明。 严世蕃便是这聪明人中的一位,他能轻易看出皇帝的想法。巧的是,沈无言也能看出这位陛下的想法,而且他还了解为数不多,但却极为重要的几人的性格。 对于严世蕃,他看到这位皇帝陛下的弱点便是好面子。黄锦可谓是他最为忠实的仆人,也是他自认为能控制的最好的人。 哪成想经过鄢懋卿的一弹劾,这位曾经在他眼里是最听话的仆人,如今却背着自己做了很多事,自己竟然还没有看到,却是一件奇耻大辱。 于是这样的仆人他便不想在有,但终究还是有一定的感情,那便交给其他仆人,也算一种赏赐。 黄锦就像是一件物品,又或者是一头牲口,被皇帝陛下赏赐给被自己深深控制的鄢懋卿,或者他背后的严世蕃。 是谁都无所谓,关键是他要做的什么事,都在自己控制之中,那便由他尽情的玩耍,老鹰是不会和地上叫嚣的蚂蚁一般见识。 说起来这一记也的确是毒,沈无言一直都没想到沉默之中的严世蕃会出什么招,最终到了皇宫才知道,自己给黄锦留的后路,却被严世蕃提前用上了。 望着小院的那几株玫瑰,沈无言用小铲子在墙上狠狠的滑下第二道印记。 “先是巧巧,现在又是黄公公……他一个快退休的老太监,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放过他……他未必能会有杀你的计策……严世蕃,你太狠了。” 这边喃喃自语之际,李婉儿便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兴许是怕打扰到沉思的沈无言,竟然连动都不动一下,生怕移动身子会发出响声。 沈无言依旧在看着那几株玫瑰,开春的天,玫瑰才开出花蕾,但那份娇艳已然含苞待放,让人浮想联翩。 “我觉得夫妻之间,需要的是沟通……婉儿无需对我这般小心翼翼,就算你对我说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认真分析,你这样……却是让我很心疼。” 望着自家相公的背影,忽然听到这句话,李婉儿脸色微微一变,缓缓坐起身子,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大概也是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 “巧巧兴许真的对我有那么点意思,但那又能如何?既然你我已是夫妻……即便这个时代三妻四妾都是平常之事,但既然你不喜欢,我便不会去这样做。” 说到这,沈无言不由笑了起来:“男女之间嘛,咱们没在一起之前,我可以去喜欢任何人……如今既然成婚了,那就只能有你一个。” “不是这样的……”李婉儿痴痴的一笑,许久才继续道:“相公若是喜欢那位巧巧姑娘……” “说起来月儿还是通房丫鬟呢。”沈无言也笑了起来,虽说背对着李婉儿,但笑声却掩饰不了。 “如今也不想将月儿嫁出去了,也是怕他被人欺负……至于巧巧,只愿她能过的好。” 李婉儿缓缓起身,几步走到沈无言身前,从身后抱住对方,轻声道:“这些事先放放吧,等到那一步在回过头来谈这些事,也不晚。” “却是不晚。”沈无言抽身出来,回身将李婉儿拥在怀中,轻叹道:“整天吃着御膳房的饭菜,倒是比在苏州胖了一圈……生孩子这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生……生孩子呀。”李婉儿迟疑,苦笑道:“还要在考虑考虑……毕竟这不是件小事,还没通知父亲……还要去问问采儿……” “你若是在拖,我便不给你考虑的机会了……”沈无言板起脸,沉声道:“在这个时代,有机会考虑时不时生孩子的女性,是不多的……你家相公民主给你考虑,你竟然……” “那便依照相公的意思。”说起来也算是一件让人不好意思的话题,李婉儿说完这句话,便将头深深的埋在沈无言的怀中。 沈无言却又笑道:“你说……如果生了个儿子,叫什么好呢?” 李婉儿怔了怔,片刻之后似乎是想到一个名字,却被沈无言打断:“就叫沈狗蛋好了……。” “这……”李婉儿猛然将头抬起,微嗔道:“这怎么可以……你一个读圣贤书的,竟然给儿子起名叫狗蛋,这成何体统。” …… 春去秋来到,在京城的时光如梭一般过去。 这期间沈无言做了几件事,也算为大明财政危机做了一定贡献,又加之一系列的财政措施,总算为大明官员们筹集到两年的俸禄。 最终的好处也让沈无言很在意,那便是皇帝终于同意对胡宗宪的事既往不咎,虽说最终还是削职为民,但比起死罪已然好的多。 另外一边,由于先前沈无言卖掉了桑田,导致李家一度陷入了死穴之中,后来沈无言将一种名叫飞梭的纺织工具送到李家之后,这一问题便迎刃而解。 随着飞梭的大量使用,李家纺织速度提升了数倍不止,如今已然称得上江浙一带最具实力的织造行。 嘉靖四十二年便就这般过去,徐光远依旧隔一段时间过来请教沈无言的问题,景王与裕王也会时不时的派人过来拜访。 倒是张居正与高拱那边安生了许多,除了一次沈无言亲自过去拜会张居正,基本也没有什么来往。 倒是裕王府的消息,随着冯保成为小皇子的贴身太监,慢慢的传入沈无言的耳中。景王府的消息,也随着与顾青山见面几次,也都打听其中一二。 两边还算安生,至少如今两边都没有其他动作的打算,也算十分满意的状态。 终于有一个短暂的喘息之机,沈无言也能放下心来去处理另外一件事。 含烟楼。 自从月前盘下这店铺,柳含烟便在京城之中消失。如今这铺子便属于王天所有,虽说他并不擅长经营,但收收银子,还是没有问题的。 天台之上,沈无言顶着冬日大学,又将棉衣紧了紧,轻咬嘴唇,看向那位正在舞剑的青年沉声道:“当了那么久的白玉堂,也休息几天……回苏州看看?” 剑在这一刹那停止,凝固在落雪纷飞之中,几片雪落在剑尖,竟然是那般的凄冷。 “在哪不都是一样的,家早都没有了……公子在哪,我就在哪。” 听着剑客坚定的言语,沈无言不由苦笑道:“假如有一天我死了呢?” “那便为公子而战死……”王天微微一笑,继续道:“当时年纪小……不敢……如今却是敢了。” 沈无言笑着点点头,上前拍了拍王天的肩膀,道:“死不死的,哪有那么简单,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倒是让海瑞海青天恼火了许久。” 王天怔了怔,忙道:“这海大人却是耿直,谁能想到他还真的派人去搜捕叫白玉堂的人……话说,这白玉堂又是何人?” 沈无言不由笑道:“盗圣……对了,宋谦的下落有了吗?” “据说是出了京城,但怎么打探都没有消息,想来是愿被外人知道,索性就什么都没留下,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告诉。” 沈无言点了点头,苦笑道:“关键点还是在柳如烟……竟然从罗文龙那边骗到了罪状,那东西一旦出现,胡宗宪便保不住了。” “可以确定的就只有柳如烟的确是与宋谦一起走的,但去往何处,却是个谜。”王天微叹道。 沈无言无奈的摇了摇头,沉声道:“无论如何都要在严世蕃之前找到柳如烟,否则……我这条命怕是都要搭进去。” “可以肯定的是江浙一带他没有去,便剩下江西福建等这些地方……江西是最为可疑之地,因为柳如烟的老家便是江西分宜。” “江西分宜。”沈无言轻咳一声,不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严嵩就是江西分宜人……一定要快些去查……” 132.第132章 打黑拳 含烟楼的会面并未持续太久,简单的交待一些事后,沈无言便匆匆离去。 接下来沈无言又陷入了沉默之中,每天在小院之中看书养花,要么就带着李婉儿外出郊游,期间也去过一次裕王府看了看自己未来的学生以及冯保。 倒是景王那边,沈无言一直不想过去,毕竟顾青山与王贞明这些人还算是朋友,即便当年是有过嫌隙,但也逐渐平淡,随着周严之事,也都变成朋友。 更重要的一点在于,顾青山参与了这件事。而顾青山背后便是徐阶,也就从侧面可以推测,其实徐阶是站在景王那边的。 身为内阁首辅,朝廷重臣,自然不能轻易表态自己站在谁的一边,顾青山便是最好的人选,一来能安定景王,二来也不至于自己未来会手足无措。 而以王贞明代表的一干江浙文人甚至富商们,如今的事态也站在景王这边。 于是随说裕王府已然有几位讲官入了阁,但只是高层的势力,而中层甚至基层的势力,早就被景王一点一点的掏空。 当沈无言看到这一景象内在之事,也是大为吃惊,那位看似与寻常儒生一般模样的病恹恹的景王,竟然会考虑的如此周全。 争储显然不是谁结交的官员权力大,谁就能当未来帝国的第一人。 两位皇子虽说久不见皇帝,但那人终究是自己父亲,到底是什么性格他们也很清楚,而今要做的便是,尽可能的让他满意。 这股暗流涌动之间,在历代都异常激烈的争储,却在大明嘉靖四十二年便的这般温和,温和的让沈无言都有些手足无措。 既没有策划政变杀了自己亲兄弟,也没有结交宦官,甚至后宫皇妃以求安保。 总之两位皇子出奇的冷静,如今也只是拉拢一些文官到自己府上,甚至对对方拉拢之人也十分客气,从未有过矛盾争执。 只是在这温和之中,终究还是有一些小的矛盾,比如对沈无言的态度一事。 二位皇子都将目光留在这位去年五月,将京城文坛闹的风生水起的沈无言身上,且确信只要能拉拢此人,那么皇位便有了保证。 虽然这个想法对于沈无言来说,是极其不靠谱的,且不说那位皇帝连自己都琢磨不太透,便是自己能活多久,都是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柳如烟还未找到,胡宗宪已然被自己用性命保出了大牢。 如果柳如烟被严世蕃找到,那么他手中的罪证便能将胡宗宪重新抓回牢房,在趁机抹去对他不利的内容,顺带着沈无言的这条命也随着胡宗宪入狱,而丢掉。 于是在这一年的开春,沈无言打算去找严世蕃谈谈。 一来探探对方的口风,二来也是为了找找对方的漏洞,毕竟自己手中也掌握着一部分罪证,虽说并不完整,对付严世蕃还是十分充足的。 想到这,沈无言便不得不佩服那位罗文龙。 来京城之际他也并非是完全相信自己的好友严世蕃的,所以就留了一手。 他将这些年严世蕃与自己所通书信分成了两部分,其中一部分留在了东南,一部分带到了京城,唯恐严世蕃不义,他也好借此逃命。 只是事情发生的实在突然,罗文龙还未将自己带来书信一事说出,已然被鄢懋卿提前下药,以至于不能言语,最终死的不明不白。 于是罗文龙留下的这些能致严世蕃于死地的信,一部分被沈无言及时派出去的王天收集而来,另外一部分却被柳如烟得到。 至于柳如烟如何得到,沈无言不清楚,但却有柳如烟的留书一封,希望沈无言不要将宋谦赶尽杀绝,以来保存这些信。 而将这含烟楼盘下来,其实也是为了等柳如烟在次出现,毕竟在他的那部分信件之中,有着对胡宗宪极其不利的部分。 先前沈无言依仗着这部分的罪状获得首辅徐阶的帮助,后来因为某些原因落在了淳安知县海瑞手中,于是化身白玉堂的王天,在次将这些信收入怀中。 总之这些证据几经易受直到今天还未使用,本质的原因还是在于残缺不全,对于徐阶来说,对于沈无言来说,都无法发挥到他的用处。 岳云酒楼相同之地,人却非当年之人。 看着对面愈发臃肿的独眼男子,沈无言不由有些恼火,略一沉吟,这才平复心中愤慨,冷冷道:“你还准备怎么玩下去?” “你无非是想要保全胡宗宪……当然,我父亲也想保全胡宗宪,可惜……汝贞是保不住的,只有他死……我才能活。” 沈无言强笑一声,严世蕃的话他很明白,胡宗宪一死,那么所谓的罪状都会被胡宗宪抵了,到时候他便可安然脱身,一切罪状将被洗白。 “胡宗宪无论如何也都是你严党之人,你何须这般赶尽杀绝……况且如今也没有人将你怎么样,为何还要将他逼上绝路?” 沈无言沉声道:“这些年胡宗宪的功劳,你父子也未曾少贪……胡宗宪给你送的银子怕也不少,他哪里亏待你了?” 严世蕃轻笑一声,不屑道:“他哪里是为了我严家,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这样首鼠两端的人,自然会被两边都厌烦,他有今天也是自找的。” 沈无言不由也笑了起来,大抵也是为了胡宗宪而悲苦,总之笑容极其复杂,心中也愈发对眼前这人愈发厌恶。 “你与罗文龙通信有些时日了,你可能没有注意到……罗文龙其实是一个十分细心的人,这些信都被他保存下来。” “……” 严世蕃脸色顿时大变,这是他来京城之后第一次这般吃惊,即便是身在囚车,坐在三法司的公堂之上,面对诸位大臣之际,依旧能谈笑风生,此时却哑口无言。 许久之后,他才低声道:“你有什么条件……” 听到严世蕃的这句话,沈无言也稍稍松了口气,一来证明这些信的确能致严世蕃死地,甚至能覆灭整个严家以及那股势力。二来也能确信,严世蕃并不知道这信还有一部分被柳如烟带走。 沈无言向着严世蕃微微一笑,起身为严世蕃斟了杯酒,然后看向窗外,淡淡道:“条件当然要想想……另外,听说你最近日子过的不错呀。” 严世蕃脸上露出一抹冷意,沉声道:“在下还有事,就不多留了,沈先生若是想好派人来知会一声……还是岳云酒楼如何?” 临走出门之际,严世蕃忽然回头,淡淡道:“沈先生想来也很清楚,那些书信一旦抖了出去,胡宗宪也不能活……你的那位好友徐文长……。” …… 严世蕃离开岳云酒楼便向着严绍庭在京城的宅邸而去,沈无言今天抖出的这个消息对他实在有些大。 原本以为能安枕无忧的他,此刻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小命就攥在沈无言手中,而在惊慌之余,他很快便恢复如常。 混迹官场多年,自称为大明三大奇才,绝非是虚名。 自从陆柄死,杨博被陛下所不容,他便在朝廷之中一度横行无忌,即便已然落得如今这般田地,徐阶依旧不能把他怎么样。 天色渐暗,暗处似乎有人影闪动,但白天的事对他冲击太大,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问题,直到走进那暗巷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这一疏忽,是多么的愚蠢。 黑暗之中忽然冲出十几名蒙面黑衣人,这些人看起来都极为瘦弱,但胜在人数多,瞬间便将严世蕃踩在地上,拳打脚踢好不承让。 黑暗之中严世蕃大声呼喊救命,但却无人回应,除了他的嘶喊与这些黑衣人的喘息之声,便再也无其他声音。 “便是这姓严的害死的沈炼……沈公当年出钱资助我等读书,如今得以入京,虽说不能为他报仇,将这畜生送进大牢,但也不能让他好过。” “这畜生不仅害死沈炼,还害死了杨继盛杨大人……如今朝廷之中昏官当道,容许这小人这般猖狂,我等读圣贤书之辈却也懂得以暴制暴是不对,但岂能容他在逍遥法外?” 这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拳打脚踢。 严世蕃却也听出这些都是些读书人,今天是过来给沈炼杨继盛报仇,于是更加悔恨自己之前放出的那些消息。 只是既然已经打了,只能想办法逃生。 慌乱之中,兴许也是因为这些个书生们打累了,总之一个不留手,便让严世蕃溜出了人群,转眼之间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所为之人已然不见,这些个书生也没有什么意思,于是只得四散而去。 …… 半个时辰之后的小院。 沈无言将头上套着的黑头套丢在一边,苦笑道:“这胖子肉可真多,打成这样还能跑……。” 一边的王世贞搓着手,苦笑道:“沈兄这一招可真是让我等汗颜……谁能想到我等这些熟读圣贤书的文人,如今竟然跟着你去打黑拳……不过却是舒心。” 133.第133章 彼其之子,柳含烟 小院之内一片寂静。 李婉儿忙将沈无言脱下的黑袍丢进火盆之中,轻叹一声,苦恼道:“相公怎的做起这事……这不是陷世贞先生他们于不义嘛。” 王世贞却是一脸不在意,而且看起来异常兴奋:“几年前我跪在严府门前之时,后来看着父亲就那般死去,是何等的绝望,哪能想到会有今天。” 沈无言一边接过王世贞递过来的黑袍,淡笑道:“回去让那些孩子们也都这样讲衣服烧掉,虽然不会有指纹的问题……但终归还是要小心。” 王世贞虽说听不懂沈无言的言语,却也大概知道这些意思,点了点头,继续道:“原本以为不会有人过去,谁知道这些书生们都过去……实在有些意外。” 沈无言苦笑道:“他们大多数都深受沈炼杨继盛的帮助,就算没有……却也知道严世蕃不是什么好人,自然争相而上……大明士子大多都是如此。” “你却是比我懂的人心。”王世贞轻笑道:“若是让沈无言当官,怕真是大多数人的末日……” 沈无言忙摆手道:“不至于,至少陛下不会看着我这般任性,排除异己……似乎并不算什么高尚之事,王兄还是不要再提了。” 一边一直沉默的李婉儿此时苦叹一声,缓缓走出房门,轻喃道:“打人这事竟然也不叫上我,不是好人……哼。” 王世贞怔了怔,顿时发现原来李婉儿一直都不怎么高兴,原来并非是因为沈无言带着自己去打了黑拳,而是因为沈无言去打黑拳,而没有带上她。 沈无言却干咳一声,自动忽略这句话,甚至还故意转移话题,但王世贞显然是将这句话听得很清楚,略一迟疑,他小声道:“她……是李家那位大小姐?” “有问题?”沈无言冷冷道。 看着沈无言一脸冷峻的样子,王世贞却根本不在意,他轻笑道:“打人……她竟然还想跟着我们去打人……这是大家闺秀?” 沈无言轻哼一声,不屑道:“女人就不能打人?你这个读圣贤书的不是也能出黑拳。” 被沈无言这般一顶,王世贞顿时说不出话来,直到沈无言拂袖而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忙大声道:“难道你就不是读圣贤书的?你我同为读书人,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 严世蕃被打一事很快便在京城传开,据说那夜之后,严世蕃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三法司。 他竟然一改常态不在外出挥霍,而是乖乖的在牢房之中,整日除了看书写字以外,连他最为喜欢的寻欢作乐都停止了。 虽说朝廷有刻意封锁消息,但严世蕃显然被打的不轻,于是消息不胫而走,一时诸多说法在坊间众说纷坛。 由于严世蕃已然不是第一次被打,继之前在翰林院被打之事之后,这已然是第二次。这次比起上次还要严重,甚至还无迹可寻。 即便鄢懋卿派出多位官差四处探访,但最终一点蛛丝马迹都未曾发现。显然这件事是经过长久的预谋,而且做事之人显然有着刑名手段,做事滴水不漏。 最终,这件事只能随着时间推移,以及严世蕃的痛苦哭诉之中消逝而去。 …… 这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对于嘉靖四十三年来说,只是一件小插曲。 而对于沈无言来说,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大抵也就算是为诸生以及自己出了口气而已,其他方面实质性的好处,其实并没有。 一切的希望还是寄托在王天身上。 对于王天来说,这几年来跟着沈无言早就学到了一套独有的本事,这些极具实用性的本事经过他自己反复去使用,如今已然烂熟于心。 江西分宜。 城外几百里处有个小村落,说是村落却也说不过去,因为这里就住了一户人家,一男一女,仅此两人。 那女子整日戴着面纱,却是看不出样貌。 此时她正趴伏在绣架之上专于刺绣,这一手苏绣在分宜这种地方还算有些价值,至少每月的刺绣还能维持家用。 刺绣每一针穿越纱巾,一幅幅生动的绣像出现在眼帘,大抵看上去竟然像坐在他对面的那名正在读书的男子。 男子留着胡须,看起来略显苍老,大抵是这些天来稍显愁苦,以至于年纪轻轻,两鬓已然斑白。 握笔的手终究还是有些颤抖,沉吟许久之后,才缓缓写道:“青衫湿遍……” 不知何时那女子已然走到男子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苦叹道:“已然两年,还不能忘掉这事?” “如何忘?”男子轻哼一声,道:“如若不是他,我岂会混到这副田地,待在这穷乡僻壤之中,竟然连门都不敢出。” 女子轻轻依偎在男子身边,将脸靠在背上,苦叹道:“既然已经过去,何必再想这些事……如今你我在这穷乡僻壤,不也过的不错。” “难道你想永远待在这里?”男子冷笑道:“我曾经可是京城第一才子,岂能待在这里……早晚我要重回京城,将他踩在脚下。” 沉沉的说完这句话,男子又在纸上一笔画出三个字“沈无言”,接着又在这名字上用朱笔画了一道。 “你也无需这般可怜我,我知道你对那沈无言有意,之所以跟了我,也是形势所迫……既然都是装腔作势,何必这般模样。” 女子沉默,但眼泪已然流了出来。 想当年身居京城,却也辉煌一时,无数权贵拜在自己石榴裙下,都被自己拒绝。眼前这位以前根本未曾多看一眼的人,如今却成了自己要依附之人。 可惜物是人非,早先的那份热情已然浇灭。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悲苦,以及对于之前那些放不下的事无数次的互相折磨。 “你若还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宋谦,那该多好……” 女子轻叹一声,悄悄将眼泪擦干,然后重新走回绣架前:“一个女子既然愿意和你走……她便是将一切都交给你了,还要怎么做,你才会信?” 男子便是宋谦,女子便是柳含烟。 嘉靖四十一年的那次诗会之后,两人仓皇逃出京城,接着便乘着船来到江西分宜,一路之上所带银两不是被骗走,就是花在很多没必要的地方。 总之到分宜之后,两人身上所剩已然无几。 生活终究还是要过的,宋谦早先还能写些字赚些润笔费,后来因为担心被沈无言发现,便什么都不能做,整日除了写写字,只能读书。 于是这一切都留给了柳含烟,凭借着一手精巧的苏绣,平日里倒是能维持家用,不至于两个人都饿着肚子。 “终究还是认命了?”宋谦轻笑一声,不屑道:“曾经红遍京城的柳如烟,无数青年才俊青睐对象,如今却落得这副田地……不甘心吧。” 柳含烟怔了怔,忽然轻笑起来,笑容之中尽是理不清的思绪,或许有些悲哀,但更多的可能是无奈。对眼前这唯一依靠的无奈,对这世事的无奈。 “那就回京城,将那些信交给严世蕃,替你换得曾经的荣华……你看如何?” 听出对方嘲讽意味,宋谦愈发恼怒,他红着脸,沉声道:“我宋谦莫非还要依附于你?在一介女子的庇护之下,苟活到现在,当真是奇耻大辱。” “好……你要面子。”柳含烟轻叹一声,苦笑道:“公子若是觉得我柳含烟辱没了你的名声,那我这就走……” 说完这句话,柳含烟将修针插在纱巾上,缓缓走出庭院。 天色逐渐晚了下来。 柳含烟走在漆黑的官道上却是有些凉,毕竟只是穿着单衣出门,什么都没有带,此时四野无人,又多了几分凄凉。 轻叹一声,只得怅然,然后继续走,只是天地之大,又能走到哪里。 “呦,还是个姑娘……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呀……唉,别走呀。” 原来是个醉汉,大抵也是流民一类的贼徒,总之柳含烟的心瞬间便提到嗓子眼上。 她不敢回头去看,只能听到那痴醉的声音,以及刺耳的笑声,脚下步伐变的越来越快。 可是走了半天光景,也久久未曾进食,加之之前吃饭时,也常常省下一些给宋谦,此时身子已然极为虚弱,脚下的步子未免又慢了许多。 身后的随说是一名醉汉,但听着声音,显然越来越近。 “要去哪呢……别跑呀,让大爷我瞧瞧……给你验验身子……大爷我可厉害了……” 转瞬之间,那人已然奔走到柳含烟身后,随之一把手便抓住女子纱裙,狠狠的拽了一把。 衣服本就单薄,加之为了生存,早就将以前的好衣服当掉,换做了这些质地极差的衣服,所以这一把下去,整个衣服已然破烂无比。 虽说劳作辛苦,脸上不免有些憔悴,但那副身材终究还是惹人眼的。在这月光照耀之下,又多了几分风情万种。 那醉汉深深的吞了口吐沫,正打算回身扑上去时,却被忽然而来的大石块砸在脑门。于是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女子竟然施了个美人计,诱使自己上前,然后用石块砸伤自己的。 134.第134章 美如玉者 终究还是气力不足,石头只是将那醉汉的额头擦破了皮,基本是没有什么大碍的,但也因此将那醉汉彻底激怒。 之前猫儿戏耍老鼠的方式已然不会再有,转而换做简单而又粗暴的方式,猛的扑上前将柳含烟抱在怀中,大笑道:“还会动手……倒是泼辣的打紧。” 落在这醉汉怀中,呼吸着那股浓烈的酒味以及男人身上的汗臭味,柳含烟只觉得头脑有些眩晕,只是反抗却又激烈了几分。 饿到现在,加之一直在走路,也没有剩下多少力气。柳含烟根本无法挣脱出那醉汉的束缚,倒是喘息声越来越激烈,却又勾起了那醉汉的兽性。 加之之前被那醉汉抓破的衣服,体态若隐若现,本就貌美无比的女子,此时又这般,却是动人心魂,即便那人醉意浓烈,却也经不住这般的诱惑。 怀中的女子依旧还在不断的挣扎,轻轻的呻吟呼救声却又荡漾在醉汉心间,于是二话不说,便要将柳含烟身上剩下的衣服拔掉。 见此景象,柳含烟却又毫无力气,只得顺着对方去将衣料撕的稀巴烂,顺势已然不在反抗。 眼泪不知何时已然流不出来,她已然绝望,期待的那人到现在还未出现来将自己救走,也许死便是最轻松的结局。 就在身上最后一丝防线将要被那醉汉突破之际,柳含烟忽然轻声道:“我若是死了,你记着将我尸骨送到旁边那间小村子里,交给一名叫宋谦的书生……就说,我希望死后与其合葬。” 她已然决定将要做什么,那人何等清高,岂能堕了他的名声?若是让他知道自己不洁,那他定然会很生气,那便以死明志吧。 醉汉哪来得及听这句话,眼前这勾人的体态早就让他忘记一切,甚至忘记这是一条官道,只要去分宜的人,都会从这里经过。 “小美人……等不及了吧……我……我来了……啊……” 随着那醉汉的一声惨叫,柳含烟猛然从那醉汉怀中挣脱,甚至来不及重新捡起地上破布裹住身子,只是奔跑之中却听到身后那熟悉的身影。 “打死你……打死你个登徒浪子,你这畜生竟敢做这等不法之事……岂有此理……” 柳含烟渐渐停下奔跑的脚步,心中那份绝望逐渐燃起一丝希望,这生意不就是自己所期待的那声音? 于是她回头,向着刚才你可怕的地方走去。月光下,只能看到一个人举着一只棒子在与另外一人搏斗。 起先举着棒子的男子大抵是偷袭成功,占据着一定优势,但显然气力不足,没几下,棒子便被大汉夺走丢在一边,开始与那男子厮打起来。 “宋谦……”柳含烟轻声喃喃道,接着疯狂向着那边跑去,口中嘶喊着:“宋谦你快走……快跑,你打不过他。” 大概是听到女子的声音,于是之前的那份心中的自尊又开始作祟,他冷哼一声,不屑道:“跑?你以为我宋谦就是贪生怕死之辈?” 这般说着,他冒着被那醉汉击中一拳的危险,竟然也向着那醉汉的脸上打去,这俨然就是在拼命的打算。 说起来也算运气好,醉汉的那一拳打在宋谦脸上,竟然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力气,倒是宋谦打出那一拳,便将醉汉打到在地。 看着倒在地上毫无动静的醉汉,宋谦依旧不肯放过,又抄起木棒在醉汉身上狠狠的抽打,直到浑身已然没有力气,这才瘫倒在地上。 一直站在一边的柳含烟一句话也没事,只是上前轻轻依偎在宋谦身边,柔软而又光洁的身体就这般暴漏在这男子面前,却也没有一丝的害羞。 血腥与美艳并存,星月闪烁下的夜空,将大地显得竟然这般的凄冷。 大概歇息了一阵,宋谦这才回过神来,待探查那醉汉时,发现那人依然没有了呼吸,显然是被宋谦之后那几棒子打死。 也并非第一次杀人,却也没有十分的忧虑,只是喘着粗气回头看了一眼那娇艳欲滴的女子,眼神不由又有几分迷离。 那隐藏在心中的****竟然逐渐失去了控制,心中裕王与那份受到沉重打击的自尊心在这一刻相撞破碎,于是什么都无法再顾忌,回身便将女子拥入怀中。 女子身子微微一颤,这一天等的太久了。几年来的朝夕相处,直到今天才来临,实在是有些晚。或许是一种托付,又或者是对自己对他的一种交代,总之渐趋怅然。 只是她明显能感觉到紧贴着自己的这具温热躯体竟然有些迟疑,大抵还是有那么一层隔阂到现在还无法突破。 “我还是清白之身……便是留给你的……” 宋谦没有说话,但他很快他便动了起来。迷离之中感受着那份温暖,虽说动作显得有些机械,想来也是短暂的一时兴起,但至少是有了这份兴致。 而在这片月光之下并非只有那具尸体边交代自己最初的两人,还有另外一名尚不知男女之事的青年站在田地里轻轻皱起了眉头。 听着黑夜中飘荡而来的那莺莺燕语,他前行的步伐微有迟疑,下意识的将目光从月光下那两具游动的躯体上移动开来。 …… 京城。 沈无言能感觉到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一方面严世蕃那边迟迟没有任何迹象,景王与裕王又三番五次的请他去府上。 皇宫这些天倒是很少去了,一来是因为如今的这位太监陈洪对他并不友好。另外一方面,徐文长那边的情况越来越糟。 几天前他险些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之上,若非张氏发现的早,这条命便没有了。 沈无言也过去一次,但最终还是没能见到徐文长,只是与张氏谈论了一些近况,虽说没有详细说明情况,但沈无言也能猜到一些,想来还是担心严党之事会牵连到自己。 寂静的清晨,天上正下着小雨。 屋檐下,沈无言轻轻撑开油纸伞微微叹息一声,接着迈着步子向着巷口走去。 马车早就等在一边,待沈无言过去之后,车夫将伞接过,向着沈无言微笑道:“几天前景王便念叨着要过来看看沈先生,今天终于抽出时间……。” 沈无言将衣服上的雨水顺手抹掉,钻进马车,淡淡一笑,道:“岳云酒楼也不愿,还要你过来接……我可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淋点雨还死不了。” 车夫早就习惯这位沈公子的语气,所以也不大在意,只是笑道:“京城的这些达官贵人凡是有些地位的,一般都不会坐马车,而是用轿子……沈先生却是个怪人。” “怪就怪在心态上。”沈无言微微一笑。 马车行驶在长安街上,溅起一层层水泻,将人来人往甩在身后,直到再次放慢速度,已然到了岳云酒楼门前。 车夫给沈无言撑起油纸伞,道:“就在街边等您,待会出来之前叫伙计过来知会一声,我便过来……” 酒楼某个雅间之内,景王站在窗边呆呆的望着远处街市,耳畔那轻柔的小曲唱的竟然是这般的哀伤,即便是他也有些感触。 “巧巧的这曲子一直都这般的悲?” 听到对方的询问,帐幔后面的少女止住了琵琶声,片刻之后,轻叹道:“当年在苏州时还不是这样,后来……也就成这样了。” “哦。”景王微微一沉,口中喃喃道:“苏州……苏州倒是有不少人才……” 说到这,他不由想起今天邀请的那书生,却也是来自苏州。 帐幔后的少女大概也想到了某人,所以并未回答景王的问题,只是微微叹息一声,便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间隔之间,沈无言便从门外走了进来,他向着景王一抱拳,微笑道:“本来想早点过来……内人不会做饭,总不能让她饿着……” “哦。”景王会意一笑,淡淡道:“说来先生也有些时日没有去宫里……其实就是闲聊,带她过来也没什么不好。” 这熟悉的声音沿着帐幔沁入少女耳畔,于是鼻尖有些酸,这位白衣飘飘的书生,却为那女子出入厨房。但那又如何,他们本是夫妻…… 沈无言忙摆了摆手,道:“上次带她过去实在是因为时间紧迫,这次在岳云酒楼也近一些,能早些回去,她也不会太担心……” “先生却也是个顾家的人。”景王为什么斟了杯酒,微笑道:“先生也来自苏州,想来在这京城也很难听到家乡曲调吧。” 说到家乡曲调,沈无言不由一顿,忽然想到那唱昆曲的少女,如今却又在何处? “巧巧,你唱一段吧……沈先生也是正人君子,该是符合你的要求……” 说着话,景王得意道:“这巧巧姑娘昆曲唱的极好,今天带来也让先生你听听。” 沈无言却已然愣了,巧巧,这多么熟悉的名字,会是她吗?目光深深的注视在帐幔之后,若隐若现的背影下,那少女竟然是这般的熟悉。 “我不能唱……” 135.第135章 天上掉下个苏巧巧 “我不能唱。” 窗外的细雨顺着窗沿飘进雅间之中,伙计时不时的要过来将地上擦干净,即便此时房间内的气氛似乎并不太融洽。 “京城不比江浙,这雨一旦下,就不会停……一旦停了,也就许久不会在下,所以诸位客官也不要厌烦,过了雨季想要在有雨,实在有些困难。” 也许是他一遍一遍的过来擦地,所以厌烦这雨,但又不得不说服自已,以来让自己保持着愉悦的心情,便就用这一套看似不合理,但又极其合理的形式,说了出来。 景王怔了怔,待那伙计离开之后,这才轻声问道:“为何不能唱,沈先生他……。” “我说了不能唱……”声音竟然有些哽咽,但终究还是恢复如初,略一停顿,少女继续道:“王爷,我们回去吧。” “可是……”景王不由一愣,这是少女第一次这般叫自己,以前甚至很少与自己说话,于是心情不由有些激动,倒是欣喜了许多。 只是看到呆呆的沈无言,景王不由苦笑道:“这姑娘不懂事……沈先生切莫怪罪,下次来定然说服她……那下次再会?” 沈无言皱了皱眉头,他不知道帐幔后那姑娘何时结识了这位景王,而看此时这情形,显然景王对那姑娘十分宠爱,即便她这般说话,他也没有生气。 沈无言也知道如今景王对拉拢自己的迫切,然而他竟然会因为那少女的一句话,而放弃这一次单独会面的机会,甚至冒着会得罪自己的风险。 “这……那便先告辞了……” 心中不免有些落差,几乎已经能肯定帐幔后那人的身份,只是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掀开帐子去直面那人,想来还是有些愧疚。 如今她与这位景王,也许是未来大明的继承人,君临天下之人,是这般的关系。自己又能说些什么,又能给她什么? 于是转身便要离开,甚至连伞都忘记去拿,只想快速逃离这里,永远都不要再过来,也不愿去在想那些事,以来尘封心中那股悲哀。 “先生你的伞……唉,这是怎么了……来人,去给沈先生送伞……” 要伞又有何用? 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小雨的少女,就这般背对着帐幔,轻轻叹息了一声。 街上车马飞驰不断,不时的有几辆马车停靠在酒楼门前,接着便有伙计过来接送客人。 “今天的草料何时才能送来,再不送来,小红马就要活活饿死了。” “你这小兔崽子怎么说话的,这不是在给它喂食嘛,说来也是,这畜生吃的比我们这些人都好,当真是不公平。” 少女收回目光,不由轻叹一声。 想当初也是这般下雨,那刚杀了几人,浑身带着伤的青年就这般闯进那间小院,也从那时起便闯进小院主人的心中。 后来也是冒着雨将他送走,别离时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和今天的景象大抵相似,只是互相交换了位置。 落魄的是他……可自己为何又那般的难过,那快步走出走进雨水之中的青年他离开还有家,家中还有温柔妻子等着,而自己……依旧还是一个人。 苏巧巧微微叹息一声,苦笑道:“人这一生,其实说起来就像这雨一般,从出生到死亡,也就是那么一瞬间……期间的那段,也都随风而去。” 景王看着眼前这一幕,大抵也猜到一些,但终究还是有些糊涂。 “巧巧……与沈先生相识?” 苏巧巧轻笑一声,淡淡道:“昨日还相识……现在却不想了……。” 千丝万缕的思绪尽数融入景王,这位大明皇子,出身显赫,位居皇家的心中。他终于明白,在感情中,原来帝王家与百姓家都是一样的。 可是那又如何? 沈无言又能给她什么,如今的苏巧巧显然已经对沈无言绝望,况且他已然有了妻子,以苏巧巧的性格,定然是不会屈尊的。何况自己还是皇子,可保她一世繁华。 “那便跟我回去吧……” 苏巧巧却又无奈的一笑,笑容有些绝望,这男子的心意她岂会不懂,只是这些事终究是强求不得的,即便有着无数次的折磨,却也改变不了什么。 认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即便可能永远也都无法实现,可那又如何?自己又能活多久。 “却是要跟你回去……” 听到这句话,景王之前黯淡的脸上顿时浮现一抹笑容,本打算走近帐幔,将少女拉走时,却又听到对方剩下的话。 “李先生医术颇高,本打算等他将你的病治好,然后就与他去游历……可惜现在不想了,所以要去和他告别,然后就离开……” 原来还是要离开的,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在这顷刻之间崩溃,打击却是不小。 “是因为沈无言?” 言语微有些怒意,即便修养极高的他,对待多么仇恨的朝臣都能面带笑容,但此时却还是笑不出来,也许也是因为落差。 苏巧巧轻叹道:“沈公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王爷你是不会明白的。来之前其实也不知道,可是他一开口说话,我便懂了……” “我哪里不如他……”言语愈发沉重,若非强行压制怒火,大抵就要砸桌子拆楼了。 苏巧巧深吸一口气,道:“王爷你很优秀,无论文才武略都不下沈公子……。” “那你为何……”景王忽然怅然一笑,接着轻声道:“既然如此,那只能这样了……来人,将巧巧姑娘请回王府好好伺候。” 苏巧巧怔了怔,这句话的意思便等于将自己监禁在王府。自小自由惯了的自己,岂能愿意被别人控制,一瞬间对这人的所有好感,尽数化为乌有。 “你确定要这样做?” 随从已然在一边待命,只要景王一句话,他们便会冲上前去,将苏巧巧带回王府,永远的监视起来。 景王黯然的脸上没有一丝的变化,许久之后才微微的点了点头,沉声道:“去吧……” “好。”苏巧巧冷笑一声,纵身便从窗户上跳了下去。 站在门前的小儿正在议论纷纷。 待看着远处飞驰而来的马车时,这才欣喜万分道:“草料终于送到了,要是今天送不过来,我这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呦,怎的还从天上掉下了个人?” “沈公子当时说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莫非这大姑娘便是那林妹妹?” 街对面的马车还未开走,马车内的书生不知在等些什么,大抵是还想再看一眼那人,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掀开帘子。 此时忽然听到外面喧闹,不由轻声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车夫大笑道:“谁知道是哪家烈性的姑娘,竟然从酒楼上跳了下来,若非送草料的车子刚好将她接住,怕就是一条人命……” “竟有这事……”沈无言却无心在这事之上,只是轻叹一声,道:“回去吧。” 马车打了个转,便开始飞快疾驰,而帘子也随着这风气,开了一个角。 “巧巧……”沈无言脸色大变,忙大声喊道:“停下来。” 说着话,也顾不得马车停稳,冒着大雨便飞奔而出,一把将草料车上躺着的少女搂在怀中,快速抱在马车上。 前世的那些急救措施也就在此刻全部用上,最终确定对方只是擦破了点皮,又由于淋雨太久,加上受到了些惊吓,所以此时才会迟迟不醒。 …… 小院之中又添了新客人。 至少对于李婉儿是这般认为的,望着躺着床上这柔弱少女,即便心中有那么几点愁思,也随着这好看的容颜全部消退。 “真是个乖巧的姑娘,梦中几次都在叫着相公的名字……” 站在一旁的沈无言不由干咳一声,忙道:“我去熬药……” “药早都熬好了,下一次也都是两个时辰之后。”李婉儿回头冲着沈无言微微一笑,露出一抹狡黠:“怕什么……她便是那位巧巧姑娘吧,我却很喜欢她。” “那……那你们在一起吧。”沈无言呆呆道。 李婉儿却是没有听懂这句话,淡笑道:“先安排她住在这边吧,待她好些了再另做安排……婉儿会照顾好她的,所以以后熬药喂药的事,我来做。” 虽说是笑着,但沈无言却明白李婉儿的意思。 之所以一切都要亲力亲为,便是不想让自家相公去照顾别的女子,但又不能不去照顾,于是只得自己去做。 沈无言连连点头,然后才道:“那边……那边还有点事,……其实当时情况紧急,所以才带她回来……她跳楼了……” “知道了。”李婉儿甜甜一笑,道:“你去忙……对了,下午送过来了一封信,我看是王天的,怕不是苏州那边有什么事……” 王天在京城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甚至连月儿那边沈无言都没有提及过,为的便是事情的保密性。 此时来信,想来是有了柳含烟的消息,不由心中又紧张了几分。 望着离开的那人,李婉儿微叹道:“既然来了,那便住下呗……不过这姑娘长的却也很是舒服。” 136.第136章 第六十九世间安得双全法 书房之内只有沈无言一个人,他紧紧的握着手中这封信有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王天终究还是查到柳含烟的下落,如今只用说动柳含烟将将那些罪状交出,那么之前的一些仇怨都可尽数洗刷。 书案上,沈无言挥舞手中朱笔,将宣纸上的那几个人名缓缓圈了起来。 ‘严世蕃、鄢懋卿、严绍庭……’这边圈着,沈无言又在一边添了一笔‘景王’。 这些个在京城举手投足间便能惊天动地的人物,此时都在这张纸上,而且都被沈无言圈了起来,因为这些都是仇人。 只是早就烂熟于心念叨百遍的复仇,已然持续几年都没有丝毫办法,严世蕃依旧逍遥于京城四处,三法司官员随时附和在他左右,像狗一样撵都撵不走。 反观自己,无论是严党的人还是徐阶那边的人,都对自己存在敌意,甚至想让自己死。而景王与裕王那边虽说在拉拢自己,但显然自己的存在就是一枚棋子。 所谓的得到陛下的青睐,拥有江浙一带大量财富,但此时身居京城,依旧还是连走卒都不如。 勉强愿意站在自己这边的黄锦,却死的那般的快,快到自己连反应都未曾反应过来,人已经不明不白的死了。 那位自己从几年前来京城就开始策划要保护的徐文长,到如今也陷入了死结,无论是之前的自缢还是后来的几次轻生,都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力。 轻叹一声,走到书架前将藏在几册书中夹着的一张宣纸挑出,随意翻动看着纸上熟悉的字迹,不由苦叹一声:“已经进了家门,那还能让你走?……也不是个惧内的人,何必这般拘束。” 前者说的是一个人,后者则说的是自己。 沈无言又长叹一声,苦笑道:“先干掉第一个仇人……严党这些人逼着你跳河,是不能放过的。景王,王爷又如何?他也必须死。” 言语虽说有些戏谑,但明显是当真的,至少在他心中是这般的肯定。 “这样沉默着真是累,倒不如痛痛快快的开打,这般耍着心眼斗智斗勇……何必呢……。” 许多次沈无言都希望自己能像王天那般,仗剑奋起杀掉这一个个看不惯的人,只是这书生的身子,除了口诛笔伐,又能如何? 轻轻将指尖浓墨弹在宣纸纸上,落在徐文长三个字旁边,又沉声道:“好好个人被你们逼成这样,徐阁老……你也是厉害。” 说到这里,沈无言缓缓将书信一干都收起,只是还未等他收起,忽然听到一声沉重的声音。 “苏姑娘……你要去哪……别走……无言快过来……” 沈无言怔了怔,忙向着苏巧巧那边走去,刚走到门口,便听到李婉儿轻柔的声音。 “无言与我说过你们的事,说起来也很羡慕……羡慕你们有这样丰富的经历,而我与他只是当年长辈的指腹为婚,说不得多么的美好。” 言语却是真意,大抵早就隐于心中,只是碍于很多说不出的原因,所以一直都没有说出去,此时正巧沈无言不在,也就有了一吐为快的机会。 “看的出你对无言有意……也觉得你是个乖巧的姑娘,想着你这次过来就不要离开,你若是愿意……随时都可入门……我绝不干涉。” 大抵说出这一席话还是有些障碍,但无论是情急之下,还是迫于形势,总之她是这般说了,那么以她的性子,想来也是早就想通了这问题。 苏巧巧呆呆的站在门槛前久久无法迈出那一步,前尘之事尽数涌入脑海,一瞬间想要离去的心就这般被身后那位女子击碎。 “其实早就认识婉儿姐姐,那时候还和月儿谈过这事……想来……本以为你会生气难过,哪成想……真的可以留下吗?” 想来也是怕李婉儿在忽然变卦,沈无言忙从一边走了过来,将苏巧巧拉到床榻上,微笑道:“当然可以……你快躺下,婉儿快去端药。” 站在一边的李婉儿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的皱了皱眉头,微愣道:“我还有话没有说完……况且药还没有煎好,你去……” 被重新安置在床榻上的苏巧巧心中不由一暖,之前李婉儿亲自为自己煎药喂药所存在的心态,她自然十分清楚,女儿家的心也只有女子知道。 此时她既然愿意让沈无言去为自己煎药,显然也是认可了自己。 躺在床上,烟波流连在那消瘦书生身上,直到那人消失在视线,最终又移动开来:“其实……其实我与公子……那天他浑身是血的到我那里,之后就晕倒……薛爷爷每天要出诊,我便照顾他……原本不知道会有这种感觉。” 事情一旦说开了,那便没有什么隔阂,姑娘家自然有说不完的话,期间却也有对那位男子的一些看法,也有自己内心深处最单纯的想法。 对于李婉儿来说,自从来京城之后,自己这心里话便无人可絮,当年在家之际还有采儿能说说,如今却只能闲坐庭院扫花看景,自言自语。 此时家中忽然来了个年纪相仿的姑娘,虽说之前还因为某些原因有一定的抵触,但随着渐渐了解,也就愈发说的开。 “你也别叫他公子来公子去的,叫他无言便是。按照你说的,倒是你认识他比较早……当时他可是没有如今这般成就,你便那般的喜欢他……” 忽然说到这个话题,苏巧巧自然而然的陷入沉默,只是看着眼前这温婉少女,和煦若春风一般的笑容,便也就不再隐没些什么。 “说起来这种感觉也很奇怪……那天看着他随着月儿而去,心中十分难过,只是说不出的感觉……后来远走他乡……又在京城与他相见,便不想再与他分开。” 李婉儿微微一笑,又为苏巧巧整理了被子,然后轻轻摸了摸少女的额头,放心的点了点头,只道:“那就不分开了……以前不了解,所以是有些排斥,如今见了你……却是有些羡慕你,我却一点也不如你。” 说起来李婉儿也貌美无比,却有大家闺秀的气质,无论言谈举止,都颇有大家之风。 相比起来苏巧巧,却又多了几分少女的灵动,的确十分惹人喜爱,也是因为如此,即便是李婉儿,也十分喜欢她。 想来也是因为身居豪门大户,管教自然要严厉的多,此时见到这无拘无束的姑娘,自然心生羡慕。 苏巧巧只是笑,却不做声,这样的结果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说话间,沈无言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心中终究还是欣喜的,毕竟世间安得双全法,一直都害怕因此而负了李婉儿,却又因此让苏巧巧屡屡受苦。 这一次其实也是狠了心,便将苏巧巧带回小院,看看李婉儿的态度。 若是李婉儿不会喜欢,那么只能另作打算,重新安排这些事,以来慢慢的来与李婉儿沟通。 却是没想到李婉儿会如此就会接受苏巧巧,毕竟这样的事,在前世那个世界之中,这两个角色一直都是天敌一般的存在。 接过沈无言端过来的汤药,李婉儿忙移动开身子,目光之中流露出一丝迟疑,接着才道:“我有些累了,你去喂巧巧喝。” 听到这句话,沈无言心中微微一震,想来她也是有些不愿意的,但为了她的相公,她愿意这般,于是她也说服了自己。 苏巧巧的身子依旧很虚,直到现在还未恢复体力,也就是刚才那股意志支撑着她下床而去,此时药还未喝完,便已然昏睡而去。 看着昏睡而去的苏巧巧,李婉儿轻轻咳了一声,淡淡道:“那……你留下照顾她……” “我们出去谈谈……”沈无言长叹一口气,走过去拉住李婉儿的手,笑道:“直到你委屈,我们去谈谈吧……说说你留下的信……” 李婉儿轻哼一声,微嗔道:“倒是便宜你了……这么好的姑娘,却落在你的手里。” 沈无言脸顿时通红,忙拉起李婉儿的手便向书房而去。 李婉儿站在一边,之前脸上的笑容此时已然消退,她微叹道:“巧巧是个好姑娘……却也是个烈性的姑娘,相公却不可负她。” 沈无言点了点头,微叹道:“你父亲执意将你嫁我,后来见你跳河……本以为可以一生与你相守,可惜……却是辜负了你。” “相公说的这是什么话。”李婉儿上前拉住沈无言的手,低头轻声道:“婉儿岂是不识大体的人……说起来巧巧与相公也算般配。听说她是孤儿,倒不如让我爹认她做义女,这样以来也算给她一个家。” 说到这,李婉儿不由又皱起眉头,忙道:“也不算给她一个家,待以后她嫁了相公,我们便是一家人,何须再有别的家……却是我小心眼了。” 沈无言默默的点了点头,而心中那份沉重也缓缓被放下,不由轻喃道:“娶妻当如李婉儿……” “读书当如沈无言呢?”李婉儿轻笑一声,缓缓走出房间:“未来月儿也是要嫁过来的,这小院子怕是住不下……暖香阁那边的宅子却是够大,以后住在那边也行……。” 137.第137章 风起张博宁 开春以来这雨就一直下个不停。 自从那天看着沈无言抱着苏巧巧上了马车之后,景王便再也没有离开过王府,除了将李时珍委婉请出王府之外,甚至连王贞明等人也很少在能见到他。 倒是张博宁,这个在王府之中一直位居次坐的书生,如今却得到景王的几次单独谈话。 今天特殊一些,书房之内除了张博宁还有另外一些人。 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张博宁略显忧虑,但又碍于景王只得端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毕竟自己只是一介庶民,能成为景王幕僚,却是不容易。 抬眼看向那位平日里待人素来宽厚的王爷,如今神色却显得有些忧愁,而且脸色明显不好,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这般沉默之际,从门外缓缓走进来一名大汉,那大汉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刀疤,极其可怕,看起来倒像是江湖人士。 见那人走进厅堂,景王顿时面露喜色,立刻上前握着那大汉的手,扯着沙哑的声音,寒暄道:“方兄弟,进来可好呀。” 那大汉说话瓮声瓮气,若是沈无言再此,定然能认出此人身份。 “我等江湖草莽,岂敢和王爷称兄道弟……不敢,不敢。” 虽然口中说着不敢,但脸上却没有丝毫不敢的意味,安然享受着景王的这般恭敬,随即在景王的迎接下,坐在上座。 此时人已然坐满,景王环视四周,淡淡一笑,道:“诸位都是有识之士,皆都拥有者不凡的能力……所谓养士前日,用兵一时……如今便要用上大家……” “谨遵王爷吩咐。”那姓方的大汉首当其冲,起身向着景王一抱拳。 其他剩下的这些书生脸上明显有些疑虑,但在那大汉之后,也如此附和。 景王笑了笑,继续道:“权相秉持朝政多日,即便而今已然离朝,却依旧权势极大……严世蕃实有十恶不赦之罪,如今却在天子脚下逍遥法外,我等大明士子,岂容他这般?” 说起来如今严世蕃已然是众矢之的,只要有人扇动,就会有诸多文人一起对他口诛笔伐,此时景王一提此时,顿时诸位文人连连附和。 说着话,景王将目光停留子在张博宁身上,沉声道:“张公子……据说你家以前便遭到那胡宗宪蒙害,惨遭抄家……致使你在外流落许久。” 说到这件事,张博宁顿时气血翻腾。不由想起当年自己因为爱慕李婉儿,而得罪浙江胡家,于是张家便被胡宗宪诬害抄家的事。 “王爷何必再提这事……血海深仇,自然不敢忘……可惜即便如今也势单力薄,无法将那恶贼绳之以法。” 景王不由冷笑一声,轻声道:“绳之以法?博宁却还是这般幼稚,对待这样的人岂能用大明律来对待,却是让本王有些失望。” 张博宁不由一愣,忙道:“王爷这是……难道还有其他方法?” 景王轻笑道:“想要杀胡宗宪先要解决严世蕃,而如今的严世蕃即便已然被捕入狱,却依旧有着不小的权势……至少本王不能把他怎么样。” “这……王爷还是直说。”张博宁迫不及待的连连追问道:“严世蕃此人人人得而诛之,但三法司好像没看到一般……” “三法司能将他如何?”景王轻笑道:“无非是沈炼杨继盛的事,你觉得这样治的了他?” 看着诸位书生这般迷茫且又期待的目光,景王冷笑道:“沈炼杨继盛,这些人都是被斩首的……而下这个敕令的便是陛下,若是如今因为这些罪名就将他治罪,那便等于说是陛下错了……陛下岂能错?” 景王这一席话一出,顿时迎来诸位书生侧目,诸人恍然大悟纷纷表示赞同。 倒是张博宁却陷入了沉默,他微微抬眼看像这位病怏怏的男子,身为微微一颤,这份心智他这一生中便遇到两人。 几年前他认识那位满脸微笑,一脸和蔼的书生,后来做出那些惊天动地的事,即便朝廷百官也为之悍然,而今眼前此人依旧又有这种感觉。 “普天之下,能治严世蕃罪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陛下……只是也要有罪行,如今这罪状便在沈无言手中……其实知道这一点的除了我知道,还有徐阶首辅,沈无言……我们都知道,便是缺了这罪行。” 本就不怎么喜欢沈无言,此时听得沈无言拥有这份罪行,不由有些无奈。 略一沉吟,忙问道:“为何沈无言不将那罪行公诸于世,据说当年严世蕃也逼着沈无言,最终还害死了一名女子……据说那女子与沈无言关系十分密切。” 听着张博宁说到这件事,景王的眉头不由紧紧皱起,苍白的脸上逐渐泛起黑气,呼吸迅速加速,直到平复许久才恢复如常。 “却有此事……但你可知他为何如今还没有将那罪状公诸于世,将严世蕃胡宗宪这些逆贼绳之以法?” 略一停顿,景王继续道:“据说沈无言与胡宗宪关系及其密切,如今胡宗宪被削职为民,一旦严世蕃出事,他自然也脱不了干系,于是他便手软了。” “岂有此理。”张博宁顿时怒喝道:“岂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将这种人放任自由,难道还要留着他继续害人?” 景王轻笑一声,冷冷道:“可惜沈无言便是这样的人,如今罪状在他手中……之前找过他几次,但最终他都不愿交出。” “我去找他。”张博宁愤然而起,怒道:“我却要看看这软包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如若不将那罪状拿到手,便自断双手。” “好。”景王脸上露出一抹赞赏意味,他笑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博宁,你任重道远呢。可千万不能失手,这关系到诸生的期望。” 大概安排这几位愤然的书生之后,房间之内只剩下景王与剩下那位方姓大汉。 “事情是这样的,几天后一名穿着黑袍的中年人会乘着车驾入宫,我会将四周的护卫全部撤去,你出手杀掉车驾中的人便可。” 那大汉沉沉的点了点头,道:“城外练的那几百好手如今已然蓄势待发,只待王爷一声令下……这些人当年都是混迹在鱼龙街的好手,手底下也有个几十条的人命。” 景王满意的点了点头,微笑道:“只要事情做成……你便是未来的大将军。” 方姓大汉轻笑一声,只道:“我方龙是粗人,什么大将军都无所谓,只有一个要求,杀掉沈无言……我两个弟兄都死在他手中,不能这般就算了。” “你以为我不想杀他?”景王冷笑道:“他自然会死,但不是现在……放心,那一刀会留给你,现在先做好这些事。” …… 位于城外的这间小村落之中仅有这这户人家,今天竟然张灯结彩,事情大抵也就从今天开始。 没有多余的客人,只有一男一女,女子生的美艳动人,穿着红妆愈发显得娇艳无比。 男子却显得有些沧桑,想来这些年被折磨的不轻,只是此时也露出久违的笑容。 腐朽的木桌上摆着酒碗,散发出阵阵酒香,两个人儿相视而笑,接着举杯交杯饮酒,虽说没有多说一句话,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已然有些日子没有这般铺张,即便在很久以前根本不会在意这些,但今天的日子不同,即便略显局促,却依旧不影响二人的那份感觉。 又喝了几杯,女子这才微笑道:“等过几天将这里休整一番,院子里种点花……对了,在种点菜……想想却是美好呢。” 男子缓缓伸出手,摸了摸女子的红颊,道:“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做这么多,以后我也写些东西,想来也能值些银子的。” 说到这,二人又相视一笑,脑海之中对未来那美好的日子思绪,就这般悄然浮现,想来还是有那么些哀伤,只是这般的小幸福却也不错。 新婚燕尔的两个人,没有一位客人来参加,即便放在以前定然门庭若市,但两人却有着相同的轻松感。 这般宁静的日子多么不希望被人打扰,只愿就这般男耕女织过着这般的小日子,相守终老不在被那些权谋斗争左右。 可惜,既然开始那便没有回头路,这条路并不好走。另外,以往欠下的债,也是必须要还的。 院子的篱笆轻轻被推开,却以及传来一阵嘶哑的声音。 “谁?”男子轻声问道。 女子的脸色顿时变的难看起来,她紧紧的拉住自己相公的手,心中七上八下,不知所措。 “白玉堂……哦,我叫王天,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这样的开场对话实在有些诡异,即便是王天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又道:“几天前有个醉汉……对,他是我打死的……你俩做了什么,我都没有看见。” 被这青年这般一说,原本那份紧张也随之消失,二人反而有些羞涩,皆都红着脸,同时到:“做了什么……不,你来有什么事。” 138.第138章 莫名,含烟 虽说有着明人的习性,也在大明居住有些时日,一口汉话说的却也流利,可惜对于明人的很多习惯都不甚专注,于是与人交往却是有些困难。 原本喜乐融融的婚事,随着这位不速之客的来临,一时变的有些尴尬。 王天忙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局促,接着才道:“只是想告诉你们,不用担心那醉汉的死会牵连到你们头上,是我杀的。” 听到这话,久久不安的柳含烟这才松了口气,只是心中依旧有些疑虑,那股不安的感觉始终萦绕在心中无法挥去,却又说不出这是为何。 这边宋谦忙起身为王天斟酒,十分恭敬道:“原来是这位侠士帮的忙……我二人今天在此成亲……却是有些怠慢,若是不嫌弃便过来喝杯喜酒如何?” 王天顿了顿,将手中武士刀又紧紧的握着,轻声道:“酒是喝不得了……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 “哦?”宋谦面带笑容,心中不由有些苦涩,暗想着莫非此人是过来要银子的?新婚已然将近些天的积蓄全部用光,从哪里给他银子。 一旁的柳含烟何等机敏,当即也猜到自家相公的想法,但转念一想,此人来得突然,而且看他身上着装,显然也不是缺钱之辈。 “这位侠士……你有什么要求,我夫妻二人一定全力相助……只是……只是家中贫寒……却也……” 王天怔了怔,忙从腰间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宋谦,苦笑道:“来的时候带的银子也不多……就剩下这一千两银子……你先收着……” 这倒是又让宋谦摸不着头脑,环视家徒四壁,如今虽说缺银子,但以他的见识,却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决然不敢接过这银票。 “侠士这是……你且将银票收回,有什么话坐下来说便是。” 王天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公子让我过来客气一些……说那东西一定要拿到,在柳姑娘手中……是不能偷不能抢的。” 说到这句话,柳含烟顿时会意,她忽然笑了起来,讥讽道:“原来是为了这事……何必搞出那么些花样,以为救我夫妻二人一命,我便会甘心将那东西交给你等……想来那醉汉也是你们请去的人吧。” “怎么会。”王天不由有些愤怒,他忙解释道:“那天纯属是路过,急着赶往分宜……正巧就在官道上碰到你二人,当时也不知你们身份。后来听着你们谈话,才算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你一直在找我们?”柳含烟微微皱起眉头,轻声道:“到底是谁派你来的,你说你家公子……莫非是严世蕃?” “严世蕃?”王天忙摇头道:“严世蕃又是何人……我家公子姓沈,叫沈无言……” “沈无言。”宋谦忽然冷笑一声,原本近乎抚平的伤痛又被这句话揭起,他冷哼一声,不屑道:“原本以为他还算是个人物,没想到竟然也是这种心胸狭隘之辈……何必赶尽杀绝?” 王天不由一愣,心中暗自想着来的时候,公子倒也没说要自己杀人,只是来要些东西,何必如此抵触。 柳含烟心中暗自叹息,忙握住宋谦的手,轻叹道:“事情怕不是公……相公你想的那般,那夜在含烟楼我从死去的罗文龙手中获得了一部分书信,那些书信是他与严世蕃等朝中官员的通信,几乎可以治他们死罪。当时本不怎么在意,后来跟着相公离开京城,便想着将那些东西带上,未来也好有个保命的底牌……” 几年来柳含烟都未将此事告诉宋谦,此时宋谦听来又不知有多么大的震撼,于是愈发觉得自己是那般的弱小,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沈无言。 心又不甘,可又能如何?自己至始至终都在女人庇护之下生存,若是没有柳含烟,自己又该如何存活? “沈无言……”越是这般,就对那将自己害到如此田地的人仇恨无比,而今自己新婚燕尔,却还是被他搅乱,这仇恨想来已然无法抚平。 狠狠的念着这名字,牙关紧紧咬着,只是希望自己不要乱了性子,这仇终究是要报的,但却不是如今。 渐渐恢复如常,宋谦这才回过神来道:“竟然有这事……想来那位沈公子对于这些东西十分迫切了?” 王天点了点头,道:“却是如此……公子说你们提出的所有要求,他都愿意去为你们争取。” “好,我要他的命,他给吗?”宋谦玩味一笑,继续道:“开了个玩笑……既然要谈条件,自然是要与他来谈……” “相公。”柳含烟忙大声打断宋谦的言语,只道“这件事我夫妻二人还要在考虑考虑……条件好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们……这里不希望再有外人过来。” “不。”宋谦忙道:“含烟怎么能这样想,你我终究还是要回京城的,那里才是我们的家……我们在京城找个僻静之处,好好的过日子不好吗?” 柳含烟轻轻抬头看了一眼这男子,心中犹如刀绞,他终究还是不甘于平凡一生,不甘心和自己在这荒村之中相伴终老。 “罢了……”柳含烟哀叹一声,无奈的摇摇头,道:“那便按照相公说的,但有一个条件……以往你的那些朋友,希望不要再来往了。” “这是为何?”宋谦脸色微变,低喝道:“我的那些朋友都是正人君子,含烟你也是见过的,当年在含烟楼……” “你答不答应。”声音愈发严厉,但明显有些生气,大抵也有一部分失望的意味在其内。 宋谦见此景,顿时也心软下来,只得低下头,苦叹道:“既然含烟不喜欢……那……那我便不在与他们联系。” 柳含烟并非理会宋谦,却将目光投到宋谦身上,沉声道:“另外,沈公子要保护我夫妻二人的安全……毕竟这事关朝廷诸位官员生死,我们可担待不起。” 王天沉沉的点了点头,微笑道:“这本就是公子交待的事……公子说你二人其实并不是坏人,只是被人利用了而已。” “哼。”宋谦轻哼一声,不屑道:“如今我二人不也是被他沈无言利用,却说这风凉话。” 柳含烟不置可否,显然也是这般想的,但她脸上的坚毅却并非消退半分,沉沉道:“今天是我二人新婚之日……你若是愿意在此喝杯喜酒定然欢迎,但若是为了其他事……那就不做挽留了。” 王天忙摆了摆手,苦笑道:“公子吩咐不许喝酒的……喝酒总会误事……在下先告辞。” “你倒是很听你家公子的话,却也不知道他一个连乡试都未通过的人,凭什么。”宋谦依旧十分不屑。 正要走出门的王天忽然回过身来看向宋谦,那目光完全不似之前那和煦,倒像是个嗜血的杀人魔一般。 “才学并非是你科举成绩多么好就能显示的,你若是知道大明有个连续八次都未曾及第的徐文长,还有一名老人叫归有光,他们都未曾中进士,但若论起才学,那些进士又如何与他们比?” 却是没有料到这看似江湖草莽般的侠士,竟然还懂得这些文人中的事,宋谦微微一愣,许久之后,才轻声道:“说的倒也是这个理……沈无言的确很厉害。” 这却又是一句心里话,但心里话并不代表他信服,就像当年的周严一般。 一边的柳含烟目光之中露出一丝厌倦,眉宇之间透露出一股疲倦之意。 “就这样吧……明天我们就回京城,早些谈完这件事,就早些了解。” 看着离去的王天,柳含烟这才重新抬头看向宋谦,神色之中并没有多少欢愉,至少不像是新婚燕尔的感觉,无故又多了几分愁苦。 “这一行定然很难……如今我们有两个选择,将那罪状交给沈公子,或许能帮他除掉严家,到时候或可安然无恙……另外也可将罪状交给严家,就让他们两家斗个你死我活,我们便可安然脱身。” 柳含烟轻叹道:“只是都很危险,两边都不是善茬。那位沈公子虽说并无官职,但他那份心机……却是可怕。” 宋谦轻笑一声,摇头道:“据说他与徐文长交好,而徐文长又是胡宗宪的幕僚,如今他怕是要保胡宗宪……显然这罪状对他十分重要。” 略一沉吟,宋谦又道:“也就是说,这罪状既然对他们两家都很有价值……那么我们就以此为依持,周旋于他们之间……” “然后玩火*?”柳含烟很快便猜到宋谦的打算,她轻哼一声,道:“你我与他们相比,就等于萤火与皓月……难道你觉得真的有资格和他们谈条件?” “可是那罪状。”宋谦忙道。 柳含烟冷笑一声,道:“其实我一直更好奇的是,相公你为何对这罪状的来历一点也不好奇。” “我……”宋谦脸色微变,迟疑一阵,解释道:“知道又怎样,无非就是你……你从罗文龙那里得到的。” “不用解释了……”柳含烟沉沉的叹息一声,无奈道:“只是希望相公你能记住,你我已是夫妻……一切都莫要欺瞒。” 139.第139章 一曲新词(1) 嘉靖四十四年春,京城。 这辆从江西驶来的马车来的倒是寂静,几乎连一丝尘烟也没有带来,但却将这股暗流激起千万层浪花。只是终究是暗流,对于京城这繁花世界来说,似乎一切都还是原样。 清晨的街市上人也不算多,倒是在一旁的酒楼上却坐着几名吃早餐的客人。 桌上摆放着丰盛的糕点清茶,但座上这几人显然没有这份兴致,除却那位独眼的胖子之外,其他人都一脸愁容。 刑部左侍郎鄢懋卿轻轻敲击杯盘,惨笑一声,无奈道:“事情总这样拖着也不好吧,到现在也没找到罗文龙的那些信……若是被徐阶得到,那我们都得完蛋。” 座上的其他几位也都是严党成员,虽说严嵩致士许久,这些个官员们依旧有着不小的权势,即便是徐阶也不能将他们怎么样。 只是这种状态似乎并不稳定,如今的事态看来显然严党正在一天天的衰落,而徐阶也逐渐将一批自己人拉进朝廷,一个个重要的位置都安排了自己人。 “谭伦去了东南,赵贞吉也被派回京城……还有那个海瑞,一个小小的县令,如今都坐上巡抚的位置,你们自己想想。” 听着鄢懋卿的话语,一旁的严绍庭也有些迟疑,微叹一声,无奈道:“高拱也入了阁……还有那个张居正,怕是离入阁也不远了。” 一边的严世蕃将糕点一口塞入口中,轻笑一声,道:“怕了?害怕就都辞官回家吧,这样怕是还能留条全尸。” “这是什么话。”鄢懋卿轻哼道:“鄢某人虽说人微言轻,但却也不怕死……只是害怕未来朝廷交到徐阶这心胸狭隘之人的手中,却也不知道会如何。” “所谓心胸狭隘,却也是怕秋后算账吧。”严世蕃冷笑一声,继续道:“什么谭伦赵贞吉,这些人都算不得什么……高拱算是个人才,但显然不怎么信服徐阶。高拱此人对权力极其向往,仅仅入阁,怕不是他的志向。” “父亲的意思是,高拱早晚会成为徐阶的绊脚石?”严绍庭不由点了点头,会意一笑道:“说起来也是这个理,徐阶也不怎么干净……。” “他家乡可是有千亩良田,虽说这已然是一种默许的行为,但保不住被哪个硬骨头捅破了天,他终究还是不会好过。” 略一沉吟,严世蕃又道:“徐阶用不着我们去担心,这条老狐狸竟然将我也骗了,一直以为他是一条对我们严家忠心耿耿的狗,却没想到是只大尾巴狼。” 说到这,鄢懋卿顿时也愤怒道:“那林润显然也是他派去的……这一次若非用了这一招,怕真的就倒下了。” “说的也是。”严世蕃苦笑道:“那林润却是个厉害的角色,当年弹劾你之时,若非父亲护着……怕你只能被革职查办了。” 提起这事,鄢懋卿依旧心有余悸,忙低喝道:“那就是条疯狗,咬住你就不松口……当年却也不知如何得罪了他,当真是可怕。” “听说近些天景王那边也有些动作,绍庭你说说。”正间断的沉默之际,严世蕃忽然提起这事。 严绍庭坐镇锦衣卫,却是有着极大的能力,京城大部分官员都被他监视着,但凡有些小动作的官员,都在他掌握之中。 也因此得到了不少的好处,不少位高权重的官员,也都要对他低声下四。 严绍庭十分受用这种感觉,所以他甚至将自己的羽翼安插到了景王以及裕王那里,虽说效果终究是差了些,但却不影响对这两位王爷的控制。 也因此即便严世蕃能把持着裕王的几年俸禄,等着这位皇子给他贿赂,才肯放还银子。而裕王那边,却也只能安然承受。 “说动向也谈不上,只是近些天他派了个书生整日去沈无言宅子附近闲转,怕是想要从沈无言那边打听些什么……” 严世蕃轻笑一声,不屑道:“这二位皇子却是煞费苦心……如今拉拢沈无言却是最好的人选,可惜……这位沈无言却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何止不简单。”严绍庭由衷的显露出一丝紧张,低叹道:“如今见他都觉得害怕……想来这书生的心智比起徐阶也不相让。” 素来自负无比的严世蕃听得这话却也毫无反驳,显然是认同了这个观点。 “派人去盯着点沈无言……当然肯定盯不住,等着他离开之后去他家找找看看,若是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及时过来告诉我。” 说完,严世蕃缓缓起身,看着天边渐渐升起的照耀,微微笑了笑,这才满意的向着楼下而去。 这样的景象四处都存在着。 另外一边,含烟楼对面的一间小茶馆内。那位衣着华贵的青年正看着那辆疾驰而来的马车,逐渐停靠在含烟楼前。 青年的脸色稍显苍白,显然身患重病,气力也稍显不支,如今能站在这里,也都是强撑着的。 望着马车上下来的几人,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轻声道:“你说认识那拿刀的男子?” 站在窗边的另外一名书生微微点了点头,叹息道:“说是沈无言的手下……但显然有着过人的实力……据说此人在鱼龙街一刀便解决了一个人。” “这倒是……就是不知道方龙与他谁又利害一些。”这般喃喃自语之后,他眉头微皱,低声道:“宋谦……柳含烟,这二人怎的来京城了。” “宋谦?”书生目光微微侧目,将目光停留在从马车上下来的那名苍老的男子身上:“曾经的京城第一才子,如今怎的落魄成这摸样。” 青年轻笑一声,不屑道:“什么第一才子,拿着自己师兄的诗文充当自己的作品……想来他师兄也是他害死的。” 书生沉吟少许,便不在说话。 青年继续道:“你去派人查查这二人这次回来做什么……说起来从那夜之后,这二人就再也未曾在京城出现,而今来京城还跟着沈无言随从,定然是有问题的。” …… 今天小院显得格外冷清,家里的两个女人早就结伴离去,外出跑步之后,便一个人简单的解决了早餐的问题,随意闲坐看了会书之后,便听到行使而来的马车声。 意料之中的看着王天漫步进来,说起来他在京城这么久,来这里的次数并不多,所以知道他二人关系的人也不多。 走到亭子前的躺椅旁,王天轻叹道:“来的时候忽然就多了十几双眼睛盯着……当真是太累了。” “以你的能力,想要甩掉他们……困难吗?”沈无言将书丢在一边,轻笑道:“况且这是在京城,你想要甩掉他们太简单了。” 王天微微点了点头,苦涩道:“近些天可能会经常过来……已然将柳姑娘他们安排在含烟楼住下,谈条件的事……还是要等你过去。” “何必非要找我过去……宋谦定然又要在我身边指手画脚……我又会忍不住羞辱他……”沈无言苦笑一声,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说是他们二人成亲了?” 王天轻轻的点了点头,无奈道:“宋公子的确对公子出言不逊,但被柳姑娘制止了……怎么都感觉柳姑娘比宋公子要沉稳多了。” “毕竟久处书香的读书人,一个却是久利风尘的女子。”沈无言轻叹道:“虽说宋谦诗文才华一般,但却写了一手好字……他何必要争个什么才子。” 沉默许久,沈无言将周围简单的整理一遍,才道:“想来他们现在也休息的差不多了,现在去找她谈谈。” …… 算起来这还是第一次与柳含烟谈话,望着对面这位稍显沧桑的女子,沈无言微微一笑,淡淡道:“原本是打算过去的,只是京城的事还是比较多……” “听说你那位朋友徐文长……最近过的可不怎么好。”柳含烟理会沈无言的话语,却也淡然道:“所以这东西对你们的重要程度……我不用多说。” 干练的言语,敏锐的洞察力,毫无拖泥带水之感,即便很多久处政坛之辈,怕也不如。总之让沈无言无力反驳,即便是他也十分佩服。 略一沉吟,沈无言苦笑道:“尽量满足柳姑娘的条件。” “第一,这件事之后,希望沈公子不要再找我夫妻二人,你我从此便是陌路。” “这是自然……” “第二,请沈公子出面替我夫澄清那些污点,他并非是一名杀害师兄窃取诗文之辈。” “这……其实这也不丢人呀,唐朝那位大诗人不就为了首诗杀死了侄子……哦,好……答应你。” “第三,我要面圣。” “面圣。”沈无言几乎是喊出这两个字的:“你说你要面圣……我一介平民,如何等让陛下来见你……何况我也很久没见过陛下了。” “不用陛下来见我,我去见他便是。”柳含烟沉沉道。 沈无言皱起眉头,问道:“你面圣有什么事……你有什么冤屈要诉说?” “这需要告诉沈公子?”柳含烟冷笑一声,不屑道。 140.第140章 一曲新词(2) “这需要告诉沈公子?” 看着对方那一双平静的目光,沈无言却也觉得有些可怕,女性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是附属存在,但很多人偏偏会这样认为,好在自己还算清醒。 沈无言不由笑了出来,笑的莫名奇妙,就连柳含烟也皱了皱眉头,冷声道:“沈公子若是觉得这条件苛刻,我大可去找严大人。” “你说严世蕃?”沈无言轻叹道:“现在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他暂时还不知道这些书信的存在……如若你亮出了这东西,你夫妇二人的安宁日子也到头了。” 说到这,沈无言不由环视房间内,好奇道:“怎的没见宋公子过来……说起来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呀。” “相识算不上,过节却深的很。”柳含烟淡笑道:“如若他再次,定然又要与公子多话……他也觉得不想在于你一般见识,索性就出去转了转。” “出门了?”沈无言神色微变,忙示意了一眼站在门前的王天,轻声问道:“那柳姑娘可知道他去了哪里……你也知道在罪证对严世蕃他们有多么重要,一旦他知道你有……他定然不会放过你们。” 柳含烟冷冷一笑,不屑道:“这我自然知道……你放心,宋谦他虽说比不上沈公子你狡猾,但却也不是泛泛之辈。” 大抵也能猜到柳含烟这几年过的并不会,如今宋谦又是他的丈夫,而他二人之所以会有今天这般模样,与自己却是脱不了干系。 于是沈无言也不愿与之多言,她愤怒之时发泄几句也是应该的,只要大体不失,那么一切都好说。 这般想着,沈无言依旧带着笑容,微叹道:“面圣之事……虽说并不算……难吧,不过也并非不可能的事,可是总是需要一个理由吧。” “理由……”柳含烟稍有迟疑,这个道理她并非不懂,皱了皱眉头,这才道:“毕竟兹事体大,终究还是想找陛下问清楚一件事。” “陛下专于修道多年,能管的事其实也越来越少。”沈无言抿了抿嘴,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惊讶道:“你是说……壬寅宫变。” 这却又是多年前的一件事,如今在提起此事,知道的人其实也不多,毕竟是宫门内的密事,即便皇帝也很少提起,此时沈无言说起,却也觉得寒毛竖起。 柳含烟脸色明显大变,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迹,倒是银牙已然将嘴唇咬出了血,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的,显然这件事对十分重要。 “公子既然知道此事,那便知道这件事十分重要……还是等见到陛下再细说……另外公子尽可放心,我不是去报仇的。” 望着眼前这柔弱的女子,沈无言不由的又想起二十多年前那起由十几名这般柔弱女子引起的那场宫变,心中却又不住颤栗。 “柳姑娘尽可放心……陛下那边我来安排……倒是你夫妻二人……含烟楼虽说你熟悉,但显然现在是不能住在这里,如果你们愿意,以后这楼还是你的。” 沈无言轻叹道:“来的时候就发现有人在监视这边,等会会派人送你们走……近些不会去见你,但一定要记住不要随意外出。” 柳含烟应了一声,再无多话。 离开含烟楼之际,沈无言目光若有若无的看了一眼对面的那间茶楼,轻笑一声道:“待这边事情处理完了,咱们也在京城开几间茶楼,好让这些个爱听墙根的小人有个好去处才是。” 一旁的王天却是明白沈无言这句话的意思,以他的洞察力自然能看到站在对面二楼上的那些人。 “晚点带着他们换个人多的地方住下,但是一定要摆脱这些个警犬……对了,这些天你就住在他们那边保护着,盯紧了宋谦……” …… 西苑。 沈无言已然在此等了许久,直到那名衣着朴素,但却十分威严的中年人走过来之后,俨然便是已然入阁的高拱,见着高拱走了过来,沈无言这才忙上前施了一礼,微笑道:“见过校长大人……。” “早就不是校长了……”中年人目光一扫沈无言,轻哼道:“徐阁老让你进去……我说你个沈无言,能不能安生一些,少生些事端?” “唉,高阁老这就不对了。”二人一边走着,沈无言微笑道:“这却是冤枉我了,就是过来看看徐阁老……他老人家德高望重,总是要提些水果礼盒过来看看的。” “东西在哪?”高拱轻哼一声,道:“之前严世蕃被打黑拳的打了这件事,你可曾还记得?” “这事……”沈无言摆了摆手,忙道:“严世蕃仇家可就多了,被打难道不是一件正常的事?况且……他不是应该在大牢之中?” “哼,少给我来这一套。”高拱轻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干的?如今国子监可都传开了,说那个打黑拳的定然是沈无言。” “这帮孙子……”沈无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中不由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恨不得掐死那些闲言碎语的书生们。 一边的高拱看着沈无言脸色大变,却又笑了起来:“却也算不得什么事……其实三法司很多人都知道是沈公子干的,但现在大家都保持沉默了。” “这又是为何?”沈无言不解道。 高拱冷冷道:“若是老夫知道有这等事,定然也会去打……之前和张居正说起这事,他却是觉得惋惜,如若早知道有此事,却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沈无言不由也笑了起来,毕竟严世蕃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三法司的那些官员虽说畏惧他的权势,但见到他被打,却也很是受用,自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边说这话,便走进阁中,首先引入眼帘的便是几行字。 “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字端正有力,却是出自徐阶之手,而在这几行字之下,便是那位个字并不好的清秀老人。 在他的对面是堆积如山的奏疏,还有一部分公文以及需要处理的文书。 “严嵩当年怠政,留下诸多未曾处理的公文。而今陛下也忠于炼丹,所以这边的事都要经过阁老也审定……故而忙了些……” 一边的高拱素来高傲,对这位将自己提拔入阁的徐阁老向来都不怎么认可,但看着眼前一幕也由衷佩服,轻叹一声,无奈道:“无言有什么事就快说吧,别耽误太久了。” 对于内阁中的事,沈无言也了解,其实徐阶大可将这些奏疏交给剩下的阁臣去审理,自己本无需这般劳累,然而他却这样做了。 略一沉吟,沈无言忙摆手道:“的确没什么事……就是想过来看看阁老,旁的事也没有……既然阁老公务繁忙,那便先告辞了。” 始终未曾言语半句的徐阶忽然将笔停下,然后玩味的看向沈无言,道:“谈什么条件你说吧,柳含烟既然是你先找到,我也不会和你抢。” “阁老怎能这样说……”沈无言苦笑一声:“人家可都已然成亲了……柳含烟的确长的漂亮,你我也都是有家室之人,却也不能……。” “放肆。”徐阶紧皱眉头,冷笑道:“你在这般胡言乱语,休怪老夫无情。” 沈无言慢摇了摇头,道:“却是找到了,而且也得到了罪状……如今的问题在于,她想见陛下。” 徐阶将笔丢在一旁,冷笑道:“区区一介……竟然还想面圣……如今朝中能见到陛下的官员都少见,陛下岂能答应?” 沈无言苦笑一声,点头道:“却是这个理……只是她却是有事要找陛下。” “她能有什么事?”徐阶轻哼一声,不屑道:“以为有些姿色,便放荡不已……宫中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况且陛下专于修炼,早就清心寡欲了。” “阁老何必将话说的如此……算了,她找陛下是为了壬寅宫变那件事。” “壬寅宫变。”顿时房间之内,这两位在朝廷之中数一数二的人物,顿时脸色大变。 徐阶沉声道:“这事关系重大……莫非那些宫女之中有什么人与柳含烟有关?她要找陛下报仇?” 沈无言忙摆手,笑道:“你以为这是还珠格格?哪来的那么多刺客……” “什么?”徐阶也顾不得追问沈无言这些话的意思,一口便回绝了沈无言的要求。 “既然扯上宫变之事,那就更不能让他见陛下……不行,高大人速速派人去查查当年那些宫女的身世,看有没有与这柳含烟有联系的。” 一边的沈无言苦笑一声,无奈道:“早就去过了……那些个宫女的身世都不怎么详细,而柳含烟,她来京城之前的所有身世,都没有。” “阁老你应该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沈无言继续道:“事情拖到现在,保不住哪一天陛下在想起严嵩严大人,一旦招他回朝……呵呵。” “这……”徐阶深深吸了口气,无奈道:“既然如此……去驸马府走一趟吧,宁安公主兴许能帮上你的忙。” 141.第141章 一曲新词(3) 说起宁安公主,沈无言却也是想过的。 当年宫变之时,十几名宫女合谋想要勒死皇帝,后来被另外一名宫女高密,最终才算救了皇帝这条小命,只是也因此被连坐了许多无辜之人。 宁安公主的生母端妃便是当年枉死之人,而且死的十分凄惨,被凌迟而死。 后来事情真相逐渐大白,皇帝对这位端妃的愧疚也随之而起,也因此逐渐开始将那份愧疚转嫁到对宁安公主的宠爱上。 这位看起来柔弱,实则强势无比的公主,绝非一般人能理解的。 公主之中,除了那几位夭折的之外,另外一些整日除了奢靡享乐之外,便再无其他志向。而她却尽心尽力,希望自己的夫君驸马李和在朝中有一定的影响力。 如今支持景王大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无论是邀请沈无言过去,还是很多时候在百官之中的游走,皆都说明她并非自甘堕落之辈。 她不甘心只当一名公主,活在这泱泱大明岂能这般沉睡中度过。 或许还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眼见当年母亲的惨死,而自己却那般的无助,明知道这一切都是皇后故意为之,却向自己的父皇提都不敢提。 身为皇家子弟又如何?那位整日只知道在宫门内修炼的人,他可以执掌天下生杀大权,只要他愿意,可以主宰所有人的生命,却是可怕了些。 宁安公主不喜欢这种感觉,即便如今她一直都做的很好,百官无一对她有厌恶之感,皇帝也十分宠爱她,另外还支持着一位皇子。 可惜这一切都太假了,一旦天子一怒,那么再多的宠爱也都会付之东流,迎接自己的除了死亡,别无其他选择。 如若想改变这些,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自己坐到那个位置。 四月天的京城已然有些炎热,从内阁到驸马府却是花了不少的时间。赶到时,沈无言已然满头大汗。 再次敲开驸马府的大门,一切都变了样子,那位趾高气昂的门童一见沈无言过来,急忙上前恭敬的迎接,口中还不住的道:“沈先生今天怎的有功夫过来?快请,快请。” “不用通报?”沈无言却也有些不好意思,轻叹道:“你还是去通报一声吧。” …… 厅中气氛还算不错,李和侧靠在椅子上显得极其随意,他看着沈无言微笑道:“前些天还遇到婉儿,却是有些时日没见无言了。” 大抵是之前那个无缘无故而来的亲戚关系,此时沈无言却也有些无奈,说话未免会显得拘束许多,但转念一想,这其实也是李和的厉害之处。 略一沉吟,沈无言正色道:“这不是过来了……不过的确是有些事才过来的。” “一想就知道是有事。”一旁端坐着的宁安公主微笑道:“无言可是大忙人……近些天不是景王那边,就是裕王那边,着实是应酬多多。” 沈无言忙摆手笑道:“公主何须调笑,其实这一次是为了二十多年前的一间旧事……想来公主也是知道的。” “二十年前?”宁安公主不由想笑,二十年前自己才多大一点,又能知道什么旧事,只是终究是心中隐藏多年之事,也因为当年小,所以就记忆的更加深刻。 脸上的笑容瞬间便僵硬在脸上,许久之后她才沉沉的点了点头,沉声道:“是了,却是知道,而且记忆深刻……你想知道什么。” 一边的驸马李和却一脸茫然,但看着公主那神色,却也不敢多言,只得呆呆的望着这二人。 “具体的情况,其实都知道……只是毕竟是宫门中的事,很多具体之处也只有陛下清楚,当年他正在气头上,也无人敢去过问……” 略一顿,沈无言忽然又道:“毕竟借着此时作乱,导致许多无辜之人枉死,所以这件事肯定就不能这样算了……意思是想打算在查查这件事。” 这句话却又说到宁安公主心坎上了,这些年虽说已然将她的母亲平冤昭雪了,但毕竟这件事的背后之人尚在,且没有遭到一点惩处。 其实背后的人是谁,大多数对宫中事物了解的,都能猜到一些,只是因为那人权势实在太大,加上这件事却也算是禁忌,一旦出了点差错,那么死的可能就是自己,于是没有人愿意去触碰。 何况死的都是些地位低下的宫女,在多的或许还有一名端妃,这于民于国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影响,因此重视此事的官员也不多。 毕竟是心中多年的伤痛,宁安公主面色冷峻,许久才又道:“想来这件事与无言毫无牵连才是……何必要趟这趟浑水。” “公主也说了是浑水,所以肯定知道我愿意走这一遭定然是有难处的,所以……” 沈无言轻笑一声,叹息道:“其实公主这些年如此谨慎的行走……想来也不怎么愿意在冒这个险,所以……想带一个人去见陛下。” “谁?”宁安公主忙问道。 沈无言摆了摆手,苦笑道:“却是有难处,等那边的事忙完便会告诉公主……如今怕是不行。” “你信不过我?”宁安公主冷笑一声,不屑道:“你觉得我会答应你让陛下去见一名,连我都未曾见过的人?” “你见过。”沈无言深吸一口气,无奈道:“相信公主一定知道含烟楼的来历。” “柳含烟?”一边的驸马李和顿时皱了皱眉头,这名字最近在景王那边听到的次数太多,此时却也忍不住叫了出来。 一边的宁安公主见驸马李和这般反应,不由皱了皱眉头,轻笑道:“莫非驸马也经常去那种地方?我怎的不知道。” 李和顿时一脸窘迫,忙干咳几声,便也不再多话半句。 顿了顿,驸马继续道:“难道这女子与当年那事有关?但看她年纪怕是也与你我相仿,当年却也只是孩子罢了。” “或许是亲人,又或许受人托付……总之既然她知道这件事,那就不简单。”沈无言轻叹道:“我知道这件事并不简单,所以只是想让公主说说,接陛下出宫。” “出宫?”宁安公主冷笑一声,道:“你也是去见过陛下的人,他上一次出宫连他自己可能都忘记了……。” “上一次出宫是在嘉靖四十一年……去了一趟诏狱,又去了一趟含烟楼……是跟着徐阁老去的。” 这却是几年前的事了,沈无言之所以知道这事,其实还的徐阶说的,当时却是让他惊奇了一段时间。 宁安公主摇头道:“你这是在炫耀?谁不知道陛下出宫就是为了去见你……” “公主却又错怪我了……想来陛下当年能出宫,这一次显然也是可以的,只是需要一定的方法。” 这边说这话,沈无言微笑道:“驸马公主皆都是机敏之辈,想来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 送走沈无言之后,驸马李和又沉沉的叹息一声,回头看向眼前这位貌美无比的妻子,此时一脸茫然的样子,的确有些不忍。 微微叹息一阵,苦笑道:“刚才多亏了你,否则就说漏嘴了。” “柳含烟她果然来京城了……只是她既然拿着严世蕃的罪状,为何还要去面圣?”宁安公主轻叹道:“难道宋谦是在撒谎?” “这倒是不会……在景王那边,宋谦乖的就像一只忠实的狗一般,如何会讲假话?”李和讥讽一笑道:“说起来那位宋谦也的确有些能力……他既然知道景王会对沈无言下手……” “可惜他并不知道那罪状被柳含烟藏在哪了……若是知道,那么完全可以借着严世蕃的势力给景王一点教训。” 宁安公主冷笑道:“说起来景王如今羽翼丰满……竟然对我这个姐姐越来越不像话了……为了个女人,竟然要对沈无言下手,当真是白痴。” “却也不能这样说,毕竟是个男人,被另外一个男人夺走心爱之人,的确难以容忍。”李和忙解释道。 宁安公主不屑道:“就这点能力,未来如何成为一国之君?” “你操的心太多了。”李和起身为宁安公主倒了杯茶,轻笑道:“其实请陛下过去并不难……就说含烟楼有诗会,沈无言也会过去。” “却是个好主意……”宁安公主露出一抹笑容,继续道:“那这些天景王那便你就多看着些,切莫让他乱了章程。” “一切都安排的妥当,那三百甲士足矣将那些护卫踏成肉泥。”说到这,李和柔和的脸上忽然浮现一抹惨笑。 …… 四月底,含烟楼终于迎来几年来的第一次诗会。 说是诗会,其实来的有诸般大家,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小说传奇,另外各种文章著称闻名大明的文人皆都汇聚于此,称为以文会友却是更为恰当。 如若说科举是大明文人聚集之地,那么这次的诗会便是大明才子聚集之地。 从四月初到四月底,陆续从全国各地奔赴而来的文人才子皆都入住于京城,直到月底才算到齐。 142.第142章 一曲新词(4) 距离含烟楼诗会还有几天,位于京城某个杂乱小巷中断的一间四合小院大门吱吱的打开,紧接着从门后走出一名苍老的男子。 那人身着一身儒袍,脸上显得有些忧虑,他抬眼看了一眼从屋檐上滴下的雨水,不由轻叹一声:“来京城之后就一直下雨,却是难得晴个几天。” 说着话,从边上钻出一名貌美女子淡淡一笑,苦叹道:“倒是不如分宜城外那里好……我们不能回去住?” “回去做什么?”男子语气明显加重,接着似乎也发觉自己这样不太合适,于是转而缓和语气道:“毕竟这里才是我们的家……以后若是想回去,就回去住几天在过来,却也不错。” 女子抿了抿嘴,不在说话,沉默许久之后,这才继续道:“相公这些天怎么的总是出门……沈公子说京城不安全……” “一口一个沈公子,你难道不知道我有今天都是因为你的那位沈公子?”男子脸色一沉,冷笑道:“你当真以为沈无言会看上你?” 突如其来的一席话,顿时让女子有些手足无措,抬起头看了一眼丝丝细雨逐渐平复心中苦意,一字一句道:“宋谦,这么久了难道你还不懂我?” “你让我如何懂?”宋谦冷笑道:“我却不懂为何你与沈无言谈话,就要让我这个男人回避。” 女子不由一愣,待再次回过神之际,宋谦已然撑伞离去。看着远去的背影,眼泪止不住的想要涌出,但却被她硬是留在眼眶之中。 生硬的抹了抹眼角,权当飘落而来的雨丝,接着转身回到小院之中。 …… 含烟楼对面的那些间茶楼近些天生意出奇的好,而且来的人似乎都不是寻常之辈。 大抵是因为见过大世面,所以连店小二伙计们的眼界也高了不少,所以看着这位衣衫褴褛,且不修边幅的书生走过来,顿时冲上前去便要驱赶。 眼看着这位邋遢书生就要进门,伙计忙走上前去拦住那书生的去路,冷冷道:“哪里来的,回哪里去。” 原本是受邀请过来的宋谦一见这等架势,又看着那胖乎乎的小伙计那双并不大,但却泛着浓郁嘲讽意味的小眼睛,顿时明白了些什么。 如今形势变了,他却也不想在与其有什么争执,又或许在宋谦的眼界之中,从来都没有这般低下之人,即便与其多说一句话,都是对自己极大的侮辱。 轻哼一声,便要绕过这小山一般的躯体,但却又被拦住,并且被极其无礼的一把推倒。许是这些年身体愈发薄弱,又或者那小伙计的力量却是大,这一推之下,宋谦竟然就坐在了地上。 这一来一往之间,顿时引来许多人的围观,甚至还有人指指点点,总之瞬间宋谦便羞红了脸,忙用破衣角挡住脸,生怕被人认了出来。 那小伙计虽说也有意捉弄这书生,但看着眼前此景顿时也有些不忍,忙陪着笑脸便要过去将宋谦搀扶起来。 宋谦此时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岂能让那小伙计碰自己,忙挥舞拳脚,怒喝道:“滚,滚开。” 小伙计却又委屈的摇了摇头,苦笑道:“何必生气呢……就是和你开个玩笑……要不进去喝两杯……算我账上行不?” 一听这话,宋谦更是恼羞,心中暗付道,想当年老子去含烟楼之际,你这小兔崽子在哪?如今竟然这般羞辱自己,可惜又能如何?自己的确没有银子。 越想越是恨,恨不得将那人撕碎,若非是他,自己如今便是高高在上的京城第一才子,随意一次润笔费,便有千两银子,岂会担心身无分文? “滚。”撕心裂肺的一声怒吼,宋谦猛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眼看着这位昔日大名鼎鼎的宋谦,便要命丧于此。 忽然从酒楼上冲出一名男子,那人一把握住匕首,鲜血随之顺着那书生手心滴落,接着一把夺过匕首,狠狠的在宋谦的脸上删了一个耳光。 “你若是久这样死了对得起你师兄?”那人厉声道:“何况听闻你也有了家室,你妻子没有你又如何生活?你这个懦夫。” 句句刺入心间,那早就如铁石的心,此时竟然被这几句话词的好像在流血。 “我师兄……所有人都以为是我杀了师兄盗取他的诗文……我妻子……我妻子她爱的本就不是我。” 声音有些哽咽,但却还是忍住没有嘶喊出来,许是那最后一份尊严还是要留存,于是接下来只能沉默,因为在说下去,也许就没有尊严。 “这是?”就在那夺刀的男子冲出之后,接着又从酒楼内跑出几名年轻人,其中为首的那人脸色苍白,似乎病的不轻。 他轻疑一声,好奇道:“贞明,看这人倒像是……是宋公子?” 王世贞一把将衣角扯破,随意给自己手上伤口一包扎,轻叹道:“却是他……当年在李春芳大人那里与他有过交往,说起来宋言知也十分照顾他。” “其实说他杀死师兄盗取师兄诗文一事……我却是不信,前些天他就来找过我,与他交谈过一次,却是有才华的……”景王声音很轻,看起来极其虚弱,虽说下着雨,但天气已然很热。 只是此时他依旧穿着冬天的棉衣,说这话,还不忘将棉衣紧了紧,然后继续道:“今天其实是我请他过来的……怎的出了这事端。” 听到景王这般说话,那胖乎乎的小二顿时急的满头大汗,忙解释道:“都……都是误会……这位大老爷……。” “罢了,你去吧。”景王轻轻挥了挥手,苦笑道:“贞明去扶他进去……。” 小桌上坐的人并不多,都是些文人,以至于此时看到宋谦的遭遇,都有些不忍,皆都纷纷叹息不断。 倒是景王却轻笑一声,淡淡道:“事情都过去几年了,你何必在意……大不了过几天含烟楼的诗会,我去替你正名如何?” 宋谦不由一怔,眼神也逐渐有了颜色,只是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还生气?怎么说我也是大明的王爷……论起年龄你还要叫我一声大哥……一言不发,是不是太不给我面子了。” 没有自称本王,而自称我,这已然是极其可贵的了,却还和宋谦称兄道弟,即便是王贞明也有些意外,不由又多看了几眼景王。 景王却神色如常,除却脸色愈发苍白之外,却还带着笑意。 宋谦顿时眼泪如柱,泣不成声,趴伏在桌上痛哭流涕。 “多谢王爷抬爱……王爷有什么吩咐,在下定然全力以赴……” 景王上前拍了拍宋谦,又替他斟了杯酒,轻叹道:“说这话……无论是你,还是贞明……还有青山他们。你们都是我的朋友,而非手下,明白吗?” 宋谦顿时连连点头,忙道:“是了,是了。……王爷前些天说的那信,我这就回去帮你要。” “不急。”景王微笑道:“今天就是请你过来聚聚,虽说比不上苏州的星巴克,但也算京城有名的茶楼。” “说起星巴克,却是佩服无言……当年我也在京城开茶楼,最终……唉,往事不堪回首呢。”提起当年只是,王贞明不由感慨万千。 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忙道:“怎的没见青山博宁他们过来?” “青山被徐阁老叫去有事,时行与锡爵近些天在翰林院也繁忙……至于博宁,我让他去办点事大概一会就能过来。” 这般说话之际,张博宁走了过来,一眼便看到狼吞虎咽的宋谦,顿时明白这其中内涵,于是脸上不由多了几分欣喜。 “事情都打听清楚了,和王爷猜的一模一样,接下来按照计划行事便可。” 看着满脸欣喜的张博宁,景王不由皱了皱眉头,若有若无的看了一眼王贞明,冷声道:“坐下吧,今天不谈这些事。” 张博宁怔了怔,忙道:“那胡宗宪……。” “坐吧。”景王冷冷一咳,沉声道:“近些天博宁多和贞明修习,来年争取考个功名,整日这般游手好闲却是不行。” 听得这话,张博宁不由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本打算在辩解几句,却见景王那冷冷的目光,只得低下头去一眼不发。 一边的王贞明一直都回头看着窗外细雨,仿佛身后这二人的谈话与他无关一般,许久之后才轻叹一声,道:“这风起了,雨也就下不了多久了。” “也许风起了,这雨会下的更大些呢?”景王不由轻笑一声,淡淡道:“今年这诗会,却不知道谁又能谱一曲新词。” “一曲新词。”王贞明笑道:“无可奈何花落去……” “这花不落,来年又怎么能长出新花呢?”景王又笑了起来,摆手道:“罢了,罢了。这诗情画意,却非我这种闲人能懂……” 王贞明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却道:“说起来倒是有些想念苏州的奶茶了……也不知道这一生是否还有幸品尝得到。” 143.第143章 一曲新词(5) “也不知道这一生是否还有幸品尝得到。” 声音渐趋平缓,甚至是那般的淡然,淡然的就连张博宁都未能听出其中意味,只是笑道:“说起来沈无言还是挺聪明的,那奶茶的确好喝。” 回头看着一脸得意的张博宁,王贞明的脸色愈发难看,许久之后才长叹一声,起身向着景王一抱拳道:“先回去了。” 景王饶有兴趣的一笑,摆手道:“何须这般呢……又不是一定会失败。” “只愿景王变秦王……”王贞明沉沉的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而去。 景王却又怔了怔,这句话却是明显,秦王便是李世民,当年玄武门与今日合谋之事却是很像,如若成功,那景王便就是当年的秦王了。 “也希望王贞明是房玄龄。” 轻轻喃喃自语,景王随意夹起一块糕点吃了起来,喝着清茶望着窗外细雨,那人已然冒雨而去,于是心中又有些忧虑。 “博宁,吃饱了吗?”景王扫了一眼张博宁,轻笑道:“贞明今天情绪似乎不太好,你去看着他……有什么情况都来告诉我。” 张博宁不由一怔,他虽说不通世事,但总是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显然景王已然与王贞明心声嫌隙,这般做就是为了让自己去监视王贞明。 还未等他说话,景王又道:“贞明虽说进士出身,而且通晓谋略。只是毕竟意气用事,不如博宁你沉稳一些……唉,他与那沈无言关系也了得……” 一听这话,张博宁顿时欣喜万分,以往自己在景王府都是末尾,且不说王贞明,就连很少做事的顾青山,都排在自己前面。 “却也不知道贞明怎的就和沈无言关系好了起来,当年可是沈无言将他害的进了大牢的……若非王爷你……唉,真是想不通。” 景王忙摆手笑道:“无妨,无妨。其实贞明只是比较重义气,中了沈无言的花言巧语……说起来沈无言却是个狡诈之人,就连我都琢磨不透。” 一边一直沉默的宋谦此时也按捺不住,忙道:“却是如此,此人心智如妖……我……我都几次中了他的圈套,却是了得。” 景王微微一笑,轻叹道:“想要解决他却是不容易呀……不过却有一计,定然可以让他以后都不能再说话。” 宋谦脸色微变,心中不由一动,忙问道:“那是什么办法?” “听宫里的陈公公说……胡宗宪之所以能出狱,是因为沈无言的担保……也就是说如果能拿出胡宗宪的罪状,他也逃不了干系。” 一边的张博宁听到胡宗宪这三个字,顿时心动,轻声问道:“如何拿到胡宗宪的罪状?……胡宗宪背后的可是严嵩,只要严嵩一天不死,胡宗宪便不会有事。” “说的好。”景王忙又问道:“如今严嵩已然穷途末路,只剩下严世蕃尚在坚持……其实只用扳倒严世蕃就够了。” 宋谦顿时会意,起身向着景王一抱拳,道:“在下定然不辱使命。” …… 细雨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滴落在门前那人的鞋尖上,望着那破旧的大门,宋谦有些犹豫,沉沉的叹息一声,狠狠的推门而入。 小院之内,柳含烟还在刺绣,大抵是被针扎到手了,急忙将手伸入口中吮吸,待看到站在门前浑身是雨水的宋谦,忙顺手拿过一块干绸去擦掉雨水。 问着男子的一身酒气,柳含烟不由的皱了皱眉,低声道:“不是说了不去见你的那些朋友。” 宋谦并未回避,待雨水擦净之后,这才冷冷道:“既然说不见,那便不会见……” 不待柳含烟在追问,宋谦又道:“你将那信藏在哪了?快给我。” 柳含烟怔了怔,脸上的表情顿时僵硬,许久之后才轻声问道:“你到底去见了何人?那东西可是我们保命的手段,只要沈无言答应了我的条件,一切都会好的。” “会好吗?”宋谦冷笑道:“你觉得你要的那些条件,是我愿意的?你这个自私自立的人。” “我自私……”声音仿佛卡在喉咙,说话的力气都不在有,柳含烟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忙扶墙站立,呆呆道:“最终竟然是我自私……” 宋谦愤愤不已,怒道:“何须装成这般可怜模样,你若是觉得跟着我可怜,去找沈无言吧。” “这又是什么话。”柳含烟叹息一声,将眼睛微微闭起,声音有些绝望,她无奈道:“在箱子的夹层里,你大抵也是找过的……你去拿吧。” 宋谦的确是找过的,而且不止一次的找过,他很清楚这东西的价值,这东西无论是给景王还是严世蕃,又或者是沈无言,都很需要。 此时听到这句话,宋谦愈发欣喜万分,忙跑过去翻箱倒柜,却对即将晕倒过去的柳含烟不管不顾。 终究还是找到那些书信,甚至来不及多看几眼,便迅速塞进衣袖之中跑出了门,临走时回头看见那倒在地上迷茫的眼神,却也没用丝毫怜悯之意。 柳含烟彻底绝望了,她终于知道这个人是多么的不值得自己依靠,但既然已经选择,还能如何? …… 漆黑的天。 前往景王府的路已然不是第一次了,虽说下着雨,但对于此时的宋谦已然没有丝毫影响。 只要能除掉沈无言,只要自己能重回京城第一才子的位置,什么都可以舍弃。 疯狂的在街道上飞奔,欣喜与沉重并存于心,那份狂热代替了一切,过了今天一切都会过去,什么沈无言,什么杀兄盗诗,都会过去。 天边光景那般美丽,仿佛已然看到明日那衣衫光鲜,站在含烟楼接受全国各地文坛巨子们膜拜的自己,而沈无言,已然成为阶下囚。 只是事情终究不会那般的如愿,就在距离景王府不远的一处暗巷之前,忽然闪出一群人拦住了宋谦的狂奔。 就在宋谦正茫然之际,从人群之中走出一名独眼的胖子。 此人宋谦再也熟悉不过了,只要在京城通晓一定实事的都知道这副外表代表的意思。 “见过……见过严……” “早就不是严大人了。”严世蕃轻叹一声,苦笑道:“宋谦呐……也算是老朋友了,当年若非是我……你岂能坐到第一才子的位置。” “严大人所赠诗文此生不忘……”宋谦将头低声,浑身不住的颤抖,也不知道是天凉的原因,还是其他。 严世蕃摆了摆手,淡笑道:“我留着却也没什么用处,索性送你……另外,据说你那有些信也是我写的,这个对我却很重要。” “哦……”宋谦忙露出一抹笑容,惊讶道:“严大人说那些信呀……在我这,本来打算拿来给你送去,没想到您竟然亲自过来了。” 宋谦自然很清楚,严世蕃既然找到自己,那么就说明事情已然败露,如今自己在掩饰也就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坦白开来。 “倒是乖巧,不过这条路显然是去景王那边……”严世蕃笑道:“却是不知道景王给了你什么好处,不过之前我给你的,却也不少吧。” 宋谦唯唯诺诺的,一言不发,立刻将袖中藏着的书信尽数掏出递给严世蕃。 严世蕃结果那些信,打开扫了一眼,不由皱起眉头:“这信你看过?” “没……我岂会看过?”宋谦连忙摇头。 严世蕃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道:“据说你还有位娘子……便是柳含烟吧,想来她是看过这信。” 宋谦脸色微变,他很快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但似乎已经太晚了。 当严世蕃说完这句话,瞬间便从一旁跳出一名大汉,挥刀便砍在宋谦大腿上。 好在宋谦早有防备,一闪之下,却是躲过凌厉的刀锋,但依旧砍在了大腿上。 霎时间鲜血喷涌而出,宋谦整个人一震,立刻拔腿便跑,好在那一刀被他躲了一些,并未伤及要害之处,行动虽说有些阻碍,但却不影响根本。 景王府就在眼前,未等那些人追过来,宋谦已然敲开了门。 远处严世蕃见此景,深深的吸了口气,冷笑道:“埋伏在这,一旦他出来就杀掉。” 眼看着死里逃生的宋谦连连大声喘气,接着在门童带领下终于见到景王。 望着这狼狈的书生,景王不由一怔,忙问道:“这是怎么……?” “严世蕃。”宋谦狠狠道:“都是那严世蕃……他夺走了那些信……” “你说信落在了严世蕃手中了?”景王脸色顿时沉寂,冷冷道:“严世蕃本王可得罪不起……宋先生还是请回吧。” 语气瞬间转变,宋谦尚未反应过来,忙道:“其实那些信落在谁的手中,都是一样的……严世蕃一样会除掉沈无言。” “你是这样认为?”景王冷笑道:“看来你并非是假蠢,而是真蠢……你和沈无言比起来,还是差的太远了。” 听得这话,宋谦总算明白,对方之所以之前对自己那般客气并非自己的才华,而是因为自己有利可图。 略一沉吟,宋谦缓缓起身,苦涩道:“在下就此告辞。” 144.第144章 可惜明年花更好(1) 冒雨而来,原本欣喜万分,有着百般美好期待,结果底牌被人夺走,本寄托于那位知己,得到的却是对方的白脸。 宋谦此时已然心灰意冷,即便知道出了这王府的大门,自己或许就要死在乱刀之下,但那又何妨,如今自己还剩下什么,与其这般活着,倒不如死去。 王府的大门被缓缓打开,隐约能看到举着明晃晃的长刀的正在等着自己出现,一旦自己踏出王府大门,那么只有一个下场。 “罢了,无非是一死。”宋谦苦涩一笑,缓缓踏出门去。 “且慢。”眼看着宋谦就要走这条死路,忽然走出一名书生,他一把将宋谦拉回王府,冷声道:“你这是找死。” “死又如何?”回头迷离的眼神看向这位熟悉的书生,轻叹了一声:“贞明呀,你不懂……我这一生一事无成,如今死了或许更轻松一些。” 王贞明讥讽一笑,不屑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沈无言没有你想的那般简单……即便严世蕃这样的人也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中,你以为你斗得过他?” 宋谦只是沉默,一言不发,但从他的神色变化之中,能够感觉到他却是认可了这一观点,只是现在认可又能如何? 王贞明长叹一声,无奈道:“王府有个暗道你从那边离开……另外那些信既然已经到了严世蕃手中,他定然会对柳姑娘动手,你快回去带他离开。” 此时再次提及柳含烟,宋谦顿时如梦初醒,立刻捶胸顿足,低喝道:“快去救她……走的时候她晕倒了……现在……快去。” 话已然说不完整,好在王贞明还是挺清楚了,于是忙带着宋谦从暗道离去,又吩咐了一辆马车送他回到住处,待看着宋谦安然离去,他这才走回王府。 厅堂之内,景王看着走过来的王贞明微微一笑,淡淡道:“贞明的确宅心仁厚……的确有东郭先生的风范。” 王贞明自然懂得景王的意思,却也不做回应,只是道:“如今严世蕃拿到了你信……第一个对付的便是胡宗宪,那时候沈无言也脱不了干系。” “于是我的目的就达到了,既然无法拉拢沈无言,那便借着严世蕃的手干掉他,裕王那边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话。”景王露出一抹微笑。 王贞明却无法笑出来,他轻叹道:“想来景王有些失望了吧……原本以为能拿到那信就能要挟严世蕃对付裕王,哪成想……” “住口。”景王沉沉喝道:“我与裕王乃是手足,何须要联合一个外人来对付他,即便如今有些矛盾,却也没到那一步。” 王贞明长叹一口气,笑道:“是了,景王如此仁义。清晨还待宋谦若兄弟,夜晚便是陌路……” “王府从来不养闲人。”景王将手中紧握的茶杯丢在桌上,淡淡道:“贞明这些天也不要外出了,就在王府内与博宁好好读读圣贤书吧。” 说完这句话,景王拍了拍衣袖,转身向着厅外走去。 厅中只剩下王贞明一个人,所谓的在王府之内读读圣贤书,等于是将他二人囚禁于此,只是明面上说的好听罢了。 自从离开周家之后,王贞明无数次的告诫自己,一定不要再看错人,然而今天他发现自己却又看错了人。 这位景王比以前的周严更加善于掩饰,无论是他以往对待自己与张博宁,还是后来对待宋谦,其实都是因为有利可图,于是他可以放下一切身段去不择手段。 于是有一天他发现张博宁似乎有些弊大于利,宋谦已然没有用处,王贞明有些不听自己的话,那么这些人都可以抛弃。 抬头看了一眼这芳菲的四月雨,王贞明有些恍然,无数次的期待能稍稍的赶上那位当年敌人如今朋友,而今却落得个囚徒的遭遇。 而他又如何?也许过几天胡宗宪因为勾结倭寇头目罗文龙而获罪,沈无言也会因此被牵连入狱,一切又都会重新开始。 …… 马车疾驰在街道上,宋谦心快速的跳动,即便自己多么的厌烦那人,又多么恨她,终究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 于是宋谦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是爱着那人的,几年来的朝夕相处已然无法放下那人,比较无数个日夜中为自己抚平伤痛的是她,为自己能活的好一些,彻夜不睡刺绣为生的也是她。 手指攥的关节处发白,额头上却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不住的低落在地上。 路越来越近,宋谦有些怅然,若是柳含烟出事了自己又该怎么办?她会出事却都是因为自己,若是没出事……那便回分宜吧。 这边百般思绪之际,忽然听着马车外遭乱的声音。其实此时已然是深夜,何况近些天下雨,外面根本不会有什么人。 宋谦面色微变,忙贴着马车壁听着外面声音。 “有一家着火了……全都烧光了,也没见有人逃了出来……想来……想来是完了。” “唉,听说那家人才刚搬来京城不久,怎的就起了大火……这般下着雨竟然也会起火,实在是……造孽呀。” 听着这话,宋谦几乎要晕厥过去,忙大声吩咐车夫道:“在快一些。” …… 长安街那间小院之内,雨水将院子洗刷的干干净净,剩下台子前摆着的那几株花儿已然长出了花苞,用不了多久就能开出美丽的花儿。 望着那株株美艳,沈无言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才忽然道:“定然是以前的肥料用的不好……” 这般自言自语之后,脸色逐渐又黯然下来,许久才苦笑道:“可是所知道的所有肥料都试用过了……农家肥固然不错,可是……” 站在一边为沈无言撑伞的王世贞却是心急,忙道:“宋谦自杀,那些信落在了严世蕃手中……你马上就大祸临头了,却还有心情干这事。” “都快死了,还不让人休息几天?”沈无言极其不愿的撇了撇嘴,无奈道:“发现你自从跟了徐阁老整个人都幽怨了许多,那老怨妇……哦不……定然整天给你痛述社会黑暗吧。” “什么跟什么……天还没亮鄢懋卿便上书弹劾了胡宗宪,如今抓他的人就在路上,之前是你为胡宗宪担保的,如今找到他勾结罗文龙的书信,你还怎么说的清?” 看着一脸愁容的王世贞,沈无言不由微微一笑,转身回到亭子里倒了一杯茶水,淡淡道:“那我能怎么办?无非就是一死,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死晚死都得死。” “你……”王世贞愤愤的甩了甩衣袖,接着撑起伞转身便要离开,口中还沉声道:“你若是死了,我看徐文长怎么办?” “徐文长怎么了……”沈无言手中的茶水刚放在嘴边,忽然又放了回去。 王世贞冷笑道:“昨天衙门里来人将他抓进了大牢,说是他杀了自己的妻子。” “杀……妻。”沈无言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以至于当再次重复一遍这两个字时,手中的茶壶已然无法握紧,而掉落在地上。 许久之后,他才喃喃自语道:“我以为我能改变,至少能改变一些……没想到一切都是必然。” “什么。”王世贞忙问道。 沈无言连连摆手,道:“没事……房子被烧了,连尸体都没有找到……现在也没有证据……我现在还不能死,赶在锦衣卫来之前,我要躲几天。” 这边说完话,沈无言忙冲进房间之内,快速将正在闲谈的两个女子拉出门,然后快速塞进马车之内,顾不得与王世贞说上一句话,便疾驰远去。 就在沈无言离开没有多久,严绍庭带着锦衣卫将这小院围了起来。 这已然是第二次过来,所以也没有什么不适,堵住所有出口之后,便夺门而入。 …… 京城十里外有一间雪月庵。 这里已然许久无人过来造访,平日里除了过路之人,显然是没有其他人刻意过来。 只是随着那辆疾驰而来的马车,彻底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一路之上沈无言都顾不得与两个女子多说一句话,一直都在与车夫交流该如何躲过锦衣卫的抓捕,直到现在才算将那些人甩掉。 回头望了一眼,沈无言得意一笑,道:“抓我?你这小兔崽子,就是比不了你爹……不过你爹也不怎么样,还是你爷爷厉害。” 李婉儿与苏巧巧却也不去多问一句,看着这形势便明白是在逃命。李婉儿其实多少还有些吃惊,但对于苏巧巧来说,却算不得什么了。 一边为李婉儿解释沈无言这句话的意思,一边看向这尼姑庵,不由好奇道;“上次进诏狱,这一次进尼姑庵……公子却也有趣。” 沈无言却没有心思开玩笑,叩开庵门便看到一位僧尼服饰的女子,正站在一名黑衣男子身前。 待看到匆匆走进来的几人之时,她苦涩一笑,道:“承蒙公子搭救……不过我如今已然是废人,与公子没什么用了……何须还这般细心。” 沈无言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一脸愁容的王天,忙摆手道:“事情因我而起……总不能看着你白白送死。” “心早已死了。”女子哀叹一声,转身向着佛堂而去。 145.第145章 可惜明年花更好 诗会定于明天晚上开始,然而在今天清晨时分含烟楼就被锦衣卫带人查封。 从全国各地赶过来的文人才子们顿时就乱了起来,一个个平日里就桀骜不驯,如今更是敢公然大骂朝廷昏庸无能。 更有甚者还有些年轻气盛的文人们,竟然趁着锦衣卫不备,上前去讲封条全部撕了下来。 严绍庭那边因为经历过上次国子监集体闹事一事,如今却也不敢太过镇压,即便这些文人们闹到这种地步,也只能十分消极的应付。 而这一切似乎对于沈无言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安然在雪月庵之中吃完斋饭之后,又与李婉儿在附近闲转了一个上午,这才告别诸人离去。 看着坐在一边上与苏巧巧讨论琴技,还时不时的会请教几句极富盛名的柳含烟几句的李婉儿,沈无言说不出的苦楚。 此行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然而却被眼前这一幕乱了所有的气氛。 他愤然走到李婉儿与诸位女子身前,哀伤道:“此去我若回不来……那么这两位姑娘就拜托含烟姑娘了。” 两位姑娘一听这话,顿时皆都笑了出来,平日里就极其爱玩的李婉儿一听这话,忙接话道:“相公若是不嫌弃,可以带着婉儿去……婉儿不怕死。” “只怕你就是那个秦武阳……我还怕死呢。”沈无言撇了撇嘴,苦道:“巧巧呢……婉儿素来都不上心,你却……。” “只是回一趟苏州,哪有那么多的话……记得接月儿过来呢。”苏巧巧眨着明媚的眼睛,甜甜的一笑,柔声道。 沈无言不由一愣,接着讲目光投向柳含烟,看着对方脸上那不安的神色,顿时会意。 显然将自己去京城说成去苏州的便是柳含烟,于是愈发佩服这女子的细心,这般一来却是又省了不少的事,以这二位的性子,知道自己去的是京城,定然会拼了命的跟着去。 向着那如今已然出家为尼的女子微微点头示意,然后渐渐恢复如常,轻笑道:“月儿在苏州那么忙,怎么有时间过来……想想你们去香坊花的银子,还想让月儿来吗?” 听得这话,李婉儿顿时嘟起嘴,不喜道:“月儿却也可怜呀,被你当个男孩子用……上次带她去香坊,别提有多开心。” “是了,是了。”沈无言抹了抹李婉儿的头发,微笑道:“就你疼她好了,我这个当少爷的总会欺负她……” 说话之间,门外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 简单的告别之后,沈无言出门而去,乘着这辆由王天驾着的马车向着京城而去。 两天前他慌不择路的逃到这里,如今却又要原路返回,享受着无比难受的颠簸之后,沈无言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微微掀开帘子,怒道:“王天你什么时候才能长进一些,至少也开了一年多的车了……看你这样连驾照都拿不上。” 王天却是委屈,虽说来大明也有些时日了,但驾车一事却很少去钻研,因为这事自家公子已然说了许多次,此次这般严厉却还是第一次。 还未等他说话,沈无言忙怒道:“来来来,你坐车,我来驾车。” 王天却也不反对,渐渐停下马车与沈无言换了个位置,然后低声不好意思道:“下次……下次一定好好来。” “你绝对是故意的。”沈无言露出一抹幽怨的眼神,愤愤道:“下次,说好的啊……你在这样胡闹就扣你工资。” 王天摸了摸脑袋,苦笑道:“公子就没给我发过银子……” “说的也是……”沈无言又胡言乱语几句话,忙开始回去驾车。 日出到迟暮,天色渐暗,京城。 再晚一些想来就无法进入了,一边出城的排查还在紧张的继续,想来锦衣卫也不会想到沈无言会回来,所以京城并无排查。 于是顺利通过这一关之后,沈无言的马车又疾驰在京城大道之上。 严府。 看着那巍峨的府门,王天有些恍然,除了皇宫,这便是他见过最为壮丽的宅邸,即便当年在倭寇那边的大王也不如。 “这是……”王天好奇道。 沈无言饶有兴趣的笑了笑,讥讽道:“你们那些所谓的大王却是没有这位严大人有钱……知道什么叫富可敌国吗?” “这位严大人可真厉害……”王天不由发出一声惊叹声。 沈无言又摆了摆手,轻笑道:“严大人如今想来很厉害,但和几百年后的那位比起来还差的远……。” “几百年之后的那人公子也都知道?”王天不由投过佩服的目光。 沈无言肯定的点了点头,轻笑道:“记住这人的名字,不过也没什么用,就当娱乐娱乐……他叫和珅。” 王天不由又是一愣,轻声道:“公子还是有些紧张……”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苦笑道:“知我者,王天……” 岂能不紧张,这里可是严绍庭的府邸,如今严绍庭正呼风唤雨的要抓到自己,而自己却来到他家了,一旦出了差错,那么北镇抚司诏狱的刑具就会一件一件的出现在自己身上。 今日严绍庭并不在家,坐在后院的只有一个已然到了迟暮的老人。 老人正躺着享受这久违的午后暖阳,虽说此时夕阳西下,但却依旧挡不住那闲适的感觉。 忽然感觉到有人走了过来,而且不像是该来的人,却像是记忆中的那位略显厌烦的青年。 “沈公子胆子却是很大啊。”老人的声音已然嘶哑的听不清楚。 停在老人的身后,沈无言脸上微有迟疑,片刻之后,才低叹道:“老爷子依旧不减当年呢……还未回头都知道是我来了。” “你的脚步声我却是听得出来的。”老人痴痴一笑,道;“原本还盼着汝贞来看我的,谁知道已然没了机会……沈公子也够狠的。” “你的意思……胡宗宪是我搞的?”沈无言不由一愣,委屈道:“胡宗宪能出狱可都是我保的,如今他被人拉下水……你竟然以为是我,如今我都在逃命。” “哦……”老人神色淡然,但语气明显又不同,许久之后才又道:“那就是庆儿他们了……唉,老了,不中用了。” 感觉到语气之中那绝望的意味,沈无言却也有些茫然,于是清晰的看着老人眼角的两行浊泪。 “汝贞这孩子……虽说是师徒,但却胜做父子。做学生的做了儿子该做的事,做儿子的……唉……真累。” 沉沉的哀叹一声,老人继续道:“当年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书生,跟着文华变了个人,后来……这些年他也不容易。” 沈无言点头道:“他的确是一个优秀的人才,大明需要这样的人,即便是陛下也是这样认为……你可愿意救他?” “严家已然不受陛下待见,我也老了,若是能救早就救了。”老人轻叹一声,苦笑道:“不过也有意外……沈公子毕竟总是让人很意外。” 沈无言微笑道:“那是自然,只要老爷子愿意细数严公子的罪状……胡宗宪或许还有的一救。” “却也救了你?用我的儿子,独子。”老人微微叹息一声,苦涩道:“自己的儿子,在混账……却也不能将他往火坑里推的。” “胡宗宪虽说不是亲生的,但却也不比亲生的儿子差吧。”沈无言摊了摊手,苦笑道:“你自己想吧,三分钟。” 说完这句话,沈无言便坐在一边的台阶上,微笑道:“这宅子却也不错,我在苏州也有这么一间美丽的宅子,以后有机会老先生可以过去住。” “弘治十八年二甲进士,累进礼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华盖殿大学士,六十三岁入阁为相,而今也都几十年了。” 一边的沈无言却接话道:“搞死夏言可以说是政治斗争,但鞑靼进犯,你却不派兵去抵抗,却不是什么好事……总的来说,你的确提拔了不少有用之人,但你觉得你合格吗,作为大明的首辅。” “这……”声音一顿,又过了很久,他才继续道:“大抵是不合格的吧,至少和当年的于少保……算了,都是将死之人,何须多言。” 沈无言连连摆手道:“胡宗宪还是有用之人,还有徐文长……当然,还有区区在下。” “他二人加起来怕也比不上沈公子一人。”老人轻哼一声,苦笑道:“真是还将自己的儿子推上绝路?” “并没有打算说动你,就是过来试试,你若还是那位严嵩,应该是能狠下心来的。” 老人不由大笑道:“怎么都觉得这是一句极其讽刺的话,不过老夫爱听。”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沈无言心中一动。 严嵩轻叹道:“还能如何?好在我严家也有后了,只是希望陛下莫要赶尽杀绝……其实都是时间的问题,还望沈公子多美言几句,求求徐阁老收手吧。” “徐阁老……似乎十分狠你。”沈无言叹息道。 严嵩点了点头:“只要徐阁老答应不赶尽杀绝,这个忙,我会帮的。” 146.第146章 可惜明年花更好(3) 混迹官场几十年,把持朝政也有些年代了,经历过无数次的勾心斗角,却也险象环生无数次,即便如今年纪大了,却也不至于糊涂。 将严世蕃推上火坑对于严嵩来说或许并不是一个赔本的买卖,一个严世蕃换严家上下几百口的性命,的确是值得了。 这也是严嵩与严世蕃的区别,即便严世蕃有多么聪明的头脑,甚至多么善于权谋,终究只适合做一个幕僚,而非一朝首辅。 大抵是早就在等一个人来,只不过心中想的是那人,来的却是这人,但最终的结果却都是一样的,并不影响这场买卖的交易。 其实这一步对于沈无言来说,却是万万不愿意走的,一个严世蕃岂能报仇?无论是以往被冤杀的杨继盛还是沈炼,又或者鞑靼入侵之时烧杀抢掠受难的京城百姓。 这些都不是一个严世蕃的死能抵罪的,何况还有当年跳河的苏巧巧,如今心力交瘁以至精神崩溃误杀妻子的徐文长。 这一切都要在给严党记上一笔,无论是如今岁月将近的严嵩,还是风生水起的严世蕃,又或者出门做着十二人车驾的鄢懋卿。 而这些其实都只是表层上的体现,而对于沈无言来说却已经够了,至于其他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的惩治,那是徐阶的事。 在宋谦死的那夜之前,他都只有一个决定,那么就是书房名单上的那些人都要死。 只是事情总是无法随了人意,宋谦为了与自己争斗,为了给自己正名,最终丢了那书信,所以沈无言只能用这个最无奈的结果。 杀死严世蕃,保住胡宗宪的命,在保住自己的命,那么徐文长能活,严嵩也会永远在大明朝政上消失。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沈无言起身将回廊中的灯掌上,然后又回到石凳上,长叹道:“这事还是要和徐阁老商量的,而且……鄢懋卿……” “懋卿……的确有些过了,一直在告诉他夹着尾巴做人,也知道他与沈公子有仇,可是他不能死。” 说话的声音愈发局促,显然说这些话,也的确十分消耗体力,停顿许久之后,他才继续道:“懋卿主持盐政牵扯的人太多,另外陈洪那边……甚至景王那边,都有牵连。” “倒是没看出来呀。”沈无言言语虽说表现的惊讶,但心中却丝毫没有惊讶的意思,鄢懋卿的底细他早就查的很清楚。 这位刑部左侍郎兼任全国盐政的官员,这些年无论是强征暴掠盐税,每年虚报几十万两银子,致使百姓苦不堪言。还是造下无数冤假错案,沈炼杨继盛都在他促使之下进行的。 这样的人还能混到现在,一方面是因为他依持着严党,但另外一方面也不得不说此人善于拖人下水。 宫里的,王府里的,只要是有用一些的人,他都送过银子,所以即便他那般光明正大,却依旧能滋润的活着,不受到一丝威胁。 严嵩继续道:“另外……庆儿这孩子,沈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沈无言轻笑一声,淡淡道:“只是希望严阁老莫要要的太多了,你自然很清楚,即便你不答应,徐阁老依旧会有办法的,毕竟隐藏了十几年,并不容易。” 这话严嵩却是信的,若是说朝中他还有畏惧的人,那么就数这位徐阁老了,跟着自己十几年,从未表现过有忤逆自己的地方。 甚至很多时候都觉得对方像是自己的仆人,又或者是一条忠实的狗。 于是这位谨慎半辈子的首辅终于还是被欺骗了,忠实的外表之下却是一匹可怕的狼,至始至终的目标都是咬死自己。 “留个全尸吧。”声音有些哽咽,毕竟是亲儿子,这些年即便多么的忤逆,即便在他母亲死后依旧花天酒地不知节制,却依旧是自己的血脉。 就这般将他推上断头台却是有些残忍,所谓虎毒不食子,可是如今这已到暮年的老人,却不得不将自己的孩子推上末路。 沈无言缓缓起身,拍了拍酸麻的小腿,微笑道:“只是希望严阁老记住,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当年杨继盛沈炼死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大抵也和你一般的心思。” “……”本想在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无言于沉默,最终闭上了双眼,留下一行浊泪。 “汝贞若是能救出来,就不要让他在做官了……徐阶是容不下他的,另外戚继光……也是不错……就多麻烦沈公子了……” 听着老人的话语,沈无言一阵迟疑,片刻之后才道:“你这也是在托孤?……不至于,陛下定然不会将你治罪……” “陛下的心思,谁又能猜得到?”严嵩哀叹一声,无奈道:“一会徐阁老会过来,想来也是谈这些事,不想再说了……你与他说吧。” …… 嘉靖四十四年四月。 就在严世蕃正与十多名三法司的官员们在岳云酒楼花天酒地之时,被下放入狱。 御史弹劾严世蕃三大罪状,其一严世蕃勾结倭寇头目罗文龙,里通外国。其二严世蕃私自训练军队,图谋不轨。其三,占据有王气的土地建造新居。 作为大明天子,皇帝朱厚熜最为忌惮的便是犯上与痛倭,于是严世蕃的罪行在被查实之后,判为力斩。 四月的这最后一天注定不会平凡,严世蕃死去,胡宗宪的罪行被减轻,大抵要不了多久就能从牢中出来,因杀人入狱的徐文长也经过辗转,以及各个层面上的疏导,死罪也被一拖再拖。 而最为重要的便是含烟楼在今夜的诗会,这场空前盛世已然许多年都未曾有过。 来自全国各地的才子应邀汇聚于此,各个身负绝学,平日里或许不得志,又或者因为其他,总之至今未曾如朝为官,而在今夜都能人尽其才。 那位含恨而死的宋谦,原本想借着这次盛会来为自己正名,但最终他做了一个很正确的决定,以死还愿。 至少沈无言认为他的死,其实是有意义的,有的人已经死了,但他还活着。 宋谦至少还能活在一个人的心中,那位致死都愿意跟在他身后的那女子,因为他的死,终究化解了那女子心中所有的痛苦。 另外一方面这些学子们也得以观赏到那位权倾一时,使得无数士子恨之入骨的严世蕃人头落地。 更有当年沈炼曾帮助过的一些学子,而今见到斩首的一幕,向着当年沈炼陨落之地连连叩头,痛哭流涕,大声呼喊以来高位沈公在天之灵。 这从十多年前开始的这场斗争,直到今天才算圆满结束。 严世蕃死,严家抄家,严党土崩瓦解。 只是这一切却让那位隐藏在暗处的矮个子清秀老人有些不满,这十多年的隐忍换来的却是这个结果,该惩治的人,终究还有留存。 不过这也却也差不多了,这天地终究又安静下来,以后再也不用装孙子,不用再小心翼翼的活着,说那些违背心意的话。 抄家从四月那夜诗会开始,一直持续到了一个多月以后,搜罗出来的珍奇无数,甚至被编修成册以供后人瞻仰。 而这一切对于那位主导这一切的书生来说,天还是那般的蓝,地还是那般的热,京城的夏天又要来临,想要回苏州去住几天,但好像还是不能。 从雪月庵又重新搬回小院,两女子各怀鬼胎,小伙子却也有些伤感,那书生倒是心大,没心没肺不知乐和着什么,总之每个人的情绪都不一样。 重新过着养花看书的日子,却也惬意,但时不时的总有人来回走动,总是没有什么心情,一把将已然添了第七遍茶的李婉儿拉住。 “第七遍了……我不喝这茶……喝不惯,你还不知道吗?有什么事就问……这样其实也挺累的。” 这边说着,沈无言瞥了一样躲在一边假装浇水的苏巧巧,怒道:“我这几株玫瑰要是被你淹死了,你就别吃饭了。” 这边说着,苏巧巧才发觉已然在一个花盆中浇了很多水,于是忙换了个花盆,继续浇了起来。 倒是一直在院子里写字的徐光远懂事,他一边写字,一边轻哼道:“不知道那个柳含烟是什么来历,竟然连王天王大侠都每天多次提起。” 听着徐光远阴阳怪气的言语,李婉儿脸色一沉,冷哼道:“好好做你的数科题……小心做不出来打手心啊。” 徐光远却也不怕,他知道李婉儿只是吓唬吓唬自己,并不会付诸实践。 只是他终究还是有失误的时候,李婉儿刚说完这句话,就不知从何处抽出的一把戒尺,走上前便向着徐光远抽了过去。 徐光远哪见过这架势,若是论起年纪,他其实与沈无言这些人相仿,只是终究是学生的身份,只得默默的承受。 眼见着徐光远这般委屈的神色,沈无言这才长叹一声,无奈道:“想知道柳含烟见陛下说了些什么是吧,放心……陛下不好色。” “这是什么意思?”李婉儿停下手中戒尺,倒是徐光远好奇的问道。 顿时沈无言明白,原来一切都是李婉儿故意演出的一出戏给自己看,却是没有猜到,于是轻笑一声:“告诉你们也无妨,但是……你们告诉我王天是怎么回事?” 147.第147章 可惜明年花更好(4) 王天正站在门前不知望着什么,自从沈无言将含烟楼送给雪月庵之后,王天便从以前的含烟楼楼主的位置上赋闲下来。 自从被沈无言派去保护柳含烟的安全,后来又将柳含烟从大火之中救出,直到看着这极其聪慧的女子出家为尼,王天似乎被勾走了魂一般。 从雪月庵回来之后,他每日都站在门前望着远方一言不发,起初沈无言等人倒也没在意,毕竟他平日里话语就不多,如今这般模样却也说的过去。 几人这般合计之时,一边的徐光远却又插话,忙问道:“柳含烟却是知道……就是另外一个名字却是陌生,叫什么采儿。” “采儿?”李婉儿几乎是喊出这两个字的,大抵是害怕远处的王天听见,忙捂住了嘴,看着眼前这几个惊讶的人儿,低声道:“王天他见过采儿?” 沈无言忙摇头,接着又点头,低声道:“应该是见过的……只是不会吧……” 一边一脸茫然的苏巧巧沉默许久,这才喃喃自语道:“采儿……听月儿说过,难道王天大哥他……这可是好事呀。” “好什么事……我们王天可是身负绝学的武士……”沈无言一脸不悦的摇了摇头,接着十分忌惮的扫了一眼李婉儿。 果然李婉儿也不相让,怒道:“我们家采儿也不差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虽说不如柳含烟那般专……但……但绝对配得上王天。” 苏巧巧微微怔了怔,苦笑道:“合不合适……却还是要看他们才对。”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默默的点了点头,连连称赞苏巧巧果然觉悟过人。 这边说完,苏巧巧在诸人艳羡的目光之中,忙低声道:“还没说柳姑娘的事呢……快说说,事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沈无言微微叹息一声,说起来他却是十分同情那姑娘的,但每当看到她那强势的样子,却又根本生不出丝毫同情,只是又生出那么一份敬佩。 这样的感觉他只在为数不多的人身上出现过,徐文长算是一个,徐阶又算是一个,另外一个却是在当年国子监典籍处认识的那位外表英俊的司业张居正。 而如今这位柔弱女子在沈无言心中的地位能与这三人等同,那边说明她的确不凡,而且还很厉害,厉害到连沈无言都自愧不如。 “其实她早就发现我安排王天保护他们,所以在宋谦拿走那些书信之后,她就故意用自杀的形式引开了王天,使得宋谦得以前往景王府……” 苦笑一声,无奈道:“可是他哪知道宋谦在半路被严世蕃截住,于是一切都完了……严世蕃终于可以杀人灭口,而宋谦对景王也就没有丝毫用处。” “景王……”提到景王这个名字,苏巧巧怔了怔,接着道:“此人外表一副谦和的样子,实质上为了权力不择手段,实在是个可怕的人……李先生说他若是不该这毛病,怕活不了多久。” “李先生?”沈无言顿时恍然大悟,忙又道:“李先生其实才是人生赢家……未来他将会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位都闪亮。” 无法解释这句话,所以沈无言忙转移话题,继续道:“宋谦不知道怎么逃出景王府,回到住处却发现家已经被烧了……于是他以为柳含烟将会死于大火,于是冲进火堆里就再也没出来……却是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也许他对柳含烟还是有情的吧。”苏巧巧苦叹一声,无奈道:“一直没敢在柳姐姐面前提这件事,想来他也已经原谅了那个自私自利的男人。” 沈无言苦笑道:“你若是这样认为,那就太小看柳含烟了……她见到陛下之后有两个条件,其一要求安葬当年一些故人,其二便是要与宋谦合葬。” “合葬……”李婉儿不由一愣,微叹道:“我若是死,将来也要与相公合葬。” 苏巧巧的眉宇微动,但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一句话。 …… 刑部大牢。 沈无言站在门前微有迟疑,这里面关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当年曾是名震东南,威严震慑四方的浙直总督胡宗宪。 另外一个却是与自己有着不凡的交情,无论的无数次的彻夜长谈,又或者是那份洒脱,那份互相仰慕,都无于匹敌。 来大明沈无言第一次交心的是王少卿,那时觉得这书生却是有意思,后来因为王少卿结识徐文长。 起初只是觉得那个穿着破棉袄的书生对方侃侃而谈,却是傲然无比,似乎天底下没有他看的上的人,谁知后来便有人千金要买他的字,却被他硬是拒绝。 深刻了解之后,才发现原来八次科举未中之时,他依然能身在胡宗宪的府中做幕僚,最终谋定冬天,名震天下,成为天下第一幕僚。 说根本一些,其实胡宗宪可以代表的是大多数大明官员。 他们多少都会有些私心,千里做官只为钱,是在所难免的,但他们在捞银子的时候还在为国为民,这又是十分难得的。 走进这幽暗的牢房,说起来比起诏狱来说还算不错,只是依旧还是幽暗潮湿,酸腐气味让人难以忍受。 牢门后面的那人比上次消瘦了许多,但那份威严却依旧存在,这类似于浩然正气的气息却是让人敬佩,但身处这环境之下,又凄凉了许多。 “世蕃被斩了,阁老他还好吗?”并未回头便听出来人身份,胡宗宪哀叹一声,苦笑道:“本以为我死,可以让他们好一些才是。” “已经和陛下说好了,永不录用,以前的事就算了,功过相抵,如何?”其实这个条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极其具有诱惑的,什么功名利禄在好,却也不如保住这条命好。 只是他是胡宗宪,为了能为国报效,不惜出卖尊严,甚至结交自己厌恶之人,只是为了能早一天为国效力,即便招数有些不择手段。 “那些个腐儒们尽看到我胡宗宪收银子,贿赂银子,但如今落在我手中的又剩下什么?”沉沉的叹息一声,他无奈道:“我胡宗宪一生报效大明,无愧于心。马革裹尸尚且不怕,何惧一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愿以及那份心中不变的意志,于是沈无言改变了,他满意的点了点头:“让时间说话,时间会还你公道。” 沈无言知道这可能就是自己和这位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的封疆大吏说的最后一句话,也许自己刚离开这里,这位威严的总督就会被小吏拖着出去,丢在尸体堆里,投过厌恶的目光。 没有在过多的言语,目光从那没落的背影上离开,继续想着另外一间牢房而去。 这一间牢门内那人浑身是血,额头上还有着一个血窟窿,看起来极其吓人,完全不像是当那位谋定东南的意气书生。 此时他正在写字,宣纸上墨迹横飞,却是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沈无言轻轻敲了敲牢房门,微笑道:“嗨,好久不见。” 那看起来毫无神色的人,一瞬间目光一闪,接着将秃笔丢在一边,转身惊讶道:“你怎么来这了?” 沈无言笑着盘膝在地上,摆手道:“之前也去看过你几次,只是因为你有事没见到……后来这边的事太多,所以……倒是有些时日没见过了。” 落魄书生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接着摸了摸头,苦笑道:“其实不见才是对的,否则还会连累到你……可惜了夫人。” “她却是为了你而死……”沈无言苦叹一声,无奈道:“当年孙膑用过这一招,今天她却也让你用这一招……不得不说,却是有必要的。” 沈无言很清楚徐文长所谓的杀妻其实是为了躲避灾祸,从严世蕃劫到罪状之后,他便知道事情已然无法改变。 几年前他便来京城为了今天这局面打点,便是怕会有今天这一结局,只是千算万算,终究还是无法改变这一切。 严世蕃死,或许胡宗宪能活,但他手底下的一干幕僚却根本逃不了的,从严世蕃被斩首之后到现在,已然有数位胡府幕僚被斩,而徐文长这位第一幕僚之所以现在还活着,一半是因为沈无言的打点,一半还是因为都以为他疯了。 “已然如此何必多言。”徐文长哀叹一声,苦笑道:“夫人她死的冤……她是为我而死,我这一生都无以回报。” “好好活着便是最好的回报。”沈无言无奈的摇了摇头,叹息道:“如今的情况还是不太好,景王那边肯定不会放手,鄢懋卿也必须死。” “鄢懋卿自然有景王去处理,无言何必冒这个风险。”徐文长道:“他毕竟是王爷,只要不是十恶不赦,谁也拿他没有办法。” 沈无言苦涩道:“这道理固然明白,他一个皇子,我何必招惹他……就怕他不肯放过我,所以鄢懋卿一定要先争取到,却是有些难。” “景王不同裕王,裕王性子软弱,多依靠手底下那些人。景王却是有大谋略,而且为人狠辣……一切还是要小心才对。”徐文长道。 沈无言一抱拳,道:“你也好好保重,既然还没死,大明就还需要你……。” 148.第148章 可惜明年花更好(5) “既然还没死,大明就还需要你……” 若是这句话说给别人,难免会惹人尴尬,但既然是说给徐文长,却又是另外一般感受。 他爽朗一笑,微叹道:“昨日胸中烦闷无比,恨不得就这样死在这牢中好去和夫人相聚,今日无言来了……却又恨不得立刻出去建功立业。” “你建功立业的地方可不少了。”沈无言轻笑一声,扫了一眼徐文长身上各处的伤痕,不由又长叹一声,无奈道:“当时以为你只是装模作样的,谁知道竟然动起真格的了。” 徐文长是何等人也,即便如今已然进了大牢,但敢打他的狱卒依然不多,况且这里是刑部,当年沈无言几十万两散在六部之中,刑部也没少拿银子。 天下皆知沈无言与徐文长私交甚好,却是万万不会将刑具加在他的身上,而现在他身上却伤痕累累,甚至有几处都是致命的伤。 能解释这一现象的只有一个,那么就是这些伤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这世间有很多奇人异事,有人在愤愤之时或许会割了自己的耳朵,那便会有人用钉子扎破自己的脑袋,无数次的经历生与死的瞬间。 徐文长大抵就是这样的人,也许是性格使然,又或者是其他愿意,总之他就这般做了。 望着那双清澈且又平静的双眼,沈无言默默叹息道:“罢了,现在这里住着,总要经历这一番……对了,你儿子被接回老家,苏州那边有少卿先生照顾。” 却是一块心病,虽说一直没和沈无言提起,多半还是因为对方的事却也不比自己少,实在不想再让对方分心,所以很痛苦,也没有提及。 此时沈无言道出这句话,心中也就安了许多,不由长叹一口气,苦涩道:“才三岁的孩子……” 说到这,忽然又笑了起来,微叹道:“三岁就能吃到李婶做的饭菜,实在是幸福……不过少卿先生,说起来也是麻烦他了。” “何止是麻烦他……”沈无言苦笑道:“当年好不容易劝他来京城,眼看着就要做官……却因为我的事愤然离去,从此以后也屡次受邀,但都被拒绝。” 提及王少卿二人不由又感慨万千,那看似普通的教书先生平日里行事谨慎少言,终究还是学艺不精,多次犯了自己的专注,却是因为这两位比自己小的多的年轻人。 “不过也轻松许多了,孩子是跟着青山回去的……听着青山的意思,却也对这官场并不喜欢,倒是打算接手少卿先生的书院。” 与顾青山的拜别是在几天前,当时只是闲聊几句并没有料到对方会走,之后顾青山便留书离去,信上只是说不适应京城这边,具体如何却也没说。 沈无言倒也没有太过在意,后来又见徐阶问起顾青山的事,徐阶也回答的很含糊,大抵还是不愿做官,也不愿被束缚,与他父亲却又有诸般不同。 “青山却是个不错的文人,才学的确不负他父亲的期望,可惜就是性子倔……与我当年一般,所以做官终究还是不合适。” 提及这位书生,徐文长也有些感想,沉吟少许之后,继续道:“青山去过我那一趟,后来……听他的意思是站在景王那边的,这次忽然离开,想来景王那边是有变故……无言可要注意。” “景王那边……”沈无言微有迟疑,倒是没想到景王会有什么变故,毕竟对这些王爷们的限制,比起对任何官员们都要大。 所以沈无言一直都没有想到景王会有什么大的动作,而有些小动作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如今王储未定,经常为难一下裕王却也是应该的。 与徐文长的谈话持续的时间久了一些,大多聊的还是些家长里短,涉及到朝政以及其他某些其他话题,说的却还是很少。 起身道别,向着门外走去,转角之处,忽然听到一声十分冷峻的声音。 “沈公子……。” 这声音沈无言却是再也熟悉不过了,虽然只有一次谈话,但依旧还是被那坚定而又认真的语气打动。 “呦,海大人……”沈无言顿时满脸带笑的看向窝在一边牢房中的那人,轻笑道:“今天这牢房中却是很厉害……关的都是些大人物。” 一眼看去,海瑞正饮着清茶,手持书卷在孤灯下看书,头也不抬一下的冷冷道:“这牢房形同虚设,将我抓了进来,却将你这个贼放掉。” “贼?”沈无言淡淡一笑,道:“我偷你家馒头了?” “哼。”海瑞冷笑道:“老夫虽然年纪大了,但脑子却没坏掉,那天你刚走我家就遭了贼,还留书一封叫什么白玉堂。” “哦……”沈无言不由想起这一茬事,忙道:“这海青天可就错怪我了,在下姓沈叫无言……而不是叫什么白玉堂。” “你莫要狡辩,待老夫找到证据定然将你抓捕入狱。” 海瑞这边说着,一旁走来的狱卒却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沉沉的将头低下一言不发,身子还有些颤抖,显然十分畏惧。 沈无言见此景颇为不解,但也不好多问,只是嘲笑道:“待你老先生先出狱在说吧。” 听出沈无言的嘲讽意味,海瑞顿时愤愤然的吹着胡子,冷笑道:“你小子别猖狂,那些粮食的确是救了淳安,但一码事归一码事……我绝对不会徇私枉法的。” “却也没指望你能对我手下留情,要不然你也不是海青天了。”沈无言轻笑一声,在狱卒惊讶的目光之中飘然而去。 离开牢房沈无言便上了一辆马车。 这辆从宫中过来的马车已然在此等了许久,所以等着沈无言一出来,便立刻向着宫中而去。 “这几天陛下心情不怎么好,沈公子可不要触怒到他……说起来还是那个徐阶和海瑞,实在太不像话了……” 说话的是御马监的公公孟洪,之前就一直是他负责沈无言的进出宫,所以也算是老熟人,此时驾着马车,边说着话。 沈无言看着窗户外的街市,好奇道:“又出了什么事?” “前些天陛下想要从户部取些银子修缮宫殿,但却被徐阁老拒绝了……陛下打算出宫一趟,也被徐阁老以各种名义拒绝……如今呀,陛下什么都做不了主了。” 沈无言一听这句话,只是笑道:“谁让朝廷现在就剩下他徐阶能办事呢……当年严阁老在时,他们是对手,所以陛下可以轻易控制他们,现在……” 话没有在说下去,一方面还是对这孟洪不怎么信任,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妙,另一方面沈无言却是不想再提起这些事。 “沈公子说的是,其实徐阁老这些也是情有可原,但那海瑞可就太过份了……他竟然斥责天子,说陛下修道之事,致使天下百姓名不聊生……” 苦苦一笑,孟洪继续道:“这倒也就算了,他竟然还拿年号说事……什么嘉靖嘉靖家家干净……却是太过分。” “所以他就提前买好了棺材在家等死了?”听孟洪这般一说,沈无言顿时明白刚才那狱卒为何会那般的眼神。 毕竟从古至今敢公然斥责辱骂皇帝的人并不多,而如今这位海瑞大人便是其中之一,连皇帝都敢骂,还会怕什么。 下了马车,直奔西苑而去。 巍峨大殿之内,这位整日服食金丹的天子并未能保持不老,长生之道似乎也没有什么成效,反而使得他的身体越来越差。 “这天下还是朕的天下?一个小小的海瑞都敢这般戏弄朕,将来还了得?不行,朕一定要将这海瑞斩了。” 还未走进宫殿便听见这沉重的怒吼,却是怒吼,整个声音都是吼出来的,对于这样一个老人来说,若非气到极点岂会如此? 不过这对于一边那位矮个子清秀老人来说似乎并不算什么,他微微一笑,淡淡道:“陛下……陛下这就上了那海瑞的当了。” “上当?”声音微有迟疑。 清秀老人微微点头,道:“海瑞这般上书斥责陛下,说到底就是为了名,若是陛下斩了他,非但你自己落的个暴君的身份,还让他海瑞名垂千古,不得不说用心之深……他不是已经买好棺材了吗?所以死,他根本不怕。” “倒是这样……好,徐阁老果然精明,朕差点就被这奸人所骗……”略一停顿,皇帝冷哼一声,道:“那便将他关在牢中。” “陛下明智。”清秀老人微微点了点头,缓缓离去。 走到门前时,沈无言看了一眼走过来的老人,忙抱拳笑道:“见过徐阁老……徐阁老真是人生赢家呀……只是千万别当东郭先生了。” “你在说海瑞?”看着眼前这位让人十分厌烦的脸庞,徐阶深深吸了口气,转而笑脸相迎,道:“海瑞是个为名做事的官,拉他一把又何妨?” 沈无言点了点头,却是任何他这句话,接着又道:“这大抵就是徐阁老与严阁老的区别?” 徐阶没有说话,他抬头看了一眼即将落幕的夕阳,轻叹一声,缓缓离开。 149.第149章 可惜明年花更好(6) 大殿之内,那位年过迟暮的老人背着手望着熊熊燃烧的丹炉不知在思索什么。 “朕十五岁议大礼,斗倒权臣杨廷和,在左顺门廷杖群臣,后来经历大事小事,这些年却也就这样过来了,而今……却被这当臣子的控制了。” 沈无言怔了怔,忙道:“何必在意这点事,只要这些人最终都是为了大明……而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他在闹,都是为了陛下守疆土,那又何必在意。” 陛下朱厚璁长叹一声,转身微笑道:“该怎么说呢,无言你我年龄差距实在很大,但也只有你懂朕……懂朕的难处。” 沈无言却是懂这位好面子,自尊心极强的皇帝。几十年前为了自己父亲的名号,与群臣相斗,最终好不容易将那些个不听话的臣子的嘴堵住。 于是第一个傀儡被他扶植起来,一个小小的礼部小官,被扶植成为大明的首辅,虽说搅得朝廷乌烟瘴气,但那又如何? 只要群臣都在自己掌握之中,只要所有人都听话,那就足够了。 后来张璁又不听话了,于是就扶植起来一个夏言,夏言脾气不好,还总该给自己找麻烦,那么就再来个严嵩。 严嵩却是听话,老人家言听计从,而且还善于写青词,如此好的人选又怎么能放在?于是严嵩取代了夏言的位置。 而这个时候那位年轻皇帝也逐渐老了,判断力也越来越差,曾经的那份精明已然逐渐消退,对于群臣的那些小动作能看到的越来越少。 同时又出现了一位徐阶,这位老人似乎更加听话,他帮着自己看出那位严嵩似乎对自己不忠诚,于是严嵩滚蛋吧。 当自以为世界终于安静下来,群臣终究还是在自己掌握之中,却又发现原来自己上当了。 自己想要花些银子,这位叫徐阶的老人不出银子。想要外出玩玩,这位叫徐阶的老人也不准许。什么都不准许,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难道把他也赶走?如今朝中有一半的人都十分忠诚于那位徐阶,把他赶走了这朝政还怎么处理,这江山谁来守护? 罢了,一切都给他吧。自己平日里修炼修炼,赏赏花,写写字也好,至少落得个清静。 可惜,就在享受这份宁静之时,又跳出来个海瑞,竟然将自己数落的一无是处,而自己却还拿他没办法,这又是何等悲哀? 身为一国之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这天下交给了别人去管,这臣民们却非但不听自己的,而且还敢公然侮辱自己。 “家家干净……海瑞倒是个有胆量的人。”微微一叹息,他沉沉道:“可惜朕不是桀纣,不是暴君……他想当比干,朕就不让他当。” 沈无言微微点头,轻声道:“海瑞却是个清官,也是为国为民,即便有的时候说话耿直了些,却不至于杀掉……” “听你的。”朱厚璁轻叹一声,忽然又道:“景王和裕王那边如何?听说景王这些天有些过份……鄢懋卿现在在哪?” 沈无言不由一怔,鄢懋卿在哪他却是不知道,自从他被贬官之后就连夜逃出了城,现在无论是景王还是裕王,还是沈无言自己,都在寻找。 这位看似小喽啰的人,其实比起严世蕃来说都有着极高的分量,严党一干人等都在他手中,一旦他被抓住,那么基本掌握了朝廷许多臣子的命脉。 这其实也是严嵩会答应沈无言以严世蕃换鄢懋卿等人的原因,鄢懋卿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 干咳两声,沈无言忙道:“鄢懋卿呀……据说他回老家了……” “别给朕装傻……”朱厚璁冷笑道:“这事难道朕还不懂?手底下这些人干什么朕不知道,怕就怕在景王和裕王那边在出什么乱子。” 听着这番话,沈无言又再次审视了一番这位被外人认为整日修道的皇帝,他或许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但他绝对不是昏庸,相比起来,大明开国至今,也没有几个皇帝能比他精明。 “我也派人去找了,的确现在也没消息……所以猜测其实他还在京城,只是藏在哪……却是不好说,不是景王府就是裕王府。” 大殿之中瞬间陷入了寂静,皇帝的身子僵硬在那里,许久之后,才苦笑道:“还是出了事……应该是在裕王府……好他个高拱。” “怎么……”沈无言脸色微变,忽然也想到对方言语中的所指,忙惊讶道:“你我能猜到在裕王府,那么景王也会猜到……” “朕今天召裕王进宫……”朱厚璁脸色大变,大声道:“快去阻止景王。” …… 景王府。 小院之中数百名甲士早已严阵待命,只要那位病怏怏的青年一声令下,他们便可一齐出手,将无人可挡。 而指挥这一只可怕甲军的人方龙,从混迹在鱼龙街之时,手中便沾满了血,后来还为胡于明出谋划策,算得上颇有文韬武略之辈。 “辰时裕王便会经过那条巷子,附近极其容易设伏,只要不出岔子,轿子中的人必死无疑,当然跟随在一旁的人也不会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嗡嗡的声音响彻王府各个角落,响彻在每一个甲士的耳畔。 “这些甲士十五人手持弓弩,十五人持火铳,十五人弯刀,十五人长枪,十五人持盾……这样的一只队伍,保证万无一失。” 听着方龙的言语,景王有些迟疑,不知是重病的愿意还是其他,反应却是满了些,但并不影响他的思维判断。 “还差一些……对了,还差一个人去报信……否则那人怎么除掉。” 方龙立刻明白,挥了挥手,冷笑道:“张博宁已然安排他出去了……如今便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景王点了点头,轻笑道:“失败了都会死……怕吗?” 方龙冷冷一笑,不屑道:“死又何妨,只要能为我那几位弟兄报仇,亲手将沈无言手刃,那么一切都无妨。” “好。”景王轻笑一声,接着摆了摆手,淡淡道:“既然是出征,那么就要祭旗……府上刚好有个上好人选。” 说着话,一名被打的遍体鳞伤的书生被拖出人群,接着被绑在立柱之上,只等待屠夫的那一刀落下。 “贞明呀贞明……一天前你若是肯向我求饶,本王兴许会放了你……现在却是晚了……” 王贞明呆呆的望着景王,轻叹道:“我本以为寻到明主,却没想到还是错了……罢了,死又何惧?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什么?”景王脸色微变,好奇问道。 王贞明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微叹道:“从认识沈无言开始,凡是和他斗的人,现在都死了……所以景王您……” “是嘛。”景王脸上明显狰狞许多,对于王贞明的这句话,他很在意,他知道这位书生的才华与所在,他这般说,定然是有道理的。 只是依旧不甘心:“那你先去……等着我……又或者是沈无言。” …… 刚走出皇宫们,沈无言就撞见了衣衫破烂浑身是血的张博宁。 沈无言顿时一股不详的感觉油然而生,忙上前将对方搀扶起来,连声问道:“王贞明怎么没来……景王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被沈无言这样一问,却是有些意外,张博宁不知道为何沈无言好像什么都知道一般,但事情紧急,也来不及问,忙道:“他要刺杀裕王……裕王今天要进宫……贞明被他们杀了……” “王贞明被杀了……”沈无言微有迟疑,随手招呼一名护卫过来,低声道:“照顾好他……” 在皇宫附近的护卫大都认识沈无言,虽说都知道他一无官职,二无权势,却都十分卖他面子,所以这般一说,那护卫连忙将张博宁扶到一边。 也来不及在思考太多,乘上马车迅速向着裕王府而去。 马车飞驰在西长安街上,向着西安门而去。 此时沈无言什么都来不及去想,他要阻止景王的这一行动,一来是为了圣命,二来却也是为了他自己,他要赶在鄢懋卿被杀之前取得他知道的所有。 “妈的,谁想待在京城,徐阁老你也是厉害,刚帮你除掉了劲敌,便回过头来对付我……要是在被你抓住了鄢懋卿,我还不被你玩死?” 马车之中,沈无言嚼着舌根,脸色十分难看,来大明几年来,从未有过这般的大麻烦,若是说上一次这般情形还是被吕六二人绑架。 但这一次明显比上次要麻烦的多了,景王能有今天的行动,定然预谋很久,他绝非吕六之辈可比,也难应付很多。 …… 车驾上的裕王看着坐在身旁的这位老人面带笑容,淡淡道:“鄢大人这些年来也是费尽心思,这些个官员们要是知道你做了这个决定,定然会撕碎了你。” “我大可将这些好处交给景王,又或者是徐阁老……相信裕王定然知道,这是多么诱人的好处。” 鄢懋卿淡笑道:“无论谁拿到这些东西,都会得到群臣的支持。” 150.第150章 把酒祝东风(1) “无论谁拿到这些东西,都会得到群臣的支持。” 看着眼前这位老人,曾经的刑部左侍郎,监管全国盐政的严党重要人物,裕王从心里恨他,恨不得当场将他掐死在马车之中。 当年沈炼杨继盛这些敢于直言纳谏的忠直之臣便是被眼前这人害死,后来严世蕃之所以那般的跋扈,甚至还敢扣留王爷的俸禄,这其中也有他的份。 鄢懋卿,这为在帝国风生水起十几年的人物,如今便在自己手上,只要自己愿意,便可将他送到西苑,将他一切罪行尽数抖出来。 那时候便不会只是罢官那么简单,在鄢懋卿这条船上坐的人会尽数被牵出来,然后大明的官场将重新洗牌,一切都将有一个新的开始。 当然,如若不这样做,仅仅将他收入府中,那些船上的官员们便会重新倒向自己这边,曾经的严嵩便会是现在的裕王,那么区区景王又何足挂齿? 马车之内陷入了平静,鄢懋卿极具玩味之意的看了看裕王,接着又谨慎的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那位性子极其古板的高先生。 “想来先生是不愿这般做的,你为人正直,希望我们这些贪官污吏们尽数被砍头抄家……但那又有什么用?走了我们,还有其他人。” 微微一笑,鄢懋卿得意道:“鄢懋卿死了还会有高懋卿出现,如果您觉得名字不好,那就叫何懋卿好了……总之一切不会是新的开始,而是重新开始。” 高拱一直没有说话,他也在思虑,如今裕王这般做其实就是在和群臣作对,满朝文武真正清廉的又有几个,若真的照着办一个个全部都抓出来,这朝政谁还来处理。 而对于裕王来说,高先生的意思便是自己的意思,如今高先生没说话,所以他也只能沉默,即便他十分厌烦身边这人,却依旧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待会见了陛下其实无论我怎么做都是会死的,那倒不如多抖出些人来,只是因此王爷也就得罪了很多人,未来景王那边又会多了不少人。” 这却又是裕王心中的一个槛,按照年龄与资历,其实他完全可以被定为王储,只是太子去世之后皇帝就再也没有立储的意思。 景王按照规定早就该回到他的封底上去,但他那边始终有个宁安公主,几次说情下来,连陛下那边也不想再管这件事了。 于是景王在京城,愈发让裕王觉得不安,即便他已然有了皇子。而距离承接大典也越来越近,那份不安也就愈发强烈。 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能让自己飞跃的筹码,自从鄢懋卿叩开王府大门那天起,他便忍不住的兴奋,因为他确信陛下一定会因此对自己更加看重。 鄢懋卿又岂是一个人,他是一个群体,他是京城这些官员们的软肋。 说起来如今的鄢懋卿与之前的沈无言是一个地位,当时沈无言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两位王爷都想拉拢过来,一旦拉拢过来,就能为自己成为王储多了几份筹码。 如今鄢懋卿也是这般,当然裕王却不知道,景王想要鄢懋卿还有另外一层原因,而知道这一切的除了景王和鄢懋卿自己,还有一个沈无言。 鄢懋卿掀开帘子微微一叹,无奈道:“终究是要一死,能搭上一个王爷和一个阁老却也不错。” “你这是什么意思?”裕王终于还是无法忍受,他冷冷道:“你如今在我手中还这般的猖狂,本王现在就能杀了你。” 鄢懋卿轻笑一声,不屑道:“你当真能杀我?能杀我的除了陛下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沈无言……。” “沈无言?”说到这个名字,裕王的脸色微变,不由想起当年在池塘边上见到的那书生,那平静的目光之中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以至于即便是帝国的王爷,却依旧无法表现出该有的威严。 久久没有说话的高拱沉默许久,忽然又道:“沈无言这是一个不*度的人,他要杀一个人……至少现在还没有几个能活下来的。” 言语之中有些感慨,却又有几分不悦,大抵是因为对方这种不*度,让他十分不喜欢,但又因为的确佩服对方,所以又十分感慨。 “不过……按照如今的情形来看,景王想来也不会放过鄢大人的,这其中的交易徐阁老看到了,我却也能看到……” 高拱将目光转到鄢懋卿身上,沉声道:“你手中的捏着的东西,足够将景王杀一万次了……所以何必惧怕你提起的那些?” “高先生果然有本事,能在这朝廷中都的你死我活之时,将裕王府保护的如此安稳,想来也是极其有本事的,怪不得严阁老那般的推崇你。” 这边说着,话锋一转,鄢懋卿轻笑道:“如若我不将景王的那些事说出去呢?裕王成为众矢之的,景王自然受到百官拥戴……实在可惜,高先生的付出的一切都付之东流。” 马车飞驰在街道上,丝毫没有任何阻拦。待行走到一处巷子时,忽然不知从何处窜出一辆马车和那马车擦肩而过,两辆马车同时都停了下来。 这一幕倒是让隐藏在这巷子暗处的大汉有些不安,好在没有过太久,两辆马车又重新按照各自的方向重新疾驰而去。 按早计划目标马车驶进这早就被安排成天罗地网的小巷之中,于是弓弩手严阵待命,只要一声令下,弩箭便会射向那马车。 弩箭,而非弓箭。 只是因为弩箭更加的精准,杀伤力更大,对使用者的要求更低,便于训练,几天之间就能训练处一队强大的弓弩手。 短距离之内,弩箭可以射穿十分坚硬的盾牌,何况只是一辆马车。 而同时躲在巷子内民房内的火铳手以及刀枪武士也早就擦亮了各自武器,一旦这边出了事定然会有官兵过来查探,那么火铳这种极具杀伤力的兵器,只有神机营配备的装备,便有了用处。 几年的时间使得方龙早就褪去了当年的那份冲动,被仇恨日夜洗刷的心灵早就变的异于常人,即便那辆马车眼看着就要走出小巷,他依旧没有发出一丝的声响。 “射。” 声音并不大,但却足以让所有弩箭手都听的一清而出,于是百箭齐发,齐聚一点。 一瞬间那辆马车便被飞来弩箭射穿,上一刻还在飞驰的马儿,此时已然浑身插着弩箭鲜血喷涌。 方龙回头看了一眼那稀巴烂的马车不由怔了怔,许久才苦涩一笑,无奈道:“上当了。” 于是思绪回顾当时两辆相遇的马车,原来就在那时马车已然被换了,而自己就在那时,已然上了对方的当。 “我们被包围了……” 就在这边思绪之际,外面传来一声他最不愿听到的声音,而此时响起这声音,就说明他们的计划其实已经失败了。 “不可能的……沈无言不会那么快,但这又……罢了。” 他挑起长枪,迅速冲了出去,一眼便看到那位身着翩翩儒袍,一脸淡然的看着自己的书生。 “沈无言……”方龙一眼便认出这位书生的身份,无数个午夜梦回之时,都是在重复当年此人杀死自己那两位兄弟的场面。 而今这仇人就在眼前,如何能够忍受? 不过毕竟是锤炼多年的人,此时依旧还能保持冷静,他挥了挥手,身后的火铳手立刻走到他前面,只要他一声令下,立刻便可将眼前这书生炸死。 沈无言看着这些火铳手不由讥讽一笑,随意轻叹道:“光远呀……试试老师我的新科技。” 从国子监出来之后,如今的徐光远已然入了神机营负责器械,此次得到圣旨,便随着沈无言过来到这里。 听得沈无言提到新武器,徐光远异常兴奋,因为此时他手中的这新武器比起以前的那些火铳有着极大的改进,在威力上要强出许多来。 徐光远自信的点了点头,轻轻一挥手,身后严阵以待的神机营火铳手走到前列。 “射吧。”沈无言有些不耐烦。 话音一落,方龙还未反应过来。那一个个火药枪子弹便飞了过来,顿时就连他也不得已回身躲避,而自己带来的这些火铳手却有些茫然。 方龙这边的火铳手其实说起来也不弱,可惜他们的火铳每次发射之后的装填需要很久的时间,但反观对面的神机营,他们的火铳竟然是连发的,期间根本没有装填的间隙。 眼见这一幕,徐光远愈发兴奋,怒道:“轰……轰的这群乱臣贼子们叫娘。” …… 没有过太久,远在景王府等待好消息的景王便得知,沈无言谈笑间便解决了他花费巨大,且训练几年才稍有成效的卫队。 于是他知道一切都完了,最后的翻盘几乎也没有了,那么还剩下什么? 王府内有些凄凉,大抵是因为主人觉得凄凉的缘故吧,总之此时已然没有丝毫生气。 他还在等,等一个人过来,那人是一定会过来的,所以他泡好了一壶好茶,等着那人过来。 151.第151章 把酒祝东风(2) 嘉靖四十四年五月。 这一年戚继光在东南取得大胜,将倭寇彻底赶出大明,接着班师回东南镇守,而谭伦也因此战大展头角,值得一提的是,威震东南的戚家军配备的火铳来自京城某个小院中某人每日闲来无事时的研究。 而如今研究这些火器的书生正匆匆独自赶着马车,一边赶车还一边唠叨:“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学了那么久的驾车,现在还不会……” 马车内那人紧紧的抱着那把武士刀久久不说话,约莫着那人气消了,这才低声道:“当真不是不学……公子也说过因材施教,古之圣人都这般……” “老子又不是圣人。”沈无言轻哼一声,怒道:“你要是学不好驾车,就别想我答应你和采儿的婚事……另外,你怎么将那大汉杀了。” “采儿……”提及采儿,王天的脸上不由浮现一抹笑意,他痴痴的一笑,竟然将沈无言的下一句话自动忽略了,他道:“我于采儿的事……少奶奶已经答应了。” “少奶奶……”沈无言仰起头,冷冷道:“你少拿少奶奶来压我……在家他可是要听我的,是我压……我压他的。” “你压她?”王天低声重复了这三个字,然后默默的点了点头,不在说话。 沈无言却也心虚,毕竟属于口误说错了话,于是忙转移话题道:“待会去王府尽量不要动刀……对了,你下车。” “下车?”王天怔了怔,忙道:“我要保护你的。” “你保护我?”沈无言连连摆手,轻笑道:“以我少女杀手沈无言……还要你来保护?你去驸马府盯着点,看看那边有什么动静。” 关于驸马那边,沈无言一直都存在些疑虑的,只是那份莫名的感觉不知出现在何处,而在记忆之中,似乎也没有什么大浪,以至于一直没有在意那边。 如今这边的事还未处理完,但已然对那边有了疑心,却又碍于无法分心去想驸马那边的问题,只能让王天去盯着。 看着那一袭白衣,手持武士刀的王天,沈无言不由会心一笑,喃喃自语道:“小子还挺帅嘛……怎么就配不上采儿了?” 说着话,继续策马而去。 景王府,当沈无言的马车停在王府门前时,还有男男女女的仆人从里面背着大小包袱外逃,那些人神色慌张,显然是逃命的。 而站在王府门前的那些锦衣卫似乎对这些视若无睹,直到沈无言过来之后,才从王府门后走出一名公公。 那公公冲着沈无言一笑,轻声道:“呦,沈公子也来凑这个热闹?” 沈无言瞥了一眼这太监,却并不是陌生人,而是当年尚膳监的太监陈洪,后来在严党的帮助下取代了黄锦,时任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 也就是说,大明如今除了皇帝和内阁首辅徐阶之外,这位陈公公便拥有着剩下的权利。 沈无言却对这位面带笑容的公公一点也不感兴趣,且不说公公的自身问题,便说他合谋谋害黄锦一事,就让沈无言很不舒服。 无论如何黄锦都与自己关系不错,而此人却杀了与自己关系不错的人,却是过不了那一关。当然,若是称为敌人,却也算不上,毕竟如今严世蕃已然死了。 看着对方那一副奉承的嘴脸,沈无言自然而然的投过一淡然的笑容,低叹道:“皇命在身,何况……何况那是景王,公公敢动手?” 陈洪的确不敢动手,之所以看着这些仆人们从府中搬走诸多珍奇,带着锦衣卫前来的他,却也不敢有丝毫阻止,也是因为里面那人的吩咐。 对方即便马上就会死,他依旧什么都不敢做,只能等着那人自己去死。 陈洪听着沈无言的讽刺意味却也不生气,他微微叹息一声,苦笑道:“我就是来给沈先生探路的……来来,您请?” 沈无言看着这和蔼的公公轻笑一声,他知道在这和蔼的面孔下是一颗多么狠辣的心,而之所以会对这般客气还是因为鄢懋卿在自己手中。 鄢懋卿到底掌握了多少官员的把柄没有人知道,沈无言只知道当鄢懋卿坐着由十二个侍女抬着的轿子招摇过市时,整个大明只有一个人敢说一声不。 那人不是内阁首辅,不是六部尚书,也不是六科给事中。而是那位敢辱骂皇帝的海瑞海青天,不过这样说却也就不算什么,连皇帝都敢骂,区区鄢懋卿又如何? 不过这终究是特例,满朝皆贪的局面就是这般,大明嘉靖一朝也就是这般让人无奈。 沈无言苦叹一声,摇头道:“陈公公何必客气,你我一同办事……对,一同办事。” 虽说沈无言已然说了一同,但陈洪在细节上依旧是让着些沈无言的,大抵也是出自那种心理,惧怕沈无言抖出他的事。 走近这偌大的王府,望着那满地疮痍,点点血迹正诉说着刚才的那份杀气。 火炬已然熄灭,只是其中的身躯已然被焚化。 沈无言缓缓走过去,在陈洪不解的目光之下,将那鼎中灰烬用随身携带的小铲子装进准备好的瓷瓶之中。 “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当年和他有些过节,后来冰释前嫌,不得不说我不如他……即便天大的仇他都能不记,只要他愿意交对方这个朋友……” 听着沈无言的喃喃自语,陈洪只是觉得浑身不自在,然后目光又投向远处那位站在王府屋檐上的翩翩公子。 接着他低叹一声,道:“都是一群疯子。” “呵呵,说起疯子,我另外一位朋友才叫疯。”说着话,沈无言不由想起徐文长,于是轻叹一声,无奈道:“有些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他却还活着。有些人,注定青史留名,受万人敬仰。” 说完这些话,沈无言将瓷瓶交给陈洪,淡淡道:“让你的手下帮忙带回苏州醒八客,鄢懋卿那边就与公公无关了。” 无非只是送个顺水人情,严嵩之事已然牵出了太多的人,如今牵连出景王,想来皇帝也累了,沈无言也不想再继续下去,卖对方个人情也无妨。 接过瓷瓶,呆呆的望着沈无言慢慢的爬上屋檐,然后坐在那矗立远望四方的景王身边。 那里除了城楼与紫禁城,便是京城的最高点,站在那里能看到京城的很多地方,很多人,很多事。 吹着这傍晚的夏风,沈无言浑身是汗,有些昏沉沉的,所以他顺势便坐在了一遍,轻叹道:“我来这也有四年了,遇到过很多人……” “我来这也很多年了,遇到的人却并不多……”景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笑道:“可惜他们都死了。” “你不该比着巧巧的。”沈无言话锋一转,轻笑道:“那姑娘性子烈,她不愿的事,就算死,她都会拒绝。” “当然。”景王讥讽一笑,不屑道:“不过你还是不了解她,她不愿的事,她死固然不会有所改变,但你死她却会改变。” 沈无言愣了愣,这却又是一句实话,他苦笑一声,无奈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这样?” “你能给她什么?”景王回头扫了一眼这文弱书生,轻笑道:“我是大明的皇子,若是没有今天这事,我便是未来大明的天子,而你……只是个读书的,连进士都不是。” “很重要?”沈无言看着夕阳,叹息道:“我倒是觉得这样很好,种种花,看看书……没事还能去郊游放风筝。对了,还能烤肉,却是惬意。” 听着这些话,景王冷冷一笑,显然他对这些都很不屑,他要的是君临天下。 未等他说话,沈无言这才正色道:“你向往的日子不代表每个人都喜欢,当然……当皇帝却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不过……我相信巧巧是不会喜欢的。” “你又不是巧巧……”景王面色微变。 沈无言很快便打断他的话:“你又不是我,岂能知道我不知道巧巧的心思?” “……” 沈无言摆了摆手,淡淡道:“谈完了心,那么就该算账了……就从巧巧跳楼开始?” 景王面色微变,长叹一声,苦笑道:“不至于吧……何必在意这些。” “是要在意的……好了,巧巧跳楼算是一条,接着你玩死了宋谦……虽说他一直对我有意见,但毕竟是我带到京城的,你杀了他……当然,你可能没有亲自动手,但杀人诛心……。” 微叹一声,沈无言无奈道:“可怜了柳含烟……然后重点来了,王贞明……呵呵,你很厉害呀……” “哦。”景王讥讽一笑,淡淡道:“算清楚了,这又如何?你能杀了我?” 听着这话,沈无言不由一怔,自己的确不能把他怎么样,人家是大明的皇子,而自己不过一介布衣,那位权柄天下的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都办不到的事,自己又能如何? 看着站在自己身边这位摇摇欲坠的青年,沈无言沉默了,他微微叹息一声,低声道:“你觉得我杀不了你?” 152.第152章 把酒祝东风(3) “你觉得我杀不了你?” 听着身边这文弱书生的疑惑,景王轻轻一笑,淡淡道:“你我皆都手无缚鸡之力……动动嘴皮子还行,杀人还是免了吧。” “是吗?” 不远处一直呆呆望着这边的太监陈洪脖子都累了,一直盯着一边,使得眼睛都有些酸,所以他打算闭一下眼睛。 于是睁开眼的下一刻,高楼屋檐上洒下一缕红幔,丝丝血迹若雨一般滴答在琉璃瓦上,接着顺着瓦片滴落在地上那几株花儿骨朵上。 一颗鲜活苍白的头颅飞起,然后与那飞血一般顺着瓦片滚落,直到滚在陈洪的脚下。 陈洪确信这绝对是景王的头颅,而且确信这不是一场梦,但这又如何能成为事实?那文弱书生是如何将这一个活生生的人斩掉头颅? 因此他甚至已然忽略这死去的人的皇子身份,而考虑到的却是那书生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这又是何等震撼的一幕。 远处屋檐上,那书生已然缓缓站立,只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长剑,剑横胸前,轻轻吹掉剑上血迹,然后缓缓收回腰间。 顺势踢了踢落在屋檐上的那具尸体,沈无言轻哼一声,冷笑道:“妈的,你爸是皇帝就了不起?废物一个。” 沈无言来了又走了。 这一来一去,曾经那位看起来和和气气的文弱书生,已然在众人眼中变了样子,以至于连徐阶都陷入了沉默,甚至那些整日里不吐不快的言官们,此次竟然也都沉默了。 不沉默又能如何?沈无言手刃了皇子连陛下都没有说一个不字,言官们大臣们在说有什么意义?更何况何必去惹这个不要命的家伙。 而对于沈无言来说,这一切总算完了,严嵩被贬官,严世蕃被杀,鄢懋卿被押送三法司等待陛下发落,一干严党成员很快就会四散。 景王这边的仇也报了,不管是怎样开始的,如今也都结束了。 在嘉靖四十四年的五月,这一切都做了一个了解,看着这稍显干净的世界,沈无言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人。 那人在自己的家乡建起了一个宁静的小世界,那里一切都那么的美好,没有阴谋诡计,没有烧杀抢掠,大抵就是圣贤口中的大同世界。 而这样一个人,却是一个机关算尽,权谋完全不下于徐阶之辈的人物,此人便是几年前便道出今日玄机的心学何心隐。 如今想起此人,沈无言却也感慨万千,若是说大明如今还有一个人能与之匹敌的,那便是如今身处首辅位置的徐阶。 当然,在沈无言心中还有另外一个人,如今此人虽说只是右春坊右谕德,这只不过是个从五品官。 所谓右春坊右谕德,这官位虽说不高,但所从事的工作却让人十分兴奋,那便是和当年的高拱一般,负责裕王府讲官。 如今大明只剩下一名皇子,另外一个被沈无言削掉了脑袋,所以只剩下裕王这一个皇子,这说明一个道理,未来大明的帝位一定是他的了。 现在成为讲官,其实也就说明张居正的未来依然到来。 而就在这同时,沈无言也接到一份任命,那便是到裕王府,为小皇子朱翊钧教授课业。 说起来这名小皇子的年龄还很小,也就四岁大小,沈无言硬是被裕王请了过去,这一次无论沈无言如何拒绝,都是无法的。 不过对与沈无言来说,在哪已然不重要,因为就算不在裕王府当讲官,徐阶也定然不会让他离开京城,虽说一直都很隐晦,但却并不代表没有。 因此从嘉靖四十四年,沈无言斩了皇子之后,事情便就这样缓慢的进行开来,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美好,唯一的不美好大抵还是有两件事。 其一是胡宗宪在狱中自缢而死,至于沈无言替他递上去的辩诬疏,其实皇帝也都看过的,只是那又如何,君要臣死,臣还能拒绝?沈无言不忍对胡宗宪说起结果,但胡宗宪却是能猜到。 无论是当年献媚赵文华,还是后来攀附严嵩,直到如今沦为阶下囚,以死明志,胡宗宪一生可以无怨无悔,至少沈无言觉得他至少对得起他自己。 大抵是因为沈无言与胡宗宪的交往并不深刻的原因才会这般想吧,也许同在牢房之中的那位身着破棉袄的天下第一幕僚才能懂他。 徐文长得知胡宗宪死后彻底绝望,几经折磨之后又是遍体鳞伤,以前或许是装疯卖傻为了活命,而今却是对这世界终于绝望。 沈无言不由想起那天站在牢门前看到那落寞的背影,又想起那痴痴的声音。 “若说胡总督只是为了一己私利,即便是严世蕃也都不会信吧……陛下他既然信了,这昏君如何能立身如此?” 读圣贤书能将话说到这种地步,已然可见一斑,的确是绝望了,于是八次不中的遭遇,那份怀才不遇之感油然而生,对这君主,对这朝廷,彻底绝望。 以往活着是为了大明基业永固,为了报效朝廷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是这万世放弃了太平,自己又该如何去做? 他不懂沈无言所说的什么为自身价值的体现,他只知道贤人不用,天下如何太平? 沈无言没有在与徐文长说太多的话,他至始至终都相信徐文长有着他自己的想法,他似那孩童一般的纯净,单纯的为着大明王朝效力。而为他自己,或许随心才是他。 可惜人横立于世,终究由不得自己,有此遭遇却也是必然。 同时发生在景王死后的某一天,沈无言在书房发现了一封信,是苏巧巧留下的。 “院子里的玫瑰如今已然能茁壮成长,如何照顾已然记录成册在书房之中。……每天中午会有送蔬果的婆婆上门,记得给赏钱……婆婆日子过的不容易……婉儿姐姐这些天似乎身体有佯,前些天去看过医生,大抵是有喜了吧……” 翻着信,沈无言只觉得鼻头有些酸楚,不是因为得知李婉儿有喜了,而是因为那姑娘终究还走了。 “……李先生说要去完成一部书,说是涉及到药材以及药方等一些内容,早就答应帮着他完成,他年纪大了也不容易……今年的花开的不错,可惜明年的花将会开的更好……保重。” 放下信,沈无言空落落的,呆呆的看着书桌上那本花谱,却没有发现站在门外看着自己的那女子。 …… 时间就这样悠闲的过着,沈无言每日去裕王府教着小皇子识字将故事,回来看书写字养花,时不时的也会与李婉儿外出游玩。 于是就在这宁静的日子里,总是有人不甘心这种宁静。 七月天的京城太阳将大地晒的无法落足,御史胡应嘉望着那刺目的阳光有些无奈,为官多年来依旧一事无成,而今即将致士,却是有些不甘心。 于是几天前他打算铤而走险干一票,身为御史的他拥有着一份十分在行的能力,那便是弹劾。其实也只是打算骂骂人,舒缓心中的不快,实质性的好处,并没有在想法之内。 目标落在工部侍郎李登云身上,胡应嘉当即便开始写了那封奏疏,让他没有想到的事,今天上午他便得到消息,李登云被罢官。 其实将一名侍郎弹劾的罢官,却也是一件极其值得称道的事,但他却很清楚这其中存在的隐含问题。 李登云只是一名工部侍郎,说起来对于胡应嘉来说虽然差距是有的,但真正让胡应嘉觉得可怕的是,这位李登云与高拱却是亲家。 一名小小的御史得罪了内阁学士,的确让胡应嘉不得不畏惧,只是畏惧之后又能如何? 看着那烈日,胡应嘉微微叹息一声,喃喃自语道:“若这般束手待毙,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他抬手看了一眼手中那封信,信上写着些字,字里却句句都是杀机,足矣让那位内阁大学士也再无翻身之地。 “近些天陛下得了重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高大人近些天住到了西苑,似乎把家都搬了过去……高拱还将西苑的一些东西带回到自己家中……” 这看似寻常,而且毫无关联的几件事,其实并不是一些普通的事,对于如今的胡应嘉来说,就像是一把能直刺高拱心头的尖刀。 只要将这些事重新整和一些,在添上一些东西,那么这位内阁大臣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如今胡应嘉依旧不敢去这样做,因为他还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谁交给他的,能猜到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写这些东西的人,定然与高拱有着天大的仇。 毕竟是大人物之间的斗争,他区区一名小御史,岂能参与进去? 就在这边思量之际,一名青年跑进了过来,他气喘吁吁的道:“打听清楚了,高阁老果然很生气,据说摔了好些古董花瓶……老爷我们还是跑吧。” “跑?”胡应嘉面色阴沉,冷冷道:“跑哪去?他一个内阁大臣,我一个小小的御史能跑到哪去……准备笔墨纸砚,我要写奏疏。” 153.第153章 挽救大明的两个人 清晨,绕着西苑宫墙跑了几圈,沈无言已然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不得不感慨京城天气实在变的太快。 想着昨日还是夏天,谁知道今天天气就开始转凉,所以刚出门穿着单衣,明智的又回去换上了一身厚衣服,以至于这跑起来难免拘束许多,也加重了负重。 不过根源上还是近些天跑步渐少的原因,身体胫骨上也未曾舒展开来,所以才跑了两圈,就会这般困难。 脚步渐渐停了下来,沈无言抹着满头大汗看着漫漫天光,吸着这清晨清新空气,不由轻叹一声,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几百年后的那些人在干嘛,如此好的景象,就变成了那般模样,实在让人不爽。” “沈公子不爽,这天下可就要大乱了。”声音稍显玩味,却又夹杂着许多无奈。 回头望去,那身着儒袍的老人也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沈无言目光微怔,好奇道:“徐阁老也过来玩?” “你看这像是在玩?”徐阶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将额头上的汗珠擦干,这才轻笑道:“来京城十几年,这样也有十多年……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 沈无言知道他说的是跑步,不过以前倒是没注意到他过来,想来是时间上的问题,想起这老头在内阁中勤劳的模样,却又更加肯定了这个想法。 “阁老精神还是这般好,不过想来可不是晨练的结果……”沈无言悠悠的说着话,顺势走近一边的一间凉亭之内。 徐阶跟着也走了进去,随便找了个石凳坐下,轻笑道:“那老夫倒是要听听沈公子的高见。” 沈无言连连摆手,眼中含笑道:“高见当然称不上,但见地却是有一些的……徐阁老能这般老当益壮却是因为心态问题。”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徐阶却又是大笑起来,忙道:“心态固然算是一点,心情好了自然舒坦许多,至少比起高拱那小子轻快许多。” “阁老何必非要针对高先生?”沈无言微微叹息一声,他自然是清楚徐阶与高拱之间的嫌隙,当年高拱是徐阶一手提拔起来的,但高拱却并不领情,还常常与内阁大学士郭朴给徐阶找麻烦,于是矛盾就此升起。 “徐阁老以为提拔了高先生,给了他诸多好处,他就要感激你,可高先生却不这般认为,他身为裕王府讲官,在裕王最困难之时给了最深刻的帮助……话说的不好听一些,徐阁老致士之后,未来大明的首辅也必然是他高拱的。” 徐阶微微点了点头,轻叹道:“沈公子说的却也是这个道理,不过也不至于这般和我较劲,那胡应嘉虽说是我同乡,但却与我半点关系也没有……而今因为这个小小的御史,他高拱竟然跟我吹胡子瞪眼……” “不至于吧。”沈无言近些天倒是没有在意过朝廷里的事,每天跑步回去,就要去裕王府为小皇子上课,关于朝廷里的事,还多是从王世贞那边听来的。 看着沈无言这一脸疑惑,徐阶脸色逐渐平和一些,大抵确定此事与此人无关,这才放下心来,苦笑道:“也不知道那胡应嘉怎的就知道高拱的一些把柄,于是一纸奏疏上了上去,若非陛下病重,奏折被内阁挡了下来,高拱难逃牢狱之灾。” “陛下病重?”沈无言轻疑一声,自从他斩了景王之后,倒是有些日子没有进宫,据说是陛下在闭关,但想来这说发又有些滑稽,不过也不必深究。此时听来,竟然是病重了。 很快便忽略了这一点,沈无言忙又道:“奏折上的是些什么内容,竟然能让一名内阁阁臣有牢狱之灾……” “胡应嘉弹劾高拱趁着陛下病重擅离职守,将值庐内的一些物品带走……” 沈无言不由一愣,笑道:“这算个什么事,当年严阁老在的时候这些事不知道有过多少次……。” 说着话时,沈无言便看到徐阶一脸的愕然,于是他不在说话,开始等着徐阶来解释。 徐阶轻笑一声,冷冷道:“沈公子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当年严嵩在时陛下可还精神的很,如今陛下病重……他老人家一声最为忌讳的便是大臣们另有所图,高拱这般做,难免让陛下怀疑别有他想……” “哦……”沈无言心中微动,倒不是为胡应嘉这篇奏疏毒辣而感慨,而是因为对眼前这老人对陛下心思猜的滴水不漏而惊讶。 “阁老果然是高明……那个,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徐阶摆了摆手,微笑道:“说是近些天在裕王府谋的差事……若是不出意外,那位小皇子便是大明的太子,沈公子那便是帝师了……” 话语并未说完,但沈无言听来已然又是一身冷汗,于是他更加肯定,今天能偶遇这位大明第一人绝对不是偶然。 步子缓缓停下来,沈无言回过头微笑道:“如果徐阁老愿意,我这就回苏州。” “不急,陛下也许近些天就会召见你……你还是要好好准备。”徐阶收起笑容,低叹道:“希望沈公子不要忘记,你我的友而非敌……倒是某些人一直在利用沈公子。” 远处烟柳巷子深,沈无言步子逐渐加快,心中却暗付道:“某些人利用?老家伙说瞎话却也不皱眉头,说是友……不过一样是在利用。” …… 天色尚早,亭子附近都没有什么人过来,直到天逐渐亮了些,徐阶准备离开时,忽然看到另外一个老人迈着悠闲的步子而来。 “呦,阁老也有心情来这。” 未等徐阶说话,那老人已然开口,他走进亭子坐下,微笑道:“本来说京城总算安宁几天,谁知道刚过来又出了事。” “何心隐出现的地方,那就一定是有不平事呢。”徐阶轻笑一声,此人虽说也是心学,但毕竟学派不同,且何心隐太过激进,他并不太喜欢。 不过对方毕竟学识过人,虽说如今并未在朝为官,却依旧不可小视,严嵩之所以能有今天,和何心隐的暗地里运作脱不了干系。 淡笑一声,徐阶缓缓起身,一抱拳道:“何先生来京城便是客……可惜在下公务缠身,无法招待……” “不妨事,就在这亭子闲聊几句便可。”何心隐缓缓起身,拉着徐阶的衣袖,轻声道:“当年与唐顺之谈起徐阁老时,我便说徐阁老定然能有一番作为,果不其然……” 所谓唐顺之也是心学巨子,官位虽说不高,但世事精通,虽说是一介文人,但曾经对戚继光的兵法韬略上,也有巨大帮助。 听着这番奉承,徐阶很清楚这其实只是开始,而此人非但不是一个乐于奉承的人,还是一名嫉恶如仇之辈。 于是他心中十分急切,希望能早些脱身,连忙道:“内阁之中还有很多事需要回去处理,不如另外找个时间在于何先生详谈?” “既然是这般,那老夫就去找高拱那小子谈谈。”何心隐这般一说,便要起身。 听这么一说,徐阶却又怔了怔,忙拉住正欲离开的何心隐,忙道:“无妨,无妨。就在此地,何先生有什么指教,但说无妨。” “指教谈不上,只是想告诉徐阁老一些关乎身家性命事情。”何心隐面带微笑,但声音却愈发强硬起来。 “从张璁到夏言在到严嵩……徐阁老经历的权谋斗争实在不少。而今终于熬出头了,朝中再也无人能与你相抗了,你以为高枕无忧了,但事实是这样吗?” 徐阶怔了怔,忙摇头道:“身居高位,定然会有更多的麻烦,所谓高处不胜寒便是如此。” “阁老既然清楚这些,便就该早早的致士回家,急流勇退方才是正道。” 徐阶沉默了,隐忍多年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如今这权柄天下,然而刚获得这一切,忽然出来一个人让自己丢掉这些,如何舍得? 看着徐阶黯淡的神色,何心隐轻叹道:“徐阁老你不同与严嵩,对大明却是有用之才,但这江山终究是他朱家天下,陛下他是老了,愿意将朝政一切都交给你……但裕王他呢?” 徐阶微微点了点头,的确如今陛下老了,而且愈发专注于长生之道,所以自己才能专持着朝政,但裕王一旦继位,那么自己便是他最大的阻碍。 长长叹息一声,无奈道:“总要安排一下……何先生的话在下受教,多谢。” “你我曾并肩过,所以希望你不至于落得晚节不保。另外何必去针对沈无言,那书生就连我都看不透……”何心隐无奈道:“当年蓝道行说能挽救大明于危难的有两个人,其一便是张太岳,另外一名就是沈无言。” 徐阶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张居正的确有大才……未来这一切都要交给他的,倒是沈无言……即便我不这般,裕王岂能放过他?” “如今朝廷都传开了,能斩一个皇子,那便能斩另一个皇子。”何心隐微笑道:“照我说这些都是放屁,沈无言怕是也不屑于那皇位吧。” 154.第154章 玩泥巴的王府教习 “沈无言怕是也不屑于那皇位的吧。” 声音不大,但听在徐阶耳中却似炸雷一般,皇位又有谁不想要,大抵也只有眼前这愤世嫉俗的老人,与那位翩翩书生吧。 何心隐讥讽一笑,冷冷道:“这朝廷不知何时已然这般污浊,而那皇室也早就糜烂,倒不如不要那皇帝还好一些。” 终究是熟读圣贤书,对于那一套君君臣臣早就仿若一道烙印打在心上一般,此时听这老人的言语,依旧还是有些受不了,即便早就知道对方的性子。 不过对方毕竟是为自己好,此时也不能与对方争辩些什么,人活着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见不同,何必都去在意? 轻轻摆了摆手,徐阶忙转移话题,却是怕对方在说出更加忤逆的话语,于是道:“刚才倒是见沈公子,于他聊了一阵,说是近些天在裕王府当先生,日子还算不错。” “那书生生来就散漫,不过这种性格我却很喜欢。”何心隐露出满意的笑容,轻叹道:“不过他却活的比我舒服的多了。” …… 大抵又聊了一阵其他无关紧要之事,徐阶这才脱身向着内阁而去。 虽说并不赞同何心隐很多观点,但关于他的那些忠告却在心中久久回荡不能消退,想来也与心中那固有的想法产生共鸣,所以才会这般认同。 远远的便看到那位刚入阁不久,但却毫不给自己面子的同僚,徐阶忽然萌生了躲避之意,只是这大庭广众又躲到何处? 终究是经历过风雨的人,所谓躲避也只是因为不想再与对方有过冲突,毕竟是一同共事。 然而那倔强的老头似乎并不打算给徐阶这个面子,他看着这边的首辅大人正在前方,转身给身边的另外这位内阁大学士郭朴冷声道:“平日里看他人模人样的,谁能想到他会拆我的台?” 郭朴轻哼一声,他素来便看不惯徐阶这般的性子,此时听高拱这般一说愈发认同,连连道:“当年他给严嵩当给手下当狗,谁能想到他会反咬严嵩一口?” 虽说十分看不管徐阶的为人,但听到郭朴这般过激的语言,高拱却又觉得有些不好,于是忙道:“毕竟对待严嵩那样的人,若是不隐忍岂能有今天……只是没想到阁老会这般对我。” “难为高大人被他算计,还这般为他说话。……那胡应嘉便是徐阶同乡,定然就是他指使的,如今这般模样,装的却是好。” 郭朴轻笑一声,冷冷道:“要我说那徐阶就仗着如今陛下修道不事实事,所以便敢这般专权。” 高拱脸色微变,他很清楚这位郭阁老的性子,此人办事一向秉公,且知人善用,唯才是举,乃是不世出的好官,素来受到陛下的喜爱。 而今之所以会对徐阶如此偏激,也是因为而今的徐阶的确有专权之势,内阁之中诸般事物其实大多都是他首辅一个人决断,因此郭朴实在看不过眼,才会这般偏激的。 “郭大人,不至于这般……不过好在那封奏疏被你截获,否则如今我便不知道要在何处了。”高拱微叹一声,抬眼看向擦肩而过的徐阶。 “首辅大人,胡应嘉之事希望你能给个解释。你是前辈,且为人也忠义,所以……之前的确有些偏激,所以还请莫要责怪。” 徐阶本不打算与这二人多话,所以走路的速度也就加快了不少,但擦肩而过那一瞬间,依旧是有些无奈,毕竟是同朝为官,且这二人也都非大奸大恶之辈,何必闹的这般。 只是自己毕竟是首辅之职,虽说同为内阁辅臣不分官职大小,但终究是首辅,而且无论是资历还是年纪,都较他们要大,岂能主动? 如今既然高拱主动了,那么自然不能不给对方这个面子,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胡应嘉虽说是我同乡,但与我却没有丝毫关系……另外,之前的事如若高大人愿意,那么就此罢休好了。” “好。”高拱轻轻点了点头,淡淡道:“另外,还是希望徐阁老守住君臣之道。” 话虽然说的隐讳,但徐阶还是听懂了,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却也无话可说。 简单的一次相遇看似寻常,但实质上只是一个开始,看似将以前仇怨一切都抛开了,但一切的一切只有这二人自己清楚。 …… 裕王府。 望着四岁多的小孩子用泥巴捏着小人,沈无言不由苦笑一声,道:“你老师我有那么难看?再说了,让你捏出个蜘蛛侠,你怎么就安上了翅膀?” 清秀男孩却是不顾脏手,抹了抹脑袋上的汗水,连声道:“什么蜘蛛侠,蝙蝠侠的……我要捏个霍去病……” “小东西,你可知道霍去病是谁?”沈无言一脸不屑,冷冷道:“且不说霍去病是谁,你先说说他是哪的人。” “什么哪的人,霍去病是汉朝大将军。”男孩摇着头,眼中一副羡慕之意:“霍去病北击匈奴之际说过,匈奴未破,何以家为,却是大英雄。” 沈无言不由一愣,忙道:“行了吧,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北击匈奴……我朝戚继光大将军却也不差,将鬼子打的找不着们。” “鬼子是谁?”男孩撇了撇嘴,低声道:“难道戚继光将军会降妖除魔……是了,他定然是钟馗孙猴子,会捉鬼。” 沈无言无奈的一笑,心想着鬼子可比妖魔鬼怪要厉害的多,但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得点了点头,应和道:“戚继光将军便是会降妖除魔的孙猴子……” “别想骗我。”男孩嘟着嘴,喃喃自语道:“戚继光是我大明束手东南的大将军,岂能是孙猴子可比?” 看着这才四岁便懂得颇多的孩子,沈无言却是有些无奈,然而想到这孩子的未来,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做,毕竟生在帝王家,能有的快乐似乎并不多。 而今难得被裕王给自己,想是给对方一些美好的童年,至少不要涉及到那些权谋之中,然而世事似乎并没有那么容易。 就在一个即将而立之年的书生蹲在一边,和另外一个才四岁的孩子挖着泥塘里的泥巴捏泥人时,裕王也从一边和几位儒生有说有笑的走了过来。 “近些天在安排沈先生教一些论语,想来不是什么问题……只是无言素来散漫,就怕将小皇子也带的散漫了些。” 一边走着,裕王一边与这几名儒生闲谈:“想着在等些日子便深入一些经史子集……毕竟现在年纪还是有些小了……。” 话语还未说完,目光已然停留在满脸泥泞的男孩身上,于是再也无话可说。 一边的张居正见此景,却也是怔了怔,许久之后才哈哈大笑道:“无言这却是有些有意思……” 二人正全神贯注的捏着泥人,此时听到这笑声,这才发现原来已然有人走了过来,于是二人皆都现出惊恐万分之状。 “沈先生,你这是……翊钧……罢了,冯保何在……” 裕王的脸色瞬间难看万分,他正了正色,尴尬的一咳,看着匆匆看来的冯保,怒道:“你就是这般看着小皇子的?” 自从沈无言入了王府之后,冯保却是乐的清闲,所以也就没有在意这边,回头看了一眼这浑身是泥的二人,心中不由连呼不好。 只是事情已然发生,只能暗骂沈先生当真是不厚道,却是牵连到了自己,只是对方毕竟是前辈,又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帮过自己,却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这……都是小的一时疏忽,没有看管好小皇子……王爷要怪便怪我……” 听着冯保这般说话,裕王更加愤怒,他又怎的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源于沈无言,但对方却是自己亲自请过来的,又如何能有一句怨言? 还是一边的张居正通世事,连忙将一边的小皇子朱翊钧拉到身边,微笑道:“沈先生近些天都教了你些什么?” 听着张居正这般一问,裕王却也好奇起来,连声道:“自然是传道授解解惑……” “呦,竟然还知道韩昌黎的师说。”张居正却是没有料到这玩泥巴能学到些什么,本意只是转移话题,却发现自己竟然错了。 于是连连又问了几个问题,小皇子依旧对答如流,且每个问题都解答的滴水不漏,完全不似一个四岁孩子该有的才学。 一边的裕王越听越是惊奇,却也忍不住问了几个刁难些的问题,但对方依旧答了上来,只是有些生涩,但却也是很厉害了。 张居正怔了怔,忙问道:“先生每每上课都是玩泥巴?” 小皇子扫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沈无言,笑道:“却也不是,除了语文课以及历史课时会提到这些问题,其他还会有体育课以及算术课……今天这手工课,先生特地加的。” “手工课?”张居正似懂非懂的摇了摇头,却是不懂这些言语。 未等诸人在说话,小皇子又道:“先生说,皇帝爷爷现在玩的就是化学课……只是还是要初中才能开始学。” 155.第155章 冯保与大明 “……只是还要初中才能开始学。” 听着小皇子稚嫩的声音,沈无言脸色又是一变,忙走上前,无奈一笑,道:“这个……都是些玩笑,诸位也别当真……这个……张先生既然过来了……” “哦,张先生是过来看看沈先生的……只是,这却又显得有些随意了。”虽说是这般说的,但看着自己的儿子这般少年老成,四岁的孩子竟然有这般成绩,却是喜人,于是也不便在多说其他。 倒是一边的张居正好奇万分,心想着四岁的孩子岂能老老实实的坐下听先生讲课,但眼前这孩子显然是学到了不少东西。 这也只能有两个解释,一来可以说小皇子才思敏捷,却是有天资,另一方面也只能是说明沈无言有着十分了不起的本事。 第一个想法却是有些不靠谱,因为在沈无言没来之时他便充当的小皇子的先生,当时却是想尽办法教他识字,最终成效也都不怎么好。 于是几年前在国子监的一些事逐渐在张居正脑海之中浮现,当年国子监的数科可谓百废待兴,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人专注于此,其他监生都更加偏向于经史子集。 只是自从沈无言上了一节数科课之后,国子监内一时兴起了数科热,不少学子开始没日没夜的钻研起九章算术等一些数科典籍。 其后并未过去多久,便有几名监生入了神机营,而且还有着不小的成就。 当时并未在意这些,毕竟只有一节课,能有多大的影响,实在屈指可数,然而今日看到这四岁孩童的成就,不由又对这书生赞叹万分。 沈无言一眼扫过满脸泥泞的小皇子,尴尬一笑,毕竟在这个礼法的时代,文人是不允许有这般自毁形象的事,文质彬彬是每个文人都要有的。 摆了摆手,沈无言忙解释道:“昨日教的内容有些多,所以今日就想着放松放松……其实王府之中能玩的也不多,玩泥塑也能开拓思维,使小皇子懂得民间疾苦。” “玩泥巴也能懂民间疾苦?”一边被斥责的冯保顿时一愣,忍不住好奇问道。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未曾想到有人会问出来,此时听到冯保问起,沈无言顿时皱起眉头,瞪了冯保一眼。只是既然问起,却又不能不回答,看着其他几人好奇的目光,沈无言顿了顿。 “这……这泥巴其实就是百姓的命……你看百姓种田要土地,也就是泥,做陶瓷要用泥……所以说呀,让小皇子亲近泥土,便是亲近百姓。” 裕王不由点了点头,微微点了点头,不得不说,这个解释却也在理,只是总是觉得哪里不对,但却又怎么都说不上来。 思索之际,一边的张居正忙问道:“可是沈先生这是在做泥人……似乎与亲近百姓没有什么关系……” “哦,这……”沈无言面露苦色,其实只是觉得这孩子在王府之中实在苦闷,连个玩伴也没有,所以就玩起了泥巴,但现在非要编出了合理的理由,却是有些困难。 沉默一阵,沈无言这才道:“当然,捏泥人与亲近百姓就无关了……而是在瞻仰古之贤人。” 沈无言这边一说,小皇子顿时接话道:“先生教我捏什么蜘蛛侠,我却喜欢霍去病……我大明的于少保却也是贤良之臣。” 听着四岁小童说着这些言语,裕王却也是一怔,许久才回过神来,低声道:“好,好,好。于谦于少保的确是贤良之臣,那你可知道那篇《石灰吟》。” “自然是知道的,千锤万凿出深山……”诗句回荡在几人之中,却也回荡在裕王的心间,而今只有四岁便这般,未来前途又如何,却是不可限量。 不过他却也清楚,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眼前这位散漫书生的功劳,虽说不知道他如何教的,但显然成就还是颇为丰富。 接下来也就闲聊一阵,至于玩泥巴之事诸位也没有再提,想来也是放心将小皇子交给沈无言,而至于新请来的那几名儒生,却是无需再用。 望着远去的诸人,沈无言这才长舒一口气,低叹道:“还还没有考究你的背诵。” 沈无言教起经史子集之时并未让小皇子背诵,而是将那生涩的语言编成一个个的故事讲出来,小孩子却是喜欢听故事,所以在听故事时又能将很多东西记住。 这般看起来虽说经意上欠缺了许多,而且极为不符合大明科举考试,但对于经典的理解方面又比死记硬背强许多。 毕竟是四岁的孩子,如若非要强迫他去背诵那些经典,难免会心生厌恶,所谓循循善诱,大抵便是如此。 至少沈无言是这般想的,却也是这般教的,不过他也清楚裕王与那些个先生们是不喜欢这般教,但也没有办法,他却也不愿将好好的孩子培养成一名腐儒。 一边的小皇子却也松了口气,他扫了一眼远处的冯保,大声道:“冯公公昨日是不是买了桂花糕?莫要再藏了,我都看见了。” 冯保不由一怔,小皇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当年却是为了保住一命,免受陈洪的迫害,而今却是真的有了感情。 他走上前从袖中小心翼翼的取出昨日外出买到的桂花糕,小心翼翼的递给小皇子,小声道:“小心着点,可别让王妃看到了。” 皇家之中何等珍馐没有,只是这桂花糕却是街市摊贩之物,王府之中向来禁止给小皇子吃,一来是怕有人谋害小皇子,二来也是觉得堕了皇子威严。 看着小皇子欢喜的吃着,冯保这才回头看向沈无言:“当年先生搭救……冯保毕生难忘。” 眼前这小太监早已褪去当年的那份稚气,至少如今这小太监察言观色的本事比起当年又厉害不少,而且还听说他专于琴棋书画,却也不失为一位才子。 之前在裕王问起之时,便干净利落的将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或许他是清楚裕王的脾气,至少这位王爷性子软弱,却也不会将他如何,但毕竟却是这般做了。 沈无言正色,微笑道:“谈不上搭救,毕竟黄锦那老家伙将你托付给我,当时我自身难保,岂能连累了你……倒是委屈你在这王府之中……”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冯保不由也想起初到王府之时,那位高先生是何等的傲然,常常训斥自己,若非张先生时常为自己说话,怕是很难度过这几年。 想到这,又不由的对那位高先生多了几分厌恶,沉沉道:“沈先生可万万要注意高阁老……此人做事常常不择手段,未来难免会对你下手。” 对于高拱,沈无言还算是清楚对方的为人,却是有远大抱负,之时为人激进了些,平日里脾气也不甚好,得罪的人却也不少。 “而今朝廷中还有徐阁老……高大人想要做什么还是有所顾虑的,倒是你……按照资历,也该入司礼监了吧。” 其实冯保早先就是司礼监的太监,因为黄锦之事,被驱逐出司礼监,辗转到如今,熬起资历来,也算有了资格。 只是因为司礼监那边一直都是陈洪管着,虽说冯保如今在裕王府,他不敢做其他小动作,却也能不让对方入司礼监。 冯保哀叹一声,无奈道:“那陈洪以前不过是尚膳监的一个小太监,谁能想到他竟然有如此能耐……罢了,在裕王府却也不错。” …… 即将步入冬天的京城到了下午已然有些凉意,满树的梧桐叶子只剩下几片挂在那里,却是有说不出的凄凉。 踩着干枯的树叶,走在前往刑部大牢的路上,沈无言掂了掂手中酒壶与肉,喃喃自语道:“两个脾气古怪到连我都琢磨不透的人,当真是……” 暗自叹息一声,沈无言这才迈步走进牢房。 先是走到徐文长那边,递过去酒以及笔墨纸砚,看着这满目苍夷,沈无言长叹一声,无奈道:“前些天见到李春芳,他说是过来看你,你却是拒绝了。” 徐文长并未说话,只是接过宣纸写字。 沈无言又道:“礼部侍郎诸大绶,还有个书生叫张元忭多次托人救你……” “无言你是懂我的,所以……”徐文长手中笔墨飞洒,口中沉沉说这话。 一边说着话,一边将那写好的字递给沈无言,淡淡道:“无非是一死,可惜不能再为国报效。” “既然有此心,自然是有机会的。”沈无言接过那纸,看着上面的文字,脸色却又是一变。 “自为墓志铭……何必如此……既然心存报国之心……罢了,我也无需多言。” …… 告别徐文长,沈无言又去了另外一间牢房,看着那依旧坚挺的臂膀,他轻呼了一声,道:“海青天,我又来了。” 牢房内的海瑞正在读书,听到这让他厌恶的声音,脸色不由一变,轻哼道:“你来做什么,老夫还没死。” “你死了,我却就不用过来了。”沈无言淡笑道:“你可知道陛下多么恨你……。” 156.第156章 织田信长 牢房中散发着浓郁的*意味,由于时值夏初,以至于显得十分闷热,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但这一切对于牢房中那坚挺的中年男子似乎算不得什么。 海瑞将书丢在一边,冷冷道:“王有过,臣不谏,臣之罪。臣谏之,王不改,臣替王改之。” 沈无言不由一笑,淡淡道:“据说海大人来自海南,那边夏天却比京城这边要湿热的多……就是不知道在这牢房之中,住的可还习惯?” 海瑞不知沈无言这是何意,但神色却还是这般强硬,冷声道:“老家却是湿热,这区区牢房自然是没的比……况且我海瑞生来便不是为了过好日子的。” 面对如此忠直清官,沈无言却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能直言辱骂皇帝的,从古至今的确不多,出发点固然不错,但却又失去了几分善思。 不过海瑞便是这样的人,如若他不这般纳谏,他也就不是海瑞了。 想起当年胡宗宪与自己聊起这位海瑞,在淳安上任之后竟然自己开起了菜园子自己种菜,一时之间将淳安也搞的风生水起。 后来有一回海瑞母亲寿诞,这位大孝子站在肉摊上许久,才下定决心买了一块肉,后来海瑞买肉的这件事在东南官员们口中传为美谈。 清廉固然是一点,然而更让沈无言觉得这位海青天有意思的却是在为人之上。 许久之前这位海青天只是福建延平县的一名教谕,朝廷派来御史前去县学视察,所有官员师生都跪拜行礼,只有这位海教谕不跪拜,也因此有了海笔架的外号。 所谓海笔架是因为海瑞站在中间,而其他诸人都跪下,因此产生的这一突出点,便被称为笔架。 后来在御史林润的推举之下前去淳安任职知县,在任期间打过胡宗宪的儿子,也吓走过显赫一时的鄢懋卿,总之名震东南。 而今这位海青天一纸治安疏,将大明天子骂的一无是处,也因此落得个罢官入牢。 听着海瑞言语,沈无言却是有些无奈,轻叹道:“前些天见陛下,他老人家已然病重,尚在说海瑞说的对,但也不能这样不给他面子……因此户部司务何以尚便为你求情,结果皇帝大怒将他打入诏狱。” “这昏君。”海瑞怒道:“陛下就是好面子,以为这位何司务猜透了他的心思,便心生不快,当真是昏君,昏君。” 如若他人听到海瑞这般言语,定然要惊的敬而远之,毕竟骂皇帝昏君却是大逆不道,如若将这些话传到陛下那里,海瑞岂有活路。 不过听者却是沈无言,无论海瑞如何骂,只要不是当面去斥责,骂的全国人尽皆知,那便算不得什么事。 摇了摇头,沈无言笑道:“虽说这般,但陛下还是将治安疏留在了身边每日诵读……还说过海瑞可以和比干相比,但朕却也不是纣王。” 听得这话,海瑞却是愣住了,比干乃是古之忠直之臣,皇帝将自己比作比干,却又是比怎样的嘉奖都好,都是最高的肯定。 于是陷入了沉默,直到沈无言轻叹一声之后,海瑞这才道:“却是有些过了,陛下虽说修道,但也的确不是不事政务……” 沈无言点了点头,淡然道:“当年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些古之贤君,却也都有追求长生之道……陛下兴许无法与这些贤君相比,却也不至于那般的差……只能说太过自私了些。” 海瑞默默的点了点头,低声道:“说的也是这个理,陛下他却也不昏庸……” “非但不昏庸,而且精明的很……他至始至终都想着为了自己,但真正为大明的却很少。手底下的那些官员们斗的越厉害,他就越欢喜……可惜如今成了这局面。” 沈无言长叹一声,对于这位皇帝,他却是有说不出的感觉,若是论起聪明才智,想来即便是徐阶与严嵩都无法与之匹敌,然而如今大明却又若海瑞所说家家干净。 海瑞点了点头,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书生却并非自己想的那般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而是对时局十分清楚的人物。略一沉吟,他道:“如今大明大厦将倾,却是需要一位扶起大厦之人……” 沈无言知道他后面要说的是什么,但沈无言也很清楚,很多事时候未到,即便去强求,也是求之不得的。 “大明人才济济,四镇也有名将驻守,只要能安稳些时日,必然能恢复到往日那般兴盛,海大人也无需这般担忧,一切都会好起来。” 沉默少许,沈无言又道:“只是希望海大人以后行事可以通些人情,切莫对于些许小事太过认真,而今你斥责陛下,陛下念你忠诚不与你计较,但未来呢?” “何谓小事,何谓大事?”海瑞皱起眉头,沉声道:“只要于民不利之事,我海瑞都不能任之不理。” 沈无言苦笑一声,无奈道:“终究是有舍小家为大家的时候,一个人为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但他贪些银子,又或者有些小毛病,却也可以容忍……毕竟完美之人只有圣贤。” 这一席话就像是一把利剑一般直刺海瑞心脏,多年以来他都信奉只要于民做主便是对的,然而如今听这书生直言,显然并非这般。 民也有良民刁民之说,有时候看似做了好事,但实则危害却更大,却也不是没有的事。 沈无言走了,只留下这一席话,但对于海瑞的冲击却久久无法散去,天色已暗,油灯还未掌起,只是窗外月光照在脸上,有些悲怆。 而对于沈无言来说,之所以这般说,只是单纯的不想让这位清官因为这些问题而出错丧去性命,不过也不指望有什么改变,因为会改变,他也就是海瑞。 嘉靖四十四年夏的这一次谈话对于沈无言来说只是一时兴起,但对于海瑞来说却是一次巨大冲击,以往没有人去和他说起这些,而今听来震撼无比。 于是心中坚持的那份职责有些动摇,想来一旦在有些什么契机便会真的改变。 不过对于如今依旧身在牢中的海瑞来说,改变与否其实并不重要,望着窗外明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被关多久。 也许某一天陛下心学来潮就将自己斩了,也或许有一天陛下会将自己放了,但那有朝一日是多久,也许自己依然老去。 …… 回到小院已然不早,看着挺着大肚子还在院子内浇水的李婉儿,沈无言忙走上前去接过自制花洒,低喝道:“快回去躺着……” 李婉儿极不情愿的将水桶递给沈无言,低声道:“整日都憋在家里,实在……” 沈无言立刻打断李婉儿的话,沉声道:“都说了要注重胎教,这些天多读书……另外……你走出这院子还能回的了家?” 这般说其实还是和几个月前一件事有关,当时因为沈无言起的有些晚,所以李婉儿便外出去买早餐,后来回来却什么都没买。 当时沈无言也没大在意,后来才知道,原来李婉儿是迷路了,后来几经打听,还是一名好心人的帮助下,才回到的小院。 此时沈无言提起这事,李婉儿小脸顿时红了起来,微嗔道:“都很久以前的事……还提起做什么……对了,月儿来信了,说是有些事,看你有没有空回苏州。” “哦。”沈无言应了一声,接过信看来,顿时脸色一边,轻轻喃喃道:“日本人……这是要干什么……” “什么日本人?”李婉儿看着沈无言的神色,不由露出担忧之色,忙问道:“没什么事吧……” 沈无言忙笑道:“没什么事……不过却是要回苏州一趟。” “没什么事为何要回苏州……”李婉儿轻声道。 沈无言捏了捏李婉儿的脸颊,笑道:“当然是回去将采儿接过来……否则不光你无聊,那位王大侠也要相思而死了。”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李婉儿这才放心的笑了起来,还忙道:“这其实也怪不得王天,相思之苦……却是难以忍受呢。” 说着话,李婉儿又有感同身受,想起当年在家等着沈无言的那段光景。 …… 与李婉儿闲聊一阵,沈无言这才回到书房,再次将那封信取出看了几遍,低声喃喃道:“和倭寇通商便是通倭之罪……可是这位大名……” 所谓大名便等同于战国时期的诸侯王,在日本国内如今有许多大名,这些大名掌握着军政大权,一心图强,这些年一直期望能与大明互通商路。 只是自从海禁以来,商路便被阻隔,大名们也陷入了困境,所以一心想要打开商路,那边会产生纷争,矛盾也就此开启。 看着纸上落款上的名字,沈无言沉沉的叹息一声,此人并不简单,如今在日本国内也颇有势力,而今却盯上了自己,却是个难缠的事。 “织田信长……自然是不能答应他们,只是……难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呀。” 157.第157章 给事中胡应嘉之反扑 确切的说这封信并非是一个人所写,而是代表着一个家族,又或者是日本的一个诸侯国。 写信之人显然是代笔,转达的便是这名叫织田信长的人的意思,而这位织田信长,便是日本的一位大名,也就是这个诸侯国的王。 十三名武士便能将东南搅和的一片混乱,这一个诸侯国有这样的武士何止上千?如今既然盯上了醒八客,沈无言却是大为苦恼。 信中这位织田信长希望能与醒八客互通一些生意,比如茶叶以及丝绸,又或者是一些其他贸易上的往来。 虽说没有明说,但明显在其他方面,比如对沈无言的火器研制上进行一番吹捧,显然所谓生意上的往来,实质上还是为了火器。 东南对倭寇之战之所以这般顺利,一来是由于戚继光等一系列将领的统兵有方,但另外一方面却还是要归功于火器的改进。 之前在海战之上,火器终究还是次要的,甚至为了避免炸膛而出现危险,所以战船上基本不放置大口径的火炮。 士兵们配备的火铳也由于装填实在费时费力,以至于能装备火铳的士兵也很少,杀伤力一直都上不去,并非战争的主要武器。 自从经过沈无言的一番改进,一部分火炮炸膛的几率大幅度减小,在战场的威力也愈发显著。 最为出色的还是要数火铳上的改进,以往的火铳只是单次发射,然后需要一段时间的装填才能继续作战,而今的火铳却是连发,杀伤力也大幅度提高。 于是近几年的对倭作战之中,火器的大幅度应用,也是战争不断走向胜利的原因。 只是却不知这位织田信长从何处得知这火器出自沈无言之手,于是大为钦慕沈无言的作为,便费尽周折的来打听沈无言的消息,却是想到了这个招数。 不得不说,言语之中还是对沈无言颇为尊敬的,而且这些火器多半是为了用在日本国内战争,虽说没有言表,但多半还是能猜到意图。 而今日本国内大名林立,这位织田信长大抵是一位极具抱负之辈,希望能一统日本,所以便有了引进大明这些武器的意愿。 只是近些年日本与大明交恶,显然走正规渠道是行不通的,便生起了这一想法。 沈无言却是明白,这看似平和的言语背后,站着是却是一群虎狼,而今看似是为了国内战争,但一旦等他们站稳脚跟,那么针对的便会是大明。 现在用这些火器是为了一统日本,但未来兴许就会拿着这些火器来屠杀大明子民。 对于隔海相望的这个民族,沈无言至始至终没有什么好感,即便如今他们尚还在襁褓之中,却依旧无法让他心生丝毫怜惜。 小楷在纸上浮现,即便心中异常愤慨,但依旧不能有过激的言辞,醒八客只是一个商贾之家,而非军队,那里生活的都是寻常百姓。 如若真的有某些言语激怒了那位大名,也许在大明国威威势之下,他们并不敢做什么过份的行为,但小动作却是拦不住的,那么到时候受到伤害的都是些寻常百姓,却是实在不值得。 信交给王天亲自带到苏州,因为不放心苏州的那边的情况,所以沈无言便安排王天留在苏州,而自己这边处理好这些事之后,便在着手回苏州处理这些事。 却也不是沈无言不想回苏州,实在是京城的这些人都不想让沈无言离开。 裕王这边算是柔和一些,只是用小皇子来牵制着沈无言,但内里的意思却也明显,沈无言哪都不能去,时常来王府才能让他放心。 其实这一切还是因为那个传言,所谓能斩那位皇子,便就能斩了这位皇子的说话。 虽说景王被沈无言一刀斩落头颅之后,裕王便成为默许的储君,但沈无言的阴影也随之而来,生怕某天自己也赴了景王的后路。 按道理说这般担心,本该是对沈无言敬而远之,但裕王何等聪明,手底下那些个谋士们却也各个机敏,他们算定沈无言一定要想尽办法安抚才是正途。 而对于这一切,沈无言却也认识的很清楚,之所以这般装模作样其实还是担心自己在暗地里搞什么阴谋,但如若是放在明处,他们自信是可以应付的。 比起裕王的这些小心眼,徐阶这位老狐狸可谓精明许多,混迹官场如此多年,他明锐的洞察到所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人与事。 于是当高拱入阁之后与自己不和,他便慢慢提拔起来一名张居正,当这位沈无言似乎并不那般的听话,他便接着皇帝的力量让沈无言不能离开京城。 所谓陛下身体愈发不好,想来会时常召见,所以还请沈公子莫要远离京城,其实根本上的目的与裕王相似,但做法却高明许多。 因为这般一说,沈无言是万万不能拒绝的,而且陛下也的确是病重。 病重是固然的,但如若是病的连说话都难的情况下,若是说想要召见一个人,却是有些不可能,只是既然徐阁老这般说,沈无言也只得应了下来。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小皇子也一天天的长大,沈无言却依旧没有这般波澜不惊,甚至感觉这世间纷扰都与他无关了一般。 一年一年的过去,风雨飘摇间,嘉靖四十五年便这般来临。 只是这一年来的似乎并不打算这般宁静,因为嘉靖四十五年有一项极其重要的事,那便是京察。 所谓京察便是每隔几年由吏部主持,对朝廷五品以下的官员进行核查,论功行赏,论过处罚。 其实京察每每遭殃的都是外派的那些官员们,而对于京官来说,并不算是什么大事,而对于言官们来说,更加无关紧要。 毕竟是一群掌握着弹劾大权的官员,即便这些御史给事中们官位不高,也就七品左右,但向来负责京察的官员们无人敢去招惹这些言官们。 之前那位给事中胡应嘉弹劾内阁大学士便是先例,而这位胡应嘉早些年弹劾罢官的三品大员也不再少数,因此言官们并不在意所谓的京察。 只是今年的京察似乎有些不同,因为负责今年京察的便是那位曾经上过战场,亲自手刃过敌人的文官,吏部尚书杨博。 当年严嵩在时,他便是尚书,却根本不给严嵩丝毫面子,而严嵩却还是要给他几分面子。 如今的朝廷之中,论起资历,也只有徐阶能与这位尚书杨博相提并论,但谈及根本上,即便徐阶也不敢当年冲撞这位尚书大人。 对方毕竟是上过战场杀过敌人的,说不得三句话不合,这位杨尚书就会抄起大刀将自己砍死。 即便内阁首辅徐阶都要给面子的人,那些个言官又岂在话下? 于是随着京察的开始,一批一批的言官给事中纷纷被罢官,这其中便包含着那位胡应嘉。 此时的胡应嘉十分愤怒,看着被罢官的文书实在有些恼火。毕竟之前策划的那份挑起内阁两位大人物的奏疏的确奏效,所以如今被罢官却是有些不甘心。 于是他打算在铤而走险一般,而此次的目标便是那位负责京察的吏部尚书杨博,那位即便内阁首辅都要惧怕的人物。 只是这位尚书大人也实在密不透风,不但清廉无比,且没有丝毫不良之处。不过在胡应嘉一番探查之下,他终于发现这位尚书的一些漏洞。 却也不知道是这位尚书大人刻意而为之,还是的确是疏忽,此次京察被罢官的竟然没有一名是山西人,而这位尚书大人便是山西人。 这却是一个绝佳的理由,且胡应嘉相信这一道奏疏一上,杨博定然难逃被罢官之罪,而自己不但能保住官位,也因为为诸位言官们出了头,未来前途也不可限量。 于是在京察结束后的不久,胡应嘉的这篇弹劾吏部尚书杨博的奏疏便被递进了内阁。 说来也是赶巧,胡应嘉的这封奏折恰好落在了高拱手中。上一次的账还未清算,这次既然被抓住,那么岂能放过? 于是高拱当即弹劾胡应嘉,京察之时为何不将事情说出来,而今京察结束才来说这些,却不知有何居心。 高拱这不言语却也就算了,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胡应嘉这封奏疏并不寻常,他代表的是一干言官,而如今高拱这般行为,显然是在挑战所有言官。 这样一来,原本宁静的朝廷,一时间又迎来了一场风雨。 对于这一切,那位首辅徐阶一直都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也不支持胡应嘉,却也不去对高拱对立,总之一言不发。 不过他却很清楚一点,那么就是高拱很快就会完了,因为他得罪的是言官,这一个万万不能得罪的群体,而这一切将会在不久有一个结果。 但显然高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给事中辛自修、御史陈联芳联手弹劾高拱,结果都被高拱轻易化解。 但这一切并未持续太久,直到他听闻那人也参与到此事之中,打算为胡应嘉讨个公道之后,才感觉到危机的到来。 158.第158章 终于等到你 嘉靖四十五年初,这一场持续半个多月的闹剧愈演愈烈。 而就在这场风雨眼见就要达到顶端时,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传到诸臣耳中,只是诸位臣子并不知道,这消息在一天前的夜晚一部分人已然知道。 一月二十三日。 就在沈无言正打算宽衣解带上床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落在小院门前,接着便是阵阵沉重的敲门上。 一股十分不好的感觉侵袭沈无言脑海,心中暗暗叹息一声,忙穿好衣服前去开门,眼前却是早就回苏州的顾青山。 看此情形,顾青山来的十分焦急,见沈无言打开门,他也顾不得寒暄,忙道:“快进宫……骑着我的马,一分也不要耽搁。” 接过马儿,沈无言也来不及多想,连忙骑着马向着皇宫奔驰而去。 小院就在西苑附近,骑着马儿没过多久便到了宫门前。门前徐阶早就等在一边,见得沈无言过来,忙道:“你快进去,陛下有话与你说。” “陛下与我有话说?”沈无言不由一愣,自从去年景王之事后,陛下已然没有召见过,而今天却召见,还如此急切,显然是有什么大事的。 很快沈无言便猜到这个大事指的是什么,于是脚下步子又加快了不少。 夜空很静,月光照在紫禁城似乎和照刑部大牢以及在任何地方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这月光下,沈无言又觉得多了几分凄冷。 推开巍峨宫门,其中早就站满了太监宫女,见沈无言进来,忙挪出了一条通往最里面的那条道路。 一眼便看到躺在床上的那位老人,这大明已然在位四十五年的皇帝,却是老了,以至于脸上没有什么神色,却布满了皱纹。 “无言来了……你们都退下……” 声音却是有些局促,但却是他用尽浑身力气才发出来的,说不出的困难。 待所有太监宫女离开之后,大殿之中瞬间便空荡起来,沈无言缓缓走到床边坐下,轻叹道:“陛下……” “什么都不必说,你听朕说。”皇帝微微叹息一声,苦笑道:“你斩了景王,我不怪你……裕王那边我已经交代,谣言止于智者,他会明白。” 沈无言点了点头,继续听这位老人说话,又或者是交代最后的一些牵挂。 “裕王他性子软弱,岂能是那些混迹官场的老油条们的对手……朕实在放心不下他……特别是徐阶,可千万要看着他。” 沈无言怔了怔,忙解释道:“徐阁老平日里虽说脾气有些古怪,但却对大明忠心耿耿……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陛下大可放心。” “朕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却也不能不防……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高拱却是对裕王忠心耿耿,无言可在一旁帮衬着些。” 沈无言苦涩一笑,心中暗道,那位高先生何等厉害,如今若非徐阶牵制着,早就容不下自己,哪里用的着自己帮衬? 不过看着那迟暮老人期待的目光,却也不好说太多,只是点头应道:“一切全听陛下安排。” 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又道:“当年听闻无言说到建州那边会出问题,如今派去李成梁镇守……你看如何?” 李成梁乃是名将,这些年也为大明立过汗马功劳,屡建战功,让他镇守辽东却也是不错的人选,但沈无言听到这名字时却是无奈的笑了。 “李总兵却是不错的人选,未来大明在辽东的事物还要多依仗他……只是建州之事却也因他而起,此事古难全……罢了,先这般安置着。” 想起多年后那人,沈无言只能在心中叹息,也只能期望未来能改变一些。而现在,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声音依旧在宫殿之中回荡,只是越来越小,时而声音大些,随之而来的便是剧烈喘息声。 “朕在位四十五年……而今却是……海瑞说的对,所谓长生不过是虚无之事……如今却能想通了,但那又如何……” 苦涩低吟一阵,他继续大笑道:“修了半辈子的道,而今却是功德圆满了……终于等到你……” “等……我?”沈无言神色微变,不由看向这忽然满面红光的老人。 一瞬间,这位老人好像一切恢复当年那般,他缓缓坐起,仿佛并没有生病,而且看似精神好的出奇,声音也响亮了许多。 沈无言知道这并非是什么奇迹,而是身体的回光返照,于是更加有些无奈,想来他终于还是到了生命的尽头,终于要离开这个世界。 “无言可听过推背图?”未等沈无言回答,他继续道:“这是唐时袁天罡与李淳风所著……其上诸般预言都一一应验。” 对于这推背图,沈无言却也并不陌生,这种预言巨著,在后世可谓极其受欢迎,而且上面的许多预言也都一一应验,却是值得去关注。 “却是有些巧了,当年请钦天监的官员们研读此书,最终对大明的国运似乎有些摇摆不定,最终能确定的便是大明终将亡于朕手。” 苦笑一声,皇帝无奈道:“以至于这些年的所谓求仙炼道,其实还是为了能找到破了这预言之法,朕不想当亡国之君。” 沈无言轻咬舌尖,以来稳定他的心神,那推背图固然神奇,但他却并不全信,只是此时听到这些话语,不得不惊叹万分。 可以说,对于今世该如何发展,沈无言很清楚,所以一直以来也在忙于改变一些事,但终究能改变的实在少之又少,只是虽说不能改变,但却终究还是能知道一些,至少可以趋利避害。 然而此时有人告诉他,他们也知道未来,而且还是用某种特殊算法推演而出,又怎能让沈无言不震惊? 沉吟少许之后,皇帝才道:“这些年也找了很多方士奇人,知道严世蕃送来了蓝道行……他的确颇有造诣,所以……他必须死。” “什么?”沈无言逐渐平复心神,但今夜的这些话语每一个都无法让他平静,一直以来蓝道士是严世蕃等人陷害而死,如今看来却似乎并非如此。 “蓝道行他算准了大明的未来需要两个人,其一如今已然可以确定,便是那位张居正……好小子,隐藏的倒是深,一直以来都没怎么注意……其实也该注意到,当年严嵩在时,他便游走于两家,竟然相安无事许多年,却是颇有心机。” 沈无言自然知道那位张先生的才能,但他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另外一人是何人。 未等他问起,皇帝便道:“至于另外一人……蓝道行并未算出来……或许是他算出来了,但不敢说吧……” “不敢?”沈无言不由好奇道:“他为何不敢……他可是有陛下撑腰的。” 皇帝轻笑一声,淡然道:“朕……是给他撑腰,但他却也不敢与天斗……与神斗……就算是朕,也无可奈何。” 所谓的神鬼之说,沈无言始终无法相信,只是想来蓝道行之所以不敢说,大抵还是因为那人有什么禁忌,或许也是怕说出之后就会被杀掉。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位皇帝无需知道那人是谁,只用知道存在这样一个人就足够了,那么蓝道行留着也就是个隐患。 遥望着寂静的宫殿,四处丹炉内火焰汹汹燃烧着,仿佛真的能通神通天一般,可惜这一切终究还是泡影,无论是谁,都是会死的。 眼前这人或许是九五之尊,但在沈无言看来与平民百姓也不如,纵使他执掌天下权,手握杀人剑,但那又如何? 一旦拥有这些,那么使命也就更加沉重,沉重的将他压的无法喘息。 寻常百姓只用在乎四季播种收成如何,在重一些无非是贪官污吏过来多手写因此,吃不饱饭罢了。 而一国之君,他生前担忧臣子与权变,死后却依旧要担心江山是否永固,大抵在他当上这一国君主之时,便在也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终究还是要离开的……沈无言……朕就将这江山便托付给你……朕相信蓝道行的话。” 声音愈发微弱,而这所谓的临终遗言却又那般的震慑人心,即便早就猜到会有这句话,却依旧无法来接受。 看着那人安详倒下,这在位四十五年,这十岁登基,十五岁廷杖群臣,大礼仪吓退三朝元老杨廷和,从夏言到严嵩在到如今的徐阶,都曾是他手中木偶。 四十五年之间,人才辈出,却落的个被一名小官上书辱骂,却依旧能说出他是比干,朕却非纣王之语。 将那人重新抱到床榻上盖好之后,沈无言这才推门而出,看着门外早就等候许久的徐阶以及张居正,他微微叹息一声,却是一句话也未能说出口。 徐阶向着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接着沉声道:“张大人你去准备笔墨。” 虽说沈无言没说什么,但张居正显然是明白这其中的意味,忙几步小跑而去。 待张居正远去之际,沈无言这才轻声道:“拟遗诏难道不该内阁大臣都过来共同商议?” 159.第159章 极品言官 “拟遗诏不该内阁大臣都过来共同商议?” 沈无言的话就像一道冷箭一般射向徐阶,之所以这般做自然是有他的意图。 如今内阁之中剩下的三人,其一李春芳性格素来柔和,在如今的态势之下,无论是徐阶胜,还是高拱胜,都与他无关。 而剩下的两位,高拱与郭朴,却是彻彻底底的与徐阶对开的,虽说至今还未撕破脸的对抗,但却已然不言而喻。 此时徐阶抛开高拱与郭朴等内阁成员,竟然叫来一名五品小官张居正来参与遗诏的拟定,却是大有深意。 一直以来徐阶看重的只有两人,其一便是高拱,这些年对高拱的扶持却是不少,另外便是张居正,以至于如今发现高拱似乎并不领自己的情,所以很快便将全部投入放在张居正之上。 并未回头看擦身而过的那书生,他知道这书生什么都看的恨透,所以也不用再去多余的解释些什么:“我总有一天会致士,离开这高位……” 沈无言点了点头,微微叹息一声,他明白徐阶这句话,他总有一天会立刻这高位,所以就需要提前给自己铺好后路。 如今已然与高拱结了梁子,未来一旦高拱上位之后,定然不会轻易罢休,清算自然是免不了的,而更多莫须有的罪名,却是难以估量。 于是沈无言没有多言,乘着马车踏着风月飘然而去。 嘉靖四十五年,一切都随着这位老人的离世开始缓慢的进行起来,沉寂腐朽多年的大明王朝也正在缓缓睁开惺忪的眼睛。 只是这一切对于内阁大学士高拱来说,似乎并非那般的顺利,至少没有预料之中的那般完美。 原本计划之中裕王顺理成章的登基,而自己便是辅政大臣,那么徐阶的路也就不远的,但显然这一切没有那般的简单。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徐阶是那般的强大,强大到比当年的严嵩还要强势许多。 强大到在皇帝离世之后,竟然敢在内阁大臣未曾来齐之事便私自拟定遗诏,即便这份遗诏根本无需去拟定,但随着遗诏的拟定,还有一份罪己诏。 所谓罪己诏,便是每每朝政上有重大失误之后,皇帝便会亲自书写对自己的一份自省书,来陈述自己的过错。 这份罪己诏痛诉嘉靖年间的很多弊政,也对皇帝本人一番批驳,最终还将一部分政令废止,总之一时之间满朝欢腾。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所谓罪己诏,却是徐阶来拟定的,那么就是徐阶写下的,而这封罪己诏却是代表百官的意思。 于是徐阶便凭借着这封罪己诏在朝廷之中重新树立权威,很快即便有一部分与徐阶不和的官员,此时也相继登门拜访。 一时之间,徐府门庭若市,拜访之人络绎不绝,不乏一些位高权重之辈。 相比起呼声渐高的徐阶,高拱那边却很是尴尬,之前因为似拟诏书之事,他便与好友张居正决裂,后来又在内阁与首辅一番理论,险些厮打起来,呼声越来越低。 便在这十分低落之时,沉寂许久的胡应嘉之事,又被推到了台面上来。 裕王登基一年后,改元隆庆。 隆庆元年初,沈无言早早的便来到城门前,今天是过来给一位老熟人送行。 几年前来京城之时,便是这位严肃的老先生给自己安排的住处,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将自己的住处腾出来给的自己。 后来国子监之中,暗地里还多次为自己出头,甚至在国子监诸生与教习公然去北镇抚司诏狱打人救自己,他却也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许这一切他都有私心在里面,但沈无言依旧相信,他是一个值得尊敬之人,至少他从心中是为国为民,而非谋取私利。 一定程度上讲,他与胡宗宪是一种类型,又或者说,在大明这样的官员实在太多,他们一心为大明江山社稷而在不断努力,只是想要做的更多,便必须不择手段。 徐阶是这般,高拱也是这般。 看着缓缓走过来的老人,他脸上并未有太多怨恨,更多的却是那份淡然,也许就这般认命了吧,毕竟徐阶实在太强大。 走上前,向着这位比自己小很多岁的书生一抱拳,一直以来他都有一个问题,这些年这书生似乎什么都没有做,但又参与了很多大事,却又有着巨大影响。 到如今,很多人都离开,他却依旧是这般的淡然,那平静的目光之中仿佛深邃的看不到尽头,瘦弱的身躯内,仿佛有着巨大力量。 “高先生……前路漫漫,有缘在会。” 高拱淡淡一笑,一抱拳道:“只可惜我这一走,沈公子便要独自面对。” 沈无言笑了笑,淡淡道:“今天走的若是徐阁老,怕结果依旧是这般……独自面对,在很多情况之下,或许更加有优势。” “哦?”高拱轻笑一声,疑惑道:“却不知道沈公子有何优势,而今这朝廷可都是徐阁老说的算了……真不知道大明现在到底姓徐还是……” “高先生。”沈无言沉沉一声打断高拱的声音:“高先生只是你输在哪里吗,就是太沉不住气……裕王府十多年也都过来,何必与一个小小的给事中过意不去。” 本打算继续辩解的高拱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知道这位沈公子说的却是有道理,这一次若非自己与胡应嘉较劲,随着裕王登基,却是有与徐阶相抗之势,而今却是一切都晚了。 哀叹一声,高拱轻叹道:“小心谨慎半辈子……却终究还是毁在了一个七品小官。” “那高先生还是没有明白在下的意思。”沈无言轻叹道:“属于你的终究还是你的,而不属于你的……何必强求?” 高拱怔了怔,许久才回过神来,接着他向着沈无言一抱拳,诚恳道:“多谢沈公子指点……在下告辞。” “谢字却是多余,只是希望有朝一日,高大人可以让在下离开京城。”沈无言说着话,缓缓离开,口中喃喃道:“那时候我却要向你道谢。” 高拱走了,沈无言却依旧还要待在京城。 未走多远,他便看到某间茶楼上坐着的那位老人,他正看着高拱离开的方向。 走上二楼,沈无言向着这边打了声招呼,便坐在那老人对面,淡笑道:“恭喜徐阁老又赢了这一把。” 徐阶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目光一直停留在高拱离去的背影上,许久之后才抿了一口茶,轻叹道:“只能说高拱得罪了不能得罪之人。” “却是……言官就是这世界上最不能得罪的人。”感慨一阵,沈无言又道:“就是一群披着文明人的泼妇……” 微微一愣,徐阶顿时大笑起来,他忙附和道:“无言这个说法却是绝了,却是这般。” “只是还是不知道,到底是何人出现,竟然逼着高先生会辞官?”其实也不过是言官对高拱的一场骂仗,还不至于辞官的那一步,所以沈无言相信,定然是有一个十分厉害的人物出现。 徐阶深吸一口气,苦涩道:“欧阳一敬,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时任给事中,从七品的小官。” “这与寻常言官有何不同?”沈无言怔了怔,忙好奇道。 徐阶深深的看向沈无言,低声道:“在来给你说说他曾经弹劾过的人物,嘉靖年间,弹劾太常少卿晋应槐,晋应槐罢官,接着便是吏部尚书董份,董份也随之罢官。” 略一停顿,徐阶继续道:“后来他被调任兵科给事中,上书弹劾广西总兵、恭顺侯吴继爵,吴继爵也被罢官。” 提起这位吴继爵,沈无言却是有些印象,之前俞大猷离开东南之后,便是接替的这一位置。 “之后又弹劾陕西总督陈其学、巡抚戴才,二人同时被罢官。” 沈无言不由一愣,此人却也是颇具能力,弹劾之中的这些人不是封疆大吏,便是朝廷重臣,结果竟然没有一人幸免。 徐阶轻笑一声,冷冷道:“至今,不到十年之间。被他弹劾罢官的三品以上的大员超过二十多人,其中侯爵一人,伯爵两人。” 沈无言沉吟一阵,忽然道:“这些言官们固然了得,但他们却能知道已然被徐阁老利用了……想来欧阳一敬弹劾之际,徐阁老也没有闲着吧。” 徐阶却也不在意沈无言这般言语,只是道:“若是沈公子继续这般,却不知道何时才能离开京城。” “何必要离开京城……京城繁华之地,这边教育也好,福利也好,基础设施都好,早就不舍得离开了。”沈无言痴痴的一笑。 徐阶微微点了点头,淡淡道:“听闻沈公子去年添了新丁……却是恭喜了。” 李婉儿在去年产子,这件事沈无言一直都是保密,却还都是为了少一些牵制,但没料到还是被徐阶知道了。 一笑之后,沈无言微笑道:“阁老说天君……却是有这事,改天定然会带上去阁老那边拜访。” “沈天君?”徐阶笑了笑。 沈无言喃喃自语道:“将来我孙子就叫沈浪……却也是武林高手。” 160.第160章 来自岛国的使团 大明死了皇帝,隔壁老沈生了儿子,这一切本就无法有任何联系,但对于那位身居高位的新皇帝,却有着说不出的欢心。 老皇帝总算是离世了,从太子死到如今,已然过去许多年,太子之位早就该是由自己来继承,但自己的那位皇弟景王一直都蠢蠢欲动。 好在有那位悉心的老师教诲,让自己保持沉默,于是终于等到景王沉不住气,先乱了阵脚,于是被那人一刀斩掉了脑袋。 至始至终他很清楚,沈无言之所以敢斩了景王或许有他超人的勇气,但更多的却是来自自己的那位父皇的允许。 景王被削掉脑袋其实并未让他有丝毫的安心,毕竟那人修道多年,内心之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似乎没有几个人能明白。 当真说不得,哪天自己在让他不满意,在派人来砍掉自己的脑袋。 对于沈无言,那份从心底的威胁始终萦绕在心头无法抹去,他不清楚这样一个一无权势,二无背景的人如何能会让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但这种感觉却始终都在心头无法抹去,沈无言存在一天,那么始终都是一个巨大阴影。 既然如此,那沈无言便不能让他离开京城,只有他在京城,在自己掌握之中,才能安然的认可他的存在,又或者是相信不会在有任何问题。 倒也没有想过杀掉沈无言这样一个威胁,只是那份畏惧实在太重,甚至在来到这沉重宫门之后,又将那份畏惧加深了十倍不止。 因此他更加不敢对沈无言有什么过激的行动,生怕将对方激怒,而产生无法挽救的结果,特别是那位最值得依靠的老师,高拱辞官之后,他更加不敢有什么动作。 如今终于承继大统,一切的一切都重新回到自己的掌握之中,沈无言看似已然不在是威胁,自己也该报答那位老师了,却又有了这档子事。 朝堂之上,面对大殿下这吵杂的大臣们,他心中竟然产生了一丝畏惧。甚至无数次的问自己,当皇帝当真是这样? 于是这位尚书今天弹劾那位御史,今天这位御史联合诸位言官弹劾那位封疆大吏,东南倭患蠢蠢欲动,北边的蒙古旧部鞑靼们仿佛始终阴魂不散。 这朝堂之上好像永远都无法安宁下来,那位首辅大人却对自己那般的漠然,即便自己想花些银子,得到的却是拒绝。 内库早就被先皇修道炼丹消耗殆尽,而今想要拨款重修大殿,却还要求着这些官员们。 隆庆元年对于这位新皇帝仿佛是一场噩梦,没有高拱的隆庆皇帝始终无法与这些大臣们周旋,于是他终于知道自己的父皇是多么的强大。 而就在皇帝正痛苦不已之时,这些事不胫而走,传到了那些言官们耳中。 作为给事中的魏时亮首当其冲,当即便弹劾皇帝铺张浪费,而随之便有御史贺一桂跟进,甚至批驳皇帝给后宫购置珠玉的劣处。 而彻底让隆庆皇帝感觉到绝望的却是御史詹仰庇的上书,他弹劾皇帝购置珠玉的浪费,还引经据典的痛斥皇帝的不贤。 而事实上,皇帝至今都未曾有银子购置珠宝玉器,事情一直都搁置在户部,始终都没有拨款。 于是他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当年那人便在裕王府当讲官,而且看那人似乎也颇具才学,最为重要的一点在于,此人向来温和。 宫门大殿之内,皇帝站在宫门前已然等待许久,派出去的人也已然返回,按理说该来的人已经就要到了,但始终不见动静。 就在他正打算转身回到大殿之时,才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忙着处理小皇子的家庭作业,所以来晚了点,陛下莫怪,也不要多想,确实是有事耽搁了……” 看着那匆匆赶来的书生,原本心中那拥堵的感觉也一扫而去,转而欣喜万分的走上前,忙道:“无言这是哪里的话……倒是钧儿让你费心了。” 沈无言摆了摆手,微笑道:“都是应该的,当老师嘛……总该负起这个责任。” 大致又寒暄一阵,皇帝这才恢复神色,毕竟这些都是过场,是不能缺的。 二人前后走进大殿,皇帝轻叹一声,苦笑道:“如今的情形无言你也看到了,朝中大臣们……却是厉害的打紧,连朕也很难控制。” 能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实在已然是他的底线,皇帝却是何等的威严,如今这事态看起来倒像是在求一个平民百姓。 沈无言却不这般想,这位曾经的裕王努力多少年才有了今天的承继大统,岂能是寻常之辈?之所以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想来是有真正的困难,但更重要的原因却在于,他很清楚对于什么样的人,需要说什么话。 而今他缺少的只是对于权变,甚至执掌群臣的权谋上的缺失,只是性子上的软弱使得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但并不能说他是无能之辈。 听得对方这般言语,沈无言忙道:“那些官员们却也都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总会有些言语过激的……陛下却也该体谅他们才是。” 原本是想找沈无言过来为自己出谋划策,但此时听来对方显然并不打算帮这个忙,苦笑一阵,无奈道:“可是这朝廷也该有个人说的算才对……朕毕竟是一国之君。” 沈无言轻叹一声,无奈道:“前朝基本都是以宦官与文官之间有制衡……但先皇不喜宦官,以至于宫门内的这些个太监们实在没有多大的权利。” 这却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方式,对于眼前这位新皇帝来说,他并不具备能控制群臣的能力,也就只能依靠宦官势力来与文官们抗衡。 皇帝却也懂得这个道理,沉吟许久之后他忽然发现,这却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主意,以往之所以没有这般的原因多在于担忧宦官乱政。 毕竟大明开国至今宦官乱政的事此起彼伏,无论是直接造成土木之变的太监王振,还是后来的王瑾,都绝非贤良之辈。 只是他相信自己能控制这些太监,沉默一阵之后,他又问道:“那无言可否为朕推举一名这样的太监?” 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叹息道:“想来陛下还记得与小皇子从小相处的那太监……此人无论才学还是胆识都是可用之人。” “无言说的是冯保吧。”皇帝很快便想到这个人,对于这名叫做冯保的人,他并不喜欢,大抵还是因为此人太过精明,以至于让他觉得不舒服。 停顿一阵,皇帝继续道:“冯保……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先安排进司礼监做秉笔吧。” 司礼监乃是十二监之中最具权势的一个,负责对内阁递过来的奏折进行批红。其中设置掌印一名,秉笔多名,而这其中的差距也极大。 沈无言心中暗自冷笑,暗自思付道:“你竟然找我来寻求帮助,我告诉你,你却又不信任。” 虽说是这般想的,但却也能想明白对方的意图。沈无言与隆庆皇帝从来都不是一个阵营上的,当年在对方的帮助下给胡家沉重打击。 却也是因为当年的裕王,如今的皇帝缺银子,需要银子拉拢人心。沈无言虽说得到了胡家三成家财,却也被拘禁在京城一年。 若非之后严世蕃那边出了问题,沈无言也早就会被这位新皇帝以各种名义杀掉。 而今他却是不敢随便就动手,沈无言也非以前那位沈无言,他惧怕杀掉一名沈无言,牵动的问题将是他无法来收拾的。 如今之所以请对方过来寻求帮助,却也是因为逼不得已,群臣已然没有站在他身边的,最为重要的是高拱被徐阶打败。 只是在这看似劣势之中,他敏锐的洞察到徐阶与沈无言这看似平静的背后,却是有着暗流涌动,至少沈无言始终都不会成为徐阶的朋友。 只是请示,却并不代表完全的信任,大抵还算是一次试探,事情也就这般的显而易见。 长叹一声,沈无言才道:“群臣纳谏都是在为江山社稷着想,只是希望陛下莫要太过在意……一个人是不能同时走出同一条河。” 略一停顿,沈无言继续道:“当年先帝在时曾说过,这大明如若兴便兴在这整天叽叽喳喳的文官上,但若是亡,却也是要亡在这这文官之上……” …… 送走沈无言之后,大明隆庆皇帝朱载垕看着满天星辰又紧了紧衣襟,许久之后才苦笑道:“一个人是不能同时走出同一条河……冯保当真合适?” “陛下又何必在意这些……冯保却是有些小性子,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古往今来又有哪位太监有这份能力?” 朱载垕回头看向这位皇妃,许久才叹息道:“皇妃说的是,那便许了冯保司礼监秉笔一职……待高先生回来之后,才另做安排。” “高先生那边已经派邵芳过去了,只是这朝堂上有徐阁老一日,高先生怕都难再翻身。”皇妃轻叹一声,无奈道。 朱载垕苦笑一声,叹息道:“朕堂堂天子,却连一个首辅都不是对手……却是有些……罢了,罢了。” “听闻近些天倭国派大使过来了,在鸿胪寺安置……陛下打算派何人去?” 朱载垕不由一怔,片刻之后,忙道:“沈无言……便让这些蛮横的倭人来替我出这口气。” 161.第161章 九品芝麻官 隆庆元年春。 一行来自大明东部某个海岛上的倭国一行使团来到大明,说起来倭国这些年与大明已然交往深远,期间有过和也有过战。 当然大多数的情况都在于战,特别是在嘉靖年间那十多年对倭作战,两国积怨极深。 而随着最后的反扑在福建被戚继光大败而归,倭国再也无力反击,而大明自从隆庆元年开放部分海禁,这仗其实也就没有打的必要。 东南沿海这些年都是重要的通商口岸,特别是两广福建等地,随着嘉靖年间的海禁,几乎断绝了所有海上贸易,因此才有的诸般倭寇之乱。 所谓倭患其实真正的倭人并不多,有一部分西洋人,还有一部分在东南沿岸以海运为生的大明百姓流寇,因为海禁,所以才奋起抵抗。 而今终于在隆庆元年开了海禁,这些个商贩们也就无需再为寇,干这出力不讨好之事。 而对于倭国方面,大明却并不允许他们来大明朝贡,这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因为这样一来,大明的诸多器物便无法再给倭国补给。 也可以说,倭国,甚至周边所有国家都离不开大明,只有与大明朝贡也能缓解本国所需。 如丝绸茶叶以及瓷器这些物品,都是这些国家急缺之物,却是万万不可缺少的,而大明断了与倭国的往来,便等于断了他们这些物品的补给。 这一行使团大抵便是为了此事而来,但显然并未遭到大明方面的友好对待,连过来迎接的也只是礼部的一名小官。 坐在二楼茶楼上看着这一行使团,沈无言有些无奈,前些天被无缘无故的被赐了鸿胪寺署丞,还未来得及上任,便得知了来自倭国的使团已然等候许久。 鸿胪寺便是处理外国使团的,而今倭国使团前来,那么自然是为了倭国使团而来,却是让沈无言有些无奈。 而坐在对面的王世贞却并未有什么不适,新皇帝继位他可谓喜事连连,先是父亲的冤案被一并洗清,自己也官复原职。 虽说他如今也未曾就任,其中或许有诸般原因,但却也说明朝廷已然对他认可。 此时也算落的清闲,时不时的会同京城文人小聚一场,而今日正好闲适,便正好过来与沈无言闲叙一些无聊之事。 看着窗外走过的使团,王世贞忽然笑了起来:“无言你看那倭人像不像猴子?” 顺着王世贞的目光,沈无言便看到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那倭人使团中的一名佩戴武士刀的武士,却是尖嘴猴腮,瘦弱无比。 “想来是年少之际经历过饥荒,以至于营养不良……不也可能是先天性的某些遗传……这就要涉及到染色体上的一些……哦,呵呵。” 回头看着王世贞目瞪口呆的样子,沈无言忙继续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倭人与我大明人都差不了多少,却不似那些个西洋人。” 说着话,沈无言只觉得在被一双眼睛注意着,直到环视一周之后,才发现原来是刚才那位长相似猴子一般的倭人正在看自己。 于是二人目光对视,然后很快便离开。 这一瞬间,沈无言忽然感觉到此人很厉害,至少目光之中显现出的那份狠辣意味让沈无言也不寒而栗,许久之后才能回过神来。 “派人去查查那猴子叫什么名字……不过说起来这鸿胪寺署丞是个什么官职,带个丞字……莫非?” 王世贞忽然大笑起来:“莫非和丞相一般位列三公?……却也不是想打击你,毕竟与之前的国子监典籍的从九品相比却是大了一些,便是正九品官员。” “正九品。”沈无言幽幽的一笑,然后优雅的将茶壶丢在桌上,轻笑道:“陛下倒是很大方,比高先生还要大方……正九品,九品芝麻官。” “可不要小看着鸿胪寺署丞,这可是负责接待外宾的活……干好了说不得还能讨得外宾的赏赐,只是……也有可能搞的外宾不欢喜,而遭受侮辱。” 听着王世贞的解释,沈无言总算明白这鸿胪寺署丞算是个什么样的官,便是一个接待外国宾客的吃力不讨好的官职。 其实对于现在的沈无言来说,朝廷能给什么样的官,其实都无所谓了,只要不用每天被人监视,小院附近的那些锦衣卫不要那般低劣的探查,就足够了。 喝完茶之后,沈无言便急匆匆的向着鸿胪寺赶去。 今天便是沈无言走马上任之日,虽说此时时间已然晚了些,但丝毫没有什么必要,毕竟鸿胪寺署丞,这实在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官职,至少此刻的沈无言便是这般想的。 …… 鸿胪寺内,一干仪仗队伍早就列队等候许久,只等着之前草率安排的日本国使团入住鸿胪寺。 而对于这一切,身为鸿胪寺少卿的李元似乎并没有表示欢迎的意思,却是表现出一副极其厌恶的神色,想来今日这一切,并非是他自愿。 其实也能猜到他为何这般模样,出生于苏州的李元本就对日本国没有丝毫好感,这些年倭寇登岸,搅的沿海百姓名不聊生。 李元本是世家,但由于倭寇侵袭掠夺,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若非好心人资助,他才有机会考取功名,而今任职鸿胪寺。 得知日本国使团前来大明,他一直都十分消极的对待,本就不打算去迎接,恰好朝廷之中也有一部分文人认同他的这种行为,所以便出现了日本国使团第二次进入鸿胪寺的局面。 看着那一行面容不善的倭人缓缓走进鸿胪寺,李元正了正色,长叹一口气走了过去,接着向着马上那位穿着黑色长袍的老者抱拳道:“在下鸿胪寺少卿李元。” 马背上的老人目光之中没有丝毫表情,听得李元的声音也只是稍稍偏了偏脑袋,冷笑一声,然后用着一口李元无法听懂的语言说了几句。 一边精通倭人语言是官员正要翻译给李元听,却被李元一把挡住,然后冷笑道:“来我大明便用大明言语,收好你等蛮夷之语。” 那老者显然是能听懂李元的话,所以脸色陡然一边,但环视一周之后,却也不好发作,于是便忍了下来,片刻之后才到:“见过大明李元大人。” “里面请吧。”李元轻哼一声,不屑道。 刚一出现便这般剑拔弩张,倒是李元身后的那些礼部官员惊出了一身汗,毕竟传说之中的倭人杀人不眨眼,向来顷刻之间取敌命与阵前。 礼部这些文官们向来恪守礼法,且对于这些倭人们也未曾有过太多了解,实在不愿惹出什么事端,却是没料到李元这小小的鸿胪寺少卿会有这般大的脾气。 不过好在那倭人并未动气,于是也就这般安然过去。 随着日本国使团安顿就绪,日、明两国的代表便齐聚鸿胪寺议事大厅进议事。 大明方面派出的便是鸿胪寺少卿李元以及礼部的几名员外郎,而日本国那边根据文书上说明,来的是这位叫崎谷腾的人,说是在日本国内官位极高。 而对于这位极高的老人崎谷腾,大明这边似乎并没有太过在意,毕竟日本弹丸之地,对于大明来说,从未有过在意,即便日本国王前来,也最多派出一名尚书前来已然足够。 只是深谙大明四象的崎谷腾却不这般认为,简单的了解这些官员职务之后,他脸色顿时大变,接着用这一口蹩脚的汉话,冷声道:“请明国派出可以议事的官员来。” 听得这话,李元更加愤怒,大声道:“大明便是大明,什么明国……另外,我李元虽说位卑,却也能代表大明朝廷,阁下如若有不同意见,那就请回吧。” 崎谷腾这次却也不肯相让,这毕竟代表的是日本国的威严,岂能被他人肆意践踏,于是争道:“我天皇陛下实是诚恳前来议事,奈何受这般屈辱,这便是议事之道?” 李元愈发恼火,奋起大声道:“我东南百姓莫非就白白受了你等屈辱?想要我朝开日本之朝贡,却是想也不要想。” 眼看着这次议事就要闹的不可开交,一边的礼部员外郎易明忙拉着李元衣袖,低声道:“陛下的意思是要促成这次议和……李大人莫要太过了……” 李元一把甩开易明衣袖,轻哼一声,缓缓坐下。 对面的崎谷腾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如若明国始终记挂着这些仇恨,那么所谓议事,终究都是空谈。” “空谈便空谈了。”就在李元尚在平息之际,门外走进一名书生,书生面带微笑,淡笑道:“大明离了日本国无所谓,但日本国离开了大明却是不行……崎谷大人还是老实一些。” 看着这淡然的书生,崎谷腾心中不由一愣,心道大明此次议事的官员早就熟悉,却是没有这书生的印象,顿时有些慌乱。 “这位大人……这位大人是何人……” 一边的李元以及那几位员外郎也是好奇,他们却也不认识这书生是何人。 毕竟沈无言名声虽大,但容颜却非人人都能认识,李元以及这些员外郎整日忙于与外国使团议事,不认识沈无言,却也算不得什么。 162.第162章 明人之气节 由于匆匆赶来报道,以至于什么都没有准备,甚至连官服都未曾换上,所以引得诸位官员们的侧目。 迟疑一阵之后,李元却是十分欢喜眼前这位书生的话语,不由暗自叹息自己虽说位居鸿胪寺少卿,说话还不如这书生软硬皆施。 未等沈无言说话,李元已然起身走到沈无言身边,接着向着沈无言十分恭敬的一拜,低叹道:“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李元这一动作很快便引起诸位官员们的惊讶,鸿胪寺少卿乃是从五品官员,却也已然身居高位,此时这位大人却向一名不知名的书生行礼,却是有些说不过去。 身后的那些个礼部员外郎却是忍不住窃窃私语,就连日本国使者也十分惊讶,毕竟这位李大人之前何等的傲然,此时却这般谦卑,实在是有些无法接受。 一时之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书生身上,便等着这书生说话。 沈无言却也有些尴尬,毕竟是来晚了些,而且他也很清楚以自己的官职,在这里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利,刚才之所以这般,还是因为听得那位崎谷腾的话不怎么欢喜。 此时见眼前这位中年人行此大礼,却是有些尴尬,于是忙抬手回礼道:“在下……在下今天是过来赴职的。” “赴职?”李元沉吟少许,这才想起来吏部昨夜送来的文书,说是有一名皇帝亲自举荐的一名书生过来任职,正好补了鸿胪寺署丞的缺。 原本那份期待很快就变的有些失望,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那人是皇帝举荐,而非进士出身。 大明士子做官尤重出身,而进士作为入仕一途,最为士子们钟爱。如若有人非进士出身,定然会遭到其他进士出身的官员们排挤。 所以在得知那新来补缺的人是皇帝举荐,便自然而然的生起厌恶,所以也就没怎么当回事。 此时看着这位书生,又想起对方的来历,不由暗想着对方莫非又是一名信口雌黄的狂生?那份好感顿时便减去许多。 而对于这一切,沈无言却是丝毫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过来赴职,然后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愣在这里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李元微微点了点头,暗自叹息一声,这才继续道:“原来是前来赴职的……罢了,本官现在有事要商议,暂时不能给你安排些什么……你去茶水房看着吧。” 茶水房本是下人去的地方,这刚才还恭敬的膜拜,此时就让对方去茶水房帮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但碍于之前李元的脾气,诸人也不敢多问。 沈无言也是怔了怔,只是却是没想到李元心中所想,只道署丞这九品芝麻官便是做这些事的,于是转身便由李元指使下向着茶水房而去。 看着沈无言远去,李元轻哼一声,喃喃自语道:“每年这样奸猾之徒进入朝廷的数不胜数……实在不知道这些人有何用处。” 说罢这句话,李元转身回头看向崎谷腾,沉声道:“那崎谷先生是打算就此回日本国,还是在住些日子?” 崎谷腾轻哼一声,道:“此次议事自然是要出一个结果,在下不敢就此回去。” 其实李元也不过这般一说,怎能真的让日本国使团离去,经历嘉靖一朝,而今大明国库早就入不敷出多年,急需开海禁补充国库。 之所以禁止与日本国的贸易以及不许朝贡,也是为了给对方些下马威,毕竟打了十多年的仗,若是就这般为日本国开了海禁,大明国威岂不荡然无存。 某些个不通事理的人甚至会觉得,大明是被倭国武力打开国门,岂不是有丧权辱国之嫌? 此时听得崎谷腾的言语,李元十分满意,他轻笑一声,淡淡道:“如若真的想谈,那请崎谷先生拿出谈的诚意。” “那是自然。”崎谷腾点了点头,挥手道:“将文书给李大人。” 李元接过文书,上面便是日本国开出的条件,分别用两国语言书写,正规程度自不必说,上面还有日本国国王的印记。 看着李元毫无变化的脸色,崎谷腾继续道:“我天皇愿意给明国每年十万两白银,三千两黄金,只希望能来明国朝贡。” 所谓朝贡其实只是一种交易方式,日本国可以将国剩余物品拿到大明来交换一些日本国缺少之物,对于大明来说可以更多的赚取银子,而对日本国来说,却是补充了许多生活用品的空缺。 看着文书上的条例,却还算有诚意,但李元清楚这只是表面,十万两银子三千两黄金只是一纸空文,况且这些银子黄金根本不够。 “三十万两银子,一万两黄金,另外还要日本国皇子来我朝为质。”李元将那文书丢在一边。 崎谷腾却也不怒,这一结果他早就料到,沉吟一阵之后,淡笑道:“李大人若真的不愿谈,那便就算了。” 说完这句话,崎谷腾便已然起身,便要离去,一边的员外郎易明却是坐不住了,此次来议事绝非小事,朝廷之所以这般还是耍了个心眼,而绝非不重视。 他忙起身上前将崎谷腾拦住,赔笑道:“崎谷先生何必动怒,凡事都好商量……总归要坐下谈谈才对……那个,茶水房的……给崎谷先生添茶了。” 这边渐渐将崎谷腾安抚坐下,易明这才松了口气,转而看向李元低叹道:“李大人可莫要忘记此次前来的目的……” 说话之际,沈无言端着新煮好的茶水端进厅中,缓缓的给诸人沏茶之后,便站在一边。 这边议事正紧张之际,所以都未曾注意沈无言的所在,倒是崎谷腾身后的一名瘦若猴子一般的武士多看了沈无言几眼。 场中又恢复平静,崎谷腾这才继续道:“白银黄金都可以给……只是我皇子却是不能,李元大人看如何?” 对外上的事李元再也熟悉不过,其实即便日本国皇子留做人质,只要对方有心耍赖,大明也是无可奈何的,最终即便将那皇子杀掉,也是无济于事。 因为能被送出国做人质的皇子,多半是遭到排挤,且毫无才能之辈,生与死对于本国没有什么影响。 沉吟一阵之后,李元道:“那崎谷先生还有什么要求?” “要求也简单,明国派一名公主与我国和亲,这样两国便可永结盟友,却也是再好不过的了。”崎谷腾微笑道。 李元却瞬间变了脸色,他起身大怒道:“阁下何曾见过我大明和亲?何况尔等蛮夷小国,弹丸之地岂敢与我大明称盟?” 崎谷腾轻笑一声,冷笑道:“相信明国现在也不好过,如若在经历十年战争,想来也不是诸位想看到的结果……” 这一句话便瞬间戳破李元的那份信念,大明如今的确十分虚弱,多年来的南倭北虏对国家消耗巨大,根本经受不起在继续打仗。 看着李元一脸愁容,崎谷腾继续道:“而今我天皇陛下已然与西洋诸国结盟,只要联合起来……想来即便明国也无法对抗。” 这却对李元又是一记重击,西洋诸国虽说兵力不足,但火器却十分厉害,若是和日本国联合起来,却是对大明极具震慑力。 虽说不至于让大明无法对抗,但定然对大明是一个巨大的消耗,一旦北边鞑靼部趁机侵袭,大明便危险万分了。 一瞬间优势转为劣势,李元与礼部这些官员们都陷入了沉默,对方的这些言语都是不争的事实,实在也没有什么能去反驳。 “李大人最好还是好好想想,这关乎到明国之未来……不可不慎重。” 说完这句话,崎谷腾玩味的一笑,目光之中尽是嘲弄意味,看着这些文人书生们落魄相貌,颇为受用。 …… 短暂的停歇,李元及时将消息上报朝廷,内阁发来的话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亲,据说皇帝听闻和亲之说,已然打碎许多珍贵瓷器。 只是无论朝廷多么的不愿,皇帝多么的愤怒,终究还是没有给出什么有帮助的地方。 下一次议和定在三天后,李元打算去拜访一个人。几年前那人在含烟楼闹的满城风雨,后来又亲手斩了景王的头颅。 听闻此人并非进士出身,但却颇具谋略,最为重要的一点在与,此人是大文豪王世贞推荐自己去找的。 …… 另外一边,崎谷腾一行被安排在馆驿之内。 小楼之内,崎谷腾看着满园繁花,许久才微微叹息一声,无奈道:“事情终究还是不好办,至少比将军想的要困难的多。” 一边那似猴子一般的武士点了点头,道:“将军以为大明已然腐朽不堪,其实却不然……” 崎谷腾沉吟一阵,又问道:“那位沈先生可曾有消息了?派去苏州的人现在也没回来。” “人已经回来了,但据说被沈先生拒绝了……莫非给的报酬不够?”武士好奇道。 崎谷腾摇摇头,沉声道:“明人首重气节……却不知道这位沈先生又如何,有几乎一定要会一会。” 163.第163章 差几分不要脸 说起来在鸿胪寺当职的日子还算清闲,近些天并非朝贡的时日,所以沈无言便乐的个清闲,平日里基本无需去衙门。 只是近些天日本国使团久久不曾离去,所以隔三差五总会被叫回衙门内。 而负责接待宾客的沈无言,却无形之中被鸿胪寺少卿李元当成了递送茶水的小厮,近些天来那边议事多次,基本都是沈无言负责茶水的供应。 今日正是休息时间,去刑部大牢看过徐文长之后,便又约了王世贞前来岳云酒楼闲谈。 小楼雅间之内,王世贞苦笑道:“无言这隔三差五的往大牢里跑,却还担心文长会做自残身躯?” 沈无言抿了口酒,摆手道:“要么说这艺术家到了一定境界……就让人琢磨不透呢,特别是那些个诗人,整日里……啊……没别的意思。” 提及诗人,沈无言看着王世贞脸色微变,顿时会意,眼前这人却是大明如今最大的诗人,沈无言脑袋上冠着的京城第一才子称号,与王世贞比起来,实在不值得一提。 毕竟诗必盛唐的兴起着,大明诸般文人的领袖人物,岂能是泛泛之辈? 王世贞干咳一声,以来掩饰自己的尴尬,许久之后,才皱起眉头道:“听闻当时与文长关在一起的还有位奇人……” “你说的是海瑞吧。”沈无言摇了摇头,轻笑道:“这位海大人还真是了不起,陛下承继大统大赦天下之际,他便被放了出来。” “那文长那边……”并未在问下去,王世贞便明白这其中道理,海瑞与徐文长却是不一样,海瑞是在骂皇帝,而今皇帝去世,他自然没事。 徐文长却不同,他曾是胡宗宪的幕僚,而胡宗宪又是严嵩一手提拔起来的,自然被认为是严党成员,而今朝廷之中官员多半是被严嵩压制多年,岂能让徐文长从牢中出来? 沉默一阵,王世贞又道:“听闻海瑞被赦免那天无言还去了一趟大牢,结果还惨遭痛骂。” 想起那天情形,沈无言却是苦笑不得。 嘉靖皇帝朱厚璁驾崩之后,沈无言第二天便得知刑部大牢一干犯人被赦免的消息,其中便有那位直言上书痛斥皇帝的海青天。 虽说并不喜欢对方行事风格,但却依旧还是敬佩对方的行为,毕竟而今这世道,真正为民做主的官并不多。于是沈无言照常准备好好酒好菜,去为这位大明清官接风洗尘。 谁知道刚走进大牢,便看到狱卒早就给海青天准备了一大桌子的酒菜好生招待,其中一名狱卒还在一边点头哈腰,看似十分恭敬一般。 “海青天可是大人物,那可是直言纳谏的忠直之臣,我等虽说位卑言轻,却也知道您是为民做主的好官……” “说的却是这个理,小的我也是从淳安来的,这些年没少被家里祖辈们白眼,说海青天这般的好官,竟然被我关着……实在是说不清。” 海瑞却不管这些,口中只是喃喃道:“无非就是一死,今天吃了这最后一顿,便可慷慨赴死,却也要让那昏君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纣王。” 一边的狱卒也未在意这位狼吞虎咽的大人说些什么,何况他说的也是海南方言,实在有些不好懂,便也就没太在意。 只是刚走进牢房的沈无言却是听懂了这些话,顿时大笑起来,道:“什么最后一顿,只要海大人愿意,以后多少顿都没关系……看您这体格,最起码能活到八十。” “八十?”海瑞知道是沈无言过来,却连头也不回,只是讥讽道:“整日只知道偏安一隅之徒,活的在久又有何用?” 所谓偏安一隅大抵在讲南宋的遭遇,只是此时却实则在暗讽朝廷之中的官员们不作为,见得朝廷上下乌烟瘴气,却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沈无言也不与其争辩,只是轻笑道:“如若海大人还是这般执拗,怕是用不了多久,又会回来吃这牢饭了。” “吃牢饭又何妨,我海瑞莫非还会害怕?”海瑞轻笑一声,却是没听出沈无言话语之中的意思。 沈无言忙摆手道:“海青天自然是不怕,但就苦了大明的那些老百姓……海青天被关在大牢之中,谁能来为他们做主?” 海瑞一听,顿时觉得也是这个理,于是也就不再与沈无言多言,继续埋下头去吃喝。 忽然,他似乎想到什么问题,猛然抬起头来,惊讶道:“又会回来吃这牢饭……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不是断头饭?” 一边的狱卒顿时就乐了,忙笑道:“大人这是什么话,陛下大赦天下,您老以及无罪释放了。” “大赦天下……”海瑞的脸色陡然黯然下来,许久之后才低声询问道:“难道陛下他……陛下他……” “皇帝可被你海大人气死了。”沈无言趴伏在海瑞耳畔,轻轻一笑,然后回身,淡淡道:“吃完了这顿就出狱了。” 原本以为海瑞听闻这消息会欣喜万分,毕竟这些年他不知道骂嘉靖皇帝多少次的昏君,想来早就恨不得他早早的去死,只是海瑞并未欣喜,反而陷入了沉默。 沉默之后便是爆发,他很快便痛哭起来,那般的沉痛比之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甚至在自己将死之时尚且从容淡然,此时得知被自己骂过无数遍的人死后,竟然不住的痛哭起来。 沈无言可以确信这却是从心里的痛苦,为那位逝去的主子而哭,而悲哀。 至少沈无言觉得有些悲哀,看着这痛哭到将刚吃进腹中的食物吐出来,最终几乎晕厥状态,却依旧还不忘大骂一句,沈无言大逆不道,这般对陛下不敬。 一边的狱卒见此景纷纷躲避,最终再也看不下去,只得退出牢房,任由这位海青天痴狂。 站在一边的沈无言却是理解他的,毕竟在这个世界除了父母至亲之外,皇帝便是最亲之人,自小修圣贤之道,尊王之心早已谙熟于心。 而今皇帝西去,何曾不似父母离去一般只得去哀痛。 于是沈无言又回想起那夜与那人的最后一叙,当时只是觉得心中一直有什么说不出的感觉,而今才发现原来是同情。 这样一位一国之君在最后时刻竟然只能这般度过,子女儿子们并非似民间那般围在一起陪他度过最后时光,而是各个想要争夺他这个位置,这却又是何等的悲哀。 以往恭敬万分的臣子们,如今却也都在为了自己未来做打算,对于他这个皇帝,已然成为旧事。 沈无言缓缓将海瑞扶起,然后放在椅子上,长叹道:“只是希望海青天还记得在下的话……” 海瑞没有回答沈无言的话,但从他那坚定的目光之中可以肯定,让海瑞以后不说话或者少说话,是万万不可能的。 …… 小楼之上,望着窗外匆匆而过行人,沈无言有些恍然,许久之后才苦笑道:“海瑞这般的人悲哀就悲哀在,他终究是会被一些人利用。” 王世贞点了点头,叹息道:“既然能离开大牢便以是万幸,至少还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无言也无需这般悲观……对了,近些天鸿胪寺那边如何?” 提及鸿胪寺,沈无言便异常愤怒,他大怒道:“始终都在为到底是否允许日本国来大明朝贡之事有异议……而今看形势,大好的形势,却一退在退。” “这是何意?”王世贞顿感好奇,忙问道。 沈无言摆了摆手,冷冷道:“原本是日本国有求于大明,而今却不知道那崎谷老儿几句什么话,礼部的那些个官员们竟然那般的软弱……李元倒还可以,只是依旧是白痴。” “李元……却还算不错的人才,这些年处理与周围番邦上的关系一直都有这不错的政绩。”王世贞与李元相识,二人也算了解,此时听沈无言这般说,便要为李元辩解几句。 沈无言轻笑道:“李元固然是不错,但错在不适合……想来他与这些倭人是有仇的,所以就将这些情绪带到外交上面,实在有些意气用事了。” 沈无言的这些话王世贞不甚懂得,但他固然博学多才,仔细分析之后还是能懂得一些,微叹一声,才道:“无言看这事情该如何处理?” 沈无言摆了摆手,笑道:“在下就是个署丞,端茶倒水还行……外交却是差得远。” 这却又是一句实话,对于国与国之间的议事绝非小事,一句话上的偏差,都会有巨大损失,沈无言从未接触过这些事,所以也不敢贸然回应。 这边说话之际,一辆马车从酒楼门前驶过,王世贞轻疑一声,惊讶道:“那可不就是李元的车驾……前些天他问起我这些事,我便让他去寻你。” “王兄……你当真是抬举我。”沈无言纷纷然。 王世贞急忙赔笑道:“本想着无言将生意做的这般好,这国与国之间便与做生意一般模样……所以……。” “却是与做生意一般模样,但还差几分不要脸……我却不擅长。”沈无言深吸一口气,长叹道。 164.第164章 水开了,我去沏茶 小院之内,女子正在手忙脚乱的哄着苦恼的孩子,口中还不住的抱怨道:“你爹还说,要是知道养孩子这般麻烦,就不要你了……还是娘好呀,你在闹,娘都不会离开你……” 一边说着,女子还不忘给一边的花坛之中浇水,接着继续喃喃道:“说起来你爹对这些蔷薇,可比对你好的多了……什么沈天君……一点也感觉不到文气……” 女子的喃喃自语,倒是让门外站了许久的中年男子尴尬无比,待院内孩子不哭不闹,女子安然坐下之后,他这才轻轻敲响了大门。 院子并不大,院内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儿。 以往只是听闻沈无言的名头,说他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文韬武略皆都属上乘,乃是大明不世出之辈,对于这些李元并没有太在意过。 大抵还是因为鸿胪寺整日要处理的事情还是比较多,低下的人素来闲散,真正能办事的也只有他,也只能是他,所以更多情况下很难注意到京城中的变化。 记忆之中第一才子却还是那年名震京城的宋言知,而今却变成了沈无言,后来打听才知道对方还写过一本《石头记》,遂有了印象。 在景王之前,也就仅此而已。 无论是对方如何斥责严世蕃,在江浙一带拥有多么多么的家财,这些想来却也不怎么重要。 知道听闻此人在景王动乱之后,竟然亲自斩落头颅之后,便开始对这书生有了改观,却还是觉得对方是否有些暴虐了些。 终其全部,全部的印象也仅此而已,若非此次日本国使团过来为难,又恰逢遇到王世贞的推荐,想来永远也不会来拜访这位姓沈的先生。 来时本以为这位腰缠万贯的富商,且又在京城颇具背景之人,定然庭院豪华,实难拜访,哪成想而今这小院门庭若市,只要自己想踏进去,便可踏进去,连敲门都不必了。 因为沈家小院根本没有什么大门,只是一个比篱笆强一些的门大开着。 门内屋舍也极其简单,根本无法与沈无言那富商大户的名头挂上号,所以李元迟疑许久,那是因为他在确定自己是否来错地方了。 好在听着门内那哄孩子睡觉的女子只言片语,终于确定自己的确来对了对方,也因此对之前的那些想法感觉有些尴尬。 敲门声缓缓响起,李婉儿将已然熟睡的孩子放在沈无言做的摇篮里,慵懒的伸了个懒腰,这才走到那中年男子身前,道:“这位先生有什么事?” 李元看了一眼这女子,对方虽说穿着极其朴素,但衣料材质却是不俗,皆都是贵重绸缎,女子虽说并未装点,却依旧秀美端庄。 于是更加确定没有来错地方,顿时欣喜一笑,却又发觉自己失态,忙解释道:“本以为沈先生必然居住豪华庭院,哪成想……” 李婉儿微微点了点头,眼前男子虽说陌生面孔,但看面相又颇为正直,听闻是来寻找沈无言的,也随之道:“之前也有人这般说,无言只道‘何陋之有’。” 李元微微笑了笑,转而继续道:“实不相瞒,在下李元,今天本是来拜访沈先生的……” “那可真是不巧,无言今天一大早便出门了,倒也没有说去了何处,先生不妨进来等等?”李婉儿迟疑一阵,看此人的确心急,这才道。 李元却是不住的摇头,心道,这女子家中又无旁人,如若就这般进去,却是有些不合礼法,于是忙摆手道:“这倒不必了……那就请夫人帮在下带个话,就说鸿胪寺少卿李元拜访过先生。” 李婉儿不由一怔,鸿胪寺这三个字近些天却是在哪听过,只是最近带着孩子,所有的心思都在这孩子身上,也就没有太在意。 看着转身离去的李元,李婉儿轻叹一声,低声道:“鸿胪寺……无言说过自己被皇帝从国子监又调到鸿胪寺了?” 刚走出没有几步的李元听得此话,顿时回头,忙问道:“夫人说沈先生被调到鸿胪寺任职?” 李婉儿沉吟一阵,倒是想起来沈无言说过这一茬,当时也未曾当回事,现在经李元这般一提,倒是想起来了,于是忙道:“却是有这么回事。” 李元脸色微变,正打算在问些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只是喃喃道:“却也不可能,想来沈先生还未到任……否则我怎会没有得到通知。” 接着,李元一抱拳,便又转身离去。 …… 日本国使者来京城已然有些时日,这些个倭人每日都深处馆驿之中毫无急切意味,平日里也会外出游玩,但很多时候都会去书坊那便转悠。 对于这些,李元以及礼部的那些员外郎只能干瞪着,毕竟他们开出的那些条件,朝廷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而随着京城这边的紧张,刚班师回浙江的戚继光又不得不重新整军待战,重新回到福建一带。 东南刚有好转的形势,瞬间又严峻起来,这却是对海禁初来有着极大的不利,沿海一带的商船商人们也开始渐渐不满。 于是朝廷又一波一波的下发文书,要求李元尽早的处理好与日本国的协议。 议事厅内,李元已然逐渐收敛起最初的傲气,甚至说话可变的客气的多,即便对方如何出言不逊,他依旧能保持淡然。 倒也不是他真的可以忍受这般屈辱,而是被逼无奈,一直以来大明对于番邦诸国都有着无上威严,即便在藩国皇帝面前,也要受到足够的尊敬。 此时在这小小的日本国使者面前,李元却不得不平静下来,好好忍受对方的言语。 对于这些一步步被自己控制的书生们,崎谷腾很享受,来时便打听好这些人的全部底细,对于他们的性格也早就十分熟悉。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却是这个理。 场中沉默已然持续太久,崎谷腾淡淡一笑,玩味道:“议事也已然议了许久,如若能按照文书上的条件,那便两国化干戈为玉帛。” 李元将那文书又扫了一遍,沉声道:“当真不知你倭国何等实力,竟然敢与我大明称兄道弟……何况还要我大明皇子与你国皇子互相为质。” 崎谷腾微笑道:“便凭着大明如今积弱久已,凭着我天皇座下千万武士愿为天皇效力……” 这却又是*裸的威胁,即便素来孱弱的这几位礼部员外郎也无法忍受这般屈辱,连声回绝道:“此条件无法答应。” “那改天再议吧……只是据说大明已然负担不起南北战事……你我两国交战,怕就便宜了鞑靼。”说着话,崎谷腾苦笑一声。 李元心中顿时暗叹,此人对大明情况早就十分了解,而大明对于日本国内情况却丝毫不知,却又如何能与对方议事谈判。 一边崎谷腾正假装为大明可惜之极,却流露出更加的不屑。 “凭着你天皇座下千万武士……怕是如今还在争个你死我活吧,只是不知道织田信长将军可有一统全国之实力?” 原本又陷入寂静的议事厅,却不知从哪个角落忽然传来这样一阵声音,顿时迎来所有日本国武士的目光,而随着目光所至,武士刀也随之出鞘。 眼看着刀光血影,剑拔弩张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一边上端茶倒水的小厮身上。 崎谷腾听得那话语早就愤而起身,向着那小厮怒道:“将军之名讳也是你能提得?” 那小厮却也丝毫不畏惧,只是轻笑一声,淡淡道:“起了名字就是给人提的,有何提不得?……倒是崎谷先生,你可是有些过份了。” “过份?”崎谷腾冷笑道:“哪里过份了?” 小厮摇头晃头,笑道:“首先你说日本可以联合西洋诸国,你可曾想过西洋诸国是愿意亲近大明,还是你日本?” 未等崎谷腾说话,小厮继续道:“就算西洋诸国愿意舍弃与大明通商的巨大诱惑,而去帮着日本国耗费精力,还没什么好处……这样就一定能与大明一较高下?” 崎谷腾被这小厮一问,顿时无话可说,这些年与大明打过多次仗,胜算已然越来越低,况且对方所说日本国内形势,却是属实,这仗却是打不起来。 许久之后,他才沉沉道:“即便打不过,却也能拖着明国……而北方的鞑靼部,却早就虎视眈眈。” “我大明早就有意与鞑靼茶马互市,那时所谓战争,却是十分不必要之事。可以说,毫无后顾之忧。” 一名送茶水的小厮,竟然每每都将这位崎谷腾的话回绝回去,却还句句在理,便是李元也不由侧目,但却又想不起此人是何来历。 片刻之后才想起对方乃是皇帝举荐而来,本以为又是庸碌之才,此时看来却绝非于此,又想到先前拜访沈无言时听到的话语,顿时产生怀疑。 只是很快,他便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沈无言何等人物,岂会就任区区九品小官。 于是忙起身,抱拳道:“敢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那小厮并未回答,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忙惊呼道:“水开了,我去沏茶。” 165.第165章 卫国 “水开了,我去沏茶。” 看着远去那瘦弱的背影,崎谷腾心中咯噔一跳,此人他还是有些印象,前些天刚到鸿胪寺时,正巧也是此人给了自己有利的一个回击。 当时便对这书生有了印象,且还特意差人去查了此人身份,但最终也没什么效果。 后来也不知道那位李大人与那书生说了什么,前来报道的书生就被安排成茶水小厮,近些天来也未曾有过什么别的举动,所以也就没怎么在意。 今日眼看着李元这边已然节节败退,这小厮竟然又跳了出来挽救局面,且言语之中句句在理,甚至还对两国形势极其了解,显然并不是一个寻常之辈。 比起崎谷腾的震惊,李元却更是吃惊,日本国远在海外岛上,一直以来对于岛上情况都不甚了解,所以此次议事看似是日本国有求于大明,实则却也是有极大优势。 而今大明也的确岌岌可危,即便有着上国威严,但内在的虚弱李元却十分清楚,况且北边的鞑靼一直都不怎么安生,国库又极其空虚,一直入不敷出。 倒也不是大明打不过倭寇,却实在是大明已然打不起仗了。 如今朝廷迫切需要一个安定的休整过程,接着在这短暂的休息之间在图求发展,届时什么倭寇皆都不在话下。 只是这崎谷腾显然又早就了解到大明内部的这诸般问题,于是在这些方面一再去追究,致使李元却也没有一个好的还击之策。 离开的那书生可谓是来的十分及时,就在面临谈崩的边缘。他出现了,然后给咄咄逼人的崎谷腾有利的回击,且十分成功。 对于这书生,李元很快便在心中有了许多想法,但却依旧想不出对方的来历到底会是何人。 不过无论对方是何人,如今他对自己,对鸿胪寺,甚至对大明都十分重要,无论如何在做端茶的小厮是不合适了。 于是场中又是一震沉寂,诸人皆都尴尬的互相观望,许久之后,李元这才轻咳一声,道:“此次议事就到这吧……改天再谈。” 崎谷腾却也担心那小厮再来抖出些什么,若是在有对本国不利之事,那自己就是千古罪人了,于是忙抱拳道:“那便依了李大人所言……只是却不知道那位先生又是……” 李元苦涩一笑,连连摇头道:“本就是我鸿胪寺的一名新来的署丞,负责迎接外国宾客……前些天才来补的缺,我也不甚了解。” 看着李元的前后表现,崎谷腾能肯定对方所说并不假,于是又施了一礼,这才离去。 …… 回到小院已然不早,沈无言一边啃着油腻的鸡爪,一边轻哼道:“那些日本人当真是贪得无厌,竟然敢要大明和亲……” 坐在一边的李婉儿哄着怀中的孩子,满是好奇的看着沈无言讲着外面的那些事,听到这里,却也生气道:“我大明何曾有过和亲一说,况且他小小藩国,竟然提这无理要求。” 倒是没料到李婉儿会有这般的动静,于是连忙摇头道:“毕竟还是没有谈成……不过相信大明这边也不会答应的。” 李婉儿应了一声,这才喃喃自语道:“小小的藩国竟然有如此大的胃口,却是了不起……” 沈无言轻笑一声,低叹道:“几百年后你会知道他到底有多么的了不起……” 李婉儿没有理会沈无言的这句话,毕竟几百年后的事谁又能知道,却只是当了一句玩笑话,转而继续道:“之前鸿胪寺的一名叫李元的人过来找过你。” 沈无言怔了怔,点头道:“王世贞让他过来的……却是有些麻烦,鸿胪寺那边的事不怎么好办,毕竟代表的是一个国家,我却没这个本事。” “倒是第一次见相公这边谦逊……”李婉儿接着又摇头道:“只是既然事关国家之事,如若相公有办法,总不能袖手旁观。” 沈无言苦笑一声,无奈道:“两国交涉,其中的问题涉及的太多,稍有不慎便会惹的朝廷之中不同势力的不喜,最终定然会有不可避免的麻烦。” “这倒也是个理,无论怎么做,都会引来争议……”李婉儿轻叹一声,摆了摆手,道:“世贞先生说晚些会过来,大概也快过来了……我先去睡了。” 看了一眼抱着孩子的李婉儿,沈无言心念一动,不由又感慨万千。 来大明已然几年了,从最开始的一个丧父的小书生,直到今天竟然入住京城,有着庞大的家业,最重要的是,已然有了家室,有了孩子。 在从嘉靖年到隆庆年这已然五年多的时日里,发生过太多太多的事,其中生与死的边缘也有过不少次,险象环生却也实在惊心动魄。 这具弱小的身躯,大抵也发挥到了不小的力量,一名小书生能做的却也不多,毕竟比起那些手掌生杀权的文官还是有差距的。 看着那闭眼沉睡的孩子,沈无言心中又是一动,不由默念道:“那便是我的孩子,以后这里便是我要守护之地。” 于是那对故国的思念也逐渐淡去,曾经的厮杀也许是在为国戍边,但如今这里便是自己的国,这里有自己的家,也有自己要保护的人。 一瞬间对李婉儿刚才言语又有了反思,事关国事,却又如何能袖手旁观,何况那老人离世之前,却是将这庞大帝国托付给了自己。 即便他的后世并不认可那一句淡入水的言语,甚至当做一句戏言,但沈无言却不能,那是那位老人生前的最后一句嘱托。 “大明,大明。”沈无言长长呼喊了一声,接着轻叹道:“不要脸却也不难,只是……却又有失我天朝上国风度。” 这边自言自语之时,府被被叩开,然后走进一名翩翩公子,却是王世贞,他向着沈无言一笑,淡淡道:“你倒是躲着李元,却让他来找我……” 沈无言忙摇头道:“事情因你而起……你难道就打算置之不理?” 王世贞苦涩道:“在下脸皮薄,却是难以承受如此大任……倒是沈署丞您……要不去帮你找几位帮手?” 沈无言微笑着点了点头,淡淡道:“帮手自然是需要的,几位老朋友……时任翰林院编修的申时行与王锡爵。” “来历却是不凡,不是状元就是榜眼……”王世充轻哼一声,接着道:“回去便知会徐阁老一声,另外……那猴子身份查清了,此人名叫木下藤吉郎,乃是无言所说的那位织田信长下属……倒是没发觉有什么特殊之处。” “木下藤吉郎……”沈无言沉吟少许,轻叹道:“如果可以,无比将此人留在大明……不过不要太过刻意。” “只是一个下级武士,何必如此?”王世贞顿时好奇问道。 沈无言摆了摆手,道:“我曾问道于蓝道行,他与我指出过大明未来之国运……我猜测便与那武士有关……” 蓝道行王世贞却是听过,且此事又涉及大明国运,所以也不好在问太多,只得应了沈无言。 …… 天愈发炎热,会谈之事却迟迟无法定下来,以至于东南局势一直都不太稳定,朝廷方面也屡屡前来催促。 桌上的李元早就汗流浃背,好在今日有身边这位书生,还有翰林院派来的两位官员,李元也可以稍稍的松一口气。 崎谷腾一直都在观察眼前这位始终面带微笑,但却始终一言不发的书生,许久之后,他终于无法忍住,低声道:“却不知道这位先生的品阶,时任何等职位。” 沈无言轻笑一声,摆手道:“崎谷先生,在下时任鸿胪寺署丞,正九品官员。” “什么,之前派来一名五品官员就算了,如今又派来一名九品官员,这就是大明的诚意?”崎谷腾怒道。 沈无言只是笑,却不说话,倒是一边一位浓眉大眼的书生冷笑一声,沉声道:“我等皆都受命于皇帝,品阶又有何用,崎谷先生只需知道我等说话管用就好。” 崎谷腾不由一怔,回神看了看这位书生,忙问道:“这位先生……又如何称呼?” “在下王锡爵,时任翰林院编修,正七品官员,莫非崎谷先生又要质疑在下说话是否有用?”王锡爵沉声道。 崎谷腾深吸一口气,顿时发觉今日的议事似乎忽然困难了些,眼前这几位他却是不了解,所以一时也无从把握如何下手,不似李元那般可以攻其弱势。 未等崎谷腾回话,一边的另外一位面色淡然的书生也回答道:“在下申时行,与王大人一样职位。” 看着这书生如此谦和,且言语也十分恭敬,崎谷腾这才安然下来。 “那便继续谈正事……之前的文书诸位想来也是知道的,那便看各位大人是什么意思?” 沈无言轻轻抬起头,好奇道:“什么文书……我没看过,王大人申大人你二人可曾看过?” 王申二人忙摆手道:“未曾见过,还请崎谷先生在复述一遍如何。” 166.第166章 角逐(1) 看着这书生如此傲慢的神色,便等于对崎谷腾极大的一种侮辱,身后矗立的几名武士顿时愤怒,接着便要抽刀,口中说着极其难懂的语言。 沈无言大致能听懂一些,无非是一些对崎谷大人尊重一些的意思,于是全部忽略,冷笑道:“便是这点气量,就永远待在你们的岛上吧。” 崎谷腾轻哼一声,挥手示意手下这几名武士将刀收回,然后又训斥了几句,这才冷冷道:“这位先生也没说如何称呼?” “我姓沈,你可以叫我沈署丞……当然,在下更喜欢沈公子这个称呼。”沈无言微微一笑,回头看向一脸严肃的王锡爵道:“总是称为先生,却显得我年纪很大一般。” 王锡爵素来严厉,一直以来都十分严肃的样子,不苟言笑,比起向来谦和的申时行来,让人总是觉得十分沉闷的感觉。 此时沈无言这般调侃自己,倒是将王锡爵也逗乐,也随之附和道:“我与无言年纪其实也相仿,称为公子自然合适。” 崎谷腾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又看向坐在一边默默不语的李元道:“那贵国到底谁来负责此次议事,也就是谁来决定此事?” 李元惨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扯着嘶哑的声音,道:“在下……在下身体有佯……今天,就由这位沈先……沈公子来负责。” 听着李元这嘶哑的声音,倒不像是装的,不由同情的看过去,忙低声道:“李大人无需这般……在下只是陪衬,主要还是你来定。” 李元露出一抹苦涩笑意,低声道:“沈公子来一次也不容易……你来……你来。” 沈无言不由一愣,心中顿时暗骂这李元真会避事,到这节骨眼上,竟然将事情推给自己。 “首辅大人的意思可是过来给你帮衬……怎么的……” 听着沈无言皱起的眉头,李元忙起身看向崎谷腾,正色道:“这个……在下这……这身体实在无法……那就先行告退了,一切都由沈公子来决定。” 说完这句话,李元便就这样一步一顿的迈着小步子,在侍从搀扶之下离开议事厅,只留下一脸愁容的沈无言留在此地。 其实也并非沈无言不敢进行议事,昨夜他也做好了被群臣攻击的准备,这次议和结果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日本国得到丝毫好处。 只是这一切都是要有前提,那便是沈无言自己至少要懂得该如何处理这些事,而今的沈无言对两国之间的事宜,其中很多禁忌之地,都一无所知。 如若就这般来议事,实在有些蹩脚,而且这些最高官阶为七品的一行,却来议定这受到帝国所有人都密切关注的大事,实在十分困难。 李元那边出了什么问题,沈无言如今却还不怎么清楚,但他知道的是,此人绝非贪生怕死之徒。此次离去,期间必然有原因。 不过什么原因,此时也来不及去管。 崎谷腾看着李元离去,心中那份紧迫感依旧存在,毕竟此时的这几人,他并不了解,不过他自信凭借着自己这些年的经验,足以应付这几名年轻文人。 “我国天皇陛下提出的条件之一是,明国答应我国来明国朝贡,且两国互通商路。” 沈无言点了点头,轻笑道:“朝贡本就是大家都向往之事,事情也都说开了,我大明如今十分期待与日本通商,所以这根本就不算什么条件。” 听得此话,崎谷腾顿时欣喜万分,将自己国家的信息就这般透漏给别国,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之前对方那几次回击,显然也都是偶然的。 微微点了点头,他继续道:“那便继续说下面的,明国需承认日本国与大明平等地位。” “两国品等,这本就是我大明成为大国需要有的气度,相信我朝陛下也自然会答应。”沈无言摊了摊手,微笑道。 崎谷腾愈发兴奋,这般一来日本国就脱去了番邦的地位,以后来大明也不至于先被带到理藩院,经过据理力争,才得以来到鸿胪寺。 而一旦两国地位相当,那么以后日本国也无需再给大明朝贡,很多不平等之处,却也尽数洗刷,其中带来的利益不计其数。 于是他更加认定眼前这青年与两国之事根本不懂,之前之所以能语出惊人,大抵也是凑巧。 “其三,明国需派出公主与我国和亲……” “哦。”沈无言玩味的一笑,然后将手中文书轻轻的丢向崎谷腾,冷笑道:“送客,送出大明……” 一边的王锡爵与申时行早就无法忍受,之上的那些诸般条件都非日本国如今有资格拥有的,之所以敢这般,还是趁着大明如今国力空虚,来趁火打劫的。 但既然沈无言都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也只得沉默,只是听得和亲之事,却再也无法忍受,当年汉唐许周边蛮夷和亲,却是由于那些蛮夷的确强大,而日本对于大明来说,却不堪一击。 如今就是这个被戚继光连战连败的国家,却还敢来大明要求和亲,却是奇耻大辱。 听着沈无言道出送客,王锡爵愤然起身,大声道:“崎谷先生,请吧。” 崎谷腾又是一愣,所谓送出大明便等于是在驱逐,倒是没料到这书生竟然这般强硬,如若就这般回去,却会误了大事。 于是忙轻声道:“沈公子年轻气盛,可不要因此而误了大事……明国皇帝想来也不愿看到东南在起战事。” 沈无言殓起宽大衣袖,淡淡一笑,道:“我大明乃是礼仪之邦,自然不比蛮夷忠于战争,但却也不代表我大明惧怕战争……不知道崎谷先生可认识戚继光将军。” 自从征战东南这些年,戚继光的名头已然在日本国内名声四起,一旦提起这名字,诸将便浑身颤抖,十分惧怕。 却也不能责怪他们担小,实在是这些年来被戚继光打怕了。 此时沈无言又提起戚继光,崎谷腾也心中一动,连声道:“戚将军自然了得……不过,不过据说胡大人却依然屈死于狱中。” 沈无言一怔,比起戚继光,对日本国更加有震慑力的却还是要数这位胡总督,想来日本国此次敢这般提条件,也是因为得知胡宗宪已死的缘故。 “屈死倒不至于,不过是觉得愧对大明,含恨而死。”沈无言沉痛的摇了摇头,无奈道:“不过大明若胡总督这般的人物比比皆是……便说如今在东南的谭总督,相信崎谷先生也早有耳闻。” 说起来提及谭伦只是近几年才去的东南,但此人的名头在倭寇之中却十分响亮,重要的一点却在于此人虽文人出身,但每每身先士卒,竟能冲阵杀敌。 听着沈无言这胡言乱语,便是一边的申时行也不觉佩服,心中暗自赞叹,这以往只是听父亲称赞这沈先生,如今却又见到这位沈先生的另外一面。 看着沈无言那认真的样子,崎谷腾心中一直在疑惑,最终却是信了这书生的话语。 于是忙改口道:“那和亲……和亲之事暂且不提,其他的那些既然沈公子已然答应……” “答应自然就不会改,但我大明却还有些条件。”沈无言摇了摇头,淡淡一笑。 崎谷腾怔了怔,之前与李元相谈,几乎已经将对方的所有条件否定,此时对方竟然又谈起条件,顿时心中又起了不好的预感,于是连连摆手道:“在下今天……唉,这年纪大了。” 沈无言脸色微变,忙上前将崎谷腾搀扶住,低声道:“呦,崎谷先生身体不好……那快坐下……这个条件慢慢谈,今天天气正好……” 崎谷腾连连摆手道:“不行了……哎呀,这耳朵怎的听不清……沈公子你说什么……” 沈无言轻叹一声,无奈道:“原本说今天议事完毕之后,首辅徐阁老邀请崎谷先生去岳云酒楼一聚……罢了罢了,我这就差人去推掉。” 崎谷腾来大明一直都期待能见到高级官员,毕竟能见到这样的官员,才能争取到更多的东西,但一直以来大明都避之不见,而今听闻首辅这样的官员,顿时欣喜万分。 他连连摆手,笑道:“这个……却是有些奇怪,这怎的就好起来了……” 沈无言忙将崎谷腾搀扶坐下,微笑道:“大明地大物博,如今大抵是万物初生之际,连这天地元气之中也蕴含着药物……想来崎谷先生便撞见了那股药香……于是病就好了。” 崎谷腾连连点头,道:“怪不得,怪不得刚才在下问道一股药香,原来是这个道理……” 此时坐在议事厅屏障后的李元听着这一席话,不由一怔,轻叹道:“原来世贞先生所说的不要脸……便是这般?看来沈先生却是将这……使得炉火纯青呢。” 一边坐着的王世贞尴尬一笑,苦涩道:“以往无言却也不是这般……不过说起来这位崎谷先生却也……却也有些过了。” 李元轻哼一声,沉声道:“这老家伙可要逼死我了,如今正好沈先生替我出了这口气,当真是痛快。” 王世贞却苦笑道:“这口气是出了,首辅那边我却如何是好?” 167.第167章 角逐(2) 重新就坐,崎谷腾神色明显没有之前那般自信,转而却弥漫着浓郁的警惕之意。 沈无言淡淡一笑,继续道:“两国议事,其实和做生意是一个道理……重要就在于公平,交易不公平,总会有一方不会愿意的。” 崎谷腾微微点了点头,低声应道:“公子说的是,公平……对,公平。” 沈无言应了一声,从袖中抽出一纸文书丢给崎谷腾,微笑道:“其实大明的要求也不多,既然是朝贡,那么就要有诚意,每年的岁币少不了。” “岁币?”崎谷腾脸色微变,沉声道:“之前沈公子可是说了,两国之间要平等,为何现在出尔反尔,竟然要起了岁币。” 沈无言连连摆手,解释道:“其实说岁币也并不准确,就叫做战争赔款吧……可能无法理解,不过没关系,在下不介意给崎谷先生讲清楚。” 略一顿,沈无言继续道:“所谓战争赔款便是,这些年你日本国内每每兴兵入侵我大明,烧杀抢掠自然是少不了的,而我大明却从未入侵过你日本国,若是要公平,请先讲这笔账好好算算。” 崎谷腾目光一沉,低声道:“这可都是过去的事了,沈公子非要揪着不放?何况明国地大物博,也不缺这些银子。” 沈无言讥讽一笑,冷冷道:“国耻岂敢忘?如若说是过去的事,在下说两国公平,先生你的条件,也都是过去的事,难道也不提也罢?……我朝皇帝自然不惜的那些银子,但这些银子是给沿海百姓的,所以这些银子便等于他们的命。” 崎谷腾不由一愣,顿时悔恨自己不敢为了一些小利益,而留在此地,若是这般下去,损失却又大于收益,当真是得不偿失。 只是既然已然留下,也不能再次离去,毕竟刚才那番行为已然极其有辱国体,三番五次的那般,却也不行不通的。 沉吟一阵,崎谷腾这才道:“好好好,那就议一议这岁币……不,战争赔款的数额。” “已然算好了,每年日本国给大明贡白银十万两,黄金一万两,允许大明商人在日本开设商铺。”一边的王锡爵及时说道。 崎谷腾心中暗自心疼,虽说白银黄金本就在预算之中,但大明商人在日本开设商铺,却是极其损害本国。 只是到如今这一步,却也无法再多言,所谓言多必失,何况如今本国内部也并不安定,按照眼前这沈公子之言,大抵对日本国内的局势也十分清楚。 如若大明果真趁着日本国内混乱之际,突袭过去,那当真是危局无法挽救。 倒不如损失一些银子,早早解决这边的情况,剩下的所谓议定书,大可日后国内稳定在另作打算,反悔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崎谷腾内心波澜起伏之际,一边的申时行与王锡爵也紧张万分,说起来这条件也实在有些苛刻,本因为只用达成公平通商,日本与大明不交战火便好。 哪成想,沈无言竟然开出的是这些条件,但既然他是这般说的,那便也不好多问,只能硬着头皮来念。 看着对面崎谷腾面无神色,申时行忙起身,微笑道:“如若此次两国之约能顺利进行,那么就是双喜临门呢。” 王锡爵顿时好奇道:“这第一喜自然源于大明与日本国的盟好,这第二喜却源自于北边与鞑靼部的盟好……却又是一桩喜事。” 原本还犹豫不决,此时一听大明已然与鞑靼部盟好,崎谷腾顿时不在犹豫,大明素来强硬,如若不是北边有鞑靼部牵制,定然会兴兵攻打日本国。 如今既然已然立下盟约,若是在挑三拣四,兴许惹怒大明那些个强硬文人士子,这战火怕就在所难免。 长长叹息一声,崎谷腾沉声道:“这便应了沈公子的。” “不不不,这可不是应了再下,而是应了大明朝廷。”沈无言微笑道:“另外还有一个条件,介于而今日本国内贼兵突起,大明朝廷需要派兵前去镇压,以来保护这份盟约的启用。” “胡闹。”崎谷腾愤然而起,大明若是将军队驻扎在日本国,如何称得上公平? 何况大明素来不善,若是趁机趁火打劫,日本国又如何防范,比起大明商人在日本开商铺,这却又是一桩只赔不赚的买卖。 崎谷腾微怒道:“贵国要求是否有些过份了,沈公子的胃口倒是不小……” 沈无言露出一抹笑容,低声道:“胃口倒是还好……不过倒是不过份,而且十分合情合理,在下在给崎谷先生解释解释。首先,贵国如今是否正动荡,你天皇陛下正处于危难之间。” 崎谷腾微微一愣,只得点头,道:“沈公子既然知道,又何须说出。” 沈无言点头道:“那这份盟约,是否是与你天皇陛下签订的?” 崎谷腾应道:“却是如此。” 沈无言这才微笑道:“既然如此,大明若是想要保持这盟约的正常进行,免去两国百姓的灾祸,在起战火,还请崎谷先生认真考虑。” 崎谷腾轻哼一声,冷笑道:“如今的确乱贼四起,但若是明*队果真征伐而来,定然全民抵抗……何况明国如今也积弱已久……” “大明不惧一战。”沈无言立刻打断崎谷腾的话,沉沉道。 一句话,顿时击退崎谷腾那刚鼓起的勇气,许久之后才无奈道:“好,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沈公子稍带几日。” “等一天,贵国都会饿死很多无辜百姓,还请崎谷先生仁慈一些,不过却是重大,还请慎重。”沈无言轻笑一声。 将场中的一干人等都送走之后,沈无言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看着眼前这两位年轻才俊,沈无言不由又想起几年前来京城时的聚会,当时各个都是意气风发,自从景王之事后,又都变成如今这般深沉内敛。 或许说他们已然不是以往的王锡爵与申时行了,经过几年的翰林院磨砺,加之见惯朝廷之中的尔虞我诈,已然被洗礼的换了样。 不过沈无言却觉得这样对他们很好,至少对于他们未来的生活,在这政治漩涡之中生存下来,都是不可缺少的根本。 只是比起申时行,王锡爵终究还是有些戾气,他深沉内敛,但行事也十分激进,却又是性格上的因素,改变却又有些困难。 不过申时行之所以会成为如今这般圆滑,想来跟他自小生存的环境有关,官宦家庭比较与世家书香门第还是不一样。 不过却也要敬佩那位老知府徐尚珍,即便这位当年的徐时行,如今的申时行并非他亲生儿子,他依旧毫无吝啬的将自己懂得的为官之道尽数交给他。 常年见惯徐尚珍与其他官员之间的应酬,于是也逐渐养成这般圆滑的性格,随着年龄逐渐增长,这性格也愈发明显。 相较王锡爵的氏族大家成长起来,骨子里便带着那副文人的气节,恃才傲物自然不必说,更多的却是愤世嫉俗,对官场上诸多腐朽一面,大多都看不惯。 沈无言甚至猜测,当年严世蕃在翰林院附近被打了黑拳之事,便有这王锡爵一份功劳。 不过终究有大才,经过官场的几年磨砺,早就褪去身上那副外在的傲然,将这锋芒尽数藏在心中,竟然也能丝毫不漏。 对于这两名青年,沈无言一直都比较欣赏,从苏州时相识,倒后来京城点播,如今又同朝共事,却是恍然如梦。 待诸人走后,申时行与王锡爵这才重新回头看向沈无言,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齐声道:“多谢沈先生指点。” 沈无言一愣,忙摆手道:“两位大才子未来都是大明有作为的人,何必在意这些小事……” 王锡爵轻叹一声,苦涩道:“当年来京城举目为亲,若非沈先生指点,我二人实在……” 一边的申时行面色也微变,眼前这与自己年纪相仿之人,其实很多时候都觉得对方是长辈的身份,对方那份机敏与行事,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学习的对象。 他淡笑道:“后来追随景王,若非先生指点……如今我二人的下场……却是无法估量。” 当年追随景王的有很多这般年轻才俊,王贞明便是最好的结果,而顾青山那边若非有徐阶这一层的关系,大抵也难逃一死。 “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再提……”沈无言仰起头,夕阳照在脸上,依旧还是那般的淡然,似乎世事都无法让他起一丝波澜一般。 又是一顿,沈无言忙道:“今天二位的机敏却是让人佩服,一句双喜临门,顿时将那位老先生的心理防线击溃……只是还是要继续努力。” “莫非还不够?”申时行忙问。 沈无言摇头道:“所谓报告天皇陛下商议,实则是在找对策,且定然会派人去找你二人,二位回去大可闭门不见。” 王锡爵苦笑道:“说起来这位崎谷先生也的确了得,若非提前准备,打他个措手不及,当真不知如何下手。” 沈无言并未说话,只是看着远去的一行人,心中猛然一沉。 168.第168章 角逐(3) 对于这一行人,沈无言至始至终都没有好感,那份愤慨以至于愤怒,甚至要比李元还要强烈无数倍,至少如今这支民族还未成型。 一直都在压抑心中那份怒火,对于对面那恶毒的嘴脸他几次都险些无法忍住,当真怕自己顺手就将那老头一刀砍死。 好在终于有那么一时半刻的停歇,沈无言也有时间静下来好好恢复,也能更好的处理即将会面对的问题。 又与申时行与王锡爵闲聊一阵,沈无言这才一抱拳道:“二位想来在翰林院还有事,快些回去复命吧,改日再坐下来聊。” 告别二人之后,沈无言这才回身到帐幔之后,看着这两个人,四只尴尬的眼睛,轻哼一声,道:“李大人当真是病的及时。” 一边的李元顿时脸红到了耳朵根,他素来严谨,且这事本就是他来负责,今日这般推脱,实在也是有些过了,却是对沈无言有些过意不去。 他看了一眼一边的王世贞,却见对方及时的闭上眼睛,只得硬着脸皮看着沈无言,低叹道:“实在是首辅的意思……其实也是怕给沈先生添乱。” 沈无言知道李元的忠义,若非是徐阶那便刻意为之,他定然不会就此退出,况且是与日本国的议事,他岂能袖手旁观。 苦笑一声,沈无言也不好在多说什么,毕竟论起年纪,对方还是自己的长辈,于是只得看向王世贞,轻笑道:“首辅大人这倒是清闲……” 王世贞知道沈无言意在自己,只得睁开眼睛,大笑道:“其实这些天早朝一直在议论此事,群臣早都想尽办法,最终都没有什么好计策……所以……想来还是无言你才华出众……” “于是你就将我推倒火坑里了?”沈无言冷笑一声,低喝道:“我就是个做生意的,你却让我来处理两国之事……你却是心大,如若大明因我丢了国威,死了一个小小的沈无言倒也算不得什么……却是给大明丢尽了面子。” 王世贞却也不与对方争辩,毕竟是自己并未事先给对方通知,况且对方今天处理的实在太过精彩,就算现在沈无言要杀了他,他却也是愿意的。 看着王世贞那坚贞的目光,沈无言顿时也生不起气来,只得长叹道:“崎谷腾对大明朝廷内情如此熟悉,定然在朝廷之中有奸细……谁能想到这年月竟然还会有奸细,当真是吃饱了撑的。” 王世贞不由一愣,忙问道:“大臣们大多都对倭国深恶痛绝,毕竟如今几年缩减俸禄,都是因为这群倭寇作乱的原因。” 虽说这般说有些夸张,但沈无言却是认可这句话,这几年征伐倭寇消耗巨大,前些年若非沈无言的一再补给,怕是朝廷很难维持军饷补给。 直到这几年来,国库愈发不景气,连年入不敷出,官员们早就对倭寇恨的咬牙切齿。如今开了海禁,百官皆都欢呼庆幸,又岂会给倭国当内应。 只是这奸细却也又的确存在,与大明无法得知日本国内形势一般,日本国想要得知大明朝廷消息,基本也都是十分困难的。 “想来是以重金利诱,而那人想来是不缺银子的……毕竟能知道大明朝内内情的官员都非小官。”略一停顿,沈无言不由叹息道:“毕竟这是掉脑袋的活,付出如此之大,若是没有个几十万两银子,怕是很难诱惑大明这些官员吧。” 一边李元听着沈无言这极具讽刺意味的言语,也只得叹息,自从严阁老把持内阁,加之嘉靖皇帝身处西苑不理世事之后,贪腐之风日渐盛行。 沈无言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想来日本国的这一行使团,大抵是没有那么些银子足矣诱惑大明的官员,毕竟银子太少,大明的官员都看不上。 这或许又是一件极其幸运之事,但说出来实在有些无奈。 李元轻叹一声,苦笑道:“想来那奸细定然是另有所图,不过银子肯定也不会少,如今银子就等于敲门砖……当真是礼崩乐坏。” 沈无言连连摆手道:“还是那句话,贪不贪与是否是好官……其实联系并不大。就说明军中有一位厉害角色,叫做殷正茂,想必诸位都熟悉。” 提及殷正茂,诸位又是连连叹息,此人却是贪得无厌,只要军中能贪的方式都做过,只是因为此人打仗颇有本事,所以一直都安然无恙。 “只是一旦贪起来,就给人落下了把柄……当年辉煌一时的胡宗宪,却也……罢了。”沈无言忙摆手,又道:“奸细这边最好早些查清楚了,派锦衣卫去馆驿盯着,免得下次再议事,又落得下风。” “恐怕不会有下次了。”一边一直没有言语的李元低声叹息一声,接着向着沈无言投过崇拜的目光。 …… 馆驿之内,崎谷腾把玩着手中玉石雕琢的象棋棋子却不知道在沉思什么,大抵还在思考之前那书生的言语。 一边那长的形似猴子的武士缓缓走到崎谷腾身前,低声道:“这些天附近到处都是探子……想来明国已然对我们有所怀疑了。” 崎谷腾目光环顾四周,许久之后又将头低下,低叹道:“却是没料到会有这般强劲的对手出现,老夫莫非就要栽在这小子手中?” 武士目光微动,眼前这位老人在国内有何种地位,他自然十分清楚,当年此人已一人之力,退数万军队,何等威风。 即便那些手握火器的西洋商人,也被眼前这位老人玩的团团转,最终却只得听之任之。 这些年与之走南闯北,倒是没见过对方有过这般消极,于是对那位看似寻常的书生,又多了几分忌惮,低声问道:“那位沈公子……” “了不起。”崎谷腾长叹一声,无奈道:“我却是老了……只是对方的这些条件,却是以往从未见过,看似都合情合理,实则对我国损害极大。” 抬头看着眼前这尚年轻的武士,那位大名极其看重的武士,却是与其他武士不同,他微微一笑,低叹道:“这位沈公子很难应付,这次我们输了。” “输了?”那武士脸色微变,声音稍显沉重,输是不能忍受的,这些年从未输过,而今却告诉他输了,还输在一个不知名的人。 “便输在这个毫不知名的文人手中?”武士沉沉道:“竟然连徐渭的面都未见到,便就这样输给了。” 崎谷腾起身拍了拍武士的肩膀,知道他口中所说的那位徐渭先生是多么的了不起,原本以为自己面对的也会是那人,结果还未遇到,已然败下阵来。 “我十五岁便开始游走于诸位大名之间,之后跟随信长如今已然四十多年过去……未曾有过这般惨败过,如此羞辱……” 崎谷腾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后来听闻明国有一位十分厉害的谋士,名叫徐文长徐渭先生,便想来拜访……终于有了这一机会,竟然还未遇到……明国果然卧虎藏龙之地。” “不,我们还有机会……”武士目光之中流露出极度的不甘心,失败是武士不能容忍之事。 原本期待在对方目光之中看到一丝希望,但显然没有,只听见一声腐朽的声音:“是输了,那人至今也未有什么消息……想来也离死不远。” 武士目光之中尽是狠辣之意,接着回头看向他这位年老的老师,忽然大笑道:“崎谷先生,你老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来做吧。” 大抵是早就料到有今天,所以崎谷腾并未有任何意外,目光平淡似水,微微闭上眼睛,等待这最后一颗的来临。 刀出鞘。 鲜血洒落在花骨朵上,将那尚未绽放的花染的猩红无比,让人看着不寒而栗。 “鞑靼的确已然与明国盟好,但那又如何……我早晚有一天会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不过在此之前,有些人却必须要死。” …… 日本国的使臣首领崎谷腾在馆驿之中被人砍了头颅,于是这次议和便到此终结,关于两国朝贡的约定也不了了之。 不过对于大明来说,鞑靼部已然盟好,日本国的这份议和已然可有可无,如若日本国有意在来阻碍沿海通商,那么大明将不惜继续作战。 而对于这次参与议和之人,皆都有所得各有升迁,特别是来自翰林院的两名编修,也逐渐走进百官的视线之中。 不过这对于沈无言来说,一切都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从鸿胪寺署丞升为鸿胪寺少卿,官位从当年的正九品,成为现在的五品大员。 倒是另外一件事逐渐引起他的注意,据锦衣卫的探子回来报告,在崎谷腾被杀当天驸马李和出现在馆驿附近,只是后来出现了些什么情况,便匆匆离去。 于是沈无言又想起去年景王之事时,王天便观察到驸马府有些许异动,只是一直因为柳含烟与宁安公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便未曾在意。 如今又出了这一茬,却是不得不让沈无言再次注意到这事,于是他打算重走一趟驸马府。 第169章 风不止 沈无言第一次接触景王,也是在李和的言语之下,虽说最后被拒绝,但至少能肯定李和是与景王有一定联系,而且关系似乎并不那么简单。 说起来,李和大抵与王贞明一样的存在,都是为了景王有朝一日能取代嘉靖皇帝,成为这帝国的主宰。 只是比起王贞明那份淡薄,李和却又势利的多了一些,之所以拥护景王,想来还是宁安公主与景王近一些,而裕王那边又有高拱把持着,实难突破。 比起这些个王爷来,公主这地位实在有些尴尬,除却整日都在锦衣卫与东厂的监视之下,更重要的是永远都只能是这帝国的累赘。 不过大多数的王爷以及公主们十分享受这种做吃等死,且奢华无比,整日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显然不是全部。 景王便不甘心将那至高之位这般让给别人,即便那人是自己的兄长,但那又如何,那般孱弱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承继大统。 如今问题又落在驸马府,因为二十多年前的宫变,宁安公主得以不被送到外地,而安然的留在京城,实在并不容易。 这几年驸马外出走动,也算广交友,无论好坏,总算有着不错的人脉,至少银子方面不会太过拮据,这样一来官场朝廷方面也就不是问题。 一切都在缓慢且又有序的进行着,看似波澜不起,实则暗流涌动。 驸马府后山凉亭之中,李和站在亭子边看着山下湖里游鱼,许久才长叹一声,道:“谁知道沈无言如此快就看出端倪……只是崎谷先生何须一死?” 话是说给亭子边上那名貌美女子说的,她正在翻着手中账册,听到此话,不觉轻笑一声,淡淡道:“只怪日本国那些人太蠢,不懂见好就收。” 李和微微点了点头,轻笑道:“竟然让我大明派出公主与之和亲……这却是有些过了,就连鞑靼部都不敢提出此等无礼要求。” “大明不比汉唐之气魄,但倭国鞑靼也不如当年的匈奴吐蕃……只能说这些域外藩国见识短浅,如若当真和亲……满朝文武官员的口水定然会将陛下淹死。” 听着宁安公主此话,李和心中不由一沉,虽说是一句玩笑话,但显然是对那位软弱的皇帝的不屑,心中暗自叹息一声,这才道:“如今他依然是皇帝,你我还是低调些才是。” “皇帝又如何?”宁安公主冷笑道:“他莫非还敢杀了我?” 朱载垕承继大统以来却是未曾杀过一人,最严重的也不过被一名言官上书太过份,才打了几板子,最终也不了了之。 李和也清楚这位皇帝其实心地还是善良的,并不似景王那般的狠辣,即便宁安公主这般说,却也当真不算什么大事。 只是他却也懂,这话皇帝听到自然无事,但若是被有心之人听见,那便不可估量,特别是在被某些朝廷大员一番添油加醋,那么驸马府将有一场大难。 不过他也知道,即便将这些说给宁安公主,却也无济于事,自从嘉靖皇帝离世之后,她便心性大变,从未将那位新皇帝当皇帝。 或许以往她便是如此,一直以来都在她父皇威严的压制之中,而今压制之人走了,那便有了起身的资本,本性也就一览无余。 作为十多年相濡以沫的丈夫,李和自信十分了解这位宁安公主,的确心性过人,且对朝中大小权谋之事了如指掌。 当年若非她及时与景王断了联系,怕如今的驸马府已然不复存在。 沉吟一阵,李和忽然道:“昨日沈无言送来拜帖,说是今天回来拜访,你说说他过来做什么?” “几年前多次邀请他来驸马府,后来好不容易才请来……这一次倒是不太清楚,不过应该会与崎谷腾有关,毕竟他如今已然是鸿胪寺少卿了。” 宁安公主沉吟一阵,沉沉道:“毕竟日本国使团首领死在了大明,无论如何都要给一个交代……” “……却是个麻烦,又赔了银子,还什么都没落得。”李和苦笑道:“这却是一个失误,下次能否与我商议?” 说话还算客气,毕竟以往诸事也都是宁安公主自己决定,其中不乏一些十分重要之事,这一次出事却是无法预料的,所以也不好大家责怪。 只是宁安公主听来又是一种感受,她眉头微皱,沉声道:“我做这些事难道是为了我自己?……这些年你混是如何,你可清楚?” 说及此事,李和心中恼火无比。这些年自己的确混的不怎么样,却不还是因为身为驸马,便不能在有什么作为,更不用谈如朝为官。 当年进士出身,如若不出问题,自然入选庶吉士在翰林院之中待诏,混上几年,或许就能补了实缺,那时便可大展才华。 无论如何都比被束缚在驸马府之中要好万倍,自负一身才华,最终只得沉沦下去,而这一切都归结于这位公主殿下。 如今却又责怪自己毫无作为,那份羞辱以及耻辱油然而生,这作为皇家的赘婿,当真是对那十年寒窗的莫大侮辱。 可是又能如何,如今这情形一切都已成定局,景王一事之后,便再也看不到光明,未来大抵也就由一名颇有抱负的读书人,换做一名流连江上花船画舫的浪荡公子。 惨笑一声,李和微微道:“好,我知道公主你励精图治,为了驸马府殚精竭虑,是我错怪你了……” 宁安公主并未理会李和之语,只是冷哼一声,转身便离去,口中却道:“做好你自己的事,便是最好了……另外,此次也并非一事无成。听说那些个武士此次来大明还有个目的,那便是找沈无言……” 目光直视宁安公主远去,李和神色有些恍然,水中游鱼忽上忽下看似欢愉,但想来他们更向往江河湖海吧,这一潭死水之中,又有何等乐趣。 “找沈无言……武士……”李和讥讽一笑,沉沉道:“希望你这次不要输的太惨……” “呦,驸马竟有闲心在这赏鱼?”正在李和沉吟之际,忽然听到这样一道熟悉的声音。 于是会心一笑,忙回头看向那走过来的书生,微笑道:“小鱼儿游于水中,却是舒坦。” 沈无言忙摆手道:“驸马又不是鱼儿,又如何知道鱼儿是否舒坦,或许他们向往的便是江河湖海呢?” 李和不由一怔,这却是自己心底的想法,于是忙摇头道:“还是先管好自己……鱼儿们是否欢愉舒坦,我却……呵呵,管不着呀。” 沈无言也大笑道:“对对,旁的事无需多言……倒是驸马今日似乎心情并不太好。” 一边将沈无言邀请就坐,一边沏茶倒水,李和这才苦笑道:“夫妻之间难免会吵架……无言也成家了,想来是懂的。” 沈无言忙道:“自然的懂了,来的时候还在争到底谁来洗碗……说来洗碗当真是破坏夫妻感情的一个因素……不过想来驸马府不会涉及到这些小事。” 李和一愣,摇头道:“无言也该找几个仆人了……婉儿如今带着孩子……况且她大家闺秀怎能做洗碗这种粗活?” “府上倒是有个厨娘,只是婉儿见厨娘年纪大了,不让她洗碗……但又不愿去请下人,说是小家小院,过些天采儿就过来了,犯不着。” 苦笑一声,沈无言无奈道:“于是我这样一名饱读诗书的书生,竟然下得了厅堂,已然洗了十多天的碗。” “那却是委屈无言了。”这却是一句心里话,文人士子能下厅堂洗碗的大抵也就沈无言一人,或许还有例外,那便是海瑞海青天。 不过即便是海青天家中也有几名老仆人,洗碗之事想来也无需他来操心。 这般想着,李和不由一怔,这虽说是在说洗碗,但却已然有所暗指,暗指自己与宁安公主的一些事,但具体所在,却又无法参透。 沈无言正色,片刻之后,才又道:“如今任职鸿胪寺……对,就是驸马前些年的那个职位,鸿胪寺少卿……当真不好干。” 李元之前便是李和任鸿胪寺少卿,只是那几年大明一直都在海禁,与鞑靼部的关系也十分恶劣,所以这职务一直都是闲差。 而今轮到沈无言任职,大明开了海禁,而且与鞑靼也茶马互市,却又变成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职务,最为重要的一点在于,鸿胪寺少卿能结交的人,都非寻常之辈。 就在当年十分不景气之际,李和尚且结识崎谷腾那般的人物,如今沈无言的好处不言而喻。 想到这里,李和心中也略显苦涩,叹息道:“两国之间的确很难把握,有时需要强硬,有时又需要缓和……这一次无言倒是立了大功。” “大功谈不上,一旦大明与鞑靼部茶马互市,倭国那边都只有这一个结局。”沈无言道。 李和淡笑道:“但却定然不会有大明商人在日本国建商铺,明军驻扎在日本国维……什么……” “维和……”沈无言不由笑了起来:“这些其实也是和他们学的,所谓资本入侵。” 第170章 木下藤吉郎 “资本入侵?”李和瞪大了眼睛看着沈无言,不由喃喃自语道:“这又是何意?” 沈无言沉吟一阵,才道:“所谓资本入侵……你这样想,起初大明只是问诸番邦要岁币,每年给大明些银子……如今我大明在这些番邦开始经商,那么一样是将银子从番邦带回大明,但却又快了许多。” 李和苦涩一笑,这些年读圣贤书倒是不少,但是对这些经商之事不甚了解,即便沈无言这般讲,依旧还是懵懵懂懂,但却还是能理解,这样似乎来银子更快一些。 望了一眼目光呆滞的李和,沈无言忙道:“其实也就是一种入侵的策略,不过对于而今的日本……赚银子肯定是难,最终要的是可以借机将军队驻扎在那边,大可免除一切后患。” “这却也是,一旦大明军队驻扎在日本国,那边稍有动向,便可迅速得知……却是不至于被打的措手不及。” 李和虽说不甚懂什么资本入侵,但对于这些年的对倭之战,还算颇有研究,倭寇强大就在速度,常常明军还未反应过来,倭寇已然打完了。 明军的来去牵制太多,无法做到倭寇那般的灵敏,以至于总会被倭寇偷袭,待还击之际,却已然见不到对方了。 沈无言继续道:“这样一来,在日本国开设商铺,必然会影响到日本国商人的发展……而大明商铺所挣银子,大可为驻扎明军补给……” “这却是秒。”李和脸色微变,经过沈无言解释这两条策略,顿时才发觉这其中其实好处颇多,又对这书生刮目相看。 “不过听闻那位崎谷先生在馆驿之中被人杀死……无言为何不去查清楚此事?” 大抵还是报着打听的意思,也正好来探探沈无言那边的虚实,至少对方若是对自己这边有所怀疑,却还能提前做好准备。 崎谷腾毕竟是日本国使者,如今他死在大明京城,却并未见有刑部大理寺接手此案,经过宁安公主那边得来的消息,是沈无言阻止了查案,朝廷却也允许这般做。 沈无言无奈的摇头道:“说起来那位崎谷先生却是厉害,若非王崇古解决了鞑靼部,如今却还不知该如何继续应付……怎奈何他已经死了。” 淡笑一声,沈无言又道:“不过日本国使团却并未提出什么要求,比如限定大明要多少日查清此案等等,说不得人就是他们自己人杀的……既然人家都未曾要求,大明何必揽这个瓷器活?” 李和微微点了点头,沈无言说的却是这个道理,日本国都未曾提出要查案,那么想来也是有原因的,或许大明要查案,便会节外生枝。 二人又闲聊一阵,沈无言这才离开,而关于驸马府是否与崎谷腾有关系之事,他并未提到,这也让李和渐渐松了口气。 天色逐渐暗下来,却也在无心观鱼,索性沿着小路往居所方向而去。 只是并未走出多远,李和便听到一道极其别扭的官话,却是有些像第一次遇见崎谷腾那般,但绝对不会是崎谷腾的声音。 “李大人走的如此匆匆……却是一点也不顾公主……” 听着声音,李和这才看到在前方连廊之中坐着脸色苍白的宁安公主。在宁安公主身后,可以看到一名身着黑衣的男子。 此人李和却并不陌生,每当见崎谷腾之际,眼前这名男子都随行左右,大抵是崎谷腾护卫,但从未听过此人说话。 了解对方身份,说话便就方便的多了,李和微微皱起眉头,沉声道:“你将公主放了,这里可是驸马府,你可不许乱来。” 那男子微微一笑,淡淡道:“在下木下藤吉郎,崎谷先生的护卫……知道这里是驸马府,至于是否乱来……那就要看驸马的了。” “哦?”李和轻咦一声,将目光投向宁安公主,见对方目光之中流露出的那份畏惧,便打消了心中的侥幸心理。 夫妻二人这些年,对方的一个眼色,便能知晓对方的意思,如今宁安公主眼中尽是恐惧以为,那便说明什么办法她都想过了,现在只能顺着对方,于是沉声道:“你要什么。” 木下藤吉郎微笑着摆了摆手,问道:“先生这些年给二位的好处并不少……未来一旦有机会二分天下,南方富庶之地,便就是你二人所有,这也是早就有的约定,但二位为何出尔反尔?” 李和面色微变,所谓的二分天下,他并不知晓,如今看来这一切似乎是宁安公主私自谋定的。 看着宁安公主瞬间便彤红的脸,他立刻便能确定此事的确属实,只是如今也不是说这事的时候,沉吟片刻,李和继续道:“公子有什么条件尽管提……这一次的确是出了些问题,我们被那位沈公子盯上了。” “说到那位沈公子……当初驸马可是说只有那李元有些麻烦,其他人都不在话下,为何半路会杀出个沈公子,且那人竟然对我日本国了如指掌,难道二位就没有……” “已然给公子说的很清楚,我二人与那位沈公子之仇根本不亚于你,他只是害死了你的老师,却亲手斩了我亲哥哥。” 宁安公主苦涩一笑,沉声道:“此次的确是出了些问题,否则凭借着崎谷先生的能力,定然不会这般结果。” 木下藤吉郎微微点了点头,沉沉道:“如此甚好……只是二位与崎谷先生的书信尚在我手中,这东西的分量,想来二位也明白……当然,还是有些事想求二位帮帮忙。” 听着眼前此人的言语,李和心已然冰凉,浑身不住颤抖。所谓书信,便是以前密谋的信件。 李和与宁安公主十分清楚,一旦这信被抖了出去,那么就是叛国与谋反之罪,便等于十恶不赦,此罪当受尽酷刑后立斩。 沉默许久,这才回过神来,逐渐稳定心神,李和道:“却不知公子需要我二人帮什么忙……只要能做到定当全力。” 木下藤吉郎顿时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轻声道:“倒也算不得什么,二位还是和以前那般一样……只是希望下次消息来的准一些。旁的倒是还未曾想起来,只是近些天需要住在驸马府,请驸马为在下安排一间安静些的客房。” “你要住在驸马府,若是被外人发现,我夫妻二人岂不是死路一条?”宁安公主面色微变,但转念一想如今自己的性命都在对方手中握着,又哪敢说个不字,只得低声道:“可以安排。” 木下藤吉郎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道:“另外一件事也希望二位能知道,那就是崎谷先生是被在下杀的……日本国不允许失败者存在。” 此话一出,李和与宁安公主心中又是一沉,但比起宁安公主,李和却更加震撼,因为就在不久前沈无言似乎说到过,那位崎谷先生说不得就是被自己人杀的,如今看来却是被他说中了。 木下藤吉郎一边说话,一边已然将宁安公主手上绳子解开,继续道:“另外二位也不要想着若是将我杀掉,那便就不会有事……且不说以二位的能力,是否能杀掉在下,就算杀掉……那些信如今也不再我手中。” 李和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一切都遵照公子所说……只是那信何时能给我?” “未来二位承继大统了,还在意这些书信?”木下藤吉郎轻笑一声,转身便要离去,只道:“还有些事要出去办,希望明天回来可以睡个好觉。” 看着那远去的男子,李和目光微冷,此人看似寻常,且长的并不好看,但那行事风格干净利落,而且考虑的及其周全。 如若说让他与崎谷腾相比,那么此人在一定程度上,还要比崎谷腾要高明许多,不过倒是让李和又想到另外一人。 “此人与沈无言却是很像……”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宁安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只是将被绑缚许久的手腕揉搓一阵,便恢复如初。 李和点头表示认可这句话,微叹道:“一样的狠辣,一样的丝毫不给人留后路……不过今天见到沈无言,他似乎并未怀疑我们。” 宁安公主轻哼一声,虽说李和并未闻及自己与崎谷腾的密谋,但对方心中显然是有所想的,苦涩一笑,才道:“当年我亲眼看着娘被押入诏狱……那些穿着飞鱼服,要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真是厉害。” 长长叹息一声,宁安公主才道:“后来听说娘被凌迟……” 惨笑一声,继续道:“就是受活寡……将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后来就查清楚了,原来娘是被冤枉的……冤枉的,当真可笑。” 站在一边的李和走上前将宁安公主搂进怀中,这些年即便对方多么的强大,强大到可以独当一面,此刻却依旧是那般的柔弱。 “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此事成,却是了却了你的心愿。此事不成,大不了你我一同共赴黄泉……只是大明江山如何拱手让人?” 靠在这坚实的胸膛前,宁安公主此时就像个小姑娘一般乖巧,她点了点头:“我却也知道江山荣辱,如若将这半壁江山赠予他国,我便是千古罪人……只要杀掉朱载垕……杀掉他便可……” 第171章 张四维 天气愈发炎热。 沈无言抹着满头大汗批着公文愈发恼火,随手将那封来自蒙古鞑靼的文书丢在一边,怒道:“这些个当王的,就从来不考虑老百姓的死活?……动不动就以武力威胁。” 一边一样在批改文书的一名官员沉吟一阵,苦涩道:“比起前些年已经好的多了,如今与鞑靼茶马互市,的确不容易……却也有二百多年了。” 听得此人说话,沈无言微微抬起头看去,那人却也一表人才。 此人是前些天从吏部调过来的,名叫张四维,说是王崇古亲自奏请陛下,才将此人从吏部调到鸿胪寺,至于为何,却不知内情。 自从此人进了鸿胪寺,便很少言语,整日里都是埋头读书,时不时的还会写写画画,但具体在做什么,沈无言也不知道。 此时厅中就他二人,抹着汗珠,沈无言看着正在书写的张四维,不由好奇道:“你是和王崇古有仇?……不过他人却也不错,不像是公报私仇之人。” 张四维脸顿时一红,沉吟一阵,低声道:“王……王大人是下官的舅父……” “哦……”沈无言却是一愣,初到京城之际,倒是与王崇古有过一段时间交往,当时他一拳将鄢懋卿打的流鼻血,后来又屡次戏弄严世蕃等人。 总的来说,沈无言对这名看似文弱,实则彪悍无比的文官十分喜欢,当年谭伦还在京城之际,也有过把酒畅谈却也不错。 “原来是王崇古的亲戚……那你们有什么仇?” 张四维听得此话,又是一愣,片刻之后才低声道:“王大人与我关系极好……” “那他为何将你从吏部调到这鬼地方,且不说吏部现在有冰房……就说未来升迁之路,鸿胪寺简直就是死结,你就算升到我这个位置……也不过五品。” 沈无言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怒道:“鸿胪寺怎么就比不了六部了……据说大理寺那边都有冰房,为何我这边就这么惨。” 却也怨不得沈无言娇生惯养,实在是京城的夏天实在闷热,况且他还是苏州人士,哪经受得住北方这般酷暑天气。 一边的张四维却也不怎么好受,即便衣服已经极其单薄,却以及难挡着暑意,眼看着后背已然湿了一大片,只得苦道:“比起吏部,鸿胪寺的确……难熬了一些,不过下官却愿意。” “你……”沈无言本想骂几句,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迟疑一阵,才好奇道:“你说你自愿来这的?” “下官早就对沈大人仰慕已久,此次经得王大人同意,才有幸来此与沈大人一同共事……实属万幸,岂敢言苦。” 说着话,张四维起身向着沈无言一抱拳,道:“下官所说句句属实,而今俺答虽说迫于压力茶马互市,但显然并非诚恳……” 沈无言愣了愣,不由笑道:“鞑靼部你若是想要指望我,却也不是个事……外交这种东西,你投过去橄榄枝之际,却也不要忘记握紧手中利剑。” 张四维点了点头,却也不甚懂这句话的意思,忙问道:“却不知大人这又是何意。” 沈无言摇头道:“意思很简单,既然要去与俺答茶马互市,就说明我们期待和平,但却也不能一味的去追求和平,如若不公平,那么只好用武力来求得公平。” “这倒也是,如若一味的退让,我大明国威又置于何地,知会助长鞑靼部的气焰,而灭了我大明的威风……即便是那些戍边的将士们也不允许。”张四维应道。 沈无言微笑道:“只是也不能光去宣扬我大明国威……国威并非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出来,而是当真要用实际行动,真正的强大来证明……弱国无外交,国防加强刻不容缓。” “如今的明军却也不差鞑靼部多少,倒是与倭国士兵还差一些……大抵也是战术上的问题,一旦掌握好战术,却也所向无敌。”张四维道。 沈无言摆手道:“却也不能如此片面,明军积弱已久,疏于训练,军中贪腐成性……终究还是一大祸患。而你所说战术以及战略上的因素,只是发生在大局之上。士兵的训练以及武器装备的配备,整体素质却更加重要。” 看着张四维迷茫的眼神,沈无言继续道:“明军本就比倭国与鞑靼兵备多,但倭寇常常能以一当十,虽说他们没什么战术,但依旧能将明军溃败……这原因不得不深究下去。” 张四维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忙又问道:“那大人看该如何提升明军的作战能力?” “这几年明军的装备也算不错,至少比起尚还在使用大刀长矛的鞑靼部要强很多……游牧民族胜在马上功夫好,骑兵就相当于未来的坦克装甲车……哦,总之很厉害。” 轻咳一声,沈无言才道:“大宋被北方游牧民族打败的原因诸多,但缺马终归是一点……大明这些年来勤于养马,辽东之地李成梁也逐渐开始训练骑兵,却也厉害,只是与鞑靼部比起来,还少了几分威慑力。” 张四维轻叹道:“这些年对蒙古骑兵作战愈发疲弱,常常还未开打,明军便四散而逃……” “这其实也就是训练上的因素,当年戚继光练兵之时也有此问题……这倒是可以去请教他,着实有一套。” 提及戚继光,沈无言也颇为佩服,这些年凭借着那几千人的军队,在倭寇之中一提起戚家军,瞬间便有了一股强大的威慑力。 当年倭寇横行之际,是明军一见倭寇便逃,而今换做倭寇一听是戚家军,便溃不成军。 “另外军中赏罚一定要严明,切莫赏罚不公……士兵哗变最为可怕。” 张四维道:“如今四镇助手皆都名将,想来不会有这些问题,关键还是在于军饷补给……朝廷实在是缺银子。” “这便无需士兵将军们考虑了,军饷自然有朝廷去筹集,开了海禁,只要促成茶马互市,银子自然慢慢就会有……倒是你我如今有些事还是要去做。” 轻叹一声,沈无言将几张图纸丢给张四维,道:“这些是从西洋来的红衣大炮以及火绳枪……以弗朗机辅佐,战斗力又能提升不少。” 翻阅着这些图纸,张四维脸上顿时浮现喜色,连连称赞道:“却又是强劲的武器……这红衣大炮射程以及威力,都十分惊人……若是用在守城,定然效果极佳。” 沈无言点头道:“如若将骑兵配备火器比如火铳之类的武器,那么战斗力又能提升不少……只是还是有些麻烦,有机会还是要去北边亲自试验。” 与张四维又闲聊一阵,天色已然不早,简单的收拾文书,二人便坐上马车回去。 就在沈无言刚走出鸿胪寺之际,一名身着黑衣的男子从暗巷里缓缓走了出来,随即也上了一辆马车,沉沉道:“跟着那辆马车。” …… 回到小院简单的吃了些饭菜,沈无言便又重新钻进书房之内。 自从开了海禁之后,西洋诸多新式火器又流入大明,另外还有一部分书籍也出现,所以对火器的研究也十分有用。 观察之后,发现这些新式火器也有诸般问题,未来若是作战,也会成为弊病,所以沈无言打算趁着如今时局尚还安定,便着手将这些火器改进一些。 只是那一批火器还要一段时间才能送到,如今只能借着图纸先摸索,待实物到之后再进行细致的研究。 借着微弱灯光,笔尖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口中轻喃道:“欧洲人却是与东方人不同……竟然能将爆竹搞成杀人的工具……” 这边喃喃自语之际,忽然看到门前有黑衣晃动,沈无言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淡淡道:“婉儿进来吧……等忙过这几年就好了。” 说着话,门外的黑衣缓缓将门推开,李婉儿面带愁容的看着沈无言,叹息道:“每次都不知道你何时睡下,早晨起来你已经走了……” 看着妻子幽怨的目光,沈无言顿时心生怜惜之意,忙上前拉住李婉儿的小手,低叹道:“在忙这一个月……对了,采儿明天大抵就会过来。” “采儿……采儿过来就能带着天君,孩子现在还小,我却也不放心采儿去带……罢了,我去看看孩子便睡。”李婉儿紧紧的搂了搂沈无言,这才转身离去。 看着走出去的背影,沈无言低叹一声,然后重新回到椅子前,继续写写画画。 忽然,窗边又出现一道黑影,只是这黑影速度又快了一些,不像是李婉儿的身影。 “谁?”沈无言沉声问道,接着一手将身旁的武士刀紧握,只待那人出现。 那黑影并未被沈无言这一声惊道,反而脚步平和的走到门前,然后轻轻将门推开,接着一名一身黑衣,长的极像猴子的男子缓缓浮现。 那人向着沈无言微微一抱拳,十分谦和的道:“沈公子,我们好久不见……” 第172章 我何惧一战 “沈公子,我们好久不见……” 听着声音,借着微弱的油灯看去,那人一袭黑衣,双负于胸前,手中握着一把漆黑的武士刀。 刀无鞘,其上只有刀刃上反射着极其刺眼的寒光,让沈无言十分不舒服,以至于揉了揉眼睛,沉声问道:“如何称呼……来做什么。” “木下藤吉郎,来杀你,或者……被你杀掉?”声音颇具玩味意味,显然后面那句被你杀掉,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所以忍不住笑了出来。 扫了一眼这笑起来也极其丑陋的男子,沈无言却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之所以问起来,只是想确定对方是否听得懂自己说话。 此时听着那蹩脚的官话,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淡淡道:“阁下想杀我……那就动手吧。” 其实沈无言此刻最担心的倒不是会被这人杀掉,他担心刚离开没有多久的李婉儿有没有出事,还有孩子……这些生命之中最重之物。 木下藤吉郎并未出手,只是缓缓走到沈无言对面坐下,微笑道:“杀掉阁下之前,还想和阁下好好聊聊……” “聊什么?”沈无言摊了摊手,强笑道:“莫非你对在下开出的条件不喜欢……所以就打算杀了我灭口?其实我死不死,都无所谓……” 木下藤吉郎点了点头,淡然道:“在下自然知道盟约一出,便不得改变,即便杀了阁下也无济于事。……杀你只是为了给崎谷先生报仇。” “报仇?”沈无言讥讽一笑,道:“崎谷先生是被人一刀斩落脑袋的,显然是一名让他毫无防备之人所做,而且看刀锋,显然是武士所为……” “沈公子的确了得。”木下藤吉郎之前的傲然顷刻消失,转而神色平静,表示此事他已然将对方立为与自己一般级别的人物:“崎谷先生是我杀的,但他却是因为你而死。” 沈无言不由一愣,怒道:“他死不死与我何干……要我说你们日本鬼子就是诡辩,好好一个人只是失败一次就要死……死了就能改变失败的结果?” 被对方这番训斥,木下藤吉郎也是一怔,他奇怪的是对方是如何知晓自己杀掉崎谷腾的原因,但转而一想对方连日本国内的形式都十分了解,知晓这些事也不为过。 “失败每一个人都会有,但有些人是不允许失败的,因为失败就会死……就算他回到日本之后,也只有一死,身为他的学生,也算提他解脱。” 冷笑一声,木下藤吉郎继续道:“这一次的失败,输掉的太多,崎谷先生便是日本国的罪人……想来他也无颜面对信长大名。” “说起来你们那位织田信长大名也算励精图治,只是胃口还是大了些……大明永远都不是他能吞掉的,希望你能记住。” 沈无言指了指木下藤吉郎,轻笑道:“大明永远都不是一只病猫,而是虎狼……如今虽说出了些问题,但大局是无法影响的……” 说到这,沈无言忽然大笑一声,连连摆手道:“只能让时间说话,现在说的太多也无用,相信你会见识到的。” 沈无言很清楚,眼前这青年的确能见识到,因为他知道大明要将他留下,所以就杀掉了崎谷腾,那么大明便没有理由留下他。 如此机敏且狠辣的人物,未来的前途自然不可限量,比起另外一位远在辽东建州那尚在襁褓中人,眼前此人已然更进一步。 木下藤吉郎不懂沈无言这句话的内在含义,只是沉吟一阵然后默默记住,接着继续道:“那么……拿起你的刀?” 沈无言扫了一眼对方没有刀鞘的武士刀,知道对方来的时候已然下定决心要杀人,因为刀一旦出鞘,是一定要染血的。 “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搞决斗这种……”沈无言看了一眼对方那猩红的双眼,只得苦涩一笑道:“罢了,那就跟你玩玩?” 沈无言这孱弱的身体,本就不是习武之才,后来经过长期锻炼,才勉强能练上一些下乘招数,加之他常常琢磨以及前世的一些经验之谈,综合起来勉强能对付一些二流高手。 若方虎方豹之流,沈无言若是出其不起,却还能杀的十分漂亮,但若是方龙这般有些本事的,沈无言只能借助外力,比如神机营的火器来对付。 眼前这位来历斐然之人,沈无言能确定对方比起十名方龙还要厉害许多,大抵也只有俞大猷那般一流的剑术高手才与之一战。 反观自己,沈无言不由暗自叹息,这些天公务实在繁忙,鸿胪寺每个月也就几天休息,便是休息这几天,还要去给小皇子上课,手上的功夫早就荒废。 看着面带愁容的沈无言,木下藤吉郎轻笑一声,淡淡道:“武士本就来自于唐国,哪成想到了明国时便就荒废了……沈公子似乎不敢一战。” “何惧一战?”沈无言淡淡一笑,随即起身走向木下藤吉郎,缓缓抽出武士刀,道:“请。” 夏夜的书房之中极其闷热,即便沈无言早就防止冰块,却依旧无法阻止那强烈暑气,此时汗珠已然沿着比鼻尖滴答落地。 “请。” 请字一出,木下藤吉郎已然出刀,随之撞击在迎面而来的沈无言的刀锋之上迸发出阵阵火光。 刀锋相持,沈无言能感觉到那股巨大压力瞬间将自己压制,于是聚集浑身之力与之对抗,接着又逐渐运用前世所学,逐渐卸力。 这一来而去,即便沈无言与木下藤吉郎相差许多,但依旧较了个高下。 木下藤吉郎也觉得奇怪,对方这般孱弱的身体,本以为这一刀下去,对方便无法抵挡,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能与自己相抗。 看着对方目光之中的变化,沈无言猛然抽身,随即挥刀便向着木下藤吉郎小腹刺去。 这一招却又出乎木下藤吉郎意料,毕竟使刀与使剑是不一样的,刀更多的是挥砍,剑才是刺,但对方竟然将刀使做剑,却是有些措手不及。 眼看着那一刀便要刺中,只见木下藤吉郎随手回刀挡去,顿时将沈无言的刀锋挡在一边,发出一阵响亮的金属撞击声。 沈无言顿时便觉得虎口一阵刺痛,似乎已然被那一震之下裂开,但看对方那云淡风轻之貌,显然那只是随手一击。 只是在那一击之后,沈无言能感觉到对方的力道比之以往小了许多,大抵那一击却是对他消耗极大,这云淡风轻也是装出来的。 看出这些,沈无言顿时精神大振,只要在将对方消耗一阵,便能逃脱,且不会连累到李婉儿和孩子,于是继续找寻对方漏洞去攻击。 不过木下藤吉郎显然并非寻常之辈,之前许是轻敌,所以才有那个漏洞,此时见沈无言并非那般不堪一击,也就小心了不少。 沈无言一边抵抗者对方猛烈攻势,一边还要找对方漏洞,着实不易,好在对方也并非完美,细心之下,还是能找到攻击之地。 又是几招之后,木下藤吉郎心中也是暗自嘀咕,心道这看似文弱的书生,怎的还会阴流刀法,但其间又有着其他招数,一时之间竟然也不能将对方如何。 不过他也很清楚,对方只是学的招数多,但实际上都不精,且在体力上也弱许多,只要在拖上个一时半刻,对方便会漏洞百出,在趁机攻之便可。 两刀撞击之间,火花四起。 沈无言却是看出对方有意拖延的意图,心中顿感不妙,之前自己有意拖延,是因为对方一直在猛烈攻击,体力消耗必定极大,但此时对方也有意拖延,一样的消耗体力,自己依旧不是对方的对手。 这般消耗下去,沈无言渐露下风,败意已然凸显,刀法上也有些无力。 “受死吧。”木下藤吉郎冷冷一笑,挥刀斩去。 刀还未落下,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相公……里面是什么声音?” 沈无言不由一愣,却见那将要落下的刀也悬在头顶,忙应道:“没……活动活动胫骨,一时兴起练练刀……没什么事。” “无言,你开门让我进去……”李婉儿显然有些不满,轻声道。 沈无言看了一样一脸茫然的木下藤吉郎,准备推脱,忙大声道:“已经……” 还未说完,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接着又听到门外的李婉儿愤愤道:“又哭了……我去看看孩子,相公你早些睡。” 听着李婉儿远去的脚步,沈无言不由松了口气,接着沉声道:“继续。” 这般说着话,却见木下藤吉郎只是喃喃自语道:“她叫你无言……你是沈公子……那么你就是沈无言?” 沈无言一愣,苦笑道:“在下沈无言……有何见教?” “沈……沈先生?”说着话,木下藤吉郎将刀缓缓收起,然后向着沈无言一抱拳。 沈无言看着对方一脸恭敬,忙好奇道:“沈公子就沈公子……沈先生,多显老……” 木下藤吉郎也痴痴一笑,然后继续道:“便是沈先生……多有打扰,还请莫怪,在下改天再来亲自登门拜访……” 说完这句话,木下藤吉郎又想着沈无言恭敬的行了一礼,抱拳道:“告辞。” 说完这句话,便在沈无言一脸惊奇的目光之中,一闪而去。 第173章 官应老病休 空荡且又炎热的房间之中,温度瞬间降至冰点,沈无言顿时便感觉到后背冷汗已然将衣服打湿,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异常难受。 许久之后才算回过神来,抹了抹额头将要滴落的汗珠,这才想起将刀收回刀鞘,然后将虎口附近的血迹擦干。 今夜事情出的实在太过突然,那武士武功的确了得,隐约之间堪比王天,不过看那人的熟练程度,显然就连王天都有所不及。 最开始之所以能抵挡一时片刻,倒不是沈无言功夫与对方相当。 实在是对方轻敌,加上沈无言学的驳杂,身负前世的搏击技巧,加之又有柔术一类的功夫,今世又学过阴流刀法,加之练习过俞大猷的剑经,却也能抵挡一时。 最为重要的一点还是在于沈无言拥有着极其丰富的战斗经验,前世的职业训练之下,与人对敌那一套技巧早就烂熟于心。 以至于在当年身体瘦弱之际,沈无言依旧能干掉吕六等人,如今评价着这些手段,能与木下藤吉郎这等阴流高手较量也是一个道理。 所谓三拳打死老师傅,小山贼干掉武术大家,其实都是一般。 熟练杀人的人,与熟练招数的人,终归还是不一样,或许招数烂熟于心,且练的很有一套,但对杀人并不了解,也是枉然。 沈无言默默思绪一阵,大抵也算将木下藤吉郎的招数回顾一遍,无论是从速度还是力道上来说,都与自己不是一个档次。 如若下次再面对,沈无言必然不会选择这般对抗,而今天实在还是有所顾忌,毕竟这里是自己的家,李婉儿与孩子都在一边。 贸然抽出抽屉里的火铳兴许能抢占先机,在好一些可能会将对方打伤,但终究会激怒对方,最终也会连累到李婉儿与孩子。 想到这里,沈无言回身到桌边取出抽屉里的的那只火铳,这经过改进以后威力已然大涨,在之前与景王那训练有素的几百米武士对战之中,充分发挥出其效用。 随着整齐的几枪过去,身负绝技的武士皆都深受重伤,几轮过去已然没有几人能抵挡,却是十分有效。 只是这火铳还是有些缺点,比如射程以及准确率依旧还是很低。且中间重新上膛的时间也需要很久,虽说能连发,但毕竟只有三次,单兵作战时很难发挥效用。 这也是沈无言没有将这火铳取出对付木下藤吉郎的一个原因,若是三次过去依旧没能杀掉对付,那么自己将很难再有还手的余地。 不过想起对方最后那一刀斩落,如若不是李婉儿的声音打断,自己定然早就血溅当场。此时想起,依旧心惊胆战。 “沈……无言?”沈无言轻吟一声,好奇喃喃自语道:“这名字很厉害?……怎的听到这名字就把他吓走了。” 这般沉吟之际,忽然又想到月前的那封来自日本国的信,心中不由一沉:“莫非此人便是为了我而来……倒是更加难办了。” 若是这般,那此人前来定然就是为了要沈无言与之合作,明面上说是一些茶叶上的生意,但暗地里自然还是为了火器。 如今海禁已开,也开了日本国的禁令,所以沈无言在与日本国往来其实也无需受到限制,只是将那火器给日本国,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至少在心中,沈无言是抗拒的,他很清楚如今这些火器流入日本国。看似对大明尚无威胁,但日后的可怕程度便无法估量,毕竟隔海相望的那个民族一直以来对大明都虎视眈眈。 如今他拿着这些火器来卫国戍边,保不准哪一天强大起来,目光就会投向不远处这富庶的国度。 倭患十多年来,虽说大多数都是沿海被逼迫的海民以及海盗匪类,但却不能忽视倭人的战斗力。 如今日本国只能借助着西洋的火器来战斗,比起西洋的火器,沈无言改进的又高明了一些,算是略胜一筹,所以还能对日本国有一定的压制。 一旦有一天这些火器落到他们手中,那么明军想要在压制实在就很困难,而火器的研制一时半会也很难有突破,沈无言也不能保证自己有更进一步的能力。 毕竟火器这种武器,并非冷兵器那般好提升,这其中涉及到太多,一个环节跟不上,材料不足,那便无法做到改进。 轻叹一声,沈无言顺手将桌上的那些图纸随身装在身上,这才放心出门走进寂静的院子内。 …… 清晨。 忙碌一夜,沈无言还未来得及休息片刻,就忙着赶着马车前往紫禁城准备参加早朝。 任职鸿胪寺卿以来,沈无言也参加过几次早朝,只是一直都属于闲站着,等待着六科廊的御史给事中们凑陈之后,就退朝回到鸿胪寺。 只是今日的早朝却有些不同,一方面身为鸿胪寺少卿的沈无言要汇报这些天与西洋商人之间往来的陈词,另外一方面却是一件大事,内阁首辅徐阶致士。 其实以徐阶如今的权势,只要他想要继续掌权,没有人能让他离开,而且无论是他的政绩还是声望,都有这个资本。 不过对于徐阶会致士,沈无言却松了口气,至少在京城将又少了一个威胁,只是这内里的缘由,却很难想通。 朝会如期而至,大抵汇报一些书面上的工作,最后又立了新的内阁首辅陈以勤,而关于那些西洋新火器,户部直接拨款去购买。 离开早朝之后,沈无言便赶往城门前迎住了将要离开的徐阶。 想起几年前在苏州的一叙,如今也有些年月,如今这老人的确又苍老了许多。 走近那辆马车,看着眼前之人,沈无言轻叹一声:“徐先生,保重。” 从早年初为翰林,当众怒斥权臣张璁,被发配边远之地,宫门四柱张贴徐阶小人,永不录用,后还朝入京眼看着自己的老师夏言被严嵩一步步的逼上绝路。 从那时起,他已然换了一个人,从一个敢于直言的书生,成为一个极具权谋的官员。 至此即便十分不喜整日修道炼丹的嘉靖皇帝,却依旧屡上青词,且还多次请求替皇帝炼丹,另外一边又甘为严嵩仆人。 这般隐忍十多年,终究一招反击,成就而今这般政绩,却也不容易。 转身看向这位面带微笑的青年,似乎看出对方眼中的惋惜以及同情,于是也大笑一声,回道:“之前遇到何心隐,他说未来大明要看两个人,一是张居正,另外一个便是你……这位置早晚是要变的。” 对于未来的局势,沈无言的确期望能去改变一些,至少他不愿看到在有烽火连天,只是期望终究还是期望,能否改变实在难说。 “这就是急流勇退?”沈无言淡笑道:“如若说大明的辅臣之中最会做官的,那么徐先生便是一个。” 徐阶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身在这个位置,大多都难有个好的结果,无论是你励精图治,还是祸国乱政,终究会被一部分人看不惯……况且已然位极人臣,何必再去争。” “你却是看开了。”想起当年与何心隐一叙,虽说想法上颇为消极,实质上又颇和为官之道:“何心隐这样的人能活动于权谋之间,却也不容易。” 忽然提及何心隐,徐阶也是一沉,他无奈摇头道:“此人太过激进,但想法上又有些消极……总之是一个矛盾的人,不过他曾说阳明心学兴于张居正,亡于张居正,我却赞同。” 沈无言随之一笑,忽然又想起另外一桩事,忙道:“来的时候看到海瑞……他何时来京城为官了?” 徐阶不由一笑,叹道:“此人为人正直,却是不可多得的良才,而今我许他大理寺卿之职,平反冤假错案,想来不会辜负我一番期望。” “这……”沈无言心神微动,沉吟一阵才道:“只愿他能记住我当时与他讲过的话。” 又闲絮一阵,二人这才告别。 迎着朝阳而去的马车渐渐远去,沈无言不由有些恍惚,有些人一别,大抵就永远无法再见面,而这位曾经是自己巨大威胁的人。如今他的离去,自己竟然有那么几分难以名状的凄凉。 许久之后,转身正欲离开之际,沈无言忽然听到一声呼唤。 回头望去,竟然是从一边走过来的王世贞,他竟也褪去一身官服,换做一身布衣,背上了行囊,看似有远行之意。 沈无言迟疑一阵,忙问道:“这是打算追随徐阁老而去?” 听着沈无言的玩笑,王世贞也微微一笑,道:“岳云酒楼吧……今天专门请来几位老朋友,便等于给我送行……” “回苏州?”沈无言问道。 王世贞点了点头:“来京城本就是为父亲平冤,如今既然心愿已成,那么这京城也再无留恋之处……倒是你之前提起的归有光归老先生,早年就相识,如今回去定要促膝长谈。” “归老年纪大了,你这般年轻气盛可不要欺负人家。” “说的哪的话,年轻时尚还与归先生相搏,如今却是相通了……” 第174章 天下莫能与争 “年轻时,尚还能与归先生相搏,如今却是想通了……” 一边走着,王世贞感慨万千:“当年我主张文必盛唐,对宋诗词之流大为批驳,而归老先生却对此大家维护,也有过一番论战……经历过这些,才发觉倒是我错了。” 关于王世贞与归有光的嫌隙,当年住在苏州新居暖香阁之际,曾与归有光提到过,无非是一些文风上的主张差异,说开了其实也就算不得什么。 二人都是儒学大家,且在各自圈子里有着极高的地位,以王世贞这般的诗文领袖,面对归有光这般的散文大家,依旧不能相提并论,反之亦然。 说到底,其实只是主张上的差距,实质上二人真是实力上的距离,却也差不了多少。 “之前与归老先生闲谈之际倒还提起过你,那时归先生便感慨王世贞学识渊博,简直用学贯古今来形容都不足为过。” 听着沈无言这边评价,王世贞只是笑着,却并非附和,却感慨道:“大明人才辈出,我又如何能有这般殊荣……” 这般闲聊之际,二人已然上了马车。 从城门到岳云酒楼还是有些距离,沿途继续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直到半个时辰之后,马车才缓缓停了下来。 走近酒楼,便向着二楼那间熟悉的厅中走去。 推门而入,沈无言看到申时行与王锡爵便坐在一边,二人一见沈无言进门,顿时起身向着沈无言一拜,然后一阵寒暄,这才坐下。 此情倒像是几年前那般相遇,而今能聚在此地却也不甚容易。 待一切坐定,王世贞这才起身笑道:“几年前来京城,便是在这边遇到的无言。当时本是来京城有着一番抱负,准备与严家以性命相搏……幸而与无言交谈甚欢,后来便同居一处,却是最欢喜一段时光。” 听着王世贞这般侃侃而谈,沈无言也不由想起几年前初到京城之际,那时经高拱安排住在那间小院,出来闲转,便来到这间酒楼。 本想着闲坐一阵,哪成想就见到这位当世才子,正巧又有顾青山之托,二人便聊的开了,恰巧一个人独处却也烦闷,便将对方拉到一起同住。 抿着酒,沈无言不由也感慨道:“说起来也有几年了,那时初到京城还是个愣头青,竟然招惹了严世蕃……如今想来却是心有余悸。” 提及严世蕃,王世贞脸色逐渐有些阴沉,当年自己父亲便是被严家所害,而自己和弟弟那诸般耻辱也是因此而起,说起来与严家之恨早就不共戴天。 不过事情已然过去多年,父亲之冤早就被昭雪,严家也早就四散,说起来那份仇恨竟也逐渐沉淀下去,不在那般的仇恨。 “当年若非无言的努力,那巍峨的严家,却不知何时能倾倒……未来又将会发生什么,实在难以估量。大抵也不会在有沈炼杨继盛,这般直言纳谏之辈了。” 提及当年之所以这般算计严家,实在还是为了报仇,至于为了某个派系,为了谁来报仇,又或者还世间一个公道,这般道貌岸然的说法,却是想的不多。 其实一直到黄锦被陷害致死,自己被关进锦衣卫诏狱,都未曾想过要将严家置于何地,那些个努力最多只是想要保全胡宗宪以及徐文长。 只是严世蕃最终却将自己立为敌人,后来导致苏巧巧因为自己跳运河,至此便下定决心参与此事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于是便有了山东一行寻找蓝道行,派出王天寻找掌握严世蕃罪状的柳含烟,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探访严嵩。 若非当真是被逼到那一步,沈无言相信自己不会冒着这些危险去做这些事,毕竟严家的根基即便蛰伏数十年的徐阶都无法动摇的。 好在这一步成功了,下一次想要在这般冒险,却是不太可能。 于是景王一事,沈无言基本上做的很谨慎,从鄢懋卿藏匿到裕王府,直到张博宁来给自己报告消息,这其中都经过无数次的推算。 另外在景王府还有一冯保那层关系一直都存在,所以才能救下裕王,将景王那一干丑陋之事,提前公诸于世。 只是计划之中却也没想到王贞明会被景王杀掉,所以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沈无言却又无法秉持着谨慎之态,所以奋起削掉景王头颅。 这些固然都是沈无言经过缜密设计,不过却还有重要的一点在其中,那便是一切都附和徐阶的意思,外表虽说无合作之意,内里其实已然默许。 也就说明沈无言这一连串的设计,其实都在徐阶的观察之中,无论是互相借着对方的手除掉严家,还是又相互利用杀掉景王,都是一个道理。 只是让沈无言没有料到的是,这些事情竟然被王世贞也看的一清二楚。 这看似风流倜傥的公子素来以才气著称,这些年其实并不专著于权谋,所以仕途上一直都不太顺利,在父亲将死之际,却还用磕头求百官的方式,便能说明一切。 只是就在这短短的几年之中,他已然能洞察一切,如今之所以辞官回乡,大抵也是看到了某些不利之处。 又闲聊一阵,沈无言不由将目光投向对面这两位年轻才俊:“时行与锡爵二人性格不已,未来大抵也会一同共事……可莫要成前两位首辅那般,大明乱就乱在文人们整日叽叽喳喳。” 申时行性子温和,而王锡爵又激进,以这二人才学未来如何为相并非不可能,只是如今看似和平相处,未来定然会心生嫌隙。 不过也只是一时想起而提之,却也没有实质的针对,沈无言说过便过。 沉寂一阵,王世贞这才继续道:“其实陛下一直念着高阁老……虽说他辞官归乡,但一切官职俸禄皆都留待,显然是有所图的。” 当今陛下是高拱一手辅佐起来的,当年皇帝还身为裕王之际,常常被严家试探,若非高拱庇佑,想来这皇子当的也不顺。 后来景王那边的小动作,也都在高拱帮助之下,才最终平安度过,不得不说恩情深重。 作为裕王四大讲官之一,高拱与皇帝的情谊大抵是最为深刻,若是说就这般让自己的老师辞官回乡养老,沈无言却也不信。 只是徐阶权势影响之下,即便是皇帝也不得不隐忍,如今恰逢徐阶致士,一切其实都在情理之中。 沈无言看着一脸怅然的王世贞,自然知晓他与高拱素来不和,当年王世贞上书求为自己父亲翻案之际,便被高拱挡回,因此便有了梁子。 后来王世贞与徐阶又走的近了些,愈发对高拱抨击,也就有了这一层的矛盾。 听王世贞这般一说,沈无言才明白原来王世贞离开,还有一部分愿意是为了躲避高拱。 对于这位曾经的祭酒,给沈无言的感觉便是此人为人实在太不给人情面,除却皇帝之外,朝中似乎没有与他交好之人。 不过这倒也不影响对方的才干,却也并非庸才,至少在治国与选贤上,并不亚于徐阶诸人。 “如今徐阁老走了,内阁之中便是陈以勤李春芳这些不经世事之辈任职,赵贞吉倒是强硬一些,只是行事还是有些欠妥……倒是张先生,却还欠些资历。” 说起来对内阁这几位大学士,有首辅之才的大抵也就只有张居正,只是隆庆元年才入阁的他,无论在人脉上,还是在资历上,都尚且不足。 王世贞轻叹道:“高阁老的确有才干,只是太过尚权……此人一直对无言有偏见,你却要小心一些……倒是时行与锡爵尚且不足为惧。” 申时行与王锡爵如今随的是张居正,虽说当年因嘉靖遗诏张居正与高拱有了矛盾,不过对于他们这些底下的小辈,大抵也不会有什么动作。 听得王世贞说及此事,申时行与王锡爵也松了口气,毕竟以高拱的权势,他们却也是无法抵挡的。 沈无言微叹一声,苦笑道:“高大人纵然对我有故,我这区区鸿胪寺卿又能对他有多大影响,只愿他莫要将事情夸大……” 其实说起与高拱的仇怨,也算不得什么,只是互相利用罢了,且二人都是心甘情愿,也都互有恩惠,说起仇怨,实在也算不上。 不过沈无言却是了解高拱此人,素来谨慎的他终归是无法容忍自己这极具威胁之人存在。 “官场中的事总是有些不明不白,我本布衣……可惜还是卷到这诸多事端之中,如今却也算是被囚于京城,连苏州都不能回去。” 长长叹息一声,沈无言又是痛饮一杯,苦笑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只愿此言词语能应验。” 本就不在预料的一次酒宴,却未曾想到会这般大吐真言,即便眼前这位曾同处一室的老友也许有些变化,但终究不能影响那份友情。 他知道沈无言的一切阴谋权变,他不说。沈无言也知道对方的那些蜕变,沈无言也不说。想来这便是二人最好的存在方式,至少如今二人都是这般想的。 第175章 学贯百年的一场谈话 酒宴持续到下午,直到天色渐暗。 沈无言将王世贞送走之后,还未来得及回到住处,又被另外一个人拦住。 那人一身破旧长袍,腰间佩戴一柄长剑,看起来倒有几分武林人士打扮。 京城不准带弓箭进入,但刀剑之类的却是默许,虽说大明尚文,不至于似汉唐时那般沿街便会有一场决斗,但对于武士也礼遇有加。 至少在经历过俺答入侵以及倭人作乱以来,明人对于武士大为改观,民间甚至还有习武之人,更有甚者还有些许文人熟读圣贤书时,还不忘练习御射之术。 所以如今眼前此人虽说腰悬佩剑出现在京城,却依旧没有什么引人注目。 倒是沈无言看到这人,顿时大惊失色,连连向着对方抱拳,惊奇道:“呦,这不是……邵大侠,倒是有些时日未曾见过了。” 此人便是几年前在苏州的邵芳,当年他带着沈无言来到京城,之后便再也未曾出现过,虽说他是裕王的人,而今裕王已然是大明皇帝,邵芳依旧未曾有过丝毫变化。 “大侠却是称不上。”邵芳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回过一礼,才道:“有些年未曾相见,如今得到召见,竟然还能再次地遇到沈公子。” 说是偶遇,沈无言才不会相信是偶遇,毕竟此人向来神出鬼没,若是想要躲避自己,即便迎面而来,依旧能做到避而不见。 此人身为当年裕王的手下,而今高拱离去,他可谓是皇帝在京城的唯一亲信。 倒也并非皇帝对其他三位讲官不信任,实在是因为剩下的那三位讲官虽说已然入阁,但性子不是软弱,就是不愿惹事。 如今在群臣一再攻势之下,皇帝也只能装听不见,以来免去被这些饱读诗书的文人们非议。 不过这邵芳显然也无法帮助皇帝对抗群臣,而如今在徐阶刚致士,他便出现在京城,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将要负责一个人的复出。 “想来邵大侠并未是为了来遇见在下,而是想要打听打听那位离开的徐阁老的动向……”看着邵芳脸上没什么变化,沈无言愈发确认自己的想法,于是继续道:“徐阁老的确是累了,此次离去也就真的是走了。” 邵芳微微点了点头,回道:“说这些又有何用,他虽有大才……但人不能尽其才,终究还是白费,凭他一己之力,又能做得了多大的事。” 沈无言摇头苦笑道:“莫非你觉得高先生回来就能人尽其才?这大明的官场早就成了一种固化模式,无论是杨廷和也好,严嵩也好……终究不过凭着自己的感觉来行事,以自己心中的那番道德观来约束众人。” “一个正直的人若是以自己的道德观来约束众人,那么自然是好的……徐阁老纵子抢夺民田,这些可都是我这些年亲眼所见。”邵芳沉声道:“原本也以为徐阁老是一位人臣,可惜了……” 沈无言不由苦笑道:“大抵也不过是家庭教育的原因,当然不乏有他个人因素在其中,只是你这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实在需要改改,否则会被人利用……高先生或许不贪财,但他贪权,未来还是会死在这条路上。” 邵芳听着沈无言的言语,迟疑一阵,他虽未如朝为官,但对这官场变化早就了如指掌,对那身居要位的每个人都细心观察过,所谓眼见为实便是如此。 他见证过徐阶的儿子们抢占民田,见过徐阶贪墨受贿,于是便觉得徐阶位极人臣便是奸臣当道。 “高先生纵然是为权,但终究还是为了天下百姓……却还是不一样……” 说到着,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显然对自己的这番话也颇为不自信,许久之后,才沉声道:“无论如何如今徐阁老走了,高先生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高拱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性子强硬,而当今皇帝又疲弱,自然需要他这样的人来辅佐,且二人相处多年,也互相了解,却是要比徐阶又合适许多。 邵芳此言,就连沈无言也需要承认,高拱的确要比徐阶要合适:“其实皇帝想要问我,大可召我入宫……本就没什么嫌隙,非要刻意觉得有什么深仇大恨,况且我还是他儿子的老师。” 话语却是有些突然,邵芳顿时被沈无言这突入起来的言语惊讶,毕竟那人是皇帝,却这般如若和一个平民百姓一般对话,却是有些无法适应。 沈无言也发觉自己似乎未曾注意说话分寸,于是忙解释道:“当年先皇在时有问题便召见我,如今我身为臣子……其实……” 自从上一次皇帝被群臣奏疏困扰之后,曾召见过一次沈无言问询,但沈无言很清楚,那并非是一次诚心的问询,只不过是一次试探。 试探自己是否对他忠诚,换句话来说,这位离经叛道的书生是否有异心,毕竟先皇遗诏之中的那些不容透漏的关于这书生的言语,他都看过,便不能不防。 不过对于沈无言来说,当年那位老人临死前的嘱托,自己多少还是在意的,不过如今这位新皇帝想方设法想要除掉自己,将自己立为敌对,也就只能远离。 更无须提为新皇排忧解难,这根本就是对方所不允许之事。 邵芳微微点了点头,低叹道:“陛下对你还是有戒心的,如今你留在京城他不安,你离开京城他更不安……杀掉你,他却也不敢。” “当真是纠结,真没想到我会让皇帝这般九五之尊烦心。”沈无言苦笑一声,转念一想,又喃喃道:“不过皇帝也是人,大抵还是能理解的。” 二人闲聊之际,又寻了一处茶馆坐下。 沈无言知晓邵芳素来清苦,找茶楼他未必会去,喝惯了清茶,再去喝那些好茶想来也喝不惯,这般路边小茶馆倒是更合适。 饮着清茶,邵芳望着将落的夕阳,不由苦叹道:“吏政不治,朝廷上下都是问题,可惜这朝堂上下竟然没有一个名眼人。” 此话说起来已然极其反动,毕竟大明立国已然百年之久,而今竟然妄加议论朝政,却是惹人非议。 只是自从阳明心学广为传播之后,这种想法便逐渐散播在诸多文人士子之中,无数哲人企图寻求新法,无论曾与沈无言共处国子监的李贽,还是如今正身处内阁韬光的张居正都是这般。 只是这话出自眼前这位江湖人士口中,沈无言不免又对其大为惊讶,毕竟自始皇统一以来,无论王朝如何更替,这朝廷一直都在按照这一顺序进行。 这些人中都是这般经历,也都熟读圣贤通晓经史,所以认为这样终究会是对的。他们没有沈无言这般那份见识,深谙走资走社的思想潮流。 当然总会有个别突出之人,如何心隐之流,但终究无法主导全局。 来大明已然多年,从最初的对诸多看不惯,甚至会大骂封建黑暗,但潜心进去便还是明白那句话,存在即合理。 苦笑一声,连连摆手道:“如今这朝令既存,那便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大明已然用德治多年,朝廷上下信奉四书经史,如果现在非要建设什么法制社会,却还是不现实。” 邵芳大抵能理解沈无言的一些言语,但还是极为模糊,在他的想法之中,只是因为看到太多黑暗处,所以希望能改变。 一介江湖人士能成为皇帝亲信,自然有他的道理,大抵初心也是希望自己能影响到未来帝国的继承人,以来改变这一现状。 远望这繁华街市,邵芳苦涩一笑:“虽说不懂沈公子的所谓法制社会,不过以德行来治理天下,终究还是有所欠缺……文官们嘴上的仁义道德,但私低下终究还是为一己私利以权谋私。” 沈无言点头应道:“人便是有两面性,一方面习读圣贤之道,却也想去效法圣贤之行,只是也是要吃饭的……若海瑞那般甘于清贫的官员大抵也不多。” 听着对面这书生的一字一句,邵芳逐渐明朗,那纠结于心中多年的困惑虽说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有所改观,甚至会愈发强烈,直到这大明王朝被取而代之,却依旧收获颇多。 眼前这书生不似与以往见过的那些满腹经纶的书生,但言表之事却又那般的新颖,即便曾经无限崇拜的高先生想来也不甚可及。 看着目光沉寂的邵芳,沈无言大概能感受到这名来自江湖的男子心中的悲叹,也许他没有高贵出身,无进士以及名动天下的文章,但比起那些扬言以天下为己任的官员们又诚恳的多。 “时代的变革终究是需要许多的契机,凭一己之力想要改变实在困难,存在即合理,你又何必介怀于此,管好自己的一日三餐,时常行侠仗义,却已然足矣。” 闲聊之际,天色渐晚,在一阵竟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只是在这街边的小茶馆里的一场简单谈话,竟然纵贯古今,甚至延伸至几百年之后的某些观点,只是依旧只能顺着这场呼之即来,随之又去的夏雨沉寂。 第176章 愤世嫉俗的猴子 谈话不知何时而终止,只知道邵芳走时还下着雨,并未撑伞,却依旧走的洒脱,只是沈无言却知道在他那外表洒脱下,内心却始终不平静。 他若这朝廷乃至世间的许多人一般,渴望改变那些自己见到的黑暗,只是人力始终有限,最终只能侧身西往常呲孑。 无论那双睿智的双眼能看到这世间多少黑暗,却也敌不过那千百年的积淀,仅凭这一时之力是无法做到的。 此时的邵芳就像是几年前的沈无言一般,因为自己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因为时间以及时空问题,他可以隐约预知这人这朝廷的未来会往何种境地发展。 于是他想要凭借自己去改变,将这世间改造成自己希望的那摸样,所以他早先几年便来京城,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都施展到极致。 最终徐文长依旧入狱,依旧心智丧乱,自残将死,这看似已然有了转机,总会在某个转角又回到原定的那条线继续进行。 不过说起来,沈无言又要比邵芳更悲哀一些。 邵芳并不知道这苍茫大地终究会如何,所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一直都在寻求那条路,越走越远。 而今的沈无言却早就知道会有那条路,只是如今的机制使然,这庞大的机器依旧那般的坚强,即便你看到某些位置已然锈迹斑斑,将会有一场巨大灾难。 只是使用机器的人始终相信这机器维护维护还能用,若是换成另外一种机器,那么熟悉这些机器上的工人无所适从,终究祸患将会更大。 沈无言看到比何心隐李贽邵芳更多的未来,所以他最终只能将那消极的思想告知他们,让他们不如回家种田归隐于世。 茶早就换做了酒,听着瓢泼大雨,看着那茫茫苍天,沈无言忽然觉得自己是那般的空洞。 他忽然十分渴望最初在苏州时的那份宁静,开一间小店,做着小生意,时不时的能与月儿婉儿外出游玩,或许窝在院子里看看书,搞搞小发明却也不错。 将来还能给孩子讲讲遥远欧洲那位保尔的故事,又或者寒冬之中,遥望橱窗之中圣诞夜,擦亮最后一根火柴的小姑娘。 不过想来沈天君这孩子应该无法理解这些,那便有沈浪小李飞刀行侠仗义却也不错。 喝着酒,沈无言忽然痴痴的笑了起来,酒量本就差一些,加之北方酒烈,他早就觉得头晕目眩,只是这种感觉却那般的享受。 “我要这天遮不住我的眼……”雨愈发瓢泼,沈无言已然提着酒壶走出小摊子远去。 几年来的压抑积郁胸腹,而今随着与送走徐阶接着又是王世贞,最终随着与邵芳一叙,尽数宣泄而出,即便当时那般泰然。 “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大明天下未来如何又与我何干……终究不过被酋长奴役,满口仁义道德,终究不如南山挑夫……” 只见他在雨中摇摇晃晃,一步一滑的,当真是令人担忧。 小店之内大多都聚集着南来北往的客商,此时望着那远去的书生却也忍不住嘲笑,毕竟这般斯文人能这般放荡,却是难得的笑话。 “你看那人好像一条狗。” 小店之中不知何处发来一阵嘲笑之声,随即便有人不住附和,随之便爆发出一连串的嘲弄,最终竟然连嘲笑的是谁都说不清道不明。 倒是小店两角对坐的两人一直在饮酒,而对于店内喧闹置若罔闻,直到店内稍显寂静之际,坐在偏南角的那儒袍打扮的中年人苦涩的一笑。 “真像是一只愤世嫉俗的猴子……” 听得这中年人的轻声言语,对坐的那名同样儒袍,但明显整洁许多的男子缓缓走到这中年人身边,微微一抱拳,道:“见过吴先生。” 那吴先生却是有些好奇,不由侧目看向那男子,许久之后才惊讶道:“竟然是张阁老……在下却是没想到能再次地遇见阁老,当真是有幸。” 张居正连连摆手轻笑,随即坐在吴先生对面,淡淡道:“吴先生又何必讽刺在下……” 吴先生顿时面露委屈,低叹道:“张阁老这倒是冤枉在下了,我这区区平民老百姓,能见到当朝阁老,岂不是有幸?” 张居正脸上露出玩味笑意,随即点头道:“孙猴子见到托塔天王尚且不觉有什么有幸,吴先生只是见到区区在下何至于有幸?” 吴先生却又是一愣,片刻之后才苦涩一笑,淡然道:“孙猴子自然不敢当……至少在下没有刚才那人那般有魄力。” 张居正摇了摇头,他知道对方之所以这般说,其实也是在称赞离去的沈无言,暗指他敢这般嘲讽朝廷。 “吴先生可一点都不比沈无言差多少,他只是当街乱骂,你却是著于书中……皇帝人人做……来年去你家?” 微微一笑,张居正连连感慨,道:“说起来吴先生倒是与何心隐一般,只是那狂生随着徐阁老离去,怕是很难再觅得知己……” “何心隐性子太激进,我却不喜欢他……”说着话,吴先生指了指已然离去的那书生,微笑道:“那人倒是颇和我胃口,你说他叫……沈……” “沈无言……”徐阶忙道。 轻轻在心中念叨几次这名字,吴先生顿时惊道:“便是那位写出《石头记》的那位离经叛道的沈无言……倒是巧了,几年前刻意去见他,最终因事耽搁,仅此又在此地遇见。” 说着话,那位吴先生连招呼也不打一下,快速离开座位,向着那远去的雨夜而去。 看着冒雨而去的吴先生,张居正淡淡一笑,接着又苦叹一声,道:“朝堂之外远比朝堂之内有意思的多。” …… 十多天之后,从京城赶往松江华亭的邵芳来到一栋装点华丽,气势恢宏的宅院门前。 看着那金色徐府两个大字,心中不由哀叹一声,随即敲开了大门。 报了姓名来历之后,随着门童引见,终于见到那位当年在帝国举国轻重的人物。 老人正在闲坐读书,大抵是感觉到有人过来,顺手便将书丢在一边,轻咳道:“谁过来了……是严嵩?” 想起几天前的邀请,那位曾经在帝国之中斗的不死不休的老人还尚在人世,且还从遥远的江西来到松江华亭,便是为了这一叙,心中也有些激动。 只是回过头看去,却并非是来人,于是心中还是有些失望,但既然有人过来,便随之问道:“阁下何人……” 看着这乐祥天年的老人,邵芳却是有些不忍,但想起来时陛下的嘱托,只得沉沉的道:“在下邵芳。” “有何事。” “在下可以让你重新当上首辅。” 听得这话,徐阶忽然大笑起来,他缓缓起身看着眼前这小辈,不由叹息道:“老夫经营二十多年才当上首辅,你又有何能耐……罢了,罢了,来人打赏,送客。” 想来对方便是过来祈求打赏的,加之心中的那份失落,所以也懒得再说下去,于是吩咐下人打赏之后,便在仆人搀扶之下离开。 邵芳身子一直未动,直到看着那老人离去之后,才接了打赏,然后随之赶赴河南。 这里是曾经那位最为钦佩的先生,高拱所居住之地,登门无需拜访,因为高府上下早就对这侠士十分熟悉。 端坐厅内听着高先生的询问,邵芳只是点头,却一言不发,大抵从沈无言那些言语之后,对这位高先生已然消失了当年那份崇敬。 “徐阶当真是那样说的?” “却是属实。” “陛下那边又是什么情况,如今内阁中又如何安排。” “如今李春芳任首辅,张居正位居末座……倒是赵贞吉与先生您不和。” “这个好办,赵贞吉管的是都察院……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 沉吟许久之后,邵芳忽然抬起头,忽然道:“先生当真要对徐阁老下手?” 正在翻阅书信的高拱闻及此话,不由一愣,这位邵大侠自从为裕王府做事以来,从未问过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恪尽职守,而今这般竟然这般一问,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如今朝廷之中还有很多人是徐阶的,他存在着一天,我便无法大施拳脚。” 邵芳沉沉的叹息一声,终究还是让沈无言说中了,于是俯身点头,道:“几天之后陈洪便会为你说话,接着一切都顺理成章……在下先行祝贺。” 高拱不由一愣,深深的注视着这位多年来的朋友,问道:“你打算离开?” “离开吧,大人已然可以还朝,未来便位极人臣,这一身抱负也可施展开来,而我……已然无用了。”邵芳淡淡一笑。 这是他这几年来唯一的一次笑,只是笑的略显凄苦,想来也是出于那份对这一切的无力。 事了拂衣去。 邵芳离开高府之后便远遁北方,听闻那里蒙古鞑靼部常常欺辱大明百姓,以他的能力,想来还能做些事,无力大小,只要在做便好。 第177章 黎明 京城九月天。 沈无言盘膝在小院草地上,望着坐在一边那呆板的老先生,冷冷道:“都说了那是改编过的齐天大圣,你那大圣算不的英雄。” 端坐一边摇椅上的那老先生,轻哼一声,一口将茶饮尽,讥讽道:“这一行十万八千里,终究是一种蜕变,岂能不是英雄?” “按照你这样说,顺从这世道,便是英雄?”沈无言愤愤然,怒道:“我却更喜欢富有斗争精神之辈。” 老先生淡淡一笑,回头看向已然躺在自家种的草地里的书生,仿佛在看一名不争气的晚辈一般,许久之后,才讥讽道:“何心隐斗了一辈子,不还是这般……” 提起何心隐,沈无言不由也有些同情,当年严嵩在时,他反对严嵩,后来徐阶接替严嵩之位,他又想方设法去弹劾徐阶。 如今高拱才进入内阁没过多久,他便四处游说京城官员去弹劾高拱,搞的高拱整日惶恐不安。 “这世道不和他的心,他便要去改变,哪成想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些人其实都是一样的。……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且不要说万世,只愿今世太平便万事大吉了。” 老先生轻笑一声,接着又回头看向沈无言,道:“你这猴头想要一生去斗,想要改变这天地法则,但改变了又能如何……无非是另外一种形态来奴役你。” 沈无言终究还是静静的躺在草地上,开始听着老先生的喃喃自语,于是心中顿时怅然,而对未来的迷茫竟然有些松动。 想起月前在雨中与这位仰慕已久的老先生,沈无言便感慨万千。当年儿时无数个寒暑假期无数次的翻看那剧情,后来识字后便看书,又对这被标榜为名著大为倾心。 大抵某个午夜梦回之际,也与那吴承恩老先生在梦中相见,重新畅谈那孙猴子奋斗史,只是终究是梦,哪成想这一切会成为现实。 正在沈无言想要说话之际,忽然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响亮的哭闹声。 “婉儿出门了……王天……王天……” 声音愈发变大,甚至有些恼怒的叫着王天的名字。月前王天便将采儿接到京城,大抵了解苏州暂时安全,便也没有急着让王天回去。 采儿第一次来京城,所以婉儿便带着她去街上闲逛,大小街市也逛了有十天八天,总之还是需要些时日才能逛完。 于是这照顾孩子的活就交给了王天,说起来这武功卓绝的男子,竟然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虽说驾车始终学不好,但照顾孩子倒是有一套。 房间之内听闻沈无言这般怒吼,王天连连冲着那床中婴孩吐了吐舌头,接着低叹道:“你爹这脾气越来越暴躁……当真是吓人。” 孩子听着王天这般一说,竟然奇迹般的不哭不闹,接着又露出一抹动人的笑容。 王天顿时也一笑,然后握着孩子的小手,叹息道:“不知道你爹怎么想的,一个女孩子起个天君这名字……你若是男孩子就好了,倒是能教你武功……不过你爹那份学问,也够你学的。” 这般喃喃自语之际,王天忽然回头,接着看向站在门前的沈无言,忙苦笑道:“想来是感觉到采儿不在就哭了起来,我与他聊了一会他又困了。” 听着王天这般一说,沈无言也走近一看,孩子的确已然再次熟睡,于是沉沉的点了点头,片刻之后又怒道:“你这不争气的……你难道要采儿主动?” 提及采儿,王天的脸顿时羞红,他苦涩一笑,忙道:“想来时间还……在过些时日吧。” “还要等到何时?”沈无言看着这羞涩的年轻人,顿时露出一抹失望的神情,苦叹道:“我这个老师怎的教出这样的学生。” 王天原本低着头,此时也微微抬起头瞥了一眼沈无言,低声道:“你那位小皇子学生却也不怎么争气……倒是徐光远还不错。” 提及这另外两名学生,沈无言却又微怒,顿时想起几天前由小皇子朱翊钧策划,王天与徐光远参与的那起戏弄自己的事件。 若非多年来的与这几位学生的相处,看出某些端倪,才躲过一劫,如今想来真是不容易,倒是可怜了随行的张居正,竟然被推进了泥塘之中,洗了个污水澡。 张居士素来清洁,骨子里也是结果搞的儒袍上尽是泥污,好在当时事情突然,没有来得及追究这些事,倒是冯保因此被高拱一顿训斥。 好在张先生事后也不再追究,倒是冯保与高拱积怨又加深了许多。 “小皇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才几岁就会驾车……对,还会骑射。你已然学了几年了,竟然毫无长进。” 小皇子的确善骑射,宫中规矩实在太多,繁琐的礼仪要一遍一遍的熟悉,未来若是出阁为太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在做这些事。 说起来沈无言也觉得那些繁文缛节实在拖沓,只是他若当真是未来的一国之君,自然行事要得体,否则定然又要受到这些个老儒生们的指责。 此时又提及王天的骑射,沈无言大抵也是能理解的,毕竟在日本时时常练得都是水上功夫以及阴流刀法,而今这个年纪在学新东西本就很难。 这般说也只是随口一提,王天大致也是明白沈无言的意思,便不在强辩,只是想起另外一件事,苦涩道:“驸马府那边的确是有问题的,公子莫非就没察觉到?” 自从徐阶走之后,高拱出任大学士,甚至还兼任吏部尚书,基本已经是位极人臣,虽说尚未成为首辅,但内阁之中高拱说话的分量毋庸置疑。 只是在这一大动作之后,京城却又出奇的安静下来,除却将戚继光与谭伦正常调动,以及那位贪的满朝皆知的殷正茂负责平定广西,基本没有什么大事。 只是沈无言明显能感觉到这平静之中暗藏着某些危机,至少驸马府正在有意无意的接近高拱,而二十多年前的那起宫变竟然再次在坊间四起。 当年深夜之中,皇帝被宫女杨金英以及数十名宫女联合起来谋杀,用黄绫险些将那位痴于长生之术的皇帝勒死。 后来因其中一名宫女杨金莲胆小,便将此事报告给当时的方皇后,皇后立即赶去,将一干宫女制伏,并下令斩首,其中杨金英等几名主犯被凌迟。 事情蹊跷就蹊跷在当时侍寝的曹端妃,因为皇帝深受惊吓不能说话,最后在方皇后的言语之下,便将端妃以及服侍的宫女也一并凌迟处死。 然而宫中之人皆都清楚,曹端妃对此事并不知情,方皇后这本就是为了借机除掉受宠的曹端妃,只是人以死,在多言已然无用。 作为曹端妃的女儿,宁安公主当年年纪并不大,只是这一幕却也是她亲眼目睹,她看着自己的母亲被锦衣卫带走,然后被凌迟。 起初那些年并不懂凌迟是何物,后来逐渐懂得之后,她便怕了。即便后来皇帝因有愧于端妃,便将那份愧疚转嫁给宁安公主,她终究还是不能忘。 嘉靖二十一年的那场宫变之后的五年,坤宁宫大火。 坤宁宫是皇后居所,当时火势极其猛烈,且火源来的蹊跷,但皇帝竟然要求不去救火,最终方皇后竟然被大火活活烧死。 这事本就蹊跷,但诸人都明白,皇帝都不让救火,那便无需再将事情查下去。 关于这一系列之事,沈无言只是听于只言片语,事情的真相一直也未有头绪,毕竟当时嘉靖皇帝尚在,查这件事终究会犯了忌讳。 此时听起王天的话语,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这些天保护好柳含烟,这件事的实情大抵也就只有她知道。” 王天不由一愣,忙问道:“什么事……柳姑娘倒是奇女子,知道的事情当真是不少。” 沈无言瞥了一眼王天,轻笑道:“当年你与柳姑娘黏在一起时,却也不知道你如何想的……当时还真以为……” 当时沈无言的确以为王天钦慕这位精明的女子,哪成想后来竟然出了个采儿,此时提及,不由也有些尴尬。 王天却是不明白沈无言的意思,愣了愣,又道:“前些天出门见到一名武士……看起来很厉害,与我几乎不相上下。” “武士?”沈无言心中一动,很快便想到那天夜晚来到书房的那位木下藤吉郎,于是忙道:“不相上下,那你们谁上,谁下。” “自然我上……”王天忙应了一声,却见沈无言露出一副玩味的表情,顿时发觉上当,忙道:“那人的确了得,只不过我学过剑经……终归是胜他一筹。” 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那人离开之后便没有过来找过自己,本已经忘记了,如今王天提起,顿觉又是一个问题。 “看来这平静之下并不平静……好好准备,一场暴风雨将要袭来……啊,海燕……” 看着走出门的沈无言,王天呆呆的摇了摇头,苦笑道:“这天气怎会有暴风雨。” 随即便看向那乌云密布的天,怔了一怔。 第178章 将临(1) 隆庆二年冬。 一场冬雪将京城变成粉妆玉砌的世界,牙牙学语的孩子在小院子里跑来跑去,倒是让一边的专心看书的沈无言很是遭乱。 倒是围在火炉边上吃着西瓜的李婉儿很欣喜,大抵是因为为人妇以来,日夜守候,终于等到叫出妈妈的那一瞬间。 看着在小院子滑倒又起来,也顾不得拍拍推上的雪的孩子,李婉儿满意的笑了笑,接着又回头看向身边正在看书的相公,忙道:“倒是有些像你……” 沈无言瞥了一眼,冷冷道:“现在胆子越来越大,昨天竟然敢骑在王天脖子上撒尿……要说王天这般的武林高手,江湖中谁有这个胆……” 说起这事,李婉儿也不住的捂嘴大笑起来,惹的一边正习字的王天尴尬无比,却又让徐光远钻了空子,讥讽道:“大抵是天君知道王天冷,于是就给他……” 说到这时,徐光远已然笑的说不出话来。却让一边沈无言一怔,许久之后,才苦笑道:“你当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 徐光远一愣,接着便低头继续画图,片刻之后,才沉沉道:“其实大明的火器在技术上并不差,差就差在不能统一管理……” 沈无言轻笑一声,这是他这几年来对大明军备国防的一些见地,说不上会有多么的精妙,但总的来说还算比较现代化,也比较符合大明的情况,若是能按照这种方式来改造,自然可以远胜西洋诸国。 只是这一套现代性的思维落在徐光远这边,便有些困难。他对于数学极其专著,进而对火器天象术数也颇有钻研,只是落在管理上,又是弱项。 此时看他有板有眼的说来,沈无言忙道:“接着如何?……只是知道差在哪里,为什么会这般,又怎么去做,你倒是说说?” 徐光远撇了撇嘴,无奈道:“先生说战争无非就是敌强对敌弱,人多打人少……然而我大明兵多将广,为何在战事上屡屡失利,当年几十名倭寇,竟然从沿海纵横,最终打到苏州南直隶等地……按理说当时南直隶可是有十二万守军。” 对于这个问题,沈无言却也纠结许久,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军中武器的问题,然而这些年大明的火器制造技术并不差,而且算起来远胜与倭寇。 那些个倭寇尚还在使用双刀之际,大明已然用起了弗朗机火铳,便是如此每每对敌之际,倭寇总是以少胜多,明军屡战屡败。 沉吟一阵,沈无言不由无奈道:“这些倒是要问问戚继光了,所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实践出真知,想来有机会去战场上一观,便能解释。” 徐光远目光之中不免显露出些许失望,倒不是他对于眼前这位先生的失望,而是愈发听得这位先生讲学,愈发觉得大明当真像是一个正垂死挣扎的病人。 “戚将军如今调往蓟北任总兵,总领京城防卫……打了那么些年的倭寇,在让他打蒙古人……当真是有些麻烦。” 沈无言点头道:“他带去的那三千戚家军强大毋庸置疑,但南军与北军结合起来,终究还是有弊端,如今只盼朝廷能允许他能从南边调人过来。” “调人想来是不会允许的。”徐光远无奈的摇了摇头,即便如今谭伦任蓟辽总督,但内阁方面与陛下总不会愿意看到这样一名极有威望的将领拥兵自重。 徐光远如今任职神机营,虽说官职并不大,但跟随沈无言有些年头,所以对于朝廷中的许多事也算是了解,此时这般说却是有道理。 沈无言轻叹一声,苦笑道:“戚继光终究还是幸运的,至少比起俞大猷强很多……这些年总是不讨领导欢喜,所以仕途堪忧呀。” 这边闲聊之际,王天却又摇头,道:“戚将军总有出头之日,至少张先生是看重他的……” 沈无言神色微变,接着看像王天,王天素来不语政事,而今忽然说起这事,自然不会这般平常。 果不其然,沉默一阵之后,王天微叹道:“前些天去了一趟驸马府,想来宁安公主也有意联系戚将军,但看形势好像戚将军拒绝了她,所以就打算抱负,于是驸马就说了这句话。” “哼,倒还有些见识。”沈无言轻哼一声,冷笑道:“却不知道如何得罪这家人了,总是和老子过不去,当年景王之事便是如此。” 倒是没料到沈无言会发脾气,李婉儿忙将一块西瓜递到沈无言口中,低叹道:“事情终究是要解决,急也是没用的。” 看着一脸担忧的李婉儿,沈无言苦叹一声,无奈道:“宫变毕竟涉及到皇家事,总会担心连累到你们……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这却是一个极大的麻烦,而今的隆庆皇帝不同于当年的那位嘉靖皇帝,新皇帝看似软弱,但做起事来定然不会含糊。 这些天来的观察,沈无言十分相信,只要一步走不好,那么自己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长叹一声,沈无言缓缓起身,接着整理了一番衣裳,又撑起了油伞,这才道:“今天去给小皇子上课,便不用等我回来吃饭了。” 一边的王天一愣,忙道:“马车……这个……我送你过去。” 沈无言看着一脸愁容的王天,微笑道:“驾车学不好便不学了,以往倒是对你有些苛刻……好好照顾好采儿。” 雪飘洒在伞尖,又飘进脖子里,凉丝丝的感觉。 并未乘坐马车,只是觉得这天若是乘车实在有些辱没了这北国风光,更有心中那份不安,也许只有这般冰天雪地才能舒坦一些。 行走在长安街上吐着白气,沈无言轻叹一声,喃喃道:“过些年若是能离开京城,便回苏州……倒是有些时日未曾见过少卿先生……” 这般说着忽然又笑了出来,轻叹道:“却不是为了李婶的那些饭菜……不过想来文长也想回家了,这一次一定要救他出去。” 说着话,迈着步子,心中那份沉重逐渐轻了许多。 小皇子朱翊钧刚上完张先生的课,此时正百无聊赖的翻着前朝实录,忽然看到正德皇帝实录,不由好奇道:“这位该如何称呼……倒是洒脱,修豹房,带兵出城打仗,竟然还打败蒙古小王子。” 一边正在磨墨的冯保一听此话,忙道:“总是要学些好的,比如当年的太祖太宗……” “得了吧,我若是当皇帝,才不会有这般繁文缛节,当真是要烦死。”朱翊钧轻声喃喃道。 一听此话,冯保顿时大惊,这位小皇子的确聪明过人,才近七岁大小,便能看懂前朝实录,甚至诸多实事也能有独到见解。 只是此时之话又颇为不善,若是被礼官听见,免不了一番训斥,忙道:“这当皇帝的事可不能乱说……罢了罢了,不看这些了。” 大抵是怕小皇子在看到什么不好之处,冯保连忙上前替朱翊钧将书卷合上。 朱翊钧脸上明显露出一丝不喜,但宫中百无聊赖,也只有这位冯大伴相伴左右,除却那位沈先生之外,其他人都伴着脸,却是无聊。 这边苦闷之际,小皇子脸上顿时浮现笑容,接着忙跑出庭院,大声呼喊道:“沈先生终于来了。” 对于这孩子,沈无言却也十分喜爱,且不说他聪明过人,那份少年老成也绝非寻常孩子能比。 想来这些也并非喜爱的缘由,而是因为从心中发起的喜爱,而感觉到的聪明以及少年老成。 捏了捏朱翊钧的小脸,沈无言微笑道:“今就不上课了,正巧下着雪,便与你堆雪人如何?” 在未曾遇见这位先生之际,他并不知道堆雪人这有意思的活动。 孩子的天性本就是玩耍,即便在因为家庭环境的原因,而变的少年老成,即便多么的聪明过人,终究无法脱去那份本性。 “这雪人呀,来自遥远的西边的一个叫欧洲的地方。”沈无言一边亲自动手堆砌,一边道:“来自一位大艺术家,叫米开朗琪罗……嗯,昨天也给天君堆了个大雪人,不过想来他并不喜欢。” 提起沈天君,朱翊钧露出一抹笑意,喃喃道:“本来和娘说将天君接到府上来玩,结果……” “等天君大些了再说吧。”沈无言拍了拍朱翊钧,淡笑道:“自己玩吧。” 说着,沈无言起身走向一边的冯保,轻声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冯保脸色微变,于是愈发黯淡,许久之后才摇头道:“柳含烟终究是保不住的,一直被我压着……但高拱已然出手,想来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沈无言点了点头,沉声道:“那场宫变又能奈我如何……当真搞不懂他们的意图。” 冯保微叹道:“想不通的是高拱为何要这般对你,这其实完全就是没必要的事。” “没什么有必要没必要,我存在终究是陛下的一个心结,高先生也是奉命行事。” 略一沉吟,沈无言又苦笑道:“不过也无需太过担心,毕竟还未不知道那边的意图。” 第179章 将临(2) 冯保自然明了这其中内情,只是如今身为司礼监秉笔的他却也不好受,无论是掌印太监陈洪那边的压制,还是内阁大学士高拱的排挤。 如今即便知晓这位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书生,即将会有一场很大的麻烦,甚至会威胁到他的性命,但依旧无能为力。 于是这些年来服侍小皇子的优越感逐渐被击破,他忽然发现对于这庞大帝国来说,自己其实什么都算不上,甚至想要保护自己朋友都做不到。 看着一边玩雪的小皇子,冯保无奈的摇摇头,轻叹道:“你未来若是当了皇帝,可万万不要忘记你的这位先生。” 小皇子朱翊钧并不知晓如今他这位先生即将会有的麻烦,只是知道没隔几天这位先生就会过来教自己学问,比起张先生他要好的多。 此时听得冯保的言语,朱翊钧痴痴一笑道:“张先生博学,沈先生……说起来沈先生也博学,不过没有张先生那般枯燥……也不能这般说,至少比起高先生要好许多。” 提及高先生,冯保也不由皱起眉头,那位高先生的脾气他最为了解,对于这小皇子十分严格,平日里但凡背诵任务无法完成,便会有各种惩罚。 有些时候倒也不会亲自来惩罚,但也会告诉李侧妃,李侧妃素来严格,总会让小皇子朱翊钧罚跪,终究还是惩罚。 听着小孩子的抱怨,沈无言也有些无奈,摇头苦笑道:“其实高先生也是为了小皇子好,只是方法不当……这却又涉及到教育心理学了。” “教育心理学?”正在思虑如何能将沈无言的事压过去,却听见沈无言说到这个,不由一怔,又道:“说起来那高先生果真是缺心眼,小皇子才多大年纪,就让背诵如此多的书……就算是我也做不到。” 后来这句话倒是实话,凭借冯保的才华,若非不是入宫当了太监,而去考科举,大抵也会有这不小的成就。 沈无言无奈一笑,淡淡道:“背书终究是有用处,如今理解不了那便背诵,未来在慢慢理解也是好的……只是这打小报告却是有些过份了。” 这般一说,沈无言抬脚踢了踢撅着屁股堆雪人的小皇子,轻声道:“过些天可能会给你换个先生,如今是谁还未看好……不过肯定不会像高先生那般。” 这边说起高先生,便有一行人从边上走了过来,却正是高拱与几名老先生。 听得沈无言这般言语,沉声道:“高先生倒是哪里得罪了沈先生……当年老夫教陛下也是这般严格,哪见陛下有一句抱怨。” 沈无言不由一怔,倒是一边玩雪的小皇子眼中露出一丝惶恐,忙将手中雪球丢在一边,端端的站立,直视缓缓走来的高拱。 沈无言看着朱翊钧这般可怜模样,不由心一软,随即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别怕,先生给你出气。” 说话之际,高拱已然走了过来,看着诸人身后的那不成样子的雪人,脸色顿时一黑,沉声道:“小皇子今天的功课都完成了?” 一边的小皇子脸色微变,轻轻的推了推沈无言。 沈无言轻笑一声,随即迎上高拱,淡笑道:“高先生今天倒是有兴致过来……今天的功课便是做好这雪人。” 说着话,沈无言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那狰狞的雪人,皱起眉头,道:“如此丑陋的雪人,哪像是我教的?” 听得沈无言的质问,朱翊钧忙低下头,低声道:“学生今天才第一次联系……先生莫要生气,学生以后加倍联系。” 沈无言露出一抹赞赏,微笑道:“好,还算有担当……那便继续去联系吧,不过要切记心无外物,就算天子驾临,也要专心致志。” 朱翊钧装着一脸委屈的样子,向着沈无言草草的行了一礼,随即跑向雪人前,心中暗暗窃喜。 这般一来二去,倒是将高拱晾在了一边,惹的这位位极人臣的老人脸一阵青红:“沈先生这又是什么功课,老夫倒是没有见过。” 听着对方的质问,沈无言回头淡笑道:“高先生不知道的事情想来都能装十卡车了……不知道有这功课却也算不得什么,不丢人。” 高拱眉头微皱,沉声道:“卡车……这又是什么。” 沈无言这边摇摇头,苦涩道:“已然说过高先生即便学贯古今,却也会有不知道的事……卡车……便是一种车,改天再下画好图送到内阁供你一阅。” 这般一说,倒是惹的一旁几位老先生也不住偷笑,但又看到高拱那通红的脸,便也不敢太过,脸上表情一闪之下,恢复如初。 听着这般一说,高拱才发觉竟然被对方套住,于是连连干咳道:“那便不说这是否算功课,且说你这玩物丧志……却是辜负了陛下对你的信任。” 沈无言不由大笑道:“何谓玩物丧志,整日捧着圣贤书读来读去终究没什么样就叫有成就?……倒不如堆堆雪人,感受这天地气魄来的好。” 未等高拱反驳,沈无言继续道:“身处王府已然十分孤寂,身旁并未有同龄人相伴,若是这伴整日逼着读圣贤书,早晚会有一天心里变态……这个责,高先生你负的起?” 虽说不怎么理解那心里变态,但终究还是能明白沈无言的所指,一时之间,高拱却也担心这般下去,小皇子的性格是否会孤寂。 “这……” 却是被沈无言这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许久之后,才沉沉道:“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少提什么大任了。”沈无言讥讽一笑,冷冷道:“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是你们这些熟读圣贤书的使命,但他又与你等不同。” 高拱暗自叹息一声,却是对沈无言这观点也有些赞同,只是终究还是与自己想法相悖,即便对方说的很有道理,却依旧无法承认他就是对的。 虽说这边高先生未曾认错,但小皇子听来却颇为欢喜,毕竟这位整日只知道板着脸训斥自己的高先生,如今竟然被沈先生训斥的话也说不出,却是难得的欣喜。 沈无言轻笑一声,随即拍了拍高拱的肩膀,淡淡道:“如今最重要的是解决朝廷的弊政而非小皇子如何……既然有张先生负责,你总该信任他才是。” 说起张先生,高拱却不得不信任,那人的才华也是连他都不得不佩服的,如今一同在内阁任职,即便当年有所嫌隙,却依旧不妨碍二人的合力。 轻哼一声,高拱冷冷道:“沈先生当真是长了一副好嘴……。” 虽说是这般说的,意在故意讽刺沈无言善于雄辩,实无大才,但其实内心依旧还是佩服此人的,于是那份杀人之心愈发强烈。 只是大抵脾性便是这般,沈无言正巧也感觉到对方瞳孔之中散发出的那份杀意,不由心中一颤,轻声道:“冯保,怎样才能让我离开京城。” 冯保尚还在高拱的威慑之中,此时被沈无言这般忽然一问,忙道:“如何?……离开京城需要陛下发话,我却没这个能耐。” “有陛下发话……”沈无言想起刚才感觉到的那份杀意,愈发觉得恐惧,倒非担忧一人之生死,而是那一大家子都在自己头上。 “妈的,都快死了……不不不,还有方法……” 喃喃自语之后,沈无言的神色又恢复如常,接着又和小皇子玩了一阵,这才交待今天所需完成的作业,便离开王府。 倒是留下冯保一脸茫然,许久之后,才轻叹道:“申时行才是七品编修,虽说是状元之才……只是当小皇子的先生还是不合适,当真不知沈先生如何想的。” 冯保自然不知道沈无言为何这般安排,至少以他的精明,其实也看不到这位看似乖巧的小皇子,其实性子极其倔强,更是对宫中这繁文缛节十分厌恶。 多年前有一位敢于奋起对抗这些礼数的正德皇帝,而今又出现了这样一位小皇子,只是今昔非比往日,自小在这氛围之中长大的他,已然不具备那位叔祖的能力。 于是便需要一位同样具备沈无言那份能力的人来照顾他,至少让他不至于对这驳杂的朝政生起厌烦之意。 大抵想法还是好的,只是沈无言没有料到的是刚走进小院,便得知柳含烟被刑部抓进大牢的消息,却是因为多年前的那宗宫变。 只是事情具体如何,王天并不太清楚,显然谋划此事的人也有心,将一切都做的很隐秘。 那份敏锐的洞察力告诉沈无言,真正的暴风雨已然开始,他这只海燕是否能冲破那暴风雨,便要看接下来的一步一步如何去走了。 手中轻轻挥动着小铲子,将小院中玫瑰尽数铲掉掩埋,然后又吩咐车技极差的王天将李婉儿与孩子还有采儿送回苏州。 即便李婉儿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沈无言却也只能用迷药将她迷倒,然后强行送走。 夕阳下的告别终究是有些困难,大雪几乎将沈无言尽数染白,望着那远去的马车,仿佛听见那牙牙学语的小姑娘叫了声爸爸。 第180章 将临(3) 重新回到小院之后,天已然暗了下去。 此时小院只剩下沈无言一个人,大抵明天醒来还会有些不适应,但日子久了大抵也就能习惯。 想来李婉儿下次醒来已然在前往苏州的船上,这般让她离去却是有些残忍,但却也只有这个结果,否则别无他法。 盘膝在小亭子中的火盆前呆望着这寂静苍穹,脑海之中迅速将那些牵挂抛弃,随之开始思虑如今这局又该如何去处理。 说起来也许并不算是一个局,对方便是那般简单粗暴的在一步一步的进行,从柳含烟开始,终究会轮到自己。 其实早在严世蕃死后,他便想到会有这一个结局,斩了景王算是将自己逼进了死局,以后再也没有能牵制裕王,也就是如今的陛下。 那软弱的君王内心之中对这位书生始终都有那么几分忌惮,想来便是从含烟楼那夜开始,原本一直在自己控制之下的人,就这样飘然而去,自己却丝毫都没有察觉到问题所在。 于是对方斩了自己的同胞弟弟,兴许当时心中还有那么几分快意,毕竟自己又少了一个敌人。 只是内心极其自卑的他,很快他又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敌人,除却那位多年来相伴左右的高先生之外,没有人能信任。 景王被沈无言杀了,并非是敌人被打败,而是被更加强大的敌人取代。 一直以来除却忌惮这位看似毫无来历的书生,还有一位在朝几十年,朝中声望极高的老先生徐阶,好在如今他主动致士,那么只能怪他自己无知。 于是本着痛打落水狗的想法,将徐阶抄家。高明在于那位高先生将此事做的滴水不漏,以徐阶提拔起来的海瑞来将徐阶除掉,然后再让海瑞滚蛋。 脑海之中波澜起伏,想起前些天传来致士回家已久的徐阁老被抄家之事,沈无言便知道下一个便是自己,而今总算是开始。 雪寂静下。 沈无言就这样看着雪花飘落,将昨日葬花之地淹没,然后微红的双眼扫了一眼东方之即白。 一夜已然过去,沈无言大抵将事情从头到位简单回顾一遍,然后又想起另外一些事,嘴角浮现一丝惨笑,接着喃喃自语道:“如何来跟天子斗?” 那一年三月来到这个世界,从一名小书生到如今还是寻常书生,怎能料到会有一天会和那位执掌天下生杀的皇帝为敌。 接着将冻得不可屈伸的双手,缓缓放在将要熄灭的火盆前暖了暖,这才微笑道:“却也不至于无路可走……猛如虎,我便当武松好了……不过沈无良也算不得武大郎……” 自嘲一句,沈无言不由苦叹一声,接着从袖中掏出一本装订极其精美的书,此书是王世贞离开京城之际送给他的。 由于书中某些言语上极其不堪入目,所以沈无言一直贴身而放,生怕被李婉儿看到。 翻动着书页,沈无言轻笑道:“真不知道这《金瓶梅》拿去给吴先生看会有什么结果……倒是兰陵笑笑生这笔名起的好,只是不知道岳父大人是否愿意刊印。” 喃喃自语之际,已然从蒲团上站起,然后拍打拍打膝盖小腿,确认四肢已然恢复自然之后,这才将一边早就温好的酒壶端起喝了几口。 刀便在手边,用手摸去尚还带着余温,于是随意挂在腰间,然后穿好儒袍冬衣,将那把破旧的油纸伞撑起,走出小院。 天刚亮,街边的摊贩才开始摆摊,包子铺笼屉上飘着白烟,倒是让这洁白的清晨又添了几分孤寂。 踩在街道上,脚下发出阵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倒是踩出了节奏,以至于心神都聚集在脚下,倒是没有在意此去将要面对之事。 其实直到如今一切都照常,太阳依旧升起,皇帝没有召见沈无言,锦衣卫也没有过来造访,总之一切都未有见到有丝毫不同。 小院距离刑部大牢还是有些距离,行走一段之后,沈无言找了个小摊子坐下要了早餐,随即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京城的包子比起苏州的包子却是少了几分精美,但又极具北方特色,吃起来却也是舒坦无比,至少给这凄冷的早晨来了些温热。 这边吃着包子,倒是没注意从街对面走过来一名穿着儒袍的老人,那人远远的便看到坐在摊子前的书生,于是几步一滑的总算坐在了书生的对面。 沈无言头也未抬,只是淡淡道:“何先生吃包子自己点……要谈别的请下次。” 坐在对面的何心隐目光微愣,看着这一脸平静的书生,心中不由为之一叹,许久之后才苦涩道:“昨日与吴先生一叙说起你的情况……说起来,却是不好办。” “莫谈其他事……”沈无言声音依旧平静,但从言语之中也能感觉到,他依然有了离开的打算。 何心隐捋了捋胡子,摆手道:“罢了,罢了。……这天当真是越来越冷,前些天去了一趟泰州……谁能想到王学会有今天。” 所谓泰州,便是王学在泰州的一只学派,如今被称为泰州学派。 何心隐大抵也算是此学派中的一员,徐阶的学生、前些天被高拱踢出内阁的赵贞吉,却也是此学派中的一员,只是何心隐性子较为激进,所以就连同门也排斥他。 未等沈无言说话,何心隐继续道:“说起来也十分厌恶那些腐儒……只是我却也是一介儒生。这些年也实在很累,不想再这般游荡。” “我在苏州有一间大宅子,你可以过去住……想来如今严阁老与徐阁老正在那边下棋,倒是归先生,他大抵不会喜欢你……” 严嵩被削职为民之后,便辗转被沈无言接到暖香阁居住,后来徐阶被抄家,屋舍也被来历不明之人烧毁,最终也客居在暖香阁中。 这其中又有诸般缘由,却也是沈无言早就预料到的,至于收留这两位,想来也只是一时兴起。 何心隐显然对沈无言这些做法早就了解,随意听得此事却也没有什么惊讶,只是微笑道:“莫要说归老先生,便是严阁老大抵也不会容我……只是严阁老想来时日无多了。” 提及严嵩,沈无言心情也着实复杂,朝中对于严相评价普遍极差,只是前些日子与翰林院几名江西籍庶吉士谈及严嵩,却又感激百倍,不由又有些无奈。 “……” 谈话之间,沈无言已然将包子吃完,接着起身向着何心隐一抱拳,道:“何先生也并非无家可归之人……你那乌托邦已然是如今最美好之处,归隐吧……这朝廷不适合你。” 说完这句话,沈无言转身而去。 望着那远去的瘦弱背影,何心隐瞳孔微缩,那离开时的言语在心中久久回荡。 “这……这朝廷不适合我……” 喃喃自语许久之后,何心隐这才起身,苦叹一声,道:“世间不平事千百般,我岂能独善其身?” …… 走到刑部大牢前天已然大亮,狱卒大抵已然换了人,否则见到沈无言过来,定然会过来迎接,如今却仿若没看到沈无言一般。 无奈的摇摇头,接着便要走进牢门,却被狱卒拦住。 沈无言不由一怔,忙道:“过来看一位朋友……在下鸿胪寺少卿沈无言。” 那狱卒露出一抹讥讽意味,冷冷道:“这里是刑部大牢,又不是你鸿胪寺,岂是你想进就进的?” 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顿时会意,随意从袖中掏出几十两银子丢给狱卒,道:“麻烦了……” 那狱卒接过银子,讥讽一笑,冷冷道:“还算懂规矩……进去吧。” 倒也无需与这小狱卒一般见识,沈无言走进牢房,便在接引带领之下,很快便看到那沉沉低着头的女子。 想来是在想事情,所以并未感觉到有人过来,直到沈无言敲响了牢门,这才忙抬起头。 沈无言冲着那女子淡淡一笑,道:“柳姑娘……好久不见。” 柳含烟早就剃度,而今看起来更加显得脸色苍白,她抬头向着沈无言惨笑一声,低声道:“好久……好久不见。” 以往那位风姿卓绝的含烟楼台柱,受京城文人士子青睐,因一人之才色貌,将一楼变成京城第一楼,一夜之间名扬京城的女子,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沈无言伸了伸手,却是打算过去拍拍柳含烟,却听着一边的狱卒冷冷道:“别麻烦了,前天腿已经断了。” 心微微一颤,抬眼看向柳含烟,却见对方脸色浮现一抹惨笑,随即微微点了点头,苦涩道:“却是不知道我又何罪……莫须有?” 沈无言微微闭起双眼,不忍去看这一切,心中愈发后悔当年让王天将他夫妻二人从分宜接过来。 柳含烟忽然放声大笑,道:“沈公子这是在愧疚?……不必了,我夫妻二人对不起你……但这一切也算还完了吧。” 沈无言抿了抿嘴,沉沉道:“我会救你出去……。” “待在这里和出去又有何不同?”柳含烟痴痴一笑,无奈道:“一样都是折磨……修了那么久的佛,依旧无法看穿一切……枉然。” 第181章 暮色(1) 清晨的光线从唯一的小窗扫在柳含烟的身上,将那污浊的脸上照的惨白,与之那一身白色囚服相衬,又多了几分凄美。 她本就美艳,这般模样又让人心动不已。只是在沈无言看来又多了几分同情,却是若她说的那般,心中终究还是有些愧疚。 “出去毕竟还是好的……” 柳含烟抬起头,扫了一眼沈无言,淡淡道:“却也无需这般假惺惺,无非是怕我将阁下牵连进去……谋逆却是大罪。” 来之前沈无言已然打听清楚柳含烟的罪行,大抵便是因为多年前的那起宫变,而柳含烟又与那位宫女杨金英有某些关系。 几年前沈无言致力于将柳含烟引荐给皇帝,这件事却是有不少人都知道,但其中有何内情知道的人却是不多,于是有心人大可造一个,沈无言与逆贼串通一气,有意谋害皇帝。 而今皇帝已死,当年柳含烟与皇帝秘谈之事也无人能明了,说是死无对证也是情理之内,只是谋逆乃是大罪,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朝廷上下也不会有什么争议,当真是好计策。 一夜之内,沈无言已然将所有的结果都想过一遍,想来如今自己还没有被锦衣卫带走,实在是因为几年前自己那几十万两银子的功劳。 如今沈无言虽说时任鸿胪寺少卿,说起来也算较为重要的职务,但却也是官微言轻,若非几年前那几十万两银子,京城就会有大部分官员会难为无米之炊。 以至于如今沈无言虽说官位不高,但在朝廷的声望实在了得,上至吏部尚书,下至六科廊的言官们,都对这位沈先生及其倾心。 这也是皇帝早有除掉沈无言的心,但奈何此人在朝廷之中的根基实在太深,且从未有任何仇敌,所以也不敢贸然动手。 而今大抵也是想借着柳含烟之事,给定沈无言的罪来个名义,这样一来大可堵住京城官员的嘴,也不至于引起大的波澜。 “谋逆……的确是个大罪。”沈无言沉吟一阵,无奈道:“我虽愧对姑娘你,但也不至于有这般深仇大恨……况且也替你杀了景王与严世蕃。” 柳含烟的身子微颤,这二人的名字他不知念过几千遍,甚至比起佛经念的次数还要多许多,以至于此时由外人提起,竟有些无法承受。 “算起来,景王与严世蕃……这二人不过是顺势而起,而沈公子你……却是这一切的根源。” 听着女子一字一顿的言语,沈无言心中不由一愣,微微点头道:“我却是这一切的根源……只是希望不要因此而连累我的家人。” 如今却也只能如此,只要柳含烟已然供认自己当年的确有谋害皇帝之意,沈无言定然逃不了干系,最终也难逃株连之罪。 牢房之内的气氛瞬间又凉了许多,沈无言不由紧了紧衣襟,看着那女子被冻的发紫的嘴唇,许久之后,才微启,道:“希望……希望陛下愿意放过你。” 言语有些嘲弄,想来也是在嘲弄眼前这书生,算尽一切,终究还是逃不过算计,不由大笑道:“莫非要归结为天要亡你?” 沈无言淡淡一笑道:“我却也不是霸王……不过人终究是胜不过天的……只是既然是人算,我便还有机会。” 这般说着话,沈无言转身便走。 牢房之中又恢复寂静,窗外的雪花随风飘落进牢房之内,将草甸尽数打湿。 女子双手抱胸,想来还是有些冷,于是想将一边的破旧棉被扯到一边,一手抓去,棉絮乱飞,不由深深的叹息一声,无奈叹息一声。 回想当年风光无限,而今却落得这般境地,想来也并不羡慕当年那般,却更加向往的是分宜城外那几年的小生活。 虽说当年也算凄苦,但比起这几年的折磨,早就好的上百倍。 想起这般,就愈发对那几人痛恨无比,好在已然死了两人。如今终究还是等来了这个机会,为何不珍惜,将这最后一人也葬送在自己手中。 当年却是羡慕其才华,于是嫣然献手,却不料被对方那般拒绝,虽说有些不快,终究还算不得大的心结,只是如今想来,对那人的恨又多了几分。 沉吟一阵,牢门再次被敲响,接着走过来一名光鲜亮丽的女子,那女子仪态大方,颇有大家之容,即便柳含烟看来也不觉动容。 那女子神态自然,只是目光之中又多了几分冷漠,她站在牢门前片刻之后,才冷冷道:“见到本公主为何不跪?” 柳含烟不由迟疑,抬眼望去,苦笑一声,道:“我为何要跪你?” 女子轻笑一声,却也不生气,只道:“我便是宁安公主……想来你并不陌生。” “宁安公主……”柳含烟微微念了几遍,顿时会意,于是抬头笑道:“公主莫非觉得终于可以为娘亲报仇了?” 宁安公主沉吟一阵,才道:“你终究是要死的……只是此事又与你何干?” “都是想为娘亲报仇……想来我们的敌人应该是一样的。”柳含烟不由低叹道。 想来也是想到眼前这位公主的悲凉,不由也心生同情,毕竟当年被凌迟的那些女子们,本就是一群无辜的人。 于是这场稍显奇怪的对话在牢房之中响动,二人倒也并无丝毫不适。 “是呀,都是为了皇帝。” 柳含烟脸色大变,却是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如此坦然,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低叹道:“公主莫非不怕我今日谈话通告朝廷?” 宁安公主面色淡然,笑道:“我却相信你不会。” 柳含烟惨笑一声,无奈道:“我便是真说了,也无济于事……毕竟我已然是待罪之身。” “沈无言若是死,我便帮你。”宁安公主沉声道。 柳含烟不由一愣,这又是他未曾料到之事,沉吟许久之后,才问道:“沈公子在朝廷的声望极高……刑部早就可以将他抓捕……但迟迟都未动手。” 关于这一点,宁安公主却比柳含烟还清楚许多,她冷冷一笑,道:“无非是得了他些恩惠,若沈无言当真是谋逆……那么相信没有人会在帮他说话。” “却是这个理……可我为何要帮你?”柳含烟痴痴一笑。 宁安公主偏了偏头,露出一抹笑容,淡然道:“你终归是要死……但你死的却毫无价值,倒不如帮我一把,我在帮你杀掉皇帝。” “你杀掉皇帝?”柳含烟脸上露出一抹讥讽,轻笑道:“你凭什么。” 宁安公主深吸一口气,淡淡道:“就凭我了解他,知道他所有的弱点,比如好色……” “这……”柳含烟不由又惨笑一声,苦涩道:“天下不好色的男人却也不多呀……” …… 离开牢房之后,沈无言便直奔紫禁城而去。 如今不比当年,沈无言想要去见一面皇帝已然很难,不过这些天的情况又有些特殊,所以在请示之后,便随着太监陈洪而去。 “沈先生这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前些天倭国送来了一批稀奇玩意和一名女子,如今陛下正与那女子……罢了罢了。” 沈无言正在想其他事,倒是没注意陈洪这句话,只是随意附和几句,便来到乾清宫。 宫中莺歌燕舞,大抵皇帝正在观赏歌舞,沈无言走进大殿便看到皇帝正搂着一名体态丰韵的少女正饮酒,待看到沈无言之后,他脸色微微一变。 “都下去吧……”这边沉沉吩咐一声,又在侧卧在怀中的那少女耳畔轻轻低语一阵,那少女也随着众位歌女而去。 沈无言不由一愣,这些翩翩歌女们大抵是来自教坊司,倒是那容颜倾城的女子,却看不出来历,只是看那柔媚之态,却是慑人心魂。 待众人皆都离去,皇帝朱载垕沉声道:“先生今日来宫中不知有何事?” 沈无言微微施礼,道:“便是为了那被冤枉的女子,柳含烟。” “柳含烟?”皇帝轻哼一声,冷冷道:“就是那个企图谋害先帝的娼女?” 沈无言微微皱了皱眉头,忙道:“柳含烟并无谋害先帝的证据……况且先帝当年也未曾提起过此事。” “沈先生莫非不明白?”皇帝微怒道:“当年之事终究有辱皇家声誉,先帝也不想再因为一个女子,在将当年之事重新提起……” 沈无言深深叹息一声,苦涩道:“那么陛下就打算将当年之事重新提起?莫非这就不会辱没先帝声誉。” 皇帝冷笑一声,怒斥道:“先生这般说,莫非在责怪朕是在辱没祖宗?……既然是逆贼,便要诛杀,你莫非要袒护逆贼?沈无言你有何居心。” 沈无言微微抱拳,施了一礼,沉沉道:“陛下你会后悔的。” “你在威胁朕?”皇帝愈发恼火,大怒道:“来人,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拖出去杖责……” 这般皇帝正发怒之际,一边的陈洪忙上前,低声道:“先皇曾下令,沈先生打不得……” 皇帝的脸色愈发难看,但毕竟先皇有旨,只得沉声道:”既然如此……如此,便将沈无言削职为民,永不录用。“ 沈无言讥讽一笑,随即转身拂袖而去。 第182章 暮色(2) 大殿之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那位喘着粗气的皇帝,正望着远去那白衣书生,脸上的肌肉正在不住的抽动,显然愤然无比。 “好,好,好。”连说三声好之后,皇帝这才回过神来,然后看向站在一边的陈洪,冷冷道:“锦衣卫那边进展的怎么样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如今提督东厂,所以锦衣卫也在他的管辖之中,此时经皇帝一问,忙道:“刑部那边始终不打算交人,所以……陛下不必为这些事动怒,沈无言早晚都跑不掉的。” “可是他……他也太猖狂了,竟敢对朕如此……”越说越是气恼,想起刚才对方那般对自己的羞辱,愈发恼怒,沉声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陈洪苦笑一声,无奈道:“先皇在时尚与他同吃一锅饭……陛下也就无需再在意这些了,他本就是这般散漫之人……您这般宽厚,便无需再在意这些。” 听着陈洪的这番话,皇帝的脸色才好转一些,但心中那份气恼终究无法消退,毕竟是一国之君,却被臣下这般对待,终究不怎么好受。 “着高拱去手办刑部诸事……早点将人调到东厂去,免的三法司会审,在出了什么乱子。” …… 紫禁城附近不远处便是文渊阁。 沈无言离开皇宫之后,便直奔文渊阁而去,倒也免去了通报,直接便到文渊阁大学士高拱身前。 大抵高拱也未曾料到沈无言会过来,迟疑片刻之后,才好奇道:“沈先生有何事来找老夫?” 沈无言却是无心在来敷衍这繁杂礼节,沉声道:“柳含烟的案子到底要如何解决?” “此女乃逆贼之后,之后又有谋害先帝之嫌,自然要审问清楚,不过这又是刑部的事,无关与我……沈先生莫非有意见?” 看着眼前这位看似苍老,但实则权谋无以复加的老人,沈无言不由承受着空前的压力,即便当年面对严嵩也未曾有这般感受。 几十年的韬光养晦,大抵便是等着有这一日,如今朝廷走了徐阶,便再也无人能与他抗衡,那内里的锋芒,一切都显露无疑。 沈无言面对眼前此人有着空前压力,却也说的过去。 毕竟当年严嵩已然没落,且还有一个同样了不起的徐阶在暗处,虽说徐阶对自己一直都有些偏见,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 对方的言语看似什么也没说,但却又等于什么都说了,意思却也很明显,是朝廷要你的命,与他无关,而朝廷在某种程度上便是代替的皇帝。 之所以是在某种程度,是因为如今六部以及朝中诸位官员做事总是需要一个道理,而当皇帝将这个道理说清楚,那么朝廷便行使皇帝的意志。 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忽然大笑,道:“柳含烟是在下引荐给先帝的,那么高阁老的意思无非就是在下也谋逆?” 本不想将话说的如此明显,但此时已然容不得自己,沈无言很清楚,如若不出问题,自己刚离开内阁,便会被随之而来的锦衣卫带走。 也正如沈无言所想,此时的锦衣卫已然在内阁门前等候许久,大抵还对那人有几分忌惮,所以迟迟不敢动手。 沈无言回头看了一眼门外,讥讽一笑,轻笑道:“当真不知在下与高阁老有何过节……只是希望大明以后不要再有排除异己。” 高拱微微怔了怔,却始终没有说话,待这书生走出殿门,然后戴上锦衣卫送来的枷锁离去,这才松了口气。 毕竟几年前对方曾一刀斩落景王的头颅,再往前数一些,当年偌大的严家会有今天,却也是因为此人。 更有苏州那一桩桩的事,虽说对帝国来说算不得什么,但仔细分析来看,每每都会让人不寒而栗,终究是一个算尽天下之人。 而今这人终于再次进入锦衣卫诏狱,那么他便没有在出来之日。 …… 王府之内,小皇子朱翊钧正摇头晃脑的读着《尚书》,倒是没注意大伴冯保匆匆跑来与张先生交头接耳好一阵子。 张居正听着冯保的言语,脸色愈发难看,许久之后,才沉声道:“陛下这就有些过份了……” 冯保脸色暗淡,发出的声音也有些沙哑,显然也十分急切:“沈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无论如何都要救他……只是这谋逆大罪,可是十恶不赦之罪,要受凌迟之苦。” 张居正大抵从以往的一些事中,想来是能料到会有这个结果,只是想起那书生将要被绑缚刑场,心中又不免一阵刺痛。 当年在国子监典籍处相遇,而今却也有几年,其中交往虽说平淡,但终究是不忍他就这般背负谋逆恶名。 只是在二人沉吟之际,却没料到坐在一旁应该正在读书的小皇子,此时已然起身站在他们身后。 “沈公子……如今是陛下要杀他……我等却是无能为力……” 未等张居正将话说完,立刻便听到一阵哭诉,随即才发现自己已然被人从身后抱住大腿,竟然是小皇子。 “张先生一定要救沈先生……先生他……他怎会谋逆……谋逆乃是死罪,要受凌迟之苦……凌迟……凌迟又是何等刑罚。” 小皇子年纪尚小,并不懂这诸般刑罚,只是听过一些诸如凌迟脸上刺字等,只是关于这些刑罚如何施展,却又不甚了解。 看着小皇子已然哭成了泪人,一边的冯保脸色大变,忙将跪倒的小皇子抱起,连声安慰道:“我与张先生是开玩笑的……别……” “好你个冯大伴,你别想骗我……”小皇子哭声越来越大,倒是让一边的张居正十分无奈,只得摇了摇头,叹息道:“钧儿别担心,不会让沈先生有事的。” 听得这般说,小皇子朱翊钧才逐渐止住哭声,连连问道:“沈先生到底犯了什么错……我替他受罚……” 张居正摸了摸小皇子的头发,微笑道:“沈先生若是听见你这句话,便会很开心了……至于受罚,有张先生在,谁能罚他?” 张先生在小皇子眼里素来都较为严肃,只是那份感觉又极其伟岸,不似冯保那般依赖,也不若沈无言那般亲切,却又多了几分安全。 一直以来,在心中都觉得张先生有着极高的本事,就像沈先生说的那位孙猴子一般,有着七十二般变化。 他沉沉的点了点头,这才从冯保怀中离开,还不忘轻哼一声,道:“冯保,你下次再骗我……我便要打你屁股了。” 冯保无奈的一笑,苦涩道:“好好好,冯大伴随你来打……” …… 皇宫之内。 那位名为皇妃,实则并无皇妃般雍容的女子望着院内大雪,深深叹息一声:“陛下当真要动手了?” 站在一边的冯保低着头,连连道:“其实陛下与沈先生也无什么深仇大恨,说到底都是高阁老在背后鼓动……” “住口。”皇妃轻哼一声,怒道:“高阁老岂能是你随意议论的?” 冯保脸色顿时煞白,眼前这位皇妃,小皇子朱翊钧的母亲,当年的李侧妃,如今却已然不同当年。 沉吟一阵,冯保这才微微点头,道:“沈先生终究是杀不得的。” “我却也懂这个道理。”皇妃长长叹息一声,无奈道:“陛下还是对沈先生太过忌惮……我却看沈先生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 说起来这位李皇妃对沈无言的印象还是不错的,想来其中也有小皇子朱翊钧的一份功劳。 小皇子每次来时必然会提起沈先生,且沈先生总是那般的好,久而久之,便对那位沈先生有了好感,加之对方的才名以及冯保的添油加醋,也对那沈先生颇有爱惜。 此时听闻陛下已然将沈先生下放诏狱,心中却也有些惋惜,只是也不至于有太大动容,毕竟这庞大帝国来说,这样的人却也无关紧要。 而且粗略了解一番,便能猜想到,其实是那位高阁老有意这般来做,那么也犯不着为了这样一个人,而得罪了高阁老。 此时与冯保这般说,也不过是随口谈谈罢了,而冯保却也懂这个理,只是继续道:“前些天与张先生闲谈之际,听他说当年先帝还将这江山社稷托付给沈先生……如今怎的就谋逆了……真是难以置信。” 本就是随意一句话,但在皇妃听来却又是一种感受,如若先帝将这江山也托付给沈先生,那么高先生这般做,就并非是公报私仇那么简单。 在她心中,高先生无论犯下什么罪,做了什么都可以,只有一点却是大忌,那便是觊觎这皇位。 如今自己的儿子,小皇子朱翊钧将会被立为太子,未来他便是大明的皇帝,那么高拱这般做,就等于威胁到了小皇子的皇位,这却又要另说。 她轻哼一声,微微颦起秀眉,冷冷道:“沈先生却是淡泊……说他谋逆却是不可能,定然是有误会……你去将陈洪叫过来。” 陈洪掌管锦衣卫,当年因为老太监黄锦之事,冯保便与陈洪有了故怨,也因为严世蕃之故,陈洪与沈无言也算是有旧怨,而今沈无言落在他手中,难免会有皮肉之苦。 此时听闻皇妃这般说,冯保顿时松了口气。 第183章 暮色(3) 北镇抚司诏狱。 故地重游,感触固然颇多,只是这种感觉终究还是不怎么好,毕竟在这血腥遭乱的环境之中,想要有好心情,终究还是不太可能。 只是对于沈无言来说,如今这境地却也不错,至少不用在煎熬的等待,且也摸透了这些人的目的,与自己的家人无关,那便已是最好。 一直以来沈无言最担心的便是累计家人,想起当年张博宁连累整个家族,大抵也就等于今天自己的境地,只是一个事大一个事小罢了。 当年张博宁面对不过是胡家以及胡宗宪,而今沈无言面对的却是内阁首辅以及当今天子,但那份无力却都是一般模样。 这主宰天下生杀大权的两个人,若是他们想让自己死,自己便很难活。如今这境地已然是最好了,至少自己尚还活着,至少来诏狱之中能不受刑罚之苦的还不多。 环境却是糟糕了些,沈无言卷了卷草席,简单的将牢房打扫了一番,这才寻了个椅子坐下,然后点燃油灯,看向对面的男子。 “比不了驸马府的舒坦……倒是委屈驸马了……公主不进来坐?”说着话,沈无言尴尬的看了一眼那满是灰尘,早就断了一条腿的椅子。 驸马李和讪笑一声,苦笑道:“公主便站在那边吧……沈先生这可还好?” 沈无言摇了摇头,微笑道:“说不得好,但也不见得差……今天驸马与公主一同过来,却是有些不习惯。” 李和连连摆手,道:“这话倒是有些客气了,来的时候才见到杨博杨老先生才离开……他在朝中的威望,却非我等小辈能比。” 六部当年大多都拿了沈无言的银子,虽说名义上是给朝廷的,也有一部分是代徐文长给的,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对这位书生的感激。 身在朝廷,这其中诸般内情其实大家都很明了,但毕竟是内阁与皇帝的意思,却也不好直接反驳,便只能从其他方面给些帮助。 如今高拱兼任吏部尚书,掌管官员的任免权,所以也只能如此。而今刑部尚还扣着柳含烟不交人,却也都是出于这个缘由。 沈无言点头,道:“杨老先生素来豪爽,据说当年初入仕途便随着大学士巡边,却是我辈之楷模。” 李和心中一沉,对方这一再回避自己的话:“这一次的事,莫非沈先生就没有丝毫预料?” 可以说在隆庆元年之后,沈无言一直都在防着这事,但却还是没猜透这些人到底要从哪出手,直到对方已然完全部署好了,自己才看出来,却已然是晚了。 而今李和这般问,沈无言也能猜到缘由,无非是过来试探自己。 只是这一切对于沈无言来说,却又显得有些无奈,当年自己也是这般进了诏狱,宁安公主与李和帮着自己免去了诸般刑罚苦难,心中本是有些许感激的。 只是那份感激已然随着当年景王死,双方已然都看穿对方的意图,虽说不说破,但已然等于早就了了这层关系。 当年景王一干人等,大多都没什么好下场,而驸马府也算是景王的一支,之所以后来会无事,除却先帝对宁安公主的原谅,却也有沈无言在背后的帮助,也算还清了当年的恩情。 沈无言略显疲惫,至少在这位驸马面前,却是打不起精神,沉吟一阵,才苦叹道:“先帝的确什么都没留下来……” 话锋图转,但李和并未有不适应,因为今天来本就是为了此事。大抵早就料到这个答案,所以失望也不至于很强烈,但李和的想法并不代表站在牢门外的宁安公主。 “沈先生又何必这般较劲,你是明白人……我不想说太多,但你却也要明白,你死以后,你的家人怎么办?……听说天君也会说话了吧。” 提起沈天君,沈无言心中顿时一沉,当年自己孤身一人之际,如何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都可以,但如今却不行。 宁安公主说的的确不错,而今自己的家人以及那庞大家业之所以尚还安定,那是因为自己还活着,未来如何却是无法估量。 一旦自己被杀,那么皇帝会有一切办法将后患永除,那便包括自己的后代以及整个家业。 微微抬起头,玩味的看着宁安公主,沈无言忽然笑了起来,他淡淡道:“公主从来都是那般的凌厉,只是……你莫非也想当皇帝?” 大抵本就是心生,所以会有呼应。但这般说来却又让宁安公主与李和心中一震,毕竟有这种想法,那都是死罪,何况的确已然付诸实践。 看着二人脸色大变,沈无言轻笑一声,道:“想来公主也去过柳含烟那边……无非是让她指认在下谋逆……你当真相信什么大明守护者的鬼话?” 宁安公主身子微颤,她的确相信这句话,因为皇家的某些东西,她能通过某些途径去看到,所以先帝留下的那些东西,她很在意。 想来这孱弱的书生却也没什么可怕,但每每与之谈话,却又能感觉到空前的压力,大概与先帝交谈时一般模样。 先帝乃是九五之尊,自己自然会有这般感受,但这书生却是极其普通的一名平民,而今甚至连进士都不是,全然不该有这般感受。 沉吟许久之后,宁安公主这才冷冷道:“当年求蓝道行为我算了一卦……他说我会命丧于你手……如今看来,却也不甚准,所以我不信什么守护。” 沈无言心中暗骂道:“当真是封建迷信害死人……连蓝神仙的鬼话都信……” 迟疑片刻,沈无言忽然发觉,自己似乎便是被蓝神仙的这些鬼话害成这般,苦叹一声,沈无言忽然又道:“既然不信公主何必要雇人杀我?” “却不知道沈先生这说的是哪的话。”宁安公主轻笑一声,但心中已然起了疑心,心道莫非木下藤吉郎的事,他已然有了证据。 沈无言淡笑一声,明白对方是在试探自己,便也不再掩饰,冷笑道:“当真非要将话说的那般明显……那位木下藤吉郎?” “沈先生……”一边的李和立刻打断沈无言的话,沉声道:“沈先生何必这般,我夫妻二人却也没什么恶意,今天只是过来看朋友,别无他事。” 沈无言扫了一眼宁安公主,笑了笑,道:“诏狱中的这些刑罚当真是可怕,我这身子想来是承受不了……当真怕一上刑具,便说了不该说的话。” 一边的宁安公主瞳孔微缩,沉沉道:“李贵妃早就吩咐过了,不许对沈先生上刑具……其他事,还望先生守言,我等一定会想办法。” “这牢房之中守卫如此严密,外面想杀在下的人,想来也正着急的团团转……当真是替他们心疼。”说着话,沈无言看了一眼窗外大雪纷飞,苦叹道:“公主你说可怜不可怜。” 听着沈无言的嘲弄,宁安公主脸上一阵青黑:“沈先生是明白人,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 “如何一条船?”沈无言讥讽一笑,道:“诸位可是有大理想之辈,我却只求混吃等死一辈子……况且我未必会死。” 李和轻咳一声,微笑道:“沈先生何须想的如此之多……而今你在牢中,婉儿还要人来保护,我与公主虽说并无实权,但却还是有一定人脉……” 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道:“那便多谢驸马了……至于你二人有什么打算,我沈无言绝对不会干涉,只求不要落井下石。” 言语虽说很轻,但却深深的将宁安公主的敲打一番,让她再次认识到,自己与这书生的差距终究还是很大,即便此时对方已然有了大麻烦。 点了点头,宁安公主向着沈无言微微一施礼,道:“只愿沈先生信守承诺。” 沈无言苦笑一声,无奈道:“所谓承诺,我说保证,你便会信?……在说多一些,就算我发下天打五雷轰,山盟海誓,便就能信?” 李和深吸一口气,笑道:“沈先生既然答应,我夫妻二人便信……另外婉儿的安全你尽可放心。” 沈无言抿了抿嘴,点头道:“既然信,那我便不会让二人失望……另外婉儿便拜托二位。” …… 大雪压青松。 走出北镇抚司,宁安公主的脸色愈发难看,直到走出拐角之后,她才回头接过李和递过来的油纸伞。 李和不由上前替宁安公主将身上雪拍落,微笑道:“还记得那一年便是这般在湖心亭那边赏雪,你也不撑伞就在雪里跑,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七年了……我们都没有子女。”宁安公主的声音微微一颤,苦涩道:“李和你恨我吗?” 听着宁安公主忽然这般问,李和脸色微变,二人虽有夫妻之名,但实在无夫妻之实,只是也有七年之久,便也习惯。 看着这面容始终温和的男子,宁安公主微微低下头:“不想让我们的孩子生在这帝王之家……。” 剩下的话并未说完,但李和一切都明白,轻轻将眼前女子搂进怀中,微叹道:“都会好起来的。” “等过了这些天,我们便圆房吧。” 第184章 暮色(4) 这场从入冬以来便纷飞不停的雪,至今已然下了有半个多月。 朱载垕站在紫禁城巅峰之处望着这京城繁华,却终究是欣然不起来,即便他已然成为一国之君,这天下已然由他执掌,那份煎熬一直都存在。 煎熬存在于目光所及之处,那里是北镇抚司诏狱,其中关着一人,那人当年被自己带进京城,而今却成了自己最大的心病。 目光从远方回到身前,接过站在一边的李贵妃递过来的裘服,微微叹息一声,道:“也有些时日没过来了,这些天钧儿如何?” 李贵妃微叹一声,苦笑道:“何止有些时日,臣妾粗略的算过,大概也有半年多了……” 朱载垕性子本就柔和,所以李贵妃也敢这般说话,虽说如今当年的裕王如今已是一国之君,但她却依旧并不畏惧。 听着李贵妃言语之中的抱怨,朱载垕沉默许久,一阵之后,才微叹道:“皇妃这是在责怪朕了……毕竟朕如今已然是一国之君,政事实在繁忙……” “陛下何必和臣妾解释这些……”李贵妃冷冷的打断朱载垕的话,她虽说并不关心朝政,但朝廷中的事她却早就经冯保知晓的一清二楚。 自己这位丈夫性子软弱,岂是朝政那些奸猾的老臣的对手,想来消极怠政许久,朝政多由高拱来操持,于是深处后宫之中,做什么,便又无需多想。 沉吟一阵,她继续道:“臣妾无需关心陛下的江山社稷,况且皇后尚未来直言纳谏,我区区一名贵妃……却也知道陛下早就被那些大臣们搅扰,所以多余的话也不必多说。” “有什么话便直说。”朱载垕目光之中稍有不耐烦,但言语上尚且恳切。 所谓区区贵妃却不尽然,毕竟后宫之中除却皇后便是贵妃,而皇后又无子,李贵妃当与皇后执掌后宫,这般言语,却还是在使性子。 李贵妃微微施了一礼,这才道:“皇帝您是九五之尊,何必要和一个毫无功绩的书生较劲。” 想来已然猜到对方会说这些,便有所准备,但此时听到,心情终究还是好不起来,毕竟此人是与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妻子。 自己如今想要公报私仇,六部尽可阻拦,朝廷上下官员也都可反对,但如果连自己的妻子都来反对,却忍不下这口气。 朱载垕冷笑一声,沉声道:“难道你也要反对朕……?” 李贵妃神色微变,却是没料到皇帝会发脾气,于是忙低声道:“臣妾不敢……只是沈无言他对大明有功,若是陛下杀他,会引起群臣……” “群臣何时听过朕的?”朱载垕大笑道:“每天上朝都是吵吵闹闹,今天你弹劾我,明天我弹劾你,总是不省心……若是这般也就算了,朕奈何不了他们,那便不去管了,但就算如此,却弹劾起朕了。” 李贵妃神色微变,当年那位虽说软弱,但尚还沉稳的裕王,如今性子怎的如此激进,但转念一想,大抵还是因为文官使然。 毕竟当年当裕王之际,无需在意列为臣工之间的勾心斗角,而今身为一国之君,却要成为群臣之间的中和之物。 沉默一阵之后,朱载垕又道:“贵妃近些天与司礼监太监冯保走的有些近了,让他留在钧儿那边就够了,朝廷中的事,让他少参与。” 言语虽轻,但李贵妃已然听出分量,也能听出来皇帝要杀人的决心,如今看来沈无言却是必死无疑,而自己能做的,想来也只有让他死的轻松一些。 望着远处粉妆玉砌的街市房舍,朱载垕神色微有好转,心中也逐渐平静一些,这才又道:“沈无言那边朕不会累及他的家人,皇妃尽可放心。” 大抵已然是最好的结果,李贵妃也不敢在奢求太多,于是只得行礼之后,低声道:“那臣妾便先行告退。” 朱载垕微微一摆手,低声道:“这些天在给钧儿重新物色个先生……便让冯保去吧。” 李贵妃轻声应了一声,心中却有些无奈。 这个决定便表示沈无言从此便不再是小皇子的老师,而之所以会让冯保去办这件事,便也是不想让冯保在参与其他事,算是短暂的剥夺冯保的职务。 转身便要离去之际,一名锦衣卫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却也来不及行礼,便道:“那女子认罪了……承认沈先生却有谋逆之意。” 朱载垕眉头微皱,看着刚转身而去的李贵妃身子微顿,然后远去,心中微有不喜,但此人又是自己心腹,也不好责罚,只是轻哼道:“知道了……现在可以派人去抄家了。” 略一停顿,他又道:“京城西苑附近的那间小宅子……江浙一带的那些先留着。” …… 由于刑部迟迟不肯交人,所以柳含烟一直都被关押在刑部大牢,至此她交待了所有罪行之后,又交待了同伙沈无言。 于是被关押在锦衣卫诏狱的沈无言,如今也要和柳含烟一同,受三法司会审。 公堂之上。 沈无言神色依旧淡然,他玩味的看着一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微笑道:“陈公公这几年似乎又胖了许多……记得当年我与黄公公去尚膳监……” 当年黄锦在时,陈洪便是尚膳监太监,虽说十二监都是一般高低,但毕竟司礼监有实权,而尚膳监却管着皇帝的食宿,终究又低了一等。 陈洪本就机敏,此时也听出沈无言言语之中的讥讽意味,却也不大生气,只是淡笑道:“当年的两位故人……如今的遭遇却都不大好……” 沈无言讪讪一笑,接着回头看着一边跪着的柳含烟,淡淡道:“在下当真是不知道何时与姑娘串通一气谋害皇帝……你确定没搞错?” “怎会错,我们是立了字据的。”柳含烟虽说脸色苍白,但依旧掩盖不了她那份动人的气质,即便此时身穿囚服,依旧美艳。 只是这美艳在沈无言眼中看来却又有些可笑,无奈的摇摇头,道:“我家夫人虽说没姑娘这般好看,但却也不会有这般多的心眼。” 长叹一声,沈无言又道:“不过也算是欠你的,那便还你好了……” 柳含烟猛然回头,深深的注视着沈无言,久久才收回目光,冷冷道:“哪有那么简单,你说还……我便就会要?” 听着这略显意气的话,沈无言不由转身看了看这脾气古怪的女子,许久之后,才痴痴的一笑,道:“我却不想要,但某人想要送给你……” 二人在堂下这般你一言我一语,倒是让公堂之上的大理寺卿万采十分不快。 万采当年与鄢懋卿交好,二人关系可谓了得,大抵也算的上是严党一员,而今严党诸人毁于一旦,大抵也有唇亡齿寒之感。 看着堂下书生愈发无礼,他再也忍受不住,怒道:“沈无言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藐视公堂,来人……” 沈无言轻笑一声,淡淡道:“却是万大人……在下何曾藐视公堂了?” 万采吹着胡子,大怒道:“你都这般盘膝在公堂上,却算什么……你要跪便跪,要站便站,还要老夫来强调?来人,给我打。” 一边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邹应龙忙拦住万采,苦笑道:“三法司大堂上打人的事……还是少一些……审案重要,审案重要。” 邹应龙当年便是得了沈无言的便宜,将严世蕃弹劾发配的,且这些年来对于这书生一直都有好感,而今对方的冤屈,他也十分明了。 其实说是审案,无非是走个过场,沈无言的结果他们都很明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为难对方。 略一沉吟,一边的刑部尚书林润微叹一声,道:“给沈先生赐座吧。” 万采原本还打算反对,但看着一边的锦衣卫陈洪并未表态,便也只好默认。 倒是沈无言忙起身摆手道:“这位姑娘双腿有疾……还望林尚书将在下的座赐给她。” 所谓双腿有疾,说起来也是林润的心结,此女虽说一直关在刑部大牢,但所受刑罚又多来自锦衣卫,虽说明面上说是奉旨提审,实质上严刑逼供还是多一些。 林润素来公正廉明,当年海瑞便是他保举的,而今此女却由此遭遇,心中终究还是有些愧疚。 “那便赐两个座。” 柳含烟神色淡然,轻笑一声,淡淡道:“还用如何审下去?我已然认了罪,如今沈先生只待沈先生认罪便可……想来证据也都有了。” 一边的陈洪缓缓道:“不错……锦衣卫已然在沈先生家中搜到他二人所密谋的证据,我以查验过,皆都属实。” 说着话,陈洪将几封书信递给邹应龙等人。 林润脸色微变,抬头看了一眼邹应龙,低声道:“的确是他二人所签字据……。” 邹应龙苦笑一声,忙问道:“是否能确定是沈先生的字……会不会有人诬陷?” 听着堂上的议论,沈无言终究还是有些欣慰,于是深深吸了口气,无奈的摇摇头,道:“二位大人无需再麻烦了……在下认罪,这东西的确是在下所写。“ 第185章 别时怨 “二位大人无需再麻烦,在下认罪,这东西的确是在下所写。” 林润与邹应龙其实也一直想将这事拖着,虽说柳含烟早就认罪,且招出了沈无言,但一直都被刑部压着,只是终究还是走漏了风声。 于是他便打算在三法司会审上做些手脚,毕竟三法司之中他们便有两位,剩下一名万采大可不必在意,他一个人也翻不起大浪。 只是计划还是没用上,听着沈无言的话语,林润愣了半天,这才低叹道:“沈先生,你这又是何必……在下知道你的冤。” 对于这位林润,沈无言也算是颇有好感,当年对方仅仅只是一名小御史之际,便敢上书弹劾严嵩,不得不说是一名忠直之臣。 “林大人无需多说……在下也无需三尺白绫……当然这冬天下雪,也是应该。” 一边的万采冷笑一声,讥讽道:“铁证如山,沈先生还自比窦娥……真是可笑?” 沈无言不由抬头深深的看了一眼万采,玩味一笑,道:“万大人,若是没有记错……当年杨继盛也是落在你手里的吧。” 提及当年的杨继盛,万采脸色顿时黯淡下去,连连摆手道:“往事无需再提……沈先生既然认罪,那么就将罪状签了上报陛下。” 沈无言轻笑道:“不妨事,反正也不急着这一时半刻……想来万大人尚还记得鄢懋卿鄢大人吧。” 当年景王一事之后,鄢懋卿那份贿赂京城诸位官员的账册,便随着他的消失而消失,有人说他被裕王,便是而今的皇帝杀掉,也有人说他被人故意藏了起来,总之众说纷坛。 起初那几年尚有官员担心这位鄢大人忽然出现,自己的前途便会堪忧,直到已然过去几年,对方依旧没什么消息,此事也就逐渐淡了下去。 此时经沈无言提起,万采顿时心中一沉,瞳孔微缩,注视着沈无言,惊讶道:“莫非沈先生知晓他的行踪?” 这般一问,万采顿时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干咳一声,忙解释道:“虽说先帝赦免鄢懋卿的罪,但这样的人值得我等唾弃一辈子,岂能让他安生?” 沈无言冷笑一声,心中暗笑道,都不过一丘之貉,如今这般落井下石,当真是可笑。 虽说心中这般想,但沈无言依旧正色,然后低叹道:“当年鄢懋卿曾来找过我,希望可以将功补过……可惜在下当年人微言轻,便拒绝了他……” 沈无言这般说,却也没有人阻拦,大抵也是因为三法司会审堂中的诸位官员也很想知道这位鄢大人的去向,其中包括一些对鄢懋卿恨之入骨之人,当然也包括一些得益于鄢懋卿之人。 “那他后来去哪了?”陈洪大概是从鄢懋卿那边捞的银子最多一人,且与鄢懋卿走的最近,当年严世蕃为了某些目的,却是在陈洪身上花了不少银子。 此时沈无言提及,他自然也十分想知道,毕竟有如今地位,实在不容易,若是被一个鄢懋卿搅了,却是得不偿失,却也忍不住问了一声:“沈先生莫非就没有问他?” 沈无言微微一笑,淡淡道:“若想知道鄢懋卿鄢大人的去向,且听……” 邹应龙顿时尴尬一笑,无奈道:“先生这罪便是立斩……下回分解,想来是没机会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柳含烟忽然抬起头,讥讽的扫了一眼场间好奇的诸官,冷笑道:“鄢懋卿当时去了裕王府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当年的裕王府……想来大家都很清楚,而鄢懋卿能去哪,想来也只有两个人知道。” 她并未说破,但所有人都明白了,沈无言不由苦笑道:“你莫非不想多活一会?……本打算在拖上个一年半载的……” 柳含烟微微一笑,道:“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才子沈无言,竟然还会怕死?” “莫非当年宋谦当第一才子之时,他就不怕……?”沈无言目光扫到脸色大变的柳含烟,声音戛然而止,忙改口道:“每个人都会怕死……我为何不行。” 柳含烟冷哼一声,沉声道:“希望以后莫要在我面前提起他……特别是沈先生你。” 沈无言苦笑一声,连连摆手道:“你也说了,这都快死的人……哪有以后。” “我或许会死……沈先生却不会死。”声音有些苦涩,但依旧能听出那份怅然。 沈无言不知这女子到底会有何种智慧,但此时他却是被这女子折服,淡淡一笑,沈无言什么都没说,因为随之便是快马加鞭送来的圣旨。 …… 文渊阁。 高拱狠狠将那文书摔在地上,怒道:“小小倭国,竟然干涉起我大明国事……我大明想要杀人,莫非还要经过他们同意?” 坐在一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张居正缓缓上前将那文书捡起,然后微叹道:“两国难得修好……东南这战事也有些年头了,百姓们过个安稳日子不容易……” 高拱脸色更加难看,但这些言语却又不能反驳,只是愤愤的喘着气,大怒道:“那便如此听之任之?今天是沈无言,明天就会是陈无言,张无言……到底这大明是谁说的算。” 张居正微微一躬身,淡淡道:“这大明自然是陛下说的算……” 高拱的脸色微臣,冷冷的看向张居正,轻哼一声,道:“张阁老这是什么话。” 张居正摇头,道:“既然陛下也下了赦免的诏书,阁老何须再多言……充军辽东,不得诏令,永不得回京城,莫非还不够?” 高拱沉声道:“谋逆可是大罪,陛下要赦免为何不经过内阁?” “那是陛下的事,阁老可以去问陛下。”张居正一抱拳,接着低下头,便不再说话,继续翻着自己手中书卷。 …… 乾清宫。 宫中略显凄冷,皇帝扫了一眼殿中站立的那几人,心中终究还是有些无奈。 一年前就在部署此事,也将那事的前后左右调查的一清二楚,一切都是那般的完美,只待这三法司的最后一审,让百官无言可辨,却出了这一茬。 兼任鸿胪寺少卿的李元苦叹道:“日本国使者的意思的确是有意保沈先生……陛下也无需恼火,这事我大明还是赚的。” “这就是你与朕说话的态度?”朱载垕轻哼一身,冷冷道:“李元你以往说话倒还严谨,如今怎的如此不像话。” 李元却也无奈,他得知日本国使者要求对沈无言从轻发落之际,他已然欣喜万分,但毕竟在皇帝面前,依旧要装着很不悦的样子。 沉吟一阵,李元才道:“实在是……实在是被那小小倭国的狂妄气的……若是陛下认为此事有辱我国体,那臣愿带兵讨伐倭国。” “行了,就你这半吊子水平还带兵?”朱载垕虽说柔和,但心智却并不差,当年景王与严世蕃尚不能把他如何,沈无言尚被他算计在内,小小的李元,他岂能看不透。 冷笑一声,他才道:“着沈无言即可离京前往辽东,另外江浙一带的产业密切监视着,一旦有异动一并办了。” 李元轻叹一声,点了点头,这的确是沈无言最好的结果,毕竟能不死已然很好,发配辽东虽说日子苦了些,却还算能最好的结果。 …… 轰轰烈烈的这场关于谋逆的案子终究还是结束,最终沈无言被发配辽东,柳含烟逐出京城而告终。 夕阳下。 沈无言紧了紧衣襟,望着身后那前来送行的百官,心中却也十分感激,回顾自己在京城的这几年,却是折腾的有些过份。 而此案若非这点点滴滴,大大小小的官员从中协助,自己怕是等不到今天,便会被斩首示众,落得个谋逆之罪。 缓缓走到驸马李和身边,沈无言微笑道:“虽说不知道那位木下藤吉郎出于何种原因要救在下,但其中定然有李兄的一番言语吧。” 李和点头,道:“很多事不说破,沈先生也是懂的……不过沈先生之所以能活,却也并非简单的一个木下藤吉郎那么简单。” 略一沉吟,李和轻叹道:“其实如若木下藤吉郎没有提出这要求,接下来便会有百官请愿书……六科廊的那上百名言官当真是签了一份血书。” 这事沈无言并不知道,此时听李和说来,心中又是为之一震。 这边李和说话之际,张居正从远处走了过来,他淡笑大:“其实沈先生并不懂大明士子,大抵他们当年的确受到过你一些好处……但他们这般救你,却也是出于心中那份道义……毕竟犯我大明者,虽远必诛……沈先生的确给我大明士子一振声威。” 沈无言苦笑道:“其实最该感谢陛下……若是先帝,诸位怕是就要齐聚北顺门了……” 北顺门是当年嘉靖皇帝廷杖百官之地,历代打死打伤的朝廷大官们不计其数,沈无言此言词语,也意在表示朱载垕却是仁慈。 长叹一口气,沈无言这才一抱拳,道:“今日一别……未来却不知何时再会……沈某在此谢过诸位,珍重。” 第186章 沈先生与狼 沿路车马将泥泞的地上压出道道深沟,将洁白的大抵分成一条条沟壑,就像在一名美丽洁白少女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一般,显得那般的丑陋,至少在此时的沈无言眼中这一切并不好看。 所以此时的他宁愿窝在马车之中,也不愿掀开帘子去看一眼。 他将头枕在几卷书上,口中嚼着半凉的干粮,微微喘着白气,轻笑道:“忽然没有街角的包子……心情终究还是好不起来。” 听得沈无言这般抱怨,马车外的那人长啸一声,淡淡道:“这次可谓九死一生,沈先生能活下来,已然不容易。” 沈无言轻哼一声,冷冷道:“你救了在下一名,一定会谨记……只是将图纸给你们,实在办不到,这里是我的家乡,你们是我们的敌人。” 按道理说,沈无言是被发配辽东的,所以会被官府官差押解去辽东充军,只是邹应龙与林润那边又开了些门路,旁的官员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准许沈无言自己前往辽东。 起初沈无言打算效法当年的严世蕃,在半路逃回家,只是他很快便发现这一想法是多么的不现实,且不说自己在辽东无人,未来朝廷查验起来,自己过不了那一关。 便是这沿路的驿站种种,也都会将自己的消息回报皇帝,一旦某个环节出差错,沈无言相信自己便没有在活命的机会。 好在刚出城便遇到这位木下藤吉郎,便免去了那寒风凄苦。 沈无言其实很清楚对方之所以会救自己,必然是有条件的,毕竟自己与对方非亲非故,也无甚交际,唯一的企图无非是想要自己的那些火器的图纸。 听着沈无言的言辞拒绝,木下藤吉郎只是爽朗一笑,道:“本就料到这结局……这些天在京城,也看到许多,已然料到沈先生不会将那些图纸交予我。” 沈无言摇摇头,苦笑道:“这毕竟是民族道义上的事……我虽说贪财怕死,但却也不想当千古罪人。” 木下藤吉郎轻笑一声,淡淡道:“明人素来将民族气节为首位,却是值得我辈之钦佩,可惜沈先生并非一般明人……事情终究还是有回旋余地。” 沈无言猛然一翻身,沉声道:“希望腾吉郎君将明人改为汉人……不然听起来实在别扭,另外回旋余地,的确没有。” 木下腾吉郎苦涩一笑,忙道:“你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但大明皇帝如此待你,明知你有冤,却还要执意杀你……你何必再忠于他?” 沈无言连连摆手,道:“你日本国也学我忠君之道,莫非不明白,那所谓的忠其实忠的是这国家,这千千万万的百姓?” 木下藤吉郎的确明白,他虽说武士出身,但却学贯古今,甚至连大明的诸般经典也涉猎许多,因此在武士之中,可谓是佼佼者。 沉吟一阵,沈无言继续道:“古之圣贤说过,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者也……如若阁下定然以这事要挟在下,那在下唯有一死。” “你若是死,家中妻儿如何?”木下藤吉郎沉声道。 沈无言轻笑一声,淡笑道:“我之妻也学古之圣贤,如若她知晓我有此等决定,她定然会慷慨赴死,绝不会责怪我丝毫,至于我女天君……” 沈天君初脱襁褓,此时提来依旧还是沈无言的软肋,只是长叹一声,才道:“天君虽说年岁尚小,但若是知晓为何而死,也不会有丝毫畏惧。” 雪越来越大,刚走过的马车车辙很快便被大雪覆盖,甚至连车马行处都未曾留下,于是二人只得寻一处干燥之地,先躲避一夜。 夜也随之而来,北风席卷四野,气温随之骤降,即便一边的火炉烧的正旺,沈无言依旧觉得很冷,于是不得不再次加了件厚棉衣。 坐在沈无言身旁的木下藤吉郎倒还好一些,虽说只是身着单衣,却看不出有冷的意思,只是脸却早就冻得发紫。 沈无言轻叹一声,沉声道:“你坐在这里烤着,我去捡些柴禾……放心,在下绝不会逃走。” 木下藤吉郎苦涩一笑,道:“本打算在离开之前替你准备好柴草,只是……雪太大,如今已经找不到干柴禾,所以……” 沈无言却是懂这个理,沉吟一阵,苦笑道:“罢了,何时动手,你来说。” 说着话,将一边的书尽数丢进火炉之中,脸上露出一丝欣喜,道:“本想将沿路风物尽数记载下来,如今看来是到不了辽东了。” 木下藤吉郎脸色微怔,忙道:“莫非沈先生打算和在下回京都……在下一定保证你亲友的安全,将他们尽数接到京都安定下来。” 这边说着,却看到沈无言脸上露出玩味意味,于是忙又道:“以沈先生之才能,我天皇陛下定然会封你为大名据守一方,将来荣华富贵,为后人景仰。” 大名便等于一方诸侯,的确是极其诱人的条件,以沈无言如今境遇,却是很难拒绝。 沈无言点了点头,随即将目光停留在木下藤吉郎的武士刀上,微笑道:“荣华富贵或许真的会有,只是为后人景仰……不敢苟同。” “沈先生何必如此固执。”木下藤吉郎无奈摇摇头,叹息道:“况且那些武器只是为了应付我国叛乱,与大明并无害处。” 沈无言摇摇头,笑道:“相信以你的学识,是一定听过伊索寓言中农夫与蛇的故事,又或者我大明沈先生与狼的事迹你想来也并不陌生……当然你没听过也好,那么小伙子与老奶奶……罢了,你想来也未曾听过。总之,意思都是一样,莫要养虎为患。” 木下藤吉郎愣了愣,叹息道:“既然沈先生知道莫要养虎为患,那么想来也是明白莫要放虎归山……” 终究还是要有这一步,沈无言轻叹一声,无奈道:“你与我有恩……本不想就这般出手,只是在生死之前,什么恩情,实在无法来讲。” “沈先生觉得你是在下的对手?”木下藤吉郎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那夜若非我突然收手,沈先生怕是很难活到现在……。” 话语还未说完,木下藤吉郎便不在说话,因为他忽然感觉到有一名十分厉害的人物已然出现,且实力并不在自己之下。 “少奶奶听闻公子要被立斩,便已经开始忙着张罗下家……对了,月儿也将所有铺子关了,说是要和秦二爷成亲。最可气的就是大少爷,他竟然将去年新修的祖坟刨了个大洞……” 听着这熟悉的话语,沈无言这才松了口气,于是接着道:“那王天难道没有顺风倒向这位木下藤吉郎,去倭国混个什么首相当当?” 远处的声音却是一怔,片刻之后才苦涩道:“这一段……这一段徐先生倒是没有教……不过严先生却是提到……只是严先生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沈无言脸色微变,苦笑道:“让你去找李时珍,给严嵩好好看病……罢了,八十多的人,死便死了……倒是徐阶那老东西,也不来救我。” 言语之中,便是当年惊天动地之人,此时在沈无言提起竟然是那般的随意,这话若是在京城提起,定然又要引起一场轰动。 声音越来越近,渐渐浮现出一名身着锦衣的青年,他望向沈无言,摊了摊手,道:“救是救了……大少爷还想过李代桃僵的……可惜少爷已经被个倭人救下。” 沈无言不由苦笑,连连瞪了几眼木下藤吉郎,沉沉道:“都是你,我那为国为民的好形象,便被你毁掉了。” 王天连连摆手,道:“其实少奶奶倒是不在意公子到底是被谁救的……但却问起了柳姑娘……到底与公子是什么关系。” 沈无言顿时恼火,忙道:“有什么关系她还不知道?……为这事斗嘴也不是一次两次……毕竟她还不是前任,回去告诉她,就是个朋友。” “既然是朋友,你为何要打听人家孩子。”王天忙又问道。 沈无言一怔,之前只是听闻柳含烟产下一子,事情也过去几年,只是随便问起,嘱咐王天顺势打听打听,却没想到竟然让李婉儿知晓。 沈无言连忙道:“何必在意这些细节……只是随便一问,你便这般背叛了我,严阁老果然看人很准。” 王天也不回避,只是道:“到苏州才将那信交给夫人,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公子的计策,都是为了逃出京城……只是这玩笑开的却也有些过了。” 沈无言怔了怔,无奈道:“如若不这般,那位高校长与皇帝陛下岂能允许我离开京城?” 说到这里,一边站着的木下藤吉郎才听出这一切缘由,原来所谓的九死一生,都是对方演出来的,目的便是离开京城,而今对方已然达到。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书生是那般的可怕,从一开始自己便被对方算计在其中,直到现在对方说出,自己才算醒悟过来。 便凭着这些,今日自己必杀此人,于是刀已出鞘。 然而刚走出几步,便觉得浑身已然无力,顿时便发觉已然被对方下了毒。 “算不得什么剧毒,无非是些让身体麻痹的毒……放心,你既然救我一命,那么我便不会占你便宜……告辞。” 说着话,沈无言与王天上了马车,在那幽怨的目光注视下远去。 第187章 南山口 “他会冻死?” “怎么会,以他的实力,在冻个十天半个月都没什么问题。” “那你为何放他走?” “你希望我杀了他?” “这……公子若是想要杀他,我这便回去杀。” 马车飞速向前已然有些天,直到今日沈无言才算逐渐看到城镇,却又是个不知名,且十分古旧的镇子。 茶摊上,沈无言捧着那碗热茶已然喝了许久,这才算缓过一口气,轻叹道:“想要杀他,他早就死了……算起来还算有些义气,便放过他这一次。” “他救过公子,也算是两清了。”王天搓着手,然后起身给马儿喂起草料。 沈无言摇了摇头,将茶碗丢在桌上,沉声道:“倒也算不得两清,这一次本就用了些计谋……下次吧,总会有机会报恩的。” 这边境小城虽说破旧,比不得京城繁华,但商队却络绎不绝,此时即便已然入冬,却依旧阻挡不了商人们的步伐。 雪下到今天才算停歇,但积雪却十分深厚,几乎没及小腿,若非乘着马车,光凭着走路,实在很难到达这里。 想到此处,沈无言却又十分感谢那位木下藤吉郎,心中暗想着,若非对方不是倭人,两人或许当真能成为朋友。 这边想着,沈无言忽然又道:“想来这几天高先生就会被诸位官员围追堵截打听鄢懋卿的下落……可要让徐阁老看好人,万万不可走漏了风声。” 王天神色微顿,忙问道:“张先生提到过那位李成梁总兵与他素来交好……难道公子真的要去辽东?” 毕竟是边地,且不说大明与蒙古战事紧张,便是那严酷的环境许多将士都难以承受,何况沈无言这般文弱的书生。 沈无言摆手,道:“去辽东本就是与张先生商量好的,况且如今陛下与高先生对我依旧心存戒心……切记回去就将家财散尽,只留下大儒巷那边的茶楼便可。” “那却又有近百万两之多……”虽说一直以来对银钱并无任何概念,但自从与沈无言相处如此之久后,便也逐渐通了许多。 沈家家财在数年之间,翻了千百翻,全凭这位看似文文弱弱的公子与那些大小掌柜伙计们,在一个个生死斗争之中拼搏而来,实在得来不容易。 而今却要尽数散去,未免会有些心疼,不过却也不是心疼这些银子,而是惋惜沈无言等人这些年辛劳,最终却付之东流。 大抵心中也逐渐有了那份感情,对别人的哀伤也有共鸣,比如当年柳含烟之事后,便忽然变了个样一般模样。 看着那俊朗的脸庞下,逐渐升起的委屈意味,沈无言丢下茶碗,起身拍了拍王天,淡笑道:“却也算不得白费,一半给戚继光练兵卫国,一半给徐光远搞火器算不得白费……再说了,千金散尽还复来,总有一天醒八客会开遍大明。” 这却也是七年前那个夜晚和月儿畅谈的理想,而今在想起却是觉得那般的艰难,且不说商场之中的勾心斗角,便是那背后的鱼龙混杂,是是非非,都非自己可以轻易应付。 回想那些自己苦心经营的产业,醒八客茶楼、沈家酒楼、鱼龙街,甚至还有江浙一带的绣坊丝绸布庄这些产业,终究得来不易,而今尽数散去,却是心疼不已。 长叹一声,沈无言又道:“最好跟下家商量好了,所有的伙计都必须留在店中,若是不答应便不卖……这也算是当年对他们的承诺。” 店中伙计多半是当年从鱼龙街请出来的,而今若是在让他们离去,大抵也不会有什么怨言,毕竟这些年沈无言也算仁至义尽,只是沈无言终究还是过不去那个槛。 以这些人的背景,若是换了个主子未来却也不知是个什么样,想来也会有些许歧视,又或者自己多想,总之不会那般的安稳。 王天沉沉的点头,苦涩道:“我送你去辽东吧……其实徐先生早就猜到公子会去辽东,倒是严先生让我送你一句话……君子不争。” 沈无言微微一笑,心中暗叹这当年主宰大明不可一世的两人,的确了得,虽说当年严嵩在朝犯下诸般错误,但并不能否认他所拥有之权谋。 “死了儿子,家破人亡,他总算是看破这一切……其实以徐先生的年纪,大抵也能看破……所谓朝廷这诸般争斗,终究索然无味。” 望着天边乌云密布,沈无言拍了拍马儿,笑道:“若是朝廷那些个文官们知晓严嵩便藏在我府上,大抵便不会那般拼命的来救我。” 王天并不懂朝廷上的这些你争我斗,此时听沈无言说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又道:“来的时候吩咐的话实在太多……还要在想一阵才能说完。” “月儿说过什么?”已然多年未曾见过月儿,说起来沈无言还颇为想念,此时忽然提起,心中却又多了几分苦涩。 摇摇头,沈无言叹息道:“罢了,回去转告月儿……等着少爷回去,若是嫁不出去,便跟我。” 王天愣了愣,忙惊讶道:“采儿倒也这样与我说的,说提醒公子你多想想月儿……她毕竟是公子的通房丫鬟,若是你不娶她,她只能一辈子孤独。” “你懂什么通房丫鬟。”沈无言轻哼一声,微怒道:“你家采儿倒是机灵……怎的就看上你这个呆子。” 提及采儿,王天痴痴一笑,小声道:“其实若非柳姑娘之前的教导,我却也不敢有这打算……总该多谢她才对。” “欠她的实在太多,终究有一天需要还的。”沈无言苦叹一声,无奈的摇摇头。 …… 别了王天,沈无言又在小摊子待了一阵,待天色逐渐暗下去,这才乘着马车向着下一个集镇而去。 其实沈无言完全可以在这镇子多待一夜,只是就在送走王天之后,他才发觉这附近是有问题的,至少这些人来意是为了自己。 马车疾驰在官道之上,沈无言坐在马车前手已然有些抖,大抵是因为这北风实在凄冷,又或者周遭的一切以及即将来临之事,让他觉得可怕。 能让沈无言觉得可怕的事并不多,但此时这事的确让他觉得可怕。 望着前方那冰天雪地的四野,以及忽然出现的一道山口,那忽然显现出的黑暗,凌烈冬风仿若来自地狱一般,在耳畔呼呼作响。 沈无言心脏忽然开始猛烈跳动。 根据白天打听所知,不远处那山口名叫南山口,便于设伏,难以脱困。 这简单的八个字已然告诉沈无言一切,加之那敏锐的感觉以及白天所见,他已经能确定,自己将要面对的不是刀山,便是火海。 此时沈无言愈发后悔让王天先行离去,倒是高估了木下藤吉郎的手段,而轻视了另外一些人,比如锦衣卫。 马车飞驰之下掠进山口,随之马儿发出一阵嘶鸣,接着便是马车撞击岩石之后,发出剧烈的响声,似乎是木头碎列的声音。 稍顿片刻,顿时便有几名身着黑衣持刀的武士将马车车厢围住,接着上前几名黑衣人开始上前检查翻动木头碎屑。 “竟然……没有……” 其中一名黑衣人轻疑一声,好奇道:“难道被他看出来了?” 一边的另外一名黑衣人冷冷一笑,道:“被沈先生看出来,并不可耻……不过既然要杀他,那便不能失手,否则……” “他不死,我们便死。”冷笑一声,那黑衣人继续补充道。 一时之间,四野又是一片寂静。 “杀人还那么多废话,你们锦衣卫杀人之前都要喊口号?”远处山口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随即走出一名白衣书生。 那书生手中提着一柄长刀,身子在银色雪地之中若隐若现,看起来颇为诡异,既有书生之气,却又有几分血腥意味。 “刘千户,还记得当年严绍庭在北镇抚司时,你还是个百户……当年也就只有不不收我银子,却是条好汉。” 言语虽说洒脱,但沈无言心中却早就心惊不已。 这位刘千户当年虽说只是一名百户,却已然被赐予飞鱼服绣春刀,这般殊荣即便是朝廷诸位大元也未能拥有,必然是立下大功劳才可获得,且是身怀绝技之辈。 这位刘千户便是这诸般奇异之中的一名,足见他实力非凡之处。 远处的刘千户待看清来人之际,这才大笑一声,道:“沈先生倒是君子风范,不似我等这些小人物……竟然还设伏,这种小把戏。” 沈无言连连摆手,淡淡道:“这南山口容易设伏,而刘千户便将伏兵设于此地,却不等于告诉沈某此地有伏兵?” 刘千户点头笑道:“沈先生既然给刘某一个台阶下……那么就请你出手吧。” 其实刘千户也能猜到沈无言会看出这里有伏兵,但却没料到沈无言会回来,且看对方手中带着武器,显然是有些本事。 沈无言沉吟一阵,无奈道:“你们这有七个人,而我就一人……” “一对一,你和我便可。”刘千户轻笑一声,随即示意左右腾出决斗场地。 第188章 锦衣卫刘贤 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划过一般生疼,沈无言将刀放回腰间,搓了搓手,然后指了指刘千户身后那几名黑衣人,轻声道:“打群架的规矩我自然懂,你与我打完之后,他们蜂拥而上,将我踩在脚下……” 刘千户听沈无言这话,脸顿时一红,忙解释道:“断然不会如此……沈公子莫非还信不过在下?” “你先让他们都离开。”沈无言皱了皱眉头,轻哼道:“否则我将你杀掉,他们便会回头杀我……那时我已然筋疲力尽,岂不是枉死。” 刘千户脸上顿时浮现一抹笑意,眼前这书生虽说行事古怪,且在京城声誉极大,但若真论起武力,那便可以说是毫无名头。 虽说当年也有沈无言一刀斩落皇子头颅的事,却也都是坊间传闻,算不得真……且刘千户自信,自己也可以一刀将景王的头颅斩下,毕竟景王只是一名孱弱的病人。 此时听沈无言这般大言不惭,那份讥讽意味愈发浓重,随即轻笑一声,道:“沈先生有何手段自信能杀掉在下?” 沈无言伸了伸腰,又开始活动胫骨,口中轻叹道:“既然是打架,我为何要告诉你我要如何取胜?……刘千户你可要上点心。” 被对方这一番数落,刘千户脸色顿时一变,随即又道:“其实若非上边要求在下务必要亲手斩了沈先生,以你的威望,我大可让你自裁。” “自杀这种愚蠢的事,也只有几十年后的那位年轻皇帝做的出……”沈无言轻笑一声,淡淡道:“卷土重来未可知,千户大人。” 刘千户轻笑一声,淡淡道:“莫非沈先生认为今天有卷土的机会?” “为何总要如此多的废话?”沈无言轻哼一声,缓缓走上前,将刀鞘丢在一边。 武士刀乌黑,与刘千户手中绣春刀又有不同之处。 虽说都是刀,但明显刀身的打造上差距极大,且二人出刀方式不尽相同。 沈无言脚下步子先满在快,随即脚步越来越快,刀从身下猛烈抽出劈像刘千户天灵。 刘千户也不承让,一闪之下,轻易躲开沈无言刀锋,瞬间也飞出一刀,顿时将沈无言的衣角割掉一块。 沈无言早就褪掉棉衣,此时在这北方呼啸之中,也不觉得冷,倒是心中又多了几份战意,毕竟七年前的之前,这样的打斗他经历过无数次。 如今重新经历,终究还是有些生疏,所以在躲避与出刀之中,终归还是欠缺一些灵动感,但这对于沈无言来说,并不影响大局。 倒是刘千户心中为之一震,原本以为这书生既然提着刀来,无非是想和自己拼命,自己大可若猫捉老鼠一般和对方戏耍一番,在一刀将其解决,但显然如今对方并不是老鼠,而是和自己一般狠辣老练的猫。 特别是对方那全然看不懂的套路,让他几次险些被刀刺中,倒是个难缠的对手。 而对于沈无言来说,其实面对这样的对手,也并不好过,此人比起木下藤吉郎还要差一些,但却也并非自己能轻易应付。 好在如今凭借着时势以及自己抢得的先手的机会,尚能与对方打个平手,不至于很快败下阵来。 只是沈无言却很清楚,如今自己凭着对武学中诸般精髓的掌握,才能与对方相抗,但论起体力,终究还是比不过这位练家子。 刘千户乃是锦衣卫千户,平日里便是以武力混饭吃的,况且对方的身体强壮,也远非沈无言可比,自然很难相比。 如今虽说雪已然停了,但北风依旧凌厉,刮在脸上刺痛,这对体力的消耗,又是一个极为重要之处。 反观刘千户,他本就是北方人,虽说南山口已然极北,比之京城还要寒冷许多,但毕竟承受力又远胜与苏州来的沈无言。 这一来二去,其实沈无言一直都处在劣势,若是不快些分出胜负,怕是很容易露出破绽,被对方借势斩于此地。 好在沈无言此刻尚未露出颓意,所以刘千户也尚未考虑到沈无言会有这诸般弱势,依旧在拼命出刀、躲闪,势有开山之势。 刀与刀之间的撞击,闪耀出阵阵火花,使得这凄冷的夜多了几点光明。 沈无言微嗔一声,迅速后退,沉声道:“刘千户乃行伍出身,我却一介书生,你竟然全力对我,这算得什么道义?” 刘千户讥讽一笑,冷冷道:“沈先生可曾听过锦衣卫讲道义?……如今我要杀你,我自然出全力,否则便是失职。” 沈无言将刀丢在一边,轻哼道:“你这倒是让当年的沈炼蒙羞,锦衣卫身为朝廷卫队,你刘千户还得了皇帝御赐飞鱼服,竟然行这小人之行,如何对得起大明?” 这般言语,倒是让刘千户不由一愣,竟然无法回答沈无言的话,于是一摆手,沉声道:“打遍打,哪来如此多的废话……” 说着大喝一声,提刀便向着沈无言冲去。 沈无言也不将刀捡起,只是站在原地,轻笑道:“京城百官都知道沈某是无罪的,偏偏刘千户还被奸人蒙蔽,竟然来杀害忠良,如何对得起你身上的飞鱼服?” 刘千户一时之间心中极其复杂,他岂能不知道这位沈先生之名气,当年国子监诸生大闹诏狱之际,他便在场,虽说也被打伤,但对这位书生还是十分敬佩。 多少年诏狱都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对方,朝廷诸官无不惧怕无比,而那些个教习与监生们竟然敢冒着杀头的危险,去诏狱劫狱,可见此人并不是奸邪之辈。 后来斩景王,怒斥倭国使者,这些个事迹无不在坊间广为流传,他平日里虽说并无在意,但毕竟是被耳濡目染洗礼过的。 而今自己得了东厂之令,过来截杀此人,心中其实一直有愧,毕竟东厂提督陈洪此人之品性,他实在清楚,比之严绍庭强不了多少。 只是东厂之令也就等于皇帝之令,自己蒙皇帝之恩,食君之禄,自然忠君之事,皇帝让他杀谁,他便必须去杀谁,这便是忠。 刀锋停在沈无言身前,却并未落下,只是顺势削断沈无言几根青丝,随之刀回刀鞘之中。 沈无言睁开紧闭的双眼,心跳瞬间加速,但实质上那颗高悬的心,却是安稳下来。 他却是在赌,赌这位刘千户心中尚有的道义,若是对方心中尚还存在一些道义,那么他的刀便不会落下,若是没有,那么自己就只有一死。 而今即便与对方硬拼,最多也就落得个两败俱伤,自己终将难逃一死,倒不如来赌这一把。 “你回去如何交代?” 刘千户轻笑一声,冷冷道:“无非就是一死,莫非我还怕死?” 说着长啸一声,随即向着身旁几位黑衣人一抱拳,低叹道:“这位沈先生是个仁义之辈,沈炼沈公便是因他而沉冤昭雪……若是没有沈先生,严世蕃怕是如今还会逍遥法外。” 那剩下六名黑衣人沉默一阵,随之齐声道:“我等誓死追随千户大人。” 刘千户爽朗一笑,随即将身上飞鱼服缓缓脱下,一起连带那柄绣春刀走上前递给沈无言,沉声道:“我刘贤入锦衣卫以来,为朝廷诛杀近百名逆贼,得先帝赐予飞鱼服,而今也算对得起这些荣耀……” 沈无言将锦衣卫与飞鱼服接过,沉沉道:“你又何必如此,大不了不回锦衣卫,去何处都能生存。” 刘贤苦笑一声,淡淡道:“我之荣耀得于先帝,便等同于得于陛下,而今却有辱使命,又有何面目在存活于世。” 大笑一声,他继续道:“这几位都是与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希望沈先生莫要为难他们,我死后将我葬在这山野之地也算了得这心愿。” 言语终了,只见刘贤从袖中取出一柄匕首,直插自己心脏。 鲜血随之而出,将沈无言白袍染的猩红,也在这漫天洁白中,留下那一抹殷红,若开起的一朵娇艳红花一般动人。 沈无言蹲下身子,向着刘贤极其恭敬的一拜,随之微叹道:“诸位就此离去还是来取我性命请自便。” 那六人呆望着倒在地上的刘贤,许久之后,才又道:“望沈先生将我等与千户大人葬于一处。” …… 南道口。 这一处极易设伏之地,忽然多了七个小山丘。 沈无言几乎花费三天时间才算完成这项工程,其中包括给每一个人挖出墓穴,以及斩出石头,给每一人书写墓志。 而今终于完成,沈无言便也要离去,不住回头望去,沈无言轻叹道:“诸位相信沈某是仁义之人,沈某定然不会让诸位失望。” 说着,沈无言将武士刀从雪中抽出,望向远方洁白的天路。 以此距离辽东还有半个多月的路程,南道口大抵只是第一道关卡。此处出现一名为仁义而死的刘贤,前方却就没有如此好运。 沈无言从衣带中掏出几块干粮嚼了几口,随即坐上马车,从南道口继续向前而去。 第189章 青阳客栈,吴志远 穿过南山口后便是一马平川,虽说尚有积雪,但对于这良马以及老车夫来说,完全可以驰骋万里, 万里自然是夸张了些,但也算得上一路顺风。一路之上,沈无言除却在每个驿站歇脚简单的补给,基本在路上没有停过。 直到抵达雁南外的这座名叫青阳的小城。 青阳城位于雁南百里之出,乃是通往辽东必经之路,因为前往辽东需要经过大雪山,所以前往辽东客商,以及从辽东回中原的路人都会在此地歇脚。 于是青阳城虽说只是一座边境小城,但往来贸易却十分繁荣,其中不乏各个形色不同人,其中汉人居多,倒是还夹杂些蒙古人。 自从今年夏时大明与蒙古茶马互市,蒙古商人便得以在固定商市进行一些小规模的生意往来,直到如今已然准许蒙古商队小部分进入中原等地。 虽说这其中的禁令还是十分严格,但比起几年前那屡次兴起战端已然好许多,至少大明与蒙古各部的战事已然越来越少。 而今在辽东附近有蒙古插汉部,便是嘉靖年间,由于朝廷之疏忽,加之严嵩为相时的种种因素,在大明京城附近剽掠多天而去的俺答。 这些年大明在关外大多都在应付蒙古鞑靼,故而有南倭北虏之患,而今之间能安定下来,茶马互市,的确是个不错的决定。 而在大明与俺答周旋之际,当年驻守辽东的朵颜三卫以及新崛起的女真部也顺势崛起,三者勾结一起,倒是让大明十分苦恼。 朵颜诸部便是当年蒙古旧部,虽说降了大明,也为大明戍边做出不少贡献,但那也有近百年的褪变,而今到底是敌是友,实在难以名状。 倒是新崛起的女真诸部,虽说如今尚未成气候,但终究不可小视。 素来便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之说,故此也再次说明此次大明与蒙古茶马互市,封贡互相交好,是极其明智的决定。 也得以使得大明抽身出来,将周围这些对大明虎视眈眈的诸部一并情理免除后患。 而今时任辽东总兵李成梁颇具将才,这些年在辽东可谓立下汗马功劳,朝廷上下也对其极为肯定。 而今看着这繁荣的青阳城镇,沈无言却有些无奈,大明与俺答封贡言好的确是极其明智之举,而明军趁机清扫关外诸般毒瘤也是应该。 只是多年之后那事便是起于如今,却阻也不是,不阻又不是,却是难以抉择。 望着远处那巍峨雪山,沈无言赶着马车停在一间小客栈前,客栈名字倒也起的随意,便叫青阳客栈,大抵也算是青阳城有名之处。 虽说刚从诏狱出来便被发配辽东充军,身上银两早就打发给狱卒,好在临行前诸官倒也毫不吝啬,总共也凑出几百里银子,也算一路有个花销之费。 马车刚停在客栈门前,立刻便有一名围着虎皮的小伙计从堂内跑出来,上前向着马车内恭敬道:“这位客官里边请,是打尖,还是住店……本店有上好的客房,也有可口的小菜……” 马车是木下藤吉郎的,大抵也是从驸马府带出来的,所以颇具规模,加之那马儿一看便是好马,故此这小二倒是以为轿中客人非富即贵了。 沈无言不由对这小二的眼力表示佩服,只是话还未说出口,便听那小二冷冷道:“还不快搀扶你家主人出来……” 沈无言不由怔了怔,心道刚想说眼力好,顿时这眼力便差了许多,倒也犯不着与对方争辩,轻挥衣袖,淡淡道:“我又不是狗,要什么主人。” 听着沈无言这话,小伙计脸色顿时大变,立刻便有动手之意,倒也显得出北方人之彪悍,好在常年接触南来北往的客人,倒也激灵,很快便看出不对之处。 沉吟一阵,小伙计脸上逐渐笑逐颜开,忙恭敬道:“这位大爷竟然自己驾车……倒是奇了怪了……来来来,里边请。” 对于这阴阳怪气的声音,沈无言只是付诸一笑,随即下了马车,丢给小二一两银子,轻声道:“马儿是好马,喂些好草料……可别冻着了。” 小二接过银子,轻哼一声,不屑道:“就一两银子,就想要好草料……?” 言语之中尽是不屑,倒是让沈无言微有迟疑,毕竟一两银子在京城足矣完成这些事,而且显然还能剩下不少。 若是这事放在京城伙计身上,定然会欣然答应,且还不会忘记恭敬的行一礼,只是此时这伙计的表现,显然有些出乎意料。 看着沈无言脸上迟疑之色,那伙计轻哼道:“一两银子算是买草料,自己牵到后院喂完,在过来找我。” 沈无言不由一愣,接着好奇道:“那我刚才说的那些,需要多少银子?” 小伙计挺了挺胸膛,大声道:“若是要我帮公子做这些,却要付三两银子。” “哦……”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从袖中掏出三两银子丢给小伙计轻笑一声,道:“倒是会做生意,叫什么名字。” 得了银子,小伙计顿时满脸堆笑,忙应和道:“小的叫钱守财,是这青阳客栈跑堂的……你还别说,公子当真是大方,以前叫三两银子都无人答应,最终都只能降为二……呵呵,这个,客官里边请。” 沈无言也不愿再与对方多纠缠,轻笑一声,便踏步走进店中。 说是客栈其实也算不得,小店之中兼具赌坊以及酒楼,而且其间穿着单薄,涂抹妖艳的姑娘络绎不绝,大抵也有青楼生意。 原本打算叫些吃的,但环顾店中乌烟瘴气,充斥着南来北往客商,倒是连一张桌子也难以腾出,所以便打消了这念头。 于是沈无言便走向柜台上,准备让店家安排客房,待晚些人少在过来。 柜台上是一名年过中年的书生,身着破旧长袍,看起来萎靡不振,显然十分劳累,翻动着手中账册,不住的哀声叹气。 待沈无言走上前之后,书生这才微微抬起头,沉沉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或者有什么需要尽可告知与我。” 沈无言扫了一眼桌上那一手漂亮的小楷,不由笑道:“先生倒也有闲心,这店中客人如此多,却也有时间写字。” 那书生苦涩一笑,无奈道:“真正的客人可并不多……公子有事快说吧。” 沈无言点了点头,便不在问下去,只道:“那就请先生给在下开间上房……对了,若是饭菜能送到房间,就送上些拿手的吧。” 听着沈无言的吩咐,书生抽出宣纸尽数记住,然后沉声道:“甲子三号房,上楼右转便是……上房倒是有些时日无人住了,公子还请自己清扫一番。” “这……”沈无言微有迟疑,忙好奇道:“店中没有伙计?” 书生指了指跑出门外的刚才那位小伙计,摇头道:“除却那位跑堂的,后院做饭的祖大厨,便剩下在下……只不过在下是账房,所以也算不得伙计。” “如何称呼?”沈无言向着书生一抱拳,微笑问道。 书生干笑一声,摆手道:“倒是有些年未曾介绍过自己了,在下姓吴,名志远……” …… 所谓上房只是房中多了些桌椅,另外燃起了香炉,旁的倒是与寻常客房未有何差别,倒是饭菜还算可口,都是些北方野味。 嚼着肉干,沈无言缓缓将窗子掀开,望着这北方夜下那一轮明月,心中思绪无限。 过了今夜便是冬至,回想那年冬至之际,李家族会,自己费尽心思终究还是将李婉儿留下,而今再次想起,终究还是有些恍然。 时过境迁,而今婉儿已然成为自己的夫人,且还有了孩子,原本该给孩子讲睡前小故事,带夫人外出郊游的年纪,却落得如此境地。 北方的天气终究还是比苏州要凌烈许多,如今开着窗,那阵阵凉气几乎沁人心脾,让沈无言感觉着骨头都在哆嗦。 忍着牙关大颤,索性将窗户草草关闭,这才走向屋中小火炉前,将手缓缓贴在一边,苦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首辅只有一个,谁都想当。皇帝也只有一个……” 轻叹一声,沈无言缓缓将烛灯吹灭,然后缓缓躺在床上,但鞋子并未褪去,衣服也还穿着,手中却紧握着那柄武士刀。 刀早已出鞘,但由于藏在袖袍下却是看不出来。 沈无言躺在床上,双目注视着微闭的窗户,心中默念数着时间,心中却又是一沉。 刘贤之死距今已然有了些时日,沈无言沿途在驿站中的消息大抵也早就送到京城,而京城也足以提前做好一切部署。 这几乎是一个死结,驿站必然会将沈无言途径情况报到京城,但京城一旦知晓这些事,便会提前做好劫杀部署。 沈无言却又不能不去驿站,且不说沿途补给问题,一旦驿站中无什么途径信息,朝廷中立刻就有了口实,苏州江浙一带监视之人立刻便有了动手的借口。 沉沉一叹,沈无言大笑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外面天冷……” 第190章 东方不群 “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外面天冷……” 此时时日虽说以及很晚,四里的商铺屋舍也早就关了门,到了入睡时间。 但青阳客栈必然是这其中最为特别之处,大抵还是因为这诺大的镇子中就这一间客栈,往来客商却也需要一个歇脚的地方。 听着外面粗犷的声音,想来便是辽东辽西一带的药材商人,要么便是关外的参商,总之极其豪放,搅扰的四邻难以入眠。 而对于沈无言这间上房来说,却稍显安静一些,正如吴志远所说那般,往来客商尽是奸猾商人,岂肯付银子住这与普通客房一般的上房? 因此沈无言这道声音显得十分突兀,以至于连沈无言自己也为之一怔,不由又苦笑一声,随即起身将烛灯再次点燃。 灯刚燃起,一道敲门声随之传来,接着便是一声柔和的声音:“沈公子还没睡?” 沈无言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看了一眼刚被打开一些的窗户,慢应道:“本是打算睡……但是又无法入睡,所以便起来坐坐。” 外面的声音迟疑一阵,忙又道:“既然如此……在下索性无事,我可与公子手谈一局如何?” “那便最好不过。”想起当年与徐文长王少卿在大儒巷老槐树下下棋的时日,而今也过去多年,自打来京城之后,倒是未曾在碰过这黑白子。 此时得此人提起,沈无言却也来了兴致,忙道:“吴先生进来说话便是……” 稍过片刻,便看到那位略显萎靡的书生,端着一张棋盘推门而今,面上带着笑意,道:“今夜总是觉得有些不安,以至于无法入眠……原本是打算去院中坐坐,偏偏又来了些关外参商,实在无法宁静些。” 沈无言不由淡淡一笑,随即结果吴志远的棋盘放在桌上,抓起黑子先落子,一边道:“那我便先落子了……倒是吴先生还未有家室?” 吴志远随即也落下黑子,苦涩一笑道:“青阳城近些天来繁荣了不少,但之前一直极其荒凉,谁肯将闺女嫁到此地。” 沈无言点头,应道:“那吴先生莫非就不打算寻个出路……倒也不必,毕竟如今这铺子生意倒也不错。” “近些天倒是不错,只是……”吴志远长叹一声,无奈道:“小店虽说不景气,却也算的上是家业,这些年苦苦维持……终究还是耽误了功名。” 看着这位面黄肌瘦的吴先生,沈无言也不由有些同情,这大概便是那种所谓的腐儒,熟读圣贤书,终究却无法领悟圣贤之道。 而今以从商为末流,因此经营起这小店来却是百般苦闷,但若是说将这小店抛售出去,却又不肯,大抵还是为了留守家业。 于是家业没有守好,到头来功名利禄也是枉然,最终两头都是亏,却也无可奈何。 这样的人却也比比皆是,只是又不能说他们不好,毕竟守的是祖上,心中向的是国家社稷,在说小点便是为了功名利禄,大抵也是为了为祖上添光添彩。 说起来,这样的人也是悲哀的,至始至终都是为别人而活。 沈无言轻叹一声,摇摇头,道:“此地距离辽东并不远,先生大可去军中做个文职……这小店权可交与旁人打点,只要不至于荒废便可。” 吴志远大抵还是有些不忍心丢下这铺子,但却也一时不好抉择,只是轻叹一声,苦涩道:“先这般维持着吧,待来年参加乡试,若是中了,那便就去。” 二人便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的下着棋,不知不觉,已然传来打更的声音,却已然三更。 “沈公子你输了……”就在更声响起一阵时间,吴志远向着沈无言一抱拳,好奇道:“公子落子虚浮……莫非有什么心事?” 沈无言摇了摇头,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了一眼被风吹的不断煽动的窗子,忙道:“没……吴先生棋技过人,在下却是输了。” 吴志远顺着沈无言的目光望去,忙笑道:“倒是这窗子扰了公子的心情……” 说着话,吴志远忙起身便要上前去关窗户。沈无言心中暗叫不好,忙起身想要拉住吴志远,但一只羽箭已然从猛然掀起的窗户射进。 吴志远尚未反应过来,那羽箭已然直插他胸口,顿时鲜血涌出,他也随之倒地,口中还不住叫着:“沈公子快跑……快跑……” 沈无言紧皱眉头,忙撕下衣角为吴志远止血,苦涩道:“倒是我连累吴先生了……先生一定要挺住,待杀了这些人,我在为你偿命。” 吴志远一把抓住沈无言的胳膊,苦涩道:“我不会死……倒是沈先生,你快逃……” 沈无言轻轻拍了拍吴志远的肩膀,心中暗自叹息,随即心中一横,随手提起武士刀冲下楼去。 此时四面一片寂静,北风呼啸划过沈无言的皮肤上,就像刀割一般生疼。 武士刀刀锋反着微弱寒光,直至远处那片黑暗。 “谁能想到京城第一才子沈先生竟然还有这等绝学,连锦衣卫刘千户都不能奈何你……倒是可惜了他们七位的一家老小……” 沈无言心中又是一沉,按照此人说法,刘贤以及剩下那六位锦衣卫的妻儿家小,大抵也极难幸免于难,心中顿时又升起一阵愧意。 还未等沈无言回话,那人又继续道:“沈先生倒也有兴致,与那书生下了如此久的棋。” 声音由远及近,片刻之后,一名妖娆的女子从暗处悄然飘来。 说是女子倒也有些不准确,因为此人声音极尖,且不似女子那般,倒像是男子刻意为之,且此人除却打扮之外,俨然就是一名较为秀气些的男子。 沈无言看着走来之人,心中顿时发麻,苦笑道:“原来是个人妖……真是……你这打扮当真是鬼都害怕。” 听着沈无言此话,那人倒也不生气,只是轻笑一声,淡淡道:“沈先生果然牙尖嘴利……在下就看看将你的牙拔了,嘴撕烂,还能不能这般狂妄。” 沈无言轻笑一声,讥讽道:“你为何称在下而不称本姑娘?……你这死人妖,竟然暗箭伤人,今天沈某就教你做人。” 那人轻哼一声,道:“在下是男子为何要称本姑娘……在说了,本姑娘……” 似乎是发觉说错了话,声音戛然而止,忙用手捂住嘴,脸色顿时一红。 “白痴……”沈无言讥笑道:“你倒是还不如你们的陈公公……。” 二人虽是这般斗嘴,但似乎都无出招的意思,倒是沈无言又将手中武士刀紧紧握起。 月光下只能看着对方双手各握一只长针,看起来倒也并非是善茬,只是看着对方这一身红衣,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人。 于是忙问道:“姑娘是否姓东方?” “你如何知道……什么姑娘,本……在下……罢了。”声音稍显紧张,显然是没料到沈无言知道自己身份。 沈无言却是一愣,接着又问道:“那敢问姑娘……哦不,这……那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轻哼一声,冷冷道:“我倒沈先生竟然知晓在下,看来倒是我多虑了……在下东方不群,乃是东厂掌刑千户。” “又是个千户。”沈无言顿时头皮发麻,之前出来个刘贤便极难应付,而今又出来个东方不群,顿时恼火道:“你到底是东方不败,还是岳不群。” 东方不群却是听不懂沈无言之言,只是冷笑一声,道:“论起武功刘贤与我相差甚远,在说才智学识……他如何与我相提并论?” 沈无言听着这尖利的声音,心中不住的哆嗦,随即提起刀便向着东方不群冲了过去。 东方不群倒是没料到沈无言会这般急切,随即挥起手中长针去抵挡,一瞬间两只武器相撞,擦出一阵耀目的火花。 沈无言心中顿时一惊,对方手中那针看似极细,但竟然有如此大的硬度。 大抵也看出沈无言的惊奇,东方不群眼中露出一丝不屑,讥讽道:“便知道你这等读书人没见过世面,这乃是海外仙石锻造而成,岂是你凡铁可动?” 沈无言张了张口,不由苦笑道:“……在下书读的的确不多……倒是你这海外仙石……大抵就是一块陨石吧。” 东方不群也不理会沈无言的言语,抬针便刺,倒是针针皆都刺向沈无言致命穴位。 沈无言一时之间却也只能上串下跳的躲避,时不时的挥刀格挡,但终究还是在身上落下几道血印,虽说不致命,却疼痛难忍。 面对如此强敌,沈无言心中焦急万分,而今却也无法指望能用言语将对方说动,只得提起刀与对方硬拼。 刀锋愈发凌烈,但东方不群身法又极其灵活,每每到危险之时,皆都能任其躲避,最终竟然还能反刺沈无言一针。 沈无言暗自叫苦,不住后退,但这般一退之下,愈发吃亏。 那东方不群却借着这机会,发出一连串的猛烈攻击,顿时沈无言胳膊上已然出现几个血窟窿,鲜血不住涌出。 第191章 明朝手榴弹 只见那两根长针在东方不群手中仿若两道闪电一般,凡是刺出,必然会命中,速度之快,实属世间罕见。 沈无言身体本就孱弱,又经过一番打斗,此时早就精疲力竭,却是难以招架对方这突入起来的猛烈攻势,只得节节败退。 只是随着沈无言越往后退,手上的漏洞便越多,那东方不群命中的次数就越多,而沈无言所受之伤也就愈发重。 顷刻之间,沈无言两条胳膊上便以多出几道血窟窿,鲜血几乎将白色棉衣染红,却也早就血迹斑斑,让人看着心惊不已。 而今已然入夜,最后一批进入客栈的客人也早就睡去。 加之东方不群手上施展的是长针,与沈无言这武士刀皆都是轻便武器,两两撞击之间,并未又太大动静,不至于惊醒住店的客人。 纵然如此,沈无言如今也已然伤痕累累,实在难以在战下去。 此次可谓自几年前苏州时,第一次这般经历生与死的考验,沈无言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在院子里跑动,只是以及难以甩掉身后不断刺来的长针。 沈无言心中暗自估计,此人功夫大抵与木下藤吉郎不想上下,就是不知道与王天相比起来又如何,倒是邵大侠未曾出手过,并不好比较。 只是无论如何,而今自己却远非此人对手,对方那一手的阴柔功夫实在难以抵抗,自己稍有不慎也许就会被对方刺中死穴。 随着沈无言的不断跑动,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从胳膊到后背,直到如今连大腿上也多了几道伤口,跑动起来牵制着浑身肌肉都在剧烈疼痛。 沈无言脚下步子越来越吃力,倒是那东方不群手中却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时时发出尖锐的笑声,显然此景对于他来说极其受用。 于是在这一来二去之中,沈无言忽然大吼一声,怒道:“你这个死人妖,你杀我有甚好处?” 东方不群轻笑一声,淡淡道:“在下杀人从来不要好处,杀人便是最好的好处……倒是沈先生这般才子,如今我倒是有些不忍心……。” “闭嘴。”听着对方这略显娇滴滴的声音,胃里顿时翻江倒海,几乎忍不住要作呕,忙一正色,大声道:“东方姑……哦不,东方大人,你过来取我首级吧。” 东方不群不由一愣,惊讶的看向沈无言,好奇道:“这就不打了?” 沈无言苦涩摇头,道:“这还如何打下去……以阁下的功夫,要想杀死在下早晚的事……不过你记住,这不代表沈某怕你一个女子……” 听着沈无言稍带讥讽的语气,东方不群也不在意,扫了一眼眼前这浑身是伤的血人,轻笑一声,道:“你若早如此,也免受这等苦楚。” “你若是正常说话,我倒也不会这般。”这般说话之际,沈无言尚还竭力适应对方那阴不阴,阳不阳的语气。 东方不群轻哼一声,随即收起长针,缓缓走向沈无言,轻笑道:“沈先生不喜欢在下说话,在下偏要与沈先生说话……” “行了,接着。”说着话,沈无言从袖中迅速掏出一只黑乎乎的东西丢给东方不群,接着又快速跑动起来。 东方不群接过那东西,一时尚未反应过来,但瞬间便发现手中之物的异样,因为他忽然问道一股火药味道,接着便要将那东西丢掉。 刚跑开的沈无言轻哼一声,冷冷道:“定时炸弹就先用在你手上了……” 这般言语刚一出,顿时一声剧烈响声从身后穿过,接着便是一道浓烈黑烟弥漫整个小院,由于此时天尚暗,只是借着月光能看清一些,随着这道烟尘,什么都看不见了。 沈无言忙向着原定方向跑动,许久之后浓烟才散去,但场中那人已然不见,但也未曾留下些什么,显然威力不足,只是将对方吓走,真正杀伤力并未有。 这倒也怪不得这炸弹的威力太小,实在是因为精力有限,且许多材料也都极其难找,大多材料大明而今也未曾出现,只能从远来的西洋商人手中购买。 原本计划中这炸弹是当烟雾弹使用,至于实质性的杀伤力,却也还要一段时间来研究,重要的倒也不是杀伤力,而是准确的爆炸时间。 而今民间也多有用大量爆竹当炸弹使用,虽说效果次一些,但只要量大,也能炸死一头野猪。 如今沈无言要做的便是,在这巴掌大小的小炸弹之中,发挥到成堆爆竹的威力,且要做到爆炸的精准,且时间合理。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工作,直到现在也才初具雏形。 只是这第一响,显然还是收到一定成效,至少如今当起烟雾弹用,还算是不错,即便在预计之中,并未有想到如此。 沈无言不由苦笑一声,因为他忽然发现在烟雾尽头,那名穿着红衣的娇艳男子似乎并未有任何受到伤害的样子。 “素闻沈先生才智惊天……”烟雾尽头的东方不群冷冷笑道:“今天的确是涨了见识……这便是神机营的火器?” 沈无言怔了怔,忙道:“是也不是……神机营的火器,大抵比这个要强一些。” “强多少?”东方不群轻哼一声,怒道:“能将几百名训练数月的武士,尽数杀死在小巷之中?” 这倒是几年前的事了,当年景王有意杀掉裕王,在小巷之中设伏,后来反被沈无言带着神机营围住,一干武士尽数死在火铳之下。 听得此人提起此事,沈无言心中已经,暗叹莫非此人还与那二百多名武士有联系,若真是如此,这仇怨便就结的大了。 “先生莫要乱猜,我与那些乱党怎的会有联系。”东方不群淡淡一笑,道:“不过倒是与景王有些交情,我便是景王引进东厂的。” “倒是有这层关系。”沈无言冷笑一声,不屑道:“一个废物挑了一群废物,而今又多了个人妖。” “不过我并不打算为他报仇。”东方不群轻笑一声,不屑道:“所谓成王败寇,他既然以死,那死者长已矣。” 沈无言一双眼冷冷的注视着东方不群被在身后的双手,随时提防对方出手,自己好及时躲闪。 “而今陈公公嘱咐我来杀你,你我岂能就此回去?”东方不群忽然大笑起来:“可惜了刘贤,以你的手段,你断然杀不了他。” 沈无言不由怔了怔,摇头道:“你们二人若是联手,我在南山口便死了,何必要等到这里。” “我为何要与他联手?”东方不群沉声道:“我二人联手杀掉你,最终的功劳归谁?” 沈无言不由一愣,随即喃喃道:“万恶的帝国主义……” “却也懂得高阁老那些小心思,他本就狂妄自大,且素来与我司礼监东厂便有歧视,便是多了那玩意罢了,真论起能力,却也未必比太监们强多少。” 东方不群的声音有些无奈:“如若我埋伏南山口,你早就死了……无非是想将功劳给刘贤,我却也不阻拦,以他的性格,自然杀不了你,反而会搭上自己。” 沈无言心中一震,暗自思付,这东方不群果然心思缜密,且对于人的弱点把握的极高,且看人也十分准且,此时提及的几人,皆都正中问题关键。、 便在这顷刻之间,沈无言忽然看到一点不同,从东方不群指尖上有水珠滑落,可能是雪水,也可能是血水,沈无言不能确定。 若是雪水,大抵是刚才炸弹爆炸,他随即抓起的雪来敷手。但若是血水,那就一定是他受伤了,且是受伤的伤。 这两者有根本性的差别,如若他当真手上受伤,那么沈无言便有杀了他的把握,但若非如此,那么沈无言立刻便会死于他之手。 这般沉吟之际,沈无言反手抓起武士刀,再次向着远处的东方不群冲去。 对方显然也早就料到对方有此一招,随即移动脚步,开始与对方周旋起来。 待沈无言欺身而前之后,心中顿时一惊,对方双手依旧紧握长针,显然并未受伤。只是既然已经冲了过来,便只能与之拼命。 随即挥刀便斩,东方不群依旧轻挥一下,立刻将刀锋格挡开来。 沈无言顿时露出一丝笑意,他能清晰感觉到这道力度明显弱了许多,而之所以会如此只有一个解释,那么就是他受伤了。 事实也的确若沈无言所想那般,东方不群手上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几次刺出的杀招都被沈无言躲开,显然有些不支。 沈无言心中一动,立刻疾驰后退,但这一退立刻又被东方不群找到机会,眼看着这一招便要刺中沈无言太阳穴,生死命悬一线之际。 沈无言猛然回头劈出一刀,正向着东方不群脖颈之处砍去,这竟然是一招同归于尽的招数。 若是这一刀劈中,东方不群的那一针也必然会扎在沈无言的太阳穴之上,二人都会葬身于此地。 东方不群轻哼一声,奋力躲避沈无言这一招,他倒是没料到沈无言竟会如此拼命,心念微动之际,竟然将长针收回,便要后退。 但显然已经来不及,沈无言一刀劈出,直斩向东方不群左臂,登时声凄厉喝声而出,竟然一只白皙的胳膊掉在雪地上。 第192章 文武全才 沈无言原本也只是想拼一把,却是没料到竟然斩断了对方一只胳膊,大抵刚才的那火器当真是把他炸伤了,以至于无力躲避沈无言这一击。 只是这似乎并不算是什么好的预兆,砍掉胳膊和砍掉脑袋,终究不是一个概念,于是沈无言心中又是一沉。 若是这一击将对方杀掉倒还好说了,而今仅仅是砍断对方一只手臂,那么定然会将他激怒,如此一来,他就不会再有先前的顾忌。 人本就是在生死关头才会拼命,刚才他只是顾忌沈无言与自己拼命,所以奋力而逃,而今胳膊已然被对方砍断,若是不将这人杀掉,岂能干休? 只见东方不群猛然回身,从身上撕下些许碎布将伤口紧紧裹住,接着从袖中抽出一柄长剑,双目通红的望着沈无言。 望着这可怖的一幕,沈无言唯有一个打算,那便是退,但退无可退,这边就这般大小,还能退到何处去? 这般迟疑之际,沈无言忽然听到客栈外传来一阵马儿长啸,接着一道沉重的声音:“沈公子快出来……快……” 沈无言心中一动,倒不是因为得了生门,而是说话的声音出自吴志远之口,显然对方如今还未死,心中那份愧疚也就减了几分。 此时便只有一个打算,沈无言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那道敞开的大门,只要能冲出这门,就能坐上马车,然后顺利离开这里。 以东方不群的伤势,定然难以追上自己,即便以后追上,他也早就失血过多,再无精力与自己打斗。 这般想着之际,沈无言便开始向着门口缓缓移动。 显然东方不群也看出沈无言的意图,冷笑一声,道:“十步之内,你必死无疑。” 沈无言轻笑一声,不屑道:“十步杀一人呀……东方姑娘当真以为自己是东方不败。” 虽说是这般说的,但沈无言看了看东方不群手中紧握的长剑,心中却是为之一颤,剑上寒光咄咄逼人,全然没有一丝怜悯。 东方不群也不理会沈无言,只是冷笑,随即又大笑,全然不似之前那般淡然,毕竟他心中一直认为沈无言不堪一击,以至于落得个断臂下场。 想起之前尚还嘲笑刘贤之辈愚蠢之极,而今自己便连刘贤也不如,心中那份羞辱愈发强烈,加之断臂之伤,他早就恨不得将眼前这书生撕碎。 剑随心动。 一剑刺出,竟然并未任何声响,倒也并未太多变化,大抵蕴含着他这些年对剑术的巅峰造诣,其中多以阴柔为之。 沈无言霎时间便感觉到那浓郁杀意,慌忙提刀便欲格挡。 东方不群几乎是顷刻之间来到沈无言身边,随之便刺出那惊人的一剑。 “当!” 长剑被沈无言用武士刀挡住,随即在东方不群这迟疑之际,沈无言立刻向着客栈大门跑出几步,刚走出几步他便发现手中武士刀已然从中间断开。 此刀伴随沈无言也有些年月,当年从秦二那边花了大价钱打造,其中救过他几次性命,且也杀过一些人,其中便有当年的景王,而今就这般断了,着实有些心疼,但命悬一线之际,却也来不及顾忌这些。 就在沈无言刚跑出四步之际,东方不群的剑又从身后刺来,这一剑并不比之前力度能差多少,依旧凌厉非凡,远非沈无言可以抵挡。 刚才还有武士刀能抵挡一击,而今却又如何能再来抵挡? 沈无言心中一横,随即又从腰间衣带掏出一枚炸弹丢向东方不群。 但沈无言很清楚,之前那一次之所以能得手的原因多赖于新鲜,东方不群已然上过一次当,岂能再上一次当,所以这一丢,已然是弥留之际的一搏。 东方不群此时虽是震怒,但显然还未冲昏头脑,一眼望见那火器飞来,随即移动身形去躲闪,但手中剑锋已然指向沈无言。 沈无言趁着东方不群这一停顿之际,再次跑出三步,距离客栈大门只有咫尺之间,但却远于天涯。 “还有四步,走完这四步你就要死了。”东方不群声音愈发尖利,就像失去孩子的母狼一般,听起来震慑心魂。 距离大门还有九步,沈无言腰间的衣带已然没有炸弹,手中仅仅剩下一柄断掉的武士刀,他几乎已然等于死掉。 “拼一把。”沈无言目光游离在东方不群与自己之间,大抵预算二人相隔的距离,以及自己行动的速度。 忽然,沈无言猛然向着门口扑去,一时之间竟然将速度发到极致,竟然与东方不群拉开了一定距离。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这一次竟然足足走出七步,而且东方不群也未能尚还到沈无言分毫,但七步之后,二人的距离又近了许多,而沈无言已然耗尽了全身所有力气。 望着就在眼前的大门,以及站在马车前握着胸口焦急望着沈无言的吴志远,沈无言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竟然连起身的力量也消耗殆尽。 “倒是再次看走了眼……”东方不群眼中也不由露出一抹惊讶,低声道:“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有这般可怕的实力……当真是文武全才。” “什么叫文武全才,你尚未见到……”沈无言轻哼一声,扯着干裂的嘴唇,讥讽道:“所谓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纵马定乾坤,这才叫文武全才。” 东方不群点了点头,接着讲剑往前一送,轻笑道:“可惜,可惜。天妒英才大抵就是如此,而今我便替这天收了你。” 言语一出,沈无言已然闭上了眼。 “叮!” 又是一阵脆响,沈无言顿时只觉身子一轻,随即便听见东方不群大喝道:“好你个邵芳,你竟然背叛陛下……” 沈无言已然昏睡过去,隐约之中只能感觉坐上了马车,然后口中还喃喃道:“万万不可让那死人妖伤了吴志远……” 随即听得那男子沉声道:“他还没这个胆子……”这才安心的昏睡过去。 睡梦中,四面沼泽重生,自己便趴伏在沼泽从中,手中紧握一柄匕首,整个人没在泥潭中,纹丝不动。 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声音从这边过来,眼看着那人掉进沼泽陷阱之中,他奋然跳起,将刀直接插入那人心脏,但很快他便发现,原来此人是自己的好友。 原来这名好友被敌人活捉,以他来引诱自己出来,如今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的好友,敌人也发现了自己。 对面那个个手持机枪的蒙面人显然并非善类,口中嚼着难以名状的语言,但他却能听懂,大抵是放下武器的意思。 他如何能投降,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同伴,沈无言沉沉一咳,随即奋然向后撤去。 这一代地形他再也熟悉不过,所以在对方机枪扫射之下,他竟然也躲了过去,只是敌人追的太紧,而他却已然没有太多力气。 最终落在一处悬崖之前,身后手持机枪的黑衣人便在身后,望着悬崖下的白云摇曳,他微微闭上双眼,然后一跃跳下。 …… “别叫了,这哪像一名饱读诗书的文人,满口都是粗话。” “先生莫要在意……他以前不是这般样子……大抵还是受伤太重。” “这倒是说对了,他的伤的确极重,若非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早就死了。” “这……这都是以前的事,何况……罢了,先生快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 在一处破旧房舍之内,一名老人捋着胡须,望着眼前躺在床榻上满身血污的书生,轻哼一声,冷冷道:“怎么样……死不了。” 听得此话,对面那穿着纱裙的姑娘顿时露出一丝笑意,低叹道:“总算脱离了危险……先生今天想吃什么?” 那老人轻哼一声,沉声道:“自然是药膳,你这身子若是不吃药膳,还能活多久?” 听得此话,小姑娘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苦涩一笑,摇头道:“前些天那只乌鸡……” “行了。”老人轻哼一声,呵斥道:“他身子很强健,而今只需要安心调养,什么乌鸡汤老山参,根本没什么用处,若是补坏了身子,你哭都来不及。” 少女欣然一笑,随即跑出门去。 老人望着床上的书生,又长叹一声,苦笑道:“你倒是有福,巧巧这姑娘为你可算是……罢了,罢了。” …… 京城。 昨日又下了一夜的雪,今晨便晴了,虽说温度还很低,但捂着裘皮尚能出来走走。 小亭子内,李贵妃望着冰冻的湖面,轻叹一声,道:“刘贤没回来……东方不群重伤,还丢掉一只胳膊……” 站在李贵妃一边的冯保微微点了点头,脸上虽说未曾有任何表情,但心中早就乐开了花,忙道:“前些天路过文渊阁,听高阁老说的……” “什么路过,听墙根便是听墙根。”这般笑着呵斥一声,随即又道:“这般说来,沈先生尚还安全?” “这……这倒说不准。”冯保自从得知这消息之后,立刻便派人去查探,不过大抵也能确定沈无言并无大的问题。 李贵妃摇头道:“无论如何,看紧点陈洪……莫要让他在苏州折腾。” 第193章 病中吟 北边的天就是极冷,比起京城来也要冷许多,而今还未下雪,但北风吹拂,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沈无言微微咳了几声,大抵还是被院中那到婉转的声音吸引,倒是对这凄寒并未有任何感觉,想来还是因为近些天的药实在太补,以至于如今身上还在发烫。 门外响起阵阵琵琶声,夹杂着少女凄厉的声音,曲调中尽是哀怨之色,倒是让听着不住动容,不由想起几年前的某些事。 病榻上还算温热,大抵还是因为少女将自己的裘皮盖在了床塌上,又在房中烧起了暖暖的炉火,还不忘常备一碗热茶。 只是沈无言到现在还动不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受了多么重的伤,只知道浑身都在刺痛,只要一动,便会瞬间疼的晕过去。 大抵也试过几次,现在沈无言已然不愿在冒险尝试,即便头发已然极痒,却依旧无能为力。 听着外面的曲子渐渐停止,接着从外面走近来一名少女,那少女似乎早就熟悉这一系列的流程。 先是给火炉加些柴禾,然后又用手试了试茶汤温度,然后再一口一口的喂给这书生,直到茶汤喝完,然后又紧了紧被角。 接着又给书生的脸揉揉,在挠挠头,这才轻叹一声,道:“也不知道这药到底如何……不过李先生可是神医,定然不会错的。” 沈无言心中暗叹,这药却是有效,若非有这等奇药,自己怕是早就失血过多而死,倒是那位李先生,说是神医,大抵都不为过。 毕竟这世间只有一个李时珍,功在千秋,即便这时代的任何人都不得与之相提并论。 心中自然有百般言语,特别是对眼前这少女却是有诸般言语,但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因为他发觉自己竟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想来东方不群的针上也萃了毒,以至于沈无言这伤会如此难好,不过这也显示那位李时珍先生的医术,的确了得。 “其实不辞而别……”少女背对着沈无言,坐在床边上,淡淡笑道:“这几年来也算想明白了,大抵还是无缘吧。” 这般说着,少女手上不由又紧紧抓住衣角,小拳头攥的紧的,竟然关节处已然泛白。 “公子往年曾说过,人这一生将会遇到三种人,其实一种是你喜欢的,一种是喜欢你的,另外一种……那一种是适合你,会和你在一起的人。” 说到这,少女不由回头向着沈无言甜甜一笑,痴痴道:“大抵还是喜欢公子的,却也不知是何时的事……不过想来我们便是那种不适合在一起的人。” 静静的躺在听着少女的心思,沈无言心中总有说不出的辛酸,大抵的确是无缘吧,若是不这般说,又能归结为如何? “其实婉儿姐姐却是适合你,那种安稳的小生活……郎情竹马骑,绕床弄青梅。你们若是能回到苏州,想来在合适不过了。” 沉寂一阵,少女又叹息一声,苦涩道:“这几年与李先生走遍大江南北,倒也遇到许多人……终究还是……” …… 沈无言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久,他只记得当自己第一次醒来听到那熟悉声音之际,立刻便要起身,结果瞬间就晕了过去。 之后又几次尝试起身,但终究用处不大,除却一次次的晕过去,且对方根本无从察觉到之外,便再无任何效果。 此时这个时间少女想来已然去午睡,而外出采药的李先生想来也该回来。 这位李先生脾气十分古怪,但为人绝然可以用宅心仁厚称赞,除却每个月定时给村中人号脉检查身体之外,诊病全然不收任何费用。 倒是有些草药会收些银子,但价格也都是极低。 最为重要的一点在于,李先生诊病不分是汉人还是蒙古人,有时甚至连沿路而来的女真人也会来此找李先生诊病。 在大明,特别是在辽东。辽人对蒙古人可谓恨之入骨,想来这也是这些年无端而起的战事,引起两地百姓互相仇恨。 只是这些仇恨在李先生眼中,却又算不得什么。 之前有人倒也问过李先生为何要给蒙古人,大明的仇人治病,他只是道:“无论蒙古人还是汉人,他们都是病人,我身为大夫,替人治病便是根本。” 这些年来,他给皇族子弟医治过,甚至还深受先帝倚重,而今来这穷乡僻壤,依旧未有什么优越感,却是让沈无言也为之侧目。 再说他这些年的奔波,却就是为了心中那份信念,要整理出一本药材药方的合本供后人使用,免得在有病人,再有药材无法识别,而耽误了病情,最终酿出大祸。 这些天的相处,沈无言每每在想,朝廷之中那些自诩清高的文人士子们,素来爱叫嚷人命关天,但草菅人命的却也都是他们。 真是比起来,尚还不如这位下九流的大夫,而那些深谙圣贤之道的读书人,反而整日里勾心斗角,终究落的下乘。 大抵也是因为这些敬意,所以对于对方时常冒出的几句言语,却也不甚在意,甚至有些时候还自得其乐,心中几经思量对方言语。 由于口中不能说,沈无言只得听,听的多了便又听出些意思,而今每日听李先生讲话,倒是成了必修功课。 听着门吱的一声响起,沈无言立刻屏住呼吸,开始专注的听着李先生说话。 “今日在雪原上遇见两个山参商人说有上万年的雪莲,要让老夫去看……上万年的雪莲……” 说着话,李先生轻哼一声,不屑道:“若是上万年的雪莲,倒也有……那是在皇宫里,但我却也不稀罕,寻常雪莲在长个一万年,不就是万年的了。” 却也都是些寻常的事迹,却也算不得什么事,但沈无言听来却十分有意思。 “不过说起这万年雪莲,倒是罕见……若是能得到,却也对巧巧的病有用,大抵也能续命五六年吧。” “续命?”沈无言心中一动,一直未曾听闻苏巧巧有过什么病,而今听来却是为之一惊,听李先生这般说,想来这病甚至致命。 于是他忙想翻身去询问,但身子还未移动,他便感觉到席卷全身的刺痛袭来,疼痛致使他几乎要晕过去,但这次却没有,因为他还要在听下去。 “想来这孩子生在死人堆里,能活到如今也算是奇迹,想来也都全仗着薛乙那老家伙照料……只是终究难以医治。” 薛乙便是当年与苏巧巧一起住在太湖边上的薛大夫,离开苏州之后,沈无言才得知那位薛大夫的名气竟然如此之大。 薛大夫在内科上极具造诣,大抵也算的上是这一科的祖师。 听着李先生连连的叹息,沈无言心中极其苦涩,心中一时之间竟然那般的无助,毕竟那少女是那般的美好,就要这样离去,且永远离去。 “想来都是注定的,巧巧这姑娘待你实在用心良苦……倒也并非不理解你,感情这种事……巧巧说不要提,不合适,想来心中也不是这样想的。” 说到这,李先生忽然爽朗一笑,淡淡道:“巧巧就是要强,不过这也好……过了这一年,我便送她回苏州,哪都不去了。” …… 天气依旧很冷,横陈病榻上,沈无言已然能稍稍动动身子,但依旧还是不能说话,唯一能与人交流的,想来也就只剩下眼神。 望着上方那红彤彤的大眼睛,沈无言心中有说不出的困苦,最终却只得在内心深深叹息,然后紧紧闭上双眼。 少女倒是欢快,却是将即将面临的死亡威胁抛在脑后,整日里不是给沈无言说些笑话,便是唱唱曲子,只是曲子终究还是愈发哀怨。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少女纤细的手指拨动着琵琶,眼波流转在书生的眉眼之间,忽然笑了起来:“那一年在太湖边上,你也在这般……而今在这辽东北地,竟也如此贪睡。” 说着话,少女又沉沉的叹息一声,苦涩道:“李先生说,只要熬过这个冬天,你便能下床……我却也该回苏州了。” 无奈的摇摇头,少女抿起嘴:“送你来的那位侠士刚才来过,说是你在辽东军营的事已然安排妥当,苏州那边无需顾虑,想来是你的好朋友吧。” 听着苏巧巧提起这事,沈无言脑海中顿时又浮现起那夜的逃亡景象。 东方不群那一剑已然刺来,但却被另外一柄剑挡开,然后自己便被脱进马车,只是听到一句:“他还没那个胆子。” 剩下的话便有些记不清了,但大概能判断那人的身份,便是离开京城许久的邵芳。 只是邵芳为何会出现在青阳客栈,而他又为何会说东方不群还没有这个胆子去杀吴志远,而吴志远为何中了一箭,却并无大碍。 这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疑问,此时一并拥入沈无言的脑海,但头脑一片昏沉,完全无法去思考,最终只得放弃。 “对了,王天前些天来过……” 第194章 家书以及武藤蓝 “对了,王天前些天来过……” 迟疑一阵,少女从袖中抽出一封信,轻叹道:“他说在回苏州的路上,听闻客商说起青阳客栈中的那场打斗……后来追问才确定那人便是你,于是又沿路返回寻你。” 少女看了一眼信上写着“李婉儿”三字,苦笑一声,随即又回头看向那位只能动动眼睛的书生,轻声道:“想来你也很想知道信的内容,那我便替你看看……” 看着沈无言眨了眨眼睛,少女这才将信拆开:“家中一切安好,如今除了月儿以及几位掌柜被安置在苏州城外的老宅以及茶楼外,剩下的一些年纪稍大些的老人,都住在暖香阁……田产地产都卖了,留了些银子,剩下七十万两银子全数交给蓟辽总兵谭伦……江浙一带的桑田重新购置回来交给了父亲,李家的皇商还能勉强维持。倒是沈惟敬近些天来的较为勤劳,大抵还是觊觎相公的那玉露的配方……” 念到此处,少女不由怔了怔,低声道:“婉儿姐姐终究还是大户人家出身,做事皆都能统筹兼顾……也通晓世事,我却不行。” 沉吟一阵,她继续道:“而今沈家没落,的确有诸多掌柜们离开,冷嘲热讽自然不在话下……甚至还有些大商户企图霸占醒八客茶楼,但遵照相公的意思……” 苏巧巧忽然苦笑一声,无奈道:“倒也没有占你便宜的意思,婉儿姐姐的确写的是相公……” “遵照……遵照你的意思,对这些人全然不做理会,在他们走前也奉上礼金,一切都遵照礼数去做,但茶楼的招牌一定要保住,这是我们翻身的资本……大抵还是不太懂相……你的意思,其实家业如何都无妨,即便过着男耕女织的小日子,却也不错……” 念着,苏巧巧已然起身:“只是徐先生说,我这样的想法实在可笑……沈无言已经进了这条路,便不能再回头,便若他说的那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就算他想全身而退,也会受到诸般阻拦……严先生的意思却更加有意思,说是相公若是皇帝,便无人敢在招惹了……” 苏巧巧忽然咯咯一笑,轻叹道:“你们家这两位先生倒也有意思……只是想起公子若是当了皇帝,怕这大明都要有意思起来。” 听着少女柔和的声音,联想写信之人当时的情形,沈无言一时想笑,一时却又想哭,但终究还是无法表达任何感情。 人毕竟还是感情动物,无论多么强大,多么的通晓俗世,洞穿一切,却依旧还是有所谓的软肋,而今苏巧巧的病与苏州的那一大家,便是沈无言的软肋。 而今这两者又在自己最为脆弱之际相结合,却是又一种打击,于是愈发显得自己多么的无力,即便当年自己也曾谋定时局。 不由又感慨,若是自己当了皇帝,这天下又该如何治理,毕竟烹小鲜与治大国区别还是相去甚远,大抵能治理一个郡县,但若当真去执掌一国,却又难以统筹。 这却又是自身软肋,关于自身的缺点,沈无言这些天来也想过许多,除却性格上不间断的寡断之外,便数管理能力及其匮乏。 大抵早些年经营一间铺子,又或者营造一个庞大的商业家族,想来都能控制,且互相规划起来都能经营的十分妥善。 毕竟当年太湖水患之际,便是用的这些前世学到的一些管理方式。 只是当真对于一个商业帝国,又或者是一个拥有广大领土,上千个县的帝国来说,那份管理能力,便又显得极其匮乏。 不过这也并未无法进步,本着应有的学识,在加以推广,或者在小面积的实验,在实践之中寻求出路,却也比盲目的学习理论又好的多。 毕竟时代不同,很多方面的人事又有诸般诧异,这般实践得来的方法,也许并不符合理论,但又的确适合在这个时代运行。 这也算是为何要将江浙一带家财尽数抛弃的原因,自从夺了周家茶业之后,醒八客的产业便再也难以扩张,其中自然有一定的人为因素,比如官府的阻止,但更多的还是无法去管理。 大明帝国如此庞大,若当要把醒八客开在每座城中,那便要成百上千名的掌柜,其中又要有成千上万,甚至数十万的伙计。 如此多的人,又该如何去指挥,不至于在苏州做的一个决策,到达辽东之后,已然是几年后的事了。 且这各个地区又该如何去妥善安排,毕竟地区各有不同,无论是风俗习惯,还是百姓的倾向以及贫富程度,这又设计到价格如何制定。 总之这诸般困难若是按照以往的发展,是必然没有进展的,一旦生意在做大一些,内里的隐患也就会越来越多。 一旦某一天这隐患显现出来,便会成为被攻击的漏洞,那时在补救,已然极其困难。 声音依旧回荡在房间之内:“前些天王天回信说你出个些问题,但具体是什么问题,却也没有说清楚,只是说如今正安置在巧巧……那里,所以便附此信一封……” 王天之所以未曾说自己打斗身受重伤,显然是怕李婉儿担心,听到这,沈无言不由又对王天十分赞赏,暗自叹息,这小子终于懂些人情世故了。 “此次发配辽东,却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天君这些天连续生病,好在薛大夫便住在府上,时常也能照顾,并无大碍,也无需太过担忧。……倒是采儿与王天的婚事,本想着你回来再安排,但如今也不愿在拖下去……严先生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他要回分宜,徐先生随同而去。” 大多都是些家中琐碎,但听来却依旧深有感触,沈无言眨了眨眼,示意苏巧巧挠挠头,接着又眨了眨眼,表示可以继续。 苏巧巧微微一笑,继续道:“世贞先生来过一趟暖香阁,与少卿先生同来的……与归先生在项脊轩聚了一次,并未让他们见严先生,却是怕他们误会。倒是周家那老先生这些天来愈发不安,去过几次,都在念叨着大明将亡之类的言语,想来时日也是不远。” 所谓周家老先生便是当年诗会时沈无言在周园遇到的那位老先生,当时二人有过一次交流,后来周家破败,周严坠亡之后,沈无言重回周园,便将这老先生带了回去。 经过几次交谈,沈无言大概了解到,这老先生只是性格有些古怪,以至于至今未曾有功名,这些年便一直抑郁烦闷。 “说来你那暖香阁倒也的确有意思,竟然有如此多的老先生,听起来也都非凡人……若是李先生去了却也不错,不过以他的脾性,想来也没时间去。” 沈无言心中不由一笑,暗自思付道:“这位李先生若是能去暖香阁,怕是就要葬送一本名垂千古的大作……兴许还会成为千古罪人,毕竟本草纲目只有一本。” “冬至前吴先生来过一趟,说是《西游记》已然交予我父亲,能否刊印便要看这一次……倒是那本《金瓶梅》实在有些……相公回来可要解释一下这书。” 苏巧巧摇了摇头,好奇道:“这《金瓶梅》却又是什么书,回苏州一定要讨来看看……” 听得此话,沈无言心中不由叫苦,于是又将王世贞暗暗骂了无数遍,怒斥这浪荡公子。 房间之内不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全然不似一名生命将到尽头的少女。 念着手中长信,少女忽然哎呀一声,惊呼道:“药还在炉子上,倒是忘了这事……” 慌张跑前跑后,终于才算将药安置好,然后晾在一边,这才重新取回信,浅笑道:“婉儿姐姐还说,她将院子种满了蔷薇……便是你的那些玫瑰,大抵待你回去时便能开满整个园子。” 脸上虽说还带着笑,但声音明显小了些,大抵还是有些失落。 信到此结束,念着收尾,苏巧巧才长舒一口气,然后又笑了起来:“你也别急,想来许久未见,所以婉儿姐姐写的多了些……现在又有王天留的一封信。” 听得王天留下的信,沈无言精神为之一震,忙眨了眨眼睛,催促苏巧巧快快拆开信来。 苏巧巧笑了笑,随即拆开信封,看着那封信,愣了许久,才低声道:“相比起婉儿姐姐的长信,王天这信当真是简短……” 听得此话,沈无言心中愈发急切。 苏巧巧摇摇头,苦笑道:“当真不知道王天打听人家的小老婆做什么……” “小老婆?”沈无言不由有些失望,本以为王天在京城有些收获,但却得来的是这种不沾边的消息。 苏巧巧将那信丢在一边,沉声道:“待回苏州,我定要问问采儿姐姐……这般远送来的一封信,竟然只是写着,新娶的小老婆姓武……叫武藤蓝……是个日本国女子。” “武藤蓝……”沈无言心中不由一动,于是又想起当时宁安公主与自己在北镇抚司诏狱中的那一袭对话。 第195章 人人事事 当时宁安公主在提到如何复仇时,曾说到过关于当今陛下的某些问题,便提到过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并非软弱,而是好色。 当时沈无言倒也未曾在意过,大抵色本就是人之天性无论男女,而沈无言一直认为皇帝的弱点在于软弱但又好强以至于就会自卑,那么总会有一天与性格强势的高拱生出嫌隙。 最终这二人看似强大不可抵挡的搭配,最终会毁在他们自己手里。 于是在他们合力之际,面对这不可抵挡之势,徐阶提前便致士,王世贞也宁愿放弃前程回乡著书,这些人皆都非凡类,却也不愿直接面对这二人。 那股强大势力便被自己面对,想起京城那些天的惊心动魄,以及后来终于得以逃出京城,却依旧免不了被追杀之苦。 好在如今一切都安定下来,到了辽东这地界便再也无人敢乱来,毕竟驻守辽东的这些封疆大吏们,未必就肯向他们妥协。 这般听着少女读着王天的信,沈无言心中不由为之一动,想来这些消息也不会是王天得来,却又要归功于当年的那些老友。 含烟楼换了主人,但内设终究不会变,这股隐藏在京城内的暗流,是沈无言几年前精心布置下来的,如今看似平静,但总有一天会翻起一场滔天大浪。 至少以如今这事态看来,只要不出太大的问题,一切都会按照预设前行,而今需要做的事就是在辽东等待时机。 京城权宦们依旧可以随意鱼肉百姓,皇家贵胄们也已然不用劳动便可拥有花不尽的财富,某些人依旧能主宰大多数人的生死。 但依旧会有人始终每天坚持去国子监典籍处看书半刻,也会有人将自己营造的东方乌托邦完美展现,却也有人罢官回乡作下《焚书》。 隆庆二年的冬天即将步入尾声,接下来便是隆庆三年的春天,这一年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大事小事,但直到这一刻,一切都恢复如常。 “武藤蓝,武藤蓝。” 沈无言心中默默念着这名字,愈发兴奋,却也并非来自这女子本身因素,更多的却也是这女子将会带来的某些效应。 比如一个小小蝴蝶扇起翅膀,便会引起一场巨大风暴一般,武藤蓝想来便是那只即将闪动翅膀的蝴蝶,只是而今尚还平静。 信早已读完,少女也到了休息时间,试了试汤药,然后给沈无言喂罢,这才出门而去。 …… 京城的新年已然过完,烟花散落在墙角雪花堆砌之处,却又稍显落寞。 文渊阁之中,时任内阁首辅的高拱近些天来一直都不怎么好过,除却因为折了两位得力干将而每日过来找麻烦的陈洪之外,诸官无非大小,也都不肯罢休。 一直捧着书卷阅读的张居正,微微抬头扫了一眼满头大汗的高拱,轻声道:“万采已然在门外等候多时……阁老不见?” “不见。”高拱言语微怒,沉沉道:“无非又是为了鄢懋卿的事,老夫怎么知道他去了哪,当年陛下赦免了他的罪,他便回乡,而今寻不到人,竟然来找老夫,算什么道理。” 张居正听得,不由怔了怔,片刻之后才又道:“那也该给个交代,首辅这般不见诸位大臣,却也不是个事……何况陛下那边也是个问题。” “陛下能有什么问题?”高拱冷哼一声,微怒道:“陛下已然多日不理朝政,全都是因为那倭国妖女……这般误国误民之举,实在让人唏嘘。” 高拱性子本来就激进,而今位极人臣,说起话来愈发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此时震怒之际,竟然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张居正倒也不怎么在意,他也算极其了解高拱,沉吟一阵才道:“听冯保说,鄢懋卿在裕王府见的最后一个人便是阁老你……也莫要怪百官找你。” “又是冯保这阉人。”高拱怒骂一声,怒喝道:“这冯保与那沈无言一般小人,竟然这般污蔑与我……哼,没杀了他,当真是他的造化。” 张居正轻笑一声,淡淡道:“怕不是没杀他……而是连阁老都不知道能否杀掉他吧……即便此时阁老也没这个把握。” 高拱一时语塞,他如今的确不能拿沈无言如何,对方如今身处辽东,在派出手下的人去追杀已然不成现实,何况对方也会有了防备,难免不会被朝廷其他人抓住把柄。 沉吟一阵,高拱这才冷冷道:“下次他便不会有这个好运,倒是那冯保……这无才无德的阉人也不看看当年他在裕王府是个什么角色,竟然也欺我。” 张居正微微皱了皱眉头,轻叹一声,心中暗付道,冯保从当年一名小太监,混到如今司礼监秉笔,是否有德说不得,但无才却也很难说。 高拱素来看不起冯保这太监,所以在年前本来应该冯保接管东厂,却在高拱阻拦之下,留给了陈洪。 东厂一向都是司礼监秉笔兼任,而司礼监掌印在提督东厂的也有,但不成惯例,所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其中猫腻。 以至于冯保散播高拱与鄢懋卿中的某些关系,看似无意,但仔细思索,便能看出这其中的暗斗。 只是对于这二人的暗中较劲,张居正始终秉持中立,只要在辽东那人一日未有动作,他便始终甘愿做内阁一名副手。 …… 王府之内。 冯保恭敬的站在一边,始终不敢抬起头来看一眼那位神情淡然的李贵妃。 直到对方轻轻摇了摇头,接着道:“陛下倒也有些日子没过来了……倒是那位武姑娘抢了后宫诸妃的风头,却是了得。” 关于那位武姑娘,冯保也算略有耳闻,大抵是倭国进贡而来,说是日本国美人,但对于他来说,这似乎并未任何感觉。 无论是美人也好,丑陋也好,都是一样。 沉吟一阵,他才道:“陛下对那女子却是极其宠幸,前些天说是又赐了诸多银两……内库的银子本就不多,户部也不拨银子。” “户部做的对。”李贵妃脸上神色并未有任何变化,但语气已然有些恼怒:“户部的银子是朝廷的,应该用在该用之处,而非后宫。” 冯保连连点头,沉沉道:“您说的是……” 李贵妃沉吟一阵,忽然又道:“这三年来朝廷也算恢复了些,不至于在欠官员们的俸禄……高拱做的还算不错。” “高大人自然是励精图治,在外声明却是不错,且百姓十分拥护……只是……”冯保脸色顿时黯淡下来。 李贵妃轻咦一声,好奇道:“只是什么……有话便直说,何必这般吞吞吐吐的。” 冯保微微点了点头,道:“外面有些传闻,都说陛下沉迷女色,不理朝政,若是这大明没有高阁老,怕就要亡国……” “放肆。”李贵妃脸色顿时大变,轻哼道:“陛下也是能随意议论的?” “奴才该死……奴才只是……”冯保连忙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李贵妃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起来……却也没有说你……只是那高拱实在气人,这些言语定然都是他放出去的,即便不是他……也定然是他手下的那些人。” 冯保听得此话,心中暗自窃喜,随即正了正色,低声道:“沈先生离开之际,说是打算让申时行来当小皇子的先生……但也被高阁老阻拦……” “这高拱,当真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所谓母以子为贵,而今高拱已然将手伸到小皇子身上,李贵妃再也无法容忍。 “钧儿选谁当先生莫非也要经他来挑拣?当年主张让沈先生过来当钧儿的先生便是他,后来赶走沈先生的也是他……他高拱到底要干什么?他难道还要当皇帝?” 这番怒喝,倒是让一边的冯保有些始料未及,但既然有此等效果,便没有白费这一番言语,于是忙小声,道:“娘娘莫要气恼,那冯保便是仗着如今陛下信任,便如此肆意妄为……早晚有一天……” 话未说完,却已然与李贵妃心中所想不谋而合,所以不用说出来也完全可以。 “既然他不让申时行来当钧儿先生,那……那你看看谁较为合适?” 冯保轻叹一声,苦涩道:“王锡爵也算不错……只是性子激进了些,便留着张先生便可,其他人……多了也是多余。” 李贵妃听此话,却也觉得张居正的确不错,于是沉沉点头,应道:“那便张先生了。” 冯保暗笑一声,心道,这般一来你高拱便再也无机会在小皇子这横插一脚,于是忙应道:“大抵也就这些事,倒是苏州那边……醒八客卖了家财,银两尽数交与朝廷,却是有些……” “沈先生如此便是为了堵住那些人的嘴。”李贵妃轻哼一声,冷冷道:“竟然以为沈先生谋逆,他若是谋逆,以他的才智加上那偌大家财,早就动手了。” 冯保点头,应道:“却也是这个理,想来那些人都会明白,陛下也不会在纠结于此了。 第196章 咱们成亲吧 年关已过,天虽说尚未转暖,但也算不在那般的寒冷,至少那阵阵的寒风总算是少了许多。 经过数月调养,沈无言已然能简单的下地走路,大抵在过几天便要去辽阳戍边,而今能闲下来的时间,实在不多。 身子勉强能活动,所以沈无言便着手着重新将武士刀取出,寻了几处铁匠铺,终究还是无法修补,大多都是因为打铁技术上的问题。 这边境小集镇不比苏州繁华,且武士刀所用的打铁技术极高,这般边境小城而今无法铸造其实也是意料之中,所以沈无言最终只得重新挑了一把韧性不错的弓箭。 其实以他如今这身体,说用武士刀也不太现实,甚至拉起这硬弓也极为费力,基本射出一箭便要休息许久才能缓过神来拉第二下。 不过沈无言已然十分满足,毕竟躺着一动都不能动的日子终于过去,而今再不济也能时不时的出门坐坐,虽说随时都要带着小马扎,却也乐的悠闲。 这些天也简单的出去走了几条街,沈无言也大致对这小镇有了简单的了解。 此镇名叫辽阳,也就是辽阳城外的一处小城郭,想来也是这几年茶马互市,此处恰好又算是辽阳城到青阳城的一个中间段,故此成为往来商客歇脚之处。 辽阳镇却是不比青阳城,小镇子说起来还没青阳城一半大,即便青阳城只有一间客栈,却也要比这小镇子强上许多。 辽阳镇并无客栈,有的只是一些小茶摊子以及一些杂货铺子,唯一大一些的,大概就数那间稍显整洁的酒楼,却也实在简陋。 沈无言半个上午便几乎将整个镇子走了个遍,然后每家铺子都进去看看,大概买了些平日里会用到的些日用品,然后便回到房间。 说是房间也不大算是。 这也算是一间小院,但前面是铺子,后面搭个小院,院子看起来像是自己才搭建的,除却几根不算粗壮的栅栏外,并未其他院墙。 那几间小屋便更加草率,只有苏巧巧居住的那间房间是泥砌的,其他几间房间都是用茅草以及毛毡铺成的,虽说足矣御寒,但终究还是不太结实。 经过铺子时,李大夫正在给几个病人号脉,看着沈无言经过只是嘱咐喝药,便再无多话。 苏巧巧正在院子里整理药材,她早些年便与薛大夫一起生活,少女性子好强,所以每每都自己种植药材,然后给薛大夫换些银子补贴家用,却也算是认识了不少药材。 而今跟随李大夫也有些时日,苏巧巧便可给李大夫大大零工,平日里做饭熬药,甚至照顾还自己开了片药园子,便也算是尽了那份心。 其实她也知道,凭借着那些稀少的药材,根本是不足以每月都有剩余,但李大夫每个月总会带些女孩子用的胭脂以及首饰。 苏巧巧也尽数接过,多余的话大抵也都不会去说,但心中总是记着的。 这些年来除却沈无言的银子可以随便花销之外,想来再也无人可以这般随意,即便那薛大夫几乎算是自己的养父母,而李大夫救了自己一命。 看着沈无言从门外走进来,苏巧巧露出一抹明媚的笑容,她轻声道:“前些天你病重时宰了李先生一只乌鸡,所以早晨我又从你身上取了银子给他买了一只……你还要吃么……” 看着沈无言一脸茫然的样子,少女忙又道:“若是想吃,待会杀了吃……只是明天你要自己赶早去买,否则晚些就没有了。” 沈无言连连摆手,道:“不吃鸡了……也吃了有几十顿……要不今天我来做饭?” 苏巧巧睁大了眼睛,惊讶道:“你可是一介文人岂能有下厨房之礼……在说你这病还未好,让你出去走走已然……” 沈无言轻轻摆了摆手,冷笑道:“那今天更要让你见识见识老夫某东方第一大厨的厨艺……当年我在得月楼当厨子那会……” 听着沈无言这般玩笑,苏巧巧也不住的笑了起来,然后道:“那你便做吧……倒是要看看你这熟读圣贤书的书生,能做出什么好菜。” 说起做菜,沈无言却也有些时日没有接触,大抵还是因为去京城之后又有了新厨娘,在后来李婉儿便开始掌勺,最终自己便沦为洗碗这闲差。 只是这自然也不影响他做菜的能力,前些年每天与徐文长去王少卿家蹭吃蹭喝时,闲暇时也向着李婶讨要过几招。 如今虽然算不得一流厨子,但苏州各式菜样也算都了解个遍,而自己能动手炒出一定水平的菜,也有那么几道。 而今在这帝国边城,虽说需要的材料并不多,却也能做出几样好菜,所以才夸下此海口。 于是在这即将开春之际,沈无言拖着还未痊愈的身体,在那小厨房里忙碌半晌,终于做好了几道像样的菜来。 苏巧巧自小便在苏州定居,李大夫虽说前些年都在京城,这几年也四处游历,但也在江浙一带有过停留,所以对这苏菜都不陌生。 特别是苏巧巧吃起来,又是别样的感觉,毕竟有些年头没吃到过苏州菜,而今吃起来愈发想念那时苏州景象。 饭桌上三人都未有多话,一半归功于这别样的饭菜,另一半大抵还是各有感触。 众人沉默一阵之后,沈无言轻咳一声,道:“也不知何时能回苏州……倒是巧巧,也有些年头没回去过了,这次便跟李先生回去吧。” 沈无言的情况李时珍也知晓,知道他如今是被发配辽东,在过些天便要去辽阳任职,若要再见,便又说不准何时了。 苏巧巧只是点点头,道:“本就打算待你伤好些了,我便与李先生回苏州……不过以后还能过来看你,倒也算不得什么。” 听着少女的话,李时珍与沈无言二人瞬间便沉默了。 两人都很清楚苏巧巧如今的状况,大抵她自己也是清楚的,所谓以后再来,想来是不可能了,之所以这般说,便是不想让沈无言知晓自己的情况。 其实就连李时珍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闲言碎语,会被一只沉睡的沈无言听到,而今听来只是心中愁苦,片刻之后举杯痛饮,沉沉道:“对,过些年还会过来……无言说不得也就回苏州了。” 沈无言忙应了一声,道:“说不得陛下哪一天开心,我便就回苏州了……巧巧回去和月儿住也不错。” “不了。”苏巧巧扒着碗中的饭菜,轻叹道:“月儿那边却也挺忙的,便不去打扰……就还搬回太湖边上住,也有些时日未曾回去。” 沈无言点了点头,应道:“这些年一直都会有人过去打扫,回去便能住……” 听到这话,苏巧巧不由一愣,倒是没想到对方竟然还会去打扫那竹楼,心中微有一暖,但很快又打消那诸般念头。 三人互相看着对方怪异的面孔,皆都尴尬的一笑,然后继续低下头去吃饭。 一阵之后,沈无言忽然又道:“要不巧巧再在这住些天……反正辽阳那边给些银子便能拖延几天,算不得什么大事。” “也好……” “不了。” 二人同时开口,李时珍说的是也好,他心中其中一直觉得这二人倒也般配,特别觉得苏巧巧可怜,但终究二人是不能在一起,所以不如多待上一段日子也算不错。 苏巧巧却是说的不了,言语倒也干脆,但显然身子颤了一下,毕竟这些年来很少反驳沈无言的意见,而今在这片刻之间,就说了两次不了。 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叹息道:“那便也好,在过些天便走。” “打算明天就走。”苏巧巧将头微微低下,想来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只是沈无言即便看不到表情,却也知道对方并不好受,于是又陷入了一阵沉默。 房间之中陷入了一片寂静,可以清晰的听见少女的呼吸逐渐加重,只是对方深深低着头,却也看不出对方有任何表情。 望着那消瘦的身子,沈无言心中微微一颤,几年前便是这瘦弱的身子,为了给自己洗脱罪名,而一跃跳入激流之中。 一滴泪还是有些忍不住的掉了下来,少女忙想用手去接,却已然被那书生握住了双手。 “我们成亲吧。” 沈无言紧紧握着少女的手,轻叹道:“其实一直想说这话,但始终……” “不了。”少女慌忙挣开沈无言的手,快速跑出门去。 一边的李时珍却也没有料到这突入其来的变故,于是惊讶的看着沈无言,很快便想通了这一事实。 “你知道了?” 沈无言轻轻点了点头,苦涩道:“这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决定,但已然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决定……可能有些晚,但希望她……希望她能懂得。” “她想来会懂的。”李时珍长叹一声,无奈道:“婚事便定在三天后吧,这些天你去张罗张罗,她那边我去说说。” 沈无言忙点头,接着又道:“终究是婚约大事,我家中也有一妻……虽说这在大明也算不得什么,但终究还是想让她知道。” 第197章 悠悠我心 “……但终究还是想让她知道。” 房间之中又陷入了一阵沉寂,李大夫神情淡然,咀嚼着口中这可口的饭菜,手中筷子始终都未停,直到眼前书生轻叹一声后,他才道:“是该知道……只是你与巧巧不能有夫妻之实,你懂?” 苏巧巧看起来还算精神,但实质上身子十分虚弱,而今也都是依靠着每日汤药维持,夫妻之实,自然是不能做到。 沈无言点了点头,微笑道:“终究也不是要这些……给她一个安定些的家,可惜我如今是待罪之身……想来如今又有些晚了。” “何必如此优柔寡断,什么时候都不晚,她要的却也不多。”李大夫微叹一声,随手端起茶碗喝起茶来,苦笑道:“或许对她来说,你在身边,便是最好了。” “一定要回苏州?”沈无言沉沉的问了一声。 李大夫点头,应道:“终究还是要回去,总不能让她永远留在这里……她却也不想你看到她最后的那一刻,总是怕你伤心。” “最后一刻……”沈无言轻轻喃喃自语,许久之后,才又道:“回苏州也好,毕竟也是有感情了……千万要告诉我。” 看着眼前这一脸黯淡的书生,李大夫第一次动容,这书生他大抵也算是了解的。 这些年京城的风风雨雨多半与他有关,虽说而今发配辽东,但终究那份强大始终都存在,以至于后来看着对方那满身伤痕以及中毒程度。 一度的以为对方难以忍受,最终会被折磨而死,但对方还是活了下来,而且恢复的极快,这又全靠的是那份意志。 便是此等意志之人,在此事却也如此脆弱,于是愈发让人对这事心乱如麻,却也不知如何去安慰,大抵自己也都难过这一关。 谁又能容忍这般好的一名少女,在最好的年纪便逝去,无论如何想来,都不是一间让人可以轻易释怀之事。 “想来还能在坚持一年的,待你去辽阳后便回苏州……你若是有心就早些回去,最好能在多看她几眼。”李大夫长叹一声,缓缓起身看着门外:“剩下的事我来筹备,你去给家里写信吧。” 沈无言点头,苦叹道:“那就麻烦先生了……” …… 少女闺房终究还是不一样。 却也还算简单,除却一张床外,两把靠椅,一张桌子,剩下的便是一些笔墨书卷,倒也有一些花盆摆放在窗下。 少女正坐在窗台前看着那几盆花发呆,片刻之后,才喃喃道:“说什么成亲,都要死了,成什么亲……总是要拖累人。” 这般说着,少女轻咬嘴唇,苦笑道:“拖累你倒还好……你那一大家子人,如何去面对……实在太累,我从小都没有那般的复杂过。” 一边说着话,少女一边给花盆松土,口中继续道:“想如此多也无用,反正已经拒绝了……早些回苏州,以后都不在见吧。” 言语说的很干脆,但简单的一句话说完,人已然潸然泪下。 抹着眼泪,少女低声叹息,无奈的摇摇头,又抬起头望着窗外,很久之后,才苦道:“现在倒是想多活几年,可惜……” “多活几年怕是做不到,但既然现在活着,便要好好活着……原本也是反对的,但……你为何要拒绝呢,这本就是你所期待的。” 听着身后那熟悉的声音,苏巧巧微有迟疑,毕竟这些年跟着李时珍走南闯北,倒也很少听他提起过此事,而今听来对方却什么都懂。 苏巧巧愣了一阵,摇头道:“却是期待,早些年很期待,只是后来便……如今大抵还是期待吧,只是我却不能在应了他。” “他知道,什么都知道。”李时珍轻叹一声,无奈的摇摇头。 少女的身子一震,微微回头,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看着李时珍,低声道:“那……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我不想……” “不想让他看你这般模样?”李时珍摇头,道:“我是名大夫,这些年也见过无数生离死别,有得了重病不愿拖累家人,而选择自杀的……也有守候百年在病榻前的,当然也有抛弃的……总之人情冷暖尽数了解。” 苏巧巧又回过头去,应道:“我和别人不一样……” “你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李时珍微微一笑,道:“巧巧素来懂事,而今终于等到了他,若是这般就离开,会不会有些不好。” 苏巧巧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李时珍又道:“你二人三番五次相遇,这岂非又是缘分?……如今他都已经提出来,你若是拒绝他,多不给他面子。” 苏巧巧轻咬嘴唇,苦涩道:“可是……可是这样,总是觉得不太好……” “莫非你看他家财散尽,而今又发配辽东,前程尽毁,便不在中意他?”李时珍轻笑一声,淡笑道。 苏巧巧连连摆手,解释道:“我岂能看重的是他那些……先生莫要乱说。” 这般说着,苏巧巧顿时发现倒在被李时珍绕了进去,于是眉头逐渐舒展,忙又道:“他既然已经知道我命不久矣……何必又要如此。” “何必在意如此多?”李时珍走上前去,轻拍少女瘦弱的肩膀,微笑道:“新衣怕是会做的简陋些,不过也无需太花哨,一般便可。” “我随先生去……他的银子都在我这里。”苏巧巧这般说时,脸顿时又一红。 李时珍只是一迟疑,顿时摇摇头,微笑道:“你心中本就认可,却还如此虚伪……当真不是个好姑娘了……” 听着对方的打趣,苏巧巧也不予争辩,只是红着脸,跟在李时珍身后。 …… 辽东距离苏州路程遥远,将信送回去,大抵要近半个多月的时间。 暖香阁内。 李婉儿正躺在湖边亭子内,翻动着手中那封来自辽东半个多月前的信,脸色微有变化。 “辽东几月过的还算不错,有巧巧照料,还有神医李时珍大夫……一切安好。送来的信收到,严先生那边……还是派人过去,他家中已然无子嗣,多照料一些。” 翻着手中书信,李婉儿浅浅一笑,不由喃喃道:“与巧巧倒也有缘……” “至于采儿与王天的婚事,我不在家,便由你来主持……时间赶早吧,他二人也都不小了。至于王天的礼金,从账上拨银子,这些交给月儿来办。说到月儿,大抵小姑娘也很想我了吧……” 说到月儿,李婉儿暗自叹息一声,听刘管事说,月儿这几年的话越来越少,每日除却生意上的事,便很少多言。 “还有另外一件事,当时与你提及过……我与巧巧的事,多年来其实也都……总之,大概……” 读着信,到此处时,李婉儿已然收起笑容,然后将信缓缓收起,苦叹道:“无言这人如今怎的如此婆婆妈妈,娶了老婆还诸般估计,又不是入赘我李家……还要来请示于我。” 这般喃喃自语之际,从边上走过来的月儿嫣然一笑,淡淡道:“这般说来,少女终于应了巧巧的婚事?……却是件大喜事呢。” 这般说着,月儿已然走近,忽然看到李婉儿眼睛尚还挂着泪水,不由一怔,忙道:“夫人何必这般……” 李婉儿顿时会意,忙抹了抹眼泪,随即将手边的信递给月儿,苦涩道:“倒也不是你想的那般,只是……唉,巧巧这姑娘实在是命苦。” 月儿心中一震,忙接过信去看,脸色也逐渐暗淡下来,随即将信收在一边,苦涩道:“终于等到这一天,却是这遭遇……少爷没说巧巧何时回苏州?” 李婉儿摇头,道:“信上没说,也未有其他口信,只是说巧巧近些天会回来,近些天注意着那边的情形便可。” “信上说到要注意倭国那边的动静,这些天的确有些倭国商人来店里,只是看过之后便又离开……那些人讲话也不甚明白,王天也只是听个大概,想来还是关于少爷的事。” 月儿一边坐下,一边道:“倒是京城那边派来的锦衣卫逐渐减少,想来也是见少爷散尽了家财,所以也就安了心……只是这些家业,实在可惜。” “好在人都没事。”李婉儿笑了笑,淡淡道:“说起来月儿也是长大了,待无言这次回来,你便许了他吧。” 月儿本就是沈无言的同房丫鬟,按道理始终都会有这一步,但此时听李婉儿提起,还是有些不适应,片刻之后,才道:“未免会有些仓促了……而且少爷还不知何时能回来。” “辽东那边你也可安心便是,王天说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虽说是这般说,但其实李婉儿心中却是极为担忧,只是这小姑娘除却操持店铺,在来管这些事,实在不轻松,所以只能这般来说。 月儿轻声应了一声,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忙道:“前些天沈掌柜又过来了,说是想去一趟辽东……夫人有什么要稍带的吗?” 第198章 小侍女 “前些天沈掌柜又过来了,说是想去一趟辽东……夫人有什么要稍带的吗?” 提起这位沈掌柜沈惟敬,李婉儿便有些恼火。当年他的发迹多半是依靠着沈无言那些玉露,而今在醒八客落魄之际,竟然每日都来想要买走配方。 虽说那配方沈无言也并不怎么当回事,但之前便说过留着未来会有用,所以李婉儿亲自出面拒绝了多次,却没想到此人还缠着不放。 看着李婉儿脸上不悦的神情,月儿忙道:“夫人也知道,沈掌柜以前便是个无赖,当年他假装落魄书生,跪在少爷面前,哭着要少爷给他写字……后来他转手便卖给了知府大人。” 这事李婉儿也略有耳闻,她轻哼一声,冷冷道:“这般市井无赖,坑蒙拐骗倒是在行……不过说起来他倒也有几分本事。” 说到这,月儿也不由露出几分赞赏,忙应道:“那可不是,当时他来店里拿到那玉露,便花了十两银子买走……当时还觉得这人真傻,谁知道他转手便一千两银子卖给了一个外地客商。” “哼,尽是些下九流的手段……”李婉儿轻哼一声,冷冷道:“总之这玉露的配方是不能给他,无言亲自吩咐过。” 月儿忙点头,心中却也对那沈掌柜没什么好感,即便当年沈无言成亲之际,他也曾帮着沈家羞辱过周严。 只是转念一想,当时周严正气势汹汹之际,多位掌柜离开醒八客时,倒是这位沈掌柜送出了许多银子,大抵也帮了茶楼不少。 于是心中也有些复杂,想来也是夫人不甚了解这其中的世事,所以才会这般想,便也不再深究。 李婉儿沉吟一怔,忙又道:“他要去辽东……捎些什么……辽东那边可什么都没有,无言他喜欢吃苏州菜……要不带些过去,可是这一路上早就坏了。……带些纸墨去吧,他是去充军,却也……罢了罢了。” 想起远在辽东的沈无言,李婉儿心中又是一阵愁苦,印象之中的辽东不仅战火不断,而且实乃苦寒之处,而今自家相公不知会在那里受多少苦,却又是连声哀叹。 月儿忙笑了起来,打趣道:“少爷也不是吃不了苦的人,当年大少爷那事……后来我与少爷开了那茶楼,忙前忙后,却也都过来了……只是还是担心辽东那边会打仗。” 说到此处,两名女子同时陷入沉默,心中却又在担忧那人到底如何。 “也没什么可捎带的,若是可以……我倒是想将自己捎带过去,可是如今这……”说着话,李婉儿环顾四周,苦笑道:“这偌大的府上连贼都不敢来。” 对于府上的情形,月儿也很清楚,而今这府上每天都会有锦衣卫监视,虽说变卖了家产铺子,甚至还送去了银子,但监视终究还是有的。 沉吟一阵,月儿才道:“这般却也好,这边情况没什么问题,那么就能知道少爷在辽东也安好……” 李婉儿轻笑一声,忙应道:“便是这个理……倒是发觉月儿又懂事了许多,那一年才见面,还躲着不知如何与我讲话。” 月儿淡淡一笑,并未多言。只是举手投足之间,的确不在似当年那位小侍女,倒是像一面老成的掌柜,但小脸却还那般的稚嫩。 “夫人尽会说笑……不过说起来也算是有变化吧,毕竟这些年……少爷在时不用与人说太多的话,他去京城后,什么都要交给我……” 李婉儿神情稍有迟疑,怔了怔,低叹道:“说起来无言这些年,的确让你受了太多苦……一直以来都把你当男孩子使唤。” 月儿微微一笑,眼中尽是苦涩,但嘴角始终都保持着笑容,淡淡道:“少爷这些年也不容易……能帮他做些事,就去做一些。” 接着二人又沉默了一阵,月儿才缓缓起身,道:“那我便吩咐大毛他们带些茶叶过去,说是辽东那边茶很贵……在带些银子过去吧。” 李婉儿应了一声,忙又道:“你给他写封信吧……对了前些天作了几件开春的单衣,本来说是待王天回来,让他送去……现在看来让沈掌柜送去便可。” …… 大儒巷。 沈惟敬抬头望了一眼那飘洒的‘醒八客’三个大字,不由有些恍然,这字他在熟悉不过,便是当年那人书写的。 想起当年那书生在苏州搅起的那风雨,至今还让他觉得心有余悸,一名文弱书生,硬是平了霍乱江浙一带几十年的鱼龙街。 而今虽说鱼龙街已然换了许多新的商铺,没有当年那番凶名,但他始终记得,在几个月前,那里所有的店铺都叫着三个字—醒八客。 当年赌坊一会,那书生当时曾说过会将这三个字开遍大明各处,本以为只是一句玩笑,又或者是干这一行每个人都会的吹牛皮。 直到说完话后的一年后,他总算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于是名震一时,背后拥有总督撑腰的胡家也被他硬是夺走了三成家财。 即便到了后来,被周家、胡家,甚至还有苏州第一楼得月楼,三家联合打压醒八客,于是沈无言迎战,三家退去两家,周家全军覆没。 想起这诸般事迹,沈惟敬便对那人肃然起敬,想起而今对方竟然沦落到如此境地,便再次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不要与朝廷作对。 沉吟一阵,回头扫了一眼这一列车队,心中又有着无奈。 自从大明在北方开了茶马互市,香坊的生意便越做越大,甚至辽东那边也有许多客商过来订了货,虽说量不算太大,但开出的价钱实在诱人。 而今便指着这些银子,他便打算走这一趟,若是谈的好,香坊便可在辽东开起来,换来的便是价格极高,但货却极次的差价。 这其中的利润沈惟敬不可能不心动,以至于深知这一路兴许会遇到诸般危险,却已然不肯放弃这一个机会。 恰巧那人而今也在辽东,于是便可趁着这次机会在去找找那人,兴许还能将那人的玉露配方换来,却又是一笔极赚的生意。 这般思虑着,沈惟敬缓缓走进茶楼。 还是和以往无数次一般,那少女正坐在柜台上翻着账册,只是今日较早,所以倒还清闲。 即便闲暇,少女却依旧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沈惟敬也算是了解其中道理,只是淡淡一笑,忙道:“月儿这些天怎的没去香坊逛逛……你看看,你这脸又皱了。” 月儿怔了怔,忙好奇道:“是吗,近些天有些忙吧……可能还是没睡好。” 沈惟敬点头,应道:“看得出来像是没睡好……香坊那边近些天出了些新品种……你可还记得当年你们家少爷说的那叫面……面什么来着,敷脸用的。” 月儿听见此话,顿时明了,忙冷笑了一声,道:“面膜……只是少爷说如今要研究手榴弹,所以没时间去捣鼓那些玩意……可能等年纪在大一些会去。” 沈惟敬脸上露出一丝失望之意,苦笑道:“既然这面膜没有……那么那玉露呢……” “每个月都给香坊供货,少爷说这已经是底线,也没问你收代理费已经够好了。”月儿敲着算盘,轻哼道。 沈惟敬面露苦涩,道:“这天马上就热起来,你那每个月的三百瓶如何够……罢了罢了,需要给你们少爷待什么,马上就要走了,快些叫伙计装上。” 月儿应了一声,道:“也就几件衣裳,另外还有就是些书……” “那也不算多。”沈惟敬正沉寂在这一连串失望之中,但看着那伙计将两只巨大箱子抬出门后,顿时张了张嘴,低声道:“这就是几件衣裳……一些书。” 月儿眨了眨眼睛,微笑道:“一箱衣裳,一箱书……其实还是少爷的岳父大人心疼女婿,说是辽东那边太苦,就将铺子里的那些上好的绸缎连夜给我们少爷赶制了这一箱衣裳,还有那些书……倒是夫人吩咐的。” 这边说着,月儿又是尴尬一笑,忙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沈惟敬,道:“我便只有这封信……对了,还有里面的五千两银子,是这些年来攒下来的……留着也没什么用。” “给你的工钱你便拿着。”沈惟敬扫了一眼递过来的信封与银票,只是将信取走,冷冷道:“银子我出……虽说看不惯你这般小气,终归还是……。” 这般一说,沈惟敬忙一笑,又道:“你们家少爷就是不会心疼你……拿着银子去香坊买些胭脂,也算是我这个做朋友的一些心意。” 月儿眨了眨眼睛,忙道:“胭脂每个月夫人都会带过来,也没什么时间过去……倒是该给巧巧买些。” 说着她又抽出一千两银子,低声喃喃道:“四千两银子想来也够用了,辽东那边应该没什么花银子的地方……” 沈惟敬看着少女这般模样,只得接过银子,然后冷笑道:“当真是羡慕你家少爷,竟然有这般好的小侍女……” 月儿只是笑着低下头,抿了抿嘴,似乎桌上的账册比以往都要好看许多一般,死死的盯着不肯抬头。 第199章 再别离 辽东的天逐渐也开始转暖,堆在墙角的雪早就化完了,北边吹来的风也渐渐温和。 至此几个月的修养,沈无言的身体也逐渐恢复个大概,辽阳城那边近些天也催的打紧,甚至不给沈无言新婚蜜月的时间。 与苏巧巧成亲至今也有近一个月光景,日子还是和以往一般过,并未有任何出格之事,但两人在感觉上又各有不同。 沈无言还好一些,苏巧巧终归还是有些害羞,以至于二人单独相处之时,说话都口齿不清,大抵还是会有些紧张。 便若此时在厨房忙碌的沈无言,看着一边默默切菜的苏巧巧,却也忍不住想笑,于是道:“倒是没料到巧巧这刀法还有此等造诣。” 听着沈无言这般一说,苏巧巧顿时回神望去,便看着手底下的菜已然被切成了碎屑,不由干咳一声,道:“应该……应该还能吃。” 沈无言忙摇头,假装生气,沉声道:“那可吃不成了,你若是让李先生吃这东西,他定然会不高兴……你担待的起?” 看着沈无言忽然这般严肃,苏巧巧顿时眼泪汪汪,仿若做错了什么事一般,低声道:“那……那怎么办……我重新切。” 看着对方这反映,沈无言顿时苦笑,忙上前拉住苏巧巧,低叹道:“不就回个苏州……婉儿月儿都在那边,没人敢欺负你。” 这般一说,苏巧巧泪水再次涌出,低声道:“倒也不怕谁会欺负我……只是……” “没关系。”沈无言打断苏巧巧的话,因为他很清楚可是什么,想来还是怕这一别,就是永远。 “吃了今天这顿,你们就回苏州……我明天也要去辽阳,说是在那边还分了些地,我倒是能带月荷锄归了。” 苏巧巧不去回答沈无言的话语,只是低下头去啜泣,许久之后才轻叹一声,道:“以后你可要常去看我……不用带什么东西,你人常去便可。” 沈无言点了点头,随即回身将苏巧巧紧紧搂住,低声道:“总会有办法,还有一年时间,一定会有办法的……” 始终是无力,即便对权谋以及诸多人事都烂熟于心,且能玩转的十分巧妙,但对于眼前少女这即将逝去的生命,他只能是无力的。 这几年来李时珍带着苏巧巧遍布大江南北,最终都没有什么办法,如今自己这般说,大抵还是给自己找个安慰罢了。 “你欠我的。”苏巧巧微微低下头,转身靠在沈无言胸膛上,低声道:“你欠我一世夫妻……下辈子可要记得还。” 沈无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双手又搂的更紧,仿若怕怀中的人就要流逝一般,好像这般用力搂着,便不会在丢。 “行了,倒也没有那般的怕死,只是想多了便会担忧许多。”苏巧巧抬起头与沈无言相视,随即一笑。 “无非还是怕你过的不好,我又不能时常出现在你身边……捡回了你几条命了。” 却是若苏巧巧说的这般,三次命悬一线之际,醒来看到的都是这少女,此时经他口中说来,心中不免酸楚,于是只能抿了抿嘴。 “那你下次醒来,我便出现在你面前如何?” 听着沈无言的言语,苏巧巧只是轻笑一声,淡淡道:“我倒是希望醒来是月儿出现在面前……毕竟月儿真是个好姑娘。” “月儿……”这倒又是一个心结,此时苏巧巧之所以提到月儿,大抵还是希望自己能为月儿做些什么,比如娶她过门。 沉吟一阵,沈无言微笑打趣道:“本就打算这次回去就娶她过门的,你们三个女人一台戏……我倒是也达到三妻……就差四妾了。” “你倒是贪心,婉儿姐姐已然极好,在许你个月儿,已然是万幸……倒是还惦记着四妾。”苏巧巧挣脱沈无言,转过身去继续切菜。 沈无言道:“男人嘛……不过在我们那里是不允许这般的……而且这实在不是什么好风气。” “你们那里?”苏巧巧顿时好奇,道:“你们那里不就是苏州……我也在苏州,怎的就没听说有这规矩?” 沈无言笑了笑,只是摇头,道:“我们那里……不是苏州,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五星红旗飘扬之处。” 苏巧巧听着沈无言这奇怪的词句也不大在意,前些年住在一起已然有许多,此时在听来也就没什么好奇之处,只是摇摇头,便继续切菜。 …… 饭菜做的还算可口,只是吃起来未免有些沉重。 只是如何沉重也有吃完的一天,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究还是到了别离之时。 并未有太多缠绵之语,该说的都在这十多天的同床共枕之中说完,望着那匆匆而去的马车,沈无言深深叹息一声,转身回到房间。 而今人去楼空,院子里已然没有那人音容笑貌,大抵下次再见当真就是下辈子,即便沈无言向来不信所谓转世轮回,这一次还是强迫自己信了。 从屋子走出小院,又匆匆走到厨房,碗筷洗了又洗,院中几株梅花已然不知浇了几十遍水,人还是显得有些落魄。 大抵这世间总会有无数无可奈何,发配辽东是如此,苏巧巧的离去也是如此。 于是再次从小凳子上起身,向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轻声喃喃道:“若是有下辈子,一定会还……” 不说还好一些,只是恍然。而今道出此话,便愈发无法自拔,于是更加沉沦,心疼那份悸动已然无法控制,只能任由他肆意。 看着这人这般模样,站在篱笆外的那穿着粗布麻衣略显沧桑的男子也有些不忍,只是他也只能这般看着,到不忍时忙低下头去紧握腰间佩剑。 直到天色渐渐暗去,他这才走进院子,熟练的从房间之中取出桌椅,放在横陈泥地上的书生面前。 接着他又从腰间布袋之中取出酒肉,随即将一壶丢在一边,然后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这些年都喝清茶,自从来北方之后就喝不得茶了……实在太冷,不喝点酒实在是抵挡不住。” 一边喝着,一边喃喃道:“其中早就知道他们住在这,也知道她的很多事,所以……所以就带你过来了,哪知道你来的时候都快死了。” 说着话,那人又扫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书生,大声道:“你现在这样,还怎么救大明……女真部已经有了不小的动静,李成梁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沈无言侧了侧身子,轻笑道:“连自己的女人都救不了,救什么大明……真是可笑。” “救一个人要的是大夫,救一国……需要的是你。”那人苦叹一声,却是不知该如何与之谈话。 沈无言怔了怔,随即起身开始喝酒,火辣辣的液体灌入喉咙,虽说并不如苏州清酿柔和一些,却又胜在干脆利落。 “好……酒……” 这般自言自语,又喝了许多,于是已然微醺,接着撕着桌上的肉吃了几口,然后道:“明天就去辽阳,我就是一个小兵,能改变多少,只能看造化。” “小兵却未曾后退一步。”那人淡淡道。 沈无言讥讽一笑,道:“放屁,谁愿意打仗,不后退只是因为后退便会死……这些士兵家中大多都有妻儿老小,他们谁会想死?” 那人只是点头,并未反驳,因为他说的的确是事实。 “那些个将军王侯将相们,不都是靠着这一个个死去的小兵的尸体堆积起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却是如此可悲。” 望着眼前这愤然的书生,全然没有当年那般的淡然,心中苦叹一声,无奈道:“为今之计,也只能以战止战,若是他们不愿卫国,将来死的便是他们的家人孩子。” “说的也是。”沈无言轻哼一声,苦叹道:“好你个邵芳,却是有本事……倒是那死人妖,有没有帮我杀了。” 邵芳稍有迟疑,忙苦笑道:“杀不得……他是陈洪的人,如今看来,也算是陛下的人。” “有什么杀不得,若是王天在,他就是老天爷的人,也杀的。”沈无言沉声道。 邵芳神色淡然,平静道:“我若是王天,便杀了他又能如何?” 沈无言没有在责怪邵芳,因为他知道邵芳定然会有难处,救了自己,已然是他的极限。 停顿许久,邵芳又道:“苏州那边一切都好,你在辽东一切小心,只要不离开这里……你都是自由的。” “你这是在替谁传话?”沈无言忽然抬起头,扫了一眼邵芳。 邵芳随即也抬头看向沈无言,二人相视许久,他才轻叹道:“这都是为了你好……这次能救你,下次便不知是何种情况。” “我知道。”沈无言点了点头,痴痴一笑道:“罢了,知道你的难处……只是你这般难有好下场,还是远离朝廷吧。” 邵芳微微一笑,他知道对方的这句话的确发自内心,只是起身向着书生一抱拳,道:“所谓虽千万人吾往矣,先生珍重。” 第200章 辽阳城,吴千总 一夜寂寥,小窗无夜话。 清晨简单的收拾些衣物,便带着行李,向着几十里地外的辽阳城而去。 辽阳也算是辽东一座极其大的城市,其中辽人居多,又有诸般色母人充斥期内,往来商旅多北方商人,以及关外诸般客商。 几十里路对于沈无言来说,实在不是一个简单数目,大抵走了十多里之后,就不得不搭着沿路的马车,向着辽阳而去。 车夫是京城商人,名叫张全。 听着沈无言说起京城方言,便十分乐意的将沈无言请上马车,即便后来聊天聊起对方为何会来这边,甚至知道沈无言犯了罪,被发配来此,也并无太多忌讳。 这几十里路,二人也逐渐熟略,沈无言也大概从张全口中大致了解了一番辽东的生意往来。 大抵也是因为张全看着沈无言是名书生,说起话来毫不忌讳,想来还是觉得这书生本就不好抢了自己生意,所以才会如此大度。 不过沈无言也并未多言自己在江浙一带的生意,只是安静的听着对方叙述。 辽东这边的生意前几年一度衰落,多是因为俺答部连年犯边,致使商客也不敢随意行商,大明方面也一度不在允许大明商人与蒙古部的往来。 而蒙古部虽说牛羊成群,但又急缺一些生活用品,这些物品以往都是大明商人带来的,而今大明禁了通商,便无从可得。 这些物品又是必需品,没有却也不可能,所以只能靠抢。只是终究是用强抢,所以能得到的根本无法满足部落所需,以至于只能派出更多的兵,抢更多的人。 蒙古俺答来抢,大明就只能备战,与俺答开战,阻止他来抢。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不过就算两国这般交战,依旧在暗地里还有一部分商人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做这个生意,便也称作走私,一般来说,都是杀头的罪。 只是这其中又有诸般巨大利益,每走一趟,赚取的银子几乎是平常年份的数倍不止,便有许多商人甘愿冒此奇险来行商。 不过虽说已然有了这些开口,但依旧不能满足部落需要,恰好这几年大明也改变以往态度,便准了俺答部的封贡,也算逐渐缓解这些矛盾。 只是事情终究还是相对的,俺答部缓解了,还有其他诸部,游离在关外的部落诸多,所以茶马互市,其实还是有一定的局限。 而今张全便私运着这批茶叶,准备去辽阳城与关外部落主换银子,根据他说,这一批茶叶几乎能赚几千两银子。 关于茶叶,沈无言再也熟悉不过。 前些年茶叶都是被朝廷收归官营,若盐铁一般,发现私运便是死罪,只是后来茶叶商人越做越大,朝廷便也放宽了政策。 自从嘉靖二十年以后,江浙一带的茶叶已然有了起势,诸多私人茶庄若雨后春笋一般兴起,也无需在去给朝廷提前告知。 若当年周家这般有着多年积淀的茶庄,便是在当年之势下陡然兴盛,逐渐占据江浙一带的鳌头。 不过周家毕竟是少数,还有诸般小商贩,像张全这般,想来在江浙一带还是极难发家的,便只能来辽东这边冒险狠赚一笔。 二人聊着,马车逐渐临近辽阳城。 辽阳城说不得比京城繁华,但城墙却异常坚固,看这巍峨城墙,沈无言也不由感慨,苏州那矮小城郭,大抵也就抵挡一番倭寇。 城门前,早就排出了远远的长队,等待着门前官兵的查验。 这顷刻之间,便有几名私贩商人被官兵带走,甚至还有被当场没收财物,然后一顿责骂的。 张全看此情形,回头看着沈无言,低声道:“这些个官兵们看似严厉,实则只会欺负这些穷苦百姓……无非就是想要些银子。” 沈无言不由怔了怔,因为他很快便看到,一名穿金带银的商人,竟然光明正大的给官差塞银子,然后顺利通过城门。 略扫过一眼这一条队伍,沈无言便看到几名跃跃欲试的商人,直到后来这些人都通过城门,顿时有些无奈,只得摇摇头。 张全看着沈无言这一副惊讶模样,顿时露出一丝得意,暗道书读的如此多,终究还是不如一个不识字的商人。 于是语重心长道:“这世道便是如此,你银子多便是爷,你若是没银子……那就只能乖乖的装孙子。” 沈无言连连点头,应道:“却是如此,却是如此。……多谢张大哥指点。” 马车行近城门,张全连忙滚下马车,恭敬的向着那官差行了一礼,顺势从袖中掏出几十两银子塞进那官差手中,低声道:“这位官爷,拿着买酒……” 那官差讥讽的扫了一眼张全,轻笑一声,随口道:“走吧,走吧。” 这几十两银子几乎是这名官差几年的俸禄,而今他便拿着这银子,十分熟练的丢进衣带,然后就这样权当没事一般放着这走私贩子进了城。 只是沈无言却也很清楚,这银子最终合计在一起,便又要经过由上到下,层层分剥,最后能落在一名官差手中的,却也不多。 根据张全所说,辽东这边的多数城镇都是这般景象,朝廷连年战争,能派发下来的饷银本就不多,也就只能靠着这些收些银子。 其实城门这边的盘剥只是一部分,进城之后又有各种各样的银税,大多都是城中官兵私自拟定,这些商人本就是走私,所以也不敢找人说理,自然只能交银子了事。 得到进城的吩咐,张全忙回到马车,随即吩咐身后的几辆马车跟随自己进城。 然而就在马车刚行驶之时,那官差忽然扫到坐在马车内的书生,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惊讶,忙上前拦住马车,道:“马车内的可是沈先生?” 刚坐进马车的张全脸色微变,忙带着笑,掀开帘子,道:“不不不,小人姓张……不是什么沈先生。” 那官差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一把将张全从马车内拉出来,又向着马车内行了一礼,道:“吴千总特意吩咐属下再次等候沈先生。” 听着这官差如此恭敬的向着马车行礼,张全顿时反应过来,刚才那书生便自称姓沈,而今看来此人似乎来历并不简单。 而且看样子此人与官府颇有深交,于是愈发后悔刚才自己的那诸般言论。只是既然已经说了,便只能硬着头皮去等对方发话。 沈无言倒是没料到会有这一茬,而且那官差口中的吴千总,他并不认识,沉吟一阵之后,才从马车上走下来,好奇道:“不知你们的吴千总,让你找我有何事?” 那官差低着头,看起来极为恭敬,他一字一句,道:“千总大人吩咐,只要见到沈先生进城,便带着你去他府上。” 沈无言应了一声,索性是过来充军的,这些当官的终究是要见一遍,也就不再拒绝,转身向着张全一抱拳,道:“张大哥,改天若是再见,你我再叙?” 此时的张全哪敢再在沈无言面前得意,忙摇摇头,低叹道:“大哥实在使不得……沈……沈先生……” 沈无言上前拍了拍张全的肩膀,淡笑道:“张大哥生意做的大……你我终归还是会有一叙的,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别了张全之后,沈无言便随着那官差,去那位吴千总的府上。 一路之上,沈无言也大概了解这辽阳城的大概状况。 而今辽阳城分属于辽东总兵李成梁麾下,城中设参将分管全城,下设游击将军、守备、千总、把总各级武官,屯田辽阳。 作为辽东八大重镇之首,辽阳这些年来也的确发挥极其重要的作用,辽东大部分军粮都来自于辽阳城供给。 而今与俺答封贡,辽阳城也一度繁荣起来。 二人谈着话,沈无言知晓这名官差竟然也是一名把总。这几日的确是得了那位吴千总的命令,在这边等着自己来。 只是问起那位吴千总为何要找自己,他无论如何也不说,沈无言便也就不再强逼。 于是又闲聊起这城中生意与辽东这边战事情况,他只是随意应付,大抵也不怎么懂得,往日屯田在家,无需过问战事。 说话之际,二人便穿过几条巷子,来到一栋不算太大的小宅邸前。 这宅子还算差不多,比不了京城富户那般雄壮,比起辽阳城外的那些临时搭建的民居又不知强上无数倍也不止。 官差上前轻轻叩开大门,立刻便走出一名年纪稍长的中年人,那人看着站在一边的沈无言,眼中立刻大放异彩,惊讶道:“竟然是沈先生来了。” 这般说着,他又看向那官差,沉声道:“好了,你下去吧……等着领赏。” 随即沈无言便被这中年人迎进这宅子,口中还不住寒暄道:“沈先生这一路实在辛劳……我们家老爷已然等候许久。快请,快请。” 沈无言顿时感觉莫名其妙,只是见对方如此热情,却又不好拒绝,只得跟随其后,时不时的应和一声便作罢。 第201章 书生难为无银之日 小院从外面看却是有些毛糙,大概也是北方风格,有此装点已然算得上细心的主人。 只是走近园子里才发现,这里虽说比不得江南风光雅致,却也胜在精巧。园中窗花回廊皆都苏州景致,倒也有不少珍奇花树。 那中年人回头看出沈无言的好奇,忙笑道:“老爷是江南人,所以园中都保持着南方风格……听闻沈先生也是苏州人,看这园子如何?” 沈无言正在思索这园子主人,此时被这中年人打断,不由笑道:”园子的确雅致,不过这北方终究还是不如南方水多……这些花怕是活不了太久。“ 中年人听沈无言这般说,心中暗叹却是行家,于是应道:“掌花的师傅也是这般说,只是老爷心却爱花,就弄了些过来。” 沈无言苦笑一声,低叹道:“那你们家老爷这似乎并不叫爱花……充其量只算得上是喜欢罢了。” 听沈无言说到自家老爷,中年人顿时好奇,忙问道:“我们家老爷能分辨这园子所有花的姓名以及习性……沈先生为何会说他不爱花?” 沈无言摇摇头,并未回答中年人的话,因为行走之际,二人已然来到这园中的客厅之中。 厅中一名身着甲胄的人正背坐着,看样子似乎正在饮茶闲坐,听着外边响起脚步,这才沉声道:“是老吴……有什么事?” 原来这中年人姓吴,他听得厅中男子讲话,忙恭敬道:“属下见过千总……您交待的事,沈先生……我给您请来了。” 想来那人便是诸人口中吴姓千总,虽说这样的官职在辽阳城中也不算什么大官,大概是六品官职,手下掌管着一千一百二十户士兵,但对于如今的沈无言来说,已然是极大的官了。 此时刚来辽阳便被这位姓吴的千户招呼过来,实在让沈无言有些措手不及。 看着厅中那身着甲胄的男子,以及那沉重的声音,沈无言再次确定自己的确没有见过此人,且从未有过任何纠葛。 倒是那吴千户听得这声音,顿时爽朗一笑,随即快速起身,口中还不住的道:“竟然是沈先生……为何不早些通报,我还提早准备。” 那吴姓中年人连连苦道:“都是小人疏忽……千总要罚便罚我……” “不必,下去领赏吧。”这般吩咐一声,那吴千总已然从厅中走了出来,随即向着沈无言一抱拳,道:“久闻沈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久仰。” 沈无言却已然愣在了一边,因为眼前之人的面孔让他一时无法分辨,分明就是当日在青阳客栈的那落魄书生吴志远。 “阁下……吴千总……” 那吴千总看着沈无言这奇怪的表情,忙大笑道:“沈先生是不是觉得在下这副面孔十分熟悉?” 沈无言沉沉的点了点头,应道;“当真是太像了……若非这声音与举止不同,我当真要把吴千总当成另外一个朋友。” 吴千总走上前,淡淡一笑道:“这倒也怪不的沈先生……因为那人便是在下的哥哥……他叫吴志远,我叫吴志杰。” “吴志杰。”沈无言轻声念了一遍,随即忙向着这位吴千总一抱拳,道:“这般来说,千总定然已经知道青阳客栈那夜之事……那夜之事实在突然……。” 看着沈无言逐渐浮现出哀痛神色,吴志杰顿时拍了拍沈无言肩膀,轻叹道:“沈先生无需如此……我哥哥与常人不同,如今已然痊愈……前些天他倒是来信,十分推崇于你,让我定要好生招待你。” 看着这位吴千户,又想起那夜景象,顿时明白为何邵芳会说,东方不群不敢把吴志远如何,倒是也将吴志远当成这位千总了。 不再去思索那夜之事,二人偕同走近厅中,茶水早已备好。 二人一边喝着茶,又谈论了些许事情,于是对这些天来的许多疑问逐渐有了了解。 原来那夜吴志远之所以中了一箭,尚能爬起来为沈无言牵来马车,权都要归功与吴志远的身体与常人不同,他的心脏长在右边。 沈无言看着那一箭直刺入吴志远心脏,于是断定他必死无疑,当时便要提着刀去找人拼命,哪成想吴志远受了那一箭虽说出了许多血,但并未伤及根本。 不过还是要庆幸东方不群没有在羽箭上淬毒,否则以青阳城的医生们的手段,他定然还是难逃一死。 而今得知这些消息,沈无言心中顿时轻松许多。 “我那个哥哥也是个读书人,他说那天与沈先生聊的很开,沈先生的诸般见地也极为有用,便将你推举给我,让我留在手下重用。” 沈无言忙一抱拳,苦笑道:“沈某是待罪之身,而今发配辽阳,怕是无法留在千总这边任职。” 听沈无言这般推辞,吴千总脸上顿时有些不悦,忙沉声道:“沈先生何必如此推诿,你既然来了辽东,便听命于我等……我还能让你去种地?” 大抵也是发觉自己说话的语气稍重,所以说着语气也逐渐缓和,随即又道:“这辽阳城中都是些兵痞子们,素来都未曾读过书……让写个名字都不会,就缺沈先生这般的文人。” 沈无言点了点头,无奈道:“倒也并非在下不愿……实在是待罪之身……至少也要先请示上面……” “请示什么上面?”吴千总顿时冷笑一声,道:“上面就是祖参军,那与我关系可是极好的……莫非还能不同意?” 看着对方这突变的神情,大抵耐心也不会太多,沈无言也不愿与之纠缠太久,随即起身一抱拳,道:“在下还要去府衙报道,告辞。”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吴千总顿时一愣,片刻之后,大怒道:“你这是何意……我大哥可是拼了命救你,又这般推举你来我这,就这样走了?” 沈无言轻笑一声,回头道:“志远兄救我,那是他救的,而非阁下……至于他推举我来此地,大抵也是为了我好,我若是在这里不好,他定然会让我走。” 这般一说,倒是让吴志杰哑口无言,只得愤愤道:“你走……你可别后悔,这辽阳城我看谁敢收你?” 沈无言讥讽一笑,淡淡道:“阁下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辽阳城之大也并非是祖参将一家独大……大不了在下可以去宁远……” 被沈无言这般讽刺,吴志杰再也无法忍受,以他武将出身身份,岂能忍受这般耻辱,于是随手抽出佩刀,便砍向沈无言。 沈无言重伤未愈,行动本就不太方便,眼看着这凌厉的一刀便要斩向自己,忙回身一躲,猛踢出一脚,将吴志杰手中大刀踢到一边,吴志杰也顺势扒在地上。 “看来志远兄没有告诉阁下,我是如何在客栈中重伤东厂高手的。” “东厂高手。”吴志杰一怔,这四个字的分量他的确很清楚,所谓东厂高手各个功夫深不可测,岂是他这种常年疏于练兵的军士可比。 于是也顾不得在多言,只是慌忙从地上爬起,十分忌惮的看着那转身要走的书生。 沈无言冷笑一声,道:“刚才那位问我为何说吴千户为何不算是爱花……因为爱花之人总会给花浇水,而喜欢花的,大多都只会折花。” 望着远去的书生,吴志杰心中一动,却始终不敢再追上去,只得愤然的从地上捡起刀塞入鞘中,红着脸,心中暗骂几句。 …… 倒也没想到初到辽阳便惹到了这一茬地头蛇,草草了事之后,沈无言忙打听府衙所在。 其实也无需打听,因为邵芳已然说的很明显,沈无言只要待在辽东,哪都不去便可,也就等于从被囚禁在京城,换做了辽东。 几经打听之后交换了文书,沈无言也就算是这辽阳城中的一员。 大明施行的是屯兵,也就是在不打仗之际,士兵们会分一些地屯田,待到打仗之际,士兵们就集合起来戍边。 府衙方面并未给沈无言安排土地,倒是安排了一个仓库管理的闲差,特别在这开春之际,几乎是没什么事做。 于是沈无言简单的去粮仓了解一番工作需要,又与几名一同管理仓库的老兵闲聊一阵,便赶着去寻找住处。 接着又花了近一个下午的时间,总算在城北某个小巷之中花了一百三十两银子买了一间小院,总算将一切都打点完毕。 其实按照朝廷的规矩,应该是给沈无言安排的有住处,只是这次想来事情来的也突然,倒是没有太过仔细的安排,于是他只能自己去寻找住处。 数着桌上即将花光的银子,沈无言顿时又愁苦万分。 当年才到苏州之际,却是为了银子卖了许多的圣贤书,甚至连文房四宝都被迫要拿出去卖,而今却是连卖的物件都毫无剩余。 七年来,再次为银子愁苦,沈无言也颇为无奈,终究还是后悔没有将铺子开到辽东,当真是后患无穷。 便在一筹莫展,为着今后这半个多月开销心乱如麻之际,沈无言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第202章 生财之道(1) 清晨。 沈无言起了个大早,出门左转在一间小酒楼上大吃了一顿,花光了手头上仅剩的所有银子。 饭罢,天色尚早,所以沈无言又在城北闲转了一阵,大抵了解城北各条道路,以及给自己又物色出一片晨练之处。 待天色逐渐接近中午,他这才向着城西而去。 辽阳城四面皆有分工,城东主要便是各所衙门所在之处,而城北便大多都是寻常士兵与百姓居住之所,城南则多商铺林立,城西便是南北客商汇聚之处。 不过这也不是绝对,便若城北便有许多酒楼商铺。 不过城西却是一定的,关外的俺答诸部若是想要进城购买一些物品,只得在城西范围之内,且禁令极严,并非给些银子便能去别处。 昨天思索许久之后,沈无言便想到一个人,那便是张全。 一路闲聊,沈无言大致对张全还算有了个了解。此人虽说算不得极有天赋的富商巨贾,但却也颇有才干,最为重要之处在于,对方对辽东很了解。 如今赋闲在辽东,沈无言也有心做一些事,比如做些小生意,换些银子补贴家用。 所以沈无言可以肯定,张全定然会在城西,那么便可从他那边找些能做的小生意,至少也能补贴些家用,也未尝不可。 而今沈无言踏着初春的暖风,向着城西而行,心中却还是有些担忧, 张全此人太过精明,却又算不得大精明,实属小商小贩的小聪明,以至于做起事来就太过谨慎,当真是将生意做大,却也没那份气魄。 不过沈无言如今也无需张全能有多么大的气魄,只要能先将生意做起来,至少每个月衣食无忧,在辽阳城有一个立锥之地,便就不错。 辽阳城已然是辽东最大的城市,所以从城北到城西,还是让沈无言走了半晌才到。 简单的闲转一阵,便看到有诸般商贩,有蒙古人带着皮毛貂绒,甚至还有些珍奇山参药材之类,大概会换取一些从京城运来的绸缎以及茶叶瓷器。 交换还算自由,并无官兵干涉,除却两路出口会有重兵把守,大抵也是为了提防会出现不测,以及各种突发事件,对坊间交换并无涉及。 看着这些由于言语不通,又或者习俗各异,而产生的诸般往来问题,沈无言便觉得头疼,好在都是商人,倒也互相包容,生意还是能圆满做成。 只是这生意做起来,大明商人却是极其暴利。 从关内运来的茶叶以及绸缎皆都是一些极其残次品种,然而运到这边总会换取成倍的银子,又能廉价带回诸般上好裘皮以及珍玩,转手一卖,又是大价钱。 不过这大抵只是看似繁荣,而实际上终究还是有诸多弊病,时常会有各种冲突,生意往来之间也会有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 这边闲转之际,沈无言终于在城墙脚下寻找到了张全。 倒还是张全先看到的沈无言,自从城门前沈无言被那官差那般尊敬,张全便十分后悔这一路上的诸般不恭敬的言语。 其中几经反复自查,便就找到些许不尊敬之处,又自责多次,便就打算这批货过后,便去寻找那位沈先生,定要好好赔罪。 当然张全之所以这般,倒也并非打心眼里对沈无言崇敬,实在是因为对方似乎与官差有牵连,而且还是一名千总。 城西这边做生意的虽说官差不会如何干涉,但所有客商都明白,一旦自己背后有个当官的撑腰,那说起话来都硬起不少。 其实在城西汉人与蒙古人之间争执到还是其次,大多都是为了促成声音,所以相互也都会十分客气,基本都能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切争端都发生在汉人与汉人,蒙古人与蒙古人身上。 这些商人前来所带之物也算单调,毕竟朝廷允许贩卖之物并不多,往来一路也实在不便,也只有绸缎茶叶以及瓷器还算划算。 而关外物品又极度匮乏,除却毛皮便是山参以及药材。 因为所有人带来的货物几乎都是一样,所以论起价格来又实难统一,便时常会有降价拉拢客人之事,便会招来诸多麻烦,时不时的都会有争执,以至于械斗。 客商们远道而来,时常都不会是一个人,或是带着家族上下,又或是雇佣者强健家丁以及护卫,总之一旦起了争端,便是一场不小的打斗。 对于这些打斗,护卫的官兵时常也都十分松懈,毕竟两家都给过银子,无论帮着哪家都不好看,于是只得驱散,终究治不得根本。 不过凡事也都会有例外,若是哪位客商与某位大官攀上关系,那么身段立刻就提升了不少。护卫的官兵也多会向着这边,自然是好处多多。 而今张全便有拉拢沈无言之意,毕竟一路之上,二人混的还算熟悉,且对方又是从京城来的,无论从何处讲,自己都是有优势的。 恰好今日这边出了些问题,一名姓郑的客商,大抵是从海上来的,竟然也带着一批上好的茶叶,便停靠在张全对面。 姓郑的客商所带茶叶与张全一般好,所以在质量上,两家并未太大差异,但对方每每都会将茶叶的价格比张全稍低一些。 至此张全这一车的茶叶从昨天来此到如今,竟然连一个客人也未曾招来过,于是恼火之际,便有与对方理论之势。 只是一眼扫过,那人身边所带护卫皆都并非善类,所以张全只得先忍受这气恼。 恰好就在此事,张全便看到正在闲转的沈无言,于是心中顿时大喜,随即冷冷的扫了一眼那郑姓的客商。 被张全招呼过来,沈无言尚还有些意外,只是沉吟一阵,抱拳道:“原来是张大哥……我正找你呢……”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张全大感意外,忙好奇道:“沈先生寻我……却不知有何贵干……” 沈无言连连摆手,苦笑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这……只是……打算找你做些生意。” 看着沈无言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张全心中暗自嘀咕,暗想着这样的人物做什么生意,但面上依旧保持谦逊:“那不知沈先生想找在下做些什么生意。” “你做的是茶叶生意……那我便找你做茶叶生意如何?”沈无言扫了一眼张全这冷清的摊子,又看向对面人来人往的摊子,顿时会意一笑。 看着沈无言这神情,张全顿时面露苦色:“沈先生莫要再与我开这种玩笑……那姓郑的实在太欺负人,搞得我一两茶叶也未卖出去。” 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淡淡道:“无非是价格上的问题……这样吧,张大哥这批茶叶我替你卖……只是……” “只是什么?”张全早有此意,只是暗想着对方文人身份,且又与朝廷官差有联系,恐怕对方不肯,若是花银子,却也有些心疼,此时对方竟然提出,顿时欣喜万分。 “只要沈先生你提出的条件……我定然全力以赴……” 沈无言连连摇头,道:“却也不算过分……你这批茶叶估计能赚取两千两银子,我帮你尽数卖完,本钱可以尽数奉还……只是我要抽取一成的分红。” “一成,也就是二百两银子。”张全心中暗自盘算着这其中利润。 假若这批茶叶放在自己来卖,就这般与那姓郑的相抗,定然是要降价的,那么最终少赚的就不止这二百两银子,而且还不知要耽误多久的时间。 这般一合计,倒也不算赔本,顿时一点头,道:“如此来……那便多谢沈先生了。” 沈无言笑了笑,忙道:“不妨事……不过事先要立个字据,否则到时候我赖账,张大哥还没有说理之处……” 张全自然能听出对方暗指之处,却也不说明,连忙叫人拿来笔墨,沈无言写了字据,交与张全的账房查验,然后双方按了手印,这生意便这般成了。 大抵清点了一番茶叶,却也有近千斤左右,数量算起来还算极大的,至少在城西这片地上,已然是不小的存在。 不过对于沈无言来说,当年上万斤的茶叶也是经受过,几十万两银子的茶叶握在手中,尚且未有担忧之时。 但今时不同往日,而今这一千斤的茶叶却是自己即将几个月来吃饭的本钱,若是卖不出去,那自己就只能挨饿受冻。 扫了一眼对方那不断降价的郑姓客商,沈无言却是有些无奈,同样质量的茶叶,若是价格在低,那便当真是难以竞争。 一边暗地里观察的张全也由最初的满心期待,以为沈无言会有什么奇技,又或者是能叫来官差,掀了那郑姓客商的茶摊子。 只是已然许久,茶叶依旧一两未卖出去,沈无言也没有叫来官差砸摊子赶人,心中疑问百般,却也不知如何去问。 便在这张全心中暗自嘀咕之际,便看着沈无言向着那郑姓客商而去,心中顿时一悬,暗想着过去为何不带着人,想要叫会沈无言之际,人已然走了过去。 第203章 生财之道(2) 从沈无言与张全的账房签了你约定之后,沈无言便开始着手这一车茶叶的售卖,虽说起初也有过诸般打算,但真正实施起来,却又有诸般问题。 比如沈无言打算将茶摊子搬到别处,避免与那郑姓客商直面竞争,但行动起来才发现,原来这位置在进城西之际已然被规定好了,是不得改动的。 且如今城西早就遍布各种客商,所有的摊位几乎全部被占满,即便如今允许沈无言在改动,却也没有地方可以改。 于是沈无言便着手打算从其他方面对这茶叶进行包装,以及诸般形式出手,但最终的结果都是一般,至今也未曾拉到一名客人。 毕竟那郑姓客人的茶叶价格与自己手中这茶叶价格相差太远,但在质量上,两者又没有太大差异,所以无论如何都比不了。 蒙古人虽说对这些物品奇缺,但经过这近半年来的交换,也逐渐懂得价格与质量之说,什么茶叶什么价钱拿回去能赚的银子多,他们却也能搞清楚。 而今郑姓客商手中这茶叶无论是成色上,还是价格上,都比自己的优胜,那么无论造出何种势态,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 时间就在这一分一面之间度过,此时烈日当空,沈无言早就饿的饥肠挂肚,但清晨时已然将所有银子花光,便本着破釜沉舟之势,却没想到这辽东生意也如此难做。 几经比对之后,又根据之前自己的观察,沈无言大致了解到。 倒也并非是茶叶不好卖,实在还是因为这边这郑姓客人有意提前抛售,所以自然就会急着降价,所以就会让一部分客商凭着以往经验,会认为这茶叶价格还会继续下降,所以都持着观望态度。 这般想法一出,原本买茶的客商心中期待的价格将会越来越低,以至于郑姓客商屡次降价,蒙古客商依旧不会购买。 想清楚这些原因,沈无言忙向着那郑姓客商而去。 想来那郑姓客商也一直观察着沈无言这边,待沈无言走过来,顿时眼中显露出警惕之意,在他身后的那些人也握紧了手头上的武器。 沈无言走近之后,忙向着那郑姓客商一抱拳,道:“这位大哥……在下沈无言,却不知如何称呼?” 那郑姓客商扫了沈无言一眼,见他身后并未跟过来人,脸上防备之色逐渐减退一些,随即又摆了摆手,于是身后诸人也将武器放下。 “在下姓郑,郑岩……”那郑姓客商言语中始终还是有些防备,简单介绍之后,便不在理会沈无言。 沈无言稍有迟疑,忙又抱拳,道:“哦,原来是郑大哥。在下是苏州人士,贩了一批茶叶过来。” 郑岩冷冷的看了沈无言一眼,沉声道:“在下来自胡建……却也是贩了一批茶叶过来。沈公子也莫要责怪在下这般做生意不道义,实在是事出有因。” 沈无言本就察觉到对方神情稍显紧张,原本以为是自己的原因,此时看来竟然没有这般简单,于是忙好奇道:“却不知郑大哥遇到了什么麻烦,小弟尽可全力帮你。” 郑岩冷笑一声,连声道:“沈公子只要不找在下的麻烦,便是帮了在下最大的忙……多的话也不想多说,请离去吧,恢复价格是不可能的。” 听着对方这坚决的语气,沈无言只是淡淡一笑,轻叹道:“怕是按照郑大哥这般卖法,最终赔了血本,还未必能将茶叶卖完……可惜最后还便宜了那些蒙古人。” 听着沈无言这般言语,郑岩顿时震怒,他低喝道:“沈公子莫要欺人太甚,我身后这些兄弟可都是老江湖,却也不畏惧什么。” 沈无言早就观察过那些汉子,虽说不如蒙古人那般威猛雄壮,但比起张全带来的这些人,却是要精壮许多,且各个面露凶光。 沉吟一阵,沈无言忙摆手,苦笑道:“郑大哥怕是误会了……看你这般应该急需用银子吧。” 郑岩脸色微变,忙摇头,但很快又点头,回答道:“沈公子既然看出来,就应该知晓在下是有难处的,就不要再为难我等了。” 沈无言轻笑道:“既然需要银子,那便更不应该如此……若是郑大哥不嫌弃,你我找个地方聊聊?” 郑岩看着对方面上诚恳,心中也却是急切,而且对方所说情况,他也逐渐看出些端倪,的确心疼这些好茶,倒是便宜了那些蒙古人。 沉吟片刻,他沉沉一叹息,拱手道:“那便请沈公子指点一二。” 二人选了一处较为僻静的茶摊里,此时正值正午,所以人倒也不多,大多数客商大抵也都在休息了,所以此地正好谈事。 看着眼前这精壮的汉子,以及布满皱纹的苍老脸庞,沈无言大概能判断对方并未大户客商,倒像是寻常茶农。 “郑大哥大抵以往未曾做过生意……所以这茶是给别人卖的?” 听沈无言这般说,郑岩顿时目光之中露出一丝惊讶,片刻之后连连抱拳,道:“沈公子看的的确准确,在下不过是大掌柜家的一个茶农,今次与他出来……沈公子还是说说这茶该如何卖吧。” 终究还是有些谨慎,说到关键之处,便很快反应过来,于是忙改口,继续道:“在下的确需要这笔银子,所以想将这批茶叶尽快脱手。” 沈无言点头应了一声,轻叹道:“你起初降价之时,因为有我那边的茶对比,所以蒙古客商们便会疯抢你的茶,但一阵之后他们便会发现你再次降价,所以便失去了最初的兴趣……直到此时你如何降价,他们也多是问价,而很少去买。” 郑岩沉沉的点了点头,苦笑道:“大抵还是因为此次带的茶太多,而今还剩下近万两银子的茶,却是如何也卖不出去了。” 沈无言怔了怔,忙好奇道:“郑大哥以往没有来过辽东这边做生意?” 郑岩摇头,道:“来过倒是经常来……只是以往都是大掌柜来负责卖茶,我便是一个押货的……却是不懂这其中道理。” 沈无言苦笑一声,无奈道:“那就不奇怪了……经过我观察,就算你还有这十倍的茶,已然无法满足蒙古人的需要,所以并非是茶太多的原因。” “那这就奇怪了,既然他们需要,为何会不买?”郑岩顿时好奇。 沈无言轻笑道:“他们在等你讲价格降到最低……这在经济学上叫凯恩斯陷阱……当然有些偏差,但道理都是差不多的。” 听着沈无言这般言语,郑岩愈发摸不着头脑,但听起来倒也就是这么回事:“那却不知沈公子如何打算?” 沈无言抿了抿嘴,摇头道:“办法……倒是有些麻烦。这样吧,我去与我们掌柜的商量一番,就以你此刻价格,将这些茶叶尽数购买如何?” 郑岩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欣喜,尽快将茶叶脱手,这无疑是一个极快的手段,但心中却依旧还是有些忧虑:“原来沈公子无法做主……却也不知道你们掌柜是否愿意,毕竟而今这价格已经……” 沈无言知道他的顾虑,而今茶叶的价格已然被他降到如此尚且卖不出去,对方还要尽数收过去,却是十分不公的一件事,恐怕对方会不同意。 沈无言连连摆手,道:“定然会有些麻烦……不过郑大哥救人要紧……我可以去帮着说说。” 虽说只是随便的一句话,却又使得郑岩大吃一惊,他一脸奇异的看着沈无言,小声道:“沈公子如何知晓我等要救人?” 沈无言摆了摆书,苦笑道:“刚才走过去便看到你等神情紧张,显然是有过什么不好的事……后来与你谈话,言语中屡次谈到你们的大掌柜,但他人却也未曾出现……加之你等急缺银子,大抵还是他人出事了。” 郑岩面露苦涩,无奈的点头道:“却是大掌柜出事了,沈公子果然料事如神。” 沈无言摇头,问道:“郑大哥大可明示……小弟若是能帮得上,定然全力以赴。” 郑岩苦笑道:“便是缺银子……来的时候经过二龙山,我兄弟几个冷不防,中了那些强盗的埋伏,结果大掌柜被抓到山上当人质……让我兄弟三日内将茶叶卖了换银子赎人。” “强盗……这倒是有些麻烦。”辽东一带本就遭乱,强盗横行也是极难避免的,往来客商被抢之事层出不穷。 而今这般情形,却也只能怨的郑岩等人倒霉,拿银子赎人在所难免。 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沉沉道:“既然是这等情况……那我便去尽力与我们家掌柜说说……郑大哥尽可等着我的消息。” 听得沈无言这般说,郑岩顿时面露感激之色,连呼道:“那便多拜托沈公子了……” 其实沈无言也是看着这郑岩也是穷苦之人,所以也不愿太过为难,只是要说动张全买这近万两银子的茶,却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毕竟半天时间,自己的茶叶都未曾卖出去半两,而今又让他买一万两的茶,他岂肯愿意。 第204章 生财之道(3) 烈日洒在张全这几辆马车之上,却让张全心中一阵揪心。 虽说那边得了沈无言的承诺,但其实也不过是一试的打算,本以为对方会用什么手段,但这许久过去,对方却依旧任何事都未曾做过。 于是张全心中对沈无言也略显失望,至于之前与对方签的那约定,其实他并未如何在意,当时却是觉得有希望,只是直到此刻,那份信心早就丧失殆尽。 直到看着沈无言前去找到那郑姓客商,接着又与那郑姓客商离开不知去了何处,心中的所有希望,都顷刻之间沦丧。 只是即便如此,茶叶终究还是要卖,但情况依旧,该卖不出去,还是卖不出去,甚至连问价的人都没有。 正在张全愁苦之际,忽然他看见沈无言与那郑姓客商,从不远处有说有笑的走了过来。 看着这一幕,张全心中一紧,暗想着,莫非那郑姓客商给了这位沈公子什么好处,倒是让对方将人拉了过去,而今过来找自己的麻烦。 这般想着,张全愈发后悔自己刚才没有给那位沈公子多些好处,却是有些不通实事,这世道果然需要银子来说话。 就在这般哀怨之际,沈无言已然从边上走了过来。 看着满头大汗的张全,沈无言稍有迟疑,片刻之后才道:“事情都谈妥了,那位郑老板……他同意离开,只是有个小小的条件……” 原本心中已然毫无期待的张全,一听此消息,顿时眉开眼笑,激动万分,连连问道:“沈公子的确了得……只是不知有何条件。” 沈无言顿了顿,才道:“条件就是张大哥你将郑老板的茶叶尽数买过来……这样他就能离开了。” 张全脸上表情顿时一变,大抵尚未反应过来,沉吟一阵,才忽然道:“沈公子莫非在拿我开玩笑?……你也看到,我这些茶叶尚不知何时能卖完……如何去买他的。” 沈无言轻叹一声,这结果他早就料到,只是而今也只有这一个办法行得通,沉默片刻,他继续道:“张大哥以往来辽阳城卖茶之际,是否会有卖不完的时候?” 张全尚还在恼火之中,虽说他忌惮于沈无言的来历不敢轻易发作,却也不似以往那般恭敬,听沈无言这般问,只是轻哼一声,道:“每次都可全数卖完……岂能将千里迢迢运来的茶叶,在重新运回去的道理。” 沈无言点了点头,继续道:“那敢问张大哥,这般卖茶……是否有过赔本的买卖?” 张全轻笑一声,得意道:“以我做生意的经验,岂有赔本的买卖……即便价格一降在降……却也是不会赔本……除非愈到强盗,那便又另说,并未在下生意上的问题。” 沈无言微微一笑,淡然道:“那张大哥便该将郑老板的这些茶叶尽数买过来……这样一来保证只赚不赔。” 原本对沈无言已然失去了信心,但此时看着对方这般坚定的目光,张全也有些好奇,于是忙追问道:“却不知这又是何种道理?” 沈无言轻笑一声,淡淡道:“刚才在下问过郑老板,他们每次也都能将茶叶尽数卖完……这就说明,茶叶市场并未饱和,你的他的,分开或者合在一起,其实都是一样的。” 听着沈无言这般一说,张全也略微有些认可,以他多年行商经验,对方这些话他自然可以分辨,简单梳理一番,却也觉得在理。 沈无言扫了一眼正聚精会神听着的张全,心中暗喜,于是继续道:“之前也分析过,起初张大哥这边的茶叶卖不出去,是因为郑老板的价格低……但现在却是因为他不断降价,蒙古客商们会觉得茶叶价格还会更低,所以持观望态度。” “原来是这个道理……”张全微微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不由对这书生多了几分敬意,连连问道:“那沈先生认为如何才能将这茶叶卖出?” 大抵还是与之前郑岩想法一般,只是张全明显对经商之道多些天分,所以简单的一讲解,他便能尽数领会。 停顿片刻,张全忙问道:“既然是这样……那我大可等待那位郑老板将他的茶叶卖完,我在继续卖便是……何必要买他的茶叶,担那份风险。” 沈无言摇摇头,摆手道:“风险或许会有,但……并没有张大哥想的那般大……” 微微一笑,沈无言指了指对面脸色焦急的郑岩,淡淡道:“张大哥你看那位郑老板……他现在很着急,急着将茶叶尽数卖完换取银子……” “这倒是……以往来辽东的客商,大多都抬价,希望赚取更多的银子。降价的也有,不过却也不多……也没有这般一天之内连续降价的现象。” 这般说着话,张全顿时疑惑道:“莫非这位郑老板急缺银子?” 沈无言点头,笑道:“不管他如今是否缺银子……张大哥应该知道买了他这批货,至少能赚到两头……” “两头?”张全面露疑惑之色,轻笑道:“能赚到自己这份银子已然是万幸……多赚,实在不敢想……” 沈无言苦笑一声,无奈道:“在下看在与张大哥一同来辽阳的份上,才将这份好事告知于你……你若是不用,我便去告诉郑老板。” 之所以这般说,却也是因为沈无言的确十分缺银子,而今身无分文,虽说可能等着郑岩那边讲茶叶卖完,在过来卖张全的茶叶。 自己依旧能分到那份银子,只是那又不知是猴年马月,自己大抵已然饿死街头了。 张全看着沈无言陡然变脸,他心中微动,于是忙拉住沈无言,忙道:“沈公子这是何必……在下只是……只是思索一番,毕竟这是一笔不小数目的银子。” 沈无言淡淡一笑,轻声道:“张大哥若是不信小弟,那小弟大可在于张大哥签上一纸合约……若是这批茶叶赚不到银子,在下便以性命相抵……” 听得此话,张全心中那份顾虑顿时减轻了许多,连忙奉承道:“沈公子这说的是哪的话……只是些银子,何须性命相抵……” 沈无言只是笑着,叹息道:“其实在下所说的两头赚……一来,张大哥可以低价将郑老板的茶叶尽数收过来,然后再高价卖出去,这是一头。另一方面,张大哥已然省去了将茶叶从江浙福建运到辽阳,却又省去了一大笔银子……这其中不说诸般危险,什么天灾*,便是沿途各路税银,便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笔账张全却是没算到过,此番经沈无言细细数来,却是这般,于是心中一横,低叹道:“那在下便按照沈先生所说……收了这郑老板这茶叶。” 这边谈妥,张全很快便将郑岩那近万两银子的茶叶收了过来。 对于张全这般走南闯北的商人,身上几乎带着所有家底,除却生意上的周转,大抵还是对手下人并不信任,毕竟从苏州到辽阳,这一路并不算平安,也都在情理之中。 郑岩倒是没料到这边能如此快的谈妥,于是在生意促成之后,对沈无言连连道谢。 看着这年岁已高的中年人,沈无言只是微微一笑,抱拳道:“快些拿着银子赎回你家大掌柜……倒是你这年岁,下次就别在出来了。” 郑岩又是感激万分,忙应道:“这次赎回老爷,以后怕是也没机会在出来……还要多感谢沈公子……” 又寒暄一阵,沈无言这才与郑岩道别,望着那一行商队离开西城,很快便又有一行商队占据这摊位。 回身看着又多了的这一万两银子的茶叶,沈无言全然没有丝毫担忧,他微微一笑,沉声道:“张大哥,现在将每斤茶叶涨三钱银子……” 听沈无言这般吩咐,张全顿感好奇,但既然对方已然这般说了,只得照此去做。 …… 就在沈无言在城西一番忙前忙后之际,千户吴志杰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无论此人到底是否有本事,他终究是将自己羞辱了,所以这仇定然是要不能就此了解。 看着匆匆从外面跑进来的老者,他轻哼一声,冷冷道:“吴管家,那小子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位吴管家向着吴志杰微微一抱拳,低声道:“他的确是入了军籍……听说是从京城发配过来的,大抵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发配到辽阳,也算他有本事……”吴志杰讥讽一笑,冷冷道:“看这般样子就知道他没什么靠山……那便任我宰割了……今天他都做了些什么?” 吴管家脸上稍有迟疑,忙道:“倒也没做什么大事……他住在城北,早起一顿饭花去了十多两银子,然后又在城北闲转了一阵,后来就去了城西……” “城西?”吴志杰轻哼一声,忙大声道:“城西可是商贾聚集之处,他一个读书人……竟然会去那边……” “小的当时也好奇,于是就跟了过去……”吴管家无奈摇摇头,道:“只是后来竟然跟丢了……刚开春,城西的商队实在太多……” 第205章 生财之道(4) “后来竟然跟丢了……刚开春,城西的商队实在太多……” 听着吴管家这言语,吴志杰讥讽一笑,却也不好在多说什么,只是摆摆手,轻叹道:“下次派些激灵点的手下去做这事……吴管家待在府中歇着便是。” 吴管家听得此话,顿时脸色大变,忙走上前去,连连道:“少爷……您看我这也跟着您有些年头,当年您父亲在时……我已然在府中做事……” “我说吴管家,你说事就说事,能否不要提及我父亲……他老人家都作古多年,提来作甚?”吴志杰脸色大变,心中不住恼火。 只是这在吴管家看来却又心惊万分,心中暗叫不好,吴千户可不比他父亲那般慈善,于是扑通一声跪在吴志杰身旁,大呼道:“少爷,您大人有大量,小的不会说话,您可莫要怪罪……” 吴志杰心中暗骂一声,却也无可奈何,吴管家的确在府中做事已然多年,却也不能做的太过份,况且对方此时这状态,也无法再说太多。 只是不管不顾也不是办法,毕竟他现在就跪在自己脚下要死要活的,实在有些难办,于是沉吟一阵,冷声道:“行了,我也没说你什么……沈无言那边你继续监视吧,但要派人与你一起。” 起先听着吴志杰口气软了一些,吴管家哭声戛然而止,只是听得对方后面这句话,顿时又哭诉起来,连声道:“……老吴我虽说老了,但也愿意为吴府卖命……少爷这般丢下老吴……老吴如何有面目下去面对老爷……” 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哭诉,吴志杰心中一沉,大怒道:“都说了莫要再提我父亲,老吴你这是怎么搞的……快起来。” 吴志杰这一声怒吼过后,吴管家顿时从地上爬起,但面上依旧还是一副苦涩样子,低声道:“这不是担心少爷不要我了……老吴年纪大了,不重用了,但绝对比那些年轻人对少爷忠心……” 吴志杰倒也了解吴管家的性子,平日里便是这般啰嗦,只是此时这般闹来,却还是有些烦心,毕竟心中始终还是记挂着沈无言那事,而今却跟丢了。 回头看一眼一脸委屈的吴管家,吴志杰脸上顿时浮现一丝讥讽,轻哼道:“怎的老顾如今成这般模样……简直还不如巷口的寡妇。” 被吴志杰这般数落,吴管家却也不气恼,只是皱着脸,苦涩道:“毕竟年事已高……不如当年,却该是情理之中。” 吴志杰冷笑一声,喃喃自语道:“当真不知道这小小的辽阳城,跟个人还能跟丢了……不过开春客商多,却也是一个原因……罢了,你下去吧。” 吴管家听着这话,却也不敢再继续念叨下去,毕竟前些天才打的板子,今天走路尚还一瘸一拐,若是在挨几下,怕就真的要丢了这条老命。 看着远去的吴管家那苍老的背影,吴志杰又是轻哼一声,自言自语道:“当真不知道这人当年如何跟着父亲出生入死,还救了父亲一命,当真有意思……” …… 城西。 原本一直无人问津的茶叶,随着沈无言的一次涨价之后,很快便迎来一批蒙古客商哄抢,直到沈无言第三次涨价之后,茶摊前已然排起了长队。 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张全一度恍然,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是真实,直到那一块块银子丢进木箱之中,他才回过神来。 天色还早,茶叶已然不多。 沈无言看着身后派出的这长长一条队伍,淡淡一笑,随即看向一脸喜悦的张全,小声道:“这般卖下去固然不错……只是难以产生长期客户,所以……有一个想法,不知张大哥是否愿意进行……” “能否赚银子?”张全早就心花怒放,毕竟而今本钱几乎已经赚了回来,剩下还有六七千两银子的茶叶,都是赚的银子。 这般一问却也只是随口一问,心中早已认定这沈公子却有大才。 沈无言连连点头,微笑道:“赚钱那是自然……而且将会赚的越来越多。” “这倒是……还请沈公子明示。”张全顿时一脸好奇,连声询问。 沈无言指了指不远处那排出的长长队伍,道:“而今他们之所以会这般买……是因为会担心价格在涨……然而他们一旦摸透你的这些小招数,便不会在这般买如此多。况且城西不止你这一家卖茶叶的……所以一定要培养一些长期客户。” “长期客户?”张全心中微动,忙追问道:“便是以后我来辽东,他们便只会来买的的茶叶?” 这却也不算是什么难懂的词语,所以沈无言说来之后,张全很快便能明白。 沈无言点头应道:“其实卖完这批茶叶……应该已经不算什么问题,而今的目标便是将生意在做的大一些……比如可以将城西中所有茶户的茶都收过来,然后交与你来经营,这般又是一笔利润。” “城西所有茶户……”张全张了张嘴,惊讶道:“城西所有茶户至少也有二三十家,一共加起来……至少也要几十万两银子的茶叶。” 沈无言微叹一声,无奈道:“而今缺的便是银子,否则这般一来,却又能多赚许多银子……毕竟应该将运输外包出去。” “外包?……运输?”张全一脸茫然的看着沈无言,低声道:“沈公子这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沈无言不由尴尬一笑,摆手道:“所谓运输外包,就是将从江浙两广福建一带运茶叶过来这一环节,交给其他客商来做……大抵可以称其为物流。” “物流……”张全听着沈无言这般说,愈发头晕,只得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沈公子尽管说在下该如何做……” 沈无言点点头,应道:“第一步自然是需要有长期客户,现在张大哥便去将每个人买茶的数量限制……大概每人限制只能买一斤的茶,然后再将每位前来买茶的客商姓名记录下来,发给一个序号……” 正在一边记录沈无言言语的账房,不由好奇道:“这序号……却不知有何用处……” “哪有你说话的份……”张全轻喝一声,接着一脸好奇的看向沈无言,连忙道:“手下人不懂事……沈公子还是解释一番才好。” 沈无言笑了笑,淡淡道:“每发一个序号,便告诉他们,凭借此号,可以预约一个月后的茶叶……但还是限量,且需要交出一定的定金。” “这倒是……倒是有些意思。”张全本打算反驳沈无言,但转念一想,却是有些道理,心中微动,连忙吩咐一边的手下连忙去赶制这些序号。 不一会,这简单的计划便开始施行,起初尚有几名蒙古客商不太愿意,只是经过其他客商交了定金,便也连忙补上重新领了序号。 这般一来二去,近两万两银子的茶叶,到天黑之前已然尽数卖光,这以往要花去五六天才能尽数卖完的茶叶,竟然只用了半下午。 数着成箱的银子,张全早就乐开了花,连忙道:“沈公子……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实在太感谢……” 沈无言苦笑一声,连连摆手,道:“……这个,银子该付了……另外,若是张大哥有意与我合作……待明日在谈,如何?” 张全却也有此意,只是听着沈无言这般说,也不好在多说,只是连忙道:“银子早就准备好……一共是一千两银子……明日你我在城西西园酒楼一叙?” 沈无言随意应了一声,便急忙离开,倒是让张全顿感好奇,却只是摇摇头,也不得多问。 待沈无言走后,张全回头便看到一脸不可名状的表情,连忙好奇道:“老刘,这倒是出了什么事?” 刘账房结巴了半天,总算开口说了局完整的话:“这……这一共……一共放出了一千个序号,且每个序号都交了十两银子……也就是光卖这些纸……就赚了一万两银子。” “什么?”张全脸色微变,虽说刚才也看到那一个个出银子预定的情形,却已然没料到会有如此效果,连忙一把抢过账册,开始翻看起来。 张全不识字,接过账册之后,随意翻动几页,便冷冷道:“老刘,你说给我听……” 刘账房唯唯诺诺,怔了怔,忙道:“这一趟刨去所有开支……几乎赚了有七八千两银子……几乎是以往四趟赚的还要多。” “倒是不错……”虽说面上并未有太大变化,但张全心中早已狂喜不止,于是连忙大声道:“沈公子所说的那些……你可都曾记住?” 刘账房连连点头,应道:“沈公子所说的……我全都记住……” “那就好……他毕竟是个外人……明日邀请他,切莫提起今日这些……”张全心中暗暗一笑,随即又道:“这些天就着手在城西收茶叶,等着下个月还是这般卖……” 刘账房脸色微变,忙问道:“难道……难道老爷准备踢开沈公子……这样合适吗?” 张全脸色顿时大变,猛的回头瞪了刘账房一眼,沉声道:“做好你的事。” 第206章 再见柳含烟 这一下午波折,沈无言总算赚了五百两银子,大抵也足够这半年多的开销。 不过回想这一下午的波折,却也并不容易,而今早就饿的饥肠挂肚,头晕眼花,于是勉强找了个街边面摊子,随意点了份面便狼吞虎咽起来。 三碗面入肚之后,沈无言总算缓过神来,抹了抹满头大汗,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 经过这一下午的生意,沈无言对城西又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比如每年的开市与闭市的时间,又或者这其中的一些规矩问题。 城西是自大明与蒙古俺答部封贡以来开辟,自每年开春之后开市,一直会持续到夏初时休市,直到秋时会在开市,直到冬至闭市。 其实这也完全是按照农忙来安排的时间,春时开市是因为经过一个冬天,蒙古部已然去年秋天购买的过冬之物用尽,所以需要开春来补给。 春时的物品直到夏时又成为储备之物,直到秋时便又要为冬天与第二年开市这段空隙时间做个储备,于是皆都选为春秋开市。 另外有一点原因在于,春秋正好又是大明这边万物生长之际,无论是茶叶还是桑蚕,都是这期段所及,产出便运到辽东,正好也卖出好价钱。 只是沈无言看来,这休市其实根本是没有必要的。休市倒也并非是朝廷令旨,多半还是因为春时来辽东,东西卖完之后,就要赶回京城等地准备秋时之物。 于是这一段间隙,便成了所谓的休市,无非还是因为商品补给的空缺。 这般想着,沈无言也并未太过深入的去了解,毕竟而今自己想要将铺子开在辽东,大抵还是需要一些银子,手头上的这五百两银子虽说也足够租下一个铺面,但实在不足以在辽阳发迹。 当年在苏州时开茶楼的优势在于,苏州聚集着这样一大批的年轻文人,所以沈无言弄出奶茶,便立刻吸引大批的客人捧场。 至于后来将沈家酒楼,改造成沈家自助餐,也是这个道理。 苏州人的特点在于富有且又闲暇,所以对于这些新事物会有好奇心,沈无言搞出这些,在加以宣传,便能吸引苏州百姓去接受。 而今辽阳城却又不同,这里大多都是些屯田的士兵,往日便无富余银钱,且多是自给自足,对于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却又比起苏州差许多。 以至于而今在辽阳城的大一些的酒楼、茶馆,都是极少见的,倒是这般大小的街头茶摊子,以及各种摊贩却又多一些。 而且那些不算豪华的酒楼、茶楼光顾的也多是往来商客,真正本地辽民以及屯田在此的士兵实在太少,就算有也都是官差一类的应酬之用。 不过这也并不能说辽阳就无法做生意,城西便是一个突破口,但那成本又需要的太大,至少没有一万两银子的本钱,是做不成的。 以张全这般中等商贩来算,他能拿出的便有一万两银子,而隐藏在他身后的,却又不知道会有多少银子,这本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买卖。 另有一点在于,张全这般的生意,是必然要从京城等地运送茶叶到辽东,而今沈无言却几乎等于被囚禁在辽东,想做这生意却也不现实。 这般想清楚之后,沈无言还是将目标落在张全身上,而今也只能与之联合,自己出谋划策,对方出银子行计划,最终赚的银子,大家在分。 虽说这样终究还是会很吃亏,毕竟这是在帮着对方铺路,待自己银子足够,若是还想走此路,却又要难上加难。 两边权衡之后,沈无言只得选择与张全合作,待自己有些积蓄,在谋划做的更大。 吃过三碗面之后,沈无言便向着城北而去。 夕阳照在脚下,初春的傍晚还是有些冷,身上还穿着苏巧巧临走前缝制的单衣,此时却也不会感觉太冷。 绕过大街小巷,看着这富庶的辽阳城,心中却也感慨万千,毕竟在这边地城镇,而今百姓能安居乐业,终究还是能说明而今在京城中的那二人是对的。 即便而今自己有今天,大多还是拜这二人所赐,好在得以逃命,却实在有些落魄。 缓了缓神,沈无言忽然转到另外一条小巷之内,因为他忽然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人在跟着自己,只是对方的手段似乎很巧妙,并不能察觉到对方所在。 也都是前世的那些经验使然,所以在闪身之后,那种感觉忽然消失,便也就没有太过在意。 只是这般一停顿之际,沈无言忽然想到另外一个人。 “莫非是吴千户?”这般轻声喃喃自语,沈无言也并未多想,只是行走之际,又多了几分心眼,时不时的躲闪。 就这般闪来闪去,却又将从城西到城北这一段路的所有铺子都逛了个遍,其中不乏一些珍奇店铺,甚至还有隐藏在巷尾深处的烟柳之处。 这般游走之际,总算回到西城,就在将要拐进自己家的巷子时,沈无言忽然听到一阵极其熟悉的声音。 声音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像是在哄孩子吃饭,孩子倒也不怎么听话,还未说几句话,便大声哭闹起来。 那女子听着这声音,顿时便有些恼火,大声道;“哭什么哭……哭有什么用,你若是不坚强,便会被那些坏人笑话。” 微微皱了皱眉头,沈无言一把推开那间破旧的木门,缓缓走进这小院之内。 院中女子正背着坐在一张小桌前,桌上粗茶淡饭,并无什么油水,看起来倒像是昨日剩饭,却也难怪孩子不愿去吃。 至于坐在女子对面的男孩子,却也只有七八岁的样子,长的倒是眉清目秀,只是这般哭起来,却还是有些不讨人喜欢。 听得有推门之声,女子偏了偏头,沉沉问道:“谁呀……” 声音戛然而止,女子脸上表情僵在脸上,许久之后才化作一丝苦笑,沉声道:“沈先生……你怎么来了……随意……随意坐……” 这般说着,女子连忙将一边的孩子抱去,这才腾出一张椅子来,忙摆摆手,苦笑道:“有些简陋……若是不嫌弃……” “怎的来辽东了,不是让王天送你们去分宜……”看着这当年享誉京城的柳含烟,而今却面容苍老,身材稍显臃肿的女子,沈无言不由感慨万千。 柳含烟低下头看着绣花鞋尖,许久之后才苦涩道:“他已经不再,再去分宜也没什么意思……本打算去关外的,谁知道不让去……就住在这了。” 言语虽说简单,但沈无言知晓这其中定然经历诸般辛劳。 沉默许久,沈无言忙看着站在柳含烟身边这男孩,叹息道:“这便是宋兄的孩子……叫什么?” 那孩子看着沈无言倒也不认生,此时也不再哭泣,听着沈无言问起,忙应道:“我叫宋思谦……娘说是思念我爹的意思,只是我到现在还没见过他。” 沈无言神色微变,抹了抹孩子的头发,微笑道:“你父亲……他现在还有事……好好听你娘的话,她很厉害。” 柳含烟只是淡淡一笑,道:“沈先生才是厉害……却不知沈先生怎的会来此地。” 沈无言面露苦涩,摇头道:“一路波折……不提也罢……” 与柳含烟大致又闲聊一阵,沈无言这才离开,转既回到城北住处。 …… 千户府。 吴志杰望着趴伏在身边的吴管家,心中总是有那么一丝的不快,许久之后才沉声道:“有话便说,你这般跪着,却又是个什么事。” 吴管家沉沉的磕了一个头,这才点头,道:“老爷没有说话,小的不敢说。” 吴志杰轻哼一声,怒道:“那你就快说,让你盯的人如何了?” 吴管家连连点头,随即又道:“下午看着他从城西出来,然后去街边的面摊吃了三大碗的面……当真是奇怪,早晨他吃饭可是花掉了十多两银子,下午却在那街边小摊子上这般……” “这倒是个疑点……派人去查查那面摊老板。”吴志杰沉声道。 吴管家忙点头,接着又道:“接着他又和清晨时一般,沿着一路各个店铺都进出,但什么都不买……” “捡重点的说。”吴志杰微有恼火。 吴管家看此情形,连忙道:“他就这般进进出出,后来好像是发现我了,好在我功夫在手,倒也未让他走丢……最终他进了一户人家中。” “哪一家,那户人家是否有在城中出任官职的……去查查有没有什么背景。”吴志杰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好奇,忙道:“这些天还是盯紧了沈无言,他每交往的一个人,都要给我打听清楚,一旦有证据,就立刻带兵抓人。” “抓人?”吴管家脸色微变,忙道:“抓人的事……却也不是老爷能做主的……” 吴志杰皱了皱眉,大喝道:“老子这还不懂?……让你抓人你便抓人,哪来这些废话。” 看着吴志杰变脸,吴管家顿时面如死灰,忙趴伏在地,连呼道:“小人知道,小人知道……” 第207章 宋思谦与朱翊钧 从柳含烟那里回来之后,沈无言心中一直有些说不出的感受。 想起当年诗会之际,自己在含烟楼那番作做法,大抵还是十分伤人的,倒也不说柳含烟青睐自己,更多的也都是为了含烟楼罢了。 只是比较当年柳含烟在京城的名头也实在不小,而沈无言那般直接无视,倒是让柳含烟尴尬万分。 直到不知那二人如何因缘际会,宋谦竟与柳含烟走到一起,这些年想来过的也实在艰苦,而今有了孩子,生活还是落魄。 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不是一间简单的事。 回想之前那破旧的小院以及桌上剩菜剩饭,却是有些凄苦,于是微弱烛光之下,沈无言从衣带中掏出五百两银子。 “我与她一人二百五十两银子好了……”这般轻声喃喃自语,忽然又挠挠头,道:“二百五这数字实在不好听……那就给她三百两银子,我留下二百两,毕竟她是两个人。” 这般说完,沈无言也将银子分好,接着又摇摇头道:“她一个女人,还带着孩子……却也没什么挣钱的机会,给她四百两,我一百两足够……大不了省这些吃,却也能用几年了。” 其实五百两银子,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已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寻常百姓家庭,一个月的开销最多也就十两银子左右。 只是对于沈无言这般,开销又会大一些,且不说平日里买书以及笔墨纸砚,便说经常会有的各式各样的器具研究,却也是一大笔开销。 整理算起来,一个月竟也需要近一百两银子的开销。 不过眼下已然如此,沈无言沉沉叹息一声,道:“张全那边看来还是有希望的……这个月一百两银子,其实也是足够的。” 随即沈无言又从自己这边取出一百两银子放在一边,然后用布包好。 …… 清晨,跑步回来之后,在路边摊上随意吃了些东西,沈无言便带着银子向着柳含烟家而去。 两家其实相隔只是一条小巷,便是隔着墙就能看到这边的大门。 拐弯之时,沈无言恰巧看到柳含烟带着篮子出门,想来是要去买菜,于是心中不由一阵轻松,倒是免得去想如何给银子。 以柳含烟的性格,若是得知沈无言来给银子,定然她定然是不会接受的,所以沈无言来时还一路盘算该如何去解释,而今看到她离开,却是心中不免轻松几分。 推门而入,小男孩正在院子里读书,声音稍显稚嫩,甚至还有几处磕磕绊绊的地方,但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 沈无言微微一笑,缓缓走了过去,只是刚走到男孩身边,便不由苦笑一声,轻声问道:“到底是为往圣继绝学……这骰子玩的很上手嘛。” 顺着沈无言的目光望去,宋思谦正将书扣着玩着手中的筛子。 显然刚才所谓的读书,其实都是在背诵,而之所以磕磕绊绊,也都是装出来的,他早就背的烂熟于心。 听着身后的声音,宋思谦也是大惊失色,忙将骰子塞进口袋之中,连连道:“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虽说是这般说的,但当他回过神看到是沈无言时,很快便眉开眼笑,小声道:“原来是沈先生……可莫要让我娘发现了……” “你娘让你读书,你却玩筛子……这可不好。”沈无言故意板着脸,沉声道。 看着沈无言这般,宋思谦顿时撅起嘴,低着头,道:“那些书有什么读的,我早就会背了……我也不想考什么功名,这筛子倒是比读书有意思。” 沈无言怔了怔,不由低叹道:“你却是比你爹有觉悟……” “我爹?”宋思谦脸色微变,忙追问道:“我爹到底去做什么,沈先生知道吗?” 沈无言怔了怔,许久之后才点头,道:“你爹他……他去考取功名了……他可是京城第一才子,是不是很厉害。” “京城第一才子又如何?”宋思谦脸上露出一丝失望:“我还以为我爹他是大富商……他只是去京城经商去了,以后回来会给我和我娘买一栋大园子住,每天都有吃不完的好吃的。” 宋思谦的年纪与朱翊钧差不多大小,二人大抵都有着一般的童真,然而两人一人在山野,一人在皇宫,最终却又有诸般不同。 “大园子嘛,你爹可是京城第一才子,你想要什么,都能给你什么。”沈无言满脸都是笑容,轻轻抚摸着宋思谦的小脑袋,微笑道:“你爹喜欢读书人,所以你不打算用功读书?” 其实沈无言很清楚,所谓用功读书并非适合每一个人,有些人适合经商,有些人适合从军,只是对于这样一个家庭来说,大抵读书才是最好的结果。 脸上虽说堆满了笑容,但心中始终都很清楚,宋谦终究还是回不来了,而眼前这孩子,早晚有一天会知道一切事实。 柳含烟之所以打算去关外,心中实质还是不想这孩子知道他父亲以往的那些事,毕竟宋谦所行之事,却也不足以称道。 宋思谦却不知道沈无言会想如此多,只是仰着小脑袋,微笑道:“他喜欢读书人,我便要去读书吗?……我却认为我爹他喜欢聪明的孩子。” “说的也是……”沈无言挠挠头,不由好奇道:“那你说怎样才算是聪明的人?” 宋思谦脸色微变,默默低下头,想来这问题实在有些难想,许久之后,才喃喃道:“想来我像娘这般聪明吧……外人,我却也不知道有谁了。” 沈无言愣了愣,这附近的确也未有孩子,临近的院子也都落得荒凉,想来也都久无人居住,而眼前这孩子交往的人除了自己的娘亲,便无旁人。 沈无言心中微动,不由笑了笑,道:“我便住在对面巷子中,下次要是一个人无聊,便过去找我如何?” 宋思谦顿时欣喜,连忙点头应道:“好呀……” 只是说完这句话,脸色又忽然暗淡下来,一阵之后,才喃喃自语道:“却也不知道娘亲让不让……去年在街上认识个老爷爷,送我了这副骰子……回来就挨了顿打……” 沈无言不由苦笑,连忙摇头,道:“不会的……你就说去沈先生那里读书了……不过也不能说谎,去我那我便要给你上课……” 宋思谦小脸平静,却也没有觉得上课有什么不好,他轻轻点了点头,道:“去读书大抵娘亲就会让去了……前年本来是去私塾念书的,后来因为没银子……” 这般停顿之际,宋思谦连忙将书翻开,接着继续道:“没银子……娘亲怕我会被欺负,便让我回来……这些都是她教的。难道,沈先生也会这些……?” 沈无言微笑道:“自然是会一些……之前也给一个孩子上课……只是现在……也不知道那孩子如何了……却是管的也十分严格。” 宋思谦倒也不在意这些,只是偏着头听沈无言说,待说完才问道:“那孩子也会玩骰子吗?” 沈无言忙摇头,低叹道:“他倒是想玩……他爹他娘,还有身边的人……可都不让他玩,还有一名整日板着脸的高先生,却是难缠。” 宋思谦只是点了点头,微笑道:“我他却也没有我活的自在……” 一瞬间,沈无言只是觉得心中猛然刺痛,而眼前这孩子却依旧没有注意到他这句话对于眼前这书生的感触有多么的深。 沈无言心中暗叹,人世间的事大抵就是如此,生在帝王之家,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最终却失去了许多。 这般二人又闲聊一阵,沈无言这才将手中包袱丢给宋思谦,道:“你娘回来将这个给她……你就说我送来的。” 宋思谦看着丢在小桌上的这包袱,好奇道:“这又是什么。” 沈无言微笑道:“当年我欠你爹的一些银子,所以先还他一部分……” 宋思谦应了一声,点了点头,便又自顾自的玩起骰子。 沈无言淡淡一笑,随即摸了摸宋思谦的头,转身离去。 …… 位于城西的西园酒楼大抵算是辽阳城,无论从规模上看,还是质量上看,都属于上佳。 而今张全早就订好了席位,便等着沈无言前来。 桌上只有张全与刘账房二人,说起来也是为了省些银子,毕竟这里的菜品并不算便宜,少一个人就少一分银子。 只是这里也只有刘账房识字,若是不带着他,许多事都做不成,这却也是无奈中的无奈。 看着坐在一边发愣的刘账房,张全轻喝一声,冷冷道:“待会沈公子来,你知道如何说了?” 刘账房顿时点了点头,沉沉道:“便说这次并没有赚得多少银子……很多计划都实施不了……” 张全微微一笑,眯起双眼,淡淡道:“便这般说……否则……他这一天就拿走了五百两银子,以后还得了?” 刘账房苦笑一声,道:“这次若是没有沈公子,却也不知何时才能将这些茶叶卖完……” “喝你的茶水,多喝些水,一会少吃些。”张全脸色一边,冷哼一声。 第208章 等风来(1) 从城北到城西西园酒楼还有一段路程,沈无言约莫着时间尚早,所以都是慢慢晃悠着而去的。 好在这一路店铺林立,却也颇合沈无言的胃口,大抵又买了些李婉儿平日里喜欢的药材以及古玩,大抵也没有什么实用之物。 李婉儿喜欢书画文房四宝,这些物件在苏州都能买到上等货,所以来辽东之后也最多带些特产,最后多半也是给岳父李兴昌带的。 自从沈无言卖了铺子,李家倒是出奇的安静,就连那位一直反对沈无言与李婉儿在一起的七叔公也暗地里支持着醒八客,从前到后也算帮着月儿做了许多事。 当然之所以会有这般效果,多半还是源自于李兴昌在背后的支持。这位岳父大人也许最初是有一定目的的,但无论沈无言落魄时,还是低靡时,他都从未放弃过,却也是仁至义尽。 所以这些山参以及珍贵药材,说起来是打算给李婉儿带回去的,但更多的还是想着这些老人的。 只是买完之后,沈无言便又十分后悔,毕竟而今自己并未是来辽东游玩,还不知何年何月能回苏州,这些东西买回去,多半也都要存放起来。 于是便不在着手这些,快步向着城西而去。 西园酒楼大多招待的都是往来商客,这几天正是开市时节,所以虽说价格极高,但却早就充满客人,其中不乏财大气粗之辈。 店中无论汉人还是蒙古人,都依次而坐,所以说起话来,倒是有些滑稽,两边指手画脚的,最终却难以名状所说为何。 沈无言稍一打听便知晓张全所在之处,于是随着伙计赶了过去。 推门而入,张全脸色微变,看着沈无言手中握着这些山货以及药材,他不由一愣,片刻之后,才忙道:“沈公子这是……” 沈无言看着张全目光所及之处,忙笑了笑,道:“本就打算是买些回去自己试试……所以路上碰见,索性就买了些……” 倒也不是怕对方知道些什么,只是终究还是觉得若是说的太多,怕是就抖出苏州醒八客,以张全在江浙贩茶的身份,想来对醒八客不会陌生。 毕竟自周家倒了之后,茶庄多半都归于沈无言手中改了醒八客这名,即便还有一部分当年分离出去的小茶庄,却也比不了醒八客这般规模。 想来若是说是给家里带的,那么对方定然又会问起太多,最终难免说的过了,却也不是沈无言所喜欢。 听着沈无言这般一说,张全面上只是笑笑,但心中却对这书生又多看了几眼,心中暗想着,大抵就是个穷书生,虽说有千户这层关系,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银子。 五百两银子,对于一名穷书生来说,却也不少了,以至于刚有了银子,便开始买这些价值不菲的山参珍贵药材,却也可笑。 只是心中虽说这般想,但张全面上依旧保持谦逊,将沈无言请上座,这才笑道:“沈公子……点菜……你来点菜。” 沈无言扫了一眼这铺子,却是不太清楚这辽东又有何种菜样,且今日来此倒也没有吃什么的意味,于是只是摆摆手,道:“张大哥点吧……” 张全微微一笑,心中却对之前所猜测之事愈发认准,暗笑着这书生果然穷苦,而今却连菜都不敢点,想来也未曾来过这种奢侈的地方。 这般一想,张全脸上不由浮现一抹优越之感,连忙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点了……” 大抵不离北方的这些菜系,于是又要了壶酒,也算是丰盛。 沈无言却是无心夹菜,想来心中还是惦记着柳含烟母子,以及而今远在苏州的李婉儿与沈天君。 以至于看到柳含烟,就自然而然的想到自己的妻子与孩子,而今却也似柳含烟母子这般,妻子没有丈夫,孩子没有父亲。 心中苦叹一声,微微抿了口酒,不由淡笑道:“昨日营算下来……却还不错吧……” 听得沈无言这般一说,张全脸上微变,随即向着刘账房使了个眼色,低叹道:“沈先生知晓我不识字……所以还是让刘账房来说吧。” 沈无言淡淡一笑,张全的确不识字,但对于生意一事,他定然比所有人都清楚,而今这般大抵还是为了转移沈无言的视线。 心中逐渐有些感觉,想来张全还是不愿与自己合作,想自己去做大,不过这也都是些想法,而今却还不能确定。 刘账房微有迟疑,接着才道:“这个……昨日清算下来……并未赚多少银子……所以沈公子那计划……而今却也无法进行下去……” 沈无言脸色微变,手中酒杯微微放在桌上,轻笑道:“张大哥没有和小弟在开玩笑?……那些银子,我可都是看在眼里。” 张全脸色一变,忙沉声道:“沈公子的意思是……我会骗你了?” 沈无言摆摆手,淡笑道:“为商之道就在于一个诚信,想来张大哥是不会骗小弟的……只是……罢了,那小弟就此告辞。” 沈无言也不愿在纠缠下去,这般商贾大多都是这般,之前那些口头上的话,其实沈无言便能听出,只是却还是没想到对方翻脸会如此之快。 张全也未曾料到会如此简单就能搞定沈无言,于是心中陡然一沉,暗自想着对方与那千户有关系,以后不知是否会给自己穿小鞋。 “沈公子这是……事实便是如此……其实你那想法倒也的确新颖,未来大抵还是有一起共事的机会……只是……您可要见谅。” 已然起身欲走的沈无言听得此话,淡淡一笑,道:“共事大抵是不太可能了……不过张大哥也莫要怕小弟我会给你穿小鞋,实在是没必要。” 看着沈无言那淡然的表情,张全只是觉得浑身一震,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沉沉道:“却是一个难缠的书生……好在已经解决了……” 一边的刘账房始终都在低头喝茶,听得张全这般言语,这才发现沈无言已然离开,于是低声道:“老爷这般做……总是有些不好。” 张全冷笑一声,沉声道:“有何不好?……若是好,便要给他分银子,你还如何来这城西最好的酒楼吃菜?” 说着,张全又扫了一眼这些尚还未动筷子的菜品,忙大声道:“伙计,这菜还未吃……能不能退。” 忙的满头大汗的伙计赶进雅间时,听着张全这般言语,顿时讥讽一笑,道:“既然来了,还怕花这些银子?……刚才那位离开的客人已然付过帐了。” 张全脸上微变,奇怪的扫了一眼刘账房一眼,接着沉声道:“既然付过帐了……那你下去……” …… 离开西园酒楼之后,沈无言便又重新在街上游荡一阵。 而今身上就剩下三十多两银子,却也该找个生财之道,否则靠着朝廷每月发下来的俸禄,却是微薄的可怜,大抵吃饭都不够。 闲转之际,沈无言不知不觉来到了城东。 城东乃是各府衙门所在,大抵是一些地方官府之类,设置卫所,有参将一员。 比起城西,城东可以说安静太多,行人也并未太多,大多还都是穿着甲胄的士兵往来。 便在沈无言闲转之际,忽然听到一阵呼喊之声。就在沈无言刚反应过来之际,声音已然传到身前。 沈无言大眼一看,竟然是一个满脸是血的汉子,看样子像是受了重伤。 在他身后并未看到有任何追赶之人,想来对于官府重地,也不敢太过招摇。 沈无言将已然瘫倒在地的那男子扶起,忙问道:“这位……这位大哥你没事吧?” 这般一问沈无言便后悔了,毕竟受了这般重的伤,若是说没事,却也是不可能的,于是忙又道:“这位大哥如何称呼。” “沈……沈公子……”那人用着一双血手指着沈无言,许久之后才吐出这三个字来。 沈无言心中一沉,心中暗想着对方怎的知晓自己,于是顺势用手将对方脸上血污抹干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忙惊讶道:“郑……郑大哥,你这是……” 原来这男子竟然是昨日卖茶的郑岩,此时他早已奄奄一息,扯着浑身力气才发出一声,道:“都死了……强盗将人都杀掉了。”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接着将郑岩背起,沉声道:“你先歇着,我去给你找大夫。” 受伤虽说不算太重,只是流血过多,更多的还是劳累过度,想来这一路逃亡,却是不甚容易。 大抵处理完伤口之后,那些山参药材便派上了用场,便将郑岩安置在自家小院之内,寻了个房间放下,这才忙着去熬汤药。 这般忙着直到傍晚时郑岩才勉强醒来,除却一阵猛咳之后,也未有其他言语,于是在喝完汤药之后,竟然再次睡下。 沈无言只好暂时坐在床边照料着郑岩,心中其实已经将事情猜到几分,大抵前去赎人,最终强盗反目,人财两空的结局。 好在郑岩而今还算恢复的较快,一切也都只能等他再次苏醒之后才能知晓。 第209章 等风来(2) 小院之中,沈无言将仅剩下的几两银子掏出丢在小桌上,却是一阵发愁。 之前给郑岩看病花去了一部分,接着这些天又买了些补品一类的物品,而今所剩已然无几,若是省吃俭用,最多也只能维持三天。 沈无言不由暗暗叹息一声,随即躺下,微笑道:“已然好几年未曾担心过银子……而今看来却又要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了。” 这般喃喃自语之际,沈无言又扫了一眼这房间,淡笑道:“还好还有住处……银子总能挣来,大不了卖了房子就是。” 虽说是这般说的,但沈无言很清楚,这宅子不同京城苏州。想要卖出去,却比登天还难。 毕竟来辽阳的多半是客商,这些人每年也就来这里几个月时间,平日里都住在客栈,最多也就租出一间宅子,买却是不可能。 这间宅子不算大,且位置也不算太好,之前沈无言之所以会选这,还是因为较为安静些,而今要是卖,基本是卖不出去的。 这般怅然一笑,沈无言忽然发现门被轻轻推开,随即探进了一个小脑袋,竟然是宋思谦。 沈无言愣了愣,随即笑道:“你倒是认生……快进来吧。” 宋思谦看到沈无言,随即露出一抹笑容,接着蹦蹦跳跳的走进小院之中,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袱:“沈先生只是说在这边巷子,却并未说清楚到底是哪一家……所以还找了一阵。” 沈无言点点头,微笑道:“却是疏忽了……不过这巷子也没住几家人,却也不太难找……你怕是又去瞎玩了吧。” 宋思谦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沈无言,惊讶道:“沈先生怎的知道……不过我娘也说过,这天下曾经有一位极其聪明之人,只是他还是败在沈先生手中。” 沈无言不由好奇,忙问道:“那却不知道这极其聪明之人是何人……竟然被我打败,我竟然如此厉害。” 宋思谦仰着小脑袋,胖嘟嘟的小脸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转了转,喃喃道:“说是姓严……只是叫什么,娘不让问,说是不用知道这些。” 沈无言应了一声,心中却也懂得柳含烟的用意,随即也不多言,只是道:“那思谦想和沈先生这般聪明吗?” 宋思谦一双眼睛看着沈无言,却颇为崇敬,他沉沉的应了一声,道:“那是自然……今天来,便是打算跟着沈先生做学问的。” “做学问。”沈无言顿时大笑,道:“做学问怕还算不上,不过是读写书,在听听故事……你这个年纪,做学问太浪费时间。” 宋思谦眨了眨眼睛,笑道:“我却也这般认为……总不该将一天时间都用在读书上,却也该学些旁的,比如射箭什么的。” “前些天不还是喜欢玩骰子,今天就想射箭了……正好来的时候带了一幅弓箭,只是你这年纪怕还拉不动。”沈无言笑着,随即将刚烧好的茶水给宋思谦沏上。 “你若是当真喜欢,还是要好好锻炼身体……不过也不能荒废了学问,读书总能懂得很多,不过也无需局限于你读的那些。” 宋思谦点了点头,苦涩道:“什么《中庸》、《论语》,我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看……都读了几年,却也没看出些什么。” 沈无言笑着,道:“那便先记住便是……以前我那学生他也不喜欢这些,不过他总是懂得这些东西未来总会有用的。” “朱翊钧吗?”宋思谦端起茶杯,好奇道:“这些东西以后又有什么用……” 沈无言怔了怔,他却是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实质用处何在,沉吟一阵,他才道:“大抵就是与人说话时能引经据典,便能让人觉得自己品味极高吧。” “我为何要管别人如何看。”宋思谦怔了怔,又道:“不过每每我会背这些,娘亲总会开心许久……这也算是有用吧。” 沈无言不由一愣,接着忙点头,道:“大概算是吧……总之很多作用现在看不到,以后总会有的。” 二人这般你一言我一语之际,一壶茶已然被二人喝光。 沈无言正欲起身沏茶,却被宋思谦拦住,忙道:“娘亲说凡事要勤快些……我去沏茶便是……” “水太烫,而且你也不知道在哪。”沈无言道。 宋思谦摇摇头,道:“娘亲说第一次总是要有的,若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未来终将一事无成……我不知道如何沏茶,不知茶与水在何处,沈先生告诉我,下次我便不用再问。” 沈无言心中一动,顿时感慨柳含烟的确颇有见地,这才七八岁的孩子,便有如此担当,却是不容易,于是也不再阻止。 经过沈无言交待茶与水的位置,宋思谦便泡好了茶,接着重新回到座上,从来时的包袱中掏出一本《论语》,道:“我便在此背书,若是有错误之处,沈先生便指出。” 沈无言摆摆手,笑道:“今天已然过了背书的时间,以后每天清晨起床之后,吃过早饭锻炼完毕之后再背书,大抵到这个时间来只需问我不懂之处便可。” “沈先生不监督着我背书?”宋思谦不由一愣,欣喜道。 沈无言笑道:“背书本就是自觉,我若是监督着你,你还会心生厌倦……且你也并非不懂事的孩子,即便不监督你,你也会自觉背完的。” 宋思谦立刻应道:“以往娘亲总是逼着背书,每日晚饭过后还要检查,若是没有背会便会被打手心……她越是这般,我就越是不愿在背……” 沈无言淡淡道:“无需刻意……你自己翻翻看看,前面有哪些不懂之处便问我,我给你解释。” 这些儒家经典虽说自小就背诵,但当真能理解的却还是不多,毕竟宋思谦这才七八岁大小,而这些古之圣贤之语,却蕴含着成人尚且无法全懂的道理。 “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大概意思还算能明了,只是早晚凋谢倒也并非松柏花树自己能决断……” “松柏只是一种寄托……说的便是你我他,我等应有这般坚毅的品质……” 这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宋思谦这七八岁的孩子,小脑袋一偏,还算能懂得这诸般道理,沈无言也说的浅显,理解上问题该不会太大。 还若教朱翊钧当年一般,讲一阵经义之后,便又讲一些故事,古今童话,又或者某些有名人物。 这般言语之际,宋思谦不由好奇,道:“前些天与娘一同出门,听着街边的老先生讲于少保之事……怎的与先生所讲不同。” 沈无言只是笑笑并未多言,只是道:“一个是故事一个是历史,总会有偏差的……不过也并未有太大差别,于少保本就是忠直之臣。” 就在两人讨论之际,屋内忽然传来一阵猛烈咳声。 沈无言脸色微变,忙跑进房间,便看着郑岩吐出了一口黑血,忙上前替他拍拍后背,忙问道:“郑大哥……感觉如何?” 郑岩这才惨笑一声,扯着沙哑的嗓子,道:“还好,还好……舒服多了,总算是缓过来这口气。” 之前郑岩一直无法说话,想来便是因为这口黑血,而今吐出这口黑血,总算勉强能说些话。 这边沈无言忙给郑岩喂了汤药,这才苦笑道:“总算是好一些了……” 郑岩却也十分无奈,他摇摇头,苦涩道:“那天我们兄弟几人带着银子去二龙山赎人,给了银子赎了人……大掌柜却说还要在带走一人,那人也是远道而来的客商,只是一行商队所有人都死了,所以也没人能去赎他……” “于是你们大掌柜想带走他,结果那些强盗们不愿意,争执之后,就打了起来?”沈无言苦涩一笑,无奈道:“你们如何是那些强盗的对手。” 郑岩苦涩道:“大掌柜说那位客商手中有一批价值连成的货……若是救他出去,怕是以后都无需再贩茶了。” “什么货如此值钱,难道还能是大烟……要钱不要命呀。”沈无言心中一阵恼火,只是看着郑岩脸色并不好看,只得摇摇头道:“好好养病,病养好了回你的胡建。” 郑岩长叹一声,苦笑道:“大掌柜说那人带着一批玉露……就是当年连皇宫贵胄都视为珍奇的玉露……” 听得玉露二字,沈无言早就愣在了一边,许久才回过神来,忙问道:“你可曾见过那人长什么样……” “倒是看过画像,一张倒还清秀的脸,不似一名商人,倒像是一名书生……说是苏州人氏。” 听着郑岩的描述,沈无言心中暗叹不好,那人很有可能便是沈惟敬,此人虽说奸猾,且几次想要套取自己的玉露配方。 只是他毕竟在自己最为难之际,屡次出手帮忙,而今他遇难,岂能不救。 沈无言深深叹息一声,沉声道:“你好好歇着……此人……倒是……我想该去救他……” “救人?”郑岩脸色大变,忙道:“沈公子你不要命了,二龙山上的那群强盗实在……” 沈无言摆摆手,已然出门,只是道:“有事就找朝廷……我才不似你那般……” 第210章 等风来(3) 对于二龙山,沈无言并不了解,也是前些天从郑岩这边听过之后,才算知道一些。 不过既然是强盗,便并不会这般简单。当年鱼龙街是这般,而今这二龙山却也是这般,总之不会是什么善茬,毕竟郑岩的先例便在前面。 之前沈无言也观察过郑岩一行人,虽说比起王天木下藤吉郎之辈,差距十分大,但也都算是走江湖的好手,并不会简单。 而今便是这样的一行人也被斩杀的只剩下郑岩一人逃走,却也从侧面说明二龙山并不好解决。 只是却也不能就这般算了,毕竟而今被囚禁在二龙山上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沈惟敬,若是自己退却而不救人,最终酿成大祸,却是不值得。 于是沈无言将宋思谦送回家之后,便急着向吴志杰那边赶去。 虽说沈无言对此人并不甚喜欢,而且初到之时也有了一些过节,而今去在求对方救人,难免要承受对方白眼,但如今事情紧急,却也顾不得如此之多。 穿越几条巷子街道之后,沈无言总算寻到那栋宅子。经过通报之后,吴志杰倒是接见了沈无言。 随着吴管家带路,沈无言忽然闻到一股极其熟悉的味道,但一时之间倒是难以分辨,加之园子花木较多,大抵是这些花发出的香味,便也没再追究。 吴志杰依旧坐在茶厅之内,仿若永远都这般闲暇一般,事实他也的确一直并无任何事,每日除却去衙门报道,剩下的便是每个月去领俸禄。 时隔多日,二人再次相见,早就没有了前日的客气,转而换为一阵僵持。直到沈无言轻叹一声之后,才道:“属下今天来求千户办一件事。” 按照明面上的规则来算,沈无言应该是属于吴志杰管辖范围,只是而今也并非战时,所谓的从属关系也算不得正式。 一直冷冷的盯着茶壶一眼不发的吴志杰待沈无言一说话,立刻轻笑道:“沈先生这是哪的话……你这般有才华之辈,怎的会来求我这小小的千户办事。” 看着对方那满是笑容,期间夹杂着浓浓的讽刺意味的肥脸,沈无言心中一沉,片刻之后才恢复如常,轻声道:“却是有些事,千户你是否愿意听听。” 吴志杰轻笑一声,不屑道:“你这是在威胁我……你莫非觉得我怕你?”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随即向着吴志杰一抱拳,恭敬道:“前些天的事……是属下的过错……今天来给千户您赔罪。” 说起来也有些年头未曾这般卑微过,只是而今事情紧急。若是去找衙门,却也不知要拖沓到何年何月才能派兵救人,最快的方法便是来找吴志杰。 只是吴志杰显然十分享受眼前这书生的卑躬屈膝,他淡淡一笑,道:“据说沈先生这些天倒是常常出入西园酒楼……却是不凡……” “千户,你是否愿意听我说出请求。”沈无言心中急切,这般情形之下,声音不由抬高了几分。 吴志杰听着这般语气,登时脸色大变,怒喝道:“这便是沈先生求人的态度?……即便不是求人,你一个下属竟然这般与本千户说话,当真是了得。” 看着对方这般,显然是在故意刁难,沈无言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却也没有什么办法,而今在辽阳城,也只有吴志杰能尽快帮忙。 “二龙山上的那群强盗劫持了一行商队……”沈无言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到吴志杰脸色陡然大变,想来这二龙山果然颇具震慑力,连吴志杰这般的官兵也极为震惊。 沉吟一阵,沈无言继续道:“商队中有个朋友……所以想求千户派些人马……去帮着救人……” 吴志杰好一阵才恢复脸色,他看了一眼沈无言,干咳一声,大抵也是在掩饰心中尴尬:“二龙山……二龙山……那些个强盗们不就是为了银子,你出银子赎人便是……” 沈无言不由一愣,心中暗自叹息,这些官兵拿着朝廷的俸禄,连一队强盗都不敢去镇压,却又如何为民做主,心中却是一凉。 不过心中虽说不满,但面上却依旧保持平和,沉默片刻,沈无言才道:“……之前出现了些问题……怕已然不是出银子那般简单……” 吴志杰脸色又是一变,沉声道:“你的意思……你激怒了他们,所以现在必须要杀人了?” “大抵是如此吧。”沈无言却又多看了一眼吴志杰,心中充满疑惑,暗想着这在城中当官差的,倒是连强盗的诸般行为都这般熟悉。 一边的吴志杰看了一眼沈无言这般神色,忙道:“每年开春都会有客商来衙门伸冤……所以这些情况都见惯了,倒也熟悉……” 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应道:“那就请千户派兵去救人吧。” 吴志杰不由抬起头,对着沈无言玩味一笑,讥讽道:“派兵……你说派兵就派兵?……派出的兵都要花银子,战死的要发抚恤金,你出银子?” 沈无言怔了怔,苦涩道:“银子……毕竟人命关天,银子先不急着说,不能先救人?” “你说的轻巧。”吴志杰冷笑一声,不屑道:“没银子你让我如何调兵?” 沈无言心中却是无奈,摇摇头,道:“难道不能先救出人,然后再出银子?” “不可能。”吴志杰仰着头,玩味的看着眼前这急切书生,他愈发急切,他心中便十分受用。 沈无言沉沉一叹,道:“千户大人这般见死不救,却是有些过份了……此事若是让李成梁总兵知晓,怕是不会简单处理。” “李成梁?”吴志杰冷笑一声,不屑道:“你拿李成梁来压我?……待李总兵发下话来,什么都晚了……沈先生,你还莫要拿这些人物来压我。你为何不说让谭伦谭总督、首辅高阁老知晓……” 沈无言怔了怔,忽然抬眼笑了笑,道:“吴千户倒是厉害……当真是很厉害。” 吴志杰看着沈无言忽然笑了起来,心中咯噔一跳,不由一愣,接着忙大声道:“如何?……你莫非还想……” 沈无言摆摆手,道:“省的出师不利,你也走不了……” 这般言语之后,沈无言转身便要离去,刚走出几步,却被吴志杰又叫住:“毕竟是救人的大事……我便派一个人随先生去……吴管家……” 一边的吴管家早就等候一旁,听得吴志杰的呼唤,忙从一边冲出,然后十分恭敬的行了一礼,道:“小人在。” 吴志杰满意的笑了笑,道:“而今沈先生要去二龙山救人……你也只得沈先生对我有多么重要,切记要好好保护他,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便拿你是问。” 一边的沈无言倒是一愣,看着这年过半百的老人,行走起来尚且不算稳当,却又如何与自己去二龙山救人,只得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道:“不麻烦了……这位老先生……还是留在府中做事吧。” 沈无言刚说完,吴管家已然走了过来,向着沈无言一抱拳,道:“沈先生无需替小人担忧……定然保你周全。” 沈无言愣了愣,但看着对方这一脸诚恳,却也不好在多说旁的,大抵在御敌之时,让对方远离便是,随行还能带路也算不错。 “那便一同前去吧……吴……吴管家要带什么趁手的武器?” 吴管家连连摇头,道:“年纪大了,什么武器也刷不动,就带一双脚去便可。” 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轻叹道:“那你便随我回家带些物品。” 看着远去的二人,吴志杰心中一阵窃喜,按照如今这般情形,就这般去二龙山只有一个结果,那便是死。 沈无言带着吴管家去,正要又是一箭双雕之际,不但能借着二龙山那群强盗之手除掉沈无言,还能借此除掉吴管家。 说起来与沈无言也是之前的积怨,而对吴管家倒也并未有任何仇怨,且对方一直以来都忠心耿耿,只是而今留着也是无用,倒不如除掉。 这却是一个妙不可言的计策。 …… 回到住处之后,沈无言带了一些治伤药粉,加之半截武士刀,以及那张硬木弓。 随即又简单交代郑岩一些日常琐事,便留了银子,随着吴管家租了一辆马车,向着二龙山而去。 “二龙山呀,当年其实也住着些辽民,只是后来连年征战,辽东就乱了起来……大多都是些乱民,还有关外蒙古人以及女真人。” 马车之上,听着吴管家叨叨,沈无言听来却十分受用,忙好奇道:“这般来看,却也有利于民族大团结……倒也是个好地方。” “沈先生这倒是在说笑,每年不知有多少客商要遭抢……都是因为二龙山这些强盗。”吴管家脸色微变,沉沉叹息道。 沈无言笑着微叹道:“还是因为辽阳城像你们家老爷这般的官兵太多……倒是将这些强盗惯坏了。” 吴管家只是撇撇嘴,便不在言语,心中却是认可沈无言这句话,但若是说自家老爷的不好,却也是不允许的。 沈无言笑了笑,转而出城,向着二龙山飞奔而去。 第211章 大风起兮(1) 二龙山位于辽阳城外百里之处,却也算是辽东这一代连绵山脉中的一只。 之所以叫二龙大抵是因为一东一西两座山交相呼应,倒有二龙戏珠之势,不过对于往来商队来说,所谓二龙便真是盘踞在这两座山中的两条龙。 说来也巧,这两座山也不知何时盘踞了这一群强盗,恰巧这两名强盗的头领一名叫天龙,一名叫地龙,如此一来正好二龙呼应。 前些年大明与蒙古交战,所以这一代还是极为贫穷的,即便有从京城而来的运粮队伍,却也有重兵押运,这些个强盗们就算在厉害,却也不敢打朝廷的主意。 于是两边就常常为谁抢了自己的生意,而互相发生不少次的争斗。 位居于东山的天龙来的较早,身边早就笼络一干好手,其中不乏蒙古女真人士,无论是身形上,还是体力上,都优胜一些。 且这些女真人与蒙古人善骑射,常常外出抢劫过往客商,都是打先锋,战斗力可谓极强。 后来的位于西山的地龙却又差一些,前些年笼络了一群亡命之徒,也只能勉强依附于天龙,不过地龙待手下真诚,以至于手下弟兄的实力弱一些,但胜在人数众多。 以至于后来天龙也不敢在轻易欺压地龙,只是约定好今日谁去做生意,明日又轮到谁,这一来二去,倒也成了一定的规则。 于是这般你来我去,银子并未积攒多少,倒是手下弟兄们倒是积攒了上百号人。 人一多起来,便要吃饭,吃饭便要花银子,可是往来的客商都是穷苦人,于是积攒的那丁点银子也都要花光。 最终,二龙最初定下的规矩就此破裂,天龙率先带着一队人马将地龙所占山头洗劫了一遍,倒是将地龙的一处粮仓抢了个空。 得知这一消息之后,地龙也不甘视若,便要点兵与天龙拼命之际,却忽然得知朝廷与俺答封贡。 早些年读过一些书的地龙很快便感觉到苦日子将要到头,于是暂时放下与天龙的仇怨,开始积极观察附近道路,以备不时之需。 这条山道是去辽阳的必经之路,由天龙与地龙两家平分,平日里一人一天去蹲守,谁也不会嫉妒谁今日抢的人有钱,而自己昨日抢的是个穷书生。 毕竟往来之人,即便在富也与穷书生差不了多远,大不了明日在抢来一个富一些的,其实都是一样的结果。 直到这些天天龙洗劫了地龙的山头之后,便开始厉兵秣马,等待着地龙过来拼命,两家便正好决一死战。只是等了许久,却依旧不见地龙动静,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地龙还在守着那条山道。 天龙对此唾之以鼻,还时常暗骂着地龙果然是个酸腐的文人,对方已然抢了你的山头,你竟然连个屁都不敢放,依旧守着这不生蛋的地方。 于是天龙也不再管那毫无油头的山道,转而隔三差五的去洗劫一次地龙的山头。地龙也时常不管不顾,且每次抢后,又将粮仓充满,似乎就等着天龙去抢一般。 而对于天龙那般的表现,地龙也十分清楚,且手下人这些血性男儿,也常常不住的要求带着兄弟杀过去。 地龙早些年也是读书人,深谙大明这些年与蒙古诸部之间的仇怨,而女真人这些年才崛起,但与大明也交战无数,算是个不小的威胁。 以至于他对于蒙古人与女真人颇为记恨,所以手下皆都清一色的汉人,如今汉人被蒙古人抢了,手下之人早就群情激奋。 只是即便是这般,地龙依旧不去在意这些,依旧整日的去加固在山道上的栅栏以及陷阱。 直到去年时,一夜之间便有一批又一批的商队从江浙京城两广之地赶来,且每一个都可谓是富得流油,有着捞不尽的银子。 就在天龙尚还沉寂在花天酒地,没银子就去抢地龙的山头时,地龙已然用抢来的银子给手下这些弟兄们换了一批又一批的盔甲战马。 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两边的不同而改变。 于是在一个美丽的清晨,地龙带着手下洗劫了一遍天龙的山头,结果倒也明朗,以后二龙山上只有一个龙。 那位曾经雄踞东山的天龙,就在那天清晨死在乱马蹄之中,甚至连尸体都未曾找到,就被地龙一把火,连同山寨尽数烧毁。 至此,二龙山上就剩下一条龙,那便是盘踞在西山上的地龙。 地龙虽说是强盗,但抢劫过往商队却也极有原则,每每都只是将商队领头的抓走,然后要求商队花银子赎人,大抵按照运送货物的多少出银子。 若是商队因为随身并未携带如此多的银子,便准许手下带着货物去辽阳城中将货物卖掉,之后再带着银子来赎人,却也是可以的。 郑岩遇到的大抵就是这般的情况,所以他的那位大掌柜便被扣在山寨之中,倒是让他这样一个茶农去卖起了茶叶。 马车依旧飞驰在官道之上,沈无言一边赶着马车,一边好奇道:“你还别说,这强盗当的倒还真是盗亦有道……只是不知是否劫富济贫。” “劫富济贫大抵是不会了……”坐在马车内的吴管家略显拘束,毕竟往日都是自己当车夫,而今倒是有人给自己当车夫,却还有些难受。 “不过听闻若是来人太过穷苦,大抵也是不会抢的。” 沈无言应了一声,不由苦谈道:“这般来看……你我这般的穷人连对方的眼都入不了……怕是连二龙山都找不到。” 吴管家轻声应了一声,苦笑道:“沈先生打算如何救人……就凭着你的那把弓……还有我这个老东西?” 沈无言点头,接着又摇头,道:“你留在山下接应……另外倒也不止一把弓……我还有一把刀……很厉害的,砍断了一个人妖的胳膊。” 说着话,沈无言从腰间掏出武士刀,微笑道:“这刀救过我多次……是一个精壮的汉子打的……却也有些年未见,不知他如今怎么样了。” 吴管家只是摇头,沉声道:“我们家老爷说了让我来保护你,我便不能让你一个人上山。” 沈无言苦笑一声,无奈道:“你莫非看不出来,他其实是想让你我一起死的……不过你对他如此忠心,他却为何要如此做。” 吴管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回答道:“老爷这般说了,我便这般去做……至于他如何想的,我也管不着。” “好。”沈无言摆摆手,道:“那你现在就下马车,我不想你跟着我。” 吴管家沉吟一阵,又道:“我若是下了马车,沈先生便找不到二龙山。” 沈无言:“……” …… 当马车停下时,天已然黯淡下去,天边只剩下一抹红霞,在过些时间怕天就要黑下去。 沈无言将衣服紧了紧,随即将武士刀紧紧握在手中,然后将硬木弯弓背在身后,接着看向苍老的吴管家,道:“这些天跟着我倒也挺累……今天就歇着吧。” 吴管家脸色微变,许久之后才长叹一声,苦涩道:“这你都能看出来……果然不凡……” 沈无言摆摆手,苦笑道:“你若是不想让我知晓……我其实无法察觉到你的……你若真是忠于你家老爷,便不会这般暗示我。” 吴管家怔了怔,许久之后才摇摇头,道:“老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吴志远,小儿子叫吴志杰……志杰倒是继承了老爷的衣钵……可怜了志远,至今还守着那破旧的客栈。” “守着破旧的客栈未必不好。”沈无言轻笑一声,淡淡道:“前些天与吴志远闲聊许久,却也是个善良之人……与你家老爷却是千差万别。” “倒也并不算……只是你羞辱了他,他便要报仇,想要还回来而已……说起来他还算是个孩子。” 看着吴管家这般神情,倒真像是个忠实的老仆人,于是不住冷笑,道:“还是个孩子……他莫非是巨婴吗?” 吴管家不在理会沈无言,只是将衣带紧了紧,又叫脚上鞋袜重新穿好,接着又将马车牵到一处隐秘之处,然后才道:“这个时间潜上去……然后再见机行事。” 沈无言看了一眼吴管家,不住摇头,道:“不可能……我不能让你去。” “这山是你家开的?”吴管家轻哼一声。 沈无言摇头,苦笑道:“你这个老年人怎的不听劝……你若是出个什么事,我如何向你家人交待?” “我没有家人,志远志杰,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吴管家忽然笑了起来,淡淡道:“当年我随老爷征战沙场之际,却也未曾有过丝毫惧怕。” 沈无言轻哼一声,但看着对方这一副毫不妥协的面孔,只得苦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你跟在我身后,有事就先跑……没那么多的顾虑。” 吴管家只是笑了笑,却也不再多言。 沈无言则又将武士刀紧紧握在手中,接着看着那上山小道,心中沉沉叹息一声。 第212章 大风起兮(2) 这条小山道是吴管家指引的,大抵对于他这种行伍出身的人,对于这贼人踪迹十分敏感,加之对方先前跟踪过自己,却也算是有些能耐的人物。 二人沿着小山道缓缓向着山上潜行,虽说此时天色还未黑透,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相隔一定距离,在这乱草丛生的山中,却也难以发现踪迹。 沈无言一边向着山上行走,一边拍打着周围的蚊虫,轻哼道:“我若是知道辽东这边的春天便有如此多的蚊虫……定然要带着艾草。” “艾草这东西虽说有一定用处,只是不如另外一样宝贝好用……”紧紧跟在沈无言身后的吴管家竟然没有一丝紧张,便这般大摇大摆的走在后面,轻声道:“前些年在京城出现了一种玉露……当时最贵竟有几千两银子一小瓶……” “这东西纯属坑人的……玉露这种东西,成本最多也就不到一两银子,而买到一千两银子,甚至还有一万两银子,这其中最关键的地方在于营销。” 听着沈无言的解释,吴管家不由愣了愣,接着好奇道:“营销……又是什么……不过那玉露的确管用,只是听李总兵用过,但真正是何种效果,却也未曾见识过。” 沈无言怔了怔,片刻之后轻笑道:“有什么可见识的,都是些小玩意……你若是喜欢,这次救出了这位朋友,便让他给你几瓶。” “几瓶?”吴管家脸上微变,惊呼道:“一瓶便几千两银子,几瓶那就是……大抵能值一万两银子了……” 沈无言回头看了看一脸惊异的吴管家,只是笑笑,便不再多言。 天逐渐完全漆黑下去,山道也愈发陡峭,周围荆棘丛生,想找个落脚的地都十分困难。恰好今日也无月,真可算是伸手不见五指。 二人便这般一前一后,沈无言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倒是吴管家却依旧气定神闲,就好像从未消耗一丝体力一般。 只是转而想到对方当年也是上过战场的,便也不再好奇,大抵只是上了年纪,但那份体力以及精力还算旺盛,至少比起沈无言这书生虚弱的身体要强许多。 这般走着,沈无言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忙好奇道:“吴志远的心脏长在右边……这倒是奇异。” 身后沉默一阵,忽然传来一道深深的叹息:“谁说不是,当年他爹便是如此……我却并不知晓。” “他爹也是如此……这倒是奇了……心脏长在右边这事,竟然还能遗传。”沈无言一边打趣,一边望了一眼不远处逐渐清晰的亮光。 那亮点在这黑暗之中显得极为明显,大抵就是地龙的山寨所在之处。 沈无言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你便再此等着……一旦有情况,你就会听到一声巨响……听到之后你就快下山,然后牵着马车离开便是。” 吴管家这次倒是出奇的未反驳,只是点了点头,接着应道:“公子放心去吧。” 沈无言向着吴管家淡淡一笑,随即道:“等着在家用玉露洗脚吧……” …… 其实所谓山道,大抵应该算是一条废弃的山路,而今早就杂草丛生,且根本无法通入山寨之内。 沈无言这般摸索着,总算摸到山寨的外围栅栏,沿着栅栏能清晰的看见栅栏内喝酒吃肉的大汉们。 这些人各个身形健硕,皆都好手。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随即屏住呼吸,向着一侧缓缓移动,直到移到一间有着五人看管的木屋前,他停住了脚步。 隐藏在黑暗之中,沈无言可以看到这五人各有分工,看起来倒是有几分五行阵的味道,只是仔细去推敲,却又漏洞百出。 不过即便如此,这阵型也足以应付寻常敌人。 看着这房间这般被严密看守,沈无言猜测其中定然关着某位极其重要的人物,只是是否就是沈惟敬,却还很难确定。 他并未急着行动,而是藏在一边,静静的等待机会。 黑暗之中,逐渐定神之后,便能听见一边的几名守卫窃窃私语。 “大哥说这人来历极大,且有大用……只是不知这大用,又有何用。” “大哥的事岂容你来说三道四……在说了,大哥让我等叫他公子……你在这般叫大哥,他定然会生气。” “这……大……公子他这些天脾气愈发暴躁,却不知是为何。” “何止是暴躁,以往来往客商不都是出了银子便放人……只是自从苏州那队胭脂商人来之后,他便大发雷霆,竟然将那队人都杀光……后来那茶叶商人却也撞了这虎口,结果都被吃光了。” “可不是,以往公子的准则便是不杀人,只要银子……自从那胭脂商人来之后,便杀了如此多的人……” “哼,哪有当山贼不杀人的……之前公子那般要求,想必只是一时兴起,而今开始杀人,本就是恢复正常。” “你懂什么,整日就知道杀杀杀的……公子说了,曾经有一个人告诉他,做事一定要将其可持续发展……不杀人便是留着这些客商,以后还能继续来送银子……” 听着那边的对话,沈无言不由一愣,心中暗想着这位公子倒也颇有建树,竟然知晓可持续发展,不过一想起对方杀的那些人,便也再无丝毫好感。 这般一停顿,沈无言继续侧耳倾听。 “得了吧,你这般山贼出生的,倒将其白面书生的话来……你莫非也读过什么孔老家伙的话?” “你莫要辱没了孔夫子……他可是圣人,岂容你个小毛贼这般轻视。” “说的跟你读过书一般,跟着公子学着认识几个字,而今便看不起我们弟兄了?” “倒也不是,不过你等说说,之前若非公子出手,我等而今下场如何?” “……这般来说,公子虽说体力不如你我,却杀人的本事也差一些……只是论起图谋划策,却并非我等可以睥睨。” “这便是读书的本事……公子曾说,当年有一书生,只是随意动动嘴,便让东南的倭寇苦不堪言。” “却还有一书生,也只是动动嘴,便让倭国臣服与我大明。” …… 这般听着你一言我一语,倒是将话扯到文人与武人之上,沈无言听来也无趣,索性又在周围不断游离,希望能找到突破口。 只是这般许久过去,依旧没什么可以突破之处。 就在沈无言一筹莫展之际,他忽然听到一道声音:“来来来,换班了……你们几个可以去吃饭了。” “今天竟然是白无常大人过来招呼我们弟兄几个。” “喝多了,过来撒尿的……顺便正好通知你们,却也不妨事。” “白大人劳苦功高,可要多喝一些。” “那是自然……你等快过去吧。” 声音稍稍迟疑片刻,沈无言便听到一道沉重的喘息声飘了过来,接着又是沉重脚步声,大抵就是那位白大人。 沈无言早就弓拉满月,只待那白大人露面,便一弓射出。 脚步声戛然而止,接着还未等这穿着白衣的大块头说出一句话,便倒在黑暗之出。 沈无言上前将对方白衣扒下,然后冷笑一声,道:“大晚上穿着白衣服,不射你还能射谁……不过白无常本就是鬼,应该是死不了的。” 沈无言这般说完,已然将白无常的一身行头给自己换上,随即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那白无常带着面具,所以此时沈无言戴上面具,却也可以以假乱真。 “见过白大人……” 沈无言刚走出黑暗,便有一名看守的守卫向着自己大招呼。 他轻哼一声,沉沉道:“把门打开,我要进去看看……” “白大人今天的声音……公子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进入这牢房。” 沈无言心中暗叹一声,于是忙解释道:“今日酒喝的有些多,所以声音有些变化……我便是奉了公子的命令,过来查看的。” “那白大人可有公子的令牌?” 沈无言轻哼一声,冷冷道:“公子如此繁忙,只是一句口信,要什么令牌……快开门,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看你如何交代。” 五名守卫听着眼前这位白大人这般说,皆都暗自叫苦,只是此人在山寨之中地位颇高,而今若是以此得罪了他,却也得不偿失。 于是五人相视一眼,随即低声合计一阵,这才抱拳道:“既然是公子口令,那白大人便随小的过来……” 说着话,那守卫便将大门打开。 从外面看,这只是一间小木屋,只是走进来之后,才发现原来这里倒是别有洞天。 大抵是挖空了后山,然后掏出了其内这巨大空间,其中又砌出各种各样的房间,无论砖石还是泥土,都尽数使用,倒也坚固。 跟着前面守卫,沈无言与那人逐渐深入,直到在一道石门前停下。 “人便在里面……白大人请尽快……” 沈无言应了一声,目送那人离开之后,这才缓缓推开石门。 石门背后便是一间客房,其中有桌椅板凳,还有一张床。 床上坐着一人,那人背对着石门,听着推门声之后,只是淡淡道:“都说了,我与沈无言不熟……你就算杀了我,他也不会来救我……” 第213章 大风起兮(3) “都说了,我与沈无言不熟……你就算杀了我,他也不会来救我……” 听着背着自己的那人十分自信,且又十分有力,几乎无法辩驳的言语,甚至以死相要挟,沈无言不由怔了怔,他低叹一声,无奈道:“你若是这般想,那我就回去了。” “什么?”那人猛然回身,看着站在身后这书生,许久之后才沉沉道:“你怎么来了……那人为的便是你,你这不是找死。” 沈无言看了看这一脸沧桑之色的沈惟敬,淡笑道:“我若是知道他为的是我,我却也不会过来……不过既然来了,就要带你走。” “走不了。”沈惟敬苦笑一声,无奈道:“这山寨之中处处布满了机关,且层层设防……大抵你能来此,也是他们精心安排的。” 还未等沈无言说话,便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走进一名身着黑衣的男子,那人看样子倒是有几分与之前那白无常相思,差别只是衣服眼色的差距。 “沈公子倒是机敏过人……倒是不知道这位沈先生又如何……不过已然中计还未看出来,未免有些拙劣……” 沈无言应了一声,淡淡道:“却是有些始料未及,也未曾想到能如此顺利来到山寨……不过即便我中计了,那又如何?” 黑无常看着沈无言这一脸淡然,心中不由一动,沉吟片刻之后,才道:“沈先生若是肯自己留下,我等自然会善待沈公子的。” “听你的语气……我留下便会死……那我为何要听你的。”沈无言抬眼轻笑一声。 黑无常顿了顿,摇头道:“却也有些不同,沈先生若是能安生一些,这位沈公子大可安然离开……否则他也难逃一死。” “他死不死与我何干?”沈无言讥讽一笑,随即冷冷道:“无非就是你杀了我,我杀了你……那便来吧。” “沈先生一介读书人,为何这般不通实事……公子为的便是你,而非这位沈公子,你何必将无辜之人连累进去。” 黑无常扫又扫了一眼一边一脸无所谓的沈惟敬,心中不由一苦,暗想着这两人倒也奇怪,于是忙继续道:“只要沈先生留在此地……沈公子的那批货,也能尽数奉还。” 沈无言心中微动,此人观察人倒也仔细,知晓沈惟敬此人便是要钱不要命的主,之前百般劝说,他都不会有任何动容,而今这般来说,却又未必。 果然,沈惟敬双目顿时一亮,沉吟片刻之后,才继续道:“沈先生可是我的好朋友……我还要那批茶叶,以及瓷器。” “好好好。”黑无常大笑道:“沈公子倒是豪爽……那么就请劝劝你这位固执的朋友吧。” 一边的沈无言回头看向沈惟敬,轻声道:“你当真愿意为了这些银子……就这样将我留下?” “沈先生呀……这可不是一点银子,那可是上万两……这次出来折损了如此多的伙计,回去就要发抚恤金,丧葬费,这一批银子……我却难以负担。” 听着沈惟敬这长篇大论,沈无言微微闭上眼睛,轻笑道:“如此也好……你走吧,山下还有一辆马车,坐着马车快走。” 沈惟敬沉沉点了点头,接着淡淡道:“想来现在问先生要配方……你大概也没心思给我,那便等下次相遇在给好了。” 沈无言点了点头,不在多言。 山寨之中有一间与寻常屋舍并无两样的房屋,此时屋外酒气冲天,但唯有这房屋外无人喧闹。 房间之内一时之间稍显肃杀,大抵还是因为背坐着的那人一言不发的缘故。 黑无常站在这人身后,沉吟许久,才低声道:“沈无言果然还是来了……只是他与沈惟敬的关系似乎并不算好。” “此话怎讲。”那人依旧没有回过头,只是看着身后那副画,似乎正在品读这画作之中的韵味一般。 黑无常应了一声,接着继续道:“我说沈无言只要乖乖的留下,便可以让沈惟敬安然无恙……沈无言竟然拒绝了。” “这倒是奇怪了。”那人轻笑一声,淡淡道:“大抵是在开玩笑的,你继续。” 黑无常点点头,继续道:“我却也是好奇,于是就威逼利诱沈无言一番,却已经没什么用处……我便发现沈无言是搞不定了,便着手去攻沈惟敬……” “倒也有些头脑……结果如何?”那人声音有些急切。 黑无常冷笑一声,得意道:“那沈惟敬当真是贪财之辈,我一说还给他那批货以及茶叶、瓷器,他便很快就答应。沈无言如今也甘愿被关在地牢之中……” “看人的确很准……不过你做这些,到底有何用处?”那人忽然冷笑一声,沉声道:“沈惟敬如何了……没将他二人关在一起?” “关在一起?”黑无常不由一怔,低声道:“公子说过,待人要诚信……我既然答应放他走,那自然就放他走了。” “蠢货。”那人顿时从座位上站起,大怒道:“我只是答应让他安然无恙,何时让你放他走……离开多久了,还不带人快去追。” 黑无常不由一愣,浑身不住哆嗦,许久之后,才颤声道:“大抵已经有半个时辰了……人怕是追不上了。” “好好好,你可以滚了。”那人深吸一口气,隐约之间可以察觉到对方浑身不住的颤抖。 …… 看着沈惟敬带着一众物品下山之后,沈无言这才勉强松了口气,心中暗骂那黑无常果然白痴,倒是这三言两句之中,就将沈惟敬放掉。 而今只留下自己倒也算不得什么,无非想办法逃跑罢了,此次前来却也是有备而来,他自信一定能离开此地。 于是经过之前那一番对话,倒是让黑无常觉得,自己将沈惟敬放掉,而将沈无言留下,却是一个再也好不过的决定。 此时盘膝在这牢房之中,沈无言开始慢慢盘算着一些事,比如那位地龙到底是何人,他为何知晓自己与沈惟敬的关系,而且处心积虑的想要杀自己。 于是沈无言想到一些人,或许是京城的那些,之前设计想要杀自己,结果没有成功,而今便用此等方式,这也正好符合吴志杰那边的情形。 只是这般想来又有诸般问题,沈惟敬来辽阳只是来贩卖玉露以及一些胭脂水粉的,而这事先本不会有什么预兆,能让京城那些人察觉。 而这山寨,却已然有些年头,于是这在时间上又极为不符。 所以沈无言猜测,这人大抵是与自己有着某些仇怨,前些年来此开辟了这处山寨,直到劫持了沈惟敬,得知了一些关于自己的消息,于是便生出了这计策。 若是这般,郑岩这般毫无武功根基的人,为何能逃出那些人的围追堵截,而今也就解释清楚。 郑岩不过是一个被设计出来,前去引诱自己前来二龙山的引子。 自己果然不负那人所望,便带着一个老管家,来到这二龙山上,果然找到了要救之人,果然就这般被留下。 这般一想,一切也都顺畅。沈无言这才安然的躺在床榻之上,轻笑一声,喃喃道:“这莫非就是被重视的感觉?……竟有人肯处心积虑的来算计我,这般看来,我也算是知名人物了。” 就在沈无言这般自得之际,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便是石门开启之声。 看着眼前这位气势汹汹的黑衣人,沈无言不由一笑,轻叹道:“黑大人……其实有些事,不得不说……你当真是耿直。” “少废话,既然中了你的诡计,我便认了……而今公子有些事要找你谈谈,你快随我来。”黑无常冷声道。 沈无言忙摆手,道:“不妨事,还有些事,在下想请教请教黑大人。” “快问。”黑无常言语有些不耐烦,但依旧还是答应。 沈无言微笑道:“黑大人以往也读书,考取功名?” 黑无常摇摇头,沉沉道:“我便是一介粗人,不是读书的料……” “那便是你们家公子的功劳了。”沈无言点了点头,接着又问道:“山寨强抢过往客商,莫非就没有官府来查办?” 黑无常冷冷道:“每年送去如此多的银子,他们岂会断了财路?” 沈无言不由一愣,怪不得吴志杰听得二龙山之后,竟然是这般的表情,而且无论如何也都不愿派兵前来。 “这般看来,你们家公子倒是与官府之人交好了……”沈无言淡淡一笑,便不再多言。 接着二人便出了这地牢,向着屋外走去。 远处依旧酒肉熏天,吆五喝六的,倒也颇有好汉聚义的景象,只是想起这些人各个手上沾满着鲜血,便一阵冷意。 二人停在一间小屋前,黑无常低声问了一声:“公子,人带到了。” “你去吧,让他进来。” 沈无言听到这声音,浑身仿若触电了一般,因为这声音实在太熟悉,他倒是如何也未曾想到,那位地龙,原来是那人。 只是想想却也在理,毕竟那人的确有着这般能力。 第214章 大风起兮(4) 只是稍一迟疑,沈无言便推门而入。 房间之中还算明亮,几盏油灯便将这小屋内照亮,至少房间之中一切都能看清,即便墙上的画作,以及几幅诗词。 “沈先生……许久不见……” 听着那人背对着自己说出的话,沈无言稍有停顿,接着随意坐在一边椅子上,淡淡道:“怕是有几年未见过面了吧,胡公子。” 那人爽朗一笑,接着转过身来,却正是浙江胡家的胡于明。 当年沈无言与他颇有些过节,最终却被沈无言抢了三成家业,又在与周家联合之际,被沈无言挫败,之后便再无任何起色。 这些年胡家再也难恢复当年的辉煌,大抵因为胡宗宪入狱,后自杀于狱中,以至于整个胡家也举家迁出浙江,据说是去了徽州。 只是事情到底如何,沈无言也未曾去深究,毕竟胡家已然对自己再无威胁,他到底去了何处,都无所谓。 而今在此处遇见胡于明,沈无言却还是有些吃惊,大惊之余。相比沈无言,胡于明倒还显得淡然一些,大抵早就开始计划此事,也无需有何种惊讶。 “大抵是有个五六年了……听说你去了苏州,胡家也搬回徽州,后来一再被朝廷打压……却也算是家道中落,我便离开了家,准备来辽东做些生意。” 胡于明淡淡一笑,继续道:“早些年养了一群街头恶霸、地痞流氓,当时都是一群吃白食的,我离开之后,他们倒也讲义气……跟着身无分文的我来到辽阳。” 沉吟一阵,他继续道:“一路上都是他们出银子照顾我,后来实在走不动……便停在这二龙山上为寇……却是汗颜。” 沈无言摇摇头,淡笑道:“胡家家底如此丰厚,再不济在徽州也能独当一面……你这般做却还是因为别是什么事吧。” 胡于明微微一笑,道:“说的不错……胡家本可以在江浙立身的,可惜出了个沈无言,搞得胡家如今这般狼狈,长辈们都认了命,我却不甘心。” “于是你打算出来另立家业,然后等待机会反扑回去,搞得我沈无言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沈无言笑了笑,无奈道。 胡于明轻哼一声,讥讽道:“难道沈先生现在不是这样?……据说醒八客在江浙一带的所有铺子,如今都由官府掌管变卖了。” 沈无言脸色微变,沉声道:“人活一辈子,难免会出现问题。不过只要我还活着一天,那么这些都不算什么事。” “沈先生的心理素质当真是好的了不得。”胡于明脸上布满笑意,显然是在嘲讽沈无言。 沈无言倒也不在意,轻叹道:“却没想到胡公子连心理素质都知道……却不知道看过在下写过的多少东西。” 之前沈无言听那守卫对话之际,便听到一些前世的话语,而今又听到胡于明说来,顿时会意,于是反唇相讥,继续道:“这些年搜集这些零碎的文章,却也不太容易吧。” 胡于明脸色一阵阴晴不定,片刻之后才恢复如常,继续道:“不得不说沈先生的学问了得,特别是用起阴谋诡计来……当真无人可比。” 沈无言摆摆手,接着正色,道:“话还是扯远了……胡公子这次特意请我过来,不知道有什么事?” 胡于明愣了愣,顿时大笑道:“请?……沈先生当真会说笑,你看这地方像是请人的地方?若是有机会,改日得月楼在请沈先生如何。” “得月楼那地方实在太贵气……”沈无言撇了撇嘴,苦涩道:“怕胡公子费力抢来的这些银子,还不够手下这般铺张。” 胡于明深吸一口气,暗想着眼前这书生果然能言善辩,且思维敏捷,观察能力也十分了解,只是来往之间,便能察觉到这山寨的问题。 不够他也不说破,只是摆摆手,道:“那便沈先生请好了……不过这次邀请沈先生来,的确是有几件事要办的。” 沈无言摊了摊手,一脸好奇的看着胡于明。 胡于明微叹一声,无奈道:“原本还想在多聊一阵家常,却不料就这般要谈正事了……第一件事,沈先生准备何时将我胡家的那三成家财还回。” 沈无言苦笑一声,无奈道:“第一件事便如此难办……你也知道那些桑田以及绣庄,如今都被朝廷卖掉了,而且银子也归了朝廷。” “好,这第一件事便算了,也是我输给沈先生的,那便不再提。”胡于明神色如常,也不于沈无言纠缠。 “第二件事,沈先生可还记得当年逼死了在下的好友,周严?”胡于明抿了抿嘴,接着一脸期待的看着沈无言,大有玩味之意。 沈无言怔了怔,也玩味的看着胡于明,轻笑道:“这又怎的说是我逼死的……胡公子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胡于明却也不多说,接着继续道:“第三件事,那便是我—胡于明,今天想让你永远留在二龙山,你看如何?” 沈无言连忙摆手,苦笑道:“我这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你让我待在这穷山沟里当山大王,我虽说也十分向往,但终究还是不太合适。” “沈先生的确会装。”胡于明冷哼一声,沉声道:“那些铺子即便都卖了,你总会给自己留些起家的后路……沈惟敬算是一个,不过让他跑了,也算你厉害。剩下的,你最好还是老实的交待。” “呦,刚才那份气定神闲的状态哪去了。”沈无言冷笑一声,淡然道:“原本以为这些年的颠沛你能长进一些,却看你连张博宁都不如。” 胡于明顿时大怒道:“你若是知晓我这些年受过的苦,便会理解我为何每天都想杀掉你。” “那你请动手呀。”沈无言从腰间掏出半截武士刀丢给胡于明,接着又将脖子伸过去,大声道:“来,砍死我,让我看看你的胆量。” 胡于明倒也不相让,随手将武士刀捡起,猛然高举便要砍下,但悬在空中许久,手臂不住发颤,却久久无法落刀,最终只得将刀又重新丢在一边。 沈无言拿回武士刀送回腰间,然后继续道:“无非是想要解气……你已经败在我手中几次,以后也都会永远的失败下去。” “你住口。”胡于明怒喝一声,道:“你莫要以为我怕你,我即便不能杀了你,却也能将你囚禁一辈子……京城那边得知你不在辽阳,你的家眷们也不得安宁。” 沈无言终于沉默了,这的确是最坏的打算。 高拱与皇帝即便最终放自己来辽东,但依旧每时每刻的都在盯着自己,那些锦衣卫从头到尾都注视着那间小院,只要自己一旦出了他们的监视范围,长时间的消失在那间小院,京城便会得知这一消息。 那么自然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对沈家,以及醒八客的一切动手。 沉默许久,沈无言这才继续道:“那你想要什么……” “要你醒八客一半家财,以及那些火器的图纸。”胡于明道。 沈无言脸色大变,怒道:“你他妈在做梦……倭国花了大价钱要买那些图纸,我都未曾给他,你如今竟然敢这般来要。……家财可以在多给你一些,图纸不可能。” “家财可以全都不要,但图纸一定要。”胡于明沉声道。 沈无言皱了皱眉,沉声道:“你要那些火器有什么用……如今这二龙山属你为尊,旁的也无任何敌手,你要火器做什么。” 胡于明摇摇头,道:“有些事沈先生还是少问为妙……” 沈无言点头,接着道:“问不问都是一样的,火器不能给你……这东西对大明的未来有着很大影响,你也是个聪明人,至少也该懂得这些。” 谈话最终还是陷入了沉默,然后以沉默告终,沈无言重新被送回地牢之内。 …… 开春的京城一切都是那般的美好。 文渊阁内终究清闲了几天,再也没有官员来此询问鄢懋卿的下落,大抵还是因为陛下下诏赦免了当年与严党一切有关罪责。 即便诸位大臣们对这诏书的来历,却也十分清楚。而今满园春色,陛下早就喜欢那位来自倭国武姑娘的怀抱,岂有时间下诏书。 不过即便如此,诸位官员还是松了口气。 既然首辅高阁老都不再追究此事,那么一切都好说,陛下那边大抵也都是这个意思。 只是并未所有人对此事满意,至少而今处在湖边写字的李贵妃便不甚满意。 她一边写字,一边扫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太监冯保,问道:“陛下这诏书下的倒也及时……只是他哪来的时间操心这些。” 冯保摇摇头,低声道:“陛下自然是没什么精力,但陈公公与高阁老却是精力旺盛……他们给陛下送去了这武姑娘,便是为了这一天……” “好了。”李贵妃沉声道:“少说一些……钧儿那边如何了,近些天张先生也没有过来,也不知道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小皇子还算听话,只是还是记挂着沈先生……”冯保长叹一声,无奈道。 李贵妃倒是苦笑道:“沈先生,沈先生……这沈先生倒是比娘还亲……” 第215章 大风起兮(5) 辽阳城外,二龙山中。 沈无言盘膝在地牢之中,幽暗的环境之中并不太适合看书,但他依旧拿起手边堆积的一些书卷看着。 大抵都是一些经史子集,所以沈无言看起来也并无任何负担,但毕竟是些枯燥无味的内容,看了一阵之后,还是有些恼火。 于是将书丢下,接着又换了几本,大概都是这般情形,便放弃了这一打算,转而吹灭了油灯,倒头便睡。 这般不知睡了多久,当再次醒来之后,沈无言脸色顿时大变,他看了一眼站在床边这穿着黑衣的男子,大声道:“进别人房间也不敲门……” 黑无常怔了怔,接着回头看了一眼那沉重的石门,片刻之后才苦涩道:“下次一定会注意……” “有什么事。”沈无言轻哼一声,冷笑道:“你们家公子当真打算将我囚禁在这里一辈子?” 黑无常点了点头,道:“待在这里不好吗……有吃有喝,无需担心风吹日晒……却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还不用劳动。”沈无言玩味一笑,淡淡道:“你这黑家伙说话倒也颇有哲理……你是辽人吧,这些年大抵没少被蒙古人欺负?” 黑无常点了点头,道:“本就是辽阳人,前些年杀了个蒙古商人……所以就逃到这来了……” 言语虽说轻描淡写,但沈无言依旧能听出其中的悲苦,想来杀人本就不是一件轻松之事,只要不是心理变态,没有十足的原因以及仇恨,是不会杀人的。 沈无言没有仔细去问杀人缘由,大抵在提起又将会是一件让人痛彻心扉的事,所以只是笑了笑,道:“想来你们山寨中,辽人并不在少数。” “多半都是辽人,这些年多半都是被蒙古人欺压,朝廷打仗也……罢了。”黑无常微叹一声,无奈道:“还有些是东南一带的南人……这些人想来也被倭人欺压的不轻。” 沈无言点点头,苦笑道:“怕也并非如此……山寨之中,却也有不少是水手……他们当年怕是也与倭人有过一定的交往。” 黑无常淡淡一笑,不由赞赏道:“沈先生果然看人很准……的确有些是当年给倭人当下属的,不过也都是混口饭吃,也未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都赚的是血汗钱。” 沈无言点点头,片刻之后,忽然道:“黑大人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黑无常摆摆手,道:“自然不是……还有些旁的事要讲。” “请讲。”沈无言给黑无常腾出一片地方,让他坐下。 黑无常坐下之后,苦涩道:“沈先生此次来辽东,所谓何事。” 沈无言不由一愣,心中暗想着,这名山贼小头目,竟然问起这问题,不由让人好奇:“在京城犯了点事,被发配辽东……而今充军于此,并未他事。” 黑无常轻笑一声,摇头道:“怕并非如此简单……而今辽东战事虽说缓和,但始终都是问题……辽东八城中辽阳最大……沈先生来此怕并未如此简单。” 沈无言脸色微变,淡笑一声,随即摆手道:“黑大人说的如此有板有眼……那你说说看,在下来辽阳到底是为了什么。” 黑无常轻哼一声,道:“沈先生身负绝学,对火器上颇有造诣,而今蒙古铁骑强横无比,火器正好有这极大用处……话也无需说下去。” 沈无言愣了愣,片刻之后,才轻声道:“阁下……是何人?” 黑无常大笑一声,轻叹道:“当年在苏州之际,我便发现沈先生之才绝非一般,公子却始终不信,最终一再吃亏,却还是记不住……” 沈无言目光微愣,接着一眼扫过这黑无常,一阵之后,轻声道:“阁下……阁下是陈护院?” 当年在苏州之际,跟随在胡于明身边有一位武功高强的护院,那人颇有计谋,当年在太湖湖畔,若非王天的出现,怕沈无言当时便死了。 而今在这遥远的辽阳再次相遇,沈无言说不出的感触,轻叹道:“陈护院……好久不见。” 黑无常缓缓将面具取下,露出一张稍显苍老的脸,但那双不算大的双眼,却依旧那般的坚毅。 “沈先生……好久不见。” 沈无言微微一笑,淡然道:“想我便说想我,何必搞的如此神秘……当真以为你是那索命的黑无常呢。” 陈护院无奈的摇摇头,苦笑道:“公子这般吩咐……我却也没什么办法。” “你家公子可没有让你放走沈惟敬……”沈无言顿时明白为何这黑无常会如此轻易的上当,原来对方不过是借机行事罢了。 陈护院苦笑一声,接着又道:“公子这些年始终记挂着你……而今他虽说未曾杀你,但却也不会放你走……我便是来放你走的。” “我走了,你怎么办。”沈无言看了看眼前这老人,苦笑道:“以他那偏激的性格,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陈护院轻笑一声,自嘲道:“还能如何善罢甘休,最多也不过一死……况且公子也待我不错,想来是不会为难我的。” 沈无言轻叹一声,沉沉道:“要不你随我一起走……辽阳城还有间小院,有一个福建人,你应该认识……一起住应该没什么问题。” 陈护院摇摇头,无奈道:“我送你下山……我始终都是胡家的人……岂能就这般离开。” 看着对方那坚毅的目光,沈无言便也不好在多言,沉默一阵之后,轻声道:“你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 陈护院很清楚,自己相比是难逃一死,于是也不再避讳,只道:“在扬州还有一子叫陈方……确切住在何处,是公子安排的,我也不清楚……在他右手大拇指上有一颗痣。” 陈护院本就颇有计谋,今日来此本就计划许久,所以沈无言与他走出地牢之时,附近并无人看到。 直到将沈无言送到下山口时,陈护院这才沉声道:“沈先生为国为民,我岂能让公子搅乱了此事,成为千古罪人。……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沈无言向着陈护院也是一抱拳,应道:“后会有期……” 大抵这便是最后一句话,沈无言也不再回头,迅速向着山下而去。 便在同时,沈无言听到一阵骚乱之声。 “地牢里的人跑了……快追……” “……” “黑大人……你看到有人从这逃跑了吗……” “看见了,向着后边,我正要追……你们先去,我去通知公子……” “是。” …… 沈无言抬头看了一眼清晨的朝阳,不由深深叹息了一声。 终究还是逃下了山,虽说一路之上经受不少波折,其中还被流矢射中大腿,鲜血直流,险些被重新捉拿回山寨之中。 低下头看着那稍显苍老的臂膀,沈无言轻叹道:“谁能知道吴管家的肩膀如此宽大……奔跑的速度还这般惊人。” 依旧飞速行走的吴管家沉吟一阵,毫无感情,道:“你那位朋友真是不够意思,硬是要带走马车……我便只能留下。” “随他去吧,他本就不是个什么好人,你希望他做好人好事,岂不是为难他。”沈无言微微一笑,暗叹至少捡回了这条命。 吴管家点点头,道:“说的也是……不过他说愿意给我一百瓶玉露……” “那大概就是十几万了银子了。”沈无言微微一笑,道:“这般来看,你以后就无需再你们老爷那做事……去找吴志远吧,他那边还是挺忙的。” “我是吴家的,而非老爷的……志远那孩子虽说人不错,但他已然被清出吴家……已经不算是吴家的人了。”吴管家叹息一声,无奈道。 沈无言不由一怔,心中不由想起当年的自己,大抵也是这般。 不过吴志远显然没有自己这般幸运,不仅分得了沈家的家财,最终还赶走了大哥沈无良,虽说其中有诸般波折。 “吴志远却是要比千户要善良许多,读书人嘛……”沈无言露出一抹明媚的笑容,轻声道:“你放我下来便是,还能走的。” 吴管家摇摇头,道:“你受了伤……回辽阳还有很多事要做。” …… 辽阳城,千户府。 看着一瘸一拐走进来的沈无言,吴志杰有些恍然,许久之后,他轻哼一声,道:“你竟然……回来了?” 沈无言淡淡一笑,指了指一边的吴管家,道:“若非是吴管家,我怕就回不来了……真是十分感谢千户。” 吴志杰冷笑一声,看着那位孱弱的老人,显然不信沈无言所说,只道:“那还是沈先生命大……连老天爷都收不了。” “老天爷收不收的了,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千户,你收了地龙的礼。”沈无言深吸了口气,淡笑道:“这玉露用的可还不错……” 听着沈无言的话,吴志杰脸色微变,沉声道:“你这是何意……” 沈无言缓缓走近吴志杰,接着随手掏出武士刀,然后挥刀,人头落地。 “你要是我哥哥,我可能不会杀你……可惜你不是……另外但凡听过我说,你很厉害的话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第216章 小鬼(1) 血淋淋的头颅就这般悄然滑落,连吴管家也未曾料到会有这结果,他呆在原地许久,才轻喃道:“你这又是何必……他也罪不至死。” 沈无言顺手上前从吴志杰腰中掏出一只瓷瓶,上面赫然印着醒八客三个字。 “收了人家的银子以及好处,他想让我死,我为何要让他活?……这次若非运气好,当真就要死在那边了……还有你,让你走你为何不走,好在你脚力不错。” 吴管家轻叹一声,苦涩道:“你总是会有你的理由……” 沈无言淡淡道:“你怎么打算……继续留在吴家,还是报官?” 吴管家摇头道:“人既然死了,那便不要在牵扯太多……吴家还有人,这些天就去青阳城将志远接回来,这一切本就属于他。” 沈无言点点头,微笑道:“比起这位……吴志远大抵更适合这位置,只是毕竟是亲兄弟,他救我一命,我却杀了他哥哥,他定然恨死我了。” 吴管家脸色微变,沉声道:“老爷与二龙山上的贼人打斗,最终不敌贼人,被贼人斩落头颅……这本该是一件十分光荣之事。” 沈无言不由一愣,接着回头看了看吴管家,轻声道:“大明的仆人似乎都比老爷公子们好许多……” 这般说着,沈无言忽然又想到远在二龙山上的陈护院,不由轻叹一声,苦笑道:“我家那位仆人……也算不得仆人,驾车技术太烂,不过人倒也不错。” 吴管家笑了笑,并未多言,而是缓缓上前将吴志杰的脑袋捡到身子旁边,忽然道:“沈先生这一手刀法倒也不错……” “却是不错……”沈无言笑了笑,只道:“在读书人里还算不错,在用刀里……也算是个不错的读书人。” 略一沉吟,沈无言忽然好奇道:“我就这般杀了你们家老爷,你不恨我?” 吴管家沉默片刻,摇头道:“我始终忠于吴家,当吴志杰在时,他便是吴家,而今他死了……那么吴家还在,我便依旧忠于吴家。” “吴志远回来后,你便这般忠于他?”沈无言好奇问道。 吴管家点点头,转身离开。 …… 开了春的辽阳城依旧还是有些凄凉,时不时的总会有一阵阵小雨。 这雨一下,便是三四天光景,下雨之时,总是让人难以忍受这开春还这般冰冷的天气,愈发希望早些天晴。 而这一切对于辽阳的百姓来说,似乎每年都是这般,并无太大影响。 以至于辽阳城一名千户被砍了脑袋,风靡苏州的玉露也在辽阳城逐渐兴起,城西一名姓张的茶商,几乎盘下了大半的茶商份额,成为辽阳城最大茶商,这些也对他们毫无任何影响。 除却茶叶价格时而涨价,时而掉价,茶叶质量越来越差之外,他们更关心的是蒙古人下一次攻城会是何年何月,他们又能再往哪里逃。 而就在这悄然之间,在城西某个角落之处,逐渐开起了一家名叫醒八客的茶庄。 这家茶庄内就三个人,其中一名书生是掌柜,还有一名穿着宽大长袍的老人是账房,另外一名也是年纪稍长,但明显精壮许多的男子,是茶庄的伙计。 此时在茶庄门前,那书生捧着脸望着凄凉的店铺,许久之后才长叹一声,苦道:“生意都被张全抢走了……这些茶还怎么卖。” 坐在柜台前敲着算盘的账房吴管家片刻之后,才轻声道:“衙门那边也没说什么……尸体也未曾检验,就埋了……志杰平日里就得罪了许多人,所以……” 书生点了点头,随即开了开门,听着吱吱的声音,沉沉道:“最近就给这门上点油……对了,志远这些天也该到了吧。” “始终还是不愿抛弃那祖辈留下的铺子……”账房吴管家轻叹道:“大抵过些天催得紧,也就回来了……不过他倒也不适合这营生。” 书生点点头,无奈道:“可惜这营生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不过也算不得什么,他学问根基不差……做些年就会懂这其中的门道。” 就在二人这般你一言我一语之际。 远处踏着雨水缓缓走来一行人,其中走在前方那人一身锦衣,看似非富即贵,跟随其后也是一群来势汹汹之人。 走到醒八客茶庄门前,为首男子挥了挥手,淡淡道:“你等再次等着……刘账房随我进去。” 在一边弯着腰,一副谄媚之色的刘账房忙应了一声,随着那男子走进铺子。 看着坐在铺子门前那书生,男子脸色不由一沉,接着一脸关切的样子,苦道:“呦,这不是沈先生……怎的也开起铺子了。” 正低着头看书的沈无言听得此话,脸色微变,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这熟悉的面孔,许久之后,才微笑道:“原来是张大老板,少见,少见。” 而今张全已然占据城西半数以上的茶叶,从关内运来的茶叶大多都被张全收购,然后再高价卖给蒙古人。 这一来二去,却也将规模做的极大,除却茶叶,连带绸缎以及瓷器也一并购入,一时之间,原本并无高低之分的城西,却唯张全一家为大。 看着眼前这位依靠自己计策发家的人,沈无言心中未免有些复杂,只是这样的人始终还是入不了他的眼,张全做的虽大,但和以往醒八客相比,还差的很远。 何况沈无言所在志向也并非区区辽阳城城西,他所意在于整个大明,甚至西洋日本国,这些地方尽数开起铺子。 张全一眼扫过这凄凉的铺子,轻笑道:“看来沈先生这生意不是很好……要不你随着我干……以后你就给刘账房帮衬着些如何?” 刘账房听得此话,脸色顿时一变,他自然清楚张全有今天,多半有这位沈先生的功劳,而今竟然让这位沈先生给自己打下手,心中未免有些受不住。 “这哪成……沈先生可是有大才的,我这种小人物……” 张全轻哼一声,沉声道:“刘账房这是哪里话……我张全去看你颇有能耐……” 沈无言淡淡一笑,扫了一眼尴尬的刘账房,微笑道:“是,刘账房却是有大才……只是比起张大哥来,却还有些差距。” 张全听着沈无言此话,心中极其受用,心中暗想着老子如今有了这般的势,便也无需再和以往那般对你那般的低声下气。 “这倒是句实在话……我张全旁的不说,便说这西城……而今谁还是我的对手?” 沈无言一愣,许久之后才不住的摆手,道:“没有……整个城西便是张大哥最有实力……无人是你的对手。” 正说话之际,从郑岩从门外走进,他看着一脸跋扈的张全,心中便一阵恼火,这事情的缘由他大抵最为清楚,所以很清楚张全有今天,一半要归功于沈无言。 而今张全发了家,却这般蔑视沈无言,甚至带着人来羞辱,却又如何能忍。 郑岩愤然走到张全身前,怒道:“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若是没有沈先生,你扪心自问,能不能有今天?” 张全听着郑岩这般说,脸色顿时青黑,虽说而今发迹,但他最不愿听见的便是有人提起这些事,此时郑岩提起,他顿时怒喝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指责老子。” 郑岩性子本就急躁,此时看着张全怒喝,也不肯相让,大怒道:“老子说的就是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坐在一边的沈无言不由苦笑,忙上前拉住郑岩,低叹道:“算了算了,你指望一条喂不熟的狗记住你的好……何必呢。” 张全一听此话,愈发愤怒,怒道:“你说什么……你说谁是狗?” 沈无言看着张全笑了笑,忙摆手,道:“当然狗才能是狗……人自然不会是狗,人也做不出狗的事……况且狗有时比人可要忠诚的多。” 张全身子微颤,猛然转身,大喝道:“来人,给我把这铺子砸了。” 一边的郑岩顿时便要阻拦,却被沈无言拉住,低声道:“随他去砸……反正早就想换装修。” 这般说着,沈无言又从一边将吴管家拉出铺子,三人站在门口,看着瞬间便不成样的铺子,不住叹息道:“动手能力真是厉害……” 一边的吴管家笑了笑,道:“真是可惜……这铺子也足够一户普通家庭吃几年了。” 沈无言摇摇头,道:“张老板财大气粗……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银子。” “那就不知道沈老板是否在意了。”吴管家扫了一眼不远处那宏伟的高楼。 沈无言也不住回头看向那高楼,淡笑道:“我想……他看到我这铺子,便也不会在意了。” 站在一边被沈无言紧紧拉住的郑岩一脸怒意,但听着这二人言语,片刻之后,才好奇道:“你二人这是何意……人家都砸了铺子,也不去阻拦?” 沈无言笑了笑,道:“你拦得住?” 郑岩看着那气势汹汹的十多人,不由苦道:“怕是拦不住……” 吴管家点头,道:“既然拦不住……那便随他砸去吧,只要不砸人便可。” 第217章 小鬼(2) 辽阳城内发生了一起打砸事件,事情发生在辽阳城西,一家茶庄之内。 而今在辽阳城府衙正着手此事。 辽阳知县邱大人似乎并不太愿意接手此事,毕竟并未有人员伤亡,不过是些铺面损失,算不得大事。 只是既然双方闹到公堂之上,且本城参将特地嘱咐要好好办理此案,他也不太好拒绝受理,于是只得升堂审案。 看着矗立在公堂上这二人,邱知县冷笑一声,沉声道:“张全……你为何不跪。” 张全抬眼看了一眼沈无言,恼火道:“他为何不跪……我为何就要跪?” 邱知县脸顿时一变,怒道:“他是举人,且有军籍,你莫非也是?……你这是在咆哮公堂了……来人给我打。” 站在一边的沈无言倒也奇怪,当年那位死读书的沈无言怕也没有考中举人的能力,而今之所以有这名分,大抵还是之前在京城做官,故意加上的。 听着堂外阵阵惨叫,沈无言面无表情,直到棍棒以及呼喊声结束之后,沈无言这才回头看了一眼脸色青黑的张全,微笑道:“张大哥感觉如何?” 张全张口便打算大骂,但看着公堂上那一脸冷峻的邱知县,只得轻哼一声,瞪了沈无言一眼,跪倒在公堂之上。 邱知县轻哼一声,惊堂木猛敲之后,大声道:“堂下何人?” 张全脸色大变,心中暗自琢磨的,刚才还叫自己名字,而今却问自己何人……不过虽说不满,但他还是低声道:“草民张全。” “沈无言。”沈无言一拱手,淡淡道。 邱知县扫了一眼这书生,只是觉得有些面熟,且这名字也极其熟悉,但到底哪里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便不在多想,大声道:“沈无言状告张全带人砸了他的铺子,此事是否属实?” 张全面露苦涩,低声道:“小人却也是逼不得已,那沈无言对小人出言不逊……” “本官问你是否属实,没问你旁的。”邱知县冷哼一声,大怒道:“沈无言你来说。” 沈无言行了一礼,只道:“其实我与这张老板是故交,他发了家便来本店炫耀……可惜我与伙计们都不理睬,他便生气了……于是就开始砸铺子。” 邱知县应了一声,继续问道:“那店中伙计与你可有受伤……另外砸坏的东西之中,可有值钱物件……” 沈无言摇摇头,道:“砸铺子时,我与伙计已然躲开,幸好无事……至于值钱的物件,只是一些桌椅以及柜台,还有一些茶叶……大抵有近百两银子。” “能在城西开起铺子的,都非穷苦之辈……至少比起那些远道而来临时搭建摊子的商贩要丰裕的多……这一百两银子,何至于此来找本官。”邱知县面露不满,但还依旧从容。 一边的张全听此话,也忙道:“不就区区一百两银子,老子赔你便是……竟然搞出这一招。” 沈无言轻笑一声,微叹道:“事不在大小,我之所以来找邱大人,是因为我知晓邱大人是为民做主的好官……今天我被砸了铺子,损失了一百两银子,邱大人就会升堂为我做主……明人沿街的大妈丢了只鸡便也会找邱大人,或许这事有些繁琐,但这样一来,邱大人在百姓眼中,定然是一名好官。” 听着沈无言这一席话,邱知县顿时面露欣喜之色,他熟读圣贤书,深知民心之重要性,对于为官之道,也时常琢磨。 此时听起这些话,却也颇为在理,顿时投过一抹赞赏之色,沉声道:“沈公子说的是……这事虽小,却也是为民做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沈公子你看此案该如何判?” 一边的张全听得此话,脸又是一黑,心中暗想着而今知县竟然问沈无言如何判,那不就等于将自己丢给了沈无言,岂能有好果子吃? 沈无言回头看了一眼面色暗淡的张全,淡笑道:“还是该由大人您来判的……不过大可按照大明律来判处便是。” 邱知县微微点头,接着扫了一样一边写字的师爷,沉声道:“按照大明律,此案该如何判?” 那师爷摇头晃脑一阵之后,只道:“该判张全照价赔偿给沈无言……若是情节严重,自然要加刑……拘押张全半个月。” “那情节到底如何才叫严重?”邱知县有些不耐烦。 师爷忙道:“那自然需要勘验现场……按照实际出发……不过,一切还都看大人的意思。” 这本就是个小案子,所谓勘验现场,却也不至于,而今听得此话,邱知县大声道:“那本官看这情节便很严重……来人……” 一边的师爷顿时跑了过去,低声道:“参将交待过了……此案一切从轻处理……” “难道这张全还与参将有什么关系?”邱知县轻声念叨着,接着又继续道:“那便……那便由张全为沈无言照价赔偿……退堂。” 站在一边等候的郑岩听得这话,脸色顿时大变,看着匆匆离去的邱县令,又看向一脸得意的张全,他大怒道:“大人怎的说话不算数……” 看着郑岩如此激动,沈无言忙上前将其拉住,低声道:“这个人出来混……早晚要还的。” 张全却十分享受这种胜利的喜悦,即便被打了屁股,还赔了些银子,但砸了对方的铺子,的确十分解气。 只是回头看着沈无言那平静且又不起一丝波澜的神色,他心中又不由一紧,许久之后才沉沉道:“明日带人来我铺子取银子。” 沈无言倒也不多说,拉着郑岩便离开。 此时在县衙后,邱知县背着手在院子里不住的走来走去,许久之后,才沉沉道:“张全与参将有关系,你怎的不早说。” 师爷一脸无奈,委屈道:“大人你也没问……不过小的看那张全也的确该打……” “自然该打,但打了该如何收场?”邱知县冷哼道:“若是张全将事情抖到参将那边,该如何收场?……你该知道他与李总兵的关系。” 师爷脸色微变,沉吟一阵,苦笑道:“免去张全的牢狱之苦……他大概就能懂得邱大人您是在照顾他了……” 邱知县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盯紧了……参将不可怕,可怕的是李总兵。” …… 雨依旧还在下。 城西的张家茶庄依旧生意兴隆,似乎这雨水根本阻挡不了这些客商,大批的茶叶从店中被运走,送来白花花的银子。 张全满脸欣喜的看着这一幕,直到看到不远处走来的一群来势汹汹的人之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沈……唉,这是何意……” 还未等张全反应过来,这一行人便冲进铺子之内,将所有客人尽数赶走,然后开始一通乱砸,直到铺子已然不成样之后,一脸得意的郑岩才从一边走了出来。 看着一脸盛气凌人的郑岩,张全一时有些疑惑,只是回头看着早就残破不堪的铺子,顿时火冒三丈,大怒道:“你这是何意,来人……给我……。” “呦,张老板何必生如此大的气……”还未等张全说出话,便被从一旁闪出的沈无言拦住,忙笑道:“前些日子才砸了我的铺子,今天就被别人砸了。” 张全脸色一变,怒喝道:“你莫要以为老子不知道,这都是你派来的人。” 沈无言摊了摊手,苦笑道:“我何时派了人……我这小家小店的,哪来的银子请人……” 就在二人这般谈话之际,那群人丢下一带银子,然后大摇大摆的离去,只留下沈无言与郑岩一行人留在此地。 看着这些人离去,张全也不敢贸然出手拦人,毕竟自己手底下的这些家丁,可不如这些人这般凶神恶煞,只得任由对方离开。 张全的脸色肌肉不断抽动,但始终还是忍住了,他咬牙切齿,道:“沈无言……这档子事,老子可是记住了……” 沈无言正了正色,淡笑道:“在下记性可也不错……月前,张老板的茶叶卖不出去,我便帮着你卖了……还给了一套发财的方案,当时张老板可是说不用的。” 这一番言语之后,张全顿时语塞,沉默许久之后,才轻哼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还有旁人知道?” 沈无言摇摇头,淡然道:“没有旁人知道……不过我可以让你自己说出来。” 这般沉吟之际,沈无言忽然又道:“另外……你是从苏州过来的吧,你应该与醒八客茶庄打过交道的……” 张全怔了怔,他不识字,但却也知道醒八客茶庄的实力,江浙一带的茶叶几乎都是来自醒八客茶庄。 “醒八客茶庄我自然知晓……听说大掌柜也姓沈……沈先生莫非想说你便是那位沈大掌柜?”张全讥讽一笑,冷声道。 沈无言一愣,片刻之后,才摇摇头道:“你的刘账房……对你当真是忠心耿耿。” 说完这句话,沈无言便不在多言,转身便离开,只留下一脸疑惑以及迷茫。倒在站在一边的刘账房脸一红,许久之后才恢复过来,深深的注视一眼离去的那身影。 第218章 小鬼(3) 张家茶庄之内,张全看着这残破的铺子以及被丢在地上的那袋银子,久久不能说出话来。 倒是站在一边的刘账房缓缓道:“这一次砸铺子,大抵损失近二百两银子,并未有任何珍贵之物损坏……那些人留下足有三百两银子,所以还算划算。” “划算个屁。”张全顿时大怒,道:“那些人来的时候,铺子里至少有二十位大客商,这些蒙古客商都是些财大气粗之辈,每人都会给店里带来每年一千两银子的效益……这样算起来,就是两万多两银子,这样还划算?” 刘账房也不说话,至少呆呆的站在原地,等着张全继续发怒。 张全沉吟一阵,又大怒道:“上次我去砸铺子,邱知县打了我二十板子……这次沈无言带人来砸铺子,官府竟然不在受理此案,这算什么?” 刘账房苦笑一声,低声道:“邱知县那边的意思是,既然没有什么人受伤……这种一般的私仇……大抵就算了吧。” “算了。”张全冷哼一声,沉沉道:“我却不准备就这般算了,既然邱知县不审这案子,我便去找李参将……就不信他不收我这银子。” …… 离开张家茶庄之后,沈无言与郑岩一行人去了一趟香坊。 短短数月时间,辽阳城的香坊就被一名来自苏州的客商所占据,而今香坊十七家铺子,几乎都有那位沈公子的身影。 在这十七家铺子之中,新建起了一栋高楼,这楼中又分出各个小店铺,铺子之内售卖各种各样的胭脂水粉,有来自江浙一带的,也有来自京城等地的。 这里的胭脂水粉有一个特点,那便是进店之后,会对不同的人进行一番体验,待客人们满意之后,才会给予推荐。 虽说这也并非是一种新颖的方式,但经过一番稍加改动,便吸引大批辽阳城的富商大贾的家眷前来光顾,其中也有不少权贵家眷。 一时之间,这小小的高楼,便成为辽阳城最为富庶之地。 而今沈无言一行人,便站在这高楼之下,望着那镶金的金子招牌,沈无言不由笑了笑,淡淡道:“看看这醒八客……却是厉害。” 一边的吴管家点点头,道:“那位沈公子当真是讲信誉,如今每个月都会给我送去十瓶玉露……一百瓶,大抵也不在话下。” 郑岩并不理解这其中内情,只是看着这两人这般奇怪对话,好奇道:“早些年种茶时,便听过这醒八客之名,说是一名苏州富商开的铺子……而今此人倒还开起胭脂店了。” 沈无言干咳一声,并未多言,而今抬步迈进这高楼之内。 沈无言刚走进楼中,顿时一名青年从边上赶了过来,向着沈无言一阵行礼,然后微笑道:“原来是沈先生……倒是稀客,稀客。” 此人吴管家并不陌生,那夜在二龙山之际,便是这青年丢下沈无言,牵着马车便走,后来沈无言能开起那茶庄,也是此人出的银子。 而今这香坊,也是在此人来之后这般繁荣,也从侧面可以反应,此人来历极其不凡。 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对身边这位看似寻常的沈先生这般恭敬,兴许有之前的救命之恩,但却也不至于这般殷勤。 沈无言倒也自然,他摆摆手,淡笑道:“看着月儿的信,看起来苏州那边还是不太明朗,你下次回去多照顾些……告诉他们我在辽阳过的还不错。” 沈惟敬连连恭敬道:“苏州那边一切都有我照顾,沈先生权可放心……徐知府这些年也很上心,大抵还是因为徐……申时行那边的缘故。” 提及申时行,沈无言笑了笑,道:“徐尚珍算是个老实人,当年收留了时行,却也没有想如此多……而今养出了状元之才,却也算是回报。” 又简单的闲聊一阵家常,沈无言一行随着沈惟敬来到这栋高楼内的一间茶厅之内。 厅中金碧辉煌,却是让郑岩吴管家这般的一阵叹息,心中暗想着这位沈公子当真财大气粗。 沈无言却还自然,因为这一切他早就计划好,一切也都是在预料之中罢了。 沉吟一阵,沈无言抿了口茶,淡淡道:“那位李参将到底如何说的……” 忽然提起参将,吴管家身子一震,他乃是行伍出身,自然理解这其中道理,于是心中一沉,侧耳听去。 沈惟敬坐在上座,座下一干人等的一举一动,他都能观察的十分仔细,所以吴管家的这一动作也没能逃出他的眼睛。 看着沈惟敬的迟疑,沈无言沉沉道:“都是自己人,也没什么秘密。” 沈惟敬连连点头,道:“张全却是个舍得下血本的人……据说这两个月,他就送去了几万两银子……看来这生意赚的银子却是不少。” 沈无言轻哼一声,道:“银子自然少不了,他若是能在有些想法……每个月三四万两银子,大概不成问题。……不过到休市时,他便只能赋闲了。” 沈惟敬自然懂得这其中道理,张全这几个月将这些茶叶尽数卖完,到了夏时便无茶可卖,但蒙古客商依旧还是需要茶叶,于是这便会出现几个月的空缺。 “其实我一直在想,以往蒙古客商们在休市与停市时,无茶可买……而今到了这季节,怕也不会买,他们会等到开市后在……” “你要记住,是生产决定消费……当年苏州也没有玉露,你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要……但你搞出来,他们也就买了。” 沈无言轻笑,道:“关外是一块很大的猪肉,张全是搞不定的,除却蒙古客商,还有女真部……还有更广阔的市场。” 沈惟敬点点头,虽说沈无言的言语其中有些词语不太好懂,但依旧能理解其中内理,于是应道:“到夏时大抵还能存下十万两银子的茶叶……按照你这般来说,大抵还是不够。” 沈无言摆手,道:“不能太多,市场虽说大,但也要慢慢开拓,而今一次抛出去所有茶,那就不值钱了……所谓物以稀为贵。” “先生这般说,休市之际,趁着这些茶商们无茶时,我们大可将差价提升……”一边的郑岩插话道。 沈无言轻笑,道:“你这倒是打算只做一次生意了……并不能凭借着这次机会将张全彻底打败,最好的情形也是,以后夏冬时节,我来卖茶,其他时节则是他的天下。我说过辽东只能有一家茶庄,那就是醒八客,任何茶庄都不能存在。” “这……”沈惟敬怔了怔,这却又是一个较为难以触及之处,但对方既然提及,大抵也不算是什么问题。 沈无言淡淡道:“银子的事,你回苏州找月儿要……大概还有几万两银子……另外找找顾青山……得月楼却是足够有银子,最好一次凑足二十万两银子。” 沈惟敬深知眼前这书生的实力,而今虽说落魄,但也远非自己可以比拟,这些年对方做出了太多惊天动地之事,远非城西那位小商贩所能及。 他能在只言片语之中,就能让一个被对手降价打压无法出头的落魄茶商,成为而今占据城西的大茶商,这其中的成就绝非偶然。 这般想着,沈惟敬忽然又道:“香坊这边生意还不错,若是抛出去,大抵也能凑够几万两银子……” 沈无言顿时大笑,道:“香坊已然极有赚头,你却还不甘心,还想染指茶庄……不至于将香坊抛出去,留着还有大用。” 沈惟敬忙点头,应道:“权听沈先生安排……” 沈无言微笑道:“我的安排就是……快些准备些吃喝,郑大哥早就饿坏了……毕竟带人砸铺子,却是个体力活。” 这般一说,几人顿时怅然大笑。 准备的还是一些苏州菜,看似随意,但想来还是沈惟敬刻意安排,大抵考虑到沈无言乃是苏州人,怕是吃不惯这北方菜。 沈无言自然也能看出其中用意,倒也没有多说,只是在席间又闲聊到苏州一些闲事。 “听说你也收了几间沈家酒楼,却也算是有眼光,虽说而今趋于平静,也无法与得月楼相提并论,终究在苏州立足还不成问题的。” 沈惟敬应道:“酒楼还是沈家酒楼,并未改了名字……而今沈大哥在那边当掌柜……铺子开的还算不错。” 提及沈无良,沈无言颇为无奈,前些天杀吴志杰时,大抵也有这方面的感受。 自从当年之事后,对于这种手足相残还是有些敏感,从景王到吴志杰,大抵都是这种感觉。 沉默片刻之后,沈无言忽然又道:“二龙山上那群山贼早晚要生出祸患……近些天就鼓动李参将去将山寨平了。” “这怕是有些麻烦。”沈惟敬轻叹一声,无奈道:“二龙山上每年给辽阳城官兵送的银子不在少数,他们岂肯断了财路。” 沈无言轻叹一声,无奈道:“却也是这个理……那便先搁置在一边,解决了张全这只小鬼,再着手解决这事。” 第219章 小鬼(4) 辽阳城,参将府。 这位来历非凡的李参将身子稍显瘦弱,但没有人敢说他不配拥有这个位置。 辽阳城从当年那边疆小城,成为如今这般富庶之地,成为辽东八城最为繁华之城镇,他可谓功不可没。 身为嘉靖三十七年的进士,以及辽东总兵李成梁的远方亲戚,李参将的仕途说起来并没有这些光环背后的顺利。 来辽东多年,才勉强混到参将的位置,虽说不算太慢,但毕竟有着这层关系,这般提升速度,还是有些太慢了。 不过这一切对于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镇守辽东,为大明守土便是最好的归宿,至少而今镇守大明国门的李参将便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 辽东的清晨天气还算有些凉,特别是昨日细雨才停,今晨愈发冷怯,人们大多都穿上厚衣服来御寒,否则当真不知如何出门。 只是这位身着单薄甲胄的青年,似乎对这寒冷丝毫不在意。 凉亭前,那青年书生身着戎装,正操练着手中冰凉武器,不断横插直刺,他虽说身子瘦弱,但舞动起来,却依旧颇有气势。 这般舞动一阵,手中速度才缓缓降了下来,口中喘着白气,看起来体力消耗的却也不小。 直到脚下步子停止之后,这才看清这张英俊的脸庞。浓眉大眼下,一双冰冷的双眼,仿若这世间再无值得他去多看一眼之物一般。 他扫了一眼站在边上走来的那面带笑意的张全,瞬间脸上浮现一丝柔和的笑容,接着走上前向着张全一抱拳,道:“原来是张掌柜,少见。” 张全面露崇敬之色,但心中不由得意,暗想着连参将都对自己这般客气,那小小的知县竟敢打自己,心中顿时一阵冷笑。 不过心中虽说这般想,但面上依旧平和,他随之行了一礼,忙道:“见过李参将……这一大早便起来练武,却也勤劳。” 李参将随即低下头,淡淡一笑,道:“很多年来的一个小习惯……其实也没什么力气,就是些花架子,算不得武功。” 张全连连摆手,应和道:“无妨,无妨。……锻炼身体便可。” 接着又是一阵寒暄之后,张全忽然道:“李参将可要为小人做主呀。” 这般说着,张全顺势跪倒在李参将身下,大声哭诉道:“那姓沈的竟然带人去砸了我的铺子,邱知县竟然拒绝审理此案。” 李参将自然很清楚这其中内情,但对方这几个月来给军中贡献这些银子,即便对方行的是小人行径,却也不能直接指出。 于是忙将张全搀扶起来,微笑道:“其实张掌柜与那位沈先生也并未什么深仇大恨……我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吧。” 一听此话,张全心中暗叫不好,顿时哭声更大:“李参将你不知晓内情……那姓沈的若非小人资助,怕早就饿死街头,我看他可怜,又都是苏州同乡,便赠他五百两银子……却不料他竟然恩将仇报。” 李参将脸色微变,轻哼道:“竟有这事……这事到底从何说起,你且仔细说来。” 张全心中冷笑一声,忙低声诉说道:“月前小人带着一批茶叶来辽阳城做生意,恰好半路便遇到了那姓沈的,我便载了他一路……之后第二天他在城西找到了我,说是缺银子,我看他可怜,又无法再辽阳安家,便赠了他五百两银子。哪成想,他转眼便开始经营起了茶庄,还处处污蔑与我。” 李参将冷哼一声,愤怒到:“原本看那姓沈的也算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却不料是这般奸猾之徒,我倒是看错他了。” 张全忙接话道:“可不是这回事,当时我也是看他老实,哪成想……唉,人心难测呀。” 看着张全这般哭诉,李参将心中一沉,大声道:“邱知县倒也有本事,想来是收了那姓沈的银子……你且说说那姓沈的叫什么名字,我这就去找邱知县问个清楚,定还你的公道。” 张全心中顿时大喜,忙应道:“那人姓沈,叫做沈无言,在城西开的一间茶庄……” “沈无言?”李参将心中微动,这名字这般耳熟,但到底来自何处,却又无从说起:“你先回去,待我处理好这件事,便会派人去通知你。” …… 茶庄的生意依旧冷清,或者可以用凄惨来讲。 于是在这漫漫雨季之时,又将这份凄惨衬托出几分难以名状的气氛。 沈无言依旧坐在门前看书,时不时的也会写写画画,倒是将这茶庄搞成了书画铺子,大抵他心中也颇为无奈吧。 “已然一个月没有一分一粒的进账……沈先生莫非一点也不心急?”站在柜台边上看着沈无言写字的郑岩,苦涩道。 吴管家倒也清闲,除却每日记下开销,便也无事可做,此时站在柜台前听着郑岩言语,低声道:“沈先生也未曾在意这没生意的铺子,每日还要养两个闲人,你何必担心。” 听得此话,郑岩也不再多言,随即回到后院开始泡茶。 倒是沈无言听着这话,却大笑一声,道:“醒八客可不养闲人……你二人都有用,可能现在没体现出来,但早晚会有用的。” “有一点还是不懂。”吴管家早已脱去早先在千户府的那份谦卑,转而变为这般沉稳冷静,大抵还是因为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早些年对吴志杰那般,也是为了应付吴志杰,所以在沈无言杀了吴志杰之后,他也只是觉得可惜,便再无旁的感觉。 此时跟着沈无言,却又脱了主仆关系,而今办事拿银子,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便也重新做回自己。 这般稍一停顿,他才问道:“郑岩从前只是种茶,你却让他去训练家丁,相比还是有些问题……而我出身行伍,为何不可。” 沈无言摆摆手,道:“你还有旁的事要去做……二龙山也不过是个小角色。” “可是沈先生而今已然开始养家丁,这看起来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吴管家淡淡道:“此事若是让朝廷知道,大可给先生安个谋逆之罪。” 沈无言轻笑一声,淡然道:“我便是这个罪来辽阳的……而且这家丁是沈惟敬在养,与我有何干,是给他当押镖的,朝廷还能吃了我?” 轻笑一声,沈无言继续道:“况且就三十六人……你以为这三十六人还能杀到京城,干掉皇帝老儿?” “沈先生你……”吴管家苦叹一声,无奈道:“愈发相信你说的谋逆……即便你没有谋逆,陛下也不会喜欢你这般。” 沈无言连忙摆手,道:“却也不能这般说,先帝便喜欢我这般……当心陛下小心眼,可能就不会喜欢。” “哦……”吴管家呆呆的应了一声。 门外雨还在下,随着一阵沉闷的合伞声传来,铺子内走进一名身着锦衣,面容清秀的青年。 一眼看去,那青年比之沈无言还要年轻许多,年龄不过加冠,但他那双眼睛又透出着老成之态,大抵也不是一位寻常之人。 沈无言略微扫过这青年,慵懒的伸了个懒腰,起身微笑道:“客官里边请……想要点什么茶……” 原本城西的客人大多都是蒙古客商,而今这位客人显然是汉人,所以沈无言还是稍有迟疑,停顿片刻之后,才继续道:“都是今年新产的茶……” 早些年与顾元庆学过几天茶,所以沈无言对于茶之道并不陌生,此时讲起茶来,倒也头头是道,引的那青年不住点头。 那青年沉默片刻,略微点头,应道:“先看看……听说这边开了家醒八客……前几年去苏州时,倒是听过这名字。” 沈无言不由一笑,淡淡道:“听公子口音应该是辽东人士……在下沈无言,从苏州过来的……这醒八客便是那醒八客的一个分店。” “分店?”青年皱了皱眉,片刻之后才轻笑道:“我倒是听闻苏州的醒八客而今已然散了……大抵还是那位沈掌柜经营不善……” 沈无言连忙摆手,道:“我们沈掌柜倒也没有如此多的负担……大抵只是为了更进一步的发展,还是让我们拭目以待……这个茶,要不公子先坐下品茶?” 说着,沈无言连忙招呼郑岩上茶,接着讲字画书卷收走,腾出一张桌子来。 桌上茶壶热气腾腾,沈无言给这青年沏茶,然后继续道:“公子可是我这小店第一位客人……” “呦,这可赶巧了……”青年微微一笑,忙道:“这茶闻起来味道却也醇正……却不知为何生意这般冷清。” 沈无言轻叹一声,苦笑道:“城西这边很少有辽阳百姓来买茶,大多都是蒙古客商……而今蒙古客商都被那边张家茶庄拉了过去……却是无法与之相抗。” 青年点点头,不住叹息道:“那先生莫非就没有想过另谋生路……非要坚持着茶庄……” 沈无言淡淡一笑,道:“暂且维持现状吧……一来二去,而今也不至于靠这茶庄吃饭,索性就这般开着,总会有生意……这不就等来了公子。” 第220章 小鬼(5) 铺子内一时之间陷入了沉寂。 那青年依旧面容平淡的喝着茶,目光始终停留在门外泥泞,以及马车回转,行人漫步之中。 沈无言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时不时的会给吴管家闲扯几句无关紧要的闲事,也会让郑岩去后院看看新到的茶质量如何。 总之时间就这样缓缓的过着,大抵一切都是这般淡然闲适,似那四月的雨一般并不算太猛烈,却不失去一番悠闲。 窗外燕儿衔泥不知何时在屋檐下筑了巢,这几天下雨,倒是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有几次郑岩都说要将燕子窝捅掉,都被沈无言拦住。 而今这些天竟叫的更加猖獗,甚至不时的会飞进堂中觅食,好在沈无言也时常带些小米之类的洒在地上,否则这茶叶燕子也吃不了。 捏着桌上放着的碗中小米,随便洒在堂中,沈无言不由淡淡一笑,道:“倒是将这几只燕子养的慵懒许多……” 扫了一眼体形略显肥硕的燕子,那青年也莞尔一笑,轻声道:“虽说沈掌柜一片好心,但未免对这些鸟儿不公平。” 一旁的郑岩忙问道:“给它喂食,怎的还对它们不公平了……” 青年微微一笑,摆手道:“你看着燕子被沈掌柜喂的这般肥硕,却是再也飞不动了……早晚有一天难逃孩子们的弹弓。” 沈无言侧目看去,倒也是这个理,于是笑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大抵就是这个道理……总该居安思危才是。” 青年点点头,接着继续饮茶,看着门外。二人依旧时不时的会说几句不相干的话,然后又各自干各自的事。 铺子本就没有生意,所以便不存在这青年在此耽误了茶庄生意这一说,郑岩与吴管家又各忙各的事,却也无心关切这些。 而对于沈无言,这铺子内多一个人喝茶,又或者少一个人喝茶,却也并无什么大影响,无非是想起来了给对方斟一杯茶,又或者是自己茶水刚尽,便被重新续上。 从清晨坐到晌午,邻居家的饭香已然飘了过来,沈无言这才缓缓起身,随即伸了个懒腰,道:“公子可否吃得惯苏州菜……我去做几个拿手的小菜。” 青年点点头,轻笑道:“自然吃得……只是没想到沈掌柜倒还会做菜……” 说着话,青年不由将目光扫过郑岩二人。毕竟在大明,掌柜的给伙计做菜之事,却是少见,而今这也算是见识了。 沈无言看出青年的疑惑,于是忙解释道:“他们领的工钱里没有做饭这一条,所以只能我去做……铺子才开,也无力再请厨子,这般便也可暂时维持着。” 青年怔了怔,随即点头微笑,应道:“那便留下尝尝沈掌柜的厨艺……” 铺子后面有厨房,当时选这铺子时便考虑到这一点。城西距离住处实在太远,这一来一回,却要花去许多时间,但饭又不能不吃,所以每日中午便在铺子后面的厨房做饭。 郑岩是福建人,沈无言又是苏州人,而吴管家却是辽东人,这样一来二去,倒是众口难调,好在沈无言曾在京城待过一阵,也拿捏得住这分寸,却还能合了三人的胃口。 也是因此,想要在找个厨子,却是有些困难,所以直到如今,一直都是沈无言自己做菜。 却也不过几道家常小菜,期间无酒无肉,但饭菜吃起来还算可口,大抵也是沈无言做菜的巅峰状态,四人一阵之后,便杯盘狼籍。 青年面带笑容的看着餐桌上,微笑道:“虽说这茶庄生意不甚好,但想来若是沈掌柜该行开酒楼,怕前途便难以估量了。” 沈无言笑了笑,淡淡道:“酒楼却也开过……生意还过的去,毕竟家父便做的酒楼生意……一切还是要看机缘,大抵未来会开酒楼吧。” 四人一起简单收拾碗筷,又闲坐一阵,喝了些茶水,青年便撑起伞而去。 刚走出铺子,青年忽然回头,好奇道:“听说香坊那边也开了间醒八客……两位掌柜莫非有什么联系?” 沈无言不由迟疑,这青年虽说话不多,但没说出一句,都另有所指,而今这般问起,沈无言忙应道:“一个卖胭脂的,一个开茶庄的,什么关系倒是难说……不过想来都是借了苏州那铺子的名字吧。” 青年停顿片刻,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随即转身撑着伞,消失在细雨之中。 青年离开时已然是下午,站在街角等候许久的侍卫早就心急如焚,此时看着从边上走来的翩翩公子,忙迎了上去。 还未等他开口,青年便轻声道:“去香坊,那位沈老板……呵,又姓沈,倒也是巧了……沈老板倒是有心,且去找他谈谈。” 脸上忽然出现的笑容,让这张冰冷的脸上陡然出现一丝温暖,但很快笑容消逝,接着又陷入一片冰冷,好像那笑从未出现过一般。 站在一边的侍卫早就喜欢这些变化,所以也并未在意,沉吟一阵,才道:“沈惟敬是打算自己带着手下伙计去平了二龙山……他倒也心大,二龙山岂能如此简单。” 青年摇摇头,叹道:“能在短短这些天之中,就在香坊那边闹出这般动静……你可知他送去了多少银子……一万两,等于二龙山半年送的银子。” 侍卫脸色微变,片刻才沉声道:“可是二龙山上毕竟聚众久已,谁能知道那几百号人到底有什么样的实力……至少远非一名小胭脂商人可比。” “小胭脂商人?”青年讥讽一笑,不屑道:“你倒是这般认为……你可知他卖的是什么……是玉露。” “玉露?”侍卫顿时大惊失色,轻声道:“便是当年在京城轰动一时的玉露?……那可是那位沈大人……这……” 青年脸色微变,却也使得那万年不变的冰山有些动容:“又是个姓沈的……那位沈大人……却是将京城搅的翻了天,能斩皇子的,唯有他了。” “虽说并未亲眼目睹那位沈大人的尊荣,但听得那些传闻,却也颇为心惊……那位沈老板,莫非与沈大人有什么联系?” 虽说在说那位沈老板,但青年却不由自主的想到刚才会面的那位沈掌柜,那人虽说看似寻常书生,但总给人一种不凡的感觉,但仔细去看,又是那般的寻常平凡。 “无论如何,都先看了在说……那位沈老板的想法倒也奇特,自己出银子招募人手……二龙山却是没有那般的简单。” 说着话,青年已然挥伞而去,留下在后面追赶的侍卫,稍有些愕然。 直到二人停在香坊那间高楼前,青年这才皱了皱眉,轻声道:“下次当真不想再带你出来……总是这般拖沓。” “公子一身好武艺,我却只是一名小卒子……如何能与你相比。”侍卫恼火着,嘟囔了几句。 青年也不在意,只是摇了摇头,微叹道:“你进去通报一声……” “怕是不用。”侍卫忙道。 这般说着话,沈惟敬已然从楼中走出,他脚下步子极快,似跑过来一般,停在你青年身前,忙行礼道:“李参将,有失远迎……快请进,请进。” 那位李参将只是轻微点头示意,然后便随着沈惟敬向着二楼一间茶亭而去。 小间内还算雅致,能看到窗外街市。 沈惟敬亲自沏茶之后,忙道:“李参将这般雨天过来……有事大可知会一声,何必亲自过来。” 李参将目光平静,淡笑道:“若是能知会,我便也不好亲自过来……” 沈惟敬听着这平淡言语,倒是颇有不怒自威之感,于是忙应和道:“说的倒也是……不过下次若是这般情形,大可派人来通知我,我去府上便是。” 李参将摆摆手,继续道:“关于你招募家丁的事,上边也没给个说法……不过县衙那边应该不成问题,却也是个小事,毕竟也就三十六人,算不得太多。” 沈惟敬连连点头,道:“却也只是看着这些远道而来的客商们,一路跋山涉水,说不得的辛劳……却不免被那些山贼们剥削一遍,实在可悲。” 李参将点点头,道:“却也是这个理……” 沈惟敬继续道:“倒也不瞒参将,前些天我来辽阳城时,便被抓进了二龙山,还被那当家的地龙一阵羞辱……好在花了银子,总算逃了出来。” 李参将脸色微变,稍显关切,道:“竟有这事……沈老板可有受伤。” 这一言一语之间的状态,沈惟敬看在眼中,心中却不住的冷笑,不过对于这位参将面上的功夫,却是不住赞叹。 看破并不说破,沈惟敬也忙装着感激,道:“多谢参将关心……倒是没受太大的伤……但随行的几名伙计,却惨遭毒手……唉,也因此想到要剿灭这群恶徒。” “却是该如此……”李参将点点头,微叹道:“那等上边一旦有消息,我便派人来知会一声便可。” 沈惟敬忙起身,向着李参将行一大礼,恭敬道:“那我便替那无辜枉死的百姓们,多谢李参将。” 第221章 小鬼(6) “那我便替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们,多谢李参将……” 茶厅内的气氛始终都是这般不温不火,大抵始终都是因为那面容冷峻的青年,以及这位始终都十分谦卑的沈老板的缘故。 李参将只是随意摆了摆手,算是还礼,随即又道:“其实二龙山上的那些贼寇倒也不难解决,只是派兵去镇压,又太容易惊动蒙古诸部……” 这却也并非不是个理,毕竟而今边境局势稍好一些,大明与俺答部这份和平得来的并不容易,若是大明偶然向二龙山上发兵,难说会不会引起俺答部的多疑。 以至于这事拖到如今,却也并非一两个原因可以说的清楚。 沈惟敬对这内里的玄机也不陌生,沈无言早就分析的十分透彻,所以他连连点头,应道:“李参将卫国戍边……那些小毛贼,交给在下去解决便是……” “朝廷大抵也不会拒绝……只是一直在想,是否给你们些帮助,比如批些盔甲和战马……后来想想还是有些难办。” 李参将面容淡然,轻叹道:“毕竟战马盔甲是朝廷批下来的,若是批给你们……边军就会少一些……始终还是外夷为重。” 沈惟敬点点头,忽然又道:“其实一直有一个想法,醒八客可以出银子招募壮士来平贼寇,也可以自己出银子买战马以及武器……可是这并非一笔小开销。” “你的意思……”李参将目光稍有迟疑。 沈惟敬忙摆手,道:“朝廷的银子,我却万万拿不得的……但是一旦我等平了二龙山,所以……打算在那边设置一个收过路费的地方……当然也并非白收,从二龙山到辽阳城的官道,我醒八客出银子重修。” “这……这倒又和那些山贼们有什么两样……”李参将目光依旧平静,但声音还是有些不喜。 沈惟敬摇头,道:“自然与那些山贼不同,我等是受了朝廷的命……且银子也不会收这般的多,未来那些银子却也要给辽阳城缴税的……” 李参将不由一愣,低声道:“缴税……也就是说,收来的银子,会有一些给朝廷……” 沈惟敬沉沉点头,道:“这些银子本就属于朝廷,而我等只是收回这一部分本钱……剩余的自然要还归于民,而这也只能靠朝廷去操办……” 虽说是这般侃侃而谈,但沈惟敬心中始终都在嘀咕这想法的实用性,最初听沈无言讲来,实在有些不靠谱,的确无论谁收银子,始终都是在收银子,若贼寇都无两样。 只是看着李参将那平静的脸上,忽然皱了皱眉头,他心中顿时一动,这般看来,他是心动了,于是忙继续道:“李参将若是怕我等会讹诈那些客商,大可派人去看管着便是。” “这倒是个好主意……”李参将微微一笑,接着道:“如此我便也将这事报给朝廷……这天色也不早了……” “我去叫马车……看这雨下的……”沈惟敬忙起身,准备招呼伙计,却被李参将拉住。 他摆手,叹息道:“坐马车太闷……走走也不错……雨也不算太大。” 沈惟敬连连应和,随即跟着李参将走出高楼。就在将要分别之时,李参将忽然又问了一声:“城西也开了家铺子叫醒八客……沈老板可曾了解过……” “是吗?”沈惟敬顿时露出一脸疑惑,惊道:“竟有这事……改日我定要去看看……” 李参将连连摆手,道:“无妨……是个卖茶叶的小铺子,大抵也是想借着沈老板这声势……生意却是不怎么好。” 细雨染湿金色牌匾,将高楼冲刷一新。 却也将沈惟敬的衣角打湿,但他依旧久久站在门前,始终望着远去那身影,直到消失在街角时,才轻叹一声:“希望此人不会是敌人……” …… 走过转角。 侍卫忙从一边走出,接着又接过油纸伞,忙道:“马车已经备好……这就能去张全府上……” “却已然买了宅子……”李参将轻笑一声,淡淡道:“刚才你也听见了,那沈老板其实什么都知道……他知道二龙山每年会送来银子,因为他被抓到过二龙山上……” “知道便知道,那又能如何,他一个小商人。”侍卫一脸讥讽之意,轻笑道:“莫非他还能去京城告状?……况且这些银子也都用于练兵……” 李参将不由摇摇头,沉声道:“你若是这般想,那就有些……你可还记得胡宗宪……” 胡宗宪当年便因为收受贿赂之罪,被朝廷治罪,虽说其中内情也没有如此简单,即便他那些银子都用在军备,却依旧无用。 侍卫沉吟一阵,轻叹道:“朝廷每年的军饷便只有这些,士兵们要操练,要吃饭……什么盔甲火器……这些都是要银子的。” “这不是我们该操的心,总有内阁各位阁臣们,以及六部官员们来管……况且就算他们管不到,也还有谭总督,以及李总兵……” 李参将微叹一声,道:“张全那边不想再去……若是沈惟敬能开始收银子,便无需再要他的银子……先搁置着吧。” “你邱知县那边……”侍卫好奇道。 “无需多言……”李参将微叹一声,转身绕过马车,向着远处而去。 大抵也并非是因为沈惟敬这一点原因,更多的原因想来还是因为之前的一叙,他发现那书生并非张全所述那般不堪。 甚至在某些时刻,他甚至觉得那书生是那般的难以揣测,简直比当年见过的那位张先生还要内敛,又极具绝学。 这般想着,他便怅然一叹,暗想着,自己今日的这一决定,想来是对的。 …… 五月底,城西的生意已然到了最后繁荣时期,因为过了这个月,就要迎来三个月的休市。 一众南来北方的客商,所带着的物品也都即将交换完毕,大抵过了这几天之后,都会各自返回自己所在地,然后将所带的物品贩卖出去,等待下一次的互相汇聚。 虽说休市并不等于关市,辽阳城西始终都是敞开着的,但因为两边都不在有货物,所以是否开市,都不甚重要。 而这一切的繁荣背后,对于沈无言来说,似乎算不得什么,因为也就在这最后几日,茶庄来勉强来了几名客商,且购买的量也并不大。 不过特别的一点在于,这些客商临走时都被告知一句话,醒八客茶庄,全年无休。 简单来说便是,这一年无论是闭市还是休市,醒八客茶庄都有茶叶售卖。 起初这事倒还不甚明显,直到休市前一天,客商们好像都得知这一情形,倒是将早先所订的张家茶庄的大批茶叶退掉。 起初张全倒也没有在意这事,直到近万两银子的茶叶就这般被退掉,他终于发现这其中的可怕。 早先因为有休市的停歇,所以他早就囤积大量的茶叶,一直积压到这几天,打算卖出个好价钱,只是这几日的行情看来,却又不怎么景气。 这批茶叶已然放了一段时间,到这几日正好是售卖的最佳时刻,若是过了这些天,茶质便会下降不少,这却也是而今张全最为担心之事。 张家茶庄。 张全数着店中排队而来的客商,心中始终有些紧张,这些客商大多都是来退还之前预定的茶叶的。 期间不乏与张全打过不少次交道的老顾客,之前称兄道弟,而今退起茶叶来,便开始翻脸不认人了。 看着这一幕,张全心中却是苦恼,扫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刘账房,他沉声道:“今天是多少……” 刘账房面露苦色,摇头叹息道:“今日这还未到中午,便已然有一万两银子的茶叶单子被退回……照这般形势下去,休市前至少有七成茶叶会被退回……” “七成……”张全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这便是七万两银子……我的全部家当……沈无言可真够狠的……” 刘账房苦笑道:“据说沈先生那边是这几天才从苏州运来的一批茶,便是起先老爷笑话沈先生那次……他那茶叶批正好在休市时可大赚一笔了。” “让你多话……”张全冷哼一声,沉声道:“倒是跟我耍起心眼了……” “老爷你早就看出来沈先生要做什么,无非是想在休市时赚这一笔……所以老爷将这批茶叶压到这几天,为的便是与沈先生耍威风……可惜……”刘账房无奈的摇摇头。 张全脸色大变,大怒道:“住口……老爷我做事还要你来教?” “沈先生那边不过是个小铺子,你何必与之斗气……况且张家茶庄若非没有沈先生,哪有今天……”刘账房将笔丢在柜台上,轻叹道:“早就劝过老爷不要做这等事……” “你在教训我?”张全怒喝道:“你拿着老子的银子,就这般与我讲话?” 刘账房摆摆手,道:“沈先生便不会这般说……因为我拿了你的银子,做了我该做的事……旁的事,与我何干?” 张全不明白以往这个对自己点头哈腰,低声下气的账房,而今为何这般厉害,竟然敢和自己顶嘴,但他很清楚,张家茶庄马上就要完了。 第222章 卷土(1) 张全这些年走南闯北,生意虽说做的不甚大,但对于生意场上的诸般较量也不算陌生。 特别是在近几月之中,毅然凭借着沈无言的简单指点,便成为霸占城西的大茶商。其中自然有沈无言的诸般妙用,但却也不能忽视张全对于经商的智慧。 以至于在沈无言开始囤积茶叶之时,他便看出对方的想法,无非是打算在休市那几个月中,重新搬回一招。 于是他并不打算给这个看似寻常,实则强有力的对手这个机会,因为他很清楚,而今自己在城西颇具规模,所以沈无言即便身负绝学,却依旧没什么办法。 只是当自己一旦停歇,容对方有翻身之地,那么沈无言一旦卷土重来,一切都未可知晓。 而今他只是龟缩在城西的一间毫无生气的小茶庄,一旦休市那三个月的机会抓住,未来他便有与自己平分城西的能力。 看出这些之后,张全十分得意。他认为自己已然将这名曾经让自己十分畏惧的人物摸透,大抵也就这些小招数,不足为惧。 自己大可将茶叶囤积在休市前的这几日来售卖,到时候茶商们大批购入茶叶,休市之后便无需再购入,沈无言自然不攻自破。 然而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对方并非只是想在休市时大赚一笔,然后未来有望与自己平分城西,对方的目的是将自己打垮。 沈无言手中有着大批茶叶,自己手中也有大批茶叶。 沈无言手中的茶叶是近些天的新品,自然在质量上要胜过自己许多,而自己的茶叶,原本就是图着便宜,买来的低价茶。 于是当沈无言的新茶才上市时,自己的茶叶已然将近腐坏,成为了沉茶……加之茶质本就劣质,所以更难出售。 蒙古客商贩的茶带回去也是要在重新贩卖,自然择优挑选。他们也知晓什么能多赚银子,什么赚不来银子。这般一来,即便张全降价却也无法打动他们。 最初时城西只有自己一家为大,所以这些顾虑大可完全没有,无论何种茶叶,都能卖出好价钱,只是如今却又是两样。 如今沈无言手中茶叶压着不买,但却放出话说休市时自然会卖,这便勾起了这些客商的想法,便将从张全那边的目光转移到城西这间小铺子。 其实这招数沈无言最初也给张全出过,无非是吊这些茶商的胃口。 生意不是一锤子买卖,未来将还会有更广阔的买卖。张全与沈无言这般认为,蒙古客商也都这般认为。 蒙古客商那边自然很喜欢两家相斗,最终得来便宜的便只有自己,所以在还未斗出个胜负之际,他们相信自己还能获得的好处将会更多。 这也是那些客商宁愿交那么一些违约银给张全,也毅然决然的退掉最初的那些约定份额。 这样一来,张全不仅连这些早就订好的茶叶没有卖出去,另外自己准备着休市前与沈无言相抗的囤积茶,也未能卖出,却是两头受紧。 而今这形势下,他却是看出自己将败的局势,只是既然走到这一步,便只能走下去。 北方将夏的雨始终还是下个不停。 张全独身一人撑着伞再次来到这间茶庄前,抬头望了一眼那熟悉的牌匾,沉沉叹息一声,无奈的走进铺子之内。 店铺之外早就排出了长长的队伍,从铺子中走出之人皆都拿着一张票据,且每人面上都带着笑容,显然此行十分愉悦。 未走进店中,便听见议论纷纷,其中自然有说蒙古语言的,并不甚懂其中意思,但大致意思,却还不甚难懂。 这些客商大抵还是觉得,这醒八客茶庄要优于之前的张家茶庄。 张家茶庄订茶还要交订金,且退掉订茶份额时,还要交一部分违约金。而这间沈家茶庄便无这般问题,来了排队领号登记需要的数额以及时间,便可走人。 若是到了那一天,自己不想要这些茶,大可将票据带来,将这契约消掉便可。 听着这些对话,张全心中又是一沉,他瞬间发现自己与那书生的差距竟然是这般的大,经商之道,自己始终还是远不如对方。 轻轻踏入茶庄,便看到那书生坐在一边上喝茶看书。 张全走上前,向着沈无言微微一抱拳,道;“见过沈先生……” 沈无言手上翻书的动作并未停止,只是随手一摆,淡淡道:“坐下说吧……” 张全应了一声,随即便坐在一边,只是看着对方依旧翻书,连自己看都不看一眼,却是有些无奈,沉沉叹息一声后,才苦笑道:“沈先生打算这般赶尽杀绝?” 沈无言回头看了一眼面露苦色的张全,微笑道:“不至于……不过辽阳城你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这本就是最坏的打算,此时听对方说来,却又觉得有些残忍,于是不住苦笑道:“凭着沈先生这些家底……当真能将在下打垮?……即便你有郑老板在背后……” 沈无言不由笑了笑:“你倒是以为郑岩与我合伙了……他在我铺子里就是验茶师……旁的事,也没有了……至于在下背后是谁……实在不好说。” 张全自然不会相信沈无言这些话,当年那落魄书生,甚至还要靠自己接济的五百两银子度日,而今竟然能购置几万两银子的茶叶,岂能无人相助。 便在二人谈话之际,郑岩忽然从边上匆匆赶来,忙道:“辽东八城中效果都还不错……今天一天之内,总共就订了有三万两银子的茶叶……” 这般说话时,郑岩才发觉坐在一边一脸青黑的张全,于是忙一抱拳,道:“见过张掌柜……” 张全轻哼一声,沉声道:“郑掌柜……好久不见……” 郑岩不由嘿嘿一笑,随即摸了摸脑袋,苦笑道:“掌柜担待不起……我便是这醒八客茶庄的一名小伙计……” “醒八客茶庄……”张全身子微颤,这名字听来倒也未曾注意过,而今再次听来却是这般的振聋发聩。 常年在江浙一带贩茶的他,对这三个字并不陌生,几年前醒八客在江浙一带迅速兴起,接着一时之间茶庄几乎都是这名字。 直到去年这事态才渐渐平静下去,但这三个字,依旧让诸般茶商汗颜。 “你说醒八客茶庄……沈掌柜……”张全回头看了一眼正喝着茶的沈无言,许久之后,才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 郑岩脸色微变,忙好奇道:“什么不可能……对了,刘账房还在边上等着,说是要过来做事……莫非他与张掌柜闹别扭了?” 张全脸色愈发难看,他摇摇头,又沉沉的点头,随即回头看向沈无言,道:“沈先生有什么条件……” 沈无言知道他的意思,便也不再拐弯抹角,淡淡道:“你可以选择离开辽阳城,或者以后都不在贩茶……另外你的那些铺子,我觉得还不错,留下吧。” “当真是要逼我到死路?”张全微怒道。 沈无言摆手,道:“开春时你在辽阳城什么都没有……而且我是出银子买,也非强抢……你可以不卖,但怕是要可惜那几万两银子的茶叶了。” 听着沈无言这平淡的话语,张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直到茶水已然凉透,他这才回过神来,低声道:“好,都卖给你……” “罢了,你的那些茶也留下吧……”沈无言摇摇头,道:“可惜你那些茶似乎质量不太好……大抵也就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你出个价吧。” 那些茶叶倾尽了张全所有积蓄,而今沦落到这种地步,却也实在悲惨。 如若沈无言不要这些茶,怕一切都只能付之东流,毕竟坏茶是一文不值的。 此时听沈无言这言语,却又深感愧疚,回想几个月前,自己那般对待对方,而今对方却来帮着自己收这摊子,终究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毕竟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沈先生拿着也是麻烦……算了吧……” 一边的郑岩也忙道:“先生也是知道那些茶……咱们这十多万两茶叶不少了,何必再添麻烦……” 沈无言摇摇头,摆手道:“好歹也七八万两银子的茶……就这般浪费掉……实在可惜。” 听得此话,张全不由面露感激之色,忙道:“那便多谢沈先生……“ …… 张全走了,他始终不知道让他所震惊的那醒八客的沈掌柜,便是这位曾经自己拒绝过的,而今几乎让自己倾家荡产的沈先生。 而当某年某月某日再次相遇之际,已然是在某处小酒馆之内,二人闲谈之后,大抵也就这般分别,而对当年之事,却也决口不在提起。 但这一切对于沈无言来说,都只是热菜前的冷盘,真正的大戏开场之前,还需要解决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二龙山上那人始终都是一个麻烦,但始终都未有合适的契机,加之朝廷刚批下来的三十六名家丁,也才刚刚开始,未成气候。 直到夏初的某一天,沈无言接到一名陌生的农夫,送来的一个食盒之后,他便改变了等待的决定。 第223章 卷土(2) 城北的小院近些天来却也闲置下来,平日里除却傍晚时分,城西铺子关闭之后,沈无言才会与郑岩回到家中,倒也不过是个休息之地。 不过这却也只是暂时的情形,而今解决了张全,接下来暂时也无需有太大的动静,一切按照既定的计划来做,总不会有什么问题。 大抵又招募了一批伙计以及掌柜,先是接手了张全在城西的所有铺子,另外又外派出去了一批前往辽东其他八成的掌柜。 背后有着沈惟敬的银子支持,这些铺子一间一间的开起来,其实问题也不是很大。 最为重要的还是在于那批张全剩下的茶叶,沈无言以及低的价格收来,转而便做了一个让张全听来便会痛不欲生的决定。 那原本价值近七八万两银子的茶,虽说价格被张全因为内心愧疚,以至于自己减了一半,沈无言也不再坚持原价,最终四万两银子,尽数收来。 四万两银子,大抵将近以往大明辽东之地半年的茶叶三成出售量。 而大明朝廷一年的赋税是近七百万两银子,却也是这几年开了海禁又与蒙古俺答部茶马互市之后的状况。 大抵四万两银子的茶叶便是这个概念,而这还不算沈无言之前借沈惟敬以及顾青山得月楼加上自己剩下来的那些银子,总共加起来,大抵也有十多万两银子的茶叶。 虽说这比起当年江浙的规模还差许多,甚至连当年周家一家的规模还比不上,但这其中利润却远非当年可比。 当年卖茶,十成有三成利润,刨去给朝廷各方面的打点,以及店铺走动加之伙计们的开支,总之能落下两成便是好事。 且那些茶叶买卖实在有些费时,往往要花去几个月时间,才能将一批茶叶销售殆尽,然后才能继续开始下一批茶叶。 而今辽东这边却并非如此,先算起利润,便远非江浙一带可比。 蒙古部急缺茶叶,以至于这些在江浙只能抽出两成利润的茶,在这里边能达到四成利润,且每次的批量极大,也毫无竞争。 早先在张全还未出现之际,来辽东贩卖茶叶的都是些散户,最大的也不过能带一两万两茶叶过来,向郑岩的那位掌柜,以及张全这般,一已然算是大户。 更多的不过是带着几千两银子的茶,跋山涉水,才来到辽东,勉强卖出这些茶,赚取那些高额利润,然后顺带带回去裘皮珍奇,回到大明在转手赚一笔。 这般说来,其实这些人也并非专注于做茶叶生意,无非是走着倒卖买倒卖的想法,若是茶叶行业走不通,便会转而到其他行业。 若是所有的路都走不通,又或者是这些茶叶都赚不到银子,那大可不在来辽东。 毕竟这一路并非简单,沿途也常有山贼出现,终究还是赚的苦命银子。 而今出来一家大茶商,愿意将他们贩来茶以比原价稍低一些的价格收来,且一次付清银子,自然满心欢喜。 于是轻易解决了这些散户茶商,在辽东八成内,一夜之间,迅速建起了剩余七家醒八客茶庄,相比以往那间龟缩在辽阳城西的小铺子,却是让人不住的震撼。 而这一切对于李参将来说,似乎远非其他人更为惊讶,想起几天前与对方的闲聊,于是愈发确定此人的确厉害。 不过这一切对于慵懒的躺在摇椅上傻笑的书生来说,这一切好像都是意料之中,以至于在诸人百般猜测,甚至已然惊动了乾清宫内的那位,他却毫无动容。 扫了一眼正坐在自己一边石凳上写字的少年,书生轻笑一声,淡淡道:“沈先生在你这个年纪早就会四则运算了……” 少年脸顿时一红,苦笑道:“却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经史子集看一眼便都能记住,这数科……却无论如何也都记不住……” 沈无言抬眼看了看潦草的宣纸,微叹道:“我还有个学生数科学的极好……不过经史却又差许多,而今在神机营供职……研究火器大炮的,厉害不厉害……” “厉害……”少年这些天也听书生讲过不少关于火器的事,虽说至今还未见过威力,但心中也有个大概想法,相比和那位孙猴子一般厉害。 看着少年那一脸的钦慕,沈无言苦笑道:“罢了,总要因材施教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呀……” 少年眨了眨眼睛,不由笑道:“先生之前可不是这般说的……” “是吗?”书生不由尴尬一笑,好奇道:“那先生我是怎么说的。” 少年摇摇头,接着又晃晃脑袋,轻声道:“先生说,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来说,只有一次……” 听着这句曾经激励过自己无数次的话语,沈无言不由愕然,许久之后,才拍了拍少年的额头,笑道:“那你也该知道读书的重要……” “这是自然……”少年沉沉的点了点头,道:“只有读书才能做大官……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好了吧。”沈无言一句话打断少年稚嫩的声音,摇头道:“做官哪有想象的那般简单……我认识的这些做官的,都活的太累……” 这般说着,沈无言忽然又想到一个人,忙补充道:“不过凡事莫要死心眼……其实做官也是不错的,可惜我却不适合。” 沉吟之际,沈无言不由想起当年的海瑞,自从被高拱弹劾罢官之后,而今已然归隐,大抵未来还有复出之际,但前途已然定论。 看着目光稍显落寞的书生,少年轻声道:“娘亲也说过,先生不适合做官……” 沈无言笑了笑,道:“你娘亲大抵是先生见过的女子之中最为聪明的了……你却要多与她学才是。” “娘亲却要我与沈先生多学……”少年轻叹一声,忽然又道:“对了,今天来的时候,娘亲说她既然拿了先生的银子,便要做些事才好……” “做事……”沈无言沉吟一阵,却也想通这其中之事,柳含烟何等刚烈,之前之所以愿意接受那几百两银子,大抵也是因为实在无法度日。 而今缓过神来,却也不会就这般白白拿了银子,于是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忽然点头应道:“正好铺子缺个厨娘……便让你娘去那边做饭……你以后也去城西一起与我上课便是。” “这却也不错……”少年一脸平静,淡然道。 沈无言忙笑骂道:“开心便表现出来,何必忍着……准了你去城西,你心中早就开心的了不得了吧。” 听沈无言这般说,少年这才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大声道:“上次去街上已然许久……听说城西那边有许多蒙古人……是不是十分凶狠……摔跤定然很棒……” 沈无言微微皱了皱眉,摇头道:“那都是些客商……不过……这倒是没有观察过……要不过些天找个弱一些的试试?” 这般一说,少年顿时来了兴趣,忙好奇道:“听说蒙古人的马儿与我大明的马儿不甚相同……我却还未骑过马……” “骑马这还不简单,院子里那只驴……”沈无言指了指隔壁院子磨坊中的嘶叫的驴子,笑道:“你若是想,可以骑着毛驴……” 少年顿时撅起嘴,低声道:“哪有大英雄骑驴的……” “你又不是大英雄。”沈无言苦笑道。 少年顿时起身,大声道:“我现在小,自然无法做大英雄,不过我长大了,定然可以……” 沈无言这次没笑,他看这少年那坚毅的目光,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道:“你爹若是听见这句话,怕是乐的嘴都歪了。” …… 送走宋思谦已然傍晚,与郑岩随便吃了些凉菜,二人便躺在院中乘凉。 望着天边血红的天,沈无言轻声道:“我知道你想家了……只是这几天还不行,你也知道二龙山上的梁子,而今在城中,他们不敢乱来,但一旦出了城如何?” 一样躺着的郑岩并未又太多的表情,只是轻声应道:“起初的确想……不过这些天忙起来……也就不至于了……” “我也想报仇……”沈无言苦笑一声,道:“那天那食盒没给你看……里面装着一个朋友的尸体……被地龙烹了……” 听着这平静的声音,郑岩心中一沉,随即苦笑一声,道:“那地龙怕是与先生的仇恨不浅……” 沈无言轻叹一声,道:“大抵算是不浅吧……他带人险些杀了我……也回敬了他……想来这仇怨也是你死我活的境地了……” 郑岩点点头,道:“一切全听先生的安排……只是有一点有些疑问……” “你说那四万两银子的茶叶,为何尽数白白送了出去……”沈无言眼中带笑,轻声道:“反正都是一些废茶……而今用四万两银子,拉拢住蒙古客商们……这些银子很快便能赚回来,先给他们个甜头……也叫做鱼饵吧……” “这却是让张全始料不及……” “在过一段时间,他便更加始料未及……” 第224章 卷土(3) 入夏之后雨水未曾减少,却又比以往要大许多,大多都是瓢泼大雨,之后转晴,又是当头烈日。 当青年走进店中之时,衣裙下摆已然被雨水尽数打湿,他扫了一眼灰色衣裙上的泥污,微微皱了皱眉头,接着向着远处闲坐饮茶的书生而且。 书生今日并未写写画画,而是靠在椅子上,望着远处墙角发呆。 直到察觉到身边坐了一个人之后,这才将手中已尽的茶杯放在一边,微笑道:“好久不见……” 青年淡淡一笑,随即自己添上茶,又给对方斟茶之后,才道:“府上有些事耽搁……不过也没几天,这铺子生意便如此兴隆了……” 书生淡淡笑了笑,道:“天道酬勤嘛……休市之后大家都关了店门,撤了铺子,唯有我还在坚持……大家也只能来我这里……” 青年又是一笑,只道:“这般看来,沈掌柜说的也是这个理……天道酬勤……天道酬勤……” 这般说着话,沈无言忽然又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嘛……” 青年淡淡一笑,道:“沈掌柜想来是不吃虫子的……这雨下的倒也有意思……” 沈无言看了一眼街上由于出门没有带伞,此时忽然下起暴雨,而四处乱窜躲雨的景象,又看了一眼青年靠在一边的油纸伞,微笑道:“那公子却是有心之人。” 青年未有多言,只是扫了一眼门外,随即将茶水一饮而尽,淡淡道:“今天还有些事,就先走了……” “不等雨停?”沈无言这般说出话,青年已然起身撑伞而去。 一边走出门,青年轻叹道:“如今雨停了,谁能知道一会还会不会下……” 看着离去的青年,沈无言微微点了点头,口中轻声喃喃自语道:“这倒也是句实话……而今看似平静了……谁能知道稍后会不会风起云涌。” 这般低叹之事,沈无言便听到一阵清脆的声音:“沈先生……” 沈无言微微抬起头,便看到那慢脸喜悦的宋思谦,怕是有许久未曾上街,以至于此时手上捏着诸般零食与玩具,虽说都是些街上随处可见之物,但依旧能让这个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的孩子,开心许久。 而对于柳含烟来说,大抵也不甚愿意给孩子买这些玩意,想来也是怕玩物丧志,不过终究还是母亲,违了自己也要让孩子开心。 看着站在宋思谦一边那女子,目光之中稍有些胆怯,大抵对来这边做事,始终心存某些不适,毕竟眼前这人实在太熟。 沈无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想着你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过来给我们做饭。毕竟婉儿没在这边,也就与你相熟……” 柳含烟随即一笑,但心中不由又对这人多了几分感激,想来自己心中那份尴尬对方也能看的出来,毕竟以往自己却也算是有些身份,而今迫于生计来此当厨娘,终归有些面子上的问题。 沈无言这般一说,倒是将自己与李婉儿相比起来,顿时便将那份尴尬化为乌有,随即露出一抹笑容,道:“其实也会一些苏州菜……当年学的……” 沈无言顿时惊讶,道:“本想着你要做些江西菜……我是说,若是苏州菜做不好……也不必……” “总不能每天都吃一样的……”柳含烟低下头扫了一眼鞋尖,然后转而抬起头,淡淡道:“你便别操心这些事了,我做什么你吃什么便是……” 原本自己一些话,让对方不在尴尬,而今说着话,倒是让自己又有些尴尬,此时听柳含烟这般说,脸上不由浮现笑意,忙道:“说的也是……” 正在二人闲聊之际,吴管家从边上走来,听得二人说话,忙道:“看来今天才算明悟……可惜已然吃了一个月的松树桂鱼……” 沈无言稍有迟疑,忙道:“有这事……” 吴管家连连摆手,道:“想来……是没有这事吧,总之这位姑娘……如何称呼……叫我吴管家便可。” “吴管家……”柳含烟听着这主仆二人的谈话,心中那份负担顿时轻松许多,于是微微行了一礼,忙道:“柳含烟……” 沈无言长叹一声,无奈道:“看来总要拴住男人的胃……这个……思谦,快跟先生去读书了……” …… 离开城西之后,青年便迈着步子向着香坊而去。 二者之间还是有些距离,只是今日出门没有带人,所以也就没有马车。 好在走到一半时,那瓢泼大雨总算停了下来,接着便是烈日当头,却是让人一阵好受。 行走在街市上,青年倒也并未觉得有些许不适,毕竟这看似文弱身子背后,是一个每日早起练习诸般兵器,曾经上阵亲手与敌人搏斗过的参将。 这般行走着,当到香坊之际,便立刻又乌云密布,刚随着前来相迎的沈惟敬走进高楼时,倾盆大雨又随之而落。 于是不由又回头看了一眼,轻叹道:“果然世事难料……” 走在前面的沈惟敬倒是没有注意他这句话,只是道:“这些天休市……原本以为生意会差,却还是这般的忙,倒是连出门的时间也没有……” 大致扫了一眼这高楼,却是若沈惟敬所说那边,打眼扫去,便都是辽阳城有名的富商大贾,且来香坊之后,便挥金如土。 “生意却是不错……” 听着身后的应和,沈惟敬忽然又道:“听说城西开的那间茶庄了……却是让人难以置信,那位沈掌柜却是厉害。” 青年点点头,轻声道:“原本以为你二人相视……这般看来,倒是没有……” 却是没料到对方能将话说的如此明白,沈惟敬身子微颤,片刻之后才微笑道:“却也不算……我二人都是苏州来的……早些年也算有过些交情……” “沈老板如何从二龙山逃出来的。”青年脚下步子忽然停住,好奇道。 沈惟敬心中暗叹一声,接着回头微笑道:“交了银子便出来了……那些人不就是为了银子……” “那倒还好,没有将你那批货扣留,想来那些玉露,却是能卖个好价钱。”这般说着话,青年继续向前走着。 沈惟敬却依旧没有松了这口气,脚下步子也有些虚浮,口中却依旧要应付对方的问题:“想来那些山贼也不知道这玉露的价值……” 青年点点头,微笑道:“大抵便是如此……不过他们如今若是知道这事,怕是要气死了……” 沈惟敬苦笑一声,叹息道:“其实银子始终少不了,待这一批玉露卖完……下一次回去,便免不了要补回这次的银子。” “下次回去是什么时候。”青年忽然问道。 沈惟敬心中微动,这随意的一问,却大有深意,稍一沉吟,才回答道:“大抵还有十多天……” “那就在这十多天内动手吧。”青年淡淡说这话,随手将伞靠在门前,然后走进雅间之内坐下。 沈惟敬起身为青年斟茶,片刻之后才苦道:“怕是有些玄……毕竟只有三十六人,一次失败,未来便再也无法动手。” “却也帮不了你太多……”青年无奈的摇摇头,叹息道:“去试试吧,我会派人去接应你们……也算为你们断后了。” 听着青年的只言片语,沈惟敬却很清楚这其中含义。对方完全清楚自己的意图,希望在下次回苏州时将二龙山平了,免去后顾之忧。 而对于辽阳城来说,二龙山存在是一笔收入,二龙山被剿灭,依旧还是有一笔收入。 随说这山高皇帝远的,即便前者得来的黑钱朝廷管不了,但始终没有后者这收的光明正大舒坦,以至于权衡之下,倒是后者更好一些。 沈惟敬忙应道:“那便就这几天准备准备……动手时我便派人去通知参将。” “不妨事。”李参将忽然又道:“这事最好还是做的隐秘一些,也能出其不意一些……你去城西找那位沈掌柜吧,他大抵能帮你一些……” 一直以来,沈无言都未曾表面自己与沈惟敬有着这些联系,以至于沈惟敬也不清楚沈无言到底是如何打算,此时听对方这一说,心中又不住嘀咕。 沉吟一阵,他才忙道:“毕竟是去打山贼……却不是让人家去送死……想来他也不会去。” 李参将摇摇头,道:“他生意做的大,想来他若是知道要去打二龙山,定然也会支持……无论如何你去找一趟,那却也是个奇人。” 沈惟敬连连点头,道:“那便听李参将的……” 李参将喝着茶,看着窗外逐渐又云开雾散的天,又笑了笑,道:“你这茶想来也是那位沈掌柜……你二人既然不陌生,想来这事问题不大。” 这般停顿片刻,他忽然又道:“听说你那支队伍都装备的有火器……总要有个领队的,你有人选了吧……总不至于你去。” 沈惟敬忙摇头,道:“毕竟不是件小事,暂时也是由我来操练……好在还有几天,我便去与那位沈掌柜商量商量,然后在找人选便可,不过三十六人,却也来得及。” 第225章 卷土(4) 茶厅内又陷入了一阵沉寂。 直到又闲坐片刻之后,李参将这才起身离去,倒也并未在多说什么。 看着那人离开之后,沈惟敬忙备马车,向着城西赶去。 来辽阳许久,与沈无言真正接触,也多是沈无言过来,他去城西倒还是第一次,此次前去却也意味深长,大抵也是因为那位李参将。 看着闲坐铺子之中饮茶的书生,沈惟敬可谓极其熟悉,所以倒也没有什么唏嘘之处,只是随意坐在一边,微笑道:“生意却还不错……” 沈无言倒是没料到沈惟敬会过来,不过既然他过来了,那就表明有些事想来是办好了,于是也不多言,随口道:“还行……这才开始……” 虽说的确是才开始没有几天,但醒八客茶庄几乎占据辽东八城所有与蒙古部的通商,短短十多天之内,便卖出几万两银子的茶叶。 这样的成就,对这位书生来说,却不过是简单的开始,那么在他内心深处,真正的结局到底是什么样,实在难以想象。 不过这般想,沈惟敬也很清楚,眼前这人并没有做不成的事,那一副弱不禁风的身子内,仿若蕴含着惊天的力量。 沉吟一阵,他又道:“三十六人皆都是从辽人中挑选的精壮汉子……这些人多半都对蒙古以及山贼极具仇恨……” 沈无言点点头,叹道:“前些年辽人被蒙古部欺压的当真可怜,而今终于有些出路,却又被二龙山拦住,却也说的来。” 辽人也要做生意,大多是将辽东一地的百姓,他们将当地盛产的土特产运到京城等地售卖,勉强换回一些银子,得以维持生存。 只是即便是这般艰难,也始终会被二龙山上盘剥,得知这一情况之后,沈无言便着手从辽人手中选人。 沈惟敬苦笑道:“大抵问过几名弟兄,家里总有一两名亲人,不是死在山贼手里,就是被蒙古人杀掉的……” “这仇,就攒起来报了吧。”沈无言轻哼一声,看了一眼一边排着长队购买茶叶的蒙古客商,轻笑道:“当真是难办……” 沈惟敬顺着沈无言的目光望去,顿时会意,沉吟一阵,忽然又道:“江浙那边这几年总算清净……北方这边却还是难说。” “没了东西就想到抢……只能说文明尚未开化,而我们只能被动防守……却也不是个办法。”沈无言摇摇头,又道:“主动出击却又难说,游牧分散……打起游击战来,谁都没有办法。” 对于战争一事,沈惟敬却又陌生,于是也只是一笑了之,随即忽然又道:“马车队大抵等平了二龙山便能组建起来……这从苏州到辽东的商队,却也不甚容易。” “本就不容易,无非是将吃辽东这碗饭的所有客商的饭碗端了……以后麻烦定然不断,不过也没办法。”沈无言冷笑一声,道:“银子谁都想要,我却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李参将说要我过来找你,让我与你联手……”看着门外风尘仆仆,沈惟敬道。 沈无言一怔,接着将手中茶杯丢在桌上,疑惑道:“他莫非察觉到些什么……具体是怎么说的。” 沈惟敬微叹一声,道:“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问起你我关系……我便说早些年有过一面之缘,他便让我来找你。” “这位李参将却是有些猜不透,收了二龙山银子,也收张全的银子,只要有人送银子都会收……但显然他不是一个贪财之辈。”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苦笑道:“这样的人最可怕……戚继光便是先例。” 提及戚继光,沈惟敬脸色顿时一变,沉声道:“来的时候倒是去过戚将军府上,家中除却一屋子的兵书外,可以用一贫如洗来说……可是他却也并不清廉……” “清廉就不叫戚继光了,在东南时便有不少官员给他塞银子……他却也给京城那些官员们送去不少,倒是从未给自己留下一些。” 沈无言淡笑道:“选辽人的想法,倒还是从戚家军中得来的……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去蓟州见见他……那年大儒巷一别,却也有多年未曾再见。” 沉吟一阵,沈无言又道:“书信倒也有过往来……只是想来胡宗宪死,他也困顿了许久……好在有谭伦……” 这些朝廷贵胄之名,沈惟敬大多也曾了解过,无不高高在上,仰而视之,然而此时听着这书生侃侃道来,却是那般的随意。 于是心中未免对这书生又多了几分敬佩,从以往的尊敬变为佩服,也许很快就会成为崇敬,总之他却是有这份能力。 “吃过午饭便去看看……是在城外安置的吧。”沈无言忽然问道。 问起的是三十六人安置之处,沈惟敬点头应道:“城外僻静之处,周围并无农庄……不过训练火器的声音还是有些大……” “只要不扰民便好。”沈无言道:“虽说一时半会想要练出一队神枪手,却也不太可能……不过这只火枪队,横扫二龙山,应该不是问题。” “胡于明……”沈惟敬欲言又止,最终却不再说话。 沈无言稍有迟疑,却没想到沈惟敬如何知道那人是胡于明,片刻之后才道:“所以你一定会明白我为何要这般赶尽杀绝……早些年你也与他打过交道的。” 当年若非沈惟敬,怕是胡家也很难有什么破绽,最终沈惟敬装着胡于明手下殴打,引来了胡宗宪,导致胡于明圈养匪类败露,胡家迎来一场大难。 胡家大抵也是从那时开始衰落,直到胡宗宪死在狱中,严党彻底覆灭,胡家便再无起势,几代人的辛劳努力,便这般沉寂下去。 终究还是不甘心,沈惟敬却也懂这其中的道理,只是生意场上的事总是不择手段,可以去指责沈无言此事做的的确无耻,但他从前到后,从未做过什么光明正大之事。 便是明面上的那诸般事已然如此,周家周严大抵也是落的这地步,无非是比起谁更无耻,谁更会耍阴谋诡计,而谁能取胜,大抵还是运气加智谋。 权谋斗争之中,大抵还是说不得光明磊落,然而却也不能这般说,这书生便不是好人。 太湖水患,若非此人,那几十万的百姓大抵又不知要有多少流离失所。东南对倭之战,若非此人几番出谋划策,大抵想将倭寇赶出大明,也没有那般的简单。 看着眼前那书生始终不起波澜,片刻之后点头,道:“不过胡于明却也没那么好解决……你我都是从二龙山上下来过的。” 沈无言自然知晓胡于明的厉害之处,不过而今那人无论多么厉害,他也毫无畏惧,手下败将始终都是手下败将。 轻笑一声,淡然道:“胡于明这个人有一个弱点……犹豫不决,畏首畏尾……那天在二龙山,他完全可以杀掉我。可惜他怕杀了我,朝廷始终会查到这里,然后累及他胡家。” “这担心并无道理……毕竟我却是逃走了。”沈惟敬忙道。 沈无言扫了一眼沈惟敬,轻笑道:“我却不认为你会将我的事上报朝廷……” 沈惟敬愣了愣,许久之后才点点头,道:“沈先生果然懂我……” 沈无言摆摆手,淡淡道:“我要是你,也不会报官……毕竟就算报了官,也不会有人管。” “这般说来,这位胡公子当真也不算聪明。”沈惟敬轻笑道。 沈无言忙道:“你若是这般认为,那却又错了……即便换了一人,换成是你……他便不会有丝毫犹豫。” 门外的雨早就不在下。 沈无言与沈惟敬留在铺子内简单吃了些饭菜,便急忙向着城外赶去。 马车席卷风尘,直到在一处山谷前停下。 说是山谷,大抵也算不上,无非是山麓之下开辟出来的一个山寨,倒也设有一干防护,俨然若一座军营一般威严整齐。 看着这严整的堡垒,以及列队整齐的三十六名身着迷彩色服装的队员,沈无言皱了皱眉,苦笑道:“这又是几万两银子……不过现在建军营当真是白费。” “还是怕走漏了风声,若是二龙山突然偷袭,也有个防备……” 二人这般说着话,已然走近营中。 看着这威严阵势,沈无言淡淡一笑,随即微笑道:“你来指挥看看……” 沈惟敬并不懂练兵,这些天来也只是照猫画虎,多半时间还是用在了教这些队员们如何使用火器,以及作战时的一些诀窍。 不过这也都是从沈无言那听来,最终实践起来,还是有诸般问题。 此时听沈无言问起,扫了一样这严整的队伍,沉声道:“大家演示一番这些天的成就……” 沈无言微微皱了皱眉头,接着便听见一阵参差不齐的枪响之声,不由苦叹道:“这三十六人当真是这般……怕是很难活下来……” 看这一脸无辜的沈惟敬,沈无言却也是懂得了,于是忙道:“大抵那人也该回来了……他家有个厨子想来能练兵。” 第226章 卷土(5) “大抵那人也该回来了……他家有个厨子想来能练兵。” 时间悄然而过,场中稍有些热,以至于汗水滑落沈惟敬的额头,滴答在地上,溅起几点灰尘。 “这时候了沈先生还在开玩笑……一直以为你打算亲自过来练兵,所以就没在意这事……” 看着一脸愕然的沈惟敬,沈无言怔了怔,片刻之后,忙道:“为何厨子就不能练兵……” 沈惟敬不由苦笑道:“这般看来沈先生当真打算如此做了……却想知道这又是哪家的厨子。” 沈无言点了点头,道:“辽阳城,吴千户家的厨子……此人你大抵应该不会认识。” 沈惟敬点点头,这才松了口气,道:“原来是位千户家的家臣……却也该懂一些兵法,你若是早这般说,我也就放心了。” 沈无言摇摇头,轻笑道:“怕是又要让你费心了,那位千户在这之前还是一个读了几年书也未中进士的书生……近些天他死了大哥,才有幸从青阳城的客栈回来当千户……至于那位厨子,本就是客栈里的大厨……嗯,做的菜倒也不错。” “这……”沈惟敬苦笑一声。 …… 辽阳城,千户府。 马车飞驰而来,接着停在府门前,沈无言随着吴管家从马车走下,然后敲门,随着门童走进园子。 园子与几个月前又有些不一样,之前那些不适宜北方的名贵花草已然全部被移除,转而换了一些适合北方的耐寒耐寒。 沈无言一边在后面走着,一边好奇道:“听说昨天就回来了,家里一直在收拾,看府上也没几个佣人……怎的不派人去知会一声,大家一起过来帮忙。” 走在前面的吴管家淡淡道:“佣人都是从客栈带过来的,却是没有几人……不过志远也动手,所以还算忙的过来……本打算去叫人的,志远说你生意才开始,定然会忙……” “倒是贴心。”沈无言淡笑一声,道:“店里的伙计肯定没时间过来,我却是个闲人……教完课便能过来打扫打扫也算不得什么。” 这般说着,沈无言又道:“思谦那孩子整日也被惯坏了,让他过来帮着忙,干些活,却也足够。” “这倒是不错……园子还少个锄草的师傅,柳姑娘若是愿意,便让他过来……”吴管家一边说着,一边淡淡一笑。 沈无言知道吴管家是在开玩笑,但却忽然有了这方面的意思,于是忙接话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以后每月让他过来四次,但可是要付工钱的。” 吴管家而今虽说在沈无言那边做事,但依旧还是这千户府的管家,府上的大小事务都会经他的手,若是安排这事倒也说得过去。 听着沈无言的言语,吴管家脸色微变,低叹道:“却是知道柳姑娘那边有困难,府上也能每个月拨银子,但此事却是不靠谱……你也知道柳姑娘希望思谦那孩子考功名的。” 沈无言点头,随即又轻笑道:“为何要考取功名便不能来府上做些事……这些也都是力所能及的,又能给家里解决一些负担……劳动得来的银子,始终要比外人施舍的要好的多,他这年纪可莫要养成不劳而获的想法。” “沈先生这想法却是好的……”二人这般走着,刚好绕过一座亭子,这边亭子边上便坐着一名粗布麻衣儒袍的书生。 看着这走来的书生,沈无言心中顿时感觉到一股柔和之意,忙道:“志远已然是千户了,怎的还穿这衣服……总该有些样子才是。” 吴志远扫了一眼自己这一身尚有补丁的衣服,不由苦笑道:“吴叔倒是准备了……今早穿着觉得不太舒服,便换了这身自己的衣服。” 二人说着话,吴管家已然下去,铺子那边近些天也实在太忙,每日要奔波两地,却也劳累,沈无言却是有些过意不去。 这般扫了一眼离去的身影,微叹道:“要不然就让他留在府上……那边我在请个掌柜便也能应付……” “倒也不至于……其实府上也没太多的事,我一个人便能操心的过来……况且还有老祖在做事……没那么麻烦。” 听着吴志远说着话,沈无言脸色已然十分难看,吴志远不由皱了皱眉头,轻叹道:“大抵这老祖也保不住了……先生打算如何安排。” 沈无言摆手,苦笑道:“原本也不打算过来拆你的台……近些天招募了三十多名壮士……想要去平了二龙山上的山贼……便想到老祖了。” “这倒是……不过只知道老祖菜做的倒是不错,青阳客栈全都指着他撑着台面……至于练兵打仗,这倒是说不上来。” 这般沉吟一阵,他忽然又道:“不过很多事也说不上来,沈先生便是这般……当时以为不过是名落魄的读书人,哪成想倒还是个武林高手,而今倒是做起生意了。” 沈无言微微一笑,道:“其实与老祖也没有什么接触,大抵也是某种感觉……说来也可笑,我现在也未曾见过老祖一面。” “这倒是奇了……”二人说着话,随便坐在亭子边上,倒上清茶之后,继续闲谈。 “沈先生若是连老祖都未见过,便断定他有练兵之才……却是有些草率了。” 沈无言怔了怔,无奈道:“有时候这感觉……他就是奇怪……” “行。”吴志远笑着应道:“不过老祖那边我却还是要问问他……毕竟他若是不愿去,我也无法勉强他……那便要看沈先生这三寸不烂之舌了。” “我又不是搞安利的……”沈无言打趣一声,随即道:“他若是答应了……想来我的感觉便对了几分……” 这般说着话,吴志远离开了一阵,片刻之后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名虬髯胡须的中年男子。 那人目光炯炯,却是有几分将帅之风,只是穿着这一身佣人服侍,右手拿着一把菜刀,左手上还有一条尚未片完的鱼,却又将这中感觉丢掉了许多。 沈无言不由一愣,忙上前行了一礼,道:“见过……” “沈先生叫俺老祖便可……”老祖却也不笑,甚至脸上的表情都很少,显得极为严肃,他向着沈无言一点头,道:“沈先生寻我有何事……” 扫了一眼老祖这打扮,吴志远忙道:“听说先生今天要来,所以专门让老祖做些苏州菜……” “松鼠桂鱼。”老祖道。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道:“这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个,却是有些事。二龙山上盘踞着一群山贼,所以我想去剿灭他们……而今想让老祖你去帮着练兵。” 老祖点点头,随即将菜刀往腰间一插,又将鱼塞进袖中,沉沉道:“打山贼是好事……这便去吧。” 沈无言又是一愣,忙道:“这个不是打山贼……哦,是打山贼……不过不是现在,现在先要练兵,你看如何?” “练兵?”老祖沉吟一阵,便道:“以往没有接触过……不过想来也不会太难,看过些书……可以去试试。” 沈无言顿时眼露惊奇之色,微笑道:“那便动身……哦不,想吃苏州菜……今天便由我来给你们做……” 看着欣然跑开的沈无言,老祖与吴志远二人怔了怔,随即齐声道:“这位沈先生真是有意思。” …… 终究还是请来了这位老祖,只是沈惟敬对于这位厨子出身的将领始终不甚满意,然而既然是沈无言推举的人,却也不好说太多。 不过心中始终还是有些想不通,以至于在刚练了一天兵之后,老祖便提出了一个让沈惟敬很不欢喜的要求。 茶厅之内,沈无言看着一脸不悦的表情,苦笑道:“不过是一千两银子……反正几万两银子都花了,平了二龙山,又是一大笔收入。” “他要一千两银子,我便也可以给他……但他说是为了练兵,而实际上却是为了给自己买马车……一千两银子的马车,我坐的不过是三百两的……” 沈惟敬恼火,道:“他一个佣人,凭什么这般猖狂……不过是练三十六个人,而今便要一千两银子的马车……” 沈无言轻叹一声,无奈道:“这事其实也……却是有些过份,不过说了要支持他。而且也答应过他,不问练兵之事。” “不问他便可以随意要银子?”沈惟敬恼火道:“这般人品……却是不敢恭维。” 沈无言轻叹一声,无奈道:“银子我出……你先派人给他送去银子,稍后我去铺子,让人给你送来……” 大抵是感觉到沈无言有些不悦,沈惟敬便只得平缓一阵,只是心中那份恼火始终无法平息,沉默片刻之后,才十分不悦道:“那便如此……” 其实关于老祖如何练兵,沈无言也毫无根底,只是心中始终相信他可以,所以当老祖说莫要多问,他便欣然答应。 不过倒也考虑到沈惟敬这边的情形,沈无言而今无法拿出让沈惟敬信服的理由,便只得沉默。 第227章 卷土(6) 时间一天一天的临近,根据李参将之前的那些话,沈无言能感觉到,对方其实已经有些不耐烦,即便最初他对于这事还是十分期待的。 只是事情一旦拖得久了些,他便不打算在等下去,毕竟辽阳城会从二龙山上得到一些银子,而今因为这事,倒是断了这财路,始终还是不划算的。 若是沈惟敬那边能很快剿灭二龙山,接着便能给辽阳城源源不断的送来银子,其实这也是可以的,只是这时间还是不能太长。 时间定在明日清晨,所以今天沈无言与沈惟敬二人还是要去看看这练兵的成效。 只是对于沈惟敬来说,心中始终还是不甚欢喜的,这一来而去却是被那做饭的厨子搞的十分憋屈,却也什么都不能说。 沈无言倒还好一些,除却心中稍有些期待之外,其他的事更多的担心二龙山上是否会有变故,比如那边提前知道自己这边的部署。 又或者是辽阳城这边再出什么岔子,那么自己很容易陷入两难的境地。 到城外时已然是下午,天色灰蒙蒙的,只能听见阵阵雷声,但却始终未见下雨。 直到马车驶入营帐时,沈无言才发觉原来所谓的雷声,却是那些火器发出的声音,只是因为整齐,十多名一起发出的声响,故而似雷鸣一般。 看到这一幕,沈惟敬有些迟疑,心中却是对那位厨子有几分认同,只是认同始终还是不够,这三十六人要打的是十倍于自己的敌人,这般大抵还是不够的。 二人一边走着,便听见老祖那沉重的声音:“昨日你们还是在农家务农的农夫,而今你们便是一个个坚强的战士……明日你们便要替你们的亲友复仇,可敢一战。” 话音一落,三十六人齐声怒吼:“有何不敢。” 声音振聋发聩,完全不似几天前来看的那般衰败景象。这一次,沈惟敬已然改变以往的太多,不由又多看了几眼站在高台上的老祖。 大抵老祖也看到沈无言二人走了过来,随即点了点头,然后又回头,大声道:“现在你们的左上方有一辆马车,是沈老板花了一千两银子买给我的,便能知道珍贵程度。” 听到这句话,沈惟敬忙抬眼看去,果然看到那装点华贵的马车,一千两银子买来,却是珍贵无比。 “刚好一些……现在倒是又开始炫耀了。”沈惟敬不由露出一丝失望之意。 沈无言只是注目望去,但却并未说话,因为他猜想老祖自然不会有炫富这种愚蠢的行为,果不其然,老祖很快又说话了。 “现在,一队听命……”这般大喝一声,接着手中出现一直令箭,令箭直至那华贵马车。 接着便是一震振聋发聩的枪声响起,站在第一排,手持火铳的十二人整齐划一的向着那马车射击,竟然丝毫也未曾迟疑。 便是这一瞬间,那马车已然稀巴烂,而老祖依旧一副平静的面孔。 沈惟敬却早就呆住,他相信即便此时老祖那令箭指的是自己,那十二名火铳手也会向着自己射来,那么自己的命运简直堪忧。 “果然……是个奇人……就这区区几天……” 听着沈惟敬的惊奇,沈无言这才舒缓一口气,接着向着高台上的老祖道:“三十六人分三小队,每队都有特殊作用,想来都安排好了吧。” 老祖点点头,接着一挥手,队伍齐齐原地坐下,接着他走向沈无言,道:“都是根据沈先生安排所做的……只是想来这样安排还是有些问题……” 沈无言点点头,苦笑道:“问题在于灵动性太差,而今这三十六人是完美搭配……十二人火铳,十二人三门大炮,最后十二人盾牌掩护……若是有一个人出了问题,怕就难办了。” 老祖轻叹道:“弟兄们随说身强力壮,但毕竟都是血肉之身,难免不会生病……却又是个问题。” “人数始终还是要扩充的。”一边的沈惟敬深吸一口气,接着又道:“李参将那边却是不好解决……只能等这一仗打胜了才可以吧。” 沈无言轻笑一声,冷冷道:“你若是这般认为,那么永远都无法入朝为官……” 老祖倒是深叹一声,苦笑道:“李参将之所以应了我等练这支队伍,是因为我等能围剿了二龙山,且又能赚一笔银子,根据沈老板的说法,那便是一笔长期收入……比起二龙山那些许银子,可要好的多,何乐而不为。” 略一停顿,他继续道:“无论如何,二龙山上那些人的山贼,保不住哪天就会出问题,而今刚好借着我等之手去平了那群匪寇,也无需他出一兵一卒……但一旦我等围剿了二龙山,那便说明我们这三十六人比之二龙山那几百号人还要厉害……他岂能允许留存。” 这般听来,沈惟敬顿时恍然大悟,忙道:“大抵是说,李参将在等我等剿灭二龙山后,便会着手解决我们……扩充更是不可能之事。” “解决我等想来不会急于一时,但扩充是万万不可能的……他不会看着我们做大,而影响到辽阳城的驻军安全。” 沈无言苦笑一声,道:“想来不过是当一次性产品……这一次的效果达到,那么以后便不会再用……想来便是如此。” “一群经商之人,始终都要比一群匪寇要安全的多……所以老祖你可明白这一仗如何打?”沈无言轻叹一声,接着看向二龙山放心,叹息道:“胡于明,算你命好。” 老祖点点头,便不在说话。 …… 清晨,天还未大亮。 这一行三十六人,便在老祖带领下向着二龙山方向而去。 而对于远坐辽阳城城西的沈无言来说,距离自己百里外的这场即将响起的战事,早就牵动着他的心思。 虽说一切早就在算计之中,但始终还是担心一个问题,那便是这突变的天气。 这三十六人除却纪律严明之外,最能有胜算的便是那强力的火器,除却十二支经过沈无言改造过的火铳外,还有三门高价买来的大炮。 虽说这些武器都极为强劲,但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便是不能放水,一旦下起大雨,火药受潮,这些极具杀伤力的火器变成了累赘。 而对于这几个月的辽东来说,时不时的都会有一场倾盆大雨,却是有些琢磨不透,若非李参将催的紧,沈无言也不打算这几日出兵。 这般心急如焚之际,那青年又漫步走近店中。 想来已经习惯了一般,走近店中,将伞靠在一边,接着做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一杯茶,在给沈无言续上一杯茶,然后看向门外。 “沈先生今天好像有些心神不宁……” 沈无言点点头,道:“今日天气倒还不错……到现在还未下雨……” 青年扫了一眼窗外,又看了一眼靠在一边的伞,微笑道:“谁说不是……今日带着伞,看起来倒是有些多余了。” 沈无言笑了笑,接着举杯饮茶,片刻之后又道:“却也算不得多余……想来很快便能用上的。” 这般说着话,门外已然乌云蔽空,天色渐暗。 “倒是有意思……”青年目光稍有迟疑,淡淡一笑,道:“这雨倒是说来就来……” 沈无言心中却是一沉,但面上神色依旧保持平和,回答道:“谁说不是……清晨出门才晾的衣服,而今便要下雨……却要赶回去收衣服了……” 说完这句话,沈无言便冲出铺子,向着远处而去。 只留下坐在原地的青年微叹一声,接着将茶水饮尽,看着消失在视线中的书生,轻叹道:“你这般去又能解决得了什么……” …… 香坊高楼之内。 沈惟敬看着那瓢泼大雨长叹一声,接着回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沈无言,道:“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无言深深叹息一声,道:“防水的还在研究……不过实在没那么简单……几百年以后也没能解决这问题……” 这般沉吟一阵,沈无言又道:“而今也只能在此坐等情况……好在李参将的确守信,派去了一千人在山下接应……只是怕会白跑一趟。” “白跑一趟事小,若是李参将至此不在信任我等……这事便难办了……”沈惟敬长叹一声,无奈的摇摇头。 …… 沈无言离开之后,李参将便随之而来。 茶厅之内,望着不住踱步的沈惟敬,他倒是显的十分淡然。 “这天气的确不适合出征……不过只是围剿山贼,大抵不是什么问题……沈老板你先坐下……” 沈惟敬如何做的住,他望着窗外那已然下了许久的大雨,沉声道:“今日这雨倒是下个不停……何时才能停……” “已然下了,又能改变什么,不如先等着便是……”李参将淡淡一笑,仿若那送出去的三十六人本就与自己毫无关系一般。 二人这般说着话,忽然一名穿着甲胄,浑身湿透的士兵从外面跑了进来,他向着李参将一抱拳,道:“见过李参将……” 第228章 破土(上) 二龙山。 大雨冲击着山上泥土不断滑落,天空被乌云遮蔽,以至于在这丛林之中,显得有些灰暗。 周围不断有鸟儿传来的嘶鸣,大抵是由于雨太大而染湿了羽翅,而无法飞动,最终被出来觅食的野兽捕获而吃掉。 在这片丛林之上,便是那座威慑久已的二龙山地龙山贼。此刻的山上毫无一丝动静,大抵也早就得知山下情况,得以提前做好准备。 望着那烟雾笼罩的远方道路,仿若通向鬼门一般,势必要将这一行三十七人尽数吞没,然后连骨头也不会吐出来一根。 原本打算快速进发,给敌人一个致命的打击,哪成想刚到山下时,便下起了这场大雨,雨水浇灌之下,山道愈发难走,以至于不甚漏了行踪,虽说解决了几名山贼小喽啰,但终究还是逃走了一些。 三十六人,一共分成三小队,每队一名队长,一切都是按照沈无言的安排来做,然而此时这情况,沈无言却从未交待过。 老祖回身看了一眼身后站立整齐,从未因为这大雨来袭,甚至手上火器已然浸水,而又有一丝懈怠,于是他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半刻钟之后再往前走一千步……”老祖沉沉道。 身后并未有回答之声,直到片刻之后,第一小队队长才冷冷道:“已然两个时辰……边军派出去请示参将的人也该回来,但他们依旧没动静……” “从未有想过要指望他们。”老祖轻笑一声,道:“这些人吃着皇粮,却是不操心自己的银子被山贼蒙古人抢走……但你我不同。” 听着老祖的言语,第一小队队长深深低下头,不由回想起自己外出贩卖药材的大哥,去年外出直到而今还未回来,大抵已然惨死这些山贼手中。 这般情形在这三十六人中,每个人都有各不相同的仇恨,以至于明知此去凶多吉少,却依旧毫无惧意。 “大不了就是一死,却要与那山贼们拼个你死我活……我们的亲人不能枉死……”第二小队队长怒喝道。 这般一说,立刻引来第三小队诸人的应和,不一会整个队伍立刻热血沸腾,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将那些山贼们剁成肉泥,分而食之。 老祖神情依旧平静,他轻哼一声,道:“放屁……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价值连城的,若是就这般死了,如何去跟沈先生交待……活着,杀人。” 老祖不甚善于言谈,但只是这几句话,便又足以震慑这群辽东大汉们,他们各个身负世仇,皆都极具血性的男儿,杀人赴死在所不辞。 只是此时经老祖这般一说,立刻想起之前那位沈先生所说的话。 “我是个生意人,所以不喜欢做赔本的生意……战场上杀人,总有觉得同归于尽便英雄,但我却不需要……我要的是你们想尽一切办法杀掉敌人,但要留着自己的命……” 临行前的这一席话虽说平淡,但每一个人都听的很仔细,大抵对于这书生的仁慈总是有些不满,若真的惜命谁有肯来与人厮杀。 不过此时经老祖,这位与自己相处不过半月的汉子提起时,又有别样的感情。 回头绕着队伍走了一圈,老祖继续道:“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想着同归于尽……你们要记住,这些山贼,永远也都没有你们值钱。” 雨依旧瓢泼,身后等待许久的支援始终未曾过来。 老祖看了一眼远方,沉沉道:“一千步,违令者斩……” …… 香坊之内,李参将结果沈惟敬递上来的毛巾,随即又亲自沏上热茶,看着眼前这位士兵喝过之后,才忙问道:“那边情况如何?” 那士兵大抵一路赶来,此时尚还无法喘过气来,倒是将一边的沈惟敬急得半死,毕竟二龙山上而今出了状况,这位李参将还不住的嘘寒问暖,显有拖延时间之嫌。 好一阵之后,那士兵总算是缓过神来,他猛烈干咳之后,这才忙道:“大雨……大雨阻隔了山道,队伍速度减慢……正好与山贼交锋,敌人十二人,死七逃五……行踪暴漏了……” 一边的沈惟敬早就有些不耐烦,听着这士兵支支吾吾的,忙道:“老祖怎样了……三十六人有没有受伤的……那边情况如何?” 听着沈惟敬的问话,一边的李参将稍有不悦,但却并未表态,只是轻咳一声,随即道:“你说说情况……慢些说,无需着急。” 那士兵抬头瞪了一眼沈惟敬,接着忙道:“三十六人无一人受伤……边军也未有受伤……只是大雨将带过去的火器尽数失效……炮轰二龙山只得取消……” 炮轰二龙山是计划之中的一步,为的便是将敌人阵脚搅乱,接着老祖便能带着三十六人冲进山寨,将这群匪类尽数驱逐,然而这第一步还未实行,便失败告终。 沈惟敬深深叹息一声,无奈道:“倒是天不助我了……老祖如何说的……” 那士兵停顿片刻之后,才又道:“老祖的意思是让边军帮着一同上山围剿,但副参将的意思是要来请示参将您……便派我过来了……” “这还有什么犹豫的……当真是……”沈惟敬虽说不懂用兵之道,但听着这般描述,却也懂得其中道理。 既然行动已然暴漏,且随身火器大多失效,大可趁着此时山寨之中尚不清楚山下虚实之际,一起冲上去,将敌人打的落花流水,再不济也不能给敌人准备部署的时间。 然而此时竟然让一名士兵回辽阳来问信,这便等于无辜延误战机,倒是给敌人几个时辰准备的时间。 抬眼看了看愤怒的沈惟敬,李参将沉声道:“沈老板莫非忘记……边军始终都是助威之用……无需插手的?” 沈惟敬一时语塞,这却是他答应过的:“可是这情况有变……李参将快发兵……再晚就难办了……” 一边的士兵苦笑一声,道:“那老祖倒也是倔,根本不听副参将的劝阻……就这般带着三十六人冲上了山……” “妈的,老祖若是出了事……”沈惟敬猛的一拍桌子,随即才缓过神来,接着向着李参将微微一抱拳,道:“失敬……” 李参将面色从容,平静的看着沈惟敬,道:“他若是出了事,沈老板要如何?” 沈惟敬连忙赔笑,道:“您看您说的……我说是那群山贼,老祖若是出了事……我便要让那群山贼们好看……李参将定然也会给老祖报仇的。” 李参将轻笑一声,随即向着那士兵一挥手,道:“既然老祖已然带人上山……我等便可撤军了,去给副参将说……即刻撤军。” “就这样撤军……是不是有些可惜……”就在李参将刚从椅子上坐起时,便听到这句熟悉的声音,于是微微皱起眉头看向门外。 门外书生面色淡然,随即走了进来,向着李参将一抱拳,道:“沈老板曾说,那山上财帛无数……大抵价值十多万两银子……足够辽阳城一段时间的军饷了……” 李参将稍有迟疑,片刻之后才向着沈无言一抱拳,道:“原来是沈掌柜……我们刚才才见过,你说回家收衣服了。” 沈无言轻笑一声,摇头道:“原本是打算去收衣服……但想想那几件内人亲自裁剪的衣服固然宝贵……但有些事兴许更加宝贵。” “比如?”李参将好奇道。 沈无言这般说着话,一边走进茶厅之内,向着沈惟敬肩膀轻轻一拍,然后坐在李参将对面,道:“刚才去了一趟仓库……对,我被发配辽阳城,正好管理仓库……看到那一幕,却是有些尴尬。” “军饷已然许久未曾下发了……”李参将嘴唇稍有惨白,他长叹一声,道:“不过这又如何,辽阳城也不止一间仓库……” 沈无言点点头,淡笑道:“李参将非要如此固执?……剿灭二龙山,山上所有财帛,我等分文不取,尽数交给朝廷……” 一边的沈惟敬顿时一愣,原本答应出资围剿二龙山,便是为了那山上聚集的财帛,然而此时就被沈无言这般拱手让人,心中却是不快,正要反对,却被沈无言拦住。 “半年的玉露,可以白送给沈老板……大抵也超过那些东西的价值。” 沈惟敬并未多言,只是平静的坐在了一边。 接着沈无言又道:“若是李参将喜欢,醒八客茶庄这一个月的收成可以尽数充当军饷……这想来不是一笔小数目。” 李参将自然知晓这其中将有多少银子,足够多久的军饷。 看着这名淡然的书生,李参将忽然笑道:“条件……你可以提你的条件了。” 沈惟敬这才松了口气,接着才道:“两个条件……二龙山山下的边军,等着老祖他们下山……第二个,五年之内不要动我这三十六人。” 却也不算什么过份的条件,李参将微微一笑,随即道:“传我的令……就照沈掌柜这般说的去做……” 第229章 破土(中) 雨水冲刷泥浆。 一行队伍三十六人已然在二龙山山腰上等待多时,直到看到那一瘸一拐的边军士兵走来之后,立刻又紧张了许多。 扫了一眼诸位注目的眼神,老祖心中也不住嘀咕,毕竟这情形,若是边军那边在出了问题,这仗便真的无法在打下去。 那士兵走上前,面带讥讽的扫了一眼这只穿着乌七八黑服饰的农夫们,各个脸上抹着污泥的样子,心中顿时有些看不起,本想戏弄几句,但看着这些人可怕的眼神,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缓缓走到老祖身前,沉声道:“你便是这支队伍的管事?” 老祖看了看这边军小卒一副萎靡的神情,大抵也有些年头未曾训练过,而今突然出兵,且又冒着大雨,却是不甚舒坦,于是他也不多话,只道:“在下便是。” 还未等说话,那士兵脚下一滑,顿时滑到在泥潭之中,将浑身甲衣尽数染上泥污,却比眼前这些看不起的农夫尚还狼狈,于是顿时恼火,怒骂道:“你当真是吃饱了撑的,不好好待在家里种地,竟然来打起山贼……” 老祖稍一沉吟,片刻之后,才沉声道:“我不是农夫,我是厨子……” 听老祖这般一说,那士兵顿时大笑,眼中尽是嘲讽之意,接着冷哼道:“要不是你们这些人,我们弟兄现在也不用冒雨来此……真是……” 一边说着,那士兵抬手指向老祖,骂道:“你这老东西好好的厨子不当,来打山贼……你打的动?” 老祖点点头,道:“打的动……” 这般一说,士兵顿时又乐了,他轻笑一声,讥讽道:“就凭你……你知道那些山贼有多厉害?……他们可是会杀人的,杀人你懂吗?” 老祖又点点头,目光之中稍显复杂,接着才道:“大概懂一些……” 那士兵只是冷哼一声,接着正欲转身去数落身后这些农夫,毕竟憋了许久未曾发泄,此时终于有了机会,岂能浪费,起初只是担心这些人会对自己有威胁,此时看到倒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当他转身那一瞬间,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场,一双大大的眼睛直勾勾的瞪着远处那横插着刀的六七十号山贼,恶狠狠的目光注视下,下身不知何时已然流水。 老祖扫了一眼那士兵,不由皱了皱眉,苦笑道:“这位军爷……你先退后……罢了罢了,你还是站在这里……队伍向前走五步。” 走出五步,却又与那山贼近了一些,但三十六人仿若前方无人一般,面向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山贼走去。 正好五步,将那士兵落在了身后,接着老祖才上前,向着那群山贼一抱拳,道:“来人如何称呼……在下老祖。” “老祖?”山贼之中走出一名为首的大汉,左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很是可怖,他听着老祖说话,顿时哈哈大笑,道:“你怎的不叫老祖宗……我等叫你老祖宗你岂不是占便宜。” 老祖面上依旧毫无表情,待对面笑完,他这才继续道:“阁下若是喜欢在下当你的祖宗……那请便,我却是不能妨碍你的。” 那刀疤大汉顿时恼火,随即怒道:“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竟然来二龙山上挑衅……” 这般说着话,那刀疤大汉立刻一挥手,身后那六七十名山贼皆都手持光亮钢刀呼啸而来,口中吆五喝六,各个面露凶光,像是要将这一干人等都吃光一般。 看着那冲过来的人群,站在后面的这士兵只是觉得双腿酸软,连动的力气都没有,刚移动一步便要瘫倒在地上,若非老祖赶忙拉着,他大抵就要顺着山道滑落山崖。 勉强将那士兵安置好,他这才回身看着那呼啸而来的一群山贼,接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冷笑一声,口中喃喃道:“三十七步……二十四步……十步……三……准备……” 准备声一出,顿时只见那队伍中的第一排十二人,从袖中取出火铳,齐齐的对准冲杀过来的山贼。 “杀……” 声音并不大,但却极具震慑力,接着便是一震振聋发聩的火铳射杀声音,顷刻之间,冲在最前头的那一行山贼已然倒地不起,浑身鲜血不住颤抖。 紧随其后的那些山贼尚未发觉事情根源,依旧前赴后继的向前冲去,然后却最终无法在前进半步,凡是上前之人,皆都倒地不起。 正在身后洋洋得意的刀疤大汉顿时发觉事情不妙,忙大喝,道:“慢……全部止步……” 一声呼喊下去,收效却是甚微,这些个山贼看这身下躺着昨日还一起吃肉喝酒的同伴,顿时怒上心头,完全无视那刀疤大汉的呼喊,依旧向前冲去。 只是这般向前,却收效甚微,最终也没有一人能近身半步。 直到那七八十名山贼折损半数之后,队伍总算稳定下来,刀疤大汉立刻整理队伍,心中却不住嘀咕道,如此大的雨,他的火铳竟然还能用,当真是奇了怪了。 心中虽说惊奇,但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他回身看着各个面容惊恐的喽啰们,只是大怒道:“我等无需怕他……” 这般一说,接着便吩咐善于射箭的十多名弓箭手组成一队,向着老祖一行三十六人射去。 老祖看着对面形势,却也不慌不忙,随即轻声道:“三队……掩护……” 得令之后,三队立刻取出盾牌,将四周挡的连雨水都愈发落下,倒是那匆匆射来的羽箭,却由于山中雨打风大,始终无法射中。 看着这一幕,刀疤大汉心中顿时慌张,忙挥手,道:“撤军……” 老祖扫过这一幕,轻笑一声,讥讽道:“想跑……第二队,刀斧手……收割吧。” 所谓收割,便是将已然被打散的这些残兵剩敌一举铲除,而原本身为炮手的第二小队,此时因为无需携带火炮,便手持便利的刀斧以及弯刀冲杀过去。 大抵过去半刻钟时间,第二小队队长带着小队返回,向着老祖一抱拳,道:“杀了二十七人,跑了七人……那小头目跳崖自杀,想来是活不成了。” 老祖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将瘫倒在水潭里的士兵拉起来,沉声道:“你问的事……我教你了,现在你该说说所为何事了吧。” 那士兵早就被这一幕吓瘫,这些年虽说为边军,但早无战事,所以一直都算是混日子,领着朝廷俸禄,倒也清闲,哪见过这等场面。 听着老祖的声音,那士兵这才勉强睁开双眼,目光所及之处,尸横遍野……口中哼哼几声之后,这才忙支支吾吾道:“副参将下令,原地等待您……您下山……不得离开……” “得令……你可以下去了。”老祖向着那士兵咧嘴一笑,道:“杀人……我其实不太懂。” …… 辽阳城,香坊之内。 诸人很快便接到老祖第一场胜仗的事,只是诸人显然还未松了这口气,因为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一切只是开始,而接下来才会是一场真正的死战。 听着前来报信的士兵所言,沈无言始终都皱着眉头,口中轻喃道:“地龙……他不该如此大意……没有伏兵,而是光明正大的出现……” 一边的沈惟敬连忙笑道:“谁能知道老祖竟然还留了一手,竟然将火器保护好了,连我等都未曾料到。” 沈无言摆摆手,道:“你我都未料到,但却也都相信老祖他会有办法,只是什么办法我们却不知道……所以……” “所以这只是一次试探……”一边久久未曾说话的李参将沉声道。 沈无言点点头,接着深吸一口气,道:“当年地龙赶走天龙事,便显现出他的确颇具才能……所以而今看这事态,大抵也是早有防备,只是……只是还是觉得这事情有问题,但问题在何处,却又……” 李参将目光平静,看着窗外大雨,忽然问道:“那些山贼没有用火器?” 报信的士兵忙应道:“回来的人倒是没有提到……想来是没有火器的。” “地龙能打败天龙,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因为他用了火器……但现在他没用……试探是一点,但想来是要引诱……” 听着李参将的言语,沈无言不由好奇道:“用手下七十多号弟兄引诱……他倒是下的去手……” “听说那七十多号人大多都是些蒙古人以及女真人……”报信的士兵忙道。 李参将忙又问道:“老祖是如何做的……” 报信的士兵应道:“说是打算乘胜追击……” 顿时沈无言大声道:“不好……却是中计了……” 接着他便匆匆起身,然后冲出香坊大门,坐上早就等候许久的马车,只留下一句话:“胡于明这几年又长进了不少……倒是会这些招式了。” 李参将顿时好奇,忙问道:“胡于明又是何人……” 看着远去的沈无言,沈惟敬心中大急,此时听李参将这般问,顿时随口应付道:“一个土豪……” 第230章 破土(下) 黑云压群山,细雨打芭蕉。 一行小队一路斩妖除魔,那些山贼喽啰们根本不是这只强横队伍的对手,其中老祖也亲手斩杀一名山贼头目。 起初老祖尚有些嘀咕,暗想着明知自己要上山,这些据有地形优势的山贼为何不埋伏自己,然而经过几波伏兵之后,老祖已然完全放心。 这些个山贼看似来势汹汹实则都是一群乌合之众,要么喊打喊杀但毫无规矩,要么一见老祖拿出火铳,便各个逃命滚爬而开。 以至于从山下走到此地接近山寨之处,一共也就花去了不到两个时辰时间,倒是斩杀的山贼喽啰不下数百,头目也有十多名。 粗略一算,山上的山贼喽啰大抵也所剩无几,而且看这战斗力,三十六人完全有实力冲上去将剩下山贼尽数斩尽。 这般一合计,老祖便下令原地休整装填弹药,随即便开始向着目光所及之处那山寨冲杀而去。 身后这三十六名汉子也早就杀红了眼,一身迷彩衣服早就染成了黑色,雨水浇灌之下,竟然留下丝丝血迹,一眼望去,每个人都似血人一般可怖。 这些鲜血都不是他们身上流下的,而是每每近身搏杀之后,敌人鲜血飞溅在身上,久而久之,便成了这般情形。 起初厮杀时尚有顾虑,到后来便随手挥动刀斧就是一条人命,大抵还是因为这些人口中所述皆都是蒙古语,这些年辽人每每被蒙古人烧杀抢掠,丝毫不比这些山贼仇恨更深。 以至于仇上加仇,三十六名辽人大汉愈战愈勇,竟然丝毫不觉疲惫,倒是闻起手中血腥,更加多了几份嗜血之情。 而今那敌人营寨便在不远处,只要冲杀上去,直捣黄龙,将那贼寇尽数诛杀,便能报这多年世仇,那又为何要在隐忍。 这般豪情之势下,便是老祖也忘却之前沈无言所交代之语,脑海之中一时尽是远在宁远城的父母以及年幼的孩子。 而自己结发妻子,却在几年前便被蒙古人抢走,至今生死未卜,这夺妻之仇,岂能就此罢休。 以至于在察觉这些山贼中混杂诸般蒙古人之后,老祖便有了这个打算,从最初的驱逐,直到而今的尽数杀光,不留活口,大抵也是如此。 鲜血从额头滴落,从眼角划过。 老祖回头望向那尸横遍野,痴痴的笑了笑,随即跟上冲杀上去的三十六名大汉。 远处山寨愈发接近,原本狭小的山道也逐渐变大,最后竟然成为一条几丈宽的大道。 山道尽数是一座木质的碉楼,想来是为了防卫所用,其上并未有严阵待命的喽啰,只有几名老人挺着身子在塔楼上走来走去。 大抵是看到老祖一行而来,那几名老人顿时慌了阵脚,不住大呼道:“他们来了……他们杀上来了……快跑……” 这般说着,瞬间碉楼上已然空无人烟。 望着百步之外的那坚固塔楼,老祖吩咐队伍停下,接着一眼扫过,那塔楼此时看似宁静无比,却实则暗藏杀机。 在哪塔楼上早就埋伏几十名弓箭手,老祖十分相信,只要自己在前近半步,便会被随之而来的几百支弓箭射穿胸腹。 望着那杀机四伏的山寨,老祖瞳孔微缩,随即沉沉点头,道:“第二队……手榴弹……准备……” 这般命令一出,第二队十二人已然走到第一队前,第一队集体后撤一步。接着站在第一排的十二人已然从腰间裘皮袋子之中取出一只黑球。 同时,在碉楼上的那些弓箭手中,一名个子矮小,但浑身毛发极其旺盛的精壮男子,看了一眼远处停住脚步的老祖一行,轻笑道:“他若是在敢前进一步……我这支射雕手便百步穿了他的杨……” 站在一边的那黑衣男子倒也清楚这只所谓的射雕手的能耐,当年从蒙古残部招募而来时,的确各个身负射雕之能。 只是看着对面那队伍,黑衣男子始终有些说不透的感觉,直到那十二人取出那黑球之后,他心中顿时一沉,道:“百步之外便不能射?” 那矮个子汉子顿时不悦,沉声道:“百步之外……那便没了这份感觉……我手下弟兄已然被寨主折损了近百,而今莫非还要插手?” 黑衣男子扫了一眼这矮个子,心中顿时一冷,道:“那是你我约定好的……两万两白银莫非还嫌不够?” 矮个子汉子轻笑一声,不屑道:“两万两银子对于我这个乡下人来说,自然是很多了……只是我那些弟兄的命却不止这些银子……” “三万两银子,现在就放箭。”黑衣男子冷哼一声,随即沉声道。 矮个子汉子撇了撇嘴,讥讽一笑,却不知道他讥讽的是身边这男子,还是不远处那一行三十六人。 目光轻轻扫过,他淡淡一笑,随即轻声道:“放箭……” “着火了……” 随着这矮个子汉子声音才发出,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声音,于是诸人很快便看到这坚固的碉楼两侧已然被大火笼罩。 站在碉楼内的黑衣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接着轻哼道:“快放箭……” 声音虽说足矣所有人听见,但这些个射手们哪顾得射箭,纷纷扑灭这突如其来的大火,生怕烧到了自己,加之大雨之下,烟雾四处流窜,射手们却早就将手中弓箭丢在了一边堵住口鼻。 黑衣男子顿时恼火,口中轻哼一声,道:“乌合之众……” 随即他从腰间抽出匕首,趁着那矮个子男子正在救火之际,一刀划过对方喉咙,怒喝道:“你们的首领以死,而今都要听我的……现在我命你等放箭……” 虽说这一声令下,却是将这些射手们震慑,却也的确放出了几箭,但始终成效不好,以至于箭矢都落在百步之内。 黑衣男子轻哼一声,道:“诸位现在随我来……” 还未出战,便先被大火烧了一遍,使得第一层的埋伏彻底失效,却还损兵折将七八名,却是十分不划算。 只是这一切对于老祖来说,却是大为惊奇。 这手榴弹沈无言一共给了三种,其中一种是炸伤敌人所用,还有一种是发出迷雾,以备自己逃命时所用,最后一种便是这种爆炸之后便会燃烧的。 沈无言将这种手榴弹称为燃烧弹,一直以来也未曾用上过,此次在这大雨情形之下,本没想到能将那坚固的碉楼尽数焚毁。 这一战之下,却是让士气更加高涨。 老祖大手一挥,怒吼道:“敌人便在眼前,我等冲进去将这些贼人尽数屠尽,为我等亲人报仇……” 复仇却是挑动人心最好的种子,这一声吼之下,三十六人却也不做歇息,便向着山寨内横冲进去。 原本就身强力壮,平日里在家中务农练就的一身强壮躯体,又经过短暂的几天集训,更掌握战场上的诸般要略以及杀人技巧,便更具杀伤力。 以至于这番冲杀之下,随即出来抵挡的一众小喽啰竟然丝毫无法抵挡,被斩杀十多名之后,便又蜂拥而散,直向着集会场地而去。 三十六人加上老祖一人,此刻仿若群狼进入羊群一般,厮杀自然不在话下。 看着那些四散而去的喽啰,便齐向着逃散的方向追去。 只是很快老祖便发现情形似乎不太对。 穿过那条小巷之后,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这场地依山而建,却是只有这一条出路,而这般进去之后,便就像进入了一只瓶子一般,进去容易,出来却难了。 “不好……”老祖环视这寂静的四周,心中暗想:“敌人这一路败退,为何不聚而围攻自己……这一众喽啰无论如何也能将自己阻拦片刻,足矣山寨内部署整齐等待自己进入这瓮中。” 果然,正在老祖以及三十六人红着眼寻找敌人之际,身后那条小巷已然被弓箭手堵死,而身后山上埋伏的喽啰此时也一一浮现。 看着这一幕,老祖立刻便想到来时沈无言的嘱咐,不由心中愧意萌生,沉声道:“诸位兄弟,是我老祖对不起你们……” 虽说是这般说的,但终究再此形势之下也不是追究罪责之时,于是他转而继续道:“而今你我若是坐以待毙,便就是一死,拼命却有可能活命……何不与我冲出这包围?” 三十六名大汉一时也乱了阵脚,此时听老祖这般一说,顿时齐声大喝道:“拼死一战……” 声音响彻山谷,回声不住回荡。 山上那黑衣男子扫了一眼谷中景象,轻笑道:“这位先生……看你这般手段也算不错,何不投降于我?” 老祖轻哼一声,不屑道:“你算什么东西,让老子当山贼,当真是辱没了我宁远祖家。” 听得此话,黑衣男子面色微变,轻声道:“宁远祖家……祖承训……” 祖承训乃宁远守军,也是宁远祖家戍边之臣,这些年御敌也颇有良策,却也立下汗马功劳,算是边地名将。 此时听老祖这般一说,黑衣男子自言自语之后,忙大声道:“你这又是何苦……你莫非以为还能冲出我这包围?” 老祖并未回答那青年的话语,且他心中对这青年却也着实佩服,毕竟对方为了围堵自己,却是下了血本,不过却是一个杀阵。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手持令箭,向着那青年指了指,顿时第一小队火铳手,十二支火铳齐齐向那青年射去。 第231章 抢人头 火铳‘砰、砰、砰……’的射去,却是极具威力,山间尘土残枝被射落许多,甚至几处山上巨石也被射的粉碎。 只是距离终究还是太远,且那黑衣青年早就看到这边形势,已然躲开了这猛烈射击,待听得那声音过后,这才探出头来,讥讽道:“祖大哥何必如此心急……放箭……” 之前在山寨大门前时,由于相距太远,且又有烟火阻碍,所以羽箭在当时并不能发挥其效用,而此时却正好派上用场。 一来老祖与这三十六名大汉正好暴漏在弓箭手的眼中,二来又是从上往下射击,自然而然的多了几份力道,山间大风也阻挡不了这凌厉之势。 随着黑衣青年一声放箭,顿时叮叮当当的格挡之声响起,第三小队立刻摆出阵势抵挡这强势的箭矢,一时之间倒也能抵挡一时半刻。 只是这却也不是长久之计,毕竟而今被围困于此,对方若是报着持久围困战术,一行人就算不被弓箭射死,最终也会饿死。 索性一思量,倒不如趁着现在还有些力气以及气势,向着那唯一的出口突围。 这般一合计,老祖很快便与三名小队长商议完毕,又简单的规划好个小队任务,等待山上弓箭手短暂的停歇之际,便开始着手突围。 第三小队依旧手持盾牌,一边护着来自四周突然而来的流矢,一边还要提防另外是否有埋伏的敌人。 而第一小队则可谓是压力巨大,十二人手持火铳,用着仅剩不多的火药,准备这一次的突围。 至于第二小队,始终处于第一小队与第三小队之间,手中早就钻紧了那只黑球,却是等待一个最佳时机抛出,以求获得最大的收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一只小巷口之处,此刻四周还未出现有人防守,想来早就埋伏在一边,等待最佳时机,给予这三十六人致命打击。 所有人都知道那小巷口是有问题的,但环顾四壁,也只有这巷口是唯一的出路,以至于希望只能寄托在那里。 老祖心中一沉,随即轻声道:“第二小队准备……前方巷口……” 看准方向之后,第二小队忽然一齐丢出黑球,顿时四周响起一阵剧烈响声,四周房屋山石震动,不断有碎屑滚落。 这一通乱炸之后,响声虽说巨大吓人,但真正的威力却十分有限,甚至连巷子两边的墙壁也未曾有丝毫损伤,几乎等于白白浪费了这一次进攻。 看得这一幕,老祖不由苦笑一声,接着低喝道:“第三小队掩护,一、二小队,冲出去……” 一声令下,二十四人首当其冲,立刻便到达巷口之处,眼见走出这数十步之后,便能逃出生天。哪成想,还未等诸位站稳脚跟,顿时从巷口暗处冲出几十名手持火铳的喽啰,向着一行人便扫射开来。 第三小队正防卫着身后那些弓箭手,却是没料到身后会忽然冲出这一队火铳手,一时之间,诸位大汉浑身鲜血溅洒满地。 好在这些喽啰使用的火铳太过陈旧,在威力上尚还不能与老祖诸人所携带的这些火器相提并论,虽说将人打伤,但却都是些皮外伤。 受伤倒还是次要的,这些大汉们却也能忍耐这刺骨的疼痛,只是被对方这一偷袭,一行队伍顿时乱了阵脚,原本刚坚定起来的信心,顿时转为恐惧。 老祖竭力稳定军心,他深知此时若是乱了阵脚,那便真的算完了。 慌乱之中,他忘了一眼辽阳城方向。想起那夜那书生在青阳客栈的一幕,而今忽然希望那书生能出现,大抵也只有他能挽救这危局。 只是那人又在何处,自己死倒也不要紧,却白白搭上这三十六条无辜性命,又如何去跟他们的亲人交待。 一时之间,老祖也愁苦满怀,一边竭力稳定阵脚,趁着那些火铳手装填弹药的时机,迅速整顿第一小队,趁着对方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迅速还击。 好在这一行三十六人也都是心智坚定之辈,经过短暂调整,便也发觉对方并无想象中那般可怕,顿时抬起火铳,在指挥下疯狂射出那仅剩下的最后弹药。 二龙山这些喽啰手中的火铳年代久远,所以装填丹药极其耗费时间,所以在他们还未装填完毕之际,老祖这边已然一通乱扫。 登时便有数十名火铳手倒地不起,现在两边火器的威力也相差甚远。 看着这短暂的胜利,老祖顿时喜悦,忙继续道:“趁着机会,莫要让他们装填完毕……继续射……” 以往只要号令一出,便会随之出动,只是这次却没有听到那壮怀之声,直到许久之后,一小队队长才苦涩道:“火药已然尽数用尽……” 老祖瞳孔微缩,火铳乃是此行杀伤力最大的武器,也是他之所以敢仅训练几天,便带着三十六人冲进山寨的根本原因。 此时火药竟然不够,这便说明威力巨大的火铳,已然失去了他全部作用,却连一堆废铁也不如。 老祖目光扫过远处山上那黑衣男子,大喝道:“有胆子便下来打,这般畏畏缩缩的,算什么东西……” 山上黑衣男子大概扫过山下广场之中情形,轻笑道:“想来是没了火药……我看你还怎么玩……沈无言不是火器厉害?我看他手下这些人命硬不硬。” 这般轻声喃喃自语之后,黑衣男子扫了一眼身边随从,沉声道:“下令让刀斧手准备……我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随即,片刻之间,一行三十多名身着铠甲的魁梧大汉从巷口走了进来,那些大汉各个手持巨斧,且每个人都要比三十六人要高大强壮许多。 看着这些健硕大汉,老祖倒吸一口凉气,于是也顾不得维持阵势,轻声吩咐道:“第二小队准备……三小队分别三人一组对敌。” 话音一落,第一小队顿时将火铳丢掉,转而从衣带之中取出长剑。第二小队从袖中掏出斧头匕首,左手持匕首,右手吃板斧。 一时之间,三小队瞬间便组成十二小组,三人一小组,有攻击远处的长剑,有近身肉搏的板斧匕首,还有格挡杀招的盾牌。 这般组合之下,在那三十多名巨斧大汉连连攻击之下,竟然开始逐渐占据上风。 巨斧落下,瞬间便有盾牌格挡开来,待斧头回收之时,长剑立刻便向着那大汉致命位置刺去,每每必中,却也颇具效果。 若是那大汉想要横冲直撞,刀斧便正好派上用场,劈刺之下,却让那大汉不敢近身上前。 不过一时也未能分出胜负,那些大汉虽说行动迟缓,又在三小队配合之下,丝毫占据不了便宜,但三小队也收效甚微。 一来那些大汉力大无穷,一斧劈下,盾牌格挡也十分吃力。二来大汉身上穿着甲胄,劈刺之下,却也无法伤及对方根本。 眼看着三小队便要被这三十多名大汉耗尽体力,老祖顿时想起之前沈无言讲过的一些关于格斗上的技巧。 略扫一眼,老祖大喝道:“莫要再劈刺要害,转而攻击他们关节之处……” 因为关节之处需要活动,所以这些地方都未曾有铁甲保护,转而是一些较为薄弱的布甲,所以这般攻击之下,也能收到奇效。 小组立刻按照老祖说的这般去做,顿时便有十多名大汉便因为被割断脚筋而倒地不起,甚至还有几名大汉竟然被硬生生的砍断手腕。 原本在山上面带笑容的黑衣青年,顿时恼火,但看着自己精心训练出的这只杀伤力极大的大力士就这般溃败,又心疼万分,于是立刻沉声道:“撤退……快撤退……” “一撤退,他们便有突破机会……公子当真这般想?”那随从忙问道。 黑衣青年迟疑一阵,微怒道:“岂能让他们走……烧……烧死他们……” 雨依旧在下。 那些巨斧大汉最终节节败退,总算抵挡住这强大的攻势。 只是就在这一瞬间,诸人立刻便闻到一股油气,大抵是油灯之材,但寻找之时,却又无法找到根源。 很快老祖便发现这气味来自何处,却是来自这雨水之中。 雨天时火无法点燃,但若是水中有油,那便又另说了。一时之间,那油顺着雨水流窜在这广场各处,接着便从四周起了烈火,向着众人包围而来。 火势极大,即便有着雨水冲刷,却丝毫不减火势,反而有更加旺盛之态。 眼见这烈火将要将这三十七人尽数吞没,老祖心已然化作死灰,回身扫过这三十六名出生入死的弟兄,心中顿时起了一阵悲凉之意。 他缓缓跪倒在泥潭之中,向着辽阳城趴伏一拜,道:“沈先生,我老祖对不起你……诸位辽阳城的父老,我老祖对不起你们……” 这般喃喃自语之际,他又大声哭诉道:“我为民除害,杀山贼难道还有错……老天为何要阻拦于我……” “老天爷哪有闲工夫来管你……” 就在所有人以为将死之际,忽然在那生门巷口之处走进一名白衣书生,或者已然不能说是白衣,因为鲜血已然将他浑身染红。 “你们运气也算不错……这位……” 稍一迟疑,书生回头看向从边上走出的另外一名青年,轻笑道:“这时候还在抢人头……何必呢……” 第232章 败走,以及辽东之患 细雨深处,两名书生一前一后,一名手持短刀一名持长枪,在雨水浇灌之下,却是有些落魄。 只是二人白衣上沾满血渍,却又显得震慑心魂,特别是远处山上的那黑衣男子看到这一幕时,早已浑身哆嗦,慌乱之中,甚至连话都说不完整。 喃喃自语之际,尚不忘紧了紧衣襟,但因为雨水冲洗,以及之前的一番打斗,衣服早就破烂,无法敝体,故而显得有些冷。 然而这一切对于这将死的三十六名大汉,以及那位跪倒在地上的虬髯汉子来说,突如其来的这二人,却比时间任何事物都要美妙,即便他们如此狼狈,甚至完全不合儒生礼法。 望着将要烧及诸人的大火,沈无言忙大喝道:“不想当烤猪就快跑……李参将亲自开道,竟也不表现表现,给领导看看。” 沈无言这般一说,站在一边沉默不语,正在擦拭长枪的李参将顿时脸一红,低声苦笑道:“诸位快逃,外面的人已然被我二人杀光。” “外面的人已然被杀光……”老祖稍有恍然,望着这两位身体单薄的书生,顿时回过神来,立刻起身招呼三小队快速从小巷撤退。 风雨之中,望着三十六人尽数撤走之后,沈无言抬眼扫过那淡淡柳稍头,那位始终都未有丝毫动作的黑衣青年目光注视下,沈无言轻笑一声,随即大喝道:“这份大礼想来胡公子很喜欢……不过这二龙山还是不要待了……” 山崖之上,胡于明一身黑衣罩体,在这凄冷风雨之中稍稍有些哆嗦,大抵也并未是因为恐惧,更多的想来却是愤怒,以及那积存久已的羞辱。 只是愤怒又能如何?羞辱又能如何? 站在胡于明一边的随从扫过山下那两名青年,顿时恼火道:“公子现在明弓箭手射箭,看那二人还如何躲闪……” 胡于明只是干笑一声,接着又是一阵惨笑,然后摆摆手,轻叹道:“罢了……我们走……打不过还不能跑?” 那随从顿时一愣,沉声道:“那三十六人早已弥留之际,而今这两人不过是文弱书生,我等何须惧怕……况且辽阳城那位大人……” 胡于明扫了一眼广场上那两位书生,轻笑道:“那位大人便在下面……而今还多了个难缠的阎王……走,我们去关外……” “关外?”随从目光一沉,忙道:“公子以往最为痛恨那些蒙古人与女真人,他们欺压我大明子民……而今怎的要去关外……” 胡于明哀叹一声,随即背着手缓缓离去,只是苦涩道:“大明已然无你我容身之所……关外大抵还能活命……” …… 六月的辽东过了端阳后雨水便逐渐减少,转而来的便是那难熬的酷暑盛夏。 在这盛夏时节,辽阳城之中最有人气之处大抵便数茶馆,以及一间间的说书茶摊。 几月前二龙山上,两名白面书生并肩作战,斩杀恶贼强盗近百之事,而今已然成为坊间最为流行之事。 “话说那夜风雷交加……这一行辽阳大汉们竟然被那地龙算计中计……便在那说时迟那时快之际,两位白衣大侠横空出世,斩杀妖兵数百万……” 茶馆之内,诸人听着那说书老先生吐沫横飞,却是叫好声连连,时不时的掌声雷动,甚至还有跳起翻跟斗,耍剑斗刀之辈。 而对于坐在桌前饮茶闲坐的那白衣书生来说,这一切似乎与自己并无太多关系,随意扫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少年,轻笑一声,道:“思谦时间不多了……” 少年宋思谦顿时有些不耐烦,忙摆手道:“还有一段没听完……最后那黑衣地龙到底如何了……” 书生苦笑一声,忙摆手,道:“黑衣地龙当然被神仙降服了……” “哪来的神仙,两位白衣大侠都是人……”宋思谦小脸一瞥,一脸不信。 沈无言不由轻哼一声,道:“若是没有神仙,为何会有妖兵……而且斩杀妖兵数百万……辽东怕是也没数百万人……” 宋思谦却是不信,大声道:“先生骗人……你莫要烦我了……” 沈无言不由苦笑一声,无奈道:“你问问哪有学生这般与先生说话的……先生我可真是惯坏你了……的确没有数百万,充其量也就一百来号人……” 沈无言这般一解释,顿时引来诸位辽人不满,立刻回身怒视沈无言,那说书的老先生也微微皱起眉头,怒斥道:“你这书生懂什么,竟然如此污蔑白衣大侠……” 被这般一呵斥,沈无言一时语塞,只得忙起身抱拳行礼,道:“是晚辈错了……晚辈错了……” 看着沈无言这般,宋思谦这才得意一笑,轻哼道:“白衣大侠可厉害了……先生你不懂……” 沈无言点点头,沉声道:“是呀,先生是不懂……但先生可懂得你娘亲的手段……便是白衣大侠也不如……” 听得此话,宋思谦果然乖巧起来,随即十分听话的从长登上跳起,一脸不悦之色,稍有些失望,低声道:“那便回去吧……” 看着少年这般模样,沈无言也稍有不忍,苦笑道:“得了,你听完这一段……我过去转转就过来……” 说着话,沈无言留了银子,接着起身向着一边茶楼走去。 茶楼之上,小桌前坐着一名青年。 那青年面色如常,手中轻轻捻着一只碧玉茶具,看起来便极其不凡,却有价值连城之色。 沈无言随意坐在那青年对面,却也毫无顾忌,自己倒了茶便饮,接着淡淡道:“见过白衣大侠……” “沈先生何必说笑……”那青年面容平静,口中轻声应道:“阁下当真是不会喝茶……如此好茶竟然这般浪费了……” 这茶是否好茶,大抵大明再也无人比沈无言更有发言权,因为此茶名铁观音,是沈无言从多年之后未来带来的。 不过沈无言也不争,只是微笑道:“连喝茶这点小事,还要有如此多的负担……活着却是太累……” 青年顿时微微一笑,点点头,道:“沈先生这话说的是……只是……朝廷大抵不喜欢你这样的人。” 沈无言点点头,微笑道:“想来是不会喜欢的吧,否则也不会发配辽东……而今却过着这般苦日子,被恶霸欺压……” “这世间能欺压沈先生的恶霸,大抵还未出生……”青年稍有迟疑,他摇摇头,不住笑道:“原本还以为沈掌柜不是沈先生……而今看来,倒是我眼拙……” “沈掌柜与沈先生又有何差别,若是要我选,倒是希望是沈掌柜……这样倒是安生许多……”沈无言轻笑一声,随即又道:“李公子却也不比沈掌柜活的差多少……” 对面这位李公子,辽阳城李参将顿时苦笑一声,摆手道:“活的好不好,沈先生却要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女真部,始终都是个问题。”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沈无言淡淡一笑,道:“当年辽太祖耶律阿保机这般说……想来也是有道理的,只是那是建立在诸边衰落之时,而今却是没这事态。” 李参将点点头,随即抬头望向窗外,轻笑道:“二龙山一战,你也见识过明军边军的实力……便是如此士兵,如何与女真蒙古对敌?” 沈无言不由一怔,明军情形他还算熟悉,这些年却也极具腐化,除却东南早先由戚继光训练出的戚家军以及常年与倭寇作战之旅外,旁的士兵却是堪忧。 这几年在辽东之地却也稍显被动,大抵也是因为士兵建制问题,其中诸般问题无法解决,战斗力却是很难提升。 “府库之中兵甲早就破烂,但朝廷始终都未曾解决过这问题……军饷更是一个大麻烦,始终欠缺……” 李参将淡淡道:“而今大明的火器还是稍显陈旧,不过与蒙古部相比,还算比较有优势……其实也敢一战,只是还是缺银子。” 沈无言苦笑一声,道:“而今与蒙古部封贡便是在攒银子……有些事总是要忍一时的,你若是不愿忍……始终过不了这一关的。” 李参将摇摇头,道:“你却又不了解辽东这边的局势,蒙古部与女真部一东一西,出兵去打西边,东边来扰乱你,去打东边,西边毅然……然而你要是忍受,那便等于养寇,他们早晚有一天会做大,那时便再也无法对付。” 听得这位李参将言语,沈无言不由闪过一丝奇异,毕竟能看到这一层面的人,大明一朝并不多,而这位参将便看到,不可谓不是奇人。 沈无言忙问道:“那参将看此事当如何解决……” “朝廷而今的决策却也靠谱,结交蒙古部,东南开了海禁,缓解倭寇之患……却就能腾出手先解决了女真,接下来在一个一个收拾。” 李参将忽然又道:“只是这样却又有问题……蒙古诸部而今形势并不稳定,难免会趁着大明虚弱之时反咬一口……” 第233章 二龙山上的挑衅 “……蒙古诸部而今形势并不稳定,难免会趁着大明虚弱之时反咬一口……” 听着李参将的言语,沈无言始终并未做多的评价,而是抿着茶水,望着窗外街市,这兴旺的边境小城,有今天这般景象,却是不容易。 大抵战事一起,辽阳城便再无这般繁华,却也又不知多少无辜百姓会卷入刀兵战火之中。 大明并非不敢打仗,只是打仗劳命伤财,这几年面前才与民休息之际,百姓逐渐才得以安生立命,却突起战端,着实不合时宜。 以至于即便很清楚蒙古与女真实属虎狼,终究还会与大明一战,但始终还是保持议和之态,却也让诸位激进士大夫们心中愤恨。 好在朝中诸臣却也清楚这其中诸般道理,于是开了海禁,与蒙古封贡开马市,但这也已然是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许久之后沈无言才回过神来,轻叹道:“无论是否会打仗,练兵不能停,武器革新不能停……当年大明边防强大之际,何曾有过这些祸患,蒙古部躲避还来不及……所谓进攻便是最好的防守,那是对于富足之时,有几代积蓄若秦皇汉武时那般……而今大明百废待兴,却不能贸然开战……” 李参将摆摆手,摇头道:“练兵购置火器便要花银子,朝廷以民养兵却也却是良策,给朝廷省下不少银子,只是这样一来……一旦打仗,银子便又缺了……” 边军缺军饷之事,沈无言自然很清楚,当年戚继光打倭寇时也有这些问题,且还都是在富庶江南之地,而今这辽东之地,情况更加复杂。 沉吟一阵,沈无言应道:“当年在江南时银子可以找富商募集,而今在辽东方法便不能再用……毕竟辽东也并无多少富商……醒八客每年可以给边军支些银子,只是始终无法解决问题之根本。” 银子自然不是白白的出,当年在江南时沈无言出银子便得以获得诸般特权,而今在辽阳这般也是为此。 轻叹一声,沈无言继续道:“银子的事始终还是要朝廷来操心,想来开了马市以及海禁,却也能逐渐富足起来……只是这武器革新,以及军队训练,却不能再拖了。” 李参将微微点头,应道:“那位老祖练兵倒也有些手段……听闻宁远祖家世代为边军守将,想来这位老祖便与之有关吧。” 沈无言听得此话,不由一怔,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不由惊讶道:“老祖竟还有这身世……倒是没看出来……” 李参将轻笑一声,淡淡道:“你也无需这般转移话题,始终不会挖你的墙角……不过那位吴千户见过一次,颇有建树……” “吴志远?”沈无言忙道:“与之交谈过几次,却也是在下救命恩人……你若是要用他,便重用……保证不会错的。” 李参将微微点了点头,暗暗的记下这名字,片刻之后忽然又道:“这些天那收费……大抵也快要修好了吧……” 沈无言捏了一块糕点塞入口中,不由皱起眉头,道:“就是不如苏州的好……收费站,想来明日便能开始收银子了……每年能给朝廷贡献十多万两银子……” “是否有些与民争利……”李参将稍有迟疑。 沈无言忙摆手道:“这些个大商人却不同于那些贫苦老百姓,他们有的是银子,交出的不过是九牛一毛……或者一壶酒,或者一杯茶……况且他们以往也会交银子,而今没有了生命危险,却也合理……” 抿了一口茶,沈无言继续道:“二龙山是弟兄们拼了性命换来的安宁,而从二龙山通往辽东八城的路,却也是朝廷出的银子修建,收银子终归不算剥削……” 听沈无言这番话,李参将这才点点头,微笑道:“这般说来,却也是一件好事……” 沈无言笑道:“好事坏事始终都在于参将你身上……这笔银子你若是用来收妻纳妾,那便是坏事,若是用来与民休息,用来养战,则又另说。” 就在二人闲聊之时,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片刻之后一名虬髯大汉从楼梯上上来,停在沈无言一边,向着李参将一抱拳。 李参将扫了一眼这虬髯大汉,不由笑了笑,道:“何事如此急切……过了这些天,我倒是能将辽阳兵马交予你训练了。” 虬髯大汉神情严肃,也不与李参将多言,他低头扫了一眼只顾饮茶的沈无言,接着道:“二龙山那边……出了些状况。” “何事。”沈无言猛然抬头,接着又道:“地龙又回来了?” “这倒是……”李参将脸色微变,忙道:“你持我令箭,一旦打起来,便调兵……” 虬髯大汉忙摇头,道:“并非如此……而是一队女真商人,他们硬要过关……而且拒绝交银子……”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却也料到会有这事……毕竟而今与蒙古人开了马市,女真人自然眼红,那么……还是去看看。” 李参将点点头,应了一声,随即二人结账,向着二龙山而去。 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建,二龙山一路已然翻然一新,从辽阳城出城之后,到二龙山大抵只要半个多时辰。 二龙山上的山寨被焚毁之后,半数财物被胡于明带走,另外还剩余几万两银子的财物,便交由朝廷修建这二龙山关卡。 说是关卡不过是几间房舍,其中防卫却也森严,建筑极其阔气,倒像是在这二龙山上修建出了一条城楼一般,连接通往辽东八成之路。 凡过往商队,皆都要经过关卡官差盘点财物,根据整体价值交出一定税务,便算是关税,而蒙古客商税务计算,又另作他算,大抵也算公平。 而今这条以往被视作死亡之路的二龙山山道,至今却焕然一新,有朝廷接管,虽说也会交出些银子,但诸位客商还算满意。 马车还未行近二龙山时,便看到一条长队滞留在这条新修的官道上,不少客商从马车上下来,向着前方不断观望,甚至还有破口大骂者。 沈无言与李参将一行马车也只得被挡在山道前无法前行,于是只得下了马车。 下了马车,沈无言便听到一名客商不断咒骂,仔细听来,缘由竟是因为前方那名女真客商要强行通过,而被官兵阻拦,而今两边纠缠起来,竟然将道路堵住。 大概与几名客商了解情形之后,沈无言与李参将便忙着向着二龙山赶去。 大明而今与女真尚未有真正交锋,且女真也才逐渐兴起之势,却也无力与大明开战,虽说也有着一切挑衅,但终究还是小规模。 不过大明一直断绝与女真部的通商,若今日这情形从未发生过,因为女真客商本是无法进入大明国境的v。 如今这事发生,说大也足以上升至大明与女真部之间往来,说小了不过是一件小事,无非将那客商遣送出大明便可。 二人这般走着,半个多时辰后,沈无言才看到远处那一行长长的商队。 为首之人身着女真服饰,却是个光头长鞭大汉,一脸怒意的看着严阵以待的官兵,口中骂骂咧咧,大抵是想要动手。 防卫二龙山的卫队乃是三十六人之中的第一小队,而今出面交涉的则是辽阳城边军。 那女真大汉抬眼扫了一眼烈日,随即抹了抹光头上的汗珠,怒喝道:“老子今天偏偏就要过……为何那些商队能过,我便不能?” 那官兵却也丝毫不畏惧那女真大汉的挑衅,冷冷道:“过去的若非是大明商队,便是蒙古商队……阁下乃是女真部,不得过去。” “谁规定的老子不能过。”女真大汉口中吐沫飞溅,大喝道:“老子难道不是客商?” 官兵却也有些恼火,沉沉道:“阁下若是在这般胡闹下去,我便要动手抓人了……” “抓人?”女真大汉脸色微变,讥讽一笑,道:“就凭你们这几个小瘪三也敢抓人?……就是李成梁来了,也不敢动手。” 李成梁乃是辽东总兵,辽东边军无人不知李总兵威严,这些年他老人家为大明立下不世功勋,受辽东边军所敬仰,而今却被这狂妄的女真恶汉如此侮辱,岂能忍受。 那官兵顿时被这大汉激怒,猛然抽出刀便砍。 女真大汉猝不及防,猛然跳跃,总算躲过那突如其来的刀锋,但却还是被划伤了手臂,登时鲜血之流。 看到这一幕,围观的大明客商无不欢呼雀跃,一阵拍手叫好。 倒是那女真大汉身后商队一行几十人顿时冲上前来,一阵呼喊,立刻便将那名官兵围在中间。 官兵哪见过这场面,但却也丝毫不畏惧,愤怒到:“你等要如何……这可是在大明地界上,岂容你等放肆。” 这般一声怒喝之下,登时从一边冲出几十名弓箭手,早就满弓直指这些商队随从。 眼见一场打斗便要随之而起,围观的客商立刻纷纷躲闪,生怕伤及自己。 慌乱之际,却不知是谁陡然放出一箭,竟然射中一名商队随从,顿时那随从应声倒地,大抵是死去。 顿时一干随从怒火中烧,抽刀便向着那官兵砍去。 那名官兵见此状,连忙挥刀格挡突围,一边的官兵羽箭也随之放出,瞬间便又有几名女真人应声倒地。 第234章 辽东事 一时之间场面混乱不堪,而那名女真大汉却已然不知去向,剩下的只有一众倒地的女真人,身上被羽箭射中,早已倒地不起。 刚走过来的沈无言与李参将看得这一幕,顿时心中一沉,忙上前向着那愣在当场的官兵,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官兵并不认识沈无言与李参将,但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血腥场面,顿时头脑一阵晕沉,双腿竟有些发软,若非沈无言搀扶着,想来便要倒地不起。 李参将略扫一眼周围围观客商,沉声道:“来人……去将这些女真客商货物带到一边,将一众客商放行……” 一边说话,李参将将令牌亮出,顿时一众官兵认出他的身份,忙应了一声,随即按照吩咐去做。 围观者多为大明子民,看到这一幕,大抵是担心李参将会处罚那名官兵,忙纷纷上前解释刚才那一幕,说是女真人先挑起的事端,为那名官兵开罪。 李参将向着这些客商抱拳示意,随即将那愣在一边的官兵拖进一边的房间之内。 看着这一状况,沈无言始终未曾说一句话,除却叫人将这些女真人的尸体妥善安置一边,将车上货物简单查验一遍,另外便派出人去搜寻那名逃走的女真客商。 而今房间之内,李参将微微皱起眉头,沉声道:“沈先生如何看这件事……” 沈无言苦涩点点头,道:“显然是有预谋的……所谓的货物都是石头,总不能卖这些石头……现在还要看看仵作验尸的结果,一箭射中膝盖,都能射死人?” 李参将不由一怔,片刻之后才道:“女真部却是要做什么……莫非想挑起事端?他们可没这个实力……不过事情始终还是要防着些……” 沈无言轻笑一声,沉声道:“女真没这个实力,蒙古人却有这个实力,而今开了封贡,看起来两边欢快的贸易往来,实则做生意远不如抢的舒坦……” “这倒也是……”李参将轻叹一声,苦笑道:“这事却还要上报朝廷……却也不知朝廷打算如何处理……” 沈无言点点头,应道:“这终究还是要看朝廷的意思……不过想来以如今的事态,大抵还是要和平解决……战事还是避免为好。” 李参将微叹一声,接着又道:“若当真要一战,在下却也不惧他女真……不过却又要一番劳民伤财……” 二人谈话一阵,那官兵才逐渐回过神来。 沈无言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淡笑道:“不过杀了几个人,还不是你动的手……而且他们也打伤你了,纯属正当防卫,杀死人却也不为过,何必如此震惊。”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那官兵脸色顿时大变,惊讶道:“都死了……他们是女真人,若是挑起两国战事……我如何担待的起,可是要杀头的。” 听得此话,李参将不由皱了皱眉头,轻哼道:“挑起战事又如何?……出事我担着,我看谁敢砍你的脑袋。” 那官兵忙满怀希望看向李参将,旋即露出一脸失望,苦笑道:“阁下还是快些逃命……一旦女真铁骑来临,我怕无法再招待各位。” 李参将顿时一愣,沉声道:“你不认识我?” “阁下何人。”那官兵起身向着李参将一抱拳,苦笑道。 李参将忙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接着道:“在下辽阳城参将……我姓李……” 一听李参将之名,那官兵顿时扑通跪倒在地,哭诉道:“那人竟然敢侮辱李总兵,我一时气不过……才酿此大祸。” “好了,我都知道了。”李参将拍拍官兵肩膀,沉沉道:“不就杀几名女真人,以后还会杀更多……这些个蛮夷之人欺我大明子民也不是一次两次,如今如此跋扈,却也该给他些颜色看看。” 一边的沈无言忙点头,道:“那些人手中随身携带的便是利器,想来是有预谋而来……说起来你倒还立了一大功。” 李参将淡淡一笑,道:“值得嘉奖,只是胆子小了些……你却要记住,辽阳城的边军,凡事始终有我来给你们撑腰,即便我不够,还有李总兵。” 接着又扫了一眼门外过往客商,李参将继续道:“今日的事你且担待着些……先回去好好休养几日,待一切查清我会在找你。” …… 二龙山官兵与女真客商拼杀一事,很快便在辽东一带传开。 女真部内哗然一片,几日之内,便有部落首领聚兵准备攻打辽阳一事。 不过这事在辽东诸将看来,却也并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女真部而今对大明来说不过是一只蚂蚁,只要想去踩,随时都可以动手。 无非还是忌惮蒙古部会趁势进攻,以至于事情一直拖着,只得交回朝廷等待圣断。 朝堂之内。 皇帝朱载垕微微闭起双眼,目光之中流露之感,能看出他极其疲倦,只是每日朝会却是祖制,始终是不能违背的。 略一扫过群臣,皇帝沉声道:“诸位,可有事启奏?” 话音一落,鸿胪寺卿李元缓缓走了出来,他微微低下头,道:“辽东辽阳城二龙山一带,女真客商擅自入境,与我大明边军起了争执,最终死七名女真人……” “擅闯我大明境内,被边军斩杀,这本就合情合理,有什么问题?”朱载垕微微皱起眉头。 李元接着道:“若是如此便也罢了……但女真部现在问我大明要人,说是边军刻意枉杀女真百姓,要我大明赔款十万两白银……” “赔款?”朱载垕不由一笑,淡淡道:“女真部都敢来趁火打劫了……诸位爱卿如何看?” 这般一问,早就跃跃欲试的兵部尚书谭伦立刻站出,他身兼蓟辽总督,辽东诸事也都归他所管,所以此事他早就知晓。 而今得以奏报,顿时恼火道:“女真部实属挑衅,这些年我天朝为之宽容,却是让他长了本事……实属该打。” 这般一说,倒像是一名大人训斥孩子一般,顿时引来朝堂之内一片笑声。 很快便有户部尚书站出,奏道:“而今朝廷逐渐才恢复元气,若是这般出战……实属不利……和之利,远胜于一战。” 这般一说,顿时又有内阁次辅郭朴站出,辽东能平静,他却有莫大功劳,而今战端又起,却也心急如焚,忙道:“女真部终究不过是小角色,他之所以敢如此,多半还是有蒙古部在背后……而今大明才与蒙古部封贡,贸然开战,难免让他人捡了便宜……” 这一言,却是让诸臣不住点头,朱载垕也应了一声,随即摆手道:“高阁老如何看……” 高拱始终都未曾说话,直到此时问起,才轻声道:“我却听闻是这事背后另有隐情……二龙山上建起了一道关卡,问过往商队收银子……这事,蓟辽总督大抵有所耳闻?” 话语一出,场中又是一片哗然,臣工之间窃窃私语,无不是对这行为抨击贬斥。 谭伦心中不由一沉,随即忙解释道:“辽阳城出银子平了二龙山的匪寇,又重新修建道路……所以建造关卡收银子,大抵也说得过去。” 高拱轻笑一声,道:“辽阳城出银子……我怎的听说是沈无言出的银子……” 沈无言这名字已然在京城消失许久,但诸位大臣却对这名字并不陌生,而今被高拱提起,诸人又各有各的想法。 其中有喜有忧,诸般不一。 而对于独坐龙位的那人,却心中不由一紧,但始终并未表现太过关切之势,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事情的根源到底在何处?” 这般一问,场中顿时寂静,却是无人应答。 直到片刻之后,谭伦才上前道:“此事请陛下给臣一些时日去查清在报……” “准了。”朱载垕沉声应了一声,随即继续道:“还有何事……” 一边的高拱微微皱了皱眉头,但见陛下并未多言,便只得作罢,只得站在一边等待退朝。 …… 朝会结束。 高拱并未急着走,而今找到司礼监掌印陈洪,简单交代几句之后,才急匆匆的向着内阁而去。 乾清宫之内。 皇帝朱载垕似乎对于今日朝堂之上的事并无太大兴趣,怀中搂着******,却也欢心无比。 只是站在一边的陈洪却始终面色阴沉,直到一直舞曲结束后,忙上前,道:“陛下……” 朱载垕稍有怒意,只是对方毕竟是近臣,平日里也忠心耿耿,所以便不好多言,只是沉沉道:“有事便说……” 陈洪忙应了一声,道:“今日朝会上高阁老提到过沈无言……这事陛下怎么看……” “朕能如何看?”朱载垕顿时微怒,接着轻声呵斥道:“朕看那沈无言不过是个贪图钱财的市井小人,陈公公却要多劝劝高阁老……沈无言已然被打败了,再也不能威胁你我……” 听得此话,陈洪不由面露失望之色,只是看着皇帝一脸怒意,却也不敢再多说,只得摇摇头,旋即告退。 第235章 京城三两事(上) 文渊阁。 高拱面色微怒,望着手边上的这一队公文,轻哼一声,怒道:“陛下而今当真是连朝政丝毫都不过问了……” 阁子之中只有两人,另外那名小胡子俊朗男子一直伏案书写些什么,听得此话,只是淡淡一笑,道:“陛下却也不是惫懒之人……大抵还是有旁的缘由。” 高拱轻哼一声,怒道:“什么旁的缘由,无非还是因为那妖女……陈洪这事倒是办的妙,而今将陛下迷的鬼迷心窍。” “高阁老说话还是注意一些……”俊朗男子不由皱了皱眉头,轻声道:“不过陈公公却也有些问题,不过那武姑娘的来历却是值得推敲。” 高拱本欲发怒,但听得对方下面这句话,不由沉声道:“太岳此话说的在理……想来以陈洪那点手段,却也寻不来这女子。” 所谓太岳便是内阁大学士张居正的字,而今在内阁之中除却他尚被高拱看在眼里,旁的人大多都被排挤出阁,一时之间阁中却也不甚景气。 此时听得高拱此话,张居正忙点头,道:“那高阁老看谁有这个手段?” 高拱顿时皱起眉头,从当年的太子讲官混到如今的内阁首辅,连以权谋著称,名震一时的徐阶,也不是高拱的对手,却能显现对方实力所在。 当年沈无言在京城之际,便被高拱所算计,直到如今沈无言也只得留在辽东,不得越过那境地。 沉吟一阵,高拱轻声喃喃自语道:“而今朝廷之中有心之辈却也不多……冯保……这太监一直都与我有故,莫非是他?” 冯保自从高拱入阁之后多年未曾进阶半步,始终都存在于司礼监秉笔,当年便是因为高拱出面干涉,才由陈洪取代了他的掌印位置,故而二人嫌隙极深。 张居正却是一笑,淡淡道:“冯保哪有这功夫……何况冯保与陈洪向来不和,难道冯保还会将这功劳让给陈洪?” 高拱点点头,忽然又道:“那……朝廷之中还有何人有这等想法?” 张居正轻笑一声,随即卷起书卷,淡然道:“阁老为何不相信此事是陈洪他自作主张?……以陈公公的才能,以及对陛下的了解程度,这些事自然轻而易举……” 一时之间高拱愣在当场,望着远去那锦衣儒袍男子,他张了张嘴,始终无法说出话来。 这张先生才华远非看到的这般简单,这些年来对方隐忍不发,但高拱却很清楚对方的实力,绝非朝中这些酸腐儒生可比。 而今听对方这一席话,心中顿时有些不悦,但左思右想,又愈发觉得对方所说有理,于是对那位曾经忠心与自己的公公,顿时心生厌恶。 “好你个陈洪……老夫能捧起来你,便就能将你踩下去……” …… 西长安街上。 张居正走出皇宫之后,并未急着回家,而是转而向着街上岳云酒楼而去。 大抵也有几年未曾过来过,上次来时还是应了那青年之邀,而今来此却又有诸般感触,毕竟物是人非,想来心酸还是有的。 踏进楼中,随着伙计指引之下,走进一间小阁之内。 房间之内早已准备简单的酒菜,座前那须发近白的老人好像并未察觉有人进来一般,依旧自顾自的大口饮酒,大口吃肉。 张居正笑了笑,随即坐在那老人对面,道:“何先生身体依旧如此健朗……却不知这次来京城所谓何事……” 这位何心隐何先生早年赋闲在家,而今却是无官无职,但了解他的人都知晓,这样一个闲散的老头,却始终并非如此简单。 当年严嵩在时,便是这位老人简单的出谋划策,加之那位青年的阴谋诡计,还有便是徐阶的一番迎合,最终将强大到不可一世的严党铲除。 之后徐阶在朝,大抵又不顺了这位心学传人何先生的意,于是暗中指使门人对徐阶弹劾,虽说并未有真实效果,却也让徐阶一阵担忧。 自从徐阶致士,何心隐也有几年未曾来京城,大抵自从那位沈先生离开之后,他便也无心过来,想必已然在家专于著书。哪成想,而今又来到京城。 看着这位来历斐然,且极其厉害的老人,张居正缓缓饮了一口酒。 何心隐面色倒是如常,又吃了几口菜,这才道:“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看着当今陛下这般堕落,却是心中颇为忧愁。” 张居正不由苦笑,道:“陛下不参朝政,大抵也是一件好事,毕竟高阁老与诸位臣工也未曾殆政,百姓生活安乐,国事也无强大外敌……有何不可。” “却是有诸般不可……”何心隐顿时轻哼一声,道:“高拱虽说有些学识,但与张先生想比,却又相差甚远……而今朝廷虽说稍有恢复,但显然弊病百出……勤奋劳作,与有技巧的劳作,始终还是不同。” 张居正摇头,道:“高阁老任用王崇古与蒙古封贡,潘季驯治水,殷正茂平叛乱,莫非这些何先生都看不见……在下却是读过几本书,但却也不敢与高阁老相比。” 何心隐轻笑,道:“怕并非不敢比……而是怕比起来,那位高阁老又生气吧……” 张居正听出何心隐讥讽意味,却也不愿与之多言,此人性子便是如此,他若是愿意这般说,如何强辩也是枉然。 沉默片刻之后,何心隐又道:“高拱此人的确有才能,只是太过贪权……而今陛下不务政事,倒是让高拱一人捡了便宜,位居首辅,却又执掌吏部,大明而今姓什么都是问题。” 张居正轻摇头,苦涩道:“何先生若是再这般胡言乱语,在下便要告辞了……” 何心隐并未理会张居正此语,而是忽然问道:“阁下是否熟读圣贤之道……心怀天下,欲为国为民。” 大明士子大多都有此胸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然而能做到者却又是少数,但一旦如朝为官,无论大小,却也能尽心尽责。 此时经何心隐问起,张居正毫不犹豫,道:“圣人训示不敢忘……在下愿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为国为民自然不在话下。” 何心隐微微点头,淡笑道:“既然如此,阁下为何不取高拱之位而代之……大明若就此而下去,终究是要亡国的。” 大明存弊久已,嘉靖一朝将此弊显露出来,致使南倭北虏之患,到隆庆时国库空虚,每年入不敷出,却是有亡国之势。 未等张居正说话,何心隐继续道:“大明而今便需要一位扶大厦将倾之人……阁下为何不愿担此大任,莫非担待不起?” 一时之间,张居正语塞,许久之后,才沉沉道:“先生之话定然铭记于心,只是高先生……罢了,此事休要再提。” 看着张居正此态,何心隐顿时大笑,旋即吃菜喝酒,直到酒足饭饱之际,才忽然又道:“辽东而今将要大变……怕是将要起刀兵呀。” 此事张居正也早有预料,沉吟一阵,忙道:“那人在辽东,我便不担心……倒是怕陛下对那人不利。” “天高任鸟飞,陛下与高拱将沈先生放到辽东这片广阔天空,想要在牵制,已然是没有办法了……”何心隐长叹一声。 张居正摇头,道:“却也算不得任其飞……始终还有江浙的亲人牵制……沈公子大抵也难以振翅高飞。” “一旦辽东起了刀兵,那时却也只有沈先生能止祸,便不会再怕朝廷牵制……不得不说这位沈先生,当真是机关算尽。”何心隐遥望北方,许久之后,才轻笑一声。 这一番言语虽说颇有指责意味,但让人听来,无论如何都有羡慕以及赞赏意味。 张居正顿时好奇道:“辽东再不济还有李成梁……莫非此事非要如此难办?” 何心隐懂他的意思,以李成梁的辽东铁骑,足矣横扫辽东无敌手。 “辽东铁骑在强大,却也是要军饷的……朝廷如今很缺银子,大抵京城官员这几个月的俸银也都是东拼西凑而来……打仗却是太费银子……” 听对方这般一说,张居正顿时心惊,国库缺银子,这事知道的人并不多,想来经过这半年调整之后,便能补了亏空,哪成想这位何先生已然知晓内情。 却也来不及询问对方如何知晓这些朝廷内情,毕竟对方门下弟子遍布京城,知道这些却也不为过,而辽东军情又尤为重要,不禁连声问道:“沈先生又能如何解决此事?” 何心隐摇摇头,微笑道:“这自然是要去问沈先生……不过银子对他来说,仿佛从未是个问题一般。” “这倒是实话。”张居正笑道:“当年一手丢出几十万两银子给朝廷,沈先生却也舍得,后来又卖了铺子出银子给兵部……徐渭还在刑部大牢吧。” 话锋忽转,何心隐脸色微变,片刻之后才点头,道:“文长误杀了妻子……却是犯了死罪,若非李春芳担待着,怕早就被斩了。” 张居正并未在多言,而是继续喝酒,一阵之后,才道:“何先生打算何时离开京城……” “大抵也要等沈先生回来……”何心隐望着窗外,微叹道:“他回来,我便能安心……不过张先生若是一直都这般甘当高拱下手,我却也……” “早些离开,朝廷能平静几年并不容易。”张居正缓缓起身,接着转身离开。 第236章 京城三两事(下) 依旧在桌前饮酒吃菜的何心隐似乎并不在意对方言语,只是抬头看了一眼远去那俊朗男子,轻轻笑笑,接着继续饮酒。 京城闲暇,只是对于居住在西苑附近的那位高阁老来说,休息大抵是世界上最奢侈之事。 即便此时已然归家,却依旧还是有诸般公务要繁忙,不过他始终十分乐于来做这些事的,因为这些事本该皇帝来做,现在却是他来做。 粗略扫过几张奏折之后,却是有些心烦,索性丢在一边,走近湖心亭之中望着湖中鱼儿,片刻之后才缓过神来。 “沈无言呀沈无言……你竟连陛下都能蒙混过去……陈洪却也是……” 提及陈洪,高拱不由皱起眉头,沉声道:“去叫孟冲过来……” 孟冲时任御马监太监,这些年倒是与高拱走的颇近,大抵还是因为这位孟公公善于逢迎,以至于一向看不起太监的高拱,却也对这位孟公公极其优待。 吩咐过后,没有太久时间,孟冲便从一边跑了过来,一路小跑,眼神之中尽是虔诚之意,倒像是见到皇帝陛下一般。 回首看到孟冲这番作态,高拱十分受用,满意的点点头,随即将孟冲搀住,忙道:“莫急……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叫你过来闲坐一会。” 听得此话,孟冲愈发激动,点头哈腰,连声道:“早就等在一边,大抵也感觉到阁老今日要找,所以……正巧就过来了。” 高拱自然知晓孟冲等在一边,且并非今日如此,每日散朝之后,无事之时,孟冲便会在府上等待,只要自己叫,他便立刻会到身边。 虽说知道这些,但高拱听着孟冲之言,始终还是欣喜的,至少比起那位擅作主张的陈洪要好许多,却又不在话下。 微微摆摆手,高拱将孟冲安置在石凳上,淡笑道:“御马监却也劳累……你这每日奔波而来,却是不容易,下次便不用这般了。” 一听此话,孟冲脸色大变,顿时跪倒在高拱脚边,呼喊道:“小人哪做的不好,阁老尽可说出,但莫要赶小人走……” 孟冲身为御马监太监,其实完全不必对高拱这般,且跪拜之礼也无需,所以看到对方这般,高拱面上虽说急切,但心中却很是欣然。 他忙将孟冲搀扶起来,轻声责骂道:“你这是做什么……老夫也未曾多说什么,不过是怕你劳累……罢了罢了。” 孟冲抹了抹眼泪,不由拱手,道:“小人还以为惹了阁老不开心……这般说小人便放心了,不过能这般与阁老说说话,什么劳累都不在话下。” 高拱顿时大笑,接着道:“既然如此,那你三天过来一次……毕竟即将要成为司礼监掌印的人,却也没这些时间才是。” 孟冲起初尚有不愿之色,但听得下半句之后,恍然一阵才回过神来,惊声道:“阁老说要让小人……司礼监掌印……” 司礼监是十二监中权利最大之所,而司礼监掌印又执掌司礼监,权利并不低语内阁大学士,却也算位极人臣。 故而听得此话,孟冲难免会如此震惊。 毕竟想进司礼监已然极难,而若是想要成为司礼监秉笔,司礼监秉笔不定额,却又要熬资历,以孟冲资历,大抵此生也没有成为掌印的资格。 而今却有这等几乎,他自然这般惊讶。 高拱忙打断他的话,轻声道:“你也无需这般,而今陈洪尚在任上……这老狐狸却也难对付,当年即便严世蕃也未曾讨得半点便宜。” 这些孟冲自然明白,但他更明白的是眼前这位高阁老的能力,当今陛下若非没有他的帮助,大抵也无法成就帝位,且身为帝师无论如何也不是陈洪可比。 当年陈洪若非高拱帮忙,大抵也难以坐稳掌印之位,而今高拱想要除掉他,想来也并非难事。 不过高拱既然能将话语说的如此透彻,想来也是有了一定把握,与自己这般说,想来也是为了试探自己是否忠诚而已。 明了这些,孟冲很快便将心中那份激动隐藏在心中,随即一脸忧愁之色,忙道:“陈公公却是厉害,这些年陛下也时常听之任之……” 高拱轻哼一声,冷笑道:“陈洪用那妖女蛊惑陛下,而今却又想霍乱朝政,岂能让他这般猖狂……” 简单的几句话,孟冲便听出高拱与陈洪之间的嫌隙,于是也简单的说了几句话,立刻让这嫌隙又大了几分,却也如此自然而然。 看着高拱如此恼火,孟冲赶忙道:“阁老英明如此,陈洪却敢这敢这般拆你的台……与陛下作对,这不就是找死吗?” 高拱不由扫过孟冲,心中顿时对这位听话的小太监又多了几分喜欢,道:“陈洪如此不知死活,我却也救不了他。” 二人这般闲聊时,天色已然不早,派人将孟冲送走之后,高拱又去了另外几人住处。 这些人大多都是他的学生,而今时任六科廊的言官,要么就是御史之流,之后又去了一趟都察院左都御史府上闲坐一阵,这才回府。 这简单的一两件事就这般悄然而过,而对于深处宫中的陈洪来说,一切都不知所以然,他知道的是陛下如今愈发宠幸这位武姑娘,而自己能得到的赏赐也愈发多。 这般想着,便也就无需在意外面的那些风吹草动,甚至有时认为这大明还有何人能让他放在眼中。 只是想法固然是好的,却很多时候并非就这般去发展。 六月底。 御史徐因上书弹劾陈洪收受贿赂,强取豪夺,独霸一方,纵容亲属纵横乡里。 此奏疏一上,陈洪丝毫没有放在眼中,简单的交待几名亲信,很快便将此事压了下去,而徐因也因为无事生非,而被革职。 接下来又是一阵平静,大抵陈洪已然忘却之前有人弹劾过自己,一夜之间,便有十多名御史上书弹劾自己,其中不少证据确实。 当得知这一切时,深处宫墙之内的陈洪才发觉灾难来了,于是稍稍平静之后,梳理清楚这其中问题,他便发觉一个问题,这些御史大多都与那位高阁老有某些关系。 这般一盘算,陈洪顿时大惊,慌张寻找手下去着手此事。 然而一切都晚了。 乾清宫之内,陈洪手捧那一纸奏折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瞬间崩溃。 歌舞美女早就撤去,皇帝朱载垕深深的注视着眼前这位太监,曾经对自己忠心耿耿,听之任之的忠实奴仆。 “勾结方术道士……陈洪,你却是有本事呀。” 先帝便是因方术道士而崩,朝廷也多半是因为他崇尚方术,而不理朝政,以至于朝堂霍乱,名不聊生。而今朝堂逐渐才恢复声色,便又有人勾结道士,岂能容之? 陈洪自然明白这其中道理,只是让他想不通的事,自己与那道士交往,怎的会让朝中的这些言官们知晓。 正迟疑之际,皇帝又大声呵斥道:“那道士还是蛊惑先帝那道士的师弟……你说,有何企图。” 这却又是一句诛心之语,陈洪顿时趴伏在地,苦涩道:“奴才知错了……陛下饶命呀……” “饶命?”朱载垕讥讽一笑,怒喝道:“来人,将陈洪拖出去……” “陛下……”陈洪自然知晓拖出去做什么,无非是打板子,这些锦衣卫尚有一部分是当年黄锦的人,自己将黄锦算计查办,这些人必然怀恨在心。 而今自己落在他们手中,岂有活命之理,于是忙上前抱住皇帝大声哭诉。 看着这位忠实的奴仆这般哭诉,朱载垕也稍有心软,于是轻叹一声,无奈道:“你这奴才……当真不让朕省心……你辞官回乡修养去吧。” 这大抵已然是最好的结果,以那些御史言官们的想法,想来是要给他加上一个谋逆大罪,凌迟却是逃不过去了。 陈洪不认为自己有沈无言那般有如神助,能在谋逆大罪之下尚能托生,而今能活命,却是极好的。 他微微低下头,轻叹一声,随即点头,道:“谢主隆恩……谢陛下不杀之恩……” 孤寂的乾清宫内,望着那远去的身影,朱载垕稍有些愤怒,只是回身看到那美妙少女时,却又将一切愤怒挥之脑后。 少女看了一眼远去那太监,轻笑一声,道:“那位是……” 皇帝低叹道:“陈公公,也算是宫中的老人……” “他犯了什么错……”少女忙问道。 皇帝摆摆手,道:“倒也没犯什么大错……只是想来高先生不喜欢……那便让他回乡养老去吧。” “哦……”女子应了一声,忽然又道:“那不如换成孟公公……御马监的孟公公待人倒是客气……” “孟公公不是司礼监秉笔……若是让他当掌印太监,怕是会有人不服……”朱载垕摇摇头。 女子皱起眉头,忽然又道:“那便说是高先生的意思……总没有人会不服高先生了。” 朱载垕不由大喜,片刻之后拍手,道:“这倒是个好主意……那便如此去办……来人,传旨……” 第237章 五花马千金裘 隆庆四年夏,京城没有什么大事。 除却司礼监换了掌印太监之外,另外一件备受京城官员们关注之事,大抵便是女真部在边境的作乱。 其实这些年女真一刻也未曾停歇过,只是都是些小动作,掠夺一番边镇,挑衅大明边军,旁的大事却也没有。 像月前那次女真客商与大明官兵起了冲突之事,却是第一次发生,后来边军与女真客商大打出手,当场射杀七名女真商人,却也算是一件在辽东反响极大之事。 不过对于辽东总兵,以及更高的一些官员,甚至朝廷之中都对此事并未有太多言语,倒是女真部始终不依不饶,要大明给个解释。 不过这些事对于沈无言来说,都是些小事。 自从挤走了张全,平定二龙山之后,辽阳城的醒八客便逐渐开起。 这几个月本该有的休市也逐渐被废除,大抵也是因为醒八客的规模逐渐做大,无论是大明的茶叶已然可以源源不断的供应,休市自然是无需了。 不过另有一点遗憾的在于,而今能源源不断供应的也仅限于茶叶,至于丝绸瓷器,以及其他诸般物品,却一时无法做大。 香坊之内,沈惟敬一脸恭维的看着沈无言,许久之后,才苦涩道:“沈先生这生意才做大……就要抛弃小弟,实在是有些……” “都说了很多次了,不是抛弃你,而是战略合作……这样能挣更多的银子。”沈无言皱起眉头,苦涩道:“让你去搞物流……哦不,运输……有何不可,每斤货物给你提成一钱银子,你只赚不赔……” 沈惟敬一脸茫然的看着沈无言,摇头道:“从大明路途遥远运来茶叶丝绸……终究是要马车的……我从哪来如此多的马车……” 这般一说,沈无言也是一愣,心中暗叹,大明也没有汽车火车飞机,这般来说却也是个问题,辽东之地也只有马车能到达。 略一沉吟,沈无言忽然道:“你大可将这香坊关了门……苏州的香坊也能值一些银子,我可以在借给你一些……” “沈先生且来算这一帐,莫要说马匹价格,便是马夫,随行的随从……这一路上的花销……本钱便是个极大的问题……”沈惟敬一脸苦涩。 沈无言怔了怔,片刻之后,无奈道:“醒八客才在辽东八城开了铺子……新茶也才到,却也没银子了……你可以找其他商户融资……” 这般一说,沈无言顿时欣喜万分,忙道:“这般来……你可以成立股份制运输公司,以后辽东这些富商们都可入股……这样一来便有了银子。” 听着沈无言所说之语,沈惟敬一脸茫然,即便他对经商极具天赋,凭借着一名落魄混混,成就为今天这般辽东富甲一方的大商人,想来是不容易。 然而此时听着沈无言所说,他却又如何想不甚明了,无奈之下,只得连连点头,直到最后才摇头,道:“沈先生在说什么……” 沈无言愣了愣,他自然知晓而今自己所说这些沈惟敬无法明了,于是说完一遍之后,又解释道:“便是如今你先成立了这个货运商行……但是没有银子购置马车,所以便要找其他富商合作,大家一起出银子……然后按照出的银子多少给他们一定股份,按照此股份给他们分红以及利息……也就是每年商行赚的银子,按照一定数目分给他们……” 听着沈无言的解释,沈惟敬总算明了一些,微微点点头,忽然又摇头,道:“这些富商又怎会将银子给我……” 沈无言轻笑一声,道:“这便要沈老板你来造这个势……想来你极为擅长的。” 沈惟敬片刻之后才点点头,望着窗外繁华街市,心中已然有了几位目标,那些个山参药材商人虽说吐了吧唧的,但却极其精明,而且腰缠万贯,便是最好的人选。 这般思定之后,沈惟敬便应了一声。 拜别沈惟敬之后,沈无言便回到铺子之中。这几个月茶叶卖的却是厉害,在辽东其他七城之内,也并未受到任何阻挡,便成功入主,成为而今辽东最大茶商。 想来这其中便有朝中之人的帮助,除却那位谭伦谭总督之外,想来辽东总兵李成梁也暗中襄助,大抵也是因为当年在京城的诸般事物。 对于这些事,沈无言也安然承受,毕竟当年自己付出的也不少,前后几十万两银子都丢了出去,他们也并未少拿。 说起来,无非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之事,只是这些人更加讲仁义一些罢了。 所以在辽东开茶庄沈无言并未有丝毫畏惧,直到将一名龟缩在辽阳城内的小铺子,开到如今这般辽东最大茶庄,也只是几个月的时间。 不过这铺子却也并非这般全然无事,除却之前与沈惟敬商议的运茶问题之外,便是与蒙古客商之间的诸般问题。 因为大明只对蒙古客商开了马市,所以蒙古客商购置而来的茶叶还要贩卖给女真等部,这样一来自然会加价,也是为了赚银子。 当年茶商并未若如今这般规整,只有沈无言一家,自然有诸般选择,且当年的茶叶质量极差,以至于价格也参差不齐。 一部分蒙古客商见茶叶价格突涨,便有诸般怨言,以至于会与店中伙计发生冲突。 铺子之内多半是辽民,这些年与蒙古人本就恩怨极深,而今又有蒙古客商无礼,自然难免大动干戈,却是闹得不欢而散。 起初这事却也不多,沈无言也时常能出面调解一二,只是日子久了,这事便越来越多,甚至每日都会有那么几出。 虽说一两名客商对于茶庄并不会有太大损失,只是让其他客商看来却又有不好的影响,以后若是另有大茶商来辽东,却是一大致命危险。 总结而来,醒八客茶庄始终缺的还是那份竞争力,即便如今辽东仅有沈无言这一家茶商。 只是这种成功始终是可以复制的,但凡在出现一家若当年周家,又或者是得月楼这般的大豪商出手,便可与醒八客分庭抗礼。 谁都能从大明运茶叶来辽东贩卖,也能占据店铺拉拢蒙古客商,无非是价格问题而已。 即便如今并无这样一家客商,沈无言凭借着自己突起的实力,将所有小茶商排出辽东,难免有一天会有一样的遭遇。 这般思虑着,沈无言不由有些无奈。 茶叶本就是一种普遍之物,想要创新已然极难,无非是用一些小手段拉拢住客商,实质上却并无任何效用。 这一类物品无非有着足够多的银子,能应付各种各样的富商来此竞争,另外一点便要依靠货物的通达速度,保证供货速度。 而最为重要的一点却在于内部的管理,对于这一套现代化的管理手段,对于沈无言来说,始终都是软肋,当年江浙一带的茶庄运作却也因此无法做到整个大明。 如今虽说已然开遍辽东八城,但若真要在继续扩张,却又是极难,且制约性极强。 一旦大明与蒙古起了战事,马市势必是要关闭的,那么这些茶庄便没了营生,只得关闭。 所以这看似繁荣的背后,却是有诸般问题。 走在辽阳城街市上,沈无言心中始终无法平静,醒八客可谓蕴含着他巨大心血,而今虽说开的很不错,但其中却存在致命弱点。 只是明知道这些是弱点,但他却并无任何补救办法,以至于只能干看着茶庄这般开起,又不知会在某年某月再次完蛋。 当年关了江浙一带的铺子,却也是下了巨大决心,大抵也是因为有信心在辽东重新开起,而今却又有这诸般乱象,实在心忧。 这般心想之际,却是走过了那间名叫西园的豪华酒楼。 就在沈无言将要走过之时,忽然听到从二楼传来的一阵呼喊之声。 “沈先生……沈先生快上来坐……” 声音极为熟悉,沈无言忙抬头看去,便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 于是顺势拐上二楼,便看到那位穿金戴银的中年男子。 向对方一抱拳,沈无言淡笑道:“原来是张掌柜……何时来的辽东……” 此人便是当日被沈无言挤出辽阳的茶商张全,而今虽说并无当日那般光鲜,却俨然一副富家老爷打扮,与当年商人已然是两样。 张全略一打量沈无言,忙腾出位置,含笑道:“张掌柜……已然是过去的事了……而今在宁远买了宅子,生意已然搁置……不想再做了……” “这倒也好……”沈无言微微点点头,淡笑道:“而今该叫张员外才是了……” 张全慢摆了摆手,随即招呼小二,道:“小二上酒……在点些好菜……” 那小二晃悠着走过来扫了一眼一身贵气的张全讥笑道:“前些天才当掉了那匹五花马……你还有什么能典当的?” 张全尴尬的扫了一眼沈无言,见对方并未在意这边的事,顿时心中稍一舒缓,然后将身上披着的裘皮丢给小二,道:“我这裘皮可值千金,快去将美酒献上……” 第238章 二度梅(上) “我这裘皮可值千金,快去将美酒献上……” 望着窗外的沈无言始终都在听着这边的对话,所以当张全说出这句话时,大抵已能猜到对方而今的境遇,想来不会太好。 否则也不好当了马匹,而今为了喝酒又要当掉随身的裘皮。 天边云卷云舒,沈无言伸了个懒腰,忽然回头微笑道:“张……张员外当真不愿在继续做生意?” 张全愁苦一笑,无奈道:“却也没有了这兴致……拼不动了……” 沈无言抿了一口酒,淡淡道:“可以给阁下指一条明路……你若是愿意去做,那便做下去……” 听得此话,张全目光之中顿时露出一丝喜悦,但很快又沉寂下去,满是皱纹的额头上轻微的触动,眼神之中露出一丝不甘,最终只得化为一声叹息。 “罢了……而今这一把年纪……还能做些什么……” 沈无言笑了笑,只是道:“而今辽东正好通商,有源源不断的关外山参以及药材,在辽东本地或许算不得什么奇珍,但一旦运到大明内地便价值不菲……” “这生意以往本就做过……大抵也却是效益不错,只是这往来之际,又实在耗时耗力,劳心劳神……” 沈无言点点头,接着又道:“有一个朋友近些天准备筹划一间专门搞运输的商行……大抵每运一斤货物,给他付出一钱银子……” 这般说着,沈无言明显能看到张全目光之中的惊异,以及那无限的期待。 于是沈无言继续道:“张员外只需在江浙一带开好铺子,等待着货物从辽东送到铺子之中,然后如何售卖……这便要看你自己……” “这却不是什么问题,辽东的这些山货的确在江浙价值不菲,颇有油头……”张全立刻应了一声,随即道:“这倒是个好生意……” 沈无言点点头,淡笑道:“大抵也只是一条建议,却也不能保证一定会赚……张员外还是自己思量好了再做……” 张全顿时面露苦色,摇头道:“想法固然不错……只是……只是在下而今已然没有多少银子……却是难办……另外这一行也要在辽东找一名采购货物的,我却也没有……” 沈无言心中顿时欣喜,这便是他期待的,于是忙道:“既然如此……那你我可以合作……银子在下可以替你垫付,以后你在逐渐还给我……” 张全沉吟一阵,心中暗自盘算,既然银子都是对方出,那么是否能赚银子都无妨,至少也能找些事去做,不至于如此无趣。 “那便如此说定……只是这生意该如何去做……而今我这可是孤家寡人……” 沈无言笑了笑,道:“你去苏州之后,可以去大儒巷找一家叫醒八客茶楼的铺子……掌柜的叫月儿,稍后我会修书一封,你带着回去交给她……” 稍一沉吟,沈无言继续道:“铺子伙计筹办诸事,都会由她来安排……当然这店铺的掌柜是你,赚的银子你我分便是。” 听着沈无言这般说,张全顿时欣喜万分,暗想着这却是一件极好的事,眼前这位沈先生倒也不计前嫌,果然是个老实人。 这般想着,张全忙抱拳,道:“如此便多谢沈先生了……” 沈无言忙摆手,道:“辽东这边货物在下会安排……你只用稳坐苏州,将铺子好好经营便是……” 这般说定,沈无言这才吩咐小二送来笔墨,除却写过信之后,又写了一份文书,按过手印之后,二人各留一份,算是完成了这一合作。 看着张全满意以及感激的面孔,沈无言也十分满意。 而今自己在苏州开铺子自然是不切实际的,京城那边的锦衣卫始终都在盯着,所以只能借助旁人之手,而今张全便是最好人选。 一来张全曾经得罪过自己,而今给了他这些好处,他自然会对自己感激,以至于诸般有利于自己的方面的要求,也都能随意提出。而对张全来说,却并无任何负担,说去苏州便去苏州。 相比辽东客商来说,虽说对辽东诸般事物十分了解,且在货物采办上的优势,也要远胜于张全,然而这些人却又没有张全这般好合作,大抵优势便在于此。 谈定诸事之后,二人又喝酒闲坐一阵,这才由沈无言结账,又为张全结了帐,后又赎了五花马,千金裘,送他往苏州方向而去。 回到铺子已然不早,而今那间小铺子早已扩大为一间三层高楼,三层分别为不同客商开取票据。 铺子也与以往有些不同,而今这铺子只是一个交银子结算的场所,当客商交银子由店中掌柜交了票据,客商拿着票据去城西仓库直接领取货物便可。 其中一层是一般的客商,大抵每个月的茶叶都是在一千两银子以下的,二层算是高一些,五千两银子左右的茶叶,第三层便要厉害的多,却是要一万两左右。 一二两层客源最多,第三层则寥寥无几,基本上三层的客人也多是由沈无言亲自来接待,所以对这些客商也比较了解,都是一些蒙古部的贵族。 如此安排主要还是为了方便茶叶银子的收取问题,客商再次只用交银子,换取一定票据去仓库取茶叶,节省了不少时间。 这样一来倒是省去了诸般麻烦,至少在运作上又比以往要方便的多。 走进铺子时,沈无言并未多言,而是径直向着后院走去。 宋思谦早就开始满朝天背诵经典,听得沈无言脚步声,顿时欣然,忙将书本丢在一边,迎了上去:“沈先生今天可是迟到了。” 沈无言顿时沉沉道:“是迟到了,该罚……那便由思谦来执法如何?” 宋思谦立刻点点头,随即从一边桌角抽出藤条,立刻便在沈无言的手上抽了一下,然后装着平日里柳含烟的模样,沉沉道:“行了,去讲课吧。” 看着这孩子这般模样,沈无言顿时大笑,随即忙道:“今天老师给你讲范进中举的故事……” 讲课多涉及儒家经典,一部分在于科举考试内容,但讲起来又有诸般不同,沈无言也时常会讲一些故事穿插来讲经典文意说清楚。 这样一来,宋思谦听的也有兴致,却又要比以往那般死记硬背,又要理解的更加深刻一些。 这般讲着故事,沈无言一眼便扫到站在一边等待一阵的吴志远,对方目光平静的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厨房…… 沈无言打眼望去,厨房之中那女子正在辛勤劳作,手中始终未曾闲过,却是在为接下来的饭菜操劳。 “……然后,范进就疯了……” 沈无言将故事讲完,然后又给宋思谦安排了一些练字,以及另外一些内容外,便回身去招呼吴志远。 呆呆的望着远处你女子的吴志远并未发觉走过来的沈无言,直到沈无言轻咳一声之后,他才尴尬的摇摇头,然后忙解释道:“来看看思谦……孩子倒也勤快……” 自从沈无言与吴管家说过之后,宋思谦每月都会去千户府上锄草浇水,因此也与吴志远相熟。 沈无言轻笑一声,随即道:“柳姑娘的确不容易,死了丈夫,孤身一人带着孩子……而今在我这边当厨娘,其实饭做的也不错……” 听着沈无言此言,吴志远顿时便听出内里所指,脸顿时又通红,忙摆手道:“沈先生莫要如此……人家一个女子……” “在下可没说什么……”沈无言微微一笑,随即道:“不过若是吴兄有意……那在下……” 这般说着,沈无言也觉得二人倒也合适,毕竟宋谦已然过世多年,这些年柳含烟的确不容易,一个人带着孩子,始终是需要个丈夫的。 吴志远倒也没有在与沈无言多言,但看其表情,想来是默许了。 小院之中一时气氛有些尴尬,沈无言忙干咳一声,随即向着厨房道:“今天多准备一副碗筷……” “来客人了?”正在洗菜的柳含烟回过头看去,正好与吴志远目光相视。 大抵柳含烟也有些惊讶,随即向着对方一笑,便继续道:“客人吃得惯这边的菜……要不要做些旁的……” 沈无言拍了一下愣在一边的吴志远,吴志远忙摇头,道:“倒也不必……哪的菜都能吃……” 正看着这奇怪一幕的宋思谦,偏着小脑袋,忽然道:“吴先生喜欢吃北方菜……娘做些面……” 却也被吴志远这般看的有些脸红,柳含烟忙回头应道:“既然如此……那先去坐坐……无言自己上茶,今天这边有些忙。” 沈无言忙点头,接着低声道:“人家姑娘看你来了……就打算给你做好菜,你却是好福气……” 听得沈无言这般打趣,吴志远苦笑一声,道:“沈先生莫要说笑了……” 沈无言却也不在意,口中哼着江南小调,将宋思谦一把抓起,淡笑道:“先生今天带去去听说书……想听什么,说说……” “自然是大闹天宫……”宋思谦顿时欣喜,忙回答道。 第239章 二度梅(下) 小院之中一片欢声笑语,直到沈无言扯着宋思谦离开之后,才逐渐陷入平静。 看着厨房内忙碌的女子,吴志远稍稍拨动了几下青丝,随即轻咳一声,然后坐在厨房门前的椅子上,低声道:“听柳姑娘的口音……是南方一带的……” “老家是江西分宜……不过在京城住了好些年,说起来也算是江南人……”这般说着大抵觉得不够,她又道:“与姐姐在江南住过一段时间,大抵也有些印象。” 吴志远轻声应了一声,随即又独坐椅子,不时的扫过那稍显臃肿的背影,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却是有些尴尬。 柳含烟背对着吴志远,想来也是因为而今自己红彤彤的脸,实在不好示人,只得背对着洗菜,低声问道:“吴先生……思谦在府上还算听话?” 吴志远淡淡一笑,随即搓了搓手,道:“思谦很勤快……吴管家很喜欢他,在府上也能教他些诗书……柳姑娘在洗菜?” 柳含烟一愣,顿时发现手中菜叶已然被搓的破烂,微怔之后,才忙道:“吴先生先坐……我去给你沏茶……” 吴志远忙摆手,又点头,但脸上却是十分急切,最终沉沉道:“不要了……” 说罢之后大抵又觉得语气太重,于是忙又柔声道:“我说不用……是因为……因为茶已经沏好了,还是刚才你让沈先生沏的……” 柳含烟点点头,应道:“想来是今日有些忙……却是没在意这事……” 吴志远猛然从椅子上坐起,然后看着那道背景,沉声道:“柳姑娘说说你的事吧……” 柳含烟身子顿时一震,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轻声道:“我……我有什么事……” “那我便说说我的事……”吴志远笑了笑,想来也是为了掩饰那份尴尬。 “那一年父亲还是辽阳城的千户,娘亲留下我与弟弟志杰……当时蒙古时常犯边,父亲连年征战在外,都由吴管家照顾……” 略一停顿,他继续道:“娘早些年在青阳镇留了间客栈……后来父亲去世……弟弟承袭父亲衣钵,我便去了那间客栈……去年冬天遇到的沈先生……月前弟弟命丧山贼手中,我便回来接替他的职位……” 听着对方这混乱不堪的只言片语,柳含烟大致能听出这其中所蕴含。 想来也是早年丧母,而父亲又征战在外,以至于两兄弟交与管家抚养,而所谓的弟弟承袭父亲衣钵,想来也是弟弟暗中所及。 想来这位书生也是老实人,柳含烟心中也逐渐轻松,忙回身笑道:“吴先生坐下便是……” 吴志远这才发觉自己的姿态稍有不适,于是忙又坐下,笑道:“大抵便是这般……不过我却也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 “如今还未打仗……吴先生大可先学习一些,虽说打仗不能纸上谈兵,不过多了解一些,终归不会错的……”看着对方这般老实,柳含烟也轻松许多,说话也放松不少。 对于吴志远来说,对方不在拘束,也逐渐放松了许多,至少笑容又多了不少,不住的应道:“却是这个理……近些天也时常请教吴管家……” 这般闲聊着,二人逐渐熟悉,说话也不再拘束,反而不时的发出阵阵爽朗的笑声。 天色尚早,柳含烟将洗好的菜晾在一边,这才坐在院子里,淡淡道:“当年在分宜时……只是个小家子……父母双亡,便随了姐姐去苏州……结果出现了些事,就去了京城……也是几年前认识了沈先生……他却是个很厉害的人。” 这话吴志远倒是认同,不住的点头,道:“沈先生当时便若行走江湖的大侠……后来又开起了这间铺子……生意做的如此大……” 柳含烟只是点头,却并未多说,因为她知道,沈无言远非如此简单,他的强大之处并非这些人可以明了。 沉吟一阵,柳含烟继续道:“后来便认识了宋谦……我家相公,也是个读书人……后来我二人隐遁分宜,因为诸般原因又回到京城,他被奸人利用害死……我带着孩子来到辽东……又在辽阳城遇到沈先生。” 吴志远一双眼睛始终都在看着柳含烟,对方说这一席话时虽说面容平静,眼角带笑,但显然没有这般简单,想来这言语之中,辛酸自然不会少。 他也未说破,只是遥望不远处的老槐树,轻叹一声,接着才又道:“沈先生却是个有趣的人……与我等这般儒生却有诸般不同。” 柳含烟微笑,低下头去看手中把玩的铲子,忽然轻叹道:“吴先生既然是辽人,想来吃不惯江浙菜……我去看看菜品是否充足。” 吴志远也不再阻拦,只是一双目光已然不在游离在女子身上,然而心中却已然认定了某人。 那略显沧桑的眉眼之间,虽说尚挂着笑容,但明显笑容之中蕴含着极其的苦涩。 这些年在青阳镇当掌柜,虽说经商之道未曾领略多少,然而人情世故,看人看事又准了不少,她显然有着无限忧愁。 想来她那丈夫并不好吧,而今又拖着一个孩子,却是不容易。 以至于那一瞬间好感以及同情一并而发,猛然间又多了几份感情,想来有些恍然,甚至有些荒唐,她毕竟是个寡妇。 大抵寡妇就该守着那份贞洁,虽说阳明先生并非这般所讲,然而身为儒生,熟读圣贤之道,却又该如何取舍?终究是个问题。 小院之中那忙碌的身影,甚至来不及擦拭额头汗珠,稍显臃肿的身子却又看起来那般的美丽,青丝峨眉婉转之间,让人怦然心动。 “柳姑娘是否考虑过改嫁……” 八月天正值盛夏,院子无风,但为何老槐树竟莎莎作响,老猫从院墙探出头来搜索猎物,盆中的鱼儿,然而今日好像没有,只得失望的转身而去。 吴志远只得重新转回头,轻叹一声,苦笑道:“请恕在下无礼……” “无妨。”柳含烟声音渐冷,甚至有些无力,以至于盆中洗的鱼儿已然不知去向,想来是被狡猾的老猫偷走,而某人的心,却也不知所踪。 干净利落的回答不算很大,但却响彻吴志远耳畔,于是险些站不稳,只得紧紧扶着椅子,苦涩一笑,本想在说些什么,却再也说不出口。 小院的花儿早就开的很盛,大抵除却那位爱花的书生悉心照料,还有正好适合北方这气候的缘故。 餐桌上饭菜五花八门,正好适合每一个人胃口,所谓众口难调实在不是个问题,只是众心……却是无法调和的。 桌前稍显冷清,所有人都低下头吃着自己碗中饭菜,无人多言一句。 沈无言微微抬眼看着对坐两人的表情,心中暗叹一声,旋即忽然道:“过些天就是中秋……大抵也会有一场诗会,说是大才子李攀龙发起……” 李攀龙与王世贞齐名,皆都是当世文坛领袖,诗必盛唐的兴起者。 如今这位大才子在辽阳举行诗会,大抵也是因为前些年朝廷中的诸般缘故,致使许多才子隐遁辽东,而今正好借此机会吆五喝六罢了。 虽说沈无言是这般说的,但实质上他对此事倒也并不甚在意,倒是眼前这二人的问题,他颇为好奇。 提及李攀龙,柳含烟却也不陌生,微笑道:“当年在京城时也与李先生有过闲谈……却是个庄重的人,不如沈先生有意思。” 沈无言顿时皱起眉头,沉声道:“这般说来……姑娘认为在下是一个没规矩的人了?” 一边的吴志远正好接话,忙道:“沈先生若是讲规矩,大抵这些个才子都要败在你的脚下……” “这马屁拍的当真响亮。”沈无言打趣道:“不过倒是想起另外一人……所谓才子,我最为欣赏他……” 吴志远给沈无言斟了杯酒,淡笑道:“想来是文长先生吧……看沈先生房中有些许文长先生字画……” “却是徐渭徐文长……”沈无言苦笑一声,道:“他便是我最大的遗憾……花费如此精力,他依然在狱中,而我始终没什么办法。” 唏嘘一阵,酒足饭饱,吴志远这才起身拜别。 沈无言将他送出大门时,忽然笑道:“你就打算这样走了?” 吴志远并未回身,但脚下步子却停顿,沉默许久之后,才轻叹道:“想来她对亡夫尚存挂念……我却也不能强人所难。” “死者已矣,而今她也的确需要个人照顾……”沈无言摆手道:“虽说这样我这边就少了个厨子……不过我却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吴志远并不甚懂沈无言所指,但想来自己之前那想法似乎有些不对,于是忙转身,向着沈无言行一大礼,道:“一切还望沈先生多多帮助……” 沈无言忙搀扶吴志远,沉沉道:“却也是因为你人很好,也算与她合适……而今她也的确需要人照顾,只是希望……莫问往事。” “莫问往事……”吴志远点点头,转身而去。 第240章 辽东诸户 八月的辽东已然到了一年最热的时候,说是挥汗如雨却也说的过去。 醒八客逐渐经营起来,辽东八城而今唯有醒八客一家做大。 除却茶楼之外,尚有一间名叫沈家镖局悄然开起。虽说铺子不甚起眼,但却无人敢忽视这家坐落于辽阳城的小铺子。 辽东有赵钱孙三大富户,其中拥有钱财无数,却也并非旁人能相像,富可敌国大抵是办不到,但坐拥辽东却也说得过去,可见一斑。 而今这间沈家镖局传言便是有这三家富户的参与,只是其中到底是如何,却也并未明言,只是说这间镖局乃是这三户合力出的银子。 这处处都透着神秘的镖局,却与以往镖局又有诸般不同。 以往押镖所压之物非富即贵,而今却什么货物都会运送,主要是运送从辽东到江浙一带的货物,其中运来多为茶叶,而送去的则多为药材珍奇。 辽东一带商人多是以经营药材珍奇为营生,然而辽东一带却也卖不出好价钱,而运到江浙一带却能将这些货物的价格翻一番。 只是寻常客商一来没有这些精力,毕竟辽东到江浙,少则也要一月之久,若是在出现些意外,比如山贼匪类,那损失却又何止钱财,终归不划算。 另外一点在于,并非每户客商家中都会有马车运送,以至于选择沈家镖局就再好不过。 便是这诸般原因,致使这间才开不过半月的镖局,而今已然接替了辽东所有货物的运送,一时之间辽东一道上尽是沈家镖局镖旗。 只是就在这沈家镖局轰轰烈烈的开起之际,细心之人却已然发现之前在香坊轰动一时的醒八客胭脂铺,如今已然大门四闭,想来是关门大吉了。 其中原因也有诸般说法,一说是掌柜的得罪了大人物,也有说是辽东这边没有江南赚的银子多,所以掌柜便又回到了江南。 而真正知晓这其中内情中的几人,而今正巧聚集在一间不算华贵,但颇具雅致的小茶楼内闲坐。 茶楼名叫含烟,也是近些天才开起来的,说是老板娘为人风趣,老板在辽阳为官,但为人低调,从未露过面。 不过这并不影响这间茶楼的开起,本就位于城北安静之处,装点又极其雅致,颇和隐遁在辽东的这些读书人的胃口,因此引来一些茶客。 说是喝茶更多的是吟诗作对,虽说不如宋时秦淮河畔那般风景秀丽,但却也别具一格,巷中不时会传来几声交好的声音,大抵又是某位才子写出了好文章。 坐在茶楼二楼角落之处那几人,显然对这些文人墨客并不甚关心,特别是对于那位看似文弱书生,实则一脸狡诈面容的青年来说,他更关心的却是这些才子们的佳作,是否能值些银子。 当然,对于不远处那三位来说,所谓文人才子,却也都是钱财可以买来的,无需过多考虑。 三人之中年轻些的姓赵,乃是宁远赵家的当家,年岁虽说不大,却也执掌赵家多年,说是还身负功名,但丝毫不影响他对生意的经营。 赵家主要经营山参药材,这些年辽东八成以上的药材都出自赵家,而这些药材也供应大明各地。 另外一名稍显削瘦的中年人,看样子眼神稍有些游离,但在座的所有人都不敢轻视这位稍显痴呆的男子。 锦州钱家不过近些年兴起,然而几年之间就能成功超越赵家,成为辽东第二大家族,却都是出自这位钱掌柜的经营。 钱家经营的是宝石奇珍,前些年大明与蒙古部战事频繁,但这位钱掌柜便能在这极其恶劣的环境之下,搜罗大批西域珍奇宝石。 这些稀罕玩意已然极其难得,钱家又是一家独营,以至于只不过数年之间,钱家便积累财富无数,而今在辽东也极其强势。 相比于这两人,坐在角落那位老人稍显孤寂,只是便是这位孤寂的老人,连沈无言也不得不皱一皱眉头,此人便是孙家大掌柜。 孙家在辽东已然有一百多年,这些年孙家一直都只做一件事,那便是造火器,然后卖给大明边军,在用银子去购置西洋火器,经过一番改造之后,自己去铸造,卖给边军。 这般一来,孙家俨然成为皇商的一支。虽说不算是给皇家提供,但也是给朝廷办事,且只给朝廷办事,还无人能取代。 便是这一原因,使得孙家坐拥辽东第一富商地位,百年来也未曾有任何一人得以撼动其地位。 看着眼前那位苍老的老人,沈无言扫了一眼坐在他身边不甚自在的钱家大掌柜钱宁,轻声道:“钱掌柜坐我这边……我去与孙掌柜说说话……” 听得此话,孙掌柜抬眼翻了一眼钱掌柜,讥讽道:“连老夫都惧怕,如何撑起整个钱家……” 钱掌柜也不与之争辩,毕竟这位孙掌柜一双手不知沾满了多少人的鲜血,即便如今他已然如此苍老,却依旧保不住他会做些什么。 互换座位之后,孙掌柜又扫了一眼沈无言,轻笑道:“故意声势……老夫却不上你的当……姓沈的小子将老夫请来,他自己倒是来晚,凭这一点便该处以极刑。” 这般说着,从楼梯边上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孙老爷要杀了晚辈……那每年的几十万两银子,却是白白浪费了。” “区区几十万两银子。”孙掌柜冷哼一声,不屑道:“孙家每年少说也能赚百万两银子,区区几十万两银子……我岂会放在眼中?” 沈无言很清楚对方所说的却是事实,所以并未接话,只是扫了一眼走过来的沈惟敬,二人目光示意。 沈惟敬只是冷笑一声,嘲讽道:“百万两银子又如何……沈家镖局早晚有一天会让你孙家让位……你不信?” 听沈惟敬这般说话,钱、赵两位掌柜不住的给他捏了一把汗,但看到孙掌柜面上并无怒色之后,才在心中不住唏嘘。 沈惟敬却淡然的坐在一边,看着那位老人沉吟一阵,才又道:“你孙家一年百万两银子怕也有诸般水份……毕竟边军的军饷实在不多。” 听沈惟敬这般一说,孙掌柜顿时火大,跃跃起身,怒骂道:“你个鼠辈,岂懂我孙家生意……李总兵尚且要卖老夫几分薄面,戚将军也……” “戚将军如何?”沈惟敬顿时大笑,随即扫了一眼沈无言,他却是知道那位威震东南的戚继光将军,也要称沈无言一声先生。不过看着对方摆摆手示意,便不在多言。 一边的沈无言忙将孙掌柜搀扶坐下,轻叹道:“孙掌柜莫要急切……银子大家一起赚,总不会厚此薄彼……不过凡事还是要讲清楚。” 沈惟敬点点头,微笑道:“坐上的几位都是沈家镖局中的重要人物,而今区区在下乃是大掌柜……所以凡事我说的算。” 虽说尚有些不服气,但孙掌柜只得承认这一回事,一边的钱、赵二人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 扫过场间,沈惟敬继续道:“如今镖局有一千辆马车,三百名车夫,一百名随行……营算起来,走一趟镖大抵能赚五万两银子,但却要花两个月之久……” “还算合算……至少才起步……”钱掌柜素来谨慎,所以听得这话,盘算起来还算划算,便应了一声。 而孙掌柜与那位赵掌柜也并不看好这镖局,只是出的银子也不算太多,所以也不甚在意。 倒是沈无言皱了皱眉头,沉声道:“这样一来也不过五十万两银子……五家分了银子……就算均分也不过一家十万两……一年十万两银子,这能叫做生意?” 说起来一年赚十万两银子,实在是一个十分可观的数目。除却当年沈无言在京城投机卖玉露,几个月赚了六十多万两银子以外,倒也不在有这种奇迹。 听沈无言这般说,一边的这三位掌柜反应大抵也相似,多是好奇,而更多的却是讥讽意味。 这位沈掌柜虽说几个月便在辽东站稳了脚跟,但对于真正的辽东大户来说,这本就算不得什么。 所谓醒八客茶楼,一年能赚十万两银子想来已经十分可观,然而此时他却这般狂妄,甚至让人感觉有些不自量力。 看着这些眼神,沈无言玩味一笑,淡淡道:“十万两银子的确不多……我的意思是修路……将江浙到辽东的这条路重修,这样一来来回速度至少能提升一倍……这样一年便是一百万两银子。” “修路?”孙掌柜顿时沉声道:“修路是朝廷的事,与我等何干……你这小子倒是没事找事。” 沈无言轻笑一声:“道路畅通始终都是发财致富必经之路……一旦这条路通了之后,定然会有更多客商来辽东,诸位的铺子生意只会更好,赚的银子只会更多……” 这般一说,三人目光稍有不同,想来却也有些盘算。 沈无言忙又道:“算起来也不过一百万两银子……可以找朝廷出五十万两银子……我等在平摊那剩下五十万两……诸位看如何?” “让朝廷出银子?”孙掌柜顿时轻哼道:“就凭你……你能说动朝廷出银子?” 沈无言淡淡一笑,轻轻点点头。 第241章 辽东诸户之联手 看着这青年如此自信的外表,孙掌柜稍有疑惑,不过想起对方这几个月来的某些事迹,大抵还是有些意思的。 毕竟那间小茶庄,一夜之间便有这等规模,始终不是寻常之辈可以做到,大抵有着家室积淀,直到他这一代,正好厚积薄发,便有这这一番成就。 相比起来,钱家那般靠着游走于生与死的边缘的危险生意来说,这位沈掌柜也算是幸运吧。 大抵心中对这位年轻的公子哥便是这般想着,因为之前带人剿灭了二龙山,以至于勉强能与赵家小子相提并论,但仅限于此。 只是此时他竟然这般大言不惭,却又有些浮躁,以至于心中那份赞赏又减弱了几分,不由轻哼道:“你这小辈,可曾知晓这其中利害之处?” 坐在一边的钱掌柜虽说并未说话,但却也依旧用着怀疑的眼神看着沈无言,倒是那位姓赵的年轻掌柜,对沈无言颇为好奇。 沈无言环视三人,淡淡一笑,道:“修路这事首先要知会辽东总兵……且从辽东到京城,乃至于江浙一带……这其中的确需要打通许多关系,这些人都不是吃素的,上下却也不知要花多少银子……不过还有一条捷径。” “捷径?”世代为朝廷效力的钱家掌柜自然知晓这所谓的捷径是什么。 辽东诸事归辽东总兵李成梁所管,而整个蓟辽事物又由总督谭伦来指挥……但这所有的事物,却又有京城来管,那便是内阁六部。 钱掌柜面色微变,接着冷笑一声,讥讽道:“终究是小辈,不知天高地厚……莫要说你,就算李总兵也不敢说走这条捷径。” 沈无言轻笑一声,不屑道:“李总兵不敢走的,在下为何也不敢走……李总兵还不敢去跟蒙古人吃肉喝酒,我却敢……” “话也不能这般说,李总兵那不是不敢……而是不屑……”钱掌柜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说不过这青年,顿时便要动怒。 沈无言忙起身按住钱掌柜,沉声道:“事情也赶的比较急……出银子修路对朝廷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怕是无非是朝廷时不时原因出银子……这样,若是朝廷不出这五十万两银子,那就我醒八客茶庄出。” “五十万两银子。”始终沉默的赵家掌柜顿时惊讶道:“五十万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沈兄你那茶庄……” 沈无言知晓他所疑惑为何,毕竟茶庄才有起势,就算变卖了这些店铺,大抵也难凑齐五十万两银子,也难怪对方会这般疑惑。 未等沈无言说话,沈惟敬忙继续道:“茶庄不够还有区区在下……香坊如今还压在手里,若当真需要这笔银子,那就卖了……” 这句话倒是能服众,毕竟香坊那边的生意却也远非如今沈无言这茶庄能比,沈惟敬这般一说,却是让这三人放心许多。 而也由这句话,辽东五家关于沈家镖局的经营也就此确定,之后该如何去走,大抵沈无言心中也有了底。 只是在座的几人却很难相信,就在这酷暑的八月,辽阳城含烟茶楼内的这次简单的生意合作,竟然会对大明未来某一天的某件大事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便在同时,江浙的苏州却也若这般炎热,只是相比于北方大地,总算又湿润了许多,以至于清晨才洗的澡,而今身上已然浑身是汗。 在这湿热的天气中,便是在铺子内放了几十块的冰,依旧解不了这酷暑。 少女抹了抹额头汗珠,继续敲打手中算盘,时不时的会吩咐身边的小伙计们去做诸般事物,行事干净利落,便是一边闲坐饮茶的刘掌柜也颇为感慨。 就在这一言一行之间,茶客人来人往的茶楼内走进一名极其平常却又不平常的客人,说是平常只是因为此人布衣穿着,不平常是因为来茶楼喝茶的多为酸腐文人,而这般商人打扮的客人,却是极少。 倒也奇怪,那人并未去坐上叫茶,甚至连跑堂的小二也毫无理会,径直向着柜台前的少女而去。 “这位客官……唉,客官你需要点什么……这边……不在那边……” 听着伙计的叫嚷,月儿不由皱起眉头,轻轻抬起头来,才看到那匆匆而来的中年男子。 月儿稍稍一顿,接着忙问道:“这位客官……需要点什么……” 心中却是在猜想是否有对这位客人招待不周,又或者曾经有什么仇,若是这般,却是有些难以应付。 就在月儿这般思索之际,那中年男子沉声道:“在下找月儿姑娘……” 柜台前的姑娘不由一怔,心中又思索一阵,却对此人毫无印象,沉吟一阵之后,才忙又道:“我便是……这位客官……” “在下张全……沈无言沈先生让在下过来找你……”张全本就江浙人氏,所以寻找大儒巷并不难,只是当他看到这间铺子时,忽然想起了某件事。 当年名震江浙的醒八客茶楼便是从大儒巷发迹,后来席卷江浙,即便名震浙江的周家茶庄,最终也被醒八客茶楼打败。 而这一切都源于一名那位姓沈的掌柜,至于叫什么,却又不为人知。 张全这些年走马贩茶,从江浙出发去过大明大江南北,后来去辽东,却是对这铺子的名字陌生了些,而今忽然想来,顿时早就心惊肉跳。 若那位沈无言沈先生便是醒八客的沈掌柜,那么这一切便太有意思。 月儿扫了一眼眼前此人的表情,似乎并无甚恶意,况且又提到了自己少爷,于是应道:“我叫少爷……这位先生有何事但说无妨。” 张全这边应了一声,忙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月儿,道:“姑娘看了这封信便一切都明了……” 接过信,信上字迹再也熟悉不过,的确是自己那位多年未曾见面的少爷所写,距离上次来信已然有几个月,心中也知晓辽东距离苏州太远,送信也实在不便,便也不会责怪。 只是此时又接过信,始终有些酸楚,于是捏了捏鼻子,忍住那份较弱,细细读着信上字迹。 “月儿,有些年头未见,上次信上也这般说,却是惭愧……铺子在辽东逐渐开起,找人给王天稍个口信……巧巧在苏州好好安置……” 都是些家常,虽说笔法丝毫不和规矩,但始终让人感觉那般亲切,便似在耳边徐徐道来一般,诸事仿若就在眼前那般。 “前些天在辽东结识一名贩茶的客商,而今让他来苏州经营一家辽东山货的铺子……铺名不变,但让他为掌柜,银子记得细心盘点……” 读着信,月儿不由抬眼扫了一眼眼前这位看似质朴的中年男子,接着继续低头看信。 “铺子开起来之后,大抵沈惟敬便会送来货物……以后每年如此……切记无论如何不要与张全争权……即便他贪恋银子,又或者诸般出格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月儿微微点点头,接着向着张全行了一礼,微笑道:“少爷说张掌柜与他是过命的交情,让月儿定要用心辅佐你开起那铺子……之事铺子的名字,要用醒八客,你看如何?” 张全脸色微变,心中暗想着既然是给我开铺子,为何要挂着你的名字。只是又考虑到自己而今身无分文,却也要依靠着这些人翻身,便欣然答应。 月儿淡笑一声,接着走出柜台,走向一边的刘掌柜,道:“少爷来信的意思是……茶楼暂且交由刘叔你来照应着……月儿要去给这位张掌柜帮衬着些……” 刘掌柜自从浙江回来之后便赋闲,并未随着沈无良诸人给旁人的铺子帮忙,直到如今倒似茶楼的客人一般,每日铺子开门过来要一壶茶,铺子打烊,他便回去。 这位当年从得月楼出来的老先生,曾今在江浙一带风生水起,而今却是有些落寞。 听得月儿说话,他不由轻轻抬起头,苦笑道:“却也有些年头未曾做这事了……让刘管事来吧……” 月儿摇摇头,道:“这位张先生的生意很大,刘管事也要过去帮忙……” 刘管事神色微变,不由抬眼看向张全,心中顿时有些不愿,暗想着便是这样一个小人物,竟然被沈无言交待如此生意,连月儿与老刘都要去给他帮忙。 不过心中虽说这般抱怨,外表上并未表现出丝毫不同,轻叹一声,他缓缓起身向着张全一抱拳,道:“原来是张掌柜……多有失敬……” 对于醒八客这三个字,张全有着说不出的感受,虽说后来听闻茶楼落寞,但对于其中的诸般人物实在敬仰万分,而今这位醒八客掌柜竟然这般对自己客气,心中顿时欣喜。 便在张全也抱拳回礼之际,刘管事却绕开了张全,向着远处而去,竟将张全一个人留在了当场。 站在一边的月儿心中一沉,看着远去的刘管事,轻轻叹息一声,便也不好多说。 张全身子微微一颤,脸早已通红,接着顺势将手收回,干咳一声,道:“月儿姑娘打算将铺子开在哪……” 第242章 苏州织造局 “月儿姑娘打算将铺子开在哪……” 听张全这般一问,月儿这才回过神来,忙摆手道:“少爷信上交待过……苏州有个鱼龙街……便是之前的醒八客街,如今又改回了鱼龙街……就在那边……” 醒八客街张全并未听过,但鱼龙街他却并不陌生,他们这些跑江湖的,对当年悍匪恶贼流窜聚集之地自然不陌生,虽说没有去过,但听来依旧觉得浑身大颤。 只是听闻后来鱼龙街内的匪徒尽数被朝廷招安,但事实如何他也不甚了解。 而今竟然沈无言已然安排了铺子所在,那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便按照他说的来办就是,至少无需再辽东闲逛,卖了马儿,又卖裘皮强的多。 与月儿在鱼龙街看好了一间较大一些的铺子之后,二人又在边上的摊子闲聊一阵,又给张全找好了住处之后,天色已然不早。 好在这酷暑的下午将一切事物安排妥当,而今只待沈惟敬将货物从辽东运来,铺子便能开张,只是在开张之前,月儿还有一些旁的事。 从张全马车上取出一只大箱子,由铺子内的几名伙计扛着,便向着李家大宅而去。 这几年李家的生意一直都还算不错,身为皇商本就有诸般优势,加之有知府以及一些官员在背后,李家在苏州的地位与之俱增。 除却书坊那边的铺子进展始终不甚明显之外,绸缎已然成为苏州第一,将剩余几家打压的也算彻底,至此也毫无翻身的机会。 其中自然有沈无言暗中的帮助,也有后来对织机的稍加改动,以至于李家纺纱的速度竟然要比旁的几家要快一倍,便又在数量上占据优势。 李家又承的皇商之责,内里的诸般手段也远非其他几户能比,于是这其中的差距便越来越大,直到彻底压倒。 前年李家七叔公去世,而今李兴昌总算掌了家族大权,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家的几位弟兄分出了家,倒是用了不少外人。 对此虽说引来不少非议,但诸般境况告诉众人,他这个决定做的却是十分明智。 只是自从今年来生意却又难做起来,倒也并非是又有新晋绸缎庄来竞争,实在是苏州制造那边对今年的货物要求及其严格,说是换了人,但李兴昌屡次派人送银子,始终没什么进展。 之后觉得大抵那位织造不喜金银俗物,便又送去诸般字画,却依旧没什么作用。以至于连美女佳人都送去,却始终无用。 后来才得知织造局的都是些宫里的太监,但又送了诸般公公们的营生,却始终得不到召见,大多数的东西都收下,却也并未见有回信。 而今距离今年这批绸缎收货的时间越来越近,李兴昌心中始终有些烦闷。 至此虽说自家闺女带着孙女来家里住了些天,心情总算好一些,但还是无法不去在意这些事。 毕竟今年织造局开的货本就多,足足有七十万两之多的绸缎,其中件件必须珍品,说是给后宫以及诸位藩王准备,要求也就极高。 但以往织造局也都会这般说,无非是为了要些酬劳,送过去银子一切都好说,不送银子不开眼,那货便无法通过。 这般皇家绣品,若是皇家不要,那么就等于全部废掉,因为就算退回之后,也不能售卖,也没有哪家哪户人家敢买皇家的绸缎。 以至于事情到如今尚未有个着落,李兴昌便是面上笑着哄着孙女天君玩乐,目光之中始终有些忧虑。 站在一边的李婉儿何等精明,自然知晓这其中内情,沉吟一阵之后,才轻叹道:“若是实在不行……父亲不如去知府徐大人那边走一趟……他与无言尚有些来往……” “徐大人那边也不能与织造局有丝毫联系……这些公公们的官位虽说不高,但徐知府也要给他们些许薄面,而今送去的银子也不少,已然几万两了,丝毫没见动静,想来是有原因的。” 李兴昌长叹一声,苦笑道:“其实七十万两银子对于李家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你几位伯伯分了家,却是让李家元气大伤。” 李婉儿暗自叹息一声,接着又扫了一眼坐在地上默默不语的沈天君,忽然道:“不如去找找徐先生……他当年在朝中为阁老,想来有些办法。” “这倒是个好办法……”李兴昌目光微怔,接着叹息道:“若是无言在就好了……他若是在,这些个公公们却也不敢这般生事……” 就在二人闲谈之际,从一旁小道上走来一名矮个子老人,老人面容苍老,却又能看出来年轻时定然十分秀气,眉宇之间透出阵阵英气。 他一边走过来,沉声道:“若是无言在,这事怕就难办了……” 李婉儿抬眼一看,忙向着那老人行了一礼,点头道:“见过徐先生……” 自从松江华亭的宅子被烧了之后,徐阶便住在了沈无言在昆山的暖香阁,这几年来倒也乐得清闲,平日里斗鸡走狗,总之比起当年为首辅之际欣然的多。 今日也难得过来,却也是为了李家这些事。 徐阶随手一摆,苦笑道:“苏州织造叫齐尧……嘉靖四十三年入的宫,后来安排在御马监……就是如今司礼监掌印孟冲的手下……” 这些个人物对立李兴昌这等平头老百姓来说,实在太过陌生,随手眼前这位老人说来随意,但并不代表这些人都是普通的人。 略一沉吟,徐阶继续道:“孟冲不过是御马监的一名太监……以他的资历其实是没有资格接替陈洪的职务,但他如今却成掌印……那便说明有问题。” “想来便是高先生帮的这一手吧。”李婉儿与沈无言在京城生活一段时间,虽说平日里对朝廷诸事不甚关心,然而耳濡目染之下,却也了解一些。 徐阶微微点点头,叹息道:“高拱此人实在贪权……当今陛下又深受其恩惠,故此……想来这位齐尧便是他刻意安排的。” 李兴昌无奈摇摇头,苦涩道:“我李家便这点小生意……却也不贪那些权势……何必要这般……” 徐阶轻笑一声,沉沉道:“无言做的当真是绝,卖了铺子抛了大部分家财……却依旧没能让高拱放心,竟然将手伸到了李家这边……” “这该如何是好……”李婉儿轻声喃喃自语。 起先是二人愁苦,如今徐阶来,却又添了一人愁苦。即便他曾经是权倾朝野的首辅,而今却连一名小太监也应付不了。 心中只得哀叹不断,却又对远在辽东那人多了许多歉意,大抵将自己接过来住在暖香阁,想来也是为了这般情况出现,能出手一次。 这些年来的悉心照料,让他这个孤独的老人能生活的这般安逸,到头来却什么都做不来,未免有些愧疚。 倒是有些不忍再看这对父女,于是搀起地上的沈天君,微笑道:“今天该去跟先生读书了……你爹那般才学,你大抵也不会差。” 走过小路之际,恰好与月儿擦肩而过,月儿施了一礼,徐阶点头回礼,并未多言。 而关于李家这边的境况月儿却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只是如今醒八客却是落寞,对李家的确帮不到什么大忙。 倒是李兴昌看到月儿走来,心中顿时大喜,忙上前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无言稍回信来,有什么办法了……” 满怀期待的目光注视下,月儿终究还是摇摇头,低叹道:“少爷的确来了信,只是并未提到这事……大抵送去的信,他并未收到吧。” 看着一脸失望,甚至有些绝望的父亲,李婉儿忙上前搀扶,低声道:“终究不过几十万两银子……父亲身体要紧。” 李兴昌微微点头,不由怅然一笑,道:“却也能知晓这结果……毕竟无言也算尽力了……这些年若是没有无言,李家也没有今天。” 月儿轻叹一声,忙又道:“少爷让人从辽东捎回来了一批山货药材……说是老山参大补,一定要交给老爷子。” 李兴昌淡淡一笑,吩咐伙计们将大箱子随意丢在一边,然后吩咐打赏,这才吩咐下去,倒是将月儿留在了府上。 闲聊一阵,便在偏厅上了酒菜,三人便简单的吃了一些。 望着愁苦的李兴昌,月儿忽然道:“少爷还说了……铺子可以丢,银子可以不要……但是招牌一定要留着,早晚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大抵……也只能这般了……”李兴昌脸色并不好看,但依旧还是笑了笑。 李婉儿则摇头,忙道:“这却也未必……说不得织造局的几位大人乃是正直之人,我李家绸缎质量定然过的去……说不得就是庸人自扰了。” …… 织造局的几位大人是否是正直之人,却是无人可以分辨,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却是直不了了,大抵便是因为如此,又给他们的阴柔狠辣添作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至少对于而今坐在阁楼上,远望苏州风光的这位身着飞鱼服的公公来说,大抵便是如此。 第243章 织造局内的暗流 苏州大抵算是家乡吧,至少曾经从这里出发,然后去京城。 从挥刀阉割那日起,大抵诗书百般从那夜之后,一切化为东流江水,至此便深入内宫,混口饭吃,至少比起吃人肉要强的多。 苏州的八月还算宁静,除却那遍地商铺有些碍眼之外,那些酸腐文人愈发仍人难以忍受,至少而今齐尧便是这般所想。 轻轻从躺椅上坐起,将手中玉如意丢在一边,轻叹一声,道:“顺子,这几天好像心神不宁的,怎么回事……” 齐尧声音稍显沙哑,全然不似他那张干净的脸上发出的声音,但声音又有些尖利,让人听来顿觉十分不适。 只是对于站在一边的这位小太监来说,这声音却比世间任何声音都要可怕的多,仿若是从地狱传来的一般,让他顿时后心一凉。 于是忙上前施了一礼,怯生生道:“没……没什么事,大抵是因为……因为这天太热的缘故……” “热吗?”齐尧轻吟一声,沉声道:“放了如此多的冰还热……不过也的确有些湿,一会去知会一声桂子……让他在放些冰。” 说着话,齐尧又看了一眼这背阴,其实已然有些冷清的阁子,不由皱了皱眉头,但当看到身边这位小太监额头早就是汗,便也不再多言。 他缓缓将衣袖举起,然后给顺子将额头汗擦干,起先顺子稍有闪躲,但在齐尧严厉目光之下,顺子只好顺从,不再躲闪。 “实在无需这般拘束……你我都是一家人,你还叫我一声干爹……坐吧,就坐在边上。”齐尧长叹一声,微笑道:“亏得你小子有我保着……要不然就跟陈公公一起守皇陵去了。” 顺子原先是太监陈洪的手下,自从陈洪被孟冲取代,他也被一并清理,若非齐尧暗中襄助,他却是难逃去守皇陵。 顺子忙点头,应道:“顺子谨记干爹的教诲,干爹的恩德顺子一刻也不敢忘却……” “罢了。”齐尧淡淡一笑,忽然道:“孟公公那边传的话……你在说说看是什么意思。” 顺子脸色顿时大变,忙道:“顺子不敢……顺子那是替干爹传话……干爹……” 齐尧轻笑一声,摆手道:“没什么不敢的,不就是私自给高阁老传信,被桂子看到了……算不得什么大事,你继续说。” 听着齐尧咯咯笑声,顺子心中早已发毛,身上泛起鸡皮疙瘩,后背早就被冷汗浸湿,随着风儿一吹,浑身不住哆嗦。 “干爹,顺子当真不是有意的……却是……却是高阁老交待过的……” 齐尧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轻声道:“竟然是高阁老交待过的……我说顺子呀,你可知道你吃的是谁的饭,给谁办事?” “顺子全力效忠干爹……”这般说着,顺子再也无法忍受,扑通一声便跪在齐尧身旁不住的磕头,口中说话已然含混不清。 齐尧倒也不搀扶他,任由他这般磕头,心中却道:“这却又错了……你该效忠的是孟公公,没有孟公公,就没有你我……” “是是,顺子效忠的是孟公公……顺子知道错了,干爹饶命……”顺子扯着哭腔,却还在继续磕头。 齐尧摆摆手,道:“你明知效忠的是孟公公,却又为何……为何要给高阁老传信……” 声音稍显疲倦,大抵说话之人也十分劳累,以至于说了一半便不在说下去。 然而便是如此,却让顺子更加痛苦,额头早就磕破了鲜血直流,但始终未曾停止,口中喃喃道:“顺子知道错了,干爹饶命……” 齐尧缓缓起身,拍了拍顺子的肩膀,淡淡道:“好好想想,到底该效忠谁……” 说完之后,齐尧转身便走出阁子,而顺子依旧还在磕头,竟然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从阁子下到一楼是一间茶厅,一名小太监早就等在一边,那太监看起来便就比楼上的顺子要精明许多。 见齐尧走下楼,他忙上前搀扶,满脸堆笑,道:“查清楚了,鱼龙街上的铺子虽说名叫醒八客……但却并非是沈无言的……” “不是沈无言开的……这倒是奇了……”齐尧瞳孔微缩,沉声问道:“具体什么情况,桂子你且说说……” 这叫桂子的小太监忙点头,道:“起初却也以为是沈无言开的,因为在铺子内看到大儒巷那边的几名掌柜……那少女与老家伙……” “是月儿。”齐尧轻哼一声,沉沉道:“这姑娘却是有沈无言的本事,当真是厉害……你继续说,有什么奇怪之处。” 桂子忙道:“后来才发现,原来这铺子当家的是一名苏州客商,之前从辽东回来,而今铺子经营的是一些裘皮药材山货……却也算是别具一格,生意很不错……” “生意好坏与你我都无关,要的是这生意是否与沈无言有联系……”齐尧有些不耐烦。 桂子脸色顿时微变,继续道:“铺子的大掌柜名叫张全,想来是为了借醒八客的名头……月儿与刘管事在那边也不过是打杂的。” “打杂的……这倒是……沈无言当真就这般没招了?”齐尧心中微动,接着又问道:“大儒巷那边什么情况……” “大儒巷如今由那倔老头管着……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便要关门了……生意实在惨淡……”桂子得意道。 齐尧微怒,道:“说了生意好坏与你我无关,要的是……” “这铺子却是沈无言父亲留下的遗物……大抵是不会卖掉的。”桂子忙道。 齐尧轻哼一声,不屑道:“这还用你来说,我能不知道?” 沉吟一阵,齐尧才道:“盯紧些鱼龙街那边……若是有机会,将那个张全邀请喝杯茶探探底细……李家那边有什么动静?” 桂子顿了顿,才道:“李家那边照例每日来织造局拜访,银子送的也不少……而且那位李掌柜却也老实,说是还去找过徐知府……” “找徐知府有何用?”齐尧冷笑道:“事情出在他的好女婿上……得罪了高阁老,生意想要做下去却是难了……” 桂子点点头,继续道:“桂子有过疑问……李家的那绸缎的确属于上乘,若是公公不接着此的绸缎……织造局如何与内库那边交待……” 齐尧淡淡一笑,长叹一口气,道:“交待不了就不交代了……你该担心的是,他这批货当真过了,我等该将这货给何人……内库可用不了如此之多。” 桂子面色顿时大变,他总算知晓为何今年的皇宫会要如此多的绸缎,而且这位齐公公似乎并不在意这批绸缎是否能交差的问题。 想通这些,桂子也算明白这位齐公公所为何事,于是心中早就波澜起伏。 齐尧倒是没想来身边这位看似平静的小太监,会想到如此之多,他只是摆摆手,将双手背在身后,径直走出茶厅,只是道:“顺子还在楼上……我去一趟大儒巷,以后顺子的事你接手吧。” 以往织造局之中齐尧为尊,在齐尧之下便是顺子,桂子也知晓顺子乃是齐尧的干儿子,所以即便对方如何羞辱自己,却也不敢多言,即便二人身份一样。 此时听得这句话,桂子已然明白,顺子大抵是惹了齐尧不开心,如今倒是将这好处沦到自己身上。 全然没料到好运会来的如此突然,前一刻还在烈日当头下探查消息,此时就接替了顺子的班,位列织造局第二号人物。 望着齐尧走出阁子,桂子立刻蹦蹦跳跳,向着二楼而去,心中说不出的激动。 走上楼梯便听得咚咚咚的作响,桂子心中一动,待走近阁子时才看到早就头破血流的顺子。 看着对方这般落魄,桂子心中说不出的受用,于是缓缓走过去,轻笑一声,道:“呦,这不是顺子……怎的,这是在做什么。” 看的对方这般得意,顺子已然清楚其中所以然,毕竟当年自己也是这般春风得意的,然而又能如何,自己能活着已然是万幸。 见对方并不回答自己,桂子轻轻弯下腰,拍了拍顺子的肩膀,轻笑道:“得了,别磕了……公公早就走了。” 顺子稍有迟疑,接着瘫在地上,身子靠在椅子上,轻笑道:“你莫要得意……早晚有一天,早晚你会与我一般……甚至连我都不如。” “然而,那又如何……并没有什么用处。”桂子讥讽一笑,拍了拍顺子满是血迹的脸,微笑道:“香坊那边近些天新出了几种玉露……” 顺子脸色顿时一变,当时的愤怒转而为如今的谄媚,忙道:“我这就去给桂子哥买……” “呦,别呀……”桂子虽说这般说,但并未拦着顺子,只是道:“倒是我该叫你顺子哥才是……” 顺子也不多言,即便心中早似刀绞,却依旧一脸笑意,摆手道:“还是桂子哥叫的顺口……” 桂子只是轻笑一声,旋即站起身来,看着远去的顺子,得意一笑。 第244章 一壶铁观音 逐渐步入九月,也算是步入秋天。 虽说也会有极热的时候,但终究还是少数了,特别是下午时,天就会逐渐凉爽许多。 走在十泉街上,这位面容清秀,实则早就满头白发的老人走的很释然,至少目光之中是在享受这份宁静与随便。 大抵几十年前也是从这边走,那年倭寇进犯苏州,满城尸横遍野,那孩子便是从死人堆之中走出,一路走来吃完了所有的干粮,于是只能吃树根。 就这样以吃树根喝露水活了几天,直到连树根与露水也被吃光。 可是四壁高强林立之内,明明有酒肉放坏了的味道,明明听见有人愿意施舍,但却被另外一些人阻拦,于是酒肉宁可放坏倒掉,也不愿给院墙外的人吃。 孩子早就饿的晕晕乎乎,于是很后悔几天前没有吃那些观音土。 直到终于晕倒,然后好像有人送来了食物,大抵是那些坏掉的酒肉,被仍了出来吧。 却也顾不得如此之多,抓起便吃,即便味道似乎有些不对,也许吃完就会死,但那又如何,饿死实在不甘心。 孩子咀嚼着口中食物,直到睡去,然后星夜醒来,看着躺在身边的死人,终于明白丢出来的不是腐坏的酒肉,而是…… 老人轻轻捋了捋斑白的头发,轻笑一声,喃喃自语道:“人肉当真是世上最难吃的东西……可惜不吃也不行呀。” 这般脸上挂着笑,迎着将要失去的夕阳,老人转身拐进大儒巷。 此时巷子已然趋于安静,大抵文人们早已退去,除却某些文人聚会,便是青楼歌苑,想来也只有这些地方能让他们适应自己的存在。 倒也并非所有文人都是如此,总有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之辈,而今却也要归家苦读,等待来年科举,好一举及第,未来为国效力。 不过这些,对于这位老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 天色稍有幽暗,特别是这个时间的大儒巷又显得十分幽静,好在那间茶楼的大门还开着,而且并无打烊的意思。 茶楼内还有几名书生对坐饮茶,对于这位走进来的客人并无什么意外,倒也没有伙计过来相迎,索性老人便自己走向柜台那人。 柜台上那老人正在敲着算盘,大抵也未曾想到这个时间还有客人光临,所以铺子走进这老人,他并未发现,直到那人已然走到自己身边。 “一壶铁观音……”老人淡淡一笑。 正在敲着算盘记账的刘掌柜神色微变,因为这突然而来的声音那般尖利,倒像是刻意发出来的,不像是正常人在说话。 他忙抬头看去,便看到这位眉清目秀的老人,满头发白上,但却并无一丝胡须。 “是一位公公……”刘掌柜早些年在得月楼做事,倒也认识一些织造局的公公,而今看到这位老人,的确有些像,但也并不能确认,心中正嘀咕之时,那老人忽然笑了笑。 “听闻铁观音是你们这的招牌……便过来尝尝。”老人一脸柔和,却是慈眉善目的,让人不忍拒绝。 刘掌柜倒也没有多想,忙招呼正在后堂吃晚饭的伙计过来上茶,而自己依旧还在盘算账目,随口应了声:“前些年还算……而今怕也算不得什么招牌了。” “哦?”老人稍有迟疑,忙好奇道:“这却又是为何……” 刘掌柜长叹一声,无奈道:“朝廷中无人……生意不好做呀……” 本就是随口的几句话,也是许久以来憋了许久未曾吐露的心声,而今竟就这般不经意之间说给了这陌生人,但刘掌柜很快便发觉自己说的有些多了。 他干咳一声,忙又道:“客官里边请吧……小二马上就能上茶了……” 老人并未有移动的意思,只是道:“朝廷之中有人的确好办事……只是有时候有人也有一定危险,却也不如无人好。” 刘掌柜未曾听懂他的意思,但也并未多想,忙招呼老人坐在一处靠窗位置,正好小二也已经将热茶送了上来。 老人轻嗅一口茶香,微笑道:“却是好茶……刘掌柜与我坐下聊聊如何?” 刘掌柜一愣,但看着对方脸上不可拒绝的神色,只得点点头,道:“那便聊聊……不知客官要聊些什么?” “在下齐尧……”老人微笑道:“随便聊聊,无关大雅之事。” 刘掌柜点点头,脸色稍有尴尬,拱了拱手,便坐在齐尧对面,一双眼睛看着茶壶探出的热气,低叹道:“齐先生第一次来这边?” 齐尧应了一声,道:“当年从这走过,却也是一间茶楼,只是还不叫这名……怕是早换了人家吧。” 刘掌柜淡淡一笑,应道:“以前倒是没在意过……不过嘉靖四十年就换了招牌……少爷盘了这铺子,经营至今。” “嘉靖四十年,却是有些年头了。”齐尧上前斟茶,然后抿了一口,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又道:“却也有十年之久了。” 刘掌柜顿时恍然,片刻之后才长叹一声,道:“先生若不说,在下倒也没在意过……这般一说,却是恍然如梦,竟都十年了。” 齐尧只笑并不说话,刘掌柜捧起茶杯也喝了一口,忽然好奇道:“听先生口音……不像是江南人……” 齐尧摆摆手,道:“本就是苏州府人……后来去了京城,在那边待了太多年,说起话来却也尽是京城口音……苏州昆山人。” 本就是随口一问,所以也不大在意,茶依旧在喝,只是天色已然不早,铺子内稍显幽暗,索性也无事,刘掌柜便掌灯继续喝茶。 “这铺子生意却是不太景气……” 心中实则还是在想张全那边的近况,所以一起都不大上心,听着对方问话,刘掌柜许久才回过神来,忙应付道:“白天还好一些,晚上……就是这般。” 齐尧淡笑一声,忽然又道:“醒八客……这名字倒是有趣,不知是什么意思。” 刘掌柜连忙摇头,苦笑道:“店铺名字是公子起的,如今他也不再苏州,却是无法告知先生。” “不碍事。”齐尧面上依旧挂着笑容,仿若冬日里忽然而来的暖风一般,稍显突兀,沉吟片刻,他才道:“前些天在鱼龙街也见到过这牌匾的铺子……不过不是茶楼,倒像是辽东那边的商贩。” “……与本家无关……”说话声音稍显气恼,刘掌柜轻哼一声,冷冷道:“醒八客如今不景气了,那位掌柜便仗着银子多……倒是将我们这名号都拿过去了。” 齐尧心中微动,暗自思量对方这句话的真实程度,若他所言当真,那么鱼龙街的那位张掌柜,便是花了银子借来的这牌匾,便与沈无言没什么关系。 目光所及,眼前这位刘掌柜一脸幽怨,显然这一切不似装出来的,心中便已深信不疑。 刘掌柜却是依旧喝茶,哭诉道:“当年醒八客开遍鱼龙街时……连整个街道都改了名字,而今却让这小人物拿去了名头,当真悲哀。” “却也没什么悲哀的……卷土重来未可知……”齐尧笑着,道:“你们那位沈公子极具才略,将来定然可以重新翻身的。” 刘掌柜轻笑一声,道:“先生这句话可不太受用……如今醒八客就剩了这一间铺子,两位颇具才干的掌柜,还要去别人的铺子帮工,挣银子维持。” “这般说,连伙计掌柜都被那位张掌柜请过去了?” 齐尧目光微沉,忙问道。 刘掌柜猛然将茶杯放在桌上,忽然问道:“在下却也并未提起那位掌柜姓张……齐先生怎的知晓……” 齐尧脸色顿时微红,又因为他脸上光洁,所以红的更加明显,他顿时目光游离,口中忙干咳了几声,解释道:“有吗……那却是我听错了……” “没有……没有听错。”刘掌柜双母紧紧的盯着他,好奇道:“齐先生当真是高人呀……我并未说出,你便知道了。” 齐尧连忙摇头,接着便起身向着刘掌柜拱手,道:“今日天色已不早……在下府上还有些事要处理,这便告辞了……再会……” 接着便在刘掌柜一脸茫然之下,齐尧快步走出铺子,只是随意丢下一锭银子,头也不回。 望着远去的身影,刘掌柜忽然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口中轻声喃喃道:“苏州有太监的地方并不少……可是若阁下这般,大抵也只有织造局有。” 空荡的大堂之内,茶楼已然没有一个客人,天色早就暗下来,以至于整个铺子十分幽静。 大儒巷甚至比丁香巷还要安静许多,而今巷尾至巷口的这间铺子又更显露出几分孤寂。 一名老人从巷子深处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然后坐在铺子门前的椅子上,抬头看向那金色大字,不由轻叹一声,口中喃喃道:“一个在辽东,一个还在京城监狱……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这般一说,老人不由笑了笑,接着又看望远方天际,忽然又笑道:“人生在世,得一二知己,足矣……” 第245章 昔人已逝 回到织造局已然很晚。 齐尧望着尚还亮着灯的阁楼不由笑了笑,随即转身叩开楼门,缓缓走进了房间。 房间之内桂子早就等在了一边,一见齐尧走进来,顿时面露喜色,顺势就行了一大礼,躬身道:“见过公公……” 齐尧看着对方这般喜色,便清楚对方定然将事情办成了,但是他也不明说,只道;“天色这般晚了还不去睡觉……跑来找我做什么。” 桂子神秘一笑,道:“那位张掌柜……已经被我搞定了。” “哦?”齐尧面上却是淡然,其实他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但语气依旧是惊讶之态,却又让桂子欣喜万分。 “你且说来我听听……” 桂子忙应道:“起初我装着去铺子里买药材,便与那位张掌柜攀谈,得知他的确是从辽东过来的……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的确认识沈无言。” “他认识沈无言?”齐尧脸色顿时一变,沉声道:“你继续说……” 桂子继续道:“起初那叫月儿的小丫鬟尚还阻拦,后来张全便找了个借口将其支了出去,她虽说气恼,但终究还是听了……后来谈话才知晓,原来那位张掌柜不仅认识沈无言,而且他这铺子,也都是沈无言帮着开起来的。” 齐尧微微点点头,轻笑一声,喃喃自语道:“刘掌柜倒还与我打马虎眼……却还让他糊弄了……” 桂子神色微顿,轻咦一声,但见对方那可怕的双眼,也不敢多问,只是道:“小的猜测鱼龙街那边的铺子的确是沈无言开的,之所以要用那位张掌柜打掩护,大抵也是因为知晓我等在监视着苏州这边……” “你小子倒是比顺子要机灵的多。”齐尧颇为赞赏的扫了一眼桂子,轻笑道:“这位沈先生当真是不死心……可惜这小把戏太过拙劣,竟然找了这么一个人来帮忙……” 桂子点头,道:“不过看样子那位张掌柜似乎与沈无言有嫌隙,言语之间尽是不满……而且沈无言的那两名掌柜也颇为看不惯张全,双方多有争执。” “这些却与我无关了……草书一封,给孟公公送去……”齐尧言语之中毫无语气,但却让桂子心中愈发冷怯。 桂子不住点头,从边上翻出笔纸开始书写。 齐尧也不去看他写字,只是道:“你可知晓顺子翻了什么错?” 顺子一下从高峰跌落至谷底,桂子最有体会,而今忽然提起,他心中也是一震,写字的手微微一颤,险些有墨滴落,于是忙调整,口中低声道:“小的不知道……” “你该知道的……”齐尧冷哼一声,道:“少一些小聪明,做事……实在一些,好处少不了你的……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桂子唯唯诺诺,忙点头,只是说话的声音愈发胆怯,道:“小人知道了……” 这般说着,一双颤抖的手忙从衣袖之中取出一瓶玉露以及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齐尧,道:“这是顺子孝敬您的……小人一时没有想起来。” 齐尧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将银票与玉露接到手中,淡淡道:“办完事就下去领赏吧……” …… 步入秋天的辽东天气也逐渐转冷,街道上落叶纷飞。 从二楼小窗看着窗外寂静的街道上扫叶子的老人,沈无言轻叹一声,接着夹起一块糕点送进口中,道:“如今只希望辽东这边能安生几年……可千万不要打仗。” 坐在对面风尘仆仆的沈惟敬目光稍有游离,赶了数十天的马车,终于回来,却又被沈无言叫了过来,却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 心中未免有些不悦,但依旧满脸的尊敬谦卑之色,道:“货送到苏州之后,正好就脱手给张全……张全那边也备好茶叶,一路并无耽搁……” 沈无言长叹一声,微笑道:“茶叶郑岩去看过了,都是好茶……只赚不赔的……” “张全那边我不放心。”沈惟敬神色顿时一沉,这句话他憋了太久,起先因为沈无言所任用之人,不便多说,只是走了这一趟,他却是对张全彻底失望。 沈无言稍稍迟疑,接着满脸笑容的抬起头,淡淡道:“这却是为何……” “车队送到鱼龙街,按规矩该给府衙送银子,他却并未有这边的意思,而是将这事就推给了我……而且他与月儿那边也不甚和睦……” 听着沈惟敬的言语,沈无言只是笑:“张全本就贪财,你多出些银子,我补给你便是……至于月儿那边,大抵想法不同,张全走南闯北惯了,与月儿刘叔那边想法不同,也是应该的。” “你知晓我说的不是这般……”沈惟敬轻叹一声,道:“李老爷积压着一批绸缎中秋要给朝廷,而今织造局管事的一群太监始终没什么表态,想来是要出问题……如今张全又与太监接触……” “他们是去苏州监视我的……至于绸缎庄的那些绸缎……”沈无言长叹一声,他倒是没想到过这事,沉吟一阵,道:“倒是我这个女婿连累他老人家了……” 沈惟敬忙沉声道:“说的是张全那边的事……” 沈无言大笑一声,随即喝了一口热茶,淡笑道:“他们是去监视我的,想来就是怕我在辽东不安生,张全这种人,定然会将我卖了……不过那又如何?” 沈惟敬担心的便是如此,倒也并非替沈无言来担心,这一来二去,他已然丢进了自己这些年继续的所有积蓄,若是在出些什么事,自己却是要血本无归。 血本无归却也算不得什么,无非是些身外物罢了,若是因为这事将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却是不太划算。 沈无言自然知晓眼前这男子所想,他扫着窗外阵阵落叶,轻笑道:“整个大明想杀我的人实在太多……往小的说,当年我大哥大嫂,往大了说……天子,但我都活了下来……” 并未解释为何,但已经够了,沈惟敬不在多问,将热茶一饮而尽,然后夹起糕点送进口中咀嚼一阵,摇头道:“却是不如苏州的……顾青山特意让我给你送了些……已经送到铺子了。” 沈无言却不在说话,神色稍有怅然,遥望远方,心中暗叹,自己去也与婉儿分别快要一年,马车远去想起沈天君的声音总在耳畔响起。 心中不由一沉,口中轻喃道:“那些个太监们可不要逼我……我岳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若是气坏了身子,我可是要生气的……” 并未听清沈无言所说为何,所以沈惟敬也不大在意,只要张全那边不会出问题,那么一切都好说。 杯盘即尽,沈无言付了帐,送沈惟敬离开之后,才转身拐到另外一处巷子,沿着巷子径直走去,然后走进一间院子内。 院子破败久已,葡萄架枯藤下站着一名白衣男子,那人手中紧握着一柄长刀,看起来颇有英气。 沈无言缓缓走过去,沉声道:“别装酷了……说说京城近况……”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那青年忙转过身来,赫然便是王天。 自从与采儿成婚之后,便一直住在京城,却也来过几次辽东,不过也都是传信,并未与沈无言见过面,这次倒是难得一见。 王天一脸无辜,忙转身,道:“怕公子在问起驾车的事……京城那边还算平静,张居正如今位居次辅……可惜的是,冯公公又没当成掌印太监……” “意料之中的事,只要高拱在朝一天,他就很难出头,却还要想些办法……皇帝那边如何……” 王天苦笑一声,道:“冯公公近些天与李贵妃走的还算近……小皇子也算与他亲……至于陛下……身子不大好……” 看着王天忽然脸红,沈无言苦笑一声,道:“不是都结婚了,还这般……皇帝纵欲过度,如今肾亏……朝会还开不开……” “早朝还在继续……只是不大管事了……”王天无奈道:“如今朝廷几乎是高阁老一人说的算,就连张先生也都很少言语……” “就这点事……就要亲自来见我?”沈无言皱了皱眉头。 王天忙道:“还有一件事……前些天日本国派使者去京城……便是那位木下藤吉郎……他还活着……” “还活着……真是命硬。”沈无言苦笑一声,摆手道:“要不住一夜在回?” 王天连忙摇头,道:“不了……家里……却要早些回去,不然采儿不放心。” 沈无言顿时一脸笑意,然后拍了拍王天的肩膀,道:“多吃点腰子……你这身体还算强健……但也要注意节制……” 说完这句话,沈无言背着手缓缓离开,留下一脸茫然的沈无言,口中轻喃道:“……好在今天没问驾车的事……” …… 京城。 孟冲快步向着文渊阁而去,便走边看着手中书信,神色显得十分急切。 直到进了阁子,将书信递给高拱之后,才低声道:“沈无言在辽东却是不安生……” 高拱扫了一眼那信,轻笑道:“何必大惊小怪……沈无言已经变了……” 第246章 从内阁到醒八客茶庄 “何必大惊小怪……沈无言已经变了……” 高拱脸上由最初的惊讶转而为如今的淡然,直到此时依然露出一丝笑意,看着一脸茫然的孟冲,他继续道:“以往沈无言家大业大,什么都敢做……连严嵩他都敢去动……” 当年孟冲虽说还是宫闱之中的一名小太监,曾经沈无言去尚膳监时还给沈无言送过几次御膳,那书生的音容笑貌似乎还在眼前一般。 回想当年那人一夜之间,名动京城时,后又斩皇子,致使京城百官无不对他赞叹不已。 这般回想之际,高拱心中也在沉思当年之事,大抵还有些心有余悸,不过如今往事随风而去,一切都终将不复还。 “发配辽东时,他卖掉了铺子,为的就是让我与陛下认为他的确已然不愿在战……是这样吗?大抵只是为了麻痹我与陛下吧,陛下还当真被他麻痹了……” 高拱轻笑道:“这一年来锦衣卫东厂都在苏州监视着,却也毫无动向,果然沉得住气,但这恰恰说明,沈无言此人的可怕之处……” “阁老的意思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孟冲顿时明了,惊呼道。 高拱点点头,微笑道:“大抵便是如此,等待有利时机,我等都掉以轻心时,来给我等致命一击……可惜,我始终都没给他这个机会。” “却还是阁老想的周到。”孟冲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惊异,心中暗自叹息道:“这些人果然厉害……简直心智如妖……。” 高拱扫了一眼孟冲,轻笑道:“若沈无言只是这般,我大可不必这般防着他……离开京城时,他竟将我也脱下了水,当真是……罢了,此时不提也罢。” 稍一沉吟,高拱顿时大笑,道:“可惜如今的沈无言已然变了……重回京城的想法已经没有了,转而成为一个贪图钱财的小人物……不是想要修到辽东的路?五十万两银子……给他,户部给他这笔银子。” “这……”孟冲稍有迟疑。 高拱冷笑道:“这条路修起来如何要得这些银子……无非是想从朝廷捞银子,在借着修路之由,一路盘剥,归根结底修路是假,捞银子才是真……” “如此光明正大的贪墨朝廷银两,阁老为何还这般纵容?”孟冲顿时不解,沉声道。 高拱摆摆手,淡淡道:“银子都是小事……就说殷正茂,他虽说贪财,但能打仗……沈无言贪财,便对朝廷,对陛下没有威胁……终究利大于弊。” 孟冲会意的点点头。 高拱忽然又道:“苏州不用再派人过去了……让东厂和锦衣卫回来……盯紧了冯保与张居正那边……” “冯公公和张阁老……”若是说沈无言早是过眼云烟,那么此时的这二位便是朝中最为可怕的两位对手。 时任司礼监秉笔的冯保有着足够资历,身为当年司礼监掌印黄锦的亲信,后来裕王府皇子伴读,又交好李贵妃,因此与皇后那边的关系也不会差。 这样的人若是成为司礼监掌印,即便是内阁首辅高拱也要惧怕三分,好在他如今并不是。 至于那位不温不火的张先生,而今作为内阁次辅,虽说平日里也不甚有任何作为,但身为前任首辅徐阶的得意门生,却也不是简单之徒。 如今张居正身为小皇子朱翊钧的讲官,而朱翊钧是未来的储君已然没有什么疑问,那么张居正未来的地位,也都是可以预见。 这样的两人即便单独列出来,便足以让朝野上下为之一叹,若是联手,大抵也不会弱于高拱与孟冲的联手。 毕竟孟冲由御马监成为掌印本就难以服众,司礼监真正有威望的还是冯保,虽说如今自己尚还能压制,对方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想来还是在等机会。 至于那位张居正,拟定先帝遗诏之后,便在朝中有着巨大威望,这些年也提携出一批强劲之才,若辽东李成梁,以及戚继光,都是他的亲信。 高拱这般提起,却也是第一次,他为人本就谨慎,能这般公然说出,却也说明对眼前这位孟公公极其的信任。 毕竟孟冲能从御马监的小太监成为如今的司礼监掌印,这一步登天之势,却全是自己的功劳,他定然会对自己感恩戴德。 对方也的确是这般做的,无论是将东厂与锦衣卫的人任由自己去掌管,且在朝政之上也颇为担待,可谓是忠心耿耿。 略一沉吟,高拱忽然又道:“那位武姑娘的事办的如何了……陛下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孟冲脸色微变,低声道:“陛下对武姑娘宠爱有加,小人也插不上话……倒是有些困难……不过近些天据锦衣卫来报,听闻那武姑娘并非是陈公公带进宫的……” “不是陈洪……”高拱心中一沉,忙问道:“那是何人?” 孟冲环顾四周,见四壁清静,这才趴伏在高拱耳畔,轻声低语,道:“说是皇家的人……所以,暂时还不能确定是谁……” “皇家的人……”高拱脸色顿时大变。 大明皇族虽说并无甚实权,且多半王爷们都会被分封在大明各处,但限制也极大,没有兵权,甚至没有皇帝的允许,连封底都不能擅自出入。 然而这一批人却有着极高的力量,身为皇族,即便是高拱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若沈无言这般能斩杀王爷的,却也是大明以来第一人。 高拱不认为自己有沈无言这般的能力,所以他很清楚,有些事还是少关心为好。 大抵又与孟冲闲聊一阵,便也无甚大事,恰逢张居正也从外边办完事归来,高拱便送走孟冲,转而去了乾清宫。 …… 京城之内的这一番关于自己的谈话,沈无言并不了解,就算王天也无法探查到。 沈无言不知道自己已然从鬼门关上徘徊了一圈,然后又回到了阳间。他只知道的是,从辽东到江浙的这条路,却是不好修。 除却一路之上崇山峻岭之外,还有零碎的山贼强盗匪类,甚至途径一些村镇上还有些许恶霸豪强之类的,竟然丝毫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沈无言倒也并未浪费这次机会,借机又让老祖带着三十六人队伍,一路肃清山贼匪类,一时之间将这条通往边城之路,整理的无比干净。 当然这一路也并非白打,每打下一座山寨,便对那些平日里横行无忌的山贼们洗劫一番,从抢劫到被抢,大抵感受颇为不同,然而也只能如此。 而这一支由当初还算生涩的三十六人组成的队伍,而今已然成为三十六名惊天地泣鬼神的铁军,纵横在辽东一带,所向披靡。 一边修路,一边连破山寨,所到之处银钱自然少不了。 这样一直到十二月这条道路才初见雏形,但也已然比起以往要好的多了。 沈无言大致计算过,这一路从苏州到辽东,时间几乎能省下一半,却是让沈惟敬又大赚了一笔。 而最为惊讶的却要数辽东孙家大掌柜,他至今也不明白,沈无言是如何说动朝廷送来五十万两银子来修路,也不明白朝廷竟然还亲自派人过来清修。 若是说这些已然让他难以置信,那么当他知道派出去的人所过之处,不断有当地官员前来送礼,震惊的连手中筷子也涅不住了。 于是虽说冬时天大寒,手指不可屈伸,孙家大掌柜依旧冒着刺骨的北风,穿着沉重大褂,向着醒八客茶楼而去。 城西。 冬时休市,百业都停了业,却唯有醒八客茶庄依旧门庭若市,不断有客商人来人往,倒是让路边小贩艳羡无比。 但这般天气,虽说有沈家镖局运来诸般绸缎以及瓷器,等江浙一带物品,但终究连辽东都供不应求,又如何能去给蒙古客商售卖。 以至于城西除却茶叶,便再无他物,唯有醒八客茶庄一枝独秀。 这些天茶庄之内要比往日还要繁忙,大抵是因为在过些天,蒙古客商们便会被大雪阻隔,却是过不来了,所以要提前贮备货物。 以至于整个铺子内都是忙前忙后,沈无言却依旧悠闲,除却看书写字之外,旁的时候在教教学生读书,又或者自己动手画些什么。 孙掌柜扫过这热闹非凡的店铺,不由皱了皱眉头,心中不由暗叹这书生的确有些本事,随即又想到对方几个月前的那番大言不惭的话,而今却是做到了,脸顿时又红了起来。 正在这般思索之际,他忽然听到一道柔和的声音。 “呦,这不是孙掌柜……快上来坐……” 抬头望去,那书生正扶着栏杆咧着嘴,向着自己淡淡一笑。 孙掌柜冷笑一声,道:“沈掌柜这生意做的还不小……” “孙掌柜说笑了……比起你们孙家,这小店实在不值一提……”书生轻笑一声,随即又招呼孙掌柜上去。 孙掌柜轻哼一声,随即走进铺子,转而向着二楼而去,便看到那书生正坐在台前泡脚。 第247章 兵戈之祸(上) 与外面冰天雪地不同的是,房间内烧着炭火,所以极其暖和,甚至和开春时的天气一般。 书生穿着单衣,手中持着一卷书,慵懒的靠在窗台前,一双宽大的脚放在木盆之内不断搅动,盆上散发出阵阵热气。 而与之不同的是楼下那些冻的不断搓手取暖的伙计们,一双粗糙的手冻的干裂,脚下却也不知是何等滋味,以至于楼上楼下仿若两个世界一般。 孙掌柜身为孙家主事,这些年虽说脾气不好,但对待手下却情同手足,若这般天气,也不会让伙计们受冻,而自己在这里享受。 便似今日这般,伙计们依旧还在赶工,他却也并未闲着,这般年纪还裹着棉袍出门,却连轿子也不坐。 大抵还是因为轿子需要轿夫,而这般天气轿夫冒着刺骨寒风抬着轿子,实在是一种煎熬,所以索性自己走过来,也算让轿夫们歇歇。 所以看到这一幕,孙掌柜顿时皱起眉头,心中之前对这位书生的诸般赞赏,就在这一刻尽数消退。 大抵还有对方这般的无礼吧,自己始终都是长辈,而对方却这般对自己,一时之间,他却是有千百种错。 于是怒意顷刻而出,准备对这位无礼且又懒散的懒骨头进行一番口诛笔伐,却也要让他知道做事始终该懂些规矩才是。 “原以为沈掌柜是一介儒商……哪成想也似那般粗俗大汉一般,让我辈之人耻辱……” 沈无言倒是没料到对方会这般说,于是看着眼前老人目光所及之处,正是自己脚下的水桶,随即顿时会意,但身子却并未有动弹之意,始终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时不时的捏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大抵还是孙掌柜对在下估计的太高,以至于一时之间发现我并非是你想的那般美好,所以心中产生的落差……而我,始终都是这样,也并没有什么错。” 本就等着对方回话,然后在给予对方有力的还击,但仔细思索对方所说,却又十分在理,想来便是自己心中落差作祟,却也怪不得他。 但始终拗不过心中那份恼意,于是一眼扫过去,正好见到对方手中捧着那卷书名正是一本《道德经》,愈发气恼,道:“亏你还熟读圣贤之道……却也被这些修仙学说所累……先帝所下罪己诏,你莫非不知晓?” 沈无言扫了一眼身边那破旧的书卷,微微抬起那张干净的脸庞,不由眨了眨那双明媚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道:“这经文虽说是道家所言……但似乎与修道并无甚关系……晚辈书读的不多,可不要骗我……” 被对方这般调侃,孙掌柜更加气恼,随起一脚将那木桶踢翻,随即污水四处流窜,却轻哼一声,道:“楼下的伙计这般劳累,你却在楼上享受……你于心何忍?” “孙掌柜若是不忍心,可以下去帮着他们……”沈无言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只是看着木桶之中洒出的那些药材,却是有些惋惜,轻叹一声,忙吩咐道:“来人,清扫一下……这些药材……罢了,换新的……” 说着话,便有一名伙计从楼下上来,迅速的将地擦干,然后将药材捡起,看向孙掌柜,冷冷道:“公子在库房那边亲自卸货,一天一夜没合眼……待会思谦会过来上课,所以公子来不及休息,便要提前备课……” 听着这名小伙计的言语,孙掌柜脸上微变,他扫了一眼一脸疲倦的沈无言,又扫了一眼地上尚存的水污,心中不由一紧。 随即心中暗叹一声,向着沈无言一抱拳,接着道:“孙家与赵家、钱家三家商量过……今年的份银先不要了,留给镖局在买一千辆马车吧……” 虽说路已修好,速度也快了不少,但显然这一千辆马车的车队,从南向北运送而来的货物远远不够,却是需要添些马车。 这事沈惟敬也与沈无言谈过,但最终因为银子不够,事情一直都搁置在了一边。 而今这位孙掌柜这般说来,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沈无言微微点点头,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淡淡道:“毕竟是五家一起合作的事,孙掌柜单独与在下商量却也不太好……” 孙掌柜点点头,神情却是比之前又平静许多:“沈公子那边已经去过了……说是让你来决定……” “那就这么定了。”沈无言淡笑一声,随即摆手道:“孙掌柜坐下喝杯茶……” 老人紧了紧衣襟,扫了一眼摆放整齐的茶具,又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沉沉道:“还有些旁的事……下次吧。” 离开醒八客茶庄之后,孙掌柜并未急着回去,而是向着参将府而去。 这个季节,李参将倒也并未闲着,依旧在院中练剑,发觉有人过来之后,才忙将剑收起,随即向着孙掌柜跑了过去。 李参将很清楚这位商人出身的老人的能力,这些年虽说不过是给朝廷提供火器的商人,但却与辽东八成的官兵交往十分密切。 且对方在辽东家财无数,算得上辽东数一数二的富商,寻常官兵根本不敢与对方有任何不敬。 最为重要的是,此人却也与李成梁关系密切,二人其中还有那么些亲戚关系,所以即便是他,也要对其十分尊敬。 在老人三尺之处站立,随即躬身,向着对方行一大礼,然后才道:“孙老爷……” 孙掌柜随意的承受了对方的这一礼节,然后摆摆手,淡淡一笑,道:“如轩这天气还在练剑,却是勤劳……” 如轩便是李参将李如轩,这些年自从来到辽阳城后,却也很少有人在叫过这名字,除却总兵李成梁还时常叫起,也就只有这位老人会叫,敢叫。 李如轩微微点头,轻叹道:“招数总是不能闲着……却也没什么大本事,都是些花架子……” 孙掌柜也不多言,又笑了笑,随即与李如轩在亭子内坐下,然后煮茶,闲谈。 “这一批火器这些天就能送过来……前些天提到的女真人的事,问过李总兵,想来都是些小喽啰……” 听得老人这般说,李如轩总算松了口气,随即叹道:“辽阳城兵备实在有些不堪……武器都是些陈年旧物,士兵也疏于操练,当真有个什么大,实难应付。” “这却也不能怪你……”孙掌柜无奈摇头,道:“这些种了几十年地的农夫们,你让他们现在拿起武器去打仗……实在是笑话。” 李如轩点点头,道:“怕就怕在女真人在那边作乱……蒙古人趁机来生事……这就难办了……” “却是个问题……”孙掌柜苦笑一声,摆手道:“如轩管好辽阳城便好……旁的事自然有李总兵去管,你多想无益……” “只怕那些人的目标就是辽阳城……”李如轩看着这天寒地冻,苦笑一声,道:“之前女真人就是在辽阳生的事……辽东八城,说起来辽阳城很难进攻……可是总是有些担心……” “担心也不为过,而今辽阳城可谓极其富足……这些个蛮人们无非就想抢些东西,辽阳城正好适合。”孙掌柜冷哼一声,道:“这一批火器是按照神机营规格所造,威力非同凡响,他们若是敢来,就拿他们试试……” 言语之中尽是杀意,却是让场中气氛更加寒冷。 许久之后,李如轩才忽然又道:“听闻那位沈掌柜搞了个什么镖局……这事您也有参与?” “的确有些意思,也正好能从江浙一带,将一些西洋玩意运过来,总比托人去运安全的多……”孙掌柜笑了笑,道。 李如轩却笑,道:“却不得不佩服这位沈先生,竟将你也拉下了水……” “无非是拿我当了个挡箭牌。”孙掌柜淡笑道:“不过此人的确有些本事,有些意思……” 这般一说,李如轩也颇为认同,于是二人相视一笑。 …… 距离辽阳城最近的一座城镇叫做青阳镇,镇上多是一些闲散商铺组成,去年开了茶马互市,所以小集镇又扩大了几分规模。 不过虽说叫城镇,但却根本算不得一个镇子,并无朝廷派人管辖,都是些商贩组成再此,也有往来客商再次歇脚罢了。 今日这镇子依旧祥和,往来客商摇着马儿铃铛走进集镇,脸上尽是笑容,多半是一些贩卖山货的辽人,趁着冬日将这些货物送到辽阳换些银子过冬。 却也能在辽阳城给在家中的老婆买盒胭脂,给孩子买些玩具以及期待许久的糖果。 就在这些商队往来之中,一名身材高大,穿着奇怪长袍的男子,带着一行人走进镇子。 那男子目光阴冷的环顾这四周,时不时的摸摸自己的帽子,大抵是担心帽子稍有偏差,而露出那与汉人不同的发饰,而露出些许马脚。 不过他的目光始终游离在这些往来客商身上,时不时的露出一抹狠辣的笑意,最终随着这寒风吹过,而消失无影无踪。 第248章 第九十六兵革之祸(中) 中秋过后,苏州李家总算安定下来。 原本担心这价值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会出岔子,哪成想织造局那边竟然没有任何挑剔,就将绸缎尽数购置,且银子全数付清。 这倒是让李兴昌诸人大为汗颜,本以为织造局那边会为难,而今看来倒还真是些正直之人,并非不收银子就不办事的。 却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所以李兴昌今日正值冬至时节,特地前往织造局登门拜访。 苏州的雪来的较早,大抵月前就开始下雪,直到这几天才真正下的大了些,却也并未有积雪,只有树梢上稍有雪片,也随之便化。 走在这条熟悉的道路上,李兴昌心中百感交集。 这些年做皇商,经常往返在织造局到李家宅子这条路上。起初前些年李家在朝中的支柱被罢官之后,日子就越来越难,以至于每年都要花一大笔银子打点。 直到后来沈无言在京城成名,倒是织造局时常会去李家探访,但李兴昌为人本就大方,所以即便那些个公公们来李家拜访,依旧会赠送大量金银。 他却也清楚,这些人之所以会来李家拜访自己这样一介凡夫俗子,无非是因为自己在京城的那位好女婿,这些人多半都是有所图。 之后沈无言得罪朝中权贵,致使发配辽东充军,朝廷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李兴昌依旧去打点,倒也是习惯了。 今年情况却是特殊,说是换了名织造大人,暗地里打听,说是还与沈无言有着某些过节,所以一直都在小心翼翼的。 送银子珠宝首饰自然不在话下,田地诸般投其所好也不在少数,然而始终无甚效果,却是让整个李家将精神紧绷到了极致。 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若是不织出来,便会落得个违抗圣令之罪,这样一来就是累及满门,最终结果的确无可想象。 然而若是织出来,织造局又不批,那么这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就等于打了水漂。 李家虽说家大业大,却也经不住这样的事,一旦事情真是这般,那么李家便若当年胡家一般,想要翻身,已然不可能。 如今李家在苏州地位也算崇高,多半还是因为皇商的头衔,若是因此事丢了这头衔,那么其他绸缎庄很快就会将李家淹没,最终李家基业就此覆灭。 李兴昌很清楚这其中道理,当年选了皇商便是走的一步险棋。 他自恃自己行事谨慎,却是惹不到这些个官员们,那么只要自己的绸缎做的好,另外在打点一番,事情本就不难办。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七十万两银子进账,却也证明李家又挺过去了这个大坎。 走在雪中,却依旧无法掩饰他那两鬓斑白,却是老了。 十多年前接手李家之际,尚还有一名七叔公,以及李家诸位相持,如今李家却都离去,剩下他来肩负里家族大业。 老人长叹一声,微微挺起早就被岁月压弯的腰,走在街道上,那孤独的背影稍稍让人看得悲切,但那又如何? 轻咳一声,以来掩饰心肺之中的不适,以及浑身各处都出现的些许毛病,想来算不得什么,但吸着这凉气,始终还是止不住的咳嗽。 走到织造局门前之际,李兴昌站在门前稍稍整理了一番衣襟,随即又看了一眼右手边上的礼盒。 今日他一个人过来的,因为怕这些个公公不喜随从,所以并未乘马车,甚至连一名随从都未曾带着,就这样走了过来。 只是他不知晓的是,在他身后不远处,始终都有一名女子跟在他身后,望着那愈发弯曲的背影怅然,却已然不是当年背负自己的坚挺肩膀了。 直到望着那老人向着开门的小太监点头哈腰一脸谦卑,接着走进园子后,才忙转过头,随即抹了抹眼角,轻声道:“天君,我们回去吧……” “我们为什么不和外公一起……”女子身下的小姑娘穿着花小袄,望着不远处那烘漆大门,眨眼问道。 女子微叹一声,接着忙笑道:“外公去办正事,你是女孩子,都不能去……” “哦……”小姑娘点点头,片刻之后忽然又道:“爹若是在,他就能去外公一同去了……” 孩子的言语却是这般的纯真,又那般能击碎人们心中最后的防线。 女子顷刻满面泪花,想去抹干净,却始终都办不到,大抵泪水太多的缘故吧,然而心伤委屈谁又能理解。 “你爹若是在,这些人哪敢这般待你外公……” 女子苦笑一声,随即道:“我们去大儒巷找月儿姐姐……” …… 大儒巷。 月儿紧皱眉头,一脸阴沉的望着这雪天,微叹道:“如今两边加起来才凑齐这七十万两银子……却也不是长久之计……” 与月儿对坐在毛毯上的苏巧巧却也紧皱秀眉,苦叹道:“这事也是难办……不过也算预料中的事,织造局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李老爷心中应该有这个数的。” 月儿沉沉叹息一声,无奈道:“李老爷身子骨早就不似从前,这次若是当真赔了这七十万两银子……他如何经得住这份冲击。” “却也是权宜之计……”苏巧巧脸色愈发难看,不住的用手搓着冰凉的小手,一边道:“如今只是希望婉儿姐姐那边能瞒得住了……事情一旦败露,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月儿忙道:“如今担心的便是如此……李老爷膝下无子,李家又分了家,看他的意思明年就会将家业交给婉儿……这样一来就好办了。” 稍一停顿,月儿继续道:“如今怕的就是年前李老爷会去织造局拜访织造大人们……我们都将这事瞒着他,那些老爷们却没这份心思。” “每年年底去拜访织造局的大人们都是常定的事项,这些年都是这般过来的……所以怕是免不了,就看婉儿姐姐能否劝住……” 苏巧巧轻叹一声,忽然抬眼便看到街角匆匆而来的两人。 “说婉儿姐姐,她就过来了……还带着小天君……如此急切,莫非出了什么事……” 听着苏巧巧说话,月儿心中顿时一沉,口中喃喃自语道:“看来是出事了……来人,快去请李大夫来一趟……” 苏巧巧身子愈发虚弱,所以此时看月儿这般神情,想来的确是出了大事,但却又帮不上什么忙,心中只得急切,却只得怪自己重病在身。 就在月儿安排之际,李婉儿已然跑上了楼,她将沈天君安排在楼下院子里玩耍,自己忙到月儿边上,甚至顾不得与苏巧巧打声招呼。 “我爹……我爹他去织造局了……” 看着李婉儿已然流出了眼泪,月儿一边将她眼泪擦干,一边低声,道:“少奶奶不要急……我这就去织造局……” …… 织造局。 李兴昌心中始终有那么几分忧虑,自从进了这园子之后,心中便十分沉重,但这份沉重又不知从何而来。 于是只得归咎于从未见过如此正派的官员,所以心中始终有那么几分紧张罢了。 园子不算太大,但却十分雅致。绕过回廊之后,心中陡然有那么几分不妙之感,扫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小太监,李兴昌忙低声道:“这位大人……” “就在前边了……”小太监稍有不耐烦,但说话还算和善,想来还是因为之前收了银子的缘故。 这园子李兴昌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按照如今所去之处,应该是一间小阁子,不过以往那边都是闲置,却也很少过去。 且那边本就不是待客之处,所以他才有那么几分疑问,但听着对方不耐烦的语气,李兴昌也不好多问。 “其实我说李老爷你何必如此执着……” 李兴昌不由一怔,忙道:“每年过来见织造大人本就是分内之事……” 小太监轻笑一声,暗想着他倒是以为在说他今日过来拜访的事,于是忙道:“织造大人不要你那批绸缎不是因为你家的绸缎不好,也不是因为你送的银子少……实在是因为他自己的问题……” 李兴昌脸色微变,目光顿时一沉,脚下步子已然停下,沉沉道:“这位大人说的那批绸缎……是何时的事?” 小太监轻笑一声,道:“李老爷这是不信了,我叫顺子……织造齐公公是我的干爹,织造局的事我能不清楚……就是中秋节的那批绸缎,七十万两银子……” “那批绸缎不是朝廷购置了……银子都给了……”李兴昌喃喃自语,心中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中秋时自己因为皇商的事心中一直急切,所以就被李婉儿借此为由送到了京城游玩了一段时间,回来之后这事就成了。 当时倒是没有多想,而今想来竟然是这般缘由。 “竟然是这般缘由……”李兴昌不由笑了笑,随即转身便想着门外而去。 大雪负压青松,青松尚能挺立,然而而今这位老人却经不住这雪负压。 刚走出门,李兴昌便被月儿迎上。还未等月儿说话,李兴昌一口鲜血喷洒在洁白雪地之上,接着晕倒在地。 第249章 兵戈之祸(下) 自从冬至之后大雪来临,青阳城几乎被大雪覆盖。 青砖瓦房上覆盖着白雪,倒是将世界变为粉妆玉砌。四壁晶莹剔透,即便是卧在马厩之中的马儿,也不忍惊扰这清晨的寂静。 因为大雪封了山道,所以从辽阳城而还的客商们再此要停歇几天,等待官兵们清理了积雪才能回到家中,与久别的妻儿父母团聚。 忙碌半个冬天,却也人疲马倦。 客栈之内这些北方大汉们正做着清梦,梦里大抵已然还乡,将手中包袱里的胭脂盒与糖果递给了妻子与孩子。 房中炉火正旺,却是将这客栈渲染的更加温暖,桌边上的酒壶已然空空,肴核既尽,杯盘狼藉,却是不知东方之即白。 一切都是那般的祥和。 至少刚起床的青阳客栈小伙计就是这般想的,自从掌柜离开青阳客栈之后,他便成为这小客栈的掌柜,每日勤快些,收入却也不菲。 大抵在攒上些银子,就能鼓起勇气去和隔壁老先生提亲,将他那漂亮又贤惠的女儿娶回家,到时候生个儿子继承这客栈,却也美好。 从被窝里翻滚而起,抱着这美好愿望打了个哈欠,随即穿衣,提着马桶向着茅房而去。 辽东的冬天实在太冷,少年将马桶放在一边,搓了搓手,随即捏起低矮屋檐下的雪片,然后丢向马厩里刚刚睁开双眼的马儿。 雪片随之落地,却并未飞向马儿,而是顺着手滑落在地,接着鲜血喷涌而出,将四壁的白雪染成红色,却是那般的可怕。 马儿被这可怕的一幕惊扰,于是从地上窜起,想要嘶鸣,然而目光所至,弯刀随之划过头颅。 下一刻马厩之内鲜血涌动,随着马儿头颅上鲜血的喷洒,鲜血从马厩流出,将四周的白雪尽数染红。 当做完这一系列事情,一名黑衣蒙面人走向那健硕的男子,低声道:“进出口都封锁了,没有人能逃得掉……” 健硕男子冷笑一声,随即弯下身子将那少年脖颈上的鲜血擦在手上,接着放在嘴边轻轻添了添,道:“真甜……汉人的血,竟是这味道……” 看着这一幕,那黑衣人目光一沉,身子稍稍一震,但很快便回过神来,他站在原地,一双畏惧的眼睛看着那健硕男子,道:“大人……” “都杀光,一个都不能逃……”健硕男子立刻打断黑衣人的话,冷哼道:“你忘了我们的人是怎么死的了?……就是被这些汉人用弓箭射死的。” 那黑衣人微微点点头,随即招呼身边的另外数十名黑衣人,提着手中尚还染血的弯刀,向着四处冲去。 宁静的小镇子在这一刻便不在宁静,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开始不断发出阵阵惨叫,有孩子有老人也有女子,总之哀鸣声声刺耳。 那健硕男子站在青阳镇的一条街道上,微微将斗篷接下,露出那扎着辫子光着额头的头,冷冷的望着这四方哭喊哀鸣,嘿嘿笑了笑。 顷刻之间,原本一片祥和的青阳城陷入一片死寂。 那血腥之意扑鼻而来,让人不住的眩晕,然而那健硕男子仿若十分享受一般,轻轻吸着这冰凉气息之中的腥味,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大人……全部解决了……” 健硕男子微微一笑,接着望了一眼远处辽阳城,淡淡道:“去给辽阳城送信……告诉他们,我们屠了青阳镇……” 黑衣男子稍有迟疑,忙道:“难道不撤回去……?” 健硕男子冷笑一声,随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微笑道:“李成梁不是很厉害……这些年将我部族追的毫无立足之地,今天就拿辽阳城开刀……” “可是……”黑衣人扫了一眼对方目光之中的杀意,却也不敢再说下去,只得快步离开。 看着远去的黑衣人,健硕男子大笑一声,喃喃自语道:“李如轩……看看你比起李成梁又如何?” …… 冬至以后的辽阳城并没有节日的喜庆,反而笼罩着一股浓郁的惶惶不安之气,不少商铺掌柜伙计们甚至早就关上了大门,围坐在火盆前,不住的请神拜佛。 “听说青阳镇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被杀光了……不知道是不是鬼魂索命呀……” “瞎说什么,哪来的鬼魂……况且青阳城几百户人家……这般说来却也有些道理,否则这么多的人,怎会一夜之间尽数死光了。” “可不是嘛,月前二龙山那边官兵与女真客商起了冲突,官兵射杀了几名客商……想必就是这些女真鬼魂来索命了……” “索命不去找官兵……干这些平民百姓什么事……” 城中的流言蜚语大抵就是如此,家家户户都对青阳镇有着诸般猜想,甚至还有传言恶鬼将要在年前来辽阳城索命的消息。 说是要将辽阳城变成第二个青阳城,将城中老少尽数屠戮殆尽。 辽阳城,团练场。 李如轩望着眼前这几千名将士,黑色盔甲之下,尽是一群稍显稚嫩,但依旧充满愤慨的士兵。在这寒冬矗立之下,异常肃杀。 而今这些年轻士兵们心中早已悲愤不已。所谓恶鬼杀人,无非是些谣言,而真正的凶手却是一群恶徒。 这些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与蒙古人勾结一起,近些年来再辽东一带也异常猖獗。 一直以来大明也时常派兵剿灭,特别是李成梁屡次出击,必败女真部,却是让这群部族酋长们苦不堪言,始终被压制在辽东以外牧羊。 如今这些人便这样来到大明地界上,屠杀大明百姓数百人之多,如何能忍? 饶是李如轩这般的儒将,也经不住在心中暗骂几声,随即见侍卫过来报信,这才恢复神色。 “查探清楚了,的确是些女真人……不过数量并不多,大抵有六七十人左右……而今还在青阳镇逗留……” “好……”李如轩冷冷道:“如此狂妄,杀了人还敢留在那等死……” 轻声言语之后,李如轩扫过几千名将士,朗声道:“三天前,我大明无辜百姓数百名,在青阳镇被一群女真人无故屠杀……这里面或许有诸位的亲友,又或者相识之人……他们都是我大明子民,而我大明边军职责便是保护他们,如今我们失职了……” 声音稍显沉重,然而就在李如轩这般徐徐道来之际,数千名年轻边军们早已愤慨万千,各个摩拳擦掌,恨不得此时便冲到辽阳城,将那群蛮夷之辈尽数屠戮,以告慰那些死去的百姓。 李如轩稍一停顿,怒喝道:“这群无知蛮夷,屠戮我同胞,是可忍孰不可忍……诸位将士,可敢与之一战?” 话音一落,千名边军齐声呐喊,各个高举手中长矛,口中呼喊道:“誓死与之一战……” 待喝声停止之后,李如轩冷哼一声,大声道:“好,便由我带头冲锋……” 话音一落,从人群之中走出一人,那人面色沉重,想来也对那屠杀之人深恶痛绝,他向着李如轩一抱拳,道:“女真人之所以敢如此做,想来是因为有蒙古在后面撑腰……李将军若是贸然出兵,恐会中了蒙古人的计……” “那又如何?”李如轩却也能想到这一点,然而就这般将那些人放走,如何能甘心,又如何能平息这数千将士,以及大明千万子民的愤怒。 “吴志远你留在辽阳,旁的事待我回来再说……” 吴志远身为辽阳城千户,自然有资格与李如轩说起这些,然而对方却并不采纳,甚至跨马便远去,心中顿时一沉,随即追上那健硕马匹,呼喊道:“将军可要小心……女真人敢带着不过百人逗留青阳城,定然会有埋伏……将军千万要注意……” 李如轩轻哼一声,不屑的回头扫了一眼那胆小怕事的书生,冷冷道:“好好待在青阳城。” …… 醒八客茶庄后院。 雪花飘舞在空中,随着沈无言刀锋所过之处,化为一片寂寥,墙角数枝梅花,散发出淡淡暗香,却让这雪天更加冷怯。 沈无言双目微闭,眉头紧锁,手中武士刀回转之际,充满浓郁的杀气。 已然许久未曾有过这般愤怒,大抵还是想抑制而免得爆发做出些不好的事,然而却又如何抑制。 “壮志饮餐胡虏肉,笑谈喝饮匈奴血……”口中轻轻喃喃自语,却是让站在一边的老祖稍显无奈。 他看了一眼那寂寥的天,轻声道:“打……不打……” 沈无言手中刀锋依旧闪烁,却并未回答他的话,直到一阵匆匆脚步传来,他才将刀收起。 看着快步而来的吴志远,沈无言轻声道:“如何了……” “李将军出兵了……”吴志远神色并不好看,显然一路跑来对他消耗极大。 沈无言也顾不得如此之多,继续问道:“都是些新兵蛋子……唉,老祖……整顿人手,随时准备去青阳镇……” “将军亲自带兵去的……”吴志远喘着气,沉沉道。 沈无言脸色顿时大变,随即向着院外跑去,口中大声道:“吴先生带着你的人封了城门,将所有蒙古客商都抓起来……” 第250章 屠贼(1) “吴先生带着你的人封了城门,将所有蒙古客商都抓起来……” 沈无言一边这般吩咐,人已然冲出后院,那一柄长刀悬于腰间,却不知去往何处。 吴志远却很快会意这其中道理。 李如轩此次贸然出兵自然是有问题的,且不说敌情尚未探查清楚,便是带着一批新兵就出城打仗,实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另外李如轩坐镇辽阳城,身下还有副参将,千户百户,却也不至于他亲自出兵,毕竟终究要防的是蒙古部,而非女真部。 虽说大明与蒙古如今封贡开了马市,然而内在的矛盾始终的不可调节的,蒙古始终对大明虎视眈眈,只是没有好的机会罢了。 而今李如轩带兵出城,辽阳城便等于群龙无首,一旦蒙古部趁势偷袭,后果便不堪设想。 沈无言下令抓人虽说有些不合情理,也容易激怒蒙古部,然而这也算是给辽阳城一个底牌,一旦蒙古部当真有意,那么这些人质便是谈判的筹码。 这般想通之后,吴志远立刻回衙门,不消片刻就带着兵马前往城西抓人。 这些个蒙古客商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官兵们带到了衙门之内,起先各个都是一脸的惊奇,直到回过神时,又各个怒不可言。 这一次总共抓了有四五百名蒙古客商,其中有不少蒙古贵部,大抵也是为了今年过冬来囤积一批茶叶,好转手卖出个好价钱。 只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茶叶还未拿到,自己依然被官兵抓了起来。 庭院之内一时之间怒骂声阵阵,甚至还有叫嚷着要回蒙古带兵将辽阳城付之一炬的,还有威胁官兵,若是在不放人,就会让辽阳城等着瞧的。 吴志远文人出身,对于安抚这些个客商们却也有诸般本事,然而他早已无心与这些人多言,好在已然通知了邱知县过来,事情都还能应付。 站在庭院外,他始终心神不甚宁静。 虽说一介文人,不似武将那般豪迈勇武,然而三天前得知青阳镇被屠杀殆尽这一消息之后,头脑一片眩晕,几乎咳血倒地。 自从多年前离开辽阳之后,他便在青阳镇将早年母亲的客栈继承,之后数十年来倒也乐的开心。 每日读书之余便在附近闲转,与邻里关系也十分和睦,甚至还有关系十分要好之人。 邻家的老先生,隔着一条街的老铁匠、小裁缝,还有瞎眼的刘老太太,早些年眼睛好的时候还给他缝补过衣服,待人极好。 整个小镇的百姓都是纯朴百姓,这些年也都是平平凡凡的过着日子,却就在一夜之间遭此横祸,心中何曾不痛惜。 可惜读书人除却唇枪舌战,便只能口诛笔伐,凭借着一只烂笔头,将万般仇恨书遍,终究只得抑郁而死,何来百夫长上阵杀敌来的痛快。 雪地之中,从不远处走来一名女子。那女子手中提着一只玉壶,想来是新温的酒。 待女子倩影走到身边,吴志远轻叹一声,道:“怎的过来了……思谦一个人在那边……沈先生今日怕是没时间教课了……” 女子微微点点头,随即将酒壶递给吴志远,淡淡道:“先生喝酒。” 吴志远神色微怔,随即点头应了一声,道:“等我回来再喝……” “先生要去哪。”女子原本平静的脸上逐渐冷怯,大抵还是能猜到的吧,然而如此想来,却又这般凄惨冷清,但那又如何? 望着女子愁苦且又苍白的脸上,吴志远心似滴血,他轻轻抬手放在女子的嘴唇上,常常叹息一声,又不住的摇摇头。 并未等吴志远说出,女子忽然展颜,淡笑道:“就是来给先生壮行的……” “女真欺我大明无人,我身为大明子民,岂敢独善其身?”吴志远苦笑一声,随即将酒壶揭开,一口辛辣灌入吼中,顿时精神为之一震。 “待我诛杀小贼,便来娶你……” 说罢,吴志远将酒壶递给女子,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雪天,铁剑,身着铠甲的读书人。 手中酒壶飘摇,目光之中尽是凄凉,望着那人就这般消失在视线,心中默默许下愿望,他若是此去能归来,我便应了他。 心中浅浅的呼喊声他大抵听不到吧,不过他应该是想得到的。 …… 辽阳城,千尺城楼之上。 沈无言望着城下聚集着这些个百姓,心中说不出的感受。想来也有那么几分壮怀激烈,然而那份血仇,若不用血来还,终究不算过瘾。 如今便要跨上战马去杀将一通,但走之前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这些天城中人心惶惶,百信多以为青阳镇之事出于妖魔鬼怪之手,以至于更有疯言疯语传言说,辽阳城也即将遭受大难。 一时之间倒是道士术士们大发横财,一张张随手而出的纸符,便能卖出个天价,人人交头接耳,皆都是妖邪之说。 这般境况如今看似算不得什么,然而一旦辽阳城果然有大祸患,那么城中百姓便会真信了妖邪之说,实在容易被敌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看着这些人群攒动的百姓,各个对城头上的那人指指点点,大抵认识沈无言的并不多,所以今日被他召集过来,一时之间引来各种猜测。 待场间稍有平静,沈无言这才大声道:“在下沈无言……要告诉大家的是,青阳镇并非妖邪作祟,而是蛮夷之人作乱。” “不是妖邪作祟,而是恶人作乱……” “此人是何人,所说言语可否有准信……” “我便说没什么妖邪,你等偏是不信……” 沈无言停顿片刻继续道:“女真人犯我大明,杀我大明百姓,辽阳城李参将已然带兵冲锋,定会让那些个恶贼血债血偿。诸位父老便在城中安稳,一旦有消息,我便会挨家挨户的通知,莫要听信谣言。” …… 青阳镇。 李如轩身着铠甲,骑在白色健硕马匹之上,手中提着一只亮银长枪,一双眼睛深深的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条街道,也是青阳镇唯一的一条街道,路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尸体。 街角路边树上被吊死的老人,水缸之中淹死许久,早已漂浮起来的婴孩,还有被枭首数十人者,另外街边躺在地上诸般惨状者又有几十。 然而这些人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当尚还在睡梦之中时,身边的人已然死去,却还不知道自己便是下一个。 李如轩缓缓下马,向着街道上狠狠的跪倒在雪地里,向着那诸般死去的百姓,深深的叩首,随之在他身后数百名骑兵也下马跪去。 “如轩对不起你们……” 轻轻喃喃自语之时,李如轩缓缓起身,随即向着身后这数百名骑兵道:“如今敌人就在镇子里埋伏,你等若是怕了,自可退去。” 言语过后,那些个稚嫩的新兵们毫无退却,即便在初看到镇子的惨状时心神也为之一震,然而那份胆怯早已化作仇恨。 “好……”李如轩大笑一声,接着纵马踏入镇子。 队伍刚驶入街道,立刻便有无数箭矢飞来,还要诸人都有防备,却还不至于被射中,饶是不小心中了一箭,却也不及要害。 一时之间,士兵们站在原地不得前行。 李如轩目光沉重,一眼便扫到前后方忽然出现的黑衣人,随即,他抬枪指着前方冲杀而来的数十名黑衣人,怒喝道:“杀……” 长枪所指,刀兵相见。 士兵们发现这些黑衣人,顿时若疯狂了一般,各个红着眼睛冲杀而上。 然而那些个黑衣人却也并非凡类,弯刀挥舞之间,竟然流窜在铁骑之中,士兵们皆都不能伤其分毫。 倒是些许士兵的马腿竟被弯刀所伤,致士士兵跌落马儿,却被弯刀毙命。 街道不大,所以数百名骑兵无法发挥出效用,即便数百名步兵已然被李如轩安排在三里之外。 几次冲杀之下,那些个黑衣人倒也只是受了些轻伤,而明军这边已然伤亡几十,一时之间,李如轩也别无他法,只得这般横冲直撞。 看着这些来去灵活的黑衣人,来去如风的黑衣人,明军各个头皮发麻,之前的那份士气早已消耗殆尽,战斗之势愈发薄弱。 李如轩心中暗叫不好,若是这般下去,这数百名骑兵便要折损于此,于是忙跳下马去,在一名黑衣人将要一刀斩落落马的明军头颅之际,一枪洞穿其胸腹。 见到一名黑衣人倒地而亡,士兵们顿时精神大振,纷纷跳下马去,与那些黑衣人肉搏拼杀开来。 虽说那些黑衣人各个武功高强,且配合的极其默契,即便面对数百士兵,依旧来如如风,但这般消耗下去,也逐渐落于下风。 而明军方面,这些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士兵们,看着昨日尚与自己谈笑饮酒的兄弟,如今般死在自己面前,加之躺在不远处的这些无辜百姓的尸首刺激之下,竟然杀红了眼。 即便看着那些黑衣人弯刀将至,却依旧敢拔刀与之拼杀,饶是下一刻将要被削掉脑袋,却也要一刀砍掉对方一只胳膊。 第251章 屠贼(2) 手持三尺剑,为国戍边疆。 大抵如今这些个男儿们早已没有这份心思,所谓报效祖国云云都在脑后,已然换做纯粹的厮杀,我若不杀了你,你便会杀了我兄弟。 鲜血将盔甲染得血腥,脸庞上尽是斑斑血迹,脚下鲜血混着白雪以及污泥,一时之间这景色竟那般的荒诞,衬托着苍茫天空下这些杀戮。 银枪挑动之间,血肉模糊。 原本来去如影的黑衣人此刻在他面前也为之失色,在这一群不惧生死的明军面前,也不得不退却。 李如轩稍有恍然,回身望去,此次带来的三百先锋骑兵已然只剩下二十七人,而倒在地上的黑衣人也有近百人左右。 原来这些人装扮都一致,一人死去,便从暗处补上一人,倒是让人觉得这些人永远杀不死一般,如今死去的太多,也就显现出来。 不过即便这样,场面也十分惨烈。原本就遍地尸体的小镇子,一时之间又添了几百具尸体,竟然有些地方堆出了尸体小山。 二十七名明军目光沉重的看着李如轩,接着又扫过前后围堵的三十多名黑衣人,随即将手中长刀紧紧的握住,时刻等待下一轮的拼杀。 李如轩抹了抹脸上鲜血,这是敌人的血迹,大抵这些年身上的血迹都是敌人的吧,他抹了抹身上的那件铠甲,轻笑一声,低喝道:“我李如轩十五岁上战场与敌人厮杀,这些年亲手斩杀敌人上千,未曾有过败绩……诸位可敢与我继续拼杀。” 北风呼啸,将那年轻将军长袍吹动。他身体本就看起来瘦弱,手中银枪与他完全不配,枪头上滴滴鲜血顺着锋刃滑落,滴在雪地之上,升起一朵娇艳花儿。 与之相似的是在他身旁分散的这二十七名明军,这些边军的年龄也不过二十出头,今天想来也是他们第一次杀人,却就这般惨烈。 可惜,战场上哪有不惨烈?敌人却也不会管你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又或者是今日才脱离了父母,便来与之对敌的青年。 大雪飘洒之时,随着李如轩话音一落,二十七名明军立刻大声道:“有何不敢……” 李如轩轻哼一声,大笑道:“好,誓死与之一战……” 喊声一处,对面的那三十多名黑衣人也为之一震。这一幕却又被李如轩看在眼中,接着嘲笑道:“他们在发抖,他们被你们吓到了……一群懦夫。” “懦夫。”二十七名士兵齐声怒吼道。 便在这时,从三十多名黑衣人之中走出一名身材高大,身着斗篷的男子,他扫了一眼李如轩,轻笑道:“阁下……是李如轩李参将?” 李如轩扫了一眼那人,心中不住思索此人身份,然而许久也未曾想到,于是不住问道:“阁下何人,为何来我大明作乱。” “作乱?”那人淡淡一笑,摆摆手,温和道:“作乱谈不上,不过是杀了些人……也算是报仇了。” “报仇?”李如轩瞪了一眼那人,怒道:“莫非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们,也与你有仇?” 斗篷男子微微笑了笑,摇头道:“我却也不管他们是百姓还是官兵……只是知道他们都是明人,那便都该死。” 言语虽轻,但语气之中尽是杀戮之气,随之带笑的眼神也被杀意代替,让人看着不寒而栗。 李如轩却丝毫不畏惧,且目光直视那人,冷笑道:“阁下不在建州好好待着,竟敢与我大明作对,此事我以奏告陛下,不日便可发兵踏平建州女真族。” 斗篷男子轻笑一声,淡淡道:“是吗……那为何三天前消息便传到辽阳城,阁下今日才发兵?” 消息的确一早就传到辽阳城,只是李如轩始终不敢贸然出兵,一来的确辽阳无可用之兵,二来一旦出兵,势必会惊扰到蒙古诸部,最终会有何等后果,他也不可估量。 于是在得到消息之后,他便将事情报给辽东李成梁那边,然而三天都未曾有任何消息传来,李如轩却已然不想再等。 青阳镇那些枉死的百姓之仇不能不报,因为以如今朝廷的情况来看,此事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一旦此事归为和谈,那么数百名百姓便等于白死,而这些个杀人凶手们终将逍遥法外,此事岂能忍? 他神色阴沉,目光如炬,深深的注视着远处那斗篷男子,沉沉道:“即便没有李总兵发兵,在下依旧能将诸位尽数屠灭,还我大明安宁。” “是吗?”斗篷男子轻哼一声,随即一挥手,左右顿时冲出数百黑衣人,他冷冷道:“却也不知道李参将用银子能否搞定……不过有些人却可以。” 看此情形,此次来大明的女真人竟然有几百名之多,这本就是不被允许的,然而此时这又是确确实实的现实,那么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那便是女真部贿赂了八城中的一些官员。 回身望去,遍地死尸,李如轩心中气血翻滚。这些戍边的官员们仅仅因为一些银钱,便致使这些无辜百信死于非命。 他大口的呼吸以来保持平和,然而头脑愈发眩晕,以至于呼吸愈发困难,接着只觉得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在雪地上。 看着这一幕,那斗篷男子微微一笑,道:“这想来是李将军这些年第一次受伤吧……” 李如轩冷冷的目光扫过那近百名黑衣人,在回头看身边这二十七名士兵时,诸人已然有些动摇,至少身子都在发抖,于是他忙低声道:“我们还有几千人在三里之处,只要现在发出信号,他们便会冲杀过来。” 其实若是几千兵马一同冲杀过来,完全可以将这小镇踏平,然而战争本就不会如此简单,至少李如轩还是有顾忌的。 三千兵马一同冲杀固然极具威慑力,然而辽东之地多山,大批士兵冲杀本就不适合,却也容易漏掉敌人,更容易中伏兵。 李如轩这般带着三百骑兵便有进退自如之势,他虽说愤怒,然而却并未被愤怒冲昏头脑,他的打算是用三百人将所有敌人引出来。 毕竟事情已然过去三天,敌人若是还等在原地,定然是有着完备的部署,进可攻退可守之势,一旦大军来袭,自然随意脱身,那便等于扑了个空。 所以李如轩便冒了这个险,用自己与这三百骑兵将所有敌人吸引出来,如今看起来已经办到了。 斗篷男子面色微变,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奔袭而来的火光怔了怔,片刻之后才点点头,道:“李将军果然胆大心细……不过,这次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言语完毕之后,千名士兵便集结在镇子前,副参将李宪麾下高头大马,手持长刀,双目直视镇子内的李如轩。 如今只要副参将李宪一声令下,这几千名明军便会冲杀进来,将这些个黑衣人以及这看起来极其可恶的斗篷男子踩碎。 “李宪……发兵吧……”李如轩拖着沉重的声音,大吼道。 李宪是李如轩本家兄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却也算亲如兄弟,这些年二人坐镇辽阳城,早已成为辽东八城中除却总兵李成梁之外,最强的存在。 看到李宪前来,李如轩总算松了一口气,整个人也有些松散。 只是很快他便发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令声下达之后,李宪并未有丝毫动静,且他明显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就在李如轩惊愕之际,斗篷男子微笑道:“谁也无法料到忠烈若李如轩这般的人物,他的弟弟会背叛大明……实在可叹……” “背叛大明……李宪……”李如轩自顾自的喃喃自语,随即看向不远处的李宪。 只见李宪从马上下来,缓缓走到镇子前,绕过这些黑衣人,看向李如轩,轻叹道:“如轩,降了吧……辽东已经完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如轩怒斥道:“你身受朝廷俸禄,却降了蛮夷……你好好看看这些倒下的战士们,看看这些被贼人杀死的大明百姓。” 李宪紧咒眉头,整个人萎靡不振,将头深深低下,苦笑道:“身受朝廷俸禄……朝廷已经多少年没有发俸禄了……” “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投降……”李如轩相信会有官兵会被收买,然而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会是自己的弟弟,整个辽阳城最为信任的人。 只是现实就是如此,却又能如何? 心中刚刚稳定的气血瞬间便无法再控制,大口的鲜血不住的从口中喷出,下一刻双眼一阵恍然,便要倒下。 斗篷男子微微点点头,道:“挑断李如轩的手脚筋,剩下的人都杀了……李宪你去。” 李宪皱了皱眉,沉声道:“我已经做了我该做的……阁下……” “李将军最好自己动手,否则如何让我大汗信任?”黑衣斗篷沉沉道,接着回头一双冷漠的双目看向李宪。 目光所至,李宪面色大变,顿时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滴落,他忙点头,道:“谨遵大巫师之命……” 第252章 屠贼(3) 辽阳城外,一行三十八骑奔袭在崇山峻岭之中。 沈无言时不时的扫一眼身边那位瘦弱的书生,不住的问道:“你说你心脏在右边……怎的还有这种奇怪的事。” 吴志远却并没有这份心思与沈无言闲聊,且不说这马匹飞驰的颠簸让他难以承受,便是青阳镇的战事,便足以让他揪心。 青阳镇内的惨状他竭力不去想,只是李如轩此行的危险他却不能不想。 身为辽阳城的统领,而今他带着三千新兵便冲杀而出,却丢下这座有着几十万百姓的辽阳,一旦战事起,几十万百姓便随时遭难。 心中有百般愁苦,所以沈无言问起,他也毫无心思去回答。 倒是沈无言神色并无太大变化,即便此时他早就恨不得杀向辽阳,将那些个贼人剥皮抽筋,但面上依旧可以谈笑风生。 所以看着吴志远这般愁苦,他却微叹一声,道:“辽阳城你不用担心……你可以不信我,但老祖与吴管家你还不信?” 老祖且不说,之前带着训练不过半月的三十六名辽东男儿杀上二龙山,便足见其威猛之处。 那位吴管家就更不必说,这些年虽说未曾在战,但早些年也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来的,若非心性淡薄,前途却也不会差。 吴志远轻叹一声,无奈道:“沈先生也知道,这二位位微言轻……恐怕众人会不服……况且他二人也并未调兵资格。” “你何须担心这些……调兵的资格一定会有的。”沈无言神秘一笑,接着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丢给吴志远,道:“拿着防身……” 吴志远这才发现自己匆匆而行,倒是连一个趁手的武器都没有带,说是去杀敌,倒不如说是去送死。 沈无言摇摇头,苦笑道:“真不懂你为何跟着去……柳姑娘实在可怜,你若是死了,我如何去与他交代……” “沈先生这般说未免太小看吴某了吧。”吴志远脸色微变,沉声道:“我父亲便是行伍出身,我随时不懂兵事,却也懂手持三尺之剑……” “取敌人首级与千里之外?”沈无言轻笑一声,道:“吴大侠莫要说笑了……此去并不是游玩,你我也不是小说里的大侠……战场上杀人不是那样的。” 话语一落,沈无言忽然又道:“当然并不是没有大侠……前些年我倒是遇到过一个,那人可称为大侠……当然你手中这柄匕首的主人,功夫也不比那位大侠差。” “匕首的主人?”吴志远将匕首从袖中取出,一眼便看到匕首上那锋利的两个字:“王天。” 沈无言微微一笑,道:“此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一剑西来,天外飞仙……对,一招天外飞剑,江湖为之变色。” “天外飞仙?”吴志远愈发糊涂,忙追问道:“这天外飞仙又是何等招数……” 沈无言见他紧皱的眉头稍有舒缓,这才松了口气,忙应道:“这天外飞仙便有的说了……” 这般言语之际,马儿飞驰天色已然不早,距离青阳镇却也还要一阵路程。 途径一片丛林之际,沈无言忽然道:“马上就要遇见敌人,诸位就在原地准备准备……一会谁带回去的人头少于十个,罚银十两。” 身后的这三十六名虽说并非明军编制,但却配备着极其坚固的铠甲以及硬木弯弓,腰间悬挂精钢长剑,以及手中紧握的弯刀。 而胯下的这些马儿又都来自蒙古诸部,以重金买来最强健的蒙古马。 除却这些之外,诸人随身还携带火铳以及弹药,每人负重却是十分沉重。 不过经过这些天的训练,三十六人早已适应这些装备,且运用极其熟练,说是横扫辽东并不在话下。 其实最让沈无言自负的在于,这三十六人虽是可以变换任何阵型对敌,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可以做到进退自如。 此时听沈无言这般打趣,场中一片寂静,仿若刚才无人说过话一般。 一边的吴志远顿时惊叹,这支队伍的强大之处,仅凭这一点就让他震撼。 寻常军队,一些小小波动便会有巨大影响,若沈无言之前那般打趣,想来会引起一阵嬉笑,不过这三十六人却无人动容。 沈无言满意的点点头,微笑道:“老祖对待他们十分严苛,每次出战若是杀人数量不够,便会挨打……然而便是如此,三十六人无往不利。” 吴志远轻轻点点头,苦叹一声,沉沉道:“倒是将他们训练成杀人工具了……” “其实老祖何尝不是这样的人,每次征战而回,手上必然染血……说起来也是为民除害,不过这也算是第一次对外……” 沈无言微叹道:“之所以不让老祖来……他太冲动,他若是看到青阳镇的惨状,怕是不会留手的……” “莫非沈先生还对那些恶贼心软?”吴志远轻哼一声。 沈无言摆摆手,淡笑道:“心软……月前店里的几名伙计说是要回家过冬至,我便准了……如今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面上虽说带笑,但吴志远能从对方的眼神之中看到那份血腥以及怒火,于是他沉默了。 “好了。”沈无言拍拍身上尘土,接着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山道,回身怒喝道:“诸位可敢与我前去一战……” “有何不敢……” 大雪压在青松之上,随着这声怒吼,积雪从松树上震落,几只小松鼠抱着松子探出脑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一阵之后似乎发现树下有什么不一样,于是忙跳下去看去,竟是一只庞然大物,于是触鼻去嗅,似乎不是松子,于是失望的离去。 一窜之下上书,瞪落几片积雪,落在树下那庞然大物之上,却又与小松鼠何干? 忽见那庞然大物动了动,然后抹着脑袋,接着将身上积雪拍干,猛然站起身,望着远方,不住怒喝道:“沈无言……你为何抛下我……” 一边怒吼着,却早已痛哭流涕,接着回头便看到被刮掉的树皮上刻下的字迹。 “照顾好柳姑娘……照顾好思谦……” 吴志远忽然不在嘶吼,接着看着这一行字,开始低声啜泣,随即低声喃喃道:“读什么圣贤书……到头来一事无成,却连一介武夫都不如……” …… 马儿嘶鸣之声响彻青阳镇外。 沈无言目光沉重,之前那番嬉笑早已收起,他很清楚此刻都没有听到明军声音代表的是什么意义。 按道理李如轩先出兵,到这个时间应该早与敌人相遇,即便没有厮杀之声,也会有擂鼓助威声,然而都没有,那么只有两个可能。 其一明军全部阵亡,其二明军全部投敌。 这两种情况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一件好事。明军阵亡,那就说明敌人十分厉害,仅凭自己这三十六人,是无法对敌的。 全部投敌,却又另说。 沈无言搓了搓手,然后从腰间取出武士刀,轻声道:“机灵点……” 说罢,目光看向那宁静的小镇子入口之处。 几个月前他便是从这里走出,乘着夜色,在昏迷之中被邵芳帮忙之下逃走,然后去往辽阳城的,如今又来到这里,却又是这番景色。 当日离开之际,青阳城却也颇为繁荣,而今却是一片死寂。 马儿奔走,三十六人直接进入街道上。 街道尽头,一棵老槐树上吊着一人。那人身披白色披风,身穿银色铠甲,此时头盔已然不见,披头散发,样貌极其凄惨。 沈无言心中一动,忙呼喊道:“李如轩……” 那人微微抬起头,接着看向沈无言,却正是李如轩,他痴痴的一笑,然后怒喝道:“将他们都杀光……一个不留……” 沈无言轻轻点点头,下一刻便看到站在不远处那群黑衣人。 “呦,这还挺整齐的……所有人架起火铳,射死他们……” 大抵那些黑衣人也未曾知晓火铳之威力,却也以为这些人与之前死去的那三百骑兵一样货色,所以丝毫不放在眼里,径直向着对面冲杀过去。 三小队三十六人皆都配备火铳,且火药充足,于是见到这些活靶子冲过来,诸人心中一阵战意,在扫过倒在地上的这些尸体,大多都是明军以及无辜百姓,战意更浓。 “杀……” 随着沈无言一声令下,火铳火药飞散而出,将还未走出十步的黑衣人尽数射倒在地,一时之间,黑衣人竟无一人能上前一步。 沈无言轻哼一声,随即纵马向着一群黑衣人而去,手中武士刀回转之际,顿时便有几人命丧在他手下。 他便似这般一进一出,在进在出,来回七八下,竟无人能伤及他分毫。 反倒是死在他手中的黑衣人,竟然有十多名之多。 这些黑衣人从未受到过如此大的打击,一时之间竟然有退却之意。 随即,那斗篷男子从黑暗中走出,目光扫过冲杀在包围之中的沈无言,脸色大变,低声喃喃道:“此人是谁……为何从未见过……” 哪成想,他这句轻语也被沈无言听到,一手割掉一名黑衣人的脑袋,沈无言大喝道:“老子沈无言,大明一小卒,今日来屠杀诸贼。” 第253章 屠贼(4) “老子沈无言,大明一小卒,今日来屠杀诸贼……” 略显沉重的声音响彻青阳镇的夜空,倒是惊得几名黑衣人不住倒退,抬眼望去,自己那些倒在地上的同伴丝状凄惨模样,愈发恐慌。 沈无言一眼扫过,轻叹道:“如此不堪一击……那在下或许会将你等杀光……” 斗篷男子脸色难看,忙轻声道:“诸位莫要害怕,他们就三十六人……你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岂能就这样退却?” 说起来这句话也极具鼓励效果,言语一处,那些个黑衣人顿时神情顿时为之一震,手中刚要放下的弯刀,瞬间又高高抬起,甚至比之前战意更浓。 沈无言冷笑一声,继续挥刀砍向冲过来的黑衣人,杀人如切菜一般,只见血浆飞溅在马儿与沈无言身上,竟是那般的可怖。 其实最惊奇的还要数身后这三十六人,平日里只跟老祖出战,见那老家伙冲锋陷阵,每每都能杀的惊世骇俗,已然极其怪异,这书生却又是一番景象。 这人明明是一位文弱书生,却又这般冲杀敌阵,甚至极具嗜血意味,倒不像是来驱赶外敌,而像是专门过来杀人的。 这又与那些熟读圣贤之道,除却子曰之外,再无长处的文人不同。 目光所及之处,沈无言马儿奔走,长刀回转之际,身下的尸体已然垒成一座小山,这还都是在身后三十六人原地待命的情况下的结果。 这一幕景象,即便那位斗篷男子也为之震撼。 他很清楚自己手下这些黑衣人的实力,都是精心挑选最为精壮的男儿,又经过特殊训练,在生与死之间存活下来的三百精兵。 三百精兵同出,可御敌三千,便是三万大军而来,却也敢与之一战。 却没想到的是,早就埋伏好的情况下,被对方三百新兵缠斗之中,死去了一百人。而今却又被对方不到四十人,杀的胆怯。 一时之间,小镇中央大道之上,唯有这一人独舞,他身姿舞动,伴随着嫣红洒落,似乎在祭奠之前死去的亡魂。 前后所站立的无论是三十六人,还是黑衣人以及那位斗篷男子,都只能呆呆的望着他。 已然无人敢在上前,即便是斗篷男子在去激励也都无用,因为他们看到更为惊恐的一幕。 只见沈无言向着斗篷男子痴痴一笑,随即跃下马开始收割被他砍死这些黑衣人的人头。 武士刀向着一个个脖颈砍去,一颗颗人头被他装进马儿身上背着的布袋之中,口中还喃喃道:“一枚人头十两银子,攒够了银子,给青阳镇修座新坟……” 边军之中素来是以人头记军功的,也以军功封侯封爵,又或者是奖励银钱。所以战场上收割人头是一个重要的环节。 只是这一环节多是在退敌之后进行的,而此时四周尚还站着近百名虎视眈眈的黑衣人,他便这般开始砍人头,口中竟然还在数着数量,实在狂妄。 原本看到这一幕的黑衣人此时早已愤慨无比,若非那位斗篷男子拦着,怕早就冲上去将那男子撕碎。 而对于斗篷男子,心中也早就怒不可忍,然而他却也不敢再轻易再战。 这年轻书生固然勇武,他能杀十个人,一百个人,但总会累的时候,凭借着自己带出来的人,足矣杀掉他。 只是让他无奈的是,在这书生身后还有三十六人,这三十六人且不说强劲程度,便说刚才那火器的一通乱射,便与以往所见不同。 辽东诸军也都有配备火器,最为强大的却还是要数辽东铁骑。 这只在辽东总兵带领之下,在辽东无往不利的铁骑,至今也无一败绩,不过便是这支铁骑,斗篷男子认为,也不如眼前这三十六人。 打眼扫去,他沉沉道:“撤兵……” “撤兵?那人杀了我等如此多的弟兄,就这样撤兵了……” “为何要撤,老子又不怕谁,今天非要杀了这小子……” “我女真战士们岂能就这般退去……” 一时之间,黑衣人之中一片哗然,一个个女真士兵们无不愤怒无比。 沈无言却大笑一声,冷哼道:“阁下以为大明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斗篷男子目光微怔,轻哼一声,沉声道:“李宪,你来拦着他……” 沈无言脸色微变,待看到从黑暗之中走出的李宪之后,不由抬头看向被吊在书上的李如轩,顿时怒骂道:“李宪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他的确猜到会有人背叛,毕竟大明边军防卫严密,女真人若是想进大明实在不容易,出了这事,显然是有人被收买了。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背叛的人是李宪,李如轩最为信任的弟弟。 他忽然明白刚进镇子时,李如轩为何会那般的愤怒,为何会让沈无言将他们都杀光。 被沈无言这般辱骂,李宪顿时脸红,随即反唇相讥道:“你算什么东西,有资格来说我。” “那老子就告诉你什么叫资格……”说着话,沈无言一跃上马,拍动着马儿向着李宪冲去。 饶是斗篷男子也未曾料到沈无言会如此英勇,竟然敢支身向着自己重来,一时之间却也来不及防备,忙向后撤去。 只是二者距离实在太近,沈无言眨眼之间便到了身边,然后瞬间将李宪抓起丢在马上,接着反身而回。 这一切只是顷刻之间发生的事,在黑衣人与斗篷男子回过神来之际,李宪已然被沈无言用刀架着脑袋,站在对面。 沈无言讥讽一笑,用武士刀拍了拍李宪的脑袋,轻声道:“现在知道什么叫资格了吗?” 李宪却也是行伍出生,在战场上也厮杀过,但刚才那一幕,他也十分震惊。 这般出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竟然将那几百名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丝毫不放在眼中。 只是对方始终不过一名发配辽东的小卒,即便他在辽东的生意做的很大,对他来说,依旧不值一提。 如今被这样一个不入流的人抓住,顿觉羞辱,他冷眼撇像沈无言,沉声道:“你是个什么……” “好了……”沈无言皱了皱眉头,稍有些不耐烦,而手中武士刀已然割断李宪的脑袋,口中却还轻声喃喃道:“废话真多……”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即便是斗篷男子也未曾预料到,看着李宪就这般倒地,他瞳孔微缩,立刻大喝道:“快撤……” “跑?”沈无言大笑一声,眼中竟是嗜血之意,他早已杀红了眼,此时看着对方逃窜,战意愈发浓郁,随即挥起武士刀,大喝道:“杀……全部杀光,不能投降。” 斗篷男子一边向着远处黑暗疯狂逃窜,一边大声道:“阁下不妨回去看看辽阳城……你便忍心看着辽阳城几十万百姓落在蒙古骑兵手中?”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辽阳城那边的情况早能预料到,但看着将要逃走的那斗篷男子,他摇摇头,随即拍马,向着那群溃不成兵的黑衣人杀去。 黑衣人早已跨上马匹,速度丝毫不慢沈无言的这些马儿,且时不时的放回一冷箭,着实将追击的困难加大几分。 沈无言红着眼睛,下令用火铳射杀,一时之间哭天抢地,几十名黑衣人应声倒地。 就这般从夜晚追击到清晨,所有黑衣人尽数被杀死,至于那名斗篷男子,却也死在了混乱之中。 拖着沉重的身体,沈无言并未停歇,他先是探视早就昏死过去的李如轩,妥善安置之后,接着又从李宪身上搜出兵符,这才调动三千名边军快速向着辽阳城赶去。 …… 辽阳城。 四门紧闭,老祖站在城墙上看着不远处奔袭而来的蒙古骑兵,心中顿时一紧,他扫了一眼正捋着胡须的吴管家轻叹道:“怎么打……” “都是些未曾训练过的……精锐都被李总兵调走了,辽阳城实在空虚……”吴管家轻叹一声,道:“而且你我未必调得动这些兵。” 老祖点点头,接着继续道:“也不知道青阳镇那边如何了……想来也是一场恶战。” “何止恶战……也不知道能回来几人。”吴管家无奈摇头,道:“年轻人,还是太气盛。” “不气盛,叫什么年轻人。”老祖轻哼一声,沉声道:“沈先生带人过去了……想来问题就不大了。” “也是。”吴管家不由想到那书生模样,心中不由一紧,接着看向那有近万的蒙古骑兵,忽然道:“好好守着城,城破了就将那些蒙古客商全部杀光。” 老祖点头应道:“不得不说,沈先生还是十分有远见的……” “路修好了,从宁远锦州调兵过来,不过两天时间……”吴管家微笑道:“这倒是下了一盘很大的棋……蒙古人当真可怜。” 老祖忽然也笑了起来,道:“坚持三天,让这些蒙古人从此就老老实实的,夹着尾巴做人。” 高耸入云的城楼之上,望着不远处飞奔而来的蒙古骑兵,两人这般谈笑风生。 倒是远在含烟茶楼那男子,却握着手中来自苏州的书信,心情异常沉重。 第254章 李家之殇 茶楼之内,沈惟敬紧紧握着手中书信。 望着窗外人头攒动的街道,心中焦急万分,一时之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倒是愁苦万分。 正在招呼盘算着账目的柳含烟见此状,忙好奇道:“沈老板这是怎的了……这是婉儿姑娘的信,是给沈先生的吧。” 沈惟敬扫了一眼信封,点点头,道:“如今这兵荒马乱的……怎的又出个这事,沈先生这……唉……” “是婉儿出了什么事了?”柳含烟微微皱了皱眉头,忙将手下账簿丢在一边。 早些年在京城之际,柳含烟与李婉儿也有过些许交往,后来因为诸般事,却也无甚过深的来往,不过毕竟是沈无言的家事,此时看对方这般神色,想来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也有些担忧。 看着柳含烟疑问的脸色,沈惟敬长叹一声,无奈道:“的确是出了事……沈先生的岳父去世……婉儿因此病重……” “去世……病重……”柳含烟脸色沉重,看过窗外那些走来走去,准备躲避战乱的百姓们,不由摇摇头,苦叹道:“真是祸不单行……” 沈惟敬点头苦道:“谁说不是,如今蒙古人兵临城下,生意也做不了……苏州又出了事,沈先生还带着人就救人……” 提及沈无言带人去救人,柳含烟顿时漠然,顿时便想到随行而去的吴志远,却又愁苦万千,最终只得长叹一声,继续回去整理账册。 口中却轻叹道:“这事最好先瞒着不要说……等仗打完了再说也不迟……” “可是……”沈惟敬正打算说些什么,最终又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才点点头,道:“你说的对……。” 二人担心的都是一个情况,以沈无言的性格,一旦知晓李婉儿出了事,定然会不顾一切回苏州,然而他是被发配辽东,被朝廷严密监视,是不能出辽东的。 这一点柳含烟最为清楚,而沈惟敬也了解一些,二人都为明说,但都很清楚事情该如何去做。 …… 苏州的冬雪将李家尽数染白。 一名面容清秀,但早已鬓发斑白的老人站在烘漆大门前,微微抬起头看向那端方的李家两字,又看向两侧悬挂的白色灯笼,不由笑了笑。 此时大门紧闭,想来前来吊唁的人早已离去,又或者都还未曾过来。 老人轻轻叩开大门,随即从边上跑来一青年,那青年一身白袍,腰悬一柄长刀,看样子一脸英气,待看到他进来,忙抱拳问候道:“这位老先生……有何贵干……” “在下齐尧。”老人向着青年回礼,随即微笑道:“乃是李老先生生前故友……倒是没有机会来看他最后一面。” 青年皱了皱眉,接着忙微微点头,忙道:“在下王天……这位老先生里边请。” 虽说是这般说的,但他心中却一直在嘀咕,此人说话为何如此尖利,却不似寻常人说话那般,倒像是故意捏着嗓子在说话。 那老人温和一笑,又多看了王天一眼,随即迈步向着内堂而去。 倒是从边上跑出来的采儿,忙拉住王天的手,低声道:“怎的觉得这人像是个太监……” 二人成婚已然有半年之久,一直以来都住在京城新居,这次也是因为得知李家这一变故,便从京城赶了过来,但事情的内情,却并不了解。 听着采儿的话语,王天也似乎觉得说的在理,于是点了点头,低声道:“几年前黄公公倒是常来……不过说话也不似这样,更……更柔和一些。” 本想说更温婉一些,但又想着这似乎是形容女子的,于是忙改了口。 二人本是低声交谈,却没想到已然被刚走出不远的齐尧听见,他脸色阴沉,猛然回头瞪了一眼这二人,冷笑道:“背后嚼舌根……可是要割舌头的。” 他的声音异常尖刻,加上眼神又阴沉,倒是将采儿吓了一跳,好像当真要割舌头一般,忙向着王天身上靠去。 王天忙攥住采儿小手,然后看向已然走远的齐尧,心中为之一沉。 内堂之内,一片素色。 李婉儿盘着白色头巾跪在蒲团之上,目光呆呆的望着那楠木棺材,已然有一天未曾进食,却是让周围站立的诸人心急如焚。 站在边上的月儿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以及毫无血色的嘴唇,心中焦急万分,想起之前李时珍大夫的嘱咐,心中更加急切。 轻轻上前蹲下身子,拍了拍李婉儿,月儿轻叹一声,道:“婉儿姐姐要节哀……少爷很快就回来了,你可不能坏了身子。” 李婉儿只是痴痴一笑,呆呆道:“那一年母亲去世,大抵是四五岁的样子……而今已然二十多年过去,都是他在操劳。” 说着话泪水似泉涌一般,怎的也都止不住,口中继续喃喃道:“性子倔,不愿与家族中的叔祖们住在一起……所以他就修了新园子。特地开了小门,只是为了方便照顾……” 长叹一声,不由笑出了声,但面上早已被泪痕浸湿:“知道我对无言有意,所以宁可与家族中闹翻……明面上说是因为无言能给李家带来些什么,然而月儿你不知道的是,李家根本不需要无言去做什么。” 雪还在下,将枝头压弯。 女子脸上道道泪痕仿若永远也无法拭掉,微微低下头,捡起几片纸钱丢进火盆中,讪笑道:“这些年父亲为人也实在谨慎,即便当年无言在朝时,也不仗势横行……而今倒是被小人算计。” “李姑娘这般说,未免有些苛刻。”就在李婉儿喃喃自语之际,从回廊外走进一名老人。 一直站在边上沉默不语的徐阶身子微动,忽然抬头沉声道:“齐公公你来这做什么。” 齐尧脸色微变,抬眼望去,忙上前施了一礼,低声道:“原来是徐阁老……久仰久仰。” 徐阶冷哼一声,不屑道:“老夫记得当年在御马监见过你。” 齐尧点了头,微笑道:“当年还是嘉靖皇帝……高阁老也不过裕王府讲官,而徐阁老当年可是位极人臣,倒是还能记得区区在下。恍恍惚惚以及过去四五年,徐阁老却已然不在朝了……” 徐阶脸色一变,心中自知他是在暗指自己被高拱挫败,不过这些年一切也都看淡,只是这小人这般作祟始终看不过眼,于是讥讽道:“却是有些年头了,老夫这胡子都要白了……唉,齐公公这胡子……哦,忘记了……” 被徐阶讽刺自己太监身份,齐尧顿时面露怒色,只是想起对方当年在朝中威望,心中却依旧有些惧怕,于是一甩衣袖,便不在于对方多言。 倒是李婉儿已然从地上站起,在月儿的搀扶之下走到齐尧身前,微微点头,道:“见过织造大人……大人若是来吊唁我父亲,婉儿十分欢迎。但若是……” 齐尧看了一眼李婉儿,轻笑道:“果然是大家闺秀,为人处世也颇有礼法……李老爷生前与我乃是故交,故而过来看看。” 李婉儿应了一声,道:“看看便罢……但若是要祭拜,怕是不行……” “这是为何?”齐尧冷哼一声,怒道:“在下乃苏州织造,莫非不配来祭拜他老人家?” 李婉儿强忍心中怒意,端平身子,沉声道:“织造大人位高权重,自然有资格,只是怕我父亲他受不起……当然,他也并不喜欢。” 齐尧正欲继续多言,立刻从边上走出一名中年书生,他冷笑一声,不屑道:“人家主人已然拒绝,你这阉人还在此生事?” 原本之前被徐阶一番羞辱,心中早已怒火中烧,此时又被叫阉人,怒火顿时喷涌而出,回身去看那书生,却见对方已然走到自己身边。 “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羞辱本官?” 那中年书生轻笑一声,淡然道:“在下王世贞……在朝为官时,阁下尚不知在何处喂马。” 王世贞这名字齐尧并不陌生,当今天下文坛自从李攀龙中秋佳节逝去之后,他便是文坛领袖,在朝中结交权贵无数,虽说辞官回乡,但即便是内阁首辅高拱也不敢轻易招惹。 于是齐尧只能将正欲吐出的怒火全部收回,然后转而随和的抱拳,道:“远来是世贞先生,失敬……” 原本打算过来享受这胜利的景象,却没想到李家会聚集如此多的人物,且不说王世贞徐阶之流,回身望去,江浙一带颇有威望的文人便有数位。 两边除却昆山归有光、大儒巷王敬臣,甚至还有来自京城的诸般权贵。 很快齐尧便发现自己似乎来错了,因为这位李老爷的女婿是那不可招惹之人,于是忙向着场间诸人一抱拳,道:“竟然如此……在下告辞……” “慢着……”就在齐尧正欲离开之际,从边上走出一青年,那青年面容清秀,行为举止也颇为儒雅。 未等齐尧询问,他忙道:“阁下就是织造局的大人……那么有几件事请教。” 这青年齐尧并无甚印象,根本不能与之前那些老先生相比,顿时便硬气起来,冷哼道:“你是何人,有何事问我。” 第255章 南织造齐尧之折财 “你是何人,有何事问我。” 青年轻笑一声,摇头道:“在下不过苏州一名寻常读书人,不过……齐公公有些事做的可是有些不合适。” “老夫有何事做的不合适,你且说说看。”齐尧轻哼一声,不屑道。 青年摆手,道:“齐公公可曾记得给李家下过一道命令,说是让李家在中秋时准备七十万两的绸缎……大抵是宫里要用?” 齐尧自然记得,不仅他记得,李婉儿也记得十分清楚,因为李家便是因为这事落得今天这地步,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尽数打水漂。 李兴昌也是因为此事重病,以至于未能熬过这个冬天。 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诸人也都能看明白,所谓的命令不过是随便说说,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只是齐尧说出来的,并不能当真。 环顾四周,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显然今天这个问题是躲不掉的,于是支吾一阵,才道:“当时不过闲聊时的口误,谁能想到他便当真了。” “口误?”李婉儿心中那份愤怒再也无法忍受,她从边上走上来,瞪着齐尧低声喝道:“公公的这句口误,就让我李家万劫不复,家父因此而丧命。” 齐尧被李婉儿指责,不住的冷笑一声,大声道:“本就是一句口误,他死不死与我何干……况且老夫一没有伤了他,二也没有派人去伤他……而今他死了,就要赖在老夫头上?” 李婉儿一时语塞,转而正要说些什么,却又被那青年拦住,他走上前,淡淡道:“齐公公当时的口误是……宫里会要这批绸缎?” 齐尧见这青年也承认自己是口误,心中顿时欣喜,忙应道:“却是口误……大抵是喝了些酒,所以就……” “公公你莫要睁着眼说瞎话,我父亲从未与你见过,几次去织造局拜访你,也都是拒绝。”李婉儿心中百般委屈,然而却也深知对方权势,回身望着父亲灵柩,大声嘶吼道。 一时之间场间有些混乱,月儿与苏巧巧忙上前拉住李婉儿,安慰一阵才舒缓一些,倒是李家宗族诸人倒像是从未发生过这事一般,一脸漠然的站在边上。 月儿扫过这些人,只是在心中默默记住,然后低声道:“且看顾先生如何去说……” 说着话,月儿扫了一眼站在齐尧身前那一脸淡然的青年,二人相视点点头。 几年前从景王府离开之后,顾青山便回到了苏州,这些年除却经营得月楼之外,每日依旧还会去大儒巷教书,却也乐得闲适。 今日也是因为李家出了这一变故才过来的,却没想到会碰到这事。 稍一沉吟,顾青山才道:“既然是口误……那么齐公公可就有些过了……你说宫里要这批绸缎,就等于说陛下要这批绸缎……那么就是假传圣旨?” 假传圣旨是死罪,且按照顾青山来说,这的确说的过去,若是有心人去造作一番,齐尧定然难逃一死,这也是他未曾想到过的。 顾青山此语一处,常见一片哗然,齐尧张了张嘴准备辩解,但一时却又不知说些什么,便欲拂袖而走,却被顾青山一把拉住。 “事情终究还是要说清楚些……如果齐公公假传圣旨,那这事就大了去了,可是死罪……不过……”顾青山淡笑一色。 齐尧趁此忙问道:“不过什么……” 顾青山微微一笑,叹息道:“不过既然齐公公说是口误,那么这事想来也不会有如此严重……不如就把那批绸缎留下,给个成本……就六十万两银子吧。” 六十万两银子并不是一笔小数目,不过对于齐尧来说,却也并不是拿不出来,他一脸愁苦的看着顾青山,一双目光深深注视着这可恶的青年,算是记住了他。 心中默默合计许久之后,齐尧才沉声道:“既然如此……稍后会派人将现银送到府上。” 顾青山笑了笑,随即一抱拳,道:“齐公公慢走……另外,在下顾青山。” “顾青山……好,很好。”齐尧又看了一眼顾青山,接着又环视场中之人,接着在众人复杂目光注视之下,离开园子。 看着齐尧离开之后,趴伏在灵柩前的李婉儿忽然大笑起来,口中不住道:“要这银子有何用……顾先生将这些银子散了吧。” “为何要散了?”一直站在人群之内的李兴隆忽然从边上走了出来。 身为李家第三房,自从分家之后过的并不好,毕竟以前的银子每月都会有,而今的银子花一分,便少一分,早晚是会用完的。 他却又过惯了这种奢靡的生活,所以分得的那些银子早就用的所剩无几,如今的日子过的实在有些窘迫。 几年来,他一直盯着李兴昌这边的家业,只是当初分家之后,便已然划定了财产,这边的任何都与他无关,所以一直都只能观望。 只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个冬天,他总算等到了机会。 李兴昌去世的消息刚传到浙江,他便连夜赶到苏州,然而他很快发现一切都晚了,李兴昌已然将李家搞垮,银子已然所剩无几。 不过既然来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于是就等到了现在,顾青山逼迫齐尧拿出六十万两银子,李婉儿却要散去银子,他便站了出来。 李兴隆走到李婉儿身边,向着诸人道:“这银子乃是李家家财,岂能由她一介女子说的算?……我李兴隆要用这些银子,重振李家。” 原本已然十分困苦的李婉儿,看到眼前这一幕,简直感觉到了绝望,一时气血上涌,一口鲜血喷洒在地。 边上的站着的苏巧巧忙上前搀扶,顾青山缓缓走上前,低声道:“银子给他便是……一切都等无言回来……” “是呀,等无言回来。”李婉儿口中喃喃自语,下一刻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 辽阳城如今已然有了对峙之势。 蒙古骑兵几次攻城,但都汗于辽阳城的城墙实在坚固,所以连番攻势之下,竟然毫无进展。 又因为出兵人数实在不够,所以连围城也做不到,只能干站在城下叫骂。 站立在城墙之上的吴管家与老祖围坐在火炉前,阵阵香气扑鼻而来,倒是显得城楼下的蒙古骑兵异常凄凉。 吴管家从火炉上的红油锅中之内夹出一片肥厚的肉片,猛的塞入口中,咀嚼一阵之后,举起酒杯饮了一口,淡淡道:“也不知道谁在熬谁……” 老祖轻叹一声,随即起身向着城楼下大喊一声,道:“下面的蒙古兄弟……涮羊肉吃不吃……” 话音一落,嗖的一声,一支箭矢从下面射了上来,老祖一把抓住,然而丢下城去,大笑道:“箭术还不错……就是少了些力气。” 边上的吴管家轻笑一声,道:“力气再大,从城下射到如此高的城墙……却也毫无用处。” 老祖轻笑一声,缓缓坐下,捞着锅中蔬菜肉片吃了起来。 而就在辽阳城对峙之际,从蒙古骑兵后方五十里之处,已然有一队三千人的骑兵快速奔袭而来。 为首的是一名中年男子,那男子手中紧握一把长刀,身披黑衣盔甲,身材魁梧,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感,他口中轻哼道:“想趁火打劫……那就试试辽东铁骑的威力。” 在他身后你三千骑兵各个目光沉静,仿若世间再无能让他们动容之物,就像三千匹雪原狼一般。 同一时间,在蒙古骑兵侧翼不远处,沈无言正站在一处高垒上,远远的望着远处严阵以待的蒙古骑兵,口中不住抱怨道:“按道理说应该已经有望远镜了……实在麻烦……” 站在沈无言身边,浑身被捆住的吴志远面露苦色,他扫了一眼躺在不远处的李如轩,又看了一眼站在高垒之上的沈无言,忙道:“沈先生就让我去杀敌吧……” “杀什么敌……干一行爱一行,你就是读书的,上阵杀敌,就不是你的事。”沈无言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倒是吴志远顿时恼火,大声道:“我好歹也是千户,统领一千士兵……沈先生就是一介书生……” “然而……现在我说的算……”沈无言淡淡一笑,随即吩咐身后待命的明军上前将吴志远抬到李如轩身边,吩咐道:“在这等着……等老子把那些个不安分的货色全部干掉,在回来找你。” 话语一落,吴志远便看到沈无言跨上了战马,带着身后三十六骑,向着不远处的蒙古骑兵奔袭而去。 …… 京城。 内阁之内,高拱双手叉腰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张地图沉声道:“女真人……又是女真人,敢屠杀我大明老百姓……” 站在一边的张居正微微点点头,道:“快马回来……说是一队寻常老百姓阻止的队伍,将混入大明的所有女真人尽数杀光……” “竟有这事?”高拱顿时面露喜色,急切道:“有没有说这支百姓是何等来历……快上奏陛下,请求封赏。” 张居正点了点头,低声道:“是沈无言……” 第256章 战局以及齐尧之谋定 “是沈无言……” 距离乾清宫,当今陛下寝宫并不算太远的文渊阁之内,忽然陷入了寂静。 六部各尚书以及侍郎皆都沉默不语的低着头,倒都成为扭扭捏捏的姑娘一般,却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看一眼一脸阴沉的高拱。 消失在京城快一年的沈无言就这样再次出现在诸人脑海之中,这位曾经在京城翻云覆雨的书生,自从被发配辽东充军之后,便再无任何讯息。 除却只言片语之中说是他在辽东做起了生意,不过有心人都知晓,沈无言本就是个生意人,如今重操旧业,只能说他无心再入官场。 大抵也有一部分人不相信他会就此淡出,却也有百种猜测他到底会以何种形式出现,却从未想过会如此让人震撼。 自从女真人潜入大明屠杀了青阳镇数百无辜之后,朝廷上下摩拳擦掌,就连京城街角摆摊卖包子的老大爷,也时不时的长叹息,若是自己能去辽东,定然抄刀砍死这群不识相的玩意。 何况京城这几万名官员们,平日里圣贤书读的却也不少,岂能容许番外蛮夷如此欺辱我大明。 所以自从辽东消息传来之后,六部在内阁之中已然开了有几次这样的会,每每都是十分激烈,所有官员都主战,竟无一人主和。 只是朝廷才与蒙古部开了马市,高拱很清楚这其中的麻烦,朝廷的兵马是不能随意出动的,因为这必然会触动蒙古那边的形势。 女真是小事,若是引起了蒙古俺答注意,那么辽东局势很快便紧张起来,朝廷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封贡,便要就此泡汤。 如今朝廷内依旧还是十分空虚,好不容易缓解南倭北虏之状,却是不容许就此了解。 只是这事终究还是不能就此了解,即便高拱心中百般劝阻自己凡事以大局为重,直到现在,也未曾交待该如何解决这问题。 但他心中早就恨不得派遣兵马,将那不懂事的女真部尽数屠戮。 其实大明建国之初,便在辽东设下建州、海西、野人三卫来钳制女真部。之后女真偶又势头,朝廷便派兵绞杀,建州女真的几名头目尽数被明军所杀,至此女真便再无还手之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嘉靖年间,当时蒙古部也逐渐起势。恰逢朝廷一直应付东南倭寇,嘉靖皇帝朱厚熜又殆政,才引起了蒙古俺答劫掠京师。 从那时起,女真便依附蒙古俺答部。朝廷一方面要应付东南倭患,又要应付蒙古俺答部,倒是让女真部坐大。 直至近年,女真部时任建州右卫都督王杲趁机称汗,却也是从蒙古灭金之后,女真人再次称汗。 不过辽东总兵李成梁坐镇,倒也并未让女真部闹出什么大事来,这次女真人潜入大明境内,屠杀大明子民,也是从未有过之事。 便是这只曾经不过是大明称臣的藩属,如今竟然反咬大明一口,诸位士大夫岂肯放过这个奇耻大辱。 不过诸位官员们的激愤,也只能在面上说说,终究还是要看内阁方面的意见,所以便又在文渊阁继续提议此事。 直到张居正说起混入大明的所有女真人,尽数被大明寻常百姓杀光,顿时心情大悦,恨不得奔走相告,让整个京城人都知晓这一消息。 只是让诸位士大夫们没想到的是,那所谓的寻常百姓,竟然是早已消失一年的沈无言所带领的。 沈无言与高拱又嫌隙,场间所有人都知晓,所以在张居正提起这名字之后,众位欣喜的脸色,随之都沉浸在心中,然后默默的低下头。 大抵心中还是在狂喜,大明出了个沈无言,终于为大明出了这口恶气,但面上不会表现,口中也不会多说。 倒是高拱脸色却是一阵青红一阵白的,憋着一口气,许久之后,才回身沉沉道:“不管是谁……这次是为我大明出了这口气……” 话音一落,官员们顿时眉开眼笑,一个个纷纷开始议论起此事,无不赞赏沈无言果然厉害,大抵不出当年在京城便看出他不凡云云。 高拱轻叹一声,随即猛咳一声,道:“不过……他这般私自组建军队,且没有朝廷指令便贸然出兵,却也有罪。” 听高拱这般一说,站在边上兴奋许久的谭伦脸色一变,他虽说文人出生,但这些年征战沙场,脾气却也倔强。 两步走到高拱身边,他沉声道:“所谓私建军队,这事早就向阁老提到过,你也允诺了……至于没有朝廷指令……辽东距离朝廷少说也有十天半个月的路程,若是凡事都要听命朝廷,岂不延误战机……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便是如此。” 这话一出,却又引起诸位位高权重的尚书的认可,虽说对眼前这位高阁老还有些忌惮,但眼神之中流露出的神情,却是支持谭伦所说。 在这一情况之下,站在一边始终沉默不语的张居正便成为众人关注之点。 张居正似乎对这事并无什么想法,沉吟一阵后,他才道:“女真部显然没有这个胆量来做此事……大抵是蒙古部挑唆,而被利用了……蒙古部现在应该已经发兵,辽东的情况看来不是太好。” 原本正在因为沈无言的过失而争论,忽然听到张居正这话,顿时引来诸人关注。 大臣之中也有不少熟读兵书,以及深谙辽东形势的几位,听着张居正言语,忙看向地图,片刻之后皆都点头,道:“这倒是将目标放在了辽阳……” “辽阳参将李如轩韬略过人,乃是李成梁侄子……怕不会有太大问题。”谭伦忙道。 张居正摇头道:“只怕蒙古部所图并非如此简单……却是一场恶仗。” 沉默一阵的高拱也微微点头,道:“局势的确不甚明朗……谭伦尽早去辽东督战,一旦有情况绝不手软。” 谭伦本就主战,此时听得此话,忙应道:“一旦蒙古人敢挑起事端,我明军便让他长些眼色。” 张居正不住摇头,道:“仗可以打……但是一定要记住,一次就把他们打怕……打到他们不在敢来打仗。” …… 乾清宫之内。 皇帝朱载垕神色并不甚好看,负手而立,站在大殿门前,看着身前这位妇人,不由轻叹一声,道:“辽东的事已经交给高拱去处理……你就无需担心了。” 这妇人便是李贵妃,前些天才入住东宫,成为太子的朱翊钧的母亲李贵妃。 当得知辽东起事之后,她便屡次过来进言,然而一直都毫无进展,却是想起当年在裕王府之时,对方却并非是这般样子。 稍显失望的抬头看一眼这男子,如今已然君临天下的皇帝陛下,李贵妃轻叹一声,道:“陛下实乃一国之君,辽东死去数百无辜百姓……总该有个交待。” 朱载垕不耐烦的点点头,言语却依旧耐心,大抵也是念及当年在裕王府之际,二人同甘共苦才得来今天富贵,于是道:“朕不是说了吗,交给高阁老去办……你莫非还不放心?” 李贵妃又是低叹一声,苦笑道:“有些事臣子是做不了的……陛下珍重……”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而去。 倒是让站在原地的朱载垕一脸尴尬,好在他脾气本就柔和,倒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轻哼一声,喃喃道:“竟连你都来与朕作对……” 说着话,他拂袖转身,向着大殿内喊道:“孟冲……” 话音一落,孟冲连忙从殿内跑出,一脸逢迎之色,却是十分恭谦之意,他连连施礼,然后忙道:“陛下……奴才在。” 朱载垕满意的点点头,接着沉声道:“快去将武姑娘接过来……” “可是……”孟冲面露难色,苦笑道:“奴才怕是办不到……” 朱载垕立刻恼火道:“朕让你去接,还能办不到?朕看谁敢阻拦你。” 孟冲苦叹一声,低声道:“皇后与李贵妃嘱咐过……另外高阁老……总之奴才不敢……” “反了……”朱载垕大怒道:“你去接……朕看谁敢阻拦,皇后与李贵妃也就算了,高阁老也敢来管朕的事。” 孟冲连忙点头,应道:“是,陛下……” …… 即将引来新年,齐尧却也将要回京复命。 然而他并不想离开,至少在解决完一些事以及一些人之前,他是不能离开的。 织造局小阁老之内。 齐尧一脸温和的看着眼前这位中年汉子,不住的给其斟酒,一脸逢迎之意,低声道:“张掌柜随便吃喝,莫要与我拘束……” 对面的张全哪成见过这等阵势,以往见过最大的官便是辽阳县令,且还被县令无辜打了一顿,眼前这位制造大人无论如何都要比那位县令大许多。 至少此时张全是这般认为的,因为就连苏州知府也要对这位织造大人低声下气,就说明一切问题。 看着这位老人如此客气,张全一时倒是放不开,稍显拘束的夹菜倒酒,然后低声道:“齐大老爷,您找我不知……” 第257章 天黑黑(1) “齐大大爷,您找我不知……” 张全一脸谄媚,声音极其谦逊,其中又夹杂着些许不安,大抵他也想将那份惶恐掩饰,但实在拙劣,以至于让人觉得实在别扭。 不过齐尧要的便是这种感觉,对方越是紧张,越是这般做作,就表示他只不过是一个小人物,那么就可以放心的利用。 齐尧一边给张全碗中夹菜,一边打断他的不安言语,微笑道:“你也无需多猜……张掌柜生意在苏州做的很大,即便是我,也十分羡慕……” 张全顿时会意的一笑,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递给齐尧,微笑道:“一点小意思……齐大老爷还请收下……” 齐尧连忙摆手,将锦盒重新塞入张全袖中,低叹道:“这可受不起……不过这些天却也实在不顺心……” “齐大老爷怎的还有不顺心之事?”张全忙收起笑容,严肃道。 齐尧苦笑一声,连忙摆手,道:“罢了罢了,不提也罢……提起来,倒是给张掌柜添麻烦。” 这般一说,张全更加急切,急忙追问道:“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齐大老爷的事便是小人的事……您尽管说,只要小的能帮上忙,定然尽力而为。” 齐尧面露难色,许久之后才叹一声,道:“前些天从李家收了一批绸缎……实在是因为见李家那姑娘可怜,我与她父亲有深交,所以就将那价值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收了过来……而今……唉……” 苦笑一声,继续道:“如今这绸缎只得压在我手里,终究找不到出路……衙门亏空了七十万两银子,陛下若是怪罪下来,我便没有活路了。” “齐大老爷当真是好人。”因为月儿与刘管事便在鱼龙街上的铺子做事,所以对于李家那边的事也略有耳闻,此时听来倒是与那边所不同。 不过月儿向来看不起张全处事,所以说起话来也长避讳于他,若非是沈无言那边交待过的,却连与之一同经营都不甚愿意。 张全何等机敏,对于这些事他也能感觉到,久而久之,二人积怨更深,平日里相见也不会过多言语,所以张全对对方所说之话也多为不信。 此时齐尧对自己这般和善,且对方位高权重,说的话又如此质朴,显然更为可信,所以愈发对月儿之流污蔑这位齐大人深恶痛绝。 稍一沉吟,张全忙道:“不就是一批绸缎……权且交给在下……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运到辽东便能翻一番……到时候还能赚个几十万两银子。” 齐尧听得此话,顿时大喜,吃惊道:“当真如此……若真是如此,所赚银子尽数赠予阁下,我只要那七十万两银子保本便可。” 说起做生意,张全何等在行。虽说早些年经营茶叶,但自从在醒八客历练几个月后,眼界也逐渐宽阔,早就不甘心在给沈无言打下手。 一直以来都因为没有机会而将所有想法搁浅,此时有这等好处,他岂能放弃,于是满口应道:“齐大老爷权且放心,绸缎的事都交给在下便是。” 齐尧一脸感激之色看着张全,不住给张全倒酒,口中长叹道:“到头来还是张掌柜站在我这边,平日里那些阿谀奉承之徒,到了这时候都成了哑巴了。” 张全连忙摆手,道:“那些人岂能与我张全相比……大老爷如此也认清了他们。” 事情谈妥了,二人继续喝酒吃菜,一时之间其乐融融,倒是让边上的桂子也分外眼红。 酒足饭饱,张全稍显晕熏,他拍着滚圆的肚子向着齐尧,保证道:“大老爷权且放心,那事就请交给我来办……定然不会让您失望的。” 齐尧微微一笑,拍了拍张全肩膀,接着轻声道:“顺子,来送张掌柜回去……” 自从上次之事后,作为齐尧干儿子的顺子地位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如今已然连局中下人还不如,倒是以往地位低微的桂子,却成为了织造局红人。 所以即便没有入席的权利,但桂子依旧能侍奉左右,而顺子则只能站在外面待命。 得到招呼,顺子忙从外面跑了进来,只是一看喝的烂醉如泥的张全,不由皱起眉头,自然而然的对这人多了几分厌恶。 大抵对方本就出身卑贱,有今日这举动,完全是因为有旁的目的,而这一切顺子又极为熟悉,却要让自己服侍一个卑贱之人,实在不悦。 不过既然是齐尧所吩咐,即便他有百般不悦,依旧还是要满是欣悦的上前将张全搀起,然后口中还要诉说诸般甜言蜜语,似张掌柜果然海量等言语。 张全早就喝醉,除却时不时的恭维齐尧两句,这又是内心深处引发的一种习惯动作罢了,对于这位小太监并无太多客气。 在顺子搀扶之下,二人走出织造局大门。 想来是顺子的动作不够轻柔,张全顿时怒骂一声,道:“你这阉货,竟敢这般粗鲁,还不小心一些。” 听得此话,顺子心中顿时气恼,但想及对方与齐尧那般亲密,却也不敢有什么过分举动,只是低声道:“小心一些便是。” 呵斥出口,张全便有些后悔,但酒意甚浓,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却又没在意这事,所以当对方说出这句话时,他依然呼呼睡去。 顺子将张全送上马车,忙拍了拍身子,接着一脸阴沉的望着马车离去,这才转身而去。 织造局阁子内。 筵席已然散去,齐尧却依旧还在给自己斟酒,轻酌一杯,淡淡道:“却是个可爱的人……可惜实在有些蠢,只是希望莫要换了我的大事。” 站在边上唯唯诺诺的桂子脸色并未有太大变化,只是扫了一眼窗外冬雪,忽然道:“那批绸缎已然入了库……就是朝廷的东西,如何在给他哪去卖。” “你是真蠢还是假蠢?”齐尧轻哼一声,道:“区区几十万两银子,我还花的起……只是有些人拿了我的银子,就要付出些代价才对。” 桂子脸色微变,忙又道:“可是这些绸缎是给宫中赶制的……张全岂能接……” “你不说谁又知道是给宫里赶制的?”齐尧加重了语气,显然有些恼火。 桂子看此情形,连忙点头不在多言语。 齐尧沉默一阵,继续道:“张全此人实在是个贪财的小人,为了银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要他敢动这批绸缎,我便能让那些人都活不了。” 这般一说,齐尧顿时欣喜万分,随手将酒杯丢在一边,站起身看向阁子外,大笑道:“都说沈无言沈先生多么厉害,我看不过如此。” …… 苏州李家。 内厅之内,李婉儿一身素色服饰坐在堂内首座之上,将沈天君紧紧的抱在怀中,一双沉重的目光却停留在不远处的李兴隆身上。 李兴隆却是一脸漠然之意,靠在椅子上,看着李婉儿,沉声道:“按道理如今李家应由我说的算,念及大哥亡灵依旧,便依照他的意愿,将李家交由你来打点,然而……” 李婉儿轻咳一声,声音稍显沙哑,想来这些天过的并不太好,她低声道:“如今的李家已然算不得当年的李家,自从分家之后……李兴昌与李兴隆已然不属一家。” “你……”李兴隆扫过一眼这倔强女子,顿时心中恼火,怒道:“你竟敢这般直呼长辈名讳……” 李婉儿冷笑一声,道:“姓名取来就是为了让人叫的,莫非还要将阁下的名字束之高阁?” 李兴隆顿时语塞,停顿许久,才又道:“无论如何……织造局那六十万两银子,我要分的一部分。” 李婉儿却是无奈,她摇摇头,道:“六十万两银子本就是李家卖绸缎的银子,你有什么理由要来索取?” “那我却不管。”李兴隆冷笑一声,不屑道。 李婉儿微微闭眼,只是觉得脑袋沉重,不愿在与之多言,苦叹一声,道:“这样……六十万两银子都给你,以后婉儿与阁下划清界限……不要再来往了,如何?” 一听此话,李兴隆顿时欣喜万分,忙点头道:“此话当真……若是当真……婉儿这说的哪的话,你还带着孩子……无言也不再……” “送客……明日去大儒巷取银子……”李婉儿拖着沉重的语气,一双手撑着额头,显然十分劳累。 靠在李婉儿怀中的沈天君不由抬起头多看了几眼李兴隆,然后用小手捏了捏李婉儿脸颊,轻声道:“等爹回来再收拾……” 稚嫩的声音响彻在耳畔,李婉儿顷刻泪如雨下,那一瞬间的坚强全部崩塌,低声喃喃道:“对……等你爹回来,一并收拾。” 小院之内早已不同往日,遣散仆人之后,这园子大抵就要废弃,当年那个雄踞苏州的李家绣庄,便这般倾倒。 大抵未来能留在苏州的只剩下书坊那边的铺子,李婉儿不忍心,也不舍得废弃,毕竟那里曾经是与那人的回忆,那里卖的是那人所写的书。 第258章 天黑黑(2) 鱼龙街这个曾经让苏州所有人为之惧怕的街道,如今已然变的如此祥和,南来北往的客商汇聚于此,倒是将小小的街道便的极其繁荣。 对于这一切,开在鱼龙街头的铁匠铺掌柜秦二便是这一切的见证。 多年前他便是从这街内走出来,然后在此地开起了这间铺子,后来依附了得月楼,逐渐得以安身立命,至少吃喝不在发愁。 日子大抵就会这般度过,直到某年某月的某一个雨天,有一名书生来到铺子要打一把刀,再后来他带走了店里的那名奇怪的伙计。 又过了没有太久,那书生便带着那伙计进入了鱼龙街,说是杀了个人,最后鱼龙街上的好汉一夜之间尽数散去。 再后来,这条街道就被改名叫醒八客,所有的铺子的招牌都换做了醒八客,有茶楼有酒楼,甚至还有诸般各式各样的小铺子,也都叫醒八客,所以鱼龙街也改名叫醒八客街 当年这条街道是何等繁荣,人来人往竟然到了深夜还有苏州百姓四处闲逛,而那铺子却也就一直开着,直到夜极深时才关闭。 直到后来说是那位沈先生因为某些过错而被发配辽东充军,一夜之间苏州所有的醒八客全部消失,整个醒八客街上的铺子也尽数转为他人, 铺子改了名,街道又重新改回鱼龙街,只是繁荣却依旧继续。 直到月前这边才算又开起了一间小铺子,虽说也叫醒八客,但卖的都是些辽东山货,却是与以往醒八客铺子有些差距。 如今这间铺子的主人也是苏州人士,说是名叫张全,不过秦二对此人不喜欢,一来此人颇为小气,二来也是因为此人极爱耍些小聪明,比起当你那位沈先生实在差之千里。 不过这并不影响铺子的生意,醒八客依旧每日客人慢慢,辽东来的药材与珍奇之物,每日都能一售而空。 不过今日这边的情形却是有些特殊。 往日铺子售卖以及银子账册的盘算,都是交予月儿去管,而刘管事则负责与一些大客商商谈,但这一切却都要在张全注视下完成。 张全生怕这二人会将自己架空,最终苦苦经营起的铺子,最终却落在这二人手中。 以至于他一直都月儿与刘管事都不甚放心,每日月儿二人在铺子之内,他也在铺子内,月儿登完的账册他也每日必亲自核查。 只是他连豆大的字都不认识,如何能盘查账册,无非是走了个形式,也算是让对方有些忌惮罢了。 月儿早已不是当年那小姑娘,经营铺子如此多年来,早已深谙其中道理,对于为人处世,看人看事也极为准确,所以张全这小人之心,她再也熟悉不过。 只是因为是沈无言所交待,她也只好照做,毕竟凡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不过今日却有些特殊。 三人都未在铺子之内,而是换了几名伙计来照顾生意,那三人却在后院之内议事。 后院之内,张全一脸得意之色,扫了一眼月儿,冷笑道:“说实在的,只是借你们五十万两银子……一年之后便会还给你们……” 张全并未将从织造局齐尧那边拿绸缎的事全盘托出,却还是因为那并非是一笔小数目,他的打算是一个人独吞,至少不能让眼前这些人占了便宜。 只是他并未有太多银子,就算这几个月来所分的银子,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万两,说起来这已然不是一笔小数目,几乎是他以往几年的收入。 只是他依旧不甘心,他很清楚,自己如今是在给别人做事,一旦有一天惹怒了那位沈先生,自己便只能离开。 所以他打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若是自己盘出来卖到辽东,所赚的银子便是翻倍,足矣够他挥霍半生了。 念及如此,他并未将这事告诉月儿,而是选择问他们借银子。 醒八客这边的虽说也能拿出七十万两银子,但月儿与刘管事把持的极其严格,即便是张全也不能擅自支出银子,总要有个理由。 以至于张全想要银子,只能来与二人商议。 月儿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刘管事,接着低声道:“银子可以给……只是张掌柜要说清楚银子的用处,我好向少爷交待。” 听得此话,张全顿时恼火,沉声道:“这铺子可是在下开起来的,支出些银子还要让你家少爷知道……那我算什么。” 刘管事忙摆手,低叹道:“张掌柜这是……这铺子本就是你的,我等只是过来帮忙的……只是银子的支出,却是要说明的。” “为何要说明?”张全轻哼一声,怒道:“你等不就是看不起在下……只是借些银子,却又不是不还了,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月儿顿时有些不耐烦,沉声道:“这些天铺子内实在太忙……张掌柜若是没有旁的事,我过去忙了。” “慢着。”张全不由恼火,轻哼道:“银子是一定要借的……我要拿去修宅子……” “修宅子?”刚起身的月儿不由笑了起来,她轻笑道:“花五十万两银子修宅子……阁下修的是皇宫吧。” 被月儿这般羞辱,张全脸顿时通红,忙改口道:“总之急需这笔银子……你就给个话吧,给还是不给……” 月儿一时愣住,她轻轻回头看向张全,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向着张全点点头,随即摇头道:“大儒巷那边的铺子还有些事要处理……那笔银子支出后,若是还有银子便给你。” 看着月儿这无奈的神色,刘管事也很清楚月儿会妥协的原因。 这边的铺子始终都是借着张全的名义开起来的,虽说朝廷那边也都能看出这些都是假装,但便是因为假装,所以才更真实。 一旦抛开了张全,将铺子完全交给沈无言,便等于给朝廷一个信号,沈无言已然不惧怕朝廷了,那么朝廷必然会起疑心。 因为能想到这一层面,所以月儿终究还是妥协了。 二人乘着马车,向着大儒巷赶去。今日大儒巷那边还要给李家支出一笔银子,虽说是经过李婉儿授意,却终究觉得不公。 自从沈无言不在苏州,一切都变的如此艰难,一名织造局的太监就能将李家搞成如此境地,致使李兴昌咳血而亡,李兴隆趁机夺取李家家财。 目睹这一件又一件事,月儿早已疲惫不堪,但看到那对可怜的母女之后又是潸然泪下,以至于更加不敢再去太湖边上找那即将灯枯的少女。 这些天来的事实在太多,少女这瘦小的肩膀却要扛起如此多的事,马车之内看着窗外街市,她只愿能痛哭一场,但即便是痛哭,也只是奢望。 面上始终都只能挂着笑容,直到马车停在大儒巷。 巷口那老人正在扫雪,见月儿过来,忙微笑道:“月儿有些时日没来过了……” 看着这老人,月儿不由想起几年前那追着要买文房四宝的那书生,如今却已然到了迟暮之年,于是心中愈发苦不堪言。 老人似乎看出少女的悲苦,于是迈着小步子上前拍拍她的肩膀,低叹道:“无言若是在……却也不用你来扛起如此多的事……” 月儿深深的将眼泪憋了回去,顺手抹过眼角,然后笑了一声,道:“却也没什么大事……少卿先生怕是也想我们家少爷了。” “却是想了……如今文长还在狱中,他在辽东……李婶前些天还在念叨着这俩孩子怎的那么久没有来过……” 说着话,便再以说不下去,老人继续弯下身子扫雪,大抵两行浊泪,随着转身时便落在白雪之中,苦叹一声:“该回去给李婶做饭了……” 目送那老人臃肿的背影远去,月儿这才走进铺子内。 李兴隆早就等待许久,一见月儿走来,顿时欣喜万分,上前相迎道:“我的小姑奶奶,你总算是来了……” 月儿轻笑一声,道:“因为这点银子,就叫一个小姑娘姑奶奶……李掌柜实在有些……无耻。” 对于这样的人,月儿也不打算有什么好的言语,但在李兴隆听来,倒也算不得什么,只要给银子,无论对方如何去说。 “为商之道……首重便是无耻……你还要与我多学着些的。”李兴隆一脸谄媚。 月儿冷笑一声,不屑道:“你与李老爷一个娘胎出来的,怎的差距如此之大……将银子给李掌柜抬上马车。” 说着话,伙计们从后院将一箱箱的银子抬到李兴隆随行的马车之上。 看着这些银子,李兴隆不由舔了舔嘴唇,眼中兴奋之意丝毫不保留的暴露无疑。 倒是让站在边上的张全也是一震艳羡,忽然他想到另外一个妙计,于是忙走到李兴隆身前,低声道:“是李掌柜……在下张全……” “呦,原来是张掌柜……”李兴隆早已兴奋不已,此时见有人来打招呼,也随口敷衍道。 张全见对方回答自己,忙低声继续道:“有一个赚银子的手段,不知道阁下是否愿意……” 第259章 天黑黑(3) “有一个赚银子的手段,不知道阁下是否愿意……” 李兴隆与张全并无交往,但也听说过在鱼龙街这几个月开起的这间小铺子。 江浙一带广为流传,这一间小铺子几乎是江浙商铺内,辽东运来的所有药材以及山货的发源地,小小的铺子每个月的收益并不比那些大商铺要少。 这却也算是江浙一带的一个新想法,引来诸般学习,虽说至今也未曾有能学到丝毫精髓,但大多也都收到不小的收益,便可见此种方式的优势。 身为曾经李家在浙江一带,负责与胡家交往的李家三房,李兴隆曾经也算有过辉煌,当年从他手中经过的绸缎,每年也并不少。 曾经在江浙一带,他也算是较为有声望之人,原本以为凭借着自己那些能力,分家之后总能重新崛起,哪成想事情终究没有想的那般简单。 李家分家之后,李兴隆得到李家一般的家财,除却皇商资格之外,他分到了李家六成的绣庄以及桑田,却也算是富甲一方。 一来因为李兴隆要求,二来也自觉无法与李兴昌相抗,所以他自觉的搬到浙江,原本以为能在浙江大展拳脚,谁知道生意会如此难做。 一路亏损下来,直到他卖掉所有的绣庄以及桑田,而苏州李家已然远胜于分家之前规模,两者对比之下高下立判。 以至于这些年李兴隆过的并不好,即便亏损下来的银子,也足够他养老,但被诸人看着的目光,始终不太舒服。 于是在听到张全这句话后,李兴隆立刻便有些想法,但却依旧保持一份警觉,低声笑道:“张掌柜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张全脸色微变,谨慎的扫过一眼月儿,接着忙将李兴隆拉到一边,低叹道:“的确不是开玩笑……此事若是能成,至少能赚五十万两银子。” “五十万两银子?”李兴昌顿时面露喜色,好奇道:“却不知是什么生意……” 说着话,李兴昌也警觉的回头看了一眼月儿诸人,见并未引起二人注意,这才放心的看向张全,道:“张兄,你说……” 不远处的月儿正在招呼伙计给李兴昌搬银子,扫过不远处窃窃私语的二人,不由轻笑了一声,倒是边上一直登记账册的刘掌柜轻笑一声,道;“当真是物以类聚……” 月儿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张全说是要借银子……五十万两,我便带他过来取……如今看来倒是不用了。” 刘掌柜不由一愣,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好奇道:“五十万两银子……这张全到底要搞些什么……少爷素来谨慎,这次怎的找了个这人。” 月儿苦笑一声,无奈道:“刘掌柜这话我却不认同……少爷何时是一个谨慎的人。” 刘掌柜怔了怔,顿时想起那位沈先生在京城的诸般事迹,顿时大笑道:“这般说来……他倒也是个随性的人,不过这张全……” “少爷信里说让我们注意些张全,但凡事都让着些他……大抵就是这些……”月儿看着一箱箱的银子搬上车,轻叹道:“李老爷辛苦经营的这些,都白白的送给了他……不过婉儿也不喜银钱,也不会在意。” 刘掌柜并不在意对方欲言又止,以至于沈无言到底在信中交待了什么,月儿又隐瞒了什么,他并不想知道,只要这间茶楼还在,醒八客还在,他便好好经营便是。 闲聊一阵之后,月儿才乘着马车离去,却并未去打搅站在一边与李兴昌聊的正起了兴致的张全。 马车驶出大儒巷,向着城外而去,大抵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在太湖边上一间小竹楼前停了下来。 竹楼边上开满了梅花,却是十分鲜艳,只是看到这些花儿,月儿心中又紧了一紧,不由想起这竹楼的那位主人。 几年前倒是与沈无言来过一次,不过那都是在苏巧巧离开之后的事了,那时她都是过来将这里打扫干净,然后便离开。 不过,今天却是过来串门的。 走近园子,月儿便看到院子中那大大的雪人,一名穿着裘皮的少女正微闭双眼,端坐在二楼阳台上抱着琵琶发呆。 没有发出丝毫声音,想来是在思索些什么,倒也没有注意有人走进了园子。 站在竹楼下方,月儿抬头看那少女苍白的面孔,甚至比这四周的冬雪还要惨白,有些发紫的嘴唇上毫无血色,像是病的极重。 月儿知晓对方的确是病重,且这正在绽放的生命,也并无多日了,不由心中又有几分痛惜,却终究只能将叹息隐藏在心中,毕竟那少女并未因此而伤春悲秋。 苏巧巧这姑娘与寻常姑娘大抵还是不同的,即便在生与死之间徘徊,即便早已知晓将要死亡,却并没有太过悲伤,甚至连恐惧都未曾强烈过。 也许悲伤过,也许的确十分恐惧,但对她来说,更多的是牵挂吧,至少如今心中始终还在牵挂远在北方那书生? 月儿轻轻叹息一声,转而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抬头叫道:“巧巧,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被月儿的声音惊扰,苏巧巧原本微皱的眉头很快便舒展开来,一脸欣喜之色趴在栏杆上看着底下的月儿,忙道:“快上来坐……” 一边说着,苏巧巧忙撤了凳子,然后熟练的将茶壶放在火炉上,口中轻喃道:“一直在念叨着也不来个人看看我……你就过来了……” 说着话,月儿便从楼梯上走了上来,她一边将身上积雪拍打干净,一边叹息道:“两边铺子都是事,也难得抽空过来。” 苏巧巧面带笑容,看着月儿不由抿了抿嘴,低声道:“月儿姐姐愈发有感觉了……你家少爷看到定然会喜欢的。” 听苏巧巧这般一说,月儿刚喝进口中的茶险些喷出来,一脸通红的瞪着苏巧巧,道:“你这孩子尽瞎说……” 苏巧巧顿时发出一阵笑声,随即摆摆手,道:“说的却是实话……想起几年前……那天还下着雨,你站在你家少爷面前,却还是个孩子。” 其实苏巧巧与月儿年岁相仿,只不过苏巧巧看着年纪小一些,月儿因为生意的原因,倒是打扮的年长一些。 不过听着此话,月儿心中还是十分欣喜的,算起来也有多年未曾见过自家少爷,这些年甚至连少爷的摸样都快忘却了。 然而心中的那份挂念始终都是有的,每每看到李婉儿却也十分羡慕,只是终究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倒是希望就这般状态保持着也不错。 双手捧着茶杯,月儿轻叹一声,道:“算起来以及很多年未曾见过少爷……刚才在大儒巷见到少卿先生,他也说起这事……” “说是李婶得了什么重病,如今瘫在床上连话都说不了,现在都是少卿先生在照顾……”苏巧巧心中也极其复杂,深深叹息一声。 月儿点头,道:“少卿先生素来仁孝……不过他年纪也大了,若非顾先生常去,倒是还有些不放心。” 两人一边喝着热茶,就这般闲聊一阵家常,这般近距离的谈话,月儿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确愈发虚弱,说起话来都有些有气无力。 好在苏巧巧面上并无颓意,不至于勾起月儿心酸的想法,始终都还能保持平和心态。 “婉儿姐姐那边如何处理的……李家虽说没落了,但始终还剩下如此大的家业……沈先生又不在……实在让人操心。”苏巧巧微叹一声。 月儿摇头,道:“李家那边还有几名掌柜还在,经营起来不是什么问题……不过少奶奶与天君那孩子始终可怜。” “还是要等到沈先生回来才能好一些……”苏巧巧苦笑一声,将头缓缓低下,大抵是在掩饰些什么。 月儿也不愿去追究,毕竟二人所想其实本没有什么不同,沉吟许久,月儿才又道:“听说那位李大夫曾经是宫里的御医……想必医术极其高明吧。” 说起李时珍,苏巧巧也来了兴趣,忙笑道:“李大夫大抵是最不像御医的御医了……原本凭着御医的招牌,在哪开医馆,都能发财……他却总往穷乡僻壤里钻,看病从不要银子,还时常贴些药材。” 月儿能听出这指责之中的敬佩之意,于是点头微笑道:“难得是一位医德高尚之人……要是薛大夫在就好了……” 薛大夫在去年便离开暖香阁,外出游历去了,最终是去了何处,却也无人知晓。 苏巧巧偏着小脑袋,低声道:“薛爷爷将我抚养长大……如今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月儿忙拍了拍苏巧巧的头发,呵斥道:“这说的是什么话……薛大夫的身体还强健,定然还有几乎再见的……” 苏巧巧苦涩一笑,无奈道:“月儿姐姐,你该懂我的什么意思……薛爷爷的身体固然不错,只是我却……” 月儿并未多言,而是轻轻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喃喃道:“你要好好活着……等我家少爷回来……” 第260章 天黑黑(4) 竹楼内的气氛一时之间有些紧张,至少月儿看着眼前这淡然的姑娘,心中始终是不安的,但最终也没能在多说下去。 倒是苏巧巧一边给月儿沏茶,逐渐又笑了起来,她淡淡道:“起先还喝不惯奶茶……后来也就慢慢适应了,倒是那铁观音,口味却是不错。” 月儿尚未回过神来,在苏巧巧说了一阵才忙应道:“都是少爷和顾老折腾出来的……不过顾老去世也有些年了,大毛那几个孩子倒是继承了他老人家的衣钵。” 几年前在丁香巷捡回去的几个小乞丐,后来都去与顾元庆学茶艺,如今却也小有所成,至少在苏州地界上有些名望了。 这般说来,又有些恍然,月儿轻叹道:“说起来,这又是许多年的事了。” 苏巧巧微微点点头,不由看了一眼窗外飞雪,微笑道:“月儿记性倒是不错……我能记得的就是那年夏天雨下的很大,你家少爷浑身是血的倒在了我这园子里……” 当年那事沈无言并未与旁人说道太多,而今知道真相的人实在也不多,吕六陈七这两个亡命之徒最终也只得枉死荒野。 闲聊着天色已然不早,月儿随即起身拜别,乘着马车回到苏州。 鱼龙街上依旧繁华,往来车水马龙,来自天南地北的客商们操着不同口音,但终究还是能将一笔一笔的生意谈的出神入化。 月儿早就习惯这一切,只是掀开马车帘子看了一眼街道,然后轻声吩咐车夫停在路边,她随即跳下了马车,向着不远处仰着头的张全跑去。 张全正将脖子伸的长长,一双目光遥望远方,似乎正在等着心爱之人一般。 月儿跑上前拍了拍张全肩膀,打趣道:“哟,张大掌柜等心上人呢……” 张全事实上是有家室的,不过家里的夫人性子内向,所以倒是不长带出来,此时被月儿这般调侃,顿时有些恼火,忙呵斥道:“你这丫头在胡说……” 月儿眨着眼睛,轻笑道:“难道不是?……那何人还能让张大掌柜如此期待……你看你那一双眼睛都要掉在地上了。” 被月儿这般一说,张全才发觉自己的动作实在有些夸张,干咳两声之后,才忙支支吾吾道:“你懂什么……李老爷说今天会过来……” 本是随口一说,顿时便发觉自己说的有些多了,于是忙改口,道:“那个……今天不去铺子了……你与刘叔辛苦一些。” 月儿默默点了点头,喃喃道:“李老爷早就魂归了……张大掌柜在此等李老爷……真是可怕。” 这般说着,月儿慌忙跑开。 张全不由皱了皱眉,回头看着依然消失在街角的少女,不由轻笑一声,口中轻声喃喃道:“你这丫头就知道奚落老子,等赚了这笔银子,有你好看的。” 口中随说这般说的,但目光之中依旧还有几分忌惮,大抵对那少女始终还有几分担忧吧。 “张掌柜……久等了……”就在张全刚回过头时,便看到下了马车,向着自己这边几步小跑而来的李兴昌,忙上前道:“李老爷,你可算来了……” 李兴隆连忙抱拳赔礼道:“家里有些事……苏州这边的宅子也有些时日未曾住过,所以打扫也花去了不少时间……见谅,见谅。” 张全连忙摆手,低叹道:“李老爷这是哪的话……快请,就怕那边那位大人物等的太久……您是不知道,这位大老爷实在难请……” 二人这般说着话,便前后走近附近的一间装点极其雅致的酒楼。 这酒楼算不得气派,但却胜在精致,楼内颇有书香气息,却是张全从未接触过的,不过对于他来说,这里无论装点为何都无所谓。 穿过回廊,二人才走到一间雅间之内。 房间内香炉正升腾着紫烟,阵阵香气扑鼻而来,却是让人心旷神怡。 走在张全身后的李兴隆环顾这四壁,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轻声问道:“却不知那大老爷是什么来历……” 这般问着,二人依然推门而入,张全并未回答李兴隆的问题,而是想着坐前那老人恭敬的一拜,低声道:“见过齐大老爷……” 正侧着头看着窗外街道的齐尧听得这一声,忙回头便看到一脸恭敬的张全,以及另外一名面生的中年人,大抵能猜到对方身份,于是轻轻点头,道:“随便坐下便是……” 李兴隆见此情形,也学着张全模样,忙道:“晚辈李兴隆,见过齐大老爷。” 齐尧不住大笑道:“晚辈还称不上,我与你大哥李兴昌却也是故交……倒是无需如此大礼。” 提及李兴昌,李兴隆脸色稍有变化,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一脸恭维道:“一切都按齐大老爷所说。” 齐尧笑了笑,片刻之后,才正色道:“其实并不想麻烦太多人……所以就只找了张掌柜……哪成想,李掌柜也肯给老夫这个面子……对了,老夫如今就在织造局任织造……” 其实李兴隆见过这位齐大老爷,几天前在李家李兴昌灵柩前,这位齐大老爷还与诸人有过一番争辩,而自己得来的那六十万两银子,还是此人给的。 织造局的织造,李兴隆很清楚这是一个什么位置的官员,虽说算不得什么大官,但对于绸缎生意的布庄绣庄,乃至于生丝铺子来说,实在比天还要大。 即便是李兴昌这般将生意做的如此大,每年也都要去各种奉承苏州制造,何况如今的自己。 于是他愈发明白为何张全会对这老人如此恭敬,顿时之前的疑惑一扫而空,心中早已崇敬无比,恭敬道:“齐大老爷的事,便是我等的事……” 齐尧微微一笑,指了指张全,淡淡道:“具体什么事……张掌柜你说给这位李掌柜吧。” 张全忙点头,应道:“其实事情还要源于你大哥李老爷……当时因为一些原因,你大哥送去了一批价值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但其实是他弄错了……齐大老爷看你们李家也实在可怜,所以就将将那批绸缎自己买了下来……但这批绸缎就积压在了手中,所以想拖我卖出去……” “这事……”李兴昌在心中暗暗思索一阵,虽说他很清楚,对方定然不会如此好意,会对李家如此好心,但既然如今他要脱手这批绸缎,那自己完全可以代劳。 何况先前与张全谈起过这事,只用自己出银子,然后与张全一同将这批绸缎送到辽东,那时这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很快便可生出一大笔的银子。 左右合计,这的确是一笔不错的买卖,愈发心动,于是连忙道:“毕竟是皇家的绸缎……并不能明目张胆的卖……不过既然是齐大老爷的事……” 齐尧轻笑一声,心中暗想着,这位李掌柜果然又比张全难办一些,不过看他那一脸贪婪之色,此事并不难办,于是忙道:“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老夫只用保个本便可……剩下所赚的,都是二位所有……” 李兴隆顿时面露喜色,但口中依旧道:“话虽如此……但从苏州到辽东如此距离……怕我等回来,齐老爷已然离开苏州,这银子也无法交给您……” 齐尧心中不住冷笑,无非是怕自己中途变卦,于是将计就计,便道:“这却也是个问题……那不如你等今夜便去织造局提货,顺便将银子付清?” 这正是李兴隆要的,而坐在一边的张全早已对身边的李兴隆敬佩万分,对方果然是做大生意的,事情终究还是要比自己想的周道。 听得齐尧这般说,张全忙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今夜便去织造局将那批绸缎运走,连夜运往辽东……” 齐尧轻叹道:“生意的事,的确是不能耽搁……那我便给城门卫稍个口信,准许你等连夜将这批绸缎运往辽东。” 生意既已谈成,三人皆都欣喜,于是各自寒暄奉承之后,便各自散去。 直到入夜之后,张全才又与李兴隆赶着马车向着织造局而去。 因为已然入冬,所以此时街道上已然没有行人,一切都如此寂静,但行走在冬雪路上的二人都无比兴奋,这大抵就是他们这些年翻身的第一步。 心中还有无限愿望,便就等着这一招得手,未来的一切都那般明朗。 织造局的大门早已大开,马车停在大门前,随即便有人上前将一箱一箱的绸缎抬上马车,李兴隆照例全部检查过,的确都是李家绣出来的好货之后,心中更加兴奋。 他很清楚,这样给皇家的绸缎若是放在江浙,定然就等于废了,但若是运到辽东边境,便又另说,大可几倍的价格卖给蒙古客商。 这却又是生意上的一些技巧,虽说有着一定风险,但只要这事齐尧不说,张全不说,那么必然会是安全的。 绸缎全部装车,二人便赶着车队向着城外方向而去。 就在二人的马车毫无阻拦的走出苏州城后,一直隐藏在暗处的一名少女轻笑一声,随即摇摇头,喃喃道:“有时候报仇,并没有那么的困难。” 第261章 总兵王治道 隆庆四年冬,依旧还是如此冷怯。 雪并未比以往来的更晚,但却又比以往更大了一些,若是按照沈无言的话来说,这是小冰期来临的原因,但似乎并没有人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也只有沈无言知晓,今年的天气比往年又冷了一到两度,又或者今年的冬天来的比往年早了一两天,这些本算不得什么大事的事,却在几十年后会导致成百数千万的百姓生灵涂炭。 不过按照如今的事态来看,未来几十年将会如何,对于沈无言来说,尚无心情去关注。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脸桀骜不驯的蒙古将军,根据之前随行士兵介绍,那人名叫辛爱黄吉台,乃是蒙古俺答大汗的长子。 此人颇为勇武,与明军也不是一次两次交手,却并未落过下风,即便时任辽东副总兵的王治道也在他手中没有占过丝毫便宜。 几天来,队伍也不过向前推进几里,距离那群来势汹汹的蒙古骑兵还有很远一段距离。 沈无言原本的打算是等待这群蒙古人士气低落之际,正好带着自己这三十六骑冲杀过去,以来搅乱敌人阵势,城内正好出兵攻其不备。 只是这想法固然不错,实际行动起来又有诸般问题。 如今已然过去许多天,蒙古骑兵并没有士气低落,反而喊打喊杀之势愈发强烈,甚至有几名骑兵恨不得冲上城墙,将城内人等尽数屠杀殆尽。 看到这一情况,沈无言无奈的摇摇头,沉声道:“三小队找机会回城……” “回城?”一小队队长顿时一愣,目光所及那些蒙古人,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战意。 大抵之前将传闻极其强悍的女真部尽数屠戮殆尽,所以一时之间也有些得意,所以如今看着几千蒙古骑兵,竟然毫不在意。 沈无言听得对方的疑问,只是轻笑一声,淡淡道:“我们最多能杀掉一成……但绝对无法突围,因为城里无法营救,而援兵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三十六素来与老祖冲杀惯了,听得沈无言此话,颇为不悦,但既然如今在他麾下,便只能听他的,所以诸人颇为不愿的转身退去。 沈无言扫过这些辽东大汉们,心中只是冷笑,却并未多说什么,而是将目光扫过不远的那蒙古首领辛爱黄吉台身上。 那人手中紧握着一柄弯刀,稳稳的坐在马上,一双目光紧紧的盯着远方的辽阳城大门,却不知在想什么。 环绕一圈,沈无言才将李如轩带出的三千士兵安置在城外,接着很容易便找到缺口,然后趁着蒙古骑兵未曾防备,一行才安然进了城中。 一边派人将李如轩送去就医,一边将吴志远送回含烟茶楼,这才忙向着城楼方向而去。 双手背后,遥望远方的两人如今的脸色并不好看。 老祖轻叹一声,苦笑道:“可还记得说过蒙古人真可怜……三天之内教他们如何做人之云云?” 吴管家顿了顿,扫过兵临城下的这群蒙古骑兵们,沉沉道:“谁能想到从宁远到辽阳要如此之久……却也不知李总兵在做什么。” “李总兵在做什么与你何干?”就在二人愤慨不已之际,身后传来这样一句让二人无比愤怒的话。 只是听着声音十分熟悉,所以一时也未曾反击,忙回头看去,便看到那一脸怒意的书生。 沈无言轻哼一声,冷冷道:“在城外等了三天……你等就没有一丝动静?” 吴管家扫了一眼站在身边的这些士兵,叹息道:“精锐都派出去了……沈先生所说的夹击,是做不到的……” 这却是沈无言意料之内的事,其实他意外的事与这二人是一样的。 当时修这条路时,大抵也处于战事需要的目的,只是如今看来这优势并非发挥出来,至少三天过去,宁远那边的援兵还是没有过来。 沈无言点点头,接着将目光投向城下蒙古骑兵身上,轻声道:“李总兵怕是来不了了……王治道……王总兵……” 目光随即远望,隐约之间能看到那奔袭而来的王字,但并不能确认。 不过提起这名字之后,吴管家却是一愣,他低声喃喃道:“若是王总兵前来……这仗怕就难打了……” 辽东有总兵两人,辽东总兵李成梁,辽东副总兵王治道。说起来二人各有长处,只是今日这仗,的确不适合王治道来打。 “怕是要坏事……”吴管家脸色微变,忙从接过边上战甲,沉声道:“不能让王总兵与蒙古人交战……引他入城在图他计。” 沈无言没有理会吴管家,任由他离开,因为他也发现事情的确不太好办,甚至一步走错,将会满盘皆输。 王治道长途奔袭定然兵马疲困,加之天气寒冷,却是不适合就此交战,但他性子急切,若是被蒙古人触怒,定然毫无顾忌的便回去冲杀,那么便中了敌人圈套。 倒是站在一边的老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看到吴管家出城之后,才道:“沈先生怎么打算?” 沈无言摇摇头,苦笑道:“没什么打算,只要蒙古人敢动手,那就上去杀……” “沈先生却是豪迈……听说沈先生凭借三十六骑将来犯女真精兵尽数屠戮,却是了不起。”老祖淡淡道。 沈无言能听出对方言语之中的不服气,想来还是在责怪自己未将这次的机会给他,沈无言轻笑一声,道:“你若是愿意,这次机会就给你。” 老祖微微点头,但却并未否地沈无言的话语。 沈无言也未曾多说,端坐在城楼之上,等待着吴管家将王总兵一行引入辽阳城。 “其实大可不必将王总兵引入城中……他来了,我等就要听他的,然而他并不懂打仗……”老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淡淡道。 原本正思索如何去战,忽然听到老祖这句话,沈无言脸色微变,不由抬眼又深深的看了一眼对方,沉吟一阵之后,才道:“有抱负的好事,但取之要有道。” 老祖自然明白沈无言这句话,他隐在吴家当厨子多年,而今奋起成名,这半年以来,带领这三十六人荡平匪寇,一时之间辽东平静了许多,这都要数老祖的功劳。 也因此,原本一名厨子的他,如今却备受朝廷瞩目,即便是辽东总兵李成梁也对其大家赞赏。 沈无言大抵还是能了解老祖此人的,他期望建功立业,对于自己剿灭女真部,心中十分不满,如今供职朝廷,他更加不愿总兵王治道来抢功。 其实自李如轩重伤之后,已然没有能统兵之帅,吴管家虽说颇有才能,但当真统御三军,却也力不从心,最终也只能让老祖来。 如今辽阳城告急,一旦老祖解了辽阳之围,定然是大功一件,而李如轩失职在先,怕未来辽阳参将便就会交给老祖。 有鉴于此,老祖岂能愿意王治道前来与自己抢功? 老祖轻笑一声,淡淡道:“沈先生自然淡薄名利,但并不能要求所有人都与你一般……况且京城那边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你。” 沈无言脸色大变,瞳孔萎缩,沉沉道:“你认出我了?” 老祖摆摆手,看向远方:“沈无言这名字不该被他们忽视的……毕竟这位沈先生当年斩过严世蕃,斩过裕王……” 沈无言将手中长刀又紧了紧,接着皱起眉头,叹道:“不得不说,老祖你颇有前途……辽东这边的确需要你来把持着,只是希望你始终为国,卫大明。” 天边灰蒙蒙的,仿若黑暗即将就要来临,更加预示着即将会迎来一场恶战。 吴管家千方百计,总算将王治道一行三千兵马迎入城中。 身为辽东副总兵的王治道很不满意如今的战况,他身着黑色战甲,手握长剑,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却依旧显得有些落魄。 显然一行队伍遭受过一番打击,但具体是什么,他也未曾严明。 他目光冰冷,扫过站在一边相迎的老祖与沈无言二人,怒道:“李如轩何在……竟不来迎接。” 沈无言忙上前,微微一抱拳,道:“李总兵身受重伤,尚未苏醒,故不能前来迎接。” 王治道扫了一眼沈无言,顿时皱起眉头,沉声道:“你是何人……” 沈无言心中暗叫不好,他若是论起,不过辽东一小卒,本没有资格这般,但事已至此,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道:“属下沈无言……” “沈无言?”王治道玩味的点点头,讥讽道:“就是那个上书修辽东诸官道的沈无言……” 沈无言应道:“正是在下……” “拖出去重大三十军棍。”王治道怒喝一声。 沈无言目光微沉,立刻上前,喝问道:“将军为何责打在下?” 王治道摇摇头,冷冷道:“你身为辽东边军,竟然做起了生意……你且说你有尽到一名边军的指责了?” 沈无言一时无法辩解,倒是一边的吴管家忙上前道:“沈先生为辽阳城出力无数,本不该责打。” 王治道轻笑一声,呵斥道:“既然他不该打……那便打你吧……来人,将他拖出去打。” 第262章 家难难解 “既然他不该打……那便打你吧……来人,将他拖出去打。” 费尽心思才将这位总兵引入城中,一口气终于舒缓开来,却不料还未站稳脚跟,对方便要来杖责自己,不由恼火,道:“属下不知有何过错。” 王治道冷哼一声,沉声道:“莫须有。“ 话语一落,便见从王治道身后冲出几人瞬间便将吴管家按在地上,接着便是一通军棍打去。 吴管家虽说出身行伍,但毕竟年事已高,这般杖责之下却也难以忍受,但已然如此,却只能顺从被打,毕竟对方乃是辽东副总兵。 沈无言微微眯起眼睛扫过王治道,耳畔却传来阵阵吴管家的嘶吼声。 王治道并非是为了针对谁,想来还是为了撒气,另外在帮着自己一震军威,以来挽救自己救援来迟的这一事实。 无非是想要杀一儆百,好让辽阳城诸人对他心悦诚服,这大抵是许多为将之人惯用的手段,欲先立言,必先立威。 今日就算不打吴管家也会打旁人,但终究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毕竟这般看来,吴管家的确是在待自己受过。 这般想着,沈无言扫了一眼站在一边的老祖,对方双眼微闭,似乎这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即便昨日还在与他把酒言欢的人,如今正在地上被打的要死要活。 “够了……”沈无言冷哼一声,沉声道:“将军路上怕是受到了些许阻拦……若是不妨事就请快些商讨如何去战,而不是给辽阳城诸位士卒下马威。” 被沈无言当场言中,王治道脸色微变,这般才重新注意到这不一样的书生,片刻之后才沉声道:“用得着你来教训我?” 沈无言讥讽一笑,上前站在王治道马蹄前,沉声道:“王总兵带着辽东至强辽东铁骑,然而却依旧被风雪阻拦以至于延误救援……这本就是你的失职。” 听得此话,王治道愈发心惊,但依旧不住的告知自己对方不过一名小卒,无非做了些小生意,倒也不足为虑,才勉强缓过神来继续道:“的确因为风雪阻隔……然而这本就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情理之中?”沈无言顿时大笑,道:“你若是收起你那份意气,去走新修的官道,而并非自作聪明,想要独自完成奇袭,而最终发现根本打不过,才重新走回正常路线,以至于遭受风雪延误战机……这又怎么算。” 王治道瞳孔萎缩,他自信随行的三千将士都是自己的亲信,并不会有人将他这一失误说出去,然而对方此时所言却又句句属实,以至于他不住的心惊肉跳。 不过面上终究过不去,他红着脸,反驳道:“本将军在辽东戍边十几年,该如何打仗需要你来教?” 沈无言摆摆手,淡淡道:“王总兵在辽东为国戍边的确可歌可泣,只是希望少一些小心思,而被他人利用……凡事以大局为重如何?” 被沈无言这般一番言语,王治道一时语塞,沉默许久之后,才点点头,冷冷道:“知道了。” 并未在多说什么,沈无言缓缓走上前,将吴管家搀扶起来,向着远处走去,从老祖身边经过之时,沈无言低声喃喃道:“你按照你想的去做……” 离开之后,沈无言将不住低喝的吴管家抗进马车,然后自己也坐进马车,向着医馆而去。 李如轩尚还在医馆之内,根据随行一路观察,沈无言大抵能断定,他怕是再也无法上阵杀敌,毕竟手脚筋尽数被挑断,实在不是一件好事,特别对李如轩这样的人来说。 一路之上,沈无言都沉默不语,倒是吴管家被杖责之后,比以往更多问题。 “李参将如何……听说将女真人尽数杀光了……青阳镇那边什么情况,还有没有存活的百姓……我家少爷如何了……” 端坐在马车上,沈无言总算得以闭上沉重的双眼,这几日来一直奔波却是未曾歇息片刻,如今终于得以休息片刻,却是难得。 即便吴管家在耳畔不住叨扰,他依旧能睡过去,直到马车停在医馆前,他才微微睁开眼睛。 “李参将病的很重,女真人的确全部杀光了,青阳镇百姓无一活口,你家少爷……他也许并不开心。” 沈无言说完这番话便赶忙跳下马车,接着又将行动不便的吴管家抗进医馆,完全不在理会吴管家剩下的问题。 “我们家少爷不开心……他为何不开心,你说呀……哎呀,你别走……” 沈无言将吴管家安置在医馆之后,便又上了马车,沉沉道:“含烟酒楼……” 自从起了战事之后,酒楼的生意反而更加好了起来,每日都有来自各处的书生文人们聚集在小茶楼之内畅谈国事。 沈无言几番寻找才勉强挤进院中,向着那间熟悉的雅间而去。 厅内吴志远正在闲坐,坐在边上的柳含烟擦拭着瓷瓶陶罐,嘴里叨叨着:“倒也不是说你不能打仗……只是有些人适合,有些人……” “我哪里不适合了?”吴志远这般一说,立刻端起一碗酒罐入口中,以来显示自己的确若军中大汉那般豪迈。 刚推门而入的沈无言便看到这一幕,不住大笑道:“军营中可不让喝酒……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那是山贼。” 听沈无言这般打趣,吴志远脸上顿时通红,支支吾吾道:“的确懂得打仗绝非易事,然而终究还是期待为国戍边……当年的兵部尚书杨博却也文人出生,却依旧冲阵斩将,无往不利。” 沈无言淡淡一笑,低叹道:“杨老先生却是人中豪杰……如今实事不利,不过终有复出之日。只是吴兄这般想法未免有些消极,所谓上善伐谋,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拿着刀互相砍,毕竟是下乘。” 边上正愁苦无法说服吴志远的柳含烟顿时眉开眼笑,附和道:“兵法上将,不战而屈人之兵……吴先生何必非要与敌人兵戎相见。” 不待吴志远反驳,沈无言忙道:“大明素来重士大夫而轻行伍蛮汉,却不料熟读圣贤之道的吴大先生竟然反其道而行之……” 吴志远顿时语塞,沉吟许久才长叹道:“封侯非我意……” 见吴志远总算松口,沈无言这才神秘一笑,忽然道:“听闻吴兄离开时对某位女子说过一句话……他回来之后,便会娶了那女子……不知是哪家女子,如此好运,柳姑娘你可知晓?” 柳含烟正擦着窗子,被沈无言这般一说,险些没将一本水泼下楼去,片刻之后才稳定心神,嘟嘟囔囔道:“这事呀……这事,自然要听听吴先生怎么说……” 吴志远也顿时脸红,连声道:“这事……蒙古兵临城下……何以家为?” “行了吧。”沈无言轻笑一声,淡淡道:“蒙古人对大明威胁已然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你莫非一辈子都不娶妻?” 这般说着,沈无言已然起身走向柳含烟:“思谦终究还是需要一个父亲……吴先生长的不如在下,才华与在下相差甚远……不过终究还是拿得出手……” “沈无言,你有些过了……”柳含烟微嗔,道:“吴先生却也仪表堂堂,未必比你差多少……” 沈无言愣了愣,随即笑逐颜开,打趣道:“这还未在一起……就帮着人家了。” 坐在边上的吴志远素来温和,看着这二人一来二去,却又不住偷偷多看了几眼柳含烟,满意的点了点头,却并未多说什么。 沈无言稍有会意,随意交待了一些事之后,便忙离开雅间,向着另外一间雅间而去。 房间之内只有一名身着宽大长袍的男子,他手中举着茶碗,脸上尽是愁苦之色。 待沈无言走进来后,他才将早已饮尽的茶碗丢在桌上,苦叹道:“还好入冬以后生意都停了……只是看蒙古人这架势,明年的生意怕很难做。” “这些都无需担心,别看他们现在凶狠,明年就会老老实实的臣服大明……如今担心的还是苏州那边的情况。” 说起苏州,沈无言微笑道:“不过那边有月儿操持着,实在不行……我岳父李兴昌商才也不再我之下,足矣应付诸般事物……” 这般说着,沈无言明显能看到眼前男子眼睛的抽动,显然事情出了变故,于是忙追问道:“莫非苏州出了什么事……张全如何了……” 男子长叹一声,摇头道:“张全都在计划之中……若是事成,蒙古人败走之后你就能回苏州……只是李家出了事。” “李家?”沈无言声音愈发急切,他连忙追问道:“李家出了什么事。” 虽说脸色依旧平静,但沈无言显然不再平静:“婉儿怎么样了……沈惟敬你快些说……” 沈惟敬深吸一口气,接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丢给沈无言,苦涩道:“是李老爷出事了……织造局那边为难李家……” 沈无言拿起信封的双手有些发抖,艰难的将信取出,然后扫过信上内容。 第263章 将军百战死(上) 信上的文字并不多,但沈无言依旧还是花去了半个时辰才将信收回信封,然后收入袖中,随即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 目光扫过窗外热闹的街道,不过是临战前喧闹的百姓,因为蒙古人兵临城下,以至于四处奔走,却又不知如何才能保命,却搞的如此遭乱。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蒙古客商那边你去谈妥了……” 沈惟敬没有好奇沈无言为和没有对这件事表态,因为他发现即便出现如此大事,他依旧能这般波澜不惊而觉得震惊。 一个人若是知道对自己有着巨大恩情的岳父,却被奸人害死,自己的结发妻子因此呕血重病,却依旧能保持波澜不惊,那么这样的人不是疯子,就是极其可怕的人。 眼前这书生便是这样的人,至少沈惟敬此时这般认为。无论对方平日里如何慵懒,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良善可期,但此时这种感觉都没有了。 便是沈无言此事大发雷霆,怒骂齐尧那阉货十八代祖宗,又或者提起手中长刀,冲出去乱砍一通,也算是情理之中。 他偏偏没有这般做,而是气定神闲的坐在座位上,询问着辽东诸事。 但若要说他对这些事都不在意,可是他拆开信封之际,双手颤抖以及眼角颤抖之色,却又能说明一切,他十分在意。 此时此景,无非是他经这巨大仇恨都隐藏在心中,而有如此隐忍之人,岂能是好欺辱之辈? 稍有迟疑,沈惟敬才忙应道:“大抵都谈妥了,诸位客商普遍都对蒙古军部这次出兵不满,他们当中也有诸般贵族,想来这只是临时的一战。” 沈无言点点头,微笑道:“蒙古人并不想打仗……自从议和之后,相继开了宣府、大同的马市,好处实在不少,他们本不会舍本逐末的。” “不过抢终究要比花银子买来的痛快……说起来这生意对他们来说,似乎并不公平……”作为一个商人的角度去看,沈惟敬的确能看到这其中的不公平。 明朝商人从江浙一带运来大批价值低廉的茶叶生丝绸缎,运到辽东之后便能卖给蒙古人极高的价格,然后明朝商人在以极低的价格买来蒙古人的裘皮以及诸般物品,转手回到江浙又是高价卖出。 这一来二去,蒙古人其实赚的并不多,甚至还不足明朝商人所赚的一成多。 这道理沈无言自然也不会不明白,自从在辽东经营至此,却也深谙辽东诸般境况,蒙古商人的确没有明朝商人利益丰厚。 轻笑一声,沈无言摆手道:“抢固然来的快……前些年朝廷因为要防着东南的倭患,所以辽东这边边防松弛,以至于让蒙古人抢的很舒坦……并不用花多少本钱。” 沉吟一阵,沈无言又道:“只是自从陛下登基之后,东南开了海禁,倭患随之消失……朝廷大可有大把的精力来应付辽东,蒙古人硬抢,根本占不到便宜,如此这般,抢却又不如老老实实的封贡。” 沈惟敬不甚明了朝廷征战,以及对外的一些事物,但经过沈无言这般分析,却也能深重要害之处,大抵思略就能明白其中道理。 闲聊之际,沈惟敬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忙道:“前些天去劝说那些蒙古客商,其中有一名青年,似乎不像是蒙古客商,说什么他也都不回答……” “哦?”沈无言心中一直在思索如何退敌,听得此话,不由面露好奇,急忙道:“你看那人该是何人?” 沈惟敬思索一阵,点点头,道:“那人行为举止极其傲慢,不似商人那般会故作谦卑之态,且吃饭就寝从不与那些商人一起……显然在蒙古部地位非同一般。” 沈无言会意的笑了笑,轻叹道:“看来突破点还是在这……” …… 蒙古骑兵已然围城数日,如今情形并无甚进展,而刚入城救援的副总兵王治道似乎也并无退敌良策。 城外这几千蒙古骑兵来势汹汹,并非自己随行带来这三千兵马可以应付,而城中又无甚精兵良将,实在难有突破。 至于宁远锦州那边的总兵李成梁更加难以指望,且不说他尚还要防备蒙古突然举兵,还有一直未曾表态的建州女真部,这些都是潜在的危险。 事实上,王治道能带来的三千兵马,已然是人数的极限。 议事厅内,王治道一脸愁容,不住在房中踱步,口中叹息声不绝入耳。 “辽阳城却也不知道是如何搞的,要兵没兵,要将每将……却也不知这李如轩是怎么搞的……” 一直一脸阴沉的守备郎得功始终一言不发,他出身行伍,素来就看不惯这些文人统兵如此优柔寡断。 自从跟随王治道在半路起来分歧,到不战而退,被那姓吴引入辽阳城,他便一直心存不满,只是对方毕竟是总兵,自己也无法多言。 郎得功性子暴躁,见王治道在议事厅中这般模样,愈发恼火,不由怒喝道:“总兵如此优柔寡断,却白白延误了战机,如今又这般怨天尤人?” 王治道本就恼火,此时被一名守备如此训斥,登时大怒道:“本将军莫非是贪生怕死之徒?若非辽阳城实在不能与我前后夹击,我岂会萎缩于此?” 郎得功冷笑一声,不屑道:“三千辽东铁骑何须相助?……当年李总兵带领着三千辽东铁骑横扫女真诸部之际,却也没有如此多的顾虑。” 王治道却也急躁,被郎得功此话激中,怒道:“你只辽东铁骑强横,却并不知此次随行辽东铁骑不过百人,剩下将士不过临时充数……” 这本属于极其重要的机要之事,王治道本不该如此抖搂给郎得功,但被对方这般激怒,却就这般将实情抖了出去。 只是郎得功却也未曾多想,只是强辩道:“那又如何……我大明边军岂有贪生怕死之徒,与你这书生共事就是拖沓……辽阳城的士兵们多数落我等怯懦,当真是丢人。你不出战,老子自己去。” 大抵是的确被王治道这般辩驳激怒,守备郎得功竟然就这般愤然冲出议事厅,立刻点足八百兵马,向着城外轰轰烈烈而去。 而一直站在议事厅门前的老祖,完整的听完二人对话,随即淡笑一声,转身而去。 议事厅内空剩下王治道一人,眼看着郎得功调兵而去,急忙也穿上战甲便要出兵。 倒是军队之中有几名士兵劝阻,说是士兵疲于奔波,需要在辽阳城休整之后才出兵,只是王治道眼看郎得功已然远去,却也不愿但上个懦夫之名,悍然拒绝诸将之请。 于是刚被吴管家引入辽阳城,还未休整片刻的王治道诸部,就这般向着城外蒙古骑兵而去。 老祖望着风尘仆仆出城的诸军,不由淡笑一声,喃喃自语道:“当真不知道这样是如何在辽东混那么久的……也不怪乎让区区蛮夷如此猖狂。” …… 郎得功刚一出城便被王治道追上,但却依旧没有对王治道有丝毫好感。 王治道面色阴沉,扫过阵势严整的蒙古骑兵,心中顿时起了一丝不妙之感,但在郎得功这名小小守备身边,他并不愿将这份感觉表露出来,更不愿退兵。 郎得功轻哼一声,冷冷道:“总兵若是怕死,末将便带头冲锋,可引蒙古骑兵到齐家山附近……总兵围而歼之便可。” 被郎得功如此羞辱,王治道顿时脸红,随即大怒道:“岂容你来……” 话语一落,王治道立刻提枪向着不远处的蒙古骑兵奔走而去。 蒙古骑兵等待许久,见城内并无动向,索性在城下安营扎寨,便等着明军开城投降。 却没料到,锅中才添上水做饭,远处便传来阵阵马蹄之声。 这声音对于已然等待多日,若饿狼一般的蒙古骑兵来说,却像扑上来的羊群一般可爱。 随即蒙古骑兵首领辛爱黄吉台立刻下令迎战。 王治道却也有统兵之道,眼见着蒙古骑兵这般来势汹汹,而自己部下又多萎靡不振,顿感大事不好,但又想到郎得功所说之话,却也不愿退兵,便这般与蒙古骑兵争锋相对。 于是王治道随行冲锋的明军立刻就被蒙古骑兵冲散,还未等砍杀之际,所有明军已然不知所踪。 王治道单枪匹马迅速向着齐家山附近奔去,期待等在那边的郎得功可以及时援救。 郎得功很远便望见仓皇而逃的王治道,立刻放声大笑,随即吩咐手下边军向着蒙古骑兵冲杀而去。 终究算是边军中的精锐,虽说与蒙古这几倍于几的兵马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但依旧还能厮杀一阵。 郎得功却也英勇,挥舞手中长枪便将几名蒙古骑兵毙命于马上,一时之间杀的兴起,竟然策马向着蒙古兵马深处而去。 大抵是看到蒙古首领防卫空虚,想纵马深入,取敌将首级。 王治道眼看此景,顿时心惊,这显然是蒙古人有意如此,等待郎得功进入,便截断前后路,将其绞杀在其内。 第264章 将军百战死(下) 辽阳城城楼之上。 老祖双手趴伏在城楼之上远望烽烟四起,不由淡淡一笑,随即吩咐左右点燃城头早已准备好的火炮。 随着几阵慵懒的轰隆之声过后,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但老祖大抵要的就是这结果,只是挥挥手,示意手下停止火炮攻击。 一直站在边上的沈无言并未多言,而是看向即将全军覆没的王治道全军,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他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这一切本就是老祖计划好的,王治道必须死,只是早死晚死的事。 不过这对于城中百姓来说,或许便是一件好事,因为再也无人能与老祖抢功劳,他便能放心去与蒙古人拼杀。 不止何时,大抵旌旗已然倒塌,该死的人百战而死,一切都具备之际,老祖才缓缓将手收回背在身后,淡淡道:“不得不说王总兵的确对大明终肝烈胆,以他的身份,若是投降,定然不至于如此。” 沈无言讥讽一笑,冷冷道:“王总兵若是投降,却不正合了你意……正好借此更加显示阁下对大明忠心耿耿,却又有不世出的将帅之才,加官进爵,可喜可贺。” 老祖面带微笑,似乎是默认了沈无言的话,但并未多言,只是指着远方乱了阵型的蒙古骑兵,道:“王总兵用他的生命为我等开道……现在该我等出力了。” 沈无言莞尔一笑,随即回身走下城楼。 刚走出不久,沈无言便听见阵阵震天般的火炮声响,似乎要将天轰破一般可怕,而随之便是城外哭喊马鸣之声,显然这火炮轰的恰到好处。 老祖随之下了城楼,随即从练兵场上领出大概三千人左右明军,这些人各个身着黑色铠甲,看起来颇有辽东铁骑之势。 随着老祖一声号令,顿时四门大开,三千人合并直插蒙古骑兵中军大帐。 刚因为与王治道厮杀而乱了阵脚的蒙古骑兵,此时正准备原地休整,却没想到还未来得及回过神,便被火炮轰的晕头转向。 接着便看见那一队黑衣铁骑向着自己飞奔而来,蒙古骑兵素来强横,但看到这冲来的一队骑兵时,也不住汗颜,甚至丢盔弃甲四处逃命。 身为蒙古骑兵统帅,辛爱黄吉台今日却是有些恼火。 起初看到有敌人从城内冲出,顿时兴奋不已,且军中有人认出那人身份便是辽东副总兵王治道。 这位王总兵也与蒙古人打了多年交道,辛爱黄吉台乃是蒙古大汗俺答的长子,这些年却也与明军百战厮杀,对明军中人也十分了解。 这些年虽说交战中杀过不少敌将,但从未有过总兵这般的大员,而今听闻来了名总兵,且看对方身边并未重兵保护,早就兴奋不已。 辛爱黄吉台也顾不得对方是否会有埋伏,便变换战阵冲杀而去,虽说的确对方有埋伏之嫌,但终究无法抵挡自己身下这群恶狼。 不过还是过低的估计这群明军,虽说自己的兵马是对方的数倍,且实力也远胜对方,但在明军死战之下,竟然并未得到什么好处。 本打算招降那位王总兵,对方却宁死不屈,最终所有明军皆都是战死的,竟无一人投降。 这般一来,明军全军覆没,而蒙古骑兵这边也并不好受,大抵也折损数千兵马。 不过辛爱黄吉台还是比较满意的,毕竟辽阳城内连总兵都死了,那便表示再无战斗力,这算起来却又是大功一件。 于是他便吩咐骑兵们原地休整,等待天明在冲入城中大肆掠夺一番,而对于辛爱黄吉台来说,他此行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找到那位对蒙古部极其重要的一人。 只是还未等骑兵下马,顿时便从辽阳城头发来火炮,登时便有数十名蒙古骑兵丧命,很快骑兵就乱了阵脚,甚至有失控的事态。 辛爱黄吉台判断这定然是城内最后的反抗,于是便准备召集骑兵冲入城内,只是他还未进城,城内骑兵便冲了出来。 看着那高举明军旗帜,且各个战意盎然的骑兵们,辛爱黄吉台有些慌张,扫过乱成一团的骑兵们,他怒吼几声,却没有丝毫效果。 随即他举起弯刀,随手杀掉几名临阵退却之辈,这才稍有好转,接着才勉强结好战阵,以防御明军的冲杀。 老祖脸色凝重,虽说对方被王治道冲击之后稍有散乱,又被自己一番火炮攻击乱了阵脚,但终究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经过一番休整很快便能严阵以待,而非自己手下这只只能虚张声势的新兵。 这三千人其实都是零时征调的辽人,经过数天的训练还算有些成效,但与蒙古精锐相比,还是相差甚远,却是要谨慎许多。 如今蒙古骑兵还没有摸透自己手下这三千人的实力,所以还有些畏惧,但一旦交战起来,便会暴漏这一情况。 所以一次冲击之下,势必要将蒙古首领拿下,这样一来这些蒙古骑兵群龙无首,自然不足为据。 这般考虑,老祖不住寻找突破点,只是毕竟是蒙古骑兵精锐,即便被几番冲击,却依旧纪律严明,想要找到破绽实在太难。 就在这寻找之际,两军相距越来越近,老祖早已满头大汗,即便如今已然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时节。 “北边……” 老祖心中顿时欣喜,因为蒙古骑兵北边似乎发生了骚乱,但具体发生了何事,老祖一时也难以分辨,但战机难寻,瞬间便带着三千骑兵向着北边奔袭而去。 原本固若金汤的防守,却因为北边出了问题,瞬间波及整个战阵,随着老祖带领的骑兵冲杀,瞬间便乱了阵型。 身处骑兵中军大营的辛爱黄吉台,却亲眼目睹这一可怕的事实。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正前方的那三千明军之际,却不知从何处飞来三十七骑,随着这三十七骑向着北边用火铳一通扫射之后,北边立刻陷入了混乱。 辛爱黄吉台起初还未曾在意这边的情形,区区三十几人岂能翻起大浪。 哪成想很快这三十七人便冲入敌阵,距离自己的中军大帐就剩下一步之遥,他却也看清这一行人为首那人模样。 那人手中握着一柄长刀,却并不像明军所用,且看那人长相倒似一名书生一般,但英勇之势,极其可怕。 辛爱黄吉台顿时慌乱,忙吩咐侍卫保护,但已然来不及。 随之冲杀而来的明军已然冲入破散的战阵之中一通乱砍,顿时蒙古骑兵节节败退,自己身前的守卫越来越少。 辛爱黄吉台也无心再战,便打算逃走,随即策马向着敌人稀少之处飞奔而去。 只是还未走出几步,便听着自己身下坐骑一阵嘶鸣,回头望去,那书生正搭弓射来,正好将马儿射死在地。 “我降……”辛爱黄吉台眼见那人继续搭弓便要射向自己,于是慌忙用着蹩脚的汉话喊道。 书生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随即纵马上前,将辛爱黄吉台送上自己马儿,随之低声道:“让你的人收手吧……” 辛爱黄吉台却又如何敢拒绝,立刻大声吩咐蒙古骑兵停手。 老祖那边倒也杀的火热,目光扫过沈无言已然将蒙古首领捉住,目光一闪,轻哼一声,随即也挥手示意明军停手。 接下来明军便将所有投降的蒙古骑兵压入城中,而自青阳镇一夜之后辽阳之围,便这般告终。 城中百姓无不欢呼雀跃,而同时也未曾忘记将战死沙场的总兵王治道厚葬。 …… 辽阳城打了胜仗之事很快便传到各地,甚至连辽东外的某个小镇上的大明百姓也得知。 此时压着这一批货物向着辽东进发的两人,正在一间茶摊子内歇脚。 却就听见一边有人说道:“你却不知那沈将军的厉害……就带着区区三十六人深入敌阵,轻而易举的就将那蒙古首领擒住。” “说起来那位王总兵就要可怜许多……却是以身殉国了……” “这几年蒙古人欺我辽人,如今终究报了仇……不过听闻之前将潜入我大明作乱的女真人尽数屠尽的……似乎也是那位沈将军……” “瞎说什么,他并不是朝廷的将军,而是一名商人……” “……” 听着这边闲聊,李兴隆脸色微变,低声问道:“这些人说的这位沈将军……沈先生,到底是何人……” 根据只言片语,张全大抵能判断那人是何人,但却又不愿承认,于是只道:“原本还担心辽东打仗……如今便好说了,等我等这般去了辽东,马市必然会重开……” 李兴隆微微点点头,随即又有些疑虑,但思索许久也不知问题出在何处,便只得摇摇头,苦笑道:“辽东这边还真是冷……” 二人皆都思虑重重,但皆都未曾明言,此时听着李兴隆这般说,张全也心不在焉道:“还好一些……不过自然没有苏州舒坦……” …… 苏州织造局。 齐尧望着这阴沉的天,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淡淡道:“桂子……去知府衙门报案,就说织造局遭了贼,丢了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 第265章 案起(1) 隆庆五年初,织造局起了一场大火。天干物燥,起大火本就是一件极其寻常之事,何况是织造局这般疏于管理之地。 只是这件事让知府衙门十分为难,织造局这边属于管理实在不是衙门的事,而是知府衙门实在管不到织造局这边。 只是这次却实在不能再不管,毕竟织造局丢失了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这实在不是一件小数目。 鉴于此种原因,知府衙门一早接到报案,衙门李捕头便带着手下一干人等向着织造局而去。 位于太监巷的织造局原本不叫太监巷,只是近些年在织造局办事的都是宫里派来的公公,所以久而久之改成了太监巷。 对于这边的情况李捕头也不甚熟悉,毕竟以他的身份以及地位,是无法接触到这般人物的,平日里织造局那边也不会允许知府衙门派人过来巡街。 以至于李捕头接到这案子之后,就立刻十分好奇,为何以往架势极高的织造局的公公们,会委身去找知府衙门官差来办事。 直到一行官差看到火场面貌之后,一切都十分明了了。 一眼望去,李捕头便能判断这火并非因为天干物燥而着的,实在是因为有人故意纵火,在仓库周围甚至还有故意放置未曾烧尽的柴禾。 若是寻常火难,织造局断然无需来找衙门,一来织造局自己便能应付,二来在织造局附近暗线无数,本就犯不着来找衙门。 如今出了这情况,李捕头大抵能猜测,这纵火之人应该是织造局内部之人,否则防守如此严密的库房,岂能说烧就烧? 想来那位织造大人怀疑织造局的人,所以不用织造局的人来查,而是刻意去寻找衙门来帮忙,实在是如今他更相信衙门那边。 分析出这一消息,李捕头颇为不屑。 身为衙门捕快的他,算不得朝廷官员,拿的是衙门的微薄俸禄,身份也十分低微,故而十分看不起这些阉货。然而如今这些看似高高在上的太监们,却依旧还是要靠自己这些人。 目光扫过这早已成废墟的仓库现场,李捕头微微皱起眉头,随即走向站在边上等待结果的齐尧,行了一礼,算是见过,便道:“的确是纵火……不过剩下的还要具体情况还要在仔细去勘验。” “勘验……”齐尧点点头,随即又道:“我想……李捕头是否先验验尸体……意思是说,织造局有人死在了火场。” “还有人命?”李捕头脸色微变,沉声道:“既然出了人命……报案时为何不明说……还有火场怎的不见尸体?” 齐尧不由皱起眉头,显然他对眼前这精壮汉子的无礼十分不满,但他依旧还是可以忍受这粗鲁的汉子的无礼:“织造局的事不同于乡野平民……李捕头还是请查验尸体吧。” 李捕头虽说不喜眼前之人,但却也深谙为人处世之礼,之前也是因为太过急切所以才有些冲突,很快便恢复如常,他略表歉意的向着齐尧示意,接着忙应道:“是,查验尸体才重要……” 尸体停放距离火场并不远的,大抵是怕遭到积雪破坏,所以临时搭建了亭子保护,周围还有些许护卫看守,应该是织造局内的护卫。 还未走近尸体,李捕头便听见一阵嚎啕大哭之声,声音十分尖利,不似女子发出的生意,但与男子声音又相去甚远,想来就是局子中的太监了。 一眼扫去,便看到趴伏在雪地之中,将头埋在白色单子上痛苦的小太监,想来的确是伤心过度,竟然已经已经哭的几近晕厥。 齐尧脸色微变,轻喝一声,道:“桂子……你这是作甚……来人,将他拖走。” 被呵斥之后,桂子顿时抹了抹并未流泪的眼睛,随即慌忙一滚,熟练的向着边上跑去,却被李捕头连忙叫住。 “这位……桂子,你且先不忙着走……” 桂子一听此话,忙回身看了一眼齐尧,见对方并无反对,这才怯生生的站在李捕头身边,低声应道:“捕头大哥,你找我……” 李捕头见这小太监似乎还有些惧怕自己,心中顿时十分受用,连忙安慰道:“你无需害怕……不过有些事要问问你。” 边上的齐尧一听此话,立刻沉声道:“李捕头有事问我便可……桂子对这事并不了解。” 李捕头连忙摆手,并未理会齐尧,而是问道:“桂子,你可认识这死去之人……” 桂子连忙点头应道:“认识,当然认识……他叫顺子,便住在我隔壁……” 李捕头点点头,继续微笑道:“那你可知这位顺子……他平日里都与那些人交往……比如有过矛盾,又或者关系要好之人?” 桂子点点头,依旧还是有些怯意,眼睛不住的扫过齐尧,但说起话来已然大胆多了:“顺子平日里便负责与苏州绣庄这边打交道……织造局每年也要在这些商户里购置一部分绸缎……” “这些倒是不必说……”李捕头拍了拍桂子的肩膀,叹息道:“你实在无需紧张,只是问些无关紧要之事……具体和哪些商户哪个人打交道?” 桂子瞥了一眼齐尧,连忙道:“李家……苏州就只有李家是皇商,他自然长与李家……” “桂子……”齐尧稍显怒意,随即沉声道:“你且下去吧,剩下的事我与李捕头交待。” 桂子目光扫到齐尧满面阴沉,忙向着李捕头一抱拳,向着边上跑去,倒是留下李捕头稍有些尴尬。 齐尧冷哼一声,忙道:“这桂子素来与顺子不合……这次竟然会来哭顺子,当真是猫哭耗子……” “哦?”李捕头目光一沉,好奇道:“大人你说桂子与顺子,二人关系不合?” 齐尧微叹一声,苦笑道:“说起来也颇为无奈,这二人都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顺子那孩子老实,所以我素来喜爱,而桂子却又鬼机灵多……大抵还是有些轻视,所以二人……” 并未在多说,但李捕头已然能猜到他所说之语,轻轻点了点头,李捕头缓缓上前,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微微掀开,顿时脸色大变。 所谓的尸体如今已然成为焦炭,几乎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 由于报案之人并未提及有人命案子,所以随行并未携带验尸所用工具,所以李捕头只是简单的检查一番,便忙将单子盖上。 齐尧见此景,忙问道:“是被火烧死的?……顺子这孩子不像是这种人呀……” 李捕头不由笑了,不住问道:“大人说顺子不像是这种人……这种人又是哪种人?” 齐尧顿时语塞,许久之后才支支吾吾道:“不像是……不像是……” “不像是会勾结外人,监守自盗,最终玩火*之人吧。”李捕头轻笑一声,随即背着手向着火场方向而去。 听着此话,齐尧脸上神色并未有丝毫变化,直到看着李捕头远去之后,才冷笑一声,喃喃自语道:“聪明的人,总是好办事。” …… 离开织造局之后,李捕头忙向知府衙门而去。 知府徐尚珍年岁以大,却也实在经不起折腾,织造局那边出了这等大事,他却是心急如焚,但实在因为腿脚不利索,只得让手下人过去。 对于李捕头,他却是信的过,此人虽是读书不多,但办案却是有一套,这些年也将苏州治安搞的十分安定,算是颇有才干。 站在院子之中踱步,总算等来了李捕头,忙问道:“情况如何……” 李捕头苦涩一笑,摇摇头道:“办那边的案子总是不简单,过去了才说还出了命案……不过能确定仓库是纵火,人是被人杀死后丢进仓库的。” “有什么别的发现?”徐尚珍稍有急切。 李捕头点点头,沉声道:“应该是织造局里出了内鬼……想来是织造局内有人与外人串通一气,来劫走了这价值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 “内鬼……”徐尚珍脸色愈发黯淡,片刻之后才无奈道:“织造局的事不好办……切莫牵扯太多,最好大事化小吧。” 李捕头自然清楚这其中利害程度,他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又道:“问了几人的话……看样子那位齐公公倒是在刻意袒护死者,而织造局另外一名小太监,却暗指内鬼便是死者顺子。” 说着话,李捕头将整理好的案情递给徐尚珍过目。 徐尚珍接过之后仔细翻看即便之后,才好奇道:“竟然与李家有关……李家老爷前些天去世……对了,这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却是有些印象,的确是来自李家……当时齐公公与李家诸人还起了冲突。” “李家与齐公公有过节……”李捕头应了一声,脸色顿时沉重。 徐尚珍思索一阵,嘱咐道:“李家又牵扯到沈先生……这案子却是不好办,若是能大事化小,切记不要深入。” 李捕头轻叹一声,无奈道:“案情如今尚还不明朗……终究还是要去李家走一趟……” 第266章 案起(2) 深冬的天,即便是苏州也异常凄冷。 李家旧宅子如今也早已闲置,但终究念及父亲李兴昌这些年的种种,所以一直没有将宅子处理掉,一方面也是考虑到书坊街那边的生意也要照看。 不过李婉儿已然不住在李家宅子了,依旧还是住在昆山那边的暖香阁。 自从府中又走了些人之后,偌大的宅子稍显冷清,好在李婉儿也习惯这份宁静,并没有太过在意。 今日沈天君随着徐阶读书,所以整个后园就剩下她一人闲坐在湖边凉亭之内,吹着凄凉寒风,终究还是有些不舒服。 于是一边捣鼓着火炉,一边将茶壶架上去,又紧了紧身上的裘皮,轻叹一声,喃喃道:“也不知道无言在那边怎么样了,苏州都如此冷,辽东该如何过……” 这般说着,随即又讪笑,道:“去年也是冬天过去的,也都熬过来了……算了,他那人岂能亏了自己。” 言语之中似有责怪之意,但语气终究还是怜爱的,大抵还是有些想念,但终究只得独自饮茶,然后扫过满池塘的破败,苦叹一声。 还未等茶热,边有府上下人跑了过来。 李婉儿素来待人宽厚,所以府上这些下人也缺少管教,倒是不如旁的大户人家中的下人有规矩,就这般直来如入,也未曾有过什么忌惮。 不过她倒也并不在意这些,看着匆忙跑来的丫鬟,忙打趣道:“春儿,这冬天还未过呢,你倒是急的跑来了。” 名叫春儿的丫鬟一脸急切,忙道:“少奶奶且别忙着说笑……门外来了个官差,说是有事要找少奶奶。” “官差?”李婉儿微微皱了皱眉头,好奇道:“他来有什么事,有没有提少爷。” 春儿一愣,不住的眨着大眼睛,摇头道:“他没有说,只是说找少奶奶问些事……不过好像是绸缎庄那边的事。” “绸缎庄?”李婉儿微微点点头,轻声道:“是了,你去叫他进来……” “就在这边?”春儿扫了一眼这边散乱之景,怔了怔。 李婉儿笑了笑,淡淡道:“你这孩子倒是讲究……只是问些话,这边刚好煮了茶,若是去茶厅,倒是浪费了这壶上好的铁观音了。” …… 对于织造局丢失价值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且还出了人命案子,李捕头其实也十分为难。即便他大抵已然有了猜测,却只能将事情继续细致下去,而并非定论。 走在沈家在昆山这边的宅邸里,他心情更加复杂。在知府衙门供职多年,他自然对于这宅子的主人所做过的事还算了解。 当年太湖水患,便是这位沈先生的一番谋划,才将百姓所受灾难降至最低。后来此人又鼓动富户捐银子,为国御寇,自己也毫不吝惜。 总的来说,这位沈先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即便在生意上有诸般手段,甚至当年鱼龙街两名恶汉死于荒郊野外那案子大抵也与之有关,但终究不能说明什么。 说起来李捕头却还十分佩服这位沈先生,从在大儒巷的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掌柜,后来成为名震江浙的大人物,却非寻常之人可以做到。 身处衙门之内,虽说对官场之事并不能全部了解,也常听徐尚珍提起过,这位沈先生除掉了大明奸臣严嵩严世蕃。 后来却又被朝廷中旁的人暗算,如今被发配辽东,却不算是坏人。 如今便怀着这复杂心情过来拜访沈先生的夫人,或许还会有些问案,总之事情并没有那般简单。 随着府中丫鬟的带领之下,穿过几道回廊,李捕头便看到正站在亭子边上观望着的那女子。 于是急忙上前向着那女子一抱拳,道:“在下乃是知府衙门的李捕头,今天过来有些事问问沈夫人。” “叫我婉儿便可……”李婉儿稍一大量这位李捕头,见对方面相还算正直,悬着的心稍有放松,但始终还是有些担心,忙问道:“不知有何事……” 李捕头扫了一眼亭子里正煮着的茶,笑道:“不如去喝杯茶聊聊……” 李婉儿这才发觉自己却是有些急切,忙笑了笑,走近亭子,为这位李捕头斟了茶之后,才淡淡道:“无言不在……有什么事问我便可。” “便是来问夫人你的。”李捕头淡笑道:“就是问些李家绸缎庄的情况……今天来的时候看那边的铺子都关了门,莫非出了什么事?” 李婉儿愣了愣,苦涩道:“这些事……怕不好说……” “不方便吗,那算了……”李捕头脸上稍显失望,但依旧带着笑容,温和道。 李婉儿忙摇头,道:“没有不方便……李家本就是皇商,今年夏家父得了织造局那边的暗示,说是中秋需要一批绸缎……于是就提前准备了这批绸缎,一共价值七十万两银子,几乎是李家全部家底。” “然而后来织造局那边并没有承认这事……”李捕头轻叹一声,苦笑道:“没有得到确切情况,为何准备这批绸缎……” 李婉儿轻叹一声,无奈道:“李捕头你有所不知……织造局一般都会提前知会的,今年换了这位齐大人,却始终没有信……家父担心到时候朝廷要绸缎,李家拿不出来……这罪责李家是担不起的。” “那这便是他织造局的过失,何须担心这事。”李捕头轻哼一声,显然对织造局那边也十分不满。 李婉儿见对方这般模样,于是便再无顾忌:“李家寻常百姓之家,岂能与织造局那些大人相比……一旦朝廷怪罪下来,终究还是我李家遭殃。” 李捕头点点头,叹息道:“这却也是……却也不知李家何时得罪了那位齐公公。” 李婉儿苦笑,道:“李家岂敢得罪织造局的大人……家父从年初齐公公来苏州之后,一干银子物件都没有少送……实在不知会得罪他老人家。” “却是这般……”李捕头微微点点头,随即起身,抱拳道:“行了……也就这些事,旁的事等想起来了在来拜会……实在打扰了。” 李婉儿心情虽说波澜,但她素来机敏,听着对方这番问话,很快便能听出其中某些不同,于是随口问道:“莫非织造局出了什么事?” 李捕头正欲转身离开,听着李婉儿这般一问,忙回头笑了笑,道:“却是出了些事……齐公公后来又将李家那批绸缎买了回去,但昨夜织造局失盗,绸缎尽数丢失。” “丢失?”李婉儿瞳孔微缩,脸色大变,因为她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几天前遇见李兴隆,二人交谈起来,他说过要去辽东卖一批货,但具体是什么货物,他倒是没有提过,但看那份谨慎,显然是有问题的。 当时倒是没有在意,此时联系这些事听来,却像是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李捕头看着李婉儿忽然苍白的脸庞,忙问道。 李婉儿忙摆手,道:“没有……天有些冷……” “天凉,沈夫人倒是要注意身体……沈先生素来被我辈之敬仰……”说着话,李捕头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李婉儿,这才离去。 离开李家之后,李捕头便向着苏州某间酒楼赶去。 匆匆上楼之后,便钻进一间极其偏僻的房间之内。他向着房间内那人一抱拳,道:“桂子兄弟,好久不见。” 正坐在房间内一脸愁容的桂子大抵是喝了酒壮胆,此时早已满脸通红,像是有些喝醉了。 见着李捕头进来,桂子忙小声道:“李捕头,快……快坐,来喝两杯。” 李捕头接过桂子递上来的酒杯,扫过这略显胆怯的小太监,轻叹道:“衙门那边出了点事,所以来晚了些……实在抱拳。” 桂子忙摆手,沉沉道:“无妨……有些话本不该告诉你,但不说……不说,憋在我心里又不舒服……” “你说。”李捕头心中大喜,暗想着这案子看来即将就要水落石出了。 桂子忽然大笑,道:“我哪点不如那呆傻的顺子……如今被顺子背叛,却还户着他……” “桂子兄弟的意思,那批绸缎是顺子出的手?那他为何会死……”李捕头连忙问道。 桂子轻笑一声,大喝道:“当然是顺子出的手,以他在织造局的手段,什么是他不敢做的……至于为何会死,当然是分赃不均。” “分赃不均?与谁分赃。”李捕头脸色微变,连忙追问道。 桂子似乎更加痴醉,说话的声音已然不清楚,只能听见他隐隐约约说着:“鱼龙街,醒八客,张……” “桂子?”李捕头微微皱起眉头,忙将趴伏在桌上的桂子扶起,但对方早已喝的烂醉。 “鱼龙街,醒八客……张……张什么……” 李捕头微叹一声,无奈道:“终究还是牵扯到了沈先生……只愿只是沈先生手下之人所做,而与沈先生无关。” …… 听着对面脚步离开之声,坐在这房间对面那老人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撑起窗户,看着李捕头乘着马车远去,这才推门而出。 第267章 案起(3) 临近年尾,鱼龙街上的生意并未闲下来。 大抵是因为这边更多的是年中需要的物件,比如一些山货又或者贵重物品,所以引来更多富户前来购置,虽说都是些散户,但也人来人往。 不过对于月儿诸人来说,却又清闲了不少。因为前些天已经应付完了来自大明各地的大户,到这几天都是些散户,交给伙计们来就可以解决。 坐在后院花坛边上翻着书卷的月儿并不是很用心,时不时的扫一眼外面的铺子,心中始终有些担忧,但具体担忧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倒是在边上打着太极拳的刘管事十分平静,待一套拳法打完之后,才缓缓舒了口气,淡淡道:“张掌柜那边少爷早都料到,所以并不用太担忧,如今倒是有些担心少奶奶那边。” 张全的一切动作都在月儿眼中,包括他与齐尧会面,又运走了那批绸缎到辽东,她都是按照沈无言传来的话,不予理睬。 只是到头来她却发现似乎出现了某些问题,昨日便听闻织造局的仓库起了大火,仓库之中的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尽数丢失。 而知府衙门那边,徐尚珍也早就派人来知会过,说是织造局那边不仅丢了绸缎,而且还死了人。 虽说月儿很清楚,那批绸缎并非是被盗,实在是被齐尧与张全联合运出苏州,贩卖到辽东去了,如今却说成失盗。 想来齐尧还是在意那几十万两银子,恰逢他即将离开苏州回京城,所以迫切希望将这笔亏损弥补回来,因此将这绸缎托付给张全。 只是让月儿想不通的是,既然宫里并没有说要这批绸缎,那么齐尧在被威胁之下购置了这批绸缎,本就在情理之外。 但他确实是购置了回去,想来也是用的他自己的银子,而非朝廷的银子。 这般来说,这批绸缎本就属于他自己,无需再刻意烧仓库,甚至杀人灭口,大可直接私底下交给张全,委托他运到辽东卖掉便可,无需这般大动干戈的。 如今这一连串的事发生在眼前,月儿一时却猜不透齐尧到底要做什么,而这个与沈家还是李家素来并无仇怨的人,为何会想方设法的来为难两家。 至于刘管事提到的担心李婉儿,却也是月儿自己担心所在,因为如今一切的现象都说明李家的动机最大,因为在苏州也只有李家与织造局有矛盾。 甚至如今在坊间也有流传,李兴昌的死完全是因为误解了织造局那边的意思,最终导致李家破败,却也怪不得那位织造大人。 也有清楚只言片语内情之人,更多的是觉得那位织造大人却是有良心之人,见李家这般破败,便自己出银子帮李家度过难关,可惜的是李家老爷已经不再。 这种种言语却是将齐尧塑造成为这样一个无私善良之人,却让月儿这些清楚全部内情之人不住汗颜,也不得不叹息那太监果然厉害。 总之这一来二去,李家便成了众矢之的,多有文人士子认为是李家那边为了报仇,所以故意串通织造局的内鬼,盗走了绸缎,防火烧了仓库。 沉吟一阵,月儿才道:“少奶奶那边暂时不用去管,先看看齐尧这边的动向,而少爷心中所说张全离开苏州,便是他回来的契机,但总归还是猜不到。……不过这边的生意,却是做的有些憋屈。” 对于沈无言在辽东那边的情况,如今苏州也偶有传闻,说是辽东那边起了战事,最终果然是大明方便取胜,但对于苏州人来说,并没有太大影响。 无非是珍奇山货又贵了一些,但绸缎瓷器茶叶等这些货物又便宜了不少,却也并不太过注意。 对于士林文人们来说,虽说也有过担忧辽东大明与蒙古与女真之间的战争,但始终还是对明军有着十分自负的心态,并不甚担忧那些蛮夷会对大明有多大威胁。 当然这也只是南边的人如此想,若是在北方京郊又或者是辽人们,却并不会如此乐观,又是后话。 月儿能了解的辽东那边的情况大抵就是如此,好在信件是前些天才收到,得知辽东的情况还算乐观,便无需再过多担忧,能将更多的心思留在苏州这边。 “鱼龙街这边的生意虽说明面上是张全的,但未来少爷回来定然还会接手的,说是在辽东那边的茶庄开的也甚好……加上京城未来便会有起势玉露,三点相连,便是整个大明。” 刘管事终究还是有远见,就在鱼龙街这边开了铺子后,他便料到沈无言所想,如今生意虽说做的还不算太大,但却也算是将辽东与苏州连了起来。 稍一停顿,他继续道:“其实张全这次走,多半是回不来了……未来就算还回得来,这铺子也与他不在有关。再不济,也只是多添双筷子的事,而非他给我们发筷子。” 月儿明白刘管事的意思,这般一想却也是这回事,于是那份慵懒的心态一扫而过,随即轻叹道:“最为担忧的还是织造局那边,那阉货实在狡诈……” “太极讲求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后发制人……如今齐公公那边先起了攻势,我等便防守就是,况且知府衙门那边始终向着我们……等到少爷回来,什么都好说了。” 刘管事长叹一声,摆摆手,道:“说起来少爷也有多年未曾回苏州了,这次回来……” 他并未在说下去,目光扫过院子前走来的那身着缁衣的官差,心中微动,于是忙迎了上去,抱拳道;“这位大人……” “大人称不得……叫我李捕头。”李捕头面带微笑,一脸和善,淡淡道:“今天过来找月儿掌柜了解一些事……” “月儿……”刘管事忙回头扫了一眼已然起身过来的月儿,淡笑道:“这位李捕头想问你些事……秦二爷那边还有些事,就先过去了。” 月儿应了一声,略一打量这还算和善的捕头,忙道:“不知李捕头找我有何事要问……” 李捕头忙摆手,笑道:“月儿姑娘无需如此拘束……在下素来仰慕你家少爷,这次来也就是闲聊……顺便问些这铺子的张掌柜的一些情况。” 月儿会意的点点头,随即微笑道:“张掌柜这人倒也……罢了,他前些天说是要出趟远门,如今还未见回来……” “出了远门?”李捕头微微皱起眉头,心中暗叹道:“果然问题出在这张掌柜身上,桂子那边倒是没有说谎,但这般来看,便将沈家牵扯进去了,而沈家与李家又是亲家,一切都有了理由。” “无非是李家因为织造局那边致使李老爷的死,李家因此记恨织造局,于是沈家就派人帮忙,买通了织造局的红人顺子,于是就盗走了绸缎烧了仓库,沈家又派人杀掉了顺子杀人灭口……” 一个完整的案情在李捕头的脑海浮现,却是那般的合理,即便他自己都无力反驳,但他显然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 “出了远门……可知道去了哪里,何时离开的?” 月儿思索一阵,大概回忆了时间,交待了一番,倒也并未隐瞒什么。 但这番话却又使得李捕头不得不信自己的那番猜想,因为月儿所说的时间与织造局被烧的时间并不相同,而在城门卫打听的可疑车队离开的时间又与织造局被烧的时间相吻合。 这般来说,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便是月儿在刻意隐瞒。而她的目的无非是在给张全开脱,那便说明张全很有可能便是沈家的帮手。 如今想要彻底查清案情,只能快些找到张全,而简单分析便能知晓他去了何处。 这批原本给皇家所织的绸缎,在大明是无法售卖的,便只能卖给蒙古人以及女真部,甚至辗转卖到更远的西域也不是不可能。 其实若是能出海便能卖出更好的价钱,但如今开了海禁,出海却还是要经过层层盘查,倒不如去辽东来的安定一些。 思索片刻,李捕头才忙应道:“大抵就是这些事……若是张掌柜回来,还请派人去衙门知会一声……” 月儿面露担忧之色,不住好奇道:“莫非张掌柜出了事?” 李捕头脸色顿时一变,沉吟一阵才回过神来,干笑道:“倒也没有什么事……说是织造局那边丢了一批绸缎,这本是小事……但竟然死了人,那人叫桂子……说是与张掌柜相识。” “这倒是……倒是没在意过。”月儿微微点点头,便不在多问。 李捕头向着月儿笑了笑,随即又道:“说起来月儿姑娘……大抵是思念你家少爷了?……” 月儿一愣,很快便发现对方的目光扫过自己手中捏着的《石头记》忙笑道:“少爷早些年写的……这几年倒是没有太多精力,却是难见了。” 李捕头点点头,淡笑道:“略有所闻……那几年我们家时行少爷喜欢……” “时行少爷……”月儿思略一阵,顿时会意:“你说的是徐时行?” 第268章 案起(4) 苏州距离辽东却也实在太远,先要经过运河到京城,在从京城到辽东。 不过自从辽东到京城的新路修好之后,这一行速度就快了不少,至少能将世间缩减到一半。 不过对于张全这般的商队来说,速度终究还是要压制一些,加之得知辽东起了战事,始终并未全力前行,所以至此还未到辽东,但二者相距已然不甚远。 近些天又听闻蒙古人战败,辽东方面的马市又恢复如常,且往来的蒙古客商又多了不知几倍,大抵也是为了明年存些东西。 兴许是怕在起了战事,未来这些东西想要在买却也十分困难,也有些蒙古商人因为提前囤积而大赚一笔,愈发吸引蒙古人过来经商。 倒也无需什么本钱,本就是用日常手边的产出物,若羊毛猎取裘皮,还有些山参之类的,便能换取不少茶叶瓷器以及绸缎。 相比起来,如今的辽东又比之前更加热闹,虽说已然临近年跟,也未有清闲下来。 得知这一消息之后,张全与李兴隆自然欣喜,盘算着这批绸缎若是出手,至少能赚个六七十万两银子,在用这批银子贩卖些山货回去,却又能大赚一笔,几个月时间银子便能翻了几番。 对于李兴隆来说还好一些,李家本就是大户,这些年生意做的并不小,这一来二去的银子固然喜人,但也不至于让他太过动容。 但对于张全来说又是另说,走南闯北十多年来,生意做的也不算小,但始终都只是中下水平,十万两银子的生意已然是他做过最大的。 这还都是在遇到沈无言之后的事,以往生意无非一二万两银子便担惊受怕,后来经过沈无言指点抛出了家底,倒是做起了十万两银子的生意,如今竟然能到百万,实在难以想象。 毕竟大明能有这般生意的,都是豪强大族,便是李家那般,也都因为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而几近破败,而今自己却有这份能力,却足矣让张全兴奋。 途径这并无名字的小镇子,在过两天的路程便能过了二龙山,距离辽阳就不算太远了。 因为天色已晚,所以便居住在这间名叫博宁这奇怪名字的客栈之内。 店掌柜是一名中年男子,那人手捧一卷书,看样子倒像是名老学究一般,张全并未太过在意,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这附近也只有这一间客栈。 倒是李兴隆多看了几眼那中年掌柜,似乎有些面熟,但思索许久也不能想起,于是便也未曾在意。 他将马车安置在客栈后院,这才走向那位只顾低头读书的中年书生,望了一眼柜台上微弱的烛光,李兴隆淡笑道:“这位先生……” “有事?”那中年书生抬起头看了一眼李兴隆,冷冷道:“伙计会带着二位去客房,马车放在后院并没有问题,这附近也不会有强盗……” 略一沉吟,中年书生又道:“阁下也无需担心店是黑店……后院之中本就是停放往来客商的货物……” 被中年书生这般一说,李兴隆顿时脸一红,忙摆手道:“先生误会了……只是觉得先生有些面熟,但听口音却又不是……” “听阁下口音倒像是苏州的……说来赶巧,在下也的确去过苏州,想来的确与阁下有过一面之缘。”中年书生语气始终淡漠。 李兴隆见对方也并无与自己攀谈之意,于是便道:“想来是这般把……那便告辞……” 说着话,李兴隆打了壶酒,又叫了些小菜,便与张全向着客房而去。 房间之内,张全脸色稍显难看,大抵是因为奔波一天之后有些疲惫,与李兴隆饮了几杯酒,却也并未说几句话,便离开回到自己房间。 此时已然入夜。 小店之内也逐渐平静下来,往来客商该安置的也早就安置完备,店中只剩下些伙计忙着打烊,而那位书生却依旧还在读书。 忽然,还未来得及关闭的大门忽然被一名男子撞开,或者说那人只是脸看起来像是男子,但身着一身妖艳服饰,便连寻常女子也不敢轻易去穿。 店中来了不速之客,伙计们都大为吃惊,特别是看到那人着装之后,诸人都是一愣。 倒是柜台上那书生不以为然,只是淡淡道:“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那妖艳男子声音十分尖利,不像是一名正常人发出的声音。 中年书生冷笑一声,随即扫了一眼那妖艳男子,这才发现那人右臂空空,不由一愣,才道:“住店……伙计安排客房。” 那妖艳男子倒是没有在意店中伙计的目光,以及那位中年书生的无礼,环视一遍这小店,便随着小伙计上了楼。 “客官不要点些酒菜?” 未等那妖艳男子走进房间,中年书生忽然道:“店中还有些窖藏的老酒……” “要一坛……在要几个小菜……”妖艳男子微微转过头,淡淡道。 …… 夜更深。 张全始终无法入睡,辗转反侧,听着窗边呼呼作响的风声,不住紧了紧被子,目光却停留在微有火星的火炉,心中猛然一沉。 忽然紧闭的房门轻轻打开,随即一阵微风吹过,张全顿时感觉到一股浓浓的困意袭来,接着便昏睡过去。下一刻窗户猛然打开又关上,随之房门关上。 并没有过去太久,房门再次打开,却见一人手持钢针,向着床上飞针而去,一针之后瞬间又是十多针,这才闪身而走。 位于这间房间不远之处,此时房间内烛光还未熄灭,一名妖艳男子正坐在桌边欣赏他修长的手臂。 忽然一阵敲门声响起,顿时一枚钢针出现在他手中,口中沉声问道:“何人……” “掌柜的说过来给客官添几个小菜……” 听得是店中伙计的声音,妖艳男子这才松了口气,忙道:“不用了。” 伙计却并未有离开之意,甚至已然推开了门走了进来,顿时妖艳男子脸色一变,回头正欲发怒,却愣住了。 眼前这伙计打扮的男子他十分熟悉,甚至可以说这人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每当夜深人静之际,便在心中将这人砍杀无数次,却依旧无法发泄心中那份怒火。 此时再次看见,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你……沈……沈先生……” 沈无言淡淡一笑,道:“好久不见……十分想念。” 妖艳男子冷笑一声,讥讽道:“并没有……” 顿时沈无言便觉得对方目光之中似乎有些异样,于是忙干咳几声掩饰尴尬,随即道:“你们锦衣卫那边实在不高明……我从辽阳来到这边都没有发现。” “在下是东厂之人,而非锦衣卫……何况沈先生如今在辽东,怕也无人敢在随意监视……”妖艳男子沉声,道:“辽东副总兵……沈先生的确让人琢磨不透。” 沈无言淡淡一笑,道:“其实这总兵的位置我并不想当……然而既然让我当……罢了,你杀了人,这事总该摊开了说的。” “笑话,在下何时杀过人。”妖艳男子忽然发觉自己似乎有些紧张,这在他成名之后并未有过之事,此时却在这人面前却有了这般感受。 沈无言摆摆手,笑着说道:“边上房间那位富贵相的掌柜,还有这边这位……总之两人都死于你的飞针。” “这世间使针的多了去了……凭什么就说人是我杀的,况且即便是我杀的又如何?”妖艳男子讥讽一笑。 沈无言一怔,不住苦笑道:“却也是……东厂想要干掉谁,在下的确管不着……不过还是好奇,那两个人都与我相识,一名是我的掌柜……一名是亲家。” 妖艳男子显然也没料到沈无言会与那两人有这层关系,沉吟一阵才道:“本就是奉命行事……沈先生若是有疑问,可以去京城找孟公公。” “你知道在下不能离开辽东的。”沈无言沉声道。 妖艳男子轻笑一声,摆摆手道:“那与在下无关……沈先生请便……” “怕是……不能请便了……”沈无言稍有迟疑,接着便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锦衣卫。”二人齐声道。 沈无言苦笑一声,无奈飞奔下楼,向着走进房间的一名锦衣卫首领抱拳,道:“几位……过来有什么事?” 为首那名锦衣卫首领沉声道:“接到苏州那边急报,织造局丢了一批绸缎,故此要挨家挨户排查。” “怕不是丢了绸缎那么简单吧……”沈无言苦叹一声,道:“应该是丢的十分重要,盗走足矣杀头的东西……” 为首那锦衣卫脸色微变,沉声道:“沈总兵莫非要阻拦锦衣卫办案?” “不敢……”沈无言随即回身让出了条道路。 货物都存放在后院,简单查验便有了数,很快便有回报说是有了情况。 了解情况之后,那首领随即看向沈无言,忽然冷笑一声,大声道:“来人,将这大逆不道的逆贼抓起来……” 沈无言似乎早就料到这结果,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始终站在柜台边上看书的中年书生,二人相视一笑,随即随着一行锦衣卫离开。 第269章 回归(1) 锦衣卫办案本就横行无忌,只是沈无言毕竟还是辽东副总兵,以至于即便如今抓捕在手,依旧还是要走县衙那边的程序。 辽阳城县衙。 邱县令始终有些坐立不安,他始终无法相信此事站在堂前的这书生,就是几个月前自己经手的那件案子里的穷书生,也是如今的辽东副总兵。 更加让他觉得惊奇的是,此人如今是被锦衣卫押送过来的,所是犯了谋逆大罪。 坐在高堂之上,邱县令如坐针毡,环视堂下这每个都比自己要强势无数倍的大人物,他终究难鼓起勇气来审这案子。 那锦衣卫首领似乎看出邱县令的苦楚,忙喝道:“邱大人还不快些升堂……便按照你的章程来办。” 邱县令被这一声呵斥一吓,顿时脸色发白,本就年事已高,一时竟有些坐不稳,连手中的状纸都险些没有拿稳掉在了地上。 “这……好,按章程来办……” 边上闲坐饮茶的沈无言淡淡一笑,道:“这位……应该是个千户大人,邱大人也一把年纪了,你何必这般难为他……” “你少废话。”锦衣卫首领瞪一眼坐在堂中椅子上,俨然不像是一名罪犯模样的沈无言,心中愈发恼火。 沈无言倒也不在意,依旧喝着茶,脸上全无惧意,倒还显得十分得意:“一年前就说在下谋逆……实在不知道谋逆对在下有什么好处,并没有动机……你们这群猪脑子。” 被沈无言这般调侃,锦衣卫首领立刻愤怒,顿时抽刀便要出手,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他深深的扫过着平静的书生,发现对方似乎从未将自己放在眼里。 沈无言看了一眼这位锦衣卫千户,轻笑一声,讥讽道:“你倒是还敢拔刀……当年严绍庭可都不敢……况且,你以为你打得过我?” 听着沈无言这番话,锦衣卫首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许久才平静下来,冷冷道:“邱大人……审案。” 邱知县一直坐在堂上看着这二位的勾心斗角,生怕二人当真打了起来,虽说这书生看似柔弱,但他终究是辽东副总兵。 辽阳城才打了一仗,边军还未完全撤去,一旦这位总兵大人发了话,说不得就真的将这小小的县衙用大炮轰个底朝天了。 此时见两人终究停歇一阵,这才一脸愁苦,道:“这个……锦衣卫状告沈总兵……谋逆……这事从何说起?” 锦衣卫首领轻咳一声,上前道:“月前,我兄弟几个负责追查苏州织造局一批丢失的绸缎……刚好昨夜在那间小客栈寻到,同时也找到盗匪与这位沈先生之间互通的信件。” 邱县令听着这番言语,捋了捋胡须,淡淡道:“诸位去追查绸缎之际,沈总兵正好也在那间客栈内……沈总兵,你去那客栈有何事。” 沈无言将茶杯放下,微微抬起头来,道:“实在不巧……家信里交待,这几天会有家人过来……我便提前在那边迎接了。” “家人?”锦衣卫首领冷笑一声,道:“所谓的家人便是张全与李兴隆这两位盗匪吧……他二人得你之意盗走织造局七十万两银子的绸缎,你便在那客栈迎接,最终杀人灭口,企图独吞,却还不交待清楚了?” “这位千户……你……你且把话说明了些,下官实在有些听不明白……”邱知县一脸愁容,苦涩道。 锦衣卫首领沉声道:“大人只需知道这位沈总兵串通手下,盗取织造局给宫里准备的绸缎,这乃是在与陛下作对……理应处斩。” “这……沈总兵当真是去见那二人?”邱知县稍有迟疑,看了一眼并未反驳的沈无言,忙又问道:“那二人已经……死了?” 沈无言抿着嘴并未说话,倒是那锦衣卫首领忙道:“我们兄弟几个冲进房间之后,便看到其中一人已死,还有一人不知所终,但床上尽是血迹,大抵也是死了,想必尸体是被沈总兵藏了起来。” “死的是何人?”沈无言脸色微变,沉声问道。 锦衣卫首领冷笑一声,不屑道:“沈总兵自己动的手,如今却连死的是……” 话语说到嘴边他忽然不敢再说下去,对方那凌烈的目光让他感觉到可怕,最终只得支支吾吾道:“死的是李兴隆……” 沈无言微微点点头,低叹道:“这次倒是输了一招……” “输了什么?”邱知县连忙问道:“千户大人所说,沈总兵你还有什么辩解?” 沈无言连连摆手,道:“倒也没什么争辩的,在下的确是去找他二人……至于那批绸缎,应该不是绸缎,还请千户大人明示。” “自然远非绸缎如此简单。”锦衣卫首领沉声道:“这次陛下借着织造局的名义从西洋买了一批火铳,对外宣称都是绸缎……想来沈总兵并不会不清楚。” 沈无言冷笑一声,喃喃道:“你们那位齐公公当真有些本事……” 堂上的邱知县一时也有些为难,此案的确有诸般疑点,但如今这情形来看,这位沈总兵的嫌疑最大,而自己官微言轻,实在又办不了这案子。 “既然是这样……这案子实在太过蹊跷,不如就交给……交给锦衣卫去审吧……” 沈无言摇摇头,沉声道:“案子既然发生在辽阳,当然要先由辽阳这边审好了,在提交三法司,似乎与锦衣卫并无什么干系。” 锦衣卫首领脸色微变,沉声道:“阁下现在就在锦衣卫手中,自然由我锦衣卫来审。” “那阁下现在还在辽阳城中,你觉得我若是不让你走,你走得出城?”沈无言冷冷道。 锦衣卫首领顿时恼火,道:“你莫非要抗命?” “案子由苏州引起的,自然交给苏州那边来审……在下要见见你们那位齐公公。” 锦衣卫首领看着眼前这书生,许久之后才点点头,道:“便由你说的……去苏州。” …… 织造局。 齐尧望着苍茫天际微微摇摇头,接着回身坐在椅子上在桌上书写些什么,最终只得将那宣纸撕碎,显然心情并不怎么好。 站在边上的桂子始终不敢发话,身子微微颤抖。 齐尧扫了一眼桂子,冷声道:“交待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东方不群……竟如此不妥,还有锦衣卫那边,怎的将沈无言带回来了……” 略一沉吟,他又道:“沈无言这匹狼岂能让他回苏州……锦衣卫那帮人当真是蠢货,对方如此明显在下套,他却硬是往里钻……” 桂子微微点点头,道:“看来沈无言早就料到苏州这边的情况……” 齐尧点点头,冷笑道:“他不但料到苏州这边的情况,还借着老夫的手段得以回苏州……不行,你现在便知会锦衣卫将李家与沈家上下一干人等都抓起来。” “这……是否有些不妥……”桂子脸色大变,忙道:“如今还无证据,知府衙门那边也不好应付……” “如今要担心的是沈无言就要回来了……”齐尧怒道:“当真是一群废物……坏了老夫的大事。” 桂子从未见过齐尧如此气愤,一时之间也不敢在忤逆对方意志,于是忙点头出门而去。 …… 知府衙门。 徐尚珍不住在堂中踱步,临近年根,他也即将致士,却出了这事,李家与沈家上下一干老小尽数被锦衣卫带走。 身为苏州知府的他,如今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平日里能出出主意的李捕头也离开了苏州。 沉默许久之后,他才愤然走出门去,吩咐手下官差,道:“无论如何要拦住锦衣卫,若是敢动沈家人……你等便操刀子上,出了事,老子担着。” 早就在衙门严阵以待的官差们听得此话顿时为之一震,这位徐知府素来谨慎,如今竟然也如此奋起,顿时引来诸人叫好。 于是这一行衙门官差,便在另外一名捕头带领之下出了衙门。 …… 昆山,暖香阁。 李婉儿似乎并不在意门外叫嚷的锦衣卫,简单的换了一身便装之后,便随着沈天君走出门去。 之前便接到大儒巷那边送来的信件,说是月儿与几名掌柜都被锦衣卫带走。于是并未过去太久,锦衣卫便蜂拥而至叫门。 李婉儿大抵也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如此之快。 跟在李婉儿身后的沈天君小脸上露出一丝胆怯,低声道:“那些人是做什么的。” 李婉儿淡淡一笑,道:“都是坏人……等你爹回来收拾他们。” “我爹……那么久了,都没见他回来。”小姑娘言语中稍有一丝失望。 李婉儿心中一沉,低叹道:“会来的……他一定会来。” 沈天君点点头,不在说话,但攥着李婉儿的小手,又紧了几分。 门外大抵又数十人,为首的是一名长相萎缩的青年,一脸谄媚之相,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人。 李婉儿冷冷道;“诸位有何事……” 那青年走上前,讥讽道:“还装?……随我去锦衣卫大刑伺候,看你招不招……来人,带走……” “等等……锦衣卫的大刑我也见过,并不没有很可怕……”就在诸人正要上前抓人之际,边上驶来一辆马车,车上走下一名书生,那人面容淡然,向着李婉儿笑了笑。 第270章 回归(2) 场间一时鸦雀无声。 站在边上的锦衣卫各个气势汹汹,甚至还有的已然抽出腰间佩刀,瞪着缓缓走来这书生,却始终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 倒是那青年脸色一变,沉声道:“你说你见过锦衣卫诏狱的大刑?” 书生笑了笑,随即上前将沈天君抱在怀中,拉住李婉儿的手,微笑道:“当然见过了……” “你是何人。”青年见对方如此这般,心中顿时一沉。 不由想起这女子的夫君,那位远在辽东的丈夫,名震大明的沈先生,当今太子曾经的老师,于是目光微棱,低声道:“阁下是沈先生?” 书生点点头,并未理会那青年,只是捏了捏沈天君的脸,打趣道:“在辽东认识了个孩子,叫宋思谦……却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下次带你去认识认识。” “宋思谦?”沈天君一时也有些恍然,即便她年岁尚小,却依旧已然懂一些事,最近又与徐先生学些经史子集,便也通晓些实事。 去年从京城来苏州,倒也没有什么父亲这概念,那时只当他是一个较好的玩伴,直到今年徐先生每每提起父母这概念,而娘亲也时常提起父亲之名,逐渐也有了那份心思。 大抵父亲在的话,外公便不会死,坏人也不敢登门对娘亲无礼,总之父亲便似一座巍峨大山一般宏伟,只要他在,什么妖魔鬼怪都无需害怕。 如今他当真出现在面前,就在这群坏人要将自己与娘亲抓走时,于是当真感觉到他是那般的伟大。 不过终究还是孩子,思略一阵便忘却了之前那些想法,转而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玩具,听着对方说起话,顿时又有了几分好奇。 “宋思谦?……与朱翊钧比起来呢……朱翊钧虽说聪明,但总爱哭……不知他会不会。” 沈无言不由一愣,对这略显不符合她年纪的问题,终究还是给了回答:“思谦不爱哭……不过朱翊钧也没有多么爱哭吧。” “就是爱哭……那天第一次去看他,他便哭了……”少女稍稍有些不悦。 沈无言一怔,顿时想起一年前带着沈天君去看小皇子,那是他在王府上的最后一堂课,后来就离开了京城。 沉默一阵,沈无言大有深意的点点头,沉沉道:“天君说的是……朱翊钧就是个爱哭的孩子。” 两人这般闲聊,倒是将锦衣卫以及那青年晾在了一边,不过那青年也并不敢多言,毕竟这位沈先生实在远非他可以应付。 对方名扬京城之际,自己还是锦衣卫一名小喽啰,这些年凭借着一张嘴才逐渐升到百户,大抵这次回到京城便能升千户,着实不敢冒进。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愿离开。既然齐公公下令让自己来抓人,他也不敢就这样白白的离去,到时候齐公公怪罪下来,他也担待不起。 于是便陷入了两难之中,只得看着眼前这对父女的闲聊。 沈无言抬眼看了一眼这青年,淡笑道:“回去吧,今天这人你是带不走的。” “沈先生你也知道在下是锦衣卫的……上面吩咐抓人……”那青年一脸愁苦。 沈无言轻哼一声打断他的话,接着道:“有什么话,就去跟马车里的人说……” 青年一愣,忙看向停在边上的马车,一枚令牌从马车内缓缓探出,顿时青年脸色大变,立刻跑上前去恭敬一拜,道:“属下见过林千户。” 马车内隐约传来一阵叹息之声,许久之后才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青年又是一愣,但对方语气中并未回旋余地,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沉默许久,才低声道:“齐公公让过来抓人……” “你是锦衣卫的,不是东厂的。”马车内的林千户冷哼一声,道:“何况齐尧那阉货并没有资格指挥锦衣卫……” 锦衣卫本归属于东厂所辖,东厂又由孟冲提督,而齐尧又是孟冲的手下,所以这其中便有了这诸般关系。 这青年本是锦衣卫一名小喽啰,因为攀附上了东厂的齐尧,所以才得以在锦衣卫内站住脚,短短一年便成为百户,很快便能成为千户。 而他却也很清楚,在如今的锦衣卫里,有一部分人并不服孟冲,一来是因为其中一部分锦衣卫是老太监黄锦的人,一部分又是陈洪提拔上来的,到了孟冲这边,也只有一少部分为他所用。 此时在马车中的这位林千户便是当年黄锦手下,如今大多都与司礼监秉笔冯保交好,因为冯保又与内阁次辅张先生走的较近,孟冲也不敢轻易对这些锦衣卫动手。 所以听得对方这番话之后,青年后心又是一凉,生怕对方一个不高兴,当真会闪身而出,将自己一刀砍死。 这般思略之后,他忙抱拳,低声道:“既然如此……那小人告退……” 正在门前与夫人孩子闲聊的沈无言,看着这些锦衣卫都撤退之后,这才舒缓一口气,苦笑道:“要不是冯公公和张先生那边帮忙……实在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李婉儿对这其中关系并不甚明了,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离开一年的夫君再次站在自己的身边,那么也就没什么说的。 “回家吧……”李婉儿微微一笑。 沈无言摇摇头,回头看了一眼那马车,叹息道:“还有些事没有办完……另外,你去将巧巧接到府上……她的病你也是知道的。” 并未有太多寒暄,一切尽在不言中。二人相视一笑,沈无言转身上了马车。 …… 京城。 乾清宫内,皇帝朱载垕看着殿中站着的这些个老东西,却是有些不耐烦。 一天到晚都是些江山社稷,朝政云云,实在不让人消停半刻。 只是为了体现自己明君风范,他依旧还是要暂别美人,来与这些个大臣们商议国事。 “张先生怎的没来……” 听着皇帝问话,内阁首辅高拱微微行了一礼,道:“张阁老负责安排明日的经筵,所以今日需要提前去准备。” “哦……”略一沉吟,朱载垕又问道:“那诸位今天过来有何事?……” “却是有事,沈无言初任辽东副总兵,如今便擅离职守,竟然离开辽东,回到了苏州……”一名御史上前道。 朱载垕微微皱了皱眉头,沉声道:“有这事?……谭伦,这是怎么回事。” 谭伦轻笑一声,道:“沈无言是被锦衣卫带回苏州的,岂能说他擅离职守,当真可笑之极。” “被锦衣卫带回苏州的……他犯了什么罪,怎的没有上报给朕。”朱载垕稍有些恼怒,不住质问道。 边上的孟冲脸色大变,忙上前解释道:“陛下可还记得月前借着织造局的名义买了一批火器……结果失盗了,后来查出来是沈无言家里人干的……” “是沈无言家里人干的,那与沈无言又有何干,他远在辽东岂能盗取?”朱载垕沉声道。 边上的谭伦又道:“说是在那批货物中查到了盗匪与沈无言往来信件……” “原来是这样,那为何又带回苏州……盗走火器,这可是大罪,要交三法司审理。”朱载垕道。 久久未曾说话的高拱立刻上前,道:“因为案子发生在苏州……所以理应先交苏州府审理,在提交给大理寺,若是不成,在三法司会审。” 朱载垕微微点点头,不耐烦的摆手道:“那就如此……照章去办。” 接着诸位臣子告退,高拱却依旧待在原地,待所有人离开之后,他才缓缓上前,低声道:“陛下莫非没有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朱载垕目光一沉,忙问道:“高先生此话何意……” 高拱轻叹一声,道:“陛下可曾记得去年说过,让他永远不得离开辽东。……这怕又是沈无言使出来的奸计……借着这机会离开辽东。” 朱载垕顿时大笑,道:“高先生未免有些太敏感了……沈无言就算在笨,也不会给自己加上谋逆的大罪。” “如今只是怀疑他谋逆,却并未真实证据……”高拱苦笑道:“所谓的往来书信,也只能证明沈无言的确与那两名盗匪有过联系,但于火器也没有牵连……” “罢了罢了。”朱载垕更加不耐烦,冷声道:“此事高先生去看着办便是……不过朕看那沈无言已然不是什么威胁,五年了……或许当真是错怪他了。” 高拱心中一沉,失望的扫过这位自己曾经的学生,如今大明的皇帝,长长叹息一声,道:“臣请陛下立即诛杀沈无言,以免除一切后顾之忧。” “放肆。”朱载垕怒喝道:“你这是在威胁朕……朕听太子与贵妃讲,沈先生素来仁厚,并非高先生所说那般大奸大恶之徒,这次这案子若是与他无关,朕便给他官复原职。” 高拱身子微颤,眼神顿时黯淡无光,口中轻喃道:“陛下可要三思呀……” 这位权柄大明的老人,此时也只能失望的看着那人拂袖而去,最终苦涩叹息一声,缓缓起身向着宫门外走去。 第271章 慈宁宫内的闲聊 距离乾清宫并不远的慈宁宫内,原本居住着大明母仪天下的陈皇后。 陈皇后乃是锦衣卫副千户陈景行之女,也是当今陛下,曾经乃是裕王的朱载垕继妻。自从裕王继位之后,后宫嫔妃渐多,陈皇后逐渐失宠, 之后皇帝便借口陈皇后无子,迁居到别宫,而今慈宁宫居住的却是当今太子朱翊钧之母李贵妃。 起初陈皇后也颇为嫉恨李贵妃,然而太子朱翊钧每日拜谒奉天殿,见过父皇母亲之后,便会准时过来问安,颇得陈皇后喜爱,于是与李贵妃也相处逐渐和睦。 这种关系直到倭国的武姑娘来之后,更加深化许多。 以往皇帝朱载垕也时常过来,自打那位倭国的武姑娘来之后,便也很少过来,倒是让慈宁宫也落的个清静无人叨扰。 两个失宠的女人聚在一起,倒也有诸般话语可以絮叨,加之太子朱翊钧又对自己颇孝,以至于陈皇后早将太子视为己出,对李贵妃便再无嫌隙。 今日宫中倒也欢声笑语,陈皇后从宫里过来给太子带了诸般糕点,多半都是些家里送来的特产营生,可见对太子的溺爱。 朱翊钧已然贵为太子,原先的讲官换了一批又一批,张先生倒是没有换,而新来的申时行却也时常过来,不过并无张先生那般重要。 今日难得偷笑,便来慈宁宫见过母亲,恰逢陈皇后也在宫里,便多留下一阵。 两名已然年过中年的女人看着这正在一天天长大的孩子颇为欣喜,殿中除却闲聊逗乐之外,却也时不时的会问些经史词句,朱翊钧也能对答如流。 不过主要还是大人之间的闲聊。 陈皇后望着稍显沉寂的宫门大抵也想到当年自己在此事的景象,于是不由叹息道:“却说陛下也有些日子没有召见了……” 李贵妃原本带着笑容的脸上立刻黯淡下来,不知低叹道:“大抵也有半年没过来了,年初倒还好……那时武姑娘才入宫。” “唉,如今也只能指着钧儿,未来可莫要忘了他这个娘亲……”陈皇后大抵也有所暗指,不过更多的的确发自内心的感慨。 李贵妃也清楚对方之所以如此喜欢太子的原因,一来自己年复一年的色衰,想要凭借着容颜博得陛下欢喜,实在难上加难,唯一能指望的便只有这太子。 太子终究有一天会成为皇帝的,这便等于找到了另外一个靠山。 她如今身为皇后,虽说早已失去宠爱,但终究是后宫之首,未来陛下龙驭宾天,她便是太后,那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如此正好借着尚有的一次威望给太子些帮助,好让对方未来成为一国之君,莫要忘记自己当年的扶持,也算是一种图报心里。 不过不可否认皇后的确喜欢太子,太子也素来慈孝,时常去偏宫见过皇后,又生的讨人喜欢,故而这其中诸般事故实在难以说清。 只是这对于李贵妃来说,却并无任何损失。 或者从另一个方向来说,太子攀着陈皇后这一枝,未来承继大统,却也是难得的好事,索性便与对方拉近关系,本就是好事一桩。 如此来二人倒也成为后宫中关系不错的两人,倒也算是极为难得。 也因此二人闲聊起来并不似后宫别处那般禁忌颇多,甚至一句言语要思量半天才敢吐出,生怕被抓住把柄,在陛下那里告上一状。 李贵妃自然不会去拆皇后的台,太子如今便攀附的她。而皇后自然也不会傻到拆李贵妃台,毕竟能与太子拉近关系的并不多。 李贵妃不由笑了起来,拉着朱翊钧的小手,道:“钧儿素来就喜欢你这个娘亲……皇后何必担心这些有的没得的。” 听着这稍显敷衍的言语,陈皇后依旧十分欣喜,因为她知道这孩子却是对自己有感情,这些年倒也没有白疼。 “钧儿觉得申先生如何……他可是状元出身,又出身名门……若是不行,便换王锡爵……” “申先生与张先生还是有些不同……申先生时常会讲些故事,倒似当年的沈先生一般,张先生就不是了,平日里凶巴巴的,当真可怕。” 这些话朱翊钧平日里并不会说出来,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母亲要自己尊重张先生,虽说并不明白为何要这般做,却依旧不敢忤逆娘亲的话。 今日也是皇后问起,他才敢这般肆无忌惮,但说出之后还是十分小心的扫过一眼坐在边上的娘亲。 李贵妃的脸色只是稍稍一变,但便是这般一变,也让朱翊钧十分害怕,端端的站在原地,立刻收起笑容等待着娘亲的责骂。 “张先生严谨是对你好,他的才学在大明少有,况且他如今身为内阁次辅,未来你统御江山,多要他来指点一二的……” 声音虽说已然十分克制保持平常,但语气还是颇为严厉,即便只是说一些说过无数次的话,但还是让朱翊钧有些委屈。 一边的陈皇后大抵也与李贵妃是一样的想法,二人早已不似孩童,即便身处后宫之中,也很清楚拉拢朝臣的重要性。 不过转眼一看快要哭出来的朱翊钧,却依旧有些心疼,于是忙将朱翊钧搂入怀中,打趣道:“你这番模样若是让张先生看见,却要笑话你的……不过提起沈先生,却也有些时日未曾见过。” 一年来沈无言的名字在宫中都很难被人提起,一来是因为怕陛下不喜,二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位居人臣的高阁老,对沈无言始终是有嫌隙的,若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得就会累及家人。 高阁老固然不可能对后宫中人动手,但后宫中人的长辈却多半封侯在外,平日里也多半为非作歹,横行乡里,一旦高阁老不顺心,说不得就会拿你家人开刀。 不过终究是后宫之首,陈皇后提起,李贵妃便也再无忌惮,对于这位沈先生,她倒是十分看重,一来冯保时常在耳边夸赞对方才学,另外太子也十分喜欢。 饶是平日里对太子管教极严,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他喜欢沈先生,久而久之,也让自己对那书生有了好感。 “沈先生……去年因为些什么事发配辽东充军……想来也是因为陛下一时恼火,说不得在过些时日就能重新录用了。” 陈皇后点点头,若有所思,随即又道:“陛下这人素来善良,群臣如今倒是被他惯的越来越厉害……高阁老如今当真权柄天下了……。” “皇后这话说的……”李贵妃微微侧目打断陈皇后的话语,轻声吩咐边上的宫女太监离开,这才低声道:“如今陛下不务朝政,倒是让高阁老把持着朝政了。” “这却是个事,一旦陛下……钧儿坐上了王位,却不要被高阁老所挟持?”陈皇后微有恼火,沉声道:“若是高阁老效仿汉时霍光那般,你我还如何在宫里待?” 李贵妃显然也时常在思虑这些事,只是她向来谨慎,不似皇后这般直言口快,但对方既然今日提起,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却说司礼监那边,换了几个掌印太监,都是高拱他自己的人……便说冯保,他也算是司礼监的老人了,如今倒是让一个御马监的太监当上掌印……” 之所以记恨孟冲,多半还是因为这太监不似当年陈洪在时乖巧。当年陈洪无论如何跋扈,却对后宫极为忠诚,时不时的都会带些珍奇来见过,如今孟冲却显然没有这份心。 陈皇后自然也有这份心,她更加清楚李贵妃提到的冯保乃是她的亲信,于是顺势道:“说起来冯保这太监也颇有才干,却将掌印这位置落空了。” “这内里作祟的是谁,皇后您也清楚,妹妹我便不多说了。”李贵妃长叹一声,苦涩道:“按这般说来,沈先生也是高阁老整治的……” 陈皇后脸色微变,惊讶道:“沈先生当年在京城可不是一般的人物,高拱还是一名小小讲官之际,对方已然斩杀景王,且时常出入皇宫……” “姐姐你还不知道,当年沈先生给钧儿当先生时颇得钧儿喜爱,高阁老见此景便十分不喜,怕未来首辅位置坐不稳……唉,这些事当真是……” 就在二人这般闲聊之际,冯保随之从边上慢跑了进来,见过之后,正欲给李贵妃打悄悄话,立刻被李贵妃制止:“皇后也是自己人,何必这般……” 冯保不由一愣,随即立刻道:“沈先生被锦衣卫从辽东带了回来……说是串通家人盗取火器,如今被以谋逆之罪审理……” “这事……”李贵妃轻哼一声,冷笑道:“沈先生在辽东如此远,岂能串通……况且他家人在苏州,那边锦衣卫也一直监视着,何来谋逆之说……” 冯保苦笑一声,叹息道:“如今事情便是这般……案子先交由苏州府衙门审理……” “如此……冯保你走一趟……”陈皇后扫了一眼李贵妃,似乎是在征求对方的意见。 李贵妃思索一阵,点点头,道:“陛下那边我去说……你去苏州……务必要将沈先生留下……这高拱,当真反了天了。” 第272章 不思量(上) 隆庆四年的新年将近。 知府徐尚珍却没有丝毫欣喜之意,即便过了今年他便能致士回乡养老,而已然一年没有归家的养子时行也会过来。 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那位书生,曾经为了对方一手亲笔书写词句而痴迷,如今却因为对方引起的一件案子,而纠结。 天微亮,徐尚珍披上一身布衣,简单的吃了些早餐,便提着油纸伞慌忙出了门,并未乘马车,绕过几条街之后,便来到苏州府大牢。 沈无言如今便被关在大牢之内,他以自己一人代替家中老小,如今似乎并没有什么不适之处。 苏州府牢房终究要比京城北镇抚司诏狱要好许多,至少牢中并无那些可怕的刑具,以及随时便能听见的惨叫之声。 这也要归功于知府徐尚珍素来勤政爱民,对于刑罚上的使用并未太过刻意,甚至在公堂上打板子的事都很少发生。 牢房之中也还算干净,除却有些潮湿之外,竟还烧起了火炉,当然也这只是个别人才可拥有的,比如沈无言这般的人物。 牢房之内装点还算简单,一桌,两椅。另外茶具,餐具皆都具备。甚至还有一张小书柜,全都按照沈无言的要求放置。 走进牢房之内,徐尚珍扫了一眼正坐在油灯前认真看书的沈无言,不由有些无奈,于是连连叹气道:“沈先生……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倒还有心思再此看书?” 沈无言刚送走前来探望的家人,以及顾青山徐阶等一部分朋友,难得清静一阵,正在研究着新型的火器,却被徐尚珍这般一叫,顿时有些不悦。 “你这一叫,就让大明丧失了提前一二百年进入工业革命的机会,间接导致几百年后中国无数的割地赔款……这责任你担得起嘛。” 对方声音极大,显然有些愤怒,却让徐尚珍苦笑不得,却也顾不得思索对方的疯言疯语,忙上前道:“一会就要升堂审案……你到底有没有参与那事?” 沈无言稍有些不耐烦,随手将书丢在一边,沉声道:“如今说什么都还早……这事不可能就这般解决,徐知府……您老大开将心放在肚子里。” “可是……”对于眼前这书生,徐尚珍其实十分佩服的,当年对方一纸策略,便解决了几十万太湖一带灾民的大灾年,如今却是不忍心对方就这般被定下谋逆罪名。 沈无言扫过对方紧咒的眉头,也稍有不忍心,于是强笑道:“这案子现在肯定不能救这样结了……能说的就这么多。” 徐尚珍虽说为人谨慎,但却也不是庸碌之才,听得沈无言这话,便能猜出其中所蕴含道理,随即精神为之一震,急忙问道:“这般说来,沈先生是被冤枉的了?” “徐知府……”沈无言顿时恼火,大声道:“说了,不要再问了。” 徐尚珍立刻点头,接着转身便要离开,但刚走出两步又发觉有些不妥,随即折返而回,又问道:“李捕头哪去了。” 沈无言一愣,随即才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道:“快回来了……吧……” 徐尚珍随即笑了笑,也不再多问。 …… 苏州府衙门每日升堂,却都没有今日这般隆重。 除却苏州知府徐尚珍之外,更有苏州巡抚巡按,甚至更有浙直总督前来旁听。 今日堂上并无跪拜之人,沈无言虽说穿着囚服,但目光扫过坐着的这些个大人们,都迎来对方一阵寒暄,更有甚者若苏州巡按刘大人,竟然亲自上前向沈无言行礼。 其实这也并未有什么反常之处,大抵都是意料之中的事,除却浙直总督赵贞吉与知府徐尚珍辈分较大之外,剩下的官员皆曾仰慕过沈无言才学。 便是赵贞吉,他乃是徐阶的学生,当年沈无言与徐阶不合之际,二人倒也有过一些嫌隙,但自打徐阶致士住在沈无言府上后,对沈无言也逐渐改观。 场间倒数齐尧那边稍显落寞,昨日带着锦衣卫的气势汹汹之态也逐渐消退。 他扫过一眼这些个书生们,心中闪过一丝不屑,随即冷冷道:“徐大人可以开始了。” 徐尚珍本就对这太监不甚欢喜,但对方终究是宫里来的,又是司礼监掌印孟冲的亲信,却也不敢怠慢。 于是扫了一眼诸位官员,又看了沈无言一眼,却是有些为难,于是忙道:“齐公公你来说吧……” 齐尧等的便是这句话,他很清楚今日在场的官员多半都会向着沈无言,所以谁先说话,谁才能占据优势,此时徐尚珍推倒自己边上,顿时欣喜万分。 “月前织造局丢失了一批火器,诸位大抵也都清楚,这是陛下亲自从内库拨款的,所以也不难想象这批火器的用处……但是这批火器竟然被盗走了。” 齐尧轻哼一声,沉声道:“根据前去探查的锦衣卫林千户一路盘查,终于找到这批遗失的火器,其中两名盗匪……其中一人是沈无言的手下,一名便是他的亲家。” “沈先生你可否认?”徐尚珍顿觉棘手,眼看诸位官员脸上神情显然也并不好看。 在诸位期待的目光注视之下,沈无言轻叹一声,苦笑道:“齐公公所说句句是真,张全的确是在下的朋友……而李兴隆,乃是贱内的叔伯。” “却也不能仅凭这些,就认定沈先生与这二人勾结。”赵贞吉冷声道。 齐尧淡淡一笑,随即摆手,道:“何须着急……锦衣卫林千户可是在那批火器中,发现了夹在在其内,二人与沈无言的互通书信。” “可有这事?”顿时诸官惊讶的看向沈无言。 沈无言怔了怔,起身一抱拳,点头道:“的确有互通的书信……”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场中一片哗然,刚才尚还与沈无言抱拳问好的刘巡按不由皱起眉头,责问道:“这般来看沈先生的确有嫌疑……?” 齐尧看着常见此景,顿时冷笑一声,继续道:“可惜的是那两个盗匪被沈无言杀人灭口,他当晚就在那间小客栈,便能说明一切……不过如今想要拿出他谋逆的人证,却是很难。不过凭着这些证据,却也能定他的罪……” 始终一言不发的徐尚珍见事情已然到了这个地步,不由有些无奈,他看扫过一脸淡然的沈无言,低声道:“沈先生可有辩解?” 此时衙门外围观了不少人,其中有顾青山等一些年轻文人,还有一部分醒八客以往的掌柜。 一名老人在一名少女的搀扶之下望着衙门内,低叹一声,道:“此时看起来对少爷似乎有些不利。” 老人轻叹一声,无奈道:“无言素来谨慎,这次想来也不会如此……” 言语并未说下去,大抵自己心中也没底,终究还是不忍心在看下去,于是摆了摆手,低叹道:“月儿,送我回去吧。” 月儿尚有些期待,但心中也没有底,毕竟这一次少爷什么都没有交待,即便她也清楚,这些都是对方设计陷害的,但一切都如此周密。 “说是张全的尸体不见了……他若是在,那么定然能证明此事与少爷无关……可惜,说是他床上都是血,也许挣扎过,但一定是死了。” 的确,如今这案子的突破口便在张全。 齐尧也派出不少人去寻找张全的下落,但至今也未曾有消息,如今他便在赌,赌张全已然被东方不群杀死了。 衙门中一片寂静,沈无言回身扫过一眼身后人群,却并未看到他期待的人,脸上稍显失望,但结果其实早就在意料之中。 李婉儿也没有过来,她大抵也是不忍心过来告诉自己那消息吧,沈无言痴痴的笑了笑,随即淡淡道:“的确有书信,当晚我也的确出现在场……” 徐尚珍微微点点头,接着苦叹一声,似乎并不愿丢出令箭。 齐尧缓缓从椅子上起身,慵懒的伸了伸腰,淡淡道:“素闻沈先生韬略过人……今日得以见识,却是了得。” 沈无言稍显落寞,他摇摇头,轻叹道:“你的确很厉害……” “是吗?”齐尧大笑一声,随即捋着斑白头发,向着衙门外走去,口中喃喃自语道:“老夫的确知道自己厉害。” 一时之间围观之人一阵唏嘘,皆都对这太监不屑,但又碍于对方权势,始终不敢多言。 而同时在人群之中走出一青年,他身着一身麻衣,手中抱着一柄武士刀,看着一脸得意远去的齐尧,轻笑一声,道:“真傻……他说你很厉害的时候,就表示你死定了。” …… 沈无言谋逆大罪,案卷递交刑部交予皇帝审阅,如若无误,便可斩首示众。 时间大抵还能在延缓一段时间,所以徐尚珍终究还是不死心,每日依旧回去牢房去探视,但最终也没有丝毫结果。 对方似乎一下子不会说话了,每日除却看书便是写字,写完了字便全部烧掉。 直到某一天李婉儿过来之后,这种景象才稍有改观。 第273章 不思量(下) 隆庆五年春。 这一年的新年沈无言便是在牢中度过,一切等待京城卷宗审阅之后便可下令,无论是将沈无言押回京城问斩,还是在苏州,最终的结局大抵也都能定论。 沈无言也并非第一次进这大牢,但也只有这一次如此接近死亡,一切似乎都再无回旋余地。 起初若徐尚珍以及月儿,都以为沈无言会给自己留下后路,直到探视过沈无言之后,才发觉他的确是没办法了。 如今官场不同一年前,当时高拱才入内阁,还有很大一部分官员都还敢与他作对,直到如今甚至连给沈无言喊冤之人也都没有。 冯保那便倒是早早的就赶到苏州,但沈无言已然被拘押,案子大抵已然审完,即便他已然是司礼监秉笔,却依旧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 如今冯保也只能寄托皇后以及李贵妃,能否在皇帝身边多说几句。另外便要指望张居正,这位颇具才能的人,是否能说动高拱。 说起来事情的源头便在高拱,这位混迹官场多年的老人物,这几年的诸般决定,对大明有着无穷好处,但他却也对沈无言始终不依不饶。 牢房之内还算宁静,书生今日并未看书,倒是在捣鼓一些木头,却不知是何种意图。 看守的狱卒也早就没了那份好奇心,书生已然折腾了一个多月,每日都会吩咐外出买一些小工具,大多都是些木工小器具。 对于这位沈先生,狱卒们却也略有耳闻,虽说不至于如雷贯耳,但也久仰大名。且不说对方乃是苏州富商李家的女婿,便说前些天审案时那些个大官们对他的态度,便能看出此人并非一般。 大抵也能了解到对方乃是一介书生,所以见对方在牢中看书,狱卒们也都能保持安静,大抵也是因为传闻几年前对方曾对太湖水患帮助极大的原因。 只是这一个月来对方竟然没有在读书,倒是时常会摆弄一些木头,时不时的还会去买一些木工所用的小刀等器具。 起初狱卒们还以为这书生莫非想不开要自杀,后来在对方多次要求之下,且看样子对方似乎并无自杀的样子,而且每次给的赏钱都破多,便满足了他这要求。 这般一来,狱卒们都被这书生竟然干起了木匠的活感到好奇,于是时常会去看看,却也未曾见过对方做出些许出格之事,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 今日书生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说是他家夫人会过来。一直听闻这位沈先生娶了李家大小姐,但从未见李家大小姐过来,这般便证实了。 远远的望着这间还算偏僻的牢房,李婉儿微微皱起眉头,许久之后才拉紧了沈天君的小手,低声道:“一会见到你爹少说话。” 沈天君眨了眨眼睛,小脸上似乎有一丝不悦,但很快便恢复如常,随之应道:“……巧巧姐姐到底哪去了。” 苏巧巧性子本就柔和,自从辽东回来之后也时常会被李婉儿接到暖香阁住上几日,加之她会唱小曲,也会讲故事,颇得沈天君喜爱。 自打前些天苏巧巧离开之后,倒是没有过来了,只知道对方住在太湖边上,住在一间很美的小竹楼里,园子里种了很多药材,旁的便不得知晓。 这般思念着,直到月前才随娘去了一趟太湖边上,却并未找到苏巧巧。 沈天君虽说年纪不大,但却也颇为机灵,很多事虽说不说出来,却什么都明白,未等李婉儿说话,她撇了撇嘴,喃喃道:“巧巧姐姐每次来的时候便会被李爷爷灌很多药……她是不是病了。” 孩子毕竟天真,但李婉儿却很清楚这是什么一个结果。 去年送来的信上说,苏巧巧只有一年的时间,如今也算是一年之期,她那般的性格,自然不愿让任何人找到她,也不会拖累别人。 于是忽然想起在京城时相处之景,即便她对自己相公或许有意,但却并未越雷池半步,或许当真是不忍,又或者是不愿,总之那是一个善良的姑娘。 如今这姑娘便这般离去,在这韶华之年,听来始终不忍,何况二人竟也有着难名的情份,相处却也有些时日,就这般永远消失,却是无法接受。 原本经过几月的消磨已然淡忘这事,如今经着孩子提起,却更加不忍。顿时想起那少女却也不就似孩子那般,无非又多了些倔强。 “以前是病了,不过李爷爷医术那般的高明,早就治好了……病好了,便能外出游玩……对,她去游玩了。”一边偏过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企图抑制自己眼眶打转的泪水,随手一抹,便向着牢房内而去。 沈天君能感觉到身边娘亲的变化,只是喃喃自语一阵,便也不再多问。 牢房之内始终没有家里舒服,李婉儿轻叹一声,顺着狱卒指引方向走去。 站在幽暗的牢门前,望着牢房内正低头把玩着手中物件的相公,李婉儿怔了许久,才深深叹息一声,道:“夫君……” 沈无言身子一颤,接着忙抬起头向着李婉儿笑了笑,道:“连秦二爷都来看过来……自己家的小娘子就是不来,一年多没见,想死了……” 听着对方这稍显肉麻的话语,李婉儿却并未感觉到不适应,但看到这以往养尊处优的夫君,如今却大为消瘦,甚至苍老了许多,顿时眼泪夺眶而出。 并非不愿过来,实在是因为怕对方问起苏巧巧的事,自己无法回答,准备了一个多月,如何与沈无言谈起这事,哪成想对方竟然没有问。 她知道对方其实是想知道的,只是他更加知道对方知道自己为难,而他心中也早已有数,所以此时不问,倒也尽在不言中。 于是却是有些如释负重的感觉,一时之间高悬的心总算是安稳下来,而久久的委屈也终于得以释放,眼泪便再也无法忍住。 这倒是让沈无言有些惊慌,于是忙招呼狱卒开了牢门,将李婉儿搂入怀中,轻声道:“知道你这一年过的并不好……有些人欺负你,欺负我们沈家,李家……” “那织造局的大人们……他们……他们害死我爹……那太监还在我爹灵堂前……他……” 听着怀中夫人早已泣不成声,沈无言心中微微一颤,随即搂的更紧,低声道:“好了,这些事你相公我都知道……这一次来就是解决这些事的,给他们好好算算帐。” 李婉儿素来温婉,且出身大家,从未受过这等委屈。以往有什么事都会有李兴昌出面,自从李兴昌去世之后,她便一直在忍,诸般欺辱她都只能忍。 直到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才能似孩子一般释放,才能这般肆无忌惮的哭泣。 这般一来,倒是让边上站着的沈天君有些茫然,她紧紧地攥着沈无言的衣袖,始终一句话不说。 沈无言轻轻拍着李婉儿,待她好一些,才放开手臂,微笑道:“相公这不是都回来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家婉儿了。” 李婉儿抹着眼泪,沉沉的应了一声。 沈无言淡淡一笑,随即捏了捏站在身边的沈天君的小脸,问道:“听徐先生说,你竟然叫他老东西……还拔他的胡子,徐先生年轻时可是美男子,你这般欺辱他,成何体统?”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沈天君顿时一愣,片刻之后才嘟着嘴,道:“他说爹爹的学问不如他……我一时生气,便拔了他胡子……” 看着少女委屈的摸样,沈无言顿时大笑,道;“老东西敢说我学问不如他……天君拔的对……只是叫老东西,还是有些不好……” 得了沈无言的赞赏,沈天君顿时欣喜,随之扫了一眼身边李婉儿,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沈无言随之从边上取出一把木簪递给沈天君,道:“爹爹亲手给你做的簪子……可都是上好的老料小叶紫檀木,拆了秦二爷的牌匾才做的。” 这般说着,沈无言又递给少女一些小把件,以及无事牌,都是些木制的把件,做的倒也精致。 少女多喜欢这些个营生,所以看到之后大为欣喜,加之物件做的本就精巧,拿着便爱不释手。 沈无言满意的笑了笑,随即又看向李婉儿,淡笑道:“以后没事就能过来……也没什么禁令。” 李婉儿脸上顿时黯淡,她担心的便是沈无言如今的情况,虽说没说,但不代表不在意。沈无言这是死罪,她再也清楚不过。 “冯公公去过一趟家里……说是张先生在京城也一再打通关系,李贵妃那边也在求情……” 沈无言点点头,依旧保持着笑容,道:“无需担心我这边,一定会有转机……定然会给我的小娘子出这口恶气。” 听着沈无言的打趣,李婉儿也无法笑出来,只是叹息道:“出不出去也都算了,只愿你没事……那便是最好了。” 沈无言点点头,望着小窗外的天空,轻声喃喃道:“快了,快了。” 第274章 破阵子(1) 李婉儿走了,并未告诉沈无言想知道的事,却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的自己字迹清秀,却是个熟悉的人所写。几年前在京城同居时曾见过她的字迹,不似李婉儿那般大气,也不似月儿那般稚嫩,却是有些小家碧玉的感觉。 信上语言依旧那般朴实无华,读起来却让人轻松。都是一些家长里短,并不会让人觉得沉重。 “……从暖香阁那边回来之后就在园子里开始种下了些药材,实在是因为这些花好看。倒也不在为银子奔波,因为李先生给了一大笔酬金,共计十两三钱……大抵也够未来的生活……” 翻看着手中书信,沈无言稍稍觉得有些冷,于是紧了紧衣襟,又往火盆里丢进去了一本书,添了些柴禾,口中喃喃道:“南方没有暖气……当真是有些冷……” 稍稍暖和一些,他继续翻看着这整整三大张纸的长信,并不觉得难以阅读,甚至更加期待下面的内容,但在看下去又有些不忍,生怕看到某些难以承受之处。 好在那少女并非时常怨天尤人,倒也活的轻快,并无伤春悲秋,即便冬日里也能堆个大大的雪人来,又能围着火盆唱着南方小调给自己听。 “江南的风光果然不如北方大气……去年在辽东时见崇山峻岭茫茫大雪纷飞,却是气势宏伟。今年回到苏州,倒是有些不适应……不过说起来也有些时日没在苏州了……太湖上结着薄薄的冰,并不能在冰上走路……却是有些可惜……” 这说的又是一年前在辽东诸事,二人在冰上滑冰,而在太湖上自然办不到。 沈无言轻叹一声,忽然问了一声,道:“看这天……外面似乎在下雪……” “这几天,天稍稍有些凉……虽说已经开春,但却是在下雪……” 一名看守的狱卒忙应了一声,随即又道:“就是不知沈先生那时会不会下雪……想来若是老天爷有眼,便会下吧。” 几个月来,倒也与这些狱卒打成一片,平日里沈无言也不吝啬银子,时常给的打赏便等于他们几个月的俸禄,所以相处的还算不错。 也有几个是从太湖边上来的,几年前水患,得到过沈无言的帮助,如今倒是对沈无言十分感激,全然不信对方会谋逆,想必是冤枉的。 说的那时,大抵的意思就是沈无言行刑之日,下雪便暗指沈无言被冤枉这一事。 沈无言不由笑了笑,回道:“下不小雪倒也不重要……毕竟对百姓的收成还是有影响的,无需为区区沈无言大动干戈。” 这般一说,又引来一阵言语。 沈无言随之继续读着信,信上内容逐渐便悲切起来,即便对方还是讲的一些家常里短,但显然已经能问出浓浓的药味。 “各色草药也都吃过,渐渐都有些付不起李先生的药钱……后来都是赊账,以后你可要全数付清……大抵是五两银子,莫要忘记了……” 苏巧巧活着一辈子从来不欠谁的,即便与薛大夫住在太湖边上时,从小随着薛大夫长大,便似女儿一般,却依旧按月付银子。 如今花起沈无言的银子来,倒是没有那般的禁忌,大抵也只有对沈无言才能有这份安然吧。 想到这些,沈无言轻轻将信收起,随之神情一变,忽然道:“又有人过来了……真是要麻烦差大哥。” 说起来沈无言自从进了这牢房之后,以往沉寂的牢房,一时之间门庭如市,时常都会有人过来探视,其中有前首辅,朝中诸般大元,甚至还有宫里的公公,总之不尽相同。 不过对于这些狱卒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这些人每每过来都会给些赏钱,虽说不多,但却也是一笔意外收入。 所以听着沈无言说话,便有狱卒欣喜的上前去迎接。 走进牢房的是一名身着棉袍的青年男子,腰间悬挂一柄武士刀。按照规矩进牢房的都是要卸下武器的,但既然是探视沈无言,这些规矩便尽数免去。 那青年倒也和善,随手便丢下一只小包袱给那狱卒,微笑道:“官爷拿着买酒……” 青年说这话稍显生硬,显然也刚学会不久,但那官差看到手中包袱时,早已愣了一阵。 随即他忙上前,一脸惊奇的将这青年引到沈无言身边,接着低声向着沈无言,道:“沈先生,你这朋友当真了得。” 沈无言一愣,随即看向眼前这青年,沉声道:“你给了多少赏银……” 青年挠挠头,低声道:“剩下的盘缠都给他了……大抵也就是个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王天你当真是大款……”沈无言大有深意的点了点头,并未多说话,而是瞪了一眼那早就乐开了花的狱卒,冷笑道:“便宜你小子了。” 简单一个小插曲,沈无言便将所有狱卒清出附近,只剩下王天一人在此。 王天回头扫了一眼寂静的牢房,低声道:“这牢房构造极其简单,很容易就能逃走……我这就救你出去……” 说着话,王天便抽出武士刀便要斩断牢门铁链,却被沈无言急忙拦住,沉声道:“要离开这里还用的着你?……快住手。” 王天被沈无言这一声呵斥,顿时惊讶,小声道:“京城那边说你这是死罪,就连李贵妃那边也无可奈何……你那学生都快哭成泪人了。” “钧儿?”沈无言稍有迟疑,低叹道:“他可是未来的皇帝,岂能如此……自然是要离开这里的,但不是这次。” “那我去杀了齐尧,先给老爷子报仇。”王天目光一沉,脸上顿时浮现一抹杀气。 沈无言摆摆手,沉声道:“你这脾气什么时候如此暴躁……本以为你成了亲,有了管束,总能好一些,如今看来倒是错了……” 王天顿时委屈,低声喃喃道:“除却每次出来,走哪都会跟着……倒是连喝点酒都要絮叨……” “你……”沈无言顿时大怒,本想呵斥几句,但忽然又想着却是这回事,于是愁苦道:“结婚就是这摸样,想想当初为何要在一起……” 王天顿了顿,随即摇头,接着继续道:“陛下如今更加宠信武姑娘,孟冲也借此深得陛下宠信……高阁老那边似乎对孟冲有些不满。” “孟冲与武姑娘走的近不近……”沈无言一边嚼着干果,随即走进牢房椅子上躺下,随口问道。 王天沉吟一阵,摇头道:“武姑娘是驸马李和送进宫里这事,怕是少有人知道……最初高拱以为是陈洪,所以就将陈洪赶出了宫,如今扶起了孟冲……又觉得是孟冲干的……大抵也是因为孟冲与武姑娘走的很近。” 沈无言轻笑一声,淡淡道:“高阁老这人倒也有才华,议和,封贡……用人方面也都没有问题,可惜……缺一些胸怀。” 这般说着,沈无言忽然又问道:“张先生那边如何……” “张先生与冯保的关系素来保持一定距离,却也不知是敌是友……不过冯保倒是对这位张先生十分敬仰。”王天思索一阵,又道:“不过张先生与高阁老走的也较近……一时也摸不透。” 沈无言叹息一声,道:“张先生却是个厉害角色,未来最好是友……早些年在国子监与他有过一叙,倒是颇有好感……” “他大抵对你也颇有好感,这些天也四处游走为你说话,特别是李贵妃那边……”王天轻叹一声,微有苦涩道:“如今的李贵妃甚至还不如一个外来的女子……陛下完全不听。” “李和那边是什么意思,看来他倒是从了宁安公主。”沈无言深吸一口气,随即起身,又将几本书丢入火盆,淡淡道:“几年前在国子监有个同僚叫李贽,他写过一本书叫《焚书》……却是有意思。” 王天并未在意着下半句,倒是上半句话想了很久,才道:“公主始终对陛下不满……想来也是想借着这武姑娘扰乱陛下心智,她好借机……” “不可能。”沈无言冷笑一声,不屑道:“她还没这胆量……就算那小姑娘有这胆量,驸马也会阻止她……这倒是不用担心,我定然会让钧儿顺利登基。” “你这话的意思是……”王天忽然脸色一变,惊讶道:“陛下他……” “知道不要说出来。”沈无言低喝道:“最好一次让他们都滚蛋……一个一个的玩,实在太累……至于齐尧,我要让他死的有意思。” “死的有意思?”王天抹了抹脑袋,好奇道。 沈无言撇了王天一眼,沉声道:“这几天就待在苏州,有消息会派人通知你……另外……你去大儒巷住吧,时常去看看少卿先生。” “说是李婶怕过不了今年冬天……”王天并未在说下去。 沈无言轻叹一声,道:“倒是想将文长接过来……但他想出来,比我都要难……那可是刑部大牢……罢了。” 第275章 破阵子(2) 隆庆五年春。 京城经历了这个寒冬之后,万物逐渐复苏,街市上再次恢复喧闹。从天下南来北往的客商又汇聚于此,俨然一片繁华盛世。 位于皇宫不远处的驸马府倒是显得颇为安静,大抵是因为远离闹市,又较少结交权贵的原因,这边倒也很少有人过来拜访。 作为当今陛下的妹妹,宁安公主显得异常低调,甚至平日里外出的时间都很少。 这倒也不是说她畏惧些什么,却是让人感觉到她心性便是如此。平日里在园子里种种花草,玩赏游鱼山水之间,便乐在其中。 毕竟作为先帝最为宠爱的公主,唯一能留在紫禁城中的她,拥有着足够的威望,即便当今皇后也稍有不如,但她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来。 其实对于这位公主,最初皇帝朱载垕还是颇为忌惮的,毕竟当年对方是景王一派,虽说后来两者不和,但始终还是与自己关系较远的。 以至于皇帝时常还会派锦衣卫过去监视,但日子久了也就没有了兴致。 驸马府的确很安静,这些年一不与朝臣结交,二来与后宫的关系也十分平淡,仿若这世间就只有驸马府的两人,就连素来爱玩乐的驸马,也逐渐淡出了酒肆茶楼。 从远处看,这驸马府似乎也有些日子没有翻修了,与身居京城外的那些王宫贵族们的豪奢相比起来,始终有些差距。 若是在与边上的皇城比起来,又更加不如。 烘漆大门后面是一座雅致的小院子,院内花草林立,各种珍奇之物汇聚在园中,花儿草儿却也长的极好,能看出园子的主人的确喜爱这些营生。 园子内又有亭台楼榭,俨然皇家园林风格,雅致之中,不失去那份巍峨雄壮,虽说稍显破旧,却依旧难以掩饰那份伟岸。 就在这园子的某个亭子内,一名稍显沧桑的女子穿着一身寻常锦衣坐在边上看着湖中的游鱼,不由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在初阳的照耀下,又稍显一份恬淡。 而在这女子边上,另外又有一名男子穿着粗布麻衣,正拿着一只铲子铲土,看样子倒像是在种这些花草,口中还喃喃道:“说起来沈先生这蔷薇品种倒是奇怪……不过着实艳丽。” 听着这男子言语,那女子忙搭话道:“不得不说这位沈先生的确有些手段……那几株牡丹都要死了,经他一指点,倒是又旺盛起来……” 言语之中稍稍有些不服气,但转而又十分敬佩,最终只得讪笑一声,不在说话。 倒是那男子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减退,一边翻着泥土,一边将花苗放进坑中,口中继续道:“一年来都是这般过着,却也舒坦……” 女子身子微颤,似有回头意味,但始终还是没有回头,转而淡淡一笑,道:“谁能想到堂堂大明驸马,竟然在此当起了花匠。” 男子心中暗叹一声,对于对方这般回避这问题却也早已有了准备,但还是有些无奈,不过很快便恢复神色,大笑道:“那谁又能想到,堂堂大明宁安公主,会穿着寻常百姓家的衣物。” 宁安公主微微一顿,随即扫了一眼身上的衣着,不由笑了笑,道:“这衣服的确穿着舒服……倒也没有什么皇家的,寻常百姓家的分别。” 男子点点头,接着感慨道:“公主这般想,却是难得……” 女子原本对男子之前屡屡提到这些话就十分不满,此时终究还是被这句话触怒,她轻哼一声,沉声道:“这一年也的确受够了……你当真以为我想这般活着?” 男子紧握铲子的手轻颤,随即继续填土,但却未曾发现,水已然将周围淹没。他沉默许久,才低声道:“以及那么久过去了……”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宁安公主大喝一声,打断男子的话,接着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于是沉声道:“李和我告诉你,我不会收手,整日在这园子里坐吃等死……我不会。” 男子脸色一阵阴晴不定,声音逐渐低沉道:“前些天张先生过来……你却说喜欢在园子里养养花,倒也乐在其中。” 宁安公主顿时讥讽一笑,冷冷道:“张先生是内阁中人,他过来无非是为了探视你我……如今在京城能留下还的皇亲国戚,还有多少……你是装傻,还是真傻。” 被这般呵斥,驸马李和反而平静许多,沉默许久之后,才淡笑道:“以往也说过,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如今也一样。” 听着李和言语逐渐缓和,宁安公主心中顿时也有些愧疚,对方毕竟是自己的丈夫,虽说是先皇赐婚,但毕竟也是自己挑选,那份感情始终都是有的。 也许李和对自己本是没有感情的,因为陛下赐婚,自己挑选,他断送了大好前程,成为朝廷驸马,兴许对于许多人来说,成为皇亲国戚,乃是无尚荣耀。 只是成婚至今,也算是十分了解对方。便也能感觉到,他其实心并不在此,而是渴望若寻常文人那般,进士出身,进入官场,未来为国效力。 而不是这般入了皇家,却是要远离官场避嫌,甚至连以往的那些如今在朝为官的好友也要远离,实在不是他所喜爱。 但他终究还是忍受了这一切,且渐渐开始适应这种生活,甚至时常给自己一些小惊喜,即便他对自己大抵并没有那么喜欢,却依旧很体贴。 于是愈发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语是否有些说重了,想要缓和一些,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沉默许久之后,才苦叹一声,起身便要离开。 依旧还在栽种花草的李和微微叹息一声,随即起身,淡淡道:“沈先生救不救……” 宁安公主脚下步子稍有迟疑,停顿一阵,才点头,道:“派人去知会一声武姑娘……这事先拖着,沈无言那边想利用我们……罢了,让武姑娘多给孟冲说些好话。” 李和眼神微变,沉声道:“孟冲可是高拱的人,高阁老始终对你我有防范之心……上个月还提议让你我搬出京城,说不得已然起了疑心。” 宁安公主微微点头,轻笑道:“高拱认为孟冲是他的人,但孟冲却未必甘心是高拱的人……高拱对武姑娘在陛下身边,始终都十分记恨……” “武姑娘在陛下身边袒护孟冲,这样一来高拱便会认为武姑娘与孟冲是一伙的……陈洪便是例子。”李和脸色微变,顿时对宁安公主头显露赞赏之色。 宁安公主并未有丝毫欣喜之色,逐渐又忧虑起来:“这些其实都在沈无言预见之中……他倒是坐在牢里坐享其成……” “沈先生那边……其实如今看来也并非是敌人,先观望着未尝不可……”李和轻叹一声,显然对宁安公主的话表示赞同,之所以这般说,实在也是无奈。 宁安公主点头,应道:“沈无言定然站在太子那边的……等到皇帝百年之后,他便是敌人……不过如今也不知皇帝还能有多久时日。” “前些天听宫里的太医说过,陛下身子虚的厉害……想来也是那武姑娘……”说这话时,李和的脸顿时一红,并未在说下去。 宁安公主微微皱起眉头,却也能懂李和话语的意思,于是便也不再说下去,转而想起另外一件事,忙问道:“听说孟冲那干儿子在苏州害死了沈无言的岳父。” “的确有这事。”李和冷哼一声,十分不屑道:“齐尧那阉货也的确有些胆子……不过这次沈无言的麻烦看来并没有那么简单。” “刑部那边始终没有下令是否斩首,想来是李贵妃与皇后那边在张罗着……这事似乎也有些问题,但到底会如何……”宁安公主少见露出一丝赞赏,道:“不得不说,齐尧这一招也的确厉害,沈无言想要脱身也不容易。” 李和笑了笑,并未多说。 …… 乾清宫内。 皇帝今日身体稍有不适,后宫诸位嫔妃纷纷前来探望,最终都被阻挡在外,除却李贵妃与皇后之外,只有武姑娘陪伴在两侧。 而这对于高拱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已然在宫门外等待两个时辰的高拱,不住的在殿外走来走去,口中还喃喃道:“怎的能将这事搁置……大好的机会岂能放过。” 站在宫门前的孟冲却也一脸愁苦,看着高拱怒气冲冲,半天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直到李贵妃带着太子与皇后相继从殿内走出之后,高拱立刻上前,沉声道:“孟公公,你在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有要事要陈奏。” “陛下都说了,他今日不想见人……高阁老还是快回去吧……”孟冲话语还未说完,便看着孟冲一脸怒意便要发作,于是忙补充道:“阁老若是有什么要事,可以告知在下……替阁老转告陛下。” “不行。”高拱冷哼一声,随即猛的上前将孟冲撞在一边,竟就这般闯进了宫内。 第276章 破阵子(3) 一时之间,乾清宫内一片大乱。 高拱虽说年纪大,但依旧保持每天锻炼,所以乾清宫的这些个小太监并不是他的对手。孟冲在猝不及防之下,经他一撞,顿时倒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 高拱就这般横冲直撞,直到冲进寝宫之前,才被几名太监联合拦在帐幔之前。 帐幔之内,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似乎传来几声女子的不悦之声,接着便是一名男子轻声安慰,又停顿片刻之后,帐幔才缓缓掀开。 一名衣着散乱的女子从中走出,脸上明显带着一丝怨念,狠狠的瞪了一眼高拱,随即便听见一阵咳声响起,一名中年男子随后而出。 他一脸黯淡,显然十分愤怒,冷冷的扫过被几名太监拦住的高拱,怒喝道:“高拱……你要做什么……反了不成?” 高拱脸色也一阵通红,他性子本就急躁,今日却也实在是等了太久,也确有要事,原本以为所谓的陛下不愿相见,只是这些个太监的托词,于是便硬闯起来。 只是当他看到这一幕之后,便明白了这其中含义,于是愣了许久,也不得说出一句话。 此时见龙颜大怒,这才挣脱太监,向前走出两步,一抱拳,道:“臣高拱……见过陛下。” “你还知道你是臣……知道朕是陛下……?”朱载垕冷哼一声,大喝道:“擅闯皇宫是什么罪,你知道吗……死罪。” 高拱顿时面露难色,口中轻声道:“臣有要事启奏……却也管不了如此多了……况且当年在裕王府时,臣时常这般。” “你……”朱载垕脸色大变,顿时额头一阵青黑,便觉有些眩晕,于是忙用手撑住头,微微摆手,道:“高阁老……高大人……你有何事要说,就快说吧。” 高拱自然也能听出皇帝语气中的不耐烦,甚至还有些厌恶,心中顿时有些慌乱。 只是如今也容不得他在多想,沉吟一阵之后,便道:“沈无言一案搁置的实在太久……陛下至今也没有发话……” “又是沈无言。”朱载垕大怒道:“当真不知高阁老你与沈无言有何冤仇……他便是一个小商人,根本不能动摇高阁老你的地位,你何必再赶尽杀绝。” 高拱脸色顿时大变,原本还能平静的脸上,顿时苍白,他嘴唇微微哆嗦一阵,才低声道:“臣……臣告退。” “走吧走吧。”朱载垕轻哼一声,冷冷道:“还望高阁老能饶了朕,下次再这般闯一次宫,朕怕就……罢了罢了。” 望着远去那稍显落寞的背影,朱载垕轻哼一声,讥讽道:“年纪大了,竟没有当年那般谨慎了……当真让人心烦。” 平静一阵之后,朱载垕这才大喝一声,道:“孟冲……孟冲何在。” 正望着落魄远去的高拱的孟冲,此时听得这一声怒喝,心中顿时一惊。今日发生这事,他却也有一半责任。 他没有高拱那般的权势,能让陛下一忍再忍。若是没有高拱,他终究只能当御马监的一个小太监,如今连高拱都让陛下如此训斥,他很清楚自己的后果。 陛下终究是愤怒的,愈发训斥高拱愈发不能缓和怒气,如今便将这一切愤怒落在他身上,也就等于他在代高拱受过。 只是事情已然如此,他也只能去替高拱受过,来承受皇帝的震怒。 于是怀着忐忑的心情,躬身缓缓走到皇帝身边,十分恭敬的跪倒在地,大呼道:“奴才知错……没有拦住高阁老……是奴才失职。” “你倒也知道自己失职?”朱载垕轻哼一声,显然对对方没有丝毫好感:“我看你在宫中过的太舒服,想去给先帝守陵了吧。” 孟冲一听此话,脸色大变,于是忙磕头,道:“奴才知错了……奴才保证不会让这事再次发生……” “够了……”朱载垕深吸一口气,正欲说话,却被从边上走来的武姑娘掩住口,低声道:“我看这事与孟公公也没什么干系……都是那高拱惹出来的。” 这的确是实情,朱载垕自然也清楚,但他岂能去惩治高拱,对方辅佐自己登上皇位,如今在朝政上也多赖对方来操持,一切都只能容忍。 这般一来,便只能将所有火气洒在孟冲身上,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过此时听着武姑娘这般说,顿时轻叹一声,道:“高阁老固然无礼……但孟冲却也有失职之处……朕却也没有错怪他……” 武姑娘连忙咯咯笑道:“陛下固然不会错……只是孟冲哪能想到高阁老会闹出这事……他却是失职,但实在也是力不从心……你看他瘦的。” 孟冲的确瘦小,这些年在御马监的生活并不算好,加之整日深处宫闱之内,时常寝食难安,故而体质便更加瘦弱。 听武姑娘这般打趣,朱载垕顿时露出一抹笑容,笑骂道:“你这鬼机灵……说的倒也是……孟冲倒也拦不住高拱……罢了。” “这般算了也不够,若是下次高阁老在来这么一次,孟公公依旧是拦不住的……”稍一沉吟,武姑娘忙道:“陛下不如赏他些补药,给他好好补补,把养好一些……” 虽说都是些玩笑话语,朱载垕依旧点头,道:“那便依了你……来人,将朝鲜国进宫的老山参,赏给孟公公……” 孟冲一时倒是没反应过来这突变,但他却也能察觉到自己已然平安,于是连忙叩拜道:“谢主隆恩……” …… 岳云酒楼。 一名俊朗的中年男子正倚着窗沿看着窗外,手中正举着茶杯,轻声道:“高阁老这次的事的确做的很不妥……” “年纪大了,脾气倒是丝毫没减……”冯保轻笑一声,道:“当年徐阁老在时,便能在内阁之内,当着同僚之面,斥责首辅……如今闯陛下寝宫,实在是意料之中。” 中年男子淡淡一笑,道:“高阁老这实在是在蚕食陛下对他那仅有的敬意……如今陛下与他早无当年那份情谊……他却没有一丝改变。” 冯保冷笑一声,讥讽道:“高拱此人不足以谋大事,大明的未来始终要看张先生你……不过说来,那武姑娘,怎的帮起了孟冲。” “这便是武姑娘的作用了……”张居正轻笑一声,看着远方街市,淡淡道:“简单的几句话,就离间了高拱与孟冲……只能说,提前恭喜冯公公……” “恭喜在下?”冯保微有迟疑,好奇道:“先生这话我却不明白……” “你当然明白。”张居正深深的注视一眼冯保,轻声道:“要不了太久……” 冯保当然明白,孟冲之所以强势,是因为他背后有高拱撑腰,所以区区御马监的太监,能取代自己这个司礼监秉笔,成为司礼监掌印。 如今二人心生嫌隙,那么孟冲的位置也难再坐稳,等假以时日,孟冲便可被轻易解决,而自己如今不仅有皇后贵妃那边支持,还有朝中诸官,已然不似当年,掌印之位非自己莫属。 张居正没有点名,冯保也未说透,扫过一眼对方那稍显慵懒的眼神,他心中一顿,不由想起几年前自己被陈洪针对时,随着那书生第一次来这酒楼。 那时对面坐的是权柄天下的严家,那位自喻天下奇才的独眼龙,以及位极人臣的严嵩。 面对这样的人物,连当年的裕王,如今的皇帝陛下都要十分恭敬的人物,那书生是那般的淡然,后来的情况也的确耐人寻味。 想起前些时日在苏州牢房之内与对方一叙,对方依旧那般淡然,似乎全世间能让他真正动容的事并不多,而他一旦真的动容,那便是招惹他的人的浩劫。 沉吟许久之后,冯保才缓缓起身,道:“陛下有意将沈先生那边拖着……但始终都是个心结。” “于是你打算去给他想办法?”张居正抿了口茶,淡笑道:“冯公公不如坐下喝茶……你觉得你与沈无言,谁更聪明?” 冯保点点头,道:“沈先生一路走来,远非区区在下可比……自然他更聪明。” “你也只得他更聪明,那么你就莫要在添乱了。”说着话,张居正随手给冯保添茶,淡笑道:“说起来这铁观音便与沈无言颇有渊源……好好尝尝。” 冯保学识却也不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于饮茶一道也极具造诣,只是始终无心思在此,终究还是难以静心。 “若是有时间,就可以将这案子好好梳理一遍……你便能知道沈无言如何借着齐尧的冲动,以及孟冲的愚蠢回的苏州……而唯一能看清这一切的高拱,如今反而什么都做不了……” 张居正一边喝茶,一边夹起一块糕点送入口中,摇头,道:“不过事情也并非没有转机……案子始终还是要回归最初……那就要看沈无言的运气了。” “沈无言的运气?”冯保一怔。 张居正点点头,忽然又摇头,道:“也不能说是运气……就看沈无言当真能不能注意到……不是两个人嘛,其中一个尸体没找到,未必会死……” 第277章 破阵子(4) 苏州大抵还是要比京城暖和一些,开春没有太久,被扫到墙边的积雪便开始化完,直到今日天色渐暖,雪水正好滋润新出芽的路边小草。 这条通往苏州府衙大牢的小路十分宁静,小路上很少有人走过,所以路边青砖上竟然生起了不少青苔,倒也有几株坚强的小草从砖缝中拔出。 顺着这条路望去,一名身着麻衣的男子神情淡然的向着牢房走来。 还未等他走到牢房门前,看守的狱卒便忙上前,恭敬道:“李捕头……少见……” 李捕头却是有些时日没在苏州露面,不过这倒也正常,他平日里负责衙门追凶查案,也很少能闲下来,对方这样说,也不过是一句客套话。 他淡淡一笑,道:“却是少见……诸位兄弟近来可还安生?” 知府衙门之内,若捕快捕头以及狱卒这些官差实无官阶,也就是属于吏而非官,俸禄都是由知府衙门派发,而非朝廷。 若是摊上个大方,且又富有的主,这些小吏们的油水自然也不少。只是徐尚珍却并不算大方,且也不算富有,以至于这些小吏们也十分可怜。 只是终究是要养活老婆孩子,家里的一干开销却是不少,平日里还要给上面打点,以求得保住这营生,未来升迁诸般问题。 那丁点俸禄本就少的可怜,这般开支下去,也就所剩无几,所以只能想些其他办法。 毕竟是衙门官差,腰杆子就要比寻常百姓要强硬许多。平日里收取税银的差官们,便大可折腾出些火候折损等名目,牢房的狱卒也可收些好处。 然而这几年的狱卒日子过的又愈发凄苦,一来犯人越来越少,能给的好处便越来越少。二来衙门对这边也管的极严格,故而难得捞些好处。 此时李捕头这般看似随便一句话,实则便有问询之意,倒是让这些个小吏们惊出了一身汗,连忙摆手道:“安生……自然安生……” 李捕头轻笑一声,摆摆手道:“沈掌柜不同寻常百姓……捞些银子也是应该的……” 听得这话,小吏们顿时大感意外,但始终还是不敢轻易承认自己拿了沈无言的银子,皆都唯唯诺诺,唯恐得罪了这位素来严厉的捕头。 李捕头自然能看出其中问题,但也懒得在追究下去,毕竟这些个小吏也算可怜,平日里日子过的着实凄苦,如今能发些小财,自己也没必要这般无情。 这般说着话,李捕头随即走进牢房之中。 脚步停在某间牢门跟前,看着着别具一格的牢房,简直要比一般客栈的上房还要精致一些,李捕头稍稍有些恼火,大抵对这种富人始终没什么好感。 不过转念一想,这些都是对方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得来。虽说继承了一些家业,但与他今日的成就相比,实在不值得一提。 于是逐渐恢复如常,沉声道:“沈先生……” “李捕头定然觉得在下有些钱就了不起了,竟然敢将牢房弄成这般……实在是狂妄至极?”正背着手,站在牢门内踱步看书的沈无言,忽然道。 这一言语直接道出李捕头心中所想,他顿时脸红,接着点头,道:“的确如此……” 沈无言淡淡一笑,道:“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希望阁下莫要带着有色眼镜来办案……嗯,意思就是……” “沈先生大可放心,李某相信沈先生并非那般的人……”李捕头沉声道:“人已经接回来了……不过衙门内应该有人被收买了,所以走漏了消息……他现在什么都不说。” 沈无言原本淡然的表情顿时一沉,片刻之后才轻叹道:“还是出现了问题……倒是疏忽了他家人……倒是有了威胁他的地方。” “你是说,那边抓了他的家人来要挟他?”李捕头面色微变,惊讶道。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应道:“张全这人我还是了解的,他断然是不肯吃亏的……如今这势态来看,的确像是被威胁了。” 李捕头顿时皱起眉头,苦涩道:“那这可如何是好……如今他留下便成了危险,一旦他在指认你是主谋……” 沈无言摆摆手,摇头道:“为今之计,你倒是不用担心我……你该担心的是张全,你说衙门里有内奸……那么……” 李捕头顿时会意,大叫一声:“不好……” 随即转身便向着衙门外跑去,倒是留下一脸无奈的沈无言,苦涩的摇摇头,随即恼火道:“事情不妙呀……这阉货果然有两把刷子……妈的,留着刷马桶吧。” …… 李捕头冲出牢房之后,就慌忙向着衙门跑去。 从辽东那人手中接走张全之后,这一路之上便出现了诸般问题,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并未将张全送进牢中,而是留着了衙门。 本想着衙门内人多,至少能对有企图之人有一定震慑力,却疏忽了对方在自己这边安插的内奸。 如今看来倒不如将他安置在大牢之内,一来能让沈无言掏出他口中的话,二来也能起到更好的保护作用,说不得还能引出内奸。 只是如今怎么后悔都太晚,一路之上李捕头都在回想那内奸到底是谁,只是将所有可能的人都回顾一遍,都没有丝毫消息。 “有刺客……” 还未走进衙门,李捕头便听见一阵喧闹之声,顿时心中一沉,心念一动,立刻向着关押张全之处飞奔而去。 纵入衙门之内,其内的捕快以及一干衙差们尽数去追刺客了,便留下一个空空的衙门。 李捕头顿时便有一种不妙的感觉,随即冲上前,一脚将门踹开,血腥的一幕随之映入眼帘。 只见一只头颅被挂在屋内正中,剩下身子被绑缚在椅子上,鲜血喷洒一地,整个屋内血迹斑斑,场面异常诡异可怖。 李捕头迈着小步子,轻轻抽出腰间佩刀,缓缓向着房间内移动。 忽然,他微微皱起眉头,轻声喃喃道:“徐知府……”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见到一具微胖的老者躺在地上,正是知府徐尚珍。他似乎是晕了过去,但见胸膛起伏,李捕头这才松了口气。 于是他忙上前将徐尚珍拍醒,沉声道:“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徐尚珍尚还未回过神来,口中不住惊呼道:“人头……死人了……血,都是血……” 李捕头轻叹一声,随即将徐尚珍搀扶起来,走出房门,这时出去追捕刺客的衙差也都回来。这些衙差之中还有一些锦衣卫,说是过来协助办案,李捕头倒也没有太在意。 倒是为首的那位锦衣卫林千户他有些印象,说是与司礼监太监冯保关系匪浅,而冯保又与沈无言关系要好,这其中的一来二去,他倒也不愿去参与。 只是想着那位林千户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知府大人应该是受到了惊吓……人已经死了,派人去收拾收拾。” 林千户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尚还神志不清的徐尚珍,接着点点头,应道:“这边我来处理……” …… 李捕头将徐尚珍搀扶会房间许久之后,他才逐渐恢复神智,但显然受到了些惊吓,说起话来,还是有些哆嗦,但已然没有什么大碍。 徐尚珍任苏州知府也有些年头,这些年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如今忽然这般惊吓,却也说明那场面的确吓人。 他捧着茶杯的双手不住哆嗦,口中轻声,道:“……一推门便见到那黑衣人,还未等我开口,他一刀便将张全的脑袋斩掉……我大声呼喊有刺客……却不知为何就晕了过去……” “他有没有打你?”李捕头稍有迟疑,轻声问道:“我的意思是说,你身上有没有受伤……是否觉得哪里不适。” 徐尚珍摇摇头,苦笑道:“想来的确是年纪大了……见不得这场面……也着实有许多年未曾见过这场面……” 李捕头微微点头,闪过一丝关切之意,忙问道:“要不要叫时行少爷回来陪陪老爷。” “不用。”徐尚珍立刻否决,接着才解释道:“时行才升任吏部尚书,哪有时间回来……罢了,罢了。” 李捕头轻叹一声,随即点点头,道:“大人好好休养……这边的事,我来想办法。” 这般说着,李捕头忙向着门外走去,他看着站在门前院子中的那位佩戴绣春刀的锦衣卫林千户,好奇道:“有事?” 林千户向着李捕头淡淡一笑,随即摆手道:“却是有些事……李捕头不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吗?” “怎么说……”李捕头笑了笑,好奇问道。 林千户轻笑一声,摇头道:“李捕头何必这般掩饰……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张全死的蹊跷……衙门防卫如此严密,定然是有内奸的。” “哦?”李捕头微微皱起眉头,疑惑道:“那阁下说说……这内奸会是何人?” 林千户笑了笑,随即坐在边上的石椅上,缓缓道:“我们追出去的时候,衙门里只剩下徐知府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他就晕过去了……以他这些年的经历,是断然……” 第278章 破阵子(5) 开春的天,傍晚时还是有些冷。 天边斜阳开的血红,倒像是要滴血一般,将四野照的一片赤红色。 院中洒落点滴残阳,将那人干净的脸上都照的红彤,以至于让人感觉有些恍然如梦,但却又无法反驳对方口中说出的话。 李捕头的确从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便对徐尚珍开始怀疑。 一来知道关押张全的地方的人并不多,二来便似这位林千户所说,衙门里所有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据,唯独徐尚珍在现场。 其实倒也说的过去,因为他的确是晕了过去,并未作假,但也若林千户所说那般,以徐尚珍这些年的经历,断然不会因为这点小场面,就会被吓晕过去。 所以在徐尚珍睡醒之后,便问了几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但却又有诸般所指,可惜对方的回答,着实站不住脚。 所谓身上有没有受伤,便在怀疑徐尚珍因为惊吓而晕倒,然而徐尚珍身上并没有伤,且他一口咬定的确是惊吓。 以至于在问是否要叫申时行回来,试探徐尚珍是否真的有问题。按照徐尚珍的性格,多半也不会让远在京城的申时行回来。 只是他的反应实在有些过了,所以能显示他心中是有鬼的。 不过对方始终是徐尚珍,这些年对自己恩重如山,即便对方有这些诸般的漏洞,他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对方,因为这些并不能算十足的证据。 只是如今听得林千户的这一番话,李捕头心中逐渐有些动摇,但这些年自己能到这一步,再退一步说,自己能活到今天,不被饿死,都是因为这位徐知府。 一直以来都认为徐尚珍是一位爱民如子的好官,虽说平日里喜爱一些字画,却也并不影响他在苏州的政绩。 当年申时行的生母将申时行托付给徐尚珍,徐尚珍便答应收养,这些年视若己出,直到嘉靖四十一年,对方中了状元。 徐尚珍却要求申时行改回本家父姓为申,且不要他丝毫的回报。 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却说他成为了阉党的内奸,且还杀了证人,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极其难以置信的事。 只是事实却又摆在眼前,一切的疑点都指向徐尚珍,如今他的疑点最大,即便李捕头多么相信他不会这般做。 李捕头沉默许久,并未理会林千户,转身便要离开,却听得身后林千户轻笑一声,道:“只是觉得沈先生就这般冤死……实在有些不值得。” 未等李捕头说话,林千户继续道:“当年严家把持朝政时,无数忠烈被杀……若非沈先生,还不知道要有多少人遭殃……便说苏州这边,戚将军打倭寇的军费,多半都是沈先生出的银子……如今他含冤入狱,你就忍心这般看着他屈死狱中?” 李捕头长叹一口气,对于沈无言,他始终还是十分敬佩的,自然不能就这般看着他含冤而死,心中愈发沉重的矛盾几乎要让他难以喘息。 “沈先生的冤……在下一定会查清的……至于衙门中的内奸,我也一定会查清……”李捕头沉声道。 这般说完,他又道:“至于林千户……这里是苏州知府衙门,而不是你锦衣卫北镇抚司……” 说完这句话,李捕头立刻转身离去。 院子内的林千户呆呆的望着远去的那身影,不由笑了笑,随即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打量一阵,才冷笑一声,随即离开。 …… 太监巷,苏州织造局。 小阁子内今日愈发冷清,齐尧前些天离开苏州回京复命,今日大抵就能回来。如今此地就剩下桂子一人在此,却也清净。 至少桂子是这般认为的。 身为齐尧的亲信,桂子在苏州可谓是游刃有余。前些天李家被削去了皇商资格,如今苏州正确皇商,于是不少绸缎庄前来拜访。 这一来二去,送银子自然不在话下,其中诸般好处数不胜数,而齐尧一直在忙着沈无言那边的事,却也无暇眷顾,这些好处自然落在了桂子手中。 如今桂子十分享受这种感觉,齐尧没在苏州,他便是老大,整个织造局内,似乎没有人敢忤逆他的意思。 这样的情形去年也出现过,不过当时这般享受的是顺子,如今他已经化成了灰,永远也不能再来对自己呼来喝去。 慵懒的躺在躺椅之上,手中端着茶壶缓缓的喝着茶,口中轻唱着北方曲子,不时的喃喃一两句浪荡言语,乐在其中。 仰望着夕阳西下,桂子不住的叹息一声,道:“顺子呀,不是哥哥我不保你……倒也不能怪老天爷,只能怪你太蠢……” 言语虽说无限的惋惜,但说完之后便立刻哈哈大笑,显然是在嘲笑。 “都是你害死我的,现在还说我蠢……” 忽然一阵阴风吹来,桂子只觉得后心一凉,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于是脸色顿时大变,忙起身回头望去,四处寂静,并无人出现。 “原来是听错了……” 干笑一声,桂子便要坐下,但很快他便无法坐下,因为他已然瘫倒在地上,惨白的脸上,豆大的汗珠不住流下。 一双颤抖的手指着不远处的角落,惊呼道:“鬼……鬼……有鬼呀……” 顺着桂子的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若黑炭一般的人站在墙角,那人的五官早已无法辨认,头发上还冒着黑烟,显然是被烧成了这般模样。 那黑炭缓缓从墙角飘到桂子身边,幽幽道:“我与你并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我……我……我……都是齐……”口中支支吾吾的说着话,却始终吐字不清。 不一会,他便停止说话,倒是让一边的黑炭一愣,不由轻叹一声,扫了一眼已然被吓晕的小太监,忙将身上的黑炭丢在一边。 稍稍整理了一番头发,便露出一位面容英俊的青年,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苦笑道:“就这点胆量……怎么还能杀人。” 这般说着话,青年一手抓着桂子的衣服,丢在肩膀上,顺着墙边,缓缓离开。 …… 牢房之内。 沈无言这些天脾气愈发不好,时不时的会将许多书丢进火炉中,即便天已然逐渐转暖。 有时前来探望的人他都一概不见,除却李婉儿,甚至连月儿他都很少会见。 今日依旧在烧书,许久之后,他才沉声道:“京城那边什么消息……” 站在牢房门前的李捕头,沉默许久,并没有回答沈无言的问话。 沈无言顿时恼火,怒喝道:“无非就是秋后处斩……会不会累及到家人……我沈无言贱命一条,不能让婉儿他们遭罪。” “真的没办法了?”李捕头不住问道。 沈无言苦涩笑了笑,轻声道:“最后能证明我亲白的人都死了……还怎么玩……” 李捕头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件事都是因为我的疏忽……我愿给沈先生抵命。” 沈无言脸色微变,接着大怒道:“你抵什么命……你是不是傻呀……好好照顾我的家人……这就是对我最好的交待。” 李捕头微微点点头,道:“沈先生放心……在下一定会查清这案子,找出……” “找出衙门的内奸?”沈无言忽然讥讽一笑,道:“你若是永远纠结此事,那么永远都不能查清这案子……其实事实你我都很清楚,但如今之所以会变的如此难,就是因为我们想的太多。” 稍一沉吟,沈无言又道:“好好回家待着便是,这案子已经完了……” 这般说着话,沈无言上前握住李捕头的手,大笑道:“照顾好我的家人……” 李捕头脸色微变,但看着沈无言一脸郑重,于是忙又恢复神色,许久之后,才紧紧握紧拳头,沉沉道:“沈先生放心。” 望着远去尚还含着泪水的李捕头,沈无言不由笑了笑,却是真诚的笑容。 微微靠在椅子上,捏起水果塞入口中,目光之中也看不出到底是在想什么,单纯的呆望黑暗之中,许久才苦笑一声,道:“嘉靖四十年开春,来大明……到现在,却是有意思。” 思绪回转到几年前那个清晨,推门时那满园的竹子,以及那个眼含泪珠的少女。 这些年看到不少含泪的人,若徐渭,若王世贞,又或者是一国之君,总之不尽相同,直到如今看到这名大汗流泪,沈无言不由动容。 大抵对方所从事的,与自己当年也有几分相像吧,于是愈发能感觉到对方的绝望,但游戏规则便是如此,又能如何。 痴痴的笑了笑,沈无言忽然又喃喃道:“海明威说过,这个世界很美好,我们应该为之奋斗,我同意后半句。” 这般说着,沈无言忽然感觉到有人走过来,抬眼一看,却也是熟人,于是忙起身,向着来人一抱拳,道:“那么久也没来找我……想必另有打算?” 那人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摇头道:“没有过来,是不想看着你这般……当时若是没将你带回来,你如今大可在辽东逍遥。” 第279章 破阵子(6) “没有过来,是不想看你这般……当时若是没将你带回来,你如今大可在辽东逍遥。” 牢房之内气氛顿时有些难以名状,沈无言抬眼看向站在边上的狱卒,轻声道:“小哥……帮忙去得月楼要壶老酒,就说我要的……” 看着狱卒满脸喜色的远去,沈无言才回头看着眼前这男子,低声道:“本就要回来,还是要多谢林千户你才对……不过如今的确被算计进去了。” “被算计进去了?”林千户目光中露出一丝迟疑,片刻之后才惊讶道:“先生的意思是……真的完了?” 沈无言苦笑一声,无奈道:“当时就借着齐尧的小把戏,想要回苏州……如今的确回来了,但却又陷入了这案子之中,证人都死了……高阁老又借机步步相逼,也是难办。” 这些事,林千户一早也都清楚。去辽东抓人,虽说是齐尧派去的,但实质上还是得了冯保的信,去将什么带回苏州的。 “还是去的晚了些,两个证人,一个被杀,一个重伤……如今好不容易将这个救了回来,却又被衙门中的奸细杀死……” 沈无言目光微怔,轻声疑惑道:“林千户也知道衙门里有奸细……还有,你怎的知道衙门内被杀的那人就是从证人。” 林千户脸色稍一变,很快便恢复如常,应道:“如今我一干锦衣卫便安置在府衙内……我与徐知府是故交,所以是他透漏给在下的。” 沈无言微微点头,轻叹道:“这奸细也实在难缠,若非他杀了张全……齐尧早就完蛋了。” “这批火器显然是齐尧指使那二人贩到辽东的,如今又诬陷沈先生……这事着实不好办。不过,不知道那些互通的书信,又是如何伪造的。”林千户好奇道。 沈无言轻笑一声,讥讽道:“并非伪造……那信本就是我与张全互通的……苏州那边的铺子是我开的,他在那边照应,我自然会交待他些事,倒是被当成了证据。” 林千户顿时会意的点点头,沉声道:“先生大可放心,这些证据本就不足以证明你与那二人勾结……你的冤屈定然可以沉冤昭雪。” 沈无言淡淡笑了笑,摆手道:“我这边的事林千户倒是不用担心……自然会有办法的。为今之计,是要找到衙门里的内奸。” “这倒是个事……”林千户苦叹一声,无奈道:“当时徐知府喊有刺客,我便带着兄弟们出门去追……回来之后,张全的头颅便被斩落,徐大人也倒在了那房间之内。” 沈无言面色一沉,沉声问道:“林千户见到徐知府时,可见到张全已经死了?” 林千户顿时皱起眉头,沉吟一阵,才缓缓道:“当时我正在客房内喝酒,接着便听见徐知府叫有刺客,我便立刻去找徐知府。当时他正站在那道门前,神情看似十分紧张,手指正指着门外,我便带着手下追了出去……” “当时衙门里可还有别人?”沈无言立刻追问道。 林千户摇了摇头,低声道:“当时衙门里的捕快也都追了出去……不过我等回来时,李捕头已经在当场……徐知府已然晕了过去。”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口中喃喃道:“徐知府一把年纪了……李捕头挺老实的一个人,不会吧……” 思略一阵,沈无言接着才继续问道:“有没有发现什么疑点……” 林千户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许久之后才点头,苦涩道:“我与徐知府乃是故交,他自然很清楚沈先生的为人……如今看来,他应该是被人胁迫。” 沈无言顿时好奇,惊讶道:“徐知府被人威胁……他堂堂知府,谁能威胁到他……” 林千户冷哼一声,微有恼怒,道:“徐知府素来重情重义,想必是家人受制于人……另外,时行少爷如今在京城为官,难免也会……” 沈无言会意的点点头,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林千户,忽然笑道:“林千户的意思是,徐知府许就是这内奸……但这个胁迫他家人的……莫非是齐尧?” 林千户沉沉的应道:“是齐尧自然没错……但那位李捕头的为人,在下便不清楚了……” “李捕头也是老实人,你可不能乱猜……”沈无言忙轻声道。 林千户冷笑道:“老实人往往总做些不老实的事……” 林千户离开时天色已然不早,小巷子里已然没有多少人往来,倒是有巡逻的官差偶尔经过,也有傍晚做游戏的孩子偶尔会来到这个禁地,但也很快便会离开。 踩着夕阳,踏着轻快的脚步,林千户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倒是站在某个角落的李捕头似乎有些气恼,他微微皱起眉头,目光之中露出一丝杀意,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然后走进牢房之内。 这件案子从去年到现在已然拖了许久,朝廷方面一直都在于杀与不杀的边缘,大抵还是因为皇帝那便始终都没有表态,而内阁司礼监也不敢擅自做主。 倒是一群京城文人不断为沈无言请愿,但最终结果也不甚明朗,关键时刻倒是一干位卑言轻的言官们站住了阵脚,为什么多次上书,才将案子暂时搁置下来。 一时之间便是高拱也不敢轻易在上书请求圣断,毕竟言官着实难缠,这群不怕死的士大夫们,就算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却依旧能让自己不得安宁。 言官的力量实在不可忽视,即便当年的严嵩也要对言官们一边安抚,一边威逼,最终也没能制止这群执掌弹劾权的言官们。 闹的最凶的还是要数翰林院以及国子监,国子监是因为沈无言曾在国子监当过教授。至于翰林院,则又多幕沈先生当年风光,而今却也誓死为他请愿。 不过始终还是只能暂时稳定局势,而并不能使得沈无言无罪,毕竟有着不弱的证据在先。 位于紫禁城不远处有一间不算太大的宅子,周围却也安静,也很少有人来往,但京城官员却并不敢忽视这宅子的存在。 因为这里便住着当朝内阁首辅,这位位极人臣脾气暴躁的大人物。 园子内多是些农家工具,但多半都是闲置,大抵也有些年头没有用过,但可以肯定的是,园子的主人定然是会使用这些农具的。 园子内的花木似乎长时间未能修整,却也能看出主人却也很少再有心思来着手这些闲事,不似当年那样还有这般闲情逸致。 此时在园子前的一块空地上横着一张躺椅,椅子上躺着一名老人,夕阳下老人微微眯着眼睛,却是难得的闲适。 至少对他来说,这份清闲实在难得。不用再内阁中处理成堆的奏折,也不用操持南边与北边的边患,更不用再担心连年水患。 如今的北边有李成梁王崇古之人威震蒙古,京畿之处又有良将戚继光巩卫京师,南边谭伦安抚流民也颇有成效,水患有潘季驯,镇压广西叛乱有殷正茂,一切都这般的完美。 自打隆庆元年开关之后,国库之内也日渐丰裕,去年北边又打了打胜仗,如今封了俺答为顺义王,又能牵制女真,大明难得重新规整。 而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千古之后,他便是大明一代名相,自然可以名垂千古。 若是这般倒也美妙,只是时间难得完美,此事古难全,偏偏又有着一个沈无言。 望着天边残阳,高拱轻叹一声,感慨道:“严嵩徐阶之辈,老夫都走过来了……如今撞上你这个小小的书生,却就那般的难办。” “大抵还是大人多心了吧。”就在高拱正闪过一丝笑意时,忽然听到这声音,顿时便收起笑容,沉声道:“你怎么来了。” 他并未回头,但听着声音已然能知道对方身份,沉吟一阵,他又冷冷到:“你不是不愿与我共事……” “怕是又要坏了大人的兴致……”说着话,一名中年男子从边上走了过来,停在高拱身边,随之坐在石阶上,淡淡道:“也是为了沈无言而来。” “你来给他求情?”高拱轻哼一声,冷笑道:“当年的邵大侠,如今倒帮起外人了,当真是惭愧。” 说着话,高拱这才偏过头看了一眼早已沧桑的邵芳,眼前这男子依旧若当年那般沉稳,只是目光之中又多了几份狡诈,不在似当年那般单纯。 于是不住叹息道:“倒是没想到,邵大侠如今也学会了这些世俗之事……” 邵芳淡淡一笑,微微摸了摸带着胡茬的下巴,淡笑道:“光有大象的力量是不够的,还要有狐狸的狡猾……豺狼的狠辣……” “这也是沈无言教你的?”高拱不屑的摇摇头,讥讽道:“他的确厉害,但如今不也老老实实的待在牢里……孟冲这蠢货,以及他那个干儿子……这次虽说愚蠢,但好在补救的及时……” “及时?”邵芳轻笑一声,摇摇头,道:“未必……” 第280章 定风坡(1) 苏州。 徐尚珍经过几天的修养总算恢复如常,如今端坐在书房之内,看着墙上悬挂的这些个字画,心中闪过一丝难舍难分之意。 口中轻喃道:“这些年买这些东西,可都是勒紧了裤腰带……一不与民争利,二不贪赃枉法……着实是……唉。” 大明的俸禄着实很低,即便历代都会适当的加一些,但对于一介知府来说,俸禄还是少的可怜。 以至于京官们往往只能从地方官身上盘剥,而地方官就只能找百姓索取。按理说苏州这地界当官都是肥差,毕竟苏州繁华之地,乃是大明赋税重镇。 以往的官员在苏州往往都能养肥,但自从徐尚珍在任上之后,却始终都十分清贫。 一来他好收集字画,这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二来他为官也着实清廉,虽说也有一定的火耗银两,却都是情理之中,也并不过份。 此时守着这些字画,徐尚珍却更加痛惜,因为他已然做了一个十分坚定的决定,那便是将这些几十年来辛苦得来的宝贝,全部烧掉。 火盆里已然燃起了火舌,很快就要将这些心血吞没,徐尚珍的心中着实在滴血。 “这是当年李梦阳的……这是徐渭的,徐渭的画却是难求……” 这般说着,他狠狠的闭上眼睛,便要将这张徐渭的亲笔画作丢进火盆之内,但却忽然听见一声大喝,道:“徐知府,你这是做什么。” 就在徐尚珍这一愣之际,手中的画已然被那人抢走,火盆也被对方打翻在地,丢出书房。 “林千户,你就不要拦着我了……那张全都是因为我的疏忽……如今倒是连累了沈先生……他可是被冤枉的,我岂能安心。” 说着话,徐尚珍立刻又抓起一张画,便要撕毁,却被立刻又夺门而入的李捕头夺过,他沉声道:“大人……事情还有转机。” “转机?”徐尚珍呆呆的看着李捕头,顿时面露欣喜之色,但很快又露出颓唐之色,苦笑道:“你又何必拿我寻开心……唯一的证人已然死了,因为我的疏忽……” 倒是一边的林千户顿时露出一丝惊讶之色,连忙追问道:“李捕头所说的转机……不知是何事?” 李捕头扫了一眼徐尚珍,支支吾吾的,一时也没有说出是何转机。 林千户不由尴尬一笑,一抱拳,道:“在下先……” “不用,林千户都是自己人。”徐尚珍摆摆手,道:“李捕头你说便是,这里也没有外人。” 李捕头脸上稍有迟疑,但还是沉声道:“证人绝非一个,知道这件事始末的也并未张全与李兴隆……或许就连他二人也未必知道事情的真相……” “你这又是何意?”徐尚珍一脸急切,连忙追问道。 李捕头冷笑一声,讥讽道:“齐公公终究百密一疏,这件事他一个人也做不了……所以定然有人帮忙,侍奉他的两个小太监,其中一名叫顺子,一名叫桂子……这些天这名叫桂子的,颇得齐公公的喜爱。” “桂子。”林千户顿时惊呼道,很快他便发觉自己失色,干咳一声掩饰道:“那你我现在立刻就去将这桂子带回衙门,定要严刑审问。” 李捕头连忙拦住将要离开的林千户,摇头道:“这般贸然去抓人,定然会打草惊蛇……不如你我悄悄行动?” 林千户立刻答应,随即二人便约定今夜动手,前往织造局将那桂子带回衙门。 入夜。 二人早已换上了一身夜行衣,向着织造局潜行而去。 两人皆都身负绝学,功夫也绝非寻常之辈,很快便纵身跃进织造局之内。 林千户走在前面,脸色匆匆,向着不远处快速行走,倒是走在后面的李捕头有些迟疑,轻声问道:“林千户对这里十分熟悉?” 林千户一愣,忙道:“来过几次……也不算熟悉,之前也都住在客栈,并非住在织造局。” 李捕头沉吟一阵,才道:“那你怎的知道要往何处去……” 林千户又是一怔,许久之后才道:“倒也不知要去何处,索性便在此转转,看能不能找到那桂子……” 李捕头应了一声,才道:“织造局那边有个阁子……桂子一般都会住在那阁子……只是齐公公也经常会在那边。” “李捕头又如何知晓这些的?”林千户顿时质疑道。 李捕头缓缓凑到林千户耳畔,忽然低声一笑,缓缓道:“这是秘密……” 林千户顿时脸一红,冷声道:“李捕头这不是在拿在下打趣……这里处处都是危险,若是打草惊蛇,那可如何是好。” 李捕头顿时面露苦色,低声道:“是了,是了。……在下素来就玩世不恭……林兄见谅……” 林千户见对方已然认错,便也不好在多说什么,立刻随着对方向着那阁子方向而去。 还未到阁子附近,二人便看到不住有巡逻的侍卫来回走动,却让二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二人观察一阵之后,林千户冷哼一声,低声道:“李兄你来掩护我,将这些侍卫引开,我冲进去将那桂子带走……” “万万不可……这边守卫森严,且林兄不知里面的情况……还是在下去,你来掩护我……”李捕头说完这句话,随即一闪之下便向着那阁子冲去。 待林千户回过神来,李捕头已然跑远,于是不得已忙上前拦住那些将要追捕的侍卫。他功夫不弱,对付这些侍卫也并不在话下。 只是侍卫人多,一时之间他也无法脱身,只得且战且退,为李捕头争取些时间。 忽然,他听到一阵猛喝,却正是李捕头的声音,林千户脸色大变,沉声道:“李兄,你怎么样了……是否要在下帮忙……” 阁子内立刻传来一道沉重的声音:“人已经抓到了,只是没想到有埋伏……林兄掩护我离开……” 说着话,刚关闭的阁子大门,猛然被撞开,接着冲出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他肩上正扛着一个包袱,倒像是装着一个人一般。 林千户见此状,立刻上见搀扶摇摇欲坠的李捕头,二人一跃跳出院墙,忙向着衙门方向跑去。 林千户打量着浑身沾满血迹的李捕头,低声问道:“李兄你没事吧……快将这人交给我……” 李捕头似乎神智有些不轻,口中支支吾吾的也不知说些什么,但也没有将肩膀上扛着的那包袱给林千户,反而抓的更紧了些。 林千户也不再多说,搀扶着李捕头向着衙门跑去,许久之后,才逐渐将身后追兵甩掉。 此时衙门大门依然打开,正是之前约定好之事,所以二人便也没用多想,迅速冲进衙门大堂之内。 刚走进大堂,李捕头便应声倒地,手中抱着的包袱也随之滚落在地。 一时之间,衙门之内一片寂静,除却几盏油灯还闪烁微弱的光芒之外,并无其他人在此。 林千户扫了一眼地上那包袱,又看了一眼已然昏死过去的李捕头,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冷意,随之从腰间抽出绣春刀,接着挥刀便要斩向那包袱。 刀锋随风滑落,却并未落在那包袱之上,而是被另外一柄刀挡住,擦出一阵火星。 “你就是内奸……” 忽然,衙门大堂之内火光闪烁,将整个大堂之内照的善良。 接着徐尚珍身着官服缓缓走上公堂,接着坐在明镜高悬之下,惊堂木随即敲响,他沉声道:“林千户,你还有什么说的。” 林千户一时哑口无言,他看了一眼抹着脸上血迹的李捕头,紧握手中弯刀,将自己的绣春刀挡在一边,低声喃喃道:“倒是被你们算计了……” 李捕头轻笑一声,随之一跃而起,道:“今天齐大人从京城回来,于是赵总督便在得月楼为他接风……这位素来看不起阉货的老人,如今却来给他接风,他岂能不喜……于是我等就借用了织造局一夜,没想到……” “的确有点意思……那这个所谓的桂子,也是假的了?”林千户脸色苍白,低声嘲笑道。 李捕头点点头,忽然又摇摇头,道:“这个桂子自然是假的……但真的桂子的确在府上。” “你……”林千户顿时大怒道:“你等已然将桂子抓住了,却又来演这出戏……我何时露出的破绽。” 坐在堂上久久未曾说话的徐尚珍顿时淡淡一笑,道:“本府为官几十年……不过这次还的确不是老夫看出来的,而是沈先生……” “沈无言。”林千户会意的点点头,忽然放声大笑道:“死在沈无言手中,着实不可惜……” 李捕头微微一笑,道:“你还死不了……你将会看到这件事的整个面目。” “整个面目?”林千户好奇道。 徐尚珍轻笑,道:“这件事一开始就没有那么的简单……沈先生说过,要让你们死的精彩一些……这只是开始……” 李捕头又道:“沈先生让在下转告阁下一句话,他说这个世界他只相信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另外一个不是你。” 第281章 定风坡(2) 苏州夜。 自从元宵诗会之后便冷清了几天,直到今日又一片喧嚣。 只是不同于院校诗会的是,今天在场的都是朝廷内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而诗会却都是一些青年才俊,过来也都是吟诗作对,而非商议国家政事。 今夜说是给齐尧接风,但实质上更加像是江浙诸位官员来给齐尧的一次赔罪,大抵还是因为前些天沈无言那案子的原因。 月前审理沈无言一案时,便有不少的官员对齐尧冷嘲热讽,其中言语不敬之处却也不少,而今眼看着沈无言已然没有回旋之地,早已悔恨不已。 毕竟齐尧乃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的亲信,而孟冲又与当今权倾一时的内阁首辅关系了得,这般一来得罪了齐尧,便等于得罪了高拱。 最初帮沈无言说话,无非是因为士大夫的那点小意气,向来仇恨阉货,却也可借此博得美名,况且沈无言一直都被年轻文人推崇,说不得也能得以升迁。 而今这情形看来,沈无言的确是斗不过这太监,便也无需再坚持那所谓的正义,倒不如及时的补救,难免因此惹来麻烦。 如今对方从京城复命而回,多半已然取得诛杀沈无言的诏书,若是在不识相,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在得到齐尧将要回苏州之时,上至巡抚下至知县,大小官员每日上门请求赵贞吉组织起来,过来给齐尧接风。 作为浙直总督的赵贞吉游荡官场多年,从当年的严嵩到如今,却也经历过风雨,他自然清楚自己这些手下都想着些什么。 那些小心思岂能逃过他的眼睛,素来性子刚烈的赵贞吉严词拒绝这些同僚的请求,其中还有几次险些动手打这些品行低劣的官员。 只是时日愈近,赵贞吉也逐渐松动,已然不在拒绝给织造局送些礼品,直到两天前,也便也答应了过来给齐尧接风。 说是接风,其实齐尧已然回苏州有些时日,这般说也无非是给自己贴个脸,免得自己也太没面子,诸官的心态大抵就是如此。 对于这所有事的中心齐尧来说,却是十分的享受,回想之前的白眼。此时这些自诩清高的士大夫们,却也要在自己身前卑躬屈膝。 他们这里面有许多官位要比自己高出许多,甚至还有的比自己资历要丰富许多,然而此时一切都无用,他们都要对自己毕恭毕敬。 坐在赵贞吉对面的齐尧脸上充满着笑容,望着这些个官员们的作态,他十分受用。 淡淡的扫过这一行官员,齐尧微微举起酒杯,淡笑道:“下官……敬各位大人一杯……” 赵贞吉顿时一愣,他脸上微怒,沉声道:“齐公公敬酒不站起来?……你这是何意……” 未等齐尧说话,浙江巡抚忙从边上走来,他拍了拍赵贞吉的肩膀,低声道:“赵总督,何必拘礼……齐公公远道而来,已然是极其赏脸,何必要在站起来……” 听他这般一说,顿时又有几名官员附和,倒是让赵贞吉涨红了脸,沉声道:“反正这酒老夫不喝……谁爱喝谁喝……” 浙江巡抚轻哼一声,冷冷一笑,随即端起酒杯走向齐尧,他恭敬的行了一礼,随即微笑道:“我先干为敬……” 见此状,赵贞吉脸色大变,猛然起身,怒喝道:“你这无耻之徒,羞与我通伍……” 被赵贞吉这般呵斥,浙江巡抚也稍有惊讶,对方终究是一方总督,封疆大吏,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心中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做法。 但转念一想,二品大员又如何,他的后台不过是前任首辅徐阶,而徐阶如今已然被高拱扳倒,眼前这位齐公公虽说算不得什么大官,但背后却是高拱。 这般一想,便也再无后顾之忧,随即轻笑一声,道:“倒也无人想与赵总督为伍……你这般脸红脖子粗的,哪有文人风骨……属下劝你还是快快离去吧。” 说着话,他顿时大笑起来。 一边的齐尧顿时露出一丝尴尬之色,他看了一眼恼火的赵贞吉,心中却早已欣喜,但面上还是露出一丝同情,随即起身,低叹道:“这事……实在是下官做的不妥……赵总督……” “哼……”赵贞吉猛然一挥衣袖,随即起身向着门外而去,倒是让齐尧脸色顿时难看。 浙江巡抚见此状,冷笑一声,道:“当真不知他这气度是如何当上总督的……齐公公莫要与他一般见识,你我吃喝。” 齐尧忙微笑应了一声,但随即又皱起眉头,低声问道:“徐知府没来?” 这般刚问出口,门外便匆匆跑来一名侍卫,他脸上清淤,显然是被人打过,他忙凑到齐尧耳畔低语一阵,顿时齐尧脸色大变。 “你说他们去织造局了?” 刚说出口,齐尧便发觉自己失态,于是连忙掩口,接着神色慌张的离开席位,随着那侍卫走出门,倒是留下一干脸色奇异的官员面面相斥。 齐尧刚走出门,脸色顿时大变,急忙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桂子还没找到?” 那侍卫连忙点头,显然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忙应道:“桂子还没找到……不过大人走之后,知府衙门里就来人将织造局围了,然后就将我等带回了衙门,现在又放了出来……”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齐尧沉声怒喝道。 这般一声低喝,顿时又引来得月楼内的一阵喧闹,齐尧心中一紧,轻轻挥了挥手,道;“你先回去,有什么情况就快些来报……” “倒也不用急着回去……”还未等齐尧转身走进得月楼时,便听见这一道熟悉的声音。 回头望去,那早两鬓斑白的老人身着朝服,身后数十名举着火把的捕快顷刻将得自己围住。 楼内的官员显然也发觉了这一变化,苏州巡抚立刻冲出来,指着老人轻喝道:“徐尚珍,你这是要造反?” 知府徐尚珍扫了一眼这位巡抚大人,轻笑一声,道:“当年赵贞吉当苏州巡抚时,可比阁下要干练的多……也聪明许多。” 齐尧却也懒得去理会这二人的斗嘴,只是沉声道:“徐知府,你这是何意?” “何意……”徐尚珍轻笑一声,不屑道:“想必齐公公是认识一个叫桂子的小太监。” “桂子?”齐尧脸色顿时一沉,随即支支吾吾道:“桂子……桂子怎么了,几天前他就消失了,原来是被徐知府请去了。” 徐尚珍玩味的笑了笑,淡淡道:“桂子什么都招了……齐公公如何逼迫他杀了顺子,又如何联络张全将这批名为绸缎,实为火器的货物运到辽东……为的便是诬陷李家沈家,用心何其歹毒。” “你有什么证据?”听着这一席话的苏州巡抚早已脸色苍白,包括站在他身后的诸官也是这般神情,其中要数羞辱赵贞吉的浙江巡抚最为凄惨,早已瘫倒在地上不能起身。 徐尚珍摆摆手,笑了笑道:“证据自然是有的……不过不是现在说的。” “你要怎么样?”齐尧瞳孔微缩,冷声道。 徐尚珍深吸一口气,轻叹道:“齐公公要搞清楚,不是本官要搞什么,而是陛下要如何裁决……奏折很快便会递上去。” 齐尧顿时冷笑一声,不屑道:“小小个知府就如此狂妄……也亏得你做了几十年的知府,始终不能升迁……真是无知。” 徐尚珍不由一愣,顿时大怒道:“老夫做知府也是为国为民,有何不妥……齐公公请指出来?” 齐尧面露讥讽,便也不再多说下去。 徐尚珍冷笑一声,随即大喝道:“将这阉货抓起来,送进大牢,明日开堂审理……” …… 京城的天终究还是不太安定。 这几日雨下着又停着实有些不舒服,不过对于申时行来说,这一切都算不得什么。 将写好的奏折又仔细审阅一遍,确定并无差错之后,才交给仆人递了出去。 边上久久未曾说话的王锡爵此时才低叹一声,道:“奏折定然是会先送到内阁,然后在到司礼监……根本到不了陛下那里去。” “为何要送到陛下那里去?”申时行看了一眼一脸愁苦的王锡爵,微笑道:“这奏折本就不是写给陛下看的……” 王锡爵沉吟一阵,顿时恍然大悟,随即脸色微变,惊讶道:“这却又是个天衣无缝的计策……” 申时行摇摇头,淡淡道:“却也并非天衣无缝……现在还要去宫里见一个人……要让他知道这件事……” 说着话,申时行忙撑起伞走出门去。 …… 乾清宫内。 今日皇帝还未过来,孟冲早已等在一边,略微扫了一眼慵懒的坐在一边的那位武姑娘,他微微皱起眉头。 这位如今陛下身边极红之人月前无故救了自己一命,而今却也想不通是为何。 那位武姑娘大抵也看出孟冲的神色变化,只是轻笑一声,道:“孟公公倒也无需多想……只是看不惯高拱那份盛气凌人之态。” 第282章 定风坡(3) “孟公公倒也无需多想……只是看不惯高拱那份盛气凌人之态。” 乾清宫内忽然又宁静了许多,开春的暖风吹在这娇艳动人的女子身上,显得那般的柔和,似乎害怕将她那吹弹既破的葱葱玉手伤到。 孟冲不由又多看了一眼这女子,倒也并非心有所动,毕竟自己是不具备这份能力的,但还是多看了一眼,随即低叹道:“武姑娘经何人引荐入的宫?” 武姑娘显然没料到孟冲会问起这话,迟疑一阵才轻声道:“公公难道不知道,去年大明与日本国交了好……我乃是织田信长大名送来皇宫的。” 孟冲忽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武姑娘,淡笑道:“那姑娘汉人的话说的倒是不错……对宫里的规矩也不陌生。” 武姑娘顿时目光散乱,似有些紧张,捏着衣角的手又紧了许多,沉默许久才道:“早些年在大名府就学过……来大明一年,也长进了不少。” 孟冲轻吟一声,片刻之后才又显现一副慈祥的面孔,淡淡道:“武姑娘今天似乎有些紧张……莫非是奴才的原因?” 奴才这称呼可谓是极其低贱的,多由宫里的太监自称。只是以孟冲这般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除却对皇帝以及后宫的一些较强势的嫔妃这般称呼外,旁的人本不会这般。 此时他虽说自称奴才,但眼中显然没有那份敬畏,以及该有的尊重之态。 毕竟身为司礼监掌印,眼前这女子不过是陛下宠幸的女子,却也并无什么实质性的本事,面上给足了她便可以了。 武姑娘自然也很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宫里的人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她把握的很清楚,若眼前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以至于入宫这些天来,倒也从未借着自己的宠幸,去在陛下耳畔进些闲言碎语,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是过来做什么的。 “没有。”武姑娘连连摇头,片刻之后才低声道:“今日外出回来,经过武英殿时,听到高阁老说话……似乎是关于……关于孟公公你的。” “关于奴才的?”孟冲脸色微变,连忙好奇道:“关于奴才什么?” 武姑娘顿时面露难色,小声道:“这……这我便不好多说了……总之……” “今日陛下怎的还没过来……”孟冲环视一周,见左右无人,随即小声道:“武姑娘之所以入不得嫔妃,是因为朝中那些个文官们闲言碎语,觉得你是倭人……这事不难办……” 武姑娘目光中闪过一丝喜色,接着忙点头道:“就听那高阁老说呀……那齐尧当真是蠢货,如今苏州那边已然有了证据,一旦交给陛下,孟冲也必死无疑……” 虽说只是只言片语,武姑娘的言语也极其轻柔,但听在孟冲耳畔,却早就心惊不已,他当然知道这其中是什么事。 身为自己的亲信,齐尧在苏州那边报私仇,的确说不过去,但既然已经做了,他便也十分支持,眼看着就能将沈无言杀掉,却也当是顺手的是。 毕竟沈无言与冯保交好,而冯保对自己素来都是有嫌隙的,杀了沈无言,也算给自己除掉了一个间接的对手,并无甚不妥。 只是让他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京城各处文人奔走为沈无言请愿,就连皇帝那边对杀沈无言也犹豫不决,而今竟然案子又被查清了,齐尧被人弹劾,案子就要报到陛下那边。 这些年自己与齐尧做过的事并不少,自然有诸般见不得人的,而今他被衙门抓了,对自己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此事若是被内阁送到陛下那边,自己必死无疑。 站在边上的武姑娘看着孟冲脸色阴晴不定,于是连忙摆手道:“不过孟公公也无需担心……高阁老的意思是,将那奏折先压着,不会让陛下知道的。” 孟冲脸色微变,似有似无的扫了一眼武姑娘,沉吟一阵,才连连点头,道:“多谢武姑娘……” 武姑娘忽然抬眼看向不远处,连忙道:“呦,那不是陛下……我先过去了……” 孟冲这才得以将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擦拭干净,随着轻柔的春风吹过,后心一阵凉意,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湿。 “竟然让你知道了……”孟冲冷冷的望着远处那倩影,心中低语,道:“那便不能怪老夫不客气了……” …… 安置好皇帝与武姑娘之后,孟冲便急忙向着内阁而去。一路上早已心急如焚,心中却也对这事没底,毕竟这些天高拱对自己的态度已然没有以往那般的信任。 对于那位高阁老,孟冲也并未放在眼里。自从自己坐上了这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之后,便不在畏惧对方,加之对方在陛下那边已然没有以前那般信任,便更加对对方不屑。 不过即便如此,孟冲面上的工作始终做的很好,除却每逢节日总会亲自登门拜访之外,每当见面,也会十分恭敬。 事情在月前高拱硬闯乾清宫发生了改变,因为高拱硬闯乾清宫,却连累到了孟冲,若非武姑娘求情,怕自己如今已然要到先帝陵前守陵了。 从那时起,孟冲便认定这位高阁老靠不住,一旦自己稍有差池,对方便会拿自己下手,索性接着时常能接近陛下,总会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除却高阁老的家人在河南欺压乡里,还有诸般高阁老手下门人的一些小事,总之都算不得不容的大事,却足以让皇帝对高拱更加厌烦。 以至于自从上次闯宫之后,皇帝便不在召见高拱,甚至有时提起高拱都会一脸厌烦之色。 对于这些看似不经意之间的小变化,孟冲始终都十分谨慎的观察者,并未有太过激的行为,因为他很清楚高拱与当今陛下的那份不寻常的关系。 高拱在裕王府那几年中对皇帝的帮助可谓是极大,若非高拱,说不得裕王要被严家欺压成什么样,也难以与景王相抗。 以至于看似君臣,实则师生,如今虽说陛下对其有了厌倦,但终究还是不会将他的老师怎么样,之前闯宫便是先例。 当时只要将高拱换做其他人,那都是必死无疑的,陛下固然很气恼,但他除却对高拱的那份感情之外,另外一点是因为朝廷需要这位高先生来维持。 皇帝这些年看似懈怠,但朝政蒸蒸日上,这都是靠着高拱一手撑起来的,若是将高拱杀掉,那这位置也无人能接替。 武姑娘固然是陛下所喜爱,而孟冲自己也深得皇帝宠幸,但这两个人都不能对大明朱家天下起到大用,所以最终的取舍上,陛下是一定会选高拱的。 这也是孟冲虽说平日里搞些小动作,但终究不敢真正的与高拱树敌,即便对方已然对自己有了别的想法,甚至有些不信任自己了。 本意还是与高阁老保持一定距离,至少莫要让对方抓住把柄,适当的时候与对方亲近一些,最起码不要被对方敌视。 而自己在再背地里搞些小动作,让陛下能少见些高拱,那便是上策了。 只是今日却又有了这事,孟冲便不得不去找高拱,因为此事已然危及到他自己的身家性命。 忐忑不安的走进文渊阁内,孟冲这才停下脚步,环视四壁清静,他心中顿时一沉,看着正低头不语的那人,他正打算走过去。 “孟公公今天过来有何事……莫非陛下有什么事交待?” 声音之中显然有一丝不悦,但还算平和,稍一停顿又道:“说起来,孟公公也有些日子没有过来了……随便坐吧。” 内阁之内如今就剩下高拱与张居正二人,平日里除却要办事之外,文渊阁内就只有高拱一人,甚至连个仆从都没有。 孟冲也了解这里的情况,所以沉默许久之后,猛然跪在高拱身前,大声哭诉道:“高阁老,你可要帮帮我呀……” 高拱大抵也没料到孟冲会来这一出,一愣之后,忙起身将孟冲搀扶起来,低喝道:“孟公公这是作何……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孟冲也顾不得旁的,就这般哭诉:“还不是那齐尧……那小子在苏州惹了祸,如今却连累到我身上……不知我这作的什么孽,摊上这小王八蛋。” 说是小王八蛋,其实齐尧的年纪与孟冲也相差并不远,这般一说,倒是让高拱微微皱起眉头,沉声道:“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今在乾清宫听武姑娘说的。”孟冲怔了怔,便不假思索道。 高拱面色一沉,沉声道:“武姑娘……她怎的知道……孟公公这事我可帮不了你。” 孟冲脸色大变,立刻怒道:“高阁老你可要想清楚,我孟冲贱命一条自然不足惜,但若是牵连到您老……” 高拱脾气本就暴躁,此时听着孟冲稍带威胁的言语,更加恼火,大怒道:“老夫本已经将这事压了下去,如今被武姑娘知道了……她与陛下最为亲近,若是走漏了风声……” 孟冲这才回过神来,不住沉声道:“阁老的意思是……让她永远不能说话?” 第283章 卜算子(上) 入夜的紫禁城愈发宁静。 除却巡逻的卫队之外,就剩下打更的太监。还有便是攒动的宫女们,百无聊赖的夜晚,只能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闲聊些琐事。 夜色并不算明朗,天空之中乌云遮月。以至于宫中某些灯光闪烁不到的地方,愈发显得黑暗,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此时在这黑暗之中,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目光之中闪过一丝狠辣,接着投过不远处乾清宫紧闭的宫门,不住的搓着手,显然有些紧张。 开春的京城夜晚还是有些冷,孟冲只穿着一件单衣锦衣,所以随着一阵风吹过,他身子稍稍有些颤抖,于是不住的将领口又紧了紧。 目光之中稍有急切,直到目光所至的宫门缓缓打开,接着从内走出一名美艳动人,身着白色裘皮的女子时,这才松了口气。 那女子神色也有些慌张,不住的四处观望,显然是在寻找些什么。 孟冲待那女子将要走过来,慌忙走上前去,小声叫道;“武姑娘……武姑娘……在这……” 武姑娘听得呼唤,打眼望去,隐约能看到黑暗中的人影,于是忙应和道:“孟公公……不用担心,陛下已经睡了。” 孟冲这才从黑暗中走出,向着武藤蓝一摆手,苦笑道:“武姑娘可让老奴好等呀……这天也实在太冷……” 武姑娘面色顿时露出一丝愧疚,柔声道:“却也要等陛下睡了才能出来……公公找我不知有何事……” 孟冲轻叹一声,摇头道:“还不是选你为妃那事……如今朝廷上下反对的人太多,一时之间还有些麻烦……不过……” 说着话,孟冲忽然停住,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不过什么?”武姑娘不住急切追问道:“公公怎的说话说一半呢……急死我了。” 孟冲淡淡一笑,道:“入宫为妃却也要看天命……御花园有一苦殒月古井,可以看人命运……武姑娘与我一同去看看?” 武姑娘虽说在皇宫之内颇得皇帝宠幸,但到现在也没有个名分,多半还是因为朝廷上的诸官反对,而皇帝又软弱,所以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有了这机会,司礼监掌印能帮她一半,便再好不过,她岂能轻易放过,听着对方言语,她毫不犹豫的点头:“我等现在便去……” 孟冲玩味的笑了笑,但却并未让武姑娘看到,接着躬身,道:“武姑娘先请……” 对于御花园,武姑娘也并不陌生。时常都会与皇帝过来赏玩,却也没有听说有这样一口古井,但既然孟冲说有,那便也说不得。 她来自倭国,对于大明诸般事物都有些陌生,即便她早已学过诸般事物,但终究还是只通其表,不懂其理。 二人前后走着,一阵之后便来到御花园内。 此时天色已然很晚,四周已然没有人,甚至连守夜的宫女太监们也早已熄灯入睡,以至于四处一片黑暗,却连古井在何处都难以寻找。 “公公,那古井到底在何处……不如我们回去吧……”毕竟是姑娘,在这种地方终究还是有些惧怕,所以声音都有些大颤。 走在后面的孟冲不由沉声道:“莫非你不想入宫为妃了?” 武姑娘沉吟许久,并未回答孟冲的问话,但脚下步子又快了不少,直到在一处假山前停住了脚步。 孟冲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古井就在这假山内……武姑娘走过去看吧。” 武姑娘听着孟冲那尖利的声音稍有迟疑,但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缓缓迈着步子向着假山内走去。随着乌云逐渐散去,月光洒在御花园之内,四处又亮了许多。 目光环视四周,果然看到有一水井,但似乎并不是孟公公所说的什么古井,倒像是给御花园浇水所用,而开的一处水井。 “却又一处水井……但……公公……公公你要做什么……” 声音愈发嘶哑,只见孟冲早已从外面冲了过来,一把掐住武姑娘的脖子,随之便将对方向水井里退。 武姑娘也是猝不及防,加之心里紧张,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早已浑身无力,虽说还能反抗,但都已然没有什么用处 随着扑通一声,水花飞溅,孟冲大口的喘着气,呆呆的望着尚起波澜的水井,轻笑一声,随即忙向着边上跑去。 黑暗之中却也有些慌不择路,几次险些摔倒,好在扶着路边的树,才渐渐走出御花园。 只是让孟冲意外的是,刚走出御花园,便撞见了一个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撞见的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 司礼监有掌印太监一位,秉笔太监数位。按道理来说,孟冲始终要压过冯保,只是对方毕竟资历远胜自己,所以平日里也不能拿对方如何。 加之对方与皇后李贵妃交好,在内阁之中又与次辅张先生往来密切,这层层关系也是极其厉害,便时时避免与对方起冲突。 今夜忽然在此相遇,实在有些意外。 倒是冯保一脸平静的看着衣着散乱,一脸慌张的面目,笑道:“原来是孟公公,这么晚了没有睡……去御花园做什么。” 冯保说着话,吩咐身后的小太监上前给孟冲整理服饰,接着道:“孟公公这一身水……莫非是去御花园当花匠了?” 孟冲一时语塞,沉吟一阵后,才忙道:“什么御花园……我没有……” 冯保玩味的笑了笑,道:“孟公公这一身泥……怎的说是没有去过御花园……来人,给孟公公换上一身新衣裳……” 说着话,立刻便有小太监取出一身衣裳,接着便上前给孟冲换上。 “冯保你要做什么……”孟冲看过身上这一身囚服,脸色大变,怒喝道:“好你个冯保,竟敢戏弄老夫……” 冯保连忙摆手,道:“不不不,并不是戏弄公公……而是真的要捉拿你归案。” “捉拿我归案?”孟冲顿时大笑起来,他道:“那就不知在下所犯何罪……” 冯保忽然仰起头,看着天边若隐若现的月光,低叹道:“也不知道御花园水井里的月光好不好看……不过齐尧可是什么都招了,高阁老为证。” “高拱?”孟冲心中一动,顿时大怒道:“好你个高拱,竟敢这般算计我……让我来杀人,却又让人来抓我……就这般将我卖了?” 冯保缓缓上前拍了拍孟冲苍白的老脸,轻笑道:“公公当真是单纯……不过在下也帮不了你了……去见陛下吧。” …… 夜色依旧,但乾清宫内早已灯火通明。 皇帝朱载垕眼神之中尽是伤痛之色,环视床榻之侧,那与自己****相伴的人已然不见,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此时跪在地上这阉货。 越想越是气恼,于是心中更加烦闷,不住大怒道:“孟冲……你可知罪?” 早已面如死灰的孟冲久久不能说话,许久之后才支支吾吾,道:“高拱害我呀……陛下……” “这又关高阁老何事?”朱载垕虽说这般一问,但大抵也能猜到所以然,他虽说软弱殆政,却也极为精明,沉默之后,大喝道:“好你个孟冲,竟然还敢诬陷阁老……人证物证具在,着刑部操办此事……” 始终站在一边一眼不发的冯保脸上露出一丝喜悦,直到看着哭的撕心裂肺的孟冲被拖出宫门,这才淡淡一笑,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一脸焦灼的高拱。 高拱也随之看了一眼冯保,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倒是皇帝依旧恼火,大喝道:“冯保你既然知道他要行凶,为何不阻止他……可怜武姑娘……” 说及至此,皇帝已然泣不成声。 李贵妃忙上前坐在皇帝身边,低声安慰道:“陛下可要节哀……武姑娘这事谁也不想看到……冯公公也尽力了。” 听得此话,皇帝忽然痴痴一笑,随即冷冷道:“好好好,你们却是满意了……” 张居正随即上前,道:“人死不能复生……如今司礼监缺掌印太监一名……臣看冯保可担此大任。” 高拱脸色顿时一变,本想上前,但又想到今夜之事,便立刻打消这念头。 之前孟冲高呼自己名字,陛下显然能听出其中意味,而他说立斩,便已然是给了自己机会,此时若是在强出头,定然会触怒对方。 皇帝微叹一声,摆摆手,轻声道:“准了……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为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掌锦衣卫。” 冯保脸色平静,但心中早已波澜起伏。 曾记否,当年黄锦死,自己被陈洪险些杀掉,若非那位沈先生帮忙,自己怕早已丧命。如今又借着那位沈先生,得以有今日成就,着实不易。 心中低叹一声,接着上前,道:“谢主隆恩……奴才还有事启奏……” “说吧。”皇帝右手撑着额头,声音明显无力,显然有些不适。 冯保点头,道:“苏州一案已然查清,乃是织造局太监齐尧诬陷沈无言……却也是得了孟冲之意。如今真相大白,请陛下还沈无言清白。” “沈无言……”皇帝稍有迟疑,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 第284章 卜算子(中) 隆庆五年春。 紫禁城内,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月夜杀死皇帝宠姬,随之被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抓获,落得立斩的下场,而冯保正好接替了孟冲之位。 这件事在朝堂之上引起不小的轰动,特别是以往那些个看不惯皇帝宠幸一名倭国女子,且多年殆政,如今孟冲却将那女子杀了。 朝堂之上百官虽说对那女子并无甚好感,也时常怒斥妖女迷惑今圣,但对于孟冲这般的阉货,竟对一名女子下如此狠手,也大为不耻。 当然他们也并非是为那女子鸣冤,却也只是因为孟冲此人素来并不得诸官喜爱。 他当年不过是御马监一名小太监,自打攀上了首辅高拱这高枝,便有了后来的一跃变凤凰,成为司礼监掌印这位高权重之职位。 这些个凭借着十年寒窗苦读,才一朝及第由寒门入了朝堂,又经过多少年的苦熬,才勉强混得个一官半职,却与这掌印之位又相差甚远。 这其中大抵也有几份不屑,毕竟愿意将自己下面那玩意割掉,来换取那份荣华富贵的并不多,只是却也对对方的行为不耻。 大抵心中就是这般想的,即便对方做出了天大的好事,始终对他都是不屑。 于是在后来刑部宣布立斩孟冲,又引起了京城百官叫好,特别是年轻一辈的官员们更加奔走相告,因为这意味着那位沈先生便得以洗冤。 不过这消息传到苏州时,已然没有京城这边如此喜悦。 沈无言重新与家人团聚,苏州又重新恢复了平静,而织造局也重新换了人,只是齐尧却依旧没事,只是削去了职位,然后召回京城待命。 沈无言大抵也能猜到齐尧在京城有多少帮手,想来以他的性格孟冲只是其中之一,而苏州织造又是肥差,似当年鄢懋卿那般也不是不可能。 以至于这个设计陷害自己的罪魁祸首,如今竟然就被召回京城,说是重新审理,但终究不过是冠冕堂皇之说。 毕竟若是重新审理,总不该让他褪去囚服,卸去枷锁。 如今的情形却似对齐尧一个升迁,连确切规定的时间也都没有明确,任由齐尧他随意。 事情只是过去一天,当齐尧还在苏州之际。那案子又发生了惊天的逆转,这一切的罪责竟然都被推倒桂子身上,而桂子当天便在大牢之内吊死。 这一来二去,沈无言却也看透这其中缘由,即便徐尚珍与李捕头多么的震惊,又或者是愤怒到要去京城告御状,他都重新保持了沉默。 大抵事情本就该如此,皇帝也不愿在继续纠缠这事,而朝廷上下一干官员也实在不愿因为这事,而被脱下水,将这一身之名,落得半点污点。 于是这上下一心,便硬是将这事情全部撕裂,然后吞没,就当从来没又发生过一般。 当年鄢懋卿大抵也是这般,比起严世蕃他或许并没有那份才能,以至于就更加谨慎许多,京城大多数的官员都收过他的银子,那么就不会有人愿意将案子继续下去。 京城的官场就像一张大网一般,你我有着某些关系,而他与你又有诸般联系,以至于你我他这三者也建立起联系。 而将这你我他联系起来的便是利益,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鄢懋卿送了银子,齐尧自然也能送银子。他们兴许都不聪明,不能八面玲珑,但却能做到将所有人拖下水,却又是皇帝所不愿看到的。 大明百姓官员固然是有大明律所约束,只是终究还是不够,比如现在用大明律来约束了齐尧,随之因为齐尧便会牵动某些利益上的官员,而这些官员又牵一发动全身,乃至于整个京城将会被触动。 倒也不是没有清廉的官员,但清官也未必能保证自己身边的好友清廉,甚至他们的家人子孙等等,况且清官也未必能对朝政有利。 大明指望的便是京城这两万多名官员,一旦因为一些人就要牵动这所有的官员,导致朝政不得继续,这也不是皇帝愿意的。 不过这样的事倒也不是不可以,若大明开国太祖皇帝来说,宰执生杀大权之下,稍一牵动便会大肆屠杀近万官员。 只是事情始终还是因人而异,当今陛下性子本就孱弱,加之朝政才稍有起色,总不能这般下去的。 于是在苏州诸位官员们大为不愿之际,沈无言看清了这一切,所以保持沉默。 这样一来倒也落得清闲,便也不用急着回辽东,更多的也是他故意如此,朝廷也未催促,便没有去理会。于是时常与李婉儿带着沈天君外出游玩,却也欢快。 去了一趟浙江把徐文长嘉靖四十一年卖掉的宅子买回来,又去了一趟周家,雇人将破败的周园打扫一遍,见过那位老爷子之后,也随之离去。 后来去昆山见过身体已然大不如从前的归老先生,以及住在顾元庆顾老那边学茶的几个孩子。 很难再想象下次过来会是何事,所以一切都尽量做到最好。 直到今日才敢去大儒巷看看王少卿,以及未曾熬过去年冬天的李婶。 想起前年还在狱中与徐文长闲聊,何事才能吃到李婶做的菜,哪成想这一生却再也没有这机会,不住感慨万千。 走过十全街,看着对面河水,沈无言忽然笑了起来:“那一年在这边跑步,王少卿拖着一带白菜回家……说是起早才市场买的新鲜,其实还是为了便宜几文钱……后来又遇见穿着破棉袄的徐文长……那件棉袄实在……当时他成亲时还要穿,好在被拦了下来……” 稍一沉吟,沈无言轻叹道:“谁能想到王少卿很快便能如朝为官,却因为替我出头而被……他素来慎言,也只有这一次……” 李婉儿脸上始终都带着笑,许久之后,才淡淡道:“只记得那天也是这般烟雨朦胧的……我便从那边桥上跳了下去,结果……最后我将相公你救了上来。” 说起当年之事,沈无言不住感慨万千,随之捏了捏沈天君的小脸,沉声道:“你娘就成功解决了,是救丈母娘还是救她,这一千古难题……” 这般说笑着,一行三人便停在大儒巷口的茶楼跟前。 茶楼这边依旧还是由刘掌柜操持,当年他便是得月楼的掌柜,如今主持着这间小铺子却也忙的过来,但终究年纪大了,脾气却更加古怪。 沈无言并未打扰正在呵斥小伙计的刘掌柜,而是缓缓的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望着对面拄着拐杖安睡的老人,不由的笑了笑。 一副小大人模样的沈天君扫了一眼这稍显严肃的老人,不由的皱了皱眉头,低声道:“这位先生怎的与徐先生不同……” “哪里不同?”沈无言一边疑惑,一边不断的回想着徐阶是什么模样,但却并无结果。 倒是沈天君沉沉的点点头,道:“徐先生衣服的料子要比这位老先生好的多……不过这位老先生却又亲切一些……” “好你个……”沈无言轻喝一声,道:“这话若是被徐先生听见,定然会生气……徐先生连传家宝都给你了,怎的还不亲切?” 沈天君愣了愣,不由的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玉镯子,低声道:“什么传家宝……前些天顾先生也送了我一只……我没有要……” “顾青山……”沈无言怔了怔,小声道:“徐先生一把年纪岂能骗你……” 未等沈无言说完,便听见对面的老人一阵痴痴声,接着睁开稍显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对面坐着的那书生,不由惊讶道:“是无言……” 沈无言连忙起身应道:“少卿先生……近来身体可好。” 一边的李婉儿向着老人示意一下,随即带着沈天君向着茶楼后院而去。 待二人走远之后,沈无言才叹息道:“文长那边还在找人帮忙……这事也不能急……不过他只要能出来,无论是去戚继光那边,还是去李成梁那边,都不是问题。” 王少卿欣慰的点点头,微笑道:“好好好,只是莫要屈了他的才……” 沈无言沉沉点头,道:“几年前就本能预料到会这般……所以也做了很多努力,但终究没能改变些什么……” “顺其自然吧。”王少卿长叹一声,道:“这些年在这小巷子倒也自在……” 王少卿剩下的话语没有说出,但沈无言也能猜到对方要说什么。 天色逐渐晚去,将王少卿送回住处之后,简单的做了些菜,又闲聊许久之后,沈无言才将要离开。 王少卿硬是将沈无言送出门去,直到将要离开,才忽然又道:“却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何年何月……我却也不知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沈无言心中一紧,许久之后才微笑着点点头,道:“明年……明年便可……” 王少卿淡淡的笑了笑,但却什么都没有说。 离开之后,刚走到巷口,沈无言便撞见了匆匆而来的王天,他沉声道:“明日得月楼……齐尧似乎很得意的样子。” 第285章 卜算子(在中) 半月前齐尧便该回京城,但他却并没有回去,除却等待江浙诸位官员们前来送些好处之外,多半还是为了炫耀给沈无言看。 毕竟自诩机智过人的他,却在月前中了沈无言的计,以至于连后台孟冲也被斩首,在牢房之中却是吃尽了苦头。 如今终于险象环生,大难不死,自然要耀武扬威一番,让这些前些天还痛骂责打自己的小喽啰们看看,他齐尧并不是好惹的。 即便你天衣无缝,算尽所有,却依旧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以至于当他接到沈无言的邀请信时很得意,毕竟这些天这样的邀请信实在太多,上到巡抚,下到知县,无一不是大家奉承。 即便此时他还是待罪之身,但江浙诸官都很清楚,等他回到京城之后,一切都会重新开始,而那时他定然会重新来对付苏州这些对他不敬之人。 今日风和日丽,正是出门踏青的好时节。 齐尧迈着步子,身着一身寻常百姓服饰,向着得月楼而去。 楼内的小伙计们早已熟悉这位来历非凡的老人,即便此时被削去官职,换上了一身寻常百姓服饰,却依旧不容忽视。 毕竟这几天来,对方几乎每日都会过来,且每次相邀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官员。 沿着楼梯走上二楼,便在一个靠近窗户的位置上看到那书生撑着脑袋,大抵已然等候许久,只是想起对方以往事迹,齐尧始终还是有些忌惮。 于是缓缓的走上前,向着沈无言恭敬的行了一礼,低声道:“见过沈先生……” 说起来二人年纪相差也极大,齐尧这般叫也的确不妥,但事实往往并不论年纪。在如今的大明,即便高拱见到沈无言,也要叫一声沈先生。 这多半是源于沈无言在文人之中的地位,虽说与王世贞还有些差距,但已然足矣让诸般文人这般称呼。 正望着窗外行人来往发呆的沈无言听得这一声言语,随即转身,淡淡一笑,道:“坐……” 原本以为对方也会同样对自己一般恭敬,但对方却是这般平淡的回应,甚至连起身都没有,于是心中不由有些不满。 但面上依旧平和,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微笑道:“之前的事……实在是在下的失误……还望沈先生莫要在意。” 沈无言淡淡一笑,摆手道:“那些事先搁置在一边……今日聊些旁的事。” 齐尧顿时又大感意外,自己那句客套话说出,本以为对方也会随意应付过去,但对方却只是说搁置,而没有说算了。 稍一迟疑,齐尧才道:“却不知……沈先生要谈些什么。” 沈无言摇摇头,连声道:“齐公公莫要紧张……讲些小故事……就讲我的吧,我小时候家里没钱,上不起学……结果就去混社会……” “你家……沈先生不是出身商贾之家……”齐尧一愣,忙道:“这……” 言语随着沈无言目光扫过,齐尧顿时止住,接着沉默下去听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沈无言满意的点点头,就像是在教育一个不听话的学生一般,继续道:“当时社会也不安定,后来就找了个大哥……” 说到这,沈无言顿时大笑起来,痴痴道:“这大哥果然好样的……后来犯了事就进了监狱,在后来劳动改造……竟然被国家看中……” 说着话,沈无言这才给齐尧斟酒,然后自己一饮而尽,接着看着齐尧也饮尽,这才道:“你猜是做什么……竟然是抓犯人……逃犯,都是些不要命的……” 齐尧脸色愈发难看,一边思略对方的意思,却还要提防着别处,不知道对方到底有何意图。 而沈无言这般说着,神色稍显失落,轻叹一声,才道:“后来总算立功……就去做生意,搞管理……也算成功,但后来还是觉得抓逃犯好……” “为何?”齐尧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随即自己斟酒轻抿了一口。 沈无言满意的笑了笑,接着继续倒酒,然后道:“因为我的家人被逃犯杀了……杀光了,老婆孩子……” “这……”齐尧又是一愣,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索性不再问。 沈无言坦然一笑,摆手道:“都是些陈年往事……此时提起来还算……并不算舒服,但就想给你讲讲……你也讲讲你的故事。” 齐尧微微点点头,道:“那一年倭寇进犯苏州,家里人都被杀光了,也或许是整个村子,因为遍地都是尸体……” “该是嘉靖年间吧……”沈无言怔了怔,不由抬头多看了几眼眼前这老人。 齐尧目光微闭,沉吟一阵,才道:“是嘉靖年间,具体哪一年……只记得那一年来苏州城逃命的很多,一路走来就到了十全街这边……” “十全街是个好地方。”沈无言神色平静,道:“苏州一脉水系便是十全河……未来叫平江河,不过都一样……是好地方。” 齐尧轻哼一声,冷冷道:“的确是好地方,遍地都是富商巨贾……所以来这边乞讨的人很多,我也是那众多乞丐中的一个……” “然后被拒绝了?”沈无言抬眼问道。 齐尧沉沉的点头,道:“拒绝了……即便他们的肉放在家中都烂掉,也不愿拿出来分给我们……” “倒是有点像经济大危机时的景象……。”沈无言稍一迟疑,继续道:“我是说……你一样没有饿死,活到了现在。” 齐尧轻笑一声,冷冷道:“你可知道我如何活到现在的?” 稍一停顿,齐尧又倒了一杯酒,饮尽之后,沉声道:“当时饿晕了……梦中以为是在吃肉,醒来才发现的确在吃肉……不过是人肉,一个快腐烂的人的大腿……” “什么味道?”沈无言脸上神色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淡淡问道。 这些事齐尧从未和别人说过,只是今日不知怎的就说了出来。这心里隐藏最深的秘密,本以为会让眼前这年轻书生大惊失色,但显然没有。 于是判断对方定然是在硬撑,实际上内心早已惊心动魄,眼前这平静的外表无非是装出来的,好挽回自己那点可怜的面子。 齐尧轻笑一声,略有嘲讽之意:“死人的味道,当时只是睡梦中,并没有尝出味道,醒了之后便丢在了一边……不过后来在京城倒是又有机会品尝。”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你幼小的心灵,以至于越来越变态……”沈无言目光渐冷,低沉的声音飘荡在齐尧耳畔:“你对富人十分的不满,但对苏州又莫名的恐惧,这次若非是圣命,你断然不会来此……” 齐尧目光微怔,很快便回过神来,顿时面露赞赏之色,却也有被沈无言轻易看透,而有一种羞耻之感,随之答道:“也是如此,你对严世蕃威胁你,景王企图对你不利……这些潜在的威胁异常敏感,在他们还没动手之前,就会提前谋划如何除掉他们?” 沈无言微微皱起眉头,沉吟片刻才点点头,低声道:“是。” “我也是。”齐尧沉声道。 沈无言顿时又笑了起来,继续举杯饮酒,直到一壶酒将被二人饮尽,又继续上酒。 齐尧看着一壶一壶喝完的酒,心中暗自冷笑,无非是想将灌酒,来套话,稍显低劣的手法。可惜,酒量并不太好。 看着沈无言微红的脸颊,以及逐渐眯起的双眼,但依旧还在喝酒,言语虽说含混不清,但并没有不妥之处。 齐尧也不拒绝,凭借着这些年练就的一身喝酒的本领,来与这位涉世未深,终究被自己失落书生痛饮,更多了几分快感。 也不知喝过多少杯。 沈无言忽然又道:“所以……你与我岳父本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因为你内心的龌龊,于是就故意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间……想要的无非是对苏州这些有钱人的报复……这低劣的仇富心态?” “比起银子,苏州能与我相提并论的并不多……”齐尧讥讽一笑,接着继续道:“不过沈先生说的的确没有问题……我与李老爷子本就无冤无仇。”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摇摇头,笑道:“李老爷子连年为苏州府出多少赈灾银两,又救济多少难民……仅仅因为你那白痴的想法,就杀了他……” “沈先生刚才说今日来不谈这事……”齐尧双手撑着脑袋,显然也有些痴醉。 沈无言摆手,道:“没有说不谈,只是说先搁置……况且现在说的还只是我岳父,至于你对我做的这些……暂且不提。” 齐尧侧着脑袋看着早已天黑的街道,便要起身,口中喃喃道:“我该回去了……明日还要回京城……” “听完再走……”声音并不大,但却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敢,让对方听来无法拒绝,只得遵照他之意坐下。 看着齐尧坐下,沈无言这才露出一抹笑容,道:“这就对了……继续……” “继续什么。”齐尧虽说有些醉意,但依旧还能保持清醒,此时看着对方来者不善,心中顿时一沉。 第286章 卜算子(下) “继续什么……” 沈无言并未理会齐尧的询问,而是大声道:“小二,继续上酒……” 桌上已然摆满了酒壶,且都是越来越浓,越来越醇,让人闻一下便觉沉醉,沉醉不知归路。 “嘉靖四十年,我来到大明。当时我这边的父亲已经死了……”声音越来越不清楚,但关键之处还是能听得一二,并不妨碍理解。 齐尧点点头,看着沈无言,神情之中稍稍有些急切之色,但也还在继续喝酒。 “他是我哥哥,但又不是我哥哥……他想杀我,我本该杀掉他的……但我没杀他,他却依旧要害我……那是我第一次放过一个要害我的人。” 天色已晚,得月楼内来往客人早已散去。 同时坐在距离此地并不远的桌前,淅淅沥沥的坐着几人,隐约能听到这边的话语。 其中那名与沈无言长相稍有些想象的中年男子,听得这些言语之际,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向着旁边的李婉儿低声道:“他说的的确是事实……” “都过去了……”对于沈无言的这些事,沈无言以往很少会说,即便同床共枕,今日偶然听到终究还是惊讶。只是眼前这中年人,自己相公的大哥,前些年杀妻,却也受尽了苦头,如今他既然承认,便也不愿在多说。 沈无良顿时面露感激之色,不住的扫了一眼远处那道身影,低叹道:“他当真不像是无言……当年那个书呆子沈无言。” 对这句话深有感触的却是月儿,在诸人目光所及之时,她只是摇摇头,摆手道:“聪明了许多……比当年的少爷要好多了……” 言语渐轻,因为她也说不清那其中的感受,直到无话可说,才逐渐收声,然后忽然又道:“少爷今日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却又问的是顾青山,对顾青山与得月楼之间联系,除却当年在此地做事的刘掌柜与沈无言之外,便只有月儿知道。 此时月儿忽然问起,顾青山脸色微变。 自从当年景王一事,回苏州之后,他便专心于大儒巷王少卿的书院,平日里连以往极其热衷的诗会文会,也很少参加。 大抵还是因为王贞明的影响,如今倒也与朝政相隔千里,加之徐阶也从高位上退下,他便更加对这些事懈怠。 不过这次之事又事关沈无言,他便又掺和了一次,找过一些以往在京城的朋友,虽说最终的用处不大,却也算破了例。 兴许是因为自己与官场走的最近,所以月儿会突然问起自己,毕竟今日徐阶未曾在场,所以问自己也是应该的。 但这也是他正想要问的问题,本以为月儿会更加清楚,却还没问出口,对方却先问了,顿时露出一丝难色,摇头道:“只是说过来聚一聚,哪成想他与那太监聚在了一起,倒是将你我晾在了一边。” 月儿稍一迟疑,便明白对方显然也不明白沈无言的意图,随之看向李婉儿,但对方一脸茫然,显然对这事也不甚了解。 只是因为李兴昌之事,她对齐尧并无一丝好感,如今见沈无言倒是与他谈起了心,心中难免有些难过。 天色越来越晚,但酒依旧还在喝。 沈无言一边倒酒,一边缓缓道:“后来在辽东……老祖的确很有本事,他知道如果不干掉那位总兵,这仗是打不赢的。” “的确是个人才。”此时齐尧说话也有些含混,但却越喝越上瘾,甚至对对方仅有的那份忌惮也尽数散去。 “若是我,我也会他那般……你呢。” 沈无言痴痴一笑,道:“大抵也是如此吧……毕竟真的去杀人,与说要杀人,还是不同。” …… 清晨。 鸡鸣之后,李婉儿诸人早已困顿不已,而对于不远处喝酒喝了一夜的两人微微皱了皱眉头,接着诸人便纷纷散去。 两人依旧在喝酒,直到最后一壶酒落地,沈无言这才缓缓起身,看着天边朝阳,口中喃喃道:“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究竟哪样更高贵,去忍受……” 在齐尧微涩的目光注视下,沈无言拖着酒壶缓缓在房间之内走动,声音越来越大:“顾虑就使我们都变成了懦夫……本来可以做出伟大的事业,由于思虑就化为乌有,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刚走下楼的李婉儿忽然身子一颤,于是回头看去,眼角逐渐朦胧,口中轻声喃喃道:“苏巧巧……原来他并没有不在意……没有说,只是……” 得月楼二楼之内仿若静止,刚开张走近来的几名书生听得这些言语,顿时吩咐伙计取来纸笔去记。 诸人纷纷猜测那人到底的何处来的书生,这言语实在振聋发聩,让人听来不住沉思。 于是这一传十十传百,清晨刚开张的得月楼一时人来人往,不少来自苏州各处的文人才子汇聚,抄录着二楼那书生借着酒性嘶吼的言语。 其中又不少人猜测对方身份,当有人道出那人便是沈无言之事,顿时又引起一场极大的轰动。 今日这借着醉意大放莎翁哈姆雷特之语的沈无言,本不知道会有这般轰动,更加让他没料到的是,短短几个月时间,这些言语便传遍大明。 而仅仅依靠口口相传,加之手自笔录,便能在几个月传遍大明,实在不是一个简单的事。 当然,此时更加惊讶的还要数齐尧,他醉意尚在,却见蜂拥而来的诸生,于是便要离开。 只是却又被沈无言上前拉住,然后从座椅上拽起。 看着稍有怒色的齐尧,沈无言低声道:“现在在说我……我与你可没有什么仇恨。” 齐尧脸颊抽动,目光散乱,露出一丝紧张:“都是误会……误会……” “误会吗?”沈无言轻笑一声,喃喃道:“可还记得严世蕃怎么死的,景王又怎么死的……” 齐尧沉沉低下头,竟然不敢去看沈无言的目光,但口中却道:“陛下召我回京,沈先生不能杀我……况且此时人如此多。” 沈无言讥讽一笑,摇摇头,道:“就这样一刀捅死你,砍了你的脑袋,实在有些粗鲁……杀人要讲究艺术性。” “你要做什么?”齐尧瞳孔微缩。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沈无言笑着站在齐尧身前,将他散乱的衣裳整理好,然后继续道:“齐公公……一路走好。” 齐尧目光一沉,但头脑昏沉,也实在懒得与对方多言,随之转身而去。 此时天色尚早,行走在十全街上雾气极浓,甚至连前方行人都看不太清。 齐尧一脸嘲弄的望着远处这些井然有序的富商大贾之家,口中喃喃自语道:“富商又如何,大贾又如何……老子让你死,你就要死。” 忽然,一辆马车疾驰而来,由于晨雾太浓,齐尧一时未能反应,待马车将要撞上时,他才慌忙躲闪,却脚下一滑,跌落进一边的平江河内。 …… 两天前。 给码头运送货物的车夫刘老二经过得月楼,恰逢天太热,便在楼前的阴凉地躺着休息,哪成想被楼内的姑娘们大为笑话。 刘老二虽说干着这低贱的活,但却颇有自尊心,加上那些个姑娘个个年轻漂亮,着实让他感觉羞耻。 只是生活便是如此,大明若他这般的人实在太多,没本事只能被人笑话。 于是休息好了便回家就是,待不久的将来便能将这事全部忘掉。 哪成想,回家的路上捡到一只金贵的包袱,一看便是上好的绸缎,其内装着一把银票,数数竟然有一千多两。 大喜之后,刘老二慌张回家,跟那悍妻唠叨几句,扯谎说是今夜有活,草草吃了些饭菜,便忙向着得月楼而去。 手中怀抱千两银子,整个人的气度便不在一样。 叫了一大桌平日里看都不敢看的酒菜,又叫了今日嘲笑自己的那几名姑娘过来陪酒,实在舒心。 这一夜的风流注定让刘老二终身难忘,因为当他回家之后,事情便被家中那母老虎看出。 就在昨夜,经过一夜的吵闹之后,刘老二终于将事情的经过交待一遍,交了剩下的银子,这才得以脱身而出,送今日的这一车货到码头。 从家中到码头,必然是要经过十全街。 连续两夜都未睡好,今晨实在疲惫,好在十全街这条街上已然走了十多年,倒也熟悉,寻常这个时间本没有人会过来。 索性微微眯上眼睛,得以休息一阵,哪成想忽然听到一声惨叫,待睁开眼睛时,却什么都没看到,于是继续驾着马车前行。 世间之事本就是如此无奈。 若是刘老二没有在得月楼休息,他便不会晚些回家,大抵就不会捡到那掉落的银子,便也不会去得月楼。 没有去得月楼的一夜*,便不会被家中悍妻看出,昨夜便不会睡不好,今晨驾车便会精神一些,至少不会让那老人躲闪不及跌落十全河淹死。 于是这位死里逃生,本有着无数可能的齐尧,却就这般不明白的死在这条河里。 第287章 高拱之心结 今宵酒醒,何日君再来。 得月楼内那狂生依旧在大放厥词,但这厥词却被诸生抄录,甚至编撰成书,一时之间苏州宣纸脱销,若当年洛阳景象一般。 好在造纸技术已然比唐时又高明许多,加之造纸的铺子也林立,不至于将纸价提高太多,却依旧有着不小幅度的增加。 但这对于苏州文人乃至江浙一带文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关键在于能从旁人手中得到某些只言片语,随之抄录进书生,已然能欣喜半生。 即便事情已然过去半月之久,苏州昆山项脊轩之内,一老一少二人团坐一边,手捧这由门下弟子抄录来的沈无言之语,面上神色阴晴不定。 这两人如今可谓是文坛巨匠,一名乃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兴起者,与大明前七子相对,而成为后七子,自李攀龙之后,文坛再无能与之相提并论。 而后者,这位世居昆山的老人,却在文坛又有别样的底蕴,即便是前者也对其倍加推崇,如今甚至甘愿屈居于此,与对方学习。 只是如今这两位文坛巨匠,手捧着这一卷杂乱无章的书,却依旧目光惊奇,甚至连与之一较高低之意都不敢拿出。 年轻者缓缓翻动这书卷,低声道:“就说这一句……这世间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只是言语又不和韵律对仗,但那份意思,却发人深省。” “却也不尽如此……你看这一句,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稍一沉吟,老者才继续道:“这些都为古代极具建树之君王……但似乎并不能入了他的眼……” 年轻者苦涩一笑,接着又道:“且说这首卜算子,咏梅……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与陆放翁陆游之咏梅相对起来,又是别样的感受。” 相同的事情发生在大明各处,那天清晨之后便爆发这一股浪潮,将诵读沈无言言行成为一种家常便饭,无论是山寺之中博古通今的老僧,又或者庭院之中牙牙学语的孩子,都会说出几句。 以至于隆庆五年各地将要迎来的端阳诗会,因为这一朝,全部搁置下来,因为这一股浪潮已然将所有诗会的光辉掩盖。 来自大江南北的文人纷纷赶往苏州,只为过来看一眼沈无言,若是能与他在交谈一两句,便欣喜若狂,四处炫耀。 当然,在这呼声日渐高涨的隆庆五年春,也有一部分对沈无言极其不屑的存在,比如一些通论理学之大儒,对沈无言这般放荡着实不喜。 不过这小股的声势,终究又被大股的浪潮所吞没,最终只得任凭他辉煌于大明各地书院。 而在京城,内阁首辅高拱却也听说此事,却早已气急败坏,甚至连前些天高价买来的瓷器,也被他愤怒之下摔碎。 此时在文渊阁内,高拱翻动着一本本来自全国各地的奏折,怒道:“齐尧就这般不明不白的死了,没人过来要求查案……倒是一个个都让沈无言官复原职……” 因为开春,所以内阁之中事情也比较多,所以他这些天都来的较早,正审阅者奏折,便听得高拱的抱怨,不由皱眉,道:“齐尧死于意外,况且事情也都过去了,这个结局,想来阁老你是满意的……至于让沈无言官复原职,倒也的确是陛下的意思。” “什么叫死于意外?”高拱冷笑一声,道:“世间的事就永远那般的巧,那车夫就那么运气好,捡到一千两银子?” “阁老为何还要纠结此事,莫非还想让齐尧成为第二个鄢懋卿?”张居正声音渐沉,却也有些不耐烦。 他二人年纪相差几岁,但以往二人同在国子监共事,后来又同在裕王府当讲官,所以说起话来也随意,高拱听出对方不耐烦,只是轻哼一声,继续道:“说到鄢懋卿……老夫便想到前年被沈无言算计……可害的老夫不轻。” 对于齐尧的底细,以及为何孟冲被处死,而他得以逃生,高拱十分熟悉,他深谙官场法则,对于这诸般事情早已洞察于心。 所以一经张居正提醒,他便明白,齐尧死于意外,大抵是最好的收场,便也就不在多言,转而继续道:“倒是让沈无言官复原职……当年他可是有谋逆之嫌……与那姓柳的女子勾结……” “高阁老。”张居正轻哼一声,低声道:“你就敢说当年沈无言那案子全然没有问题?” 高拱一时语塞,随之脸色顿时青黑,嘟囔几句之后,怒喝道:“好你个张太岳,今日专门跟老夫杠上了?” 张居正不由皱起眉头,缓缓将奏折放在一边,回头看向一脸恼怒的高拱,低叹道:“我与沈无言也相熟,却是个人才,且他心性慵懒,觉无大野心……” 对于高拱所担心之事,张居正并不难以猜测,这位贪权的首辅,得来首辅之位不易,所以始终担心会有人算计,以至于如今内阁之内就剩下两个人。 他倒也勤劳,凡事必亲力亲为,所有奏折也都会认真看过,然后亲自批阅在交给司礼监,甚至有时还会亲自面见皇帝。 只是自从武姑娘死于御花园之后,皇帝朱载垕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如今他比以往更加殆政,每日连乾清宫都懒得再出。 就这般,高拱还时常去面圣,却十次有九次遭到拒绝,他倒也不灰心。 便是这样一个人,自然担心自己的首辅之位被旁人夺走,何况在他眼中,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能被他看上眼,其中便有沈无言。 这几个人之中,又只有沈无言他看不透,摸不着。对方就像是一只金鱼一般,每每刚刚到手,便又溜走,却是让人气恼。 如今这个可怕的对手,或许会重新回到京城,他自然会担忧。如今的沈无言已然不是当年,换句话说,如今的皇帝不是当年的皇帝。 当年皇帝会因为沈无言杀掉了景王,而为自己的安危担忧,进而支持自己对沈无言做任何是。如今的陛下却早已不会有这些顾虑,也不会在支持自己去做任何事。 与高拱同僚多年,张居正可以说十分了解这位精力旺盛的老人。 论起才华,除却之前的徐阶,大抵能与之相较的人已然不多。论起权谋,朝廷上下却也难能出其右者,总之是一个十分强劲之人。 这些你大明在他手下,逐渐蒸蒸日上,一扫前朝之颓势,至少每年收支已然不至于入不敷出。 这或许是他的优点,但若换个想法来看,这又成了他的累赘。 之前的李春芳陈以勤之辈,虽说平日里为朝廷并无大贡献,也都是凭借着一手青词混到大学士之位,便也就无权欲之心。 他们可以安然的辞去首辅之位,并不会担心有人来抢他们的位置,便也就不会树敌太多。 高拱却担心这些,担心自己一手操持的大明江山,会坏在别人手中,以至于会得罪更多的人。 听着张居正简单言语,高拱脸上怒意逐渐消退,随之平静的坐回椅子上,轻叹道:“沈无言若是能为江山社稷着想,老夫让位于他又如何?” 张居正却不在理会高拱,只是从椅子上坐起,简单将批阅好奏折给高拱送去,接着淡笑一声,道:“阁老若真这般想,也不会有这诸般事。” 看着张居正转身离去,高拱一脸恼火,大声道:“听说你如今与那阉货走的较近……” 并不能确定张居正是否听见这句话,但高拱依旧还是有些恼火,随意又扫过几张奏折,内容大抵还是那些,便愈发不耐烦。 这件事终究还是要皇帝来裁决,正如张居正所说,此事也的确是皇帝的意思,所以诸官上书让沈无言回京城并无什么问题。 而高拱更加清楚的是,所谓的陛下的意思,实际上还是李贵妃的意思,冯保整日在那边闲言碎语,终究还是有一定影响。 如若沈无言当真回到京城,事情便愈发难办,一来不能若当年那般控制他,二来想要让他在离开,实在不会在容易。 “哼,让沈无言官复原职……”高拱扫了一眼这奏折,冷笑道:“竟还有些人不仅让沈无言官复原职,还要兼任辽东副总兵,经略辽东……当真是了不起呀。” 随即,高拱冷哼一声,向着门外走去。 …… 乾清宫之内。 自从武姑娘丧命之后,李贵妃便搬了过来住,时常负责照顾皇帝起居。 皇帝大病之后,精神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天甚至进食都有些困难。若非宫里的御医调理的好,怕真难熬过这个春天。 一脸虚脱之容的皇帝朱载垕坐在园子里望着昏暗的天,不由感慨万千,低叹道:“朕这身子便似这天一般,怕是近黄昏了。” “陛下别瞎说,你这精神好着呢。”正站在一边修剪枝条的李贵妃,淡笑道:“陛下可曾记得当年在裕王府时,你我便似这般一样。” 第288章 莫生帝王之家 “陛下可曾记得当年在裕王府时,你我便似这般一样。” 听着身边女人说话,皇帝并未回答,只是觉得有些心酸,又或者失落,身为一国之君,却终究要受制于人的失落。 这些天他早已想明白,所谓的孟冲杀死武姑娘,实在不会那般的简单。 这其内又不知充斥着多少权利的斗争,大抵孟冲只是那斗争中的一个小部分,也是被最终所利用的部分,可怜的却是武姑娘。 宫门之内从那一刻让他觉得冷的可怕,若当年自己的弟弟景王惨死那般,这充斥着权利斗争密集之处,所有的争权夺利,都要经过他,大明天子。 眼前这女人想来当年在裕王府时的确对自己真心,而如今这些年过去,怕是那仅有的温情也尽数消失,这般亲近自己无非是为了太子未来承继大统。 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说不得明日就会驾鹤西去,而国不可一日无主,但只要自己一日存在,太子之位便有可能会动摇。 所以她会待自己这般殷勤,若是在寻常百姓之家,怕也无需有如此多的虚情假意吧。 他忽然笑了一声,随即低叹道:“愿生生世世莫生于帝王之家。” 正握着剪刀的李贵妃神色稍有迟疑,她何等聪明,岂能不知道对方所指何意,但她依旧要装着不明白,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太子之位。 微微一笑,李贵妃才道:“陛下这又说的那里话……天色已晚,不如进去吧。” 皇帝朱载垕忽然回头深深注视这女人,对方本就生的好看,即便上了年纪,却依旧风韵犹存,于是又想起当年裕王府时诸般。 “当年在裕王府时,彩凤才来王府……当时还有些生疏,时常缠在我身边,生怕被人欺负了……却也是你父亲所教吧。” 忽然说起陈年往事,李贵妃也有些迟疑,加之李彩凤这二字自从入宫之后,便少有人在叫过,如今再被叫起,却也感慨万千。 “当年入宫时父亲的确有诸般嘱托,但年纪太小,胆子又小……所以倒是都忘记了,只知道陛下待我好,便缠着陛下……” 说到这,李贵妃不由笑了起来,她继续道:“后来幸得皇后照顾,倒是在王府内过的安逸,并无人欺负过……这也算是难得。” 这却是一句实话,朱载垕虽说孱弱,但待人也善良,对妻妾之间的琐事时常关心,倒是让这群叽叽喳喳的女子们相处十分融洽,也是十分难得之事。 只是李贵妃说当年与皇后交好,却又是假话,当年二人暗地里争宠,虽说没有做出太出格的事,但也算是挖空心思。 后来李贵妃生了皇子,皇后愈发嫉妒,只是后来几年二人又关系好起来,如今倒时常走动,情同姐妹一般了。 虽说知道这些,但朱载垕并未拆穿,淡淡一笑,又道:“记得当年严嵩还在时,严世蕃扣下王府俸禄,后来若非高先生……说起高先生,倒是有些时日未曾见他过来。” 李彩凤脸色微变,忙道:“陛下身子还是有些虚弱,所以就拦住了高阁老……想起上次他竟敢闯宫,实在可气,这也算给他个教训。” 朱载垕脸色一阵阴晴不定,之前的确对高拱痛恨至极,但这些天想来,却也觉得对方实在是为了江山社稷,况且又是自己的老师,本不该这般绝情。 只是李贵妃的所谓因为自己身子虚弱一说,想来也是她的私心。她与高拱那边生了嫌隙,并不能瞒过他的眼睛,只是未曾说透罢了。 李贵妃阻止高拱见自己,想来便是因为这些私心。 稍稍沉吟,朱载垕才轻叹道:“高先生也是难得的贤臣……况且又是朕的老师,总不该如此对待……朕这身体也恢复一些,下次他若是在求见,便昭他进来。” “说及此事,倒是想起近些天诸官……”李彩凤微微皱起眉头,低声道:“京城官员们纷纷为沈无言请愿,要朝廷为他官复原职……” “竟有此事。”朱载垕脸色微变,目光之中露出一丝吃惊,他连忙问道:“高阁老那边的意思如何……” 李彩凤摇摇头,苦笑道:“陛下难道不知道高阁老与沈先生是有嫌隙的……如今京城百官都有意让沈无言回来,偏偏高先生拒绝,实在不好办。” “高先生不同意……”朱载垕渐渐陷入了沉思,对于那位沈无言,他已然没有当年那般忌惮,却也渐渐明白这一切其实也都是高拱自己的一厢情愿。 沈无言并不会来斩了自己,夺取自己的天子之位,更不会做出其他不利于大明之事。 而且这些年他倒是做出不少为国为民之大事,无论是驳斥日本国使者,还是修辽东通京城道路,又或者绞杀女真贼子,解救辽阳城。 这做的每一件事都足以加官进爵,但却因为高拱的个人偏见,倒是将这些事搁置在了一边,让其官复原职,实在不算过份。 朱载垕并未在说下去,但李彩凤却并不打算就这样算了。她自然明白皇帝心中所想,也知道这位皇帝性子软弱,这些年一直都按照高拱的意愿行事,今次大抵也不会有其他变化。 于是还未等皇帝开口继续,她接着又道:“高阁老固然能力非凡,但却也太不把陛下当回事……如今朝臣私下里多议论……” 声音愈小,直到最后停下不说,只是轻叹一声,无奈道:“罢了……陛下性子本就如此,多说也无益……” 朱载垕却又皱起眉头,沉声道:“怎的说话说一半……快说,朝臣如何议论的。” 他虽说性子弱,但却也对朝臣这私下里的议论极其忌讳,何况是说及高拱与自己的言语,岂能不听。 李彩凤顿时面露难色,接着沉默一阵,才摇头道:“却也都是听来的闲言碎语,陛下无需当真……听说如今朝臣多议论,朝廷中只知高阁老,而不知有陛下……” “荒唐。”朱载垕顿时大怒,顺手将手中的茶杯衰落在地,沉声道:“这是什么话,如此不把朕放在眼中……还有你,这都是些什么话,你也信……” 李彩凤立刻神色大变,忙跪在朱载垕身边,连声道:“臣妾知错了……但这些传言却是有的……况且臣妾也并未相信……” “好了。”朱载垕随即起身,大口的喘着粗气,恼火道:“以后不可在胡言乱语……与朕回去吧。” 李彩凤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随即连忙起身,将朱载垕搀扶住,缓缓向着宫内阁子而去。 刚走进阁子,便有一名小太监慌忙跑来,见着皇帝忙行礼,道:“高阁老求见……不知陛下……” 朱载垕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不见……” 稍一迟疑,忽然又摇头,道:“罢了……让他进来吧……” “陛下……”李彩凤目光之中闪过一丝诧异。 朱载垕冷冷道:“无非就是为了沈无言的事……这次朕就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 宫门之内,皇帝坐在塌上脸色微微有些苍白。 高拱目光之中投过一丝惊讶,随即便恢复如常,道:“陛下可要注意龙体……国事自有我等臣工操持便可。” “那要朕又有何用?”朱载垕忽然冷声道,接着似乎又发觉自己言语有些过了,于是接着道:“朕的意思是,朕也不能懈怠。” 高拱脸色也微变,他何曾听不出皇帝之前那句话的意思,却是在意自己专权,于是忙应和道:“陛下说的是……臣今日便来请求圣断。” “何事?”朱载垕缓缓问道。 高拱接着上前,沉声道:“如今朝中多有意让沈无言官复原职……对于此事,还请陛下做主。” “先生如何看?”朱载垕脸上露出一丝玩味。 高拱顿了顿,才道:“沈无言一无进士出身,二也无国子监监生身份,是没有入朝为官的资格……况且他当年似乎有对先帝有谋害之意,断然不能让其入朝为官。” 朱载垕稍稍沉吟,接着轻笑道:“先帝在时,沈无言一样任职国子监,若是没记错,当年高先生便任祭酒……另外,有谋害先帝之意,此事如今也无确切证据,断然不可定论。” “陛下说的是,但沈无言……”高拱心中一沉,忽然有些慌张。 只是还未等他言语说完,便被皇帝打断:“沈无言之前任鸿胪寺卿时驳斥日本国使者,后又在辽东立下不世功勋……何止官复原职,朕还要赐其宅院……” 始终坐在一边沉默不语的李贵妃听到此处,扫了一眼脸色青黑的高拱,心中一阵冷笑,随即才道:“沈无言在辽东那边还有大用,如今朝廷也无合适人选……倒不如副总兵一职还由他兼着……待有合适人选在换便是。” 朱载垕淡淡笑了笑,道:“还是爱妃想的周道……那便这般去办……召沈无言即刻入京。” 高拱眉头紧皱,忙道:“陛下此举似乎不妥……” “有何不妥?”朱载垕轻哼一声,道:“难道朕要做个决定也不能?” 第289章 今宵别梦寒 “难道朕要做个决定也不能?” 声音虽说并不大,也听不出是在发脾气,但高拱却深深的低下头。眼前这人乃是他的学生,这些年朝夕相处也过去多年,他的脾性也算十分了解。 他本不易怒,所以此时他虽说并未发怒之意,实则心中已然愤怒,若是在执意下去,定然会将其激怒,却也不是件好事。 于是高拱沉吟片刻之后,才拱手行礼道:“臣并无此意……” 朱载垕冷笑一声,沉声道:“既然高先生无异议,那便照着这决定去做……召沈无言即可进京。” 高拱身子一颤,心中暗叹一声,随即一抱拳,道:“谨遵陛下旨意。” 塌上稍显慵懒的皇帝望着寂静的殿宇之内,素来脾气倔强的高先生,今日却异常谨慎而又恭敬,心中未免有些伤感。 对方毕竟是自己的老师,这般做是否有些过了?但若不这般,倒是让臣子们笑话朕无能,倒是让高先生夺了权。 这般思索之际,便也不再多想,随即摆摆手,道:“你下去吧。” 高拱微微点点头,目光之中稍有些失望,随即转过臃肿的身子,向着宫门大殿外而去。 此时已尽傍晚,天边的夕阳将要过去。天就要暗下去,但依旧能看到少许余辉。 高拱长叹一声,口中喃喃道:“沈无言这次卷土重来,却又有诸般可能……陛下却愈发不信任我,转机怕是等不到了。” 说着话,高拱缓缓走出宫门,接着又回头看了一眼这巍峨殿宇,却又失望的摇摇头,低声道:“那书生绝非如此简单,陛下却如此轻敌……罢了,罢了。” 苦笑一声,高拱才回过身来,但还未等他坐上马车,却在宫墙跟前看到另外一个老人。于是他忙走过去,向着那老人微微抱了抱拳。 “何先生又来京城了……这事情倒是让你说中了……” 一年前二人有过一次见面,当时便谈及沈无言,而今当年的只言片语果然就这般缓缓展开,却让高拱不得不唏嘘不已。 倒是何心隐却一脸平静,他早已须发尽白。从严嵩时到徐阶,再到高拱。这些年他也奔波不断,至今也居无定所,却是难得停歇。 大抵也是为了不辜负这些年所读的圣贤之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以至于在严嵩在朝中声望极高之际,他却也敢言语对其唾弃,甚至发动门人弹劾严嵩,不惜在京城讲学来与严嵩对抗。 其中不乏被关入大牢,无论是酷刑还是利诱都经历过,他却也都过来了。 直到后来的徐阶,二人却也都是王学传人,深谙阳明心学之道,只是又因学派不同,又有诸般差异,所以二人又有诸般不同。 于是在徐阶门人遍布朝堂之际,他依旧不惜与对方相持,虽说并无甚大的效用,但也算是为心中那份良心做个交待。 而对于眼前这位高阁老,除却对方的贪权之外,却着实难以找到他的缺陷。 高拱此人并不贪财贪色,若是比起京城这些官员,说他两袖清风都不在话下,且他办事破有效果,一扫嘉靖后期拖沓之风。 在高拱为首辅之后,朝廷上下似乎充满了无穷的动力,官员们上下一心,却是造就一个充满活力的朝廷。 只是何心隐还是来找高拱了,看着眼前这位位高权重的首辅,他轻捋着胡须,淡淡道:“高先生似乎有心事。” 高拱苦笑一声,随即坐在何心隐边上石阶上,叹息道:“去年先生说沈无言终会回来……刚刚陛下便下旨,让沈无言官复原职……” “官复原职……鸿胪寺卿,却也不足以让高拱老如此担忧,那不过是个小官……而且看如今形势,还是个闲差。”何心隐缓缓道。 自打辽东蒙古俺答部被重创之后,接受了朝廷的顺义王封号,如今却又乖巧了许多,至少与女真人之间的联系已然断绝。 当然,私下里或许还有某些联系,但明面上已然不再有。女真人倒是想翻身,一时却也没有这个实力,以至于辽东又比以往要安静的多。 这般一来,所谓的鸿胪寺卿实在很少有,除却平日里的祭祀经筵之外,并无他事可做,所以这职位倒是在年初便空缺了出来。 何心隐的话并无问题,但在高拱听来却又另说,他轻哼一声,冷冷道:“旁的人不懂沈无言,何先生莫非也不懂……重要的不是沈无言是何职位,而是他得以回到京城。” “高阁老担心的无非是如今百官为沈无言请愿,倒是觉得沈无言在百官之中声望极高……”何心隐轻笑一声,摆摆手,道:“沈无言在文坛中地位与日俱增不假,但若是在京城官员中声望高……却又另说。” “为何?”这本就是高拱所担心之事,当年便是因为京城官员纷纷为沈无言求情,以至于未能将其杀掉,只是发配辽东。 如今百官纷纷要求沈无言回来,却比自己当年入阁的呼声还要大几分。 朝廷之中虽说禁止结党,但平日里官员之间也走的极近,即便是高拱这般的人物,也要时常走动一些官员之间拉拢关系。 自打年初杨博重新被召回朝廷为吏部尚书之后,高拱便时常去拜会这位元老人物,但终究难以与之见面。 如今沈无言还未回京城,便有如此多的官员甘愿为他请命,这却不得不让人警惕。 何心隐轻笑一声,淡淡道:“当年诸位官员为沈无言说情,是因为他们怕鄢懋卿还在沈无言手中……而今年与之前大相径庭,只是鄢懋卿换成了齐尧。” 稍一沉吟,何心隐又道:“齐尧的死很有意思,不过他若是不死,定然能牵动京城官场,所以……那书生的确是个有意思的人。” “有什么办法?”高拱脸色异常难看,微微揉了揉脑袋,才又道:“何先生可知沈无言有何弱点?” 何心隐忽然笑了起来,笑的十分玩味,随即背着手转身而去,口中轻叹道:“他弱点极多……但你却依旧拿他没有办法。” 宽大的街道上只剩下高拱一人,看着远去那白发苍苍的老人,他微微眯起双眼,轻声道:“拿他没有办法?……一个书生,我便不信这个邪。” …… 苏州,大儒巷。 小院之内早就被搅和的底朝天,看着院子内堆放的这些书卷,月儿不由皱起眉头,大声道:“这些书京城也能买到,何必要带过去。” 正躺在院子里葡萄架下的躺椅上的沈无言,伸了个懒腰,摇头道:“京城的书,哪有我岳父印的好……全都带过去。” 倒是坐在一边的李婉儿,向着月儿投过一丝同情,微笑道;“反正是宫里的马车来接……那便带着便是,否则几辆马车不用,不就吃亏了。” 正将整理好的包搬上马车的王天听得此话,不由道:“少奶奶何时竟如此精打细算……” 沈无言看了一眼两颊微红的李婉儿,打趣道:“据说又便宜不占,就等于吃亏……我们沈家人不挑食,什么都吃,除了吃亏。” 这般说笑着,便将行李一干物件全部装点完毕,沈无言这才回身看着这间小店。 回想几年前的午后来到这里,主仆俩亲自将这里打扫干净。那夜二人坐在门前看星星的夜晚,后来的誓言,却早已远去。 离开几年之后终于又回来,如今却又要离开,却不知下次回来是何时,顿时又感慨万千。 目光扫过早已两鬓斑白的两位老掌柜,以及偷摸眼泪的月儿,还有坐在门外那闭着双眼不愿进来的老人,大抵是不愿在经历这种离别吧。 “还说这次回来就娶月儿过门……只是今年巧巧走……所以,明年吧……明年便会回来。” 娶月儿过门这事本就是与李婉儿事先商量好的,所以当沈无言说出来之后,诸人也并无太大惊讶,只是提到苏巧巧之后,众人神情随之一变。 对于苏巧巧的事,在场诸人也都清楚一二。这些天来都未曾在沈无言身边提到过,也多半是不敢提到,如今他倒是自己提起,又是另一番感受。 李婉儿能清晰的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双大手用力了几分,显然他说出这话之时并不好受,虽说面上淡然,但实质上心中有百般痛苦。 场中陷入了寂静,直到许久之后,沈无言才忽然又笑了起来:“是去京城当官的,怎的都这表情。……待少爷我衣锦还乡而回,如何?” 月儿只是望着沈无言不说话,眼泪似乎在眼眶中打转,忍着不流出来,实在有些难过,于是忙道:“锅里还在煮茶,我去看看……” 还未等诸人回过神来,她已然跑开。 沈无言不由笑了起来,望了一眼那飞奔而去的弱小身影,回身朗声道:“那便就此告辞……” 这般说着,沈无言便拉着着李婉儿以及沈天君手走出门去,待看到那老人之后,假装大声道:“徐渭那小子总说要来大儒巷……说那老东西要是不等他,他会很失望的。” 第290章 万聪与京明四公子 开春的京城一扫一个冬天的颓意,来自大明各处的商旅文人渐渐进入京城。 商旅每年都会值着开春,来京城将沉积一个冬天的货物卖出。而文人们今年却是因为科举,就要在开春后不久举行。 京城的繁茂倒是与苏州有诸般不同,也许是皇城重地,商旅往来终究还是有些约束,又不如苏州往来那般随意。 加之苏州又与西洋诸国往来生意,自从开了海禁之后,出海的大明商人也与日俱增,绸缎瓷器每每都能谋取暴利。 倒是京城身居北方,并不如苏州出海那么容易,与西洋诸国交往又少了许多,倒是与北方蒙古诸部往来较为频繁。 且这几年朝廷逐渐放宽了贸易,西洋商人也多有来京城朝贡着,所以随所不如苏州方便,但又有着诸般优势,所以也与苏州不相上下。 马蹄奔走在官道之上,书生正掀开帘子看着田间劳作的农夫们,心情顿时大好,倒是忘了指责某人驾车技术依旧如此差劲。 倒是坐在马车之内哄着小姑娘睡觉的女子微微皱起了眉头,低声道:“相公,说是皇帝赐了宅子……怎的觉得不如住在那边小院舒坦。” 正看着马车外的沈无言,淡淡一笑,道:“人家皇帝赐了你宅子你不要……这不就是吃亏……沈家人不吃亏的。” 这般说着,马车随即停在边上。二人随即下了马车,在一间小茶摊上坐下休整片刻。 此地距离京城还有些路程,但赶在天黑前是定然能进城的,所以倒也不是太急。 叫了些小菜以及茶水之后,沈无言才又道:“给了宅子收下便是,那边的小院还是我们的……大不了住过去便是。” 听沈无言这般一声,李婉儿顿觉是这么回事,于是笑逐颜开,随手将熟睡的沈天君放在边上,挤在沈无言身边看着四周,指指点点:“京城韭菜长的可真好……” “白痴,那是麦子,怎的是韭菜……”沈无言敲了敲李婉儿脑门,打趣道:“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是不一样……怎的连小麦与韭菜都不分。” 李婉儿也不理会沈无言的嘲笑,一双大眼睛看着往来车队,忽然惊呼道:“相公你看,那是谁家车队……竟如此豪华。” 经沈无言这般一说,沈无言这才忙回头看去,便看到那缓缓走来的那极其华贵的车队。 为首的是几十名舞着花鼓的少女,皆都穿着精美的绸缎,手中持着花鼓,敲敲打打。 在这少女花鼓队伍一边,又有一行凶神恶煞的家丁,各个手持大刀,似乎是在驱赶前面挡道的百姓。 在这之后便是一只宽大的轿子,大抵有三十多人抬着。轿子两边有回廊,内有小厅,厅中坐着一名童子扇着香炉。 另外一名童子正在给一名青年男子捶腿,而那男子则因为有纱帐挡着,倒是看不清容颜,也只能根据衣着判断对方身份。 看着这气派的仪仗,沈无言却也是惊讶万分,片刻之后才打趣道:“却不知是谁家土豪……倒是比当年的鄢懋卿还要招摇。” 李婉儿目光久久注视着那华贵依仗,倒是没有理会沈无言,口中喃喃道:“轿中坐着的那人定然是个翩翩公子。” 沈无言微微皱起眉头,轻笑道:“那可未必……说不得是个糟老头呢?” 听着沈无言这般一说,一边顿时便有一人接话道:“先生这般说就错了……那人可是京城首富万老爷家的大公子万聪。” “京城首富家的公子……”李婉儿不由笑了笑,打趣道:“怎么样……是个翩翩公子吧。” 沈无言面露不屑之色,心中却是对李婉儿这般神色大为不满,大抵也有点滴醋意,毕竟李婉儿从未称呼过自己为翩翩公子。 “不就是个富二代……说不得也是个不学无术,整日只知道啃着老爹银子的货色……” 听着沈无言这般说,李婉儿稍有迟疑,随即才发觉对方与之前有些变化,于是便猜到自己似乎触动到了这个相公。 于是心中顿时欣喜,毕竟对方这些年也实在太优秀,自己与对方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若萤火与皓月一般,今日他却这般,顿觉心中快意无比。 本着这少女的心思,李婉儿痴痴一笑,假装道:“那可未必……” “这位姑娘可算说对了,那万大公子却是学富五车……说是之前拜在了文坛巨子李攀龙门下,今年回京科考……却也是今年状元的料呀。” 这般一说,那人瞥了一眼沈无言,见其一身儒生装扮,不由嘲笑道:“这位先生……可不要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呢。” 沈无言顿时恼火,怒道:“吃什么葡萄……来,过来你说清楚。” 那人本是开了一句玩笑,却见对方顿时愤怒,心中暗想着大抵戳中了对方软肋,顿时苦笑,连忙抱拳,道:“这位先生莫怪……在下不会说话……” 李婉儿连忙拉住沈无言,低声道:“相公这是何必……” 沈无言大为不满的坐下,一脸不悦的摇摇头,轻喃道:“这般没见识……我倒也不与他争辩。” 李婉儿苦笑一声,连忙给沈无言添茶,一边继续道:“相公你说这次回京城……高阁老会不会在……” “今天不想提高阁老……”沈无言微嗔,道:“倒是想知道那万大少爷是何来历……京城第一富商,我怎的不知道。” “倒不是在下说你,坐在这小茶摊内,与那般人物较什么劲。”刚走一边的那人,此时听得沈无言这般说,忙又凑了过来,笑道:“那位万老爷就是京城岳云酒楼的东家……京城有半数以上的酒楼,其实都是他们万家的……罢了罢了,你我这般寻常百姓怎能知道……” “岳云酒楼。”沈无言面色微变,倒也顾不得与这人多言,轻声道:“婉儿,我们走……” 那人见沈无言脸色变化,只是轻笑一声,笑道:“来这喝茶的都是穷人,你倒是还摆起了架子……真是穷讲究。” 重新坐回马车,李婉儿微微皱起眉头,嘟着小嘴,道:“相公生气了……刚才那般说,都是为了激你的……” “怎能生气……只是那岳云酒楼。”沈无言苦笑一声,这才道:“这岳云酒楼看似只是一间寻常酒楼,但京城官员每每都聚在那里……却不一般。” 正驾车的王天也沉声道:“年前万家也来人,说是要将含烟楼买下来……后来也去过几次。” “区区京城首富……”沈无言脸色微变,随即又泄了气,苦笑道:“京城首富的确厉害……” 正驾车的王天随之应和道:“却是厉害,京城一半的酒楼都是他万家的,另外香坊青楼……说他是京城首富其实只是谦虚,称其为大明首富也不为过。” 沈无言撇了撇嘴,明显有几分不屑,轻笑道:“王天你似乎也十分崇拜那老家伙呀……” 王天一愣,心中暗叫不好,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只是说些事实,这却也是万家几代人累积起来的财富,与少爷这般是不能比的。” 沈无言轻哼一声,淡淡道:“倒是学会拍马屁了……不过少爷我爱听……看这架势,那位万老爷,对他这儿子倒是十分宠爱。” “何止宠爱。”王天忙接话道:“据说当年这位万家大少爷喜欢读书,所以万老爷子就将京城的书坊全部盘了下来……” “这倒是……厉害。”沈无言缓缓道。 就在马车内这般闲聊之际,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却将沈无言这一行马车拦住。 下车之后,才得知是走在前面的那依仗被几名狂傲书生拦住。 王天一眼扫过那几名装扮奇异的书生,低叹道:“原来是京明四公子……” 沈无言扫过那着装怪异的四个人,不由皱了皱眉头,好奇道:“这京明……四公子……是什么来历……” 王天苦笑一声,无奈道:“去年才在京城出现的四人……写一些辞藻华丽的文章,倒是引得京城年轻一辈的追捧。” 沈无言会意的点点头,微笑道:“倒是这般……那他们又与那位万家大少爷有何争执?” 王天沉默片刻,摇摇头,道:“这位万家大少爷以往在京城很少有人提及,也就今年才这般……倒是不知道两者有何争执,不过据说这四人前些天在岳云酒楼办了一场诗会。” 听着王天这般说着,沈无言随即与一行人走了过去。 只见那四位穿着怪异的书生们,指着华丽的轿子,大声道:“你若是没有这万贯家财,又有何德何能,倒是大言不惭,诋毁我等所做文章。” 轿子上的显然了沉寂,许久之后才听得缓缓道出的声音:“诸位那若是称得上文章……那在下着实不敢轻易评论,况且还是在岳云酒楼……” 四公子听对方这般羞辱,顿时大怒道:“阁下以为自己是谁,难道岳云酒楼是你家开的?” 第291章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 “阁下以为自己是谁,难道岳云酒楼是你家开的?” 听着四公子这般叫嚷,沈无言也是一阵诧异,接着便迎来场中一片讥笑,围观的多为一些商旅路人,又或者是些进京的文人。 此间连一个寻常客商都知道,岳云酒楼是万家所开,如今这位四公子还如此理直气壮的叫嚷,却是让人觉得可笑。 倒是轿子中的那位万家大少爷沉默许久之后,才缓缓道:“岳云酒楼……的确是我家开的……四位公子莫非有意见?” 四位公子听着这般言语,又看着场间围观之人的脸色,顿时发觉自己出了丑,但话已然说出,却也无法挽回,于是愤愤道:“你家开的又如何。” 万家大少爷轻笑一声,淡淡道:“不能如何……不过从今日起,四位公子却是无法进万家的所有酒楼……另外,酒楼内所收录四位公子的文章,尽数退回。” 京城若苏州大抵也是一样的,文人士子多会在酒楼内有诗文聚会,其中佳品会被收入楼中。 当然,若是大文豪,若王世贞李攀龙之辈,酒楼之内收录这些人的文章大为不易,每每有这些人的文章,都极其珍贵,以收录过这些人的文章为荣。 只是又有一些年轻一辈的文人,又以被这些成名的酒楼收录自己的文章为荣,若当年之得月楼,京城的含烟楼……岳云酒楼。 这些都是曾名声在外的酒楼,楼中不乏有大家之作,所以一旦文章被这些酒楼收录,便也算是被文坛所承认的标志。 京明四公子文章多为合作,虽说并不足以达到被酒楼收录的资格,但因为被诸般年轻一辈的文人所追捧,所以楼中也就破例收录。 而另一方面,也说明京明四公子却也花了不少精力以及钱财,否则让万家的这些酒楼破例,实在也是不容易的。 如今这位万家大少爷竟要将这些收录的文章退回,顿时让四位公子大惊失色,四人面面相觑许久,才又支支吾吾几句,倒也不在与那位万家大少爷多说,转身便上了马车离开。 听着周围之人闲言碎语,沈无言大致了解到。这边之所以会起了争执,多半还是因为那京明四公子看不惯这万家大少爷这架势。 进京前便遇到这个小插曲,却又耽误了赶路的时间,若是这般前行,怕是城门早已关闭。 官道虽说宽阔,但这位万家大少爷的车驾便全部占据。沈无言也不能绕过去加快速度,于是便打算去与那位万家大少爷商量让自己先过去。 这把打算之后,趁着那车驾还未离开,沈无言忙赶了过去。 刚走到那华贵轿子前正扫过一眼,顿时一名黝黑的护卫提着刀走了过来,口中沉声道:“哪里来的穷书生,快走开。” 沈无言一怔,连忙一抱拳道:“在下想与你家公子商量些事……” “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与我家公子说话?”大抵也是因为经过京明四公子之前那般一闹,这些个护卫也大为不快,此时便将火撒到沈无言头上。 沈无言不住的笑了笑,道:“莫非阁下眼盲……在下是人,不是什么物件东西……快去通报你家公子,在下有事要商量。” 被沈无言这般一说,那护卫更加愤怒,大喝道:“老子与你好说你不听,惹恼了老子……老子手中这把刀可不长眼睛。” “那你长不长耳朵?”沈无言微微皱起眉头,扫了一眼抽出腰间佩刀的护卫,沉声道:“还要在下说第三遍?” 被这书生凌厉的目光扫过,护卫顿时心中一颤,只是觉得眼前这书生似乎并不好惹,只是也不愿服输,但言语上已然平和多了。 “我等急着赶路……阁下还是莫要耽搁……” 还未等这护卫说完话,轿子上的幔帐便被掀开,出现一名面容冷峻的青年。他衣衫华贵,甚至比之李家那些上好的绸缎还要精美。 头上横插着一只玉簪,松松垮垮的掉在青丝之间,看起来也价值不菲。 他手中正握着一卷书,眼神扫过沈无言露出一丝迷茫,但细细看去,便能看出他有些怒色,但并未太过明显。 “阁下有何事……” 沈无言稍一大量那青年,随之露出微笑之色,一抱拳,道:“在下沈……” “并不想知道阁下叫什么,有什么事就快说吧。”万家大公子就这般冷冷的打断沈无言的话语,随即便将帘子闭上。 沈无言一时未回过神来,片刻之后才轻咳一声,苦笑道:“这个……在下赶着进京复命,阁下这队伍又走的慢……所以不如先让让,让在下先过去,你看如何。” “不怎么样。”轿子之内冷冷的传来一声回绝,接着又道:“跟在后面便是,即便城门关了也能让你进去……” 沈无言一愣,却也不知如何在说下去,于是随手又一抱拳,苦涩道:“那便……算了。” 看着沈无言这般讪讪而去,之前与沈无言争辩的那护卫顿时露出一抹讥讽之色。 而被那位万家大少爷这般拒绝,沈无言却也有些不悦,但既然对方不愿让路,却也没有办法,只得无视那护卫的目光,缓缓离去。 马车缓缓的行驶在官道之上,其后跟着长长一条队伍,多半都是去京城做生意的客商。 本都是打算在天黑前进城,但前面的车驾行驶的实在太慢,却也只能这般跟在后面,即便心中有怨言,但看到车驾边上那些凶神恶煞的护卫们,也只好作罢。 就这般一路行驶,直到天黑时才到城门之下。 此时城门早已关闭,一行队伍皆都被挡在城门之下。人们纷纷从车驾内走出,站在万家车驾之前,引来阵阵喧闹之声。 只见一名护卫从城门前脸色匆匆的跑了回来,停在万聪轿子前,说道:“城门卫那边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行……” “不肯放行?” “之前万大少爷不是说跟在他后面便可……” “如今不让放行,莫非让我等在这城门下待一晚上?” “这算什么……” 顿时四周响起阵阵喧闹之声,站在沈无言身边的李婉儿轻哼一声,恼火道:“之前大话说的倒是响亮……如今竟办不成……” 沈无言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李婉儿的肩膀,道:“开春,京城定然是要严防的……所以这边情况其实也能预料。” 随着场间阵阵喧闹,万聪这才缓缓从轿子内走出,向着跑回来的那护卫轻声道:“无非是嫌银子少……再加一千两。” 虽说声音小,但显然也是故意说给场间之人听的。毕竟一千两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这些小客商们几年怕也挣不到一千两银子。 如今这位万家大少爷,只是随意的一句话,便丢出了一千两,实在是大方。 于是之前的喧闹叫嚷逐渐停止,所有人的目光皆都注视在那护卫身上。 只见那护卫得令之后,忙向城楼下跑去,大声道:“这位官爷……我们家少爷说了,进城之后,给您一千两银子买酒喝。” 城楼上顿时传来一阵冷笑,讥讽道:“你家少爷还真是有钱……万家……万家的确有钱,但老子今天就不想要这银子……” 声音有些嘶哑,但却让场间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顿时场中又是一震嘲讽,甚至还有人大声叫嚷,一时之间倒是让万聪有些意外。 他微微皱起眉头,看着场间围观之人愈发火热的神情,深吸一口气,随即忙回到轿子之内。 倒是沈无言听得之前那城门官兵的叫嚷,微微皱了皱眉头,不住轻声道:“这声音很熟悉……婉儿,你觉得呢?” “熟悉……”李婉儿沉沉点了点头。、 沈无言随即穿过人群,向着城楼下跑去,朗声道:“光远……你就忍心你家师母与天君在城外受冻?” 听着沈无言这般喊出一声,那些喧闹的人们顿时回头看去,只见那书生双手叉腰,仰着头注视着城楼之上。 起初诸人还一震好奇,片刻之后见城楼上并无反应,顿时引来一震讥笑。 “这书生倒是有趣……万家大少爷都叫不开门,他何德何能?” “呦,竟然是这书生……之前在路上时,他便……” 就在诸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嘲笑之际,城门竟然缓缓打开,随着一阵沉重的声音响起,大门缓缓落在地上,接着一行官兵涌出城门。 少顷,一名身着铠甲的男子,从城门内飞奔而出,接着跪倒在沈无言身前,恭敬道:“见过先生……学生在此等候久已。” 待此时,身后诸人这才大惊失色,无不为之前有失体统的言语辩驳,但却已然无人再去听。 而最为吃惊的还要数万聪以及之前嘲笑沈无言的那护卫,皆都呆呆的看着沈无言将那将军模样的人搀扶起来。 轿子之内,万聪看着远处那书生,喃喃自语道:“他姓沈……沈……沈先生……莫非是他……这……” 第292章 富甲天下万公子 随着城门打开,沈无言一行车队总算进城。而剩下这些被堵在城门前的车队,也得了这一便宜,得以进入城中。 一时之间那位书生姓甚名谁,在这些商人与文人之中引起了一番议论。 而对于沈无言来说,再次见到徐光远却也有诸般言语。一路之上除却简单交代自己这一年在辽东的诸般事迹,加之又啰嗦了些后来回苏州的一些事,便一扫而过。 安排王天送李婉儿与沈天君去客栈,沈无言则与徐光远随行,并未急着先回去。 一来是为了明日面圣方便一些,二来也的确有一些事要了解。 深夜的京城随着这一行商队进入变的热闹起来,沈无言与徐光远还未走远,行走在这青砖古道之上,沈无言感慨万千。 几年前与邵芳便是从这里过来,顺着这条路先到裕王府,之后便安置在西长安街上,外出闲转正巧遇到王世贞来京。 之后的京城生活却也显得乏味,但也逐渐适应。以至于后来苏巧巧的到来,含烟楼诗会……这在京城点点滴滴,却就这般过去。 如今再次从这来,大抵便又是一个新的起点。 当年那位与自己在锦衣卫诏狱中喝鱼汤的老人已然故去多年,那时在西苑内烟雾缭绕之间,老人的句句嘱托,如今却依旧历历在目。 也许只是一句客套话,但又可能是真心实意的嘱托。 杀了他的儿子,他心中定然是责怪的,但他却忍住了,没有下杀手,即便他主宰着这王朝任何一人的生死。他甚至连发脾气都没有,只是数月不召见,以来平复自己心中的怒火。 月明星稀。 沈无言长叹一声,轻声道:“辽东那边问题如今看似还好,但问题还是很多……蒙古人现在老实了,女真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便因为如此,才有大麻烦。” “大麻烦?”如今徐光远已然升任神机营提督,负责京城防卫安全,故此对大明边况也十分清楚。 而辽东距离京城极近,所以对于辽东状况尤为重视。特别是自从嘉靖年前俺答围困京师,京城三大营愈发受到重视。 此时听沈无言这般提及辽东之事,便觉得惊讶,但想到如今辽东事态,却又无法理解沈无言言语的意思,于是又道:“如今蒙古人接受了封贡,辽东那边李总兵便能腾出手来对付女真……不出三年,女真必定会老老实实的……” 沈无言点点头,沉声道:“总要有些忧患意识,女真人是老实了,所以朝廷必然会掉以轻心,而女真人正好借此机会成长……大明的朝廷总有你争我多之事,却容易忽视女真人日渐强大……这便是问题所在。” 听沈无言这般一解释,徐光远顿时大惊失色,忙道:“先生这般一说,这却是个问题……不知有何制敌良策?” 沈无言摇摇头,苦笑道:“这却也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如今说来还是有点早……况且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的。” 徐光远点点头,叹息道:“高阁老之前还找过我……问起过关于你的一些事,看起来他对你也颇为忌惮……” “今年来只是希望真正为朝廷做些事,不想再与他多余的纠缠……”稍一沉吟,沈无言苦笑道:“就怕他不肯罢手,我也只能奉陪。” 提及高拱,沈无言心情也极其复杂。 这位对大明有不世功勋的首辅,对旁人却并不能容忍,即便是之前他的好友郭朴,又或者是门下诸般弟子也是这般。 以至于如今朝廷之中,高拱处境也极其尴尬,除却为数不多的官员与他亲近之外,更多的官员实质上倒是与张居正走的近一些。 只是高拱却并不在意这些,他要的只是皇帝信任便可。 月光扫过沈无言的稍显冷峻的脸,徐光远顿觉一丝冷意,身子不住打了个哆嗦,忙道:“陛下的意思是……你那被收的宅子还给你……另外又给你送去了些婢女仆人之类……都是宫里过来的。” 沈无言稍有迟疑,好奇道:“陛下这倒真是变了……当年他可对我没有这般的客气……当真是病了,待我如此好。” 就在二人缓缓前行之时,忽然一道黑影从后面匆匆而来。 徐光远轻哼一声,猛然抽出佩剑,沉声道:“何人……” 沈无言这才回头,便看到一名皮肤黝黑的男子,却正是之前与自己有过争执的万家护卫。 那护卫见徐光远这架势,顿时脸色一变,腿一软便跪在地上,连忙道:“军爷饶命……小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过来传个话。” 沈无言轻轻将徐光远抽出的剑挡了回去,玩味的看着这护卫,淡淡道:“叫什么……” “万熊……”那叫万熊的护卫接着道:“刚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位大爷莫要责怪……我家少爷特地让小的过来赔罪……另外明日岳云酒楼,希望能与你一会。” “浣熊?”沈无言顿时哈哈大笑,但扫过万熊一脸尴尬,于是忙止住笑容,低声道:“明天……明天还有些事……” “什么事能有比见我家少爷还重要?”万熊面露难色,口中低声喃喃道。 许徐光远听得此话,顿时恼火,怒喝道:“你家少爷算什么东西……要请沈先生为何不亲自过来?” 万熊连忙唯唯诺诺,苦涩道:“小人知错了……小人这就回去告知少爷……” 沈无言连忙拦住万熊,低叹道:“明日的确有事……要见一位更加重要的人物……” “更加重要?”万熊哭丧着脸,问道:“那又是何人?” 沈无言摆了摆手,微笑道:“有些事不能多说……当然告诉你也可以。” 这般说着,随即趴伏在万熊耳畔低语一阵。只见万熊脸色霎时苍白,接着连佩刀也顾不得捡起,就这般连滚带爬惶惶而去。 …… 万家大宅之内。 万聪正端坐在书房翻着一些书,忽然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接着又是敲门声,不由皱起眉头,低沉道:“怎的如此粗鲁……进来吧。” 大抵早就料到进来的会是何人,所以倒也没有什么意外。看着脸色难看的万熊,万聪沉声道:“被拒绝了?意料之中。” 万熊一路跑回来,早已上气不接下去,经万聪这般一问,连忙应道:“他……他……他说他有事,要见一位……重要……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万聪冷笑一声,讥讽道:“何人能比少爷我还重要……不就是个穷书生,倒还讲起了排场。” 对于这位沈先生,他了解的并不多。这些年都在李攀龙那里读书,也听过沈无言之大名,但也多是其在文坛中的造诣。 除却之前的《石头记》,以及后来的一些诗词文章,却也称得上才子一名。加之对方又与王世贞交好,以至于在文坛名声大噪。 大抵了解的便是如此,之前城门开启时的确惊讶,回想起来,倒也算不得什么。 沉吟一阵,他又道:“这样借着世贞先生出名的人,见不见倒也无需在意……罢了。” 万熊脸色却并未好转,喘息许久之后,才算逐渐缓过神来,忙道:“少爷可知他要见的那位重要人物是何人?” “何人?”万聪稍有些迟疑,看着万熊这般神色,心中顿时觉得不好,于是连忙问道:“莫非是京城中的大官,据说他当年在京城任职……但他却只是个秀才,也做不得什么大官。” 万熊摇摇头,深叹一口气,道:“他明日要进宫……见当今圣上。” “见谁?”万聪脸色微变,却未曾回过神来,少许之后才又追问道:“你说他要进宫面圣……怎么可能……听父亲说,陛下已然许久不见百官……除却首辅高阁老,便是六部尚书也不得觐见。” “他的确是去见圣上……”万熊轻吟一声,苦涩道:“他还拿出了陛下的手谕……” 万聪立刻从椅子上坐起,惊讶道:“却是这样……那倒是有些不好办了……准备准备,明日在皇宫门前等着他出来,务必要与他一会。” “我说少爷,我等何必与他纠缠……”万熊抹着额头上的冷汗,愁眉不展。 万聪冷笑一声,讥讽道:“也就你这种蠢货才这般认为……万家在京城做生意,讲究的便是人脉。沈无言在文坛名声很大,如今他又入京为官……自然是要拉拢的。” “只是看他那摸样,似乎对你我并无好感。”万熊叹息道。 万聪轻笑一声,冷声道:“这般文人见多了……这些穷书生们却也不是百毒不侵,十两银子不行就一百两一千两一万两……总能打动他们。” 随即,他淡淡一笑,道:“如今我万家虽说明面上称为京城首富,但举国来看……谁又有我万家富足……交几个穷书生做朋友,并不算什么问题。” 万熊顿时喜笑颜开,喃喃道:“到那时,我便要让那书生好看……今日竟然如此羞辱我。” 第293章 面圣 京城四月天。 百花盛开之季节,特别是从洛阳送来的这成批的牡丹,瞬间便将京城装点一新。 如今的洛阳与汴梁虽说不如宋时那般繁盛,却也仅次于京城江浙,位居中原之地,自然是天下物资聚集之地,自然丰盛殷实。 沈无言没有去过河南,但当年与高拱谈起家乡时,倒也听高拱说起过那边的繁盛,四月正值洛阳牡丹花会,却是文人汇集之地。 不过对于今年的洛阳来说,却又要比往年差一些,多半还是受到今年朝廷在京城的会试影响。 行走在酒肆茶摊小街市上,随处可见身着儒袍的文人书生穿行于这之间,其中吟诗作对,畅谈家国大事,却也不绝入耳。 马车缓缓行走在青砖上,掀开帘子看着窗外碧瓦,以及屋檐下那些斗酒的书生,沈无言不由感慨完全,随即轻声喃喃道:“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于是脑海之中尽是当年在苏州时,与王贞明在集贤居闲谈论古今,与顾青山茶楼之内畅谈当世,周园之内一篇人生若只如初见惊四座。 当年往事随风而过,王贞明被景王烧成了灰烬,顾青山隐于陋巷宁可做一名教书先生,而周园早已残破不复当年盛况。 大抵那位死去的宋言知也不知道他的师弟会盗取他的诗,在京城有如此名气,而宋谦始终为这所谓的才子之名,最终身败名裂。 往事悄然闪过,沈无言缓缓将帘子合上,稍有些不舍,继续叹道:“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京城这几年变化还算挺大的,西长安街那边随着先帝驾崩……当今陛下住在乾清宫,那边倒是少有人在过去,不过胜在清静许多。” 驾车的王天听着沈无言感慨,不住又道:“不过岳云酒楼的确依旧每日客满……却是有底蕴……含烟楼没有了柳含烟,基本上是完了。” 沈无言不由皱起眉头,恼火道:“能不能有点特色……日****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没有柳含烟还有沈无言,就不信了……” 王天一怔,沉吟片刻才道:“今日去皇城,公子也不准备些东西……这般空手去,终归有些不好……” “转移话题,你在怀疑沈某的能力?”沈无言轻哼一声,冷冷道:“你倒是学会送礼了,却是有进步……采儿这姑娘倒也明事理。” 被沈无言这般打趣,马车外驾车的王天脸顿时一红,停顿许久才又道:“含烟楼不知何时能超过岳云酒楼……” 沈无言不由笑了起来,他道:“怎的说到采儿你就转移话题……今日这话题转来转去倒也无聊……倒是去宫里见陛下要不要送礼这事……陛下缺什么……” 王天愣了愣,忙道:“陛下乃是一国之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倒也什么都不缺,想要什么伸手去拿便是。” 沈无言笑了笑,淡淡道:“这话说的虽说不错,但也不尽全对……陛下他想要那位武姑娘死而复生,想要健康的身体,想要大明江山长治久安……他想要的太多,却并不一定都能得到。” 王天不由一怔,接着便不在说话。 马车停在皇城跟前二人便下了马车,因为是单独召见,所以只能沈无言一个人进去。 冯保早已在宫门前等候多时,一见沈无言过来,忙跑着过去相迎,倒是让一边的这些个小太监们大为震惊。 这些小太监们才进宫不久,只知道这宫中除却后妃以及陛下之外,便要数这位冯公公厉害,每日鞭策打骂自然少不了,却还要对其奉承不已。 据说这位冯公公即便在朝中,也具有极大的势力,除却仅有的几名官员之外,无一不时常巴结,他却根本看不上眼。 如今他却一脸谄媚,向着那书生迎去,自然引起小太监们的诸般猜测。 “看那人打扮倒像是个读书人……只是能让冯公公这般模样的,朝廷中的官员似乎并不多……” “除却高阁老以及张先生……那便剩下谭尚书以及杨尚书了……” “这些人你我都认识,却并非是这人。且这书生年纪也不大……却不知道又是何人……” “怕是被圣上招来的藩王也说不得……这些王爷们虽说平日里没什么动静,但都厉害着呢……” “……” 这些小太监入宫不久,并不知晓沈无言的来历,倒是猜测他乃是被召见入宫的藩王,于是各个都一脸惊恐的望着沈无言。 沈无言倒还没注意,只是看着冯保。 冯保如今已然不似当年那般稚嫩,会被黄锦训斥,会被陈洪迫害。如今的他已然能在宫闱之内游刃有余,广交有权势之人,若李贵妃皇后,又或者是张居正那般的人物。 只是简单的交待,他便能将杀孟冲一事做的滴水不漏,即便是皇帝也没有丝毫办法。 如今更是安然的坐到司礼监掌印之位,虽说波折不少,但终究还是成功了。从很大程度上来说,若非冯保在背后推波助澜,沈无言很难从辽东回来。 如今沈无言不仅不用再回辽东,且还官复原职,更兼着辽东副总兵一职。这一切看似是李贵妃求情,以及京城诸官请愿的结果,实则还是冯保在背后的操纵。 再次见面,却也有诸般言语,寒暄之后,沈无言这才一抱拳,道:“虽说不必言谢……但实在还是感谢……” 冯保微微抿起嘴,轻叹道:“沈先生这般就见外了……我冯保有今天多亏了你,这些年阴谋算计也实在太累……只有在你面前,才无需这般……谢,实在不必。” 二人这般闲聊之际,已然走进宫门。 皇帝久不上朝,所以不必经过皇极殿,直接去寝宫乾清宫便可。 一路走着闲谈,沈无言不由一愣,随即停下脚步看着前方,片刻之后,才微笑抱拳,道:“呦,这不是高阁老……好久不见。” 正低着头盘算些什么的高拱,忽然听到这样的一道声音,顿时皱起眉头,微微抬起头,便看到那讨厌的笑容,随即沉声道:“沈先生……何时进的京?” 沈无言连忙摆手,叹道:“先生叫的便突兀了……昨夜进的京,今晨便得到陛下召见……陛下倒也急切,在下便赶忙过来。” 听得此话,高拱顿时轻哼一声,冷冷道:“在下刚见的陛下,倒也没有见他急切……沈先生倒是越来越会揣摩圣意了。” 沈无言顿时大笑,道:“高阁老这就严重了……陛下他有没有急切,你怎的知道……你莫非不是揣摩圣意?” 站在边上的冯保看着这二人虽是声音平和,但这语调顷刻便要剑拔弩张,顿时心中急切,忙打圆场,道:“二人说的都有理,只是陛下那边急着召见……待会在叙旧如何?” 高拱本就不喜冯保,如今他又当上司礼监掌印,于是愈发厌恶,此时听冯保一说话,愈发恼火,大怒道:“你怎的知道陛下着急了?” 被高拱这般一吼,冯保顿时面上也挂不住,随即讥讽一笑,冷冷道:“高阁老这是故意阻拦沈先生面圣了?……耽搁了事,你负责?” “能有什么事,无非闲聊几句,给予勉励……”这般说着,高拱顿时发觉自己失言,随即改口道:“你以为老夫负不了这责?” 沈无言面露苦色,不住摇摇头,叹息道:“高阁老……原本也打算找你聊聊的……你若是愿意就在此地等我,待会出来你我岳云酒楼一叙如何?” 高拱喘着粗气,势有不罢休之意,但看着冯保手中令旨,便也忍住怒火,只是轻哼一声,道:“老夫便在外边等你……” 告别高拱之后,沈无言这才忙与冯保赶往乾清宫。 皇帝朱载垕今日气色倒还好一些,正与李贵妃坐在殿前亭子里闲聊,得冯保通报之后,便召见了沈无言。 二人相见其实相隔并不算太久,只是沈无言一眼看去,便觉对方苍老了许多,今日虽说看起气色不错,但实则已然是弥留之际。 微微躬身,向着皇帝一拜,道:“陛下……” 一边正含笑看着沈无言的李贵妃不由轻凝秀眉,微嗔道:“见了陛下为何不跪。” 朱载垕连忙摆手,淡淡道:“不必了……先帝在时尚与沈先生促膝长谈……若是跪我,倒是有些不妥……” 李贵妃却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怕皇帝不悦,毕竟二人之间以往却是有些成见,如今沈无言若是不跪,倒是担心会激怒他,如今看来担心却是多余的。 沈无言接着又抱拳,道:“多谢陛下。” 朱载垕淡淡一笑,道:“何谈谢……钧儿倒还要托付给你来照顾……” 沈无言微微点头,道:“太子……那边有张先生,却也不错……” 李贵妃忙笑了起来,她道:“沈先生你还听不出陛下的意思……钧儿那边,你明日便去吧……鸿胪寺那边也清闲。” 第294章 眼睛不好的万熊 “钧儿那边,你明日便去吧……鸿胪寺那边也清闲……” 李贵妃的声音很轻,但说出来是那般的坚定,却皇帝只是点点头,显然是默认了。 这事显然二人是商量过的,由李贵妃说出来,大抵也是朱载垕还记着之前让辞退沈无言之事,觉得自己若是在请他回去,着实有些开不了口。 只是这言语让沈无言听来,又是别样的感觉。 毕竟朱翊钧已然不同当年,之前他只是一名小小的王府小皇子,那时除却高拱有时会督促极具,却也没有胖的先生会注意到他。 即便是后来裕王朱载垕当了皇帝,朱翊钧却也只是被其中几人重视,比如张居正这些人。 直到他去年成为太子,成为大明王朝储君之际,朝中上下皆都希望能成为他的先生,这却是一个成就大业的机会。 王府讲官其实并不算是大官,只是这位置却有着深远意义。 若当年裕王府内的四位讲官,殷士詹李春芳加之高拱以及后来去的张居正,如今都入阁加身大学士,位极人臣。 于是如今能成为朱翊钧的讲官,便成为诸人所争夺之位置。 张居正因为之前便是朱翊钧的老师,如今却也依旧还是,而沈无言推举的申时行如今也是,却还缺着几位,着实让诸官挤破了脑袋。 只是如今高拱位居内阁首辅,连内阁之内都只有两人,至今没有人补缺。而皇帝又时常不上朝,却是很难有这机会。 以至于太子讲官,又是一个极其难得之位。 如今李贵妃简单一句话便将这位置丢给沈无言,显然并不是认命个位置如此简单。 若当年裕王请沈无言如裕王府,担任朱翊钧的先生一般,是为了与景王之间的权势争夺,而今李贵妃这般,其实也是在给朱翊钧壮声势。 她对于沈无言却也十分了解,从当年他来京城,到今日在回京城,之间的种种都看在眼中,此人不凡自然不在话下。 而真正让他觉得要紧紧将此人拉拢,还是因为当年先帝临终前的某些遗言,她从那位张先生那听来,便早已深深的记在心理。 这一年来冯保又在耳畔言语,加之自家孩子也时常提起这位沈先生,于是愈发肯定此人定然会是自己以及儿子的贵人,便千方百计将对方从辽东拉回到京城。 她却也清楚,对方能回京城,其实自己只是顺水推舟之事。如今在让他出任太子讲官,却才算给他了一个真正的大礼。 扫过那书生波澜不惊的脸庞,李贵妃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于是不住淡淡道:“前些天陛下还提及沈先生……如今沈先生名气越来越大了……” 这般一说,皇帝朱载垕也随即附和,道:“却是如此……之前几名从外面回来的太监皆都传闻,沈先生如今在文坛名声大噪……几乎要追上已逝的文坛之首李攀龙了。” 朱载垕虽说身为一国之君,却也喜通文墨,平日里也会读一些当世大家之文章,对如今的后七子若李攀龙王世贞却也十分喜欢。 以至于刚一登基,便立刻为王世贞之父洗脱冤情,随即又许之于高位,虽说后来王世贞并未就任,却也看的出皇帝的青睐。 此时他将沈无言比之李攀龙,却也算是对沈无言极高的评价。沈无言听来,也稍有惊讶,忙摇头道:“陛下过奖了……都是些玩笑。” 朱载垕淡淡笑道:“沈先生也不必谦虚……不过如今既然入朝为官,便要将心思用在朝政之上……至于文墨诗情画意……却还是放一放。” 沈无言微微点点头,应道:“陛下说的是……” “不必如此拘束……”朱载垕满意的点点头,接着淡笑道:“罢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且退下吧……” 沈无言随即又施一大礼,躬身,道:“那在下……臣便告退……” …… 离开皇宫时天色却是已然不早,夕阳洒在宫墙之上,却又显得异常寂静。 只是当沈无言走出宫门之后,却发现所谓的寂静,都只是暂时的。而尘世间的喧闹,似乎往往只是隔着一道墙壁而已。 当沈无言刚迈出宫门之时,一名黑脸大汉便从边上窜了过来,瞬间便跪在沈无言身前,赔笑道:“沈先生,可等到你了……” 就在沈无言还未反应过来之际,高拱也从边上走了过来,怒喝道:“你这无赖,从哪来滚到哪去……老夫今日找沈无言有事……” 这般沈无言才看清那大汉,却正是之前万家那位护卫万熊,于是不住打趣道:“你这只浣熊又这般……没听见高先生都生气了?” 万熊却十分不屑的扫了一眼高拱,讥讽道:“这位老先生怕是眼睛不好……没看到这是万家的招子?” “老夫管你什么万家。”被这黑脸大汉这般嘲讽,高拱心中愤怒早已无法遏制,随即猛踹了一脚万熊,接着怒喝道:“你滚是不滚?” 万熊却也不甘示弱,随即起身拍了拍衣裳,接着挺直了摇杆,瞪着高拱,沉声道:“这位老先生,说话便说话,可不要动手……老子可不愿跟个糟老头子动手。” 高拱平日里若是不上朝就穿着寻常衣服,今日也不例外,并未穿着官服。加之高拱本就农家出身,皮糙肉厚的,倒是让万熊以为是农家老头。 万熊本就长的五大三粗,却又比高拱高出一头,此时这般站在高拱面前,着实颇有气势。 倒是沈无言看着这一幕,早已哭笑不得,忙上前拉住万熊,低声道:“你这次怕真是惹到不能惹的主了……你可知道他是谁?” 万熊脸色顿时一变,不住的大量了一番高拱,连忙低声道:“他是谁?” 沈无言附在万熊耳畔,低声道:“他叫高拱……当今朝廷内阁首辅高拱……大明除了皇帝老大,他就是老二……” 还未等沈无言说完,万熊已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霎时间一脸愁苦,抱着高拱大腿,哭诉道:“高阁老,您大人有大量……可别跟小的一般见识……” 高拱讥讽一笑,猛的又踹了一脚万熊,随即瞪了一眼站在一边早已笑开了花的沈无言,冷哼道:“快走……” 沈无言不由同情的看了一眼万熊,随即小声道:“高先生的眼睛也许真的不好……但终归还是比你的要强许多……” …… 二人上了马车,随即向着岳云酒楼而去。 高拱自然知晓这万家是何等来历,今日出现这闹剧却是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只是若当真让他去深究,却也犯不着。 所以沈无言便也没有提起这事,倒是谈起了旁的一些事。 “钧儿那边……陛下的意思是,让我继续去……” 高拱一听此话,脸色顿时又一阵阴晴不定,片刻之后才点头,道:“这是好事……” 沈无言却没料到高拱会这般回答,于是好奇道:“高先生似乎……” “何心隐找过我……”高拱随即抢过沈无言的话语,轻叹道:“他说的对……只要你当真是为大明江山,为朝廷为百姓……我便不会在为难你。” “……” 这般说话之际,马车已然停在了岳云酒楼之前。 酒楼还是这酒楼,并未有太大的变化,客满还是依旧。当然对于高拱来说,岳云酒楼自然不会存在客满之时。 二人前后进店,却立刻被一名装扮华贵的男子拦住。 那男子忙上前迎住沈无言,恭敬的行了一礼,道:“见过沈先生。” 沈无言大致看了一眼这青年,对方虽说动作恭敬,但目光之中却处处透漏着不屑,顿时心中便也没有好感,随意应付道:“这位公子……在下还有事。” 未等沈无言说话,万熊便冲了上来,跪倒在那男子身前,哭诉道:“公子……又得罪……又得罪大人物了。” 那男子目光一怔,随即看了一眼沈无言,又看了一眼沈无言身边高拱,接着沉声道:“得罪了何人……” “得罪了老夫。”未等万熊回答,高拱便沉声道:“阁下是万家那位公子?” 那男子玩味一笑,淡淡道:“万家只有一位公子……那便是在下万聪。” 沈无言目光微沉,轻声道:“原来是万公子……刚才倒是没有认出来。” 万聪摆摆手,道:“无妨……不过这位老先生倒是欺辱我这手下……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 高拱讥讽一笑,道“老夫便欺辱他了又如何……便是你爹万答过来,也要对老夫毕恭毕敬。” “万……答……”沈无言心中不住喃喃自语,接着又轻声道:“万……聪……倒是有趣。” 万聪倒是没注意沈无言脸色变化,只是看着眼前这老人,心中顿时有些惊讶,于是恭敬一抱拳,低声道:“却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高……高阁老……”万熊这才喘过气来,忙回答道。 万聪却早已脸色大变,低声喃喃道:“高……高阁老……” 第295章 铁血宰相 “高……高阁老……” 言语虽轻,但脸色变化却尽在人眼。沈无言扫过万聪微微抽动的脸颊,又看了一眼高拱,低叹道:“也就是个误会……” “误会?”高拱冷哼一声,不屑的拂袖走进店中,向着订好的雅间走去,只留下震惊不已的万聪以及万熊两人。 与高拱一前一后走进雅间,酒菜已然准备齐全,都是些家常小菜,酒也都是些寻常小酒,倒是茶都是好茶。 二人坐定之后,沈无言才缓缓起身,向着高拱一抱拳,道:“以往大抵是有些误会,这次一并说清楚……” “误会?”高拱抬眼瞥了一眼沈无言,轻笑一声,淡淡大:“这倒是让老夫有些意外,并不知道你我之间有何误会。” 沈无言随之也笑了笑,笑容有些无奈:“那便直说了……在下还记得当年来京城,还是高阁老安排的住处以及工作……国子监祭酒,却是一个不小的转折点。” 这却也是心里话,当年若是沈无言没有在国子监任职,便也不会结交国子监那些个老古董,年轻书生们,便也不会有后来的冲撞北镇抚司诏狱救人的事。 若是没有去国子监,没有在典籍处任职,大抵也不会认识张居正,更不会留下那句诗,便不会被先帝看见,也不会有如今的天地。 高拱面露微笑,随意夹着菜放进碗中,咀嚼一阵才道:“接你来京城的是邵芳,却是陛下的意思……至于给你安排住处,也是陛下的意思。” 沈无言点点头,接着又道:“后来严世蕃……徐阁老诸般刁难,虽说安然度过至今,却也有你在后面的帮助……你虽未讲明,但在下却不敢忘记。” “都是些举手之劳……况且那时留着你也是有用的,否则要清除这些人,仅凭自己,实在是办不到……”高拱自己斟酒,接着起身将房门关闭。 随即回到座位上,继续道:“不过我那些实在是举手之劳,归根结底还是你自己的造化……就算没有我,你依旧会有今天。” 言语之中稍带一些赞赏意味,目光也在沈无言身上多停留一阵。 对于这些细节,沈无言看在眼里,稍稍有些欣慰。毕竟高拱性子却也耿直,虽说并日里与人交往不失几分奸诈,但今日既然说要聊聊,却也的确都说的是真话。 如此便足矣,沈无言这般想着,也自己斟酒,饮罢之后才道:“当然后来也有些矛盾……比如你当了首辅,而你似乎对我有些误会……” “有话直说。”高拱目光稍沉,言语也逐渐平和许多。 沈无言笑着点点头,摆手道:“倒是我拘束了……你诬陷我与柳含烟企图对先帝不利……若非跑的快,当真要死了。” 内容虽说沉重,但经过沈无言这般一说,却也十分轻松,即便高拱听来也笑出了声,随后他才应道:“其实并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你有罪……” “但我却被关进了北镇抚司诏狱之内,差点就被砍了脑袋……柳含烟也险些被人谋杀……”沈无言脸上依旧带笑,但言语明显急切了许多。 “这事既然过去……那就当他过去了……便是今年,孟冲那边又是什么情况……” 高拱刚举起的酒杯还未送进口中,便又缓缓放下。苏州那边的一举一动他再也熟悉不过,齐尧如何被沈无言设计抓起来,又如何杀掉,他都看在眼里。 当然,齐尧如何算计李家,李兴昌如何死……乃至于齐尧又怎样诬陷沈家李家,这前后诸般事都逃不脱他的眼睛,而他并未阻止,便等于默认了。 未阻止便等于纵容,而纵容便等于在设计此事。 高拱自然明白其中道理,所以沉默片刻之后才将酒灌入喉中,不算辛涩的果子酒将舌头浸的稍显干涩,于是忙夹菜送入口中。 片刻之后才道:“李兴昌的事……我有责任……至于李家二老爷李兴隆与你那位手下……也是我派出去的人。” 言语更加平静,以至于出口之后整个房间之内愈发寂静。加之天色已然不早,而房中并未燃起灯火,所以房中更暗了几分。 沈无言起身将窗子支开,然后趴伏在窗前看着这傍晚的西长安街道,许久之后,轻叹一声,道:“这些我也都可以不计较……” 大抵的确没有料到沈无言会如此回答,会将这许许多多的仇恨都放下,本以为二人之间仇恨早已无法化解,便百般阻止对方回京城。 而对方竟就这般将这些事放下,却是有些意外,不过却又算是情理之中之事……毕竟今日是过来谈些事的,若是为了争吵得失,并不是眼前这书生的性格。 “你却也无需觉得吃亏……你利用老夫除掉陈洪孟冲,以及手下诸般亲信……又离间我与群臣,让冯保交好张居正……李贵妃那边言语,使得陛下愈发不信任我……却也十分毒辣。” 这种种事情看似寻常,但却都是在潜移默化中开始的,直到事情已成定局,高拱才发觉原来这一切都是沈无言所安排,但已然无法挽回。 如今看来这些事并不算什么,皇帝依旧信任高拱,群臣依旧还在谄媚他,而张居正与冯保始终不能动摇他分毫,首辅之位坐的十分安稳。、 只是这一切也知道为数不多的人清楚,高拱如今的事态实在很危险。群臣以及冯保如今维持这般,是因为陛下还信任他,他还是当朝首辅。 一旦有一天,因为某事触动皇帝,首辅之位便很难保证,那么群臣必然会群起而攻之,那时冯保只需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沈无言莞尔一笑,接着回身坐下,叹道:“礼尚往来罢了……不过这些也都是你的诸般自身问题,在下只是稍加利用……催化作用而已……即便我不去做这些事,你早晚有一天还会是这般的结果。” 高拱点头,表示承认沈无言所说的这些,于是愈发赞赏对方,不住惊叹道:“当年严世蕃曾说过本朝三大奇才,如今三人佘去其二……但若是我来说,你与张居正便可填补这二人之缺……” 沈无言只是摇头,轻笑道:“今日并非是说这些的时候……如今旧事已然说完,那便该说些新玩意了。” “在下之才不足以坐这首辅之位?”高拱瞳孔微缩,深深的注视着沈无言,抢先问道。 对于对方如此快便进入正题,倒也淡然,只道:“高阁老之才却不在张先生之下……在当世首辅之位自然非你莫属。” 高拱点头,接着又问:“沈先生觉得大明如今问题何在?” 沈无言不由一怔,不住好奇道:“这倒是有些在科举考试……不过既然问起大明的问题,那么就多了……首先便是土地问题,皇室成员占据大量土地……最终百姓没有土地,便会成为流民……而流民叛乱,开国至今也未曾解决。” 听着沈无言的侃侃而谈,高拱微笑点头,问道:“这问题当年胡宗宪也提到过……他说过是一位先生指点他的,想来便是阁下……不过你觉得如何解决,那些个王爷们虽说没什么权,但却是动不得的。” “因此便需要以为铁血宰相……”沈无言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高拱,接着摇头道:“可惜阁下的确不是……” “如何铁血,而这人又是何人,莫非是阁下?”高拱讥讽一笑,扫了一眼沈无言,不住笑道:“沈先生可是京城的和事老……百官皆都道你的好,却不像能强硬起来的人。” 被高拱这般道出软肋,沈无言也不由苦笑一声,无奈道:“自然不是在下……若是在下当首辅,这朝廷上下怕要乌烟瘴气了……我性子懒散,也烦透了那些礼节……据说钧儿当太子那阵子,每日都要去礼部学礼节……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提及朱翊钧,高拱脸上便有怒意,冷声道:“这孩子却是调皮……如今当了太子,却还每日与宫女太监玩闹……却是该给他找个妃子管管了。” “可是他才十二岁……”沈无言目瞪口呆的看着高拱,摇头道:“此时我不同意……” 高拱吭哧片刻,却也不愿与沈无言争辩,便道:“你且说那所谓的铁血宰相……又是何人?” 沈无言猛然一拍桌子,沉声道:“却要说那铁血宰相……自然是德意志之俾斯麦……不过我大明的铁血宰相,却另有其人。” “快说。”高拱脸上明显十分急切,不住催促沈无言。 沈无言露出一抹狡黠笑意,轻叹道:“若问这位铁血宰相是何人……呵呵,我也不清楚……这样一位扶大厦于将倾之人,等到了那一天,自然会出现。” “你……”高拱深吸一口气,随即吐气,这才恢复神色,冷冷道:“这般也好……到那一天,大家就都知道是何人了。” 沈无言回头看了一眼窗外夜色,随即起身一抱拳道:“大抵就是这些事,家里的老婆孩子还等着吃饭……告辞了。” 第296章 十面 “大抵就是这些事,家里的老婆孩子还等着吃饭……告辞了。” 说完告辞,还未等高拱说话,沈无言已然推门而出。 只是门刚一推开,一个黑脸的汉子提着一只夜灯险些栽倒在地,若非沈无言及时扶住,怕死要扑倒在高拱怀中。 “你这是……万……万老弟,你这是拼了命呢……有些事不能听,有些事……听到了就会死,还好岳云酒楼这门隔音……” 这般说着,沈无言不住敲了敲这厚厚的门板,轻笑一声,接着又拍拍万熊的肩膀,微笑道:“也许高阁老还有话与你说……在下就不多打扰了。” 稍一停顿,沈无言便下了楼,向着门外走去,临走之际又多看了一眼坐在一楼角落里的万聪,轻笑道:“你们那位万熊……似乎遇到了些麻烦。” 听着沈无言这稍带戏谑的话语,万聪便听出其中意思,于是脸色大变,也不待询问清楚,便忙向着楼上跑去。 看着万聪这般样子,沈无言又哈哈大笑起来,随即提起一壶酒,缓缓走出门去。 刚走出门,王天便将马车从边上驶了过来,待停顿之后才低沉道:“怎么样……谈的如何?” 沈无言猛的灌了一口酒,大笑道:“谈的很愉快……很愉快……很愉快。” 王天稍一愣,忙又问道:“怎的个愉快法……与高先生和解了?以后不会在生事了?” “错,大错特错。”沈无言轻哼一声,道:“愉快是因为将这几年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而事情之所以会越来越糟……是因为我二人是根本不能和解的。” “这又是为何?”王天愣了愣,随即开起马车,向着小院方向而去。 马车穿行于大街小巷之内,速度不算太快,在京城也不能有太快的速度,但的确是比以往稳了许多。 “驾车技术见长……看来的确需要个老婆调教……” 沈无言这般打趣着王天,实质却在想高拱说要给朱翊钧娶个妻子,这事沈无言看来百般不合理,但在皇家却实属正常。 只是王天自然不知道沈无言所想,顿时一愣,忙解释道:“京城这边的路走的熟了……这般来也顺手,所以……” “不用解释。”沈无言继续道:“因为他根本不能求同存异……他的意思是让我滚回苏州养老,而我的确想回去养老,但显然看起来并不能……” “文长先生还在牢中,而先帝将大明未来托付给你……你也要照应着些……”王天回答道。 沈无言躺在马车之内,轻轻品尝着这壶从岳云酒楼带出的酒,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之后,冷笑道:“罢了,罢了。……救出徐渭就回苏州,这江山与我何干。” 王天脸色微变,接着猛地掀开帘子,便看到窝在马车内,一脸落魄样子的沈无言,随即又将帘子合上,喃喃自语道:“今天是出了什么事……” 马车停在小院门前,李婉儿早已等在门前,看着王天扛着沈无言过来时,脸色随之一变,面露关切之色,忙跑上前将沈无言搀扶住。 “这……倒是喝多了……” 王天苦笑一声,道:“月前在得月楼那般……出来时便有些醉意,哪成想现在就喝醉了……罪的不轻……去沏壶茶。” 李婉儿忙应了一声,便要去沏茶,却被伶仃大醉中的沈无言一把拉住手。 “谁不想好好过日子……结果保护不了家人……什么语文数学英语……这些真他妈无聊……” 喃喃自语之际,握着的手更加紧一些,口中继续轻喃道:“不如一死了之……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机关枪,妈的扫死你们……” 言语越来越轻,最后甚至连声音也不在能听清,李婉儿与王天却一脸无奈。 “这是在说梦话……这是有多大的仇怨……不是去见高阁老了……按理说,就算谈崩了,也不会有如此气恼不是?” 李婉儿伸出手去擦掉沈无言嘴角痕迹,微微皱起眉头,苦笑道:“挺乐观一人……谁能想到心里藏那么多事……” 王天没有多言,只是与李婉儿一起将沈无言掺进房中,这才告辞离开。 送走王天之后,李婉儿急匆匆的去厨房烧热水。 她千金之躯,虽说也时常干些粗活,但烧柴烧水这些事,却是第一次来说。 先是打火便费了一阵时间,之后又添柴禾,搞得厨房烟雾缭绕,将她呛得眼泪流,只是朝廷赏赐的仆人还未过来,如今只能她自己来烧水。 想着还躺在床上的沈无言,她长叹一声,继续烧着这柴禾,许久之后总算点燃起来,终将一锅水烧开。 将热水倒进木盆之内,端到床边上。看着醉醺醺的沈无言,轻轻响起的鼾声,以及在边上早已熟睡的女孩,李婉儿欣慰的笑了笑。 接着急忙给沈无言将衣服脱掉,轻轻给他擦拭身体,渐渐散去那一身酒气…… 这般一直忙和到深夜才算完结,也是第一次这般。月前在得月楼却是月儿来操持这些事,月儿以往便是沈无言的侍女,所以这些事做起来也熟悉。 李婉儿却生疏许多,所以直至此时,早已浑身是汗,且全身酸痛不已。 正欲出门换水自己洗澡,却忽然听到自家相公的喃喃呓语,于是微微眨了眨好看的眼睛,便顺势坐在床边上,倾听着这些言语。 …… 岳云酒楼之内。 沈无言走后,房间中就剩下高拱与万熊二人。两人对视一阵之后,万熊才回过神来,立刻跪在高拱身边,便要哭诉。 只是还未等他说话,便被冲进来的万聪一脚踹倒,接着向着高拱淡淡一笑,恭敬道:“见过高阁老……” “你该解释解释,这是何意了……”高拱冷哼一声,恼火道。 万聪随即上前将愤怒起身的高拱平复到椅子上,随即一挥手道:“你出去吧……” 待万熊滚爬而出之后,万聪这才一脸笑意,道:“之前都是误会……阁老可不要见怪……其实你我二人都有共同的敌人……” 高拱抬眼瞥了一眼万聪,讥讽道:“你并不配与老夫相提并论。” 万聪倒也不生气,只道:“阁老说的是……只是阁老若是有用到在下之处,定然鞍前马后……特别是针对沈无言。” “针对沈无言?”高拱顿时大笑起来,摆手道:“就凭你……还差的远。” 万聪撇撇嘴,苦笑道:“万聪我随说没什么才华,但却有整个万家……万家什么都缺,但最不缺的便是银子……有钱可是鬼推磨……” 高拱眉宇微挑,顿时会意,只是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冷冷道:“沈无言在京城的地位极其稳固,且百官大多都十分维护他……岂是你能懂的?” 万聪顿时欣然,高拱这般说看似对自己不屑,实则已然在给自己透露沈无言的一些厉害之处,于是忙摆手道:“京城诸官多半为财……所谓千里做官只为财,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高拱并未认可,却也并未反驳,只是道:“除却京城诸官还有宫里的李贵妃……司礼监掌印太监,可是对他死心塌地。” 在万聪心中其实对沈无言早有估计,只是听着高拱这些言语,心中早已惊讶不已。 原本只是以为对方不过来京复职的一名小官,得以见到陛下却已然是万幸,而之所以能与当朝首辅有些许交际,大抵也是因为二人同乡,又或是有师生之仪。 只是让万熊去探听,却发觉二人倒像是针锋相对之对手,虽说大部分言语未能听清,但也能察觉到沈无言绝非一般。 如今听高拱这般说,却是让万聪心惊万分。 只是他却也并非未曾经历过事,这些年与李攀龙倒也学到诸般本事,后又游历大明各处,却也对人情世故百般之态了解颇多。 加之自身悟性极好,如今却也养成心机深沉,全然不下历经世事的老狐狸。 即便高拱这般的人物,看着万聪一脸淡然之色,也惊讶不已,心中不住暗叹此人着实了得,所以才与他说如此多的话。 “不过……沈无言在苏州开的茶铺子……你大抵是听过的,叫醒八客……说是生意做的很大……官场上的事,你还是悠着些……” 高拱冷笑一声,接着道:“沈无言远远不是你想象中那般的简单……你且好自为之。” 万聪缓缓起身,躬身恭敬一拜,道:“晚辈送阁老回去……” 高拱忙摆手,道:“年纪大了……喜欢一个人到处走走……西苑这边夜晚也清净……再会吧。” 万聪欣喜之余,倒也掩饰的十分完美,并未露出丝毫差池,直到目送高拱离开之后,这才沉声叫道:“万熊……过来……” 早就等在一边的万熊忙从边上闪了过来,恭敬道:“公子有何事吩咐……” “苏州有家铺子叫醒八客……你派人去打听打听……”这般说完,万聪忙又道:“记住一切小心……莫要让对方起疑。” 第297章 温柔乡,李婉儿 清晨。 小院之内一片宁静,仿若芭蕉叶上滑落的露珠滴答在小草上的声音,都能听的十分清晰。 当第一缕晨光顺着虚掩的窗子照进房间内床上那人时,他终于动了动身子,接着缓缓揉了揉眼睛,只觉得喉咙有些疼,于是不住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眼睛实在难以睁开,所以又紧闭了一阵,待许久之后才勉强睁开双眼,环顾四周之后,他顿时愣了愣。 躺在大床内侧的是一个小姑娘,散乱的头发盖在脸上,正睡的香甜,轻柔平缓的呼吸声,嘴角微微显现的笑容,让人看来不觉心中舒坦许多。 伸出手去捏了捏小姑娘圆嘟嘟的小脸,接着将她的头发整理好,这才回头看向这个窝在床边睡着的女子。 浑身并无什么力气,所以只能偏过头去看。 女子青丝飘飘,衣角稍有散乱,大抵这般睡着不甚舒服,期间在睡梦中有过挣扎,以至于领口也都张开,露出光洁的皮肤。 如今在扫过这些,却已然是常态,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倒是忙去将自己脱下在床边的衣服给她盖上,却是怕她着凉了。 这大抵就是婚姻? 沈无言呆呆的望着眼前这女子,这今世在大明的妻子李婉儿。只是觉得平淡,以往不会因为对方出身富贵,而觉得有任何负担。 大抵两个人在一起了,一切都会变的理所应当,比如现在她这般窝在此地,也许是因为昨夜太忙,最后太累索性睡在了这里。 并不会觉得对方这般,就会有所愧疚,若初恋之际一些小事,都会铭记于心。 只是这般看着还是觉得很舒坦,甚至忘记对方这般定然是不舒服的,只顾将衣服给对方盖上,然后就这般看着对方。 不知何时,想来因为晨风吹拂而过,将女子惊扰。 她身子猛然一颤,接着便要起身,但因为这般窝着太久,推上一阵酥麻,一时之间竟无法站起。只是睁开眼睛时,却看到这张熟悉的脸。 “婉儿真好看……” “相公……” 脸上稍有吃惊,接着目光一阵慌乱,想来是觉得自己此时太过窘迫,身上盖着的儒生锦衣一半掉在地上,一般还挂在身上。 上身衣襟微敞,内里光景一览无余。于是愈发紧张,忙去整理衣衫以及头发,口中喃喃道:“相公闭上眼睛不许看……” 沈无言抿了抿嘴,接着摸着鼻头,微笑道:“发育的还真不错……以往怎的就注意过……” 李婉儿不懂沈无言话语的意思,但见对方一脸戏谑之意,便也能猜到一二,于是脸顿时一红,忙要起身,却被沈无言按住。 稍带祈求的目光扫过沈无言,便见对方从床榻上起来,然后缓缓将她抱起,他那柔和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她,她脸颊顿时泛红。 “相公……你……” 听着怀中女子微嗔,沈无言精神为之一震。于是毫不犹豫的将温唇印在对方红唇之上,只是觉得味微甜,愈发贪婪。 渐渐二人呼吸愈发沉重,女子的娇嗔声阵阵,男子也逐渐喘着粗气。 片刻之后,李婉儿才推开沈无言,目光之中稍有不舍,只是扫过正在床上酣睡的沈天君,只得无奈道:“还是不太好……” “怎么不好……都多久了……”沈无言面露不满,苦叹道。 看着对方这神色,李婉儿不觉有些无奈,她懂得心中那团火焰这般燃起,接着又要被强制熄灭,的确不是一件舒坦的事,何况还是这事。 “下次……等天君去书院……” 沈无言顿时撅起嘴,苦道:“那却又不知要到何时……如今在京城也没什么合适的书院……” “国子监……”李婉儿喘着气,顿觉身体某处一阵酥麻,于是忙伸手去抓住那大手,口中轻哼着道:“相公……别……申公子昨日过来说起过,让天君去国子监跟着上课便是……” 沈无言面露不满,却依旧将手收了回来,接着深叹一声,无奈道:“孩子到这年纪……是一定要一个人睡的……” 李婉儿伸出手去揉了揉沈无言的脸,忙应道:“是了……是了……敢明就将那边的房间收拾收拾,让天君过去睡……” 沈无言撇了撇嘴,这才缓缓将李婉儿放在床上,又深深亲吻上去…… “沈先生……” 就在准备继续下去之时,沈无言忽然听见这般一阵稚嫩的声音,顿时脸色大变,忙用手遮挡,口中轻喝道:“你叫我什么……快闭上眼睛,小孩子不许看。” 这般说着,沈无言忙从床上起身,然后看着已然坐起,一脸嬉笑的沈天君,沉声道:“看看都几点了,还不起床……” 一边训斥,一边将目光扫过李婉儿。只见她紧闭着眼睛,脸上闪过坏笑,只是这般装睡,一句话也不说。 沈天君倒也不怕沈无言,只道:“我见旁人都叫你沈先生……又叫徐老头叫徐先生,顾家哥哥也叫先生……索性便叫你先生。” “什么乱七八糟的,叫爹……”沈无言轻哼一声,忙将衣服从边上拿起丢在沈天君身边,沉声道;“快穿着衣裳,今天带你去见先生。” “去书院?”沈天君年纪虽说不大,但至今也与诸般先生念过书,最初沈无言会教一些,后来便是王少卿顾青山,之后去昆山暖香阁,便多是徐阶与归有光来教。 只是去书院却还是第一次,所以昨日得知之后,便兴奋许久。 沈无言目光一闪,轻笑道;“现在开心……等一会你便知道了……” 沈天君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脸好奇的看着沈无言,道:“怎的了……昨日那位申先生说了,书院好玩的多了去了……” “朱翊钧便是被他这般骗的……”沈无言打趣一声,便走出门去。 …… 马车驶向国子监。 看着身边欣喜万分的少女,沈无言不由想起当年上学那般模样。 “当年爹爹我也是这般,背着小书包去上学……先上学前班,班里都是同龄的小朋友……上着语文数学课……背着唐诗宋词,加减乘除……” 沈天君就这般张着小嘴,一脸惊奇的听着沈无言讲着上学时的光景,时不时的会问一声:“爹……家庭作业……是什么。” 沈无言倒也不去解释,只是眼中带笑,缓缓道:“大抵六岁便要入学……不过你这年纪也差不多了……” 沈天君掰着手指头,口中喃喃自语,片刻之后才道:“六岁了……嘉靖四十五年……到现在隆庆五年……六岁……” 沈无言不由皱了皱眉头,忙道:“好了好了……到国子监了。” 顺着马车下来,一眼便看到那古朴的大门,以及在大门前不远处悬挂着的一只牌匾。 “沈无言,永不录用……” 看着那金字招牌,沈无言嘴角带笑,指了指那招牌,道:“人这一生呀,会要说很多话……但千万不要将话说死了,毕竟……未来还未来。” 还未等沈无言走进大门,一名年轻书生便迎了上来,他脸上带笑,向着沈无言一拜,道:“见过沈大人……今日得知你要过来……您看我把谁给您带来了?” 这书生沈无言并不陌生,当年任鸿胪寺卿时,便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此人名叫张四维,如今供职翰林院。 今年春朱翊钧出阁读书,张四维便出任詹事府,担任东宫侍读,与申时行王锡爵一般,如今沈无言大抵也是这般。 说起来二人倒也像是同事,只是沈无言并未得以受命,未有实职,不过是口头的一句话罢了。 停顿片刻,便见从国子监大门内走出一名穿着蟒袍的小少年。 他目光平静,稳重端庄。俨然似一名小大人一般模样,脸上神色并不似他这年纪该有的。 “钧儿……”沈无言脸色微变,忙上前,微一施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朱翊钧也是一怔,片刻才回过神来,此人便是沈先生,于是那一脸严肃顺便消退,接着一把抱住沈无言,哭诉道:“沈先生你终于回来了……” 这倒是让站在一边的沈天君一怔,于是上前握住朱翊钧的小手,道:“看吧……我说你爱哭……” 被沈天君这般一说,朱翊钧也不恼火,只是偏过小脑袋,低声道:“先生们实在太严厉……每日背书,若是背不会变要打板子……” 给沈天君诉苦之际,还不忘将红肿的小手拿出来给沈天君看,口中还道:“这是昨日先生问经文,答错了……” 沈天君忙将手接过,轻轻吹了吹,关切道:“很疼吗……谁打的……待会找她去……” 看着这两个孩子这般认真模样,沈无言不由苦笑,忙道:“先生都等急了……钧儿将你的张先生晾在一边,却也不合适。” 边上的张四维只是笑着,轻叹道:“太子时常提起沈先生,今日得以见到……果真是如此。” 沈无言尴尬一笑,叹息道:“惯坏了……所以……对了,申时行今日可曾过来?” 第298章 两小无猜 “申时行今日可曾过来……” 申时行与张四维皆都供职翰林院,只是申时行家室较好,加之他为人素来与人亲近,所以如今已然入宫为左庶子,掌理翰林院。 这般问起申时行,却还是因为有些时日没有见过,倒有意前来一叙,毕竟在苏州时,徐尚珍也帮了自己不少的忙。 今年徐尚珍便致士回乡养老,老人一辈子与人不争,所以终其一生也是首辅之位,如今申时行却是状元之才,虽说是养子,但终究期望极重。 张四维稍稍停顿片刻,才忙道:“时行今日在翰林院……会试之期越来越近,他倒也难得有时间过来……” 沈无言应了一声,便也不再多问,随即一行便走进国子监内。 监中读书声阵阵入耳,扫过那一间间课堂,沈无言不由露出一丝笑容,淡淡道:“当年那一批人如今怕是都如朝为官,为国效力了……至于那些教习们,也都回老家养老了吧。” 张四维知晓身边这位书生的过往,所以对方这般说起,倒也没有太过惊奇,直到停在国子监茶厅前,沈无言这才回头看向张四维,轻叹道:“听闻今任国子监祭酒乃是老臣吕调阳……” 吕调阳乃是嘉靖二十九年的榜眼,之后家中父母相继去世,以至于一直都丁忧在家,直到前些年才回京做官,而今却也成为国子监祭酒。 虽说官途稍显坎坷,但其为人刚正不阿,在朝中也少有人敢得罪。 沈无言今日过来便是为了将沈天君安排在国子监读书,这的确不和法度,若是祭酒不允,着实是一件难办之事。 张四维见沈无言一脸难色,不由一怔,忙好奇道:“莫非沈先生与吕大人有过节……吕大人却也是忠直之臣,定然不会念及私仇的。” 沈无言摇摇头,接着指了指身后的沈天君,苦笑道:“小女也到了读书的年纪……虽说我夫妇二人都能教个一知半解,但终究不如先生教得好……所以……” 张四维顿时会意,只是看着幼小的沈天君,不由苦叹道:“天君这孩子……年纪却是有些小了,否则……还是由吕大人定夺……” 说着话,二人便走进茶厅之内。 厅内只见一名两鬓斑白的老人正翻着手中书卷,给身边一名青年讲解,讲的着实细致,甚至有些重要之处还多次讲解。 若是遇到太过困难之处,他却也能启发学生去思考,然后二人交谈之中便解决了问题,倒是让沈无言大为惊奇,心中不住称赞。 由于老人正在讲解,所以沈无言二人便坐在茶厅边上椅子边,直到那青年离开之后,才起身向着老人一拜,道:“见过吕先生。” 老人微微点点头,示意二人坐下。接着看了一眼边上正与一名女孩玩的欢快的男孩,忙起身向着朱翊钧施了一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朱翊钧脸上稍有些不耐烦,只是依旧挣脱沈天君的追逐,然后整理衣冠,待从容之际,才向着老人回礼,道:“见过吕先生。” 见着眼前这十多岁的孩子如此有法度,吕调阳满意的点点头,接着回身看向张四维,道:“太子出阁读书……拜先生还要一阵……且议事驳杂,太子可否愿意。” 出阁读书乃是一件极其重要之事,称为经筵,由翰林院学士充当讲官,又或者有学识之官员讲读经史子集。 至于拜先生这一环节,却又是李贵妃所要求,乃是为了让朱翊钧记住每一位先生,大抵也算是一种尊师之态。 当然,百官心中却也清楚所谓的尊师,无非是将这些先生们与太子拉的更近一些,也就等于将太子之位更加稳固。 “翰林院已然拜过,礼部也走过一圈……却也熟悉了,大抵不会成为麻烦……” 关于这其中礼节,沈无言之前也有所了解,所以看过朱翊钧一脸愁容,便知晓他其实万般不愿意,只是既然是李贵妃要求,却是无法改变。 于是稍一沉吟,忙打趣道:“要说拜先生……却该先拜我这个先生……” 边上的朱翊钧听得此话,顿时欢心,只道:“沈先生自然要拜……却还要大拜……” 沈无言扭过头,轻哼道:“沈先生又没死……拜什么拜……” 听着沈无言阴阳怪气的言语,立刻便将朱翊钧逗的大乐,他本就痛恨这繁杂礼节,此时听沈无言将拜先生说是拜死人,顿时心中大为畅快。 只是沈无言话刚一出口,吕调阳顿时脸上青黑,沉声道:“拜先生显示太子尊师之礼……你竟如此侮辱……沈无言,国子监外的牌匾还未摘掉,你怎的不长记性?” 猛然被人这般一顿训斥,沈无言尚未反应过来,倒是张四维忙上前低声道:“吕先生……沈先生只是开个玩笑,毕竟太子年纪也小,对这些事也厌烦……” “便是因为年纪小,便更不该如此教……”吕调阳轻哼一声,恼火道:“以往便听过沈无言之大名,在国子监时将国子监搅的乌烟瘴气,又将京城文坛霍乱的不成体统……昨日还见监生私下里念着你的某些言语,实在粗俗不堪……” 沈无言只是微笑着看着吕调阳,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直到吕调阳说的上气不接下气,总算说完之后,他才淡淡道:“吕先生教训的是……” 对方并未反驳自己,这倒是让吕调阳有些出乎意料,但心中怒气依旧未曾消退,随即讥讽道:“昨日申时行过来求情,说是让沈家小姐入国子监读书……想必也是你知会过的。” 这般被当面拆穿走了后门,沈无言着实有些难堪,好在房间之内诸人也都清楚这其中之事,倒也不至于多么的羞愧。 只是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走后门这事总有一天会被说了出去。 于是沈无言愈发痛恨走关系找好学校,心中不住暗骂几百遍老家伙真厉害,但心中一方面又对其十分佩服,不由起身向着吕调阳一抱拳,道:“既然如此……那在下告辞……” “等等……”坐在边上的朱翊钧却也听出这其中意味,他年岁不大,几年不过十多岁,但却也少年老成,深谙这其中事理。 只是终究还是偏向些沈无言,即便知道对方这般却是不好,但依旧道:“无非是让天君入国子监读书……吕先生便允了沈先生吧。” 吕调阳微微皱起眉头,缓缓起身向着朱翊钧施礼,恭敬道:“太子莫非不知国有国法,监中有规定……沈家小姐是不得入监读书的。” 被这般质问,朱翊钧着实不欢喜,稍有恼火,怒道:“吕先生若是不允……那在下便不拜先生了。” “这……”张四维顿时面露愁苦之色。 还未等左右为难的吕调阳说话,久久未曾言语的沈天君忽然道:“监中有规定可以考试入监……那烦请吕先生出题,我来考试便是。” “你来考试?”吕调阳微微皱起眉头,轻声道:“监中试题皆都是给贡生举人准备……那些可都是寒窗苦读之辈,你……” 其实入国子监有诸般方式,除却父辈有在朝为官者,可以借父辈之恩,入国子监读书,又或是家中捐出银子,也可入国子监。 只是这些终究没有贡生举人入监待遇好,所以沈无言并未选择那些。 而今沈天君却要来考试,的确也出乎他的意料,想起刚才数着自己年纪还要掰着手指头,如今却要来考试,却是有些担忧。只是看着少女那坚决的目光,也不再劝阻。 吕调阳稍有沉吟,见对方这般坚定,只得摇头道:“小姑娘倒也有些气魄……不似你父亲这般还要找申时行……他申时行是翰林院的,而非我国子监……” …… 国子监的考试大抵不出科举之目,无非是策论八股经史子集之流。 沈无言倒也没有料到今日过来竟会有如此波折,只是既然要考试,那便考就是了。 坐在园子外的椅子上,看着远处课堂之内,不过六岁的沈天君,正握着毫笔不时的看看天看看地的,始终未曾动笔。 于是心中稍有些焦急,但却也没有办法,倒是一边的张四维打趣道:“吕老先生大抵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不过着实有些麻烦。” 沈无言轻叹一声,苦笑道:“以往倒也没有教过她考试诸般讲究,今日……却是有些为难她了。” 朱翊钧也不住探出头去观望,眼中尽是关切之色,片刻之后才忽然问了一声,道:“天君说的那个宋思谦……却不知是何人。” “宋思谦……”沈无言不由苦笑一声,摆手道:“与你年纪差不多……也是个孩子,如今在辽东读书……” “天君倒是时常提起他……”朱翊钧显然有些不高兴,嘟囔着。 沈无言愣了愣,小声道:“放心……天君并未见过宋思谦……” 听得此话,朱翊钧顿时欣喜万分,大声道:“沈先生所说可是当真……” 第299章 早恋 “沈先生所说可是当真……” 大槐树下,木桩子打磨而成的椅子上坐着的沈无言,刚喝进口中的茶水险些喷了出来,就对坐的张四维也一脸尴尬。 于是沈无言不住的深深的注视一眼眼前这不过十多岁的男孩,心中暗自叹息一声,低叹道:“钧儿……觉得天君如何?” “沈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朱翊钧顿时脸颊绯红,吞吞吐吐道:“天君……天君倒是不错……先生想说什么。”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接着露出一丝微笑,柔和道:“我们这一生会遇到很多喜欢的人……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因为好感,也就是一时的好感……” 朱翊钧脸色愈发难看,轻声道:“沈先生不妨直说……” 沈无言顿时又一愣,看着这稍显严肃的少年,愈发觉得对方是那般的成熟,甚至不差于一些年长的王宫大臣家的子女。 “喜欢天君吗?” 朱翊钧显然也没料到沈无言会忽然问起这个,脸上明显有些羞涩,回头看过一眼正在阁子内奋笔疾书的少女,许久之后才轻轻点点头。 沈无言却也在等待他回答,略显煎熬,毕竟这些事似乎并不那般的好解决,看的朱翊钧点头,只得长叹一口气,道:“可是你们年纪还小……” 朱翊钧忙打断沈无言的话,这是这些年来第一次这般急切,如此没有礼法,却也显示他的确十分心急,他忙道:“大抵能等她长一些,便求父皇去先生家提亲……” 沈无言不由苦笑一声,他想来也是看过一些凡世间娶亲之礼仪,如今倒想着皇家娶妻也要派人去提亲这般礼节。 “这些事还要许多年才有个准信……你也不必着急这些,学业为重……” 却是个尴尬无比的话题,特别对方又是当今太子,于是这问题便愈发难办,却也不能与对方家长沟通。 而朱翊钧显然并没有考虑的如此周全,想来只是觉得要等沈天君年纪稍长一些,然后便让皇帝去提亲,便成了这门亲事。 以至于见沈无言说得如此多,便觉得对方似乎是在阻拦自己,于是心中稍显厌烦,沉默许久之后,才沉声道:“只是希望将这事先定下来……也无需有什么过份的要求……” 沈无言微微点头,苦笑道:“还能有什么过份的要求……就算定亲,也要与双方家长沟通才是……钧儿你心情放松一些,我也没有说反对你这些想法……” 听得对方这般说,朱翊钧顿时欣喜万分,惊呼道:“这般说来,沈先生是答应了……” 沈无言忙摆手,无奈摇头,道:“这事……总要从长计议……要不这样,等改天去见陛下了……我跟他提提这事如何?” 一边的张四维忙插话道:“毕竟婚姻大事,总是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陛下那边的意见也十分重要,沈先生说的是,太子你看如何?” 朱翊钧面上虽说不愿,但二人皆都这般说,也只得微微点点头,低声道:“那不许天君与那姓宋的……宋……那小子有什么瓜葛。” “宋思谦……”本打算打趣几句,但沈无言看着朱翊钧那一脸认真的神色,便打消了这念头,只是沉声道:“他二人跟本就未曾见过面……况且思谦远在辽东,大抵也不会来京城。” 朱翊钧抿了抿嘴,也不再多说。 就在这空荡之际,沈天君从堂内蹦蹦跳跳的跑了出来,两只小辫子甩动划出弧度,大眼睛上带着笑容,却是可爱至极。 在沈天君身后的是脸色青黑的吕调阳,他背着手走在沈天君后边,显然不怎么开心。 沈天君倒是没有察觉到身后这位先生的神色变化,只顾跑上前一把抱住沈无言,大声道:“爹……我们回去吧。” 沈无言一愣,忙将沈天君拽到身后,恭敬的看向吕调阳,低叹道:“小女缺少管教……先生莫要在意……只是这结果如何?” 见沈无言依旧如此恭敬,吕调阳神色这才稍有好转,他轻哼一声,冷冷道:“看试卷也要些时日,有消息自然会知会阁下一声……倒也不急着这一两日。” 这般说完话,吕调阳便背着手向着园子身处走去,孤寂的背影显露出一副孤傲之色,却让沈无言哑然,却又不得不佩服。 “天君……吕先生有没有刁难你?” 沈天君却没注意到朱翊钧的神色变化,想来是出来久了,便有些想回家,回答起来倒是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嘟囔着:“便是写了几个字罢了……爹,我都饿了……” 顷刻之间,张四维便发现朱翊钧脸上神色的变化,于是忙轻咳一声,低沉道:“太子,我们也该回宫了……拜先生这边下午再来便可。” 经张四维这般一说,沈无言立刻也发觉对方神情不对,于是上前紧紧握住朱翊钧的小手,趴伏在他耳畔低声喃喃几句,随即便抱去沈天君扬长而去。 老槐树下只留下朱翊钧呆呆的看着远去的沈无言,以及伸出手与自己道别的小姑娘,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甜甜的笑意。 …… 回到小院已然不早,宫里送来的仆人已然在早上全部安排就绪,在李婉儿的指示之下,倒也井然有序的开始操持起了小院。 其实小院本用不到如此多的仆人,但既然是宫里送来的,着实是不得推辞的,况且这些仆人的工钱也是宫里派发,索性便都留在家中。 饭菜早已上桌,沈无言只是看着对面扒着饭菜的少女,久久没有动筷子,却让李婉儿有些莫名奇妙,忙低声道:“怎的了……” 声音虽说刻意放小了些,却依旧惊动到了沈天君。小姑娘眨着大眼睛,看了一眼沈无言,又看了一眼李婉儿,好奇道:“怎的了……” 她竟学着李婉儿的语气,顿时让沈无言不住笑了出来,但见李婉儿一脸无奈,忙打趣道:“这谁家姑娘,竟学起了大人说话。” 李婉儿轻哼一声,忙道:“吃饭……” 心中暗叹一声之后,沈无言这才勉强吃了几口饭菜,直到沈天君午休之后,才与李婉儿在茶厅谈起清晨在国子监中的事。 “什么……你说天君早……恋……你说太子喜欢天君,怎么可能,天君才六岁……太子也不过十多岁罢了……小小年纪懂什么……” 看着李婉儿连连发问,坐在椅子上的沈无言不住苦叹,接着摇头道:“然而事实就是如此……钧儿这孩子却被压抑的太久,喜欢天君却是正常的……只是天君……” “不可能……他们不可能。”李婉儿轻哼一声,拂袖坐在椅子上。 沈无言连忙上前,道:“却也没有说让他们怎么怎么样……这情况,即便是陛下也不会同意……加之高阁老那边,以及李贵妃,显然都不会同意。” “夫君,你可要清楚妾身的意思……”李婉儿微凝秀眉,沉声道:“妾身的意思是,即便未来天君的年纪够了,也不嫁给太子……” 沈无言顿时一愣,不住问道:“为何……” 李婉儿冷哼一声,微嗔道:“宫廷之内都是什么景象……之前柳姑娘也提到过,你我也都看到……况且伴君如伴虎,如今你那学生还喜爱天君,等某一天不在喜欢……那天君如何过?” 沈无言终究陷入了沉默,这是李婉儿第一次如此大的发脾气,不过李婉儿所说的也是他心中所想,倒也没有什么歧义之处。 沉吟少许之后,沈无言才缓缓道:“婉儿所说与我所想是一样的……只是早恋这种事,不能堵只能疏导……终究还是个问题。” 还未等李婉儿回答,沈无言又道:“天君这边好说,她倒也没有那份心思……主要还是钧儿那边,我也插不上手,但若是让旁人去管,当真怕适得其反。” 本十分恼火的李婉儿,听得沈无言这样解释之后,顿觉误解了对方,对方终究还是要为这事操心许多,顿时便觉愧意。 “相公……刚才……” 沈无言轻轻将李婉儿的头发捋顺,口中轻喃道:“不都是为了孩子……不过天君那边还要去打听打听……两边都别忽视。” “天君那边……她一个六岁的孩子,懂什么……”李婉儿撇了撇嘴,一脸愁苦道。 沈无言将脸色难看的李婉儿搂入怀中,轻叹道:“为人父母……不就操持老人孩子……老人现在没有了,就剩下孩子……上学……对说到上学,便就来气……” 听着沈无言语气急转,李婉儿一愣,忙惊讶道:“上学……今天去国子监不顺利?申公子那边如何安排的?” 沈无言顿时恼火,道:“申时行是翰林院的,管不到国子监……国子监换了新校长,换成了吕调阳……当真是个固执的老头。” “怎么样……没办成……”李婉儿不住关切道:“相公可别生气……国子监去不了,就留在家里便可……妾身平日里也无事……” 第300章 柔媚 “相公可别生气……国子监去不了,就留在家里便可……妾身平日里也无事……” 看着沈无言皱起的眉头,李婉儿不住安慰道;“其实国子监也未必适合天君,放在家里妾身也放心一些……” 沈无言摆摆手,沉声道:“倒也不是为了这事……想我沈无言如今也有些小名气,那曾想走个后门,却还被奚落一番……” “哦……”李婉儿顿时失笑,便又发觉自己失态,忙假装生气,道:“也怪那老家伙不通事理,想我们京城第一才子,想让自家闺女去国子监读书,他也不通融通融……” 虽说的确有些小脾气,但也能听出李婉儿话语之中的调侃,便又一把将李婉儿抱住,轻哼道:“却也不能这般说,吕先生虽说古板,但终究还是正直,不走后门的确难得……不过婉儿你,倒是敢调戏你相公了……” 被沈无言一把抱紧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又能清晰的感觉到对方心跳以及体温,于是心中更加扑通直跳,顿时脸便涨红。 虽说二人隔着衣服,但沈无言依旧还是能感觉到对方身体某处酥软,于是心中微动,心跳也逐渐加快,好在对方侧着头并不能看到自己窘迫。 这般拥抱一阵之后,沈无言隐约听到对方微弱喘息,于是忙探头望去,便看到那红红的嘴唇,却想都不想,便印了上去。 感受着对方那份温热,二人已然不似当初那般紧张,却又有别样的一番感情,于是更加激动,至少沈无言这般,身体也顿觉火热。 液体回转之间,尝试着对方的甘甜,时间仿若一瞬间静止,行动稍显粗野,但又那般的和谐。 口中柔软滑动,却更加贪婪。直到许久之后,李婉儿才稍有不舍的推开沈无言,一脸通红,低着头,小声道:“晚上吧……” 沈无言面上一脸兴奋,道:“不如今晚你我就住在小屋内……这边大屋让天君睡?” 虽说已然成亲几年,但二人行房事之日其实并不多。一来李婉儿终究还是有些拘束,二来沈无言在家之日也不多,李婉儿倒也没有这般的兴致。 只是这几日经着沈无言这般挑起,却也有那么些意思。但终究还是私密事,沈无言一说出,李婉儿便羞的一脸红霞。 沉默片刻以来调整心跳之后,李婉儿这才恢复过来,小声道:“小屋也收拾干净了……可以让天君过去睡,就怕她不肯……” “定然肯的……”沈无言脸上兴奋之意并未减退,淡笑一声,道:“便在今晚……小娘子可要准备好了……” 看着沈无言这一脸戏谑之色,李婉儿顿觉羞意上涨,轻喝一声,道:“相公不许这般调戏妾身……在这般婉儿要生气了。” 李婉儿虽说年纪已然不小,不复当年之色,但却因为终究是大家闺秀,加之又身在江南,肤色却要好许多,如今依旧似小姑娘一般。 吹弹即破的小脸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动,撅起小嘴,却也让人心动不已。 沈无言轻轻在李婉儿的小脸上捏了捏,不住笑道:“京城这边的伙食还是不错……这才几天便吃胖了……” 李婉儿倒也不生气,只是痴痴一笑,道:“京城这边的吃食的确不错……吃腻了江南风味,再来尝尝北方……当真不错。” 就这样几句话,才将那股****压制在心中。却又大口喝了几碗茶之后,沈无言这才恢复如常。 清晨因为要去安排沈天君去国子监的事,所以并未去鸿胪寺报道,下午却不得在耽搁。 即便如今鸿胪寺却是清闲,但却是还有旁的事要做,比如负责皇帝的经筵,又或者诸般祭祀之事,鸿胪寺都还是要前去的。 虽说多半都无需沈无言亲自操持,但终归还是要去见见鸿胪寺的官员才是,否则安排起任务来,也还是有诸般不变。 于是午饭之后,稍稍休息一阵,沈无言便忙着向鸿胪寺而去。 一路之上并未耽搁片刻,直到衙门见过诸位官员,交待了一些日常任务安排,沈无言便直奔刑部大牢而去。 如今的刑部官员倒也不似吕调阳那般正直,所以沈无言轻易便能进入牢房之内。 与当年相比,如今的刑部大牢依旧还算规范,至少不似北镇抚司诏狱那般可怖,并无甚严刑再次,多以审问服众。 牢房之内也并无喊冤之声,却不知是喊冤之人已然全部死光了,还是因为如今的刑部当真勤政廉明,当真是无一冤屈。 不过今日来倒也不是为了这些,却是为了另外一个故人。 行走到那间熟悉的牢门前,便能看到那削瘦的背影,似乎正在翻动着书卷,兴许是太过仔细,倒是没有注意站在牢门前那人。 直到片刻之后,沈无言这才低声叫道:“文长……” 原本来时有千言万语,但当看到那孤寂的背影之后,所有言语都只得化为一声叹息,无奈摇头,道:“你还好吗?” 徐文长动作稍有迟缓,但却能感觉到他很急切,希望能转过身子看一眼这说话之人,但腿脚却还是有些不便,所以许久之后才勉强能转过身子,应道:“无言……你来了……” 边上的狱卒倒也懂事,还未等沈无言说话,便忙上前将锁链打开,口中还道:“其实徐先生也是可怜之人……只是上面一直压着,倒也不能将他放了……” 沈无言微微点点头,所谓的上面压着,无非是高拱不许,不过这倒是连一名小小的狱卒都能看透其中道理,却也算是做的人尽皆知了。 徐渭在京城也有些朋友,之前的李春芳也曾为他求情,只是当时严世蕃一案正在关键之处,却也不得放了他。 后来高拱又刻意将这事挡了下来,一边不放人,却也不定夺,便如此将案子搁置下来。 待狱卒离开之后,沈无言这才忙上前将徐文长搀扶到一边椅子上,苦笑道:“你这身子倒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看样子还不如王少卿了……” “少卿先生……”徐文长脸上露出一丝柔和的笑容,不由淡淡道:“少卿先生虽说上了年纪,但却一直锻炼……不过李婶那边如何了……” 话语并未说完,便看到对方脸上微变的神色,大抵也能猜到几分,沉默片刻之后,徐文长便又笑道:“倒也该是这般的……” 沈无言点点头,接着道:“这边情况一时也改变不了……明年春天……在等些时日,定然可以……” 徐文长玩味的笑了笑,脸上却异常的平静,并未有一丝失望,却也没有半点希望,或许说他已然绝望,便也无所求,便的麻木了。 沈无言忽然觉得心中一阵刺痛,当年这位谋定东南的书生,志比天高,曾记否,当年三只酒杯碰撞之际的豪言壮语,而今他却已然不悲不喜。 “明年……你一定有机会……你这一身绝学如今还未有传人……辽东那边需要你,李成梁有三子如今正缺先生,你去将这一身本事交给他们。” 徐文长脸上挂着笑容,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书生言语,心中偶然被勾起的某些希望,但环顾四壁所见尽是黑暗,便顿时绝望,只是轻叹道:“罢了,罢了……此事暂且不提。无言此次来京城,可有何事要做。” 沈无言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此次来京城自然是为了将徐文长带回苏州,只是如今这事态显然是不能这般说的,所以沈无言沉吟一阵,淡淡道:“在国子监那边给天君安排学校……考试之后便能过去了。” “那倒是破费了。”徐文长也没有在意,随口应道:“不过以无言在国子监的声望,怎的还要考试……。” 沈无言轻叹一声,苦笑道:“你当国子监还似当年那般……如今的祭酒大人可是吕调阳,吕老先生……” “吕调阳……”听得这名字,徐文长顿时大有深意的看着沈无言,浅笑道:“那无言大抵没有少受他羞辱……不过他老人家倒也是刚烈之人,为人处世虽说不近人情,却也是好官。” 稍一停顿,徐文长忽然又道:“不过听闻吕调阳与张居正乃是同乡,二人又是莫逆之交……张先生该帮上一些忙才是。” 提及这一茬事,沈无言不由深思一番,片刻之后才轻喃道:“吕调阳与张居正乃是莫逆之交……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有什么问题?”徐文长稍有迟疑。 沈无言连忙摆手,道:“倒也没有旁的问题……只是……这些天高阁老逼的实在太紧……倒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徐文长无奈的摆摆手,道:“高阁老终究还是担心他那位置被无言夺去了……但我看无言却根本不屑于首辅之位,他倒是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二人闲聊之际,天色已然不早。 若之前那般,简单道别之后,沈无言便要离开,刚转身之际,忽然听徐文长道:“驸马那边应该有点意思的……” 第301章 笑骂你白痴 “驸马那边应该有点意思的……” 沈无言轻声念叨着临走前听到的这句话,直到离开之后,才长叹一口气。 走出刑部大牢天色已然不早,刑部这边还算宁静,一路之上也遇到以往相熟的同僚,简单打过照面之后,沈无言便直奔街角而去。 马车便停在路边,道旁商铺微弱的光闪耀下,倒也能认出坐在马车上一脸淡然的青年。 绕过马车,沈无言拍了拍那青年,轻声道:“成亲那么久,现在还没个孩子……早些回去吧,今天我自己来。” 王天倒也不拒绝,但还是稍有犹豫,接着便跳下马车,向着远处暮色中而去。 看着那负刀而走的青年,沈无言嘴角闪过一丝微笑,轻叹道:“等过了这阵子,大家都能安安稳稳的过好日子了。” 说完这句话,沈无言便坐上马车,向着驸马府而去。 想起当年离开京城去辽东之际,曾与驸马李和以及宁安公主之间的某些约定,如今回京城,也终究该过去一叙。 驸马府更加寂寥,大抵可以算是无人问津,以至于当沈无言叩开大门时,整个院子显得一阵凉意。 来京城时便有听闻,驸马与公主自从景王一事之后,便每日四门不出,除却在园子内种花赏鱼之外,便也无他事去做。 几乎京城所有人都这般认为,包括素来谨慎的高拱,也是这般认为。 随着府上管家引进之后,在茶厅稍稍等候片刻,驸马与公主便挽着手从内厅走了过来。 看着正平静坐在厅中饮茶的沈无言,李和二人倒也没有太过惊奇,只是上前简单寒暄几句,便就坐闲谈起来。 “之前便听闻无言回来了,便派人去府上见过……我与公主本打算过些天去府上一趟,正好也见见婉儿与天君,哪成想无言今天倒是亲自过来了。” 看着一脸温和的驸马李和,沈无言也报之以微笑,道:“驸马倒也想的周道,还送去了些桌椅餐具……倒是十分实用。” 这般一说,宁安公主也笑道:“却还是要夸夸驸马有心……要我来说,便是给婉儿送去些胭脂水粉,以及将宫里的糕点给天君送过去……孩子大抵该会喜欢的。” 李和叹息一声,忙接话道:“胭脂水粉苏州那边不比京城差多少,糕点之类……宫里的却不怎么样,天君那孩子我倒也见过几次,并不爱吃这些……所以就想着才来京城,该缺些日常物件……” 沈无言点点头,淡笑道:“驸马的确是有心……刚来那一夜却连住处都没有,便让婉儿与天君住在客栈……我便与光远在神机营那边对付了一晚上。” “徐光远?”宁安公主脸色微变,惊讶道:“只是听闻他如今已然升任神机营提督……” 沈无言随意摆摆手,却也一脸不在意的样子,笑道:“当年在国子监时不过是个好学的学生……与徐阁老是同乡,如今倒也有所成。” 宁安公主微微点点头,沉吟片刻,忽然又道:“无言这次回京城,却不知有何事……” 沈无言玩味的笑了笑,但见驸马与宁安公主脸上皆都是关切之色,便知道对方并不愿与自己长时间无聊的叙旧,便随意点点头,道:“救一位朋友。” “救朋友?”宁安公主轻笑一声,冷冷道:“沈先生说话倒还是这般讳莫如深。” 李和倒是依旧平静,他拦在宁安公主前,阻拦她将要继续下去的话语,只道:“是徐文长吧……徐渭那边其实早该结案了。” 沈无言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李和,淡笑道;“这般……那驸马看徐文长该怎的判法?” 一时之间茶厅之内陷入了寂静,李和微微低下头把玩着手中的玉石,而宁安公主则呆呆的望着窗外夜色,沈无言却依旧还在缓缓抿着茶水。 这的确是一个大有深意的问题,李和却是不得随意回答,若是回答应当将徐文长处死,这的确是合乎大明律法,毕竟杀人者死,乃是天经地义的。 只是李和却也清楚沈无言与徐文长之间的关系,况且在如今的大明朝堂上却也有许多人想要保住徐文长这位天才军师。 一旦回答处死,那便等于得罪了这些人,以驸马府如今的事态,却是不能如此冒险的。 然而他若是回答将沈无言放掉,这却又会让那一部分想要置徐文长于死地之人记恨,甚至还会认为驸马府与沈无言是一路人。 沈无言如今在朝廷中声望也极高,本不会惹来什么麻烦,虽说有违如今这般处江湖之远的志向,但在外人看来,沈无言与驸马府关系本就不错,倒也谈不上有什么私交。 只是这事毕竟又扯到了徐文长身上,他当年乃是胡宗宪幕僚,而胡宗宪又是严嵩亲信,这般一来便容易将驸马府牵扯到旧案之中。 当今陛下何等痛恨严家,当年做裕王之时没少受到严家欺压,若是知晓驸马府与当年严家有一丁半点联系,怕又是一桩难以应付的事。 于是就这般左右为难之际,李和不住的看了一眼一脸玩味的沈无言,轻叹道:“文长那案子的确有些难办……不过案子细节我也不甚清楚……所以该如何处置,那便交与刑部处理便是。” 沈无言心中一顿,顿时又多看了一眼李和。眼前这不温不火的中年人,虽说至今未曾有过任何大作为,但的确是个不世出的人才。 简单一句由刑部处理,便将一切麻烦推倒刑部那边,而他自己也可以以不清楚案情为理由推诿过去。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大笑一声,摇头道:“便就是随便一问……着实还是有些担心,驸马你也清楚,我与文长乃是故交……” 李和面露难色,苦涩道:“你二人的交情在下自然知晓,只是这案子……却还是要由朝廷定夺,你我却是不能左右一二。” 沈无言怔了怔,心中暗叹对方果然厉害,就这般将这件事一下说死,倒是无法再说下去。 稍一沉吟,沈无言才饮了口茶,便道:“便不说这烦心事……听闻之前陛下身边有一名宠姬死于非命……那孟冲倒也真是胆大。” 话语一出,宁安公主猛然抬头,深深的注视了一阵沈无言,顿觉有些失态,又忙低下头,轻声道:“倒是听说过这事……” 沈无言笑了笑,又道:“那姑娘说是倭国送来的,却是个美人……就这般死了,着实可惜,你说呢……公主?” 听着沈无言这话里有话的询问,看似平静,实则暗藏玄机,宁安公主倒也不好回答。 毕竟那位武姑娘是她送进宫的,本该是有旁的用处,之前也是应了沈无言的某些交换,但出师未捷身先死,却让宁安公主心疼不已。 心中多半猜测武姑娘之死大抵是与沈无言有关,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找不出其中问题,便只能归结于命数,如今沈无言却又提起这事,便觉有些疑问。 还未等宁安公主回答,李和便抢过,道:“沈先生,你我便明人不说暗话了……你来京城是为了救徐文长,而我与公主……你也清楚。” “为了夺位,并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沈无言轻哼一声,冷冷道:“要走这条路必须要经过一件事……那便是高拱……” 宁安公主见事情已然挑明,便也不再拘束,冷笑道:“高拱的确是个硬骨头……没什么弱点,况且你我能力也实在有限……沈先生莫非以为自己有这个本事。” 沈无言看了一眼一脸不屑的宁安公主,随之讥讽道:“公主最好少说些话……你若是还记得景王如何死的……徐文长与我有过命的交情,他若是死了,我便杀了你。” “杀我?”宁安公主顿时恼火,愤然起身怒喝道:“他死不死与我何干?” 一边的李和也微有怒色,沉声道:“沈先生这是何意……” 沈无言摊了摊手,轻笑道:“有这种白痴在这边指手画脚,什么事都成功不了……公主若是想成功,便多给驸马一些机会。” 被沈无言骂为白痴,宁安公主心中早已火冒三丈,但却也不能把对方如何,心中也有些担心对方当真会将自己杀掉。 于是沉吟一阵之后,便又轻哼一声,重新座位椅子上。 沈无言满意的点点头,接着道:“高拱着实厉害,厉害在陛下信任他……不过在下这边倒也不是没有准备,一来是司礼监掌印冯保……二来便是翰林院几位朋友……” “高拱如今不仅是内阁首辅,还是吏部尚书……掌管官员任免……便看如今京城,有哪个官员敢弹劾他……又有何等理由去弹劾他?”李和轻叹一声,无奈道:“除非陛下要罢免他。” 沈无言顿时拍拍手,赞赏道:“驸马终于说到点子上了……权势若严嵩徐阶之辈……只有两个方式能打败他们,其一是他们自己认输,其二便是陛下让他们认输……陛下让严嵩认输,徐阶自己认输……” 第302章 侠客 茶厅之内稍显安静。 只能听见吞咽茶水的声音,一阵之后,沈无言才将茶杯丢在桌上,沉声道:“二位认为高拱如今会致士回乡养老吗?” 话语一出,李和顿时便笑了出来,即便紧绷着脸的宁安公主也扑哧笑了出来。 沈无言微笑道:“高阁老比任何人都要精神,每日看的奏折比吃的饭还要多,的确是个勤劳的老头……所以回乡养老,大抵还有十多年。” “十多年……实在太久了。”李和这般说着,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宁安公主,叹息道:“已然等的太久,这次便来个了断吧。” 沈无言沉沉的点头,应道:“高拱此人在朝,其实并无差池……” “沈先生心中有愧?”因为之前被沈无言呵斥,便一直沉默不语的宁安公主,此时又不住嘲讽道。 沈无言不由瞪了一眼宁安公主,淡淡道:“你除却白痴,还无知……那便少说话,如何?” 正待宁安公主要辩解之际,李和忙拦住她,轻声道:“高阁老的确是能臣……如若不是因为此事,大可不必对他这般。” 见李和也为高拱辩护,宁安公主心中早已愤慨之际,随即一甩衣袖,转身离开。 沈无言脸上依旧保持笑容,直到宁安公主消失在黑暗中之后,他才缓缓起身向着李和一抱拳,道:“李兄宅心仁厚……何必要趟这趟浑水……” 李和顿时大惊,忙起身,惊奇道:“沈先生这是……快坐,坐下说……” 沈无言深叹一声,无奈道:“当今陛下虽说殆政,但却也不是昏庸之辈,况且这两年国势稍有恢复……驸马大抵也不愿看着在起战端。” 李和微微点点头,紧紧的将手中玉坠握的更紧几分,沉默片刻才道:“我与公主乃结发之妻……所以终究不能离她而去。” 沈无言轻哼一声,冷笑道:“你与她结发之妻,她可曾为你所想……你们这般做,便是送命……我将她逼走,便是为了要驸马你一句话,当真要这般去做?” 李和何等聪慧,岂能不懂沈无言之前那般做的意思,沉默许久之后,微微点点头,道:“她若要去死,我便陪她去死。” 沈无言点点头,道:“李兄家在苏州可还有家人……” 李和惨笑一声,叹息道:“自小父母双亡……至今却还无后……着实不知如何面对死去的父母。” 沈无言缓缓起身拍了拍李和肩膀,沉声道:“这事还是从长计议……李兄倒也无需太过担心,一切都还有的商量。” 李和苦笑着摇头,叹道:“公主的母亲便是被先帝凌迟处死……公主对这皇家恨之入骨,特别是陛下……因为便是他娘亲主使这一切……其实什么皇位,我与她也并不在意,但……” “我懂……父母之仇大于天。”沈无言无奈的摇摇头,道:“武姑娘那边的确是在下所谋划的……但也是因为她留在那边,便是对你等是个麻烦。” “麻烦?”李和脸色微变,沉声道:“莫非武姑娘要将我等出卖掉。” 沈无言沉沉点点头,道:“王天你定然认识……他与武姑娘接触过几次,大抵能确定她有将驸马与公主卖掉的意思……毕竟跟着陛下,终究得到的更多。“ 李和并未全信沈无言的话,但对方所说也的确是有道理的。武藤蓝自然也不笨,自然知晓与公主这边合谋却是危险,倒不如跟着皇帝安全。 如今她跟着皇帝极其得宠,若是应了公主之意刺杀皇帝,若是成了,她便是谋害皇帝,那便是死路一条。若是不成,却也是死路一条。 李和轻叹一声,喃喃道:“怪不得之前公主要见她……她屡屡推诿,想来也是权衡好了利弊……” 沈无言点头,接着道:“一个这样的女子都能权衡利弊……驸马难道不能权衡?” 李和起身向着沈无言拱手一拜,微笑道:“沈先生无需再劝……在下心意已定……” 微叹一声,沈无言这才起身,也随之回礼,便也不再多说,向着门外而去。 茶厅之内剩下李和一人呆望着月夜星空,这黑暗的天际之下,他微微觉得有些压抑,便若沈无言所说那般,他岂能不懂权衡。 如今国泰民安之际,若是要叛乱着实是死路一条,在说刺杀当今陛下一事。即便事成,他夫妇二人也难逃一死,而皇帝之位定然是由太子继承。 朝廷上下很快便能查出主谋来自于驸马府,而这位当年最为受宠的宁安公主,却也难逃一死,至于驸马李和,本就结果已定。 在说的宽一些,即便倭国那边的木下藤吉郎可以给出一些帮助,但以倭国如今实力,是根本不得动摇大明分毫。所谓帮助,实在不值一提。 如今戚继光镇守京畿之地,倭国内部也自然知晓如何才能获得更多的好处,大抵从送来武姑娘之后,倭国便打消了与大明为敌的打算。 以至于木下藤吉郎离开之后,至今也与驸马府没有丝毫通信,无论公主如何自欺欺人,说是倭国距离大明两国相隔太远,书信往来不便,却不能否定这一事实。 况且宁安公主这边也不负当年,如今朝廷之中除却高拱的人之外,便是一些不愿卷入是非的官员,至于宫中,却早已没有当年那般优势。 甚至可以说,自从武藤蓝被孟冲推入井中那一刻,宁安公主便等于败了。 如今的宁安公主甚至连沈无言都不如,她没有沈无言那般拥有后宫的积淀,更没有在百官之中的声望,更没有江浙乃至辽东的家财。 这位看似平和的书生,实则拥有着极大的潜力。 一边逐渐让皇帝疏远高拱,一边又凝聚着从辽东到江浙乃至将触角伸向大明各处的生意,在用这些银子来交好每一位官员。 沈无言的聪慧之处在于这些因此从未落在那些真正的大员身上,而是交给了诸多下五品之官,若六部下的底层,十二司之重要职位,但官位不高之人。 更有东厂锦衣卫,乃至都察院这些旁枝末节之处,却也都有交好之人。 这些人看似一时也没有什么势力,但一旦起事,便会瞬间将高拱淹没,那时高拱甚至连还手之力都不会再有。 何况沈无言凭借着才子之名,名望诗篇文章流传于大明各处,无数文人士子对其仰慕已久,其中不乏即将步入官场之辈。 这般一对比,驸马府倒像是孤家寡人,而对方今日之所以会过来,却当真是在给自己一个退出的机会。 李和仰天长叹一声,自言自语叹息道:“这大抵便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般一说,他便又大笑起来,笑声之中尽是嘲弄意味,似乎是在嘲笑自己,但又像是在嘲笑旁的事,总之极其复杂。 …… 走出驸马府之后,沈无言才想起清晨离家时与李婉儿的约定,于是忙驾着马车向着小院疾驰而去。 此时天色已晚,所以路上倒也并无太多人,所以马车行动速度可以更加快一些。 夜色中稍稍透漏出一股肃杀之意,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西长安街口。 马车飞奔于街市之上,沈无言目光注视着远处街道,忽然看到一道白影飘然而出,正立在道前不远之处。 沈无言轻哼一声,沉声呼喊道:“何人装神弄鬼……” 那白影并未回应,直到沈无言勒紧马车,将马车停在那白影不远处时,才看清对方,却是一个没有右臂的男子。 说是男子却也有些不准确,虽说那人身着男子着装,但却又一身艳丽妆容,让人看来不觉大惊失色。 但沈无言却并未有丝毫吃惊,他望着那男子,轻哼道:“你个死人妖,为何在此挡住在下去路?” 那人笑了笑,声音十分尖利,便似手指在光洁的玉壁上滑动一般让人难受,他向着沈无言微微躬身,淡淡道:“见过沈先生。” 沈无言随即回礼,沉声道:“东方姑娘……哦不,不群兄,在下今天还有事……改天再叙?” 东方不群依旧只是笑,一阵之后,才大声道:“这断臂之仇早晚是要报的……不过今日来是请教沈先生几件事。” 沈无言好奇道:“何事?” 东方不群叹息道:“当日在那小客栈之内……我杀掉一人,另外一人……却不知是何人救走的?” 沈无言愣了愣,接着摆手,道:“一位故人……你不是他的对手……” “是当年在青阳客栈救走你那人……是邵芳?”东方不群轻哼一声,不屑道:“邵芳这小子……屡屡阻我……这次我再也不会留手……” 沈无言讥讽一笑,冷笑道:“你当真不知羞耻,输便输了,倒称自己留手……却不知这次你又要做何事?” “杀你……”东方不群玩味一笑,接着转身而去,右臂空落落的袖子随着行走,一阵飘荡,口中轻唱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第303章 同房,说好的七次 夜色之中响起悠扬南越小调,却将这黑暗衬托出几分诡异。 那不断闪动又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白衣人,知道最终完全消失之后,沈无言这才收回目光,然后缓缓驱动着马车向着小院而去。 “装神弄鬼……” 虽说口中这般说,但心中实则还是有些担忧,东方不群虽说身体有些缺陷,但他那条右臂毕竟是被自己砍断的。 以他的性格,定然是要复仇的,之前并未发作,大抵还是因为此事有锦衣卫介入,而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还有旁的任务,并不能分心。 今日这般一叙,便也就说明,东厂那边确定要杀掉除掉自己。 当然东方不群自然不能算是东厂之人,如今东厂在冯保操持之下,以往陈洪孟冲党羽早就被肃清,无形之中,大批异己已然消失的一干而尽。 而对于东方不群来说,他虽说是东厂之人,但自从陈洪之后,他便算是高拱手下,即便冯保也不能控制他,指使他去做些什么。 按照今夜的事态,大抵也是高拱来吩咐他来杀人,另一方面,他也正好报了以往的仇。 沈无言并未在想下去,而是挥了挥衣袖,挥舞马鞭快速而去。 回到小院已然深夜。 大门还开着一条缝隙,轻轻推开,便看到坐在门前早已睡去的女子。她一之只手撑着头,却已然睡熟,大抵已然等了许久。 只是听着大门刚一推开,她猛然一惊,接着咋着惺忪的眼睛看着沈无言,喃喃道:“相公回来了……” 言语十分轻柔,却也没有丝毫责怪之意,甚至连失望都没有,但沈无言听来却依旧惭愧无比,于是忙上前搀扶住李婉儿,轻声道:“回来了……怎的在这睡……” 李婉儿抿了抿嘴,微笑道:“相公出门在我,心中着实担心……天已然如此晚了,你还没有回来,我便想着在此等一阵,哪成想就睡着了。” 沈无言微微皱起眉头,缓缓将李婉儿拥入怀中,轻叹道:“下次定然不会这般了……今天先是去国子监报道,之后又去了刑部大牢看过徐文长……他倒是瘦了许多……” 他并未说去驸马府的事,以及在回来的路上见到东方不群的事,倒也并非有什么忌讳,实在是怕说出来,又让她担心。 抹了抹李婉儿的小脸,沈无言轻声道:“下次若是在回来晚了,定然会派人回来知会一声……今日却是我的错……” “好了,哪有什么对错。”李婉儿轻掩住沈无言嘴唇,轻叹道:“天君都睡了……说是明日还要去国子监……” 沈无言摇摇头,趴伏在李婉儿耳畔,低语道:“忘了早晨时如何说的了?” 李婉儿面色微变,脸顷刻便红了一片,但见沈无言一脸倦意,摇头道:“相公今日劳累……不如改天吧……” 沈无言轻笑一声,沉声道:“你太小看你相公了……江湖人送外号七次郎……” “什么七次郎?”李婉儿不由好奇,接着又道:“不过天君还睡在大屋……只能委屈在小屋了。” 沈无言捏了捏李婉儿的脸,笑道:“这事还管在哪……” 这般说着,沈无言一把抱起李婉儿,向着小屋快步走去。 房间之内尚还温热,新整理好的床铺早已焕然一新,倒是将房间布置成若新婚洞房一般,桌上红烛正缓缓燃烧。 沈无言看着这一幕,不由敲了敲李婉儿的小脑袋,轻声道:“还说明日……明日你这布置的便不就浪费了……不过却是浪漫。” 李婉儿只是笑了笑,脸上闪过一抹绯红,缓缓坐在椅子上,为沈无言斟了一酒,小声道:“相公……你请……” 二人相视一笑,沈无言这才接过酒杯,微微抿了一口,接着便一口饮尽,喃喃道:“好酒……” 李婉儿咯咯笑了一声,轻叹道:“新婚那天才都是好久……父亲……无言酒量着实不好,时常喝醉。” 听得李婉儿提及父亲二字,接着又忙转开话题,大抵也是怕因为突起的情绪而坏了这兴致,却也实在有些让她委屈。 沈无言心中一动,倒也没有明说,只是轻笑一声,道:“喝醉才是对美酒最好的诠释……若是酒喝不醉,却又如何能懂这酒滋味。” 李婉儿嘴角带笑,却也举杯饮尽,才道:“相公说的是……” 二人酒量都算是极差,所以这北方烈酒并未喝去多少,便都有些微醺,沈无言倒还好一些,李婉儿双眼早就一片朦胧。 “相公……来吗……” 沈无言手支着头,却是有些晕眩之意,但突然听到眼前李婉儿的轻吟之声,身体逐渐有些感觉,于是倒也顾不得旁的,缓缓上前,将女子拉向床边。 虽说已然不是第一次行夫妻之礼,但二人夫妻多年,一直都还是有些拘束,今日二人皆都有些醉意,倒又大方了许多。 衣带缓缓掉落,罗裙散落一地,女子露出香肩,接着便是内里衣物一览无余,沈无言稍有些紧张,手中更有些颤抖。 于是缓缓上前鼻息叹入女子耳畔轻嗅,便觉阵阵微香飘入鼻中,心中那份焦急更加强烈,心似千万只蚂蚁爬遍,却更加克制自己从容而定。 女子手上倒也没有闲着,除却感受男子温热之外,便也缓缓解下男子玉带,接着宽衣,便可见那坚实的臂膀,以及客观的酮体。 沈无言虽说看似孱弱书生,但这些年逐渐锻炼也有些体力,虽说不能与那些军中莽汉相比,却也十分强壮了。 女子冰凉的小手在胸膛划过,便能感觉到沈无言身子稍有颤抖,于是不住低声问道:“手有些凉……相公觉得如何……” 沈无言摇摇头,并未回答女子言语,而是快速解掉对方身上最后一块禁地之门。 …… 夜色笼罩着西长安街某小巷内这间小院。 小院这新布置的房间之内,这对新婚多年的夫妻,今夜难得酣畅。 寂静的小院之中隐约能听到女子刻意压制,却依旧难以忍受的轻吟,以及男子阵阵喘着粗气的呼吸声。 这略带诗情画意的景象,却营造出这美丽的春夜,却是有些突兀,但又那般的和谐,便让这两个压抑许久的人儿得以释放。 夜更深,声音渐停。 一场春雨划破夜空,在隆庆五年春末将京城这开春的最后一丝喧闹尽数洒扫干净,将小院之中那叶片上的灰尘,花蕾上的小虫,全部浇洒一清。 小院中的门缓缓打开,书生穿着长袍撑起油纸伞,快速走了出来,向着另外大房间而去。 走进房间,见那少女正酣睡,于是上前捏好被角,然后又检查了一遍窗户之后,才在少女额头上亲了亲,便又出门而去。 重新回到房间,便脱掉衣服钻进暖暖被窝之内,搂着身旁女子,叹道:“睡的正好……今夜睡的倒是老实,没有踢被子……” 李婉儿稍带娇羞,缩在沈无言怀中,娇声道:“你说太子与天君……这事却该如何办……今日我问天君,喜不喜欢朱翊钧……你猜她怎么说?” 沈无言不由一愣,忙好奇道:“她莫非喜欢……” 李婉儿无奈的点点头,苦笑道:“怎的这年纪便这般……想起我那时候懂什么,只知道父亲与沈家定了亲,便也没想过这些。” 沈无言也轻咳两声,苦笑道:“兴许是搞错了……毕竟……不过也的确要注意一些,改天去宫里与李贵妃谈谈。” “与李贵妃谈……”李婉儿目光之中露出一丝担忧,只是又想起沈天君之事,也顾不得如此多,只是轻喃道:“李贵妃何等尊贵……相公去之后说话可要得体一些。” 沈无言手上捋着女子青丝,心不在焉道:“知道了……知道了……” 这般说着,一双大手已然不知滑动到何处,却让李婉儿又一阵喘息。 “还来……?” 李婉儿轻喃一声,接着便去抓沈无言的手,却被沈无言反手一把搂入怀中。 “说好的七次……” …… 天明。 沈无言起了个大早,照例跑步带着早餐回来,精神却是有些不振。 简单吃过早饭之后,便匆匆带上不住嘟嘟囔囔的沈天君坐上马车,向着国子监而去。 马车行驶在街道上,清晨的包子铺散出阵阵白雾,大锅里不知煮着什么粥,阵阵香气弥漫这大街小巷之内。 “昨夜你与娘去哪了……怎的都找不到你们……” 正专心驾车的沈无言忽然听到车内少女的声音,不由苦叹道:“你都问了十遍了……我与你娘起的早,你这小懒虫睡到现在。” “并不是……半夜醒过一次,你与娘便没再……”沈天君依旧不依不饶。 沈无言无奈摇摇头,沉声道:“上学之后便要一个人睡在小屋了……昨夜我与你娘便是为了试试你的胆量……” 稍一停顿,沈无言忽然笑道:“朱翊钧在这个年纪便一个人睡在王府之内……却也没有人陪,天君岂能输给他?” 一听朱翊钧便是一个人睡,沈天君立刻抿了抿嘴,沉思片刻后,认真道:“那我也一个人睡……” 第304章 愤怒的杨博 一夜细雨之后,清晨的京城洋溢着泥土芬芳,特别是临近国子监附近更有这般感触。 沈无言脸上闪烁满意的笑容,低声喃喃道:“小姑娘,跟你爹斗……” 没有过去太久,马车便停在国子监之前。将沈天君抱下马车,二人便忙向着监内走去。 刚走到门口,沈无言便见到一名不算太熟的熟人。却也是位长辈,便是时任吏部尚书的老臣杨博。 如今朝廷上下,却要数杨博资历为最,除却内阁首辅高拱之外,旁人见到他都要恭敬行礼,即便是张居正这般人物,也要对其毕恭毕敬。 对于这位文官出身,但却极具韬略的名臣,沈无言也颇为敬佩,毕竟能被严世蕃成为天下三才之人,定然会名副其实。 杨博也的确对得起天下三才之称,换一种角度来看,即便是严世蕃与锦衣卫陆柄两人加起来,怕也不如杨博老练。 当年严嵩权柄大明之际,却也要忌惮杨博三分,刻意安排他去辽东戍边,后来的徐阶也对其毕恭毕敬,直到如今再次回朝,却让朝廷上下震动颇久。 在此地遇见这位当朝大人物,沈无言着实还是有些惊讶,沉吟片刻,忙恭敬的向着杨博一拜,低声道:“见过杨先生。” 杨博扫了一眼沈无言,稍有些不耐烦,随意摆了摆手,道:“沈无言……” 沈无言点点头,应道:“杨大人今日来国子监巡视?……您老这身体倒还强健。” 杨博目光之中稍有些急切,说起话来也是心不在焉的,有一句每一句的应付着沈无言,目光却一直盯着国子监内,似乎在等待着些什么。 “什么巡视……今天带一名族中小辈过国子监,准备入监读书……哪成想吕调阳那老家伙,竟说要考试……当真是气死老夫。” 沈无言一愣,轻喃道:“原来……杨先生也走后门……吕先生果然……不给任何人情面……” 听着沈无言这般喃喃自语,杨博忽然回头,又多看了沈无言一眼,忽然道:“原来是沈先生……哎呀,久仰久仰……今日来国子监有何要事?” 对方忽然转变态度,让沈无言吃了一惊,一阵之后,才忙应道:“杨先生不必客气……叫我无言便可……今日来国子监……也是有些事要处理。” “好呀……听闻你当年也在国子监供职,这监中之人想来你也都熟悉,怕是其中也有些是你的学生……”话语一顿,杨博大有深意的看着沈无言,道:“我这个小辈呀……在京城也颇有名望,如今就想进国子监……你看方便不方便?” 沈无言一怔,这才明白对方对自己忽然如此热情的原因,不由暗想着自己这事还没处理好,哪能来帮你,于是苦笑道:“晚辈如今供职鸿胪寺……国子监这边……吕先生您也是清楚的,为人正直……” “罢了……罢了……”杨博目光之中稍有失望,之前对沈无言的热情也大为减退,轻叹道:“无言说的的确是……那吕调阳果然不识抬举……” 二人这般说着话,便已然走进监中。 最终在茶厅之内坐定,若往日一般等待吕调阳给监生讲解问题。 杨博资历稍吕调阳长,且他在朝中名望也远非吕调阳可比,如今官位也比吕调阳要高出一筹,所以见对方这般心中便大为不满。 坐下不久之后,杨博便愤然起身,走上前去,一把将一名瘦弱的书生拉到一边,他虽说也是读书之辈,但却供职军中,身强力壮。这随手的一拉,便将那瘦弱的监生拉倒在地。 不过他倒也没有注意这情况,只是瞪着吕调阳,怒道:“老吕,你跟老夫玩什么架子……” 吕调阳却也不去理会杨博,只是缓缓起身绕过杨博,将那倒在地上的监生扶起,这才看向杨博,沉声道:“请礼部尚书杨博杨大人,给这位监生道歉。” 一听此话,那监生脸色顿时大变,霎时间便苍白一片,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吕调阳挡过那监生,平和道:“不妨事……杨大人对你无礼,便是他的错……他身为朝廷重臣,又深谙圣贤之道,便该向你道歉,否则有辱他名声。” 杨博皱起眉头,斑白的两鬓一览无余,他轻哼一声,道:“只得怪他瘦弱……老夫只是轻轻拉了他一把,他便倒了……如此弱不禁风。” 吕调阳冷笑一声,沉声道:“若似杨大人这般说……蒙古人打我大明,便是因为我大明弱不禁风,活该被打?” “你……”杨博一时语塞,沉吟一阵之后,才点点头,接着向那早已面如土色的监生一抱拳,认真道:“刚才是老夫的错……” 那监生连忙摆手,不住道:“不妨事,不妨事……” 杨博回身拍了拍那监生的肩膀,微笑道:“吕祭酒说的事……这事的确是老夫做的不对。” 吕调阳又冷笑一声,示意那监生出去,这才又看向杨博,冷冷道:“既然考完了……杨大人又过来有何事?” 杨博长叹一口气,苦涩道:“吕祭酒你也知道……这考试便就是个形式……你何必如此当真……” 吕调阳微微抬眼瞥了一眼杨博,沉声道:“什么叫形式,考试便是择优……今年有两人考试,但朝廷只有一个名额,若是那人入选,那杨显便没有资格……。” “杨显?”正在椅子上闲坐的沈无言,忽然听得这名字,顿时好奇,轻吟一阵,却还是想不起这名字是何人,便不再去想。 杨博脸色却愈发难看,他轻喝道:“两人……老吕你说另外那人是何人?” 听着杨博之气恼之意,大有将那人撕碎之意,一双眼睛瞪着吕调阳,便等他说出那人名字。 吕调阳稍一沉吟,接着抬眼扫过正坐在椅子上饮茶的沈无言,轻哼道:“就是他……” 杨博尚未反应过来,只是回头望去,便看到一脸悠闲的沈无言,顿时火冒三丈,怒喝道:“你当年不就在国子监供职……如今怎的还要来争这机会?” 被杨博这一声吼,沈无言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停顿片刻,沈无言这才摆了摆手,道:“杨先生误会了……不是在下,是小女。” “谁?”杨博充满怒火的眼睛落在边上打瞌睡的沈天君,轻喝道:“便是这小姑娘?……她有什么本事,能与我家杨显相比?” 吕调阳轻哼一声,冷冷道:“那杨显却是不怎么样……京明四公子……却也不觉得可笑……倒是万家那位公子,却还有些本事。” “京城四公子。”沈无言这才大有深意的看向杨博,接着轻声喃喃道:“原来是这位杨显……” 说完这句话,吕调阳颇有不屑的看了一眼杨博,接着拂袖而出。 “京城四公子怎的了?”杨博转而瞪了一眼沈无言,接着便随着吕调阳而去。 吕调阳在走出门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沈无言,冷声道:“出门右转去找国子监司业王大人……” 沈无言忙点头,在杨博恼火的目光之中,大为尴尬的向着吕调阳一抱拳,低叹道:“多谢吕祭酒。” 待那二人走远之后,沈无言这才忙拍醒正睡熟的沈天君,随意用袖子帮她擦干净嘴角口水,便拉着出门左转,找那位司业而去。 国子监司业仅次于国子监祭酒,当年高拱任职国子监之时,张居正便任职司业。 门是紧闭的,沈无言心中忐忑不安的敲响门之后,恭敬道:“在下沈无言……是沈天君的家长……” 门内一阵平静,却让沈无言有些无奈,于是心中更加紧张几分,毕竟那位杨显虽说并无什么才华,但终究要比沈天君年长。 何况那杨显乃是杨博的族辈,况且能让杨博亲自来国子监跑一趟,全然不顾脸面之人,定然不会是疏远的亲戚。 少顷,门内便响起一阵局促的脚步声,接着房门便被打开,一名冷峻的青年一脸惊讶的看着沈无言,道:“沈先生……快进来坐……” 看到这青年时,沈无言也是大为吃惊,一顿之后,顿时一脸喜色,忙道:“原来是锡爵……怎的也不说一声,倒是让我一身冷汗。” “怎的会如此……”王锡爵好奇问道。 沈无言苦笑道:“还不是为了孩子上学这事……吕祭酒又不给通融,连杨博的面子他都不给,若是在找不到学校,我与婉儿便过不下去了……” 王锡爵也不再多问,只是苦笑一声,道:“试卷都是吕大人他亲自批阅……我便是个传话的,且并不知晓是沈先生……昨日才从南京回来,今日便得到这消息。” 沈无言一脸急切,忙问道:“情况如何……到底是天君还是那位杨显,杨显要比天君大多少岁……这考试本就不公平……” 王锡爵忙翻动着成堆的卷宗,一阵之后才从底层抽出一张纸,仔细看过片刻之后,才喃喃道:“是……沈天君。” 第305章 大闹国子监 “是……沈天君。” 听着王锡爵稍显惊讶的声音,沈无言不觉有些吃惊,但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因为之前吕调阳与杨博说话的语气,大抵能猜到杨显的成绩并不怎么样,以至于杨博才要过来过来说情,但显然吕调阳并不吃这一套。 但无论如何,一名六岁的小童,打败了在京城颇受关注,且的确有些才华的京明四公子之一的杨显,终究还是让沈无言欣喜万分。 倒是始终都在打瞌睡的沈天君,似乎并不在意她不经意之间,便获得的胜利,大抵这事情若是传了出去,便会引起京城一番轰动。 王锡爵望着眼前这女孩,轻声问道:“天君……明日便就要来国子监读书,怎的感想?” 王锡爵却也是不世出的才子,在嘉靖四十一年科举之中会试第一,殿试第二名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直到今年便升任国子监司业,却也算是平步青云了。 即便是他,此时看着这慵懒的少女,却依旧还是赞叹不已。因为他很清楚那试卷是吕调阳亲自出的,且并不会因为沈无言又或是杨博,因为他是京城才子或是六岁的孩子而网开一面。 二人出的考题都是一样的难度,且批改试卷也是由吕调阳亲自着手,其中自然也不会夹杂丝毫私情在其内,便是这一结果,沈天君胜过杨显。 沈天君倒是有些不耐烦,她揉了揉眼睛,眉头微皱,轻声道:“明日还要起的如此早……那我便不来国子监了。” 王锡爵一愣,忙道:“国子监可是大明最好的书院……你好不容易才进来,为何要离开……” 沈天君撅着小嘴,喃喃道:“想起来这鬼地方了……去年徐老头还提到过,说什么国子监尽出些无能之辈,有科举之后,那边就该关门了。” “徐老头?”王锡爵不住苦笑,追问道:“这徐老头又是何许人也……竟如此狂妄,大放厥词……” 国子监与科举考试大致出发点一般,太祖洪武年间曾极其兴盛,监中出过不少人才,只是后来科举逐渐正规,更多学子崇尚科举,倒是很少再来国子监。 如今的国子监多是一些地方推举德行才华皆都具备,以及官僚子弟聚集之地,这些人不用进士出身,出监后便可如朝为官。 只是在朝廷,官员之间颇为重视进士出身。即便戚继光这般的将帅之才,却也要在继承父位之后,也要去科举考取进士。 以至于如今国子监却是稍显颓废,不过却也并非一无是处,终归还是有人才从监中走出的。 况且国子监历史由来已久,乃是朝廷重要机构,却在这小姑娘口中一无是处,甚至还要让国子监关门,却是颇有气势。 此话若是让监中那些老古董们听到,定然又要不依不饶,虽说不会与这小姑娘计较,却又会与沈无言一番理论,着实不是一件小事。 所以沈天君言语一出,顿时便让王锡爵吃惊不已,即便沈无言也是怔了怔,忙道:“这个徐老头……便是徐阶……” “哦……怪不得……”王锡爵微微点点头,叹道:“既然是徐先生所说……那却也无人敢反驳……” 徐阶虽说致士,且还被抄家查办,但终究在朝中极具影响力,细枝末节的势力遍布朝廷上下,即便如今高拱位极人臣,却也不敢对徐阶赶尽杀绝。 王锡爵听得徐阶之名之后,便会意的点点头,轻叹道:“怕是如今大明敢叫徐先生徐老头的……也就天君一人……当真是虎父无犬女。” 沈无言连忙摆手,但心中却是欢喜,沈天君这副慵懒的模样倒的确与自己相像,说起话来,也颇与自己神似,于是更加欣喜。 “缺少管教……倒是让锡爵笑话了……只是杨老先生那边……今次却无故得罪了他。” 王锡爵顿时便笑了起来,他摆摆手,道:“杨尚书虽说脾气古怪,但却也是正直之人,定然不会记这些私仇……无言大可放心。” 这却也是沈无言所担心之事,如今一个高拱便已然是天大的问题,若是在添上杨博这样的重臣,那便着实不好应付。 听王锡爵这般一说,沈无言顿时便放心。 又闲聊一阵,因为王锡爵实在事情太多,所以沈无言便也没有久留,便带着沈天君走出国子监。 …… 国子监内多年没有女弟子,今日却破了这个例,着实让监中诸位教习惊讶。 而对于杨博来说,这却是一个极大的耻辱。以至于清晨还未去礼部报道,便赶往国子监内寻找吕调阳。 昨日一番理论并未见效,期间见过沈家那小姑娘,心中也安心不少,当晚回去便给家中诸人吹嘘将杨显安排进国子监实在容易,以及吕调阳如何如何奉承之类的言语。 上了年纪便更好面子,以至于清晨得知沈家那六岁的小姑娘,取代了杨显,更加上族中诸人质疑的目光,虽说无人敢去公然询问,但脸上依旧还是挂不住。 所以吃过早饭之后,杨博便随着仆人驾着马车,一路怒去匆匆赶往国子监。 随行在万春楼将留宿于青楼的杨显从暖被窝里揪出,无事春光乍泄的姑娘惨叫,老鸨起初尚还要叫人阻拦这老头,当得知此人便是当朝尚书,却也话都不敢多言。 一路之上,杨博始终都扳着脸,倒是让尚还为睡醒的杨显精神了许多。 待转过一个拐角之后,还有一阵路程才能到国子监,杨显这才低声问道:“爷爷……” “不要叫我爷爷……”杨博立刻打断杨显的话语。 听着杨博这一声大吼,杨显脸色立刻苍白,他深知自己这位爷爷当年可是在战场上杀过敌人的,手段极其厉害,说不得气不顺便会将自己脑袋揪下来。 于是本要问的话,便就这般被这一声怒吼卡在嗓子眼,许久之后便将头埋的更深,心中暗想着自己以往去青楼,爷爷倒也没有这般愤怒。 正在这般思略之际,杨博又冷哼一声,恼火道:“你说说你……怎的连一个六岁的小姑娘都不如……人家六岁……你都多大了……好歹你也是京城才子,如此丢你爷爷我的人?” 杨显这才明白原来并不是因为去青楼的事,这才放心许多,接着鼓足勇气,沉声道:“什么国子监,我本就不想去,是爷爷你逼着去的……至于沈先生家的千金,听闻国子监司业王锡爵与沈无言乃是同乡,二人又交好,谁知道其内的猫腻……至于京城才子,我才不稀罕。” 被对方这一番辩驳,杨博脸色愈发难看,他大怒道:“你个小王八蛋竟然反驳老夫了……你你你……你一天天不学无术的,又不考进士,也不去国子监,未来如何入朝为官?” 这般太过愤怒,他倒是忽略了杨显提及沈无言与王锡爵的言语,而杨显倒也不愿多过解释,却也不觉自己有错,于是底气更加充足。 “我为何要入朝为官……如今我过的却也不差……” 杨博冷哼一声,沉声道:“你过的不差是因为你爷爷我在朝为官,你爹爹伯伯们也在朝……若等我们百年之后,你还如何这般活的滋润?” 杨显自然是明白这其中道理,被杨博这般一说,顿时语塞,但心中始终是不服的,沉默许久之后,才沉声道:“我要下车……今日与一位朋友有约……” “什么朋友……不许去。”杨博猛的一把将杨显按在马车内,大吼道:“你今天哪都不许去,不老实,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本以为占了理,爷爷便不会在纠缠,哪成想他更加生气,这一吼之下,杨显便再也不敢乱动,乖乖的坐在马车之内,直到马车停在国子监门口。 他恭敬的将杨博搀下马车,然后紧紧的跟随其后,向着国子监内而去。 二人一直停在茶厅前,若往日一般其内等待吕调阳给学生答疑完毕之后,才上前与之说话。 今日杨博便比昨日要客气的多,但脸上却一阵青黑:“怎的让一个六岁的小姑娘入了国子监……” “杨尚书有问题?”吕调阳并未抬头去看杨博,而是深深低着头看书。 杨博心中便有些气恼,但依旧保持语气平和:“在下斗胆请吕祭酒取出试卷,我想查阅。” “你想查阅?”吕调阳微微抬起头,玩味的看了一眼杨博,轻笑道:“杨尚书这是不信任在下了?” 杨博脸色愈发难看,轻哼一声,冷冷道:“一名六岁的小姑娘取代了京城才子进入国子监,这其中莫非没有问题?” 站在边上的杨显却也觉得这位吕祭酒竟如此对待自己的爷爷,心中便不快,接话道:“吕祭酒敢说这考试没问题?” 吕调阳顿时讥讽一笑,淡淡道:“那敢问这位杨才子……问题何在?” 杨显见着老头这副表情,心中顿觉不快,恼火道:“听闻国子监司业王锡爵与沈无言乃是同乡,保不准这其中便有问题。” 第306章 送给沈天君的玉带 “听闻国子监司业王锡爵与沈无言乃是同乡,保不准这其中便有问题……” 杨显言语之中稍有急切,但又有些迟疑,显然他这般说也并无底气,大抵也是听来的言语,并不敢确定,只是事情紧急,便也不容他多想。 只是这话一出,杨博之前难看的脸色,顿时便又红光满面,直瞪着吕调阳,怒道:“他说的可是真的……若真是这般,那就是舞弊……咱们就朝堂上见。” 国子监中考试并不常进行,但大明对考试舞弊极其严格,科举之中若是舞弊,最重者有斩首的,轻者也要革职查办。 以至于杨博听得杨显言语之后,心中便更有了底气,连声质问吕调阳。 吕调阳脸上倒无太多变化,只是看着门口处,和声问道:“锡爵……这位杨大才子所说可是真的?” 话语一出,杨博这才发觉从门外走进来的王锡爵,于是目光之中尽是不屑,冷声道:“王大人年纪轻轻,可不要自毁前程。” 王锡爵为人倒也刚毅,只是面对这当朝两位元老,却也不敢多说其他,只是想着杨博恭敬行了一礼,低声道:“晚辈不敢……” 王锡爵的突然出现,却是让杨显大为吃惊。清晨他便得知自己被一名六岁的小姑娘取代的消息,起初还有些自尊心受挫,但温柔乡中终究舒坦,便忘了这事。 只是记得当时有人在旁议论,国子监司业与沈无言交好,当时他甚至连国子监司业是何人都不知晓,更不知晓这其中是否当真有问题。 后来又听闻国子监司业便是王锡爵,而王锡爵刚好又是苏州人,而沈无言也是苏州人,这却又是他以往便知道的事实,这番一来,倒是认定了王锡爵的确与沈无言串通一气。 不过这终究是糊弄自己的想法,倒也不见得真实,但既然能让自己不至于因为被一名六岁的小姑娘打败,而有挫败感,自欺欺人倒也合适。 只是在路上,杨博几番追问之下,他倒是急于为自己辩驳,便将这猜测抖了出来,当时杨博也未注意,他便也没有多说。 此时急切之中,却又说了出来。只是说出来之后,他便后悔,着实没有想到,杨博会将如此重视这一问题。 本想着慢慢将这事圆过去,还未去说话,王锡爵便又走了进来。 听着杨博质问王锡爵的话,杨显心中早已乱了章法,想去说些什么,当他看到杨博那一脸青黑,到嘴边的话又被他咽进了肚子里。 当真怕一个字说错,便被杨博一刀砍死。于是便呆呆的站在边上,看着这边事态的变化,若是出了问题,也好提早开溜。 倒是杨博,见王锡爵如此恭敬,气便消去不少,接着沉声问道:“你与那沈无言,可是同乡……” 王锡爵微微点点头,低声道:“晚辈与沈先生的确是同乡,我二人却也要好……当年若是没有他,怕也没有锡爵今日。” 杨博轻哼一声,怒道;“便因为如此,你便替着你的恩人兼好友舞弊?” 王锡爵不由抬起头,接着摇头,道:“此事却没有……不知杨尚书从何处听来的?” “你管老夫从哪听来的……”杨博冷哼一声,沉声道:“吕调阳你也听见了……事实便是这样……是在国子监解决,还是去找陛下?” 吕调阳讥讽一笑,淡然道:“杨尚书这却在污蔑人,老夫大可弹劾你个诬告……锡爵昨日才从南京回来,如何舞弊?” “昨日才从南京回来……”杨博顿时眉头紧锁,回头看了一眼杨显,但见对方一脸心不在焉,便也懒得多问,只道:“这老夫便不知道了……总之王锡爵大为可疑,否则你为何不让查试卷?” “你没有资格。”吕调阳冷声道:“查阅试卷需要陛下圣旨……杨尚书可有陛下圣旨?” 杨博顿时恼火,道:“老夫现在从哪给你弄个圣旨……” 吕调阳顿时大笑,道:“若是没有圣旨……那就请杨尚书回去吧……待有圣旨再来,国子监的试卷随你查阅。” 被吕调阳这般调侃,杨博早已愤怒不已,此时一双眼睛瞪着吕调阳,大有要将他撕碎的打算,但终究还是忍了过去。 “好……老吕……你好……” 吕调阳脸上始终都挂着笑容,看着杨博转身离去,轻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等等……” 在杨博刚要踏出门之际,王锡爵忽然道:“试卷可以查阅……只是在这之前,还有些话想与杨尚书说清楚……” 杨博并未回头,但心中却是一沉,因为若是对方愿意让查阅试卷,那多半是没有问题的,但终究还是认为一名六岁的姑娘,怎的会比杨显要厉害,便顿了顿。 “你说……” 王锡爵微微向着杨博一施礼,轻叹道:“其实今日之事,沈先生昨日便猜到了……他倒也没有料到天君会有这能耐……而沈先生的意思是,考试这种事,从来都不是评价一个人的唯一标准。” 稍一停顿,王锡爵继续道:“沈先生说,这世间有诸般博学之辈,他们兴许一辈子都考不上进士,但却在青史留名……考试只是一次经历,大抵和运气有关,又或者与天气有关,总总原因……” 听着王锡爵侃侃而谈,杨博原本青黑的脸逐渐舒缓,恢复如常,心中那股怒火也渐渐消退,这才转身向着王锡爵点了点头,道:“沈无言说的是……” 王锡爵笑了笑,接着问道:“试卷便在隔壁右转房间……杨尚书若是想要查阅,便随我来就是。” 杨博摇摇头,喃喃道:“老夫相信吕调阳……这他是不会有问题的……” 这般说着,杨博便回头想要教训杨显,但回头便发觉杨显已然消失不见,却见吕调阳一脸笑意,便杨显定然趁着自己不注意逃走,顿时大怒:“杨显,你小子跑……有本事永远别回家……” 茶厅之内就剩下王锡爵与吕调阳两人,对于这位年轻的司业,吕调阳在心中还是喜欢的,并不仅仅因为对方榜眼出身。 却是因为对方那内里的习性,以及对方为人处世之态,虽说不紧不慢,但心中自有猛虎,若是强硬起来,即便是天王老子也拗不过他。 今日对方这番处事他便十分喜欢,所以当王锡爵在说话之际,他并未太过插话,而是面带笑容的看着对方说完话。 最终的结果他十分满意,却是让杨博这位朝中极重之臣妥协,即便让他来,大抵也很难说出那番话。 王锡爵却也有些恍然,略一扫过吕调阳,忙行礼,道:“刚才……却是有些……那边还有点事,就先过去了……” 吕调阳面带微笑,淡淡道:“不着急……锡爵刚才那番话的确有力……且也着实是有道理的。” 王锡爵赶忙摆手,道:“大人误会了,那番话的确是沈无言让晚辈转告杨尚书的,他也怕与杨老先生起了冲突……所以……” “沈无言……”吕调阳稍有迟疑,片刻之后才道:“你说沈天君那孩子,之前是徐阶在教?” 王锡爵点点头,应道:“听沈无言这般说来大抵像是……但好像又有旁的一些,若王世贞……王敬臣,归有光这些大家……” “好家伙……”吕调阳不由感慨道:“这小姑娘的确了得,能遇到如此多的名师,即便是当今陛下怕也难有此机会……” 王锡爵淡笑一声,叹道:“让晚辈看,这所有人,却都不如沈先生一人……” 吕调阳对沈无言并不太喜欢,所以当王锡爵说出此话时,便打算反驳,只是略一思索,对方所说的确如此。 那书生虽说看似慵懒,为人处世的确时常不合礼法,但着实颇具才华,行事起来别有一番风味,着实让人难以捉摸,但却也不能说他是错的。 就这般闲聊一阵,直到又有学生前来找吕调阳答疑,王锡爵这才与吕调阳拜别。 而愤然离开国子监的杨博,刚冲出国子监大门,便看到沈无言领着沈天君便要走过来。 本能的想要躲闪,但还未转身,便听到沈无言热情的声音:“杨先生……又见面了……真是巧了……” 既然对方这般,他倒也不好在躲,倒是有失风范,便踏着步子走上前,点了点头,道:“原来是沈大人……” 沈无言连忙拍了拍低头不语的沈天君,低声道:“快见过杨爷爷……” 杨博脸色微变,虽说沈天君叫他爷爷按年龄来看,着实是应该的,但他毕竟与沈无言昨日还是有些过节,所以对方如此热情,他倒是有些不适应。 又想起刚才自己那般咄咄逼人,顿时老脸通红,连忙摆手,只是刚一抬手,沈天君便叫了一声:“杨爷爷你好……” 杨博立刻便笑了起来,抹了抹沈天君的头发,笑道:“好孩子……好……好……” 这倒是让沈无言又是一愣,心中暗想着,昨日还仇深似海的,今日竟然如此和蔼客气,这老头到底是怎的了,只是还未等他询问,杨博便解下腰间玉带递给沈天君,转身而去。 第307章 孤的杨显 在大明腰带的佩戴却也极其讲究,若杨博这样的位极人臣之辈,或许才有机会佩戴玉带,否则只有一品官才有资格佩戴玉带,旁的便只能佩戴犀带之流。 而此时杨博将这条玉带送来沈天君,却是无形之中对这女孩的一种认可,大抵觉得对方未来便更有资格佩戴此玉带。 并未有太多言语,看着那远去坐上马车的老人,沈无言心中稍有些感触,只是回头看着一脸茫然的沈天君,低声嘱咐道:“这是你杨爷爷送你的……好好留着。” 沈天君点了点头,轻声好奇道:“杨爷爷为何要将这玉带赠我?” 沈无言稍一沉吟,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因为女子本不佩戴这些物件,且在大明的女官也着实不多,何况能做高官的,却又极其罕见。 于是稍一停顿,沈无言慢应道:“杨爷爷觉得很喜欢你……所以便将这玉带赠你……” 沈天君应了一声,倒也没有觉得这物件多么的稀罕,只是在玉带上的那一行小字却吸引了她片刻,大抵能认出几个,低声喃喃道:“大明皇帝朱厚熜……” 这般轻声念着,沈天君才发觉沈无言已然走远,于是慌忙追赶过去,口中大喊道:“沈先生等等在下……” 被沈天君这般一声大叫,沈无言顿时皱了皱眉头,接着扫过一边几名窃窃私语的监生,暗地里对自己指指点点,不住回头轻哼道:“都说了……叫爹……” “叫爹……”飞奔过来的小姑娘一把抱住沈无言的大腿,她如今个字不及沈无言的腰,所以一把怀抱之下,便将沈无言双腿抱住。 小脸微微抬起,圆溜溜的大眼睛看了看沈无言,低声道:“爹……你走的太快了……” 沈无言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揉了揉女孩圆嘟嘟的小脸,低声道:“快走……” 言语一出,沈无言便挣脱开沈天君,无视周围异样的目光,忙拉着她飞奔而去。 …… 在杨博与王锡爵谈话之际,便逃出茶厅,接着便从国子监侧门溜走的杨显,此时心中颇为不快,特别是临走前听到杨博的那一声大吼,便更加恼火。 如今他倒是有家不能回,一个人坐在岳云酒楼靠窗处的某个座位上吃着小点心,饮着一壶茶,实在有些百无聊赖。 望着窗外繁华街市,即将步入夏季的京城,着实已经开始热了起来。好在岳云酒楼内还是颇为凉爽,倒也将那股火气冷却许多。 不过终究还是对那位沈无言更加仇恨了许多。 这所谓的国子监监生,其实凭借着杨博在朝中的官位,完全可以安排杨显入监为监生的,但他老人家偏偏不要,非要去考试。 说起来却也是为了面子,毕竟杨显一无功名,二无大作为。作为朝中颇有建树的元老,杨显便已然算是他最大的心病。 好在凭借着诸般努力,总算将杨显这样一个自小出身书香世家的顽童,培养出丁点诗书之气,接着将他造出所谓的京明四公子之势。 虽说真才实学着实值得推敲,但这四人在京城的成就却着实让杨博稍有吃惊,倒是在京城之内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以至于朝中诸官见面之际,每每都要奉承一番杨博有一个好孙子,倒是在京城极具名气,说不得便是以后的京城第一才子,名扬千古。 听得这些言语,杨博倒也很清楚,凭着杨显那丁点学识,如今在京城的名声已然是极限,若当真去做什么第一才子,着实是可笑。 只是听来这些话,却依旧十分受用,以至于渐渐便不在满足于现状,希望杨显在更进一步,即便不成什么大才子,若能入朝为官也好。 只是杨显自小便也没有寒窗苦读过,当真让他去科考,着实是苦难,到如今这年纪,他却连秀才都不是,如何去科考。 若是不科举,那便只剩下国子监监生这一条门路,监生之后便可如朝为官,虽说比之进士为官稍差一些,却也不妨事。 而入国子监又有几条门路,其中考试算是最困难的,但却也是在朝中最被看重的。 若当年王少卿那般,由苏州府举荐入国子监,经过考试之后,便可入国子监。从监中走出后,可入朝为官。 他并非进士出身,但却也得到诸般进士出身之辈尊敬,只是后来他辞官回家,也让不少人为之惋惜。 如今杨博便打算让杨显去考国子监,虽说这形势国子监多年已无人去尝试。 而对已杨显来说,去不去国子监其实并不重要,入不入朝为官,却也不重要,而所谓的才子之名,也着实没有什么意思。 只要能在京城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便已然十分满足,加之又有狐朋狗友吆五喝六的,却就胜过活神仙了。 其实京城贵公子们多半都是这般,若六部中几名尚书家的公子便每日玩乐,倒也没有人去管教,而这一切还是因为自己家中这位老爷子。 当然,这些想法他是不能给杨博明说的。老爷子什么都好,平日里也极其护短,但就是好面子,脾气不好。若这般明说,保不准又要挨鞭子。 于是只能随了杨博的心意去考试,哪成想那所谓的考试着实有些困难,不再似平日里那些风花雪月吟诗作对,什么策论尚书论语,并不太懂在说些什么。 以至于所谓的考试,对于杨显来说只是简单的走了过场,甚至连名字都是后来那位面相极善,且和蔼客气的监考老先生帮着写上的。 直到今日去国子监,他才知道那位面善的老头,其实便是如今的国子监祭酒,而他就是决定自己是否能考试通过的那个人。 清晨还尚在香窝窝里与某位并不相熟的少女酣畅淋漓之际,便被下人猛烈的敲门声惊扰了*,于是匆匆开门,才得知原来自己被一名六岁的小姑娘打败。 当时却也有些恼火,甚至还听到些许多余的言语,只是少女连连娇声催促,他便也顾不得如此多,便猛的关上门,继续未完成的任务。 但注定这任务是完不成的,还未进行多久,被窝便被一直苍劲有力的大手扔下了二楼…… 马车之内的一通训斥,加之在国子监内随口的几句辩驳,却被王锡爵轻易拆穿,虽说对方并未说明自己的那不怀好意的目的,但凭着杨博的才智,他岂能想不通? 所以开溜是最明智以及最安全的打算,直到一路狂奔到岳云酒楼这边后,才算安定下来。 酒楼之内还是略显喧闹,而近些天因为将要科举考试,所以京明四公子便也就剩下他一人,虽说心中极其不情愿来此地,毕竟月前才与那位万家大少爷起的冲突,再来次着实脸上无光,但思前想后也无处可去,倒也不在多想。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天边的夕阳洒在小桌上,倒映出这无聊的身影。 杨显轻叹一声,暗想着今夜到底去谁家过夜,回家自然是不可能的,毕竟杨博正在气头上。老爷子当真会提刀砍人的,他却也不想去试试。 “万花楼……庆春阁……红袖坊……到底去哪家……” 这般思略之际,杨显长叹一声,无奈的摇摇头,道:“还是万花楼吧……” 这般说着,他便去摸腰间银袋,但却摸了个空,心中顿时一沉,这才想起银袋早已在清晨时被杨博收走,如今身上倒是连一文钱都拿不出了。 就在这时,边上的小伙计大抵也看出杨显的难处,不住轻哼一声,冷冷道:“没带银子?” 杨显连忙点点头,道:“今日没带银子……明日送来如何?” “明日?”小伙计猛的将抹布往桌上一甩,讥讽道:“小店从不赊账……没银子你来什么岳云酒楼……呦呦呦……这还喝的是铁观音,着实冲胖子……” “你说什么。”杨显顿时愤然起身,大怒道:“你以为老子没银子?” 小伙计倒也不客气,缓缓上前,伸了伸手,轻笑道:“有银子便结账……一共十两银子……混吃混喝的,可就惨了。” “谁混吃混合……”杨显大喝一声,但声音很快便又弱了几分,轻声道:“只是今日出门的确没有带银子……明日定然双倍奉还。” “双倍?”小伙计摆摆手,道:“装什么,没银子大爷我可以给你……” 杨显心中顿时怒火冲天,猛然将剩下的点心丢向小伙计,大吼道:“敢跟老子称大爷?” 小伙计却也是一愣,却也不服输,便要上去与对方厮打,一只手已然抓住了杨显的胳膊。 杨显哪受到过这般羞辱,随之便与那小伙计抱住厮打起来。 这突然而起的厮打,倒是让远处不知情的客人们一阵好奇。毕竟在岳云酒楼内,这样的事实在少见。因为来此的都是些文人,倒也不会这般粗鲁。 于是诸人纷纷对那身着锦袍的男子指指点点,多有指责那青年如此粗俗不堪,动手动脚。 第308章 斗百草(1) 一时之间岳云酒楼二楼之内一阵混乱,而对于这里的常客来说,这样的景象却是有些年没有见过。 而上次发生斗殴,却还是六七年前。当年被打的却是朝廷中不可一世的人物,与如今这一富家公子与一名小二,着实不如。 若是在近一些,便是那位叫沈无言的书生,手持一柄长刀,将刀锋架在当年显赫一时的鄢懋卿肩头。 历数当年曾有过的类似景象,如今这番打斗倒是有些可笑。二人缠斗起来倒是有些类似妇女一般,抓脸扯衣服,一阵之后二人便落魄不堪。 明人虽说不如汉唐尚武之风,对待武官也多有不屑,甚至贬低,朝中武官见到品阶低的文官也都要低声下气,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但京城百姓见此情形,心中便悠然有一种争斗之感,见那青年书生渐渐落了下风,围观百姓便一阵唏嘘,时不时的还冒出几句粗话。 能来岳云酒楼的多是些文人官员,即便有些武官,却也都要客客气气,说起话来也不会如此放纵,但见此情形,这些素来之乎者也的文人们,倒也不在意这些细节。 原本西洋夕阳下,下午过来的客人便要归家,等待晚上在过来。然而此时放眼望去,围观之人一层又一层,甚至一楼的某些客人闻讯也跑了上来呐喊助威。 实则这些人倒也不清楚其中情形,只是见那小伙计渐渐将那年轻书生压制,这些个文人心中便有气,大骂年轻书生无能,大有跃跃欲试之态。 而对于杨显自己来说,此时脸上早已被这小伙计抓破几道血痕,火辣辣的疼,他倒也不顾上去查看,一心防着对方会不会又来几个下流的狠招。 这般一来二去,身上这贵重的锦袍早已撕扯散乱,衣冠破败,一副颓唐之意,但心中那股火气愈发浓烈。忽觉鼻头一阵疼痛,原来是那小伙计冷不防一拳打在了鼻子上。 杨显一时只是觉得有些头晕,手上的动作也逐渐缓慢,缓缓抬手去检查鼻子,顿时便摸到一手血,接着鼻血嗒嗒滴落在地。 “你……你下手如此狠……” 一时那小伙计也有些恍然,呆呆的看着面色苍白的书生,脸上却也阴晴不定,顿觉闯祸,只是心中有气,也不愿就此离开。 就在这稍一迟疑之际,杨显已然抄起了倒在地上的凳子,便要与小伙计继续拼斗,一边围观之人见此情形,便有几名懂事着忙上前拉扯。 好一阵之后,才总算将杨显手中板凳抽走,又将那小伙计拉扯到一边安定下来。 便在这时,一名衣着华贵的青年,从人群之中缓缓走了过来,他面容平静的看了看杨显,又看了看这四周的情形,微微摇头,接着向着诸人一抱拳道:“诸位……在下万聪,今日酒钱我请……今日这边出了些状况,明日再来喝酒。” 原本诸人还对将二人拉扯开来颇有不满,但听见今日酒钱免了,顿时欣然,倒也没有什么不满,不过又多看了几眼愤慨的杨显,才摇头离开。 其中也有些客人议论纷纷,有关于杨显的,也有关于这突然出现的万聪。 “那小子着实不行,看着如此魁梧……怎的连个瘦弱的小伙计都打不过……” “怕是读书读的多了……不过在下也读书,怎的不见与他那般虚弱……” “得了吧,你与那小伙计打一架便明白……不过那姓万的是何人,出手着实阔绰,这一次酒钱……大抵就会近千两银子吧。” “呦,亏你还读圣贤书……怎的连万家大公子万聪都不知晓……” “万家……万家不是商贾之家,我等读书之人,岂能沾染他你铜臭之气……明日这酒钱我便还他……” “那王兄果然是有骨气……不过万家虽说是商贾之家,但那位万大公子可了不得……” “怎的了不得……” 一行一边闲聊一边漫步在夕阳下的西长安街上,倒是没有注意从这边缓缓驶过的马车,车上那书生缓缓拉开帘子微微皱了皱眉头,片刻之后又缓缓合上。 “可了不得了……那位万大公子师出李攀龙,这次回京城,大抵便会成为如今京城第一才子……” “京城第一才子……只是记得当年宋言知在京城时为第一才子,后来又出了个叫沈……沈无言……对就是沈无言……” “张兄还没听说……如今文坛皆都流传沈先生江郎才尽,那天清晨借着酒性,一下便将所有才华宣泄而尽……如今却是不如万大公子了……” “竟有此事……沈先生可是我辈敬仰之人,他那合集书目我昨日还在诵读……” “不必了,如今京城文人多读万大公子诗词文章……沈先生的文章已然不在新鲜……” 马车行走的缓慢,直到许久之后,才又逐渐加快了速度,极其身后一阵烟尘,又惹来一阵叫骂,就这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至于岳云酒楼上,直到二楼上的人全部走完,万聪这才慢慢走到满脸血痕的杨显身前,轻笑道:“呦,这不是杨大才子……” 杨显抬眼看向万聪,脸顿时通红,心中一阵羞耻之意,猛然起身便要离开,却被走过来的万聪轻轻按在椅子上。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 “你要怎样。”杨显冷冷道:“你万家势力再大,我杨家也不是好惹的。” 万聪微微点点头,应道:“杨大才子的长辈杨博,杨尚书,可是在下极其仰慕之人……当年严世蕃口中三位天才,便有他老人家……怎的到杨大才子这,就成了这般……” 说着话,万聪装着一脸惋惜之态,将杨显散乱的衣服整理好,又从地上将发冠捡起给杨显戴上,叹道:“若是杨老先生知道今日之事……” “你敢乱说?”杨显岂敢让杨博知道自己今日如此丢人,怕是以后杨家大门当真是进不去了。 万聪摇摇头,淡淡道:“在下并无恶意……杨大才子今日似乎心情不太好,怎的了……” 杨显瞳孔微缩,深深的看了一眼万聪,但见对方脸色慈眉善目,倒也平和,不似有什么阴谋诡计,便沉声道:“便是那沈无言害的我这般……” “沈无言?”万聪心中微动,接着忙道:“沈无言……沈无言将杨大才子怎的了?” 杨显见万聪忽然如此关切,心中不由有些疑问,万聪又忙道:“以往倒是听过这位沈先生的名头,今日杨兄提起,我便有些好奇。” 万聪这般说,杨显顿时便不在疑惑,忙道:“昨日在下去考国子监,哪成想后来竟让一个六岁的小姑娘胜了……后来才知道那姑娘便是沈先生家的千金……” “六岁的姑娘胜了杨兄?”万聪心中着实不信,但看着杨显这般神情,却也不像是在说假话,于是忙问答:“国子监那边是否搞错了……” “有没有搞错在下不知,但却知晓沈无言与国子监司业乃是故交……这其中内情又有谁能说的清。”杨显却也不愿在万聪面前丢脸,索性便将之前的理由又说了一便。 万聪心中大为惊奇,但面上依旧平和道:“这般来说,那就是沈无言有舞弊的嫌疑……不知杨兄可有证据?” 杨显不住摇头,苦笑道:“我这般小人物如何去抓他们的证据……况且就算在下说出来,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万聪忙摆手,道:“我信呀……以杨兄之才华,想进国子监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如今被一个六岁小姑娘取代……这其中定然是有问题。” 听万聪这样一说起,杨显也觉得却是这个理,虽说自己答的题并不怎么样,但他也不信那六岁的姑娘能通过。 “哼……我便是那沈无言面上正人君子,实在切切实实的小人……如今搞出这把戏,倒是让老爷子责怪,如今身上又身无分文……” 万聪面上不由露出一丝同情,忙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塞给杨显,低叹道:“一点小意思,杨兄莫要见外……今日这事便算了吧,那沈无言在京城可厉害着呢……” “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区区鸿胪寺卿……”杨显讥讽一笑,冷冷道。 万聪不住摇头,叹道:“说实话,在下与那沈无言也有过节……可惜他在宫中有人,朝中有过诸般关系,我却只能忍气吞声。” “竟有这事?”杨显顿时愤然,大怒道:“万兄岂能任他欺辱……你我现在便去找他。” 万聪连忙便要起身的杨显,苦笑道:“沈无言的确厉害,据说当今皇后也与他亲近……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杨显点点头,问道:“那在下能做些什么……万兄尽管吩咐……” 万聪微微一笑,淡淡道:“杨兄现在该好好处理一下这伤口,然后好好在酒楼客房内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旁的事你我明日在谈。” 杨显忙答应,随即在一边的酒楼下人带着离开。 望着远去的杨显,万聪缓缓走到窗前,望着这寂静的天,嘴角闪过一丝笑意,喃喃道:“沈无言……这并不好玩……” 第309章 斗百草(2) 岳云酒楼地处西长安街上最为繁华之地,这些年来再京城名望倒也没有大起之势,不似当年含烟楼那般引大明各地文人汇聚。 只是稍通世事的便知道,含烟楼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岳云酒楼却是经久不衰,这些年来虽说已然很少有诗会举行,但也并非含烟楼可比。 万家在京城有几十家酒楼,规模大者有六七家,其中不乏有文人士子汇聚之地,但当真论起实力,还是岳云酒楼最优。 已然不知酒楼兴建于何年何月,总之当年先帝移居西苑之后,岳云酒楼便逐渐换了模子,以往书生斗诗赋词指点江山之态已然少见,换而倒是闲人饮酒喝茶叙家常又多了许多。 直到如今酒楼内的客人多有寻常书生文人,但却更多的是达官贵人,甚至皇亲国戚也都不在新鲜,即便是高拱这般的人物,议事也要来这边,便能知晓酒楼在朝廷中的地位。 这种事态大抵持续到去年年初,之后便被京城四位青年搅乱。岳云酒楼内一次次的诗词文章歌赋斗比,倒是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狂潮。 这被称为京明四公子皆都出身官宦,其中不乏朝廷大员六部尚书之家,稍有些动静,便被有心者大肆吹捧,久而久之,倒是真有了那么一回事。 若杨显这般,所做诗词歌赋,实在还是欲做新词强赋愁,不过却也吸引了一批京城年轻男女们追捧,着实让老道一些的文人大为不服。 以至于即便这四位公子出身名门,却依旧遭到不少文人士大夫抨击,却又引来不少年轻一辈的少男少女们的维护,这些维护者又多是这些文人士大夫的子女,却又引发诸般矛盾。 总而总之,这四位青年在京城引起了不少轰动。 事情直到京中流传万家大少爷万聪将要回京,又有了大幅度的转变,这位年少多金,且又败在大明文坛巨子门下的贵公子,一夜之间便又得到更多文人追捧。 以至于万聪还未回京,便有诸般歌颂这位万公子的诗词文章出现,虽说皆都杂乱无一,却也说明万聪的确又比杨显之流高出一筹。 之后万聪回京,清明之际在岳云酒楼的一场诗会,便以一己之力让京城乃至来自大明各处文人臣服,甚至多有赞其为京城第一才子。 京城第一才子自从宋言知、宋谦与沈无言之后,便再也未曾出现过,之后京城文坛虽说出现不少青年才俊,但敢称第一的也实在没有。 何况沈无言后来在苏州又有诸般文章出现,逐渐也在大明引起文人们喜爱,着实也无人敢说能取代沈无言,成为京城第一才子。 如今这事态倒是让万聪一举打破,卓绝的才华学识,让京城文人倾倒,无论是年轻一辈的还是老一辈的,皆都赞叹不已。 更有甚者,还将万聪所做文章书写在珍贵绸缎之上,随身携带,时常口中便会诵读一句。 只是这一切对于万聪来说,却远远不够,望着苍茫的天际,他轻叹一声,喃喃道:“沈无言的地位着实难以动摇……辽东时让他躲过去了,这次便不会再容易。” 这般自言自语之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杨显离开之处,此时人影已然没有,但万聪依旧笑了笑,道:“沈无言舞弊……这事若是抖了出去,且看追捧他的那些文人们怎么看。” …… 距离岳云酒楼并不算太远之处的某个小巷之内,那间小院之内一片祥和。 院子中央摆放着一些水果以及冷饮,边上围坐着一男一女两人,两人前面躺着一个少女正在啃着冰镇的西瓜。 院中一片欢声笑语,时不时的少女会起身对那男子动手动脚。男子虽说一副儒雅作态,倒像是一名古板的先生,但对方这般无礼,他却颇为欢喜。 至于那女子却也面带笑容,时不时的也会说些笑话来,着实让人羡慕。 与京城几十万户家庭相比,这里大抵是最为祥和之处。妻子无需讲究那么些的规矩,所谓的三纲五常,却也被丈夫全部甩掉。 虽说自己骨子里还带着些许,也被丈夫时常当做笑话提起,如今便也没有那般的强烈。 而孩子更无严父严母,却多了几分自由。时常能从父亲口中听到诸般神奇古怪的故事,以及永远也都不会理解,为何会有人家保尔柯察金这奇怪的名字。 待又一阵之后,女孩大抵玩累了,便靠在男子怀中睡着。男子将女孩送回房间之后,又出来坐回椅子上。 望着寂静的夜空,男子稍有心中不住暗叹一声,回想起傍晚时经过岳云酒楼前听到的那番话,心中偶有所动。 所谓第一才子之名,第一次听闻便是当年在周园时遇见宋言知,那时对那稍显病态的书生并无什么好印象,多半还是因为他那位师弟宋谦。 之后宋言知便死在途中,而宋谦回京城之后便一跃成为京城第一才子。 宋言知二人皆都拜在当朝大学士李春芳门下,这位写着一首漂亮青词的老人,在文坛也颇有建树,所以其弟子有这般成就,也并不稀奇。 只是后来便流传宋谦杀师兄盗取诗文,直到沈无言含烟楼一夜之后,宋谦仓皇逃窜,所谓的京城第一才子之名,便就这般结束。 虽说其后宋谦又回京,严世蕃也多方为他辩护,使其名声不在若当年那般不堪,但才子之名已然不在有。 而因为这有的没得的名头,从头至尾,却是生出诸般麻烦,其中不少人因此丧命。宋谦之后回京城的那些生活,沈无言可谓极其清楚,这般思量而来,着实让人唏嘘。 宋谦一死了之,却丢下妻儿流落辽东,却是过的十分可怜。而所谓宋谦之名,在文人之中已然很少在提起。 清凉初夏之夜,女子微微伸了伸懒腰,看着沉默不语的沈无言,不住好奇道:“相公……你这是怎的了……” 正呆望夜空的沈无言忽然听到这一声呼唤,忙回头看去,便看到李婉儿满带关切的神色,不由摇头道:“想到了一个故人……对了,端阳节一起去看看文长,顺便送去几瓶玉露,这些天蚊虫也着实猖獗,牢房之内定然更盛……” 李婉儿微微点头,叹道:“听闻清明时岳云酒楼开了诗会……坊间多有流传,那位万大公子大有取代相公成为京城第一才子。” 言语在京城第一才子上又重了几分,接着目光又游离在沈无言身上,等待对方回答。 沈无言怔了怔,不由摇头道:“倒是没注意这事……这几日倒是被天君这边的事搅扰的乱了套……” 李婉儿看着沈无言稍有悸动的身体,大抵能猜到一些,叹息一声,才道:“相公在辽东遇到了柳姑娘……她母子俩过的还好?” 沈无言不住轻叹一声,点点头,道:“起初过的实在糟糕……后来柳姑娘遇到一个好人……那人如今在辽东当千户,未来大抵也能过得安稳的日子吧。” 李婉儿抿了着嘴,笑着道:“都是些过去的事了……相公莫非觉得那位万大公子要抢你第一才子的名头,心中不快?” 沈无言听出李婉儿打趣的言语,却也笑了一声,道:“那是当然……当了第一才子,便有诸般女粉丝,岂能让他抢去了?” 李婉儿愣了愣,其中某些言语虽说不明白,但还能猜出一些,顿时收起笑容,不悦道:“哪成想相公也是如此肤浅之人……” 沈无言忙握住李婉儿的小手,笑道:“婉儿何时也会吃醋了……” 李婉儿忙挣开沈无言的手,轻哼道:“相公在戏弄妾身……” 沈无言不住连声道:“婉儿最好了……赶明咱们去找个画师,给一家三口画张全家福……” 小院夏夜大抵每日都是这般,时常会传来一阵欢声笑语,直到皆都困顿不已之后,才拉扯推门入房间。 且开春蚊虫叮咬也并不算什么问题,玉露涂抹便能抵御蚊虫。倒也让诸人羡慕,毕竟这物件价格极贵,且自打当年在京城出事之后,在京城便买不到。 深夜。 听着身边酣睡声,沈无言嘴角闪过一丝幸福的笑容,接着抬手捏了捏正抱着自己睡去的李婉儿的小脸,然后挣脱开来缓缓走出小院。 院子并不大,但对于三口之家来说已然足够。一干仆人夜晚便会离开,清晨在回来,便也不占用房间。 沈无言在院中站了一阵之后,便向着书房而去。 趁着月色才将油灯点燃,接着才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 信上自己清秀严整,似乎是一名行事严谨之人所写。 “敬臣亲笔……” 敬臣便是王少卿,这封信乃是清晨时送入衙门的,沈无言顺势便取走,虽说还未观看,却也能猜到其中内容。 来京城时王少卿身体便不大好了,心中却始终记挂着徐文长,想来便与此有关。 “无言在京可好……近来便觉身体不适,怕难过今冬……却盼能与……” 第310章 斗百草(3) 微弱灯光之下,看着信上书写工整的小楷,沈无言眼眶微有湿润,脑海之中不由浮现那坐在老槐树下神情淡薄的老人。 他穿着洗的变色的旧衣,给苏州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当先生,名望在京城首屈一指,即便是得月楼这般之地,也时常邀请他过去。 大儒巷也是因他而取的名,谓之大儒当之无愧。 之后也被苏州府衙门推举入国子监,并被朝廷安排官位,却因为这位好友遭到不公的待遇,而辞官回乡继续教书,以他的名望,开私塾足矣过着不错的日子。 但他教孩子读书做学问,却并不需要收取一文一钱,还时常给穷苦孩子些许救济。 徐文长时常讽刺他迂腐,乃是隐居在大儒巷的腐儒,他却也并不生气。这位做事严谨,以慎言要求自己的老人,已然到了迟暮之年。 时常挂在文人口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位宋时大儒张衡渠口中的文人之责,大抵能做到的少之又少,但王少卿始终都在为此而去做。 “如今渐渐饭菜吞咽困难……本以为最放心不下的会是你与文长……但到现在才知晓,最担心的还是这些孩子……” 信被沈无言缓缓收回,然后放入信封之内,接着又取出一封信。 信是来自宫里的,并未注明是何人所写,信上内容也极其简单,但内容却让沈无言冷汗横流,瞬间后心便一阵凉意。 “高阁老要对徐渭动手……” 夜风吹拂而过,险些将油灯吹熄。伸手去挡,总算稳重火光,但房间却又是一暗。 高拱对徐文长动手并不是一件极其可怕的是,因为即便是现在,京城官场中也有一批要保住徐文长之人,这些人有一部分追捧徐渭书画之作,另一些则是惜他之韬略之才。 若戚继光俞大猷这些戍边名将便是如此,何况还有张居正乃至致士回乡的李春芳,即便是礼部尚书杨博,兵部尚书谭伦,也会横加阻拦。 沈无言更加担心的是如今徐文长的情绪,这位才华冠绝古今的人物,却又远非宋思谦王世贞之流可以相提并论,即便是杨博也极为推崇他。 徐渭科考八次皆都失意,身处胡宗宪幕府之内,顷刻之间便解决倭患,之后虽说被朝中庸臣破坏,但成效终究还是可见。 便是如此,徐文长性子又多有偏激,事情直到胡宗宪狱中自尽之后便更加明显。他杀妻大抵便是如此,虽说也事出有因,但不得不说是有问题的。 沈无言很清楚这内里的问题,所以他倒是不担心朝廷会有人对他不利,即便徐阶当年也没能杀掉徐文长,如今朝中便更无人能做到。 徐渭最大的敌人便是他自己,无论是在狱中屡次自残,甚至用钢钉损害自己,这些极具偏激的行为,着实让人担忧。 离开京城去辽东时,便担心会出问题,所以便有了那番谈话,情况大抵看来还不错,但实则他这病已然更加恶化。 可以说,如今的徐文长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徐文长。自从他杀妻那天起,那位穿着旧棉衣,依旧能为了吃张婶做的菜,连夜从绍兴赶到苏州的书生已然不在。 如今的徐文长便似一枚将要燃烧的爆竹,只需要一点火星,便可让他瞬间爆裂。 若是让他得知高拱要对他动手,那么对于徐文长来说,自尽只是时间问题。 “你要我死……那我便似……” 灯影之下,沈无言缓缓研磨墨,目光却始终停留在窗外这寂静的夜色之中。 一阵之后才从笔架上取出一支小笔,沾着墨汁在宣纸上缓缓写了起来。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 蝇头小楷落在宣纸纸上,沈无言心中便觉烦闷,便不由长叹一声,接着落笔在书房之内漫步,片刻之后又回去执笔书写。 “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微微抬头,嘴角不由闪过一丝笑意,大抵想到当年围坐当中,三人把酒言欢畅谈古今之状,而今却这般光景,惨淡不已。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 这般稍一停顿,沈无言愤然长叹一声,笔尖速度渐快了几分,便写道:“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写完之后,便又在房中踱步一阵,约莫着字迹干后,这才将宣纸装好,放在边上的盒子内。 推门走进院子时,月已然上柳梢头,虽说是下弦月,也并不算圆,但因为夏夜晴朗的缘故,终究还是将小院照的明亮。 却无睡意,便只得散步在小院之中,看看花儿又看看隔壁睡去的沈天君。 不知何时才困倦回房,却惊醒了妻子,简单回答几句女子的喃喃呓语之后,便钻进被窝睡去。 …… 清晨的岳云酒楼还未有太多客人,但铺子附近商贩已然来来往往吆五喝六的惊扰某人清梦。 从柔软的大床上醒来之后,杨显只觉浑身疼痛,而脸上又有些麻痒,于是拿铜镜照去,便见脸上道道血痕,顿时又气恼无比。 于是这一切的怒火又全部归结到沈无言身上,若非是他自己也不会被杨博赶出家门,便也不会来岳云酒楼这边与一名小伙计起了争斗。 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些景象,比如昨日似乎那位万家大公子与自己说过些什么。 还未杨显思索,房门便被敲开,进来的是几名端着水盆以及洗漱用具的侍女。 在家中大抵也是如此,所以杨显倒也没有觉得太过奇怪,简单洗漱之后,便随着下人的带领之下,来到岳云酒楼二楼某个雅间内。 房间之中早已准备好了早餐点心以及早茶,却是十分丰盛,甚至其中还有诸般在京城极难见到的江南小吃。 一夜之后,腹中倒也空落落的,于是便不在客气,坐定之后,便是一阵狼吞虎咽。 便在口中咀嚼着点心之际,房门缓缓打开,万聪面带笑容的坐在杨显面前,淡淡道:“杨兄慢些……” 杨显这才发觉自己竟有些失态,出身书香世家的他本不该如此,但着实是饿了。况且杨博素来也不强求这些,对杨显放的还算宽,也不觉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过如今毕竟是才子,所以这般倒是有些粗陋,所以稍一停顿之后,杨显便又恢复翩翩君子之态。 万聪面上始终挂着笑容,一边给自己倒茶,微笑道:“杨兄昨夜睡的可好……酒楼这边终究不比家中,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杨显连忙摆手,道:“虽说于家中还有些差距,但还算周道……多谢万兄了。” 万聪连忙摆手道:“杨兄客气了……只是昨日听杨兄说那位沈先生在国子监舞弊……你我身为京城有些名望的文人,岂能让这不正之风存在?” 杨显立刻点头,应道:“万兄说的是……在下已然将此事告知我们家老爷子……此事若是查实,沈无言定然难逃苛责。” 万聪目光之中闪过一丝不屑,轻叹道:“杨兄莫非不知沈无言在京城官场中的名望……即便杨老先生将此事上奏朝廷,也会被朝廷压下去的。” 杨显顿时一愣,忙问道:“那万兄看这事该如何办……?” 万聪停顿片刻,喃喃道:“京城文人众多,人多力量也大……倒不如将此事公诸于众,让京城文人联名征讨沈无言,这样即便是皇后也保不住他。” 杨显心中一紧,脸上露出一丝难色,低声道:“这样似乎有些……不太好吧……” 万聪立刻沉声道:“杨兄怎的如此婆婆妈妈,沈无言这般行径实属人人得而诛之……若非他,杨兄也不会如此落魄,你看看你这脸上伤痕……成何体统?” 提及脸上这伤痕,杨显心中便有怒意,冷哼一声,便道:“好……那便依万兄这般去做……他沈无言待我不仁,便别怪我待他不义。” 万聪轻笑一声,讥讽道:“为京城文坛清除糟粕,岂能说是不义……杨兄此举定然会得到京城诸人响应,乃是极大的善举。” 杨显倒也没有多想,听着万聪这般说,却也觉得在理,不住的点头叫好。 万聪继续道:“兴许此事一成,杨老先生便会对杨兄大为改观,而你因为揭露沈无言的恶行,在京城地位便与日俱增,大抵京城第一才子之名也非你莫属了。” 听着万聪这一番言语,杨显早已激动不已,不住丢下手边的点心,轻喝道:“万兄不必多说……在下这便去将这事告知世人。” 万聪连忙便要拉着急忙跑开的杨显,但却拉了个空,口中连忙叫道:“杨兄莫要着急……吃完了再去也不晚……” 看着杨显离开,万聪嘴角浮现一抹笑意,他呆呆的看着消失在视线中的杨显,喃喃道:“倒是与我称兄道弟起来了……不过的确是个白痴。” 第311章 斗百草(4) 京城五月天已然极其炎热,但清晨时总算还舒服一些。 虽说一夜未曾入睡,只是在清晨时分眯了一会,但依旧还是起早去跑步。 今日皇城脚下还算安静,大抵也是因为起的太早的缘故,街边上的摊贩也才摆好摊子,如今倒也没有客人过来。 绕着湖跑跑了一阵之后,便缓缓开始散步,趁着清晨的晨光大口吸着这新鲜空气,着实舒坦,昨日心中块垒也渐渐消退。 只是还未走出几步,便看到迎面走来那位身着道袍,须发尽白的老人,正向着这边挥手。 沈无言瞳孔微缩,着实不愿回应,本想假装没有看到,快些离开。但对方已然迈着小步子过来,他倒也不能躲避。 待那老者走近之后,沈无言这才面带笑容,向着老者长作揖表示恭敬,叹道:“何先生怎的又来京城……又有什么事?” 倒也并非沈无言与何心隐有什么过节,着实是因为每次见到何心隐,总有出现很多事,若严世蕃、徐阶这些,大抵都与何心隐有关。 如今高拱那边事态暂时还平稳,虽说高拱也有对徐文长下手的趋势,但终究还没动手,而怕的就是何心隐过来,就将这暂时稳定的局面,随意打破。 何心隐年纪固然大了,但影响却又与日俱增,如今他的门人弟子遍布江北,即便在京城官场中也占据极大的地位,以至于他虽说身在野,但依旧可以指点江山。 何心隐倒也能看出沈无言这毫不避讳的神色,只是淡笑道:“老东西又来给沈先生添麻烦了……倒是落的惹人嫌的地步。” 沈无言连忙摆手,但面上分明肯定了他这说法,不过口中倒是平和:“何先生这说的是哪的话……您来京城也不派人知会一声,在下好招待您。” 这般说来,二人皆都笑了起来。一阵之后何心隐才又道:“之前见过高拱……倒也与你这般,不过倒也无妨……世界是你们的。” 这最后一句话,倒是学着沈无言的语调说出来的,却也说明他看过沈无言的某些文章,二人边走,何心隐继续道:“如今这朝廷却又成了他高家的天下……上下官员皆都出自他高拱门下弟子……” “嘿,何先生便不要提政治了。”沈无言轻叹一声,不住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了……何先生这般说,若是被有心人听见,便要弹劾你老人家污蔑中伤他人之罪……” 何心隐年纪虽说大了,但脾气依旧倔,性子也还是偏激,虽说能听出沈无言这玩笑话,但心中依旧不悦,冷笑道:“便让他高拱来治治老夫的罪……却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胆量。“ 沈无言不住摇摇头,在大明有许多人虽说并无高官权位,却依旧是不能得罪的。除却孔、颜、孟这些圣贤之后外,便要数大明名士不能得罪。 这些名士往往开坛讲学,身下有诸般弟子,而在全国又有无数追捧者,朝廷若是敢动这些人,定然会遭到无数文人士子口诛笔伐。 当然也有不惜的与这些烂笔头多言废话的强硬者,若严嵩之流,便大可屠戮名士,即便有大批文人讥讽嘲弄,依旧毫不在意。 其中最能体现的便是当年严嵩杀死王世贞之父一事,当时王世贞跪倒在严家门外,祈求严嵩放过其父,严嵩面上答应,但实则暗地里便将其父杀死。 之后这事便被王世贞抖搂出去,他乃是文坛领袖,文人之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所以这般一来,大明各地文人皆都与严嵩大加抨击。 直到隆庆年间,严嵩大抵已然成为家家户户口中奸臣形象,若宋时秦桧蔡京之流一般。 何心隐虽说不如王世贞那般名气,但却依旧乃是当世名士,即便徐阶当年也不能将他如何,以至于徐阶高拱也时常与之交好。 稍一停顿,二人已然走到一个包子摊附近,笼屉上冒着白烟,包子的香气扑鼻而来,沈无言也正好腹中无物,便随之坐下,微笑道:“那一年与何先生也是这般对坐……大抵就是这边,谈论之后颇有心得体会。” 见沈无言可以调换话题,何心隐也不再刻意去追逐,便也随之坐下,要了包子醋碟之后,才道:“这般说来已然有几年了……” 沈无言微笑道:“时值端阳佳节……何先生就没有什么打算?” 何心隐摇摇头,叹道:“其实来京城也只是暂时的,如今留宿在城外佛寺之内,那住持与我相熟……至于端阳……也许就要去苏州了。” “何先生这一身道袍,倒是住在了佛寺内,你那位和尚朋友果然够意思。”沈无言轻笑一声,继续道:“不过何必急着回苏州……也就只有半个月的时间。” 闲聊之际,包子也端了上来,趁热吃着清晨第一笼的包子,却是味美无比。 “本是趁着端阳时去苏州讲学……”稍一停顿,何心隐又道:“苏州心学门人也颇多……听闻华亭如今也身处苏州,倒也去叙叙旧……” 华亭便是徐阶,他乃是松江府华亭县人。明时称谓也有叫家乡的,所以何心隐口中的华亭,便指的是徐阶。 徐阶如今在苏州倒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朝廷之中也不再追究当年之事,至于高拱也很清楚,抄家已然是自己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沈无言起身自己添上醋碟,又叫了两笼用纸包着,准备带回去的,才坐回位置上,叹道:“本打算在端阳找几位老朋友在含烟楼一聚……若王世贞这些老友都会过去,何先生倒是另有旁的事。” 何心隐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微笑道:“沈先生终究还是将在下当做友人的,这老夫便心满意足……得此友,便无憾。” 沈无言面色顿时微变,忙起身向着何心隐一拱手,道:“何先生说此话,便着实晚辈难以承受了……您是嫌先生,你在称我一声先生便已经是最大限度,如今在称友人……却不乱了辈分。” 何心隐瞪了沈无言一眼,摇头道:“倒有讲这些没用的,便称往年之交倒也不错……” 又一阵闲谈之后,这才止住。 于是隆庆五年五月初的这一次与何心隐相遇,大抵就这般结束,二人皆都没有谈论朝廷中的事,更没有谈旁人的事。 虽说这其中有沈无言刻意为之,却也不得不说何心隐却也有此想法,而这平静的清晨过后,他便离开了京城,大抵也是他最后一次来京城。 会到小院天色依旧尚早,小院中的仆从们还要一阵才会过来,沈无言约莫着沈天君与李婉儿正还在熟睡,便独自在院中转悠一阵。 只是手中拿着包子还是有些不便,便打算放在厨房锅里。 厨房唯一左侧,一眼并不能看到。沈无言沿着小路缓缓走着,耳中忽然听到一阵轻微响声,心中便想着家中莫非遭了贼。 西苑这边由于靠近皇城,所以巡城的捕快们更加勤快了一些,所以遭贼的可能实在不大,但此时这情形,着实有些像。 所以沈无言脚下的步子逐渐轻了许多,缓缓向着厨房边上移动过去。 厨房原本紧闭的门果然开了一个口,目光探视过去,立刻便能看到一名身材瘦弱的女子,正拿着一只布袋样子的物件。 只见她一边缓缓移动到灶台前,手拿小铲,一点点的将灶中灰烬装进布袋之内,待装一阵之后,才将小铲放在一边,将布袋缓缓整理平整。 沈无言心中不住嘀咕着,这小偷怎的还过来偷炉灰,莫非这炉灰还值钱不成? 这般思略着,便见那女子缓缓将这布袋收入怀中,便转身便要离开厨房。 待看清那女子时,沈无言这才心中一惊,那本该是小偷的人,竟然是清晨时还睡在自己床边的李婉儿。 沈无言险些叫了出来,但见李婉儿脸色慌张,沈无言忙快步移动,向着院子内走去。这边走着,脚下步子倒也注意着没有发出太大动静。 这般一直走,直到走出院外后,沿着门缝看着李婉儿回到房间之后,这才又重新走进院子。 闲坐一会,又若往常一般,李婉儿从房间之内出来,叫醒沈天君,洗漱过后,便吃着早餐。 李婉儿面上着实有些苍白,时常用手按住小腹之处,似乎并不太舒服。 沈无言不住漫不经心的问道:“婉儿身体不适?” 被沈无言这般一问,李婉儿忙摆手,神色稍显慌张,忙道:“没有……嗯……有些受凉了……不过没什么大碍。” 沈无言也不好在追问,只是道:“今日回来的有些早……” “什么?”李婉儿抬头问去。 沈无言忙摇头,道:“快吃饭天君,一会还要去上课……可不许迟到了,记住在桌上刻个早字。” 沈天君顿时无奈的叹息一声,道:“爹爹昨日还说了,不要再桌上乱涂乱刻……先生是会打板子的。” “哦……”沈无言不住起身,向着书房走去,口中随意附和道:“天君说的对……要听先生的话……” 第312章 李婉儿的诡异 小院从沈无言回来之后便一片喧闹,直到马车载着沈天君驶出小巷后,一干仆人也来到小院内,除却清扫小院之外,便负责一些果蔬的购置。 一路之上沈无言都有些心不在焉的,以至于路上倒是与几名同僚错过了大招呼,走远之后又忙倒回去讲清楚才得以继续前行。 大明极其讲究礼节,两人在路上相遇之后,便要下马或者马车行礼问安,才可继续前行。 即便最轻慢的也要点头示意,告知自己的确有事,需要快些,遇到性格稍好一些的,大抵便能理解你,但若是小肚鸡肠者,却难免会以为你看不起他。 身处京城官场却是不能不注意这些,即便沈无言如今任的是闲职,出门在外依旧还讲究这些礼节,也算是为人处世的一种方式。 一个不经意之间,得罪某位御史给事中,或许便会在皇帝面前弹劾你一笔,虽说不至于落得大罪,面上却也不好看,颇有一番折腾。 所以这一路上,沈无言因为心不在焉几次错过,却不得已折回说明情况,好在都是些讲理且大气的同僚,索性并无大事。 只是这般一折腾,去国子监的时间便耽误了下来。待沈无言带着沈天君走进国子监时,吕调阳已然手持戒尺站在门前等候已久。 吕调阳面上依旧平和,但手中戒尺却上下挥动,在手中换来换去,着实又那么几分架势。 沈无言脸上忙陪着笑,拉着沈天君走到吕调阳身前,叹道:“今晨着实遇到一些情况……所以迟到了,先生莫怪……” “不怪……”吕调阳稍显无力的声音缓缓响起,却让沈无言心中一喜。 于是忙拉着沈天君的手,便要向监中送,却被吕调阳伸出的戒尺拦在之前。 “心中不怪……但这戒尺责打……却在所难免……沈天君伸出手来。” 原本一路耽搁,沈天君早已不愿,此时得知要被责打,顿时便要哭了出来,好在被沈无言挡在身后,一时还忍着没有哭出来。 这一时之间,沈无言倒是陷入了两难之地。因为书院素来信奉不打不成器,先生打学生是理所应当的,吕调阳却是没有错。 但若是让吕调阳打沈天君,他却也难以忍受,毕竟沈天君还小,细皮嫩肉的,若是挨这古板的老家伙几板子,手都要开了花。 这迟疑之际,沈无言不住赔笑道:“吕先生……您看她这是初犯……便放过她如何,所谓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 “已然给了她机会,若是第三次,那便就要被国子监除名……”吕调阳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神色变化,说起话来也慢悠悠的,但却让人不得忤逆。 沈无言面露苦色,回头看着一脸委屈的沈天君,苦笑道:“今天着实是因为我的问题……路上耽搁了……要不先生打我吧。” “胡闹……”吕调阳沉声道:“沈先生也是读书人出身,何曾见过有父待女受过的,你这是至她于不孝之境地。” 二人这般正僵持之际,王锡爵匆匆从边上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面露苦色的沈无言,接着又看向一脸严肃的吕调阳,低声道:“冯保带着太子过来了。” “太子又过来做什么?”吕调阳脸上露出一丝无奈,显然对于太子前来,也着实不甚欢喜,但既然是太子,却又不得不见。 王锡爵苦笑道:“冯公公说了,要见到祭酒你才说……我却没资格去听。” “好一个势利的阉货……”吕调阳口中轻哼一声,接着便看到从边上小路走来的太子朱翊钧,以及紧紧跟在其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冯保如今虽说升任司礼监掌印,但还兼着太子的伴读,今日太子出行,他便要跟在身边。 诸人见太子走过来,皆都行礼见过之后,朱翊钧才忙向着沈无言又行礼,恭敬道:“见过沈先生……” 沈无言忙摆手示意免礼,接着才道:“钧儿今日怎的有工夫过来……张先生没有要求课业?” 说着话,沈无言扫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冯保,便知今日这事却是不好办,于是紧接着又道:“本打算今日去东宫寻你,却在这遇见了……” 朱翊钧虽说年纪长了些,对尊卑之念也比当年又强烈几分,知晓眼前这位沈先生未来就是自己的臣子,而非小时候的玩伴那般。 不过终究还是对沈无言感情极深,所以即便这般,见面之后还似当年那般行礼问安,说话之际也颇为谦和,不似与旁的一些下人那般。 “宫里着实闷得慌,那天过来便觉这边不错……”打眼扫过一眼,眼泪汪汪的沈天君,他接着道:“遂于娘亲请求来国子监读书……” “来国子监读书?”场间除却沈无言之外的几人皆都惊叹一声。 即便沈无言也长大了嘴,看着朱翊钧,低叹道:“东宫的那些讲官们各个都是当世大才……来国子监读书……” 话语并未说完,因为沈无言已然看到朱翊钧的目光始终游离在沈天君身上,便已然猜出所以然来,于是低声道:“此事还要看吕祭酒的意思……” 吕调阳轻咳几声,以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沉默片刻之后,才缓缓道:“到这边来读书……倒也并非不可以……只是高阁老那边意思如何?” 这却又将问题踢给了高拱,即便朱翊钧脸色也微微一变,不住回头看向冯保。 冯保知晓朱翊钧素来畏惧高拱,高拱待太子却也十分严格,此时吕调阳提及高拱,便等于告诉太子,来监中不妥。 只是太子回应的眼色,却又说明他今日定要留在监中的,于是轻哼一声,沉声道:“既然李贵妃那边都答应了,吕先生还有什么推脱的。” 吕调阳一时语塞,但将太子留在国子监,着实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这其中诸般问题,也远非他一名祭酒可以解决。 “这……沈先生也是太子的老师,倒不如让沈先生看这事如何?” 沈无言一愣,暗骂了几句老东西,但却也只得低叹道:“吕祭酒你也不给在下发工钱……不给钧儿要来国子监读书这事……” “父皇那边也答应了。”朱翊钧抿了抿嘴,微笑道。 沈无言点点头,长叹一声,道:“你倒是会跟老师我扮猪吃老虎了……陛下既然答应了,那就是圣旨,那便无人能违抗。” 吕调阳早已一脸阴沉,抬眼注视着朱翊钧,沉声道:“既然是陛下旨意……那么太子便王司业去吧。” 沈无言一愣,忙道:“既然今天太子来国子监读书,着实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天君这责打便算了如何?” 吕调阳轻轻摇摇头,脸上一副云淡风轻之貌,淡淡道:“这是两码事……” “吕先生为何责打天君?”刚转身本要随王锡爵离开的朱翊钧忽然转身,惊讶道:“天君犯了什么错……” 吕调阳拱手,道:“沈天君迟到……因此按规矩要责打二十。” “二十。”朱翊钧不住皱起眉头,他自然清楚这戒尺责打二十是个什么样的感觉,于是心中一沉之后,便道:“可否免去。” 吕调阳摇头,道:“不可……” “那请先生允许我与天君共同处罚。”这般说着,朱翊钧已然挽起袖子,伸出干净的小手。 沈无言知晓朱翊钧此举为何,他知晓沈天君今日是不得饶恕,且也不可能待其受过,那便只有与其一同受过,或许这板子就能打的轻一些。 这倒是让边上的冯保急切万分,他一双眼睛瞪着吕调阳,怒道:“吕祭酒怎的如此不会办事……这事便算了吧。” “岂能算了……”吕调阳轻哼一声,抬起戒尺,便狠狠的落在朱翊钧手心。 看着朱翊钧脸上微微抽动的肌肉,便可知晓这一尺子下去着实不轻,只是之后还有十九下,却让人不得不心疼。 便是站在沈无言身后的沈天君,在眼眶中的眼泪也随之落下,呆呆的看着朱翊钧,小声道:“爹爹,让先生打我吧……” 二十下很快打完,朱翊钧这才收回火辣辣的手,却被冲上去的沈天君握住,小手轻柔的给他擦拭,低声道:“疼吗?” 朱翊钧看着沈天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微笑道:“不疼……” 沈天君应了一声,接着一双坚强的目光看向吕调阳,缓缓伸出手去,小声道:“请先生责打。” 吕调阳深吸一口气,双眼微闭,猛然将戒尺折断,冷冷道:“这戒尺当真不结实……” 这般说完,他便背着手缓缓离去,只留下场间几名呆呆的目光。 “冯保快去带钧儿擦些药……天君快去上课,爹爹还要去鸿胪寺……锡爵,这边就拜托你照看着些了……” 简单交代之后,沈无言这才慌忙走出国子监,乘着马车向着鸿胪寺而去。今日辽东会有将领过来需要接待,却也不得耽搁。 只是这边的一番事搅扰,倒是忘掉了清晨时李婉儿那诡异的一幕。 第313章 舞弊 到鸿胪寺时已然不早,好在接待事宜并不用沈无言来操持,晚一些倒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更不会被打板子惹人白眼。 走进衙门内,从辽东来的官员已然等候多时。 其实从边将是不得私自回京的,若是回京定然是丰召入京的,那便需要去兵部报道,在请见皇帝,最后才经过鸿胪寺安排。 只是今日这边又有特殊问题,他并未去兵部,而是直奔鸿胪寺而来。 刚走进厅中,沈无言便看到那位端坐厅中,身着盔甲的中年人,他正在沉思,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沈无言走进来之后,他才忙起身,向着沈无言一拜,道:“沈先生……” 沈无言摆摆手,面上依旧带着笑容,道;“老祖这次来京城有何事……” 此人正是之前在辽东继任李如轩辽阳参将的老祖,此次入京前他便提前给沈无言捎来信,所以沈无言也没有太过惊讶。 老祖轻叹一声,苦笑道:“朝廷的意思是剿灭女真部……只是李总兵那边又打算用女真来制衡蒙古部,两边意见有出入,便让我来京城……” 沈无言轻叹一声,无奈道:“女真始终都是个问题,但如今蒙古也势力大……两边都是问题,也不能全部消灭,制衡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方法。” 老祖点头,应道:“朝廷的意思是怕女真做大……若宋时那般,女真灭辽……最后倒是成了一大祸患……” 这般一说,沈无言便知晓朝廷为何要让老祖先来鸿胪寺了,因为自己如今尚还兼任辽东副总兵,若要商议辽东事宜,定然是避不过自己的。 稍一沉吟,沈无言才道:“朝廷让发兵灭女真,想来还是因为之前女真人屠灭青阳镇……朝廷上下大为震惊,连陛下都为此闭朝会一日。” “此事着实让人愤怒,若放在以往,定然会起兵灭女真部的,只是这几年……”老祖叹息道:“这几年国力稍有恢复一些,朝廷实在打不起仗……” 沈无言点头,沉沉道:“这边的事我去与朝廷交待……你也与李总兵那边谈好了,女真人始终都是敌对,而蒙古始终都且战且和,莫要给他喘息之机……最好能挑拨两部族。” 前面一席话都是意料之中,但最后这句话,却让老祖脸色为之一变。这几年一直都是蒙古人挑拨大明与女真的关系,倒是给大明惹来诸多麻烦。 至于挑拨两族却并未有过,倒也并非是朝廷想不到,着实是做起来实在困难。蒙古与女真始终视大明为大敌,以至于二者倒是联系的极其紧密,所以想要挑拨两族,实在困难。 老祖摇头,沉声道:“蒙古与女真联系极其密切,莫要说挑拨……就是稍有嫌隙,都不可能有。” 沈无言露出一丝笑意,淡淡道:“蒙古与女真之所以屡屡入侵我大明,是因为他们需要生存……一旦断了他们的好处,他们便会起兵掠夺……如此,我们便可给女真好处,孤立蒙古……蒙古本就比女真势大,一只当女真是下属,如今大明交好女真,蒙古便觉得女真背叛了他们,这般梁子就结下了。稍一挑动,二者便会起战事。” 老祖始终都在低着头细心去听,此时才微微抬起头,叹息道:“沈先生若是兵部尚书却也不差……” 沈无言连连摆手,道:“此法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会将女真养大了,而女真还与蒙古交好,这样后果便及其严重。” 老祖深吸一口气,道:“结果就是蒙古愈发强大,而女真也越来越强,最终两者联合攻我大明……不过如今这事态也只得这般做。” 沈无言摆摆手,道:“此时还是要让朝廷来定夺……也许朝廷会想的有远见……只是最好的办法还是要自己强大,只有自己强大,便无部族敢与大明为敌。” 稍一迟疑,沈无言又道:“东南海战在于船坚炮利,北边就要看骑兵……辽东铁骑固然强大,但三拳难敌四手……宣府、大同、蓟州以及辽东,这四镇乃是大明命脉所在,定要严家防守。” 大抵又交待一些辽东需要注意之处,沈无言才送老祖离开。 这边衙门便又无事可做,所以沈无言打算简单交代一些衙门里的事,让寺中下属去做,便出去走走,不然闷在衙门里着实难熬。 正巧刚走出衙门便看到迎面而来的鸿胪寺左寺丞,这位左寺丞柳大人也算是官场中的老人物,只是因为当年考试成绩不太理想,过去多年也只是混了个寺丞,且再无升任。 不过好在还是京官,虽说又时常负责祭祀朝会接待外宾,倒也不会显得无事可做,却还能时常接触朝中大元。 这般看着柳寺丞走来,沈无言忙上前拱手行礼,微笑道:“柳大人今日气色不错……” 柳寺丞脸色并不好看,他微微抬眼扫了一眼沈无言,轻哼一声,冷冷道:“上承皇帝恩泽,下通百姓优乐……下官岂能不气色好?” 沈无言心中暗想着,这位柳大人平日里虽说不苟言笑,但却也不至于如此严肃,今日怎的这般模样,莫非家中不顺? “柳大人……这个是不是家里……您看我这个夫人在家便是,总会隔三差五的找点事,你我这也都是读书人,总不能责打一个妇人……” 柳寺丞一听此话,脸色更加青黑,怒道:“属下与夫人关系和睦,相敬如宾,并不会有这诸般问题……” “哦……”沈无言尴尬一笑,接着忙道:“这边……柳大人且照看着些……在下出去体察民情……” “体察明清?”柳寺丞讥讽一笑,不屑道:“擅离职守便是擅离职守……沈先生倒也不是第一次了,今晨迎接宾客,沈先生便迟到……若非第一次,属下定然要通报给吏部。” “不至于吧,柳大人……”沈无言顿时赔笑,小声道:“今晨国子监那边出了点事……送孩子上学,结果……” “哼。”柳寺丞冷哼一声,转身便背着手离开,口中喃喃道:“舞弊这事也好意思这般炫耀……当真不知羞耻。” “舞弊?”沈无言顿时一愣。 他并不知道那天他去国子监,还未走进监中,杨博便带着杨显大闹一番,且也由杨显之口,道出沈无言舞弊一时。 在大明舞弊乃是一件极其不光彩之事,若是被这些清高的文人们知晓,定然又是一番口诛笔伐,烂笔头化为三尺剑,将你刺的千疮百孔。 而这位柳寺丞恰好就是这类文人之中的极致,听得沈无言为女儿舞弊一事,顿时便气恼万分,甚至羞与之为伍。 若非家中娘子劝阻,说不得早就辞官愤然而去,此生也不会在与沈无言同朝为官。 看着离开的柳寺丞,沈无言不由一愣,最终也只得讪笑一声,便向着寺外而去。 走出衙门,天地便一片清心,即便步入夏季,却依旧还算凉爽,大抵是因为还未到晌午,倒也不会太过炎热。 只是好景不长,刚走出几步,天色便忽然暗了下来,接着便是瓢泼大雨浇了下来,将正在路上行走的路人驱赶到各处铺子前避雨。 沈无言慌乱之际,钻进了一间酒馆之内,正坐定要了壶茶以及点心之后,忽然听到一名书生愤然道:“那沈先生以往倒还人模人样,如今有了名气便忘乎所以然……竟然公然舞弊……” 边上立刻便有人附和道:“他岂能陪称为先生……我大明文人皆都正直,舞弊之事皆都是我等所不齿……他倒是如此光明正大,当真是猖狂……” “话倒也不能这般说……这事若不是有心人抖出来,你我谁能知道……即便知晓了,也只是觉得沈家千金着实是天才……” “想来沈无言便是这般想的,他着实有才华……便也想着让自己闺女也出出风头,只是行迹着实拙劣……六岁的女孩进国子监,却是有些夸张了。” 听着这边言语,沈无言总算明白这其中问题,沉吟片刻,心中不住暗叹,原本只是想将沈天君找个好一些的地方读书,如今倒是出了如此多的问题。 这事若是在继续下去,自己被污蔑倒是小事,最终必然会连累到王锡爵,又是一桩烦事。 于是茶水刚饮一杯,沈无言便从小店买了雨伞,乘着伞便走出店去。 “那人……那人如此熟悉,有些像沈先生……” “还真有些像……当年在苏州见过一次,便是这般……他莫非听到你我刚才的谈话?” “听到又如何……如今京城谁不知道此事……何况他自己做的出来,还不许你我说说?” 言语在耳畔渐轻,沈无言踩着雨水,撑着油纸伞缓慢前行,直到转过路口之际,便看到一名撑伞走来的青年。 “沈先生好久不见……” “万公子……” 万聪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轻叹道:“沈先生脸色似乎有些沉重……” “家中还有些事,倒是不能长叙……先告辞了。”说完这句话,沈无言便绕过万聪向着远处而去。 第314章 陈妈妈 烟雨朦胧,长街小巷。沈无言就这般撑着伞远去,留下一脸平和的万聪,他目光之中倒也没有旁的情绪,只是嘴角时而泛起一丝笑意。 直到沈无言消失在街角之后,他才缓缓回过头,淡淡道:“你当真是太顺利了些,经历这点事便这般……经不住打击怎么行?” 漫步远去的沈无言情绪倒也没有太过低落,目光之中坚毅而又沉重,大抵是在思索些什么事,但似乎又与之前诸事无关。 因为他口中却也不住喃喃道:“一大早的去厨房灌炉灰……偷偷摸摸的,后来还捂着肚子……受凉了?” 却还在想今晨见到李婉儿的那一幕,心中始终都是一个结,虽说经过国子监一闹倒是忘掉了,此时走在路上却又想了起来。 于是就这般边走边念叨着,径直的向着西长安街上而去。 从国子监到西长安街着实要一段路程,若是骑马还能快一些,走路的话便要经过七八个大小胡同,身处小巷大街才可到。 这般刚绕进一间胡同,沈无言便听见一阵粗狂的声音响起。应该是一名北方妇女,素来便有这粗嗓门,声音却似男人一般。 “你这一天就知道读书读书……读了十几年书也没见有个长进,一样还是要老娘我缝衣服养家……读书有什么用……” 声音极其洪亮,且字眼之中粗鄙不堪,倒是颇有烟火气息,至少要比柳寺丞那文邹邹的一口官话听来舒服,与是沈无言不住侧目过去。 这是一间颇为简陋的小院,并无围墙挡隔,只有一圈篱笆,所以站在门外便能看到院子内的景象。 只见院中站在一名肥胖粗壮的妇女,正叉着腰愤愤不平,时而抬手指向站在一边正洗衣服的中年男子,面上极其不满。 那男子倒也软弱,毕竟在大明读书人给夫人洗衣服的着实不多,沈无言倒是例外,但却也更多的是仆人去解决这一问题。 而眼前这男子不仅一边洗衣服,一边还要忍受夫人的责骂,着实可怜,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只是用力搓着手中衣物。 “搓搓搓……把老娘的陈妈妈都搓坏了……” 沈无言不由一愣,暗想着这陈妈妈又是何物,怎的还能放在水盆里清洗揉搓。这般思索之际,便见那妇女一把从盆中捞出一只长长的布条。 站在远处的沈无言虽说由于烟雨朦胧看不太清,但依旧还能看清那妇女手中所拿之物极其熟悉,正是清晨时李婉儿拿出来装炉灰的布袋。 这一眼过去,沈无言顿时思绪万千,便打算过去询问这陈妈妈又是何物,却还未走近,便听那中年男子,道:“我这好歹也是秀才出身,免去家中徭役租赋,还嫌不够……我苦读圣贤书,却还要给你这妇人洗月事带……” “月事带……”沈无言脚下步子立刻停了下来,接着顺势转了个弯,向着远处扬长而去。 却见他一脸通红,听着身后那妇女的大吼:“老娘我来了月事不耐寒冷,让你洗有错吗……” 沈无言终究是明白李婉儿那袋子是作何用的,竟然是为了月事而用,妇人几年中,倒是没有注意过这每个月的一次是如何解决的。 毕竟大明如今并无专供给女性使用的卫生用具,且纸张也算是十分贵重之物,棉絮虽说常见,但这般用途却也并未出现。 心中一时之间七上八下,扑通扑通直跳,直到走出这小巷之后,再也听不见那妇女叫嚷,这才恢复如常。 在街边随意找了小摊吃了些东西,便又去药铺子里购置了一些适用的药物,这才继续向着小院赶去。 沈天君那边便交给了王天接送,所以今日沈无言也不用担心时间,这般慢悠悠的走着时间也足矣,只是想着正捂着腹部疼痛不已的李婉儿,脚下步子好是快了不少。 回到小院之后,天已然将要黄昏,又因为正下着雨,所以天色显得更加幽暗几分。 李婉儿正坐在亭子里看书,一只手却始终按在腹部,显然并不怎么舒坦,时而秀眉微皱,大抵也十分胀痛。 沈无言吩咐厨房煎了药,烧开水之后,这才忙走了过去,轻轻捏住李婉儿的小手,顺势放在她小腹上,轻声道:“不舒服……” 李婉儿还有些迟疑,只是忽然发觉对方手放的位置,便知晓对方猜到,原本二人夫妻这倒也不算什么禁忌,但终究还是女子秘事,说出来终归还是有些害羞。 于是微微点点头,轻声道:“今晨来的……着实难受,大抵还是因为这几天吃凉的太多……” “已经让厨房煮了汤药,一会便好了。”沈无言一边说着,一边坐在边上,轻轻揉着李婉儿小腹,叹道:“你们这陈妈妈……着实不好用呀……” 提及这私密之物,李婉儿小脸顿时通红,忙嗔道:“相公怎的关心起这等污秽之物……” 沈无言忙摆手道:“那物件着实看着麻烦……你们这一个月一次,这般处理……” 本打算在说下去,但见李婉儿整张脸都红彤彤的,沈无言只好作罢,随即喃喃道:“旧社会的女性当真可怜……” 李婉儿没有理会沈无言的自言自语,却将书卷拿起边看边道:“天君在国子监如何……有没有什么麻烦。” 提及这一茬,沈无言不由叹道:“今晨迟到,吕老先生要责打天君……后来是钧儿替天君受过……钧儿如今就在国子监就读。” “太子也去国子监了?”李婉儿顿时脸色一变,沉沉道:“这般一来他与天君接触的便更多……相公难道不怕朝廷中惹来非议?” 沈无言苦笑道:“非议倒是不怕,我沈无言也无需借着太子登高位……如今倒是有人传言我舞弊,走后门……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就怕连累到吕先生与王锡爵。” “还有这一茬事,不是考试过了……”李婉儿无奈的叹息道:“怎的还出这些事了。”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起身接过仆人送来的汤药,接着递给李婉儿,才道:“这次考试有两人,一人便是咱们家天君,还有一人就是四公子之一的杨显……他是杨博的孙子,这次落选……大抵就觉得我是作弊……” 李婉儿这才轻叹一声,道:“清者自清,相公倒也无需为这些事担忧……” 沈无言点点头,但实质上他却清楚,这事情大抵并不会如此简单。 因为考试的人并不多,所以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多,最有可能将这事说出去的便是杨博诸人,只是杨博素来正直,岂肯在背后嚼舌根。 倒是那位杨显,却也不相输,也无法判断。只是今日在街上遇到万聪,这事情便又有些奇妙,隐约之间倒是感觉此事与他有些许关系。 毕竟能如此快就让京城所以文人都知晓,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出去拥有诸般酒楼茶坊的万家之外,倒也很少有这般势力。 只是这舞弊一事显然拿不出证据,若是深究起来也站不住脚,最终朝廷查起来,也并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般计较来看,这事做的实在有些无用,却是猜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 这般思量一阵,李婉儿已然将汤药喝完,沈无言这才满意的点点头,接着轻叹道:“惦记着你这边的事,倒是忘记去看文长了。” …… 刑部大牢距离小院却也有些距离,行走之际时间大抵便来不及,所以沈无言便雇了马车前去。 由于天色已然不早,所以沈无言下了马车便匆匆向着大牢而去。 倒是没有注意马车夫清扫马车内之后,拿出一封信摇摇晃晃的,却终究没有将沈无言叫停,索性便将那信重新丢进车厢内,转而开走。 就在马车驶过这条巷子之后,正巧刚从衙门办完事出来的张居正,眼看着小雨淅淅沥沥,实在不忍污了自己这一声官服,便顺势钻进了那马车之内。 马车行驶之际,张居正忽然看到丢在角落里的一封信,且见信上也并无署名,也并无密封,便取出信看去。 倒是一连串苍劲有力的行体,倒也有那么几分韵味。倒是信的内容让张居正颇为好奇,却像是一首词。 “金缕曲……季子平安否……” 默默念着这信上内容,张居正不觉心中微动,却也感慨万千,大抵想到自己远去的老友,如今却又在何处。 “置此札,君怀袖。” 马车颠沛而往,行驶在街道上,不知过去了多久,张居正忽然好奇道:“刚才的客人去往何处?” 车夫忙回答道:“去刑部大牢……匆匆而去,倒是走得很急切。” “可知他叫什么?”张居正又问道。 车夫讪笑一声,淡淡道:“大人莫不是在说笑……您无缘无故会告诉小人您叫什么?” 张居正怔了怔,摇摇头,接着又道:“在下姓张……字太岳,叫居正……可以叫在下张居正。” “张居正?”车夫点点头,朗声道:“记得了……” 第315章 少年时代 张居正这名字固然响亮,身为大明内阁大学士,仅次于高拱的次辅,朝廷上下官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对于这位京城寻常车夫来说,这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无论你是叫张居正还是张居歪都无所谓,只要银子给的够数,那便无所谓。 只是车夫不知道的是,就在刚才经过他手中的那封信,却在未来的某一天轰动京城文坛,让诸般文人为之倾倒,如今那封信却落在了这位叫张居正的人手中。 雨依旧还在下,马车从张府离开,又不知要去载多少客人,客来客往一二十年如一日,却就这般惶惶而过,不过如此。 至于去的匆匆而将昨夜书写大意落在马车上的沈无言来说,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倒是食盒中的饭菜有些凉,着实有些恼火。 几番抱怨这五月的天还如此凄冷,竟然能将饭菜冰凉,着实难以忍受,但也只能承受,将还能使用的菜品就着酒水摆在牢房小桌之上。 二人盘腿对坐,沈无言面上依旧带着笑容,看着眼前这位又苍老几分的男子,心中暗自叹息几声,接着才道:“天有些热了,就给你带来了几瓶花露……哦不,玉露……” 玉露之名徐文长也偶有所闻,当年在京城掀起过一场狂热,即便王公贵族们也颇为青睐,所以也知晓这物件着实价值不菲。 以至于沈无言拿出办箱子,约莫着有几十瓶玉露之后,却是让他大惊失色,忙惊呼道:“无言这是要倾家荡产了……” 虽说是打趣,他也知晓沈无言家业之大,远非这几瓶小小的玉露就能牵动,但也足以说明这玉露的确价值不菲,而这般数量,也着实能让一些小家族倾家荡产。 听出徐文长玩笑意味,沈无言也随之一笑,道:“其实这东西并不值钱,就是被沈惟敬那般一宣传……价格翻了几千倍……” “几千倍?”徐文长之前在苏州之际便知晓这东西是沈无言捣鼓出来的,只是却没想到竟然如此廉价,不由想起沈惟敬。 “不得不说沈惟敬这小混混也着实可以……混到这种地步已然让江湖中诸般人物望尘莫及……” 沈无言淡笑道:“如今他在辽东那生意也着实可以……相信文长也能看出我此举之意,并非简单为了生意如此简单。” 徐渭虽说身处牢狱之内,但外面的诸般事物也时常都能知道,更有甚者朝廷的诸般动向也十分清楚,这一来是沈无言打通了大牢内的狱卒,而来着实还是官场中有心之人为之。 这位韬略过人的书生,如今让他处在牢狱之中着实是一种浪费,虽说让他知晓家国之事也未必能给出办法,但终究还是让他知道的为好。 以至于徐文长一早便知晓沈无言修了从辽东到京城的道路,这条新修的道路将辽东到京城的行程大大减少,极其方便京城到辽东的生意往来。 稍一沉吟,徐文长点头应道:“辽东那边主要的问题还是战与和……不会永远的打仗,但也不会永远的和平……以往京城要运送军需到辽东着实不便,一路上折损也较多……如今沈无言修通了路,这样一来打起仗……效果便出来了。” 沈无言微笑点头,感慨道:“朝廷之中诸人皆以为我沈无言是贪财之辈,修路无非是为了贪图些小利……却也只有文长懂我。” 徐文长轻叹一声,苦涩道:“朝廷上下始终难以统一,矛盾太多……若总是这样争权夺利,难免会给北方蛮夷可乘之机……” 沈无言面露奇异之色,惊讶道:“文长虽说身处牢狱,但却对时局把握极其清晰……这般如若能出去当军事,北方定可安定。” 徐文长却也笑了起来,淡淡道:“北方与倭寇作战又有各异……倭寇长与单兵作战,他们刀法奇特,行事狠辣着实难以应付……而北方蛮夷却又善于马上功夫,冲击之下,我明军很难抵挡……” 闲聊至酒菜下肚之后才结束,沈无言收拾适合酒壶与徐文长告别,便撑起伞向着小院而去。 …… 回到小院时王天已然将沈天君送了回来,习字背书吃过饭之后,便就在亭子前围坐。 夏夜虽说始终有些清凉,但这般坐在亭子里还是舒坦。一家三人便这般团坐,时而讲些故事笑话,却也舒坦。 沈无言时不时的扫一眼李婉儿,小声问道:“怎的还疼?” 李婉儿却还是有些娇羞,但已然不太避讳,只是轻声道:“还是有些……不过明日大概就会好一些。” 沈无言点点头,这才看向沈天君,忽然问道:“今日老师教的什么?” 沈天君正把玩着手中营生,倒也无心与沈无言多话,只是随口道:“蒙学……先生说了,即便我以往学过也要在学一遍,按照他的规矩来……” 沈无言点点头,道:“吕老先生咱们得罪不起……他说继续学蒙学便学蒙学……不过钧儿那边如何?” 提及沈天君,李婉儿眼睛微抬,这却正是她所在意之事。 沈天君倒是不觉得此事多么的关键,更加不知道此时亭子内的两名大人已然极其期待她回答这一问题。 “朱翊钧啊……先生让他坐在我后面……放学以后他要送我回来……却被冯保拦住了……被王天叔送回来的。” 李婉儿瞥了一眼沈无言,低声道:“冯公公那边是你交待的?” 沈无言面露苦涩,心中暗想着这倒是已然发展到送女孩回家的地步,着实孺子可教……但听得李婉儿询问,忙摇头道:“大抵是贵妃交待的……” “贵妃也知晓这事了?”李婉儿脸色大变。 沈无言摆摆手,低叹道:“想来应该是张四维旁敲侧击过……不过也着实有必要……” 大人之间的谈话,在沈天君听来着实没有什么意思,什么公公贵妃,她一概都不认识,倒不如这小营生玩的舒坦。 倒是让这两位大人心中焦急万分,时不时的还要看一眼沈天君是否有变化。 这夏夜中夫妻私语始终都在继续,而少女不知何时已然睡去,最终两人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得在将事情放一放。 大抵沈天君与朱翊钧这两名孩子的事就要这般过去,但对于宫里那位通晓世事的李贵妃来说,这却也是孩子之间的事。 倒是有心人提及又是别样之感,更何况此人乃是朱翊钧的侍从先生。 自从国子监回来之后,张四维便依旧还是每日出入东宫,只是如今太子长去国子监读书,他倒是清闲了不少。 今日恰逢李贵妃召见询问太子读书一时,便趁机得以见到同在坤宁宫的皇帝。 皇帝正在和李贵妃对坐闲谈,倒是对于站在边上这位翰林院的小生并不大在意,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避讳。 “去年朝鲜国送来一批貂绒……放在宫里也着实浪费,倒不如赏给臣下……” 听李贵妃这般一说,皇帝朱载垕倒也不拒绝,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如今虽说还能勉强下床过来转转,但着实不怎么舒坦,倒是对于李贵妃越来越听之任之。 内库之中他倒也无福消受,索性便任由李贵妃赏给臣下,帮她做个顺水人情,拉拢几名可有可无的官员,也不妨事。 二人这般闲聊一阵之后,李贵妃才缓缓走下座位,向着张四维看了一眼,淡淡道:“张先生说说钧儿最近如何……” 张四维知晓李贵妃对太子管理及其严格,自打他成为太子却更加严厉几分,问太子情况也是经常的事,只是今日皇帝在此,却又有些不同。 稍一迟疑,他才点头,道:“太子……太子素来认真,所以并无太大的问题……只是最近在国子监,那边的情况臣不知……该问冯保。” “那边的情况自然由冯保来交代……”李贵妃轻哼一声,接着道:“还有旁的情况?” 张四维微微点头,应道:“臣发觉太子与沈无言家的千金颇有交情……” “有这事?”自打沈无言进京之后,李贵妃对沈无言颇有改观,所以听得此事倒也欣然,并未多想,只是皇帝听来又是旁的感觉。 未等李贵妃继续问下去,皇帝忙道:“这事高阁老可曾知晓?” 张四维心中一动,他知晓沈无言与高拱有嫌隙。沈天君与太子之间的某些微妙之处,若是说小了不过孩子之间的事情,但大了说,便是沈无言刻意为之,借此接近太子。 若是事情发展到这般,那沈无言着实会陷入困境,至少也不会似如今这般顺利。 停顿片刻,张四维又道:“近些天听闻沈先生在国子监舞弊……让沈无言的女儿沈天君进入国子监……而国子监司业王锡爵与沈先生关系非凡……” “此事必须查清楚。”朱载垕愤然起身,目光之中闪烁愤怒,接着拂袖而去,只道:“此事速速通知高阁老知晓……” 第316章 小院的打砸烧 从坤宁宫走出之后已然是傍晚,张四维一脸倦意缓缓走到宫墙边上,正欲上了轿子离开,却看到迎面而来的这顶华贵的轿子。 轿子上的装点告诉张四维,轿子中的人是何等身份,而以他的身份,是要站在边上等那位大人过来见礼之后,才能离开。 只是就在张四维刚准备上去见礼时,轿子却停了下来,接着从轿中走出一名面容清秀的中年人,他脸上一脸傲意,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张四维。 张四维面上恭敬,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太监在宫中乃至朝廷的地位,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几乎可以与高拱相提并论。 于是他微微躬身,向着眼前之人施以大礼,低声道:“见过冯公公。” 冯保面上倒依旧还是不屑,自打孟冲被清除之后,他在宫中的地位与日俱增,加之他又交好李贵妃与皇后,即便高拱也不敢与他为敌。 眼前这位翰林院书生,如今虽说已然成为东宫讲官,但与他这位从小便是太子大伴相比,又差之千里,所以根本不得相提并论。 所以待其见礼之后,他轻哼一声,淡淡道:“张先生走的如此匆忙……这是有旁的事?” 张四维摇摇头,脸上依旧平和,恭敬道:“天色已然不早……下官该回家了。” “哦,回家。”冯保点点头,接着轻笑一声,道:“张先生如今供职东宫……总该知道要听谁的话,可别乱了。” 张四维稍有迟疑,心中却是一沉,便猜到之前与李贵妃与皇帝所说的那番话,已然被冯保听闻。 冯保与沈无言关系非凡,今日这些事的确又对沈无言不利,他听闻之后定然要阻止,让此事不要被高拱知晓,此事这般虽说未曾明说,但意思却也十分明朗。 “下官忠于陛下,也只忠于陛下……那便只听陛下的话。” 此话说的不卑不亢,却让冯保顿时恼火,他抬眼瞪了一样张四维,扯着嗓子怒喝道:“张大人说话可要掂量一番……沈先生可是为大明做过不少事的。” 话语已然挑明,倒是张四维又有些尴尬,说起来他对沈无言也颇为尊敬,对于这位虽说并非进士出身,但才智在大明首屈一指的人物,着实让人佩服。 且对方这些年对大明做过的贡献也着实难以估量,远的不说,便说辽东几番之战,剿灭女真部,坚守辽阳城,都让大明士子为之一震。 停顿片刻,张四维才躬身,道:“沈先生为国为民自然不在话下……但在下所说之事也都句句是真……相信沈先生也希望能将这些事查明。” 冯保深吸一口气,大喝道:“你这竖儒……如今京城文人皆都流传沈先生沽名钓誉,以往那些都是欺人之作……你这般闹出这一茬,会对沈先生多么不利。” 张四维脸上始终保持平和,即便冯保早已愤怒不已,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向着冯保一抱拳,淡淡道:“家中还有事……下官告辞。” 未等冯保反应过来,张四维已然转身上了轿子,接着缓缓消失在远处白墙细柳之中。 倒是一脸茫然的冯保许久才回过神来,插着手立刻大骂道:“好你个张四维……区区翰林院小官也敢对我摆这价值……看老子不收拾你……” 怒骂许久之后,冯保已然上气不接下气,这才喘着气坐回轿子内,冷喝道:“去张先生府上……” …… 端阳一日一日的逼近,京城也更加热闹起来,大街小巷充斥着端阳喜庆之气。 今日衙门不用值班,所以沈无言将沈天君送到国子监之后,便回到小院与李婉儿闲坐。 大抵还是因为知晓李婉儿月事还在,平日里也着实不便,所以沈无言倒也没有出门,待在家中却也能时常给李婉儿熬些汤药。 晨光照在小院之中,经过昨日风雨,今日院中花树倒也清心,沈无言打扫着庭院,心情也舒坦不少。 冷不突,忽然不知何处落下一枚石头,刚好落在沈无言脚下,若是在偏差一点,便会砸到沈无言的脑袋。 石头不大不小,但也颇有分量,若是砸在脑袋上,定然就开了花,虽说不至于出大问题,但受伤是难免的。 沈无言眉头微皱,却还道是李婉儿,回头望去,李婉儿却正低着头看书,却是不知这边的情形,于是忙抬头看去。 这一抬头,沈无言心中更是一惊,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头顷刻之间便要砸过来,他慌忙躲闪,却依旧还是将擦到了胳膊。 顿时胳膊上便出了血,却也惊动了李婉儿。她见此景,正欲过来,却被沈无言大声制止,忙道:“快进屋躲躲……” 李婉儿却也不明情况,但看着沈无言一脸沉重,却不似在开玩笑,于是忙向着屋内跑去。 便在这顷刻之间,又有四五枚石头飞落在院中。这次沈无言倒是有了防备,不至于被石头砸中。 沈无言顿时恼火,大怒道:“那个小王八蛋……快出来,家长也不管管……” 他猜测这多半是谁家调皮的孩子搞的,但这般玩也着实让他恼火,便就忍不住骂了几声。这般怒喝着,他已然冲出院子。 刚出院子,沈无言便看到一名穿着儒袍的青年正捡起地上的石头,似乎打算向院子中抛去,而另外一名青年却拿着火把,已然丢在了厨房方向。 沈无言心中一惊,忙大喝道:“干什么的……快救火……” 好在院子内的仆人也清闲,所以厨房刚起了火,便被及时扑灭,而那两名青年也正好被沈无言抓了个正着。 两青年皆都文弱书生,与沈无言这般锻炼多年的相比,着实不是对手,所及几番追逐之下,二人便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将两名青年扭进小院之后,便绑缚在院子之中。 这一来二去,倒是让沈无言也着实狼狈,所以看到这两名青年心中也大为恼火,怒喝道:“说……谁指使你二人的?” 其中稍显年长一些的那青年瞪了沈无言一眼,冷哼道:“我兄弟熟读圣贤书……沈先生无德,辱没了圣人,我等便有义务如此……” 沈无言更加愤怒,喝道:“你还别将错怪在圣人头上……我何时得罪二位了?” 年龄稍轻一些的那青年显然有些紧张,特别是在沈无言这一声吼之下,更加胆怯,不住怯生生道:“沈先生并无得罪我二人……” “没有得罪你拿石头砸我……还要烧我家房子,信不信抓你们见官?”沈无言愈发愤怒,只是稍一迟疑,又好奇道:“你们认识我?” 年长者轻哼一声,冷笑道:“京城文人还有不认识沈先生的?” 沈无言一愣,接着又道:“什么来历……哪的人,家里几口人……” 年长者冷笑道:“我等做事从不连累家人……在下是今年来京科考的考生王五……” “你来京科考,凭什么防火烧我家房子?”科考到如今大抵已然放榜结束,落选的大抵还有一部分逗留在京城过端阳,也有意见识诸般文人,倒也并无稀奇。 沈无言这般一问,那年长者倒也不惧怕,只道:“沈先生不仁义,我等自然也不会对你仁义……” “我何时不仁义了……另外在下仁不仁义……与尔等有何关系?”沈无言越说越是愤怒,直到李婉儿从屋中走出之后,才稍有缓解。 那年长者面上只是不屑,喃喃道:“一直以为沈先生乃是高洁之士,哪成想竟然是偷鸡摸狗之徒……当真让我等心寒。” 边上的沈无言才消了气,听得此话心中又是一震恼火,怒道:“谁偷鸡摸狗了……我是偷你家鸡了,还是摸你家狗了……再说我,我也没这个癖好……” 年幼者听沈无言这般说,顿时笑了起来,但却又发觉笑的不是时候,看着沈无言目光瞪来,忙捂嘴,道:“我弟兄二人得知沈无言为女儿在国子监舞弊……觉得这事实在难以忍受,便过来……” “谁说我舞弊了。”沈无言轻哼一声,沉声道:“这都是谣言……谣言止于智者……你俩也是……” 年长者脸上分明露出不信,口中轻喃道:“京城文人都这般说……若是一个人这般说,我二人定然不会信,然而现在京城所有人都这般说……就连京明杨公子都这般说,不容我等不信……” “杨公子?”沈无言稍有迟疑,好奇道:“哪位杨公子?” 其实大抵已然猜到是何人,只是依旧还是不敢相信,直到二人到处那人名字之后,沈无言这才苦叹一声,道:“杨显……果然是他……倒也没有招惹他,怎的出了这茬事……” 这般稍一停顿,李婉儿大抵也了解事情经过,便道:“他二人也是意气用事,倒也没有什么大错……相公不如就放他二人走吧,这般若是见官,倒是误了他二人的前程……” 沈无言知晓这事情缘由,便也不愿在为难这二人,便道:“回去吧,回去吧……莫要再信谣言……我沈某却也不是这种鸡鸣狗盗之徒。” 第317章 消失的杨显 虽说这一茬事就这般过去,之后几天小院也并没有在出现过相同的事,倒是有几名书生又找到了鸿胪寺要求罢了沈无言的官,不过也没有惹出什么大乱子。 大抵还是因为西苑临近皇城根下,倒也没有人敢来这边闹事,有闹事者大抵也早被京城防卫清理干净。 但沈无言却发觉这事似乎并没有如此简单,如今全城似乎都在盛传沈无言舞弊一事,更有甚至还有要沈无言站出来给个交待的。 以至于在沈无言看来本来并不算什么大事的事,却引起了这诸般闹剧,据说国子监这些天时常有人过去,倒是让吕调阳一番麻烦。 最让沈无言觉得此事需要做个了结的的事情。发生在一天前。 小院两名书生的闹剧发生之后不过三天,国子监那边也略有耳闻,以至于监中防卫也逐渐加强了一些,对外也做了一番解释。 但京城文人显然对此不太信任,而且盛传之下言语更多,甚至连带着吕调阳乃是国子监诸位官员,乃至朝廷上下皆都被骂了个遍。 却也不知这些文人何处得知沈无言与宫里的贵妃太监交好,所以此事定然是有密谋的,以至于本来一件极小的事,在这些年轻文人之间,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喧闹。 只是上至贵妃公公,都是不可得罪之人,除却平日里文章讥讽之余,倒也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但对于此事的最底层王锡爵来说,便就难以逃脱。 国子监作弊风波大抵也是出自王锡爵,这位年轻司业与沈无言交好,故此诸生才会猜测此事为真,而久传之下便更加玄妙。 国子监司业并不算什么大官,但也负责主持科举考试,所以这群落榜的考生们便将愤怒由此处洞开,大加抨击王锡爵。 起初还只是在酒楼歌苑指责王锡爵妄为读书人,等诸般难以入耳的言语,后来干脆直接硬生生的粗鄙不堪的言语,从王锡爵到太仓王家一并辱骂。 王锡爵脾气却也倔,只是终究不能与这些不明事理的文人去争辩,以至于心急之下,便就此被病倒了,只得回家休养。 即便如此诸生依旧缠着不放,所是王锡爵装病刻意躲避,纷纷请愿让王锡爵出来解释清楚。 得知此事之后,沈无言便忙赶往王锡爵府上探望。毕竟此事因他而起,连累王锡爵,虽说是意料之中,但还是心中有愧。 刚走进院中,沈无言便听见府门外一阵喧闹,却是前来在府门外请愿的诸生正在与府上管家理论,大有冲进去踩死王锡爵的架势。 见此情形,沈无言也只得绕到后门出,免得与诸生打了照面,却又解释不清,最终又连累王锡爵更加难堪。 只是刚绕到后门处,才发觉就连后门也被诸生围堵。相比起自家小院来看,倒是又麻烦的多了,这般想想吕调阳府上,不由又苦笑几声。 这般倒是连府门都进不去,思量一阵,沈无言简单交待了王天几句话,略施小计,这才得以进入府门。 走进房间之内,沈无言便看到一脸苦楚的王锡爵,正躺在床榻上,轻声哼道:“舞弊这事实在没有必要……却也要看那杨显是块什么料……再说了,当时我还在南京,哪有时间舞弊?” 听着王锡爵的呻吟声,沈无言面露苦色,缓缓上前,低叹道:“倒是连累锡爵……这事着实……” 听得沈无言的声音,王锡爵急欲起身,但翻了个身,最终还是没能起来,却被沈无言按在床上,只得苦叹道:“身子实在是太虚,沈先生见谅……这边的事也不能怪沈先生,却是那杨显实在……” 沈无言点头,道:“如今这事想要解释清楚,却还是需要杨显出面,但他岂能出面……一旦解释清楚,京城这几万文人便知晓被他利用,他岂能有活路?” 王锡爵无奈长叹道:“他若是不解释清楚……你我岂还能有活路?……吕祭酒说是都要辞官回乡了……他老人家一世英名,却因为杨显这谣言……罢了,罢了。” 沈无言不由一怔,这些天因为京城文人闹的太凶,他倒也少去国子监,便也不知晓吕调阳的情况,却不知道事情已然到了这地步。 “且先拦住吕祭酒……此事尚有回旋于地……这些天也派人去找杨显,却不知道他小子躲哪去了……不过还是要去找找杨尚书……” 提及杨博,王锡爵脸色微变,忙道:“杨尚书素来护短……这次的事他显然也有所闻,但至今也没有个话……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稍一停顿,王锡爵又道:“他老人家乃是朝中元老,即便高阁老也不敢轻易得罪……他若是护着杨显,你我却也没有办法。” 房间之间逐渐陷入了沉默,对于那位杨老先生,沈无言其实也颇为复杂。 之前他能回京城,其实还是赖着京城官员以及诸般文人的声势,其中呼声最大的大抵就是那位杨老先生,虽说这并不是主要原因,但依旧也算帮了不小的忙。 这位老先生却也算是大明的顶梁柱,这些年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心智却又极其敏锐,即便是严世蕃那般的人物,也要赞其所长。 这也是沈无言迟迟未曾去找杨博的原因,却是怕因为此事便与对方起了嫌隙,着实是划不来的。 “杨老先生定然不会因为此事而维护杨显……若当真是杨显的问题,他自然也会秉公处理。” 王锡爵熟悉杨博品行,但也知道对方这些年在朝中屹立不倒的原因,能混到如此地步,在严嵩到高拱这一路上并未有大动荡,着实是有大才智的。 以至于这事发生到现在,这位老先生始终没有表态,甚至朝廷上下也少有官员提起,着实让人难以捉摸。 “杨老先生自然不会这般……怕就怕在这件事都是他老人家……” 话说一半便停住没有在说下去,王锡爵轻叹一声,苦笑道:“也许这都是猜测,但能将此事搞的如此轰动……却也远非常人能办到。” 沈无言点点头,接着又摇头,道:“在京城能办到这事的人的确不多,但却也有那么几个……只是知晓这事的却也只有杨老先生……” 话音一落,沈无言忙又道:“当然也不排除杨显将此事告知旁人……却又被某些有心之人利用……如今倒要查查此事从哪起来的。” “如何查起?”王锡爵苦叹道:“国子监也派出去过一些监生打听过……好像一夜之间京城大街小巷,所有的酒楼茶馆歌苑都在提起这件事……” “这般来看……”沈无言微微眯起眼睛,轻声喃喃道:“杨显自然没有这般能力……但另外一个人……倒是有些意思。” “谁?”王锡爵忙好奇道。 沈无言摆摆手,摇头道:“暂时不能确定……不过在观察观察……事情大抵就能清楚……不过如今知道是谁主使的,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二人交谈至下午,沈无言这才越墙而出,好在躲避了狂热的文人,才免遭一番追问。 坐在马车之内,沈无言尚还心有余悸,不时的回头看去,口中喃喃道:“这般来看……端阳的聚会都要取消了……” 正在驾车的王天应道:“杨显现在在哪还是不确定……只是知道当时他去过岳云酒楼,且他常去的就是岳云酒楼……但他也可能在尚书大人府上……” 沈无言轻吟一声,微笑道:“能力见长……不过岳云酒楼应该不可能……” “为何?”王天忙问道。 沈无言淡淡一笑,道:“这件事多半与岳云酒楼有关……万家大少爷似乎对我有些成见……不过这都是感觉,但他一定不会在岳云酒楼。” “那在尚书大人府上?”王天追问道。 其实若是在尚书府上,那便是最大的问题,这便说明杨博刻意为之,甚至若王锡爵所猜测那般,此事多半也与之有关。 如果杨博当真参于此事,却等于又是一个十分难以解决的麻烦,便等于他要同时面对朝廷两位大人物。 沈无言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不住的抓了抓头发,苦道:“这倒是不得而知……不过正巧要去尚书府,便探探口风。” 杨博的宅邸大抵也就在附近,但沈无言以往并未去过,所以寻找了许久才找到。 这是一间稍显朴素的宅子,至少与一边的几位朝中大员宅邸相比,着实有些寒酸。 沈无言下了马车,便要过去敲门,大门却缓缓打开,接着便看到一身光鲜的张居正从其内走出,他看到沈无言也稍有意外。 沈无言不由皱起眉头,向着张居正微微一抱拳,道:“见过张阁老。” 张居正摆摆手,接着环视四周,身子微倾,在沈无言耳畔轻语一阵,这才又寒暄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才背着手离开。 沈无言面色稍有愁容,但一阵之后便也恢复如常,接着在府上管家通报完毕之后,这才踏进这间小院。 第318章 起舞弄清影(1) 小院之内时而便能听到阵阵啼哭之声,接着又是一阵阵的大骂声,虽说距离还是有些远,但已然能听清声音来源的确是出自杨博。 而随着步伐逐渐走进,便也能听清这争吵之间所存在的问题。 只听那若老妇一般的声音,扯着嗓子哭诉道:“你这个老东西,不让我那孙儿回家……如今倒是好,多少天了,还不见人……” 这般说着,又哭诉一阵,又道:“显儿多好的孩子,你偏偏要让去当什么才子……如今又逼着他去国子监考试,却将他逼的不再回家……” “他不成器,连个六岁的小姑娘都比不过,让我这老脸往哪搁?”便听着杨博沉重的声音,怒道:“你说他,多大的年纪了,如今连个进士都考不上……我便为他开脱,说他无心于此……但未来终归还是要做官不是,那便要去国子监读书……” 老妇大抵也不愿多听杨博多解释,立刻便大声喧喝道:“我不管,你现在就把我的显儿找回来……显儿要是在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就知道做官,三个儿子都让你逼的做官,几年也不能回家一趟……显儿就留在府上,这次他若是回来,你别想在逼他……” 话音一落,便听到一沉清脆的瓷瓶落地之声,大抵是因为耐不住这妇人的诸般言语,索性仍砸瓶瓶罐罐来解心头之气。 “你这妇人当真不可理喻……老夫让他读书乃是为他好,待哪天老夫死了,他父亲也不再了,他还怎么活?” “我不管,我就要我的显儿。”那老妇人声音却更大,声音更加含混不清。 却是杨博心中震怒,又将几个瓷瓶砸的粉碎,索性拂袖而走,不再理会。 沈无言并未沿着吵闹的声音而去,而是跟着管家向着另外一侧的厅中过去。 那管家大抵也察觉到沈无言脸上的异样,便随口道:“前些天显少爷随老爷去国子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便几天未回家……刚才内阁的张先生也过来说是要找显少爷,老妇人便怀疑显少爷是不是出了事,便这般了……” 沈无言微微点点头,不住好奇道:“显少爷从那天起就没回来?” 管家应道:“显少爷自打有了京城才子的名头之后,便很少回家……其实之前府上倒也没有在意这事,也是刚才张先生问起,才觉得出了事……” 稍一顿,他又道:“不过大抵也不会出什么事,显少爷无非又躲在哪间青楼歌苑之内,与哪位姑娘缠绵了吧……” 管家的这句话说的很平淡,显然这些事对于杨显来说,却也再也寻常不过,这却又让沈无言心中暗叹道:“小小年纪,学问没有多少,倒是学来了这一身毛病。” 但终究还是值得在心中这般说,倒是能看出来府上对于杨显还是颇为喜爱。 “你们家显少爷平日里除了青楼歌苑,就没有旁的地方喜欢去……对了,他还还有别的什么朋友?” 听沈无言这样一问,那管家忙回过头来,好奇道:“这位沈大人……莫非也是为我家显少爷而来?” 沈无言连忙摆手,道:“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毕竟显少爷他身为京明四公子,着实让我辈好奇……” 一听此话,那管家便乐了,面上立刻浮现一丝笑容,便道:“显少爷颇有才华,如今在京城文人中也有些地位……时常会去岳云酒楼吟诗作对,与他那些文人朋友们……具体是何人,倒是很难说。” 沈无言点头应了一声,忽然又道:“近些天府上可有来过旁的人,比如在下这样的……在朝中的小官。” 那管家又笑了笑,道:“沈大人说笑了……我们家老爷说过,官不分大小,都是为朝廷做事……况且沈大人这官也着实不小了。” 转过一道弯,走在一条长长的回廊里,他继续道:“不过每日都有官员回来往府上,多半都是老爷的学生……旁的人倒是没见过……沈大人也是老爷的学生?” 沈无言忙摇头,道:“虽说向往……但终究还是没有机会……” 管家笑着,淡淡道:“这话倒是实话……以我们家老爷在朝中的地位,着实有不少人想要攀附于他……” 走过回廊,便来到那间茶厅之内。 杨博早已在厅中等候,但见他一脸愤怒,衣衫也稍有散乱,显然之前经过一番撕扯,大抵杨家夫人也颇为彪悍。 这般猜测自然只是存在于心中,便是连目光中都未能带有分毫迟疑之处,只是恭敬的向着杨博一拜,道:“见过杨先生。” 杨博微微抬眼看了一眼沈无言,摆手道:“无言还这般客气……以你在文坛的地位,老夫叫你一声先生也不为过。” “晚辈不敢。”沈无言连忙摆手,接着在杨博的示意之下,坐在了一边。 沉吟片刻,杨博才缓缓道:“无言却也第一次来府上……想来是有事的……且直说吧。” 沈无言便也不再回避,应道:“如今京城文人多有传闻在下为女儿在国子监舞弊一事……不知杨老先生可有所闻?” 杨博脸色微变,惊讶道:“此事不是早已说清……怎的还流传到京城文人耳中……” 看着杨博脸上神色,沈无言便能确定,对方的确是不知情的,但此事如今闹的如此强烈,他不知晓,却又说不过去。 见沈无言脸上神色变化,杨博忙道:“这些天一直在忙着修皇陵……倒是没有注意京城这些事……” 沈无言摆手,道:“这般说了,杨先生便也知晓了……其实是否舞弊,晚辈也无需多做解释,清者自清便是……但此事如今已然连累多人……” 听着沈无言说起这些天的诸般事迹,杨博脸色愈发难看,顿时愤然起身,怒道:“这小王八蛋……看老夫不打断他的腿……” 沈无言不由一愣,接着忙道:“杨先生无需责怪他……此事还要在思量思量……以杨显如今的能力,倒也不能做到这般……想来他是被人利用了……” “谁?”杨博目光微棱,怒喝道:“竟然有人敢利用我孙子……这事必须要查清楚……” 略一沉吟,杨博又道:“怪不得张居正来府上要找杨显……我便说这小王八蛋,怎的还能让张先生来府上寻找,竟然出了这档子的事……” 沈无言心中暗叹一声,杨显显然不是在尚书府上,但若是不在尚书府上,那却又在何处,是死是活,却也都是问题。 离开尚书府之后,沈无言乘着马车便打算回家。 途径岳云酒楼之际,沈无言忽然叫停了王天,接着趁着夜色走进楼中,趁着诸位文人没注意之际,走进某处雅间之内。 “叫我们家少爷……你是何人……” 见稍有迟疑的小伙计,沈无言微微皱起眉头,沉声道:“你便说我姓沈……” 这般说着,沈无言又打量了一番这小伙计,但见他脸上道道血痕,似乎与人有过争斗,不由好奇道:“怎的还与人打架了?” 那小伙计听沈无言提及此事,顿时恼火道:“前些天酒楼中来了个吃白食的……还没说几句话,他便动起了手,便与我厮打起来,谁知道竟然是个废物……他受的伤比我要重的多。” 沈无言苦笑一声,摆手道:“快去吧……让你们家少爷过来……” 那小伙计见沈无言器宇不凡,却也不像是寻常之人,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回身之后,依旧喃喃道:“说是家里有人在朝廷当尚书……还让我颇为担忧,几天也没有什么动静,多半是吹出来的。” 言语缓缓传入沈无言耳畔,他忽然起身,惊讶道:“你说什么?” 小伙计见沈无言这般变化,却也是一惊,忙道:“小的这就去给您叫人……你你你……你莫非就是那小子的家人,我给你说……我我不怕你……” 沈无言这才发觉自己稍有事态,于是忙走到那小伙计身边,轻叹道:“这位小兄弟……你可曾知晓那小子姓什么叫什么?” 小伙计本还有些迟疑,但见沈无言递过来的银子,忙满脸笑容,道:“说是叫什么杨显……据说还是京城的才子……” 沈无言心中一沉,稍一迟疑,又道:“那小子后来去了哪……” 小伙计又捏过沈无言手中的碎银,应道:“后来……后来我便被少爷拉走……不过那小子说是后来也在楼中住了一晚,说不得少爷被那小子骗了,以为他当真是尚书家的亲戚……” 沈无言满意的点头,继续问道:“住了一晚……那第二天又去了何处……” 小伙计沉吟一阵,大抵也在思索,片刻之后才道:“后来倒是没有在楼中出现过……唉,这位先生,你说那小子是何来历……” 沈无言轻哼一声,并未理会他,接着推门便要离开。 那小伙计连忙追问,道:“客官还见不见我家少爷了……唉……怎的就走了……” 刚一转弯,沈无言才回身,深深的注视了一眼那小伙计道:“今日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另外,他的确是尚书大人的亲戚……他是尚书大人的亲孙子。” 第319章 起舞弄清影(2) “今日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另外,他的确是尚书大人的亲戚……他是尚书大人的亲孙子……” 温和且又平淡的言语就这样从回廊边上飘了过来,直到飘进这小伙计的耳畔,于是他愣了很久,直到那书生离开之后,他才回过神来。 此时天稍有些暗,以至于尚未点灯的回廊里显得更加暗了几分,但依旧能感觉到这小伙计颤抖的身子,以及那一双惊恐的双眼。 呆望着不远处来往客人,他低声喃喃道:“尚书大人的亲孙子……” 这般迟疑之际,酒楼中的掌灯的小厮也从边上过来,看见这素来脾气十分不好的小伙计便想躲避,但又发觉对方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 小厮停顿片刻,还是走了过去,轻轻将灯掌上,这才发觉惊恐万分的小伙计,不觉轻声问道:“小李哥……你这是怎么了?” 小伙计却也不回答他,双目似有呆滞一般,望着前方回廊处,仿若陷入了沉思一般。 小厮见左右无趣,对方也不理会自己,却也怕对方在找自己的事,便忙要离开。只是刚走出两步,便听到身后稍带哭腔的声音。 “我问你……你知道尚书大人是个什么官?” 其实以掌灯小厮这般的身处大明底层的小人物来说,本不该知晓这些,只是岳云酒楼素来总会来一些官员,所以对京城官场倒也不甚陌生。 只是听着小伙计这般一问,身子还是稍有一颤,稍一沉吟,才道:“听说朝廷中除了皇帝与宰相之外,就数尚书大人的官大了……” “那又是多大的官?”小伙计赶忙又追问道。 掌灯小厮脸色一沉,暗想着对方莫非得罪尚书大人了,便更加不愿与对方多言,唯恐引火烧身,只是应道:“多大的官……怕是万老爷来了,也要给尚书大人下跪……” “哦……”本打算在问下去,但大抵也算明了许多,便也不再问,只是喃喃一声,看着掌灯小厮慌慌张张离开,小伙计这才若瘫了一般坐在回廊内,痴痴一笑,道:“完了……完了……死定了……” 马车顺着墙边驶来,安稳的停在酒楼前不远处,直到沈无言坐上马车之后,才缓缓走远。 坐在马车内的沈无言脸上神色并不好看,如今这事看来倒是与岳云酒楼相关,而对于京城万家,他却根本不了解。 如今杨显看来却是在他们手中,正在被他们利用。而自己似乎根本是无能为力,因为如今连杨显在何处都无法找到。 正这般沉思之际,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哗然,于是忙掀开帘子去看,却看到岳云酒楼前瞬间围了许多人,大抵围观些什么。 杂七杂八的字眼之中,似乎有“死人”、“跳楼”、“小伙计”这些许字眼,但实在也无心去查探,所以便跟着马车离去。 …… 隆庆五年初夏,岳云酒楼一名小伙计从二楼坠亡,店中常客多半能认出这小伙计的身份,正是前些天与一名年轻书生打斗过的店中伙计。 虽说人命关天的事,但对于岳云酒楼来说,着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况且府尹也是店中常客,所以官差只是来勘察了现场,酒楼给小伙计的家中送去了些安葬费,此事便结束。 当然在朝中有细心之人发觉此事有诸般疑点,比如这小伙计前些天才与某位富家公子打了一架,之后就被从二楼大厅安排到雅间招待客人。 那天也正好是在雅间招待客人,之后并未过去太久,他便坠楼而亡。不过对于岳云酒楼来说,从二楼坠落其实并不至于会死,最多重伤。 只是围观诸人只是看到小伙计吐血而亡,至于如何死的,着实也没有人关心。 毕竟只消稍稍了解岳云酒楼之人,便知道以往去雅间的都是何人,这些人非富即贵,岂能是这些寻常之人可以招惹。 更有消息灵通者,却早就查明了那天与小伙计斗殴年轻公子,乃是当朝礼部尚书杨博长孙,于是这本十分有趣的案子,就这般化为沉寂。 不过,对于身处小院中的沈无言,却对于这案子极其有兴趣。 由于经常学子闹的实在太凶,所以沈无言倒也乐的请假赋闲在家,接送沈天君的任务便都落在王天头上。 索性含烟楼那边也不算太忙,采儿也时常会与李婉儿去街上逛逛,倒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之处。 以至于每天清晨至下午,小院便只有沈无言一个闲人。 他除却写写字种种花之外,便坐在亭子里发呆。 天逐渐热了起来,所以烧开许久的茶水至今还很烫,着实难以入口。看着那缕缕白烟,沈无言轻叹一声,喃喃道:“果真是自杀……那么倒是我的错了……” 其实得知那小伙计惨死之后,沈无言便猜测他是因为得知自己得罪的是尚书大人的孙子,心中畏惧之下,索性自杀解脱。 以至于沈无言那时还颇为自责,暗叹当时着实不该与之多说话,却害的一条人命白白葬送。 只是思前想后,沈无言才发觉这其中种种疑点,其一便是岳云酒楼二楼着实不高,即便跳下来也不至死。另外一点便是死状。 有当时围观之人提到过,那小伙计死后口中吐出的是黑血,且双眼青黑,这诸般迹象看到他倒像是中毒而亡。不过府衙草草结案,他倒也不能再去深究。 只是从此事到另外一件事,他却又有些想不通。 “如若杨显如今在万家……他又能被藏在何处……万家宅子在京城那么多,自然不好找……而万聪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这般思索之际,门外传来一阵马儿嘶鸣声,接着王天推门而入。 “的确死于中毒……不过看毒性似乎也不大……总之死因太多……衙门那边已然准备要将尸体火化……” “火化?”看着王天边走过来,边说话,沈无言猛然起身,惊道:“不是都是土葬……怎的还有火化这一说……” 王天苦笑一声,无奈道:“衙门那边说那小伙计乃是恶鬼上身,所以要火化才可……” “可还能阻止?”沈无言看着王天脸上神色,便猜到已然来不及,于是不住叹息道:“官官相护……哦不,有钱果然了不起……” 王天对此事也多有了解,不过这世事对他来说,又没有什么可想之处,所以只是呆呆看着沈无言,便一言不发。 沈无言却是心急万分,稍一抬头,看了一眼王天,不住好奇道:“你除了对采儿心动过……旁的时候可有……不一样的感觉?” 王天不由一愣,低声问道:“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沈无言平静道:“便若这小伙计一个大活人就这般死了……你没有一点感觉?” “为何要有感觉,我又与他素不相识……”王天呆呆道。 沈无言一怔,苦叹道:“果然是个冷血的杀手……那若是他因你而死,你也不会有感觉?” 王天这次沉思了片刻,然后认真道:“若是因我而死,我便为他报仇……若是没有仇人,那我便给他偿命……” 沈无言满意的点头,微笑道:“看来还是有点意思的……” 只是话语还未说完,却听王天又道;“一命换一命,也算公平……” 小院之中又恢复了寂静,朝阳逐渐升起,阳光照在花儿以及亭子上,倒也有些热。 沉寂许久之后,沈无言才又道:“也好……这样也好……对了,万聪那边情形如何……” 王天深吸一口气,叹道:“万家大少爷这些天除却与京城文人吟诗作对,便去拜会京城官员……上至尚书侍郎,下至御史他都拜访过……” 沈无言不住笑道:“这把戏我几年前就玩过……京城官员这几年油水实在不行,缺钱的打紧……不过招数终究还不算老……” “他并未送银子……”王天道。 沈无言轻吟一声,抬头问道:“没有送银子……那他去做什么?” 王天顺势从袖中取出一张装点精美的帖子,递给沈无言,道:“多是一些在文坛有些造诣的文官……说是为了端阳节在岳云酒楼的以文会友……” “又搞这一套,不过以他的名气,这些官员们自然赏脸。”沈无言轻笑一声。 王天摆摆手,喃喃道:“事情怕并不会如此简单……” 未等王天说话,沈无言已然明了,他痴痴一笑,道:“为了京城第一才子的名头……为了让我从京城滚蛋……他着实可以……” 王天走后并未太久,一辆马车又缓缓驶来停在小院门前。 这辆马车颇为华贵,即便全京城怕也难拿出几辆来,想来就算京城高官许也不得拥有。 只见马车停在小院门前,接着一名身着儒袍,相貌看来颇为儒雅俊朗的青年从马车内跨出,然后踩着车夫走下马车。 望着这间略显寒酸的小院,他不住笑了笑,接着吩咐左右过去敲门,口中却轻喃道:“京城第一才子就这般?” 第320章 起舞弄清影(3) “京城第一才子就这般?” 言语之中似乎有些不屑,但为了维护那一副儒雅形象,加之应有的文人风骨,所以他面上依旧保持平和,但戏谑意味已然显露。 通报之后,他便缓缓走进小院,沈无言早已站在门前相迎。 沈无言着实也没料到万聪会亲自过来,所以在万家仆从前来通报之后,他便忙过来迎接。 万聪微微向沈无言施礼,恭敬道:“见过沈先生……之前有得罪之处,还望多多包含……” 这般说着话,万聪又打量了一番沈无言这随便的穿着,最终落在那一张光光的大脚上,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沈无言也发觉万聪目光落在自己脚上,这才发觉自己由于来的急切,倒是没有穿鞋子,于是不住打趣道:“得知万大公子过来,在下着实急切,倒是忘记穿鞋子了……见谅。” 万聪师从李攀龙,自小便修习礼仪之道,故而对方如此不庄重,心中便颇为厌恶,而更对对方那第一才子的名头觉得不屑。 只是心中虽说这般想,面上却依旧还是过得去,虽说又轻佻了些,不再似之前对沈无言尚还存在一丝敬畏之心。 “无妨……进去谈?”万聪指了指小院,淡淡道。 沈无言点点头,微笑道:“这般一耽搁,倒是忘了这一茬……万公子快进来……小院简陋,见笑了。” 走进小院,万聪环视一周这简单的院落,加之那些上了年纪的仆从们,心中又多了几分不屑,脸上也随之表现出了几分。 “沈先生府上这些仆人……却也该遣送回家了……这般年纪,若是出了岔子,着实难以估量……不如过些天我府上几名仆人,给沈先生送来……” 沈无言看在眼中,倒也不愿多说,毕竟对方出身于京城第一富商万家,有这般感觉也着实说的过去。 “万公子说的是……仆人……那倒是不必了,他们倒也可爱……” 万聪轻笑一声,随即坐在亭子内的椅子上,扫了一眼沈无言手边的几本似乎关于农学的杂书,不住打趣道:“沈先生这不看圣贤之道……竟然看起了杂学……莫非想以后当一介村夫?” 听着对方言语之中的诸般意味,沈无言面上依旧平和,一边为他沏茶,一边道:“院子中种了几棵葡萄树一直不长果子……孩子哭闹着要吃……所以就找了些书来看看……” 万聪淡淡一笑,稍带讥讽之意,道:“这些事权可交给下人去办便是……何况想吃葡萄去街上买些回来便是,何苦还要自己种……沈先生当真节省……” 节省二字说的十分玩味,颇有嘲讽沈无言的意味,只是这般说来,万聪依旧有些忌惮,所以刚说完之后,他便道:“万家在城外的果园也种了些葡萄,改天派人送来一些……” 沈无言也不拒绝,微笑道:“这倒好……在下在京城这边也没有地,不能种这些玩意,只得在院中试试……倒是多谢万公子了。” 万聪冷笑一声,不屑道:“这点小事便无需多谢……这次来倒也没有旁的事……就是端阳时在岳云酒楼有一场文会……沈先生赏个脸?” 沈无言愣了愣,呆呆的望着万聪,苦笑道:“却是不好意思……中秋在含烟楼招待几名朋友……岳云酒楼那边怕是不能过去了。” “这怕是有些不好……”万聪目光渐冷,经过之前那一番谈话,对于沈无言他倒也没有丝毫忌惮,只是冷冷道:“沈先生也知道自己如今在京城名声并不算好……莫非不打算在端阳节当着众位文人的面讲清楚?” 沈无言心中不住冷笑,万聪今日来本就不怀好意,之前那诸般探视便看在眼中,倒也不与他计较,此时终于动真格的了。 稍一沉吟,沈无言忙笑道:“万公子想的倒是周道……不过那边在下是真的不方便去……” “沈先生可想好了?”万聪面上稍有不耐烦,轻哼道:“这可关系到沈先生在京城文人的地位……京城第一才子若是背负着舞弊的污名,万某却也看不过去。” 沈先生玩味一笑,淡淡道:“在下在京城是何地位,着实算不得什么……而所谓污名,任尔东西南北风……与我何干?” 万聪顿时恼火,对方言语虽说依旧平和,但明显带着几分意气,所以他更加恼火,大怒道:“沈先生这是什么话,倒像是万某刻意贴上了你一般……你沈先生的名头自然与我无关,但京城第一才子若是被污浊了,我便不肯……” 沈无言这才收回笑容,讥讽一笑,道:“万公子若是喜欢,京城第一才子这名头尽可拿去……不过也要奉劝一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拿着可会烫手的。” 万聪被沈无言说破,连一阵青红,大嚷道:“万某敬你沈先生有才华,你却这般辱我……却是在下看错你了。” 沈无言连忙摆手,轻叹道:“不是万兄看错了沈无言,而是万兄看沈无言的角度以及时间不同……所以就不同了……” 万聪一时语塞,沉吟一阵,才又道:“总之端阳文会,你沈无言要给京城文人一个交代……” 沈无言张了张嘴,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万聪,大笑一声,道:“那就是没得商量了……却还这般请来请去……何必如此藏着掖着……” 沈无言着实不愿与万聪撕破了脸,毕竟对方却也有些文才,且对方师从李攀龙,在大明也算十分有威望,加之又有王世贞那一层关系,倒也不至于太过。 即便内里有诸般恶斗,但面上始终过得去,这便是沈无言出事之道,哪成想对方今日如此咄咄相逼,那便无需再与之多话。 以至于沈无言不过几句话,万聪便语塞,相对他的红彤的脸,以及气喘吁吁,沈无言实在太过平静,仿若一切都本该是这般一样。 许久之后,万聪才沉声道:“端阳节……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丢下这句话,万聪愤然起身,完全没有之前那副儒雅之态,全然就像是市井中的武夫一般,却是连之前十分信守的礼仪也全然没有。 沈无言脸上却露出戏谑笑容,目光将万聪送出小院,才大喊一声,道:“记得将葡萄送来……吃惯了宫中的瓜果,倒是想尝尝万家的东西……另外我院中这些仆人们都是宫里送来的……着实不敢随意调换,换也是陛下的事……” 刚走出门的万聪听得这句话,险些栽倒,不由又回头看了几眼这些看似上了年纪,实则举止端庄的仆人们,心中顿时一沉。 只是既然已经撕破了脸,此时他倒也无法再回头弥补,便也连话都不回,转身便仓皇而去。 回到住处之后,万聪更加恼火,但心中却更加有几分担忧,他着实没想到沈无言竟然还有这份待遇,竟然家中的仆人都是宫里送来的。 而且听他那般言语,似乎宫里时常会送来物品,这却也是京城官员十分难得的机会。 就在万聪正思量该如何应对之时,便听得门外一阵大喊大叫。 心中本就有些恼火,思路却又被这喊声打断,他立刻推开门,大喝道:“在叫嚷就断了你三餐。” 这般说着,万聪扫过一脸愤怒的杨显,心中又多了几分顾虑。对方毕竟是尚书的亲孙子,如今自己将对方留在此地,的确有些不合适,将来对方若是离开这里,难免不会报复自己。 以至于刚发了脾气,万聪便又恢复和颜悦色,望着愤怒的杨显,忙低叹道:“杨兄,你说你急什么……想见我招呼一声便是。” 几天前杨显便被万聪接到这边来住,起初酒菜招待,甚至还有姑娘,倒也自在。只是他素来自由惯了,在此地倒也闷的慌,便打算出去转转,却被家丁拦住。 于是他便发觉自己原来是被监禁再次,便要找寻万聪说理,但家丁又多番阻拦,便有之前的那番争执。 “万兄之前不是说的好好的,只是过来住住,怎的如今还限制了在下的自由?” 万聪面色一沉,不住指着边上的家丁怒道:“你……你干的?……其实杨兄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实在是为了杨兄你的安全着想……” “为了我的安全?”杨显更加恼火,怒道:“阁下请说清楚……” 万聪摆摆手,轻叹道:“杨兄不知如今的情况紧急……你将沈无言恶行公诸于众……如今他正派人追杀你……你若是现在露面,定然难逃一死。” “竟有此事?”杨显心中一惊,忙问道:“我爷爷可是当朝尚书……他沈无言岂敢杀我?” 万聪一脸讥讽之色,讥笑道:“杨兄是真傻还是假傻……沈无言杀你只消一句话,派出个人去便是……他岂能暴漏自己?” 杨显却也知晓江湖中杀手这一行当,此番听万聪这般说起,顿时心惊万分,苦道:“万兄可要救救小弟……” 第321章 起舞弄清影(4) “万兄可要救救小弟……” 午时烈日正当头,万聪正好面对阳光稍有些刺眼,但却依旧能看到杨显脸上惨淡目光,于是渐渐收起脸上笑容,接着沉声道:“倒也不是在下不救杨兄……实在是那沈无言,着实难以对付。” 杨显脸上愁容更盛,苦涩道:“小弟知道……几年前那沈无言便敢杀了景王,杀我也是顺手的事……我却也无心得罪他……” “杀景王?”这些年万聪一直跟在李攀龙身边,素来不理世事,除却当时在辽东知晓京城还有个京城第一才子叫沈无言之外,旁的便不得而知。 原本以为如今的大明所谓的才子不过沽名钓誉之徒,自家老师去世,而王世贞却又隐居在家,他这位出身名门的才子,在京城定然若鹤立鸡群。 而回京城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着实也是这般,无论是文人中的诸般吹捧,还是京城官员的反响,着实让万聪觉得自己已然可以取代沈无言。 只是让他难以琢磨的却是,每当自己觉得沈无言已然不堪一击之时,却总是被沈无言嘲讽的一无是处,甚至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胆怯。 对于景王这个王爷他其实并不熟悉,因为那时他便随着李攀龙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对书案外的诸般世界并不感兴趣。 只是对方终究是王爷,而在大明能杀王爷的人并不多,何况当时沈无言在大明其实也并无甚名气。 于是心中愈发对这位京城第一才子好奇,又更加后悔自己没有提前了解清楚此人,以至于三番五次的被对方羞辱。 稍一停顿,万聪才逐渐恢复如常,他轻轻摇摇头,示意杨显心中莫要太着急,接着才点头道:“今时不同往日……杨兄只要还在万府,他沈无言便不敢对动你丝毫。” 虽说月前便与这位万家大少爷有过冲突,之后二人着实有着难解的嫌隙,只是后来对方对自己以礼相待,如今却又有求与他,杨显面上倒也十分诚恳:“那便多谢万兄……” 万聪何等精明,轻易便看出杨显目光之中蕴含着某些异样,于是不住笑了起来,道:“其实当日在郊外相遇……却是万某有眼无珠……却没发现京明四公子之中,杨兄却是难得的才子。” “万兄此话当真?”其实杨显并不在意这所谓才子之名,只是在京城有这名头之后,好处却很多,除却去青楼歌苑时,最漂亮的姑娘会投怀送抱之外。就连名门贵族家的千金,也多有青睐。 所以此时万聪这般说,立刻引起杨显心中一喜。以对方在京城文坛的地位,这般说完全是有资格的,且十分可信。 万聪扫过由低落转为欣喜的杨显,心中讥讽之意一闪而过,接着忙应道:“万某还能骗你……杨兄若是不信,端阳在岳云酒楼有一场文会,在下便为杨兄正名。” “这……”杨显眼中闪烁喜悦之色,脑海之中不由浮现自己被京城文人敬仰的景象,在那时家里那位老爷子便就不会在要打断自己的腿。 更加不会逼着自己去什么国子监,说不得会对自己更加好,每月给自己更多的银子,那时便可在京城随意潇洒。 这般想着,杨显面上笑意更浓,甚至未曾发觉万聪异样的眼光,口中只是喃喃道:“那时沈无言却也不敢轻易动我……” “杨兄说的是……沈无言若是敢杀你,便是和京城……不,是和整个大明文人为敌……”万聪言语更加冷淡许多。 一阵之后,杨显这才恢复如常,他搓了搓干燥的脸颊,长嘘一口气,微笑道:“万兄这般说,小弟就放心了……那什么,刚才赶走的那几位唱曲的姑娘,让她们回来……” 万聪连忙点头,摆手道:“快去叫姑娘们回来……杨兄你请……在下这边还有些事,若有什么要求,招呼一声便是……切记,莫要走出府门,现在还不是时候……” 杨显认真的点头,面上早已恢复喜色,应道:“万兄且放心……府上招待的着实体面……” 望着杨显一蹦一跳的远去,万聪面上逐渐恢复冷意,口中轻喃道:“当真不知道杨尚书怎的有这样一个愚蠢的孙子……” 稍一沉吟,他又沉声道:“万熊……躲什么躲,又没有外人……” 这般一声呵斥,站在柱子后的那名黑脸大汉缓缓移动过来,接着面上露出一副憨笑,只道:“刚才那小子,倒像是之前那什么四公子……公子怎的和这人来往起来,您平日里可最看不起这般沽名钓誉之徒。” 万聪轻哼一声,冷冷道:“你倒是管起我的事了……这小子现在留着还有用……苏州那边打听的如何,沈家家底如何?” 万熊这才正色,道:“苏州果然与京城一般繁华,打听许久才打听到沈家所在……不过就是一间还算红火的酒楼,不过是小家小业罢了。至于沈无言的岳父大人以往倒是做皇商的,不过去年被苏州织造害死,如今也算落寞……” “当真如此?”万聪心中多有不信,一来外面传闻沈无言家底殷实,京城诸般官员都得到过沈无言的接济,不似开了一家小酒楼就能承受的起,二来万熊也着实不甚靠谱,若非此人十分信得过,着实不会让他去办此事。 被万聪这般质疑,万熊脸上倒是露出几分不悦,但口中依旧平和,只道:“公子大可放心……沈无言家中早先着实做着大买卖,不过后来被朝廷抄了家,说是什么叛国之罪……如今才得以买回这条命……” “这就说的过去了……”万聪满意的笑了笑,微叹道:“果然不是无懈可击的……倒以为他当真是圣人一般,不可战胜。如此看来,倒也并非如此。” 万熊心中一阵轻哼,暗想着自己岂能打听错了,随便给铺子内的小伙计些银子,便得到这十分关键的信息,整个万家谁还有这般能力? 正待万熊打算邀功之际,万聪忙又道:“三天后就是端阳……你去果园子摘些葡萄给沈无言送过去……且让他临死前在消受一把。” 万熊却也不敢拒绝,但心中终究还是有些怨言,但他也不敢忤逆万聪之意,只得愤怒的哼一声,便转身向着府门外而去。 …… 端阳一日近过一日,沈无言依旧还是没有在出门,除却每日都会去的刑部大牢之外,甚至连国子监都不敢再去。 不过这些天倒是有传闻沈无言每日去刑部大牢,却也有这不纯的动机。 只是沈无言每日去刑部大牢到底是去见谁,京城文人至今却也不清楚,不过已然有诸般猜测,但多半都是对沈无言十分不利。 其中便有人猜测刑部大牢定然关着一名大才子,这位才子所写的诗词文章不得公诸于世,便经了沈无言之手,而沈无言为人不良,将这些文章据为己有,倒是成就了他才子之名。 这些猜测加之沈无言连举人都不是混杂一起,倒也让人难以辩驳。 不过对此翰林院与国子监却一致保持了沉默,不在似当年那般大家声援沈无言,其中诸般缘由沈无言却也能猜到一二。 此事一出之后,高拱始终没有发话,但皇帝一早便发了话,让高拱查清此事,他除却派出张居正打听此事根源之后,便也没有过问过。 即便张居正那边也没有丝毫消息,而冯保那边也并未见到有丝毫动向,整个京城虽说闹的厉害,但对于沈无言来说,好像静的可怕。 这仿若黎明前的黑暗一般压的沈无言有些无法喘息,大致能从那蛛丝马迹之中看到一些端倪,但又稍纵即逝。 这本就是一件小事,从国子监了事之后,此事大抵就会这般过去,只是却没想到一夜之间谣言四起,甚至京城所有文人都知晓了此事。 之后便查出此事与杨显有关,恰好在酒楼之内便看到了那小伙计,得知杨显与岳云酒楼,与万家大少爷万聪有联系,但随着消息也就这般断了。 杨显整个人就在京城消失,而万聪却依旧还在操持着他京城第一才子的文会,仿若之前得到的一切都是假的一般。 从开始到如今所有事都发生的如此莫名其妙,而国子监也不能再公布试卷来洗刷沈无言的冤屈,甚至连提都不敢提起。 因为如今杨显下落不明,若当真洗刷了沈无言冤屈,杨显的性命便岌岌可危,即便沈无言也不想因此而开罪杨博。 端坐在阳光之下的沈无言眉头紧锁,始终盯着那株新开的蔷薇一言不发。 倒是让坐在边上的李婉儿颇为焦急,沉吟许久之后才鼓足勇气,上前低声道:“相公……若是实在不行,你我回苏州便是……” 沈无言这才恢复神色,紧紧握住李婉儿的小手,轻叹道:“若是就这般夹着尾巴逃回苏州……岂不是被人当笑话看?” 第322章 起舞弄清影(5) “若是就这般夹着尾巴逃回苏州……岂不是被人当笑话看?” 小院之中再次恢复平静,李婉儿站在沈无言身边暗叹一声,心中暗想着哪里是怕被人笑话,无非还是为了徐文长。 对于他二人的交情,李婉儿也算十分了解。沈无言既然下定了决心要救人,那么便无人能拦得住他,索性也不再劝阻。 只是心中着实还是有些担心,自打前些天那两名年轻书生过来闹事之后,沈无言也不再出门,说是怕被那些狂热的书生们围堵,却更多的还是留在小院保护她。 稍一停顿,李婉儿便淡淡一笑,随即挣脱沈无言的手,道:“今天吩咐厨子做些苏州菜……后天便是端阳,明天和采儿去街上在买些香草……” 停顿片刻却也没见沈无言回答,想来对方又在想旁的事,却是无心再次,脸上稍有迟疑,便也不再多说,转身便要离开。 这片刻之际,沈无言才恢复过来,便发觉李婉儿已然离开,不住回头看去,应道:“端阳去含烟楼吃好的……带着天君一起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回答的牛头不对马嘴,只见李婉儿回头浅笑一声,心中便也好受一些,至少此时不至于对妻子有那么些许愧疚。 待李婉儿走远,这才又逐渐恢复之前沉思之问题,大抵还是这些天的这些事,却始终还是没有丝毫进展。 这事所有的突破口都在杨显身上,只要杨显出现,在设法保护他,便可让他说出实情,那时这局面便可轻易打破。 其实让沈无言始终难以捉摸的还是高拱那边的意图,这件事似乎始终都与他无关,但行间之中却又始终不脱他的意志。 相信仅凭万聪却也设不出这样一个局,但纠结之处却又在这局到底有多大,却又始终看不到边际。 或许前后就这般大小,事情的一切都是万聪为了成为京城第一才子而所为,无非是为了将自己扳倒,他便可以顺理成章。 又或者这是一个更大的局,所谓的舞弊一事只是这所有事的开始,无非是一个造势的过程,而真正的内容都是留在端阳时的岳云酒楼。 当然,这一切也可能的自己想多了,杨显便是杨显,万聪便是万聪,而高拱也只是高拱,这三人并无这自己强加的某种联系。 总之此事无论自己如何去推算,事情似乎都无法合理。 若三者没有联系,那么那小伙计为何会死。若有联系,高拱为何不继续将这案子查下去,趁着此时便公布沈无言着实舞弊,那沈无言顷刻便身败名裂。 这虽说并不会累及沈无言之性命,甚至连官位也不会有丝毫动摇,但也只要沈无言清楚,自己一旦在名声烂掉,那便等于输掉了全部。 当年自己之所以能活着去辽东是因为京城文人的保护,后来能从辽东回京城,又是京城文人的生源。 这些文人多半是因为一二人的造势而有了倾向,但却又有浓郁的书生意气,当年保护沈无言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位文坛巨子不可被奸人陷害。 而今他们声讨沈无言,大抵也是因为觉得当年自己如此保护对方,却不料保护的竟然是这般一个品行低劣的人,着实伤了自己的感情。 于是这本不该有如此反响的一件事,硬是有了这般声势。 即便沈无言却也有些害怕,当真怕端阳一个疏忽,兴许自己就会被高拱踩在脚下永远都无法抬起头,而徐文长便也只得永远待在暗无天日的大牢之内。 就在这般思索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之声,本以为是王天过来,但却看到进门的是一名黑脸大汉。 那大汉手中提着一只篮子,上面盖着一张绸缎,看样子倒像是极其金贵之物,却让沈无言心中好奇万分,忙道:“万兄弟……你这是?” 万聪前些天见过沈无言与当朝首辅一同喝酒,知晓对方在朝政颇有地位,虽说自家公子与对方有过节,但他却依旧十分恭敬。 大抵也是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他忙行礼之后,才将道:“见过沈先生……我们家公子让小人给您送些葡萄……你看这果园子里才摘的葡萄,紧打的新鲜……” 沈无言不由笑了笑,忙摆手道:“放在边上便是……来来来,万兄弟这边坐……寒舍简陋不比你万家……” 这般说话之际,沈无言已然将万熊拉进亭子内的椅子前坐下,这才稍一打量万熊,微笑道:“这些天倒是没见万兄弟……去哪忙了?” 万熊倒是没料到这位沈先生竟然对自己如此客气,于是心中欣喜万分,但面上依旧保持着恭敬,点头道:“没有忙……就是在京城随便转转……” “万兄弟倒是与我还这般……”沈无言立刻板起了脸,假装不悦道:“我在这京城也时常转悠,却也没见过万兄弟你……让我来猜猜,你定然是负责万家在京城外的生意了吧。” 万家生意之大在整个大明都有涉及,但若是说万熊,却时常被府上诸位掌柜瞧不起,更有些大掌柜还时常当面讽刺他呆头呆脑。 对于这些讥讽万熊却也只得埋在心中,时常拿一些下人发脾气,但终究是无法接手万家生意。 此时听得沈无言这般说,心中又美滋滋的,暗想着这位沈先生人却也不错,竟然不觉得自己并不是做生意的料。 于是脸上露出一丝红,苦笑道:“却是让沈先生见笑了……府上万家的声音却也轮不到小人去做……不过这些天着实没有在京城,而是去了苏州……” “苏州?”沈无言心中一惊,面上依旧保持平和,但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口中稍有责怪道:“沈家也在苏州开了些铺子……万兄弟怎的不早些说……我倒好派人招待。” 万熊听此话,心中更是欢喜,只是道:“小人的确找到沈家的酒楼……说实话那酒楼虽说没有万家气派,但店中那小掌柜着实漂亮……” “你是说月儿吧。”沈无言露出笑容,叹息道:“月儿这姑娘的确是个好姑娘……万兄弟当时便该提起在下的名字,他们定然会好生招待你的。” 万熊点点头,嬉笑道:“还算周道……不过这次去也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打探……” 声音猛然一顿,万熊脸色顿时一变,许久之后才恢复如常,但见沈无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猜测对方想来并未注意自己刚才的话,心中这才放心一些。 却听沈无言不住追问道:“只是为了提亲?……万兄弟还在苏州有亲事,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沈某若是认识,倒也能给你做个媒人……” 万熊顿时笑了起来,应道:“对……是提亲来着……不过事情已经成了,到时候定然请沈先生去喝杯喜酒……” 沈无言大有深意的看了万熊一眼,随即向着他一拜,接着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塞进万熊口袋之中,低叹道:“微薄彩礼让万兄弟见笑……也就是个意思。” 万熊自然没有什么提亲,不过是顺着沈无言的话说下去,好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此时却不料对方竟然塞给自己彩礼银子,却也不好拒绝,便也向着沈无言一抱拳,道:“意思意思……” 这般闲聊之际,沈无言也为万熊沏好了茶,直到劝着他留在小院吃了饭之后,才放他离去。 看着晃晃悠悠稍有醉意的万熊扯着嗓子叫道:“万兄弟弟你且走好了……不如我找个人帮你驾车如何……你看你这若是在出个什么事……” 万熊也发觉自己有些头晕,当真怕出些什么问题,便也不再拒绝,只是假意推辞一阵,便在一名年轻男子搀扶之下,走出小院。 听着哒哒马蹄声响起,沈无言立刻收起笑容以及之前的醉意,轻笑一声,道:“一缸子酒与一缸子水……你倒也厉害。” 这般说着话,沈无言接过李婉儿递过来的食盒,脸上笑意全然无法掩饰,倒是有些欣喜若狂,一把将李婉儿搂在怀中。 “这下便不用再回苏州了……每当遇到什么困难,老天爷总会降下一名贵人来帮助我……这事若是成了,当真要给那小子找个老婆……” 李婉儿不懂沈无言这胡言乱语,只是知晓沈无言不再沉默,便知道事情有了转机,心中也随之欣喜起来。 “刚才与你说明日与采儿去街上买些香草……你却听错了还乱回答……该罚……” 听着李婉儿的微嗔,沈无言立刻笑道:“的确该罚……罚婉儿亲一下……” 李婉儿顿时皱起眉头,轻吟道:“相公着实……这到底是赏还是罚?” …… 这辆驶向万家多个宅子中其中一所,在醉鬼的指挥下,路途稍有些远,且道路错综复杂。 但在驾车这位青年眼中,却无比的清晰,口中却还时不时的哼着京城市井歌谣,倒是让马车内醉醺醺的黑脸大汉一阵嘲笑。 “我说小兄弟……你在沈先生家就是当车夫的?……看你一表人才,怎的干这低贱活?” 王天一愣,却还是应道:“还算不错……公子总说我不是驾车的聊……我却觉得不错……” 第323章 起舞弄清影(6) 端阳大抵是清明之后最盛的一个节日,所以还有一天,京城便已然火热起来。 家家户户早就挂起了艾草,香囊香草也随处可见,整个京城都能感觉到即将到来的端阳,将会有多么的丰盛可观。 小院从昨日就忙前忙后,无论是仆人们还是主人们都忙的不可开交,倒是平日里便忙前忙后的李婉儿,今日却乐得清闲。 虽说今日起的有些早,但此时却依旧还坐在亭子内与采儿闲聊,虽说沈天君时不时的会缠着插几句话,总的来说还算清闲。 采儿自打来京城之后却也大门不出,除却经营含烟楼那边的铺子以外,却也落的清闲也难得去读些书,日子过的还算不错。 毕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又一直跟在李婉儿身边,读书大抵便是受到自家小姐的影响,但更多的想来也是京城文风所养。 京城文人众多,比之苏州却还要兴盛。江浙固然有诸般名人世族,京城却更多的是这几年才稍有红火的文人,相比起来,京城年轻文人又更多一些。 “其实含烟楼每日也都是去些读书人……时常与这些书生们打交道,倒是学得了那一身酸腐之气……以至于不读书便觉不舒服……” 看着自己当年小侍女如今言谈举止已然破有些讲究,李婉儿心中也颇为欢喜,之前却还担心她嫁出去会不适应,如今看来的确是多想了。 “书生们总是谈论些家国大事……我们这些女子却还是喜欢那些风花雪月神奇古怪的东西,怪不得无言说我不学无术……” 这般说着,李婉儿继续又打趣道:“不过前些天却在书房看到一本志怪传奇……本以为是以前拉在书房的,却没想到是无言在看……着实让我奚落一番。” 采儿不由也笑了起来,只道:“当年便听书房那边的老板说过,姑爷素来爱看一些杂七杂八的书……着实让人好奇。” 李婉儿微微一笑,轻叹道:“书房如今倒是堆满了西洋来的书……那些书简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倒是看得起劲……前些天还拿着一本农学书,说是要培植优质葡萄……我说这不该交给农夫去做,你掺和什么……你猜他怎么回答?” 采儿不由一愣,忙好奇问道:“姑爷他怎的说?” 李婉儿微嗔,道:“他却说什么‘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采儿顿时笑了出来,道:“之前便听月儿提到过,姑爷时常会说些奇怪的让人无法听懂的话……没想到的确是如此。” “呦,我看看是谁在背后说人坏话呢。” 就在二女闲聊推杯换盏之际,沈无言恰好从厨房走出,看着坐在亭子内悠闲的二人,不住板着脸道:“采儿这来京城可是瘦了……是不是王天待你不好?” 采儿知晓沈无言素来温和,此时的责问不过是玩笑,但也装着十分难过,哭诉道:“姑爷说的一点也没错……王天他不给我吃饭……” 沈无言顿时哈哈大笑,只道:“王天这是对你好,他是怕你太胖要减肥……放在几百年后,你便知道少吃为妙。” “姑爷又说胡话了……”采儿不住抿着嘴,看着沈无言笑着离开,这才又道:“小姐觉得姑爷会娶月儿吗?” 脸上原本挂着笑容的李婉儿,听着采儿这般一问,笑容逐渐消退,转而闪过一丝愁容,她知晓采儿与月儿乃是同乡,这些年其实也情同姐妹。 虽说她嫁了王天,但始终还是没有忘掉那可怜的小姑娘,之前不便问,此时难得有此机会,便顺势问了出来,倒也是情理之中。 李婉儿叹息一声,低声道:“之前其实定的是年初就将月儿纳入二房……只是巧巧那边的情况你也是知道,所以也没有提……” 由于月儿本就是沈无言的通房丫鬟,所以她许给沈无言本就是应该的,若是在旁的家中,在大房过门之后,她大抵就要被纳入房中。 只是沈无言这边又特殊一些,所以至今月儿也都只能这般干等着。 停顿片刻,李婉儿继续道:“无言着实与旁的男子不同,不过月儿那边是不能……采儿尽可放心,今年之内便会让无言与月儿同房……” 采儿其实看似不过随意提起,但那内里蕴含的却实在不少,小丫鬟自小跟在自己身边,她想说什么李婉儿也都能看出来。 无非还是觉得沈无言这边迟迟没有动静,是她刻意为之,倒是让月儿这般苦等,但事情也不好直说,便这般旁敲侧击罢了。 采儿也有些惊讶,她着实没想到这内里倒是沈无言的问题。那位姑爷却是好人,脾气也好,又有才华,且还十分听李婉儿的话。 所以便猜测这内里应该是李婉儿不愿,沈无言那边也不好拒绝,便就这般一直拖着。此时看来,却是沈无言在拖着。 “巧巧姑娘那边的确让人心痛……她年纪轻轻就这般……不过听说她留下了两封信……” “一封信。”李婉儿眼中稍显慌乱,忙抢话道:“信是写给无言的……却也不知是何内容。” 本只是打算转移个话题,却没料到李婉儿的动静如此大,倒是让采儿心中一愣,沉吟一阵,她才忙应道:“是王天有一次提到的……那大抵是我记错了。” 李婉儿点点头,也不再多说。沉默一阵后,继续道:“说说你吧……来京城感觉如何……这边比苏州要热的多……” 采儿深有体会,沉沉点头,苦叹道:“冬天比苏州要冷便算了,大可将火盆烧的旺一些……夏天实在难熬,只是单单的坐在那边,浑身都一身汗……着实难受……” 李婉儿不住笑了起来,道:“那你与王天那边如何……在京城开着间铺子,他素来又冷淡少话……在一起岂不是很闷。” “小姐这倒是说对了……”采儿露出一副幽怨之色,苦道:“与他说话,他常常就愣着也不回答……我若是不说话,他也不会与我说话……生意也都是我来操持……” 李婉儿嘴角挂着笑容,轻声道:“那这倒是有些不好……改天我让无言说说他……那方面呢……” 说着,李婉儿微微眨了眨眼睛盯着采儿,却看的采儿心中一阵发毛,不住小声道:“哪方面?” 李婉儿立刻皱起眉头,轻哼道:“还装……你俩成亲那么久,怎的还没有孩子……” “这事……”采儿顿时满脸羞红,大抵想到某夜内的温热,心跳也逐渐快了不少,不住小声回答道:“还……可以吧。” “还可以算是什么。”李婉儿也不便多问,只是打了个哈哈,便又道:“无言说今年要在含烟楼聚一聚……去的都是些有讲究的文人们……让你把握好机会……” “这倒是由店中的掌柜去操持……”采儿回答道。 与这边闲适相比,沈无言那边着实烦闷,一来厨房内的大厨始终不和自己的心意,二来出去的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正在书房中踱步的沈无言长吁短叹几声之后,才听到那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于是很快便将门打开,连声问道:“怎么样……” 王天顺势走进书房,轻叹一声,道:“在那醉鬼的指引之下,总算找到了杨显……” “找到了……人在何处?”沈无言忙问道。 王天面露苦色,苦笑道:“我便等着入夜打算将那杨显救走……哪成想,他竟然反抗不与我走,还说你想害他,没门……” “蠢货,我要害他,直接杀了他便是,何必要救他……”沈无言心中更为急切,恼火道:“当真不知杨博怎的养出了这样一个蠢孙子。” 王天点头,道:“他非但不与我走,还大呼有刺客……万家家丁众多,我便只得自己先离开,终究没能将他带回来。” 沈无言只是点点头,沉声道:“无妨,想来是万聪告知杨显,我要杀他,他才这般的……不过如今知晓这二者的确是有联系便可……端阳之夜便能知晓那位万大公子在玩些什么了……” 王天微微点头,接着又道:“在等待期间,我看到有几人进入那宅子……看着装应该是驸马府上的仆人……” “驸马府……”沈无言眉头微皱,轻声喃喃道:“驸马怎的和万家也联系上了……不该如此的……” “公子要不要去驸马府?”王天低声道。 沈无言摆摆手,一脸正经,只道:“过节了就好好休息,吃吃粽子赛赛龙舟……勾心斗角的事,先放一放……” “哦……”王天一愣,接着抱拳,转身离去。 沈无言自己也不住笑了起来,接着长叹一声,喃喃道:“刚来那年的端阳也有文会……可惜了王贞明……可惜了周严……不过这般来算算,其实也有十年了……” …… 小院之内刚恢复了寂静,忽然又想起了一阵歌声,似乎是从书房传出来的,全然不合音律,但听来也还不错。 “十年之前……” 第324章 金缕曲(上) 清明过后就一直在盼着端阳,直到今日总算到来。 小院的清晨若往日一般,只不过少了叫沈天君起床的这一环节。小姑娘倒是一大早就起床,随着李婉儿走着去了含烟楼。 印象中含烟楼就是一间酒楼罢了,不过据说今日有诸般美味,无论是京城的还是江南的,都可以吃到,所以愈发兴奋。 其实小院中的厨子却也不差,都是宫里派来的,却也会天南地北的菜肴,比之京城各大酒楼不知要强多少倍。 不过孩子终究图个新鲜,国子监也难得放假,却也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解脱之感。 孩子却是欢乐地,沈无言却也不差。 从清晨便吩咐昨日让小院中的厨子备好的酒菜,清晨便送往含烟楼之外,又吩咐王天去渡口接待那几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待一切都安排完毕,他这才抽出功夫提着食盒,向着刑部大牢而去。 牢房之中虽说因为照顾之下打扫的还算干净,但毕竟还是暗无天日,却是少有囚犯知道今夕何夕,他们只知道的是自己还有多久能走出这里,又或者走出这里后,自己该做些什么。 相比这些无所事事的囚犯们来说,徐文长倒又繁忙许多,他没有坐在窗前看着外面那一缕阳光,思考今天中午是否会加些肉菜。 更多的倒是想着如若他在辽东,那便不能用打倭寇的那套办法,该换个形式。至少讲和是不可能的,定要狠狠地打。 除却兵法韬略家国之道,他更多的会想着前些天看到某本古书,上面有几个字不太清晰,大抵又会是那几个字云云。 今日却还是有些清闲,没有看书,也没有写画用兵之道,紧紧只是躺在草甸之上,呆呆望着漆黑的牢房顶部,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抵也是在想些生活琐事,当年在东南胡宗宪府上,后来在江浙与沈无言王少卿之间的豪情壮志,又或者后来到京城与李春芳的诸般不和。 说起来李春芳此人倒也不错,文才斐然,写着一手好青词,即便先帝也十分赏识。只是为人实在有些太谨慎,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没骨气。 这般思索之际,两耳却还听着周围的声音,口中轻喃道:“无言也该过来了……” 正念叨着,远处牢房大门传来一阵吱吱啦啦的响声,接着便听到远处穿来的那道熟悉的声音。 “盼着端阳,端阳总算来了……清晨时家里还是有些忙,所以今日倒是来晚了……今天青山他们都从苏州过来,若是文长过去,定然又会引发一场轰动……” 沈无言说的却是事实,当今文坛固然是以王世贞李攀龙为首,但若问文坛奇才,首推的大抵就是这位徐文长了。 江浙一带的文人大都知道绍兴来的那位书生,十多年前便谋定东南,书画造诣着实让所有人为之汗颜,不少豪强贵族千金也难求他的书画。 即便在如今老一辈的文坛巨子之中,也十分推崇这位文长先生,称其为大明不世出的天才,可比永乐年间之谢晋以及嘉靖年间的杨慎。 不过这话在沈无言口中说出来,徐文长却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一边从草甸上爬起,一边摆手道:“无言何必开这玩笑……以你在文坛的地位,区区在下不过是个陪衬。” 沈无言也不大在意,一边帮着收拾草甸,将方桌放平整,顺势便坐在地上,才道:“文长有所不知……我现在在京城名气实在不好……那些个文人们恨不得吃了我……” “有这事?”徐文长脸色微变,惊讶道:“无言莫非做了什么不合礼法之事……你虽说放荡,却也还算说的过去……总不会做什么逾越礼制之事……” 沈无言不住笑了起来,淡淡道:“放荡是说你的,新婚燕尔穿着破棉袄,当着胡宗宪的面撒酒疯……而我……因为舞弊……” 被沈无言这般接老底,徐文长并不在意,反而笑了出来,但当听得舞弊二字时,心中不由一惊,忙问道:“舞弊可大可小,大可杀头,小的话那就有的说了……不过以无言为人,哪惜的舞弊。” 沈无言苦笑一声,点头道:“当时本想给天君寻个读书环境好一些的地方,就考虑到国子监……” “于是天君就考进了国子监,京城文人便以为你用了某些关系?”徐文长不由冷笑一声,微怒道:“这些个文人们以为自己没有这个本事,旁人做到了,便觉得有问题,却暴漏了自己的无能。” 沈无言抿了抿嘴,轻叹道:“不说这事了……端阳节,自然要喝雄黄酒……对了,也许今日往后一段时间会来的次数少一些,又或者很久才能过来。” “要去辽东就任?”徐文长一边倒酒,一边饮了一口,微有些苦涩,继续道:“其实辽东远比京城安宁,无非是打仗……却比京城勾心斗角要舒坦的多。” 沈无言点点头,并未回答徐文长的话。他并不是要去辽东,而是今夜要去岳云酒楼,这个以往经常会去的酒楼,如今却难得在去。 这些年着实没有这般焦急,许是临近跟前也看不透对方在做些什么,又或者连那刚抓住的一丝端倪,也稍纵即逝。 今夜兴许有诸般危机,也许从此之后便会告别京城,再无翻身的机会。也可能顺利洗刷冤屈,重新站在京城文人光辉的一面。 总之这一切都是未知,因为未知,所以让人有些胆怯。 不过并不畏惧,或者说敢去拼这一把。毕竟那位年轻书生始终让人觉得有些讨厌,当真该给他些教训,至少教他如何做人。 这些想法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一口将酒饮尽,然后咧出笑容,道:“文长若是出去有何打算……” 这大抵已然不是第一次问起这个问题,但今次问来又有些沉重,即便徐文长也能感觉到对方有些疲倦,于是回答的更加慎重一些。 也的确是自己这些天所思考的问题,回答起来便也更加流畅,并未沉默太久,便道:“回一趟苏州……然后就去辽东……” “好……”沈无言沉沉的点点,坚定的神色一闪而过,心中已然决定,今夜无论如何,都要保证对方的周全。 大抵闲聊至中午,徐文长早就醉醺醺,沈无言也东倒西歪,晃悠悠的走出牢门,口中只是喃喃道:“什么文会……鸿门宴而已……老子不怕……” 王天已然在门前等候,顺势上前将沈无言掺进马车之内,便向着含烟楼而去。 …… 文会还未开始,岳云酒楼便人头攒动。无论是在京城的文人,还是远道而来的文人,今日皆都汇聚于此,且多半都在文坛颇有地位。 这些人多是慕万聪之名而来,毕竟能成为李攀龙的入室弟子的并不多,而万聪可谓得知大成者,却是十分难得。 况且这也是万聪自出师以来,第一次参加这般的文会,自然引得诸人关注,看他是否有传言中那般才华。 不过更多的文人还是为着沈无言而来,从月前沈无言舞弊一事便在京城传开,立刻使得京城文坛沸腾,甚至有文人围堵国子监一事。 今夜便是沈无言澄清事实之时,也是这位当年的京城第一才子第一次公开提及此事,却也是十分难得的机会。 万聪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将诸位文人一一请进楼中,行为得体不矫揉造作,且一表人才,着实有大家风范。 只是岳云酒楼终究还是太小,只有一些颇具名望之辈才有资格进入楼中,大多数的文人只得站在楼外观望,不过这并不影响兴致。 这般一直持续到入夜,宾客总算到齐。除却沈无言迟迟未见之外,却来了朝中诸般大员,以及国子监祭酒吕调阳,倒也不算太过失望。 而得以进入楼中的文人们,环顾四周坐着的那些朝中官员,无不惊叹万分,暗想着万家果然家大业大,竟然连尚书祭酒这样的官员也能请来。 相比于这些在楼中衣着光鲜之辈,某个穿着一身儒袍的高大中年男子,此时正站在岳云酒楼外抬眼看着这盛会,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接着他穿越人群,缓缓走到一辆马车前,轻声道:“沈先生还未过来……说是今日在含烟楼招待几位朋友……” 马车内稍稍一顿,这才问道:“沈先生都招待了哪些朋友……”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道:“如今的文坛领袖王世贞,王学巨子何心隐,还有苏州的顾青山,他是陪同徐阁老而来……” 马车内不住笑了起来,淡淡道:“沈先生结交的果然都是些来头极大的人物……” 中年男子长叹一声,道:“最重要的是还有蓟辽总督谭伦、兵部侍郎王崇古、辽东总兵李成梁、蓟州总兵戚继光……还有宁安公主,以及驸马李和……” “姑姑,她可是大门不出的……”马车内稍有迟疑,惊叹道:“沈先生这派头真大……那这位万公子请的都是些何人……” 中年男子回头看了一眼,道:“有一部分六科廊的言官,还有些翰林院的……最重要的是有杨博与吕调阳……不过这二人今日过来有事,不算是请来的……” 第325章 金缕曲(中) 听着这话,马车内的人顿时乐了起来,不住打趣道:“说起来这位万公子也着实有些本事,能将官场中这些人请来,也着实不易……不过无论如何看,似乎都要与沈先生比起来逊色许多……今日这边来了哪些才子?” “才子……怕是称不上。”中年人尴尬一笑,叹息道:“这些书生们大抵在大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可惜我却一个都不认识……也许是新晋的吧……” 未等中年人说完话,马车内便钻出一名少年,那少年一身锦衣儒袍,看起来十分兴奋,下了马车便仰起头看着这人潮涌动。 “难得出来一趟……便见识了一次这般盛会,着实难得……” 稍一沉吟,他又道:“那些都是这几年新晋的才子……那个是陕西的王川、那个是浙江的齐萧……还有苏州的林耀……不过张先生不知晓也是正常,毕竟比起沈先生那边的几位,着实差距甚大。” 本想说张先生整日不是在文渊阁,就是在东宫,哪有时间关心这些。何况身为朝廷重臣,关注的更多的是京城这两万多名官员,而非这些才子们。 只是转念一想,自己这位张先生却也极具才华,能结交沈先生那般的大才子,岂能不关心才子佳人之事? 张居正也随意打趣几句,便忽然问道:“太子觉得沈先生是否舞弊?” “沈先生怎么会舞弊……”太子朱翊钧声音中立刻便有几分恼火,沉声道:“那****与张四维张先生一同去的国子监,亲眼看到吕调阳出题,天君答题……期间并无作弊的机会,我便是见证人。” 张居正微微点点头,接着才道:“这就好……但是太子一定要记住,一会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出面……即便沈先生被所有人冤枉,也不要去替他当证人。” “为何?”朱翊钧早已得知这事,今日名义上是出来散心,实则还是为了沈无言这事。聪慧如他,自然能想到今夜岳云酒楼文会的目的。 所以一早他便决定,今夜若是再提起沈先生舞弊一时,他定然要出面为沈先生作证,证明他着实是被冤枉的。 此时却被张先生阻拦,心中早已愤恨不已,微怒道:“张先生素来与沈先生交好,沈先生也一直当张先生为好友,先生这般做,岂能为义?” 张居正张了张口,心中不由一沉。他却也想太子能给沈无言作证,洗刷了他的冤屈,那么诸事皆可解开,但他却也知道这件事的背后存在着哪些人。 如今朱翊钧虽说是太子,但终究还不是皇帝,那么就可以随时换人,那么始终会有诸般顾虑。 今夜此事多半与高拱有关,他虽说迟迟没有露面,但并不能说明他没有参与,若是太子坏了他的事,这梁子便也结了下来。 另外一边便是杨博,这位朝廷元老在朝廷中权力虽说不大,但却又极具影响力,一旦他老人家发话,虽说不至于动摇太子位,但也是一桩麻烦事。 若是太子为沈无言洗刷了冤屈,那么京城文人便知晓此事是杨显在造谣,那么不仅是杨显,就连杨博的安危都是问题。 只是这些事毕竟不能说的如此透彻,即便说出来太子也不会有丝毫顾虑,这固执的孩子定然会愤然上前解救沈无言,即便可能被废掉太子之位。 略一沉吟,张居正轻叹道:“我与沈先生乃是好友,岂能有不救他之理……只是太子打算如何去还沈先生之清白?” 朱翊钧轻哼一声,冷冷道:“我便告知这些人,说沈先生并无舞弊,那****亲眼看见的……” “太子打算将那日所见所闻都告知众人……”张居正苦笑一声,道:“很好,可是那些你没有看到的呢……众人便会问,沈先生舞弊岂能让旁人知晓,他却也不傻……” 朱翊钧本还想要反驳,只是思略一阵却也发觉的确是这般,于是整个人更加泄气,脸上愁容密布,苦叹道:“那……那张先生看该如何办……你定要还沈先生清白……” 张居正微微点头,淡淡道:“沈先生足智多谋,岂能是这些跳梁小丑能欺辱的……今日太子是出来散心的,便看这场沈先生当主角的大戏,无需担忧戏中事。” 这般说着,二人目光同时停留在那间装点华丽的酒楼之上。 大抵宾客已然到齐,万聪这才缓缓走到高台之上,他本就身材高大,所以这般一来又显得十分威风,让不少文人感觉到一种压抑之感。 以至于他刚站在高台之上,场中窃窃私语很快便停止。待场间安静一阵之后,万聪这才笑了笑,朗声道:“感谢今次到来的诸位前辈以及……” 诸人倒也无心听他这些客套场面话,所以万聪也简单说完之后,便开始了今夜的文会。 相对来说,文会便散乱许多,除却高台上的万聪换做了几名美艳动人的姑娘翩翩起舞之外,之前齐聚的文人们也纷纷散开。 楼中纸笔齐备,只供文人们想到文章时便随时写下来,若是觉得不错,便可递交给书童,然后交由今夜请来的这些前辈们过目。 所谓前辈一些是在文坛名气极大的书生,一部分便是京城这些官员,由于皆都出身翰林院,所以倒也有资格一评这些文章。 若是这些翰林们皆都觉得这文章不错,便会送去给杨博与吕调阳传看,再由二人所点评。而这些文章,多半就会被万家所收藏。 二人在文人之中地位十分崇高,所以能得到这二人的稍加点评着实不易,却也是今夜文人做文章的动力所在。 其实这文会与寻常文会大体相似,只是在文人数量上,以及规模上极为盛大,可谓是今夜大明文人汇聚最盛之处。 杨博与吕调阳二人皆都坐在边上一个敞口的雅间内,开着窗户便可看到楼下全貌,只是此时二人似乎都没有这份心思。 吕调阳正把玩着手中折扇,目光却停留在窗前,但心思却又不在那诗会。 杨博的目光却停留在吕调阳身上,似乎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一阵之后,吕调阳才收回目光,淡淡道:“杨老先生这般盯着在下,可是有些无礼……” “谁盯着你了。”杨博顿时恼火,但又不好强辩,便轻哼一声,道:“都是你……一件小事,硬是让你玩到今天这地步。” 吕调阳冷笑一声,道:“入国子监要考试,那是几百年的规矩了……然而散播谣言的却是杨先生的宝贝孙子……真是蠢货。” 虽说自己也时常会骂杨显,但在别人骂出来,心中便十分不快,不过他也知晓这位吕先生的脾性,却是不好与之争执。 沉默一阵,杨博自知理亏,语气逐渐平和起来,道:“其实这事老夫倒是无妨……只是连累到了沈无言……吕先生今夜是来为沈无言作证的?” 吕调阳脸色顿时阴沉,他摇摇头道:“我若是为沈无言作证并无舞弊,你那亲孙子就没命了……” 杨博一愣,心中又是一紧,不由想起家中那母老母来时的吵闹,今夜若真的将杨显陷入危难之中,莫要说他自己会心疼,回去也难以与整个杨家交待。 吕调阳略一沉吟,喃喃道:“你说这万聪为何会如此精明,他知晓我等都能为沈无言作证,便将你我都请了过来……因为他知晓你我并不敢为沈无言作证……” “是老夫对不起沈无言……”杨博脸色青黑,沉声道:“且看那万聪怎么玩……不过这所谓的才子,也着实无聊……这也叫才子?” 吕调阳讥讽一笑,道:“这些所谓的才子与万聪比起,着实相差很远……所以今夜若是沈无言被扳倒,那么他便顺理成章的成为京城第一才子……不过这才子名头,着实不怎么值钱……”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杨博已然能猜到。无非是各取所需,万聪要京城第一才子的名头,而那人要的是沈无言离开京城。 这般说着话,又有几张新写好的文章递了进来。杨博一眼也未看,便吩咐书童丢在火盆里,继续道:“不过说起来这万聪的确有才华……若是没有沈无言,这第一才子之位,他也当之无愧……” 吕调阳点点头,沉声道:“才华固然不差……只是与李攀龙的品行相差甚远……这份机敏程度,怕连严世蕃也要却步……杨老先生你如何看?” 严世蕃乃是与杨博齐名,所以此时提及,杨博也是一愣,才道:“严世蕃之才华却也十分了得……一手青词即便徐阶也比不了……” 二人这般闲聊之际,天色已然不早,大抵所谓的文会将要结束,意料之中万聪成为今夜之焦点,便差一个契机,就能成为今夜之巅峰。 而那巅峰之位始终被一个人挡着,此时万聪便要来将这个人推开,他好登上那高位。 第326章 金缕曲(在中) 文会进展的十分顺利,或者说万聪按照预期将要步入成功,一切都随着他的心意在走。 无论是这来自大明各处的才子们一一败阵,还是京城诸官们的捧场,皆都被万聪看在眼里,然后安然的承受,因为这些是他该得的。 文会进行至此,大抵已然没有什么意思。即便门外站着的那许许多多的书生们也早已泛起倦意,虽说他们也有将文章送入楼中的机会,但显然缺了几分自信。 倒是坐在马车上,双手撑着下巴那少年始终精力无限,看似病怏怏文文弱弱,但实则早已手舞足蹈,斥骂那些无病呻吟的文章了。 好在有一边站着的张居正拦着,否则他当真会提笔写出几篇治国修身之道,让这些风花雪月的文人们看看,文章该如何去写。 好在文会终于告一段落,少年也不再纠结那些文章着实毫无亮点,便撑着脸看着那毫无美感的酒楼,心中颇有些焦急。 “沈先生还没有来……” 张居正一愣,忙点头道:“按道理他也该过来了……兴许还要一阵……” 正说着话,二人便看到重新换上一身素色净衣的万聪缓缓走上高台,朗声道:“文会到此……大抵也该告一段落……诸位文采斐然,将来定然是国之栋梁……” 雅间之内,杨博十分不悦的扫了一眼高台上的万聪,轻笑道:“今夜倒是让这孩子扯着鼻子走了一圈……真是丢尽了老脸……” 吕调阳面上也不好过,但至少轻哼一声,喃喃道:“关键要看站在这孩子身后的是何人……这般来说别说被牵着转一圈,便是当猴耍……你我也要受着。” “高拱他现在比严嵩当年都要了得……”杨博大怒道。 吕调阳摇摇头,轻笑道:“高拱比起严嵩要高明的多了,严嵩只是先帝的一条狗……而高拱可是陛下的老师……如今的陛下……你我还能如何?” 杨博微微抬眼扫了一眼吕调阳,这位古板的老人性子虽说倔,但却很少针砭时弊,今日会如此评价高拱,却也着实是被逼无奈。 二人这般冷嘲暗讽之际,便听得万聪大声道:“诸位虽说皆都极具才华,但京城第一才子之名……却又要另说……你我当然首推沈无言沈先生……” 沈无言之名一处,顿时楼内楼外引起一场哗然,其中不乏当年有意交好沈无言的京城官员,也有不少仰慕沈无言的书生。 这些从大明各地远道而来的文坛新秀们,自然读过不少沈无言的文章,其中褒贬不一,但赞赏定然是占据首位的。 即便觉得沈无言这文章有待考虑,但对其人之为人,大为推崇,无论是东南的战事,后来在京城,乃至到辽东,其中不少杜撰而出的故事也广为流传。 沈无言之名大抵在文人之中也是极其光明的,这位文坛大人物,当年与先帝坐而论道,同喝一锅鱼汤,含烟楼一夜成名,足以被文人们所推崇备至。 只是近些天来舞弊一事,却让沈无言在诸位文人中光明尽毁。那位素来温文尔雅,待人谦逊温和,却又颇具韬略仁义礼智信皆备的贤人,却做出舞弊这般让人所不齿之事,着实是一个巨大的污点。 于是这一个污点逐渐蔓延,从舞弊到诸般,总之那一个完人形象,瞬间若摧拉枯朽一般,成为文人们所不齿的一个人。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为沈无言声援之人,要求国子监给个说法,证实沈无言的确没有舞弊,他们更加相信沈无言是被冤枉的。 以至于在万聪一提起沈无言之名,便立刻引起巨大反响,接着又是一番强烈的争执,即便是万聪也颇为尴尬,只得等这一阵喧闹结束。 一阵之后,才逐渐恢复安静,万聪这才继续道:“不过沈先生最近遇到了一些麻烦,在京城有人传言沈先生他在国子监舞弊……” “说话讲求证据,杨显他是否有证据证实……” “杨显便是见证人,何须要证据……他便是证据……” “沈无言他若是觉得被冤枉,可以来此澄清……据说万公子此次也邀请了他,怎的不见他来……” “哼,怕是早就逃出京城了吧……” “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这般说沈先生……沈先生在京城之际,你怕还不会说话吧……” 还未等万聪话语说完,一阵喧闹争执再次响起。万聪面上始终挂着笑容,朗声道:“诸位也无需争执……沈先生到底有没有舞弊,今夜自然能给大家一个交代……” “你怎么给……沈无言现在还未出现……” “什么京城第一才子,要我看这京城第一才子非万公子所有,那沈无言何德何能?……” 这次的声音来自楼内的几位颇有些地位的书生,所以话语一出,便连万聪也是一愣,他稍一沉吟,忙道:“左兄、赵兄……何必拿小弟打趣……沈先生才学冠绝古今,今日便要为他洗刷冤屈……” “那在下可要谢谢万兄了……” 就在诸人都注视着万聪,想着沈无言怎的还未出现之际,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平和的声音。 目光扫过,便看到那身着便装的男子,缓缓下了马车,接着向着楼外聚集的这些文人一抱拳,微笑道:“在下沈无言,见过诸位……” 言语一处,场中一片寂静,皆都目不转睛的盯着沈无言,仿若他才是今夜唯一的存在一般。 目光所及之处,便看着他便穿过早已分开的一条道路,迈着小步子走进岳云酒楼,接着在书童的引导之下,走上那座高台。 相比起万聪盛气凌人,沈无言却又平和许多,穿着寻常儒生着装,若是不说出自己的名字,便似楼外那些文人一般模样。 大抵也只有身上那种气质又远胜与今日场间诸人,总之沈无言看来又比万聪要舒服许多。 说话也无呼来唤去之感,便似说着家常一般,他只是笑了笑,便收起笑容,然后向着万聪一抱拳,道:“万兄着实破费了……为了区区在下,搞得如此别开生面……” 万聪自知若是在说下去,定然会落败,索性只是赔笑一声,便道:“沈先生还是解释解释舞弊一事……” “说的也是……”随即沈无言转过身子,朗声道:“却是让诸位费心了……舞弊一事源于月前……此事至此还有待推敲……” 未等沈无言说完,立刻一名书生便打断他的话,大声道:“听闻沈先生时常会去刑部大牢……可谓是每日都去,却不知所谓何事?” 此事之前也多有猜测,说是刑部大牢关着一名大才子,沈无言的文章多半来自与那人文坛前辈,却是盗诗成名。 沈无言怔了怔,才应道:“去见一名老朋友……” “沈先生可敢说出那人姓名?”那人立刻追问道。 只是还未等沈无言说话,那人立刻又冷笑一声,道:“沈先生怕是不敢把……去见的可是徐渭徐文长……沈先生莫非还要隐瞒盗取文长先生诗文成名一事?” 沈无言不由一愣,但场间顷刻之间就乱了起来,诸人争相辩驳,更多的却是大为辱骂沈无言,让他快些诉说事实。 沈无言沉默许久,再次寻找那问话的书生时已然找不到,接着他回头深深的注视一眼万聪,才又道:“文长先生的文章与我本不同源……若是有心之人便能看出其中差别……此谣言不攻自破……” 此话一出,却又让之前愤愤然的书生们一阵沉默,最终也不得在继续。 沈无言接着道:“诸位皆都年轻气盛,以至于有一些人便利用诸位的书生意气……今日之事不便说明,但沈某要说的只有一点,舞弊一事纯属谣言……” “沈先生说话可要讲求证据……” 沈无言话音一落,立刻从人群中走出一名老人,他向着沈无言笑了笑,淡淡道:“杨显看到沈先生舞弊,而沈先生说自己没有舞弊……那么谁能证明,沈先生没有舞弊?” 沈无言轻轻低下头,看了一眼这位熟悉的老人,冷冷的笑了笑,道:“真没想到这事倒是麻烦高阁老亲自过来……” “高阁老……” “他便是高阁老……” “此事竟然能让他也过来……” “……” 议论过后,高拱便道:“陛下让我来查这事,所以自然要查清了……不过还有一个问题想问问沈先生……你舞弊的原因……为何急于将沈天君送入国子监……我听闻近些天太子也在国子监中,而沈天君与太子走的还很近……” 话语虽说没有说明,但听着却已然明白,沈无言之所以舞弊要让六岁大的女儿入国子监,全然是为了接近太子的。 于是这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沈无言狼子野心难以饶恕。 沈无言一时语塞,他着实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高台之上,万众瞩目之间,他就这般沉默着,是那般的孤寂,始终没有人来帮他一把。 第327章 金缕曲(下) 夜已深,楼内楼外的人并未减少,反而越聚越多。 少年即便站在马车上,依旧看不清楼内情形,所以下了马车,便要往楼内挤,口中还喃喃道:“高阁老怎的睁眼说瞎话……” 一边的张居正立刻一把将朱翊钧抱住,口中低声道:“太子你这般却就害了沈先生……” 听得此话,朱翊钧脸上颇为不屑,口中轻哼道:“张先生见死不救还骗我……高阁老这般污蔑沈先生,我若是不说清楚,他如何向这些人交待?” 朱翊钧自然知晓高拱所说尽是有意而为之,那日与沈先生相遇在国子监实属巧合,至于沈天君那诸般事,却又无从说起。 只是在场这些书生们哪能知晓这些,高拱身为内阁大学士,当朝阁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说之语自然不容人不信。 而张居正虽说一直都深处事外,反而对此事看的又最清,此事他便更要拦住朱翊钧出这个头,无论是给李贵妃一个交待,还是为了沈无言。 即便他也很想让太子出面,以太子的名义出面此事定然可以解决,哪怕是高拱在此处也无可奈何,但后果却难以预料。 高拱乃是奉命查此事,说明皇帝十分关心此事。那么若是太子出面,便更让皇帝怀疑沈无言对太子有所意图,之前可以说二人不甚明了。此时若是太子出面,那么便可让皇帝认为,沈无言的意图已然达到。 作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皇帝,虽说明面上未曾多言,但心中终究还是担忧的。 担忧之处便是太子尚且年幼不足以亲政,那日后便会有两个可怕的结果,一来是太后锤炼亲政,二来便是权臣专权。 如今他****与李贵妃相处,大抵也是为了让李贵妃念及一些旧情,日后莫要做出这些事来。只是太子那边,他始终都是心病。 高拱可谓是他最为信任之人,这些年若是没有高拱便没有他的皇帝之位,然而相处至今,他便发觉高拱此人实在贪权。 如今尚还能牵制些他,但日后便难说,一旦自己百年之后,以高拱在朝的势力,大抵太子便要受之胁迫。 以至于他给高拱更大的官位权势,却剥去了他太子讲官一职,安排张居正为太子讲官,又派出一些年轻翰林以来分割这些潜在危机。 另外一边,他知晓冯保与高拱素来不和,索性顺理成章的安排冯保为司礼监掌印,这样一来,却又限制了高拱。 这位看似文文弱弱,甚至让人觉得有些昏庸的皇帝,无论是在朝政还是君臣中,始终都十分清晰,他知晓自己的才能太过平庸,索性将大明交给这些有才华的官员来治理。 凡事谨小慎微,这些年倒也没有烦什么大错,朝廷也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大明也逐渐恢复往日繁华,这便足矣。 只是这般却让人觉得他不仅孱弱且又无能,起初只是朝臣这般认为,索性大家责骂,言官们甚至敢当庭指责他。 后来连他的老师高拱都这般认为,于是更加专权,更加不将他当回事,他却都忍受了,只要大明江山永固,百年之后可以堂堂正正的面对列祖列宗便可以了。 只是在所有朝臣之中却有一人看的清楚明白,他懂得这位皇帝的悲哀与痛苦,也更懂他所作所为有何意图,有何期盼。 就若当年那二人对先帝那般了解一般,先帝的一举一动他们都能猜的一清二楚。 因为知道这些,所以张居正愈发不能让朱翊钧出面,他死死的将朱翊钧拉入怀中,用他那宽大的身体将他拦住,口中沉声道:“沈先生自有妙计……” “有何妙计?”朱翊钧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多少年都少有的哭泣,在此事却是无法忍受。 这些年无论是高阁老的责骂,还是娘亲的惩罚,又或者是深夜一人独处时的孤寂,都未能让他这般愤然痛哭,但此时此刻,却无法在承受。 那是沈先生,在他懂事之后,除却冯大伴就是这位沈先生。他并不逼着背古之圣贤,不教为君之道,只是将些故事,说着当年。 更多的时候倒是会动手做些东西,虽说都被父皇斥为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但终究还是十分有趣的,也不觉得沈先生此举有何不妥。 他发觉这些年自己之所以能如此坚强,能远比其他皇子知道的更多,多半都是因为这位沈先生。 平日里的简单言语便道出生活之道,他虽散漫,却光明。不畏生,不惧死。即便生活悲惨绝望,始终要坚强的活着。 没有满口的家国大事,但做起事来却又有天下之心,他却也都是这般做的。 这般一个人,此时他却被诬蔑舞弊,含沙射影他又小人之心。他却无力辩驳,眼望着茫茫人海,仿若要绝望,却依旧傲然挺立。 “我要救他……因为他是沈先生……” 张居正始终没有松手,他握着少年坚实的手臂,低声喃喃道:“若沈先生有不测……你会为他报仇吗……杀掉高阁老……” 这般一问,少年停止挣扎,哭喊声也逐渐停止,呆呆望着远处,许久之后才道:“高阁老若是害死沈先生……我便要让他偿命……” 张居正摇摇头,叹息道:“太子不能……高阁老是大明的功臣,大明若是没有他,如今辽东还在打仗……没有他,叛军便不能平乱……也就没有潘季驯治水造福万民……” 朱翊钧忽然愣住了,他忽然发觉当太子是那般的痛苦。以往倒是觉得等若干年后,他便拥有这天下,何等的威风。 此时他才发觉,身为一国之君,却又有那般的麻烦。他终于知晓为何高阁老那般盛气凌人,父皇却还要对之十分客气。 争执之下,即便是高阁老错了,娘亲也会惩罚自己,这便是君王? “回去吧……”朱翊钧默然回身,缓缓钻进马车。 张居正轻叹一声,也随之上了马车,回头看去,那书生依旧闭口不语,心中闪过一丝愧疚,默念一声:“你若不在了……我便替你做完这些事……” 马车从宫里来,又回到宫里去,不带走一片绿叶,却留下一封信,大抵是之前张居正拉扯朱翊钧之际从口袋之中掉出。 岳云酒楼之内,万聪一脸笑容看着沈无言,许久之后才道:“既然沈先生此时不想回答……那么继续之前的问题,舞弊一事……还是让杨显杨公子来说说……” 杨显如今在京城名气也极大,之前几场诗会虽说让不少年长些的文人所不喜,但终究还是颇具影响。 加之月前便是他盛传沈无言舞弊一事,以至于杨显之名在京城各地响起,且随着口口相传,便是京城之外不少文人也略有了解。 万聪刚道出这二字,在雅间内如坐针毡的杨博立刻起身,一眼望去便看到油光满面的杨显从边上走了出来。 他并未站在高台之上,而是出现在二楼的某个雅间之内,不过俯仰之下,倒也能看清场间一切,当然包括正前方的杨博。 二人相视之后,杨显忙收回目光,接着快速走出雅间,站在一楼文人当中,大声道:”沈无言舞弊一事不容辩驳……诸位可以想象,一名六岁的姑娘凭什么能通过国子监考试?“ 此话着实有诸多问题,但此事此刻,又在杨显口中道出,便又激起千层浪,使得沈无言更加不得而语。 高台之上的他始终盯着高拱没有说话,直到他发觉一边的杨博似乎要说话,他才大声道:“杨公子说的没错……沈某的确作弊了……但与你们何干?” 雅间之内杨博与吕调阳同时一惊,杨博脸色大变,口中轻喃道:“他知晓我要为他辩驳……但又怕杨显受到伤害……所以索性赶在我之前自己认了。” 吕调阳也深吸一口气,轻叹道:“沈先生之为人……天地可鉴……” 说完这句话,他便拂袖而走。 酒楼之内一时陷入一片混乱,却是没有人注意到,刚出现一瞬间的杨显忽然不知去向,而沈无言却已然走下高台,昂首走出岳云酒楼。 那一脸傲然以及不屑,使得场中文人不得不为之让出一条路来,若某年某月之夜一般。 至于走出酒楼的吕调阳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望着远处漫步消失在人群中的沈无言,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喃喃道:“我大明士子便该如此……为何要争辩,君子本就不争……” 说完转身便要走,却一脚踩空一下坐在了地上,暗骂几句便要起身,却摸到一张纸,捡起一看却是一封信。 却也来不及起身便拆开信看,信上自己洒脱有力,便能看出写字之人也是豪迈君子之风。 “久不见文长徐渭……特写此文……金缕曲……” 目光扫过这一颗颗字,吕调阳仿若冰封住了一般,目光深深的注视在那信上,许久之后才会意的点点头,然后摸了摸眼角将要掉落的泪水。 “沈无言之后……再无京城第一才子……” 第328章 绝地 作为国子监祭酒,在很多时候吕调阳的地位要比高拱在文人心中还要崇高。一来是因为他主持着科举考试,另外一点国子监诸生都可谓是他的学生。 学生尊于老师,这本就是情理之中之事。 虽说在刻意为之之下,他愤然走出酒楼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所以跌倒之后也未有人过来搀扶,但这一阵之后,便被几名书生看到。 “那边有位老先生跌倒了……你我快过去搀扶……想来是为了这文会而来……不过那沈无言着实……” “沈先生那事着实没个准……他虽说承认舞弊,但多半是有问题的,说不得他是被逼迫的……” “其实沈先生也好,万公子也好……都是京城难得的才子……如今万公子成为京城第一才子,却也情理之中……” 这几名书生这边议论,便已然走到吕调阳身边,却看他双眼通红,却是十分狼狈,与他温文尔雅的形象相差着实太远。 书生们一时也未能认出这位老先生便是国子监祭酒,倒以为是一名失意的老书生,因为所写诗句被书童看不起丢在地上,以至于这般难过。 “老先生您这又是何必……这繁华之地本就势力,童子们小小年纪,人品便十分低劣……却也不能说您的文章不好……” 一边一名书生也立刻附和道:“谁说不是……这世间被埋没的好文章实在太多,但总有被猪油蒙了心的无知之徒……以至于天才被埋没的实在太多……” 吕调阳全然没有理会这几名书生的意思,倒是与他以往待人谦和的原则格格不入,此时碰在手中这张纸上的文字,的确让他震撼。 简单朴素的几点文字,却轻易写出笔者那份沉思,以及对如今尚在狱中的朋友的期盼……大抵就是如此吧,却又有些看不懂,总之让人痴醉。 仿若也想到自己当年某位好友,他如今又在何处,却难以寻迹,大抵早已随阴晴圆缺而拂去一点尘埃。 只是他这般举动,倒是让那几位书生愈发好奇。其中有一名性子急切者,忙上前将那纸抽了过来看去,轻声念道着:“寄徐渭徐文长……” 言语一处,那边上几位书生立刻愣住了。 徐渭之名今夜已然提到过一次,虽有诸般怀疑说沈无言有窃取徐渭文章成名之嫌,却也可见徐文长之名着实不在沈无言之下。 以至于再次在这老人手中看到这有关徐渭之名时,诸人却又震惊无比,沉吟一阵,那书生才继续道:“看似像是一篇词……” “快念来听听……” 那书生点点头,便念道:“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 声音很轻,但周围的几名书生都能听的很清楚。以至于听来之后,诸位书生已然忘却地上坐着发呆的老人。 不知何时词句已然念完,诸生连忙低下头看向那老人,却见老人早已泪流满面,正欲取笑之际,却发觉自己又何尝不是。 于是众人皆都沉默,然后深深的将这词句全部记在心中,准备回家之后便传抄几遍赠予好友品读,却也是一件美事。 许久之后,诸位书生才齐齐的向着老人十分恭敬一拜,低声道:“老先生此文当为今夜魁首……几遍是万公子也不可相比……” 吕调阳忽然轻笑一声,接着缓缓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之下,大笑离去,全然不顾这几名书生惊讶的神情。 “沈无言书……” 诸人正在拜见那老者时,却没发觉念词句的那书生并未拜,他只是呆呆的看着那张纸,似笑非笑,却又似在嘲讽些什么。 此时忽然念出这最后一句,着实让身边这几名书生吃惊。 “你说什么……” “沈先生做的词……” “……” 惊叹之际,诸人忙上前观看,却是沈无言书写无疑,更有亲眼目睹过沈无言字迹的一名书生,立刻便认这的确是沈无言所写。 一时之间几名书生又陷入了沉默,一夜之间实在有太多惊讶难以名状。 不由望着沈无言远去的方向,又看向那老人离开的方向,几名书生同时张了张嘴,然后愤然冲向岳云酒楼之内。 酒楼之内此时依旧还是有些混乱,不过在万聪主持之下逐渐恢复如常,作为今夜文人之魁首,他自然得到所有文人的尊敬,以至于他说出的话,没有人敢去忤逆。 万聪也十分享受这种成就,特别是看着那落寞远去的背景,心中更加兴奋,这种胜利者的喜悦大抵就是如此。 站在高台之上,他朗声道:“沈先生大抵也有他的难处……不过盗取文长先生的文章成名,着实让人难以接受……好在今夜他被拆穿,也还文长先生一个公道……” 万聪的声音响起在岳云酒楼各处,每一位书生都能听得清楚,于是愈发觉得这位以德报怨的万公子是那般的伟岸而高大。 即便沈无言这些无耻行径暴漏无疑之际,他却还在为他开脱,是那般的令人崇敬。 其中不少书生已然开始高呼,万聪为京城第一才子。起初只是一少部分,接着便是整个酒楼之内,连带酒楼之外的书生们皆都这般喊起。 万聪脸色逐渐暗淡下来,他轻叹一声,才大声道:“所谓文无第一……我万聪又何德何能当这个第一……此事万万不可……” 坐在台下边上的高拱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摆摆手,道:“万公子此话可不对……如今京城文人皆都推举你为第一才子,所谓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你何必再推辞……” 万聪不由点点头,接着向着高拱一抱拳,一脸谦和的又向着诸位文人一拜,才道:“多谢高阁老指点,既然如此……那在下便暂居此位……” “有些早了……” 未等万聪说完话,门外便响起一阵马蹄之声,接着一名男子的声音打断万聪的话语。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站在二楼有些恍然的杨博精神为之一震,倒是高拱已然从椅子上坐起,轻声喃喃道:“王锡爵?” 这般停顿片刻,便见王锡爵身着官服从门外走进,身后跟着手握绣春刀,气势汹汹的锦衣卫,冷冷道:“沈无言舞弊一案已然查清,起因便是有人故意起事……幕后主使便是这位万聪万公子……” 话语一出,万聪目光一沉,神色之中稍有些慌乱,听着四处响起的议论纷纷,他着实有些担忧,忙看向高拱。 却见高拱眯着眼,看着王锡爵,轻笑道:“查清……那请王司业说说情况如何?” 王锡爵轻笑一声,向着高拱一抱拳,道:“回禀阁老……下午时陛下亲自去国子监查验试卷……足矣证实沈先生没有舞弊……” “却也没有证据……”高拱冷笑一声,不屑道。 王锡爵顿时皱起眉头,怒喝道:“高阁老莫非在质疑陛下?” 高拱顿时恼火便欲发怒,却发觉理亏,便不在与王锡爵争辩,心中却已然一凉,却也不去看万聪,只是道:“王司业请便……” 王锡爵轻哼一声,继续道:“此事前因后果已然十分明了……杨显被一名六岁的小姑娘挫败,便有意报复,一句酒后之言却被有心人利用……便造就了这一期闹剧……陛下亲自出题考过沈天君,她着实有此能力,诸位无需再怀疑……” 一时之间,酒楼内外一片寂静,却听到楼外有几名书生大声喊叫。 大抵听清所要求之事后,王锡爵才吩咐锦衣卫将那几名书生带上前来。 看着这几位面容激动的书生,王锡爵稍有迟疑,好奇道:“你等有何事?” 其中为首一名书生倒也不畏惧这些官员,只道:“之前在路边捡到这封信……应该是沈先生写给文长先生的……” 王锡爵接过那书信,不由怔了怔,低声念着:“……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声音虽轻,但周围的书生们都能听到。渐渐有人开始抄录,接着传抄。待王锡爵整篇念完,酒楼之内却只能听到翻动纸张的声音。 此间除却几人之外,所有的书生此刻都在抄录这片金缕曲,倒是早已遗忘了站在高台上的万聪。 这由至高点抛到最低点,万聪目光有些恍惚,于是点点头,又摇摇头。身子晃悠悠的走下高台,接着走出岳云酒楼。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怒吼:“便是他诬陷的沈先生……” 立刻书生蜂拥而上将万聪围堵,惶惶忽忽之间,便发觉脸上被一拳击中,接着雨点一般的拳头随之落下。 只是并不能感觉到一丝疼痛,只是觉得有些绝望,那人是那般的强大,即便这般也都没能将他打败,那还能如何? 不知何时那些上一刻还追捧自己为第一才子的书生们,这一刻已然愤怒的将他们不轻易动手的拳头落在那人的身上。 万聪摸了摸嘴角的血迹,缓缓从口袋中摸出一只药瓶,瓶中只有一颗药,取出之后毫不犹豫的便吞入腹中。 第329章 万家老爷 夜幕笼罩整个京城。 端阳夜本该万家团聚喜气洋洋之态,只是位于京城某个庞大宅院之内似乎又多了几份肃杀。 这间宅院虽说没有紫禁城庞大,但若是论起华贵程度,却丝毫不弱与皇城,甚至亭台楼阁的材料比皇宫还要珍贵许多。 园子内种植着极其多珍奇花树,长势颇好。且修整整齐,显然有专门的人来负责这些工作。 就在这间庞大的宅子最深处,却有一间稍显破旧的庭院。这园子看起来与这宅子格格不入,但却又显得那般的森严,让人有一种难以承受的压抑。 宅子内不时有来往的仆人,但都距离这园子很远,似乎对这园子十分畏惧一般。 顺着那一列光秃秃的树往里看,便能看到那园子内只是几间破旧的瓦房。房屋之间除却几株万年青,以及秋海棠之外,便再无旁的装点,甚至院中连盏明亮些的灯也没有。 此时这园子内所有房间只有一间还亮着灯,打眼看去便能辨认这像是一间书房。 因为在这房间外晾晒着几卷书,还有一只大水缸,像是洗笔的池子,另外还有一列悬挂笔的架子。 书房上窗户稍显残破,但还是能遮挡住房间内部的景象。只是房门稍稍开着一道缝隙,所以顺着这道缝隙也能看到房中景象。 房间内一名老人身着一身朴素黑色棉衣,即便在这已然十分炎热的季节,他依旧还是将衣服紧了紧,想来是有些冷。 老人此时正背着手站在椅子前,微微抬头看着墙壁上悬挂的那副字,字迹已然很难辨认,纸张都有些泛黄,显然有些年代了。 相对于这位老人的平静,那名跪在老人身后穿着青衣的男子却并非如此,只见他额头上早已布满汗珠,浑身不住颤抖,仿若十分畏惧这位老人。 这年轻男子身材魁梧高大,看着脸部健硕的肌肉,加之微微隆起的太阳穴,便能看出他其实功夫还不错,至少眼前这瘦弱的老人不能把他怎么样。 只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十分畏惧,甚至抬手擦汗都不敢。 忽然,老人一阵猛烈咳嗽,接着便取出手绢去捂住嘴,待收回手绢时,便看到那夹杂血迹的遗迹,随之不动声色的捏回手中。 “老爷……” 那身着青衣的年轻人总算敢说出一句话,只是还未说出,便看到老人摆了摆手,接着便听见一阵温和的声音,道:“岳云酒楼那边进展的如何……以聪儿的手段,这事大抵不会难办。” 那青衣男子这才松了口气,忙应道:“老爷说的是……少爷与李先生学习这些年,文才自然不是京城这些酸腐文人能比……” “我是说聪儿的手段……不是文才……”老人声音有些嘶哑,但依旧温和,若初春的暖风一般,听来让人如此的放心,便似一名和蔼的长辈一般。 只是青衣男子却不会这般认为,他亲眼见过这位老人残酷百倍的手段,知晓在他这几十年中,是如何度过的,所以即便他如此瘦弱,却依旧让人恐惧。 他微微一顿,才又应道:“老爷说的是……少爷略施小计,京城便如此轰动……那位传言极其了不起的沈先生,大抵也算完了。” 老人心中忽然感觉一沉,这种感觉依然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但此事又来的如此突然,以至于让他又是一阵猛咳,连手绢都来不及取出。 霎时间,面前这张写着字的纸上便布满血迹,但老人的咳嗽声还是没有停止,他一只手极其艰难的取出手绢捂嘴,一只手缓缓去抹掉纸上血迹。 待一阵之后他才恢复如常,轻叹一声,道:“青衣你何时如此愚蠢……你竟然会认为那位沈先生不过如此……那你大抵就忘记了严世蕃的下场?” 言语虽说依旧平和,但在那被叫做青衣的青衣男子听来,仿若晴天霹雳一般。瞬间黝黑的脸便苍白一片,冷汗已然滴滴答答的流下。 老人似乎也发觉这一切,但他早已习惯,所以也并不大在意,只是忽然笑了笑,道:“聪儿想来不会是沈无言的对手……不过也不至于输的太惨……” 青衣连忙点头,但他已然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只是点头,却不发声。 老人满意的点点头,轻吟道:“老夫嘉靖二十一年来京城……如今也有三十多年了……京城这波人换了又换,万家始终如一。” 青衣男子依旧点头,但面色已然好了许多。大抵平日里这样的流程也实在频繁,倒是已然掌握这其中的奥秘。知晓何时安全,何时危险。 不过所谓的安全其实也是相对的,所以他依旧十分谨慎,只是听着老人说话,而自己却不敢多说。 “你可知这其中的奥秘?”老人反问一句,接着咯咯笑了起来,似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然后继续道:“那便是手段……做人要有手段……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些话青衣不知听过多少遍,当然比起之前的前辈蓝衣,他着实还是差一些。据府上人说,老爷一开始的仆从叫红衣,直到现在青衣,已然是第五个。 至于前四位前辈的去向,青衣却也不敢打听,这便是万家的禁忌。他便亲眼见过一名说错话的仆人,被当场杀死喂狗。 万家养了各种各样的狗,这些狗有一个特点便是都只吃肉,所以都十分可怕。青衣相信自己若是遇到这些狗,却也无法逃命。 只是在眼前这位老人口中,这些狗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不会叫的狗,那些能站起来与你相处极好,让你丝毫无法看出他是只狗的狗。 不过在很多时候,青衣更加觉得自己倒像是一只狗,只是待遇要比那些吃肉的狗要好一些,能一个人睡一间房间。 当然比起府上大多数仆人来说,青衣还是有些拘束,因为他只能存在破旧的庭院内,只有老爷外出之时,他才能跟着出去。 不过自从他来这庭院之后,便再也没有走出去过。 其实青衣并不能完全理解老人言语中手段的意思,确切的说他并非是大明人士,所以大明的诸般言语,他也不甚明了。 当然,他也并不打算明白这手段是什么意思,只要保护老人的安全,只要自己能这样活着,那便是最好的结果。 老人又絮叨了一阵自己的过去,这才转过身来,露出他那张和蔼可亲的外表,那张让人看起来忍不住要与之交谈的面容。 他嘴角时常都挂着笑容,一双眼睛可以眯成一条线,却又有几分大彻大悟的感觉,特别是趁着他那尽白的须发来,更是如此。 “今夜端阳……李朝也该有端阳……想不想家,青衣?” 老人问话,青衣便不能再沉默,微微张嘴,便应道:“有端阳……不过不想家,本没有家……” 老人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孤儿,他便是家,他在何处家就在何处,于是便不在深究这个问题,继续道:“你说聪儿为何不肯接手万家?” 这问题又似是在问自己,本就没有让人回答的问题,因为眼前的青衣是不能回答这问题。 青衣也的确没有回答,他知晓老人十分疼爱他的长子聪儿,因为每天至少要念叨几十遍聪儿,每次都会笑出声来。 只是这一次没有笑,非但没有笑,脸上竟然多出了几分少有的愁容。 只听他继续道:“聪儿这孩子却还是太看重那所谓的才子之名……若是知道这般,倒不如不将他交给李先生……终究要因此而累及自己。” 于是更加长叹一声,苦笑道:“沈无言虽说年轻,但终究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当年严老先生如此精明,依旧被他算计……” 青衣并不知晓老人言语中的这些人是何人,只是听久了,也就有了一定的印象。 老人继续道:“不过李和那小子也着实有远见……京城还能想起老夫的人着实不多了,他李和算是一个……不过我们都只能当高阁老的狗……” 青衣的印象里,这位高阁老提起的次数极少,但每每提起来时,老人的目光之中都带有一丝恐惧,不过都是一闪而过。 今日依旧如此,但言语之中却多了几分嘲弄,只听他道:“我老了……待过了今年,我便把这万家交给聪儿……” 接下来的言语愈发沉重,早已无以往那般温和,但内容并不见有任何值得如此的地方。 忽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是在这小院中不容出现的,就在老人脸上刚露出一丝怒意之际,接着一名黑脸大汉推门而入。 老人顿时恼火,怒喝道:“什么人,敢擅闯万家禁地……” 那黑脸大汉趴伏在地,却见脸上布满汗珠,不住哭诉道:“少爷他……少爷他不行了……老爷,你快去看看少爷……” 老人微微皱起眉头,呆呆的看着眼前这黑脸大汉,稍稍有些迟疑,似乎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一般,许久之后才问道:“你说什么?” 第330章 京城小事 端阳过后,京城又重新恢复了往日那般和气。 沈无言舞弊一事得以澄清,倒是引起了一股拜访热潮。每日从清晨之后,便有成群结队的书生聚集在小院门前,却都是前来拜访沈无言的。 这些书生们有在端阳前怒斥沈无言舞弊的,却也有至始至终选择相信沈无言的,总之形态各异,但目的都是为了来为之前所作所为表示歉意。 对于这些人,沈无言倒也时不时的会见一些,但更多时候却是难以抽出时间。 一来是鸿胪寺将要接见一批朝鲜国的使团,所以要提早准备。 朝鲜国朝贡大明已然有久远的渊源,两国素来交好,且朝鲜国称臣大明,这些年大明也帮助其国内诸般平乱事物。 每年朝鲜国也都会派出使团来京朝贡,今年说是为了册封太子,这却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如今是太子,未来便是皇帝,提早见过,也着实应该。 除却鸿胪寺的事之外,沈无言更多的是操持醒八客即将在京城的生意。 经过几个月的筹备,总算安顿好江浙到辽东的生意,以及这一路之上的商铺开设,伙计掌柜的选择,到如今便剩下京城这边的筹备。 京城乃是辽东到江浙,在到整个大明的中枢,所以位置显得十分重要。 不过相对来说,醒八客诸般掌柜皆都是颇具商才,而如今操持京城的乃是沈无良,这位精明的兄长,沈无言虽说不喜,但却不能否定他的能力。 这些事都是在红红火火之中进行,而另外一些事,却若春雨一般,悄然润如京城文坛之中。 一夜之间沈无言金缕曲传遍整个京城文坛,但凡会读书写字的,却都手握一篇沈先生的金缕曲,却是传唱沈先生与徐文长那深刻的友情。 以至于素来冷清的刑部大牢这些天也时常被人观摩,多半是想去一见徐文长的文人,却因为刑部的规矩,以及徐文长的婉拒,只得站在牢门前看过,便离去。 不过这倒是便宜了这些看守的狱卒,这些文人们但凡过来看过离开,总会留下些银子给狱卒们,让好生招待文长先生。 这倒是让高拱又有些恼火,之前他便合计将徐文长这案子办了,如今看来这事却又只得延期,毕竟如今若是杀掉徐文长,定会激起京城文坛的大动荡。 当然,这些事沈无言却也并不知晓,他倒是更加关心今次来的这朝鲜使团。 当真怕他们过来与自己争辩端阳节的归属,若是这般,他也许真的会忍不住打人,却又难免破坏两国友好关系。 于是这些天沈无言都在思量该如何接待,其中言语若是不通,又该如何处理,好在在事情临近时,朝廷都准备的干净利落。 鸿胪寺对接待外宾本就有一套规矩,朝鲜使团多是有说汉话的使者充当,即便有言语不通的,寺中也有配备这样的人员。 至于是否会发生冲突问题,沈无言却也是多虑了。一来据说朝鲜使团大多对大明十分恭敬,本不会有任何冲突,另外也有处理这些问题的鸿胪寺官员。 时间便定在半月之后,所以沈无言待事宜准备的妥当之后,便也难得闲散几天。 只是今晨便得知杨博辞官回乡,便急匆匆的穿着好衣物,甚至连早饭都未来得及吃,便向着城门前奔走而去。 来之匆匆,总算敢在车队离开之前到来。再次与杨博相见,沈无言却有些尴尬,或许说杨博也有些尴尬,所以二人许久都未能说话。 直到沈无言听到马车内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接着便看到探出的一颗脑袋之后,便看到杨显那张稍显畏惧的脸。 杨博顿时恼火,大怒道:“滚回去……若非沈先生,你小子早就完蛋了。” 杨显自知理亏,却也不敢与杨博争辩,只是又多看了沈无言一眼,目光之中尽是恐惧之色,然后很快便将脑袋缩回马车之内。 沈无言淡淡一笑,道:“杨老先生何必如此……朝廷始终还是需要你的。” 杨博不住笑了起来,打趣道:“沈先生这般说,却是折杀老夫了……我老了……却是不中用了……” 沈无言知晓他要说什么,于是忙笑了笑,道:“面上老了,但精神未老……天君还时常提及老先生,说杨爷爷笑声当真好听。” 杨博撇了撇嘴,也笑了起来道:“这小姑娘……着实是奇才,沈先生可莫要堕了她的志向……” 沈无言只是笑了笑,并未回答杨博的话。 杨博也知晓沈无言素来慵懒,大抵也不愿沈天君未来会有多么大的作为,想必更加希望沈天君能当一名普通人更好,所以也不再多说。 接着便是一阵寒暄,才准备告别。 望着将要远去的马车,忽见杨博又从车内探出头,沉声道:“京城龙潭虎穴……沈先生可要保重……” 沈无言微微向着杨博一抱拳,叹息道:“纵使龙潭虎穴……那我便小心着些了……” 杨博顿时又大笑几声,才正色叮嘱道:“万聪之死虽说不是你为之,但有心之人必定会迁怒于你……万家老爷不是个好招呼的角色,他那般疼爱万聪……你可要小心些。” 万家老爷万达,这名字沈无言在之前也有所闻,说是万家便是因这位老先生扬名,也是在他手下成为京城第一。 不过这些年这位万老先生也未在京城露面,所以京城能知道他的人着实不多,却也只有高拱杨博这般人物还有所闻。 沉思一阵,沈无言也沉沉点头,应道:“杨老先生保重……” 朝阳洒在车队之上,并未有太多人来送别,至少此时只有沈无言一人。这位在大明显赫一时的老人,严世蕃口中三大才子之一的杨博,便这般离开京城。 虽说已然不是第一次离开京城,但这次离去,大抵便是永远。 车队渐行渐远,已然消失在视线里,沈无言这才收回目光。便发觉身边站着一名身着青衣的男子正看着自己,于是不由皱了皱眉头。 还未等沈无言询问,那男子便道:“见过沈先生……我们家老爷想请你前去一叙……” “你们家老爷?”沈无言皱了皱眉头,好奇问道:“你们家老爷是何人……?” 青衣不由又多看了一眼沈无言,在他的意识里,被老爷提起如此多次的沈先生,怎的连这都猜不到,不由又有些失望。 于是点点头,应道:“我们家老爷姓万……” “万达……”沈无言不由面露喜色,因为他由这名字又想到旁的一些事,倒是显得有些莫名奇妙,所以看到那青衣男子有些恼火,忙解释道:“这个……你们家老爷在何处?” 青衣着实有些愤怒,但凡有人听到这名字,总该畏惧三分,却也少有敢直呼其名的,此时眼前这书生不仅直呼,甚至还如此戏谑的笑,却是难以忍受。 沈无言却不知这青衣青年内心会想到这些,于是忙又道:“小伙子见谅……刚才想到了另外一些事……并么有对你家老爷不敬……” 青衣已然恢复如常,也不再理会沈无言,只是沉沉道:“老爷就在前边的松云茶楼……” 松云酒楼在京城还算有些名气的茶楼,以往沈无言也曾听过一些,于是便随着这位青衣男子向着茶楼方向走去。 其实他心中对于这位老人也颇为好奇,据说他很多年都未曾出面,今日大抵也是为了万聪而来。 这般思索之际,二人已然走上茶楼,却就在二楼十分寻常一个小桌上,坐着一名穿着朴素的老人。 进来时,那老人正在斟茶。由于天色尚早,所以二楼上就只有他一人,却又显得有些特殊。 青衣便站在楼梯前并不上前,只是看着沈无言走到桌前,向着老人一抱拳,道;“见过万老先生。” 老先生温和的笑了笑,忙摆手道:“沈公子快坐下……不必拘礼……” 沈无言心中也是一怔,本以为这老人会来与自己争执万聪之事,然后再给个什么下马威,最后抛出狠话来,结束谈话。 不过看其这装束,的确不像是传闻中的京城首富,便像是一名寻常的农家老人一般。 眼前这老人却始终保持温和,他先给沈无言斟茶,然后口中微叹道:“聪儿那孩子性子的确有些不好,却给沈先生惹了如此多的麻烦……” 未等沈无言回答,他又道:“沈先生多多包涵……却也是老夫教子无方……如今酿出此等祸患……先生可要见谅……” 沈无言连忙道:“万老爷客气了……事情已经过去,便无需再多说……只是不知老先生今日请晚辈过来,有何要事。” 老人淡淡一笑,轻叹道:“只是过来叙叙旧……刚才来的时候在路边见到沈先生,便让青衣叫你过来……” 沈无言扫了一眼站在楼梯口那一脸恭敬的男子,暗想着原来他叫青衣。 稍一停顿,沈无言才应道:“其实早就想去拜见老先生,只是这些天却也有些忙,所以……也就没能过去。” 第331章 胆怯 “其实早就想去拜见老先生,只是这些天却也有些忙,所以……也就没能过去。” 之前虽说还早,所以酒楼上没人,但此时天色已然不早,酒楼内依旧空荡荡的,却好像今天都不会进来一个人一般。 看着老者那温和的面容,沈无言心中微微一沉。因为对方实在太过温和,以至于让人觉得有些不适应,或许他的确就是这般的人,但他又着实感觉到一股杀意。 然而对方目光之中并无杀意,却是平和的注视着沈无言,嘴角稍稍抽动几下,才低声道:“虽说入夏,但清晨天还有些凉,沈先生晨练时……却要多加件衣裳。” 沈无言怔了怔,自己以往从未与对方见过面,然而对方却知道自己每日都会去晨练。这事其实也只是少数人知晓,虽说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也因为是生活琐事,所以更加隐秘。 沈无言心中虽说波澜起伏,但神色之间并无大的变化,只是微微点头应道:“清晨还算凉爽……但加衣服已然不必……” 话语如此,沈无言忽然发觉此时天色已然有些炎热,但这老人依旧穿着冬日的棉衣,不过上了年纪的人都怕冷,所以沈无言倒也没有太过注意。 沉吟片刻,他才继续道:“不过多谢万老爷的提醒……晚辈一定会注意。” 万达满意的点点头,这才又道:“沈先生是嘉靖四十一年来的京城……那一年京城正好有科举考试,沈先生怎的没有考?” 本想回一句万聪却也没考,但又觉得此时提及万聪着实不好,便转而轻叹道:“本是打算考的……只是我这不够格……如今也没有这心思了。” 万达点点头,道:“以沈先生这文才,若是科举考试大抵也能有不错的成绩……不过也无需走这不必要的环节,只要沈先生能为国效力便可。” 沈无言不由笑了起来,淡淡道:“万老先生却又比那些老学究们开明的多……如此重视进士出身,着实有些顾此失彼了。” 万达面色忽然暗淡起来,这却是闲聊至今他第一次神色大的变化,似乎有些仓促,只听他缓缓道:“以往也是这般提醒聪儿的……他却不懂这道理……最终种下这恶果……” 沈无言心中一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方,因为他忽然觉得眼前这老人是如此的可怜,早年丧妻便再未续弦,拉扯着孩子们有如今成就,却老年丧子,怎能不痛苦。 然而这一切却又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若不是因为自己,万聪大抵也不会死,或许如今他已然是京城第一才子。 这第一才子的名头本就不值一提,给他又何妨? 这念头在沈无言心中一闪而过,接着他心中又一顿,不住看了一眼这可怜的老人,便觉后心一凉,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猜不透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感觉只出现在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身上,当年的严嵩,后来的徐阶……以及如今的高拱。 停顿之际,却听万达轻声道:“聪儿的考试……是我阻止的……” “是你……”沈无言张了张嘴,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在来京城之际便传闻万聪对今年科考势在必得,那时也传的最为响亮,只是科考之后却再也不见此事提起,便知晓他其实并未去考试。 之后有诸般猜测,以为万聪是惧怕没有那般的成就,会产生落差之感,所以放弃了科举考试。如今看来,却并非如如此。 只是也实在难以想象,身处京城的一个商贾之家的老人,竟然会阻止自己的儿子参加科考,这一个如朝为官的道路。 商人地位虽说不再似前朝那般低下,但依旧还是有着极重的赋税,如若家中有在朝官员,那便有诸般好事,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 身为一名商人,万达自然能算清这其中的利益所在。一旦万聪如朝为官,那么凭借着他在朝廷的人脉,想要升官着实简单,而对万家也着实有诸般好处。 只是他却阻止了万聪这一机会,却是有些匪夷所思。 万达稍一迟疑,接着轻咳了几声,喃喃道:“聪儿的才华虽说不算十分出众,但若是科考却也没有问题……但一日在朝为官,便要卷入这纷争之内……沈先生定然很清楚……” 沈无言这才抿了抿嘴,然后将早已放凉的茶一饮而尽,微微一笑,道:“其实万老爷有什么事尽可直说……” 终究还是从这只言片语之中探出细枝末节的问题,于是沈无言更加觉得这位看似体弱多病的老人,着实是一个十分可怕的人物。 这样的人若是始终存在背后,实在有些让人难以入睡,所以他打算今天便将一切都说清楚。 只是万达似乎并不打算这般,他忽然大笑起来,接着便开始猛烈咳嗽。此时站在楼梯口前的青衣也不顾皱起眉头的沈无言,忙上前递上手绢,然后搀扶起万达便转身离开。 离开之际并未说什么旁的话,看着那消失的楼梯口,好像还能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但究其因,又无法寻迹。 待回头之后,沈无言才发觉老人身下的一张折叠的纸。 起身捡起那纸翻开看时,却一首词。这词沈无言很熟悉,便是近些天在京城流传极广的金缕曲,他怅然之夜写给徐渭的那篇词。 关于这篇词为何会忽然出现,他着实不太清楚。因为他记得那日放在食盒之中了,为了激起徐文长生存的欲望,才如此这般。 只是如今看来,那封信大抵是遗落在了某处,之后端阳节又经过一些人的手,出现在岳云酒楼门前,被人捡到,然后当场念出,便传遍京城。 此时这抄录的金缕曲却出现在万达手中,却又有别样的感觉。 沈无言沉思许久也未能猜到一二,索性便将那纸塞入怀中,匆匆向着楼下而去。 下楼之后,沈无言才知晓为何今日到此时茶楼之中依旧无人,却是因为万达已然将整个酒楼买下。下楼时小伙计正在换招牌,俨然正是万家茶楼。 …… 离开茶楼之后,沈无言并未能回小院,而是直奔含烟楼而去。 这些天沈无良已然在京城开了几间茶楼,但效果都不甚好。 茶楼的常客几乎便是京城这些文人,以及京城这些官员们。这些文人书生们饮茶议事颇为讲究,非有名的店铺不去。 所以如今京城已然很少有新开张的茶楼酒楼,这些行业多半都被那些成名已久的铺子占据,开了一家有一家,却让新店无法进入。 这问题如今却也无法解决,毕竟京城不比苏州,不可能仅凭一些新事物就能让这些文人们改变以往的习惯。 不过因为这些天王世贞这些极具名气的文人在含烟楼,倒也引起诸般文人前去。虽说含烟楼已然没有了柳含烟,但却也还是名声犹存。 这般稍一变化,却也有恢复往日繁盛之势。只是沈无言也清楚,这种起势还是借着王世贞这些名人带来的,一旦过去,便也就过去。 刚走到含烟楼,沈无言便看到不住在楼门前踱步的沈无良。 这位当年机关算尽的中年人如今已然老去,这些年也未曾在续弦,所以始终都是一个人,从苏州到京城,也都这般过来。 对于沈无言,他却也没有当年那份感觉。似乎是有些畏惧,但更多的却是佩服,这不似兄长的感觉就这样发生在兄弟之间。 因为他能感觉到,如今的沈无言绝然不会是他的那个软弱的弟弟,如今沈无言却是一个心机深沉,谋略过人,心智如妖的人。 不过这种感觉他并未提过,即便与沈无言独处之际,也没有提到过。 如今两鬓斑白,大抵以后想提起的机会也不会太多,心中始终有些遗憾,但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自己着实做了太多不好的事。 既然对方要让过去消失,那自己为何又要在提起。 顶着烈日走到楼前,沈无言老远便忙叫道:“大哥……怎的在这边……” 沈无良忽然听得这声音,不住回头望去,便看到踏步走来的沈无言,不住摆手道:“你快进去吧……在想些事……” “还想京城这边的声音?”沈无言不住笑了笑,道:“苏州那一套在京城是行不通的……开铺子如今需要噱头……进去商量?” 这般二人前后便走进茶楼,沈无良却在口中喃喃低语,道:“噱头……做生意却要什么噱头……” 含烟楼内的生意着实还是红火一些,一眼望去,便看到王世贞正在给几名书生讲解一些疑惑,却也不好打扰,只是示意一声,便随着沈无良上了二楼。 二楼有一间隔间,虽说不大,但其内便似一间书房一般,是当年柳含烟在时便有的。 还未等进入房间,沈无良便急忙问道;“噱头……无言说是这噱头……到底有什么深意?” 第332章 卖苹果的老乔 书房并不大,其中陈方着许多书。这对于柳含烟这般女子来说,着实不易。 不过沈无言已然不是第一次过来,倒也没有太过惊讶,只是选择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这才应道:“说实话……如今我也没有个好方法……” 沈无良顿时一愣,不住叹息道:“无言这不是戏弄我嘛……这次也着实花了不少银子,至今还是没有一点成就,却是有些……” 沈无言忙拍了拍沈无良肩膀,微笑道:“此事不能急……就像当年你急着争老爹那些家产,是不是……” 看着沈无言这皮笑肉不笑的,沈无良心中顿时一惊,他终究还是知道,即便沈无言多么的宽容,当年之事他也不可能就这般算了。 即便他这些年都未曾提起过,但杀兄弑父,这却是一个不容饶恕之事,即便他因为某些原因,将这事放了下来,但从心中也不会原谅。 一时之间房间之内的气氛更加寒冷,以至于沈无良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僵硬了一半,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好在并未过去太久,沈无言才忽然又笑了起来:“别当真……玩笑罢了……之前在家中就在想这边的事……所谓噱头,就是由头……也就是亮点,抓住京城文人们的心理……” 稍一停顿,沈无言便问道:“京城这些酸腐文人的心理是什么?……装……对,他们就是爱装,自命清高……以为喝了一壶王羲之的茶,就能写出天下第一行书……而完全不顾那一壶茶喝完之后,肚子会疼几天,甚至会送命的问题。” 听着沈无言这激荡的言语,沈无良只是眨眨眼,着实不能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沈无言不由苦笑一声,喃喃道:“不明白……那么这样说……京城文人们要的便是风度……他们之所与会去岳云酒楼,之所以会去这些酒楼茶楼,是因为这些茶楼酒楼底蕴深厚……或许当年刘伯温、宋濂到过这家店……又或者这铺子乃是状元题字……总之喝的有面子……” 沈无良这才算明白一些,不住低叹道:“无良的意思便是投其所好……然而我等如今也无法造出这样一间间的百年老店……让这些文人们和的有面子……” 沈无言轻叹一声,苦笑道:“然而……我等若是紧抓这条路,那就是死路一条……隆庆年间什么才是第一生产力……创新……” “创新?”沈无良一愣,呆呆望着沈无言。 沈无言从果盘中取出一颗红彤彤的苹果,轻笑道:“你若是将这苹果放在一堆苹果之中,放在集市上卖……大抵不怎么值钱……当然你可以把他放在岳云酒楼……他就能价值一两银子……” 这些沈无良也能明白,大抵类似沈无言当年讲过的,将石头放在路边一文不值,若是放在古董店里,便能卖出高价的道理一般。 稍一沉吟,他忙道:“如今将这苹果放在含烟楼,却也能卖出个好价钱……” 沈无言顿时皱起眉头,恼火道:“那你干脆卖苹果去……倒也能做个苹果大王……如今我要的是如何将这苹果卖出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银子?”沈无良顿时面色阴沉,苦笑道:“无言何必开玩笑……一百两银子可是寻常人家几年的开销……” 沈无言摇摇指头,脸上闪过一丝神秘的笑容,低声道:“你若是将这苹果找工匠做出花样,比如十二生肖……便能卖出十两银子。若是放在端阳或者中秋时……换个花样,又能翻几倍……当然你要是让他变成一种商标,那你坐在家里收钱都可以……” “商标?”沈无良好奇道:“这却又是什么……” 沈无言一怔,不住笑了笑,道:“商标呀……就是苹果……这个……就是一个卖苹果的老乔……他搞出的这玩意……很厉害的。” 不待沈无良继续追问,沈无言忙又扯开话题,道:“如今想要将醒八客茶楼在京城开起来,就要一系列广告宣传……比如将由内阁大学士高拱亲自书写的,醒八客茶好喝这几个字,挂在紫禁城上……这就是广告……重要在于醒目……” 沈无良惨笑一声,如今他全然不能听懂沈无言到底在说些什么,但他也清楚,沈无言说的这些,是万万不可能办到的,索性便只是听也不在询问。 沈无言说的兴起,继续道:“端阳过完就快要中秋佳节了……你我便可借着这机会宣传一把……就说赏月饮茶为由头……醒八客茶楼召集全城文人前来赏月饮茶文斗……文章写的好的,可以获得什么什么奖励……比如国子监祭酒吕……哦不,如今该成为礼部尚书吕调阳吕先生的亲自指点……反正吕老先生也时常免费指点文人,不花钱……” 谈话持续到下午,沈无良这才一脸睡意从书房内出来。 本以为沈无言能想出些什么好方法,却发觉对方也只是闲聊,实质性的办法却还是没有。 相比沈无良来说,沈无言却依旧兴奋无比。看着沈无良走出书房,沈无言依旧大声道:“不出半年……不出半年醒八客茶楼定然可以占据京城半壁……” 只是看着沈无良并无信心的外表,沈无言不由低叹一声,无奈道:“你们这些古代人……就是没有点商业意识……” 并没有人能理解沈无言这些奇怪言语,倒是走上二楼的王世贞听得沈无言这句抱怨,忙打趣道:“沈先生口中这古代人……却又是哪位倒霉的古人?” 听得这熟悉的声音,沈无言顿时大笑道:“自然是王世贞这倒霉的古人……京城这些文人可不比苏州那些……着实豪迈无比……怎么样?” “却也不是第一次,之前也在京城居住多年……”王世贞又叹道:“不过说起来京城文人着实要比苏州文人特殊一些……他们倒是对风花雪月不敢情趣,更加在意国泰民安……” 沈无言淡淡一笑,便将王世贞请进书房,一边道:“他们更加接近政治中心,所以在意民生国计也是应该的……相比苏州那些文人,他们着实要更加不凡……” “苏州那些文人实在太安逸了,以至于忘乎所以……整日风花雪月,却是有些亡国之象……好在京城文人以然有了改观……” 王世贞本是诗必盛唐兴起者,本该更加贴近于苏州那些辞藻华丽的文风,而对于京城这些接近现实,针砭时弊的又格格不入。 只是这些年的经历却又让他改变颇多,如今倒是更加偏向于现实,便似归有光那边的风格。 对于王世贞的变化,沈无言也没有太过多说,人终究是会改变的,大抵在他父亲被严嵩杀死之时,他便有了这些动向。 这些年宦海沉浮,加之走南闯北,又与诸般文人相近论道,能有此改观,着实是一件好事。 沉吟一阵之后,沈无言才又道:“王兄在京城也待过一些年,想必对于万家还算了解一些……” 万家经营酒楼茶楼,而王世贞当年在京城也是极有名气的才子,所以时常也会与这些地方沾染上一些关系,所以这般问,倒也是大有深意。 王世贞轻轻点头,片刻之后才道:“万家乃是京城首富……在京城的地位举足轻重……大抵在严嵩那时起,万家便是这般了……”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喃喃道:“的确是庞大的家业……” 王世贞又道:“当年李攀龙收万聪为弟子时……着实引起不小的轰动,那也是第一次了解到万家的实力……万家着实很低调,低调的若是不提起来,几乎都会被人忽视……当然若是提起,又会让人震惊无比……” 震惊却是自然,万家这般势力,京城高官大多都与之有些许联系,着实不是好惹的角色。 “不过听闻万家老爷万达已然很多年没有露面……虽说外面传的广,实质上就连我都未曾见过他老人家……倒是万聪……无言应该了解他……” 提及万聪之际,王世贞稍稍一顿,端阳之夜的事他其实就在边上看过,所以十分了解,此时这般提起,却也照顾沈无言情绪。 却见沈无言倒也不怎么在意,才继续道:“不过万家的来历着实不明……只是知道京城知道万达这名字之后,他的生意在京城已然做的很大……之后便成为京城第一富商……” “不明来历……但听口音却是京城人士……”沈无言轻笑一声,打趣道:“莫非当真是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这般说着,沈无言又摇摇头,大有深意的嗯了一声,才又道:“难道他真的和卖苹果的老乔扯上了关系?” “卖苹果的老乔?”王世贞脸上布满好奇,低声道:“这卖苹果的老乔……是何人?” 沈无言一愣,摇头笑道:“不好说……不是大明人士……对,也不是中土人士……” “那……他又是何人?”王世贞更加好奇。 沈无言忙起身,接着看了一眼窗外,轻声道:“锅里还炖着肉……” 说完之后,沈无言迅速打开书房大门,扬长而去。 第333章 李权 沈无言并不能解释清楚卖苹果的老乔到底是何人,但他今日给沈无良所说的一切却都是事实,他着实打算这般去做。 待走出书房之后,沈无言便急忙向着一楼账房而去。 含烟楼的账房先生虽说早已不是当年之人,但换的这位李权却颇有些商才,至少沈无言才来酒楼几次,他便发现沈无言在这酒楼中的地位并非那般的简单。 以至于如今的李权已然与沈无言相较破深,对于这位科考已然了四十多年的老先生,沈无言却也十分佩服他,以至于每次来店中,便会与他闲聊一阵。 今日与往常倒也并无一般,沈无言一边嚼着从二楼拿下来的苹果,一边缓缓走到账房前,轻声呼唤道:“李先生……忙着呢?” 李权两鬓斑白,脸上精瘦,倒像是在渡口上管账的船夫。不过他那一双细长且有白皙的双手,又能证实他着实是一名屡试不中的失意书生。 李权微微抬起头,扫了沈无言一样,不由露出一丝微笑,淡淡道:“呦……沈先生过来了……这倒是稀客……稀客呀。” 沈无言摇摇头,瞥了瞥嘴,喃喃道:“李先生当真贵人多忘事,我前些天才过来大吃大喝的……才过去几日,您老竟然就忘了?” 李权顿时摆摆手,轻叹道:“就是一句寒暄,沈先生如此当真……不过相比起往日,沈先生这些天着实来的有些少了。” 沈无言点点头,倒也不隐瞒,只是道:“这些天鸿胪寺之中却是很忙……将要来一批朝鲜使团,您也知道这些朝鲜人……不过也并非不能抽出时间,今日这不就过来看看您老了。” 李权听着对方话锋一转,顿时皱了皱眉头,然后不紧不慢的将手中账册丢在身边,轻笑道:“沈先生抽出时间过来的,老夫着实相信……不过来看我……你信?” 沈无言顿时哑然,却终究没有笑出来,他点头道:“您老在含烟楼也有些年头……生意的确不如往年那般红火……” “如今万家在京城起势越来越红火……那些老店自然不畏惧,但含烟楼……没有那位柳姑娘,含烟楼如何立足……”李权虽说一介书生,但对于商贾之事更为精通。 所以在沈无言抱怨之后,他便已然能猜到些许,继续道:“沈先生想要让铺子旺起来……如今怕是很难……” “有几个办法,李先生给品品?”沈无言神秘一笑,接着又凑近了些,刻意压低声音道:“您老听听便可,可不要伸张。” 李权见沈无言如此神秘,却也更加好奇几分,他对沈无言也极为了解。 特别是对方这些天在京城的名气,简直比起当年的李攀龙进京的名头还要响亮。如今在京城的文人,谁又不知道那一篇金缕曲。 稍一停顿,李权忙点头,慢脸期待的看着沈无言,追问道:“沈先生这还卖起关子了……无非是人多嘴杂说出去了,老夫岂能这般?” 沈无言微微一笑,旋即便凑在李权耳畔喃喃低语一阵,却见李权脸色一阵青红白变化,不住问道:“您看如何……这只是第一步……” “还有第二步?”李权顿时惊呼一声,顿时便觉自己有些失态,不住环顾四周发觉并未引起旁人注意,这才又压低声音,道:“沈先生这第一步着实新颖,京城这些酸腐文人们虽说不屑于这些小便宜……但若是换了花样,他们着实会争先恐后的……” 沈无言顿时嘴角带笑,接着叹息道:“这事实施起来……着实还是有些麻烦……我虽说也认识一些文人……但这些人大抵也不会过来,对于这些小活动做起来……着实有些困难。” 李权沉吟一阵,也点头应道:“沈先生这般一说,却也是那么回事……你的那些朋友,却是不会注意到这些小事。况且你如今的身份,再来搞这些事,实在有些……不舒服,是不是?” 说到最后,李权刻意笑了笑,似有取笑意味,实则又显示二人关系却也很亲近。 …… 其实这些事也能交给采儿去做,经营如此久的酒楼,着实也培养出那么些许的经营常识,那些简单些的事,完成起来并不太困难。 只是沈无言觉得此事交给李权去做,大抵会更好一些,至少李权做起此事来,或许会更方便一些。 当然沈无言还出自其他层面上的考虑,比如李婉儿的某些交待,比如王天与采儿成婚至今却依旧无子,所以打算趁着如今态势好一些,解决了这事。 离开酒楼之后,沈无言便去了一趟文渊阁。 自打含烟楼一夜之后,高拱倒也没有在与沈无言相见过,寻常时也未曾在提到过这事,一直以来,二人都相安无事。 仿若岳云酒楼那一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高拱没有将沈无言逼至绝境,沈无言没有当场愤然离开。 总之一切都那般的平静,这样的平静就想在端阳节之前那般,甚至比那般还要寂静。高拱就像从这世界消失了一般,沈无言见都未曾在见过。 大抵还是因为沈无言没有去文渊阁的缘故,而高拱不在来西苑这边,以至于京城之大,二人本就没有相遇的机会。 今日沈无言去文渊阁倒也没有什么旁的事,面上虽说是为了过些天朝鲜使团,实质上还是想看看高拱那边的意思。 因为沈无言发觉此次朝鲜使团进京却也有些意思,至今还未来京城送信。若是按照正常速度,大抵早就能到京城,但此次实在走的久了些。 所以沈无言打算让京城派出一支军队前去接应,但调兵又要兵部,而这事却还要陛下下旨,故而是必然要经过高拱之手的。 文渊阁附近还算宁静,穿过几道回廊之后,沈无言便看到那熟悉的殿宇,顿时便觉心中多了几分沉重。 他深吸一口气,旋即便随着阁中官员,向着阁中内走去。 第334章 大火烧了高仪家 文渊阁内。 高拱面色异常平静,往日手中成堆的奏折,今日却变成了一些寻常书卷,却是扫来看去,不时还圈圈点点,口中喃喃道:“李杜二人之文,着实千差万别……” 坐在边上批阅奏折的张居正却有些苦痛,他不时的扫一眼坐在边上新入阁的内阁大学士高仪,不住低叹道:“高阁老……莫要高先生一讲话,你便如此正式……” 高拱脸色微变,不由抬起头,看了一眼早已其实毕恭毕敬微微低下头,似乎在听自己讲解的高仪,不由苦笑道:“我说老高你……你与我皆都同阶官职……怎的如此拘束?” 高仪在嘉靖四十五年之际,便为礼部尚书,之后因病辞官回乡养病,年初便被高拱推荐,引入东宫为太子朱翊钧讲学。 高仪此人性子软弱,却是十分老实,素来谨慎无比,生怕得罪同僚。自打入阁之后,便对高拱与张居士十分恭敬。 若张居正这般,平日里却也爱写一些文章点评一些诗词,每当他说起这些。高仪便会这般毕恭毕敬的站在边上,一直等到张居正说完之后,这才能坐下。 以至于张居正如今只敢看奏折,只要高仪在阁子内,他便一句话都不说。 只是高拱却并不通晓这些,前些天他未在文渊阁,今日也难得过来,奏折便都被张居正批改完了,索性也清闲一阵。 只是如今却是这结果,倒是让高拱也目瞪口呆,低叹道:“高阁老这般……您老还是我等的前辈,这般着实不合适。” 高拱此话倒也有理,毕竟高仪中进士要比张居正高拱二人要早。且在高仪已然为礼部尚书之际,高拱张居正二人才不过是国子监祭酒司业。 只是高仪显然并不是这般认为,即便此时说话之际,依旧十分诚恳。 高仪一脸恭敬的看着高拱,用着十分低微的声音,小声道:“我素闻内阁之中按照入阁时间排辈分……高阁老与张阁老二人先入阁……所以高某自然位列此位。” 高拱微微点点头,正欲在多说几句,却一眼扫到将要走进阁子内的沈无言,脸色不由沉重起来,他微微起身,接着稍稍整理衣衫。 待沈无言走进阁中,他这才冷冷的向着沈无言一抱拳,道:“沈先生……来内阁有何要事?” 沈无言看了一眼坐奏折堆成小山的张居正,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高仪,心中不由一愣,才不住点头道:“见过二位高阁老……张阁老……” 高拱摆摆手,示意沈无言不必多礼。张居正也向着沈无言点点头,却见高仪微微上前两步,十分诚恳的向着沈无言抱拳,回礼道:“沈先生……” 沈无言不由一愣,接着回礼,点头应道:“高阁老……近来可好……” 高仪接着又还礼,应道:“近来家中……还算……还算过的去,只是朝廷俸禄发的又推迟几天……却还要去张四维,张大人家中借些米……” 沈无言又愣了愣,却还以为高仪在说笑,只是看着他那一脸诚恳之色,不住又看了看张居正,却见张居正沉沉点点头。 沈无言稍一沉默,才点头应道:“那……着实还是有些拘谨……” 本想说去小院拿些米回去,却又生怕伤了高仪的自尊心。毕竟在京城做官,生活能如此拘谨的,至少能说明他是一个清官。 若海瑞那般的清官,沈无言虽说并非太过推崇,毕竟在这朝廷为官,清廉固然很好,但若是清廉却不能做事,终究还是不如不做官,又或者为小官。 高仪如今已然是一朝阁老,身居大学士之位,说话做事便让京城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故此这般虽说不错,但终究还是会惹人非议。 如若这满朝文武皆都清廉若他这般,那倒也是件十分好的事,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朝廷上下若高仪这般清廉之人屈指可数。 以至于那些贪腐之官,更加不屑于与高仪为伍,更加对这般清廉之官敌视。 若是有几位平行端正的官员,更会对高仪敬而远之,并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总之十分不利于在朝办事。 其实倒也并非清廉之过,实在是如今京城官场之过。在朝为官终究还是要适应这形势,而高仪大抵便是不适合。 这般闲谈之际,忽然门外一名侍卫急匆匆的冲进阁子内,惊呼道:“不好了……高阁老不好了……” 正站在边上的高拱脸色大变,忙惊讶道:“怎么不好了……大惊小怪,成何体统……你且慢慢道来……” 那侍卫看了一眼高拱,接着又看向高仪,抱拳道:“见过高阁老……您家……您家失火了……现在街坊们正帮着救火……” “着火了……”高仪面上大变,却依旧不忘向着沈无言诸人一抱拳,才忙冲出阁子,口中喃喃道:“这着火了……烧毁了房子,却住哪才好……” 沈无言看了一眼高拱以及张居正,叹息道:“这事……倒不如你我三人也去看看,若是有什么有帮忙的?” 因为皆都是同僚,所以在沈无言提及之后,高拱二人倒也不好拒绝,便随之丢下手中东西,随着沈无言身后,向着高仪家而去。 高仪的家距离文渊阁这边倒也不算太远,只是当诸人赶到之际,却见那房子已然焚毁。 看着这破旧且又腐朽的小院子,沈无言着实不能相信这便是一朝内阁辅臣的家园,却连附近寻常民居都多有不如。 这却也让张居正与高拱面色青黑,忙上前帮着将几件破旧衣服从高家妻儿手中接过,齐声道:“高阁老你看……房子也烧毁了……不如去内阁住几天,那边还能腾出房子。” 高仪怔了怔,才缓缓道:“却也不妥……毕竟内阁那边是办公之地……罢了罢了……我与妻儿先住客栈……” “住客栈……终归有些不太好……”沈无言脸色微变,忙上前道:“不如住在我家……小院还能腾出几件房间……” 第335章 大明的潜在危机 “不如住在我家……小院能腾出几间房间……” 原本有些尴尬的场面,在沈无言说出此话之后,顿时又活跃起来,不少赶来救火的官员纷纷点头称赞道:“沈先生此举着实不错……” 沈无言其实也颇为无奈,堂堂内阁首辅,在京城的房舍却如此简陋,一把火就完全烧了个干干净净,且一时还出不起买房子的银子。 诸位同僚却也不提重新购置房屋的事,更加不劝高仪去自己家住,总之不愿招惹上这麻烦,他们大抵猜想就算劝高仪买房子,他却也出不起这银子。 给高仪拿出些银子着实算不得什么,但此举是否会伤了这位内阁大学士的自尊心,又实在难以揣测,若因此在惹人非议,着实不划算,索性只当观光,而不多说一句话。 因此当沈无言提出此言之后,顿时便让诸位官员松了口气,而今日救火一事,便能告一段落,未来高仪便能住在沈先生家,一切都如此完美。 高仪却还有些推诿之色,但回头看了看自己这些面黄肌瘦的妻儿,也不忍在让他们受奔波之苦,索性点头应道:“如此……如此甚好……那便多谢沈先生了……” 沈无言淡淡一笑,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况且那几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高阁老去那边住……闲时却还能聊聊人生哲理……” 最后这句却又是打趣的话,但高仪听来,顿时又一脸严肃,沉沉道:“高某正有此意……初到京城,还有诸般政务处理起来颇为困难,便可借此机会请教沈先生……” 沈无言一愣,但也不好在多言,索性吩咐前来的仆从前去叫马车,好将高仪家在这边的一干之物尽数先送到小院。 随后围观的诸位同僚这才纷纷散去,便剩下沈无言与内阁的三位阁老,接着因为高仪要去小院安置家眷,所以便剩下张居正、高拱与沈无言三人。 这三位在大明举手投足之间,便能惊起一场波澜的三人,此时便随意的走在这京城小巷街道之上,却也并未引来百姓围观。 并未铜锣开道,只是你前我后,甚至连随从都未带一名。 却也并未在像文渊阁方向而去,大抵今日便闲散下来,便因为沈无言过来,又或者是旁的原因,总之还是有些特殊。 远处湖畔垂柳随风摇曳不定,倒是惊动了水中游鱼前来捕食,可惜一不小心扑了个空,倒是被岸边上精明的孩子一弹弓射中。 这一幕同时入了三人眼,却也不知对三人心弦是否有波动,总之三人皆都沉默不语。 直到沿着河走过桥之后,张居正才微笑道:“内阁那边也不能没人……二位先聊着,我便过去那边招呼一二……高阁老无需担心。” 高拱看了一眼张居正,点点头。其实在他心中极为看重张居正,这位俊朗的书生着实有经世之才,如今身在内阁,他却始终引而不发,着实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前些天却又发觉他竟然跟着冯保厮混一起,着实让他有些恼火,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还是十分看重张居正。 以至于内阁之前只有两人,其中便有张居正一份。大抵就是期望能与他并肩,为大明江山社稷,为万民造福,为朱家守此江山。 不过对方始终都是不温不火,却也很少会与自己争锋相对,但也没有十分密切的合作。如若在奏折上二人出现分歧,张居正多半都是会妥协的。 与眼前另外这名波澜不惊的书生相比,他更加信任张居正,因为他发觉张居正之才与自己相当,且同为进士出身,当为国为民。 眼前另外这书生非但不是进士出身,平日里言行更加离经叛道,行事起来没有离异尊卑之念,总之道不同不相为谋。 自打这次他来京城后,却更有几分厌恶之感,大抵是因为觉得对方想来比当年更加强势,似有要取代自己位置之势,总之颇有压力。 所以在张居正离开之后,高拱便要抬手向沈无言抱拳。但却被沈无言摆手拦住,随手将高拱拉到一间路边茶摊上。 沈无言一边给高拱沏茶,一边调笑道:“让高阁老喝这大碗茶……着实有些……不过高阁老清正廉洁,也无需多讲究……” 高拱也不理会沈无言这一套调笑,只是沉声道:“沈先生有什么要说且直说……何必这般拐弯抹角的。” 沈无言顿时露出一丝笑容,轻叹道:“朝廷之中也只有高阁老最为了解在下……这个……” “有话直说。”高拱一口将茶饮尽,旋即抹了抹嘴,自己又倒了一大碗。 沈无言赔笑一声,才缓缓道:“您老也清楚,我这在苏州以前是开茶楼的……如今打算在京城也开茶楼,但这边问题还不少,所以想求高阁老写幅字激励一二……” 此话倒也是实话,京城之中若论对沈无言出身了解程度,大抵除了东厂锦衣卫之外,那便就剩下高拱了。 这些年从一开始打算利用沈无言,直到后来发觉沈无言已然做大,便打算除掉他,直到如今对方已然如此强大。 这一路之上,都有高拱的存在。 只是这话锋突然转到生意上,着实让高拱有些意外。本以为是要过来谈谈之前岳云酒楼一事,却等到的这样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 心中想来也轻松一些,至少无需准备应付对方的言语,旁的事谈起来终究没有那么多的负担。 “求字……老夫的字却也不比沈先生的字名气大……若是用来激励,大抵也很难出效果……另外在京城开茶楼,着实不甚明智……” 沈无言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道:“想必高阁老也不会在意这几千两银子的润笔费……不过若是能将这几千两银子分发给京城这些官员,高阁老……” 话语并未说完,高拱却明白其中道理。一千两银子说多也不多,但说少,着实也不少。 大明官员的俸禄极低,若高仪这般的官员虽说少见,但的确还是存在的。虽说是固有的规定,但终究还是能有所提高的。 只是由于国库稍有恢复,倒也不敢贸然提高俸禄,只能从细微之处给予补贴,让那些生活艰难的官员好能活命。总之锦上添花,好过雪中送炭。 意思大抵就是这样,但缺的还是银子。高拱自己的俸禄着实也不高,维持生计之外,也会写一些字,总能收到些银子,但始终不算太多。 沈无言言语其中的含义大抵还是十分隐晦的,比如几千两银子,到底是几千,却也没有明说,便说明只有自己愿意,想多少都可以。 “写幅字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沈先生说说想写些什么……” 沈无言听得此话,心中倒也不怎么奇怪。高拱自然不爱银子,但他却期望能与京城官员修好,而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这首辅的位置坐的更稳一些。 他自然不会让沈无言亲自去给他送银子,想来会将银子以某种形势,以高拱自己的名义,来分给京城诸官。只要能让这些得到救济的官员更加青睐自己,便足矣。 这边商定之后,沈无言便随手取出一张小纸,纸上便是他打算让高拱写的文字,以及其中的某些特殊的要求。 高拱愣了愣,旋即便将那纸接过丢入怀中,淡淡道:“写好了便送到你府上……” 沈无言连忙摆手,道:这倒是不必了……另外还有些事……到时候在下亲自去取便是,有些事还是要与阁老谈清楚。” “老夫觉得这些事倒也不必在谈……”高拱慢慢起身,冷冷道:“在京城官场混,始终都是这般过的……得过且过便是。” 看着迈着小步子将要离开的高拱,沈无言轻叹一声,才道:“朝廷内斗一日胜过一日,这定然会让外人有机可乘……何必如此?” 高拱身子微顿,接着继续向前,只留下一句话,道:“朝廷中这些事始终都要解决清楚,攘外必先安内……沈先生想必是懂此理的。” “这话……”沈无言紧皱眉头,目光看向遥远的北方天空。 他仿若能看到那名身体健硕,正在慢慢成长起来的十五岁少年,若干年后他的铁骑便会挥军而来。 而另外一边的东南方向,与大明隔海相望之处,那名长相形似猴子的男子,如今正在磨着他手中的刀。他微微舔了舔嘴唇,向着大明的方向惨笑一声。 然而这些内在仿若对于大明来说,都是空洞乏味之语。更加重要的却是谁能位极人臣,谁又写了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终究只得长叹一声,沈无言才起身,向着高拱远去的方向叹息一阵,才喃喃道:“有些人的确是为国为民的人……但他依旧不能用……因为他不能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夕阳将要来临,照耀在不远处街市上,甚是显眼,身子有些刺目,总之不太舒服。 说完这句话,沈无言才结账离开。 第336章 醒八客茶好喝 自打沈无言离开之后,李权便在着手沈无言这一手妙计。 清晨的阳光还不算太大,随意找了名伙计代班之后,李权便向采儿请了三天假,经过一番软磨硬泡,装病大闹等手段,终究是得来了这三天闲暇。 其实含烟楼中生意并未好到极其缺人的地步,甚至有些人已然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特别是王世贞等一批文人离开之后,更又冷清了几分。 只是采儿却十分清楚,如今店中剩下的这些客人,多半都是冲着李权而来,他也是文人出身,虽说屡试不中,却与这些文人们十分谈得来。 采儿倒也不怕李权请这三两天假,因为这并不会让这些旧有的客人离开,但他却更加担心李权今日离开之后,便不会在回来。 含烟楼的生意一直都惨淡,特别是这些天来万家酒楼连续几个月都有诗会,却让京城多数客人都去了万家,而能来含烟楼的实在寥寥无几。 端阳之夜,含烟楼甚至连那固有的几名客人也都没有在过来,说是都去了岳云酒楼看诗会,总之前景实在不甚乐观。 直到前些天沈无良从苏州过来,却还是有些希望的,那些天店中又聚集了些苏州文坛大家,倒是让铺子兴旺了一段时间。 只是沈无良忙前忙后许多天,始终也没见有什么成效,如今王世贞这些人离开之后,生意又恢复到当时的惨淡之像。 便因此,李权更是这铺子的支柱,以至于采儿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离开。 只是李和终究还是走了,采儿也不知还有什么言语能来挽留这位老书生,他本有才华,却始终固守这铺子,却是埋没了他。 跟随李婉儿多年,这些人事上的她倒也能算计的过来。所以见李权并未将话说绝,她便也没有在强留,但依旧还是拍伙计给李权家中送去了一笔银子。 大抵心中还是有些失望,所以小姑娘此时只是抱着腿坐在门前,呆呆的望着来往行人发呆,心中却又在想另外一桩事。 她与王天成亲至今却还未能有孩子,虽说同房的次数不多,但终归还是有的,却连一丝迹象也都没有出现,着实让她有些忐忑不安。 平日里却也听闻过有些女子天生便不能怀胎,这些女子总归是不祥的,如若是成婚之后发现,多半会被休掉。 以往倒是没有觉得这事有多么的可怕,直到李婉儿多次提起之后,她倒是恐惧了许多,特别是如今这种种迹象都这般真实,她怎能不担忧。 于是脑海之中不由想起那整日不言不语的夫君,心中着实有些痛苦,而想起被休掉的可怕,心中又平添了几分恐惧。 加之如今这酒楼也将要经营不下去,未来将何去何从,实在是一件困苦之事。 想来李婉儿也不会看着自己无法生存,定然是会收留的,但自己又该如何去面对沈先生,下半辈子又该怎么度过。 这一连串的事接连而来,顿时压的这小姑娘几乎想要寻死,所以这边靠在门前竟然流出了眼泪,已然将身上裙子打湿。 忽然,她发觉有一双温暖的大手伸来帮她擦干了眼泪,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却听他低声道:“采儿有什么话不能说吗?” 采儿稍有些慌张,接着紧紧握住那双大手,身子微有颤抖,低声道:“相公……没……就是看的太久,所以眼睛有些累……” 这般说着,采儿才发觉早已被打湿的罗裙,脸上顿时滚烫,忙起身背着王天,道:“还要去清帐……你还要去接天君……” 这般说着话,她转身便要离开。 冷不突,她忽然发觉自己被这坚实的臂膀环绕,竟然就这样被王天从身后抱住,就像一只老鹰庇护这一只小鹰一般温暖。 王天从未这般过,或者说采儿从未在王天身上有这样的感觉。心跳愈发强烈,想要挣脱,但又不想挣脱,几番挣扎,却更加享受这种感觉。 而被王天这般依偎,于是心中久久未能发泄的痛苦,此时终于能宣泄而空。 “好好一个铺子,被我搞的如此这般不景气……现在李账房也要离开,说是请假三天……我岂能不知……还有孩子……我也想给你生个儿子……” 说到最后这一句时,她身子猛然一颤,毕竟往日这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好在此时天色尚早,楼内也无人,这话也只有王天听见。 王天面上却还平和,只是感觉到采儿身子悸动之后,便抱得更紧了一些。 “铺子这边的生意,公子会来操持的……李账房是好人,公子这般说的……所以他说只请三天的假,那的确是三天的假,他还会回来的……至于孩子……” 王天忽然笑出了声,他道:“与你成亲又不是为了孩子……我自小便在岛上长大,除了公子……我便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言语有些迟疑,这平日里永远都一副云淡风轻之态的相公,此时提起这事,竟然会有所触动,着实让人难以想象。 采儿握着的手愈发用力,口中喃喃自语,道:“相公不要说了……” “含烟楼……谁叫采儿……”就在二人这般扭捏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恼火的声音。 采儿回头看去,便看到一名穿着整洁的小伙子站在门前,手中提着一只锦盒,大声道:“阁老派我给一个叫采儿的送来这东西……” “阁老……”采儿目光一沉,低声喃喃道:“高阁老能送来什么……含烟楼与高阁老也没有什么联系……” 虽说稍有迟疑,但她还是慌忙上前接过那礼盒,心中又有些疑惑。 她看了一眼王天,王天脸上依旧平淡,轻声道:”公子与高阁老素来不和……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采儿苦叹一声,无奈道:“铺子如今已然如此惨淡,还能如何……既然已经收下了,那便看看……” 这般说着,采儿轻启礼盒,却见其内竟然是一副字,俨然便是高拱亲自书写的。 …… 书房之内,高拱呆望着桌上那小纸上的一行小字,低叹道:“当真琢磨不透这书生到底要做什么……他当真爱银子?” 这般一说,又摇摇头,苦笑道:“他并非是这样的人……否则我也无需这般麻烦……” 这般说着,站在桌前十分恭敬的一名中年人,上前道:“这……醒八客茶楼的茶好喝……写这副字,是否有些不妥……” 高拱又扫了一眼那小纸上细密的字迹。 “书写醒八客茶楼的茶好喝……要求:字要大……” 这实在简单的要求,让高拱有些茫然,但依旧还是造作。 沉思许久才又道:“大抵也就是给个台阶下吧……好缓解之前的那事……” “岳云酒楼那夜阁老所说句句属实,却也不偏不倚,终归是情理之中的事,他沈无言岂敢怪罪于你?” 高拱轻叹一声,喃喃道:“有些事虽说情理之中,但在不同的时间,不同地点说出来,又会有不同的效果……沈无言这次算是妥协了……” “那些银子阁老也留下?” 高拱轻笑一声,道:“为何不留……京城好几名官员家中都揭不开锅了,我这边虽说宽裕一些,但却不是长久的事……以我的名字,让沈无言去救济,终归是一件好事……” “那大人如何沈无言在京城开铺子这事……还有高仪竟然搬到他家去住……岂非对阁老您不利……” 高拱淡淡笑了笑,道:“做生意终归是为了银子……如今又做生意,又在朝为官的……也就他沈无言了……当真不知他如何想的……” 稍一沉吟,高拱又道:“至于高仪……他素来谨慎,在朝中着实没有多少朋友,也着实不会与沈无言走到一起……总之他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 …… 李权并不知道自己今日这请假三天,竟然会对采儿有如此触动,更不知道自己刚离开不久,内阁首辅高阁老就送来了这副字。 如今在一间小酒楼之内,李权正与几名昔日同窗把酒言欢。 正欢声之际,他忽然大声道:“小二上壶茶……醒八客酒楼的碧螺春……” 边上等候已久的小二愣了愣,忙上前道:“醒八客?碧螺春有……但都是万家的……先生看如何……” 边上几名书生也知晓李权如今在含烟楼当掌柜,所以听他提起醒八客三字之后,也颇为好奇,忙问道:“这醒八客……却又有何讲究?” 李权先回头看了一眼那小二,恼火道:“就要醒八客的……出门左转有一间醒八客茶楼……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那小二见拗不过他,便只得忙出门而去。 接着便见李权继续道:“醒八客茶楼在苏州可谓是大名鼎鼎……如今也就京城少见,但绝对称得上是上等……” 略一顿,他又道:“王世贞……知道不知道……前些天在含烟楼讲学……每日必点醒八客茶楼的招牌……铁观音茶……” 第337章 茶托李权 书生之见的相聚虽说少不了美酒佳肴,但茶却也是必不可少的。 这在崇尚风雅的士人之中,或许茶比酒更要温婉许多。或许饮茶更温和,更加适合闲适之际,每日清晨的早茶,午茶又或者是傍晚躺在庭院中的一壶茶水。 总之饮茶并不比饮酒更逊色几分,特别近些年文风逐渐改观,不再似前些年那般诗必盛唐,崇尚盛唐之风,仗剑饮酒行天下之豪迈。 饮茶一道越来越被士大夫们重视,饮茶之道也更加高明起来,讲究也就更加多了起来。 在陆羽《茶经》之后,这些年在大明又有诸般发展,总之茶之道,为文人士大夫们所崇尚。若今日这般几名寻常文人闲聊之际,也会点上些茶品。 若饮酒一般,总会希冀好酒,名酒……饮茶大抵也是这般。若洞庭湖的碧螺春,信阳毛尖又或者是其他更加能赋予文人那份文气的茶品。 总之饮茶并非简单的解渴,又或者是其他某一种功效。若沈无言所说那般,喝茶与喝酒,也许喝的更多的便是风骨。 以饮茶来彰显自己的那份文人风骨,这想必就是文人之中的某种内在的想法。 如今这有些陌生的茶品铁观音忽然被某位同窗提出来,甚至这茶在大明某地已然兴起,特别是那地方文人也不弱于京城,这份差距之感陡然而升。 就像两个旗鼓相当的侠客,其中一人得知另一人在某地饮过一种十分高尚的茶,而自己却没有尝试过,总会觉得有些内在的差距,以至于会有些不服气。 何况这茶乃是文坛巨子王世贞青睐之物,而自己这些素来自恃良好的文人,却对这茶闻所未闻,顿觉自己便若乡间农妇那般无知无识。 虽说场间诸人多半都是这般想的,但却都未有表态自己心中想法,反而都闭口不语,各做各的,仿若并未听见李权之前所说的话一般。 李权心中暗暗一笑,接着又道:“这铁观音茶来历也颇为蹊跷……据说乃是如今的京城第一才子沈先生求苏州茶道大家顾元庆顾老先生培植而来……其中内理不好说……但诸位想必都有所见识……” 这字眼之中又紧紧抓住京城第一才子,以及苏州茶道大家顾元庆二人,却又让在场书生们心中暗自心惊了一阵。 诸人大都知晓李权在含烟楼当掌柜,所以他的见识自然广博,他所说的话他们虽说并未当场认可,但心中皆都有所斟酌。 这般稍一沉吟之际,便有一文人忙抱拳道:“李兄提起顾元庆顾老……据说他老人家已然仙逝……这铁观音茶,莫非已然失传?” 这问题却也是旁的几位一直想问,却没敢问起的,此时一提起,顿时便来了兴致,皆都注视李权,等待他回答。 李权淡淡笑了笑,接着摆手道:“你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顾老先生自然仙逝……只是他这一手茶道却另有传人?” “莫非是沈先生?”端阳一夜之后,沈无言在京城文坛地位已然毋庸置疑,所以此时诸人提起沈无言时也更加多了几分敬意。 李权摆摆手,轻笑道:“沈先生固然聪慧,但术业有专攻……他虽说也略通茶之道,若苏州的奶茶便是他所创……不过这铁观音,他却并未去学……不过却被醒八客茶楼中的几名掌柜学到……” “又是醒八客。”其中一名曾去过书生的京城文人皱起眉头,叹息道:“当年我去苏州之际,这醒八客便在苏州极其招人……如今开到京城,却似乎又黯淡了许多……却不知是为何。” 李权轻哼一声,不屑道:“京城文人狭隘,只识万家茶楼,而不知天地之大,还有醒八客茶楼的存在……他们这些人永远都不配喝铁观音茶……” 这话却又有些意气,但书生意气本就实属正常,无论他是七尺童子,还是两鬓斑白的老人,皆都是这般。 所以李权这般抱怨之后,倒也引来几名文人的附和,连连称赞道:“李兄说的是,我等这些京城文人这些年就是这般……怪不得文坛大家都出自江浙了……” 京城这些年着实没有江浙出的状元才子多,这本又是旁的一些原因,此时却被这些书生牵强附会如此,李权心中只是乐和,便也不多说。 闲聊未过太久,小二便匆匆忙忙将一壶泡好的铁观音提了过来。李权亲自接过,旋即给了重赏,这才又急忙给这些等候已久的书生们斟茶。 茶香很快便弥漫在房间之内,书生们皆都露出陶醉之色,仿若自己饮了这茶,便又能在京城更加高尚几分一般,似乎便能更加接近王世贞之地位。 总之一口茶还未下肚,便已然道出七八九十个好茶,便让李权也有些悍然,毕竟沈无言提起这事时,他并未想到会有如此成效。 并不能明白这‘茶托’却又是什么行当,但此间情形看来,醒八客茶楼若要在京城开了销路,定然又要轰动一时。 不过却也不能说这法子新颖,几年前沈无言便在苏州做过几次。当时是为了让苏州文人接受奶茶,士大夫们对这些蛮夷之物本就唾之以鼻。 让他们接受喝动物的奶,却是让这些受够三纲五常的文人们难以容忍,但终究还是用这法子让他们习惯,甚至依赖。 今时不同往日,他自己便是京城第一才子,足矣带动京城一批文人的追随,又结交了一批文坛巨子们,可以随时都来帮着自己。 加之家底底蕴也远非当年可比,只是对手强大一些,却不至于让他畏惧。 便似那日在书房之内向沈无良所说那般随意一般,做生意本就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了,关键之处还是在于战略战术。 当然这只是简单的开拓市场,想必还是有些可行之处,当真去与万家抗衡,终究还是差距很大,不过并非无迹可寻。 李权却不知沈无言心中所想,他只知道沈无言这第一步计划,就是要让京城每一个文人都知道有一种茶叫铁观音,而铁观音也仅仅只有醒八客茶楼有。 这只是第一步,至于第二步要怎么做,沈无言并未说明,而李权也没有去多问,也没有多想,做好第一步便是最大的成功。 甚至在李权心中认为,这般来做,速度还是有些慢,至少短期之内并不足以让京城几万文人都能得知这些,而在这期间,万家却早已会有所察觉。 这些年京城也有过不少新的茶楼兴起,用着诸般手法兴旺那些些天,但终究还是敌不过万家那磅礴之势。 万家便似海一般,所有河流细枝末节,终究都只能归于大海之内,即便有所小波澜,却对这大海并无什么效果。 在李权心中,万家想来便是如此坚不可摧,所以他心中所希冀的便也只是这第一步,让京城所有文人都知道醒八客茶楼便为止。 而醒八客茶楼一旦兴起,只需稍稍运作便能带动含烟楼兴旺起来,比如二者相连和,比如说在含烟楼内喝醒八客的铁观音,给出某些好处云云。 与沈无言相较至今,李权也了解到诸般生意上的运作手段,所谓的‘营销’这并不容易懂得的词语,事实上解释来也就十分清楚。 而李权更加清楚,这些词语手段以往大明是没有的,所谓的‘泰勒管理法’若是真实的运用在酒楼之中,却是能让酒楼效率提高许多。 如今这只是简单的喝一次茶,简单的一聚,便让诸位同窗产生共鸣,大抵他们今日走出这酒楼之后,便会给他们自己的好友们吹嘘喝过铁观音的滋味。 那么他们的朋友的朋友也会继续广为告知,最终让京城所有文人都知晓有醒八客茶楼这回事,确实不是什么太过困难的事,不过是时间问题。 离开酒楼之后,李权并未着急着回去,除却又走了几家酒楼聚会,前景重演之后,又引起诸人的兴趣,将醒八客告知众人。 大抵完成这些,他才又急忙向着府衙而去。 在京城做生意,必然是要与官府大交道的,若万家这般富商巨贾,却依旧要交好京城百官,却是为了方便行事。 今日李权前往衙门却也是为了这事而来。 府尹大人在京城百官之中或许有些失色,毕竟京城有六部九卿,又有内阁司礼监,甚至连东厂锦衣卫也直属皇帝。 所以府尹这作为京城地方安防的衙门,位置着实是有些尴尬。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在京城的地位,即便是六部官员犯了罪,也要先由府尹大人审理,然后在视轻重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去查验。 总之京城事物的便宜之处,却还是要处处依持着这位府尹大人才是。 其实平日逢年过节,含烟楼也会派人来送些干货之物,只是今日又有旁的事要求,所以倒是来的有些突兀,且李权什么都没有带。 这倒是让衙门的侍卫有些不悦,本想打发李权离开,但又听对方说有要事,便只得前去通报。 第338章 顺天府尹钱大人飞来横财 顺天府尹地位其实颇为显赫。 府尹高出寻常知府衙门两阶,便为正三品的朝廷大员,即便是地方总督也不能管理到顺天府尹。 不过对于京城官员来说,倒也并不怕这位府尹大人。却也还是因为京城高官实在太多,剩下六科廊的言官们虽说都是七品小官,但却连内阁首辅高拱都不敢招惹。 今日与往日并无什么大的区别,顺天府尹钱大人早朝回来之后,便待在衙门书房闲坐,等待有事在去处理。 只是京城这几年也着实安生,加之又有锦衣卫这些的维护着京城安定,倒是让他这个顺天府尹清闲的太多,除却每年收税时忙一些外,平日里大都是在衙门书房闲坐。 翻动着手中书卷,着实有些厌倦,便打算出门走走,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声音:“老爷……含烟楼的李账房求见……” “一个小小的账房都想见老夫?”钱大人平日里倒也温和,在京城商户以及百姓心中,还算是一个较为亲和的官员。 只是今日心中着实有些烦闷,大抵是因为家中那只母老虎又要买首饰,又要胭脂水粉,而手头上那丁点的俸禄根本不够。 又或者是这炎炎夏日,自己家中却连个冰房都搞不起,而据说江西巡抚韩大人家中已然修了三间冰房,却还都是十分精致的。 京城似龙潭虎穴,钱大人并不能将事情做的太过,一来为了更好的升迁,二来却也还是为了那微薄的俸禄,千里做官只为钱,似乎并不过分。 在京城的确升迁容易,远在京城之外的那些同僚们皆都羡慕他能亲近皇帝,且身为顺天府尹这显赫地位,着实让人嫉妒。 只是身在此位的钱大人却更加羡慕山高皇帝远的那些官员,他并无多么大的人生抱负,只要安安稳稳的过完这一生,旁的在多些银子以供花销便足矣。 只是便因为这份恬淡,让他一路顺风顺水,便走到今天这位置,着实有些无奈。 今日又有诸般琐事,所以倒还是发了些小脾气,但很快便恢复如常,沉吟一阵,他才想到那位李账房并非是寻常的酒楼账房先生。 或许李权此人着实普通,但含烟楼终究还是不普通的,即便楼中已然没有了柳含烟,但某人当年便是在这楼中一鸣惊人,至今影响却还在。 钱大人并不惊叹沈无言的文韬武略,在他眼中沈无言文才诗才都是狗屁,什么王世贞李攀龙却又与他何干,他只知道安安稳稳的混到致士便是王道。 如若想要这般,就必须要广交好友,上至内阁大学士,下至御史给事中这些言官,总之一切奉行无为,便是最好的作为。 大抵京城这般的官员还有许多,或许更多的还不如钱大人有上进心,毕竟他还爱钱,虽说谨慎了些,至今也没有很多银子,心中始终还是有说念想的。 钱大人其实是见过沈无言的,他知晓这位沈先生在京城前些年挥金如土,一日之内将几十万两银子丢给了六部,着实是个大方之人。 他甚至怀疑,沈无言如今的官职便是花钱从皇帝那买来的,虽说官位不大,但却也有诸般油水,想必也捞得了不少好处。 但这些都是后话,今日这位李权来找自己,想来便是为了含烟楼的事,京城这些酒楼茶楼多半都有背景,但不是六部部堂大人们,便是内阁大学士。 虽说顺天府尹也不是一个小官,甚至很多情形之下,京城事物都要经过他来做的,但这些商贾们面上交好,实质上给的好处实在不多。 不过有终究比没有好的多,他猜测李权今日来此也是为此,所以他还算是心动的,若是能通过李权能与沈无言牵上某些关系,也是一件美事。 简单整理着装之后,钱大人便吩咐李权在偏厅等候,他又将李权晾了一阵,才过去。以钱大人的说法,这便叫欲擒故纵。 只是走到偏厅之后,看到李权一副沉重之态,顿觉有些失望,又看着对方左右并无所带礼品,心中失望之感更强了几分。 只是素来便掌握那份笑容,所以脸上始终都挂着笑容,微笑道:“李先生……不知今日来衙门有何事?” 李权虽说只是举人,但年岁又要比钱大人长一些,叫先生却也是说的过去的,不过李权依旧恭敬还礼,也算是礼数使然,他道:“见过钱大人……” 钱大人满意的点点头,接着才坐下,道:“李先生不比多礼……” 李权微微点头,接着在钱大人示意之下坐下,接着才道:“一直想来拜见钱大人……只是也实在太忙,今日终于抽出时间过来……” 钱大人淡淡一笑,旋即才道:“李先生有事但说无妨……” 言语之中其实是不满的,但语气又十分温和,却让李权也有些意外,不由暗叹这位钱大人果然是官场中的老人,有些本事。 未等李权说话,钱大人忽然又道:“士人素来贱商贾……但太祖皇帝当时便称工商皆本……本官倒是觉得李先生弃文从商,着实有气度。” 钱大人所说却也是属实,李权本是举人,按理说还是有做官的资格的,虽说前景不甚明朗,总归要好过从商。 此时钱大人这般言语虽说只是随意提起,却也让李权想起了另外一人。 那年来京城,得知落榜后便心灰意冷,便将剩下的所有银子挥掷在含烟楼之内,却遇到了那书生,简单谈话之后,他便鬼迷心窍的留在了那酒楼之内。 如今想来却也有一年之久。 李权笑了笑,才又道:“其实也并无旁的大事……听闻顺天府近些天要宴请今年新科进士……所以想给衙门提供一万两银子的上好茶叶……” 宴请新科进士其实也是今年的新花样,但却也十分轰动,时间定在三天之后,京城多半文人都有所闻。 “一万两银子……”钱大人不由皱起眉头,茶叶朝廷其实是波银子的,但却也没有如此多的预算,着实是有些多了。 李权看着紧皱眉头的钱大人,顿时笑了起来,道:“其实我也是待醒八客茶楼而来……他们刚从苏州来京城开起了茶楼,昨日得知此事后,便打算给朝廷捐赠一万两银子的茶叶……您看?” “捐赠?”钱大人心中顿时一喜,如若这银子是捐赠了,那么自然就省下了这几千两银子,而这些银子大可顺理成章的流入他的口袋。 还未等他问话,李权又道:“只是有些问题……茶楼的掌柜不愿让人觉得这茶叶是白送给衙门的,倒是有贿赂之嫌……所以……希望大人对外宣称都是原价购置的……” 这却又是钱大人期待的,这般一来将那银子收入自己身下,便再无后顾之忧。 他并不在乎这醒八客茶楼到底是从何处而来,他只知道自己即将就会白白得到几千两银子,正好给家中修几间冰房,在这炎炎夏日之中,实在舒坦。 不过也不能表现的太过急切,面上依旧平和,脸上挂着笑容,淡淡道:“此事……倒也不错……那便就这般定下来了……” 李权面露苦色,又叹息道:“那茶楼的掌柜也有些要求……他希望在宴请之际,使用茶楼提供的茶具……说是这般才能喝出那茶的味道……” “没问题。”钱大人满口答应,却也没用丝毫犹豫。 李权却是一愣,这事实在有些吃亏,但既然是沈无言所吩咐,他便也不好在多问,但这着实要比之前那一招吃亏许多。 毕竟一万两银子的茶叶,即便含烟楼如今一个月,怕也难挣一万两银子,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 大抵商定完毕这事之后,李权便匆匆离开顺天府衙。 此时天色已黑,刚走出门他便被一辆马车迎上,却是王天载着沈无言过来,于是便上了马车内。 简单交代今日完成之事后,却也未来得及回家,便忙向着城南窑场而去。 如今的私窑工艺已然极其了得,比起宋时的官窑也并无丝毫不如,不过京城这边终究不比江西景德镇,成色还是要此一些。 不过这次并为了瓷器而来,倒也不讲究这些。 马车停在一间还算大的铺面前,三人便一同下了马车。 窑场的掌柜是一名胖乎乎的中年男子,他远远的便看到沈无言一行而来,顿时便喜笑颜开的迎了上来。 沈无言向着那胖掌柜微微一抱拳,便道:“这边有几幅图纸……便按照这样的去做……” 那胖掌柜接过沈无言图纸,不由皱起眉头,好奇道:“先生这釉……似乎有些不妥呀……” 听得这胖掌柜疑惑,李权也忙上前看去,却是一些茶具,但并不似寻常茶具上的那些山水花草图案,却是一些文字以及十分浓重显眼的色彩。 而在那杯子底,还篆刻着十分显眼的醒八客三字,着实有些突兀。 第339章 紫宁王 明人讲求雅致,又或者这已然是多少年积淀而成的感觉。书画恬淡自由,无论是用线用墨,还是诸般技法,都讲求着温婉。 只是沈无言如今这一招直接就用作为显眼的颜色,放在此处虽说十分抢眼,但也就因为抢眼,而并不能赋予他多少美感。 李权虽说乃是一介落榜的书生,但对于书画却也并不陌生,打眼看去这茶具上的文字以及画作,顿觉有些不妥。 只是还未等他说完,沈无言便打断他的话,只道:“便照此来做……” 李权见沈无言如此坚持,便也不好再多加阻拦,至于那位胖掌柜也只得照办,其中又问了沈无言几处疑惑,便收了银子吩咐工匠去做。 这第一步也总算完成,沈无言盘算着这诸般环节,还算是不错的。这般运作起来,茶楼在京城重新亮相大抵问题不大。 而就在沈无言这边操持着茶楼诸般事物之际,一行从辽东入关,远赴京城而来的队伍,如今正走在炎炎烈日之下。 此地距离京城还有三日光景,队伍行走的还不算太慢,但显然并不是他们的全速,大抵队伍之中有所牵制,否则走到此地,大多都是该全速进城的了。 这一行队伍有骑马的,也有驾车的,还有紧紧跟在队伍后面走路的,只是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那便是都一脸疲倦的样子。 在队伍之首的那名身着珍贵锦衣的虬髯中年人,胯下一匹白马,颇为抢眼,但他脸上却一阵苍白,想来是受了极重的伤。 他一边骑马,一边时不时的回头看身后的马车,只是轻声念叨着:“希望莫要再出什么岔子……马上就能到明国的都城顺天……” 身后的马车却也颇为华贵,看样子也远非寻常百姓可用之物,但驾车的那人却是一名衣衫褴褛的青年,手中握着的马鞭倒是极其珍贵。 跟在马车后面的便是一行衣着散乱的护卫士兵,他们虽说衣服破旧,甚至身上还沾染着血迹,但却能看出原貌,乃是作战使用的盔甲。 烈日当头下,原本就十分没精神的一行人,此时显得更加懒散,好像再来一阵风,便能将诸人都吹散了一般。 忽然,马车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接着便听一阵沉重的声音响起:“就在原地歇歇吧……” 虬髯中年人眉头微微一皱,显然有些不愿,但又不能忤逆身后马车内那人的言语,只得勒马而下,缓缓走到马车前,十分恭敬的行了一礼,道:“王爷……停在此处,是否有些不合适……” 马车内那位王爷沉默一阵,才又缓缓道:“此地距离大明都城如此近……女真人想必是不敢在造次了……这群贼人,待本王回朝之后,定有他们好看。” 那虬髯中年人稍有迟疑,不住苦叹道:“看似女真人,但实质上……大王可曾想过,您此次出使明国,知道消息的人并不多……” 话音一落,马车帘子忽然拉开,露出一张红润的脸,但这红显然也有些不正常,倒像是憋的太久而红胀,看起来实在不舒服。 那张脸的主人大抵也不甚舒服,所以又低咳了几声,然后才又将帘子放下,轻声道:“你是说……陛下会对本王不利?” “属下不敢……”那虬髯中年人立刻跪倒,连连磕头,急切道:“属下该死……不该……” “李将军起来吧……”帘子内的这位王爷轻笑一声,打断这位李将军的话语,叹息道:“陛下固然对本王不满,但不至于杀我……女真人定然是有一部分的,但更多的还是那些逆贼……” “逆贼?”李将军微微皱起眉头,惊叹道:“王爷早知此事?” 那王爷顿时哈哈哈大笑,最终又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我李朝历经百年之久,朝中始终存在着那些祸患……如今陛下听信谗言,却对我等这些本姓王爷下手……本王若非请求出使明国,定然难逃一死。” “可是他们依旧派刺客暗中追杀过来……”那李将军将头低的更深,生怕惹了那王爷不喜。 王爷听得此话并未有丝毫不喜,倒是十分淡然,平静道:“你我终究还是活过来了……那般无需再畏惧,早晚有一天会在杀回去……大抵就是明年……对了,那姑娘给陛下送去了?” 李将军稍稍一怔,片刻之后才应道:“陛下这年纪就是容易遭人蛊惑……不过将那姑娘送给陛下,似有不妥……” “那就是还没有送去?”马车内忽然有些怒意,接着便传出一阵沉重的怒喝:“妇人之仁……你以为给陛下送去女子,会对朝政不利……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我不送,那些逆贼依旧会送去美女拱陛下享乐……”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下一刻便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声,许久之后才缓过来,才又喃喃道:“怪不得陛下对本王还未改观……他那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 李将军岂能不知道陛下的脾气,如此年少便为皇帝。疑心颇重,朝廷之中但凡有劝荐着,便都视为有不臣之心,统统杀掉。 王爷无非是想通过送几名姑娘过去,表示自己着实不会与陛下作对,但此举李将军并不喜欢。 君王有过错,便该劝阻,如若不劝阻,还去助纣为虐,那便是不忠不义之举。 所以他并未将王爷嘱咐的姑娘给皇帝送去,反而将那姑娘放走,但此时看来王爷并不打算领这个情,且更加愤怒。 停顿一阵之后,那王爷才道:“罢了……这是最后一次……本王知道你对陛下忠心,也对本王忠心,不愿本王因此而堕了名声……” 李将军心中轻哼一声,他却也知道对方此时的这番话无非是权宜之计。前路漫漫,若非自己保护,他岂能走到京城。 此时若是换在旁的地方,一切境遇皆非这般狼狈,这位心狠手辣,且有着狼子野心的王爷,定然会让自己付出代价,多半是以死谢罪。 不过就算通晓这些,李将军依旧还是要恪尽职守,将这位王爷安然的送到明国的京城,待出使完,在送他还朝,无论他是否会在结束时便杀了自己。 他沉重的点头之后,才道:“王爷舟车劳顿……且先在原地休整,不过干粮已然不多……这一路之上折损太多,辎重也都没能留下多少……” 王爷冷哼一声,但又觉得在发脾气已然无用,索性便不在言语。 李将军又等候一阵,见那王爷没用吩咐,便拱手离开,吩咐左右将准备好的干粮给那王爷送过去,这才寻了处地方休息片刻。 已然行走了几个月,这是他第一次出使大明,对于大明的诸般事物都十分好奇。 只是这些天来,他更加好奇的是,为何这一路之上不见有明军协助他们,即便那些女真人如何追打,明军都毫无还击。 按道理说,入关之后一切便都该安全,但入关这一路依旧处处危机,其中也有几次险象环生之际,若非逃的快,大抵都会没命的。 而明军却好像从未发现过这一切一般,这般不作为,却是让李将军对这庞大的王国有些失望。 记忆中的大明本该是天朝上国,对于周围这些小国应该给予绝对的庇护,一旦小国有难,大明便该出兵相救的。 然而此时此刻,这一切并非是如此。 “有马队……不,骑兵……快上马……”敏锐的洞察力驱使下,李将军很快便察觉大危险所在。 只是还未在他上马,便发觉这骑兵是来自四面八方,比任何一个时候都多,这一刻让他感觉到绝望,甚至连马车内的呼唤也不再理会。 马车内那王爷早已无法安然,快速跳下马车,抬眼看向不远处那滚滚烟尘,预判着这一行该有多少人。 结果让他更加绝望,如若真的都是敌人,那么今日是无法离开了。 一行四十三人,此刻皆都如此情绪,随着那王爷的目光皆都投过一丝悲凉,但很快又充斥着浓浓战意,仿若要与那千军万马决一死战一般。 只是这一丝豪情也是一闪而过,很快便有随行侍卫跪倒在地,最终场中只剩下那位王爷与李将军还站立。 他们不能跪,他们膝下是他们应有的骄傲,若是这般一跪,便无颜在面对列祖列宗。如何能跪逆贼乱党,就算死也不能。 不过不跪却并不代表不怕,看着那绝尘而来的一行铁骑,二人皆都闭上双眼,等待最后的杀戮。 忽然不知谁叫了一声:“看……那好像是明军……对,是戚家军……” 一听此话,那王爷立刻睁开双眼抬眼望去,便看大那挥动的旗帜,正是戚家军的旗帜,顿时欣喜,大声道:“前方可是大明军队……在下李朝使臣……紫宁王……” 话语一出,便见那滚滚烟尘逐渐轻了一些,接着便见一名挎着高头大马的俊朗男子策马而来,在这位紫宁王身前下马,向着他恭敬一拜,道:“在下戚继光,见过李朝紫宁王……” 第340章 紫宁王见沈无言 “在下戚继光,见过李朝紫宁王……” 戚继光镇守京畿,其实并不能前来迎接这位紫宁王的,但之前沈无言派人过来知会过,所以便一直在派人打听,今日才算有所收获。 此地距离京城已然不算远,但既然已然寻到,便可送他们一程,至少也算尽些地主之谊。 那紫宁王倒也听闻过戚继光之名,这些年大明与李朝皆都受到过倭寇之患,戚继光打倭寇着实在沿海一带赫赫有名,在李朝之内也颇得人瞩目。 此时这位大将军便如此恭敬的站在自己面前,却让一直以来饱受屈辱的紫宁王精神为之一震,立刻微笑道:“不必多礼……素闻戚将军威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戚继光微微皱了皱眉头,按照礼节自己奉命前来迎接外国使团,行礼之后,对方该回礼才是,但对方此时言语竟然有居高临下之感,却像对大明不屑意味。 不过这种感觉在戚继光心中只是一闪而过,便归结于对方舟车劳顿,一路之上显然也历尽艰辛,所以也不再多说,只是微微拱手示意。 紫宁王何等精明,立刻便看出戚继光神色中的意味,于是忙上前赔笑,道:“戚将军你看……我等这是随将军回军营休整,还是立刻进京?” 戚继光沉吟一阵,回头看向紫宁王,淡淡道:“虽说在下也有意让王爷去军营休整几日在前行,只是毕竟耽误了太多时日……还是早些进京为妙……” 紫宁王本意便是随戚继光回军营休整几日,本以为自己的暗语对方可以听出来,但对方竟然这般委婉回绝,顿时心中稍有不快。 但此时却也不好发作,只是依旧笑道:“路上耽搁也着实不是我等的问题……这些兄弟们如今也多有受伤……不如……” 戚继光深吸一口气,接着向着紫宁王一抱拳,道:“出使为大……还请王爷早日入京……陛下早已等候多时了。” “好……”紫宁王立刻皱起眉头,沉声道:“将军无非担忧本王偷学了你戚大将军练兵之法……倒也无妨,谁让我紫宁王如今如此狼狈。” 一边始终沉默不语的李将军却也知晓紫宁王意图,戚继光练兵之术名动天下,手下一只戚家军战无不胜,无往不利,这一手的练兵之法着实让人心动。 即便他也颇有结交戚继光的想法,只是如今却也没有他说话的机会,只得沉默。 这位紫宁王何等人物,有此想法当然也是意料之中,但却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便与戚继光撕破脸皮。 戚继光倒也有些无奈,沈无言那边做事催的紧,且练兵之术也不能让旁人学去,这本就是隐秘之事,固然有其中的道理。 只是此时这位紫宁王竟然如此无礼,却让他有些愤怒,便沉声道:“王爷既然代表李朝出使,便该有李朝风范……怎能如此小气?” 被指责小气,紫宁王愈发恼火,这却已然是莫大的屈辱。而戚继光言语出口,便也觉得有些重,忙又道:“如若王爷有意,可以待出使完毕,在下定然亲自接待……” 边上的李将军也忙上前低声道:“此次出使所谓事大……王爷莫要意气用事,一切等事情解决在细作商议……” 听得此话,紫宁王虽说心中依旧有气,但已然不好在发作,旋即随意向着戚继光一抱拳,便随着驶来的马车以及护卫远去。 望着这一行远去的车队,戚继光轻哼一声,冷冷道:“区区一名王爷也敢如此嚣张……这次落在沈先生手中,着实是他运气不好……” …… 醒八客茶楼的一干安排总算妥当,所以接下来几天沈无言便也落得清闲,除却去宫里见过一趟皇帝,另外又给朱翊钧上了一天课,诸事便都顺利。 今日却在鸿胪寺当值,按戚继光快马送来的信,那一行车队今日便该到来,所以他一直都等候在寺中,没有外出闲逛。 但此时日落三竿,却依旧不见使团进城,索性走着几步便向着街边的茶摊而去。 茶摊字内虽说五味陈杂,各色之人皆都聚集于此,有挑夫,也有出卖字画的落魄书生,总之随着愈发炎热,都躲在小小的摊子内闲坐。 人一多,会说书的先生便再也闲不住,趁着这时间正好说上一段,便又能挣些银子补贴家用。 沈无言来时说书的老先生已然开讲,一边围着一大圈子的人不断鼓掌叫好,期间还有端着茶盘收银子的,客人们多半都慷慨捧场。 沈无言见左右无事,便寻了一处树荫坐下,听着先生口中这一段段火烧赤壁,风波亭诸般故事,却还是非常有意思。 随手叫了一壶茶也一边喝茶,一边听说书,倒是早已忘却鸿胪寺那边还等着人。 “却说那韩世忠……” 正听得打紧,沈无言忽然发觉有人在拍自己,回头看去,便是一脸严肃的柳大人,一脸恼火,满头大汗的,沉声道:“沈大人怎的跑到这来了……” 沈无言心中一惊,这位柳大人随说官职不高,但脾气却不小,正想着如何应付,却又想起另外一茬,忙惊呼道:“使团来了?” 柳大人沉沉的点头,苦涩道:“如今那李朝的王爷正等在殿中……似乎有些生气……” “他生什么气……”沈无言立刻笑了起来,接着便忙随着柳大人向着鸿胪寺而去。 寺中前厅之外,一行几十名侍卫立在院中。沈无言一看这架势,顿觉有些吃惊,心中暗想着这群棒子的行头倒也不错。 心中这般嘀咕着,便忙走进厅中,立刻便看到坐在高位上的那名红彤彤一张脸的中年人,不住抱拳,道:“在下鸿胪寺卿沈无言,见过紫宁王……” 紫宁王正在饮茶,听得这声音,微微抬眼瞥了一眼沈无言,顿时便将瓷杯狠狠的摔在地上,大怒道:“大明就是如此迎接我李朝使团的?” 沈无言脸色微变,毕竟大明之强大,这些番外小国本该老老实实的,即便是日本国使团,也都是恭恭敬敬,若这位紫宁王这般敢与自己动怒的着实不多。 沈无言愣了愣,这才挥手示意手下将地上打扫干净,然后才又淡笑道:“王爷您这是……在下那边有点事耽搁了,所以没能前来迎接……” “你可知你耽搁了多久?”紫宁王怒喝道:“快半个时辰,本王就在这厅中整整等了你这个区区的四品小官半个时辰。” 沈无言不由笑了笑,旋即回身坐在紫宁王身边,与之平等位列,淡淡道:“这般来说,在下这区区四品小官,是不得与您这般尊贵的身份谈话了?” 紫宁王轻哼一声,冷冷道:“你既然知晓,还不叫来有资格之人前来……” 沈无言微微一笑,摆手道:“对不起……没有……你们这般的国家,只能配得上我这样的小官……阁下若是介意,可以回去。” “岂有此理。”紫宁王愤然起身,指着沈无言大喝道:“如此不知好歹,竟然如此与本王说话,你算什么东西……” 沈无言将紫宁王的手指缓缓挡开,轻笑道:“在下沈无言,乃是大明鸿胪寺卿,得皇帝圣旨前来迎接朝鲜国使团……” 紫宁王一时语塞,片刻之后又怒喝道:“你……你信不信本王现在就派人在明国皇帝面前参你一本……到时有你好看的。” 沈无言抿了抿嘴,轻叹道:“在下现在就觉得自己挺好看的,不用到时候……不过你要弹劾在下?请便,出门左转……” 紫宁王心中更加恼火,暗想着自己无论如何也是王爷,倒让这区区四品小官如此羞辱,心中更加愤怒。 “你这不知好歹的书生……你……气死本王了……”这般说着,他已然握紧拳头,顷刻之间一拳便击打出去。 沈无言稍有些迟疑,他着实没想到这位王爷竟然还会动手打人,于是忙去躲闪,却让他打了个空,一头栽在了地上,顿时流出鼻血。 沈无言不由抹了抹鼻子,轻笑道:“哎呀……好疼……这下子连鼻子都是红的了……” 紫宁王自知自己脸因病极红,但从未有人因此而调笑自己,此时这人竟然敢这般说自己,于是愈发恼火。 只是刚要起身回击,却被从外面走进来的李将军拦住,低声在耳畔说了些话,他脸上稍有一震,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旋即起身之后,才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轻哼一声,怒道:“本王定然将此事告知高阁老……到时你再来求我,便晚了。” “高阁老?”沈无言一愣,暗想着高拱莫非也与这紫宁王有些许联系。 虽说这般想的,但口中依旧不屑道:“请随时通知高阁老……倒时候看高阁老是帮你,还是帮我……” 一边的李将军轻咳一声打断沈无言的话,轻声道:“刚才多有得罪,还望沈先生见谅……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第341章 会谈 回首望去,却见那位李将军器宇轩昂,虽说此时脸色稍有苍白,却依旧难以掩饰对方那份沉稳以及正气,言语之间便有不怒自威之感。最新章节全文阅读(..首发) 大致能猜到对方的身份,想来便是随行护送的将军。见此人样貌,倒也不像是奸恶之徒,便不打算在过多的纠缠。 沈无言微微点点头,向着李将军一抱拳,淡淡道:“刚才都是与紫宁王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想必紫宁王也是这般认为的……” 正抹着鼻血的紫宁王此时异常狼狈,一双愤怒的眼睛扫过沈无言,但最终只得陷入沉寂,随即点点头,沉声道:“不过开了个玩笑……李将军你切退下吧。” 李将军稍一怔,接着才忙道:“安排的是去馆驿休息……今日来晚了,明日在议事……王爷您看……” “本王想要在大明的京城走走还要向你汇报?”紫宁王自知此时也不能拿沈无言如何,便将气恼全部撒在李将军身上。 好在李将军早已习惯对方这点小脾气,索性不做理会,只是点头,然后站在一边。 沈无言也不想在于对方多纠缠,毕竟对方乃是一国王爷,此番羞辱一通已然是极限,却也不能太过分,况且紫宁王也没有在多说什么。 随意在寺中指了几名官员随行,好给紫宁王当个向导,沈无言便也没有太过在意此事。 倒是那位李将军待紫宁王离开之后,才猛然又想着沈无言一抱拳,叹息道:“刚才实在是多有得罪……我等本就来晚了……” “无妨……”沈无言将李将军搀起,却见对方欲言又止,随即便示意他坐下,才低声问道:“想必使团一路上不甚平静……遇到什么危险了吧。” 李将军看了一眼沈无言,片刻之后才道:“以往便听闻沈先生之韬略……之前据守辽阳城,俺答五万大军兵临城下,先生出兵迎战,破俺答五万大军……” 沈无言不由笑了出来,此事知道的人着实不少,但却也仅限于辽东之地,来京城之后,时人更重才学,倒是很少提起那事。 不过沈无言倒也不怎么在意,此时经李将军提起,只是莞尔一笑,旋即才道:“看马车上的箭痕,以及随行士兵的伤痕,想必是遇到女真人了……” 李将军面色微变,对方根据这些许迹象便能判断如此,如若是一名久经沙场的将军也罢,偏偏对方不过是一名书生,却也如此了得。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他第一次离开李朝,便见识到了这临邦天朝上国的强大之处,于是心中又多了几分崇敬,也许心中更有几分自卑。 沈无言倒是没有注意到对方神色之间的变化,倒是对对方一路遇到的这诸般危险更加在意。 李将军沉吟许久之后,才苦叹道:“其实一路之上本该十分顺利,只是在快到大明国境……便被一群马贼攻击,虽说战胜,但折损也不少……之后屡次被这小股的袭扰……大抵有几十次之多,所以这一路消耗极大……” “这般来说,这群人并没有灭掉你们的打算,只是为了拖延你们的时间……”沈无言深吸一口气,喃喃道:“拖延时间……他们是谁,为何要这样做……” 李将军本想提及国内乱臣贼子,但又深觉提及此事实在有辱国体,临邦如此强盛,而自己的母国如今战端未歇,连替陛下出使的使团,也如此狼狈,成何体统? 于是他沉默一阵,便道:“我猜测他们多半是女真人假扮的马贼……至于为何只是小股进攻,大抵也是畏惧我朝鲜国与大明国威罢了……” 看着对方面露难色,沈无言也不好再问,不过也能猜到对方定然另有隐情,所谓的畏惧国威,实在是一个不怎么高明的托词罢了。 沈无言点点头,这才微叹一声,道:“将军一路疲乏……这边的事便交给旁人去查便是,此次来还是为了另外一些事,想必紫宁王也告知与你了。” 话语一落,李将军脸色立刻凝重起来,他沉沉的点点头,然后道:“此次来大明所谓三件事,其一见过大明太子殿下;其二再议对倭之事;其三……却是为女真部而来……” 最后一句话说的有些迟疑,仿若像又将话题转了回来的无奈,但却又不能避免。 沈无言面色也逐渐沉重起来,沉声道:“见过太子殿下礼部明日便会安排,只用注意些许礼节上的问题……李将军回去便可与紫宁王商谈……至于对倭之事……” 稍有迟疑,轻叹一声之后,沈无言才皮笑肉不笑的抬起头,淡淡道:“这几年抵御倭寇可都是我大明占据首要……而你等不过是防御在防御……却是有些消极了……不过这几年倭患渐渐平息,我们的意思是……你们总该出些银子才对……” 其实此时的交谈并不是正式的商议,只能是一场非正式的交流,一切言语都当不得真,但也能简单的了解两方的意图所在。 李将军虽说是第一次前来,但在战场上也经历过多次这般的商谈,所以也并不陌生。 听着对方的言语,他心中也颇为苦恼。大明与李朝前些年便定下联合抵御倭寇霍乱,只是李朝国内始终不甚稳定,所以出兵数量实在屈指可数,只能指望着大明军队。 甚至连国内几次叛乱,也都是依仗着明军才得以平息,实在狼狈。 不过大明倒也从未在意过这些事,今次来要银子,着实是有些意外。 点头之后,李将军才微叹道:“此事……着实是我们的差池……不过出银子这事还是要紫宁王来决断,所以……” 沈无言微微一笑,旋即又道:“那关于对女真作战……此事也不必在提……” 李将军心中一动,今次来虽说是为三件事,但真正为的还是第三件事。 这几年女真在辽东逐渐做大,无论是对大明还是对朝鲜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两边一直都想除之而后快,却一直碍于蒙古部的干涉,都只能搁置在一边。 谈及此事,李将军忽然惊呼道:“莫非……莫非两国联合一事被女真部知晓……所以他们……” 沈无言摇摇头,冷冷道:“如若此事被女真部知晓,阁下就到不了京城了……事情定然另有隐情,不过两国联合一事,还有诸般问题……” 李将军轻叹一声,喃喃道:“女真部这几年着实猖狂……屡次犯我边境,扰我国民……如若能与大明联合御敌,着实是一件好事。” 谈话持续到傍晚才结束,在寺中吃过酒菜之后,沈无言便送李将军离开,期间见过从外面回来的紫宁王,将使团安排在馆驿之中,才算了事。 沈无言并未离开鸿胪寺,虽说天色已晚,却依旧坐在厅中等待官员齐备。 待最后一名官员就坐之后,沈无言才吩咐关上寺们,然后环顾诸位官员,沉声道:“李朝使团此次来的蹊跷……诸位如何看……” “今日陪同那位紫宁王外出……除却购置一些金银珠宝之外……他竟然还去了一趟青楼……若非我等阻拦,他大抵就要……” 几名陪同紫宁王外出闲逛的官员言语之中多有嘲讽,却也难怪这些士大夫文人们对这位王爷的不屑,毕竟这着实不像是一名王爷作风。 沈无言苦笑一声,叹息道:“毕竟对方远道而来,他们那边也未必有京城如此繁盛……不过也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李朝那边送来的密信如何说的?” 大明虽说与李朝相交多年,但李朝国内遍布各色明人,这些人皆都为了给大明打探消息。当然,大明内部也有不少李朝密探。 这种国与国之间内在,虽说明面上不许,但暗中实在有不少。 沈无言口中这密信,大抵便是在李朝国内的密探送回的。 稍一停顿,便见一名官员将一封信从袖中取出,沉声念道:“李朝国内朋党之争愈烈……乱党横行……李朝派出使者去大明,请求帮助平定内乱……” 沈无言不住笑出了声,冷笑道:“原来是有内乱……怪不得这一路来的不顺利……这般来看,女真部那边已然得知了消息……诸位如何看?” “此时当先报给兵部……至于辽东那边该如何准备,也不是我鸿胪寺能解决的……” 听着某位官员抢先回答,沈无言顿时又讥讽一笑,片刻之后,才冷声道:“你等只是知道李朝人愚蠢,走漏了消息……但这一路之上,明军也丝毫未救过他们……这才是真正的愚蠢……” 沈无言环顾四周,接着缓缓起身:“明军不出兵,并非畏惧女真,而是觉得……如若不出兵,女真部便不知虚实,也不敢对使团有什么大的动作,始终都只敢试探……如此一来,倒是暴漏了我大明对李朝,其实并没有上心……” “沈先生如此断言,是否有些过了……今日密探便就是为了联合李朝对剿灭女真的……” “女真三卫乃是我大明三卫,无论如何现在都是我大明臣子……但李朝始终都是外人……”沈无言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冷意,沉声道:“在下便是辽东副总兵,辽东该如何做……还汇报给谁?” 第342章 一曲绝(1) 场中一时陷入寂静,诸位官员皆都低下头,不敢抬头去看沈无言一眼。皆都在心中不住嘀咕,这位素来温和的沈先生,今日怎的如此沉重。 片刻之后,柳大人才长叹一声,沉声道:“却不知沈大人的意思是如何……我等只负责接待李朝使团,旁的事……也管不到。” 沈无言瞥了一眼柳大人,对方所说却也属实,鸿胪寺本不该管这些事。商谈也是朝廷另外派人过来,今日自己无非是抛砖引玉,明日才算正式。 至于寺中其他官员,大抵任务便已然算是完成,最多等使团离开之际,还欢送一番,便再无旁的事可做。 沉吟一阵,沈无言才点点头,轻笑一声,道:“是在下过份了……不过诸位也能看出来,此次李朝来的突然,定然不会简单……对了,那位紫宁王说是要找高阁老……找到了?” 沈无言却也并未将此事当回事,只当是一句戏言,此事说来着实也是为了缓解场中紧张气息。 只是沈无言言语说出之后,今日随紫宁王外出的官员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尴尬,沉吟一阵,才有人道:“说不得这位紫宁王当真与高阁老交好……当时我等本以为是首辅高阁老,便将他带了过去,哪成想通报之后,高阁老并不认识……” “不认识……”沈无言不住笑了笑,淡淡道:“这般来说,也是虚张声势?……不过人家好歹也是皇亲国戚,恭敬些……” 大抵自沈无言来鸿胪寺之后,寺中风气又散漫了许多,平日里诸般规矩也一一省去,诸人说起话来也更加风趣幽默。 即便说起这位紫宁王,也多以调笑为主,但并不影响事情的操持。 也因此,即便素来古板的柳大人也多有影响,待诸人平静之后,才轻笑一声,道:“不过说起来这位紫宁王也着实可怜……怎的就敢招惹我们的沈先生……” 此话一处,场中又是一阵哄笑,其中另有人附和道:“听护送使团回京的戚家军讲……这位紫宁王也在戚继光那边碰了壁……他运气实在有些差……得罪的都是这些人……” 场间诸人虽说都当着沈无言的面,却依旧不怎么惧怕,你一言我一语,却是散漫至极,全然不像是之前那份紧张气氛。 沈无言面上也挂着笑容,他对那位紫宁王却是没有好感,只是却也并非对方今日的跋扈,着实是因为第一眼看到对方,心中便多有不喜,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见诸位越来越离谱,沈无言这才忙摆手,道:“刚才不都说了,人家好歹也是皇亲国戚……你等这般揭短……可是不好的……” 诸官倒也不怎么在意,又闲聊一阵,才恢复如常。 沈无言这才继续道:“以往鸿胪寺是不用操持这边的事……不过这次陛下的意思是,还是要多加注意一些……我看那位李将军的确有些意思,什么来头……” 寺中有专门负责查阅档案的,所以对于这一行使团诸人也十分了解。 翻阅一阵之后,才道:“这位紫宁王简单一些,便是李朝皇帝李晖的亲弟弟……二人素来和睦,也是李朝中难得的情形,这些年在朝中极为平凡,并无甚作为……” 关于这位紫宁王的来历,沈无言也有所闻。只是此时听这些信息,却有些迟疑,大抵还是有些怀疑,不过到底问题出在何处,却还要在细细品味。 略一停顿,那人又道:“至于那位李将军……当年便是紫宁王幕僚之臣,之后如朝为官……打过几场胜仗……但也十分平凡……” “让这两名如此平凡的人出使大明……”沈无言轻吟一声,摆手道:“我看这位李将军却不平凡……如此年轻便能被派来大明出使……诸位可曾观察过随行的随从?” 淡笑一声,沈无言道:“虽不能说各个都是高手,但也远非寻常士兵可比……皆都有以一当十之力,而这些人却都十分忠于李将军,而非紫宁王……这不蹊跷?” 这一干疑问在鸿胪寺内并无任何进展,沈无言倒也没有期待这些整日醉心于诗词歌赋,书画曲乐的文人士大夫们能给出什么独到的见地。 他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个人,此时却颇为头疼。 天色已然不早,王天早已在寺外等候,待沈无言坐上马车之后,才缓缓驱动马车,苦笑道:“那位高阁老似乎打算在小院常住了……” 沈无言轻轻眯上眼睛,看着这四周的黑暗,总算能安静一阵。 片刻之后,长舒一口气,笑道:“他爱住便住在那边吧……” “只是觉得这位高阁老着实有些……”王天抓了抓耳朵,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忙道:“首辅高阁老送去那副字……茶楼这些天逐渐有了生意,酒楼生意也逐渐好了起来……” 这些却又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沈无言没有太多言语,却又陷入了沉默。 他在想这一件又一件的事,一个又一个的人。从万聪到万达,在到如今的紫宁王以及李将军,这其中仿若有什么联系,但又不知联系何在。 只是心中那种莫名的感觉驱使下告诉他,这件事并非眼前看到的如此简单,所以今日他刻意又与李将军多谈了一阵,可惜什么都没有获得。 忽然,沈无言从袖中抽出一个包袱,这是戚继光在路上截回来的一部分辎重中的一件,因为这是李将军之物,所以他刻意留了下来。 包袱是用上好布料做成,显然这位李将军家底也并不贫苦。 其内不过几件衣物,沈无言翻动一阵也未曾发现有任何可疑之物,倒是其中有一副绣品却让他稍稍一怔。 绣品的工艺还算不错,只是天色太过昏暗,却是不能看清绣的是何物,只能辨别是一名女子。 沈无言紧紧的攥着这绣品,以为他发觉这东西仿若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只是如何熟悉,却又不知因何而起。 马车飞驰在西长安街上,忽然车内猛然一亮,这是因为马车经过岳云酒楼。只是就在这一亮之后,沈无言目光却紧紧的盯着那绣品。 只是一瞬的亮光,却正好看到那绣品上的女子容貌,是那般的熟悉。 于是他终于知道为何会有熟悉的感觉,只是因为这绣品上那熟悉的味道,略带一丝草药清香,大抵便是如此。 抹着那丝线所成的姑娘,沈无言仿若陷入了沉醉,低吟道:“巧巧……她怎的会与李朝有联系……苏州离朝鲜那般的远……” 话语并未说完,马车却一阵猛烈的晃动,片刻之后才稳定下来。 沈无言心中一沉,忙道:“出什么……” 并未说完话,沈无言便意识到这其中的问题,未等王天说话,沈无言沉声道:“王天,你说……你可知晓巧巧的消息?” 正在驾车的王天身子微微一颤,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前方,许久之后,低叹道:“这事不能怪少奶奶……巧巧姑娘说远渡海外……怕公子你犯傻……” “竟是如此……”沈无言心中愈发不知欣喜还是气恼,欣喜大抵是因为忽然又有了苏巧巧的消息,而气恼,却是因为李婉儿竟然将此事隐瞒。 “王天此事当真?” 王天沉沉的点点头,苦笑道:“这事着实有些奇怪……就怕是李朝这一行使团故意为之……他们便是为了用苏姑娘,来让你出错……” “这……”刚燃起的兴奋,瞬间便被王天这一席话浇灭,沈无言逐渐又平静起来,旋即将那绣品塞入袖中,又道:“此事莫要告知婉儿……也不许告诉采儿……” 王天并未回答沈无言,只是道:“公子如若想要去找苏姑娘,去找便是……不过我却不赞同,毕竟少奶奶她……” 沈无言忽然笑了起来,他叹息道:“人这一生呀,会遇到很多值得我们珍惜的人……我与巧巧大抵是不可能会有结果的,不过也希望她能过的好一些……” “月儿呢?”王天忽然又道。 沈无言再次陷入了沉思,掀开帘子看向窗外人来人往,却又想到那等待自己回去的少女。 “自然是要娶她过门的……” 王天忽然笑了起来,很久以来都没如此欣然的笑过,但依旧没有笑出声,旁人也并不能看到。 “采儿一直期待两件事,一件是含烟楼生意能越来越好,第二件便是……公子早些娶月儿过门……” 沈无言脸陡然一红,不住将帘子合上,待一阵之后,才沉声道:“高拱那边有什么动向……对了,过些天驸马会来小院……不知道所谓何事……” “之前猜测驸马与万聪有联系,只是到如今看来,并没有……”王天忽然轻声道:“这般来看,驸马府倒像是与万家老爷子有联系……那这事就又难办些了……” 沈无言点头,应道:“却是如此……如何难办……你说说看。” 王天沉声道:“以如今的情形来看,驸马公主始终都想刺杀陛下……驸马府如若与万家联合,那么万家的企图……” 第343章 一曲绝(2) 马车已然行驶在西长安街上,所以速度并不用太快。一来是因为行人攒动,二来却也是因为王天故意而为之。 刚才的话他并未说下去,因为被沈无言打断,但更多的是他没有说下去的打算。毕竟此事牵扯事大,却也不是可以随意猜测的。 速度逐渐慢下来,却也是等着马车内的回应,但已然过去一阵,沈无言都未说话,约莫着对方也没有什么好的想法,旋即便打算加快些速度。 只是刚准备策马,便听见马车内传来一阵幽幽的声音:“万家想必是没有这本事的……刺杀皇帝,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 王天脸上逐渐升起一丝笑意,一阵之后才道:“公子何时也如此不谨慎了……这般自欺欺人的话,本不该出自你的口。” 沈无言原本淡然的神情之间顿时也皱了皱眉,不住苦叹一声,道:“万家你也是知道的……这些人都不是好惹的……一个高拱已然十分难缠……实在是摊上大事了。” 言语虽说依旧还是戏谑,但王天却并不这般认为。来京城如此之久,这看似平静的京城实则有着无数只暗流涌动。 无论是位极人臣的高拱,还是京城第一富商的万家,又或者是这刚来京城的李朝使团,便正如沈无言所说的那般,并不是一件小事。 其实对于这一只李朝使团,王天起初倒也并未在意到。毕竟使团来京,已然在半年前就通报过,也算不得是针对沈无言而来。 只是听着沈无言提及这使团,心中便也有那么几分猜想。 这一行使团一路所用的时间实在太久,所以赶到京城之后已然延误了数月时间,且使臣也都是以往不可能出使大明的人物。 换句话说,除却紫宁王之外,使团其他人都太过业余,他们或许来大明都是第一次来,更加不懂使臣应有的礼数。 不过朝廷那边应该早已得知这一情况,所以礼部倒是早早派人过去传习,最终效果如何,也不是沈无言能关心之事。 对于这诸般疑惑,王天并未道出,一来是因为他也并无独到见解,另外一点却在于他不知该如何说出心中所想,说出来又有多大的用处。 他更相信沈无言的判断力,这位看似散漫的书生对于危险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这些年来都是这般,所以他也并未说起这些事来。 “太子每日都要求送天君回家……”或许觉得另外一件事更加是问题,所以王天随即便掉转了话题,低声道:“这事公子也该注意一些……之前少奶奶也提到过,说起这事时……也不大开心……” 这事着实是一个不小的问题,端阳节岳云酒楼那夜,高拱便用的此事,将沈无言推倒风口浪尖之上,险些被一干文人唇枪舌剑杀死。 如今王天再提起,沈无言心中也为之一震,顿觉此事着实也该处理一番才好。 沈无言苦笑之后,心中暗叹一声,沉声道:“一直也没时间去找李贵妃谈谈……其实这事找李贵妃也没什么用,找张先生……说是要给钧儿找门亲事,不知如何安排的。” “太子的性子如今变化也颇大……如若当真因为此事给他安排了不喜欢的亲事,未来定会对公子有那么些……”王天稍一顿,又道:“怕就怕在,太子他是被逼迫的……” 沈无言自然懂这个理,仅仅相隔一年,朱翊钧已然远非当年那个单纯的孩子。深宫内院实在能培养人,让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心智已然若成人一般。 以至于他如此年纪,其实性子着实逆的打紧,稍有不慎便会让他不悦,虽说如今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好之处,但未来一切都说不定。 “他早晚会成为皇帝……执掌天下生杀大权,他岂能让有故之人活命?” 听着王天言语,沈无言心跳的更快几分,眼皮也快速眨了几下,才逐渐恢复平静。 对方的言语虽说严重,但实在也不算是危言耸听,所谓伴君如伴虎。人一旦身居高位,便连自己手足尚且不惜的残害,况且旁的不相干的人。 虽说如此,但沈无言依旧淡笑道:“如今想这些还是过早……钧儿与旁的孩子不同,虽说在宫中学到不少坏东西,但终归不是不能改变……” 话虽如此说,但沈无言自己此时都不甚相信自己这话,旋即笑了笑,才又道:“此事还容得在推敲……索性明日便要随紫宁王去见太子,也能探探钧儿的想法。” 说定此事之后,王天也并未在说话。 …… 清晨。 沈无言并未去鸿胪寺,而是直接将马车驶向馆驿前停下。 馆驿乃是朝廷修造,专为来京使臣,又或者地方官员来京城所暂居之地。 由于是朝廷拨款所修,所以比之寻常客栈又要好许多。至少一干所需之物皆都齐全,对于一般的官员其实已然十分不错。 只是马车还未停定,沈无言便听见一阵阵沉重的怒骂之声。 声音异常粗豪,便像沈无言在辽东所见的关外客商一般。只是这声音汉话说的不甚标准,索性还能听懂一二。 “你们这什么客栈……要什么都没有……让本王如何睡……本王在汉城之际,何曾住过如此寒酸之地?”声音间夹杂阵阵的愤怒:“这便是你大明的待客之道……却连番邦都不如……” 声音过后,似有京城接待的官员也十分不悦。毕竟来京城的使臣都安排在馆驿之中,即便之前的倭国使团也都是这般。 如今这位李朝紫宁王却是来大明求助的,却如此狂妄,着实让这些文人士大夫们恼火。 不过终究是两国之事,这些文官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涨红着脸,大眼瞪小眼的,却没有一个人敢多说一句话,便任由这位紫宁王大发雷霆。 大抵觉得对方言语实在有失体统,又对大明有侮辱之意。柳大人这才从边上站出来,沉声道:“这本就是我大明待客之礼,不知王爷觉得哪里不好?” 若是以柳大人以往的脾气,早就劈头盖脸的骂下去,管你是内阁首辅,还是鸿胪寺卿,终归是要让你长长记性的。 只是今日还是颇有分寸,却还是在意两国事大,便一忍再忍,只是此刻也着实难以忍受,索性站出来说道几句。 紫宁王却也没有料到这场中竟然还有人敢指责他,所以听得这一声之后,便忙在人群之中搜寻,便是为了看对方官阶几品。 只是当他看到柳大人之时,愈发恼火,区区一名小官,竟然敢如此对自己说话,他顿时大怒道:“哪里不好……你竟问起本王……莫非不知自查?” 柳大人性子本就倔,见对方如此说来,他也不肯相让,冷哼一声,回道:“本官自查过了,一切都正常……王爷若是觉得不合适,可以出去住在京城上好的客栈……我大明京城繁华之地,定然远胜你汉城。” 最后这句话说出之后,却更带有几分蔑视,倒让紫宁王脸色一阵青黑,他猛然走到柳大人身前。 “阁下如何称呼……可敢报出在大明担任何等官职,又官居几品?” 本就十分魁梧的紫宁王,站在瘦小的柳大人身前,却又一股居高临下之感,加之他本身就带兵打仗,更有几分杀意。 不过这一切在柳大人看来,又十分不值一提,他只是讪笑一声,冷冷道:“在下任鸿胪寺丞,从六品……“ “区区六品小官,竟然如此指责本王……”紫宁王顿时一阵嘲笑,却道:“比起你那位沈大人……却都是这般不知死活……” 柳大人怒目而视紫宁王,大声道:“沈先生岂是你能提起……倒是污了沈先生大名……” 紫宁王扫过柳大人,见场中人多,却也不好发作,只是涨红着脸,怒喝道:“你一口一个沈先生……一会我便让你看看,你这位沈先生是如何死的。” “沈某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阁下竟然都知晓沈某是怎么没的了……”正在柳大人气恼无比之际,忽然听到这一阵熟悉的声音,回首望去。 却见那书生一声寻常儒袍,脸上洋溢着熟悉的笑容,一副平静的表情,浅笑道:“今日还真想见识一下,这位李朝紫宁王的高招……” 紫宁王却也没料到沈无言会过来,想起昨日在对方手下吃的亏,鼻头还隐隐作痛,心中虽说还有不甘,但最终只得握紧了拳头,沉声道:“你等着……” 看着对方瞪大的双眼,沈无言顿时笑出了声,却听他道:“小时候上学,便听学校那些凶恶的同学说……放学别走,你等着……最终也并未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有一个厉害的大哥……可是那又能如何?” 这般一说,边上刚才深受紫宁王的气的诸官顿时一阵欢笑,大有大仇以报之欢愉。 沈无言稍一沉吟,便向着边上馆驿驿丞问道:“这位紫宁王……他到底要什么……” 第344章 一曲绝(3) “这位紫宁王……他到底要什么……” 驿丞大抵也饱受这为紫宁王的折磨,脸上洋溢着委屈之色,此间见沈无言过来,便也壮了胆,旋即挺直腰板,大声道:“这人……这人他竟然要找姑娘……” “找姑娘……” 话语一出,场间顿时掀起一阵嬉笑之声,唏嘘声久久不断,却让紫宁王脸一阵红一阵白,显然气恼无比,不住瞪了一眼驿丞,怒道:“你胡说,本王何时有这无礼的要求了?” 沈无言始终未曾说话,只是看着这位涨红了脸的紫宁王,心中一阵暗喜,待场间稍有平静之后,才示意驿丞离开,口中随意道:“无妨……无妨,都是些业余爱好……算不得什么……” 虽说沈无言并未在纠结这事,但一边的这些文官们却并不打算放下。【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首发)毕竟远道出使别国,竟然在他国馆驿之中要叫姑娘,这却又是何等的笑话。 这事若是传出去,却又足以让李朝在大明颜面扫地。说起来只是一件小事,但若是往大里说,却又有有辱国体之说。 只是这事在沈无言看来,却又另说。这位紫宁王如若当真是一名小心谨慎之人,他倒是颇为麻烦,但此时对方却是这样一个人,他便放心许多。 之前那诸般疑虑,在此刻也消退不少。不住向着身后气势的文官们,怒道:“笑什么笑……你们这些人上青楼之际,可是没有让家中母老虎抓到……” 大明虽说对娼妓有过禁止,但这些年世风日变,青楼歌姬也着实难以禁止,即便朝中官员也多以此为乐,更美其名曰才子佳人之说。 沈无言此话虽说算是一句玩笑,但说在诸人耳中,也着实有些效果,至少那阵阵的唏嘘嘲弄之声,已然消失没有。 见此情形,紫宁王眼中却并未有几分感激,反而又瞪了沈无言一眼,心中又狠狠的记下了对方一笔,暗想着待见到高阁老,定然要他好看。 对方的这些想法,沈无言却并不在意,他更加在意的却是那位李将军。 昨晚那一张刺绣一眼而过,虽说心中有百般猜测不信,但始终不肯罢休,心中一万个想法,便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期望她是活着的。( ) 无论苏巧巧如今活在朝鲜还是大明,只要她活着,那么一切都好说。 站在边上的紫宁王见沈无言目光似有心不在焉之意,便轻哼一声,随即便随着指引的官员上了轿子。 一阵之后,沈无言才回过神来。今日要随紫宁王去东宫见过太子,此事是一件大事,朝中百官也多有操持,自然不能缺少他这个鸿胪寺卿。 正在沈无言刚要离开之际,忽然看到从馆驿内走出的李将军,随即停下脚步,待李将军走来,才向着对方一抱拳,道:“见过李将军……” 李将军也稍有疑惑,但见紫宁王的随行已然在外,便也会意,随即向着沈无言回礼,道:“沈先生……麻烦你了。” 沈无言摆摆手,示意二人一同前往,口中还道:“李将军昨夜睡的可好……这一路奔波,难得歇息……若是有招待不周之处,尽管说便是……” 李将军忙摆手,道:“一切都好……倒是紫宁王,他本就是这般性子直……还请沈先生见谅……” 沈无言微微笑了笑,道:“两国商议之事,实则还是内阁中的几位阁老去操持,在下便是个陪衬……倒也说不上什么话。” 李将军看了沈无言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对于这位沈先生,他着实也觉得对方不凡,不过对方的官职的确太小,对于两国之间的议事,他说不上话,也是说的过去的。 略一沉吟,李将军才道:“无妨……不过紫宁王着实与内阁高阁老交好……不过沈先生大可放心,如若有什么事,在下定然会为先生求情……” 沈无言不由一愣,却见对方面色诚恳,也不便多说,只是一抱拳,道:“那便多谢李将军好意……晚上可有时间,你我去喝两杯小酒?” 李将军又看了沈无言一眼,一时也猜不透对方所想,便猜测对方大抵也是为了两个议事一事,却也不好拒绝,便道:“如此……那便等今日之事完结之后,由沈先生引路……” 二人这般闲聊时,已然坐上了后面的轿子。 因为官职大小缘故,沈无言只得位列次坐,对于今日得以去东宫的官员来说,沈无言的官位可谓是最小的。 所以等沈无言与李将军二人倒是,诸官已然都进了宫内,索性沈无言与李将军又加快了步子,才勉强赶上前面的队伍。 一眼望去,沈无言便见到走在首位的便是紫宁王与内阁三位阁老。其中高拱与紫宁王并肩,二人齐身边走边说些什么。 沈无言淡淡一笑,心中暗想着,这位紫宁王的性格,竟然能与高拱交好,着实也是不容易。 李将军并不知道沈无言在笑什么,但见这隆重之景,心中也颇为欢喜,暗想着大明果然待李朝丰盛,派出朝中如此官员前来。 这般二人皆都怀着不同之心,一起向着东宫内而去。 东宫内有一大殿,殿前有一广场。此时太子朱翊钧便坐在首座之上,遥望百官来贺。 今日他着装整齐,一身厚重的袍子着实压的他无法喘气,特别是天气如此炎热,即便身边放置几块冰块,依旧难消暑意。 好在这些年在宫中已然习惯这些礼节,即便百般不愿,却依旧还是承受了这些。他甚至,就算自己的父皇,身居天子高位,却依旧要遵守这些祖宗法度。 站在朱翊钧身边的是张四维申时行诸位伴读,另外还有诸位太监宫女等候一边。 待几名太监轮番前来回报之后,朱翊钧总算看到走过来的那位紫宁王以及那些熟悉的官员。 除却内阁的三位阁老之外,剩下的便是六部的部堂,旁的还有几名侍郎,但更让他在意的却是始终走在末尾的那位沈先生。 待昂首看到沈先生之际,他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只是这一幕却又被站在首位的紫宁王看到,本以为这位太子正在与自己打招呼,正欲还礼,却发现并非如此,心中顿时有些不喜。 不过如此场合,他倒也能把持,不喜之色一闪而过。旋即几步上前,向着朱翊钧一抱拳,恭敬道:“见过大明太子殿下……” 按照礼节,朱翊钧与他同为王爷,但如今朱翊钧却又为太子,所以他却还是要拜的。 朱翊钧也随之向着紫宁王还礼,道:“见过李朝紫宁王……” 这般稍一停顿,诸人便都安排就坐。 沈无言按照规矩,与坐在李将军身旁,目光始终温和,言语倒也平和,只是道:“听闻李将军一直戍边……想必与女真人也有过冲突?” 李将军却没有心思与沈无言说这些,他目光始终都落在那位年幼的太子身上,却见对方仪态大方,全然不似一名孩子一般。 听着沈无言问起,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一声:“打过几场仗,但并未真正交过手……” 沈无言大有深意的点点头,旋即又道:“女真人这几年势头不错,李将军回国如若还戍边……可要多加注意一些。” 李将军目光一阵,不住回头轻声道:“沈先生也懂这些……” 沈无言忙摆手,叹息道:“略懂……略懂一些……” 李将军这才点点头,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复杂,低声道:“听闻去年女真人进犯大明,竟然屠杀了一个村子……不过据说女真全军覆没……被一个不出名的边军小卒灭的……后来那小卒升任辽东副总兵了……” 沈无言脸色一变,旋即也不再说话。 却听着首座上,申时行大声道:“今日李朝使者紫宁王相与大明太子……” 都是一些官话,沈无言也没有太过在意,待这一席话完毕之后,大抵还会有宴请。 其实宴请本该放在晚上,只是今日皇帝也会亲自接见紫宁王,所以几夜在乾清宫内也有晚宴,所以东宫宴请便放在中午。 只是在宴会之前,却还有诸般客套话,待一个个官员说完之后,已然日上三竿。 这般团坐相聚总算了事,李将军正打算邀请沈无言同坐,以免对方官职地位,不受这些高官们的待见,一会如若紫宁王在生出事端,他倒也好帮助一些。 只是还未等他说话,却见周围的一干六部部堂们,纷纷走到沈无言身边见礼之后,才一一散去。 见此情形,李将军脸色微变,心中暗想着对方到底是何种来历。 便在此时,李将军一眼便看到一名内阁大学士向着自己这边走了过来。那人身材高大,器宇轩昂,面容俊朗。虽说并不能认识对方是何人,但刚在也见到对方站在首位,可以猜到对方大学士身份。 于是他忙起身,向着那人恭敬行了一礼,道:“……见过阁老……” 那高大男子却也有些意外,随即看了一眼边上的沈无言,片刻之后才会意,忙回礼道:“见过李将军……” 第345章 一曲绝(4) 简单见礼之后,李将军也发觉对方神色之间的疑惑,顺着对方目光望去,却见沈无言正向着那高大男子点头示意。热门【首发】 李将军这才发觉对方原来找的是沈无言而并非自己,好在对方还卖了自己这面子,否则着实不知该如何收场,旋即忙向着对方一抱拳,表示谢意。 那高大男子随之也抱拳,淡淡道:“在下张居正……与沈先生乃是故友……李将军不如与我二人同去那边就席?” 顺着张居正手指方向看去,却见那酒席人员早已坐定,都是之前走在前列的人物,远非自己这般随行之人有资格就坐。 恍然之际,他正欲婉拒,却不料沈无言忙上前挽住李将军的胳膊,大笑道:“将军怎的还客气上了……一同过去便是。” 席间虽说有讲究,但并未有硬性的规矩所定,李将军在那边就席倒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无非是与这些高官之间谈话又有诸般不便之处。 不过既然此间二人邀请,他便也不好在拒绝,便随着沈无言向着那席间走去。 席位之中除却六部尚书之外,剩下便是内阁的阁老,而位居首座的便是太子朱翊钧,他年纪小小,坐在这一干大人之中,着实有些怪异。 不过他少年老成,这席间倒也无人敢请示他一分一毫,即便高拱也对其十分恭敬。 朱翊钧的话并不多,除却只言片语寒暄之外,旁的倒是其他诸官在说,他便在一旁听着,即便有不入耳之处,也不反驳。 此间却要数紫宁王兴致最高,大抵也是喝了几杯酒之后,脸便更加红彤彤,他向着场间诸人举杯,朗声道;“初次见面,还请诸位大人多多照顾……” 这本就是酒桌上寻常劝酒之词,所以诸官倒也不拒绝。况且今日在太子面前,断然不敢辱没了大明的威风,区区一杯酒,自然敢于奉陪。 一杯酒下肚,高拱抿了抿嘴,淡淡一笑,起身道:“紫宁王远道而来……我大明与李朝也相交多年,今次在此相会,着实难得……” 这般场间你一言我一语,倒也喝了五六七八杯,诸人皆都两颊通红,除却高拱以及兵部尚书之外,旁的几名官员已然有些醉意。最新章节全文阅读 紫宁王这些年行走于行伍之间,酒量着实见长,所以几杯下肚倒也算不得什么,却见场间诸官已然有了醉意,心中暗暗欣喜。 只是当他看到太子朱翊钧依旧一副淡然神情之际,心中便有些不服。对方却也喝了这些酒,且年纪尚且不足十五,便有如此酒量,远非他所能比。 心中顿时便有不甘,只是碍于对方太子身份,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心中却低估对方喝的莫非是水,总之不信这位年少的太子有如此酒量。 这般环顾四周,他忙起身,提着酒壶晃晃悠悠的走到太子身旁,大笑道:“太子年少有为……我亲自为你斟酒又有何妨?” 一边的大臣见紫宁王这副架势,却以为他有不良居心,各个大惊失色,但碍于头晕眼花,来不及阻拦。好在对方只是斟酒,总算放了这个心。 朱翊钧却也没有料到对方会过来斟酒,但已然不及阻拦,酒已然斟满,心中不住叫苦。 先生素来教导他少饮酒,所以至今他也不怎么会喝酒,除却逢年过节给宫中长辈以及皇帝敬酒之外,便再无饮酒之好。 今日宴请这位紫宁王也是怕饮酒误事,但不饮酒便又说不过去,索性以茶代酒,并未明说。 此事在以往却也时常发生,使臣大多都会体谅他年幼,并不拆穿,终归就是个意思罢了,形式到了便可,哪成想今日在这位紫宁王这,倒是出了乱子。 场中诸臣自然不明这其中道理,皆都以为这位紫宁王对太子十分恭敬,暗想着大明国威果然兴盛,让这位李朝王爷亲自给太子斟酒,却是美事一桩。 只是坐在太子身边的高拱却明白这其中道理,他不由看了一眼一脸困苦的太子,不住低声道:“太子已然饮了许多……王爷这一杯不如……” “高阁老莫非要代替太子?”紫宁王言语说的十分戏谑,但在场间诸人听来却又有诸般意味。 他并未说代替太子饮酒,只是说代替太子,却让人觉得高拱又有谋逆之嫌。此罪即便高拱,也不愿轻易担着。 高拱顿时有些愤怒,但今日场间也不好发怒,只是沉声道;“王爷这是什么话……太子不胜酒力……王爷何苦强逼?” 紫宁王顿时轻笑一声,旋即看向太子朱翊钧,低声道:“高阁老何时见本王逼迫太子了?” 朱翊钧见场间一时也有些紧张,局势实在不明朗,随即端起斟满的酒,一口饮尽,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含笑道:“高先生多虑了……紫宁王这也是一片好意……” 紫宁王见朱翊钧一口将酒饮酒,着实有些意外,但心中依旧不甘,不住大笑一声,爽朗道:“不愧是大明太子,果然豪爽……容我在给太子斟酒一杯,表示敬意……” 一杯酒下肚,朱翊钧顿觉头有些眩晕,说起话来都有些哆嗦。本一位一杯下肚,便了事了,却又听得对方如此言语,心中顿时一紧。 还未等朱翊钧回过神来之际,紫宁王已然将酒倒好放在他身前。 朱翊钧目光一阵散乱,不住环顾场间,却见诸官脸上皆都洋溢着笑容,全然不顾自己如今两难境地,心中大为恼火。 只是这位紫宁王又站在自己身边相逼,他却也不能作假,更加不能不喝,这着实事关国体大事,容不得有半点差池。 就在这困难之际,朱翊钧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走了过来,忙起身,走了过去,恭敬向着那人行了一礼,道:“见过沈先生……” 沈无言向着朱翊钧挥手示意,不由看向站在边上一脸诧异的紫宁王,不住走了过去,端起刚倒给朱翊钧的酒杯,向着紫宁王示意道:“沈某先干为敬?” 说着话,沈无言一饮而尽,旋即坐在高拱一侧,淡笑道:“王爷若是觉得喝不了……那你大可随意……” 紫宁王着实没料到沈无言竟然敢过来喝了这杯酒,且喝的如此淡然。却见场间诸官却也没有丝毫异议之处,他心中更加震惊。 站在一边的朱翊钧又见过张居正,将李将军引入席中,这才重新坐回座位,向着紫宁王示意坐下,又在高拱耳旁低语一阵,便随着一边服侍的太监匆匆离开。 待朱翊钧离开之后,高拱这才起身向着诸人,道:“太子不胜酒力,便先下去休息……” 对于诸官来说,太子在此反倒浑身不自在,此时他离开,反倒更加欣喜。 只是此时席间却有一人心中百般震惊,那便是一直跟随沈无言前来的李将军。 他本以为沈无言身份低微,今日来东宫面见太子,定然位居末坐,且该十分孤单才对,他便屈身与对方同行,也算给对方些安慰才是。 只是此时看来,对方却又哪像身份地位之官。 这席间连太子都向他恭敬行礼,连内阁的大学士们都与之平等相处,他又岂能是寻常之人? 这般想着,李将军愈发不知双手该放在何处,通红的脸只觉一阵火辣,甚至都不敢抬起头看沈无言一眼。 沈无言大抵也发现对方神色间的变化,也没有直说,依旧与常见诸位大人们闲聊。 如今的六部尚书们已然换了又换,一部分是当年翰林院的诸官,另外一部分是从南京调任回来的,但都与沈无言相交不错。 “周尚书呀……听说最近你得了一副徐渭的字画……你说,是不是在刑部搞什么鬼了?” 刑部尚书周大人听得沈无言这话,后心一阵凉意,不由看了一眼高拱平和的面孔,这才长舒一口气,恼火道:“沈先生这玩笑可开的有些大……谁人不知文长先生与你交情极深,我岂敢做这事……” 沈无言摆摆手,自顾自的夹菜,忽然又道:“张先生这几日又去了香坊……你说你一个大男人,怎的一天天……” 还未等沈无言说完,素来严肃的张居正也面露苦涩,他着实时常去香坊。一来是因为他本就极为讲究,二来却也是因为给宫里的李贵妃购置。 不过此间之事也不好明说,只是讪笑道:“最近蚊虫颇多……所以特地去香坊买了些玉露……这玩意着实有些贵了,沈先生?” 这话一出,顿时引起场中一阵议论。诸人大多都知晓这玉露是沈无言的,且他们也都曾购置过,自然知道价格。 之前玉露被朝廷禁了,几年开春又恢复,所以沈惟敬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虽说如今还未成规模,但也引起一番疯抢。 沈无言不由暗叹张居正果然老狐狸,旋即也不再继续这一话题,忽然道:“今日各位刚好也都在……倒不如先谈谈……紫宁王?” 紫宁王心中一动,随即看了一眼沈无言,沉声道:“那便随沈大人之便……” 第346章 一曲绝(5) 酒桌上谈事倒也稀疏平常,所以沈无言提及此事时场中并无人觉得此地不适合而反对,却都十分关切的看向高拱。 高拱倒也不回避,只是淡淡一笑,旋即点头应道:“今日先了解一下倒也不错……也算不得当真,不过交流交流诸位的想法罢了。” 沈无言点点头,继续夹菜送入口中,并不抬眼去看紫宁王,一阵之后,才又道:“也无需拐弯抹角的……关于女真部,李朝莫要插手便是,保持中立……另外要银子也不是形式上的,每年在家二十万两银子……如若觉得不可以,那便和倭国一般……签条约……开通商口岸……” 大明虽说与李朝一直保持依存关系,李朝每年都会来大明进贡,但内里李朝也时常会联系蒙古以及女真,动机着实不纯。 也就这几年大明逐渐强大起来,李朝才又重新断了与女真蒙古的来往,多半还是怕开罪大明。 只是李朝始终希望能与大明保持公平地位,至少每年给大明的朝贡能在减少一些,而能得到的好处再多一些。 当然,若是放在寻常,这些条件李朝断然不敢轻易提出。只是去年女真人屠了大明一个村子,蒙古俺答部又围了辽阳城。 虽说最后女真与蒙古皆都付出不小的代价,但李朝也很清楚,大明这几年着实需要安宁,如若有李朝在背后牵制女真,却也是再好不过的。 大抵也是依持这些,此次便以见过大明太子为由,来谈这些条件。 随行诸人虽说都是第一次来大明,但紫宁王却并非是,以往他便随行来过大明,结交大明诸般权贵,今日又以使臣身份而来,着实不一般。 他却也深谙这其中道理,所以本想早早提出早已准备好的条件,却不料还未等他说话,却都被沈无言抢先说了出来。 他稍一沉吟,面露沉重之色,低声道:“我朝这些年虽说对女真部作战并无什么大功,但也一直在御敌……却也有诸般损耗,沈大人怎的一句话便让我等中立了……” 李朝这些年是否对女真积极应对,场间诸人却也都十分明了。 即便如今女真屡有作乱,但始终还是大明的建州三卫。一来大明不会让李朝来干涉此事,二来着实也没将女真放在心上。 如今更大的祸患乃是蒙古部,虽说年初因为俺答吃了大败仗,所以受了大明朝廷的封贡,册封他为顺义王,但终究还是不甘心的。 朝廷起初是打算用女真三卫来抵御蒙古诸部,却不料女真又与蒙古勾结,让辽东总兵时常疲于奔命,着实兼顾不暇。 如今意思上是想扶持李朝来对抗蒙古与女真,但实质上已然有了担忧,却怕这三者若是勾结,那对大明便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李朝固然消极应战,但却也并非是因为兵力不足,更多却是为了不与蒙古女真诸部闹的太僵,未来若是交好,也有个由头。 此间沈无言让李朝中立,便等于断了李朝与蒙古女真联合的念想。大明打蒙古也好,女真也好。李朝也都不能顺势帮谁,助谁。 这对大明倒也没有多大的损失,毕竟李朝本就消极,多了他也不多,少了倒也不少,但对李朝影响却甚大。 紫宁王深谙这其中道理,心中不由感慨这位沈大人不仅胆子大,心倒也很细,不过心中那份恨意也愈发深厚。 “……况且女真部也时有侵扰我境百姓……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听着对方言语稍有愤然,高拱忙接过话,道:“李朝若是有难,我大明自然会出兵相援……沈先生的意思在于,我大明平定女真叛乱之际,李朝莫要干预便是……否则人多手杂,若是乱了和气,那可就不好了……” 言语虽说平和,却一下便将话说死。言外之意便是,大明自己处理自己家里的事,本就无需李朝来插手。其中却还稍加威胁,若是李朝敢忤逆,那便就是乱了和气。 此话一出,便是沈无言也颇为赞赏。所谓外交不过一手以利剑,一手以橄榄枝……总之武力与和平共存,才是最好的谈判。 却看紫宁王一脸凝重,此间他着实也不知该如何言语是好,索性又端起酒杯正欲饮酒,却见坐在边上始终沉默不语的李将军,随即好奇道:“李将军怎的也在此……” 李将军一直都未曾言语,他并不懂两国议事,他的使命便是保护这位紫宁王,所以场中的一切言语他都未曾多想,倒是更多的在想那位沈先生。 此时被紫宁王惊扰,他忙抬头,应道:“王爷……” 却见李将军一脸惶恐之意,紫宁王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心中暗想着若非一路之上那些谋士们都被杀掉,他此刻岂能陷入这般险境。 高拱的话他着实不好回答,无论如何回答,他都会陷入困难,一则就只能应了沈无言之前提的条件,二来便等于和大明树敌。 这般思略之际,紫宁王却又扫了一眼茫然的李将军,忽然一阵大笑,朗声道:“李将军快给本王找姑娘来……想必诸位大人也这般想的吧……哈哈,本王就知道……” 李将军本就尴尬脸红,此时见紫宁王这般放荡,愈发无奈,随即忙上前将紫宁王搀扶起,向着诸官一阵歉意,道:“王爷他不胜酒力……下官先送他回去……” 高拱不由皱起眉头,看着被李将军拖走的紫宁王,轻哼一声,道:“这一招用的倒是很快……” 沈无言依旧还在饮酒吃菜,全然不去看离开的紫宁王,待高拱坐下之后,才又道:“终归逃不掉的……阁老何必在意这一时半刻。” 高拱并未理会沈无言,起身向着诸官一抱拳,转身便离去。 坐在边上始终一言不发的高仪见场中愈发沉寂,也不便在沉默:“高阁老他……大抵也不胜酒力……诸位继续便是……” 高仪虽说一直怯弱,但毕竟还是当朝阁老,场间六部官员也不好多说什么。 倒是沈无言微微皱了皱眉,冷冷道:“高阁老在喝一百八十杯都不会醉……大抵还是觉得东宫的酒不如岳云酒楼的吧。” 高仪如今拖家带口的住在沈无言的小院,所以见沈无言如此讽刺,也不敢多言,却又低下头去自顾自的。 一直都未曾说话的张居正旋即拍了拍沈无言的肩膀,低声道:“怎的还吃上了……今日还有要事要办……若是让那人闻得你这一身酒气,说不得就不见你了。” 沈无言扫了一眼这一桌丰盛酒菜,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口中低叹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们这些……” 却见诸官一脸苦涩意味,沈无言便也不再多说,旋即起身环顾一阵,便在六部尚书注视之下,招来了一名小太监,吩咐道:“都给我打包送到西长安街……我府上……” 这般吩咐完毕之后,沈无言这才与张居正匆忙离开。 …… 李将军将紫宁王安排进马车之后,便也上了另外一辆马车,不过两辆马车却在路口分道扬镳。 顺着这条巷子过去,又环绕诸般小道,马车便在一间华贵的宅子前停下。 下了马车,李将军便随着宅子内走出的几名仆从引入宅子。 进入宅子内之后,李将军并无心观赏这雅致的景色,甚至连一旁的行人招呼也不打,便忙向着这宅子的最深处而去。 待在一间十分破旧的园子前,那引路的仆人才停下脚步,向着李将军,道:“将军自己进去吧……” 李将军面色匆匆,并无多余言语,径直向着那破旧的园子走去。 园子内站着一名身着青衣的青年便站在某个房间之前,待见到李将军匆忙进来,慢向着李将军施礼,道:“见过将军……” 李将军面色微变,沉声道:“你便是青衣……老爷子在?” 青衣笑了笑,指着一边的房间,道:“早就在书房等着了……” 李将军也不言语,直接推门而入,便看到那位背着双手,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副泛黄的字。 “来了……” 听着老人尚还平静的声音,李将军身子微微一颤,双膝已然忍不住便要跪下,恭敬道:“老爷子……” 老人只是随意摆摆手,轻笑一声,道:“见过沈无言了?” 李将军忙点头,应道:“见过了……” 似觉得这般回答太过简单,他又道:“着实是一个厉害的角色……” 老人咯咯发出一阵惨淡的笑声,接着才道:“自然厉害……否则聪儿岂能会死?” “大少爷死在了他手里?”李将军脸上露出一丝寒意,低喝道:“我一定会为大少爷报仇……” “不用。”老人一口拒绝,接着又补充道:“不用你来……做好你该做的事……” 李将军已然能感觉到老人内里散发出的那股寒意,分明很冷,但他额头上又早已布满汗珠,口中却只能道:“一切全听老爷子的安排……” 老人满意的点点头,忽然回过头,轻声道:“紫宁王你打算如何解决?” 第347章 荆轲刺秦王(1) “紫宁王你打算如何解决?” 书房并不大,夕阳从布满灰尘的窗户勉强能照进房间,但由于屋子背着阳面,所以受阳的时间并不多,以至于此时依旧显得十分凄冷。 老人的声音依旧平和,但多了几分决断之意,李将军大抵还是能听得出来,所以心中又沉重几分,终归还是有些畏惧。 即便老人瘦弱的身躯,与自己魁梧的身体相比起来,实在不值得一提。 “紫宁王……毕竟是陛下的亲弟弟……老爷子您看该如何处理?” 老人忽然笑了起来,虽说背对着李将军,但看着他抽动的脸部肌肉以及微颤的身子,也能感觉到他的确是在笑。 “这次来京城无非还是想趁机少给大明出些银子……明知道不可能还要来,实在愚蠢……不过以他的才智,岂能猜不到朝廷派你随行的意图?” 李将军稍有迟疑,心中不也想起以往关于那位紫宁王的传言,心中顿时一沉,低声道:“如若不行……那便杀掉便是。 “杀掉?”老人缓缓转过身子,那张若枯树皮的一般的脸上露出一丝嘲笑之意,一双精明的双眼在眼前这位器宇轩昂的青年身上扫视许久,才轻笑道;“杀他自然不成问题……但你如何交待……朝廷内诸般势力是你能应付的?……若是坏了大事,你如何担待得起。” 大抵是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含混,老人忙又道:“你知道老夫说的是李朝的朝廷……当然就连大明的朝廷,你也一样无法应付……” 之前却也是一句冲动之语,经老人这般说来,李将军也深有感触,不过也着实没有想到如此多,此间在深思一番,心中顿觉惊心万分。 “那……紫宁王,他却是会坏事的……这些事他早晚会知道……” 老人顿时笑了起来,喃喃道:“紫宁王何等聪明,他自然能察觉到这期间的问题……也难怪……女真人那边做的实在太蠢……塔失如若还是如此冒失……那就还要在加一百万两银子……” 声音依旧十分平和,就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在数落着旁人的不是,却也没有责怪的语气,不过只是自己说出来开心罢了。 不过这在李将军听来又是别样的感觉,塔失是何等人物他自然十分清楚。这些年这位睡在马上的首领手上沾满鲜血,着实心狠手辣。 李将军自恃就连自己也不敢与塔失交手,即便双方兵力相当。 只是这般的人物,此事在这位老人口中,倒像是一个不懂事且冒失的孩子一般,总该责怪几句,在给些相应的惩罚,毕竟一百万两银子对于他来说,着实算不得什么。 不待李将军回答,老人继续道:“不过听说塔失的孩子也能骑马了……他出生那年我还见过,叫什么努尔……什么来着,老夫倒是记不清了……” 李将军并不清楚这其中关系,他沉吟一阵之后,便道:“汉城中诸般权贵始终都不肯与大明决裂……所以感觉就算大明这边挑起了事端,陛下与那些权贵们也会想方设法平了大明的怒火……” 老人咯咯笑出了声,轻喃道:“他们也不知道得了大明多少好处,便如此心甘情愿的当大明的干儿子,自然不会反了大明……关键还是在大明这边,若是杀了他们的皇帝,他们岂肯善罢甘休?” “杀了他们的皇帝……”原本神色已然恢复如常的李将军忽然听得这句话,脸色顿时又是一阵苍白,他甚至连双手都不知该如何放置才好。 豆大的汗珠不断滴落房间泥土地上,片刻之间,已然淋湿了一大片。 “宫中防卫森严……况且我也没有接近皇帝的机会……这该如何才能办到……” 老人逐渐收起笑容,不过脸上依旧平静,只是看着这位年轻人的目光又温和了一些,他轻叹道:“你可曾听过古时候专诸刺王僚、聂政刺韩傀……对,还有一个失败的……荆轲刺秦王……” 李将军虽说自由生长在李朝,但关于大明的这些故往之事却也不陌生,其中尤以荆轲刺秦王最为熟知。 他很清楚老人此时的言语已然十分明白,刺杀大明的皇帝并非是一件玩笑,而是确确实实的安排,是不得拒绝的。 老人看着李将军沉下去的脑袋,不住叹息一声,无奈道:“其实以你的能力,将来也着实可以位极人臣……但如今你也只能去死了……” 李将军知晓自己将要送死,所以此时对于这位老人的畏惧却又轻了几分,于是胆子也大了不少,冷冷道:“死又何妨……我该如何接近皇帝?” 他知晓凭借着自己的能力,断然是不可能穿越紫禁城刺杀皇帝。老人这般安排,也的确是有所筹备的,至少会有一个周密的计划。 老人两颊的褶子颤抖一阵,他忽然道:“来的时候给你的任务是什么?” 李将军抬眼瞥了一眼老人,轻哼道:“老爷子莫非不懂这规矩……有些事是不该问的。” 老人目光稍有些迟疑,不住又多看了几眼这位敢这般与自己说话的青年,不住大笑了起来,旋即拍手道:“好……很好,有些事的确是不能问……” 李将军大抵也发觉自己刚才似乎有些突兀,至少对这位老人说话不该如此失礼,但想着自己将要去送死,便也就不再畏惧这些。 只是轻哼一声,然后又深深低下头,等待着老人接下来的回答。 并未等待太久,老人便道:“有一封密函……是从紫宁王那边抢来的,乃是李朝陛下亲自书写的国书,你可以找个人帮忙……当然要求便是亲自面见大明皇帝……” “找个人帮忙?”李将军嘲弄一笑,轻喃道:“老爷子莫非不知我第一次来大明……还能找谁去帮忙……” 老爷子眨了眨眼睛,双眼似乎也带着笑意,他深吸一口气,回身坐在椅子上,轻喃道:“听闻你与沈先生相交不错……他若是想让你见陛下,是没有人拦得住的……若是事成,你还能趁机给聪儿报仇……一举两得的好事……” 李将军大致思虑一番这些安排,之所以用李朝皇帝亲自书写的国书为诱饵,便是将最终的罪责关系到李朝皇帝身上。 这着实是一个绝佳的妙计,一旦计划成功,无论是否能杀掉皇帝,事情都能有所变化,至少沈无言是难逃一死了。 回想那位看似平凡,实则深不可测的书生,李将军身子不住一阵颤抖,随之又露出一丝浅笑,口中喃喃道:“这样的人若是不除掉,也着实是个祸患……” 老人嘴角闪过一丝笑意,轻叹道:“据说你今夜与沈无言有约……机会可不要浪费了……” 李将军瞳孔微缩,他与沈无言相约当时不过口头上的一句话,却没想到这位老人在此已然全部知晓,这其中所说明的却又何止强大? 李将军却也不顾的自己的心惊,慌忙接过老人递过来的国书,慌忙丢进衣带之中,恭敬道:“此事一定不负所托……” 老人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黯淡,他长叹一声,苦笑道:“希望如此……据说李将军在汉城的亲属都被抓了起来,其中还有一名长的极其标志的姑娘……当真是可惜了……” “属下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李将军已然十分熟悉,所以即便听闻对方拿自己的亲人来威胁,也不甚动容。 老人目光扫过李将军平静的脸庞,满意的笑了笑,道:“这就是了……做大事的人,便该不拘小节……” “您莫非也不在意大少爷的死?”李将军讥讽一笑,冷声道:“如若当真是不在意,那便也不会亲自外出去见沈无言……多少年未曾出去了?” 此事对于老人来说着实是一件十分难以启齿的耻辱,本以为无人会知晓,哪成想此刻却被这青年当场道出,心中气恼之处自然可见。 他气氛的浑身颤抖,一双眼睛甚至有些通红,瞪着跪倒的青年,大喝道:“你懂什么……聪儿也是你配提起的?” 李将军却也能感觉到对方的怒火,但他此时却更加不在畏惧,大声道:“你莫非也畏惧沈无言?” 老人脸色更加难看,他红彤彤的双眼瞪着李将军,怒道:“滚……莫要让老夫在看到你……若非……老夫定然让你知道活着是多么痛苦……” 正在门外等候的青衣却也听到老人的怒吼,思量一阵,立即破门而入,拉起地上的李将军,沉声道:“将军怎的如此无礼……快跟我走……” 李将军心中愤怒,但此时也深知自己今日着实无礼。若是在寻常之际,自己怕是永远也出不去这小院了。 这般思量,又见老人着实愤怒。李将军慌忙随着青衣连滚带爬的出了书房,接着头也不回的向着院外飞奔而去。 他当真怕若是老人变卦,那么即便自己身负重任,他也会就此杀了自己,用世间最为残忍的手段,让自己死的有滋有味。 第348章 荆轲刺秦王(2) 李将军走的很快,几步便迈出小院,接着头也不回的向着宅子大门外跑去,连带路的人都无视,却也不知踩乱了几株花草。 站在旧园子前看着仓皇而去的青衣,这才皱起眉头,缓缓转身打算回去给李将军求些情,毕竟若是没有李将军,他怕也到不了大明。 只是就在青衣刚转身的一瞬间,便看到站在书房门前瞪着他的老人。 老人的目光通红,即便此时身子也随着呼吸一阵抽搐,显然刚才已然气急,若非自己来的早一些,怕是李将军此刻已然成为一具尸体。 心有余悸之际,青衣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判断有些失误,至少对于自己如今身处是否安全判断有误。 他以为自己跟着这位老人多年,所以在李将军出错之后,他大可去为之求情。老人自然会卖自己几分面子,绕过他。 只是此时他才发觉,自己是没有这份面子的。刚在自己的那一番举动已然触怒了老人,所以自己将要面临的将是未知。 想通这一切之后,青衣只觉双膝一软,接着便要跪下之感。只是他撑着又往前移动几步,勉强能到老人身前,这才跪了下去。 “刚才……我知错了……” 老人大抵是在等这句话,所以青衣道出之后,他深吸一口气,但脸色依旧未曾恢复过来。 青衣很清楚,这十多年来老人都未曾动怒过。只是在这几****已然愤怒两次,第一次是月前见沈无言,第二次便是今日。 虽说今日不比第一次那般强烈,但青衣却也不敢忽视,因为这一次却是有自己的错在其内。 他始终不敢抬起头多看老人一眼,即便不知从何处爬来一只小拇指大小的虫子将要爬向自己的领口,钻进衣服之内。 小院不大,青衣在此地生活了许多年。以至于他对于小院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哪些虫子有毒,哪些虫子咬了会如何,他都十分清楚。 这条小虫虽说不甚起眼,但他却知道若是被咬一口,那么自己未来半年都将生不如死,如若没有解药医治,那么等待自己的便只有死亡。 不过即便青衣全然都知晓这些,他依旧没有阻止那毒虫钻入自己的衣服之内,因为他知道这已然是最轻的惩罚。 始终站立不语的老人目光死死的盯着青衣,直到看到对方脸上闪过一丝狰狞之后,才轻哼一声,道:“多管闲事……” 青衣未敢多言,依旧沉沉的低着头,却还在消化刚才那阵剧痛。接着看到那虫子又从原路爬走,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便在这间隙,老人又道:“听说了吗……京城这些天开了间茶楼叫醒八客……颇有起势……查清楚了?” 听得老人并未在提及刚才之事,青衣心中那份沉重才算脱掉,只是又提及茶楼一事,他着实又不懂,大抵也明白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老人轻哼一声,微有恼火,道:“看那势头似乎有与我万家叫板的势头……说是背后的大掌柜是沈无言……他姓沈的怎的处处与我作对?” 青衣抬抬头,心中大抵也在想这位沈先生着实厉害,却不知是否能经受这毒虫的痛苦。 “不过他若是死了,那么一切都结束了……任他猖狂几天……不……我倒要看看他家底多少,茶楼那边不予抵抗……” 青衣心中一沉,似乎觉得有些不好,便打算说话。只是身体刺痛,想起自己才受了这苦,若是在说错话惹怒了对方,着实划不来,索性便不再多言。 倒是老人目光依旧流露出不屑之色,他轻轻摇摇头,淡笑道:“一旦大明与李朝开了战……你我回朝荣华富贵自然少不了。” 青衣并非明人,虽说这些年久居大明,但着实还是有些思念家乡故居。即便那边早已无亲人,却终归是故土,却也要比这异国他乡强上百倍。 老人目光精明,一眼便扫过微微低头的青衣,口中虽未多说,心中却已然有了想法。片刻之后,才又笑道:“青衣的年纪也不小了……一旦事成,回朝之后老夫便给你做媒……” 青衣身子一颤。 老人对自己从未如此客气,甚至连一句寒暄的话也未曾有过,今日却要给自己做媒许亲事,着实有些唐突,更加意外。 不过这也让青衣心中大惊,因为一旦如此便说明有问题,比如自己将会面临一场灾难。 未等他想清楚这其中问题,老人却长叹了一声,道:“几个儿子都死了……聪儿也不再了……我老了,要这些又有何用……青衣你莫非不懂?” 青衣微微眨了眨眼,想要抬起头,但心中又存在畏惧,始终不敢抬起,口中却道:“老爷有什么吩咐……青衣在所不辞……” “就算是去死……也不怕?”老人忽然大笑一声。 却见青衣身子猛然一颤,接着支支吾吾道:“不……不怕……刀山火海,在所……在所不辞……” 老人声音逐渐放缓,轻声喃喃道:“好……好……死却不至于,只是想让你去给小李收尸……” “李将军他……”青衣知晓李将军要去做的事,却是必死无疑的。只是刚才见李将军将老人如此激怒,却没想到老人却要给李将军收尸。 老人摆了摆手,示意青衣不要说话,口中轻叹道:“所有人都怕老夫,除却聪儿……他敢不听我的……小李也是……” 青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旋即一抱拳,道:“我定然会去替李将军收尸……” 李将军若是刺杀皇帝,定然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说不得便会被凌迟处死,那时便会尸骨无存,收尸也着实是有巨大危险的。 青衣却并不畏惧这些,身处万家他自然清楚。有些事大可用银子来摆平,所以收尸却也不见得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老人满意的点点头,似乎十分欣然的样子,却也没有在走回书房,而是走出了院子,向着宅子内走去。 …… 离开宅子之后天色已然不早。 按照约定,李将军匆匆叫了马车,便向着含烟楼而去。 他并不知道含烟楼所在,却知道今夜相聚却又更重要的事要去办。如若事情出了岔子,那么自己的家人真的会遭遇不测。 当然,若是自己当真是因为此事而死,自己的家人将会荣华富贵。 马车悄然行驶在夜晚的京城,却不知又扬起多少尘土,激怒了路边夜宿的乞丐,惊扰了偷情的小娘子与小伙子们。 这些天含烟楼的生意逐渐好转,大抵还是因为忽然在京城兴起的铁观音茶,只有含烟楼有,所以入夜的书生们只能来这边。 说是入夜其实不过天黑,还未等深夜,即便街道上还有不少行人。 李将军走下马车之际,便听到二楼上那道熟悉的生意:“呦,李将军终于来了……快,王天……去将李将军接上来……” 李将军稍有迟疑,便看到一名俊朗的青年从酒楼内走了出啦,恭敬行了一礼,道:“将军里边请……公子等候多时了……” 李将军忙回礼,接着便随着这青年向着二楼而去。 就坐于沈无言身前,看着刚上的这些丰盛的菜品,李将军心中有些沉重。稍一沉吟,他才稍带歉意,道:“有些事耽搁了……所以……” 沈无言忙摆手,道:“无妨……也就等了一阵……来来来,尝尝这酒楼的特色菜……找了半天也没有泡菜……所以……” 李将军一愣,接着应道:“不错……不错……” 沈无言一边给李将军夹菜,然后示意王天给李将军倒酒,口中还道:“小店虽说规模不大,但做的都是干净生意……找个男人给你斟酒,不会……” 李将军不住苦笑,连忙道:“那是王爷他的癖好……在下却……” 沈无言连连摆手,微笑道:“开个玩笑……这个……那个……李将军在朝鲜……一直在汉城?” 汉城乃是李朝国都,李将军听得沈无言这般一问,连忙摆手,道:“一直都戍边……去年才得以回去……” 沈无言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又问道:“想向将军打听个人……不知将军可曾听过一个叫苏巧巧的姑娘……” “苏巧巧?”李将军不住皱起眉头,沉吟一阵,才摇摇头,道:“莫非是汉城人士……在下只在汉城居住不到一年……却是……却是未曾听闻……” 沈无言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失望,旋即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绣品递给李将军,问道:“便是这位姑娘……将军可有印象……” 李将军扫了一眼那绣品上的姑娘,心中一动,微微抬起头看着沈无言,接着将那绣品递给沈无言,暗想着这些本该是自己的随行物品,怎的到了他手中。 只是疑问如此,他却也并未深究,旋即又从袖中取出一封帛书,沉声道:“在下认为还是该谈一些正事……在下手中有一封我王陛下亲自书写的过书,要亲自交给大明皇帝陛下……” 第349章 荆轲刺秦王(3) “在下认为还是该谈一些正事……在下手中有一封我王陛下亲自书写的国书,要亲自交给大明皇帝陛下……” 含烟楼的二楼倒也喧闹,即便靠着窗的位置,依旧能听到楼上楼下的酒令声,以及各种欢笑嬉闹之声。 回首便能看到喝的烂醉如泥的书生却依旧要赋诗一首,却被另外一名稍稍清醒些的青年抢过,率先唱起了小调,又引来诸般欢笑。 不过即便环境如此喜悦,沈无言心中依旧还是十分焦急。即便他一直都表现的十分平静,但问起那问题之际,还是有些失态。 只是素来敏锐的李将军却并未察觉到沈无言的这点滴变化,他心中也十分焦急,因为他的时间并不多,一旦使团回朝,他便再无机会。 以至于他甚至未曾听清沈无言的问题,便赶着道出了面见大明皇帝一事。 况且他也并不知道沈无言十分能带自己去见大明皇帝,说不得期间也会有诸般波折,即便他与大明朝廷中各个权贵相交,但这毕竟是带一个外人去见皇帝。 沈无言倒也并未在意这所谓的正事,但一时也不知在如何询问李将军,却还猜测对方莫非是在故意转移话题,又或者另有隐情。 这般思量之际,他忽然才意识到对方却是要面见皇帝,心中随之一惊,忙好奇道:“国书……紫宁王未曾提起过……之前派遣来的使者也未说过……” “这是……” 李将军连忙摇头,不住环顾四周,见并无人在意这边,才又刻意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我王陛下是密旨……刻意避开了紫宁王……” “刻意避开紫宁王?”沈无言心中暗自心惊,莫非紫宁王与李朝皇帝之间有嫌隙。那么派他来京城议事着实是大有深意,怪不得他屡屡丑态百出。 思量清楚这些,沈无言也并未明说,却还是试探性的小声问道:“李将军的意思……这件事是不能让紫宁王知晓?” 李将军重重的点点头,沉声道:“此事决不能让紫宁王知晓……且在下要亲自交给大明皇帝陛下……” 沈无言面露难色,低叹道:“面见圣上是需要圣上的圣旨的……何况还要带上李将军去见陛下……此事着实有些困难……” 李将军早已想到这问题,脸色稍有迟疑,无奈摇头,道:“此国书关系重大,如若不交给大明皇帝,便是我的失职……” 沈无言抬眼看向这位李将军,却见对方面容沉重,却也不像是在说谎,稍一沉吟,才又道:“不能由在下替将军送过去?” 李将军脸色顿时大变,接着苦笑一声,摆手道:“沈先生若是麻烦……那便算了……” 说着话,李将军便欲起身离开。只是刚走出一步,他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那副绣品上的姑娘,略一沉吟,忽然转身道:“对了……刚才那姑娘,在下着实有些印象……” 话语刚一出,正准备起身招呼李将军离开的沈无言,忽然愣住。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忙惊声道:“此话怎讲?” 李将军只是回过头,微笑道:“年初在边关接到一批流亡而来的老弱妇孺……当时天气寒冷,正巧我奉命回朝……索性便将他们带回汉城……” 沈无言面色微变,大抵约莫着时间,着实也有这可能,接着追问道:“将军可与那女子说过话……是何处的口音?” 李将军不由苦笑一声,无奈道:“人数众多……本意是送到宫里的,不过那边不知出了些什么岔子……如今还在我府上……沈先生认得这女子?” “自然认得……”沈无言神情黯淡,立刻便应了李将军的问话,接着又发觉不妥,便道:“乃是我一个故交的女儿……贪玩,大抵是走丢了……” “走丢了……”李将军轻笑一声,叹息道:“这般年纪走丢,那着实是厉害了……待我回朝之后,便差人将那姑娘给沈先生送回京城便是……只可惜……” 李将军欲言又止,旋即缓缓坐回椅子上,一阵长吁短叹。 沈无言心中急切,忙问道:“可惜什么……李将军莫非有什么难处?” 李将军苦笑一声,给沈无言斟了一杯酒,接着又给自己倒满酒,一饮而尽,口中轻喃道:“此国书是我王陛下嘱托要亲自交给大明皇帝陛下……若是未能完成使命……区区李某之名自然不足挂齿……府上那一干无辜之人丧命……着实可惜……” 听着李将军这番话,沈无言心中一阵冷笑,暗想着无非是想要自己帮着面见皇帝,倒还扯出如此多的花样。 虽说也能看出对方的这些小心思,但毕竟寻找苏巧巧事大,沈无言此时也不便将事情说的太透,面上依旧平和,口中微叹道:“面圣着实事大……这样吧……明日在下便给李兄一个答复……如何?” 李将军约莫着时间,心中愈发急切,已然皱起眉头,沉声道:“此事兹事体大……着实是拖不得的……沈先生莫非还信不过在下?” 沈无言立刻摇头,摆手道:“李兄这便见外了……岂能有信不过你之理……只是面圣其中环节众多……将军是否能将国书交由在下查验……” “国书岂能交由旁人去看?”李将军皱起眉头,言语颇有不悦之意。 沈无言也不在意,毕竟国书着实重大,着实是要亲自交给一国国君亲自查验才是。不过这次的国书递交的着实有些异样,故而沈无言心中也有些猜测。 此间见李将军如此反对,沈无言便也不好在多说,又随意问了几点问题,便道:“如此……不过如今天色已晚,最早也要明日清晨能给李兄答复……你看如何?” 李将军略一思量,大抵也是如此,便也不再强求,只是向着沈无言一抱拳,道:“如若在下能安然回到李朝,定然会将那姑娘给沈先生送回来……” 沈无言笑了笑,连忙摆手道:“便是如此……明日清晨若是有消息,定然派人前去告知李兄……说是今日与李兄相聚,怎的……你看这些菜都要凉了……” …… 送走李将军之后,天色已然不早。沈无言紧随其后上了马车,只是给王天留下一句话,道:“去给婉儿说一声,晚些回去……” 王天愣了愣,却见沈无言神色匆匆,不住问道:“公子去哪……” 并未听到沈无言的回答,因为话语刚一出口,马车已然消失在黑暗之中。 马车走的很急,因为沈无言知道紫宁王今夜会进宫面圣。那么便会趁此机会将一干事物商定完毕,那么很快便会离开。 请求面圣需要诸般环节,最为重要的是皇帝愿意接见。他若是不愿见,无论如何都是见不到的。 这般来看,给沈无言的时间并不多,所以他驾着马车直奔东宫而去。 东宫是太子朱翊钧居住之所,不过沈无言今日来此倒也并非是见朱翊钧的,而是见另外一个人。 马车刚一停在门前,一名小太监便从边上跑了过来,站在马车前恭敬道:“沈先生里边请……冯公公已然等候多时……” 沈无言稍有迟疑,暗想着冯保怎的知晓自己今日会过来。这般想着,便随着小太监向着园子内走去。 二人停在一间小亭子前,沈无言便看到坐在亭子内正吩咐着下人们做事的冯保。示意小太监离开之后,沈无言才急忙上前,道:“冯公公倒是威风……” 冯保听得沈无言的声音,不知面色一红,轻叹道:“沈先生说笑了……这些个下人们是需要操练的……可不能放任他们……” 沈无言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空中繁星点点,苦涩道:“公公只知道自己精力充沛……然而此刻也到了睡觉的时间……” 冯保不住掩嘴笑了笑,道:“太子着实是就寝了……不过沈先生这不是还未睡……大晚上的竟然还来东宫找我。” 沈无言轻拍了拍冯保肩膀,随即走进亭子,接着沉声道:“想带个人去见陛下……有多困难?” “去见陛下?”冯保顿时张大了嘴,显然十分惊讶,接着又惊呼道:“还要带着别人去……沈先生你不知道陛下重病在身,已然多久未曾早朝了?” 沈无言冷笑一声,喃喃道:“此事事关重大……公公莫非办不到?” 冯保见沈无言不似在开玩笑,这才收起脸上笑容,严肃道:“陛下着实重病在身……今夜接见紫宁王已然是极限,怕是又要修养些时日……当然,沈先生若是想见陛下……终归是有办法的……” 沈无言满意的点点头,正欲赞赏几句冯保,却见一名小太监从边上匆忙而来,在冯保耳畔低语一阵。冯保脸色微变,轻声道:“大晚上的……驸马过来有什么事?” 沈无言心中一动,这才明白刚才自己还在门外,冯保便知晓自己过来了。 “冯公公倒是将东厂与锦衣卫玩的……炉火纯青的境界了……” 第350章 荆轲刺秦王(4) “冯公公倒是将东厂与锦衣卫玩的……炉火纯青的境界了……” 自打冯保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又兼任着东厂提督,执掌锦衣卫。可谓是权柄一时,即便高拱也不敢轻易与之为敌。 之前那小太监之所以知晓是沈无言过来,大抵也是锦衣卫侦查到的,然后回来报的信。若此时的驸马李和一般,还远在几条街之外,冯保这边已然知晓。 这其实也不过是能看到的一面,而暗地里。京城就仿佛是一张大网,这张大网上密布着锦衣卫以及东厂的密探。几乎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冯保眼中,无法逃脱。 当然这也不过只是十分小的一些细节,如若真的要去细究。整个大明都有锦衣卫的存在,派出去的地方官大抵也要时常担忧身边是否有锦衣卫的人。 相比以往的黄锦陈洪孟冲,冯保又远胜他们。无论是那份过人的心智,又或是处事之态,以及内心里那份兼济天下之心,着实也非孟冲之辈可比。 这般看来他倒像是阴险小人一般,但沈无言却知道每当太子贪玩不读书之际,冯保便会上前劝阻,即便被太子连番斥责,他也丝毫不惧。 内里更加希望能为大明做些事来,所以他始终都对高拱有成见,但也仅限于此。 也是因为如此,沈无言并不惜与顺带将他牵引到这高位之上,期待他未来能做出一番事业。 稍一沉吟,沈无言旋即抱拳,道:“如此……那就有劳冯公公了……天色也不早……家里人还等着着急……便先告辞了。” 冯保顿时面露笑意,道:“先生直接叫我冯保便可,这般叫冯公公还有些不舒服……不过说实话,如此深夜回去……可好交代?” 冯保当年在小院住过一段时间,虽说后来就去了裕王府,但终归还是知道李婉儿的脾气,此番说来却也是为了调笑沈无言。 沈无言不住瞪了冯保一眼,冷哼道:“你倒是长进了,敢开我的玩笑了……你说,内库里的那副清明上河图是不是你动过?” 清明上河图却也是画中极品,而冯保素来又对琴棋书画精通一些,以至于对于这些名画也十分喜爱,何况又是清明上河图。 此番听沈无言提及,暗想着对方定然是有证据的,便也不再抵赖,脸上只是赔笑道:“沈先生果然机警……却有此事……” 沈无言不住皱起眉头,轻声责问道:“什么机警,你胆子也实在太大了些……竟然在那画上留了你的名字,生怕旁人不知道?” 冯保面露苦涩,却见沈无言着实是生气了,只得低声道:“这事……当时实在是兴起,又觉得内库中的物件,谁敢乱动……索性就留了字迹……” 沈无言几步走了上去,轻哼道:“着实不长进……你若是喜欢……你可以带回家呀……放在内库若是受潮了怎么办?” 冯保顿时一脸惊异,却见沈无言却是认真的,也不好多说,只是点点头,应道:“天色着实也不早了……这个……沈先生还是早些回去吧。” 沈无言点点头,冷哼道:“记住长进一些……内库的那些玩意皇帝一个人也玩不玩……做事别太认真……不然让有些人不舒服。” 冯保眉头微皱,却见沈无言已然离开亭子,向着黑暗中而去。思略对方这句话,不住抬起头,惊讶道:“这句话……有些意思……” …… 沈无言着实有些着急了,回想之前某此晚归李婉儿便等在门前入睡,今夜却也是晚了些,于是又加快了些速度。 赶回小院时,院门微微敞开,好在李婉儿并未在院中等候。暗自叹息一声之后,沈无言轻手轻脚的在井边冲了个凉水澡,这才满意的长舒一口气。 京城取水虽说不至于困难,但着实也有诸般不便。并不能做到每家每户都有水井,很多寻常百姓都是几家公用一口井。 甚至有些百姓取水还要走许久去挑水,然后才能回到自己家中使用。这般来取水洗澡,着实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 这小院以往便是高拱所用,他当时便是裕王府讲官,又任着国子监祭酒,也算是在朝中颇有地位,所以院中虽小,也挖了口井。 如今这水井倒是便宜了沈无言,除却每日取井底冰水冰镇果蔬之外,夜晚归家还能冲个凉水澡。 洗漱完毕之后,又在院中躺了一阵,待凉爽一些,这才又蹑手蹑脚的准备回房就寝。 却也是怕惊扰了睡熟的李婉儿,所以早已脱掉了鞋子,走起路来一声都不响。 房门也是虚掩的,只是刚一推开,便能听见一阵沉重的声音,心中暗骂了一句,却还是快步走进房间。 “相公回来了……” 沈无言顿时苦笑一声,想着如此小心却还是惊扰了李婉儿,心中却还是有些愧疚,又打算明日一定要修修这门不可。 虽说有诸般想法,但口中依旧应道:“回来了……婉儿快睡吧……” 李婉儿言语倒是清醒,笑了笑,便道:“等着你回来呢……下午你去见李贵妃……情况怎么样?” 听李婉儿这般提起,沈无言才想起下午随张居正一起去见李贵妃一事。 见李贵妃一面并不容易,如今皇帝病重,她多半时候都陪伴左右,所以要见她除非是见皇帝,但见皇帝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今日也是因为李贵妃未去乾清宫,所以在张居正的帮忙下,沈无言才总算见到李贵妃。 其实在沈无言看来,这倒也并非是一件大事。无非是两个孩子之间的纠葛,多加开导,等双方年纪都大一些了,自然就可解开难题。 问题还是在于朱翊钧与沈天君之上,端阳之夜。高拱便将此事放大,让沈无言险些受难,所以沈无言着实也不容忽视这事。 而对于李婉儿来说,沈天君年纪着实还小,她也不愿自家孩子与这皇家有任何瓜葛,毕竟她爹便是因皇商而死。 沈无言轻吟一阵,低叹一声,道:“李贵妃那边的意思却也十分……总之不甚清楚,说是这事还要在观察观察……” 虽说是这般说的,但沈无言心中何尝不知李贵妃心中所想。如今朱翊钧身为太子,但依旧还不是皇帝。即便不久以后当今陛下驾崩,他承继大统,但年纪还是太小。 高拱如今在朝野上的势力不容忽视,李贵妃着实担心未来她们母子俩镇不住高拱的权势。所以如今无论是张居正还是沈无言,都是他拉拢的对象。 张居正身为内阁次辅,在朝廷中地位也十分崇高。而沈无言无论是在朝中威望,还是在大明诸般文人眼中,都绝非寻常。 有这样两个人拥戴,在加上冯保那边的帮衬,高拱却也不得奈何。 不过沈无言这边始终不好拉拢,一来他对权势没有兴趣,二来银子……她深信沈无言的家底,远非自己可比。 如今这般便只能用沈天君来拉拢沈无言,毕竟大明能拒绝嫁给太子的家庭,着实是不多的。 无论是当今朝廷,还是京城江浙的士族大家们,也纷纷想将自家的姑娘嫁入皇家,何况朱翊钧还是太子,未来便是皇帝。 如若沈天君将来嫁给朱翊钧,那么她很有可能便是未来的皇后。而沈无言便是未来的国丈,此等荣耀,谁人又经受的住。 李婉儿大抵也能猜到这些,她沉默许久之后,才道:“相公觉得……若是天君入了这宫门……她还会开心?” 房间之内一片黑暗,夫妻二人一般靠在床头,呆呆的望着对面的黑暗处发呆。一阵之后,沈无言忽然笑了起来,道:“天君与钧儿不合适……” 李婉儿点点头,便也不再多问,缓缓伸出手抱住沈无言,接着躺下睡去。 …… 清晨,沈无言还在入睡,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开门之后,沈无言便看到一脸匆忙的小太监向着他一拜,然后道:“陛下请沈先生进宫……” 沈无言应了之后,匆忙洗漱,却连早饭也来不及去吃,便向着馆驿赶去。 派人去通报李将军之后,二人一同上了马车,便匆匆向着乾清宫赶去。 一路之上李将军始终没有说话,稍显青黑的眼睛,说明他昨夜并未睡好。 沈无言虽说心中奇怪,但也并未多问,待马车停在宫门前时,便看到来回踱步的冯保已然等候多时。 下了马车,沈无言不住打趣道:“冯公公的手段……在这边失灵了?” 冯保连忙摆手,苦笑道:“冯保有几个脑袋,刚将人安插在这……此人……便是李朝的使者?” 李将军见过冯保,却也知道对方在朝廷中的地位,所以在冯保问起之后,忙点头恭敬道:“见过冯公公。” 冯保摆摆手,轻哼道:“送国书是吧……将身上的利器全部卸下……见到陛下可知礼节……莫要失礼……稍有不慎都会掉脑袋的。” 第351章 荆轲刺秦王(5) 虽说之前礼部教的都是些面见太子的礼节,不过李将军对于这诸般礼节也并不陌生,所以听闻冯保要让他卸下利器,并未多做反对。 接过李将军随身佩刀之后,冯保又审视几番沈无言,才轻声道:“不能不小心……若是出了事,陛下惩罚我倒也就算了……怕是会连累到沈先生你。” 沈无言明白冯保之言语,只是事情紧急也不容多想,点头示意之后,便与李将军向着宫门内而去。 乾清宫倒也并非第一次来,所以一路上也并未耽搁太久的时间。不过天逐渐热了起来,没走出几步,沈无言便满头大汗。 回身望去,李将军也早就汗如雨下。沈无言不住调笑道:“李将军何须紧张……大明皇帝却也开明……早些年便有在朝堂上指责陛下的,如今也步步高升,并未受到影响……” 李将军听出沈无言故意打趣之意,无非是想让自己放轻松一些,否则一会当真见到陛下,却又容易坏了礼数,却又有辱李朝国体。 想到这般,李将军对这位沈先生又多了几分好感,又想着自己今日要所做之事,心中顿时愧疚万分,口中轻声道:“沈先生家中还有何人?” 沈无言一愣,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这般问,但所幸一路还有些光景,絮叨一些也不妨事,便道:“父母已然不在,还有一兄长……还有一夫人,一女儿……” 李将军微微点点头,低叹道:“倒也算美满……先生就住在京城?……听先生口音,倒不像是京城人士……” 沈无言不由一愣,暗想着李将军才来京城几日,便能听出口音了,着实了不得,转而微笑道:“苏州人士……来京城也有几年了,住在西长安街附近的巷子里。” 就这般闲聊,又不知穿过几道回廊,距离乾清宫已然不远,故而二人皆都压低了声音,直到说完最后句话,待到宫门前,皆都低下头不在说话。 宫门外有几名小太监看守,四处也都有巡逻的卫队,防卫可谓十分森严。 回想来时的这一路,李将军暗想着,若非沈无言带路,自己当真无法寻到这边,况且还要躲避这重重守卫的严密防卫。 稍有闪失,怕是还未接近皇帝,自己就会被这些卫队万箭穿心而死。 二人正沉吟着,一名小太监便从宫内走了出来。他向着沈无言轻笑一声,扯着尖利的嗓子,道:“沈先生进去吧……陛下召见你……” 沈无言向着那公公又行了一礼,才回头看向李将军使了个眼色。李将军顿时会意,也照着沈无言的模样,向着那公公恭敬行了一礼,才走进宫门。 “这边都是陛下身边的人,总要对他们恭敬一些……虽说你我都刀剑上混到现在,谁都不怕……但小心点还是好,说不得哪天这些人就能救你一命……” 二人一边想着大殿走去,李将军听着沈无言说话,稍有些心不在焉,但依旧还是不住的点点头,时不时的回应几声。 乾清宫沈无言也并非第一次来,先帝在时他便时常会过来。直到隆庆年间之后,便很少在得到召见,但也是来过几次的。 刚走进大殿,沈无言便看到正坐在塌上与皇帝说话的李贵妃,不住上前一拜,恭敬道:“见过陛下……见过李贵妃……” 一边的李将军一愣,但也很快与沈无言一同见礼。 李贵妃看了一眼沈无言,又看向站在沈无言身边的李将军,轻哼道:“先帝免了沈先生跪拜之礼……莫非也免了你的?” 李将军脸色微变,忙又跪倒在地,重新见礼之后,待皇帝允许之后,才得以起身。 这般一来一回,李将军又对身边这位沈先生多了几分惊讶。能被先帝免了跪拜之礼,这便说明他在朝中有多么大的功绩。 不过如今他并未来得及思考这些,却听声音稍显无力的皇帝躺在塌上,轻叹道:“无言也有些时日没有过来了……这些天在京城如何?” 言语便像是一名长兄在询问弟弟的衣食琐事一般,略带几分关切,但更多的却像是在嘱咐。 沈无言轻轻点头,应道:“京城还是有些热,不过还过得去……陛下这些天感觉如何,身子还是觉得有些虚弱?” 朱载垕不住又叹息一声,淡笑道:“还是老样子……不过这些天有些好转,但……对了,钧儿今年怎么样……无言也难得去一次东宫。” 沈无言着实很少能去东宫给朱翊钧教课,一来是因为最近李朝使团来京城,鸿胪寺上下皆都繁忙。二来却也是因为,他能去东宫的机会也不多。 朱翊钧如今除却张居正等几名讲官之外,还有张四维这些翰林院的侍读,旁的时候他还会去国子监,能剩余的时间也就不多。 略一沉吟,沈无言才道:“太子才华卓绝,少年老成……可担当大任,陛下权且放心便是……” 说完这句话,沈无言似有似无的扫了一眼李贵妃,却见对方隐约露出一丝喜色,心中不由一叹,旋即又向皇帝一抱拳,道:“这位李朝的李将军说有一封,李朝皇帝亲自书写的国书,要交给陛下审阅……” 朱载垕长叹一口气,接着在李贵妃搀扶之下勉强能坐起身来,口中继续道:“昨日见过李朝的紫宁王,一干事物都商定……昨夜冯保又来说有国书一事,本不打算在见,但听闻是沈先生着手,便应了……” 李贵妃也在一边,道:“当时陛下都要就寝了,冯保又过来……” 沈无言赔笑一声,道:“却是打搅了陛下休息……不过此事事大……所以……” “无妨。”朱载垕沉声道:“李将军……你将国书呈上来吧……” 一直低头不语,却暗自盘算许久的李将军听得此话,精神为之一振,旋即将抽出袖中国书,双手高举,向着朱载垕缓缓走去。 李贵妃顺势起身,便要过去接过那国书。 却见李将军猛然将国书收回,倒是让李贵妃抓了个空,顿时她脸色青黑,沉声道:“大胆……你这是何意?” 李将军面色凝重,却道:“这国书要亲自交到大明陛下手中……” 李贵妃顿时轻哼一声,正欲斥责,便听到朱载垕冷声道:“那你就给朕递过来吧……” 李将军得令之后,快步向着塌上的朱载垕走去。 “慢着……”殿内忽然传来一阵大喝,却见沈无言健步冲向李将军。 李将军脚下步子却并未停顿片刻,顺势便从那所谓的国书之中抽出一柄匕首直指朱载垕。 朱载垕早已病魔缠身,此时见这情形左右也无法躲闪。至于站在边上的李贵妃,早已惊吓的愣在了一边。 却见沈无言向着李将军冲去,两边距离其实并不太远,但李将军距离朱载垕也不远,所以这般一来,又显得十分急切。 眼见那匕首便要直插朱载垕心腹之中,匕首却停留在了三尺之处,而李将军整个人却被沈无言死死的缚住不得动弹。 “快带陛下离开这里……” 沈无言一边死死的抱住李将军,一边向着愣在一边的李贵妃大呼一声,李贵妃旋即回过神来,忙去将塌上的朱载垕搀扶向着殿外跑去。 便在这顷刻之间,宫门外的护卫也已然发觉殿内的动静,待看到仓皇而逃的皇帝以及贵妃之事,诸人才反应过来有人要刺杀皇帝。 李贵妃也来不及吩咐,只顾带着皇帝逃走。好在边上的公公惊慌之下,吩咐这些侍卫进入殿中捉拿刺客。 却见殿中沈无言已然将李将军松来,他眉头微挑的望着李将军沉声道:“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李将军着实没想到这看似文弱的书生竟然有如此力气,稍一停顿,他冷冷道:“为了报仇……” “我何时与你有仇?”沈无言稍显恼火,他知晓今日已然闯下大祸,即便自己刚才似乎保护皇帝的安危,但李将军是他带进宫的。 李将军紧咬下唇,摆摆手道:“有些事即便快要死了……也不能说。” 对方如此说,沈无言也不好在强迫。却又想起苏巧巧,今日这般情形,李将军一家定然难以安宁,如若苏巧巧当真在那,那么也着实难以幸免于难。 沉默一阵,沈无言忽然想起之前李将军的点滴动作,不住猛拍额头,叹道:“早该猜到你有这打算的……” 李将军轻笑一声,喃喃道:“在怎么说都晚了……沈先生帮助李朝人进宫刺杀皇帝……谋逆……还是叛国?总之结果都不太好。” 沈无言抿了抿嘴,苦笑道:“这罪名我以往也都有过……不过这次着实厉害……” 二人这般谈话之际,冲入殿中的卫队已然将李将军包围,见李将军丢下手中匕首之后,蜂拥而上将他擒获在手。 看着被卫队带走的李将军,沈无言惨笑一声,轻叹道:“真******冤……跳进恒河也洗不清了……” 第352章 阴谋诡计 李朝使团已然完成了此次使命,此时正闲坐在馆驿内的紫宁王十分满意。【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首发) 自打来京城之后,他便变成一个丝毫不懂国事的无能之辈,其中还有诸般有辱国体的行为,着实是出尽了洋相,丑态百出。 不过此时他并不在意这些,因为他已然成功,且轻易的完成了此次出使任务。 李朝并不算强大,特别是相比于大明来说,实在是十分弱小。加之这几年蒙古与女真人联合起来,更威胁到李朝安慰。 朝中诸般势力都与女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人多半都有反叛之心,一心希望着李朝能与大明决裂,这样便可借助女真与蒙古势力篡位。 李朝皇帝察觉到这一切之后,便请他来出使这一趟,却也是做给女真人看的,也给朝中那些叛贼们一定的震慑力。 这些目的昨夜与大明皇帝一叙全部达到,且还免去了大明想要每年多加的几十万两银子的朝贡,着实是大功一件。 推开门,站在院子内,看着这湛蓝的天空。紫宁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随即大声问道:“怎么没见李将军……明日便要回朝,有些事还是要商议一番的。” 一边的随从忙从边上走来,低声道:“李将军一大早便随着鸿胪寺的沈大人离开……据馆驿中的人说,好像是去宫里了。” “去宫里?”紫宁王脸色微变,惊讶道:“他去宫里做什么……他也没有这资格去见大明皇帝……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对于这位李将军,紫宁王倒也并不陌生。这些年他一直戍边在外,去年才丰召回朝,也是为了护送他来京城,关系到他这一路安危的。 一路之上这位年轻的将军果然十分了得,面对一次又一次女真人的突袭,李将军都能沉着面对。可以说,能平安到京城,李将军功不可没。 如今一切都办妥了,便需要张罗着还朝的事。虽说未必在会有来时的那些危险,但终究还是要防卫一番,至少做个计划。 此时问起,才发觉许久都未曾见过这位李将军。 稍一迟疑,紫宁王又问道:“李将军与那位沈先生……可有什么交情?” 那随从便是李将军的部下,所以对于这些事也颇为了解,只是此刻也只得皱起眉头,苦笑道:“回禀王爷……将军也是第一次来大明,与那位沈先生着实没什么交情……” 紫宁王顿时心中布满疑惑,正打算再问下去,忽然一名侍卫急匆匆进来,一抱拳,道:“王爷……内阁首辅高拱高阁老……” 未等那侍卫说完话,紫宁王轻拂衣袖,快速向着前院走去,口中还轻喃道:“高阁老……莫非事情有什么变故?” 刚走出院子,紫宁王便看到一脸匆忙之色的高拱,正在院子内来回踱步,不住露出笑容,上前抱拳道:“高阁老……出了什么事?” 高拱随即回礼,口中沉声道:“出大事了,王爷莫非还未听说?” “什么大事?”紫宁王脸上还挂着笑容,但心中依然一阵嘀咕。( ) 高拱一边示意紫宁王进屋说话,一边苦叹道:“李将军刺杀陛下……这事你可知晓?” “刺杀陛下?”紫宁王脸色大变,立刻停下脚步,口中喃喃道:“他到底有什么意图……” 这般说起,紫宁王忙又问答:“情况如何……李将军他此时在何处?” 高拱轻哼一声,不屑道:“凭他也想刺杀陛下……早已被锦衣卫带走……如今怕已然大刑伺候了……” 紫宁王紧皱眉头,沉声道:“我与此事无关,还请阁老明察……” 忽然这般问起,着实有些意外,但他这般问着实也是大有深意的。 紫宁王此时倒也十分好奇,李将军刺杀皇帝已然被抓,自己这个使臣理应被下放牢中,听候审问的。而此时,为何自己此时却是安全的。 高拱何等精明,自然能听出对方言语的意思,忙道:“在下自然知晓王爷是清白的,岂能与那等贼人同流合污……此事似乎与沈无言有关。” “沈先生?”紫宁王顿时露出一丝关切,好奇道:“我看沈先生在朝中人缘颇好……况且他以前也不认识李将军,这事与他有关,似乎说不过去。” 高拱微微扫过紫宁王,心中似乎在暗自盘算些什么,待二人走进厅中,高拱才又道:“他二人是否有故交,谁也说不清楚……不过李将军之所以能见到陛下,却是沈无言一手促成的。” 紫宁王面露难色,轻叹道:“说不得是李将军用什么事诱骗了沈先生……但若是说沈先生密谋刺杀大明皇帝陛下,此事着实有待推敲……” 高拱轻哼一声,冷笑道:“沈无言狼子野心,王爷又岂能知晓……我与他相交多年,自然知晓他的心意。” 紫宁王见高拱如此认定,却也不好在激怒对方,若是误了旁的事着实又是一桩麻烦,此时也只得闭口不语。 高拱沉吟一阵,忽然又道:“却忘了另外一件大事……李将军刺杀陛下……如今朝野上下一片震动,纷纷要求宣战李朝……” “宣战……”紫宁王目光凝重,沉声道:“好不容易才……是了,意图便是如此……为了让大明与李朝决裂。” 看着紫宁王忽然变了脸色,高拱也微有好奇,连声问道:“什么意图……王爷此话是何意?” 紫宁王并未回答高拱的话,只是口中轻喃道:“若是大明与李朝开战,朝中的那些反贼便有机可乘……着实煞费苦心……” 高拱听着紫宁王的自言自语,大致也有了盘算,却也能猜出个所以然,脸色也逐渐青黑,冷冷道:“大明一旦与李朝开战……便宜的只能是女真与蒙古。” 正在高拱沉思之际,却见紫宁王猛然跪倒在他面前,一脸苦涩道:“李朝如今岌岌可危……断然经不住这般折腾……还请高阁老多多帮衬着些……” 一国王爷何等荣耀,此时也这般跪在别国官员身前,想来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高拱稍一沉吟,才道:“王爷放心……在下这便回去想对策,这仗是万万打不得的……” 紫宁王一脸颓意,直到高拱离开之后,才艰难的从地上爬起,苦笑道:“却是防不胜防呀……这些叛贼们也着实难缠……” “说什么叛贼,真是难听……王爷莫非忘记自己的祖宗们是怎么窃国的了?” 听着这道忽然传来的声音,紫宁王精神为之一震,忙抬眼望去,冷声道:“何人……” 话语一落,便见一名身着青衣的青年从厅外走了进来,他目光平静,口中喃喃道:“当年你先祖李成桂如何篡位,又如何当上皇帝的……还要在下解释?” 这些事紫宁王自然熟悉,当年先祖李成桂本是高丽官员,后来在大明太祖皇帝帮助之下,篡夺皇位,改国号为朝鲜,至今也有百年之久。 他瞳孔微缩,看着眼前这青衣青年,沉声道:“这般来说,你也是那叛贼一伙的?” 青衣青年嘴角闪过一丝笑意,淡淡道:“王爷又何必如此固执……便任由他大明出兵,将来你一样是王爷,有何不可?” 紫宁王讥讽一笑,不屑道:“你等贼人不知羞耻……竟策动到本王头上了。” 青衣青年呆呆的看这紫宁王,仿若在欣赏一件精美的玉器一般,许久之后,才从喉咙中发出一阵凄惨的哀叹声。 “可惜了……王爷有如此才能,何必要这般……杀了怪可惜的。” “你要杀我?”紫宁王神色大变,本就通红的脸更加通红,怒道:“要杀便杀……动手吧。” 青衣青年抿了抿嘴,似有些无奈,声音更加沉寂:“王爷如此急着去死……那就……给你这机会……” 声音十分玩味,仿若他看着眼前这人便已然是尸体了一般。让人没有丝毫抗拒之力,即便他是一国王爷。 话语一落,却见一柄长剑悄然而至身前。紫宁王下意识的想要躲避,但那剑来的实在太快,所以并未能躲过,一剑便刺在心脏之处。 他双手抓着那薄薄的剑身,口中传来微弱的声音:“你杀了我……事也成不了……” 青衣青年舔了舔嘴唇,苦笑一声道:“杀了你……皇帝的亲弟弟,死在了大明……不明不白的……李朝岂能甘心?” 紫宁王不住惨笑一声,此刻他终于明白对方为何要来杀自己,无非是将两国之仇在加深一些,直到能真正决裂。 如今李朝王爷,出使大明的使臣,就这般死在了大明,且死的不明不白,足矣让李朝官场大为震动,在经过有心之人的一番挑唆,定然与大明决裂。 此时不过下午,还未及黄昏时刻,但紫宁王眼前依然一片通红,他心有不甘,手紧紧的按着胸前伤口,但血如泉涌。 渐渐他发觉自己依然有些眩晕,手指勉强在墙上滑动一些字,他不想让自己死的毫无意义,至少能救一些人才好。 第353章 朝鲜友人 当馆驿内的侍卫发现紫宁王时,整个茶厅内都是血迹。猩红布满墙上地上,甚至将几张字画也洒上了他的血迹。 侍卫们皆都捂着鼻息,否则实在难以忍受那刺鼻的血腥。 一阵之后刑部便派来官员查看,简单的收殓尸体之后,也将整个馆驿层层封锁,其内的一干人等都不允许外出。 消息传到内阁之时,高拱正在与张居正商议对策,如何阻止朝堂上这些喊打喊杀的官员们,得知紫宁王死讯之后,皆都又是一惊。 此案若是查不清,两国一战定然在所难免。 相比张居正,高拱可谓更加震惊。距离他见紫宁王的时间不过几个时辰,按照紫宁王被刺的时间来推算,之间相隔的时间并不久远。 京城馆驿他大抵也算清楚,防卫并不严密。几年前日本国使团使者便在馆驿内而死,好在日本国并未追究,此事才算罢了。 只是这次死的乃是李朝皇帝的亲弟弟,一国王爷,皇亲国戚,事情牵扯的便就太大了。 看着小桌上那堆积如山的奏折,高拱面色沉重,许久之后,才轻哼道:“张先生……你看该如何是好?” 张居正正担忧的是沈无言那边该如何处理,本想着让紫宁王问一些关于李将军的内幕,却还未提出这一想法,他便已经死了。 此时高拱问起此事,张居正微微皱起眉头,沉声道:“紫宁王这案子派刑部去查便是……只是沈先生那边……高阁老你当真以为他有刺杀陛下之意?” 张居正知晓高拱与沈无言之间嫌隙颇深,他早想除掉沈无言,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这些年也着实用尽手段,但每每都被沈无言躲过。 此次实在是一个除掉沈无言的大好机会,无论沈无言是否与李将军有串通,罪过都是在所难免,大可借此机会将案子做大,趁机铲除沈无言。 这般一来,一来可以堵住这些士大夫们的嘴,此案毕竟是由沈无言而起,而李朝的李将军不过是个卖命的,他们自然也没有在喊打喊杀的理由。二来也就借机除掉了沈无言这个心腹大患。 听着张居正问起这问题,高拱脸色微有迟疑,他着实另有打算,且都部署妥当,不消片刻,沈无言便会重新回到北镇抚司诏狱。 不过此刻张居正问起,他顿时面露苦涩,轻叹道:“谁能想到平日里忠君爱国的沈先生,怎的会有如此狼子野心……竟然串通李朝逆贼刺杀陛下……不过这案子疑点颇多,张先生怎么看?” 张居正眼见高拱又将问题踢给了自己,心中暗叹这老狐狸当真是厉害,旋即一摆手,道:“此事自有刑部去查……你我如今还是想想如何阻止两国之间交战……” 高拱微微点头,轻吟道:“如今一来要阻止朝廷中的问题……二来还要将紫宁王被杀的消息封锁起来,莫要传到李朝……” “消息自然是封锁不住的……”张居正轻哼一声,冷冷道:“如今京城四处都传言,李朝的紫宁王死在了我大明馆驿之内……怕是用不了多久,李朝那边就会有了消息……” 高拱瞳孔萎缩,惊讶道:“这才短短几个时辰……看来做此事的人定然是有预谋的……这般来看,刺杀陛下与刺杀紫宁王应该是同一批人……” “李将军那边审问的如何?”张居正忽然好奇道。 李将军如今被关押在北镇抚司诏狱之内,由锦衣卫亲自看管,所以知道那边消息的人并不多,即便刑部也很难得知一二。 高拱面色顿时青黑,怒喝道:“冯保那阉货如今得了势,便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刚才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冯保他拒绝回答一切问题……” 张居正面上也为之愤然,但心中着实松了口气。李将军此举定然是事先谋划好的,其中定然也有诬陷沈无言一计,如今冯保将诏狱封锁,定然是李将军说了些对沈无言不利的话。 若是这些消息被冯保知晓,他又能大作文章,那时沈无言便难逃一死。 “这般来看……相比冯公公那边也有麻烦……既然是锦衣卫审理,阁老也无需太过担忧……” 高拱抬眼猛然瞪了一眼张居正,轻哼道:“沈无言与那阉货相交颇深,此案还如何查的清……张居正你如今怎的还给那阉货说话?” 张居正轻叹一声,苦笑道:“让冯保去审这案子的是陛下……阁老怎的还怪到在下头上了,不然……我去找冯保探探虚实?” 见高拱已然恼火,张居正也不愿在与之纠缠。毕竟对方当年甚至连徐阶也都敢直接斥责,如今若是在与对方撕破脸皮,着实划不来。 这般思略,他忙想高拱一抱拳,快速向着阁子外而去。 高拱却也并未阻拦,他深知自己与冯保不和,断然是探听不到丝毫消息。如今张居正愿意去打探消息,却也是一件好事。 这般思索,他忽然又想起另外一桩事,急忙也走出大殿,向着乾清宫而去。 …… 沈无言回到小院之后,整个院子便被锦衣卫包围起来。此时虽是还未抓人,但也几乎是将他监禁在此地了。 不过这些对于他来说,实在都是意料之中的事,索性依旧坐在亭子内吃着冰镇的水果,与李婉儿诸人闲聊下棋。 起初李婉儿尚还有些担忧,毕竟这些人都是凶名远扬的锦衣卫,只是当他看到冯保过来对这些锦衣卫们吆五喝六之后,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小院之内,李婉儿看了一眼坐在边上正在绣花的一名妇人,不住叹息道:“高大嫂……您这每日都在绣花……家里也用不完……” 此位高夫人便是内阁大学士高仪的夫人,自打高府被大火烧毁之后,在沈无言提议之下,高仪全家都搬来了小院。 其实说全家,不过是高仪与他夫人二人。至于他的儿女以及子孙,如今却在外地为官。 起初高仪夫妇搬来小院,却是让这院子热闹了一些,平日从鸿胪寺回来之后,沈无言却也有个说闲话的人。而李婉儿无事时,也好与高夫人闲聊一阵。 只是日子久了,沈无言却也觉得奇怪起来。 当时打算的便是,高阁老宅子被焚毁,如今需要个安身之处,待修好新居之后,在搬回去便是。只是如今已然过去许久,新居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而高仪夫妇二人也着实不甚好相处,或者说二人也都实在太过谨慎。 相比起来,沈无言乃是高仪的属下。只是沈无言平日说起话来,高仪却也依旧十分严肃,眉宇之中显示出一幅尊敬之色,让沈无言颇为尴尬。 至于那位高夫人,也着实小心翼翼。每日在小院之中除了织布便是绣花,这些绣品一部分是留着自己用,更多的却是拿出去卖。 大抵整个京城官员中,也就这位高阁老一家是如此节俭。 听着问话,高夫人抬头看了一眼正在翻书的李婉儿,微笑道:“拿出去换些银子……补贴些家用……婉儿若是需要,你挑一些拿去……” 李婉儿连忙摇头,道:“家里的够用……大嫂你看……这官兵如今围在这……无言在朝中出了些问题……真怕连累到你们。” 高夫人连忙摆手,道:“不妨事……老爷刚才出门前嘱咐过,在这关键时候,断然不能丢下沈先生……” 一边正与沈天君下棋的沈无言,忽然淡淡一笑,道:“大嫂放心住在这便是……” 这般闲聊之际,高仪急匆匆的从外面慢跑进了小院。却见他一脸仓皇,显然一路之上也并未舍得花钱坐马车,着实有些可怜。 未等沈无言打趣,他大声道:“紫宁王……紫宁王他被人杀了……在馆驿之中……” “什么?”沈无言脸上笑容瞬间僵硬在脸上,猛然从椅子上坐起,惊讶道:“这般一来……却被这群棒子们缠上了。” “棒子?”一边的李婉儿皱了皱眉头。 沈无言连忙解释道:“就是……棒子老虎机……对一种游戏,现在不好解释……刑部那边有什么消息?” 高仪听着沈无言这东一句西一句的,却依旧十分认真的听着,待沈无言说完之后,才道:“正在全城搜捕凶手……不过据说是被一剑刺死的……刑部那边的意思是……” 他忽然停住不说,脸上露出一丝迟疑,片刻之后才道:“刑部的意思是……会不会是沈先生你串通贼人所为……” “我?”沈无言惨笑一声,苦笑道:“李将军那边还不知什么情况,如今又来个紫宁王……” “紫宁王……”正在边上绣花的高夫人忽然低声道:“名字倒是熟悉……老爷……这位紫宁王不就是你那位朝鲜朋友?” “朝鲜友人?”沈无言面色微变,忙看向高仪,心中却想起当时紫宁王屡次提到的那位高阁老,如今看来却并非是高拱,而是高仪。 “你的这位朝鲜友人……真有意思……” 第六十五章 暗害 “你的这位朝鲜友人……真有意思……” 高仪并不知道沈无言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回头瞪了高夫人一眼,似有责怪她道出自己认识紫宁王一般,接着才又苦涩道:“都是很多年前的‘交’情了……” 沈无言并未理会高仪,只是沉声问道:“这位紫宁王在大明有什么仇人?” 高仪连忙摆手,道:“他虽说来过几次大明,但他为人着实不错……总不该会与人结仇的,想必此事另有原因。800访问:. 。 ” 沈无言点头,道:“原因如今看来应该十分明显的……紫宁王才死了不到几个时辰,连高阁老你都知道这事了……岂不是很奇怪?” 高仪脸‘色’微变,他素来怕事,就连宅子被焚毁,也不敢去修新居,倒也并非他缺银子,实在是因为他怕修宅子太过招摇。 沈无言对于高仪着实了解,特别是相处这些天来,大抵已然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深知此时在问,他也都不会多说什么。 旋即,沈无言立刻起身,沉声道:“紫宁王也死了……如今朝廷上下定然‘乱’成了一锅粥……却不知那些个士大夫们怎么想……还要去打朝鲜?” 边上的李婉儿却不懂这其中利害,只是看着沈无言凝重的神情,也不好在多问,只是低声道:“相公可要小心一些……” 话并未说完,便又随之停止,然后抬眼看了一眼沈天君,却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心中不由又平添了几分担忧,转而继续道:“不知李贵妃那边怎么样……” 沈无言知晓李婉儿担心朝中再有有心人造势,若是再拿沈天君与朱翊钧生事,着实又是一桩麻烦事,虽说不至于致命,却也要耽误一些功夫。 为今之计突破口还是在李将军那边,只要查清楚他是何人主使。热门那么也就能顺势查清紫宁王是何人所杀,这般一来也好给李朝方面一个‘交’代。 稍一沉‘吟’,沈无言快步向着院外而去。 刚走到‘门’前,他便被几名锦衣卫拦下,却见那锦衣卫抱拳,道:“我等奉命留驻于此……沈先生自然也懂其中缘由,还是好好待在院中等候吧。” 环视左右。却见毫无突破口,沈无言也不好在强行离开。虽说以他的手段,想要离开这里着实不是问题,但他却还要考虑院中诸人,另外锦衣卫如今是由冯保统领,他也不好给冯保为难。 便就在沈无言正‘欲’转身之际,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 “沈先生……这是打算出‘门’……你们这些奴才,怎的不认识沈先生了?” 沈无言神情微顿,忙回头望去,却见冯保正从轿子上下来。一脸急促的向着小院‘门’前快步跑来。 一边的锦衣卫见冯保过来,忙站在边上,向着冯保行礼,道:“见过冯公公……” 冯保随手一挥,轻哼道:“你们这些奴才怎的和沈先生说话的……他想去哪就去哪……让你们来是保护这院子的,不懂吗?” 那锦衣卫稍有迟疑,心中暗想着。他们可都是皇帝派来监禁沈无言的。如今怎的成了保护这小院的。只是话语既然是从冯保口中传出,他却也不敢忤逆。 “小人知错了……刚才……刚才多有冒犯,还请沈先生莫怪……” 沈无言连忙摆手,示意他离开,这才又道:“怎么样……李将军那边什么情况?” 冯保顿时面‘露’苦‘色’,叹息道:“那李将军着实嘴硬。竟然一口咬定是沈先生您与他合谋的……诸般刑具也都下了,他都这般说……” 沈无言心中暗叹一声,接着忙问大道:“能去与他谈谈吗?” 冯保不住皱起眉头,显然这事对于他来说也着实为难,只是一阵之后,他才道:“好……既然沈先生要见,那我现在便去……但是要准备一番……” …… 傍晚。 一顶装点华贵的轿子向着北镇抚司诏狱而去。这轿子上‘花’式以及装点华贵,若是懂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此人必然是贵人。 只是对于几位轿夫来说,今日这轿子却又有些不同,却是比往日要重许多。好在诸人往日便是干这些力气活的,也不畏惧这多出些的重量。 待轿子停在诏狱‘门’前之后,诸位轿夫才缓缓将轿子放下,低声道:“公公……到了……” 等待一阵,便听轿中传来一阵尖利的声音:“抬进去……” “抬进去?”几名轿夫顿时有些迟疑,但既然是轿中的公公吩咐,他们也不敢多问。毕竟宫里的冯保冯公公,权柄一时,又岂是他们可以随意询问的。于是慌忙抬起轿子,便往这诏狱内而去。 诏狱的大‘门’还算宽阔,至少能将轿子抬进去。 待轿子落定之后,便听那冯保又道:“好了……都出去吧。” 待诸位轿夫离开之后,冯保才长叹一口气,道:“当真是憋屈……” 这般说着,冯保忙上前拉开轿子的帘子,轻叹道:“沈先生……却也委屈您了……快出来吧。” 这般说着,沈无言才匆忙从轿子内爬了出来,顿时便笑道:“却是为难公公你了……不过这当真能瞒过高拱?” 冯保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冷意,却见一名锦衣卫从‘门’外跑进来,低声道:“几名轿夫都干掉了……” 沈无言顿时会意,抬眼不住扫了一眼眼前这位狠毒的公公,心中不住轻叹一声。毕竟此事却是因自己而起,倒是害了这几名穷苦人士。 “给他们家里多送些银子吧……从茶楼账上支便是……” 冯保沉默一阵,无奈道:“这可不成……这般一来,倒是暴漏了他们死的蹊跷……” 沈无言略一沉‘吟’,便也没有在说下去,而是向着诏狱身处而去。他对这诏狱并不陌生,曾经他在这里待过两次。 而今故地重游,着实也没有闲心去伤‘春’悲秋,待看到被诏狱内刑具使得伤痕累累,早已奄奄一息的李将军时,他才轻声呼唤道:“李将军……” 李将军大抵也还未睡去,又或者这般伤也实难入眠,听得这熟悉的声音之后,忙回头看去,顿时大笑道:“沈先生……你怎么过来了……你死定了……” 沈无言轻笑一声,冷冷道:“你的想法……在下都看在眼里……无非是想要借着刺杀陛下,来挑起两个战端……你等贼人好得利。” 李将军神情也稍有迟疑,他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快就能猜到这一意图,但很快他便冷笑一声,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你能阻止?……不,你现在自身都难保了……” 沈无言淡笑一声,叹息道:“紫宁王什么都说了……有紫宁王在京城,你等‘乱’臣贼子的‘奸’计……岂能得逞?” 站在边上的冯保听到此话,心中一惊,暗想着紫宁王不是已然死了,他为何还会提及。转念一想,如今若是说紫宁王已死,倒是助长了李将军的信心。 如今沈无言提及紫宁王可以破了他们的计策,却能让李将军心‘乱’,便可借此套出他的话。想清楚这些,冯保不由暗叹沈无言果然心智惊人。 果然,李将军听得此话,面‘色’大变,连声否决道:“不可能……紫宁王一定会死的……他们一定会杀掉紫宁王的。” 听得此话,沈无言心中不住暗叹,对方果然是有帮手的,这般来看,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对……他们的确是想杀紫宁王……可惜呀……他们现在已经被抓了……” 第355章 邵芳之助 “被抓了?”李将军脸色大变,沉声道:“不可能……你们不可能办到……” 沈无言面露讥讽之色,轻笑道:“有什么不可能的,京城无论是东厂还是锦衣卫,都拥有着诸般势力,即便你李将军一天上过几趟茅房,也都能数的一清二楚……” 李将军素闻大明锦衣卫的强大之处,据说当年一名官员在家中冒犯了几句皇帝,第二天朝堂之上,皇帝便当朝道出此事。 此时看沈无言这般说来,李将军却也不敢不信,稍一沉吟,才又冷声道:“你说你们抓到了人……那你说他是何人?” 沈无言面色一顿,接着收起脸上笑容,深深的看了李将军一眼,不由露出一丝同情,这般表现却让李将军心中一阵毛骨悚然。 “你到底要干什么……” 沈无言此时心中也着急万分,他岂能知道幕后之人是何人,若是知道还用来找他?为今之计,也只能这般来转移李将军的注意力。 “本以为你机智过人,哪成想也是个蠢货……若是没抓到人……我岂能来到这里?”沈无言轻笑一声,道:“你在锦衣卫到处说我是主谋,若是没抓到人,我岂有活命之理……陛下早就将我杀掉了。” 李将军稍有迟疑,心中也暗想着实是这般,锦衣卫直属皇帝,他在锦衣卫一口咬定沈无言便是主谋,想必早已传到皇帝耳畔。 如此一来,沈无言想要活命,大抵也只有真正的主谋已然被抓住。心念如此,李将军神情骤然冷淡,口中轻喃道:“老爷子……他失手了?” “老爷子?”沈无言不由皱起眉头,扫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李将军,却未料不小心说出了口,急忙掩口,却已然被李将军听到。 刚才还面容沉寂的李将军,听得此话之后,立刻又恢复神色,他讥讽一笑,口中嘲讽道:“还真以为你有这本事……原来是在说谎……” 沈无言自知在说下去也无用,只得轻哼一声,冷笑道:“老爷子是吧……在下这就去将全城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全部查一遍……你小子给我等着……” 李将军面色微顿,口中不住笑道:“怕等沈先生查到……你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了。” 沈无言心中着实恼火,眼看着便能套到关键,却不慎露出了马脚。心中也着实对这位李将军大为赞赏,他比之严世蕃甚至还要胜过几分。 毕竟严世蕃狂妄自大,而这位李将军,不仅谨慎小心,且洞察力极强。只言片语之中,便能察觉到最细微的变化。 沈无言刚走出诏狱,边上的冯保忙走了上来,却见沈无言一脸怒意,忙低声道:“沈先生莫要生气……不行就继续上刑……” 沈无言连忙摆手,沉声道:“这种人死都不怕……你在怎么上刑,也没什么用……留着等陛下发落吧。” 高拱也不好多说,他着实很少见沈无言发这般大的脾气,当年严世蕃时有过,后来与景王也有过,但却也没有这次这般。 似乎那股愤怒之中还带有几分羞辱之意,大抵是觉得被李将军玩弄之感。 “着实是个了不起的棒子……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应该有戏……” 冯保知道沈无言此话是何意,大可调出这些天监视李将军的锦衣卫,看他到底接触过何人,便也能查出细枝末节。 然而此次之事,又有些特殊,思定之后,冯保忙道:“因为是李朝使团……所以陛下下令无需监视……李将军接触过何人,却是说不清……” 沈无言轻笑一声,喃喃道:“人……一定要靠自己……” 这般说完,沈无言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不住好奇道:“那天驸马去找你……有事?” 冯保轻笑一声,不屑道:“也是想见陛下……为了多分些地……还说什么关心陛下龙体安危……当真好笑。” 沈无言点点头,不在多问,随即立刻向着诏狱外而去。全然不顾冯保口中大呼,道:“沈先生现在出去很危险……若是被有心之人看到……唉……” 所谓被有心人看到,还是怕被高拱一干党羽看到,便可趁机坐实了罪名,那时沈无言便更加难以洗脱之前的罪名。 只是对于沈无言来说,却有更重要的事去办。比如去见一个人,一个十分重要的人。 出了诏狱之后,沈无言便直奔西长安街上的一间茶楼而去。茶楼并不算大,也着实不够雅致,不过是寻常茶楼的摸样。 沈无言径直向着一间雅间而去,推门之后便看大那位面容沧桑,手握一支茶壶,正在倒茶的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见沈无言走进来也稍有吃惊,片刻之后才笑道:“沈先生……” 沈无言连忙上前拦住那中年人行礼,接着坐在对面,打趣道:“邵大侠这些年……还是喝这清茶……着实清贫。” 虽说是这般说,但沈无言却知晓邵芳着实不清贫。无论是早些年在裕王府供职,还是后来离开京城之后,都有着不错的家底。 淡淡一笑之后,邵芳抿了抿嘴,叹息道:“高阁老那边不愿收手……你们这梁子是结下了,非要斗个你死我活的……” 沈无言这才收起笑容,邵芳与高拱交情颇深,当年高拱辞官之后,也是邵芳一手将他重新拉回京城的。那些年,可谓是忠心耿耿。 “还是那句话,只要他愿意罢手……首辅还是他的,京城也是他的……我不会与他争什么……” 邵芳饮了一口茶,深吸一口气,道:“这些都给他讲过……但你也了解他,他便是不容人……实质上也是好官,为国为民……” 这一点沈无言着实也不可否认,高拱入阁之后,大明国势逐渐好转。无论是开了海禁,还是如今与蒙古李朝相交,都是他一手促成。 “着实是一个勤劳的好官……但我又能如何?……远离京城?你认为他高阁老会放过我?……当年都去了辽东,他还追着不放……” 这其中之事邵芳最为清楚,此时沈无言提起,他沉沉的点点头,道:“今日来,也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查清楚了,李将军在京城并无亲友……” 未等沈无言问起,邵芳又道:“不过……据说李将军前些天去过一趟万家……” 第356章 刺杀(上) “不过……据说李将军前些天去过一趟万家……” “万家?”沈无言心中一跳,惊讶道:“你说李将军与万家有来往……” 这般说完,沈无言立刻便想到月前见万家老爷之时的一幕,连声道:“是了……当时万老爷有个仆人……似乎是朝鲜人。” 邵芳并不知此事,但见沈无言脸色苍白,却也知道事情紧急,连声问道:“莫非有什么问题?” 沈无言呆呆的望着邵芳,轻喃道:“李和之前也去过一趟万家……几天前他也要求见陛下,想要多要几亩地……驸马在京城要什么地……他多么谨慎一个人……” 话语一落,沈无言立刻冲出茶楼,随即坐上路边等待已久的马车上,大声道:“乾清宫……” …… 乾清宫。 天色已然不早,夕阳洒在石阶之上,洒出一抹金黄。只是此时这金黄又显得有些诡异,至少比起往日不是那么的舒服。 不过这对于驸马李和来说,这些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许多年都未曾来过这条路,这条通往大明皇帝居所的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深处,便能看到那位一国之君,自家夫人日思夜想也要杀掉的人。 计划了多年屡屡失败,最初想让他们兄弟相残,结果失败。后来养了个卧底,哪成想那卧底久而久之,便起了反叛之心。 于是便想借助旁人之手,可惜李将军又失败了。 李和不想再等下去了,他倒也与那位皇帝并无深仇大恨。只是因为这位皇帝,他一日安稳都未曾过过,也并未有过一个正常的家。 自打高中成为驸马之后,宁安公主便一日比一日可怕,最终李和得知了对方这一秘密,他决定要帮他这个忙,也算是为了自己能有一个正常的家。 只是总是失败,所以今天他不想再等了。 “几十年了……”李和站在石阶上,忘了一眼乾清宫的宫门,长叹一声道:“总不能什么事都让夫人来做……总该帮她做些事才对……” 这般喃喃自语,却又不住想起此时正被迷药迷倒,昏睡在床榻上的妻子。 望着天边残阳,李和惨笑一声,接着继续迈着步子向着宫门走去。 “见过驸马……” 李和依旧温和的点点头,若往日那般待任何人都有那副笑容,即便对方只是一个宫门守卫。 “今天来见陛下……也有些年没有过来了……” 那侍卫点点头,一早他便得知驸马今日要过来,所以倒也没有什么疑问,只是依旧好奇道:“怎的没有见公主过来?” 宫里的人几乎都知道,先帝最为疼爱宁安公主,所以准许他留在京城,也是唯一能留在京城的公主。 李和只是淡淡一笑,轻声道:“公主近些天身子也不大舒坦……今日便在府中修养,不得过来……得知陛下龙体欠安,便使唤我过来照看……” 听着李和这般风趣的回答,那侍卫也随之一笑,忙向着李和又一抱拳,道:“那驸马快请吧……莫要让陛下等急了……” 李和并不怕皇帝等急了,因为他此时比任何人都急。但他依旧还是一副慢条斯理,仿佛时间一切事都无法让他动容一般。 乾清宫这几年也稍有改变,但总的来说还是当年那般格局。穿过回廊,又走过几道小院,李和便看到皇帝居住的大殿。 得小太监通报之后,李和恭敬的走进殿中。 殿中十分安静,除却几名小太监服侍之外,便只剩下李贵妃与皇帝两人。 见李和走进殿中,朱载垕忙扬手,道:“李和……倒是有些时日没见……上次还是端阳吧……不过这乾清宫,你倒是多年没有过来了。” 李和十分恭敬的行礼,然后面带微笑,道:“的确有些年没来乾清宫了……” 稍一迟疑,李和又向着边上的李贵妃一抱拳,道:“见过李贵妃……” 李贵妃只是挥手示意,面上带笑,道:“前些天钧儿还说去了一趟驸马府……宁安带着又是摘果子,又是抓鱼儿……” 李和点头应道:“公主着实稀罕太子……今日若非身体有佯,便也会过来的。” 朱载垕脸色微变,惊讶道:“公主他怎么病了……传太医看过了?” 在宫中太医只是给皇帝看病的,除非有皇帝特别恩宠之人,才得以被太医诊治一二,此语听来,也着实能看出朱载垕对宁安公主,却也关心。 只是李和并不为所动,他嘴角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旋即又道:“公主只是小佯,陛下无需挂念……只是听闻陛下近些天身子也不适?” 朱载垕长叹一口气,苦笑道:“着实不适……不过这些天也好过一些……” 李和满意的点点头,接着话锋微转,便道:“有件事……不知道陛下可曾还记得……大抵也有些年头了……” “何事?”朱载垕面上倒也平静。 李和微微一笑,却又上前几步,接着沉声道:“嘉靖二十一年……宫女杨金英等几名宫女刺杀先帝一事……陛下可曾记得?” 嘉靖二十一年,朱载垕不过五岁,虽说已然懂事。但关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知道的却也不多。 沉吟一阵,朱载垕才喃喃道:“驸马突然提到这事……不知有何意图?” 李和浅笑,轻声道:“当时你的母亲……借机杀死了另外一名妃子……对,是凌迟处死……那妃子便是宁安的母亲……” “这样……”朱载垕心中一惊,却见李和双目通红,忙道:“都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怎的还记挂着……” 这般说着,朱载垕大抵已然察觉到一些什么,捏着李贵妃的手可以用力了一些。 李贵妃打眼扫过李和,忙笑了起来,道:“听闻驸马早些年也是进士出身……不知是那一年的进士……” 李和稍一迟疑,但还是回答了李贵妃,道:“嘉靖三十五年……” 李贵妃面上依旧带笑,声音也依旧平和:“嘉靖三十五年……这般来说,你与宁安……也有些年头了。” 第357章 刺杀(中) “嘉靖三十五年……这般来说,你与宁安……也有些年头了……” 从小院到乾清宫还要一阵的路程,马车在傍晚的阳光之下一路飞驰,沈无言着实还是有些眩晕,至少此时他浑身已然汗湿。 王天双手也有些颤抖,口中连忙问道:“公子说……李和要行刺陛下?” 沈无言脸上神色并不好看,稍一沉吟,才沉声道:“驸马府三番五次想要对陛下不利,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宁安公主与陛下有仇,你我也都知道。……不过驸马倒是平和,今日却也狠下心来……” 王天稍一沉吟,才喃喃道:“大抵忍受的太久……终归是忍受不住了……” 听着王天略显幼稚的声音,沈无言心中也逐渐平静几分,随即应和道:“说不得忍受不住……也许是想做个了断吧,毕竟……也着实太难熬了。” 沈无言与李和相交虽说不至太深,但终归还是有些许交情,二人却也时常攀谈。李和私底下也来过几次小院,每次来也带着诸般孩子的玩具零食,着实也算不错。 即便沈无言很清楚对方这般说。 毕竟清楚宁安公主秘密的人不多,沈无言偏偏便是其中之一。李和这般便是想拉拢自己,又或者说莫要让抖搂出宁安公主的秘密。 以沈无言在朝中威望,说出此事,自然会引起一番轰动。那时即便皇帝开恩不惩治宁安公主,他夫妇二人未来怕也很难在京城立足。 只是今日李和意图刺杀皇帝之事,他着实也没料到,他只希望自己能早一些阻止李和。 “公子如今被锦衣卫监禁在小院,此事在宫中人尽皆知……如今四处都流传,是你策划这一系列刺杀陛下的行动……你觉得这般能进宫?” 沈无言顿时恍然,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出。若王天所说一般,以他如今的境地,在进乾清宫,多半会被那些侍卫们拦在门外,更有甚者会将他抓起来。 “其实不明白的是……高阁老……甚至种种迹象都能证明公子是有罪的……以陛下的性子,定然早就将你送进大牢了……” 此事沈无言在小院中想过,只是到现在还未想通,略一沉吟,他反问道:“你觉得为何?” 王天虽说对事实通晓的不多,待人接物上时常让采儿头疼,但在权谋韬略上,却也有独到之处,时常能另辟蹊径。 “大抵有两点……高拱素来高傲,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陛下自然不喜……加之他如今他在朝中权势愈发高涨,陛下身边那些个人自然也不会愿意……” 沈无言顿时会意,轻笑道:“想来李贵妃在冯保的哄骗之下,也吹了不少枕头风……如今陛下已然不怎么相信他的这位老师了……不错,还有呢?” 王天点点头,接着继续道:“想来陛下也不会相信是公子你动的手……只是为了平群臣愤恨,免的应付对李朝用兵一事……如今却也只好将群臣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 沈无言不由冷笑一声,口中却喃喃道:“群臣皆以为陛下可欺……殊不知在欺陛下之际,自己已然被他所利用。” 只是这般交谈之际,马车已然停在乾清宫宫门之前。 “公子怎么打算……”王天呆望着守在宫门前那些防卫严密的侍卫们,各个凶神恶煞,似乎要将来犯之人吃掉一般。 沈无言稍有迟疑,接着苦笑道:“如今这事态……怕是进不去了……” 王天点点头,忽然看到另外一边缓缓驶来的一辆稍显破旧的马车,顿时心中一惊,忙掀开帘子,轻声道:“高阁老来了……” 正在思索如何进入宫门的沈无言,却也为之一惊,但转而他便笑了起来,猛然便从马车内窜了出来,轻笑道:“冯保倒也有想法……” 王天顿时一愣,轻声道:“冯公公……关冯公公什么事……” 就在王天正好奇之际,却见沈无言已然钻进了迎面而来的马车之内。 马车之内,高拱脸色青黑,瞪着钻进来正一脸茫然的沈无言,许久之后才轻哼一声,道:“沈先生这是何意?” 沈无言也略一迟疑,才慌忙又重新调整坐姿,这才摊了摊手,苦笑道:“这个……那个……有些事……阁老习惯在马车内泡脚?” 听沈无言这般一说,高拱才不慌不忙的从水盆中将脚取出,随即取过挂在边上的毛巾将脚上的水擦尽,才冷哼道:“一天时间却也不多,路上索性无心批阅奏折……总不能浪费这时间。” 沈无言稍一迟疑,心中低叹一声,不由对于高拱又多了几分好感。只是这感觉悄然而逝,因为他很快便听高拱冷冷道:“锦衣卫都拦不住你……定然又是冯保那阉货助你的……老夫今日便也参他一本。” 沈无言无奈的摇摇头,也不便与之争辩,只是道:“既然阁老今日要见陛下……那么带着在下进去……” “带你进宫?”高拱眉头微皱,冷笑道:“你刺杀陛下之事人尽皆知……宫里的侍卫会让你出现在宫中,当真是好笑。” 沈无言似笑非笑的看了高拱一眼,轻哼道:“然而今日情况特殊……有人要刺杀陛下。” “刺杀陛下?”高拱讥讽一笑,道:“你便是那刺客……拦住你便可以了。” 沈无言摆摆手,严肃道:“高阁老还是慎重一些……驸马着实有这意思,如若他此时已然进宫,怕是大错便要酿成……” 未等高拱说话,沈无言继续道:“李和不同李将军……陛下不会对他有丝毫防备……且李和是个什么样的人,相信阁老比在下还要清楚。” 高拱自然十分了解李和,换句话说,整个京城的官员他都有些许印象,而对于驸马这般人物,他更加清楚万分。 这位驸马看似平日里恬淡无比,实在心机也着实深沉,不温不火之间,便与京城诸官相处极好,这却又是十分难得之处。 “你说李和他……要刺杀陛下?” 第358章 刺杀(下) 乾清宫大殿之内,李和目光依旧平静,一双温和的目光落在面色苍白的朱载垕身上,微笑道:“我与宁安这些年……过的不甚好。” 朱载垕并不明白李和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转念想起刚才李和的话,大致也能猜到一些。只是对方此刻依旧面带笑容,着实难以猜测对方意欲如何。 “这却是朕疏忽了……驸马尽管提……只要是朕能做到的事,一定尽力……” 一边的李贵妃能感觉到李和似乎有些不同,只是具体何处不同,着实又难以把握,便以为是李和与宁安公主二人夫妻之间斗嘴,又或者是提及几十年前的旧事,所以有些感触罢了。 听朱载垕这般一说,李贵妃也连忙附和道:“对……驸马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便是……宁安那孩子被先帝惯坏了,李和你让着点她,男人嘛……” 李和微微一笑,喃喃道:“她若是愿意,我让他一辈子又有何妨……只是并非如此简单……她也未必喜欢我让着她。” 话语很轻,但大殿内十分安静,所以皇帝与李贵妃二人也能听的十分清楚,只是二人同时保持沉默。 少顷之后,朱载垕才又忙坐起来一些,轻叹道:“看驸马今日神情恍惚……莫非身子骨也不舒坦……不如让太医过来看看?” 李和连忙摆手,轻叹道:“陛下多虑了……不过着实有些不舒坦……但并非太医可以医治。” “哦?”朱载垕惊讶的看向李和,微笑道:“驸马倒是与朕打起了哑谜……那驸马你说说,这病太医不可医治,谁能医治?” 李和抬起头看向朱载垕,轻声道:“太医乃是整个大明医术最好的大夫……但微臣这病……实在有些奇怪,不知陛下是否愿意听听?” 朱载垕连声应道:“驸马且快快道来……朕怎的不信,还有宫里的太医看不好的病。” 李和淡淡笑了笑,道:“也不过是一些家庭琐事……还是微臣与宁安公主的一些事……” 坐在边上的李贵妃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口中轻叹道:“想必是小夫妻吵嘴……你俩这也不小了,怎的这点小事都过不去?” 李和目光微愣,嘴角不由闪过一丝嘲讽,口中却道:“李贵妃果然妙算……还是刚才那件几十年前的旧事……公主她可是心烦了这几十年……” 话锋突转,朱载垕却也没有回过神来,一阵之后脸上笑容便僵在脸上,顿时便有些不耐烦,道:“怎的还提这事……都过去多少年了……” “然而这事对于我来说,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般……”李和立刻打断朱载垕的声音,接着继续道:“我与宁安成亲至今十五年……陛下可曾知晓,我二人为何没有孩子?” 关于李和与宁安公主无子嗣之事,早些年尚还有过诸般猜测,宫里的太医也都为二人分别诊断过,补药也送去过不少。 后来随着二人在京城逐渐退隐,对于这些事提及的人也逐渐减少。 此时李和忽然提起,朱载垕也连忙问道:“莫非这也与当年之事有关?” 李和沉沉的点点头,继续道:“陛下倒是明事理……那件事,宁安记了整整二十八年……而我……也因此对这事记了十五年……” 稍一顿,李和的声音又加重几分,脸上温和之意已然所剩无几:“每日每夜……总会因为这些事……陛下可知道,宁安如今已然人不人鬼不鬼了……” 朱载垕沉默不语,他着实不知该如何安慰是好。 李和倒也不在乎,大笑一声之后,才道:“宁安他是陛下您的妹妹……亲妹妹……看她如今成这般模样,你不心疼?” 边上的李贵妃见朱载垕面容沉重,忙接话道:“驸马莫要心急……不如过几天我去看看宁安……我与她倒也谈得来。” 李和轻笑一声,接着摆手,道:“那便多谢贵妃娘娘的美意……不过今日,微臣还是想问陛下要一味药……” “宫里药房聚集天下名药……驸马需要什么,朕这就派人去取……”朱载垕连忙回答道。 李和嘴角带笑,却不知何时又上前一步,接着随意便从袖中取出一柄长剑,直指病榻上的朱载垕,大喝道:“这味药便是陛下您的项上人头……相信宁安见到后,必然会心中大块……” “放肆。”李贵妃李和瞪了一眼李和,怒道:“驸马怎能对陛下如此不敬……快将剑收起来,陛下或许念你是初犯,免你一死。” 李和笑容更盛,却若疯狂了一般,便要向着朱载垕扑去,口中大呼道:“我与宁安之所以怕没要孩子……就是担忧会有今日,连累了孩子……” …… 万家宅子后的那间破旧的院子此时依旧安静。 老人今日没有在书房之内,出奇的站在院中老槐树之下,只是神情依旧还是有些沧桑。 “你说李和他要去刺杀陛下?” 深深趴伏在地上的青衣听得此话,神情为之一震,低叹道:“他一介书生,如何刺杀……连李将军那等人物都失手了……” 老人淡淡一笑,道:“未必……陛下对李将军有防备之心,但对李和却不会有……” 稍一沉吟,他继续道:“不过无论他成功与否……其实只要沈无言死,那么就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是否会牵连到万家?” …… 驸马府后院柴房之内。 宁安公主费尽心思,总算挣脱开绑缚的绳索,连忙拆开手边放置的信封。 “他去刺杀陛下了……” 手稍有些颤抖,握着信封缓缓飘落在地。宁安公主呆望着柴禾堆,忽然眼角泪如雨下,口中轻喃道:“你本不该这般……是我对不起你……” 一阵之后,她忽然又道:“好好好……只要你死……那么这些人都要死……万家……高拱……这些人想利用驸马府的人,统统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般说完之后,宁安公主从柴房某处翻出一只盒子。这是李和心中说的盒子,其内装着这些天来与这些人的密谋证据。 第359章 蝉(1) 乾清宫门前马车之内,高拱面色稍显沉重,他瞪着沈无言,一阵之后,才沉声道:“此事可当真?” 沈无言苦笑一声,忙掀开马车帘子,轻喝一声,道:“车夫……开车……” 车夫并未动身,大抵是在等高拱的消息。待听到马车内,高拱轻哼一声,然后沉声道:“那便信你一次……走吧。” 得令之后,车夫才慌忙向着乾清宫们前而去。 等在边上的侍卫见这破旧,但却十分熟悉的马车驶来之后,恭敬的行了一礼,然后委身道:“见过高阁老……” 高拱时常出入乾清宫,所以即便宫中的侍卫也十分惧怕这位位高权重的阁老。此间见到高拱前来,便得如此恭敬。 高拱也随即还礼,然后轻喝一声,道:“今日驸马可曾来过?” 那侍卫眉头微皱,面露惊讶之色,连忙道:“高阁老可真是神了……驸马多年都未曾来过乾清宫,今日过来小人便觉得奇怪……哪成想阁老早有预料。” 高拱面色一变,接着扫了一眼马车内一脸沉重的沈无言,低声喃喃道:“莫非……他真的要刺杀陛下?” 声音很轻,但依旧被那侍卫听到。许是也知道眼前这位阁老与那位沈先生关系不合,所以连声道:“刺杀陛下……对,那沈先生着实可恶……陛下待他可不薄……在京城中,连进士都不是的官员,哪有他这般……如今他竟然串通李朝人,来刺杀陛下……” 许是还觉得不够,那侍卫又补充了一句,道:“没的说,那沈先生可真是白眼狼……” 马车之内高拱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见沈无言面容平静,便也不再多说,接着沉声道:“老夫说的不是沈先生,而是驸马……你现在快派人去大殿附近等候……有消息立刻……” 未等高拱说完话,便听见宫门内响起一阵惊呼:“有刺客……快来人……有刺客……” 高拱面色一变,纵深上前将目瞪口呆的车夫踢下马车,接着挥舞马鞭,向着宫门内飞驰而去。 大殿之内,朱载垕面色苍白,一双红彤彤的双眼瞪着一脸杀意的李和,轻哼道:“李和你这是要做什么……朕何曾亏待你夫妇二人?” 李和手握七尺长剑,面上也逐渐阴沉,口中喃喃道:“陛下待我很好……待我夫妇二人也极好……只是……要怪只能怪先帝……先帝他做了错事……” “先帝之错……”朱载垕一边躲避李和刺来的剑,一边气喘吁吁应道:“先帝之错在罪己诏中已然陈述……宁安何必抓住不放?” 李和摇摇头,找准时机继续又刺出一剑,只道:“宁安更加在意的是陛下您的娘亲……是你的娘亲害死了她的娘亲……所以她要报仇。” 朱载垕躲闪不及,却被这一剑刺中胳膊,索性并不是要害之处,但也鲜血直流。一时再无法躲闪,只要李和在补上一剑,朱载垕必定殒命。 这却让站在边上拼死保护朱载垕的李贵妃心中一惊,连忙抱起手边的陶罐丢向李和。 李和挥剑去挡,却又耽误了这最佳时机。倒是让朱载垕得以从床榻上翻下床,然后抽出腰间悬挂佩剑去挡李和刺来之剑。 经历之前李将军刺杀之后,朱载垕便在身上携带一只佩剑,便也是为了防身之用。 于是这般,二人手中皆都握着长剑,你来我往之间,竟然悍旋许久。 李和大抵心中也十分紧张,又加之那份惊恐,所以手上并无太多力气,此时手中又有汗,在朱载垕几番格挡之下,剑险些无法拿稳。 站在边上的李贵妃发觉李和虽说突然得手,但与之前的那位刺客李将军相比起来还差许多,虽说没有沈无言帮忙,但着实很好应付。 李和一介文人并不善使剑,加之此时心中紧张,几番不得手,心智几近崩溃,虽说他面上依旧不见慌乱,但手上着实乱了阵脚。 便趁此机会,李贵妃提起手边椅子飞向李和。李和一时未反应过来,又挥剑去挡。那剑却也锋利,顿时便卡在椅子木缝之内。 由于椅子极大,加之又有飞来之势,当手中长剑卡在椅子上时,连带着椅子以及整个剑都飞了出去,接着掉落在地上。 朱载垕眼见李和手中已然无剑,强忍身上剧痛,挥剑便刺向李和心腹。 李和正欲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剑,却并未在意将要一剑刺来的朱载垕,待刚捡起剑欲回身反击之际,便觉一只长剑刺中后心。 朱载垕一时并未回过神来,直到李贵妃上前为其包扎伤口之际,才发觉李和已然倒在地上不得动弹,才有气无力的哼一声,道:“当真是了不得……敢来刺杀朕了……” 李贵妃心中急切,却见朱载垕脸色更加苍白,几近眩晕。她也顾不得与他多言,立刻便背起朱载垕,向着太医院小步跑去。 朱载垕虽说这些天病重,身子已然十分瘦弱,但毕竟也是男子,终归还是很重。况且对于李贵妃这般较弱女子而言,更加艰难无比。 然而即便这般,李贵妃依旧还是将朱载垕放在背上,虽说磕磕绊绊,但依旧还是在一步一步的前行。 趴伏在李贵妃背上的朱载垕此时已然几近昏迷,但口中依旧喃喃道:“为何……为何今日侍卫都不在……冯保……他在何处?” 李贵妃想来也是心急,加之朱载垕的言语含混不清,所以她并未在意朱载垕的喃喃自语。 此时大殿之内鲜血洒满一地,李和便倒在血泊之中,双目张开,瞪着这华贵大殿,右手上紧紧握着刚从地上捡起的长剑。 待沈无言与高拱赶到之后,便看到的是这一幕,而周围已然被宫中的侍卫包围住。 高拱面色凝重,环顾四周之后,轻声道:“陛下应该无恙……” 沈无言点点头,轻叹道:“还是来晚了一步……不过……” 他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但何处奇怪又实在说不上来,大抵事情牵涉到旁人,所以也并未在深究,只是看着之前还与自己把酒交谈的李和,此时却沦落到此等境地,心中还是有些无奈之感。 血泊之中那中年男子着装朴素,全然不似一国驸马,皇亲国戚之威风。即便对待最为寻常的京城官员,也彬彬有礼,即便有所目的,却也十分难得。 “嘉靖四十一年……去过一趟驸马府……那时李和才从苏州回来……拿着玉露讨好宁安公主……本以为是一个吃软饭的家伙……” 高拱想来心中也极其复杂,当年在裕王府之际,驸马府是景王一边的,二人当年也有过一定交往,但也都是朋友之间的交情。 对于李和,他着实挑不出什么大毛病,说起来为人却也恬淡,大抵也是十分讨人喜的。 “吃软饭自然算不上……只是进入了皇家,吃什么饭……就不是你能说的了……” 沈无言点点头,长叹一声,道:“后来又聊过几次……着实有理想有抱负……可惜就这般被禁锢在这边……不枉他读的圣贤书。” “可是他刺杀陛下……此举不得容。”这般说着,高拱又想到另外一件事,忙道:“李和刺杀陛下,宁安公主必然知晓……来人……” “宁安公主……她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人……阁老何必赶尽杀绝?”沈无言立刻打断高拱的话,继续道:“我看……就算了吧……陛下自会处理……” 高拱面上似有不喜,但略一思量,大抵也觉得的确是如此,便也不再多言,旋即轻哼一声,道:“沈先生还是管好自己的事……” 沈无言知晓他说的是什么,无非还是揪着李将军的事不放,轻笑一声,淡淡道:“让时间说真话……另外……沈某当真看不上你这首辅之位。” 内阁首辅可谓是位居人臣之位,自打有内阁以来,朝中上下无人不为了这一位置拼个你死我活。 从嘉靖年间杨廷和到张璁,再从张璁到夏言……从夏言到严嵩,严嵩在到徐阶,直到现在落在高拱手中,无一不是经过权谋斗争之后得来。 只是此时沈无言却说看不上此位,却让高拱心中恼火,怒喝一声,道:“以你之才……” 本想说以你之才,却也无力于首辅之位。只是转念一想,这位沈先生之才华着实了得,首辅之位自然可以担当,便也不再与之多言。 却见沈无言又笑了笑,旋即背着手向着宫门外而去,口中只是道:“李将军说不得与万家有联系……只是高阁老……之前与万聪……这个……” 高拱之前与万聪相交着实是机缘巧合,此时听沈无言这般说,心中着实一惊。 如若当真如他所说,李将军与万家有联系。那么刺杀皇帝的主使多半来自万家,而他之前在岳云酒楼处处站在万聪身边,却也难逃嫌疑。 这般思量,高拱身体一震,惊声道:“来人……去将万家宅子团团围住……一个都不能放走……” 第360章 蝉(2) 太医院内,上下一干人等早已喧闹一片。 毕竟以往看诊都是去乾清宫,从未见过皇帝亲临乾清宫一事。而且今日还是由李贵妃亲自背负而来,着实让人吃惊。 李贵妃却也并未在意这些太医们惊讶的目光,只是觉得浑身无力,几乎要晕厥过去,只是看着浑身血渍的朱载垕,心中也十分急切。 她十多岁便入了裕王府,虽说并非是朱载垕的正妻,但在裕王府那些年来,二人着实恩爱有加,即便在最为困难之时,二人也依然相守。 虽说后来朱翊钧登基为帝,而李贵妃也为了朱翊钧,费尽心机,但终究对于眼前这位男子,大明的皇帝,他的夫君,总有那么一份感情在其中。 “周御医……陛下他怎么样了……” 听着李贵妃这第三十七次询问,周御医心中也稍显沉重,他摇摇头,苦叹一声,道:“陛下身子本就虚,又连遭波折……怕是……倒是贵妃娘娘你……还是多注意些身体。” 床榻上朱载垕依旧紧闭双目,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平缓,全然不似正常人那般。 听周御医这般一说,李贵妃顿时泪如雨下。这些年来她何等坚强,从裕王府到慈宁宫,她又何曾这般在众人面前落泪。 只是此刻,她已然不顾得太多。 “太医你要救救陛下……”说着话,李贵妃猛然跪倒在周御医身前。 周御医却也恍然,对方贵为宫中贵妃,况且医治的还是陛下,他又如何不会尽力。此间对方这般一跪,他也连忙跪倒,连声道:“微臣不敢……贵妃……微臣一定尽力……” 这般说着,周御医连忙将李贵妃搀扶起来,旋即又从边上端来一碗汤药递给李贵妃,道:“贵妃先喝些药,休息休息……陛下那边……微臣以及太医院都不会怠慢……” 太医一职,在宫中虽说算不得什么位高权重之官。却也深得宫中之人的尊重,李贵妃今日跪拜周御医虽说有些过了,但也着实说的过去。 听着周御医这般说过之后,李贵妃心中急切才稍减几分,便随手接过递上来的汤药一饮而尽,口中轻声道:“多谢周御医……” 周御医心中暗叹一声,旋即起身退出房门,然后将门紧闭,回身看向跪在身下的这些太医院御医们。 “周御医……陛下怎么样……” 说话的是跪在最前边的太医院院判钱御医,他在太医院的官职仅次于周御医。今日李贵妃背负皇帝来太医院,他便是第一个见证人。 钱御医的这个问题,显然也是太医院剩下十五人想要知道的,所以皆都呆呆的望着一脸沉重的周御医。 毕竟医治陛下乃是天大的事,若是出了岔子,保不住整个太医院的人都要守则,在重一些,说不得连他们的家人都难逃一死。 “都起来吧……陛下……病情暂时稳定下来了……只是……怕也……如今也只得续命一二……” 这般一说,诸官这才缓缓从地上爬起,但眼中依旧还带有些许惶恐之色,一个个私底下议论纷纷几句,然后又闭口不语。 周御医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口中轻喃一声,道:“李贵妃……是怎的将陛下从乾清宫背到太医院的……” 乾清宫距离太医院却也有些距离,如若是一名身体强壮之人,将皇帝背负到太医院也着实说的过去,但李贵妃毕竟是温婉女子。 这般思量一阵,周御医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忙吩咐几名手下去拿药,又亲自讲解熬药该注意的问题。 …… 皇帝再次遇刺之事并未让流传出去,一来是高拱及时封锁了消息,而来也着实是群臣并无心再次。 文渊阁之内,张居正目光平静的望着喧闹的群臣,幽幽道:“李朝使臣刺杀陛下一案……如今还未查清……草率动兵,是使不得的。” “为何使不得……张先生枉你是内阁次辅……如今李朝之人已然欺负到我大明头上了,你还在这般忍让……莫非要等到李朝兴兵而来,你我在去求和割地赔款?” 说话的是兵部的一名官员,张居正知晓对方并无恶意,无非还是激愤之下而为之,所以只是应道:“如若查清楚,李朝果然有意对我大明不敬……在下定然不会阻止阁下统兵……如若能灭了李朝,在下定然求陛下给你封赏。” 那位兵部官员听得此话,脸上一红,他也知晓李朝并非如此简单就能打的,之所以那般还是因为太过激愤,此时张居正这般说,却让他羞红了脸,不得而语。 稍一停顿,立刻便又有人道:“听辽东李成梁说起过……这几年打蒙古和女真……李朝明面上是与我大明一同御敌……实则作壁上观……可有此事?” 此话一出,顿时又引起诸般愤慨。 张居正面色微变,轻笑道:“李朝之兵实在不值一提……莫非我大明打蒙古女真,还要外人来帮忙?” 场间诸般士子们并不懂用兵之道,所以一听张居正言语,顿时连连讥讽道:“我大明边军何等了得,岂能要外人相助。” 张居正忙点头,继续道:“况且女真早已得臣服我大明,如今叛乱……实则是我大明自己的事,莫非还要李朝人干涉我大明家事?” 简单几句话,却已然化解群臣之前强烈的激愤,却让边上手足无措的高仪心中一阵佩服。 “只是李将军他刺杀陛下……这事又如何处理?” 原本群臣已然有退却之意,只是听得此话,立刻又回身望向张居正,等待这位张先生给个交待。 张居正顿觉头皮发麻,此事如今尚未查清,而且无论如何都是李朝人刺杀陛下,真相是逃不掉的。 “我与高阁老之前猜测过……李朝无意与我大明为敌……这位李将军,怕是有心人……比如女真人故意挑起来的……诸位臣工何等精明,岂能上了女真贼人的当?” 话语一落,忽然又有一人大声道:“下官怎的听说幕后主使是沈先生……李将军之所以能见到陛下,全然都是经过沈先生的襄助……” 此语一处,场间一片哗然。 “怪不得……今晨经过沈先生宅子时,便见锦衣卫在附近巡逻,本以为是搜捕刺客,却没想到是……沈先生……” “万万不可能……沈先生实乃我大明国之栋梁,这些年为大明做过不少贡献……岂能刺杀陛下……” “这事可说不准……沈无言狼子野心,谁又能清楚……总之证据确凿……” “……” 张居正目光一沉,挑起这些事端的,多半都是高拱的学生以及亲信,如今这事态,目的已然十分明了。 待场间稍稍平静一些,张居正才轻哼一声,道:“刑部韩大人……上个月你家公子与李尚书家的公子斗殴……若非沈先生,他现在怕就在牢中度日了吧……” 话语一落,那位连呼要严惩沈无言的韩大人急忙闭口不语。 “向大人……大抵还记得是去年……朝廷当时缺银子,所以拖了你的俸禄……你为官清廉,便指着这些俸禄度日……当时一家老小饿的面黄肌瘦……可还记得是谁给你的帮助……在下可还记得,当时满朝文武,并未一人同情你的……” 张居正接着又回头看向低头不语的高仪,轻叹道:“高阁老……你如今还在沈先生家中住着……却也不为他说句公道话。” 高仪目光微挑,接着抿了抿嘴,轻声道:“如若沈先生当真有弑君之意……高某愿随他一同株连……” 话语一落,场中一片寂静。 张居正微微点点头,向着诸臣一抱拳,轻叹道:“沈先生不会辜负诸位期望……此事是由有心之人图谋而成,莫要中了计。” 说完这句话之后,张居正背着手缓缓离开。 …… 驸马府早已被赶来的锦衣卫团团围住。 待冯保赶到之后,才下令破门而入。只是未等锦衣卫破门,大门便缓缓打开。 面无血色的宁安公主一身素衣,手中提着一只小箱子,冷冷的望着面前的这些锦衣卫以及冯保,轻哼一声,道:“看来驸马他……以及完了……” 却见宁安公主目光入剑,即便冯保也几番回避,口中支支吾吾道:“驸马他……已然……已然被陛下当场刺死。” “死了……”宁安公主苍白的脸上猛然绽开一丝笑容,接着她放声大笑,道:“好……死了好……” 冯保面色凝重,沉声道:“公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宁安公主脸色微变,接着便看到冯保身后那端着酒壶的小太监,立刻便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有……弑君……如此大的事……公公不打算查清楚?” 冯保瞳孔微缩,若之前沈无言一般,李和之所以能见陛下,却也是他帮助的,此间李和刺杀皇帝,他却也不想赴沈无言的后尘。 “……对……听闻你与沈先生关系不错……你莫非不想为他洗刷冤屈……老实说……什么我都知道……公公不想知道?” 第361章 蝉(3) “……老实说……什么我都知道……公公不想知道?” 看着宁安公主这一脸惨白,冯保心中一顿,略一沉吟,轻吟道:“总该有些念想……公主说您什么都知道……总该给个提醒不是?” 宁安公主嘴角闪过一丝温婉的笑意,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未曾这般过,只是在此刻,她发觉自己原来并非那般的强大。 “提个醒……好,那就提个醒……这事呀……和高阁老有那么点细枝末节的关系……公公莫非不想知道?” 冯保本素来与高拱不和,此时听宁安公主提到高拱,心中一动,一双敏锐的目光若利剑一般直刺宁安公主,二人相视一笑。 “当然想知道……不过公主如今却也笑的出来,当真让在下开眼……” 宁安公主知晓冯保意指驸马李和已然惨死,她刚丧夫此时还能笑的出来,实在有些稀奇。想得此事,宁安公主心中猛感刺痛。 “你这阉货,话却不少……若想知道这盒中秘密……那就老实一些……有你好处……” 宁安公主这些年蛰伏在驸马府中,看似大门不出,但却对朝中诸般动向十分清晰。如今朝廷之中,明面上斗的最凶的大抵就要数冯保与高拱。 而对于那暗地里的诸般暗流,若高拱与沈无言,朝臣与皇帝,朝臣与内阁的诸般纠缠,看似纷杂无章,却在宁安公主心中,已然十分清晰。 冯保似乎能从宁安公主目之中看出那份狠辣,只是他实在不甚明白,对于这位皇亲国戚,唯一能留在京城的公主,荣耀实在已然不少,她又何必去刺杀皇帝。 不过此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此时的宁安公主可以帮着他除掉高拱。只要将高拱牵扯到刺杀皇帝一案,他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看公主这身打扮……似乎是要出门呢……要去哪,在下送你去?” 宁安公主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接着咯咯笑了一声,低下头看了自己这一身的素衣,摆摆手,道:“相公死了,自然要去意思意思……不过看公公这身打扮,倒不像是来接本公主出门的……” 冯保面色难看,微微点点头,接着又忙摇头,道:“陛下亲自下旨要捉拿公主回去,小人也不敢抗命……不过凡事总是能……总是能拖延一阵不是?……公主要去祭拜驸马,此时只能去刑部了。” “那就去刑部……劳烦冯公公了。”说着话,宁安公主缓缓走上马车,接着投过帘子,又扫过一眼深深低下头站在冯保身后,举着酒的小太监,轻笑一声。 “相公放心……你死的……了不起……可惜那狗贼现在还能发圣旨,那就是还死不了……不过没关系,有些人还是要死的……娘子马上就下去陪你。” 喃喃自语十分轻松,但却可见说完话之后,宁安公主嘴唇便留下一丝殷红,显然是刚才说话之后咬破了嘴唇,却也说明她说话之时的坚决。 …… 离开皇宫之后,沈无言便上了马车直奔万家而去。 王天曾经随着万熊来过这边一次,只是今日故地重游还是有些特殊之感。 如沈无言心中所想,此时的万家大门全部紧闭。随着王天几番敲门都无人应答之后,二人便翻墙进入了院子内。 此时的万家宅子稍显沉寂,但看着院中花草似乎还是清晨时才洒水修剪过的。相比起这寂静的院落,着实透漏出一丝诡异。 扫过正对着的那间大殿,沈无言心中闪过一丝不妙之感,接着他连忙向着那殿中而去,顿时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 “这里……” 王天随后而至,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死尸,其中有年轻的侍女,又有年过半百的厨娘,又有修剪花草的老花匠,种种人物,皆都一剑封喉毙命。 “看来这位万老爷子……真是心狠手辣……都杀死了……” 王天微微点点头,轻叹一声,道:“看来是有意杀人灭口……他们的消息是如何得知的如此快?” “宫里有人……”沈无言轻哼一声,冷冷道:“京城四处都有他们的探子……分头走,在看看这院子别处可有活人……” 话音一落,沈无言冲出大殿,沿着一条小路,向着院子深处而去。 一路之上依旧沉寂,脑中却不断回想着刚才大殿中的那些尸体。那一个个平静的目光,加之平整的伤口,以及似有规律的陈尸方式…… “他们是自杀……” 他心中一顿,口中轻喃道:“自杀……这些人……到底是为何……” 这般说着,沈无言忽然看到在这华丽的宅子深处,突然出现的一间破旧的小院子。这院子与这宅子格格不入,倒觉得这宅子是后来加上去的。 心中稍一沉吟,沈无言忙向着院子内走去。 院内十分安静,老槐树下种着几盆子秋海棠,似乎还有几株腊梅,可惜这个季节梅花还未开,所以只能看到些许迹象。 在这慵懒的陈迹之下,一名身着宽大黑袍,须发尽白的老人正背着手,抬头看着那老槐树,不断用手指指点点,时而向着身边青衣青年说几句什么。 院中一老一少,二人仿若并未发觉已然有第三人走进院中。 却听那老人口中嘟嘟囔囔道:“那一年……才来京城那一年,便买下了这破旧的小院……聪儿还小,娘亲死在了半道上……很是可怜……” 一旁的青衣青年只是点点头,接着恭敬的目光看向老人一眼,然后又站在一边,等候老人继续讲述。 “后来呀……就接手了万家的家业……起初万家很小……几年间,就有了如今的成就……多亏了他们的帮忙……可惜聪儿,并不懂这些……” “少爷他……”青衣青年稍一迟疑,话到嘴边,然后又闭上不语。 老人目光之中闪过一丝怒意,接着又恢复柔和:“你想说聪儿他很愚蠢?” 青衣青年脸色顿时大变,立刻跪倒在地,颤声道:“老爷您误会了……我没有这……” 第362章 蝉(4) 不知何时已然夕阳将至,好在今日不算晴朗,所以天边只是显得有些灰蒙蒙的。 院内响起阵阵蝉鸣之声,墙角也逐渐燃起蟋蟀吱吱厌人之声。 小院之内,老人不住笑出了声,旋即轻轻将地上的青年搀扶起来,低叹道:“青衣你这是做什么……老夫也没有怪你。” 被老人搀扶起来的青衣,目光之中还稍有余悸,只是身子已然不在颤抖,口中连声应道:“多谢……多谢老爷……” 老人嘴角带笑,面上何其温和之态,语气稍带责怪,道:“你这孩子……呵呵……聪儿若是和你这般乖巧就好了……你说的对,聪儿他就是愚蠢……” “少爷他……”青衣青年连忙摆手道:“都怪沈无言太狡猾……也怪他运气好,谁能想到皇帝会亲自为他作证……” 老人逐渐面色凝重起来,接着粗短的手指在青衣青年的额头上敲了一下,语气逐渐冷冽起来:“怪敌人太狡猾?不不不,这便是青衣你愚蠢了……倒也不是运气好……你不知道在这之前,皇帝有多么想杀掉沈无言……可惜他改变了皇帝的想法……” “这……”青衣青年张了张嘴,最终只得闭口不语。他虽说不知道那位沈先生是如何让皇帝改变了态度,却也知道这其中困难程度。 这般说着,老人忽然回过头,看向站在院子前的沈无言,微笑道:“既然来了……那就过来坐坐吧……” 沈无言点点头,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位老人,却并未觉得有丝毫轻松之感。即便对方的一切,他此时都能猜到。 老人身边还有一个椅子,二人皆都坐在椅子上,青衣男子依旧站在边上。 坐定之后,老人指了指老槐树上,轻声道:“沈先生可知道……老夫在看什么?” 沈无言微微皱起眉头,轻声道:“想来……老先生是在寻找这树上的蝉吧……” 边上的青衣男子稍有迟疑,不由又多看了几眼这位沈先生,心中暗想着自己与老爷看了多少年的树,也不知他在看些什么,你又如何能猜到。 刚这般一想,却见老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意:“果然是沈先生,一眼便看出这其中关键……老夫的确在看蝉,这蛰伏一冬的蝉。” 大抵是觉得终于有人懂他,所以老人显得异常兴奋,未等沈无言询问,他便亟不可待道:“蝉在幼时便蛰伏在大树根处吸食树汁生存,接着逐渐成长……经过数次蜕变,才成今日之蝉……” 沈无言点点头,喃喃道:“老先生着实煞费苦心,这些年以万家……却也在京城布下了这张不小的网,蛰伏的当真是深不可测。” 被沈无言一言道出,老人不住咯咯直笑,口中却道:“蝉贵在隐忍……多少年来,老夫都是这般安静着……一言不发,因为要一鸣惊人才好。” 沈无言莞尔一笑,叹息道:“老爷子当真做到了……的确是一鸣惊人,两次刺杀陛下……挑起两国战端……实在了不起。” “沈先生这却说错了……”老人苦笑一声,无奈道:“实在没想到李和会如此沉不住气……说不得在等几天,那皇帝自己就死了。” 沈无言面色微变,当今陛下身子虚弱病重在身这事,虽说不算是什么秘密,但知道如此详细的人,实在没有几个。 即便是高拱也不敢轻易说,当今陛下在等几天,自己就会死去。 只是眼前这位老人,却好像十分清楚这些,这却也说明,整个宫中遍布都是他的人。相及如此,沈无言心中一阵毛骨悚然。 “老先生却也错怪了李和……他着实也熬了十多年……已然很不错了。” 老人目光之中惊讶之意一闪而过,接着轻笑一声,道:“若是说如今大明谁的蝉做的最好……当要数徐阶,徐阁老……可惜他如今已然退隐,否则今日之局面实在难说。” 沈无言面色沉重,指了指老槐树,道:“可惜今日这蝉刚一鸣……便被发现……如今这只螳螂便在背后等候已久了……” “你就不怕这螳螂背后会有黄雀?”老人面容带笑,接着挥了挥手,淡淡道:“青衣……既然沈先生送上了门,那就杀了他……” 经过之前二人的一问一答,青衣对于沈无言着实敬佩万分。他甚至认为,以自家老爷的学识,整个大明能与他说话之人也没有几个,此时的这位沈先生算是一个。 不过敬佩归敬佩,老爷吩咐要杀了他,总不能放手的。 “在下敬佩沈先生的学识……可惜沈先生的刀法不如在下……所以……” 话语未落,青衣已然出刀。刀锋不甚锋利,似乎许久未曾出鞘过。 不过沈无言相信,以这位青衣青年的手段,即便是一只带绣的刀,也能轻易割掉自己的脑袋。 青衣身法矫健,沈无言几乎看不清对方出刀手段,只得趁着间隙抽出腰间武士刀去格挡,但实在难以应付青衣的招数。 那锈迹斑斑的长刀,在青衣青年手中似乎在舞动一把,招数阴柔且又狠辣,稍有不慎,大抵就会被刀锋重伤。 却看青衣男子向着靠在墙边休息的沈无言疾驰而去,手中剑锋直指沈无言心腹之处。沈无言却也来不及躲闪,甚至连挥剑的力气都丧失殆尽。 青衣男子目光狂热,仿若已然看到下一刻染血的长刀。 刀刃并未刺中沈无言,却闪出一阵火花,接着便看见一名灰衣青年正抱着一柄武士刀站在沈无言身前,轻声道:“公子觉得如何?” 沈无言面带苦涩,无奈道:“这棒子实在厉害,刀法变化多端……还是要你来处理……嗯,当然也不是说倭国的刀法多么高明……都是学我们的……只怪在下学艺不精……唉,你这是什么态度……” 王天并未等沈无言说完,抬起刀便向着那青衣青年刺去。口中还轻声,道:“若是俞大猷将军在……那自然是他厉害……” 第363章 友人 “若是俞大猷将军在……那自然是他厉害……”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丝打在小院之内,将那布满灰尘的叶子冲刷的亮闪闪的。 “砰!” 老人缓缓从身下抽出一把大黑伞,然后轻轻撑起,递给沈无言,微笑道:“你的这位随从……却也有些本事……好像以前来过府上。” 目光所及之处,王天手握武士刀正与青衣青年你来我往,刀剑上渐渐也布满雨丝,但二人似乎并未发觉大雨已然将二人衣服淋湿。 青衣青年偶得空闲之际,才忙问道:“我却不管什么俞大猷……俞小友……他来我便杀……” 王天皱了皱眉头,轻叹一声,道:“那你实在是太粗鲁了……使刀的虽说不如使剑的好看,但贵在使用……然而总不能太……就像邵芳一样。” 青衣青年不解,不由皱起眉头,顺势又劈出一刀,轻哼道:“刀就是用来杀人的,要什么好看……真是无聊。” 王天心中也着实是这般想的,只是他抬头看了一眼沈无言,心中又有些动摇,忙道:“阁下说的有理……只是……看招……” 话语一落,王天却并未去躲闪青年劈来的那凌厉的一刀,反而径直迎了上去,与之正面相对。 这一刀青衣青年是有所准备的,且顺势劈下,也着实有力。而王天却是被动格挡,本该躲闪,然后再回身出刀。他却被动之际出刀,显然实难用力,一旦力道不足,便会出现致命破绽。 以青衣青年的刀法,显然不会放过王天将要露出的破绽,知晓连续在劈出几刀,王天必死无疑。 这若轻舞一般的比武,使得站在老槐树下的一老一少二人看的十分玩味,甚至觉得有些无聊,二人同时耷拉下眼皮,连连摇摇头。 “他不是我随从……”沈无言忽然笑出了声,他轻叹道:“说句酸一点的话……他是我兄弟……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老人哑然,许久之后才点点头,微笑道:“果然是酸了些……但也着实受用……你的这位兄弟,用的是武士刀,使得却是……有些阴流的感觉,但还有……这是剑术……” 沈无言惊讶的看了身边这位骨瘦如柴的老人,宽大的黑袍几乎将他全部笼罩,就像一张黑色的破布罩在一架枯骨上一般。 “老先生果然有见识……打小学的就是阴流,后来又学了点旁的,俞大猷的剑经也看过……” 老人淡淡一笑,喃喃道:“俞将军打倭寇有一套……没想到剑术也是一流的……可惜为人耿直,在朝廷中很难混……当年若非是陆柄,怕是就被胡宗宪搞死了。” 沈无言心中大为吃惊,这位老人无论是对剑术还是对朝廷中的恩怨纠葛都十分清楚,这样的人还是京城首富,着实了得。 略一沉吟,沈无言忽然问道:“刚才来的时候,见宅子中的仆人都在大殿中自杀了……敢问老先生,这是为何?” “自愿的……”老人扯着嗓子,仿若在说一件十分无奈的事一般:“本来都发了银子遣散他们离开,可他们宁愿死……也不愿离开。” “所以你就让他们死了?”沈无言皱起眉头,轻声道:“足足有上百口人命……” “二百七十三口人命……”老人打断沈无言的话,言语稍显沉重,接着继续道:“就算活着,也还是要死在你们明人屠刀之下……” “他们都是朝鲜人?”沈无言心中大为惊讶,心中不住暗叹,莫非眼前这位老人也是李朝人。 略一沉吟,沈无言总算明白老人口中的蝉之妙。 老人将手背在身后,看着这丝丝细雨,轻叹道:“来那一年也这般下着雨……从朝鲜到京城……那时蒙古人还很了不起……可惜如今也都成了可怜的狗……” 蒙古去年接受大明封贡,蒙古俺答受大明册封为顺义王,为大明守着辽东,如若按照老人这般说,成了大明的狗,却也是说的过去的。 雨中激斗依旧还在继续,今日势必是要分出一个胜负,而结果便是你死我活的境地。 沈无言对于王天有着足够的信心,而老人似乎对自己这位仆人也信心满满,即便他清楚的知晓这书生口中的兄弟有着多般手段。 似察觉到沈无言目光被二人拼招的来往吸引,老人嘴角咧出笑容,轻声道:“我这个仆人他虽说只会一种招数,但胜在管用……用不着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沈无言点点头,苦笑道:“我这位兄弟看着花拳绣腿……实则杀人就在一瞬间,先生可要看好了,说不定就在下一刻……你的仆人脑袋就要掉了……” 此刻青衣的脑袋还别未别再裤腰带上,他甚至觉得自己裤腰带上马上就要别上眼前这位招数繁多的青年的脑袋。 手中长刀握的更紧,这柄经过数人传承至今的宝刀,本该有他的荣耀,那便是失败就等于死亡。 “你这是找死……” 看着王天反手挥来的这一刀,青衣青年异常兴奋,脸上狂热之态甚至稍有的舔了舔嘴唇,双手重新握住长刀,等待接下来的绝杀。 “砰!” 世间仿若静止了一半,好像连雨水落地的滴答声都无法再听见。万丈高的空中,某滴水珠轻轻颤抖,接着落下。 小院之内,乘着大黑伞的沈无言,黑伞下的黑袍老人,此时都静静的望着眼前这一幕美丽的画面。 鲜血将小院泥泞的地上染红,血飞溅在积水中迅速蔓延,瞬间便使得整个小院都是浓浓血腥。小院子此时就像修罗场一般可怕,但又听不见丝毫声音。 “大抵……他比较厉害一些吧……” 不知何时雨滴从大黑伞顶部某处微小破洞滴落,然后落在老人枯槁的手背上,使得老人心中都为之一凉,口中不断轻喃道:“的确是他厉害一些……” 沈无言也稍有迟疑,目光所及之处,王天站在雨地里。猛然从下摆扯下一刀布片,轻轻的擦拭着武士刀的刀锋。 在他身下是一只头颅,距离头颅不远处却是一具无头耳朵身体,场面极其可怖,但对于此时场间的三人来说,却又另有一番感觉。 “我这个兄弟……他就是有些高冷……您老别放在心上……” 老人深吸一口气,接着讪笑一声,摆摆手,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声音几近无奈,更多了几分凄凉,而深究之后,仿若言语之中又透漏几分嘲弄,总之让人始终琢磨不透。 待沈无言回过神来,老人已然面带笑容,嘴角渗出一缕血迹,接着平平的倒在泥地之中。 “死了?” 沈无言顿时皱起眉头,接着以手去探老人鼻息,确认老人的确已然死去,不住长叹一声,道:“既然死了……那就算了……真可惜……” 王天点点头,抹干了头上雨丝,苦笑道:“谁又能想到,这位京城巨贾……竟然是这般角色……” 沈无言轻笑一声,冷冷道:“你以为我是在可惜他……事情败露,万家定然是要被抄家的……这般一来,朝廷又白白得了近千万两银子……” “银子没了可以再赚……这样的人……死了怕是就难见了……” “你们这些刀客剑客就是有意思……什么高手寂寞……什么不打不相识……真是酸死人……” “公子这话说的就奇怪了……那老爷子倒地的那一瞬间……你为何会一脸惋惜?” “都说了是可惜那银子……是了是了……老家伙很有能耐,自然有几分敬佩……” “何止有几分能耐……这小院遍布毒虫机关,那老人若是想让你我死,是不会失手的……” 刚走出小院的沈无言不住回头望去,便看到从地上钻出来的几只晶莹剔透的小虫,看成色着实是剧毒无比,只要被咬上一口,定然会毙命当场。 “他……有什么企图?” 沈无言并未理会王天的问题,只是回过头,继续向着小院外而去。 此案牵扯甚广,万家占据一头,驸马府却也逃不了干系。至于高拱,沈无言相信这位位极人臣的首辅终归不会与这些人勾结。 在高拱眼中,这些人大抵也不过都是些小角色。即便他乃是京城巨富,即便她乃是先帝特许唯一得以留在京城的公主。 只是这些并不重要,同样觉得这些并不重要的还有冯保。 沈无言刚走出万家宅子,便撞见带着锦衣卫前来的冯保。冯保见得沈无言从万家宅子走出并不觉得意外,只是恭敬的行了一礼,旋即才问道:“怎么样……” “都死了……”沈无言轻哼一声,道:“里面没有活人了……万家与此事有关系,可以抄家了……至于李将军……” “陛下想要见你……”冯保打断沈无言的话,苦笑道:“陛下刚睁眼,便要见你……李贵妃不得已,只得让我来传你过去……今天在坤宁宫……” 沈无言目光微动,旋即一抱拳,低声道:“照顾好宁安公主……” 第364章 出使 从乾清宫救驾到此时从万家出来,天色已然不早。 沈无言上了马车之后,便吩咐王天先回了一趟小院,接着才去的坤宁宫。 坤宁宫本该是皇后居住之所,只是因为之前皇后言语冒失得罪了皇帝,如今这坤宁宫倒是让李贵妃居住着。 在太医院时朱载垕便醒来了,只是重病在身,终归有些偏差,以至于此时他神情还是有些恍惚,大抵也是因为如此,所以他觉得有必要叫一些人过来。 大殿中的太监宫女若乾清宫之中一般,皆都被清出在门前等候,整个大殿之内只有李贵妃与朱载垕二人。 此时的朱载垕面容还算平和,只是因为稍显苍白,倒是更加严厉了几分。然而说起话来,又有气无力的,却也难辨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李贵妃此时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才被刺未过多久,总算在太医们一番忙和之下抢回了这条命,本该休息调养一阵的,他却要见大臣。 大殿之中十分安静,朱载垕盘腿坐在床榻之上,双目微闭,许久之后才低声问道:“冯保怎么还没来……文渊阁距离这边也不算远……高拱人在哪……” 李贵妃面色微变,说起来自打高拱出任首辅以来,皇帝已然很少这般召见如此多的人过来议事。即便有必要,也只是叫来其中一人问话。 “冯保带人去万家了……至于高阁老……应该是去刑部听审宁安了吧……” 话语就此截住,李贵妃微微撇了一眼朱载垕,他不知道朱载垕此刻心中是多么的气愤。 那位李将军刺杀他,他大可不甚在意,无非是当真震怒便作罢,终究是为了挑起事端,大可容忍。只是李和与宁安公主,他实在是难以承受。 关于几十年前那场宫变,他的印象并不深刻,一来年纪还小,二来此事当时封锁的紧,他倒也觉得无关紧要,便从未仔细思索过。 早些年,他还是裕王之际。虽说宁安公主与景王走的近一些,但他素来也与李和相交甚欢,加之又都是皇子公主,来往也算密切。 能留在京城的皇子并不算多,他与景王之外再无旁人,所以在与景王斗的最打紧之际,便与宁安公主来往更为密切。 即便也不过是来往一些嘘寒问暖无关紧要的信件,却也让他感觉到有那么几分情谊在其中。 自打登基之后,留在京城最亲的便要数宁安公主,虽说并不同母,但终究还是兄妹,所以给的照应也更多一些。 这些年来无论群臣如何激斗,无论权臣如何把持朝政,即便高拱这位自己当年的老师,似有谋权之心,他却也并不在意。 只是今日的宁安公主意图刺杀自己,他实在难以承受,然而他并未多说一句,始终都在沉默。 李贵妃自然清楚朱载垕为何这般,所以提及宁安公主之际,她便识趣的停了下来,接着又说起另外一件事。 “前些天经筵……翰林院那些老先生们,还有张先生都说钧儿大有进步……” 说完这句话,李贵妃又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皇帝,确定对方并无怒意之后,才又继续道:“张先生的意思是……就无需再时常去国子监了……” “钧儿那边有张先生就是了……”朱载垕并未睁开眼睛,只是随口应付了一句。 便在这空闲之际,便听见一阵洪亮的声音,道:“臣高拱……见过陛下……” 听得这声音,朱载垕这才微微睁开双眼,微笑道:“高先生这边坐下吧……” 高拱点点头,大致扫了一眼面色并不见好的皇帝,低声关切道:“陛下龙体……” “还好……”朱载垕淡淡一笑道:“也是有些事该今日处理一下……” 高拱心中一愣,但面上依旧平和,却也不好多问,便随意坐在边上的椅子上。 宫中很快又陷入一片寂静,高拱面色沉重,却也不知皇帝要做什么,片刻之后,猛然起身,道:“沈无言主谋刺杀陛下一事,群臣皆都要求杀沈无言而后快……” 未等高拱说完,话语便被朱载垕一声轻咳打断:“先生先坐下……这些事一会在谈便可……” 高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正欲继续上前进言,却看李贵妃示意之下,急忙向着皇帝一抱拳,旋即只得重新回到椅子上。 又一阵之后,高拱便见一脸仓皇的冯保从宫门外跑了进来,他远远的便将目光落在高拱身上,待走进殿中,才回头看向微闭双眼的皇帝,道:“见过陛下……万家无一活口,皆都畏罪自杀……只是此案,似乎与高阁老,有所……” “先坐下吧……”朱载垕言语更加显得无力,他叹息一声,道:“沈先生怎的还没来……” 正言语之际,便见沈无言身着一身儒袍,缓缓从殿外走进殿中,目光之中十分平静。 “见过陛下……” 朱载垕嘴角闪过一丝笑意,喃喃道:“都来了……那便开始吧……” 稍一顿,朱载垕才又道:“想来诸位都有话要说……高阁老你先来,那你就先说吧……” 高拱早已心急如焚,得令之后,忙上前一抱拳,接着目光扫过沈无言,轻笑道:“听说那位李将军已然招了,他刺杀陛下都是由沈无言主使的……然而却被冯保刻意隐瞒住……” 朱载垕点点头,看向沈无言,问道:“沈先生觉得……高先生所说,可有问题?” 沈无言摇摇头,苦笑道:“那位李将军着实声称臣与之有密谋……只是高阁老如何断定,他这不是在诬陷?” 边上的冯保也轻哼一声,道:“李将军刺杀陛下一案,实在不简单……群臣如今多半要求与李朝一战雪耻,若是出现些许偏差……高阁老负的起这责任?” 高拱面色阴沉,冷笑道:“无论如何将李将军带进宫的乃是沈无言,他逃不了干系……” 朱载垕不住笑了起来,道:“高先生也无需紧咬此事……要朕来看,这无非是有心之人为之,多半是想挑起两国战事……” 一直未曾说话的沈无言,这才轻声道:“锦衣卫的探子来报,李朝今年来朝中颇为遭乱……不少乱贼蠢蠢欲动,他们勾结女真人,便是要挑起大明与李朝战事……” 朱载垕满意的点点头,似乎这些事他早已清楚无二,一阵之后,才道:“沈先生继续说……” 沈无言一抱拳,接着道:“这些乱贼预谋已久,早已在京城布下诸般手段……京城首富万家老爷万达便是在大明的主使……有证人可以证实,李将军在刺杀陛下前的一夜,曾去过万家许久才离开……而根据紫宁王伤口可以判断,乃是死于朝鲜刀法……恰好万达身边便有一名仆人便是朝鲜高手……可惜二人如今已然殒命……” 朱载垕面色依旧平和,但心中已然有了数,沉吟一阵,他道:“既然案子已然查清……” “陛下莫非忘记驸马刺杀您一事?”冯保面色沉重,上前道:“宁安公主已然全部招了……他们与万家勾结,而之前高阁老也与万家大公子相交颇深……这其中隐情……” “好了……”朱载垕似乎有些不耐烦,轻哼一声,道:“既然已经查清沈先生无罪……那么诸位看该如何处理李将军……” 高拱面色沉重,自知已然不能再纠缠此事,但又想起群臣的激愤,立刻道:“李朝使者意欲对刺杀陛下,乃是对我大明的一种羞辱……定然要处以极刑,以禁效尤。” 边上的冯保始终还在心急宁安公主一案,倒是没在意这事,不过想起那位李将军若是留着,定然会对沈无言不利,也连声道:“这贼人无法无天,自然要处死……” 朱载垕长叹一声,却看沈无言一言不发,却面带讥讽之意,不住好奇道:“沈先生莫非有什么高见?” 沈无言轻叹一声,无奈道:“那位李将军始终都想置我于死地,我却还是要求陛下饶他一命……既然他是朝鲜人,自然要交给李朝处置……” “岂有此理,这岂不是堕了我大明威风?”高拱轻喝一声。 沈无言摆摆手,沉声道:“高阁老为何要开关……为何要封贡蒙古?” 未等高拱说话,沈无言便道:“大明难得安宁几日……李将军回到李朝一样会死,我大明这般做,便是为了尊重李朝皇帝……实乃有大国风范……” 言语虽说不甚关联,但场间所有人都能听懂其中意思。 沉默一阵之后,朱载垕才微微点头,应道:“那便应了沈先生之意……那便由沈先生负责将李将军押送回国……也借此机会出使李朝……如何?” 沈无言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喜色,他今日身着儒袍而非官服,便是为了辞官,便可借此机会随李朝使团回李朝,找到苏巧巧。 如今这番身份,却也更加便利他找人,实在是一桩好事。 “李朝路途遥远……这个……实在是……唉……” 看着沈无言面露难色,朱载垕轻笑一声,道:“据说你在辽东有一只劲旅……准许你带着……” 第365章 他成功了 隆庆五年入秋前的这场惊变,接连两次当朝天子在乾清宫被刺杀的案子总算了解。 最终的结果将这两次刺杀分为两个案子,李朝使者刺杀是因为李将军乃是李朝叛贼,故意挑起两个事端。而那位紫宁王,也是死在这些乱贼之手。 至于驸马李和的刺杀朝廷也未细说,只是说李和以死,此案也就了解,至于后续案子审理,却并未进行,只知道宁安公主也因此落入刑部大牢之中。 对于李朝叛贼李将军,群臣本意是将其立即处死,只是为了彰显大明之宽宏,所以便将李将军送回李朝,交由李朝皇帝处理,而负责押送的便是鸿胪寺卿沈无言。 如今这事态看似已然能解释一切,但有心之人,或许或多或少参与此案中人,皆都能看到这案子的些许漏洞,比如驸马为何要刺杀陛下,而此案又与万家有何关系,皆都未曾明说。 不过京城诸官也就在这同时,皆都陷入了沉默。刺杀陛下实非小事,况且此案陛下尚且亲自过问,然而此时就这般不明不白,就连皇帝都未曾多说一句,诸官又有何言语? 其实多数人都很清楚,这案子之所以到如此境地,实在是牵扯的太广。如若牵扯到万家太深,那么势必勾出京城太过官员,比如当朝首辅高拱。 至于宁安公主那边,却又牵扯到皇帝。这位能留在京城的公主,这些年虽说安静的打紧,但却也深得皇帝青睐。 如今自己的这位亲妹妹要刺杀自己,他着实心寒,但终究自己也该有这份责任,索性便将此案留中,一干人等也都暂且搁置下来不去追究。 事情大抵就这般悄然过去,大明隆庆五年炎热的夏天也就在这看似喧闹,实则暗流不断中过去。 京城的初秋除却迎来这一年的雨季之外,更多的便是新鲜蔬果从各地送到京城,而对于沈无言似乎还有一个更大的惊喜。 万家一夜之间所有铺子关门,第二日便被朝廷全部贴上封条。只是终究是一间间铺子,终归是不能就这般搁置着,所以工部的意思是将这些铺子卖出去。 只是因为这些天坊间多传闻万家出了妖孽,致死万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也有见官府从万家宅子抬出尸体的,皆都惊骇无比。 总之万家宅子被官府出售至今,除却一些无关紧要的铺子被低价买走之外,那些以往辉煌一时的酒楼茶楼,却无人问津。 致使朝廷上下一时陷入困难,毕竟这些酒楼茶楼在京城占据极大份额,如今万家不在开,却让京城居民无处可去了。 而这些铺子压在朝廷手中,却也十分费事,除却每日要派出看管之人,还要时常维护,免得发生灾祸,又另添开支。 好在并未过去太久,京城近百家万家铺子一天之间,被一名大商人全部购置,虽说价格极低,使得工部侍郎为之肉疼,但终归是解决了这个大麻烦。 至于购置这些铺子的那位大商人,至今朝廷有一部分人知晓来历,但更多的人却并不清楚,只知道从此万家酒楼茶楼,全部改成了醒八客。 有习于饮茶的书生们之前便听闻过醒八客之名,若是有江浙来的文人墨客,对于醒八客之名却也并不陌生。 至此京城一夜之间开起了近百家的醒八客,虽说暂时不如曾经万家那般辉煌,但终归势头不小,只要在这般下去,重造成就指日可待。 相比起京城初秋的忙碌,小院却更加显得几分闲适。 原本以往小院还有几株花树,但自打入秋一来,便也无需再管。沈无言每日除却在亭子内看书闲坐,也无需再去鸿胪寺待着。 距离出使李朝还有几天,一干事物都由朝廷准备,甚至精细到被褥一干,所以沈无言连临行前的准备也都省下。 只是终究是临行前,所以每日前来探访的客人还是不少。 今晨还未闲坐太久,沈无言便看到冯保晃晃悠悠的从门外小跑进来,悠然道:“如今沈先生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了……连高阁老都拿你没办法……” 沈无言轻拍冯保光亮的脑门,轻哼道:“这是什么话……冯公公现在也会跟在下旁敲侧击了……你时常在宫里行走,倒来我这边打听消息?” 冯保见沈无言已然道出心思,也不再隐瞒,不住苦叹道:“本想借着这次万家的勾当,彻底将高拱扳倒……只是……前些天进言了几次,陛下只是应着知道了,却并未见有丝毫动静……” 沈无言皱起眉头,轻哼道:“若非公公有李贵妃撑腰,陛下定然早让你到南京供职了……” 冯保一听此话,心中大惊,所谓到南京供职,便也就等于流放,虽说官职大抵不会有太大变动,但终归是离开了京城。 “沈先生这话……却是何意……” 沈无言轻笑一声,道:“陛下与高阁老师徒情谊之深,远非你我能懂……既然陛下已然下定决心要保高阁老,你也就莫要再提这事……” 冯保微微点点头,心中虽说还是有些不甘心,但也只得沉默。 “陛下……怕没有太多时日了……” 正悠然翻着书的沈无言一愣,接着将书合上心中微动。冯保何等机敏,自然知晓这句话对于沈无言的意思。 他始终惦记着还在大牢中的徐文长,只是高拱在朝一天,徐文长就只能待在大牢之中,所以想要救出徐文长,只得让高拱致士。 高拱身体硬朗,行事也破有手段,在朝中虽说得罪不少官员,但也有大批官员十分拥戴他。想要他致士,实在不容易。 如今另有一条途径,便是当今陛下令他致士,他便只得回乡养老。 只是当今陛下身体早已虚弱不堪,不得为政,所以也只能指望着自己的这位老师帮着处理朝政,是万万不可能让他致士的。 唯一的可能只有当今陛下驾崩,太子一旦承继大统,一切便都可以另说。 沈无言沉默许久,这才轻声喃喃道:“这事你都知道了……那想必高阁老……也不会不知道……” 冯保目光一沉,并未多言,只是向着沈无言一抱拳,道:“沈先生将要出使李朝……望一路保重……” …… 冯保离开并未太久,高拱便亲自驾车停在小院门前。 寒暄之后,沈无言才微笑道:“高阁老……似乎许久都未曾过来坐坐了。” 高拱轻哼一声,却道:“这次出使李朝,朝廷的意思是希望李朝至少牵制着倭国……陛下之所以派你去,一来是因为建州那边的问题……二来还是倭国……” “倭国?”沈无言面色微变,轻声道:“倭国今年着实安生不少……” 高拱摇摇头,沉声道:“只怕倭国联合李朝对我大明不利……探子来报,倭国使团近些天也会到李朝,至于所谓何事……便要沈先生一探究竟了。”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脑海之中不由想起当年的那位倭国武士木下藤吉郎。 “倭国使团……使者是何人……?” 高拱不住皱起眉头,沉吟一阵才摇摇头,好奇道:“莫非沈先生连倭国使者也认识?” 沈无言冷笑一声,自然清楚高拱不过在暗指自己为李将军求情,淡淡道:“有些事,阁老你清楚,在下也清楚,便无需多言……” 高拱冷哼一声,旋即转身离去。 …… 从小院到刑部大牢,这条路沈无言几乎每天都会过来。 牢房的狱卒也会每日等待沈无言的来临,因为总会得到或多或少的一些银子,虽说不至于太多,但实在是一笔意外之才。 今日沈无言如期而至。 走进大牢之后,沈无言并未向着熟悉的牢房而去,却向着另外一间而去。 牢房之内清扫的还算干净,椅子上坐着一名女子,此时正安静的看着书,青灯之下,显得十分静雅。 “公主倒也清闲……不会觉得无聊?” 宁安公主微微抬起头,似有些迟疑,一阵之后才应道:“不算无聊……之前也都是这般……” 沈无言点点头,微笑道:“过来看一位朋友,看到你也在这边,索性就过来一趟……” 大抵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二人相视一笑之后,沈无言便要离开。 沈无言仿若能在那平静的目光之中看到些许绝望,而那份绝望之中又有些徐坚强,仿若在呼唤着,定要活着等他死去的感触。 “听说沈先生要出使李朝……一路艰险……还望保重……” 沈无言身子一顿,缓缓回过头,看着宁安公主稍显苍老的脸上浮现的一丝纯真笑容,心中低叹一声,随即应道:“公主也保重……来日方长……” 宁安公主讪笑一声,道:“先生是来看文长先生的吧……快去吧……” 沈无言点点头,正欲离开,忽然又转头,道:“他快不行了……他成功了……” 听着这奇怪的话语,宁安公主不住笑出了声,直到看着那人离开之后,她才在心中喃喃自语道:“他快不行了……他成……功了……” 第366章 使至塞上(1) 初秋的京城逐渐凉爽起来。 沈无言一早便前往工部领取出使所需行李,接着又去乾清宫见过皇帝,几番寒暄之后,才重新往小院赶去。 李婉儿与沈天君也一早就起床,此时正在小院之中闲坐。母女二人一反往日之态,今日竟然皆都一言不发,呆呆的望着敞开的大门。 小院之内,高夫人依旧还是在绣花,一边喃喃道:“天君呀……你爹他就去几个月,明年开春就能回来……” 沈天君并未理会高夫人的唠叨,目光之中似乎还有几分厌烦之意,将头深深的埋在李婉儿的怀中,口中不知在叨叨些什么。 李婉儿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沈天君,她心中也着实有些舍不得,只是毕竟皇命在身,她也不得去多说什么。 等候一阵,见沈无言还未回来,李婉儿便在沈天君耳畔低语一阵,然后起身向着书房而去。 “虽说这一去也就几个月时间,但终归要收拾一番。朝廷的确准备的很充实……但终归还是有些许偏差……” 李婉儿一边与沈天君喃喃自语,一边将几本新书摆放整齐,又从书架上抽出几本沈无言近些天正在读的书放置整齐,才又道:“你爹他每天的这些习惯,睡前会看什么书……早晨起来,一日三餐的习惯……随行的仆人虽说都是宫里的,但始终不了解他……” 沈天君只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低声道:“爹爹他离开之后,若是再有人欺负我们……怎么办……” 李婉儿手上的动作忽然停止,目光稍一沉,接着看向沈天君,暗想着竟然想到这一出,于是忙道:“不会有人欺负我们……这不是高爷爷也住在小院……他可是朝廷大官,谁敢招惹我们?” 沈天君并不知道所谓的大官有多么的大,却知道这位高爷爷似乎并不靠谱:“高爷爷呀……” 小姑娘脸上露出一丝嫌弃之意,接着趴伏在李婉儿耳畔低语,道:“之前那些官兵将小院围住……高爷爷也不管什么用……况且,高爷爷似乎连高奶奶都惧怕……” 李婉儿顿时尴尬一笑,接着轻哼一声,道:“小孩子别胡说……这个……你在院子里玩吧……娘在这给你爹收拾行李……” 听着沈天君乖巧的应了一声,接着蹦蹦跳跳的走出书房之后,李婉儿这才无奈的一笑,轻声道:“不过高阁老着实惧内……” 喃喃自语之际,李婉儿又将一些书从书架上抽出,同时一张夹在两本书之间的一副刺绣以及一封信掉在了地上。 李婉儿目光微顿,接着迅速将刺绣以及信捡起准备放回原处,却忽然瞥见那绣品上所绣之物。 “巧巧姑娘……” 她目光一顿,接着将那绣品展开,便看到那熟悉的姑娘,心中随之一紧。 便在这同时,李婉儿顿时便想起另外一件事,忙去拆那信。只是还未等她拆开,她已然明白这一切。 信本就是她带回来的,当年苏巧巧从太湖边上竹楼消失之后,便留下这封信。她将信中的一部分交给沈无言,而剩下一部分私自留了下来。 如今手中便是这剩下的一部分,而这信却与这副陌生的绣品放在一起。 “原来他都知道了……” 稍一沉吟,李婉儿也很快清楚沈无言要出使李朝的原因,于是一切都这般清楚明了。 重新坐回小院亭子里,李婉儿显得十分平静,她面色平静,随手捏过一本书看去,但始终还是无心去看,索性与高夫人闲聊一阵,直到沈无言回来。 “东西都收拾好了……在书房桌上……你爱喝的茶,还有书……”略一顿,李婉儿又道:“对了……还有几件新衣,是月儿托人从苏州送来的……” 沈无言连连点头,倒是没有注意到李婉儿这稍显平静的表情,倒是哄了一阵沈天君之后,便将行李装进马车之后,才向小院诸人道别。 忙碌至今,此时却也还是清晨。 初阳照在巷口,也照在小院芬芳泥土之间。终归还是有些不舍,所以一直走出小巷,直到西长安街上,诸人还都未有道别之意。 巷口只剩下沈无言与李婉儿二人,看着李婉儿轻咬下唇,他不住低声笑道:“怎的还舍不得……只是几个月就回来了……” 李婉儿摇头,却没有说话。 沈无言伸手将李婉儿搂入怀中,接着轻叹道:“虽说没有王天……但有戚家军保护着……出了大明,还有辽东铁骑……” “找到巧巧,就带她回来吧……”言语十分平静,就好像酝酿了千百年才说出口一般,不起一丝波澜,但已然将初秋的晨风冻结在这某事某刻。 沈无言张了张口,接着面色沉寂:“你都知道了……” 李婉儿紧紧的靠着沈无言坚实的胸膛,思索许久之后,才微微点点头,应道:“你早就知道了……是我不好……” 沈无言摇摇头,轻声道:“懂你……你是怕我在去李朝冒险,然后再失望一次……” 不知何时沈无言感觉到胸膛之处衣物已然被染湿,于是手上力气更大了几分,但却始终没有在多说一句话。 直到车夫催促,行人渐多。沈无言才缓缓松开手,接着微笑道:“此去李朝……就是那些破事,夫人在家等着便是。” 李婉儿也抿着嘴笑了笑,轻声应道:“相公一路保重……” 言语十分寻常,并无那般生离死别之感,毕竟也不是生离死别,无非是暂别罢了。 看着李婉儿转身离开消失在巷尾之后,沈无言这才翻上马车,轻声吩咐道:“北镇抚司诏狱……” 马车就在这清晨之际绝尘消失,那消失在巷尾的背影这才又缓缓走了出来,远远注视着马车已然不见,却依旧不舍离去。 从西长安街到北镇抚司诏狱,车夫十分熟悉,或者说从西长安街到京城各处,他都会十分熟悉。 马车停靠在诏狱门前,沈无言却始终没有走下马车,却让车夫一阵好奇:“沈先生莫非是想要退却?” 经过几番催促,沈无言才轻喝一声,道:“小李,你小子敢这般与我说话……” 被称为小李的车夫乃是一名年轻男子,一双精明的双目彷如猎鹰一般,只是他皮肤白净,又颇有文弱书生之风骨。 只见他被沈无言这般训斥,却依旧一脸嬉笑,似乎并不惧怕沈无言一般,反而继续调笑道:“沈先生若是怕了……那我去将那位李将军接出来?” “不用……”沈无言轻哼一声,道:“你小子懂什么,那位李将军倒是无甚可怕之处……我就怕他自杀,那就完了……” 说着话,沈无言转身便走进诏狱之内。 牢房之内还算宁静,李将军早已被押解等候在旁。押解诸人见沈无言走进牢房,立刻恭敬一拜,道:“见过沈先生……” 沈无言摆摆手,看向一脸平静的李将军,轻声道:“他们都告诉你了……那就好……从今天起,你一切都要听我的。” 李将军脸色并不大好,还有条条伤痕,与之前的器宇轩昂相差极大。 听沈无言这般说,脸上肌肉一阵抽动,似乎不大欣喜。 沈无言淡淡一笑,轻声道:“给李将军松绑……对了,还未请教过将军叫什么……” 一旁的守卫稍有迟疑,但见沈无言一脸坚决,却也不好忤逆,便上前将李将军枷锁卸下,才又重新站在一旁。 李将军得知计划全部失败,本打算自杀,但始终都被枷锁绑缚,想死却也是一件难事。 此时被松绑之后,他立刻抽出沈无言身上佩刀,却听沈无言轻声道:“有些人若是死了……可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李昖可是亲自为你求情了……” 话语一落,李将军手中武士刀咣当落地,他目光一沉,低声道:“你是说……陛下他……” 沈无言点点头,应道:“之前我朝陛下已然将此案经过知会李朝皇帝,昨日他复书回来……却不断为你求情。” 李将军不住将头沉的更深,许久之后才点点头,道:“好……何时动身……” “现在……”说完这句话,沈无言背着手推开牢门,向着门外而去。 李将军稍一迟疑,忙跟在沈无言身后。 马车上的那青年扫过一眼李将军,轻笑一声,旋即道:“沈先生说你很了不得……进马车吧……对了,在下李如松……” 李将军稍有迟疑,这名字他似乎听过,但何时听过却又想不起来,一阵之后,忙抱拳,道:“在下李舜臣……” 在诏狱门前短暂的停顿之后,便又重新驶离这里,只是这次却是想着京城外而去。 等待在京城外三里之处的使团已然准备就绪,便等待着沈无言一道,便可向着辽东进发,然后离开大明,向着李朝而去。 “原来你叫李舜臣呀……据说你们棒子……哦不,朝鲜爱吃泡菜?” “腌菜只是为了过冬食用……” “哦……不过你们的皇帝姓李……我还以为姓金……真是可怕……” “……” 第367章 使至塞上(2) 出了京城之后,马车便与随行的使团会合。 所谓的使团,其中包括一些随行的文官,另外一些便是派出的护卫。 此次派出的侍卫多出自京城三大营中的精锐,还有一部分便是之前李朝随行的使团。 李朝使团的侍卫虽说所剩无几,但胜在各个都是李舜臣精挑细选的,且极其忠诚与他。而三大营却又有着极高的战斗力,所以一行并无需太过担忧。 沈无言所担忧的乃是出了大明,三大营的士兵便不得在跟随,除却带着一些有必要的护卫之外,其他的士兵都要留在辽东等待沈无言回来。 不过这几日倒也无需担忧太多,从京城到辽东还要十多天的路程,只需乘着马车安然等待便能安全到达。 至少随行的所有人都是这般认为,包括沈无言在内,另外还有一干礼官,以及出使的另外几名朝廷重臣,都是这般想的。 不过一切也都是这般进行,出京城之后便风和日丽,即便稍有小雨,也下不到一天便会停止,倒是一路上也凉爽许多。 不过凡事总是有例外,随行使团兵部侍郎杨大人自打清晨睡醒之后,便惶惶不安,不过却也并非是觉得此行有问题,却是觉得李将军有问题。 月前得知李朝使团使者侍从李舜臣刺杀皇帝陛下之后,朝中百官皆都愤然而起欲诛杀李舜臣,出兵征讨李朝。 身为兵部侍郎的杨大人自然不甘示弱,混迹官场这些年才勉强熬到兵部侍郎一职,距离致士大抵也没有几年,但这尚书始终无法晋升。 不过倒也并非朝廷不给这个恩准,着实是这些年朝廷人才辈出。 早些年胡宗宪出身浙直总督,却还兼着兵部尚书,那时起杨大人便已然是兵部侍郎,虽说时常看不惯胡宗宪与严嵩交好,大抵更多的还是因为他自己之才,却无法入了严嵩之眼,心中更多的却是嫉妒,但他依旧还是十分奉承自己这位上司。 本以为能借着胡宗宪之手,搭上严嵩这颗大树,哪成想千百两银子丢出去之后,朝廷却又换了新天,从严嵩到了徐阶。 不过杨大人并不惜的这些银子,只要能在有生之年能到尚书之职,一切都好说。无非是在重新攒些银子,送给徐阶便是。 银子着实送去不少,但徐阶仿若从未知晓此事一般,在接替胡宗宪的谭伦被调任蓟辽总督之后,却又由老臣杨博回任尚书。 杨博却又是一个硬骨头,在兵部一番整顿之后,杨大人险些丢了官职,好在因为在朝廷混了有些年头,才得以保住官位。 终于熬走了杨博,却又正值高拱出任内阁首辅,立刻便将在辽东立下战功的王崇古调回任尚书一职。 说起来这些尚书之中,除却杨博之外,无论是在朝中资历,还是入仕年月,杨大人可谓都是前辈,但终究还是时运不济。 看着当年一同高中进士的同僚们,如今大多都已然升任尚书,一些虽说未曾任尚书,却也调任到吏部,又或者出任封疆大吏,终归油水颇多。 眼见着一切仿若都再无机会,杨大人也自感时日无多,大抵在朝中混迹几年,捞些银子养老,也该致士回乡了。 于是尚书之梦,却始终都只能成为梦,纵使有诸多不甘,也无济于事。 哪成想,就在杨大人正值绝望之际,这位来自李朝的将军却刺杀了当朝皇帝,以及接下来发生的诸般事迹,却又让他燃起了信心。 说起来身为兵部侍郎的杨大人,与此事本不该有丝毫关系,但世间之事总是有诸般巧合。 李将军刺杀当朝陛下,却引起了朝廷诸官大震动,纷纷要求出兵朝鲜。一旦动起刀兵,事情便自然而然落在了兵部手中。 时任兵部尚书的王崇古好不容易才促成蓟辽安宁,他岂肯在重新燃起战火,所以在隆庆五年夏末的这场群臣争执之中,他便站在主和一面。 大明朝廷诸官向来以气节自持,宁可大败仗,也不愿去和谈,也是开国至今无割地赔款和亲一说,所以在皇帝被外贼刺杀之后,诸臣自然想的便是力战。 何况李朝这些年本就对大明称臣,而李朝也是在大明太祖年间扶持称帝,如今却反咬一口,士子们岂能放任此等羞辱。 说起来朝廷之中主战的却也颇多,而主和的实在少的可怜,至于内阁那边却始终保持着暧昧情况,始终不予表态,也让王崇古十分难做人。 就在这股浪潮之下,杨大人很清楚此时站在王崇古一边主和,便是与朝廷百官作对,他自恃没有王崇古的坚实背景,所以便主张力战。 因为兵部侍郎身份,杨大人立刻便引来朝廷诸臣的拥戴,一时之间不少官员甚至拥戴他来替换王崇古尚书一职,而王崇古也已然有辞官之意。 眼看着杨大人便有机会就任兵部尚书一职,却得知此事已然了解,李将军与李朝并无关系,他不过是李朝的一个叛徒,为的便是挑起两国战事。 一时之间主战的朝官纷纷倒戈,大骂主战诸官被一群叛贼牵着鼻子走,当真是愚蠢之极。 于是刚被碰上高位的杨大人,便也成为诸官攻击对象,致使他连续几日称病不上朝,甚至已然准备告老还乡。 便就在这一时间,朝廷却又下旨让他随沈无言前去李朝出使,作为使团副使一职。 他很清楚,这一切想来便是王崇古在背后推动的,那时他主战之际,虽说并未争锋相对,却也将王崇古逼迫的险些致士。 如今王崇古抓住了机会,岂能让他好看。不过纵然清楚这些,他却也没有丝毫办法,只得随行出使这一趟。 起初他倒也并未在意,所谓出使其实也颇有油头,一来经过各个地方之际,能捞一笔,另外出使到李朝,却也免不了收些银子。 只是这几****便发觉事情似乎并非是这般。 清晨,杨大人苏醒之后马车还在路边歇脚。他微微掀开帘子便看到不断在附近走来走去的李将军,便立刻将帘子猛然放下。 他虽说早已清楚此次出使要将这位李将军押送回朝,却并不知晓所谓押送竟然连枷锁看管之人都没有。 身为副使他也知会过沈无言几次,但沈无言那边只是用定会严加看管来搪塞之后,便也毫无进展。 于是在得知这位李将军便是在沈无言求情,才得以免去一死之后,他心中更加担忧。毕竟当时主张将李将军处以极刑的,他便是领头人。 如今当真难保那位李将军趁着诸人不被,反将自己杀死在这荒郊野岭之中,到时沈无言大可将自己毁尸灭迹,说是死于意外告了。 就在杨大人这般思量之际,马车帘子忽然掀开,便看到李将军一脸微笑的看着他。 杨大人心中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将军,双手已然开始颤抖,口中连声呼喊道:“你……你要……你要作甚……” 李舜臣目光稍有迟疑,奇怪的看着这位副使杨大人,苦笑道:“沈先生要在下叫杨老先生去吃饭……” 杨大人这才惶惶然的点点头,摆手道:“知道了……你先过去吧……” 待李将军离开之后,杨大人这才换好鞋子下了马车,向着就餐之地而去。 所谓就餐之处,无非是临时拜访的一张桌子以及几张椅子,另外便是一些简单的饭菜之类。 杨大人一边向着那边走去,一边轻声给身边的侍从道:“杨三呀……刚才老夫又想了想……沈无言与王崇古交情也颇深……莫非……” 杨三本就是杨大人远方亲戚,颇有几分武功,加之又忠厚老实,所以杨大人也颇为喜欢。此时听着杨大人这般说,杨三连忙摇头,道:“俺看沈先生不像是这样的人……老爷您就放心吧……随行还有旁的几位官员,怎能单单害你……” 杨大人顿时恼火,怒喝道:“愚蠢……旁的几人都与那位李将军无仇无怨……老爷我能一样?” 杨三被这番训斥,也不得在多言,只是低下头,继续搀扶着杨大人前行。 “呦……杨大人这可是睡的不好……您老这般睡在马车之内,终究不是事……” 沈无言无奈的摇摇头,道:“搭建的帐篷也够数……何必要睡在马车之内……” 杨大人心中一阵冷笑,暗想着睡在马车之中始终安全一些,若是那位李将军有异心,他立刻便能让杨三驱赶马车逃脱。 虽说心中这般想着,但口中却依旧平和道:“年纪大了……总是怕这山间毒虫……马车之内放心一些……” 正这般说着,坐在边上正大口吃饭的青年,轻笑一声,道:“莫非杨大人的马车中藏有宝贝……怕我等沉你不被,盗走了?” 杨大人扫了一眼这青年,看似寻常,不过是沈无言的车夫,但以他多年为官经验来看,对方却也并非好惹之人,便只是轻哼一声,旋即坐下吃饭。 第368章 使至塞上(3) 早饭只是简单用过,便又恢复赶路。 杨大人并未吃太多,一来他担心饭菜之中有毒,所以只是吃了一些诸人都吃过的,二来与李将军同桌就餐,他着实无心多食。 草草了事之后,他便坐回了马车之内。趁着清晨的凉爽,他也难得休息一阵。 车队就这般跨过崇山峻岭之后,逐渐临近塞上。高山逐渐变少,更多的却是大漠荒原,以及低矮的草场,期间隐藏的几只贪婪的饿狼。 相比杨大人,沈无言却有些担忧,目光始终停留在地图之上,渐渐将目光移到青阳镇,然后又回到之前的一个无名小镇之上。 并未发出声音,只是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微闭双眼的李舜臣之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才道:“来的时候经过这里了?” 李舜臣轻轻张开眼睛,旋即顺着沈无言手指方向看去,接着摇摇头,道:“走的都是大路……毕竟在关外便损失惨重,实在不敢冒险……” 沈无言点点头,道:“是叫塔失……女真部落首领……酋长?” 李舜臣沉吟一阵,才应道:“大抵就是这名字……不过倒也未曾接触过……万家老爷子应该不陌生,可惜他已经死了……” “你好像很佩服万老爷子?”沈无言轻笑一声,接着道:“他在你们组织里……威望很高?” 李舜臣不由一愣,接着沉声道:“老爷子宁愿自杀也不多说一句话……沈先生莫非以为在下连这一点都不如他?” 二人一般反问,倒是让马车之内陷入沉寂。就连驾车的青年也愣了一阵,才不住大笑道:“再厉害又如何……不也是死了……谈及死人还是晦气,不如说些活人的事……” 李舜臣目光微微看向车厢内侧,仿若能透过这一层帘子看到驾车的青年一般,许久之后才微笑道:“小李说的是……该谈些活人的事……” 沈无言大有深意的点点头,接着问道:“那就说些活人的事……李如轩……这身子骨不知近来可好……” “沈先生……”驾车的青年小李立刻打断沈无言的声音,接着轻声道:“谈些别的人……你我他都知道的……比如……紫宁王?” 沈无言不由皱起眉头,接着看向李舜臣,却见对方点头之后,才微笑道:“年轻人总是有无数的好奇心……这一路也实在无聊……就麻烦李兄了……” 李舜臣连忙摆手,道:“哪里……紫宁王乃是我王陛下的亲弟弟,在朝中颇有威望,当年在对内对外战争时,获得赫赫战功……” 沈无言也是后来才知晓,这位看似白痴一般的使者,实在别有用心,更有扮猪吃老虎的打算,身负绝学的他却装着像无知骄横的皇亲国戚一般。 只是这一切,却都是为了给李朝节省一笔每年给大明的银子,以及这些年在对女真以及倭寇之祸患时的过错,请求大明皇帝原谅。 让大明做出这些让步实在十分困难,甚至出使之前这些本就不在任务之内,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些在那夜紫宁王进宫议事之后,全部谈妥。 如若不是后来紫宁王被杀掉,怕是回李朝,便又是大功一件。 只是对于紫宁王来说,他身为李朝皇帝的亲弟弟,朝廷已然没有任何荣耀官职能给予他,至于赏赐更加显得有些底气不足,而他之所以这般,却也只是为了李朝,而非这些荣华富贵。 “王爷大抵也算是好人……据说当年他带兵打仗,所获战功以及赏赐,皆都算在部下身上,若是有过错……他便会自己承担……”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雨,根据估计天黑之前便能到沈无言所指的那无名小镇,索性诸人也不甚担忧夜间留宿问题。 马车之内李舜臣面色稍显沉重:“可惜紫宁王他是东人……与我等势不两立……他本不致死的……” “东人?”沈无言不由好奇道:“这东人……又是什么人,与李将军势不两立……那李将军莫非是西人?” 李舜臣不由笑了笑,淡淡道:“便就是西人……其实所谓东人西人,都是为李朝长兴……只是政见不同,便引起诸般……” 听着李舜臣大致说来,沈无言也逐渐对这所谓东人西人有了了解。 如今在李朝国内有两种政见,便是所谓东人西人之分,东人中多是一些年轻一辈的文人组成,而西人则是一些年长些的文人组成。 东西两边这些年来斗争异常强烈,时而东人占据优势,时而西人又占据优势。 紫宁王便是东人中的一员,而李舜臣则又属于西人中的一员,至于那位万老爷子,大抵也算是西人中的一员。 “说起来所谓反贼……如今在朝中也有供职……在朝中不乏权贵,甚至在议政府,乃是皇亲国戚后宫之中,也有成员……” 李舜臣苦笑一声,喃喃道:“却也没想到结果是这般……王爷他本不该死的……对了,东人多倾向与大明交好……然而西人则更加希望交好女真蒙古,乃至倭国……” …… 马车一路前行,稍有颠簸,杨大人总算从梦乡中苏醒。 他微微伸了个懒腰,然后望向马车窗外,轻叹一声,道:“这雨今日怕是停不了了……总不能还露宿荒野,多不安全……” 话语刚落,驾车的杨三便朗声道:“刚才沈先生过来说过了……顺势赶着马车,便能到前面一个小镇子,那边有客栈……” 虽说此时天还大亮,但因为水雾弥漫,加之细雨不断,所以显得阴沉沉的。 杨大人将头收回,轻哼一声,道:“这荒郊野外的……从哪来客栈……在说了,就算有客栈老夫也不住……” 心中虽说是这般想的,但他实在巴不得快出现一间客栈,好能赶紧洗个热水澡,然后舒舒服的睡上一觉。 他虽说身子瘦小,但睡在马车之中还是不甚舒坦,年纪大了,久睡之后,浑身便觉酸痛。 “老爷这话却说的有些早了……您看,就在前面……那不是个小镇子?” 听着杨三的话,杨大人赶忙又将头伸出车窗,一眼便看到烟雨朦胧之中,那个仅有几间低矮小屋组成的,不知名的镇子。 马车很快便驶入镇子之内,由于是出使的队伍,所以车队还是有些人多,很快便将这沉寂的小镇子便的异常喧闹。 本因下雨,所以躲在房子闲聊的村民,也不约而同外出观望。 由于镇子之内只有一间客栈,仅能提供几间房间,所以随行的一干士兵只得临时搭建营帐,被沈无言安排在镇子周围。 至于沈无言以及杨大人等诸人,得以下马车向着那间客栈而去。 博宁客栈乃是这阵子上的唯一一间客栈,虽说显得有些破旧,此时店中也没有太多行人,但胜在干净,尚有酒菜提供,也算不错。 店中掌柜乃是一名留着胡子的中年书生,诸人走进店中时,他正缕着胡须摇头晃脑的念书,待诸人进店之后,他才一本正经道:“诸位客官……这是打尖还是住店……或者避雨?” 沈无言抬眼看向那书生,二人相视过后,沈无言才道:“住店……另外在做几道小菜送到房间之内……洗澡还是后院自己烧水?” “呦,这位先生还是常客?”那书生不慌不忙的将书收起,然后走上前,向着沈无言一抱拳,道:“想要开几间房?……对了,小店不分上房还是柴房……” 杨大人环视一周这阴暗的客栈,心中暗自嘀咕一阵,却又不愿在回到马车上受罪,索性狠下心来,不在多言。 “晚上这边可能会有什么动静……各位安心入睡便是……” 大抵也就是一些寻常交待,诸人却也劳累一天,各自烧水洗澡之后,便都回到房间之内。 这般一来,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小店之内依旧还只是几盏幽暗的灯光,店掌柜书生趁着油灯下,却不知在叨叨些什么。 “这位先生这么晚了还不回房……莫非不怕有狼?” 正在店中闲坐饮茶的沈无言,忽然听到那书生这般言语,不由淡淡一笑道:“在苏州时就无需担忧有狼……” 那书生长吸一口气,似有好奇沈无言所说这句话的意思,忙上前道:“苏州……苏州又没有狼……” 沈无言撇了撇嘴,叹息道:“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 书生点点头,大约也有共鸣,接着轻声道:“那位老先生……似乎对于那位穿着甲胄的将军……不怎么友善?” 沈无言点点头,道:“老先生的升迁问题……被这位将军连累……具体之事也很难说清,这一路要到朝鲜……当真还是有些担忧。” 书生不住叹息道:“说是有消息了?……既然有消息,去找找也好……是个好姑娘……不过不打算见见柳姑娘?……思谦倒也想你了……” “思谦?”沈无言摇摇头,道:“说起来……很多事都很难说的请……撇的清,就不要再去联系了……志远是个好人……” 第369章 使至塞上(4) 夜更深。 门外细雨淅淅沥沥,滴答在草棚上,然后再落在门前青石板下,搅扰了几只夜游觅食的老鼠,却也让卧榻上酣睡的人更加舒服许多。 虽说已然入秋,但毕竟接近荒原之处,所以还是十分炎热,能迎来这场细雨着实也算难得,在这仅仅居住几十口人的小镇子里,家家都取出所有器皿接入夜的雨水。 冷风从客栈门外吹进堂屋内,吹在沈无言略带胡渣的脸上,不住让他将衣襟紧了紧,然后又呆呆的看向那书生。 书生坐在沈无言对面,沉思许久。这些年他与这青年也相交颇深,从当年深仇大恨,到现在似乎还有几分敬佩,但始终还是不怎么喜欢。 不过无论是否喜欢,在这间小店之中,二人却也是最为相熟之人。 沈无言这些年做过什么,经历过什么,他不算全部清楚明白,但却也算是了然于心,特别是后来与宋谦之间的纠葛。 之后又在辽阳城与那位边军将官吴志杰的私仇,都在这从小店之中某个深夜中的闲谈之中知晓。 “思谦若是知道这些……他生父的死于你有关……继父的弟弟……也是你亲手手刃……大抵也不会好受吧……”书生苦叹一声,却也是惋惜的,接着继续道:“也因为他那般的敬佩你,把你当神灵一般……” 沈无言并未理会书生的话,因为这些他自打要去辽东,便已然思考过无数次,到底该不该将这些真相说出来,而说出来又该如何收场,终归是一个问题。 “不说这些了……你就打算一辈子在这荒野小店度日?” 言语稍带一些惋惜,就像之前书生有过的惋惜那般,却又更多的是无奈,对世事以及对世间诸般力所不能及的事的叹息。 相比起来书生的神色还算平和,已然褪去当年那份稚嫩,早已不似当年富家公子那般,却更像是一名落魄书生,但似乎便是因为有这两段经历,才铸就他今日的沉着。 从苏州大户书香世家,锦衣玉食二十多年,即便后来落寞,也不至于太过凄惨,至少三餐不愁,到如今在荒野村镇内,凄苦度日,实在有天壤之别。 心中大抵也有几分苦涩,但却又怨不得人,更多的是享受这般脱变,复杂心思实在难以名状,一切都汇聚为,转而轻笑一声,道:“也不至于度日如此凄凉……还算享受吧,过些年身体不行……就搬回苏州……” 于是也不再多问下去,将换上的酒碗填满老酒,接着一饮而尽,总算有那么几分豪情,却又升腾一切,又迅速坠落。 “之前给你提到过……”声音稍一顿,似乎在思略此事说来是否合适,转瞬之后,继续又道:“提到过胡于明的事……他落草为寇,后来带着一帮人逃走了……根据之前探子来报,他大抵是投降了女真人……” “胡于明……”如若还有一个名字能激荡起书生那份平静若神探古井的心境,大抵也只有这三个字,并不算寻常的名字。 当年在江浙时,他便是富家一方胡家的大少爷,一言不合,便可以让苏州百年大家被抄家离开苏州,何等威风。 可惜时运不济,随着胡宗宪狱中自尽之后,胡家也逐渐落寞,之后便也从江浙回到徽州,就此化为平反,而世人眼中胡家大抵就是如此。 如若没有去辽东,想来沈无言这辈子都不会再与胡家有丝毫联系。胡于明这位胡家大少爷大可为寇半生,最终化为废墟。 更加不可能在隆庆五年初秋的某雨夜时,给曾经某位故人在谈起这熟悉的名字,让那人心中突然又燃起几点愤恨以及旁的些许打算。 “……此去李朝出使,却也要注意一些……早些年听往来客商谈起过李朝,说是与我大明有诸般不同,但总的来说还是我大明物件稍加改变罢了……” 见着对方掉转了话题,沈无言也就不再深究那问题,毕竟二人始终有着深仇大恨,或许不共戴天,即便在这小镇子静养千百年也不得消退。 而这三个字就仿若龙之逆鳞一般,触之即怒。只是因为那份平静趋势让他不得愤怒,所以暂时隐忍,不过也不代表他下一刻还能继续忍受。 “出使倒是小事……给你的来信也说了,为了找苏巧巧……那位李将军说是见过,但也不知道具体情形,但终归还是要去看看才知道……” 虽说京城至此相隔千百里,但二人如此久来也始终时常联系,书信往来也有了习惯,加之从这小镇子到苏州大儒巷那位年轻先生,在到另外一个早已化为灰烬的年轻人手中,也形成了习惯。 二人十分默契的没有在谈及旁人,想来也是因为这小镇上对于外界的任何人的生死存亡,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相对来说,这小镇子也与某人那间小院是一个道理。 “你说那位老先生……看那位年轻将军的眼神不对?” 忽然想起这一茬,便随便问了起来,接着夹起一些小菜送进口中,还算可口。 只是比起闲适的沈无言与年轻书生来说,此时在二楼某间房间内,那位已然两鬓斑白的老人,世间一切都是那般的不美好。 倒也并非是那小桌上的层层灰尘,以及茶几上茶碗中的几颗老鼠屎,又或者是时不时的会有一阵呜咽的冷风从无论如何都关不紧的窗户吹进房间影响了心情。 身为大明兵部侍郎的他,十年寒窗苦读,经历过的苦难比这都凄惨百倍,所以所谓身体上的压迫并不能让他觉得可怕,只是精神上的压力实在让他几近崩溃。 “杨三……你别走来走去……让老爷我怎么睡……” 本该早已入睡,但此时却不得不紧握长刀,踱步在老爷房中的杨三也十分无奈,他苦笑一声,叹息道:“刚才老爷您自己说要让小的过来给你看着,现在……唉,都那么晚了,那位李将军想必也都睡了……” 杨大人顿时恼火,轻喝道:“老爷我养了你十几年,让你看着莫非要委屈你了?” 杨三顿时不敢再多言,但着实一脸委屈,道:“老爷您……您觉得,小的现在该去干什么……” “干什么?”杨大人不由抬起头,瞪着杨三,轻哼道:“你就该去将那姓李的杀掉,省的让老爷我提心吊胆的……” 房间之内主仆二人这般谈话,却并未注意到此时那位一脸诧异,站在门前端着新鲜果盘的年轻将军的感受。 却见那青年顺势便转身,接着又轻轻迈着脚下步子,向着另外一间房间缓缓移动过去。 因为这般,他却又没有听见房间之内接下来的谈话。 “杀人……”杨三脸上露出不耐烦之意,苦涩道:“老爷您可莫要说笑……杀人可是死罪……” 杨大人轻哼一声,冷笑道:“死罪?……老爷我可是兵部侍郎,相当的的朝廷三品大员……罢了罢了……你去将那姓李的绑起来……不然老爷我今夜睡不安生。” 杨三一脸不愿,但看着杨大人坚决的目光,却也知晓如若在忤逆下去,定然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索性便一把抓起绳索出门而去。 两间房间相隔并不算远,李将军却早已听见开门然后关门,以及接下来的脚步声,于是便要伸手去寻找佩剑,却摸了个空。 虽说被沈无言要求卸下枷锁,也无需穿着囚服,但身上的利器却早已被卸下,此时他浑身上下已然没有能抵挡的武器。 “砰!” 房门被一脚踢开,整个房间内一片黑暗。杨三不由皱起眉头,轻声喃喃道:“这般就睡了?” 话语刚一落,杨三便发觉一阵风袭来,接着才知晓原来是一支椅子丢了过来,顿时皱起眉头,轻哼道:“李将军这是何意……” 未等回话,接着又是一只瓷瓶丢了过来,然后才听到李舜臣大声叫嚷道;“杨大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杨三顿时一愣,接着忙应道:“李将军你误会了……在下……你先别忙着这般……” 就在二人这般你来我往之际,沈无言与店家书生也从楼下跑了上来,却看房间之内黑咕隆咚,又见杨三脸上渗出血迹,不住问道:“老杨……你这是……” 杨三素来敬佩沈无言,此时听沈无言问起,不住苦笑道:“这事说来话长……先生还是快叫李将军停手……都是误会……” 沈无言扫了一眼杨三手中绳索,接着朗声道:“李将军还请停手……” 话音一落,房间之内果然安静下来。一阵之后,沈无言才忙移动身子,勉强将房间内烛火点燃,便看到这遭乱的房间。 “李将军人去哪了?”沈无言面色微变,看了一眼那张开的窗户,又看向杨三,沉声道:“李将军却是被老杨你逼走了……” “怎么可能……”杨三面露苦色,他深知李将军的重要性,此次出使一半便是为了将这位李将军押送回朝鲜,如今他却丢了,他却难逃干系。 沈无言看了一眼店家书生,长叹一口气,立刻大声吩咐道:“一干人等速速去将李将军请回来……” 第370章 使至塞上(5) 细雨淋淋。 原本早该睡去的使团诸人,此时却都聚集在客栈大堂内。虽说并没有说话,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似无的扫视着门前,想来也是在焦急的等待着消息。 李将军可谓是此行最为重要的一人,可以没有使团副使,也可以没有这所有人,但李将军却不得缺少。这位犯下死罪,承蒙大明皇帝恩准还朝的罪人,如今却就这样丢失,岂能是一件小事? 诸人之中杨大人却更加担忧,他倒也并非担忧李将军丢失要承担押送不利之罪,他更加担心的是李将军杀自己一个回马枪,而自己却不得躲闪。 大抵已然过去半个时辰,出去寻找的士兵总算回来,不待抹干甲衣以及头发上的雨水,便忙回道:“窗下有足迹……只是顺着足迹找去,却又有马车的车辙……车辙十分乱……” “没找到?”沈无言微微皱起眉头,李将军的重要之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不仅要给李朝皇帝交差,更要以李将军之手,去寻找苏巧巧。 因为担忧李将军在途中自尽,所以才想尽一切办法,给他换做寻常之态。却没料到,如今他竟然就这般丢失。 一切本都十分顺利,李将军却也没有逃跑的理由,然而如今却又逃走了,他轻哼一声,道:“没找到就不找了?……快去找,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回来。” 虽说并未显露怒意,但场间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沈无言身上将要燃起的怒火,即便素来与沈无言玩笑颇多的车夫小李也识趣的闭口不言。 便在此事杨大人也知晓事态的严重,他微微扫过一眼愤怒的沈无言,急忙又低下头,片刻之后才低声道:“都说了要将他绑起来……结果又是住客栈,又是……” “你还说……”沈无言顿时愤然起身,怒喝道:“若非是你要杨三去杀李舜臣……他岂能逃跑……在下没提起这事,杨大人莫非以为在下不知道?” 杨大人顿时面红耳赤,但却也不肯相让。即便沈无言身为此次出使的主使,但他毕竟不过四品闲差,而自己乃是兵部侍郎,岂是区区沈无言可比。 即便对方这些年在京城也颇有作为,更与达官贵人相交,只是在这般愤怒之下,杨大人却也管不着,随之怒喝道:“本官只是觉得沈大人这般放任那贼人着实不妥,所以差杨三去将他绑起来,怕他跑了……如今阁下竟然将这错赖在本官身上,当真可笑。” 沈无言本欲在辩解一二,却又觉得着实没有必要,只是深吸一口气,旋即轻哼一声,扫了一眼跪在身前的士兵轻声道:“罢了,让弟兄们都回去歇着……明日正常赶路……” “不找了?”久久未曾说话的车夫小李这才抬起头看向沈无言,轻声道:“李将军丢了……朝廷怪罪下来该怎么办,他可是先生力保的人……” 沈无言何尝不知这其中利害之处,李舜臣刺杀皇帝早就该处死,只是在他劝阻之下得以饶恕带回李朝交由李朝皇帝处置。 如今他在半路丢失,往小里说,这就是押送不利,多半会被剥去官职,罚俸一年,再往深里一些或许会有杀头之罪。但朝中有心之人大可将此事在做大,做成沈无言与李将军串通越狱。 这般说来,却也十分合适,加之李将军本就是重罪,牵连起来,沈无言着实可以被处以株连之祸。 稍一沉吟,沈无言低叹一声,道:“他是我带出来的……始终是要找到的,但出使是大事……他既然逃了,定然还是回李朝复命……” 听得此话,站在杨大人身后的杨三忙道:“既然如此……大家大可将此事严加保守,到时等找到那位李将军,不就没事了……” 话语一处,杨大人顿时恼火,本欲指责几句,但又无从说起,更加惧怕沈无言在提及罪责,索性轻哼一声,便不再多言。 沈无言也只是苦笑一声,无奈道:“大抵也只能这般……这消息若是走漏了,你我都逃不了干系……丢了死囚,这事竟然也能出在我身上……这可是当年高祖刘三才有过的事……” 听着沈无言的调侃,车夫小李也眉开眼笑,轻声道:“想来这就是一个考验……解决了就没事了……” 一时之间刚才紧张的气氛逐渐平和起来,除却杨大人之外,诸人也露出难得的笑容,仿若今夜之事从未发生过一般,即便心中偶有不快,也都十分巧妙的隐藏在自己心中。 “时间也不早了……诸位累了一天,早些回去休息吧。” 沈无言言语过后,车夫小李与杨三首先向自己房间走去,倒是杨大人又等了一阵,才轻哼一声,向着楼上而去。 沈无言不住苦笑一声,无奈的走向正在柜台上算账的书生,摇头道:“这次真是摊上事了……在这关头丢了人。” 书生也轻叹一声,道:“这事若是瞒住了还好说,若是瞒不住……你该如何和朝廷交待,你与高阁老……还有苏巧巧……” 沈无言紧闭双眼,只觉脑海之中一片混乱,今夜之事发生的实在突然,他却也不知道李将军为何会逃走。 到底是因为对方早已有逃走之意,还是真的因为惧怕杨大人会杀他而逃走,但无论是那个原因,终究是逃走了。 “无论如何都是要担责任的……哪有这般押送犯人的,连枷锁都没有……还有单独房间,没有人看守……不丢才怪……” 书生也随之笑了起来,道:“若是给他套上枷锁,在派重兵看守……沈先生岂能在称为沈先生?” 沈无言摆摆手,大笑道:“博宁你与我相识这些年……我就是这样一个不靠谱的人?” 话语刚一落,沈无言便听见得得得的下楼声,接着杨大人便一脸阴沉的瞪着沈无言,轻哼道:“我便说经过几个镇子都不住店,偏偏在这荒郊野外的客栈却要留宿……原来这店家你认识……” 沈无言不由一愣,接着点头道:“张博宁……早些年在景王幕府供职……后来就在这边开了客栈……杨大人觉得在下有意用公款来照顾朋友的生意?” 杨大人冷笑一声,讥讽道:“沈大人你以为老夫什么都不懂……你与那李将军相交极深,在他刺杀陛下之后为他苦苦求情,如今又将他送到这荒郊野外放走……造成他意外逃脱之象……其实你早与这店家勾结成伙……我就说这荒郊野外的,客栈掌柜竟然还这般爱读书……?” 听杨大人这般一说,张博宁也是一愣,连忙摇头道:“想来杨大人可能是误会了……在下与沈先生的确是朋友……不过串通一气,却万万是不可能的事……” “还要辩解?”杨大人走上前瞪着沈无言,一脸怒意,呵斥道:“之前朝廷百官便怀疑你与那李朝逆贼勾结……如今终于有了证据……” 沈无言张了张嘴,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去说,于是只是深吸一口气,摇头道:“来这边住店着实的提前计划好的……不过李舜臣他逃走……在下保证不知道……” “不知道?”杨大人顿时轻笑,道:“至于你知不知道,反正老夫是知道……等沈先生进了诏狱,想来什么都会知道了……” 沈无言瞳孔微缩,呆呆的看向杨大人,却让杨大人心中一动,甚至感觉到有些恐惧,连忙收回目光,轻声道:“你要做什么……” 沈无言摇摇头,冷冷道:“诏狱……在下去过很多次了,算不得什么……另外,若是在下当真有意放走李舜臣,杨大人岂有活命的道理?” 不待看过杨大人的惊恐万状,沈无言向着张博宁示意之后,淡淡道:“天色已然不早……早些睡吧……” 见沈无言走远之后,杨大人这才恢复神色,但颤抖的身子久久不得恢复,大抵是因为他想起几年前对方却连皇子都敢杀的事。 不住又看过一眼张博宁之后,杨大人连忙向着房间跑去,而杨三早已等候许久。 未等杨三说话,便听杨大人怒喝道:“哼……竟然敢威胁老夫……杨三取纸笔……老夫今日非要上书弹劾他一笔,否则当老夫真怕他一般……” 杨三脸色微变,忙道:“大人……刚才不是说了,这事先压着……” “你懂个屁。”杨大人猛的在杨三脑门拍了一下,低喝道:“老夫若是不上书,莫非还要等他沈无言抢先一步弹劾?” 未等杨三回过神来,杨大人继续道:“你小子不懂官场险恶,如今老夫弹劾他沈无言,便有揭露之功……大可免去一干罪责,若是之前你说的那般帮助隐瞒,一旦朝廷知晓这事……你我都要担待着……” 杨三一脸不愿的点点头,口中喃喃道:“这般实在太不仗义了……沈先生待我也不薄……不行,我要将此事告知与他……” 第371章 关山月(1) “蠢货。”杨大人顿恼火,大骂一声之后,却又担忧声音太大而被隔壁听见,忙又压低声音,附在杨三耳畔低语,道:“让他知道了,老夫还能活?” 杨三嘟囔了几句却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他素来老实,却也不懂官场这诸般禁忌,不过也知道这般做实在不仗义。 事实上他一直都在担忧,那位李将军之所以逃走,多半是惧怕自己会去杀了他,而这事多半也与沈无言是无关的。 略一沉吟,杨三继续道:“小的却看那李将军不似坏人,平日里也挺和气……他想必是知晓老爷要杀他,所以才逃走的……” 杨大人目光之中尽是恨铁不成钢之态,扫视一番杨三之后,狠狠道:“这些年不知道你是怎么活的……老爷我只是说要将他绑起来,哪有说要杀他……况且派出去寻找的士兵说有车辙印,显然都是预料好的……说不定就是沈无言与那贼人早就串通一气……” 这般说着话,杨大人缓缓取出包袱中的纸币,然后又瞪了杨三一眼轻哼道:“这事你若是抖搂出去,你就滚出杨家……你老娘现在还在病床上,老夫我可花了不少银子……” 谈及年迈的老娘,杨三顿时又狠不下这个心,左右盘算之后,只得愤愤然的躺在床榻上连连叹息,口中不断念叨着不争气的自己。 杨大人一边写着奏折,一边扫过杨三,轻笑道:“你小子就是太年轻,身在官场哪有什么道义可讲……今天沈无言他活了,老爷我就要死……老爷我死了,谁来养你……养你那重病的老母?” 杨三心中有气,却也无处可发,他虽说朴实,但却也知晓老爷不能得罪,索性也就不再叹息,紧闭双眼,就像从未知晓过这些事一般。 杨大人倒也并不在意,随行自然有传信之人,每日清晨总会有来回送信的差役,只要写好奏折,等待天一亮便可送入宫中。 由于是出使的信件,所以速度更加快了不少,大抵不用七天便有一个来回,而那时使团队伍不过行驶到宁远,尚还为出大明,一切都来得及。 一切都盘算的十分得当,待写完这一封面面俱到的奏疏之后,杨大人又反复看过几遍之后,才满意的点点头,旋即缓缓收起。 “你小子也别不服……老爷我在官场几十年,什么没见过?”杨大人舒展胫骨,一边褪下衣衫,绕过打地铺的杨三,缓缓躺在床上,轻声道:“今天老爷我这般做准没错……你就等着看好戏吧……还想杀我?” 说完之后,杨大人又轻哼一声,十分不屑的笑了笑,道:“老夫我是读圣贤书的,不与你小子一般见识……等着瞧。” 一夜安然入睡。 清晨,沈无言拜别张博宁之后,便又重新驾着使团向着下一个镇子而去。 预定的目标本该是三天后的青阳镇,只是一年前青阳镇惨遭屠杀,至今沿途还是一片废墟,即便有几个据点,却也没有队伍歇脚之地。 好在细雨在一早便已然停歇,天虽说还有些阴沉,但似乎已然没有继续下雨之态。 也因此驻扎之地可以选在沿途荒野搭建营地,虽说简陋一些,不如客栈舒适,但终归还是有个住的地方,对于使团诸人来说也并非第一次,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经过一夜补充,加上这条路经过之前的几番休整,行进速度又快了不少,所以在天黑之前使团也寻找到一处还算干净之地搭营。 杨大人依旧还是睡在马车之上,虽说这般对于他早已被岁月腐坏的腰是一个严重的考验,但他更加在意自己的生命,所以倒也不在乎这些疼痛。 夜色笼罩在这条从京城到辽东的队伍,仿若从未有过这般凄冷,即便随行的士卒言语也少的可怜,大抵他们也知道昨夜丢了一个人,若是出了问题,即便是那位响当当的沈先生,却也难逃罪责,何况他们这些小卒。 不过终究是沈先生,清晨时切的猪耳朵还未吃完,尚还能就着小酒与车夫小李闲聊一会,但心思却又在旁的地方,比如那位姑娘……又或者是京城西长安街小院的娘子,更可能的大抵却是此时正在大儒巷那间茶楼之内敲打着算盘的小姑娘。 “那一年春天也不知道怎么就来到这了……说也奇怪,就这样当了酒楼老板的儿子,只是这富二代没当几天,就差点被哥哥干掉……对,后来就去了京城,又差点死了几百次……” 营帐之内虽说还有些幽暗,但并不影响车夫小李看清对面对方那一双通红的双眼,以及对方言语并不算清楚,但略带奇幻的故事。 “沈先生说……你斩了景王,后来严世蕃也是被你干掉的……” 沈无言又灌了一口酒,冷笑一声,道:“你小子还年轻……严嵩徐阶当年也住在我家……就是如今高拱这老家伙处处想要害我……” “高阁老……”车夫小李眼神之中稍有迟疑,沉吟一阵,夹起一口菜塞进口中,咀嚼一阵之后,才道:“父亲说他实则朝廷栋梁……只是权欲之心太强……” 沈无言讥讽一笑,道:“何止权欲之心……从一名小小的讲官一跃成为当朝首辅,他就差当皇帝……当然皇帝他不敢当,但他却敢让天下他认为有威胁的人都滚蛋……” 车夫小李苦笑一声,他深知眼前这位沈先生此时虽说喝醉,但口中之语却不会有假,沉默许久之后才轻叹一声,道:“沈先生如何打算?” 沈无言扫过一眼小李,心中稍稍一顿,今日之所以敢讲这些话对对方说出来,便说明他并不担心对方会对自己稍有威胁,他相信这位叫李如松的青年的人品。 “打算……你觉得……李将军他会回李朝复命,这事靠谱?” 车夫小李摇摇头,苦笑道:“我与他接触过,不像是如此愚蠢之辈……之前说他们与女真人有联系,想来他多半会躲在建州诸部……” 第372章 关山月(2) 黑暗来临之后并未过去太久,天空中一轮新月随之而来,接着便是漫天星斗数也数不太清。 因为是月初的缘故,新月光芒还是稍显微弱,至少落在那几处荒草之中,并不能将隐藏在其内的黑衣人全部照的无法藏匿踪迹。 不过因为二者距离太远,所以倒也无伤大雅,即便再亮的月光,那庞大的使团也不会发觉在很远之处,正有几双明亮的眼睛盯着这边。 其中一名身体健硕,皮肤黝黑发亮,甚至那黑瞳也黑的发亮的青年,此时趴伏在草丛之中,若不仔细去看,大抵实难寻迹。 当然若是他不说话,即便他身边之人大抵也很难寻找到他在何处。 声音稍粗,但仿若只有这声音才能体现出他的强壮,所以这声音实在与他再也合适不过。只是相对来说,这般细致的内容出自他的口中,还是有些让人感觉意外。 “一共四十七个人,七匹马……七辆车……三天口粮。有些本事的估计只有那位姓李的车夫,不过看他这般表现……不像是车夫……” 相隔如此距离,却依旧能将对方车队看的如此仔细,如若没有十分敏锐的洞察力,以及许多年练就的一手好本事,是办不到的。 所以在健壮青年话语一出之后,身后诸人皆都露出一丝惊讶之态。 同时健壮青年也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似有似无的扫过一眼趴伏在身边那稍胖一些的中年人,目光之中尽是嘲弄之意。 却见那微胖的中年人脸色并未有丝毫变化,目光始终都落在其中某辆马车之上,但却又显得十分平静,就像是在看一潭湖水那般平静。 这般表现,却让身边那健壮青年稍有不喜,轻哼一声,道:“胡先生……你说说你看出了什么?” 想来是专注的心思被打断,胡姓中年人稍有不悦,但又不愿与这健壮青年起了冲突,旋即摆摆手,道:“没有……阿塔首领说的对……” 说完之后,胡姓青年便欲起身离去,却被身后缓缓走来另外一名少年按住。 却见那少年身材魁梧,器宇轩昂,实有大将风范,只是因为年纪太小,所以又有几分稚嫩,但并不影响他的那份傲人英气。 “胡先生……您看到了什么尽管说便是……” 胡姓中年人扫过少年一眼,片刻之后才长叹一口气,接着点点头,道:“若是论起夜间如此快的查探,在下比不了阿塔首领……只是……那一行队伍并不会如此简单……” “你说什么?”阿塔顿时有些不悦,立刻从草地上翻滚起来,怒道:“胡先生的意思是在下说错了?……既然如此,在下现在就带人将那些人干掉,让你看看是不是如我所说这般。” 说着话,阿塔便要抄起地上的斧头离开,却被那少年一把拉住,轻喝道:“阿塔……你忘记出来的时候大王是如何说的了?” 阿塔固然勇武,但目光扫过眼前这稚嫩的少年,心中还是稍有余悸,但面上却也不肯相让,随即向着那胡姓中年人冷笑一声,讥讽道:“胡先生莫非打算一辈子躲在小王爷身后?” 那少年顿时恼火,大喝道:“阿塔……” 阿塔撇撇嘴,冷笑一声,随即便坐在草地上,示意胡姓中年人继续说下去。 胡姓中年人冷冷扫过阿塔,接着向着那少年一抱拳,低声道:“此行带队的乃是沈无言,此人十分可怕……另外这一行虽说只有四十多人,但各个都是好手……想来若是阿塔首领刚才去了,也只有死路一条。” “你说什么?”阿塔立刻愤然起身,似乎有撕碎胡姓青年的打算。 胡姓青年倒也不在意,面不改色,道:“不过阿塔首领看人却也很准……那姓李的车夫着实了不得……他如今供职京城三大营的神机营……所以随行的这些人多半都是三大营的精锐……莫要说阿塔首领这十几人,就算在多五倍……也都是徒劳……” 京城三大营,场间诸人自然不陌生,作为京城最为精锐之师,即便阿塔也知晓这位胡先生所说自然是不假,而且他期间大致扫过几眼,便知晓对方所说不假。 不过即便如此,他依旧有些不服,轻哼一声,道:“三大营或许不假……只是那姓沈的……区区一名文官,老子一个杀他十个……” “哼……”胡姓青年讥讽一笑,冷冷道:“怕是十个阿塔首领,也奈何不了一个沈无言……” 未等阿塔继续反驳,便见那少年稍稍一沉,低喝道:“他就是沈无言……那位……沈先生……将我女真一干精英在青阳镇屠杀殆尽的他……” “你说是他?”阿塔目光一沉,去年青阳镇女真部屠杀青阳镇,随后又被大明边军尽数杀光,此事在辽东乃至整个京城都大为震动。 只是当时诸人并不知晓,那些人却是女真部精锐,带队的便是女真族第一勇士,也就是如今这位阿塔的哥哥。 此事对女真部打击极大,一时之间那位姓沈的将军在女真族中谈及色变,只是过去一年之后,却又渐渐遗忘了一些。 只是此时经胡姓中年人提起,仿若场中诸人又看到了那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一般。 “他就是……”少年目光中虽说还有几分惧怕,但更多的却是浓浓战意,这不符合他年纪的感觉一时之间尽数在他身上体现。 即便站在身边的胡姓青年也察觉到这一丝异样,稍一沉寂,才低声道:“不过昨夜我等已然劫走了李舜臣……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丢了李舜臣,他们也不好与朝廷交待。”少年嘴角浅笑,接着道:“出了辽东……一旦出了辽东,无论如何都要将那沈先生留下……要留活的……” 月夜笼罩在这寂静的荒野,一切都是那般的平静。 …… 相比起这份宁静,几天后京城似乎并没有这般舒坦。 文渊阁之内不知何时又聚集了四处官员,但所为之事却又十分统一。 第373章 关山月(3) “老夫一早便觉得那姓沈的不靠谱……竟然为一名逆贼说情,早该发现他有问题的……” “得了吧,老秦……前些天您老还说沈先生文才斐然,乃我大明国之栋梁……总该成为未来的帝师,称其我大明的一片天的……” “呦,这般来看,崔大人倒是很捧那小子……如今他放走了那贼人,这事该如何算?” “您这话……这一码归一码……在下这不是在说老秦之前捧沈先生……不,沈无言……今日又这般,着实有些首鼠两端之态……” “你小子说谁首鼠两端?老夫只是……只是之前被那小子蒙蔽,以为他文才斐然,人品必然不会有问题……哪成想他却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从清晨至今,文渊阁内早就聚集了这帮文臣。从早朝到现在,皇帝重病便无从诉求,所以内阁便是最好说事之地。 以至于此时主持文渊阁的高拱也有些头皮发麻,好不容易在前几天解决诸官的喧闹,哪成想还未过去几天便又恢复之前景象。 看着这些从年轻到年老,从六科廊的七品言官,到朝廷堂堂二品尚书,皆都聚集在此唧唧喳喳,却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等待诸人稍有平静,高拱这才忙从椅子上起身,苦笑道:“诸位大人……今日又有何事要说……之前不是已经……” “阁老可要明鉴……”却见那位牙齿已然不剩几颗的秦大人,挥动着他那一双颤抖的手,仿若已然愤怒到极致一般,扯着嗓子撕心裂肺道:“如今沈无言放走了李朝贼人,这不就正好说明他是贼人同伙……” 话语一落,高拱神色微变,心中稍一沉吟,忙抽出身边的几封奏疏看去,顿时明白今日百官聚集在文渊阁的意图。 略一停顿,却又见另外一名年轻官员上前,冷笑道:“之前便觉得此事有问题,如今果然是这般……沈无言千辛万苦想要保护那位李将军,想必就是为了在沿途将他放走……” “可有证据?”高拱微微皱起眉头,沉声道:“凡事要讲求证据,上次也说沈无言勾结贼人刺杀陛下,可是结果如何?” 片刻之后,便见人群之中走出一名中年人,便是刚才说话的崔大人,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高拱,接着道:“这封信乃是与沈无言一同出使李朝的杨大人发回来的信件……信上已然说的明明白白……” 高拱接过信,大致扫过那封信,信上的字迹他十分熟悉,可以确认的确是随行兵部侍郎杨大人的笔记,且信上的内容也十分可信。 “沈无言刻意留宿在荒野客栈之内,并且去掉贼人的枷锁……还不让侍卫看管……最终李将军趁乱逃走,而事后也得知沈无言与那客栈掌柜相识……” 高拱沉吟一阵,点点头,道:“着实很有可能……诸位如何看?” 话语一出,顿时诸官又乱作一团,纷纷指责沈无言诸般不是之处,甚至有要求将沈无言立即处死,以来告慰之前诸官的诸般不悦。 “此时……在下看有这么几处问题……”在这喧闹之际,人群之中忽然想起这样一声不合时宜的声音。 诸人忙打眼看去,便看到缓缓走进大殿之内的那位青年。 “那是……申时行……” “他素来处事十分认真,平日里也很少与人争辩……今日怎的替沈无言维护上了……” “哼……早就听闻他当年成为状元都是沈无言帮的忙……如今沈无言有难,自然帮着沈无言说话……” “阁下这话倒是有失公允,莫非沈无言帮你,你就能中状元?……况且时行他当真是有才学的,如今给太子讲学,即便连内阁的张先生也十分赞赏他……” 诸人谈话之际,便见申时行一脸平和的向着诸官行礼之后,接着走近高拱,轻声道:“这封信是来自杨大人的着实不假……但谁又能肯定杨大人所说当真?” “你竟然质疑杨大人……” “你小子才入官场几年,老杨我熟悉……他虽说胆子小,但绝不会说假话……” “……” 申时行看过一眼高拱,显然对方那微弱的目光之中,透漏出来的也是这些问题,未等对方说话,他轻笑一声,道:“当然,更加可能的是……杨大人误会了沈先生……” “误会?”始终未曾说话的高拱,此时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申时行,微笑道:“既然随行的杨大人都能看错这事……那么请时行你来分析分析?” 申时行自然能听出对方言语之中的讽刺,只是他也清楚高拱与沈无言的不和,如若此时被高拱抓住,沈无言便很难再有回旋余地。 略一抱拳,申时行忙道:“如若此事当真,以沈先生的能力,杨大人如何又发信的机会?” 此话一出,场中顿时鸦雀无声。如今的他们虽说因为之前误解沈无言而被戳破,如今想极力挽回之前丢失的面子,所以此时竭力去辩护,但终究对沈无言的能力十分认可。 他们相信申时行的话,如若沈无言当真是逆贼,勾结了那位李将军,那么杨大人着实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高拱也不由皱起眉头,稍一停顿,他才微微道:“时行这话,倒是彻底否定了杨大人的能力……他身为兵部侍郎有诸般本事,当时到底如何,你我虽说不清楚……但杨大人绝然能发出这信……即便他发出这信时,他老人家已然死去……” “阁老你说杨大人已然死去……被沈无言杀死了?” “这恶贼……杨大人他为我大明立下汗马功劳,他区区沈无言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申时行不住苦笑一声,忙道:“诸位大人……高阁老只是说可能……也可能现在使团正在欢乐之中,并无人员伤亡……” 高拱却也不制止不解释,任由场间诸人这般叫嚷,一阵之后,才冷冷道:“杨大人自然也不会说假话……在下建议立即派人去查探此事,在这期间……先将沈无言一干家眷压入大牢……” 第374章 关山月(4) “……在这期间……先将沈无言一干家眷压入大牢……” 此话一出,百官又兴奋不已,接连称赞,更有几名官员已然跪在地上,连连称道高阁老明智。 高拱面带微笑,摆手道:“此事终归还是要让陛下来裁决……诸位看如何?” 申时行目光之中稍带有几分失望,只是依旧还是想着高拱一抱拳,接着转身离去。 待诸官散去之后,高拱满意的看着那一道道背影。这或许是这几次来,第一次对沈无言如此胜利,甚至有机会将沈无言一干家眷尽数囚禁。 他自然有他的打算,而这份打算虽说有少部分的几人能看懂,但对于如今的朝廷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 而这其中那人此时就站在文渊阁大殿门前,他看着诸官离开之后,才缓缓走进大殿,略一拂过衣袖,才叹息道:“阁老以为自己很成功?” 眼前这位青年虽说官职不高,但高拱并不轻视,一来对方着实机敏过人,二来他如今乃是太子侍读,未来前途如何当真难料。 “张思维……”高拱抿了抿嘴,接着起身走向张四维,在他身边环绕一周,接着轻笑道:“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教训老夫?” 张四维不住大笑一声,连忙抱拳道:“阁老误会了……误会了……下官只是前来给大人提个醒……沈无言还是不要惹……” “是太子的意思?”高拱已然能猜出对方来这里的全部意思,必然是因为东宫已然知晓那消息,所以太子朱翊钧要来保护他的老师沈无言。 只是这对于高拱来说,本就算不得什么威胁。他无需在意太子如何想,他只知道在皇帝病重之际,这满朝文武皆都要听他的。 “张大人也无需多说……既然沈无言他有这份心……即便陛下也不会饶恕他……” 言语说的十分委婉,但张四维却又听的十分仔细,所以未免有些失望,但又不似申时行那般的失望,更加失望的是对于眼前这位老先生的失望。 大抵心中对于这位老先生还是十分敬佩的,一来是对方出事原则,二来对方这些年所做的诸般事迹,值得他去钦佩。 只是在这一刻,对方仿若并非是那般的深谙韬略,甚至连朝中诸般官员都不如。 略一沉吟,张四维哀叹一声,道:“怕是陛下知晓此事,反倒是救了沈先生……” “此话何意?”高拱面色微变,稍有吃惊,而这句话就在这一瞬间袭入他心头,似乎多年前听过这句话,虽说是来自另外一人。 当年严家危难,严世蕃被押解至京城,反倒是好酒好肉的招待,甚至他丝毫不惧,反倒扬言自己就怕诸官弹劾他残害杨继盛等诸位忠诚。 那时徐阶在看过诸臣以这般书写的奏疏之后,连连叹息,这并非是要杀死严世蕃,实则是要救严世蕃。 便是因为徐阶知晓,所谓残害杨继盛等诸位忠臣,真正下令的便是皇帝,如若严世蕃有罪,那么皇帝的罪便是第一。 今日之事大体相似,虽说当今陛下已然并非先帝,但二人那份心性依旧相似。 要求沈无言释放李将军的本就是他,而选择信任沈无言的却也是他,所以如今沈无言出了问题,若是他惩治沈无言,便等于否定了自己。 如若在当年,他大抵也无需在意这些,定然会对沈无言一番惩处。只是在此刻,生命垂危之际,却更加不会来否定自己。 想清楚这些,高拱顿时会意,接着一脸惊奇的看向张四维。 眼前这青年他终究还是轻视了,当初只是觉得对方不凡,如今看来他似乎更加老练,甚至比之自己都要深谙韬略。 “那……张大人看此事该如何做?”高拱一脸阴沉,却也扫去刚才的不屑,以少有的低姿态道。 张四维却也并未该有的盛气凌人之态,依旧十分恭敬,道:“沈先生早已布下一步步的棋……在下觉得他不会走错……但李将军能逃走,想来也出乎了他的意料……不如看陛下那边如何打算……” 高拱沉沉的点点头,苦笑道:“却也只得如此……只是老夫已然答应诸官囚禁沈无言的家眷……” “阁老无非是想借此激怒沈无言,将未有的事做成事实……”张四维摇摇头,道:“诸官随想证实沈无言当真是逆贼,但朝廷想保沈先生的实在太多……高阁老这样一来,又不知要树敌几何。” 高拱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张四维,他虽说不知眼前这青年为何要帮自己,但他很清楚,对方并非是在帮沈无言,那便是最好的消息。 …… 而对于远在辽东的使团最好的消息大抵就要数,明日诸人便可离开辽东前往李朝。 于是就在这临行前的欢快之际,兵部侍郎杨大人并不甚欢喜,若论起官职,如今此地他官位虽说不是最高,上还有辽东总兵李成梁。 只是在大明,素来以文治武。所以即便他品阶低李成梁一阶,李成梁依旧还是要对他卑躬屈膝。 只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甚欢喜。酒宴之中言语甚少,以至于使得场中氛围异常尴尬。 好在沈无言与李成梁乃至辽东诸位将官早有交际,所以如今也能闲聊一些无伤大雅之事。 直到杨大人听得圣旨前来之后,又显得十分平静,仿若今日一整天便都是在等圣旨一般。他十分平静的起身,接着跪拜。 相比起来,沈无言以及场间诸人更加惊讶,特别是站在杨大人身后的杨三更有几分不安。 “沈无言心怀大意,押送不利,致使贼人逃脱……实属罪大恶极……但念及对方出使之中,降其为使团随从……使团事物全权交由杨大人指挥……” 所谓使团随从,便等于毫无说话余地,一切都要听从杨大人,如若有反抗,杨大人可随意处置。 沈无言倒是显得十分平静,站在边上的杨三连忙上前,解释道:“沈先生您莫要误会……不是……” 第375章 关山月(5) 原本一脸得意的杨大人,却见杨三这般上前解释,心中顿时大为恼火,轻哼一声,道:“杨三……你算什么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杨三面色凝重,苦涩万分的看着站在身边沉默的沈无言,接着环视一旁知晓此事中间缘由的诸官,心中大为愧疚。 只是杨大人这一声轻喝,他也只得退回在杨大人身后,但口中依旧低声喃喃道:“老爷如此不义……我……我……” “你如何?”杨大人轻哼一声,回头看向杨三,冷笑道:“你小子以往倒也没见如此死心眼,今日出来怎的如此……如此白痴?” 杨三顿时恼火,虽说平日里也不知要被杨大人辱骂多少次,但今日他着实更为愤怒。于是未等杨大人说完,他便冷声道:“等这次回去,我就回家……” “回家?”杨大人顿时讥讽一笑,不屑道:“你回家……就凭什么……光有一身力气,回乡下讨饭?……带着你年迈的老娘讨饭,大抵效果更好一些。” 说完之后,紧接着杨大人又是一震冷笑。却是让杨三气恼的浑身颤抖,即便是站在一边的沈无言也有些不悦。 “罢了……”沈无言沉声道:“杨三他好歹也为您鞍前马后多年,何必如此斤斤计较……即便有些言语冒犯,却也不至于累及父母。“ 杨大人顿时愤怒,一路之上他都因为沈无言乃是使团正使,所以稍有忌惮。如今他总算取代了对方,又身处宁远大营之内,便再也无需畏惧对方。 之前杨三为沈无言说话,他便十分恼火,此时沈无言竟然又为杨三说话,愈发恼火,顿时大喝道:“老夫教训手下莫非还要征得沈先生的同意?” 沈无言言语一出,便觉失策,所以此时杨大人这般回应他倒也在意料之外,故而并未在回应杨大人。 倒是杨大人见沈无言不理会他,更觉丢面子,毕竟场间还有辽东诸位将官,旋即更加大声,道:“……他就是老夫的一条狗,老夫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沈先生……” “杨大人……”始终未曾多言一句的辽东总兵李成梁,此时终于无法忍受,他深知沈无言之才学,对方虽说年纪不大,但也在官场混迹多年。 此间情形他虽说不知缘由,但也能看出来这位杨大人定然是与沈无言有过节的。他与沈无言虽说交往不多,但其中书信并不算少,二人对在辽东戍边见地相近,故而也算交情不浅。 至于这位杨大人,身为兵部侍郎,本就管着戍边将士,故而虽说官阶要低一级,但在场间所有人都要低他一些。 所以场间二人他都不愿轻易得罪,更加不愿看到这两人在自己这里闹出什么不好之事。 打断杨大人之后,李成梁忙起身微笑道:“就是个误会……这位杨兄弟怕也是一时意气用事,所以才说了刚才的胡话……杨大人也有意教导一番,也算是对他有好处……都是误会,二位看……这事就算了?” 杨大人抬眼扫过这位魁梧的中年人,心中稍一沉吟。他在朝中混迹多年,知晓李成梁乃是当朝内阁次辅张居正的亲信,断然不会如此简单。 况且对方也并非庸才,这些年在辽东他屡战屡胜,即便蒙古女真诸部都十分畏惧他,却也算是大明难得的将帅之才。 接着看过沈无言微微点头,已然退了一步,却也十分难得。杨大人便也不再多言,随即点点头,不再说话。 李成梁淡淡一笑,接着看向沈无言,轻叹道:“沈大人……这……这是出了什么事……在路上……”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的又抬头看向杨大人,沉声道:“原本是押送一名犯人去李朝的,因为担心他自尽……所以就去掉他的枷锁,将他当做寻常人一般对待……只是沿途居住在一间客栈之际,却让他逃走了……” “逃走了?”李成梁顿时瞪大了眼睛,他很清楚丢掉押送犯人的罪责,而对于沈无言提到的那犯人也有所耳闻,宗其所有算来,便已然是极重之罪。 “先生没有找过?” 沈无言苦笑一声,摇摇头,道:“找过……有车辙印,应该是早已有预谋……不过说起来,这辽东有多少女真人,当真难说。” 李成梁沉沉的点头,应道:“各个关隘也有防卫,只是……终究还是难以控制,每日都有关外之人逃入大明,实难防备。” 二人这般谈话之际,杨大人忽然冷笑一声,冷嘲热讽道:“因为自己的大意丢了犯人,如今倒是怪起了李总兵在辽东的防卫问题。” 李成梁心中顿时一沉,目光不住移到沈无言身上,待发现对方神情并无变化之际,才苦笑道:“杨大人说笑了……只是与沈先生谈谈辽东诸事……他身为辽东副总兵,也该知晓这些。“ 此话一出,杨大人也不好在插话,只是冷冷的坐在边上,一脸不屑。 沈无言心中虽说恼火,但却也只得一忍再忍。强忍之后无非一笑而过,摆摆手,淡淡道:“其实副总兵这职位……该交给老祖了……” “沈先生……”老祖自打经历去年一战之后,如今已然升任辽阳参将,取代之前李如轩一职,至于李如轩,如今境况如何,沈无言尚还为来得及去看过。 不过今日老祖也在此,所以在沈无言提及自己之时,还是有些意外,不住低声道:“属下岂能担当此重任……” 沈无言微微一笑,摆手道:“此事最终裁决还是要由朝廷……” 久久未曾言语的杨大人,此时也多有不屑。毕竟文官向来轻视武官,而他又是兵部侍郎,自然更为轻视这些武官,此时二人为这副总兵一职推诿来去,他心中自然更为不屑。 “区区一个副总兵,用得着如此磨磨唧唧?”杨大人轻笑一声,道:“却不知沈先生如何还有脸面担当总兵一职,连个犯人都押送不好,岂能带兵打仗?” 第376章 关山月(6) 此话一出,却不知从何处冲出一名身着灰衣的青年,一把揪住杨大人的衣领,接着便是一脸几个耳光,口中还念叨着:“犯人怎么丢的,你最清楚……当时说好了,不要说出来,你第一个告的密……若是亡了国,你就是叛贼……” 场间情形就这般突然逆转,即便是沈无言也未曾反应过来,就这般看着那青年重重的巴掌落在杨大人枯槁的脸上。 虽说听着杨大人那嗷嗷叫的声音心中还是有些不忍,但却又更加舒坦一番,心中暗想着当真是出了一口恶气。 听着杨大人口中连连叫着杨三二字,站在边上的杨三虽说稍有动容,但几次都强行忍住,只是冷冷的看过鼻青脸肿的杨大人,微微闭上双眼。 倒是坐在杨大人身边的李成梁十分尴尬的扫视那青年,暗想着杨大人也该有个人教训教训,至于这青年多半是沈无言的侍从,即便出了什么事,也有沈无言担着。 只是扫视一阵之后,李成梁心中顿时大惊,忙上前拉扯那青年,口中大喝道:“如松……你这是要造反?……这可是杨大人……” 这般说话之间,沈无言也认出这青年竟然就是随行的车夫小李。 他本是京城三大营中神机营的统领,身负京城防卫之职,在京城也颇有建树,据说之前也打过几场胜仗,总之出身极其不凡。 随行之际他并无职务,说是依旧负责这些护卫们,但一路之上也十分平静,倒也没有发挥余地,索性担任着沈无言的车夫。 因为也算是使团较为重要人物,所以宴请之际他也有参与,而沈无言更加知晓这位小李有着不凡的来历,才是今日他有幸在这宴请之处的缘由。 却见李成梁脸色青黑,一把将车夫小李拖到在地,冷哼道:“滚出去……” 杨大人此间也认出此人乃是沈无言的车夫小李,只是心中想着对方与沈无言交情似乎不凡,对方此时也在气头上,不好与之相对。 加之事情来的突然,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尚还一脸惊慌失措之状,时不时的扫视四周大为担忧有人在突然袭击。 好在只是打脸,虽说杨大人早已鼻青脸肿,但终归还是没有流血,他倒也并无大碍,只是心中惊慌,脸上惶恐罢了。 “这人……小李……这……” 李成梁脸色沉重,连忙上前向着杨大人一抱拳,苦叹道:“都是属下教……” “杨三,还在等什么,快扶杨大人下去休息。”沈无言立刻上前打断李成梁的言语,接着看向盘腿坐在地上,吐着气的小李,似有似无的笑了笑。 站在边上的杨三得令,一把将惶惶然的杨大人从椅子上搀起,口中还不忘安抚道:“老爷不怕……随我去房间休息……” 看着这略显滑稽的一幕,沈无言嘴角闪过一丝笑意,接着看向车夫小李,怒道:“如此鲁莽,险些害了你父亲……” 话语一出,场间诸人顿时会意。原来这位冒失动手打人的青年,便是他们只是听说,却从未见过的辽东总兵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 场间诸将素闻李总兵有三子,其中长子李如松最得李总兵之才学,无论是才学韬略,都可谓是上乘,即便在朝中也赫赫有名。 只是据说早些年他便被调往京城供职三大营,却也深得皇帝宠爱,实在难得,却也因此便也未曾见过这位李家少爷的容貌。 此番对方这般出现,诸位还是十分惊讶的,也有不少将领十分赞赏对方之前那番作为。 说起来场间诸将也很清楚沈无言之才华,去年若非对方,说不得辽阳城早就失守。也从那之后,辽东诸地无论是女真人还是蒙古人,都十分佩服这位沈先生。 便是这样一位人物,此间却被那老家伙如此羞辱。如此倒也罢了,对方身居高位,不是好招惹之辈,沈无言也几番忍让,便不与之见识。 只是对方三番五次挑起事端,身为大明边军将领,心中早已愤怒不已,若非忌惮对方兵部侍郎一职,早就提起大刀与之拼命。 便是在这节骨眼上,这位穿着灰衣的青年便及时的冲了出去,说是替沈先生打的,但实则也是替场间辽东诸将打的。 此时盘腿坐在地上的小李微微抬头,接着扫过愤怒的李成梁,玩味的笑了笑,不屑道:“这样的人就该收拾……本就是他的错,还如此责怪沈先生,当真可气……” “要你出头了?”李成梁取出腰间皮鞭便抽了过去,听着清脆的声响,场中顿时鸦雀无声。 立刻场间一片寂静,诸人却也都知晓,李总兵今日的确是生气了。转而再去看李如松,他依旧一脸嬉皮笑脸,仿若丝毫不畏惧这皮鞭之苦一般。 听着一声声清脆的声音接连响起,青年脸上已然多出几道血印,那罩在身上的灰衣上也渗出血迹,显然这鞭策并非虚假。 即便如此,李如松依旧还是面上带笑,一副玩世不恭之态,口中大呼道:“打的这姓杨的老头找不着北……让他明白有些话不得乱说,有些人……是说不得的……” 由于皮鞭抽过,所以呼喊之声一顿一顿,但终归还是喊了出来。 倒是站在边上的沈无言实在不忍,忙上前拉过李如松,沉声道:“他是我带出京城的……还请李总兵……” 李成梁见此景,长叹一口去,未等言语,便见身后诸将也一般跪倒在地,连声道:“大少爷有我辽东边军之气魄,还望李总兵饶恕他这一次。” 李如松大抵却丝毫没有畏惧之色,依旧仰着头,似有讥笑之意,大喝道:“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虽千万人吾往矣……” 沈无言缓缓将他搀扶起来,低声在他耳畔,道:“今日……你便不可为……我有一友,你与他很像……可惜他并无你如此好的境遇。” 这般说着,沈无言却又想起自己那位如今尚还在狱中的好友。本以为经过之前那番恶斗,最终能有机会将其救出,只是最终还是没有机会。 李如松只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接着小声,道:“如轩哥说想见见你……” 第377章 丧乱李如轩(上) 沈无言心中一动,接着回头向着李成梁一抱拳,道:“如此……便就先告辞了……” 李成梁又瞪了一眼李如松,冷哼一声,也不再理会,转身坐回椅子上,摆手道:“看在沈先生的面子上,今日就饶你一死。” 沈无言微微一笑,接着搀着伤痕累累的李如松向着门外而去。 天色尚还早,沈无言步履下还是慢了许多,一来是因为照顾李如松,二来却是在想另外一件事。 其实所谓酒宴不过是辽东诸将给的一次送行宴,而对于沈无言来说,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自打他离开辽阳之后,之前费劲心思练就的三十六人队伍,如今却被收入辽东铁骑,虽说依旧还在老祖手下,但已然算是辽东边军,领着朝廷俸禄。 这支队伍的强大之处,沈无言可以自信有着极强的实力,即便面对三倍之敌也敢于一战,无论是武器装备的精锐,更加在于战术上的配合精妙之处,又有身体素质的强健。 此次出使李朝,虽说也有京城三大营派出的精锐防卫,但沈无言终归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这些年三大营也未曾打过什么硬仗,如若遇到强敌着实难以应付。 之前皇帝也承诺过,将这三十六人交给他出使。只是事情变化实在太快,转眼之间就被削去了正使身份,想要在借这兵就实在太难。 说起来要借兵,也无需有太过繁杂手续,只需要向辽东总兵李成梁打个照面,以他在辽东乃至于在大明的地位,却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只是这位总兵却也并非寻常之辈,他虽说身处边军,但对于朝廷诸事并不陌生,至于沈无言与内阁首辅之间不和也必然清楚。 今日沈无言会被削去正使一职,看似是皇帝发的圣旨,但明眼人却都能觉悟出这旨意的来源,必然来自内阁,而内阁之意也就是高拱之意。 李成梁当然不愿得罪高拱,或者说整个大明也没有几人愿意得罪那位位高权重的首辅,就算与他素来不和的冯保,也只敢私下里来些小动作罢了。 “先生……先生是打算借兵吧……其实只需和父亲招呼一声便可……” 李如松年纪不大,但如今已然升任三大营统帅,在京城也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深得朝中诸官喜爱,连当今陛下也对他赞誉有加。 说起来二人能相识,却也是机缘巧合之下。 原本沈无言之前要求随行的护卫是徐光远,身为沈无言得意弟子之一,徐光远虽说兵法韬略上欠缺一些,但对于火器造诣已然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 这几年给朝廷造出不少威力强大的火器,虽说一直没有用武之地,但也足以显示其在这方面的造诣。 只是离开之前,徐光远因为要去浙江新进一批火器查验,故而没能随行。 当时沈无言去为徐光远践行,却在神机营见到了这位年轻的小伙子李如松,二人原本并不相识,闲聊之际便觉对方皆都不凡。 之后又谈到火器运用之上的某些见解,其中不免出现一些分歧,二人又都不能说服对方,故而选择比试一场,结果沈无言获胜。 虽说获胜,但沈无言已然决定要让这位年轻的小伙子随自己去出使。 “其实你随行已然足矣……三大营的火器已然可以应对……另外……其实走的时候没有和你说清楚此次出使的特殊之处……” “特殊之处?”李如松不由抬起那一张干净的小脸,略带几分青涩,但更多的却是那份略显傲然的自信。 沈无言点点头,苦笑道:“那位随行李将军……李舜臣他乃是李朝叛贼,勾结了女真人……这些你是知道的……但你不知道的是,一旦他们来的时候,一路都被袭击……另外他们在京城的探子头目,对京城一干事物全部清楚……说明一个问题……有内奸……” “然而?”李如松淡淡一笑,仿若并未察觉到有丝毫恐惧以及可怕之处,加之他那稍带不屑的眼神,似乎是有意去接受这考验一般。 沈无言叹笑一声,继续道:“所以你我一出大明国境就会有危险……很快便有会无止境的刺客轮番袭击……一直要等你我坚持走到李朝汉城……一共二十多天的路程……” “有些意思……”李如松脸上依旧洋溢着笑容,好像沈无言口中的这些刺客他并未放在眼中,他更加期待的是如何除掉这些刺客。 沈无言不由一愣,却也有些尴尬,接着继续道:“你知晓李如轩是被谁重伤的?” “是女真部的高手。”说起如今早已重伤的李如轩,李如松眼中似乎要喷涌出一团火焰。 对于他的那位表哥,这些年都是他敬畏之人。早些年便升任辽阳参将,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连番出入蒙古人的营帐,而毫发未损,却败在了那群女真刺客手中。 即便事后得知那群刺客乃是女真部内响当当的人物,这些年死在他们手下的大人物着实不少,李如轩败的却也不冤。 但这一年多来,每每想起重伤的李如轩,他都心知愤愤不已,希望有朝一日能杀入女真人部,为自己这位表兄报仇。 沈无言点点头,苦笑道:“那支所谓的高手,大抵只能位列女真刺客中第四,接下来还有第三第二第一……便是你我离开辽东要见到的。” “于是朝廷就将使团号令交给了那位杨大人?”李如松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恼火道:“我去找父亲借兵……沈先生莫要担忧。” 沈无言忙摇头,沉声道:“不……借兵这事不能提……” 李如松本想在多问一些,只是看着沈无言神色坚决,却也只好作罢不语。 二人这般谈话之际,已然走进一间小院。院子内略显凄凉,大抵很久无人出入,仅有的几个脚印,已然被踩的深陷,想来每日都是一样的人出入这里。 似乎看出沈无言的心思,李如松忙解释道:“他脾气越来越不好……父亲也很少会过来……旁的官员更加不敢来……他也不离开这里……也很难离开这里……” 沈无言似有些不解,只是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便已然明白李如松的这句话。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名身着一身素衣的青年正艰难的撑着两只长枪,缓缓的向着前方移动。 第378章 丧乱李如轩(中) 沈无言心中一动,接着回头向着李成梁一抱拳,道:“如此……便就先告辞了……” 李成梁又瞪了一眼李如松,冷哼一声,也不再理会,转身坐回椅子上,摆手道:“看在沈先生的面子上,今日就饶你一死。” 沈无言微微一笑,接着搀着伤痕累累的李如松向着门外而去。 天色尚还早,沈无言步履下还是慢了许多,一来是因为照顾李如松,二来却是在想另外一件事。 其实所谓酒宴不过是辽东诸将给的一次送行宴,而对于沈无言来说,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自打他离开辽阳之后,之前费劲心思练就的三十六人队伍,如今却被收入辽东铁骑,虽说依旧还在老祖手下,但已然算是辽东边军,领着朝廷俸禄。 这支队伍的强大之处,沈无言可以自信有着极强的实力,即便面对三倍之敌也敢于一战,无论是武器装备的精锐,更加在于战术上的配合精妙之处,又有身体素质的强健。 此次出使李朝,虽说也有京城三大营派出的精锐防卫,但沈无言终归还是有些不放心,毕竟这些年三大营也未曾打过什么硬仗,如若遇到强敌着实难以应付。 之前皇帝也承诺过,将这三十六人交给他出使。只是事情变化实在太快,转眼之间就被削去了正使身份,想要在借这兵就实在太难。 说起来要借兵,也无需有太过繁杂手续,只需要向辽东总兵李成梁打个照面,以他在辽东乃至于在大明的地位,却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只是这位总兵却也并非寻常之辈,他虽说身处边军,但对于朝廷诸事并不陌生,至于沈无言与内阁首辅之间不和也必然清楚。 今日沈无言会被削去正使一职,看似是皇帝发的圣旨,但明眼人却都能觉悟出这旨意的来源,必然来自内阁,而内阁之意也就是高拱之意。 李成梁当然不愿得罪高拱,或者说整个大明也没有几人愿意得罪那位位高权重的首辅,就算与他素来不和的冯保,也只敢私下里来些小动作罢了。 “先生……先生是打算借兵吧……其实只需和父亲招呼一声便可……” 李如松年纪不大,但如今已然升任三大营统帅,在京城也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深得朝中诸官喜爱,连当今陛下也对他赞誉有加。 说起来二人能相识,却也是机缘巧合之下。 原本沈无言之前要求随行的护卫是徐光远,身为沈无言得意弟子之一,徐光远虽说兵法韬略上欠缺一些,但对于火器造诣已然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 这几年给朝廷造出不少威力强大的火器,虽说一直没有用武之地,但也足以显示其在这方面的造诣。 只是离开之前,徐光远因为要去浙江新进一批火器查验,故而没能随行。 当时沈无言去为徐光远践行,却在神机营见到了这位年轻的小伙子李如松,二人原本并不相识,闲聊之际便觉对方皆都不凡。 之后又谈到火器运用之上的某些见解,其中不免出现一些分歧,二人又都不能说服对方,故而选择比试一场,结果沈无言获胜。 虽说获胜,但沈无言已然决定要让这位年轻的小伙子随自己去出使。 “其实你随行已然足矣……三大营的火器已然可以应对……另外……其实走的时候没有和你说清楚此次出使的特殊之处……” “特殊之处?”李如松不由抬起那一张干净的小脸,略带几分青涩,但更多的却是那份略显傲然的自信。 沈无言点点头,苦笑道:“那位随行李将军……李舜臣他乃是李朝叛贼,勾结了女真人……这些你是知道的……但你不知道的是,一旦他们来的时候,一路都被袭击……另外他们在京城的探子头目,对京城一干事物全部清楚……说明一个问题……有内奸……” “然而?”李如松淡淡一笑,仿若并未察觉到有丝毫恐惧以及可怕之处,加之他那稍带不屑的眼神,似乎是有意去接受这考验一般。 沈无言叹笑一声,继续道:“所以你我一出大明国境就会有危险……很快便有会无止境的刺客轮番袭击……一直要等你我坚持走到李朝汉城……一共二十多天的路程……” “有些意思……”李如松脸上依旧洋溢着笑容,好像沈无言口中的这些刺客他并未放在眼中,他更加期待的是如何除掉这些刺客。 沈无言不由一愣,却也有些尴尬,接着继续道:“你知晓李如轩是被谁重伤的?” “是女真部的高手。”说起如今早已重伤的李如轩,李如松眼中似乎要喷涌出一团火焰。 对于他的那位表哥,这些年都是他敬畏之人。早些年便升任辽阳参将,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连番出入蒙古人的营帐,而毫发未损,却败在了那群女真刺客手中。 即便事后得知那群刺客乃是女真部内响当当的人物,这些年死在他们手下的大人物着实不少,李如轩败的却也不冤。 但这一年多来,每每想起重伤的李如轩,他都心知愤愤不已,希望有朝一日能杀入女真人部,为自己这位表兄报仇。 沈无言点点头,苦笑道:“那支所谓的高手,大抵只能位列女真刺客中第四,接下来还有第三第二第一……便是你我离开辽东要见到的。” “于是朝廷就将使团号令交给了那位杨大人?”李如松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恼火道:“我去找父亲借兵……沈先生莫要担忧。” 沈无言忙摇头,沉声道:“不……借兵这事不能提……” 李如松本想在多问一些,只是看着沈无言神色坚决,却也只好作罢不语。 二人这般谈话之际,已然走进一间小院。院子内略显凄凉,大抵很久无人出入,仅有的几个脚印,已然被踩的深陷,想来每日都是一样的人出入这里。 似乎看出沈无言的心思,李如松忙解释道:“他脾气越来越不好……父亲也很少会过来……旁的官员更加不敢来……他也不离开这里……也很难离开这里……” 沈无言似有些不解,只是当他再次抬起头时,便已然明白李如松的这句话。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名身着一身素衣的青年正艰难的撑着两只长枪,缓缓的向着前方移动。 第379章 丧乱李如轩(在中) “……杨大人是你教训得了的?” 房间之内顿时想起一阵沉重且又愤怒的声音,其中杂糅着那份恨铁不成钢,又有诸般复杂情感,总之即便李如松听来也有些意外。 他略一扫过李成梁,却见对方脸上并无愤怒之色,心中一动,忙道:“父亲有所不知……杨大人之前因为那逆贼一事,与沈先生大抵有些过节……所以……” “朝廷的事,老夫知道的一清二楚。”李成梁轻哼一声,冷冷道:“你以为仅凭杨大人的一纸奏疏,朝廷便会轻易相信?……以沈无言在朝廷中的威望,如非内阁点头,否则没人敢轻易对他动手。” 李如松脸色微变,轻声道:“父亲的意思是……此事与高阁老也有关?” 李成梁面色稍显沉重,但语气也逐渐平和起来,略带几分慈爱的目光扫过眼前稚嫩的青年,接着那目光一闪而过。 转而又换为一副严厉,且又十分不屑的神色,似乎对世间一切都不服,即便是自己的长子,也要一切听命自己一般。 “皇帝病重,李贵妃虽说与陛下最为亲近,但朝政始终都只会交由内阁处理……”李成梁冷笑道:“京城百官皆以为陛下好欺……事实上陛下必任何人都机敏,即便在他生命垂危之际,也不会让大权旁落……一边有内阁掌权,一边还亲近着另外一些人,谁他都不信……” 李如松不由皱起眉头,皇帝生命垂危这事他并不知道,之前虽说一直盛传皇帝生病不得朝会,事实上也有些时日未曾朝会。 之前又经历两次刺杀事件,也有人说皇帝已然生命垂危,但许久也未曾得见皇帝死讯,于是又有传言说是皇帝经过这一番波折,身体已然逐渐痊愈。 至于如今还不上朝的原因,虽说面上无人敢非议陛下,但坊间更多的传言乃是皇帝宠爱美人,好美色……以至于身处后宫不得而出。 李如松自然不会相信这些传言,他曾接触过当朝天子,自知那位天子虽说性子温和,但绝不是贪欲美色之人。 然而对方为何不在露面,他也不得而知。不过也并非仅仅只是李如松不知,整个京城知晓宫中内幕的,也少之又少。 此间从远在辽东的父亲口中得知皇帝已然垂危的消息,着实有些五雷轰顶之感,因为这其中却又牵扯事情太多。 “父亲的意思是……如若陛下龙驭宾天之日,高拱便可把持朝政……那时他便可回头再来对付沈先生……不行,我要去提醒沈先生。” 看着李如松一脸急切,李成梁顿觉恼火,低喝道:“沈先生没有你想的如此简单……老夫知晓的事,他定然知道的更加清楚……京城中的斗争,瞬息万变……这其中的事远非你我之力能力。” 李如松大抵本就机敏,经过李成梁这只言片语,大抵也能清楚此事因果。 “这些年京城斗的实在吃紧,从严嵩到高拱……哪个有好下场?”李成梁轻哼道:“你我身为武将,身份本就地位,一心为国戍边建功立业便可……记住老夫的话,远离那些权谋斗争。” 言语虽说有些不当,但终归是一个做父亲最为真挚的劝告,对于眼前自己这位长子,这些年宠爱不足,打骂却不少,然而并不能说对其并无父子之情。 膝下还有两子年纪还小,倒是宠爱有加,但终归也只有如松更有他的气度风范,以及那份御敌作战之法,以至于心中更加宠爱。 大抵父子之情便是如此,愈是心中宠爱,面上便表现的预发恶毒,无论是口诛笔伐,还是鞭子棍棒伺候,而对于这位从军多年,对敌颇有韬略几近老年的男子来说,教子终究是一个十分困难的事。 虽说口中一万个不满意,但每当他做出这些,心中总会感慨,若是换做自己,也会这般去做。 话语结束之后,目光打眼扫过,便看到对方干净的脸上那几道血印,心中有些痛,仿若是抽打在自己心上那般,但终究舒了口气,化为平静。 男人终归不能太婆婆妈妈,就算抽他几鞭子也该他承受,否则如此鲁莽总会丧了命,况且几鞭子也打不死他,却能长了记性。 沉默许久之后,他继续道:“其实中午酒宴之上打你……” “我明白,父亲是怕杨大人他……”李如松只觉房间之内气氛有些不同,但为何不同,他却又不明白,于是只得归结为许久未曾回家,而出现的不适应,很快便会恢复如常。 “放屁,老子怕他个鸟。”未等李如松说话,便立刻被李成梁那暴虐的声音打断:“老夫镇守辽东这些年,倒也没有怕过谁,大不了就是一死……只是……” 言语逐渐平和,他微微抬起头看向李如松,摇头道:“怕就怕在老家伙算计你……另外高拱若是知晓我帮着沈无言,虽说不能拿我如何……但你在京城,难免……” 话语并未说完,但李如松已然明白老夫苦心,于是对于之前自己鲁莽还是有些愧疚,更为自己小看了父亲,而深感叹息。 这些年,他本该相信父亲并非贪生怕死之徒,为国戍边又何尝在意生死。无论蒙古铁骑如此强横,却也敢挥鞭迎敌,又何在意区区兵部侍郎? 李成梁那傲然的目光似乎也是这般想,他长嘘一口气,冷笑道:“如若是你爹我年轻之时,怕是会抽刀砍死那老东西……” 李如松顿时大笑,道:“这我倒是信……记得前年京城派来使者,父亲还不过是辽东一小卒,便敢一刀斩了出言不逊的使者……” “那是,兄弟们在为国戍边,他啥都不懂,便来斥责我边军……老子能饶了他?” 不知何时,房间之内传出一阵欢声笑语,期间虽说不时有李成梁的严厉教导,但始终还是保持欢快之态。 这却又让撑着两只木棍艰难移动进这小院的李如轩欣慰的点点头,接着便要转身离开,却又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参将大人……沈先生说您要去李朝……” 回头望去,却是一名熟悉的中年人,略一沉吟,李如轩摇摇头,道:“参将一职……如今倒是在下该称呼祖先生一声参将大人……的确要出使……沈先生要借兵?” 沈无言并未提及要借兵一事,但李如轩依旧还是能猜到,毕竟若要去李朝,其实并不用来宁远,大可派出一人前来通报一声取得文书便可。 相对来说,沈无言更加应该去辽阳,然而他并未去,便说明他来宁远是有原因的。 “他大抵觉得……带着我一同前往,总兵便会给他借兵……只是以我对总兵的了解,连如松一通前往他都不会借兵,我似乎并不管用……” 说着话,李如轩自嘲的笑了笑,道:“若是当年我还能帮些忙,但这次真是累赘……” 老祖目光依旧深沉,即便二者距离如此近,李如轩也看不透对方所想。 停顿片刻,老祖才缓缓道:“大人虽说了解总兵,但似乎并不了解沈先生……在下以为,他之所以要带着大人你一同前往,定然是有道理的。” 这却又是一句略显幼稚的笑话,听起来着实可笑,沈无言自然能编造出无数的道理,但到底道理是否能成为道理,又实难确定。 不过李如轩却又认同老祖说的,虽说了解总兵,但并不了解沈先生,他的确不甚了解沈无言。 “不了解沈先生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即便如今,在下也不甚了解祖先生……” 老祖不由痴痴的笑了起来,口中喃喃道:“大人将在下与沈先生相提并论,实在不敢……不过了解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使团一出大明便会有危险。” “为何?”李如轩皱起眉头,沉声道:“祖先生果然不凡,使团第一天来宁远,你便察觉出这些问题……” 老祖摇头浅笑一声,接着继续道:“使团随行的皆都是精锐,这在以往使团是没有必要的,故而是为了应付强敌准备……另外,使团停留在宁远七天……七天虽说不长,但也是停留时间最久的使团……沈先生要做什么,莫非是购置器械?……” 眉眼中带着笑意,老祖轻叹道:“带着近万两银子,着实能买到不少好武器……只是他要找谁,想来大人会很清楚。” “孙家……”李如轩叹息道:“整个辽东也只有孙家火器最为精妙,且沈先生在生意上与孙家老爷也有来往……” 老祖点头应道:“当然,这些并不能确定一定会遇到强敌……只是在下在马车上发现了一些蒙古文字印记……这岂非不是高手留下来的?” “你说他们已经被盯上了?”李如轩面色大变,惊讶道:“那为何他们从京城到辽东都十分安全?” 老祖冷笑一声,道:“这些人的目的似乎并非仅仅只是为了劫掠这使团……不然以他们的实力,其实很容易得手。” 第380章 黎明破晓前(1) “……不然以他们的实力,其实很容易得手。” 使团此次出行本就谨慎许多,也因为知晓会有麻烦,所以侍卫皆都是京城三大营的精锐,虽说沈无言还不甚满意,但对于辽东边军来说,还是十分震撼。 只是此时这只队伍在老祖说来,却是那般的不堪一击,只要那些刺客愿意,他们随时都会覆亡。 “祖先生为何如此悲观……那些可都是三大营的精锐,便是辽东铁骑应付起来也十分困难……况且我大明境内当真有如此多的女真精锐?” 老祖淡淡一笑,摆手道:“女真人能随意流窜在我大明境内着实是耻辱一件,然而这的确是事实……之前大人出兵也见识过……沈先生之所以能胜,大抵运气也占了几成。” “这倒是真的。”提及往事,李如轩并未有丝毫动容,又或者是他不愿在眼前这人面前有丝毫胆怯,只是依旧不由自主的咬紧了牙关。 “那些人……真是了不得……只是你说沈先生是运气……那却也是未必……” 老祖轻哼一声,倒也不与之辩解,心中却又对那书生回顾一遍,愈发坚定心中那份信念,他之所以能在辽东一战成名,无非是运气好罢了。 “女真人没有动手大抵是另有原因……大人你看原因为何?” 李如轩偏过头看向浓浓夜色,眉宇之间似有些不耐烦,但依旧还是站在原地,面色平静,言语稍低,大抵不甚确定:“原因……女真人与李朝逆贼有联系,之前刺杀陛下便是为了挑起我大明与李朝战火……那么……” “还是为了挑起我大明与李朝战火,所以并不会如此快就杀掉他们……”老祖显然十分自信的点点头,轻笑道:“他们是在侦查……只是为了不久的将来更好的有作为……” 李如轩面色凝重,轻声道:“这些你我能想到,沈先生他定然也能想到……” “他能想到并不奇怪。”老祖依旧面带笑意,只是言语已然沉重许多,他道:“然而他依旧还是要冒这个险……想必他是另有企图。” “他到底为了什么?”老祖面色微动,忽然惊声道:“那李将军莫非是他故意放走的?” 李如轩嘴角闪过一丝笑意,轻叹道:“他说不是……” 话语一落,老祖颇有忌惮的看了李如轩一眼,心中暗想着他竟然一早就想过这问题,而自己看出如此多的问题,才想到这问题。 “他说不是就不是?”老祖显然不甚相信,他冷笑一声,轻喝道:“他却也不敢承认故意放走的,否则京城那些腐儒岂肯放过他?” “祖先生似乎对自己很自信。”李如轩忽然大有深意的看向老祖,对方的确很聪明,这近一年来对方在辽阳城的作为,诸人都看在眼中,即便李成梁也对他推崇备至。 老祖稍一迟疑,想来是在思考李如轩刚才的言语所为何意,沉吟一阵,才微微一笑,点头道:“总该自信一些……” “祖先生认为沈先生与你……又如何?”李如轩面色依旧,但言语速度又加快了不少,仿若让人不得喘息的机会一般。 老祖也感觉到这份压力,连忙应道:“沈先生心智如妖,算计起人来,无人能挡……只是对用兵,还是太过崇尚蛮力……火器固然强大,但若是不懂兵法,还是没用……” “意思就是欠缺一些?”李如轩不由又笑了笑,才继续问道:“这半年多来听闻女真部多了一名用兵如鬼的胡先生……我大明边军可吃了不少的亏。” 提及这位胡先生,即便是老祖也瞳孔微缩,似有似无的身子微颤,想来也颇为忌惮,口中冷声道:“此人善使诡计……着实难缠……” “只是难缠?”李如轩艰难的移动身下木棍,接着转身便欲离开,口中轻笑道:“听闻祖先生前些天便遇到了那位胡先生……险些丧命……” 此话并不假,李如轩只是大致提及,老祖却早已一头冷汗。心中不由又想起几个月前保护商队时,遇到那位胡先生的景象。 “他根本就不是人……他是鬼……人怎么可能对我的部署知晓的一清二楚……” …… 与李如轩告别之后,沈无言便在宁远城闲转了一阵。 作为大明边陲四镇之一,宁远城可谓十分重要,把持着大明的命脉所在,虽说不如京城等地繁华,但也别有一番关外风味。 辽人民风彪悍,沈无言一早便见识过,沿街随处都可见铁匠铺兵器店,进出来往也不绝如缕。 居住在宁远的辽人这些年着实不甚安宁,一来蒙古人时常挑衅,甚至在早些年破城屠杀也都是有过的事。相比起这几年虽说安定一些,但始终还是忧患不断。 于是在这诸般压迫之下,辽人素来常备刀兵,也时常操练,以备在外出之时遇到敌人。 辽人家中子弟也多有在军营从军着,故而多在辽东开垦屯田,倒也占据多数。大抵便是这诸般缘由,造成辽人彪悍之由。 宁远城并不小,沈无言一时半会也转不完,只是有选择的进了几间店铺,也是为了挑选一些器械装备,以备不时之需。 此次出关他总觉得并不会那般的简单,心中更有浓浓的不详之感,时不时的还会闪过一丝丝的紧张,不过这种感觉总是一闪而过,他也实难把握,故而只能多加购置保命之物,以来缓解心中紧张之感。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前世生前最后几日便是这种感觉,那浓浓的死意仿若紧紧的跟在他身前,只待一个契机,便会让一切都结束。 由于出门时天色已然不早,所以他在期间找了一家木匠铺打造了一些必备器械,时间大抵已然很晚,只得回到居所。 所谓居所不过是宁远城内一间较大些的客栈,使团中除却李如松之外,旁人都被安排居住在此。 终归是宁远较好一些的客栈,虽说不如京城甚至苏州一些,但比起之前荒野那间破旧客栈来说,实在不知华贵多少倍。 只是比较还是边境城镇,夜幕降临之际,便已然将要打烊。 沿街上早已人烟极少,不少边军开始赶着路上百姓回家,有几名贪恋夜色的,也被边军强行带走,但更多的百姓脚下步子已然加快不少。 赶回客栈时铺子刚要打烊,在掌柜抱怨声中勉强从最后一道门板之中挤进大堂内,却看到目瞪口呆的几人,以及那一脸怒火的杨大人。 “沈大先生……老夫以及诸位大人已然等你了一个多时辰……你当真还以为自己还是使团正使,依旧可以散漫?” 大堂之内,一张长长的桌子正中前便坐着一脸怒色的杨大人,坐在左右的却是另外几名官员,至于李如松却并未在场。 沈无言稍一迟疑,却也并未在意杨大人的这些并不悦耳的话语,只是点点头,然后顺势坐在杨大人身前空出的一个位置,好奇道:“开会?……也没提前通知。” “还要老夫亲自去告诉……” “是了,杨大人要讲些什么快一些。”沈无言微微皱起眉头,立刻打断杨大人的话。 杨大人顿时震怒,正欲训斥几句沈无言,却见对方脸上神色并不太好,便将正欲吐出的话生生的咽了下去,接着干咳一声一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此次出使李朝,乃是展现我大明国威之时……李朝一直都是我大明藩属之国,这些年也对我大明尊敬有加……诸位大人定不能有辱我大明国威……” 大抵都是一些闲话,沈无言撑着脑袋勉强听完,却见杨大人却一脸淡然,显然十分享受这种感觉。 “……此次出使,定然会十分危险……”沈无言实在不愿听对方这连番废话,低声打断他的话,道:“女真人以及李朝逆贼定然不会让你我顺利到达李朝国都……” “要你来提醒老夫?”杨大人轻哼一声,冷冷道:“老夫早已派出探子探查敌情……并无什么危险,沈大人莫要再危言耸听了。” “大人。”沈无言眉头微皱,轻喝道:“大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女真人一心想要挑起李朝与我大明战火……你我身为大明使团,便是激怒京城群臣的最好机会……他们岂肯放过?” 杨大人瞥了一眼沈无言,冷笑道:“沈先生竟如此畏首畏尾,老夫派出去的探子还能有错?况且还有京城三大营派出的精锐随行……当然,若是沈先生怕死,可以留在宁远,老夫独身出使足矣。” 沈无言忽然不再言语,他深吸一口气,接着缓缓起身,喃喃道:“骄兵必败……杨大人你此行若是能活着回到京城,在下定然给你备好一副纯金棺材。” “混账。”杨大人顿时恼火,正欲回身斥责沈无言,却见对方已然拂袖远去,只得口中大呼道:“竖子竟然如此辱我……老夫……老夫……老夫不与你这竖子一般见识……” 第381章 黎明破晓前(2) 沈无言并未离开太久,议事便结束,无非是交待一些前往李朝之后该有的礼仪,以及如何体现大明国威,等诸般无关紧要之事。 即便如此,杨大人还是十分受用。他却也出使过别国,只是这些年都是随行身份,并无今日正使这般显赫地位。 所谓使团便代表着大明皇帝出使,所以身为使团正使便等于代表着大明皇帝意志行事,况且还是去一个十分顺服大明的番邦。 杨大人仿佛已然遇见到李朝之后,会有何等威风,李朝满朝文武又该何等羡慕的目光看他,这份荣耀却是杨家从未有过的。 说不得此次出使,他便会名垂青史,受万人敬仰,而杨家子孙也至此对他顶礼膜拜,当年朝廷中那些十分看不起他的官员,却也要因此而改观。 如若在借着大明威慑,让李朝更加臣服,其中私底下的好处自然不会少,更多的却还朝之后的威望,大抵真的就平步青云,在老年时踏入尚书之职。 愈发想着这些,杨大人便愈发兴奋,以至于已然忘乎所以然,甚至并未在意到还未散去的随性诸位文官,脸上洋溢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诸官看着坐在椅子上独自乐的开花的杨大人,皆都露出好奇之色,但又不敢问,生怕被他训斥一顿,也只好都闭口不语。 倒是站在杨大人身后的杨三实在看不过眼,轻轻拍了拍杨大人,低声道:“老爷……” 被杨三这番触碰之下,杨大人这才回过神来,却见从边上退去的诸官脸上奇怪神色,便发觉问题所在,连忙轻咳几声掩饰尴尬,口中却道:“杨三呀……扶老爷回房休息。” 即便如此,杨大人依旧十分享受这种感觉。即便无需杨三搀扶,他便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口中不住轻哼道:“看见没有……老爷我怎么跟你说的,先下手为强……老爷我现在不就成了正使?” 微微搀扶着杨大人的杨三心中气恼,心中虽说并不畏惧杨大人,但又担忧病重在床的老母,索性便当着没有听见,全然不去理会。 杨大人大抵也察觉到杨三的变化,却丝毫没有闭口不语的打算,一边上楼,一边继续道:“就凭这一次……老爷我回京城之后就是尚书……你信不信?” “老爷就算是尚书,杨三我也不会再跟着老爷您了。”杨三抿了抿嘴,抬起那一张幽怨的脸,呆呆的看着前方。 杨三性子耿直,所以实在无法忍受,才憋出了这句话。却也是实在气恼,放在平日他无论如何也不敢也不会这般说的。 只是杨大人却并不会管他为何会说,总之说这话便是对自己的不敬,如若在往常定然不会给杨三好脸。 杨大人本该恼火,但却又想着自己成为尚书后的情形,心中更多的却是喜悦,所以杨三这几句不中听的话也并未在意,只是冷笑一声,道:“老爷我不缺你这一个两个下人……要走随你……” 说着话,二人已然走近房间,关上房门,杨三忽然道:“我倒是觉得沈先生说的在理……出了大明,定然会处处危机,总该加强防备的。” “你懂个屁。”杨大人冷笑一声,道:“连蒙古人都对我大明称臣了,他区区女真有何畏惧……说不得知晓我大明使团出使,早就吓的屁股尿流,不知跑到哪躲着了……况且,加强防备不要花银子?” “我就知道老爷舍不得银子。”杨三轻哼一声,冷冷道:“银子本就是朝廷发下来出使用的,沈先生用来加强防备有何不可……老爷何必连这些银子都惦记。” 杨三虽说性子直,但却对杨大人十分了解,对方的一举一动他看在眼里,却已然知晓对方的打算,此时这般说,却让杨大人脸色一阵青黑。 “你胡说。”杨大人顺势拂袖,大喝道:“老爷我岂能在乎那些银子……只是……只是……” 听着杨大人语塞,杨三嘟囔着嘴,一边铺着铺盖,口中继续喃喃道:“要我说老爷是不在乎那点银子,老爷想要全部……可惜已然用去了一些……” 被杨三道出心思,杨大人愈发气恼,只是也不知该如何撒气,毕竟此行他还指望着杨三保护,所以只得强忍怒意,心中却暗想着等回到京城,定然要他小子好看。 杨三说出这些话时,已然也不畏惧杨大人,他已然决定回到京城之后就离开杨家,而如今杨大人也的确离不开他的,所以他什么都敢说。 他只用保护着杨大人的安危,从李朝回到京城,然后领取那笔对他来说已然足够一段时间开销的巨额酬金,便心满意足。 于是这对早已心散的主仆也并未太多言语,打更人走过之后,待杨大人就寝,杨三便也睡在杨大人床前地上,不再多言半句。 …… 清晨,铺子刚刚开了一道门板,沈无言便强行挤了出去。 呼吸着宁远城这最清新的晨光,沈无言心情还算不错。虽说心中始终还是惦记着筹备一些装备,但因为银子以及购置权都在杨大人那边,他也只得搁置。 索性左右无事,便沿着客栈前的这条小路往前不知何处走去。 大抵天色还太早,所以整个宁远城还是一片宁静,那一缕青烟笼罩在这沉寂的街头巷尾时,便闻到那一股熟悉的早餐香气。 路边摆摊的大娘才摆好摊子,慵懒的伸着懒腰,大抵是因为昨夜忙的太晚,而今晨巷尾野猫性子太野,致使一夜无眠,眼睛上挂了好几道黑圈。 终归还是与苏州百姓闲适散漫有区别,大抵从眉眼之中的惊慌,以及手脚动作上的迅速,更有手边那尖利的长刀顺势便能提起砍杀敌人便能察觉到这一切。 而此时更对这来的如此早的客人,且听口音还不是本地人的书生有些好奇,但在重金之下,还是强忍着倦意做了一碗递到书生身前。 “大娘起的早呢……” 大娘显然并不愿理会这让搅扰她清闲的书生,即便对方给出了很多银子,但终归是客人,便顺口应道:“起的晚了哪有饭吃?” 明人已然不甚低贱商人,特别是在这边境城镇之中,读书人也并不比小商贩高尚许多,所以这大娘的言语也未有丝毫尊敬之意。 沈无言倒也不在意,咀嚼着熟悉的味道,心中始终还是有些欣喜,却又想起另外一些远在辽阳城的人,最终也只得化为一声叹息。 “大娘可知道孙家怎么走……” 辽东有赵钱孙三大家,沈无言之前也打过照面,三家分布在辽东不同之地,只有赵家,孙家在宁远城。 孙家经营火器已然有许多年,也因为总兵以及大明边军多在此地,故而整个家族根基也安置在宁远城,可谓是大家氏族。 正刷洗着器具的大娘忽然听得这书生提及孙家,手上微微一颤,接着轻哼道:“小伙子可莫要乱打听……看你不是本地人,想来也是慕名而来……孙家可不是你说去就去的……” 沈无言不由微笑,道:“大娘这话是何意……那孙家莫非是龙潭虎穴不可去?” “龙潭虎穴?”大娘一脸讥讽,轻喝道:“孙家可是这辽东第一大户,与李总兵关系也十分要好……你区区一个书生,还想去孙家?凭什么……” 沈无言怔了怔,不由暗叹孙家果然势大,即便街边一名大娘,也如此畏惧孙家。 “凭什么……”沈无言沉思一阵,淡笑道:“就凭……就凭在下这名字。” “名字?”大娘顿时笑了起来,显然并不相信这书生的名字有何了不得之处。 沈无言点点头,道:“在下沈无言……” “沈无言?”大娘不由皱起眉头,却看那书生已然远去,口中却依旧念叨这似乎有些熟悉的三个字,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沿街走着又问了几个路人,同样皆都是一脸奇异的目光,但也轻易便找到孙家宅子。 宅子已然十分古旧,但看起来依旧坚固,仿若就算千军万马一起攻来,也丝毫不能让它有丝毫动摇。 便和这坚固的宅子一般,那烘漆的大门也十分坚固,沈无言已然叩开了几次,却始终不得进入大门半步。 “……” “都说了老爷不在,要拜访老爷,阁下改日再来吧……” “劳烦您通报一声如何……就说沈无言想要见他老人家一面……” “你这书生怎的如此不知好歹,老夫我与你好说歹说怎的就不听劝……” “见一面也不会死……孙老爷年纪虽说大了,但身子骨还算硬朗……” “来人,放狗……” 沈无言只是一顿,接着便见一群闪着獠牙的恶犬,从孙家门内窜出,正向着他扑去。 那些恶犬显然训练有素,七八只瞬间便将沈无言围了起来,只待接下来发起一轮攻势,将沈无言彻底干掉。 沈无言也有些无奈,他苦笑一声,着实没想到这一大早便会遇到这些恶犬,只是孙家大门已然关闭,他也只得与这些恶犬一搏。 第382章 黎明破晓前(3) 大门紧闭那一刻,孙家新来的小家丁还稍稍有些紧张,身子颤抖,口中低声喃喃道:“这恶狗……昨日便咬伤了老刘,今日若是在将这先生咬个好歹……看他如此瘦弱岂是这些畜生的对手……” “你在心疼他?”老管家并未回头,只是冷哼一声,道:“你在心疼他?……心疼他你去替他被狗咬吧……老夫绝对不会拦着你……” 小家丁虽说才来不久,但也依然知晓老管家的脾性,对方虽说并未表现太过生气,但这般阴阳怪气的言语,便已然说明一切。 只是依旧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一双小眼睛不住回头扫过一眼,听着犬吠之声,急忙闭上眼睛,似乎十分不忍一般。 “只是……只是怕咬死了人……咬死了人孙家岂不是要担责任……朝廷若是来抓人,该怎么办……” “抓人?”老管家顿时有些不悦,大抵听到官府来抓人的言语,比小家丁心疼外人更加值得气恼一般,顿时大声道:“你去问问哪个官府敢来孙家抓人?” 看着老管家如此愤怒,小家丁连忙低下头,甚至连老管家的衣角都不敢抬头去看,只是紧紧的跟在对方身后,一严不发。 “哼。”老管家顿时露出一丝不屑,讥讽道:“便说整个宁远城……不,整个辽东谁敢动咱们孙家……那位大名鼎鼎的沈无言,沈总兵……知道不……” “知道,知道。”小家丁连忙点头,应道:“打女真人那个……整个辽东谁不知道沈大将军的……他当真是了不起。” “了不起吧。”老管家显然也十分得意,他轻喝一声,笑道:“这沈总兵与老爷那关系可是了得……说是孙家生意都是那沈总兵照应着的。” “竟有此事?”小家丁顿时惊讶,忙好奇道:“这事老爷怎的没有提起过?” 老管家顿时会身猛拍了一下小家丁的脑袋,轻哼道:“你在质疑老夫……老夫当年可还与那沈总兵有过一面之缘……当然他当年还不是总兵……这些老夫我也要告诉你?” 看着老管家十分得意的面容,小家丁知趣的点点头,然后深深的将脑袋埋的更深,然后小心翼翼的大量了一番不远处。 “怎么?”老管家目光扫过小家丁一连胆怯,心中更加得意,于是有意炫耀一番,便停下脚下步子,面向小家丁,轻笑道:“说起来那位沈总兵……” “老福。” 声音是从老管家身后而来,并不算大,但异常沉重,就像一只大铁椎落在了低声一般,并没有十分大的响声,却有着该有的力量。 声音传来,即便在孙家颇有地位的老管家也是一惊,接着打住口中耀武扬威的言语,转而为一幅凝重的表情,恭敬的回过身子,低头道:“老爷……” 老管家面向的是一位身着朴素,罩着一身净衣,两鬓斑白的老人。 老人外边除却十分严肃之外,倒也看不出有任何特殊,倒是更像南边那些尖酸刻薄的河工老板一般,只是那份威严又似有似无的存在。 他简单的一声言语随口而出,却在诸人听来又无比的威严,即便是老管家这般的人物,也要打数个激灵,然后十分恭敬的听着老人接下来的话语。 这样的人物在整个孙家便只有一个人,那便是孙家大老爷。 老人身后再无他人,看他年纪倒还要比这位走路颤颤巍巍的老管家要年轻一些,然而明事理的都知晓,他便是孙家年纪最长的一位。 作为孙家老爷,这几年生意上的事虽说已然交给儿孙去做,但总的来说,还执掌着孙家的一切。 也是因为如此,老人每日照例都会走完孙家在宁远的所有铺子,甚至每月也会抽出时间去辽东旁的地方转转,终归一年是要看完所有的铺子。 其实以孙家如今的地位,在辽东能开出来的铺子,能给孙家带来的好处并不多,其中又有赵钱两家竞争,终归是要差一些的。 孙家根基上便是经营火器,只是这些却也都是私底下的活,由辽东边军卫所出银子,他们去找西洋商人购置也好,走海上来也好,又或者是自己造……总之诸般渠道。 当然大明最好的火器始终都存在于京城神机营,然而辽东最好的火器却存在于孙家,而又由孙家到李成梁手中,成为辽东铁骑的武器。 这些年辽东铁骑一日胜于一日,虽说在战功上还稍逊戚继光的戚家军,但实质上硬仗打过不少,即便论起战功来,却也不比戚家军少多少。 虽说这其中多半都是李成梁练功有效,韬略过人之处,但却也不能忽视孙家这些年在辽东的作用。 听着老管家应了一声之后,孙老爷这才微微点点头,然后沉声道:“听闻昨日沈总兵来宁远……说是要出使李朝,老夫要去见见他。” “您老去见他?”老管家稍有迟疑,毕竟这些年能让老管家亲自见的人不多,即便是李总兵这几年也是亲自上门拜访的。 如今这沈总兵虽说威名远扬,在辽东也极具声望,但老爷亲自去见他,还是有些意外。 孙老爷轻哼一声,显然已经猜到老管家的心思,颇为不屑道:“孙家在大……始终不过一介生意人……算不得什么。” 言语虽说简单,但老管家却听得十分清楚。 老爷虽说这些年在辽东威望也极大,即便辽东总兵,甚至蓟辽总督也要卖他的面子,但他却始终这般朴素,倒也并未炫耀过丝毫。 大抵为人便喜静,老人除却每日走完铺子,更多的时间便是在书房之内写写画画,连仆人都很少要。 所以孙家老爷的名气在辽东远不如赵、钱两家掌柜那般显赫。当然在明事理的人看来,这却又并不在视线之内。 此时这般言语大抵也是此意,无非是要说明孙家无论在大,只要朝廷不喜,毁掉只是旦夕之间。 老管家十分谨慎的点点头,接着低声道:“马车早已在门前等候……我们这就去……” 孙老爷子点头应过之后,继续迈着脚下步子,向着门外走去。他步子极快,即便是老管家也只得小跑才能跟上,倒是站上始终发愣的小家丁此刻才回过神来。 “怎的将门关上了……不是说了,我孙家堂堂正正,大门敞开着……不惧怕外人去看。” 老爷子脚下如风,未等老管家解释清楚,自己已然上前将大门打开。接着他打眼望去,却看到让他大抵终身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这是……” 身后的老管家暗想着,莫非恶狗咬死了人,心中早已心急万分,却也不知该如何向老爷解释,口中只是喃喃道:“开门的时候……就跑了出去……” 他一边挤眉弄眼,一边缓缓移动上前,却看到门前那书生正昂首挺胸,一脸严肃,轻哼道:“卧倒……” 声音一处,七八条恶犬全部整整齐齐的皆都卧倒在地,并未丝毫不和之处。 “这……这……这穷书生相见您……我没让他见……” 正待老管家多言几句之时,却见那书生面带微笑上前,向着孙家老爷一抱拳,淡淡道:“还算听话……就是想见您老着实不容易。” 孙老爷似有似无的回过头看了一眼老管家,只是冷哼一声,倒也并未在多言,接着向着沈无言还礼,道:“沈总兵倒是亲自上门……本还说去见你……” “沈……沈总兵……”老管家的脸顿时扯的及长,一脸沉重的看向沈无言,心中却早已七上八下。 沈无言只是淡淡一笑,旋即继续道:“这位老先生……听说在下要找老先生,他便将狗撇下帮我通报……还未来得及道谢。” 老管家顿时面露感激之色,向着沈无言尴尬一笑,接着忙站在一边。 只是这片刻的停顿,沈无言继续道:“起了个大早,倒也无事……不过既然老先生左右无事,随意找个茶楼一叙如何?……听闻宁远城有间茶楼叫含烟茶楼……” 茶楼并不算远,一行人走着便能到。 一路之上,那小家丁都一脸惊讶的看着前方那书生,口中低声道:“福管家……您老不是见过沈总兵,今日怎的会放狗咬他……” “老爷我见的时候,他老人家可还穿着战甲,如今换了书生着装,老夫……唉?”老管家顿时恼火,轻哼道:“你小子哪来如此多的问题,少说话,多做事……” 小家丁嘟了嘟嘴,只得低下头,许久之后又忍不住抬头去看一眼那与自家老爷谈笑风生的书生,心中一阵艳羡,口中喃喃道:“这便是沈总兵……为我报了父母之仇的沈总兵……” …… 而就在诸人向着茶楼走去不久,在宁远城某小巷内的一名大娘顿时一脸惊讶,甚至忘却手中正在盛的饭菜。 却见她将瓷碗猛然摔在地上,大声道:“沈无言……沈无言……老娘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打蒙古人的沈总兵……” 第383章 黎明破晓前(4) 含烟茶楼距离孙家并不算远,走出巷子之后,穿过几条街道便看到那间小店。 一行诸人上了二楼之后,寻了一间雅间坐定之后,老掌柜以及小家丁在孙老爷的凌厉目光示意之下,识趣的站在门外等候。 待一切都平静之后,沈无言这才微微撑起脑袋,似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接着目光扫过这位严肃的老人,轻叹道:“这茶楼是我一朋友开的……” 他刻意做出的这副漫不经心的状态,却在孙老爷看来实在没有必要,所以心中陡然起了几分轻视之感。 “老夫知道,上次便是在辽阳的含烟茶楼……”孙老爷稍稍停顿片刻,心中暗想着去年这茶楼还在辽阳毫无名气,今年竟然就开到了宁远城。 虽说这般想,但他倒也并未表现出丝毫惊奇之处,依旧平淡道:“交待的那批货还是有些问题……也不知是方法不对,还是……还是容易炸膛。” “炸膛……”沈无言深吸一口气,这炸膛问题着实严重,每当在使用之际,极其容易炸伤炸死自己人,久而久之,效果也逐渐下降。 以至于早些年他便一直在钻研这问题,后来虽说改进不少,一些火铳也着实能一定程度上避免炸膛,甚至在精准以及威力上着实提高不少,但弗朗机这般重型或火炮却着实难以操作。 无论是冶铁上需要改进太多,一切精密细作的模具,甚至还有劳工们运作时的诸般管理问题,都影响着最终的成效。 经过这些年的左右前后的劳碌,沈无言早已认识到,即便他懂得前世的诸般科技,就算知道原子弹的全部制造过程,在几百年前想要造出其中万分之一的零件,还是难于上青天。 不过原子弹固然不用再造,但火铳却不能懈怠,毕竟只是程序上的问题,只要去细致入微的解决,终归还是有办法的。 况且这种重型火炮代表着这个时代的先进,在时间空间上不算遥远的西方列强们,大抵在这一时刻已然开始钻研这些物件。 即便他们如今尚还未占据领先地位,但对于此刻的沈无言来说,还是需要细细考究,不为别的,就为了某年某月之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能活的好一些便可。 “炸膛这问题不是你们的错……挑几件造好的给我送到客栈……弗朗机也稍带一些,看看还能不能改进……”这般说的时候,沈无言着实有些无奈。 这一行出使李朝,他本身为正使,有着诸般任务要去完成,只是被剥去职务,如今在使团之中充其量算是杨大人的随从。 只是作为随从,杨大人更有信得过的杨三,所以他倒是拥有着大把的时间。 如今这大把的时间正好来研究一些火炮火枪之类的器械,倒也算是给这无聊的旅途增添几分乐趣。 只是这话在孙老爷听来又有些奇怪,老人心中暗自嘀咕着这位沈总兵出使途中怎的还能携带这些火器,况且那火铳如此笨重,又如何能携带。 不过既然沈无言这般提及,他倒也不在多问。眼前这位沈总兵便等于是孙家的主顾,朝廷需要购置火器也好,沈总兵私人想购置火器也好,总之都是客人。 生意做到这种地步,终归会有一些偏锋的收入,即便朝廷禁止这般做,但朝廷有政策,孙家便会有相应的对策。 当然,孙家却也有原则,火器可以卖给大明的任何人,但却不卖给大明的敌人。 孙老爷并未惦记着这些与自己毫无相干的事情,稍一沉吟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忙道:“那四个轮子的马车已经造好……一共七辆……七万两银子……” 七辆马车七万两银子,即便对于孙家来说,却也并非是一个小数目,况且一万两一辆的马车,在整个大明也着实少见。 打眼望去,沈无言的神色也并未有丝毫变化,似乎这马车的确值了这价格,又或者这价格或许还十分公道一般,总之他十分满意,并未在价格上计较丝毫。 反观孙老爷,却也是这般平和之态,并未因为造出一万两一辆的马车,而露出丝毫欣喜之色。 不过在孙老爷这平和之态中,似有似无的又透漏出一份好奇,权衡许久之后,他才沉声道:“说实话,以往也有四轮的马车出现过……但终归不如两只轮子的方便,两轮的虽说负重差一些,但终归还是实用……” 沈无言嘴角闪过一丝笑意,所谓曾经出现过的四轮马车,与他送去图纸上的四轮马车并不是一个道理,以往之所以四轮马车未曾应用,多半还是诸般因素制约,比如转向机制不如二轮的灵活。 加之这些年朝臣无论文武皆都乘坐轿子,故而马车也很少在受到关注,所以改进也逐渐停住不前。 总之有着诸般限制,沈无言结合诸般设计,终于才稍稍改进了这些问题,但终归还是有很多问题,比如马车的损耗加剧,道路修缮不完整,这些却也并非他一时半会能解决。 不过对于此次出使,这七辆稍加改造过的马车便已然能派上用场。 而对于时代钻研这些器械的孙老爷,自然也会对这物件感兴趣,虽说图纸已然交给了他,但诸般原理终归还是无法琢磨。 “孙老爷您也是知道规矩的……” 孙老爷眉头微皱,不由抬眼扫过一脸笑意的沈无言,心中暗道这小子倒还如此小心,不过若是能掌握这方法,却又是孙家一大造诣。 不过此间他也深知想要硬去要方法,对方定然是不会给的,索性将此事搁置,随即举杯饮了口茶,接着深吸一口气,然后大为不愿的点点头,沉声道:“对……莫问出处……” 沈无言满意的点点头,心想着终归还是要吊着一些,就像吊着沈惟敬一般,如今这孙老爷子对自己如此客气,想来也是这原因在其中。 虽说一早未曾料到还有这一出,但此时既然有这效果,倒也不惜的牵制着这老爷子。 “不过那弗朗机的改进方法……稍后会派人给您送去,权当谢过老先生……不过……”沈无言淡淡一笑,旋即继续道:“不过在下从孙家购置火器一时……” 弗朗机的改进方法沈无言早已告知徐光远,如今神机营大部分火器都会用这方法锻造,倒也算不得什么大秘密,但对于孙家来说依旧是一个不小的好处。 孙老爷极力抑制心中喜悦,但身子颤抖,脸上露出微不可查的笑容,还是被沈无言看在眼中。他略一沉吟,应道:“你知我知。” 沈无言咧咧嘴,微笑道:“孙老爷子也知晓在下选择孙家原因……” 孙老爷子沉吟一阵,眉宇之中露出一丝得意之色,轻哼道:“我孙家干这营生近百年了,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说完这句话,孙老爷的目光停留在沈无言的脸上,见对方露出肯定神色,点过头之后,他心中才又欣然许多。 沈无言虽说这般,但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些原因。 其实若是论起技术以及旁的一些,孙家并不如京城神机营,毕竟神机营乃是聚集着大明最优的人财物力,就算孙家如此庞大,也难以睥睨。 之所以选择孙家,一来是考虑这事需要瞒着朝廷百官,二来却也是因为孙家的好处在于自己经营,便有这自己经营的好处。 这些年朝廷织造火器诸司衙门早已腐败不堪,却又缺乏统一管理,一干物件制造也很难监督,一来二去粗制滥造大为泛滥。 虽说也能造出最好的火器,但若是普遍算来,孙家却还是最为合适之处。 不过既然孙老爷这般说心中开心,沈无言不会在意给他这面子。只是给过面子之后,却还有更为重要的事需要处理。 二人谈话十分满意,却让站在边上的老管家心中一阵揪心,心中暗道,这沈先生与老爷关系竟如此要好,若是将刚才之事抖搂出去,自己如何还能留在孙家。 自己这一把年纪,要力气没有力气,要本事却也没有本事,又该如何生存…… 倒是站在边上的小家丁目光始终游离在沈无言与孙老爷身上,面上稍带一丝紧张,但更多的却是浓浓的赞叹以及谄媚。 “福管家……您老竟然与沈先生有过一面之缘……” 福管家稍有些不耐烦,轻哼道:“你小子都问了七十三遍了……” 而就在这一切安详之际的清晨,阳光温和的投过窗户落在二楼打磨平滑的木板之上,嚎叫一夜的老猫终于得以入睡一阵。 几名蒙着面的黑衣人却潜伏在茶楼某个黑暗之处,目光却停留在二楼某个窗户之前。 “老家伙就在那房间之内……大汗说了……干掉他赏金一万两……” “一万两……这老家伙始终不愿将火器卖给我们……当真是牛脾气……” “牛脾气……”一边一名腰间别着弯刀的精壮青年冷哼一声,然后擦拭了一番手中弩箭,冷笑道:“就算是头牛,老子也给他射穿了……” 第384章 黎明破晓前(5) 楼中二人依旧相谈甚欢,孙老爷虽说一直神情严肃,但也不时会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饮着略带苦涩的茶水,沈无言心中微有悸动,大抵是觉得今日这里似乎太过平静了一些,但他也只是之前经过这边才看到这铺子,如今也是第一次进来。 他不时的会起身走到窗前,然后抬眼看向窗外楼下小院,却又分明能听见楼下传来阵阵的喧闹之声,而所谓安静着实是不存在的。 孙老爷大抵也察觉到沈无言的不自在,不过也并未多想,只是沉声道:“沈总兵想必还有旁的事要做……去忙吧。” 沈无言回身向着孙老爷摇摇头,低叹道:“总是觉得有些不安……只是……” 未等沈无言说完,他便看到孙老爷皱起眉头,似乎有些惊慌,而对于这位久经事实的老人,会让他慌乱的事却并不多。 “身后……” 孙老爷的声音很大,就连站在门前等候的二人也被一惊,他们从未听到过孙老爷子喊出如此大声过,但此时他们却也来不及多想。 沈无言也察觉到异样,只是觉得头顶似乎有乌云遮住了天,身下一片黑暗,于是下意识的想要躲闪,却已然来不及。 他只是觉得后背猛然一痛,但也顾不及太多,忙顺势向着边上倒去以来躲避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下一刻沈无言已然滚落在桌子腿边上,便在这片刻之后,他才又重新发觉得身后的刺痛,便不住用手抹去,却满手沾染的都是鲜血。 他一边慌忙扯碎身上的锦布去止血,一边打眼望去,却见一名手持弯刀的蒙面黑衣人已然顺着绳索将要跳进房间之内。 孙老爷一时有些迟疑,但面色转而平静许多,他一把抄起茶壶向着那人丢去,口中低沉道:“没事吧……” 沈无言来不及回答,好在伤口并不深,也不危及生命,待简单处理伤口之后,他便忙爬起来抄起一只椅子向着窗前掷去。 只是那黑衣人已然站稳了脚跟,顺手格挡住这抛来之物后,便顺势跳进了房间之内,接着目光停留在孙老先生身上。 孙老先生顿时明白对方来意,忙大喝道:“来人……” 只是情形太过紧急,那黑衣人只是短暂的停歇,便抽出弯刀向着孙老先生砍去,眼看着那弯刀就要将孙老爷的脑袋消掉。 房间虽说不大,但沈无言与孙老爷始终还是有些距离,期间还隔着一张桌子,却也来不及阻拦,而门外老管家与那小家丁的也并未有丝毫反应,大抵猜测他二人已然遭遇不测。 一时之间,孙老爷命悬一线,眼看着孙老爷便要命丧这黑衣人屠刀之下,却听见一声巨响。 “砰!” 下一刻房间之内血肉横飞,打磨光亮的茶具桌上沾满了鲜血,场面可怕之极,若是有胆小些的看到这一幕,大抵早就昏死过去。 沈无言侧目望去,却见那手持弯刀的黑衣人已然倒在地上,而孙老爷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只火枪,枪口此时尚还冒着白烟。 “这……” 孙老爷确认那人依然死去,这才看向沈无言,沉声道:“被盯上了……快走……” “走?” 房门被缓缓推开,接着又走进来三名蒙面人,这三人各个精壮,身上携带饰品来看,也远非刚才那黑衣人能比。 “真是没用的东西,杀个七八十岁的老东西都办不到……”说话的是站在最前面的那名手持弩箭的男子,他言语戏谑,显然十分自信。 “不过孙老爷家世代经营火器,难保会有那么些麻烦……倒是也该注意……” 这三人皆都来者不善,显然不是来与孙老爷畅叙幽情。沈无言一眼扫过这三人,大抵已然能猜到这些人的来历。 心中顿时一沉,沈无言扫过孙老爷,却看对方一脸沉重,接着又看向对方手中火枪,顿时会意。 这火枪突然的爆发固然强大,刚才孙老爷与那黑衣人相隔极近,所以一枪出去就能将那人轰的开了花,血肉飞溅,但问题在于只有这一次机会。 而想要再次进行射击,虽说房间不大瞄准并不算是问题,但弹药的装填却需要一阵时间,这一阵时间,足够这三人将二人剁碎。 “你们……” 孙老爷面色沉重,但心中却不断盘算则该如何逃命,对方三人各个都是高手,显然不是硬拼可以应对得了的,所以他打算先谈谈对方的口风。 只是他刚一出口,便被那拿着弩箭的男子打断:“我们今天来就是杀掉孙老爷子……那边那小子……也一并干掉吧。” 沈无言倒也并未有丝毫意外,只是让他觉得可怕的在于,这三人每个人的实力都远在自己之上。不过他倒也并未露出丝毫畏惧之意,只是偏过头看了一眼孙老爷,轻声道:“谁能想到这也会死……六万两银子如何?” 孙老爷难得苦笑一声,接着点头,道:“银子也带不进棺材……不过若是你能活着出去……老夫在给你少一万两……五万两……” “这顷刻之间就赚两万两银子?”沈无言嘴角闪过一丝并不算自信的笑容,接着看向那三名蒙面人,打趣道:“就算不蒙面,在下也认不得你们……” 话语一落,沈无言已然抽出腰间佩刀。重新打造的武士刀已然许久未曾在动过刀兵,今日突起却还是有些不适应。 迎面而来的是一名身材健硕的大汉,虽说裹着厚厚的衣服,但也能看出,他要比沈无言要大一倍般的样子。 而之前说话的那男子却也有些意外,他猛然扯下面罩,露出黝黑的脸庞,以及光亮的额头,以及盘在头上的长辫子。 “女真人……”孙老爷脸色微变,看向缓缓向自己移动而来的另外一名手持弯刀的男子。 孙老爷年纪已然很大,虽说看起来还是颇为精神,但腿脚显然已经不甚利落,更在这狭小空间之内,想要躲闪实在很难。 他尖利的目光扫过沈无言,见对方正与那大汉拼杀来往相当,心知他此时也帮不了自己,而自己想要抵挡这男子的弯刀几乎是不可能的。 况且还有那名手持弩箭的男子始终目光注视着自己,想来是在寻找合适机会,给自己致命一击。 不过孙老爷并不畏惧,身为孙家老爷,这些年想要杀他的人实在太多,然而他依旧活到了现在,那是因为他有着自己的底牌。 大抵那手持弯刀的男子也这般想,所以脚下步子始终都十分缓慢,似有探试的道理在其中。 孙老爷也随着那男子脚下步子的移动,缓缓向后退去,二人倒也保持着一定距离。 相对于这边的平静,沈无言这边却早已厮杀的不可开交。其中刀与刀的碰撞,已然擦出阵阵火花出来,但二人也都未曾分出胜负。 却见那身材健硕的大汉虽说体型庞大,但却并不影响他的灵动的身法,几次险些要被沈无言砍中,却都顺利躲过。 只是沈无言也与之不相上下,大汉虽说力气极大,远非他可比,但他却能凭借着诡异的刀法不断化解对方的力量,这般一来倒是斗了个平手。 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沈无言这是在故意消耗那大汉的体力,这般来回之际,大汉已然满头汗水,显然体力损耗极大。 站在身后那手持弩箭的男子稍有些不耐烦,轻哼道:“快些解决……一会官兵来了,你我都别想走……” 话语一落,那二人精神随之一震,接着便看那手持弯刀注视着孙老爷的男子猛然跳向孙老爷,接着手中弯刀便向着孙老爷砍去。 孙老爷稍稍挪动步子,已然躲闪开这一记杀招,接着那男子又接连砍出几刀,却已经将孙老爷逼至窗前墙角之处。 显然孙老爷已然无处可躲,而那男子也已然发现这老人似乎并无甚底牌可以惧怕,无非虚张声势罢了。 眼看如此,他急忙又挥出一刀,却见孙老爷立刻倒在地上,似乎这一刀已然给对方造成不轻的伤。 男子嘴角闪过一丝得意的笑容,快步向着孙老爷走去,手中已然高高举起弯刀,只用下一刻落刀,便能将这不可一世的老人解决掉。 “小心……” 站在门口那持弩箭的男子却已然看出情形的不对,只是等他喊出这句话时,却已然来不及。 只见那男子还未走向老人,便停住了脚步,接着手中弯刀落地,然后双手紧紧的捂住腹部,随之顺着他的手滴滴鲜血滴落在地。 在看孙老爷时,他手中已然多了一只小一些的弩箭,他目光注视着那男子,嘴角微微抽动,显然做出这一番,对于他也是极为困难的。 那健硕男子也在这一刻稍有停顿,顿时便乱了阵脚,加之沈无言刀法诡异,他霎时便被沈无言逼迫至角落之中。 眼看着沈无言一刀便要砍中那健硕青年,手持弩箭的青年忙将将弩箭指向沈无言,射出一箭。 沈无言却要躲闪,以至于最后一刀只是将那健硕男子三只手指斩落,却并未伤及对方根本。 倒是那男子脸色早已大变,他不知何时手臂已然手伤,口中大呼道:“快撤……” 第385章 黎明破晓前(6) 那男子手中弩箭已然掉在地上,却也来不及去捡。右手按压在左臂之上冲到那倒在墙角的大汉身前,沉声道:“官兵要来了……” 那大汉被沈无言伤了手指本还有些恍然,但听到那男子这句话立刻恢复神色,虽说心有不甘,但却也来不及多想,搀起那男子迅速破门而出。 房间之内的二人只得干瞪着这两人离开,沈无言之前与那大汉搏斗已然消耗极大,特别是最后一击他不但要躲避那男子的弩箭,还要重伤那大汉,着实是一件消耗极大的事。 虽说已然十分努力,但最终也未能伤及那大汉根本,若非孙老爷出手伤了那持弩箭的男子,怕是现在他二人便也难逃一死。 他抬眼看向气喘吁吁的孙老爷,见对方此时却也并不好过,一张苍老的脸上煞白,大抵刚才他也消耗的极大,已然没有再次出手的可能。 “没事吧……” 孙老爷似乎一时还未回过神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半开的门处,却早已看不到离开的二人。 又过了一阵之后,孙老爷才点点头,应道:“没事……” 声音十分平静,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话语一落之后,只听他轻叹一声,然后缓缓将掉落在地的弩箭捡起来,接着收入怀中。 沈无言一眼扫去,心中暗叹这老家伙果然有一套,一开始是一只威力极大的小型火枪,刚才又是一只强力的弩箭。 沈无言刻意在那弩箭之上留意了一番,孙老爷的弩箭与刚才那男子手中弩箭外形一般无二,皆都是十分小型的,只能装几只箭,但瞬间威力极大。 刚才孙老爷与那手持弯刀男子相持之际,孙老爷便射出了这一箭,瞬间便将活生生的一个人射死,虽说并无惊天地泣鬼神之势,却胜在无声无息的诡异。 只是显然这老人的弩箭又另有特殊之处,根据刚才那男子对伤口的重视之处,说不得那箭上粹的有毒,否则以那几人来势,岂肯轻易放弃。 不过这也是对方的底牌,沈无言识趣的没有多问,倒是顺势走上前,将刚才那男子掉落在地上的弩箭捡起收入怀中。 孙老爷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虽说这弩箭构造精妙,但对他来说,倒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略一扫过地上那干瘦的尸体,口中嘟囔一句,道:“是个高手……” 二人并未等待太久,一行官兵便冲进茶楼之内。简单交代一番具体过程,沈无言又与孙老爷去了一趟衙门详细说明经过,此事才算了结。 孙老爷也没有给沈无言详细解释这些人为何要杀他,沈无言自然也不会去问,对他来说,这些事与自己无关紧要,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倒也没有那份好奇心。 只是回到住处之后天色已然不早,今日沈无言十分识趣的早了一个时辰到客栈,总算没有耽误店掌柜的时间,杨大人倒也没有在聚集议事。 沈无言猜测说不得是昨日自己那一番言语着实重伤了杨大人,又或者以杨大人的性格,此事应该在宁远城中搜刮一番,不过自己总算清净一些。 简单吃过一些饭菜,又在附近的医馆包扎好伤口,大夫确定并无大碍之后,他又拿了一些伤药总算得以回到房间休息。 那伤口确认的确是刀伤,只是让沈无言觉得奇怪的是,他至今也不知道那黑衣人的刀是如何砍到自己的,索性刀伤也不深,他便也未在深究。 此事天色尚早,却也没有倦意,只是在外出已然来不及,所以沈无言百无聊赖之际只得闲坐在房间之内,翻看着一些闲书。 大明的书籍已然丰富许多,其中市井读物多半都是些小说传奇之类,虽说内容上诸般类似,但读起来还是颇为有意思。 以往沈无言也多在睡前看一些这一类的书,但今日心中却总觉有些慌张,只是心慌在何事上,他始终说不出,但能确定与今日茶楼内的事无关。 这般思索之际,他将书丢在一边椅子上,接着从袖中取出一只打造精巧的弩弓出来。 这弩骨架是以木和铁构造而成,其中机簧已然十分先进,可以说是当今大明最为先进的弓弩,威力丝毫不在火枪之下。 不过这却也不是沈无言在意之处,让他觉得欢喜的在于,这弩身很小。若是正常弓弩,却要比这一只要打几倍之多。 造这弩的人成心是想将这弩变成一种暗器,若之前孙老爷那般使用。 看着这微型的弓弩,沈无言越看越是喜爱,竟然开始研究它的造型技巧起来,只是他对弓弩并无研究,所以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不过即便如此,沈无言依旧可以确定。自己手中这弩根本不是孙老爷的档次之中,这弩虽说威力也大,但远距离之内的杀伤力还是不如孙老爷那一只。 其中更为重要的一点在于,孙老爷的弩中可以存放三只箭,且每次无需准备便会自动上膛,只需顺势出箭便可,节省了不少时间。 沈无言手中这弓弩想来是次一等的,其中只能存放一只箭,一箭射出之后,想要在射一箭就要重新放置箭才可以。 这也是那男子为何始终未能射出那一箭,而偏偏要等到那大汉危机之时才出箭的原因。因为他担心孙老爷还有底牌,却又见自己刀法诡异,便怕底牌在自己身上,故而始终犹豫不决。 至于箭上是否淬毒,却也不是一个十分困难的问题,只要需要,淬毒只是时间的问题,对于这些刺客来说,算不得什么。 不过即便自己手中这只弩比孙老爷的相差还是很大,但却也是一件了不得的利器,至少在危机时刻或许能保自己一命。 这般思量着,沈无言又细细的大量一番这弩,接着小心翼翼的收入袖中。 青灯孤影,沈无言百无聊赖。正在他已然准备脱衣入睡之时,忽然听到门外一阵敲门声。 沈无言心中暗骂一句,莫非又是那多事的杨大人,但还是上前开了们,只是看到门前之人时,沈无言还是稍有吃惊。 来人却是一个熟人,正是去年在辽阳城相识的吴管家。 此时吴管家已然升任辽阳城千户,虽说已他的才能担任千户还是有些委屈,但终究比在吴家当管家要强上百倍。 吴管家只是淡淡一笑,微微躬身,道:“见过沈先生……” 沈无言连连摆手,略扫了一眼,见对方身后无人,总算放心一些,暗想着好在杨大人没有跟过来,接着忙道:“来来来,进来坐……” 就坐之后,沈无言沏了茶,二人又闲絮一些当年事,沈无言却察觉到吴管家脸上似乎露出一丝难色。 对于吴管家这个人,沈无言知晓他素来较为内敛,倒也没有太大的野心,比起老祖老似乎更加让人觉得好相处一些。 “老吴若是有事直说便可……” 吴管家面色一沉,微微点点头,苦涩道:“如若在下说让使团莫要出使……你会答应吗?” 沈无言一怔,心中暗自一惊,心道莫非出使会对吴管家有什么影响。只是思前想后也无法想到问题所在,无非是会有些麻烦,但与吴管家相隔又甚远。 忽然沈无言意识到,这位吴管家的身份自己着实不清楚,莫非对方与那女真人有联系,所以洞察了女真人的计划? 这些自然只是沈无言心中一闪之间的想法,他也并未表露出丝毫不同,依旧面带微笑,道:“你也知道,如今我这已然是凡人身份……正使乃是杨大人,我说的不算……况且出使是陛下的圣旨,不去就是抗旨……那是死罪……” 吴管家脸色顿时阴沉,目光之中似乎还有些许不安,他年纪本就大,脸上的肉也十分松垮,这般一来抖动便十分明显。 沈无言稍一沉吟,忙问道:“莫非……有什么危险?” “没。”吴管家显然有些紧张,立刻否定沈无言的问题,接着似乎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于是连忙道:“只是担心……路途遥远……在下的意思是,怕沈先生承受不了这山高路远……” 沈无言能看出对方的异常,但也不好直接询问,若对方当真有问题,也会打草惊蛇,便故作没有注意到吴管家神色变化,依旧平和道:“皇命在身,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对了……今日在茶楼遇到一伙刺客……不知查的如何了?” 吴管家虽说身处辽阳城,这几天也是来宁远迎接使团的,但毕竟住在衙门,所以对于这事说不得也有些许了解。 “当时封了城门搜人,但沈先生你也知道……这些人想要进城,总会有办法,出城自然不在话下……不过据说抓住了一个胖子,还重伤了一名……” 沈无言微微点点头,其实能抓住一个他已然很意外,说不得是因为那为首的男子中毒,那大汉为了救他便将自己留了下来。 “问出些什么了?” 吴管家摇摇头,苦笑道:“也无需问……无非还是因为孙老爷……” 第386章 弩 孙家世代商贾,孙老爷说起来也不过是一名较有威望的商人,但硬是凭借着在辽东的诸般打拼,使得辽东诸将对他尊敬有加。 这大抵也就是孙家这些年强过赵、钱两家的原因,毕竟朝廷有人无论是做官还是做生意,都会容易一些,也更方便一些。 不过孙家也是在孙老爷任掌柜之后才逐渐强盛如此,他性子虽说冷淡,也不愿去附庸权贵,但终归还是极具威望,又与李成梁乃至蓟辽总督都交好,低下这群将官们自然而然对他起了尊敬。 吴管家大抵也是如此,故而在言及孙老爷发自内心十分真诚的露出一丝尊敬,但又带有几分无奈,不过并非是对孙老爷有丝毫杂念造成。 “女真人善骑射,起初我大明边军是打不过的……后来李总兵就寻思将火器运用到骑兵之上,却将女真人杀的惨败……” 在冷兵器时代,横冲直撞的骑兵便等于现代战争的坦克一般强大。女真蒙古人自古便擅长马上作战,故而强于大明边军。 早些年蒙古人之所以能将明军打的落花流水,便是因为边军骑兵早已远非当年可比,故而难以抵挡强健的蒙古马的冲击。 这事沈无言并不陌生,早些年他便与徐渭这般思索过,如何应对强壮的蒙古骑兵。后来果然李成梁便训练出一只无往不利的辽东铁骑,这些年便是凭借着这一只队伍横扫辽东。 辽东铁骑的关键却并不在马上,而在骑兵装备上火器,故而在作战之际以火器冲锋,在配合精妙的战术,故而即便蒙古人也无法抵挡。 女真人大抵与蒙古人相似,所以部族内有心之人便意识到失败缘由,故而也期望能打造出这样一批带着火器的骑兵。 只是部族之内总会有因循守旧的人物,这些人心中始终信仰祖先留下的骑射之术,故而对火器心有畏惧,更多的却还有不屑使用。 另外女真部想要得到火器也着实不易,他们难以与西洋商人联络,因为有着李朝镇守海岸,而大明的火器又实难购置,故而始终没有实现骑兵装备火器。 虽说是这般,但女真人也始终没有断了这念头,这几年也时常会寻找机会。 对于辽东诸镇来说,孙家大抵是最大的火器制造商贩,故而女真人也屡次联络过孙家,本以为给出足够的价格便能取得,但没想到的是孙家老爷始终不吃这一套。 这几年无论是重金诱惑,又或者是高位诱惑,甚至还屡屡威胁,但始终都没有丝毫进展。 像这次的刺杀其实已然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孙老爷去年便经历过数次这般的刺杀,但最终也没能伤及他分毫。 听着吴管家这般介绍,沈无言这才明白,为何在当时房间之内孙老爷最初看自己的眼神会是那般奇怪,倒是怕自己会拖累了他。 想及如此,沈无言心中也是暗笑一声,二人皆都藏而不漏,却也都非寻常人可比。不过还是对孙老爷的应变,以及那份心机惊讶。 沈无言自付,若是自己在那危难时刻,却也不敢贸然以自己当诱饵,若是当时弩箭并未射中那手持弯刀的青年,又或者那手持弯刀的青年出手快一些,说不得他便来不及射出那一箭。 不过事情终究是不能这般来计算,孙老爷定然早已算计在心,否则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来做赌注。 这般想着,沈无言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忙问道:“志远与柳姑娘……怎么样了?” 沈无言自认吴志远与柳含烟二人十分合适,若是能在一起终归会是一桩美事,之前也极力促成,二人似乎也有点意思,只是后来如何发展,更进一步,只能看二人造化。 吴管家似有心事,见沈无言并未追,眉宇之中闪过一丝感激,接着忙道:“二人还是那般相处,倒是柳姑娘着实了不得,将那小小的茶楼经营的如此好……志远在辽阳城开了间私塾,虽说都是些穷苦孩子,并无甚收益……不过他倒是乐在其中。” 说起吴志远,吴管家还算上心。他早些年便在吴家做事,后来又跟着吴志杰,吴志远也对他颇有感情,也十分信任。 沈无言明白二人之间的关系微妙之处,故而才这般问起,倒是逐渐让吴管家那份不自然渐渐消退:“志远是个老实人……有柳姑娘在身边,吴管家也能放心一些才是。” 吴管家脸色微有变化,或许是的确有感触,故而低叹一声,道:“老爷战死沙场,夫人走的早……这些年志远都是我一手带大,他性子本就和善……” 说着话,吴管家愈发动容,双眼甚至还有些通红,言语甚至还带些许哽咽:“我百年之后,当真怕他无人照顾……” 沈无言一眼看去,对方也不似假装,想来也着实有些动容,故而忙微微一笑,轻叹一声,道:“有柳姑娘在,你也无需在意这些……况且你这身子骨,时间还久着呢。” 吴管家轻轻点点头,接着面色逐渐沉重,仿若一瞬间做了一件十分重大的决定,少顷之后,他沉声道:“女真与蒙古人早已勾结,如今已然在城外埋伏,就等着沈先生你们。” 这事沈无言早有预料,所以吴管家说来倒也并无甚惊讶之处,但还是有些无奈,终究还是确定此次出使将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这事虽说他能猜到,但能知道的人却并不多,毕竟以吴管家的身份,他能知道的隐情并不多,故而让沈无言心中一顿。 “吴管家怎的知晓这事……” 听着沈无言的疑问,吴管家脸色微变,言语也更加急切,立刻沉声道:“沈先生不要问了……此事在下能说的就如此多,还请一路小心……” 说完这句话吴管家立刻起身,接着忙推门而出,向着楼下跑去。 沈无言稍有迟疑,却看到椅子上多了一只包裹,心道定然是吴管家落下的,忙拿起包裹便要追出去,却忽然听到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 “哼,沈先生当真是了不得呀……都这将死之人,还有人敢行贿……”却见杨大人缓缓从边上走了过来,挡在沈无言身前,轻哼道:“来来来,拿出来……” 沈无言心中急切,却也不愿与杨大人纠缠,忙伸头望去,却已然看不到吴管家的身影,便只得放弃。 杨大人却以为沈无言故意对自己这般请示,顿时心中恼火,轻喝道:“你小子还敢装,老夫可亲眼看到你收了那官兵的东西……对就是手里这包裹。” 沈无言皱起眉头,沉声道:“这是那位吴……吴千户落下的……” “好了吧,还跟老夫打这马虎眼,老夫什么没有经历过?”杨大人一脸不屑的打量一番沈无言,轻笑道:“既然是吴千户落下的,交给本官来保管……明日在给他送去?” 沈无言不想再与杨大人过多的纠缠,加之天色已然不早,索性便打算将那包裹丢给杨大人,却又担心杨大人据为己有,心中一动,忙从房间内取出一只带锁的盒子。 他将那包裹放进盒子之内,然后又将锁锁上,这才递给杨大人,淡淡道:“钥匙在我这里,盒子给你……明日吴千户来之后,在取出交给他如何?” 杨大人心中有气,心道你小子还刷这滑头,不过既然挡住了一次对方的财路,心中已然十分欣喜,故而一把抓过那盒子便离开。 沈无言见杨大人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关了门走进房间。 只是刚走进房间,沈无言便看到刚才那张椅子上竟然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并无丝毫文字符号,但其上鼓鼓的,显然其中是有内容的。 他稍一迟疑,便明白是吴管家刻意留下,便忙抽出信中物件,却是一张折叠的宣纸。 展开看去,纸上似乎是一张地图,其上早已标明山脉河流,还有一些险地,甚至连沿途村镇也标明的十分清楚。 在这地图之上,其中有三处用朱笔画了叉,似乎别有用处。其上虽说也有文字标明,但因为并非是汉字,符号也十分混乱,故而沈无言也无法辨认。 不过其中有两处沈无言还是能辨认,起点的宁远城,以及终点朝鲜汉城。 虽说无法辨别那画红叉之处的内容,但根据今日吴管家来意猜测,沈无言能想到多半会是吴管家口中所指的危险之处。 又看过几遍这地图,确认记住之后,沈无言便将那地图一点点的烧尽。 吴管家能知晓的如此详细,定然有他的缘由,所以将这地图留下或许会成为吴管家的罪责,留下倒不如销毁来的好,反正他早已记住。 将那地图烧尽之后,沈无言总算得以入睡。 清晨他还未睡醒,便被门外吵闹声吵醒,正暗骂着这客栈当真是生意好,却忽然意识到莫非是让孙老爷送来的东西到了,于是忙穿好衣服走出门去。 其实天色还早,不过是七辆马车缓缓驶入了客栈后院之内,之所以会吵闹,倒是因为客栈掌柜与马车领头的车夫起的。 第387章 孙可才 还未走下楼,沈无言便听见之前教训过自己的那掌柜简练,却又带着一种不可忤逆的声音。 “本店每日辰时开张,现在才不过卯时过了半个时辰,诸位就要硬闯……这是本店规矩……” 辰时便是后世的早上五点到七点钟,而所谓卯时便是七点到九点钟,至于过了半个时辰便是六点钟。当然古时并无二十四点,故而便以子丑寅卯来计时。 言语之中掌柜的十分有理有据,声音倒也不算大,但因为每句话都有理在其中,倒也让人十分信服,并不是威胁的那种感觉。 只是这言语在为首的那车夫听来,便露出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他平日里却也不会起的如此早,今日因为事情赶的巧,故而才起了个大早,着实对不起那暖香的被窝。 他心中本就有气,却又不断听着这死板的掌柜无休止的叨叨,于是更加恼火,故而顶了一句,道:“规矩是死的,您老也是死的?” 那车夫长的本就魁梧,故而说起话来也粗野许多,虽说言语上还算平和,但明显有冒犯之意,不过那掌柜的倒也不生气。 他依旧一脸平和,脸上一副正义凌然,朗声道:“在下自然是活的,但规矩订出来就是要守的,否则人人都要坏了这规矩……岂不是要这规矩也无用?” 这话也十分在理,就连那车夫也一时哑然,但始终气不过,况且马车已然强行驶入了后院之内,只需安顿好之后就可离开。 却也不知是为何,车夫一边牵着马儿向前走去,口中随之回了一句:“要我说你这老头就是死脑筋,老子兄弟几个已经进来了,你在说多少都无用。” 车夫似笑非笑的扫了几眼这一行马车,又看了一眼那身材魁梧的车夫,轻哼一声,不屑道:“进来了又如何,店是在下的,可以随时让这些东西消失在这里……” “你敢。”那车夫看着掌柜的眼神,立刻会意,他言语的意思是等车夫离开之后,便将这些东西丢出客栈,故而那车夫更加愤怒。 声音随之也大了不少,却也吵醒不少住店的客人,其中有几名脾气不甚好的客人已然掀开了窗子准备叫嚷,但却看到那魁梧的车夫,登时识趣的收回了脑袋。 不过掌柜却始终一脸平静,并不会因为那车夫长相可怕,而畏惧丝毫,口中依旧平和道:“有何不敢,店是在下的……规矩也是早有的。” “在下劝你还是收起你这些破规矩,也不看看这些东西是从哪送来的。”车夫显然对这些东西的来处十分自信,故而声调又提高了几度。 那掌柜也略有好奇,打眼望去,便看到马车盖上俨然刻着一个“孙”字,那字不算大,但若是细看也能看到,更能看出其中的意义。 这便是在辽东极具地位的孙家物件,无论是对于辽东官兵来说,或者是街头巷尾小商贩也好,都十分受用,保准看了之后顶礼膜拜。 不过那掌柜的神色让得意的车夫稍有失望,对方只是张了张嘴,露出一副明白了的意味,接着目光之中竟然露出几番嘲弄。 接着便听那掌柜轻笑一声,冷冷道:“我倒是谁家做生意如此不懂事……原来是孙家……” “你……”那车夫听得掌柜有嘲笑孙家的意味,顿时攥紧了拳头想要去打那位掌柜。 孙家对于他来说便是无比的荣耀,虽说只是这其中几位车夫的小管事,手下也只是管着小许几人,甚至在整个孙家来根本不值得一提。 即便如此,孙家依旧给他足够的荣耀,仅仅是带着孙家的招子,他在辽东便无人敢惹,甚至还有无数羡慕之人,这让他十分受用。 只是此时这一间小小客栈的掌柜,竟然就敢如此嘲笑孙家,他岂能忍受? 拳头早已举起,但却久久没有落下,而那位掌柜也未曾躲闪半步,脸上依旧一份不屑之色,仿若就算孙家老爷再此,他也丝毫不惧一般。 对方的从容也让那车夫心中不住嘀咕,故而也不敢轻易出手,伤及自己倒也算不得什么,连累了孙家荣耀,他却担待不起。 最终,他还是将拳头收回,然后冷冷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那掌柜淡淡一笑,接着指了指敞开的大门,轻声道:“门口等着……时辰到了在进来,这是规矩。” 站在边上的沈无言看着这一幕,顿时暗自心惊,想着那日自己因为误了时辰能进着铺子,却也是坏了规矩,好在那掌柜开恩,否则自己说不得就要在门外等着铺子第二天开张。 这般沉吟之际,却看那车夫还要辩解,忙小跑上前拦住车夫,接着向着那掌柜一抱拳,道:“实在是……还请先生见谅,这位小哥是给在下送的货物……” 那掌柜小眼微微抬起略一打量沈无言,脸上神色始终没有丝毫变化:“谁的也不行。” 沈无言懂得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他的想法,既然他这般守着规矩,那便有他的道理,索性也不再多言,挥挥手,轻声道:“先将马车停在门前。” 那车夫心中还是不甘,想向沈无言说些什么,却被沈无言制止,最终也只得将已然驶入后院的马车,尽数驱赶出院子。 待一行诸人退出后院之后,便听那掌柜大声,道:“刚才因为一些小事搅扰诸位清梦……今晨本店会给每间客房准备一份点心……” 刚走出后院大门的沈无言听得这话,心中不由一动,忙回头去看那掌柜,却见对方还是那般寻常,并无什么奇异之处,又暗叹一声才作罢。 此时天色尚早,所以沿街也没有什么行人。七辆马车停放在门前也十分宽敞,并不会十分拥挤。 沈无言简单询问一些关于马车一些操作上的问题,毕竟四轮的马车当世还是十分少有,更有将四轮马车做灵车只用,所以操作上或许还有些问题。 不过这马车本就是沈无言设计而成,其中诸般原理他最为清楚,故而他掌握起来很快,只是问了车夫一些问题,便已然能简单操作。 车夫也姓孙,名叫孙可才。不过与孙家并无丝毫亲戚联系,只是单纯的同姓罢了。 他除却这次送来马车之外,还负责带着这剩下六位车夫,负责使团从宁远到李朝的出使驾车,毕竟如今这四轮马车会驾车的也只有这少数几人。 简单了解孙可才之后,便发觉对方倒也是一名热情之人,除却平日里脾气大了一些,实质上对孙家可谓忠心耿耿,为人也颇为实诚。 二人相谈甚欢,大抵也是因为孙可才早就知晓对方来历,故而言语之中也无来由的多了几分尊敬。 沈无言倒也并未在意这些,大抵交待了对方一些沿途需要准备的衣物以及工具,旁的又问过家里的情况,无非就是一些闲聊。 “这客栈掌柜呀……倒是不熟,不过据说这客栈早些年就有……不过辽人都这脾气……” 经孙可才这般一说,沈无言才意识到,那掌柜操着一口浓浓的辽人方言,俨然乃是一位十分纯真的辽人。 辽人性子本就刚烈,之前沈无言街边偶遇那卖早餐的大娘便领略过,如今又见这客栈的掌柜,便体会的更加深刻。 “老爷要小的给您传个话,说是那批物件放在马车之内,若是有进展,希望沈先生提早的……”话语并未说完,车夫露出一丝晦涩的笑容。 沈无言很快便懂得意思,孙老爷无非是希望自己在改造火器上有进展,便提早的给他知会一声,他们也好提早改进自己的铸造方式。 孙家本就以这为根基,故而火器的水平技术便等于是一切,可以没有生意,但技术手段却要不断的有进展,这才能保持孙家长盛不衰。 沈无言浅笑一声,旋即钻进一辆马车之内。 马车经过一番改造之后其内空间又扩大不少,地上摆放着两堆物件被白布罩着,也看不到眉目。 沈无言上前便掀开一张白布,接着目光扫去,便地上那三只巴掌大小的火枪,虽说看起来十分精巧,但沈无言却知晓分量却不轻。 “左轮……”沈无言嘴角闪过一丝满意的笑意,接着拿起一把火枪探视一阵,确定无误之后,这才小心翼翼的用白布包了起来。 略一停顿,他又顺手掀开另外一张白布,顿时一只小石狮子般大小的火炮显露而出,在那火炮边上还有一只盒子,大抵是装火药用的。 这火炮终究还是有些笨重,沈无言却也不甚满意,故而扫视几眼,确定其中问题所在之后,这才缓缓将白布盖上,然后捡起之前白布包起的火枪塞入怀中,跳下马车。 这般一阵之后,终于到了铺子开门时间,孙可才总算得以驱赶马车进入后院之内。 沈无言正打算给孙可才打赏,却被一名疾驰而来的士兵惊扰。 那士兵骑着马绝尘而来,速度显然很快,他面色匆匆,不待向沈无言行礼,忙道:“李总兵有请……还请沈先生快去一趟。” 第388章 奸细 简单告别之后,沈无言连忙在客栈内招呼了一匹快马,随着这位匆匆而来的士兵向着李总兵那里而去。 [800] 一路之上沈无言不住嘀咕,李总兵有何事要找自己,莫非是李如松与他提过借兵一事? 其实这事沈无言已然不怎么抱希望,他也懂自己如今的处境,丢了李舜臣之后,几乎是罪人身份。在朝廷之中又有高拱这般的人物敌视着,李总兵自然会思量这些。 即便二人以往多么的谈得来,面上又多么的过得去,但终归还是淡如水。李总兵不会因为自己而得罪了高阁老,更不会冒这个没必要的险。 故而他不借兵其实也说得过去,所以他其实也未曾在这事上抱希望。 以李成梁的为人,他大可将这事与李如松讲清楚,然后不会在沈无言提及,最多私下里表示一番困难,便会结束这一问题。 断然是不会这般匆匆派人来大张旗鼓的请自己过去,当着众人的面再来谈这些事,所以今次是因为借兵又不太可能。 不过沈无言能想到的事大抵也只有这些,因为如今使团的正使已然换成了杨大人,关于出使的诸般问题他也会与使团诸人一起商谈。 若是有什么要与沈无言谈论的问题,比若辽东战事该如何如何,又或者战术战略上的谋定问题,又会私下里谈起。 于是就在沈无言这前思后想之时,终于到达总兵府衙门前。 平日里总兵衙门内十分冷清,除却镇守宁远诸将会留在此处之外,旁的参将千户都会回到各自辖内,只有战时才会一起在此议事。 大明开国百年,边境始终都是这般卫所制,休战时一干士兵在辽东屯田,等战事一起,农夫变为士兵,成为作战士兵。 而管理这些军屯的士兵们就划分为卫所,若之前分出的建州三卫,便是当年给女真人划分的三个卫所,大明的也有铁岭卫等诸般卫所拱卫京师。 如今辽东之地最大的官员便是辽东总兵李成梁,这几年他也时常深入敌阵作战,又负责管理地方事务,基本上算是封疆大吏。 刚一走进衙门内的大堂,沈无言心中便一阵惊讶。 大堂内的结构若行军营帐一般,为首的乃是统兵首领,接着按照官职列次座位。txt全集下载此时堂内早已坐满身着铠甲的将军们,似乎将要开赴战场一般。 李成梁目光沉重,示意沈无言坐在他身边位置,然后又环顾四周,似乎确定该来的人都已经到了,这才沉声道:“祖参将……你来说说?” 声音明显带着不耐烦,却更多的却充斥着浓浓杀意。与平日里看起来温和的他,相差实在很大,那言语甚至可以让其中几名年轻一些是将领浑身颤抖。 不过言语是指向老祖,沈无言也微微侧目去看,便见端坐在桌前的老祖微微低下头,仿若在思考些什么。 并未沉默太久,老祖微微抬起头,向着李成梁恭敬一抱拳,大声道:“末将不认为吴千户他不会是女真人的奸细……此事怕另有蹊跷。” “奸细?”沈无言心中一惊,不由想起昨夜吴管家那匆匆神色,他交给自己那地图,以及自己猜测或许是女真人布下的埋伏的地图。 如今看来他或许真有可能做了奸细,否则以吴管家的身份,本不会猜到女真人会设伏,即便他机敏过人,却也无从下手才是。 况且他还能清楚的标出女真人埋伏的地点,以及他那不安的神色。 “那包袱……”沈无言脸色大变,顿时想起昨夜吴管家遗留下来的那包袱,最后装进盒子交给了杨大人保管,还说今日在交给他。 如今想来那包袱之内定然有蹊跷,或许并未是吴管家意外落下,更有可能是他故意留下的。 不过心中虽说有这百般想法,但沈无言始终没有表现出丝毫慌乱,他依旧微微低着头,静静的听着场中对话。 李成梁想来也在思量老祖的话,但明显还是有些不悦,沉吟一阵,才冷哼道:“还是辽阳城……辽阳就不能安生一些?” 沈无言并不知道辽阳城之前还发生过什么事,但一名千户若是成为敌人的奸细,那着实是一间十分可怕的事情。 这说明整个辽阳城的边防他都一清二楚,他只需将这些防卫的具体安排告知女真人,那么辽阳城的防卫便等于全部废弃。 而重新布置防卫又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一来军队的调遣,二来时间上的调整,总之方方面面也不是一时半会能重新部署的来。 这便意味着短时间内辽阳城将会陷入极度危险之中,随时都会遭遇到女真人的突袭。 故而李成梁如此愤怒却也在情理之中,沈无言倒也并未觉得奇怪,只是心中却在想着另外一件事,倒是没有在意诸人的其他谈话。 吴管家虽说底细不清不白,但终归还是能知晓他一直都是吴志远父亲的部下,这些年来始终都与蒙古人打仗,却又如何勾结上女真人,着实让人意外。 “沈大人?” 一阵之后,沈无言才回过神来,便看到李成梁一脸不悦的看着自己,忙回应道:“怎么了?” 李成梁略一怔,却也有些恼火,想来今日这事也着实来的突然,即便是平日里稳重的他也焦急万分,此时沈无言又如此懈怠,使得他更加恼火。 不过终究不好对沈无言发作,所以他只是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沈先生你看……此次出使危险定然会加大许多……故而是否可以延缓些时日?” 所谓的危险想来便是怕吴管家又泄露使团出使的消息,出使乃是大事,况且此次出使目的便与女真有关,故而女真定然是会阻拦的。 不过阻拦是一方面,能否阻拦,又是否敢于阻拦,又是另外一回事。 女真人担心之处在于出使队伍是否有明军护卫,另外使团出使时间以及路线上的安排,又是另外一方面,都影响到阻拦的效果。 其实在女真志在必得之下,是不会顾及到这些,那么吴管家提供的信息,只能是加重了使团的危险程度而已。 沈无言心中微动,他可以看出来李成梁其实并不是想问这句话,因为自己如今已然不是使团正使,这问题本该是问杨大人的。 他之所以会这般问,大抵也只是因为忽然觉得之前的问题暂时不好问出来,以至于突然想起换了个问题,以来转移视线罢了。 沈无言并未表现出意外,倒还是十分平静,应道:“这事该由杨大人做主才是……不过……延缓本该不是一件好事……” 李成梁眉宇之间微不可查的露出一丝惊异,大抵觉得沈无言在这般情形之下,还能考虑到这些,着实不易。于是接着讪笑一声,道:“倒是在下考虑欠妥了……天气愈发寒冷,那时将会遇到的危险更多。” 沈无言连忙摆手,微笑道:“其实危险之前已然有过估量,至于吴管家……我与他相熟已久,虽说不能肯定他是否会是奸细……但可以肯定他对使团的消息一无所知。” 其实沈无言自己都对使团离开宁远之后,会选择走哪一条确切的道路,又会如何确定时间,这些关键性的问题一无所知。 这一切都是杨大人来安排,身为使团正使,他需要将这些信息一切保密。倒也不是说他对沈无言有偏见,着实是他分内之中的事。 李成梁略一思量,便已然想明白这些问题所在,接着忽然又道:“其实此次叫沈先生来……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你不仅是使团使者……还是我辽东副总兵……” 辽东副总兵在去年时便挂了个这职务,其中从回京城之后沈无言也未曾在顾及辽东事物,说白了就等于在吃空饷。 不过这近一年来,沈无言在辽东的声望与日俱增,故而他这名分在此,倒也有鼓舞士气的效果在其中,军中也无人不服。 只是此刻李成梁又重新提及这官职,怕是会另有他意。 沈无言定了定神,道:“在下不会忘却这份使命……” 李成梁忙摆手,沉声道:“沈先生这是哪里的话,在下的意思是……这辽东的安危,以及这数百万的百姓……可都与你我关系重大……” 沈无言顿时有些疑惑,这言语说起来无非是一些大而空的话,着实没什么用处,以李成梁的脾气,断然不会因为说这些话,而将自己叫来此地。 略微扫过低下那些依旧平静的诸将,沈无言心中百般疑问,但又抓不住问题所在,只得一抱拳,道:“在下定然不辱使命……” 李成梁又沉重的点点头,似乎大有深意的看了沈无言一眼,接着才扫过老祖,轻哼道:“你接替了如轩的职位……不过这一年来辽东倒也不错……将功补过吧。” 老祖目光始终落在桌前,始终没有丝毫移动,直到李成梁话音一落,这才沉声道:“谢大人恩典……不过使团此次出使,定然会有危险……不知沈先生一路是如何安排的?” 第389章 离开前的不安 使团出使的安排乃是绝密,就连使团随行之人也不会轻易透漏。即便是从京城到辽东这一段路,却也是沈无言之后才规划好的。 也因为这一段路程还算安宁,故而沈无言也并未有太多顾忌,提早便告知了随行几名重要之人。 如今老祖忽然问起这事,就连李成梁也是一愣,接着他便发觉沈无言脸色不对,立刻沉声呵斥道:“祖参将莫非不知使团安排乃是绝密,任何人也不得打听?” 之所以使团安排定为绝密,便是因为透漏了消息,会被有心之人算计,而今已然出了问题,便更加需要注意,所以老祖这般问实在犯了大忌。 不过老祖倒也并非不懂这其中问题所在,但见他一脸平静,仿若并未在意这些,只是冷笑一声,道:“便是因为使团现在处境十分危险,却又不能轻易言退……我等身为辽东边军,便有责任保护使团不被贼人****。” 这话说的却也有理有据,即便李成梁也面露难色,不由又看向沈无言,叹息道:“虽说使团有使团的规矩……只是这……” 沈无言不由心中暗自冷笑一声,他总算看明白,今日所谓找他来议事无非就是为了这一刻。让沈无言说出使团的路线,以及沿途的诸般安排。 身为辽东总兵,李成梁自然不能坏了使团的规矩,如今正好吴管家又不知所终,正好给他按上个奸细的罪名,又能借此渲染出使的危险,便可让沈无言轻易吐露出这出使计划。 其实沈无言一开始倒也并未在意这些,若非他着实不知道安排,说不得真会立刻交出来,毕竟有辽东边军保护,岂非是一件好事。 至于为何他们会找自己,而非是杨大人,大抵也是看准了杨大人胆小怕事,更怕担责任,故而不会轻易交出安排。 而自己却是辽东副总兵,深谙这其中危险之处,经他们一渲染,便更加会对他们十分相信,不会有任何防备之处,轻易便会交出那安排出来。 “不满祖参将……这安排在下现在是真的没有,之前使团换了天……在下现在不过是区区一介随从,至于使团如何安排……那是杨大人的事。” 李成梁缓缓抬头,深深的看了沈无言一眼,却见对方一脸不卑不亢,显然不像是在说假话,故而只得叹息一声,道:“既然如此……那稍后在下去与杨大人商量……不过沈先生也考虑此行该如何妥善才是。” 接下来李成梁又简单交待一番辽东近些天的防卫问题,其中多半涉及到辽阳城的问题,另外便是对属下细细查探,避免再出奸细的问题。 沈无言心中虽说怀疑吴管家奸细身份的问题,但始终没有问,他倒是担心这所谓的奸细也是辽东诸将可以加的,若真是那般自己无论如何去解释,都是没有用的。 为今之计他更加想知道的是,李成梁处心积虑想知晓使团出使安排的用意何在。 其实使团能经过宁远城也实在凑巧,若非是沈无言要从孙家取走这些器械,另外也考虑到李如松需要回家一趟,否则并不会经过宁远城。 这般想来,沈无言大致估计变故应该就在这几日之中起的,于是又不断思索这几日到底发生过什么大事,但除却使团在途中丢掉了李舜臣之外,倒也并无甚大事可提。 离开衙门之后,沈无言便又重新回到住处。剩下的这半日,他都待在房间之内捣鼓那几件火器,期间他也去找过几次杨大人,企图拿回昨日吴管家遗落的包裹,但杨大人却也不再,他只好作罢。 时间虽说很短,但沈无言也又重新发现这些火器改进之处,不过暂时也没有合理的依据,故而只是简单记录,也没有仔细去研究。 这客栈虽说不小,但若是研究起火器来,始终还是有些不太合适,一来火器杀伤力较大,研究起来着实不稳定,虽说已然可以避免不会伤及自己,但总会影响到旁的客商,更会影响到客栈生意。 故而沈无言只是简单检查一番,却也无处可试验,索性只是又小心翼翼的将那三只火枪存放完备,又回到后院马车之内。 马车上还有一尊小炮,这火炮虽说身子已然缩小极多,比起以往战船上的火炮简直相差数倍,但依旧还是十分沉重。 沈无言一个人也不可能将这几百斤的火炮搬到房间,索性只能放在马车之上,好在后院也有人看管,倒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不过这沉重的火炮,当真想要盗走着实还是需要一番动作,并不是那般的容易。 目光扫视这笨重的火炮,沈无言始终都皱着眉头,显然这火炮对于他来说,想要深究起来也着实困难。 其实这火炮已然经过诸般改进,身子也又缩小许多,更在精准以及威力上提升不少,但炸膛问题却实难改进,沈无言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改进良策。 大抵又重新熟悉一番操作之后,又检查盒子内的三枚炮弹,都是上乘货色,若是一切都完美状态,凭借着这火炮就能炸死三头牛。 这一切都规整完毕之后,沈无言的目光才重新回到这马车上。 马车车身乃是特殊材质,故而比之以往寻常马车也要坚固不少,大致检查一些部位,沈无言十分满意,心中也不住暗叹孙家果然是时代经营这些物件的。 这马车若是放在旁的铺子之中,多半连四轮的效果也很难出来,如今孙家非但按照沈无言的要求造出,还加了不少孙老爷的想法,却也让沈无言眼前一亮。 一下午时间匆匆而过,就在沈无言刚走下马车回到大堂之时,正巧撞见了匆匆下楼的杨大人。 他看了一眼走进过来的沈无言,脸色十分难看,却又好像有话要说,但又有难言之处,故而只是皱了皱眉头之后,忙向着门外而去。 简单吃过饭,沈无言便回到房间。明日使团便会如期离开,现在的任务便是好好休息,即便离开辽阳之后当真有什么危险,却也好及时应付。 其实所谓的危险,沈无言此时倒也不甚担忧。 好像辽阳城诸将官对于此事颇为在意,故而他们想要得知使团安排,就算是杨大人那边多么的不愿,他们也定然可以成功。 这般一来,使团其实完全就在辽东边军的庇护之下,就算女真人有埋伏,见到辽东铁骑在一旁保护,也不敢轻易出手。 如今沈无言更加担心的是吴管家昨日神情的变化,这从到宁远之后的种种突变,直到今晨李成梁的言语,都让沈无言愈发无法理清楚事情的关键所在。 从来宁远之后自己被解职,接着自己按照计划去见孙老爷,却被刺客埋伏…… “刺客刺杀孙老爷。”沈无言忽然觉得眼皮猛然跳动,心中似乎已然触及到什么,于是拼命去回想当日情形,接着联系后来事态变化,却又始终摸不到头绪。 “刺杀的目标是孙老爷,也的确是女真人……但是……李总兵仿若对这件事并不如何上心……” 这般喃喃自己之际,沈无言不由开始回想那天他与孙老爷事后去衙门交待事情,当时李成梁便在当场,但似乎心思并不在这事上。 当时本以为孙老爷这些年早已被刺杀习惯,故而就连李成梁也习以为常,故而并不太在意,此时在想起当日情形来看,却又另有一番感觉。 “他……似乎是在掩饰些什么……”沈无言躺在床榻之上,目光停留在房梁之上,心中不住嘀咕:“莫非……那些刺客是他派去的?” 这一惊人的想法瞬间充斥在沈无言心中,于是更加疑惑,李成梁派出刺客刺杀孙老爷却又是何意。 想着这事,沈无言又想起昨夜吴管家来时所说的话,不住喃喃自语道:“抓住了个胖子……为何也不用找孙老爷与我去指认……” 就在沈无言正思索这些事时,门外传来阵阵剧烈敲门声。 沈无言皱了皱眉头,很快便确定来人身份,心中虽说十分不愿,但还是下了床,然后缓缓打开门,恼火道:“明日就要离开了……杨大人不能好好休息?” 门外正是杨大人,只是此刻的他眼神之中似乎更多的是惊慌,但又有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沈无言打眼看了一眼杨大人手中抱着的盒子,正是昨日装着吴管家落下包袱的盒子,顿时心中一动,连忙道:“杨大人快将这盒子交给我。” 杨大人面色一变,猛然将盒子收入怀中,轻哼道:“老夫可全都知道了……那吴千户乃是奸细,如今已然逃走……他既然将这包袱留给沈先生,那就说明……你如此急切,莫非也是奸细?” “放屁。”沈无言心中急切,顿时有些失态,却看杨大人似乎并未注意,于是忙改口,道:“在下也得知这事,所以想要打开这盒子一探究竟。” 第390章 消失的包袱 杨大人脸上顿时露出欣然之色,显然他也十分期待那包裹之中会有一些什么。 他竭力的想要掩饰自己这种想法,故而脸涨得有些通红,极其不自然的露出一丝不安的微笑,然后回身招呼了一声,才回头继续道:“其实本官也知晓沈大人与那逆贼并无联系……就是想在这包裹之中找到些许线索……” 沈无言不由有些迟疑,杨大人既然已经知晓吴管家成为奸细,那必然是知晓明日出使将会遇到诸般危机,然而他此刻仿若并不在意这些危机,倒是很在意这包裹,不由让人有些疑惑。 却不待沈无言询问究竟,就听见杨大人谄媚的笑道:“其实本官也知晓这种东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始终怕那吴千户耍诈,要是在那包裹之中放了什么暗器之类的物件……故而本官想让随从杨三来防卫着。” 言语有请求的意味,于是让沈无言更加惊讶,其实就算他不去这般说,直接让杨三进来,沈无言也不会多说什么,毕竟杨三本就是他的护卫。 略一打量杨大人今日这怪异表现,沈无言也来不及多想,心思更加急切的便是那包裹,说不得其中便有解开自己疑惑之处。 于是答应之后,忙将等在门前的二人请入房间,接着将那盒子放在桌上,然后取出怀中钥匙,缓缓将那盒子打开。 杨大人目光始终注视着那盒子,眼神之中泛着丝丝喜色,仿若这那包裹内是黄金万两一般。就连站在杨大人身后素来朴实的杨三,此时神色也异常奇怪。 沈无言也没有深究这些,只是缓缓的揭开盒盖。只是在盒子打开一瞬间,场间三人皆都一脸震惊。 盒子内此时空无一物,就好像从未放进去过东西一般,空空如也。 沈无言瞳孔微缩,猛然扫过杨大人,却还未来得及询问,便见杨大人之前欣喜若狂的表情顿时黯淡下来,眼神之中露出无尽的失望。 他愤然起身,将那盒子种种摔在地上,沉声道:“沈无言,这盒子内的东西到哪去了?” 沈无言也一脸惊奇,重新捡起那盒子又探视一番,接着呆呆的看向杨大人,轻声道:“盒子在你那……在下就一把钥匙……东西哪去了,还要问你才对。” 边上逐渐缓过神来的杨三也点点头,低声道:“大人一天都抱着这盒子……始终都未曾离手……” 杨大人瞪了一眼杨三,本要发作,但又想起沈无言之前的言语,也着实在理,这盒子自己始终携带,沈无言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拿不走其中的东西。 不过他始终还是不甘心,又重新看了几眼那盒子,依旧还是空空如也,最终只得放弃。 沈无言面上神色也不甚好,这盒子还是原来的盒子没有问题,而锁乃是特制的锁也不会有问题,此时盒子与锁都未损坏,便就等于那包裹当真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问题可以确定不是出在杨大人身上,故而沈无言也没有在多问,倒是看着杨大人一脸绝望之色,还是有些好奇,不过此时也不好多问,只好作罢。 倒是杨大人见情形已然如此,也只得愤然起身,轻哼一声,自言自语道:“眼看着到手的一百万两银子……就这样没了……” “一百万两银子?”沈无言心中微动,却看杨大人已然怒气冲冲的冲出房间。 倒是杨三向着沈无言一抱拳,苦笑道:“今日大人他去见过李总兵,说是辽东出了奸细……那人十分重要,关系着整个辽东安危,故而需要线索找到他……一旦找到那吴千户,朝廷就会给提供线索之人一百万两银子……” “所以……”沈无言不由苦笑,叹息道:“一百万两银子……朝廷军饷一年也不过六百多万两银子,这一下奖励一百万两银子……杨大人他也信?” 杨三虽说朴实,但对于这些事也很是了解,故而经沈无言这般一说,他也发觉问题所在,不由忙道:“起先老爷也是不信的,毕竟那人只是区区一名千户,并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后来李总兵又说了些……说了些旁的,老爷便信了……” “旁的?”沈无言一眼扫过杨三,他言语吞吞吐吐,似乎刻意隐瞒了些什么,却又见他目光时不时的看自己一眼,暗想着莫非还与自己有关? “杨兄有话但说无妨……” 杨三怅然一叹,似乎也做了一个不小的决定,沉声道:“李总兵说那吴千户与沈先生乃是故交,而沈先生身为辽东副总兵,对辽东诸事也十分清楚……” 话语就此打住,也无需再说下去,沈无言也清楚问题所在。 昨夜吴管家来找过自己,结合李成梁与杨大人说过的言语,故而杨大人定然猜测昨夜吴管家来此所为的便是打听某些秘密。 这般一来二去,杨大人便更加确定那吴千户的问题所在,故而也更加自信自己能得到那一百万两赏银,故此才如此兴奋。 沈无言不住苦笑一声,道:“在下虽说身为辽东副总兵,但也有近一年未在任上,故而辽东到底情况如何,着实不清楚……” 杨三顿时面色急切,连忙摆手,道:“小人虽说出身低微,但也相信沈先生绝非这般之人……其实杨大人也不信沈先生会收取吴千户的银子,那般说也只是个托词,想将那东西据为己有罢了。” 沈无言心中想笑,暗想着这杨三倒也十分有意思,他对杨大人着实十分了解,此时竟然又将这些事都告诉自己,生怕自己误解了他的意图。 “清白自有人断,让时间说真话。”沈无言微微一笑,接着向着杨三一抱拳,道:“不过杨兄如此信任在下,还是十分感谢。” 这般二人又闲聊一阵,沈无言才与杨三告别,那时天色已然不早。 一夜睡过,天已然是大亮。 在与杨大人软磨硬泡,诸般权衡之后,总算让他答应换坐这一些新的四轮马车。 毕竟以往四轮马车多半出现在殉葬之中,也算是灵车常用之物,故而杨大人起初无论如何也都不愿意。 即便在此时,他坐在宽大且又舒服的车厢内,依旧还是骂骂咧咧,对着坐在边上的杨三轻哼道:“老夫一把年纪了,竟然还坐这种马车……若是传出去了,真是让人笑话……这要是到了李朝……” “小人觉得这马车倒还舒服,而且比以往稳当了许多,速度也快了不少……”杨三驾车多年,虽说一开始对这四轮马车还稍有不适应,但很快便感觉到这马车奇异之处。 “不过一匹马儿拉着始终还是有些笨重,若是两匹马拉,就会好许多……” 杨大人并不想听杨三这些无关紧要的话语,口中冷哼一声,不屑道:“对你自然是好,驾车的变成了坐车的,当真是便宜你了。” 这般说着,杨大人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不住好奇道:“你注意了没有,老夫怎的觉得昨日沈大人那盒子……好像潜了许多。” 杨三轻笑一声,不屑道:“大人还惦记那一百万两银子……您也一把年纪了,那些银子……花的完?” 杨大人顿时呵斥,道:“你小子懂个屁……老爷我花不完还有儿子……你看你,没有银子……你老娘……” 杨三自知在多说下去也是无意义,便吐了吐舌头,便将帘子掀开,去看沿街的风景。 随行七辆马车,每一辆中都安排的有人。 按照如今的身份,其实沈无言最多也只能与那些个随行小官们挤在一辆马车之内,只是经过他软磨硬泡,终究还是得到了一辆马车。 坐在马车之内,沈无言一手扶着身边那尊小炮,一边把玩着一只盒子,轻笑一声,道:“很多时候你觉得你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的……但我要告诉你……未必……” 坐在沈无言对面的李如松尚还沉浸在第一次出使的喜悦之中,对于沈无言这晦涩的言语也并未在意。 却见沈无言缓缓将那盒子平方腿上,接着掏出怀中钥匙轻轻扭动,接着盒子缓缓打开,却见盒子内空空入也。 李如松本见沈无言一本正经,故而目光被吸引过去,暗想着莫非其中有什么宝贝,但却看到的是一个空盒子,顿觉有些失望。 只是沈无言神色依旧平静,却见他握着钥匙的手又缓缓扭动,便听见盒子内响起一阵清脆的声音,却见盒子内几块木板折叠,露出下面的一层空间。 看到这一幕,李如松顿时惊奇,不住抬眼望去,顿时便明白这盒子的构造,原来这盒子中间另有一个隔层,只有在扭动机关之后,才会打开下面的空间。 却见沈无言一脸得意的从盒子内取出一只包裹,缓缓放置在身前,轻叹道:“孙老爷简直就是鲁班再世……这东西真是有意思。” 李如松之前的兴致此时也全然被这盒子吸引过去,连忙拿过那盒子观察,口中连连赞叹。 沈无言只是淡淡一笑,接着目光停留在那取出来的包裹之上,正是之前吴管家落下,又或者是刻意留下的。 之前沈无言将这包裹装入盒中时,本只是担心杨大人别有用心,故而才刻意用了这一一个巧妙的盒子,却没想到竟然收到了奇效。 这般想着,沈无言慌忙解开那只包裹,看着包裹内的物件时,他顿时皱起眉头。 第391章 箭竹简书画 包裹并不算大,所以塞进那盒子内并不困难,所以其中的东西也不算多。txt小说下载/只是其内的物件着实毫无章法可言,沈无言一时半会也看不出个端倪出来。 说起来包裹不大,但放这些东西已然绰绰有余,但又不像是放这些东西的地方。 略一停顿,沈无言小心翼翼的从包裹之内拿起一只铁箭。只是扫过一眼,沈无言便认出这箭的身份,正是他袖中那小型弓弩的箭。 这种箭矢只有成人的巴掌长短,但通体纯铁,不过似乎内里是空心的,故而也不算太重。不过箭尖锋利,以那弓弩的威力射出,也能将人身子射个窟窿出来。 箭上刻着些许符号,沈无言也看不懂,只能想起与之前吴管家留下那张地图上的文字相似,大抵是表示这箭的主人。 想到这一点,沈无言忙将那小型弓弩也从袖中取出,打眼扫去,便在一处发现与这箭上相同的符号。 “竟然还是一个主人……吴管家怎么会有这物件……莫非他真是奸细?” 坐在沈无言身边的李如松一直好奇的把玩着那盒子,倒是没有注意沈无言解开的包袱,只是此时听沈无言自言自语,才怔了怔,好奇道:“奸细呀……如轩哥说过,吴千户断然不会成为奸细。” 沈无言脸色微变,李如轩由于身子不好,所以被安排在单独的一辆马车之内,交由车夫领队孙可才照顾,如今正在队伍最前。 他腿脚不利索,但那份机敏却丝毫未减退,好像因为腿脚不好,故而也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故而又比以往更为精密许多。 如今他如此肯定吴千户不是奸细,那么定然是有他的道理的,不过李如松也没有说他具体如何说的,沈无言也就没有深究下去。 接下来拿出的第二件是一支烘烤过的竹片,有点像是古时候写字的竹简,此时上面已然泛起青色,但却光秃秃的也没有丝毫文字。 之前那弩箭他还能猜到些许端倪,或许吴管家的意思是他的确与女真人有联系,或许真的就是那奸细,这般一来他那张有标记的图便十分可信。 但此时这竹简却让沈无言纠结万分,其上没有文字,也没有任何符号标记,仿若是被顺手遗留进去一般,并无任何意义在其中。【看本书最新章节请到800】 思来想去也探查不到丝毫端倪,沈无言便将那竹简放回包裹,接着又取出最后一件物件。 这是一张折叠的宣纸,打开看去却是一副字画。虽说他对字画并无甚研究,但沈无言依旧能认出这画的是欧阳修的醉翁亭记。 画上有几行文字,却是一手漂亮的草书,大抵抄录的是醉翁亭记上某些段落。 随意扫过一眼,沈无言忽然愣了愣,接着目光落在其中某一段上,心中顿时惊讶,口中喃喃道:“汝契之意不在酒……汝契……醉翁……汝契是何人?” 这本就是一句名句,以吴管家的学识断然不会写错这一句,故而肯定是他故意为之,只是这般修改又含沙射影如何? 就在沈无言这般自言自语之际,却见李如松一脸奇怪的看向沈无言,片刻之后苦笑道:“汝契……是我爹的字……” 沈无言顿时会意,吴管家要表达的意思大抵就在如此,汝契就是李成梁,那么意在表示李成梁的打算不再酒……然而这酒又代指如何,沈无言一时半会也无法思量。 一边的李如松还要纠结那画的意思,却被沈无言几句话蒙混过去,便又将他的思维转移到那精巧的盒子之上,他却匆匆将那包袱收入怀中。 其实李如松年纪不大,却也没有太多心机。沈无言既然敢将这些东西当着他的面拿出来,便十分信任对方,只是那画牵扯到他爹,便又是另说。 即便他可以为了自己痛打杨大人,却也保不准会为了他爹,而将自己卖了,故而小心还是为妙。 不过李如松倒也并未在意那字画,权当沈无言一时无聊而做,也并未想太多,倒是那精巧的盒子让他十分喜欢,着实想尽快摸清原理。 使团在一个时辰前已然出了宁远城,也就算是出了大明国境,真正走入了荒原之中。 掀开帘子看着这漫天草场,沈无言心中也陡升豪情,心中畅快万分,时不时的还高歌一曲,但又因为音律不和,被李如松接连询问来历。 虽说心情畅快许多,但沈无言看着一路走来,便发觉问题所在。 通往李朝国都汉城的路绝非一条,但此时使团走的这条路却与沈无言脑海之中地图上的那条路一模一样,无论是沿途的山脉还是河流,都证实一般无异。 几张地图对照,沈无言心中愈发沉重,因为根据使团行进速度,大抵在晚上时就会到达地图上第一个红叉。如若与他猜测一般,那红叉就是敌人埋伏之地,那么今晚定然会有一场恶仗。 “黑龙谷……”沈无言沉重的目光停留在地图某个山口之处,接着用手指了指,恼火道:“你们辽东这边的名字起的都如此……黑龙……不是江?” 李如松便是辽东铁岭人,故而对于辽东地形也十分熟悉,加之行伍出生,故而对这些险要之地更不陌生,听沈无言提及黑龙谷,顿时精神一振。 “黑龙谷呀……那边据说以前也是个小镇子,却也十分繁荣……只是辽东开了马市之后,那边就废弃了……好像镇子都已经没人……” 说到这里,他得意的露出一丝笑意,道:“十五岁那年与父亲偷袭敌人去过一次……足足赚了三十万两银子的货物……” 在大明未开马是之前,蒙古人多是与女真人辽人私贩来往,故而某一个交易之处,久而久之便形成了集镇,黑龙谷大抵就是这般形式。 前些年这样的集镇在这些地方实在很多,不过这几年有了茶马互市,辽东开了关,这些集镇也就再无用处,故而尽数废弃。 沈无言倒是没有想到这叫黑龙谷的地方,竟然是一个废弃的集镇,不由苦笑一声,喃喃道:“这名字起的……当真吓死老子了。” 李如松顿时大笑,道:“这边时常会有战事,故而地方的名字也带有血腥意味……若苍狼山、地狱谷……事实上不过一山一谷而已……” 这般说来,沈无言也不由笑了起来,但心中却也深深的记住了那黑龙谷的名字。 此时天色尚早,距离晚上还有一段时间,故而沈无言也觉得有些无聊,便取出携带的书卷去看,顿觉困意袭来,加上马车颠簸,竟然就这般睡去。 这一觉也着实够本,醒来之后已然是傍晚时分。 天边残阳如血一般与伸入天际的草原接合,就像草原上燃起了一团火红的火焰一般惊人。 渐渐马车速度降了下来,便听见前面杨大人一阵吵闹:“竟然是一个废弃的镇子……真气煞老夫……本还打算在此过夜……” 却又听杨三应道:“这荒原上能有个废弃的镇子已然不错……虽说房屋破旧,但终归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总比露宿荒野要强。” 杨大人听他话倒也在理,便不再辩解,随着马车停下,他也跳下马车。 沈无言与李如松也随之下了马车,接着便看到这矗立在荒原上寂寞的镇子。 其实说是镇子实在算不上,充其量只能算是较大一些的村落,其中有几栋高一些的房屋,但也都一样十分破旧,显然深受这荒原风沙侵袭。 不过也就像杨三所说,在这荒原之上能找到一处避风之处已然十分不易,也就无需再挑三拣四的。 这般注视之际,沈无言便看到孙可才搀扶着李如轩缓缓从前方移动过来。 李如轩面色红润,显然这一路颠簸也是不易,他走上前向着杨大人一抱拳,低声道:“此处名叫黑龙谷……虽说是这方圆百里难得的留宿之处……但在下总觉得有些不安……倒不如在前行一阵,留宿在马车之中……” “什么?”杨大人顿时大怒,愤然道:“你还要让老夫睡马车……老夫这身子骨可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 这般说着,杨大人不由扫过四肢尽废的李如轩便觉言语失当,于是悄悄看了一眼李如松,见他并未言语,心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领教过这冲动的青年的厉害,也知晓李如轩与李如松关系不一般,生怕因为自己一句话说错,又被这小子一顿痛打。 李如轩也面露难色,他心中着实有些不好的感觉,但这房屋四面旷野,也无埋伏之处,就算当真有袭击,大可操纵侍卫与之一战。 就算再不济,也能坐上马车逃走。而且在距离使团不远处,还有辽东铁骑暗中保护,即便遇到埋伏,也能逃脱。 这般思量,他便不在于杨大人争辩,略一点头,应道:“那便就此安营扎寨便可……如松去部署防卫,沈先生……有些事想问问你……” 第392章 无题 若在平日里,李如轩称呼沈无言多半会是无言。此时却称呼沈先生,多半还是为了避免让杨大人多心,毕竟他并不是使团的人,如今的身份也不过是向导。 不过即便如此,杨大人也多看了李如轩几眼,说不得心中已然思量些什么了。 沈无言心中也不住好奇,暗想着他莫非有什么发现,又或者这附近当真有埋伏,但看着平静的荒原,并不似有危险存在。 待李如松招呼随行侍卫简单安营扎寨之后,杨大人也在杨三的陪同之下,走进一间刚打扫干净的房间之内歇息。 寻找的这栋房子还算结实一些,虽说房梁多有腐朽,但其内看起来还算坚固,至少一时半刻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这房子看样子倒像是一间客栈,大堂之内桌椅也齐全,不过都是些不甚值钱的物件,大抵店家走的时候也无心带走,便留在了此地。 李如松带人简单先将大堂收拾干净,不过后院的水井已然封死,故而今夜想在次开火也是不可能的事,至于楼上的客房也破败不堪,只能将大堂收拾一番,倒也能打铺盖。 条件虽说艰苦,但好在随行一干人等也都吃过苦的,并不在意这些,就连杨大人也只是纠结于不能洗澡,旁的倒是可以忍受。 不过此时天色还早,故而简单清扫大堂之后,李如松便带着一行侍卫在房间周围部署防卫,又分出人手巡逻,总之还有诸般问题。 这般一来,整个大堂之内就剩下杨大人与杨三在其中坐定。杨大人摇着蒲扇,面上还算平和,只是目光却始终停留在不远处的沈无言与李如轩身上。 “沈无言之前被发配辽东……定然与那李如轩认识……你去听听他二人在盘算些什么……” 坐在边上清理行李的杨三一听此话,脸色顿时一变,一脸讥讽道:“大人您也是堂堂兵部侍郎……怎的也干这听墙根的事?” 杨大人轻哼一声,屡屡被杨三指责,他面上着实过意不去,但事实也是如此,却是无法辩解,故而无法与杨三争辩,顿时轻哼道:“你见过谁家下人,跟老爷这般说话没大没小的?” 杨三性子直,却也没有太多尊卑之分,即便他自小便在杨家做事,但一直也都是这般与杨大人说话,倒也已然习惯。 其实杨大人以往也不甚在意,毕竟杨三也的确有本事,一身武艺在京城很难寻找。这般人物不是草莽匪徒,便会被豪门大户收入家中为侍从。 也是杨三与杨大人有些许亲戚关系,故而杨大人才能让杨三留在府上。故此即便对方说话尊卑不分,倒也可以忍受。 经杨大人这般一说,杨三也觉得着实是这般回事,便闭口不再言语,但也没有听杨大人的去听沈无言与李如轩在说些什么。 这般一来,杨大人虽说心中急切,十分想要知晓那二人到底在盘算些什么,还要背着自己,是否会是对自己不利的事,但杨三不去,他也只得干着急着。 却看茫茫荒原之中,沈无言与李如轩站在马车之前。他二人皆都瘦弱,仿若来一阵大风,便可将二人全部卷走一般。 沈无言的神情稍显凝重,他看着李如轩,沉声道:“你说李总兵并未派出边军暗中保护?” 李成梁其实并未明面上提出会派兵保护使团,不过是私下里从杨大人手中取出使团一路的安排,言语中的意味似乎是有派兵保护的意思罢了。 其实就连沈无言也认定,李成梁索要使团安排的缘由,多半是会派兵的。 不过面上的意思是说保护使团,但实则恐怕是另有缘由。说不得就是想以使团为诱饵,然后狠狠的敲女真人一笔。 只是现在听李如轩说来,李成梁竟然并未派兵保护,那便说明自己的猜测却是有问题,那么他索要安排又是为何? 这些想法沈无言没有给李如轩明说,倒也不是他不信任李如轩,若是论起这使团中的人,沈无言最信任的是李如松,其次便是李如轩。 不说也是因为他觉得此事怕更有深意,这就像是一张大网,又或者是一张巨大的棋盘,他自己、杨大人甚至李如松,他们这些人都是这棋盘上的棋子。 只是下棋的是何人,而这棋局的目的又是如何,他并不能猜透。 “倒也无妨……”沈无言沉吟一阵,轻叹道:“三大营的精锐随行,又有如松在……再不济打不过逃就是了。” 李如轩不由苦笑一声,忙摇头,道:“我是说如果……如果边军并未随行保护,一旦遇到敌人突袭……该如何安排,如松你也知道……” 虽说是如果,但沈无言从他目光之中分明看出一份不安,仿若那是真的一般,不过既然是如果,他也不再多问。 “改造过的马车你也见到过了,速度很快……三大营总能抵挡一阵,你我足矣有机会乘着马车逃走的……不会有问题。” 李如轩打量一眼这改造过的四轮马车,他着实惊讶,这马车速度比寻常两轮的马车要快许多,只是他担心的却是另外一些事。 “无言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吴千户当真不知道使团行驶路线?” 沈无言顿时会意,心中暗叹原来李如轩竟然担心的是这个,不由心中也有些不悦,轻哼道:“一来如何安排是杨大人的事,我并无参与机会……另外……规矩我也懂……” 李如轩大抵也听出沈无言怒意,不住摇头叹息,道:“无言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杨大人是否会将安排给了吴千户?” 沈无言心中顿时一紧,这事他倒是没想到。若当真如此,那么就能解释为何吴管家送来的那份地图上标记的路线,与如今使团行驶路线一般无二。 看来吴管家一早就从杨大人那里得到了这使团行驶路线,接着他身为奸细,故而知晓女真人埋伏的安排,所以又担心沈无言遇险,故而将危险之处标记好了,才交给沈无言。 这般一想,沈无言脸色大变,沉声道:“若当真是如此……这黑龙谷怕是会有危险……” 不待李如轩好奇,沈无言也不再隐瞒,将那夜与吴管家相见一事尽数道来。 李如轩一脸吃惊,回头看向那将要落幕的天际,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可见他那一双无法动弹的胳膊,此时随着他身子一阵颤抖。 “看来……真的有麻烦……” “撤?” “来不及了……” 沈无言点点头,目光渐冷,身上顿时弥漫阵阵杀意,他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大不了就是一场恶战……”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向着那打扫干净的小楼而去。 大堂之内早,杨大人正在于杨三攀谈,见沈无言走进来,阴阳怪气的轻哼一声,道:“有什么事还要偷偷摸摸的说……” 沈无言不愿理会杨大人,但转念一想,连忙道:“如轩他刚才冒犯了大人您……怕大人您记恨他……所以求我向您老赔罪……” 杨大人听得此话,虽说有些不信,但见沈无言面容诚恳,却也是十分少见,故而心中也好受几分,不住轻哼道:“老夫我岂是这种斤斤计较之人……” 沈无言心中暗笑,面上却依旧十分恭敬,口中只道:“他还说很佩服杨大人……这使团路线安排的果然奇妙……天黑前刚好就到了这村镇前,却是十分难得……若非有惊人韬略,万万不能达到的。” 听着沈无言如此吹捧,杨大人心中愈发喜悦,面上也逐渐露出笑意,连忙摆手,假意自谦道:“哪里哪里……老夫以往也筹划过这些,故而……小意思……” 话语刚落,杨三便一脸不屑,轻哼道:“大人怎的如此不经事……之前找了十多位向导都未能做出安排,后来好在李总兵好意……临行前才给了这路线,否则当真不知该如何交代……” “李总兵给的?”沈无言心中大惊,故而竟然没能掩饰住自己的吃惊,却叫出了口。 杨大人被杨三拆穿,故而老脸通红,狠狠地瞪着杨三一脸愤怒,却也不好发作,只是狠狠的将手落在桌上,轻哼一声走出大堂。 沈无言却也来不及顾及杨大人的尴尬,心中更在思索这路线安排既然是李成梁给的,而那时吴管家已然消失,被定为了奸细。 那么吴管家之前得来的这路线就该在李成梁之前,那么他二人又为何会拥有着一样的路线安排,莫非他二人有什么联系。 “箭……竹简、不再酒……”沈无言轻声喃喃自语,只是觉得脑海之中一片混乱。 就在这片刻之际,沈无言忽然听到一声惨烈的喊声:“骑兵……女真骑兵……有埋伏……” 沈无言心中微动,暗想着对方竟然来的如此快,旋即一把抽出腰间武士刀,冲出房间,而一旁的杨三也紧随沈无言之后。 站在门前远望远方的李如轩面色沉重,低声喃喃道:“至少……有三百骑兵……” 第393章 从黑龙谷到火凤庄 三百骑兵到底有多么强大,沈无言一时还无法估量,但可以确定的是,使团所带的护卫骑兵只有不到五十人,除非各个都能以一当十,否则是无法与这来势汹汹的骑兵对敌的。 此时李如松也早已部署完毕,从一边走跑了过来,他目光始终在那绝尘而来,喊声滔天的骑兵之上,面色却并无太大变化。 仿若这世间再无能让他动容之事一般,无论是痛打当朝大员,还是被父亲鞭打,他始终都如此从容。 “是女真骑兵……大概有三百多骑……情况不怎么好……” 李如轩似乎早已估计到这些,他当年在辽东也是响当当的名将,即便李成梁也对其赞赏有加,只是后来重伤之后,便远离战场。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敌人的判断以及估计,那一双似鹰一般的眼睛锐利的扫过那三千骑兵,沉声道:“都是精锐……强攻射手以及重骑兵……怕是跑不了了……” 话语一落,却听着不远处的杨三大声道:“大人你是使团正使,怎能轻易退却……况且如今这情况,四面都是敌人,如何能逃?” 经杨三这般一喊,三人回头便看到正在往马车上钻的杨大人,却被身后的杨三死死扯住衣服,甚是滑稽,一时半会竟然也僵持下来。 李如松年轻气盛,看到这一幕顿时哈哈大笑,却也丝毫不给杨大人面子,大喝道:“临阵退缩者,军法处置……” 所谓军法处置,在李如松口中道来,便等于斩首,却是让杨大人心中一大惊,身上力气也随之一松,只是身后的杨三却还在发力,瞬间杨大人就被杨三扯下马车,一头栽在草地之上。 好在这草地上土质酥软,即便摔在草地之上,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杨大人却已然气急,一脚揣在杨三屁股上,怒道:“你他娘……” 话到嘴边似乎又觉得这样有辱斯文,转而愤愤然的喘了几口气,却见李如松依旧望着自己,心中顿时一惊,暗想着这小子不经事,什么可都做得出来,于是连忙起身站立望向绝尘而来的骑兵。 却看那一行骑兵越来越近,逐渐收缩成一个圈子,将这并不算打的小村镇慢慢包围起来。 那些人各个身材魁梧,其中有手持弓箭的,也有挥舞着弯刀的,但都一副气势汹汹之态,显然来意已然十分明显。 李如轩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李如松,心中急切,若是等这些骑兵当真形成合围,便无论如何也是逃不走,只能沦为对方的鱼肉任其宰割。 “如松,还不逃?” 听着李如轩的声音,沈无言这才收回目光,接着又将目光落在李如松身上。 此时的李如松一副沉重稳重之态,颇有大将风范,却看他目光之中的狠辣,仿若见到这一行骑兵呼啸而来,竟然十分兴奋。 草原上的暖风吹过,带动着他披风飞舞,更有一番风采在其中。 他轻启唇齿,冷冷道:“逃……我何时逃过,要逃也是他们逃……” 却见他不紧不慢的收回目光,缓缓转过身子,向着身后挥挥手,顿时隐藏在暗处的三大营精锐瞬息便集合成队,隐约之间仿若形成什么规律一般。 所谓三大营便是五军营、三千营以及神机营。 五军营中有骑兵以及步兵,乃是从整个大明挑选的精锐士兵,乃是攻击的主力队伍。 至于三千营,其实是当年投降的蒙古骑兵。虽说数量不多,但却是最为强悍的力量,主要是作为先遣队伍,负责突击。 而神机营乃是操持火器的军队,作战之中,却也十分了不得。 却见他目光重新回到那将要杀来的骑兵身上,一旁的神机营立刻端起火枪,分成前后两队,只等李如松一声令下。 只见那挥舞着弯刀飞速而来的骑兵愈发接近,杨大人早已吓的腿脚瘫软,大声呼喊着,声音却愈发微弱,显然他连叫喊的声音都所剩无几。 却也不能怪他胆小,毕竟在京城为官多年,哪见过这等架势,最多也不过在书中听闻过战争残酷可怕,却更多的是领着朝廷俸禄,混吃等死。 就连站在一边的李如轩也愈发按耐不住,目光时不时的扫过李如松,但他始终没有下令。 沈无言倒是目光平静,看着那透着杀意嘶吼而来的女真骑兵,心中并无丝毫惧怕之意,偶然有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只要李如松在此,此战定然会将那三百骑兵杀退一般。 “杀!” 忽然,只听见李如松沉沉的念出一个杀字,顿时一连串的火枪声响起,第一排的打完,接着第二排换上,中间竟然连停歇都没有。 这火器乃是经过沈无言改造过的,故而射程远了不少,且精准度也高了许多,以往神机营只是扰乱敌人阵型,今日竟然将领先的一排骑兵多数射到马下。 大抵那一行骑兵也心中嘀咕,他们数量众多,又都是精锐。这般杀来,这些人竟然丝毫不动容,心中也逐渐疑惑起来。 而随着阵阵枪声响起,火药飞溅而过,骑兵顿时乱了阵型,不少马儿陷入慌乱,不少士兵被惊慌的马儿从马上掀落在地。 就在那骑兵慌乱之际,神机营侍卫立刻退到队伍两翼之处,由剩下的三千营与五军营补上这一空缺,开始向着混乱的骑兵冲杀过去。 首先是三千营的骑兵冲杀过去,虽说数量并不多,但声势极大,且各个都是军中精锐,这般席卷过去,来回便割掉近百骑兵的人头。 加之刚才被神机营射死的骑兵,这般短暂的一个来回,竟然就使得三百骑兵顷刻减半。 只是这并未结束,在三千营的骑兵在混乱的骑兵之中一阵厮杀之后,其后的五军营又手持长矛冲杀上前,与早已萌生退意的骑兵展开厮杀。 五军营各个身强力壮,又因为手持长矛,与三千营的骑兵配合起来,上下齐功,竟然使得那些骑兵防不胜防,却又折损过半。 于是这不到半个时辰之际,三百来势汹汹的女真骑兵,瞬间就只剩下不到一百正被三大营的骑兵追的四处逃窜。 望着这一幕,李如轩不觉张了张嘴巴,他自信若是自己遇到这些骑兵,断然是没有抵抗能力的,多半会选择撤退,然而李如松就这般对敌,且轻松取胜。 他使用这奇妙的阵型,以及精妙的配合,加上准确的切入时机,足矣称得上名将之流。 看着他那微微皱起的眉头,仿若对这一切并不甚满意,似乎这一次应该将这些敌人全部歼灭一般。 只是这些对李如轩又或者辽东诸将来说,着实已然是一个奇迹。此战若是传回大明,李如松之名立刻会掀起一场波澜。 “这……” 沈无言久久才从这可怕的一幕之中走回来,他终于明白李如松之前为何会有如此淡然的神色,以及他目光之中浓浓的战意。 即便当年他也有过这般辉煌,但那却也基于强大武器,以及坚实的后盾而存在的,若论起战略战术来说,与李如松相差实在太远。 如若当世还有人能与之一教高下,除了徐文长,沈无言在也想不到别人。 不过沈无言也并未见过徐文长的用兵之术,如今也只能粗略估量,二人大抵是一般高低。 其实不要说沈无言与李如轩惊讶,就连刚才被李如松一番呵斥,心中早已不满的杨大人,此时也一副崇敬之色看向李如松。 刚才被那女真骑兵吓的腿脚发软,几欲跳上马车逃走的杨大人,此时却腰杆挺直,一脸神气的看向四处逃窜的骑兵,轻哼道:“就这点本事?” 另外一边,位于黑龙谷三十里之外的一处高地之上。一名身着黑色儒袍的中年人看着败退而归的骑兵,不住的摇摇头。 站在他身边那精壮大汉一脸阴沉,口中骂骂咧咧道:“真他娘的丢人……那小子到底是何人,竟然……老子的三百精锐,就连辽东铁骑也不能……” 却见那身着黑色儒袍的中年人,冷冷道:“他叫李如松……李成梁的长子……时任三大营的都统……这事早就在意料之中。” 说完这句话,他面无表情的走下高台,全然不顾那精壮大汉的破口大骂,只是招呼了一声身边那名断了一只胳膊的侍卫,然后钻进一辆马车之中。 那侍卫也一脸惊恐,显然亲眼目睹刚才那一幕,着实让他难以置信,但事实又在眼前,故而心中复杂之感逐渐升起。 “阿塔的那三百人的确是精锐……平日里就连酋长也时常称赞……怎的就这般溃不成军,转眼之间就被人杀的片甲不留……” 却见那胡先生目光平静,淡淡道:“京城三大营这几年虽说没落了,但始终还是十分强大……岂是这些莽汉能打的过?” 那断了胳膊的侍卫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接着又道:“这般说来……这些人当真不可战胜?” 那胡先生略一沉吟,只是摇摇头,道:“中了孙老爷的毒箭,还是要及时吃药……去三合渡等着吧……看看效果如何。” 第394章 三大营的灾难 原本一直担忧伏兵会在深夜来临,却没想到傍晚就过来了。大抵猜测敌人轻敌之故,所以还未等到合适时间,至少使团毫无防备之下袭击,那般来成效或许就会好一些。 不过根据刚才的战事来看,三大营的士兵训练有素,即便准备也是顷刻之间,所以就算是深夜袭击,效果其实也不大。 简单打扫战场,缴获不少武器,但因为都是些弓箭以及弯刀,还有一部分衣甲,对于使团来说也不怎么用的上,所以只能选择放弃。 倒是拉回来了几匹死马,侍卫们在李如松的批准之下,将死马剥皮烤肉,倒是让刚刚奋战完毕的将士们饱餐一顿。 趁此机会,沈无言也大致观察过这些士兵。他们平日里很少说话,一有时间除却休息,便就在操练武功,总之很少有偷懒闲聊的。 看到这一幕,沈无言才确定刚才一战之所以会胜,绝非是偶然。 这些士兵说起来还与京城三大营的士兵不同,这几年京畿安定,三大营中也腐朽不堪,吃空饷的比比皆是,根本不堪委任。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若所谓将熊熊一窝,但若是将威武,那么手下的士兵自然也威武凶猛。 若徐光远手下神机营便是如此,这几年神机营装备越来越精良,无论是火枪还是火炮上,皆都是上乘武器,士兵操练也极其勤奋,故而战斗力自然很强。 而李如松带出的这一支精良队伍,其实本就十分了不得,当年在东南抗倭之际,便与戚家军一同作战,之后调回京城便交给李如松统管。 所以,说起来这支队伍只是名义上三大营的队伍,实则尽数归属李如松统领。无论是练兵,还是平素里的诸般都由他亲自负责。 李如松出身辽东,很小之时便随李成梁出征,屡次与蒙古人作战。骨子里自小便有那份狠辣之意,也深谙辽东铁骑的练兵之道。 故而在他手下这支队伍,就像草原上的群狼一般,平素里一动不动,但一旦起身,便不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不罢休。 加之精妙的配合,以及恰到好处的切入,根本不会给敌人丝毫反应的机会,一连串的进攻,让敌人还未回过神来,已然溃败。 以至于这一战下来,明军其实只有三五个步兵受了一些轻伤,只用擦一些药便可,倒也无关紧要。 战事彻底结束时天色已经全部暗了下来,重新部署好防卫之后,还在附近挖了不少陷阱以防有敌人深夜偷袭,巡逻的士兵依旧照旧。 沈无言等诸人,也得以回到大堂内早已铺好的塌上,将就休息片刻。 倒是杨大人此时颇为精神,他面色凝重的望着诸人,沉声道:“本官看……此地不宜久留……我等需要快速收拾行装连夜赶路。” 刚部署完毕回到大堂内的李如松听得杨大人此话,顿时轻笑一声,讥讽道:“杨大人莫非害怕了?” 杨大人本打算反唇相讥,但发觉是李如松,便只得收回尖刻言语,只是道:“诸位看……兵法有云,全师避敌。左次无咎,未失常也。……如今我等身处这险地,敌人已然摸清你我虚实,白天他们受了大辱,晚上定然会回来复仇……不如我等先避其锋芒,绝然不是怕了他们。” 正在翻书的沈无言听着杨大人这突然来的一句兵法有云,顿时一愣。他这句话通俗来讲,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的意思,不过让诸人听来,却又有逃走的意味。 听着杨大人有模有样的说着,正坐在椅子前喝水的李如轩不由笑了起来,他淡淡道:“杨大人说的其实也在理……不过兵法又有云,虚者虚之,疑中生疑。刚柔之际,奇而复奇。……女真人白天吃了大亏,我等也已然知晓他们的意图,但依旧还停留在此……他们也不敢贸然前来……” 杨大人顿时一愣,他熟读圣贤之道,任兵部侍郎之后,又时常会读一些兵法之道,也与同僚坐而论道,但从未实践过。 此时李如轩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摆出个空城计的意味,让女真人徘徊不敢上前,以此起到震慑敌人的手段。 对方此话也颇为在理,杨大人一时竟语塞,旋即点点头,苦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这般……” 其实沈无言明白杨大人的意思,今日战事未起,他便要逃走,几乎是脸面尽失,身为使团正使,在使团之中已然毫无威信,故而想重新挽回脸面罢了。 这般一想,沈无言连忙摇头,一脸正色,道:“话却也不能这般说……如若想摆空城计,那就不该在布置任何防卫……小李应该去将防卫尽数撤掉,也无需再有士兵巡逻……” 听话语突然有了转机,杨大人顿时从地上爬起,又听沈无言,朗声道:“其实杨大人的考虑并非没有道理,敌人如今定然不甘心,毕竟输的如此惨烈……不过此时天已黑……想要赶路,却也困难……留在此地也是被逼无奈之事。” 这般一来,杨大人顿时欣然,满目赞赏的看着沈无言,口中虽说并未说话,但明显脸上已经面露喜色。 李如松本一听沈无言这般强辩,本有些恼火,但一眼扫过沈无言神色,立刻会意,忙点头沉声道:“沈先生这般一说,在下倒也觉得是这般……却没想到杨大人与兵法一道也有此等造诣,请恕晚辈无礼……” 李如轩尚还未回过神来,听着二人这言语稍有好奇,又见李如松挤眉弄眼,却又不愿去戏弄杨大人,只是笑着摇摇头,重新喝着杯中茶水。 倒是坐在一边的杨三一脸不耐烦,他虽说不懂兵法,却也知道连夜赶路并不是一件好事。加之性子又直,却也听不出沈无言二人的言语含义,故而口中喃喃自语道:“这算什么兵法……就是送死……” 房间不大,杨三又坐在杨大人身边,故而杨三说话,杨大人都能听的一清二楚,因此刚听到这句话,杨大人顿时愤怒,大喝道:“你懂个屁……李大人这般大将都说老夫说的在理,你有什么资格说老夫是送死?” 杨三也不肯相让,嘟囔着嚷道:“本就是送死,哪有连夜疲劳行军之理……荒原上环境各异,深夜又不识路……若是被敌人撞见,定然死路一条……” 听着二人竟然因为这事开始争执起来,沈无言不住苦笑一声,旋即也不再理会他二人,向着李如轩桌前而去。 “三天后应该能到三河渡补给干粮辎重……沿途这三天我等只得露宿荒野,不过看天气不错……应该是不会下雨的……” 李如轩对这边地形十分了解,故而他负责向导,听沈无言这般说,只是点点头,并无异议之处。 “干粮能坚持三天,沿途应该也会有水源……三合渡……还要渡河,需要注意一些。” 李如松对此也并无意见,因为这地图虽说有问题,但他似乎想起另外一件事,忙问道:“非要过水路?” 沈无言点点头,似乎猜到李如松担心之处,只是苦笑道:“这条路只能过三合渡……若是绕路就要耽搁十多天时间……” 略一顿,沈无言继续道:“三大营的士兵多半来自北方,水性极差……若是他们在水中捣鬼,的确不好应付。” 李如松身为三大营的统帅,自然清楚这一点,他沉思一阵,摇头道:“女真人也不善水上作战……就怕……就怕万一……” 未等李如松说完,沈无言连忙道:“不过三合渡也未必会有埋伏……毕竟今日他们遭到如此沉重打击,也会稍稍畏惧我大明国威才是。” 其实沈无言更加担心的不是女真人,而是来自李朝的叛贼。女真人世代骑射,固然不善水上作战,但若是李朝逆贼前来作战,却又另说。 这些想法沈无言没有说出来,但李如松却并不会不清楚,此时他没有提起,无非是怕一边的杨大人听到,会动摇军心。 于是之内这般用大明国威来转移话题,二人也随之一笑,似乎都不愿在这话题上停留太久。 不过能让李如松都这般忌惮,也说明三合渡定然是一处极其危险之处,也是吴管家送来那地图上刻意用红叉标记之处,根据之前的事可以肯定,定然是有埋伏的。 如今事态对沈无言来说,便像是明知山有虎,且还偏要向虎山行,故而心中愈发沉重。 他本该将自己知晓三合渡有危险一事告知众人,却又担心说出来动摇军心,且使团已然出城,是断然不能再回去,故而他只能暂时隐瞒。 比起沈无言,李如轩虽说面色始终淡然,也不去询问太多,但他对身边这二人的了解,也能察觉到些许异常,不过他也没有多问,既然他二人没有说,便有他们的道理。 这般思来想去,倦意陡然而升,沈无言顺势躺下,听着一边杨大人与杨三的争执,片刻之后已然昏昏欲睡。 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心中始终还挂念着如何应对三合渡的麻烦,故而起了个大早,终于在临行之前,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方法。 第395章 三合渡 三天行程还算顺利,一路之上除却水源补给水分困难之外,干粮倒是还够食用,故而沿途并未耽搁时间,终于在三天后的午时到达三合渡。 对于这四面荒原忽然出现一条滔滔大河,着实让人眼前一亮。听着滚滚河水,跟随在其后的士兵很快便发出阵阵喧闹。 “这里竟然有条河……当真是奇怪了,一路都是荒原,并无河流的迹象……” “有什么奇怪的,就是一条河罢了……我当年却连海都见过,比这要壮观的多。” “这条河虽说不如海壮观……但我不识水性……一会若是跌落下水,诸位可要搭把手……” “我也不会水……” 一时之间又有数十名士兵表示自己不会水,更有心有余悸望着那河流久久不说话的士兵,显然早已心惊胆战,十分畏惧了。 李如松见此状,心中也愈发急切,环顾四周却也不见船支过往。此时军心也颇为不稳,若是当真起了战事,必然会坏事。 这般思量,他忙从边上走过去,向着诸位士兵大声,道:“含着木棍。” 话语一落,便见五十多名士兵立刻从口袋之内取出一只木棍,然后紧紧的咬在口中。 这方法其实时常用在夜袭之时,给马嘴上带环,士兵口中衔着木棍,一来是为了防止发出声响,二来也是为了士兵言语,而发生哗变。 此时李如松所为便是怕士兵多言而失事,虽说有些异样,但效果着实不错。 只是就这般站在河边也不是办法,这水面上一无渡河的船只,也无一架供人通过的桥,所谓三合渡,其实并无渡口可言。 对这一带较为熟悉的李如轩环顾四周,面色稍有沉重,他沉声道:“当年来时这边还十分繁荣,河面上行走在两岸的船只不少……如今怎的连人影也见不到了。” “多半也是和黑龙谷那村镇一般遭遇吧。”沈无言轻叹一声,心中却暗想着多半是因为敌人为了伏击,故而将这一代的船支都故意弄走。 如若不出问题,很快便会有船只过来,那便会是他们可以准备的船。 果然,还未等沈无言回头,便听见李如松惊呼一声,道:“有船过来了……” 顺着李如松的目光望去,沈无言看到一支小船缓缓划了过来。船极小,一次最多不过能度过四五人,在多一些怕是那船也放不下。 一阵之后,小船渐渐接近岸边,可以看到划船的是一名中年男子,看装扮不像是明人。不过在这里遇到的人,也多半不会是明人,女真与蒙古人居多。 “几位要过河?” 正思量着该如何与那中年人交谈,却听着对方竟然操着一口熟练的大明官话,着实让岸上几人吃了一惊。 不过很快便恢复神色,毕竟这里当年也算是来往繁荣之地,不乏有明人过往,故而会说大明官话,倒也不算稀奇。 “这一带怎的就你一个船夫?”李如松稍显急切,毕竟他身后这些士兵不识水性,是断然要乘船过岸的,如今这边只有这一架小船,实在有些不方便。 他担心的更有另外一些,三大营的士兵固然各个精英,但却胜在配合,故而这一行便是一个团体,如若被切割开来,便等于废掉了。 此时若是将士兵们分开运送到对岸,一旦中途有敌人发起了突袭,两边都无法抵抗,故而必须要这些士兵一同过河才是。 其实河水也并不算深,不过是水流湍急了些,加上士兵都畏惧水,故而需要乘船过河。而这条河,其实也只能浮起这般的大船来。 至于河两岸,说起来宽阔,也是相对这荒原来说,事实上不过七八丈宽度,只要敢于下水,完全可以走过河的。 只是想法虽说如此,首先问题便是如何让这些士兵下河,他们畏惧水,所以强行让他们下河,也只会引起更多的麻烦。 就在李如松思量之际,那船夫朗声,道:“这一带就我一个船夫……看诸位这一行人还不少……总共二百两银子……谁先上船,一次五个人……莫要耽误时间了……” 听着船夫催促,李如松心中更加急切。却见沈无言缓缓上前,轻声道:“无需如此麻烦,请掌柜的帮在下先将马车运过去吧。” 船夫稍有迟疑,大抵扫过几眼那马车,冷冷道:“这马车太大,所以马车上了船,只能跟着一个人看着。” 沈无言正是如此打算,便借此用运送马车的机会,将使团其他几名文官,还有杨大人主仆二人,另外李如轩先送过对岸。 看着马车与诸官安然到达对岸,李如松逐渐才送了一口气,待那小船在次划过对岸时,轻声道:“沈先生带着士兵们过去,我在这边看着便可……” 沈无言摇摇头,接着向着那船夫摆摆手,道:“好了……” 船夫与李如松同时惊讶,连忙问道:“不过河了?” 接着那船夫继续问道:“看这些个小兄弟们都不识水性……不乘船,该如何渡河?” 沈无言向着那船夫淡淡一笑,心中却始终注视那船夫的一举一动,却见他目光时不时的会扫过河水之中,顿时明白问题所在。 “年轻人,怎的能畏首畏尾……在下看这河也不深,走都能走过去的,乘船着实浪费银子……在下可没有这些银子给他们坐船……” 说着话,沈无言从袖中掏出一百两银子丢给那船夫,然后回身看着一脸吃惊的李如松,以十分细微的声音,道:“船夫有问题……河里可能有埋伏……” 李如松略一扫过那船夫,便看到船夫并未在意沈无言丢过来的银子,倒是目光之中露出一丝幽怨,接着又深深的注视了一眼那些士兵,似乎有些失望。 “果然有问题……只是不乘船,该如何过河?”李如松面露苦色。 沈无言嘴角闪过一丝笑意,接着缓缓走向那些茫然的士兵,示意他们去掉口中木棍,接着大声道:“此时天色尚早,在下想和大家做一个游戏……诸位看如何?” 士兵们见便上的李如松默认,便纷纷去掉木棍,立刻开始议论纷纷,只是议论的并非沈无言口中的游戏,却是沈无言不让他们坐船一事。 甚至有胆子大一些的士兵,竟然破口大骂,总之言语诸般。 李如松顿时便要发怒,却被沈无言急忙制止,接着他继续道:“现在谁若是能在原地转十圈,我就给他十两银子……” 话语一落,顿时吸引诸人的目光,于是之前的喧哗逐渐停止,开始纷纷议论这事关十两银子的事。 十两银子对于京城三大营的士兵来说,并不算多,不过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仅仅原地转十圈就能得到,故而士兵们多半还是不信。 李如松见沈无言这般,也是十分好奇,心中暗想着这又与渡河又有什么关系。 就在诸人你来我往之际,始终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转这十圈。 沈无言倒也不心急,随意坐在一旁,就这般看着这些一脸凝重的士兵们,毕竟十两银子还算是一个不错的诱惑,而仅仅只是转十圈罢了。 终于,有一名身材强壮的士兵从队伍里走出,他刚才还辱骂过沈无言,此时他走出,顿时惹来诸般议论。 他脸一红,也不去看沈无言与身边的士兵,直接低下头迅速转完了这十圈。 沈无言满意的笑了笑,然后从袖中取出十两银子丢给那士兵,淡淡道:“你很勇敢。” 那士兵得到银子,却还因为刚才辱骂沈无言而深觉愧疚,不由向着沈无言抱拳一拜,很快又回到队伍之中。 这般一来士兵之间议论的声音逐渐变少,更多的却是在悔恨自己刚才为何没有转这十圈。 就在这片刻之际,沈无言忽然又道:“转圈实在很简单,所以有十两银子……现在再来难度大一些的,谁干走进这河中五步,我便给他一百两银子。” 忽然增加到一百两银子,顿时引起一阵喧闹。一百两银子几乎是他们几年的俸禄,着实不是一笔小数目,故而很快便有几人跃跃欲试。 只是终究心中畏惧水,故而还是畏畏缩缩,始终没有人敢于上前走入水中。 倒也有几名士兵走到河岸,但很快又将脚收回,终归不敢多走半步。 不过一百两银子的诱惑实在太大,这一次并未等待太久,立刻便有一名士兵冲了出来,快步向着河水中飞奔而去。 此人许是士兵之中最为畏惧水的,故而他刚一跑出,便引起一阵哄笑,大抵都以为他最终也会退回来。 只是那士兵并未退回,只是在河岸前略一停顿,便跑下了河,向前飞驰而去。他这一跑,竟然还多走出了几步。 待他停下时,才敢睁开眼回头去看,顿时欣喜万分,大声道:“我没死……下河也不过如此……” 沈无言淡淡一笑,示意他回到岸上,然后又取出一百两银子递给他。 于是这名士兵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之中回到队伍,这一次后悔之人更多。 第396章 火凤庄 此时在这渡口不远处的某处,那名身着黑色儒袍的胡先生死死的盯着沈无言方向发呆,口中却还自言自语,道:“他在干什么……怎么不过河……” 站在一边的另外一名中年人也这般迟疑的看着那边,轻声道:“早就查清楚了,都是些旱鸭子……虽说这河浅,但对于他们来说已然是极限了。” 胡先生边上那名断臂的护卫脸色微变,好奇道:“会不会是因为那些士兵们忽然不怕水了?” 胡先生摇摇头,轻笑道:“他们在陆上都是好手……以至于会更加畏惧水……畏惧他们不擅长的地方……” 此话着实在理,即便那名中年人也一脸惊异的看了一眼身边这黑衣书生。身为李朝过内数一数二的人物,他始终未曾注意过这书生,直到他说了这句话。 “这位先生可看出什么端倪?” 听着身边那中年人问起自己,胡先生只是摇摇头,无奈道:“那人素来做事不和常理……在下也看不出他到底要刷什么花样。” “你看他会不会是想用旁的方式渡河?”中年人稍一迟疑,叹息道:“若是不将这些士兵分散……仅凭那些水鬼,是对付不了他们的。” 胡先生点点头,并未在言语。而是将目光重新回到那些士兵身上,以及一脸笑意的沈无言身上,然后嘴角露出一丝厌恶。 “你看……那些士兵好像不怕水了一般……” 忽然听到那中年人一阵惊呼,胡先生赶忙抬眼望去,却见四五十名士兵竟然全部跳入河中,向着河对岸疯狂飞奔而去。 隐约之间还能听见有人高呼:“他娘的,为了这一千两银子,老子也要跑过去……” 紧随其后的沈无言望着一拥而过的士兵,满意的点点头,然后也逐渐加快速度向着河对岸飞奔而去。 倒是跟在他身后的李如松大为惊奇,暗叹这位沈先生行事果然不和常规,就这般让这些平日里十分畏惧水的旱鸭子们,就这般一拥而上,只是片刻之间就到达河对岸。 这般想着,他对于沈无言又更加佩服,紧接着也赶忙跟随其后往对岸赶去。 眼看着所有士兵都渡过河,不远处的中年人不住暗骂一声,却又多看了几眼那沈无言,冷冷道:“这队伍之中还有多少这般的人?” 言语之中多有不甘,更有对沈无言的痛恨,甚至隐约之间感觉这队伍之中最为难缠的便是他,于是愈发恼火,但最终也只得承认失败。 望着愤然离开的中年人,那位胡先生只是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叹息道:“这些人哪里是他的对手……好在还有机会……” 断臂的侍卫神色也大为动容,甚至有些玩味,他想过那一行使团会在这渡口如何与水鬼们激战,但始终没有想过会是如此滑稽的场面。 “那姓沈的……真是有意思……” 胡先生稍一迟疑,不住笑出了声,道:“你说他有意思,只是因为你没有看到他可怕的地方……王爷怕是已经等久了……还有机会……我们走……” 刚渡过渡口,在李如轩诸人惊异的目光之下,沈无言将一千两银子赠予第一个跑过河的一名士兵,然后又满意的笑了笑,待再次回头去找那中年船夫时,河面上已然毫无踪迹,仿若从未有过一般。 其中几名士兵似乎也发觉这一情况,顿时所有人都明白,原来那船夫有问题,刚才若是选择乘船过河,说不得所有人都会没命。 于是诸人一阵心有余悸,在看沈无言之际,也都带有感激之意。 沈无言倒是没有在意这些,除却今夜要在这附近安营扎寨之外,还要盘算接下来路线的问题,故而几番操持之时,天色已然不早。 根据两张地图比对,下一个标记之处名叫火凤庄,根据李如轩介绍,应该还有十多天的路程,故而暂时无需担心。 至于那火凤庄,其实已经到了李朝境内,算是李朝边境处的一处山庄。庄主似乎与李朝边军有着某些联系,故而能坐落在这重要之地。 即便李如轩也对那火凤庄不甚了解,不过是早些年随李成梁出征途径过一次,却也未曾进入过,只是远远的望见过几眼。 大抵了解这些之后,一行之人便得以在原地休整,还若以往一般修筑防卫,轮流换班巡夜。 好在一夜无事,使团又重新踏上路途。 接下来十天之中四野环境已然逐渐变化,沿途也能逐渐看到房屋,只是皆都十分破旧,有些无人居住,有些有人居住。 终于在第十天的傍晚,使团终于望见那高高的城墙,以及坚固的城楼上篆刻着火凤庄三字。 这城墙绵延百里,看不见尽头,却都是火凤庄的地界。甚至在那城楼前还有身着铠甲的护卫把手,对沿途过往队伍连连盘问才准许进入。 待盘问到使团之际,杨大人连忙上前奉上大明国书给那护卫。 那护卫起初倒也并未在意,只是刚一翻开那国书,顿时惊讶万分,连忙向着杨大人跪拜,恭敬道:“大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那侍卫忽然下跪,甚至周围的所有侍卫都这般恭敬,杨大人十分受用,他欣然一笑,淡淡道:“都起来吧……我大明使团途径贵庄……想要借宿一宿,还望通报。” 那护卫立刻起身,向着庄内飞奔而去。 片刻之后,便见一名老者撇开一边搀扶的侍女,向着门前跑来,惊呼道:“是明国来的大人……快快里边请……” 见对方如此客气,沈无言也有些好奇,暗想着莫非吴管家标记错了。不过心中虽说这般想,但还是刻意留意了几分。 不过那老者的确十分诚恳,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于是只得跟随在杨大人身后,缓缓走近这庄园内。 “老庄主……却不知如何称呼?” 听沈无言忽然问起,那老人稍有迟疑,片刻之后才忙应道:“在下姓金……” 第397章 风花血夜(1) 其实从火凤庄大门到金家宅院还有较远的路,一路之上能看到较多的商铺以及作坊,说是一个庄园,倒不如说是一座小型城市。 火凤庄地处李朝边境之处,俨然一副三不管的样子,故而此地聚集不少来自四处的客商,其中不乏大明商人以及蒙古女真商人,甚至还有些许日本商人。 其中交易之物也多是绸缎以及瓷器文房四宝等物,这些物件蒙古女真人极其缺乏,故而销量极好,也是这里成效最好的物品。 火凤庄还有酒楼歌苑这些提供往来客商休息之处,更有医馆茶楼,这些提供给庄里的家丁以及佣人生活上必须的店铺。 其实若非是之前就了解这里是个庄园,否则沈无言当真以为这里是一座小城镇,其中设施甚至不必宁远辽阳要差多少,甚至更显的精致许多。 由于路途还不算近,故而一路之上免不了一番言语,倒是渐渐对这火凤庄更加了解。 根据金老爷介绍,这火凤庄的历史其实比李朝还要悠久,几乎能追溯到大明建国之初。 当时李朝还叫高丽,火凤庄的先祖不知从何处逃难来此,见此地风水极佳,故而就用尽全身盘缠在此地修建宅邸。 说是风水极佳,或许多半是因为当时这里还算平静,并无甚战端,老人逃难半生,本就向往着一处安宁之地度过晚年。 从那时起,火凤庄便开始经营起买卖来,主要由金家几位后辈操持,而先祖则乐得其所。 说起来火凤庄的先祖也的确命途多舛,在他刚享了几年清福后,高丽国内便发生内乱,大将军李家篡夺皇位,就连他这出安宁之地也受到牵连。 后来据说是火凤庄的第二位庄主出了大力,待李朝建国之后,就用着金家辛苦几年积攒下来的微博家底将这片地购置下来。 那时火凤庄的先祖已然不在人世,但金家也从那时起,开始了这百年的商贾之路。 这近百年来,金家亲眼目睹大明逐渐强盛,而李朝也逐渐安定,蒙古人从当初的强势,转为如今的弱势,而女真人不知何时已然崛起。 王朝的兴起衰落对于金家其实关系并不算大,无论是女真人还是明人,他们都十分喜欢火凤庄这地界。 因为这里任何商人只要遵守这里的规矩,都可以再次做买卖,没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也没有太多的管束,比起马市都还要好许多。 这百年来,火凤庄已然有各种商铺近千家,其中也有金家的,不过只占少数。金家的收益主要来自收取租金,旁的管束也十分宽松。 听着金老爷这般讲着,使团一行人已然来到一间宅子前。 这宅子宏伟之处,堪比京城皇宫三大殿,即便是沈无言也不由多看了几眼,心中暗叹这大抵就叫富可敌国,之前所谓的万家、孙家实在不值一提。 只是让沈无言更为惊奇的是,这火凤庄就像是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一般,倒也并非前卫,毕竟遥远的西方也在这时间这方面有了巨大进展,但这里毕竟是东方。 当然凡事总有个例,沈无言也不甚纠结,一个金家倒也影响不了世界格局的变迁。 只是另外一些方面,却让沈无言十分好奇,他望了一眼走在前方与金老爷聊的火热的杨大人,又回头看了看只顾左顾右盼的李如松,以及站在他身旁神情淡然的李如轩,轻叹一声。 吴管家的地图上标注这里会有危险,但如今看来这里一片祥和,且大规模的刺客想要进入火凤庄埋伏,也十分困难。 而且这火凤庄看似寻常,但防卫也十分森严,若是有企图之人想要进入,基本是不可能的。 “莫非……是弄错了……” 沈无言自言自语一句,接着也不再多想,如今这般看来只能静观其变,毕竟敌人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只能等敌人出现在随机应变。 就在沈无言沉思之际,忽然谈笑风生的杨大人忽然转身,接着露出一丝笑意,朗声道:“金老爷十分敬仰我大明,故而今日特意给每一位侍卫也都安排了房间……现在由李大人带着你的人,跟着这位小兄弟去客栈。” “去客栈?”沈无言脸色微变,心道莫非不住在这宅子里,这宅院如此之大,无论如何也都能放下这五十多名士兵。 金老爷似乎看出沈无言的想法,连忙上前解释道:“这位大人……倒也并非老夫不愿让这些弟兄们住在府上……实在是府上没有如此多的客房……家中之人实在太多……” 一边的杨大人听金老爷解释,心中一阵不屑,甚至觉得沈无言这想法着实可笑,于是上前连忙拉住金老爷,轻哼道:“金老爷不用理他……他素来便是如此……” 沈无言心中一阵冷笑,但既然对方这般说,自己也无话可数,只得回头看了一眼李如松。 李如松自然明白沈无言的意思,侍卫是万万不能离开使团的,他们本就是负责保护使团,如今分开来住,一旦出事,便难以解救。 况且单独将这些侍卫们放在客栈,没有了李如松的指挥,那就等于是一盘散沙。如若当真有刺客,那么他们也会十分危险。 “沈先生其实是担心我这些兵痞们不懂规矩……金老爷这庄子如此繁华,他们难免会乱了章法……万一喝醉酒烧了谁家铺子,当真是要出乱子的。” 李如松这般一说,杨大人顿时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无奈的金老爷,连忙道:“不如这样……李将军就委屈一下,照顾好你的这些兄弟……老夫与诸官还有沈大人住在金老爷府上?” 李如松故作一脸不愿之色,接着又看了一眼李如轩,才勉强道:“属下一个人在客栈,着实烦闷的慌……他要随我一同住解闷。” 杨大人知晓二人关系,听着李如松这般说也有些不耐烦,忙摆手,道:“随你了……” 沈无言这才松了口气,接着上前道:“如轩腿脚不好,需要我去照顾……如松他毛手毛脚的,终归不方便……” 第398章 风花血夜(2) 听得此话,杨大人心中一阵窃喜。看金老爷这架势今夜定然会赠银子的,以火凤庄的水平,定然不菲,本还担心如何躲着这些人。此时该走的人都走了,那自然又顺利多了。 不过面上终究还要表现一番,他皱起眉头,露出一丝不愿之色,苦道:“沈大人这一路奔波……老夫本还打算与你秉烛夜谈,可惜了……既然是照顾朋友,老夫也不能阻拦……” 说着话,杨大人又向着沈无言一抱拳,表示心中有愧之意。 沈无言心中一直冷笑,自然知晓杨大人这是阳奉阴违,对方之所以忽然如此客气,多半还是想从火凤庄捞一把,又怕被旁人发现,故而才这般。 于是简单回应杨大人,却见杨大人神色始终紧绷,大抵也担心沈无言忽然变卦,好在最终对方也都没有反悔,故而他十分欢喜。 倒是那位金老爷还有些不好意思,想来也是觉得这种待客之道着实不妥,但见沈无言实在坚持,他便也不好多说。 “既然如此……沈大人今夜尽可好好休息,晚一些还有家宴,请沈先生莫要阻拦……” 这倒也是情理之中,沈无言知晓若是在推辞,便就显得自己不识趣,故而连忙抱拳道谢。金老爷见沈无言答应,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老人本就一副慈眉善目,这般的笑容又十分温和,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只是在沈无言看来,这种温和让他有些不适应,仿若有些刻意造作,以来掩饰旁的一些什么。 这种想法只在瞬间而过,在回头看去,金老爷已然与杨大人继续交谈起来。 沈无言揉了揉眼睛,心中暗想着莫非是自己这几日神经紧绷,如今看谁都不像好人了?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问题所在,故而也只得归结如此。 毕竟火凤庄来历清楚,这位老先生又是庄主,自然也不会做出什么对大明使团不利的事。倒也并非沈无言自打,实则是即便李朝也对大明敬重有加,何况区区一个庄主。 不过凡事还是要小心一些,他素来谨慎,即便此时并无危险,却依旧还是要小心。这般想来,沈无言轻声呼唤正在发愣的杨三到身边来。 杨三经过这一路,也对沈无言十分尊敬,加之杨大人屡次为难甚至还想加害沈无言,使得他对这位沈先生更有好感,故而听得沈无言呼唤,连忙走了过去。 “沈先生有什么事?” 对于杨三,沈无言倒也着实有好感,对方性子直,看起来甚至还有些傻里傻气的,但屡次为自己说话,甚至斥责杨大人,让沈无言颇为感激。 且看对方腿脚走来,多半也是练家子,功夫自然不在话下,既然能成为杨大人的贴身护卫,定然有本事的,说不得整个使团之中,他腿脚上的本事最大。 “这样的……我看这火凤庄处处透着诡异,你看这偌大的庄子竟然没有种田的,但这里的人还没有饿死……你说奇怪不奇怪……” 话语很轻,只能沈无言与杨三以及为数不多的几人听见。却见杨三脸色陡然一边,惊呼道:“是呀……我咋就没有发现……沈先生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有妖怪?” 沈无言连连摆手,示意杨三声音小一些,然后才继续道:“我也是瞎猜的……不过肯定有问题,所以今夜你可以全神戒备……不要让杨大人消失在你的视线里。” 杨三脸色沉重,似乎是在思量沈无言的话语,片刻之后苦笑道:“若是打人,我杨三自然不在话下……十个八个都不怕……但是妖怪……如何应付……” 沈无言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难色,接着从袖中取出一只响箭递给杨三,低声嘱咐道:“一旦有情况就用这东西,李大人就会带着弟兄们去帮忙。” 所谓响箭便是信号弹,虽说效果不甚明朗,有诸般欠缺,但在这庄里十分实用,只要杨三一发出去,庄子附近他们都能看到。 杨三紧紧的将那响箭攥入手中,神色稍显紧张,最终还是深深的点了点头。 沈无言拍拍杨三肩膀示意他杨大人要进宅子,然后又走向马车前,拍了拍正在检查马车的孙可才,轻声道:“今夜你留在这边……有情况就带着杨大人跑……” 却见孙可才脸色微变,接着又道:“一千两银子……应该不少了。” 孙可才摇摇头,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道:“沈先生您看小人这性命虽说不值钱……但也不至于要钱不要命不是?” 沈无言知晓对方这般说,无非还是觉得银子少了,故而也没有多问,只道:“两千两银子,回到辽东就给你银子……就委屈你一夜。” 孙可才满意的点点头,嘴角闪过一丝笑意,接着连忙道:“行勒,老孙我今日也为朝廷效力一把……既然是沈先生说,我岂有拒绝之理?” 沈无言没有在与他废话,这些部署只是必须所有,即便在旁的地方也要如此,虽说两千两银子着实让他肉疼了一把,但若之前渡河一般,小心驶得万年船,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这般安排完毕之后,沈无言便招呼李如松等一干侍卫们,跟随火凤庄的小张,向着安排的客栈而去。 这位小张平日都一直跟在金老爷身边,至于是不是侍卫,沈无言看不出他是否会武功,故而也不能断定。 一路之上只是简单攀谈几句,转过几道弯之后,便到了那间安排的客栈。 说是客栈,装点也极其华贵,甚至比起京城一些大客栈也不逞相让,这般客栈一夜几乎都是百两银子,故而诸人刚才还有些失望,此时顿时又兴奋无比。 根据小张介绍,这客栈也是金家的产业,不过最近临近冬天,故而来往客商渐少,这客栈的生意也搁置下来。 本打算是关闭到明年开春在开张,正巧使团就来了,故而得以将整个客栈留下来给使团每人一间房间。 第399章 风花血夜 小张讲解的十分详细,涉及到火凤庄的各个方面,甚至有金老爷避讳的,以及没有讲到的地方,小张也多有补充。 一路以来都是逃命一般的日子,故而得到如此盛情款待,沈无言不由对这位小张也多了几分好感,加之对方言语温和,颇有礼节,甚至对那些个侍卫们也十分恭敬,故而让人大有亲近之感。 听小张口音倒与金老爷相差许多,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是汉人,还是京城人士,故而那份好感也愈发强烈。 客栈内早已备好酒菜,小张本还有旁的事要去忙,但经不住李如松等几人的强留,故而也留下喝了几杯之后才离开。 大抵是因为一路神经紧绷,沈无言也并无胃口,只是简单给诸位士兵们鼓舞了一番士气,又交待一些规则,比如不能喝醉,不能扰民,等一干事物便回房休息。 房间说是寻常客房,实质上也已然十分华贵,房间之内熏香燃起,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其中黄花梨木床柜一干事物齐全,俨然一间富贵人家的卧房。 因为担忧再出乱子,故而沈无言几夜都未能好好休息,如今坐在柔软的床榻上,顿时睡意燃起,顺势便躺下并未太久便悍然睡去。 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不过质量还算不错,一直睡到晚一些李如松前来叫门,他才忙爬了起来。 今夜金老爷还有宴请,沈无言本性子喜静,不愿参加这等宴会,只是当时金老爷盛情邀请,他却也不得在推辞,故而只得答应下来。 此时他也觉得腹中无物,故而就当去吃顿饭,大不了少说话便是。 从客栈出发的只有沈无言与李如松,因为李如轩腿脚不便,加之士兵在这边也要有个约束,故而便留在了客栈中。 待二人到金家宅子时,小张早已在门前等候一阵,见二人走来,忙带着笑意上前,抱拳道:“二位大人觉得那客栈环境如何……若是不舒服,在下这就找老爷给二位在府中腾出两间客房……” 沈无言连连摆手,道:“不妨事……已然很好了,睡的也很踏实,无需再麻烦……不过看这时辰,人都该到齐了吧,我二人莫非是迟到了?” 小张忽然有些迟疑,似乎是沈无言的言语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只是很快他便恢复如常,微笑道:“因为是家宴,故而人多……所以等所有人到齐,说不得要更晚一些……二位还是快随在下进去。” 沈无言心中暗想着家宴人多,还能有多少人,莫非还要从下午等到明天早上才能到齐? 不过这种想法只在心中并未表露出来,面上依旧平和,与李如松相视对望一眼,显然他也是这般想法,略一沉吟,忙跟着小张进入宅子。 刚进入宅子,沈无言甚至有一种感觉进入了皇宫一般。宅院内殿宇林立,不能估量这里却又有多少小园子,其内又有多少房间。 听金老爷之前的话语,这宅子内的房间似乎已然住满了人,能腾出来的客房少之又少。若当真如此,这宅院内估计有着几千人。 正这般想着,走在前面带路的小张轻声道:“今日的家宴是小家宴,只有老三代过来……也就是几位老爷,少爷……还有小少爷们……所以在偏殿……大人们也是赶巧了,正值中秋前的一次小聚……不过若是冬至,那么就当真是整个金家的人……就要放在正殿……” 听着小张的言语,二人也对这宅子大为好奇,不住四处望去。这里种植着各种珍奇花树,看那长势显然也有专门的人打理。 只是这偌大的园子又显得有些寂静,许多小园子内并无一丝生气,只让人觉得一阵寒意,仿若将要接近一座万年冰山一般。 不过李朝的初秋着实要比顺天府凉许多,特别是这太阳落山之后就更加凉爽,加之这宅子的寒意,再有秋风吹面,才又凄冷之感。 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太久,沈无言便听见不远处传来的阵阵欢声笑语,大抵那边就是小张口中的偏殿。 “就在前面……”小张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灯火辉煌的大殿,微笑道:“想来殿内还是不够,故而……还是将宴席摆在了院子内……” 这般说着话,沈无言也看到小张口中的院子,顿时心中一阵惊讶。 这所谓的院子远非沈无言想象中的院子,而是一个堪比三大殿前的广场的平地,其上摆满了酒席。略一估计,想必已经有近百席位。 按照每一席位上坐着六人计算,这般来就有五六百人。还不计算漏掉的,以及那大殿之内的。顿时沈无言明白小张之前的言语,以及这偌大的宅子为何会没有客房。 大抵小张也发觉身后二人震惊的面孔,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得意,只是这种神色一闪而过,连忙摆手道:“二位大人请随在下去殿中……” 沈无言这才回过神来,忙拍了拍还在发呆的李如松,轻声道:“天天在皇宫里,还没见过这架势?” 李如松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赶上走在前方的沈无言,轻声喃喃道:“皇宫里自然要比这气派的多,陛下宴请时可有京城近万官员……只是这里这些人……可都姓金……那就了不得了。” 听李如松这般一说,沈无言打眼望去,顿时便发现坐在这酒席上的人们都是男子,甚至连最为年少的,大抵有十七八岁的,也都是男子,竟然连一个女子也都不见。 沈无言怔了怔,连忙道:“你怎么知道都姓金……说不得还有姓王的……姓李的呢……” 李如松这般一想,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却又听走在前面的小张,回身道:“家宴只能金家男子参加……支系的如今都不在火凤庄,只有年前会来过一次,不过也很少见。” 听着小张的解释,沈无言心中不由思付道:“这金家就像是一个部族社会一般,金老爷便是族长,而金家子弟便是家族成员,共同经营着这庞大的家族。” 第400章 风花血夜(4) 想法归想法,沈无言面上依旧一团和气,即便对这里总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但毕竟对方招待十分周到,便也无理由在推辞。 况且在迈出最后一步,就能进入这大殿之内。 与院中席位不同的是,这大殿看似庞大,几乎能容纳几十席,但事实上这里只有八个席位,其中年纪都比外面的要年长许多,大抵就是金家的长辈。 刚走进大殿,沈无言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二位大人……快来这边坐……” 沈无言大致扫了一眼,即便这大殿之内只有八个席位,也就容纳区区四十多人,但此时却也没有坐满,紧随他后面进来的还有几位老人。 这般看来,也着实是没有迟到,故而心中也不再纠结,连忙走向呼喊自己的金老爷。 金老爷并未离开席位,而是就地站起,远远的看着沈无言二人,见二人目光扫过,连忙招呼道:“过来坐……” 金老爷那边的席位尚还为坐满,沈无言与李如松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这才发觉原来这席位之上,除却金老爷之外,都是使团中的人。 金老爷左手边上坐着的便是杨大人与杨三,与杨三依次而坐的便是沈无言与李如松,剩下还空出了一个位置,并无摆放碗筷,却是无人坐。 待坐定之后,金老爷这才温和的一笑,旋即起身举杯,道:“在下素来敬仰大明,说起来自己这血液里也有一半是汉人……各位大人乃是大明的使团,来到李朝便就等于是整个大明……今日老夫就代金家上下敬诸位一杯,也算金家对大明的敬仰。” 听得金老爷如此说,杨大人早已笑逐颜开,心中暗想着自己这正使当真是出尽了风头,若非之前做了那伟大的决定,岂有今天? “金老爷言重了……金家家业能做到如此大,却也是了不得的事……老夫既然身为使团正使……今日就代大明敬你一杯……” 就这般一来一回,半刻时间,几杯酒就下了肚。 这酒味道颇为奇怪,味微甜,喝过之后回味无穷,让人喝了一杯还想再喝,故而沈无言一会时间就喝完了身边的整整一壶酒。 待酒壶倒光之后,他才发觉自己已然喝了如此多,在过去看李如松时,他大抵也是如此,却依旧还在继续喝着酒。 心中警觉一闪而过,但只觉头脑昏沉,忙去看杨大人与金老爷依旧谈笑风生,而杨三只顾吃菜,只是身边的酒倒是没有下去多少。 耳畔声音逐渐微弱起来,头更加沉重,甚至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昏睡过去一般,但心中始终还在告诉自己事情似乎有蹊跷。 “杨三……” 正在大口吃菜旁若无人的杨三,忽然听得沈无言微弱的声音,连忙回过头望去,却见沈无言两颊通红,连忙应道:“沈先生……什么事?” 他并未压低声音,故而顿时便吸引了杨大人与金老爷的目光。 金老爷看了起初还有些迟疑,片刻之后才大笑道:“这火凤酒乃是火凤庄的一绝……二位大人竟然一人喝了一壶……这可是寻常人一个月的量,当真是豪饮……不过似乎是有些醉了……” 杨大人扫了一眼微微趴伏在桌上的沈无言二人,目光之中露出一丝嫌弃之意,接着连忙摆手道:“第一次出使,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不用管他们……刚才聊到哪了?” 金老爷只是淡淡一笑,便也不再理会这醉酒的二人,继续与杨大人闲聊起来。 沈无言稍稍醒了醒神,看着杨三沉沉道:“看着杨大人……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 杨三勉强将口中肉吞入肚中,然后趴伏在沈无言耳畔,刻意才压低声音,道:“记得……不要让杨大人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话语刚落,杨三便发觉沈无言与李如松二人已然趴伏在桌上不省人事,大抵是真醉的不轻,不由干笑几声,喃喃道:“要不是我娘教训过,出门在外不能喝酒……这么好喝的酒,我当真要痛饮三百杯……” 此话刚一说完,杨三顿时发现事情不对劲,忙回头看去,杨大人与金老爷已然不再刚才的座位上。 他心中暗叫不好,杨大人素来胆小怕死,故而终日不会离开自己,今日这般不告而别,定然是有问题,于是他连忙起身四处寻找,但除却喝酒吃菜的人们,并没有找到杨大人的身影。 却又看沈无言与李如松早已昏睡过去,一时半会也叫不醒,也只能自己去寻找,故而连忙离开席位,向着院子内跑去。 金家宅院颇大,杨三只能记得来时的路,但见四处灯光通明,在某个角落他忽然看到那一道熟悉的身影,接着连忙跑了过去。 只是这距离看似极近,但中间相隔许多酒席,故而等杨三到那角落之际,已然看不到任何迹象。 忽然,他脑海之中一阵闪动,顿时惊道:“不好……” 此时沈无言与李如松还昏睡在那大殿之内,若是今夜真的有危险,说不得他二人此时依然遭遇不测。 这般想着,他连忙又往大殿方向飞奔而去,只是刚进大殿,他便发现刚才沈无言与李如松所坐之处已然空了出来,倒是杨大人与金老爷依旧还在谈笑风生。 杨三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上前沉声道:“沈先生与李将军哪去了。” 金老爷见杨三一脸怒意,脸色也是一变,连忙道:“这位小兄弟……你这是……” “我说他二人哪去了?”杨三顿时大喝一声,却将杨大人以及大殿之内的诸人惊了一跳:“还有你二人刚才哪去了?” 杨大人回身望去,顿时一脸尴尬,心中暗想着你小子竟然敢拆老子的台,脸上陡然挂不住,连忙道:“你小子给老夫坐下……他二人喝醉了,刚才金老爷已然派人送回客栈……至于我与金老爷去哪了,还要与你解释?” 杨三顿时哑然,他性子虽说直,但也跟随杨大人有些年。杨大人也有些事会避着自己,比如与夫人同房,在比如收银子。 第401章 王生 这一来二去就仿若被戏弄了一场一般,最终只得归结为自己太过敏感,但心中还是有气,故而沉沉坐下自顾自的又饮了一杯酒。 虽说家中娘亲一再强调出门莫要饮酒,但一来心中有气没处撒,二来这酒着实没什么力道,他自付就算再喝几十杯也不再话下,故而又饮了几杯。 就在这饮酒之际,他似乎感觉到素来慈眉善目的金老爷时不时的会看自己一样,即便他假装漫不经心,但依旧瞒不过杨三的眼睛。 只是杨三也并未在意,金老爷这种人说起来也是可怜人,即便他如此大的家底却还要贿赂杨大人这般的贪官,甚至对他低声下气。 不过金老爷倒也的确慷慨,不但给最好的房间住,还有这等场面的酒席,据说那边的侍卫们还单独包下了一间客栈,其内的酒菜随意吃喝。 这般想着,杨三也就不去在意金老爷,倒是目光时不时的撇过杨大人那令人厌恶的嘴脸,当真恨不得揍他一顿。 只是他毕竟不是李如松,没有一个当总兵的爹,当然就算是李如松,待使团回去之后,杨大人难免要弹劾一番以泄私愤,即便这一路上若是没有李如松,他当真不知要死多少回。 越想越是气愤,杨三又痛饮了一杯,眉宇紧紧皱起,陡然感觉到一丝晕眩。 …… 当沈无言再次睁开眼时已然在客栈床上,这一觉他只觉睡了有几年之久,但他依稀还是能记得上一刻自己还在金家喝酒。 索性天色还早,故而还不算迟到,速度加快一些想来不会误事。 不过原本心中始终还在记挂着自己那般喝醉,如若当真这火凤庄有问题,自己该怎么办。只是那一刻自己是那般的无力,当他发觉刚有些醉意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简单说出几句话,就昏睡过去。 在回想一阵还能想到梦中的一些场景,不过显得十分散乱,倒也无心再去纠结,毕竟只是梦。 此时让他更为奇怪的是使团其他人为何没有叫醒自己,即便此时天色还早,但毕竟还要去金家道别,总要提前一些。 又想起那夜李如松与自己一般都喝的烂醉,这边侍卫们也没有个约束。李如轩素来待人温和,大抵也放任着他们,说不得现在还都未能睡醒。 这般想着,沈无言忙穿好衣服,然后走出客栈,向着李如松房间而去。 接连敲了几次房内都没有动静,沈无言心中暗自惊奇,莫非他已然起来了?于是他又忙去敲李如松的房间,却依旧没有回应。 就在沈无言正好奇之际,忽然从边上走来一名小伙计,看他这副打扮倒像是上来清扫卫生的,故而手中还端着水盆。 小伙计看沈无言的目光稍有些惊慌,眼神不断四处游历,似乎想要躲避开沈无言的目光。 沈无言心中暗想着自己莫非真有如此可怕,于是忙打趣道:“小兄弟莫怕……在下当真不是妖怪……” 小伙计愣了愣,却见沈无言做了个鬼脸,顿时笑了出来,接着连忙道:“他们昨日一大早就走了……这位先生找他们有事?” 沈无言心中一惊,暗道昨日一大早就走了,那便意味着自己这一觉睡了足足两天。 只是这般想却也不对,他们若是要离开,断然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即便杨大人会对我有意见,李如松却不会买他的账的。 “莫非杨大人使计……骗了李如松?”他喃喃自语一句,暗想着不如去金家问问情况,就算没有什么线索,也可以借一匹快马追上去。 这般思索,他连忙跑出客栈,向着金家宅子而去。 昨天去过两次,故而即便要绕过七八个巷子街道,却依旧还是可以轻易找到。 敲开大门时,门童倒也和善,简单询问几句之后,倒也不用通报。就像金家老爷一般待人和气,亲自带着沈无言向着院子深处而去。 金老爷见到沈无言时稍有些吃惊,连忙问道:“沈大人怎的又回来了……莫非使团在路上遇到了什么问题?” 沈无言一看金老爷这般表现,顿时便知晓他也不知情,心中暗自思索一阵,却也没有什么头绪,故而应了几句,便道:“想来使团走的较为急切……如今也只能向金老爷借一匹快马,在下这就去追他们。” “追?”金老爷脸上露出关切之色,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你也不识路,那边虽说到了李朝境内,但还是有山贼拦路……老夫给你找个向导,反正是要去汉城的,早晚一天也不是问题……沈大人不如先回客栈休息?” 沈无言心道也是如此,故而只得又随着那门童离开金家,准备回到客栈等待消息。 刚走出金家,沈无言忽然发觉身边有人似乎在盯着自己,忙回头看去,便发觉自己身后不知何处窜出一人来,好像用着一只尖利之物顶着自己腹部。 就在他正欲反抗之际,当面也走来一人握着一柄锋利的匕首放在他的喉咙处,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将沈无言的脖子割断。 沈无言着实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若是平日里当面打斗,他未必会惧怕这二人,毕竟他身上也有诸般底牌,当真用出来,就算是顶尖高手他也不怕。 只是此时这一前一后,他无论如何也不得反抗,只得摊了摊手,苦笑道:“二位这是什么意思。” 站在沈无言身后那名穿着黑袍的男子冷笑一声,沉声道:“王生……跟我们去一个地方你立刻就会明白……不过现在还是老实一些……” “王生?”沈无言面露苦涩,暗想着莫非是抓错人了,连忙解释道:“二位要找的是王生……可是在下姓沈……叫沈无言……” 未等沈无言说完,那黑袍男子取出一枚黑色小药丸递给沈无言,冷哼道:“吃下去只会让你浑身无力……不会死。” 看着那男子尖利的目光,仿若当真自己一个不从,就会被他直接刺死一般,连忙抓起那药丸塞入口中。 第402章 谁是王生? 药丸味甘甜,入口即化。 并未过去太久,沈无言便觉得自己浑身无力,但精神倒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也并无眩晕的感觉,只是单纯的无力。 旋即,一辆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驾车的是一名老人。脸上皱的像树皮一般,看容貌倒也并不像是朝鲜人,不过也不是汉人。 待马车停下之后,两名男子立刻便将沈无言架入马车之内,然后其中一名用着低沉的声音,道:“怎么来的那么晚,出了事谁担着?” 声音似乎有责怪意味,也能看出他脸上露出不满之色,但见那车夫并未回应他,便也识趣的不再深究。 说不得是李朝的习惯,这马车并未帘子,能轻易的看清窗外的风景。沈无言一边看着窗外,一边想着这些人有何目的,而那王生又是何人? 只是思索许久也想不起来自己与一名叫王生的人接触过,故而有些恼火,沉声道:“你们当真是抓错人了……在下真不认识王生。” 刚才说话的那名黑袍男子冷哼一声,稍有些不耐烦,但他看着沈无言的目光又稍有忌惮,故而也不敢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只是冷哼道:“少废话……到了你就知道了。” 沈无言知道在多说也是无意,但此时浑身无力却也无法挣脱,于是只得安稳的坐在马车内望着车窗外的景色。 一路上都是林立的商铺,虽说此时已然有些炎热,但路上行人也不见少,满街的男女走动,穿着汉人服饰,着实有些难以分辨到底是明人还是李朝人。 这般一来,心中又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物,从前世到今生,在到京城小院乃至于文渊阁,甚至连高拱他都想到了。 不过他能确定这些人应该与高拱无关,即便他身为大明内阁首辅权柄天下,但手也伸不到如此远的李朝。 这般想着,马车终于停下。 下了马车,沈无言便看到这样一间不算太大的宅子。走进门去,略一扫视,沈无言估计这里大抵要比京城小院要大一倍,但其中装点颇为雅致,让人看来赏心悦目。 不过沈无言并无心于这园景,随着这二人一前一后向着其中一个偏殿而去。 偏殿一侧有一个小房间,大抵是一间书房模样的,二人将沈无言推进其中锁好门之后,便匆匆离开。 房间内较为清凉,不知是因为放置了冰块的原因,还是这里本就不向阳,故而较为阴冷。 由于浑身无力,故而只得勉强爬到边上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才得以环视这房间。 房间并不算大,前边一间小厅,摆放着一张高脚桌子,两把椅子。后边便是书架书桌,桌上皆都是一些的文房之物。 倒是这四面墙壁上挂满了书画,其中不乏名家之作,甚至连徐渭的书画也有一副留在墙上,还特别用木架装裱起来,显然主人十分珍重。 就在沈无言环顾四周之际,忽然房间的门便被打开,走进房间的除却刚才那两名将自己绑到这边来的男子,另外一名乃是留着虬髯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虽说须发较多,但看起来较为细密阴柔,甚至让沈无言感觉是一个工于心计,善于算计的狠辣人物。 “好你个王生,竟敢将老子出卖给官府……快说,那东西在哪?” 声音与他的外表极其不符合,故而沈无言听来很不舒服,加之对方询问的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苦笑道:“都说了,在下不是王生……你们找错人了。” “别人能找错,王生你却不会……”那虬髯中年人怒喝道:“你跟了老子十几年,就算化成灰,老子也认得你。” 沈无言心中无奈,暗想着老子现在还没化成灰,你就不认得人了,真是个白痴。 不过他倒也并未骂出来,现在他只觉自己浑身无力,如若言语上激怒对方,说不得对方会立刻将自己杀掉,故而只得闭口不语。 那虬髯大汉见沈无言偏过头,更加愤怒,顿时上前一拳打在沈无言腹部,呵斥道:“快给老子说,那东西到底在哪?” 这一拳着实力道不小,结结实实的打在腹部,沈无言顿时便疼的头晕目眩,心中暗骂道,老子来大明十几年了,也没被人这样打过…… 只是那虬髯大汉显然不会去考虑这一点,待沈无言刚回过神来,接着又是一拳打在腹部,大喝道:“你说是不说。” 沈无言深吸一口去,强忍着腹中酸水上涌,以及腹部巨疼,大声怒骂,道:“我说你大爷。” 似乎也没有料到沈无言会还口,虬髯大汉神色一愣,接着口中轻哼一声,接着摆摆手,道:“把他杀了……” “可是……”黑袍男子似乎有些犹豫,低声道:“在这里杀人……毕竟有些不好……” 虬髯中年人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倦,沉声道:“交给你处理了……” 沈无言一时好奇,暗想着既然不杀自己,那么又会如何处理自己。不过对方刚才若是真的要杀自己,他也只得拼上一把,如今看来倒是不必。 待那虬髯中年人离开之后,黑袍男子嘴角闪过一丝讥讽,目光之中更带有几分戏谑,口中喃喃道:“杀人这种事,就是要神不知鬼不觉。” 说完这句话,他立刻从腰间掏出一只绳索丢给另外一名男子。 那男子显然并非第一次做这种事,故而接过绳子便来绑缚沈无言的手脚,手法十分娴熟,故而片刻之间就完成了全部工作。 沈无言此事不但浑身无力,甚至连腿脚也都被捆住不能动弹,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好的感觉。 正想着,忽然沈无言嘴被一把棉布塞住,然后就被套进一只黑色布袋之中。 隐约之中他能感觉到自己在被两个人抬着,一阵之后被丢进了木板之上,大抵是一辆马车。随着马儿的嘶鸣声响起,马儿不知又往何处而去。 这一次并未过去太久,待沈无言再次重现光明时,四周摆满了酒缸,仿若是掉进了一间酒窖中一般,而那黑袍男子正撕开一杠子酒,向着沈无言走去。 第403章 火烧王生 由于刚从黑布袋中出来,故而还稍有些紧张,故而双目始终都注视在这两个陌生人身上,倒是并未注意到这空间的特征。 其实想要注意也着实不容易,因为除却那黑袍男子手中举着火折子,故而还能看清他的脸之外,至于另外一名男子,却只能看到他发亮的双目。 说起来这里与布袋中倒也并未有太大差距,除却多了一张陌生且并不友善的脸,以及那发亮的让人心中胆颤的一双眼睛,旁的地方其实都是一样的。 而最大的不同在整整齐齐摆放在墙角的酒缸,沈无言不能确定目光不可及之处是否是墙角,但能确定那的确是酒缸,因为很快他便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 不过待那黑袍男子渐渐走近,沈无言才发觉他手中除却酒缸,还有一把尖刀,显然对方并不是来与自己把酒言欢的。 沈无言略一沉吟,玩味道:“这位兄台……这又是何意?……莫非要请我喝酒,这种酒的确好喝……之前我喝了整整一壶。” 未待黑袍男子回答,便听到另外一名男子冷哼一声,似乎有些戏谑,更有几分不屑。接着便见那黑袍男子脸上难得露出笑容,不过却也是讥笑。 “想喝酒……那就喝个够吧……” 话语刚一落,黑袍男子便急忙上前蹲在沈无言身前,接着另外一名男子上前用力掰开沈无言的嘴。 下一刻沈无言只觉得一股甘甜隐约带着些微辣的酒,顺着被强行掰开的嘴灌入吼中。这酒着实是前夜他曾喝过的,只是显然要比那酒要烈一些。 咕咕咚咚的酒倒入腹中,并不能发出声音,但顺着微弱的光鲜可以看到这二人皆都一脸狠辣,目光之中尽是杀意。 沈无言不明白这二人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如若想用酒将自己灌死,这着实也有些难度,毕竟这并不是高度酒,仅仅是果酿酒,想要喝死人也并不容易。 不过那两人显然不在意这些,一大缸子酒就这样倒进沈无言腹中,几次他都想要停止换气,但因为腹部被尖刀顶着,故而只得顺从。 “脸红了……很好……马上就要喝醉了……王生醉酒烧了酒窖……自己也玩火自焚……就是这样……” 沈无言着实已然有了醉意,毕竟这一缸子酒已然有那夜的三四壶左右数量,加之酒又烈了许多,又灌的极其猛烈,他险些晕厥过去。 隐约能听到两人的喃喃自语,但又因为头脑眩晕,却也来不及反应对方言语中的意思,于是口中也逐渐念叨着对方的言语。 “王生……自焚……这样……” 终于一缸子酒灌完,那黑袍男子满意的点点头,接着从身后抽出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火把点燃,听着沈无言的喃喃自语,冷冷一笑,道:“对……就是自焚……” 说完这句话,他将那火把靠近酒窖中较为腐朽些的木头,顿时火势便起。另外一名男子忙上前又打翻几只酒缸,霎时间火势就这般波及到整个酒窖之内。 此时的沈无言已然是半昏迷状态,除却能感觉到身边越来越热之外,旁的已然感觉不到,即便黑袍男子上前将火把塞入他手中,他也紧紧握住,并未有丢弃的意思。 黑袍男子又冷笑一声,这才与另外一名男子迅速向着酒窖外而去。 酒窖内的火势越来越大,由于其内有着不少木质器具,故而其内烟尘也越来越大,以至于连将要睡去的沈无言也被连连呛醒。 在某一个睁眼的瞬间,他猛然看到四面将要将他包围的火势,顿时后心一阵冷汗,接着头脑瞬间清醒了许多,但由于醉意太浓,故而总是游离在似醒非醒之中。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连忙起身向着酒窖外跑去。火光将整个酒窖照的透亮,所以想找到酒窖的门并不容易,只是想要走过去着实困难。 他浑身依旧还是有些酸软,但好在已然恢复一些力气,故而想要起身行走也不算困难,勉强撑着手中木棍还是能过去的。 眼看着四周的火势越来越大,沈无言连忙撑着那不知何处来的木棒向着不远处的大门跑去。 前后相隔大抵只有十多步,只是前面犹如一道火墙一把,若非一股气冲过去,倒还真的不好通过。沈无言此时莫要说冲过去,中间不停顿已然是万幸。 不过求生的欲望在这一刻笼罩在心头,口中似有似无的念叨着苏巧巧,又或者是天君……或者其他,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文长还在大牢之内,没有我他出不来……天君这孩子以后的路肯定不好走……月儿已经等的太久了……巧巧,总该有个了结……婉儿……” 最后声音停留在婉儿上,却见他目光一沉,冷冷的扫过这熊熊烈火,却不知在想些什么,但脑中依旧还是昏昏沉沉的,说话也不断大颤。 “冲过去……” 话语刚一落,却见沈无言一步一跨的向着那门前飞奔而去。这对于一个腿脚刚恢复一些力气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每一次落地,他都觉得自己浑身要瘫软下去,但他又深知自己若是真的那般,一切都完了。 一步,两步…… 距离那道门越来越近,那道仿若通向生命的大门,求生的欲望在这一刻发挥到极致,脚下步子虽说总是有些不自然,但依旧还是慢慢接近了那道门。 终于,最后一步跨过大火,以浑身的力道勉强将那已然燃烧起来的木门撞开,整个人倒在地上。 此时天依然全黑,但具体时间沈无言也不知道,只能根据天色猜测此时说不得已经是深夜。 就在这不远处有两个刚要离开的男子,忽然听到这一道声音,连忙回头望去,顿时脸色大变,惊呼道:“不好……” 话语一落,那二人同时抽出尖刀,向着沈无言渐渐逼近。 刚落在地上的沈无言被夜风一吹,更加清醒了几分,所以很快便发觉事情的不对,旋即立刻起身拔腿便跑。 他知道以自己此刻的身体,想要与这二人搏斗显然不可能,即便能有机会掏出腰间火枪,说不得还未发射,自己已然惨死在二人的刀下,所以他只能逃。 第404章 逃命 大致环视一番所处位置,倒像是在一处宅子后院中,但不远处便有一道打开的小门,显然是刚才那两名男子打算离开时所开的。 不过门在二人之后,故而沈无言想要过去便不免会与二人接触,以如今的事态来看,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打算,故而他只是跑出几步,便停在原地等待那二人过来。 两名男子目光触及沈无言,一阵恼火,只是此时也来不及多说话,连忙向着沈无言而去。 沈无言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来是为了等待一个好的逃生机会,二来也趁着这点时间简单休整一下。 二人来势汹汹,且都手持尖刀,如若一个躲闪不及,沈无言相信自己身上立刻会多出两个血窟窿,故而目光死死的盯在那发亮的刀剑上。 忽然,只见二人同时刺来,一左一右,显然不打算给沈无言躲闪的余地。 二人心中暗想着,他能冲出酒窖已然是极限,此时定然已经没有逃跑的力气,此时只得待在原地拼命,说不得已然有了等死的心。 只见沈无言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待那刀尖将要来临之时,他猛然挥出手中木棒打向尖刀上,由于此时木棒上还带未燃尽,故而还带着些炭火,所以这一磕碰,顿时四周散出许多火星。 “不好……” 黑袍男子顿时发觉自己上当,但为时已晚,沈无言这一格挡之下,将两柄尖刀瞬间弹开,接着撑起木棒向着出院子的门飞驰而去。 他脚下步子不如两名男子快,故而顺手推倒拜访在沿路上的一干事物,若竹棍木桶一类的,倒也给二人造成一定阻拦。 这般一来,沈无言顺利钻出那小门,接着向着街上飞快跑去。 …… 火凤庄并无朝廷驻扎兵马官兵看守,也没有安排官员前来管理,这里的一干事物都交由金家主持,故而连巡夜这种事也是金家派出的侍卫来负责。 金三便是火凤庄的侍卫统领,因为他身材有些胖,故而私底下侍卫们都称其为三胖子,不过仅限于私底下,如若谁敢明面上这般称呼,定然要遭殃。 不过金三虽说脾气坏了些,也极其好面子,但却十分勤快,一年到头他都亲自带着人出来巡夜,几年来从未间断过,这也许便是他能担任这统领的原因。 今夜依旧巡夜,金三抬头仰望着这安详的月色,不由大为感叹道:“这月儿呀,真******圆……就像一个大西瓜……” 话语刚一落,一边另外一个畏畏缩缩样貌的青年弯着腰,脸上尽是谄媚之色,连忙拍手,道:“好诗……好诗……三爷果然文武双全……” 金三固然能听出这小子在刻意吹捧自己,不过倒也十分受用,连连拍怕他的脑袋,口中喃喃道:“金七呀……老子给你讲……做人要******勤快……老子像你这个年纪,这会还在练功……” “练功……”金七脸上露出一丝迟疑,一阵之后苦涩道:“可是小的不会什么招数……怎么练……不如三爷教我两招?” 金三顿时恼火,大喝道:“要什么招数,就看你现在这身板……去跑步……” 话音未落,金三便发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边过去,好像是一个人,但这人的速度也实在太快,而且手中还拿着个带着火星的东西…… “什么玩意?”金三一愣。 金七早已愣在一边,呆呆的望着身后,低声道:“这就是……在跑步?” 金三这才恢复如常,猛拍金七额头,大喝一声,道:“跑个屁……快去追,有刺客……” …… 沈无言对这里的街道并不熟悉,故而只能四处乱窜。其实他早就晕晕乎乎,那酒刚喝起来算不得什么,但一阵之后酒意便会猛然来袭,此时约莫着时间将要来临,故而跑起来也晃晃悠悠。 那黑袍男子也是心中大惊,暗想着那小子竟然如此了得,旁人喝这一缸子酒,早已昏迷不醒,他竟然还能这般逃窜。 “等等……” 忽然,黑袍男子脸色微变,低喝一声,道:“有人……” 刚一出生,黑袍男子便被身后男子拉住,刻意压低声音,道;“那是金三……小声一些。” 黑袍男子瞳孔微缩,看着快速追过去的两人,苦道:“怎么办……杀不了了。” “……怎么跟老大交代。”那男子摇摇头,脸色更加沉重:“如实跟老大说……若是落在金三的手里,你知道下场。” 黑袍男子深吸一口气,心中却已然想起之前惨死在金三手中的兄弟,以及传闻之中对方那诸般酷刑,最终只得沉沉的点点头:“好……那就撤。” …… 一路向前跑的沈无言脑海之中已然空洞,只顾着往前跑,只要能甩掉身后的那两人能活命就好。 只是跑了许久,他依旧还是觉得身后有人在追着自己,然而他已然耗尽力气,腿上一软,顿时趴倒在地上。 片刻之后只见有二人跑了过来,其中一人冷笑一声,道:“你小子了不起呀……这速度……累死老子了。” 声音似有些玩味,但更有佩服意味,大抵更多的还是好奇。 “三爷……他……他这是在跑步?”另外一人结结巴巴道。 起初说话的那人冷哼一声,道:“深更半夜的跑你大爷……这玩意肯定不是好人……先带回去……” “带回去……他也没犯什么事……”结巴之人脸色微变,低声道。 “哪他妈来那么多的废话……你没见他拿着火把,谁知道他是不是想放火?”那人冷哼道。 被这般一说,结巴也不敢再多说,只是又多看了一眼躺在地上醉醺醺的书生,目光之中露出一丝同情之色,心中暗想着:“现在倒是睡的舒坦……待会就有你受的了。” 这般想着,结巴连忙弯下身子,将地上的青年扛在肩上,又捡起地上的木棒,紧紧的跟在前面那人身后,继续今夜的寻街。 却听那人顿了顿,大喝一声,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第405章 金三……胖? 牛栏街尽头便是火凤庄临时设置的牢房,主要用来关押在火凤庄寻衅滋事,又或者打架斗殴之人,每个月都会有李朝官府派人过来审案,之后上报朝廷,由朝廷定夺。 虽说私设牢房乃是朝廷所不允许之事,不过火凤庄范围极大,朝廷也兼顾不来,故而只得采取这种方法,倒也有几十年的习惯,已然成为默许的规则。 如今这牢房的管事便是金三,除却这间牢房,他还管着牢房一边那间不大不小的公堂衙门,虽说平日里官员过来审案他都坐在一边,但他依旧很得意。 略带微弱月光的牛栏街上,依稀可见向前走去的两人,确切的说应该是三个人,其中一人肩上还扛着一人。虽说那人畏畏缩缩,但力气却并不小,显然也是练家子。 “老子给你说了多少遍……声音要响亮,做事要有规矩……你可知道老子在这火凤庄混了多少年?” 正心中暗想着肩上这小子还真重时,忽然听到金三问起这句话,于是金七心中一紧,因为自打跟着金三这些天来,他问过很多次这问题,每每问起这问题,接下来就会是一番长篇大论。 从金三爷他当年如何死里逃生,到怎么辗转来到这庄里,最终怎么打败一个个敌人,然后爬上这守卫统领的位置。 就在金七正打算用他前几日发现的那句十分受用的话语回答之际,忽然对方话锋一转,并未说那些熟悉的故事,而是低声道;“这人好像不是庄里的常客……你猜猜看会是何人?” 金七一脸,又大致打量一番那书生,不住摇头苦笑道:“火凤庄诸色人都有……看这打扮不是汉人就是我们李朝人……难道还能是倭人?” “啪!” 金七脑袋上又被重重的扇了一下,却听金三冷哼一声,低喝道:“老子都白教你了……想要了解一个人,一定要用望闻问切……你这都忘了?” 关于这望闻问切,其实金三也不知到来历,只是有一次一名老头讲给他的,那老头医术高超,仅仅只在火凤庄待了半个月,便治好了数百名将死之人。 金三虽说平日里极其看不起这等下九路的人,毕竟他只是一介江湖游医,但那一次他当真是佩服那名游方郎中,因为他自己的积病就是那老头治好的。 而自己口中的这一招辨认的招数,望闻问切,便是从那老头口中得来。 不过此时与金七说起这招术,暗想着若是这般说出去定然没什么气势,于是冷哼一声,道:“老子我纵横江湖多年,便是以这一手家传手段混饭吃的……他是皇帝,还是小乞丐,能看出来并不算本事……但是如若你能看出来他是……不对呀,这小子满身酒气……” 说着话,金三又凑过去狠狠的吸了一口气,轻喝道:“这他娘的肯定喝了有整整一大缸……还是陈酿……陈酿……十五年……了不起,金柜坊的……” 金七脸上露出一丝迟疑,低声道:“那这人……又是何人?” 其实金三平日里还颇有些看人的本事,但此时他真看不出来,从服饰上看,对方的穿着其实与这里的大多数人都一样,至于对方身上的气味,全被那果子酒的味道掩盖。 至于问…… 金三抬眼扫过这早已喝的酩酊大醉,几近昏死过去的醉汉,心中暗暗叹息一声,暗骂道:“真******不给老子面子……” 最后的切也无需再去,因为根本没这套路,就算当真有,他也不会用。 “这个人……”金三刻意将声音拉长了许多,只是打眼一看,牢房相距还有些路程,倒也不能趁机掉转话题,故而此时倒是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 “三爷你快说呀……”金七言语稍显急切,忙道:“莫非……莫非这人的来历很了不得,不能说?” 金三心中暗想着这倒是一个不错的理由,但即便他来历有多么的了不得,他都不在话下,甚至身份越是了不得,他越是兴奋。 不过此时这句话能脱身倒也不错,于是正打算这般说的时候,他又在那书生身上闻到一股十分熟悉的味道。 “他……快将他交给给我……你快去金家找老爷……让他老人家亲自过来。” 金七见对方目光急切,似乎对方的确来历不小,故而连忙应了一声,然后忙将身上扛着的书生递给金三,沉声应了一声,立刻向着金家方向而去。 待金七离开之后,金三才又在这书生身上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喃喃道:“这是……金家客栈的味道……这几日住在金家客栈的,只有那些人……” 说完这句话,金三嘴角闪过一丝喜色,连忙背起沈无言,向着牢房方向飞奔而去。 心中却想着一会该用什么刑具加在这细皮嫩肉的书生身上,如若能将这般人物关在那间牢房之中,他的名字便能永远的留在火凤庄。 …… 牢房之中还算干净,经过这一路的夜风吹拂,沈无言也逐渐清醒了一些,特别的再被泼了一盆还夹杂着冰碴的冰水之后,他几乎是瞬间睁开了双眼。 “这里是……这位大哥,如何称呼……” 眼前这略带胡须的大胖子并不是刚才那两人,待辨认清楚之后,沈无言才松了口气,苦笑道:“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金三打眼扫过沈无言,轻哼一声,道;“救命?……到了这间牢房之中,就不知道你这小命还能剩下多少……行了,认识一下吧,在下金三。” “金三?”沈无言脸上带着一丝疑惑,又抬眼多看了几眼眼前这位微胖的金三,低声喃喃道:“金三……胖?” “胖你奶奶。”金三顿时恼火,身边这些人平日里这般叫这绰号,他其实早有所闻,不过也没有人当面敢这般说,此时竟然被一名瘫倒在地上的书生说出来,岂能抑制心中怒火。 “来人,上刑具……老子看看这小子有多大的本事……” 第406章 洗刷 金三着实很愤怒,所以他打算用摆放在最上层的那件从未使用过的刑具,只要能出了这口气,只要能让这小子长长记性,一切都值得。 只是那刑具刚取下来,他便听到一阵沉重的干咳声,于是连忙叫住准备动刑的手下,低喝道:“没见谁来了……” 话语刚一落,金三连忙向着牢房门前恭敬的低下头,沉声道:“见过金老爷……” 言语上虽说恭敬,但事实上金三心中已然不知将金七骂了几百遍,这小子这时候的腿脚倒是利落多了,竟然如此快就将金老爷请了过来。 金老爷倒也并未注意金三这些变化,连忙凑到沈无言身前,接着微弱的油灯,连忙点头道:“对对对,就是沈大人……” 其实此时的沈无言已然稍有清醒,虽说脑海之中还是有些昏沉,但见着金老爷前来,已然能辨认出来。 而就在这短暂的瞬间,他也看出这里便是一间牢房的摸样,连忙道:“我……金老爷,在下这是在牢里……刚才有人追杀我……” 言语磕磕巴巴,甚至还有很多字句说的不甚流利,故而金老爷听来只得皱起眉头,苦笑一声,道:“沈大人……你这……不如先休息一晚上如何?” 说着话,金老爷回过头看了一眼金三,大抵是请示的意味。毕竟对方负责整个火凤庄的治安,即便着实不甚喜欢他,却也要讲这些规矩。 金三低头看向沈无言,又看了一眼还未收起来的刑具,心中稍有些不愿,暗道这小子还真是走运,不过定然不能放过他,只是现在金老爷亲自过来,况且也没什么证据,只得等他酒醒之后。 …… 这一觉睡的并不踏实,直到第二天中午时才睡醒,浑身酸痛,想来就是昨日折腾的。但沈无言刚一醒来,便发现自己腿脚上都带着镣铐,倒像是犯了什么大罪一般。 他勉强翻了个身,便发现就连这间房子也上了枷锁,想来是怕他跑了一般。 “进了酒窖……喝了很多酒……大火……”渐渐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沈无言顿觉脑袋一阵刺痛,连忙拿起身边茶杯倒水一口饮尽。 “后来……金三……胖……”说到这,沈无言顿时笑了起来。 只是话语刚一落,他便听见开门声音,接着进门的便是一名微胖的男子,印象中对方应该就是昨夜见过的那位金三。 “你就是金三胖?”沈无言欣喜的看着眼前的金三,低声道:“你家是当皇帝的?” 连续两个问题,却是让金三脸色大变,若非金老爷就在身后,他非大嘴巴子抽死他。 不过金老爷似乎对这人十分重视,况且对方着实来历不凡,所以此时只能忍,所以他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摇头道:“沈大人您真会开玩笑……在下金三……另外,我家不是当皇帝的……” 一边的金老爷也连忙上前解释,道:“这位是火凤庄的守卫统领……金三爷昨夜发现你出现在火凤庄行迹十分可疑,故而就将其抓回到牢里……” “并非是可疑如此简单……今晨便接到牛栏街金贵坊的掌柜今晨来报案,说是昨夜酒窖着起了大火……将一名小伙计烧的重伤,此时还在救治……”说着话,他轻哼一声,将目光停留在沈无言身上,冷冷道:“昨夜也就沈先生出现在牛栏街上……” “金三爷的意思是,纵火之人便是沈大人?”金老爷目光阴沉。 沈无言连忙辩解道:“在下绝然不可能做出此事,这件事另有隐情……” “隐情?”金三嘲讽一笑,接着从身后的金七手中接过一支火把,低喝道:“那这火把又如何解释,昨夜这东西可紧紧的握在沈大人手中。” “这……”沈无言一时也不知如何辩解,只是苦涩道:“这是有人塞给我的……当时在下喝醉了……” “那就是醉酒误事……不过在下昨夜还在沈先生口袋中发现了一把钥匙……金贵坊酒窖大门的钥匙……”金三冷笑一声,道:“沈大人莫非还要说这是别人塞给你的?” 沈无言着实想要这般说,但此时明显对方不信,略一沉吟,他连忙道:“昨天在下从金家出来之后,就有两个人将我绑到一间宅子里……那人说我叫王生……硬要我交出东西,若是不交出来,就会杀掉我……” “后来他就将你灌醉,丢进酒窖之中,点燃了大火,将那火把和钥匙都塞进沈大人的手中?”金三嘴角闪过一丝笑意,淡淡道:“这故事的确很有意思,但问题在于谁信……金老爷您老可信?” 金老爷脸色凝重,目光紧紧的盯在沈无言身上,低声道:“沈大人还是老实交代……否则老夫也帮不了你……” “您老也不信?”沈无言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如此,不如您老与我一同去那宅子……对,那那人叫周千至……到时候当面对正,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昨日前去那宅子的路,沈无言此时还能记得,故而才敢说这话。 金老爷见沈无言如此坚决,打眼扫过金三,沉沉道:“沈大人毕竟是大明使者……还望金三爷给个面子?” 金三连忙摆手,道:“金老爷您老严重了……既然沈大人不死心,那么就去那宅子一看……也让他死了这份心。” 最后一句说的十分沉重,倒像是说给沈无言听的。 …… 虽说路途有些遥远,但沈无言还是记清楚了前去的路,几经波折,终于将马车停在那间宅子门前。 敲开宅子大门,三人刚一走进宅子,沈无言便看到一名侍女一般的人走了过来,低声问道:“几位要找何人?” 沈无言连忙问道:“周千至……他是否在……快让他出来。” 那侍女稍有迟疑,接着又打量了一番几人,这才道:“老爷他不在……几位要不里边去坐,我去叫夫人过来……” 沈无言连忙点头,道:“那就如此……快去请你们的夫人过来。” 第407章 领议政 在那小侍女穿过另外一条小路离开之后,沈无言三人也沿着眼前的路,向着之前被关押的那间书房而去。 书房的门虚掩,但其内似乎没有人。沈无言上前推开门走进书房,指着其中一把椅子,道:“就是这把椅子……当时我就坐在这里,上面应该还有刻痕……” 痕迹乃是之前沈无言偷偷刻上去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有人能发现,只是没想到竟然如此快就用上了。 “有吗?”还未待沈无言说明那痕迹的来历,便看着金三撅着肥大的屁股仔细在那椅子上寻找片刻,然后回头讥讽道:“沈大人这是在玩老子?” 沈无言可以听出金三言语之中的不屑,甚至还能感觉到对方仿佛与自己有仇一般,无论如何都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不过这里不是大明,他没有那么多的帮手,甚至对于他来说,他还不如眼前这位金三,对方虽说看起来实乃粗鄙之人,但对方毕竟是地头蛇,就连金老爷也要让其三分。 沈无言强压住心中怒火,接着上前去寻找那痕迹,但始终未能寻找到,大抵已然明白,对方定然早已调换了这里的全部东西。 便在这片刻之间,书房门缓缓推开,进门的是一名约莫有四十岁左右的妇女,虽说并未穿金戴银,甚至只是一件寻常服饰,但也难以掩盖对方身上那股贵气。 轻轻推开书房大门,那妇人略微打量了一番书房内的三人,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最终目光在金老爷身上停留,然后十分恭敬的行了一礼,道:“沈公子莫非是得罪了金老爷?” 话语一落,金三与金老爷二人面色一变,皆都将目光停留在沈无言身上。 沈无言心中也是一惊,他确定自己着实不认识眼前这妇人,即便是那****也仅仅只是见过那位周千至以及那两名小喽啰,至于府中旁人,他一个也没有见过。 如今眼前这妇人竟然好像认识自己一般,甚至让人感觉与自己关系不一般。 金老爷稍一迟疑,接着一抱拳,道:“周夫人……这位沈大人……你二人认识?” 周夫人目光一顿,接着走向沈无言,低声道:“无言你到底哪里得罪了金老爷,竟然还惊动了金三爷……莫非……莫非是昨日喝多,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你放心,金老爷待人素来宽容,即便冒犯了他……也好商量的……” 金三脸色一变,心中暗想着这妇人不但认识金老爷,竟然还认识自己,不过他可以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妇人,一来是这附近住的皆都是大人物,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来到这里,二来即便他住在火凤庄多年,也不能确定能认识这里的所有居民,不认识实属正常。 不过此时这妇人的言语能看出,她似乎与沈无言关系不菲,甚至还如此为沈无言求情,以她刚才傲然的神态能看出,若非关系了得的人,定然不会让她如此低三下四。 “周夫人说昨夜沈大人喝多了……沈大人昨日来府上做客了?” 周夫人眨了眨眼睛,嘴角闪过一丝淡淡的笑容,接着点头应道:“昨日我家老爷在街上遇见沈公子,二人详谈甚欢,便邀他来府上多喝了几杯,当时他似乎已经有些醉意,老爷说要派人送他,哪成想他竟然拒绝……如今金三爷找来,想必是闯祸了。” “你说谎。”沈无言面色青黑,沉声道:“昨日明明是你家老爷将在下绑到府上,问在下要什么东西,还说在下是王生……。” 说完这句话,沈无言抬眼看向金老爷与金三,二人目光之中此时已经带有怀疑之色,暗自思付在这般下去,自己着实难以辩驳。 接着他大声道:“你说你家老爷他不在,那你可知道他现在在何处?” “他很忙。”周夫人脸色微变,连忙道:“沈公子找他有何事?” 未待沈无言回答,金三连忙上前,道:“昨夜沈大人偷了金贵坊酒窖的钥匙,喝醉之后又烧了酒窖,使得一名小伙计险些丧命……” “金三爷。”金老爷紧皱眉头上前轻轻拍了拍沈无言的肩膀,然后继续道:“既然沈大人说找到周老爷,就能证明他的清白,为何不去找?” 金三心中恼火,但面上也不敢太过份,只是轻哼一声,瞪了一眼沈无言,不屑道:“算你小子走运,若非金老爷给你撑腰……呵呵……” 沈无言回头看向金三,对方虽说也是练家子,有些本事,但以自己如今的状态,想要干掉他倒也不难,只是他又看了一眼金老爷,暗想着对方如此帮着自己,如若在给他添麻烦,实在说不过去,索性深吸一口气,不去理会金三。 “多谢金老爷……在下可以保证所说的话句句属实,多余的话在多说也无意。”说完这句话,沈无言才看向周夫人,沉声道:“夫人说那夜在下与你和周老爷喝酒甚欢……那夫人可知晓在下的来历?” 周夫人不由面露难色,稍一顿,连忙道:“这个……沈公子……你忘记了,昨夜你也没有说你的来历……” “你们家老爷现在在何处?”沈无言有些不耐烦,他自知即便在此时拆穿对方也于事无补,对方定然准备的十分充分,早已预料到一切可能。 周夫人神色凝重,缓缓的底下头,眼神之中仿若有些畏惧,声音更低了一些:“老爷他去了平壤府衙门……今日一早就走了。” 李朝共分八道,其中平壤府便是平安道的首府。距离火凤庄最近的便是平安道,故而提及平壤府,金三与金老爷也不陌生。 “周老爷他去了平壤府衙……他是做什么的。”金老爷微有迟疑。 周夫人顿了顿,点头道:“既然金老爷问,那我就如实说吧……老爷他便是当朝议政府领议政……” “领议政……周老爷……周乾……”金老爷脸色大变,喃喃道:“竟然是他……” 第408章 金三的改观 看着沈无言好奇的目光,金老爷忙解释道:“周大人便是李朝领议政……” 听着金老爷的解释,沈无言大致对这位周大人逐渐了解一些。 所谓议政府便等于大明的内阁又或者之前的丞相,其中有左右议政,而领议政便是议政府的长官,这位周乾周大人便任此职。 根据金老爷的语气,这位周大人在李朝声望极高,满朝文武皆都对其赞誉有加,即便是李朝皇帝李昖也对其十分尊敬。 据说周乾在李朝八道皆都任过职,这些年所到之处百姓也大都平安无事,即便是火凤庄这般远离朝廷之地,也对于这位周大人有所耳目。 早些年这位周大人便在平壤府任职,当时边境起了战火,朝廷一时也筹不齐军饷,周大人当即便将家里的祖田祖屋一干物拾尽数变卖,以来充当军饷。 之后又起了旱灾,几十万百姓受灾,朝廷中贪官污吏把持朝政,下派赈灾粮款一层层的剥削,到地方来已然所剩无几。 眼看着几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周大人又亲自赴京城为万民请愿,由于当时整个平壤府都没有一匹马,故而周大人只得一路步行,连续几个月行走,才走到汉城府。 几个月中,周大人风餐露宿,白天赶路,晚上走到哪就睡在哪,若是有朋友还能寄宿在朋友家中,尚可饱餐一顿,若是没有朋友,只得睡在荒野。 当时朝中官员见到周大人时,他满脸污泥,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若非他拿出官员凭证,断然没有人相信他便是周大人。 也是从那次之后,周大人被调回汉城府,之后一步步的升任到如今的位极人臣之地。 “周大人乃是难得的好官,这些年李朝能与大明一同抗击蒙古,也是周大人一手促成……”金老爷叹息一声,继续道:“夫人若是早些这般说,老夫也不会如此唐突……” 周夫人脸上明显有些惊讶,又或者受宠若惊之感,想来她也没想到,这位金老爷也会对自己老爷如此敬重。 不过她很快便恢复神色,接着依旧用那份淡淡的语气,道:“这些年老爷也攒了些银子,所以早些年就在这边购置了这间宅子……大抵也厌倦了官场的纷争,所以已然有引退之意……这次说是去平壤府交待一些事,便会辞官居住在此……” 虽说对于这位周大人,沈无言也十分敬重,毕竟能让百姓交口称赞的官,那定然就是真正的好官,但他此时对这位清廉两袖清风的周大人没有时间去敬仰,他只想找这位周大人问请事情缘由。 只是他很快发现,此时他想要去找这位周大人的想法显然不太现实。他之前指认的便是这位周大人想要杀自己,而今这位周大人竟然是这般角色,即便是金老爷却也不会相信。 果然,还未等沈无言开口,金老爷便沉声道:“周大人断然不会做出这等事……沈大人有什么隐情……老夫的意思是,那夜当真是喝醉了?” “慢着。”金三忽然上前站在沈无言身前,奇怪的笑了笑,然后才道:“既然沈大人提到了周大人,那么定然是要找到周大人做个证人才是……就让沈大人去找周大人,也好让这案子真相大白。” 金三素来严厉,很少露出笑容,刚才那笑脸也是沈无言见过他后第一次笑,不过还是能看出那笑容中隐约有一丝得意,但却又不知这得意从何而来。 “莫非……他知道我找不到周大人……之前屡屡阻拦我的金三,此间竟然会如此为我说话?……又或者他早已有其他安排?”想到这些,沈无言心中一动,知道今日要来这边宅子的除却金老爷便是这位金三。 而这宅子一夜之间仿若变了个模样,就像早有人通知过他们,然后准备了一整天,所以一切都没有破绽。 金老爷尽心想要救自己,倒是金三一直想要至自己与死地,那么通知他们的人除却金老爷与自己,就只能是金三。 “是他?”沈无言微微抬眼看过金三,暗想着若是这般去找周大人,说不得就中了对方的计策,略一思索,沈无言道:“这庄里的治安还要金三爷负责,所以……” 金三微微一笑,仿若早已猜出沈无言的心思,点头道:“三爷我从不离开火凤庄……但总要有个人跟着你……好歹也要找个向导不是,否则沈大人连平壤府都到不了。” “金七。”沈无言之前见过一次金七,小伙子虽说畏畏缩缩,但显然才跟着金三不久,故而也算不得金三的心腹,因此也最为可靠。 金三也有些意外,倒不是意外沈无言竟然挑选了金七,而是意外沈无言竟然知晓金七的名字,不由嘴角闪过一丝奇异,好奇道:“沈大人也是大明的官员……不知道在大明当的什么官?” …… 金七着实是一个十分老实的人,一路之上也没有与沈无言多说一句话,若非沈无言问了几句无关紧要的事,他想来永远也不会开口。 “小七呀……你很怕你们那位金三爷?” “怕!” “怕什么,他也不会吃了你……” “嗯!” “……” 马车驶出火凤庄,向着南边疾驰而去,根据金七的介绍,大抵从火凤庄到平壤府也要四五天的车程,还不算一路上的吃住。 一路之上沈无言都在思索一件事,金三为何会放心的将自己交给金七。 眼前这小子手上力气不小,但明显不会什么招数,如若真动起手来,他断然不是对手,所以想要逃走也都是随时的事。 不过沈无言现在不能逃走,金老爷的那句话说的很对,此时他来到李朝,代表的就是整个大明。 沈无言在李朝犯了罪,最终还是会累及到远在京城的家人,之前还有丢失李将军的罪责,这般一来可谓麻烦重重,当真传回京城,群臣定然又大为激愤。 说不得高拱又借机行事,最终事态会如何发展,沈无言也实难预料,倒不如早些洗刷罪名。 第409章 无题 想到这诸般问题,沈无言也心中沉重,不断回想着之这今天的突变,那位周乾周千至到底为何要找到自己,莫非自己真的与他口中的那位王生长得很像? 如若当真如此,周乾又与王生有什么过节,他到底想要从王生口中得到什么东西,既然如此急切,又怎会轻易将其杀掉? 这一个个的问题占据了沈无言的整个脑海,至于此次出使的问题,他也无心在兼顾,便若金老爷所说的那般,使团终究是要去汉城府的,早一天晚一天也着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倒是苏巧巧的消息,自从李将军遁逃之后就没有了消息,到时候去了汉城府还要慢慢打听,事情着实很难办。 想到这件事,还不知道此去平壤府寻找那位周大人是否顺利,毕竟对方在李朝地位显赫,且对方也深得民心,如若没有确实的证据,也奈何不了对方。 自己如今身在李朝,又与使团走散,就算那位周大人不见自己,也没有任何办法,他可以用任何理由来拒绝自己。 不过即便如此,沈无言也有千百种办法见到那位周大人,即便明的见不到,暗地里终归是能见到的。只是在某一个瞬间,沈无言感觉即便当真找那位周大人,也于事无补,甚至事态会更加严重。 好像自己无形之中就掉进了一个局,这种感觉之前在宁远时就是这般感觉,如今到了李朝又是这般感觉,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两个局,且没有任何联系。 不过摆局的人显然十分了得,大抵就是那种算尽天下的人物,如今这局就囊括了这半个天下,从大明到李朝,正在一步步的展开。 至于这样的人物到底是谁,沈无言不愿去关心,即便这两人如今都在试图利用他,他也不想在将自己陷入这件事之中。 其实在来李朝之前事情已然十分明朗,找回苏巧巧,这段时间皇帝想来也已经命不久矣,剩下的就看张居正联合冯保与高拱的对决,一切都十分明朗。 如果没有当朝陛下,高拱便没有了任何势力,就在他耀武扬威之际,却没有料到自己早已被釜底抽薪,除却那位身体孱弱的皇帝,已经没有任何帮手。 太子朱翊钧还小摄政一事还要等几年,那么能主导朝政的便只有李贵妃与那位陈皇后,这二人这些年又十分宠幸冯保,张居正面上虽说有些距离,但沈无言也能看出来,他与李贵妃的不清不白。 高拱几乎是必败的局面,所以趁机在将徐渭从狱中捞出来,便回苏州归隐,全力操持这些生意已然是最好的局面。 只是没想到半道上就让李将军逃走,赴李朝一路上又几经艰险,若非吴管家提早给了消息,怕是一个疏忽使团一干人等就会沦入万劫不复之地。 好不容易度过这些艰难险阻,却没料到自己又不明不白的耽误了行程,以至于此时还没有使团的任何下落。 接下来又莫名其妙的被人认错而绑去,一番痛打之后就要杀死,好在火场逃生,又被认为醉酒烧了酒窖,这一切都那么的不明不白。 如今远赴平壤府还不知前路如何,苏巧巧也没有下落,而这所有的麻烦已经一件一件的到来。 略一翻身,望着这漫无边际的田野,沈无言也有些无聊,一阵之后就睡意袭来,索性就打算睡一会,反正这一路还要许久。 这一觉睡的还算踏实,醒来时马车已然驶入一个小镇子,与金七商量好住店,便找了一间小客栈住下,点了些家常小菜吃过,沈无言便回房睡去。 金七大抵还有些不放心沈无言,担忧这书生会趁着自己睡着逃走,故而在客栈楼下坐到深夜才回房,后来或许是相通了,便也会去入睡。 一夜无话,第二天用过早饭继续赶路。这般的日子直到第三天中午时,马车缓缓驶入到平壤府。 终究是整个平安道的首府,平壤府的规模还算不小,大抵有京城的四分之一大小,不过也算十分繁华,不输京城半分。 甚至若是论起小些的市坊比京城还要多一些,不过论起非常奢侈的酒楼茶楼,又比京城逊色许多,倒是有些类似之前的绍兴府。 金七显然之前来过,而且对平壤府十分熟悉,刚一进城,他也并未停歇,自顾自的驾着马车,沿着一条大路远去。 “小时候就在这边长大,后来父母双亡,被金家老爷带到火凤庄,前些日子说是跟着金三爷做事……”金七难得多说些话,倒也诚恳,与他畏畏缩缩的样貌十分不合。 想来他那份谄媚也是实情需要,金三喜欢的就是这些,所以金七可以说尽好话,以来讨金三开心,而他自己也能好受一些。 这样身世悲戚的孩子,多半也都看尽人世冷暖,即便在火凤庄金家衣食无忧,但难免看人脸色,被人欺负,所以有这份心机倒也不奇怪。 沈无言只是简单回应几句,也不再多问,心中更多的在考虑一阵若是那位周大人不见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方式。 “一会将沈大人送到衙门,我要去祭拜父母……”金七言语稍有些迟疑。 沈无言一怔,暗暗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你不跟着我去,莫非就不怕在下与那位周大人串供?”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倒也爽朗:“沈大人不是这样的人……其实我不信你会做出那样的事,以你的为人……我是说纵火……” “为何?”沈无言面露奇色,好奇道:“小七这倒是在为我开脱?” 金七又是笑了笑,只道:“金三爷善于严刑逼供……犯在他手里的人多半都是有冤的,金老爷既然为你开口求情……便说明你是好人。” “好人?”沈无言不由也笑了笑,淡淡道:“好人……坏人……有的时候还真不好说……不过在下的确没有纵火。” “我相信你。”金七坚定道:“前面就是衙门……沈大人快些去问清楚。” 第410章 逃脱 与金七道别又约定时间见面时间地点之后,沈无言便匆忙向着那间衙门而去。 说是衙门,其实倒像是间大些的宅,从外面看很难发现这就是平壤府府衙。不过衙门大门大开,所以沈无言很容易就走了进去。 衙门里有些冷清,也不知是因为这边治安不错,故而很少有姓告官,还是因为姓知晓来这里告官,并无用处,所以不来。 不过沈无言也无心来询问这些,即便这里的官员罪恶滔天,他也无可奈何,如今最为重要的事就是快些找到那位周大人,好来自己的冤屈。 院其实还是很大的,其中分工也十分明确,每个小房间内都有官员,但到底在做些什么,他倒也没有过在意。 不过这般一来,想要找到那位周大人,也着实不容易。好在沈无言在沿找到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几经询问之下也未能指明到底周大人在何处,但看她敬重之色,显然她对周大人的印象也不错。 “不如……不如这位公到一边的茶厅等候一阵,我这就去给周大人通报一声?” 沈无言虽说急切,但既然以及到了衙门,便也就不再着急这一时,故而听得这般说,也就应了一声,顺着她指引方向而去。 茶厅位于另外一间小院内,其中装点十分古旧,倒有些京城老宅中的精致,破败的秋海棠,以及高大的古槐,甚至还有几株月季。 所谓茶厅大门敞开,两面大大的窗户也敞开,所以经过第一面窗户时,便能看到其内的样貌。 厅内不大,但是因为其内无人,故而又有一丝冷清的感觉。沈无言在柜台上取了茶,然后自己烧水泡茶,这才坐在桌前等待那位周大人的来临。 待沈无言喝道第二杯茶时,那名小侍女才搀扶着一名大抵有八十高寿的老人缓缓走来,那人目光温和,即便是待眼前这位侍女,也十分小心,生怕某个无意的动作,而失了礼节。 “是这位公?”老人向着沈无言温和一笑,然后淡淡道:“小刚才说公找我有事,正巧那边也有事,所以耽搁了一阵……招呼不周,还望公见谅。” 还未半句言语,老者便解释如此多。其实以他的身份完全不必如此,毕竟他如今已然位人臣,即便知晓眼前此人身份,也不必如此恭谦。 不过看一边的侍女小蝉并未有丝毫惊奇,显然这样的事对于这位老者来说实属正常,于是愈发能感觉到之前金老爷脸上流露出的敬重。 看着沈无言脸上的迟疑,老者爽朗一笑,接着向着小蝉摆摆手,道:“城门口卖黄豆的楼老汉怕是快来了,老人腿脚不利……你去帮帮他……” 小蝉立刻会意,于是又向着二人施礼之后,才缓缓离开。 待小蝉离开之后,老者才怅然一笑,道:“其实小蝉是老夫的亲孙女……找个侍女还要花钱,她闲着也是闲着……” “孙女?”沈无言之前还以为那小蝉乃是这位老人的通房丫鬟,心中还在想着这小丫鬟还真是可怜,如今倒是自己不明事理了。 老人淡淡一笑,眼神之中稍显落寞:“儿前年送上战场,还没立功就死了……结发妻流干了眼泪,后来染上了重病……要老夫说,为国而死……那是大义,这般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您说您的夫人……”沈无言脸色大变,暗想着如若对方的妻早已去世,那么之前在宅院内见到的那位夫人又是何人。 眼前这位老人显然不是之前见过的周乾,略一定神,沈无言才发觉自己刚才有些失态,忙改口道:“还请周大人见谅,刚才着实有些唐突……” 周大人面上依旧温和,这种温和不似金老爷那般,让人觉得对方有某些原因所以如此,而是一种单纯的温和,对待一切都十分平淡的感觉。 “无妨……还不知这位公如何称呼……听小蝉说,公是想要来打听些事……老夫也有些年没有来平壤府,你我倒也有缘……故而刚才多说了几句……” 沈无言点点头,旋即将手中使团凭证递给周大人,然后沉声道:“在下沈无言……想问问周大人是否在火凤庄置办了宅?” “火凤庄?”周大人微微眯起双眼略微扫了一眼那凭证,也并未细看,似乎在思考些什么,显然要想起火凤庄宅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 “的确有一间宅……那是当时攒了些银,就在那边买了间宅……在李朝,也就火凤庄可以做到远离纷争……不过如今的朝廷,想要脱身着实不易……” “理解。”沈无言点头应道:“这般说来,周大人已然许久没有过去住了?” “莫非出了什么事?”周大人脸上陡然起了一丝警觉:“老夫前几日才从汉城府到平壤府……已然有几年没有去那边了……对了,那边一直交由管家操持着……” “管家?”沈无言微微抬眼,正欲在多问一些,但他忽然发觉周大人神色不对,接着他脸色潮红,然后重重的倒在桌上,而在他后背上竟然插着一把匕首。 “谁……”沈无言脸色大变,连忙上前查探那匕首,忽然又听到门外一声尖叫。 接着沈无言便看到站在园门前一脸惊慌失措的小蝉,她脸色苍白,盯着沈无言与倒下的周大人,大呼道:“杀人了……刺客杀死了周大人……快来人……” 沈无言心中急切,如今自己如何也说不清,若是就这般被抓,那么不仅是自己,甚至还要累及自己在京城家人。 略一沉吟,沈无言忙用手将周大人睁开的双眼合上,然后立刻起身向着门外奋力跑去。 大抵是因为这衙门本就冷清,所以小蝉喊了许久也未见官兵前来,倒是围上来几名官员,一见周大人横尸在地,立刻痛哭万分,大声斥骂。 第411章 落难(1) 一时之间平壤府衙门乱成了一锅粥,且不说周大人在他们心中已然似神灵一般可敬,便说当朝领议政命丧府衙,衙门里的所有官员皆都难逃罪责。 “哪里来的刺客……竟然如此猖狂,敢在衙门里杀人……唉,周老勤政爱民,一声待人谦和,怎会树敌?” “说的便是如此……周老素来不用侍卫,李朝上至百官,下至平民……也无人会对他不利……” “刚才那人似乎与小蝉说过几句话……莫非是小蝉……” “瞎说,小蝉乃是周老亲孙女,她岂能干出这等傻事……不过也的确是刚才小蝉去请的周老……” 这般一说,诸人的目光皆都落在趴伏在周老尸首之前的小蝉身上,她早已梨花带雨,好在眼神中的惊恐已然消退许多。 她想来也是听见诸官的议论,转而回身,似自言自语道:“是小蝉害了爷爷……小蝉不该带那陌生之人见爷爷……” 听小蝉这般一说,诸位官员心中逐渐松了一口气,因为这般一来,小蝉基本已然揽去所有罪责,今后无论是朝廷怪罪,还是朝官百姓们也都只会指责那刺客的恶毒以及小蝉的疏忽。 “你们看……那是什么东西……” 就在官员们一脸沉重之际,忽然听到前来勘察现场的仵作叫嚷了一声,顺着声音看去,那仵作捏起了一只文书之类的东西。 “这是……使团文书……” 就在这些官员们斥骂刺客之际,沈无言已然逃出衙门。只是他初到平壤府,早已不知方向,何况还要躲避李朝官兵的追捕。 只是待在原地等待金七前来,最终还是要被抓捕入狱,以如今的情形来看,说不得最终甚至会冤死狱中,倒不如暂时躲避,等待转机。 一路之上沈无言都在想当时的情形,他自恃这些年练刀法,又在王天那里学到不少手段,洞察力已然极强,只要不是绝顶高手,若邵芳那般的人物,他相信飞来暗器,他始终是有所察觉的。 但这次那人飞来一刀直刺周大人,他甚至连一丝察觉都没有。就这般看着周大人倒在桌上时,才知晓他中了暗器,已然毙命为时已晚。 这些天来匪夷所思之事实在太多,住在周大人宅子内的是管家,而那位管家又自称是周乾,在访周家时,管家已然不在,却出来了一位周夫人。 事后见到真正的周乾时,才知道他的夫人早些年就已然去世,沈无言他们看到的自然不会是周夫人的亡魂,大抵也是那位装扮周乾的人假造的。 此时想起来那周夫人着实破绽极多,她那一副高贵傲然的神色,显然是刻意做出来的,只要多看几眼,就能看出她神色之中的紧张。 她之所以会道出周乾所在,显然早已是计划之中,等待自己找到周乾,便杀掉他,以来嫁祸沈无言,这着实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策。 且在此时看来着实是如此,因为沈无言自己都没有辩驳的证据,当周大人死的时候,场中只有他,而他的手也紧紧的握在那匕首上,正被小蝉看到。 就在下一刻,沈无言发现一个更为不妙的情况,之前将使团文书交给周大人之后,并未及时收回来,那物件不过是一个证明身份的凭证,他如今已然不是使团正使,故而对于使团本身也无很大的用处。 只是在此时那东西用处实在很大,它可以证明刚才见过并仓皇逃走的人便是大明派来的使团使者沈无言,而他很有可能就是那名刺客。 这般一来,甚至人证物证具在,沈无言完全可以被定为死罪,就像当时李将军在京城时一般。 只是让他想不通的是,那些人处心积虑的这般将他坐实死罪,到底是为了什么,如若是为了除掉他,凭刚才那刺客的手段,他的没有活路的。 就在这般一直沿着大路快步行前走之际,沈无言发觉身后似乎已然有了官兵开始盘问,于是脚下步子愈发加快。 不过官兵着实太多,街上行人又太少,故而在这般下去,很容易被官兵察觉。 “那个带着帽子的……过来……” 就在沈无言正在思索该如何逃窜之际,忽然听到身后的一声厉喝,下意识的想要快步逃走,但又想着如若就这般逃窜,定然就暴漏了自己。 略一思索,沈无言缓缓回过头,打眼望去,说话的是一名肥头大耳的官兵,看样子似乎是捕快的样子,但李朝到底有没有捕快,沈无言也着实不知。 “叫什么……” 听着那肥头大耳的盘问,沈无言故意压低声音,沉声道:“王……王生……” 肥头大耳眼神稍有迟疑,显然也没料到他声音会如此沉重,不过倒也并未在意,接着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只画像比照着打量沈无言。 沈无言心中一惊,很快他便发觉肥头大耳脸色的变化:“长的可疑……抓起来……” 话音一落,沈无言早已转身飞奔而去,待肥头大耳反应过来之际,眼前之人已然消失。 他愣了愣,大声呵斥道:“都他妈站着干什么,还不去追……” 官兵着实太多,沈无言对道路也不甚熟悉,故而如何也逃窜不急,几次险些就要被官兵围堵。 就这般逃窜一阵之后,沈无言走进一条小巷之内,这巷子内是一间客栈以及旁的商铺,其中尚有些客人来往。 就在这稍一停歇之际,沈无言忽然发觉竟然两边都过来了官兵,这般一来,他就被围堵在这小巷子之内。 稍顿,沈无言一闪之下窜入那间客栈之内,向着客栈二楼方向而去,楼梯很窄,正巧遇到一名蒙着面纱的女子走来。 这般一来二人倒是僵持在这里,眼看着身后官兵就要追来,沈无言也顾不得礼节,忙从那女子身边挤了过去钻进一间房间之内。 而这时官兵也冲进了客栈,向着楼上冲来。 那肥头大耳看了一眼那名蒙着面纱的女子,大喝道:“有没有见到一名书生上楼?” “穿着儒袍,身材瘦高……”那女子声音冷冽,见那肥头大耳的官兵点头,才沉声道:“见过……” 第412章 落难(2) 藏在门后的沈无言距离这楼梯只有一步之遥,故而外面的声音听的一清二楚,此时听那蒙着面纱的女子这般说话,他心已然悬到嗓子眼。 略一回头环视房间景象,一扇窗子正打开,如若当真那女子将自己招了,兴许就只能从窗户跳下去,只是毕竟是二楼,跳下去也不会好受,况且还不知窗户下面的景象又是什么。 这般思量之际,沈无言便听见那肥头大耳的官兵大喝一声,道:“老子就说看见那小子跑进这客栈之中……快说他跑哪去了?” 女子稍一迟疑,连忙指了指楼下后院,道:“刚才下楼时就看着他向着后院跑去,兴许是想从后院的后门逃走……” “还他娘的有后门。”肥头大耳顿时有些失望,目光扫过客栈二楼房间,又看了一眼女子指的后院方向,最终沉声道:“这样……一旦有那人消息,立刻来衙门报告。” 女子微微点点头,直到那些官兵离开之后,才缓缓走下楼,仿若刚才的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而在房门内听到这女子的话语,沈无言也松了口气,直到感觉客栈内的官兵已然散去,这才悄然推开房门,深深的看了一眼那缓缓走下楼的女子。 这一番折腾,沈无言一时也有些恼火,事情能到这一步,他万万没有料到,只是已然如此,他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至少如今平壤府是待不下去了,很快全城就会展开搜捕,那时想要出城就实在太难,所以最晚明天之前就要离开。 只是如今城门定然早已重兵把守,怕是连一只可疑的苍蝇都无法飞出去,沈无言这般一个大活人想要出城,简直比登天还难。 这般思索着,沈无言顿觉腹中一紧,却是一阵酸意上涌,一来一回的躲避,如今倒是已经饿了,回想上一次进食,却还是昨晚。 这般想着,沈无言又谨慎的打探一分,才慌忙向着楼下而去。 这间客栈之内还兼顾经营酒楼的行当,虽说酒菜种类甚少,但填饱肚子总还足够。 在伙计的指引之下,沈无言进入客栈后院,又上了一间楼梯,就来到另外一栋小楼之内,这里环境雅致,零零散散的有几桌年轻人在此交谈吃饭。 跟着伙计的指引,沈无言忽然在靠窗位置上坐着的刚才那名蒙着面纱的女子。 沈无言忙走过去,向着那女子微微点头示意,接着便坐在他的对面,微微一笑,道:“刚才实在感谢你……” 由于她蒙着面纱,故而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稍稍低下头,淡淡道:“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 沈无言也随之点头,一时之间二人无话,场间气氛有些尴尬。 “要吃些什么。”忽然,那女子轻叹一声,似乎有些无奈。 沈无言不由一愣,对方显然看出自己早已饥饿无比,脸顿时有些微红。 不过他很快便恢复如常,摆摆手,道:“第一次来……所以不知道点些什么。” “那就要些苏州菜。”女子言语十分干脆,话语一落,便招呼小二离开。 沈无言顿时一愣,暗想着莫非对方连他是苏州人也都看出来了?只是看对方打扮以及口音不像是苏州人,心道莫非那伙算计自己的人出现了? 只是还未等沈无言询问,便听那女子莞尔道:“这店家是从苏州那边来的,所以做的最好的就数苏州菜……公子若是不介意可以尝尝。” 沈无言顿时会意,只是因为对方见自己不知该点些什么菜,故而才点这店里的招牌菜,自己这几日麻烦接连不断,倒是想多了。 他向着那女子尴尬一笑,旋即也不再多话,直到小二将烧好的菜品端上桌后,沈无言这才忙道:“姑娘如何称呼?” “萍水相逢,何必知道如此多。”言语似有诸般无奈,仿若她就是这般游荡的浮萍一般。 沈无言淡淡一笑,随即拿起筷子吃了起来。菜还算正宗,吃起来也着实有些苏州菜的味道,只是比起大儒巷的李婶还差许多,不过此时着实饥饿已久,也顾不得如此多。 就这般吞咽一阵,沈无言忽然发现那女子只是平静的看着自己,却并不动筷子,不由好奇道:“姑娘为何不……” “吃过了。”回答依旧平静如水,让沈无言听来又怔了怔,许久之后,才又开始继续。 就在沈无言狼吞虎咽之际,忽然听到那女子轻声道:“怕是公子要下次再吃个尽性了……” “为何?”沈无言稍稍抬起头看向女子,却见她目光扫过楼下街市。 她浅笑一声,缓缓撑起胳膊慢慢站起身来,小声道:“不巧,刚才看窗外……好像之前询问公子的那官爷又往客栈这边来了……” 话音一落,沈无言立刻起身,连忙就要离开,却被那女子一把拉住,沉声道:“你这般离开,就被抓个正着……倒不如跟我走。” “跟你走?” …… 由于掌柜是从苏州来的,故而这客栈内的客房装点也与苏州的相似。 蒙着面纱的女子坐在八仙桌前,桌上杯中茶水正升腾着热气。她慵懒的翻着手中书卷,却听窗前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那胖子还没来……我马上就要掉下去了。” 女子轻叹一声,无奈道:“我说你急什么……他要是来了,自然会敲门的……” 窗前那人似有言语,但又思量些什么,便又止住了。 “咚咚咚……”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沉重敲门声,接着便听一道洪亮的声音传入房间。 “快开门……” 女子轻轻将书卷合上,然后起身去开门,门前依旧还是刚才那名肥头大耳的官兵,他面上明显有些怒色,沉声道:“沈无言哪去了?” “沈无言?”女子顿时皱起眉头,疑惑的摇摇头,苦笑道:“官爷说的这人是谁?” “还在装?”那肥头大耳冷哼一声,道:“刚才在那边可是有人看到你与他正在吃饭。” 第413章 落难(3) 这客栈有点苏州风格,房间窗外又开了一个小阳台,但因为窗台太高,即便站在窗户边也很难注意到这里。若非仔细去看,却也无法察觉到这里还有这样的景致。 不过虽说修的有模有样,但着实没有太过细致的经营,以至于所谓的阳台不过几条木板夯实在木质结构的屋子上,一块烂木板盖在上面。如若说在其上摆放几盆花草还好说,当真坐在阳台上欣赏景致,着实有些危险。 此时沈无言就蜷缩在这狭小空间之内,随着他身子移动而不断晃动,还能隐约听到腐朽木头难以负重将要断裂的声音。 他的心一边悬在门外那官兵,一边还要小心翼翼,一个不慎说不得就要从这阳台上掉下去。 虽说只有二楼,但这楼也极高,掉下去自然不会致命,而且下面是一个湖畔,但因为不知水深,倒也不好判断危险程度。 即便水很浅,也难免摔个好歹,到时候还暴漏了自己,终归难逃追捕。 如今他虽说在房间内躲藏的很好,但沈无言依旧还是能听到门外说话,故而听到肥头大耳的官兵这句话时,险些没有站稳。 略一沉吟,他缓缓伸出手去,将紧闭的窗户轻轻推开,造出一个跃窗逃走的假象,接着又深深的潜入这狭小空间之内,仔细听着门外的言语。 “刚才那小二都说了……你与那沈无言交谈甚欢,若是说没有关系,谁信……” 蒙着面纱的女子显然也有些迟疑,不过倒也并不惊慌,只是莞尔一笑,随意摆摆手,道:“只是恰好他坐在那里,之后他先离开,我便回房,倒也并未注意他去了何处……如若不信诸位大人可以进来搜搜。” 肥头大耳早已有此想法,但对这蒙着面纱的女子还是有些忌惮,毕竟寻常百姓见到官兵显然难能如此从容,故而猜测对方有些来历。 如今那位大名鼎鼎的领议政周大人命丧平壤府,他们这一干小喽啰指不定会有什么下场,故而也无心在多起祸端。 以至于即便这蒙着面纱的女子已然颇有嫌疑,他依旧对她还算客气,甚至并未提及有搜查房间的言语。 不过对方现在既然如此说,那便正好。故而肥头大耳讪笑一声,向着那蒙着面纱的女子冷冷道:“那就得罪了。” 话语一落,他招呼几名官兵今日房间。 这房间并不大,能藏人的地方着实不多,检查完衣柜床下之后,旁的地方便洞明在眼前,也没有可以躲藏之处。 看着那肥胖男子略显失望的脸色,女子轻叹一声,道:“不知位沈公子如何得罪了官爷……竟然要这般搜捕?” 肥胖男子心中本就恼火,此时听着女子不温不火的言语,更为愤怒。他猛的瞪了一眼那女子,冷哼道:“你少管闲事。” 话语一落,肥胖男子便欲离开,只是转身的一瞬间,他忽然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连忙转身向着窗户走去。 女子之前也并未察觉到刚才为了掩护沈无言,而紧闭的窗户,此时竟然大开,故而心中一沉,便要上前阻拦那肥头大耳的官兵,但对方已然走到窗边,为时已晚。 “这位官……” “他定然是跳窗逃走了……你们快来看……”说着话,他指了指这窗户两边,轻笑道:“这窗子之前定然是闭合的,那人乱中逃走……故而窗户开的极其不规则……你们谁见过这样开窗户的?” 说着话,他将目光停留在蒙面纱的女子身上,淡淡道:“姑娘定然记得这窗户是何时开的吧?” 女子连忙点头,应道:“因为身体不适……而且窗下湖中腥气很重,故而一直都未开窗……倒是没注意何时这窗子竟然开了。” 自己的猜测被验证,肥头大耳的官兵得意的笑了笑,接着继续道:“看这迹象,应该……” 忽然,他的笑容僵硬在脸上,然后指了指窗下那湖畔中的一处黑影,惊讶道:“你们看……他在湖中……快随我来。” 话语一落,他仓皇向着门外而去,只留下微皱眉头的女子呆呆的望着湖面上飘着的那黑影,仔细看去着实是刚才那人的衣服。 “他……” 话语未落,他便听见一阵不耐烦的声音:“真是好险……这胖子还真机智……若非我……” 说着话,沈无言勉强从那十分隐蔽的阳台上爬了上来,心中暗想着这里如此隐蔽,莫非是怕家里的那位前来捉奸而设计? 当然这一想法沈无言并未说出来,左右一想,当真是这般,他倒是成为了奸夫,却也不好听,便也不再多想。 值得庆幸的是,终于又躲过一次追捕,且这次十分成功,短时间内官兵应该不会在追回来,也能暂时歇息一阵。 “你怎么把衣服丢下湖中了?”女子好奇的目光游离在沈无言脱去外衣的身体,许久之后才摇头道:“公子这样着实不甚雅观……我去给你找衣服。” 沈无言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将衣服丢进湖中,以来引诱官兵们去湖中搜捕,此时身上只剩下内衣,虽说也并未太过露骨,但终归还是不甚合适。 看着急忙出门的少女,沈无言连忙道:“那就多谢姑娘了……” 虽说铺子对面就有裁缝铺子,但想要裁剪一件衣服必须要等沈无言亲自过去才可,而此时情形显然他不能露面,故而就随意选了件破旧的衣服带回房间。 “衣服虽说破了些……”说着话,女子尴尬的看了一眼满是破洞的儒袍,苦笑一声,道:“反正今夜你也不会离开这里……我就帮你补补……” 说着话,女子便走到床边,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只小盒子,其内装着针线之物。 “打补丁肯定不好看……看你穿着,也像是富家公子……你就将就些吧……” 此时天色已然不早,沈无言点燃油灯,坐在女子对面,看着对方为自己缝补衣服,顿时心中一阵暖意,呆呆的望着那蒙着面纱的女子。 这一瞬间,他忽然发觉这女子好像很熟悉,但到底是哪里熟悉又记得不大清楚。 “姑娘还没说如何称呼……” 第414章 落难(4) 虽说相视只不过是半天前的事,但这前后已然经历过几番波折,若非这女子,沈无言此时说不得已然落入官府手中。 故而他愈发对于这位蒙着面的女子好奇,无论是对于面纱后的外表,还是她的来历,都十分好奇。 “称呼?”女子似有些好奇的抬眼看了一眼沈无言,然后又低下头去自顾自的缝补衣服。 沈无言暗想着莫非对方没有听清楚自己说的话,沉吟一阵,才又道:“就是请问姑娘芳名……” “不都说了,萍水相逢……没有什么好认识的。”女子言语依旧平静,好像这些话说出来本就如此随意一般,全然没有丝毫忌讳。 沈无言略一沉吟,苦笑一声,道:“总该知道自己的恩人如何称呼……” “倒也重义……”女子似有笑意,但蒙着面纱并不能看到她是否在笑,只能看着她微眯起的双眼,似有笑意燃起。 “我叫苏冰……”这般一说,似又觉得还差些什么,连忙又跟了一句,道:“我不是汉人……已经来平壤府许久了,故而对这边还算熟悉。” 沈无言点点头,口中喃喃道:“苏冰……对了,官府抓的人,你为何会救……就不怕牵连到自己?” 苏冰奇怪的扫了沈无言一眼,认真道:“我愿意救谁与官府有什么关系……况且我帮了官府,也不会多一个朋友。” “朋友?”沈无言欣然笑了起来,略一扫过苏冰,心中又多了几分好感:“既然大家都是朋友,我也不瞒你……” 房间之内并不冷清,窗外的官兵还在湖中搜索逃犯的下落,故而也让本来该十分安静的客栈,略微多了些嘈杂。 不过这些声音在沈无言听来,又多了几分戏谑以及得意:“我在火凤庄那边做买卖……出了些生意上的问题,这些人就追着不放……当真心烦……” 之所以这般说,还是为了留个心眼,眼前这女子屡次帮助自己固然有恩,但恩情归恩情,却也不能将全部实情透漏给对方。 说不得她便是那伙在暗地里操纵这局面的人,刻意拍出来的。又或者她并不知道自己这些实情,所以会救沈无言。 这一切都是未知,若是前者,那么对方轻易就取得沈无言的信任,未来将会如何,又实难预料。若是后者,一旦知晓周大人之事,说不得就会反目成仇。 以至于沈无言只能半真半假的说出来,即便对方今后或许会发现自己所说是假话,但能瞒一时便是一时,也没有时间去思索如此多的事。 “做生意?”苏冰缓缓将刚缝补好的衣服丢给沈无言,轻哼一声,言语渐冷许多:“大明来的使团,在火凤庄杀了人,硬是推给一名叫王生的人……逃到平壤府又杀了当朝领议政……周老先生……” 沈无言着实没有料到对方竟然早已知道自己的事,心中已然起了疑心,但面上依旧平静:“这些你信吗?” 女子莞尔一笑,摇头,道:“信不信……无所谓,只要我肯帮沈公子……那么也就无需问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这里最多只能待一晚上,明日你那些小把戏就没用处了。” 略一停顿,苏冰继续道:“今天去给你做衣服,全城都知道沈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百姓们十分爱戴周大人……若是让他们知晓你就在这里,定然会上来将你撕碎。” 对方这般冷冽傲然之态,让沈无言几乎有些不知所措,但对方的言语也实在是情理之中,听对方这言语,似早已知道自己的事,但依旧肯帮自己,那便说明对方有心帮自己。 “明日我要出城……有办法?”沈无言也不再多言,直截了当的这般询问。 苏冰似乎早已料到沈无言会如此询问,冷笑一声,指了指床下,然后弯下身子拉出一只箱子,淡淡道:“钻进箱子里……明日随我出城……去汉城府……” 稍顿,她又道:“上来之前,听有官兵说那位叫王生的如今就在京城有间客栈……待沈公子去京城,找到那人问问便知情况。” “汉城府……”那里正是沈无言需要去的地方,使团如今什么情况他已然不清楚,只是苏冰既然说那名叫王生的便在京城客栈,那么着实有一去的必要。 “终归不能露面……所以到时候去汉城府……还要麻烦姑娘……” 苏冰缓缓转过身子,随手从箱子内取出些铺盖丢给沈无言,冷哼道:“你睡地上,我睡床……若是经受不住可以换。” …… 一夜无话,终于天明。 这一夜沈无言并未睡好,一来地上着实很硬,实难睡习惯,二来他也担忧那些官兵会在杀个回马枪,那便无法躲避。 不过好在苏冰也起了个大早,早早的结账叫了马车,沈无言便钻进箱子被抬进马车之内。 车厢内已然十分炎热,故而箱子内就像是蒸笼一般,汗水不断从脸颊滑落,沈无言也来不及去擦拭,好在箱内尽是女子衣物,香气扑鼻而来,倒也舒坦。 渐渐马车远去,能听到车辙压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渐渐远去。 “要到城门了……”忽然沈无言听到苏冰的声音,整个人也警觉起来。 “还好……查的还算松一些……” “不要说话,应该能过去……” 二人刚言语几声,便听不到苏冰的声音,接着便听到一阵沉重的声音。 “哪里人……箱子里是什么……” “都是些寻常衣物……” “打开!” “这位官爷……您看这些都是女儿家的衣物,这般打开示人……着实有些不便……” 由于在箱子之内,故而只能听到声音,按这一瞬间声音陷入沉寂,身处箱子之内,沈无言早已心急如焚,只是他并不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就在他几欲冲出箱子之际,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拍箱子的声音。 “没事了……” “怎么解决的?” “也就给些银子……” “这倒是十分实用……” 第415章 落难(5) 马车很快便向着城外飞驰而去,一路之上道路虽说崎岖,但好在路况倒是不错,不至于太过颠簸,但终归还是有些炎热。 早已钻出箱子的沈无言掀开马车窗子帘子看着窗外,暗想着看来李朝马车也并非没有帘子遮挡阳光,那日之所以能在马车内看到窗外,说不得就是对方刻意为之。 沈无言并不太相信苏冰之前是用银子解决的问题,毕竟死去的是当朝领议政,相信那些城门守卫也不会如此大胆,还未检查清楚就私自放行。 不过对方既然有隐情,沈无言也不便多问,毕竟现在结果还算可观,终于得以有喘息的机会。如若幸运能到汉城府找到那位王生,即便不能洗刷冤屈,却也能找到一些线索。 就在沈无言这般思索之际,忽然发现苏冰正在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目光看着他,不过奇怪只是一瞬间,很快她又恢复那种淡然。 “你定然奇怪,城中防卫如此森严,即便出再多的银子,怕也出不来……”苏冰忽然笑了一声,旋即侧了侧身,调整一个舒服的位置,继续道:“想必沈公子也不想知道,不过终归还是要说清楚……我在汉城府有个亲戚,他给了我凭证,故而那些官差看到就能识得。” 原本苏冰不说,沈无言也只是好奇,只是对方这般一说,沈无言更加充满疑惑。 她本不是乐于解释的人,但此时却会解释这些。另外她口中的那位汉城府的亲戚又是何人,能让守卫如此放走的人,定然来历极大。 心中疑惑百般,但沈无言并未去多问,只是微微点点头,旋即继续看着窗外。 苏冰又多看了沈无言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好奇的神色,不觉皱了皱眉头,好像对于对方这淡然的反映有些好奇,但又懒得去多想原因,故而就低下头去翻着书卷也不在多想。 从平壤府到汉城府其实也不算太远,若是着急赶路的话,两天左右就可到达。 只是让二人没有预料到的是,平壤府的消息很快便传到各处,如今但凡有关隘,都有重兵把守,且还有层层搜查。 能走出平壤府其实已然十分幸运,大抵当时城门守卫也并未觉得事情有多么重大,但如今这般部署的守卫,定然已经明了事情的重要。 如今即便拿着王爷皇子们的凭证,想来也要经过严密的搜查。 故而这一路之上不免要绕过许多无法通过之处,加之沿途躲避搜捕,许多时候只能白天休息,晚上赶路,故而行动又缓慢许多。 这一路之上着实不易,好在那车夫似乎与苏冰交情不浅,即便早已察觉到有马车内忽然多了的这名公子有问题,却依旧安心驾车很少言语。 只听苏冰叫车夫顾叔,想来二人以前就认识,不过二人也很少言语,倒也听不出二人的关系。 顾叔也着实有本事,但凡前方似乎有麻烦,他都能察觉一二,及时会询问苏冰,然后还能给出极其详细的建议。 经过这几天的情况来看,顾叔的洞察能力,以及判断能力皆都可观,毕竟直到现在还未发生任何麻烦,且距离汉城府也只剩下一天的路程。 出了平壤府,至今已然有五天时间,这原本只有两天的路程硬是五天还未走到,也着实说明如今外面的情况实在不明朗。 马车内的两人早已疲倦不已,即便刚才已经休息许久,但内心中的那份疲倦断然不是这一时半刻可以恢复过来。 便是素来平和的苏冰此时也眉头紧锁,手中紧紧的捏着那本书,纸张几乎要被她揉烂,可见她也早已烦躁不已。 打眼扫过疲倦的苏冰,沈无言着实有些过意不去,本想说几句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更怕说多了倒是惹人生厌。 恰好这几日又反常的炎热,即便马车飞速行驶,依旧难以让车内的二人降温丝毫。 好在顾叔的车依旧很稳,即便走的是崎岖的小路,但依旧还算稳当,至少不至于太过颠簸。 就在沈无言刚这般想着以来平复心中沉重之际,马车忽然猛的停了下来,接着便听见一声马儿的嘶鸣声,以及寡言少语的顾叔愤然的怒骂。 “谁……光天化日的,还想要拦路抢劫……哪里来的毛贼。” 顾叔的声音着实有些温和,即便这般愤怒的吼着,却也没有什么气势,但也着实给马车内的二人提了醒,并非是官府而是拦路强盗。 “毛贼?”只听一声稍显稚嫩的声音响起,倒像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的声音一般:“老先生睁大眼睛看看……这叫小毛贼?” 声音刚落,便听见顾叔声音一阵诧异,接着便听他沉声道:“火枪……你们……你们是何人……” “火枪?”沈无言扫了一眼苏冰,她虽说带着面纱,看不到具体表情,但已然能发觉她微微颤动的身体,显然对与这伙突如其来的毛贼十分担忧。 沈无言知晓他到底在担心什么,火枪这几年虽说已然改进许多,但真正使用火枪的也多是在朝廷中,一般的小毛贼也不会用。 毕竟火枪的制约着实不少,且价格并不低廉,而且训练起来也着实不易,损耗极大,却是不如刀枪棍棒来的痛快。 如今顾叔说那些人竟然有火器,便等于间接的指明那些人是官府派来的。 “怎么办……”苏冰苦笑一声,无奈的看了沈无言一眼,叹息道:“本还说保你去汉城府……着实没想到会有这情况。” “先看看在说。”沈无言向着苏冰淡淡一笑,旋即钻出马车。 苏冰也是一怔,对方这一笑,她油然而生一股浓浓的自信,仿若只要沈无言出手,那么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就好像一瞬间多了十分的安全感。 “你……” 待她回过神说,沈无言已然钻出了马车,旋即便听到一阵粗鲁的声音:“你他娘的就是沈无言?” 沈无言显然也有些迟疑,他刚钻出马车,还未看清这些人的相貌,便听到有人这般叫嚷,他着实有些意外,连忙看去,便看到原来说话的竟然是一名身材精瘦的男子。 第416章 拼杀(上) 打眼望去,那精瘦男子皮肤黝黑,右臂袖子耷拉在一边,显然其中空无一物,他脸上明显带有一丝愤怒,不过在看到坐在一边高头大马上的那名少年之后,也只得强压心中怒火。 “是你!”沈无言很快便认出这人身份,正是那****与孙家老爷在含烟茶楼喝茶时,突然冲进去的那几名刺客的头目。 当时他手持一只小型弓弩,虽说并未出手,却依旧可以看出他实力不凡,好在之后被孙老爷射中一箭,也迫使他并未有出手的机会。 此时看着他空洞的袖管,沈无言这才想起,原来孙老爷那弩箭上淬的毒竟然如此可怕,一箭之后就废了对方一条胳膊。 精瘦男子并未在有说话的机会,倒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那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年一跃跳下马,然后淡淡一笑,道:“阁下就是沈先生?” “如何称呼?”沈无言脸色大变,这少年他从未见过,但对方眼神之中的那份凌厉以及狠辣,即便是他也觉得十分可怕。 这种蕴含着庞大野心,更有囊括海内的气势,甚至有王者意志的感觉,就在这一瞬间,在这少年身上显露无疑。 只是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以至于沈无言都不敢相信之前的判断,不由又多看了几眼这少年,然后将目光停留在他平静的目光之上。 “你到底是谁?” 这一瞬间沈无言言语上已经失去了那份沉稳,甚至还有些怒意,他不知道眼前这少年到底是谁,但对方着实有些让他觉得可怕。 这种感觉早些年也出现过,不过那人也的确有可观的实力,一手阴流刀法不比王天差多少,更有不可估量之韬略。 当时沈无言便猜测,那名叫木下藤吉郎的青年,在多年以后定然会成为大明的祸患,直到现在他看到这少年才发觉,原来还有更厉害的。 只是眼前这少年的确也只有十多岁的样子,看起来倒是与朱翊钧一般大小,二人一般成熟稳重,但眼前这少年却更多的是野心。 那少年显然没有如此多的想法,他也不知道眼前这位沈先生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眼前这书生不是他能招惹的。 即便对方此时看起来已然近乎穷途末路,却依旧十分强大,即便是他父亲亲自过来,也要细心估量一番之后才决定是否出手。 “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少年自从沈无言走下马车来所说的第一句话,但也只是道出自己姓名,然后便不在言语。 沈无言微微点点头,口中喃喃自语,道:“努尔哈赤……好……很好……” 少年脸上有些迟疑,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书生为何一瞬间面色如此沉重,即便今日他带着一众兵马来围堵他,但凭着他的实力,断然是拦不住的。 身为女真族皇子的他,虽说只有十三岁,但已然在部落之中颇有威望,几次带兵突袭异族也颇有成效,故而对于兵戈之争更为清楚。 眼前这位沈先生之前带兵屠杀几百女真勇士,那其中就有他的许多好友,即便他从未向人提起过,但始终不会忘记沈无言这个名字。 一时之间四周一片寂静,两边皆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唯有这一条小路却还被堵住,马车也不得前行,对方显然早已准备妥当。 “你有什么事?”沈无言逐渐恢复心神,接着目光扫过那些手持火枪的女真士兵,大抵有十多名士兵,加上一名断臂的大汉,还有就是那少年。 少年面色依旧平静,一边顿了顿似乎在思索些什么,一阵之后大声道:“沈先生也是聪明人,明白顽抗断然不明智……还是随我回女真去,一切都好商量。” 似乎觉得自己并未说清楚,他忙又道:“沈先生在李朝闯下大祸,如今李朝上下皆都一心伐明,为周先生报仇……大明虽说国力强盛,不畏惧区区李朝,但……高阁老岂能这般放过沈先生?” 沈无言心中大惊,对方竟然对他了解的如此清楚,这显然是早有预谋,目的便是让他判明,而这一切说不得就是吴管家说出的。 他心中暗想着,目光却扫过对方阵营,暗自盘算对方有火枪手,还有一名武力不可测的大汉,自己显然不是对手。况且如那少年所说,马车内还有一名少女,一名年过半百的车夫,断然不能与他拼杀的。 如若实在不行,也就只能先跟着他们先回女真,毕竟如今落在李朝手中着实不明智。 这一瞬间沈无言忽然观察到一个细节,那便是这些士兵看似都拿着火枪,但各个手臂颤抖,且举枪的姿势也都不对,显然他们不会使用,大抵只是起到震慑作用罢了。 沈无言才忽然想到,这里已然接近李朝京畿之地,即便女真人与李朝逆党有些许联系,但想要将大批士兵带到朝廷重地,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这般来看,之所以让这些人手持火枪,全然只是为了震慑,倒也是极佳之计。 说起来倒也并非难以应付,这其中最有威胁的便是那名断臂大汉,之前虽说并未与他交手,却不能忽视他的实力,只要先干掉他,那么剩下的就好说。 少年心中也不住嘀咕,暗想着自己这些所谓的火枪手本无任何战斗力,一旦被对方看穿,想要强逼就麻烦了。却见沈无言目光停留在那些火枪手身上,他脸色微变,连忙道:“素闻沈先生功夫了得,那么今日便给你一个机会……如若打败我这位侍卫,我便放你离开。” 站在一边的侍卫虽说眼中尽是浓浓战意,早已想为之前丧命的兄弟报仇,但此时得到吩咐之后,脚下步子并未移动半步。 “胡先生说不要留手……要杀掉沈无言。”侍卫稍有迟疑。 少年缓缓转过头,平静的目光停留在那断臂的侍卫身上,淡淡一笑,道:“你杀不了他?” 断臂侍卫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连忙点头,旋即走上前抽出腰间弯刀。 第417章 拼杀(下) 事实上断臂侍卫也着实不清楚自己到底能否杀掉沈无言,少年之所以会答应让他去出手,想必是另有原因。 跟随这位小主这些年,断臂侍卫很清楚少年的为人,看似年轻轻轻,目光清澈,还算稚嫩,但内里着实狠辣,向来没有常理可言。 断臂侍卫大致能猜测的结果是,等他自己与沈无言战到将要两败俱伤之际,少年便会召集手下这些人上去将沈无言斩杀在地。 这样的手段他已然用过多次,故而断臂侍卫并未多加考虑,便忙上前迎战。 弯刀紧握在手,不知是因为天气炎热的原因,还是因为看到那平淡的目光而有的紧张,手心上已然尽是汗液,似乎连握了几十年的刀也有些握不紧了。 “出手吧……”待此时他依旧还是猜不透眼前这书生的真正实力,即便之前他见过对方出手,也的确有些本事,但对他来说也不再话下,即便断了只手臂,他也相信自己可以轻易杀掉这书生。 相比起眼前这断臂大汉,沈无言更多的在思考如何能让身后的苏冰以及顾叔能全身而退,最好不要牵扯到他们才好。 只是一瞬间,他便想到一个绝佳的计策,以至于他打算动用一些保命的底牌,即便用在此时着实有些可惜。 沈无言微微抬眼扫过断臂大汉,却见对方手握长刀,目光之中明显有几分忌惮,不过更多的却是浓浓的战意,以此间情形来看,自己若是硬拼,说不得能与对方打个平手,但那少年定然不肯善罢甘休。 他身后那些手持火枪的手下忽然不会使用火枪,但各个也都是身强力壮的大汉,即便丢下火枪,也颇有战斗力,即便一人打出一拳,也能将沈无言打的吐血。危机时刻,便可压死骆驼。 沈无言着实不会相信这少年口中所谓打败这大汉就放他走的话,对方此次来显然便是为了杀掉他而来,故而才会冒险出现在李朝京畿之处。 那不过是一句权宜之计的话,故而沈无言很清楚此时与这大汉一战的关键。 “出刀吧……”沈无言冷笑一声,旋即缓缓转过身,背向那大汉,冷冷道:“在下看你身体不方便,就让你先出手。” 被沈无言提到断臂,那大汉脸色大变,由内心隐藏的愤怒一瞬间涌现出来,一双眼睛仿若怒火浇灌一般通红,甚至看起来让人觉得可怕。 “是你找死。”断臂大汉嘴角闪过一丝讥讽笑意,旋即又紧握弯刀,迅速向着沈无言冲杀而去。 二人相隔并不算远,不过十步左右,断臂大汉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冲要冲到沈无言身前,却看他弯刀高举在手,眼看着将要落下割断沈无言的脑袋。 沈无言依旧双手负在后背;微微低下头,不知在思些什么,但他明显能感觉到身后那尖利的弯刀就要来临,他却并未有移动身的动向。 就在弯刀将要落下的一瞬间,大汉忽然收回弯刀,他一双眼睛呆呆的看着那瘦弱的背影,仿若想起来月前就因为这般大意而死去的兄弟。 眼前这书生依旧没有动,他好像在等待一些什么,或许是在等机会,等待敌人在上前一些,好让他能一击击毙敌人的机会。 “耍什么花招。”大汉咬着牙,声音愈发沉重,又夹杂着些许的愤怒,大抵愤怒的是他自己的恐惧,而这恐惧本是不该有的。 此时二人相隔不到尺,只要他的弯刀落下,这书生就会血溅当场,但他始终没有落下,而是将目光扫到另外一边。 就在沈无言一侧的马车上坐着一名老人,那老人与寻常坐在老槐树下下棋的的一般无二,不同的在于他的那份淡然。 即便刚才在沈无言将要被弯刀割掉脑袋时,他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像有他在,那弯刀是永远也不可能割掉这书生脑袋一般的自信。 “老头……你有什么诡计……” 说着话,断臂大汉猛然收刀,然后小心翼翼的向着马车走去。 “你在干什么……小心……” 站在不远处的少年初有的自信在这一瞬间崩塌,他呆呆的看着那大汉缓缓走向另外一边,心中立刻将那大汉怒骂了几万遍。 就在他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阵尖锐的声音响起,接着便看到那健硕的身躯种种的倒在地上,锋利的弯刀几经翻转直插在身体一边的泥土之中。 “死了?”少年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想要将目光看向那书生,因为他的确很想知道那书生到底是如何将自己的这名得益侍卫杀死的。 只是心中莫名升腾起一丝恐惧,让他不敢回头去看那书生,目光很快便收回,然后讪笑一声,肢体似乎有些僵硬的跨上骏马,正欲挥起马鞭离去。 “就这样走了?”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平静而又戏谑的声音,刚起步的马儿又被他勒住停下,但始终没有回过头去,口中只是喃喃道:“有些后悔没有听胡先生的话。” “胡先生?”少年的声音虽说轻,但沈无言还是听到这句话,特别是这胡先生个字听的十分清楚。 “看来这一切都是这位胡先生谋划的了……当真想见识见识。” 坐在战马上的少年稍有迟疑,大抵也在心中权衡自己的那位胡先生与这位沈先生比起来,谁又更厉害一些,但左思右想,还是想不通,性不再去想,策马远去。 待那看那少年消失在视线后,沈无言这才松了口气,然后回头看向坐在马车上依旧十分淡然的顾叔,苦笑道:“你不怕?” 顾叔摇摇头,并未理会沈无言,倒是马车内的苏冰冷冷道:“快些走,若是被官兵发现就完了……天黑前要赶到汉城府,否则露宿在城外又不知要生什么变故。” “你知道如何进城了?”沈无言一骨碌翻上马车,车内的苏州仿若并未经历过刚才那番波折一般,脸上始终平淡,也没有询问事情是如何解决的。 “以如今的情形,想要进城着实不容易……”她轻叹一声,接着道:“不过总有办法。” =http//baishuku./booksinfoinfo/58/58962.htm章节: 第417章 拼杀(下) 更新慢了,请加快速, 别的网站都有了.(请您最好告诉我们现在有哪 个网站更新速比我们快,以便使我们知道进落后的状况) 以下网站比书库更新的快" target="_nk" rel="nofollo/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