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徒町辉夜姬骑士团》 插图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 书籍信息 ---------------- 书名:御徒町辉夜姬骑士团 卷号: 作者:浅原ナオト 插画:新井阳次郎 简介: ★《她喜欢的是bl,不是同志的我》作者浅原ナオト最新作品。 ★日本amazon五星好评推荐! 耍帅的14岁国中生,与来自月球的少女, 为了少女的明天,少年们自中二岁月毕业—— 国三春天,浩人意外结识一名神秘少女。自称「月亮公主」的她说,不久便要返回月亮。察觉少女另有隐情的浩人,于是和三名朋友组成保护「月亮公主」的「御徒町辉夜姬骑士团」。 这个由「战士」浩人、「武斗家」圭吾、「魔法师」孙、「盗贼」加藤组成的骑士团,为了挣脱束缚、取回真正的自我,持续挑战任务、展开冒险…… 无法像小孩那么单纯,又不像大人那么认分。 烦恼未来与自我认同的中二少年们,脱轨的摇滚青春群像剧。 第一章 战士之诗 1 我居住的城镇里有三个冠上「御徒町」之名的车站。 jr的御徒町站、日比谷线的仲御徒町站和都营大江户线的上野御徒町站。再往浅草方向走,还有筑波特快线的新御徒町站。所谓的「御徒」,指的是不准骑马代步的下级武士,听说从前这里有许多这类武士居住的长屋。换句话说,就是靠家庭代工维生的穷人居住的脏乱小镇。 时光流逝,到了现代。 小镇南边是宝石街,却没有宝石那种璀璨亮丽的氛围,而是挂着泛黑招牌的宝石批发商林立的庶民区。道路虽然取了「钻石大道」、「红宝石街」等珠光宝气的名字,可是超级不搭。如果跟女朋友说要带她去逛宝石街,实际去了以后,一定会大失所望吧。外国人很多,或许可以体验出国旅行的感觉,不过爱逛「宝石街」的女生应该不会想经过令人颤栗的亚洲小巷。 北边有沿着jr高架线、长达五百公尺的商店街——阿美横丁,简称「阿美横」。服饰店、鞋店、皮包店、钟表行、鱼店、蔬果店、家电行、电子游乐场、居酒屋、小钢珠店——活像把喜欢的食材全丢进去的黑暗火锅。这种火锅有时候出奇美味,当然,大多时候都是难以下咽。 穿过阿美横就是上野,有以猫熊闻名的上野动物园和以樱花闻名的上野公园。我是御徒町的人,难免会以御徒町为基准思考,不过一般人应该都觉得是先有上野,而御徒町就像是上野的殖民地吧。这样也好。陌生人问我「住哪里?」的时候,我也是回答「上野」,因为这样比较好懂。 打从我出生之前,身为东京门户而一路发展过来的上野一带便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结果,就像是大海与河川交界处的半海水会建立起独特的生态系一般,许多奇形怪状的人在这里定居下来。在上野公园的绿篱边小便的流浪汉、大白天就在仲町路的风化区游荡的皮条客、永远在结束营业大拍卖的钟表行,还有—— 月亮公主。 她说她母亲是统治月亮的女王,所以她是月亮公主。当时,她沐浴在照耀夜空的月光下,带着毫无心机的无邪笑容,确确实实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相信吗? 我相信。 ● 那一天的天气好得夸张。 那是春假最后一天,明天起,我就是国三生。当我躺在床上滑手机时,加藤传讯到line群组问:『要不要去赏花?』我想也没想就回复:『好啊。』圭吾和孙也随即附议,我们决定好集合地点和时间以后,便结束了谈话。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是我们的一贯作风。 我从床上起身,脱下运动服,换上牛仔裤和衬衫,把智慧型手机和paul smith的皮夹(仿冒品)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穿上圣罗兰的夹克(仿冒品),走向客厅。穿着lv开胸睡衣(仿冒品)的妈妈,正躺在沙发上玩装在芬迪手机保护套(仿冒品)里的智慧型手机。她一看见我便缓缓起身说: 「早,浩浩。」 我看了电视柜上的电子钟一眼,时间是下午两点。虽然一点也不早,我还是姑且回了句「早」。独自将我扶养长大的妈妈是个妓女,在上野的风化区仲町路上班,总是起得很晚。 「你要出门?」 「嗯。」 「约会?」 「不是。」 我走向玄关,看见餐桌上有个印有白色「chanel」字样并附有香奈儿商标的神秘黑色棒状物,不禁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 「自拍棒。要用可以拿去用。」 「香奈儿有出自拍棒吗?」 「谁晓得?」 绝对是仿冒品。这应该可以拿来当笑料,所以我用手机拍下照片。接着,我走出客厅,在玄关穿好鞋子,对着屋内说道: 「我出门了。」 我打开门,走向屋外,穿越昭和路,走过电车的高架桥底下,来到jr御徒町站前的「御徒町猫熊广场」。这是个被角落的廉价猫熊像左右了名字的广场,足可证明御徒町是上野的殖民地。 我环顾广场一周,发现两个少年正站着聊天。一个留着后颈发际长的金发,双耳戴着耳环,身高约一百八十公分,一副不良少年样;另一个剃了三分头,穿着宽松的连帽上衣,身高约一百五十公分,一副小孩样。哥哥与弟弟,高中生与小学生,土佐犬与吉娃娃。不过,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同龄的国中生。 「啊,浩人。」 吉娃娃加藤察觉到我,土佐犬圭吾也回过头来。我随口说声「嗨」,走向两人。 「孙呢?」 「还没到,应该快来了吧。」 大家望向大马路对面的阿美横,不久,往来于大马路的行人之间出现一个右手提着托特包的眼镜少年——孙。他是在阿美横经营中华料理店「大连楼」的中国人夫妇的儿子。如果圭吾是土佐犬,加藤是吉娃娃,那孙就是边境牧羊犬。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也很聪明。 「你们等很久了吗?」 「没有,走吧。」 我们接二连三迈开脚步,来到上野广小路的交叉路口,穿越中央路之后,就是上野公园。沿途铺排的蓝色塑胶布占据了大半路面,大型垃圾桶空间不足,便当盒和宝特瓶散落一地。盛开的樱花树林立于两侧,淡桃红色花瓣漫天纷飞。春天是上野公园一年里最肮脏,同时也最美丽的季节。 我们并排坐在暗处的绿篱边。孙从托特包里拿出贴有红色标签的瓶子和纸杯,把纸杯递给大家,并注入了瓶中的麦芽糖色液体——绍兴酒,中国的酒。 「「「「干杯!」」」」 我们用中文发音说道,互碰杯子,一口气喝干了酒。这下子我们都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者。加藤说道:「药味好重,难喝死了。」开心地笑了起来。 ● 「真的有那种鬼东西?」 「真的啦。你看,就是这个。」 我拿出出门前拍下的香奈儿自拍棒照片给加藤看,加藤捧腹大笑,因为酒气而泛红的脸变得更红。孙窥探我的手机,说了句毒辣的评语: 「活像演唱会周边商品贩卖区卖的那种俗到极点的商品。」 「八成是你的国家做的,你要负责。」 「抱歉,我是在日本出生长大的。」 孙喝了口宝特瓶里的茶。酒早就喝光了。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夜樱在提灯形状的朦胧路灯照耀下,酝酿出一种幻想之美。哎,不过根本没人在赏樱就是了。 「高桥献唱一曲!」 旁边赏花的上班族站了起来,唱起音准和节拍都完全对不上的歌——the blue hearts的〈琳达琳达〉,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我的名字就是取自于「the blue hearts」的乐团主唱甲本浩人。爸爸喜欢他,而妈妈受到爸爸的影响也喜欢上他,所以才借用他的名字。家里有the blue hearts的所有cd。顺道一提,爸爸在我出生三个月后留下了以the blue hearts的歌曲〈我有我要的死法〉为名的信,消失无踪。据说那是他阐述被家庭束缚的人生有多么痛苦的力作。因为这个缘故,我从来不听the blue hearts的歌,并衷心祈祷素未谋面的爸爸最后落得被人讽刺「这就是你要的死法?」的下场。 上班族继续唱歌,唱得难听又刺耳,而且还是the blue hearts的歌,让我越听越火大。你副歌要唱几遍啊?旁边的女人也很困扰,醒醒吧!高桥。 「你很不爽喔?」圭吾把只剩一根烟的万宝路烟盒递给我。「要抽吗?」 「不用了。」 「了解。」 圭吾叼起最后一根烟,左手捏扁空盒,右手用百圆打火机点上火。不愧是有个流氓老爸的纯种不良少年,架式十足,完全不是区区妓女之子的我可以相比。 上班族的歌声停止了,周围随即变得安静无声。我的视线循着圭吾吐出的烟雾而上,仰望夜空。下弦月在稀薄云层的另一头灿然发光。 「我们……」加藤喃喃说道:「升上三年级以后还能同班吗?」 没有人回答,不过我们知道正确答案。大家都要分到同一班很困难,不过这不会改变我们的友情,以后也要常常出来玩——大概是这样吧。可是,除非酒里被加了自白剂,否则这么丢脸的话我们绝对说不出口。 「不能同班的机率 应该比较高吧。」 圭吾把烟蒂扔到地面上。我将视线移到远处,不小心和两个身穿群青色衣服的男人对上眼。正在巡逻上野公园的派出所制服警官发现了这群入夜以后还不回家的坏孩子,立刻走了过来。 ——糟糕。 酒都喝光了,连垃圾都没留,不过我们身上酒气冲天,一闻就知道「这几个小子刚才在喝酒」,要蒙混过去很困难。 不知是不是闻到了酒味,中年警官皱起眉头,另一个年轻警官则是微微弯下腰跟我们搭话: 「你们是国中生吗?」 这种时候,我们都会采取特定行动。 罪有多重往往因人而异。就像不良少年做了好事会被过度夸赞一般,模范生做了坏事往往会被小题大作。以我们而言,罪由重到轻依序是加藤、孙、我、圭吾。加藤除了有个正常人连替金鱼都不会取的名字以外,过的是平稳至极的人生,辅导对他而言是致命伤;相反的,非现行犯的喝酒加抽烟,对于现在的圭吾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 所以,黑锅全部丢给圭吾背,其他人逃之夭夭。 「——加油!」 我用中文扔下这句话,拔腿就跑。几乎同时,孙和加藤也分别往其他方向逃走。中年警官伸出手说:「站住!」圭吾却从旁抓住他的手,并顺势给了年轻警官一记扫腿。这下子又追加一条妨碍公务。谢啦,圭吾,事后我会按照惯例,好好答谢你。 我穿梭于赏花客之间,跑向不忍池,冲过人满为患的打靶摊位所在的小路,穿越供奉弁财天的弁天堂,来到乘船场以后,暂且停下脚步回头观看,确认警官并未追来,这才喘了口气。 「欸。」 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过我毫无反应,因为我不知道她是在叫我。然而,甜美的声音更加接近我的耳边。 「欸!」 饶是出门在外从没被女人搭讪过的我,这时候也察觉了。我想象着妈妈那些妓女同事的模样,缓缓地回过头。我只想得到这种可能性。 然而,我错了。 穿着白色女用衬衫和高腰百褶裙,长长的黑发随着晚风翻飞,面带笑容的少女显然不是妈妈的妓女同事。迥然不同,天壤之别,就像色情片和吉卜力动画相差那么多。而正如播放色情片却出现吉卜力动画时绝大多数的人反应,我也是一阵茫然。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总之我就是哑然无语,愣在原地。 少女竖起右手食指。白皙得好似人造物的手指朦胧地浮现于黑夜之中。 「一个人吗?」 ● 我不认识她。 就算这个女孩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应该不是我忘了。如果我们真的说过话,纵使只有短短几句,我也不会忘了这样的女孩——我有这种感觉。 「……你是不是认错人?」 我的声音微微上扬。少女活像是遇上了未知生物的猫一般,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别人,才跟我搭话?」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搭讪本来就是找第一次见面的人吧?」 搭讪。这个女孩向我搭讪——开玩笑的吧? 「你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少女的脸颊上浮现宛若小矮人脚印的酒窝。她的声音又轻又柔,没有丝毫压迫感,可是不知何故,却让人无法抗拒。 「嗯。」 「太好了。你看起来应该是国中生或高中生吧?年龄和学年是?」 「十四岁,今年要升国三。」 「哇,跟我一样,简直是命中注定!」 啪!少女在胸前拍一下手。接着,她露出有所发现的表情,指着我的夹克说道: 「那是圣罗兰的吧?原来你是有钱人啊。」 「哦。」我拉好夹克的衣领,思考该怎么回答,最后决定别打肿脸充胖子。「这是仿冒品。」 「仿冒品?」 「对,中国制的仿冒品。其他还有很多,像这个也是paul smith的仿冒品。」 我拿出黑色长夹扬了一扬。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又看了皮夹一眼,接着——放声大笑。 「……有这么好笑吗?」 「因为说出来就失去了仿冒品的意义啊。你干嘛这么老实?」 「这是我妈买的,并不是我爱慕虚荣才用的。这是我唯一一件夹克和皮夹。」 「什么跟什么?比起假名牌货,还有更该买的东西吧。啊,真有趣。」 真有趣。换作班上的女生,大概会说「好好笑」。这一点让我印象深刻。 「话说回来,好厉害,完全看不出是仿——」 少女触摸我的夹克,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接着,她伸长脖子,把脸凑近我的胸口嗅了嗅。 「——有酒味。」 她捏住鼻子,眯起眼睛。我想起小学的时候养在教室里的仓鼠小花,每次戳它的额头,它都会露出同样的表情。我爱死小花了,觉得它好可爱、好可爱,好想一口吃掉它。 「我刚才和朋友在赏花,喝了一点酒。」 「你是国中生吧?不会被抓吗?」 「刚才差点被抓,从那边逃过来的。」 我指着弁天堂的方向。少女惊讶地捂住嘴巴,又把手移到下巴上。 「那要赏夜樱应该很难,如果被发现,就会被抓起来。」 是啊。 我发不出声音。这场邂逅像车祸一样来得突然,眼看着又要像台风一样倏地离去,让我惋惜不已。不久前,她明明只是个连句话都没说过、世上几十亿人之一的女性而已。 「难得遇到一个有趣的男生。」 少女仰望夜空,我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缺了右半边的月亮绽放的光芒慢慢地渗进眼底。 「欸,」少女开口:「你知道月亮上有个住了人的王国吗?」 我不想破坏这种罗曼蒂克的气氛,便顺着她的话语接下去。 「知道啊,《竹取物语》嘛,细竹的辉夜姬。」 「对,就是那个。很厉害吧?都过了一千多年,王国依然存在。」 「依然存在?」 「嗯。月亮王国代代都是由女王掌权,现任女王是第一百二十二代。不瞒你说,我就是现任女王的女儿,换句话说,是月亮公主。」 月亮公主。 我把视线从月亮移开,看向少女,少女也同样回望着我,脸上带着给朋友看自己偷偷饲养的动物时那种淘气的笑容。 「现在妈妈在月亮上,不过,从前她也曾像《竹取物语》叙述的那样来到地球,认识了爸爸、生下我。所以,我是月亮王国的公主。我差不多也该回月亮主持政务了,在那之前,我想和妈妈一样找个地球的男朋友,所以才尝试搭讪。」 少女犹如默背自家住址般,一气呵成地说完这番话,比我在课堂上被点名念课文时还要流畅。面对双手扠腰、自信满满地挺起胸膛的少女,我拼命搜索言词。 你在说什么? 脑袋有毛病吗? 月亮上怎么可能住人啊。 「……愚人节已经过了。」 少女的嘴角大大上扬,指着上野的反方向询问: 「你知道那边有间大学医院吗?」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日本第一学府的附属医院。 「我现在就在那里住院。月球人待在地球上的时候,必须靠着月亮供给的魔力活动,越接近回归月亮的时间,魔力供给就会减少,身体状况也会因为能量不足而恶化。这叫做『返月性症候群』,你知道吗?」 刚才是点头,这次我则是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少女一脸满意地喃喃说道。「只要跟医疗大楼的柜台说『要找a栋的相马望』,就能找到我了。」 少女背过身,甜甜地轻喃: 「记得来找我喔。」 少女离去了,翻飞的发丝微微传来消毒药水的味道。我像是受到引导一般,抬头仰望天空。散发着苍白光芒的岩块上,仿佛浮现少女天真无邪的笑容。 2 升上了国中三年级。 重新分班以后,我分到一班,圭吾是三班,孙和加藤则是四班。我虽然没有其他交好的同学,却有交恶的,所以又找了找,发现那家伙是分到四班,不禁暗自松一口气。哎,老师也不可能把我们分到同一班就是了。 第一天只有开学典礼和班会。开班会的时候,我一直沉溺于和入侵教室的恐怖分子战斗的妄想。在妄想之中,我用桌子当盾牌抵挡子弹,挥拳击倒恐怖分子,并以夺来 的枪射杀其他恐怖分子。正当我用理科室里的药品制造炸弹,并在顶楼制伏了恐怖分子的头目时,班会正好结束。我没加入忙着交新朋友的班上同学,而是立刻离开教室。 「七濑。」 走在走廊上,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回过头,只见担任新班导的中年男性教师保坂眯起了那双眯眯眼瞪着我。 「什么事?」 「你知道昨天三班的冈崎因为喝酒而被辅导的事吗?」 冈崎是圭吾的姓氏。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是吗?你和冈崎是好朋友,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正确无误。昨天晚上,圭吾就把事情的后续发展告诉我:只被训了一顿,没有惩罚。若是联络家长,来的会是流氓——这种家庭环境实在太强大了。 「我现在才知道。」 「警察跟三班的大野老师说,冈崎当时和其他朋友在一起,可是那些朋友逃走了。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 我笔直回望瞪着我的保坂。这不是撒谎的眼神——大概只有白痴才会这么想,我也没期望保坂会这么好骗,不过,至少可以让他知道再追究下去也没有用。接下来就看保坂打算怎么处理。 「……好吧,我会这么跟大野老师说。」 好耶!我微微地握住拳头。保坂转过身去,扔下一句: 「你已经是考生了,要慎选朋友。」 慎选朋友。 上一个班导也在类似的情境说过类似的话,在那之后,我便完全不信任那个班导。因为,我如果和连「坏」字都不会写的好学生交朋友,会说这种话的老师铁定也会要那个好学生「慎选朋友」。活了十四年,我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交友的优良候选人。 ——妈的。 我竖起右手中指,打横的左臂与打直的右臂交叉,对着远去的背影比出fuck you手势,向世界做出小小的反抗。 「对了,七濑,你——」 此时,回过头来的保坂究竟想说什么,成了永远的谜团,因为教师看到学生对着自己比中指时,必须进行教育指导。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妈的,fuck you。 ● 「谁叫你要去上学?」 我先回家一趟,换上便服以后才出门找朋友。正当我在孙的房间里大发牢骚时,新学期第一天就跷课的圭吾立刻如此反击,令我无言以对。躺在床上看漫画的加藤点头附和:「有道理。」坐在椅子上打桌上型电脑的孙也表示赞同:「说得极端一点,确实是这样没错。」我忿忿不平地抓起桌上纸盘里的炒豆子,喀哩喀哩地嚼起来。 「别说这个了,快把替死费交出来。」 「是、是,下次也拜托你。」 我从皮夹里抽出千圆钞递给圭吾,圭吾说了声「thank you」,放进自己的皮夹里。这下子就互不相欠。加藤阖上漫画书,坐起身子。 「浩人,你的新班级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除了保坂以外,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加藤,你呢?」 「普普通通,就是今野不知道在跩什么,很讨厌。」 今野,他是我的天敌,同时是让我们结交为友的恩人。我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又吃一口炒豆子。 「欸,孙,那家伙真的有够惹人厌的,对吧?」 「今野有不惹人厌的时候吗?」 孙停下了打键盘的手,淡然回答。加藤伸长了脖子,窥探电脑萤幕。 「你在干嘛?」 「制作病毒。我已经搞懂组合语言了,现在在挑战多型。多型还有点难。」 宅力全开。加藤附和「这样啊」,但他铁定有听没有懂。接着,他放弃了自己起的话头,立刻改变话题。 「对了,孙、浩人,你们昨天是怎么逃走的?」 犹如身穿月光彩衣般熠熠生辉的少女身影,浮现于我的脑海。 「我从京成附近混进阿美横,后来就直接回家。」 「哦。浩人呢?」 「我跑到不忍池那边去了。」 「然后就直接回家?」 「嗯,回家前还被搭讪。」 「搭讪?」 加藤加强了语气,孙打键盘的声音则是停住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说!」 我当然会说,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太重大,我无法自行消化。 「其实——」 我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有个少女在不忍池叫住我,自称是月亮公主,正在住院,要我去找她,之后便消失无踪。就连我自己都觉得简直是鬼话连篇,但这是事实,无可奈何。现实中发生匪夷所思的事,如此而已。 话说完了,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孙开口说道: 「那间医院有精神科还是身心内科吗?」 「有。」 我立刻回答。少女离开之后,我也萌生和孙同样的疑问,调查过那间医院。 「可是,她说话的样子很正常,我觉得应该不是神经病。」 「是吗?我倒觉得自称是『月亮公主』已经够不正常了。」 「这样说也没错……」 「去找她不就好了?」 圭吾从旁插嘴。他把炒豆子放在垂直竖起的右拳上,左手拍打拳头下方,让豆子飞起来,用嘴去接,一面咀嚼一面说道: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去找她。反正她也叫你去找她。」 ——圭吾说得没错。用不着他说,我也明白,我只是希望别人推我一把而已。真是的,实在太孬了。 「说得也是,那我现在就去找她。」 我站了起来,孙立刻叫道:「等等!」 「干嘛?」 「我做到一个段落以后就储存,你等我,很快就好了。」 加藤喃喃说道:「真拿你没办法。」圭吾也接着说:「只等三分钟喔。」不知几时间,他们两个也都站起来。看这个情况,该不会—— 「你们也要来?」 三人瞪大眼睛,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当然。」 「当然啊。」 「当然啰。」 ● 「如果立场对调,你还不是会跟来?」 让我放弃劝阻的是加藤这句话。因为我百分之百会跟去,就算不让我跟,我也会偷偷尾随。我们总是在追寻能够扭转无聊日常生活的趣事,独占被一个自称是月亮公主的女孩搭讪的趣事,可是足以导致友情破裂的背叛行为。 从阿美横穿过中央路、绕过不忍池,走上不忍路前头的无缘坡,穿过前方的大学校门就是医院。 我们四人一起走进医院的医疗大楼,但只有我前往柜台,找了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年轻女职员说道: 「呃,不好意思。」 「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a栋的相马望小姐,可以请你叫她过来吗?」 「相马小姐的朋友?」 「对,她叫我透过柜台找她。」 「贵姓大名?」 「七濑浩人。」 其实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不过我没说出来。职员拿起了柜台内侧的电话,开始说话。 「啊,相马小姐,有一个男孩子说要找你,叫做七濑浩人,你认识吗?不知道,可是认识?什么意思?总之,你要过来吧?好,我会跟他说的。」 职员放下话筒,露出营业用的笑容,并用营业用的声音告知: 「她马上就会来了,请坐下来稍候一会儿。」 「好,谢谢。」 我在柜台前的长椅坐下来,手足无措地整理夹克的衣领,同时感受到从不远处投射来的圭吾等人的视线。我一面把玩昨天也穿着的仿冒名牌夹克,一面暗自寻思。 能够一眼认出圣罗兰的国中生应该不多,说我「原来你是有钱人啊」的那个少女,自己才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 有钱人家,王室。 ——月亮王国。 「猜猜我是谁?」 光线消失。 眼皮感受到体温,温度从皮肤经由血管传回心脏。为了避免自己发出明显动摇的窝囊声音,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相马望。」 「正确答案,恭喜~」 光线恢复了。一身卡其裤加t恤的随意打扮的少女在我右边坐下来。 「为了庆祝重逢,先交换联络方式吧。」 少女拿出装在草莓豆腐色保护套里的智慧型手机。我也拿出手机,在她的催促下交出个人资讯。 「你叫做浩人啊?我喜欢这个名字。」 「好像是抄以前流行的乐团主唱名字。要是那个人叫做冈萨雷斯,我搞不好也会变成冈萨雷斯。」 「幸好不是冈萨雷斯。是什么乐团?」 「the bl ue hearts。」 「没听过耶,改天来听听看。」 个资交换完毕。少女把手机收进口袋里,撩起轻柔的长发。 「你今天怎么会来?」 「是你叫我来的啊。」 「只有这个理由?浩人,任何人叫你去找他,你都会去吗?」 她居然直接叫我的名字,真随便。 「你还不是一样乱找人搭讪?只要是男的就行吗?」 「怎么可能?昨天我只跟你一个人搭讪。我还很担心要是你一直不来找我的话该怎么办。」 少女抓住我的手臂。柔软的触感传来,让我反射性地挺直腰杆。 「欸,我们现在去约会好不好?」 「现在?」 「因为已经没时间了,不知道月亮王国什么时候会派人来接我回去。」 这个设定还要继续下去啊?那就问个清楚吧,不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答案。 「欸——」 「望。」 头顶上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 抬起头来一看,一个戴着细框眼镜、身穿西装、一脸难搞样的瘦长男子正俯视我和少女。他是谁?我还来不及思考,少女便先一步说出答案。 「爸爸。」 我倒抽一口气,她父亲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学校的朋友?」 「唔,哎,差不多。」 少女用食指卷动头发,似乎有点动摇。 「爸爸有什么事吗?还是只是顺路来看看?」 「两者都有。我要跟你谈谈『月之旅人』的事。」 少女的感情消失了。 活像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大海的狗一样闪耀着兴奋之色的双眸,化成没有喜怒哀乐的监视器镜头。由于变化太过剧烈,令我有点畏怯。不过,她父亲丝毫不为所动,依然一派淡然地继续说道: 「下次聚会,他们希望你当『巫女』,所以——」 「爸爸。」 少女打断父亲的话语,猛然站起来。 「回病房吧,我有点累了。」 少女瞥了我一眼。宛若在求救,又像是拒绝我靠近的矛盾视线刺入我的心。 「……之后再联络。」 少女转身离去,父亲瞥了呆若木鸡的我一眼,也随后跟上。突然降临的寂静让我困惑不已,不知所措地环顾周围。 光线消失了。 「猜猜我是谁?」 到了国三都还没变声的高亢声音。 我说出加藤的名字,加藤把手放开,气冲冲地说:「不是说好不叫名字的吗?」 ● 离开医院以后,我们来到不忍池,四个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召开名为作战会议,实则是针对我的调侃大会。 说归说,圭吾几乎没说话,孙则是一直滑手机,不太搭理我,只有加藤全力进攻,「好奸诈」、「小气鬼」、「好可爱」的无限循环。我反驳:「可是那是『月亮公主』耶。」他便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啊。」因为说什么都没用,我索性闭上嘴巴,把加藤的话当成耳边风。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跟她交往吗?」 「看情况。」 「那就是要交往了,毕竟她对你有意思。啊,要是我也逃到不忍池就好了,这样的话,说不定被搭讪的是我。」 「才不会。」 圭吾喃喃说道,加藤立刻闭上嘴巴。一扯到女人,我们向来无法反抗圭吾,因为早在我们相识之前,圭吾就已经破处了。被蛇瞪视的青蛙,非处男面前的处男。这是自然之理。 「孙,你也说说他嘛。」 加藤对坐在长椅边缘的孙说道。孙停止滑手机,与我四目相交。 「我觉得浩人最好别和那个女孩来往。」 听了这番出人意表的话语,我不禁发出滑稽的声音:「咦?」孙离开长椅,在我面前蹲下,并对我出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你看。」 我看着手机,上头显示的是资讯量丰富却毫无质感的网页,最上方的文字我曾经看过——不对,是听过。 宗教法人「月之旅人」。 「我没听过这个名词所以查了一下,好像是信仰月亮的新兴宗教。」 神、光、梦、善、德、爱、惠、圣——充满正能量的文字在手机画面上狂舞。真希望能和你们在其他地方相识,比如引言之类的,这样的话,或许我们能够成为好朋友。 「原来如此,所以才说是『月亮公主』啊。」 加藤的眼神从羡慕转为怜悯。被调侃固然不爽,但这种眼神同样让我不爽。就在我握起拳头打算扁他一顿的时候,孙制止了我。 「我不是因为她是信徒,才劝你别和她来往。」 孙朝着手机伸出手指,点了几个连结,叫出教团发布的过期会报。那是访谈形式的报导,接受访谈的是那个自称「月亮公主」的少女。 上头记载了一切。 少女的过去,少女的人生,少女住院的理由。 以及「回归月亮」这句神秘话语的意义。 「懂了吧?」 孙收起手机,用清澈响亮的声音说道: 「那个女孩活不久了。」 一阵风吹过。 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响起,带着池塘冷气的春风轻抚脸颊。活不久了。那个女孩看起来明明健健康康的,只活了和我差不多的岁数—— 牛仔裤口袋开始微微地震动。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只见line收到新讯息,是来自现在最不想面对,却不能不面对的人。 『约会时间选在下个星期六如何?』 我必须做出决定。 要一肩扛起? ——还是逃之夭夭? 3 那一天,我早上六点就起床。 约定时间是中午过后。我离开家门,在清晨的上野公园里散步杀时间。樱花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但是依然有许多铺塑胶垫占位子准备赏花的人。我和一个像是受雇占位子、蓬头垢面的老游民对上视线,便露出「辛苦了」的笑容,老人也回以笑容,外露的门牙看起来犹如残缺不全的粗目梳子。 散完步后,我回到家里,待在自己的房间。待约定时间接近,我便换上之前赏花时那套衣服,离开了房间。在我吃完充当午餐的甜面包,进入备战状态,准备出发时,刚起床的妈妈一面打呵欠一面走出房间。 「早,你要出门?」 「嗯,有点事。」 「约会?」 「是啊。」 我看得出来,妈妈的睡意顿时全消了。我把甜面包的袋子丢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奔向玄关。 「浩浩!说清楚一点——」 「我出门了!」 我冲出家门。耀眼的春光从万里无云的蓝天洒落,正是适合约会的好天气。 ● 我抵达医院的大厅时,身穿花洋装、提着一个小巧手提包的少女已经在等我。 我用手机确认时间。没搞错,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少女笑着调侃我: 「好慢喔。」 「是你太早来了。」 「你比我晚到啊。」 被她这么一说,我无言以对。见我沉默下来,少女一脸满意地笑了。 「走吧。」 少女的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又小又柔软。我的心跳微微地加速了。 「今天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想搭不忍池的小船,还想去书店买日记本,现在的快写完了。我还有另一个想去的地方,不过先不告诉你。」 没想到她的要求这么多,怎么不事先告诉我?昨天我花了一整天计划的约会行程全泡汤了。 「那就先去搭船吧,反正很近。」 我牵着少女的手离开医院,走下无缘坡,来到不忍池。少女的步伐非常缓慢,给我一种误闯时间流速不同的世界的感觉。 来到乘船场,我们租了艘七百圆六十分钟的手划小船,分别坐上小船两端。我摇动船桨离开池畔,划向池中央。 不忍池以供奉弁财天的弁天岛为中心,分为三个区域:位于上野动物园里的鹈池,莲叶覆盖的莲池,和我们所在的船池。白天的船池有许多情侣和家庭,在现在这种赏花季节格外受到喜爱,只是有个不吉利的传说。 看似大学生的男女乘坐的小船经过我们身边,少女凝视着远去的小船开口说: 「欸,你听过情侣搭这里的小船就会分手的传说吗?」 原来她知道?我一面划桨一面回答: 「听过,据说是因为弁财天嫉妒。」 「我觉得这么说是冤枉祂了,是情侣自己脑筋有问题,还没稳定交往就跑来这种地方约会。这个城镇根本没有刚开始交往的情侣会喜欢的那些光鲜亮丽 的东西。」 「……那么下了船以后,要离开上野吗?」 「不用了,我不太喜欢光鲜亮丽的东西。」 少女把头朝向我,仰躺下来。 「老实说,就是因为有这种传说,我才想来这里搭船。」 「什么意思?」 「我想挑战神明,证明传说是假的。」 少女依然躺着,只转动眼球看着我。这算是变种的抬眼撒娇吧。 「浩人,你也躺下来吧,很舒服喔。」 少女张开了手,拍了拍船底。我放开船桨,依言和少女头靠着头,在小船上躺下来。 「浩人。」少女说:「之前在医院里的那些男生是你的朋友吗?」 我连忙坐起身子。少女嗤嗤笑道: 「我知道。那个金发的高个子男生很显眼。」 「对不起,他们坚持要跟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喝了酒,就是和那些朋友一起喝的?」 「对。」 「这就是俗称的损友啊。」 「没错。」 「你们还做过什么坏事?」 「撬开门锁、溜到学校顶楼之类的。」 「好厉害。学校的顶楼总是令人向往。」 少女朝着天空伸出手臂,张开小巧的手掌,仿佛想抓住太阳。 「我好羡慕你有这些好朋友。我从前也好想要。」 从前也好想要——过去式。她明明是个和我一样只有十四岁的女孩。 「……没什么好羡慕的。」 我伸手拿起船桨,用力振臂划船,像是要扫去心头的郁闷。不知从哪飘来了一片樱花花瓣,翩然舞落至仰躺的少女头发上。 ● 下船以后,我们在周围散步了一会儿,接着又前往中央路上的书店。 那是一家除了书以外也有贩卖dvd和游戏的综合书店,店里甚至还有咖啡厅。我没有来过,但少女似乎常常光顾。她说她喜欢在咖啡厅里边喝焦糖拿铁边看小说。她明明说过自己不太喜欢光鲜亮丽的东西,兴趣倒是很时尚。 一进书店,我们便立刻前往日记本贩卖区。少女背着手,身体摇来晃去,喃喃说着:「要买哪一本呢?」心情似乎很好。 「你想买哪一种的?」 「真的要写的时候会写一堆,所以要空白多的。还有,每天写的量都不一样,所以我不要开头标了日期的那种。」 「那用普通的笔记本不是最好吗?」 「是啊,可是感觉很重要。」 「你是总之先从表面着手的类型吗?」 「不然怎么会在咖啡厅边喝下午茶边看小说?」 ——原来如此。少女无视恍然大悟的我,拿起一本风格成熟的褐色封面日记本。 「就买这本好了,价格也不贵。」 「多少钱?」 「一千出头。」 「我买给你吧。」 说来连我自己都吓一跳,这句话居然就这么脱口而出。少女惊讶地睁大双眼,我抓了抓脸颊说道: 「好歹是约会,就当成是我送你的礼物。」 她会不会取笑我?我如此暗想,望着少女的双眼,只见少女把日记本抱在胸口,一脸羞怯地垂下双眼。 「谢谢,我好开心。」 ——咦? 还挺可爱的嘛。看见这种坦率的反应,我也萌生坦率的情感。不过,不坦率的我并未坦率承认,而是从少女的手中拿走日记本,冷淡地说道: 「那我去结账。」 我在收银台付了钱。 看着少女将我递给她的日记本收进手提包,全身倏地充满一种不可思议的充实感。她带着我买给她的东西,这种感觉就像是参与了她的人生。 「接下来呢?你有想去的地方吧?」 「对,就去那里吧,那里应该就是今天的最后一站。」 「去哪里?」 「我带路,跟我来。」 少女拉着我的手迈开脚步,离开书店走进上野公园,穿过喷水池广场。往前直走是国立博物馆,我原本以为那儿就是目的地,可是少女往右转。 接着,她又向左转,走进一条小路。前头只有宽永寺,而她同样过门不入。我忍不住再次询问: 「欸,要去哪里?」 「莺谷。」 莺谷。 位于御徒町反方向的上野邻站。明治时代,大文豪正冈子规就住在那里,现在仍然留有相关建筑物。不过,知道这些事的人不多,大多数人听到莺谷,最先联想到的都不是正冈子规。 「……你想去莺谷的哪里?」 少女并未停步,而是毫不迟疑地说出绝大多数人听到莺谷会联想到的事。 「宾馆。」 ● 休息两小时三千五百圆。 少女抢着付钱。「你刚才已经买日记本给我了。」听她这么一说,我开始觉得自己送礼是错误的决定。我也无法制止她上宾馆。她那么想去,我怎么能打退堂鼓说「我觉得我们要上宾馆还太早」呢? 一进房间,少女便立刻脱掉鞋子,扑向大床。我环顾房间,在电视柜上发现了保险套,暂且安了心。 「好柔软喔~」 少女翻过身来,坐在床缘,我也在她的身旁坐下来。她用头倚着我的肩膀,像是把外套挂上衣架一样。 「浩人,你来过宾馆吗?」 我来过。五岁的时候,我被拖来参加妈妈和妓女同事在宾馆举办的女子派对。当时狂吃零食、狂喝果汁,看动画片,用保险套做水球,玩得很开心。大家都很疼爱年幼的我,有个疯狂迷恋牛郎的妓女和我一起洗澡时甚至对我说:「要是你再大个十岁,我就会好好服务你。」并弹了我的鸡鸡一下——我说不出口。 「没有。」 「这样啊。那你也没有摸过女生的胸部啰?」 我摸过。印象最深的是七岁的时候,和妈妈及她的妓女同事一起参加温泉旅行时玩「猜猜是谁的奶」游戏。我蒙上眼睛摸胸部,并猜测胸部的主人是谁,可说是酒醉的大人胡闹的极致,虽然简单却意义不明的游戏。我猜对的比率很高,某个兼作av女优的妓女还替我挂了不知所谓的保证:「浩人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了不起的摸奶高手。」——我说不出口。 「没有。」 「你想摸吗?」 要说想不想摸,当然是想摸。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我身旁不是普通的女孩,而是放弃未来,在现在赌上一切,犹如只装了单程燃料的战斗机一般的女孩。 「欸,」我拣选言词。「我觉得你不用那么急。」 少女的头离开我的肩膀。 「就算要发展亲密关系,也应该等到更加了解彼此以后。我知道你想体验各种事物,但有些体验是不愉快的。正因为没有时间,你应该不想后悔吧?」 我侧眼看着少女。少女凝视着我的侧脸,过一会儿便朝着床铺仰躺下来,迷迷糊糊地望着天花板,缓缓开口说道: 「我听了the blue hearts的歌。」 「the blue hearts?」 「对。虽然没听几首,可是很好听。目前我最喜欢的是〈一千把小提琴〉。你最喜欢哪一首?」 「我没听过。」 「咦?不会吧,为什么?那不是你名字的由来吗?」 「起先喜欢the blue hearts的是我爸,可是他在我懂事前就失踪了,而且是基于自私自利的理由。我觉得很不爽,所以就没听了。」 「……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 没关系,和你的负担比起来,我的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底下多的是被父母抛弃的故事。 「不过,如果你愿意,可以听听看。强而有力又温柔,可是带有一股悲伤……给人的印象就和你一样。今天约会以后,我更是这么觉得。虽然这么说有点装懂的感觉,可是我觉得替你取这个名字是有道理的。」 少女笑了。我不知道她对我的了解是否正确,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正试着了解我。 因此,我也不能继续逃避下去。 「月之旅人。」 少女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 像是关掉电灯一样,毫无预警地消失。在医院里听到父亲提起这个字眼的时候,她也是这种反应。 「我上网搜寻,找到了网站。那真的超夸张,根本可疑到极点,干嘛不弄得正常一点?哎,不过这样老实人才不会被骗,也好。」 她也不喜欢那个宗教——我抱着这般希望说道,但少女面无表情,我不知道我的推测是否正确。 「然后,会报刊登的访谈我也看过了。」 我更进一步说道。少女的眉毛动了。 「所以我知道你是什 么样的人。虽然很惊讶,却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啊。你说的『回归月亮』是指——」 「那是假的。」 少女打断我。 虽然她沉默不到一分钟,感觉却活像是隔了一个小时才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我知道理由,因为她的声音和先前截然不同,我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声音。 「全都是假的,胡说八道。那样对他们比较方便,所以才那么说。我生的病是『返月性症候群』,我不是说过吗?」 少女问道,我无言以对。少女又连珠炮似地继续说下去,仿佛想填满沉默。 「既然你看过网站,应该知道那些人的卖点是靠着月亮的力量引发奇迹。爸爸被他们骗了,想靠奇迹把月亮使者赶回去。可是,用月亮的力量把月亮使者赶回去,怎么想都很矛盾吧?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回月亮,可是也该冷静一点。」 回月亮,从地球上消失——再也不能见面。 「再说,那些人根本是什么也不懂的冒牌货。在满月的夜里聚会是致命性的错误。他们会先围成一圈,被选为『巫女』的人在中央冥想,等到力量累积够了以后,『巫女』就会摸参加者的头,把力量分给他们。可是,月亮的魔力其实是不会透过人体传送的,所以大家虽然都很认真,我却很想笑。下次换我当『巫女』,该怎么办?我怕我会笑场。」 少女躺下来,背过身子。她的背部比我小上许多。 「我才不相信那一套。我相信妈妈,相信说她是月亮女王,回到月亮以后也会一直在天上保佑我的妈妈。」 少女娓娓道来,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接着,她用不成声的声音对我投以近似恳求的话语。 「我只是要回月亮,只是去找妈妈。」 别提及,别追究——别说破。 「只是这样而已。」 我无言以对,坐在床缘垂着头,静待时光流逝。不久,少女规律的鼻息声传来,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独自窝在床边的沙发上沉入梦乡。 ● 离开宾馆以后,我们直接回到医院。进宾馆前还那么开朗的少女,回程时几乎一句话也没说。要是有人目睹前后的过程,大概会误以为我的做爱技巧烂到极点。别逞强了,国中小鬼头——就像这样。 在我们即将穿过大学校门时,少女对我说:「送到这里就好。」在夕阳余晖中,少女露出僵硬的笑容,宣告约会结束。 「今天很感谢你,我玩得很开心,下次再约会吧。」 她在说谎,八成不会再联络我了;即使我主动联络,她也不会回复。因为在我的面前,她无法继续扮演月亮公主。 所以,这是最后的机会。 「欸,」别迟疑。「下次『月之旅人』是什么时候聚会?」 少女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地回答我的问题。 「下下个星期五。」 「在哪里聚会?」 「秋叶原的出租会议室,教团的网页上有写。」 「这样啊。谢谢,下次见啰。」 我挥了挥手,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一定很困惑吧?我也一样。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不断如此自问。 越过上野、进入御徒町以后,我走向自己就读的国中。正确地说,是国中隔壁的公园。那里有棵「啥物树」,据说是因为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树,一直以「不知道是什么树」称呼,久而久之就变成这个名字,说起来简直像个笑话。少女在宾馆里睡着以后,我把大家叫到这棵树下集合。 一踏入昏暗的公园,「啥物树」前的三人便一齐转向我。头一个对走上前的我说话的是加藤。 「我还以为你和她打得正火热,不会来了。」 我想回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落得像只讨饲料的鲤鱼。 「有什么事?」圭吾的口气和平时一样粗鲁,却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如果只是想炫耀你的女朋友,小心我宰了你。」 我大大地吸一口气。在说出这件事之前,我需要做个深呼吸,就像跳远前的助跑和演奏前的调音一样。 「我有事要拜托你们。」 自己的声音在后脑勺回荡。 「这是个乱七八糟的请求,我还没理出头绪,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对你们也没有半点好处。非但没有好处,或许还会给你们造成很大的麻烦,所以你们可以拒绝没关系。先听我把话——」 「好啊。」 清晰的声音打断我。 孙的答复和日本刀一样锐利,我被一刀两断,连垂死的哀号都来不及发出。孙无视哑然无语的我,继续说道: 「我答应你的请求。圭吾和加藤也一样吧?」 「只要不是借钱就行。」 「浩人怎么可能找我们借钱?」 我—— 我思考着如何传达自己的想法、如何让大家了解,打造了一艘言语之船来到这里,谁知这艘船却在出港不久便全毁了。以漫画来说,像是右下角还有一个小空格不知道要画什么,干脆就把船弄坏。 「你们不好奇我想拜托什么吗?」 我舍不得丢掉化为木片的船,如此问道。三人面面相觑,互相示意:「你回答啦。」不久,孙代表大家开口。 「倒也不是不好奇。」 孙有点腼腆又有点难为情地眯起眼镜底下的眼睛。 「只不过,听都没听就一口答应比较帅吧?」 ——我想起来了。 没错,我想起来了,这些家伙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才会相识、结为好友。我居然忘记这么理所当然的事。 国中二年级的四月。 当时,我无法融入新班级。不过,一年级的时候我同样无法融入新班级,小学的时候也一样,换句话说,我从来没有融入过学校这个环境,所以并不在意。只不过,那时有个女孩很在意我不在意的事。那是个留着栗子色蓬松短鲍伯头的女孩,她时常找孤立的我说话;班上的小团体约好放学后去唱ktv或假日去看电影时,她也会邀我,只是我不喜欢参加这类活动,总是婉拒。 班上有个男生看这一点很不顺眼。 那家伙——今野在小学三、四年级时与我同班,不知为何对我恨之入骨,时常操着十岁小孩常见的大舌头口音,用对于十岁小孩而言过于艰深的字眼「婊子的儿子」(应该是从爸妈那里听来的)辱骂我。想当然耳,我也很痛恨这样的今野,总是希望他有一天会被从上野动物园逃出来的狮子吃掉。 事情是发生在四月下旬。 那一天放学后,我又拒绝了那个女孩的邀约。当时好像是说黄金周期间大家要一起去游乐园玩,还是水族馆?哎,这一点不重要。问题是今野在旁听见了,无法原谅「跩得要命」的我,插嘴说道: 「欸,你最好别理这家伙。」 今野露出下流的笑容,用拇指指着我说: 「他妈是妓女。」 教室里一阵哗然,但我不为所动。小学的时候,这件事大家都知道,所以国中里知道的人也不少。 不过,听了这番话的女孩露出不悦之色,一反平时地厉声谴责今野,这倒是让我有些惊讶。 「那又怎样?七濑同学是七濑同学,他妈妈是他妈妈。你脑袋有问题吗?」 女孩撇过脸,离开我和今野。受到意料之外的反击,今野愣在原地,随即满脸通红地瞪着我。我抓起书包走向教室门口,只想快点离开现场。 「你跩什么跩啊!七濑!」 今野大叫。要是从前,我或许就和他吵起来了,但我已经不是十岁小孩,我长大了。为了展现我的从容不迫,我挺起胸膛,打算悠然离去。 不过,长大的不只有我一个人。 「我表哥嫖过你妈!」 我停下脚步。 就算有人侮辱「妓女」,我也不会生气,因为我认识的妓女没人以自己的行业为荣。说我再大个十岁就要替我服务的那个疯狂迷恋牛郎的女人,后来上吊自杀;说我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摸奶高手的av女优,则是因为染上毒瘾而去坐牢。我很喜欢替我庆祝生日、在我得到流感时照顾我的她们,可是,她们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每个人都对我说:「浩人,你长大以后交女朋友,可别挑我们这种的。」既然当事人都这样了,有人批评妓女或是身为妓女儿子的我,我都可以忍受。我妈卖淫,而我是靠她卖淫赚来的钱长大的孩子,不过是陈述一项事实。 小学的时候,今野只会侮辱「妓女」。当时他大概连妓女是什么意思都不 晓得,只是拷贝大人嘴上的侮蔑,这样的恶意甚至可以用「可爱」两字形容。所以,今野——不知道。 不知道要是有人侮辱我妈,我就会抓狂。 「他说你妈的屄松松垮垮的,干起来一点都不爽。」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记不清楚了。 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被班上同学从背后架住,满脸是血的今野躺在地板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我道歉:「会不挤。」一直很关心我的女孩,则发抖着用「不该跟这种人来往」的眼神看我。我的心灵成长和今野的恶意成长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今野被送到医院,我则是被带往职员室。班导训了我一顿,在我乖乖地再三道歉之后才放过我。「你们两个之后自己好好谈谈。」他又交代:「记得跟你妈妈报告这件事。」我心里虽然暗想「你自己报告啦!嫌什么麻烦,这是你的工作耶」,但是并未说出口,只是低下头回答:「知道了。」 没有人帮我把书包送到职员室来,所以在回家之前,我必须先回教室一趟。时值傍晚,外头染成淡橘色,校舍里几乎已经没有人。我想象着空无一人的教室,打开门。 当时,我的座位刚好在教室正中央。 孤零零地摆在昏暗教室中央的书包,看起来活像是召唤魔王时献上的媒介。我并不是光看到书包就这么想,是因为班上三个男生围着书包呈正三角形而坐,看起来活像是摆阵召唤某种东西的黑魔法仪式。 金发男生和娃娃脸男生在滑手机,戴着眼镜的男生则是在读书。他们三个都是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的同班同学,我只知道金发的是不良少年,四眼田鸡是中国人,娃娃脸的名字很好笑。他们应该没有留下来等我的理由。 四眼田鸡阖起书本,金发和娃娃脸抬起头来。然后,四眼田鸡对一脸困惑的我柔声说道: 「你回来啦。」 接着,我们去了四眼田鸡的爸妈经营的中华料理店。四眼田鸡的爸妈看到儿子带朋友回家,很开心地请我们吃水饺。水饺很好吃,真的好吃到让我想哭的地步,后来自然而然地达成「下次再来」的共识,实际上我们也真的再来了。如此这般,不知不觉间,我、圭吾、孙和加藤成为共度许多时光的朋友。 过一阵子以后,我询问大家当时留在教室的理由。 面对我的问题,三人开始烦恼。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因为不知道答案而烦恼,比较像是虽然知道可是不晓得该不该说出来。在我锲而不舍地追问之下,三人终于难为情地说出一个答案。 ——因为觉得留下来比较帅。 「……谢谢。」 我深深低下头,受礼的三人都露出苦涩的表情。我懂,这种情况让人不知所措,一点也不帅。我是故意这么做的,活该。 我仰望天空。傍晚的天空里浮现的月亮右端微微发光,形状宛若爪子。我朝着月亮高高地举起拳头。没问题,一定办得到,因为我们都是喜欢耍帅的十四岁国中生,换句话说,就是天下无敌。 4 作战实行日当天,放学回家以后,我一直心浮气躁。 我好想一路狂奔、鬼吼鬼叫,不过要是我这么做,消耗了体力,或许会影响到作战。我已经做好所有能做的准备,接下来端看今天的运气和表现,可不能因为这种蠢事而栽跟斗。 我思索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方法,得到一个答案:the blue hearts。聆听她喜欢的歌曲,提升士气赴战。简直是帅到最高点啊。 我把放在客厅里的那台和妈妈共用的笔记型电脑拿到自己的房间里。妈妈早就把所有the blue hearts的歌曲都存在电脑里。我打开音乐播放器,毫不迟疑地选择〈一千把小提琴〉。 叩叩。 「我要进来啰。」 我还没回答,门就开了,妈妈走进房里。她穿着迪奥的洋装(仿冒品),戴着蒂芬妮的耳环(仿冒品)和宝格丽的项链(仿冒品),进入出勤模式。可不可以告诉我刚才的敲门有什么意义?要是我正在打手枪怎么办?真的。 「什么事?」 「没事,我本来要去上班,却听见熟悉的歌曲。」 妈妈往我的床铺坐下,和着音乐哼起歌来,并幽幽地说道: 「你爸爸也喜欢这首歌。」 这句话可不能听过就算了。妈妈对着大吃一惊的我露出温和的微笑,表情仿佛在说:「你也已经十四岁,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人渣。」 感伤的气氛被破坏殆尽,妈妈歪起淡红色嘴唇笑道: 「把高中女生的肚子搞大以后一走了之的男人,当然是人渣啊。」 「这样我不就带有人渣的基因?」 「放心吧,你是像到妈妈。」 这样也不太好——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不过,虽然他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妈妈还是很感谢他。因为没有他,就没有浩浩。我无法想象那样的人生。」 妈妈心有戚戚焉地说道,身旁的我无言以对,只能保持沉默。我知道妈妈打从心底爱我,对于这一点,我感到很开心。虽然开心,有时候却很痛苦、很难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几年前,妈妈曾有过再婚的机会。 对方是在御徒町从事珠宝业的五十几岁男人,一时兴起去逛风化区,认识了妈妈,对她迷恋不已,送昂贵的礼物、带她去吃大餐,用尽各种方法追求她。我也曾经跟着妈妈一起去新宿的高档烧肉店吃饭。虽然我很喜欢吃烧肉,可是那个人看我的眼神有点恐怖,害我食不知味。吃完烧肉以后,妈妈问我:「如果那个人当你的爸爸,你觉得怎么样?」我回答:「好啊。」 某一天,那个男人在店里向妈妈求婚。别再做这种工作了,成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女人吧,我会让你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似乎是这么说的。妈妈应该很高兴,也打算接受求婚,直到男人说出下一句话为止。 「不过,你要把儿子送去育幼院,这是条件。可以吗?」 听说后来妈妈整个抓狂了,而且抓狂得很厉害。下班回家以后,她用凶神恶煞的表情一面咒骂:「那只猪!去死!去死!」一面把对方送的礼物塞进垃圾袋里。这样的妈妈连我都怕得要死,不难想象见证她抓狂瞬间的人有何感想。妈妈的妓女同事告诉我这件事时,说妈妈「简直就像杀人魔」,还做出抱住肩膀发抖的动作。 她应该是想告诉我,妈妈有多么爱我,我必须报答妈妈的爱,成为一个正正当当的人吧。这么说并没有错,不过,我有另一种感受。 换句话说,妈妈只要抛弃我,就不必继续卖淫,不管是lv、芬迪、香奈儿、迪奥、蒂芬妮还是宝格丽,全都可以买真品,要多少就有多少,可以过着幸福快乐、光辉璀璨的生活。 要是没有我的话。 只要没有我的话。 「那妈妈去工作啰。」 听完一曲,妈妈走出我的房间。歌曲已经被我设定为自动重播,因此同一首曲子立刻又开始播放。我借助另一个浩人的歌声之力,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妈!」 妈妈回过头来。叫住她以后,我想说什么?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路上小心。」 我笑了,妈妈也回以笑容。所有干净的事物和肮脏的事物混合在一起,化为独一无二的笑容。 「谢谢,我走了。」 ● 晚上九点,我穿上冬季夹克离开家门。 我跨上停在公寓后方的脚踏车,沿着中央路南下。迎面吹来的晚风凉飕飕的,不知道回程会不会很冷?我有点不安。 不久后抵达了出租会议室所在的大楼,我把脚踏车停在旁边。一走进大楼,在大厅等候的圭吾立刻埋怨:「你好慢。」我回嘴:「是你太早来了。」并确认显示会议室使用状况的板子。二楼b会议室,「月之旅人」贵宾。 「东西带来了吗?」 圭吾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出手枪形状,我拍了拍夹克的右口袋说道:「当然。」见状,圭吾露出满意的笑容。从他那充满期待的表情,感觉得出他和我们不同,经历过不少风浪。 走上楼梯、来到二楼b会议室,我们在奶油色的门前竖耳倾听,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是在冥想中吗?那正好。 「上吧。」 圭吾朝着门把伸出手来,但我对他喊停:「 等一下。」他就像被罚不准吃饭的狗一样,嘟起嘴巴。 「干嘛?」 「我有借钱给你过吗?」 「……啊?」 「不,今天来之前,我一直在听某一首歌,它有一句歌词是『好像有借钱给谁,算了不重要』,我觉得跟我现在的心境很吻合。」 「那又怎样?你疯了吗?」 「如果没疯,就不会做这种事。」 「说得也是——我开啰!」 门开了。 桌椅被挪到边缘的会议室里,许多人围成圆圈在打坐。圆圈正中央是个穿着纯白色洋装的少女。就在视线集中到我们两个闯入者身上时,我露出了冷笑,在心中对她投以矫揉造作的话语。 ——我来迎接您了,公主。 「你们——」 砰! 前方的男人开口说话的瞬间,我从夹克口袋里拿出火药枪,扣下扳机。那是种迷你玩具手枪,里头装了火药弹,可以发出枪声。趁着众人都因为这道尖锐的声音而愣在原地时,我一个箭步奔向少女,伸出右手叫道: 「走吧!」 少女眼睛一亮,抓住我的手,露出婴儿般的笑容。 「嗯!」 我拉着站起来的少女,冲出圆圈。刚才想说话的男人伸出手来,试图抓住少女,圭吾立刻扣下自己的火药枪扳机吓唬男人,并一脚踹倒他。 一个眼熟的男人穿过圭吾身旁冲出来。 ——糟糕。 我们离开会议室,跑向楼梯,可是两个人一起奔跑,速度实在快不起来,不久后,表情骇人的男人抓住少女的手臂,用力拉住她。 「望!」 男人——少女的父亲叫道。失去妻子,又即将失去女儿,只能求神拜佛的可怜男人。就像妈妈疼爱我一样,这个人想必也很疼爱女儿,把她当成心肝宝贝看待。 因此,我必须要说。 「请把令嫒交给我。」 砰! 「别说蠢话了,快走!」 爆炸声响起后,圭吾把少女从父亲手中拉开,我这才回过神来。我在干嘛啊?少女双手合十,对着被圭吾架住、不断挣扎的父亲比出道歉手势。 「对不起,爸爸!」她用开朗又爽快的声音宣布:「今天我要在男朋友家过夜!」 「望!」父亲用悲痛的声音叫道。我拉着少女的手跑下楼梯、冲到外头,脱下身上的夹克替少女披上之后,便跨上脚踏车,而少女在我催促之前就跳上后座。 「抓好喔!」 我踩起踏板,脚踏车像子弹冲过中央路。夜更深了,但是离城市入眠的时间还早。每当步道上的行人对我们投以好奇的眼光,我就有种难为情与自豪并存的奇妙感觉。 少女把柔软的脂肪块压在我的背上,在我的耳边轻声问道: 「要去哪里?」 大卡车驶近,我拉开嗓门,以免声音被卡车的排气声压过。 「学校!」 ● 踩了五分钟左右的脚踏车,我们抵达我就读的国中正门口。 我把脚踏车停在关闭的栏杆状铁门前,抓住栏杆往旁边推,铁门轻易地打开了。这对于学校而言是异常事态,对于我而言却在计划之中。 「走吧。」 「要进去?」 「嗯。」 我打开一道足以让人通过的缝隙,和少女一起钻过门。我们没走正门的楼梯,而是绕了校舍一圈,前往其他出入口。 我们踮着脚尖摸黑前进,不久后,来到教职员用的便门前。门上了电子锁,没有钥匙无法从外侧开启,不过从内侧就另当别论。 我用手背敲了敲门,门随即开启,孙和加藤从学校里现身了。孙瞥了躲在我身后的少女一眼,一脸满意地笑了。 「成功抢到人了?」 「是啊。你们呢?」 「完成了,锁全都开了。」 「谢谢。之后就照计划进行吧。」 我和少女踏入校舍,孙和加藤则是走出校舍外。孙用中文说了声「加油」,关上便门。我用手机充当照明,在乌漆抹黑的黑暗中前进,少女紧紧抱住我的手臂,不安地喃喃说道: 「没问题吗?应该有防盗感应器之类的吧?」 「有是有,不过都是在楼梯口、窗户和教室入口之类的地方。放心吧,我已经确认过了。」 「确认过了?」 「刚才的四眼田鸡透过网路骇进老师的电脑,入侵学校的伺服器,调查过感应器的位置和我们走的那扇便门的构造。」 少女倒抽一口气。抵达楼梯了,我们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以免一脚踩空。 「他能做那种像魔法一样的事?」 「能。实际上,那根本是魔法。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就说伪装ip什么的,活像咒语一样,根本听不懂。登入密码倒是用很原始的方法弄到手,就是『从后面偷看手指的动作』。」 爬了一会儿楼梯,终于抵达目的地。我转动因为手机光线而发出模糊光芒的门把,轻轻地推门。门动了,孙说得没错,锁已经打开。 我猛然打开通往顶楼的门。 在月光照耀下散发朦胧光芒的学校顶楼看起来宛若音乐剧的舞台,现实与幻想交错的场所。经由这里,应该可以在两边之间通行无阻。 「好棒!是顶楼耶!」 少女在舞台中央转一圈,一屁股坐向混凝土地板,摊开双手躺了下来。我瞥了手机一眼,打算关掉灯光,发现不知几时间传来一封讯息。 『准备完毕。』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在躺在地上的少女身旁坐下来。少女望着满月,将清澈的声音释放到夜空中。 「这里的锁是谁开的?」 「四眼田鸡旁边的那个矮子。」 「我就知道,他看起来就是一副手很巧的样子。」 少女的嘴角露出笑意。她谈论我的朋友,让我有些难为情。 「我在医院看到他们的时候,就觉得你们这群人很有趣。」 「为什么?」 「因为完全看不出共通点,不知道这群人为什么会变成好朋友。」 因为我们都喜欢耍帅——我并未把这个浮现于脑海中的答案说出口。少女朝着夜空伸出手臂、张开手掌,仿佛想抓住满月。 「你也让我加入了,因为约会的时候我说过很羡慕你们。谢谢。」 这也是一个理由,不过最大的目的可就不同。我微微吸一口气,挤出声音。 「欸。」 「唔?」 「我有一个提议。」 「什么?」 「别回月亮好不好?」 少女的双眸无声地摇曳着。 伸长的手臂犹如平交道栅栏一般啪哒落下。她的视线依然朝着空中,焦点却不在任何地方。我知道,我触及她心底的痛处。 「……公主不回去,下一任女王就没着落了。」 别撒谎了,正好相反吧?你不是因为身为月亮公主才要回月亮,而是因为不得不回月亮,才变成月亮公主。 「如果你不回去,就和你无关了,何必烦恼那些?」 「哪能这么任性?月亮使者不会接受的。」 「我会把他们赶回去。」 「你做不到的。」 少女坐起身子,站了起来,仰望夜空。虚幻的侧脸在月光的照耀下酝酿出一股童话插画般的氛围。 「『纵然将我关在轿子里严阵以待,也敌不过月国人。月国人刀枪不入、箭矢不透,即使重门深锁,亦会迎面而开。一旦开战,一见月国人,再骁勇的将士也会士气全失。』」 少女转向我,随着晚风翻飞的黑发盖住鹅蛋形轮廓。 「这是《竹取物语》的一节。不是假的,月亮使者真的很厉害。游戏里不是会有那种绝对赢不了的敌人吗?就是那种感觉。」 少女伸了个懒腰,仿佛想用天真无邪的举动掩饰沉重的话语。 「就是这样,所以你最好别动歪脑筋,那样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再说——」 少女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只有嘴角是笑着的。 「我并不排斥回月亮。」 啪! 在我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头脑虽然冷静,心却在沸腾。大家都没有错,一切都没有错,可是我不能就这么默默地放弃。 这个女孩目空一切,所以才能毫不迟疑地踏入别人心房,就像享受小说与漫画一样享受别人的人生。她为了自己和我交往,为了自己把我耍得团团转,根本不在乎我高不高兴。如果我高兴,算她好运;如果我不高兴,她就再去找其他人碰运气,直到找到一个高兴的为止。 换句话说—— 对象不是我也无妨。 「……那现在立刻回去好了?」 少女「咦?」一声。我站起 来,抓住少女的手臂。 「既然你不排斥回去,代表你什么时候回去都没问题吧?那就现在立刻回去。」 我拉着少女的手臂,来到环绕顶楼的护栏边。靠操场的那一侧,挂着红色倒三角形危险标志的栅门。锁头——是打开的。 「现在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我打开栅门。 晚风咻一声穿过我们之间。少女想远离我,可是为时已晚。我一把拉过她的身体,用双手用力抱住她。 我对于活着一直有种愧疚感。 最爱我的人是妈妈,可是如果没有生下我,妈妈一定过得更幸福——这样的矛盾快把我压垮了。我没有想做的事,没有任何目标,但是也不想死。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追寻足以告诉我「你可以继续活下去」的事物。 这时候,你出现了。 你说过不是任何男人都行,而是在几十亿人之中选上我。你很期待和我约会,收到我送的礼物很开心,甚至愿意委身于我,只是我拒绝了,因为我想好好珍惜你,不愿意这段关系轻易地发生,又轻易地瓦解。我讨厌这样的关系。 可是,你却这样。 别闹了。 装腔作势那么久,等我真的认真起来,才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这招可行不通。 「飞吧!」 我瞪着月亮,双脚蓄力。 「到月亮上去。」 蹬地而起的声音,听起来宛如是从远方传来。 ● 我以为我飞起来了。 飞进无重力的世界,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就这么在夜空中游泳,即使要游到月亮上也不成问题。当然,这只是错觉,世界立刻找回重力,我抱着少女掉进无底的深渊。 少女在我的怀中尖叫。我抿紧嘴唇,一面坠落一面仰望夜空。满月在没有星星的夜空里散发灿烂光芒。好美,美到快让我落泪了。 ——拜托。 她只是个国中女生,今后有很多快乐的事等着她。她还要认识许多人,和他们交流,互相了解、互相伤害,继续活下去。 所以,拜托。 别带走她。 坠落地点摆着孙和加藤撬开体育仓库搬来的安全垫。我扭转身体,让自己处于少女下方,并从左肩着垫。伴随着疼痛的麻痹感窜过全身,我扭动身子,分散冲击,挥去这股麻痹感。 我放开怀中的少女,少女在垫子上滚了一会儿以后停下来。仰天躺着的我,双手双脚摊成大字形,大大吸一口气。细胞开始活络,从身体内侧发出危险信号。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头、脖子、背、肚子、手臂、脚、屁股和胸口深处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都痛得快让我哭出来了。妈的,妈的…… 窥探我的少女脸庞占据了整个视野。 「我还以为会死掉。」 少女的头上没有头发。她为了对抗「返月性症候群」而失去毛发,外出时都是戴着假发——「月之旅人」的会报上有写。 「你还活着。」 我坐起身子,露出贼笑。少女重新戴上掉在旁边的假发,对我回以傻眼的笑容。 「真不敢相信。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和朋友预演过了,我还事先写下遗书。」 「我可没写,根本还没做好觉悟。」 「是吗?也对。抱歉。」 「……真是的。」 少女大大叹一口气,垂下肩膀,低下头—— 双眼扑簌簌地落下大颗泪珠。 「我不想回去。」 我知道。 我知道,全都明白。我看得出来,其实你不想回月亮,却不能对任何人说,暗自痛苦。所以今天我才会跳下来,为了打破你的壳,触碰赤裸裸的内心。 「我不想回去。」 我抱住抽泣的少女的头,由上至下抚摸颤抖的背部。该怎么唤她?我略微思考过后,选择了自己想得到的最帅词汇。 「别担心,公主。」 我用上所有的温柔和坚定,毫不迟疑地断然说道: 「我会保护你。」 少女——公主止住眼泪,把脸抵在我的胸口上,轻声说道: 「真的?」 「真的。」 「绝对?」 「绝对。」 「我会喜欢上你的。」 ——正合我意。喜欢上我最好,别因为自己迟早会走,就不敢对别人动真感情。 其实,你应该也在追寻对你说这些话的人吧,所以明明害怕无可取代的人出现,却又矛盾地向我搭讪。 我会接纳这种矛盾。 证明你的眼光是正确的。 「没关系。」 我用力抱住公主。娇小、无助,却是实实在在的生命。过一会儿,公主也用手环住我的背部,我们就这样在满月底下感受彼此,久久不能自已。 ● 我们把安全垫放回体育仓库,送公主回到她的父亲身边。 这一连串的风波以「讨厌参加『月之旅人』聚会的公主拜托在街上认识的我们绑架她」收场,我们成为说服公主回到父亲身边的善良少年,她父亲不但没对我们发脾气,甚至还感谢我们。不过唯独对我,他却是用眼神全力宣告「我不会把女儿交给你」。我都打过招呼了耶。 下个星期一放学后,在公主的请求下,我们四人前往医院探望她。公主的病房是像饭店一样豪华的单人房,不但有桌子、沙发,甚至还有电视、冰箱和wi-fi,水准比我的房间还要高。 我们和戴着假发、穿上便服、呈现外出模式的公主,面对面坐在偌大的l形沙发上。首先是介绍圭吾、孙和加藤给公主认识,并交换联络方式。过程中,发生了公主听到加藤的名字后噗哧一笑的小插曲,但说来说去是名字过于搞笑的加藤自己不好,因此并未追究公主的责任,和平收场。 「你们四个有line群组吗?」 「有,要邀你进来吗?」 「不用了,我建个新的群组。我有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嗯,等我一下。」 公主开始滑自己的手机。不久后,我们四人分别收到新群组的邀请。群组名称是—— 「御徒町辉夜姬骑士团」。 「……这是什么?」 「保护月亮公主的近卫骑士团总称。『御徒町』是因为我想在开头加点什么。虽然考虑过『上野』和『东京』,但还是觉得这个名字最响亮。」 从表面着手的类型——我突然想起在上野书店里的对话内容。 「职业我也想好了。首先,加藤同学会开锁,所以是『盗贼』;孙同学很聪明,所以是智力很高的『魔法师』;圭吾同学我想了很久,他看起来很会打架,所以是『武斗家』;浩人则是『战士』。其实『骑士』也行,可是骑士团里有骑士的话,不是所有人都是骑士就显得很奇怪。还有,浩人是骑士团长,请多指教。」 「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突然被拉进过度崭新的世界观里,其他三人都目瞪口呆。抱歉,这女孩不是我们的常识能够忖度。 「我会把大家的活跃记录在这本『冒险之书』上,你们要多多冒险喔。」 公主扬了扬我送给她的日记本。仔细一看,封面用书写体写着「adventure book」。为了拯救不知该做何反应的大家,我开口说道: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为什么我是『战士』?我搞不太懂。」 公主错愕地睁大眼,用食指抵着嘴唇,鼻子「唔~」了一声,听起来活像小动物的叫声。 「『战士』给人的印象不就是全副武装在前线当盾牌吗?」 「嗯。」 「所以啰~」 「……抱歉,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还这样抱着我。」 公主伸出双臂,模仿当时的我,并用挑衅的口吻对受到奇袭而愣在原地的我说: 「要好好保护我喔,团长大人。」 我瞥了圭吾他们一眼,三人都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知道了,做就行了吧?我会好好耍帅的。 「包在我身上。」 我用右拳敲了敲胸膛,公主露出幸福的微笑。加藤得意忘形地说:「誓约之吻呢?」我立刻松开拳头,狠狠打了加藤的头一下。 第一章 战士之诗 1 我居住的城镇里有三个冠上「御徒町」之名的车站。 jr的御徒町站、日比谷线的仲御徒町站和都营大江户线的上野御徒町站。再往浅草方向走,还有筑波特快线的新御徒町站。所谓的「御徒」,指的是不准骑马代步的下级武士,听说从前这里有许多这类武士居住的长屋。换句话说,就是靠家庭代工维生的穷人居住的脏乱小镇。 时光流逝,到了现代。 小镇南边是宝石街,却没有宝石那种璀璨亮丽的氛围,而是挂着泛黑招牌的宝石批发商林立的庶民区。道路虽然取了「钻石大道」、「红宝石街」等珠光宝气的名字,可是超级不搭。如果跟女朋友说要带她去逛宝石街,实际去了以后,一定会大失所望吧。外国人很多,或许可以体验出国旅行的感觉,不过爱逛「宝石街」的女生应该不会想经过令人颤栗的亚洲小巷。 北边有沿着jr高架线、长达五百公尺的商店街——阿美横丁,简称「阿美横」。服饰店、鞋店、皮包店、钟表行、鱼店、蔬果店、家电行、电子游乐场、居酒屋、小钢珠店——活像把喜欢的食材全丢进去的黑暗火锅。这种火锅有时候出奇美味,当然,大多时候都是难以下咽。 穿过阿美横就是上野,有以猫熊闻名的上野动物园和以樱花闻名的上野公园。我是御徒町的人,难免会以御徒町为基准思考,不过一般人应该都觉得是先有上野,而御徒町就像是上野的殖民地吧。这样也好。陌生人问我「住哪里?」的时候,我也是回答「上野」,因为这样比较好懂。 打从我出生之前,身为东京门户而一路发展过来的上野一带便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结果,就像是大海与河川交界处的半海水会建立起独特的生态系一般,许多奇形怪状的人在这里定居下来。在上野公园的绿篱边小便的流浪汉、大白天就在仲町路的风化区游荡的皮条客、永远在结束营业大拍卖的钟表行,还有—— 月亮公主。 她说她母亲是统治月亮的女王,所以她是月亮公主。当时,她沐浴在照耀夜空的月光下,带着毫无心机的无邪笑容,确确实实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相信吗? 我相信。 ● 那一天的天气好得夸张。 那是春假最后一天,明天起,我就是国三生。当我躺在床上滑手机时,加藤传讯到line群组问:『要不要去赏花?』我想也没想就回复:『好啊。』圭吾和孙也随即附议,我们决定好集合地点和时间以后,便结束了谈话。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是我们的一贯作风。 我从床上起身,脱下运动服,换上牛仔裤和衬衫,把智慧型手机和paul smith的皮夹(仿冒品)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穿上圣罗兰的夹克(仿冒品),走向客厅。穿着lv开胸睡衣(仿冒品)的妈妈,正躺在沙发上玩装在芬迪手机保护套(仿冒品)里的智慧型手机。她一看见我便缓缓起身说: 「早,浩浩。」 我看了电视柜上的电子钟一眼,时间是下午两点。虽然一点也不早,我还是姑且回了句「早」。独自将我扶养长大的妈妈是个妓女,在上野的风化区仲町路上班,总是起得很晚。 「你要出门?」 「嗯。」 「约会?」 「不是。」 我走向玄关,看见餐桌上有个印有白色「chanel」字样并附有香奈儿商标的神秘黑色棒状物,不禁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 「自拍棒。要用可以拿去用。」 「香奈儿有出自拍棒吗?」 「谁晓得?」 绝对是仿冒品。这应该可以拿来当笑料,所以我用手机拍下照片。接着,我走出客厅,在玄关穿好鞋子,对着屋内说道: 「我出门了。」 我打开门,走向屋外,穿越昭和路,走过电车的高架桥底下,来到jr御徒町站前的「御徒町猫熊广场」。这是个被角落的廉价猫熊像左右了名字的广场,足可证明御徒町是上野的殖民地。 我环顾广场一周,发现两个少年正站着聊天。一个留着后颈发际长的金发,双耳戴着耳环,身高约一百八十公分,一副不良少年样;另一个剃了三分头,穿着宽松的连帽上衣,身高约一百五十公分,一副小孩样。哥哥与弟弟,高中生与小学生,土佐犬与吉娃娃。不过,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同龄的国中生。 「啊,浩人。」 吉娃娃加藤察觉到我,土佐犬圭吾也回过头来。我随口说声「嗨」,走向两人。 「孙呢?」 「还没到,应该快来了吧。」 大家望向大马路对面的阿美横,不久,往来于大马路的行人之间出现一个右手提着托特包的眼镜少年——孙。他是在阿美横经营中华料理店「大连楼」的中国人夫妇的儿子。如果圭吾是土佐犬,加藤是吉娃娃,那孙就是边境牧羊犬。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也很聪明。 「你们等很久了吗?」 「没有,走吧。」 我们接二连三迈开脚步,来到上野广小路的交叉路口,穿越中央路之后,就是上野公园。沿途铺排的蓝色塑胶布占据了大半路面,大型垃圾桶空间不足,便当盒和宝特瓶散落一地。盛开的樱花树林立于两侧,淡桃红色花瓣漫天纷飞。春天是上野公园一年里最肮脏,同时也最美丽的季节。 我们并排坐在暗处的绿篱边。孙从托特包里拿出贴有红色标签的瓶子和纸杯,把纸杯递给大家,并注入了瓶中的麦芽糖色液体——绍兴酒,中国的酒。 「「「「干杯!」」」」 我们用中文发音说道,互碰杯子,一口气喝干了酒。这下子我们都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者。加藤说道:「药味好重,难喝死了。」开心地笑了起来。 ● 「真的有那种鬼东西?」 「真的啦。你看,就是这个。」 我拿出出门前拍下的香奈儿自拍棒照片给加藤看,加藤捧腹大笑,因为酒气而泛红的脸变得更红。孙窥探我的手机,说了句毒辣的评语: 「活像演唱会周边商品贩卖区卖的那种俗到极点的商品。」 「八成是你的国家做的,你要负责。」 「抱歉,我是在日本出生长大的。」 孙喝了口宝特瓶里的茶。酒早就喝光了。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夜樱在提灯形状的朦胧路灯照耀下,酝酿出一种幻想之美。哎,不过根本没人在赏樱就是了。 「高桥献唱一曲!」 旁边赏花的上班族站了起来,唱起音准和节拍都完全对不上的歌——the blue hearts的〈琳达琳达〉,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我的名字就是取自于「the blue hearts」的乐团主唱甲本浩人。爸爸喜欢他,而妈妈受到爸爸的影响也喜欢上他,所以才借用他的名字。家里有the blue hearts的所有cd。顺道一提,爸爸在我出生三个月后留下了以the blue hearts的歌曲〈我有我要的死法〉为名的信,消失无踪。据说那是他阐述被家庭束缚的人生有多么痛苦的力作。因为这个缘故,我从来不听the blue hearts的歌,并衷心祈祷素未谋面的爸爸最后落得被人讽刺「这就是你要的死法?」的下场。 上班族继续唱歌,唱得难听又刺耳,而且还是the blue hearts的歌,让我越听越火大。你副歌要唱几遍啊?旁边的女人也很困扰,醒醒吧!高桥。 「你很不爽喔?」圭吾把只剩一根烟的万宝路烟盒递给我。「要抽吗?」 「不用了。」 「了解。」 圭吾叼起最后一根烟,左手捏扁空盒,右手用百圆打火机点上火。不愧是有个流氓老爸的纯种不良少年,架式十足,完全不是区区妓女之子的我可以相比。 上班族的歌声停止了,周围随即变得安静无声。我的视线循着圭吾吐出的烟雾而上,仰望夜空。下弦月在稀薄云层的另一头灿然发光。 「我们……」加藤喃喃说道:「升上三年级以后还能同班吗?」 没有人回答,不过我们知道正确答案。大家都要分到同一班很困难,不过这不会改变我们的友情,以后也要常常出来玩——大概是这样吧。可是,除非酒里被加了自白剂,否则这么丢脸的话我们绝对说不出口。 「不能同班的机率 应该比较高吧。」 圭吾把烟蒂扔到地面上。我将视线移到远处,不小心和两个身穿群青色衣服的男人对上眼。正在巡逻上野公园的派出所制服警官发现了这群入夜以后还不回家的坏孩子,立刻走了过来。 ——糟糕。 酒都喝光了,连垃圾都没留,不过我们身上酒气冲天,一闻就知道「这几个小子刚才在喝酒」,要蒙混过去很困难。 不知是不是闻到了酒味,中年警官皱起眉头,另一个年轻警官则是微微弯下腰跟我们搭话: 「你们是国中生吗?」 这种时候,我们都会采取特定行动。 罪有多重往往因人而异。就像不良少年做了好事会被过度夸赞一般,模范生做了坏事往往会被小题大作。以我们而言,罪由重到轻依序是加藤、孙、我、圭吾。加藤除了有个正常人连替金鱼都不会取的名字以外,过的是平稳至极的人生,辅导对他而言是致命伤;相反的,非现行犯的喝酒加抽烟,对于现在的圭吾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 所以,黑锅全部丢给圭吾背,其他人逃之夭夭。 「——加油!」 我用中文扔下这句话,拔腿就跑。几乎同时,孙和加藤也分别往其他方向逃走。中年警官伸出手说:「站住!」圭吾却从旁抓住他的手,并顺势给了年轻警官一记扫腿。这下子又追加一条妨碍公务。谢啦,圭吾,事后我会按照惯例,好好答谢你。 我穿梭于赏花客之间,跑向不忍池,冲过人满为患的打靶摊位所在的小路,穿越供奉弁财天的弁天堂,来到乘船场以后,暂且停下脚步回头观看,确认警官并未追来,这才喘了口气。 「欸。」 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过我毫无反应,因为我不知道她是在叫我。然而,甜美的声音更加接近我的耳边。 「欸!」 饶是出门在外从没被女人搭讪过的我,这时候也察觉了。我想象着妈妈那些妓女同事的模样,缓缓地回过头。我只想得到这种可能性。 然而,我错了。 穿着白色女用衬衫和高腰百褶裙,长长的黑发随着晚风翻飞,面带笑容的少女显然不是妈妈的妓女同事。迥然不同,天壤之别,就像色情片和吉卜力动画相差那么多。而正如播放色情片却出现吉卜力动画时绝大多数的人反应,我也是一阵茫然。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总之我就是哑然无语,愣在原地。 少女竖起右手食指。白皙得好似人造物的手指朦胧地浮现于黑夜之中。 「一个人吗?」 ● 我不认识她。 就算这个女孩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应该不是我忘了。如果我们真的说过话,纵使只有短短几句,我也不会忘了这样的女孩——我有这种感觉。 「……你是不是认错人?」 我的声音微微上扬。少女活像是遇上了未知生物的猫一般,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别人,才跟我搭话?」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搭讪本来就是找第一次见面的人吧?」 搭讪。这个女孩向我搭讪——开玩笑的吧? 「你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少女的脸颊上浮现宛若小矮人脚印的酒窝。她的声音又轻又柔,没有丝毫压迫感,可是不知何故,却让人无法抗拒。 「嗯。」 「太好了。你看起来应该是国中生或高中生吧?年龄和学年是?」 「十四岁,今年要升国三。」 「哇,跟我一样,简直是命中注定!」 啪!少女在胸前拍一下手。接着,她露出有所发现的表情,指着我的夹克说道: 「那是圣罗兰的吧?原来你是有钱人啊。」 「哦。」我拉好夹克的衣领,思考该怎么回答,最后决定别打肿脸充胖子。「这是仿冒品。」 「仿冒品?」 「对,中国制的仿冒品。其他还有很多,像这个也是paul smith的仿冒品。」 我拿出黑色长夹扬了一扬。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又看了皮夹一眼,接着——放声大笑。 「……有这么好笑吗?」 「因为说出来就失去了仿冒品的意义啊。你干嘛这么老实?」 「这是我妈买的,并不是我爱慕虚荣才用的。这是我唯一一件夹克和皮夹。」 「什么跟什么?比起假名牌货,还有更该买的东西吧。啊,真有趣。」 真有趣。换作班上的女生,大概会说「好好笑」。这一点让我印象深刻。 「话说回来,好厉害,完全看不出是仿——」 少女触摸我的夹克,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接着,她伸长脖子,把脸凑近我的胸口嗅了嗅。 「——有酒味。」 她捏住鼻子,眯起眼睛。我想起小学的时候养在教室里的仓鼠小花,每次戳它的额头,它都会露出同样的表情。我爱死小花了,觉得它好可爱、好可爱,好想一口吃掉它。 「我刚才和朋友在赏花,喝了一点酒。」 「你是国中生吧?不会被抓吗?」 「刚才差点被抓,从那边逃过来的。」 我指着弁天堂的方向。少女惊讶地捂住嘴巴,又把手移到下巴上。 「那要赏夜樱应该很难,如果被发现,就会被抓起来。」 是啊。 我发不出声音。这场邂逅像车祸一样来得突然,眼看着又要像台风一样倏地离去,让我惋惜不已。不久前,她明明只是个连句话都没说过、世上几十亿人之一的女性而已。 「难得遇到一个有趣的男生。」 少女仰望夜空,我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缺了右半边的月亮绽放的光芒慢慢地渗进眼底。 「欸,」少女开口:「你知道月亮上有个住了人的王国吗?」 我不想破坏这种罗曼蒂克的气氛,便顺着她的话语接下去。 「知道啊,《竹取物语》嘛,细竹的辉夜姬。」 「对,就是那个。很厉害吧?都过了一千多年,王国依然存在。」 「依然存在?」 「嗯。月亮王国代代都是由女王掌权,现任女王是第一百二十二代。不瞒你说,我就是现任女王的女儿,换句话说,是月亮公主。」 月亮公主。 我把视线从月亮移开,看向少女,少女也同样回望着我,脸上带着给朋友看自己偷偷饲养的动物时那种淘气的笑容。 「现在妈妈在月亮上,不过,从前她也曾像《竹取物语》叙述的那样来到地球,认识了爸爸、生下我。所以,我是月亮王国的公主。我差不多也该回月亮主持政务了,在那之前,我想和妈妈一样找个地球的男朋友,所以才尝试搭讪。」 少女犹如默背自家住址般,一气呵成地说完这番话,比我在课堂上被点名念课文时还要流畅。面对双手扠腰、自信满满地挺起胸膛的少女,我拼命搜索言词。 你在说什么? 脑袋有毛病吗? 月亮上怎么可能住人啊。 「……愚人节已经过了。」 少女的嘴角大大上扬,指着上野的反方向询问: 「你知道那边有间大学医院吗?」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日本第一学府的附属医院。 「我现在就在那里住院。月球人待在地球上的时候,必须靠着月亮供给的魔力活动,越接近回归月亮的时间,魔力供给就会减少,身体状况也会因为能量不足而恶化。这叫做『返月性症候群』,你知道吗?」 刚才是点头,这次我则是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少女一脸满意地喃喃说道。「只要跟医疗大楼的柜台说『要找a栋的相马望』,就能找到我了。」 少女背过身,甜甜地轻喃: 「记得来找我喔。」 少女离去了,翻飞的发丝微微传来消毒药水的味道。我像是受到引导一般,抬头仰望天空。散发着苍白光芒的岩块上,仿佛浮现少女天真无邪的笑容。 2 升上了国中三年级。 重新分班以后,我分到一班,圭吾是三班,孙和加藤则是四班。我虽然没有其他交好的同学,却有交恶的,所以又找了找,发现那家伙是分到四班,不禁暗自松一口气。哎,老师也不可能把我们分到同一班就是了。 第一天只有开学典礼和班会。开班会的时候,我一直沉溺于和入侵教室的恐怖分子战斗的妄想。在妄想之中,我用桌子当盾牌抵挡子弹,挥拳击倒恐怖分子,并以夺来 的枪射杀其他恐怖分子。正当我用理科室里的药品制造炸弹,并在顶楼制伏了恐怖分子的头目时,班会正好结束。我没加入忙着交新朋友的班上同学,而是立刻离开教室。 「七濑。」 走在走廊上,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回过头,只见担任新班导的中年男性教师保坂眯起了那双眯眯眼瞪着我。 「什么事?」 「你知道昨天三班的冈崎因为喝酒而被辅导的事吗?」 冈崎是圭吾的姓氏。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是吗?你和冈崎是好朋友,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正确无误。昨天晚上,圭吾就把事情的后续发展告诉我:只被训了一顿,没有惩罚。若是联络家长,来的会是流氓——这种家庭环境实在太强大了。 「我现在才知道。」 「警察跟三班的大野老师说,冈崎当时和其他朋友在一起,可是那些朋友逃走了。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 我笔直回望瞪着我的保坂。这不是撒谎的眼神——大概只有白痴才会这么想,我也没期望保坂会这么好骗,不过,至少可以让他知道再追究下去也没有用。接下来就看保坂打算怎么处理。 「……好吧,我会这么跟大野老师说。」 好耶!我微微地握住拳头。保坂转过身去,扔下一句: 「你已经是考生了,要慎选朋友。」 慎选朋友。 上一个班导也在类似的情境说过类似的话,在那之后,我便完全不信任那个班导。因为,我如果和连「坏」字都不会写的好学生交朋友,会说这种话的老师铁定也会要那个好学生「慎选朋友」。活了十四年,我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交友的优良候选人。 ——妈的。 我竖起右手中指,打横的左臂与打直的右臂交叉,对着远去的背影比出fuck you手势,向世界做出小小的反抗。 「对了,七濑,你——」 此时,回过头来的保坂究竟想说什么,成了永远的谜团,因为教师看到学生对着自己比中指时,必须进行教育指导。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妈的,fuck you。 ● 「谁叫你要去上学?」 我先回家一趟,换上便服以后才出门找朋友。正当我在孙的房间里大发牢骚时,新学期第一天就跷课的圭吾立刻如此反击,令我无言以对。躺在床上看漫画的加藤点头附和:「有道理。」坐在椅子上打桌上型电脑的孙也表示赞同:「说得极端一点,确实是这样没错。」我忿忿不平地抓起桌上纸盘里的炒豆子,喀哩喀哩地嚼起来。 「别说这个了,快把替死费交出来。」 「是、是,下次也拜托你。」 我从皮夹里抽出千圆钞递给圭吾,圭吾说了声「thank you」,放进自己的皮夹里。这下子就互不相欠。加藤阖上漫画书,坐起身子。 「浩人,你的新班级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除了保坂以外,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加藤,你呢?」 「普普通通,就是今野不知道在跩什么,很讨厌。」 今野,他是我的天敌,同时是让我们结交为友的恩人。我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又吃一口炒豆子。 「欸,孙,那家伙真的有够惹人厌的,对吧?」 「今野有不惹人厌的时候吗?」 孙停下了打键盘的手,淡然回答。加藤伸长了脖子,窥探电脑萤幕。 「你在干嘛?」 「制作病毒。我已经搞懂组合语言了,现在在挑战多型。多型还有点难。」 宅力全开。加藤附和「这样啊」,但他铁定有听没有懂。接着,他放弃了自己起的话头,立刻改变话题。 「对了,孙、浩人,你们昨天是怎么逃走的?」 犹如身穿月光彩衣般熠熠生辉的少女身影,浮现于我的脑海。 「我从京成附近混进阿美横,后来就直接回家。」 「哦。浩人呢?」 「我跑到不忍池那边去了。」 「然后就直接回家?」 「嗯,回家前还被搭讪。」 「搭讪?」 加藤加强了语气,孙打键盘的声音则是停住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说!」 我当然会说,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太重大,我无法自行消化。 「其实——」 我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有个少女在不忍池叫住我,自称是月亮公主,正在住院,要我去找她,之后便消失无踪。就连我自己都觉得简直是鬼话连篇,但这是事实,无可奈何。现实中发生匪夷所思的事,如此而已。 话说完了,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孙开口说道: 「那间医院有精神科还是身心内科吗?」 「有。」 我立刻回答。少女离开之后,我也萌生和孙同样的疑问,调查过那间医院。 「可是,她说话的样子很正常,我觉得应该不是神经病。」 「是吗?我倒觉得自称是『月亮公主』已经够不正常了。」 「这样说也没错……」 「去找她不就好了?」 圭吾从旁插嘴。他把炒豆子放在垂直竖起的右拳上,左手拍打拳头下方,让豆子飞起来,用嘴去接,一面咀嚼一面说道: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去找她。反正她也叫你去找她。」 ——圭吾说得没错。用不着他说,我也明白,我只是希望别人推我一把而已。真是的,实在太孬了。 「说得也是,那我现在就去找她。」 我站了起来,孙立刻叫道:「等等!」 「干嘛?」 「我做到一个段落以后就储存,你等我,很快就好了。」 加藤喃喃说道:「真拿你没办法。」圭吾也接着说:「只等三分钟喔。」不知几时间,他们两个也都站起来。看这个情况,该不会—— 「你们也要来?」 三人瞪大眼睛,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当然。」 「当然啊。」 「当然啰。」 ● 「如果立场对调,你还不是会跟来?」 让我放弃劝阻的是加藤这句话。因为我百分之百会跟去,就算不让我跟,我也会偷偷尾随。我们总是在追寻能够扭转无聊日常生活的趣事,独占被一个自称是月亮公主的女孩搭讪的趣事,可是足以导致友情破裂的背叛行为。 从阿美横穿过中央路、绕过不忍池,走上不忍路前头的无缘坡,穿过前方的大学校门就是医院。 我们四人一起走进医院的医疗大楼,但只有我前往柜台,找了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年轻女职员说道: 「呃,不好意思。」 「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a栋的相马望小姐,可以请你叫她过来吗?」 「相马小姐的朋友?」 「对,她叫我透过柜台找她。」 「贵姓大名?」 「七濑浩人。」 其实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不过我没说出来。职员拿起了柜台内侧的电话,开始说话。 「啊,相马小姐,有一个男孩子说要找你,叫做七濑浩人,你认识吗?不知道,可是认识?什么意思?总之,你要过来吧?好,我会跟他说的。」 职员放下话筒,露出营业用的笑容,并用营业用的声音告知: 「她马上就会来了,请坐下来稍候一会儿。」 「好,谢谢。」 我在柜台前的长椅坐下来,手足无措地整理夹克的衣领,同时感受到从不远处投射来的圭吾等人的视线。我一面把玩昨天也穿着的仿冒名牌夹克,一面暗自寻思。 能够一眼认出圣罗兰的国中生应该不多,说我「原来你是有钱人啊」的那个少女,自己才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 有钱人家,王室。 ——月亮王国。 「猜猜我是谁?」 光线消失。 眼皮感受到体温,温度从皮肤经由血管传回心脏。为了避免自己发出明显动摇的窝囊声音,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相马望。」 「正确答案,恭喜~」 光线恢复了。一身卡其裤加t恤的随意打扮的少女在我右边坐下来。 「为了庆祝重逢,先交换联络方式吧。」 少女拿出装在草莓豆腐色保护套里的智慧型手机。我也拿出手机,在她的催促下交出个人资讯。 「你叫做浩人啊?我喜欢这个名字。」 「好像是抄以前流行的乐团主唱名字。要是那个人叫做冈萨雷斯,我搞不好也会变成冈萨雷斯。」 「幸好不是冈萨雷斯。是什么乐团?」 「the bl ue hearts。」 「没听过耶,改天来听听看。」 个资交换完毕。少女把手机收进口袋里,撩起轻柔的长发。 「你今天怎么会来?」 「是你叫我来的啊。」 「只有这个理由?浩人,任何人叫你去找他,你都会去吗?」 她居然直接叫我的名字,真随便。 「你还不是一样乱找人搭讪?只要是男的就行吗?」 「怎么可能?昨天我只跟你一个人搭讪。我还很担心要是你一直不来找我的话该怎么办。」 少女抓住我的手臂。柔软的触感传来,让我反射性地挺直腰杆。 「欸,我们现在去约会好不好?」 「现在?」 「因为已经没时间了,不知道月亮王国什么时候会派人来接我回去。」 这个设定还要继续下去啊?那就问个清楚吧,不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答案。 「欸——」 「望。」 头顶上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 抬起头来一看,一个戴着细框眼镜、身穿西装、一脸难搞样的瘦长男子正俯视我和少女。他是谁?我还来不及思考,少女便先一步说出答案。 「爸爸。」 我倒抽一口气,她父亲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学校的朋友?」 「唔,哎,差不多。」 少女用食指卷动头发,似乎有点动摇。 「爸爸有什么事吗?还是只是顺路来看看?」 「两者都有。我要跟你谈谈『月之旅人』的事。」 少女的感情消失了。 活像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大海的狗一样闪耀着兴奋之色的双眸,化成没有喜怒哀乐的监视器镜头。由于变化太过剧烈,令我有点畏怯。不过,她父亲丝毫不为所动,依然一派淡然地继续说道: 「下次聚会,他们希望你当『巫女』,所以——」 「爸爸。」 少女打断父亲的话语,猛然站起来。 「回病房吧,我有点累了。」 少女瞥了我一眼。宛若在求救,又像是拒绝我靠近的矛盾视线刺入我的心。 「……之后再联络。」 少女转身离去,父亲瞥了呆若木鸡的我一眼,也随后跟上。突然降临的寂静让我困惑不已,不知所措地环顾周围。 光线消失了。 「猜猜我是谁?」 到了国三都还没变声的高亢声音。 我说出加藤的名字,加藤把手放开,气冲冲地说:「不是说好不叫名字的吗?」 ● 离开医院以后,我们来到不忍池,四个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召开名为作战会议,实则是针对我的调侃大会。 说归说,圭吾几乎没说话,孙则是一直滑手机,不太搭理我,只有加藤全力进攻,「好奸诈」、「小气鬼」、「好可爱」的无限循环。我反驳:「可是那是『月亮公主』耶。」他便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啊。」因为说什么都没用,我索性闭上嘴巴,把加藤的话当成耳边风。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跟她交往吗?」 「看情况。」 「那就是要交往了,毕竟她对你有意思。啊,要是我也逃到不忍池就好了,这样的话,说不定被搭讪的是我。」 「才不会。」 圭吾喃喃说道,加藤立刻闭上嘴巴。一扯到女人,我们向来无法反抗圭吾,因为早在我们相识之前,圭吾就已经破处了。被蛇瞪视的青蛙,非处男面前的处男。这是自然之理。 「孙,你也说说他嘛。」 加藤对坐在长椅边缘的孙说道。孙停止滑手机,与我四目相交。 「我觉得浩人最好别和那个女孩来往。」 听了这番出人意表的话语,我不禁发出滑稽的声音:「咦?」孙离开长椅,在我面前蹲下,并对我出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你看。」 我看着手机,上头显示的是资讯量丰富却毫无质感的网页,最上方的文字我曾经看过——不对,是听过。 宗教法人「月之旅人」。 「我没听过这个名词所以查了一下,好像是信仰月亮的新兴宗教。」 神、光、梦、善、德、爱、惠、圣——充满正能量的文字在手机画面上狂舞。真希望能和你们在其他地方相识,比如引言之类的,这样的话,或许我们能够成为好朋友。 「原来如此,所以才说是『月亮公主』啊。」 加藤的眼神从羡慕转为怜悯。被调侃固然不爽,但这种眼神同样让我不爽。就在我握起拳头打算扁他一顿的时候,孙制止了我。 「我不是因为她是信徒,才劝你别和她来往。」 孙朝着手机伸出手指,点了几个连结,叫出教团发布的过期会报。那是访谈形式的报导,接受访谈的是那个自称「月亮公主」的少女。 上头记载了一切。 少女的过去,少女的人生,少女住院的理由。 以及「回归月亮」这句神秘话语的意义。 「懂了吧?」 孙收起手机,用清澈响亮的声音说道: 「那个女孩活不久了。」 一阵风吹过。 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响起,带着池塘冷气的春风轻抚脸颊。活不久了。那个女孩看起来明明健健康康的,只活了和我差不多的岁数—— 牛仔裤口袋开始微微地震动。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只见line收到新讯息,是来自现在最不想面对,却不能不面对的人。 『约会时间选在下个星期六如何?』 我必须做出决定。 要一肩扛起? ——还是逃之夭夭? 3 那一天,我早上六点就起床。 约定时间是中午过后。我离开家门,在清晨的上野公园里散步杀时间。樱花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但是依然有许多铺塑胶垫占位子准备赏花的人。我和一个像是受雇占位子、蓬头垢面的老游民对上视线,便露出「辛苦了」的笑容,老人也回以笑容,外露的门牙看起来犹如残缺不全的粗目梳子。 散完步后,我回到家里,待在自己的房间。待约定时间接近,我便换上之前赏花时那套衣服,离开了房间。在我吃完充当午餐的甜面包,进入备战状态,准备出发时,刚起床的妈妈一面打呵欠一面走出房间。 「早,你要出门?」 「嗯,有点事。」 「约会?」 「是啊。」 我看得出来,妈妈的睡意顿时全消了。我把甜面包的袋子丢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奔向玄关。 「浩浩!说清楚一点——」 「我出门了!」 我冲出家门。耀眼的春光从万里无云的蓝天洒落,正是适合约会的好天气。 ● 我抵达医院的大厅时,身穿花洋装、提着一个小巧手提包的少女已经在等我。 我用手机确认时间。没搞错,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少女笑着调侃我: 「好慢喔。」 「是你太早来了。」 「你比我晚到啊。」 被她这么一说,我无言以对。见我沉默下来,少女一脸满意地笑了。 「走吧。」 少女的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又小又柔软。我的心跳微微地加速了。 「今天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想搭不忍池的小船,还想去书店买日记本,现在的快写完了。我还有另一个想去的地方,不过先不告诉你。」 没想到她的要求这么多,怎么不事先告诉我?昨天我花了一整天计划的约会行程全泡汤了。 「那就先去搭船吧,反正很近。」 我牵着少女的手离开医院,走下无缘坡,来到不忍池。少女的步伐非常缓慢,给我一种误闯时间流速不同的世界的感觉。 来到乘船场,我们租了艘七百圆六十分钟的手划小船,分别坐上小船两端。我摇动船桨离开池畔,划向池中央。 不忍池以供奉弁财天的弁天岛为中心,分为三个区域:位于上野动物园里的鹈池,莲叶覆盖的莲池,和我们所在的船池。白天的船池有许多情侣和家庭,在现在这种赏花季节格外受到喜爱,只是有个不吉利的传说。 看似大学生的男女乘坐的小船经过我们身边,少女凝视着远去的小船开口说: 「欸,你听过情侣搭这里的小船就会分手的传说吗?」 原来她知道?我一面划桨一面回答: 「听过,据说是因为弁财天嫉妒。」 「我觉得这么说是冤枉祂了,是情侣自己脑筋有问题,还没稳定交往就跑来这种地方约会。这个城镇根本没有刚开始交往的情侣会喜欢的那些光鲜亮丽 的东西。」 「……那么下了船以后,要离开上野吗?」 「不用了,我不太喜欢光鲜亮丽的东西。」 少女把头朝向我,仰躺下来。 「老实说,就是因为有这种传说,我才想来这里搭船。」 「什么意思?」 「我想挑战神明,证明传说是假的。」 少女依然躺着,只转动眼球看着我。这算是变种的抬眼撒娇吧。 「浩人,你也躺下来吧,很舒服喔。」 少女张开了手,拍了拍船底。我放开船桨,依言和少女头靠着头,在小船上躺下来。 「浩人。」少女说:「之前在医院里的那些男生是你的朋友吗?」 我连忙坐起身子。少女嗤嗤笑道: 「我知道。那个金发的高个子男生很显眼。」 「对不起,他们坚持要跟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喝了酒,就是和那些朋友一起喝的?」 「对。」 「这就是俗称的损友啊。」 「没错。」 「你们还做过什么坏事?」 「撬开门锁、溜到学校顶楼之类的。」 「好厉害。学校的顶楼总是令人向往。」 少女朝着天空伸出手臂,张开小巧的手掌,仿佛想抓住太阳。 「我好羡慕你有这些好朋友。我从前也好想要。」 从前也好想要——过去式。她明明是个和我一样只有十四岁的女孩。 「……没什么好羡慕的。」 我伸手拿起船桨,用力振臂划船,像是要扫去心头的郁闷。不知从哪飘来了一片樱花花瓣,翩然舞落至仰躺的少女头发上。 ● 下船以后,我们在周围散步了一会儿,接着又前往中央路上的书店。 那是一家除了书以外也有贩卖dvd和游戏的综合书店,店里甚至还有咖啡厅。我没有来过,但少女似乎常常光顾。她说她喜欢在咖啡厅里边喝焦糖拿铁边看小说。她明明说过自己不太喜欢光鲜亮丽的东西,兴趣倒是很时尚。 一进书店,我们便立刻前往日记本贩卖区。少女背着手,身体摇来晃去,喃喃说着:「要买哪一本呢?」心情似乎很好。 「你想买哪一种的?」 「真的要写的时候会写一堆,所以要空白多的。还有,每天写的量都不一样,所以我不要开头标了日期的那种。」 「那用普通的笔记本不是最好吗?」 「是啊,可是感觉很重要。」 「你是总之先从表面着手的类型吗?」 「不然怎么会在咖啡厅边喝下午茶边看小说?」 ——原来如此。少女无视恍然大悟的我,拿起一本风格成熟的褐色封面日记本。 「就买这本好了,价格也不贵。」 「多少钱?」 「一千出头。」 「我买给你吧。」 说来连我自己都吓一跳,这句话居然就这么脱口而出。少女惊讶地睁大双眼,我抓了抓脸颊说道: 「好歹是约会,就当成是我送你的礼物。」 她会不会取笑我?我如此暗想,望着少女的双眼,只见少女把日记本抱在胸口,一脸羞怯地垂下双眼。 「谢谢,我好开心。」 ——咦? 还挺可爱的嘛。看见这种坦率的反应,我也萌生坦率的情感。不过,不坦率的我并未坦率承认,而是从少女的手中拿走日记本,冷淡地说道: 「那我去结账。」 我在收银台付了钱。 看着少女将我递给她的日记本收进手提包,全身倏地充满一种不可思议的充实感。她带着我买给她的东西,这种感觉就像是参与了她的人生。 「接下来呢?你有想去的地方吧?」 「对,就去那里吧,那里应该就是今天的最后一站。」 「去哪里?」 「我带路,跟我来。」 少女拉着我的手迈开脚步,离开书店走进上野公园,穿过喷水池广场。往前直走是国立博物馆,我原本以为那儿就是目的地,可是少女往右转。 接着,她又向左转,走进一条小路。前头只有宽永寺,而她同样过门不入。我忍不住再次询问: 「欸,要去哪里?」 「莺谷。」 莺谷。 位于御徒町反方向的上野邻站。明治时代,大文豪正冈子规就住在那里,现在仍然留有相关建筑物。不过,知道这些事的人不多,大多数人听到莺谷,最先联想到的都不是正冈子规。 「……你想去莺谷的哪里?」 少女并未停步,而是毫不迟疑地说出绝大多数人听到莺谷会联想到的事。 「宾馆。」 ● 休息两小时三千五百圆。 少女抢着付钱。「你刚才已经买日记本给我了。」听她这么一说,我开始觉得自己送礼是错误的决定。我也无法制止她上宾馆。她那么想去,我怎么能打退堂鼓说「我觉得我们要上宾馆还太早」呢? 一进房间,少女便立刻脱掉鞋子,扑向大床。我环顾房间,在电视柜上发现了保险套,暂且安了心。 「好柔软喔~」 少女翻过身来,坐在床缘,我也在她的身旁坐下来。她用头倚着我的肩膀,像是把外套挂上衣架一样。 「浩人,你来过宾馆吗?」 我来过。五岁的时候,我被拖来参加妈妈和妓女同事在宾馆举办的女子派对。当时狂吃零食、狂喝果汁,看动画片,用保险套做水球,玩得很开心。大家都很疼爱年幼的我,有个疯狂迷恋牛郎的妓女和我一起洗澡时甚至对我说:「要是你再大个十岁,我就会好好服务你。」并弹了我的鸡鸡一下——我说不出口。 「没有。」 「这样啊。那你也没有摸过女生的胸部啰?」 我摸过。印象最深的是七岁的时候,和妈妈及她的妓女同事一起参加温泉旅行时玩「猜猜是谁的奶」游戏。我蒙上眼睛摸胸部,并猜测胸部的主人是谁,可说是酒醉的大人胡闹的极致,虽然简单却意义不明的游戏。我猜对的比率很高,某个兼作av女优的妓女还替我挂了不知所谓的保证:「浩人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了不起的摸奶高手。」——我说不出口。 「没有。」 「你想摸吗?」 要说想不想摸,当然是想摸。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我身旁不是普通的女孩,而是放弃未来,在现在赌上一切,犹如只装了单程燃料的战斗机一般的女孩。 「欸,」我拣选言词。「我觉得你不用那么急。」 少女的头离开我的肩膀。 「就算要发展亲密关系,也应该等到更加了解彼此以后。我知道你想体验各种事物,但有些体验是不愉快的。正因为没有时间,你应该不想后悔吧?」 我侧眼看着少女。少女凝视着我的侧脸,过一会儿便朝着床铺仰躺下来,迷迷糊糊地望着天花板,缓缓开口说道: 「我听了the blue hearts的歌。」 「the blue hearts?」 「对。虽然没听几首,可是很好听。目前我最喜欢的是〈一千把小提琴〉。你最喜欢哪一首?」 「我没听过。」 「咦?不会吧,为什么?那不是你名字的由来吗?」 「起先喜欢the blue hearts的是我爸,可是他在我懂事前就失踪了,而且是基于自私自利的理由。我觉得很不爽,所以就没听了。」 「……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 没关系,和你的负担比起来,我的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底下多的是被父母抛弃的故事。 「不过,如果你愿意,可以听听看。强而有力又温柔,可是带有一股悲伤……给人的印象就和你一样。今天约会以后,我更是这么觉得。虽然这么说有点装懂的感觉,可是我觉得替你取这个名字是有道理的。」 少女笑了。我不知道她对我的了解是否正确,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正试着了解我。 因此,我也不能继续逃避下去。 「月之旅人。」 少女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 像是关掉电灯一样,毫无预警地消失。在医院里听到父亲提起这个字眼的时候,她也是这种反应。 「我上网搜寻,找到了网站。那真的超夸张,根本可疑到极点,干嘛不弄得正常一点?哎,不过这样老实人才不会被骗,也好。」 她也不喜欢那个宗教——我抱着这般希望说道,但少女面无表情,我不知道我的推测是否正确。 「然后,会报刊登的访谈我也看过了。」 我更进一步说道。少女的眉毛动了。 「所以我知道你是什 么样的人。虽然很惊讶,却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啊。你说的『回归月亮』是指——」 「那是假的。」 少女打断我。 虽然她沉默不到一分钟,感觉却活像是隔了一个小时才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我知道理由,因为她的声音和先前截然不同,我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声音。 「全都是假的,胡说八道。那样对他们比较方便,所以才那么说。我生的病是『返月性症候群』,我不是说过吗?」 少女问道,我无言以对。少女又连珠炮似地继续说下去,仿佛想填满沉默。 「既然你看过网站,应该知道那些人的卖点是靠着月亮的力量引发奇迹。爸爸被他们骗了,想靠奇迹把月亮使者赶回去。可是,用月亮的力量把月亮使者赶回去,怎么想都很矛盾吧?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回月亮,可是也该冷静一点。」 回月亮,从地球上消失——再也不能见面。 「再说,那些人根本是什么也不懂的冒牌货。在满月的夜里聚会是致命性的错误。他们会先围成一圈,被选为『巫女』的人在中央冥想,等到力量累积够了以后,『巫女』就会摸参加者的头,把力量分给他们。可是,月亮的魔力其实是不会透过人体传送的,所以大家虽然都很认真,我却很想笑。下次换我当『巫女』,该怎么办?我怕我会笑场。」 少女躺下来,背过身子。她的背部比我小上许多。 「我才不相信那一套。我相信妈妈,相信说她是月亮女王,回到月亮以后也会一直在天上保佑我的妈妈。」 少女娓娓道来,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接着,她用不成声的声音对我投以近似恳求的话语。 「我只是要回月亮,只是去找妈妈。」 别提及,别追究——别说破。 「只是这样而已。」 我无言以对,坐在床缘垂着头,静待时光流逝。不久,少女规律的鼻息声传来,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独自窝在床边的沙发上沉入梦乡。 ● 离开宾馆以后,我们直接回到医院。进宾馆前还那么开朗的少女,回程时几乎一句话也没说。要是有人目睹前后的过程,大概会误以为我的做爱技巧烂到极点。别逞强了,国中小鬼头——就像这样。 在我们即将穿过大学校门时,少女对我说:「送到这里就好。」在夕阳余晖中,少女露出僵硬的笑容,宣告约会结束。 「今天很感谢你,我玩得很开心,下次再约会吧。」 她在说谎,八成不会再联络我了;即使我主动联络,她也不会回复。因为在我的面前,她无法继续扮演月亮公主。 所以,这是最后的机会。 「欸,」别迟疑。「下次『月之旅人』是什么时候聚会?」 少女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地回答我的问题。 「下下个星期五。」 「在哪里聚会?」 「秋叶原的出租会议室,教团的网页上有写。」 「这样啊。谢谢,下次见啰。」 我挥了挥手,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一定很困惑吧?我也一样。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不断如此自问。 越过上野、进入御徒町以后,我走向自己就读的国中。正确地说,是国中隔壁的公园。那里有棵「啥物树」,据说是因为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树,一直以「不知道是什么树」称呼,久而久之就变成这个名字,说起来简直像个笑话。少女在宾馆里睡着以后,我把大家叫到这棵树下集合。 一踏入昏暗的公园,「啥物树」前的三人便一齐转向我。头一个对走上前的我说话的是加藤。 「我还以为你和她打得正火热,不会来了。」 我想回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落得像只讨饲料的鲤鱼。 「有什么事?」圭吾的口气和平时一样粗鲁,却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如果只是想炫耀你的女朋友,小心我宰了你。」 我大大地吸一口气。在说出这件事之前,我需要做个深呼吸,就像跳远前的助跑和演奏前的调音一样。 「我有事要拜托你们。」 自己的声音在后脑勺回荡。 「这是个乱七八糟的请求,我还没理出头绪,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对你们也没有半点好处。非但没有好处,或许还会给你们造成很大的麻烦,所以你们可以拒绝没关系。先听我把话——」 「好啊。」 清晰的声音打断我。 孙的答复和日本刀一样锐利,我被一刀两断,连垂死的哀号都来不及发出。孙无视哑然无语的我,继续说道: 「我答应你的请求。圭吾和加藤也一样吧?」 「只要不是借钱就行。」 「浩人怎么可能找我们借钱?」 我—— 我思考着如何传达自己的想法、如何让大家了解,打造了一艘言语之船来到这里,谁知这艘船却在出港不久便全毁了。以漫画来说,像是右下角还有一个小空格不知道要画什么,干脆就把船弄坏。 「你们不好奇我想拜托什么吗?」 我舍不得丢掉化为木片的船,如此问道。三人面面相觑,互相示意:「你回答啦。」不久,孙代表大家开口。 「倒也不是不好奇。」 孙有点腼腆又有点难为情地眯起眼镜底下的眼睛。 「只不过,听都没听就一口答应比较帅吧?」 ——我想起来了。 没错,我想起来了,这些家伙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才会相识、结为好友。我居然忘记这么理所当然的事。 国中二年级的四月。 当时,我无法融入新班级。不过,一年级的时候我同样无法融入新班级,小学的时候也一样,换句话说,我从来没有融入过学校这个环境,所以并不在意。只不过,那时有个女孩很在意我不在意的事。那是个留着栗子色蓬松短鲍伯头的女孩,她时常找孤立的我说话;班上的小团体约好放学后去唱ktv或假日去看电影时,她也会邀我,只是我不喜欢参加这类活动,总是婉拒。 班上有个男生看这一点很不顺眼。 那家伙——今野在小学三、四年级时与我同班,不知为何对我恨之入骨,时常操着十岁小孩常见的大舌头口音,用对于十岁小孩而言过于艰深的字眼「婊子的儿子」(应该是从爸妈那里听来的)辱骂我。想当然耳,我也很痛恨这样的今野,总是希望他有一天会被从上野动物园逃出来的狮子吃掉。 事情是发生在四月下旬。 那一天放学后,我又拒绝了那个女孩的邀约。当时好像是说黄金周期间大家要一起去游乐园玩,还是水族馆?哎,这一点不重要。问题是今野在旁听见了,无法原谅「跩得要命」的我,插嘴说道: 「欸,你最好别理这家伙。」 今野露出下流的笑容,用拇指指着我说: 「他妈是妓女。」 教室里一阵哗然,但我不为所动。小学的时候,这件事大家都知道,所以国中里知道的人也不少。 不过,听了这番话的女孩露出不悦之色,一反平时地厉声谴责今野,这倒是让我有些惊讶。 「那又怎样?七濑同学是七濑同学,他妈妈是他妈妈。你脑袋有问题吗?」 女孩撇过脸,离开我和今野。受到意料之外的反击,今野愣在原地,随即满脸通红地瞪着我。我抓起书包走向教室门口,只想快点离开现场。 「你跩什么跩啊!七濑!」 今野大叫。要是从前,我或许就和他吵起来了,但我已经不是十岁小孩,我长大了。为了展现我的从容不迫,我挺起胸膛,打算悠然离去。 不过,长大的不只有我一个人。 「我表哥嫖过你妈!」 我停下脚步。 就算有人侮辱「妓女」,我也不会生气,因为我认识的妓女没人以自己的行业为荣。说我再大个十岁就要替我服务的那个疯狂迷恋牛郎的女人,后来上吊自杀;说我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摸奶高手的av女优,则是因为染上毒瘾而去坐牢。我很喜欢替我庆祝生日、在我得到流感时照顾我的她们,可是,她们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每个人都对我说:「浩人,你长大以后交女朋友,可别挑我们这种的。」既然当事人都这样了,有人批评妓女或是身为妓女儿子的我,我都可以忍受。我妈卖淫,而我是靠她卖淫赚来的钱长大的孩子,不过是陈述一项事实。 小学的时候,今野只会侮辱「妓女」。当时他大概连妓女是什么意思都不 晓得,只是拷贝大人嘴上的侮蔑,这样的恶意甚至可以用「可爱」两字形容。所以,今野——不知道。 不知道要是有人侮辱我妈,我就会抓狂。 「他说你妈的屄松松垮垮的,干起来一点都不爽。」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记不清楚了。 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被班上同学从背后架住,满脸是血的今野躺在地板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我道歉:「会不挤。」一直很关心我的女孩,则发抖着用「不该跟这种人来往」的眼神看我。我的心灵成长和今野的恶意成长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今野被送到医院,我则是被带往职员室。班导训了我一顿,在我乖乖地再三道歉之后才放过我。「你们两个之后自己好好谈谈。」他又交代:「记得跟你妈妈报告这件事。」我心里虽然暗想「你自己报告啦!嫌什么麻烦,这是你的工作耶」,但是并未说出口,只是低下头回答:「知道了。」 没有人帮我把书包送到职员室来,所以在回家之前,我必须先回教室一趟。时值傍晚,外头染成淡橘色,校舍里几乎已经没有人。我想象着空无一人的教室,打开门。 当时,我的座位刚好在教室正中央。 孤零零地摆在昏暗教室中央的书包,看起来活像是召唤魔王时献上的媒介。我并不是光看到书包就这么想,是因为班上三个男生围着书包呈正三角形而坐,看起来活像是摆阵召唤某种东西的黑魔法仪式。 金发男生和娃娃脸男生在滑手机,戴着眼镜的男生则是在读书。他们三个都是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的同班同学,我只知道金发的是不良少年,四眼田鸡是中国人,娃娃脸的名字很好笑。他们应该没有留下来等我的理由。 四眼田鸡阖起书本,金发和娃娃脸抬起头来。然后,四眼田鸡对一脸困惑的我柔声说道: 「你回来啦。」 接着,我们去了四眼田鸡的爸妈经营的中华料理店。四眼田鸡的爸妈看到儿子带朋友回家,很开心地请我们吃水饺。水饺很好吃,真的好吃到让我想哭的地步,后来自然而然地达成「下次再来」的共识,实际上我们也真的再来了。如此这般,不知不觉间,我、圭吾、孙和加藤成为共度许多时光的朋友。 过一阵子以后,我询问大家当时留在教室的理由。 面对我的问题,三人开始烦恼。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因为不知道答案而烦恼,比较像是虽然知道可是不晓得该不该说出来。在我锲而不舍地追问之下,三人终于难为情地说出一个答案。 ——因为觉得留下来比较帅。 「……谢谢。」 我深深低下头,受礼的三人都露出苦涩的表情。我懂,这种情况让人不知所措,一点也不帅。我是故意这么做的,活该。 我仰望天空。傍晚的天空里浮现的月亮右端微微发光,形状宛若爪子。我朝着月亮高高地举起拳头。没问题,一定办得到,因为我们都是喜欢耍帅的十四岁国中生,换句话说,就是天下无敌。 4 作战实行日当天,放学回家以后,我一直心浮气躁。 我好想一路狂奔、鬼吼鬼叫,不过要是我这么做,消耗了体力,或许会影响到作战。我已经做好所有能做的准备,接下来端看今天的运气和表现,可不能因为这种蠢事而栽跟斗。 我思索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方法,得到一个答案:the blue hearts。聆听她喜欢的歌曲,提升士气赴战。简直是帅到最高点啊。 我把放在客厅里的那台和妈妈共用的笔记型电脑拿到自己的房间里。妈妈早就把所有the blue hearts的歌曲都存在电脑里。我打开音乐播放器,毫不迟疑地选择〈一千把小提琴〉。 叩叩。 「我要进来啰。」 我还没回答,门就开了,妈妈走进房里。她穿着迪奥的洋装(仿冒品),戴着蒂芬妮的耳环(仿冒品)和宝格丽的项链(仿冒品),进入出勤模式。可不可以告诉我刚才的敲门有什么意义?要是我正在打手枪怎么办?真的。 「什么事?」 「没事,我本来要去上班,却听见熟悉的歌曲。」 妈妈往我的床铺坐下,和着音乐哼起歌来,并幽幽地说道: 「你爸爸也喜欢这首歌。」 这句话可不能听过就算了。妈妈对着大吃一惊的我露出温和的微笑,表情仿佛在说:「你也已经十四岁,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人渣。」 感伤的气氛被破坏殆尽,妈妈歪起淡红色嘴唇笑道: 「把高中女生的肚子搞大以后一走了之的男人,当然是人渣啊。」 「这样我不就带有人渣的基因?」 「放心吧,你是像到妈妈。」 这样也不太好——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不过,虽然他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妈妈还是很感谢他。因为没有他,就没有浩浩。我无法想象那样的人生。」 妈妈心有戚戚焉地说道,身旁的我无言以对,只能保持沉默。我知道妈妈打从心底爱我,对于这一点,我感到很开心。虽然开心,有时候却很痛苦、很难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几年前,妈妈曾有过再婚的机会。 对方是在御徒町从事珠宝业的五十几岁男人,一时兴起去逛风化区,认识了妈妈,对她迷恋不已,送昂贵的礼物、带她去吃大餐,用尽各种方法追求她。我也曾经跟着妈妈一起去新宿的高档烧肉店吃饭。虽然我很喜欢吃烧肉,可是那个人看我的眼神有点恐怖,害我食不知味。吃完烧肉以后,妈妈问我:「如果那个人当你的爸爸,你觉得怎么样?」我回答:「好啊。」 某一天,那个男人在店里向妈妈求婚。别再做这种工作了,成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女人吧,我会让你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似乎是这么说的。妈妈应该很高兴,也打算接受求婚,直到男人说出下一句话为止。 「不过,你要把儿子送去育幼院,这是条件。可以吗?」 听说后来妈妈整个抓狂了,而且抓狂得很厉害。下班回家以后,她用凶神恶煞的表情一面咒骂:「那只猪!去死!去死!」一面把对方送的礼物塞进垃圾袋里。这样的妈妈连我都怕得要死,不难想象见证她抓狂瞬间的人有何感想。妈妈的妓女同事告诉我这件事时,说妈妈「简直就像杀人魔」,还做出抱住肩膀发抖的动作。 她应该是想告诉我,妈妈有多么爱我,我必须报答妈妈的爱,成为一个正正当当的人吧。这么说并没有错,不过,我有另一种感受。 换句话说,妈妈只要抛弃我,就不必继续卖淫,不管是lv、芬迪、香奈儿、迪奥、蒂芬妮还是宝格丽,全都可以买真品,要多少就有多少,可以过着幸福快乐、光辉璀璨的生活。 要是没有我的话。 只要没有我的话。 「那妈妈去工作啰。」 听完一曲,妈妈走出我的房间。歌曲已经被我设定为自动重播,因此同一首曲子立刻又开始播放。我借助另一个浩人的歌声之力,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妈!」 妈妈回过头来。叫住她以后,我想说什么?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路上小心。」 我笑了,妈妈也回以笑容。所有干净的事物和肮脏的事物混合在一起,化为独一无二的笑容。 「谢谢,我走了。」 ● 晚上九点,我穿上冬季夹克离开家门。 我跨上停在公寓后方的脚踏车,沿着中央路南下。迎面吹来的晚风凉飕飕的,不知道回程会不会很冷?我有点不安。 不久后抵达了出租会议室所在的大楼,我把脚踏车停在旁边。一走进大楼,在大厅等候的圭吾立刻埋怨:「你好慢。」我回嘴:「是你太早来了。」并确认显示会议室使用状况的板子。二楼b会议室,「月之旅人」贵宾。 「东西带来了吗?」 圭吾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出手枪形状,我拍了拍夹克的右口袋说道:「当然。」见状,圭吾露出满意的笑容。从他那充满期待的表情,感觉得出他和我们不同,经历过不少风浪。 走上楼梯、来到二楼b会议室,我们在奶油色的门前竖耳倾听,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是在冥想中吗?那正好。 「上吧。」 圭吾朝着门把伸出手来,但我对他喊停:「 等一下。」他就像被罚不准吃饭的狗一样,嘟起嘴巴。 「干嘛?」 「我有借钱给你过吗?」 「……啊?」 「不,今天来之前,我一直在听某一首歌,它有一句歌词是『好像有借钱给谁,算了不重要』,我觉得跟我现在的心境很吻合。」 「那又怎样?你疯了吗?」 「如果没疯,就不会做这种事。」 「说得也是——我开啰!」 门开了。 桌椅被挪到边缘的会议室里,许多人围成圆圈在打坐。圆圈正中央是个穿着纯白色洋装的少女。就在视线集中到我们两个闯入者身上时,我露出了冷笑,在心中对她投以矫揉造作的话语。 ——我来迎接您了,公主。 「你们——」 砰! 前方的男人开口说话的瞬间,我从夹克口袋里拿出火药枪,扣下扳机。那是种迷你玩具手枪,里头装了火药弹,可以发出枪声。趁着众人都因为这道尖锐的声音而愣在原地时,我一个箭步奔向少女,伸出右手叫道: 「走吧!」 少女眼睛一亮,抓住我的手,露出婴儿般的笑容。 「嗯!」 我拉着站起来的少女,冲出圆圈。刚才想说话的男人伸出手来,试图抓住少女,圭吾立刻扣下自己的火药枪扳机吓唬男人,并一脚踹倒他。 一个眼熟的男人穿过圭吾身旁冲出来。 ——糟糕。 我们离开会议室,跑向楼梯,可是两个人一起奔跑,速度实在快不起来,不久后,表情骇人的男人抓住少女的手臂,用力拉住她。 「望!」 男人——少女的父亲叫道。失去妻子,又即将失去女儿,只能求神拜佛的可怜男人。就像妈妈疼爱我一样,这个人想必也很疼爱女儿,把她当成心肝宝贝看待。 因此,我必须要说。 「请把令嫒交给我。」 砰! 「别说蠢话了,快走!」 爆炸声响起后,圭吾把少女从父亲手中拉开,我这才回过神来。我在干嘛啊?少女双手合十,对着被圭吾架住、不断挣扎的父亲比出道歉手势。 「对不起,爸爸!」她用开朗又爽快的声音宣布:「今天我要在男朋友家过夜!」 「望!」父亲用悲痛的声音叫道。我拉着少女的手跑下楼梯、冲到外头,脱下身上的夹克替少女披上之后,便跨上脚踏车,而少女在我催促之前就跳上后座。 「抓好喔!」 我踩起踏板,脚踏车像子弹冲过中央路。夜更深了,但是离城市入眠的时间还早。每当步道上的行人对我们投以好奇的眼光,我就有种难为情与自豪并存的奇妙感觉。 少女把柔软的脂肪块压在我的背上,在我的耳边轻声问道: 「要去哪里?」 大卡车驶近,我拉开嗓门,以免声音被卡车的排气声压过。 「学校!」 ● 踩了五分钟左右的脚踏车,我们抵达我就读的国中正门口。 我把脚踏车停在关闭的栏杆状铁门前,抓住栏杆往旁边推,铁门轻易地打开了。这对于学校而言是异常事态,对于我而言却在计划之中。 「走吧。」 「要进去?」 「嗯。」 我打开一道足以让人通过的缝隙,和少女一起钻过门。我们没走正门的楼梯,而是绕了校舍一圈,前往其他出入口。 我们踮着脚尖摸黑前进,不久后,来到教职员用的便门前。门上了电子锁,没有钥匙无法从外侧开启,不过从内侧就另当别论。 我用手背敲了敲门,门随即开启,孙和加藤从学校里现身了。孙瞥了躲在我身后的少女一眼,一脸满意地笑了。 「成功抢到人了?」 「是啊。你们呢?」 「完成了,锁全都开了。」 「谢谢。之后就照计划进行吧。」 我和少女踏入校舍,孙和加藤则是走出校舍外。孙用中文说了声「加油」,关上便门。我用手机充当照明,在乌漆抹黑的黑暗中前进,少女紧紧抱住我的手臂,不安地喃喃说道: 「没问题吗?应该有防盗感应器之类的吧?」 「有是有,不过都是在楼梯口、窗户和教室入口之类的地方。放心吧,我已经确认过了。」 「确认过了?」 「刚才的四眼田鸡透过网路骇进老师的电脑,入侵学校的伺服器,调查过感应器的位置和我们走的那扇便门的构造。」 少女倒抽一口气。抵达楼梯了,我们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以免一脚踩空。 「他能做那种像魔法一样的事?」 「能。实际上,那根本是魔法。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就说伪装ip什么的,活像咒语一样,根本听不懂。登入密码倒是用很原始的方法弄到手,就是『从后面偷看手指的动作』。」 爬了一会儿楼梯,终于抵达目的地。我转动因为手机光线而发出模糊光芒的门把,轻轻地推门。门动了,孙说得没错,锁已经打开。 我猛然打开通往顶楼的门。 在月光照耀下散发朦胧光芒的学校顶楼看起来宛若音乐剧的舞台,现实与幻想交错的场所。经由这里,应该可以在两边之间通行无阻。 「好棒!是顶楼耶!」 少女在舞台中央转一圈,一屁股坐向混凝土地板,摊开双手躺了下来。我瞥了手机一眼,打算关掉灯光,发现不知几时间传来一封讯息。 『准备完毕。』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在躺在地上的少女身旁坐下来。少女望着满月,将清澈的声音释放到夜空中。 「这里的锁是谁开的?」 「四眼田鸡旁边的那个矮子。」 「我就知道,他看起来就是一副手很巧的样子。」 少女的嘴角露出笑意。她谈论我的朋友,让我有些难为情。 「我在医院看到他们的时候,就觉得你们这群人很有趣。」 「为什么?」 「因为完全看不出共通点,不知道这群人为什么会变成好朋友。」 因为我们都喜欢耍帅——我并未把这个浮现于脑海中的答案说出口。少女朝着夜空伸出手臂、张开手掌,仿佛想抓住满月。 「你也让我加入了,因为约会的时候我说过很羡慕你们。谢谢。」 这也是一个理由,不过最大的目的可就不同。我微微吸一口气,挤出声音。 「欸。」 「唔?」 「我有一个提议。」 「什么?」 「别回月亮好不好?」 少女的双眸无声地摇曳着。 伸长的手臂犹如平交道栅栏一般啪哒落下。她的视线依然朝着空中,焦点却不在任何地方。我知道,我触及她心底的痛处。 「……公主不回去,下一任女王就没着落了。」 别撒谎了,正好相反吧?你不是因为身为月亮公主才要回月亮,而是因为不得不回月亮,才变成月亮公主。 「如果你不回去,就和你无关了,何必烦恼那些?」 「哪能这么任性?月亮使者不会接受的。」 「我会把他们赶回去。」 「你做不到的。」 少女坐起身子,站了起来,仰望夜空。虚幻的侧脸在月光的照耀下酝酿出一股童话插画般的氛围。 「『纵然将我关在轿子里严阵以待,也敌不过月国人。月国人刀枪不入、箭矢不透,即使重门深锁,亦会迎面而开。一旦开战,一见月国人,再骁勇的将士也会士气全失。』」 少女转向我,随着晚风翻飞的黑发盖住鹅蛋形轮廓。 「这是《竹取物语》的一节。不是假的,月亮使者真的很厉害。游戏里不是会有那种绝对赢不了的敌人吗?就是那种感觉。」 少女伸了个懒腰,仿佛想用天真无邪的举动掩饰沉重的话语。 「就是这样,所以你最好别动歪脑筋,那样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再说——」 少女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只有嘴角是笑着的。 「我并不排斥回月亮。」 啪! 在我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头脑虽然冷静,心却在沸腾。大家都没有错,一切都没有错,可是我不能就这么默默地放弃。 这个女孩目空一切,所以才能毫不迟疑地踏入别人心房,就像享受小说与漫画一样享受别人的人生。她为了自己和我交往,为了自己把我耍得团团转,根本不在乎我高不高兴。如果我高兴,算她好运;如果我不高兴,她就再去找其他人碰运气,直到找到一个高兴的为止。 换句话说—— 对象不是我也无妨。 「……那现在立刻回去好了?」 少女「咦?」一声。我站起 来,抓住少女的手臂。 「既然你不排斥回去,代表你什么时候回去都没问题吧?那就现在立刻回去。」 我拉着少女的手臂,来到环绕顶楼的护栏边。靠操场的那一侧,挂着红色倒三角形危险标志的栅门。锁头——是打开的。 「现在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我打开栅门。 晚风咻一声穿过我们之间。少女想远离我,可是为时已晚。我一把拉过她的身体,用双手用力抱住她。 我对于活着一直有种愧疚感。 最爱我的人是妈妈,可是如果没有生下我,妈妈一定过得更幸福——这样的矛盾快把我压垮了。我没有想做的事,没有任何目标,但是也不想死。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追寻足以告诉我「你可以继续活下去」的事物。 这时候,你出现了。 你说过不是任何男人都行,而是在几十亿人之中选上我。你很期待和我约会,收到我送的礼物很开心,甚至愿意委身于我,只是我拒绝了,因为我想好好珍惜你,不愿意这段关系轻易地发生,又轻易地瓦解。我讨厌这样的关系。 可是,你却这样。 别闹了。 装腔作势那么久,等我真的认真起来,才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这招可行不通。 「飞吧!」 我瞪着月亮,双脚蓄力。 「到月亮上去。」 蹬地而起的声音,听起来宛如是从远方传来。 ● 我以为我飞起来了。 飞进无重力的世界,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就这么在夜空中游泳,即使要游到月亮上也不成问题。当然,这只是错觉,世界立刻找回重力,我抱着少女掉进无底的深渊。 少女在我的怀中尖叫。我抿紧嘴唇,一面坠落一面仰望夜空。满月在没有星星的夜空里散发灿烂光芒。好美,美到快让我落泪了。 ——拜托。 她只是个国中女生,今后有很多快乐的事等着她。她还要认识许多人,和他们交流,互相了解、互相伤害,继续活下去。 所以,拜托。 别带走她。 坠落地点摆着孙和加藤撬开体育仓库搬来的安全垫。我扭转身体,让自己处于少女下方,并从左肩着垫。伴随着疼痛的麻痹感窜过全身,我扭动身子,分散冲击,挥去这股麻痹感。 我放开怀中的少女,少女在垫子上滚了一会儿以后停下来。仰天躺着的我,双手双脚摊成大字形,大大吸一口气。细胞开始活络,从身体内侧发出危险信号。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头、脖子、背、肚子、手臂、脚、屁股和胸口深处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都痛得快让我哭出来了。妈的,妈的…… 窥探我的少女脸庞占据了整个视野。 「我还以为会死掉。」 少女的头上没有头发。她为了对抗「返月性症候群」而失去毛发,外出时都是戴着假发——「月之旅人」的会报上有写。 「你还活着。」 我坐起身子,露出贼笑。少女重新戴上掉在旁边的假发,对我回以傻眼的笑容。 「真不敢相信。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和朋友预演过了,我还事先写下遗书。」 「我可没写,根本还没做好觉悟。」 「是吗?也对。抱歉。」 「……真是的。」 少女大大叹一口气,垂下肩膀,低下头—— 双眼扑簌簌地落下大颗泪珠。 「我不想回去。」 我知道。 我知道,全都明白。我看得出来,其实你不想回月亮,却不能对任何人说,暗自痛苦。所以今天我才会跳下来,为了打破你的壳,触碰赤裸裸的内心。 「我不想回去。」 我抱住抽泣的少女的头,由上至下抚摸颤抖的背部。该怎么唤她?我略微思考过后,选择了自己想得到的最帅词汇。 「别担心,公主。」 我用上所有的温柔和坚定,毫不迟疑地断然说道: 「我会保护你。」 少女——公主止住眼泪,把脸抵在我的胸口上,轻声说道: 「真的?」 「真的。」 「绝对?」 「绝对。」 「我会喜欢上你的。」 ——正合我意。喜欢上我最好,别因为自己迟早会走,就不敢对别人动真感情。 其实,你应该也在追寻对你说这些话的人吧,所以明明害怕无可取代的人出现,却又矛盾地向我搭讪。 我会接纳这种矛盾。 证明你的眼光是正确的。 「没关系。」 我用力抱住公主。娇小、无助,却是实实在在的生命。过一会儿,公主也用手环住我的背部,我们就这样在满月底下感受彼此,久久不能自已。 ● 我们把安全垫放回体育仓库,送公主回到她的父亲身边。 这一连串的风波以「讨厌参加『月之旅人』聚会的公主拜托在街上认识的我们绑架她」收场,我们成为说服公主回到父亲身边的善良少年,她父亲不但没对我们发脾气,甚至还感谢我们。不过唯独对我,他却是用眼神全力宣告「我不会把女儿交给你」。我都打过招呼了耶。 下个星期一放学后,在公主的请求下,我们四人前往医院探望她。公主的病房是像饭店一样豪华的单人房,不但有桌子、沙发,甚至还有电视、冰箱和wi-fi,水准比我的房间还要高。 我们和戴着假发、穿上便服、呈现外出模式的公主,面对面坐在偌大的l形沙发上。首先是介绍圭吾、孙和加藤给公主认识,并交换联络方式。过程中,发生了公主听到加藤的名字后噗哧一笑的小插曲,但说来说去是名字过于搞笑的加藤自己不好,因此并未追究公主的责任,和平收场。 「你们四个有line群组吗?」 「有,要邀你进来吗?」 「不用了,我建个新的群组。我有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嗯,等我一下。」 公主开始滑自己的手机。不久后,我们四人分别收到新群组的邀请。群组名称是—— 「御徒町辉夜姬骑士团」。 「……这是什么?」 「保护月亮公主的近卫骑士团总称。『御徒町』是因为我想在开头加点什么。虽然考虑过『上野』和『东京』,但还是觉得这个名字最响亮。」 从表面着手的类型——我突然想起在上野书店里的对话内容。 「职业我也想好了。首先,加藤同学会开锁,所以是『盗贼』;孙同学很聪明,所以是智力很高的『魔法师』;圭吾同学我想了很久,他看起来很会打架,所以是『武斗家』;浩人则是『战士』。其实『骑士』也行,可是骑士团里有骑士的话,不是所有人都是骑士就显得很奇怪。还有,浩人是骑士团长,请多指教。」 「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突然被拉进过度崭新的世界观里,其他三人都目瞪口呆。抱歉,这女孩不是我们的常识能够忖度。 「我会把大家的活跃记录在这本『冒险之书』上,你们要多多冒险喔。」 公主扬了扬我送给她的日记本。仔细一看,封面用书写体写着「adventure book」。为了拯救不知该做何反应的大家,我开口说道: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为什么我是『战士』?我搞不太懂。」 公主错愕地睁大眼,用食指抵着嘴唇,鼻子「唔~」了一声,听起来活像小动物的叫声。 「『战士』给人的印象不就是全副武装在前线当盾牌吗?」 「嗯。」 「所以啰~」 「……抱歉,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还这样抱着我。」 公主伸出双臂,模仿当时的我,并用挑衅的口吻对受到奇袭而愣在原地的我说: 「要好好保护我喔,团长大人。」 我瞥了圭吾他们一眼,三人都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知道了,做就行了吧?我会好好耍帅的。 「包在我身上。」 我用右拳敲了敲胸膛,公主露出幸福的微笑。加藤得意忘形地说:「誓约之吻呢?」我立刻松开拳头,狠狠打了加藤的头一下。 第二章 武斗家之诗 国二夏天的国文课,老师叫我们写「将来的梦想」。 不是出路,而是梦想。今后,我们描绘的未来将会越来越现实,先考虑「可能」与「不可能」,最后只选择「可能」的未来。所以趁现在,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写下自己「真正的梦想」,这在很久以后的未来一定能够成为我们的助力——老师是这么说的。 那是个平时就常灌我们心灵鸡汤的年轻女老师,所以班上同学听了,几乎都露出「又来了」的苦笑,我也觉得她画错重点。打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一直活在网路发达的世界里,只要两秒就可以知地道球另一侧的天气。「将来的梦想」这种模糊不清的玩意儿,打从小三以后就再也没写过了。只要我们愿意,连学校给你多少薪水都查得出来。 我在发下来的纸片上写下「超级巨星」。老师要我们「把纸折起来放进钱包或护身符里」,但是课一上完,我立刻把纸片丢进教室的垃圾桶。梦想的残骸散落在垃圾桶里,让我有些感伤。 放学后,我们四人一如平时聚在孙的房里闲聊,不知不觉间便开始讨论自己写了什么「将来的梦想」。孙的「史蒂夫·贾伯斯」不怎么有趣,但是加藤的「身高一八五」却笑掉我的大牙。五公分这种零头也在计较,干脆写个两公尺嘛。我们狠狠取笑了加藤一顿,接着把话锋转向正在看漫画的圭吾身上。 「圭吾,你写了什么?」 圭吾把漫画拿到脸前,简短地回答我的问题: 「高中生。」 当时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 「他的成绩不差,不过……」 空空荡荡的教室里,保坂在「不过」两字用了约五个重音记号的力道如此说道,瞥了我一眼。我把视线移到自己和保坂之间的桌子,望着角落的色情涂鸦,闪避他的视线。不过,坐在我隔壁的妈妈却做出正中保坂下怀的反应。 「不过?」 「他好像不喜欢团体行动,我有点担心他的协调性。他一直没参加社团活动,或许也有影响。」 「啊,去年的班导也提过这一点。对吧?浩浩。」 是啊,去年也提过这一点,前年也提过这一点,小学的时候也提过这一点,包含家庭访问在内的三方面谈每次都会提到这一点。别管这个了,现在别叫我「浩浩」,拜托。 「这孩子就是爱耍帅,喜欢做与众不同的事。」 「哦……原来如此。」 保坂阴险地歪起嘴唇,对我和妈妈露出了让人想给他一拳的完美笑容。 「无论如何,最好在开始忙着准备大考之前增进自己的社交性。多和班上同学交流,多交一些朋友。」 ——明明是你叫我「慎选朋友」的耶。 放在大腿上的手隔着制服长裤使劲捏自己的肉。我一面听保坂和妈妈说话,随口敷衍偶尔飞来的问题,一面沉浸于保坂被破门而入的恐怖分子用冲锋枪打成绞肉的妄想中。就在妄想中的保坂成为汉堡材料的次数突破十次时,现实中的保坂说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结束了升上国三以后的第一场三方面谈。 走出教室,在外头等候的豆花脸男生看见年轻过头的妈妈,惊愕地瞪大眼睛,一旁看似母亲的女人则嫉妒地眯起眼来。待两人进入教室以后,妈妈敲了我的后脑一下。 「干嘛?」 「你还问?面对老师怎么可以用那种态度?」 「因为我很讨厌他。」 「为什么?他是个好老师啊,很为你着想。」 哪里为我着想?我本来想这么说,又打消了念头。和进入母亲模式的妈妈争论只会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而已,驳斥直销推销员还比较有意义一点。 「对了,浩浩,要不要一起去喝杯饮料?妈妈累了。」 「对不起,我有事。」 「找朋友?」 「唔,应该说是……」 我把手插入裤袋中,倚着走廊的窗户,露出贼笑。 「女朋友。」 ● 和妈妈道别以后,我前往上野一带。我把耳机插在智慧型手机上,边走边听从cd拷贝过来的the blue hearts歌曲。听了〈一千把小提琴〉之后,我完全迷上这个乐团。爸爸,虽然我很讨厌你,不过我们毕竟是父子啊。 不久,我抵达公主住的大学医院,在柜台申请面会,把访客证别在立领制服的胸前口袋上,搭着电梯前往十楼。敲过门以后,我一打开病房房门,一道男童高音叫声便传入耳中。 「啊,真的太强了!」 加藤和公主坐在房内深处电视机前的懒骨头上,握着游戏机手把的加藤哭丧着脸,旁边的公主则是面露满足的笑容。公主穿着洋装,戴着假发,一身外出时的打扮。 我把学生鞋换成拖鞋,走向深处。圭吾躺在l形沙发的一侧上看漫画,孙则是在另一侧默默地玩平板电脑。你们是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吗?这两人明明都是难以亲近的类型,融入环境的速度却很快。我也有相似之处就是了。 「浩人,公主超强的。」 加藤指着电视。那是消方块游戏,消不完的那一方输。以加藤的立场来看,胜负是零胜七败。三天前,公主传送「辉夜姬骑士团召集令 【对象】全员 【任务】和我一起打电动」的讯息时,加藤跩得跟什么似的,还说「我是超级玩家」、「真的很强喔」、「不用我让你吗」,结果却是这样,逊毙了。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也很强。」 「你虽然说过,可是这个游戏我单手让浩人都能赢耶。」 「原来浩人这么弱啊。」 「我不擅长玩消方块。」 我不甘心被说弱,插嘴说道。公主用手抵着后方,上半身往后仰,望着背后的我。洋装与身体紧密贴合,隆起的胸部清晰地浮现。 「……为什么是外出模式?」 「召集骑士团的公主穿着睡衣坐在王座上,有点不成体统。三方面谈怎么样?」 「被训了一顿,说我没有协调性。」 「浩人就是个性阴沉又有社交障碍的人啊。」 我用脚掌踹了加藤的背部一脚。加藤叫了一声:「哇!」滚到地板上。孙把视线从平板电脑上移开,对我说道: 「不想被训的话,就好好用功吧。只要老师认为你对学校有好处,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难了,有没有更简单的方法?」 「最简单的方法,那里已经有个人在实践了。」 被孙指着的圭吾「唔?」了一声,抬起头来。仔细一看,孙和加藤穿的都是立领制服,只有这家伙是穿便服——不去学校,就不会挨骂的道理。 「圭吾,升上三年级以后,你去过学校几次?」 「零次。」 答得真快。不必算,当然快了。 「你多少也去一下吧。」 「不要紧,反正是义务教育,不管做什么都可以毕业。」 「要是太蠢会考不上高中喔。」 「我又不上高中。」 沉默。 我、加藤、孙,甚至连公主都沉默下来,只有圭吾不为所动,若无其事地再次看起漫画。广受女性欢迎的少年漫画,不知道是公主的,还是圭吾自己带来的?不,这不重要。 「不上高中是什么意思?」 加藤粗声质问。圭吾阖上漫画,重新在沙发上坐好,犹如睡觉时被人硬生生吵醒似地皱起眉头。 「还能是什么意思?就是不上高中,要当流氓的意思。」 「我没听你说过!」 「因为我没说过。有必要说吗?」 带刺的话语刺进鼓膜。有必要说吗?的确没有。可是,我们之间是不讲什么必不必要的,不是吗? 「国中毕业以后,我就要去当我爸老大的小弟。他叫黑泽老大,很有名,这一带的黑社会没人不认识他。我去跟他打过招呼了,他的气场跟一般人完全不一样,是个狠角色。」 我是头一次看到圭吾赞美大人,但我不想看见这样的他。我的心境犹如目睹摇滚巨星向制作人鞠躬哈腰。 我不知道圭吾当了流氓以后要做什么,就算问他,他应该也不会回答,或者该说回答不出来,不过,铁定会变成靠着伤害别人来换取酬劳的人吧。 我不喜欢「正义」这个字眼,因为感觉上就是一副高高在上、拿着尺衡量世界的样子。不做正确的事就不能存活的世界吃屎去吧。 可是—— 「这样好吗?」 话语跳过大脑,直接冲口而出。 「你觉得这样好吗?」 圭吾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依然留有稚气的圆眼。这小子个头虽然高大,却有张娃娃脸,其实根本不适合金发和耳环——我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件事。 「有什么不好?」 圭吾掀起嘴角,自嘲地笑了。 「反正除了流氓以外,我将来也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将来的梦想。 我想起一年前在教室里看到的那些散落在垃圾桶里的梦想残骸。我也把残骸扔进了垃圾桶里,换句话说,我没资格对圭吾说三道四。 「……这样啊。」 我把视线从圭吾身上移开。圭吾不发一语,又躺了下来,打开漫画书。孙开始玩平板电脑,公主和加藤继续打电动,落单的我只能无所事事地去上根本不想上的厕所。 进入病房的厕所,我坐在马桶上吐了一口气。虽然很想把胸中的郁闷也一并吐出来,却像是用勺子舀游泳池里的水,吐也吐不尽。无事可做的我拿出手机,发现line收到一则新讯息。传讯者是—— 公主。 『辉夜姬骑士团紧急召集令: 【对象】战士、魔法师、盗贼。 【任务】讨论武斗家转职问题。』 ● 隔天放学后,我、孙和加藤三个人一起前往公主的医院。 我和公主、孙和加藤分别坐在l形沙发的两侧。公主宣布:「现在开始讨论武斗家圭吾的转职问题。」并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加藤。 「先从加藤同学开始,你随便说点什么。」 「咦?」 「说什么都行,超过十秒还说不出来的话就要惩罚。」 公主开始读秒:「一,二……」加藤则是困惑不已:「咦?咦?」真是太蛮横了。 「七,八……」 「等一下!呃……他要是转职,会从武斗家变成什么?」 真的一点也不重要,不过公主并未屏弃他的意见,而是顺着说下去。 「『无赖』?」 「这不算职业吧?」 「不然『黑道』?」 「啊,这就像了。技能是威胁敌人,让对方撤退。」 「还有抢走敌人金钱的技能,武器是刀和枪。」 讨论越来越离题,我啼笑皆非地听着,突然发现自己一早感受到的浑身僵硬已经消失无踪——她是刻意这么做的吗?如果是,真不愧是王族,擅长掌控人心之术。 「接下来换孙同学。需要我读秒吗?」 「不用了,我已经想好要说什么。」 孙推了推眼镜,开始说话。 「昨天,我问过常来我家店里的中国流氓。」 好惊人的开场白。这小子就是会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所以才不容小觑。 「听说这一带是黑道激战区,连中国黑道都加入日本黑道的火拼,局势一直很紧张。」 「就像拉面激战区那样?」 「抱歉,加藤,你先闭嘴。还有,昨天圭吾提到的『黑泽老大』全名叫做『黑泽诚二郎』,听说真的很有名,是在三强鼎立中巧妙地守住自己地位的老狐狸。他在御徒町有事务所,地点我也问过了,听了你们会大吃一惊,因为之前我们曾经路过那里。」 孙突然把视线移向一旁,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接下来要说的有点难以启齿……那个中国流氓蔑称黑泽诚二郎为『兔蛋』,这在中文里的意思接近『死人妖』,好像是因为诚二郎有那方面的嗜好。有风声说他喜欢年轻男人,每天晚上都叫打杂小弟伺候他。」 …………………………………………………… 「……这不太妙吧?」 加藤喃喃说道。这回孙没有制止他,因为确实不妙。 「浩人,你有什么看法吗?」 ——别闹了,这球传得太贱了吧?我才不接。 「欸,」我望着孙和加藤。「国二的时候,国文老师曾经叫我们写过『将来的梦想』,你们还记得吗?」 加藤「啊!」了一声,孙也一脸怀念地点了点头。「是有这件事。」 「当时我们不是聊过自己写了什么吗?我是『超级巨星』,孙是『史蒂夫·贾伯斯』,加藤是『身高一八五』,而圭吾是——『高中生』。」 一年前,国文老师说对了。我从来不曾认真考虑过「将来的梦想」,不过,不曾考虑和不能考虑是两回事。直到「出路」赤裸裸地摆在眼前,我才终于明白这个道理。 「当时我以为他在搞笑,现在想想,或许不是。他是真的想当高中生,可是他觉得那就跟梦想一样不切实际。在我们之中,只有他认真地写下『将来的梦想』。」 想当太空人,想当总理大臣——就和这类梦想一样,想当高中生。这样的人就在我们身边。 「我想帮他实现梦想。」 孙和加藤紧抿嘴唇。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不过我可以感觉得出大家有志一同。 「孙同学。」公主突然对孙说道:「你知道那个黑泽老大的事务所在哪里吧?」 「嗯,那个中国流氓还说『替我干掉他』。」 「是吗?那就下周末行动。你们有别的行程吗?」 公主依序望向我们。行程倒是没有,不过我是那种被问「这天有空吗?」就会想反问「要干嘛?」的人。 「……你想做什么?」 其实还没问我就已经猜到了,而公主十分干脆地说出我的猜测。 「呛声。」 2 星期六中午过后,我们在孙的带路下前往事务所。 路上只有公主一个人说个不停。公主在外出前必须向主治医师说明理由,征得许可。公主老实说「要去流氓事务所呛声」,主治医师则是笑着回答「那带把手枪回来给我当伴手礼」。看着公主边卷弄假发边喃喃说「要带把手枪回去」,我暗自下定决心,一旦公主开始胡说八道,一定要阻止她。 我们抵达了黑泽诚二郎的事务所所在的住商混合大楼。除了二楼有一间显然很可疑的金融公司以外,建筑物本身平凡无奇,从前我们也路过好几次,当时没有任何感觉。不过,现在不同,皮肤因为压迫感而发麻,心境犹如闯入魔王城堡的勇者。 「好,走吧。」 公主往前踏出一步。白色女用衬衫反射午后的阳光,海军蓝色的伞裙像降落伞一样飘然翻飞。 我反射性地抓住公主的手臂。 「等一下。」 「什么事?」 「女生进去太危险了,我们去就好,你在这里等。」 「你会保护我吧?」 公主对着瞪大眼睛的我露出愉悦的笑容。 「就靠你了。」 公主小跑步消失在大楼里。孙在擦身而过时拍了拍我的背部说:「浩人,是你输了。」并随着公主而去,加藤也立即跟上,最后踏入大楼的是我。 我们搭着粗制滥造的电梯上了事务所所在的四楼,在满布尘埃的走廊上前进,来到最底端的那一户。如果有挂招牌,自然一目了然,但想当然耳,并没有招牌。我凝视着浊黑色的门,询问孙:「真的是这里?」 「那个中国流氓是这么跟我说的。」 「哎,问问看就知道了。」 公主就像在按自动贩卖机的按钮,极为干脆地按下门铃。在我为她的果决而目瞪口呆之际,一道断断续续的声音隔着机械从对讲机传来。 『什么事?』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黑泽诚二郎先生的事务所吗?」 『哪里找?』 「我是冈崎圭吾的朋友,想跟黑泽先生讨论他的事,所以才上门拜访。」 十秒,二十秒——没有回音。加藤窃窃私语: 「是不是该说得更详细一点?」 「没问题。他没有反问,代表他知道我在说什么。一定是在里头商量。」 「可是——」 门微微地开了。 穿着黑色运动服的年轻男人隔着门链现身。两侧削高的黑发,看起来活像路边的高中生,一点流氓样也没有。这家伙该不会就是晚上也要伺候老大的打杂小弟吧? 「你是那个国中小鬼的女朋友?」 「不是,只是朋友。」 「冈崎大哥现在不在。」 「只要能跟黑泽先生说话就行了,握有决定权的应该是黑泽先生。」 「决定权?还真呛啊。」 运动服男拿下门链,大大地打开门,让我们入内。 「进来吧。」 通过第一道关卡了。公主低头致谢,进入事务所。运动服男在一旁对着随后跟上的我嘀咕: 「居然让女人打头阵?」 一股火立刻冒上来。 ——冷静,这里是敌营,战斗能避则避。 再说,这家伙说得也有理,至少门铃该由我来按才对。 我在玄关换上拖鞋,不着痕迹地站在公主前面。短廊前头有扇嵌了毛玻璃的门,门后应该就是事务所的客厅。 待众人都进入事务所之后,运动服男便关上玄关大门,走向底端。他的走路方式很特别,微微拖着右脚。这回轮到我打头阵,有多少人尽管放马过来吧,我会把你们杀得片甲不留——我抱着这样的决心握紧拳头,随着运动服男走进客厅。 烟味。 简直像是因为禁烟而被赶出街头的烟味全都逃到这里了,层层叠叠的刺鼻臭味强烈地刺激鼻腔深处。我忍不住背过脸,发现有两个男人在矮几和皮沙发组成的谈话区看着我们。削高的金发,和龙形刺青的光头。有别于运动服男,他们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派人士。 「木崎,你真的要带他们去?」 金发男操着大舌头口音询问运动服男。运动服男指着底端的门说:「要问去问叔叔吧。」那是会客室吗?该不会是隔音规格的拷问房吧? ——别怕,振作点,我可是团长啊。 我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来到底端的门前,运动服男敲了敲门说声「打扰了」才入内。魔王战的气息。我吞了口口水,毫无意义地大步跨入房内。 环顾房间,中央是张长方形矮几,长边各摆了三张单人座皮沙发,桌上放着水晶烟灰缸,坐在最底端沙发上的西装男子正在使用。往后梳的白发和覆盖轮廓的白胡须连在一块,活像白狮的鬃毛。那是个相貌剽悍的老年男性。 这家伙就是——黑泽诚二郎。 「人带来了。」 运动服男摆出立正姿势。黑泽瞥了他一眼,在烟灰缸里捻熄香烟。公主把双手放在大腿上,深深地低下头。 「谢谢您让我们进来,很抱歉突然来访。」 「不要紧,我不会跟国中小鬼头计较。」 沙哑的嗓音粗糙不平地留在耳里,扰乱我的心思,令我坐立不安。 「你们有话要说吧?坐下来吧。」 「是,失礼了。」 公主在黑泽前方的沙发坐下来。那个位子是我该坐的,可是我又晚了一步。无可奈何,我只好在公主身旁坐下,孙则是坐在我旁边。黑泽对侧的沙发全坐满了,加藤不知该如何是好,慌了手脚,最后才在黑泽那一侧最靠近门口的沙发上坐下来。 「我们要说的是——」 「没关系,是我起的头,由我来说吧。」 我打断了开始说话的公主。黑泽用鉴定猎物般的肉食兽眼神看着我。 「我们今天是为了让朋友冈崎圭吾上高中而来的。」 我吸了口气,脑子里开始播放the blue hearts的〈斗士〉。 「他说他国中毕业以后,要到黑泽先生的手下当流氓,可是他其实想上高中。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理由而压抑自己的心情,所以想先确认一下,并尽力消除理由。比方说,如果是黑泽先生勉强他当流氓的话——希望您能停手,就是这样。」 我一气呵成地说完这番话。黑泽从西装胸袋中拿出新的香烟,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吞云吐雾,并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点燃的香烟。 「其实想上高中?」 沙哑的嗓音变得更大声,就像是要让我们听清楚似的。 「不过他可是跪在地上磕头求我从头锻炼他啊。」 宛如被铁锤殴打的冲击从鼓膜扩散至全身。 「他说他很崇拜爸爸,自己也想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流氓。看他的额头都黏在地板上了,样子还挺可爱的。」 圭吾跪地磕头——不要,我连想都不愿去想。圭吾才不是那种会跪地磕头的人,至少在我心目中不是。 「好了。」黑泽用点燃的香烟指着我。「你刚才说谁『其实想上高中』?」 熔岩般的红褐色一点一滴地灼烧视网膜。慑于对方的气势,我开不了口。我必须奋战,必须反驳—— 啪! 轻物掉落的声音传来。我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桌上摆着一个黑块。一束带有光泽的黑线——是假发。 公主站起来,日光灯照耀着她外露的头皮。 「我是个明天不知道还能不能说话的人。」 坚毅的声音轻轻地摇晃袅袅上升的香烟烟雾。 「所以我不喜欢看别人忍耐。那种感觉就像是看到还没吃完的零食被丢掉一样,总觉得『好浪费』。如果忍耐可以换来什么倒还好,只有损失的忍耐看了只会让我难过。」 公主挺直娇小的身躯,正面向黑泽叫阵。 「看到逼别人忍耐的人,也会让我有同样的感觉。」 黑泽仰望公主,不发一语地吐了口烟,大概是从来没被国中女生当面叫阵过吧,可以感觉得出他正为了如何应对而伤脑筋。 公主戴上假发,坐了下来。黑泽在烟灰缸里捻熄香烟,深深地坐进沙发里,娓娓道来: 「想让那个小鬼当流氓的不是我,是他爸。」 ——让步了,一个国中小女生逼得黑道老大让步。 「他来向我跪地磕头的时候,他爸也在一旁盯着他。并不是我想收他,你们来找我抗议,是找错了人。」 状况渐渐明朗,而我们也找到突破口。 「既然这样,只要他父亲收回请求,您就不会收他当小弟了吗?」 孙触及核心。黑泽摸了摸胡子,喃喃说道「是啊」。结论似乎呼之欲出了。 此时,年轻的粗暴男声响彻房间。 「你们是白痴啊?」 众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声音的主人——运动服男身上。男人大步走向我,把手放在我坐着的沙发椅背上,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 「以后负责教那个国中小鬼的是我。」 我瞪着运动服男。见状,他不但没有退缩,反而乐不可支地掀起嘴角。 「我会好好调教他。你们在学校教室里开开心心地上课的时候,他会在某间公寓里学习骗人和讨债的方法。只要两个月,和你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才不会悠悠哉哉地跟你们鬼混。」 ——闭嘴。 「就像海水鱼和淡水鱼,住的世界本来就不同,别因为幼鱼时期短暂相处过就会错意。你们注定是这种结果。」 闭嘴,闭嘴,闭嘴。 我知道,这种事我们大家都知道。可是我们毕竟相处过,虽然只有一年左右,但我们确实在一起,所以我们才特地跑到这个「不同的世界」来呛声。像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对我们说三道四? 「吵死了。」我瞪着运动服男,恨恨地说道:「靠着吸老头子的臭屌讨饭吃的狗还敢叫那么大声。」 运动服男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充满嘲弄之色的笑容不见了,而且没有出现任何表情替代。运动服男的视线活像机器人一样冰冷,我忍不住缩起身子,而他用双手抓住我的双肩,用力一扯。 我连人带沙发往后倒下,后脑「咚」一声撞上地板,火花在眼底飞溅,模糊的视野中映出布鞋鞋底。我扭动脖子避开运动服男的脚,试图起身,却被男人压住,无法如愿。 运动服男举起拳头。我会被揍——如此暗想的同时,我已经挨揍了。塑胶碎裂的声音在被殴的脸中央响起。唾液与鼻血四散的彼端,可以看见再度抡起拳头的运动服男。我反射性地护住脸,可是这回换成肚子挨揍,胃液从口中飞溅而出。 「住手!」 黑泽叫道,但运动服男没有停手,一面对我饱以老拳,一面发出疯狂的怪叫声。 「竟敢侮辱叔叔~~~~~~~!」 ——我没有。 我没有侮辱他,我侮辱的是你。我是说了臭屌两个字,可是屌本来就是臭的。这家伙是怎么搞的?莫名其妙。 男人的拳头嵌进我的心窝。爆击。灵魂和呕吐物一起脱离身体,意识逐渐远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真的,不该说那些多余……的……话…… ● 醒来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车子后座上。 望着我的脸庞的公主松一口气说:「太好了。」后颈感受到的体温,让我察觉自己正枕着她的膝盖。肚子和脸一阵阵抽痛,我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被打到昏倒的事。 「……孙跟加藤呢?」 「我叫他们先回去了。我们正要去医院。」 「……医院?」 「对,就是我住的大学医院,去治疗你的伤势。」 「……我没带健保卡。」 「我会替你全额付清,放心吧。」 事务所客厅里的那个光头在驾驶座 上说道。要替我全额付清?原来他们人还不错嘛——我竟然忘了是被谁打成这样子,还傻傻地这么想,看来血液显然没有流到脑袋。 车子停在医院的停车场里,我和公主拿了钱以后便下车。「结束以后来找我。」公主留下这句话,回到自己的病房,而我则是走向挂号窗口。多亏这张一看就知道受了伤的脸,我不必被问东问西,就可以直接接受治疗。 治疗完毕,鼻梁骨折,要一个月才能痊愈。被一堆纱布和固定鼻子用的固定器淹没的脸孔,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惨不忍睹。该怎么向妈妈解释?我一面烦恼一面前往公主的病房,打开了门。 戴着细长眼镜、一副神经质样的男人,正在换上病人服、躺在床上的公主身旁瞪着我。 现任月亮女王的伴侣,亦即月亮国王,也就是公主的父亲。公主一面把玩假发,一面对月亮国王说道: 「爸爸,浩人来了。」 「来了又怎样?我可是你爸爸。难道你想干什么爸爸在场会很为难的事吗?」 ——月亮国王用表情传达了这番话,默默地离开公主身边,走向病房门口,并在擦身而过的时候…… 「我女儿好像很中意你,不过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还没承认你。要是你敢对她乱来,我绝不饶你。」 ——他用表情对我传达了这番话以后,才默默地离开病房。我吐了口气,在床边的圆椅上坐下来。 「伯父在的话,先跟我说一声嘛。」 「爸爸总是说来就来。你跟他打好关系就好了啊。」 「我也想,你可以跟伯父说『我很喜欢他,希望你跟他好好相处』吗?」 「我刚才说了,不过好像造成反效果。」 你说了?难怪他敌意全开。 「哎,我很感谢爸爸担心我。」 公主爱怜地看着房门。就是因为这种「担心」,直到不久前,她都必须参加根本不想参加的新兴宗教聚会,但她毫无怨怼之色。我很清楚,公主真的很爱父亲,所以才愿意做她最讨厌的忍耐。 圭吾呢? 他也爱着父亲,所以才忍耐吗? 「浩人。」 公主向我招手。我走上前去,她伸出双臂,温柔地抚摸我微微发烫的脸庞,充满歉意地轻喃: 「对不起,很痛吧?」 「不用道歉,是我自爆。」 「可是,是我提议去呛声的。」 「没关系啦。其实该道歉的是我。」 我垂下头来,说出丧气话。公主的手离开了我。 「为什么?」 「我是骑士团长,却保护不了你。你面对流氓,一步也没有退缩,我却只是在旁边无所事事而已。这样根本是随从。」 「那是因为有你们在啊。」 我抬起脸来。只见公主微微一笑,脸上浮现酒窝。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会保护我——因为这么想,我才不必忍耐,可以为所欲为。这不也是一种保护吗?」 公主再次朝着我的脸伸出手来,像刚才那样抚摸。不过,这次和刚才不同,刚才抚摸的是伤口,这次抚摸的应该是我。 心跳加速了。微微飘来的消毒药水味带给我一种强烈的悖德感。我也想摸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跟着感觉微微浮起来。 此时,牛仔裤口袋里传来剧烈的震动。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是妈妈打来的电话。能不能看时机打啊?虽然就某种意义而言,她确实是看准了时机。 「抱歉,有电话。」 我接起电话。 『浩浩,你现在在哪里?』 妈妈的声音传来。我本来想说「在女朋友这里」,但一想到公主就在身边,又觉得不好意思,便改口说道: 「在外面玩。」 『不是在医院?』 面对这一针见血的指摘,我的呼吸一瞬间停止了。 「为什么这么想?」 『刚才有人来家里跟我说的。』 「有人来家里?」 『嗯,对。』 妈妈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出真相。 『两个流氓。』 3 回到家以后,一走进客厅,我就感到一阵晕眩。 客厅中央铺着四张坐垫,其中三张坐了人:穿着居家服的妈妈,妈妈的对面是黑泽,黑泽身边是穿着西装的运动服男。妈妈身边的空位应该就是我的位子吧,真不想坐。 「浩浩!你受的伤这么严重!」 我说啊,不要在别人面前叫我「浩浩」行不行?拜托考虑一下时间、地点、场合吧。其实就算在家里我也不喜欢被这样叫,只是忍着没说而已。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往空坐垫坐下来。正面那个已经没穿运动服的运动服男——记得他好像是叫木崎,狠狠瞪了我一眼。黑泽挺直腰杆,以漂亮的正座姿势朗声说道: 「既然令郎也来了,容我重申来意。」 黑泽把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前,并用额头抵着地板。 「这次我手下的年轻人伤了令郎,真的万分抱歉。治疗费我们会全额负担,并外加一点小心意。他本人也深自反省了,希望您能宽宏大量、高抬贵手。」 ——居然这么郑重? 我惊讶不已。听妈妈说黑泽和木崎来赔罪的时候,我还半信半疑,如今见了这一幕,可就不得不信。的确,流氓把国中生打到送医的事要是闹大了,对他们应该很不利,但我以为他们会用半带威胁的方式。看来这年头流氓比我想象的难混许多。 「呃……」妈妈开口,「道歉的人和道歉的对象好像不对吧?」 黑泽抬起头来。我哑然无语,身旁的妈妈铿锵有力地说道: 「我没想到伤得这么重,真的很生气。这样不行,不可以家长自己私了。如果您替那孩子着想,请叫他好好向我儿子道歉,这样才对吧?」 没想到母亲模式对流氓也会发动,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您说得是。」 黑泽呼唤木崎「俊」,这大概是他的名字吧。木崎嘟起嘴巴。 「我的道歉和叔叔的道歉相比,一点价值也没有。」 「那是我们的理论,现在情况不一样。」 「可是……」 「你要丢我的脸吗?」 木崎的肩膀猛然一震。接着,他不情不愿地将双手放到我的前面,用比黑泽缓慢许多的动作低下头来。 「……对不起。」 整个就是被逼着道歉的感觉。哎,反正我也不想要他道歉,不会说什么诚意不够之类的麻烦话。不过—— 「我可以原谅你,可是有一个条件。」 我竖起右手食指,指向黑泽。 「请让我和黑泽先生单独说话。我昏倒之前,话还没说完。」 木崎猛然抬起头来,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我,大概是不满我拿当他借口向黑择提出要求。不过,黑泽本人却摸着胡子,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我是无所谓……」 黑泽瞥了妈妈一眼,我立刻对妈妈说道: 「不要紧,有状况我会联络你,你在外面等我就好。」 妈妈看看我,看看黑泽,看看木崎,又看着我,接着叹了口气,一脸疲倦地喃喃说道:「真是的,就是爱耍帅。」 妈妈站了起来走向玄关。黑泽又唤一声:「俊。」木崎就像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军犬,也站了起来,一如在事务所看到的那样,拖着右脚离开客厅。 玄关大门关闭的声音传来。黑泽换了个坐姿,面露贼笑。 「那就继续上次的话题吧。」 「在那之前,我有个问题。」 「啊?」 「您是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我应该没带任何有写住址的东西。」 「哦,这个啊。哎,你现在是考生吧?家里是不是常收到很多学习教材的广告传单或手册?」 「是啊。」 「他们是从哪里拿到你的个资的,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我花了几秒钟才理解他的言下之意,而在理解之后,背上不禁发毛。 「你和那个小妹妹都太小看我。」 黑泽拍了自己的右腿一下,接着又略微压低声音说道: 「你有发现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走路时拖着右脚吧?」 「有。」 「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开始思考。照这个走向判断,八成是血腥的理由。 「火拼的时候中弹之类的?」 「不是,是小时候被车子撞到的后遗症。」 搞什么,很普通嘛—— 「撞到他的是我。那小子的母亲是个人渣,叫不知道是谁的种的亲生儿子去给车撞,制造假车祸,以诈领保险金和赔偿金。不过,挑上我的车 ,算她倒楣。我反而把她的儿子抢过来,送她下地狱。」 黑泽咯咯笑着,不过我笑不出来。我也听过不少黑暗的故事,但是叫自己的孩子去给车子撞来赚赔偿金的母亲,并不是适合存在于世界上的故事。 「那小子现在十七岁,当然没上高中。正确地说,打从我收留他以来,他从来没上过学,所以看到你们才会那么火大,觉得你们很耀眼、很烦人、很想痛扁一顿。他的心情我懂。」 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在我的心中,两者之间的界线似乎越来越粗。 「那个叫圭吾的国中小鬼头的爸爸,也是懂这种心情的人。」 圭吾,我们的朋友,辉夜姬骑士团的一员——他们世界的人。 「你们认识才一年,不会懂那个小鬼不敢反抗爸爸的理由。你们认识的时候,他早就被『调教』好了。」 黑泽探出身子,西装上的烟味连我都闻得到。 「懂了吗?」他的声音犹如自地底响起,充满威吓感。「小鬼头不要一天到晚作梦。」 作梦。 一年前,国文老师要我们写下「真正的梦想」;反过来说,就是「现实中无法成真的梦想」。不会实现的梦想,不能实现的梦想。我成不了超级巨星,孙成不了史蒂夫·贾伯斯,加藤成不了身高一八五,而圭吾成不了高中生。 ——真的吗? 真的是这样吗? 因为我是小鬼头,才会认为只要认真努力,任何梦想都有可能实现吗? 就算是…… 「——啰嗦。」 我抬起脸来,挺起胸膛。若是输在这里,一切都会结束——我有这种感觉。 「正因为我是小鬼,所以才会作梦啊。」 黑泽那双利如猛禽的眼睛瞪得老大。我在眼部肌肉使尽所有力气,瞪着黑泽。你再怎么拿现实来压我,我也绝不会放弃梦想——我用态度表达自己这般意志。 黑泽倏地站起来。 面对意料之外的行动,眼部肌肉放松了。我一察觉眼部肌肉放松,又慌慌张张地再次使劲。黑泽俯视着忙碌不堪的我,不知何故露出温和的笑容。 「浩人,你将来想做什么?」 居然直接叫我的名字?少装熟了,我可不会对你卸下心防。 「还没决定。」 「哈!对别人的未来意见那么多,自己却没还决定?真窝囊。」 被踩到了最不想被踩的痛脚,我的气势顿时萎靡。黑泽对这样的我说道: 「要是你找不到想做的事,就来找我吧。我会好好疼你的。」 黑泽留下突如其来的挖角宣言之后,便走向玄关。我连忙叫道: 「等等!」 「我不等。」 黑泽依然背对着我,挥了挥张开的右手。 「我不喜欢跟小鬼头讲话,因为道理讲不通。」 黑泽走了。我并未追上去,只是静静地握住拳头。这场仗应该是我赢了,不过,真正该战胜的对象另有其人。 ● 隔天。 我、孙和加藤再次聚集到公主的病房里。我们坐在沙发上,先由我报告和黑泽的谈话,待我说完以后,孙打破了沉重的静默。 「到头来,如果圭吾不起身反抗,什么都无法改变。」 孙说得没错。这或许是被迫选择的未来,但圭吾的确做出了选择,他若不起身推翻,什么都无法改变。经历了昨天的事以后,我很清楚这一点。 「欸,」加藤开口,「昨天我在流氓的事务所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经他一提,我才发现他确实从头到尾都没开口。 「说起来很丢脸,我吓得不敢说话。圭吾从出生以来,在他身边的一直是那种类型的爸爸,对吧?他在年纪比我还小的时候,就一路挨打挨骂到现在,这样——怎么敢反抗?」 我想象圭吾的孩提时代,心情变得很沉重。黑泽说的「调教」是汉字的调教,不是平假名的「调教」。虽然相似,语感却完全不同。 「想上高中」的渴望若是无法战胜对于父亲的恐惧,圭吾就不会起身反抗。这就像是老鼠挑战狮子一样令人绝望,几乎没有胜算可言。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圭吾想上高中的理由是出于「不想当流氓」这类否定的心态,那就绝对没有胜算…… ——等等。 「那小子为什么想上高中啊?」 叩叩。 突然有人敲门,随即,滑动式房门打开了。宛若电视节目中的来宾有备而来地出现在摄影棚一般,处于风暴中心的人物踏入病房。 「哦,你们也在这里啊?」 是圭吾。我转向公主,公主摇了摇头。「你叫他来的?」「我没有。」的意思。 「正好。我听黑泽老大说了,你们干嘛多管闲事?我什么时候说过想上高中这种逊到极点的话?别闹了。」 圭吾走到我们面前。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耸起肩膀,采取威吓的姿态。加藤咕咕哝哝地说道: 「你说过啊。」 「啊?」 「将来的梦想是『高中生』。」 圭吾的双眸摇晃动。他提高音量,仿佛要以大浪盖过小浪。 「你是说你写了『身高一八五』的那个?白痴,谁会认真写那种鬼东西?」 「如果是开玩笑,应该会写别的吧。」 是孙。圭吾瞪着孙,孙则是默默地凝视圭吾。我是有话想对你说,不是想和你对杠——孙的视线如此诉说着。 「……你们真的很烦,小心我宰了你们。」 「那就试试看啊。」 话语在我思考之前便冲口而出。脸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比你弱,你一定可以宰了我们。试试看啊。」 我扬起右边的嘴角,露出充满嘲弄之色的笑容。 「反正你以后会变成这种热爱恃强凌弱的流氓。」 圭吾的手伸向我的胸口。 他揪住我的衣襟,一把将我拉过去。他的脸近得可以往我脸上吹气,双颊通红,嘴唇颤抖。你是快哭出来的婴儿吗?想哭就哭啊。大家都在等待这一刻。 「你凭什么——」 啪! 巨大的破裂声响彻病房。圭吾捂着头,皱起眉头,而我、孙和加藤则是看着制造声音的元凶——公主。公主一面用右手上的拖鞋拍打左手,一面傻眼地说道: 「骑士团居然在主子面前吵起架来了,成何体统?」 公主重新穿上拖鞋,往沙发坐下。她摊开手臂,环住椅背,用戏剧化的口吻说: 「浩人、孙、加藤,你们出去。」 「咦?」 「别问了!」 我们三人慑于她的气势,不约而同地冲出病房,四处寻找可以坐下来的地方,最后在电梯附近的粗柱子后方发现一张长椅。我、加藤和孙由左至右在长椅上坐下,加藤便立刻挖苦我: 「挨骂了,都是浩人害的。」 我皱起眉头。引发决定性争吵的确实是我,但我无法接受这个指责。 「你也是原因之一吧?」 「不,再怎么想,都是浩人的错。对吧?孙。」 加藤把话锋转到孙身上。不过,专注于手机的孙并没有回话。我伸长脖子,隔着加藤对孙问道: 「你在干嘛?」 「窃听魔法。」 「……啊?」 「好,连上了。」 孙把手机递到我和加藤面前。电子杂音透过扩音功能扩散到周围,而杂音的彼端传来熟悉的声音。 『所以浩人就嘲笑那个人,结果突然被揍……』 在我和加藤的凝视下,孙露出无敌的笑容。 「我用放在病房里的平板电脑收音,透过网路传到手机里。」 不愧是魔法师。我们三人围着孙的手机,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聆听对话。 『后来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浩人家——』 『够了。』 圭吾用强硬的口吻打断公主。看来他还在生气。 『你想说的不是这些吧?别拐弯抹角的。』 『是吗?那我就问了。圭吾同学,你为什么想上高中?』 正中直球。从降低的声调,可以感觉出圭吾的畏怯。 『我对高中没兴……』 『你想上高中吧?别拐弯抹角的。』 太强了,不愧是公主,难怪连黑道老大都会让步。 『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只要你跟我说,我就不再干涉你的决定,甚至可以帮忙说服浩人他们。』 和在事务所时一样坚毅的声音。经过数秒的沉默以后,圭吾喃喃说道: 『好吧。』 局势改变了。我吞了口口水,静观对话的发展。 『你听过我在写「将来的梦想」时,写下了「高中生」的事吧? 』 『嗯,大家都说你其实很想上高中,所以才那么写。』 『并不是这样,正好相反。我是写了「高中生」以后才想上高中的。在那之前,我真的连想都没想过。』 叮!电梯抵达我们所在的楼层,孙稍微调低手机的音量。 『我并不想当流氓,只是没有其他想做的事,觉得当流氓也没差。老爸一直希望我当流氓,而我一反抗他就会被他打个半死,所以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不同的将来。』 圭吾的声音变得柔和一些。 『不过,认识那些家伙以后……』 那些家伙——他的语调听起来很温暖,紧紧地揪住我的心脏。 『起先,我觉得「他们是好人,可是和我不一样」,刻意跟他们保持距离。该怎么说呢?我感觉得出来,他们是在呵护之下长大的,虽然有些别扭却不扭曲。我是既别扭又扭曲,所以有时候看着他们,会突然感到一股火冒上来。』 很耀眼、很烦人、很想痛扁一顿——懂得这种心情的人。 『不过,后来越混越熟,就不火大了,反而觉得在一起很开心。这时候,课堂上要我们写将来的梦想。一想到他们应该会跟普通人一样上高中,我就写下了「高中生」。我是从那时候才开始想上高中的。』 圭吾沉默下来。公主犹如要填补这段空白一般,替他的这番话做了总结。 『你是不想落单?』 不想落单,否定的理由。圭吾——否定了这句话。 『不是。』 这种气氛好似在对答案。我们稍微靠近了智慧型手机。 『他们和我以前来往的人完全不同,跟他们在一起,感觉很新鲜,让我惊觉原来也有这样的世界。要是没认识他们,我大概会在不知道这种世界的状态下活着,然后死去吧。一想到这一点——』 杂音消失了,连神明也在帮忙制造效果。 『或许在高中也能遇见这样的人,对吧?』 加藤在我的身旁微微地吸一口气。 『遇见像他们一样的人。』 孙走到一旁推高眼镜,揉了揉眼睛。 『流氓的世界里没有这种人,可是高中里说不定有。也许会有像他们这样的人,让我再次见识到新世界。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好可惜」。就算最后还是当流氓也没关系,在那之前,我想多见识各种世界。我想上高中——就是出于这个理由。』 我站了起来。 孙和加藤仰望着我。加藤一脸惊讶,孙则是了然于心。我对他们坚定地说道: 「走吧。」 「窃听会穿帮的。」 「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也对。好,就听团长的命令吧。」 孙把手机收进口袋,站了起来,加藤也立刻跟着站起来。我们三人走向病房,连门也没敲便用力打开门。 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的公主和圭吾猛然转向我们,我们大步走到两人面前。加藤在脸孔前「啪」一声合起双手,向愣在原地的圭吾低头致歉。 「抱歉!我们都听见了!」 「啊?」 圭吾发出高八度的声音。孙从沙发前的桌子上拿起平板电脑,对圭吾扬了扬。 「我是用这个收音的。这件事是我自作主张,要骂就骂我吧。哎,日本的法律不罚窃听就是了。」 被听见了——得知这件事以后,圭吾的视线开始明显地飘移。我站到圭吾面前,对他说出足以证实我全听见了的话语。 「当然有。」 不必加上「说不定」或「也许」。 「高中也有像我们这样的人。」 圭吾的动摇达到最高点。他的视线四处乱飘,活像在寻找掉落在某处的答案,然而,当他发现我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一直凝视着他时,他终于冷静下来。 我握住右拳,伸到圭吾的面前。 「大开杀戒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听起来活像是要把高中里像我们一样的人全部杀光。不过,这样就够了。圭吾露出了小孩收到圣诞老人礼物时的笑容,举起拳头,和我的拳头相碰。 「嗯。」 4 果不其然,作战计划十分暴力。 虽然也有人提出「父子促膝长谈」的和平方案,但是立刻被圭吾否决了。「这样可以解决的话,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他说得一点也没错,所以没人反驳。不久后,「圭吾把父亲痛扁一顿,逼他乖乖就范」这等毫无和平可言的基本方针便确立了。 既然大纲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细项。我们进行排练,做好准备。圭吾忙着训练的同时,我们针对圭吾的父亲做了背景调查。圭吾的父亲活像个大型冰箱,高头大马、凶神恶煞、魄力十足,老实说,换作是我,绝不愿意二十四小时都和这种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这和跟大猩猩同居没什么两样,而且还是被赶出森林或是父母被杀或是两者都有,对人类充满怨恨的那一种大猩猩。 到了作战实行日的前一天,我们在公主的病房里齐聚一堂,举办饯行会。由于计划实行时间是半夜,公主无法参加,便表示会将事情的始末记录在「冒险之书」上,询问圭吾希望下什么标题。圭吾借镜从前的动画名称,提出了「武斗家圭吾大获全胜!朝着充满希望的未来ready go!」的标题,不知道由来的公主一脸错愕,知道由来的我和加藤则是哈哈大笑。不过,孙明明知道由来却没有笑,非但如此,饯行会期间,他都是满面愁容。 直到饯行会结束、回到家以后,我才明白理由。 『我有事必须瞒着圭吾说,到猫熊广场集合。』 孙的讯息并不是传到辉夜姬骑士团群组,而是传给我个人。我没有回复,直接前往御徒町站。我在昭和路口被红灯拦下来,并在那里遇见加藤。「孙叫你来的?」「对。」「你觉得是什么事?」「不晓得。」我们一面交谈,一面再次踏上热闹的夜晚街道。 不久,我们抵达站前的猫熊广场。在猫熊像前等候的孙见到我们,露出了僵硬的笑容。我察觉事情不对劲,直接了当地询问: 「是什么事?」 「我有事想问你们两个。」 「什么事?」 「你们觉得圭吾赢得过他父亲吗?」 杂音变大了。 路上行人的脚步声、居酒屋的叫卖声、奔驰于高架桥上的山手线行驶声,这些声音一口气膨胀。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周围的声音听起来变大,是因为我们都沉默下来。如同风从气压高的地方流向气压低的地方,声音也会流向沉默。 「我觉得——不会赢。」 孙挤出的声音细微又锐利。 「打从看到圭吾的父亲时,我就一直这么想。我完全想象不出赢的可能性。圭吾说过要是谈话可以解决,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同样的道理,如果他打得赢,也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正论听起来格外刺耳。加藤自暴自弃地说:「不然该怎么办?」孙则是没好气地回答:「我叫你们来,就是为了想办法。」在险恶的气氛中,我暗自寻思。 对于我们而言,圭吾是个很强的人,「武斗家」可说是当之无愧。我们作梦也没想到,他的脖子上居然戴着项圈,而牵绳就握在某人手里。 项圈,锁链,无赖。 「〈chain gang〉。」 孙和加藤同时转向我。 两人的反应这么大,让我有点困惑。我半点头绪都还没理出来,只是想到这个词脱口而出。不过,或许正因为是无意识间脱口而出的话语,反而接近真实。我就像是摸黑前进一般,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the blue hearts有首歌就是这个名字,是在描写害怕孤单的男人。我觉得这一点和圭吾很像。」 孤单。没错,那小子认识我们之前,都是孤孤单单的,所以才没有把不上高中的事告诉我们。 「他不想让我们察觉彼此是不同世界的人,所以一直没有说出以后要当流氓的事。后来瞒不下去说出来,我们还是不离不弃地继续支持他,让他感受到自己并不孤单,才做好奋战的觉悟。可是——」 答案昭然若揭。我用上丹田的力量,高声说道: 「这样太奇怪了吧?」 我握紧拳头,仿佛要握扁无处宣泄的怒气。 「应该还有一个必须陪在他身边的人吧?」 孙和加藤睁大眼睛。我把拳头举到面前。 「我——想打倒那个人。」 孙微微地笑了。加藤把双手交叠在脑后,开朗 地说道: 「好主意,团长,就这么办。」 「是啊,我们来想办法打倒那个人吧。别告诉圭吾。」 结论出炉了。虽然什么都还没做,却有种大功告成的感觉,我带着开怀的心情仰望夜空。只要和大家在一起,没有做不到的事。你也这么想吧?圭吾,所以才抡起拳头。 向大家证明吧。 我们永远都是天下无敌、举世无双。 ● 隔天,深夜十二点。 我换上牛仔裤加薄衬衫的轻装,只带着智慧型手机就离开家门。我戴上从口袋里的手机延伸出来的耳机,播放〈chain gang〉。嘶哑的嗓音撼动心脏,鼓舞了士气。 虽然天气已经逐渐暖和起来,夜里还是有些许凉意。我用布鞋鞋尖蹬了蹬柏油路面,在心中鸣枪,全速起跑,穿过几乎所有店家都已经结束营业、拉上铁门的阿美横,进入上野公园,和下班回家的男人们擦身而过,一路奔向目的地。 不久后抵达了目的地喷水池广场,摇晃的水面倒映着满月。我和坐在喷水池边缘的加藤对上视线,拿下耳机,把手机收进口袋里。 「做好万全的准备了吗?」 「包在我身上,我已经做过一万次意象训练。」 我就装作没听见他的声音在发抖吧。我在他的身旁坐下,望着通往国立博物馆的公园出口。过不了多久,那个人就会从那里现身——每个星期都会在固定的某一天前往莺谷的某家小酒吧小酌,带着些许醉意穿过上野公园散步回家的那个人。 「可别失败啊。要是失败了,门牙会被全部打断。」 「不要说得那么写实好吗?用『被做掉』带过就好了。」 「那也很写实啊。」 「……是吗?」 玩笑开过头了。我正要补上一句「开玩笑的啦」,却听见一阵硬皮靴脚步声,便闭上了嘴巴。加藤也同样沉默下来,两人僵着脸转向同样的方向。 那是个黑西装融入夜色之中的油头男子。 圭吾的父亲,冈崎铁雄。我一面感受扑通乱跳的心脏,一面拿出手机假装在滑,并侧眼看着冈崎走来,估算时机。十公尺,五公尺,三公尺…… ——就是现在。 我站起来,边看手机边走到马路上,从旁狠狠地撞上行走中的冈崎。撞上他的瞬间,脑海里浮现牢牢扎根于地面上的大树画面,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鼓作气挤过去。冈崎的巨大身躯晃了一晃,倒向地面,我也装模作样地叫道:「好痛!」故意跌倒。 冈崎站了起来,而我没有,制造出冈崎俯视我、我仰望冈崎的构图,以诱发他的攻击欲望。 「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啊!」 「对不起。」我咕咕哝哝地道歉。如我所料,毫无诚意的道歉等于是火上加油,冈崎抓住我的衬衫胸口,硬生生地拉我起身。 「瞧不起我是吧?」 「不,我没有……」 我摆出拖泥带水的态度。冈崎继续威吓:「你皮在痒啊?」「我宰了你喔!」过一会儿才说:「小心点,臭小鬼。」并放开了我。任务到此结束,我立刻离开冈崎身边。 加藤则是和我交棒,站到冈崎面前。 冈崎皱起眉头,加藤对他说道:「不好意思~」并拿出一个黑色的长方形扁平物体,在他面前扬了扬。 那是冈崎的皮夹。 「这个我就收下啰!」 加藤转过身,拔腿就跑。见冈崎开始摸索西装口袋,我也跟着加藤一起奔跑。我负责分散注意力,加藤顺手牵羊——这就是战士和盗贼的合体连续技。 「王八蛋~~~~~~~~~~」 比刚才夸张数倍的怒吼声响彻四周。回头一看,冈崎追来了,脸上的表情活像地狱里的恶鬼,完全符合「鬼抓人」游戏的情境。糟糕,我们真的会被做掉。我拼命地挥动手脚,对并肩奔跑的加藤说道: 「跑快一点!」 「我已经用上全速了!」 「你明明是盗贼,居然跑得这么慢!」 「我把点数全部加到灵巧度上了!」 起先我们预留了后路,即使被抓住也会有孙出面解救,可是后来我们改变计划,派孙去执行别的任务。换句话说,这是最后一条命,我们只能逃到最后。 我们笔直穿越往右走是动物园、往左走是上野站的十字路口,全速跑过无人的上野公园派出所前方。前头不远处有座名叫「折钵山古坟」的小山丘,山顶就是这场鬼抓人游戏的终点。 抵达古坟后,我一步跨两阶地冲上通往山顶的阶梯,来到阶梯尽头的山顶广场才放慢速度,手抵着地面跪倒下来。加藤也晚一步抵达,接着现身于广场的则是满脸通红的冈崎。 冈崎倏地停下脚步。 一名少年倚着广场中央的街灯而立,见到冈崎便轻快地动了。在朦胧的白色灯光照耀下,金发和银色耳环散发模糊的光芒。 「嗨。」 圭吾向冈崎——自己的父亲打招呼。冈崎狠狠地瞪了圭吾身后的我和加藤一眼,用被烟酒荼毒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嗓音。 「兔崽子,是你的朋友?」 「对,他们帮我把你引过来。」 兔崽子、你,实在不像是父子之间使用的称呼。圭吾询问我: 「孙呢?」 「我们成功逃脱,没有他的用武之地。我现在就叫他过来。」 「是吗?知道了。」 圭吾重新转向冈崎,右臂水平伸直,用食指指着对方。 「决斗吧。」 「啊?」冈崎喃喃说道。圭吾无视于他,一个劲儿说下去。 「我们打一场,如果我赢了,就让我上高中。要是你不和我打,我可不敢保证会拿偷来的皮夹做什么。里头应该有见不得光的名片吧?」 「……你在胡说什么?你明明是要当流氓。」 「我现在就是在说,我不想接受这种安排。国中毕业的人连日语都听不懂啊?」 冈崎的太阳穴开始抽动,我仿佛可以听见血管爆裂的声音。 「你找死啊?」 冈崎靠近圭吾一步,故意用皮鞋刮地面发出声音,就像是猛兽用低吼威吓敌人。然而,圭吾毫不畏惧。 「——从前只要你这么做,我就会闭上嘴巴。」 圭吾放下手臂、垂下头,握紧拳头。 「我很怕你,一直任你摆布,有事没事就挨揍,把人生全都交给你发落。不过,这样的日子到今天为止。」 圭吾抬起头来,双眼充满光芒。那是一个男人做好觉悟的表情。 「我再说一次,现在和我打一场,要是我赢了,就让我上高中。我会把你那身只敢对小鬼耍威风还得意洋洋的胆小鬼外皮扒下来。」 冈崎把西装外套扔向地面,右手握拳,用力撞击朝向侧面的左掌心。砰!清脆的声音划破空气,充满威吓感的声音钻出了裂缝。 「看来要重新调教一下。」 冈崎竖起双臂架在面前。圭吾瞥了我们一眼,微微一笑,像是在示意没问题,并将拳头摆在腰间,凝视着冈崎。 「接招吧。」 圭吾的右脚蹬地而起。 ● 圭吾钻进了冈崎怀中。 借助冲刺的劲道,右拳迅速打向冈崎。挟着风的拳头被冈崎挡下,皮肉与骨头发出钝重的声响。接着,圭吾挥出左拳,但同样打中冈崎的手臂,比刚才更小的冲撞声融化在潮湿的空气中,消失无踪。 圭吾打出右拳,冈崎不动如山;圭吾打出左拳,冈崎不动如山;圭吾打出右拳,冈崎不动如山;圭吾打出左拳,冈崎—— 不对。 不是不动如山,是动弹不得。一旦动了,他的防御就会瓦解,露出破绽。圭吾毫不迟疑地率先出手,成功制造出单方面攻击的局面。 不过—— 「……好像能赢耶。」 加藤的声音高昂起来,可是我无法苟同。冈崎并没有动、冈崎动弹不得,反过来说,圭吾也未能撼动冈崎。早在圭吾借助冲刺劲道挥出的右拳被轻松挡住的那一刻起,胜负就已经确定,剩下的都是余兴节目。 圭吾的额头上浮现汗水。继续打下去,也无法突破防御——或许是做出了这番判断,圭吾屈膝压低身子,活用背肌的弹力,朝着冈崎的身体猛烈挥出右拳。 冈崎一个扭身。 圭吾的拳头挥空了。冈崎用膝盖攻击圭吾拉长的身体,圭吾发出浊音般的呜咽。就在圭吾捂着肚子蹲下来之际,冈崎给了他的脸一脚,原本要倒向前方的身体反而往后倒去。 圭吾撑起上半身,用手背抹鼻子,鼻血扩散 到整张脸上,活像地方民族的化妆。冈崎继续朝着染红的脸使出前踢,圭吾倒向地面,闪过这一脚。冈崎紧接着又像踢足球似地大大抬起脚,圭吾连忙低下头,缩成一团保护自己。 「怎么!玩完了吗!臭小鬼!」 冈崎踹着圭吾,一而再、再而三地踹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的骨肉。砰、砰、砰!打肉的钝重声音隔着布料一次次地响起,又一次次地消失。 缩成一团的圭吾看起来宛若胎儿。蜷缩于羊水中的时候,圭吾是被爱的吗?是在期望与祝福下诞生到这个世界的吗? 「欸!」身旁传来加藤的声音。「我们不能帮忙吗?」 我转向身旁,只见加藤的肩膀在发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愤怒。 「我们合力扁他老爸一顿,叫他老爸为了过去所做的一切道歉,这样圭吾也能上高中,皆大欢喜。不能这么做吗?」 ——这个提议太棒了,我举双手双脚赞成,就这么办吧。 「当然不行。」 我用力咬住嘴唇。 「那小子在奋战,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战场,一切都还没结束。」 我压抑着涌上心头的情感。我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往上飘的。 「我们要等到真的无计可施时才能出手。到时候大家合力把那家伙打个半死,我才不管流氓会不会事后报复。」 圭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气喘吁吁地挥出疲软无力的拳头。冈崎轻轻松松地躲开,殴打圭吾的侧脸,又把他打倒在地。圭吾的身体倒落地面,扬起一片尘土。 「我说你啊,」冈崎毫不留情地践踏倒地的圭吾。「为什么想上高中?」 他一面用鞋底踩住圭吾的背,一面用下巴指着我们。 「如果是受那些朋友影响,你还是打消念头吧。你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同世界——木崎和黑泽说过同样的话,如今冈崎又说了一遍。 「你过普通生活,只会被聪明人当成养分而已。你不想被吃掉吧?那就只能吃人。用别的方法,吃别的人。」 冈崎把脚从圭吾身上移开,有些落寞地撇开视线。 「变强。我们这种人要往上爬,只有这个办法。」 听了这番意外的话语,我有点心痛。原来冈崎也想当个称职的父亲,只是用错了方法而已。或许冈崎的父母也没有教过他正确的方法。 我明白冈崎的意思。 我也不是出身于能够对人夸耀的家庭,父亲抛弃了我,母亲靠着卖身赚来的钱扶养我长大。这类人在社会上受的是什么待遇,我并非不知道。 可是—— 「……你试过了吗?」 圭吾喃喃说道,站了起来,和一派从容地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的冈崎拉开了些许距离。 「你试过在聪明人的世界里奋战,结果失败了吗?不是吧?只是一开始就认定自己做不到,放弃、逃避、自暴自弃而已。」 圭吾摆出战斗姿势,紧握的拳头后方是越发锐利的双眼。 「不战而逃的胆小鬼,少对别人的生存方式说三道四。」 我也跟着圭吾一起用力握住拳头,手中充满热气。希望圭吾也能感受到同样的热气——我如此暗想。没有道理,也没有理由。 冈崎从裤袋里拿出手,和我、圭吾一样握住拳头。他的表情与开打前受到挑衅时不同,看不出怒意,显然已不把圭吾当成敌人,八成是在思考怎么摆平对方。 「老公!」 这时,尖锐高亢的声音划破黑夜。 ● 冈崎的战意消失了。 看见从另一道阶梯现身的人物,冈崎便松开拳头、解除架式。圭吾也一样放下手臂,但又立刻恢复为战斗姿势,并依序看着闯入者身边的孙、我和加藤,歪起嘴唇,仿佛在说我们多管闲事。 一头扁塌的头发,身穿开襟衬衫和便宜牛仔裤,年纪应该和我妈差不多,看起来却足足大上一轮的女人。 冈崎由香里。 圭吾的母亲。 「你——」 冈崎想说话,但是被圭吾的拳头打断,大大地咂了下舌头。我和加藤走向茫然看着他们打架的圭吾母亲,孙开口对她说道: 「伯母,您现在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了吧?」 毫无反应。不过,孙依旧淡然地继续说道: 「他想超越父亲,请您在场见证。我认为这是您身为母亲的职责。」 「喝!」冈崎用粗若圆木的腿使出回旋踢,圭吾腹部中脚,发出呻吟。圭吾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被自己的丈夫痛殴,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喃喃说道: 「……你在说什么?」 我用力咬紧牙根。 「是你们怂恿圭吾的?是不是?」 你为什么—— 「看看你们做了什么好事!快叫他住手,不然——」 「闭嘴。」 我对圭吾的母亲毫不保留地展露敌意。 圭吾母亲惊讶地看着我,我本想冷冷地回望她,却无法掩饰眼中的焦躁。滚滚涌上的怒气让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就是你。 我们……圭吾真正的敌人不是父亲,而是你。圭吾今天没叫你来,他原本打算瞒着你战斗,你只要接受结果就好。这样太奇怪了。如果你有尽到为人母的责任、有好好爱护圭吾,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你一直袖手旁观,对吧?」 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挤出话语。 「一直默默看着他挨打,对吧?」 我被爸爸抛弃了,不过妈妈很爱我,所以虽然称不上无忧无虑,但至少活得还算自在。可是,圭吾不一样。 「既然这样,现在就用不着假惺惺了。」 我啐道,把视线移回决斗之上。满脸是血、抖着肩膀喘气的圭吾,和毫发无伤、泰然自若的冈崎正在对峙。大势已定,逆转——无望。 「都把妈妈叫来了,不去找她哭诉吗?」 冈崎挑衅圭吾。圭吾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道: 「不是我,叫她,来的。」 「怎么?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打快输了,打算向她求救。」 「怎么,可能?」 圭吾瞥了母亲一眼,她的背部猛然一震。不过,圭吾又立刻把视线从母亲身上移开。 「就算,我死了,妈也不会,有任何动作。」 圭吾母亲软了脚。 就像是发生小地震时失去平衡那样,她的世界和价值观都被圭吾的这句话撼动。加藤立刻插嘴介入这股动摇。 「你无所谓吗?」加藤的眼睛泛着些许泪光。「你是妈妈耶!他那么说,你无所谓吗?孩子觉得就算他死了你也不在乎,你无所谓吗?」 圭吾母亲垂下头来,细若枯枝的手捏着大腿。 「我觉得……」孙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如果我死了,我妈应该会哭。」 圭吾母亲捏得更加使劲,褪色的牛仔裤上出现皱褶。我张开嘴巴,但是终究什么也没说,而是望向圭吾。 圭吾挥拳攻击冈崎,他的拳头慢到连我都躲得开,可以看出他已经濒临极限。冈崎轻轻松松地躲开圭吾的拳头,给了他的心窝一记反击铁拳。圭吾呕出了夹带血丝的呕吐物,倒向地面。 冈崎走向倒地的圭吾,圭吾一动也不动,但冈崎毫不留情地抬起右脚,准备踹他。 「住手~~~~~~~~!」 晚风轻抚我的脸颊。 其实那不是风,而是从我身旁飞奔而出的圭吾母亲引发的气流,我是在她冲到冈崎的脚和圭吾之间才察觉的。冈崎瞪大眼睛,来不及收脚,皮鞋鞋尖嵌进了妻子的身体。 尖叫声响彻广场。冈崎不悦地皱起眉头,质问扑倒在圭吾身上的妻子: 「你在搞什么鬼?」 圭吾母亲坐起身子,蹲在圭吾身边抚摸他的头,金发变得凌乱不堪。她那战战兢兢的动作不知何故,让我有点想哭。 「……不知道。」 她的手停住了,话语却没有停。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是空心菜,没有自我,所以才会变成这样。不过,今天我发现一件事。」 圭吾母亲缓缓站起来,笔直凝视着冈崎,自己的丈夫。 「我希望圭吾把我当成母亲,不是生下自己的女人,不是住在一起的同居人,而是母亲。所以我要站在圭吾这一边。我要支持的不是向来强势的你,而是试着变强的圭吾。就算我必须离开你,就算只有我一个人。」 她的眼角落下一行泪。 「要是圭吾死了,我真的会很伤心。」 了结。 这两个字浮现于脑海中。问题并没有解决,圭吾输给父亲,不能上高中。 不过,一切都结束了。看见圭吾母亲的泪水,我有这种感觉。 预测和计划都成真了。圭吾没能打倒眼前的敌人,可是打倒了更强大的敌人。拼命奋战的圭吾打动了母亲的心。 ——辛苦了,圭吾。 我看着圭吾。圭吾不知几时间醒过来,用手抵着地面撑起上半身,抬起头来,把脸转向互相凝视的父母—— 充满斗志的双眼锐利地瞪着他们。 ——啊! 瞬间,我察觉自己的错误。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才不会这样了结。我居然忘记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和圭吾是不同世界的人,或许就像淡水鱼和海水鱼一样,命中注定会分道扬镳。即使如此,现在我们一样是国中生,所以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抱歉,圭吾,一点也没错。 打架打到一半,父母跑出来搞定一切,确实是逊到极点。 「你是要跟我离婚?」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这么做。」 「那你要怎么——」 圭吾像弹簧一样一跃而起,并顺势钻进冈崎的怀里。冈崎察觉到圭吾的举动,瞪大了眼睛,但他来不及防御,毫无防备的下巴吸引了圭吾的拳头。 啪! 硬物碎裂的声音响起,大概是骨头吧。不过,我觉得是锁链。chain gang。被锁链锁住的囚犯现在正要重获自由。 冈崎晃了一晃,往后倒下,巨大的身躯撞击地面的声音响彻夜晚的公园。就在我、孙、加藤和圭吾的母亲全都哑然失声之际,圭吾俯视着冈崎,使尽浑身之力,用血淋淋的嘴巴咒骂: 「你太大意了!白~~~~~~~~痴!」 昏厥的冈崎没有反应,加藤则是咯咯窃笑。圭吾嘟起嘴巴,没好气地问道: 「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啊,好不容易快圆满收场了,你却搞这出,你爸醒来以后要是抓狂,就全部泡汤了。你到底在做什么?」 「啰嗦,打这场架的是我,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加藤耸了耸肩,我和孙笑了起来。圭吾瞥了母亲一眼,眯起红肿的眼睛,对我们说道:「抱歉。」他竖起大拇指,指着冈崎。「接下来是我的家务事。」 ——知道啦。既然你这么说,我们就收工了。 「事情结束以后记得联络我们。」 我背对圭吾,和孙、加藤一起走下阶梯。走着走着,我不经意地仰望夜空。月亮在薄薄的云层后头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即将拆掉固定器的鼻子不知何故开始抽痛起来。 ● 隔天,圭吾没有联络我。 他也没有联络孙、加藤和公主,我只当作他「忙着养伤」。老实说,我甚至打好了讯息:『后来怎么样了?』只差没传送出去,但我最后还是忍下来。我交代他「记得联络」在先,事后又主动探问,这样太逊了。 又过了一天。 我一如平时,在迟到边缘的时间到校,来到了楼梯口,突然感到好奇,便窥探圭吾班级的鞋柜,鞋柜前空无一人。圭吾的鞋柜是哪一格?找着找着,突然有人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 「你在干嘛?」 期待已久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回过头,正要叫圭吾的名字,却叫不出来。意料之外的模样令我哑口无言。 黑发。 比我被木崎痛殴后更加惨上三倍的脸上,是运动员风格的清爽黑色短发,而且没有戴耳环。不只如此,我穿的立领制服至少还有两颗钮扣没扣,可是圭吾居然全都扣上了。「太极端了吧!」我努力克制想笑的心情,圭吾则是一脸不悦地说道:「你差点笑出来了,对吧?」 圭吾从书包里拿出室内鞋。看到他的室内鞋不是从鞋柜里拿出来,我才想起这是他本年度头一次来上学。 「哎,算了,我自己也笑了。这种发型活像国中生,虽然我本来就是国中生。」 我不是因为发型,而是因为钮扣全部扣上才想笑的,不过我没说出来。圭吾抓了抓后脑勺,视线微微从我身上移开。 「我可以上高中了。」 我「咦?」了一声。圭吾腼腆地继续说道: 「只不过我真的完全没在念书,在校成绩也没救了,再这样下去,根本考不上像样的高中。所以啦,你要教我功课啊。要是到最后升高中的考试全军覆没,我只能去当流氓,那就太逊了。」 圭吾要我教他功课,糟糕,真的太好笑了,我无法克制笑意。 「嗯,包在我身上。」 「谢啦。话说在前头,我连九九乘法都背不熟。」 「……你还是拜托孙好了。」 「谁教都可以。」 圭吾把书包扛在肩上,背过身去。 「只要有你们在,一定没问题。」 圭吾踩着响亮的脚步声离去,仿佛要盖过这番话。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之后,才换上室内鞋,走向教室。上课钟声响完时,我已经入座,保坂也随即现身,开始开班会。 我从窗户迷迷糊糊地仰望天空。圭吾找到了自己的路,那我呢?望着活像浮空大陆的云朵,我一反常态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将来的梦想。 我拿起自动铅笔,把想到的梦想写在桌上。看着化为文字的梦想,我觉得「还不坏」。下一瞬间,我从立领制服里拿出手机,在桌子底下传讯给公主:『今天可以去找你吗?』 ● 放学后,我把圭吾的事情告诉公主。 我们并肩坐在沙发上聊了许久。不光是圭吾可以上高中的事,我还巨细靡遗地描述深夜的上野公园里举行的决斗。待我说完以后,公主深深地倚坐在沙发上,一脸幸福地轻喃: 「我要快点把『武斗家圭吾大获全胜!朝着充满希望的未来ready go!』写下来。」 「你真的要用这个标题?」 「是本人要求的啊。浩人,如果你也想指定标题写自己的故事,跟我说一声。」 经公主这么一说,我才察觉。公主有写日记的习惯,这代表我如果把「将来的梦想」告诉公主,八成会被记录在「冒险之书」上,到时候,就不能打退堂鼓了。 ——这样正好。 「欸,」我对公主投以真诚的视线。「我也思考过将来的梦想了。」 公主眨了眨眼,轻轻地歪头问道: 「不是『超级巨星』吗?」 「……那是开玩笑的,忘了吧。」 「不知所云,很有趣啊。你怎么会写『超级巨星』?」 不知道,去问国二的我吧,虽然问了应该还是不知道。 「哎,算了。你的新梦想是什么?」 我调整呼吸,从喉咙深处的深处,灵魂所在的地方释放话语。 「『医生』。」 公主一反常态,意外地瞪大眼睛。我对着这样的公主笑道: 「我会治好你的『返月性症候群』。」 公主回以僵硬的笑容。考量到诸多因素,无法露出满面笑容,但要说高不高兴,当然是高兴——大概是这种感觉。 「当医生很花钱耶。」 「国立医学系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国立医学系的偏差值很高耶。」 「我会努力的。首先要好好用功,考上好高中。这是梦想,目标当然要订得远大一点。」 「只有一点吗?」 公主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意味深长地问道: 「你要听我将来的梦想吗?」 公主的将来。 总有一天会回到月亮上——曾经这么说过的公主,要谈论自己的将来。我压抑着动摇回答:「好啊。」公主用手指把玩假发,幽幽地说道: 「我的梦想因为你的关系,得延后实现了。」 「因为我?」 「对。如果你没出现,本来最快明年就能实现,可是现在要再等三年。」 「为什么?」 「因为法律是这么规定的。」 公主倚向我,消毒液的味道扑鼻而来。 「知道是什么了吗?」 我摇摇头。公主夸张地叹一口气,把脸凑近我的耳朵,对我的耳垂吐出潮湿的气息。 「『新娘』。」 我猛然转向公主。女性是十六岁,男性是十八岁可以结婚。我回想着不知从哪学来的知识,公主用甜美的声音对我呢喃: 「你要负起责任喔。」 ——用不着你说。 我伸手环住公主的肩膀,把脸凑向公主的脸,宣示成为下一任月亮国王的觉悟。就在我和公主的嘴唇接触的同时,现任月亮国王正好走进病房。 第三章 魔法师之诗 1 五岁的夏天,我画下了国境线。 那是个热到全世界的海洋都快被晒干的大晴天,我带着自己收集的恐龙软胶玩偶到附近的公园,用沙坑替它们打造立体布景。我用沙子堆出小山,插上树枝打造森林,蓄水制造湖泊。就在我抱着「创世纪」之神般的心态享受小小的创造世界乐趣时,不知几时间,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男孩提着装了水的红色塑胶水桶来到沙坑,并用小手舀水打湿我堆起的沙山。 「你在干嘛?」 「挖隧道。」 啪哒、啪哒,小男孩用潮湿的手固定沙山。仔细一看,就像我带了装满恐龙软胶玩偶的篮子一样,小男孩也带了塞满塑胶电车的篮子。他是想挖隧道让电车通行——我立刻察觉这件事,并暗想「别开玩笑了」。 「别弄了。」 我把小男孩从沙山边拉开。小男孩跌坐在沙子上,我则是把脚伸到倒地的小男孩面前,用鞋尖在沙坑上画出一条线。 「你不要超过这条线。」 我背向一脸错愕的小男孩,继续创造世界。不久后,小男孩也在线的另一头开始创造自己的世界。这边是暴龙和三角龙横行的白垩纪,那边是山手线和小田急线疾驰的现代。分隔两个世界的线,正是我替自己画下的国境线。 世界上第一个画下国境线的人,应该也是这种感觉吧。 想要创造专属于自己的世界,所以画下界线,完全不在乎线的另一头如何,只是不想被打扰而已。那个人自私自利、自我中心,又单纯得足以与五岁的我匹敌,所以他一定没发现—— 人类是种聪明至极,却也麻烦至极的生物。 ● 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堂班会课结束了。 接下来就放暑假了,充满解放感的教室里吵吵闹闹的。班上最受欢迎的男生竖起指头询问:「有谁要去唱ktv?」班上最受欢迎的女生立刻发出比平时高三个八度的声音报名:「我要去!」我突然想起之前流氓老大说的「很耀眼、很烦人、很想痛扁一顿」。 我扛着书包走出教室。每间教室都像在办庙会一样热闹,不过走廊上没几个打算回家的学生。大家嘴上虽然嚷嚷着「终于要放假了」,但其实很喜欢学校。令人讨厌的不是学校本身,而是—— 「七濑。」 回头一看,班导保坂正板着脸孔看着我。没错,令人讨厌的是这种家伙。 「有什么事吗?」 「你暑假时打算怎么念书?」 ——又来了。 我险些咂舌。自从在出路调查中回答我想当医生,又把志愿学校改成偏差值较高的公立明星学校以后,保坂就三不五时对我唠叨。一下子说「对手都有补习,你要比别人更努力三倍」,一下子说「在校成绩越高越好,所以平时要保持品行端正」,根本是在削减我的干劲。 「其他人都有参加补习班的暑期辅导,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请朋友教我功课,就是四班的——」 「哦,孙梁啊。」 保坂点了点头。不愧是全校第一名,知名度高到光靠「我的朋友」、「教我功课」、「四班」这几个关键字就猜得出来。 「对。他也没补习,可是成绩很好。」 所以不去补习也没问题——我加上这般弦外之音,把话扔回去。 保坂垂下肩膀,叹了口气。 「你一定觉得老师很唠叨吧。」 当然啊——我虽然这么想,却没说出口。 「我的确很唠叨,这点我承认。不过,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夸大其辞,胜负真的取决于这个夏天。你一直有冷眼旁观、不正面面对事物的倾向,现在有了目标,我身为老师,也想替你加油。」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 保坂说要替我加油。不,他是班导,替学生加油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从没想过他会对我说这番话。莫非先前妈妈说得没错,他真的是个好人?就在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保坂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微微一笑。 「所以你要小心。」 听到下一句话的瞬间,一时受感动而要敞开的心房,又像是用焊枪焊接起来一般,再次牢牢地封闭了。 「凡人模仿天才,只会以失败收场。」 ● 「他没说错啊。」 放学后,骑士团四人和公主在公主的病房里围着桌子用功念书。听我吐露对保坂的怒气之后,加藤劈头就是这句话。我嘟起嘴,但是没有反驳,因为他确实没说错。就是因为没说错,所以才不爽。 「孙不是说过质因数分解『只要看算式的形状就知道了』吗?听了那句话以后,我就觉得自己跟不上了。什么叫算式的形状啊?明明都是数字啊。」 「意思是国中的因数分解模式不多,靠感觉就知道了。」 「我就是在说不懂那种感觉。」 加藤用手指转动自动铅笔。他不只是转动而已,自动铅笔有时候会通过手指之间,有时候会反转,加了许多花样。真是个灵巧的家伙。 「孙同学头脑真的很好,暑假作业大概一天就写得完了吧。」 身旁的公主如此称赞孙,让我很不是滋味。在不补救功课便上不了像样高中的圭吾,和为了成为医生而立志考上高门槛学校的我要求之下,我们举办了定期读书会。自此以来,孙在公主心中的评价便水涨船高。由于孙也会顺便教公主功课,月亮国王——也就是公主的父亲也对孙赞誉有加,甚至还说出「要交男朋友怎么不选那个戴眼镜的?」之类的话,真令人无法接受。 「欸,」圭吾打开参考书,靠向加藤。「这题我不懂。」 加藤窥探圭吾的参考书,表情随即染上惊愕之色。 「……你是认真的?」 圭吾从小学的功课开始重新学起,最近总算进入国一的单元。由于水准完全不同,我是向孙,圭吾则是向加藤求教,读书会也是这样分组。他到底问了什么问题?我很好奇。 「浩人,集中精神。」 公主用笔记本敲我的脑袋。我虽然暗想:「别把我当小孩。」但要是说出口又显得孩子气,只得继续用功。不一会儿,我碰上自己思考的话,想到地球毁灭也想不出答案的问题,便呼唤孙: 「欸,孙。」 孙在滑手机,没有回应我。「孙。」我拉高声音,他这才回过头问:「干嘛?」而教完问题的解法以后,他又开始埋头滑手机。我半开玩笑地询问: 「女朋友?」 「嗯,对。」 转动的自动铅笔脱离加藤的手指。 飞出去的自动铅笔撞上圭吾的脸,圭吾嘀咕一声「好痛」,接着,自动铅笔掉到桌子上,喀兹一声弹起来,最后落到地板上。加藤用手撑着桌面,探出身子,说出了孙以外所有人的心声: 「怎么没跟我们说!」 我在心中深深地点头。这是我头一次如此赞同加藤。 「没什么好说的吧?」 「当然要说!最近才有人因为没说不上高中而和大家吵架耶!」 「两件事的重大程度不一样吧?」 「话是这么说啦!」 加藤吁了口气。 公主兴致勃勃地询问孙: 「在哪里认识的?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在网路游戏上认识的,聊着聊着觉得很合得来,又知道彼此住得很近,就约出来见面,后来就交往了。」 换句话说,是上网钓到的女人。这小子长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没想到挺有两把刷子的。 「年龄呢?」 「小我一岁。」 「有照片吗?」 「有。」 孙把手机递给公主,公主兴奋地说:「啊,好可爱~」我、圭吾和加藤也跟着窥探手机,是个留着及肩的蓬松短鲍伯头,双颊圆润,令人印象深刻的稚气女孩。 「……好可爱。」 加藤心有不甘地喃喃说道,这也难怪。我有公主,圭吾早就破处了,现在连孙都交到女朋友。 「下次带她过来嘛。」 「好啊。我曾跟她提过你们,她也说想和你们见面。」 「这样啊,那干脆约在外面见面好了。她喜欢什么?」 公主和孙聊得很起劲。女生为什么这么喜欢谈恋爱话题?我有点傻眼,继续用功,随即又碰上再投胎三次也解不出来的问题,只得向孙求助,公主和孙的话题就这么结束了。当时并未说好孙要什么时候带女朋友来,我觉得顺其自然就好,没放多少心思在上头。 不过,机会来得意外地早。 ● 『辉夜姬骑士团紧急召集令: 【对象】全员。 【任务】讨论魔法师的伴侣问题。』 公主传来这则讯息,是在七月底的时候,我们在公主的病房里与孙的女友椿山安奈照面的隔天。她是就读都内私立中学的二年级生,讲话有点大舌头,明明还是个国二生,胸部却很大。我是不讨厌她啦,不过她应该是会被女生讨厌的类型。 发出召集令的虽然是公主,要求召集的却是孙,一问之下,才知道事情是起于椿山同学。听完坐在沙发上的椿山同学说明原委之后,加藤整理了一下内容。 「呃,换句话说……」加藤微微歪起头。「椿山同学的爸爸因为孙是中国人而讨厌他,要你们分手,所以椿山同学希望我们想个办法?」 椿山同学点了点头。她把手盘在胸部底下,扭扭捏捏地说道: 「我爸爸向来没理由地讨厌中国和韩国,还有,他对网路也有偏见,所以无法接受我和网路上认识的中国人交往。可是……」 椿山瞥了身旁的孙一眼。 「我觉得孙同学比日本人更像日本人。他很冷静,有礼貌,比我还会挑鱼刺,只要深入交往,爸爸一定也会明白的,所以我希望大家帮帮忙。有日本人朋友,对我爸爸来说应该也有加分。对吧?孙同学。」 孙露出为难的笑容回答:「是啊。」我环顾在场的面孔:妓女的儿子、流氓的儿子、搞怪名字、月亮公主,这样真的会加分吗?我倒觉得会扣分。 「你要我们帮忙,是要怎么帮?」 圭吾粗鲁地问道,椿山同学有些畏怯。尤其是这家伙绝对不行,铁定会扣分。如果椿山同学的男朋友是圭吾,一定无关国籍,立刻被打回票。 「方法已经想好了。」公主代替椿山同学回答:「你们看看这个。」 公主从孙的手中接过平板电脑,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我、圭吾和加藤三人一起窥探画面。 『搭乘巴士轻松游东京 国会议事堂与靖国神社参拜 半日游』。 那是搭乘大型巴士游东京的观光行程导览网页。我把脸从平板电脑抬起来看着孙,只见孙疲倦地垂下肩膀,身旁的椿山同学则是意气风发地说道: 「我、孙同学和爸爸都会参加这个行程。这是为了让爸爸多了解孙同学的计划。」 「不,可是,靖国……」 「……行程是爸爸决定的。」 椿山同学垂下头来。在沉重的气氛中,圭吾若无其事地问: 「去神社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说真的吗?真亏你这样还想当流氓。或许是我的偏见,不过干那一行的大多是右派吧? 「干脆别理你爸爸不就行了?又不是马上就要结婚。」 「不行啦!」 椿山同学猛烈地反驳加藤这番话。 「爸爸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事真的很啰嗦,再这样下去我会被疲劳轰炸,更重要的是,用国籍判断一个人是不对的。我希望爸爸能够透过孙同学改掉这个毛病!」 椿山同学气呼呼地说道。这种父女问题留给父女之间解决就行了吧?不过,或许就是因为无法解决,才找我们帮忙。 「总之,」公主重新来过。「孙同学他们会搭乘这辆巴士,而椿山同学希望我们也能一起去,支援他们。如何?」 这下子可伤脑筋。我自己都不擅长和人交流了,现在居然叫我去促进别人交流?加藤一面沉吟,一面说出自己的意见。 「我觉得太多人去也不好。」 「这一点我也同意,搞不好会反客为主。」 「那我就不去了,反正我没钱。」 圭吾抢先逃亡,加藤立刻跟上。 「我也不去好了。浩人,你们两个一起去吧?就当作是双重约会。」 双重约会——听到这个名词,公主的眼睛顿时亮起来。 「对喔。那我们两个一起去,顺便约会吧。」 加藤回答「就这么办」,并在一瞬间转向我,露出胜利的笑容。你给我记住,矮冬瓜。 「谢谢!麻烦你们了!」 椿山同学大大地低下头来,接着又抱住孙的手臂,元气十足地说:「加油吧!」而孙只是继续露出为难的苦笑。 2 观光巴士分为上午班次和下午班次,我们搭乘的是上午班次。从东京车站出发,前往国会议事堂,并到靖国神社参拜之后,再回到东京车站,沿途似乎还会在皇居周边绕一圈。光从选择这种「纯日本」行程,就可以感受到椿山同学父亲满满的恶意。 当天,我、公主和孙在约定时间的三十分钟前就来到集合地点的东京车站丸之内南口。这是因为公主说:「考量伯父的性格,很可能会提早来,然后挑剔比自己晚到的人说『中国人就是不守时』。」公主的预测似乎正确无误,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五分钟,穿着无袖条纹洋装的椿山同学便和发际线往后退的壮硕男子一起出现了。 「早安。」 椿山同学向孙打招呼,孙也开朗地回答:「早安。」身旁那个看似父亲的男人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男人有一种专业工匠气质,但是不是工匠我就不清楚了。 「您好,伯父。」 孙先开口打招呼。男人——椿山爸爸的嘴唇动了。 「我叫孙梁,和令嫒——」 「椿山大吾。」 犹如厚重墙壁的声音打断孙的自我介绍。 「你可以叫我『椿山先生』或『大吾先生』,但是别叫我『伯父』,知道吧。」 语尾没有上扬。不是「知道吧?」,而是「知道吧!」。不是确认,而是命令。 「下次再叫我『伯父』,我就回家了。」 椿山爸爸盘起手臂,端起架子——这种气氛该怎么处理?这个大人比我想象中更没大人样。 「椿山先生。」公主站上前去。「我是孙同学的朋友,叫做相马望。」 公主微微一笑,椿山爸爸的眼角微微下垂了。这就是女生的力量。 「我生了很重的病,不能上学,多亏孙同学教我功课。您应该也听令嫒说过,孙同学头脑很好。」 原来如此,要这样做啊。公主往旁边移动,将椿山爸爸正前方的位置空出来。 「这是我的男朋友,也是介绍孙同学给我认识的人。」 我站到椿山爸爸的正前方,先打了声招呼:「幸会,我叫七濑浩人。」并打算随意找些头脑好、为人和善、射击游戏玩得棒之类的优点来称赞孙。 可是,对方比我快上一步。 「你是日本人吗?」 我险些反射性地反问:「啥?」好不容易才忍住。 「……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们是『同类』才会交朋友。虽然名字听起来像是日本人,不过也有可能是化名。」 一股火冒了上来。 灼热的怒意侵袭全身。和中国人交朋友,就不是日本人吗?那你那个和中国人交往的女儿又算什么?认清现实吧!秃头。我是不折不扣的—— ——唔? 我爸爸是日本人吗? 「……我应该是日本人。」 椿山爸爸皱起眉头,椿山同学慌慌张张地告诉父亲:「之前我也说过,今天他们要跟我们一起去。」接着,椿山父女和孙便开始说话了。公主拉着我的手臂来到离三人有段距离的地方,有些生气地问我: 「你干嘛说『应该』啊?」 「因为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日本人。」 「就算不知道,也要说是日本人啊!」 说得有理。我沉默下来,公主无奈地耸了耸肩。 「浩人,你的国籍是日本没错吧?」 「应该是。不过这单纯是国籍的问题吗?仔细想想,是不是日本人,是个很模棱两可的问题。你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因为我是月球人。」 ——对喔,她不是活在这种层次的人。 「模棱两可是当然的。」 公主撩起头发,忧郁地眯起眼看着孙。 「因为世界上本来是没有国界的。」 我也循着公主的视线望去。面露礼貌性笑容的孙,和板着脸孔的椿山爸爸。每个人眼中的世界不尽相同,不知道那个男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戴着眼镜、弱不禁风的国中男生看在他眼里,就像是长着漆黑翅膀、试图毁灭世界的恶魔吗? 「走吧,我们是来支援的。」 公主迈开脚步,我也追上去。孙看见我们走来,露出安心的笑容。看在我眼里,他实在不像试图毁灭世界的恶魔。 ● 我们搭乘的巴士有两排双人座, 我们分成我和公主、椿山父女、孙三组入座。在事前的作战会议中,椿山同学希望安排父亲和孙坐在一起,被我们全力阻止。 「只要他们两个好好谈谈,一定可以了解彼此。」椿山同学完全不顾现实,如此坚持,我似乎明白孙看起来格外疲倦的理由了。 巴士自东京车站出发,通过皇居前广场,前往国会议事堂。经过警视厅前方时,椿山爸爸问:「那里也有你的指纹吗?」孙回答:「在日外国人的指纹捺印制度在二○○○年废止了,就算没废止,十六岁以上才要捺印,我并不是适用对象。」如果这是考试,这铁定是满分的模范解答,但是椿山爸爸非常不满地歪起厚嘴唇。 抵达国会议事堂以后,我们下了巴士。车掌一面解说,一面带领乘客前往议场所在的建筑物。我和公主手牵着手,孙和椿山同学却因为顾虑在旁边盯着他们的椿山爸爸而没有牵手。我压低声音对公主说道: 「有女儿的父亲都是那个样子吗?」 「才没有呢,看看我爸爸就知道了。」 「……你是在说笑吧?」 「当然。」 当我们鱼贯走上装潢气派的阶梯时,车掌开始述说国会议事堂的历史。明治二十三年,初代议事堂落成于日比谷,之后因为漏电而烧毁,在原地建造了第二代议事堂。在第二代议事堂使用期间,为因应战争所需,又在广岛建造临时议事堂。 「甲午战争的预算就是在广岛的议事堂通过的。」 这在社会课上也教过。日本和中国的战争,赢的是日本。 「就是那场以为唤醒的是睡狮,其实只是只猫的战争啊。」 椿山爸爸挑衅孙,孙露出含糊的笑容带过,可说是十分和平且友好的日本式解决纷争法。 但是,这么做却收到反效果。 「喂!」椿山爸爸质问孙:「自己的国家被嘲笑,你居然还嘻皮笑脸的?」 简直是蛮不讲理。向别人找碴,对方没有随之起舞,就鸡蛋里挑骨头:「你为什么没反应?」这根本是小混混的行径。 「我是在日本出生长大的……」 「所以没有爱国心,是吧?真是没骨气的男人。」 公主用力握住我的手,这是「去帮忙」的暗号。不过,在我们帮忙之前,椿山同学先一步插嘴说道: 「爸爸,别这样。孙同学的国籍虽然是中国,内在却是日本人。中国久久才去一趟,当然产生不了爱国心啰。对吧?」 椿山同学对着孙微微一笑,孙则是对她回以刚才向椿山爸爸露出的含糊笑容。椿山爸爸一脸不快地哼了一声。 「不愧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人民,缺乏对国家的忠诚。」 听见突然冒出的神秘格言,孙睁大眼镜底下的眼睛,有些开心地对椿山爸爸说: 「您知道中国的谚语啊?真厉害。」 这句坦率的话语似乎让椿山爸爸有些措手不及,微微缩起下巴。 「你们国家的人不是常说吗?『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您知道这句话还有下文吗?『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我知道。中国的古人很有头脑,现在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甚至还有人主张《武经七书》中的《孙子》思想经过融会贯通以后,就是现代经济学的赛局理论呢。」 《武经七书》,赛局理论——这是咒文吗?不,不要紧,至少我知道《孙子》是什么,还比圭吾好一点。应该是吧。 椿山爸爸凝视着孙,那是在评断一个人的视线。不一会儿,其他团客逐渐超前,椿山爸爸也转过身,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 「我承认你的头脑也很好。」 他夸奖了。一个对中国过敏的男人,夸奖了中国籍少年,这是一大进步。虽然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至少现在在这个绝望的作战中看到一丝光芒。 椿山爸爸跟着其他团客离开了。椿山同学握住孙的手,兴奋地说道: 「孙同学,你好厉害!爸爸很少称赞人的!」 孙露出腼腆之色。从早上一路持续的那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氛围稍微缓和下来。 椿山同学竖起右手食指,望着孙的脸庞开口: 「孙同学,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刚才你们提到一句爸爸常说的话,我一直不懂,现在是个好机会,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好啊,我教你。」 孙得意地挺起胸膛。我想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句中国谚语。的确,我也没听过这句话,虽然大概猜得出意思。 「就是……」 大舌头的声音响彻鼓膜。 「『孙子』是什么?」 ● 椿山同学是个蠢蛋。 在议场,她询问:「中国哪个政党最大?」孙回答:「共产党以外的都是附属品。」她接着又问:「哦?为什么?」孙回答:「因为是实行共产主义。」其他像是听到车掌提到伊藤博文时说:「是制作日本地图的人吗?」听到议事堂的右边是参议院,左边是众议院时说:「所以参议院是右派,众议院是左派啰?」简直是口无遮拦。每问一个问题,孙就越发疲惫,椿山同学却越发有精神,看起来活像是吸取他人知识成长的怪兽。 不过,这阵蠢蛋旋风对于作战也发挥了绝佳效果。椿山爸爸显然困惑不已。光看他是事后才知道女儿上网找男友,就可以猜出他平时大概不太关心女儿。每当看到孙回答女儿提出的蠢问题,椿山爸爸便露出明显的惭愧之色,最好的证据是随着参观行程推进,他对孙疾言厉色的情形就越来越少。 不久后,国会议事堂的参观行程结束了。最后有段休息时间,我、公主和孙以上厕所为借口,离开返回巴士的椿山父女身边。进入礼品店所在的小建筑物,孙一往长椅坐下就大大叹了口气,坐在右边的我对他说: 「你不知道她是蠢蛋吗?」 「……因为她不常在那种场合发言。」 「大概是来到这种充满知性气息的地方,知识欲受到刺激吧。」 坐在左边的公主喃喃说道,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孙再度叹了一大口气。真可怜,不过草率和网友交往的他也有问题就是了。 「哎,以后你教她就行了嘛。再说,多亏这一点,那个臭老爹的态度开始软化,很好啊。」 我拍了拍孙的背部。孙有气无力地回答「是啊」,有种举棋不定的感觉。 「欸,」公主问道:「你为什么不想跟椿山同学分手?」 孙缩起来的背肌微微地动了。 「有那种爸爸很麻烦吧?的确,我也觉得椿山同学很可爱,可是以你的条件,要交到新女友很简单,我可以挂保证。不能『这次就算了』吗?」 孙动了动嘴唇,活像在咀嚼空气。他一嚼再嚼,嚼了好几次以后,总算吐出话语。 「我爸爸……」孙的嘴角浮现落寞的笑容。「年轻时曾经和日本女人交往过。」 孙的父亲,中华料理店「大连楼」的店长。那张在厨房里甩着炒锅的英挺侧脸浮现于我的脑海中。 「他是在喝醉时跟我说的,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说,虽然对妈妈过意不去,可是在他的人生中,他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女人。他们本来打算结婚,要去拜访女方的父母。爸爸对那个人发誓,无论怎么被打、被踹、被辱骂,都绝不会放弃,要女方放心跟着他。女方喜极而泣,彼此许下誓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共度幸福的人生。」 绝不会放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共度幸福的人生——我们都知道,这个约定并没有实现。 「听说,他还特地研究用什么姿势才能长时间跪地磕头,很好笑吧?可是真正好笑的是结局。你们知道他做好充分的准备去女方家拜访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摇了摇头。孙垂下头来,将正确答案丢下地板。 「结果反而是他被磕头。」 掉落地板的话语弹了起来,薄薄地扩散开来。 「女方的父母都哭着向他道歉,要他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不管爸爸再怎么拜托,他们都不肯起来,连女方也哭了,最后是爸爸让步了。爸爸平时常说他『喜欢日本也喜欢日本人,唯独讨厌日本人这种动不动就道歉的习性』,听了这个故事以后,我才知道为什么。」 孙缓缓站起来,望着巴士停驻的停车场,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喃喃说道: 「为什么不想分手?」 他露出讽刺的笑容,背过身子。 「我自己也不明白。」 孙离去了。我明明该对孙说些什么、明明想对孙说些什么,话语却无法成形,动弹不得。待孙离开建筑物以后,公主幽幽地说道: 「the blue hearts的〈蓝天〉。」 悠扬的歌声演唱的副歌在脑中急速播放。 「歌词很吻合,让我忍不住想起来。」 「会吗?那小子是在日本出生,肤色和眼睛的颜色也都跟日本人一样。」 「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吧?只不过,现实比歌词更加麻烦。」 公主依偎着我,把自己的右手放到我的左手上。光滑的肌肤感觉起来格外温暖,我这才知道自己是冷底体质。 从前,我也曾画下国境线。 在沙坑画下的国境线,这一边和另一边。不过我画的线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世界,和孙眼中的线不一样。排斥他人的线——一直以来,他都是处于这种线的压迫之下,在这个国家里求生存。 「该怎么办?」 公主问道。不对,她是在怂恿我。其实公主和我,甚至连孙都早就明白了。就算继续前进,也不会有未来。 「那还用问?」 我笔直地凝视公主,果断地说道: 「任务变更。」 3 离开国会议事堂、抵达靖国神社之后,我们再次下了巴士。 和国会议事堂时一样,车掌一面进行神社的解说一面带路。路上看到写着「收复失土」、「停止软骨屈辱外交」等标语的黑色宣传车,我的脸不禁抽搐起来。这里果然是那种地方,不是一句「去神社有什么问题吗」可以带过。 团客在神社导览板前暂时解散,接下来是自由活动时间。椿山爸爸立刻挖苦孙: 「你该不会找理由不参拜吧?」 这一点我们早就讨论过了,孙会参拜。反正孙也不是什么民族主义者,要他踩画验身(注1),就冷静地踩下去吧。不过,即使本来就打算念书,要是一直被唠叨「快去念书」,就会变得不想念,这也是人之常情。 「如果你不参拜,我绝不会接受你。」 椿山爸爸自顾自地把话说完以后,便走向手水舍。至少听完人家的答复吧!秃头,小心我拿水泼你。我在心中咒骂,一旁的椿山同学对孙说道: 「孙同学。」撒娇的声音。「中国人为什么讨厌靖国神社啊?」 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这是在开玩笑吧?来这里之前,我们不是揣摩过「带中国人去靖国神社的男人」的思路,并拟定作战计划吗?当时你也在场吧?如果你不知道理由,那你以为中国人为什么讨厌靖国神社?总不会说是因为闹鬼之类的吧。「是因为中国都说这里有鬼吗?」居然被我说中了?太好啦,圭吾,你有伴了。 「……因为这里供奉了战死的士兵。」 「那为什么不想参拜?」 「因为战争的时候,日本和中国是敌对的,有很多中国人被日本士兵杀死。」 「哦,这样啊,原来如此。」 椿山同学大大地点头,并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继续说道: 「不过,这样就和你没关系了。你出生的时候战争早就结束,你对以前的中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礼貌性笑容从孙的脸上消失。 看见孙一脸严肃地把眼镜往上推,我心里暗叫不妙。糟糕,开关快打开了。我连忙抓住孙的手臂,对椿山同学说道: 「椿山同学,抱歉,这小子可以借我一下吗?」 「咦?」 「孙,走吧,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商量?」 「别问了,跟我来。」 我拉着困惑的孙,并带着公主一起折返原路,走进刚才经过的木造平房。那是礼品店和餐厅合一的休息区,里头摆着几张木制桌椅。有两个少年坐在桌边滑手机,其中一人看见我们,便举起手来说声「嗨」。 「情况如何?还顺利吗?」 是加藤,坐在他对面的则是圭吾。孙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 「你们也来了?」 「正确地说,是被叫来的。被那边的团长。」 加藤指着我。好,现在该进入正题。我用右臂环住孙的肩膀,快活地说道: 「孙,我们打算变更任务。」 「变更任务?」 「对。先前的作战是努力让那个臭老爹认同你,不过我觉得这样不行,因为他根本没有改变自己的意思,要你单方面忍耐不公平,而且也撑不了多久。」 我的右臂使上力,孙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所以啊……」 我左手握拳,举到孙的面前。 「私奔吧。」 ● 「……啊?」 孙露出我未曾见过的蠢样愣愣说道。我放开环住他肩膀的右臂,站到孙的正前方。 「我们之前也在『月之旅人』的聚会上绑走公主,对吧?如法炮制就行了。不必想得太复杂,你带着椿山同学逃跑,之后走一步算一步。」 「那个老爹交给我对付。他长得虽然很壮,毕竟只是个中年人,应该没问题。」 圭吾的拳头「咻」一声划过空中,加藤则说: 「我会撬开扔在路边的脚踏车车锁,替你们准备好逃亡用的交通工具。记得走小路,免得因为单车双载被抓,这样太蠢了。」 加藤对孙竖起大拇指。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 「我的任务是收拾残局。你们离开以后,我就是防止那个老爹抓狂的盾牌。所以你们可别干出跑去殉情之类的傻事啊。」 「你自己遇上这种状况的时候把人家推下顶楼,还好意思说。」 公主调侃我,我反驳:「我才没有推你。」并继续用轻快的口吻对孙说道: 「如此这般,作战内容改变了,战士、武斗家、盗贼会各尽其职支援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才怪。」 ——对啊,我想也是。不过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让我打退堂鼓。 「为什么?」 「这还用问?用点常识吧。」 「不按牌理出牌就是我们的特色啊,我不就这么做了?」 「现在的我和当时的你状况不同。」 「哪里不同?」 圭吾插嘴问道。他态度傲慢地盘起手臂,用一如平时的粗鲁口吻毫不客气地说道: 「浩人那时候和现在的你有什么不同?说来听听。」 孙畏缩了。他垂下视线咕咕哝哝地回答: 「……她不是月亮公主,没有近期内必须回月亮的问题,她爸爸也没和莫名其妙的宗教团体扯上关系。再说——」 「这些根本没关系吧?」 加藤一口打断了孙。 「这不是重点。那时候浩人冒险,不是因为这些理由。浩人可以行动,你却不能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加藤的询问,让孙沉默下来。某处传来油蝉的叫声,沉重的沉默融化在盛夏的闷热空气中。 事实上,孙是正确的。 当时的我和现在的孙不同,完完全全没有半点可以类比的地方,孙不可能选择当时的我选择的作战计划。不过,不同之处并不是「状况」这种浅显易懂又简单明了的东西。 是心。 「孙同学。」在沉默中,公主平静地开口。「你今天开心吗?」 面对这个不可思议的问题,孙眨了眨眼。公主紧紧抱住我的手臂,柔软的脂肪块隔着薄薄的女用衬衫压着我。 「虽然对劳心劳力的你过意不去,不过我今天玩得很开心,因为我是和浩人一起约会。我们手牵着手,看了许多东西,玩得好开心,在在让我感受到自己正和心上人在一起。」 公主露出稳重的微笑,温柔地询问孙: 「孙同学,你今天有过这种感觉吗?」 孙的眼眸大大地晃动。我们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默默等待孙的答案。然而,不久之后,孙说出口的并不是答案。 「……总之,作战不变,拜托你们了。」 孙逃也似地离去了,或该说根本是逃之夭夭。加藤悠哉地说道: 「哎,也就这样了。」 紧绷的空气缓和下来,我向圭吾和加藤轻轻地低下头。 「抱歉,突然叫你们过来。」 「没关系,反正我很闲。」 「我反而希望你早点叫我们过来,害我赶得要死。」 圭吾拄着脸颊抱怨,瞥了休息区的出入口一眼。 「不过,他果然没答应。」 「要是答应我就头大了,我根本不会开脚踏车锁。」 「咦?你不会开吗?」 「当然啊。虽然 脚踏车锁比较好开,可是构造不一样。我原本还打算如果被他吐槽,就说『我练习过了』,不过他好像没发现。」 「我想他应该发现了。」 随着这道轻喃,公主用力抱住我的手臂。 「孙同学应该已经发现这个作战的意义就在于不去实行,他明白我们的言下之意。浩人,你也这么想吧?」 公主仰望着我。「嗯。」我点了点头,公主一脸满意地笑了。 「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今天开心吗?」 圭吾和加藤探出身子。我对公主回以笑容,斩钉截铁地说道: 「很开心。」 ● 我们回去的时候,孙和椿山父女在一起。 椿山同学笑得很开心,孙也在笑,可是看起来不太开心。椿山爸爸依然板着脸孔瞪着两人,让我想起社会课本上的金刚力士像。 我们穿过门板上刻有菊花图纹的木造大门。门后有条路,两侧种着已经变绿的樱花树,前头是通往拜殿的鸟居。穿过鸟居以后一路直行,就可以参拜了。 「啊,可以抽签耶。欸,孙同学,我们去抽。」 椿山同学指着鸟居前的社务所,拉了拉孙的衬衫。孙一说好,椿山爸爸便立刻驳斥: 「先参拜。就算是老外,也要懂礼节。」 ——是你女儿提议的吧。 牵着公主的左手不自觉地使上力。公主犹如拉住马的缰绳似地轻轻回握我的手,让我冷静下来。「是啊,对不起。」低头道歉的孙真的跟大人一样成熟,换作是我,抵达国会议事堂、下了巴士以后就会直接回家了。 不过,我们并不是大人。 并不成熟。 逼不成熟的他提早成熟——我痛恨这样的事物。 我们五个人顶着炙热的大太阳,一起穿越鸟居。孙到底打算怎么办?想着想着,我们来到香油钱箱前。正中央是孙,左边是我和公主,右边是椿山同学和椿山爸爸,五人排成一列。 首先,椿山爸爸从钱包里拿出硬币,投进香油钱箱;再来是椿山同学和公主,我慢了一拍跟上。硬币撞击木箱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化为四重奏的拍手声。 四重奏。 孙就像临海的灯塔一样挺直腰杆,一动也不动。我和公主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关注他的动向。椿山同学慌张失措,大为动摇。椿山爸爸面露焦躁之色,质问孙: 「喂,你为什么不参拜?」 孙并非没听见,但依然文风不动。因为暑气与怒气而涨红了脸的椿山爸爸粗声说: 「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哎,也罢。不过既然不参拜,就别踏进这里!这是在侮辱英灵!我一开始不就问过你了吗?」 骂声,怒吼。孙把这些声音当成耳边风,看着夹在自己与椿山爸爸之间困惑不已的椿山同学,用温柔得甚至可以感受到母性的声音问道: 「欸,你知道中国的首都在哪里吗?」 椿山同学的头上冒出「?」。 我想,我的头上应该冒出一样的符号,而公主和椿山爸爸头上也有相同的符号。椿山同学顶着巨大的「?」反问: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怎么了?」 「总之你先回答就是了,拜托你。」 面对孙不容分说的口吻,椿山同学微微歪了歪头,迟疑地回答: 「……首尔?」 孙笑了,并从牛仔裤口袋中拿出皮夹,取出一个刻着大大「1」字的陌生硬币。 「谢谢。」闪耀着银色光芒的大硬币。「我下定决心了。」 硬币在空中飞舞。 飞到空中的硬币描绘出抛物线,朝着香油钱箱落下。在一道清脆的喀兹声后,响起的是接连两回的拍手声。孙在合十的双手后方闭目祈祷一会儿,接着便推开椿山同学,走到椿山爸爸的面前。 「伯父。」 孙行了个九十度鞠躬礼,深深地低下头。 「请让我和令嫒分手。」 4 这次大家头上冒出的是十分巨大的「?」。 无论是孙说的话或做的事,我都无法理解。如果是想交往的话,我还能理解,那他当然该参拜,也该低头。可是,如果想分手,这两件事他都不必做。他的发言和行动互相矛盾,让我一头雾水。 「……你在说什么?」 椿山爸爸开了口。他是个令我完全无法苟同的男人,这是我第一次和他意见一致。 「你现在不是已经证明自己是日本人了吗?那就——」 「我这辈子活到现在,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日本人。」 清澈响亮的声音从低下的头传来。 「我是在日本出生长大,虽然也会说中文,但是日文更流利,朋友也几乎都是日本人,即使如此,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日本人。可是,若要说我是中国人,我又觉得不太对劲。总之就是这样。」 我的胸口抽痛一下。我还无暇厘清抽痛的缘由,孙便继续说道: 「所以我和您绝对合不来,这一点我在见面之前就已经明白了,可是我对令嫒说不出口,才一直拖到现在。这记鞠躬是为了向您赔罪,真的很对不起。」 孙缓缓地抬起头来,与椿山爸爸正面相对。椿山爸爸大大地垂下眼尾,露出有些落寞的笑容。 「是吗?真遗憾。」 孙对椿山爸爸回以笑容,接着转向我和公主,简短地说道: 「回去吧。」 我还没回答,孙便折回原路。我和公主一起慌慌张张地追上去,一面追赶一面对孙表达自己的困惑。 「你在干嘛?」 「还能干嘛?如你所见,和她分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等一下!」 尖锐的声音打断我们的对话。奔上前来的椿山同学不顾一切地将我推开,站在孙的面前。 「为什么要分手!」 「因为这么做最好。你和我最好在这里结束。」 「为什么!我完全无法接受!如果你是顾虑爸爸,根本不必管他!」 椿山同学涨红了脸,大声说道: 「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 严肃的表情。 孙从眼镜后方对椿山同学释放绝对零度的视线,并用右手中指推了推眼镜。这个动作他刚才也做过,代表开关即将开启。当时我阻止了他,因为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不过,现在—— 「既然你还不死心,我就把话说清楚。」 算了,上吧,随你去,让那个爱作梦的女孩认清现实。 认清孙梁这个男人究竟有多么麻烦。 「我问你,什么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日本人是某种地位吗?不过是一个国家的一个人种吧?话说回来,自从提到这个话题以来,你一直都是这样,说什么『比日本人更像日本人』、『内在是日本人』之类的,你知道这根本算不上是赞美吗?哎,我知道你不明白,但是也太过分了。就某种意义而言,你比伯父更瞧不起中国人。伯父至少会主动了解中国,只是了解以后还是讨厌而已。可是你不一样,你什么也不知道,却轻视得那么自然。不知道《孙子》,还可以解释成是上汉文课时都在睡觉,情有可原。可是,连中国是共产主义国家、首都在哪里都不知道,这就糟糕了。不,只是不知道倒还好,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但是你居然可以那么轻视一无所知的国家,说起来反而很厉害,我都忍不住尊敬起你。还有,为什么是首尔?那不是中国,是韩国的城市耶。就算要弄错,至少说是上海吧。虽然上海也有点扯——」 长文乙(注2)。 我在心里用网路用语挖苦滔滔不绝的孙。已经很久没看到他抓狂了。上一次是在国二的时候,我们一如平时,四个人一起去看电影,加藤不顾其他三人的反对,坚持看他想看的作品,看完以后说了句「比我想象的无聊多了」。听到这句话,孙就抓狂了。起先加藤还咕咕哝哝地反驳,没多久就哑口无言、泪眼汪汪,但孙仍旧不肯罢休,是我和圭吾从旁缓颊才收场的。好怀念啊。 「还有,我想问你,在你心中,怎么样才算『日本人』?我『比日本人更像日本人』,可见得我不是纯正的日本吧?我在日本出生长大、吃日本的食物、上日本的学校,可是依然不算是日本人。那么,『日本人』是取决于什么?告诉我,我想知道。」 「……基因。」 「好,来了,基因来了。老实说,我还没问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不过,基因是追溯到什么时候?有个概念叫做 『粒线体夏娃』,说追溯人类的粒线体dna,最终都会导向某个非洲女性。如果基因这么重要,那我们全都是非洲人啰?哎,不用扯那么远,单说日本就好。没混到大陆血统的纯种日本绳文人个个酒量都很好,可是自从混入了来自大陆的蒙古血统之后,由于带有阻碍乙醛分解的基因,自弥生人以来,就开始出现酒量不好的人。问题来了,简单地汇整这段话,就是酒量不好的人一定带有大陆的血统。那父母、祖父母三代都拥有日本国籍,在日本出生长大的酒量不好的人,算不算是日本人?来,请回答。」 「……算。」 「是啊,这么想是当然的。可是你刚才说基因才重要,这样不矛盾吗?不,我懂,那么久以前的基因不算数,对吧?那下一个问题。你说的基因到底是从哪里开始——」 啪! 肉与肉撞击的声音在清澈的盛夏空气中清脆地响起。被掴了一巴掌、脸转向旁边的孙,和张开的手掌高举在半空中、泪眼婆娑的椿山同学。椿山同学用打了孙的手擦掉眼泪,颤抖着声音叫道: 「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不然你以为他是哪种人?他一直都是这种人,头脑好,理性至上,一惹他生气就麻烦到极点,但是不惹他生气却是超级大好人。至少在我们面前,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椿山同学跑走了。孙摸着挨打的脸颊转向我们,露出滑稽的笑容,若无其事地说: 「被甩了。」 「……那当然。」 「嗯,我也有点吓到了……抱歉。」 公主温顺地道了歉。居然能够打击连在流氓事务所也坚定不屈的钢铁心志,好可怕的孙梁。 「没关系,只要别忘记一件事就行。」 孙背向我们,露出豪迈的笑容。 「这就是『我』。」 ——别耍帅行不行? 我吞下这句话,因为那悠然离去的背影真的很帅。我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仰望天空。没有云朵、没有人类、也没有国境线的蓝天,大大地拓展于眼前。 ● 离开靖国神社以后,我们没有回到巴士上,而是和圭吾他们一起去秋叶原。 我们去了电子游乐场,又逛了好几家店,甚至还在公主的提议下拍了人生的第一次大头贴。公主和我站在前排、其他三人站在后排的大头贴构图,看起来不像是「公主与骑士团」,倒像是「晒恩爱的情侣和温暖包容他们的朋友」。孙埋怨道:「不要在刚被甩的人面前晒恩爱好吗?」但是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比参加巴士观光行程时更加灿烂。 到了傍晚,我们前往孙家的「大连楼」吃晚饭。公主因为返月性症候群的缘故,不能吃太油腻的食物,孙的父亲特地为她做了少油的中华料理,负责外场的母亲也很关照公主。我在心中偷偷对待在厨房里甩炒锅的孙的父亲说:「你选了她是正确的。」 晚饭后送公主回医院,就地解散——这是原本的计划,可是我们四人有些意犹未尽,便坐在上野公园的喷水池畔闲聊。饮料不是酒,而是去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咖啡,健全得连圭吾都说:「我们也变乖了啊。」就这样在月光下愉快地谈天说地。 「对了,孙,你丢了什么进香油钱箱?」 「什么?」 「上头有写数字『1』,可是不是一圆硬币。那是什么?」 「哦,那是中国的一元硬币。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坚持,可是乖乖参拜,就像是向她爸爸屈服了,感觉很不舒服,正好钱包里有中国硬币,我就拿来用了。」 「……所以你把中国钱币丢进靖国神社的香油钱箱里?」 「没错。」 「要是那个秃头老爹知道,铁定会宰了你。」 「放心,他没发现。」 孙满不在乎地说道,将咖啡灌进喉咙里,歇了口气。这回换成加藤发问: 「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会跟她交往啊?是因为胸部吗?」 接了这颗粗神经的快速球,孙低下头,垂下的双手夹着咖啡罐,像浣熊清洗食物那样转来转去。 「我在和她见面之前,就先告诉她我是中国人。」 孙抿起嘴唇,自嘲地笑了。 「我在游戏的聊天室里提过年龄和住在哪里,可是没说过国籍,是后来说要约出来见面时才告诉她的。当时,我是这样问:『我是中国人,没关系吗?』因为有些人就是讨厌中国人。结果她回了句很有意思的话。」 孙的嘴角大大地上扬。 「『你是中国人?好厉害!』」 幸福的笑容。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为原来的落寞笑容。在手中滚动的咖啡罐不知几时间停住了。 「很好笑吧?有什么好厉害的?不过后来想想,我又觉得这个女孩好厉害,因为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中国人是一件很厉害的事。哎,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她的感叹词只有『好厉害』一种吧。不过,当时我真的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孙把咖啡罐放到地面上。喀!清脆的声音与轻喃声交杂在一块。 「亏我当时那么高兴。」 一阵风吹过。带着些许池水凉意的暖风轻抚我的肌肤,又径行离去。孙仰望着夜空,看着他那张在朦胧月光照耀下的侧脸,在我的鼓膜内侧萦绕不去的话语变得越来越响亮。 ——我这辈子活到现在,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日本人。 那你是哪国人? 当时,胸口感受到的痛楚究竟是什么,我终于明白了。那时候,我是这么想:这小子和我不一样。我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我在自己和孙之间画下国境线。这和五岁时为了保护自己的世界而画下的线不一样,单纯只是用来排斥异己。 我有种预感,今天画下了这条线的我,在十年后会画下更粗的线。我明明痛恨逼不成熟的孙提早成熟的事物,但是长大以后,我就会接受那些事物了。我不想变成那样,可是终究会变成那样。 不过,现在…… 「——圭吾。」 听见我的呼唤,圭吾「啊?」了一声抬起头来。我慢条斯理地问道: 「你知道中国的首都在哪里吗?」 孙的嘴唇抽动一下,加藤的头上冒出「?」,圭吾则是悻悻然地回答:「你把我当白痴啊?」他挺起胸膛,高声说道:「是上海吧?」 孙放声大笑。 圭吾一脸困惑地问:「不是吗?」加藤傻眼地说:「你啊……」我看着笑得一发不可收拾的孙,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这正是我想要的发展。 「到底是哪里啦!浩人,答案是什么?」 「放心吧,你虽然是白痴,不过是个还算好的白痴。」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别胡说八道了,快公布答案!」 圭吾对我使出勒颈锁喉,孙和加藤看着痛苦挣扎的我,咯咯笑了起来。我们这些毫不在乎国境线的国中生,在宁静的夜里持续发出蠢态毕露的笑声吵吵闹闹,直到巡逻公园的制服警官前来制止我们为止。
注1:踩画验身 江户时代禁止百姓信奉基督教,因此用踩耶稣或圣母玛利亚画像的方式来检验百姓是否为基督徒。 注2:长文乙 「长篇大论辛苦了」的日文网路用语。 第四章 盗贼之诗 1 今野尚文这个少年十分厌恶我。 他小三的时候和我同班,认识了我;三个月后,他对我的厌恶程度便更胜于从前最讨厌的营养午餐菜肴——难吃得要死的白萝卜丝。这是本人在相识第三个月的营养午餐时间当面对我说的,绝对错不了。听了这番话以后,我打从心底沮丧:「我最讨厌的食物居然跟这个讨厌鬼一样?」这种深沉的悲哀朝我席卷而来。换句话说,我也十分厌恶今野,虽然还比不上抛弃我的父亲,但是今野获得的仇恨值足以让他稳坐第二名。 从那时候以来,今野有事没事就找我的碴,而我也一再应战。我的小三、小四回忆,全都是和今野的战斗。升上小五以后,我们分到不同班,又在国二时重逢,打了一架——或该说是我单方面痛殴他——之后整整一年都没说过话,升上国三后再次说拜拜。我和今野都得以远离比白萝卜丝更加厌恶的对象,真是可喜可贺、皆大欢喜。 ——只可惜没能如此圆满收场。 正确说来,我倒是很圆满,获得了完全不必想起今野的美好世界,不过今野可就不一样。整整一年被可恨的我占得上风、无力反抗的状况令他抑郁不已,所以分班以后还是常常说我的坏话。 暑假的返校日。 当值打扫的今野和同样当值的朋友们一起在放学后的教室里胡扯,主题是色情,就是什么东西的触感和奶子很像、哪个av女优的哪部作品最适合用来打手枪之类的猥亵话题。不过,今野在这时候提起一段赤裸裸的插曲:别班有个学生的妈妈是妓女,自己的表哥曾经嫖过她。不认识我的今野朋友们大吃一惊,纷纷追问:「是真的吗?」 「真的,听说她的屄松垮垮的。」 「呕!妓女果然都这样。」 「毕竟是每天疯狂干炮的女人嘛。妈妈是妓女,根本没救了。」 「一班的谁啊?」 「下次看到他,我再跟你说。那个就是松垮屄生出来的儿子——」 啪! 一条湿抹布横空飞去,正中今野的脸。当然,抹布不会自己飞出去,是有人扔过去的。是和今野同班,一样当值打扫的加藤。 「只敢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逊毙了。也不想想自己被浩人打到哭出来。」 可耻的过去被重新提起,今野怒发冲冠,揪住加藤的衬衫衣襟怒目相视。加藤回瞪着他,又奉送一句: 「我说的是事实啊。」 今野握紧拳头,「尚文!」又在朋友的呼唤下回过神来。随即,他想到一个好主意。 「我有话要跟你说,打扫完以后跟我来。」 那一天,今野要跟表哥见面。 今野的想法很单纯。让当事人直接跟这家伙说,这样就可以看到这家伙听了赤裸裸的描述以后发狂的模样,如此而已。谁要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跟着你乱跑啊?要是没发狂,就只是把气氛弄得很诡异而已吧?诸如此类,这是个吐槽点多不胜数的点子,但是对于今野而言,却是诺贝尔奖等级的好主意。为了防止加藤逃走,他还特别叮咛一句: 「你可别逃跑。」 事后听加藤说起这件事,我是这么说的:「你干嘛不逃啊?」我没说错吧?也不知道有什么陷阱等着自己,敌人邀约就乖乖跟去,是傻瓜才会做的事。 闻言,加藤垂头丧气,意志消沉地喃喃说道:「可是,不能逃跑啊。」「为什么不能逃跑?」「一般人不会逃跑吧?」「一般人都会逃跑吧?」「才不是咧!」「为什么?」「呃,因为——」 ——他侮辱我的朋友耶。 「知道了。」 真的是个傻瓜。 ● 第二学期以后,公主时常卧病在床。 起先公主说是因为「天气太热」,可是一直没有复元的迹象,后来才老实跟我说是因为「月亮供给的魔力变少」。我好意提议:「那我们这阵子别来打扰你吧?」反而被公主骂一顿:「主子正虚弱,护卫怎么可以离开?」她说她巴不得我们每天都来,因此我们便恭敬不如从命,真的每天都在病房里开读书会。 毕竟已经是国三的第二学期,整个学校都充满大考的色彩。虽然我没看过大考的色彩,不过大概就像黏在柏油路上好几年的口香糖颜色吧,至少班上同学都是这种脸色,我也时常感到焦虑,神经紧绷。 所以,孙在加藤缺席的读书会上提起之前,我都没发现加藤这阵子怪怪的。 「那小子一直都怪怪的吧?」 圭吾毫不客气地说道。我暗想:「你有资格说别人吗?」可是我同样没资格说别人,所以没有说出口。孙把自动铅笔放到桌上,叹了口气。 「我说的不是那种怪,是真的怪怪的。」 「比方说?」 「上课和下课时间都在发呆,开读书会时也是这样。别的不说,他读书会常常中途离开或缺席吧?就像今天这样。」 「这么一提,今天他为什么没来?」 「不知道,他只说『有事不去』。」 「哦。」 圭吾拄着脸颊,似乎没当一回事。穿着病人服躺在沙发上的公主插嘴说道: 「会不会是交了女朋友?」 常常发呆,缺席朋友间的聚会。原来如此,很有可能。不过—— 「那小子如果交到女朋友,一定会说出来吧?」 「对啊。跟某人不一样,一定会到处炫耀。」 圭吾瞥了孙一眼,孙一派泰然自若地说道:「嗯,是啊。」真没意思。 「其实我也有同样想法,所以问过他:『你交了女朋友吗?』」 「他怎么说?」 「他说:『不,不是啦……』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加藤表现出这种态度,真的让我很担心。」 听了这番认真的诉说,原本不当一回事的圭吾也变得神色凝重。这时候轮到团长出场了——我沾沾自喜地如此暗想,刻意用开朗的语气说道: 「加藤不说,我们想破脑袋也没用。」 「可是——」 「你交了女朋友,还不是瞒着大家?现在却要逼加藤说,太没道理了吧。」 孙哑口无言。能够让伶牙俐齿的孙闭上嘴巴,真是爽快,因此我更加得意忘形。 「如果真的遇上困难,那小子一定会向我们求救,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现在就相信他吧。」 圭吾也表示赞同:「哎,是啊。」公主默默躺在沙发上,孙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继续用功。而我自以为说了什么至理名言,一面得意洋洋地哼着歌,一面打开参考书。 我犯了两个错误。 第一个错误是轻忽孙的看法。孙和加藤同班,对加藤的观察比我入微许多,如果孙觉得怪怪的,那就是真的怪怪的。 另一个错误则是—— 我完全搞错「朋友」的意思。 ● 十月下旬。 改完的期中考考卷一一发回来,结果还不赖。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考得也不错,这次更好了。从前我觉得「为了学校的评价一喜一忧的人是白痴」,现在心情却好极了,说起来也挺自我中心的。 不久后,最后的数学考卷发还了,成绩同样很好。拿去向大家炫耀吧——我如此暗想,兴冲冲地等待回家前的班会课结束。不过,班会课一结束,保坂便一直线走向我的座位,害我的好心情瞬间变差。 「七濑,可以占用一下你的时间吗?」 不可以,请你识相一点。如果你坚持要这么做,请付钱。 「是。」 「不好意思。拿着书包跟我来吧。」 我依言拿起书包,和保坂一起迈开脚步,离开教室,走下楼梯,进入职员室。保坂并不是走向自己的座位,而是走向职员室角落的小面谈室。他打算对我说教多久啊?我顿时感到疲惫无力,然而,站在面谈室门前的保坂却采取了意料之外的行动。 「打扰了。」 他敲了敲门以后才打开门,换句话说,里头有人。我满心狐疑地走进面谈室,只见一个教师和两个学生隔着白色长方形桌子对坐。教师是位长发女老师,她是孙和加藤所在的四班导师。学生则是——圭吾和孙。 「我把人带来了。」 「谢谢。」 保坂在四班导师的身旁坐下来,我则是坐在孙隔壁的空位上。瞪着空中、一脸不快的圭吾,和缩着背部、垂头丧气的孙。我还来不及思考究竟发生什么事,保坂便开口说道: 「七濑,你和四班的加藤很要好吧?」 「对。」 「加藤昨 天在书店偷东西,被辅导了,今天在家反省。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怎么也不肯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偷东西,辅导,在家反省。 我忘了眼前有老师在,险些大叫:「啥!」如果是圭吾,我还没那么意外。虽然失礼,不过不意外就是不意外。可是,加藤耶!这就像是一出只有可爱女孩的动画里,突然出现恋尸癖连续杀人魔一样突兀。 「……这是真的吗?」 「嗯。看你的样子,是不知道了。」 保坂一脸遗憾地喃喃说道。我转向圭吾和孙,但他们两个都没有看我。我从立领制服的口袋里拿出手机,询问保坂: 「呃,请问我现在可以联络他吗?或许他肯跟我说什么——」 「没用的。」 孙冰冷的声音打断了我。 「联络手段八成全被断绝了。line没有反应,电话和邮件也被封锁。我和圭吾都是这样,你可以试试看。」 ——怎么可能? 我从联络人中叫出加藤的电话号码,拨打电话。我期待的是熟悉的稚气高音,但是传入耳中的却是无情的机械合成语音。 『您拨的电话没有回应……』 我挂断电话,默默对凝视我的孙和圭吾摇了摇头。四班的班导大大地垂下肩膀,保坂说了声「这样啊」,微微地点头。我们和老师说好有任何新消息会通知他们,之后便一起离开面谈室。 好一阵子我们都默默无语,直到走出校舍以后,孙才喃喃说了句「过来一下」,带着我们来到学校旁边的公园。我们聚集在叶子已经由绿变黄的「啥物树」前,这时圭吾终于说了句有意义的话。 「现在该怎么办?」 用学生鞋鞋尖敲打大地的圭吾显然很焦虑。每个人感到不安时的反应各不相同,圭吾是焦虑型,手抚着下巴垂下头来的孙是思考型,而我则是脑袋一片空白型。 「总之,多收集一点情报吧。」 「要怎么收集啊?那小子把我们封锁了。」 「他偷东西的书店或是警察,这些地方应该会有情报。」 「问这些人有什么意义?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在想?」 「别光是否定别人,你也提出自己的意见来啊!」 「啊?」 圭吾和孙争论时,我独自左思右想,可是完全想不出任何主意。我需要帮助、需要指引。说来窝囊,我现在几乎快迷失自我了。 ——对了。 「抱歉。」我拿出手机,对两人说道:「我打个电话。」 圭吾和孙停止争论,我毫不迟疑地联络公主。『喂?』温暖的声音让我稍微冷静下来。 「抱歉,突然打电话给你,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啊。怎么了?』 「我要跟你说加藤的事。」 『加藤同学的事?』 「你冷静听我说。他好像因为偷东西被辅导,现在在家反省。」 偷东西,辅导,在家反省——刚才听保坂说时觉得「骗人的吧?」的话语,现在由我自己说出口,还是忍不住暗想:「骗人的吧?」 「我只知道这么多,也是刚才和圭吾、孙一起听老师说才知道的。加藤把我们全都封锁了,所以我无法向他本人确认。我们现在在讨论该怎么办。」 话语零零落落,就像打地鼠一样,片段地浮现又消失。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完全不知道。我还是不相信他会偷东西,可是他偷东西被辅导是事实,我跳脱不出这一点,所以——」 『去找他吧。』 坚定的声音,紧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声透过电波传入耳中。 「不要紧吧?」 『不要紧。』 简短的对话过后,公主又继续说道: 『你知道加藤同学住哪里吗?』 「嗯。」 『那现在就去找他吧。我征得外出许可以后也会立刻过去。』 「可是,他就是不想见我们,才封锁——」 『就算加藤同学不想见我们,我还是想见他。浩人,难道你不想吗?』 ——我当然想。我真想给三秒钟前的自己一棒。 「我想见他。」 『对吧?那就说定了。』 虽然隔着电话她看不见,我还是大大地点了头。接着,我们又说了些话以后,我才挂断电话,转向圭吾和孙。孙和圭吾开口问道: 「她也要来?」 「嗯。」 「那我们要去吧?」 「对。」 两人面露贼笑,我也同样回以笑容。只要见了面,一定有办法。包含公主在内,我们全都是这么想。我们是朋友,是辉夜姬骑士团,是可以对彼此完全敞开心房的好伙伴——我如此认定。 但是,现实哪有这么单纯? ● 我们只去加藤家玩过一次。理由是「不对劲」。 虽然是独栋平房,宽敞又漂亮,游戏主机应有尽有,条件完美至极,但就是觉得不对劲。尤其端出来的点心是年轮蛋糕切片加整壶的大吉岭红茶,还有养的室内犬是「比熊犬」这种名字活像是会分身射出冰块的犬种,更让我有这种感觉。顺道一提,狗狗的名字叫「马尔」,因为它是马尔济斯系列的狗。为什么在加藤出生时没有采用这种简约的命名风格呢?过去的错误令人不胜唏嘘。 加藤的妈妈二话不说,就让四个人大举来访的我们进到屋内。她是个身材苗条的美丽妈妈,可是现在面容憔悴,感觉起来不像是削瘦,而是消瘦。听她的说法,加藤一直窝在房间里,怎么呼唤也不肯出来。加藤的妈妈一直是在加藤的名字上加个小字来叫他,我暗想:「他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肯出来吧?」但是没说出口。 听完加藤妈妈的说法以后,我们前往位于二楼的加藤房间。途中我们遇见加藤的哥哥,他低头拜托我们:「我弟就麻烦你们了。」比加藤大两岁,长得很帅,目测身高超过一百八,名字是秀一。我似乎明白这个哥哥无法亲近加藤的理由。 我们四个人并排在房门前,首先由我敲门:「加藤,我们来了。」没有回应。接着是孙和公主开口拜托。「加藤,把门打开好吗?」「加藤同学,拜托。」同样没有回应。圭吾挺起胸膛,昂然上前。 「交给我吧。」 圭吾大大地吸一口气,以让人不禁怀疑门会不会在加藤打开之前就坏掉的猛烈力道敲门,并发出隔两户人家也听得见的怒吼声。 「不希望屌往右歪所以打手枪的时候都是左右手交互打的加藤同学在吗~~~~」 ——原来如此,确实交给他比较好。 「明明连女朋友也没有却宣称c罩杯以下的都不算女人的加藤同学在吗~~~~吃营养午餐的时候说『穿围裙的女生让人很想玷污』的加藤同学在吗~~~~喜欢去光碟出租店只看av封面就回家想象内容打手枪的加藤同学在吗~~~~凌辱系的~~~~」 门开了。 圭吾对哭丧着脸的加藤说了声:「嗨。」加藤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喃喃说道:「……别闹了。」接着便走回房里,并没有关上门,应该是叫我们进去的意思。我们毫不客气地走进房间。 房间很脏,地板上是散落一地的衣物和漫画,桌上放着组到一半的塑胶模型,椅背上披着短版大衣,电视机前的游戏主机周围是堆积如山的游戏光碟空盒。而加藤自己也很脏,身上运动服皱巴巴的,头发乱七八糟,皮肤干燥,更严重的是,眼神死气沉沉,没有半点光芒。 「好。」圭吾一屁股往床铺坐下。「发生什么事?」 加藤没有回答,推开散乱的漫画,在地板上坐下来。我和公主坐在加藤前方,孙则是坐在圭吾身边。床上两个人,正面两个人,暴露在四人份的视线下约一分钟以后,加藤终于开口说话。 「没事啊。」 「少骗人了,你怎么可能没事就偷东西?」 「我是『盗贼』耶。」 「那又怎样?」 加藤缩起身子,圭吾则是往前探出身子。 「我看过很多没理由就偷东西的人,我敢断言你不是这种人。你自己也知道吧?」 加藤垂下头来。就像是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孙接着柔声说道: 「加藤,我们只是想帮你的忙而已。能不能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 在孙不着痕迹的引导下,发生过某件事成了确定事项。这是让对方吐实的话术。我也跟着帮腔: 「一直以来,你也帮过我们不少忙吧?」 加藤矮小的背影微微地动了一下。 「帮我打开顶楼和体育仓 库的门锁,替圭吾扒走流氓老爸的皮夹,为了孙特地跑到靖国神社来。这次换我们帮你了,拜托,告诉我们吧。」 我把手放到加藤的肩膀上,爽朗地说道: 「我们是朋友吧?」 我心想,成了。 critical hit,爆击,正中要害。总之,我以为自己施展了决定性的一击。你为了朋友而战,所以接下来轮到我们这些朋友为你而战。我深信这是既感人又合情合理、无可挑剔的事态发展。 正因为团长是这副德行,加藤才会什么都不肯跟我们说。 「闭嘴。」 加藤拍掉我放在他肩上的手。 他只是轻轻拍掉,并没有用上多大力气,可是对于我而言,冲击却大得像是被用金属球棒殴打。加藤锐利地瞪着无法动弹的我。 「什么朋友?我从来不觉得你们是对等的朋友。你们也一样吧,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 我完全听不懂加藤在说什么。我们的确会取笑他的名字和身高,可是无论是我、圭吾或孙,都有许多自己无力解决的问题,有许多长处和短处。我一直认为这些长短优劣加总之后的我们是对等的,也一直以为加藤知道我们都是这么想,所以我们才会在一起。 「我就是讨厌这样,才会去偷东西。你们都觉得我是光靠自己什么也做不到的小喽啰吧?其实我也很行,我就是想证明这一点。」 我觉得这是谎言,可是从平坦的喉咙拼命挤出话语的加藤看起来不像在撒谎。话是假的,但心是真的——这是他给我的感觉。 「别的不说,辉夜姬骑士团是什么鬼东西啊?」 加藤的嘴角浮现丑陋的嘲笑。 「什么月亮公主,什么返月性症候群,中二病也要有个限度吧。我们再过半年就是高中生,再不成熟点就糟糕了。要逃避现实到什么时——」 加藤停住了。 宛若按下影片停止键一般愣在原地的加藤注视着我的身旁。我循着视线望去,同样愣住了。只见公主蹲在地上,虚弱又急促地喘着气。 「喂!」圭吾叫道。孙询问公主:「不要紧吧?」而我也轻抚她的背部。加藤一阵茫然,一副不敢相信眼前发生什么事的模样。 公主撑起身子,用手捂着胸口,对加藤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没事。」 如涌泉般不断冒出的汗水,苍白得夸张的肤色,断断续续的话语。 「不是,加藤同学,的错。」 公主的身体活像断了线的悬丝木偶般软倒下来,我连忙仰抱住失去意识的她——好轻,一点也不像是有生命。 孙打电话给医院,圭吾声声呼唤着公主,而我转向仍未按下播放键的加藤。 「加藤。」 播放键被按下了。加藤站起来,喃喃说道: 「我——」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跑出房间。「加藤!」圭吾的叫声被加藤跑下楼梯、冲出玄关的声音盖过,我们几乎没听见。 2 加藤失踪了。 警方发布了失踪协寻,也交代我们「如果和他联络上了立刻通知警方」,可是一直找不到他。警方研判他应该是躲在某人家中,我们也同意这个看法。加藤不可能自己去偷东西,是不是同伙我不知道,总之一定有其他人参与。 从加藤家被救护车送往医院的公主醒来以后,交付我们一个任务:搜索「盗贼」加藤。我们跑遍上野寻找线索,甚至还去加藤扒窃的书店盯梢,可是全都徒劳无功。大家一味自责,却无力解决,状况恶劣到了极点。 加藤失踪后的第二个星期五,那一天大家说好暂时休息,没去找加藤。可是就算休息,我也没有其他想做的事。干脆自己去找加藤好了——放学后,我一面如此暗想,一面慢吞吞地走在走廊上。此时,背后突然有道声音传来。 「七濑。」 我回过头,只见保坂带着僵硬的笑容朝我走来。 「有什么事吗?」 「你最近状况如何?书念得还顺利吗?」 「普普通通。」 「普普通通啊?那就好。别因为期中考考得好就松懈啊。」 结结巴巴,活像不知该怎么跟青春期儿子交流的父亲。我没有实际经验,纯属想象就是了。 「还有,关于四班的加藤。」 进入正题了。保坂的视线微微地从我身上移开。 「我知道你担心朋友,但要是因为一直挂念他而导致成绩退步,等他回来以后,他会有罪恶感的。你完全没有错,照常生活就好。」 「您的意思是要我忘了他,专心准备考试吗?」 我的口吻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带刺。 「是要我考虑他没回来的可能性,现在就做好割舍他的准备吗?担心别人对自己、对老师、对学校都没有好处,所以现在该把考上好学校放在第一顺位,是这个意思吗?」 「七濑。」 保坂加强了语气,用教师的眼神正面看着我。 「我没这么说吧?」 没错,他没这么说,我只是想找个人发泄而已。 「……对不起。」 我乖乖地低头道歉,背向保坂,逃也似地快步离去。弯过转角,走下楼梯,保坂的话语在脑中重复播放。 ——你完全没有错。 真的是这样吗? ● 离开学校以后,我没去寻找加藤,而是直接回家,换上充当居家服的运动服,开始用功。可是,不久前的思绪清明仿佛是幻觉一般,我完全念不下书。再这样下去我会落榜——我像是事不关己似地如此暗想。 我使用手机的扩音功能,在房里播放the blue hearts的歌曲。另一个浩人的歌声实在很不可思议,沮丧的时候听起来很哀伤,高兴的时候听起来却是强而有力。现在当然是前者。〈铁锤〉、〈电光石火〉和〈哇~哇~〉明明都不是哀伤的歌曲,如今听在耳里却教人心酸。 门铃响了。房外的妈妈去应门,我则是继续听音乐。不过,不一会儿妈妈走进房里,我只好关掉音乐。 「什么事?」 「浩浩,有客人找你。」 「谁?」 「二年级的时候不是有个孩子跟你打架吗?就是他。」 今野尚文。 我足足花了三秒才想起他的全名。我和我的天敌,同时是辉夜姬骑士团创立的大功臣今野,自那场架以来已经一年多没说过话了,现在他找我有什么事? 「他说有事要跟你说,你去看看吧。」 「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我离开房间,走向玄关,穿上凉鞋开了门。表情活像弃犬般可怜兮兮的今野出现于我的眼前。 「……嗨。」 今野举起一只手。瞬间,一股强烈的怒火袭向我。我和这家伙果然是上辈子就结了仇,搞不好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干嘛?」 刘海还故意抓高,跟你那下垂的眼睛和眉毛完全不搭好吗?我很想挑毛病,但硬是忍住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 「到底是什么事?」 「你有一个叫做加藤的朋友吧?他现在在我表哥那里。」 ——啊? 等等,这家伙刚才说什么?加藤?他说了加藤吗? 「他不是因为偷东西被辅导吗?那是我表哥命令他做的。我表哥一直把他当玩具。」 今野的表哥——我想起来了,就是今野说嫖过妈妈的那个人。 「虽然是我造成的,可是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严重。现在已经发布失踪协寻了吧?欸,你想个办法啦,我搞不定这件事。」 今野恳求我。我尚未理出头绪,也还搞不清楚状况,但只有一件事很清楚。 就是可以找到加藤。 「喂。」 我逼近今野,怀着绝不放过这个机会的心,断然说道: 「进来说吧。」 ● 两个小时后,我带着今野前往公主的病房。 我叫今野正座于地板上,把在我家说过的话重新对沙发上的圭吾、孙及公主再说一遍。今野和加藤吵架,安排表哥与加藤见面,表哥描述嫖我妈的经过,加藤抓狂了想揍表哥,反而被表哥痛扁一顿,之后就成为表哥的玩具,并在表哥和他的狐群狗党逼迫下做了许多坏事。 话说完了,病房里弥漫着紧绷的气氛。孙盘起手臂询问今野: 「你说的这些话,有证据可以证明吗?」 今野窥探我的脸色。你不会自己动脑判断啊?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我火大。 「把那个拿出来给大家看。」 我下了指示。今野将自己的手机 放到桌上,开启扩音功能,播放影片。 裸体正座的加藤占据了整个画面。 我的瞳孔张开,原本该输送热量至全身的心脏,如今输送的却是冰冷的血液。就连第二次观看的我都是如此,头一次观看的大家想必更严重,或许不该让公主看的。 画面外有道沙哑的嗓音喊:『开始。』加藤说出了年龄、学校和自己从来不说也不让别人说的全名。『太小声了。』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加藤这次改用近乎吼叫的音量复述刚才的台词。他那瘦小的大腿上散布着许多黑色斑点,是用烟头烧过的痕迹。 『你的名字真的很好笑耶!』 画面外的声音显得乐不可支。 『重复说你的名字,直到我喊停为止。』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 咚! 圭吾捶了桌面一拳,下一瞬间,他跳过桌子扑向今野。今野发出尖叫试图逃走,但是圭吾快了一步,拎住后领将今野拉倒,并用力往他朝上的脸旁数公分处踩下去。十五层楼高的医疗大楼仿佛微微地晃动了。 「你要感谢我没往你那张脸踩下去。」 圭吾咂了下舌头,恨恨地撂下这句话以后,回到沙发上。今野战战兢兢地起身,将手机收起来。孙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桌面,喃喃说道: 「他可以跟我们说啊。」 这种心情我懂,我也这么想。不过—— 「他要怎么开口跟平时瞧不起他的人说他被人欺负成这样?」 「是加藤在逞强吧?我们哪有瞧不起——」 「你敢说没有吗?」 我打断孙,滔滔不绝地说道: 「你真的敢说我们平时没有瞧不起他?我们常说他矮,说他声音很尖,说他没长阴毛,偶尔甚至还会拿他的名字来取笑他。你敢说这样的我们没有瞧不起他吗?」 孙没有回答,只是落寞地看着我。我的双肘拄着桌子,额头放在交握的手上。 「有谁敢说事情变成这样不是我们的错?」 「我敢说。」 我抬起脸来,视线与面带微笑的公主对上了。那是充满自信的微笑,让人知道她并不是在说安慰话。公主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闭上眼睛。 「你们的这个地方很坚强。」 这个地方——她指的应该不是心脏,而是心灵之类的。 「我想,应该是因为你们吃了不少苦吧,所以你们跑得很快,不断往前进。我看着你们,觉得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又好焦虑。我讨厌跟不上你们的自己。」 我们的速度,公主的速度——加藤的速度。 「不过,这种时候,有加藤同学在我身边,笑着对我说:『他们跑得太快了。』让我有种得救的感觉。我猜加藤同学其实也想跟大家一起跑,用可以甩开一切的速度奔跑。他觉得这样最帅,所以做不到的自己——很逊。」 公主的声调下降了。很逊——她知道对我们而言,这句话有多么沉重。 「大家没有瞧不起加藤同学,瞧不起加藤同学的,是加藤同学自己。我知道,因为我和他一样,跟不上大家的速度。虽然跟不上的理由和他不太一样就是了。」 公主打住话头,开始咳嗽起来。最近,公主只要话说得久一点就会咳嗽。就算不愿意,也看得出她和加藤不同的「跟不上的理由」是什么。 「欸,」圭吾朝着桌子探出身子。「是谁的错现在不重要,我们快去救加藤吧。」 完全不看气氛的正论冒出来了,不过,他说得对。 「是啊。」孙站起来,发号施令。「这就出发吧。今野,把地点告诉我们。」 「现在就要去?」 「有什么问题吗?」 「去了以后要怎么做?」 「边走边想就行了。」 「已经傍晚了,明天再去比较好吧?」 「你很啰嗦耶!反正带我们去就对了啦!小心我宰了你!」 圭吾戳了戳今野的头,今野畏怯地点了点头说:「……知道了。」刚才被攻击的恐惧,应该已经烙印在他的心底。活该。 「浩人。」 公主呼唤我。她的脸颊上浮现酒窝,开朗地笑道: 「我在这里等你们,事情解决了以后联络我。」 ——别抛下我一个人。 我确实听见她这般心声,因此大大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我背向公主,离开病房,包含今野在内,四人一起搭上电梯。我看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显示灯陷入思索。我们的速度想必甩掉了许多事物,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不能停下脚步。 3 今野的表哥泷泽高志是独自住在高田马场的大学生,住的是我家那种破烂公寓完全不能比的气派大厦,听说父母是有钱人。 「光看他拿父母的钱住在这种地方,我就很想宰了他。」 圭吾说出这番骇人的话语,把今野吓坏了。 根据今野的说法,加藤并没有被关起来,只要他想逃还是可以逃走,可是不知何故,他没有逃跑,而泷泽和狐群狗党的恶行越演越烈,今野认为再这样下去会铸下大错,才跑来向我求救。我说:「你放加藤逃走不就行了?」今野回答:「要是我这么做,就换我倒楣。」我听了满肚子火,很想痛扁他一顿,不过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救回加藤,所以我硬生生地忍住了。 我们赋予今野「把加藤带出来」的任务,送他进泷泽的套房。等加藤出来以后,先好言劝说,带他回家,之后的事之后再考虑——这就是我们的作战计划。街灯含蓄地照耀着尚早的夜晚,我们三人坐在离大厦公用玄关有段距离的护栏上,等待加藤出来。 「要是那些狐群狗党也一起出来该怎么办?」 孙从旁询问摇晃双脚的圭吾。 「如果打起来,你打得赢多少人?」 「不晓得。我带了武器来,应该没问题。」 「武器?」 「对,就是这个。」 圭吾摸索白色防风外套的口袋,拿出火药枪。那是和我一起闯进「月之旅人」的聚会时用的那把火药枪。 「准备得真周到。」 「浩人叫我出来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会大干一场。你没带家伙吗?」 「没带什么特别的东西——」 孙突然打住话头。我和圭吾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两名少年从大厦走出来,一个是今野,另一个是—— 「加藤!」 我大声呼唤加藤。加藤察觉走上前的我们,惊讶地瞪大眼睛。他的服装和失踪时一样是运动服,头发乱七八糟、皮肤干燥这两点也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左眼有一大片瘀青。 「你没事吧?」 孙抚摸瘀青,加藤困惑地点头。「啊,嗯。」圭吾敲了加藤的后脑一下。 「我们找你找了很久耶,害我们花这么多功夫。」 加藤摸了摸被敲的地方,依序望着圭吾、孙和我,表情犹如误闯梦世界,呓语般地喃喃说道: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今野来向我们搬救兵,我们是来救你的。」 我用拇指指着缩成一团的今野。加藤的眼睛出现生气,从梦中回到现实。 「回去吧,你爸妈和哥哥也都很担心。详情回去再说。」 我用右手握住加藤的左手。他的手很冰冷,我险些放开了,又立刻重新握好,并拉着他的手,打算尽早离开现场。 加藤狠狠地甩开我的手。 被甩开的手又麻又痛。加藤眯起圆眼瞪着我。他的眼神就像是挨父母骂而闹脾气的小学生一样毫无魄力,但是已足以停下我们的脚步。 「不要多管闲事。」 听到这句冷冰冰的话语,我才察觉。没错,我们去加藤家时也是这样。无论是我们或加藤,都和那时候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我打算自己解决。你们果然都瞧不起我,觉得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 既然如此,结局——当然也不会改变。 「我已经不想跟你们在一起了。」 加藤握住双手,大声叫道: 「你们懂不懂啊!」 加藤转过身,拔腿就跑。圭吾和当时一样大叫:「加藤!」而加藤也和当时一样没有停下脚步,以猛烈的速度融入黑夜里,消失无踪。 ● 「结果又回到起点!」 圭吾踢了护栏一脚。砰!金属震动声响起。如果只是回到起点倒还好,但这次加藤真的无处可去,最坏的情况下搞不好会自寻短见。 「浩人!快追!」 「……已经太迟了。」 「总比在这里发呆好吧!」 「别担心, 不用追。」 我循着冷静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孙正在滑手机。我本来想说「这种时候你还在干什么」,又想起这种时候干这种事的他往往是最可靠的,便闭上嘴巴。不久,孙满意地说了声「好」,朝我和圭吾递出手机。 那是这一带的地图,上头有个缓缓移动的蓝点。莫非是—— 「这是加藤?」 「对。我把防盗用的gps定位器从钱包拆下来,塞进加藤的运动服口袋里。算是追踪魔法。」 「你一开始就料到加藤会逃走?」 「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他的样子怪怪的,为了安全起见才这么做。」 「那你怎么不直接阻止他逃走?」 「抱歉,事情发生得太快。」 「别说了,快走吧!」 圭吾催促。此时,旁观的今野插嘴说: 「……欸。」 「啊?」 「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去死啦!」 今野缩起肩膀。「你先留在这里好了?」孙留下完全没有助益的建议后,便一面看着手机一面迈开脚步。我和圭吾也随后跟上,今野并没有追过来。 加藤在附近的私立大学旁边的公园停住了,我们不再边看手机边前进,而是拔足疾奔。我们随即抵达公园,这会儿则是停止奔跑,消除脚步声。必须在被加藤发现前找到他,我们小心翼翼地在公园里缓步前进。 加藤垂头丧气地坐在暗处的长椅上。 我们交头接耳地开作战会议,决定了方针。首先分散开来,堵住加藤的逃脱路线,接着由我接近加藤,和他说话。别吓着他,不带敌意,保持开朗的口吻。 「加藤。」 加藤察觉我,缓缓地抬起头来。确认他没有逃走的意思以后,孙和圭吾也现身。我们三人隔着一段距离,与眼神空洞的加藤面对面。 「你——」 我往前踏出一步,这才发现加藤垂在两腿之间的双手捧着某样东西。那是—— 「……为什么拿着菜刀?」 「刚才买的。我要用这个杀了那些折磨我的人。」 杀人——加藤断然说出这个强烈的字眼。圭吾用劝谏的语气对他说: 「算了吧,你不适合做这种事。」 「啰嗦!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是我必须这么做!」 加藤挥舞菜刀站了起来。见我们忍不住往后退,他露出满意的笑容,把手臂水平打直,用菜刀刀尖指着圭吾。 「圭吾,你和你爸打了一架,对吧?」 见加藤突然提起旧事,圭吾狐疑地皱起眉头。 「你爸把你打得鼻青脸肿,那时候我真的觉得你爸好狠,怎么会有人对亲生儿子做这种事?被那种人养大,家庭环境太不正常了。」 「……你是要跟我吵架吗?」 「你有发现我其实很向往这种家庭环境吗?」 圭吾睁大眼睛。加藤露出冷笑,这回把菜刀指向我。 「不只圭吾,浩人和孙也一样,我一直很崇拜你们。没有爸爸的妓女之子、在日本出生长大的中国人,我一直觉得你们很帅。我明明知道你们因为这样的背景吃了多少苦,我却完全不在乎你们的痛苦,只觉得这样的设定很帅、很羡慕你们。我就是这种人!」 加藤大叫。我想起公主的话语。瞧不起加藤的不是我们,而是加藤自己。 「分一点担子给我扛吧。」 加藤用散发朦胧光芒的刀尖指着我,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 「我受够了只当个名字很怪、很好笑的人,我也要帅气的设定。杀人以后进少年辅育院,超帅的吧?」 「一点也不帅。」 我立刻回答,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说道: 「我们看起来很帅,是因为我们真的很帅,你少天真了。」 菜刀的刀尖微微下垂,又立刻抬起来。 「……闭嘴。」 加藤蹬地而起。 「闭嘴~~~~~~~~~」 加藤用双手将菜刀架在腰间,如子弹般朝我直冲而来。我一动也不动,杵在原地看着他。不能逃,我必须相信他、接受他。这是为了让我们能够继续保有本色。 加藤的确和我、圭吾或孙不一样。 我、圭吾和孙都有和人吵架后,虽然错的不是自己却被老师要求道歉的经验,都有朋友因为父母交代「不可以和那个孩子玩」而离去的经验,可是加藤没有。人并不是生而平等,我们已经不是不懂这个道理的年纪。 即使如此,那又怎样?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拥有绝对相同的事物。 「浩人!」 孙叫道。菜刀的刀尖触及我的衣服,我有种接触部位烧焦的错觉。说得夸张点,就像是彼此灵魂交融那么炽热。 加藤把双臂往内缩。 菜刀缩回去,小小的脑袋撞上我的胸膛。加藤倚在我身上,把脸埋在我的胸口,微微地摇头。 「为什么?」细若蚊蚋的声音询问:「你为什么不闪开?」 那还用问?因为我们都是国中生。 「因为——」 我把手放到加藤头上,温柔地回答: 「你不可能做出拿刀捅我这么逊的事啊。」 菜刀从加藤的手中滑落,加藤抓着我发出低呜声。我一面抚摸抽泣的加藤背部,一面抬起头来,凝视着高悬于秋天夜空中那轮接近满月的月亮。 ● 我们和止住眼泪的加藤一起爬上攀爬架。 这么做没有理由,勉强要举出一个,就是长椅坐不下四个人。不过说穿了,应该只是因为我们想爬到高处。笨蛋、烟雾和国中生都喜欢高处。 我们坐在攀爬架顶端,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告诉加藤。加藤完全低估自己引发的事态严重性,听到警方发布失踪协寻时大吃一惊地问:「真的假的?」 圭吾傻眼地说: 「我倒想问你,为什么你不觉得会发布失踪协寻?」 「因为圭吾以前也离家出走两个月过啊……」 「你家跟我家的反应怎么可能一样?笨蛋。」 加藤缩起下巴。我听着开始找借口的加藤和不容许他找借口的圭吾争论,仰望因为攀爬架而变得更近的夜空。鼓膜内侧突然传来另一个浩人的歌声,我也跟着哼了起来。见状,孙问道: 「the blue hearts?」 「嗯。」 「什么歌?」 「〈夜晚的盗贼团〉。」 「好酷的歌名。」 「不过曲风很柔和。那是一首描写朋友的歌,一起开车兜风,一起喝啤酒。我们拿到驾照以后,也这么做吧。」 「那是酒驾耶。」 「司机加藤不准喝,所以没问题。」 「为什么!别闹了!」 加藤立刻吐槽。我笑了,加藤也抹了抹鼻子,露出孩子气的笑容。然而,终于萌生的祥和氛围却被圭吾粉碎。 「对了,加藤,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你是出来跑腿的吧?还要回去吗?」 加藤的表情倏地黯淡下来。就不能委婉一点吗?真是的。 「老实说,我手机快被打爆了……」 「我想也是。哎,没差啦,不用理他,回家吧。」 「这样好吗?」 是孙。 在三人的凝视下,孙难得慌了手脚、支支吾吾。那大概真的是未经大脑思考就脱口而出的话语,只见孙一面拣选言词一面说道: 「我只是觉得就这么回去,心里不太舒服。也不是说会怎么样,就是一路挨打,有点不甘心……」 「我懂。」 我盘起手臂,大大地点了点头。我懂,懂到不能再懂的地步。 「你说得没错。就算你没说,我也会说。」 我竖起右手的三根手指,凑到加藤眼前。 「你现在有三条路。」 我弯下食指以外的手指,代表「1」的意思。 「一,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什么事都不做,除非对方还不肯罢休。如果对方罢休,事情就结束了。这是最省事的方法。」 竖起中指,代表「2」的意思。 「二,去向警方报案。光是那个瘀青就足以成立伤害罪,其他应该也还有可以告他的地方。这是最妥当的方法。」 竖起无名指,代表「3」的意思。 「三,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报仇。方法之后再想,能不能成功不得而知。不过,这是最好玩的方法。」 最后,我把拇指和小指也一并张开,将手放到加藤的肩膀上。之前,这只手被他甩开了——我一面回想过去,一面笑道: 「要怎么办?」 加藤用右手抚摸下巴,垂下脸来。他在思考,不过大概不是在思考该选哪一个。答案已经决定,尚未决定的是— —如何回答。 「我决定了。」 加藤抬起头来,朝我举起竖起一根手指的右手。 「我要选最帅的那个方案。」 ——答得好。 我竖起张开的手掌,转向加藤,加藤和我击掌,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下一瞬间,失去平衡的加藤哇哇大叫,摔下攀爬架,圭吾见状捧腹大笑。「逊毙了。」 4 作战会议先从询问加藤想怎么做开始。 加藤询问:「做什么都可以吗?」我回答:「做什么都可以。」加藤又问:「不具体也可以吗?」孙回答:「不具体也可以。」加藤接着再问:「不用考虑可行性吗?」圭吾说:「你再啰哩啰嗦的,我就把你推下去。」并把手放到加藤肩膀上,加藤连忙进入正题。 「你们知道主犯是今野的表哥吧?」 「嗯。」 「我想要一对一正面打倒他。」 沉默。 三人将视线从加藤身上移开。不可能吧——这句话不用说出口,也可以从我们的态度得知。见状,加藤战战兢兢地继续说道: 「果然有困难吗?」 我和圭吾面面相觑地露出苦笑。来这里之前,今野给我们看过泷泽的照片——五人以上的帮派系舞团里,约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机会有这种团员的金发平头男。圭吾说他「大概打得赢」。连圭吾都只是「大概」,加藤如何,不言而喻。 「若是要制造一对一的状况,应该办得到。」 孙用手指将眼镜往上推,平静地说道: 「我想,今野的表哥泷泽,应该也没打算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他大概和今野一样,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正在伤脑筋。」 「你怎么知道?」 「我本来以为他是一无所有的小混混,谁知道他居然住在那么气派的大厦里。闹出了国中生失踪案,对他应该很不利吧?」 「对喔,原来如此。」 「所以如果我们说『只要你答应一对一对决,这件事可以就这么算了』,他应该会答应。毕竟这句话的意思等于『不答应对决,我们就去报案』。不过……」 孙侧眼看着加藤。我明白你想说什么,非常明白。 「你是想说我赢不了,所以还是没意义,对吧?」 「嗯,哎,是啊。」 「打架我是赢不了,不过比别的或许可以赢吧?」 「比如说?」 「……扑克牌之类的。」 「比扑克牌赢了,你会满足吗?」 「……不会。」 加藤垂下头来。圭吾插嘴说道:「不然玩uno?」加藤大声说道:「意思还不是一样!」确实很困难。要一对一,加藤有胜算,赢了可以让他一吐怨气,最重要的是要够帅气才行。扑克牌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太逊了。单论这一点,就没有付诸行动的价值。 「我来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好点子。」 圭吾从防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我的脑海一隅突然想起什么。这么一提,圭吾的防风外套里—— ——就是这个。 「圭吾。」 我呼唤滑手机的圭吾。圭吾回过头来,我对他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 手枪的形状。 「把这个拿出来。」 ● 约一小时后,我们回到泷泽居住的大厦。 今野从大厦出来迎接我们。他一直像只弃犬一样哭丧着脸,现在则像是一度被收养又再次被丢弃的狗。仔细一看,他的眼睛有点红肿。我们用加藤的手机向泷泽说出一切,想必今野是因为和我们互通声气的事曝光而被教训一顿。 「嗨,抱歉,搞成这样。」 今野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看着我,但他发现圭吾在瞪他,又变回弃犬般的眼神。他微微地吐了口气,一脸疲惫地抱怨: 「我还是很讨厌你。」 是吗?我已经没那么讨厌你了。就算被你讨厌也无所谓,因为我拥有让我不在乎这种小事的好伙伴。我甚至很感谢你让我察觉这一点。 我们跟着今野进入大厦,穿过公用玄关,前往电梯间,等待上楼的电梯。我发现加藤十分紧张,替他揉了揉耸起的肩膀说:「放轻松。」 「……你说得倒简单。」 「那我告诉你一个好情报。耳朵借一下。」 我把脸凑近加藤的耳边,将拜访公主的病房前在家里获得的情报告诉他。闻言,加藤大吃一惊,高声问道:「真的假的?」 「真的。现在觉得怕成这样很蠢了吧?」 「的确……是吗?原来如此。」 电梯到了,大家都进去,并在泷泽的套房所在的楼层下了电梯,走过铺着褐色地毯的走廊,来到一扇金色门把的门前。 今野按下电铃,一个头发带有红色挑染的男人随即现身开门,又默默地回去。今野踏入屋内,我们也随后跟上。玄关的鞋柜上有个篮子,里头放着好几把颜色鲜艳的飞镖,不知何故,我一看就火大。 走进客厅,米黄色地垫上摆着一张玻璃桌,桌子另一侧的沙发上坐着三个男人。从我的方向来看,右边是刚才开门的红色挑染头,左边是初次见面的雷鬼头,至于中间则是—— 「你就是泷泽?」 我决定强势一点。泷泽咂了下舌头。 「你知道要做什么吧?」 「只要跟那个矮子比输赢就行了吧?」 「对。如果你不愿意,拍个跪地磕头的影片也可以。」 「少胡说,小心我宰了你。」 泷泽的声音充满威吓,并非没魄力,只是和之前对峙过的流氓老大根本不能比,简直是大人与小孩。 「要做什么快点说,快点了结。」 「嗯,知道了。」 我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火药枪和六发火药弹,扔到玻璃桌上。枪撞上厚厚的玻璃,发出冷硬的铿锵声。 「俄罗斯轮盘。」 泷泽工整的眉毛微微挑动一下。 「六发子弹里有五发是用过的空包弹,只有一发没用过。把六发子弹全装进手枪,枪口对着耳朵,你和加藤交互扣下扳机。如果中了没用过的子弹,鼓膜大概会破裂吧。」 泷泽抚着下巴,陷入思索。没想到他居然没有一口答应,还挺聪明的。 「子弹由谁来装?」 「今野。」 「我?」 「除了你以外,没有适合的人选吧?」 我冷淡地对大为动摇的今野说道。泷泽默默地瞪着火药枪,过一分钟后,才缓缓地转向今野开口。 「尚文。」 「咦?」 「你要是跟这些家伙串通,我真的会宰了你。」 今野打直腰杆。谈判成立,我对今野说「装子弹吧」,走回原位。加藤则是走上前去,隔着桌子与泷泽面对面坐下来。 「喂。」 「啊?」 「你最好趁现在查查看哪间耳鼻喉科有开放急诊。要是你变成重听,我晚上会睡不好。」 「……你别得意忘形,矮子。」 泷泽的上半身往前倾。加藤有些畏怯地咬住嘴唇,但身体并未往后缩。这样就够了。加藤勇敢地对抗泷泽,完全看不出先前曾经被当成玩具玩弄。 今野把火药枪递给我。我确认看不出哪颗是没用过的子弹之后,把枪放到桌上,用手压住,对加藤和泷泽说: 「我一放手就开始,想先上的人就先拿枪,了解吗?」 「嗯。」 「了解。」 「好,那就——开始!」 泷泽朝桌上伸出右手,几乎和我的手离开枪是同时,速度很快,我当时还是呈身体半蹲、右手浮在半空中的姿势。泷泽用右手抓起手枪抵着右耳,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 喀嚓。 是空包弹。泷泽把枪扔到桌上,嘲笑发愣的加藤。 「你怕了?」 加藤的身子大大一震——不妙,气势被压过了。 「你没有干架被人打破鼓膜的经验,对吧?」 「……那又怎么样?」 「别畏畏缩缩的,快开枪。」 「啰嗦,用不着你说我也会做。」 僵硬的语调显示出动摇。加藤用枪抵住右耳,闭上眼睛,缓缓地扣下扳机。 喀嚓。 空包弹。加藤松一口气,把枪放到桌上。白痴,干嘛露出那么明显的安心表情。我还来不及吐槽,泷泽便迅速拿起手枪,和开第一枪时一样开了第三枪。喀嚓,空包弹。 「差不多了。」 泷泽把枪放回桌上。加藤等了整整三十秒以上,才拿起枪来,用手指扣着扳机,枪口抵住耳朵。他举起的手臂微微颤抖,让我有股强烈的不安。 「你以为这游戏是靠运气吗?」 泷泽说道,加藤的手指停住了。 「不是。这种游戏 会赢的人就是会赢。主动开枪的人赢,畏畏缩缩地被迫开枪的人输。」 别听他的,快开枪——我在心中叫道。然而,加藤没有行动,终于让泷泽说出最糟的一句话。 「快开枪。」 和第二枪时一样,将「主动开枪」化为「被迫开枪」的话语。加藤用力闭起眼睛,带着怕鬼的小孩般的表情,窝囊地扣下扳机。 喀嚓。 加藤垂下双臂,低下头。泷泽的视线投注在加藤持枪的右手上。枪一离手,就立刻抢过来——他的眼神带有这股意志,活像盯上猎物的肉食猛兽。 不过,加藤并未放开手枪。 泷泽焦躁地用手指敲击玻璃桌。叩叩、叩叩,宛若穿着木靴的小矮人在跳舞似的轻快节奏响彻客厅。 加藤抬起头来,小矮人的舞蹈停止了。在一片寂静中,加藤举起持枪的右手,将枪拿到脸旁边,用枪口抵住耳朵。 「欸。」 加藤开口,是清晰坚定、已然恢复平静的声音。 「我在电影里看过,俄罗斯轮盘……」 他的食指扣住扳机,指尖弯起。 「一个人要连开几枪都可以吧?」 手枪的旋转式弹匣转动了。 ● 喀嚓。 裁判宣布赢家的声音确实传入我的耳中。加藤站起来,把枪扔到玻璃桌上,并对哑然凝视着火药枪的泷泽投以冷淡的视线与话语。 「轮到你了,我会好好看着,快开枪吧。」 泷泽转动脸庞,看了看左边的红色挑染头,看了看右边的雷鬼头,接着又望向一旁的今野。他眉头紧蹙,低声呼唤:「尚文。」 「和他没关系。」 加藤打断泷泽,指着今野说道: 「他和我没串通,让我赢的……」伸长的手指这回指向泷泽。「是你。」 「啊?」泷泽发出威吓声,但是加藤不为所动。高下立判。 「你不是说过吗?主动开枪的人赢,被迫开枪的人输。第五发子弹不管是不是空包弹,都会决定胜负,既然如此,只要我开枪,胜负就是由我来决定。我会想要主动求胜,不是等着胜利从天而降,都是因为你。多亏你,我才会开那一枪。」 加藤放下手臂,双手扠腰,豪迈地说道: 「谢谢你让我赢。」 ——好帅。 这下子没得挑剔了,加藤获得最棒的胜利。只不过—— 「喂!」雷鬼头站起来。「这样我不服气。」 ——我想也是。手枪里只剩下一发实弹,他不可能乖乖开枪。 「你们根本没说过可不可以连开两枪吧?」 雷鬼头逼近加藤,红色挑染头和泷泽也一样走上前去。我们立刻往加藤靠拢,制造出四对三互瞪的构图。 「不然这样如何?」 孙用掌心向上的右手示意泷泽等人,打破这个僵局。 「你们有三个人,自己挑一个来开枪吧。」 泷泽等人面面相觑,一瞬间,空气产生裂痕。如果他们就此开始起内哄,倒也挺有趣的,不过这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事前讨论过了,要是演变成这种局面,就要设法制造机会。 圭吾犹如一阵疾风,冲上前去。 他钻进雷鬼头怀里,一拳打向心窝,并趁着雷鬼头呕出胃液时踢向侧腹,雷鬼头随即不省人事。红色挑染头大概是想骂「王八蛋」,可是说出口的只有「王」,和雷鬼头一样,被圭吾一拳一脚给打趴,两人化作两个呻吟的肉块收工了。圭吾甩了甩手,孙对他说道: 「他们什么事都还没做,这样不会太狠了吗?」 「没被打就不能打人是法律的规矩,不是打架的规矩。再说……」 圭吾用猛兽般的锐利眼神瞪着泷泽。 「他们也不是什么事都还没做。」 泷泽往后退,加藤进逼,站到泷泽面前,说出刚才我在电梯前告知的情报。 「嗨!」那是妈妈跟我说的压箱秘密。「听说你是真性包茎?」 泷泽的脸上浮现动摇。加藤没有放过这一瞬间,握紧拳头打向泷泽的下巴。要打就打下巴,因为威力会直贯脑门——这是圭吾的建议。 泷泽的身体摇摇晃晃,砰一声倒下来。这下子真的是完全胜利了。加藤朝着我们露出腼腆的笑容。 「回去吧。」 「嗯。」我点了点头。我们四个人一起离开套房,踏上归途。搭电梯下楼时,加藤的肩膀微微地颤抖,不过我装作没看到。 ● 我们抵达御徒町站时,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 我在车站前和孙、过了昭和路时和加藤、经过学校旁的公园时和圭吾一一道别,不久,我住的公寓映入眼帘。就在我松懈下来的瞬间,公寓前的电线杆后方出现一个眼熟的少年,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嗨。」 今野向我打招呼,我没好气地应一句:「干嘛?」今野扭扭捏捏地抬眼望着我,看起来真恶心。 「你怎么没跟你表哥在一起?」 「我哪待得下去啊!都是因为你们——」 今野打住话头,垂下脸来,喃喃地继续说道: 「不是,是因为我自己,都是我的错,所以我才来道歉。对不起。」 今野深深地低下头,温顺的态度令我困惑不已。这小子怎么回事?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莫名其妙。 「你搞错道歉的对象了吧?」 「我去学校的时候再跟他道歉。」 「那你先去找他啊,干嘛来找我?」 「向他道歉和向你道歉是两回事吧?该怎么说呢……我想好好跟你道歉,不光是为了今天的事。」 认识今野至今的回忆在脑海中流动,说来惊人,没半点好的回忆。我们根本没有可以重修旧好的交情,他向我道歉毫无意义。今野之所以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是为了—— 「不然这么办吧。」 ——是啊,你也是国中生。我明白,你也不想当逊咖吧? 「我的答复交给加藤决定。加藤原谅你的话,我就原谅你;加藤不原谅的话,我也不原谅。」 「不,我是要向你——」 「受害最深的是加藤,所以我叫你先去向加藤道歉。可是你道完歉以后又来找我很麻烦吧?所以一次解决就行了。这就是我的答复。」 我背向今野,朝公寓走了几步以后,又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挥了挥手说: 「拜拜。」 今野的表情活像看到狗食的狗,倏地开朗起来。我窃笑着走上公寓的楼梯。妈妈休假,玄关大门没有上锁,我打开门说声「我回来了」,屋里随即传来回应:「你回来啦。」 我穿过客厅,走进自己的房间,没开灯就躺到床上。苍白的月光像小偷一样从床边的小窗入侵,照耀我伸长的脚,见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而坐起身子。 公主。 我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公主,只响了三声铃声就停了。我想快点告诉她加藤平安无事的消息,怀着兴奋的心情等她出声。 『喂?』 硬质的男声让我的心情急速萎靡,月亮国王为什么偏偏选在这时候冒出来?我压抑着想咂舌头的心情,月亮国王对我说道: 『你是七濑同学吧?』 「对。呃,我想跟令嫒说话,可不可以请她来听电话?」 『不行。』 ——混蛋。我还以为他差不多放松戒心了,真是个顽固老爹。 「只是讲几句话而已,不会太久。」 『……哦,不是这个意思,是真的「不行」。』 「咦?」 『那孩子现在在icu。』 「icu?」 『说加护病房,你应该就懂了吧?』 猛烈的冲击从鼓膜直窜脑门。 我回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公主。她虽然笑着说等我联络,我却听到她「别抛下我一个人」的心声,莫非就是预感到这件事?我胡思乱想,无法冷静下来。 『刚才病情恶化,送进加护病房。离开加护病房以后,应该会去无菌室病房吧。她暂时不能和任何人见面说话,所以这阵子你们别来探病了。』 「……知道了。」 『谢谢。有新的状况,我会再联络你。』 对话结束,但是月亮国王没有挂断电话,我也无法挂断电话。彼此默默无语,过了数十秒以后,一道带着杂讯的声音乘着电波传入我的耳中。 『对不起。』声音虚软无力。『替她祈祷吧。』 电话挂断了。 我把手机放在床上,打开小窗探出上半身,一面感受秋风,一面扭头仰望天空。 覆盖天空的黑幕上有个洞。我伸出右臂,张开手掌遮住那个洞,并一口气弯起手指。夜 空中的大洞——月亮,被我的手握扁了。 决战。 这个字眼浮现于脑海中。 第五章 月亮公主之诗 1 我已经不记得那是几岁的时候。 只知道我当时还小,无论是手脚、身体或大脑,全都很小。对我而言,世界宽广辽阔、无边无际,存在任何事物、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足为奇。表情丰富的火车边说人话边工作,拥有生命的红豆面包一拳打爆坏人,全是在世界上某处发生的真人实事。我必须当个乖宝宝,这样以后遇见他们的时候,才会被称赞——当时我的人生就是基于这种逻辑运作。 教导我世事的,当然是妈妈。妈妈对我而言,是无所不知的神。妈妈说「晚上吃冰,睡觉时肚子会爆炸」,所以我晚上不吃冰;妈妈说「不把玩具收好,玩具箱会爆炸」,所以我乖乖收拾玩具。换作现在的我,铁定会吐槽:「你也太喜欢爆炸了吧。」不过当时的我深信不疑。因为妈妈是神,不相信才有毛病。 所以,当我走在月色皎洁的夜路上,妈妈对我说「月亮上住了人」,我也会相信。 「住了什么样的人?」 我兴奋地询问牵着我的手的妈妈。妈妈望着高挂在天空中的圆月,得意洋洋地说: 「公主。」 「公主?」 「对。而且她在地球上也待过一段时间。」 「真的吗?」 「真的。」 我吐了口热气。妈妈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在地球上待过一段时间的公主。这么说来—— 「她还会再来吗?」 妈妈歪头纳闷。我重新问一次: 「她还会再来地球吗?」 妈妈明白了我的意思,露出温和的微笑。 「应该会吧。」 「那就可以和她见面了!」 「是啊。浩浩想和月亮公主见面吗?」 「想!」 我精神奕奕地回答。由于太有精神,妈妈不禁露出苦笑。「希望可以见到她。」说着,她用力握住我的手。 没错。 我一直想见你。 打从还不会说自己的名字时—— 我就想见你了。 ● 十二月举行了三方面谈。 要走的路已经决定好,只要往前迈进即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保坂对我赞不绝口,听得我都有点恶心起来。令郎把志愿学校提高的时候我很担心,不过现在已经达到录取水准。我没想到他会进步这么多,大概是因为他和朋友的交流没那么频繁,可以专心念书的缘故——听了保坂这番话,我忍不住想回:「先前是谁说我社交能力有待加强的啊?」不过我没有说出口,因为场面不合宜,而我也没那种心情。 面谈结束以后,保坂说:「我想和令郎说几句话。」将妈妈请出教室外。待妈妈离开并关上门以后,保坂把手臂放在桌上探出身子。不知道保坂是以什么表情看着我?垂着头的我只看得见朴素的藏青色领带。 「你最近怎么了?」 没想到他的眼睛还挺利的,又或许是我表现得太明显。 「没有啊。」 「别说谎,看着我。」 我抬起头来。只见保坂板着脸孔,但是眼角有点担心地下垂。 「要不要跟老师商量看看?」 「这不是跟别人商量就能解决的问题。」 我不想浪费时间进行无谓的对谈,便用强硬的语气断然拒绝。 「这样啊。」保坂喃喃说道:「哎,现在这个时期心情难免比较浮躁,情绪也会变得不安定。」 保坂缩起身子,椅背发出了模糊的咿轧声。 「只不过,要是情绪继续低落下去,煮熟的鸭子也会飞走。你现在拥有无限的可能性,要放眼未来,坚持下去。」 才没有。 无限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我既不是天下无敌,也不是举世无双,只能逞口舌之快,实际上还是得对无力扭转的现实低头。就连这个道理,我都是直到现实摆在眼前才明白。我就是这样一个长不大的国中屁孩。 「……是啊。」 我无力地喃喃说道。沉默片刻过后,我说了声「谢谢」离开教室。在外头等候的妈妈看到我的模样似乎误会了,笑道:「被骂得很惨喔?」 ● 平安夜前夕。 我在孙的房间里用功。孙当然也在场,除此之外,还有圭吾和加藤。公主病倒以后,我们的聚会地点恢复为孙的房间。相隔一阵子从王座回到根据地,起先有点不自在,但现在这种不自在感已经淡去。人是会适应的,就算不愿意,也会很快就适应。 自动铅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响彻房间。我现在鲜少跳过问题,只是默默地持续解题库而已,即使如此,我们每天还是自然而然地聚在一起,大概是因为我们不想改变某些无形的事物吧。 「浩人。」加藤一面转笔一面问我:「你知道明天要去哪里约会了吗?」 犹如节拍器一般循着固定规律作响的孙的写字声,在一瞬间中断了,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响起。 「还不知道,她完全不跟我说。」 「是要搭她爸爸的车子去吧?是不是很远啊?」 「谁晓得?真的一点提示也没有。」 「哦。」 加藤停止转笔,重新拿起笔来指着我,天真无邪地笑着,以开朗的口吻说: 「哎,无论如何,平安夜跟女朋友约会,让人好羡慕喔。臭现充。」 我回答:「只是还跟了个老爸。」这样回答可有像是个平安夜要跟女友约会的现充?我不知道。这么一提,我最近很少照镜子。 「礼物买好了吗?」 孙加入话题。我含糊其辞:「嗯,买好了。」加藤立刻追问:「你买了什么?」圭吾拄着脸颊,开口说道: 「该不会是对戒吧?」 我险些叫出来。 虽然及时忍住,但遮掩不住晴天霹雳的表情,所以一点意义也没有。加藤面露贼笑,兴冲冲地说道: 「哦,原来是对戒啊!哦~」 「干嘛啦?」 「没什么。哎呀,对戒啊!哦~」 我要宰了他。我放下自动铅笔站起来。加藤大叫:「反对暴力!」躲到圭吾身后,孙则是面露苦笑。 「我觉得很好啊,很符合浩人这个浪漫主义者的作风。」 「你是在帮腔还是在损我?」 「都有。」 孙毫无愧色地说道。被加藤抓着肩膀的圭吾从旁插嘴: 「欸,你该不会还刻了字……」 「闭嘴。」 我狠狠瞪了圭吾一眼。不愧是已经破处的男人,猜得准确无误,不容小觑。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不会再回应了。」 我硬生生地打断话题,默默念书的时间又开始了。沙沙、沙沙,坚硬的声音淹没狭窄的房间,孙依然看着笔记本,开口说道: 「浩人。」 「唔?」 「跟公主说我等着她。」 「啊,也帮我说。」 「还有我。」 我抬起头来。瞪着参考书的圭吾、从容解题的孙、手肘抵着桌子转笔的加藤,没有人看着我,但他们的心全都注视着我。 ——谢谢。 不,不对,这样就没意思了。我明知没有人在看我,还是露出笑容,耍酷又耍帅地断然说道: 「知道了。」 ● 上野这座城市对圣诞节不感兴趣,因为每逢过年前后都会大肆庆祝,把精力全放在上头了,因此圣诞花圈、圣诞树和圣诞老人都少得惊人。 在这样的城市出生长大的我,当然也对圣诞节不感兴趣,所以从来没想象过自己平安夜在大衣口袋里放了礼物出门约会的模样。 我在医院大厅与睽违已久的公主见面。和病倒之前完全没变——当然不可能。她的脸颊消瘦许多,毛领针织衫和藏青色长裙看起来都变得松松垮垮,不过笑着打招呼时的表情和开朗的声音依旧如昔,我才能勉强回以笑容。 在公主的父亲——月亮国王的带领下,我们前往医院的停车场,坐进车里。我和公主坐在后座。月亮国王一发动引擎,车里便响起另一个浩人的歌声——〈为了你〉。公主倚着我,喃喃说道: 「这首歌选得很好吧?我刻意安排的。」 「嗯。」 「如果你也能像这首歌一样对我明说就好了。」 「……我喜欢你更胜神明。」(注3) 「……太敷衍了。」 公主嗤嗤笑着,一如播放的歌词那样,把脸颊埋在我的肩膀上闭起眼睛。我转向正面,隔着后照镜与月亮国王四目相交。他的视线不带平时的敌意,可是这比敌意毕露更让我难受。 公主提议「平安夜去约会」,是在我三方面谈的隔天。 从加藤事件解决的那一天起,公主一 直待在无菌室病房。为了抑制「返月性症候群」,必须依靠特殊药物提升魔力,但是魔力太强,会破坏自己的免疫机能,一旦抵抗力降低,连普通病菌都是种威胁。因此,需要控制庞大的魔力时,就会使用无菌室——这是公主在电话中的说明。进入无菌室期间,外出受到极大限制,可以带进病房的东西也不多,公主常打电话向我抱怨:『在沾上病菌之前,我会先无聊死。』 就在这个时期,公主邀我去约会。『有个地方我想和你一起去,有点远,我会跟爸爸借车,外出许可已经申请好了。』一听到这番话,我立即意会过来。现在的公主不可能因为约会这种理由而外出,就算她的状态可以外出,周围人也不会允许。所以,这一定是—— 最后的—— 「浩人?」 我猛然回过神来。公主用甜美的声音说道: 「怎么了?发什么呆?」 「抱歉,我在想事情。」 「真过分,这是约会耶,你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才行。」 公主伸出手来,硬生生地把我的脸转向她。 「今天要去我出生的故乡。」 「故乡?」 「对,小学毕业前,我都是住在那里。哎,其实也没我说的那么远。」 「去那里做什么?」 「把你介绍给我从前的朋友认识。」 介绍给朋友认识。公主歪起樱花色嘴唇,露出淘气的微笑。 「我要炫耀男朋友,你可要好好表现喔。」 公主放开我的脸,再次倚在我的肩膀上,闭上眼睛。靠得太近了吧——我期待这样的话语从驾驶座飞来,窥探后照镜,但是月亮国王的视线已经不在我和公主身上了。 2 公主的故乡是个闲静的住宅区,距离各站停靠的私铁车站约二十分钟路程。虽然有超商、超市和家庭餐厅,却没有百货公司、电影院或娱乐设施。房子也尽是独栋平房,没有高楼大厦。不过,街道相当整齐,没有老旧的感觉。与其说是跟不上时代,倒像是停止追逐时代。 车子在一栋奶油色墙壁的屋子前停下来。我和公主下了车,来到挂着「吉田」名牌的门前。公主伸出右手手指,放在对讲机的门铃上。 「不知道在不在家?」 「你事先没有联络吗?」 「突然上门才好。要是没遇上——就是命运。」 叮咚! 铃声之后,对讲机的另一头传来女声:『哪位?』公主回答:「相马望。」沉默了一会儿过后,对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兴奋。 『望?』 「嗯,是啊。是奈央吗?」 『对!咦?真的假的?天啊!等我一下!』 对讲机挂断了。没多久,玄关大门猛然开启,穿着胭脂色运动服的短发女孩奔向公主。 「哇!真的是望,好久不见~」 「超级久的~」 公主和女孩手拉着手跳来跳去。这是女生特有的神秘仪式。 「你怎么突然来了?」 「我来到附近,就顺便过来看看你在不在家。」 「谢谢~我好开心喔~」 我看着兴高采烈的两人,脑中浮现理所当然的念头:「公主也是个女孩子啊。」她们嬉闹一阵子以后,叫做奈央的女孩瞥了我一眼。公主立刻指着我开口: 「这是我的男朋友。」 「不会吧!你交了男朋友?」 公主轻轻拍了拍我的背部,大概是叫我上阵。我走上前去,轻轻地低下头。 「你好,我叫七濑浩人。」 「你好,我叫吉田奈央,是望以前的死党。」 死党。脑海里突然浮现圭吾等人的身影,但我们从来不对其他人说「我们是死党」。 「七濑同学是望的同班同学吗?」 「啊,呃……」 「是我在街上搭讪认识的。」 「搭讪?」 吉田同学拉高声音。公主手扠着腰,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得回月亮,对吧?所以在那之前,想在地球上交个男朋友。我第一次搭讪就成功了,很厉害吧?」 心脏猛然一震。 「好厉害。有什么诀窍吗?」 「嗯,应该是靠脸吧。」 「哇~又来了。七濑同学应该不是单看脸决定的吧?」 「咦?嗯,是啊。」 「浩人,你说清楚啦,这样好像我是靠脸钓到你的。」 「你自己刚才就说是靠脸钓到的啊。」 热闹的对话持续着。我插不上话,像个智慧音箱一样,只有在话锋转向我的时候简短地答话。不久后,公主表示「该走了」便散会。我和公主坐上车子,公主打开车窗,朝着吉田同学挥手。 「再见。」 「嗯,再见。」 车子发动,后照镜映出的吉田同学变得越来越小,车子转个弯,便看不见她的身影。我对望着流动景色的公主说道: 「她也知道月亮王国的事?」 「嗯,这边的朋友几乎都知道。『返月性症候群』的症状是在我小时候开始出现的,所以我什么都说了。反正也没理由保密。」 公主带着怀念与幸福的表情喃喃说道,可以明显感受到她深爱着出生长大的故乡。刚才的女孩就是前代辉夜姬骑士团,当然,或许当时并不叫这个名字。 「接下来要见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所以你不用太拘谨。」 公主笑了。「再见。」「嗯,再见。」——刚才的对话在脑中重播,不知何故,我好想随便抓个东西狠狠打一顿。 ● 公主之后又去找了三个朋友。 两个女生,一个男生。男生以现在的辉夜姬骑士团比喻,就像是圭吾那样的人,和我说话时的态度也很豪爽。公主介绍我时,他说:「真的假的?亏我以前暗恋过你。」大概是在说谎吧。倒是公主回答「怎么不早说?」时的眼神有点落寞,搞不好以前喜欢过他。 见完第四个朋友之后,车子离开住宅区,但是没有折返原路,而是驶向完全不同的方向。拜访最后一个朋友家约三十分钟后,我们抵达下一个目的地。 墓园。 大家下了车,买了线香。月亮国王用木桶舀水,提着木桶走在坟墓如梯田般排排并列的墓园里。在薄暮中,我们经过好几个一成不变的墓碑,最后,目标终于现身。 香炉上留有风化过后的线香,坟墓周围长满低矮的杂草。不知是不能来?还是不想来?这座坟墓似乎有点疏于打理。 相马家之墓。 月亮国王开始拔坟墓周围的草,我也加入帮忙。两个男人默默拔草、擦拭墓碑,准备祭拜。 打扫完毕,月亮国王用打火机点燃一把线香后分成三份,将其中一份递给我。我们三人轮流上香,双手合十默祷之后,月亮国王拿起装着水和抹布的木桶,对公主说道: 「我把这个放回去,你在这里等我。」 那是在来时路上装的,回程的时候顺便放回去就行——我当然没这么说。看着离去的宽广背影,我在心中深深地低头致谢。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公主露出挑衅的笑容,我回了句毫无意义的话语:「是啊。」我不想浪费得来的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今天的约会,为什么选在故乡?」 「嗯,我本来就打算找一天带你来的。我也想介绍朋友给你认识。」 「为什么?」 「我想炫耀嘛。再说,要是在介绍之前我就回去月亮,今天见到的那些朋友们以后不经意地想起我的时候,我不就都是孤家寡人吗?可是,介绍你给他们认识之后,他们想起的就会是我和你。『这么一提,她那时候还带了男朋友来呢。』这有很大的不同。」 公主已经很久没提过回归月亮的事,这次提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欸,」声音有点颤抖。「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我把右手插入大衣口袋里,将包装过的四角盒放在掌心,递了出去。公主拿起盒子,双眼闪闪发亮地问我: 「可以打开吗?」 「可以。」 公主拆开包装,打开群青色盒子,拿起并排的两只金色戒指之一,看了刻在内侧的字说:「这是浩人的。」并一脸开心地递给我。我接过戒指,套上自己的左手无名指,公主则是将另一只戒指放在左手掌心上,朝着我伸出来。 歉,尺寸好像不合。」 「没关系,尺寸不重要。真的很谢谢你。」 公主用右手食指抚摸戒指表面,幽幽地吐了口气。 「还刻了字,应该很贵吧?」 「我妈有个朋友是开饰品店的,给了我熟人价。」 「这样啊,替我说声谢谢。」 公主大大地张开左手,把掌心对着天空。傍晚的月亮悬在伸出的手掌前方,要说是半月似乎过大,要说是满月又略嫌不足。 「不晓得妈妈有没有看到?」 公主放下手臂,对身旁的墓碑投以忧伤的视线。 「其实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因为妈妈只是回到月亮上而已。」 「……那怎么行?至少对外宣称她是过世了吧?」 「是啊。可是每次来祭拜的时候,我心里都觉得怪怪的。妈妈明明不在这里,对着不在的人双手合十,感觉真的好奇怪。」 公主再次抬头仰望月亮。 「我回月亮以后,爸爸会来这里吗?」 ——别说了。 「应该会吧。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很忧郁。想跟我说话的时候,只要看着月亮就行了,因为我一直在那里。」 别说了,别说了,拜托你别说了。 「浩人。」公主对我露出开朗的微笑。「你不用来这里没关系。」 「别说了!」 一阵强风吹过。朔风抚动树木,叶片摩擦的声音掩盖呐喊。我抓住公主的双肩,拼命说道: 「别说回月亮以后的事了。我们不是说过会保护你吗?圭吾、孙还有加藤,大家都在等你,都说要等你回来。」 我一个劲儿说道,并未咀嚼心思就直接吐出来。 「没有弱点吗?」 我到底在说什么?到底想说什么? 「我知道月亮使者很厉害,但还是会有弱点吧?应该会有打到那一点就能打倒他的罩门吧?要不然,要不然——」 你的人生又算什么? 我闭上嘴巴。公主把我的手从双肩上拿下来,踩着徐缓的步伐离开我。一步、两步——走到三步之外时,她回过头来,双手背在腰后笑道: 「歌。」 透明的声音响彻寒冷的天空。 「月亮使者讨厌地球的歌曲。宇宙没有空气,也没有声音,对吧?月亮上的声音也很微弱,所以没有音乐文化。对于月球人而言,音乐是种无法理解的事物,听了歌会让他们心头乱糟糟的。」 公主大大地张开双臂,就像是鸟儿张开翅膀。 「所以,唱歌吧。如果我陷入危险,你就想着我大声唱歌。这样一定能把月亮使者赶跑,辉夜姬骑士团又可以继续冒险。」 唱歌。用心为公主唱歌,就能把月亮使者赶回去。乱七八糟,不知所云,可是很美、很浪漫,简直是—— ——童话故事。 「……歌。」 「对,歌。」 公主走向我,从下方抬起眼来窥探着我。 「你不愿意为我唱歌吗?」 我摇了摇头。公主笑盈盈地牵起我的左手,用双手包住。金色的戒指反射余晖,散发模糊的光芒。 「没问题。」肩膀微微颤抖。「我们会赢的。」 我抱住公主,将单薄的身子拥入怀中,并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月亮。月亮只是悬在空中,没有任何回应。 ● 扫完墓之后,我们回到上野。 在医院和公主道别以后,我不想回家,在上野公园里游荡。就算上野对圣诞节再怎么没兴趣,也不至于让这么大的公园闲置,到处都是灯饰,情侣也不少,只有我一个人竖起大衣衣领,孤独地在公园里徘徊。 不久,我来到枯萎的樱树缠上蓝色灯饰而成的独特圣诞树前,往空无一人的肮脏长椅坐下,仰望着圣诞树。我对着圣诞树举起左手,茫然望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灯饰的光线照射下闪闪发光的模样。 大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来自陌生号码的电话。我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回应我的是一道熟悉的男声。 『七濑同学吗?』 是月亮国王。模糊的意识立即恢复轮廓。 『我有话想跟你说。你现在人在哪里?』 「上野公园。」 『公园的哪里?』 我说明了自己的位置。月亮国王说:『知道了,我立刻过去。』挂断电话后,我把大衣脱下来放到身边,以免其他人坐下来。只穿衬衫和羊毛衫有点冷,我一面微微抖脚,一面等待月亮国王到来。 大约过了十分钟以后,月亮国王出现了。他似乎是用跑的过来,嘴巴呵着白色气息。我重新穿上大衣,月亮国王则在空位坐下来。调匀呼吸之后,月亮国王吐了口气,仰望圣诞树喃喃说道:「好美。」 「……是啊。」 沉默。我感到不自在,坐立不安。月亮国王从大衣口袋拿出香烟盒,叼起一根烟,用扫墓时用过的打火机点上了火。 「原来您抽烟啊。」 「已经十五年没抽了。女儿出生以后,我一根也没抽过。」 月亮国王吐了口烟,凝视着消失于空中的烟雾啐道:「味道真恶心。」接着便把还没抽到一半的香烟丢到地上,用脚踩熄。 「妈的。」一点也不符合他平时作风的脏话。「他妈的。」 月亮国王,公主的爸爸。 原想共度一生的妻子被月球人夺走,女儿也即将被夺走,有名无实的国王。我和公主相识不到一年,可是这个人从公主出生起就一直陪伴着她,足足有十五年了。 我不该问。 「没有其他办法吗?」 但是我忍不住。 「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救令嫒吗?」 如果有的话,他早就做了。我很清楚这一点,却停不下来。我想要希望,想要救赎,想要让这个童话故事有个美好的结局。 我带着坚定的意志望向月亮国王,月亮国王用有些泄气的眼神看着我,无力地笑了。 「是吗?」他感慨地说道:「原来你还没放弃。」 月亮国王从长椅站起来,把手放到仍然坐着的我头上,轻轻地摸了一摸。都国三了还把我当小孩,可是不知何故,我还挺喜欢这种感觉。 「我太太那时候,我也是这样。」 月亮国王的手离开我的头。 「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死心,不断寻求希望。就连她过世的那一瞬间,我都还在祈求神明救她。」 月亮国王仰望天空,凝视着夜空中浮现的黄块。 「结果还是无力回天。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佛。不过——」 灯饰与月光,人工与天然。月亮国王置身于两种苍白光线下,静静地轻喃: 「我并不后悔自己不曾放弃。」 月亮国王转向我,对我投以充满温情的大人视线。 「——你也别放弃。」 月亮国王转身离去。冰冷的夜风吹向脸颊,我摸了摸左手上的戒指,用力握紧拳头,连指甲都嵌入掌心。 ● 第二学期最后的上学日,放学后,我们四个老拍档前往睽违已久的学校顶楼。虽然加藤有点不安地说:「不知道我还撬不撬得开?」不过实际动手,不到一分钟就开了。走上顶楼以后,我们在顶楼小屋的阴影处坐下来,以免被其他建筑物里的人看见。 首先,我把平安夜那天发生的事告诉其他三人:前往公主的故乡,和前代辉夜姬骑士团见面,祭拜月亮女王的坟墓,询问月亮使者的弱点。加藤喃喃说道:「歌啊?」 「所以,浩人,你要唱歌吗?」 「当然。」 「可是,还有医生和护士在场耶,这样你能放声高歌吗?」 「不行。所以我不去公主身边,要去其他地方唱歌。」 加藤倒抽一口气,战战兢兢地用试探性口吻问我: 「……这样好吗?」 「什么?」 「我是说,搞不好是最后一面了。」 「就是为了不让它变成最后一面,才要唱歌啊。」 我一口驳斥。加藤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没有说下去,而是用轻快的口吻说出截然不同的话语。 「是啊。不过,我对自己的歌声没什么信心耶。」 「因为你的声音永远像小孩一样。」 「不光要说我,圭吾,你呢?」 「你看过我玩音乐游戏吧?」 「……啊,你的节奏感已经死了。」 什么?」 我缓缓地转向大家,指着混凝土地宣布: 「因为我打算在这里唱歌。」 「这里……你是指顶楼?」 「对,顶楼。平时锁起来,禁止进入的场所。在这种地方放声高歌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应该不难想象吧?」 孙的眉毛微微地动了。 「要是偷偷摸摸地唱歌,就没有意义。可是一旦被发现,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我不知道决战是什么时候,看她的样子应该不远了。我想,大概在大考之前就会到来吧。」 我们的战役不只有这一场,大家现在都在和自己的未来奋战,我不能轻易把他们拖下水。 「如果四个人一起战斗能够提高胜算,我会拜托你们帮忙,可是,我不能把你们扯进这种听天由命、孤注一掷的作战计划里。所以,我一个人唱就行了。」 我断然说道。加藤从旁插嘴: 「你要怎么开锁?」 「直接弄坏。」 「……真的假的?」 「真的。反正决战时刻如果是假日,要入侵校舍,还是得打破窗户才行。弄坏一样东西和弄坏两样东西意思都一样。」 加藤张大嘴巴。孙眯起眼睛,仿佛在观看耀眼的事物。 「非在这里唱不可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用手抵着粗糙的混凝土地面,缓缓站起来,抓住顶楼的围栏,仰望淡蓝色的冬季天空。 「我觉得在这里,我最能放声唱歌。」 国二的时候,我也曾这样仰望天空,当时,白色的月亮就悬在空中。那是在幻想中能够飞天遁地的我发现唯一一个超越幻想的现实。 「我曾带着公主来这里,一起跳楼,立誓要保护她。这是一切的开端,也是我的原点。在这里我可以放下所有迟疑,不去想『好丢脸』或『我到底在干嘛』这类多余的念头。」 我回过头来背对护栏,对大家露齿而笑。 「所以我要在这里唱歌。或许你们会觉得我很蠢。这是事实,我的确很蠢。我最能够尽情犯蠢的地方,就是这里。」 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只能请他们谅解。我和大家视线相交,等待他们的反应,而最先反应的是——圭吾。 「所以呢?」 预料之外的反应。我连眨好几下眼睛,圭吾大剌剌地说道: 「你根本没有回答问题啊。这和你要一个人唱有什么关系?」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是在大考前耶,要是影响到在校成绩——」 「反正我已经没有分数可以扣了。」 圭吾打断我,得意洋洋地说道; 「你知道我旷课几天、被辅导几次吗?打破窗户和弄坏锁是我的看家本领,不带我去,你会后悔的。」 「不,可是——」 「根本不用弄坏,直接打开就好啦。」 这回轮到加藤发声。他晃了晃撬锁用的金属棒,淡然说道: 「我会帮忙的。偷东西和离家出走扣了我不少分数,所以对我的影响也不大。只不过,我要附上不破坏学校公物的条件。」 怎么可能? 已经没有分数可以扣、才刚扣过所以再扣影响也不大,怎么可能?绝对有影响,他们一定明白这一点。 「你们——」 「没用的。」 第三度中断。孙推了推眼镜问我: 「如果你站在我们的立场会怎么做?想想看吧。」 如果我站在大家的立场—— 我们之中有人下定某种决心,却宣称不想给大家添麻烦,要自己行动,不让其他人帮忙。我对于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看法? 那还用问? 当然是「别想一个人耍帅」。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我说过国中生的『中』是不上不下的意思,对吧?」 初夏的阳光气味微微地在鼻腔深处苏醒。 「我要订正那句话。」 国中生,既无法像小孩那么单纯,也无法像大人那么认分,只会不断妄想,热爱帅气的事物。 「是自我中心的『中』。」 三人几乎同时面露贼笑,我的脸上也自然而然地浮现笑容。是啊,你们说得对,是我错了。 上吧。听天由命、孤注一掷,好得很。 我们是保护月亮公主的骑士团——辉夜姬骑士团。 ● 那是个平凡无奇的日子。 太阳没有打西边出来,天空也没有染成黄色。迎接新年的阿美横充满喧嚣,电视台在十二月拍摄的新春节目,大剌剌跟着「新年快乐」四字一起搭上电波。如此这般,一如平时的新年,记忆在经过的瞬间便会淡去,只要过上三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就在这种平淡日常系四格漫画般的一天正要结束的夜晚。 当时我正在房间里,一面用手机的扩音功能播放the blue hearts的歌曲,一面用功读书。妈妈去上班了。听说色情行业在过年前后也很忙碌,他们称之为「年尾炮」和「年头炮」。 电话打来,音乐中断时播放的歌曲是〈信〉。 我停下笔窥探手机画面,解到一半的二次函数瞬间被我抛到脑后。在那之后才过了十天左右,如我所料,太快了。 是月亮国王打来的。 「喂?」 『是我。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 『是吗?那就听我说。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 我的喉咙发干,吞了口口水润喉。什么的时候到了?这个问题根本不用问。 『这样就行了吧?』 我拜托月亮国王,时候到了一定要通知我。我一面暗自感谢他没问理由就答应,一面清楚明白地回答: 「对,这样我就能去打答应过令嫒的仗。」 『你没有要过来,对吧?』 「我不能去。那边的战场就交给伯父。」 我吸一口气,毫不动摇、毫不迟疑地说出希望。 「等到令嫒恢复健康以后再见面吧。」 隔一会儿,月亮国王简短地替我加油: 『好,祝你好运。』 通话结束,我立刻穿上大家说好的最终决战用装备——立领制服。我并不喜欢学校,不过能够让我们发挥最强战力的装扮,绝对是这套衣服。 我整理好制服的领子,喃喃说声「好」鼓舞自己,接着拿出手机,传送讯息给平时的群组。 『辉夜姬骑士团召集令: 【对象】骑士团全员。 【任务】最终决战。』 我抱着笔记型电脑冲出公寓,头也不回地跑到校门前,一面调整急促的呼吸,一面仰望夜空。走着瞧,我会宰了你——我怀着这样的气概怒视满月。 圭吾和加藤随即到来,提着小纸袋的孙则是慢了一步。我们一起爬过封闭校门口的铁门。上一次入侵时,孙和加藤替我从内侧打开教职员用的便门,可是这次不行,得正面突破。 在被门封闭的楼梯口前,加藤拿出撬锁工具。多亏他事先演练好几次,锁一下子就撬开来。我伸出手,猛然打开门。 四个人一口气冲过楼梯口。楼梯口有感应入侵者用的感应器,会引来警卫和警察,可是,为了能够多唱一秒钟,我们必须早一秒抵达顶楼。 我们冲上楼梯,转动顶楼的门把。放寒假前事先开启的门锁又被锁上了。混蛋,不知道是谁干的,只有在这方面特别认真工作。 「闪开!」 加藤在门前蹲下来,过不了多久,他便成功撬开门锁。四个人一起冲上顶楼,月光照耀下的歌唱舞台。明明是敌人,还替我们打了这种气氛十足的灯光。 「呃,警车来了。」 圭吾从操场反方向的护栏俯瞰地面,歪起嘴唇。我把笔记型电脑放在地上,接上孙装在纸袋里带来的音响魔法发动装置——usb音箱,启动电脑,做好播放音乐的准备之后,便将电脑前面的位置让给孙,走向操场那一侧的护栏。 我抓住挂着红色倒三角形危险标志的栅门,一把拉开,与金属摩擦的吱吱声一同走到护栏外侧,站在再往前一步就会掉下去的顶楼边缘,将手背在腰后,双脚打开与肩同宽,大大地挺起胸膛,仰望悬在夜空里的满月。 「倒数五秒。」 孙打了信号。我深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满肺部,细胞从内侧紧绷起来。 「倒数四秒。」 。 「二。」 改变我,改变世界。用这个声音,这首歌,这股意念。 「一。」 今晚的我——天下无敌,举世无双。 「开始!」 轰隆声划破黑夜。 ● 该选哪首歌当第一首歌,想得我都快发烧了。 我左思右想,怎么也得不到答案,最后决定挑出几首给大家听,请他们选择,而三个人都选了同样的歌曲,理由是「很帅」。我无从反驳,毫不迟疑地将那首歌加入播放清单的开头。 甲本浩人作词作曲,出自专辑《stick out》。 ——〈月亮轰炸机〉。 别想再往前一步, 道理和法律都禁止通行。 谁的声音都收不到, 朋友和情人也进不去。 剧烈的音乐撼动世界,鲜明的节拍打动人心。一开始就是高潮,没功夫带入祈祷和心愿这类低等的玩意儿。 「同学!」 脚下传来声音,是两个从操场仰望我的制服警官。 「你在干什么!快住手!」 ——吵死了,我刚才不是唱过了吗? 别想再往前一步。 无论是道理、法律、原则、学说、逻辑、公理、定理、体系、常识、良知、俗例、教义、戒律、信条、教训、因果、宿命或命运—— 都不行! 那就是传说的轰炸机。 这个城市也危险了, 该怎么逃跑? 还是笑称一切都是幻觉? 地上传来的声音和背后传来的咚咚敲门声混在一块,看来是进入校舍的警察已来到顶楼。我相信门上的锁和替我压住门的大家,继续对着满月唱歌。 「快开门!现在还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怎么可能会开!白痴!」 圭吾隔着门骂道,我忍不住微微地笑了。我调整呼吸,从丹田发出声音。 我坐在驾驶舱里。 白月中央的黑影。 「钥匙马上就送来了!」 强硬的威胁声传来,使得我的歌声略微走音,而孙的妙答抑制了走音。 「一插钥匙就会触电,请小心一点喔!」 威胁停止了,连敲门声都跟着消失。我的嘴角又露出微微的笑意。 生锈的驾驶舱里。 白月中央的黑影。 「闹够了没!」地上的警官不知几时间拿出扩音器。「你们以为这么做很帅吗?」 挑衅触动心弦,我险些反射性地停止唱歌反驳,不过背后的加藤快我一步,高声说道:「当然啊!」他不顾一切地呐喊,「我们只做自己觉得很帅的事!」 ——谢啦,加藤。 我找回了冷静。没错,我们只做很帅的事,所以才在这里唱歌。简直是史上最帅吧?谁都别想否定。 可以一路直走吗? 搞不好会一头栽进湖里。 就算找人商量, 我们的去路也不会改变。 背在腰后的手使上了劲,摇晃横膈膜,吐出所有声音。释放到夜空中的声音从鼓膜回归全身,化为再次发声的力量。永动机就此完成,我会继续唱下去,唱到世界毁灭为止。 除了自己的声音以外,所有声音都从世界上消失。冰冷晚风的呢喃声,地上与背后的喧嚣声,还有另一个浩人的歌声与他的团员的演奏声全都淡出融化。黑暗之中,我和灿然生光的月亮对峙,全心全力唱出自己的意念。 温柔的笑容浮现于圆月之上。 ——一个人吗? 白皙得好似人造物的手指,宛若小矮人脚印的酒窝。在那一瞬间,我就坠入了爱河。爱到卡惨死,无法颠覆的上下关系。不过,这样也无妨。无论谁上谁下,只要能够一起共度时光就够了。 ——你要负起责任喔。 女性十六岁、男性十八岁即可结婚。三年后的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曾想过,或许自己会认清现实与界限,成为一个无聊乏味的人。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因为有你,因为必须保护你,我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什么界限。 ——在在让我感受到自己正和心上人在一起。 我也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确实感受到自己正和心上人在一起。不过这么一提,我好像没对你说过。下次见面的时候,我绝对会说,绝对会告诉你:和你在一起,就是一种幸福。 ——你们的这个地方很坚强。 是吗?我觉得正好相反。因为我很软弱,不敢面对其他人,只好用任何人也无法攀谈的速度疾奔。真正坚强的,是抓住了这样的我,让我停下脚步的你。多亏了你,我才能变坚强,才有勇气面对其他人。 回忆像云霄飞车窜过脑海。听过的话语、看过的景色、吃过的食物、闻过的气味、摸过的触感,全都伴随着真实感复苏。和你相识九个月,区区两百七十天里发生的大小事。 啊,好快乐。 「浩人!」 音乐停止了。 回头一看,护栏的另一头,大家正和破门而入的警官扭打成一团。没有对手的警官朝着我突击,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抓着护栏鬼吼鬼叫。我再次仰望夜空,发现满月的轮廓变模糊了。 音箱播放的音乐已经停止,但我还是继续唱下去。模糊的视野里,失去了带唱的音乐,只能用窝囊颤抖的泪声唱出的歌曲,无论是节拍或音准都变得乱七八糟。传入自己耳中的声音,犹如被踩扁的青蛙发出的垂死哀号,我不禁萌生绝不能有的念头。 ——好逊。 噪音无法消除,世界无法正常运作。我一面抽噎一面忍着反胃感挤出的声音,已经不成歌曲。吵着要买玩具的任性小孩,调皮挨骂的幼稚园童。月亮使者一定也在嘲笑我吧:「这小子阵仗摆得这么大,到底在搞什么鬼?」 背后传来栅门开启的声音。 我回过头,突然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从顶楼掉下去,年轻男警官立刻将我一把拉住,并顺势压制我,坐到我的背上,一面压住我的双手一面叫道: 「安分点!」 我抬起头来,望着在遥远彼方发光的满月。月光落到覆盖眼球的泪膜上,犹如窥探万花筒似的幻想光景拓展于眼前。那幅光景远比我有生以来见到的任何景物都更加美丽,残酷地摧折渺小的我的心灵支柱。 我大声呐喊。 「啊~~~~~~~~~~~~」 隔天早上,月亮国王通知我公主回归月亮的消息。 3 新学期的前一天。 我和正月结束以后沉静下来的上野街头一样颓丧消沉,每天就只是起床和睡觉而已。我拜托大家「让我静一静」,所以圭吾、孙和加藤都没有联络我。妈妈似乎很担心,可是我无法回应她。我好累,疲惫不堪。 我知道自己必须用功,在桌上摊开笔记本和参考书,可是依然无心念书,只是发呆。这时,笔记本旁的手机震动了,看到画面上出现月亮国王的名字,我稍微清醒一些。 我烦恼着该不该接听,在铃声响了十声以后,终于接起电话。月亮国王淡然地告知来电目的:他有东西要交给我,叫我前往上野公园的喷水池广场,就这样。不带任何顾虑的口吻让我觉得格外自在。 我在外出服上头加了一件大衣,离开家门,花了平时的两倍时间前往上野公园,并在不久后抵达广场。我找到了面色凝重地坐在喷水池畔的月亮国王,在他的身边坐下来。 「谢谢你特地跑一趟。你是考生,还突然把你叫出来,真是过意不去。」 「没关系,反正我现在也无法集中精神念书。」 「……是吗?」 「您说要交给我的是什么东西?」 「不用这么急吧,这么不想跟我说话吗?」 月亮国王耸了耸肩,从风衣外套里拿出香烟和打火机。我对点起香烟吞云吐雾的月亮国王说道: 「您又开始抽烟了?」 「已经没有需要顾虑的人,想做的事做一做,早点死一死。」 月亮国王望着消失在半空中的烟雾,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葬礼顺利结束了。故乡的很多朋友都来了。」 我有受邀,但是没有参加葬礼。平安夜约会时见到的前代辉夜姬骑士团团员的脸孔,浮现于脑海之中。 「好奇怪。」我垂下头来,恨恨地说道:「只是回月亮而已,还办葬礼。」 月亮国王没有答话,只是默默仰望天空。接着,他用携带式烟灰缸捻熄香烟,把手伸进大衣内侧,拿出一本眼熟的褐皮书。 冒险之书。 「给你。」 月亮国王递出 冒险之书,我用双手接过。不合理的重量沉甸甸地压着我的手。 「里面写了很多你和你朋友的事,还有最后的讯息,也拿给你朋友看看吧。」 「我可以收下吗?」 「没关系,这是我女儿的意思。」 公主的意思。月亮国王看着哑然无语的我,突然笑了。 「你很爱我的女儿,不只是迷恋而已。你有资格收下这本书。」 恋与爱。说出这种老套对比的月亮国王,露出了些许腼腆之色。 「你有想过『恋』与『爱』的不同吗?」 「没有。」 「是吗?我想过。结婚前,太太要我想的。我本来打算以后生了儿子要对他说,可是没有儿子,趁现在还没忘,就跟你说吧。」 月亮国王停顿一会儿,连着白色气息一起吐出话语。 「想在那个人面前耍帅就是『恋』,愿意为那个人变逊就是『爱』。」 帅与逊。 这是我,是我们辉夜姬骑士团最重要的价值观。月亮国王见我整个人都愣住了,诧异地问道:「有这么值得惊讶吗?」 「我没想到像相马先生这样的大人也会用这种标准判断事物。」 「为什么?」 「不觉得很像国中生吗?」 「是啊。不过,男人不管长到几岁都是这副德行。」 月亮国王点燃新的香烟,迷迷糊糊地望着半空中吐了口烟。 「我也不是真的信神才依赖那种宗教。」 那种宗教——「月之旅人」。为彼此着想的公主和国王不知为何产生龃龉的部分。 「我只是想尽力而为,只要能赌上一把我都想赌。如果因此失去的只有我的钱,我下注是不会迟疑的。不过,事实上,我却失去了比钱更加重要的事物,是你告诉我这一点。」 月亮国王垂下双臂,手指间依然夹着点燃的香烟。 「我想保护她。」 香烟掉了,烟灰散落在混凝土地上。 「无论如何、再怎么样,我都想保护她。就算再窝囊、再逊,只要那孩子能够得救,我都无所谓。可是——」 月亮国王张开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用听得出在哭泣的声音诅咒似地反复说道: 「妈的,妈的,妈的,妈的……」 这个世上唯一一个比我更加深爱公主的男人落泪了。我把捧着冒险之书的双手放在大腿上,一心想着不能连我也跟着哭泣,凝视着如今已没戴任何东西的左手无名指,默默陪在月亮国王身边。 ● 回家以后,我把冒险之书放进房间的抽屉里。 我知道总有一天必须阅读,但现在实在提不起劲。一旦读了,世界就会改变,不知道会变好还是变坏。如果变坏,我大概就完蛋了,这样的预感使我裹足不前。 晚上,我一如平时辗转难眠。自从公主回归月亮以后,我一直都是过着半夜三、四点才睡着,隔天早上十点左右起床的生活。可是,明天就开学了,我必须早点睡。我下定决心钻进被窝,脑袋却万分清醒,怎么也睡不着。未完成的事闪过脑海,搅乱我的心湖。 天人交战三十分钟后,我缓缓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房间的电灯,拉开抽屉,拿出冒险之书。我闭上眼睛,一面抚摸放在桌上的冒险之书封面,一面静静地调整呼吸。 ——不管了。 反正我已经故障,即使就这么生锈腐朽、损坏到无法修复的地步,意思也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别恐惧,别畏缩。 别逃避。 我翻开了冒险之书。 『前一本日记还没写完,不过从今天起改用这一本。想写的事情很多,不知道该从哪里写起。虽然从哪里写起都可以,可是我怕选择其中一件来写的时候,其他事情的记忆会淡去。这是我头一次一口气制造这么多珍贵的回忆,我要写下来,以免忘记这种感觉。』 我看日期,是从学校顶楼跳下来的隔天,辉夜姬骑士团创立不久前。 『心脏到现在还是扑通乱跳。被带出聚会的时候、偷偷溜进学校的时候、还有从顶楼掉下来的时候,心脏都是扑通乱跳,可是跳得最厉害的,是被浩人抱住的时候。当时真的好夸张,就像全身都变成心脏一样。我该怎么办?他八成是那种态度放软就会得意忘形的类型,真伤脑筋。』 我翻动页面。任命我们为骑士团的那一天,去流氓的事务所呛声的那一天,听了圭吾真心话的那一天,还有—— 『武斗家圭吾大获全胜!朝着充满希望的未来ready go! 好奇怪的标题。不过,这是本人的要求,没办法。话说回来,圭吾同学可以上高中真是太好了,希望他在高中也能交到很棒的朋友。不过老实说,我想象不出比浩人他们更棒的朋友。每次看到他们四个人打打闹闹,我就好想变成男生加入他们。不过,还是算了,因为这样就不能和浩人结婚。好不容易才订婚的。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们要结婚,还交换了誓约之吻,这件事一定要写下来。十八岁的浩人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男孩?虽然他发下豪语说要当医生治好我的病,但搞不好会干脆地放弃。十八岁的我又会变成什么模样?希望头发能长齐,这是我最真切的愿望。 咦?我居然在写自己的未来。 哇!好厉害,太厉害了。我居然写了三年后的事耶!哇! 好厉害,我是真的相信浩人会保护我。加油吧!我一定要穿上婚纱。打倒月亮使者!』 我的手停下来。 成块的感情从胸口深处涌上,被我和着口水吞回去。我闭上眼睛一会儿,在脑中想象血液流遍全身的情景,再次动起手指。 『孙同学带了女朋友来,还附上让讨厌中国人的爸爸认同孙同学的任务。唔,我很不想这样写,可是我觉得他们不太合适。和孙同学相比,她的想法太肤浅了,却又干涉太多,大概马上就会出问题。虽然女人的直觉一直在发出警告,不过决定权在于孙同学,我也不是什么恋爱专家,如果能够出乎我的预料,有个圆满的结局就好了。』 我回想起和椿山同学初次见面时的情形。公主完全没有露出觉得他们「不会有好结果」的神色,谁知心里居然是这么想的。女生果然不容小觑。 『孙同学和女朋友果然分手了。哎,这也没办法,毕竟太勉强。我觉得孙同学已经很能忍,虽然到最后还是忍不下去就是了。这件事让我重新体认到越是冷静的人,生起气来越恐怖。我以后也要多加小心。 孙同学也真辛苦,只是待在日本,就要遭受这些待遇。不过就算他去中国,搞不好也一样被当成日本人看待。如果真是这样,未免太没道理。 只不过,该怎么说呢?我觉得被这些不合理待遇压迫的孙同学看起来就像弹簧一样,不断蓄力,终有一天会弹得又高又远。不只是孙同学,浩人和圭吾同学也给我这种感觉。被强大的力量压迫却没有被压垮的人,果然都很坚强。我也要变强,变得不会被压垮,不会灰心丧志,不然就无法和浩人并驾齐驱。』 ——你太抬举我了。你比我更坚强,强上几十倍、几百倍。 『加藤同学离家出走已经三天,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我好担心。如果我没有昏倒,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我该乖乖在病房里休养的。现在再怎么后悔也来不及了。 不过,我觉得自己比浩人他们更了解加藤同学,这一点应该没有错。加藤同学走路的方式和大家不太一样,大家都是看着前方,加藤同学却是看着大家的背影。我知道加藤同学自己也察觉这一点,而且不喜欢这一点,因为我也和加藤同学一样。 认识浩人以后,我有什么改变? 浩人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他说要当医生的时候,我觉得根本是有勇无谋,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进步到绝非不可能的地步。可是我什么都没变,再这样下去,我会被扔下,总有一天他会对我说「我没时间陪你玩骑士团游戏了」把我抛弃。 我好害怕。 害怕我走了以后,世界还是继续转动。 老天爷,求求你。 把时间暂停。 让我们可以继续下去,永远当个天真无邪的国中生。 求求你。』 我的手不自觉地使上劲。半年前还梦想着三年后要穿上婚纱的女孩,不知不觉间竟变得希望现在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她大概是预感到了吧。预感到月亮使者的来袭,以及我们的败北。 我缓缓 翻页。日期突然跳了好几天,是昏倒以后,在无菌室病房里写的日记。 『加藤同学的事好像解决了,真的太好了。不过,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浩人声音听起来好低落。虽然我跟他说「我没事,打起精神来」,但其实他的情绪这么低落让我很开心,希望他继续担心我。有个能让自己这么想的对象,或许是件很幸福的事吧。 话说回来,无菌室还是和以前一样无聊。多打电话给浩人,向他分点力量吧。加藤同学往前迈进了,我也想前进,和大家并肩奔跑。我一定会跑给大家看的。』 右下方画了举起一只手来吆喝的猫,可以感受到公主的意志与决心。然而,接下来的氛围却有了莫大的转变。 『今天没发生什么事,活像认识浩人他们之前,快无聊死了。从前的我真能撑,我都忍不住尊敬起来。』 『好累,没力气写日记。算了,反正也没事可写。』 『我和浩人通电话,明明聊得很开心,我却不记得聊了什么。药性很强,脑袋昏昏沉沉的。』 『待在这里对我真的有帮助吗?我觉得去外面和大家在一起,反而比较有活力。太奇怪了,这样一点也不合理。』 简短的文章,变多的丧气话。接着…… 『我今天拜托爸爸让我和浩人最后一次约会。 其实我并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约会,爸爸也叫我「别说什么最后」,不过,外出许可还是下来了。我想我的状况是真的很危险吧。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最清楚。 我们要去故乡扫墓。毕竟是平安夜,或许我该挑个更罗曼蒂克的地方,可是一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我说什么也想去。不知道奈央过得好吗?我还想去找小霞和理绘。不晓得阿拓跟小霞交往了没?他一定是喜欢小霞,我就是因为这样才退出的。 我要向大家介绍浩人,好好炫耀一番。这样一来,就算这是最后一次,我和浩人也可以一起留在大家的回忆里,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当然,我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令我期待的事情了,日记也写了一大篇。加油吧,只要和浩人在一起,我就可以继续努力。』 别看了。 心中有人如此警告我。前头是断崖绝壁,再走下去就无法回头。停止探索,回去吧。不要紧,再痛苦的事,只要过了一段时间就会遗忘—— ——我才不要遗忘。 我翻动页面。 『今天和浩人约会,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好久不见的浩人变得有点憔悴,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他还送我礼物,是对戒,我好感动,这才想起我们订了婚。还有三年啊?或许太久了。我很庆幸今天能够交换戒指。 ……这样不行。难得和浩人见面,我还说这种丧气话。浩人也训了我一顿,我要好好反省。保护我的骑士团都没有放弃,我自己怎么可以先放弃呢? 唱歌是我随口说的,不知道他真的会唱吗?他会唱什么歌?应该是the blue hearts的歌吧。不知道他的歌声好不好听?还是个音痴呢?在医院里应该不能唱摇滚乐吧,那他会在哪里唱?唔,我很好奇。 不过,无论在哪里唱歌,都不成问题,我一定听得见浩人的歌声。如果浩人成功赶跑月亮使者,我要跟他说感想:我听见了,好开心。 你好帅。』 水滴模糊了文字。 我擦拭流下的泪水和眼睛周围,面对日记本。然而,泪水不断夺眶而出,我用双手捂住脸庞,发出野兽般的低呜声。 什么辉夜姬骑士团。 根本是光说不练,只会逞口舌之快。耍帅说要保护她,给她只有安慰作用的希望,结果却在最重要的战役里一败涂地。与其这样,不如别给她希望,让她觉得「回月亮没什么好怕的」,至少心情会比较安详。我们不该相识的。 我翻动日记本,翻开的左页上没写任何东西,一片空白;右页也没有写日记,只有大大地写着九个字。有别于写日记时那种圆润的字体,这一页是用端正拘谨的字体写下的。 『给辉夜姬骑士团的大家。』 ● 『除了我以外的人看到这则讯息,代表我已经不在地球上了。 好样板化的开头,不过没办法。样板就是因为好用,才会变成样板。话说回来,最先使用这种样板的不知道是谁?待会儿来查查看。啊,变成普通的日记了,重来。 好,接下来我要留下最后的讯息给辉夜姬骑士团的大家。我给爸爸写了信,不过留给大家的讯息,我觉得还是写在这里最好。如果大家想要的是信,那就抱歉啰。另外,我打算把整本冒险之书都送给浩人,请大家将就一下。 首先,我要谢谢大家为我而战。 不知道大家是怎么奋战的?祈祷?还是唱歌?不过,既然看到这则讯息,代表大家输了。哎,没办法,那些家伙真的太强了,这就像是必败的战争一样,调适心情吧。 ……哪有这么简单?我知道,抱歉说得这么轻松。我只是觉得大家大概正因为打输了仗而沮丧,必须表现得开朗一点而已。 呃,先从对全体骑士团的致词开始吧。 自从四月任命大家为我的骑士团以来,和大家一起体验了各种事物,真的很棒。无论是普通地打电动、念书,或是破天荒地去流氓事务所呛声,都让我觉得好快乐。虽然也发生过让人笑不出来的事情,可是事后回顾,同样是美好的回忆。但加藤同学吃了不少苦头,大概会说「一点也不美好!」吧。 大家也觉得很快乐吗? 如果是,我会很开心。 今后,大家会踏入新的世界。我不知道大家还是会在一起或分道扬镳,不过,总之将会展开新的冒险。到时候,希望大家偶尔也能想起和我一起冒险时的事。另存新档,不要覆盖原来的纪录档——除此之外,我就别无所求。 气氛好像变得很感伤,还是快点进入给个别骑士团员的讯息吧,再写下去,我自己心里也难过。 首先,给「盗贼」加藤同学。 我要先跟加藤同学道歉。一开始听到你的名字时笑了出来,对不起。当时没有心理准备,忍不住就笑了。因为名字对加藤同学好像是禁忌话题,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对不起,嘲笑你的名字」。直到现在才道歉,请原谅我。 在我心目中,加藤同学的形象是骑士团的开心果和小巧可爱的吉祥物。加藤同学是男孩子,被这么说大概不会开心吧,不过,我觉得这是值得夸耀的事,因为这是加藤同学独有的魅力,浩人、圭吾同学和孙同学都没有。 我觉得加藤同学和我很相近。追不上喜欢的人,很痛苦吧?不过,四个人之中,最不会迷路的应该就是加藤同学。浩人他们很可能会受身上的重担影响,误入歧途,但是加藤同学可以朝着康庄大道前进。所以,当浩人他们因为担子太重而快被压垮时,请帮助他们。这是我交给加藤同学的最后一个任务。 接下来是「魔法师」孙同学。 我对孙同学没有什么可说的。不是因为孙同学不重要,而是我觉得我所想的事,孙同学大概老早就想过了,所以不敢乱说话。不管说什么,大概都会被回「我知道」、「我明白」吧。 如果加藤同学是骑士团的开心果,孙同学就是协调者。我知道团长是浩人,可是我觉得光靠浩人、圭吾同学和加藤同学三个人,很难得到共识,孙同学就是在这种时候主持大局的副团长。 今后,孙同学面临的国境线大概会越来越粗。不过,「不一样」不等于「敌人」。我和你不一样,可是我喜欢你——这种情形也很常见。所以不要想太多,放轻松吧。还有,对了,我想起来了,我要颁布抓狂禁止令。那么做真的有可能被捅,你要小心点。 该有办法解决。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气场很强大。 课业要多加油喔!好不容易能上高中,绝对不能浪费这个机会。圭吾同学偶尔会说出直捣核心的话,脑筋应该不差,所以一定没问题的。顺利考上高中以后,要多交朋友喔!这是命令。比起大考,我更担心这一点,因为圭吾同学真的不擅言词。 好,终于到最后一个人,我们的辉夜姬骑士团团长大人。 「战士」浩人。 浩人就是爱耍帅。不,不只浩人,大家都有这种倾向,不过浩人最严重。从聚会上绑架我,带我到学校顶楼,还一起跳下去,演得太过头了吧。哎,因此坠入爱河的我没资格批评就是了,因为真的很帅嘛。 不过仔细观察,才知道这样的浩人是骑士团的支柱。每次出怪主意的都是我或浩人,大家帮忙实现。听说大家聚在一起的契机是浩人,或许是受到这一点的影响吧?最难得的是,大家都没有半点不情愿,真的是好朋友。希望大家上高中以后还能继续保持友谊。 呃…… 对不起,我有点语无伦次。明明有很多想说的话,却在脑中挤成一团出不来。该怎么办?伤脑筋。 我来写一下自己的事好了。 浩人跟我一起去过我的故乡,对吧?我是上国中以后,为了方便到现在的医院定期就诊才搬来的,可是我在学校里一直交不到朋友;没多久以后,我就长期住院了,成天闲着没事做,爸爸又开始送钱给莫名其妙的宗教,一切真的糟糕透顶。 后来,我突然产生一个念头:去搭讪吧。继续等下去,也不会有王子来迎接我,既然如此,只能主动出击。所以,我就说我想去赏夜樱,跑到外头闲晃。 然后,我找上了浩人。 我不知道看在浩人眼里,当时的我是什么感觉,不过其实我很紧张。回去以后,我很后悔没有交换联络方式就道别了,一直想着要是他没来找我该怎么办。 不过浩人来了,而且接受了我。那天晚上偶然遇见浩人,真的是老天爷的安排。我的人生基本上都是倒楣事居多,或许就是把运气全都留到那一天。 我很庆幸自己能够遇上浩人。 或许浩人现在并不这么想。毕竟现在在读这则讯息,代表我已经回到月亮上。浩人是不是觉得「不该说那些做不到的事,给她无谓的希望」? 其实不用放在心上,因为我说「只是回月亮而已,没什么好怕的」是在撒谎。我一直很害怕,不想回去。认识浩人以后,我的确更不想回去了,也产生另一种恐惧,可是这远比没认识浩人好上百万倍。这点我敢断言。 我现在是一面看着浩人送我的戒指,一面写下这则讯息。我的心情很安详,也很幸福。话说回来,我写了好多喔,要是大家成功赶走月亮使者,这些就全都白写了。哎,也罢,到时候就红着脸重看一遍吧。 不过,对了,有一点我倒是很不满。浩人从来没说过「我喜欢你」或「我爱你」之类的话,真的很爱耍帅耶。但是我要说。毕竟是最后一次了,我会说个够本。 浩人。 我超喜欢你的。 真的很爱你。 而我有件事要拜托最爱的浩人。 那就是——』 ● 读完冒险之书以后,我用手机确认时间。 凌晨两点。确认完后,我开始换衣服。要换上外出服,还是制服?我烦恼了一会儿后选择制服。我在立领制服外加上学校指定的大衣,穿上学生鞋离开公寓。 我走在夜深人静的街头,没往学校去,而是前往上野。来到闹区,开始出现许多酒馆或色情店等夜猫子店,我视若无睹,走向上野公园的不忍池。那是我和公主相遇的地点,也是起始之地。 我经过贴满裸女海报的成人电影院,踏入枯萎的莲花漂浮的不忍池。带有池塘水气的冰冷晚风「咻」一声扫过脸颊,我连忙竖起大衣的领子。穿过弁天堂,来到乘船场,我回溯记忆,站在印象中的位置仰望夜空。 我凝视着缺了右半边的月亮,想着上头的王国和回到王国的公主。视野与思绪开始模糊。好逊,一点也不帅。我要快点埋葬这么逊的自己。 我就像是要接住坠落的月亮一般,将双臂完全张开,大大地吸一口气,把刺骨的冷空气吸入肺部—— 放声呐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脑袋一片空白,眼底一片通红,世界和自己都逐渐崩坏。 清空吧。 我将笼罩胸口的黑雾与无以名状的感情一口气全吐出来,借此重生,就像从国中生变成高中生一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气接不上了,但我依然没有停止呐喊,带着一点也不留的觉悟吐出最后一口气。 「……啊~」 身体因为缺氧而摇晃,我一屁股跌坐到地面上,一面抖动肩膀喘气,一面仰望月亮,并察觉自己的脸上带着睽违数日的笑容。 我深深地吸气、吐气。正如风从气压高的地方吹向气压低的地方,清空的体内逐渐充满能量。或许是掌握了王国实权的她,从三十八万公里之外输送魔力给我吧。 我站了起来,拍掉制服长裤上的灰尘,拿出手机,略微考虑过后打电话给加藤。夹杂呵欠的声音乘着电波传入耳中,可知他是睡到一半被我吵醒的。 『浩人?怎么了?』 「我有事要报告。」 『报告?』 「今天公主的爸爸把公主的日记给我,里头写了给骑士团全员的讯息,也有给你的。」 加藤倒抽一口气,声音里的睡意全消失了。 『她写了什么?』 「一言难尽。明天我会带去学校,你自己看吧。还有——」 我用力握住手机,断然说道: 「我一定会考上第一志愿。」 ………………………………………… 『……呃,你高兴就好。』 「嗯,我高兴就好。拜拜。」 我挂断电话,又对孙和圭吾做了同样的事以后才回到公寓。那一晚,我睡得又香又甜。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熟睡。隔天来到学校,半夜被我吵醒的大家都向我抗议:「都是你,害我睡眠不足!」 ● 第三学期,我把醒着的大半时间都拿来念书。 「没问题吧?你这样不会把脑子操坏吗?」我用功到连妈妈都说出这种神奇话语的地步。娱乐几乎全被我封印了,只留下不会打扰念书的音乐。另一个浩人和团员们的音乐给予我一种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我当然不会割舍。 应考当天,试卷写得得心应手的我在考完试后传了「我百分之百会上榜」的讯息到line群组里。前一天刚考完第一志愿的学校,但结果不甚理想的加藤回复:『这是嘲讽吗?』孙则是坦率地说:『恭喜。』至于圭吾毫无反应,他的应考日快到了,完全没有多余的心力搭理我。 到了放榜那一天,我穿着制服和大衣离开家门,在「御徒町猫熊广场」和圭吾、孙及加藤会合,搭上电车,前往我的第一志愿学校。 下了电车,我们穿过银杏大道,走向应考时造访过的学校正门,和其他身穿便服或别校制服的少年少女们一样走进校门,来到摆着好几块板子的广场。每块板子上都贴着印有一排排数字的纸张,加藤指着板子,豪迈地笑道: 「要我替你看吗?」 我皱起眉头,嘟起嘴巴反问: 「为什么是你去看?」 「要是落榜,我怕你休克啊,最好有个缓冲。」 「我才没落榜。」 「浩人,考试不是靠感觉,是靠这里。」 加藤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你在志愿学校放榜前一天说过「好想吐」耶。一考上就得意忘形,真火大。 「我想帮你的忙,不然来这里就没有意义了。」 「不需要。我又没叫你们来,是你们自己要来的。」 「因为我们会担心嘛,对吧?孙。」 啰』?别闹了。」 我狠狠敲了加藤的脑袋一下。「好痛!」加藤捂着脑袋,我故意对他叹了一大口气。 「你们只是想看我落榜时的反应吧?不过,很遗憾,这次我真的写得很顺手——」 「怎么可能?」 圭吾插嘴。他用冷淡又粗鲁的态度说出温暖的话语。 「要是你落榜就不能闹你了。我们想看的是你录取以后高兴得腿软又漏尿,跑去买内裤替换的窝囊模样。」 圭吾露齿而笑,孙和加藤也露出同样的笑容——这下子绝对不能落榜了。哎,我不会落榜,也不会漏尿就是了。 「我走了。」 我背向三人,大步迈向贴着榜单的板子。来到板子前,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准考证,并用右手抚摸拿着准考证的左手无名指,一面感受戒指的坚硬触感,一面闭目祈祷。 第六章 骑士团之诗 1 我不记得国中入学典礼时的事了。 既没有满怀希望地想象会有多么美好的三年等着自己的记忆,也没有绝望地想着必须在这种监狱里度过三年的记忆,就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又在不知不觉间结束。有人说喜欢的相反是漠不关心,说得一点也没错。当时的我,对自己的人生毫无兴趣。 在这种状态下展开的国中生活,就像站在昭和路斑马线上感受往来奔驰于首都高速一号上野线的车子,事物从我远处的上方呼啸而过。知道有庞然大物在移动,虽然看不见也几乎听不见,但就是知道。不记得鸡兔同笼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一次方程式,不过现在用的确实是一次方程式,可见得是在某个时间点学到的——就像这样,流逝的时光断断续续,只有切割后的「现在」,淡而无味地持续出现于眼前又消失,必须从结果倒推才看得出成长。 不知不觉间来到国一的结业典礼。人生连载一整年的同学们都依依不舍,而每天都是独立短篇的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感觉。我深切感受到自己的人生并非日积月累而成,深信这种短篇集般的人生会持续到明年、后年,甚至一辈子。 不过,一切都改变了。 日后结成「辉夜姬骑士团」的三个好伙伴,完全改变我的人生。我学会累积,明白时间是连贯的。后来,连月亮公主这个角色都登场了,连载内容越来越精彩。冒险、提升等级、挑战新冒险,这些过程带给我莫大的满足——与恐惧。 害怕故事结束的恐惧。 那是人生还是短篇集、一再上演零碎结局的时候感受不到的恐惧,对于结束符号的忌讳。不想结束,不愿画下句点,希望能够永远连载下去。不知不觉间,我开始如此期盼。 然而,结局终究会到来。 缓慢,但确实。 ● 我一直觉得自己大概哭不出来。 毕竟我对学校和班级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情。到校以后,看见教室黑板上写着「一班最棒」,不过这个「一班」大概不包含我在内,而我也不想加入。毕业证书只是一张纸,毕业纪念册也没什么看头,因为参加学校活动时我的眼神大都是死气沉沉。我本来以为如果有人哭,我就哭得出来,可是毕业典礼上,看到旁边的女生发出「呜哇!呜哇!」这种宛若野生大猩猩威吓敌人般的低呜声哭泣,我反而更没心情了。能够如此热爱学校,真让人羡慕。这不是讽刺,是真心话。 保坂说了些励志的话语之后,最后的班会课结束了。想到从此以后不再是国中生,我终于萌生一丝落寞。接下来还有家长也会参加的恳亲会,想当然耳,我选择缺席,也拜托妈妈「看完毕业典礼以后就回去」。 我扛起书包,打算离开教室。 「等等,七濑。」 保坂抓住我的肩膀,并用拇指指着走廊,示意「去外面谈」。要找看不顺眼的学生最后一次麻烦——应该不是这么一回事吧?我乖乖走到外面。 保坂默默无语地在走廊上走了一会儿后,倚在楼梯附近的窗边墙壁上,我则是站在一旁。他并未转向我,喃喃自语似地说道:「毕业啦。」 你在说什么废话?蠢蛋——我没这么说,而是回答:「是啊。」保坂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 「你真的给我添了很多麻烦。态度差,不听话,甚至还在晚上入侵学校,搞得连警察都来了。摆平这些事费了我不少功夫。」 「……对不起。」 「知错就好。哎,这是老师的工作,不用放在心上。」 那就别在这里卖人情啊——我没这么说,而是回答:「谢谢。」关于这件事,我承认自己确实欠他一份人情。 「你还记得我在十二月说过的话吗?」 「十二月?」 「我说你有无限的可能性。」 哦,这么一提,他是说过。只不过…… 「你不相信吧?」 当然啊——我没这么说,而是回答:「啊……」保坂微微地耸了耸肩。 「哎,怪不得你。不过,这是真的。你还年轻,可以走上任何路,也可能走上任何路。周围的人怕你走错路,难免会唠叨一点。」 保坂打开走廊的窗户,倚着窗缘,俯瞰几乎还没有人踏上归途的安静校园,感慨良多地说: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想当太空人。」 「真老套。」 「别笑,我还查过怎么成为太空人。不过,最后我还是参加了普通的考试,进入普通的高中,就这么上了大学、成为老师。」 「这么说来,老师不是因为想当老师才成为老师的?」 「一开始就志愿当老师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是放弃了其他梦想才来当老师,所以大家都想趁着还来得及的时候给你们忠告。这是过来人的经验谈。」 有个女学生经过我们面前,向保坂道别:「老师再见~」保坂回了句「再见」,又继续说道: 「大概是因为现在可以在网路上查到各种资讯吧,和我们国中那个年代相比,你们较能客观地审视自己,认清自己的定位,朝着社会期望的方向成长。虽然比较不用大人操心,但是也变得无趣多了。不过,你很有意思。」 保坂的嘴角浮现柔和的笑容。 「你一直在挣扎,反抗这个容易认清自己上限的时代。称赞乖孩子是老师的职责,因为不这么做,那些为了被称赞而循规蹈矩的学生就得不到回报。不过老实说,在班上,我最喜欢的是你。」 听到这番意外的话语,我睁大眼睛。保坂离开窗缘,转向我说: 「放心吧,这个世界还没单纯到光凭你上网查到的知识就能够掌握的地步,到处都是意想不到的可能性。所以,你一定要牢牢抓住。这是没能抓住无限可能性的男人给你的最后一个忠告。」 保坂像是望着太阳似地眯起眼睛,那是看着耀眼事物时的眼神。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我,和没抓住无限可能性的保坂。 ——是吗? 原来他很羡慕我啊。 「老师。」我还来不及思考,嘴巴就先动了。「我不是立志当医生吗?」 我很清楚自己想说什么,却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能说一句算一句。 「如果我以后当上医生,一定会有人问我:『当初为什么想当医生?』毕竟我不是出身于医生世家之类的。虽然我想当医生的动机和老师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望着保坂的眼睛说话,希望每一字、每一句都能传递到他的心里。 「不过,我会说是老师鼓励我的。我绝对会说:『多亏国三时的老师,我才能成为医生。』」 我可不愿意。 刚才保坂确实打动我的心。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他确实对我的人生造成影响。我希望保坂能够以自己为荣,要不然我不就是一时昏了头,被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人给感动了吗?这样多逊啊。 保坂错愕地看着我,不久,又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温和微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并在擦身离去时说了一句话。 「谢谢。」 保坂走了,高大的背影逐渐变小。我以为自己现在应该哭得出来,可是终究连一滴眼泪也没流。 ● 「喂!」在鞋柜前,有人呼唤我。我转头一看,忍不住皱起眉头。 跑步追来的是个气喘吁吁的男学生,不是圭吾、不是孙,也不是加藤,而是今野。明明是自己主动攀谈,今野却一直扭扭捏捏地不说下去,我耐不住性子,开口问: 「干嘛?」 「呃,我想说这是最后了……」 「最后又怎样?」 「我和你有很多过节吧?我希望能好好做个了结。」 「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加藤也原谅你了吧?」 「是啊。可是没听你亲口说,我就是无法释怀。我不想带着这种心情上高中。」 真麻烦。我毫不掩饰厌烦,随口打发今野: 「知道了,我原谅你,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你把我忘了,放眼未来吧,我也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这样行了吧?我看着今野。今野嘟起嘴唇,露出有些不满的表情。你还有意见?有就快说,我会尽量解决。 「你还有什么不满?」 「倒也不是不满……用不着忘记吧?」 「啊?」 「我是说,不用刻意忘记吧?毕竟以后说不定还会碰面。」 这家伙是白痴吗? 我打从心底这么想。在国中最后一天和上其他高中的人交朋友有什么用?白痴,太白痴了。没想到除了我们以外,还有这种白痴。 「——哎,说得也是。」 今野那张被重力往下拉的脸皮立刻上抬。我转过身,举起手来道别。 「拜拜,我要回去了。」 「嗯,拜拜。」 我离开今野,走出楼梯口后回过头来,仰望校舍。或许只要某个环节不同,那小子也会是辉夜姬骑士团的一员。虽然现在思考这件事已经毫无意义。 我一如平时地走过一如平时的街道回到公寓,对躺在客厅沙发上的妈妈说了声「我回来了」之后,立刻进自己的房间。此时,背后传来妈妈犀利的声音。 「浩浩,你是不是有事瞒着妈妈?」 我停下转动门把的手回过头,与将手放在沙发椅背上探出身子的妈妈四目相交。 「……为什么这么想?」 「直觉。不过看见你的反应以后,我就确定了。」 ——糟糕。 我结结巴巴地对露出胜利笑容的妈妈说: 「我想在春假期间做某件事。不过,我不是要瞒着你,只是还没决定到底要不要做而已。我本来是打算决定以后再跟你说。」 「什么时候决定?」 「不知道,视演练的结果而定,天候也会影响。」 「天候?」 「入春以后气温还是没上升的话就不做,因为很危险。」 「很危险吗!」 ——说错话了。妈妈凝视着支支吾吾的我,厉声问道: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无可奈何之下,我抓了抓后脑勺,简短地回答: 「登山。」 2 四月。一年前,我和公主相遇的日子。 我在天亮前离开公寓,前往上野站。我背着装了行李的运动包,穿越街道来到车站的圆环。就在我和先到一步的加藤聊天时,圭吾和孙也到了。半夜里提着大行李袋的四个年龄相仿的男孩聚集在车站前——旅行前的构图就这么成形了。 不久,熟悉的深蓝色车子驶进圆环,停在我们面前。驾驶座上的月亮国王打开行李厢,让我们把行李放进去。月亮国王坐在驾驶座,我坐在副驾驶座,其他人坐在后座。我们就着这样的座位安排出发,并以上次搭车时也播放过的the blue hearts歌曲为背景音乐,进行交谈。 「你们几个。」月亮国王瞪着前方开口:「有睡饱吧?」 加藤精神奕奕地回答:「睡得很饱!」圭吾说:「我也没问题。」接着是孙:「我也是。」月亮国王瞥了我一眼。 「你呢?」 「……我太紧张了。」 月亮国王用鼻子哼了一声。后座的加藤高声说道: 「没想到浩人抗压性这么差。」 「啰嗦,我是纤细。」 「是吗?我倒觉得是单纯。」 孙插嘴说道,我不悦地回答: 「什么意思?」 「抱歉,我用字不恰当,是纯粹。因为你不会把理智带入情感里,一旦触动心弦就会格外感伤。」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不会被周围影响的意思。你不会因为大家都在哭,就觉得自己也非哭不可,对吧?」 如果是这个意思的话,倒还不坏。「是啊。」我得意洋洋地回答,圭吾立刻调侃我:「真的很单纯。」 「干嘛?你没资格讲我吧。」 「啊?」 「大家一起看冒险之书的时候,你噙着眼泪吧?我完全没哭。」 「那是因为你之前已经看过一次了好不好!」 噗哧! 猛然吐气的声音传来,我转向旁边,只见月亮国王嘴角带笑意,凝视着挡风玻璃喃喃说道:「你们总是这么元气十足。」 他的眼角往下垂,侧脸浮现落寞之色。 「难怪我女儿很喜欢跟你们在一起。」 背景音乐切换了。 以弦乐器演奏的雄壮前奏,是〈一千零一把小提琴〉。公主说过她很喜欢,同时是我听的第一首the blue hearts歌曲〈一千把小提琴〉的交响乐版。 「七濑同学。」温柔的声音询问:「你知道这首歌的歌名从『一千』变为『一千零一』的意义吗?」 不知道。我也因为好奇而查过,可是没找到答案。另一个浩人和他的团员们常做这种事,创作、演奏、高唱发人省思的歌曲,诉说「靠你自己找出答案」。 「不知道。」 「是吗?我也不知道。我女儿很好奇,我替她查过,但是没查到答案。」 原来公主也感到好奇。月亮国王望着远方,继续说道: 「比起为何改名,更引人思考的是多出来的『一』究竟是什么。什么东西是『一千』的时候没有,到了『一千零一』的时候才有呢?」 多出来的「一」。既不是完全相同,也不是截然不同,而是微乎其微地增加。 「大概没有任何意义吧。」 车速加快了。是吗?我觉得应该有意义,应该找得出意义。虽然这么想,我却说不出口。不久,〈一千零一把小提琴〉播完了,下一首〈无尽之歌〉开始播放。 ● 清晨,我们抵达富士山的富士宫口五合目停车场。 我们从车上拿出行李,进行准备。里层、中层、外层,我们穿上重重防寒衣与登山鞋,拿起前端犹如镰刀的铁棒。这叫冰斧,是用来插进雪地里支撑身体的。要登上日本最高峰,必须使用这类特殊装备才行。我们的背包里除了水壶、毛巾等普通的登山用具以外,还有用来抵挡飞雪走石的安全帽,以及装在登山鞋上以增加雪面抓地力的冰爪。 准备完毕以后,月亮国王将我们集合起来,给我们忠告。四月的富士山雪很多,已经有好几个登山客死亡;虽然天气预报显示天候状况不错,但是山上天气多变,难以预料;这个时期官方禁止登山,若是发生意外,只能说是自己活该;只要稍感危险,就该毫不迟疑地立刻下山。对于这些忠告,我们全数回以「是」、「知道了」等肯定答案。辉夜姬骑士团的团长是我,但是今天的指挥官是月亮国王,除了「yes sir」以外不会有其他答案。 提议毕业旅行去爬富士山的人当然是我。 理由很简单,因为那是全日本距离月亮最近的山。要爬全世界距离月亮最近的山太困难了,所以将就一下,爬富士山就好。我以为这是将就,然而实际查询过后,才知道爬富士山比想象中困难许多,所以我们开始寻找有登山经验的大人帮忙,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大学时代参加漂鸟社、攻克众多雪山的月亮国王。 听了我们的请求以后,月亮国王原本打算阻止我们,我们却使出绝招「不然我们自己去」,终于成功地说服月亮国王加入队伍。我们曾经闯入宗教团体的聚会、跑去流氓事务所呛声,还在晚上入侵学校顶楼开独唱会,他大概是认为我们真的会付诸行动吧。他很了解我们。 月亮国王不仅将从前使用的登山用具送给我们,还带我们去难度比富士山低的雪山进行演练,尽心尽力协助我们的计划。不知是太过尽心尽力还是想起了从前,指导我们登山的月亮国王像魔鬼一样严厉,加藤甚至曾经半哭着问道:「别爬富士山了好不好?」不过,我们还是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抵达「只剩登山」的阶段。 「走吧。」 在月亮国王的带领下,我们踏进山里。空气十分清澈,冷得吓人。我们立刻攻向被雪覆盖的山坡,将冰爪装到登山鞋上,一面削刮即将变成冰块的雪,一面往上迈进。 山上的树木全都枯萎了,放眼望去尽是白色。看到一面哇哇大叫一面滑落陡坡的男人,虽然忍不住发毛,我们还是继续在漫无止尽的雪景中行走。后来,走在最后头的加藤开始落后,察觉此事的孙问道: 「加藤,你不要紧吧?」 「唔?啊……不要紧,不要紧。」 加藤嘿嘿笑道,我不禁皱起眉头。在一起已经将近两年,所以我看得出来,现在的加藤用游戏来比喻,就是血条变黄且陷入轻微的异常状态,比如敏捷度下降之类的。 「要休息吗?」 月亮国王询问加藤,加藤笑着摆了摆手。 「我没事。」 你却还坚持自己没事,那就只好下山了。」 「……对不起,请让我休息。」 加藤立刻妥协。他把冰斧插在雪地上,吁了口气就地坐下。圭吾和孙也坐下来说道:「被骂了喔。」「不要紧吧?」我并未加入三人,而是去找在不远处确认雪的硬度的月亮国王。 「呃,相马先生。」 「干嘛?」 「我们现在大概爬到百分之几?」 「距离大概是一半,不过从这里开始,气温会下降,坡度也会变得更陡,还会刮强风。就这层意义而言,算是三分之一吧。」 三分之一。我瞥了坐在雪地上的大家一眼。三分之一就累成那样,真的没问题吗?之后还得下山耶。 「觉得不安啊?」 「……对。」 「是吗?哎,只能听天由命了,想再多也没用。目前山况绝佳,老天爷是站在我们这一边。期待这一点吧。」 被他随口打发了。我从演练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这个人在平地的时候和在山上的时候好像不太一样,就像是那种握住方向盘就会性格大变的人。 「相马先生的呼吸还是很平顺啊。」 「是啊。虽然很久没爬这种层级的山了,但还算过得去。」 「您出社会以后就完全不登山了吗?」 「结婚前还有,结婚以后就把家人放在第一位。太太和女儿也不是会登山的类型。如果我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子,或许偶尔会来登山吧。」 月亮国王仰望蔚蓝的天空喃喃说道。空虚的氛围。公主在冒险之书里说过她「给爸爸写了信」,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公主留给我的冒险之书,让当时死气沉沉的我重新振作起来,不知道她留给月亮国王的信可有赋予国王这种力量? 如果没有的话—— 「呃……」 我开口呼唤,待月亮国王回过头来以后,才继续说道: 「我从出生以来就没有爸爸,今天这样的活动感觉很新鲜。如果相马先生愿意的话……」 公主和我订了婚。换句话说,这个人本来会成为我的岳父,我当然不能置之不理。公主一定也希望我这么做。 「我们以后再来登山吧。装备只用一次也很浪费。」 月亮国王用无机质的双眼看着我,而我露出了讨好的笑容。不久后,月亮国王板着脸,发出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 「好吧,我会考虑。」 他撇开脸,喃喃自语似地说道: 「话说回来,登山啊?」 月亮国王走向正在休息的加藤等人,声音隔着他的背部传来。 「那得要禁烟,培养体力了。」 ——想做的事做一做,早点死一死。 和烟雾一起吐出的话语在脑海中复苏。 「是啊。」我点了点头,追着头一次以个人立场相对的月亮国王——相马先生而去。刚挨过骂的加藤一看到相马先生走来,表情立刻紧绷起来。 3 如相马先生所言,前头的路比刚才艰难许多。 最难熬的就是骤风,不仅将身体吹得快浮起来,如尘埃般飞舞的雪花也会挡住视线。我们必须仰赖相马先生带路,风一吹,几乎连相马先生都看不见了。「你们只要有一个没有平安下山,我就把全部的财产送给你们爸妈,然后自杀。」登山前,相马先生之所以用这种骇人的方式激励我们的理由,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然而,即使如此,我们依旧继续前进,没有人说丧气话,也没有人耍嘴皮子。我们既不能从这趟登山之旅中得到任何有形的事物,也不是因为爱好登山才来的,所以,就算有人在相马先生做出下山判断之前先说出「我们还是下山好了」,也不足为奇。不过,大家都拼了命地全力以赴,让登山之前曾有这种想法的我感到很惭愧。 不久,我们在行进方向看到了被雪覆盖的鸟居顶部。 那是位于富士山顶的浅间大社的鸟居。我们克制着立刻冲过去的冲动,慎重地跟着相马先生前进。过一会儿,我们抵达鸟居前,加藤立刻大叫:「到了!」并把冰斧插在地上,就地坐了下来。孙对他说: 「加藤,还没到啦。」 「咦?」 「前面有个叫剑峰的地方,那里才是日本的最高点。你看,就是那里。」 孙用冰斧指着被雪覆盖的山峰。「真的假的?」说着,加藤缓缓站起来。有别于说出的话语,他的语气并没有悲怆感,大概是因为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吧。我也觉得几乎等于破关了,从圭吾和孙的表情,可以知道他们同样是这么想。 不过,相马先生的一句话改变了这股氛围。 「接下来你们自己去吧。」 四个人全都看着相马先生。相马先生的神色丝毫未变,淡然说道: 「这是你们的毕业旅行,由你们自己登顶比较好。我在这里等你们,你们四个好好聊一聊再回来。」 「……可以吗?」 「可以。从这里到剑峰的难度不算高,我相信你们。不过,千万别逞强。」 认真的声音。我也用同样的声音答「是」,点了点头。接着,我带头踏上雪地。 踏出脚步时,让冰爪牢牢刺入雪地;为了防止跌倒,脚跟要保持一定距离。我回忆学到的基本原则,一步一步地缓缓前进。在朦胧雾气的笼罩下,看不见山下的景色,映入眼帘的只有仅剩顶部外露的防坠栅栏、一片雪白的山地,和一起行走的伙伴们。 「欸,」加藤一面喘气一面说道:「我们来好好聊一聊吧。」 喳、喳,踩碎硬雪的声音和孙的声音混在一块。 「好啊,要聊什么?」 「这个嘛,不如来聊聊『如果我们没认识』会如何?」 「什么跟什么?这是哪门子的主题?」 「最近我在思考这个问题,就这样。」 如果我们没认识——我运转因为疲劳而发烫的脑袋,顺着主题思考。 加藤率先说道: 「我跟浩人、圭吾不一样,很有社交能力,对吧?」 「去死啦你。」 「小心我宰了你。」 我和圭吾同时吐槽,加藤充耳不闻。 「所以就算没认识大家,应该也交得到朋友。我会和那些朋友一起玩、一起念书,然后……」 加藤顿了一顿,走了两步以后,用不像他的低沉声调继续说道: 「我大概会瞧不起你们。」 一阵强风吹过,我把冰斧刺入跟前,打开双脚、弯腰低头,采取挡风姿势。等风停了以后,我再次迈开脚步,话题也跟着继续下去。 「不管是浩人、圭吾还是孙,我一定会因为家庭环境而瞧不起你们。尤其是孙,我的成绩根本比不上孙,搞不好还会因为嫉妒而说一些很难听的话。」 「『再怎么会读书,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啦』——像这样?」 孙用戏剧化的口吻说出嘲笑自己的话语。明明没刮风,加藤却垂下头。圭吾从旁插嘴问道: 「那是什么鬼啊?」 「毕业典礼当天,班上同学偷偷说我的坏话,碰巧被我和加藤听见了。」 「真欠扁。」 「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只是加藤好像还不习惯。」 孙瞥了加藤一眼。加藤依然垂着头,喃喃说道: 「嗯,我不习惯。孙过得比我辛苦多了,但还是考到全校第一名,用实力辗压周围,可是居然还有人说这种话,我真的很震惊。如果是圭吾的话我倒还可以理解。」 「喂!」 「所以我就在想,如果我踏错一步,是不是也会变成那样?如果我国二的时候没认识你们,和那些会说别人坏话的人交朋友,是不是也会一起嘲笑孙?所以——」 加藤抬起头来,声调也一起上扬了。 「我很高兴自己现在没有变成那样。绝对不会变成那样的你们或许很难理解,不过我真的很开心。这一点我一定要在今天说出来。」 加藤露出腼腆之色。虽是一如平时的稚气笑容,但是不知何故,却比平时还要成熟,看起来好耀眼。 「绝对不会变成那样?」 孙小声重复加藤的话语。 「你太抬举我了。我也可能做出同样的事。」 「不可能吧。你和我不一样,知道被人歧视的痛苦。」 「没这回事。我绝对有可能变成以偏见轻视别人的人。」 「为什么?」 「欸,加藤,你以为听那种话听到『早就习惯』的我,这辈子从来不觉得『日本人真的很欠扁』吗?」 加藤睁大眼睛。孙并没有看着我们,继续说道: 「老实说,认识你们之 前,我很瞧不起日本人。每个人开口闭口就是一副『老子可是日本人』的态度,脑筋却比我差多了,要我不轻视也难。」 我想起暑假的时候,孙在靖国神社所说的一番话。什么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日本人是某种地位吗?孙应该真的轻视过日本人吧,才会脱口说出那样的话。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是你们改变了我。」 孙说出我预料中的话语,愉快地笑道: 「你们从不用国籍来看待我。水饺很好吃,绍兴酒很难喝——就像这样,你们不是凭分类,而是凭内在判断。哎,我个人还满喜欢绍兴酒就是了。」 「咦?那有股药味,很难喝耶。」 「因为那是药酒啊。味觉跟小孩一样的人,应该会觉得不合胃口吧。」 加藤沉默下来。我也不喜欢绍兴酒,所以默不吭声。 「认识大家以后,我才发觉自己是只会读书的蠢蛋。所以我和加藤一样开心。我这么说或许像是老王卖瓜,不过我的脑筋太好了,要是走错路就会错得很离谱。没有落到那种田地,我很幸福。」 幸福。说出这个字眼的孙,侧脸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好,还有两个人。排越后面,门槛就越高,所以我要抢先—— 「要是没认识你们,我应该会去当流氓吧。」 ——被抢先了。我暗自悔恨,一旁的圭吾平静地娓娓道来。 「我没跟你们说过,其实现在回头想想,我真的自暴自弃得很厉害。有人说比起改过自新的小混混,从一开始就没误入歧途的人更了不起,我觉得这么说一点也没错,你们真的很了不起。」 圭吾沉默下来。「咦?这样就结束了?」这样的空气流动着,就在我烦恼该不该开始说话之际,圭吾喃喃说道: 「前一阵子我去上野的书店,跟店员道歉:『对不起,我以前在这里偷过东西。』」 书店,偷东西——听见与自己也有关联的字眼,加藤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其实我不是去道歉的,可是忽然就想起以前的事,等我回过神来,已经站在收银台前跟店员小姐道歉。结果,那个店员给我一张书签说:『下次买书回去看吧。』所以我买了小说,现在正在看。这是我这辈子头一次看小说,很好看。我应该早点看小说的。」 圭吾和小说,一点也不搭。不过,这种不搭调的感觉很可爱。 「如果没有认识你们,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看小说吧。」 圭吾吐了一大口气,大步往前迈进。终于轮到我。我吞了口口水润喉,做好发声的准备。 「我——」 「啊!欸,那就是山顶吧!那个石碑!」 加藤指着前头的石碑。孙点了点头说:「应该是。」圭吾也干劲十足地说:「好!就差一点了!」我沉默下来。无可奈何,现在只能这么做。 我们逐步迈向石碑,情绪与缩短的距离成反比,越来越亢奋。再走几步,只差几步。阳光照耀下的白色山地十分耀眼,我眯起眼睛,一步步走向山顶,终于…… ——抵达了。 日本最高峰富士山剑峰。 加藤高高地举起拳头大叫:「好耶!」孙喃喃说道:「好累喔。」在雪地上坐了下来,脱下安全帽,其他人也采取同样的行动。冰点之下的风冷却了因为汗水而闷热的头皮,这股舒适感让我陶醉地闭上眼睛。 我抬起眼皮。在雾帘的覆盖下,远景显得朦朦胧胧,不过即使处于朦胧之中,我依然知道自己身在多么不得了的地方。标高三七七六公尺,日本的顶点,这个国家最接近月亮的地方。 「浩人。」加藤从旁窥探陷入沉思的我。「接下来呢?」 带着贼笑的表情。仔细一看,圭吾和孙也用同样的表情看着我。我把视线从大家身上移开,望着被雾气覆盖的山下,开口说道: 「在认识大家之前,我对自己的人生没什么兴趣。」 回想起来,那是没有留下任何事物,也没有积聚任何事物,只是不断流逝的日子。 「倒也不是想死之类的,而是真的没有兴趣。明明是我的人生,却像事不关己。就好像在看一部超级无聊的电影,而这部超级无聊的电影还打上『七濑浩人的人生』这种标题,让我觉得更没意思了,只希望快点结束。」 我打住话头,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 「不过,认识你们以后……」 我不禁露出微笑,连忙抿紧嘴唇,可是说着说着,又忍不住露出笑意。 「一切都改变了。过去就像是被逼着坐在超级无聊的电影前,可是不知不觉间,却变成超级好玩的游戏的主角在冒险,真的好快乐。所以——我开始希望不要结束。」 笑开的嘴唇在无意识间抿紧了。 「我现在有点害怕。」 说这种话无济于事,我很清楚,可是停不下来。 「我们的冒险将会在这里结束。没有人死掉,也没有人搬家,大家都住在随时可以见面的地方,可是上了高中以后,我们一定不能像现在这样了,我们的游戏已经进入结局。」 我缓缓抬起头来,环顾比平时近了三千公尺的天空,并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找到的白色月亮。 「是我结束这个游戏的。」 全身开始微微打颤。好冷,冰点下的室外气温根本比不上身体内侧的寒意。我是为了做个了结而来到这里,是我选择这里做为结束一切的地点,可是事到临头,我却怕得不得了。 脑后传来冷淡的声音。 「别婆婆妈妈的,快点结束吧。」 我回过头。鼓起脸颊的圭吾一如平时,粗暴地说道: 「这趟冒险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看是要推出新作,还是出『2』、『外传』、『零式』都可以,快点推出下一部作品吧。为了这种无聊事担心害怕,一点也不像你。那是加藤的角色吧?」 「别随便分派逊咖角色给我行不行?」 加藤插嘴,接着又抓了抓脸颊,继续说道: 「哎,不过,我也有同感。先画下休止符吧,然后往下一趟冒险迈进。下次我们或许不再是队友,不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就好。」 下次或许不再是队友,不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就好——被这句强而有力的话语痛击的我哑然无语,孙温柔地说道: 「浩人,我们大家都认为自己的人生主角是自己,不过这趟冒险毕竟是始于你,辉夜姬骑士团的团长也是你。所以……」 孙用拇指指着月亮,面露贼笑。 「来个帅气的结尾吧。」 ——是啊。 没错,他说得对。我迷失自我,被不重要的事物过度束缚。对于我们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我们在一起。 而是耍帅。 我把背包放到雪地上,拿下手套收进背包里,站了起来,大大地张开左手,朝着月亮举起。无名指上的戒指闪闪发光。 「望~~~~~~~~~~」 这是我头一次这么叫她。君临月亮的高贵公主的闺名。 「我考上了!」 我拉开嗓门,好让声音可以传到月亮上,让她听清楚每一字、每一句。 「我会当上医生的!」 气接不上了,后颈开始发烫,顶多只能再喊一、两句。 「所以——」 替我加油。 鼓励我。 ——不。 「走着瞧!」 冻结的天空微微震动。我带着将肺部里的空气尽数吐出的舒畅感,笑着仰躺下来。加藤和我一样边笑边说道: 「什么『走着瞧』啊?」 「她最后写了那种东西,当然要她『走着瞧』啊。」 「哦,那个啊?『我有件事要拜托最爱的浩人。』」 加藤用调侃我的语气默背冒险之书的某个段落。 「『请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叹了口气。加藤越念越顺口。 「『不,抱歉,忘得一干二净太夸张了,回忆还是留着吧。该怎么说呢?我不希望你为我改变人生。婚约可以作废,如果你遇上适合的人,就和她结婚吧。当医生的梦想也可以重新考虑。我知道你很努力,不过还是有点勉强吧?』」 默背停下来,圭吾和孙乐不可支地调侃我: 「她对你很没信心耶。」 「你明明就已经达到录取的水准,她还这么讲,可见她对你没有半点期待。」 前为止最强烈的骤风袭来。我弯下身子,抓住插在雪地上的冰斧。风与雪花撞上脱掉手套的手,逐渐夺去皮肤的感觉。渐渐地,握着冰斧的触感变弱了,就在我暗叫大事不妙之际,风势逐渐转弱。 不久后,风停了。我把双手放到嘴巴前,呵气弄暖,并坐起身子,望向远方。 无限延伸的土壤与绿色大地。 被骤风吹散的云雾,在远方山地棱线罩上一层薄薄的霭气。自然景色在眼底拓展开来,人类的聚落零星散布于其中。壮阔美丽,与冒险的结尾相得益彰的景色,让我有种俯瞰整个地球的感觉。不属于任何人的世界,现在确确实实地纳入我的掌心。 「欸,」背后传来加藤颤抖的声音。「我有点想哭。」 是吗?真巧,我已经在哭了,泪水不断夺眶而出。不过因为太逊了,我绝对不会说出来。 「那就哭吧。」 我悄悄擦掉眼泪,抬头仰望天空。高挂于蓝天之中的白色月亮宛若世界的缺口,给我一种确切的预感:另一头应该是个全新的世界。 4 下山以后坐上车子,驶进首都高速道路时,已经是晚上了。 后座的三人全都睡着了,而我是醒着的。虽然想睡,但是副驾驶座上的人不该睡觉,我必须遵守这个基本礼仪——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而是因为我是头一个睡着的,所以头一个醒来。一醒来,相马先生便说:「你睡得很熟啊。」虽然知道他不是在责备我,我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夜晚的首都高速道路十分壅塞,并排的车尾灯看起来犹如灯饰一般美丽。气氛很安详,可是汽车音响播放的音乐偏偏是〈琳达琳达〉。另一个浩人的呐喊声和相马先生的沙哑嗓音重叠了。 「今天开心吗?」 「开心。」 「是吗?那就好。不过,我希望你们别跟人提起这件事。」 「为什么?」 「因为带着国中生去爬残雪期的富士山,是违反登山伦理的行为。」 「我们平安无事啊。」 「以结果论来评论事情的登山客没资格登山。」 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为什么这样的人会养出那种自由奔放的女儿? 「不过,要是相马先生不帮忙,我们四个人很可能会自己去,然后遇难……」 「没错。关于这一点,我也要说说你。听好了,精力旺盛是好事,但是别做有生命危险的事。听说你还从学校顶楼跳下来?我看完女儿的日记以后,都忍不住发抖了。」 我这是自掘坟墓。相马先生对着缩起脖子的我厉声说道: 「要是你死了,你妈妈会伤心的。」 妈妈的开朗笑容倏地浮现于脑海中。 「如果你不想让妈妈伤心,就要好好爱惜自己。」 我用几乎快消失的声音答:「是。」相马先生隔着后照镜望着张大嘴巴睡觉的圭吾他们,用不同于刚才的柔和声音说道: 「不过,哎,我了解你们的心情。从前我也和你们差不多。」 「相马先生吗?」 「嗯。国中时期特有的那种全能感到底是什么?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可以永远活着;觉得不管做什么事,世界都会替我开路。」 不管做什么事,世界都会替我开路——随着这句强而有力的话语,〈琳达琳达〉结束了,接下来播放的是〈一千零一把小提琴〉。多出来的「一」代表的意义…… ——啊! 「我懂了。」 我忍不住喃喃说道。相马先生诧异地皱起眉头。 「懂什么?」 「『一』啊!『一』。从『一千』变成『一千零一』时多出来的『一』。」 「是什么?」 「就是自己。」 我滔滔不绝地说道。 「我想,创作打动人心的音乐,是一种连自己都会改变的惊人行为,所以创作出『一千零一』的时候,创作者心中有个不同于『一千』时的自己。可是他们不想失去『一千』时的自己,所以才没有直接覆写,而是加了上去。从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无论是哪个自己,都要好好珍惜。」 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大人。 现在膝盖内侧依然会不时感受到生长痛,阴毛差不多长齐了,不过胡子还是像胎毛一样。我还有改变的余地,以后的我或许会变得与现在截然不同。 不过,到那个时候—— 我并不想忽略现在的我。 「自己是吗?原来如此。」 相马先生皱起眼尾,露出少年般的笑容。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 上野站到了。 我们四个人下了车,拿出行李,向驾驶座上的相马先生道谢。相马先生回答:「我也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谢谢你们。」与我们道别过后,车子便开走了。加藤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高声说道:「啊~好累喔~」 「明天一定会肌肉酸痛。」 孙扭动脖子,圭吾喃喃说道:「会吗?」加藤立刻挖苦他:「脑袋都是肌肉的人就是这样……」圭吾威吓:「啊?」我边笑边对大家说道: 「回家吧。」 四人一起穿越斑马线,进入阿美横。走过百货公司旁的小巷,来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时,孙指着左边说:「我走这边。」 「再见。」 「嗯,再见。」 孙走向左边,剩下的人继续直走,穿越阿美横之后往左转,横越昭和路。过了马路以后,加藤便离开我和圭吾,挥了挥手,一派轻松地说道:「拜拜,改天见啦。」 「嗯,拜拜。」 加藤走向大马路,我和圭吾则走进小巷。不久,我们就读的学校映入眼帘。浮现于黑暗中的四角形建筑物。明明没有任何特殊情感,不知何故现在却有股难以言喻的感伤。 经过学校,我们来到学校前的公园,并从公园外头窥探公园里的「啥物树」。我们一面看着在月光照耀下散发朦胧光芒的新绿,一面经过公园。圭吾转过身子,开口说道:「拜拜,有空的时候再见面吧。」 「好,拜拜。」 圭吾转弯,我则是继续直走。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大家虽然约好下次再见,但是要见面应该没那么容易了吧,因为老是和国中的朋友在一起很逊。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抬头望向天空,上弦月的柔和光芒慢慢渗入眼底。我一面仰望夜空,一面继续行走,仿佛在忍着不让什么掉落。 不久后,我抵达家门口。我从皮夹里拿出钥匙、插入钥匙孔,朝着开锁的方向转动,却毫无阻力。咦?奇怪。我抓住门把一转,拉动门板。 开了。 妈妈的鞋子还在玄关,走进客厅一看,妈妈正躺在沙发上滑手机。我询问:「工作呢?」妈妈把手机放到桌上说: 「我没心情工作。」 「没心情?」 「爬雪山很危险,一想到浩浩要是没回来该怎么办,妈妈就开始胡思乱想,停都停不下来,没办法工作。」 我露出苦笑。别说我真的死了,就连只是有死亡的可能性,都可以对妈妈造成这么严重的影响,我确实该好好爱惜自己。 「既然那么担心,干嘛不联络我?」 「我不想打扰你。」 「打扰?」 「你是去向她报告录取的消息吧?」 「……嗯。」 「怎么样?」 「不知道。不过,她应该收到了。」 「是吗?那就好。既然你觉得她收到了,那她一定收到了。」 「是啊。」 我轻声回答,走向自己的房间。在我握住门把、正要转动的时候,背后传来呼唤声。 「浩浩。」 我回过头,只见妈妈露出包容一切的温柔微笑。 「欢迎回家。」 我对妈妈回以微笑,静静地回答: 「我回来了。」 ● 我和好伙伴们以月亮公主为中心展开的大冒险就这么结束了,不过,最后还有一段小小的后话。 升上高中以后,我也效法公主开始写日记。日记本的封面上用活像蚯蚓爬动的书写体写着「adventure book」,这是新冒险的新纪录档。我一点一滴地记录日新月异的自己。 在新的冒险故事中,月亮公主并没有登场,粗鲁的武斗家、理性至上的魔法师和轻浮的盗贼也尚未露面,但我依然有写不完的故事,世界不断带给我刺激。 七濑浩人的冒险才刚开始! 这就是我的心境。 月性症候群」其实是遗传性儿童癌症——在我接手的冒险之书最后一页上,用可爱的圆润字体如此记载着。随着『对不起,骗了你这么久。』这句话,我仿佛可以听见一阵淘气的嗤嗤笑声。 你相信吗? 我不相信。 所以现在每逢月色皎洁的夜晚,我依然会朝着夜空挥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