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徒町辉夜姬骑士团》 插图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 书籍信息 ---------------- 书名:御徒町辉夜姬骑士团 卷号: 作者:浅原ナオト 插画:新井阳次郎 简介: ★《她喜欢的是bl,不是同志的我》作者浅原ナオト最新作品。 ★日本amazon五星好评推荐! 耍帅的14岁国中生,与来自月球的少女, 为了少女的明天,少年们自中二岁月毕业—— 国三春天,浩人意外结识一名神秘少女。自称「月亮公主」的她说,不久便要返回月亮。察觉少女另有隐情的浩人,于是和三名朋友组成保护「月亮公主」的「御徒町辉夜姬骑士团」。 这个由「战士」浩人、「武斗家」圭吾、「魔法师」孙、「盗贼」加藤组成的骑士团,为了挣脱束缚、取回真正的自我,持续挑战任务、展开冒险…… 无法像小孩那么单纯,又不像大人那么认分。 烦恼未来与自我认同的中二少年们,脱轨的摇滚青春群像剧。 第一章 战士之诗 1 我居住的城镇里有三个冠上「御徒町」之名的车站。 jr的御徒町站、日比谷线的仲御徒町站和都营大江户线的上野御徒町站。再往浅草方向走,还有筑波特快线的新御徒町站。所谓的「御徒」,指的是不准骑马代步的下级武士,听说从前这里有许多这类武士居住的长屋。换句话说,就是靠家庭代工维生的穷人居住的脏乱小镇。 时光流逝,到了现代。 小镇南边是宝石街,却没有宝石那种璀璨亮丽的氛围,而是挂着泛黑招牌的宝石批发商林立的庶民区。道路虽然取了「钻石大道」、「红宝石街」等珠光宝气的名字,可是超级不搭。如果跟女朋友说要带她去逛宝石街,实际去了以后,一定会大失所望吧。外国人很多,或许可以体验出国旅行的感觉,不过爱逛「宝石街」的女生应该不会想经过令人颤栗的亚洲小巷。 北边有沿着jr高架线、长达五百公尺的商店街——阿美横丁,简称「阿美横」。服饰店、鞋店、皮包店、钟表行、鱼店、蔬果店、家电行、电子游乐场、居酒屋、小钢珠店——活像把喜欢的食材全丢进去的黑暗火锅。这种火锅有时候出奇美味,当然,大多时候都是难以下咽。 穿过阿美横就是上野,有以猫熊闻名的上野动物园和以樱花闻名的上野公园。我是御徒町的人,难免会以御徒町为基准思考,不过一般人应该都觉得是先有上野,而御徒町就像是上野的殖民地吧。这样也好。陌生人问我「住哪里?」的时候,我也是回答「上野」,因为这样比较好懂。 打从我出生之前,身为东京门户而一路发展过来的上野一带便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结果,就像是大海与河川交界处的半海水会建立起独特的生态系一般,许多奇形怪状的人在这里定居下来。在上野公园的绿篱边小便的流浪汉、大白天就在仲町路的风化区游荡的皮条客、永远在结束营业大拍卖的钟表行,还有—— 月亮公主。 她说她母亲是统治月亮的女王,所以她是月亮公主。当时,她沐浴在照耀夜空的月光下,带着毫无心机的无邪笑容,确确实实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相信吗? 我相信。 ● 那一天的天气好得夸张。 那是春假最后一天,明天起,我就是国三生。当我躺在床上滑手机时,加藤传讯到line群组问:『要不要去赏花?』我想也没想就回复:『好啊。』圭吾和孙也随即附议,我们决定好集合地点和时间以后,便结束了谈话。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是我们的一贯作风。 我从床上起身,脱下运动服,换上牛仔裤和衬衫,把智慧型手机和paul smith的皮夹(仿冒品)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穿上圣罗兰的夹克(仿冒品),走向客厅。穿着lv开胸睡衣(仿冒品)的妈妈,正躺在沙发上玩装在芬迪手机保护套(仿冒品)里的智慧型手机。她一看见我便缓缓起身说: 「早,浩浩。」 我看了电视柜上的电子钟一眼,时间是下午两点。虽然一点也不早,我还是姑且回了句「早」。独自将我扶养长大的妈妈是个妓女,在上野的风化区仲町路上班,总是起得很晚。 「你要出门?」 「嗯。」 「约会?」 「不是。」 我走向玄关,看见餐桌上有个印有白色「chanel」字样并附有香奈儿商标的神秘黑色棒状物,不禁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 「自拍棒。要用可以拿去用。」 「香奈儿有出自拍棒吗?」 「谁晓得?」 绝对是仿冒品。这应该可以拿来当笑料,所以我用手机拍下照片。接着,我走出客厅,在玄关穿好鞋子,对着屋内说道: 「我出门了。」 我打开门,走向屋外,穿越昭和路,走过电车的高架桥底下,来到jr御徒町站前的「御徒町猫熊广场」。这是个被角落的廉价猫熊像左右了名字的广场,足可证明御徒町是上野的殖民地。 我环顾广场一周,发现两个少年正站着聊天。一个留着后颈发际长的金发,双耳戴着耳环,身高约一百八十公分,一副不良少年样;另一个剃了三分头,穿着宽松的连帽上衣,身高约一百五十公分,一副小孩样。哥哥与弟弟,高中生与小学生,土佐犬与吉娃娃。不过,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同龄的国中生。 「啊,浩人。」 吉娃娃加藤察觉到我,土佐犬圭吾也回过头来。我随口说声「嗨」,走向两人。 「孙呢?」 「还没到,应该快来了吧。」 大家望向大马路对面的阿美横,不久,往来于大马路的行人之间出现一个右手提着托特包的眼镜少年——孙。他是在阿美横经营中华料理店「大连楼」的中国人夫妇的儿子。如果圭吾是土佐犬,加藤是吉娃娃,那孙就是边境牧羊犬。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也很聪明。 「你们等很久了吗?」 「没有,走吧。」 我们接二连三迈开脚步,来到上野广小路的交叉路口,穿越中央路之后,就是上野公园。沿途铺排的蓝色塑胶布占据了大半路面,大型垃圾桶空间不足,便当盒和宝特瓶散落一地。盛开的樱花树林立于两侧,淡桃红色花瓣漫天纷飞。春天是上野公园一年里最肮脏,同时也最美丽的季节。 我们并排坐在暗处的绿篱边。孙从托特包里拿出贴有红色标签的瓶子和纸杯,把纸杯递给大家,并注入了瓶中的麦芽糖色液体——绍兴酒,中国的酒。 「「「「干杯!」」」」 我们用中文发音说道,互碰杯子,一口气喝干了酒。这下子我们都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者。加藤说道:「药味好重,难喝死了。」开心地笑了起来。 ● 「真的有那种鬼东西?」 「真的啦。你看,就是这个。」 我拿出出门前拍下的香奈儿自拍棒照片给加藤看,加藤捧腹大笑,因为酒气而泛红的脸变得更红。孙窥探我的手机,说了句毒辣的评语: 「活像演唱会周边商品贩卖区卖的那种俗到极点的商品。」 「八成是你的国家做的,你要负责。」 「抱歉,我是在日本出生长大的。」 孙喝了口宝特瓶里的茶。酒早就喝光了。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夜樱在提灯形状的朦胧路灯照耀下,酝酿出一种幻想之美。哎,不过根本没人在赏樱就是了。 「高桥献唱一曲!」 旁边赏花的上班族站了起来,唱起音准和节拍都完全对不上的歌——the blue hearts的〈琳达琳达〉,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我的名字就是取自于「the blue hearts」的乐团主唱甲本浩人。爸爸喜欢他,而妈妈受到爸爸的影响也喜欢上他,所以才借用他的名字。家里有the blue hearts的所有cd。顺道一提,爸爸在我出生三个月后留下了以the blue hearts的歌曲〈我有我要的死法〉为名的信,消失无踪。据说那是他阐述被家庭束缚的人生有多么痛苦的力作。因为这个缘故,我从来不听the blue hearts的歌,并衷心祈祷素未谋面的爸爸最后落得被人讽刺「这就是你要的死法?」的下场。 上班族继续唱歌,唱得难听又刺耳,而且还是the blue hearts的歌,让我越听越火大。你副歌要唱几遍啊?旁边的女人也很困扰,醒醒吧!高桥。 「你很不爽喔?」圭吾把只剩一根烟的万宝路烟盒递给我。「要抽吗?」 「不用了。」 「了解。」 圭吾叼起最后一根烟,左手捏扁空盒,右手用百圆打火机点上火。不愧是有个流氓老爸的纯种不良少年,架式十足,完全不是区区妓女之子的我可以相比。 上班族的歌声停止了,周围随即变得安静无声。我的视线循着圭吾吐出的烟雾而上,仰望夜空。下弦月在稀薄云层的另一头灿然发光。 「我们……」加藤喃喃说道:「升上三年级以后还能同班吗?」 没有人回答,不过我们知道正确答案。大家都要分到同一班很困难,不过这不会改变我们的友情,以后也要常常出来玩——大概是这样吧。可是,除非酒里被加了自白剂,否则这么丢脸的话我们绝对说不出口。 「不能同班的机率 应该比较高吧。」 圭吾把烟蒂扔到地面上。我将视线移到远处,不小心和两个身穿群青色衣服的男人对上眼。正在巡逻上野公园的派出所制服警官发现了这群入夜以后还不回家的坏孩子,立刻走了过来。 ——糟糕。 酒都喝光了,连垃圾都没留,不过我们身上酒气冲天,一闻就知道「这几个小子刚才在喝酒」,要蒙混过去很困难。 不知是不是闻到了酒味,中年警官皱起眉头,另一个年轻警官则是微微弯下腰跟我们搭话: 「你们是国中生吗?」 这种时候,我们都会采取特定行动。 罪有多重往往因人而异。就像不良少年做了好事会被过度夸赞一般,模范生做了坏事往往会被小题大作。以我们而言,罪由重到轻依序是加藤、孙、我、圭吾。加藤除了有个正常人连替金鱼都不会取的名字以外,过的是平稳至极的人生,辅导对他而言是致命伤;相反的,非现行犯的喝酒加抽烟,对于现在的圭吾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 所以,黑锅全部丢给圭吾背,其他人逃之夭夭。 「——加油!」 我用中文扔下这句话,拔腿就跑。几乎同时,孙和加藤也分别往其他方向逃走。中年警官伸出手说:「站住!」圭吾却从旁抓住他的手,并顺势给了年轻警官一记扫腿。这下子又追加一条妨碍公务。谢啦,圭吾,事后我会按照惯例,好好答谢你。 我穿梭于赏花客之间,跑向不忍池,冲过人满为患的打靶摊位所在的小路,穿越供奉弁财天的弁天堂,来到乘船场以后,暂且停下脚步回头观看,确认警官并未追来,这才喘了口气。 「欸。」 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过我毫无反应,因为我不知道她是在叫我。然而,甜美的声音更加接近我的耳边。 「欸!」 饶是出门在外从没被女人搭讪过的我,这时候也察觉了。我想象着妈妈那些妓女同事的模样,缓缓地回过头。我只想得到这种可能性。 然而,我错了。 穿着白色女用衬衫和高腰百褶裙,长长的黑发随着晚风翻飞,面带笑容的少女显然不是妈妈的妓女同事。迥然不同,天壤之别,就像色情片和吉卜力动画相差那么多。而正如播放色情片却出现吉卜力动画时绝大多数的人反应,我也是一阵茫然。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总之我就是哑然无语,愣在原地。 少女竖起右手食指。白皙得好似人造物的手指朦胧地浮现于黑夜之中。 「一个人吗?」 ● 我不认识她。 就算这个女孩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应该不是我忘了。如果我们真的说过话,纵使只有短短几句,我也不会忘了这样的女孩——我有这种感觉。 「……你是不是认错人?」 我的声音微微上扬。少女活像是遇上了未知生物的猫一般,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别人,才跟我搭话?」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搭讪本来就是找第一次见面的人吧?」 搭讪。这个女孩向我搭讪——开玩笑的吧? 「你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少女的脸颊上浮现宛若小矮人脚印的酒窝。她的声音又轻又柔,没有丝毫压迫感,可是不知何故,却让人无法抗拒。 「嗯。」 「太好了。你看起来应该是国中生或高中生吧?年龄和学年是?」 「十四岁,今年要升国三。」 「哇,跟我一样,简直是命中注定!」 啪!少女在胸前拍一下手。接着,她露出有所发现的表情,指着我的夹克说道: 「那是圣罗兰的吧?原来你是有钱人啊。」 「哦。」我拉好夹克的衣领,思考该怎么回答,最后决定别打肿脸充胖子。「这是仿冒品。」 「仿冒品?」 「对,中国制的仿冒品。其他还有很多,像这个也是paul smith的仿冒品。」 我拿出黑色长夹扬了一扬。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又看了皮夹一眼,接着——放声大笑。 「……有这么好笑吗?」 「因为说出来就失去了仿冒品的意义啊。你干嘛这么老实?」 「这是我妈买的,并不是我爱慕虚荣才用的。这是我唯一一件夹克和皮夹。」 「什么跟什么?比起假名牌货,还有更该买的东西吧。啊,真有趣。」 真有趣。换作班上的女生,大概会说「好好笑」。这一点让我印象深刻。 「话说回来,好厉害,完全看不出是仿——」 少女触摸我的夹克,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接着,她伸长脖子,把脸凑近我的胸口嗅了嗅。 「——有酒味。」 她捏住鼻子,眯起眼睛。我想起小学的时候养在教室里的仓鼠小花,每次戳它的额头,它都会露出同样的表情。我爱死小花了,觉得它好可爱、好可爱,好想一口吃掉它。 「我刚才和朋友在赏花,喝了一点酒。」 「你是国中生吧?不会被抓吗?」 「刚才差点被抓,从那边逃过来的。」 我指着弁天堂的方向。少女惊讶地捂住嘴巴,又把手移到下巴上。 「那要赏夜樱应该很难,如果被发现,就会被抓起来。」 是啊。 我发不出声音。这场邂逅像车祸一样来得突然,眼看着又要像台风一样倏地离去,让我惋惜不已。不久前,她明明只是个连句话都没说过、世上几十亿人之一的女性而已。 「难得遇到一个有趣的男生。」 少女仰望夜空,我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缺了右半边的月亮绽放的光芒慢慢地渗进眼底。 「欸,」少女开口:「你知道月亮上有个住了人的王国吗?」 我不想破坏这种罗曼蒂克的气氛,便顺着她的话语接下去。 「知道啊,《竹取物语》嘛,细竹的辉夜姬。」 「对,就是那个。很厉害吧?都过了一千多年,王国依然存在。」 「依然存在?」 「嗯。月亮王国代代都是由女王掌权,现任女王是第一百二十二代。不瞒你说,我就是现任女王的女儿,换句话说,是月亮公主。」 月亮公主。 我把视线从月亮移开,看向少女,少女也同样回望着我,脸上带着给朋友看自己偷偷饲养的动物时那种淘气的笑容。 「现在妈妈在月亮上,不过,从前她也曾像《竹取物语》叙述的那样来到地球,认识了爸爸、生下我。所以,我是月亮王国的公主。我差不多也该回月亮主持政务了,在那之前,我想和妈妈一样找个地球的男朋友,所以才尝试搭讪。」 少女犹如默背自家住址般,一气呵成地说完这番话,比我在课堂上被点名念课文时还要流畅。面对双手扠腰、自信满满地挺起胸膛的少女,我拼命搜索言词。 你在说什么? 脑袋有毛病吗? 月亮上怎么可能住人啊。 「……愚人节已经过了。」 少女的嘴角大大上扬,指着上野的反方向询问: 「你知道那边有间大学医院吗?」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日本第一学府的附属医院。 「我现在就在那里住院。月球人待在地球上的时候,必须靠着月亮供给的魔力活动,越接近回归月亮的时间,魔力供给就会减少,身体状况也会因为能量不足而恶化。这叫做『返月性症候群』,你知道吗?」 刚才是点头,这次我则是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少女一脸满意地喃喃说道。「只要跟医疗大楼的柜台说『要找a栋的相马望』,就能找到我了。」 少女背过身,甜甜地轻喃: 「记得来找我喔。」 少女离去了,翻飞的发丝微微传来消毒药水的味道。我像是受到引导一般,抬头仰望天空。散发着苍白光芒的岩块上,仿佛浮现少女天真无邪的笑容。 2 升上了国中三年级。 重新分班以后,我分到一班,圭吾是三班,孙和加藤则是四班。我虽然没有其他交好的同学,却有交恶的,所以又找了找,发现那家伙是分到四班,不禁暗自松一口气。哎,老师也不可能把我们分到同一班就是了。 第一天只有开学典礼和班会。开班会的时候,我一直沉溺于和入侵教室的恐怖分子战斗的妄想。在妄想之中,我用桌子当盾牌抵挡子弹,挥拳击倒恐怖分子,并以夺来 的枪射杀其他恐怖分子。正当我用理科室里的药品制造炸弹,并在顶楼制伏了恐怖分子的头目时,班会正好结束。我没加入忙着交新朋友的班上同学,而是立刻离开教室。 「七濑。」 走在走廊上,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回过头,只见担任新班导的中年男性教师保坂眯起了那双眯眯眼瞪着我。 「什么事?」 「你知道昨天三班的冈崎因为喝酒而被辅导的事吗?」 冈崎是圭吾的姓氏。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是吗?你和冈崎是好朋友,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正确无误。昨天晚上,圭吾就把事情的后续发展告诉我:只被训了一顿,没有惩罚。若是联络家长,来的会是流氓——这种家庭环境实在太强大了。 「我现在才知道。」 「警察跟三班的大野老师说,冈崎当时和其他朋友在一起,可是那些朋友逃走了。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 我笔直回望瞪着我的保坂。这不是撒谎的眼神——大概只有白痴才会这么想,我也没期望保坂会这么好骗,不过,至少可以让他知道再追究下去也没有用。接下来就看保坂打算怎么处理。 「……好吧,我会这么跟大野老师说。」 好耶!我微微地握住拳头。保坂转过身去,扔下一句: 「你已经是考生了,要慎选朋友。」 慎选朋友。 上一个班导也在类似的情境说过类似的话,在那之后,我便完全不信任那个班导。因为,我如果和连「坏」字都不会写的好学生交朋友,会说这种话的老师铁定也会要那个好学生「慎选朋友」。活了十四年,我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交友的优良候选人。 ——妈的。 我竖起右手中指,打横的左臂与打直的右臂交叉,对着远去的背影比出fuck you手势,向世界做出小小的反抗。 「对了,七濑,你——」 此时,回过头来的保坂究竟想说什么,成了永远的谜团,因为教师看到学生对着自己比中指时,必须进行教育指导。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妈的,fuck you。 ● 「谁叫你要去上学?」 我先回家一趟,换上便服以后才出门找朋友。正当我在孙的房间里大发牢骚时,新学期第一天就跷课的圭吾立刻如此反击,令我无言以对。躺在床上看漫画的加藤点头附和:「有道理。」坐在椅子上打桌上型电脑的孙也表示赞同:「说得极端一点,确实是这样没错。」我忿忿不平地抓起桌上纸盘里的炒豆子,喀哩喀哩地嚼起来。 「别说这个了,快把替死费交出来。」 「是、是,下次也拜托你。」 我从皮夹里抽出千圆钞递给圭吾,圭吾说了声「thank you」,放进自己的皮夹里。这下子就互不相欠。加藤阖上漫画书,坐起身子。 「浩人,你的新班级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除了保坂以外,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加藤,你呢?」 「普普通通,就是今野不知道在跩什么,很讨厌。」 今野,他是我的天敌,同时是让我们结交为友的恩人。我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又吃一口炒豆子。 「欸,孙,那家伙真的有够惹人厌的,对吧?」 「今野有不惹人厌的时候吗?」 孙停下了打键盘的手,淡然回答。加藤伸长了脖子,窥探电脑萤幕。 「你在干嘛?」 「制作病毒。我已经搞懂组合语言了,现在在挑战多型。多型还有点难。」 宅力全开。加藤附和「这样啊」,但他铁定有听没有懂。接着,他放弃了自己起的话头,立刻改变话题。 「对了,孙、浩人,你们昨天是怎么逃走的?」 犹如身穿月光彩衣般熠熠生辉的少女身影,浮现于我的脑海。 「我从京成附近混进阿美横,后来就直接回家。」 「哦。浩人呢?」 「我跑到不忍池那边去了。」 「然后就直接回家?」 「嗯,回家前还被搭讪。」 「搭讪?」 加藤加强了语气,孙打键盘的声音则是停住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说!」 我当然会说,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太重大,我无法自行消化。 「其实——」 我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有个少女在不忍池叫住我,自称是月亮公主,正在住院,要我去找她,之后便消失无踪。就连我自己都觉得简直是鬼话连篇,但这是事实,无可奈何。现实中发生匪夷所思的事,如此而已。 话说完了,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孙开口说道: 「那间医院有精神科还是身心内科吗?」 「有。」 我立刻回答。少女离开之后,我也萌生和孙同样的疑问,调查过那间医院。 「可是,她说话的样子很正常,我觉得应该不是神经病。」 「是吗?我倒觉得自称是『月亮公主』已经够不正常了。」 「这样说也没错……」 「去找她不就好了?」 圭吾从旁插嘴。他把炒豆子放在垂直竖起的右拳上,左手拍打拳头下方,让豆子飞起来,用嘴去接,一面咀嚼一面说道: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去找她。反正她也叫你去找她。」 ——圭吾说得没错。用不着他说,我也明白,我只是希望别人推我一把而已。真是的,实在太孬了。 「说得也是,那我现在就去找她。」 我站了起来,孙立刻叫道:「等等!」 「干嘛?」 「我做到一个段落以后就储存,你等我,很快就好了。」 加藤喃喃说道:「真拿你没办法。」圭吾也接着说:「只等三分钟喔。」不知几时间,他们两个也都站起来。看这个情况,该不会—— 「你们也要来?」 三人瞪大眼睛,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当然。」 「当然啊。」 「当然啰。」 ● 「如果立场对调,你还不是会跟来?」 让我放弃劝阻的是加藤这句话。因为我百分之百会跟去,就算不让我跟,我也会偷偷尾随。我们总是在追寻能够扭转无聊日常生活的趣事,独占被一个自称是月亮公主的女孩搭讪的趣事,可是足以导致友情破裂的背叛行为。 从阿美横穿过中央路、绕过不忍池,走上不忍路前头的无缘坡,穿过前方的大学校门就是医院。 我们四人一起走进医院的医疗大楼,但只有我前往柜台,找了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年轻女职员说道: 「呃,不好意思。」 「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a栋的相马望小姐,可以请你叫她过来吗?」 「相马小姐的朋友?」 「对,她叫我透过柜台找她。」 「贵姓大名?」 「七濑浩人。」 其实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不过我没说出来。职员拿起了柜台内侧的电话,开始说话。 「啊,相马小姐,有一个男孩子说要找你,叫做七濑浩人,你认识吗?不知道,可是认识?什么意思?总之,你要过来吧?好,我会跟他说的。」 职员放下话筒,露出营业用的笑容,并用营业用的声音告知: 「她马上就会来了,请坐下来稍候一会儿。」 「好,谢谢。」 我在柜台前的长椅坐下来,手足无措地整理夹克的衣领,同时感受到从不远处投射来的圭吾等人的视线。我一面把玩昨天也穿着的仿冒名牌夹克,一面暗自寻思。 能够一眼认出圣罗兰的国中生应该不多,说我「原来你是有钱人啊」的那个少女,自己才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 有钱人家,王室。 ——月亮王国。 「猜猜我是谁?」 光线消失。 眼皮感受到体温,温度从皮肤经由血管传回心脏。为了避免自己发出明显动摇的窝囊声音,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相马望。」 「正确答案,恭喜~」 光线恢复了。一身卡其裤加t恤的随意打扮的少女在我右边坐下来。 「为了庆祝重逢,先交换联络方式吧。」 少女拿出装在草莓豆腐色保护套里的智慧型手机。我也拿出手机,在她的催促下交出个人资讯。 「你叫做浩人啊?我喜欢这个名字。」 「好像是抄以前流行的乐团主唱名字。要是那个人叫做冈萨雷斯,我搞不好也会变成冈萨雷斯。」 「幸好不是冈萨雷斯。是什么乐团?」 「the bl ue hearts。」 「没听过耶,改天来听听看。」 个资交换完毕。少女把手机收进口袋里,撩起轻柔的长发。 「你今天怎么会来?」 「是你叫我来的啊。」 「只有这个理由?浩人,任何人叫你去找他,你都会去吗?」 她居然直接叫我的名字,真随便。 「你还不是一样乱找人搭讪?只要是男的就行吗?」 「怎么可能?昨天我只跟你一个人搭讪。我还很担心要是你一直不来找我的话该怎么办。」 少女抓住我的手臂。柔软的触感传来,让我反射性地挺直腰杆。 「欸,我们现在去约会好不好?」 「现在?」 「因为已经没时间了,不知道月亮王国什么时候会派人来接我回去。」 这个设定还要继续下去啊?那就问个清楚吧,不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答案。 「欸——」 「望。」 头顶上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 抬起头来一看,一个戴着细框眼镜、身穿西装、一脸难搞样的瘦长男子正俯视我和少女。他是谁?我还来不及思考,少女便先一步说出答案。 「爸爸。」 我倒抽一口气,她父亲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学校的朋友?」 「唔,哎,差不多。」 少女用食指卷动头发,似乎有点动摇。 「爸爸有什么事吗?还是只是顺路来看看?」 「两者都有。我要跟你谈谈『月之旅人』的事。」 少女的感情消失了。 活像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大海的狗一样闪耀着兴奋之色的双眸,化成没有喜怒哀乐的监视器镜头。由于变化太过剧烈,令我有点畏怯。不过,她父亲丝毫不为所动,依然一派淡然地继续说道: 「下次聚会,他们希望你当『巫女』,所以——」 「爸爸。」 少女打断父亲的话语,猛然站起来。 「回病房吧,我有点累了。」 少女瞥了我一眼。宛若在求救,又像是拒绝我靠近的矛盾视线刺入我的心。 「……之后再联络。」 少女转身离去,父亲瞥了呆若木鸡的我一眼,也随后跟上。突然降临的寂静让我困惑不已,不知所措地环顾周围。 光线消失了。 「猜猜我是谁?」 到了国三都还没变声的高亢声音。 我说出加藤的名字,加藤把手放开,气冲冲地说:「不是说好不叫名字的吗?」 ● 离开医院以后,我们来到不忍池,四个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召开名为作战会议,实则是针对我的调侃大会。 说归说,圭吾几乎没说话,孙则是一直滑手机,不太搭理我,只有加藤全力进攻,「好奸诈」、「小气鬼」、「好可爱」的无限循环。我反驳:「可是那是『月亮公主』耶。」他便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啊。」因为说什么都没用,我索性闭上嘴巴,把加藤的话当成耳边风。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跟她交往吗?」 「看情况。」 「那就是要交往了,毕竟她对你有意思。啊,要是我也逃到不忍池就好了,这样的话,说不定被搭讪的是我。」 「才不会。」 圭吾喃喃说道,加藤立刻闭上嘴巴。一扯到女人,我们向来无法反抗圭吾,因为早在我们相识之前,圭吾就已经破处了。被蛇瞪视的青蛙,非处男面前的处男。这是自然之理。 「孙,你也说说他嘛。」 加藤对坐在长椅边缘的孙说道。孙停止滑手机,与我四目相交。 「我觉得浩人最好别和那个女孩来往。」 听了这番出人意表的话语,我不禁发出滑稽的声音:「咦?」孙离开长椅,在我面前蹲下,并对我出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你看。」 我看着手机,上头显示的是资讯量丰富却毫无质感的网页,最上方的文字我曾经看过——不对,是听过。 宗教法人「月之旅人」。 「我没听过这个名词所以查了一下,好像是信仰月亮的新兴宗教。」 神、光、梦、善、德、爱、惠、圣——充满正能量的文字在手机画面上狂舞。真希望能和你们在其他地方相识,比如引言之类的,这样的话,或许我们能够成为好朋友。 「原来如此,所以才说是『月亮公主』啊。」 加藤的眼神从羡慕转为怜悯。被调侃固然不爽,但这种眼神同样让我不爽。就在我握起拳头打算扁他一顿的时候,孙制止了我。 「我不是因为她是信徒,才劝你别和她来往。」 孙朝着手机伸出手指,点了几个连结,叫出教团发布的过期会报。那是访谈形式的报导,接受访谈的是那个自称「月亮公主」的少女。 上头记载了一切。 少女的过去,少女的人生,少女住院的理由。 以及「回归月亮」这句神秘话语的意义。 「懂了吧?」 孙收起手机,用清澈响亮的声音说道: 「那个女孩活不久了。」 一阵风吹过。 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响起,带着池塘冷气的春风轻抚脸颊。活不久了。那个女孩看起来明明健健康康的,只活了和我差不多的岁数—— 牛仔裤口袋开始微微地震动。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只见line收到新讯息,是来自现在最不想面对,却不能不面对的人。 『约会时间选在下个星期六如何?』 我必须做出决定。 要一肩扛起? ——还是逃之夭夭? 3 那一天,我早上六点就起床。 约定时间是中午过后。我离开家门,在清晨的上野公园里散步杀时间。樱花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但是依然有许多铺塑胶垫占位子准备赏花的人。我和一个像是受雇占位子、蓬头垢面的老游民对上视线,便露出「辛苦了」的笑容,老人也回以笑容,外露的门牙看起来犹如残缺不全的粗目梳子。 散完步后,我回到家里,待在自己的房间。待约定时间接近,我便换上之前赏花时那套衣服,离开了房间。在我吃完充当午餐的甜面包,进入备战状态,准备出发时,刚起床的妈妈一面打呵欠一面走出房间。 「早,你要出门?」 「嗯,有点事。」 「约会?」 「是啊。」 我看得出来,妈妈的睡意顿时全消了。我把甜面包的袋子丢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奔向玄关。 「浩浩!说清楚一点——」 「我出门了!」 我冲出家门。耀眼的春光从万里无云的蓝天洒落,正是适合约会的好天气。 ● 我抵达医院的大厅时,身穿花洋装、提着一个小巧手提包的少女已经在等我。 我用手机确认时间。没搞错,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少女笑着调侃我: 「好慢喔。」 「是你太早来了。」 「你比我晚到啊。」 被她这么一说,我无言以对。见我沉默下来,少女一脸满意地笑了。 「走吧。」 少女的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又小又柔软。我的心跳微微地加速了。 「今天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想搭不忍池的小船,还想去书店买日记本,现在的快写完了。我还有另一个想去的地方,不过先不告诉你。」 没想到她的要求这么多,怎么不事先告诉我?昨天我花了一整天计划的约会行程全泡汤了。 「那就先去搭船吧,反正很近。」 我牵着少女的手离开医院,走下无缘坡,来到不忍池。少女的步伐非常缓慢,给我一种误闯时间流速不同的世界的感觉。 来到乘船场,我们租了艘七百圆六十分钟的手划小船,分别坐上小船两端。我摇动船桨离开池畔,划向池中央。 不忍池以供奉弁财天的弁天岛为中心,分为三个区域:位于上野动物园里的鹈池,莲叶覆盖的莲池,和我们所在的船池。白天的船池有许多情侣和家庭,在现在这种赏花季节格外受到喜爱,只是有个不吉利的传说。 看似大学生的男女乘坐的小船经过我们身边,少女凝视着远去的小船开口说: 「欸,你听过情侣搭这里的小船就会分手的传说吗?」 原来她知道?我一面划桨一面回答: 「听过,据说是因为弁财天嫉妒。」 「我觉得这么说是冤枉祂了,是情侣自己脑筋有问题,还没稳定交往就跑来这种地方约会。这个城镇根本没有刚开始交往的情侣会喜欢的那些光鲜亮丽 的东西。」 「……那么下了船以后,要离开上野吗?」 「不用了,我不太喜欢光鲜亮丽的东西。」 少女把头朝向我,仰躺下来。 「老实说,就是因为有这种传说,我才想来这里搭船。」 「什么意思?」 「我想挑战神明,证明传说是假的。」 少女依然躺着,只转动眼球看着我。这算是变种的抬眼撒娇吧。 「浩人,你也躺下来吧,很舒服喔。」 少女张开了手,拍了拍船底。我放开船桨,依言和少女头靠着头,在小船上躺下来。 「浩人。」少女说:「之前在医院里的那些男生是你的朋友吗?」 我连忙坐起身子。少女嗤嗤笑道: 「我知道。那个金发的高个子男生很显眼。」 「对不起,他们坚持要跟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喝了酒,就是和那些朋友一起喝的?」 「对。」 「这就是俗称的损友啊。」 「没错。」 「你们还做过什么坏事?」 「撬开门锁、溜到学校顶楼之类的。」 「好厉害。学校的顶楼总是令人向往。」 少女朝着天空伸出手臂,张开小巧的手掌,仿佛想抓住太阳。 「我好羡慕你有这些好朋友。我从前也好想要。」 从前也好想要——过去式。她明明是个和我一样只有十四岁的女孩。 「……没什么好羡慕的。」 我伸手拿起船桨,用力振臂划船,像是要扫去心头的郁闷。不知从哪飘来了一片樱花花瓣,翩然舞落至仰躺的少女头发上。 ● 下船以后,我们在周围散步了一会儿,接着又前往中央路上的书店。 那是一家除了书以外也有贩卖dvd和游戏的综合书店,店里甚至还有咖啡厅。我没有来过,但少女似乎常常光顾。她说她喜欢在咖啡厅里边喝焦糖拿铁边看小说。她明明说过自己不太喜欢光鲜亮丽的东西,兴趣倒是很时尚。 一进书店,我们便立刻前往日记本贩卖区。少女背着手,身体摇来晃去,喃喃说着:「要买哪一本呢?」心情似乎很好。 「你想买哪一种的?」 「真的要写的时候会写一堆,所以要空白多的。还有,每天写的量都不一样,所以我不要开头标了日期的那种。」 「那用普通的笔记本不是最好吗?」 「是啊,可是感觉很重要。」 「你是总之先从表面着手的类型吗?」 「不然怎么会在咖啡厅边喝下午茶边看小说?」 ——原来如此。少女无视恍然大悟的我,拿起一本风格成熟的褐色封面日记本。 「就买这本好了,价格也不贵。」 「多少钱?」 「一千出头。」 「我买给你吧。」 说来连我自己都吓一跳,这句话居然就这么脱口而出。少女惊讶地睁大双眼,我抓了抓脸颊说道: 「好歹是约会,就当成是我送你的礼物。」 她会不会取笑我?我如此暗想,望着少女的双眼,只见少女把日记本抱在胸口,一脸羞怯地垂下双眼。 「谢谢,我好开心。」 ——咦? 还挺可爱的嘛。看见这种坦率的反应,我也萌生坦率的情感。不过,不坦率的我并未坦率承认,而是从少女的手中拿走日记本,冷淡地说道: 「那我去结账。」 我在收银台付了钱。 看着少女将我递给她的日记本收进手提包,全身倏地充满一种不可思议的充实感。她带着我买给她的东西,这种感觉就像是参与了她的人生。 「接下来呢?你有想去的地方吧?」 「对,就去那里吧,那里应该就是今天的最后一站。」 「去哪里?」 「我带路,跟我来。」 少女拉着我的手迈开脚步,离开书店走进上野公园,穿过喷水池广场。往前直走是国立博物馆,我原本以为那儿就是目的地,可是少女往右转。 接着,她又向左转,走进一条小路。前头只有宽永寺,而她同样过门不入。我忍不住再次询问: 「欸,要去哪里?」 「莺谷。」 莺谷。 位于御徒町反方向的上野邻站。明治时代,大文豪正冈子规就住在那里,现在仍然留有相关建筑物。不过,知道这些事的人不多,大多数人听到莺谷,最先联想到的都不是正冈子规。 「……你想去莺谷的哪里?」 少女并未停步,而是毫不迟疑地说出绝大多数人听到莺谷会联想到的事。 「宾馆。」 ● 休息两小时三千五百圆。 少女抢着付钱。「你刚才已经买日记本给我了。」听她这么一说,我开始觉得自己送礼是错误的决定。我也无法制止她上宾馆。她那么想去,我怎么能打退堂鼓说「我觉得我们要上宾馆还太早」呢? 一进房间,少女便立刻脱掉鞋子,扑向大床。我环顾房间,在电视柜上发现了保险套,暂且安了心。 「好柔软喔~」 少女翻过身来,坐在床缘,我也在她的身旁坐下来。她用头倚着我的肩膀,像是把外套挂上衣架一样。 「浩人,你来过宾馆吗?」 我来过。五岁的时候,我被拖来参加妈妈和妓女同事在宾馆举办的女子派对。当时狂吃零食、狂喝果汁,看动画片,用保险套做水球,玩得很开心。大家都很疼爱年幼的我,有个疯狂迷恋牛郎的妓女和我一起洗澡时甚至对我说:「要是你再大个十岁,我就会好好服务你。」并弹了我的鸡鸡一下——我说不出口。 「没有。」 「这样啊。那你也没有摸过女生的胸部啰?」 我摸过。印象最深的是七岁的时候,和妈妈及她的妓女同事一起参加温泉旅行时玩「猜猜是谁的奶」游戏。我蒙上眼睛摸胸部,并猜测胸部的主人是谁,可说是酒醉的大人胡闹的极致,虽然简单却意义不明的游戏。我猜对的比率很高,某个兼作av女优的妓女还替我挂了不知所谓的保证:「浩人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了不起的摸奶高手。」——我说不出口。 「没有。」 「你想摸吗?」 要说想不想摸,当然是想摸。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我身旁不是普通的女孩,而是放弃未来,在现在赌上一切,犹如只装了单程燃料的战斗机一般的女孩。 「欸,」我拣选言词。「我觉得你不用那么急。」 少女的头离开我的肩膀。 「就算要发展亲密关系,也应该等到更加了解彼此以后。我知道你想体验各种事物,但有些体验是不愉快的。正因为没有时间,你应该不想后悔吧?」 我侧眼看着少女。少女凝视着我的侧脸,过一会儿便朝着床铺仰躺下来,迷迷糊糊地望着天花板,缓缓开口说道: 「我听了the blue hearts的歌。」 「the blue hearts?」 「对。虽然没听几首,可是很好听。目前我最喜欢的是〈一千把小提琴〉。你最喜欢哪一首?」 「我没听过。」 「咦?不会吧,为什么?那不是你名字的由来吗?」 「起先喜欢the blue hearts的是我爸,可是他在我懂事前就失踪了,而且是基于自私自利的理由。我觉得很不爽,所以就没听了。」 「……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 没关系,和你的负担比起来,我的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底下多的是被父母抛弃的故事。 「不过,如果你愿意,可以听听看。强而有力又温柔,可是带有一股悲伤……给人的印象就和你一样。今天约会以后,我更是这么觉得。虽然这么说有点装懂的感觉,可是我觉得替你取这个名字是有道理的。」 少女笑了。我不知道她对我的了解是否正确,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正试着了解我。 因此,我也不能继续逃避下去。 「月之旅人。」 少女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 像是关掉电灯一样,毫无预警地消失。在医院里听到父亲提起这个字眼的时候,她也是这种反应。 「我上网搜寻,找到了网站。那真的超夸张,根本可疑到极点,干嘛不弄得正常一点?哎,不过这样老实人才不会被骗,也好。」 她也不喜欢那个宗教——我抱着这般希望说道,但少女面无表情,我不知道我的推测是否正确。 「然后,会报刊登的访谈我也看过了。」 我更进一步说道。少女的眉毛动了。 「所以我知道你是什 么样的人。虽然很惊讶,却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啊。你说的『回归月亮』是指——」 「那是假的。」 少女打断我。 虽然她沉默不到一分钟,感觉却活像是隔了一个小时才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我知道理由,因为她的声音和先前截然不同,我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声音。 「全都是假的,胡说八道。那样对他们比较方便,所以才那么说。我生的病是『返月性症候群』,我不是说过吗?」 少女问道,我无言以对。少女又连珠炮似地继续说下去,仿佛想填满沉默。 「既然你看过网站,应该知道那些人的卖点是靠着月亮的力量引发奇迹。爸爸被他们骗了,想靠奇迹把月亮使者赶回去。可是,用月亮的力量把月亮使者赶回去,怎么想都很矛盾吧?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回月亮,可是也该冷静一点。」 回月亮,从地球上消失——再也不能见面。 「再说,那些人根本是什么也不懂的冒牌货。在满月的夜里聚会是致命性的错误。他们会先围成一圈,被选为『巫女』的人在中央冥想,等到力量累积够了以后,『巫女』就会摸参加者的头,把力量分给他们。可是,月亮的魔力其实是不会透过人体传送的,所以大家虽然都很认真,我却很想笑。下次换我当『巫女』,该怎么办?我怕我会笑场。」 少女躺下来,背过身子。她的背部比我小上许多。 「我才不相信那一套。我相信妈妈,相信说她是月亮女王,回到月亮以后也会一直在天上保佑我的妈妈。」 少女娓娓道来,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接着,她用不成声的声音对我投以近似恳求的话语。 「我只是要回月亮,只是去找妈妈。」 别提及,别追究——别说破。 「只是这样而已。」 我无言以对,坐在床缘垂着头,静待时光流逝。不久,少女规律的鼻息声传来,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独自窝在床边的沙发上沉入梦乡。 ● 离开宾馆以后,我们直接回到医院。进宾馆前还那么开朗的少女,回程时几乎一句话也没说。要是有人目睹前后的过程,大概会误以为我的做爱技巧烂到极点。别逞强了,国中小鬼头——就像这样。 在我们即将穿过大学校门时,少女对我说:「送到这里就好。」在夕阳余晖中,少女露出僵硬的笑容,宣告约会结束。 「今天很感谢你,我玩得很开心,下次再约会吧。」 她在说谎,八成不会再联络我了;即使我主动联络,她也不会回复。因为在我的面前,她无法继续扮演月亮公主。 所以,这是最后的机会。 「欸,」别迟疑。「下次『月之旅人』是什么时候聚会?」 少女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地回答我的问题。 「下下个星期五。」 「在哪里聚会?」 「秋叶原的出租会议室,教团的网页上有写。」 「这样啊。谢谢,下次见啰。」 我挥了挥手,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一定很困惑吧?我也一样。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不断如此自问。 越过上野、进入御徒町以后,我走向自己就读的国中。正确地说,是国中隔壁的公园。那里有棵「啥物树」,据说是因为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树,一直以「不知道是什么树」称呼,久而久之就变成这个名字,说起来简直像个笑话。少女在宾馆里睡着以后,我把大家叫到这棵树下集合。 一踏入昏暗的公园,「啥物树」前的三人便一齐转向我。头一个对走上前的我说话的是加藤。 「我还以为你和她打得正火热,不会来了。」 我想回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落得像只讨饲料的鲤鱼。 「有什么事?」圭吾的口气和平时一样粗鲁,却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如果只是想炫耀你的女朋友,小心我宰了你。」 我大大地吸一口气。在说出这件事之前,我需要做个深呼吸,就像跳远前的助跑和演奏前的调音一样。 「我有事要拜托你们。」 自己的声音在后脑勺回荡。 「这是个乱七八糟的请求,我还没理出头绪,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对你们也没有半点好处。非但没有好处,或许还会给你们造成很大的麻烦,所以你们可以拒绝没关系。先听我把话——」 「好啊。」 清晰的声音打断我。 孙的答复和日本刀一样锐利,我被一刀两断,连垂死的哀号都来不及发出。孙无视哑然无语的我,继续说道: 「我答应你的请求。圭吾和加藤也一样吧?」 「只要不是借钱就行。」 「浩人怎么可能找我们借钱?」 我—— 我思考着如何传达自己的想法、如何让大家了解,打造了一艘言语之船来到这里,谁知这艘船却在出港不久便全毁了。以漫画来说,像是右下角还有一个小空格不知道要画什么,干脆就把船弄坏。 「你们不好奇我想拜托什么吗?」 我舍不得丢掉化为木片的船,如此问道。三人面面相觑,互相示意:「你回答啦。」不久,孙代表大家开口。 「倒也不是不好奇。」 孙有点腼腆又有点难为情地眯起眼镜底下的眼睛。 「只不过,听都没听就一口答应比较帅吧?」 ——我想起来了。 没错,我想起来了,这些家伙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才会相识、结为好友。我居然忘记这么理所当然的事。 国中二年级的四月。 当时,我无法融入新班级。不过,一年级的时候我同样无法融入新班级,小学的时候也一样,换句话说,我从来没有融入过学校这个环境,所以并不在意。只不过,那时有个女孩很在意我不在意的事。那是个留着栗子色蓬松短鲍伯头的女孩,她时常找孤立的我说话;班上的小团体约好放学后去唱ktv或假日去看电影时,她也会邀我,只是我不喜欢参加这类活动,总是婉拒。 班上有个男生看这一点很不顺眼。 那家伙——今野在小学三、四年级时与我同班,不知为何对我恨之入骨,时常操着十岁小孩常见的大舌头口音,用对于十岁小孩而言过于艰深的字眼「婊子的儿子」(应该是从爸妈那里听来的)辱骂我。想当然耳,我也很痛恨这样的今野,总是希望他有一天会被从上野动物园逃出来的狮子吃掉。 事情是发生在四月下旬。 那一天放学后,我又拒绝了那个女孩的邀约。当时好像是说黄金周期间大家要一起去游乐园玩,还是水族馆?哎,这一点不重要。问题是今野在旁听见了,无法原谅「跩得要命」的我,插嘴说道: 「欸,你最好别理这家伙。」 今野露出下流的笑容,用拇指指着我说: 「他妈是妓女。」 教室里一阵哗然,但我不为所动。小学的时候,这件事大家都知道,所以国中里知道的人也不少。 不过,听了这番话的女孩露出不悦之色,一反平时地厉声谴责今野,这倒是让我有些惊讶。 「那又怎样?七濑同学是七濑同学,他妈妈是他妈妈。你脑袋有问题吗?」 女孩撇过脸,离开我和今野。受到意料之外的反击,今野愣在原地,随即满脸通红地瞪着我。我抓起书包走向教室门口,只想快点离开现场。 「你跩什么跩啊!七濑!」 今野大叫。要是从前,我或许就和他吵起来了,但我已经不是十岁小孩,我长大了。为了展现我的从容不迫,我挺起胸膛,打算悠然离去。 不过,长大的不只有我一个人。 「我表哥嫖过你妈!」 我停下脚步。 就算有人侮辱「妓女」,我也不会生气,因为我认识的妓女没人以自己的行业为荣。说我再大个十岁就要替我服务的那个疯狂迷恋牛郎的女人,后来上吊自杀;说我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摸奶高手的av女优,则是因为染上毒瘾而去坐牢。我很喜欢替我庆祝生日、在我得到流感时照顾我的她们,可是,她们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每个人都对我说:「浩人,你长大以后交女朋友,可别挑我们这种的。」既然当事人都这样了,有人批评妓女或是身为妓女儿子的我,我都可以忍受。我妈卖淫,而我是靠她卖淫赚来的钱长大的孩子,不过是陈述一项事实。 小学的时候,今野只会侮辱「妓女」。当时他大概连妓女是什么意思都不 晓得,只是拷贝大人嘴上的侮蔑,这样的恶意甚至可以用「可爱」两字形容。所以,今野——不知道。 不知道要是有人侮辱我妈,我就会抓狂。 「他说你妈的屄松松垮垮的,干起来一点都不爽。」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记不清楚了。 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被班上同学从背后架住,满脸是血的今野躺在地板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我道歉:「会不挤。」一直很关心我的女孩,则发抖着用「不该跟这种人来往」的眼神看我。我的心灵成长和今野的恶意成长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今野被送到医院,我则是被带往职员室。班导训了我一顿,在我乖乖地再三道歉之后才放过我。「你们两个之后自己好好谈谈。」他又交代:「记得跟你妈妈报告这件事。」我心里虽然暗想「你自己报告啦!嫌什么麻烦,这是你的工作耶」,但是并未说出口,只是低下头回答:「知道了。」 没有人帮我把书包送到职员室来,所以在回家之前,我必须先回教室一趟。时值傍晚,外头染成淡橘色,校舍里几乎已经没有人。我想象着空无一人的教室,打开门。 当时,我的座位刚好在教室正中央。 孤零零地摆在昏暗教室中央的书包,看起来活像是召唤魔王时献上的媒介。我并不是光看到书包就这么想,是因为班上三个男生围着书包呈正三角形而坐,看起来活像是摆阵召唤某种东西的黑魔法仪式。 金发男生和娃娃脸男生在滑手机,戴着眼镜的男生则是在读书。他们三个都是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的同班同学,我只知道金发的是不良少年,四眼田鸡是中国人,娃娃脸的名字很好笑。他们应该没有留下来等我的理由。 四眼田鸡阖起书本,金发和娃娃脸抬起头来。然后,四眼田鸡对一脸困惑的我柔声说道: 「你回来啦。」 接着,我们去了四眼田鸡的爸妈经营的中华料理店。四眼田鸡的爸妈看到儿子带朋友回家,很开心地请我们吃水饺。水饺很好吃,真的好吃到让我想哭的地步,后来自然而然地达成「下次再来」的共识,实际上我们也真的再来了。如此这般,不知不觉间,我、圭吾、孙和加藤成为共度许多时光的朋友。 过一阵子以后,我询问大家当时留在教室的理由。 面对我的问题,三人开始烦恼。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因为不知道答案而烦恼,比较像是虽然知道可是不晓得该不该说出来。在我锲而不舍地追问之下,三人终于难为情地说出一个答案。 ——因为觉得留下来比较帅。 「……谢谢。」 我深深低下头,受礼的三人都露出苦涩的表情。我懂,这种情况让人不知所措,一点也不帅。我是故意这么做的,活该。 我仰望天空。傍晚的天空里浮现的月亮右端微微发光,形状宛若爪子。我朝着月亮高高地举起拳头。没问题,一定办得到,因为我们都是喜欢耍帅的十四岁国中生,换句话说,就是天下无敌。 4 作战实行日当天,放学回家以后,我一直心浮气躁。 我好想一路狂奔、鬼吼鬼叫,不过要是我这么做,消耗了体力,或许会影响到作战。我已经做好所有能做的准备,接下来端看今天的运气和表现,可不能因为这种蠢事而栽跟斗。 我思索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方法,得到一个答案:the blue hearts。聆听她喜欢的歌曲,提升士气赴战。简直是帅到最高点啊。 我把放在客厅里的那台和妈妈共用的笔记型电脑拿到自己的房间里。妈妈早就把所有the blue hearts的歌曲都存在电脑里。我打开音乐播放器,毫不迟疑地选择〈一千把小提琴〉。 叩叩。 「我要进来啰。」 我还没回答,门就开了,妈妈走进房里。她穿着迪奥的洋装(仿冒品),戴着蒂芬妮的耳环(仿冒品)和宝格丽的项链(仿冒品),进入出勤模式。可不可以告诉我刚才的敲门有什么意义?要是我正在打手枪怎么办?真的。 「什么事?」 「没事,我本来要去上班,却听见熟悉的歌曲。」 妈妈往我的床铺坐下,和着音乐哼起歌来,并幽幽地说道: 「你爸爸也喜欢这首歌。」 这句话可不能听过就算了。妈妈对着大吃一惊的我露出温和的微笑,表情仿佛在说:「你也已经十四岁,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人渣。」 感伤的气氛被破坏殆尽,妈妈歪起淡红色嘴唇笑道: 「把高中女生的肚子搞大以后一走了之的男人,当然是人渣啊。」 「这样我不就带有人渣的基因?」 「放心吧,你是像到妈妈。」 这样也不太好——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不过,虽然他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妈妈还是很感谢他。因为没有他,就没有浩浩。我无法想象那样的人生。」 妈妈心有戚戚焉地说道,身旁的我无言以对,只能保持沉默。我知道妈妈打从心底爱我,对于这一点,我感到很开心。虽然开心,有时候却很痛苦、很难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几年前,妈妈曾有过再婚的机会。 对方是在御徒町从事珠宝业的五十几岁男人,一时兴起去逛风化区,认识了妈妈,对她迷恋不已,送昂贵的礼物、带她去吃大餐,用尽各种方法追求她。我也曾经跟着妈妈一起去新宿的高档烧肉店吃饭。虽然我很喜欢吃烧肉,可是那个人看我的眼神有点恐怖,害我食不知味。吃完烧肉以后,妈妈问我:「如果那个人当你的爸爸,你觉得怎么样?」我回答:「好啊。」 某一天,那个男人在店里向妈妈求婚。别再做这种工作了,成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女人吧,我会让你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似乎是这么说的。妈妈应该很高兴,也打算接受求婚,直到男人说出下一句话为止。 「不过,你要把儿子送去育幼院,这是条件。可以吗?」 听说后来妈妈整个抓狂了,而且抓狂得很厉害。下班回家以后,她用凶神恶煞的表情一面咒骂:「那只猪!去死!去死!」一面把对方送的礼物塞进垃圾袋里。这样的妈妈连我都怕得要死,不难想象见证她抓狂瞬间的人有何感想。妈妈的妓女同事告诉我这件事时,说妈妈「简直就像杀人魔」,还做出抱住肩膀发抖的动作。 她应该是想告诉我,妈妈有多么爱我,我必须报答妈妈的爱,成为一个正正当当的人吧。这么说并没有错,不过,我有另一种感受。 换句话说,妈妈只要抛弃我,就不必继续卖淫,不管是lv、芬迪、香奈儿、迪奥、蒂芬妮还是宝格丽,全都可以买真品,要多少就有多少,可以过着幸福快乐、光辉璀璨的生活。 要是没有我的话。 只要没有我的话。 「那妈妈去工作啰。」 听完一曲,妈妈走出我的房间。歌曲已经被我设定为自动重播,因此同一首曲子立刻又开始播放。我借助另一个浩人的歌声之力,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妈!」 妈妈回过头来。叫住她以后,我想说什么?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路上小心。」 我笑了,妈妈也回以笑容。所有干净的事物和肮脏的事物混合在一起,化为独一无二的笑容。 「谢谢,我走了。」 ● 晚上九点,我穿上冬季夹克离开家门。 我跨上停在公寓后方的脚踏车,沿着中央路南下。迎面吹来的晚风凉飕飕的,不知道回程会不会很冷?我有点不安。 不久后抵达了出租会议室所在的大楼,我把脚踏车停在旁边。一走进大楼,在大厅等候的圭吾立刻埋怨:「你好慢。」我回嘴:「是你太早来了。」并确认显示会议室使用状况的板子。二楼b会议室,「月之旅人」贵宾。 「东西带来了吗?」 圭吾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出手枪形状,我拍了拍夹克的右口袋说道:「当然。」见状,圭吾露出满意的笑容。从他那充满期待的表情,感觉得出他和我们不同,经历过不少风浪。 走上楼梯、来到二楼b会议室,我们在奶油色的门前竖耳倾听,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是在冥想中吗?那正好。 「上吧。」 圭吾朝着门把伸出手来,但我对他喊停:「 等一下。」他就像被罚不准吃饭的狗一样,嘟起嘴巴。 「干嘛?」 「我有借钱给你过吗?」 「……啊?」 「不,今天来之前,我一直在听某一首歌,它有一句歌词是『好像有借钱给谁,算了不重要』,我觉得跟我现在的心境很吻合。」 「那又怎样?你疯了吗?」 「如果没疯,就不会做这种事。」 「说得也是——我开啰!」 门开了。 桌椅被挪到边缘的会议室里,许多人围成圆圈在打坐。圆圈正中央是个穿着纯白色洋装的少女。就在视线集中到我们两个闯入者身上时,我露出了冷笑,在心中对她投以矫揉造作的话语。 ——我来迎接您了,公主。 「你们——」 砰! 前方的男人开口说话的瞬间,我从夹克口袋里拿出火药枪,扣下扳机。那是种迷你玩具手枪,里头装了火药弹,可以发出枪声。趁着众人都因为这道尖锐的声音而愣在原地时,我一个箭步奔向少女,伸出右手叫道: 「走吧!」 少女眼睛一亮,抓住我的手,露出婴儿般的笑容。 「嗯!」 我拉着站起来的少女,冲出圆圈。刚才想说话的男人伸出手来,试图抓住少女,圭吾立刻扣下自己的火药枪扳机吓唬男人,并一脚踹倒他。 一个眼熟的男人穿过圭吾身旁冲出来。 ——糟糕。 我们离开会议室,跑向楼梯,可是两个人一起奔跑,速度实在快不起来,不久后,表情骇人的男人抓住少女的手臂,用力拉住她。 「望!」 男人——少女的父亲叫道。失去妻子,又即将失去女儿,只能求神拜佛的可怜男人。就像妈妈疼爱我一样,这个人想必也很疼爱女儿,把她当成心肝宝贝看待。 因此,我必须要说。 「请把令嫒交给我。」 砰! 「别说蠢话了,快走!」 爆炸声响起后,圭吾把少女从父亲手中拉开,我这才回过神来。我在干嘛啊?少女双手合十,对着被圭吾架住、不断挣扎的父亲比出道歉手势。 「对不起,爸爸!」她用开朗又爽快的声音宣布:「今天我要在男朋友家过夜!」 「望!」父亲用悲痛的声音叫道。我拉着少女的手跑下楼梯、冲到外头,脱下身上的夹克替少女披上之后,便跨上脚踏车,而少女在我催促之前就跳上后座。 「抓好喔!」 我踩起踏板,脚踏车像子弹冲过中央路。夜更深了,但是离城市入眠的时间还早。每当步道上的行人对我们投以好奇的眼光,我就有种难为情与自豪并存的奇妙感觉。 少女把柔软的脂肪块压在我的背上,在我的耳边轻声问道: 「要去哪里?」 大卡车驶近,我拉开嗓门,以免声音被卡车的排气声压过。 「学校!」 ● 踩了五分钟左右的脚踏车,我们抵达我就读的国中正门口。 我把脚踏车停在关闭的栏杆状铁门前,抓住栏杆往旁边推,铁门轻易地打开了。这对于学校而言是异常事态,对于我而言却在计划之中。 「走吧。」 「要进去?」 「嗯。」 我打开一道足以让人通过的缝隙,和少女一起钻过门。我们没走正门的楼梯,而是绕了校舍一圈,前往其他出入口。 我们踮着脚尖摸黑前进,不久后,来到教职员用的便门前。门上了电子锁,没有钥匙无法从外侧开启,不过从内侧就另当别论。 我用手背敲了敲门,门随即开启,孙和加藤从学校里现身了。孙瞥了躲在我身后的少女一眼,一脸满意地笑了。 「成功抢到人了?」 「是啊。你们呢?」 「完成了,锁全都开了。」 「谢谢。之后就照计划进行吧。」 我和少女踏入校舍,孙和加藤则是走出校舍外。孙用中文说了声「加油」,关上便门。我用手机充当照明,在乌漆抹黑的黑暗中前进,少女紧紧抱住我的手臂,不安地喃喃说道: 「没问题吗?应该有防盗感应器之类的吧?」 「有是有,不过都是在楼梯口、窗户和教室入口之类的地方。放心吧,我已经确认过了。」 「确认过了?」 「刚才的四眼田鸡透过网路骇进老师的电脑,入侵学校的伺服器,调查过感应器的位置和我们走的那扇便门的构造。」 少女倒抽一口气。抵达楼梯了,我们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以免一脚踩空。 「他能做那种像魔法一样的事?」 「能。实际上,那根本是魔法。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就说伪装ip什么的,活像咒语一样,根本听不懂。登入密码倒是用很原始的方法弄到手,就是『从后面偷看手指的动作』。」 爬了一会儿楼梯,终于抵达目的地。我转动因为手机光线而发出模糊光芒的门把,轻轻地推门。门动了,孙说得没错,锁已经打开。 我猛然打开通往顶楼的门。 在月光照耀下散发朦胧光芒的学校顶楼看起来宛若音乐剧的舞台,现实与幻想交错的场所。经由这里,应该可以在两边之间通行无阻。 「好棒!是顶楼耶!」 少女在舞台中央转一圈,一屁股坐向混凝土地板,摊开双手躺了下来。我瞥了手机一眼,打算关掉灯光,发现不知几时间传来一封讯息。 『准备完毕。』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在躺在地上的少女身旁坐下来。少女望着满月,将清澈的声音释放到夜空中。 「这里的锁是谁开的?」 「四眼田鸡旁边的那个矮子。」 「我就知道,他看起来就是一副手很巧的样子。」 少女的嘴角露出笑意。她谈论我的朋友,让我有些难为情。 「我在医院看到他们的时候,就觉得你们这群人很有趣。」 「为什么?」 「因为完全看不出共通点,不知道这群人为什么会变成好朋友。」 因为我们都喜欢耍帅——我并未把这个浮现于脑海中的答案说出口。少女朝着夜空伸出手臂、张开手掌,仿佛想抓住满月。 「你也让我加入了,因为约会的时候我说过很羡慕你们。谢谢。」 这也是一个理由,不过最大的目的可就不同。我微微吸一口气,挤出声音。 「欸。」 「唔?」 「我有一个提议。」 「什么?」 「别回月亮好不好?」 少女的双眸无声地摇曳着。 伸长的手臂犹如平交道栅栏一般啪哒落下。她的视线依然朝着空中,焦点却不在任何地方。我知道,我触及她心底的痛处。 「……公主不回去,下一任女王就没着落了。」 别撒谎了,正好相反吧?你不是因为身为月亮公主才要回月亮,而是因为不得不回月亮,才变成月亮公主。 「如果你不回去,就和你无关了,何必烦恼那些?」 「哪能这么任性?月亮使者不会接受的。」 「我会把他们赶回去。」 「你做不到的。」 少女坐起身子,站了起来,仰望夜空。虚幻的侧脸在月光的照耀下酝酿出一股童话插画般的氛围。 「『纵然将我关在轿子里严阵以待,也敌不过月国人。月国人刀枪不入、箭矢不透,即使重门深锁,亦会迎面而开。一旦开战,一见月国人,再骁勇的将士也会士气全失。』」 少女转向我,随着晚风翻飞的黑发盖住鹅蛋形轮廓。 「这是《竹取物语》的一节。不是假的,月亮使者真的很厉害。游戏里不是会有那种绝对赢不了的敌人吗?就是那种感觉。」 少女伸了个懒腰,仿佛想用天真无邪的举动掩饰沉重的话语。 「就是这样,所以你最好别动歪脑筋,那样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再说——」 少女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只有嘴角是笑着的。 「我并不排斥回月亮。」 啪! 在我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头脑虽然冷静,心却在沸腾。大家都没有错,一切都没有错,可是我不能就这么默默地放弃。 这个女孩目空一切,所以才能毫不迟疑地踏入别人心房,就像享受小说与漫画一样享受别人的人生。她为了自己和我交往,为了自己把我耍得团团转,根本不在乎我高不高兴。如果我高兴,算她好运;如果我不高兴,她就再去找其他人碰运气,直到找到一个高兴的为止。 换句话说—— 对象不是我也无妨。 「……那现在立刻回去好了?」 少女「咦?」一声。我站起 来,抓住少女的手臂。 「既然你不排斥回去,代表你什么时候回去都没问题吧?那就现在立刻回去。」 我拉着少女的手臂,来到环绕顶楼的护栏边。靠操场的那一侧,挂着红色倒三角形危险标志的栅门。锁头——是打开的。 「现在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我打开栅门。 晚风咻一声穿过我们之间。少女想远离我,可是为时已晚。我一把拉过她的身体,用双手用力抱住她。 我对于活着一直有种愧疚感。 最爱我的人是妈妈,可是如果没有生下我,妈妈一定过得更幸福——这样的矛盾快把我压垮了。我没有想做的事,没有任何目标,但是也不想死。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追寻足以告诉我「你可以继续活下去」的事物。 这时候,你出现了。 你说过不是任何男人都行,而是在几十亿人之中选上我。你很期待和我约会,收到我送的礼物很开心,甚至愿意委身于我,只是我拒绝了,因为我想好好珍惜你,不愿意这段关系轻易地发生,又轻易地瓦解。我讨厌这样的关系。 可是,你却这样。 别闹了。 装腔作势那么久,等我真的认真起来,才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这招可行不通。 「飞吧!」 我瞪着月亮,双脚蓄力。 「到月亮上去。」 蹬地而起的声音,听起来宛如是从远方传来。 ● 我以为我飞起来了。 飞进无重力的世界,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就这么在夜空中游泳,即使要游到月亮上也不成问题。当然,这只是错觉,世界立刻找回重力,我抱着少女掉进无底的深渊。 少女在我的怀中尖叫。我抿紧嘴唇,一面坠落一面仰望夜空。满月在没有星星的夜空里散发灿烂光芒。好美,美到快让我落泪了。 ——拜托。 她只是个国中女生,今后有很多快乐的事等着她。她还要认识许多人,和他们交流,互相了解、互相伤害,继续活下去。 所以,拜托。 别带走她。 坠落地点摆着孙和加藤撬开体育仓库搬来的安全垫。我扭转身体,让自己处于少女下方,并从左肩着垫。伴随着疼痛的麻痹感窜过全身,我扭动身子,分散冲击,挥去这股麻痹感。 我放开怀中的少女,少女在垫子上滚了一会儿以后停下来。仰天躺着的我,双手双脚摊成大字形,大大吸一口气。细胞开始活络,从身体内侧发出危险信号。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头、脖子、背、肚子、手臂、脚、屁股和胸口深处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都痛得快让我哭出来了。妈的,妈的…… 窥探我的少女脸庞占据了整个视野。 「我还以为会死掉。」 少女的头上没有头发。她为了对抗「返月性症候群」而失去毛发,外出时都是戴着假发——「月之旅人」的会报上有写。 「你还活着。」 我坐起身子,露出贼笑。少女重新戴上掉在旁边的假发,对我回以傻眼的笑容。 「真不敢相信。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和朋友预演过了,我还事先写下遗书。」 「我可没写,根本还没做好觉悟。」 「是吗?也对。抱歉。」 「……真是的。」 少女大大叹一口气,垂下肩膀,低下头—— 双眼扑簌簌地落下大颗泪珠。 「我不想回去。」 我知道。 我知道,全都明白。我看得出来,其实你不想回月亮,却不能对任何人说,暗自痛苦。所以今天我才会跳下来,为了打破你的壳,触碰赤裸裸的内心。 「我不想回去。」 我抱住抽泣的少女的头,由上至下抚摸颤抖的背部。该怎么唤她?我略微思考过后,选择了自己想得到的最帅词汇。 「别担心,公主。」 我用上所有的温柔和坚定,毫不迟疑地断然说道: 「我会保护你。」 少女——公主止住眼泪,把脸抵在我的胸口上,轻声说道: 「真的?」 「真的。」 「绝对?」 「绝对。」 「我会喜欢上你的。」 ——正合我意。喜欢上我最好,别因为自己迟早会走,就不敢对别人动真感情。 其实,你应该也在追寻对你说这些话的人吧,所以明明害怕无可取代的人出现,却又矛盾地向我搭讪。 我会接纳这种矛盾。 证明你的眼光是正确的。 「没关系。」 我用力抱住公主。娇小、无助,却是实实在在的生命。过一会儿,公主也用手环住我的背部,我们就这样在满月底下感受彼此,久久不能自已。 ● 我们把安全垫放回体育仓库,送公主回到她的父亲身边。 这一连串的风波以「讨厌参加『月之旅人』聚会的公主拜托在街上认识的我们绑架她」收场,我们成为说服公主回到父亲身边的善良少年,她父亲不但没对我们发脾气,甚至还感谢我们。不过唯独对我,他却是用眼神全力宣告「我不会把女儿交给你」。我都打过招呼了耶。 下个星期一放学后,在公主的请求下,我们四人前往医院探望她。公主的病房是像饭店一样豪华的单人房,不但有桌子、沙发,甚至还有电视、冰箱和wi-fi,水准比我的房间还要高。 我们和戴着假发、穿上便服、呈现外出模式的公主,面对面坐在偌大的l形沙发上。首先是介绍圭吾、孙和加藤给公主认识,并交换联络方式。过程中,发生了公主听到加藤的名字后噗哧一笑的小插曲,但说来说去是名字过于搞笑的加藤自己不好,因此并未追究公主的责任,和平收场。 「你们四个有line群组吗?」 「有,要邀你进来吗?」 「不用了,我建个新的群组。我有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嗯,等我一下。」 公主开始滑自己的手机。不久后,我们四人分别收到新群组的邀请。群组名称是—— 「御徒町辉夜姬骑士团」。 「……这是什么?」 「保护月亮公主的近卫骑士团总称。『御徒町』是因为我想在开头加点什么。虽然考虑过『上野』和『东京』,但还是觉得这个名字最响亮。」 从表面着手的类型——我突然想起在上野书店里的对话内容。 「职业我也想好了。首先,加藤同学会开锁,所以是『盗贼』;孙同学很聪明,所以是智力很高的『魔法师』;圭吾同学我想了很久,他看起来很会打架,所以是『武斗家』;浩人则是『战士』。其实『骑士』也行,可是骑士团里有骑士的话,不是所有人都是骑士就显得很奇怪。还有,浩人是骑士团长,请多指教。」 「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突然被拉进过度崭新的世界观里,其他三人都目瞪口呆。抱歉,这女孩不是我们的常识能够忖度。 「我会把大家的活跃记录在这本『冒险之书』上,你们要多多冒险喔。」 公主扬了扬我送给她的日记本。仔细一看,封面用书写体写着「adventure book」。为了拯救不知该做何反应的大家,我开口说道: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为什么我是『战士』?我搞不太懂。」 公主错愕地睁大眼,用食指抵着嘴唇,鼻子「唔~」了一声,听起来活像小动物的叫声。 「『战士』给人的印象不就是全副武装在前线当盾牌吗?」 「嗯。」 「所以啰~」 「……抱歉,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还这样抱着我。」 公主伸出双臂,模仿当时的我,并用挑衅的口吻对受到奇袭而愣在原地的我说: 「要好好保护我喔,团长大人。」 我瞥了圭吾他们一眼,三人都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知道了,做就行了吧?我会好好耍帅的。 「包在我身上。」 我用右拳敲了敲胸膛,公主露出幸福的微笑。加藤得意忘形地说:「誓约之吻呢?」我立刻松开拳头,狠狠打了加藤的头一下。 第一章 战士之诗 1 我居住的城镇里有三个冠上「御徒町」之名的车站。 jr的御徒町站、日比谷线的仲御徒町站和都营大江户线的上野御徒町站。再往浅草方向走,还有筑波特快线的新御徒町站。所谓的「御徒」,指的是不准骑马代步的下级武士,听说从前这里有许多这类武士居住的长屋。换句话说,就是靠家庭代工维生的穷人居住的脏乱小镇。 时光流逝,到了现代。 小镇南边是宝石街,却没有宝石那种璀璨亮丽的氛围,而是挂着泛黑招牌的宝石批发商林立的庶民区。道路虽然取了「钻石大道」、「红宝石街」等珠光宝气的名字,可是超级不搭。如果跟女朋友说要带她去逛宝石街,实际去了以后,一定会大失所望吧。外国人很多,或许可以体验出国旅行的感觉,不过爱逛「宝石街」的女生应该不会想经过令人颤栗的亚洲小巷。 北边有沿着jr高架线、长达五百公尺的商店街——阿美横丁,简称「阿美横」。服饰店、鞋店、皮包店、钟表行、鱼店、蔬果店、家电行、电子游乐场、居酒屋、小钢珠店——活像把喜欢的食材全丢进去的黑暗火锅。这种火锅有时候出奇美味,当然,大多时候都是难以下咽。 穿过阿美横就是上野,有以猫熊闻名的上野动物园和以樱花闻名的上野公园。我是御徒町的人,难免会以御徒町为基准思考,不过一般人应该都觉得是先有上野,而御徒町就像是上野的殖民地吧。这样也好。陌生人问我「住哪里?」的时候,我也是回答「上野」,因为这样比较好懂。 打从我出生之前,身为东京门户而一路发展过来的上野一带便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结果,就像是大海与河川交界处的半海水会建立起独特的生态系一般,许多奇形怪状的人在这里定居下来。在上野公园的绿篱边小便的流浪汉、大白天就在仲町路的风化区游荡的皮条客、永远在结束营业大拍卖的钟表行,还有—— 月亮公主。 她说她母亲是统治月亮的女王,所以她是月亮公主。当时,她沐浴在照耀夜空的月光下,带着毫无心机的无邪笑容,确确实实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相信吗? 我相信。 ● 那一天的天气好得夸张。 那是春假最后一天,明天起,我就是国三生。当我躺在床上滑手机时,加藤传讯到line群组问:『要不要去赏花?』我想也没想就回复:『好啊。』圭吾和孙也随即附议,我们决定好集合地点和时间以后,便结束了谈话。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是我们的一贯作风。 我从床上起身,脱下运动服,换上牛仔裤和衬衫,把智慧型手机和paul smith的皮夹(仿冒品)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穿上圣罗兰的夹克(仿冒品),走向客厅。穿着lv开胸睡衣(仿冒品)的妈妈,正躺在沙发上玩装在芬迪手机保护套(仿冒品)里的智慧型手机。她一看见我便缓缓起身说: 「早,浩浩。」 我看了电视柜上的电子钟一眼,时间是下午两点。虽然一点也不早,我还是姑且回了句「早」。独自将我扶养长大的妈妈是个妓女,在上野的风化区仲町路上班,总是起得很晚。 「你要出门?」 「嗯。」 「约会?」 「不是。」 我走向玄关,看见餐桌上有个印有白色「chanel」字样并附有香奈儿商标的神秘黑色棒状物,不禁停下脚步。 「这是什么?」 「自拍棒。要用可以拿去用。」 「香奈儿有出自拍棒吗?」 「谁晓得?」 绝对是仿冒品。这应该可以拿来当笑料,所以我用手机拍下照片。接着,我走出客厅,在玄关穿好鞋子,对着屋内说道: 「我出门了。」 我打开门,走向屋外,穿越昭和路,走过电车的高架桥底下,来到jr御徒町站前的「御徒町猫熊广场」。这是个被角落的廉价猫熊像左右了名字的广场,足可证明御徒町是上野的殖民地。 我环顾广场一周,发现两个少年正站着聊天。一个留着后颈发际长的金发,双耳戴着耳环,身高约一百八十公分,一副不良少年样;另一个剃了三分头,穿着宽松的连帽上衣,身高约一百五十公分,一副小孩样。哥哥与弟弟,高中生与小学生,土佐犬与吉娃娃。不过,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同龄的国中生。 「啊,浩人。」 吉娃娃加藤察觉到我,土佐犬圭吾也回过头来。我随口说声「嗨」,走向两人。 「孙呢?」 「还没到,应该快来了吧。」 大家望向大马路对面的阿美横,不久,往来于大马路的行人之间出现一个右手提着托特包的眼镜少年——孙。他是在阿美横经营中华料理店「大连楼」的中国人夫妇的儿子。如果圭吾是土佐犬,加藤是吉娃娃,那孙就是边境牧羊犬。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也很聪明。 「你们等很久了吗?」 「没有,走吧。」 我们接二连三迈开脚步,来到上野广小路的交叉路口,穿越中央路之后,就是上野公园。沿途铺排的蓝色塑胶布占据了大半路面,大型垃圾桶空间不足,便当盒和宝特瓶散落一地。盛开的樱花树林立于两侧,淡桃红色花瓣漫天纷飞。春天是上野公园一年里最肮脏,同时也最美丽的季节。 我们并排坐在暗处的绿篱边。孙从托特包里拿出贴有红色标签的瓶子和纸杯,把纸杯递给大家,并注入了瓶中的麦芽糖色液体——绍兴酒,中国的酒。 「「「「干杯!」」」」 我们用中文发音说道,互碰杯子,一口气喝干了酒。这下子我们都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者。加藤说道:「药味好重,难喝死了。」开心地笑了起来。 ● 「真的有那种鬼东西?」 「真的啦。你看,就是这个。」 我拿出出门前拍下的香奈儿自拍棒照片给加藤看,加藤捧腹大笑,因为酒气而泛红的脸变得更红。孙窥探我的手机,说了句毒辣的评语: 「活像演唱会周边商品贩卖区卖的那种俗到极点的商品。」 「八成是你的国家做的,你要负责。」 「抱歉,我是在日本出生长大的。」 孙喝了口宝特瓶里的茶。酒早就喝光了。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夜樱在提灯形状的朦胧路灯照耀下,酝酿出一种幻想之美。哎,不过根本没人在赏樱就是了。 「高桥献唱一曲!」 旁边赏花的上班族站了起来,唱起音准和节拍都完全对不上的歌——the blue hearts的〈琳达琳达〉,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我的名字就是取自于「the blue hearts」的乐团主唱甲本浩人。爸爸喜欢他,而妈妈受到爸爸的影响也喜欢上他,所以才借用他的名字。家里有the blue hearts的所有cd。顺道一提,爸爸在我出生三个月后留下了以the blue hearts的歌曲〈我有我要的死法〉为名的信,消失无踪。据说那是他阐述被家庭束缚的人生有多么痛苦的力作。因为这个缘故,我从来不听the blue hearts的歌,并衷心祈祷素未谋面的爸爸最后落得被人讽刺「这就是你要的死法?」的下场。 上班族继续唱歌,唱得难听又刺耳,而且还是the blue hearts的歌,让我越听越火大。你副歌要唱几遍啊?旁边的女人也很困扰,醒醒吧!高桥。 「你很不爽喔?」圭吾把只剩一根烟的万宝路烟盒递给我。「要抽吗?」 「不用了。」 「了解。」 圭吾叼起最后一根烟,左手捏扁空盒,右手用百圆打火机点上火。不愧是有个流氓老爸的纯种不良少年,架式十足,完全不是区区妓女之子的我可以相比。 上班族的歌声停止了,周围随即变得安静无声。我的视线循着圭吾吐出的烟雾而上,仰望夜空。下弦月在稀薄云层的另一头灿然发光。 「我们……」加藤喃喃说道:「升上三年级以后还能同班吗?」 没有人回答,不过我们知道正确答案。大家都要分到同一班很困难,不过这不会改变我们的友情,以后也要常常出来玩——大概是这样吧。可是,除非酒里被加了自白剂,否则这么丢脸的话我们绝对说不出口。 「不能同班的机率 应该比较高吧。」 圭吾把烟蒂扔到地面上。我将视线移到远处,不小心和两个身穿群青色衣服的男人对上眼。正在巡逻上野公园的派出所制服警官发现了这群入夜以后还不回家的坏孩子,立刻走了过来。 ——糟糕。 酒都喝光了,连垃圾都没留,不过我们身上酒气冲天,一闻就知道「这几个小子刚才在喝酒」,要蒙混过去很困难。 不知是不是闻到了酒味,中年警官皱起眉头,另一个年轻警官则是微微弯下腰跟我们搭话: 「你们是国中生吗?」 这种时候,我们都会采取特定行动。 罪有多重往往因人而异。就像不良少年做了好事会被过度夸赞一般,模范生做了坏事往往会被小题大作。以我们而言,罪由重到轻依序是加藤、孙、我、圭吾。加藤除了有个正常人连替金鱼都不会取的名字以外,过的是平稳至极的人生,辅导对他而言是致命伤;相反的,非现行犯的喝酒加抽烟,对于现在的圭吾而言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 所以,黑锅全部丢给圭吾背,其他人逃之夭夭。 「——加油!」 我用中文扔下这句话,拔腿就跑。几乎同时,孙和加藤也分别往其他方向逃走。中年警官伸出手说:「站住!」圭吾却从旁抓住他的手,并顺势给了年轻警官一记扫腿。这下子又追加一条妨碍公务。谢啦,圭吾,事后我会按照惯例,好好答谢你。 我穿梭于赏花客之间,跑向不忍池,冲过人满为患的打靶摊位所在的小路,穿越供奉弁财天的弁天堂,来到乘船场以后,暂且停下脚步回头观看,确认警官并未追来,这才喘了口气。 「欸。」 背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过我毫无反应,因为我不知道她是在叫我。然而,甜美的声音更加接近我的耳边。 「欸!」 饶是出门在外从没被女人搭讪过的我,这时候也察觉了。我想象着妈妈那些妓女同事的模样,缓缓地回过头。我只想得到这种可能性。 然而,我错了。 穿着白色女用衬衫和高腰百褶裙,长长的黑发随着晚风翻飞,面带笑容的少女显然不是妈妈的妓女同事。迥然不同,天壤之别,就像色情片和吉卜力动画相差那么多。而正如播放色情片却出现吉卜力动画时绝大多数的人反应,我也是一阵茫然。不是谁好谁坏的问题,总之我就是哑然无语,愣在原地。 少女竖起右手食指。白皙得好似人造物的手指朦胧地浮现于黑夜之中。 「一个人吗?」 ● 我不认识她。 就算这个女孩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应该不是我忘了。如果我们真的说过话,纵使只有短短几句,我也不会忘了这样的女孩——我有这种感觉。 「……你是不是认错人?」 我的声音微微上扬。少女活像是遇上了未知生物的猫一般,眨了眨眼睛。 「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别人,才跟我搭话?」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搭讪本来就是找第一次见面的人吧?」 搭讪。这个女孩向我搭讪——开玩笑的吧? 「你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少女的脸颊上浮现宛若小矮人脚印的酒窝。她的声音又轻又柔,没有丝毫压迫感,可是不知何故,却让人无法抗拒。 「嗯。」 「太好了。你看起来应该是国中生或高中生吧?年龄和学年是?」 「十四岁,今年要升国三。」 「哇,跟我一样,简直是命中注定!」 啪!少女在胸前拍一下手。接着,她露出有所发现的表情,指着我的夹克说道: 「那是圣罗兰的吧?原来你是有钱人啊。」 「哦。」我拉好夹克的衣领,思考该怎么回答,最后决定别打肿脸充胖子。「这是仿冒品。」 「仿冒品?」 「对,中国制的仿冒品。其他还有很多,像这个也是paul smith的仿冒品。」 我拿出黑色长夹扬了一扬。少女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又看了皮夹一眼,接着——放声大笑。 「……有这么好笑吗?」 「因为说出来就失去了仿冒品的意义啊。你干嘛这么老实?」 「这是我妈买的,并不是我爱慕虚荣才用的。这是我唯一一件夹克和皮夹。」 「什么跟什么?比起假名牌货,还有更该买的东西吧。啊,真有趣。」 真有趣。换作班上的女生,大概会说「好好笑」。这一点让我印象深刻。 「话说回来,好厉害,完全看不出是仿——」 少女触摸我的夹克,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接着,她伸长脖子,把脸凑近我的胸口嗅了嗅。 「——有酒味。」 她捏住鼻子,眯起眼睛。我想起小学的时候养在教室里的仓鼠小花,每次戳它的额头,它都会露出同样的表情。我爱死小花了,觉得它好可爱、好可爱,好想一口吃掉它。 「我刚才和朋友在赏花,喝了一点酒。」 「你是国中生吧?不会被抓吗?」 「刚才差点被抓,从那边逃过来的。」 我指着弁天堂的方向。少女惊讶地捂住嘴巴,又把手移到下巴上。 「那要赏夜樱应该很难,如果被发现,就会被抓起来。」 是啊。 我发不出声音。这场邂逅像车祸一样来得突然,眼看着又要像台风一样倏地离去,让我惋惜不已。不久前,她明明只是个连句话都没说过、世上几十亿人之一的女性而已。 「难得遇到一个有趣的男生。」 少女仰望夜空,我也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缺了右半边的月亮绽放的光芒慢慢地渗进眼底。 「欸,」少女开口:「你知道月亮上有个住了人的王国吗?」 我不想破坏这种罗曼蒂克的气氛,便顺着她的话语接下去。 「知道啊,《竹取物语》嘛,细竹的辉夜姬。」 「对,就是那个。很厉害吧?都过了一千多年,王国依然存在。」 「依然存在?」 「嗯。月亮王国代代都是由女王掌权,现任女王是第一百二十二代。不瞒你说,我就是现任女王的女儿,换句话说,是月亮公主。」 月亮公主。 我把视线从月亮移开,看向少女,少女也同样回望着我,脸上带着给朋友看自己偷偷饲养的动物时那种淘气的笑容。 「现在妈妈在月亮上,不过,从前她也曾像《竹取物语》叙述的那样来到地球,认识了爸爸、生下我。所以,我是月亮王国的公主。我差不多也该回月亮主持政务了,在那之前,我想和妈妈一样找个地球的男朋友,所以才尝试搭讪。」 少女犹如默背自家住址般,一气呵成地说完这番话,比我在课堂上被点名念课文时还要流畅。面对双手扠腰、自信满满地挺起胸膛的少女,我拼命搜索言词。 你在说什么? 脑袋有毛病吗? 月亮上怎么可能住人啊。 「……愚人节已经过了。」 少女的嘴角大大上扬,指着上野的反方向询问: 「你知道那边有间大学医院吗?」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日本第一学府的附属医院。 「我现在就在那里住院。月球人待在地球上的时候,必须靠着月亮供给的魔力活动,越接近回归月亮的时间,魔力供给就会减少,身体状况也会因为能量不足而恶化。这叫做『返月性症候群』,你知道吗?」 刚才是点头,这次我则是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少女一脸满意地喃喃说道。「只要跟医疗大楼的柜台说『要找a栋的相马望』,就能找到我了。」 少女背过身,甜甜地轻喃: 「记得来找我喔。」 少女离去了,翻飞的发丝微微传来消毒药水的味道。我像是受到引导一般,抬头仰望天空。散发着苍白光芒的岩块上,仿佛浮现少女天真无邪的笑容。 2 升上了国中三年级。 重新分班以后,我分到一班,圭吾是三班,孙和加藤则是四班。我虽然没有其他交好的同学,却有交恶的,所以又找了找,发现那家伙是分到四班,不禁暗自松一口气。哎,老师也不可能把我们分到同一班就是了。 第一天只有开学典礼和班会。开班会的时候,我一直沉溺于和入侵教室的恐怖分子战斗的妄想。在妄想之中,我用桌子当盾牌抵挡子弹,挥拳击倒恐怖分子,并以夺来 的枪射杀其他恐怖分子。正当我用理科室里的药品制造炸弹,并在顶楼制伏了恐怖分子的头目时,班会正好结束。我没加入忙着交新朋友的班上同学,而是立刻离开教室。 「七濑。」 走在走廊上,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回过头,只见担任新班导的中年男性教师保坂眯起了那双眯眯眼瞪着我。 「什么事?」 「你知道昨天三班的冈崎因为喝酒而被辅导的事吗?」 冈崎是圭吾的姓氏。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是吗?你和冈崎是好朋友,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正确无误。昨天晚上,圭吾就把事情的后续发展告诉我:只被训了一顿,没有惩罚。若是联络家长,来的会是流氓——这种家庭环境实在太强大了。 「我现在才知道。」 「警察跟三班的大野老师说,冈崎当时和其他朋友在一起,可是那些朋友逃走了。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 我笔直回望瞪着我的保坂。这不是撒谎的眼神——大概只有白痴才会这么想,我也没期望保坂会这么好骗,不过,至少可以让他知道再追究下去也没有用。接下来就看保坂打算怎么处理。 「……好吧,我会这么跟大野老师说。」 好耶!我微微地握住拳头。保坂转过身去,扔下一句: 「你已经是考生了,要慎选朋友。」 慎选朋友。 上一个班导也在类似的情境说过类似的话,在那之后,我便完全不信任那个班导。因为,我如果和连「坏」字都不会写的好学生交朋友,会说这种话的老师铁定也会要那个好学生「慎选朋友」。活了十四年,我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什么交友的优良候选人。 ——妈的。 我竖起右手中指,打横的左臂与打直的右臂交叉,对着远去的背影比出fuck you手势,向世界做出小小的反抗。 「对了,七濑,你——」 此时,回过头来的保坂究竟想说什么,成了永远的谜团,因为教师看到学生对着自己比中指时,必须进行教育指导。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妈的,fuck you。 ● 「谁叫你要去上学?」 我先回家一趟,换上便服以后才出门找朋友。正当我在孙的房间里大发牢骚时,新学期第一天就跷课的圭吾立刻如此反击,令我无言以对。躺在床上看漫画的加藤点头附和:「有道理。」坐在椅子上打桌上型电脑的孙也表示赞同:「说得极端一点,确实是这样没错。」我忿忿不平地抓起桌上纸盘里的炒豆子,喀哩喀哩地嚼起来。 「别说这个了,快把替死费交出来。」 「是、是,下次也拜托你。」 我从皮夹里抽出千圆钞递给圭吾,圭吾说了声「thank you」,放进自己的皮夹里。这下子就互不相欠。加藤阖上漫画书,坐起身子。 「浩人,你的新班级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除了保坂以外,我还没跟任何人说过话。加藤,你呢?」 「普普通通,就是今野不知道在跩什么,很讨厌。」 今野,他是我的天敌,同时是让我们结交为友的恩人。我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又吃一口炒豆子。 「欸,孙,那家伙真的有够惹人厌的,对吧?」 「今野有不惹人厌的时候吗?」 孙停下了打键盘的手,淡然回答。加藤伸长了脖子,窥探电脑萤幕。 「你在干嘛?」 「制作病毒。我已经搞懂组合语言了,现在在挑战多型。多型还有点难。」 宅力全开。加藤附和「这样啊」,但他铁定有听没有懂。接着,他放弃了自己起的话头,立刻改变话题。 「对了,孙、浩人,你们昨天是怎么逃走的?」 犹如身穿月光彩衣般熠熠生辉的少女身影,浮现于我的脑海。 「我从京成附近混进阿美横,后来就直接回家。」 「哦。浩人呢?」 「我跑到不忍池那边去了。」 「然后就直接回家?」 「嗯,回家前还被搭讪。」 「搭讪?」 加藤加强了语气,孙打键盘的声音则是停住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说!」 我当然会说,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太重大,我无法自行消化。 「其实——」 我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有个少女在不忍池叫住我,自称是月亮公主,正在住院,要我去找她,之后便消失无踪。就连我自己都觉得简直是鬼话连篇,但这是事实,无可奈何。现实中发生匪夷所思的事,如此而已。 话说完了,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孙开口说道: 「那间医院有精神科还是身心内科吗?」 「有。」 我立刻回答。少女离开之后,我也萌生和孙同样的疑问,调查过那间医院。 「可是,她说话的样子很正常,我觉得应该不是神经病。」 「是吗?我倒觉得自称是『月亮公主』已经够不正常了。」 「这样说也没错……」 「去找她不就好了?」 圭吾从旁插嘴。他把炒豆子放在垂直竖起的右拳上,左手拍打拳头下方,让豆子飞起来,用嘴去接,一面咀嚼一面说道: 「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去找她。反正她也叫你去找她。」 ——圭吾说得没错。用不着他说,我也明白,我只是希望别人推我一把而已。真是的,实在太孬了。 「说得也是,那我现在就去找她。」 我站了起来,孙立刻叫道:「等等!」 「干嘛?」 「我做到一个段落以后就储存,你等我,很快就好了。」 加藤喃喃说道:「真拿你没办法。」圭吾也接着说:「只等三分钟喔。」不知几时间,他们两个也都站起来。看这个情况,该不会—— 「你们也要来?」 三人瞪大眼睛,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当然。」 「当然啊。」 「当然啰。」 ● 「如果立场对调,你还不是会跟来?」 让我放弃劝阻的是加藤这句话。因为我百分之百会跟去,就算不让我跟,我也会偷偷尾随。我们总是在追寻能够扭转无聊日常生活的趣事,独占被一个自称是月亮公主的女孩搭讪的趣事,可是足以导致友情破裂的背叛行为。 从阿美横穿过中央路、绕过不忍池,走上不忍路前头的无缘坡,穿过前方的大学校门就是医院。 我们四人一起走进医院的医疗大楼,但只有我前往柜台,找了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年轻女职员说道: 「呃,不好意思。」 「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a栋的相马望小姐,可以请你叫她过来吗?」 「相马小姐的朋友?」 「对,她叫我透过柜台找她。」 「贵姓大名?」 「七濑浩人。」 其实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不过我没说出来。职员拿起了柜台内侧的电话,开始说话。 「啊,相马小姐,有一个男孩子说要找你,叫做七濑浩人,你认识吗?不知道,可是认识?什么意思?总之,你要过来吧?好,我会跟他说的。」 职员放下话筒,露出营业用的笑容,并用营业用的声音告知: 「她马上就会来了,请坐下来稍候一会儿。」 「好,谢谢。」 我在柜台前的长椅坐下来,手足无措地整理夹克的衣领,同时感受到从不远处投射来的圭吾等人的视线。我一面把玩昨天也穿着的仿冒名牌夹克,一面暗自寻思。 能够一眼认出圣罗兰的国中生应该不多,说我「原来你是有钱人啊」的那个少女,自己才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 有钱人家,王室。 ——月亮王国。 「猜猜我是谁?」 光线消失。 眼皮感受到体温,温度从皮肤经由血管传回心脏。为了避免自己发出明显动摇的窝囊声音,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相马望。」 「正确答案,恭喜~」 光线恢复了。一身卡其裤加t恤的随意打扮的少女在我右边坐下来。 「为了庆祝重逢,先交换联络方式吧。」 少女拿出装在草莓豆腐色保护套里的智慧型手机。我也拿出手机,在她的催促下交出个人资讯。 「你叫做浩人啊?我喜欢这个名字。」 「好像是抄以前流行的乐团主唱名字。要是那个人叫做冈萨雷斯,我搞不好也会变成冈萨雷斯。」 「幸好不是冈萨雷斯。是什么乐团?」 「the bl ue hearts。」 「没听过耶,改天来听听看。」 个资交换完毕。少女把手机收进口袋里,撩起轻柔的长发。 「你今天怎么会来?」 「是你叫我来的啊。」 「只有这个理由?浩人,任何人叫你去找他,你都会去吗?」 她居然直接叫我的名字,真随便。 「你还不是一样乱找人搭讪?只要是男的就行吗?」 「怎么可能?昨天我只跟你一个人搭讪。我还很担心要是你一直不来找我的话该怎么办。」 少女抓住我的手臂。柔软的触感传来,让我反射性地挺直腰杆。 「欸,我们现在去约会好不好?」 「现在?」 「因为已经没时间了,不知道月亮王国什么时候会派人来接我回去。」 这个设定还要继续下去啊?那就问个清楚吧,不然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答案。 「欸——」 「望。」 头顶上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 抬起头来一看,一个戴着细框眼镜、身穿西装、一脸难搞样的瘦长男子正俯视我和少女。他是谁?我还来不及思考,少女便先一步说出答案。 「爸爸。」 我倒抽一口气,她父亲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学校的朋友?」 「唔,哎,差不多。」 少女用食指卷动头发,似乎有点动摇。 「爸爸有什么事吗?还是只是顺路来看看?」 「两者都有。我要跟你谈谈『月之旅人』的事。」 少女的感情消失了。 活像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大海的狗一样闪耀着兴奋之色的双眸,化成没有喜怒哀乐的监视器镜头。由于变化太过剧烈,令我有点畏怯。不过,她父亲丝毫不为所动,依然一派淡然地继续说道: 「下次聚会,他们希望你当『巫女』,所以——」 「爸爸。」 少女打断父亲的话语,猛然站起来。 「回病房吧,我有点累了。」 少女瞥了我一眼。宛若在求救,又像是拒绝我靠近的矛盾视线刺入我的心。 「……之后再联络。」 少女转身离去,父亲瞥了呆若木鸡的我一眼,也随后跟上。突然降临的寂静让我困惑不已,不知所措地环顾周围。 光线消失了。 「猜猜我是谁?」 到了国三都还没变声的高亢声音。 我说出加藤的名字,加藤把手放开,气冲冲地说:「不是说好不叫名字的吗?」 ● 离开医院以后,我们来到不忍池,四个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召开名为作战会议,实则是针对我的调侃大会。 说归说,圭吾几乎没说话,孙则是一直滑手机,不太搭理我,只有加藤全力进攻,「好奸诈」、「小气鬼」、「好可爱」的无限循环。我反驳:「可是那是『月亮公主』耶。」他便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啊。」因为说什么都没用,我索性闭上嘴巴,把加藤的话当成耳边风。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跟她交往吗?」 「看情况。」 「那就是要交往了,毕竟她对你有意思。啊,要是我也逃到不忍池就好了,这样的话,说不定被搭讪的是我。」 「才不会。」 圭吾喃喃说道,加藤立刻闭上嘴巴。一扯到女人,我们向来无法反抗圭吾,因为早在我们相识之前,圭吾就已经破处了。被蛇瞪视的青蛙,非处男面前的处男。这是自然之理。 「孙,你也说说他嘛。」 加藤对坐在长椅边缘的孙说道。孙停止滑手机,与我四目相交。 「我觉得浩人最好别和那个女孩来往。」 听了这番出人意表的话语,我不禁发出滑稽的声音:「咦?」孙离开长椅,在我面前蹲下,并对我出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 「你看。」 我看着手机,上头显示的是资讯量丰富却毫无质感的网页,最上方的文字我曾经看过——不对,是听过。 宗教法人「月之旅人」。 「我没听过这个名词所以查了一下,好像是信仰月亮的新兴宗教。」 神、光、梦、善、德、爱、惠、圣——充满正能量的文字在手机画面上狂舞。真希望能和你们在其他地方相识,比如引言之类的,这样的话,或许我们能够成为好朋友。 「原来如此,所以才说是『月亮公主』啊。」 加藤的眼神从羡慕转为怜悯。被调侃固然不爽,但这种眼神同样让我不爽。就在我握起拳头打算扁他一顿的时候,孙制止了我。 「我不是因为她是信徒,才劝你别和她来往。」 孙朝着手机伸出手指,点了几个连结,叫出教团发布的过期会报。那是访谈形式的报导,接受访谈的是那个自称「月亮公主」的少女。 上头记载了一切。 少女的过去,少女的人生,少女住院的理由。 以及「回归月亮」这句神秘话语的意义。 「懂了吧?」 孙收起手机,用清澈响亮的声音说道: 「那个女孩活不久了。」 一阵风吹过。 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响起,带着池塘冷气的春风轻抚脸颊。活不久了。那个女孩看起来明明健健康康的,只活了和我差不多的岁数—— 牛仔裤口袋开始微微地震动。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只见line收到新讯息,是来自现在最不想面对,却不能不面对的人。 『约会时间选在下个星期六如何?』 我必须做出决定。 要一肩扛起? ——还是逃之夭夭? 3 那一天,我早上六点就起床。 约定时间是中午过后。我离开家门,在清晨的上野公园里散步杀时间。樱花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但是依然有许多铺塑胶垫占位子准备赏花的人。我和一个像是受雇占位子、蓬头垢面的老游民对上视线,便露出「辛苦了」的笑容,老人也回以笑容,外露的门牙看起来犹如残缺不全的粗目梳子。 散完步后,我回到家里,待在自己的房间。待约定时间接近,我便换上之前赏花时那套衣服,离开了房间。在我吃完充当午餐的甜面包,进入备战状态,准备出发时,刚起床的妈妈一面打呵欠一面走出房间。 「早,你要出门?」 「嗯,有点事。」 「约会?」 「是啊。」 我看得出来,妈妈的睡意顿时全消了。我把甜面包的袋子丢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奔向玄关。 「浩浩!说清楚一点——」 「我出门了!」 我冲出家门。耀眼的春光从万里无云的蓝天洒落,正是适合约会的好天气。 ● 我抵达医院的大厅时,身穿花洋装、提着一个小巧手提包的少女已经在等我。 我用手机确认时间。没搞错,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少女笑着调侃我: 「好慢喔。」 「是你太早来了。」 「你比我晚到啊。」 被她这么一说,我无言以对。见我沉默下来,少女一脸满意地笑了。 「走吧。」 少女的右手握住我的左手。又小又柔软。我的心跳微微地加速了。 「今天你要带我去哪里?」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想搭不忍池的小船,还想去书店买日记本,现在的快写完了。我还有另一个想去的地方,不过先不告诉你。」 没想到她的要求这么多,怎么不事先告诉我?昨天我花了一整天计划的约会行程全泡汤了。 「那就先去搭船吧,反正很近。」 我牵着少女的手离开医院,走下无缘坡,来到不忍池。少女的步伐非常缓慢,给我一种误闯时间流速不同的世界的感觉。 来到乘船场,我们租了艘七百圆六十分钟的手划小船,分别坐上小船两端。我摇动船桨离开池畔,划向池中央。 不忍池以供奉弁财天的弁天岛为中心,分为三个区域:位于上野动物园里的鹈池,莲叶覆盖的莲池,和我们所在的船池。白天的船池有许多情侣和家庭,在现在这种赏花季节格外受到喜爱,只是有个不吉利的传说。 看似大学生的男女乘坐的小船经过我们身边,少女凝视着远去的小船开口说: 「欸,你听过情侣搭这里的小船就会分手的传说吗?」 原来她知道?我一面划桨一面回答: 「听过,据说是因为弁财天嫉妒。」 「我觉得这么说是冤枉祂了,是情侣自己脑筋有问题,还没稳定交往就跑来这种地方约会。这个城镇根本没有刚开始交往的情侣会喜欢的那些光鲜亮丽 的东西。」 「……那么下了船以后,要离开上野吗?」 「不用了,我不太喜欢光鲜亮丽的东西。」 少女把头朝向我,仰躺下来。 「老实说,就是因为有这种传说,我才想来这里搭船。」 「什么意思?」 「我想挑战神明,证明传说是假的。」 少女依然躺着,只转动眼球看着我。这算是变种的抬眼撒娇吧。 「浩人,你也躺下来吧,很舒服喔。」 少女张开了手,拍了拍船底。我放开船桨,依言和少女头靠着头,在小船上躺下来。 「浩人。」少女说:「之前在医院里的那些男生是你的朋友吗?」 我连忙坐起身子。少女嗤嗤笑道: 「我知道。那个金发的高个子男生很显眼。」 「对不起,他们坚持要跟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喝了酒,就是和那些朋友一起喝的?」 「对。」 「这就是俗称的损友啊。」 「没错。」 「你们还做过什么坏事?」 「撬开门锁、溜到学校顶楼之类的。」 「好厉害。学校的顶楼总是令人向往。」 少女朝着天空伸出手臂,张开小巧的手掌,仿佛想抓住太阳。 「我好羡慕你有这些好朋友。我从前也好想要。」 从前也好想要——过去式。她明明是个和我一样只有十四岁的女孩。 「……没什么好羡慕的。」 我伸手拿起船桨,用力振臂划船,像是要扫去心头的郁闷。不知从哪飘来了一片樱花花瓣,翩然舞落至仰躺的少女头发上。 ● 下船以后,我们在周围散步了一会儿,接着又前往中央路上的书店。 那是一家除了书以外也有贩卖dvd和游戏的综合书店,店里甚至还有咖啡厅。我没有来过,但少女似乎常常光顾。她说她喜欢在咖啡厅里边喝焦糖拿铁边看小说。她明明说过自己不太喜欢光鲜亮丽的东西,兴趣倒是很时尚。 一进书店,我们便立刻前往日记本贩卖区。少女背着手,身体摇来晃去,喃喃说着:「要买哪一本呢?」心情似乎很好。 「你想买哪一种的?」 「真的要写的时候会写一堆,所以要空白多的。还有,每天写的量都不一样,所以我不要开头标了日期的那种。」 「那用普通的笔记本不是最好吗?」 「是啊,可是感觉很重要。」 「你是总之先从表面着手的类型吗?」 「不然怎么会在咖啡厅边喝下午茶边看小说?」 ——原来如此。少女无视恍然大悟的我,拿起一本风格成熟的褐色封面日记本。 「就买这本好了,价格也不贵。」 「多少钱?」 「一千出头。」 「我买给你吧。」 说来连我自己都吓一跳,这句话居然就这么脱口而出。少女惊讶地睁大双眼,我抓了抓脸颊说道: 「好歹是约会,就当成是我送你的礼物。」 她会不会取笑我?我如此暗想,望着少女的双眼,只见少女把日记本抱在胸口,一脸羞怯地垂下双眼。 「谢谢,我好开心。」 ——咦? 还挺可爱的嘛。看见这种坦率的反应,我也萌生坦率的情感。不过,不坦率的我并未坦率承认,而是从少女的手中拿走日记本,冷淡地说道: 「那我去结账。」 我在收银台付了钱。 看着少女将我递给她的日记本收进手提包,全身倏地充满一种不可思议的充实感。她带着我买给她的东西,这种感觉就像是参与了她的人生。 「接下来呢?你有想去的地方吧?」 「对,就去那里吧,那里应该就是今天的最后一站。」 「去哪里?」 「我带路,跟我来。」 少女拉着我的手迈开脚步,离开书店走进上野公园,穿过喷水池广场。往前直走是国立博物馆,我原本以为那儿就是目的地,可是少女往右转。 接着,她又向左转,走进一条小路。前头只有宽永寺,而她同样过门不入。我忍不住再次询问: 「欸,要去哪里?」 「莺谷。」 莺谷。 位于御徒町反方向的上野邻站。明治时代,大文豪正冈子规就住在那里,现在仍然留有相关建筑物。不过,知道这些事的人不多,大多数人听到莺谷,最先联想到的都不是正冈子规。 「……你想去莺谷的哪里?」 少女并未停步,而是毫不迟疑地说出绝大多数人听到莺谷会联想到的事。 「宾馆。」 ● 休息两小时三千五百圆。 少女抢着付钱。「你刚才已经买日记本给我了。」听她这么一说,我开始觉得自己送礼是错误的决定。我也无法制止她上宾馆。她那么想去,我怎么能打退堂鼓说「我觉得我们要上宾馆还太早」呢? 一进房间,少女便立刻脱掉鞋子,扑向大床。我环顾房间,在电视柜上发现了保险套,暂且安了心。 「好柔软喔~」 少女翻过身来,坐在床缘,我也在她的身旁坐下来。她用头倚着我的肩膀,像是把外套挂上衣架一样。 「浩人,你来过宾馆吗?」 我来过。五岁的时候,我被拖来参加妈妈和妓女同事在宾馆举办的女子派对。当时狂吃零食、狂喝果汁,看动画片,用保险套做水球,玩得很开心。大家都很疼爱年幼的我,有个疯狂迷恋牛郎的妓女和我一起洗澡时甚至对我说:「要是你再大个十岁,我就会好好服务你。」并弹了我的鸡鸡一下——我说不出口。 「没有。」 「这样啊。那你也没有摸过女生的胸部啰?」 我摸过。印象最深的是七岁的时候,和妈妈及她的妓女同事一起参加温泉旅行时玩「猜猜是谁的奶」游戏。我蒙上眼睛摸胸部,并猜测胸部的主人是谁,可说是酒醉的大人胡闹的极致,虽然简单却意义不明的游戏。我猜对的比率很高,某个兼作av女优的妓女还替我挂了不知所谓的保证:「浩人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了不起的摸奶高手。」——我说不出口。 「没有。」 「你想摸吗?」 要说想不想摸,当然是想摸。可是,事情没这么简单。我身旁不是普通的女孩,而是放弃未来,在现在赌上一切,犹如只装了单程燃料的战斗机一般的女孩。 「欸,」我拣选言词。「我觉得你不用那么急。」 少女的头离开我的肩膀。 「就算要发展亲密关系,也应该等到更加了解彼此以后。我知道你想体验各种事物,但有些体验是不愉快的。正因为没有时间,你应该不想后悔吧?」 我侧眼看着少女。少女凝视着我的侧脸,过一会儿便朝着床铺仰躺下来,迷迷糊糊地望着天花板,缓缓开口说道: 「我听了the blue hearts的歌。」 「the blue hearts?」 「对。虽然没听几首,可是很好听。目前我最喜欢的是〈一千把小提琴〉。你最喜欢哪一首?」 「我没听过。」 「咦?不会吧,为什么?那不是你名字的由来吗?」 「起先喜欢the blue hearts的是我爸,可是他在我懂事前就失踪了,而且是基于自私自利的理由。我觉得很不爽,所以就没听了。」 「……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 没关系,和你的负担比起来,我的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底下多的是被父母抛弃的故事。 「不过,如果你愿意,可以听听看。强而有力又温柔,可是带有一股悲伤……给人的印象就和你一样。今天约会以后,我更是这么觉得。虽然这么说有点装懂的感觉,可是我觉得替你取这个名字是有道理的。」 少女笑了。我不知道她对我的了解是否正确,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正试着了解我。 因此,我也不能继续逃避下去。 「月之旅人。」 少女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 像是关掉电灯一样,毫无预警地消失。在医院里听到父亲提起这个字眼的时候,她也是这种反应。 「我上网搜寻,找到了网站。那真的超夸张,根本可疑到极点,干嘛不弄得正常一点?哎,不过这样老实人才不会被骗,也好。」 她也不喜欢那个宗教——我抱着这般希望说道,但少女面无表情,我不知道我的推测是否正确。 「然后,会报刊登的访谈我也看过了。」 我更进一步说道。少女的眉毛动了。 「所以我知道你是什 么样的人。虽然很惊讶,却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啊。你说的『回归月亮』是指——」 「那是假的。」 少女打断我。 虽然她沉默不到一分钟,感觉却活像是隔了一个小时才再次听到她的声音。我知道理由,因为她的声音和先前截然不同,我是第一次听见这种声音。 「全都是假的,胡说八道。那样对他们比较方便,所以才那么说。我生的病是『返月性症候群』,我不是说过吗?」 少女问道,我无言以对。少女又连珠炮似地继续说下去,仿佛想填满沉默。 「既然你看过网站,应该知道那些人的卖点是靠着月亮的力量引发奇迹。爸爸被他们骗了,想靠奇迹把月亮使者赶回去。可是,用月亮的力量把月亮使者赶回去,怎么想都很矛盾吧?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回月亮,可是也该冷静一点。」 回月亮,从地球上消失——再也不能见面。 「再说,那些人根本是什么也不懂的冒牌货。在满月的夜里聚会是致命性的错误。他们会先围成一圈,被选为『巫女』的人在中央冥想,等到力量累积够了以后,『巫女』就会摸参加者的头,把力量分给他们。可是,月亮的魔力其实是不会透过人体传送的,所以大家虽然都很认真,我却很想笑。下次换我当『巫女』,该怎么办?我怕我会笑场。」 少女躺下来,背过身子。她的背部比我小上许多。 「我才不相信那一套。我相信妈妈,相信说她是月亮女王,回到月亮以后也会一直在天上保佑我的妈妈。」 少女娓娓道来,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接着,她用不成声的声音对我投以近似恳求的话语。 「我只是要回月亮,只是去找妈妈。」 别提及,别追究——别说破。 「只是这样而已。」 我无言以对,坐在床缘垂着头,静待时光流逝。不久,少女规律的鼻息声传来,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独自窝在床边的沙发上沉入梦乡。 ● 离开宾馆以后,我们直接回到医院。进宾馆前还那么开朗的少女,回程时几乎一句话也没说。要是有人目睹前后的过程,大概会误以为我的做爱技巧烂到极点。别逞强了,国中小鬼头——就像这样。 在我们即将穿过大学校门时,少女对我说:「送到这里就好。」在夕阳余晖中,少女露出僵硬的笑容,宣告约会结束。 「今天很感谢你,我玩得很开心,下次再约会吧。」 她在说谎,八成不会再联络我了;即使我主动联络,她也不会回复。因为在我的面前,她无法继续扮演月亮公主。 所以,这是最后的机会。 「欸,」别迟疑。「下次『月之旅人』是什么时候聚会?」 少女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地回答我的问题。 「下下个星期五。」 「在哪里聚会?」 「秋叶原的出租会议室,教团的网页上有写。」 「这样啊。谢谢,下次见啰。」 我挥了挥手,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一定很困惑吧?我也一样。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不断如此自问。 越过上野、进入御徒町以后,我走向自己就读的国中。正确地说,是国中隔壁的公园。那里有棵「啥物树」,据说是因为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树,一直以「不知道是什么树」称呼,久而久之就变成这个名字,说起来简直像个笑话。少女在宾馆里睡着以后,我把大家叫到这棵树下集合。 一踏入昏暗的公园,「啥物树」前的三人便一齐转向我。头一个对走上前的我说话的是加藤。 「我还以为你和她打得正火热,不会来了。」 我想回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落得像只讨饲料的鲤鱼。 「有什么事?」圭吾的口气和平时一样粗鲁,却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如果只是想炫耀你的女朋友,小心我宰了你。」 我大大地吸一口气。在说出这件事之前,我需要做个深呼吸,就像跳远前的助跑和演奏前的调音一样。 「我有事要拜托你们。」 自己的声音在后脑勺回荡。 「这是个乱七八糟的请求,我还没理出头绪,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对你们也没有半点好处。非但没有好处,或许还会给你们造成很大的麻烦,所以你们可以拒绝没关系。先听我把话——」 「好啊。」 清晰的声音打断我。 孙的答复和日本刀一样锐利,我被一刀两断,连垂死的哀号都来不及发出。孙无视哑然无语的我,继续说道: 「我答应你的请求。圭吾和加藤也一样吧?」 「只要不是借钱就行。」 「浩人怎么可能找我们借钱?」 我—— 我思考着如何传达自己的想法、如何让大家了解,打造了一艘言语之船来到这里,谁知这艘船却在出港不久便全毁了。以漫画来说,像是右下角还有一个小空格不知道要画什么,干脆就把船弄坏。 「你们不好奇我想拜托什么吗?」 我舍不得丢掉化为木片的船,如此问道。三人面面相觑,互相示意:「你回答啦。」不久,孙代表大家开口。 「倒也不是不好奇。」 孙有点腼腆又有点难为情地眯起眼镜底下的眼睛。 「只不过,听都没听就一口答应比较帅吧?」 ——我想起来了。 没错,我想起来了,这些家伙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才会相识、结为好友。我居然忘记这么理所当然的事。 国中二年级的四月。 当时,我无法融入新班级。不过,一年级的时候我同样无法融入新班级,小学的时候也一样,换句话说,我从来没有融入过学校这个环境,所以并不在意。只不过,那时有个女孩很在意我不在意的事。那是个留着栗子色蓬松短鲍伯头的女孩,她时常找孤立的我说话;班上的小团体约好放学后去唱ktv或假日去看电影时,她也会邀我,只是我不喜欢参加这类活动,总是婉拒。 班上有个男生看这一点很不顺眼。 那家伙——今野在小学三、四年级时与我同班,不知为何对我恨之入骨,时常操着十岁小孩常见的大舌头口音,用对于十岁小孩而言过于艰深的字眼「婊子的儿子」(应该是从爸妈那里听来的)辱骂我。想当然耳,我也很痛恨这样的今野,总是希望他有一天会被从上野动物园逃出来的狮子吃掉。 事情是发生在四月下旬。 那一天放学后,我又拒绝了那个女孩的邀约。当时好像是说黄金周期间大家要一起去游乐园玩,还是水族馆?哎,这一点不重要。问题是今野在旁听见了,无法原谅「跩得要命」的我,插嘴说道: 「欸,你最好别理这家伙。」 今野露出下流的笑容,用拇指指着我说: 「他妈是妓女。」 教室里一阵哗然,但我不为所动。小学的时候,这件事大家都知道,所以国中里知道的人也不少。 不过,听了这番话的女孩露出不悦之色,一反平时地厉声谴责今野,这倒是让我有些惊讶。 「那又怎样?七濑同学是七濑同学,他妈妈是他妈妈。你脑袋有问题吗?」 女孩撇过脸,离开我和今野。受到意料之外的反击,今野愣在原地,随即满脸通红地瞪着我。我抓起书包走向教室门口,只想快点离开现场。 「你跩什么跩啊!七濑!」 今野大叫。要是从前,我或许就和他吵起来了,但我已经不是十岁小孩,我长大了。为了展现我的从容不迫,我挺起胸膛,打算悠然离去。 不过,长大的不只有我一个人。 「我表哥嫖过你妈!」 我停下脚步。 就算有人侮辱「妓女」,我也不会生气,因为我认识的妓女没人以自己的行业为荣。说我再大个十岁就要替我服务的那个疯狂迷恋牛郎的女人,后来上吊自杀;说我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摸奶高手的av女优,则是因为染上毒瘾而去坐牢。我很喜欢替我庆祝生日、在我得到流感时照顾我的她们,可是,她们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每个人都对我说:「浩人,你长大以后交女朋友,可别挑我们这种的。」既然当事人都这样了,有人批评妓女或是身为妓女儿子的我,我都可以忍受。我妈卖淫,而我是靠她卖淫赚来的钱长大的孩子,不过是陈述一项事实。 小学的时候,今野只会侮辱「妓女」。当时他大概连妓女是什么意思都不 晓得,只是拷贝大人嘴上的侮蔑,这样的恶意甚至可以用「可爱」两字形容。所以,今野——不知道。 不知道要是有人侮辱我妈,我就会抓狂。 「他说你妈的屄松松垮垮的,干起来一点都不爽。」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记不清楚了。 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被班上同学从背后架住,满脸是血的今野躺在地板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我道歉:「会不挤。」一直很关心我的女孩,则发抖着用「不该跟这种人来往」的眼神看我。我的心灵成长和今野的恶意成长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今野被送到医院,我则是被带往职员室。班导训了我一顿,在我乖乖地再三道歉之后才放过我。「你们两个之后自己好好谈谈。」他又交代:「记得跟你妈妈报告这件事。」我心里虽然暗想「你自己报告啦!嫌什么麻烦,这是你的工作耶」,但是并未说出口,只是低下头回答:「知道了。」 没有人帮我把书包送到职员室来,所以在回家之前,我必须先回教室一趟。时值傍晚,外头染成淡橘色,校舍里几乎已经没有人。我想象着空无一人的教室,打开门。 当时,我的座位刚好在教室正中央。 孤零零地摆在昏暗教室中央的书包,看起来活像是召唤魔王时献上的媒介。我并不是光看到书包就这么想,是因为班上三个男生围着书包呈正三角形而坐,看起来活像是摆阵召唤某种东西的黑魔法仪式。 金发男生和娃娃脸男生在滑手机,戴着眼镜的男生则是在读书。他们三个都是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的同班同学,我只知道金发的是不良少年,四眼田鸡是中国人,娃娃脸的名字很好笑。他们应该没有留下来等我的理由。 四眼田鸡阖起书本,金发和娃娃脸抬起头来。然后,四眼田鸡对一脸困惑的我柔声说道: 「你回来啦。」 接着,我们去了四眼田鸡的爸妈经营的中华料理店。四眼田鸡的爸妈看到儿子带朋友回家,很开心地请我们吃水饺。水饺很好吃,真的好吃到让我想哭的地步,后来自然而然地达成「下次再来」的共识,实际上我们也真的再来了。如此这般,不知不觉间,我、圭吾、孙和加藤成为共度许多时光的朋友。 过一阵子以后,我询问大家当时留在教室的理由。 面对我的问题,三人开始烦恼。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因为不知道答案而烦恼,比较像是虽然知道可是不晓得该不该说出来。在我锲而不舍地追问之下,三人终于难为情地说出一个答案。 ——因为觉得留下来比较帅。 「……谢谢。」 我深深低下头,受礼的三人都露出苦涩的表情。我懂,这种情况让人不知所措,一点也不帅。我是故意这么做的,活该。 我仰望天空。傍晚的天空里浮现的月亮右端微微发光,形状宛若爪子。我朝着月亮高高地举起拳头。没问题,一定办得到,因为我们都是喜欢耍帅的十四岁国中生,换句话说,就是天下无敌。 4 作战实行日当天,放学回家以后,我一直心浮气躁。 我好想一路狂奔、鬼吼鬼叫,不过要是我这么做,消耗了体力,或许会影响到作战。我已经做好所有能做的准备,接下来端看今天的运气和表现,可不能因为这种蠢事而栽跟斗。 我思索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方法,得到一个答案:the blue hearts。聆听她喜欢的歌曲,提升士气赴战。简直是帅到最高点啊。 我把放在客厅里的那台和妈妈共用的笔记型电脑拿到自己的房间里。妈妈早就把所有the blue hearts的歌曲都存在电脑里。我打开音乐播放器,毫不迟疑地选择〈一千把小提琴〉。 叩叩。 「我要进来啰。」 我还没回答,门就开了,妈妈走进房里。她穿着迪奥的洋装(仿冒品),戴着蒂芬妮的耳环(仿冒品)和宝格丽的项链(仿冒品),进入出勤模式。可不可以告诉我刚才的敲门有什么意义?要是我正在打手枪怎么办?真的。 「什么事?」 「没事,我本来要去上班,却听见熟悉的歌曲。」 妈妈往我的床铺坐下,和着音乐哼起歌来,并幽幽地说道: 「你爸爸也喜欢这首歌。」 这句话可不能听过就算了。妈妈对着大吃一惊的我露出温和的微笑,表情仿佛在说:「你也已经十四岁,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人渣。」 感伤的气氛被破坏殆尽,妈妈歪起淡红色嘴唇笑道: 「把高中女生的肚子搞大以后一走了之的男人,当然是人渣啊。」 「这样我不就带有人渣的基因?」 「放心吧,你是像到妈妈。」 这样也不太好——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不过,虽然他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妈妈还是很感谢他。因为没有他,就没有浩浩。我无法想象那样的人生。」 妈妈心有戚戚焉地说道,身旁的我无言以对,只能保持沉默。我知道妈妈打从心底爱我,对于这一点,我感到很开心。虽然开心,有时候却很痛苦、很难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几年前,妈妈曾有过再婚的机会。 对方是在御徒町从事珠宝业的五十几岁男人,一时兴起去逛风化区,认识了妈妈,对她迷恋不已,送昂贵的礼物、带她去吃大餐,用尽各种方法追求她。我也曾经跟着妈妈一起去新宿的高档烧肉店吃饭。虽然我很喜欢吃烧肉,可是那个人看我的眼神有点恐怖,害我食不知味。吃完烧肉以后,妈妈问我:「如果那个人当你的爸爸,你觉得怎么样?」我回答:「好啊。」 某一天,那个男人在店里向妈妈求婚。别再做这种工作了,成为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女人吧,我会让你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他似乎是这么说的。妈妈应该很高兴,也打算接受求婚,直到男人说出下一句话为止。 「不过,你要把儿子送去育幼院,这是条件。可以吗?」 听说后来妈妈整个抓狂了,而且抓狂得很厉害。下班回家以后,她用凶神恶煞的表情一面咒骂:「那只猪!去死!去死!」一面把对方送的礼物塞进垃圾袋里。这样的妈妈连我都怕得要死,不难想象见证她抓狂瞬间的人有何感想。妈妈的妓女同事告诉我这件事时,说妈妈「简直就像杀人魔」,还做出抱住肩膀发抖的动作。 她应该是想告诉我,妈妈有多么爱我,我必须报答妈妈的爱,成为一个正正当当的人吧。这么说并没有错,不过,我有另一种感受。 换句话说,妈妈只要抛弃我,就不必继续卖淫,不管是lv、芬迪、香奈儿、迪奥、蒂芬妮还是宝格丽,全都可以买真品,要多少就有多少,可以过着幸福快乐、光辉璀璨的生活。 要是没有我的话。 只要没有我的话。 「那妈妈去工作啰。」 听完一曲,妈妈走出我的房间。歌曲已经被我设定为自动重播,因此同一首曲子立刻又开始播放。我借助另一个浩人的歌声之力,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妈!」 妈妈回过头来。叫住她以后,我想说什么?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路上小心。」 我笑了,妈妈也回以笑容。所有干净的事物和肮脏的事物混合在一起,化为独一无二的笑容。 「谢谢,我走了。」 ● 晚上九点,我穿上冬季夹克离开家门。 我跨上停在公寓后方的脚踏车,沿着中央路南下。迎面吹来的晚风凉飕飕的,不知道回程会不会很冷?我有点不安。 不久后抵达了出租会议室所在的大楼,我把脚踏车停在旁边。一走进大楼,在大厅等候的圭吾立刻埋怨:「你好慢。」我回嘴:「是你太早来了。」并确认显示会议室使用状况的板子。二楼b会议室,「月之旅人」贵宾。 「东西带来了吗?」 圭吾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出手枪形状,我拍了拍夹克的右口袋说道:「当然。」见状,圭吾露出满意的笑容。从他那充满期待的表情,感觉得出他和我们不同,经历过不少风浪。 走上楼梯、来到二楼b会议室,我们在奶油色的门前竖耳倾听,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是在冥想中吗?那正好。 「上吧。」 圭吾朝着门把伸出手来,但我对他喊停:「 等一下。」他就像被罚不准吃饭的狗一样,嘟起嘴巴。 「干嘛?」 「我有借钱给你过吗?」 「……啊?」 「不,今天来之前,我一直在听某一首歌,它有一句歌词是『好像有借钱给谁,算了不重要』,我觉得跟我现在的心境很吻合。」 「那又怎样?你疯了吗?」 「如果没疯,就不会做这种事。」 「说得也是——我开啰!」 门开了。 桌椅被挪到边缘的会议室里,许多人围成圆圈在打坐。圆圈正中央是个穿着纯白色洋装的少女。就在视线集中到我们两个闯入者身上时,我露出了冷笑,在心中对她投以矫揉造作的话语。 ——我来迎接您了,公主。 「你们——」 砰! 前方的男人开口说话的瞬间,我从夹克口袋里拿出火药枪,扣下扳机。那是种迷你玩具手枪,里头装了火药弹,可以发出枪声。趁着众人都因为这道尖锐的声音而愣在原地时,我一个箭步奔向少女,伸出右手叫道: 「走吧!」 少女眼睛一亮,抓住我的手,露出婴儿般的笑容。 「嗯!」 我拉着站起来的少女,冲出圆圈。刚才想说话的男人伸出手来,试图抓住少女,圭吾立刻扣下自己的火药枪扳机吓唬男人,并一脚踹倒他。 一个眼熟的男人穿过圭吾身旁冲出来。 ——糟糕。 我们离开会议室,跑向楼梯,可是两个人一起奔跑,速度实在快不起来,不久后,表情骇人的男人抓住少女的手臂,用力拉住她。 「望!」 男人——少女的父亲叫道。失去妻子,又即将失去女儿,只能求神拜佛的可怜男人。就像妈妈疼爱我一样,这个人想必也很疼爱女儿,把她当成心肝宝贝看待。 因此,我必须要说。 「请把令嫒交给我。」 砰! 「别说蠢话了,快走!」 爆炸声响起后,圭吾把少女从父亲手中拉开,我这才回过神来。我在干嘛啊?少女双手合十,对着被圭吾架住、不断挣扎的父亲比出道歉手势。 「对不起,爸爸!」她用开朗又爽快的声音宣布:「今天我要在男朋友家过夜!」 「望!」父亲用悲痛的声音叫道。我拉着少女的手跑下楼梯、冲到外头,脱下身上的夹克替少女披上之后,便跨上脚踏车,而少女在我催促之前就跳上后座。 「抓好喔!」 我踩起踏板,脚踏车像子弹冲过中央路。夜更深了,但是离城市入眠的时间还早。每当步道上的行人对我们投以好奇的眼光,我就有种难为情与自豪并存的奇妙感觉。 少女把柔软的脂肪块压在我的背上,在我的耳边轻声问道: 「要去哪里?」 大卡车驶近,我拉开嗓门,以免声音被卡车的排气声压过。 「学校!」 ● 踩了五分钟左右的脚踏车,我们抵达我就读的国中正门口。 我把脚踏车停在关闭的栏杆状铁门前,抓住栏杆往旁边推,铁门轻易地打开了。这对于学校而言是异常事态,对于我而言却在计划之中。 「走吧。」 「要进去?」 「嗯。」 我打开一道足以让人通过的缝隙,和少女一起钻过门。我们没走正门的楼梯,而是绕了校舍一圈,前往其他出入口。 我们踮着脚尖摸黑前进,不久后,来到教职员用的便门前。门上了电子锁,没有钥匙无法从外侧开启,不过从内侧就另当别论。 我用手背敲了敲门,门随即开启,孙和加藤从学校里现身了。孙瞥了躲在我身后的少女一眼,一脸满意地笑了。 「成功抢到人了?」 「是啊。你们呢?」 「完成了,锁全都开了。」 「谢谢。之后就照计划进行吧。」 我和少女踏入校舍,孙和加藤则是走出校舍外。孙用中文说了声「加油」,关上便门。我用手机充当照明,在乌漆抹黑的黑暗中前进,少女紧紧抱住我的手臂,不安地喃喃说道: 「没问题吗?应该有防盗感应器之类的吧?」 「有是有,不过都是在楼梯口、窗户和教室入口之类的地方。放心吧,我已经确认过了。」 「确认过了?」 「刚才的四眼田鸡透过网路骇进老师的电脑,入侵学校的伺服器,调查过感应器的位置和我们走的那扇便门的构造。」 少女倒抽一口气。抵达楼梯了,我们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以免一脚踩空。 「他能做那种像魔法一样的事?」 「能。实际上,那根本是魔法。问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就说伪装ip什么的,活像咒语一样,根本听不懂。登入密码倒是用很原始的方法弄到手,就是『从后面偷看手指的动作』。」 爬了一会儿楼梯,终于抵达目的地。我转动因为手机光线而发出模糊光芒的门把,轻轻地推门。门动了,孙说得没错,锁已经打开。 我猛然打开通往顶楼的门。 在月光照耀下散发朦胧光芒的学校顶楼看起来宛若音乐剧的舞台,现实与幻想交错的场所。经由这里,应该可以在两边之间通行无阻。 「好棒!是顶楼耶!」 少女在舞台中央转一圈,一屁股坐向混凝土地板,摊开双手躺了下来。我瞥了手机一眼,打算关掉灯光,发现不知几时间传来一封讯息。 『准备完毕。』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在躺在地上的少女身旁坐下来。少女望着满月,将清澈的声音释放到夜空中。 「这里的锁是谁开的?」 「四眼田鸡旁边的那个矮子。」 「我就知道,他看起来就是一副手很巧的样子。」 少女的嘴角露出笑意。她谈论我的朋友,让我有些难为情。 「我在医院看到他们的时候,就觉得你们这群人很有趣。」 「为什么?」 「因为完全看不出共通点,不知道这群人为什么会变成好朋友。」 因为我们都喜欢耍帅——我并未把这个浮现于脑海中的答案说出口。少女朝着夜空伸出手臂、张开手掌,仿佛想抓住满月。 「你也让我加入了,因为约会的时候我说过很羡慕你们。谢谢。」 这也是一个理由,不过最大的目的可就不同。我微微吸一口气,挤出声音。 「欸。」 「唔?」 「我有一个提议。」 「什么?」 「别回月亮好不好?」 少女的双眸无声地摇曳着。 伸长的手臂犹如平交道栅栏一般啪哒落下。她的视线依然朝着空中,焦点却不在任何地方。我知道,我触及她心底的痛处。 「……公主不回去,下一任女王就没着落了。」 别撒谎了,正好相反吧?你不是因为身为月亮公主才要回月亮,而是因为不得不回月亮,才变成月亮公主。 「如果你不回去,就和你无关了,何必烦恼那些?」 「哪能这么任性?月亮使者不会接受的。」 「我会把他们赶回去。」 「你做不到的。」 少女坐起身子,站了起来,仰望夜空。虚幻的侧脸在月光的照耀下酝酿出一股童话插画般的氛围。 「『纵然将我关在轿子里严阵以待,也敌不过月国人。月国人刀枪不入、箭矢不透,即使重门深锁,亦会迎面而开。一旦开战,一见月国人,再骁勇的将士也会士气全失。』」 少女转向我,随着晚风翻飞的黑发盖住鹅蛋形轮廓。 「这是《竹取物语》的一节。不是假的,月亮使者真的很厉害。游戏里不是会有那种绝对赢不了的敌人吗?就是那种感觉。」 少女伸了个懒腰,仿佛想用天真无邪的举动掩饰沉重的话语。 「就是这样,所以你最好别动歪脑筋,那样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再说——」 少女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只有嘴角是笑着的。 「我并不排斥回月亮。」 啪! 在我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头脑虽然冷静,心却在沸腾。大家都没有错,一切都没有错,可是我不能就这么默默地放弃。 这个女孩目空一切,所以才能毫不迟疑地踏入别人心房,就像享受小说与漫画一样享受别人的人生。她为了自己和我交往,为了自己把我耍得团团转,根本不在乎我高不高兴。如果我高兴,算她好运;如果我不高兴,她就再去找其他人碰运气,直到找到一个高兴的为止。 换句话说—— 对象不是我也无妨。 「……那现在立刻回去好了?」 少女「咦?」一声。我站起 来,抓住少女的手臂。 「既然你不排斥回去,代表你什么时候回去都没问题吧?那就现在立刻回去。」 我拉着少女的手臂,来到环绕顶楼的护栏边。靠操场的那一侧,挂着红色倒三角形危险标志的栅门。锁头——是打开的。 「现在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我打开栅门。 晚风咻一声穿过我们之间。少女想远离我,可是为时已晚。我一把拉过她的身体,用双手用力抱住她。 我对于活着一直有种愧疚感。 最爱我的人是妈妈,可是如果没有生下我,妈妈一定过得更幸福——这样的矛盾快把我压垮了。我没有想做的事,没有任何目标,但是也不想死。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追寻足以告诉我「你可以继续活下去」的事物。 这时候,你出现了。 你说过不是任何男人都行,而是在几十亿人之中选上我。你很期待和我约会,收到我送的礼物很开心,甚至愿意委身于我,只是我拒绝了,因为我想好好珍惜你,不愿意这段关系轻易地发生,又轻易地瓦解。我讨厌这样的关系。 可是,你却这样。 别闹了。 装腔作势那么久,等我真的认真起来,才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这招可行不通。 「飞吧!」 我瞪着月亮,双脚蓄力。 「到月亮上去。」 蹬地而起的声音,听起来宛如是从远方传来。 ● 我以为我飞起来了。 飞进无重力的世界,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就这么在夜空中游泳,即使要游到月亮上也不成问题。当然,这只是错觉,世界立刻找回重力,我抱着少女掉进无底的深渊。 少女在我的怀中尖叫。我抿紧嘴唇,一面坠落一面仰望夜空。满月在没有星星的夜空里散发灿烂光芒。好美,美到快让我落泪了。 ——拜托。 她只是个国中女生,今后有很多快乐的事等着她。她还要认识许多人,和他们交流,互相了解、互相伤害,继续活下去。 所以,拜托。 别带走她。 坠落地点摆着孙和加藤撬开体育仓库搬来的安全垫。我扭转身体,让自己处于少女下方,并从左肩着垫。伴随着疼痛的麻痹感窜过全身,我扭动身子,分散冲击,挥去这股麻痹感。 我放开怀中的少女,少女在垫子上滚了一会儿以后停下来。仰天躺着的我,双手双脚摊成大字形,大大吸一口气。细胞开始活络,从身体内侧发出危险信号。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头、脖子、背、肚子、手臂、脚、屁股和胸口深处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都痛得快让我哭出来了。妈的,妈的…… 窥探我的少女脸庞占据了整个视野。 「我还以为会死掉。」 少女的头上没有头发。她为了对抗「返月性症候群」而失去毛发,外出时都是戴着假发——「月之旅人」的会报上有写。 「你还活着。」 我坐起身子,露出贼笑。少女重新戴上掉在旁边的假发,对我回以傻眼的笑容。 「真不敢相信。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和朋友预演过了,我还事先写下遗书。」 「我可没写,根本还没做好觉悟。」 「是吗?也对。抱歉。」 「……真是的。」 少女大大叹一口气,垂下肩膀,低下头—— 双眼扑簌簌地落下大颗泪珠。 「我不想回去。」 我知道。 我知道,全都明白。我看得出来,其实你不想回月亮,却不能对任何人说,暗自痛苦。所以今天我才会跳下来,为了打破你的壳,触碰赤裸裸的内心。 「我不想回去。」 我抱住抽泣的少女的头,由上至下抚摸颤抖的背部。该怎么唤她?我略微思考过后,选择了自己想得到的最帅词汇。 「别担心,公主。」 我用上所有的温柔和坚定,毫不迟疑地断然说道: 「我会保护你。」 少女——公主止住眼泪,把脸抵在我的胸口上,轻声说道: 「真的?」 「真的。」 「绝对?」 「绝对。」 「我会喜欢上你的。」 ——正合我意。喜欢上我最好,别因为自己迟早会走,就不敢对别人动真感情。 其实,你应该也在追寻对你说这些话的人吧,所以明明害怕无可取代的人出现,却又矛盾地向我搭讪。 我会接纳这种矛盾。 证明你的眼光是正确的。 「没关系。」 我用力抱住公主。娇小、无助,却是实实在在的生命。过一会儿,公主也用手环住我的背部,我们就这样在满月底下感受彼此,久久不能自已。 ● 我们把安全垫放回体育仓库,送公主回到她的父亲身边。 这一连串的风波以「讨厌参加『月之旅人』聚会的公主拜托在街上认识的我们绑架她」收场,我们成为说服公主回到父亲身边的善良少年,她父亲不但没对我们发脾气,甚至还感谢我们。不过唯独对我,他却是用眼神全力宣告「我不会把女儿交给你」。我都打过招呼了耶。 下个星期一放学后,在公主的请求下,我们四人前往医院探望她。公主的病房是像饭店一样豪华的单人房,不但有桌子、沙发,甚至还有电视、冰箱和wi-fi,水准比我的房间还要高。 我们和戴着假发、穿上便服、呈现外出模式的公主,面对面坐在偌大的l形沙发上。首先是介绍圭吾、孙和加藤给公主认识,并交换联络方式。过程中,发生了公主听到加藤的名字后噗哧一笑的小插曲,但说来说去是名字过于搞笑的加藤自己不好,因此并未追究公主的责任,和平收场。 「你们四个有line群组吗?」 「有,要邀你进来吗?」 「不用了,我建个新的群组。我有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嗯,等我一下。」 公主开始滑自己的手机。不久后,我们四人分别收到新群组的邀请。群组名称是—— 「御徒町辉夜姬骑士团」。 「……这是什么?」 「保护月亮公主的近卫骑士团总称。『御徒町』是因为我想在开头加点什么。虽然考虑过『上野』和『东京』,但还是觉得这个名字最响亮。」 从表面着手的类型——我突然想起在上野书店里的对话内容。 「职业我也想好了。首先,加藤同学会开锁,所以是『盗贼』;孙同学很聪明,所以是智力很高的『魔法师』;圭吾同学我想了很久,他看起来很会打架,所以是『武斗家』;浩人则是『战士』。其实『骑士』也行,可是骑士团里有骑士的话,不是所有人都是骑士就显得很奇怪。还有,浩人是骑士团长,请多指教。」 「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突然被拉进过度崭新的世界观里,其他三人都目瞪口呆。抱歉,这女孩不是我们的常识能够忖度。 「我会把大家的活跃记录在这本『冒险之书』上,你们要多多冒险喔。」 公主扬了扬我送给她的日记本。仔细一看,封面用书写体写着「adventure book」。为了拯救不知该做何反应的大家,我开口说道: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为什么我是『战士』?我搞不太懂。」 公主错愕地睁大眼,用食指抵着嘴唇,鼻子「唔~」了一声,听起来活像小动物的叫声。 「『战士』给人的印象不就是全副武装在前线当盾牌吗?」 「嗯。」 「所以啰~」 「……抱歉,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还这样抱着我。」 公主伸出双臂,模仿当时的我,并用挑衅的口吻对受到奇袭而愣在原地的我说: 「要好好保护我喔,团长大人。」 我瞥了圭吾他们一眼,三人都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知道了,做就行了吧?我会好好耍帅的。 「包在我身上。」 我用右拳敲了敲胸膛,公主露出幸福的微笑。加藤得意忘形地说:「誓约之吻呢?」我立刻松开拳头,狠狠打了加藤的头一下。 第二章 武斗家之诗 国二夏天的国文课,老师叫我们写「将来的梦想」。 不是出路,而是梦想。今后,我们描绘的未来将会越来越现实,先考虑「可能」与「不可能」,最后只选择「可能」的未来。所以趁现在,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写下自己「真正的梦想」,这在很久以后的未来一定能够成为我们的助力——老师是这么说的。 那是个平时就常灌我们心灵鸡汤的年轻女老师,所以班上同学听了,几乎都露出「又来了」的苦笑,我也觉得她画错重点。打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一直活在网路发达的世界里,只要两秒就可以知地道球另一侧的天气。「将来的梦想」这种模糊不清的玩意儿,打从小三以后就再也没写过了。只要我们愿意,连学校给你多少薪水都查得出来。 我在发下来的纸片上写下「超级巨星」。老师要我们「把纸折起来放进钱包或护身符里」,但是课一上完,我立刻把纸片丢进教室的垃圾桶。梦想的残骸散落在垃圾桶里,让我有些感伤。 放学后,我们四人一如平时聚在孙的房里闲聊,不知不觉间便开始讨论自己写了什么「将来的梦想」。孙的「史蒂夫·贾伯斯」不怎么有趣,但是加藤的「身高一八五」却笑掉我的大牙。五公分这种零头也在计较,干脆写个两公尺嘛。我们狠狠取笑了加藤一顿,接着把话锋转向正在看漫画的圭吾身上。 「圭吾,你写了什么?」 圭吾把漫画拿到脸前,简短地回答我的问题: 「高中生。」 当时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 「他的成绩不差,不过……」 空空荡荡的教室里,保坂在「不过」两字用了约五个重音记号的力道如此说道,瞥了我一眼。我把视线移到自己和保坂之间的桌子,望着角落的色情涂鸦,闪避他的视线。不过,坐在我隔壁的妈妈却做出正中保坂下怀的反应。 「不过?」 「他好像不喜欢团体行动,我有点担心他的协调性。他一直没参加社团活动,或许也有影响。」 「啊,去年的班导也提过这一点。对吧?浩浩。」 是啊,去年也提过这一点,前年也提过这一点,小学的时候也提过这一点,包含家庭访问在内的三方面谈每次都会提到这一点。别管这个了,现在别叫我「浩浩」,拜托。 「这孩子就是爱耍帅,喜欢做与众不同的事。」 「哦……原来如此。」 保坂阴险地歪起嘴唇,对我和妈妈露出了让人想给他一拳的完美笑容。 「无论如何,最好在开始忙着准备大考之前增进自己的社交性。多和班上同学交流,多交一些朋友。」 ——明明是你叫我「慎选朋友」的耶。 放在大腿上的手隔着制服长裤使劲捏自己的肉。我一面听保坂和妈妈说话,随口敷衍偶尔飞来的问题,一面沉浸于保坂被破门而入的恐怖分子用冲锋枪打成绞肉的妄想中。就在妄想中的保坂成为汉堡材料的次数突破十次时,现实中的保坂说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结束了升上国三以后的第一场三方面谈。 走出教室,在外头等候的豆花脸男生看见年轻过头的妈妈,惊愕地瞪大眼睛,一旁看似母亲的女人则嫉妒地眯起眼来。待两人进入教室以后,妈妈敲了我的后脑一下。 「干嘛?」 「你还问?面对老师怎么可以用那种态度?」 「因为我很讨厌他。」 「为什么?他是个好老师啊,很为你着想。」 哪里为我着想?我本来想这么说,又打消了念头。和进入母亲模式的妈妈争论只会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而已,驳斥直销推销员还比较有意义一点。 「对了,浩浩,要不要一起去喝杯饮料?妈妈累了。」 「对不起,我有事。」 「找朋友?」 「唔,应该说是……」 我把手插入裤袋中,倚着走廊的窗户,露出贼笑。 「女朋友。」 ● 和妈妈道别以后,我前往上野一带。我把耳机插在智慧型手机上,边走边听从cd拷贝过来的the blue hearts歌曲。听了〈一千把小提琴〉之后,我完全迷上这个乐团。爸爸,虽然我很讨厌你,不过我们毕竟是父子啊。 不久,我抵达公主住的大学医院,在柜台申请面会,把访客证别在立领制服的胸前口袋上,搭着电梯前往十楼。敲过门以后,我一打开病房房门,一道男童高音叫声便传入耳中。 「啊,真的太强了!」 加藤和公主坐在房内深处电视机前的懒骨头上,握着游戏机手把的加藤哭丧着脸,旁边的公主则是面露满足的笑容。公主穿着洋装,戴着假发,一身外出时的打扮。 我把学生鞋换成拖鞋,走向深处。圭吾躺在l形沙发的一侧上看漫画,孙则是在另一侧默默地玩平板电脑。你们是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吗?这两人明明都是难以亲近的类型,融入环境的速度却很快。我也有相似之处就是了。 「浩人,公主超强的。」 加藤指着电视。那是消方块游戏,消不完的那一方输。以加藤的立场来看,胜负是零胜七败。三天前,公主传送「辉夜姬骑士团召集令 【对象】全员 【任务】和我一起打电动」的讯息时,加藤跩得跟什么似的,还说「我是超级玩家」、「真的很强喔」、「不用我让你吗」,结果却是这样,逊毙了。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也很强。」 「你虽然说过,可是这个游戏我单手让浩人都能赢耶。」 「原来浩人这么弱啊。」 「我不擅长玩消方块。」 我不甘心被说弱,插嘴说道。公主用手抵着后方,上半身往后仰,望着背后的我。洋装与身体紧密贴合,隆起的胸部清晰地浮现。 「……为什么是外出模式?」 「召集骑士团的公主穿着睡衣坐在王座上,有点不成体统。三方面谈怎么样?」 「被训了一顿,说我没有协调性。」 「浩人就是个性阴沉又有社交障碍的人啊。」 我用脚掌踹了加藤的背部一脚。加藤叫了一声:「哇!」滚到地板上。孙把视线从平板电脑上移开,对我说道: 「不想被训的话,就好好用功吧。只要老师认为你对学校有好处,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难了,有没有更简单的方法?」 「最简单的方法,那里已经有个人在实践了。」 被孙指着的圭吾「唔?」了一声,抬起头来。仔细一看,孙和加藤穿的都是立领制服,只有这家伙是穿便服——不去学校,就不会挨骂的道理。 「圭吾,升上三年级以后,你去过学校几次?」 「零次。」 答得真快。不必算,当然快了。 「你多少也去一下吧。」 「不要紧,反正是义务教育,不管做什么都可以毕业。」 「要是太蠢会考不上高中喔。」 「我又不上高中。」 沉默。 我、加藤、孙,甚至连公主都沉默下来,只有圭吾不为所动,若无其事地再次看起漫画。广受女性欢迎的少年漫画,不知道是公主的,还是圭吾自己带来的?不,这不重要。 「不上高中是什么意思?」 加藤粗声质问。圭吾阖上漫画,重新在沙发上坐好,犹如睡觉时被人硬生生吵醒似地皱起眉头。 「还能是什么意思?就是不上高中,要当流氓的意思。」 「我没听你说过!」 「因为我没说过。有必要说吗?」 带刺的话语刺进鼓膜。有必要说吗?的确没有。可是,我们之间是不讲什么必不必要的,不是吗? 「国中毕业以后,我就要去当我爸老大的小弟。他叫黑泽老大,很有名,这一带的黑社会没人不认识他。我去跟他打过招呼了,他的气场跟一般人完全不一样,是个狠角色。」 我是头一次看到圭吾赞美大人,但我不想看见这样的他。我的心境犹如目睹摇滚巨星向制作人鞠躬哈腰。 我不知道圭吾当了流氓以后要做什么,就算问他,他应该也不会回答,或者该说回答不出来,不过,铁定会变成靠着伤害别人来换取酬劳的人吧。 我不喜欢「正义」这个字眼,因为感觉上就是一副高高在上、拿着尺衡量世界的样子。不做正确的事就不能存活的世界吃屎去吧。 可是—— 「这样好吗?」 话语跳过大脑,直接冲口而出。 「你觉得这样好吗?」 圭吾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依然留有稚气的圆眼。这小子个头虽然高大,却有张娃娃脸,其实根本不适合金发和耳环——我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件事。 「有什么不好?」 圭吾掀起嘴角,自嘲地笑了。 「反正除了流氓以外,我将来也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将来的梦想。 我想起一年前在教室里看到的那些散落在垃圾桶里的梦想残骸。我也把残骸扔进了垃圾桶里,换句话说,我没资格对圭吾说三道四。 「……这样啊。」 我把视线从圭吾身上移开。圭吾不发一语,又躺了下来,打开漫画书。孙开始玩平板电脑,公主和加藤继续打电动,落单的我只能无所事事地去上根本不想上的厕所。 进入病房的厕所,我坐在马桶上吐了一口气。虽然很想把胸中的郁闷也一并吐出来,却像是用勺子舀游泳池里的水,吐也吐不尽。无事可做的我拿出手机,发现line收到一则新讯息。传讯者是—— 公主。 『辉夜姬骑士团紧急召集令: 【对象】战士、魔法师、盗贼。 【任务】讨论武斗家转职问题。』 ● 隔天放学后,我、孙和加藤三个人一起前往公主的医院。 我和公主、孙和加藤分别坐在l形沙发的两侧。公主宣布:「现在开始讨论武斗家圭吾的转职问题。」并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加藤。 「先从加藤同学开始,你随便说点什么。」 「咦?」 「说什么都行,超过十秒还说不出来的话就要惩罚。」 公主开始读秒:「一,二……」加藤则是困惑不已:「咦?咦?」真是太蛮横了。 「七,八……」 「等一下!呃……他要是转职,会从武斗家变成什么?」 真的一点也不重要,不过公主并未屏弃他的意见,而是顺着说下去。 「『无赖』?」 「这不算职业吧?」 「不然『黑道』?」 「啊,这就像了。技能是威胁敌人,让对方撤退。」 「还有抢走敌人金钱的技能,武器是刀和枪。」 讨论越来越离题,我啼笑皆非地听着,突然发现自己一早感受到的浑身僵硬已经消失无踪——她是刻意这么做的吗?如果是,真不愧是王族,擅长掌控人心之术。 「接下来换孙同学。需要我读秒吗?」 「不用了,我已经想好要说什么。」 孙推了推眼镜,开始说话。 「昨天,我问过常来我家店里的中国流氓。」 好惊人的开场白。这小子就是会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所以才不容小觑。 「听说这一带是黑道激战区,连中国黑道都加入日本黑道的火拼,局势一直很紧张。」 「就像拉面激战区那样?」 「抱歉,加藤,你先闭嘴。还有,昨天圭吾提到的『黑泽老大』全名叫做『黑泽诚二郎』,听说真的很有名,是在三强鼎立中巧妙地守住自己地位的老狐狸。他在御徒町有事务所,地点我也问过了,听了你们会大吃一惊,因为之前我们曾经路过那里。」 孙突然把视线移向一旁,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接下来要说的有点难以启齿……那个中国流氓蔑称黑泽诚二郎为『兔蛋』,这在中文里的意思接近『死人妖』,好像是因为诚二郎有那方面的嗜好。有风声说他喜欢年轻男人,每天晚上都叫打杂小弟伺候他。」 …………………………………………………… 「……这不太妙吧?」 加藤喃喃说道。这回孙没有制止他,因为确实不妙。 「浩人,你有什么看法吗?」 ——别闹了,这球传得太贱了吧?我才不接。 「欸,」我望着孙和加藤。「国二的时候,国文老师曾经叫我们写过『将来的梦想』,你们还记得吗?」 加藤「啊!」了一声,孙也一脸怀念地点了点头。「是有这件事。」 「当时我们不是聊过自己写了什么吗?我是『超级巨星』,孙是『史蒂夫·贾伯斯』,加藤是『身高一八五』,而圭吾是——『高中生』。」 一年前,国文老师说对了。我从来不曾认真考虑过「将来的梦想」,不过,不曾考虑和不能考虑是两回事。直到「出路」赤裸裸地摆在眼前,我才终于明白这个道理。 「当时我以为他在搞笑,现在想想,或许不是。他是真的想当高中生,可是他觉得那就跟梦想一样不切实际。在我们之中,只有他认真地写下『将来的梦想』。」 想当太空人,想当总理大臣——就和这类梦想一样,想当高中生。这样的人就在我们身边。 「我想帮他实现梦想。」 孙和加藤紧抿嘴唇。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做,不过我可以感觉得出大家有志一同。 「孙同学。」公主突然对孙说道:「你知道那个黑泽老大的事务所在哪里吧?」 「嗯,那个中国流氓还说『替我干掉他』。」 「是吗?那就下周末行动。你们有别的行程吗?」 公主依序望向我们。行程倒是没有,不过我是那种被问「这天有空吗?」就会想反问「要干嘛?」的人。 「……你想做什么?」 其实还没问我就已经猜到了,而公主十分干脆地说出我的猜测。 「呛声。」 2 星期六中午过后,我们在孙的带路下前往事务所。 路上只有公主一个人说个不停。公主在外出前必须向主治医师说明理由,征得许可。公主老实说「要去流氓事务所呛声」,主治医师则是笑着回答「那带把手枪回来给我当伴手礼」。看着公主边卷弄假发边喃喃说「要带把手枪回去」,我暗自下定决心,一旦公主开始胡说八道,一定要阻止她。 我们抵达了黑泽诚二郎的事务所所在的住商混合大楼。除了二楼有一间显然很可疑的金融公司以外,建筑物本身平凡无奇,从前我们也路过好几次,当时没有任何感觉。不过,现在不同,皮肤因为压迫感而发麻,心境犹如闯入魔王城堡的勇者。 「好,走吧。」 公主往前踏出一步。白色女用衬衫反射午后的阳光,海军蓝色的伞裙像降落伞一样飘然翻飞。 我反射性地抓住公主的手臂。 「等一下。」 「什么事?」 「女生进去太危险了,我们去就好,你在这里等。」 「你会保护我吧?」 公主对着瞪大眼睛的我露出愉悦的笑容。 「就靠你了。」 公主小跑步消失在大楼里。孙在擦身而过时拍了拍我的背部说:「浩人,是你输了。」并随着公主而去,加藤也立即跟上,最后踏入大楼的是我。 我们搭着粗制滥造的电梯上了事务所所在的四楼,在满布尘埃的走廊上前进,来到最底端的那一户。如果有挂招牌,自然一目了然,但想当然耳,并没有招牌。我凝视着浊黑色的门,询问孙:「真的是这里?」 「那个中国流氓是这么跟我说的。」 「哎,问问看就知道了。」 公主就像在按自动贩卖机的按钮,极为干脆地按下门铃。在我为她的果决而目瞪口呆之际,一道断断续续的声音隔着机械从对讲机传来。 『什么事?』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黑泽诚二郎先生的事务所吗?」 『哪里找?』 「我是冈崎圭吾的朋友,想跟黑泽先生讨论他的事,所以才上门拜访。」 十秒,二十秒——没有回音。加藤窃窃私语: 「是不是该说得更详细一点?」 「没问题。他没有反问,代表他知道我在说什么。一定是在里头商量。」 「可是——」 门微微地开了。 穿着黑色运动服的年轻男人隔着门链现身。两侧削高的黑发,看起来活像路边的高中生,一点流氓样也没有。这家伙该不会就是晚上也要伺候老大的打杂小弟吧? 「你是那个国中小鬼的女朋友?」 「不是,只是朋友。」 「冈崎大哥现在不在。」 「只要能跟黑泽先生说话就行了,握有决定权的应该是黑泽先生。」 「决定权?还真呛啊。」 运动服男拿下门链,大大地打开门,让我们入内。 「进来吧。」 通过第一道关卡了。公主低头致谢,进入事务所。运动服男在一旁对着随后跟上的我嘀咕: 「居然让女人打头阵?」 一股火立刻冒上来。 ——冷静,这里是敌营,战斗能避则避。 再说,这家伙说得也有理,至少门铃该由我来按才对。 我在玄关换上拖鞋,不着痕迹地站在公主前面。短廊前头有扇嵌了毛玻璃的门,门后应该就是事务所的客厅。 待众人都进入事务所之后,运动服男便关上玄关大门,走向底端。他的走路方式很特别,微微拖着右脚。这回轮到我打头阵,有多少人尽管放马过来吧,我会把你们杀得片甲不留——我抱着这样的决心握紧拳头,随着运动服男走进客厅。 烟味。 简直像是因为禁烟而被赶出街头的烟味全都逃到这里了,层层叠叠的刺鼻臭味强烈地刺激鼻腔深处。我忍不住背过脸,发现有两个男人在矮几和皮沙发组成的谈话区看着我们。削高的金发,和龙形刺青的光头。有别于运动服男,他们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派人士。 「木崎,你真的要带他们去?」 金发男操着大舌头口音询问运动服男。运动服男指着底端的门说:「要问去问叔叔吧。」那是会客室吗?该不会是隔音规格的拷问房吧? ——别怕,振作点,我可是团长啊。 我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来到底端的门前,运动服男敲了敲门说声「打扰了」才入内。魔王战的气息。我吞了口口水,毫无意义地大步跨入房内。 环顾房间,中央是张长方形矮几,长边各摆了三张单人座皮沙发,桌上放着水晶烟灰缸,坐在最底端沙发上的西装男子正在使用。往后梳的白发和覆盖轮廓的白胡须连在一块,活像白狮的鬃毛。那是个相貌剽悍的老年男性。 这家伙就是——黑泽诚二郎。 「人带来了。」 运动服男摆出立正姿势。黑泽瞥了他一眼,在烟灰缸里捻熄香烟。公主把双手放在大腿上,深深地低下头。 「谢谢您让我们进来,很抱歉突然来访。」 「不要紧,我不会跟国中小鬼头计较。」 沙哑的嗓音粗糙不平地留在耳里,扰乱我的心思,令我坐立不安。 「你们有话要说吧?坐下来吧。」 「是,失礼了。」 公主在黑泽前方的沙发坐下来。那个位子是我该坐的,可是我又晚了一步。无可奈何,我只好在公主身旁坐下,孙则是坐在我旁边。黑泽对侧的沙发全坐满了,加藤不知该如何是好,慌了手脚,最后才在黑泽那一侧最靠近门口的沙发上坐下来。 「我们要说的是——」 「没关系,是我起的头,由我来说吧。」 我打断了开始说话的公主。黑泽用鉴定猎物般的肉食兽眼神看着我。 「我们今天是为了让朋友冈崎圭吾上高中而来的。」 我吸了口气,脑子里开始播放the blue hearts的〈斗士〉。 「他说他国中毕业以后,要到黑泽先生的手下当流氓,可是他其实想上高中。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理由而压抑自己的心情,所以想先确认一下,并尽力消除理由。比方说,如果是黑泽先生勉强他当流氓的话——希望您能停手,就是这样。」 我一气呵成地说完这番话。黑泽从西装胸袋中拿出新的香烟,用桌上的打火机点燃,吞云吐雾,并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点燃的香烟。 「其实想上高中?」 沙哑的嗓音变得更大声,就像是要让我们听清楚似的。 「不过他可是跪在地上磕头求我从头锻炼他啊。」 宛如被铁锤殴打的冲击从鼓膜扩散至全身。 「他说他很崇拜爸爸,自己也想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流氓。看他的额头都黏在地板上了,样子还挺可爱的。」 圭吾跪地磕头——不要,我连想都不愿去想。圭吾才不是那种会跪地磕头的人,至少在我心目中不是。 「好了。」黑泽用点燃的香烟指着我。「你刚才说谁『其实想上高中』?」 熔岩般的红褐色一点一滴地灼烧视网膜。慑于对方的气势,我开不了口。我必须奋战,必须反驳—— 啪! 轻物掉落的声音传来。我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桌上摆着一个黑块。一束带有光泽的黑线——是假发。 公主站起来,日光灯照耀着她外露的头皮。 「我是个明天不知道还能不能说话的人。」 坚毅的声音轻轻地摇晃袅袅上升的香烟烟雾。 「所以我不喜欢看别人忍耐。那种感觉就像是看到还没吃完的零食被丢掉一样,总觉得『好浪费』。如果忍耐可以换来什么倒还好,只有损失的忍耐看了只会让我难过。」 公主挺直娇小的身躯,正面向黑泽叫阵。 「看到逼别人忍耐的人,也会让我有同样的感觉。」 黑泽仰望公主,不发一语地吐了口烟,大概是从来没被国中女生当面叫阵过吧,可以感觉得出他正为了如何应对而伤脑筋。 公主戴上假发,坐了下来。黑泽在烟灰缸里捻熄香烟,深深地坐进沙发里,娓娓道来: 「想让那个小鬼当流氓的不是我,是他爸。」 ——让步了,一个国中小女生逼得黑道老大让步。 「他来向我跪地磕头的时候,他爸也在一旁盯着他。并不是我想收他,你们来找我抗议,是找错了人。」 状况渐渐明朗,而我们也找到突破口。 「既然这样,只要他父亲收回请求,您就不会收他当小弟了吗?」 孙触及核心。黑泽摸了摸胡子,喃喃说道「是啊」。结论似乎呼之欲出了。 此时,年轻的粗暴男声响彻房间。 「你们是白痴啊?」 众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到声音的主人——运动服男身上。男人大步走向我,把手放在我坐着的沙发椅背上,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 「以后负责教那个国中小鬼的是我。」 我瞪着运动服男。见状,他不但没有退缩,反而乐不可支地掀起嘴角。 「我会好好调教他。你们在学校教室里开开心心地上课的时候,他会在某间公寓里学习骗人和讨债的方法。只要两个月,和你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才不会悠悠哉哉地跟你们鬼混。」 ——闭嘴。 「就像海水鱼和淡水鱼,住的世界本来就不同,别因为幼鱼时期短暂相处过就会错意。你们注定是这种结果。」 闭嘴,闭嘴,闭嘴。 我知道,这种事我们大家都知道。可是我们毕竟相处过,虽然只有一年左右,但我们确实在一起,所以我们才特地跑到这个「不同的世界」来呛声。像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对我们说三道四? 「吵死了。」我瞪着运动服男,恨恨地说道:「靠着吸老头子的臭屌讨饭吃的狗还敢叫那么大声。」 运动服男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充满嘲弄之色的笑容不见了,而且没有出现任何表情替代。运动服男的视线活像机器人一样冰冷,我忍不住缩起身子,而他用双手抓住我的双肩,用力一扯。 我连人带沙发往后倒下,后脑「咚」一声撞上地板,火花在眼底飞溅,模糊的视野中映出布鞋鞋底。我扭动脖子避开运动服男的脚,试图起身,却被男人压住,无法如愿。 运动服男举起拳头。我会被揍——如此暗想的同时,我已经挨揍了。塑胶碎裂的声音在被殴的脸中央响起。唾液与鼻血四散的彼端,可以看见再度抡起拳头的运动服男。我反射性地护住脸,可是这回换成肚子挨揍,胃液从口中飞溅而出。 「住手!」 黑泽叫道,但运动服男没有停手,一面对我饱以老拳,一面发出疯狂的怪叫声。 「竟敢侮辱叔叔~~~~~~~!」 ——我没有。 我没有侮辱他,我侮辱的是你。我是说了臭屌两个字,可是屌本来就是臭的。这家伙是怎么搞的?莫名其妙。 男人的拳头嵌进我的心窝。爆击。灵魂和呕吐物一起脱离身体,意识逐渐远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真的,不该说那些多余……的……话…… ● 醒来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车子后座上。 望着我的脸庞的公主松一口气说:「太好了。」后颈感受到的体温,让我察觉自己正枕着她的膝盖。肚子和脸一阵阵抽痛,我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被打到昏倒的事。 「……孙跟加藤呢?」 「我叫他们先回去了。我们正要去医院。」 「……医院?」 「对,就是我住的大学医院,去治疗你的伤势。」 「……我没带健保卡。」 「我会替你全额付清,放心吧。」 事务所客厅里的那个光头在驾驶座 上说道。要替我全额付清?原来他们人还不错嘛——我竟然忘了是被谁打成这样子,还傻傻地这么想,看来血液显然没有流到脑袋。 车子停在医院的停车场里,我和公主拿了钱以后便下车。「结束以后来找我。」公主留下这句话,回到自己的病房,而我则是走向挂号窗口。多亏这张一看就知道受了伤的脸,我不必被问东问西,就可以直接接受治疗。 治疗完毕,鼻梁骨折,要一个月才能痊愈。被一堆纱布和固定鼻子用的固定器淹没的脸孔,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惨不忍睹。该怎么向妈妈解释?我一面烦恼一面前往公主的病房,打开了门。 戴着细长眼镜、一副神经质样的男人,正在换上病人服、躺在床上的公主身旁瞪着我。 现任月亮女王的伴侣,亦即月亮国王,也就是公主的父亲。公主一面把玩假发,一面对月亮国王说道: 「爸爸,浩人来了。」 「来了又怎样?我可是你爸爸。难道你想干什么爸爸在场会很为难的事吗?」 ——月亮国王用表情传达了这番话,默默地离开公主身边,走向病房门口,并在擦身而过的时候…… 「我女儿好像很中意你,不过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还没承认你。要是你敢对她乱来,我绝不饶你。」 ——他用表情对我传达了这番话以后,才默默地离开病房。我吐了口气,在床边的圆椅上坐下来。 「伯父在的话,先跟我说一声嘛。」 「爸爸总是说来就来。你跟他打好关系就好了啊。」 「我也想,你可以跟伯父说『我很喜欢他,希望你跟他好好相处』吗?」 「我刚才说了,不过好像造成反效果。」 你说了?难怪他敌意全开。 「哎,我很感谢爸爸担心我。」 公主爱怜地看着房门。就是因为这种「担心」,直到不久前,她都必须参加根本不想参加的新兴宗教聚会,但她毫无怨怼之色。我很清楚,公主真的很爱父亲,所以才愿意做她最讨厌的忍耐。 圭吾呢? 他也爱着父亲,所以才忍耐吗? 「浩人。」 公主向我招手。我走上前去,她伸出双臂,温柔地抚摸我微微发烫的脸庞,充满歉意地轻喃: 「对不起,很痛吧?」 「不用道歉,是我自爆。」 「可是,是我提议去呛声的。」 「没关系啦。其实该道歉的是我。」 我垂下头来,说出丧气话。公主的手离开了我。 「为什么?」 「我是骑士团长,却保护不了你。你面对流氓,一步也没有退缩,我却只是在旁边无所事事而已。这样根本是随从。」 「那是因为有你们在啊。」 我抬起脸来。只见公主微微一笑,脸上浮现酒窝。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会保护我——因为这么想,我才不必忍耐,可以为所欲为。这不也是一种保护吗?」 公主再次朝着我的脸伸出手来,像刚才那样抚摸。不过,这次和刚才不同,刚才抚摸的是伤口,这次抚摸的应该是我。 心跳加速了。微微飘来的消毒药水味带给我一种强烈的悖德感。我也想摸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跟着感觉微微浮起来。 此时,牛仔裤口袋里传来剧烈的震动。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是妈妈打来的电话。能不能看时机打啊?虽然就某种意义而言,她确实是看准了时机。 「抱歉,有电话。」 我接起电话。 『浩浩,你现在在哪里?』 妈妈的声音传来。我本来想说「在女朋友这里」,但一想到公主就在身边,又觉得不好意思,便改口说道: 「在外面玩。」 『不是在医院?』 面对这一针见血的指摘,我的呼吸一瞬间停止了。 「为什么这么想?」 『刚才有人来家里跟我说的。』 「有人来家里?」 『嗯,对。』 妈妈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出真相。 『两个流氓。』 3 回到家以后,一走进客厅,我就感到一阵晕眩。 客厅中央铺着四张坐垫,其中三张坐了人:穿着居家服的妈妈,妈妈的对面是黑泽,黑泽身边是穿着西装的运动服男。妈妈身边的空位应该就是我的位子吧,真不想坐。 「浩浩!你受的伤这么严重!」 我说啊,不要在别人面前叫我「浩浩」行不行?拜托考虑一下时间、地点、场合吧。其实就算在家里我也不喜欢被这样叫,只是忍着没说而已。 「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往空坐垫坐下来。正面那个已经没穿运动服的运动服男——记得他好像是叫木崎,狠狠瞪了我一眼。黑泽挺直腰杆,以漂亮的正座姿势朗声说道: 「既然令郎也来了,容我重申来意。」 黑泽把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前,并用额头抵着地板。 「这次我手下的年轻人伤了令郎,真的万分抱歉。治疗费我们会全额负担,并外加一点小心意。他本人也深自反省了,希望您能宽宏大量、高抬贵手。」 ——居然这么郑重? 我惊讶不已。听妈妈说黑泽和木崎来赔罪的时候,我还半信半疑,如今见了这一幕,可就不得不信。的确,流氓把国中生打到送医的事要是闹大了,对他们应该很不利,但我以为他们会用半带威胁的方式。看来这年头流氓比我想象的难混许多。 「呃……」妈妈开口,「道歉的人和道歉的对象好像不对吧?」 黑泽抬起头来。我哑然无语,身旁的妈妈铿锵有力地说道: 「我没想到伤得这么重,真的很生气。这样不行,不可以家长自己私了。如果您替那孩子着想,请叫他好好向我儿子道歉,这样才对吧?」 没想到母亲模式对流氓也会发动,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您说得是。」 黑泽呼唤木崎「俊」,这大概是他的名字吧。木崎嘟起嘴巴。 「我的道歉和叔叔的道歉相比,一点价值也没有。」 「那是我们的理论,现在情况不一样。」 「可是……」 「你要丢我的脸吗?」 木崎的肩膀猛然一震。接着,他不情不愿地将双手放到我的前面,用比黑泽缓慢许多的动作低下头来。 「……对不起。」 整个就是被逼着道歉的感觉。哎,反正我也不想要他道歉,不会说什么诚意不够之类的麻烦话。不过—— 「我可以原谅你,可是有一个条件。」 我竖起右手食指,指向黑泽。 「请让我和黑泽先生单独说话。我昏倒之前,话还没说完。」 木崎猛然抬起头来,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我,大概是不满我拿当他借口向黑择提出要求。不过,黑泽本人却摸着胡子,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我是无所谓……」 黑泽瞥了妈妈一眼,我立刻对妈妈说道: 「不要紧,有状况我会联络你,你在外面等我就好。」 妈妈看看我,看看黑泽,看看木崎,又看着我,接着叹了口气,一脸疲倦地喃喃说道:「真是的,就是爱耍帅。」 妈妈站了起来走向玄关。黑泽又唤一声:「俊。」木崎就像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军犬,也站了起来,一如在事务所看到的那样,拖着右脚离开客厅。 玄关大门关闭的声音传来。黑泽换了个坐姿,面露贼笑。 「那就继续上次的话题吧。」 「在那之前,我有个问题。」 「啊?」 「您是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我应该没带任何有写住址的东西。」 「哦,这个啊。哎,你现在是考生吧?家里是不是常收到很多学习教材的广告传单或手册?」 「是啊。」 「他们是从哪里拿到你的个资的,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我花了几秒钟才理解他的言下之意,而在理解之后,背上不禁发毛。 「你和那个小妹妹都太小看我。」 黑泽拍了自己的右腿一下,接着又略微压低声音说道: 「你有发现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走路时拖着右脚吧?」 「有。」 「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开始思考。照这个走向判断,八成是血腥的理由。 「火拼的时候中弹之类的?」 「不是,是小时候被车子撞到的后遗症。」 搞什么,很普通嘛—— 「撞到他的是我。那小子的母亲是个人渣,叫不知道是谁的种的亲生儿子去给车撞,制造假车祸,以诈领保险金和赔偿金。不过,挑上我的车 ,算她倒楣。我反而把她的儿子抢过来,送她下地狱。」 黑泽咯咯笑着,不过我笑不出来。我也听过不少黑暗的故事,但是叫自己的孩子去给车子撞来赚赔偿金的母亲,并不是适合存在于世界上的故事。 「那小子现在十七岁,当然没上高中。正确地说,打从我收留他以来,他从来没上过学,所以看到你们才会那么火大,觉得你们很耀眼、很烦人、很想痛扁一顿。他的心情我懂。」 他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在我的心中,两者之间的界线似乎越来越粗。 「那个叫圭吾的国中小鬼头的爸爸,也是懂这种心情的人。」 圭吾,我们的朋友,辉夜姬骑士团的一员——他们世界的人。 「你们认识才一年,不会懂那个小鬼不敢反抗爸爸的理由。你们认识的时候,他早就被『调教』好了。」 黑泽探出身子,西装上的烟味连我都闻得到。 「懂了吗?」他的声音犹如自地底响起,充满威吓感。「小鬼头不要一天到晚作梦。」 作梦。 一年前,国文老师要我们写下「真正的梦想」;反过来说,就是「现实中无法成真的梦想」。不会实现的梦想,不能实现的梦想。我成不了超级巨星,孙成不了史蒂夫·贾伯斯,加藤成不了身高一八五,而圭吾成不了高中生。 ——真的吗? 真的是这样吗? 因为我是小鬼头,才会认为只要认真努力,任何梦想都有可能实现吗? 就算是…… 「——啰嗦。」 我抬起脸来,挺起胸膛。若是输在这里,一切都会结束——我有这种感觉。 「正因为我是小鬼,所以才会作梦啊。」 黑泽那双利如猛禽的眼睛瞪得老大。我在眼部肌肉使尽所有力气,瞪着黑泽。你再怎么拿现实来压我,我也绝不会放弃梦想——我用态度表达自己这般意志。 黑泽倏地站起来。 面对意料之外的行动,眼部肌肉放松了。我一察觉眼部肌肉放松,又慌慌张张地再次使劲。黑泽俯视着忙碌不堪的我,不知何故露出温和的笑容。 「浩人,你将来想做什么?」 居然直接叫我的名字?少装熟了,我可不会对你卸下心防。 「还没决定。」 「哈!对别人的未来意见那么多,自己却没还决定?真窝囊。」 被踩到了最不想被踩的痛脚,我的气势顿时萎靡。黑泽对这样的我说道: 「要是你找不到想做的事,就来找我吧。我会好好疼你的。」 黑泽留下突如其来的挖角宣言之后,便走向玄关。我连忙叫道: 「等等!」 「我不等。」 黑泽依然背对着我,挥了挥张开的右手。 「我不喜欢跟小鬼头讲话,因为道理讲不通。」 黑泽走了。我并未追上去,只是静静地握住拳头。这场仗应该是我赢了,不过,真正该战胜的对象另有其人。 ● 隔天。 我、孙和加藤再次聚集到公主的病房里。我们坐在沙发上,先由我报告和黑泽的谈话,待我说完以后,孙打破了沉重的静默。 「到头来,如果圭吾不起身反抗,什么都无法改变。」 孙说得没错。这或许是被迫选择的未来,但圭吾的确做出了选择,他若不起身推翻,什么都无法改变。经历了昨天的事以后,我很清楚这一点。 「欸,」加藤开口,「昨天我在流氓的事务所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经他一提,我才发现他确实从头到尾都没开口。 「说起来很丢脸,我吓得不敢说话。圭吾从出生以来,在他身边的一直是那种类型的爸爸,对吧?他在年纪比我还小的时候,就一路挨打挨骂到现在,这样——怎么敢反抗?」 我想象圭吾的孩提时代,心情变得很沉重。黑泽说的「调教」是汉字的调教,不是平假名的「调教」。虽然相似,语感却完全不同。 「想上高中」的渴望若是无法战胜对于父亲的恐惧,圭吾就不会起身反抗。这就像是老鼠挑战狮子一样令人绝望,几乎没有胜算可言。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圭吾想上高中的理由是出于「不想当流氓」这类否定的心态,那就绝对没有胜算…… ——等等。 「那小子为什么想上高中啊?」 叩叩。 突然有人敲门,随即,滑动式房门打开了。宛若电视节目中的来宾有备而来地出现在摄影棚一般,处于风暴中心的人物踏入病房。 「哦,你们也在这里啊?」 是圭吾。我转向公主,公主摇了摇头。「你叫他来的?」「我没有。」的意思。 「正好。我听黑泽老大说了,你们干嘛多管闲事?我什么时候说过想上高中这种逊到极点的话?别闹了。」 圭吾走到我们面前。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耸起肩膀,采取威吓的姿态。加藤咕咕哝哝地说道: 「你说过啊。」 「啊?」 「将来的梦想是『高中生』。」 圭吾的双眸摇晃动。他提高音量,仿佛要以大浪盖过小浪。 「你是说你写了『身高一八五』的那个?白痴,谁会认真写那种鬼东西?」 「如果是开玩笑,应该会写别的吧。」 是孙。圭吾瞪着孙,孙则是默默地凝视圭吾。我是有话想对你说,不是想和你对杠——孙的视线如此诉说着。 「……你们真的很烦,小心我宰了你们。」 「那就试试看啊。」 话语在我思考之前便冲口而出。脸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比你弱,你一定可以宰了我们。试试看啊。」 我扬起右边的嘴角,露出充满嘲弄之色的笑容。 「反正你以后会变成这种热爱恃强凌弱的流氓。」 圭吾的手伸向我的胸口。 他揪住我的衣襟,一把将我拉过去。他的脸近得可以往我脸上吹气,双颊通红,嘴唇颤抖。你是快哭出来的婴儿吗?想哭就哭啊。大家都在等待这一刻。 「你凭什么——」 啪! 巨大的破裂声响彻病房。圭吾捂着头,皱起眉头,而我、孙和加藤则是看着制造声音的元凶——公主。公主一面用右手上的拖鞋拍打左手,一面傻眼地说道: 「骑士团居然在主子面前吵起架来了,成何体统?」 公主重新穿上拖鞋,往沙发坐下。她摊开手臂,环住椅背,用戏剧化的口吻说: 「浩人、孙、加藤,你们出去。」 「咦?」 「别问了!」 我们三人慑于她的气势,不约而同地冲出病房,四处寻找可以坐下来的地方,最后在电梯附近的粗柱子后方发现一张长椅。我、加藤和孙由左至右在长椅上坐下,加藤便立刻挖苦我: 「挨骂了,都是浩人害的。」 我皱起眉头。引发决定性争吵的确实是我,但我无法接受这个指责。 「你也是原因之一吧?」 「不,再怎么想,都是浩人的错。对吧?孙。」 加藤把话锋转到孙身上。不过,专注于手机的孙并没有回话。我伸长脖子,隔着加藤对孙问道: 「你在干嘛?」 「窃听魔法。」 「……啊?」 「好,连上了。」 孙把手机递到我和加藤面前。电子杂音透过扩音功能扩散到周围,而杂音的彼端传来熟悉的声音。 『所以浩人就嘲笑那个人,结果突然被揍……』 在我和加藤的凝视下,孙露出无敌的笑容。 「我用放在病房里的平板电脑收音,透过网路传到手机里。」 不愧是魔法师。我们三人围着孙的手机,屏住呼吸,竖起耳朵聆听对话。 『后来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浩人家——』 『够了。』 圭吾用强硬的口吻打断公主。看来他还在生气。 『你想说的不是这些吧?别拐弯抹角的。』 『是吗?那我就问了。圭吾同学,你为什么想上高中?』 正中直球。从降低的声调,可以感觉出圭吾的畏怯。 『我对高中没兴……』 『你想上高中吧?别拐弯抹角的。』 太强了,不愧是公主,难怪连黑道老大都会让步。 『告诉我,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只要你跟我说,我就不再干涉你的决定,甚至可以帮忙说服浩人他们。』 和在事务所时一样坚毅的声音。经过数秒的沉默以后,圭吾喃喃说道: 『好吧。』 局势改变了。我吞了口口水,静观对话的发展。 『你听过我在写「将来的梦想」时,写下了「高中生」的事吧? 』 『嗯,大家都说你其实很想上高中,所以才那么写。』 『并不是这样,正好相反。我是写了「高中生」以后才想上高中的。在那之前,我真的连想都没想过。』 叮!电梯抵达我们所在的楼层,孙稍微调低手机的音量。 『我并不想当流氓,只是没有其他想做的事,觉得当流氓也没差。老爸一直希望我当流氓,而我一反抗他就会被他打个半死,所以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不同的将来。』 圭吾的声音变得柔和一些。 『不过,认识那些家伙以后……』 那些家伙——他的语调听起来很温暖,紧紧地揪住我的心脏。 『起先,我觉得「他们是好人,可是和我不一样」,刻意跟他们保持距离。该怎么说呢?我感觉得出来,他们是在呵护之下长大的,虽然有些别扭却不扭曲。我是既别扭又扭曲,所以有时候看着他们,会突然感到一股火冒上来。』 很耀眼、很烦人、很想痛扁一顿——懂得这种心情的人。 『不过,后来越混越熟,就不火大了,反而觉得在一起很开心。这时候,课堂上要我们写将来的梦想。一想到他们应该会跟普通人一样上高中,我就写下了「高中生」。我是从那时候才开始想上高中的。』 圭吾沉默下来。公主犹如要填补这段空白一般,替他的这番话做了总结。 『你是不想落单?』 不想落单,否定的理由。圭吾——否定了这句话。 『不是。』 这种气氛好似在对答案。我们稍微靠近了智慧型手机。 『他们和我以前来往的人完全不同,跟他们在一起,感觉很新鲜,让我惊觉原来也有这样的世界。要是没认识他们,我大概会在不知道这种世界的状态下活着,然后死去吧。一想到这一点——』 杂音消失了,连神明也在帮忙制造效果。 『或许在高中也能遇见这样的人,对吧?』 加藤在我的身旁微微地吸一口气。 『遇见像他们一样的人。』 孙走到一旁推高眼镜,揉了揉眼睛。 『流氓的世界里没有这种人,可是高中里说不定有。也许会有像他们这样的人,让我再次见识到新世界。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好可惜」。就算最后还是当流氓也没关系,在那之前,我想多见识各种世界。我想上高中——就是出于这个理由。』 我站了起来。 孙和加藤仰望着我。加藤一脸惊讶,孙则是了然于心。我对他们坚定地说道: 「走吧。」 「窃听会穿帮的。」 「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也对。好,就听团长的命令吧。」 孙把手机收进口袋,站了起来,加藤也立刻跟着站起来。我们三人走向病房,连门也没敲便用力打开门。 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的公主和圭吾猛然转向我们,我们大步走到两人面前。加藤在脸孔前「啪」一声合起双手,向愣在原地的圭吾低头致歉。 「抱歉!我们都听见了!」 「啊?」 圭吾发出高八度的声音。孙从沙发前的桌子上拿起平板电脑,对圭吾扬了扬。 「我是用这个收音的。这件事是我自作主张,要骂就骂我吧。哎,日本的法律不罚窃听就是了。」 被听见了——得知这件事以后,圭吾的视线开始明显地飘移。我站到圭吾面前,对他说出足以证实我全听见了的话语。 「当然有。」 不必加上「说不定」或「也许」。 「高中也有像我们这样的人。」 圭吾的动摇达到最高点。他的视线四处乱飘,活像在寻找掉落在某处的答案,然而,当他发现我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一直凝视着他时,他终于冷静下来。 我握住右拳,伸到圭吾的面前。 「大开杀戒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听起来活像是要把高中里像我们一样的人全部杀光。不过,这样就够了。圭吾露出了小孩收到圣诞老人礼物时的笑容,举起拳头,和我的拳头相碰。 「嗯。」 4 果不其然,作战计划十分暴力。 虽然也有人提出「父子促膝长谈」的和平方案,但是立刻被圭吾否决了。「这样可以解决的话,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他说得一点也没错,所以没人反驳。不久后,「圭吾把父亲痛扁一顿,逼他乖乖就范」这等毫无和平可言的基本方针便确立了。 既然大纲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细项。我们进行排练,做好准备。圭吾忙着训练的同时,我们针对圭吾的父亲做了背景调查。圭吾的父亲活像个大型冰箱,高头大马、凶神恶煞、魄力十足,老实说,换作是我,绝不愿意二十四小时都和这种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这和跟大猩猩同居没什么两样,而且还是被赶出森林或是父母被杀或是两者都有,对人类充满怨恨的那一种大猩猩。 到了作战实行日的前一天,我们在公主的病房里齐聚一堂,举办饯行会。由于计划实行时间是半夜,公主无法参加,便表示会将事情的始末记录在「冒险之书」上,询问圭吾希望下什么标题。圭吾借镜从前的动画名称,提出了「武斗家圭吾大获全胜!朝着充满希望的未来ready go!」的标题,不知道由来的公主一脸错愕,知道由来的我和加藤则是哈哈大笑。不过,孙明明知道由来却没有笑,非但如此,饯行会期间,他都是满面愁容。 直到饯行会结束、回到家以后,我才明白理由。 『我有事必须瞒着圭吾说,到猫熊广场集合。』 孙的讯息并不是传到辉夜姬骑士团群组,而是传给我个人。我没有回复,直接前往御徒町站。我在昭和路口被红灯拦下来,并在那里遇见加藤。「孙叫你来的?」「对。」「你觉得是什么事?」「不晓得。」我们一面交谈,一面再次踏上热闹的夜晚街道。 不久,我们抵达站前的猫熊广场。在猫熊像前等候的孙见到我们,露出了僵硬的笑容。我察觉事情不对劲,直接了当地询问: 「是什么事?」 「我有事想问你们两个。」 「什么事?」 「你们觉得圭吾赢得过他父亲吗?」 杂音变大了。 路上行人的脚步声、居酒屋的叫卖声、奔驰于高架桥上的山手线行驶声,这些声音一口气膨胀。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周围的声音听起来变大,是因为我们都沉默下来。如同风从气压高的地方流向气压低的地方,声音也会流向沉默。 「我觉得——不会赢。」 孙挤出的声音细微又锐利。 「打从看到圭吾的父亲时,我就一直这么想。我完全想象不出赢的可能性。圭吾说过要是谈话可以解决,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同样的道理,如果他打得赢,也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正论听起来格外刺耳。加藤自暴自弃地说:「不然该怎么办?」孙则是没好气地回答:「我叫你们来,就是为了想办法。」在险恶的气氛中,我暗自寻思。 对于我们而言,圭吾是个很强的人,「武斗家」可说是当之无愧。我们作梦也没想到,他的脖子上居然戴着项圈,而牵绳就握在某人手里。 项圈,锁链,无赖。 「〈chain gang〉。」 孙和加藤同时转向我。 两人的反应这么大,让我有点困惑。我半点头绪都还没理出来,只是想到这个词脱口而出。不过,或许正因为是无意识间脱口而出的话语,反而接近真实。我就像是摸黑前进一般,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the blue hearts有首歌就是这个名字,是在描写害怕孤单的男人。我觉得这一点和圭吾很像。」 孤单。没错,那小子认识我们之前,都是孤孤单单的,所以才没有把不上高中的事告诉我们。 「他不想让我们察觉彼此是不同世界的人,所以一直没有说出以后要当流氓的事。后来瞒不下去说出来,我们还是不离不弃地继续支持他,让他感受到自己并不孤单,才做好奋战的觉悟。可是——」 答案昭然若揭。我用上丹田的力量,高声说道: 「这样太奇怪了吧?」 我握紧拳头,仿佛要握扁无处宣泄的怒气。 「应该还有一个必须陪在他身边的人吧?」 孙和加藤睁大眼睛。我把拳头举到面前。 「我——想打倒那个人。」 孙微微地笑了。加藤把双手交叠在脑后,开朗 地说道: 「好主意,团长,就这么办。」 「是啊,我们来想办法打倒那个人吧。别告诉圭吾。」 结论出炉了。虽然什么都还没做,却有种大功告成的感觉,我带着开怀的心情仰望夜空。只要和大家在一起,没有做不到的事。你也这么想吧?圭吾,所以才抡起拳头。 向大家证明吧。 我们永远都是天下无敌、举世无双。 ● 隔天,深夜十二点。 我换上牛仔裤加薄衬衫的轻装,只带着智慧型手机就离开家门。我戴上从口袋里的手机延伸出来的耳机,播放〈chain gang〉。嘶哑的嗓音撼动心脏,鼓舞了士气。 虽然天气已经逐渐暖和起来,夜里还是有些许凉意。我用布鞋鞋尖蹬了蹬柏油路面,在心中鸣枪,全速起跑,穿过几乎所有店家都已经结束营业、拉上铁门的阿美横,进入上野公园,和下班回家的男人们擦身而过,一路奔向目的地。 不久后抵达了目的地喷水池广场,摇晃的水面倒映着满月。我和坐在喷水池边缘的加藤对上视线,拿下耳机,把手机收进口袋里。 「做好万全的准备了吗?」 「包在我身上,我已经做过一万次意象训练。」 我就装作没听见他的声音在发抖吧。我在他的身旁坐下,望着通往国立博物馆的公园出口。过不了多久,那个人就会从那里现身——每个星期都会在固定的某一天前往莺谷的某家小酒吧小酌,带着些许醉意穿过上野公园散步回家的那个人。 「可别失败啊。要是失败了,门牙会被全部打断。」 「不要说得那么写实好吗?用『被做掉』带过就好了。」 「那也很写实啊。」 「……是吗?」 玩笑开过头了。我正要补上一句「开玩笑的啦」,却听见一阵硬皮靴脚步声,便闭上了嘴巴。加藤也同样沉默下来,两人僵着脸转向同样的方向。 那是个黑西装融入夜色之中的油头男子。 圭吾的父亲,冈崎铁雄。我一面感受扑通乱跳的心脏,一面拿出手机假装在滑,并侧眼看着冈崎走来,估算时机。十公尺,五公尺,三公尺…… ——就是现在。 我站起来,边看手机边走到马路上,从旁狠狠地撞上行走中的冈崎。撞上他的瞬间,脑海里浮现牢牢扎根于地面上的大树画面,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鼓作气挤过去。冈崎的巨大身躯晃了一晃,倒向地面,我也装模作样地叫道:「好痛!」故意跌倒。 冈崎站了起来,而我没有,制造出冈崎俯视我、我仰望冈崎的构图,以诱发他的攻击欲望。 「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啊!」 「对不起。」我咕咕哝哝地道歉。如我所料,毫无诚意的道歉等于是火上加油,冈崎抓住我的衬衫胸口,硬生生地拉我起身。 「瞧不起我是吧?」 「不,我没有……」 我摆出拖泥带水的态度。冈崎继续威吓:「你皮在痒啊?」「我宰了你喔!」过一会儿才说:「小心点,臭小鬼。」并放开了我。任务到此结束,我立刻离开冈崎身边。 加藤则是和我交棒,站到冈崎面前。 冈崎皱起眉头,加藤对他说道:「不好意思~」并拿出一个黑色的长方形扁平物体,在他面前扬了扬。 那是冈崎的皮夹。 「这个我就收下啰!」 加藤转过身,拔腿就跑。见冈崎开始摸索西装口袋,我也跟着加藤一起奔跑。我负责分散注意力,加藤顺手牵羊——这就是战士和盗贼的合体连续技。 「王八蛋~~~~~~~~~~」 比刚才夸张数倍的怒吼声响彻四周。回头一看,冈崎追来了,脸上的表情活像地狱里的恶鬼,完全符合「鬼抓人」游戏的情境。糟糕,我们真的会被做掉。我拼命地挥动手脚,对并肩奔跑的加藤说道: 「跑快一点!」 「我已经用上全速了!」 「你明明是盗贼,居然跑得这么慢!」 「我把点数全部加到灵巧度上了!」 起先我们预留了后路,即使被抓住也会有孙出面解救,可是后来我们改变计划,派孙去执行别的任务。换句话说,这是最后一条命,我们只能逃到最后。 我们笔直穿越往右走是动物园、往左走是上野站的十字路口,全速跑过无人的上野公园派出所前方。前头不远处有座名叫「折钵山古坟」的小山丘,山顶就是这场鬼抓人游戏的终点。 抵达古坟后,我一步跨两阶地冲上通往山顶的阶梯,来到阶梯尽头的山顶广场才放慢速度,手抵着地面跪倒下来。加藤也晚一步抵达,接着现身于广场的则是满脸通红的冈崎。 冈崎倏地停下脚步。 一名少年倚着广场中央的街灯而立,见到冈崎便轻快地动了。在朦胧的白色灯光照耀下,金发和银色耳环散发模糊的光芒。 「嗨。」 圭吾向冈崎——自己的父亲打招呼。冈崎狠狠地瞪了圭吾身后的我和加藤一眼,用被烟酒荼毒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嗓音。 「兔崽子,是你的朋友?」 「对,他们帮我把你引过来。」 兔崽子、你,实在不像是父子之间使用的称呼。圭吾询问我: 「孙呢?」 「我们成功逃脱,没有他的用武之地。我现在就叫他过来。」 「是吗?知道了。」 圭吾重新转向冈崎,右臂水平伸直,用食指指着对方。 「决斗吧。」 「啊?」冈崎喃喃说道。圭吾无视于他,一个劲儿说下去。 「我们打一场,如果我赢了,就让我上高中。要是你不和我打,我可不敢保证会拿偷来的皮夹做什么。里头应该有见不得光的名片吧?」 「……你在胡说什么?你明明是要当流氓。」 「我现在就是在说,我不想接受这种安排。国中毕业的人连日语都听不懂啊?」 冈崎的太阳穴开始抽动,我仿佛可以听见血管爆裂的声音。 「你找死啊?」 冈崎靠近圭吾一步,故意用皮鞋刮地面发出声音,就像是猛兽用低吼威吓敌人。然而,圭吾毫不畏惧。 「——从前只要你这么做,我就会闭上嘴巴。」 圭吾放下手臂、垂下头,握紧拳头。 「我很怕你,一直任你摆布,有事没事就挨揍,把人生全都交给你发落。不过,这样的日子到今天为止。」 圭吾抬起头来,双眼充满光芒。那是一个男人做好觉悟的表情。 「我再说一次,现在和我打一场,要是我赢了,就让我上高中。我会把你那身只敢对小鬼耍威风还得意洋洋的胆小鬼外皮扒下来。」 冈崎把西装外套扔向地面,右手握拳,用力撞击朝向侧面的左掌心。砰!清脆的声音划破空气,充满威吓感的声音钻出了裂缝。 「看来要重新调教一下。」 冈崎竖起双臂架在面前。圭吾瞥了我们一眼,微微一笑,像是在示意没问题,并将拳头摆在腰间,凝视着冈崎。 「接招吧。」 圭吾的右脚蹬地而起。 ● 圭吾钻进了冈崎怀中。 借助冲刺的劲道,右拳迅速打向冈崎。挟着风的拳头被冈崎挡下,皮肉与骨头发出钝重的声响。接着,圭吾挥出左拳,但同样打中冈崎的手臂,比刚才更小的冲撞声融化在潮湿的空气中,消失无踪。 圭吾打出右拳,冈崎不动如山;圭吾打出左拳,冈崎不动如山;圭吾打出右拳,冈崎不动如山;圭吾打出左拳,冈崎—— 不对。 不是不动如山,是动弹不得。一旦动了,他的防御就会瓦解,露出破绽。圭吾毫不迟疑地率先出手,成功制造出单方面攻击的局面。 不过—— 「……好像能赢耶。」 加藤的声音高昂起来,可是我无法苟同。冈崎并没有动、冈崎动弹不得,反过来说,圭吾也未能撼动冈崎。早在圭吾借助冲刺劲道挥出的右拳被轻松挡住的那一刻起,胜负就已经确定,剩下的都是余兴节目。 圭吾的额头上浮现汗水。继续打下去,也无法突破防御——或许是做出了这番判断,圭吾屈膝压低身子,活用背肌的弹力,朝着冈崎的身体猛烈挥出右拳。 冈崎一个扭身。 圭吾的拳头挥空了。冈崎用膝盖攻击圭吾拉长的身体,圭吾发出浊音般的呜咽。就在圭吾捂着肚子蹲下来之际,冈崎给了他的脸一脚,原本要倒向前方的身体反而往后倒去。 圭吾撑起上半身,用手背抹鼻子,鼻血扩散 到整张脸上,活像地方民族的化妆。冈崎继续朝着染红的脸使出前踢,圭吾倒向地面,闪过这一脚。冈崎紧接着又像踢足球似地大大抬起脚,圭吾连忙低下头,缩成一团保护自己。 「怎么!玩完了吗!臭小鬼!」 冈崎踹着圭吾,一而再、再而三地踹着自己的儿子,自己的骨肉。砰、砰、砰!打肉的钝重声音隔着布料一次次地响起,又一次次地消失。 缩成一团的圭吾看起来宛若胎儿。蜷缩于羊水中的时候,圭吾是被爱的吗?是在期望与祝福下诞生到这个世界的吗? 「欸!」身旁传来加藤的声音。「我们不能帮忙吗?」 我转向身旁,只见加藤的肩膀在发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愤怒。 「我们合力扁他老爸一顿,叫他老爸为了过去所做的一切道歉,这样圭吾也能上高中,皆大欢喜。不能这么做吗?」 ——这个提议太棒了,我举双手双脚赞成,就这么办吧。 「当然不行。」 我用力咬住嘴唇。 「那小子在奋战,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战场,一切都还没结束。」 我压抑着涌上心头的情感。我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往上飘的。 「我们要等到真的无计可施时才能出手。到时候大家合力把那家伙打个半死,我才不管流氓会不会事后报复。」 圭吾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气喘吁吁地挥出疲软无力的拳头。冈崎轻轻松松地躲开,殴打圭吾的侧脸,又把他打倒在地。圭吾的身体倒落地面,扬起一片尘土。 「我说你啊,」冈崎毫不留情地践踏倒地的圭吾。「为什么想上高中?」 他一面用鞋底踩住圭吾的背,一面用下巴指着我们。 「如果是受那些朋友影响,你还是打消念头吧。你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同世界——木崎和黑泽说过同样的话,如今冈崎又说了一遍。 「你过普通生活,只会被聪明人当成养分而已。你不想被吃掉吧?那就只能吃人。用别的方法,吃别的人。」 冈崎把脚从圭吾身上移开,有些落寞地撇开视线。 「变强。我们这种人要往上爬,只有这个办法。」 听了这番意外的话语,我有点心痛。原来冈崎也想当个称职的父亲,只是用错了方法而已。或许冈崎的父母也没有教过他正确的方法。 我明白冈崎的意思。 我也不是出身于能够对人夸耀的家庭,父亲抛弃了我,母亲靠着卖身赚来的钱扶养我长大。这类人在社会上受的是什么待遇,我并非不知道。 可是—— 「……你试过了吗?」 圭吾喃喃说道,站了起来,和一派从容地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的冈崎拉开了些许距离。 「你试过在聪明人的世界里奋战,结果失败了吗?不是吧?只是一开始就认定自己做不到,放弃、逃避、自暴自弃而已。」 圭吾摆出战斗姿势,紧握的拳头后方是越发锐利的双眼。 「不战而逃的胆小鬼,少对别人的生存方式说三道四。」 我也跟着圭吾一起用力握住拳头,手中充满热气。希望圭吾也能感受到同样的热气——我如此暗想。没有道理,也没有理由。 冈崎从裤袋里拿出手,和我、圭吾一样握住拳头。他的表情与开打前受到挑衅时不同,看不出怒意,显然已不把圭吾当成敌人,八成是在思考怎么摆平对方。 「老公!」 这时,尖锐高亢的声音划破黑夜。 ● 冈崎的战意消失了。 看见从另一道阶梯现身的人物,冈崎便松开拳头、解除架式。圭吾也一样放下手臂,但又立刻恢复为战斗姿势,并依序看着闯入者身边的孙、我和加藤,歪起嘴唇,仿佛在说我们多管闲事。 一头扁塌的头发,身穿开襟衬衫和便宜牛仔裤,年纪应该和我妈差不多,看起来却足足大上一轮的女人。 冈崎由香里。 圭吾的母亲。 「你——」 冈崎想说话,但是被圭吾的拳头打断,大大地咂了下舌头。我和加藤走向茫然看着他们打架的圭吾母亲,孙开口对她说道: 「伯母,您现在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了吧?」 毫无反应。不过,孙依旧淡然地继续说道: 「他想超越父亲,请您在场见证。我认为这是您身为母亲的职责。」 「喝!」冈崎用粗若圆木的腿使出回旋踢,圭吾腹部中脚,发出呻吟。圭吾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被自己的丈夫痛殴,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喃喃说道: 「……你在说什么?」 我用力咬紧牙根。 「是你们怂恿圭吾的?是不是?」 你为什么—— 「看看你们做了什么好事!快叫他住手,不然——」 「闭嘴。」 我对圭吾的母亲毫不保留地展露敌意。 圭吾母亲惊讶地看着我,我本想冷冷地回望她,却无法掩饰眼中的焦躁。滚滚涌上的怒气让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就是你。 我们……圭吾真正的敌人不是父亲,而是你。圭吾今天没叫你来,他原本打算瞒着你战斗,你只要接受结果就好。这样太奇怪了。如果你有尽到为人母的责任、有好好爱护圭吾,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你一直袖手旁观,对吧?」 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挤出话语。 「一直默默看着他挨打,对吧?」 我被爸爸抛弃了,不过妈妈很爱我,所以虽然称不上无忧无虑,但至少活得还算自在。可是,圭吾不一样。 「既然这样,现在就用不着假惺惺了。」 我啐道,把视线移回决斗之上。满脸是血、抖着肩膀喘气的圭吾,和毫发无伤、泰然自若的冈崎正在对峙。大势已定,逆转——无望。 「都把妈妈叫来了,不去找她哭诉吗?」 冈崎挑衅圭吾。圭吾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地说道: 「不是我,叫她,来的。」 「怎么?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打快输了,打算向她求救。」 「怎么,可能?」 圭吾瞥了母亲一眼,她的背部猛然一震。不过,圭吾又立刻把视线从母亲身上移开。 「就算,我死了,妈也不会,有任何动作。」 圭吾母亲软了脚。 就像是发生小地震时失去平衡那样,她的世界和价值观都被圭吾的这句话撼动。加藤立刻插嘴介入这股动摇。 「你无所谓吗?」加藤的眼睛泛着些许泪光。「你是妈妈耶!他那么说,你无所谓吗?孩子觉得就算他死了你也不在乎,你无所谓吗?」 圭吾母亲垂下头来,细若枯枝的手捏着大腿。 「我觉得……」孙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如果我死了,我妈应该会哭。」 圭吾母亲捏得更加使劲,褪色的牛仔裤上出现皱褶。我张开嘴巴,但是终究什么也没说,而是望向圭吾。 圭吾挥拳攻击冈崎,他的拳头慢到连我都躲得开,可以看出他已经濒临极限。冈崎轻轻松松地躲开圭吾的拳头,给了他的心窝一记反击铁拳。圭吾呕出了夹带血丝的呕吐物,倒向地面。 冈崎走向倒地的圭吾,圭吾一动也不动,但冈崎毫不留情地抬起右脚,准备踹他。 「住手~~~~~~~~!」 晚风轻抚我的脸颊。 其实那不是风,而是从我身旁飞奔而出的圭吾母亲引发的气流,我是在她冲到冈崎的脚和圭吾之间才察觉的。冈崎瞪大眼睛,来不及收脚,皮鞋鞋尖嵌进了妻子的身体。 尖叫声响彻广场。冈崎不悦地皱起眉头,质问扑倒在圭吾身上的妻子: 「你在搞什么鬼?」 圭吾母亲坐起身子,蹲在圭吾身边抚摸他的头,金发变得凌乱不堪。她那战战兢兢的动作不知何故,让我有点想哭。 「……不知道。」 她的手停住了,话语却没有停。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我是空心菜,没有自我,所以才会变成这样。不过,今天我发现一件事。」 圭吾母亲缓缓站起来,笔直凝视着冈崎,自己的丈夫。 「我希望圭吾把我当成母亲,不是生下自己的女人,不是住在一起的同居人,而是母亲。所以我要站在圭吾这一边。我要支持的不是向来强势的你,而是试着变强的圭吾。就算我必须离开你,就算只有我一个人。」 她的眼角落下一行泪。 「要是圭吾死了,我真的会很伤心。」 了结。 这两个字浮现于脑海中。问题并没有解决,圭吾输给父亲,不能上高中。 不过,一切都结束了。看见圭吾母亲的泪水,我有这种感觉。 预测和计划都成真了。圭吾没能打倒眼前的敌人,可是打倒了更强大的敌人。拼命奋战的圭吾打动了母亲的心。 ——辛苦了,圭吾。 我看着圭吾。圭吾不知几时间醒过来,用手抵着地面撑起上半身,抬起头来,把脸转向互相凝视的父母—— 充满斗志的双眼锐利地瞪着他们。 ——啊! 瞬间,我察觉自己的错误。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才不会这样了结。我居然忘记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和圭吾是不同世界的人,或许就像淡水鱼和海水鱼一样,命中注定会分道扬镳。即使如此,现在我们一样是国中生,所以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 抱歉,圭吾,一点也没错。 打架打到一半,父母跑出来搞定一切,确实是逊到极点。 「你是要跟我离婚?」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这么做。」 「那你要怎么——」 圭吾像弹簧一样一跃而起,并顺势钻进冈崎的怀里。冈崎察觉到圭吾的举动,瞪大了眼睛,但他来不及防御,毫无防备的下巴吸引了圭吾的拳头。 啪! 硬物碎裂的声音响起,大概是骨头吧。不过,我觉得是锁链。chain gang。被锁链锁住的囚犯现在正要重获自由。 冈崎晃了一晃,往后倒下,巨大的身躯撞击地面的声音响彻夜晚的公园。就在我、孙、加藤和圭吾的母亲全都哑然失声之际,圭吾俯视着冈崎,使尽浑身之力,用血淋淋的嘴巴咒骂: 「你太大意了!白~~~~~~~~痴!」 昏厥的冈崎没有反应,加藤则是咯咯窃笑。圭吾嘟起嘴巴,没好气地问道: 「有什么好笑的?」 「因为啊,好不容易快圆满收场了,你却搞这出,你爸醒来以后要是抓狂,就全部泡汤了。你到底在做什么?」 「啰嗦,打这场架的是我,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加藤耸了耸肩,我和孙笑了起来。圭吾瞥了母亲一眼,眯起红肿的眼睛,对我们说道:「抱歉。」他竖起大拇指,指着冈崎。「接下来是我的家务事。」 ——知道啦。既然你这么说,我们就收工了。 「事情结束以后记得联络我们。」 我背对圭吾,和孙、加藤一起走下阶梯。走着走着,我不经意地仰望夜空。月亮在薄薄的云层后头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即将拆掉固定器的鼻子不知何故开始抽痛起来。 ● 隔天,圭吾没有联络我。 他也没有联络孙、加藤和公主,我只当作他「忙着养伤」。老实说,我甚至打好了讯息:『后来怎么样了?』只差没传送出去,但我最后还是忍下来。我交代他「记得联络」在先,事后又主动探问,这样太逊了。 又过了一天。 我一如平时,在迟到边缘的时间到校,来到了楼梯口,突然感到好奇,便窥探圭吾班级的鞋柜,鞋柜前空无一人。圭吾的鞋柜是哪一格?找着找着,突然有人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 「你在干嘛?」 期待已久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回过头,正要叫圭吾的名字,却叫不出来。意料之外的模样令我哑口无言。 黑发。 比我被木崎痛殴后更加惨上三倍的脸上,是运动员风格的清爽黑色短发,而且没有戴耳环。不只如此,我穿的立领制服至少还有两颗钮扣没扣,可是圭吾居然全都扣上了。「太极端了吧!」我努力克制想笑的心情,圭吾则是一脸不悦地说道:「你差点笑出来了,对吧?」 圭吾从书包里拿出室内鞋。看到他的室内鞋不是从鞋柜里拿出来,我才想起这是他本年度头一次来上学。 「哎,算了,我自己也笑了。这种发型活像国中生,虽然我本来就是国中生。」 我不是因为发型,而是因为钮扣全部扣上才想笑的,不过我没说出来。圭吾抓了抓后脑勺,视线微微从我身上移开。 「我可以上高中了。」 我「咦?」了一声。圭吾腼腆地继续说道: 「只不过我真的完全没在念书,在校成绩也没救了,再这样下去,根本考不上像样的高中。所以啦,你要教我功课啊。要是到最后升高中的考试全军覆没,我只能去当流氓,那就太逊了。」 圭吾要我教他功课,糟糕,真的太好笑了,我无法克制笑意。 「嗯,包在我身上。」 「谢啦。话说在前头,我连九九乘法都背不熟。」 「……你还是拜托孙好了。」 「谁教都可以。」 圭吾把书包扛在肩上,背过身去。 「只要有你们在,一定没问题。」 圭吾踩着响亮的脚步声离去,仿佛要盖过这番话。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之后,才换上室内鞋,走向教室。上课钟声响完时,我已经入座,保坂也随即现身,开始开班会。 我从窗户迷迷糊糊地仰望天空。圭吾找到了自己的路,那我呢?望着活像浮空大陆的云朵,我一反常态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将来的梦想。 我拿起自动铅笔,把想到的梦想写在桌上。看着化为文字的梦想,我觉得「还不坏」。下一瞬间,我从立领制服里拿出手机,在桌子底下传讯给公主:『今天可以去找你吗?』 ● 放学后,我把圭吾的事情告诉公主。 我们并肩坐在沙发上聊了许久。不光是圭吾可以上高中的事,我还巨细靡遗地描述深夜的上野公园里举行的决斗。待我说完以后,公主深深地倚坐在沙发上,一脸幸福地轻喃: 「我要快点把『武斗家圭吾大获全胜!朝着充满希望的未来ready go!』写下来。」 「你真的要用这个标题?」 「是本人要求的啊。浩人,如果你也想指定标题写自己的故事,跟我说一声。」 经公主这么一说,我才察觉。公主有写日记的习惯,这代表我如果把「将来的梦想」告诉公主,八成会被记录在「冒险之书」上,到时候,就不能打退堂鼓了。 ——这样正好。 「欸,」我对公主投以真诚的视线。「我也思考过将来的梦想了。」 公主眨了眨眼,轻轻地歪头问道: 「不是『超级巨星』吗?」 「……那是开玩笑的,忘了吧。」 「不知所云,很有趣啊。你怎么会写『超级巨星』?」 不知道,去问国二的我吧,虽然问了应该还是不知道。 「哎,算了。你的新梦想是什么?」 我调整呼吸,从喉咙深处的深处,灵魂所在的地方释放话语。 「『医生』。」 公主一反常态,意外地瞪大眼睛。我对着这样的公主笑道: 「我会治好你的『返月性症候群』。」 公主回以僵硬的笑容。考量到诸多因素,无法露出满面笑容,但要说高不高兴,当然是高兴——大概是这种感觉。 「当医生很花钱耶。」 「国立医学系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国立医学系的偏差值很高耶。」 「我会努力的。首先要好好用功,考上好高中。这是梦想,目标当然要订得远大一点。」 「只有一点吗?」 公主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意味深长地问道: 「你要听我将来的梦想吗?」 公主的将来。 总有一天会回到月亮上——曾经这么说过的公主,要谈论自己的将来。我压抑着动摇回答:「好啊。」公主用手指把玩假发,幽幽地说道: 「我的梦想因为你的关系,得延后实现了。」 「因为我?」 「对。如果你没出现,本来最快明年就能实现,可是现在要再等三年。」 「为什么?」 「因为法律是这么规定的。」 公主倚向我,消毒液的味道扑鼻而来。 「知道是什么了吗?」 我摇摇头。公主夸张地叹一口气,把脸凑近我的耳朵,对我的耳垂吐出潮湿的气息。 「『新娘』。」 我猛然转向公主。女性是十六岁,男性是十八岁可以结婚。我回想着不知从哪学来的知识,公主用甜美的声音对我呢喃: 「你要负起责任喔。」 ——用不着你说。 我伸手环住公主的肩膀,把脸凑向公主的脸,宣示成为下一任月亮国王的觉悟。就在我和公主的嘴唇接触的同时,现任月亮国王正好走进病房。 第三章 魔法师之诗 1 五岁的夏天,我画下了国境线。 那是个热到全世界的海洋都快被晒干的大晴天,我带着自己收集的恐龙软胶玩偶到附近的公园,用沙坑替它们打造立体布景。我用沙子堆出小山,插上树枝打造森林,蓄水制造湖泊。就在我抱着「创世纪」之神般的心态享受小小的创造世界乐趣时,不知几时间,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男孩提着装了水的红色塑胶水桶来到沙坑,并用小手舀水打湿我堆起的沙山。 「你在干嘛?」 「挖隧道。」 啪哒、啪哒,小男孩用潮湿的手固定沙山。仔细一看,就像我带了装满恐龙软胶玩偶的篮子一样,小男孩也带了塞满塑胶电车的篮子。他是想挖隧道让电车通行——我立刻察觉这件事,并暗想「别开玩笑了」。 「别弄了。」 我把小男孩从沙山边拉开。小男孩跌坐在沙子上,我则是把脚伸到倒地的小男孩面前,用鞋尖在沙坑上画出一条线。 「你不要超过这条线。」 我背向一脸错愕的小男孩,继续创造世界。不久后,小男孩也在线的另一头开始创造自己的世界。这边是暴龙和三角龙横行的白垩纪,那边是山手线和小田急线疾驰的现代。分隔两个世界的线,正是我替自己画下的国境线。 世界上第一个画下国境线的人,应该也是这种感觉吧。 想要创造专属于自己的世界,所以画下界线,完全不在乎线的另一头如何,只是不想被打扰而已。那个人自私自利、自我中心,又单纯得足以与五岁的我匹敌,所以他一定没发现—— 人类是种聪明至极,却也麻烦至极的生物。 ● 第一学期的最后一堂班会课结束了。 接下来就放暑假了,充满解放感的教室里吵吵闹闹的。班上最受欢迎的男生竖起指头询问:「有谁要去唱ktv?」班上最受欢迎的女生立刻发出比平时高三个八度的声音报名:「我要去!」我突然想起之前流氓老大说的「很耀眼、很烦人、很想痛扁一顿」。 我扛着书包走出教室。每间教室都像在办庙会一样热闹,不过走廊上没几个打算回家的学生。大家嘴上虽然嚷嚷着「终于要放假了」,但其实很喜欢学校。令人讨厌的不是学校本身,而是—— 「七濑。」 回头一看,班导保坂正板着脸孔看着我。没错,令人讨厌的是这种家伙。 「有什么事吗?」 「你暑假时打算怎么念书?」 ——又来了。 我险些咂舌。自从在出路调查中回答我想当医生,又把志愿学校改成偏差值较高的公立明星学校以后,保坂就三不五时对我唠叨。一下子说「对手都有补习,你要比别人更努力三倍」,一下子说「在校成绩越高越好,所以平时要保持品行端正」,根本是在削减我的干劲。 「其他人都有参加补习班的暑期辅导,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请朋友教我功课,就是四班的——」 「哦,孙梁啊。」 保坂点了点头。不愧是全校第一名,知名度高到光靠「我的朋友」、「教我功课」、「四班」这几个关键字就猜得出来。 「对。他也没补习,可是成绩很好。」 所以不去补习也没问题——我加上这般弦外之音,把话扔回去。 保坂垂下肩膀,叹了口气。 「你一定觉得老师很唠叨吧。」 当然啊——我虽然这么想,却没说出口。 「我的确很唠叨,这点我承认。不过,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夸大其辞,胜负真的取决于这个夏天。你一直有冷眼旁观、不正面面对事物的倾向,现在有了目标,我身为老师,也想替你加油。」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 保坂说要替我加油。不,他是班导,替学生加油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我从没想过他会对我说这番话。莫非先前妈妈说得没错,他真的是个好人?就在我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保坂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微微一笑。 「所以你要小心。」 听到下一句话的瞬间,一时受感动而要敞开的心房,又像是用焊枪焊接起来一般,再次牢牢地封闭了。 「凡人模仿天才,只会以失败收场。」 ● 「他没说错啊。」 放学后,骑士团四人和公主在公主的病房里围着桌子用功念书。听我吐露对保坂的怒气之后,加藤劈头就是这句话。我嘟起嘴,但是没有反驳,因为他确实没说错。就是因为没说错,所以才不爽。 「孙不是说过质因数分解『只要看算式的形状就知道了』吗?听了那句话以后,我就觉得自己跟不上了。什么叫算式的形状啊?明明都是数字啊。」 「意思是国中的因数分解模式不多,靠感觉就知道了。」 「我就是在说不懂那种感觉。」 加藤用手指转动自动铅笔。他不只是转动而已,自动铅笔有时候会通过手指之间,有时候会反转,加了许多花样。真是个灵巧的家伙。 「孙同学头脑真的很好,暑假作业大概一天就写得完了吧。」 身旁的公主如此称赞孙,让我很不是滋味。在不补救功课便上不了像样高中的圭吾,和为了成为医生而立志考上高门槛学校的我要求之下,我们举办了定期读书会。自此以来,孙在公主心中的评价便水涨船高。由于孙也会顺便教公主功课,月亮国王——也就是公主的父亲也对孙赞誉有加,甚至还说出「要交男朋友怎么不选那个戴眼镜的?」之类的话,真令人无法接受。 「欸,」圭吾打开参考书,靠向加藤。「这题我不懂。」 加藤窥探圭吾的参考书,表情随即染上惊愕之色。 「……你是认真的?」 圭吾从小学的功课开始重新学起,最近总算进入国一的单元。由于水准完全不同,我是向孙,圭吾则是向加藤求教,读书会也是这样分组。他到底问了什么问题?我很好奇。 「浩人,集中精神。」 公主用笔记本敲我的脑袋。我虽然暗想:「别把我当小孩。」但要是说出口又显得孩子气,只得继续用功。不一会儿,我碰上自己思考的话,想到地球毁灭也想不出答案的问题,便呼唤孙: 「欸,孙。」 孙在滑手机,没有回应我。「孙。」我拉高声音,他这才回过头问:「干嘛?」而教完问题的解法以后,他又开始埋头滑手机。我半开玩笑地询问: 「女朋友?」 「嗯,对。」 转动的自动铅笔脱离加藤的手指。 飞出去的自动铅笔撞上圭吾的脸,圭吾嘀咕一声「好痛」,接着,自动铅笔掉到桌子上,喀兹一声弹起来,最后落到地板上。加藤用手撑着桌面,探出身子,说出了孙以外所有人的心声: 「怎么没跟我们说!」 我在心中深深地点头。这是我头一次如此赞同加藤。 「没什么好说的吧?」 「当然要说!最近才有人因为没说不上高中而和大家吵架耶!」 「两件事的重大程度不一样吧?」 「话是这么说啦!」 加藤吁了口气。 公主兴致勃勃地询问孙: 「在哪里认识的?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在网路游戏上认识的,聊着聊着觉得很合得来,又知道彼此住得很近,就约出来见面,后来就交往了。」 换句话说,是上网钓到的女人。这小子长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没想到挺有两把刷子的。 「年龄呢?」 「小我一岁。」 「有照片吗?」 「有。」 孙把手机递给公主,公主兴奋地说:「啊,好可爱~」我、圭吾和加藤也跟着窥探手机,是个留着及肩的蓬松短鲍伯头,双颊圆润,令人印象深刻的稚气女孩。 「……好可爱。」 加藤心有不甘地喃喃说道,这也难怪。我有公主,圭吾早就破处了,现在连孙都交到女朋友。 「下次带她过来嘛。」 「好啊。我曾跟她提过你们,她也说想和你们见面。」 「这样啊,那干脆约在外面见面好了。她喜欢什么?」 公主和孙聊得很起劲。女生为什么这么喜欢谈恋爱话题?我有点傻眼,继续用功,随即又碰上再投胎三次也解不出来的问题,只得向孙求助,公主和孙的话题就这么结束了。当时并未说好孙要什么时候带女朋友来,我觉得顺其自然就好,没放多少心思在上头。 不过,机会来得意外地早。 ● 『辉夜姬骑士团紧急召集令: 【对象】全员。 【任务】讨论魔法师的伴侣问题。』 公主传来这则讯息,是在七月底的时候,我们在公主的病房里与孙的女友椿山安奈照面的隔天。她是就读都内私立中学的二年级生,讲话有点大舌头,明明还是个国二生,胸部却很大。我是不讨厌她啦,不过她应该是会被女生讨厌的类型。 发出召集令的虽然是公主,要求召集的却是孙,一问之下,才知道事情是起于椿山同学。听完坐在沙发上的椿山同学说明原委之后,加藤整理了一下内容。 「呃,换句话说……」加藤微微歪起头。「椿山同学的爸爸因为孙是中国人而讨厌他,要你们分手,所以椿山同学希望我们想个办法?」 椿山同学点了点头。她把手盘在胸部底下,扭扭捏捏地说道: 「我爸爸向来没理由地讨厌中国和韩国,还有,他对网路也有偏见,所以无法接受我和网路上认识的中国人交往。可是……」 椿山瞥了身旁的孙一眼。 「我觉得孙同学比日本人更像日本人。他很冷静,有礼貌,比我还会挑鱼刺,只要深入交往,爸爸一定也会明白的,所以我希望大家帮帮忙。有日本人朋友,对我爸爸来说应该也有加分。对吧?孙同学。」 孙露出为难的笑容回答:「是啊。」我环顾在场的面孔:妓女的儿子、流氓的儿子、搞怪名字、月亮公主,这样真的会加分吗?我倒觉得会扣分。 「你要我们帮忙,是要怎么帮?」 圭吾粗鲁地问道,椿山同学有些畏怯。尤其是这家伙绝对不行,铁定会扣分。如果椿山同学的男朋友是圭吾,一定无关国籍,立刻被打回票。 「方法已经想好了。」公主代替椿山同学回答:「你们看看这个。」 公主从孙的手中接过平板电脑,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我、圭吾和加藤三人一起窥探画面。 『搭乘巴士轻松游东京 国会议事堂与靖国神社参拜 半日游』。 那是搭乘大型巴士游东京的观光行程导览网页。我把脸从平板电脑抬起来看着孙,只见孙疲倦地垂下肩膀,身旁的椿山同学则是意气风发地说道: 「我、孙同学和爸爸都会参加这个行程。这是为了让爸爸多了解孙同学的计划。」 「不,可是,靖国……」 「……行程是爸爸决定的。」 椿山同学垂下头来。在沉重的气氛中,圭吾若无其事地问: 「去神社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说真的吗?真亏你这样还想当流氓。或许是我的偏见,不过干那一行的大多是右派吧? 「干脆别理你爸爸不就行了?又不是马上就要结婚。」 「不行啦!」 椿山同学猛烈地反驳加藤这番话。 「爸爸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事真的很啰嗦,再这样下去我会被疲劳轰炸,更重要的是,用国籍判断一个人是不对的。我希望爸爸能够透过孙同学改掉这个毛病!」 椿山同学气呼呼地说道。这种父女问题留给父女之间解决就行了吧?不过,或许就是因为无法解决,才找我们帮忙。 「总之,」公主重新来过。「孙同学他们会搭乘这辆巴士,而椿山同学希望我们也能一起去,支援他们。如何?」 这下子可伤脑筋。我自己都不擅长和人交流了,现在居然叫我去促进别人交流?加藤一面沉吟,一面说出自己的意见。 「我觉得太多人去也不好。」 「这一点我也同意,搞不好会反客为主。」 「那我就不去了,反正我没钱。」 圭吾抢先逃亡,加藤立刻跟上。 「我也不去好了。浩人,你们两个一起去吧?就当作是双重约会。」 双重约会——听到这个名词,公主的眼睛顿时亮起来。 「对喔。那我们两个一起去,顺便约会吧。」 加藤回答「就这么办」,并在一瞬间转向我,露出胜利的笑容。你给我记住,矮冬瓜。 「谢谢!麻烦你们了!」 椿山同学大大地低下头来,接着又抱住孙的手臂,元气十足地说:「加油吧!」而孙只是继续露出为难的苦笑。 2 观光巴士分为上午班次和下午班次,我们搭乘的是上午班次。从东京车站出发,前往国会议事堂,并到靖国神社参拜之后,再回到东京车站,沿途似乎还会在皇居周边绕一圈。光从选择这种「纯日本」行程,就可以感受到椿山同学父亲满满的恶意。 当天,我、公主和孙在约定时间的三十分钟前就来到集合地点的东京车站丸之内南口。这是因为公主说:「考量伯父的性格,很可能会提早来,然后挑剔比自己晚到的人说『中国人就是不守时』。」公主的预测似乎正确无误,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五分钟,穿着无袖条纹洋装的椿山同学便和发际线往后退的壮硕男子一起出现了。 「早安。」 椿山同学向孙打招呼,孙也开朗地回答:「早安。」身旁那个看似父亲的男人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男人有一种专业工匠气质,但是不是工匠我就不清楚了。 「您好,伯父。」 孙先开口打招呼。男人——椿山爸爸的嘴唇动了。 「我叫孙梁,和令嫒——」 「椿山大吾。」 犹如厚重墙壁的声音打断孙的自我介绍。 「你可以叫我『椿山先生』或『大吾先生』,但是别叫我『伯父』,知道吧。」 语尾没有上扬。不是「知道吧?」,而是「知道吧!」。不是确认,而是命令。 「下次再叫我『伯父』,我就回家了。」 椿山爸爸盘起手臂,端起架子——这种气氛该怎么处理?这个大人比我想象中更没大人样。 「椿山先生。」公主站上前去。「我是孙同学的朋友,叫做相马望。」 公主微微一笑,椿山爸爸的眼角微微下垂了。这就是女生的力量。 「我生了很重的病,不能上学,多亏孙同学教我功课。您应该也听令嫒说过,孙同学头脑很好。」 原来如此,要这样做啊。公主往旁边移动,将椿山爸爸正前方的位置空出来。 「这是我的男朋友,也是介绍孙同学给我认识的人。」 我站到椿山爸爸的正前方,先打了声招呼:「幸会,我叫七濑浩人。」并打算随意找些头脑好、为人和善、射击游戏玩得棒之类的优点来称赞孙。 可是,对方比我快上一步。 「你是日本人吗?」 我险些反射性地反问:「啥?」好不容易才忍住。 「……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们是『同类』才会交朋友。虽然名字听起来像是日本人,不过也有可能是化名。」 一股火冒了上来。 灼热的怒意侵袭全身。和中国人交朋友,就不是日本人吗?那你那个和中国人交往的女儿又算什么?认清现实吧!秃头。我是不折不扣的—— ——唔? 我爸爸是日本人吗? 「……我应该是日本人。」 椿山爸爸皱起眉头,椿山同学慌慌张张地告诉父亲:「之前我也说过,今天他们要跟我们一起去。」接着,椿山父女和孙便开始说话了。公主拉着我的手臂来到离三人有段距离的地方,有些生气地问我: 「你干嘛说『应该』啊?」 「因为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日本人。」 「就算不知道,也要说是日本人啊!」 说得有理。我沉默下来,公主无奈地耸了耸肩。 「浩人,你的国籍是日本没错吧?」 「应该是。不过这单纯是国籍的问题吗?仔细想想,是不是日本人,是个很模棱两可的问题。你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因为我是月球人。」 ——对喔,她不是活在这种层次的人。 「模棱两可是当然的。」 公主撩起头发,忧郁地眯起眼看着孙。 「因为世界上本来是没有国界的。」 我也循着公主的视线望去。面露礼貌性笑容的孙,和板着脸孔的椿山爸爸。每个人眼中的世界不尽相同,不知道那个男人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戴着眼镜、弱不禁风的国中男生看在他眼里,就像是长着漆黑翅膀、试图毁灭世界的恶魔吗? 「走吧,我们是来支援的。」 公主迈开脚步,我也追上去。孙看见我们走来,露出安心的笑容。看在我眼里,他实在不像试图毁灭世界的恶魔。 ● 我们搭乘的巴士有两排双人座, 我们分成我和公主、椿山父女、孙三组入座。在事前的作战会议中,椿山同学希望安排父亲和孙坐在一起,被我们全力阻止。 「只要他们两个好好谈谈,一定可以了解彼此。」椿山同学完全不顾现实,如此坚持,我似乎明白孙看起来格外疲倦的理由了。 巴士自东京车站出发,通过皇居前广场,前往国会议事堂。经过警视厅前方时,椿山爸爸问:「那里也有你的指纹吗?」孙回答:「在日外国人的指纹捺印制度在二○○○年废止了,就算没废止,十六岁以上才要捺印,我并不是适用对象。」如果这是考试,这铁定是满分的模范解答,但是椿山爸爸非常不满地歪起厚嘴唇。 抵达国会议事堂以后,我们下了巴士。车掌一面解说,一面带领乘客前往议场所在的建筑物。我和公主手牵着手,孙和椿山同学却因为顾虑在旁边盯着他们的椿山爸爸而没有牵手。我压低声音对公主说道: 「有女儿的父亲都是那个样子吗?」 「才没有呢,看看我爸爸就知道了。」 「……你是在说笑吧?」 「当然。」 当我们鱼贯走上装潢气派的阶梯时,车掌开始述说国会议事堂的历史。明治二十三年,初代议事堂落成于日比谷,之后因为漏电而烧毁,在原地建造了第二代议事堂。在第二代议事堂使用期间,为因应战争所需,又在广岛建造临时议事堂。 「甲午战争的预算就是在广岛的议事堂通过的。」 这在社会课上也教过。日本和中国的战争,赢的是日本。 「就是那场以为唤醒的是睡狮,其实只是只猫的战争啊。」 椿山爸爸挑衅孙,孙露出含糊的笑容带过,可说是十分和平且友好的日本式解决纷争法。 但是,这么做却收到反效果。 「喂!」椿山爸爸质问孙:「自己的国家被嘲笑,你居然还嘻皮笑脸的?」 简直是蛮不讲理。向别人找碴,对方没有随之起舞,就鸡蛋里挑骨头:「你为什么没反应?」这根本是小混混的行径。 「我是在日本出生长大的……」 「所以没有爱国心,是吧?真是没骨气的男人。」 公主用力握住我的手,这是「去帮忙」的暗号。不过,在我们帮忙之前,椿山同学先一步插嘴说道: 「爸爸,别这样。孙同学的国籍虽然是中国,内在却是日本人。中国久久才去一趟,当然产生不了爱国心啰。对吧?」 椿山同学对着孙微微一笑,孙则是对她回以刚才向椿山爸爸露出的含糊笑容。椿山爸爸一脸不快地哼了一声。 「不愧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人民,缺乏对国家的忠诚。」 听见突然冒出的神秘格言,孙睁大眼镜底下的眼睛,有些开心地对椿山爸爸说: 「您知道中国的谚语啊?真厉害。」 这句坦率的话语似乎让椿山爸爸有些措手不及,微微缩起下巴。 「你们国家的人不是常说吗?『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您知道这句话还有下文吗?『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我知道。中国的古人很有头脑,现在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甚至还有人主张《武经七书》中的《孙子》思想经过融会贯通以后,就是现代经济学的赛局理论呢。」 《武经七书》,赛局理论——这是咒文吗?不,不要紧,至少我知道《孙子》是什么,还比圭吾好一点。应该是吧。 椿山爸爸凝视着孙,那是在评断一个人的视线。不一会儿,其他团客逐渐超前,椿山爸爸也转过身,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 「我承认你的头脑也很好。」 他夸奖了。一个对中国过敏的男人,夸奖了中国籍少年,这是一大进步。虽然未来的路还很长,但至少现在在这个绝望的作战中看到一丝光芒。 椿山爸爸跟着其他团客离开了。椿山同学握住孙的手,兴奋地说道: 「孙同学,你好厉害!爸爸很少称赞人的!」 孙露出腼腆之色。从早上一路持续的那种令人喘不过气的氛围稍微缓和下来。 椿山同学竖起右手食指,望着孙的脸庞开口: 「孙同学,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刚才你们提到一句爸爸常说的话,我一直不懂,现在是个好机会,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好啊,我教你。」 孙得意地挺起胸膛。我想起「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句中国谚语。的确,我也没听过这句话,虽然大概猜得出意思。 「就是……」 大舌头的声音响彻鼓膜。 「『孙子』是什么?」 ● 椿山同学是个蠢蛋。 在议场,她询问:「中国哪个政党最大?」孙回答:「共产党以外的都是附属品。」她接着又问:「哦?为什么?」孙回答:「因为是实行共产主义。」其他像是听到车掌提到伊藤博文时说:「是制作日本地图的人吗?」听到议事堂的右边是参议院,左边是众议院时说:「所以参议院是右派,众议院是左派啰?」简直是口无遮拦。每问一个问题,孙就越发疲惫,椿山同学却越发有精神,看起来活像是吸取他人知识成长的怪兽。 不过,这阵蠢蛋旋风对于作战也发挥了绝佳效果。椿山爸爸显然困惑不已。光看他是事后才知道女儿上网找男友,就可以猜出他平时大概不太关心女儿。每当看到孙回答女儿提出的蠢问题,椿山爸爸便露出明显的惭愧之色,最好的证据是随着参观行程推进,他对孙疾言厉色的情形就越来越少。 不久后,国会议事堂的参观行程结束了。最后有段休息时间,我、公主和孙以上厕所为借口,离开返回巴士的椿山父女身边。进入礼品店所在的小建筑物,孙一往长椅坐下就大大叹了口气,坐在右边的我对他说: 「你不知道她是蠢蛋吗?」 「……因为她不常在那种场合发言。」 「大概是来到这种充满知性气息的地方,知识欲受到刺激吧。」 坐在左边的公主喃喃说道,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孙再度叹了一大口气。真可怜,不过草率和网友交往的他也有问题就是了。 「哎,以后你教她就行了嘛。再说,多亏这一点,那个臭老爹的态度开始软化,很好啊。」 我拍了拍孙的背部。孙有气无力地回答「是啊」,有种举棋不定的感觉。 「欸,」公主问道:「你为什么不想跟椿山同学分手?」 孙缩起来的背肌微微地动了。 「有那种爸爸很麻烦吧?的确,我也觉得椿山同学很可爱,可是以你的条件,要交到新女友很简单,我可以挂保证。不能『这次就算了』吗?」 孙动了动嘴唇,活像在咀嚼空气。他一嚼再嚼,嚼了好几次以后,总算吐出话语。 「我爸爸……」孙的嘴角浮现落寞的笑容。「年轻时曾经和日本女人交往过。」 孙的父亲,中华料理店「大连楼」的店长。那张在厨房里甩着炒锅的英挺侧脸浮现于我的脑海中。 「他是在喝醉时跟我说的,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说,虽然对妈妈过意不去,可是在他的人生中,他最喜欢的就是那个女人。他们本来打算结婚,要去拜访女方的父母。爸爸对那个人发誓,无论怎么被打、被踹、被辱骂,都绝不会放弃,要女方放心跟着他。女方喜极而泣,彼此许下誓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共度幸福的人生。」 绝不会放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共度幸福的人生——我们都知道,这个约定并没有实现。 「听说,他还特地研究用什么姿势才能长时间跪地磕头,很好笑吧?可是真正好笑的是结局。你们知道他做好充分的准备去女方家拜访以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摇了摇头。孙垂下头来,将正确答案丢下地板。 「结果反而是他被磕头。」 掉落地板的话语弹了起来,薄薄地扩散开来。 「女方的父母都哭着向他道歉,要他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不管爸爸再怎么拜托,他们都不肯起来,连女方也哭了,最后是爸爸让步了。爸爸平时常说他『喜欢日本也喜欢日本人,唯独讨厌日本人这种动不动就道歉的习性』,听了这个故事以后,我才知道为什么。」 孙缓缓站起来,望着巴士停驻的停车场,像是说给自己听似地喃喃说道: 「为什么不想分手?」 他露出讽刺的笑容,背过身子。 「我自己也不明白。」 孙离去了。我明明该对孙说些什么、明明想对孙说些什么,话语却无法成形,动弹不得。待孙离开建筑物以后,公主幽幽地说道: 「the blue hearts的〈蓝天〉。」 悠扬的歌声演唱的副歌在脑中急速播放。 「歌词很吻合,让我忍不住想起来。」 「会吗?那小子是在日本出生,肤色和眼睛的颜色也都跟日本人一样。」 「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吧?只不过,现实比歌词更加麻烦。」 公主依偎着我,把自己的右手放到我的左手上。光滑的肌肤感觉起来格外温暖,我这才知道自己是冷底体质。 从前,我也曾画下国境线。 在沙坑画下的国境线,这一边和另一边。不过我画的线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世界,和孙眼中的线不一样。排斥他人的线——一直以来,他都是处于这种线的压迫之下,在这个国家里求生存。 「该怎么办?」 公主问道。不对,她是在怂恿我。其实公主和我,甚至连孙都早就明白了。就算继续前进,也不会有未来。 「那还用问?」 我笔直地凝视公主,果断地说道: 「任务变更。」 3 离开国会议事堂、抵达靖国神社之后,我们再次下了巴士。 和国会议事堂时一样,车掌一面进行神社的解说一面带路。路上看到写着「收复失土」、「停止软骨屈辱外交」等标语的黑色宣传车,我的脸不禁抽搐起来。这里果然是那种地方,不是一句「去神社有什么问题吗」可以带过。 团客在神社导览板前暂时解散,接下来是自由活动时间。椿山爸爸立刻挖苦孙: 「你该不会找理由不参拜吧?」 这一点我们早就讨论过了,孙会参拜。反正孙也不是什么民族主义者,要他踩画验身(注1),就冷静地踩下去吧。不过,即使本来就打算念书,要是一直被唠叨「快去念书」,就会变得不想念,这也是人之常情。 「如果你不参拜,我绝不会接受你。」 椿山爸爸自顾自地把话说完以后,便走向手水舍。至少听完人家的答复吧!秃头,小心我拿水泼你。我在心中咒骂,一旁的椿山同学对孙说道: 「孙同学。」撒娇的声音。「中国人为什么讨厌靖国神社啊?」 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这是在开玩笑吧?来这里之前,我们不是揣摩过「带中国人去靖国神社的男人」的思路,并拟定作战计划吗?当时你也在场吧?如果你不知道理由,那你以为中国人为什么讨厌靖国神社?总不会说是因为闹鬼之类的吧。「是因为中国都说这里有鬼吗?」居然被我说中了?太好啦,圭吾,你有伴了。 「……因为这里供奉了战死的士兵。」 「那为什么不想参拜?」 「因为战争的时候,日本和中国是敌对的,有很多中国人被日本士兵杀死。」 「哦,这样啊,原来如此。」 椿山同学大大地点头,并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继续说道: 「不过,这样就和你没关系了。你出生的时候战争早就结束,你对以前的中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礼貌性笑容从孙的脸上消失。 看见孙一脸严肃地把眼镜往上推,我心里暗叫不妙。糟糕,开关快打开了。我连忙抓住孙的手臂,对椿山同学说道: 「椿山同学,抱歉,这小子可以借我一下吗?」 「咦?」 「孙,走吧,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商量?」 「别问了,跟我来。」 我拉着困惑的孙,并带着公主一起折返原路,走进刚才经过的木造平房。那是礼品店和餐厅合一的休息区,里头摆着几张木制桌椅。有两个少年坐在桌边滑手机,其中一人看见我们,便举起手来说声「嗨」。 「情况如何?还顺利吗?」 是加藤,坐在他对面的则是圭吾。孙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 「你们也来了?」 「正确地说,是被叫来的。被那边的团长。」 加藤指着我。好,现在该进入正题。我用右臂环住孙的肩膀,快活地说道: 「孙,我们打算变更任务。」 「变更任务?」 「对。先前的作战是努力让那个臭老爹认同你,不过我觉得这样不行,因为他根本没有改变自己的意思,要你单方面忍耐不公平,而且也撑不了多久。」 我的右臂使上力,孙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所以啊……」 我左手握拳,举到孙的面前。 「私奔吧。」 ● 「……啊?」 孙露出我未曾见过的蠢样愣愣说道。我放开环住他肩膀的右臂,站到孙的正前方。 「我们之前也在『月之旅人』的聚会上绑走公主,对吧?如法炮制就行了。不必想得太复杂,你带着椿山同学逃跑,之后走一步算一步。」 「那个老爹交给我对付。他长得虽然很壮,毕竟只是个中年人,应该没问题。」 圭吾的拳头「咻」一声划过空中,加藤则说: 「我会撬开扔在路边的脚踏车车锁,替你们准备好逃亡用的交通工具。记得走小路,免得因为单车双载被抓,这样太蠢了。」 加藤对孙竖起大拇指。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 「我的任务是收拾残局。你们离开以后,我就是防止那个老爹抓狂的盾牌。所以你们可别干出跑去殉情之类的傻事啊。」 「你自己遇上这种状况的时候把人家推下顶楼,还好意思说。」 公主调侃我,我反驳:「我才没有推你。」并继续用轻快的口吻对孙说道: 「如此这般,作战内容改变了,战士、武斗家、盗贼会各尽其职支援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才怪。」 ——对啊,我想也是。不过光是这样,还不足以让我打退堂鼓。 「为什么?」 「这还用问?用点常识吧。」 「不按牌理出牌就是我们的特色啊,我不就这么做了?」 「现在的我和当时的你状况不同。」 「哪里不同?」 圭吾插嘴问道。他态度傲慢地盘起手臂,用一如平时的粗鲁口吻毫不客气地说道: 「浩人那时候和现在的你有什么不同?说来听听。」 孙畏缩了。他垂下视线咕咕哝哝地回答: 「……她不是月亮公主,没有近期内必须回月亮的问题,她爸爸也没和莫名其妙的宗教团体扯上关系。再说——」 「这些根本没关系吧?」 加藤一口打断了孙。 「这不是重点。那时候浩人冒险,不是因为这些理由。浩人可以行动,你却不能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加藤的询问,让孙沉默下来。某处传来油蝉的叫声,沉重的沉默融化在盛夏的闷热空气中。 事实上,孙是正确的。 当时的我和现在的孙不同,完完全全没有半点可以类比的地方,孙不可能选择当时的我选择的作战计划。不过,不同之处并不是「状况」这种浅显易懂又简单明了的东西。 是心。 「孙同学。」在沉默中,公主平静地开口。「你今天开心吗?」 面对这个不可思议的问题,孙眨了眨眼。公主紧紧抱住我的手臂,柔软的脂肪块隔着薄薄的女用衬衫压着我。 「虽然对劳心劳力的你过意不去,不过我今天玩得很开心,因为我是和浩人一起约会。我们手牵着手,看了许多东西,玩得好开心,在在让我感受到自己正和心上人在一起。」 公主露出稳重的微笑,温柔地询问孙: 「孙同学,你今天有过这种感觉吗?」 孙的眼眸大大地晃动。我们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默默等待孙的答案。然而,不久之后,孙说出口的并不是答案。 「……总之,作战不变,拜托你们了。」 孙逃也似地离去了,或该说根本是逃之夭夭。加藤悠哉地说道: 「哎,也就这样了。」 紧绷的空气缓和下来,我向圭吾和加藤轻轻地低下头。 「抱歉,突然叫你们过来。」 「没关系,反正我很闲。」 「我反而希望你早点叫我们过来,害我赶得要死。」 圭吾拄着脸颊抱怨,瞥了休息区的出入口一眼。 「不过,他果然没答应。」 「要是答应我就头大了,我根本不会开脚踏车锁。」 「咦?你不会开吗?」 「当然啊。虽然 脚踏车锁比较好开,可是构造不一样。我原本还打算如果被他吐槽,就说『我练习过了』,不过他好像没发现。」 「我想他应该发现了。」 随着这道轻喃,公主用力抱住我的手臂。 「孙同学应该已经发现这个作战的意义就在于不去实行,他明白我们的言下之意。浩人,你也这么想吧?」 公主仰望着我。「嗯。」我点了点头,公主一脸满意地笑了。 「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今天开心吗?」 圭吾和加藤探出身子。我对公主回以笑容,斩钉截铁地说道: 「很开心。」 ● 我们回去的时候,孙和椿山父女在一起。 椿山同学笑得很开心,孙也在笑,可是看起来不太开心。椿山爸爸依然板着脸孔瞪着两人,让我想起社会课本上的金刚力士像。 我们穿过门板上刻有菊花图纹的木造大门。门后有条路,两侧种着已经变绿的樱花树,前头是通往拜殿的鸟居。穿过鸟居以后一路直行,就可以参拜了。 「啊,可以抽签耶。欸,孙同学,我们去抽。」 椿山同学指着鸟居前的社务所,拉了拉孙的衬衫。孙一说好,椿山爸爸便立刻驳斥: 「先参拜。就算是老外,也要懂礼节。」 ——是你女儿提议的吧。 牵着公主的左手不自觉地使上力。公主犹如拉住马的缰绳似地轻轻回握我的手,让我冷静下来。「是啊,对不起。」低头道歉的孙真的跟大人一样成熟,换作是我,抵达国会议事堂、下了巴士以后就会直接回家了。 不过,我们并不是大人。 并不成熟。 逼不成熟的他提早成熟——我痛恨这样的事物。 我们五个人顶着炙热的大太阳,一起穿越鸟居。孙到底打算怎么办?想着想着,我们来到香油钱箱前。正中央是孙,左边是我和公主,右边是椿山同学和椿山爸爸,五人排成一列。 首先,椿山爸爸从钱包里拿出硬币,投进香油钱箱;再来是椿山同学和公主,我慢了一拍跟上。硬币撞击木箱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化为四重奏的拍手声。 四重奏。 孙就像临海的灯塔一样挺直腰杆,一动也不动。我和公主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关注他的动向。椿山同学慌张失措,大为动摇。椿山爸爸面露焦躁之色,质问孙: 「喂,你为什么不参拜?」 孙并非没听见,但依然文风不动。因为暑气与怒气而涨红了脸的椿山爸爸粗声说: 「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哎,也罢。不过既然不参拜,就别踏进这里!这是在侮辱英灵!我一开始不就问过你了吗?」 骂声,怒吼。孙把这些声音当成耳边风,看着夹在自己与椿山爸爸之间困惑不已的椿山同学,用温柔得甚至可以感受到母性的声音问道: 「欸,你知道中国的首都在哪里吗?」 椿山同学的头上冒出「?」。 我想,我的头上应该冒出一样的符号,而公主和椿山爸爸头上也有相同的符号。椿山同学顶着巨大的「?」反问: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怎么了?」 「总之你先回答就是了,拜托你。」 面对孙不容分说的口吻,椿山同学微微歪了歪头,迟疑地回答: 「……首尔?」 孙笑了,并从牛仔裤口袋中拿出皮夹,取出一个刻着大大「1」字的陌生硬币。 「谢谢。」闪耀着银色光芒的大硬币。「我下定决心了。」 硬币在空中飞舞。 飞到空中的硬币描绘出抛物线,朝着香油钱箱落下。在一道清脆的喀兹声后,响起的是接连两回的拍手声。孙在合十的双手后方闭目祈祷一会儿,接着便推开椿山同学,走到椿山爸爸的面前。 「伯父。」 孙行了个九十度鞠躬礼,深深地低下头。 「请让我和令嫒分手。」 4 这次大家头上冒出的是十分巨大的「?」。 无论是孙说的话或做的事,我都无法理解。如果是想交往的话,我还能理解,那他当然该参拜,也该低头。可是,如果想分手,这两件事他都不必做。他的发言和行动互相矛盾,让我一头雾水。 「……你在说什么?」 椿山爸爸开了口。他是个令我完全无法苟同的男人,这是我第一次和他意见一致。 「你现在不是已经证明自己是日本人了吗?那就——」 「我这辈子活到现在,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日本人。」 清澈响亮的声音从低下的头传来。 「我是在日本出生长大,虽然也会说中文,但是日文更流利,朋友也几乎都是日本人,即使如此,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日本人。可是,若要说我是中国人,我又觉得不太对劲。总之就是这样。」 我的胸口抽痛一下。我还无暇厘清抽痛的缘由,孙便继续说道: 「所以我和您绝对合不来,这一点我在见面之前就已经明白了,可是我对令嫒说不出口,才一直拖到现在。这记鞠躬是为了向您赔罪,真的很对不起。」 孙缓缓地抬起头来,与椿山爸爸正面相对。椿山爸爸大大地垂下眼尾,露出有些落寞的笑容。 「是吗?真遗憾。」 孙对椿山爸爸回以笑容,接着转向我和公主,简短地说道: 「回去吧。」 我还没回答,孙便折回原路。我和公主一起慌慌张张地追上去,一面追赶一面对孙表达自己的困惑。 「你在干嘛?」 「还能干嘛?如你所见,和她分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等一下!」 尖锐的声音打断我们的对话。奔上前来的椿山同学不顾一切地将我推开,站在孙的面前。 「为什么要分手!」 「因为这么做最好。你和我最好在这里结束。」 「为什么!我完全无法接受!如果你是顾虑爸爸,根本不必管他!」 椿山同学涨红了脸,大声说道: 「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 严肃的表情。 孙从眼镜后方对椿山同学释放绝对零度的视线,并用右手中指推了推眼镜。这个动作他刚才也做过,代表开关即将开启。当时我阻止了他,因为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不过,现在—— 「既然你还不死心,我就把话说清楚。」 算了,上吧,随你去,让那个爱作梦的女孩认清现实。 认清孙梁这个男人究竟有多么麻烦。 「我问你,什么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日本人是某种地位吗?不过是一个国家的一个人种吧?话说回来,自从提到这个话题以来,你一直都是这样,说什么『比日本人更像日本人』、『内在是日本人』之类的,你知道这根本算不上是赞美吗?哎,我知道你不明白,但是也太过分了。就某种意义而言,你比伯父更瞧不起中国人。伯父至少会主动了解中国,只是了解以后还是讨厌而已。可是你不一样,你什么也不知道,却轻视得那么自然。不知道《孙子》,还可以解释成是上汉文课时都在睡觉,情有可原。可是,连中国是共产主义国家、首都在哪里都不知道,这就糟糕了。不,只是不知道倒还好,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但是你居然可以那么轻视一无所知的国家,说起来反而很厉害,我都忍不住尊敬起你。还有,为什么是首尔?那不是中国,是韩国的城市耶。就算要弄错,至少说是上海吧。虽然上海也有点扯——」 长文乙(注2)。 我在心里用网路用语挖苦滔滔不绝的孙。已经很久没看到他抓狂了。上一次是在国二的时候,我们一如平时,四个人一起去看电影,加藤不顾其他三人的反对,坚持看他想看的作品,看完以后说了句「比我想象的无聊多了」。听到这句话,孙就抓狂了。起先加藤还咕咕哝哝地反驳,没多久就哑口无言、泪眼汪汪,但孙仍旧不肯罢休,是我和圭吾从旁缓颊才收场的。好怀念啊。 「还有,我想问你,在你心中,怎么样才算『日本人』?我『比日本人更像日本人』,可见得我不是纯正的日本吧?我在日本出生长大、吃日本的食物、上日本的学校,可是依然不算是日本人。那么,『日本人』是取决于什么?告诉我,我想知道。」 「……基因。」 「好,来了,基因来了。老实说,我还没问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不过,基因是追溯到什么时候?有个概念叫做 『粒线体夏娃』,说追溯人类的粒线体dna,最终都会导向某个非洲女性。如果基因这么重要,那我们全都是非洲人啰?哎,不用扯那么远,单说日本就好。没混到大陆血统的纯种日本绳文人个个酒量都很好,可是自从混入了来自大陆的蒙古血统之后,由于带有阻碍乙醛分解的基因,自弥生人以来,就开始出现酒量不好的人。问题来了,简单地汇整这段话,就是酒量不好的人一定带有大陆的血统。那父母、祖父母三代都拥有日本国籍,在日本出生长大的酒量不好的人,算不算是日本人?来,请回答。」 「……算。」 「是啊,这么想是当然的。可是你刚才说基因才重要,这样不矛盾吗?不,我懂,那么久以前的基因不算数,对吧?那下一个问题。你说的基因到底是从哪里开始——」 啪! 肉与肉撞击的声音在清澈的盛夏空气中清脆地响起。被掴了一巴掌、脸转向旁边的孙,和张开的手掌高举在半空中、泪眼婆娑的椿山同学。椿山同学用打了孙的手擦掉眼泪,颤抖着声音叫道: 「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不然你以为他是哪种人?他一直都是这种人,头脑好,理性至上,一惹他生气就麻烦到极点,但是不惹他生气却是超级大好人。至少在我们面前,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椿山同学跑走了。孙摸着挨打的脸颊转向我们,露出滑稽的笑容,若无其事地说: 「被甩了。」 「……那当然。」 「嗯,我也有点吓到了……抱歉。」 公主温顺地道了歉。居然能够打击连在流氓事务所也坚定不屈的钢铁心志,好可怕的孙梁。 「没关系,只要别忘记一件事就行。」 孙背向我们,露出豪迈的笑容。 「这就是『我』。」 ——别耍帅行不行? 我吞下这句话,因为那悠然离去的背影真的很帅。我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仰望天空。没有云朵、没有人类、也没有国境线的蓝天,大大地拓展于眼前。 ● 离开靖国神社以后,我们没有回到巴士上,而是和圭吾他们一起去秋叶原。 我们去了电子游乐场,又逛了好几家店,甚至还在公主的提议下拍了人生的第一次大头贴。公主和我站在前排、其他三人站在后排的大头贴构图,看起来不像是「公主与骑士团」,倒像是「晒恩爱的情侣和温暖包容他们的朋友」。孙埋怨道:「不要在刚被甩的人面前晒恩爱好吗?」但是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比参加巴士观光行程时更加灿烂。 到了傍晚,我们前往孙家的「大连楼」吃晚饭。公主因为返月性症候群的缘故,不能吃太油腻的食物,孙的父亲特地为她做了少油的中华料理,负责外场的母亲也很关照公主。我在心中偷偷对待在厨房里甩炒锅的孙的父亲说:「你选了她是正确的。」 晚饭后送公主回医院,就地解散——这是原本的计划,可是我们四人有些意犹未尽,便坐在上野公园的喷水池畔闲聊。饮料不是酒,而是去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咖啡,健全得连圭吾都说:「我们也变乖了啊。」就这样在月光下愉快地谈天说地。 「对了,孙,你丢了什么进香油钱箱?」 「什么?」 「上头有写数字『1』,可是不是一圆硬币。那是什么?」 「哦,那是中国的一元硬币。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坚持,可是乖乖参拜,就像是向她爸爸屈服了,感觉很不舒服,正好钱包里有中国硬币,我就拿来用了。」 「……所以你把中国钱币丢进靖国神社的香油钱箱里?」 「没错。」 「要是那个秃头老爹知道,铁定会宰了你。」 「放心,他没发现。」 孙满不在乎地说道,将咖啡灌进喉咙里,歇了口气。这回换成加藤发问: 「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会跟她交往啊?是因为胸部吗?」 接了这颗粗神经的快速球,孙低下头,垂下的双手夹着咖啡罐,像浣熊清洗食物那样转来转去。 「我在和她见面之前,就先告诉她我是中国人。」 孙抿起嘴唇,自嘲地笑了。 「我在游戏的聊天室里提过年龄和住在哪里,可是没说过国籍,是后来说要约出来见面时才告诉她的。当时,我是这样问:『我是中国人,没关系吗?』因为有些人就是讨厌中国人。结果她回了句很有意思的话。」 孙的嘴角大大地上扬。 「『你是中国人?好厉害!』」 幸福的笑容。不过,他很快又恢复为原来的落寞笑容。在手中滚动的咖啡罐不知几时间停住了。 「很好笑吧?有什么好厉害的?不过后来想想,我又觉得这个女孩好厉害,因为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中国人是一件很厉害的事。哎,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她的感叹词只有『好厉害』一种吧。不过,当时我真的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孙把咖啡罐放到地面上。喀!清脆的声音与轻喃声交杂在一块。 「亏我当时那么高兴。」 一阵风吹过。带着些许池水凉意的暖风轻抚我的肌肤,又径行离去。孙仰望着夜空,看着他那张在朦胧月光照耀下的侧脸,在我的鼓膜内侧萦绕不去的话语变得越来越响亮。 ——我这辈子活到现在,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日本人。 那你是哪国人? 当时,胸口感受到的痛楚究竟是什么,我终于明白了。那时候,我是这么想:这小子和我不一样。我确确实实是这么想的。我在自己和孙之间画下国境线。这和五岁时为了保护自己的世界而画下的线不一样,单纯只是用来排斥异己。 我有种预感,今天画下了这条线的我,在十年后会画下更粗的线。我明明痛恨逼不成熟的孙提早成熟的事物,但是长大以后,我就会接受那些事物了。我不想变成那样,可是终究会变成那样。 不过,现在…… 「——圭吾。」 听见我的呼唤,圭吾「啊?」了一声抬起头来。我慢条斯理地问道: 「你知道中国的首都在哪里吗?」 孙的嘴唇抽动一下,加藤的头上冒出「?」,圭吾则是悻悻然地回答:「你把我当白痴啊?」他挺起胸膛,高声说道:「是上海吧?」 孙放声大笑。 圭吾一脸困惑地问:「不是吗?」加藤傻眼地说:「你啊……」我看着笑得一发不可收拾的孙,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这正是我想要的发展。 「到底是哪里啦!浩人,答案是什么?」 「放心吧,你虽然是白痴,不过是个还算好的白痴。」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别胡说八道了,快公布答案!」 圭吾对我使出勒颈锁喉,孙和加藤看着痛苦挣扎的我,咯咯笑了起来。我们这些毫不在乎国境线的国中生,在宁静的夜里持续发出蠢态毕露的笑声吵吵闹闹,直到巡逻公园的制服警官前来制止我们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