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 第1章 酒翁 第一章酒翁 安和年代,风调雨顺,农产物丰裕粮仓,空桑秽饭,余粮作酒,已是必然。 内外无忧的大央国内盛行酿酒,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寒门小户,都养成了小酌的习惯。逢年过节,闲暇之余,总会喝上一口。 因此如今若是会酿酒的手艺,那便衣食无忧了。如若是闻名的善酿者,更是有人千金求之。 而今大央最有名望的善酿者,莫过于南山酒翁。 南山酒翁隐于山林,无人知其姓其名,其岁其容。只知每逢初一他便让酒童在谷口放置美酒,卖给求酒人,连皇族都有慕名前去者。 可如今洪氏却听说薛晋将南山酒翁请入京师,为其制佳酿,恼得她这两夜都睡不安稳。 洪氏是永安侯薛康林的续弦。 薛康林本是滨州太守,三年前先皇驾崩,诸王夺位。薛康林携万贯家财跟从六王爷征战,又为六王爷挡过毒箭。在六王爷登基后,封授其为永安侯。 薛康林嫡妻邵氏在二十年前意外落水身亡,后续娶了洪氏。洪氏生得貌美,又柔情似水,薛康林于她的疼爱,更胜原配。 而原配留下的儿子薛晋,所得的疼爱远不及洪氏所生的孩子。 但无论如何,薛晋就是名正言顺的爵位继承人,洪氏一心盼着他不成器,可薛晋虽然没什么大作为,但也中规中矩,洪氏一直没抓着他什么过错。 明年腊月十五是太后大寿,虽然时日久远,但半个月前薛家已在商议送何贺礼。不能落了俗套,更不能同其他人一样送些让人记不住的东西。洪氏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什么合适的,如今听说薛晋请来南山酒翁,便知他是想以美酒进献,谁都知道太后喜欢小饮。 洪氏瞧着薛晋房里的小厮,又问了一遍,“当真没打探出来南山酒翁住在何处?” 小厮跪在地上答道,“回老夫人,真的没有,三爷什么都不说,将这事捂得严实。” 洪氏怒得拍了桌子,震得桌上茶杯咔擦作响,“废物,你以为我将你安排在他房里是做什么的,这事都打听不出来。他总要外出去见那酒翁吧?难道这几日他都在房中没出去过?” 小厮仔细一想,这才答道,“倒是有出门,不过都是去平日喜欢去的万丰酒楼,没瞧见少爷去见了谁。也还是喜欢一人进厢房独饮,不让小的们跟着。” 洪氏微微蹙眉,一双丹凤眼锋芒狠戾,“万丰酒楼……” 那孽障想以此邀功,在众人面前出彩么?她偏是不让! 想罢,洪氏让他退下,对婢女说道,“把六爷叫过来。” 洪氏生了六爷和七姑娘,六爷名叫薛升,如今二十有一,生得一表人才,学富五车,在人才济济的京城也是颇有名气。 不一会薛升便过来了,高大的身影一出现在屋内,屋里的婢女便都往他那瞧。长眉若柳,身如玉树,一看便是个脾气极好的温润男子。 他进门问了安,听母亲说起南山酒翁的事,笑笑道,“南山酒翁连谷口都不出,三哥请来的人定是假的,虚张声势罢了,母亲不必担心。” 洪氏皱眉说道,“倒还是防着些的好,万一他寻的人不假,那可就立了大功。想必连太后都要封赏的,到时候你爹难保不会看重他。能请来天下人都请不来的人,你三哥的本事可不小,可是这个道理?” 薛升这才微敛笑意,沉思片刻,说道,“三哥能请的人,我们有什么理由请不来。” 洪氏见他终于有了拦截的意思,深感欣慰,又道,“听闻他这几日常去万丰酒楼独饮,我估摸是去见酒翁了。” 薛升当即起身,“孩儿去瞧瞧,三哥这边……” 洪氏了然,风华未减的脸上微有笑颜,“我让人唤他过来侃侃,不等你回来,便不让他走。免得他途中杀去酒楼,坏你好事。” 薛升笑道,“还是母亲想的周到。” 等儿子走后,洪氏便让人去叫薛晋。 薛晋二十有五,自小体弱多病,常年汤药不断。因大夫嘱咐不可耗损元气,至今仍未娶妻。婢女过来请时,还在门口就闻得一股苦鼻药味,敲了门请示进去,一眼就瞧见那白衣长衫的男子在案桌前看书。 许是身子有病,薛晋面色如明月白净,眸如墨玉,有着玉般孤清。虽体弱,只是面容俊雅,颇有风骨,也是城中姑娘欢喜的模样。 薛晋未抬头,问道,“何事?” 声音不带余音拖沓,听着稳重干净,婢女答道,“老夫人请三爷过去。” 听得继母要见自己,薛晋也不拖泥带水,拿书签放置书页中,将书放好,便起身过去。 &&&&& 万丰酒楼坐落在皇城主道上,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好地方,且不说这里的菜肴道道让人回味,单单是酒水,已让酒楼门庭若市。好酒好菜,去过一回的人,便会想第二回。过往商人在这里歇脚,也是几日都不愿走。 掌柜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留着小胡子,看着十分精明,有着认人的本事。来过这店的,也能记个七八分。见薛升进店,已先笑道,“今日还有厢房,薛六爷可要入内小饮?” 薛升笑道,“荣掌柜有心了。我今日过来,是代我三哥来接人的,不知那位贵客住在哪个房?” 荣掌柜微微一顿,笑道,“平日薛三爷都是过来喝酒吃菜,这几日也是常来,但不曾听说他招待了什么贵客。薛六爷可是听岔了?” 薛升意外道,“不会吧,我三哥说的明明白白。”他又稍稍探身,低声,“说是南山酒翁,这事知道的人可不多,若非他亲口告知,我又如何知道。荣掌柜该不会以为我是来诓你的?” 提到南山酒翁,连荣掌柜也不知,心头也是咯噔。店里竟住了那样一个大人物,要是跟他讨教酿酒技艺,哪怕是得了一二分,也受益不浅吧?末了他还是笑道,“哪里敢怀疑薛六爷,只是在下真的不知薛三爷有招待那样的贵客在店内。” 薛升心头不悦,黑眸微转,说道,“那许是我听错了。倒也不能白来,掌柜安排个厢房吧。” 荣掌柜笑笑,当即让小二领路。 上了二楼,还未进屋,薛升已问小二,“这里可有近日才入住、瞧起来不像商客,与众不同的人?我三哥也来见过的。”稍稍一想又添了一句,“还带着个孩童。” 小二是认得薛家兄弟的,笑得隐晦,“小的不知。” 薛升唇角微抿,从钱袋里拿了银子给他。小二当即接过,眉眼有笑,还未开口,薛升的目光已落在楼梯那。 环佩玲珑敲击出清脆的碰撞声,未见人,先闻声,听得出是上好的玉。 而佩戴那环佩的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 姑娘身材娇俏,步子款款。一身绿罗裙,墨发轻挽,耳垂上的宝珠如夜空流星。似察觉到了有人瞧她,只见她缓缓抬头看来,面庞白净,眸中眼波流转,似有春水荡漾,娇艳非常,可让见多了美人的薛升心有擂鼓敲起,一时看得目不能移。 那姑娘也大方,同他对视一眼,见他直勾勾盯来,神色微顿,可步子未停,走上廊道,转而往右边走去,只留下婀娜背影。 薛升瞧了好一会,听见小二唤自己,方觉刚才失态了。回了神问道,“那姑娘是这儿的住客?” 小二也是男子,如何不知他的心思,笑道,“正是。”他又笑道,“方才小的要领您去的地方,可不就是那姑娘住的房。她带了一个男童,不像商客,薛三爷也来见过,跟薛六爷说的一样,想必是您要找的人。” 听那姑娘已见过薛晋,薛升面色已沉,转念一想那姑娘还是少女妆容,应当不是南山酒翁的家眷。莫非她是酒翁的近侍?用那样美貌的姑娘来做婢女,酒翁倒是好福气。 都同酒翁共住一屋,也非清白之身。无怪乎方才眼神不躲不避,没有姑娘家的娇羞姿态。 想罢,他轻轻一笑,又道,“那姑娘叫什么?” 小二想了想,答道,“阿古。” 第2章 阿古 第二章阿古 华灯初上,夜色阑珊。月光灯火满洒京师,如入画卷。 皇城主干道直抵皇宫,中轴延伸两千丈,两旁店肆林立,茶坊酒楼,脚店药铺,卖的有好茶好酒绫罗绸缎,小至竹头木屑,大至奇珍异宝,繁而不乱。 在璀璨灯盏下,人更如玉精美。 薛升一路寻来,只见那叫阿古的姑娘立身一家酒楼前,抬头瞧着那牌匾上的大字。他也瞧了去,门匾上当歌酒楼四个行书大字自然起截,笔笔俱见功力,写得着实好。而看的人,更是明艳美丽。 他倒是明白为什么南山酒翁会寻这样一个年轻姑娘做婢女了,甘醴由美人在旁斟酌,酒也更美三分吧。 “阿古姑娘。” 人声嘈杂,阿古还是听见了有人在喊自己。她偏身看去,一双明眸含水,稍显冷清。见个高大年轻人往自己走来,她顿身等候。 人多拥挤,薛升不得不走近些,作揖说道,“在下薛升,是永安侯第六子,见过阿古姑娘。” 阿古微微一笑,“原来是永安侯家的公子。” 一笑莞尔,更是美艳。薛升看得有些呆了,只是声音说不上柔媚,若是嗓音如莺,那定更无瑕,他回了神笑问,“姑娘知道?” “我认识你三哥。”阿古顿了顿又道,“也说不上认识,只是见过几回。” 薛升这回确定薛晋来见的人果真是南山酒翁,可不能让那病秧子捷足先登了,“也不知我三哥是什么好福气,竟能认得姑娘……还有你家先生。” 阿古蹙眉看他,“我家先生?” 薛升见她跟自己装傻,也不戳破,稍稍俯身,低声,“在下诚心来求南山酒翁为我薛家酿制美酒,香车宝马,珠宝香料,只要开口,都应了酒翁。” 温热语气就扑在耳边,阿古身形未动,待他离去,她抬头笑道,“若是为薛家酿酒,薛六爷那就不必操心了,自有薛三爷会打理。” 薛升怕的就是这个,忙说道,“三哥是三哥,我是我,况且姑娘可知……他和我虽都是嫡出,但同父异母。我父亲敬重我母亲,而此次前来请酒翁入府酿酒,也是母亲授意。无论是钱财亦或名望,我们定会比三哥酬谢更多。” 阿古一双眸眼已染慧黠,笑了笑道,“我明白了,虽然还未答应薛三爷,可既然是他请我出山的,我又怎好到了京师再推拒。推拒不说,还改投薛六爷这,未免太不仗义。若是让人知道,也要不齿。” “姑娘这就多虑了……”薛升猛地一顿,揣摩方才那句,愕然,“姑、姑娘就是南山酒翁?” 阿古笑意渐深,皓齿轻启,“是。” &&&&& 永安侯侯府,也同样是灯笼高挂,廊道外灯影摇曳,屋里点了大蜡烛,里外明亮。可坐在屋内的母子两人,心里并不明朗。 事出意外,那南山酒翁不是个糟老头子,却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性子还那样寡淡。 本来想好的以财请之、以色丨诱之通通都不行了,一个有手艺又好看性子又颇冷的姑娘缺什么?那根本什么都不缺吧。 洪氏拧眉问道,“你说那姑娘不过十八丨九岁,可南山酒翁已成名七八年,怎会是她?许是弄错了?” 薛升皱眉,“我倒是希望弄错了,可酒翁身旁的酒童娘也听过吧,那酒童从三四年前开始就有人见过,造假不了。听小二说,同行的就只有他们两人,不曾见过什么五旬老者。酒童也是喊她‘姐姐’的,哪里能错。若是招摇撞骗,她也不会跑到京城来行骗。随手一拎便是个能置她于死地的人物,她哪里像是个傻子。” 母子顿觉心头堵得慌。 洪氏冷笑,“我说你三哥无权无势,怎么请得动南山酒翁。怕她是欢喜你三哥了,那张脸,倒是姑娘家喜欢的。否则我实在想不通那薛晋有什么本事。” 薛升也是想不通,没理由别人都请不动,偏薛晋能请吧。 洪氏揣摩稍许,说道,“儿子……倒不如再试试当初对宋锦云的法子……” 话还没说完,薛升脸色一变,“娘,你提那三年前就死了的人做什么!” 洪氏没想到他如此介怀,摆手说道,“不说不说。” 薛升怕她再提,又道,“往后再不许提她,会招邪的。” 洪氏忙点头,“好好,不提不提。”她想到宋锦云死时的模样,也禁不住打了个冷噤,好似真的招邪了,果真不能提。 气氛一时沉寂,许久薛升才道,“只要是个人,总会有法子打开关卡。” 他就不信世上还有无欲无求的人,哪怕是个仙子,也有弱点。 万丰酒楼的荣掌柜也同样这样觉得。 所以他备了一桌好酒好菜,让小二请了那地字号房的客人入席。虽然没瞧见南山酒翁,但看见了他身边的婢女和酒童,仍觉这事可成。打动了左膀右臂,还怕见不着主子么。 阿古看了一眼满席酒肉,没有动筷,已闻四溢香味。酒童金书今年八岁,正是爱玩爱吃的年纪,又是用晚饭的时辰,腹中饥饿,瞧着满桌好菜已想起筷,“阿古姐姐,菜要冷了。” 荣掌柜起身斟酒,笑道,“是啊,快吃吧,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阿古仍未动筷,看着他说道,“掌柜为何宴请我们姐弟?” 荣掌柜笑道,“在下是个生意人,平时说话也不喜欢拐弯抹角,就直说了。在下喜酿美酒,只是苦于无良师。听闻南山酒翁亲临我舍,因此想向酒翁讨教一二,还请姑娘和小公子牵线搭桥,荣某感激不尽。” 金书眨眨眼,“什么南山酒翁,我们不知。” “荣某自有法子知道,小公子也不必遮掩。” 金书还要再说些什么,阿古已道,“你要我们帮你,那酬劳是什么?” 荣掌柜见她问这话,心里不由得意,笑道,“姑娘只管提。” 阿古一双明眸微转,在屋内环视一圈,缓声,“这酒楼倒不错……” 荣掌柜脸色一变,“酒楼是在下赚钱的东西,实在是给不得。” 阿古笑了笑,略带讥讽,“荣掌柜是生意人,钱财给不了,那荣掌柜也没什么可以给的了。既然没东西可给,那酒翁为什么要帮你?” 荣掌柜语塞。 这是不给酒楼就不替他疏通?可疏通了也未必能得真传,他怎么舍得冒这险。 阿古已起身离开,金书也放下筷子,跟着她出门。回到屋里,阿古捂住心口,跌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金书忙去药箱取了药丸来,拿了茶水给她服下,“阿古姐姐,你的病进京后就老犯。” 是啊,进了京城,每日都将药当饭吃。想着,艳绝的脸上已有讥讽。她拍拍他的手,“回去睡吧,我没事。” 金书叹了口气,阿古听见笑了笑,“才多大的人,像个小老头似的。” “谁叫阿古姐姐总让人操心。”金书又叹,见她脸色恢复,这才回自己的房。 他一走,屋内寂然。 阿古慢慢将手放下,目光冷然。 该死的人不死,该活的人却已长眠地下。 正是雨多春日,方才还被灯火映得明朗的天,此时已被乌云遮蔽,下起淅沥小雨,湿了灯,灭了烛。房屋瓦砾被雨水敲打,嘀嘀错响,像召人入睡的曲子。阿古倚在窗边,往外看去,已是烟雨朦胧,不见三丈外的景致。正沉思入神,又响起叩门声,小二在外头说道,“姑娘,薛三爷来了。” 阿古应了一声,缓步走到门口,打开门就见个身形修长的男子站在门前,宽敞廊道只有他和小二。小二见她出来,虽然想留,但还是识趣走了。 薛晋面色略显苍白,笑意淡淡,目光更让人觉得疏离。从阿古第一眼看见他来,就一直是这样不让人亲近的模样,说像个文弱书生,却根本不是,“阿古姑娘。” “薛三爷这个时辰来做什么?” “听闻我六弟今日来找你了,所以过来看看。” 阿古笑道,“看什么?看我是不是被他请走了去酿酒?” 薛晋听她说的直白,他也不拐弯,“在下请姑娘入京酿酒,还请姑娘不要做出背弃的事。” 阿古笑笑,“这就有些荒唐了,我并未答应过你要为你酿酒,即使如今答应你六弟,也不算背弃你,薛三爷未免太先入为主了。” 薛晋微微皱眉,“姑娘的意思是……” “谁更盛情,合我心意,我便为谁酿制美酒,就是这么个理。”阿古长眸看他,“你救了金书,我随你出谷,可并不代表我要一直偿还恩情。” 薛晋蓦地笑了笑,“果然……” 阿古蹙眉,“果然?” “但凡隐士,多少会有点脾气。”薛晋叹道,“更何况还是个俊俏的姑娘,更有高傲的底气。” 阿古抿了抿唇,抬眼看他,外人都道他被继母和薛六爷压制,可如今看来却并不一定。不过她久病成医,看他脸色就不像是长命的人,再厉害又如何?能比得过那些命长的么? “夜风寒凉,阿古姑娘进屋歇着吧,改日我再过来。” 阿古目送他离开这长廊,直到脚步声听不见,这才收回视线。她抬头看看屋檐滚落的雨帘,怕是要下好几日的雨。当真是……让人讨厌的天气。 第3章 圈套 第三章圈套 楼上灯火已歇,楼下后院里,荣掌柜和夫人贺绿浓屋里的灯还未灭,夫妻二人坐在窗前,边嗑瓜子边说着平常话。 贺绿浓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柔中带媚,像柔枝嫩条,虽已是二十七的年纪,可生得跟二十一二岁的女子似的,荣德也疼她,什么活都不让她做,平日也不许她到钱柜那,怕让人招惹了去。 她轻启红唇,一合一张,瓜子壳便很利落的落在桌上,“人是薛三爷留的,薛六爷也来找了,我瞧,那姑娘定是南山酒翁了。” 荣掌柜一口饮尽酒,剥着花生说道,“那样年轻,我倒是怀疑。” 贺绿浓轻笑,更是柔媚,却透着几分薄情,“我也不信,可谁说她就不能承名了?许是她师父是真的南山酒翁,可后来她师父死了,就变成了她。我瞧那叫金书的酒童,以后等那姑娘死了,又会再变成南山酒翁。以这名号卖出去的酒,可够过活一世了,谁舍得丢了重来?” 荣掌柜手势微顿,思量片刻,才道,“夫人说的在理……可那姑娘真有酿酒的好手艺?” “她敢来京城,怎么可能没真本事。赶紧献殷勤,让她教你酿酒。” “她不是提了么,要这酒楼才愿教。” 贺绿浓轻笑一声,瞥他一眼,“你倒是傻的,她一个姑娘家要酒楼做什么?说白了,是要银子。我们给她银子不就成了。”她吐了嘴里的壳,又道,“我明儿一早就去问问她要多少银子。” 荣掌柜不好说个不字,可想到定要不少银子,已觉心疼。贺绿浓一一瞧在眼里,禁不住说道,“将你往日做奴才的性子收起来,咱们是要赚大钱的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她都这样说了,荣掌柜只好点头。 翌日一大早,贺绿浓就去寻阿古了。在外头敲门时,里头还没应声,就见隔壁房出来个男童。 金书瞧见她,认了两眼,才笑笑,“原来是老板娘。” 贺绿浓也知道他是酒童,早就有备而来,将篮子里的两包蜜饯塞他手里,笑得可亲,“拿去吃吧。” 金书也不客气,打开油纸包就拿了一颗吃,“真甜。” 贺绿浓眼睛微微转了一圈,蹲身说道,“弟弟,吃了我的东西,可要回答我件事,才是好孩子,知道吗?” 金书笑得天真,“姐姐你说吧。” “嘴真甜,这么快就改口喊姐姐了。”贺绿浓心里高兴,低声,“你跟在酒翁身边几年了?” “三年。” “那你定知道她喜欢什么,告诉姐姐吧。” 金书咬了几口蜜饯,甜得发腻,附耳道,“阿古姐姐其实挺喜欢银子的,只是别人都说她是世外高人,身为世外高人,一点也不好提钱的事。” 贺绿浓听见里头有动静,当即拉了金书到楼下去,又从柜子里拿了几包糕点给他,“那她有没有提过上回掌柜请客问酿酒的事?” 金书点头,“有呀,但是阿古姐姐说,试探了掌柜说要你们的酒楼,可是掌柜毫无诚意,就懒得再提银子的事了。” 贺绿浓暗骂一声丈夫,真是个小气鬼,一点也没成大事的气度。 &&&&& 阿古打开房门,不见门口有人,却还是能闻到一丝那浓郁的脂粉味,不由皱眉。过了一会,就见金书抱了四五包东西过来,见了自己就笑道,“好多糖。” “别把牙吃坏了,忘了换牙的时候多疼了么?”阿古摇摇头,俯身闻闻,果然也有同样的香气,目光渐抹冷然,“贺绿浓来找你了?” “对,她还跟我打听了些事。” 正说着话,楼梯那就传来轻轻脚步声。阿古摆摆手,让他进里头,自己出了门,刚关上,楼梯口就走出一个妇人,笑得俊俏,“阿古姑娘起的真早。” 阿古微微颔首,“荣夫人。” 贺绿浓上前就将篮子给她,笑道,“一点小意思。” 阿古没有接,只是低头看去,贺绿浓已经撩起一角,便见到白花花的银子。 贺绿浓仔细看她神情,那淡漠的脸上微微露了笑意,但很快就消失了。再抬头,又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看得她心底暗暗讥讽,什么高人,不过是个贪财的小姑娘,“我家掌柜说了,大家都是喜酒之人,诚心想学,将酿酒技艺发扬光大,好让普天之下的人都能喝上美酒,所以想请阿古姑娘在酿酒的事上教个一二分。” “让全天下的人都喝上美酒……掌柜真是个高雅人。”阿古淡笑,“传授什么的不敢说,但切磋技艺倒是可以。” 贺绿浓忙说道,“我们酒楼虽然赚不了几个钱,但这样几篮子的银子,还是有的。” “这儿是多少?” “足足二百两。” 阿古禁不住轻笑一声,“你可知外头有多少人千金求购我一壶酒?” 贺绿浓当然也知道这银子拿不出手,说道,“说句老实话,妾身也不知酒翁身份真假,不敢贸然行事。所以这二百两,是让姑娘露一手用的。酒楼窖子里美酒足有百瓶,姑娘随便挑一瓶来酿制,能做成美酒,那就真的是南山酒翁了,那时再说钱财不迟。况且……”她笑道,“姑娘高风亮节,不好提钱的事。不提钱,别人也不敢送来,也就只有妾身才如此庸俗了,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阿古瞥她一眼,低眉想了想,已将她手里的篮子拿过,“拿一坛刘伶醉来,半个月后你再来拿酒。” 刘伶醉以竹林七贤之一嗜酒如命闻名的刘伶命名,酒浓香近酱,饮后留香。本身已是好酒,却不知她要怎么做让酒更香更好。 贺绿浓心中疑惑,还是去拿了坛刘伶醉来,送到她房中。送去时见到她桌上放了各种药材,约莫有二十余种,想再看个仔细,就被她挡住送客了。 &&&&& “锦云,哪怕你是要这头顶的月亮,我也给你摘下来。” “先皇暴毙,皇子王爷都忙着争夺皇位,可我想,哪怕是给我天下,也不及你一分好。” “锦云……” 男子俯身附耳,年轻俊朗的脸还带着笑——“去死吧。” 阿古猛地从梦魇醒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却越喘越难受,忙将枕下的药摸了出来吞服。过了许久,才觉身子不再发抖。可摸摸额头,却已全是冷汗。 她蓦地干笑,好像笑就不会怕了。 笑着笑着,又觉虚脱,便又重新躺了回去。她冷冷盯着蚊帐,想不通为什么当初会觉得那种甜言蜜语很受用。兴许因为是少女情窦初开,才十六而已,自小就被父亲捧在手心上,不曾受过半点苦,总觉世上无恶人。如今想想,真是恶心得要吐。 “阿古姐姐,薛三爷来了。” 她应了一声,缓缓起身穿衣,梳好了发,这才出来。 薛晋一见她,眉头微拢,“阿古姑娘身子不舒服么?” 阿古抬眼看他,说道,“午睡梦魇罢了。” 薛晋恍然,微微笑道,“不问世事一直待在山中的人竟然也会做噩梦,该不会真是被鬼压床了吧。明明酒楼有那么多,接你来京,途经这里,你却偏要住这里,看来果然该换一个。” “既然住下了,也是缘分,没必要再换。”阿古转而问道,“薛三爷来这里做什么?” “你瞧,我差点忘了正事。”薛晋话落,旁边仆人已递去一张请柬。 阿古接来一瞧,“游船?” “对,三层的楼船,有一二百人同游。会顺着翠峰夹道而下,两岸桃花绵延百丈,仅有这几日可见。” “听着有趣,可会中途停靠?” “会停半个时辰,让人上岸观赏桃花。”薛晋见她有去的意思,笑道,“难得发现酒翁也有喜欢的东西。” 阿古淡声,“我并不是喜欢桃花,只是摘了桃花拿去酿白芷桃花酒,倒是不错。” 白芷苦,桃花也苦,只是想想薛晋就觉口中苦涩,“那样的酒有什么好喝?” “我自然有法子除了那苦味。” 薛晋点点头,叹道,“也对,你可是南山酒翁,谁又比你懂酒。那明日辰时我来接你。” “好。” 阿古还未进去,薛晋想起事来,又道,“我六弟和七妹也会去。” 只见倩影微顿,并未见她回头,声音略低,仍是只答了一字——“好。” ——好得很。 第4章 亡妻 第四章亡妻 翠峰在京城三里外开的地方,上游十里各种分支河流汇聚一起,在翠峰中间夹道而过。 以风水来说,派于未盛,朝于大旺。派便是河流分支,朝便是多股分支聚合。在翠峰簇拥而聚,已然是块风水宝地。 国师曾卜卦这里利大央国,保之可使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更可保徐家人永坐龙位,不可缺之。因此先皇便下令在翠峰建庙,供奉香火,不许其他房屋酒肆同建。 薛晋跟阿古说这些事时,见她好像在听,又好像没听,唤了她一声,就见她抬头,“嗯?” “姑娘在神游么?” 岸上已陆续来了登船的人,阿古正站在二楼栏杆前,看着他们上船,已有一百多人了吧,可船身依旧平稳。听薛晋这么说,她收回目光,“我不是一向如此么?” 薛晋可没想到她连敷衍的话都不说,方才明明是神游去了吧,却这样反问,真是连辩驳的话都说不出,只好笑笑。一会小厮来报,薛六爷和薛七小姐来了,薛晋便让他去领他们来这。 去船上逛了一圈的金书好不容易才钻过人群挤过来,到了阿古一旁,小脸都要皱做一团了,“太多人了太多人了,简直比赶集还多人。” 薛晋问道,“你赶过集?” “当然,隐士也是要吃饭的,可是阿古姐姐不会耕种,做的菜也难吃,所以都是由我隔三差五去闹市扛东西回来,煮饭做菜的也是我。” 薛晋笑道,“金书真是厉害。” 金书得了夸赞,已露腼腆。阿古给他理好乱发,说道,“你说你做菜好吃就罢了,非要将我的事也说出来。” 她轻责着,薛升已经出现在船梯那,没走两步,就见到薛晋和阿古。见他们几人有说有笑,眸光微微俊冷,就是瞧不得薛晋那病秧子春风得意的模样。 “三哥。” 还隔了五六步,他已朗声喊人。薛晋放眼看去,笑道,“六弟。” 薛升走的快,也不忘给后头的妹妹开路。 薛凝才十五的年纪,样貌如桃花美丽。她和薛升一母同胞,是薛升唯一的妹妹。一对眸子明亮有神,唇角时时挂着浅笑,看着更如繁花可亲可人。 可是她不会说话。 薛晋怕阿古以为七妹高傲,刚在楼船时,已先和她说了。 阿古看见她挤得步子不稳,脸上却还是带着笑,好像不管是任何时刻都这样笑着,不见其他神情。 薛凝在兄长后面就跟阿古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薛升到了跟前才正式叫了她一声。阿古皆是点头答复,算是寒暄过了。 也不知船上装载了多少人,岸边还有许多人,但船梯已收,开始起锚,惹得岸上人怨声指责,却无可奈何。 薛升见状,笑道,“好在来得早,否则也得跟他们一样了。” 阿古声调淡淡,“薛六爷这话就谦逊了,永安侯可是开国功臣,当初圣上要封其为国公,薛老爷自请侯爷,圣上更是宠信十分,这是大央上下都知道的事。哪怕是真国公来了,也得礼让你们侯府的人三分。若是连你们都上不了这船,那又有几个够脸面上来?” 薛升意外道,“姑娘竟然对我们薛家这样清楚。”他忽然觉得这姑娘可能真的对薛晋有意,跟他来了京城,还一同游船,对薛家的事也这么了解。隐隐已觉危机,再这么下去,她非得答应了薛晋酿酒的事不可。 正想着,船终于离岸,渐离岸边,载着一百五十余人缓缓入了江流。 约莫过了两柱香,进入翠峰夹道,船头那边传来轻呼声。阿古抬头看去,眼前翠绿景致慢慢染成桃红。 两岸桃林层层叠叠,不见桃树,只见桃花。远观像是铺了百丈远的胭脂红云,近看桃花娇嫩得如脂如玉,朵朵紧挨,花潮繁如群星。风吹过岸,花如坠雨,万枝丹彩红了江水,暖了人心。 薛升笑道,“真想学那古人,在桃树下煮茶吟诗。”他偏身说道,“跟阿古姑娘一起的话,定更别有一番风骨。” 阿古神色未变,眼神一瞬有些恍惚,懒得答复,就闭口不言。 薛升讨了个没趣,好在薛晋没注意这边,否则颜面何存。 临近浮华寺,船渐渐靠岸。 上船不久的人又陆续下去,薛升护在阿古一旁,对薛凝说道,“七妹,你不是说想去后山灵泉那取水么?让三哥陪你去吧。” 薛凝笑着点点头,便拉了薛晋过去。 见碍事的人走了,薛升这才放心,“浮华寺许愿极其灵验,每日都有人渡河而来,就为了上一支香。阿古姑娘可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在下陪你去上香。” “心事”二字听入耳,阿古笑了笑,“有,有许多心事。” 她笑得好看,可突然一笑,却总让薛升心底有种说不出的生疏,这姑娘的脾气当真奇怪,“往前走就是大殿,可以去上香。” “不必了。若是求佛祖有用,那世上又怎会有那么多不顺心的事。”阿古摇摇头,“山中泉水甘冽,拿来酿酒十分好,去灵泉那吧。” 见她提步就走,也不管自己可愿意,薛升看得好不闹心。与其说是去取泉水,倒不如说是去找薛晋的吧。难不成这两人已经成了好事,所以无论自己怎么搭话献殷勤,都比不得那病秧子? 前日薛晋来跟母亲说他要去游船,问了跟谁,说是和阿古。好在母亲脑子转得快,顺嘴把自己和七妹也一同说上。可今日这样来了跟没来有什么两样,被薛晋比下去,薛升心中更是恼火。 “阿古姑娘。”薛升快步追上前,很知礼地和她稍有距离,并不太过靠近,“先前和酒翁提过的酿酒一事,酒翁如今可有什么想法?虽说离明年腊月还早着,可酒这东西,也不是提前一时半会就能酿好的,还请尽早决定。” 阿古轻轻一笑,“薛六爷这样急,就不要来找我了。” 软硬不吃的人最令人生厌,薛升虽觉她面庞如仙,可还是觉得嫌恶,恨不得刮上一掌泄恨。他笑意淡淡,更显得丰神俊朗从容得体,“倒不是急着催姑娘早点选定助其酿酒的人,哪怕是姑娘选了我三哥也无妨。只是……”他眼里微有迟疑,半晌才道,“怕说了姑娘会尴尬。” 一直跟在后头的金书插到两人中间,仰头说道,“既然怕尴尬,那就不要说,不就解决了么?” 阿古轻责,“金书。” 金书挠挠头,“哦。金书说错话了。” 阿古面色缓和,目光投以薛升,“薛六爷请说。” 薛升听她声音轻柔,忽然觉得心里受用,缓声,“姑娘在在下眼中,已如仙人,不能玷污半分。而我薛某此生愿望,便是再寻一个这样的姑娘,每日品酒喝茶,像如今这样惬意。” 他生得俊朗,语调也很温柔,素来以玉形容男子,这样的风采,阿古可算是瞧见了。好似听了他的话,连什么疾苦都能忘了。不过片刻,她启齿说道,“薛六爷所说的‘再’字,是什么意思?难道当初薛六爷有过那样一个姑娘?” 薛升长叹一气,“有……京城中鲜有人知,但在滨州老家,却都是知道的。我曾娶妻……” 阿古顿了顿,“嗯?那如今尊夫人……” “大婚当夜,人就突然没了。” “暴毙?原因呢?” “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染了恶疾。”说到这,薛升面露痛苦。 “恶疾……”阿古念了一声,“什么恶疾能突然夺人性命……” “在下也想知道。”薛升声音忽然高扬起来,“若是我的命能换她重活,薛某定不会犹豫半分。” 阿古想笑,可现在好像不是要笑的时候。 “我当初第一眼看见阿古姑娘,也如见我亡妻那般……心中不能平静。”薛升深吸一气,极力平复起伏心绪,“所以在下想的是,阿古姑娘无论答应了我们兄弟之中的谁,都无妨。只因……姑娘答应酿酒后,也得入住薛家照看酒窖,所以在下想,同住大宅中,便能时时照看了。” “薛六爷真是个痴情人。”阿古叹道,目光看他更是柔和,“是阿古误会薛六爷了。” 薛升便知道天下女子都一样,喜欢听些如蜜糖般的话。再有,将自己说得惨痛些,往往比手段强硬好用。说软硬不吃,只是没有寻得那个软的入手点罢了,“阿古姑娘没有误解就好。” 两人并行走了一段路,闲聊几句,气氛比初见,甚至是方才好多了。快到灵泉那,阿古才问道,“恕阿古冒昧,不知尊夫人姓名。” 薛升微顿,实在不愿提那已死之人,晦气。但这里是佛门净地,百邪不侵,百邪不侵。 “姓宋,芳名锦云。” “宋锦云……”阿古低声重复了一遍,“宋锦云……” 她又低低念了一遍,有些飘渺的音调眨眼就淹没在吵杂的佛门中,薛升没有听见,没有听见那近乎冷漠的声音。 第5章 陷阱 第五章陷阱 入了四月,皇城一夜去了春日寒凉,日头也渐热。 荣掌柜一大早就和贺绿浓一起去阿古房中将那坛刘伶醉拿了过来搬回房里。 一坛子酒不过四五斤,荣掌柜放得小心。贺绿浓将门拴好,这才回到桌前。看他开封,“希望那二百两银子不要是喂了狗。” 夫妻两人心中忐忑,一点一点的将石蜡刮下,还未完全开封,已闻到酒香。贺绿浓俯身去闻,面色已是轻松,媚眼更添神采,“掌柜的快开。” 封口完全拿开后,浓郁的酒香直往外冲,顿时满室飘香,光闻着这香味,已让人酒醉。再看那酒,虽有药材浸泡,但酒液清冽。 荣掌柜舀了一小勺尝试,这一尝不由顿住,酒确实还是刘伶醉,可却更绵甘醇和,空杯留香。久久回味,还想再饮,连酒楼也不想去开了,“夫人,这真是好酒。不过半月就添了五分香,那若是封了蜡藏在地下,时日久了,怕光闻这味就要醉了。” 贺绿浓没他懂酒,不过他向来对酒要求高,他都这样不吝夸赞了,那这酒肯定很不错,“怎么样,值这银子吗?” “不过是一坛酒,卖了就没了,还是得学了那酿酒的技艺才行啊。”荣掌柜都已有些心动了,夫妻俩撩拨了里头的药材,都浸泡得发胀了,也不知到底一味药得放多少两。这差个一两二两的,味道可就差之千里了。 两人商议着用钱买那酿酒的技艺,心里却没底到底要多少银子。想去寻阿古问问,来到前堂,还没上楼,就见她下楼了。 贺绿浓笑道,“这是要出去?” 阿古点了点头,“薛六爷在外头等,和他一同去听曲。” “真是好兴致。”贺绿浓笑着,心底却瞧不起她,一个大姑娘和个男的一块出去,也不嫌丢人。见薛升已经进来,她没有提酒的事。等他们乘马车走了,她才往那轻啐一口,“不要脸。” 刚回到钱柜上,荣掌柜就催她进里头,“这抛头露面的事你就别做了,快进去。” 贺绿浓凤眼微扬,“我都嫁你了,你还怕我跑了么?” 荣掌柜正要说些甜话,就见外头进来个高大汉子。一身长衫布衣,不修边幅,身后跟着几辆马车,一看就是过路的商客——怕遭劫,便将自己打扮成穷人模样。总是赶路,也少时间修饰仪容。他素来有看人的本事,这人定是商客无疑。见这汉子颇有些富贵气,已是笑脸相迎,“这位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 “住店,劳烦掌柜安置好我的马,再上些菜,填填肚子。” 荣掌柜立刻安排小二去马厩,问了汉子要什么菜,让厨子做去。 汉子刚坐下,又问道,“可有什么好酒水?”他顿了顿又笑道,“别瞧我这样,身上还是有吃酒钱的。” 荣掌柜笑道,“开门做生意,哪里敢瞧不起人。这位爷如何称呼?” “鄙人姓刘,在家中排第九,别人都称一声刘九。” “原来是刘九爷。”荣掌柜见他说话谈吐得当,转了转眼,“刘九爷可喜欢喝刘伶醉?” “刘伶醉醇香甘冽,自然喜欢。”刘九当即说道,“若是有好的,那就上二两试试。” 荣掌柜便去舀了二两刘伶醉过来,酒壶还拿在手中,刚到刘九近处,就见他回头叹道,“无怪乎商行里来过京城的人都说城中最好的酒楼便是这了,这里不仅菜好,酒也是出挑的。” 荣掌柜笑笑,斟了一杯敬他。刘九双手接过,放在鼻中微嗅,面上已全是满意之态,一饮而尽,在口中含了小片刻,缓缓咽下。许久才睁眼,又叹,“当真是好酒,却不知掌柜是如何酿制的?” 听他这样问话,荣掌柜笑笑,“酿酒的法子里,有祖传的技艺……” 刘九当即会意,也不追问,笑答,“在下懂的。一路奔波,累得我骨头都要散了。若是喝下一壶这酒,怕是精神抖擞。掌柜上一斤酒来吧。”说罢,他从靴子夹缝那取了一张五十两银票放于桌上,“好酒难寻,这酒,值这银子!” 荣掌柜见他出手便是五十两,暗叹好在自己没看错人,这人真是个富商,甚至比自己知道的更富有。再看他藏钱的地方,也是个谨慎人。他想去拿银票,到底还是忍住了,“看得出刘九爷也是爱酒之人,这五十两在下也不收了,权当交您这个朋友。” 刘九微有诧异,见他说的诚恳,笑道,“掌柜这朋友,在下也交定了。” 见他将银票收回,荣掌柜心头滴血,这人未免太耿直,竟真的不推脱收回去了。不由懊悔,真不该学什么放长线钓大鱼,如今这鱼就消失在面前了。 “掌柜。”刘九爷起身请他入座,这才道,“实不相瞒,我们刘家是大商家,在当地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您知道如今我们大央国上下都爱喝两口。像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每日往来的人多,没有个十斤酒应对不了。只是原先为我们家酿酒的师傅失足落水,人没了。我此次跑商,也是为了寻好酒,应应急也好。掌柜这儿存货有多少?什么酒都行,只要好喝,卖我五十坛吧。” 一张口就是五十坛,荣掌柜已是心动,“除去坛子,酒水约莫重四斤,那您开价是……” “也只能是一百两一坛了,匀开来算也有二十五两银一斤。”刘九笑道,“老百姓过一年也就二三十两,这价格已算很好。” 荣掌柜暗道这人果真是商人,哪怕再大方,骨子里还是奸商,“方成才在下一想,酒窖里并没有那么多酒,刘九爷不如去别处瞧瞧?” 刘九行商多年,哪里会看不出来他在推脱,“价格上倒是可以再商量商量的……” 荣掌柜笑道,“那您再好好考虑考虑,在下等您消息。” 他回了后院跟贺绿浓说这事,贺绿浓放了手中瓜子,说道,“那成,等酒翁回来,我先探她的口风。” 阿古此时正和薛升听曲,那唱曲的人有的不过是一面小鼓,可戏里悲时,嗓音也如泣如诉。欢喜时,又清脆婉转。看着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已唱得十分好。 一曲毕,阿古已让金书拿了赏银去给那小姑娘。薛升自然也让人给了,笑道,“唱的真好,还那么小,本该在家里好好得人疼爱的,却出来赚钱,想必是有什么难事。” 阿古微微笑道,“所以薛六爷给赏了那么多钱?” “一点心意罢了,也不知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薛六爷真是个心善之人。” 薛升见她抬眸看来,微染轻柔笑意,看得心有波动。美人一笑,能值千金。比起初见时来,她好似对自己也上了点心,时而笑笑,不会再冷得让人难以接近。送她回到酒楼,见那倩影进去,他还觉得不舍。 阿古回到房里不久,贺绿浓就又来了,还亲自打了热水来给她洗手。 “有劳荣夫人了。” “哪里的话。”贺绿浓瞧着她一双柔荑入水,更显白嫩,人啊,果然还是年轻的好。 “荣夫人有事么?” “自然是有的。”贺绿浓等她擦干手,就拉她坐下,笑道,“那刘伶醉我们喝了,确实不错,姑娘定是酒翁无疑。我们夫妻俩商议了下,姑娘开口吧,到底要多少银子才传授我们酿酒的技艺。” 阿古笑了笑,略带轻蔑,“哪怕是千两黄金,也是卖不得的。”柳眉微蹙,又道,“不过我可以卖你们两种酿酒法。” 有两种已够赚大钱,多少善酿者凭借一种酒就被召见入宫献酒的,得的赏钱可让人眼睛发直。贺绿浓忙问道,“什么酒?多少银子?” “龙泉春,三鞭酒。我要银票三万两。” 贺绿浓心头咯噔,简直是狮子大开口。虽说富贵人家一斤茶叶都能费上千两白银,这酒更不用说了。但对他们一个开酒楼的人来说要价三万两,简直不能想象。可听了她说的酒种,尤其是三鞭酒,不说其酒香,单是那壮阳的功效,就已让多少男子喜欢。这无疑是个可以发财的好机会。 “三万两……我们哪怕是将酒楼卖了,也只能凑个一万,哪里去找人借那么多。” 阿古声音冷淡,“我要休息了,荣夫人请出去吧。” “容、容我再想想。”贺绿浓咬了咬牙,真想答应她,可去哪里凑钱?出了门,竟见荣德在门外偷听。夫妻对视一眼,就下楼回房去了。 “掌柜的。”贺绿浓下来时瞧见刘九,刚到屋就拉了荣德说道,“不如去问问那刘九可愿用大价钱买酒,我们将龙泉春的酿制法子卖给他,三鞭酒的方子我们自己留着。” 荣掌柜也觉这样可行,“还是夫人聪明。” 贺绿浓笑笑,“到时候将他的钱给酒翁,我们便一个铜板都不用出了。” 荣掌柜当即去寻了刘九,说卖一百坛的三鞭酒给他,再附带一个龙泉春的酿酒方子。 刘九拧眉,“我可不知那龙泉春可是不是好东西……” “这酒已经酿好了,但还需加点秘制的东西,一个月后您再来取酒,若是不好喝,这酒就就地砸了吧。” 刘九笑道,“在下又怎么会不信掌柜……那掌柜的开价是……”见他缓缓伸出四个手指头,问道,“四千两?” “四万两。” 刘九禁不住气道,“掌柜未免太欺负我们商人了,真当我们没带脑子么,四万两?亏您喊得出口。那刘伶醉虽好喝,可也并不算一等一的货色,尤其是酒里还带着些许生药材的味道,当真以为在下喝不出么?” 荣掌柜这回相信他是懂酒的人了,“不瞒您说,这酒里是半个月前才加了药材的,您若不信,我这就去搬了酒来。只是见刘九爷劳累,便去开了一坛,药腥还未完全入酒,让您见笑了。酒是不值这钱,可是那酿酒的方子,却是受益无穷的。在下近日手头紧,否则也不会做出卖酒方子的事。” 刘九沉思半晌,问道,“若是不好喝,在下定不会带一坛走。” 荣掌柜点头应声,心中已想好了,不过是个外乡人,他让小二打听好了,只是路过,在京城没认识的官。一个月后他来取酒时,他就让宋大人带了捕快来,刘九要是不想要酒,也要逼着他要! 刘九又想了半日,才道,“好,那就立白纸黑字,要是酒不好喝,我可以不给这银子,酒也不要了。” 荣掌柜心头大喜,“刘九爷果真是个爽快人。只是这酿酒还需买许多东西……” 刘九笑笑,“在下是个生意人,又怎会不懂规矩。”他拿了件衣裳来,将线抽开,把里面夹缝藏着的银票拿出,“这里足足有四千两,要买什么药材酒水都够了,算是定金。剩下的银子,一个月后我再拿来。” 荣掌柜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给了这么多定金,这回心里大石放下,只觉一个月后,能坐收渔翁之利。 两人签下白纸黑字后,摁了手印,刘九就回乡去了。 贺绿浓转而将四千两拿去给阿古,阿古看也未看,面色淡淡,“什么定金?我一个弱女子,给了方子后你们要讹我也不是难事。我只要三万两,存进了钱庄,钱才是我的,我也才会给方子。” “这一时半会让我们去哪里找那么多银子?”贺绿浓已是愁眉,轻声,“姑娘就通融通融吧,就一个月,一个月后就能将银子给清了。” 阿古背身不理,贺绿浓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拿了四千两出了屋,正要对着门口啐一口,就见金书出来。她拽住他,气道,“你家姐姐怎么这么不近人情,日后哪里寻得到好婆家!让她改改脾气吧。” 金书点头,“是啊,我也觉得阿古姐姐的脾气太坏了。姐姐,你们要借钱的话可以找朋友亲人借呀。” 贺绿浓嘀咕,“京城哪里有我们的亲人,我们老家是在青州的。” 金书想了想,又道,“那去找那些放利子钱的借呀,他们有好多好多钱的。我每次去买糖人,都能看见有人进那屋子借钱。” “这可要不得,那利子钱可是驴打滚,借一两要还二两,哪里还得起。”贺绿浓一口否决,摆手下楼。走着走着她步子就快了,借利子钱倒是个好法子,要还的钱是多,可来得快呀,而且只借一个月,将中间转手的钱拿出来垫上,倒不亏。 虽然心疼,可为了日后发财,豁出去了。 第6章 连环扣(一) 第六章连环扣(一) 贺绿浓和荣掌柜合计了下,觉得这生意不亏,熬过这一个月,便万事大吉,财源滚滚了,绝不能错失了这机会。 只是荣掌柜心疼那息钱,忍不住说道,“还是去寻钱庄借吧,息钱至少能少千两。” 贺绿浓轻笑,“你倒是傻的,我们无缘无故去借了那么大一笔银子,别人会怎么说?定会说我们酒楼不行了,我再去别人家赴宴,头怎么抬得起来?” 荣掌柜听了后,只听出她要面子的话,“你倒是大方了,那可是千两银子啊。果真是跟过大老爷的,出手这样大方。可你也不想想如今你跟的是谁。” 贺绿浓脸色剧变,用力捶了他胳膊一拳,瞪眼道,“你要死了么?生怕京城的人不知道我们在青州是做什么的?还将这事搬出来数落我?你不愿冒这风险就算了,一辈子做个小掌柜吧!” 荣掌柜胆子小,怕丢了钱更怕丢了老婆,她这一怒,再不敢说什么,软声哄了好许久,直到说去寻人借钱,贺绿浓的面色这才好转。她转身给丈夫捶腿,柔声,“我听说那刀把子的利子钱少些,你去寻他借吧。” “好好,都听你的。”荣掌柜暗叹一声,这一个月怕是都要睡得不安稳了。 &&&&& 刀把子是个三十岁的汉子,生得虎背熊腰,在两年前就以放债取息为生,也算是个财主。一听荣掌柜要借足足两万两,已是迟疑,“荣掌柜突然要借那么多钱做什么?能还得上?” “定是能的,否则哪里舍得来借。”荣掌柜将带来的礼往桌上推了推,跟这些人打交道还有些惊怕,“五十日后便连本带利还,绝不拖欠。” 刀把子瞧了他一眼,说道,“要是不能还,我就将你酒楼的地契拿了,将你卖了去做奴才,再将你家里那美娇娘掳过来做小妾。” 话说的平淡,荣掌柜却听得心惊胆战,直抹额上冷汗。可惊怕归惊吓,到底还是借到了银子。急急忙忙回去交给贺绿浓,贺绿浓便将家里存的银子和这借的一块拿给阿古。 阿古数了数这真金白银,眼里露出满意之色,“拿笔墨来。” 贺绿浓大喜,当即拿了笔墨来,亲眼瞧着她写下酿酒方子。得了方子,就去买药材,马不停蹄奔向赚钱之路。 薛晋过来时,正好瞧见荣掌柜带着小二厨子们搬运以麻袋来算的东西进里头。到底是常喝药的人,从旁经过就闻得药味。他微微笑道,“掌柜改行做大夫了?” 荣掌柜讪笑,“拿来炖菜的,准备让厨子学着做药膳。” “哦……”薛晋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这才准备上楼。 荣掌柜立刻说道,“可是寻阿古姑娘?” 薛晋点头,“正是。”见他笑笑,便明白过来,“我六弟又来接了她出去?” “一早就接走了,说是去雅居看斗茶去了。” 斗茶是如今风靡于风流雅士间的一种雅玩,斗茶者取好茶,轮流烹煮,互相品评,再行之斗茶令,妙者为胜。 薛晋本来也想带阿古去看看,谁想竟又被弟弟捷足先登了,只好离去。 此时雅居斗茶已到一半,斗茶者正在行着斗茶令,阿古就站在薛升一旁,和众雅客一起观战。直到行至最后的茶百戏,斗茶者拿出茶盏,阿古才动了动身,往那看得仔细。 一直留意她举动的薛升很快就察觉了,低头问道,“怎么了?” “那人用的是建盏中的兔毫盏。”阿古缓声,“蔡襄在《茶录》中说过,‘茶色白,宜黑盏’,祝穆也在《方舆胜览》中说过,‘茶色白,入黑盏,其痕易验’,以建盏装茶,异常美观,而其中的兔毫盏,更是上品。” 薛升笑道,“没想到阿古姑娘不仅懂酒,还懂茶。” 阿古微微一顿,说道,“我父亲喜欢品茶,我自幼耳濡目染了些。” 薛升见她提及她的家人,更觉自己又近了她一步,不枉他这几日放下许多事来讨她欢心。 &&&&& 眨眼已是五月,荣掌柜起了个大早,惹得贺绿浓不满,眼也没睁开就责怪道,“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我急。” 贺绿浓更是不满,“你长我十余岁,那些阔太太每次都嘲笑我嫁了个老头子,你身子果然不行了,半夜不是去过一回吗,如今又去。” “我才四十出头,正当壮年,哪里是个老头了。我是急着去开门等刘九过来取酒,五天后刀把子就要来要钱了。” 贺绿浓嘀咕一声,“还早着呢。” 她拦住他,往他身下摸,一双媚眼直瞧他。荣掌柜叫苦不迭,“我哪里有这气力一天伺候你两回。” 贺绿浓立刻冷脸,缩手回来,“不中用。” 荣掌柜一心要赚钱,也不跟她计较。匆匆洗了脸漱了口,就去开门等刘九。 可等了一日,都不见人。看着斜阳将落,他差点没愁出满头白发来。连声安慰自己刘九有事晚了,明日定会出现。 明日复明日,都已过了三天,刘九都不来。荣掌柜夜不能寐,这日回到房中,见贺绿浓已脱鞋上床睡觉,不由气上心头,“你就知道喝喝吃吃,一点也不着急!” 贺绿浓尖声道,“着急有用么?我又不是刘九。” 说罢,提被睡觉,不再搭理他。荣掌柜心里苦得很,愁得很。 五月已过半,刘九没有来。那按着地址去寻人的小二也回来了,说那儿根本没这个人,甚至那儿也没有刘姓富商。荣掌柜的黑发顿时见白,他这才死心——那刘九买酒是假,根本是在诓他。 可用四千两定金来开他玩笑,这又是怎么回事?那人是傻子? 荣掌柜去开了那酒来喝,醇香无比,可到了嘴里,却因心中愁苦,连酒也苦了,几欲落泪。 贺绿浓外出回来,闻到满屋酒气,抢了他杯子,“喝得烂醉有用?没出息。” 荣掌柜借酒壮胆,怒得扇了她一巴掌,“贱丨人,你平日用了我那么多银子,隔三差五就去买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我可曾说过你?如今我要欠下一屁股债了,你竟还这样不关己事。” 贺绿浓几乎被他打蒙,恼得也往他脸上抓,“你敢打我,我跟你拼了!” 荣掌柜被她一吼酒醒三分,只好任凭她打。 “出息!”贺绿浓打得累了,啐他一口,这才坐回喘气,“你急什么,这酒可是南山酒翁酿的,就算不能说这酒是她给的方子,但好酒就在那,明日全搬出来,放门口卖。现在价是高不了,但卖出了名声,以后来求的人就多了。刀把子那边的钱也能还了先。” 这么一说倒也不是没道理,荣掌柜心情大好,“还是夫人聪明。” 贺绿浓瞥了瞥他,“你除了夸我这句,还会说什么好话?真是不会疼人的,听着烦。” 荣掌柜没有多夸一句,就去酒窖搬酒了。贺绿浓哼了一声,越发不耐烦他。 第二日正好是赶集的日子,往来的人很多,从万丰酒楼经过的人都要驻足停看几眼,只因今日门口摆出了许多酒,说要卖酒。这倒让人觉得奇怪了,聚在前头的人说道,“该不会是酒楼要关门了吧,竟将酒都拿来独卖了。” 贺绿浓哼声,“烂了你的嘴,这些酒是我家掌柜亲手酿的,卖得不贵,可是好喝得很。买一坛回去,定会再回来买第二坛。” 那人笑道,“荣夫人细皮嫩肉的,是不是常喝酒的缘故啊?是的话看在荣夫人面子上我就买一坛。” 贺绿浓凤眼瞧了瞧他,拢拢发髻,“别光说不买。” 荣掌柜见她和男子说话,从旁边过来,生生拦在前头,“客官不买酒就走吧,瞧什么瞧。” 那人笑得嘲讽,“就是在这瞧又怎么了?好端端的卖那么多酒,一定不好喝。” 人总是附和坏的少说好的,他这一开口后头的人也跟着起哄。荣掌柜冷笑一声,当即将一坛酒开封。 酒香顿时满溢飘散,冲入众人鼻中。这回讥讽声已变成称赞,“果真是好酒。” 在前头的两个男子说道,“闻着香,就是不知味道怎么样,掌柜的来一口?” 一滴酒也是钱,荣掌柜有些迟疑。见众人翘首以待,只好让小二拿了杯子来,小心舀了三分之二杯递过去。 两人浅饮入腹,已是惊叹,“好酒!” 荣掌柜洋洋得意,将酒坛重新封好,“我酿的酒,怎么会差,要买的得快些了,否则通通要送去给官老爷家里的,轮不到你们喝了。” 立刻有人上前买酒,一时顾客满员。 突然人群中传来惊叫声,瞬间将这里的喧闹震得寂静。众人纷纷去寻声源,就见两个男子捂着肚子咬唇颤声,“疼得好像肠子都绞在一块了……” 忽然有人道,“这两人不就是刚才试酒的?” 本来要买酒的人立刻停了手,荣掌柜急声“别污蔑我的酒,定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酒我喝了几壶,一点事也没。” 可即便他这么说,还是无人再上前买酒。转眼功夫,酒楼门可罗雀,惊得荣掌柜瘫坐地上,面如死灰。 &&&&& 平日万丰酒楼总要等到月色沉落时才打烊,可今日却早早关了门,酒楼的厨子小二都被打发回去了。 荣掌柜此时哆哆嗦嗦收拾着东西,胡乱的把衣服收拾进箱子里就算弄好了,见妻子还在慢吞吞拿衣裳首饰,气道,“还不快些,等明天刀把子来收钱,你就等着被他卖到青楼还债吧!” “他敢。” “他如何不敢?他的事听的还少么?” 贺绿浓撇撇嘴,总算是将东西收拾好了。荣掌柜忙拉着她走,准备从后门逃出去,有了钱去哪里都能过活,总比在这等着还不上钱被刀把子砍的好。 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前小院却站了黑压压数十人,看得荣掌柜心里一凉,箱子也咕咚落地。 刀把子见了他,笑笑,“荣掌柜这是要去哪里?” 荣掌柜极力镇定,“陪、陪我夫人回娘家。” 刀把子笑笑,“我怎么没听绿浓说过她有娘家人的事?” 荣掌柜愣了愣,“你说什么?”话落,就见妻子从他旁边出来,款款走到对面那男子一旁,笑得妩媚。 刀把子看着她笑道,“还好你让人来说他要跑,否则就真让他跑了。他跑了不要紧,可把你带走就不好了。” 荣掌柜满脸惊愕,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她让自己找刀把子借钱。这两人,根本早就勾搭上,一开始就在给他下套! “贱丨人!”他气急上心,冲过去要杀她。 贺绿浓惊叫一声,往刀把子身边躲。刀把子冷瞧着荣掌柜,连眼神也没动,旁人已上去揪住荣掌柜,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子。 耳光声响,连站在二楼窗台的人也听见了。 阿古倚在窗前,眸光淡薄地盯看后院众人的一举一动,缓缓喝完杯中酒。 酒香入腹,空杯留香。 好酒。 第7章 连环扣(二) 第七章连环扣(二) 荣掌柜被打得踉跄后退,颤声道,“你们这两个奸丨夫淫丨妇,不得好死!那刘九是不是你们找来的?南山酒翁是不是被你们收买了?” 贺绿浓讥笑道,“刘九是我们找来的,南山酒翁只是顺手被我们利用。你要是不起贪心,我们怎么能骗得了你。” “我待你这样好,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荣掌柜只差没呕出血来,双目瞪圆盯着她,却不敢再上前,怕又挨打。 “你这窝囊废,跟着你往后没出头的日子,就知道兢兢战战过日子,没点胆识。”贺绿浓是瞧不上眼他年纪大,倒不如跟了身强力壮又胆大的刀把子,“别人只会说,你的媳妇被刀把子拿去抵债了,别人不会道我半分不是,却会说你窝囊。你要是敢说我半句坏话,我就让人撕了你的嘴!” 刀把子也是笑笑,“钱我也不跟你要了,就拿这酒楼来抵押,地上的衣服你收拾收拾拿走,别在京城晃悠,让我瞧见了,当真会打断你的腿。” 荣掌柜颤巍巍道,“你们定会遭到报应的!” 刀把子脸上一沉,“滚!” 荣掌柜腿脚无力,站起身又瘫倒在地,看得满院的人都笑起来。他真想将贺绿浓的往事说出来,让刀把子瞧清这女人的嘴脸也好。可是转念一想,为什么要告诉刀把子?以后贺绿浓腻烦了,刀把子就会变成第二个他……不对,是第三个…… 想着,凄苦的脸上已露了笑。 祝福他们,祝福这对奸丨夫淫丨妇,不得好死! 他哆嗦地将衣服随便卷好,想去偷偷拿那张银票,还没碰到,就被旁人一脚踹了肚子,痛得他不敢再拿,慌不迭跑了。 此时夜幕已至,从小巷逃走,一路都不见人。他顾不得看路,摔了好几回。 正是十五月圆时,月色明亮如雪,十分孤清。 等走进一座破庙中,几经确认没人跟上来,这才蹲身从袜子那抽了两张大额银票出来,拿着银票终于笑了出来。笑得既寒碜又凄凉,想到酒楼没了,贺绿浓又出卖自己,心中悲痛,终于哭了出来。 哭声悲怆,震得在庙外猎食的小小兽类都跑开了。 清冷月下,树影婆娑,一个身着绿罗裙的姑娘踩着地上碎月,缓步往破庙走去。一步一步,像是从地府来的使者,要在这夜里夺人魂魄。 荣掌柜已慢慢平复了心绪,决定就地睡一晚,明早就走,有了这千两银子,去哪都能从头再来。虽说被贺绿浓背叛,可一想到那几万两不用还了,心情竟好了起来。他将庙里的破木挪来点了火堆,卷了卷衣服就准备就地睡下。刚躺下就听见门外有轻轻脚步声,不由心里发毛,立刻坐起身,拿了支烧红的木柴警惕往外看着。 不一会,门外就出现一个姑娘,像是随月而入,十分诡异。 荣掌柜的心已吊高到嗓子眼,等看清那姑娘面庞,诧异,“酒翁?” 阿古顿步看他,目光幽冷。 荣掌柜见她左手执杯,右手拿个精巧酒壶,此时此刻看起来更是诡异非常,喉咙干涩,吐字出来,已觉刺疼,“你怎么会来这里?” 阿古面色冷然,缓声,“来祭奠你。”她将酒倒满一杯,却不是敬他,而是将酒洒落地上,“这是我用了三年时间酿的鸩酒,专门为你们酿制,而这一杯,是你的。” 荣掌柜错愕,“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古微微一笑,笑得决然冰冷,“你当初偷了那么多的银子逃来京城,买下这酒楼,还做了这里的荣掌柜,舒服的日子过久了,你就真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奴才。对,我不该叫你荣掌柜,而是该叫你……荣、管、家。” 荣掌柜脸上的错愕已露恐惧,声音尖锐起来,“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不是南山酒翁,你是谁!” 阿古笑了笑,像一朵红莲绽放,妖冶而又危险,“你觉得这世上还会有谁喊你荣管家?” 荣掌柜看了她许久,完全不认得这陌生的姑娘,可是如果说世上还有人恨他入骨要他死,那也只能是那人了。他满目惊愕,“大小姐!” 听见这已三年没有听见的称呼,连阿古都像一瞬回到过去,愣了片刻。半会回过神,目光又如利剑,全是寒光冷意,“我应当欣慰荣管家还未忘记我。” “……你不是死了吗?”荣掌柜已快崩溃,“你不是在大婚当天就死了吗?” 阿古点头,“对啊,是死了……但……没死透。如今我回来了,回来找你们报仇。”提及报仇,她双目泛红,恨不得化身阎王殿的牛头马面,将他拖进地狱里,恨声,“你在我们宋家待了十几年,我爹那样信任你,可你却在他病重时,勾引他的妾侍,偷走钱财,夺他性命!荣德,你枉为人!” 已死之人又出现在面前,荣掌柜已近崩溃,大声道,“不是我,不是我,老爷是因为你死的。大小姐暴毙的事传来,老爷就卧床不起,哪怕我们不走,他也会死,是你,是你杀了老爷!” 阿古握紧酒杯,脸色苍白,双目染红,“你以为能骗得了我?你以为宋家就你一个下人?我去找了奶娘,她亲眼看见你进了我爹屋里,等她再进去奉茶时,爹爹竟气绝了,那枕头就落在地上。是你活活将我爹闷死的!是你亲手杀了他!” “不是我,不是我。”荣德惊叫,惊恐地往里面躲,地上隐隐有水渍,竟是怕得尿了裤子,他惊恐得双目瞪圆,“不关我的事,我没有做。” “那这些钱你是怎么得来的?” “我……” “你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要逃到京城来?” 荣德答不出来。 “你忘恩负义,忘恩负义的人死不足惜!” 话中带着满满血腥,阿古冷冷盯着他。双眸不带半分温情,像含了冰霜,冷得能让人坠入地狱深渊。 荣德眼里忽然布满戾气,不知哪里来了力气,猛地站起身往她扑去,“去死吧!” 阿古未动分毫,荣德心有迟疑,却顾不了那么多,刚到近处,手中火棍还未击落,就见她身后突然闪出一人。那人个子矮小,一瞬惊诧,手势骤停之时,那小小身影已到身前,小腹顿时传来刺痛。痛得他握不住手中东西,火棍悄然落地。 他惊愕地看着面前的小孩,才认得是那酒童,“你……” 金书将匕首从他腹中抽出,血便喷涌而出,他盯看着这人,面无表情。 荣德喉咙咯咯作响,脸色惨白,捂住流血不止的肚子,惊诧不已,“不……不是我……” 他一直说着这三个字,最后闭眼时还在想,不是他想闷杀宋老爷,那个杀宋老爷的绝对不是他。 ——好像这么想了,去了地狱就能瞒骗过鬼官,不用下十八层地狱…… 人已不会动弹,地上的血染红了干稻草。这艳红的颜色,让阿古想起了桑葚酒。 《本草拾道》里有提,桑葚酒能让人安魂镇神,而这如酒的红血,也确实让阿古安神静气。她将手中酒壶丢到他的尸身上,看着那鸩酒渗进他衣裳里,看着这往昔宋府的管家,她自小就喊荣叔的人,目光冷厉。 金书抬头说道,“阿古姐姐,好饿啊,我们去吃饭吧。” 阿古微点了头,“烧了这里。” “嗯。”金书从兜里掏出火折子,点燃干稻草,见火势窜起,这才蹦着步子追上阿古。抓了她的手,童声回荡在这空地上,“吃饭去咯。” 身后红光冲天,烧红了顶上乌云,将破庙烧得一干二净。 &&&&& “啊!” 贺绿浓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她竟梦见荣德拿了火把来找她索命。她抹了抹额上冷汗,捂住颤巍巍的心口,“死鬼,要死自己死去,寻我做什么。” 等她平复了心绪,这才发现枕边没人,她蹙眉摸了摸被窝,冷的。 这么晚了,刀把子跑哪去了?把她接回来第一晚竟丢下了她,这男人,除了下身可靠,其他的也不可靠。 她又懒懒躺下身,闭眼继续睡。不过片刻,她就又坐起身。将枕头拿起,来回摸寻好几回,却什么也没有!她藏在这里的酿酒方子和酒楼地契竟都不见了! “刀把子!”她将牙咬得咯吱响,便要下地去找他算账。鞋还没穿好,就见刀把子推门而入。 第8章 连环扣(三) 第八章连环扣(三) 瞧见他进来,贺绿浓已没了好脸色,端坐床沿盯着他,“大半夜的你跑哪去了?” 刀把子瞧了她一眼,也不过去,只是坐下倒茶喝。有些匪气的脸上已露了不耐烦,“别把我当做荣德,可以随意使唤。老子去哪用不着你管。” 贺绿浓顿了顿,冷笑,“既然你这么急着过河拆桥,那我就只能一起拆了。你说,那酿酒方子和地契是不是你拿走了?” 刀把子玩味地转着杯子,笑了笑,“是又怎么样?” “把它们还给我!”贺绿浓瞪眼道,“别想着黑吃黑,连个女人的钱也拿,你要脸么?” 刀把子笑得嘲讽,“凭你贺绿浓也配跟我说要脸的事?你勾搭我害死你男人的事,你倒是忘的一干二净了。” 贺绿浓诧异,“刀把子!明明是你出了这主意要我诓他钱财,如今你竟反咬我一口。” “老子说是老子的事,你听还是不听却是你的事。你大可以不跟我做这事,做了就别想脱身。” “那你是要跟我反脸?” 刀把子冷笑一声,也不瞧她,“也不瞧瞧你是什么货色,你敢背弃荣德,以后就敢捅我一刀,我怎么会那么傻将你这美女蛇留在身边。” 贺绿浓咬牙道,“那你将酿酒方子还我。” 刀把子没答话,将随身带的匕首抽出,狠钉入桌子,恶声,“你若是再不走,休怪我要你的命!” 这话听着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贺绿浓简直要气疯。却不敢再骂什么,恨声,“总得让我回酒楼去收拾些衣裳吧。” “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明早别让我瞧见你出现在酒楼。” 贺绿浓不慌不忙出了这屋,又朝他啐了一口,这才赶回万丰酒楼。 酒楼此时大门紧闭,荣掌柜欠了几万银两的债,厨子小二早就走了。贺绿浓从后门回到家中,奔回自己房里。可并不是去衣柜拿衣服,而是趴在床下将里头的一块木板撬起,摸了一番,终于从里头摸到一个盒子。 哪怕是从那里拿出来的东西,也不落一点灰尘,可见平日她拿的次数不少。打开盒子,里头放着的都是大额银票和一堆珠宝,还有——真正的酿酒方子。 此时她俊俏的脸上又慢慢露出艳绝媚色,全然没有方才惊慌的模样。 ——她见过的男人那么多,怎么可能会相信刀把子会善待她。 ——她早就想脱离荣德,但是就这么一走了之一定会被抓住。正好刀把子跟她说了设计荣德的事,于是心生一计利用了他。果然,事成之后刀把子将她赶走了,可她早就藏好了日后过活的钱财。 刀把子被自己利用了都不知道,还以为他是赢家。可笑,当真可笑。 她冷冷一笑,“等你用那方子酿了酒,就等着喝死人吧。到时候我定会去给你送牢饭。” “咚咚。” 寂静的夜里突然敲门声,她猛地一顿,抓紧了手中盒子往外看去。 酒楼不该有人的,那是谁?不可能是刀把子,如果是他那这门直接就被踹碎了。 夜风微微寒凉,从窗户吹入,惊得向来胆大的贺绿浓心底也起了疙瘩,闭嘴不敢答话。 “咚咚。” 依旧是敲响两次,不多不少,甚至轻重也没有变化。 贺绿浓只觉见鬼了!更何况窗门那投映的影子,还是个长发姑娘,时而有发飞起,看着更是渗人。她惊恐地盯着那,忽然想起这酒楼应当还住着一人。这才稍稍大了胆子,“阿古姑娘?” 门外女声低沉,“是。” 贺绿浓心里将她骂了个千遍万遍,将盒子塞进被褥里,这才去开门。见了她便说道,“酒翁啊,明日我就要离开这了,酒楼里外都没人了,你也赶紧寻个其他地方住下吧。” 阿古轻轻点头,“荣夫人要离开,荣掌柜又死了,这酒楼也要空了,那这房钱我要给谁?” “给我就好,我……”贺绿浓顿住,“我家掌柜死了?” 心底是嫌恶荣德,可嘴上的习惯还没改过来。这样一说,在旁人听来好似他们真是一对伉俪。 阿古面色平静,语调更平静,“对,死了,听说是在一间破庙里自尽了。” “不可能。”贺绿浓惊诧,“他胆小如鼠,根本不可能自行了断。” 阿古忽然笑了笑,“果然是夫妻三年,知道对方的脾气。” 贺绿浓心思细腻,已觉她周身散着危险,往后一退。阿古也随之跨步进来,反手将门关上。看得她两眼发直,要冲出去。谁想阿古手一抬,将她狠狠推回屋内,差点没让她摔着。 此时屋内只点了一盏煤油灯,灯火昏暗,光源闪烁,映得对方神情更加阴沉可怕。 贺绿浓害怕了,好像要死在这屋里般的恐惧缠裹心头,颤声,“荣德是你杀的?” 阿古抬眼看她,面色清冷,“是。” “你要杀我?” “是。” “为、为什么要杀我们……”贺绿浓瞪直两眼,已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双手紧握对着她。 “贺姨娘。” 三字一出,贺绿浓已彻底愣住。 阿古眸光冷漠,缓声,“你本是我家车夫的女儿,贺叔叔去世后,我爹帮你葬父,留你做了厨娘。可你却不安本分,给我爹爹下药,让他要了你的身。后来你寻了大夫造假,说你有孕。爹爹便抬你进门,做了他唯一的妾侍。作假孩子的事你全推给大夫,自己安心做了姨娘。爹爹待你不薄,可你却在我爹病重时,勾引荣德,还和他联手害死了我爹……你说你们该不该死?” 尘封三年的事突然被个陌生姑娘当面说出,贺绿浓大脑一片空白,握着簪子的手都有些发抖。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喊宋知言父亲,因为宋知言只有一个女儿。 一个早在三年前嫁入薛家,大婚当夜就暴毙的女儿。 她亲眼看着宋锦云的棺木埋入土中,扶着快哭断魂的宋知言,亲眼所见…… 可现在那个已死的人却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 她怔神盯看着这完全陌生的脸,许久才说出那三个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名字,“宋锦云?” 阿古笑意淡淡,眸光却依旧冷如寒冰,“是啊,贺姨娘。” 虽然回答是意料之中,可贺绿浓还是觉得惊恐,“你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没有死?” “你们都没有死,我为何会死?”阿古情绪有所波动,就觉心悸,可根本无瑕去寻药吃,“你们都死了,我才舍得去死!” 贺绿浓想逃,又被她一掌推回,惊怕得腿脚无力,根本没办法出去。她躬身紧握尖锐的簪子,恶声,“是你爹糊涂,他应该娶我为妻的,可他就是不肯。不管我怎么哭求,他就是不肯。说他的妻子只有一个,只有你娘。孩子的事是造假的,可是他知道我没有身孕后,你可知他有多高兴?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你一个女儿,他不愿将他偌大的家产分给除了你以外的孩子!” 阿古冷冷看着她,听她歇斯底里。 贺绿浓哭道,“他让我喝避子汤,他不愿给我孩子……我是喜欢你爹的,世上没人比我更喜欢他。你听着很可笑是吧?我也觉得很可笑,哪怕我不能嫁个比你爹更富有的人,可凭我的样貌,去做殷实人家的正室并不难。可我就是欢喜你爹,不惜一切也要留在宋家。可你爹却负了我……是他害死了他,不是我,也不是荣德!” “欢喜?欢喜到要杀了我爹?”阿古气得发抖,“你只是自私罢了。” “对,我自私。”贺绿浓声音仍在发抖,“他临死前都还在念着你娘的名字,哪怕是夜里说的梦话,也是你娘。既然他心底没我,那就让他死吧!死了就再不会在我耳边念叨别的女人。”她目光阴戾,大声道,“所以我让荣德杀了你爹!” 阿古看着她,已觉她疯了,“你大概不知道,奶娘跟我说,爹爹趁着神志清醒时,给你留了一大笔银子,就怕他突然病逝,留你一人孤苦无依。那笔钱足够你日后过活,可你却突然消失,直到现在,奶娘还将钱存在钱庄里。” 贺绿浓愣住,“不可能……为什么他要交托奶娘,却不跟我说?” “他怕你多想,怕你以为他要赶你走。” 贺绿浓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我为何要骗你?” “因为你要我后悔一辈子!”贺绿浓声嘶力竭,“我不信!他只是把我当做车夫的女儿,一个下人!你别以为你会得逞,我不信!” 阿古神情漠然,她信与不信,都跟她无关,“一辈子?也不过是这片刻的事了。”她一步上前,一掌拍掉贺绿浓手中簪子,将她绊倒在地。握住她的下颚,从身上拿出一粒药丸,便往她嘴里塞,“这是鸩酒熬制成的毒丨药,吃了,立刻断肠。” 贺绿浓惊恐地看着她,直到现在,她才看出来,这确实是宋锦云的眼睛。虽然脸已不是,可眼睛却作假不了。 她用力捶打,可不知宋锦云哪里来的力气,差点没将她颚骨抓碎,根本合不上嘴。 丹药入口就化成水,直淹喉咙。呛得她猛咳,那手这才离开她的脸。 ——离开已经开始泛青的脸。 饮鸩止渴,奇毒无比。喝下去确实不会口渴,因为已死的人是不知道口干的。 贺绿浓死了。 瞪着一双已没媚色的眼,直勾勾盯着房梁,眼角有泪,似死不瞑目。 阿古缓缓站直了身,有些恍惚。一会她才走到桌前,拿了纸笔,模仿着贺绿浓的笔迹,写下遗书。 谁都知道荣家欠下了巨债,荣德逃走,贺绿浓自杀。 一切都顺理成章。 阿古环视一眼屋内,又看了看贺绿浓,这才转身离开,将门轻轻关好。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十五月圆,皎洁如雪。 阿古看见自己的手上,已沾满了血,让她心安的血。 第一个陷阱里,还有一个人得死。 第9章 连环扣(四) 第九章连环扣(四) 万丰酒楼有人死了,消息很快就传到薛家。 此时天才刚亮,洪氏让小厮去敲薛升的门,让他快点洗漱好过来。 薛升立刻赶过来,进门还没请安,洪氏已免了他的礼,“你速速去万丰酒楼,趁这机会将酒翁接进我们府里来。” 薛升笑笑,“她住的好好的,怎么会过来?” 洪氏说道,“听说荣掌柜跑了,那荣夫人在屋里自尽,连官府都去了人。酒楼里就只有酒翁住在那,官差难保不会带她去问话,此时你去为她保驾护航,她定会心存感激的。” 薛升吃了一惊,贺绿浓自尽了?这倒是瞧不出来。前两日听闻荣德跟人借了一大笔银子,他还觉得奇怪。怎么突然的就落到这种地步。当即动身去接阿古,想到她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还可能被官差带去问话,已觉不安。 不过被官府抓去了也好,他便能顺理成章英雄救美,指不定会因感激而答应酿酒进献一事。 马不停蹄赶到万丰酒楼,门前已有官兵看守,往来的路人纷纷驻足往里头看,议论不停。 薛升挤进里面,寻了个衙役问道,“住在这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可瞧见了?” 那衙役认得他是薛家六爷,答的客气,“刚被薛三爷接走了。” 薛晋?薛升脸色一变,竟被他捷足先登,“去了何处?” “薛三爷说要为那姑娘和小公子寻个住处,往东边去了,去哪小的可就不知了。” 薛升立刻往东面过去,心中很是不悦,看来这次薛晋是真的是想借为太后献酒一事翻身,否则平日不争不抢平庸无奇的薛晋这次怎么会如此认真,分明是想出风头。 薛晋正陪着阿古去找新的住处,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两人走的并不快。金书倒是时而跑到左边看看吃的,又跑去右边看看青草折的蛐蛐蚂蚱,就是不会老实待在一旁。 “你一个姑娘家,去酒楼住到底不太方便,倒是可以住在我们薛家,我们府上有许多空房。” 阿古淡声,“不必了,欠了人情是要还的,能不欠还是不欠的好。” 薛晋笑道,“听说酒楼死了人,我急急赶过来接你,只是如今看来,你倒并不害怕。” 阿古抬眼看他,“怕有用么?我夜里从乱葬岗路过,也不觉有什么可怕的。不曾做过亏心事,哪里会怕。” “你倒是胆大。”薛晋不知该说她胆大还是太清心寡欲,总觉这孤清的话里让人心生怜惜,像荆棘丛中开的一朵美艳花骨朵,还未绽放,知晓美丽,想看个仔细,却又不能靠近半步,“可想好了去什么地方?” 阿古已停下步子,偏身看向那喧闹的一幢五层高的楼,“这里。” 薛晋往那看去,门口牌匾上偌大的字遒劲有力——当歌酒楼。他想了想说道,“这儿的掌柜跟我六弟交情不错。” 阿古微微屏气,问道,“掌柜叫什么?” “姓洪,名知礼,四十上下的年纪。”薛晋笑了笑,“是个很有趣的人,待谁都十分亲近。也是京城闻名的富贾。” 阿古微微一笑,“那看来得住住了,指不定能见见。” “洪老板家大业大,倒是很少出现在这酒楼。”薛晋想了想,“你若是跟我六弟说说,他兴许会为你在翠竹园求一间雅居。洪老板多待在那,竹林有百顷宽,只造了十五间竹屋,十分雅致,在里头碰见些小住的王孙贵族也不奇怪。” 阿古低眉稍想,笑了笑,“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让薛六爷去求那一间雅居。还是就在这住下吧,也不是不能住人。” 薛晋随了她的意思,和小二打了声招呼,要了间上房。将东西让下人搬进她屋里,就走了。 出来时正巧被薛升瞧见,顿步背身,免得让他发现。过了一会才回身,抬头看了看酒楼,心想阿古定是在这,便去问小二。很快就找到了阿古住的房间,抬手敲敲门,里头嗓音清冷,“谁?” “阿古姑娘,是在下。” 不一会门就开了,阿古见了他也不意外,“薛六爷来的倒是很快。” 薛升叹道,“哪里快了,快的话就不会让你被我三哥接走。我早起身体不适,晚了些,赶到酒楼时,你已经走了。” 阿古抬眸看他,眸光似有涟漪,“怕极了……” 模样楚楚可怜,本就是个美人,这一看更显柔弱娇艳,看得薛升心头猛顿,“莫怕,这酒楼龙蛇混杂,当初就不该让你住万丰酒楼,都是我三哥的过错,你好歹是个姑娘家,怎好住那。” 阿古轻轻叹息,“不住酒楼,还能住在哪里?” 薛升趁机说道,“姑娘若是不嫌弃,可以住我薛家。”他又连忙说道,“绝非是为了要讨好姑娘,只是真心担忧罢了。” 阿古摇头,“你也说我是个姑娘家,那怎能平白无故住进男子家中。怕是真住进去了,别人都知晓我的身份,到时候要是来些皇亲请我去酿酒,又哪里是我能推拒的。” 薛升也觉这事是问题,酒翁来京的事必然要做得隐蔽些,不能让别人知道。 里头咚咚声响,一会金书有些狼狈的出来,扁嘴道,“阿古姐姐,屋里有虫子。我们就住薛六爷家里去吧,至少那儿没虫子呀。” 阿古皱眉,“胡闹。” 金书吵声,“不要住这了,有虫子。这儿还吵,阿古姐姐你不害怕酒楼了?我们还是去找个清静地方吧。” “京城哪里都喧闹,哪里去找那种雅居?”阿古戳戳他额头,“快去洗把脸,脏猫。” 金书不情不愿走了,走时还一直嘀咕。 薛升一一看在眼里,想了想说道,“说起雅居的话,在下倒是有个好地方可以介绍。” 阿古明眸微动,面色温和地看着他,“薛六爷说的是何处?” “翠竹林。” &&&&& 阿古约见刀把子时,已经是贺绿浓死后第三天。 翠竹林占地甚广,从里头出来,还得乘车。马车是薛升专门买来送给她的,比平常马车小些,适合姑娘坐。 马车从竹林出去时,正好有一辆宝马香车从外头归来。 风起车帘,洪知礼瞧见那车子陌生,稍想片刻,对对面抱着孩子的妇人说道,“方才那个就是薛升朋友的马车?” 妇人也往那看了一眼,因这里统共就住了几人,车子认得清楚,点头,“对,是个姑娘。爹爹你还是头一回见?” “嗯。”薛升过来说要给个姑娘留间雅居,他人也没见,出于对朋友的信任,就留了。所以也还是第一次见着,坐在马车里,人也没瞧见,改日碰见还是不认得。他笑道,“也不知是什么来头。” 洪锦玉笑笑,“定不是个等闲之辈,薛六爷对她客客气气的,我就见过她一回,气度不凡,肯定不是那些什么莺莺燕燕之流。” 父女俩说着话,洪锦玉怀中的孩子已哭了起来,声音嘹亮,连阿古都听见了。 她从后车窗看去,只看见一辆宽敞马车驶进竹林,隐没在大片绿景之中。打碎的光芒融进绿竹中,洒了一地。她眸光微敛,收回视线。 金书已抓了她的手,在她食指上抹了点水,笑得童真,“姐姐,药下好了。” 阿古点了点头,将手收好,目光沉冷。 刀把子到了酒楼时,阿古已经点了一桌的菜,还有一壶酒。 他坐下时还有些迟疑,见她斟酒,更是警惕。 酒水倾洒杯中,溢了些许,阿古用指抹去杯中边缘残酒,拿酒敬他,“此事能成,还是多亏了刀爷,我敬您一杯。” 刀把子拿了酒,却并不喝,等她一饮而尽,这才喝了。他并不动筷吃菜,“买卖已经完了,各得所需,你还来见我做什么,也不怕被人看见。” 阿古说道,“正是还有事要说,所以才在这小地方约见。进来时我已蒙了面纱,别人不会认得的。” 刀把子心中称赞她心细如尘,这种女人娶回去定是贤内助,可惜却跟贺绿浓一样,不能信任。他目光如刀锋锐利,盯着她说道,“你既然怂恿我利用贺绿浓,那也就是说,你早就将我们的关系打听了一番。我倒是很想知道,为何你要害荣家到那种地步。” 阿古笑了笑,“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太多的好,不是么?反正你的目的是酒方和万丰酒楼,如今你得到了,非要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刀把子朗声笑道,“好,这样做买卖才痛快。” 虽然心中仍疑惑为何她会知晓自己和贺绿浓的事,但确实有些事不要知道的好。 阿古面色淡淡,“按照约定,你该带着你所得来的银子和方子,离开京城了。” 刀把子盯看着她,忽然笑得轻蔑不屑,“我为何要走?” “你要反悔?” “对……我就是要反悔,你能奈我如何?” 他怎么会任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摆布,想也别想。他等着她大怒撒泼,可谁想面前的姑娘却没有半点怒意,缓声,“你后院的桃花每年都开的特别好,也难怪,因为你妻子一直在底下照料着。” “我妻子早就失踪了,怎么会在那……”刀把子声音一僵,一脸惊愕。 第10章 连环扣(五) 第十章连环扣(五) 阿古看他神情错愕,眼里已要喷出火来,不急不躁说道,“当年你落魄京城,入赘秦家,可没过一年,妻子就失踪不见。后来两老过世,你一夜坐拥秦家万贯家产,从此以放债取息为生。” 刀把子脸色大变,“你!” 阿古冷眼看他,“如果我没有你一点把柄,怎么会跟你这种人做买卖?” 刀把子眼里的怒气已瞬间满溢戾气,手也缓缓往腰间移去。 阿古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的酒童还在等我回去,如果我一炷香内不出现在他面前,他去的地方,就是衙门。到时候官老爷发现你后院桃树下埋了个人……你说他们会怎么猜?” 刀把子当即停住手,恨声,“你到底要怎么样?” “让你永远离开京城。”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阿古抬眸笑看他,“难不成我还有胆子要了你的命?” 刀把子只觉她的笑恐怖至极,“我这就走。”有钱的话去哪里都能从头来过,他怕什么。起身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来。 荣掌柜真的只是失踪? 贺绿浓真的是自杀? 越想越觉心底寒凉,就如半夜去了坟地,被无数冤魂坟墓围困,逃不出,也无人可以求救。 等走出这小酒馆时,中衣竟被冷汗浸透。 那个女人,他一世都不想再见到! 回到家中,他便将钱财全都收拾好。在楼上准备离开时,往后院瞧了一眼。此时桃子已经半指大,再过两个月就要熟了。也不知是夏日酷热还是方才被那贱丨人吓了吓,隐隐瞧见热浪中,有个紫衣妇人在那唱曲。心头猛惊,再往那看,什么都没有。 他只觉魂魄都要被吓得离体,慌忙下楼。 小厮王四正拿东西上来,见了他向他问好。刀把子怒声,“李三,让你去西家收数,这个时辰怎么会在这?反了你!” 说罢,就骂骂嚷嚷的抱着箱子跑了。看得王四莫名,这爷不是傻了吧?怎么将他认作李三了? 刀把子踉踉跄跄将宝箱塞进车里,便独自驾着马车离开。 明明是中午,人应该不多,可不知为何这里却挤满了人,到处都是人。马车左闪右闪,好几次差点撞了人。 街道上稀疏的行人只看见一个汉子驾车横冲直撞,摇摇摆摆——定是喝了酒,神志不清了。 刀把子越赶越急,怒声,“快走开,走开!” 忽然他看见前面几丈远站了个紫衣妇人,正远远看来,目光冷冷,煞气满满。 他惊叫一声,猛收缰绳。马猛然顿住,冲击之下,将他狠狠甩了出去。 刀把子重摔在地,胸腔刺痛,血涌喉咙。因身子蜷缩,连起身来吐的力气也没有,紫黑的血便从嘴角一侧喷溅而出,浸了半张脸。 那同时飞出的宝箱此时就落在他眼前不远处,在日头的照耀下,闪着刺眼妖冶的光芒。他痛苦地伸手,想把那些珠宝钱财都收回囊中。 这是他的钱,这是他的钱! 他突然又瞧见那紫衫女人出现了,蹲在珠宝一旁,笑盈盈看着她。 ——身上还穿着她死前的那套衣服,紫得明艳。拿着铁锤敲碎她脑袋时,她也是这样看着自己。 ——本该埋在桃花树下的人,今天却总是出现。 忽然那女人的脸变得狠戾,上来掐他的脖子。他大叫一声,血又喷涌而出,溅了满脸。他听见自己的喉咙“咯咯”地响,像是断了脖骨。脑袋一歪,死了。 街上行人尖叫着跑开,那沾着血的珠宝,却还是有人敢去拿。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阿古看着觉得可悲。 刀把子不在她寻仇的名单中,只是他杀妻夺财,就当做是替天行道吧。她身上注定要背负许多人命,不在乎再多这一个。 金书扯扯她衣袖,“姐姐别看了,走吧。” “嗯。”阿古看看天色,日头高照,明朗无比。行走至这酷热日下,好像戾气会散,人也觉得干净起来。 翠竹林此时虽得光芒普照,但其自身的青翠,不输苍穹,将天映得翠绿。 漫步林下,绿影婆娑。偶有凉风拂过,也是夹着竹叶清香,一根根竹子细巧挺拔,成林而立。 阿古轻步慢行,心中也难有片刻安宁。 金书还是没有安分地跟在她一旁,逗逗虫子,看看蝴蝶,瞧着十分惬意自在。不一会他又跑回来,“阿古姐姐,前头有好多竹笋啊,我们今晚炒笋吃吧。” 翠竹林里有十五间屋,只住了九户。不比在客栈酒楼,来这里的人都得自己备食,挑水做饭,都要自己动手。当然,如果是带了下人的可以除外。 听见是笋,阿古就摇摇头,“不是还有腌菜么?” 金书只觉嘴里发麻,满满嫌恶,“阿古姐姐,你不长肉定是少吃肉的缘故。横竖不要你做,我做给你吃。” 阿古这才点头,稍稍一想,说道,“那就趁这借铲子的机会,去拜访拜访洪老板。” 洪知礼住的地方离阿古住的那有些路程,穿过几条幽径,经过两个小水池,这才瞧见那宽大竹屋。 洪知礼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并不同住,在京城繁华之地有铺子,居住在那。女儿洪锦玉前年嫁了人,还大着肚子丈夫就死了。婆家请了先生来瞧,说她克夫,连腹中胎儿都是天煞孤星,就这么被赶了回来。 洪夫人觉得丢不起这人,要女儿回去。洪知礼知晓后,呵斥了妻子,将女儿外孙留下,不多指责半句。此举颇得开化贤人惊叹,虽然放在他们身上未必愿意这么做,可有人做了这种稀罕事,却又觉得赞叹。 洪知礼在京城素来有洪大善人的称号,在京城家大业大,却不像其他富贾那样吝啬,嗜钱如命。但凡哪里涌来灾民,总会在庙门口摆上大锅,施粥救民。乐施好善,赢得一片美名。 再有,同行之间本该互相警惕,哪怕是携手也是有利益牵制。谁想那年同为绸缎庄的秦老板被官府寻了去问话,眼见要家破人亡,洪知礼前后奔走,为其打点疏通。 要知道若没了秦老板,那绸缎生意便是洪知礼的了。可他不计前嫌,为同行求情,终于救了秦老板出来。虽然绸缎庄没了,可至少人是保住了。 诸如此类美名,远传八方。 阿古见到洪知礼时,也觉这人五官端正,一身正气。尤其是眉眼,邪气不侵,虽已是四十有二的年纪,脊背却挺得笔直,比一般年轻人看着更有能力。 洪夫人抱着外孙坐在石椅上逗弄着,听见踩踏竹叶的声音传来,抬头看去,只见是个穿着与竹林同绿衣裳的俊俏姑娘。来人面色白净如玉,不着粉黛,稍显苍白,却一点也不能遮掩其芒。更因这病色而像个娇弱美人,惹人生怜,连对她说话时声音都低柔许多,“姑娘是……” 洪知礼往那看去,瞧见她目光并未上下打量,笑道,“可是薛六爷的朋友阿古姑娘?” 阿古微点了头,“见过洪老板洪夫人。” 洪夫人要请她过来坐,阿古淡笑,“谢夫人好意,不敢惊扰。只是方才回来时瞧见有新鲜的竹笋,想挖些回去做菜。但是刚住下,器具还不齐全,因此过来跟主人家借借。” 洪知礼立刻就进屋去拿了铲子和锄头来,“洪某去帮姑娘挖吧。” 阿古忙说道,“哪里敢劳烦您,只需借这些用具就好。” 说罢,金书已经上前抱过。洪夫人见她也非矫揉造作之人,瞧着顺心,笑道,“那笋可要用热水焯一遍,方能去了涩味。要热炒亦或做凉菜,都是上等的佳肴。竹林里笋很多,你只管挖。不过竹笋性寒,姑娘家也不要吃太多。” 听着这像母亲般的叮嘱,阿古笑得浅淡感激,“多谢洪夫人。” “客气了,有空常过来坐坐。” 阿古微微一笑,又跟她道谢。看得洪夫人暗叹,当真是个好看的姑娘,像出水芙蓉,明艳无瑕。 第11章 钓鱼 第十一章钓鱼 跟洪知礼洪夫人道别后,阿古就和金书往方才看见竹笋的地方走去,还在途中,就碰见了熟人。 来人身材颀长,有些清瘦,面容俊雅,倒是让人忽视了这有些病态的面容。他远远看见阿古,并没有叫唤,只是轻轻摆手示意。阿古微微拧眉上前,薛晋走到近处才道,“原来你真搬到这来了,我去当歌酒楼找你,却说你搬走了。” 正是五月天,天气已是炎热,阿古见他额上有汗,像是急寻过来,说道,“我拜托薛六爷转告你了,他没说么?” 薛晋顿了顿,笑笑,“六弟向来不会跟我说这些事。”他并不多说自家弟弟半句不是,瞧见金书拖着锄头铲子,伸手道,“去哪里,我帮你拿。” 金书是打心底喜欢这薛三爷,不先问缘由,先替他拿东西,他也不客气,大大方方交到他手上,“阿古姐姐想吃笋,我们正打算去挖笋呢。” 阿古低眉瞧他,真是滑头,到底是谁想吃笋来着。 金书只是仰头冲她笑笑,莫怪莫怪,若不是打着她的名号,这笋可就真得自己挖了。正好来了个苦力,那就好好拜托方不浪费。 薛晋身子清瘦,可身为男子,这点气力还是有的。扛了铲子锄头,也让阿古瞧出几分归园田居的隐士意味来,“薛三爷是个疼弟弟的,可薛六爷却少提你。莫不是素日没什么话说,旁人瞧着很是疏离。” “不是同胞兄弟,我身体有病,常年待在家中,六弟身体壮实又好玩乐,总是不着家,见得少,喜好也不同,是不跟其他兄弟那样亲昵。” 阿古见他说得平淡,步子微近,“冒昧一句,听闻薛六爷已娶妻,怎的薛三爷还是独身?” 薛晋笑道,“门当户对的姑娘家里舍不得将她们嫁了我这病秧子,寒门姑娘爹娘又不愿她们嫁进门,我自觉娶不娶妻倒也不是重要事。有喜欢的便娶,没喜欢的也不愿凑合,家里不催,我不急,便耽搁下了。”他又说道,“说起我六弟妹,我还不曾见过一面。” “不是自己的弟妹么,怎会没见过?” “三年前我还在外头游学,家里突然来信说六弟成亲,让我回去。等我赶回家中,进门却看见一副灵柩摆在正堂……”薛晋默了默,“倒是可惜了,年华正好,却害了奇怪的病。” 阿古眸光微黯,“是啊,可惜了……” 两人走到有笋的地方,薛晋蹲身看了看,没长几日,未老,这时吃正好。便拿了铲子挖土,因下了雨,泥土松软,不用锄头也能铲入地底。 阿古在旁看了会,等笋快要出土,伸手拨拨,想将它拔丨出来。 薛升来探望阿古,恰好就瞧见两人这样亲密劳作,心中不悦。看来他应该将酒翁藏在这里的事再做得隐秘些,就不会被薛晋找到。往那走时他又想,这事已经做得很隐蔽,应当不会有人知道的,莫非是阿古告诉薛晋的?那这两人的关系可见不一般了。 金书先瞧见了薛升,笑得灿烂,“阿古姐姐,薛六爷又给我们带好吃的了。” 阿古抬头望向那,果真看见薛升手里拿了个食盒,定又是装了什么好菜。笋已快破土,她蹲身未动,直到拔下一棵褐色矮笋,这才起身。薛升也已走上前,笑道,“三哥平日都爱待在书房,更不曾碰过这些,今日倒亲自动手挖笋了。” 薛晋淡笑,“阿古姑娘正好要来挖笋,我看见了总不能当做不知。” 薛升微微一笑,将阿古手中满是泥土的竹笋接过,“这种粗活不是姑娘家该做的。” 阿古笑笑,拿帕子擦拭着手,看他们兄弟两人挖笋采笋。 总是抢活做的姑娘,男人是不会心疼的。 笋挖了有小半框,阿古轻声,“好了,吃不完的。” 薛晋这才停了手,薛升殷勤说道,“挖多一些吧。” 阿古嫣然笑笑,“辛苦了,真的不必……” “无妨。” 薛晋看看天色,说道,“我约了别人喝茶,不得空挖了。”他将铲子放下,“既然六弟在这,我也放心,那我先走,改日再过来。” 薛升脸色微变,这么多自己如何一人扛到竹屋?自己方才已说了要再挖一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 阿古目送薛晋离去,猜不出他是故意坑薛升还是真的有事。再看薛升挖得满头大汗,十分辛苦的模样,心里有些痛快。 等薛升将竹笋搬到竹屋,肩头酸痛不已,她那儿连茶水都没,又渴得不行,便喝了几口山泉水。谁想山泉水寒凉,闹了肚子,还在路上就咕噜咕噜闹腾。回到家里就痢疾了,往回茅房好几次,腿都软了。 洪氏听说儿子害病,急忙过来探望。这一瞧儿子俊朗的面庞已没了血色,跟那病秧子薛晋一个样,可吓了她一跳,“找大夫来瞧过没?” 薛升神色怏怏,“瞧过了,痢疾罢了。” “好好的怎么害痢疾了。” “许是喝了几口山泉水。” “那山泉水也是好东西,怎么就闹肚子了,该不会是本来就身体又不对劲的地方诱发了吧?” 洪氏是做母亲的心,事无巨细都想问个明白。薛升本就没什么气力,被母亲追问,已是不耐烦,“帮阿古姑娘挖了些笋,口干,身子热,水又凉,也不是什么病,母亲不必急。” 这一听,洪氏忙去捉了他的手看,手掌上都磨破了些皮,气得她神色沉冷,“那酒翁还真将她当做玉皇大帝了,这样好吃好喝好供养,竟还给你添事,我非得剥了她的皮!” 薛升皱眉,“娘,您急什么,儿子不愿做的事难不成还有人敢逼不成?我不吃点苦,如何能打动她。您倒是不知,她和薛晋有多亲近。” 洪氏冷哼,“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待事成之后,定不能留她。” 薛升声调淡淡,“事成之后,哪里还需要再对她客客气气的。” “你爹就要从边关回来了,还是早点办妥这事的好。” “孩儿明白。” 薛升打算休养好了,过两日再去找阿古。可还没去找她,她倒是自己来了。下人跟他说时他还不信,直到听见门口传来的的确是阿古的嗓音,已觉惊异。想了想又将鞋脱了,重新回到床上。 进来的人不但有阿古,还有薛晋。本来嫌恶,转念一想如果身旁没有旁人一同进来,她又哪里好意思进来,面色这才好了些。 阿古见了他,步子款款走到一旁,坐上下人搬来的凳子,瞧瞧他脸色,眸里波光微漾,“两日没见,问了薛三爷,说你病了。我倒还不信,往日瞧你那样康健。但还是担心,所以就过来看看,谁想真的是病了。” 病时有个俏佳人对自己嘘寒问暖,可让瞧多了她冷漠模样的薛升心里受用——她是紧要自己的,这姑娘心里不完完全全都只是薛晋。果真,当一个人习惯了一人时,便离不开了。他总算觉得这些时日的殷勤没有白费,既然有效,那就更要待她很好,让她死心塌地最好。 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闪过那明媚少女,欢颜而对,喊着他“薛公子”,惊得他猛然回神。看见的,却是阿古那还是有些清冷的脸。在笑,笑意很浅,却感觉笑不达眼。 阿古轻声,“怎么了?” 薛升勉强笑了笑,“没什么。” 阿古也笑了笑,“定是还没休息好,那我也不多加打搅了,改日再来探望,等你身子好了,和你一起共饮。” 闻言,薛升杂乱的心绪又平复下来,“好。” 阿古出了房,由薛晋送她出去。走在宽敞迂回的廊道中,一路瞧着这不见半分陈旧的柱子雕刻,阿古开口说道,“这府宅是新赏赐的么?” 薛晋说道,“也不是新赏赐的,三年前圣上平定战乱后封赏的府邸。” “哦……”阿古恍然,“我倒是忘了,薛家的祖上是滨州人。三年前圣上登基,你们便也入住京城。那……薛六爷的婚事,是在滨州办的?” “是。” “六夫人是滨州人?” “是隔了百里远的青州人。”薛晋说道,“听说当时六弟妹是经过滨州探亲,谁想遇到土匪和下人走散了,是我六弟救了她。留她疗伤,后来生了情愫,等宋老爷来接人时,六弟便和他提了亲,宋老爷也就答应了。” 阿古又是一脸恍然,“原来是英雄救美,怎么……就那么巧呢。” 薛晋淡笑,“是啊,怎么就那么巧呢,许是缘分注定。” “缘分是有了,但也浅了。” 两人东说说西说说,也没一句紧要事——至少下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第12章 棋局 第十二章棋局 五月初五,端午节。要吃粽子,要看赛龙舟,还要烧艾草,更要吃五毒饼。 五毒饼的馅料自然不是五种毒物,而是桑葚荸荠之类,不过饼面上画着蜘蛛、蝎子、蟾蜍、蜈蚣、蛇模样,据说食用“五毒饼”是祈求健康,消病强身。 金书坐在一旁看阿古画着五毒图案,真是怎么画都显得狰狞,“姐,报仇之后你想干嘛呀?” 阿古顿了顿,“不知道,仇报了,死也无妨。” 金书笑了笑,“那为什么不借你酒翁的名声,请那些坏人来喝酒,吃真正的五毒饼,他们没有防范心,要杀他们可容易了。” 阿古艳绝的脸上微露沉冷,目光已见冷戾,“金书……我怎么能让他们死的那么轻松……那么快活。如果是这样,我这三年来何必这样辛苦,这样煞费苦心。” 声音因压抑的激动而显得颤抖,金书忙去拿了药瓶过来,一手拿了茶水递给她。阿古吞服后,脸色才渐渐好了起来。 金书十分不解,“那不打算那么早要他们的命,为什么要给薛升喝的山泉水里下泻药呀?” 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突然痢疾,可不是没有缘故的。薛升以为是喝山泉水太凉的缘故,可不过是阿古在他杯里下了点下药而已,“放长线,钓大鱼罢了。这在你看来是给他吃苦头,可我亲自去探望他,对他而言,却是在吃甜头。” 金书想了想,叹气,想不通呀。他还是乖乖跟在她的后面听安排吧,否则想多了脑袋瓜子会疼的。 “金书……” “嘘。”金书冲她示意噤声,微微竖起耳朵,低声,“有人来了。” 阿古没听见外头有人来,一会才传来踏碎竹叶的声音,她低头细细画着蝎子,没有抬头。 “咚咚。” “谁呀?” “阿古姑娘,是我。” 阿古听出这是洪夫人的声音,起身去开门,不但见了洪夫人站在门前,还看见了她的女儿洪锦玉。少妇怀中抱着个婴儿,一见她就笑道,“母亲做了些鲫鱼竹笋汤,想着姑娘喜欢吃,就送来了,得趁热喝。” 洪夫人笑道,“这么大个人了,头一回见也不会先说说自己是谁。”她又对着阿古说道,“这是我家女儿锦玉,女婿遭逢不幸,她就回娘家住了,这是我外孙。” 阿古淡笑,“原来是令千金,跟洪夫人生得真像。还劳烦您特地送吃的过来,哪里好意思,快进来坐。” 洪夫人一来是送鱼汤,二来也是想探探这姑娘。希望德行好,不是个惹事的,住在翠竹林便能少添麻烦。因十五间竹屋摆放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数量也一样。洪夫人进来后一眼就瞧出这里除了之前摆放的桌椅外,没有多一件其他东西。甚至是桌上放的茶壶水杯数量也一样,要知晓住在这的无论是那清心寡欲的儒生于子千,还是那足智多谋不喜繁琐事的李卿,都会在屋里添置一些自己的东西。这姑娘倒是出尘了。 这一看看多了几眼,洪锦玉见母亲目光游移,轻唤她一声。洪夫人这才回神,将食盒里的鲫鱼竹笋汤放下,又拿了十余个粽子,“端午节还是得吃粽子的,这才像过端午。” 阿古听着这中年妇人轻声细语说话,有些恍惚,“我娘以前也总这么说,说端午就得吃粽子,看龙舟。” 洪夫人笑问,“姑娘是哪里人?” 阿古笑了笑,“自小就跟爹娘住在山谷里学酿酒手艺。后来爹娘过世,就剩我一人,又过了两年收养了我这酒童,平日也以姐弟相称。” 洪夫人叹道,“倒是辛苦你一个姑娘家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也不知怎么熬过来的。” “夫人怜爱了。” 洪锦玉倒不像母亲那样待人太客气,客气就显得生疏了,笑道,“我二十的年纪,瞧着比你大,就叫你一声妹妹吧。今日赛龙舟,正好于先生也说要去瞧,一起去吧。” “于先生?” “也是住在这翠竹林的一位先生,学识渊博,原本是做翰林官的,后来得罪权贵被贬谪。他就将这当做他隐居的地儿,爹爹也十分款待他。他在士子里头,名气十分大。” 阿古笑了笑,“我初来京城,还有许多鼎鼎有名的人不知道的。” 洪锦玉笑道,“我当年来这也谁都没听说过,等过了个一年两载,你谁都认得了。” “哦?姐姐家不是京城本地人?” “不是,三年前从……” 洪夫人眉头微拧,“锦玉。” 洪锦玉顿了顿,收了口,抬眼看着等自己继续说下去的阿古,讪笑着转了话锋,“于先生定已经在那边等着了,我们过去吧。” 阿古微点了头,“好。” 洪夫人抬手轻拦,“这鱼汤……” 阿古笑道,“我吃得饱腹,实在喝不下了,正好我酒童还未用饭,就让他留在这儿吃吧。” 金书瞪大了眼——他何止是吃了饭,还吃了很多呀,薛家那边又送来许多粽子软糍粑,他可没少吃。瞧见洪夫人一脸慈祥瞧着自己,像是他不吃完就不走的架势,心情顿时阴霾了。 翠竹林碧绿竹子遗世独立,却又处处成林。从上面往下看,像翻滚碧波,如云松软。在下面行走的人往上面看,隐有碎光,并不觉得炎热。 等走远了,洪锦玉才说道,“爹爹常说,小事可窥人心,阿古定是个好姑娘。” 阿古看着她的妇人装束,说话却仍天真的模样,明明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仍旧是不谙世事,“为何这样说?” 洪锦玉笑笑,“方才我娘打断我说话,一般人的话肯定会接着往下问的,可阿古并没有。” “如此就认为我是好人了么?” “嗯。” 阿古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正好襁褓中的婴儿啼哭起来,洪锦玉便去哄孩子了。阿古瞧着那嗷嗷大哭的孩子,听得有些心烦。洪锦玉瞧瞧四下,笑得羞赧,“孩子饿了,我得给他喂食。” “那你喂吧,我帮你望风。” 洪锦玉已是感激,“我就说阿古是个好姑娘。” 阿古面色淡淡,见她解扣喂食,时而看看四下。竹林少人居住倒也好,不怕突然有人路过,“我心里是好奇的,但又不好问,看来洪夫人也不想让我这外人知道。” 洪锦玉对她已全无防备心,笑道,“其实呀,也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我们三年前从青州搬到这,但爹爹娘亲喜欢京城,不想让人说我们从来不回老家,听着不孝。” 阿古见孩子有些吐奶,递了帕子给她,“青州也是个富庶之地,为何不想回去?” “因为呀……怕遭鬼。”洪锦玉说得有些吊儿郎当,也不打算再说了。孩子已喂饱了,细心将襁褓拢好。瞧着儿子打哈欠,“真是懒猫,又要睡了。”她缓缓站起身,领着阿古继续往前走,“其实做孩子挺好的,什么也不用想,只管吃和睡。” “倒也不好。处处都要人保护,甚至连走一步都不行。” 洪锦玉想了想,执拗道,“还是做婴儿好。” 阿古不和她辩,只觉她跟往日不同了。还是那样善良,却在善良中,含了一根锐刺。 竹林绿荫下,石桌石凳,还有嵌在上面的围棋盘。围棋上面残局未解,零落几个黑白棋子,各占险要地势。 洪锦玉走得乏了,坐下身说道,“于先生和李先生常在这对弈,偶尔也会找来些古籍残局,试着破局。这一局袖珍棋局,我看都放了三天了。” 阿古站身往下而看这残局,黑棋气势汹汹,白棋以挡为主,以并为辅。看棋知百步,白棋气势羸弱,像八十老翁。黑棋却是个年轻汉子,可兵器却不够锋利,屡屡被白棋防御。看似黑棋赢,却更像是被白棋拖住,行不得,退不得。 按照兵法上来说,是黑棋输了。 可围棋就是围棋,不是兵法。 阿古提捏黑棋,不再以攻为主,落子白棋一旁,封其活路,拆其脉络。 稳稳落子,像是能纵横天下的人,为黑棋刺破白棋防御,攻克千军万马。 棋子刚停驻棋盘,就有个男子怒气冲冲远远喊声—— “谁在动我的袖珍棋局!” 第13章 入局 第十三章入局 听见喊声,阿古抬眼看去,只见是个三十上下年纪的清瘦汉子。穿着一身灰色长布衫,兴许是洗了许多回,有些泛白,更显褶旧。 洪锦玉瞧见他,笑笑,“于先生这么大声做什么,吓着孩子了。” 听见她喊于先生,阿古便知道这人就是于子千,那被贬为平民,隐居在此的落魄士子。见他眼里有怒意,阿古没有再落子。 于子千并未理会洪锦玉,盯着眼前的姑娘说道,“你为何碰我棋局?” 阿古看着他,声调平和,“棋局不让人下,还算什么棋局?既然不让人碰,光天化日摆在这又做什么?倒不如将它收起来,放自己屋里,这样就没人碰了。” 于子千没想到她竟对自己一点也不客气,明明年纪比自己轻,却毫不尊长,气道,“这袖珍棋局本就不是该你一个姑娘家碰的。” 阿古禁不住轻笑一声,“听说于先生学富五车,连权贵都敢得罪,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来眼里也有世俗偏见。男子便是顶天的好,女子却连这小小的袖珍棋局都碰不得,方才还有敬仰之意,如今看来是完全不必了。” “小小棋局?”于子千怒声,“你竟敢说这古人智慧是小小棋局!” 洪锦玉看着两人吵开了,捂着儿子的耳朵不让他听,可也并不劝架。不过她倒是没看出来阿古也是个拧脾气的,说起话来也像带针含刺,不饶人的。她还打算继续看戏,却瞧见有两人疾步走来,稍稍一认才想起来,这不就是薛家六爷和薛家哑巴姑娘嘛。 “阿古姑娘。”薛升快步上前,护在她前头,稍稍对于子千作揖,面色却是微沉,“不知我这座上宾哪里得罪了于先生,要您动这么大的火气,对一个姑娘家大呼小叫。” 于子千认得他,平日也没少见,见往日棋友竟护着个女子,已自行想了千千万,冷笑,“原来是有薛六爷撑腰,我道普通人家的千金怎会这样蛮横无理,如今是想明白了。” 阿古拧眉,“于先生话里有话。”他分明是在诋毁自己是薛升的姘头,这人真是气上头了什么话都敢说。她这倒是不奇怪为什么这人会得罪权贵了,耿直是好事,可是没有分寸的耿直,却显得有勇无谋。 可对于以笔做兵器的士子书生来说,却会羡慕这样敢于直言的人。 所以他在众士子中有那样大的名气,就不奇怪了。 薛升的脸也是沉冷,“于先生请自重。”说罢,转身对阿古说道,“于先生正气头上,我们走吧。” 薛凝也过来挽阿古的手,目光又温柔又明亮。到底还是将阿古劝了出去,只剩下还气得面红耳赤的于子千。 坐了好一会,他才上前想将袖珍棋局归复原位。手还未落下,就顿住了。棋盘上多了一个黑子,虽未破局,却已然是破阵之势。 洪锦玉哄着已醒的孩子,见他直勾勾盯着棋局,笑道,“阿古姑娘下了一子黑棋。” 于子千抿了抿唇,“不过是随手下的。” 洪锦玉低眉笑了笑,“的确是随手下的,只看了两眼,就拿了黑棋下。”她笑得明媚,“定是随手下的。” 于子千听着这话,却更像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般。棋盘上格子几百个,随便下就能破阵?谁也不信。他心中懊恼,不但不分青红皂白指责了那姑娘,甚至还恶言中伤,说她跟薛六爷有不耻的关系,自己真是枉为读书人。 洪锦玉看了他一眼,起身说道,“我得回去了,回去时看看能不能挖些笋来,阿古姑娘喜欢吃。” 说罢就抱着孩子走了,只剩于子千站在这已被救活的棋局旁,长叹一气,懊恼不已。 阿古被薛升薛凝劝出竹林外,脸色十分不好。连薛升也觉奇怪,平日好脾气的阿古怎么这样生气,全然不像她。 “那于先生性子耿直,言语实在不妥,是个书呆子,阿古姑娘不必和他计较。” “说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辱没女子清白。”阿古柳眉紧拧,仍是不忿,“更何况还牵扯到了薛六爷,万一被别人听见,不是连薛六爷的名声也受损了?” 薛升微顿,“方才你生气,是这个缘故?” 阿古神色已不自在,“只是气他诋毁我罢了。” 微微偏头,隐有娇羞之态,薛升笑了笑,心中大为受用。直到薛凝摆了摆手,他才回了神,“倒忘了此行目的。今日不是端午么,母亲说你一人在这竹林,也不知你吃上粽子没,又怕家里做的不合你口味,便让我和阿凝来带你去外头吃,想吃什么口味的就点。吃好了,我们一同去看龙舟。” “洪夫人拿了许多粽子来,再吃家里那些就吃不完了,也会腻。”阿古抬头看看日头,说道,“这个时辰去江边,也差不多能看赛龙舟了。” 薛升不喜粽子,她去了自己少不得得陪吃,既然她说不用,那自然好。 快上马车,阿古停了步子,看看四下,“你三哥没来么?” 方才愉悦的心情立刻覆灭,像是尝了颗糖,本来很甜,可含到中间,却发现里头藏了一块黄连,苦进心底,里外都不痛快了。薛升答道,“我三哥有事,不得空来。听说是哪家千金请看龙舟,就过去了。” “哦……” 尾音略长,薛升只觉嘴里又多了一块黄连。 &&&&& 将近望连江,阿古就听见锣鼓喧天,远远看去,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薛家在高塔上已择了地方,去了那就不会人挤人了。登上巍峨高塔,阿古才将江面上的五彩龙舟、两岸站着的拥挤百姓收入眼底。 望连江,美如画。日头正高,江面上波光粼粼,如绿莹莹的碧玉,而形态相差无几的龙舟像玉上泼墨,肆意不羁。虎背熊腰的桡手们已陆续往龙舟上走去,只等着礼炮声响时,一起冲上云霄。 阿古久未来到这样喧闹的地方,竟觉有些不适。 ——你以为山谷很大,其实不过是因为人少,所以显得空旷。 ——待在一个小地方久了,心也会跟着狭隘起来。 她微微闭眼,细细思量这两句话。原本觉得不能理解的话,来到京城后,才慢慢想通,一直都是对的,只是自己没明白。 “阿古姑娘?” 旁边男子的声音哪怕是在这满是喧嚣喝彩的地方听来,还是如甘冽——虽然有毒。阿古偏头看着薛升,“嗯?” 薛升笑笑,“开始了。” 阿古这才发现龙舟已冲向江面所设的终点,淡笑,“刚觉得日头刺眼,就小休了会……” 薛升神色关切,“要是不舒服,我和你下去。” “不必了,一年就一次龙舟可看,可不能因我错过了。” 薛升见她无碍,这才不劝,和她继续一起看那彩绘龙舟。在日光照射下,透着耀眼光芒。 &&&&& 看完龙舟,薛升邀她去酒楼品菜,阿古借故推辞一人回去了,可让薛升好一阵琢磨,实在是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路行一半,薛升让下人送薛凝回去,自己转而去了温香楼。 温香楼是城中数一数二的青楼,虽然不能独占鳌头,那花魁也不在自家,可姑娘普遍姿色媚人,也是个赚钱的地方。 薛升样貌俊挺,一进这里,立刻便在恩客中鹤立鸡群,引人侧目。 进了厢房,早有几个好友在那拥了美人喝酒吃菜,一见薛升,便打趣道,“又来晚了,难不成你今日跑去看赛龙船了?” 薛升笑笑,坐下身已有佳人倒酒,他饮尽一杯,笑上唇角,“被你猜对了。” 旁人纷纷诧异“薛兄何时也做了那种附庸风雅的人”“你跑去祭鬼做什么”…… 一人稍想片刻,笑道,“定是陪姑娘去的,近日我可瞧见了,你身旁常有个美人相随。” 众人又热闹起来“是哪家千金,我们可认识”“竟将这事捂得这样紧,那姑娘是要娶回去做老婆的不成”…… 薛升不会将阿古就是南山酒翁的事跟他们说,否则便是趋之若鹜了,让人生厌。便笑而不语,只管让他们猜。 果然,他不出声,众人就默认了,将那俏佳人当做了未来的嫂子,直呼他好福气。 酒过三巡,菜也吃了大半,五人都有些乏了,准备寻个房间寻乐。门恰到好处地敲响,一会老鸨进来,身后还跟了几人搬了五个木箱子进来。进门后就有人将门紧关,她脸上已没了方才的谄媚,笑得得体,“五位爷,这是掌柜这月孝敬您们的。” 温香楼不是老鸨的,老鸨也不过是个拿钱干活的人,可外人都以为这温香楼是老鸨的——她只知道,除了这五位撑腰的爷还有自己,怕是没人知道那掌柜是谁。反正温香楼好,她就能拿许多钱,其他的都与她无关。开青楼,总要找几个面子大的坐庄,否则早晚会被同行踩死。伺候好他们,掌柜才会财源滚滚,自己也才会过得更好。 打开木箱,里面静躺金银,绚烂夺目。 五人满意笑笑,便各自拥着佳人去作乐了。 &&&&& 午后太阳更是毒辣,阿古途中买了把伞,走进竹林额上已有细汗。提帕拭去,有些难忍燥热,只想快点回到竹屋睡一觉。 竹叶虽细虽小,但层层交叠,也遮去了大半酷热。 阿古缓步满行,心绪渐平。可走到家门口,心又乱糟糟了。 这竹屋门口前,竟堆了半人高的竹笋,连入口都挡住了! 第14章 棋子 第十四章棋子 阿古弯身瞧看竹笋,沾在上面的土还没完全干,甚至还湿着,想必是刚挖出来的。她只觉嘴里一股子竹笋味,往后真是再也不愿瞧见竹子了,“金书?金书?” 唤了两声,里屋才有动静。步子嗒嗒地走过来,门一打开,堆成山的竹笋就往里滚,扑了金书一脸尘土,吓了他一跳,“阿古姐姐你就算喜欢吃笋也不用挖这么多回来吧。” 阿古皱眉,提裙跨过这笋山,“还自诩能听十丈远的动静,别人都将笋搬到门口来了,你也不知。” 金书摸摸浑圆的肚子,苦着脸道,“我喝完鱼汤还吃了好几颗粽子,胀气了,躺了一下午,刚醒。” 阿古见他面容有倦色,摸摸他的额头,微凉,“吃过药没?” “没事,要是吃点东西就有事,我就不是金书了。”金书踢了踢那笋山,“不过这到底是谁搬来的。倒也不是我睡得死没听见,而是可以肯定这人蹑手蹑脚的,放得十分小心。姐,你说是不是又是倾慕你的人?” 阿古瞧他一眼,将伞放好,倒了冷茶喝,“什么叫‘又’?” “我瞧薛六爷是喜欢阿古姐姐的。” 阿古听言,冷冷一笑,比这山泉更冷上三分,“薛升怎会喜欢一人,他哪怕是真喜欢了,生死关头,在乎的也只有他自己。” 金书又摸摸肚子,好奇道,“当初他是怎么杀你的呀?” 杀字本该很沉重,金书问的天真,连阿古都听得有些恍惚,“就像那天我杀贺绿浓那样……” 金书顿了顿,当时他在门外把风,并没有进去。可当时贺绿浓叫得凄惨无助,他却是听得真真切切。事后他进去过一回,死状当真很惨。但阿古是在大婚当夜被新郎所杀,背叛和恐惧怕是多数十倍。不过还好阿古活下来了,没有死。 不但没有死,还在三年里,千锤百炼,如今——杀到京师,手刃仇人。 阿古喝完一壶冷茶,这才想明白过来,“我知道是谁送的了。”说罢笑了笑,“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于子千的脾气比我想象中还要更倔,却也更呆。” 金书好奇道,“这笋就是阿古姐姐手里其中一枚棋子送的?” “嗯。” 茶已落腹,阿古缓缓起身,往外走去。出去时瞧了一眼那笋,这么多……还是有些头疼。她没空闲清理门口的笋,径直去了洪家。 此时斜阳已落,竹林的翠绿也架不住那落日晚霞的余晖侵袭,热气氤氲,染得橙红。 洪夫人正好出来倒水,见到远处走来的娇俏姑娘,笑道,“古小姐怎么来这了。” 旁人叫她阿古,洪夫人便以为她姓古。加之她没有纠正,就更以为是姓这个了。阿古听见,笑了笑,“来多谢洪夫人厚爱,又送了那么多笋过来,实在是辛苦您了。” 洪夫人意外道,“什么笋?” 阿古也佯装意外,“难道堆在我门口的那些笋不是洪老爷洪夫人送的?” 里头的洪锦玉听见对话,抱了孩子出来,笑笑,“我看啊,定是于先生送去赔礼道歉的。” 阿古莫名道,“赔礼道歉?” “对啊,你不是动了他的棋局,同他唱丨红了脸吗?你走后他才发现,那是真的破局了。我恰好提到你爱吃笋,下午出去时见他就在挖笋了,想来是送去你那了。” 阿古这才恍然,又禁不住笑笑,“洪姐姐倒是不知,那笋直接堆在我门口了,连门都挡住了。我那酒童一开门,沾泥带土的竹笋全滚了进去,扑了一屋子的尘。这会我酒童还在那打扫呢。” 洪锦玉也噗嗤一笑,“于先生果真是个书呆子。” 洪夫人希望翠竹林的几户人和和睦睦的,免不得要费心做和事人,“于先生心眼不坏,就是脾气冲了些,若有得罪肯定也是无心之举,古小姐不要跟一个读书人计较。” 洪锦玉笑道,“要是阿古计较,就不会笑他放笋的事了。” 阿古点了点头,“让洪夫人操心了,是阿古的不是。” 这一说洪夫人更是喜欢这懂事的姑娘,“哪里哪里,你才住进来没多久,就碰见了烦心事,让薛六爷知道,还要说我们的不是。” 几人客客气气的说了一番暖心话,阿古这才回去。 翌日一早,阿古准备去外头买药材酿酒。明年是太后寿辰,等决定了为谁献酒就迟了,酒要早酿,才醇香出味。 行至一半,路过昨日下棋的地方,还在远处她就听见有匆匆脚步声和连续几声“啊、啊”的声音。她微微蹙眉,往那看去,就瞧见于子千跑来。跑到前头喘气道,“阿、阿古姑娘。” 原来方才不是啊啊啊,而是在喊她,想必是少跟姑娘打交道,话说不顺溜,连对目都面红耳赤。她心平气和问道,“于先生何事?” 于子千颇不自在,“昨日是在下鲁莽了,坏了姑娘和薛六爷的清誉,还请姑娘见谅。” 阿古面色更是宽和,“原来那笋是先生送的……先生是个耿直之人,嫉恶如仇,不喜天下不公、伤风败俗之事,我是明白的。昨日我也有过错,不该乱动棋局,语气也有冲撞,还望于先生见谅。” 于子千没想到她竟是个心胸宽广之人,如此坦荡,可让他惊叹。顿时放松了许多,“姑娘今日可得空,我正和李兄下棋。李兄与我志同道合,和姑娘定也能成为知己。” 阿古微露诧异,“可是那名唤李卿的李兄?” “正是,姑娘听说过他?” “何止是听说过,简直是如雷贯耳。” 这倒不是来了京师后阿古才打听到的,早在十年前李卿的谋士名声就传遍大央国。甚至在她十一二岁时,父亲还想过要请那李卿来做先生教习她。可惜李卿一听宋爹是商人,便以商人皆奸丨人为由拒绝了。 如今想想,那李卿也是个三十五六岁的中年男子了。 于子千领阿古到了棋桌前,果真有个中年男子坐在那,正拧眉看来。 男子的样貌并不出众,身材略矮小。以样貌来看,绝对不觉这人是有名的谋士。再者,一瞧见阿古,便十分不客气,“于兄,你让我一番好等,如今却领个女人过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古倒不意外李卿对自己冷言冷语,或者可以说李卿对任何一个女的,尤其是貌美的女子都会口出恶言。这只因他本有个娇艳妻子,他十分宠爱。可他不为五斗米折腰,弄得自身落魄,常常饥饿。李夫人不堪“折磨”,跟个富贵公子跑了。从此以后,他最常说的话便是“都说美人如玉,我瞧,是美人如蝎,贪慕虚荣,令人不齿”。 于子千说道,“阿古姑娘是个巾帼女子,不同寻常姑娘,李兄万万不可恶言。” 李卿冷笑,“不过是个披着美人皮囊鼠目寸光的蠢钝毒蝎罢了。” 于子千急了,“昨日我口出恶言,今日你口出恶言,亏得阿古姑娘好脾气,没埋怨于我,刚成了朋友,你又来搅和。” 阿古不动声色坐下身,桌上围棋已被一块象棋木板所盖,今日下的是象棋,她缓声道,“我若就这么负气走了,就真成了蠢蝎子。” “哦?那你是要对弈一盘?” “是。” 李卿笑得更冷,“好,那就让你坐实了蠢蝎子的名号!” 于子千在旁看着,差点没急得吐出血来。她围棋是厉害,难不成象棋也厉害?要知道李卿的象棋造诣可是炉火纯青的。他在旁着急站着,见她气定神闲,还是没法安心。每次移子落定,都觉惊险。 可渐渐这惊险却在简单防御后,开始进攻。子子相联,敲开李卿的防御大门。两马活用,定得死死的日字步却环环相扣,任何一匹马都吃不得,吃之损兵折将。每一个先锋军背后,都有后军掩护支援,偶有损失,也是和对方抱棋同亡。 李卿竟不能从她手上得到一丝好处,反而渐入僵局,下得越来越慢,思索得越来越久。 本是爽朗清晨,等棋盘上还剩下各自将帅几个护军时,已是日照高头,中午了。 “和局。”于子千拍手道,“和局了。” 李卿见棋已不能攻死对方也无法攻来,这才长长赞叹一气,起身作揖,“在下服输。” 阿古耗损精力过甚,面色略显苍白,打起精神说道,“是和局,李先生哪里有输。” “以貌取人,冷嘲热讽,便是输了。” 阿古已明白为何李卿和于子千能做好友了,这两人的脾气分明是一样的。不是不明是非之人,只是在明白是非之前,不分青红皂白,但明白之后,却又会放下面子道歉。她微微欠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简单八字,已是原谅之意,多余的话也不必说。李卿更是敬佩这豪气女子,“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这桌上有茶水,在下敬姑娘一杯。” 于子千当即去拿来茶水,倒了三杯。阿古也不矫揉造作,拿了茶杯和他们共饮。 已放得微热的水滚落腹中,像是洪水般,冲开了水车转轮。 若以象棋来论,于子千和李卿堪称车和马。在残局之中,车马战术可攻可守,攻时可一步锁喉,两步夺命。 而今,她最重要的两颗棋子,终于到位了。 第15章 连环扣(一) 第十五章连环扣(一) 这几日阿古每日都和于子千李卿在竹林里下棋,品茶论道,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这日阿古拿了两瓶好酒过来,说要和他们饮酒。于子千见她一个姑娘家寻人喝酒,颇觉尴尬,“你若是喝醉了,我们是该送你回去还是不该?” 李卿也觉不妥,“对……而且大白天,喝酒总归不好。” 阿古笑了笑,“怕是你们喝醉了,我也不见半分醉意。这酒是我从老家带来的,就只带了五瓶,一直舍不得喝,如今和两位投缘,再不拿出来,得等到什么时候。” 李卿和于子千不好推拒,这才接过紫砂陶杯。酒刚出杯,已闻得浓郁窖香。再看那酒,却清亮透明,不见浊色。浅饮入口,微带甜味,跌落腹中,才慢慢灼烧,回味悠长,不由感叹,“好酒。” “此乃神仙酒,适合闲看花开花落,笑谈天下的风流雅士。” 于子千叹气,“古姑娘说的是我们么?可我们如何能做到那样自在。昨夜听闻邯州水涝,灾民上万,往北而逃,再过两日到京。如何能安心喝酒,坐看飞花,倾谈天下。” 李卿默然稍许,又喝了一杯酒,“你我身无钱财,也帮不了什么忙。洪居士后日就在城外架草棚,派肉粥,我也只能过去分分粥,做不了其他的。” 阿古说道,“先生有大智慧,为何不出山?” 李卿轻笑,“请我的要么是满身铜臭的商人,要么是欺人太甚的皇族,我为何要去?” 阿古抿了抿唇,想到十年前聘他不来时,也说过同样的话。再开口语气稍有责怪,“先生觉得管中窥豹可妥?商人中难道就没好人了么?洪老板不也是商人?” “洪居士不同。”李卿是拧脾气,不听就是不听。 阿古想多说他几句,到底还是忍住了,说的多,错的多。如今她还不能犯错,一错,全盘皆输。 于子千也不想他们吵起来,李卿的脾气比自己的还要倔,继续说非得吵起来。他又连忙喝了一杯,仍觉得十分好喝,“这酒是出自哪位善酿者?实在是厉害。” “是我。” 于子千顿了顿,看着点头的阿古,“什么?” 阿古面色平和,“是我酿制的。” 于子千笑道,“没想到古姑娘还有这样的手艺。” 隐隐中,还是有些不信。不信这样年轻的姑娘能酿出这样好的酒,阿古全看在眼里,默然片刻,才道,“阿古待两位如兄长,也不想瞒你们。兴许你们有想过,为何薛六爷会为我求个人情将我安置在此处。” 于子千和李卿相觑一眼,不好说话。 “我对薛六爷来说,只是座上宾罢了。”阿古说道,“因为我是南山酒翁。” 两人一顿,瞬间失声笑笑,“别胡闹,你若说是别的身份我们倒还更相信你……”他们还想说些什么,只是阿古神情定定,丝毫没有说谎的意思。目光太过镇定自信,连原本在笑的两人都愣住了,几乎跳了起来,“南山酒翁怎么可能是个年轻姑娘!” 可无论怎么样,阿古都没有理由骗他们。 可就是无法相信,这不过十七八岁的姑娘是大央国成名已久最厉害的善酿者。 阿古微微一笑,“阿古只是觉得,两位可信,不会将我是谁的事泄露出去,所以告知。本可以不说,但阿古将两位当做朋友,有所隐瞒,也并不好。如今说了,便没了隐瞒,两位信不信,阿古也并不在意了。” 两人咋舌,又问了她一遍这事可是真的。阿古答是,他们竟暗暗信了。这一信,又是哑然失笑,“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啊……” 言语之间,都是感慨。另外又觉,她本不必告诉他们,可“朋友”二字,却让两人大为感动。一时腹中还有所藏掖的某些话,也一并告知。推心置腹,再不愿卑鄙隐瞒。 &&&&& 邯州水灾,往北逃亡者成千上万。因逃的仓促,路途又远,行至京城时,已饿得两眼发黑。听闻有派肉粥,纷纷过去领粥喝。 阿古今日也来帮忙分粥。 五月中旬,气候炎热,饶是她站在阴影下,也不能抵抗酷暑。 除了洪家在派粥,还有寺庙、其他几位善人同开施粥草棚。阿古抬头看了一眼这如赶集般热闹的地方,问向旁人,“那些寺庙善人派的肉粥,也是洪老板买的么?” 于子千笑道,“是洪居士跟人一斤五十文钱买的,本来他想一人承担,不愿要这肉钱,但那些住持和善人不肯。洪居士便执意一斤肉少收五文钱,说到底还是洪居士出的善银多。” 阿古笑了笑,“洪老板真是善人。” “对啊,否则又怎会有洪大善人的美名。” 阿古浅笑,继续给灾民施粥。快日晒三竿,余光瞧见于子千得空,身子一晃,他立刻问道,“怎么了?” 她提袖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子,“素日习惯午时用餐,这会……饿得慌。” 李卿在一旁说道,“那赶紧回去吃点东西罢。” 阿古笑笑,“这里离翠竹林甚远,赶回去已经饿晕在路上了。这不是还有余粥么,我喝一碗就好。” 李卿暗叹,以她的谈吐来看,也是出身好人家,一瓶酒可卖千金的人,又哪里受过苦。可却不介怀和风尘仆仆的灾民同食,当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姑娘。这一想,心中对她的敬重又多三分。本想和她结义,如今看来,自己却是配不上这样品行高尚的人。 金书舀了一碗递给她,阿古接来一看,只盛了小半碗,不过三四口的分量,她笑道,“你要饿死我不成,就这么点。” “阿古姐姐……”金书脸色微变,想要拦她,阿古没有理会,将碗舀了满满一碗肉粥。他脸上微僵,只能眼睁睁看她喝。 于子千和李卿也腹中饥渴,便也喝了几口肉粥。阿古见他们吞食,这才问道,“这粥里明明放了那么多肉,可却没什么肉味。” 两人细尝两口,也纷纷说是。阿古淡笑,“许是粥多,盐也放少了。” 粗汉子的口味没她细腻,只是觉得淡,不过能果腹就好。随便吃了个半饱,喝了点茶水,就继续去前头帮忙收拾东西回去了。 午后回到竹林,众人也疲累了,没有多言,各自回屋歇着。 阿古刚进去,金书翻箱倒柜找到个瓶子,倒了药丸给她。阿古硬生生吞服入腹,不多片刻就去后门吐了起来,吐得昏天暗地,活似胃被人活生生踢了十几脚。直到吐得满嘴苦水,这才觉得舒服了些。漱口回去,脸色苍白。 金书咬了咬唇道,“做做戏就好,足足喝一碗,你就不怕死吗?” 阿古趴在桌上,只觉脑袋昏沉,“吃那么一点,哪里能让人信服……” 金书大声道,“那些肉是什么肉你难道不知道!是死猪!是病猪的肉啊!灾民不知道,于子千李卿不知道,可阿古姐姐你知道的啊!” 阿古只觉又翻涌起来,可是已经没有可吐的东西了,“是啊……就是要让人知道,所以我才喝那么多。”她缓缓抬头,满眼冷意,“给我腹痛的药吧。” 金书差点急哭,“晚一点吧……好歹晚半个时辰。” “金书。”阿古瞪眼,满目怒气,“我们说好的,为了报仇,这命可以不要。” “那我吃啊,我吃就行。而且我已经在肉粥里下了一点药,灾民那也很快会有人不适。”灾民那边的量他下的很少,只是会觉肚子微疼。但阿古跟他要的药,却是数倍疼痛的。 “灾民那不同……若是让你吃的话,我费那么多心思去笼络于先生李先生做什么?”阿古伸手,抿着惨白如纸的唇紧盯着他,“给我吧,唯有我出事,他们才会去查个清楚。唯有他们去查,才能让那老狐狸身败名裂!” 决绝耳音环绕,金书还未眨眼,眼泪就啪嗒落下。从怀里拿了药丸给她,哽咽,“要是疼的受不了了,一定要吃解药。”他又忍痛叮嘱,“一定要快点吃解药……” 阿古接过药丸,含着茶水吞下。 明知是毒丨药,也并不惧怕。只因心中的鸩酒,早就溢了满怀。再毒,也毒不过她想复仇的心了。 第16章 连环扣(二) 第十六章连环扣(二) 李卿还在午睡,睡得正酣甜,突然有人急敲竹门,扰了好梦,开门时十分不悦。等瞧见是阿古身边的酒童,缓了脸色,“何事?” 金书两眼通红,拉了他就往外跑,“阿古姐姐不知道怎么了,肚子疼,疼得好像肠子都要断了。” 李卿大惊,忙随他过去。途中瞧见洪锦玉抱着孩子走过,想想叫上她方便些。一说,洪锦玉也急忙跟了上去。 还在竹屋外,三人就听见屋内有砰砰砰的动静。推门一瞧,只见阿古瘫在桌下,桌上的茶壶杯子全碎在地上。想必是方才想喝水亦或撑桌移动,谁想却将上面的东西全拍下桌底。 洪锦玉一手扶住她,一瞧她的脸着实吓了一跳。这脸不见半点血色不说,甚至还微带青光,好好一张俏脸却像地狱女鬼。襁褓中的孩子瞧了一眼,哇哇大哭起来。她只好站起身去安抚孩子,“李先生快救人啊!” 李卿犹豫片刻,一瞬闪过千千万万个男女授受不亲,可人命大过一切,还是将她搀扶到床边。阿古蜷缩起身子,哆嗦道,“肚子……疼……” “你、你等会。我记得于兄会针灸,懂点医术,让他给你扎两针。”他赶紧跑去找于子千,二话不说将还在睡觉的他拽起来。 &&&&& 于子千和洪锦玉还在里头照料阿古,金书不忍看就先出来了,李卿也不好一直待在姑娘闺房里,便也出来了。见金书小脸都皱做一团,安慰道,“不会有事的。” “李先生,金书想不明白。阿古姐姐虽然平时身体也并不算太好,可这天一直酷热,不曾忽冷忽热过,按理说不该会突然得病呀。” “可曾乱吃过什么东西?” 金书挠挠头,“没有呀,早上和你们一起去施粥,到了中午就吃了一大碗肉粥,就一块回来了。睡着睡着我就听见阿古姐姐喊疼,就跑进去看,结果就……” 李卿拧眉,“那是什么缘故。” “难道是那肉粥的问题?” “这倒不见得,我和于兄都吃了,一点事也没……”李卿说完,倒是想起睡觉时肚子有一点点痛意,并不明显,也就没有在意。如今一说,便全记起来了。难不成真是那肉粥的问题?可肉是好的,米也是好的,怎么会不干净? 他拧眉沉思,见于子千出来,上前问道,“古姑娘可好些了?” 于子千点头,“好多了,看着……像是中毒了。” 金书吓了一跳,“谁要害我家主人?” “倒也不能说是中毒……我医术尚浅,没法断证,不过肯定不是风邪入侵。” “我去看看阿古姐姐。” 金书跑进里头后,李卿眉头仍是紧拧。连于子千都瞧见了,笑笑问道,“李兄这样紧张,当真很在意古姑娘。” 李卿瞧了他一眼,“这种毁人清誉的话于兄不可再说。” 于子千诧异道,“难道不是?我看你如此紧张,还真以为是……那你这么担心作甚?” 李卿知道不说的话他肯定多舌,便将刚才金书说的话和自己腹痛的事和他说。于子千一听,下意识摸向肚子,“你一说,我也觉得回来时肚子不舒服,还跑去蹲了茅坑……但没想过是粥的问题。” 李卿思索再三,脸色微变,“你说,是不是有人不愿见洪居士行善积德,在粥里下毒?只是你我是男子,身体结实,并无大碍,只当小事。可阿古姑娘身子娇弱,中毒较深,才痛得倒地打滚?” 于子千气道,“如果李兄说的是真的,那真是不可原谅,竟然在救民的食物里下毒!你我速速去查问领了肉粥的灾民可有同症状的,若有,那定是被下毒了无疑。无论如何,都要查个清楚!” 两人受了洪知礼的恩惠,又视阿古为知己,哪里肯让人暗中害他们。当即去了灾民歇脚的地方,准备查问清楚。 洪锦玉隐隐听见他们的对话,面色平和,略有些怔然。直到怀中婴儿不知嘀嘀咕咕念了什么,她才回神。回眼就看见躺在床上的阿古,唇色全无,眼有憔悴,静静看着自己。她微微一顿,才问道,“可要喝水?可要吃东西?” 阿古眼神示意不用,洪锦玉就只是坐在一旁陪她,“等会我去外头找个丫鬟进来伺候你,或者告诉薛六爷,让他接你去薛家,好好照顾。” “这儿挺好……”阿古轻启皓齿,声音略微沙哑,“翠竹林是我住过最舒服的地方。没有纷争,没有逼迫,还有两位知己,更有洪姐姐你,像亲人那样守在身旁。” 洪锦玉眸光微黯,轻轻一笑,“翠竹林当真那么好么……” “嗯。”阿古缓缓闭上眼,“我以前有个妹妹,她跟我感情很好,可后来有一天,她死了。” 洪锦玉身体猛僵,“怎么死的?” “不知道,我不敢去查,怕惹祸上身,所以我来京城散心,谁想刚才疼得受不了,却想到了她。妹妹一定很恨我,没有为她伸冤。” 余音渐低,不一会均匀的呼吸声起伏着,阿古已累得睡着了。 洪锦玉还抱着孩子,两只手都抱着,抱得越发紧。 &&&&& 翌日听见消息的薛升也来了翠竹林,还领了个大夫过去,到了那阿古正在休息,金书守在外头说已经没大碍了。薛升便让大夫回去,自己往洪知礼的竹屋走去,准备等会再过来探望阿古。 洪知礼也听说阿古身子不适,但不知何故。想寻李卿说事,屋里的小厮说他一早就出门了,去了何处并不清楚。正巧薛升前来,就让妻子去煮了茶水过来。 薛升瞧见洪锦玉坐在门前,抱着孩子晒太阳,微微拧眉。自见到她以来,都能看见她抱着那孩子不放,生怕别人抢了去似的。不过这都与他无关,未坐下身,他就说道,“听金书说,阿古姑娘是喝了你的粥才病倒的。”他面色沉冷,声调更沉,“那种粥你怎么能让她喝?她是我最贵重的客人,不是让你好好照顾她么?让她随你去做大善人就罢了,竟还让她喝那种脏东西。” 洪知礼说道,“我哪里知道她那样的娇姑娘会去喝那种灾民吃的东西,你当我不知她在您心里的地位?就算给我十个豹子胆,我也不肯让这种事发生。” “下回你就以姑娘家不宜抛头露面婉拒她前去,哪怕是去了,也要拉住她吃那些。” “洪某谨记。” 洪锦玉听着两人的对话,哪里还像在别人面前那般亲如手足,不过她也习惯了。外人都道他们是兄弟,其实哪里是呀……但这些跟她没关系。她缓缓起身,准备抱着孩子离开。 洪知礼瞧见她要走,冷声,“去哪里?” “去别处走走。” “账目都算完了?” 洪锦玉偏头看他,看着这别人口中的慈父,“还没……你不是申时之前要么?那账目,我一炷香便能算好。时辰未到,您急什么?” 说罢,就抱着孩子走了,气得洪知礼脸色阴沉。薛升摇摇头,“我早说过你该寻个听话的账房。” 洪知礼顿了顿,“锦玉不同……” “因为她是你的女儿?” “这也是其中一个缘故。只是她在账目上的天分,无人可比,经她的手算的账,一文不差,盈亏一目了然。” 薛升这才明白,微微一笑,“我说你为何会接纳被婆家赶出家门的女儿,原来不过是要她做账房。” 洪知礼瞧他一眼,“薛六爷只管护着我们洪家便是,何必这样拐弯抹角说洪某虚伪。” 薛升抿了抿唇角,正好洪夫人出来,也不再多言,两人又如好友那样喝茶论道了,在别人眼里,当真是一对好知己。 过了半个时辰,薛升想着阿古午歇该醒了,便和他告辞,想过去看望。走出洪家住的小竹林,就见洪锦玉正抱着孩子回来,微微示意点头,算是打招呼,就准备走。洪锦玉声音悠长,“方才我瞧见薛三爷也过去了。” 薛晋?薛升微顿,没有说什么,步子更快了。对姑娘家来说,大病初愈见到的第一人,只怕是最感激的,更何况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姑娘。薛晋倒是真会见缝插针。 洪锦玉见他疾步离去,瞧了瞧,哼起歌儿,哄着孩子睡觉,继续往家走。 此时阿古已经起来,躺了一天,只觉骨头又酥又酸,实在不痛快。她走到门前石凳坐下,金书就上前问道,“阿古姐姐,要喝水还是吃东西?” “水。”阿古胃和肚子都不舒服,想晒晒太阳喝点水缓缓神。 金书当即去了厨房煮水冲茶,一时竹林寂静,风吹叶过的窸窣声都能听得真切。 阿古单手撑于石桌上,一手托腮,瞧着那葱翠竹子,还是这样静些的好。 忽然听见有人踏叶而来,惊扰了沉思。 她抬头往那看去,来人缓步从竹林倾洒的碎光下走来,所着的青色长衫比林中翠绿要稍暗些,却不遮掩这人丝毫风华。像是水墨画中人,身材挺秀,墨眉俊雅,唇如温玉,眼神并不算太精神,却温和得如三月春风,让人对目也觉安适惬意。好像无论山崩,无论地裂,都是这样从容不惊,俊逸独绝。 第17章 连环扣(三) 第十七章连环扣(三) 风过竹林,像能洗去凡尘脏乱。再有个像竹子水墨画里走出的人,更让这翠绿屏廊添了几分宁静。 薛晋见阿古略微怔神,笑了笑。阿古当即回过神,眸光如常,“薛三爷手里提着食盒和药,难道也是听了我得病的消息,前来探望?” “嗯,早上来过一回,金书说你还没起来。”薛晋边说边坐下,不急不缓打开食盒。 阿古微抿唇角,说道,“所以他就多舌说我身体不适?” “倒不是他多舌,是我多舌问了。将你的事跟大夫说了,大夫就抓了药。想到你吐了,肚子也不舒服,估计没什么胃口,所以没带炒菜过来,怕太油腻,就买了各种糕点,清淡些,易入口。” 说话间,桌上已陆续摆了糕点,果真是“各种”。随便一瞧,就看出有红豆杏仁糕,南瓜凉糕,枣泥山药糕等七八种。 薛晋将食盒放下,说道,“里头还有四五种,怕你看多了又没胃口,吃完了再拿。” “……哪里吃得完。”阿古没有动筷,“是糯米做的?” “是米粉蒸的,糯米吃了滞气,到时怕会更难受。” 阿古知道他是个心细之人,但没想到这么细心。事无巨细都做得稳妥,没有言语上的半分讨巧,不像薛升,空有一张嘴,非要看清楚对方动作后才会去做。慢慢吃了一块红豆杏仁糕,微甜,不腻。 金书泡了茶出来,见到薛晋,又跑回去拿多了一个杯子。刚跑出来,远远就看见薛升也来了,腮子一鼓,又回厨房拿杯子。 阿古也瞧见了薛升,薛晋背对着没看见,见阿古抬头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也偏身看去,笑了笑,“六弟。” “三哥。”薛升笑意淡挂脸上,瞧不出嫌恶喜欢,他走到近处才看见桌上摆放的糕点,笑道,“竟都是糕点。” 薛晋没有解释,阿古也没说话。薛升并不愚笨,坐下身时一瞬恍然,阿古胃口不适,又怎么能吃油腻的菜,此时吃清淡的糕点才最为合适。一时不甘又觉尴尬,恰好金书拿了茶水来,便喝水化解这窘态。 等他还想再让人倒茶继续喝,金书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 再过半旬便是六月沸热时,此时行走烈日下也并不轻松。可于子千和李卿的眉头,却并非因这酷热而拧起。 两人进茶馆喝茶解渴,想到方才的事,还觉得蹊跷。 “洪居士不是说,猪都是跟肖场主买的么?肖场主也说卖了猪给洪居士,可为何我们去打听,猪场里的活猪这月与上月一样?” 于子千问的直接,李卿已起了数个念头。他脑子是好使,可如今却糊涂起来了。难不成那猪还会凭空多出来不成? “李兄?”于子千不及他聪明,见他久久不言,身为多年好友,已知他琢磨出了什么。 李卿叹了一气,“总觉奇怪,可又觉得不该如此。我方才在想,我们昨夜去灾民那打听的,寻了那么多人,过半都有腹痛的迹象,这绝非偶然。今日因猪场活猪的事,我倒是多想了几分……” “李兄且说。” “难不成……熬粥的猪肉不是活的,是死猪?” 于子千吓了一跳,“李兄的意思可是洪居士被肖场主诓骗了?” 李卿心底敬重洪知礼,也知道他同样敬佩,没有立即反驳这话,说道,“我们并未见到活猪,知道的时候已经熬好肉粥送到郊外分派给难民。死猪病猪一斤只要十文钱,市面卖五十文,洪老板只收别人四十五文。当初是按照四人吃一斤肉,难民有八千多人,也就是需要两千斤肉,每斤净赚三十五文……” “李兄!”于子千勃然大怒,嗓音都哆嗦了,“你怎能这样侮辱洪居士!” 李卿见他动怒,并不生气,付了茶钱便拉他去外头,耐着性子说道,“你以为我是忘恩负义之徒?” 于子千冷笑,“难道不是?你无非是想说洪居士是借此敛财,可按照你方才的说法,不过赚个七十两银子。洪居士家财万贯,会在乎这点银子?” “确实不在乎,但因他洪大善人的名号,多少同行愿和他做买卖?”李卿拧眉,忽然瞧见一人从这人烟稀少的巷子过去,因这样太过佝偻的背在城中少见,几乎贴到膝头,他立刻认出这人,“黄管家?” 许是许久不曾听人喊过这名,黄徐没有抬头。直到李卿又喊了一声,他这才茫然抬头,认了认人,更是茫然,“公子喊老夫有事?” 李卿说道,“可是秦府的黄管家?我是李卿,曾在你们府上住过半月。” 黄徐想了片刻,这才恍然,不过瞬间,脸上便抹上怒气,气得要去捉他衣襟,可却直不起腰背,干脆抓了他的衣服扯动,“你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我家老爷好生待你,你转眼就去投靠洪知礼,呸,不要脸!” 李卿诧异,不知发生了何事。于子千是气他,但有人痛骂,还想对好友动手,哪里肯依,捉了这老人的手扯开,将他推开,“休得动手,我们敬你是老者,你怎的为老不尊!” 黄徐冷笑,“对这样的小人还要客气么?” 李卿忍了脾气问道,“我到底对你们老爷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洪知礼害我老爷入狱,倾家荡产。你不避让就罢了,还跑去投靠他。” 李卿意外道,“秦老爷当初明知道染料有毒,可还是因为贪图低价而购置染布。后来东窗事发,本该斩首示众,可是洪居士为他奔走官府求情,才让官府网开一面,抄家发配出京,洪居士怎么就成你们秦家仇人了?” “哈哈哈。”黄徐仰头大笑,声音沧桑阴戾,“如果不是洪知礼串通官府污蔑老爷,老爷也不会那么凄惨。当年秦家洪家争夺绸缎庄生意,宫里有意指定秦家每年供给布料。谁想洪知礼知道后,背地对秦家下手。秦家绸缎庄没了,还让洪知礼博得了一个好名声,最终那贡品的生意就落到了他头上。可惜我人微权轻,从来没人信我说的话。” 于子千这下骂不出口了,一件事吻合是凑巧,两件事就蹊跷了。对方只是个老头,有什么理由陷害洪知礼?他脸上渐有惊愕不甘,不愿相信。 黄徐冷冷笑骂着,又挪着蹒跚的步子离开了。李卿驻足沉思,却觉得……这老者出现的太巧。好像有人故意下好了圈套,要他入局。 不对,不是让他入局,而是借他之手,让人入局。 不但利用了他,还利用于子千,甚至是灾民,还有阿古姑娘。不惜下毒,让他们彻查此事。而最终的目的,是洪知礼。 可即便知道是被利用,却根本无法停步,因为他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被骗,洪居士是否真是个虚伪君子。那幕后操纵的人,莫非连这点也猜到了?就如下棋般,落一子,看十步。这实在是……可怕。 离这巷子几十丈远,是个更僻静的巷子。却有个孩童蹲在地上玩石子,五个石子是随地捡来的,并不光滑,使劲抓还会刮手。可他的力道掌握均匀,握子恰到好处。 隐约听见脚步声,金书这才起身,趴在墙壁上探头看去,见到那佝偻老人,拍干净手上前,“黄管家。” 黄徐看着他说道,“事情都已经按照你说的那样做了。” “辛苦了。”金书从兜里拿出一个钱袋要交给他,却被他推了回来。他微微一笑,“少了?那我还能再加多点。” “老夫不是为了钱才去做这戏!”黄徐颤声,“老夫说的都是真相,都是实话,只要你家主人真的能为我家老爷报仇,哪怕是要我这条命,我也会点头。” 秦老爷当初被抄家,举家离开京城,途中就病死了。黄徐今生所想,唯有杀了洪知礼,可他却没这个能力。 金书手一顿,没有再继续给他钱,“是我愚钝了,老爷爷你放心,我家主人一定会让洪知礼身败名裂!” 黄徐点了点头,并不太相信,可只要有一点盼头,他就愿意去做。离开时,双目又泛了红,心中十分凄苦。 金书目送这老者离去,想起阿古跟自己说的,黄徐是忠仆,不会要这钱的。可他不信没人不喜欢钱,就拿了。结果还是阿古说对了,难怪师父说,他看人不如阿古准。 能控制人的躯体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是能控制人心。 他能杀人,可却不能像阿古师姐那样,灭其心魄,其实后者才是最可怕的。 他挠挠头,将钱袋塞回兜里,便蹦着步子回竹林去了。等他回到那,估计于子千和李卿也到了,然后他又得去厨房拿杯子。 第18章 连环扣(四) 第十八章连环扣(四) 金书不在身边,无人倒茶,便由阿古这做主人的倒。 茶是新出的毛尖,滚烫的水一冲,在杯里翻滚几圈,便烫出了嫩黄剔透的颜色。闻得到微微茶香,非常清润。茶好,倒茶的人更比茶沁人心脾,美得可以入画。又因带病,更是个活脱脱的病美人,只是看她斟茶,薛升已觉这茶可以喝出美味。 阿古余光瞧见他盯看自己,目不斜视斟好茶,就放下茶壶,“也不知金书去了哪里。” 薛升当即说道,“那样不听吩咐的下人,还是早点换了好。我府上有许多忠仆,你可以随意挑。” 阿古浅浅一笑,“六爷有心了。虽然不听话,不过做事也是认真的,到底还小,偶尔起了玩心倒也不奇怪。” 声音一低,便显得温柔。人美,性子好,连嗓音也酥得入骨,连素来薄情的薛升也禁不住多看几眼。 薛晋还在喝茶。 茶很香,比酒好喝。他并不爱喝酒,茶倒是喜欢的。酒能醉人,也能误人,茶却不能。 所以终归还是茶好。 于子千和李卿从外头回来,就直奔阿古的住处,恰好就碰见薛晋薛升了。 阿古看见两人,起身笑道,“于先生,李先生。” 于子千想上前说事,李卿见到薛家人在,立刻将他拉住,示意噤声。阿古见状,说道,“有什么事可以直说,薛三爷和薛六爷都不是外人。” 两人相视一眼,这才说道,“那肉粥的事,我们去查探了。只是有些意料之外……我们本以为是有人故意投毒陷害洪居士。可是却发现当日喝过其他善人所派肉粥的灾民,也有人腹痛,跟阿古姑娘的病状一样。后来再细查,才知道猪场的肖场主在近日根本没有卖活猪给洪居士。” 阿古讶异道,“那那些熬成肉粥的肉是……” 李卿微顿,“问了帮工,都说不知道,许是有意隐瞒。后来寻临近的人家问了,说平日猪场的死猪病猪卖不去的,都会扔到河里。可连续半月都不见,昨日又开始了,所以我想……”他脸色有些难看,“那熬成肉粥的肉,怕是……” 阿古面色“唰”地一下更加惨白,下意识捂了嘴。薛升大声道,“胡说什么,洪居士怎会做那种肮脏事!” “是,我们也不愿信。只是洪居士只怕是个伪君子,而非真君子!”李卿说这些话时,不比别人说得容易,“我受着洪居士的恩惠,怎敢毫无缘由就说这种话。” “你……” “六弟。”薛晋开口说道,“你不是跟肖场主也有交情么?我记得猪场那块地,还是你寻了官府赁给他的,你如果去问逼问,他怎么会不说?” 薛升一顿,目光骤然抹上凶光。薛晋淡笑看他,平心而对。 阿古也看了薛晋一眼,薛晋这一刀,绝对不是无意的。她甚至怀疑,他今日过来,也不只是来探望她的而已。就好像在等一个时机,一个他早就知道的时机。不过有此话,她倒是能顺水推舟了,“薛六爷,阿古和你一起去,若真是那样,洪居士那伪善的面孔,定要揭穿!” 薛升只觉没法退步,被她逼入死巷子。没有一点机会去跟肖老板通气,自己一去,肖老板定会供出实情。到时候洪知礼的名声便全毁了?他的名声一毁,生意一落千丈,自己也就损失了一大笔每年洪知礼给自己的钱。可恨的薛晋!这病秧子真该给他下毒,让他死了去,免得再碍事! 可如果薛晋突然死了,那估计父亲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哪怕薛晋真的是自己死的,父亲也会怀疑自己。 他一直在等薛晋病死,可总不如愿。如今还被他绊了脚,心中大怒,脸上却无法露出半点不悦,轻声,“你身体不舒服,我去就好。等有了消息,我立刻回来跟你说。” 阿古摇头,默了默又抬眸看他,“薛六爷和洪老板交情这样好……又和肖场主有交情,难不成……”她眸光闪烁,“你和他们也是一伙的?” 众人齐齐看他,目光灼灼。 薛升退无可退,“当然不是。你若觉得可行,那就一块去吧。” 如今阿古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的生死跟他无关。洪知礼的利用价值能比得过手艺精湛的酿酒人?绝对不能。 弃车保帅,唯有如此。 薛升一行人离开翠竹林时,正好洪知礼外出,还同他们打招呼。薛升想给洪知礼示意,却见阿古走到自己一旁,像是身体不适,往身旁倚。若是平时他定欣喜若狂,可如今却唯有满腔着急。洪知礼见两人亲昵,笑笑就走了,气得薛升暗骂他真是蠢钝如猪。 到了猪场,还在外头就闻到难闻气味。阿古拧眉不进去,薛升就让人叫了肖场主出来。 肖场主一见薛晋薛升,上前问安,又笑道,“薛六爷来已是新奇,为何还带个这样俊俏的姑娘来这脏地方。” 薛升当真不愿问,阿古已开口说道,“敢问肖场主,平日洪知礼洪老板可都是从这买肉的?” 肖场主一顿,看向薛升,没有作答。薛晋说道,“这你倒不必隐瞒,我们都已知晓。” 薛升这才微微合眼,说道,“说吧。” 肖场主摸不着头脑,自己的事薛升不都知道么?怎么又要他重说一回,“洪老板确实都是在这买猪的,是一只一只买,我们这宰杀好了再送过去。” “那前两日郊外派送给灾民的那些肉粥里的肉,是什么猪?” 肖场主一顿,又看薛升,见他没有要拦的意思,这才小声说道,“早在六天前,洪老板就说不日会有一批灾民将到京师,让我跟往年一样,将最近的病猪死猪给他留着。” 于子千和李卿差点没直接吐出来,强忍恶心,质问道,“那肉当真有死猪?可这大热天的,难道不会发臭?” “那定是会的。”肖场主自己说着也面露嫌恶,“我们将猪先宰杀干净,用盐腌制。等要用的时候,用水煮个稀烂,沥干水分,再佐以香料,这样哪里还吃得出半点味道。” 李卿大声道,“将那种脏东西给灾民吃,你丧尽天良!” 肖场主冷笑,“那些灾民本该饿死,这些肉给他们充饥,你竟还说我们丧尽天良。” 于子千怒声,“那你自己可会吃?你可会让你妻儿老母亲吃?” 肖场主语塞,气道,“薛三爷薛六爷若没什么事,在下先告辞,不送。” 说罢就逃了回去,没敢多待,怕这两人捉了自己继续骂。 于子千面色痛苦,说话时已有抖音,“真没想到……真没想到那洪知礼竟是这样一个阴险的伪君子……我定要在众士子面前揭穿他的真面目!” 薛晋说道,“洪知礼名声在外,你若是去说他的不是,只怕别人最多生疑。他那样狡猾,仅凭一张嘴是没用的。”见于子千还想说些什么,他已先说道,“要想肖场主出来作证也是不可能的,让官府知道,第一个死的,是肖场主,他不会那么愚笨。” 李卿拧眉一想,将今日遇见黄管家的事说了一遍,“黄徐说当初洪知礼跟官府的人有勾结,我想,不过是一年前的事,不知有没有往来的书信留下。” 阿古将目光投向李卿,这人不愧是闻名的谋士,她当真没选错人。本来还想提点一下,如今看来完全不用了。 “就算有,我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去偷?”阿古摇摇头,“我们先回去,再寻个会武功的人去偷。” 众人无法,只好一起往回走。 薛升送众人到翠竹林入口,说道,“出来一日,我也该回去了,明日一早我就过来。” 阿古点了点头,“薛六爷回去休息吧。” 薛升坐上马车离去,马车越行越远。于子千和李卿也继续往里走,阿古看着那扬尘而去的车,唇角微有笑意,她就知道,薛升一定会寻法子去给洪知礼报信。 无论薛升会用什么法子告诉洪知礼,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动作定不会慢。 洪知礼知道后便会去官府找当初勾结的人销毁证据。 只要洪知礼离开翠竹林,就如她的愿了。 这一出戏,叫调虎离山。 柔柔的目光已渐抹寒气,阴戾无比。直到旁边有影子投来,她才将眼底寒意散去,偏头看去,就见薛晋长身而立,侧脸清俊,“我也得回去了,阿古姑娘是回屋么?” “去找个人。” “找谁?” 一个重要的人,非常重要的人。阿古启齿答道,“洪锦玉。” 第19章 连环扣(五) 第十九章连环扣(五) 竹林一到夜里,气温就要比外面低上许多。洪锦玉想趁着不那么冷,给孩子洗身。刚站起来,一直在串珠的洪夫人就略微紧张,“玉儿去何处?” 洪锦玉顿了顿,又已习以为常,“给孩子洗澡。” “哦哦。”洪夫人眼底微带憔悴,“玉儿,你不能怪为娘总看着你,是你爹……” “女儿明白。”洪锦玉轻轻叹气,又笑道,“娘向来怕爹,女儿明白。怕到……连自己的娘家人都可以丢下,跟爹来京城。姥姥他们肯定以为你死了,谁想您活得很好,真是白让他们伤心了。” 言语中是说不出的轻蔑,听得洪夫人心头难过,差点落泪。 出嫁从夫,她又能如何? 洪锦玉抱着儿子出了门,往下人上好水的小房间走去。忽然有人从竹林那轻步往这走来,没有一点人声。那身影在晚霞将去,即将迎来夜幕的清冷竹林下显得分外诡异,待看清来人,正要带上笑颜,就见阿古食指轻抵唇间,示意她噤声。 还未走到近处,阿古就轻轻招手,侧身往那清幽小径走去。洪锦玉眉头微拧,还是跟了上去。 像是被鬼魅引诱了般,一直跟着,竟也不害怕。等见夜色渐黑,就快要瞧不见了,前面的人才停了下来。 洪锦玉抱着孩子就这么看着她,面带微笑,想看看这个俊美姑娘到底要做什么。 她很早就觉得阿古不是普通的姑娘,但是一直不知她的意图。好像今晚终于可以知道了,心底隐隐高兴。 日头彻底落下,夜色瞬间铺满天地。两人都未带照明的东西,又非满月的日子,隐约有几只萤火在飞,更觉像身处幻境。 “阿玉姐姐。” 四个字轻轻传来,洪锦玉猛地一顿,睁大了眼愕然盯着那萤火飞过的脸。幽绿光火闪过阿古的脸,并不是她认识的。闪过那眼,却惊得她退后一步,惊愕得说不出话。 “阿玉姐姐。” 阿古又叫了一声,在洪锦玉听来简直如地狱传来的低吟,她两眼顿时涌了满眶的泪,“云妹?” “嗯。” 洪锦玉惊喜得眼泪扑簌,“你没死?” “是啊,我没死。”阿古看着她,眼里却没有了儿时信任她的神色,“阿玉姐姐,你应该猜得到我是被薛家害死的,你为何不来为我伸冤?” 洪锦玉哽咽,想上去捉她的手,阿古却不给她碰。她颤声,“云妹,原谅我……我不敢,我怕……我怕死。爹爹说你嫁的婆家是官,民不与官斗,我不敢去……” “所以你就跟着你爹来了京城?”阿古眼中几乎含血,字字道,“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会来京城,而不是继续待在青州?” 洪锦玉愣神看她,“因为怕你婆家再寻我们麻烦……” “你错了……”阿古说道,“你爹在我爹得病后,不但不好好照料他,反而诓骗他的钱,致他气急攻心,吐血病重,才让荣管家和贺姨娘有机可趁,夺我爹性命……” 洪锦玉下意识将孩子抱得更紧,两眼错愕,“难道贺绿浓是你杀的?” 虽然不知为何荣德会和贺绿浓做了夫妻,但这两人跟他们已经没有任何瓜葛,在京城碰见,也当做不认识。可她如今才觉得,像贺绿浓那样的女人,怎么会自己服毒自尽。 “是,是我杀的,荣德也死了,不是失踪。”阿古笑了笑,绝望而决然,“阿玉姐姐,我不想伤你,我的目标,是你爹。” 洪锦玉蓦地顿住,没有吱声。 “我知道你也想他死。”阿古轻轻笑着,“他用孩子威胁你,对吧?” 洪锦玉面如死灰,依旧没有作答。往日那个柔柔弱弱的宋锦云,真的已经死了。她不但是换了个壳,连里头的芯也换了。 “别人都以为他疼你,其实只不过是为了要你为他算那些肮脏钱。阿玉姐姐的账算的那样好,连我爹爹都常夸你。只要没有你爹,你就能带着你娘和孩子走了,过得自自在在的。你哥哥不是知道你爹赚肮脏钱么?所以他宁可不要这庞大家产,也要离开翠竹林。阿玉姐姐,你要一辈子待在翠竹林么?” 洪锦玉盯着她问道,“你为何知道这么多?我让人打听过你,你不过进京两个月,为何知道这些?”问完话,她才明白过来,“你早就来过京城?” 阿玉笑了笑,“对,我半年前就来过这里。将你们的事查得一清二楚。” 洪锦玉忽然也笑了笑,“云妹……我知道你自小就聪慧,可是却不可怕。你如今……太可怕……” “我也不想。”阿古低声,“我也不想……我可以在谷里苟延残喘,可我发现,我没有办法原谅那些人,哪怕念了那么多禅,颂了那么多经,还是没有办法。我要手刃那些害死我们宋家的人,哪怕要我手染鲜血,哪怕要我下地狱,我也在所不惜!这仇,我一定要报!” 萤火散在四周,更像是地狱里的虚无之人。洪锦玉怔怔道,“我爹没了,我就能自由了?” 她也不想每天抱着孩子,可是她怕一放手,孩子就没了。 她也不想帮着父亲做那些肮脏账目,算着那肉粥赚了多少银子,算着压垮同行需要贿丨赂官员多少钱,这些她都不想。她只想开个小酒馆,卖点好酒,配点小菜,这样就足够了。 阿古轻轻点头,“嗯。” “那我要怎么做?” “帮我去你爹房里偷一样东西。” 洪锦玉笑道,“不可能的。我爹和我娘,总会有一人会在屋里。不守着屋子,也会守着我。” “他们我会支开。” “什么法子?” 阿古没有说,只是重复了一遍,“我会支开。” 洪锦玉微耸肩头,“好……快说吧,我得回去了,出来太久,我娘会告诉我爹,我爹会怀疑我。” 阿古默了默,问道,“你不想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目标又还有谁?” “我不想知道!”洪锦玉瞪大了眼,“我只要自由身,只要孩子平平安安,我帮你这一回……不,是帮我这一回,我就离开京城。你的一切都跟我无关!你还要拿我娘出气,拿我哥出气,随便你!不要找我,不要找我和我的孩子!” 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将孩子都惊醒了。 阿古看着她,只觉她已经被洪知礼逼疯。不,是已经疯了。 她突然觉得可悲,她们两人都一样,曾经那样单纯,如今却都疯了。 可悲,可叹,却又……无可奈何。 &&&&& 一大早,洪夫人穿戴齐整,准备出门。洪知礼瞧见,问道,“去何处?” “昨晚阿古姑娘让那小童来捎话,说想学做菜,请我去教教她。” 洪知礼说道,“可别太晚,等会我还要出门,去的都是些老爷,带上锦玉不方便,你早些回来看着她。” 洪夫人轻叹一气,“老爷,难不成你要一世将锦玉囚在这翠竹林里?她……” “闭嘴。”洪知礼冷声,洪夫人当即不敢再说话,“我让你做的事你好好做就是,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洪夫人无法,出去时看见女儿在逗孩子玩,也上前想去摸摸外孙的脸。谁想还没碰到,就见她突然偏身躲闪,满眼警惕。待看清来人,洪锦玉眼里的警惕也没少半分。洪夫人暗叹,也不再去摸,“娘去去阿古姑娘那里,你别乱走。” 洪锦玉点点头,母亲是走了,可父亲不是还在么? 下人还没将早饭端上来,就见有个小厮鬼鬼祟祟摸过来,洪锦玉认了认,不知是谁家的。洪知礼正好出来,一见他,似是认识,并不责骂,“何事?” 那小厮低声,“薛六爷有请。” 洪知礼看了看洪锦玉,说道,“今日我还有事,不得空。” 小厮为难片刻,这才上前,附耳低声。 洪锦玉听不见,可父亲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转眼见他已变了脸,“为何会被人知道?!” 小厮怯了怯,“小的也不知,六爷就是这么让我传话的。让您赶紧去同当初那大老爷说一声,将东西烧了,免得被他们先得了手。” 洪知礼气得咬牙,难怪这两日于子千和李卿对自己那样怪异。本想借他们给自己造势,谁想竟吃里扒外要反咬自己一口。这事拖不得,薛升不知道当初和他有交易的是谁,唯有自己去才能销毁证据,对那下人说道,“看好小姐。” 说完急匆匆离去,顾不得她。洪锦玉微微一笑,竟真的将他支走了。她瞧着站在一旁的下人说道,“退下吧。” 下人板着脸道,“恕小的不能听从。” 洪锦玉也不急,阿古做事不像是这么虎头蛇尾的人。她说会支走他们,就一定能。等会定会来人,将这下人也带走。等了一会,果真来了人,可来的却是阿古身边的小童。连她也禁不住怀疑自己,难道她猜错了?来个孩子有什么用? 金书轻步蹦到她前头,笑道,“洪姐姐快去找东西吧。” 洪锦玉微顿,柳眉上扬,还是站起了身,鬼使神差地相信这孩子能让她安安心心去找要找的东西。 那下人一瞧,立刻去拦,却被金书拦在前头。只见他抬起手,手腕戴着个大银镯。可认真看又不是银镯,那小小的手一摁,就见一枚银针飞出。随后腿上微有刺痛,再想动弹,却动不了了。脑袋一晕,倒落在地,昏迷不醒。 金书蹲身将他腿上的针拔掉,就地刨了个小坑,把针埋进里头,再填好,遮上竹叶,就什么也瞧不见了,“你就安心睡到明天吧,睡醒后……就变天了。” 第20章 连环扣(六) 第二十章连环扣(六) 洪知礼匆匆忙忙将证据销毁后,这才松了一气。乘车回去时想,得将家里的也毁了,方能彻底安心。便让车夫驾车快些,回到翠竹林,不见女儿外孙在外头,倒是看见地上有拖动的痕迹,直进竹林。 他心底不安,忙跑进屋里,里头被翻得乱七八糟。再去看平日藏账本的地方,已空空如也。这才明白自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那些人的目标根本不是放在官府的那些书信,而是自己手中的账本。 要扳倒自己的是谁?他唯有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除了她他想不出谁会害他,永安侯的儿子和自己可是八拜之交,这是京城里的人都知道的事。谁敢动他分毫? 他此时真想拔刀将洪锦玉捉出来,将她杀了。要离开这里时,桌上一张纸条飘然落下。拾起一看,目光更有凶煞。 ——若要赎回账本,便来绿苑林,带上万两银票。 翠竹林中又分几个小林,住在绿苑林的……正是阿古。 洪知礼目露凶光,那个女人到底要做什么?她和薛升不是一起的么?难道真正要害自己的人是薛升? 这一想,好像并没错。这分明是薛升和阿古一起设下的陷阱,先是薛升诱自己出林,再让人来偷账本。如今让他拿钱去赎回,根本就是黑吃黑,一口吞掉他上万两银子。可这于薛升有什么好处?他是傻子不成! 洪知礼取了银票,却是藏在靴子里,转身将书撕下几页,折好塞进怀里,从镜子里看来,就好像藏了好几张银票。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匕首,放在纸张后面。 无论是谁在戏弄他,都得死! 绿苑林中,鸦雀无声。只有风吹落叶的声响,洪知礼缓步往前面走,生怕途中设下了什么要命的机关。见到那竹屋,门前只坐了一个姑娘。一身和竹绿融为一色的罗裙,神情淡然,看着诡秘非常。 “老夫就知道你非善类。” 阿古偏头看去,缓声,“我只求财,其他的都不要。” 洪知礼冷笑,“你和薛升串通好的?” “此事跟薛六爷无关,他视你为知己,又怎会做那种事。我拿到钱后,就会离开京城,不会多留。”阿古淡声,“一手交账本,一手交钱。”她瞥了一眼洪知礼,“我知道你心有怒气,想杀了我,可你要是动了手,金书就会把账本交到刑部,到时候,可不是几万两银子能解决的了。” “我问心无愧,为何要给你?” 阿古笑了笑,艳绝无双,这笑在洪知礼看来,却带着血腥味,“问心无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粥水里放的是什么肉,别以为当年秦老板家破人亡我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也别以为你这做买卖的本钱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诓骗别人得到的!” 洪知礼睁大了眼,“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要的只是钱,拖也没意思。将你的罪证都赎回去,我绝不会再缠你片刻。” 洪知礼眉头微拧,往怀里伸手,“好,给你,只是……” 阿古抬头,“只是什……”话未说完,就见他掏出一把寒光匕首,飞快朝自己刺来。她身体一退,下意识抬手去挡,只听见袖子撕裂,刀子从小臂上滑开一个大口子,血顿时染□□子。 “住手!” 那背后竹屋突然传来几个怒喝男声,其中夹着洪知礼很耳熟的声音,往那一看,不由愕然,那屋里竟冲出十几人,为首的便是于子千和李卿,身后的都是素日往来的士子。 阿古脸色苍白,步子踉跄,旁边有人轻托,薛晋低声,“李卿他们会对付洪知礼,你先进屋包扎。” 阿古摇摇头,她要亲眼看着洪知礼被人揭下伪善的面具。 他爱惜了一辈子的名誉,她要亲眼看是怎么被毁掉的。 薛晋拧眉,俯身撕了自己的衣摆,将她流血的小臂缠上,暂时止血。 于子千怒声,“洪知礼,你这虚伪小人!枉我一直信你,为你奔走往昔同僚间疏通关系,谁想你竟在利用我们。” 旁边几人也是高声,怒气冲冲,“方才我们看了账本书信,还不信你是这样的小人。可你做贼心虚,亲自拿钱来赎,本是不信,如今却只能信了,呸!” 众人纷纷大骂,洪知礼忽然说道,“你们都错了。” 李卿顿住,“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 洪知礼摇摇头,将匕首丢下,从怀中拿出一沓纸,全都是书上撕下来的,“你们被人骗了……我洪知礼无愧于天地,近日我得知有人污蔑我,要毁我清白,但我却不知那人是谁。所以用计将那人引蛇出洞,我并没有带银票来,带的,只有圣贤书!而今我终于知道那要害我的人是谁,就是这妖女!我们相识三年,难道我洪知礼是什么人,你们不知?” 众人一顿,面面相觑,已有些动摇。人群中突然有女声说道,“他们当然不知,您若是在戏班,真可谓是老戏骨了。” 听见这声音,洪知礼的脸色彻底变了。 洪锦玉抱着孩子缓步走出,面色全无,冷冷盯着他说道,“账本是我亲手从你那偷来的。”她颤声道,“当初我被婆家赶出来,你气我给你丢脸,要将我溺死沉河。可母亲求情,你便让我帮你算账,算你那些肮脏账本。你抵赖有何用?可要我说你在猪场买过多少死猪病猪熬成肉粥给灾民?可要我说你是如何陷害秦老板的?可要我说你贿丨赂过哪位大人?” “闭嘴!”洪知礼怒不可遏,要上前封她的嘴,立即有男子出来护住,不许他靠近半分。 洪锦玉并不停下话,后头有个妇人冲出,正是洪夫人,她拽着她的手哭道,“不要说了,这是你爹,阿玉,这是你爹啊。” “娘……”洪锦玉双目通红,盯着这亲生母亲,却冷漠如路人,“娘!你帮着他害得我还不够吗?你要毁了我一生才高兴吗?” 洪夫人只是跪着哭求她,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一个是自己的女儿,她已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洪知礼做的那些事,每件都知道,可她是洪夫人,身为妻子,怎么能违背丈夫?这于理不合,会遭天谴的啊。 洪锦玉双泪垂落,“从今日起,我和你断绝关系,我洪锦玉,没有你这种禽丨兽不如的父亲!” 有亲生女儿的证词,众人这才不再有疑,以口诛之。洪知礼听了半日,朗声大笑,笑得众人停嘴。他笑得癫狂,渐露猖狂,“想让我身败名裂?那就败吧。那又能如何?你们不就是一群破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你们能做什么?我是商人,名声不要就不要了,至多少赚一些,那有何妨!你们通通滚出我的翠竹林,滚出去!” 李卿冷笑,“你真以为只是身败名裂这么简单?在场的人哪个不是可以考取功名的读书人?哪怕如今不想入官场,家中、恩师、同窗里又有多少是已经为官的。洪知礼,你未免将我们想的太简单。” 洪知礼面色惨白,“你们要做什么?” “将你的罪证呈上公堂,往日和你有勾结的官员,也等着入狱吧!” 洪知礼大声道,“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洪某好生待你们,你们却恩将仇报!” 可无论他怎么喊,眼前的人都只有漠然。他自知无力回天,愤然将手中匕首掷出,趁着他们躲避之际,转身逃出竹林。 众人立刻去追,想将他活捉。 像是人去楼空,空空荡荡。 洪锦玉笑了笑,低头看着孩子,轻声,“我们可以走了,离开这里。” 洪夫人还在哭,颤颤起身,想去追上丈夫。洪锦玉一眼也没有看她,好像这林子中,只有她和自己的孩子。她哼起了歌,哄着孩子入睡。慢慢往外走,享受这久违的宁静。 阿古得偿所愿,一直支撑着的意志忽然有些崩溃,身子一晃,若非薛晋在旁扶着,只怕要跌倒。 “药在哪里,我去找。” 阿古指了指,薛晋便进屋去找药,连纱布也找到了。还顺手拿了壶酒,出来放在石桌上,边拿掉酒瓶上的布团。看看她苍白如纸的脸,说道,“你不可能对洪知礼没有防范,这一刀你本可以躲的。” 阿古轻看了他一眼,合眼养神,“躲不过。” “男子都是怜香惜玉的,你挨了这一刀,那些本就敬你的士子,会更气愤,你要的也是他们更气愤。” 被人看穿的感觉十分不好,阿古说道,“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躲得过刀子。” 薛晋笑了笑,又道,“忍忍。” “嗯?”没听见答复,只见他含了一口酒,张嘴就往她伤口上喷,剧痛顿时从手臂传开,疼得她哆嗦。阿古想抽手,却被抓得紧。 “刀子未必干净,喷点酒好。”薛晋抖着药瓶给她洒了药粉,这才拿纱布缠起。 动作小心不说,还十分娴熟。阿古瞳孔微缩,“你学过?”一个大少爷学过医术,未免有些奇怪。 “阿古姑娘大概忘了,我是个病秧子,所谓久病成医。” 他说的话阿古一个字也不信。 待他包扎好,阿古说道,“我要回屋歇着了,薛三爷请便吧。” “好。我给你打些干净的水,等金书回来让他给你煮水清洗一下伤口。” 阿古顿了顿,面色温和,“有劳薛三爷了,放厨房去吧,我等会可能已经睡着了,不想被人打搅。” “嗯,你好好歇着吧。” 阿古回了屋,薛晋便提桶打水去了。等他打水回来,放进厨房,去她窗户外小站,往里看去,床上果然没人。 清俊的脸上微有笑意,他就知道,对阿古来说,洪知礼只是身败名裂,哪里够…… 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因层层竹叶挡住,竹林内雨开始并不大,不多久倾盆大雨,打湿了满地竹叶,渗进土里。 第21章 连环扣(七) 第二十一章连环扣(七) “洪知礼从竹林里逃出来,就拐弯躲到了暗处。李卿他们没看见,还在外面搜寻。洪知礼折回竹屋,把钱都拿走了,又转而去各大钱庄把钱都取了出来。买了一些干粮,还有蓑衣,然后就往城外走。”金书挠挠头,懊恼道,“他实在太狡猾了,一转眼我就跟丢了。” 阿古想了想,问道,“就只买了蓑衣,没有买草鞋?也没买其他什么鞋?” “没有。” 阿古轻轻一笑,“是去昌岸渡口了。” 金书诧异道,“阿古姐姐怎么知道?” “现在正下着雨,地上泥泞,洪知礼要远途逃命,可他却并不急着逃命,还有闲情去买蓑衣避雨,他既然那样悠闲爱干净,为何不连鞋也买了?那就是说,根本用不上。不走陆路,唯有水路,坐船走肯定是用不上两条腿的。离这里最近的就是昌岸渡口,那里一日只开五次船,申时是最后一次,洪知礼从竹林逃出时,还是未时,离开船还有很长时间,所以他那么悠闲。” 金书恍然,叹服道,“阿古姐姐你不去做捕快太可惜啦。” 阿古默了默,金书无意一说,却触动了心事。当年她还是个小姑娘时,就立志做捕快,连三姑姑都说她是个好苗子,可惜……她没做成捕快,反而做了个让三姑姑痛恨的凶手。姑姑是她最敬仰的人,自小她就想成为像她那样的好捕快,可是事与愿违。 “阿古姐姐?” 金书唤声,阿古从沉思中回神,“去渡口附近,肯定能找到洪知礼。” 她压了压斗笠,这才起身,付了茶水钱,就往渡口过去。 &&&&& 翠竹林的雨也没有消停,下了一个多时辰,薛升从外面进来,鞋面已沾上了泥土,心情十分不痛快。等看见薛晋站在阿古的屋前,心底更是不舒服。 薛晋看见他,没有多少血色的脸上微露笑意,“六弟。” “三哥。”薛升撑伞过来,抖落雨珠,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阿古姑娘身体不适,怕人惊扰,反正我也是闲着,就在这帮她把风好了。” 薛升轻笑,“三哥倒是很闲。” 薛晋微微一笑,“父亲不在京师,母亲念我身体不适,把家里大小的事都交给你打理,说起来你才是大忙人,我不过是个闲人,自然有空在这给个姑娘看房子。阿古姑娘可不是普通人,还请六弟明白为兄的苦心。” 薛升见他还想让阿古代替他做酿酒师,心觉可笑,他再怎么争,也是争不过自己的。他根本没任何实力,所以只能这样卑微地去讨好一个姑娘。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做自己的对手,亏母亲还说要多提防他。在他看来,完全不必。 石桌那本来有血,但因雨水冲刷,都洗没了。翠竹林往日也该有很多人,但薛升以为下着大雨,无人出行,没有多疑,“三哥慢慢等吧,六弟先走了。” 薛晋点头,“也好,阿古姑娘若是醒来看见我们两个大男人在这,怕会吓到。我一人在这便可,睡了那么久,约莫也要醒了。” 薛升提起的步子又顿住,如果自己走了,身子不适的阿古看见的就是薛晋,照顾她的也是薛晋,这只怕那姑娘的芳心更要偏倚三分。他怎么能让薛晋如愿?他打开伞,想了想又合上,恍然,“三哥,母亲寻你来着,我倒忘了。” 薛晋忙问道,“母亲找我?六弟怎么不早说。” “不是忘了么?” 薛晋拧眉,又看看竹门,“那我先回去了。” 薛升肃色,“快些回去吧。”又好心将伞递给他,“三哥用吧。” 薛晋也不推辞,面上已是动容之色,“六弟有心了。”他撑起伞,疾步没入竹林显得墨绿的景致中。等走远了,原本着急的脚步陡然放慢,撑着水墨烟云伞,缓步往外面走。 雨珠拍打在伞面上,敲出滴答滴答的绝妙音符。他微微抬伞,雨珠从伞面滚落,在眼前形成一道雨帘。白俊的脸上轻轻一笑,从容沉稳,还带着满满戏谑。 &&&&& 昌岸渡口已经站了很多在等船的人,烟雨朦胧,雨越下越大,连江面都结成了水雾般,辨别不清。 洪知礼蹲在渡口远处的小树林里,时而往那张望,就等着申时一到,逃离这鬼地方。 他还在想那叫阿古的姑娘,到底是谁。她有一句话他很在意,“别以为你这做买卖的本钱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诓骗别人得到的”……说做买卖的钱就好,为何偏是特地提了“本钱”二字? 越想越觉蹊跷,那阿古的来头,定不简单。 他沉思细想,没有察觉到旁边有人,等反应过来,拽在手里的钱袋突然就被人猛地抽走,他忙往那看去,就见一个小童飞快地往树林里跑,他大喝一声,不见小贼停下。屡屡被人欺负,难道还要被个小贼欺负不成?洪知礼怒不可遏,往那跑去,非要抓住他剥了他的皮! 在京城住了三年,这小树林他也来过。但从不曾在阴雨天来。跑的急,差点被凸起的树根绊倒。几次要追上小贼,可又追不上。反复几次,他顿足不前,喘着粗气看向这阴暗树林,在夏日里雨水也不见得凉快,十分冷清。 他皱眉看了看,决定不要那钱了,反正不多。再追,船就开了。他转身想往回走,却见后面多了个人,一个戴着斗笠,穿着绿罗裙的姑娘。只是看见那衣裳,他就退了一步。 阿古喜绿,衣裳都是绿色的。哪怕是被他划破了一件,换上新的,也依旧是洪知礼看过几次的衣服。他记忆向来不差,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进了一个圈套,这个圈套来势汹汹,十分危险。 “叔叔。” 声音在雨声里显得苍白无力,那张俏脸更是苍白,看得洪知礼毛骨悚然,只觉她像来夺命的鬼魅。到底是纵横商场多年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洪知礼很快便镇定下来,怒声质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害我身败名裂!我洪某跟你有什么仇?” 阿古蓦地笑了笑,讥笑道,“洪某?叔叔,你就不怕祖宗从坟墓里起来指责你背弃姓氏么?” 洪知礼猛然一顿,嗓子里像被东西堵住了,愕然许久,才艰难地问出话,“你说什么……” 阿古目光轻和,看着他说道,“叔叔,你还认不出我吗?我小时候,你可是很喜欢推我荡秋千的,还说我比阿玉姐姐懂事,如果我是你的女儿就好了。” 洪知礼惊愕得瞪大双眼,“你、你……你是锦云?你没死?” “对啊,没死。”阿古脸上的笑刹那消失,“三年前,我在滨州暴毙。爹爹前去领我尸身,你花言巧语说替爹爹暂管家业,让爹爹安心去滨州。爹爹便将家业托付给你,可你却趁机将爹爹的房契地契偷走,将它们卖了换钱。爹爹本就身体不适,回到家中,被你气得吐血。你却反而辱骂我爹爹,带着钱财和婶婶,堂哥堂姐远离青州,到了这京城,还将姓改了。你愧对列祖列宗,辜负我爹于你的信任!” 洪知礼已然明白她为何要这么对自己,大声道,“锦云!你错了!你爹从来都瞧不起我,所以他不让我打点店里的生意。我们一家寄人篱下,还要看你爹的脸色,我要做买卖,他却不给我银子,觉得我无能,却又要我帮他跑腿。我如何甘心!他是要我窝囊一辈子!凭什么他能风风光光做宋老爷,我却被人叫做狗腿子!” “叔叔的生意手段锦云不敢恭维,爹爹曾说你心太过浮躁,还需磨砺几年。可你却迫不及待要夺我们家产,甚至不惜在爹爹丧女之后,毁了手足情,让爹爹的病雪上加霜。如果不是你,贺姨娘和荣德根本没有机会害我爹爹!”阿古双目通红,已含泪珠。 杀荣德贺姨娘和要她亲手杀了亲叔叔,感觉全然不同。 这是自己的亲人,曾抱过自己,曾让自己骑在他脖子上看花灯。曾给她买糖人,带她去看曲听戏的亲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她觉得是亲人的人,却间接害死了自己最敬重的父亲。害死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也正是如此,她才更恨,恨他入骨!父亲知晓他被亲弟弟背叛时的心情她不得而知,但是父亲本性善良,那样的痛苦她当真不敢想。 亲弟弟的背叛、自己女人的背叛,还有信任了十几年的管家也背叛了他,这些人,全都曾在他心口上插刀。 这些人是害死她父亲的凶手,哪怕没有亲自动手,也不能饶恕! 唯有先为她父亲报仇,她方能安心想自己的事。哪怕是不能再继续为自己报仇,这些人,也定要为她父亲陪葬! 而洪知礼,就是她父亲的仇人中,最后一个。 雨势做大,雷声轰隆,像是老天敲响了复仇警钟,震耳欲聋。 第22章 连环扣(八) 第二十二章连环扣(八) 火蛇在竹林上空劈开一道白光,将昏暗的竹林映照得一片雪白。随之一声响雷炸裂,薛升不由一惊。拧眉看看门后,动静这样大,阿古竟还没醒。等了快半个时辰了,她只怕一时半会不会醒了。 他打算去找洪知礼,问问他今日的事办的如何,证据可都毁了。竹林此时应当也不会有人出来,自然不会瞧见他私下去见了洪知礼。 只是雨很大,伞又给了薛晋,恼得他拧眉。到底还是提步往那走去,为成大事,这点小事忍忍又何妨。 洪家门前此时也很安静,大门紧闭。他跑到屋檐下,敲了敲门,谁想门一敲就开了。他拧眉唤声,还没踏步进去,就顿住了步子。 他看见了一双鞋,悬在半空的鞋。他惊愕抬头,然后就看见洪夫人脸色发青,面目狰狞吊死在这竹屋里。 他睁大了眼,猛地往后一退,愕然不已。看看左右,并不见打斗痕迹,那就是洪夫人自己自尽的。 洪家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洪夫人要突然自尽? 难道洪知礼的事被揭发了?早上他为了避嫌没有过来的那两个时辰莫非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他突然觉得事情诡异极了,转身要走,又见个妇人抱着孩子从雨中走来,一手撑伞,一手托着襁褓,一点也不觉疲倦的模样。他步子一抖,上前急声,“你母亲、你母亲在屋里悬梁自尽了!” 洪锦玉身子微微晃了晃,眼里顿时有泪,轻轻一眨,泪珠便滚落在孩子脸上。怔了半晌,她才道,“死了好……死了就解脱了……母亲是好人,可惜碰到了爹爹那样的禽兽。无妨……死了好……再不必亲眼看着父亲做丧尽天良的事了。” 薛升觉得她疯了。 洪锦玉呢喃道,“我可以安心走了,离开京城……回青州老家。” 青州?薛升一顿,那不是宋锦云的老家么?原来他们洪家和宋锦云是一个地方的。不过青州那么大,未必认识,他实在是想多了。 洪锦玉已经往竹林外走了,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薛升看着她,又想到屋里的洪夫人,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劲。 这里定是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 越想越觉毛骨悚然,再无瑕想着讨好阿古,转身逃往外面。 &&&&& 申时,大雨未停。要上船的人陆续上去了,船夫问道,“可都上齐了?” 众人答道,“齐了齐了。” “那开船了——” 开船了,洪知礼却没有赶上他可以逃离这里的船。 可哪怕他上了船,去了别处,他也觉得阿古不会放过自己。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不会放过自己。 她想杀了他。 洪知礼已嗅出危险,手缓缓伸向腰间匕首,这一次,他要直接往她心口捅一刀,而不是只伤她的手。 阿古双目忽然像匕首那样露出寒光,轻巧的步子往前一迈,手已捉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随后重重一掌横拍在他右侧肋骨上。痛得洪知礼跪身在地,浑身震痛。 她这动作一大,脸色顿时更是惨白无色,不知是痛到发抖,还是气到颤声,“你逍遥了那么多年,该去死了,下十八层地狱去赎罪吧!” 洪知礼到底是个正值壮年的男子,有着求生意志,剧痛刚过,便又想起身反击。哪知刚要动作,又被一脚踹在心口上,顿觉心跳骤停片刻。睁眼看去,便瞧见一张完全陌生,充满愤怒的脸。 “我回到青州查问,却没人知道你的下落。我本以为天大地大,再也找不到你复仇。可是我追查另一人时,却意外发现你也在京城。叔叔,你猜那人是谁?” 洪知礼痛苦道,“谁?” “薛升。” 洪知礼意外道,“薛升?” 阿古盯着他说道,“你大概不知道,当年我嫁的那户薛家人,就是这个薛家。新郎官,就是薛升!” 洪知礼愕然。 当年宋锦云嫁的快,新郎也一直没来拜访,只叫了媒婆来。后来兄长过去准备了婚事回来,命人送去嫁妆,却惊闻宋锦云暴毙。兄长去料理她的后事,自己留在青州打理生意,因此一次也不曾见过新郎官,却不想…… 阿古夺了他手中匕首,直抵他的脖子,洪知礼猛然回神,满目惊恐,“锦云,侄女,看在我是你叔叔的份上,放了我吧,我是你叔叔啊!” “你谋害我爹爹家产时,可有想过那是你的亲哥哥!”阿古怒声,两眼赤红,“你有什么资格说是我叔叔,你不配!下地狱去给我爹爹赎罪吧!” “锦云!” 凄厉一声,阿古眼里有泪,手势一顿,匕首只刮破了一点皮。洪知礼突然一掌打落她的匕首,双手掐在她脖子上,“死吧!” 阿古瞪大了眼,根本拍不开他的手。 她不该犹豫,对恶人尤其不该。否则一个疏忽,死的便是自己。 洪知礼掐得用力,掐死这人,他就能很好地活下去了,再不用愧疚。突然有个身影跑到一侧,他偏头看去,金书手中匕首已狠狠一划,划过他的脖子,像划断了喉骨,血顿时喷涌。 洪知礼“咯吱咯吱”地说不出话来,捂住涌血的脖子,既痛苦又惊愕地看着他。 阿古将他推开,干咳起来。 洪知礼觉得脖子很疼,就像儿时摔在地上。他又想起来,摔倒后,第一个来拉他起身的,永远是兄长。 他想起了宋知言,这唯一的哥哥,想起了他们兄弟还在儿时时,父亲就常说。 “知言,你要照顾好你弟弟。” “知礼,你要敬重你哥哥。” “一根筷子易折,一根筷子也无用处。可两根一起,不易断,也有了它们的用途了。” “……” 父亲的话早就被他忘在脑后,如今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了。 他的身体开始抽搐,渐渐也不觉得疼了。大颗大颗的雨珠落在他脸上,落在眼里,视线越发模糊。 “锦云入土了……” 五字一出,从不曾哭过的兄长,哭得断肠,一夜苍老了二十年。 他看着,却冷漠起来,却觉得痛快起来,不顾已经伤心欲绝的兄长,大声道,“我将你的田产地契能卖的都卖了!那些钱就当是你这些年使唤我的工钱吧。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他错了。其实说出那句话开始,他就欠下了一世的债。 而今,终于有人来要他还债了。 疼痛已消失了,身体也不再抽搐。脖子还在流着血,他却再也感觉不到。 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看着阴霾天穹,再不会动弹。 阿古握着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干净的匕首,怔怔坐在泥泞的地上,有些愣神。 金书轻声道,“阿古姐姐……” 阿古抬头看了看他,满眼疲倦。她也不知道了结了这些人,她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她开口时,嗓音低哑,“树林外的小舟备好了么?” “嗯。” “将他搬到那里。” 两人用力将洪知礼拖到树林外,好在并不太远,没有费多少气力。这里因没有路,不见一个行人。 江上飘着一条小舟,将洪知礼搬上去,阿古再爬到一旁,小舟已经有一点沉落,漫上了水。金书要上,阿古拦住了他,“再上就沉了。我会泅水,沉了也无妨。” 金书点点头,“我在岸上等你。” 阿古握竿撑船,行至江中,竹竿几乎撑不到底下,这才将杆子丢进水中。不一会竹竿就飘走了。 她蹲身将小舟上早就放置的一块大石头挪出,上头还系了粗绳子。她将绳子另一头绑在洪知礼腰上,奋力一推,将他的尸身推进水里,又将石头也推下。不一会,洪知礼的尸身就沉落在了江底下,再不会浮起,被人发现。 阿古这才跳入水中,游回岸上。小舟轻荡,片刻也消失在了江面上。 一切归于平静,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 阿古游回岸上已经精疲力尽,金书拿了药丸给她,很是担忧,“阿古姐姐,你的手还受着伤,赶紧回去敷药吧。” “你先去将那树林里的血迹匕首收拾干净,不要留下线索。” “嗯。”金书立刻就往那跑去,他一心要回去照顾阿古,捡起匕首胡乱把地上的泥翻乱,心想雨水会冲掉血迹,便折回了。等他回到江边,就见阿古已就地躺下,累得好似在雨中睡着了。 只是这小休的片刻,阿古就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还在,胡子已经花白了,还很精神地在念叨她。让她别闯祸,别顽劣,要知礼仪,懂规矩。恍惚间母亲也来了,笑着说饭菜做好了,快进来吃。 父亲牵着还是小姑娘的她,离开院子,往里面走去。 “锦云,吃饱了饭,爹爹带你去看戏。” “好啊,爹爹。” 梦境悠悠,美如仙境,她不愿醒,一点也不愿。 可她还是睁开了眼,缓缓从这滂沱雨水中醒来,慢慢起身。 如今还不是睡的时候,她还有很多事没做。 还有很多人没得到报应,没有还她宋家的债,还她的债。 所有的一切,她定要百倍奉还! 第23章 新局 第二十三章新局 翠竹林里来了很多官兵,将洪家里外都搜了个遍。 于子千将洪知礼和官员勾结的罪证呈上刑部,刑部连夜捉了涉事官员,又派人来查洪家。 洪锦林已将母亲的尸首收敛入棺,父亲失踪,妹妹离京,一夜间家破人亡,如今还要被刑部查问,一时这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也良久沉默。看着进进出出、将这里翻得乱七八糟的官兵,百感交集。 于子千并没有和他见过几次,只知道他很早之前就和洪知礼不再往来。再想想那日洪锦玉控诉洪知礼的事,明白洪锦林跟他父亲不同,是个规规矩矩的商人。 洪知礼的罪证都已被洪锦玉拿走,也就是于子千所呈上的那些,官兵没有再搜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很快就离开了竹林。洪锦林身心疲惫,只看了一眼这屋子,就不愿再多待。依照这个趋势,过不了多久这里也会变成官府的东西。提脚要走时,于子千叫住了他。 他回过身,满目疲倦,“何事?” 于子千默然片刻,说道,“不管你父亲之前如何利用过我,至少也曾管过我两年的饭钱和住处,不至于让我落魄街头。此次我让你父亲身败名裂,朝廷那边已决定恢复我的官职,只是我不愿让人觉得我是借你父亲上位,所以那官职我不会接受。” 洪锦林默了默,“于先生接受无妨,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父亲若没有做错什么,你又如何能抓得住他的把柄。于先生刚正不阿,朝廷得你,是朝廷之幸。” 于子千惊叹洪知礼竟有这样一个深明大义的儿子,定声,“你他日若碰见什么为难的事,于某定会尽心相助。” 洪锦林微点了头,“我还要去料理我母亲的后事,就不多陪了。” 于子千叹了一气,见他走了,这才想起来今日是李卿离开京城的日子,一看时辰,急拍脑袋,这只怕要晚了。 京城门外,临行的马车装载的行囊也并不多。 李卿走的匆忙又隐蔽,没有什么人知晓。 大雨不停,地上更加泥泞。雨珠击打在地上,溅起泥水,打湿了路人裤子。还有罗裙裙角,阿古并不在意,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撑着伞,为李卿送别。 李卿等不来于子千,猜他许是忙去了,同阿古说道,“你快些回去吧,这天实在糟糕。” 阿古笑笑,“许是老天知道李先生要走,舍不得了,老泪纵横呢。” 李卿乐了,“原来阿古姑娘也会说玩笑话。” 阿古笑了笑,又道,“李先生此次远游,可是要完成自己的抱负?” 李卿叹气,“抱负……哪有那么容易做到,只怕日后生计都成问题。” 阿古问道,“那对洪知礼那件事,先生可有后悔过?” 李卿笑道,“如果会后悔,就不是我儒生所为。” 阿古点了点头,缓声,“我知道李先生厌恶商人,不愿做他们的门客。洪知礼如果不是有大善人的头衔,你也不会去。只是天下商人并非都是黑心肠,也有真正的大善人在。李先生十年前曾唾弃过我爹爹,未曾见面,不曾交谈,一听说他是商人,便说他满身铜臭。阿古只想告诉先生,并非如此。你甘于清贫,可又怨天尤人,宁可屈尊在那小竹林中。但若你跨出这一步,不以偏见待人,兴许会大有不同。” 李卿皱眉,“十年前?” 阿古微微一笑,“我本姓宋,只是于先生听别人阿古阿古的叫我,便以为我姓古。” 李卿朗声大笑,“倒将我也误导了。”虽然她提了她姓宋,可李卿没有想起来。又说了几句,这才和她道别,让她和于子千代为道别,这才上车。上了车他才感叹,原来十年前他和阿古就差点碰面,可因自己的倔脾气,倒错过了一个好学生。 仔细想了想,说起宋姓的话,他倒是隐约有点印象。十年前确实有个富贾来寻他给他的女儿做先生,可他却骂对方一身铜臭。 那富贾富可敌国,当时实在有名,一时想不起来。宋……宋…… 他恍然,对,那富贾叫宋知言,女儿叫宋锦云。 想起这名字,他浑身一震,猛地握紧伞柄。 洪居士叫洪知礼,女儿叫洪锦玉。 他满目错愕,这是巧合?不对,这怎么会是巧合!他忙从后车窗往那看去,大雨朦胧,已看不清那立身城门下的姑娘。 他怎么会如此愚笨,如今才想清楚! 洪知礼根本不姓洪,而是姓宋啊 宋知言宋知礼,这两人是亲兄弟?那宋锦云宋锦玉分明是堂亲。 原来让他入局的就是阿古,可他竟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她。 可他想不通为何阿古要让洪知礼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更想不通为何身为叔叔和堂姐妹却认不出近在眼前的亲人。 洪知礼抛弃本姓远到京城,为人手段又那样龌蹉,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吧? 他一瞬恨自己信任的人竟诓骗自己,可转念一想,若阿古要瞒骗自己到底,又怎会在最后告知他她的姓氏,这完全是多余的。他沉默许久,才长叹一声。 阿古利用自己,情非得已。但是心中有愧,所以在尘埃落定后告诉自己这件事。她并没有指望自己想不通,而是希望自己知道这局是她设的。这一切,可以说是阿古信任自己不会将事情公告天下。可另一方面,却又可能是……阿古已看透了他,知道他会猜到这点,所以告知,笃定他会因为被信任而不去揭发阿古的棋局。 无论如何,阿古都……太可怕了。将棋局布得滴水不漏,哪怕是最后,她都计算好了。 但如她所想,自己不会去告诉别人这件事,告诉别人阿古就是宋锦云的事。 这不是也在阿古的预料之中么? 那阿古到底是信任自己,还是不信?他自诩聪明,却觉得这谜题,一世都解不开了。 李卿重重叹了一气,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仇恨,才会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那样费心布局,下此狠手。只是他仍期盼她能安然康健,早日脱离苦海。 马车迎着风雨而去,消失在苍茫大地上。也消失在阿古的眸中,她伫立许久,缓缓转身往回走。 京城于她而言,是地狱,可哪怕是地狱,她也要进去。 雨势未见消停,反而更大。宽敞的街道已不见多少行人,见到几个,也是步子匆忙。行人少,连摊贩也少了许多。 阿古缓步走着,裙摆已湿上膝头,她毫不在意。缓缓走到一个卖馄饨的档口,合伞进入简易的棚子下,左右看去,却没看见老板。旁边那卖包子的妇人问道,“可是来吃馄饨的?老板去茅坑了,一会就回来。” 阿古微微一笑,点头道谢,又问道,“这档口不小,怎么就老板一人守着?” 妇人说道,“这摊子是马洛两口子开的,妻子叫于翠,那可是个嗜赌如命的女人,脾气又差。这不,欠了赌坊的钱还不上,被衙役抓进牢里关着去了。这摊子也就剩下马洛一人看着,累得我还要帮他看摊子。” “那马老板肯定是勤恳的人,一人看这摊子想必很辛苦。” 一提这话妇人便轻轻一笑,不屑道,“勤恳?辛苦?哪里见得哟,日子可不要过得太潇洒。明明自个有钱,却不给他老婆还债。我前阵子还见他喝得大醉,一身脂粉味回来,我瞧,他是早就想摆脱那黄脸婆了。” 只是来吃个馄饨,阿古却听了许多有趣的事。 正巧有人来买包子,妇人卖了包子回来,还想跟她唠嗑两句,那座位却空空如也,姑娘已不见了踪影。这时马洛才归来,四十多岁的汉子还将脸收拾得很好,就是脸色不大好,看着就是晚上操劳过多了。 马洛看了看柴火,问道,“方才没人来吧?” 妇人瞥了他一眼,心底嫌弃,答道,“没有。” 马洛放好柴火起身,却看见桌上放着一双筷子。他瞅了瞅卖包子的妇人一眼,分明是有人来了。苦于没证据,就忍下了。 描着水墨丹青的伞承着大颗大颗的雨珠,阿古的鞋子已经全湿了。许是出来太久,又站久了,左手的伤口隐隐作痛,有些难忍。 “阿古姑娘。” 雨声很大,可她还是从这杂乱的雨声里听出了那人声音。伞面缓缓抬起,苍白的脸上已露出微笑,眼底更是含着浅浅笑意。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见了情郎。 ——连薛升也这样以为。 第24章 故人 第二十四章故人 “薛六爷。”阿古步子稍稍靠前,目光柔柔,“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出来了,还不带马车。” 都说病美人病美人,阿古可不就是活脱脱一个娇滴滴的病美人。薛升禁不住将手中的伞往她那边挪,低声,“去了竹林,于子千说你已搬走了。我实在担心,就四处找你。坐在马车上怕瞧不见你,所以就自己打伞下车了。” 阿古说道,“先去屋檐下吧,那儿水小。” 两人一起走到屋檐底下,避开大雨,瞧着已被冲刷得干净的街道,阿古笑道,“偶尔下下大雨也好,把整个京城冲洗一遍,才不觉得脏乱。” “京城再干净,有些人的人心,却洗不干净的。” “薛六爷在感叹洪知礼的事?”阿古安慰道,“不管别人怎么说薛六爷,阿古是信您的。哪怕他们都不信,阿古也是信的。您也是被洪知礼那伪君子所骗,怪只能怪自己交友不慎。” 薛升心中动容,“阿古姑娘……”他微微一顿,试探问道,“在下可以直接唤你阿古么?” 阿古轻眨明眸,低头避开他的视线,轻轻点头。薛升心中得意欢喜,“阿古。” “嗯。”阿古抬眼看他,“薛六爷还有事么,手疼的厉害,想回去歇歇……” 她这倒不是在装疼,而是真疼。在江边游到岸上时,伤口泡了水后,就更严重了。 薛升回神,这才想起她手负伤了,虽然没亲眼看见伤的有多重,但于子千说都要刮到筋骨了,想必疼得很。都说姑娘家的脸是面如桃花,阿古的却是白色桃花,唇无血色。从里屋包扎好出来,薛升起身来迎,“车子就在附近,我送你回客栈。” 他仍是想借此机会让阿古住进薛家,只是阿古执意不肯。又想让她住薛家购置的小宅中,阿古仍不愿,一句“那不是跟养外室似的么”,就让他不好再劝。 “你这个样子,真叫人放心不下。” 阿古叹道,“以前有个高僧说我命太硬,如今看来,果然是,总是于身边的人不好。荣掌柜是,洪知礼也是……” “那种人说的话怎么能信。荣家寻人借债,洪知礼也是自作孽。两人丢弃妻逃走,倒是可怜了荣夫人和洪夫人。这怎么能怪你?” 阿古感激看他,“薛六爷果真跟那些凡夫俗子不同。” 得美人夸赞,薛升心头飘然。送她都客栈楼下,亲眼看她上楼,这才离开。 阿古拐过楼梯弯处,才觉腿上无力,费了很大气力才上了楼,倚在楼梯口借力休息。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什么,脑袋昏胀得很。隐隐听见脚步声,微觉恍惚,还以为是其他住客。抬头看去,先见了青色衣角,再见了一张面如冠玉的脸。 薛晋微微俯身,“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外出,我瞧你这身子骨可以去做女将军了。” 阿古看了他一眼,抬脚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若有机会能做女将军也不错,到时候还请薛三爷提点。” 薛晋笑笑,见她还能自己走,没有伸手去托。这一碰,可不是帮她,而是要毁她清誉了。好在金书在里屋听见声响,跑了出来,搀她进去。 阿古进了屋里,没见他进来,还以为他走了,一抬眼见他还在门口,顿了顿说道,“薛三爷进来坐吧。” 薛晋这才进去,也没关门。见金书拿了刀伤药出来,好奇道,“金书也懂杏林之术?” 金书身子一顿,阿古已从容接话,“哪里会,我瞧你和大夫弄过三回,自己看着学了点。” 薛晋了然,“自己疗伤得多费劲,正巧我来了,举手之劳。” 金书眨眨眼,见阿古示意自己不要说话,只好去斟茶。 薛晋动作轻缓,步骤一点都没错,阿古看在眼里,更觉他特地跟大夫学过。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学这个做什么?她也跟薛升拐弯打探过,家里的大夫可不曾听说收了薛家人做徒弟,更没有看薛晋跟谁学过。 “别人都说薛三爷什么都不会,阿古看来,是什么都会。” 薛晋笑道,“我会的东西,总不能大张旗鼓说我会。你若不受伤,也不知我会。” 阿古抿了抿唇,薛晋解开已染血的纱布,稍作清理,才道,“这伤十天半个月能好,只是会留下一道很长的伤口。”他又道,“不过也无妨,反正姑娘家在外头都是长袖,瞧不见。” “薛三爷费心了。” 金书端了茶水顿步外头,听见屋里没什么动静了,转了转眼,这才端茶进去,放下茶杯才道,“一瞧见你俩就知道是病秧子,脸跟白玉似的。阿古姐姐就罢了,薛三爷得的是什么病呀?” 薛晋说道,“连大夫也不知,只是身子不好,一直服些进补的汤药。” “御医也查不出么?” “查不出。” “那侯爷得多担心呀。” 薛晋已拿起药瓶,闻言,笑笑说道,“我瞧金书倒更担心我。” 金书被堵了话,笑了笑就坐一旁在桌上玩石子去了。阿古眸光微敛,总觉薛晋是个危险人。至少他不是薛升眼中那样软弱无能的兄长,可又不知明明可以在她面前掩饰,却偏像是要故意露出真容般。 &&&&& 六月初七,日头炎热,往远处看去,只觉街道都翻滚起热浪来。 正是中午*时,温谨言却往外走,旁人瞧见,问道,“可是去外头用饭?” “是,接个人。” 旁人了然,“莫非是那位新调任入京的大理寺丞进京了?” 温谨言笑笑,“正是。” 他年约三十,五官生得十分正气,带着儒生温和,虽面相不算俊朗,可也让人看着舒服。笑时更让人心觉可亲,也确实得同僚敬重。 从大理寺出来,立刻觉得头顶烫人。从仍旧熙攘的街道穿过,走了许久才到锦绣绸缎庄。等了小片刻,才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姑娘一身白色劲装,发也全束在玉冠中,个子并不算娇小,看着十分干净利落。 “宋姑娘。” 他边招手边往那边小跑过去,见面就问,“我还想你是不是迷路了。” 宋芷眸眼明亮锐利,有着女子少有的英气,但面庞如琬似花,华如桃李,展颜笑时又有姑娘的绝美风姿,“你在信上说的清楚,我就算是初次入京,也不至于找不到。” 温谨言和她相识已久,也算是莫逆之交。接过她手中行囊要领她去吃饭,这一提不由诧异,“怎么这么轻?” 宋芷奇怪道,“不然得多重?” 温谨言哑然,悄声说道,“你是不知道你嫂子,她平时就算是去上个香,也得让丫鬟带上两袋行囊。你千里迢迢从元州过来,却只提了一个。” 宋芷笑笑,“嫂子日子过的精细,哪里是我能比的。我从十四岁起就混在衙门,女的不见几个,若能长出胡子,就与男儿无异了。” 两人久未见面,一路说说笑笑,寻了酒楼用饭。 宋芷风尘仆仆,吃的倒不客气,不过也没大口吃肉,还是带着女子独有的精细。温谨言说道,“大理寺共有三位女官,你是第四个。只是大理寺丞掌分判寺事,正刑之轻重,查旧案,断清白,也不是易事。你若有不会的,只管来问我。” “温大哥举荐我入大理寺已十分不易,我定不负信任。” “你如果没真材实料,我哪里会举荐你。只是京城到底有所不同,还是要多上几分心。以前你在小地方做捕头,屡破奇案,如今到大理寺的重责便是重翻旧案,断家属微言,倒也算是难事。”温谨言说了几句,又有些吞吐,许久才问,“你怎的还不成婚,都是二十八的人了,还是姑娘家,只怕入了大理寺,别人要说三道四的。” 宋芷面色温和,并不恼,也不慌,“一个人倒也不是不能活。” “这话倒不是这么说。你爹娘已经过世,家里又没其他亲人,如今你年轻可自力更生,往后年老时该如何?又有谁能照顾你?” 宋芷笑笑,“温大哥费心了。” 温谨言暗叹一声,这弦外之音是让自己不要再费心了吧?不说长相已让许多男子喜欢,单是这好脾气,也能让男子动心了,偏是无欲无求。正想着,楼上走下一人,看着眼熟,等到了近处才认出来,起身作揖,“薛六爷。” 薛升认得这是大理寺的人,微点了头,余光又瞧见和他同桌的女子,虽只看见侧脸,可这一看步子不由顿住。 宋芷默了默,缓缓起身,正面相对。 薛升心跳猛顿,面染惊诧,片刻呼声,“三姑姑。” ——宋锦云唯一的姑姑宋芷,他怎么会认错。 ——和宋锦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又怎么可能会认错。 只是,为何宋芷会出现在京城? 第25章 险局 第二十五章险局 宋家人里除了宋知言见过薛家人,还有一个就是宋芷了。 只不过是在宋锦云成亲前,她路过滨州办案,匆匆见过一面。后来等她千里迢迢再去滨州,却已是侄女的头七。她曾有疑锦云死去的原因,因为两人年纪只差了九岁,姑侄俩感情颇深,她做了捕快后,也曾教宋锦云一些拳脚。没见过她有什么毛病,因此心中疑惑。 但锦云当时已经下葬,已入土的人她不忍惊扰,便暗中去问了仵作。仵作答的仔细,说确实是病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后来兄长病逝,二哥一家失踪,当时又正好诸王夺位,天下大乱,她便待在小镇做捕快。直到三个月前,往日旧友来信到衙门,说举荐她入京进大理寺。前不久吏部下放调任令,她这才来了京城。 谁想第一日竟碰见了薛升。 当年宋家变故让她大受打击,再见这个侄女婿,心里到底是不舒服的。刚才听出他的声音想回避,结果还是被认了出来。 温谨言听见薛升喊她姑姑,颇觉诧异,“宋姑娘,这是你侄子?” 宋芷淡声,“是我侄女的丈夫,侄女婿罢了。” 温谨言这才想起薛升曾娶妻,只不过当时不在京城,又是很久之前的事,一时忘了,这才想起来,笑道,“真是相请不如偶遇。” “姑姑来京了我也不知,是我的过错。正如温大人所说,相请不如偶遇,今晚可有宴席,让侄儿为您接风洗尘吧。” 宋芷心中仍是排斥,说道,“我晚上要去拜见旧友,已商议好了地方,改日再去吧。” 薛升面露惋惜,“那姑姑好好歇着。”他又问了宋芷来京做什么,知她入了大理寺,好生诧异,又露敬重。寒暄了许久,同僚唤他,他这才告辞。 薛升走后,温谨言才小心说道,“你在京城只认得我,哪里有什么旧友。再有,你怎会同自家的侄女婿这样生疏。薛公子在京城中可是出了名的贵公子,脾气好才情好,颇得人喜欢。却不想他娶的竟是你侄女。” “锦云福薄……”宋芷只说了这一句,就不愿多说了。坐下身重新提筷。忽然门前走过一人,看着颇为眼熟。当即放下筷子快步走出去,再放眼闹市往来的人中,却什么也没瞧见。 温谨言也跑了出来,问道,“怎么了?” “方才我好像看见我侄子了……” 温谨言失声笑道,“京城遍地都是你亲戚了不成?” 宋芷拧眉,她好像是真瞧见了。难道当年无故消失的二哥一家真会在京城?那张脸,真的是她侄子宋锦林呀……她摇摇头,莫非是晒晕了不成。 &&&&& 这两日无风无雨,六月酷暑,热得难忍。稍稍动动身,就能热得满身淋漓。 洪氏让下人凿了冰来,又不敢喝,怕喝了身子受不住。便放在竹筒里密封住,放在怀中取那透心凉。刚觉凉快,见儿子迎日而行,热得额上有汗,看着便觉心疼,忙递了竹筒过去。 薛升并不接,摆手让下人下去,坐在一旁等人都走了,才道,“母亲,孩儿方才瞧见宋家人了。” 洪氏微顿,“谁?” “宋芷,锦云的姑姑。”薛升想到那和宋锦云一模一样的脸,就觉心头不适,“而且宋芷是进京入大理寺任职,算是京官了。只怕往后在朝堂抬头不见低头见。” 洪氏拧眉,“怎的偏是进了那办案子的地方……等你爹回来,我同他说,让他和圣上请示,将宋芷外放吧。同在一处地方,总觉心里瘆得慌。方才你瞧见她不慌吧?” 薛升轻轻笑了笑,“慌什么。” “瞧瞧你,脸都白了。” “同她对话倒是没什么,就是看那脸不舒服。”薛升微微闭眼,目光一暗,就想起宋锦云大红嫁衣,将浓黑毒血吐在他身上的模样。 即便过了那么多年,又哪怕是在这炎热夏日,也惊出了冷汗。 洪氏倒是比他定心多了,她不信已死的人还有本事来寻仇,就算真的来了,她也敢再杀一回!想想,不由冷笑,又同他说道,“那阿古的事如何了?” 说到那温柔体贴的姑娘,薛升面色这才稍稍缓和,“她如今已经在酿酒了,再过几个月,那酒定是给我的。” “这样有把握?”洪氏到底是做娘的,见儿子神色颇有不同,问道,“你喜欢那个叫阿古的?不过是个会点手艺的村姑罢了,你是要娶门当户对的姑娘的,可不能动了那心思。” 薛升淡声,“我怎会娶个毫无用处的妻子,她是我想要的,承欢别人身下可惜了,抬回家做妾也不是不可。酿酒的技艺好,往后跟了我,对我们薛家都好。” 洪氏赞许点头,“这倒是。不是说她已没亲人么?你多用点心思,那样的姑娘最容易对男人死心塌地了。” 母子俩商议着这事,就像当年商议如何将那宋家千金掳到手一样,认真得让人以为是在商量家国天下的大事。 &&&&& 阿古手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如今已不用缠裹纱布,伤口还有些嫩红,长有三寸,撩起衣袖看着就觉狰狞。阿古也是个姑娘,瞧不得这丑陋伤痕,即便是一人在房里,也不挽起袖子纳凉。 金书又去买了一堆的蜜饯果子回来,想拿了给她吃,进门瞧见她在上药,过去一看,好奇道,“阿古姐姐你为什么不用薛三爷让人送来的药呀,不是说这是太后赏的,用上五六十日连疤痕都会瞧不见么?” “我不信他。”阿古声调淡淡,神情淡薄,“薛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信。” 金书歪了歪脑袋,将蜜饯扔进嘴里,了然,“除了师父和我,阿古姐姐谁都不信。” 阿古瞥了他一眼,“我也不信你。” 金书委屈道,“为何不信我?” “你每回都说再也不吃糖,可是每回都让我瞧见。” 金书讪笑,“忍不住,看见了总想买。” “那为何要让我看见?你想把糖藏好还不容易么?” “是呀,可是每次买了都想让阿古姐姐尝尝。” 阿古微愣,心头暖暖,摸摸他的脑袋。金书说的对,如今世上她只信两个人,她连自己都可以不信,但这两人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的。 &&&&& 六月十五,月半时月亮总是特别圆,高悬天穹。月光清冷安静,大理寺院内的树如披银光绸缎,本该赏月的晚上,却仍有人点了青灯,伏案阅览卷宗。 温谨言已觉自己晚归,从房前经过时,瞧见里头灯盏还亮,探头看去,宽敞屋内一目了然,只剩一人在那。宋芷发束白玉冠中,整张脸白净细腻,眉头微拢,凝神静气,十分专注地查看着什么。不得不说宋芷风华不减,在及笄之初,只怕上门求亲的人要踏破门槛了吧。 “宋姑娘。”他进门后连唤了两声,才见她抬头,笑道,“你这几日早来晚归,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宋芷没有跟他开玩笑,“这些旧案,我看要翻查的有一半。” 温谨言一顿,“宋姑娘……有些案子已定,朝廷那么判了,一般百姓也不敢多言。将那些惹人争议的案子重新查查就好。” 话没说完,他就见宋芷眼里又是惊诧又是失望,就知道她较真了,甚至是瞧不起自己。这结果他也料到了,只是身为朋友,他又在大理寺任职多年,不得不跟她提,哪怕她要责怪自己不以百姓为重。 宋芷抿了抿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了四字,“力所能及。” 温谨言暗叹一气,她是好,能比男儿。他是有些喜欢这种脾气的姑娘的,但他要的不是这样强势的妻子,所以从始至终,都不敢说也不敢流露半点欢喜的意思。能做朋友便好,做朋友也或许会更好些。 宋芷看的也累了,一晚上也看不完,打算明日再来查看。她拿了镇尺将卷宗压住,提手时,蓦地一顿。缓缓挪开镇尺,看着那白纸上已用红色朱砂圈写的名字,有些愣神。 “怎么了?”温谨言无奈道,“该不会是在上头见到你亲戚的名字了吧?” 宋芷没有听见他的问话,只是怔神紧盯那三个字。 贺绿浓? 第26章 疑云 第二十六章疑云 宋芷呼吸微屏,不能从那名字移目。 是大哥的妾侍贺绿浓么?这名字兴许是巧合,但夫君一处,写的可是他们宋家的管家荣德。 为何他们会成了夫妻?贺绿浓服毒自尽了?荣德失踪? 她手指轻碰,像是碰了什么毒刺,刺得手疼。 温谨言察觉她脸色不对,忙问道,“怎么了?” “温大哥,这贺绿浓是何人?这荣德又是何人?” 温谨言想笑话她,上头不是写的很清楚么,为何如此紧张,可他隐约觉得这事不简单,并没有笑。万丰酒楼他也常去,案子也是他收放的,又是不久之前的事,还记得大半,认真答道,“荣德是万丰楼掌柜,贺绿浓是他的妻子。荣德寻人借了一大笔银子,后来丢下贺绿浓,拿钱跑了,至今还未找到。第二日贺绿浓也被发现在屋里自尽。” “他们是什么时候来京城的?” “约莫是三年前。”温谨言皱眉,“你方才说‘来’?你认得这两人?” 宋芷点了点头,当年她还在元州做捕快,少回家中。锦云过世后,不过一个月,她就惊闻大哥病逝,二哥一家失踪,贺姨娘也卷了钱财走。后来管家和许多下人都不见了,等她赶回去,只有两个老嬷嬷和仆妇留在那,苦等她归来。 却不想竟在这发现了管家和贺姨娘的踪迹,两人竟还做了夫妻。这两人,只怕当年早就勾搭在一块了。她拧眉,当年奶娘说过,大哥虽然病重,但也不像是熬不过去的模样。可突然就去了…… 有着捕快直觉的她只觉此事不简单,而今见两人竟是夫妻,不由让她多想。 温谨言见她面色越发不对,连问几声。宋芷拧眉沉思,抬头说道,“温大哥,可否领我去那万丰酒楼?” &&&&& 馄饨面皮薄肉馅鲜美,配上浓香汤底,更是味美。 阿古不爱吃里头的肥肉,吃的十分精细,看得薛升忍不住问道,“不喜欢么?” “不是,馄饨是好的,但不爱吃这油腻的东西。” “那下回我让掌柜把馅料都弄成精肉。” 阿古笑笑,“若全是精肉又不好吃了,无妨,反正能挑出来。薛六爷也快吃吧,要凉了。” 薛升这才起筷,这馄饨味道鲜美,他素来爱吃。来的路上经过那酒楼,想着总带山珍海味过去讨好她,兴许这些她会喜欢,就买了两份。结果真的喜欢,可算是放心了,“后日南经阁有茶斗,你可要去瞧瞧?” “好啊。”阿古说道,“我之前不是让绸缎庄给我裁量了几身衣裳么?准备等会去拿,薛六爷……可有空?” 美人相邀本不该拒绝,更何况对方还是阿古,可惜薛升今日要去拜见宋芷。若是让温谨言质疑他为何不早去拜访,岂非要坏了他的好名声,“今日我有要事,不能陪同了,明日可行?” 阿古问道,“要事?” 薛升见她微露不悦,不得不解释,“是要去拜见我的姑姑,她前两日才进京。” “哦……”阿古面色轻缓,笑道,“薛六爷去吧,阿古自己去就行了。” 薛升喜她说理的模样,不会给他脸色看。越是这样想,就越想快些将献酒的事办妥,到时候方能好好试探她的心意。否则如今贸然行事,万一她无意自己,翻脸了怎么办? 唯有忍忍了。 薛升还未吃完一碗馄饨,家中就来了下人,匆匆忙忙过来,喘气道,“六爷,老夫人让您赶紧回家,有急事。” 阿古说道,“薛六爷快些回去吧。” 薛升也不知母亲突然寻自己做什么,便跟她告辞回家去了。乘车回到家中,洪氏已在大堂上等他,见了他就起身说道,“衣服那些我已经让丫鬟收拾好了,你速速去一趟冀州。” “所为何事?” “你爹他回京时途经冀州,遭了不知好歹的山贼,马受了惊吓,将你爹甩了出去,伤着腿骨。你赶紧去迎你爹,以表孝心。” 薛升了然,又道,“三哥可知晓此事?” 洪氏轻笑,满目狡黠,“下人直接报我这来了,他今日身体不适,在房中休息,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起来,无人会特地去告知他的。你快些动身,等你去了大半日,我再跟他说。到时候你爹见你早他一步来,自然会更倚重你的。你三哥……便背上不孝的罪名吧。” 薛升笑笑,“还是母亲想的周到,孩儿这就去。” 说罢,又转身往外走。边上小厮去同阿古说一声,边上了马车,赶赴冀州。 下人到了客栈时,阿古已经用完午饭,正喝着进补的汤药,准备等会午歇。一听薛升去了冀州,问道,“去几日可说了?” “六爷说约莫去十日,一回来就会立刻来寻您,让您放心。” 阿古微点了头,金书便送下人出去,关了门房侧耳听着,直到听见脚步声远离楼梯,这才回到桌前。刚落座就见她笑笑,好奇道,“阿古姐姐想做什么呀?” “我先前还想要如何避开薛升耳目,如今他离开京师,正是开局的好机会。” “阿古姐姐这次要找的人是谁?” “马洛,于翠。” 金书恍然,又奇怪道,“可是就算不等薛升离开京师,也能办到呀。” 阿古摇摇头,“贺绿浓和洪知礼的事都有我在场,虽然他如今没有怀疑,但再来一人,他总会起疑心的。” “那也是。” 阿古喝了一口汤药,因是补药,并不苦。余光瞧见金书挽起袖子扇风纳凉,那小小胳膊上全是细小的陈年鞭伤,微顿,“金书,那薛晋不是拿了一盒很好的膏药么,我用不上,也不会用,你拿去吧。” 金书袖风已停,“阿古姐姐是要我抹掉这些疤痕么?师父说不要抹掉,因为呀,我年纪还小,要是不见了这些伤,以后就会忘掉是谁弄的,然后就不恨了。可是我一定要恨的,所以不能忘了,这伤就一直留着吧。” 阿古不再劝他,他们两人,是一路人。都是可怜人,都是有血海深仇的人,也都是孤苦无依的人。虽非姐弟,却胜似姐弟。 六月日光灼热,午时过后,屋子更是热得像蒸笼。 阿古向来浅眠,天一热,更睡不安稳。翻了几次后,终于放弃了。拿了伞和扇子,准备寻个地方乘凉。推门出去,便有风拂面而来,顿觉舒服。只是门前站了一人,长身而立,背影清瘦,一眼就认出了。 薛晋听见动静,回身看她,笑道,“方才金书从隔壁房出来,说你至少还要睡半个时辰,可这不过半柱香,你就醒了。下回再不给他买糖人,竟诓骗我。” 阿古淡声,“屋里热,睡不安稳,就起来了。” 薛晋明了,“原来金书没骗我,下回给他多带两个糖人。” 阿古微微抿唇,又道,“瞧薛三爷的阵势是打算半个时辰都等下去?” 薛晋轻叹,“反正我是个大闲人,别说半个时辰,哪怕是消失不见两个时辰,府里的人也不会找我问事。” “那薛三爷在这大热天来做什么?” “无事可做,就过来走走,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事做,捎带捎带我,一来打发了时日,二来又给你卖了人情。” 阿古抬眼瞧他,真叫她说不出话来。只是跟他待一块比跟薛升待一起舒服多了,自己也是要和薛家人亲近的,开口道,“正好我要去绸缎庄拿衣服。” 薛晋欣然陪她前去,一起从客栈出来,见她看看左右,坦然道,“家里离你这颇近,我又想走走,所以没让车夫跟来。” 阿古禁不住看看头顶上刺眼的烈日,薛晋已拿了她手中的伞撑开,遮了那强光,他仰头看看精巧的伞,说道,“小了些,不过我会尽力往你那边挪的。” “不能我一人撑着么?” 薛晋一本正经道,“我身体差,怕晒多了晕。” 阿古心头闷了一口气,“那薛三爷怎么不自己带伞?” 薛晋面露可惜,“方才是带了的,就放在客栈门口,现在却不见了,估计是被偷儿拿走了。” 阿古气结。 伞的确是小了些,午后的光照是偏倚的,更是没法遮挡住人。不过倒不是如薛晋所说,伞大半给她撑着,而是几乎是全部。 伞撑的很好,歪着遮挡,她整个身子便在阴影之下。可因伞面倾斜的厉害,薛晋半张脸都被强光直照。阿古抬眸看去,更觉他白得像玉,倒是奇怪了,哪怕是他被烈日照射,竟不让她觉得热得慌。直到见他额有细汗,才拨了拨伞柄。 薛晋低头说道,“伞不能再歪了,否则我手骨也要跟着歪掉。” 阿古忍不住看他,“不必都给我遮。” “平日见你惊冷怕热,身体比我还弱些。”薛晋手势甚稳,没有挪正伞柄,“等会我们去集市看看有没半人长的冬瓜卖。” “买那东西做什么?我不爱吃。” “我也不爱吃。我儿时也怕热,我娘便留了个跟我差不多高的冬瓜,夜里让我抱着睡,凉快得很。”薛晋顿了顿,才道,“如今我不怕热了,可我娘也不在了。” 阿古还是头一回听他提起他亲生母亲,她只知道邵氏去的很早,也因为是太早了,也没打听出有多少往事来。她回想方才的话,问道,“你刚才说‘留’?” 薛晋见她这样问,颇为意外,“你这样明察秋毫,不去做捕快真是浪费。” 又是这样的赞言,阿古最不爱听的也是这种赞言。每每听见,都好似在嘲讽她非但没有成为她最想成为的捕快,反而背道而驰。 “我母亲喜欢自己在家里种些东西,在前院栽种葫芦,后院种点冬瓜南瓜,都是些不用太过操心,又瞧着好玩的。后来我娘过世后,继母就让人将那些都拔了,挖土填平,种上花草。” 阿古听他音调如常,听不出悲喜,眉眼微动,细细思量一番,说道,“看来薛三爷很挂念自己的母亲。” 薛晋意外道,“是么?当时我年纪太小,母亲的事已经不大记得了。同人说起时,自觉没多少感慨。” 阿古笑意淡淡,试探不出什么,再问的话,就太刻意了。 有伞遮阴,也不能挡住这毒辣烈日,步行至绸缎庄,鞋底已要起火了般。阿古轻摇小扇,扇来的也是热风,这京师冷起来要命,热起来也是要命的。 掌柜将衣裳拿给阿古,问道,“姑娘可要试试?若不合身,让裁缝现在给您记下,改起来方便。” “不必了。”阿古要去拿包袱,旁边已有人伸手接过。她也不拦,同薛晋道了声谢,两人便又往回走。走了几步,阿古才想起来,“薛六爷去冀州了。” 冀州离这里并不算近,薛升在那边也没有职务,薛晋奇怪道,“怎么好端端的去了那。” 他一起身就来了客栈,确实不见薛升,但下人也没说什么。 阿古意外道,“您不知道?说是侯爷受了伤,薛六爷便快马加鞭去接人了。哎呀……没想到长子不知,倒是做弟弟的先去了,别人只怕要说您不孝了。” “长子自然是要留守家宅的,在家里担子较轻的弟弟去接也合情合理,而且我身体不好。”薛晋抬头看看仍旧毒辣的太阳,“估计我去了冀州,就得是我爹送我回来了,而非我去接他,那样不是更不孝。” “这倒也是,不过薛六爷有空让下人知会我一声,却忘了跟您说。” “我这弟弟做事有些马虎了,下回好好说说他。” 两人说话的语调都如同正煮得温热的水般,可字字却如沸腾的水。旁人听不出,阿古却听的清楚。 正说着话,远处传来喧闹声,她往那边看去,步伐微缓。万丰酒楼怎么有那么多人? 薛晋也瞧见了,步子顺着她放慢,“我们绕路吧。” “无妨……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薛晋也不知,见她抬脚往那走,也跟上前去。 封了已久的万丰酒楼此时大门已开,门前有四五个官兵驻守。百姓熙熙攘攘挤在外头,议论纷纷。 阿古见有官兵,柳眉微拧,听见旁人说是来查贺绿浓的案子,不由奇怪,“这案子不是结了么,怎么又查?” 薛晋说道,“已结案的都要送到大理寺复核,许是在大理寺被翻了出来。”他稍稍一想,才道,“听说新来的大理寺丞为人谨慎细心,前两日才将一个已结案两年的案子翻了出来,查明了真相。” 阿古神色微顿,盯着那扇敞开的大门,没想到竟有人插手这事,也不知是谁,“薛三爷可知那人是谁?” 每月京师外放、回京的官员不少,薛晋倒没留心,“我等会就去打听。” 阿古这才想起好像自己流露了太过在意的神情,说道,“不必劳烦薛三爷了,只是顺口一问,知不知道也无妨的。” 等回头她让金书去打听,也一样能知晓。 万丰酒楼门前喧闹,后院很安静,在宋芷耳边,更是安静。 “贺绿浓死后,可有人来过?” “回大人,没有。荣德本来欠了刀把子几万两白银,后来荣德跑了,贺绿浓自尽,刀把子也死了,这酒楼成了凶宅,无人敢住,也没人买下。” 宋芷拧眉,“放债的也死了?何时?” 衙役想了想,“贺绿浓死后没几天。” 宋芷眉头的川痕拧的更深,“日后跟我说案子,不许再这样含糊。我要知道荣德到底是借了几万两,刀把子又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衙役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被她训斥,心中颇不满,碍于她的身份,没敢反驳,闷声应了是。就出去了,过了许久才回来,“荣德借了两万两,刀把子是在贺绿浓死后第三天死的。” “死因?” “中毒。” “那可找到凶手了?” “没有。” 宋芷神情一凛,放眼盯他。衙役只觉她目光锐如鹰隼,有些惊怕,“因、因为刀把子本身做的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仇家众多。跟他一样放债收利子的人,也常有死于非命的,官府就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也查不出。” “查不出就连查也不查了?”宋芷脸色一沉,本来她还觉京城到底是在天子脚下,律法应当更严明,可而今看来,风气甚至比不得元州那样的小地方,“速速将刀把子身边的人带来,我要问话。” 衙役这回没多说,直接就去办事了。 人都出去了,屋里更静。宋芷这才细细查看。 屋子里并没有打斗的痕迹,地上有已干了的血迹。一切看起来都很像衙役说的,贺绿浓是自杀。 这里地方宽敞,隔壁邻居离的较远,当晚并没人听见有什么动静。 如果有贼人闯入,以贺绿浓的泼辣性子,不会不喊的。宋芷身为家人,她知道她的脾气。 所以现在看来,贺绿浓依旧是自杀的。 她将窗户全部打开,大片的光照入里面,屋里轻巧的尘土立刻飞扬,连同地上那几根微不可察的头发,也一同轻飞,缓缓再落。 宋芷蹲身将发拿在手中,不是同一个人的。假设这里有荣德和贺绿浓的,但有一根不是。每个人的头发都不同,有粗有细,油腻的干燥的,都不相同。她将其他角落看了一遍,并没有再发现头发。 连那样不起眼的地方都没有落发,扫的干干净净,偏是这屋中间有,贺绿浓为何不扫? 莫非在荣德失踪后,屋子里进过其他人?只是衙役落下的,还是凶手的? 她取了帕子将头发包好,凝神细看这杉木铺就的地板,抬手敲敲,响声很闷。她顺着木板缝隙一直敲去,敲到第三块木板时,手指微顿。 缝隙下紧夹的地方跳起了什么东西。 她小心敲打,灰尘跳上半寸高的地方,忽然有东西跳出。一点小小的白色硬物,像是人的指甲。 宋芷蹙眉拿起细看,指甲边沿并不齐整,不像是用剪子剪下的。她从怀中拿了案卷,查看仵作所记,果真看见贺绿浓右手尾指指甲残缺。 但是案卷上记载贺绿浓虽然死相颇为惨烈,但并没有挣扎的痕迹。 可这尾指指甲,却分明是曾痛苦挣扎过。 “大人,刀把子以前的家丁王四带来了。” 宋芷将指甲和几根头发放在一起,缓步走了出去。 &&&&& 薛升去了冀州,身边少了个人盯着,阿古决定明日就开始办正事。等他回来时,估摸也差不多了。 日头还没下山,橙红的光打入屋内,映得屋里红。阿古去将新衣放进衣柜时,瞧见那已洗的干净放在床上的冬瓜,又想起薛晋来。 那人颇有古怪,可又像只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 阿古摇摇头,想不通。 “咚咚。”“阿古姐姐,薛三爷来了。” 阿古缓步走到门前,打开门就见他站在前面。背后大片斜阳倾照,抬眼看去,俊白的脸在阴影下,连那苍白病色也少了几分。她和气道,“薛三爷怎么又来了?” 薛晋笑了笑,却笑不达眼,说道,“我们回来时,途经万丰酒楼,你不是问那新来的大理寺丞叫什么么?” 阿古顿了顿,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么牢,又特地过来告知,“薛三爷费心了,看来是打听出来了。” “嗯。”薛晋面色波澜无奇,声音却比平时更平淡三分,“那大理寺丞是个姑娘,二十七八的年纪。” “看来又是个厉害的女官。” 薛晋微抿了唇,一会才道,“她叫宋芷,岸芷汀兰的‘芷’。” 阿古猛地怔神。 第27章 暗斗 第二十七章暗斗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我的名啊,可是有来头的。” “那锦云的名字呢,有什么来头呀?” “没有。” “……为什么锦云的没有?” “因为……你是小丫头片子。” “那等锦云长大了是不是就有了呀?” “是啊是啊。” 姑姑只比她大九岁,她从小就喜欢跟在姑姑后面跑。爹爹不给她买糖吃,姑姑会偷偷带她去买。 她睡不着害怕的时候,姑姑会陪着她。 她犯错挨骂时,姑姑总是第一个跳出来护着她。 所以宋芷在她心里,是除了父亲以外,最亲的人。后来宋芷去了别的地方做捕快,还骗她说她是去玩,就是不带上她。气得她恼了姑姑一年,等团年时见到姑姑,却发现她手上多了很多伤。 那时她才明白,姑姑是不想她挂念自己,所以才骗她。宁可自己恨她,也不要她每日都不高兴。 她想做捕快,也是因为宋芷。 可而今,姑姑是兵,她却是贼。 她来京时想过很多变数,但惟独没有想过宋芷会来。若有人阻碍她的计划,她会想法子将那人送走。可如今自己的亲姑姑却在查万丰酒楼的案子,荣德和贺绿浓的名字放在一块,难保宋芷不是因为看见这两个名字才去翻案的。 “阿古姐姐?” 阿古回过神,眸色疲倦,“送走薛晋了?” “嗯。”金书拿了茶水给她,担心道,“阿古姐姐怎么了?” “金书……计划要重新想了。” “为什么呀?” “那宋芷……是我姑姑,亲姑姑。” “那也没关系呀,反正她不认得现在的你了。” 阿古摇摇头,“她是不认得我了,但她认得荣德贺绿浓,认得洪知礼,我堂兄还在京城,难保不会见到。” 金书奇怪道,“那为什么不找她一起帮忙?” 阿古面色惨白,仍是摇头,“将真相说出来,她不会私下帮我。她信朝廷,信律法,她会拼死为我找回公道,但是绝不会手刃仇人。她信那刽子手会斩去凶手的脑袋,但她决不允许别人私自解决恩怨。但薛家是开国元勋,况且当年的事……跟皇帝有关,姑姑她再刚正秉直,也不可能斗得过朝廷。到时候她自己反而会丢了命,更别说报仇。” 金书这才明白,又觉这路将走的更是艰难。只是阿古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他也不是。 &&&&& “刀爷死的那天小的是见过,可跟小的无关!”王四是个胆小人,见官差来家里已吓得腿软,被押到这里更是害怕。 宋芷问道,“你最后见到刀把子时,他可有不对劲地方?” “不对劲的?这倒没……”王四绞尽脑汁想了许久,这才想起来,“有的,那日刀爷急匆匆回来,拿了钱箱走。下楼时小的和他对眼了,刀爷还将我错认成其他人。” “喝酒了?” “没闻见,刀爷酒量好,也不是容易醉的人。” “除此之外没其他异常?” “真没了。” 宋芷拢紧眉头,沉思细想,如果没有喝酒,又像是醉酒,是当时就中毒了么?可并不是立刻毒发,说明对方不便下手,要让刀把子离开现场,再让他死。 “大人……”王四小声道,“小的跟您说一件事,说完了您就放小的走吧。” 宋芷冷声,“你跟我做交易?你隐瞒事实已是大罪,竟还想拿此事做交易,还不速速说!” 她一凶,王四又怕了,只好说道,“其实刀爷和贺绿浓是姘头……他俩好了都有一年多了……所以我们都想,是不是荣掌柜杀了贺绿浓,又杀了刀爷,带着钱跑了。” 宋芷蓦地顿住,“你说刀把子和贺绿浓是姘头?” “对……这事就我们兄弟知道,但刀爷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我们都没敢说。后来贺绿浓和刀爷都死了,我们怕惹上麻烦,就更不敢说了。”王四咽了咽,“贺绿浓好像是帮刀爷做事,坑了荣掌柜。但刀爷拿到钱后,就把贺绿浓赶走了。” 那贺绿浓和刀把子都是荣德杀的?她不信,荣德怎么可能有那个胆子。就算有,他也绝非是能布置出这样一个精妙毒局的人。 可现在荣德确实是消失了。 宋芷只觉这案子扑朔迷离,静坐许久,才起身,神色沉稳,“去查查刀把子死前见过谁,荣德失踪当日,又有谁见过他。” “是,大人。” 她负手而立,紧握拳头,无论真相如何,她都要查个水落石出! &&&&& “好的馄饨皮薄,嫩香美味,也讲究汤料。我这汤料,可是一等一的。” 马洛边说边将已经下好的馄饨捞出,再洒上汤汁端了过来。 阿古拿了筷子,已闻到香味,笑道,“确实很香。” 马洛得意道,“那可不是,我的手艺邻里街坊都是知道的。” 一旁卖包子的韩氏轻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啊。”她又好奇道,“姑娘,看你穿的光线体面,怎的来这种地方吃馄饨啊?那些酒楼里的馄饨虽说贵点,但瞧着你也是吃的起的。” 阿古笑笑,“那日下大雨,我不是无意路过,来这避雨么?” 韩氏想了想,这才想起来,“对对,可不就是你。” 马洛一顿,“我怎么不知道?” 韩氏又想到那日骗他没人来过,佯装没听见。 阿古又道,“我有位朋友喜欢吃馄饨,我想亲自学了做给他吃。实不相瞒,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去过十来家酒楼档口尝了鲜。这碗我顶多只能吃两口,倒不是不好吃,是吃不下了。” 韩氏抿嘴笑道,“那朋友定是姑娘的情郎吧。” “只是普通朋友罢了。”阿古又加了一句,“真的。” 韩氏已是满脸的笑,她可是过来人,能不懂么。 阿古吃了一口,又问了马洛做法,“我倒不是想打听秘方,就是想知道面料和水得配多少皮才好,煮时又得注意什么。” 马洛本来也没什么秘方,自己也是半路出家,能赚点小钱过日子就行了。她这么一说就挑了些小窍门说,见她满目敬意,心中飘然,说的也更多了,果然她只吃了两口就走了。马洛过去收碗筷时,韩氏问道,“阿翠还没回来啊?” “哪里回得来。”马洛撇嘴,“赌坊要钱,我们还不起。” 韩氏轻笑,“你也是贼头了,竟丢下自己老婆不管,自己在外头快活。你做买卖那么多年,会没积蓄?等赌坊的人发了狠心,就要你还债了。” 马洛自知赌坊的人不会来找自己,他可是拿钱疏通好了的。那黄脸婆进去了就别出来了,死活他不会拿钱救她。 &&&&& 薛升没回京,阿古便自己去了南经阁看茶斗。 南经阁高有五层,临水而建,每层都有宽敞楼台,悬于水上。因池中种满荷花,已快是盛开时节,含苞待放,在清晨仍有雾气时往那看去,就像仙阁。 阿古从马车下来,还没多看两眼,旁边又有马车停下。她偏身看去,微微一顿,这马车…… 车上很快就走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面容清丽,眉目朗朗。由下人扶下马车,名目四看,立刻就见到了阿古。稍稍一怔,已是展笑。 阿古也冲她点了点头,这姑娘,不就是薛升一母同胞的妹妹薛凝么。 薛凝上前同她笑着,比划着指指南经阁,又做了喝茶的姿势。阿古淡笑,“你也是来看茶斗的么?” 薛凝点头,挽着她的手轻轻动了动步子。阿古会意,说道,“正好我也没结伴同行,那就一起吧。” 少女清秀的面庞笑意明朗,便和她一块往上走。 因来的早,此时南经阁还没来人。阿古不喜热闹,想临栏而坐。只是刚往那走,就被薛凝死死拉住,指着天又指了地,阿古问道,“怕高处么?” 薛凝诧异她竟看明白了,欣喜极了,点点头。 “那你挑个喜欢的位置吧。”阿古随她往中间走去,不知她为何会变成了哑巴。三年前她嫁薛升很匆忙,情投意合得了父亲同意,就嫁了。如今想想,薛家人她一个都不了解。 陆续来了人,楼台上热闹起来了。阿古喝了口茶,忽然觉得薛凝也是可以顺手利用的,她面色温婉,问道,“你哥哥不是喜欢吃馄饨么?我最近在拜师学艺,你是京城人,可知道哪里的最好吃?亦或是你哥哥最喜欢吃哪里的?” 薛凝身子蓦地僵了僵,眼里已有慌张,捉了她的手轻轻摇头。正要提指在她手上写些什么,她的奶娘魏嬷嬷已轻咳一声,笑道,“姑娘,你脸上怎么有些脏了,奶娘带您去洗洗吧。” 阿古微蹙眉头,薛凝看了她一眼,避开视线,随她走了。阿古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手掌,不知薛凝要告诉她什么,为什么这样慌张。而那魏嬷嬷,又在阻挠什么? &&&&& “刀把子确实是来过小店,但草民实在记不住他那天跟谁见过面。” 酒楼的小二恭敬答话,不知突然来了那么多官差做什么。不过身正不怕影子斜,倒也不担心,官也得讲理不是? 宋芷问道,“刀把子死那天来过这,你再仔细想想,他到底见过谁。” 小二当真不记得了,苦恼了半日,仍是摇头。宋芷拧眉稍想,转了法子问道,“那你想想,那天有没有比较奇怪的人来了这?” 小二又绞尽脑汁回想,反反复复想了几遍,才有些迟疑,“倒是有个戴着纱笠的姑娘来了,不过是在刀把子前面来,又在他后头走,没瞧见一起说话,因为那天刀把子不用我们进去斟茶倒水。” “为何那姑娘你记得清楚?” “因为她说她是路过京城探亲,可草民没看见她手里拿着包袱什么的,衣裳也很干净,真不像是风尘仆仆的人,也就多看了几眼。” “当时她是在哪间房?” 小二想了半晌,才道,“一条廊道进去,第四间。” 宋芷追问道,“刀把子呢?” “在第八间,也就是最后一间。” “当时其他房可有人?” “有。” “那给那姑娘倒茶时,她可在房里?” “在的。” 宋芷长眉紧拢,本来她还怀疑那姑娘就是和刀把子碰面的人,如今看来不是了。问不到什么线索,她准备去刀把子毒发时的地方看看。起身掸掸衣裳,理顺褶子。不过走了两步,她就顿下了步子。转身看着这房间,“每间房可都是一样的构造?” “回大人,都是一样的。” 宋芷看着那放置茶具的半人高柜子,指了指一个身形高大的衙役,“你去那蹲下。” 衙役提步往那走去,看了看为难道,“地方有点窄。” 宋芷点点头,让小二领自己去第四间茶房。进了里头,又指了指,“去那蹲下。” 衙役不解,还是照做了,“大人,这个可以蹲。” 汉子一蹲身宋芷就瞧不见他了,她走到前头,细看柜脚,明显有移动过的痕迹,不由冷笑,“这第四间房的对面,是第八间房?” “是……” 宋芷笑得更冷,好一只狡猾的狐狸。 酒楼一共八间房,一条廊道左右各四间。四和八相对,过来只需打开门。 刀把子不让小二去他房里送水,那是因为他根本不在那里,而是在这,在这姑娘待的地方。 小二来倒水时,刀把子便躲在柜子后面,所以小二说没有瞧见姑娘和他碰面。但是柜子后头的位置小,所以刀把子要躲藏就得移开柜子,以至于柜子有被移动的痕迹。 这间酒楼并不大,位置甚至有点偏僻。费了那么大的心思碰面,那戴纱笠的姑娘,实在可疑。她又问小二细节,可小二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又因蒙了脸,模样也无法说个一二。 这条得来不易的线索,突然又断了。 宋芷觉得自己碰到了一条狐狸。 她又想到贺绿浓,如果当时进她屋里的也是一个姑娘,那开始不惊叫求助,被那人得手也不是不可能。贺绿浓总不会愚蠢到看见个汉子进来还不吱声求救。 可那姑娘是谁?有没有离开京城?下狠手的目的又是什么? 这些她都不知道。 宋芷拧眉,案子又陷入僵局了。她细想沉思,离开酒楼。耳边喧闹,车如流水,她却无暇分心。多行几步,旁边衙役忙喊住她,“大人!” 她猛地抬头,就见一辆马车朝自己跑来,神情一顿,脚下像生了风,疾步退开,闪身躲过了马车,看得一众衙役好不诧异。愣了小片刻才齐齐冲上去,将那马车拦住,喝声,“谁敢谋害朝廷命官!” 这胡子花白的老车夫已被吓了一跳,结巴了不敢说话。宋芷摆手,“我无妨,也是我的过错,没有看路,不要惊扰了老人家。” 车上帘子急急撩起,一个约莫三十的男子俯身出来,急忙道歉,“是我们的错过,还请……” 洪锦林猛地一顿,注目打量宋芷,一时不敢相认。那衙役瞧见他如此模样,又是大喝,“狂妄小人!竟敢亵渎朝廷命官。” “小姑姑。” 宋芷身体微僵,抬脸看去,也是愣神,“锦林。” 原来她那日在酒楼门前见的男子,真的是自家侄儿! 第28章 连环扣(一) 第二十八章连环扣(一) 薛升还在回京的路上,就收到下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起先还以为是母亲寄来的家书,正要拿给父亲,瞧见信封上娟秀的字,又生生停住了。 薛康林见状,问道,“怎么?” 薛康林年过半百,身材魁梧,虽发已见白,但不同一般老者颓靡,双目炯炯,气色颇好。哪怕是从马背上被甩出,摔断了腿骨,也没有喊半句疼话。 听见父亲问话,薛升恭敬答道,“是朋友从京城寄来的信。” 薛康林已瞧见那秀气字体,分明是个姑娘。他微合着眼,语气是说不出的冷淡,“过于亲近女色,会误了大事。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拘泥在儿女情长上。” 薛升是自在惯了的,但在父亲面前却不敢造次半分。他拆信来看,是阿古的。心这回安定了许多,随便看了信上内容,只是问安康罢了,可已让他安心。笑笑说道,“并不是普通姑娘的来信。” 薛康林在他脸上扫视一眼,“哦?” “父亲不是爱喝酒么?也同母亲商议明年太后寿辰,要别出心裁献上美酒么?这来信的姑娘,正是天下闻名的酿酒师,南山酒翁。” 最后四字听入耳,薛康林也是心中一凛,“果真?” “这事孩儿已查明,并没有作假。那叫阿古的姑娘虽然年纪不到二十,但确实是南山酒翁。” “你请入京的?” 薛升顿了顿,才道,“是三哥请进京的。三哥去请南山酒翁时,无意中救了她的酒童。酒翁便答应随他来京师,但如今酒翁还未决定随谁入宫献酒。” 薛康林已然明白,圣上是孝子,太后高兴圣上自然也会龙颜大悦。两子都想争这荣光,所以对那酒翁殷勤些也情有可原。面色这才稍稍好些,“那如今看来,那阿古姑娘是更偏心于你了。” 薛升心中也是如此觉得,可又怎能说出来,俊气的脸上笑得温和不露锋芒,“哪里比得过三哥。” 薛康林也不夸半句,又闭眼休息。 因他腿上有伤,往京城驶去的马车走得非常慢。天色渐黑,途中休息,薛升进了自己房里,才将阿古的信拿来细看。 信上字迹结构舒和,笔墨流畅纤细,气韵神采跃然纸上。虽然不过是说些琐碎事,有些不着头脑,可当一个姑娘离别几日就来信函,其中心意,薛升又怎会不明白。来回看了两遍,更是笃定如父亲所说,阿古较之薛晋,更倾心自己。这一想,迫不及待想回京城见她。 &&&&& 阿古又去了马洛的馄饨摊那,却没见他摆摊,问了韩氏。韩氏说道,“去赌坊了呗。姑娘又来是觉得这馄饨好吃?” “汤熬的很好,想问问汤底是什么。”阿古面露可惜,“既然不在,那我去别家吧。” 韩氏禁不住说道,“要不要买两个包子?我做的包子干净好吃。” 阿古迟疑稍许,“那就买几个吧。” 韩氏立刻拿了纸来,迅速包了九个——三个以上十个以下不就是“几个”么,她可没坑这姑娘。还都是肉的,肉包子卖的贵。 阿古见状,有些为难看她,到底还是没说出口,拿了钱给她,接过包子走了。 韩氏将钱揣进兜里,暗笑。她就知道这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拉不下脸说不要,还不是得乖乖给钱。 阿古拿了包子离开这小街道,想寻乞丐给了。但小街小道连乞丐都不来,还得她去那大街上。到了宽敞街道,总算见到乞丐,提步往那走去。不过行了十几步,就瞧见官差。这本没有什么,可走在前头那英姿飒爽的女子,却着实让她一愣。 是宋芷,她的小姑姑。 见到二叔时她没有再遇亲人的感情,因为那是她的仇人。可小姑姑却是她真正的亲人,他乡再遇,心底深埋的苦楚便想全部说出来。好像说了就有人能跟她分担,可这绝不可能。 步子下意识就往那走去,忽然大片的阴影笼来,满眼青衫挡了去路。她抬头看去,薛晋一手撑伞站在前头,低头瞧着她抱着的一堆包子,有些感慨,“我说为什么邀你吃菜喝茶总不去,原来阿古姑娘喜欢的是包子。这就好办了,往后我每日让人给你送包子。” 阿古这才回神,余光往那看了一眼,小姑姑和一众衙役已经过去。她收回视线,这才觉得他说的话像是在她胃上捶了一拳。这几日吃馄饨已要吐了,他真的每天送包子来,她又得吐了,“一不小心买多了。”她明眸微动,波光艳艳,拿了一个递给他,“薛三爷替我分担分担吧。” 薛晋微眨了眼,“也好,正巧饿了。” “既然饿了,那就全送给您了。”说罢,阿古便将油纸包都往他怀里塞,末了瞧看他脸色,好似更白了——惨白。 薛晋一手拿伞,一手拿油纸包,本该怪异,可兴许是太过镇定,阿古没瞧出他有窘迫的模样,“薛三爷怎么会在这?” “路过。”薛晋抬了抬伞,“朋友在街尾那约我品茶。” 阿古一点也不信,“正巧我也想找个地方喝茶,一起?” 她本以为薛晋是在说谎,可他竟真带她去了。敲开厢房的门,里面已坐了七八人,所幸也有姑娘在那,否则非得尴尬不可。只是她一出现,便有人笑道,“这天是要塌了不是?薛三爷竟带姑娘赴宴来了,这还是头一回见。” “瞧着是好事将近了,可之前怎么没见过?这是哪位府上的千金?” 薛晋微微侧身,挡了他们灼灼视线,笑道,“这是我们薛家的贵客,初来京城,别吓了人。” 一人探头瞧看两眼,恍然,“可是阿古姑娘?上回瞧你跟薛六爷去看过戏。” 另一人也说道,“前两天还见她跟薛七小姐一起去观茶斗了,当时就觉奇怪这是哪里来的标致姑娘,怎么我没在京城见过,原来不是京城人士。” 同薛家三兄妹都一块出游过,这下没人打趣阿古和薛晋了,言语收敛,将她奉为座上宾,好不照顾。 又有人瞧见薛晋在桌上放下个油纸包,打开一瞧却是满满当当的包子,不由好奇,“薛兄,你买这么多包子做什么?” 薛晋老实答道,“别人送的。” 众人讶然失笑,“竟有人送包子的。” 一时笑声满堂,阿古只当做没听见,忍不住看了一眼薛晋,他正好也看来,笑得善意满满。 &&&&& 洪锦林没有想到竟在京城见到宋芷,哪怕是面对面坐下,也觉恍若梦中。 宋芷倒是从容,斟了茶水给他,“这三年来,你都住在京师?” 洪锦林顿了顿,“只是路过京城做生意罢了。” 宋芷冷笑,“你倒忘了你姑姑是做什么的了,可要领姑姑去看看你的货物?还是我让衙役去查查你?” 洪锦林叹气,“什么都瞒不过您……只是姑姑,不要问了可好?” “不问……我只是想知道你爹娘和锦玉过的可好,你又成家立业了没?” 一提及爹娘,洪锦林眼已红了一圈,“母亲前不久……过世了。父亲也失踪了,锦玉也离开了京城,说回青州老家。” 宋芷微愣,“二嫂过世了?”她追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洪锦林闭嘴不答,被逼问得实在不行,才道,“旁人如何说我父亲就罢了,我这做儿子的,绝对不能指责半分的。”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出来了?” 洪锦林满目痛苦,三十岁的汉子拿着茶杯的手已在发抖。这才断断续续将洪知礼所为说了出来,听得宋芷愕然。 “父亲身败名裂,那些人又说要将他的恶行告到官府,父亲惊怕,便逃走了,至今不曾与我联系。” 宋芷听得脑袋昏沉,伸手揉眉,“二哥他当真糊涂……” “小姑姑,当年我们离开老家,也是因为父亲……事情过去那么多年,爹他也失踪了,让姑姑知道,或许也无所谓了。”洪锦林打算将真相说出来,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他还未说话,宋芷已说道,“我知道……”她声音微颤,“我知道二哥为什么突然离开青州。” 洪锦林意外道,“姑姑知道?” 宋芷点了点头,俊俏的面庞已见苍白,“当年……是你爹杀了你大伯吧?” 洪锦林愕然。 宋芷颤声,“大哥过世后,我赶回家中,下人都道大哥过世前,你父亲曾和他大吵,又偷了大哥的钱财。后来过了不久,大哥就突然死在屋里……我知道二哥一直不喜欢大哥,在醉酒时还同人说过这宋家家财迟早他会夺过去,姑姑知道……” 所以她不敢去追踪二哥,也不敢再细查大哥死因。 两个都是亲生哥哥,她没有办法面对他们,所以选择远走他乡,安心待在小镇做捕快,企盼着能用这种方法赎罪。 可她没有想到,竟在京师碰见了自己的侄子。她逃避得了一次,却逃不过第二次。 二哥果然还是心狠之人,为了钱财不惜做伤天害理的事。既然如此,那她将当年的事说出来,压在心头多年的痛苦,也会消失了吧? “父亲怎会做那种事!”洪锦林急声,“小姑姑,爹爹虽然是喜钱财,但他绝不会对亲兄弟下那种毒手。当年是因为我爹诓骗了大伯的钱,又为一时之气恶语相向,致大伯吐血病重。可父亲没有做那种丧尽天良的事,甚至后来他听闻大伯过世,还曾哭过,这点侄儿可以作证!若有半句谎话,天打雷劈!” 宋芷怔神,二哥没有杀大哥?所以这些年来她都误会了二哥?真凶不是他?那会是谁? 心狠狠一沉,因她的怯懦,竟然凶手逍遥了足足三年?! “小姑姑,虽然我不知到底大伯是如何过世的,但绝对与我爹无关。当年伺候大伯的人,是贺姨娘啊。后来不是说她也带银子跑了吗?姑姑为何不怀疑她?” 想到贺绿浓,宋芷蓦地一顿。 猛地好似有什么事联系在一起了,就像是一串珠子,每一颗都是一个疑点,可当全部串在一起,所有疑点都瞬间变成了线索。 贺绿浓死了,荣德失踪,二哥也失踪。 人不会上天入地,那失踪的人总得有人见过,可衙役却说没有见过荣德。 她颤颤站起身,“锦林……你爹……很可能已经不在世上了。” 洪锦林一听,差点晕死过去。 &&&&& 从冀州回到京师,已经是七月。七月流火,却比六月更热几分。只有轻风来时,才觉确实是到七月了。 洪氏接到丈夫回京的消息,早早领了下人来大门恭候。站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见马车悠悠驶来。不等马蹄停稳,她已上前,“老爷。” 不多会,薛升先下了车,小心和下人将薛康林接下。薛康林见她在烈日下也不打伞,晒得面红,不由说道,“夫人快进去吧。” 洪氏小心扶着他,满目担忧,“那该死的马,好好的发什么疯。” 进了大门,薛康林才对薛升说道,“你去忙你的吧,为父有你母亲照顾,无妨。” 薛升哪里会不知父亲用意,这是让自己去找阿古。刚回京首先找的就是她,但凡一个姑娘都会欢喜吧,看来父亲也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不由欢喜。当即听了话去酒楼找阿古。 乘车从街道驶向酒楼,正是午后用过饭的时辰,街上行人已出。不知哪里来了辆运粪的驴车,车夫赶紧停在一侧,回头告知薛升。 薛升掩鼻往外看,满眼嫌恶。这一瞧,却看见了宋芷从街上穿过,旁边的男子分外眼熟。等粪车过去,车夫重新喝马前行,他这才想起来,方才那男子不是洪锦林么? 怎么宋芷跟他在一起了? “到了,六爷。” 薛升回过神,弯身下车,旁边的婢女已上前为他扫平衣裳细褶,他这才进去。上楼敲了敲阿古房门,不见里头有人应声。又敲了敲,反倒是旁边的门打开了,金书冒了个脑袋出来,见是他,揉揉还带睡意的眼,嘟囔,“阿古姐姐在厨房呢。” 说罢就关了门。 一旁的下人胡达“哟”了一声,声音高扬,“只是个下人就如此嚣张,不将六爷您放在眼里。” 薛升抬手示意他安静,淡声,“阿古姑娘的酒童,可比你金贵多了,你算什么东西。” 胡达点头哈腰,“六爷说的是,说的是。” 薛升又往楼下厨房走去,不知她这个时候去厨房做什么。住店的人如果不吩咐小二送饭菜,小二是不会送的。可金书呢?只顾着睡么?真不知阿古惯着他做什么,若是他,早就换下人了。 进了后院,因已过了用饭的时辰,没有忙碌的小二和厨子。才到厨房门口,就闻到柴火和油腻的气味,不由拧眉。跨步进了里面,就见那绿裳姑娘挽起袖子,往盆里倒着水。盆里已经放有类似面粉的东西,像是要做面。但旁边又放有馅料,莫非是做包子? “阿古……”薛升习惯的要唤出“姑娘”二字,又生生打住。 阿古顿了顿,抬头看去,有些意外,“薛六爷,你何时回来的?” “刚刚,刚进京就过来瞧你了。”薛升特意提了一句,往她走去时就见她有些慌张地放下袖子,看得奇怪。这迅速看去,见了她手上疤痕,才明白过来。这是怕丑,怕他看见她丑陋的伤痕罢了。 如果是姑娘家不在意的人,怎么会惊怕对方看见这些? 她放下袖子,又去拨平头发,等手碰到脸颊近处的发,这才想起手上还沾有面粉,只怕脸弄脏了。又忙乱起来,提袖去擦。看得薛升笑笑,好奇道,“看你就是不曾进过厨房的,怎么跑这来了?” 阿古没有答话,低眉不语,偏身去拿面粉,“我不知你今日回来,又来立刻寻我,你实在是不该这个时候来的。” 薛升奇怪道,“为何?”他默了默,想想那馅料里的食材,心有灵犀般,“难道……你在做馄饨?” 阿古手一顿,半晌才点头,“你不是说喜欢吃么?我就想学学,这几日都在百师傅,将各家的馄饨吃了个遍。只是还没把握,所以想先做一些,等做好吃了,再告诉你,谁想你今天就……” 话已停歇,后面的不说薛升也明白了。美人垂眸,却不胜娇羞,薛升喉咙微干。奈何自己猎艳无数,却发现都比不过这样一个姑娘。去冀州来回半月,父亲在旁他不好寻花问柳,突然面前站了个体贴温柔的人,薛升只觉身体燥热起来。好不容易压下,再忍不住,说道,“阿古……你既已如此,为何还在我和三哥之间犹豫?你选了我,我定不会辜负你的。” 辜负二字已是表明心意,薛升相信阿古会懂。 阿古当然听懂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薛升比意料之中要更快入这温柔乡。 殊不知这不是温柔乡,而是让他一步一步走进险恶深渊的诱饵。 “阿古?”薛升焦急轻唤,这才见她缓缓抬头,明眸善睐,美如画中人。 第29章 连环扣(二) 第二十九章连环扣(二) 薛升满心以为她会点头,谁想她却轻轻摇头,一瞬怒火中烧,她是在戏耍自己么?素来只有被女人捧着的他,突然觉得被阿古狠狠踩了一脚。虽然恼怒,却没有流露半分,“为何……” 阿古叹息,“虽说金书明着是我的下人,可实际我们却情同手足,我也没将他看做下人。在山谷也只剩我们相依为命,我将他看的很重。那日如果不是薛三爷救了他,金书可能就没了。” “所以你犹豫不决,是想对他报恩,可又想帮我?”薛升见她又轻轻点头,怒意瞬间消散,连他也觉得神奇,怎么这么轻易就来了火气,又被灭了个干净。他果真是……对阿古上心了。 阿古跟别的姑娘不同,睿智聪慧,善解人意,还会酿酒。更重要的是她事事都会为自己着想,从不给自己脸色看。 世上哪里再去找这样的姑娘? 越是如此,就越要让她记得自己的好。薛升柔声,“左右想想,虽说那恩情是金书欠下的,理应他去偿还。但你和他主仆情深,我不能劝你不理。而且那是我兄长,你要帮他,我也不介意,只要你不为难就好,也舍不得让你为难。” 阿古脸上动容,“六爷……” 听见姓氏已去,直呼更是悦耳,薛升只怕再待就要克制不住了,轻叹一气,“快去洗手吧,我哪里舍得让你做馄饨给我吃,这种粗活交给厨子就好。就算你做了,我也吃不香。” “当真么?” “嗯。” 阿古迟疑许久,这才答应不做了,去洗净了手,和他一起出去,“我送送您。” 薛升笑道,“这又不是你家,怎么说的这么自在。” 阿古眉眼微垂,声音飘渺,“本就无家,何以为家?暂且安身的地方兴许就是家了。” 薛升微顿,试探说道,“薛家并非只有我一人,也并非只有我三哥。还有许多女眷的,到时你以我七妹好友的名义暂住,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阿古眼神犹豫,见他殷勤,低声,“再等等吧……我不是和舍妹还不熟络么?旁人哪里会信。” 薛升暗喜,这分明是愿意住进薛家了,只是时日问题。回去他便和薛凝说,让她多来找阿古,待时机成熟,她就能顺利住进薛家。近水楼台先得月,他素来是信的。 阿古见他神采奕奕离开,也一直浅笑目送。她想知道薛凝那日想跟她说什么,可那魏嬷嬷好似不会轻易让她们两人有所接近,可如果是薛升出面,薛凝跟自己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总会让她找到缝隙的。 直至马车不见,她才转身回了酒楼,这才想起为了做戏还没用饭,便让小二送些饭菜来。京城要安排个眼线替她看着薛升何时回来,还是很容易的。以前是薛升在她身边布满眼线,如今反之,有莫名的痛快。 这么想着,眼神越发残酷起来。 还未转角,倒是听见金书的声音。走到楼梯口,就见他拽住一人衣裳,不许那人走。阿古只是看见那男子的侧脸,就觉心口疼。可还是得过去,面带浅笑,一如对薛升时的面庞,“薛三爷什么时候来的,我方才在酒楼门口送薛六爷走,也没瞧见你。” 薛晋恍然,“原来方才是我六弟来了,难怪金书说什么也不说你去了哪里,我要下楼,他也不让。” 阿古了然,许是她和薛升在厨房说话时,刚好就在那个缝隙薛晋就来了。金书自然不会让他去破坏她和薛升的“好事”,所以将他拉住。不愧是她信赖的人,机灵得很。 金书也不拽了,松手笑笑,再拽,他下回估计就真不给他带糖了。 薛晋看看楼下,也没看见薛升的马车,这才说道,“我六弟已回京,那我父亲肯定也回来了。” 阿古神色变得微妙起来,抬眼看他,“侯爷负伤回家,薛三爷不急?” “父亲当年随圣上征战沙场,还为圣上挡过毒箭,还怕一般的伤么?”薛晋笑笑,见她发有银白,凝神看了看,发现是面粉,刚好就在刘海一缕发上。下意识弯身吹了一气,想将面粉吹走。 温热的风拂在阿古鼻梁眼上,男子净白的脖颈看得一清二楚,身子猛地一僵。薛晋回过神来,也是一顿,低头看去,就见她眼有惊诧,如惊吓小鹿,乱撞入心。他轻眨了眼,缓缓收回身,神情无异,“我还有事,改日再来。” 说罢,他已缓步往楼梯那走。走下楼时,步子顿时快了许多,走到大门口,又想起阿古,方才他是中邪了不成。等离开酒楼许久,他才想起自己的伞又落在了酒楼,顺带连要对她说的事也忘了。 酒楼楼顶氤氲热气,在廊道站着的人也觉外面热浪熏热。 阿古怔了好一会,摸摸额头,又摸摸脸,等瞧见金书瞪大了眼看来,蹙眉,“做什么?” 金书摇摇头,等随她进屋,才想起刚才觉得哪里不对,“阿古姐姐,你对薛六和薛三很不一样呀。你不讨厌薛三对不对?” “是。”阿古淡声,也没遮掩,“薛三于我无仇,我用不着恨他。但他姓薛。” 所以即便没有仇恨,可也没有办法喜欢。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见不得薛姓之人,更何况这还是薛康林的亲生儿子,薛升的手足兄弟! 想到薛升,她突然又想起来,这兄弟两人素来不合。如果薛升可以利用,兴许会是一柄很好用的毒刃。可薛晋那人……她没有把握操纵。 &&&&& 酒楼门庭若市,往来的人拥挤在街道上,不畏炎热。 *的日头照在一张并不算太白净,却英气飒爽的姑娘身上,映得身影纤长。宋芷抬头看向牌匾,问道,“那叫阿古的姑娘,就住在这楼上?” 衙役答道,“回大人,就住在地字号房。” 宋芷微点了头,提步进了里头。 荣德失踪,贺绿浓自尽前,有个叫阿古的人在。二哥失踪前身败名裂时,那叫阿古的也在。虽说没有任何线索指向她,但颇让她觉得奇怪,这人是做什么的,为什么薛家这么礼待她。 小二正要端菜上楼,先见着了宋芷,朝掌柜示意。掌柜这才往那看,见有客人来,又身着官服,急忙上前打招呼。拳头刚抱,就见门后又跑进一个衙役,附耳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只见她神色一变,转身步子匆忙走了。看得他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也好,官爷到的地方,不是查案就是吃白食,省得他闹心。 他拨拨算盘,见小二还站在这,脸一拉,“还不快去送菜!傻站着做什么?” 小二忙上楼,跑的急了,汤水溢了些。送到客人房前,门一开就赔笑道,“心里急,不小心洒了点,姑娘见谅啊。” 阿古让金书端进屋里,说道,“不碍事。” 素来被客人刁难多了的小二心里顿时得了许多安慰,忍不住说道,“都是掌柜吓的,否则汤也不会洒了。” 阿古顺嘴说道,“掌柜为何吓你?” “方才门口来了些官差,我见为首的是个姑娘,好不俊俏,就多看了几眼,被掌柜瞧见了……” 阿古微顿,走到栏杆旁,放眼看去,果真看见了一众官差。那跑在前头的女子背影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自己的小姑姑。 小姑姑比她想象中来的更快,不过为什么到了门口又走了?总不会是路过吧。这样匆忙离开,总觉是有什么事。不过什么事都无所谓,她并不在意。想将过程都掌控得一清二楚,全按照自己的计划走并不可能,只要结果如她所想就好。 腹中实在饥饿,阿古也乏了,进屋用饭。见金书已坐下,关门问道,“睡好了?” “嗯。”金书将筷子递给她,又圆又大的眼看着她,说道,“其实让我直接动手也行呀,为什么非要让我绑了他。我拖不动一个大人,到时候官差一搜就搜到他在家里啦。” 阿古说道,“马洛隔三差五会去青楼,每每都鬼混到半夜才回来。你在途中拦他就行了。” 金书了然,这才吃菜,吃饱点,晚上还得去做事呢。 &&&&& 温香楼的姑娘环肥燕瘦,个个都是标致人。进了这里的男子,鼻有熏香,美人在侧,都像是进了仙境。 碧月只觉今日薛升要的特别狠,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差点没将她累垮。从床上下来打水给他清理时,还觉腿在发抖。可她不敢露出半点不悦,一来他是客,还是一等一的贵客。二来他到底生得俊朗,比起一般脂粉客来可不止好了百倍。别的姑娘都想来伺候,他挑了自己,是自己的福分。 因他来了几回都寻自己,碧月就多了几分心思。再有,薛升瞧她的时候是其他姑娘比不得的,胆子更是大了些。拧了热帕为他擦去身上细汗,柔声,“薛六爷下回还来寻奴家么?” 薛升闭眼未答,似在小憩,许久才睁眼看她。乍一看,果然双唇最像阿古。伸手握了她的脸,可惜其他地方不像,姿态语气,也全然不同。兴致已得消遣,一时觉得索然无味,神色淡薄,“兴许会。” 碧月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禁不住说道,“奴家想常伴薛六爷一旁,解了相思之苦。” 薛升蓦地笑了笑,笑意微带轻蔑,“你想给我做妾?” 碧月咬了咬唇,男子果真都一样。只是别的男人是床下翻脸,好歹留点情面。可薛升事后就不将人当人了,就看着他这样讥笑,她就知晓这男人非但没有她误以为的那种心思,还会羞辱她。 “我怎么会让你这种出身的女人脏了我薛家大门?”薛升冷言,起身穿衣,“蹬鼻子上脸不是你这种青楼女子该做的,你要做的,只有如何讨好男人。还有……”他眼底满是讥讽,“怎么让男人更高兴。” 碧月俏脸苍白,心有针刺。若她不是家境清贫,怎么会被卖到这里。谁不想做良家妇人,闺阁小姐,可她没那个命。看着薛升结实的背面,却让她觉得恶心,简直比伺候了那些满身肥膘的男人更恶心。 这人,是个十足的伪君子! 薛升穿戴好后,又让她过来为自己束了发,见她神色不悦,才道,“若我下次来时你再对我摆脸色,我就让老鸨将许给乞丐。” 碧月拿梳子的手一抖,禁不住说道,“能处置我卖身契的,只有大老板,而不是老鸨。” 她来这里这么久,都不知那大老板是谁,只知道老鸨对这事做不了主。 薛升轻笑,“你可以试试。” 碧月见他颇有把握,又想到其他姑娘说过薛升和另外四位爷是温香楼的靠山,这一想他又怎会不知那大老板是谁,当即吓得不敢说话。 &&&&& 破庙被大火烧过一回,塌梁断柱,已被烧成炭。又因上月连续几日下了大雨,地上更是黑得像是糊上了一层墨汁。 宋芷拧眉盯着这破败废弃的庙宇,直到衙役从里头抬了什么东西出来,才收回视线。 还在远处,她就已闻到一股恶臭,一旁的衙役也是捂鼻。仵作最是镇定,可也难忍,眉头紧拧。 那抬了尸体出来的衙役面露难色,“大人,真要看么?当真很恶心,您一个姑娘……” “揭吧。”宋芷微微屏气,看着衙役缓缓将遮盖的白布揭开,看见那已像一滩黑水的人形,拿布绑在鼻下,上前查看,连仵作都吃了一惊。 尸体已辨别不出模样,连体型也不知胖瘦。 “那荣德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时,当真是往这个方向?” “回大人,问了沿途的人,确实是。” “再往后就没人看见他了?” “是。”衙役小心问道,“大人怀疑这就是荣德?” “暂时不能断言。”宋芷偏头对仵作说道,“你细细检查。尤其是右手拇指,看看骨头可有损伤的迹象。” 她记得荣德的拇指曾受过伤,没记错的话大夫说过伤及骨里,但不知这么多年可还有伤口留下。 看着尸体随仵作抬走,宋芷解下白布,只希望一路都有人看见二哥,否则……凶多吉少。 &&&&& 马洛去不起温香楼,去的只是普通的窑子。从温香楼前面经过时,喝得大醉的他还想进去,结果被人打了出来,在门口叫嚷一会,这才嘟囔着走开。提着酒壶打酒嗝,哼着小曲回家。 想到自家婆娘还在牢里,他便觉高兴。这种日子实在舒坦,他是再不想过回那日子了。 走着走着,马洛的小腿突然挨了打。他嚷道,“谁?” 四下无人,正是月初,月色也并不明朗。他揉揉眼,继续往前走。忽然背又挨了石子,他恼了,“到底是谁?!” 这一瞧,就见一个小小身影跑进巷子里。他思索一番,嗯,这小鬼他能对付。立刻跑去抓人,“小兔崽子,非得将你抓起来吊打一顿,让你知道知道老子的厉害。” 那小鬼跑得特别快,马洛追了不知多久,竟连影子都没瞧见了。他气恼得大叫,终于放弃了,他想睡觉,回家睡自己的大床。刚转身,就见那小人儿从低矮的墙上跳了下来,手上银腕微闪光芒,笑道,“睡一觉吧。” 马洛还没听清楚,大腿就觉刺痛,迈开步子想捉他,没走两步就倒地了,呼呼大睡起来。 金书上前踢了踢他的胳膊,蹲身捏他的耳朵,“喂?喂?” 确定他不会起来,金书想了想,这还睡不了三天吧。想罢,又从怀里摸了两枚毒针,扎进他脖子里。这回可以足足睡上三天了。 他满意地收回脖子腿上的三枚针,放回怀里的布兜中。 ——睡吧,睡醒了阿古姐姐就会给你送上份大礼了。 第30章 连环扣(三) 第三十章连环扣(三) 韩氏一大早就起来做包子,趁着买早点的人多,多卖几个。蒸好包子将笼屉搬到摊子,就犯困了,打起长长的哈欠,还没打完,突然看见隔壁馄饨摊的一根棚柱几乎被血染成红色,上头用匕首插着一把沾血匕首,惊得她尖叫,哆哆嗦嗦跑回去叫自家汉子出来看。 汉子姓孟,家里排行老大,别人都称孟大。孟大是守义庄的,胆子大,瞧见那匕首和血,想到义庄里时常有官府送来的无名死尸,指不定马洛……好歹是邻居,有点情分在,也不想惹事,忙拉上自家婆娘去敲马洛的门,不见他回话。更是不安,跑去官府报案了。 官府不愿来人,韩氏就坐在门口哭诉。马洛可是得罪了赌坊的人,要是真死在屋里了,他们小两口能过得安稳吗?这一哭闹,官差烦不胜烦,总算是答应去看看。 到了馄饨摊,官差瞧见那柱子上的血已凝结,也不知是人是家畜的,难以判断。另一人去马洛那破了门,进去没瞧见人。出来一说,三个官差也觉这事不简单,闹不好就是出人命的事。 “那马洛平日可有跟人结怨?” “也没见着呀,就是喜欢赌,对,他家婆娘欠了赌坊一大笔债,他婆娘为了躲债,跑你们衙门躲着去了,现在还关在牢里。”韩氏问道,“官大哥,你说赌坊的人恼羞成怒,把马洛抓起来了?” 几个官差对视一眼,最好不要出命案,否则有得查了。转而让那赌坊头子过来,那头子一听,当即说道,“这怎么可能。那于翠欠的钱又不多,不过五六十两。为了这点银子去杀人吃牢饭,老子……草民又不是傻子。” 官差听来也有道理,又问韩氏,“近日可有可疑的人出现?” 韩氏想了想,没想起有。又想了好一会,才迟疑道,“来吃馄饨的都是些普通老百姓,这半个月倒是有个穿得体面,说是来学做馄饨的千金小姐出现。” 官差当即冷笑,“千金小姐来这鬼地方学做馄饨?这是骗鬼不成。” 韩氏不想供出阿古,那种柔弱的姑娘怎么可能是恶人。奈何官差逼问,她只好将记得的都答了,“她曾说过住在荣贵客栈。” 话落,官差已齐齐动身往那去,走时又商量道,“我去找人,你去查查那姑娘来头。” &&&&& 日头高挂,在楼上远望,可见青山白云。不过旁边有高楼阻碍,薛升看着十分碍眼,“阿古,你要想看什么好景致,我带你去就是,何必在这客栈看。” 阿古笑笑,“去过南经阁,那儿很高,看的景色也好。但你那日没去,如今刚回京,再远去别处只怕会累的。在这儿倒也不是为了看风景,闻香品茗,也怡然。” 薛升笑笑,真觉她费心了。这再从二楼栏杆往外看,也觉景致好了许多。就是临近街道,听着底下喧嚣有些不悦。街上人多,薛升却一眼瞧见了熟人,亦或是说那张脸太熟悉了,让他在茫茫众人中都看见了。 宋芷怎么又跟洪锦林在一起? 他眉头微拢,忽然想起来,洪锦玉曾说过她是青州的,宋芷也是……他神色微僵,许是因为宋锦云的关系,所以对青州二字总多几分在意。难道宋芷和洪锦林认识?那会不会洪锦林也和宋锦云认识? 阿古见他紧盯楼下,也顺势看去,立刻瞧见姑姑和堂兄走在一起。瞬间明白过来为何薛升脸色不对。他可不是个蠢人,难保会想起什么不对劲的事。 一时两人心中各有千秋。 宋芷和洪锦林正往城外赶去,灼热熏顶,宋芷额上有汗也无暇顾及,几乎是跑着前行,“衙役问那最后瞧见你爹的人,十之八丨九是出城了。但前头关卡没有他离开的踪迹,渡口那也没有。” 洪锦林急声,“那到底是去了哪里?” 宋芷也不知,她只知道今早仵作那边来了消息,那从破庙挖出的死尸,确实是荣德的,而且荣德的小腹上,还有很深的刀伤。如果他真要自尽,绝不会挑那种不能一下致命的东西,倒更像是被人所伤。 从在贺绿浓房里发现的东西看来,贺绿浓倒不见得是自尽的,和荣德一样,只是被人做成自杀的假象。 出了城门,一条路直行。到渡口才见岔路,她顿步停看,看向不远处的小树林。洪锦林见她往那看,说道,“穿过树林是条河,死路。” 宋芷询问衙役时,他们完全没提过树林的事,那自然是没查的。她提步往那走去,洪锦林也只好跟在一旁。 二哥失踪那几日都在下大雨,宋芷并不指望能从这里找到太多线索。但不去查查,心里会一直记着。哪怕是蛛丝马迹,兴许也能帮她找到二哥。 近日灼热,烈日当空,树林里偶尔倾洒的日光也将地上落叶晒干,踩在厚实的叶子上,声音分外干脆。 “平日来这里的人很少?” 洪锦林意外道,“姑姑怎么知道?”这里确实极少人来,岸边有些坍塌,去垂钓恐有落水的危险。又因临近人多的渡口,哪怕是私会的男女,也不会来这,所以如她所说,并不多人来。 “地上的叶子没有被人踩踏的痕迹。”宋芷一眼看去,叶子铺得很高,却几乎片片完整。偶尔见到一些被踩碎的,也并不是全碎,像是路过的兽类所踩踏,脚不如人的大,自然不会全碎。 行了大半露,也并没发现什么不妥。耳边已能闻到流水声,马上就要穿过树林了,可依旧没什么发现。 宋芷倒希望不会在这里发现什么,因为这是死路,如果有人进了这里,那能出去的几率,只怕……正想到最坏的一点,突然脚下踩到了什么硬物。这触感与石子的凹凸刺脚不同,非常平整。她顿步蹲身,拿了树枝拨开上头树叶,约莫掀开十几片叶子,就见一柄匕首露出寒光。她愣了愣,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拿帕子拿起匕首,没有看见血迹。正要放下心,却见匕首旁边深埋多日的树叶和泥土上,有一种诡异的红色。 她忙将这周围的树叶拨开,拨开最上面那层,只见底下的树叶都有被踩踏过的痕迹,甚至地上还有凹印。她怔神盯看,脸色刹那间惨白。 这地底下埋了人? 不对,泥土并没有被挖掘过的痕迹。 她缓缓移目看向树林那还不见河流的方向,心猛地沉下。 &&&&& 已快过正午,薛升让小二送了饭菜来,知道阿古喜酒,又让小二斟了一壶麻姑酒来。 麻姑酒以糯米为原料,清泉浸泡,发酵、酿制,封存数年,再过滤而成。酒香浓郁,入口甘甜,酒劲并不大,适合平时小饮。 阿古看着那浅黄清澈的酒水倒入杯中,并不拿来喝。薛升好奇道,“不喜甜酒么?” “倒不是。”阿古笑道,“麻姑酒味道醇甜,不适配菜,配这些,浪费了。等果腹后,再尝较好。” 薛升了然,笑道,“不愧是有南山酒翁,天下千万种美酒都藏于腹中。” 阿古斟茶的手势微顿,说道,“阿古这几日一直有件事想和六爷说。” “且说。” 阿古想了片刻,才道,“其实……南山酒翁并不是我。” 薛升愣了愣,阿古这才抬眸直视,“那是我师父,他老人家五年前过世了,所以将这名号传给了我。又嘱咐我,我百年之后,也要将这名号传下去。因为这是天大的秘密,所以师父叮嘱我不可和人说。虽然我的确得了师父真传,甚至师父曾说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我终究不是。若说出去,只怕别人只认名号,不认酒。” 继承名号一事,薛升倒是想起母亲曾这样猜测过。这一想,暗叹母亲神机妙算,又因阿古对自己不再隐瞒这件事而深觉动容,“这件事我不会和别人说,更不会觉得你酿酒技艺不纯。只是阿古,若你真决定为我们薛家任何一人进献,我还是要先进宫面圣说明此事,否则这会犯下欺君之罪。放心吧,圣上贤德,不会认定名号,会更在意酿酒者的技艺。” 阿古放下心来,又展颜,“我备了五种美酒,到了明年腊月,太后寿宴,定是满宴溢香。” 薛升笑道,“你亲手酿制的酒一定堪比仙酿。”见她欢颜似花,他心里却有另一番打算。 如果阿古选的不是自己是薛晋,那他就会将阿古不是南山酒翁的事寻个机会和圣上提。到时圣上大怒,定会降罪薛晋。指不定可以利用此事夺去薛晋袭爵的机会,到时袭爵的人就是他了。 不过都是薛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兄长成了罪人,自己往后想得到圣上重用,也难了。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会那么做。 可如果阿古真的敢背弃自己,就休怪他无情了。 “昨日太忙,忘了跟我妹妹说,让她多来找你。等会回去,我去和她说说。” 阿古轻点了头,嫣然道,“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两人用过午饭后,薛升还想多陪她一会。阿古同他说着话,见金书在柱子后朝她摆手。她轻轻收回目光,偏头掩嘴打了个呵欠。 起先薛升还未察觉,等她接连如此,问道,“可是困了?” 阿古摇摇头,“不困。” “明明就是困了。我倒忘了你平日有午歇的习惯,正好我也有事,你歇歇吧。” 阿古面有遗憾,这才起身送他,送到门口,目送那辆马车离开。柔情满满的眼神这才敛起,转而上楼。 进了房间没多久,就见金书在门外探头,“阿古姐姐,他们就快到了。” “嗯,知道了,你回房睡吧。”阿古边说边打开房里本就摆放着的箱子,里头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阿古手掌反之,往上摸了摸,将藏在那的一包粉末拿了出来,藏在身上。等她做好这些后,就听见楼下有喧闹声。 她看了看屋内,去倒茶水喝。茶喝了一半,门外脚步声杂乱,“啪擦”一声巨响,门被踹开了,冲进四五个官差。 阿古蓦地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拧眉,“几位官爷有何事?” 几个年轻的衙役倒不知屋里住的是这么一个倾城佳人,一时有些怔住,倒是为首的捕头不给半分情面,冷笑,“东兰巷馄饨摊你可常去?” 阿古镇定答道,“不常,只是去过一二回。” “为何去那里?” “跟老板学做馄饨的手艺。” “学来做什么?” 阿古眉头又拧紧,“你们擅闯进我房里,又劈头盖脸问这么多,有何意图?我偏是不答了。” 捕头见她不好好答话,又想刚才打听来的这姑娘不过是外来人,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靠山,怒气上来,大声道,“将她捉起来!” 阿古冷声,“你敢!” “老子怎么就不敢了,我看你就是那绑匪,绑了马洛的人。” 捕头发火,那几个衙役急忙上前抓她。阿古怒声,“松手,否则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可任她怎么喊,还是被捉走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丝毫情面也不给,直接押送。 看热闹的人很多,又是年轻姑娘被抓,围观的人就更多了。 薛晋的马车就被众人堵在了街道上,只差七八丈就能到酒楼了。他拨开车帘,往外看去,只见一个眼熟的姑娘正被官差押着前行。 车夫也瞧见了,讶异,“那不是阿古姑娘吗?” 薛晋神情微拧,见阿古那样不镇定的挣扎,跟平常截然不同,笑了笑,“是啊,是她。” 他注目着那已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不知道这一次,她又要做什么。 第31章 连环扣(四) 第三十一章连环扣(四) 薛升从客栈离开后,就直接回了家。进了门就问薛晋可出去了,管家答道,“出去有半个时辰了。” 他点了点头,暗想近来薛晋倒是比以前更勤快往外跑了,可在同僚好友那也没见他有多常去赴宴,那定是去找阿古了。此时去找阿古也是吃闭门羹,也好,让他吃个够。 薛升先去给父亲请安,问了安康。洪氏正在给丈夫拿捏着胳膊,听他只是答话,并不问儿子什么,在旁笑道,“明义又得何大人夸赞了,说他做事勤恳用功,没出过一点纰漏。” 薛升在礼部任闲职,官职比在吏部的薛晋低。圣上曾有意安排高职高薛升,被薛康林婉拒了。做弟弟的压了哥哥的风采,总归不好。等他日薛晋袭爵,薛升磨砺已够,再升任不迟。 薛康林闻言,才终于抬眼看了看他,“也该是如此勤恳。为人不可骄纵,才能久得皇恩,时刻牢记才好。” 没得夸奖,反而又被说教,薛升心头如有冷水浇淋。别人都比起薛晋来,父亲更疼他,可唯有他知道,父亲真正疼的是薛晋。他千里迢迢赶到冀州去接他,薛晋却待在家中,说起他时,父亲却说“你大哥身体不好,你不在家中替他分担,反倒放下职务跑到这里来”,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洪氏见儿子出去,一时也是默然,等丈夫叫她,她才抬头。 “怎么?可是累了?”薛康林捉了她的手放下,又反替她揉起手来。 “老爷就当真这么不喜欢您和妾身的孩子么?”洪氏叹气,“明义事事都为薛家着想,更为老爷着想。可为何您总是待他这样严厉,那孩子在您面前连气都不敢出,这哪里像是父子。” 薛康林顿了顿,说道,“明义倒不是不好,只是受容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他自幼又无母,我若多疼明义,到底不好。” “如何不好?”洪氏不由握紧了拳,“当年老爷明明答应过妾身……日后若能封爵,便会将爵位传给明义,可如今您却提也不曾提过。” 薛康林面色微沉,倒也没发火,看着妻子双目泛红,说道,“还不到时候……受容从不曾做错过什么事,要变更袭爵的人又岂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洪氏冷笑道,“圣上尊您为师,又命您做太子老师,其中有多倚重朝堂里外皆知,连丞相都要礼让三分,你的马车在前,其他皇族都不愿与您争锋,甘随其后。只是变更袭爵的人,却屡说不可。” 薛康林神情未变,只是看着她。结发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她发了脾气,果真母亲都是护犊的,“阿沅,爵位已定,日后为夫定会为明义寻个更好的差事。做了侯爷倒也没有多自在,倒不如做个有实权的大臣。” 洪氏不听他的鬼话,这有爵位是何等的好,世代荣华,安乐无忧。什么爵爷没实权,真有出息了,就如他这样可以呼风唤雨。而且自己的儿子不是庸才,还能再往上爬。 从房里出来,洪氏双目通红,神色沉冷,紧盯着门前池塘。已是七月,荷花渐开,明媚满池,她却看不出一分美意。正在门口驻足平息心中怒意,却见对面廊道走来一人,缓缓从一侧走来。 薛晋。 她直勾勾盯着那,像是一根刺突然就刺进了眼里,恨不得将刺丢进熔炉,化得烟消云散才好。 她怕自己再看会忍不住同他说些冷话,到时候被下人说她这继母做得不妥,而且薛晋姥姥家也不是好惹的家族,当即转身,从另一面离开。 洪氏走的很快,薛晋到了这里时没有看见她。敲门进了里头,见到薛康林,问了安,才道,“方才回来时碰见了安阳侯,奉命要远行,无暇过来探望,便托我过来代为问安。” “安阳侯有心了。”薛康林放下手中的书,问道,“在吏部任职可有遇到什么难处?若有,可以多和常大人商议,为父已交代了他对你多用些心思。” 薛晋笑了笑,“哪里有什么难处,您一句话,他们都将事情抢了做。我在吏部一年,还不知道那儿到底是做什么的。” 薛康林微抿了有些干的唇,话里话外,都是指责他的意思,“你身体不好,少做些事也没什么错,反正日后你是要承爵的。” 薛晋笑道,“父亲有心了。若没事,孩儿先行告退。” 薛康林应了声,真见他走了。他收眼时,瞧见自己腿上的伤,这样明显,进门就能瞧见,亲生儿子却连问也不问。 &&&&& 大牢里阴冷潮湿,阿古刚进去,就闻到青苔霉味,光是闻着就觉这里很不干净。 陶衙役在后头喝声,“还不快走。” 阿古缓步往前,男女异狱,这里只有女囚,没有男子。比起男囚来,女的终究是少些。死囚、官犯不同关,因犯事关押进这里的,更少。 地上虽然铺了稻草,但鞋底还是能感觉得到那从稻草里渗出的水,一点一点的浸透鞋子。阿古并不在意,只是留意着牢里的人。 每间牢房大概关了五六人,另一个衙役见她迟疑,颇觉可怜,不过是脾气拧了些,就被收押再审了,这样俊俏的姑娘,怎么可能会做出绑人的事,忍不住说道,“你去最后的牢房吧,那儿刚铺的草。” 陶衙役当即说道,“前头还没关人,怎么能关在那。” “这姑娘跟她们不同,还没定罪名呢。” “不行。” 两人争执着,阿古已经看见了一个面相凶恶圆胖的妇人,也正往她脸上盯。阿古轻眨眼眸,眼里微有异色。不过走了两步,脚下一崴,整个人摔在地上,脏水立刻湿了衣袖。她痛叫一声,衙役要去扶她,她用力掸开,“将你的脏手拿开。” 本就瞧她不顺眼的陶衙役更是气恼,“给你好的牢房不要,那你便跟人挤吧。” 说罢要将她拽进里头,还是另一人瞧她可怜,劝道,“这人满了,关旁边吧,旁边才三人。” 好一番劝,那人这才将阿古关到旁边较空的地方。等铁索锁上牢门,阿古痛骂一声,恼怒不已。 等衙役走了,她扫视一眼同牢的人。那三人见她气势汹汹,没摸透她底细,便没吱声。倒是一栏之隔的旁边牢房有人轻笑,“翠姐,又来了个不懂事的。” 于翠虽然不是生得五大三粗,但力气大,心狠,其他女囚都不敢惹她,甚至奉她为上。刚进来的女囚敢闹事的,经她调丨教,都会乖乖听从。在外头要被追债,在这里反而住的更舒坦。 她敲敲木栏,冷声,“刚才你盯我做什么?” 阿古瞥她一眼,“盯你又如何?” 于翠怒目圆瞪,“有你好看!” 阿古笑得不屑,没有搭理,可让于翠恨得牙痒,却又不能过去欺辱她。 阿古伸手捂肚,佯装不适,将那藏在怀中的药粉包握在手中,没有再说半句话,旁人还以为她初到牢狱不适。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见个童子提着食盒进来,见了阿古就哭了,“姐,你怎么被关在这了呀。” 衙役说道,“一会就走,记住没?” 金书抬头看着他,可怜得很,“谢谢官差哥哥。” 等他走了,金书从食盒里拿了吃的给阿古,一碟一碟都满是流油的肉,让女囚看得眼都直了。阿古只看了一眼,便说道,“这里是吃饭的地方么?通通收回去。” 金书不肯,“那我将这鸡腿留给你。” 说罢将其他菜收了起来,衙役也过来催人,就走了。 锁那牢门的声音刚起,还未落下,阿古就觉旁边有人冲来,从那木栏空隙伸手过来,将那鸡腿抓住咬了一口。阿古大怒,一掌刮去,刮了于翠一个耳光。恼得于翠伸手抓住她的发,用力一扯,着实让阿古吃痛。于翠冷笑,“有本事再朝老娘翻白眼,凶个什么劲。” “放手。”阿古真觉她抓的太狠,也对……连杀人都敢,不过是拽个人的头发,又算得了什么。趁着厮打之际,她反手将药包塞进于翠怀中,也不知塞进了什么地方,约莫不会丢在别处。这才扣动手镯机关,一枚短针露了凶光,瞬间扎进于翠腰上,于翠吃痛,阿古迅速收手。宽长的袖子已遮住手镯,一瞬机关尽收,旁人连瞧也没瞧见是怎么一回事。 阿古将她落下的鸡腿拿回,丢到一旁,便有女囚过来抢了吃。于翠怒声,“你这贱丨人!明日去劳作时,我非得杀了你!” 凶狠的话阿古没听进耳,她揉揉脑袋,疼得很。再看于翠,面孔狰狞,一如当日。 三年前大婚当夜,她本可以逃命。可谁想喜娘和薛家狼狈为奸,见她要逃,将她捉住。如果不是喜娘,她本能逃到大堂,有宾客在,薛家不敢动手,她是能活命的。 可那喜娘,那叫于翠的喜娘,却唤来薛升,还唤来薛升手中的一壶毒酒。 就是因为那一壶酒,才让他们宋家一夜天变。 阿古想着,更觉头痛欲裂。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带药了,越想越是头疼,几乎蜷在地上。 不过于翠必死无疑了,毒针上的毒已入了她的体内,迟不过半夜,她便会死。 只是金书此时应当去找救兵了,希望他不会太迟,否则自己也将有嫌疑。 金书的确是在找救兵的路上了,方才阿古已经给了他信号——吃这菜,是阿古还没有把握杀于翠;不吃这菜,说明她有把握了,自己要尽快找救兵。 他先要找的人不是薛家的,而是调任兵部任职的于子千。 阿古本就没罪,稍微有个官职的人来保人,也能很顺利出去。更何况于子千的官职也不低,又敬重阿古,找他最合适,此时还是不要太惊动薛家的好。 谁想他跑到于家,打探得知今日本该休沐的他,却不见人在,一问邻里,才知道他一早就去赴宴,此时还未归来。金书差点没跌坐在门口,暗骂一声,这才转而去薛家。 阿古说了,如果于子千不在,那就找薛升。 金书暗叹她算无遗策,不过找薛家不会太危险么?他想不通,罢了,还是不要想了,脑子会疼的,听话就好。 跑到薛家,金书已热得要晕了,说了要找薛升,管家便将他打了出去。金书急了,“我真有急事要找薛六爷,你帮我通报一声,就说我是阿古的酒童,薛六爷就会出来了。” 管家不曾听过什么阿古,还以为是什么莺莺燕燕,就是不肯通报。 金书可没想到薛升把阿古的事藏得太好,管家都不知道,这下傻眼了,急得都想往他小腿踹一脚然后溜进去。 “这可不是金小哥嘛。” 金书听着声音熟悉,一看,这不是薛晋身边的小厮么,当即扑了过去,拽住要出门的他,“阿古姐姐出事了,快去帮我告诉薛六爷。” 小厮为难道,“我是三爷的奴才,你让我去找六爷做什么,告知三爷不行么?” 金书怕再晚一些就乱了计划,到时候阿古陷入险境他就成罪人了,“行!” &&&&& 薛晋赶到大牢时,还觉自己实在可怜,饭也没吃就跑过来救美人。 阿古把自己送进牢里又急着出来做什么? 为什么她找的不是薛升而是他? 薛晋想不明白,快步走进牢房,看见蜷在地上的阿古时,还觉好笑,真是堪比戏子了,怎会佯装得这么像。要博他同情么?依她的身份,她就算是给自己一个求救的眼神,他也要努力献殷勤不是么? 俯身进了牢里,他蹲在一旁说道,“走了,你总不会要我抱你吧?男女授受不亲我还是懂的。” 阿古没答话。 于翠在旁看着这景象,好不高兴,轻笑,“她要死了。” 薛晋拧眉,这才细看阿古,隐约看见她竟在发抖。忙去看她的脸,一张俏脸白如雪,心里不由一惊,顾不得什么礼节,探身将她抱起往外走。 衙役知道他身份,不敢阻拦,更何况方才薛晋一出现,说这女囚是他朋友,上头立刻吓得面如死灰,让他带路送那姑娘出去。此时薛晋没有半句指责就带人走,他简直要放个炮仗庆贺。 金书焦急等在外头,见他们出来还觉欢喜,可见薛晋抱着阿古,亲昵得很,护主的心就悬高了,上前皱眉,“你干嘛抱着我阿古姐姐?” 薛晋见他虎视眈眈的模样,没有多言,“她在发抖,平时可有吃什么药?” 金书惊了惊,已明白阿古是犯病了,忙随他往马车那边走,“药没带,都在屋里。”他跟到马车旁,本想让车夫快点搬了马凳来,谁想薛晋一跃,便跳上马车,关键是他怀里还抱着个人!他心有讶异,这哪里像久病之人。又哪里像连日头都晒不得,到处要打伞的病公子。 “金书。” 薛晋叫他一声,金书这才回神,忙上了车,这下看他,便多了几分打量。好一会他飘远了的思绪才又回来,惊觉这病公子还搂着阿古,差点没跳起来,“放开我阿古姐姐!” 第32章 连环扣(五) 第三十二章连环扣(五) 清晓鸦啼,萦绕屋外。床上的人像是在做什么噩梦,眉头蹙起,一整晚都不见松展,看得金书都急了。真想把她叫醒,免得陷足梦境,不能逃离。可他又怕她睡不好,只好坐在一旁等她醒。困得实在受不住了,就出去洗脸。临近清晨,他又轻步出去,开门就看见薛晋站在那,也是一晚没走,忍不住说道,“薛三爷回去吧,阿古姐姐吃过药没事了。” 薛晋看着他,还不到半人高,却像个小大人,“你去睡吧,我守着。” 较之薛升,金书当然更喜欢薛晋,只是里头躺着的人几乎等于是他的亲姐姐,他不会拿阿古的命去开玩笑,更不会交给眼前这个薛家人,“我去洗把脸。” 薛晋驻足片刻,听见屋里有轻微闹声,顿了顿没打算进去,可不知什么落了地,啪铛一声,他皱眉进了里头,只见阿古半起了身,旁边的凳子倒在地上。他忙走上前,“又疼了?” 阿古久睡惊醒,一时眼前朦胧看不清来人,但嗓音却很熟悉。她不由擒紧被子,喑哑着嗓子微有怒意,“滚出去。” 一时像迷途羊羔,寻不着路回家般,娇弱易折。薛晋俯身边将凳子安放边说道,“你大可不必将我当好色之徒,虽然是我抱着你回来的,但人命关天,礼仪就先放在一边了。金书守了你一夜,刚去打水,你再躺一会他就回来了。” 阿古满目疑惑,这才渐渐开始看清人,坐的离这稍远。她本想信他这话,可低头看去,外裳不在身上,只剩中衣,顿时又恼怒。薛晋目明,全看在了眼里,立刻说道,“衣服是我拜托别房的大婶帮你换的。”他叹道,“金书再不回来就要六月飞霜了。” 阿古将被子拉高,半信半疑。一会才想起自己不应这样对薛家人,将那疑惑忍下,“多谢薛三爷。” 薛晋问道,“渴了没?饿了?” “没有。” 薛晋细看她,唇上干裂,分明是渴了。他起身倒了茶水给她,等她喝下,又倒了一杯,见她喝的慢了,才不倒第三杯。他在旁问道,“你得的是什么病?” 阿古低头喝着茶,唇微扬,“查不出,大夫也不知道。” 薛晋不由笑笑,这是盗他的话?只听过偷东西的,没听过还偷病的。他颇为惊异,“那兴许是跟我得了一样的病了,查不出,道不明。” 阿古抬眸看了他一眼,正眼一看,才瞧见他干净整洁的衣服上沾有污水痕迹,一大片的污渍有些刺眼。薛晋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说道,“牢里铺的干草实在是太少了,你在那躺久了,底下的污水都渗了衣裳,那大婶被我诓骗进来给你换了衣裳,出去后一直骂我来着。” 阿古忍不住问道,“骂你什么?” 薛晋叹道,“骂我明明说不脏不脏,结果脏了她一手,说我是骗子。” 阿古禁不住抿了抿唇,“薛三爷辛苦了。” “别将我当做好色之徒就万分满足了。” 薛晋正说着话,金书不但洗了脸,还打了热水来。在门外听见他们说话,心觉高兴,进门将水盆放好就过来看她,“阿古姐姐你差点把我吓死了。” 阿古摸摸他的脑袋,这才彻底信了薛晋,方才没有说假话。她于薛家的人疑心太重,哪怕是当年一清二白的薛晋,也难掩嫌恶。都说爱屋及乌,她却是恨屋及乌。 薛晋一夜没睡,也一夜未归。 薛升晨起去和父母问安,不见薛晋,面有担忧,“三哥难道身体又不适?” 洪氏说道,“是一夜没回来,说外出有事。” 昨晚下人来禀报时,她立刻想到定是去烟花之地了。薛晋喝不得酒,赴宴是少不了要喝的,同僚自然不会拉一个不喝酒的人去。成年男子夜里不归,除了青楼,她想不出其他地方,特地提到,“是去那地方留宿了吧。” 薛康林听得明白,他也是男子,并不责怪儿子去那种地方,“倒是该给受容说门亲事了。” 洪氏叹气,“老爷以为妾身不想么?是受容他自己不愿。而且御医也说了,受容身子不好,怕房事操劳,损元阳,偶尔为之没什么,就怕沉迷,到时候身子会垮的。” 话落,薛康林也不提了。 薛升告辞出来,准备去寻阿古。走到前院瞧见薛晋身边的小厮,叫住了他,“你怎么没陪在我三哥身边?” 小厮答道,“三爷昨晚陪着阿古姑娘,说男子多了不便,让小的回来禀报后就不用过去伺候了。” 薛升脸色猛地一沉,顿觉被阿古背叛,巨大的愤怒袭来,恨得心中骂她一声“贱丨人”,当即往客栈走去。跳上马车时,面色青冷,吓得车夫惊心。 赶到客栈,金书正好拿着空碗出来,一见满目阴戾的薛升,不由微顿,见他要进里头,伸手拦住,“薛六爷要做什么?” “酒翁在里面?” 金书听他喊的是酒翁,加之他神色慑人,一时不敢让他进去,又问道,“薛六爷要做什么?” 薛升抬手将他拎开,提步进里头,他要亲眼看看他们是怎么纠缠在一起,看阿古还有什么脸面勾搭自己!客栈的房间并不大,不过走了两步,就看见了床,还有坐在那的阿古。 除了阿古,屋里没有一人,更别提薛晋。 他微愣,薛晋走了? 阿古看见他,双目一湿,“六爷……”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声音媚可入骨,薛升一怔,心头怒气去了大半,“阿古……你怎么……” 阿古提帕抹泪,“我遭逢大难,差点死在牢里,让金书去找你,你却不在,去找于大人,又不在,好在薛三爷相救,将我救下。” 薛升一时诧异,“你怎会进了大牢?” 阿古撇去于翠一事,断断续续将事情原委道出,薛升这才明白,末了她泪眼相看,“六爷为何不在……让我受这样的苦。” 薛升哪里还有什么可气的,唯有懊悔,让薛晋夺了先机。既已失了先机,那就换个法子讨好,终归不能让薛晋把功劳全都占了,“那可恶的衙门!我这就去将他们全都过来给你道歉!” 阿古捉住他的衣袖,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若是让人知道你为一个姑娘出头,岂不是成了笑话。日后……日后旁人知道我曾进过牢狱,不是更让您丢脸了么?” 丢脸?不亲近的人怎么会为对方丢脸。薛升听得明白,她的心还是在自己这里的,这一想,原本暴怒的心终于平息,继而生了丝丝愧疚。 他竟对个姑娘心有愧疚,这种心思从不曾有过。 阿古叹气,“我不惹是非,是非却偏来惹我,世间之大,却没一个地方可以安身立命的。” 薛升听她忧愁,试探说道,“酒楼之流到底往来的人多,谁也不知谁的底细,实在危险。我们薛家,护院铜墙铁壁,小人侵犯不得。阿古……我同爹娘提了你入住的事,他们敬重你是南山酒翁,盼着同你见面。” 阿古“哎呀”一声,只差没捂了脸,“六爷怎么能说这种事,万一他们觉得我是轻佻女子如何是好?” 薛升忙说道,“当然不会,他们只当你是善酿者,哪里会想到那些事。” 阿古松了一气,仍是迟疑。薛升又压着嗓子说了许多好话,劝着她。阿古这才极轻极轻的点了头,“只是得薛七小姐来接我,您不许来。” 薛升见她终于答应,彻底放下心来,“好好,我这就让七妹过来,我不来,不来。” 说罢就回家去找妹妹过来接她,免得旁人说闲话。听他脚步声离开廊道,阿古慢慢恢复冷淡神色。不一会金书进来,哼声,“我讨厌薛六。” 阿古轻轻摇头,隔墙有耳,有些话还是少说为好,“于翠如何?” 金书唇角一弯,低声,“早上辰时死了。马洛已醒,回了家里,官府不会怀疑你了。不过于翠那事官差果然去查看我落下的鸡腿了,但是那根本没毒,所以绝对不会查到你头上。” 阿古点了点头,如果于翠死时她没有出狱,那肯定要再被追查,到时候如果让薛升见到于翠,那她就真要被薛升怀疑了。而今牢里死了一个人,消息又怎会传到薛升耳中,薛升更不会去看个女囚。 想罢,了却了一桩心事,又稍稍轻松了些。 “阿古姐姐,你真要住进薛家么?” “嗯。”阿古缓缓闭眼,唯有如此,才能将薛家有罪之人都见血刀下,才能让她做回正常人——手上已染鲜血,当真能回去? 她不知道,可如果不做,是一定回不去往昔,做不回宋锦云。 金书坐在凳上,也摸了摸胳膊上的旧伤,还是觉得有些疼,不是手疼,是心疼。他觉得一辈子都要每晚做噩梦了,什么时候能睡个好觉?他只想好好睡个觉。 门外响起很轻很轻的脚步声,不像是其他房客,更像是练过的。金书探头往那看去,随后就见一个轻装便服的女子站在那。阿古也往那看去,略有意外看着那人,神情复杂,心中更是复杂。 宋芷看着阿古,没有做声,瞧不出她的神情到底是什么意思。惊诧?惊慌?奇怪?都没有……看久了,竟从她脸上和眼中看出几分凄苦,莫名的心生悲悯。 “你就是阿古?” 阿古缓缓起身,长袖之下,手已握成拳,用了极大的力气镇定下来——宋芷是她引诱来的,见面是迟早的事,她不应心生怯懦。哪怕姑姑是兵,她是贼,那也是被蒙蔽的兵,有苦衷的贼,着实不用迟疑,“是。” 宋芷神色肃穆,直觉告诉她,这个姑娘不简单,“我有话要问你。” 金书已经往外走,去给她们把风。从宋芷旁边经过时,又惹得她低眉看了他几眼。 阿古坐回凳子上,斟了一杯茶,“请坐。” 宋芷也不推拒,坐下身看她斟茶,却不喝,“在下是新上任的大理寺丞,我知道你是薛家贵客,却不知道姑娘进京做什么。” 阿古笑了笑,“为何要告诉你?” “你确实不需要告诉我,可我没有带属下来,就是想到你是姑娘家,不想惊吓了你。如果你不照实说……” “哦?大人这是威胁我?”阿古语调平淡,“没带下属来,不过是因为你怕惊扰了薛家人。有薛家人出面,能将我请进牢里的,大央国也没几个了。” 宋芷一顿,阿古又道,“你说不想惊扰我,可却带了佩剑。一般的姑娘见了剑,也只有被惊吓的份了,你同为女子总不会不知。薛三爷薛六爷刚走你就来了,这样炎热的天,如果是从大理寺赶过来,总会热出汗来,哪怕不见汗珠,面色也会蕴热得比平常红润些。可你并没有,说明你方才在附近等他们走,歇息了一会,当然不会热得渗汗。” 字字都对,甚至连她在附近查看都说对了,有理有据,宋芷只觉就算否认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这姑娘比她想象中聪明多了,“那你猜猜我来这里所为何事?” 阿古浅尝浓茶,“不知。” 宋芷冷笑,“来查案!万丰酒楼命案,翠竹林命案与你有关吧。” 阿古抬眸看她,已镇定自若,“大人这是什么话?” “这两件案子唯一的共通点,就是你都在场。” “薛六爷也在来着,大人怎么不怀疑他?” “万丰酒楼老板娘服毒自尽,不过是有人强灌了她毒丨药,事发之前凶手潜入她却没有求救。掌柜荣德的尸首在寺庙被发现,致命的却不是火烧,而是腹部受了重伤,而当时有人看见有个身形与你相当的人出现。而翠竹林命案中,让洪知礼身败名裂的始作俑者,也是你。” “大人有证据证明是我杀了掌柜老板娘,还有洪知礼么?”话问出口,阿古看见宋芷眼底的狡黠,瞬间反应过来她说错什么话了。 宋芷冷笑,紧握拳头,“我何时说过洪知礼已死?全京城的人都以为他失踪了。” 在渡口树林江中打捞出来的尸首,是她二哥的……虽然面容已浮肿不清,旁人认不出,可她认得。她为了套出凶手,将这事暂且隐瞒,让义庄领了尸体回去,待她捉得凶手,再为二哥安葬。 阿古心底渐趋平静,“大人……能发现那些线索,是你的本事。可没有回去将那些线索销毁抹灭,却不是你手快,而是我……根本就没那样打算。” 宋芷怔住,“你说什么?” 她闹不清她要做什么,说这些话不就承认自己是凶手了?可她为何一点都不惊慌? 阿古双眼酸涩,本想忍住,到底还是慢慢红了眼,眸光更有悲凉,“当初宋大人侄女暴毙,你不查;你长兄死得蹊跷,你不查;宋家散得支离破碎,你不查;你二哥一家失踪,你不查。你心安理得躲在小镇做你最喜欢的捕快,如今还做了京官,进了你最想去的大理寺。可现在为了那些不相关的外人,为了害死你长兄的二哥,却义正言辞,大义凛然!宋芷!你枉为宋家人!” 如有雷轰在耳边,宋芷盯着这陌生苍白的面庞,满目错愕。 第33章 连环扣(六) 第三十三章连环扣(六) 金书在外面听得很清楚,几次想进去,还是忍住了。 他跟在阿古身边那么久,听得出来她这次跟对贺绿浓他们说的话不同。对他们只有满腔恨意,可对宋芷却全然不同,恨里带着肝肠寸断的痛。 宋芷惊得语塞,她惊觉这叫阿古的人是她认识的,可又不可能。宋锦云已经死了,在三年前就死了,又怎么可能出现在面前。而且这张脸不是她,四目相对,却又觉心惊胆战,“锦、锦云?” 阿古紧咬着唇,咬破了也不知,半点疼痛也察觉不到,“害死我的是薛家,他们活活将我毒死。爹爹他去青州为我收尸,将家里大小生意交给二叔照看。结果二叔趁爹爹不在,侵吞爹爹大半家财。后来爹爹回到家里,二叔不顾他丧女之痛,恶语告知。爹爹病倒后,二叔便带着他们一家逃到京城。贺绿浓不守妇道,勾引荣德,将病重的爹爹活活闷死,卷了钱财逃走。” “贺绿浓是我杀的,荣德是我杀的,二叔也是我杀的!” “你要秉持律法公正,那就将我押送官府,斩首示众吧。” “可如果当初姑姑你能查查你侄女是如何死的,爹爹便不会死,二叔也不敢叛逃,又哪里有荣德和贺绿浓得逞的机会。” “可你没有……你一走了之,你把所有的包袱都丢下,你只想要宋家给你的好,却不想沾它半分晦气。” “我不想手上沾血,可我不得不那么做。我曾经连鱼都不敢杀,连蝴蝶都不愿折杀,可如今我却敢杀人了,因为我要为爹爹报仇,要为自己报仇。我是宋家人,宋家人不是那种没有骨气的懦夫!” 阿古字字带血,声音又已喑哑,听得更是撕心裂肺。宋芷震惊痛心,泪夺眶而出,“锦云……姑姑对不起你,姑姑错了。你当年已经入土,姑姑曾去问过大夫仵作,都说你是突然得了怪病死的,我便走了……” “难道大夫不会撒谎?仵作不会撒谎?姑姑以为在官府做事的人都跟你一样,人人都会奉公守法?”阿古轻笑,笑得满满嘲讽和无奈,笑着笑着也落了泪,“姑姑啊……你怎会如此愚钝……我自小就敬重你,可如今,却庆幸没有变成您这样的人。” 宋芷颤声,“锦云……” “当年的大夫和仵作,我来京前,已经杀了。”阿古目有寒光,却也有绝望,“姑姑要告发我,要送我进大牢,让我命丧午门么?” 宋芷猛地一怔。 “我为了报仇,将整张脸都换了,削骨刮肉,疼了整整一年。为了掩饰原本的声音,我喝下毒药,毒坏嗓子,每日只能吞咽流食。除了这双眼睛,没什么是我的了……除了将他们都送进地狱,我什么都不想。”阿古浑身发抖,想到侥幸活下来的自己,想到那三年煎熬,就禁不住颤抖,“为什么恶人没有得到律法惩治,为什么没有?姑姑?” 宋芷心中的律法一点一点的崩塌着,心中防线也轰然坍塌。 因为她的过失,她最疼爱的侄女才变成今日这样。如果不是当年她一走了之,宋家还在,兄长也还在。 逢年过节,衙门里的人都回去团聚,唯有她一人独居。 唯有她没有家。 其实不是侄女手上沾着血,而是她。她低头看去,白净的手已渐渐染红,从三年前她放弃追问薛家开始,她就已经是个罪人。 该去大牢的不是宋锦云,而是她宋芷! 阿古双膝已跪,颤颤捉了她的手,“姑姑……” “我去告发薛家。”宋芷双目通红,泪已流干,“姑姑给你赎罪!告发薛家!” “没用的。薛家权势那么大,根本没有办法撼动他们。姑姑不但是以卵击石,还会暴露我,最后薛家还能逍遥快活,我们宋家人,就真的要被赶尽杀绝了。”阿古盯着她,字字道,“姑姑想亲手杀了我,还想亲手杀了你的亲侄子么?堂哥他已经成家立业,堂嫂和三个孩子也会死的……姑姑要杀了他们?” 宋芷愕然,“我怎会做那种事?!” “姑姑会。因为你相信律法,可如今还不是动用律法的时候。”阿古抓着她的手,紧抓不放,直勾勾看着她说道,“姑姑离开京师吧,唯有你离开,我才能倾尽全力。像当年一样逃走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逃了。” 宋芷心有怒意,可是对上她冷漠的眼,却一瞬心虚。 ——一切苦果都是她酿下的,如果她当初没有逃,就不会有宋家众人的惨剧。 ——她身为捕快却连自己的家人都守护不了,那如今还谈什么保护。 ——锦云已经什么都安排好了,她在的话反倒更碍事。 ——所以她走是最好的。 “姑姑……”阿古缓缓松开她的手,“你不必自责,自责也无用。但你有机会赎罪……”双眸慢慢散了冷漠,又像儿时那样,看着自己最敬重的姑姑。 宋芷紧握双拳,一旦她点头,她也就成了共犯。可这些……不都是她这罪人该做的么?眼神已开始迷离,忘了自己曾是捕快,更是如今大理寺的官员。她姓宋,她是宋家人。 “你说……” &&&&& 七月初五,无风无雨,日头依旧晴朗。 阿古明日就搬进薛家了,洪氏已让人将房间打扫干净,在房里摆上盆栽。见儿子过来瞧看,当即说道,“你过来做什么,快去陪阿古姑娘。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最缺知心人在旁边了。” 薛升笑笑,“孩儿这就去。” 洪氏见他笑得眼里也神采奕奕,心知他真是对阿古上心了,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薛升从家里出来就直接去了客栈,阿古已经在门口等他,见他远远摆手,明媚动人。 走到前头,薛升便说道,“外头那么热你怎么出来了。” “在屋里待的闷了,而且外头空旷人多,狭小的地方反倒觉得不安全。” “那母亲给你安排的大房子肯定合你心意。”薛升笑笑,正要和她进去,又见街道上有两人并行而走。 宋芷和洪锦林?怎么又在一起了。 薛升心有疑惑,但并不打算过去打招呼。可宋芷已看见了他,薛升只好过去,作揖请好。 宋芷点了点头,又看了看他旁边的姑娘。薛升说道,“这位是阿古姑娘。阿古,这是我亡妻的姑姑。” 阿古微微欠身问好。 薛升目光已投在洪锦林身上,又看看宋芷,笑道,“我倒是想起来了,姑姑和洪兄都是青州人,是旧识吧。” 宋芷意外道,“你是青州人?” 洪锦林也是意外,“不知宋大人原来是一个老家的。” 薛升更是意外,“你们不知?” 洪锦林摇摇头,“不知。” “我见你们两三回都在一起,还以为是旧识。”薛升神情微有狐疑,“那为何……” 宋芷淡声,“你大概忘了我是什么官。” 洪锦林说道,“我母亲过世后,心里一直觉得不安,恐母亲含冤而死。因此请上复查,案子便交给了宋大人。”他叹气,“查了那么多天,母亲竟真是想不开……” “洪兄节哀。”薛升安慰一番,又道,“你父亲可有下落?” 他倒是不希望洪知礼被找到,免得拖累自己,甚至想洪知礼死了倒更好,省得他有所顾虑。 洪锦林摇摇头,“我让人去四处打听,有人说看见我父亲乘船往南方走了。我近日也会离开京师,去寻我父亲下落。” 薛升闻言,倒安心了些。怕再问惹宋芷怀疑,就打住了。宋芷末了说道,“等我忙完了手上的案子,便过去拜见你爹娘。再给锦云上柱香,当年她去的太突然,我这做姑姑心有愧疚,往后想多去陪她说说话,那孩子怕太静的地方。” “锦云定会很高兴的。”薛升如此说着,心头却咯噔起来。 他知道宋芷已算是神捕,总来薛家只怕要出事。万一被看出什么端倪来,到底不好。 宋芷叹气,“我还有事忙,你也去忙吧。” 说罢就走了,洪锦林也跟上前去。 等两人走远,阿古说道,“六爷脸色不大好,是日头太烈了吧?” 薛升勉强笑了笑,恍然,“母亲嘱咐我去办事来着,我急着来见你,倒忘了。” 阿古笑道,“那六爷去忙吧,有金书在,无妨。” 薛升连连道歉,见她真的不责怪,这才回去。宋芷不能留在京师,他要同父亲母亲提提这事,让父亲知会吏部一声,将宋芷调离京师。 从最繁华的街道走到稀疏无人的路,宋芷的脚步这才慢了下来,洪锦林看看后面,不见薛升,这才满目疑惑,“姑姑为何要让侄儿在薛升面前做那种戏?” 宋芷默然半晌,才道,“不要问,如果你不想家破人亡的话。” 洪锦林喉咙一梗,没想到亲姑姑竟用这种话来堵他的嘴。 “听姑姑的话,带着侄媳和孩子离开京师,改名换姓,永远不要回来,更不要见薛家人。哪怕是日后有薛家的人去找你问今日的事,你也要像今日这样答话,否则你会死侄媳和孩子也会死。” 洪锦林叹了一气,他只想家宅安康,不想管那些会害人的事。他能管住自己的嘴,否则当初也不会离开翠竹林后不管别人怎么问他和父亲疏离的缘故也不说半个字,“侄儿听姑姑的。”他顿了顿又道,“那从河里打捞起来的人,是我父亲么?” 那日河里打捞了一具尸体,但还来不及看,就被裹起送去衙门由仵作验尸。宋芷神情微僵,抬头看他时,却一瞬自然,“不是,我亲眼看过,许是什么醉酒的人不慎落水了。” 洪锦林高悬的心这才放下,“那就好……父亲虽然曾有为恶,但身为儿子,当真不愿父亲落得那样的下场。” “嗯。”宋芷心头如有千斤重锤,可不知为何,却隐隐觉得满足。 她在赎罪,她做的这些并没有过错。 回到大理寺,温谨言正好要出去,见了她便笑道,“怎么脸色这么差?该不会又是去查案了吧?” 宋芷微微一笑,“我哪日不是在查案,现在还有一堆案卷等着我,今晚只怕要挑灯夜读了。” 温谨言说道,“不要太过操劳。” “温大人有心了。”宋芷缓步走进里面,看着桌上成山的卷宗,拿了上头几份来看。 看至午时,看至日落,看至日灯已起,房里只剩她一人,四周悄然无声,寂静得针落地上犹可听见时。她才找出万丰酒楼和翠竹林两个案卷,盯看许久,执笔沾了朱砂,笔尖将落,又有停顿。 画上红圈表示案子已结无疑点,可封卷存库。在大理寺封存的案子,便真的尘埃落定了。 而画上交叉红线,案子返回重查,直至查个水落石出,方能存库。 宋芷沉默半晌,朱砂已快结珠滚落,她才郑重下笔,画下红圈。 青灯黄卷,纸上圈记艳红如血。朱砂凝结纸上,已经结案。宋芷阖上双目,一人独坐,良久沉思。 &&&&& 小街道人少,早上买早点的人多些,韩氏早早就搬了笼屉出来,准备多赚点钱。一瞧隔壁的馄饨摊子竟开了,好不诧异,“马洛,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马洛撇撇嘴,擦着桌椅说道,“衙门来了话,让我去领我婆娘回来,否则就送义庄去了。” 韩氏心觉嫌恶,“那是你婆娘,不是阿猫阿狗,你怎么说的这么没良心。非但不去领人,还说这种话。” “你只知道她是我婆娘,可她何时把我当做丈夫了。”马洛想到去衙门领人还得交银子,又要沾晦气就觉生厌,“她就是个悍妇,死了好!” 同为妇人,韩氏当然不会苟同,暗暗啐了他一口,便去卖包子了。 “帮我看好摊子。” 马洛说完就跑了,气得韩氏差点破口大骂。 衙门当真不是什么好地方,早早让他来领人,可马洛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见门开。说了来意,还给衙役塞了小钱,这才被领进去。 于翠四肢已僵,面色青黑,怒目圆瞪,比平日看着更是恐怖。马洛也看得心里发毛,衙役说道,“是服毒死的,在她身上发现了一包毒粉。” 她会服毒自尽?马洛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于翠哪里会是那种想不开的人,全天下的人都想死她也不会动那念头的。 衙役见他犹豫,皱眉,“还不领人走?难道你觉得于翠不是自尽?那就准备状子送来吧。” 马洛才不愿惹上官司,还为她费这心思撒钱,“她一直跟我说不想活了,谁想竟然这么想不开。” 说罢提袖抹泪,袖子却不见湿,只是呜咽几声,就扛着她走了。准备随便找个席子裹住,丢山上埋了。 从今往后再没人可以管束他。 马洛如此一想,心底顿时笑开了花。 &&&&& 宋芷的调令下来时,温谨言颇觉诧异,连连问上头为何这样突然,得的答复含糊,又不许他多问,令他好不可惜。以为宋芷会有失望,但去送行时,倒觉她并不太在意。 “在京师包袱太重,还是去小衙门好。而且去的地方也是富庶之地,还是做捕头,倒没什么不好。”宋芷见他面露遗憾,又道,“此次一别,下回再见,兴许温大哥就是来喝喜酒的了。” 温谨言诧异,“你要成亲了?你不是……” 他微有顿住,宋芷已笑笑,“是,我说过并不愿成亲。可再过两年我便三十了,又找不到我的家人,兴许该有个家了。我也想每日放衙回去,有人在等我。” 温谨言几乎忍不住要将爱慕她的话说出口,苦恼一番,到底还是觉得两人不合适,他要温柔体贴安心待在家里的女子,她却绝对不是,既然知道结果,何必坏了两人情谊,“你要保重,找到疼惜你的男子,否则我这做兄弟的,定不会放过他。” 宋芷笑了笑,忽然觉得笑得轻松了很多,“嗯,温大哥保重。” “保重。” 宋芷一步跨马,稳稳握着缰绳,抱了抱拳,和他做最后别离,便驾马而去,去那没有任何包袱的地方,做一个真正的捕头。待她听到薛家已灭的消息,她才有勇气再回京师。 这一次她逃的很安心,因为侄女已原谅了她,因为她赎罪了。 锦云料想得没有错,只要她提一句会常去薛家,薛家一定会想法子把她调离京师,结果竟然真的是。 她感叹锦云已长大成人,心思细腻,若能做捕快,定比她更有出息 也更……无畏。 轻轻叹息转瞬淹没在马蹄声响中,伴着她离开这风云万变的京师。 第34章 七夕 第三十四章七夕 一大早阿古就醒了,睁眼看去,天还未亮。她缓缓起身,看着这间房,如薛升所说,很大,很宽敞,因熏了香,还隐隐有香气。别的姑娘住在这里定然很高兴,可对她来说却是煎熬。想到仇人就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还活得好好的,她就不能安然入睡。 她揉了揉脑袋,下地穿鞋,似乎是微微动静让外头的人听见了,婢女轻敲了门,“姑娘可是起身了?奴婢们进去伺候了。” “嗯。” 见四五个嬷嬷婢女端水进来,她恍惚想起在家时伺候晨起的也有那么多人,真是物是人非。越是这么想,她就越恨,心越沉。 “姑娘,今日初七,下人们都在搬书拿去院里晒,可是那动静吵醒您了?”嬷嬷有些惶恐,老夫人和六爷说了这是贵客要服侍好,可这住的第一晚就惊扰了,要是她怪罪下来,自己少不得要挨打了。 七月初七是姑娘们的乞巧节,也是文人雅士的晒书日。嬷嬷一说拿书去晒阿古就想起来了,“不怪嬷嬷,只是我浅眠,睡得有些不习惯,今晚就好了。” 嬷嬷暗松一气,这姑娘性子倒是不错。 阿古洗漱装扮好,走到外面时,天已经亮了,日头渐高渐烈。 薛家大宅分有几个院子,主院住着薛康林、洪氏和嫡子嫡女们,其他几个小院住着两位姨娘还有各自的孩子,以及下人住的,还有客房。 薛家为表重视,在主院收拾了一间空房让阿古入住。以至于她拐个廊道,就看见了院子。 院子里已放置很多长凳桌子,下人陆续将书搬了出来。 她站了一会,旁边忽然有人挽了她的手,心头猛顿,偏头看去,薛凝正笑得灿烂,似眸有明月。她比了两个七,又指了指天比划一番。阿古问道,“今晚要邀我和你一起拜织女么?” 乞巧节里拜织女是姑娘、年轻妇人之间里的盛宴,约上几人十来人,斋戒一日,夜里摆了桌子放置茶酒果子这些祭品,围坐桌前,吃花生瓜子,跟织女默祷心事,一般是半夜才散,家里也不会说什么。 薛凝见她这么快就领悟了,一脸意外和惊喜,忙点了点头。 阿古笑道,“嗯,也好。” 薛凝高兴不已,又指了指院里的书。阿古点头,“你也去晒书吧,我一人无妨。” 有个人这样明白自己,薛凝更是惊异欢喜,心底更喜欢她三分。可是……不能做六嫂。她刚拉住她的手,魏嬷嬷眼疾手快,说道,“姑娘该回去拿书了。” 薛凝笑脸微僵,迟疑稍许,还是放下了她的手,回房去了。阿古看着她离开,轻轻握了握拳,不知停留在上面的那只手到底是要写什么。她眉头微拧,不得其解。 不过片刻,那薛凝背影刚消失的廊道,又走来一人。像是刚好在拐角那和薛凝碰见,驻足说话。能看见他半边身体,和半张笑得温和的脸。 一瞬阿古还以为看错人了。 在她心里,薛晋每每一笑都像狐狸好么,可在这薛家,却又变成弱柳扶风的公子了。他明明可以在自己面前也掩饰得很好,但却又像是故意不屑掩饰。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怀疑薛晋知道她一些事,比如——身份。 可他是薛康林的亲骨肉,难道知道她是宋锦云还放任她迫害薛家? 所以这个猜想又很快消失了,于是又满是疑团。想得入神了,薛晋走到跟前了她也不知,等他微微弯身看来,看见这温和如玉质光泽的脸,阿古才回神。薛晋笑了笑,“看来是在这睡的不好,眼下黑了一圈,精神也不大好。听说入住新宅也是要讲八字的,如此看来该不会是和薛家八字不合吧。” 阿古抿了抿唇,说道,“入住第一晚,略有不适,今晚想必就能睡好了。”与其让薛晋问话,倒不如她多问几句,“薛三爷不用回房看着下人搬书么?不怕伤了书?” 薛晋笑笑,看着她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郝隆?” 阿古抿唇,她当然听说过,南北朝曾有人记这样一件趣事。七月七日别人都跑去晒书,唯有一个叫郝隆的人将自己晒了出去。别人问他做什么,他答“晒书”。 姑且不说他是夸耀自己学识渊博,还是嘲讽那晒书习俗,但书上说的到底还是书里的事,阿古还没瞧见有谁真那么做过,谁想现在就看见了。 薛晋低头看看她空荡荡的手,“你也来晒人?” “千里迢迢入京,哪里会带上书。” “也对。”薛晋又道,“昨晚回来时街上已挂满灯笼,今晚一定热闹,恰好有同僚相邀,可要一起去?” 阿古实在没兴致跟他出去,更没心思跟他套交情,还没答话,薛晋又道,“那几位公子都是来头大的,还有我们薛家的至交岳太师家的公子也会一起去。” 阿古心头一顿,岳长修? 薛晋又道,“他的夫人博学多才,是城中出了名脾气好的人,你跟她应当合得来。” “盛情难却,我也想看看京师的人是如何过这乞巧节的,那就劳烦薛三爷领路了。”等她去见岳长修一面,再回来和薛凝拜织女,也赶得及。如果真赶不及,那就赶不及吧,拜织女如何能比得过见岳长修重要。 岳长修……阿古想着,脸上神色未变半分,心里却已竖起刀刃,锋利刺人。 薛晋笑道,“客气了。” 正说着话,阿古就见薛升怀中抱了一垒的书过来,后头还跟着许多下人。想想旁边空着两手的薛晋,心情顿时微妙起来,随后觉得薛升这模样实在是……滑稽。 薛升浑然不觉,走上前笑道,“你起的倒是早,昨晚可睡好了?” “睡好了,六爷这是要晒书么?让下人搬就好,怎么亲自动手了。” “怕他们伤了书,挑了一些心头好自己搬。”薛升瞧见薛晋站在那,这才喊了一声三哥,又道,“三哥的书已摆好了么?” 薛晋方才微带调侃的轻松神色已瞬间不见,说道,“正要让下人去搬。” 说罢就去书房了,看得阿古又犯了糊涂。薛晋莫不是一体两魂了吧? 薛升先将书搬去晒好,这才回来,额上也起了汗珠,“往年今日城里张灯结彩很热闹,你初到京城,我陪你去走走如何?” 阿古低眉想了想,颇觉为难,“方才三爷先请了我去……而且七姑娘也邀我拜织女,只怕今晚是不得空了。” 薛升心下沉落,昨晚阿古搬入,还想不好趁她疲累时说,谁想一大早就被薛晋占了先机。早知如此就该学薛晋那样,先来约人,再去搬书。他苦心要做样子给她看,却又砸了自己的脚,颇为懊恼,偏那是自己的兄长,他不能露出不悦神色,“那真是可惜了,不过有我三哥陪你,我也放心。” 阿古面色轻松起来,“六爷体谅就好,刚才生怕你不高兴。” 薛升笑道,“我哪里会不高兴,三哥七妹和我是一家人。” 阿古说道,“我空着两手入京,没有可以晒的书,六爷快去搬吧,我在这陪着您。” 刚搬了十余本他已觉得重了,更何况是大热天,稍稍动动就热出汗来,可既然开了个头,薛升就得将戏做下去。美人殷切盼着,他唯有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还得笑得风度翩翩,“这就去。” 阿古眸里带笑,满是鼓舞,目送他离开——见他受苦,她就开心了。 不一会薛晋领下人搬书出来,等下人将书都拿去院子,只留下他站在廊道阴影下,阿古禁不住说道,“方才三爷不是说晒人不晒书么?” 薛晋恍然道,“我突然想起来,将书晒晒可以驱虫,也是有必要的。”说罢还诚恳看她,一脸正经。 阿古也笑了笑,“三爷说的事。” 红的白的都是他说了算,正的反的他都有本事迂回。 可怕的是这种能力偏就爱用在她身上。 瞧不清,看不透。 “哦,对了。”薛晋声调微变,瞧着她说道,“七月初七不但是乞巧节,也不止是晒书日,还是七夕。” 七夕男女同行,好像有些不妥。他如此想着,可趁热打铁去见见她想见的人,却又机不可失。 阿古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她连面对薛升都可以说甜话了,跟薛晋同行还怕人说什么?她淡声答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倒没什么。” 薛晋了然,“那我就放心了。” 仔细一想,他好像是生平第一次跟姑娘七夕同游,希望同僚友人不要开什么过分的玩笑,调侃了什么失礼的话,惊吓了她。 第35章 同行 第三十五章同行 朝而往,暮而归。便是薛康林上下朝廷的六字简曰。 薛康林哪怕是身居高位,不用做任何事也能荣华一生,但圣上交代的事还是尽力亲为,不侍宠骄纵,因此在朝廷里颇有美名。 今日太子身体不适,不能勤学,薛康林才在日落时回家,与家人同食。从前院进去,已晒满了书,只觉满院书香。进了大堂,回到院中倒是静得出奇。洪氏已出来迎他,说了几句话便说道,“今晚受容不在家中用饭。” 薛康林奇怪道,“今日初七,都在过节,请宴的男子也不会在乞巧节请,跟姑娘抢风头。他去何处用饭?” 洪氏说道,“说是陪那阿古姑娘去,她初到京师,想让她看看京城的双七节是怎么个热闹法。”她叹道,“明知道是过节,老爷您的伤又刚好,他不陪您吃饭,反而陪个姑娘。” 薛康林面色倒宽和起来,“难得他有这心思,就让他们年轻人玩去吧。” 洪氏听着真是偏尽了心,本意是想他觉得薛晋不孝顺,谁想却让他夸赞了,“可老爷,如果受容欢喜上了那姑娘怎么办?” “那便欢喜了。” “可不是门当户对呀,虽然阿古姑娘有好手艺,但也不是有面子的活,到底是个手艺人。” 薛康林说道,“受容总不会想不开娶她做妻,做妾的话只要是良家女子都可,他欢喜便好。说不定高兴了,身子也会好起来。” 说着话,就见个七岁男童跑了进来,边跑边喊,“爷爷。” 薛康林等他到了近处,俯身将他抱起。洪氏一见,忙说道,“老爷您的腿刚好……” 薛从意是薛二爷薛尙的独子,薛尙是薛康林二姨娘所出。 薛从意如今是薛康林唯一的孙子,虽然薛尙在薛康林眼里颇为窝囊,但于孙儿的喜爱,胜过儿子。 “无妨,抱个孩子的力气还是有的。”薛康林抱着他问道,“今日可有好好做功课?” 薛从意高声道,“有,先生还夸从意又进步了。” 一会薛从意的母亲姜氏过来,还未站定,就见婆婆洪氏猛地瞪了自己一眼,不由心惊。可片刻她就移目,自己的丈夫不争气,公公不看重。那就只能靠孩子争几分地位,日后才好过日子。 洪氏见她不理会自己,新恨旧恨更记在心里,就等着找机会给她一次教训。 &&&&&& 船车游歌,“船”上的人扮着二郎神哪吒各种神仙,最前头莲花座上坐着一个童子,用稚嫩却清亮的声音唱着歌儿。树上灯笼光火拼接树梢,满树红光,似红云悬空主道。千户人家万灯明,天穹星辰的风采也被比得弱了三分。 阿古听见后头飘来歌声,回头看去,船车已快到跟前。还未看多两眼,已被薛晋捉了袖子将她拉到一旁,“车上两边挂了彩灯,离得近了会打着脸。” “好像跟元宵节也没什么不同。” “至少元宵节不用晒书,还有拜织女。” 阿古抬眼看他,“也不用晒人。” 薛晋蓦地笑了笑,笑意朗朗,刹那比灯火更令人觉得耀眼。阿古收回视线,没有多看。 “现在人挤人,你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不愿乘马车来了?” “你不本来也不喜坐马车么?” “如今更不喜了。” 两人说着话,不多久就到了岳家。 门匾上“岳府”二字写得遒劲有力,收放自如,有着大家风范。 薛晋见她驻足停看,说道,“这是岳太师亲笔写的。” “我知道。”阿古凝视门匾,说道,“岳肖出身书香世家,以一手好字叫绝天下。更因字迹华贵俊逸,圣上赐官,年四十做了……青州太守。后诸王争位,岳肖追随圣上奋战,天下平息,圣上赐其高位,上个月封获太师一位,位高权重。” 薛晋见她毫不费力就将岳肖的事说出,默了默说道,“岳家和我们薛家,是至交。” 阿古缓缓收回目光,淡笑道,“嗯,听说岳肖独子岳长修和薛六爷是好友。” 薛晋见她在笑,顿了顿没有说什么。一会岳家下人出来迎他们,“少爷少夫人很快就出来了,还请薛三爷和姑娘稍等。” 几人约好去高台远眺,赏赏七夕夜景。再在那摆上美酒盛宴,一同畅饮。可赏景,可纳凉,又可谈天说地,也是雅士喜欢做的。 不一会岳长修和其夫人姚婉便出来了。 岳长修今年二十有二,生得儒雅,待人彬彬有礼,如今在翰林供职。姚婉是翰林学士家的千金,小家碧玉,颇有贤德。夫妻二人成亲一年,相敬如宾,琴瑟和鸣。每每携手赴宴,羡煞旁人。 岳长修一见薛晋已上前作揖问好,瞧见他身旁的姑娘容貌艳绝非常,微觉惊艳。又见非丫鬟装扮,分明是哪家的姑娘。这让见惯了薛晋身边出现女子时必然只是丫鬟的他心觉诧异,只是没有表露在外,笑道,“这位是……” 薛晋笑道,“我们薛家的贵客,初来京师,正好碰上双七节,便和她出来看看。” 阿古膝盖微曲,“岳公子岳少夫人唤我阿古便可。” 姚婉笑道,“阿古?这是闺名吧,让男子直唤闺名可不好。” 阿古淡笑道,“我父母早去,是由我师父抚养长大,师父自小就唤我阿古,久了,也忘了姓什么了。” 岳长修脸色微变,竟戳了薛家贵客的痛处。姚婉也是面露尴尬,“抱歉……” “过了那么多年也忘了当初痛楚,不知者不怪,岳少夫人无需自责。” 姚婉还是好一番道歉,出了门又软了声跟她说话,见她确实无恙,这才放开了话说。 阿古见她开朗欢笑的模样,隐约觉得她像一个人。这性子十分欢乐,只说了十几句,便觉她已同自己很熟络。不必她操心要想着如何跟她亲近,因为姚婉似有无数句话可说。 到了酒楼,姚婉自然地拉住她的手,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笑道,“阿古我们去吃东西。” 阿古手势微僵,她突然知道姚婉像谁了,这脾气,简直如出一辙。 可不就是……像她么……只是是三年前的她,而不是如今的她。 ——姚婉像宋锦云。 她回头看了一眼岳长修,目光微滞。哪怕是不用看,她也能将他的模样记得一清二楚。 从小就一起长大,怎么可能会忘记。认识了十余年,一起吃过糖,一起爬过树,一起偷过桃。还一起被恶狗追过,一起念的书,一起被先生夸奖,一起被先生打手板。 两家交情甚好,逢年过节总能相互瞧见,说他们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连她都以为长大后一定会嫁给岳长修,岳长修也说以后一定会娶她。 结果他的父亲岳肖凭着一手好字升了官,再不是那清贫师爷,一转眼,为了再攀高枝,岳长修娶了刺史之女,岳家还恶言“你宋家不过是满身铜臭的低贱商人,你家的姑娘如何能入我岳家大门”。 恶语伤人六月寒,那些话简直寒进她的心里。 再后来刺史之女染了恶疾离世,岳长修又回来寻她,说欢喜她,要娶她。 再后来…… 阿古眉头微拧,目光如炬。如今再看他,面貌明明是个温润脾气的人,可是唯有阿古知道,这温和的神色下,有着怎样一张令人作呕的脸! “阿古。” 薛晋突然唤了她一声,阿古回神,便见他面色平和说道,“小心楼梯。” 阿古轻眨明眸,微点了头,回身继续和姚婉往上走。 姚婉步子快,阿古只能快步跟上,等两人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上,还在中途的岳长修这才笑笑,“方才那样殷切关心,你是欢喜她的吧。” 薛晋笑了笑,“只是我家的贵客罢了。” “倒藏得深,不是做弟弟的说你,你如今年纪可不小了,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岳长修略有迟疑,“你总不会是不举吧?” 这可怪不得他怀疑了,不见他娶妻,妾侍也没有。邀他去青楼也说不能喝酒婉拒,整日一人,也不知他喜欢做什么,又是在做什么。 薛晋笑道,“那岳兄就当我是不举吧。” 岳长修啧啧摇头,对方这么大方的说他反倒是不信了。又道,“你真是欢喜阿古姑娘的吧?否则也不会陪同。不过倒也好,可算是让人松了一口气。” 薛晋只是笑,没有答话。上了楼梯,已看见阿古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外面灯火红如花海,光芒万丈,投落在她脸上,不见平日苍白。一双眼眸明亮清冷,连已开始为庆贺而绽放的烟火也散不去半分冷清。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第36章 疑云 第三十六章疑云 酒楼足有七层高,顶层还建有半人高的高台。等在二楼用过饭,上面也该摆好点心小味,配着美酒好茶等他们去了。 姚婉想跟阿古坐,却暗暗被岳长修拽着手拉到身旁,好不莫名。岳长修只觉妻子实在没有眼见力,微微一笑,让她别乱走。姚婉这才乖乖坐下,瞧见薛晋和阿古坐在一块,真像一对璧人,方明白过来。 小二很快就过来斟茶,问道,“薛三爷岳少爷要吃些什么菜?” 薛晋偏头问阿古,“有什么想吃的?” 阿古还未答话,岳长修已笑笑,“你怎么不问问我,也不问问你弟妹?” 虽说他更喜欢薛升的性子,也更合得来,不过日后承爵的是薛晋,而非薛升。所以有意地更亲近他,此时他欢喜这姑娘,他定要帮一把。往后两人真成了好事,他便是他们的月老了。 薛晋笑道,“那岳兄和弟妹要吃些什么?” “这可真是没诚意呀。”岳长修打趣着他,目光投向阿古看脸色时,见她也在笑,眸子如有涟漪,美得很。一瞬不是觉得这姑娘当真美,而是这眼睛……实在有些眼熟。这一看不由多看几眼,耳边又听薛晋问话。 “岳兄再不点菜可就全由我点了,就点你最不喜的全鸭宴。” 岳长修生生地被全鸭宴惊回思绪,他什么都能吃,惟独不喜欢吃鸭子,“这可不行。” 四人各自点了自己喜欢的菜,小二一一记好,又道,“可需要上点美酒?” 岳长修说道,“薛三爷不爱喝酒,就免了。阿古姑娘可需要?” 阿古摇摇头,笑道,“不用了,等会去了高台不是还有酒么,多喝易醉。” 薛晋说道,“我瞧你喝两坛也不会醉。” 姚婉讶异道,“阿古你这么能喝么?” 阿古笑笑,“只是小酌几杯的酒量罢了。” 几人说说笑笑吃了一顿饭,就要放筷时,却听见外头突然更喧闹,随后便看见窗前落雨,水珠像白珍珠倾盆而下,浇得满街淋漓。 一会小二急急跑过来,“二位爷,如今下雨了,高台上的那些东西小的将它们暂且撤下可好?” 岳长修只觉可惜,还是摆手让小二去撤了。 阿古说道,“薛七姑娘还等着我回去同她拜织女,现在看来也不行了。” 姚婉说道,“是啊,我本来也说要去别家的,真是一场怪雨,坏了兴致。” 薛晋看了一眼外头,才道,“这么大的雨,下不长久。等一会就停了。” “停了也不好外出。” 果然如薛晋所说,不多久雨水消停。几人也说的乏了,便在门口道别回家。 经雨水浇淋,街上行人已少,地上还见方才大雨突至的狼狈。灯笼花盏,还有彩绸烟花,零星在水里躺着,不见繁华,只剩莫名的悲凉。 阿古刚才和岳长修姚婉说了许多话,现在有些疲累,回去时也没出声。两人慢行回薛家,快穿过长街,薛晋顿了步子,“金书这个时候应当没睡吧?” 阿古偏身看他,“还早,不会那么早睡。” “那我们过去看他,再给他带点好吃的。” 金书没有跟阿古去薛家,而是留在原来的客栈。薛升问起缘故,阿古便说金书要留在客栈看管在酿造的酒,不便走开。 薛升想反正是个下人,年纪又小伺候不了什么,平日又见他没什么规矩,不进也好,省得他心烦,就没多问。 明明是兄弟,待人却如此不同,阿古颇觉意外薛晋竟还记得金书。 “那儿有卖鸟哨的。”薛晋走过去看了一圈,挑了几个颜色鲜亮的拿给她瞧,“金书喜欢哪种?” 阿古没挑,先问道,“薛三爷要送他?”她唇角微有轻笑,“金书只是个下人,薛三爷这样送东西,不怕掉身份?” 薛晋若有所思,“你和金书倒更像姐弟,而不像主仆。” 阿古没有多话,指了指,“这个。” 买好鸟哨,两人便去了客栈。在外头敲敲门,就见金书出来了,见了两人原本还带着困倦的眼立刻精神起来,“阿古姐姐!” 薛晋将挂着鸟哨的绳子垂晃,金书一眼就看见那只长有一指染着红绿颜色的鸟哨,两眼更是有神。想要,又不敢开口。 “送你的。” 金书欢呼一声就接了过来,“除了阿古姐姐,从来没人送过我东西。” 阿古见他高兴模样,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金书那么喜欢蜜饯糖果子了。当初头一回见面,她手里恰好有包蜜饯,就送给了他。那时金书还很怯生,一张小脸脏兮兮的,蓬头垢面让人认不出模样来。可眼里的高兴她却一直记得。 明明不是乞丐,却活得比乞丐还惨。 别的孩童穿着好衣裳,吃着三餐饱饭,他却吃不好穿不暖,甚至满身是伤。 看着如今已健健康康的金书,阿古心有宽慰,“金书,还不快谢人。” “谢谢薛三爷。” 阿古进去细查了一遍已封存的酒,又和金书说了会话,天色渐高,这才和薛晋回去,临行前又道,“看好酒。” 金书将鸟哨吹得响亮,伴着清脆鸟叫余音答道,“领命!” 阿古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这才离开。 两人下了楼,没走多久就有辆马车驶来,本以为是路过的,这一瞧倒认出是薛家马车,便顿足等候。 马车不多久停在两人一旁,车帘撩起,一人探身而出。面如玉,一身白衣也不能藏其风采。 “三哥,阿古。” 薛升见下了暴雨,两人应当快回来,谁想等了许久都不见人,心中焦急,怕两人独处,干脆出来,正巧就碰见了。 于是本是二人行,就成了三人行,一起回了薛家。 &&&&& 薛家薛七姑娘房里,已在窗边摆上香炉祭品。洪氏陪女儿一起行了拜织女的仪式,待薛凝双掌合十要“说”心事时,洪氏在旁轻声,“拜托织女让你今年寻个如意郎君。” 薛凝顿了顿,装作没听见。 等她放下手,洪氏拉她坐下,说了些琐碎事,又道,“那阿古是我们薛家的贵客,日后如果能做薛家人,就更好了。娘就你一个女儿,你没事要多去走走,同她打好交道。再伺机探探她到底更偏心谁一点,是你六哥还是你三哥,知道了么?” 薛凝咬了咬唇,背身不理。洪氏继续说道,“你要常在阿古面前说说你六哥的好,她要是问你你三哥的事,你就摆手,听见了么?” 薛凝听得急了,回身看她,眉头几乎拧成两个川字,一个劲的摇头。 洪氏气道,“你这孩子怎么越发不听话了,往日你不是最听娘的吗?你及笄那日娘给你相中一门好亲事,你却打死也不去,哭着上吊给我瞧。往后一说什么亲事你就躲,好好,娘不逼你,娘也想你十八再嫁,多在家留几年。可现在你连你亲哥哥也不帮,这又是什么想法?” 薛凝避开母亲目光,还是摇头,看得洪氏连连叹气。叹着叹着两眼已红,“是娘对不住你,当时只顾着照顾你哥哥,没空暇照顾大病一场的你。如果不是娘,你也不会病成哑巴。你定是因为那样才气娘,才越发不亲近娘的对不对?” 她说到痛心处,也落了几滴慈母泪。薛凝看着,却还是没有过来给母亲抹泪,只是埋头坐着。看得洪氏更是心痛,重叹一气,起身道,“晚了,你好好歇着吧。”说罢离开,临走前又对魏嬷嬷使了个眼色。 魏嬷嬷微微低头,以表明白,恭送她出去。 薛凝等她走了,连脚步声也听不见,这才往门口看去。眼有异色,却不是心疼母亲。等看见魏嬷嬷进来,又忙低了头,含着浅浅恐慌。 过了小半个时辰,又有人敲门,魏嬷嬷开门看去,见是阿古,忙请她入屋,“姑娘刚洗了身子要躺下了。” 阿古问道,“方才让下人过来通报,不拜织女了,可有传到话?” “传了传了。” 魏嬷嬷笑着将她迎入屋里,让婢女去倒茶过来。想跟在后头,又见阿古拿了把伞给她,“刚才用了伞,好像坏了一根伞骨,劳烦嬷嬷看看,若会修,也修修吧。” 魏嬷嬷腹诽坏了扔了不就好,她可是府里的上等下人,竟让她做这种事。不好违背,只好接过,在明亮的地方查看。 薛凝听见阿古的声音便出来了,拉了她的手领她到窗前香炉那,将她的手合十,让她也说说心事,跟织女许个愿。 阿古回头看了看,见魏嬷嬷没有看来,将已合十的手打开,背对着魏嬷嬷伸向薛凝,神色安宁看着她。 薛凝顿了顿,明白她的用意。前两次都没有成功给阿古留话,阿古那么聪明,肯定已经察觉到她有话要跟她说。 她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在她手上快速写了字。 最后一笔落下,阿古已是愣神。不过两字,却让她刹那有了千万种想法。 快逃? 她看着薛凝,少女目光坚定焦急,满含担忧。 第37章 噩梦 第三十七章噩梦 阿古手上二字触感还有所残留,魏嬷嬷似嗅到不对劲的气氛,便过来瞧看。阿古立刻合了手,虔诚地对着乌云铺卷的天穹拜了拜。薛凝也静静站在一旁,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等阿古回了房,魏嬷嬷送她出门,回来时关好门,对薛凝说道,“姑娘总想着对阿古姑娘说些什么话似的,下回可不许如此了。否则老夫人知道,定将你看管得更严,到时候可别说嬷嬷不让你出门玩乐。” 薛凝点了点头,便脱鞋睡觉去了,睡时她想,阿古那么聪明,肯定能知道有不妥的地方,然后很快就会离开了吧。 谁想一日两日,阿古都没有要走的意思,看得薛凝好不着急。 已是七月初十,再过几日就是十五中元节,也就是鬼节。在鬼节之前斋戒沐浴,去寺庙烧香拜佛,到鬼门关大开那日,邪不入体。薛家笃信此道,因此每逢七月初十,便会一同去寺庙住上两天一夜,吃斋念佛。 薛康林有事入朝,无暇同行,便由洪氏领着薛家数十人前去。 慈光寺远在京城外,从这里过去也要一日光景。 前一晚姚婉过来和阿古玩乐,阿古提起这事,姚婉笑道,“我们也要去,不过晚你们一天。因为二郎后日才休沐,明日还得上衙。” 阿古点点头,“倒可惜了,还想和你一起去来着。” 姚婉也觉可惜,“没事,反正你不是住京城了么,往后一起去的机会多着呢。” 阿古并不讨厌她,但无奈她是岳长修的妻子,那也只能利用了。只是跟着岳长修那种骇人的伪君子过一辈子,于姚婉又未必是好的。她又问道,“不知那日你们住哪间房?” 姚婉想了想,笑道,“是芙蓉房,我们每年都住那。” 阿古笑道,“我住莲花房。” “那离得不远呀,你走的那天我正好去,时辰对得上的话,倒还能见上一面。” “又不是见不着了,何必这么急。” “这也是缘分嘛。”姚婉笑笑,还是觉得若能相见便是缘分,能投缘的话就更是了。 阿古也笑着,心底已在思量芙蓉房和莲花房离得有多远。那张寺庙舆图上好像标记两间房离得并不远。 不远就好…… &&&&& 慈光寺已建百年,开始只是个小寺庙,僧人不过七八人。后来慢慢熬过乱世,迎来盛世,寺庙也越来越多香客,名气便越来越大。如今地有百亩,房屋百座,供香客入住修身。 薛家还未派人去那边打招呼,住持已像往年将三十余间房备好,被子也都是晒过的,屋里更是打扫得干净。 因此阿古一进屋里,就觉整齐舒服,没有半分不适。屋里点了檀香,闻着安神静气。她开窗探头往左边看去,从这里一眼就能看见芙蓉房同样敞开的窗户,不过隔了六间屋,只是两房中间的屋里,住满了人。 快到午时,男女分别要去专门的池子斋戒沐浴,先在院子里等候,由小和尚领路。 薛升在院子里没瞧见阿古,也独独缺了阿古,心有疑惑,问了伺候她的婢女,才知她身体不适,便由人打了水进房里洗。洪氏见儿子寻阿古,禁不住说道,“她的身子倒是奇怪,刚才在路上还没事,这会倒病了。” 薛升知道母亲苛责,不愿她太过挑剔,笑道,“许是天热,在路上颠簸了才病的。离斋戒还有些时辰,孩儿过去探望。” 洪氏轻轻摇头,他真的对阿古上心了。虽说对方是闻名天下的酒翁,真喜欢上领回屋里没关系,可做母亲的心里,到底还是不高兴的,像是儿子被谁霸占了去。 芙蓉房里也已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没有住人。阿古在窗前往里面看了看,确认没人,才将鞋子脱下,免得屋里落了泥。她轻步跳进里头,走到床边,见是藤枕,寻不到口子,六面皆封。 她从怀中拿出一个早就备在身上的瓶子,摇了摇,将里面水摇得均匀,这才均匀洒在两个枕头上。药水不多,刚好渗入藤枕,没有多余的滴进床被。她收好瓶子,这才跳了出去,穿好鞋子回到自己窗前,却听见薛升在门口喊自己,也不知来了多久。 她急忙跳进里头,这一急,药瓶咚咚滚落,她抬脚将瓶子踢进桌底,这才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薛升见阿古衣衫略微有些乱,以为她刚起身,满脸愧色,“惊扰了你吧?我实在是太担心你,所以忍不住过来敲门。” 阿古淡笑,“六爷有心了,兴许是来时日头太烈,怪就怪我这身体不争气,让六爷担心了。躺了躺已经没事,斋戒的人可去了?” “还没。” “那一同去院子等吧。” 薛升拦住她,“你还是好好歇着吧。” 阿古大为感动,“多谢六爷关照。” 薛升从她进府之后就觉她疏离了自己许多,不解其意。如今独处她又复平常,他倒是明白了。原来是矜持所致,这样一想也对,要是在家里两人还像平时亲近,只怕要被人说三道四,坏了她的名声。自己对她好别人不会说什么,毕竟她身份比自己低上许多等。可要是她来对自己献殷勤,旁人却会说她水性杨花,想麻雀变凤凰。 阿古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他莫名地在高兴。 &&&&& 翌日岳家在午时到了慈光寺,洪氏刚好用过饭,正要去散步,听见岳家来了,便去迎接,也算是顺手做了人情。 阿古也跟着去了,瞧见姚婉,便上前接她。姚婉见了她也高兴,两人说说笑笑着进去。 没走几步,姚婉就见阿古背着手,双指不知捏了什么送到她嘴前。阿古笑道,“张嘴。” 姚婉乖乖张嘴,那手翻回正面,还未瞧清是什么,手指一动,东西已经进了她嘴里。舌头舔了舔,眼微亮,“真甜。” “是糖,我屋里还有一小罐。” “你怎么随身带着糖呀?” “因为身体不大好,常喝药。” 姚婉不无担忧,“你不过比我大两岁,怎么身子这么差。” 阿古笑笑不说,一会又问,“你就不怕我方才给你的是□□?这么轻易就张嘴吃了,也不问。” “你我是朋友,你才不会害我。” 姚婉笑得明媚,在阿古眼里,便是未经风雨,不谙世事,一如当年的她。只要待她半分好,她就觉得这人是好人。从未想过害人,也从未想过有人会害自己。偏就让自己遇上了那么多恶人,才彻底明白过来。 越是像她,她就越怕姚婉变成第二个自己。 阿古力道微大,将她的手挽得更紧,“给你吃的那个,不是□□。” ——那是解药。她不知岳长修会睡哪个枕头,可机不可失,所以她给两个藤枕都下了药。可姚婉是无辜的,所以她借机给她吃了解药。 到了傍晚,薛家一行人便回去了。 岳长修和姚婉用过斋饭,又去佛堂诵了一个时辰的经文,这才回房歇息。 慈光寺临山而建,夜里有兽类吼叫,又有虫鸣低声困耳。岳长修向来好睡,今晚却翻来覆去,难以安稳入睡。好不容易睡着,却梦见被鬼怪追赶,追了一路,累得他只觉心悸。 “二郎?二郎?” 岳长修猛地醒来,姚婉这才松了一口气,“你吓坏我了,说了一晚的梦话,还手足乱舞,差点没踢着我。” “可踢疼了?”岳长修起身看她,见她笑笑,知道她没事,这才放心。抬手抹去额上冷汗,“我做噩梦了。” 姚婉下床给他倒水,拿了杯子回到床前,说道,“梦见什么了?” “被鬼怪追赶,逃不掉,它们却也追不上。可这才恐怖……” 姚婉想了想,也觉可怕,“有些人开始诵经的确会做噩梦的,听说是消除孽障。不过二郎可不是坏人,我想应当是前世做的恶。” 岳长修笑得微僵,前世? 他想起了宋锦云…… 他今生最大的孽障,就是做了那样的事吧。 低头一看,手上竟是红色的,惊得他差点没跳起来,也吓着了姚婉,忙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岳长修晃了晃脑袋,再看手上,却什么都没有。他苦笑,揉揉眉心,“一定是我太困了,刚才看错了眼,瞧见手上都是血。” 姚婉噗嗤一笑,“干净得很,哪里有血。都让你平日在翰林不要太操劳,偏不听,我看就是累着的。” 岳长修也笑了笑,又揽着她睡下了。听见怀中人呼吸均匀起来,他也很快入睡。 梦里,又被人追赶,被个红衣女鬼追了很久很久,回头看去,宋锦云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噩梦又醒,天已经亮了。 第38章 业障 第三十八章业障 从慈光寺回来,岳长修又做了两晚噩梦,待中元节前夕,才终于得以睡个好觉。跟姚婉一说,姚婉便说道,“所以呀,前两日果真是在消业障,如今没事了,二郎不用再担心。” 岳长修也觉安心,想到明日是中元节,又略有担忧。上衙时特地跟管家吩咐了,找个厉害的道士来家里做场法事。 道士到了家中,正好岳肖岳太师回来,瞧见前院的神坛和那晃头晃脑的道士,不由拧眉。一听是儿子请来的,问道,“好好的为何请道士来?” 姚婉答道,“二郎从慈光寺回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昨夜才稍好些,想着怕是遭什么鬼魅惦记,所以请了道士来。爹一早就出门了,没来得及和您说。” 岳太师恍然,又道,“让道士在家里贴些符,多许他些银子,免得他不尽力。” 岳肖妾侍不少,可嫡出的只有岳长修一个,对他的疼爱是其他子女望尘莫及的。而岳长修也最听他的话,无论让他做什么,都会尽心去做,从不曾让他操过什么心。这会说有鬼魅缠人,他当然也担心,哪里会有责怪。 法事做了一个时辰,道士累得够呛,但拿到的钱也不少。瞧着那沉甸甸的钱袋,一高兴,又四处贴多了几道符。 所以阿古下午过来寻姚婉时,便瞧见岳家门前贴了黄符,进门后墙壁树上都有,看得她好不奇怪,“上回来的时候还不曾见过这些,怎么今日贴这么多。” 姚婉不好说是为丈夫消除业障的,怕阿古多想,觉得自己夫君曾做过什么亏心事,便说道,“明日中元节,术士说贴一些好。鬼门关大开,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怪东西走错道,跑进我们家来。” 阿古莞尔一笑,“原来如此。” 姚婉瞧她今日没带婢女,身边倒是多了个可爱小童,笑问,“这孩子是谁呀?” 金书咧嘴一笑,灿烂纯真,“我叫金书,是阿古姐姐的酒童。” “酒童?”姚婉轻啧一声,“难怪之前薛三爷说你喝两坛酒也不会醉,我今日是信了。唯有那些能喝酒的人才会养个酒童专门伺候喝酒的。” 阿古笑笑,“是因为我平日喜欢酿点小酒罢了。”她从金书手上接过一个酒瓶,提了提笑道,“里头就是我酿的酒。” 姚婉又是大悟的模样,“一般寻人玩都是午前,你让人带话说午后才来,我还觉得奇怪,如今一想啊,原来是要请我喝酒。吃酒总不能空着肚子的,阿古你想得真周到。” 两人年纪差得不大,说吃喝的事能说半日,说胭脂水粉也能说半日,不过几日交情已颇深。 阿古知道姚婉这种脾气的人喜欢跟怎么样的人做朋友,因为姚婉是三年前的自己。对自己的性格,她又怎会不了解。 就如当初,薛升对自己对症下药,她不也是什么也不知道一头栽进去么? 只是姚婉有一点不同,她没有碰到薛升那种心狠手辣的禽兽。可嫁了岳长修那种人,也是姚婉的不幸吧。 看着,阿古暗叹一气,已觉可惜,真是糟蹋了姚婉这样的好姑娘。 进了屋里,阿古便拔掉酒塞,笑道,“都是姑娘家,不喝那么烈的酒。这是桂花酒,酸甜适口,若冰镇细饮,味道更佳。” 姚婉好奇拿了来瞧,只见瓶中酒色金黄,澄清明亮,浓郁醇香微微溢出,颇觉舒心,“阿古你酿的酒比我平日买的酒好多了。” 阿古笑笑,要倒酒时,扫了一眼桌上,为难道,“这茶杯实在扫兴,家里可有白瓷杯子?” “有的有的,我让下人去拿。” “我来时忘了让下人跟你说,若有配菜更好。桂花酒就该配红糟鸡、豆腐蛎这些菜的,不过现在叫厨子做太麻烦,等改日再做吧。” 姚婉听她说着,已觉嘴馋,“那改日我去薛家找你吃菜小酌。” 阿古微微一顿,“我毕竟是薛家的客人,这只怕不便。” 姚婉这才想起来,笑道,“那容易呀,你来我家吧。” 阿古点头,笑道,“这倒是好。”见姚婉要走,她又道,“家里可有冰?放点冰这酒会更好喝。” “有,冰窖上了锁,我得亲自去开锁才行。阿古你等等,我很快回来。” 阿古要的就是她离开这间房,但凡大户人家冬日总喜欢藏冰,以备夏时用。但因怕下人偷开,又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跑进去,因此冰窖的门不到用时是要上锁的。阿古自己家的如此,又打听了下京城的冰窖,大抵如此。便带了以冰兑饮更好喝的酒来,好支走姚婉。 姚婉前脚刚离开这屋子,阿古就看了看金书,金书走到门前把风。阿古缓缓起身,走到床边,又将药水洒到枕头上。不慌不忙回到桌前,将一粒药放入酒中,微微晃了晃,不多久药丸就化成了水,消失在酒中。 毒丨药的效果一次能维持三四天,她隔三差五来一回,岳长修便会一直有幻觉,等出现幻听时,他也命不久矣了…… &&&&& “救我……救我……” “那你可愿嫁我?” “……救我……” “你不肯嫁?那我为何要救你!你嫁了薛升,就让他救你吧!” 恶语一出,岳长修转身就走。快从窗户跳出,他又猛地顿下步子,目光重新回到一身大红嫁衣的宋锦云身上。他不知道为什么宋锦云会倒在新房离,也不知道为什么屋里没有喜娘和下人。他偷偷摸摸从后院翻墙进来,就是想问她要不要跟自己私奔。可她不肯,宁死也不肯。想着,眼里渐露阴毒,他又走了回去,拿起桌上花瓶,狠狠往她脑袋砸去。 啪擦。 瓶子碎了一地,血也溢得更多。 岳长修跌坐在地上,怔神看着自己的手,被碎屑刺伤了的手,一点一点渗出血来。 擦不掉那血,一直在流。血成了溪流,一直在往外淌着。他惊恐地擦着手,感觉不到疼,血却擦不掉。隐隐察觉有人在看自己,他颤颤看去,正对上一双血眼。 “啊!” 他惊叫一声,将沉睡中的姚婉也惊醒了,忙起身要去点灯。谁想身子刚探起,就被他捉住了胳膊,用力一拧,差点没将她胳膊捏断,痛得她也叫了起来。这才将岳长修从噩梦中唤醒,屋外下人也已进来,将灯点上。 “少爷,少夫人?” 姚婉不愿让下人看见自己被丈夫拧伤的模样,没有撩开蚊帐,强装镇定,“没事,出去吧。” 关门声很轻,姚婉的声音同样很轻。岳长修见她脸色苍白,忙问道,“我伤着你了?” 姚婉摇了摇头,笑道,“没事。二郎你又做噩梦了?”末了她愤然道,“那道士真该捉回来痛打一顿,竟是个骗子。” 岳长修每夜噩梦,心神疲累,见妻子气恼,还得转而安慰她,更是累得很。等晨起去同父亲问安,岳肖见儿子神情憔悴,好不诧异。往日可都是神采奕奕的,怎么这几日这副模样了,“我儿可是近日太劳累了?那就别去当差了,在家歇着吧。” 岳长修挤出几分笑,“只是没歇好罢了,不碍事,明日不是休沐么,明日再歇不迟。” 岳肖劝不动,唯有点头。 岳长修用过早食,在家门口就瞧见门上贴了许多黄符,再看门前也点上了香烛和纸钱,看得心头十分不舒服。坐在马车上也能闻到沿途百姓家家户户点上的香烛气味,偶尔车帘被风掀起,街上到处都是纸钱,心神更是不宁,干脆闭眼不看。 下了马车,岳长修走了两步又回身对车夫说道,“今晚早些来接。” 车夫连忙应声。 不到午时,天色就阴沉起来,乌云席卷天穹,好似又要下雨了。原本十五月圆,却连半点月色清辉都瞧不见。 岳长修因明日休沐,今日要将事情交代完,等他忙完时,翰林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见风雨将来不来,岳长修想着反正车夫在门口,不拿伞也无妨,往门口走去,步子又更快了些。 岳家的车夫在半个时辰前就往翰林院赶去,可不知哪里突然冲出个孩子,硬生生撞了上去。惊得他忙过去瞧看,没见着男童身上有伤,却昏迷不醒。他急忙把孩子抱到附近医馆,大夫也查不出什么毛病,只能等着他醒。 车夫时而看看外头,同大夫商量,“我还有事,这孩子能不能先在医馆睡着,我等会接了我家少爷,取了钱来再领人?” 大夫轻笑,“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想一走了之?这孩子安然醒了倒好,万一没醒……等会他家人找来,非得将我这医馆给砸了,我跟谁说苦去?” 车夫急声,“我怎会是那种人,我是真的要接我家少爷。” 大夫偏是不听,车夫想走,医馆里的三四个学徒便盯看他。车夫唯有作罢,只能等着这男童醒来。 金书听见车夫叹气,舒舒服服翻了个身。 ——抱歉啦,你就慢慢等吧,我会好好睡上一个时辰的。 第39章 解连环(一) 第三十九章解连环(一) 风雨前夕气流凝滞,闷热不已。光是站着就觉汗流浃背,呼吸不畅。 岳长修在翰林院前站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还是没看见自家车夫。趁着天还没完全黑,他决定去道上直接找辆马车回去。 走到街上,地上黄纸铺得更多,一眼看去,街上行人甚少,更添几分诡异。 心里有鬼,总会觉得处处是鬼。 岳长修没行几步,天淅沥下起小雨,伴着雷声闪电,闹得人心惶惶。他跑到屋檐下,掸去衣服上的雨珠。脚下不知踢到了什么,咣当一声。他低头看去,竟是踢翻了个香炉,顿觉晦气。忙离了三步远,可这中元节家家户户门前都摆了香炉,避不过三丈远。 他拧眉瞧着,还想着沿路回去,说不定能碰见自家车夫。方才就该带伞的,不至于弄得这么狼狈。 似乎是因为今日鬼门大开,气氛又不同寻常,等了一会也没见有什么马车经过。倒是地上的黄符经雨水冲刷,飘浮在水坑上,在阴沉天色下,更显得阴凉。 岳长修心底渐渐涌起恐惧,这景象他不是没见过,可不知为何今日觉得特别可怖。兴许是连日都在做噩梦,太过疲劳所致。但无论如何,还是想快点回去。 他暗骂车夫竟还不来,回去非得将他痛打一顿板子。 雨依旧不大不小,结珠滚落。岳长修沿着屋檐走,终于见到一间卖雨伞的铺子,买了把伞撑回家。 鞋底踩踏在湿漉漉的地上,水珠溅上黑色鞋面,脏了鞋他也顾不得。只想快点回去,可这平整直长的路却好像弯弯曲曲的。自觉不对劲,他不敢再走,撑手在墙上大口喘气。 鬼打墙了? 他真见鬼了? 岳长修摇了摇头,面露痛苦。因站的正好是巷子,吹着穿堂风,阴风阵阵,冷得他一直哆嗦。 嗒嗒。嗒嗒。 轻轻的踩水声从巷子里传来,他晃了晃脑袋,睁眼往那边看去。只见一人撑着一把绘有百鸟的伞迎面而来,步子很轻,看身段是个姑娘。衣服……是青色的,什么布料岳长修没有看出来,直知道是青色的衣服。看不见被伞遮挡住的头,可这已快让他吐出来。 嗒嗒。嗒嗒。 步子依旧很轻,像是悬空而行。岳长修惊惧地贴墙而站,借着墙上力气支撑着身体,“锦云?” 他记得宋锦云从小就喜欢着青衣,说是如果闯了祸,跑进草丛里一趴她爹爹就找不到她了。等找不到她的时候,就不气她,还会买糖哄她回家。哪怕是她长大了,很少闯祸,再不会让她爹爹担心,也还是喜着青色衣裳。 那伞下的人没有回答,仍在用很轻的步子走着路。 嗒嗒。嗒嗒。 岳长修忽然心安了,这人不是宋锦云,只是路过的人罢了。 夜色已席卷天地,唯有墙上点的一盏灯笼隐约照明。 “岳哥哥。” 三字一落,伞已缓缓往后挑起。岳长修愕然看着她,耳边还回响着那一声称呼,几乎吐了血。那伞已全放在肩头上,姑娘的脑袋露了出来,但却蒙了面纱,看不清楚。唯有那一双眼…… “啊!!!”岳长修腿一软,是宋锦云!他怎会忘了她,忘了她的眼。 阿古幽幽看他,袖中匕首已微露寒光,一步一步逼近,岳长修想逃,可腿根本没半点力气。 远远传来马车蹄声,阿古闪身回巷子,等那马车过去。谁想那马车却停了下来,车夫拿灯笼照了照,大惊,“这不是岳少爷吗?” 阿古顿了顿,那车夫颇为眼熟,等车上下来个男子,她这才认出,是薛升。她眉头紧拧,紧握匕首,思量了局势,到底还是转身走了。 薛升没想到竟在这里碰见岳长修,刚上前就被他抓紧双臂,全身都在发抖,“有鬼,有鬼。” “岳兄?岳兄?”薛升朝他背后的巷子看去,并不见人,朝车夫示意,车夫立刻跑进巷子查看。 “有鬼……她……”岳长修仅存的意志让他嘴里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他差点忘了,宋锦云是薛升的妻子。他当年是偷偷进了他们的新房,万一薛升察觉到杀妻的是他,那就百口莫辩,两家成敌了。 和薛升做朋友绝对不是他喜欢的,和薛家人亲近已让他难受。可唯有那样尽心尽力,才能让心里的愧疚少些。 可这样还是不能让他赎罪。 一会车夫回来,禀报道,“巷子里没人。” 薛升这才放松下来,还在搀扶着已满身雨水的岳长修,“这附近没有什么女鬼,岳兄你不会是喝醉了吧?” 岳长修强忍恐惧,不敢回头去看,也不敢跟他说他见了什么女鬼。薛升见他魂魄未定的模样,赶紧将他送回岳家,免得出了事岳太师怪罪到自己头上。 雨势还是不温不火,直到岳长修回到家中,也没有变化。 姚婉见丈夫如此模样,大为惊讶,忙和下人一起将他送回房。不一会岳肖出来,薛升将自己所闻一一说了,又拉了车夫来说一遍,岳肖也信了他,送他出去,忙去看儿子情况。 岳长修睁大两眼,看着房梁,一动不动。吓得姚婉跟着魂飞魄散,一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岳肖后脚进来,见儿媳如此没担当,气上心来。平日她小家碧玉还像个小姑娘不懂操持家事就算了,可出了事还这样,日后如何能做岳家主母,当即喝声,“还不快去让下人打热水、请大夫来!” 姚婉嫁进岳家还是头一回被公公这样喝声,更是吓了一跳,忙按照他的吩咐出门。 岳肖在床边连连唤了几声儿子名字,才见他动了动眼珠子,喉结微动,“好多人……好多鬼……” 岳肖回头怒喝满屋下人,“都出去!出去!” 一时下人全退出屋外,无人敢进去打扰。 “我儿你到底怎么了?别吓唬为父。”岳肖老泪纵横,生怕儿子有个闪失。 ““我看见锦云了,她来找我了,是我错了。” 岳肖没想到他竟记挂这件事,定声说道,“你何错之有,当初不曾说过你非她不娶,你娶了别人又有哪里对不住她?你惊怕什么?” “是孩儿错了……”岳长修已快崩溃,“当年……当年得知她要嫁入薛家,我曾连夜赶去,想带她私奔。” 这事连岳肖也不知,一时诧异,“你……” “可是我偷偷溜进薛家,却看见她躺在新房里,口吐黑血。她让我救她,可我没有……” 岳肖愕然,当年的事他也有所闻,难道不是病死的?片刻他又回神,怒声,“这与你无关!” “有……有……我没有救她,可我……”岳长修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快消失,突然痛哭失声,“我问她愿不愿意嫁我,她不肯。爹,她说她不肯。我气疯了,我拿瓶子砸她脑袋,瓶子全碎了。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断气了……” 岳肖惊愕不已,全然没有想到平日文质彬彬的儿子竟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一时心中堵塞,可这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即使是杀了人……又如何?律法要治他的罪,他定会阻扰。只要有权势,还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凭他太师职位不行,他便去找同僚旧友,别说杀一人,杀十人他都有本事将儿子的罪孽刷洗干净! 因为这是他的儿子,别人的命又算得了什么。自己的儿子才是亲生的,别人的父母伤心欲绝又与他何干。 不待他说半句安慰的话,后面突然有什么东西砰然碎在地上。岳肖惊得回头,却见姚婉脚下碎了一个茶杯,错愕看着他们。 她在外头吩咐好下人,正好仆妇端茶来,她便想亲手去奉茶,好让公公消消气,谁想进了里头,却听见这种事。 她无比欢喜的夫君,却是个手染鲜血的人。甚至只是不愿和他私奔,他便动手杀了的人。 岳长修也瞧见了她,见她惊怕,双目赤红,“你在想什么?你也要走是不是?你也要背弃我是不是?” 姚婉泪涌眼眶,瞬间看清他的真面目。什么相敬如宾,什么鹣鲽情深,不过是假的。这个人根本就是个伪君子,是个禽兽! 岳长修见她步子往后退,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往她冲去,一个耳光便将她扇倒在地,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怒声,“我不许你走,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可以去跟别的男人苟合!” 姚婉愕然看他,气已喘不上来,那扼住她喉咙的手是在撕碎她的心,痛得这一辈子都好似不会忘记了。 岳肖慌忙过去拦他,这是翰林学士的女儿,掐不得。门外姚家陪嫁的下人也听见动静,胆大的往里看去,这一看不得了了,立刻进去将岳长修推开,将姚婉救下。 脖子上的手一松开,姚婉大口喘气,喘着喘着便哭出声来,撕心裂肺,几乎肝肠寸断,“岳长修……岳长修……” 她不断喊着这三个字,满眼含泪,见他又想扑上前,巨大的愤怒涌上心头,起身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怒声,“禽兽!” 这一巴掌可让不明其事的姚家下人吓了一跳,要知道自家小姐从来都是不记恨人的,这次姑爷也不知发了什么疯,竟是要夺人命的样子。也难怪小姐这样生气,因平日姚婉对他们着实好,如今吃了这样的亏,当即护着她离开。最年长的嬷嬷冷声道,“奴婢定会将此事禀报给老爷。” 岳肖长叹一气,再看儿子,已满是失望。 岳长修也被那一掌打蒙,瘫坐在地上愣了许久。 岳肖伫立许久,忽然有些奇怪,儿子平时都好好的,为何今日……不对,是近日总做噩梦,又说见鬼了? 年过半百的老人眉头紧拧,心觉不对。 第40章 解连环(二) 第四十章解连环(二) 阿古从巷子里出来,一路往前走,到了一处农院门前,这才停下进去。 走进里面,她换回原本的衣裳,将伞放好,上下查看一番,没有异样,才往客栈走去。 她今日和薛升说了,因过中元节,怕金书害怕,便在客栈陪陪他,要晚点回去,所以她现在并不着急。 出了院子,将门锁好,不过走了两步,她就猛地想到。薛升方才是坐马车去哪里?记得他今日不用办公。那方向……她一惊,难道是去客栈接她的?以薛升的性子,完全有可能。 她急忙提起裙摆,往客栈跑去。薛升送岳长修回去要一点时间,但岳长修那样惊魂不定,薛升倒不见得会留。但如果她跑得快,还能赶在薛升前头。 金书此时如果不在医馆了,那一定是在客栈等她。就怕薛升敲了房门,开门后只见金书不见她。 可恨她不会那什么千里传音,否则让金书出来,同她一块去河边放花灯倒是可以瞒天过海的。 要回客栈必须要从大路回去,阿古走得十分小心,将后头的声音听得很认真,就怕听见马蹄声。 走了一小段路,果真听见了马蹄声。阿古看看四下,好像没有可以躲的地方。仔细看去,见有一条小巷,便往里走去。等看见那马车的确就是刚才薛升所乘,心头沉落。只希望金书能留点心,假装不在屋里。 马车很快远去,阿古这才走了出来,边走边想对策。虽说薛升不会怀疑刚才那岳长修嘴里说的女鬼就是她,但是她说了今晚要陪金书,却一人跑出来,只怕以薛升多疑的性格,会多想。 如今还不能让他起疑心。 &&&&& 岳家车夫等了半天不见这小童醒来,生怕再耽搁主子就要将他的皮剥了,抬头对那还在看着自己的医馆学徒说道,“我内急。” 学徒年纪尚小,便带他去了。站在茅厕不远处等他出来,可等了许久都不见人。这才觉得不对劲,便跑去开门,竟真的不见人在。忙回去告诉师父,大夫一听,气道,“果真是个贼人!” 师徒俩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就听见里屋有什么声响。忙进去查看,原本在长椅上躺着的小童,竟不见了踪影。唯有一扇窗开着,被风吹得啪啪作响。不由看得心惊,莫不是见鬼了? 金书从医馆翻墙而出,暗骂了几声车夫,可不要坏事才好。追了十几步又停下了,这个时候去追也难追了,指不定还刚好会碰上岳长修。他想了想,转而回客栈,阿古姐姐不笨,不会见到有危险还硬要下手的。 他只好马不停蹄跑回客栈,刚跳进屋里,外头就传来敲门声。他以为是阿古,这个时候也只能是阿古了,谁想刚走到门口要开,就听见薛升的声音,惊得他赶紧捂住嘴。 “金书?金书你在里面吗?”薛升叫了几声不见应答,好不奇怪,去喊阿古她不在,喊金书也不在。这鬼门大开的日子,他们能去哪里? 金书朝门口吐了吐舌头,他才不开,他又不笨。 薛升皱眉,已打算走了,刚提步就见小二提着茶壶要去别房送水,便喊住了他,“过来。” 小二认出他来,态度恭敬了几分,“薛六爷有什么吩咐?” 薛升问道,“这里的姑娘和小哥可有说去哪里了?” 小二想了想,答道,“姑娘的话前几天搬走后就一直没回来过了,这小哥儿今日也没出去呀。晚上连水也不要小的上,说不舒服要睡觉。” 薛升眉头又拧,摆手让他下去,再看大门,沉声,“你再不出来我就进去了。” 金书无法,只好赢了头皮开门。一开就被薛升拧了耳朵,疼得他龇牙。 “好你个金书,我平日带你不薄,你却这样诓骗我。阿古去了何处?” “我……我不告诉你。”金书不能说不知道,否则阿古姐姐就危险了。 薛升好不气恼,又用力拧了拧他耳朵,直疼得他哇哇叫,差点没用袖中针刺他个体无完肤。 金书干脆放开嗓子哭喊,不一会其他房客纷纷出来看,指指点点。薛升黑了脸将他松开,谁想竟瞧见他眼底闪过的一丝狡黠,顿时大怒,将他往楼下拽。 房客想去拦,却被小二拦住,只听他低声说“那是侯爷家的公子,拦不得”,住客栈的基本都是过路的商客,不愿惹是生非。听见这话,迟疑了片刻,又听小二说是认识的,便忍住回房了。 金书被他拖下楼,简直以为他要杀了自己。 薛升最好别有这个念头,否则他非得在这要了他的命。虽说薛升如果死了往后的事会难办许多,计划也要乱了,但是阿古姐姐会原谅他的。 他边被薛升拽着走,边抬眼看他,眼底渐渐涌起杀戮戾气。 &&&&& 阿古还在往客栈走,希望一切顺利。走着走着背后忽然传来踏水的脚步声,像是从刚经过的巷子拐出来。她警惕地回头看去,心里一惊,薛晋? 薛晋打着可遮日头,可挡风雨的伞从她身边走过,走了两步又顿足,回身看她。白玉无瑕的脸微微露了笑,“巧。” 阿古身子微僵,没想到还没想好如何躲过薛升,却又撞上了薛晋。只要薛晋一说,她再怎么掩饰都没用了。 想着,薛晋已走了过来,撑伞头上,挡了那落雨,“原来你不仅喜欢烈日,还喜欢淋雨,难怪身体这么差。” 阿古努力镇定下来,说道,“薛三爷白日打伞,下雨打伞,可身体也不见很好。” 薛晋失声笑笑,“也对,我们是半斤八两。” “薛三爷这个时候出来做什么?” “探访完友人回来。” 阿古狐疑看他,“……今日探访友人?” 薛晋指了指地下,阿古这才明白。薛晋又道,“既然正好碰见了,不如一起回去?” 阿古顿了顿,一时迟疑不定。转念一想,如果薛升问起她去了哪里,她可以说和薛晋一起。薛晋同他感情不融洽,薛升应当不会问他是何时一起的。正犹豫着,忽闻前头有人叫喊,立刻听出声音来。抬头看去,果真是金书,正被薛升拖着走。 她微惊,急忙跑上前去,“金书。” 薛升见了她,步子一顿,手也松开了。金书哭着扑进她怀里,痛哭,“阿古姐姐他拧我耳朵,拧的可疼了。” 阿古揉揉他已发红的耳朵,冷眼盯向薛升。 看惯她柔情模样的薛升蓦地一顿,这眼神比初见时更是冷漠,甚至可说是冷厉,看得他心里不悦。他在阿古心里的分量竟比不过一个低贱下人。他忍气说道,“我去客栈找你,谁想金书竟躲在里面不出来。问你去了何处,他也顶嘴不答。我担心你有事,就急了些。” 阿古也是忍气,“谢薛六爷关心,只是金书于我而言是弟弟,还请薛六爷别再将他当做下人可以随意打骂。” 薛升微微握拳,点头道,“方才冲动了些……只是,你今晚去了哪里?不是说要陪金书么?” 阿古的心高悬起来,张了张嘴,薛升的目光却投落在阿古身后那缓步走来的人,瞳孔顿时紧缩。 并不是太宽大的伞几乎全遮在阿古头顶上,雨落薛晋如墨发上,清俊的脸面对薛升,说道,“今晚阿古跟我一起去拜访故友了。” 薛升只觉心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金书眨眨眼,阿古不是说去找岳长修吗?可为什么跟薛晋在一块了? 阿古没有做声,眉眼微抬看着薛晋。今晚?他们碰面横竖不过刹那光景。骗薛升是要做什么?只是单纯的令他吃醋,还是另有所想? 薛升脸色铁青,如今才明白过来。阿古根本就是在他们兄弟之间左右逢源,只怕对自己所用的伎俩,也全都一样用在薛晋身上。她根本是想两头讨好,根本不是他以为的这女人芳心已归自己。 如今看来薛晋也被她勾了魂魄。 在未来爵爷和普通官员间择其一做夫君,换做是他也觉得前者好。所以阿古进了薛家之后对他的态度一落千丈,她想近水楼台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薛晋。现在她如愿了,自己的利用价值也没有了。 这一瞬,他真想杀了阿古! 雨势做大,伞面上雨珠的拍落声更响,更大。薛晋说道,“回去吧,再不回去身都要湿了。” 薛升压抑着嗓音道,“我还有事。” 说罢就走了,背影略显狼狈。 金书又朝他背影做了个鬼脸,耳朵又有手揉来。他抬头看见阿古目有担忧愧疚,笑了笑,“阿古姐姐我没事。” 阿古摸摸他的脑袋,“明日给你买糖人。” 金书欢呼一声,什么委屈疼痛都抛在脑后了。 薛晋和阿古送金书回到客栈,这才往回走,并行无言。 阿古的思绪早就乱成了死结,顺不开了。路走了大半,抬眼看他,这才看见他的左肩衣裳已被雨水渗透,她轻轻推了推伞,将伞推过一些。半会看去,伞又挪了过来。她从身上抽出帕子递给他,“左身都是水。” 薛晋顿了顿接过,擦了擦要穿过眉头落到眼里的雨水,笑了笑,“我像不像一味药?” “什么药?” “半边莲。” 阿古抿了抿唇,这笑话冷得很,简直可以听来纳凉了。 小雨淅淅沥沥,悬挂房檐的灯笼光火昏黄,天色灰蒙似水墨画,两人缓步同行,烟雨朦胧。 第41章 解连环(三) 第四十一章解连环(三) 洪氏让下人在院子里搭起棚架,摆上香炉祭品。领着家人拜神祈福后,这才回房。回时又看看大门口,又叮嘱了一遍下人,“等六爷回来,伺候他去上柱香。” “是,老夫人。” 话落,就见儿子青着脸进来,步子很快,也没打伞,衣裳全湿了,连自己也没瞧见就径直走过去。洪氏心中莫名,忙喊住他,薛升这才抬头,动了动嗓子,有些哑了,“娘。” 洪氏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中邪了,“儿子你怎么了?” 薛升心中气得真想杀了阿古,可想到她,想到那欢颜展笑的女子,又觉下不去狠手。他何时这么软弱了?对自己倾心的姑娘他一个都看不上,自己喜欢的姑娘却又跟别的男子鬼混,着实让他不舒服。 真要杀了她?最好她不要逼自己做出那种事,不要和薛晋为伍。哪怕是换做别的男人,他心里也会好受些,偏是薛晋。 偏是那夺了他父亲疼爱的薛晋。 洪氏见他精神恍惚,急忙让下人叫大夫到房里来。薛升面有戾气,百般不耐烦,“孩儿没病。” 洪氏问不出缘故,安慰几句,薛升就回房沐浴就寝去了,也不让她再来问。她在房里好不担心,连薛康林瞧见都觉她忧思太多,“明义已过弱冠之年,你和怎么还将他看做个孩子,慈母多败儿。” “他从未如此失魂落魄过,加之今日是中元节,妾身就多想了。”洪氏叹了一气,看着丈夫又觉他实在薄情,“老爷不问问他就好,还指责我太过关心儿子。” 薛康林顿了顿,这才道,“下人不是说他睡下了么,明日再问吧。” 洪氏这才觉心里好受些,还是想去瞧瞧儿子,哪怕不能进去,在外面走走也好。便起身出去了,往薛升房间走去。人还在宽长廊道上,就看见薛晋和阿古一起打伞进来,时而说说话,气氛颇为融洽。她皱眉瞧看,想到儿子说要去客栈接阿古,可却失神而归,忽然明白过来,怕是他在途中撞见这两人了吧。 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洪氏心头恨恨,等进献了好酒,非得将这女人赶出去不可,连给他儿子做妾她也不答应! 薛晋回到屋里,换湿衣服时,又想到阿古刚才给自己的方帕。这会才拿来细看,帕子很素雅,只描了一枝墨梅,比起其他姑娘色彩夺目的帕子来着实朴素,却瞧得好看。他将帕子洗得干净,拧干后拿到蜡烛旁,慢慢烤。 下人打了热水来往澡桶里上水,上满后说道,“三爷,水上好了。” “嗯。”薛晋将帕子烤得半干,挂在屏风上晾晒。帕子和绘有白梅的屏风十分搭配——好看。 &&&&& 七月十六,鬼节刚过,岳家的气氛却还如同过鬼节般阴郁。 岳肖一早就收到姚家送来的休书,姚婉要休了岳长修,这事着实把岳肖震住了。他反复看了许多遍,青筋暴起,“一个女人要休自己的丈夫?这是要让我们岳家变成笑话吗?” 来送休书的是姚婉一母同胞的哥哥姚嘉,平时行事素来雷厉风行,颇为疼爱年纪最小的妹妹。闻言,不禁冷笑,“岳太师是要自己的面子,还是要我们姚家禀奏圣上,说你儿子差点要了我妹妹的命?” 岳肖语塞,姚家人世代翰林,颇得圣上敬重,真闹开了,理亏的是岳家,到时候唯有吃亏的份。可这男子被休实在丢人,他的老脸丢不起,话立刻软了,“夫妻俩只是吵架罢了,哪里会真动手,他们平日那样和睦你们也是看在眼里的。这几日我儿邪风入体,等过两日我亲自带他上门请罪,还请姚大公子同你父亲说一声。” 姚嘉仍是冷笑,“看来岳太师是想让我领着我妹妹进宫,让圣上皇后看看她脖子上的两道掐痕了。夫妻吵架会吵到掐脖子?口口声声喊着要杀了小婉,我家下人都是听着的,你当他们是耳聋了?这休书我便放在这了,休要再纠缠小婉!” 岳肖一听,还想忍气说些好话,可姚嘉恨不得将整个岳家端了,若非父亲为顾全大局,他是绝不会放过岳家的。所以岳肖即便想再讨好,他也不听半句。 岳肖眼睁睁看着姚嘉离开,院里顿时平静下来,唯有桌上休书在告诉他方才的事不是做梦。他恼得拿起休书,匆匆去了岳长修屋里。见他还躺在床上,用力将薄薄纸张摔在他脸上,“你做的好事!” 守在岳长修床边的岳夫人见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吃了一惊,忙拦住他,“您消消气,儿子已神志不清,您要是再惊吓他,他痴傻了怎么办?” 岳肖重叹一气,瘫坐凳上,念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这老脸要往哪里放……” 岳夫人也是在旁抹泪,见儿子睁眼看着顶上,却一声不吭,真像痴傻了的模样。那嘴角也流出脏东西,更是痛心,偏头对下人道,“将少爷的被褥枕头都换成干净的。” “是,夫人。” 岳长修还在看着蚊帐,看着看着就又看见了宋锦云。他疲累地闭起眼——要他命的话就拿走吧,不要再来勾他的魂,却不夺他的魄了。 &&&&& 姚家大宅虽在京城,但姚家偏爱清静,因此宅子离城中稍远。阿古领着金书过去时,如果不是一路问人,还差点走错了路,实在不像京城世家的府邸。 岳长修和姚婉和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京师,和岳家是至交的薛家更是惊诧,议论纷纷。岳家说是和离,姚家说是休夫,更让人寻味。 阿古有些放心不下姚婉,便过来探望。 姚家大门并不让人觉得惊奇,只是很普通的正门,微微透着古朴凝重的气息。 金书上前叩响铜环,不一会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下人问道,“何人?” “来拜访你家姚九小姐,你且说是个叫阿古的人寻她就好。” 金书以为他要去通报,谁想他直接将门敞开,笑道,“九小姐早就说过了,若是有个叫阿古的姑娘来找,直接迎进去就好。两位请进。” 阿古微觉奇怪,姚婉未卜先知了么? 迎他们的有两个下人,一人带路,另一人很快跑去姚婉院子通报。 阿古一路进去,只觉这里质朴,不见霸气陡出的飞檐,柱子上倒是纹了不少祥瑞之物,多为花类,还有仙鹤祥云。进了姚婉住的院子,就见她正趴在池塘栏杆那,旁边压着一根竹竿,竟是在垂钓。 姚婉听见脚步声,抬眼往那看去。本来只是有些红的眼,一见她就涌出泪来,“阿古,你也听见我和岳长修的事了么?” 阿古心头微沉,姚婉果真是很喜欢岳长修的。哪怕是因为什么事断了夫妻情分,可喜欢就是喜欢过。除非是像薛升那样对她,才会不留一点念想,唯有憎恨。 “嗯,听见了。你哭什么?难道真是岳长修将你休了?” 姚婉如有话哽在喉咙,“不是!是我休夫,岳家竟真那么跟人说?” “可不是。”阿古坐在一旁,给她抹泪,“虽然不知你们发生了什么,但薛六爷去岳家打听了下,岳家的说法是你负了岳长修。” “呸!”姚婉禁不住狠狠啐了一口,连难过的心思也全被恶心得咽了下去,“他们还真的不要脸了。” 阿古淡笑,“我信你,不信他。” 姚婉大为感动,“我就知道以你的脾气不会嫌弃我是弃妇,那些平日玩得好的姐妹,如今都不来,还让人带话来说过一阵子等我心绪平静了再来,可将我气得厉害。怕沾上是非就早说,何必虚情假意,还好阿古你来了。” 阿古心里于她有愧,一如当初利用于子千和李卿。但将他们从恶人身边拉走,兴许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吧。 “阿古,虽然你信我,但我还是想和你说说为何我要休夫。你不是和薛家人交情好么,往后岳长修肯定还会再去薛家,到时候你能避就避,不然我怕你也遭了不幸。” 阿古意外她竟肯告诉自己,真是一点防范心也没。越是如此,就越心疼她。这种心疼,就好像在心疼三年前的自己。 姚婉想到那晚的事,还心有余悸,到底还是大了胆子说道,“岳长修他那天病得糊涂,说……他害死过一个人,一个叫宋锦云的人……” 阿古听着,面色冷淡,心底更冷。这无异于重新让她回忆起当年的事。 只是事出意料,姚婉这么快就离开了岳家,那要杀岳长修,只怕又要费一些功夫了。 &&&&& 岳肖虽觉丢脸儿子,可亲骨肉的命重要,就去请了道士和尚来。做了法事,岳长修也一日一日好起来了,喜得岳夫人干脆去捐建了间寺庙酬谢菩萨。 岳肖这日下朝回来,朝服未换,先去看儿子,见下人抱着被褥枕头要往外扔,问道,“这是什么?” 下人答道,“这是少爷房里换下的,前几日一直不得好天气,没法烧,今日出了日头,夫人命我们赶紧烧掉。” 岳肖点了点头,不过走了几步,又蓦地顿住步子,“这被褥是什么时候撤下的?” “三天前。” 岳肖心有狐疑,皱眉沉思,说道,“将东西留下,请王大夫过来看看。” 第42章 解连环(四) 第四十二章解连环(四) 岳肖请了宫中御医来瞧看后,开了药,岳长修的身体一天一天好转,再过两日就能回翰林了。只是岳肖担心他的安危,暂时留他在家中休养,也不会再轻易出门,免惹邪风。 阿古听薛升那么一说,轻摇小扇,若有所思。这样的话,再这么下去,那她之前投放的毒丨药就前功尽弃了。原本不想惹人怀疑,便没放致命的毒丨药,打算在外面将他杀了。谁想被他逃过一劫后,竟又要变回康健的人了。 薛升兑好酸梅汤水,见她微微合眼,轻摆的扇子缓送轻风,撩得额前垂发扬在精致面庞上,一瞬心动,什么气都消了,“阿古?” 阿古回神看他,见他递来一碗放了碎冰的汤水,接过来时手指微僵——就好像是从他手上接了毒丨药,冰凉的水落到腹中,直冷心底。她笑了笑,提帕拭了拭嘴,“好喝。” 薛升的眼神何等锐利,问道,“你换帕子了?” 阿古不能告诉他帕子给薛晋擦雨水去了,虽然她已进了薛家,不用像之前那样讨好他。但让他觉得自己只亲近薛晋是不行的,点头道,“六爷观察入微。” “别人缺什么换什么我可记不住。”薛升笑了笑,她会懂这话的意思的,唯有她的事他才这么清楚,旁人的事他一点都不在意。 阿古也是笑笑,看天色又道,“我去探探姚婉。” 这几日她都会去去姚家,薛升也不意外,只是有些感慨,“我正好等会也要去看看岳长修……要是以前,我们倒是可以一起去的,如今却不行了。真不知他们发生了何事,闹得那么大。” “谁知道呢,阿婉她也不说。”阿古明眸盯看着他,岳长修和薛升有一点很像,都是禽兽。 “明日我陪你去姚家,岳长修明日要去半林寺烧香祈福,不用去探望。今日我就不陪你了,你自己要小心。” 话语温柔得要融了人心,连旁边的婢女都禁不住多看了几眼阿古,当真是好福气。 阿古睫毛微动,半林寺?那里似乎是个可以下手的好地方。 两人一同出了大宅,在门口就见薛晋正下了马车进门。薛升瞧见,步子稍稍靠近阿古,以示亲昵,“三哥。” 薛晋目光很快在阿古眼上扫过,慢条斯理打了伞,“六弟,你们两人要出门?” “是要出门。”不过不是去同一处地方。薛升掐了后半句,横竖不算骗他。 薛晋微点了头,又看了看面无波澜的阿古,这才进去。 七月已过了大半,渐近八月,走在日头下却还是觉得炎热难耐。阿古从车上下来,婢女在旁打伞送她进去。进了院子,那凉亭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姚婉,另一人看着有些眼熟,多看几眼,才认得那是姚婉的哥哥姚嘉。 姚婉眼尖,下人还没跑到跟前禀报就先瞧见了阿古,朝那边招手,“阿古。” 姚嘉转身看去,等阿古到了近处,语气十分客气,“辛苦阿古姑娘又来陪小婉。” 阿古和他寒暄一番,姚嘉这才离开。等阿古坐下身,见姚婉往自己身上看来看去,好奇道,“看什么?” 姚婉笑了笑,“阿古,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 阿古一听就听出里头的意思来了,“怎么?想做媒婆了?” “什么媒婆,是月老。”姚婉笑笑,“我哥人很好的。” 阿古笑道,“可你哥哥不是已经娶妻了么?” 姚婉顿觉可惜,“对哦……”她思量半会,又摇头,“不对,薛三爷喜欢你来着,不能让我哥插一脚,我真是糊涂了。” 阿古莫名,“他?”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他倒做得真像,连外人也觉得他欢喜自己了。 想到薛晋,阿古压在心底的疑惑又全涌上心头。每次薛晋恰好出现,说的话又像是在维护她。如果说一次是无心,那三番四次又怎么可能? 坐了近半个时辰,阿古便走了。却不是去薛家,而是去客栈。 开了房门不久,金书就从隔壁房过来了,“我还以为听错了,原来真是阿古姐姐。” 阿古住进薛家后甚少过来,现在已经有两天多没见他了。伸手摸摸他的耳朵,“还疼不疼?” 金书想了想才明白她指的是上回被薛升拧过耳朵,差点没捧腹,“我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姑娘,早就不疼了。”他摊开阿古的两双手看了看,没瞧见好吃的,鼓了腮子说道,“又没吃的,还是薛三爷好,每回都给我带好吃的。” “你这是嫌弃我了不是?”阿古摇摇头,拿手指轻轻戳了戳他鼓鼓当当的腮帮子,“去打探打探半林寺的地形。” “得令~” &&&&& 晨曦普照,阿古还没起床就听见鸟儿鸣叫的悦耳声。 阿古喜欢这样明朗的天气,昨晚也睡了个好觉。睡好了,才能将事情做好。为了不惊动外面随时待命伺候的下人,阿古轻轻下了床,将东林寺舆图又看了一遍,牢记在心后,藏在里衣里,这才动了动凳子。 果然,声响一出,婢女就在外头问话要进来伺候。 穿戴齐整,阿古便出去和薛家人一起用早饭。洪氏素来面上待她殷勤,哪怕她住了有十余天了,还是会夹菜给她,让她多吃。 阿古喜欢的不喜欢的,只要是洪氏夹来的都吃,这么乖巧的脾气洪氏倒是喜欢,也是唯一喜欢的。 早饭只剩残羹,下人陆续将东西收拾下去,洪氏便问道,“你今日可要去做什么?” 阿古答道,“约了酒庄的人试试酒,想看看京城有什么好酒,学其长处,补己之短。” 她先去半林寺,回来再去一趟酒庄。要是被问起去酒庄前做什么了,就说和金书待一块,十分好推脱。 从薛家出来,阿古让车夫先去客栈,下了车说道,“我还得再待一会,酒庄离这里不远,你先回去吧。” 见车夫走了,阿古这才进去,见到掌柜又同他打了声招呼。上楼后进了房里,金书已经在里头玩石子。见她进来起身说道,“半林寺下山的路太多了,虽然沿途都是密林好埋伏,但要一击毙命不容易。” “弩都藏好了么?” “藏好了,只要往箭上抹上毒就行。” 阿古又确认了一遍昨晚金书给她绘制的地图,仔细查看半林寺下山的三个出口,“我去东面。” 东面是离岳家最近的位置,从那里进出的几率大些。金书挠挠头,“还是我去东面吧,毒弩一出,岳家肯定会来追人。” “所以更该我去。”阿古不让他多说,走到窗边往下面看了看,确认没人,这才从窗下去。避开耳目,离开客栈,往半林寺走去。 半林寺建在密林之中,因香火鼎盛,便铺了三条蜿蜒长道直通大路。走长道完全不必担心路途难行,但阿古走的是未开的路,折枝踩叶,就难走得多了。走到舆图上标记的地方,很容易就找到了金书昨日藏的弩。她将十支箭都洒上毒水,见血封喉,等岳家人察觉过来,岳长修也死了。 在外面她已没有下手的机会,东林寺是最容易躲身的,这机会不能错过。 阿古拿起弩,细听远处小路的动静。 鸟声不绝于耳,萦绕整片高大树林中。郁郁葱葱,翠绿一片,密林中除了鸟鸣,十分寂静。 时辰已不早,陆续有香客路过上香。阿古看了半日,看得眼疼,也没看见岳长修。又等了半晌,终于看见岳家的下人,前行两人,后跟两人,中间的人便是岳长修了。 只是伞遮了脑袋,看不见。但从身形衣着来看的确他,阿古目光凝视,缓缓拿弩,将尖锐有毒的箭头往那边瞄去。 可不多久她就停了手,拧眉盯看,忽然觉得不对劲。那人无论身形和动作都很像岳长修,可自小就一起长大的她还是看出来了,这人不是岳长修。 阿古心里一惊,已觉危险。岳长修说要去烧香拜佛,那为何要弄个替身?陷阱? 她忙将会成累赘的弩丢下,弯身往回走,步子极快,却还是被早就一路跟随盯看的岳家人听见动静,往那看去,只见一抹绿色影子疾行逃窜,大喊一声“站住”,阿古已知暴露,躲藏无用,拔腿便往来路跑去。至少那里在刚才来时踩踏过,少些阻碍,易逃。 可跑了一会惊觉后面一众人越发逼近,女子的速度到底不如男的,阿古拧眉放弃原路,转而往旁边密林跑去。沿途荆棘满地,她仔细躲避,后面追赶的七八个粗糙汉子被刮得苦不堪言,阻了脚步,不多久,就不见她的踪影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要如何回去交差。正欲离开,一人顿足,蹲身查看,只见一块浅绿碎布被勾挂在长刺上,轻轻飘荡。 第43章 解连环(五) 第四十三章解连环(五) 阿古跑出树林,确定后面已经没有追兵,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才跑得太急,左脚有些崴了,不过忍痛行走,别人也看不出来。 金书那边应当已碰上同样的事。可金书对岳长修不熟悉,只怕毒箭已出。虽然他的速度比自己快多了,俊小的身板在密林中也更好逃生,不过阿古还是担心。但再进密林,无异添乱,便从小路小巷回去,翻墙回到客栈房间。 心神不宁等了小半个时辰,突然听见窗边有声,她忙往那看去,金书已露出脑袋。金书看见有人,惊了惊,瞧见是阿古,这才放心。步子轻巧跳了进去,龇牙,“岳长修走的是西面,我伏击成功了。” 阿古问道,“那人可是打了伞?将脸给遮住了?” 金书诧异,“阿古姐姐你怎么知道?” “射伤那人后,可是有很多你先前没看到的人追赶你?” “嗯,是呀。”金书转了转眼,“难道那是假的?阿古姐姐你也碰见了?” 阿古点了点头,又警惕地看了一眼外面,没有追兵,想了片刻,说道,“我去一趟酒庄,你去睡觉,一会听见小二去别房倒水的话,你就让他也送一壶来,好让他给你作证你一直都待在房里。” 金书心里不安,“是不是岳家察觉到了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怎么会被察觉到了。”阿古摇摇头,想不太通,“他们如今也不知道是谁,如果知道,就不会用引蛇出洞的法子。我先去酒庄,等一会就去薛家。” “阿古姐姐小心。” “嗯。” 阿古理好衣服,低头查看,没有异样,这才出门去酒庄。 不过在那里待了一炷香的时辰,就跑来两个下人,一个是薛家的,一个不认得,却直往她身上瞧。也不知在瞧什么,更不知是瞧见了什么,目光已敛起,神色异样。 薛家下人气喘吁吁说道,“阿古姑娘,老爷请您回去一趟。” 阿古心已高悬,“何事?” “奴婢也不知道,只知道方才岳太师带了几个人来,说寻你有事。不知和老爷说了什么,出来就说让奴婢来找您。岳太师还说您未必在酒庄,若不在就让人去抓您了,还好您在。”说罢,她又没好气地看了看旁人。 阿古这才明白原来这一直往自己身上打量的人是岳家下人,她喉咙微干,岳太师那样气势汹汹去薛家找人,这是说她是凶手?她如果这时逃,完全可以安然离去。可是这一走,就没有机会对薛家岳家下手了。她想不到有什么线索留下,岳肖手上应当没有她害岳长修的证据,否则如今就是直接抓人,而不是还要看薛康林的面子。 她摆摆手,让婢女去叫辆车来。上了车,她边听着马蹄声,边仔细思量对策。 薛家大门此时大敞,还在门口就看见院子里有岳家的人,虽然不多,可个个都虎背熊腰,一看就是练家子。阿古微微屏气,走进大堂,岳太师正和薛康林坐在正堂两张椅子上,像是地狱判官,只要一句不对,她便要陷入危险之中。稍有不慎,就又要掉进万丈深渊,而且很有可能再也无法爬出来! 她刚进门,岳肖就直直盯看,简直要往她身上盯出个洞来。而旁边的岳家下人也和岳肖眼神有所交汇,便退下了。 薛升一点也不信岳肖方才所说,阿古是害岳长修的人?怎么可能。所以这会见岳肖看她,心中颇为不悦,“阿古。” 阿古看向他,蹙眉问道,“这是何事?” 薛升宽慰道,“莫怕,只是问你一些话,你照实回答就好。” 阿古点了点头,看向岳肖。岳肖目光锐如鹰隼,字字问道,“老夫问你,今日你去了何处?” 阿古长眸轻扫,略带冷漠,“岳太师当头就像审犯人,这可着实让我不解。您好歹要说个前后,别叫我一头雾水。” 岳肖碍于薛康林在旁,忍气道,“我儿前几日突然失心疯般,今日又在半林寺路上遭伏,所有矛头都指向你。” 阿古诧异道,“这与我何干?我跟令公子无冤无仇,跟小婉更是好友,怎会做那种事?” 岳肖冷笑,“这只怕要问你了。” 阿古也是轻笑,“岳太师含血喷人,是在欺负人么?” “我儿房中枕头被人下了毒,那毒可坏人心智,我儿病发时,恰好就是你来我岳家的日子。” “岳太师这话未免太奇怪,我听闻令公子病发时,姚婉还与岳长修同吃同住,为何她没事?” “那只怕你们两人早就狼狈为奸!是姚婉指使你下的毒!她早就计划要休夫,要令我岳家丢脸!今日我儿在半林寺路上遇伏,也是姚婉指使你的吧?” 阿古柳眉微挑,“岳太师这是要把罪名扣到姚婉头上,还是扣到姚家头上?我为何要帮姚婉?你可以问问薛三爷,当初头一回和岳长修小婉见面,还是薛三爷牵线搭桥,在此之前,我们从未见过。短短几日我便会舍弃名誉为她做要杀头掉脑袋的事?动机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岳肖笑得更冷,“老夫已查过你的身份,不过是出身山野的村妇,有几分姿色得以进了薛家罢了。我想侯爷定不会为了你这种女人断了我们两家交情。” 薛升见他话说得过分,插话道,“阿古身份特殊,绝非岳太师所查到的那样,是我薛家贵客,而非没见识的村妇。” 洪氏心有意外素来不惹是非的儿子竟在这种时候为人说话。 薛康林抬手将下人都屏退,连岳家的下人也一并让岳肖示意退下。大堂没了外人,他这才说道,“岳太师,阿古姑娘的身份确实特殊,老夫也想不出她为何如你所猜要帮姚婉对令公子下毒手。” 岳肖忍气,“她到底是何等身份,要让侯爷这样倚重?” 薛康林顿了顿,实在不想暴露她的身份,多一个人知道,来年给太后献酒贺寿,就少一分惊喜。只是不说的话,只怕岳肖也不会善罢甘休,这才说道,“她是南山酒翁。” 话落,岳肖惊诧。他完全没想过这年轻姑娘是那大名鼎鼎,甚至自己也亲自去山谷求见却不得如愿的南山酒翁。这话从薛康林嘴里说出来定不会有错,诧异半晌,已明白为何薛家这样护着她,只是事关亲骨肉,绝对不能因为她的身份而打消疑虑,“好,老夫给方才的话道歉。只是老夫敢问酒翁,你今早去了何处,可有人作证?” 薛康林开口道,“你且说个清楚,若是说得不清楚,老夫也保不了你。” 阿古迟疑稍许,才道,“先去了客栈,在客栈查看了在酿的酒,问了酒童一些事,便去了酒庄。这些客栈掌柜,我家酒童,还有酒庄老板都可以作证。” 岳肖问道,“那就是说除了这些地方你再没去过其他地方?” 阿古面色淡然,“没有。” “没有去过半林寺?” “没有。” “可我的护院分明看见一个绿衫姑娘逃走。” 阿古笑了笑,“可要我去大街上喊一声‘绿衣服的姑娘请留步’?只怕十个人中有五人会回头。” 岳肖也面露微笑,十分狡猾可憎,“着绿衣裳的姑娘确实不少,可刮破衣裳的,却不多。” 阿古心头微顿,脸上极力镇定着。等看见岳肖将一块绿色碎布放在桌上,她才觉前头不是陷阱,而是深渊,一旦踏步进去,将万劫不复…… 岳肖面色沉冷,“方才下人已告诉我,酒翁的衣裳缺了一块。你若只是去客栈,去酒庄,为何会勾破腰间衣裳?” 阿古没想到那碎布竟是出自腰间,那儿她自己瞧不见,方才回来时,还特地洗了鞋底,免得满是泥土绿色。可却是百密一疏,她极力镇定,看看薛康林,洪氏和薛升,眼里都已露了疑惑。她答道,“我去了客栈后,还去了别处,从后院走的,客栈没人瞧见,许是那时勾破的。” “你去了何处?” “无可奉告。” 岳肖猛地站了起来,怒拍桌子,“你去的就是半林寺!要夺我儿性命的就是你这毒妇!” 阿古冷冷抬眉,没有作答。薛升在旁已是着急,“阿古,你便说你去了何处吧,否则我们也护不住你。” “无可……奉告。”阿古心底涌起悲凉和绝望,最好的结果也只是薛家要借她名声去献酒,保她一命。最坏的结果就是被岳家带走,然后没了这条命。凭她的力气,她现在出不去这薛家围城。 大仇未报,她不甘心…… 薛升比她更急,“阿古!你到底去了何处,快说吧!” 洪氏将他拦住,轻轻摇头,再说,可就得罪岳家了。 阿古还是不答,岳肖看了一眼薛康林,薛康林已微微点头,要捉她走,随时可以。这种麻烦事,薛家绝不会插手半分。拿去邀功的美酒可以不要,岳家他不愿得罪。 听见后面那岳家下人进来的声音,阿古缓缓闭上眼。 “你们这是做什么?” 低沉稳重的男声响起,阿古有些意外。回头看去,薛晋跨步而入,原以为他要走上前,谁想走到自己跟前就停步了。对于男子来说有些单薄的身体却屹立如山,稳如松柏,直盯岳肖,又字字铿锵问道,“岳太师这是要做什么?阿古方才一直和小侄在一起。” 语落,气氛陡然一变,阿古也怔了怔,抬头看他,颇为诧异。薛晋低头看来,眼神定然,一瞬已让阿古莫名安心。 第44章 解连环(六) 第四十四章解连环(六) 阿古不明白为什么薛晋要帮自己,甚至可以说是为什么一如既往帮自己。一次次否定他在帮她,可这一次,却无法否定了。 薛升突然觉得两人大清早瞒着众人见面已非什么好事,猛然觉得阿古就这么被岳家抓走也好,也不要知道他们两人到底在一起做了什么! 岳肖握紧帕子,怒声,“这便是证据!若你说和她在一起,那你也是凶手不成!” 薛康林声音沉冷,“还请岳太师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 岳肖话一顿,不敢再指责薛晋。薛晋伸手挡在阿古腰上,动作让旁人看来很是亲昵,像是拦腰而立。一手已从自己腰间抽出什么东西,同样是一块绿色碎布,“岳太师口口声声说的证据,可是这个?” 阿古微顿,岳肖也是诧异。来回看了几遍,同自己手上这块大小无异。他想上前印对,可阿古那一处裂口并不算大,但刮口并不均匀,洪氏去瞧看对比,两人手里的布都可说吻合,一时辨别不出真假。 岳肖质问道,“既然是与你相见,为何她支吾不说?” 薛晋眸光微敛,淡声,“有些事……如今是不方便说的。” 阿古心头一顿,这是…… 洪氏也已明白过来,诧异,“你俩私会?” 私会二字一出,薛升只觉心头又要渗出血来,两眼紧盯二人,已渐染怒意赤红。 薛晋声调平缓,说道,“男未婚女未嫁,倒不需要用那么难听的词。我和阿古姑娘相互喜欢,独处相会,又有何不妥?方才相见,不小心弄破了衣裳。谁料这么巧,竟被岳太师当做了证据。我虽然是男子,对绫罗绸缎辨别不明,但和阿古穿的衣服,一样的布料,在街上随处可见。” 岳肖冷笑,“只是见个面就将衣服抓破,又不是……”他蓦地一顿,如果说是行*之事,女子着衣在下,的确有可能磨破衣服。如果是这样,一切都说得通,包括她为何隐瞒,为何吞吐,为何勾破衣裳。 可不知为何,他一点也不信。 薛升觉得两人私会已让他难以忍受,却不曾想过,竟已行苟合之事。顿觉心肺要气得炸开,他可算是明白了,为何阿古对自己突然冷淡下来,竟是因为这个…… 阿古又闭起了眼,她不知薛晋目的何在了,但她知道的是,现在薛晋是在救她,她不能否认,否则她会死在岳肖手里。她在三年前就已将所有的一切抛在脑后,那如今没了名声,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命在,她就能报仇。 沉默已久的薛康林终于开口道,“不可胡闹。” 岳肖见他开口,也添了一句,“谁知道是不是真喜欢,说不定只是因她南山酒翁的身份想保全她。” 薛晋笑了笑,“我如何胡闹了。我欢喜阿古姑娘的事,知道得最清楚的只怕就是令公子,不信您可以问问他。” 岳肖又将目光投向薛康林,薛康林默然片刻,已在细想。洪氏转了转眼,她在薛晋房里安插了眼线,此时问那下人,立刻清楚,她当即说道,“老爷,唤老三身边的下人来问问不就好。就叫那张三的小厮吧,他平日跟得老三最紧。” 薛康林点头,洪氏便出门让下人去叫张三过来。 薛晋神情微有变化,别人看不出来,挨着他的阿古却察觉到他贴在腰间的手势微僵。也对……薛晋平日在薛家待自己实属平常,说欢喜自己,实在突兀。这一计,只怕要垮了。 张三很快就过来了,进门见气氛十分不对,忙跪下叩头问安。 洪氏问道,“我问你,你觉得三爷对阿古姑娘如何?” 张三答道,“三爷对阿古姑娘挺好的。” “那可是喜欢的那种好?” 张三想了想,说道,“喜欢的话瞧不出,不过三爷对谁都那样。只是前几日……小的看见三爷房里有块姑娘的手帕,如今一想,可不就是阿古姑娘平日用的。三爷将它洗得干净,还亲手烤干,现在还叠得齐整放在桌上。对姑娘家的东西这么紧要,这是小的不曾见过的。” 他的话一出,薛升第一个信了。因为他这两日还说阿古的帕子换了,谁想竟是在薛晋那!两眼忽然气得有些发黑,这对狗男女! 岳肖仍是不信,他笃定那凶手就是阿古,不是阿古也是姚婉指使的。只要阿古承认,将她押去和姚家当面对质,到时候在圣上告他们一状,姚家就完了。那让他丢尽了脸的姚家将万劫不复!所以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阿古,“哪怕这事是个误会,我也要带她回去查明真相。” 薛康林仍是不表态,他心中早就有所衡量,绝不会为了阿古去开罪岳家。 那岳家下人已要进来,局势千钧一发。薛晋又将阿古拉近身边,怒上,“她已经是我的女人,是我薛晋要娶的女人,谁敢?” 薛康林蓦地一顿,洪氏也是拧眉,“娶?老三你这是什么话?” 薛升再忍不住,又羞又怒,“你说什么?你别想着为她开罪就说这种话!” 薛晋将阿古的手握住,紧握在手,声音沉稳有力,“虽然惊怕你们会说我们无媒苟合,但关乎阿古的性命,我还是得说。我们已定了终生,非她不娶。我本想等我身体稍好些就打算同父母提这事,可如今来不及了,唯有公告众位。也请父亲母亲做主,答应这门亲事。” 薛康林脸色顿时阴沉,他要救阿古可以,但要让她进门,他如何能肯。只是他并不先问薛晋,而是面向岳肖,“此事已是我们薛家家事,还请岳太师先行回避,老夫定会给你个交代。” 逐客令已下,岳肖不好强留,走时颇不甘心,待他再找到证据,定要将阿古捉走,这是他扳倒姚家最好的棋子! 岳肖一走,却风雨未停。薛晋清楚父亲的手段,刚才碍于岳肖在,许多话他都没有说。但岳肖走了,父亲的问话,定会更尖锐。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 决战的黑棋白棋,终于交锋了。 “为父对你很失望。”薛康林的声音里透着淡薄,“很失望。” 薛晋缓缓跪下身,阿古也顺势同他跪下。 “孩儿错了。” “你刚才的话都是谎话,可是为父不戳穿你。虽然为父明白你想立功的心情,但这个女人很危险,我不能眼睁睁看你为了立功而将自己送进火坑。” 薛晋微顿,薛升却稍稍平复了暴怒的心绪。假的?立功?那就是说,薛晋不过是为了保住阿古,不对,保住南山酒翁,而非真的行了苟合之事? 薛康林叹了一气,“我知道你觉得自己事事比不过你弟弟,想立功证明自己。可这个法子不行,这个女人绝非善类。” 薛晋抬头看他,“孩儿确实是喜欢她,也确实要娶她。” 薛康林满目失望,对他着实失望,“那为父问你,你们可真行了夫妻之事?” 阿古抿唇低头,这种时候她知道自己不该说话,一切薛晋会去说,她说的话只会添乱。 薛晋说道,“是。” 薛康林终究是忍不住对这最疼爱的儿子露出冷然笑意,“好,好得很,既然已行了房事,那为父问你,她身上有什么可以让你证明你碰过她?不是方才才行*么?大白天的,可别说没看清楚。” 阿古暗叹一气,惹怒了岳肖她尚且有一线生机,可如今惹怒了薛康林,却真要将命赔上了。岳肖比起薛康林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后者才是真的心狠手辣。 “她心口那有指甲盖般大小的红色胎记。” 薛晋话落,阿古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手一动,那一直握着的手握得更紧。她唯有不动,不语。 洪氏明白丈夫用意,要将阿古领进里屋验明正身。 薛晋手上轻轻松开时,阿古竟不想放手了。好像放开,就要离开可遮挡风雨的地方。 薛升看着阿古和母亲进屋,仍不愿相信,见薛晋气定神闲,顿生厌恶。他讨厌薛晋那种好不畏怯的模样。他在父亲面前从来都自觉低了一等,甚至惊怕他。他薛升没有害怕的人,独独怕自己的父亲。因为在薛康林眼里,他永远是比不过薛晋的。哪怕他做得再好,也得不到夸赞。 哪怕是这一次也好,也不要让阿古真是薛晋的女人。他一点也不否决自己喜欢阿古的心意,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不愿意阿古成为薛晋的人。 很快洪氏就领着阿古出来了,阿古又跪回薛晋身旁。崴伤的左脚跪下时刺痛,身子一歪,薛晋眼疾手快将她托住,缓缓接回身旁,在旁人看来,情意满满。阿古也看向他,眼底的安宁让她觉得安心可靠。 薛康林问道,“如何?” 洪氏极快地看了一眼儿子,满是愧疚,却不得不说道,“的确是有块红胎记。” 第45章 解连环(七) 第四十五章解连环(七) 洪氏的话刚落,薛晋便接话,“请父亲母亲成全。” 阿古觉得计划全都乱套了,又诡异又混乱地朝着她难以预料的方向进展着。 事已至此,薛康林不得不信,可他如何看得起阿古,“我薛家绝不可能让这种不知羞耻的女人进门。” “孩儿今生非阿古不娶。” “不可能!她绝不可能进薛家大门!” 薛晋顿了顿,缓缓直起腰身,“那不做薛家人,不承爵,不回薛家,便可以了。” 薛康林愕然,洪氏也惊愕了。他傻了不成?连爵位也放弃了?为了个女人放弃了?她当即迫切希望薛晋快些带阿古走,那爵位便是她儿子的了! “你说什么?”薛康林又怒又惊,“你要为了一个女人丢下如今所有一切?” 薛晋点头,“是。” 薛康林气在头上,怒声,“滚!” 薛晋又伏地三叩,起身拉着已晕乎乎的阿古离开。从大堂跨步而出,阿古左脚疼得越发厉害,走得有些歪。等从大门口那更高的门槛跨过,落地时几乎要站立不住。薛晋伸手将她扶住,皱眉看了看她的脚,碍于有下人在旁,没有问话。扶着她走,行至大路,才停了步子,等了一会,招手拦下一辆马车。 阿古还在瞧着他,她当然不会相信薛晋会是因为喜欢自己才来这么一出戏,定是有其他缘故。 薛晋跟车夫说了一个地方,这才回身车内,见阿古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不由笑笑,“可是觉得我实在很像英雄,所以这样看我?” 阿古轻轻抿唇,薛晋又道,“等一会到了我的小宅里,你先休息休息,有什么事等会再说。” 小宅?阿古知道大户人家都会拿闲钱去购置一些地方,薛晋有倒不奇怪。但身住大宅,还在外头有那种随时可以住人的小宅,却有点奇怪。 薛晋说是小宅,也的确很小,进去就是前院,也是唯一的院子,一眼看去有三四间房,不过都窄小。 里面陈设也非常简单,一点多余的装潢也没有。阿古看得稀奇,“这是你买了别人的屋子?” “买了别人的空房子,东西是我置办的。”薛晋看了看,若有所思,“好像也没买什么。” 确实没买什么,但是桌子茶杯都有,一眼能看见的床也有被子,那就是说他在这里住过。想到薛升说他甚少外出,偶尔会在外头过夜,也不知是不是在这住。 放着薛家那种大宅不住,偏跑到这来。想到方才他帮自己的事,阿古更觉蹊跷。见他要握自己的脚,她急急一缩,警惕道,“做什么?” 薛晋无奈道,“看看你伤的怎么样。” 阿古还是不给他瞧,“那碎布你怎么来的?” 薛晋只能收了手,“我听说岳太师气势汹汹过来,我便在门外听。听见他拿碎布出来指证你,我看了一眼那布块大小,就偷偷进了你的闺房。” 阿古愣了愣,薛晋笑笑,“好在你衣服颜色款式都差不多,我便撕了类似大小的,跑去搭救你。” “你为何要救我?要为我开脱?” “这些话等会再说,不是伤着了么,让我看看。” 他一说看,阿古这才想起方才胎记的事,冷声,“你怎么知道我身上的胎记在哪,别跟我说你是猜的。是谁告诉你的?” 薛晋默了默,这才重新看她,“不是谁告诉我的,是我亲眼看见的。” 阿古冷笑,“怎么可能,除了奶娘和方才的洪氏,我从不曾给人看过身子,就算是以前的贴身丫鬟也没有。” 薛晋笑了笑,“怎么,怕我真看了,你要以身相许么?只是经过刚才的事,看来你是非嫁我不可了,否则我爹不会打消疑虑放过你。” 阿古仍是满眼警惕。 气氛凝滞,小小的屋内悄无声响。像是跌落一枚针也能听个清楚,两人呼吸微轻,越发紧张。 薛晋默然片刻,才道,“我知道你不叫阿古,你叫宋锦云,你暴毙,不过是因为被薛升灌了毒药。” 阿古愕然,下意识就将发上钗子拔出,要起身指去。可还未站起,就被薛晋握了手腕将她压回凳上,缓声,“小心你的伤。” 捉着手腕的手能清楚感觉得出阿古在发抖,眼底又涌起惊怕和绝望。薛晋说道,“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如果要伤你,也不用等到现在。你听我慢慢说,将钗子放下。” 惨痛往昔早已像毒水将她的心浸泡得敏感至极,决不能轻易相信一个人,否则她可能会死。这人姓薛,是薛家人,是薛升的哥哥,她如何能信。 薛晋见她仍不将钗子放下,缓缓松手,不再提防她。转瞬钗子已抵住他的脖子,薛晋也不动。她选择听,便不会动手。若是不听,这钗子就要戳穿他的喉咙了。 阿古死死盯着他,看不出危险,也没有威胁。她发抖的手仍难平息,尖锐的钗子已在他的脖子上刺出一个血印。思绪百转千回,终于缓缓离开,瘫坐回凳子上,“你是谁?” “薛晋,薛家嫡长子,薛家的第三个孩子。”薛晋见她已平静下来,才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被毒杀后,是谁救了你?” “我师父。” “他如何救得你?” “我顺着河流飘走时,师父捞起了我。” 薛晋笑了笑,“你在棺木中,怎么会跑到河去?” 阿古顿了顿,她一直以为薛升要毁尸灭迹,所以入土之前将她丢入河中。看着薛晋那样笑,她忽然想起薛晋曾说过,他在外地游学,赶回来参加弟弟的婚礼,结果进门就看见灵堂上摆着灵柩。她愣神,“是你?” “对,是我。”薛晋记挂她的脚伤,捉了她的脚放在膝头上,查看伤势,“我那天回到家中,管家说你得病暴毙。随后他去给我端茶,当时灵堂没有其他人。我本想去给你上柱香就走,谁想棺木里却有动静。我好奇去看,就见你手指还在动,仍有气息。下人说你是得病而死,可我精通医术,一眼就看出你是中毒了。” 阿古微微屏气,连脚上的伤痛也忘了。 “我刚到家中,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只是洪氏和薛升并非善类,况且你是中毒,他们却隐瞒,说你是得病而死。我心觉蹊跷,便把你抱了出来,盖上棺木,从后门出去。当时附近有一条河,我便在河边为你施针解毒,可毒入五脏六腑,我唯有脱去你衣裳,将你放入河水中,再行施针,喂你喝水,令你吐出剧毒。” 阿古怔神,没有想到竟然还有这件事,她下意识微微擒紧衣裳。 薛晋说的平和,眼里并没有半分亵渎,“等你毒去了大半,终于救活,我寻了地方让你歇息,给你包扎好伤口。正巧你师父,也就是我挚友离乡,我便托他照顾你,让他谎称是在河中捞到了你。然后我回到家中,探得你的身份,决定去跟你家人报信,可是没想到,没过几日,你师父来信,说你死了。” 阿古愣住,“师父说我死了?” “是。我并没有证据证明薛升就是毒杀你的凶手,我暗中让人去查,也无法找到证据。再后来,天下大乱,我们薛家也离开了祖宅,线索更是断了个干净。”薛晋说起往事,仍能记起那几日的事,“直到几个月前,你师父来信,说你还活着。” 阿古已糊涂了,“师父为何要对你隐瞒我还活着的事?” “你师父说不愿再让你牵扯进纷争中,更何况他也没有把握将你彻底救活。三年后你已计划周详,这才让你出谷。但是缺个名正言顺的说法,所以他来信找我帮忙。” 阿古恍然,“所以师父才会跟我说你会来,是我进京的大好机会,随后让金书假装受伤,被你救下。实际是师父和你商议好路线,你配合做戏?” “嗯。我救了金书后,顺势跟你提了进京的事,你便以为我上钩了,于是随我进京。” 阿古素来不信他,可如今的话听来却能解释为何一直觉得他对自己有所隐瞒。 “我想让你相信,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我不会害你。” 阿古抬眼看他,“我如何能信你?” “如果不是我故意做得高调,洪氏和薛升怎么会知道我接了南山酒翁进京,前来接近你?如果我不是在帮你,为何当初你要入住酒楼,我会特地提醒洪老板多住竹林,又道明我六弟可以为你在翠竹林寻到屋子?如果我不是在帮你,为何要说出肖场主养猪的地方是我六弟搭桥赁给他的?如果我不是在帮你,为何要在刚才救你?” 阿古仍觉莫名,“你姓薛,日后还是爵位继承人,为何要毁了薛家?” 似乎是一瞬间看见他出现痛苦神色,很快又隐没了。阿古瞧惯了他从容自在的模样,忽然不忍,也觉心累,“改日再说吧……” 话落,薛晋笑了笑,不同平日的笑,隐隐带着疲倦,末了看着阿古说道,“忍忍。” 阿古回神,“什么?” 余音一落,脚上的手力道用力一扯一推,阿古痛得用力一踹,踢在他肚子上。 薛晋吃痛一声,拧紧眉头,将她的脚踝轻轻转了转,说道,“踹人这么有力气,看来是没事了。” 阿古咬了咬唇,将脚收回,见他脖子上被自己刺伤的伤口。默了默,取了帕子给他捂住,末了又直直盯他,“如果你骗我半句,我也会送你一壶鸩酒。” 薛晋见她又如此严肃,想了想凑到她眼前,认真说道,“没记错的话,我记得你胸口那还有一点红痣。” “……” 第46章 联手 第四十六章联手 兴许是离喧闹的街道近,似乎是从凌晨开始,阿古就陆续听见叫卖包子面汤的声音。不同薛家的过分安静,也没有萦绕鼻尖的檀香,阿古虽然被吵醒了,但还是能很快又入睡,因为听见那些声音,证明她还活得好好的。 直到晨起喧嚣已去,阿古这才起身,伸了个懒腰,难得地睡了个饱觉。恍惚了好一会,她才想起这是薛晋购置的小宅。昨晚没有脱外裳睡,起身理顺衣服,梳好发髻,就出去了。 昨天进门就看见了水井,这会出门就能看见,打了水洗脸润口。因旁边就是厨房,她偏头看去,闻到面条香气,随后就见薛晋端了两碗汤面出来,放在院子桌上。她看了看,卖相竟十分不错,“你是什么都会么?” “倒也不是,只是觉得学多点手艺,就不会死得那么快。”薛晋指指一旁窗沿放的杯子精盐,“快去漱口,不然面条要糊成一团了。” 阿古抿唇瞧他一眼,还是慢条斯理去漱口。可等她回来,薛晋也没动筷子,两人的面已快吸干汤水,成了面糊。她见汤面上有青葱,蹙眉挑着,“你被赶出薛家了,以后怎么办?” 薛晋笑了笑,“难道不是我自己要走的?” 阿古还在挑葱,问道,“你真要娶我?” 薛晋点头,他长眸看去,微带笑意,“如果我说我是喜欢你的,你信不信?” 阿古不信,答得也直截了当,“不信。”末了再加一句,“一点也不信。” “我也觉得你不会信。”薛晋继续吃面条,“明天买点肉回来,汤会更鲜甜。” “所以你到底要怎么回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父亲正气头上,等他气消了,再做打算。”薛晋喝了一口所剩无几的面汤,“现在重要的是怎么帮你把岳长修除掉。唯有岳太师那边毫无嫌疑了,我父亲才会让你过门,否则对岳家有顾虑,他就不会对你放心。” 阿古倒是听明白两者的前后关系了,“如果我不再出现在岳长修面前,但他却还是死了,岳太师就不会怀疑了?” “他为人多疑,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是我爹那边的顾虑会消失,到时候你会少许多阻力。而且以你如今的身份,我继母定会十分乐意你嫁给我。” 阿古也觉以洪氏的思虑,他说的倒也没错。洪氏最怕薛晋得势,如果薛三夫人娘家权势大,日后薛升就真的比不过薛晋了。将碗里的葱全挑走,阿古这才吃了一口,味道不错,可惜已成面糊,口感差了些。吃下几口垫了肚子,她才又问道,“你该说说为何你要帮我了。” 薛晋笑笑,“我不是在帮你,而是在帮我自己。洪氏一直想让薛升代替我的位置,可只要我一天不死,她就一天不能如愿。所以以他们母子的心狠手辣,迟早有一日会将我杀了。与其让他们得逞,倒不如先斩草除根。”稍停片刻他又坦然道,“我知道你不会信的。” “信一半。”阿古也只能信他一半,“我会去信向我师父求证。” 薛晋面色轻松,“好。” 他吃完剩下的面,时而看看阿古,哪怕是知道自己看过她的身,也没有半点尴尬的模样,而是和自己商议着如何进行复仇大计。她的心里,唯有复仇的意念。也对,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又怎么会看重名声清白了。但越是如此,他心中就越是不愿她这样过活。 她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阿古见他隐隐瞧看自己几次,也当做不知。这男子看过她的身,身为姑娘家她本该剜了他的眼。可他是在救自己,这是她的救命恩人,所以她还得感谢他。可仇恨盘踞在心头太久,她好像忘了怎么跟人道谢了。 唯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余光见他凑近自己,又不知在做什么。忽然见他伸手,往自己唇角抹了一指。 她脸上一僵,差点没跳起来。 “有脏东西。”薛晋语调正常说完这话,又以很轻很轻的声调说道,“有人。” 阿古神情已刹那变化,微微一笑,娇艳非常。连薛晋都叹她的演技炉火纯青,难怪连薛升那种冷漠的人也以为阿古是动了心,如果不是知道她不欢喜自己,他简直也要这样以为了。 两人吃完,一起收拾碗筷去厨房,洗好后就直接回房了。薛晋将门锁好,站在门口听了片刻,才往阿古走去,拉了她往床上走。阿古顿了顿,还是跟他去了。 蚊帐一放,像是将外面的世界阻隔在外。薛晋的声音仍很低,“兴许是我爹派来的,又可能是岳肖派来的。” 阿古只觉他这远处听音很像金书,她禁不住去掐掐他胳膊,看着单薄,可意外的很结实,像是练过的,“你会武功?” “防身的技能还是学了一点的。”薛晋干脆躺下,闭目养神,“我估计金书也在找机会见你,不过他那么机灵,不会轻易过来。你要杀岳长修,还得靠金书。” 阿古见他提起金书,试探问道,“你既然跟我师父是好友,也知道金书是跟我的,那你知道他……” 薛晋应了一声,阿古语气微顿,“所以你才对他那么好?” “嗯。” 阿古笑了笑,瞧着他淡定如常的脸,“你真可怕,我以为我已经掩饰得很好,谁想你却比我更可怕。” 薛晋一连听她说了两个可怕,睁眼看她,语气轻缓,“如果我不掩饰,一开始就跟你亮明身份,你可会信?唯有我暗中帮你几次,一次和你说清楚,你才会信。” 阿古没有否认,他说的确实真的。若当初她刚进京城,他就说他和她是一条船上的,只怕早就被她找机会毒死了。 见他似要睡着,被他堵在里头的阿古没法和他好好待在这,动了动身要跨步出去。碰了他腿两三次,薛晋忽然叹了一口气,“别乱动……外面的人没走,而且你要知道,二十几年都没碰过姑娘的人一旦动了那念头,是会变成饿狼的。” 阿古忙收回身,坐在床角揉左脚,睡了一晚伤已经好了很多。她又稍稍探身,看看他脖子上被她钗子戳伤的地方,点了一些药,现在也好多了。多看几眼,却见他忽然睁眼,她忙收回视线。 “岳长修那几日发疯可是你下毒?” “是。毒发半月,一日比一日痛苦,最后一日会死于梦中。” “那让金书找法子接着那么做,否则太突兀的话,岳肖一样会怀疑你。” 阿古已想到法子怎么见金书,可她忽然想看看薛晋要用什么办法,“要怎么和金书说?” 薛晋躺得舒舒服服,声音都显得有些倦懒了,“光明正大去见他就好,金书不过是个孩子,谁又会留意到他。” 阿古想的也正是这样,当初她带金书进京,一方面是金书有他要做的事,另一方面金书身手好,胆子也大,让他去办事,谁也不会注意到。 见他惬意,无事可做坐着的阿古也渐有困意。抱膝点了点头,就趴下睡了。 听见旁边呼吸声均匀轻缓,薛晋才又睁开眼,微微弯身看她。 她还活得很好,虽然已不是他初见的那张脸,可这身体里的芯,却是宋锦云。他当年以为她会死,为她施针解毒时手也在发抖。脱去她衣裳时,也没有任何邪念,只想着将她救活。喂她喝水,逼她吐出毒血时,他还以为她救不活了。 可她到底还是活下来了,哪怕遭逢了那么多苦难,她也还是从阎王那逃走了。 给她穿回衣服,寻了个农院住下,再给她换干爽衣服时,才看清楚她的身体。 他也是男子,见到女子胴丨体只觉浑身不对劲,匆匆给她穿好衣服,已累得满额是汗。 如今在这狭窄的地方,还是一张床上看着她,当年那白玉身子全往脑子里涌,烧得薛晋觉得自己再多看两眼真要变成饿狼了。他提了薄被给她盖上,又闭眼摒除杂念。 如果问他以前的心愿是什么,他唯有一个,杀了洪氏。 而今再问他,仍是杀了洪氏,却不是唯一的心愿。 他还想阿古大仇得报后,能好好活着,再不会受这种苦。 睡梦中的阿古呢喃一声,薛晋没有听清,好奇探耳去听。落发不觉扫在阿古脸上,向来浅睡的阿古立刻醒来,睁眼便看见男子俊朗的侧颜,微有温热散来。她微怔片刻,又察觉到身上盖着的被子,没有开口说话,又缓缓合眼。 第47章 伎俩 第四十七章伎俩 “三爷和阿古姑娘现今住在一间小宅中,没有下人伺候,早上三爷自己亲自去下了面,碗筷也是两人一起洗的。吃完后就回房歇着了,到了方才才出门。” 去监视的人将所见到的一一禀报,薛康林听得刚毅的脸上又露出冷意,“亲自动手下厨?在薛家他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可哪怕是如此,他都不愿回来,这是……真的要为了个女人和我断绝父子关系?” 洪氏怕他气坏身子,端了茶水给他,“老爷自个在这生气,可他不会心疼您的,否则又怎会做那种糊涂事。” 薛康林昨日咳了一夜,大夫说是气急攻心闹的,今日才稍见好转,“他越是这样,我就越不许那女人进门。” 洪氏不愿他总想着薛晋的事,便去让姜氏带了薛从意过来陪他。有这唯一的孙儿陪伴,他好歹会少想几分吧。 薛从意还没过来,下人就报岳太师来了。 洪氏蹙眉,“他来做什么?” 薛康林摆手,“老夫知道,让下人都下去。” 洪氏唯有领人下去,在门口同岳肖客气一句,就回后院去了。进了院子太过安静,也觉冷清,问道,“六爷去了何处?” 下人小声答道,“去温香楼喝酒了。” 洪氏拧眉叹气,她知道儿子对阿古上心了,却没想到却喜欢得那么紧要。从昨晚就去了温香楼,今日竟还没回来。” 温香楼足有三层,但每一层,每一间房都充斥着胭脂水粉的香味。说这里是温柔乡,也确实不假。 薛升却闻得很刺鼻,连酒香也带上了香粉气味,更觉不痛快。昨夜喝得大醉,早上起来又喝酒,如今胃有些难受。闻到那香气,又想起阿古从不用香,像水仙般不施粉黛,高洁难近。 他尚未碰她一分一毫,那样珍视,却没想到被薛晋采了花,碰了身。想到她在别人身下的妩媚模样,薛升就觉被她和薛晋扣了一顶让他颜面扫地的绿帽。 旁边歌姬还在劝酒,他接连喝了几杯,越想面色越冷,抬眼对老鸨说道,“碧玉呢?” 老鸨赔笑道,“碧玉她前日来了月事,这几日不接客。” “叫她过来。” 老鸨为难,薛升怒声,“叫她过来!” 见他动怒,老鸨无法,只好去让碧玉过去。碧玉正在房中休息,一听要去陪酒已不愿,再听见是薛升,更不愿去。老鸨说道,“薛六爷知道你来月事,定不会要你陪的,不过是喝几杯酒,得罪了他你这条命还想要?” 碧玉想来想去,到底还是过去了。一进屋里,就闻到呛人的酒味,坐到薛升一旁,就见他脸色阴郁,十分煞人,看得她心觉不妥,稍有不慎怕就要挨骂了。老鸨冲她使了个颜色,碧玉轻拿酒壶,斟酒递去,“六爷您喝酒。” “我现在满肚酒水,从昨夜到方才什么也没吃,只有酒。”薛升偏身看她,死死盯看,“你什么都不问,就劝酒。你是不是也想我死?平日喊得那样亲昵,却是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碧玉着实被他吓着了,起身要走,却被薛升捉了手,要撕扯她的衣服。她拼命挡住,颤声,“奴家来癸水了,薛六爷不要脏了自个的身。” 薛升看着这像阿古的人,怒意难平,“你愿意伺候别的男人,为何偏是对我推三阻四!既然如此,你便死了去吧!” 碧玉见他发怒,还以为他是说酒话,谁想他竟真的将手扼在她脖上,瞬间就喘不上气了。 这人是真的要杀了她。 老鸨在外头瞧见,顿时胆战心惊,踹了那龟公上前去劝。龟公才刚到一旁,就被薛升狠狠瞪眼,吓得不敢搭救。老鸨可不愿这里出人命影响她的财路,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偏房缓步走出一人,见了他,老鸨方觉救星到了,“方大老板,您快去瞧瞧吧,要杀人了!” 方为三十上下的年纪,留着八字小胡,气势沉稳,看着精明能干。闻言,提步往那走去,步子却并不快。进了房里就见被薛升掐住脖子的姑娘已开始翻白眼,快要气绝的模样。他在后头说道,“薛六爷杀个妓子没什么,可却多惹一个罪孽了。” 薛升听见这人声音,手才松开。碧玉已不会动弹,连老鸨都不知她是死是活,等锤了她心口两拳,她才猛地喘了一气。老鸨暗松一气,忙趁着他们说话和龟公一起将碧玉挪走。 方为让身给他们出去,关上房门才道,“是谁让你发这么大的火,借酒消愁?” 薛升踉跄一步跌坐凳上,自个坐着醒了醒酒,才道,“你何时到的京城?” “三天前。” “那为何不见一面?” 方为笑笑,“听说薛六爷身边多了个佳人,每日陪同,我是个识趣的人,哪里敢坏你兴致。” 说到佳人,薛升又气冲脑门,“凭你的人脉,你会不知那让我发怒的就是你所谓的‘佳人’?”末了他紧盯着这面相平淡无奇的男子,“别以为你每月给钱我,我就不会断了你温香楼的财路!” 方为笑了笑,“温香楼还要薛六爷和其他四位爷罩着,我哪里敢得罪您。” 方为便是温香楼的老板,除了老鸨,唯有薛升和另外四位有权有势的人知道,每月十五他们便会来收银子,让官府别找温香楼的麻烦。要在京城开青楼,没有人罩着,一日生意都别想做。 薛升冷笑,“你故意戳我痛处,还说不敢得罪?” “薛六爷心里头的这根刺,得拔了才舒坦。闷头在这喝酒,可就不好了。”方为坐到旁边,一双眼睛已含冷冷戾气,“让别人不舒坦,才是薛六爷的脾气。” 薛升醉意散了大半,心底被酒压下的恨意渐渐拔高,“你果然打探清楚了……只是我倒想听听,方大老板有何高见?” 方为淡笑,“薛晋不是想娶那女人么?那薛六爷就成人之美吧。” 薛升狠狠甩了他一记眼刀,“你这是什么法子?” “薛六爷先别动气,依照我的看法,要杀了那女人的法子多得是。可是薛晋不是很欢喜她么?如果她死了,无论是您杀的还是因为别的,薛晋定会将全部过错都怪罪在你头上,到时候他给您下个绊子,您就别想翻身了。” “他如何能给我下绊子?” 方为笑了笑,“薛晋到底是嫡长子,日后可承爵。你如今不敢杀他,他当然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你下手,可并不代表你动了他的女人他也会忍气吞声。如今不过是没有一个名头这么做。都说妻子娘家等于半只手臂,你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那姑娘嫁给薛晋,那薛晋就失势了。” 薛升顿了片刻,细想之下,忽然觉得阿古嫁给薛晋也不是坏事。 薛晋不是执意要娶她,甚至断了父子关系也在所不惜么?那如果阻止阿古嫁他,两人真成了亲,父亲盛怒之下,很有可能会去圣上那将薛晋承爵的资格剥去。 他越想越觉这买卖可以,他不但不能去阻拦他们成亲,还得推他们一把。 而且阿古并非真正的南山酒翁,可薛晋献酒于太后定会借南山酒翁的名衔。到时候只要他们两人去献酒,他就拆穿阿古的身份,到时候犯个欺君之罪,薛晋也完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那不是谋反的事,并不会连累到自己,薛升倒是放心。 方为见他久未说话,知道他决心已定,事情已成,不由笑笑,眼底隐约浮现狡黠之意,不为薛升所察。 &&&&& 此时薛晋和阿古已在客栈吃饭,金书见两人一起出现,倒不意外,昨天他就听说薛家三爷带着个漂亮姑娘离家了,再一打听可让他吃了一惊,不知道那漂亮姑娘怎么会变成阿古。这会见他们两人一起出现,只有疑惑,没有惊奇。 坐下后薛晋就拿了筷子给他,他伸手接过,眨了眨眼看着两人。又见阿古递筷子给薛晋,他不由张大了嘴,“你是阿古姐姐?” 阿古瞅了他一眼,“是。” “哦……” 金书还没扒两口饭,又见薛晋往阿古碗里夹菜,她还来者不拒,惊得他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还没张口,又被阿古看一眼,“吃饭。” 他心里顿时好不好奇!他家阿古姐姐怎么变得这样温顺了?还有,他们两人何时好上的,他怎么不知道?! 金书心里顿时有种要被亲姐姐抛弃的危机感! 第48章 计策 第四十八章计策 一起用过饭,阿古就上楼看酒去了。金书横插两人中间,走了几步又退了出来,自觉地走在后面。他总觉得有人在盯梢,往他们这边看。昨天找到薛晋的小宅要进去,也发现有人在,不过衣服不同,像是两批人。 这里头肯定有蹊跷。 走在最后的金书将门关上,就见阿古去查看酒缸。 哪怕是已封存完好,但酒酿得越久,就越有浓香,覆盖不住。满屋飘着酒香,闻久了好似也能醉人。 薛晋见有五个酒缸,问道,“这是你明年要进献的酒?” “嗯。”阿古又道,“是要和你一起去进献的美酒。” 声音不轻不重,外面的人应当恰好能听见。薛晋不由笑笑,也蹲身在旁,低声,“他们一回去禀报,你是要气死我弟弟不成?” 阿古眸光淡漠,“能气死岂不是好事?” 薛晋又笑了笑,一会就见金书也蹲在一旁,一双明眸大眼直往他脸上瞧,他摸了摸脸,若有所思,“我是潘安么?让人目不能移?” 金书咬了咬唇,阿古已拿了张纸给他。金书接过,只见上头简略写了一些话,却足以让他茅塞顿开。大意便是埋伏岳长修一事败露,因薛晋相助得救。当初中毒得救,也是因薛晋才得以存活,他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如今两人假意要结为夫妻,再见机行事重回薛家。 阿古以为他看完后顶多是震惊,谁想他看完后却一屁股跌坐,错愕地看着薛晋,指了他好一会,才咽了咽。掏出身上炭笔,飞快写下几字,却不是给阿古看,而是薛晋。 薛晋看去,不由莫名。 ——原来我当年瞧见的人是你。 阿古看了一眼,也觉疑惑。金书紧张得嗓音都压得低如蚊子,“我知道阿古姐姐死后,就跑去大堂看她。听见外头有人来,我便躲在桌下。可却看见有人把阿古姐姐带走了,原来是你。” 薛晋笑道,“又是奇缘。” 金书诧异薛晋竟早就知道阿古的身份,更让他困惑的是他明明姓薛,怎么却不认老子似的……他顿了顿,“难道府里的人传你娘是被洪氏害死的事是真的?” 薛晋笑道,“真真假假谁又知道。” 金书撇了撇嘴,薛家人就是让人讨厌。他抱膝听着,又见阿古拿来张纸条,他看了看,原本还有点郁闷的脸已绽了笑颜。憋屈了那么久,果然还是要将报应还在坏人身上时最痛快了。 ——毒杀岳长修。 他抬手一摆,低声,“得令。” &&&&& 薛康林将妻子和下人都屏退后,便让岳肖坐下,“岳太师也派了人过去监视么?” 声调平淡,脸上神色让岳肖难以分辨悲喜。因他上门质问而让薛晋愤离家门,难道薛康林不该痛恨自己?这样客气,反而让他心有不安。薛康林能从一个小小太守混到侯爷之位,绝不可能只是曾因为圣上挡过毒箭,自有他自己的本事。 “老夫的人也在令公子外宅那瞧见了另一路人马,看着训练有素,想来就是侯爷您的人了。” 薛康林说道,“你我目的一样,井水不犯河水。”他抬眼盯看,微露冷意,“同行多年,老夫也不和你拐弯。如果那叫阿古的姑娘没有任何异常举动,令公子又病发,那就请岳太师负荆请罪,同我儿道歉。” 岳肖脾气素来骄横,闻言不禁冷笑,“谁又知晓她有没有同伙。” “你将岳家裹得铜墙铁壁,同伙若还能进去,那老夫只能劝你换护院了。再有,这难保不是家贼。”薛康林轻扫他一眼,又道,“如果证明了她的清白,你却仍纠缠不休,那就休怪老夫不顾往昔情面。” 岳肖当然不敢纠缠太过,如今是他有理,薛康林给他几分薄面。可真翻了脸,岳家也架不住。好声告辞,乘上回家马车,岳肖又让下人去多找一些身手了得的人来,他就不信向来身体好的儿子竟真会是害了什么病。况且这几日他服药后,身体不是好了许多么? 这里头定是有鬼。 岳长修最近几日确实好转了,人一清醒,就想起了姚婉。他们夫妻两人成亲以后那样和睦,让人羡慕。可一夜突变,让他十分困惑。 这会手上拿着她最喜欢戴的簪子,想到她什么都不要就走了,还送来一纸休书,听说她而今过得甚是逍遥自在,越想越气恼。手力一大,簪子已被他折成两半,狠狠丢进池中。 簪子很快就沉落在淤泥里,不见了踪影。 斜阳西下,暖暖橙光铺洒荷花池,不胜美好,却无人可一同观赏。 “少爷,该喝药了。” 耳边童声稚嫩,不是平时伺候自己的小厮,岳长修多看了一眼,只觉这孩子生得水灵好看,但眼神畏生。旁边婢女弯腰说道,“全喜他这两天犯痢疾了,夫人嫌他脏,怕手脚不干净,就让奴婢去寻个新的小厮来。正好厨娘王寡妇的外甥年纪合适,又看着聪慧乖巧,就领过来了。等全喜回来了,再打发走。” 岳长修收了视线,懒声问道,“叫什么?” 男童答道,“狗蛋。” 岳长修轻笑,“贱丨人贱命,连名也低贱。” “我娘说这样好养活。” “你也叫全喜吧,省得我记你的名。” “谢少爷赐名。” 人不大,但确实机灵。岳长修如此想着。 人虽俊朗,却是人模狗样。金书瞧着他,如此想到。 伺候岳长修喝了两次药,天已经黑了。他跑到厨房蹲在外面等人,厨子见了他笑道,“王寡妇,你外甥在等你。” 王寡妇手势稍停,笑道,“肯定是肚子饿了,活都忙完了吧?那我就回去了。” “去吧去吧。”厨子眼神又意味深长,“我说王寡妇,你可别带着个孩子去赌摊啊,小心把你外甥也给输掉了。” 王寡妇呸了他一口,“你就不能说我会赢?”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解下放好,就拉着金书从后门走了。出了巷子,离岳家几十丈远,她才道,“今日少爷可有给你赏银?” 金书摇摇头,“没有。” 王寡妇顿时恼了,“你个傻子,定是没做好。你大半夜饿晕在我家门前,要不是我捡你回来,供你吃喝,还给你找差事做,你现在已经在阎王殿了。赶紧给我赚钱,否则我非得将你丢出去。” 金书抱了她的手求饶道,“等狗蛋发了月钱,就全都给您。” 王寡妇真想将他卖了,可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也没孩子。如今天上掉了个这么大的孩子来,又听话又乖,嘴又甜,收着做儿子也不错。等再过一阵子没人来找他,她就去官府那把他收做养子了。 不过当务之急是让他快点赚钱。 金书抱着她的手走着,又想到那个被自己下了泻药的小厮,虽然内疚,不过……今晚还得再去他喝的水里下一回药。 待他完成任务后,送他一袋银子当补偿吧,佛祖慈悲。 &&&&& 小宅外的人一直都没有走,已过去六天,依旧在各种地方盯看。 阿古察觉不到倒还好,注意言行便可。可一点动静就能感觉到的薛晋觉得他们烦人透顶,真想去屋顶墙上将他们拽下来痛打一顿。 “明日姚婉会过来,刚让人送了拜帖来。” “拜帖?”薛晋颇觉有趣,“她倒真将这里当做你的家了,看来除了她,谁都不会恭贺我们了。” “碍于你爹的颜面,谁又愿意在没有看清局势前乱押宝……除了姚婉和于子千。”患难见真情,兴许就是这个了。只是阿古更愿意在事情结束后,和他们一辈子不再相见。他们越是对自己好,她心中的愧疚就越多。 想到这,她抬头看看屋外,又将目光落在薛晋脸上,声音轻浅,“你既然知道我是谁,那应当也知道荣德贺绿浓,还有洪知礼的事。” 薛晋点头,“知道。” 阿古唇角微有笑意,“那你不怕?不怕枕边躺着个手染鲜血的蛇蝎女人?” 薛晋面色如常,“如果会怕,你也没机会问出这种话。薛家人最擅长做的就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这倒是……” 薛晋好奇道,“你怎么还不吃?要凉了。” 说到吃晚饭,阿古就觉得胃在翻滚。 任何一个人几天三顿都是吃面条,再好吃的面胃也会扛不住吧。她禁不住问道,“你就不能做做其他菜?” “好像不能。”薛晋诚恳道,“因为我只学了下面条。” 阿古的厨艺向来不好,否则她会亲自去做菜吃。这时她才觉得这世上最能倚靠的其实是金书呀,他的厨艺堪比厨子。吃了几口,她才想起这面汤上没飘着让人难忍的葱花了,问道,“你怎么不放葱了?” “你不是不吃么?” 阿古微顿,第一次吃面时她一直在挑葱。原来他留意到了,难怪这几天汤水里都没葱。本来以为是他忘了,原来不是。 薛晋见她又停了筷子,说道,“难吃?明天我试试做其他菜,免得把你吃吐了。” “不难吃。”阿古卷了一筷子面,“挺好的。” 有瓦遮头,日食三餐,便是天底下最美的事了。 第49章 时机 第四十九章时机 岳长修这几日精神已恢复得不错,晨起还起了个大早同父亲母亲问安。岳肖见他病好转,而离阿古被监视已过了八天,心中冷笑,果真是那女人捣的鬼。等儿子彻底康复,他定要领着他去薛家讨说法。 “爹,再过两日,让孩儿回翰林去吧,总这样不出门,听小厮说,外头的话传得十分难听。”岳长修爱面子,想到自己不出面,唯有姚婉对别人说他不是的份,没有他反驳的机会,就觉吃了大亏。再这么下去,姚婉肯定说尽了他的坏话。 岳肖摇头,“此事不可,得爹爹将那叫阿古的女人捉起来,你再出门不迟。” 岳长修不能理解为何父亲会认定下毒的人是阿古,他跟她可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害自己? 回到房中,他只能拿了书看。一会下人来报薛升来拜见,忙让人去请。 薛升酒醉两天,今日看着少了平日的爽朗,有些颓靡。岳长修见了他当即叹道,“这到底是你得病还是我得病。” “兴许都病了。”薛升笑了笑,“你精神倒不错。” “已快痊愈了。”岳长修迟疑稍许,才问道,“别人可有在背后说我什么?” “能说什么?怎么,怕姚婉将你休夫的事到处说?”薛升微微摇头,“姚婉可不是那种人。” 姚婉的脾气和宋锦云相差无几,他了解宋锦云,所以同样了解姚婉。 两人正说着话,长长廊道上走来一个男童,端着药缓步慢行,走到跟前跪下将药举过头顶,“少爷,该喝药了。” 薛升看了一眼那药,见岳长修一口饮尽,问道,“这药是……” “解毒所用。”岳长修将碗丢回托盘上,“下去。” 男童起身时薛升看了看他,很快就收回视线,没有多看,又和岳长修说起近事。 金书抱着托盘慢悠悠走过拐角处,回头朝薛升的方向吐了吐舌头。又觉耳后根有点痒,却不敢挠。万一一挠把这乖巧的面皮挠破了怎么办。不过薛升来是他没想到的,他本想已经潜伏了三天,今天就开始给岳长修下毒,再不下毒他就完全康健,要去找阿古姐姐的麻烦了。 可偏偏杀出个程咬金。 如果薛升刚走岳长修又毒发,只怕岳肖要怀疑起薛升来。到时候薛升再仔细一查,自己很有可能会暴露。他的身份一揭穿,阿古姐姐也得跟着暴露。 果然薛家人很惹人讨厌呀。 &&&&& 姚婉又来看阿古了,依旧是买了许多许多东西。阿古只觉她再多来两次,就要专门空个房间给她放置东西了。 薛晋也觉头疼,见她指挥着下人搬东西进来,禁不住放下手里的书,说道,“姚姑娘,你送的这些薛某可以拿去当银子用么?” “可以呀。”姚婉大方道,“送来了就是你们的了,随意处置。” 薛晋本意是提醒她不要再拿什么来了,谁想她根本听不懂这种拐弯抹角的话。 等下人都搬好了,姚婉便说道,“我娘让我陪她去赏花,我得走了。” 阿古送她到门口,目送她离开。回到院子,只见薛晋书盖脸上,晒着初晨朝阳,姿势十分惬意舒坦。阿古看看里屋的东西,过去收拾,打算把他们用不上的拿出来。 不一会薛晋也进来了,说道,“还有十天就中秋了。” “嗯。” “中秋正是最挂念家人的好日子。”薛晋在她一旁附耳低声,“那天是回薛家的好时机。” 阿古微顿,再过十天就离开这去那令人作呕的薛家?在小宅里过了几日安宁日子,忽然觉得有些舍不得了。人果然是居于安乐久了,就会变得脆弱和怯懦。 可这里终究不是她要待的地方,大仇未报,她何以能安心待在这里? “嗯。”阿古定声应下一字,决意回去。 薛晋见她应得这样坚决,知她心中仇恨仍跟以往一样沉重。鼻尖有发轻碰,隐隐香气萦鼻。再近半寸,就能碰到白皙的脖子了。 阿古以为他还有话说,等了片刻才觉气氛不对,猛地抬头,脖子上触感微软,像是被亲了一下,她捂住脖子瞪他。薛晋抬手,“我真没有要冒犯你的意思。” 阿古咬了咬唇,见薛晋目光游离,她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来,“我当时昏迷不醒,你说喂我喝水……你拿什么喂的?” 薛晋觉得如果说出实情他就别想走出这屋子了,慢慢往后挪步,挪到门槛外才指了指嘴,随后飞快跑了,留下阿古在屋里面红耳赤。 &&&&& 临近中秋,岳长修又开始做噩梦,只要一闭眼就像进入了阿鼻地狱,瞧见许多不应是活人会瞧见的景象。 大夫来看,也不知得了什么病,开了安神药给他。可喝了也不见好转,来势汹汹,急得岳肖又接连几晚难眠。他当即怀疑阿古又在作祟,问了那去监视的人,却都说少见她外出,甚至连岳家所在的街道也没有到过。 那下手的肯定不是她。 岳肖让人排查这两天来过岳家的人,也没发现可疑的。进宫奏请圣上,圣上遣了两个御医来,却也束手无策。 金书在外头听御医说查不出问题,心中暗笑,肯定是查不到的,他家阿古姐姐制毒可是一等一的高手,而且都是自己制的,御医再见多识广,也不知是什么毒。 一会下人出来,让金书去把厨房的药端来。 金书跑去拿了药,正想往里洒毒粉,又顿住了。阿古姐姐说过要小心御医,虽然他觉得不会露出破绽,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规规矩矩端了药送去。一进里面,御医先拿了药放在鼻下闻,查看了好久,说道,“这药确实只是安神用的。” 岳长修直勾勾看着白色蚊帐,像是看着自己灵堂上的白绸。报应……这是报应吧…… 接连生病,又开始神志不清了。耳边有个姑娘在跟他说话,像是宋锦云的声音,又像是姚婉的声音。在勾着他的魂魄,让他快去阎王殿。 浑浑噩噩睡了醒,醒了睡。再一次睁眼,屋里没有人,能瞧见下人在外面站着的身影,打在窗户上。 他觉得很冷,浑身都冷极了。想叫人,可却叫不出口。他颤颤巍巍下地,还没站直,腿就瘫软在地。被子还留在床上,他顿时更冷了。想伸手去拿那取暖的东西,可却怎么也拿不到。 嘶哑的嗓子干得像要缺水的田地裂开,却没有水。忽然有水涌上,有点甜,又有点咸。猛地溢出嘴角,竟是黑红的。 原来不是水,是血,是毒血。 他愕然地张了张嘴,知道再不让人来,他就要死了。可是怎么爬都爬不动,怎么动都动不了,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他用尽力气缓缓回头,那双腿竟多了一双手,从地下伸出的手将他的腿紧紧抓住。随后一颗长发脑袋慢慢浮起,头上一直在流血,还有瓶子碎屑…… 下人见用饭的时辰到了,敲门问声。接连敲了几次不见人应答,忙推门进去。走进里头一看,只见岳长修七窍流血,已然气绝! &&&&& 中秋前夕,别家门前已挂起庆贺用的红灯笼,岳家门前却悬挂着一个大大的奠字白色灯笼。 白日的客人都已经走了,只有岳家人还在灵堂。 岳肖一夜苍老二十载,白日里哭晕了数回,抱着儿子的棺木哭得肝肠寸断。 岳夫人早就哭得晕死过去,再没力气跪坐,便进屋躺下了,哭湿枕巾。 夜色宁静,岳肖却无法冷静下来。他双眼赤红,看着那棕色棺木,许久才开口说道,“我儿,你该有人为你陪葬。” 他不信那叫阿古的女人是无辜的,明明证据都摆在那,薛晋一定是嫉妒他的儿子,所有才跟阿古联手杀了他的儿子。 一定是这样…… “他们都该给你陪葬……不但是他们,那些失职的下人,也该死……”岳肖面色阴郁,看向站在门口的管家,说道,“将少爷房里伺候的下人通通都拉出去杖毙!” 管家一惊,向来心善的老者双膝跪地,“老爷使不得啊……少爷房里小厮婢女做粗活细活的三十余人,那可都是命啊……” 岳肖怒火中烧,上前便将他踹倒在地,怒声,“我让你去就去,否则你就等着陪葬吧!” 他声音十分洪亮,其他下人已听见了。顿时心惊胆战,忙去收拾东西准备跑。这一急被其他下人瞧见,问了缘故,也颇为吃惊。要知道在大央国,打死下人根本不算事。 顿时后院之中,已乱了起来。 金书去了茅厕回来,准备去厨房等王寡妇。王寡妇一见他就戳他脑袋,“你不要命啦!太师他要杀人了!” 金书吃了一惊,“他要杀谁啦?” “少爷房里伺候的人都得死,你保不准是第一个啊!”王寡妇吓得哆嗦,从身上左找右找了,将全部铜板都给了他,“快逃,逃得远远的,不要回来了。找个好人家,说多点甜话,让他们收留你。” 金书本想笑,这逃走的机会简直来得太是时候,将钱接过,却见王寡妇红了眼,像要哭了。他顿了顿,想到这几日她虽然嘴巴毒辣了些,可待他实在不差。连吃饭时都要将碗里的肉给他,嘴上说让他快点长个子好给她赚钱,可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长个子可不是光吃肉就行了,还得有时日不是?她分明是……疼自己的。金书鼻子微酸,可又不得不走,那从后门溜走的下人已开始多了起来,再过一会被岳太师察觉,只怕后门就要关起来了。 他将抬头说道,“你不要再去赌了,那些地方不好。好好攒钱,找个好男人。” 王寡妇又哭又笑,“到底是哪家的孩子懂这么多事的。” 金书认真道,“是你家的孩子。” 王寡妇听得更是心酸,一会听见前院有人叫嚷着抓人,她推了他一把,哽咽,“快跑!” 金书拽紧铜板,知道再不能拖,又看了她一眼,拔腿跑了。 等他报了仇,等他出息了,一定会回来的。 第50章 如愿 第五十章如愿 明日就是中秋了,薛康林自知如果他出现,岳肖肯定会心气不顺,便借口身体不适,让妻子和薛升去给岳长修上了一炷香。洪氏回来后跟他说了方才的事,直摇头,“我瞧岳太师是要疯了。” “他只有那么一个嫡出的儿子,以岳夫人的年纪,也难再生养了,况且岳肖那么疼爱他,不疯倒奇怪了。”薛康林说这话时,面色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平淡无奇的事。 薛家和岳家所谓的交情,不过是朝堂上的牵绊。岳肖屡屡对薛家不敬,薛康林早已不觉得他是可以相互扶持的人。 薛升在旁说道,“方才回来的时候,还听说岳肖将岳长修房里的下人捉了大半要杀了陪葬。” 薛康林冷冷一笑,“岳家已经没有可利用的东西了,再与其亲近,只会殃及池鱼,往后都不用和岳家往来。” 薛升点头称是。 不多久外头有人敲门,敲声一长两短,薛康林说道,“进来。” 洪氏放眼看去,是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最近这些人都被派去监视薛晋了,而今岳长修一死,他们就出现,看来丈夫对薛晋还是十分关心。想着,不由拧紧帕子,冷目相看。 薛康林问道,“这个时候过来,莫不是有事?” 那人答道,“三爷他方才弄伤了左手。” 薛康林一顿,“什么伤?可严重?怎会弄伤?” “是刀伤,流了许多血,看着有些严重。下午三爷去买了鱼,回来自己宰杀,谁想一刀切歪了,往自己手上砍了一刀。” 自己买菜?还自己杀鱼?薛康林脸色沉冷,拳头紧握,哪怕是这样了仍不肯回来? 洪氏在旁说道,“老爷,老三真的被那女人迷了心魄了,铁了心要一个女人也不要薛家,不要您这个亲爹了。”她在旁煽风点火着,又道,“明义还劝我说那到底是薛家嫡长子,只是一时之气,会体谅老爷的。可如今看来,却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薛升想了片刻,上前说道,“父亲,接三哥回来吧。” 洪氏还以为儿子佯装深明大义,附和道,“再去和他说一回吧,问他是要您还是要那女人。” “娘,看得出来三哥是真心喜欢阿古姑娘的,何不成全了他们?” 洪氏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看向他,就见儿子眼神示意她不要多话。洪氏顿了顿,没有再说话。 薛升说道,“三哥二十几年都清心寡欲,不愿娶妻,如今难得有欢喜的姑娘,又这样坚持,旁人都看得出是动了真情的。三哥身体不好,连穿鞋都有下人伺候,如今却要自己去买菜做饭,让我这做弟弟的都觉难受。而且换换想法,三哥宁可自己去做这种粗活,都不愿让阿古姑娘去,其中情意,可见一斑。” 薛康林冷笑,“那种婚前便做出苟且之事的女人,如何能娶?那阿古不过是贪图我们岳家的财势!” “孩儿斗胆驳之,三哥是个官,更是侯爷之子,那阿古姑娘虽然颇有名望,但终究不过是个毫无权势的姑娘。三哥如果说要她的身,她如何敢拒?只是两情相悦,*,倒也情有可原。否则当时岳太师前来问罪,她早将三哥说出来为她开脱。何以性命将丢她也不愿说?宁可舍弃自己的命去保全对方,这样情深,孩儿为之动容。” 洪氏还是觉得儿子疯了,再这么说下去,薛晋便要重回薛家了。让他们断绝父子关系不是最好的么?为何反要帮他? 薛升已然想通,父亲怎会对薛晋断绝父子情分,如果真的失望透顶,就不会派人去看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要知道,这分明是还想薛晋回来的。他不确定薛晋能熬多久,那种没吃过苦的公子哥,一天两天有佳人相伴还好,可久了难保不会低头。只要他一低头,父亲肯定立刻让他回来。 到时候薛晋回来,阿古肯定被他丢弃。日后薛晋娶妻,妻子身份再怎么差,也不会差过阿古。倒不如让他现在娶阿古,也让自己在父亲眼里有个关怀兄长的好印象。 薛康林几乎被他说动,可心中仍有疑虑。洪氏虽然不知儿子到底在想什么,可三番两次的眼神示意,她还是明白了过来,横竖帮腔就对了。软了声说道,“老三身体确实不好,如今还有点余钱在身,等用完了,您不给他,他也没脸跟您要,那日后何以为生?老三平日是不爱吃鱼的,可鱼比牛猪便宜,指不定是因为要省钱,才去买鱼吃。今日只是伤了手还好,万一……唉。” “你们这是劝我点头让那女人进门?做我薛家嫡长媳?”薛康林只是想到阿古那对薛家毫无作用的家世,就难以接受,“受容他日后可是侯爷……怎能要那种身份的女子……” 洪氏说道,“如今是妻,谁又知道往后会有何变故。说到底,老三要娶她,不过是因为喜欢,可那喜欢,又能撑多久。” 薛康林重叹一气,哪怕他曾随圣上征战沙场,杀敌无数,却还是被儿女情长所牵绊了。这实在不是男子大丈夫该被困扰的事,却还是不能放下。 明日便是中秋了,月圆,心如月孤清。 &&&&& 十四的月亮已经很圆,薛晋早早就出来赏月了,吃着姚婉送来的月饼,因不喜甜食,吃了半个就觉腻味,便放下了。在旁坐着的阿古见他不吃了,问道,“饱了?” 薛晋叹息,“不饱。” “我去酒楼买几个菜回来。” “别去,你倒忘了……” 阿古恍然,这苦肉计可不允许他们这样潇洒。 薛家的儿子穷得得自己去买菜做菜,怎么可能还有多余的钱去酒楼大吃大喝,所以他们唯有在这里啃月饼。 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天,惟独今晚没有人在外面趴墙。岳家和薛家的人都走了,周围难得清静。 人一走,两人都不用佯装,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 在外面面前演戏久了,连自己本来是怎么面目的,好像也忘了。 许久阿古起身进了里头,薛晋看了看她,又看向硕大的明月。似乎过了很久,才见阿古出来,坐在一旁继续吃没吃完的月饼。他好奇道,“你鼻尖怎么黑了一点?” 阿古擦了擦鼻尖,语调平缓,“被柴火熏的。” 薛晋笑道,“你跑厨房去了?” “嗯。想做菜来着,结果全烧糊了,饭也生得不能吃。” 薛晋哑然,见她一脸淡然,顿时笑开,“你什么都会,惟独不会做菜。姑娘家最擅长的事之一,你却完全不会。所以日后你得找个会做菜的夫君,否则每日都要饿肚子了。” “夫君?不会有了。”阿古倚身长椅,语气十分冷漠,“我是为今天而活的人,不是明天。” “总会有一天,你会为了明天而活,而不是今天。”薛晋离她很近,只隔了一张小小四方桌。他们在同一个院子里,在这里一起过了几天安逸日子。他有时会满足于此,但不应只是满足这些,往后,他们应该还要有更安逸的日子。 马车刚进巷子,因声音齐整,连阿古也听见了。两人没有再说笑,一瞬警惕已席卷心头,齐齐往门口盯看。 “咚咚。三爷、阿古姑娘可在?” 薛晋顿了顿,“是管家。” 两人眼神相对,心有灵犀般同时想到——苦肉计成了。 阿古开了门,见是薛家管家,微有意外,“管家怎么来了?” 管家弯身笑笑,“明日就是中秋了,老爷让三爷和阿古姑娘回去一同赏月。” 薛晋随后走了过来,问道,“可以带上……阿古?” “是,老爷特地说的,带上阿古姑娘。”管家对阿古已十分客气,他就知道薛三爷是不可能被赶出家门的,但他没想到老爷竟然松口让这女人回去。这一松口,阿古可就是薛家未来主母了,他当然要对她客客气气的。 薛晋面露欣喜,“你回禀我父亲,我们明早就回去。” 关上小小木门,阿古松了一气,从管家的态度来看,薛康林是点头了。苦肉计是好,可是……她看看薛晋手上缠裹着的纱布,说道,“等会洗身别让水碰了伤口。” 薛晋倒不是那种马虎人,不过伤切得有些深,如今还有些疼。见她关心自己,心里反倒是……高兴的。 还有,依照现在的趋势,两人很快就要做夫妻了。 身着大红嫁衣的阿古有何等倾城风采,他很想看看。 第51章 明媚 第五十一章明媚 八月十五中秋节,一大早薛晋就和阿古回薛家。 晨露微重,早起寒凉,院子里的野草挂着晶莹水珠,在晨曦下光芒万丈,像一串串琉璃珠子。 薛晋将门锁上时,“啪擦”锁声萦绕在阿古耳边。她抬眉往那铜锁上看了一眼,像是将安宁日子锁进了这小宅中。 “走吧。”薛晋兴致盎然,“穿过这条街,有一家铺子早点很不错,回去后吃喝就不那么自在了。” 阿古点点头,走了几步又问道,“不是面条吧?” 薛晋不由笑笑,“不是。” 阿古说道,“我估摸一年以内都吃不下面了。” “不要把它当吃的,当成能让你活命的东西就能咽下去了。” 薛晋说得云淡风轻,惹得阿古多看了他一眼。 到了早点铺子,倒是有面条,不过不是只有面条,水饺面饼蔬卷粥肉羹皆有。薛晋要了四五种,两人吃了一半,还没全吃完,就有人进来,正是薛家管家。 “少爷、姑娘,可让小的好找,一大早去敲门就见门锁上了。老爷让小的备了马车,来接您们。” 薛晋淡笑,“辛苦管家了,我们用过早饭就回去。” 管家退到一旁,觉得三爷略有不同,仔细一想,好像多了几分精气神,病态少了些。 他一个管家都如此觉得,薛康林更是这么觉得了。 薛晋原本总是病色苍白的脸,如今病态稍减,眼里神色明亮有神。看得薛康林多想了几分,看来他这几日还是过得欢喜的,哪怕是离了家,受了苦,可佳人陪伴,心情可见不错。 前头二人跪地,向自己叩首三次。薛康林并不让他们立刻起来,问道,“你可知错了?” 薛晋答道,“知错了。那日不该冲撞父亲,不该任性妄为,做了不孝子,惹父亲不悦。” 薛康林见他认错,心里舒服了些,目光落在阿古脸上,问道,“以你的身份,是配不上我们薛家的,也做不了我们薛家儿媳。只是我儿执意要你,那你便留在薛家做姨娘吧。” 阿古蓦地抬头,薛晋也是拧眉,“父亲,这与我们想的不一样。” 薛康林冷笑,“难道你还想娶她做妻?让她做妾已是天大的福分,如果能让这种女人觊觎薛家财势?” 阿古握紧了拳,不卑不亢,“阿古无父无母,无人可以倚靠。遇见三爷的确是阿古的福分,但我并不贪恋你们薛家财势,你们薛家的权贵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如果我真的贪恋钱财权势,早已出谷,亮明身份。如果侯爷执意觉得我是假情假意,那这薛家,我不待也罢。” 薛康林只是看着她,并不说话。见她起身要走,也不打算留。只是她刚站起,就被薛晋捉住了手,紧抓着不松开,大有如果她走,自己也走的趋势。他暗叹,说道,“为父若真的要阻她进门,也不会让下人去让你们回来。” 薛晋双目已满是神采,“父亲……”他又将阿古拉到身边,“快跟父亲磕头。” 阿古稍有迟疑,这才和薛晋一起磕头。 洪氏也得了两人磕头,心气仍是不顺。虽然儿子已跟她好好解释,可想到薛晋可能很快就会有孩子,到时候事情就大了。直到薛康林向她投以眼神,她才想起要说什么,“受容,阿古,老爷和为娘已应了你们的亲事。你爹也想尽快为你们定下日子,免得外面再传什么难听的话。我们薛家是规矩人家,所以三书六礼是少不得的,阿古在成婚前,倒不方便住在这里。所以我寻了间好宅子,你暂且在那里住着,这几月都有好日子,不会让你一人住太久。” 三书六礼的规矩阿古也知道,只是没想到薛家好似还打算用很大排场迎娶,让她有些意外。 “等会我领你去,再叫裁缝过来给你量嫁衣尺寸,该办的事一刻也耽搁不得。只是为娘会为你们操持好,你且安心嫁,老三只管放心娶就是了。” 洪氏柔声说着这些话,连下人都觉老夫人对三爷实在上心。都说继母恶毒,可老夫人分明宅心仁厚,慈母之心。 薛康林又对两人说了些话,洪氏提醒时辰不早了,他才止住了,洪氏便领着阿古去那宅子。 阿古随她出门,步子跨出大堂门槛一步,余光瞧见旁边有人伫立,偏头看去,只见是薛升。 薛升眼里全是嘲讽和不屑,还有让人胆颤的狠意。与阿古视线对上,突然就像个敬重嫂子的弟弟那样笑道,“见过未来三嫂。” 洪氏说道,“没规矩,可不要让人家姑娘害羞。” “阿古姑娘哪里是这样开不起玩笑的人。”薛升笑道,眼底的冷意只有阿古看得清楚。 这人是恨不得要将她杀了吧。 阿古还没出大门,就听见背后有人往这跑来。洪氏回头看去,一见已是拧眉,“阿凝,姑娘家的不许迈大步子,不许跑。” 已快跑到跟前的薛凝急忙停了步子,小步走了过来,上前挽了阿古的手,比划一番。阿古笑笑,“我也挂念你了。” 薛凝笑颜已开,指了指问她要去哪。阿古微微低头没有答,洪氏说道,“阿古就要做你三嫂了,这几天商议日子,如今带去南康小宅住几日。” 听见阿古要做自己的三嫂,薛凝倒不意外,毕竟这几天家里上下都传得沸沸扬扬,她又不是聋子,当然听见了。她缠着阿古要一起去,洪氏拿她无法,便带着去了。 南康小宅昨日才收拾好,今天进去花草还带着刚修剪后的齐整模样。桌椅擦得一尘不染,闺房也还透着久无人住的清冷气息。 薛凝跑去将窗户全打开了,宁可让屋里有热气也不要有冷意。 洪氏安排她住下,又去院子里指派下人。薛凝领着阿古去看各个院子和房间,这儿是薛家以前住过的大宅,后来皇上赐了更大的宅子,就搬走了,所以这儿她熟得很。 “七妹。”阿古看看守在远处的魏嬷嬷,又佯装在赏花,低声,“这回你不让我跑了么?” 薛凝采花的手顿了顿,摇摇头。 阿古不由蹙眉,为什么这次薛凝不说了?上一次……她忽然明白过来,“上次我是同你六哥亲近,所以你让我快跑。而这次我要嫁的是你三哥,所以你……” 薛凝咬了咬唇没有吱声也没有动作,扔下残花就走了。阿古在背后看得心觉奇怪,十分奇怪。对自己的亲哥哥这样害怕,可对同父异母的哥哥反倒更上心了。 夜里薛晋说过来看看她住的如何,洪氏便只让他今日来,在成亲前都不许见面了。 阿古和他说起这事,薛晋颇觉意外,“七妹当真跟你说过?” “嗯,她让我快逃。”阿古问道,“你可想得通这事?” 薛晋笑笑,“想不通……不过七妹是我在薛家最不愿伤害的一人,她年纪还小,心思也是个小姑娘。只是她跟我继母生疏,跟薛升也觉生疏。” “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哥哥那样,倒让人费解。” 薛晋不能解开这疑团,见她蹙眉,笑道,“罢了,想不通就不想了。你今日过得如何?” 阿古见他问话,颇为自然的答道,“中午阿凝陪我去用了饭,午后裁缝过来,给我量了尺寸。” “嫁衣么?” “嗯。” “何时能做好?” “听你继母嘱咐得仔细,钩金边绣繁花,估摸也得大半个月。” “那定很好看。” 他问她答,他说她也接话,一会阿古才反应过来,眼直瞧他,“你真将自己当做新郎官了?” 薛晋长眸含笑,“难不成还把自己当做新娘子?” “……” 阿古气得差点没打他一拳,薛晋笑笑,“我是安心要做新郎的,你也安心做新娘吧。” 阿古对做穿红衣,做新娘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回忆。只是想起,就觉头疼,想到那晚的恶人,那晚如同地狱的晚上,她就觉得心悸。 薛晋见她脸色不对,想到金书的嘱托,忙问道,“犯病了么?药在哪里?” 阿古从怀里颤颤拿药,薛晋忙去倒水,让她送服。直到药落腹中,半晌才平复心绪,可一张俏脸已然煞白。 “阿古。”薛晋许久才道,“这一次,不会像三年前。” 阿古没有答话,只是捂着心口低头休息。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薛晋的手,清瘦的他手也是骨节分明,却修长有力。她静静看着那手,惨白的脸色渐渐恢复红润,惊跳的心也渐趋平静。 她缓缓抬头,看着眼前男子,问道,“薛晋,我能信你吗?” 薛晋点头,没有多余的话,“能。” 阿古有些恍惚,也轻点了头,“嗯。” 一字交心,薛晋正小心翼翼走近她,生怕又揭了她的伤口。她这样问他,终于是让他觉得阿古正慢慢从那阴影之下走出来。迟早有一日,他要和阿古一起,离开那阴霾晦暗的地方,重见明媚。 第52章 红妆 第五十二章红妆 明日是九月初十,今日家家户户都在过重阳,薛家忙于筹备婚事,没有例行每年一次的登山。 明天是薛家三爷娶亲的日子,半月前收到请柬的人都觉事出突然,十分诧异,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一打听才知道竟是个孤女,无权无势,只听说非常貌美,其它的事都不曾听闻。 倒是之前和薛家往来较多的同僚见过阿古,那时说是客人,没想到竟成了薛家三媳妇,一时颇有趣谈。在年轻姑娘眼里,便是一个有好皮囊的姑娘不知廉耻勾引了薛晋;在官员之中,却在费解为何薛康林愿意要这样家世的姑娘做儿媳。 薛升的同僚也觉得十分稀奇,好不容易约到他出来喝酒,便多问了几句。薛升喝了近半壶酒,不能在他们面前发脾气,暴露他和薛晋感情不合的事。他依旧得笑着答话,以显示他们兄弟情深,他这做弟弟的敬着兄长,“议论哥哥和未来嫂子的事,可不是我这做弟弟该做的,切莫再问我。” 旁人说道,“薛三爷娶亲了,薛六爷也赶紧续弦吧。” “尊夫人到底已过世三年了,薛六爷再情深,也该为以后想想了。” 薛升淡笑,“你们这样急,难道是嫌弃我年纪大了不成。或者是同我一起喝酒不痛快,想自个来喝花酒?” 众人急忙否认,又说说笑笑起来。 一会老鸨进来,问他们五人今日要谁作陪。众人一一说了,薛升想了片刻,说道,“碧月。” 老鸨听得心惊,面露难色。上回薛升差点没将碧月掐死,吓得她魂飞魄散,休息了大半月才肯重新接客,如今又…… 薛升看出她的迟疑,又道,“没听清楚?” 老鸨忙应声“听清了听清了,这就去叫她过来”,说罢不安地走了。出了门同龟公说道,“看看方大老板在不在房里,在的话你就守在那,有事我喊你,你就赶紧将方大老板叫过来救场。” 屋里几人见薛升又叫碧月作陪,纷纷笑道,“每回都是喊她,薛六爷真是专情。” 薛升笑笑,也不喝酒了,“明日我三哥娶亲,我还得早起,就不多喝了。” “那你先去歇着吧,反正明日也是要见的,到时候可要多陪几杯。” 薛升出了门,去平日的房里,一会就见脸色惨白的碧月进来。他看着她说道,“过来。” 碧月每走一步都觉脊背冷汗直落,走了六步,已走不动了,她觉得今晚要死在这了。转身出去,不会死在薛升手里,却会死在老鸨手里,甚至可能会更痛苦。 察觉到薛升起身往自己走来,碧月眼有惊恐,身体已经僵住。等他到了跟前,已浑身都在发抖,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不要……杀我。” “我怎么会杀你呢。”薛升抬手擦去她面颊的泪,“去换一身绿色衣裳来。” 碧月没有多问,往外跑时突然就有力气了。好不容易找了件,回来时又在发抖。这一次薛升倒是温柔了,简直让她觉得上一回的薛升不过是真的喝醉酒了。男女主之事一旦心甘情愿了,总会觉得愉悦。正在她开始渐入佳境时,忽然听见薛升对着她叫了一个人的名字,却不是她的,可这几日坊间传闻很多,她倒是听过的。 她恍惚之中问道,“阿古?那不是……你三哥要娶的姑娘么?六爷怎么……”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再看身上那人,已不再动作,只见他目光阴狠,残忍无情。 半夜时候,守在门外随时等着伺候的小丫鬟抱膝坐在地上时不时点头睡觉。忽然听见开门声,只见薛升走了出来,一脸淡漠。她忙起身弯腰恭送,一会揉揉眼进去收拾床铺。走到床边,见碧月还没起来,上前去叫她,好清理清理。谁想走到前头,却见碧月两眼瞪圆,嘴巴大张,像是没气了,惊得她尖叫,连滚带爬爬了出去。 老鸨听见动静,急忙跑过来,一看差点没晕过去。可开了青楼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死在她手上的姑娘,被客人折磨死的姑娘可没少见。龟公问道,“怎么处置?” 老鸨拧眉想了想,“说是病死的,快将尸体送走。” 碧月脖子上的掐痕十分明显,可她是病死的,不是被人掐死的。哪怕是真有人说她是被掐死的,那也是她自己动的手。 ——世上荒谬的事很多,但总有人觉得这可以说服别人。 &&&&& 九月初十,薛家第三子、永安侯嫡长子大婚,来贺喜的人车如流水,大清早街道大开,铺子门前不许摆出货物堵塞街道,一路红绸铺到南康小宅,八抬大轿,锣鼓喧天,将半个京城都震动了。 那姑娘来头不大,可迎娶的阵仗却不小。一时百姓揣测,姑娘艳羡,迎亲的队伍过去半天,议论的声音也没有消失。 阿古已不是第一次出嫁,没有第一次出嫁的欢喜,唯有不安。甚至可以说只是穿上这大红嫁衣,已让她发抖。虽然她如今敢杀了薛升,但却不敢好好穿嫁衣。这血红的颜色,让她心悸。 想得稍微多些,脑袋就开始疼了。可身上却没有带药,从寅时开始身上就至少有三个人在盯看,根本没机会带。她强忍痛楚,倚在轿上紧握双手,不知是轿子在抖还是自己在抖,喇叭唢呐的声响听得她头晕脑胀。 没有成亲的喜悦,只有煎熬。 不知走了多久,轿子缓缓放下,出轿小娘已在撩开帘,“姐姐出轿了。” 出轿小娘伸出小手将新娘子接出,碰到那白皙柔荑时,好像感觉新娘子在发抖。她想了想一会才明白过来,定是新娘子太高兴又太紧张了。 从阿古下轿开始,炮仗贺喜声就将她的思绪淹没了。到了门口,出轿小娘将她送到喜娘手上,领着进去拜堂。 薛晋此时也是一身大红装扮,平日穿惯素雅衣服的他从早上开始就觉别扭,都不能好好站着了。从别人眼里瞧见的自己也是全身红透,像足了一只煮熟的螃蟹,恨不得将衣服扔了。 外头人群簇拥,道喜声做大。他抬眼看去,就见众人拥着新娘进来。 新娘身上的金色璎珞霞帔上皆是彩绣,鲜艳明亮,宽长广袖和衣裳边沿以金线绣着凤凰图纹,一路蜿蜒而上,展翅而飞,大气喜庆。凤冠上的红盖头四角悬挂明珠,不至于贴头盖脖,随着轻动的步子微微飘起,却又不得见真容,更让宾客遐思。 薛晋呼吸微屏,看着一身红妆的阿古缓步进来,忽然觉得身上的新郎官服一点也不别扭了。 只是很快他就察觉到了阿古不对劲,她的一举一动他都很清楚,现在明显有些不对。旁人没有看出来,也没人觉得奇怪。 待两人站定,司仪高声拜堂。 薛晋总觉阿古好似不舒服,是当年阴影仍在?他规规矩矩弯身拜堂,想快些让她进屋歇着。好在拜完堂便要将新娘子送入洞房,他留下陪宾客喝酒。薛康林知道他酒量浅,让下人将酒兑了水,跟在他一旁去向宾客敬酒。 宾客都催着他回新房,薛晋也正好早早离席,被闹新房的人簇拥着进去。 进了屋里,阿古端坐在床上,看着没有异样。薛晋稍稍安心,被人推押着坐到一旁,拿了喜秤给他。 薛晋将红盖头撩起,只见一张被脂粉染红的俏脸娇艳,肌肤如玉,美目流盼,让宾客好不惊艳。 阿古庆幸有红妆掩饰,否则自己的脸色定要吓到众人。她强忍撕心般的痛楚,低眉笑笑,惹得宾客闹得更开,将这新房闹得热热闹闹。 这游戏不过来了两个,薛晋已笑道,“再闹就累了,饭菜也要凉了。” 众人了然,这是在让他们走了。知道他身体不好,也不强留,陆续退了出去。 薛晋和阿古送他们出去,关上房门,没走两步,阿古就往前倒去,好在薛晋眼疾手快把她扶住。这碰了她的手,才察觉到她在发抖,“怎么了?” “犯病了……”阿古强忍痛苦,“没有带药。” 薛晋将她抱回床上,“你再忍忍。” 阿古蜷身紧抓被褥,不一会薛晋又将她扶起,往她嘴里塞了丸子,不知是什么。糊涂地吞下,不多久就不疼了。 “前几天我见了金书,金书交给我的,他说你住进薛家后,肯定会常犯病,让我好好照顾你。” 阿古心觉没有白疼金书,思虑得也越来越周全了。半晌才终于恢复如常,她立刻起身脱嫁衣,将凤冠霞帔通通丢远了,连红色鞋子也丢到远处,这才觉得舒服了。 薛晋顿了顿,默不作声将东西捡起,在桌上放好,太乱的话,让下人看见总归不好解释。 等他回到床边,阿古已经浑然不觉地睡着了。他坐在一旁,认认真真地量了量位置,心有秋风扫过,完了,睡不下。 洞房花烛夜他可不想去睡长椅,倚在床柱上等着阿古变姿势好钻空子躺下。 阿古的睡容并不见轻松,好似过了一个多时辰,眉头才渐渐松开。薛晋看了她半日,见有发垂落,伸手撩开,又继续看她睡觉。 直到凌晨,他也没有等到可以容纳他的位置。 嗯,下次她再东倒西歪霸占整张床,他就将她绑了塞进里头去。 第53章 真凶 第五十三章真凶 在薛家无论是多舒适的床,阿古都睡不安稳,天还没亮,她已经醒了。睁眼看见去,屋里的龙凤蜡烛还剩一点余光。薛晋坐在床边倚着床柱闭目,像是在睡。阿古没有动弹,怕惊醒了他。 薛晋和她一样,向来浅睡,这个在小宅的时候阿古就知道了。看着他喜服未脱,就地而寝,又发现自己正好睡在床中间,他连躺的地方都没有,不由多思量几分。 他知道自己要复仇,却要和她联手,那说明他也有仇在身。只是他在自己的家里卧薪藏胆这么多年,又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要等她一起报仇。再有,薛晋对自己未免太好,好得让她吃惊困惑。 她蓦地想到之前他问过她,可真的信他喜欢她。 难道那不是玩笑话? 可他不过在三年前见过自己一面而已,三年后再遇,也没多少交集。薛晋绝非是那种容易对姑娘动心思的人,她当真想不通。 屋外一声鸡鸣长亮,薛晋拧了拧眉头,缓缓睁眼,满目困意。见阿古已醒,笑意也带倦容,“我还以为看见花猫了。” 阿古立刻明白过来,摸了摸脸,手上便染了脂粉。昨晚她竟乏得连脸都没洗就睡了,她撑手起身,“你下回可以将我挪进去。” 薛晋笑笑,见她要去洗脸,说道,“等会下人会重新打了热水进来。” “哪有洞房花烛夜之后脸上妆容还完好的。”阿古去洗了脸,动作很轻,洗好后擦拭干净,这才回床上。见他已躺下,便坐在一旁等天明,“我昨晚做噩梦了,梦见……我又死在薛升手里一回。我倒是个可笑的人,嫁了一次薛家人,又嫁了一次薛家人。” 原本薛晋还觉困乏,听见这话已不想睡了,“你愿意跟我说这些话,不就是觉得我跟薛升不是一样的薛家人么?” 阿古顿了顿,红唇微抿,“薛晋,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我?或者说,为什么愿意和我联手?” “你愿意听?” “嗯。” 薛晋默然稍许,坐起身,将她拉近了些。许是昨日熏了香,今日她身上的香气比平日浓郁几分,飘入鼻中令人有些恍惚,他缓声吐字,“这家里,有人杀了我娘。” 阿古微惊,离了他的身看着他。眼前男子眼神平静,却平静得太过分,让人看不穿。薛晋微微收了眼神,捉着她的手没有松开。他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确定没人窃听,才继续压低了嗓音说道,“我四岁时,我生母意外溺死。后来大夫跟我爹说,我娘生前被人下了毒,导致她神志不清失足落水。” “那你爹没查出来?” “没有。”薛晋忽然笑了笑,冷如寒冰,“因为他根本没有去查。” 阿古觉得不可思议,“难道……夺你娘性命的,是他?” “不知道,也许是,也许又不是。”薛晋眉头又已拧起,“事后不多久,洪沅就进门了。” 阿古何等聪明,只言片语已猜出大概,“你爹没有查,洪氏又很快入门,他们都有嫌疑?而你不知到底是谁,所以一直按兵不动?” “嗯。”薛晋说道,“洪氏进门没多久就生下了薛升,我曾怀疑是因为洪氏有了身孕,急于嫁进薛家,才对我娘下狠手。只是我当时年幼,并不懂那些。这些年同在屋檐下,却也没有探出什么来。” “洪氏是什么身份?” “听我娘的贴身婢女说,洪沅本是我娘娘家大夫的女儿,跟我娘交情甚好,以姐妹相称。后来我娘嫁了我爹,洪沅也常来薛家做客。我娘怀着我时,洪沅和我爹厮混,只是因为要邵家的势力扶持,我爹惊怕我娘翻脸,因此一直没有给洪沅名分。也曾要洪沅嫁人,但洪沅不愿,我爹大为感动。” 阿古轻笑,“你爹是觉得有个姑娘不计较名分跟了自己,肯定是真心实意喜欢他。只是他忘了,一个连尊严都可以不要,一个背弃姐妹的人,心肠又怎么会好。” 薛晋摇头笑笑,“多少男子喜欢那种姑娘。” 阿古默然片刻,“如果洪氏真的连你娘都敢杀,你又如何能活到现在。” “邵家如今还有权势,如果在我娘意外过世后,我又没了命,我外公他们,定不会善罢甘休,最先问责怀疑的,定是洪氏。” 阿古忽然明白过来,“所以你假装是病秧子,实则是为了掩人耳目,让洪氏放松警惕?” “对。” 阿古这才彻底想通,又问,“可如果你父亲是杀你娘的凶手,他为何要这样善待你?在你说要断绝父子关系后,他那时不就该欢天喜地送你走,好让薛升日后承爵么?”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薛晋眉头仍拧着,“如果他不是凶手,为何当年我娘意外身死他不查?不过几个月就迎娶洪沅?如果他是凶手,也着实不必对我这么好。兴许到了最后,他们两人都不是凶手。” 阿古见他长眉紧拧,抬手轻轻抹开。 软软指肚抹在额上,薛晋微顿,这才想起还握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松开,说道,“如金书所说,以前府里的人都传是洪氏害死了我娘,可我并没有证据。如果错杀了洪氏,真正的凶手会成为漏网之鱼。” “那是不是你一日找不到凶手,就一日要这样做戏?” 薛晋轻点了头,“一天不报仇,就难有一天的安心。” 这种心情阿古懂,父母的仇比起自己的来,更重。在她报了杀父之仇后,她便觉得卸下大半的担子,甚至可以说自己比之前软弱了些,事情也没有考虑得那么周全了。否则也不会两次让自己陷入险境,她本能将事情做得更好一些。 两人沉默许久,外头天渐明,薛晋才道,“阿古,你在外头可以对我冷淡些,我会对你十倍好。” 阿古奇怪道,“为什么?” 薛晋笑笑,“因为别人都说你媚惑了薛家三爷,背后说你坏话。” 阿古瞧他,“所以你要让他们觉得其实是你强抢民女,而不是我媚惑了你?” “姑娘家的名声总归比男子的要重要,而且如今的世道,男人能将喜欢的女人抢到身边,别人只会称赞我如何有本事。可如果是你用了手段嫁进薛家,就是你的过错,一辈子都要背上狐狸精的罪名。” 阿古心觉这样的世道令人悲哀,可又何尝不是和他说的那样。 天刚亮不久,外头下人已敲了门,要进来伺候他们起身,早些去奉茶。 阿古上一次没有给薛康林和洪氏奉上一杯媳妇茶,这一次,心情颇为微妙。心底没有将他们当做薛家人,只是两根木头,手上动作就轻松了些。 唯有站在一旁的薛升让她很不舒服。 屋里众人的视线都在她身上,可惟独薛升的目光十分强烈。别人可能感觉不出来,她却能感觉得到。 恨她吧,越恨越好。越恨就越证明薛升心里不舒服,他不高兴,阿古就开心了。 今日起,她要开始毁了薛升。他的名声,他的地位,他想得到的,她都要一点一点摧毁,让他失去全部,一步迈在悬崖上,明白什么叫做绝望后,她才会要他的命。 只是简单让他死去,她如何能满足,如何能平复她三年前的怨恨和痛苦。 薛康林和洪氏用过茶,给阿古封了红包,又送了一对金镯子,这儿媳茶才算敬完了。 “今日你们就在家中休息吧,乏了就出去走走,明日再去拜访同僚故交,该有的礼数还是得要的。” 洪氏以慈母的语气嘱咐着,令薛康林心中受用。薛晋应了声,阿古又道,“客栈里的酒,我想去搬过来。” 提到那酒,薛升才觉阿古该死。那酒本该是他的,功劳也该是他的。 薛康林当然也记挂那些酒,到时真立了功,薛家儿媳的名衔她才稍稍担得起,自然看重,“你已是薛家儿媳,的确是该搬回来了,多叫几个人去吧。” 薛晋当即和阿古过去,路上还见昨日喜庆的红绸悬挂树上,阿古看了看就放下了帘子。见薛晋袖子里隐隐露出红布,低头看去,只见是个鼓鼓当当的荷包。 钱袋?只是一个男的钱袋用红色的,未免奇怪。 到了客栈,金书正百无聊赖趴在二楼栏杆上看风景,瞧见薛晋阿古下车,好不欢喜。还没等他们上楼就朝下面招手,阿古抬头看去,看见金书,也面露微笑。 上了楼,金书就上前抓她的手,“阿古姐姐。” 薛晋在旁说道,“叫姐夫。” 金书较之薛升的确更喜欢他,可并不代表他是打心眼喜欢他,哼声,“不叫。” 话落,一个红色的荷包就在自己面前晃了晃,薛晋弯弯眉眼,“都是喜糖。” 金书想去拿,可荷包立刻被提起,高了他一个脑袋。他眨眨眼,乖乖叫道,“姐夫。” 薛晋大为满足,将喜糖都给了他。看得阿古闹心,为了几颗糖就卖口乖,果真还是个孩子。 阿古进去查看酒缸,没什么异常,就让下人将五缸酒搬上车去,薛晋随同督工。 金书见屋里没了下人,飞快地从怀里掏了一张纸出来,塞到阿古手上,“师父的飞鸽传书,昨天到的。” 正巧又有下人进来,阿古将纸放于怀中,没有查看。 第54章 疑云 第五十四章疑云 从客栈出来,时辰还早,薛晋见日头高照,秋风送爽,现在回家实在太可惜,说道,“不如去荷塘看人挖藕,买些时新的藕回去。” 阿古也不愿早回薛家,点头应声,和他一起去了莲塘。 已是九月秋日,荷花全谢,藕更是当季时。此时去藕塘的,多是去买的,亦或是趁着景致悲凉,找找可有什么诗歌可吟的文人雅士。 两人下车后就见藕塘上已经有数十个挖藕人,将饱满的藕挖出,抹去淤泥,露出白净的藕身,放进篮子中。走了不多久,他们就有人唤声。薛晋偏身看去,说道,“是我的同僚。” 那几人结伴上前,视线少不得要在阿古脸上多打量几眼,皆觉惊艳,难怪薛晋要这么急着将她娶进家门,也难怪身世卑微,却能让薛家人点头让她进门。想着,眼里又多了几分轻视,腔调里却带着满满的笑和艳羡,“薛三爷真是好福气,如花美眷,叫人羡慕。” 薛晋一一受着这赞言,又为阿古和他们相互介绍,几人驻足寒暄。他问道,“可是来瞧这晚秋景致的?” “一年四季季季景致不同,趁着起风时节,过来看看。薛三爷新婚第二日就来这,莫不是也起了这雅兴?” “这倒不是。”薛晋淡笑,“我妻子喜欢吃藕,她也没瞧过如何挖藕,就带她来了。” 阿古听见“我妻子”三个字,刺耳倒不会,只是颇觉奇怪。 一人皱眉说道,“薛三夫人……没瞧过挖藕?可乡下那些地方,可没少人种这些吧?” 薛晋说道,“诚然如此,只是我妻子常年居于幽谷,甚少外出,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他笑笑,“口味被养得有些刁钻了。” 几人面面相觑,原来不是传闻中是个村妇,而是……他们好不惊奇,“难道是哪位隐士的弟子?” 自古以来隐士便不是普通人能做的,唯有大智者才能放弃红尘名利,安居山林。虽然被人称颂,但能做到那种地步的人并不多,所以隐士也更得人尊重。他们再细看阿古,如果真是村妇,不说肤色白皙,连手也不见粗糙,怎会是那种做粗活的人。见她神色清冷,有着京城女子少有的脱俗之貌,更是深信,这姑娘不简单。 也对,简单的姑娘怎么能得首肯嫁入侯门。 只是几句话,已让几人眼里的轻视一扫而光,再看阿古便多了几分客气敬重。 连阿古都觉稀奇,正想着,薛晋已执了她的手,说道,“你不禁晒,快去凉亭那坐着吧。” 神情柔得像能一瞬将冰融化,阿古打了个十分不自在的冷噤。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之前每次她跟薛晋柔声说话,他总会有些奇怪。因为他们两人互相知晓底细,这种虚情假意的戏法瞧着就觉别扭了。 只是旁人不知,又投以恍然神色——原来薛晋这样紧要薛夫人。 两人和几人告辞,就往凉亭走去,下人去藕塘那挑藕去了。 在午饭前两人回到家中,让厨子清炒了一碟莲藕。阿古吃得很慢,吃快了曾被毒坏的胃会发作。在薛家人面前犯病,少不得要请大夫。大夫一查,只怕就要坏事了。 用过饭阿古又留下和洪氏说了会话,听她教诲,薛晋先行回去。等阿古进了屋里,忙去洗了个脸,方才她都要听得睡着了。回头看看薛晋,已躺身休息。她想起金书早上给她的信,背对薛晋,从怀里拿出来瞧。展开纸张,信上寥寥几个字,却将她惊住了。 “阿古,不午歇么?”薛晋并没有真睡下,在等着她回来。见她迟迟没有过来,背身不知在做什么,唤了她一声。等她转身相对,神情万变,十分怪异,他忙问道,“不舒服么?” 阿古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薛晋见她脸色不对,下地疾走过去,连鞋也没穿,“怎么了?” “师父说他不认得你。”阿古抬眼盯他,紧握纸张,“师父说他不认识一个叫薛晋的人,当年是他救的我,而不是由你将我交给他照顾。” 薛晋蓦地一顿,见她眼底已全是警惕,下意识先捉住她的手,怕她激动,怕她逃走,“你师父叫韩离,三十上下,个子很高,他……” 可阿古眼里的警惕却更深几分,薛晋忽然想到,他说的这些都是假的。不是他所说的是假的,而是韩离给他展现的东西,都是假的。所以在阿古耳边听来,他就是个骗子,从头到尾都在骗她。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韩离是莫逆之交,可没想到……竟被骗了。 “薛晋,谁家父母会用‘离’字给孩子取名?”阿古挣扎着要脱手,可却松不开。她惊诧,她愕然,难得又开始相信一人,谁想却又被骗了。 “我没有骗你,阿古,你想想,那天金书怎么说的?他说他那天躲起来了,看见有人将你从棺木带走。” “可金书也说了他没看见那人是谁,只看见了鞋子。” 薛晋百口莫辩,本想让韩离给自己作证,谁想却因韩离而让自己陷入了巨大的困境中。 阿古信的人有两个,一个是师父,一个是金书。她甚至差一点就信了薛晋,如今她本不该再信他,可为何总觉薛晋不是在骗人?她吃过薛升的一次亏,在识人上面倒不像以前那样天真,如果薛晋真的只是在骗她,那就太可怕了。 “阿古,让我见见你师父。”薛晋觉得必须要当面对质,否则他说什么都没有说服力,毕竟没有证人,一直以来都只有他自己在说。 阿古没有完全不相信他,但也不敢再深信。她有些疲累地收手,她希望薛晋不是在骗她,可那就意味着师父在骗她,还骗了她足足三年。 假设薛晋说的是真的,那按照薛晋之前所说,他把她交给师父后,师父却将她的死讯隐瞒,说她已经死了。解释是他觉得自己已救不活。 那为什么在她活过来后,师父却没有再跟薛晋说她还活着?让他去给宋家人报信? 阿古想得头疼,“你手头没有我师父的书信?” 薛晋摇摇头,“怕被人发现,留下线索,所以将书信都烧毁了。”他做事向来谨慎认真,可谁想得到,这种谨慎却将他推向困境,“你师父从山谷赶来,也得一个月,我要如何做你才会信我?” “信不信有那么重要么?以你的心智,我于你而言,实在比不得你一个人行动更方便。” “重要。”薛晋说道,“我不愿让你怀疑我一个月,更何况,你师父既然那样说,未必肯跟我见面,见了面也未必会见。” 阿古脸色漠然地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递给他,“里面是毒丨药,吃了不会立刻死,只是每隔几日都要服用解药,否则会毒发而死。你将你的命交给我,我就能安心信你了。” 薛晋觉得至今还被她这样防备有些悲哀,本来觉得她已对自己很信任了,谁想一朝前功尽弃。他接过瓶子,问道,“吃几颗?” “一颗。”阿古微微屏气,见他缓缓倒出,心几乎跳了出来。只是见他看看左右,并不立刻咽下,眼色微冷,“你犹豫了。” “是啊。”薛晋对着药丸叹道,“这么大一颗,没水会噎死的。我宁可被你毒死也不要噎死,否则就太冤枉了。” 阿古顿时被他吊儿郎当的模样堵了话,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也烟消云散。见他真去倒了水,要仰头吞下,阿古拦住他,“你想清楚了么?三天不服用一次解药你就死了。” “我问心无愧,也相信你不是会滥杀无辜的人。”薛晋用水服送,咽入腹中,神色倒是轻松了,“这回你该信我,能安心睡在一边了。” 阿古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得自己信任,换而言之,为什么会这么信任她。像是毫无理由的就信了。 昨夜两人都没睡好,刚才又刀光剑影,让两人疲惫至极,便去午歇。 阿古脱鞋睡到里头,薛晋随后,一会他才想起来,问道,“我知道的韩离是你师父,那你所知道的,他叫什么?” 阿古默了默,说道,“方为。” 第55章 意外 第五十五章意外 昨日两人又都没睡好,众人都没多觉奇怪,新婚小两口夜里贪恋玩乐,倒也正常。 洪氏见阿古吃得少,碍于薛康林在旁,夹了个肉饼放她碗里,笑道,“得多吃些才好,可是不合胃口?” 阿古笑笑,“没有,谢谢……母亲。” 薛从意坐在她对面,看了她好几眼。其母姜氏说道,“怎么总往你婶婶脸上看?不懂规矩。” “因为婶婶长得好看,以后给从意生的堂弟肯定也很好看。” 姜氏笑道,“那是一定的。”这薛家日后做主的是薛晋,对他们多说好话她是乐意的。 薛尙在旁只是笑笑,嘴拙,怕夸人把人夸得罪了,这种事让媳妇做就好。 洪氏瞧不顺眼姜氏,说道,“食不言,寝不语,你这是怎么教从意规矩的?” 姜氏当即没有再说话,倒是薛康林说道,“从意还小,好好教就是。” 阿古看着这一大家子的晨起百象,若有所思。本就已饱腹的她慢慢吃着洪氏刚才夹来的肉饼,胃已有些受不住这油腻的东西。吃着吃着胃一抽,差点吐了出来。 薛凝忙递了帕子给她,薛晋也说道,“吃饱了就好,别撑着。” 洪氏这才说道,“还是别吃了,只是……胃倒真小,难怪瘦了些。” 薛升看着她突如其来的一吐,眉头微拧。等用过早饭,众人各自去忙活,他也准备上衙。洪氏送他出门,嘱他平安,薛升临行前说道,“娘,阿古该不会是怀孕了吧?” 洪氏笑道,“这怎么会,她才进门两天。” 薛升面露不屑,“您忘了他们两人早已行苟且之事?” 洪氏神情这才严肃起来,颇为担忧,“方才瞧着也像是孕吐,莫不是真的有了……这可不行。” “不行又如何……”薛升转了转眼,低声,“娘,可不能让三哥有子嗣啊……” 洪氏当即会意,这是要寻个法子让阿古胎死腹中?这事倒不难,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别人只会当做阿古身体差滑了胎,毕竟头三个月最难保胎。当务之急是确定阿古到底有没有身孕,有的话也要快刀斩乱麻了。 想罢,她便让家中的大夫和自己一块过去,探个究竟。 阿古刚回房里没多久,下人就禀报洪氏来了,不由和薛晋相觑一眼,这才让下人开门请她进来。 “母亲。” “母亲。” 洪氏笑道,“刚才见你身体好像不舒服,所以特地请了个大夫来看看。” 阿古一顿,“已经没大碍了。” 薛晋也说道,“阿古身体好着,并没事。” 他们越是这样说,洪氏疑心就越重,“还是得看看的,反正不过是看看而已,又不是让你喝苦药,怕什么。说没事了为娘也安心。”说完就对大夫使了个眼色,让他过去瞧看。 阿古微微蹙眉,伸手给大夫把脉。曾被毒丨药浸过五脏六腑的她喝了三年的解药,师父早就说她脉象不同旁人,但愿不会出问题。大夫把得认真,半晌才离了手,“并没有问题。” 洪氏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坐在房里和她聊了半日,就领着大夫离开了。进了自己房中,嬷嬷将茶端来,洪氏还没润润口就问大夫,“如何?” 大夫说道,“脉象有些奇怪……但又不像是有喜了,可又好像是……”他也糊涂了,见洪氏面色不痛快,忙说道,“倒是有些怀了十几日二十几日的人脉象也是这样难断定,若要知晓是不是喜脉,还得一个月后。” 洪氏想想也是,就让他下去了。 大夫慌不迭出去,在廊道上迎面撞见薛康林。薛康林见他从房中走出,问道,“可是我夫人身体不适?” “侯爷放心,尊夫人身体并没什么事。”洪氏没想到已出门的丈夫又折回,便没和大夫通过气,大夫有话就直说了,“方才被请去看看薛三夫人可是有了身孕,瞧着像是有了……不过尚不能断定。” 薛康林一瞬欣喜,薛家有后。见大夫面色不对,又想到阿古不过进门两天,这种事让外人知道实在不是什么有脸面的事,说道,“这事无论真假都不许外传。” 大夫自然知道,又想刚才洪氏让自己悄悄前去把脉兴许也是这个缘故。 一连过了几日,阿古都觉薛康林对自己客气了很多,少了她刚进门时眼底常有的不屑,让她好不奇怪。薛晋也觉蹊跷,以父亲的脾气又怎是那种会轻易改变的人。迂回打听,最后才从大夫那听了一二,回来就和阿古笑说,“他们以为你有身孕了。” 阿古咋舌,“怎么就突然这样以为了。” “说是你五天前用早饭好像孕吐了。” “明明是撑着的。”阿古只觉无趣,“不过你父亲待从意很好,对庶出的都那样好,也难怪他紧张你的孩子了。只是越是如此,就越觉得……” “越觉得他不是杀我娘的凶手?”薛晋也曾这样一次次否定过,“只是我娘在世时,他就和洪氏厮混,不忠于我娘。在我娘过世不久,他又娶洪氏,让我如何能敬他?” 换做是阿古也不能,这点她倒明白。她忽然也明白了为何薛晋不愿娶妻,许是这个缘故。 前几日两人都在走亲访友,拜见长辈故交,已觉疲乏,今日还得去拜见一个住在郊外的朋友。 马车从山路踩踏而过,均匀的颠簸感让阿古起了倦意。她看着在闭目养神的薛晋,没有开口和他说话。掐了胳膊一下,迫使自己清醒过来。这一掐,车子紧跟着用力颠了一下,忽闻马长啸一声,震耳欲聋。未等她反应过来,马车就像疯了般急跑,车旁已闻下人惊叫声。 阿古一个踉跄,脑袋差点撞上车厢。薛晋也被惊醒,刚好见阿古要扑伤,忙将她抓住,一手撩开帘子,只见远处车夫摔落在地,下人慌张往这没有人握缰驱赶的马车跑来。 “抓住车厢。” 阿古赶忙抓紧,薛晋的手缓缓松开,要去抓缰绳的模样。马还在疯跑,在满是石子的路上跑得不知疲倦。阿古隐隐看见马在吐着白沫,摇头晃脑,深谙毒丨药的她瞬间明白,有人给马下了毒! 转眼看见薛晋已快靠近马后,只是缰绳因马的疯癫而随风飘甩,一时难抓。 车轱辘像是压到了大石,马车狠狠颠起,阿古只见薛晋身体一歪,像要摔下去。她猛地一惊,未及多想已松开双手,上前伸手抓住他的衣裳,用力扯回,薛晋得以维持平衡。可阿古脚下不稳,马车又不知碰了何处一颠,阿古便像风筝般被甩出,重摔山坡,往下滚去。 山坡上全是碎石,阿古滚下时觉得自己的肋骨被压断了很多根,每翻滚一次就觉痛得又死了一回。 也不知滚了多久,忽然身体一轻,以为终于到了平地,谁想不过刹那,就听见水声,随后就见水花溅起,人已淹没在河水中。 …… 山路上已回归平静,薛晋要下去找阿古,四五个下人拼死将他拦下,“谁知道这下面有没有猛兽,而且山坡凶险,三爷不能自个去。” 薛晋双目赤红,强忍镇定,“快去找。” 下人忙去找人,另一人去附近喊人一同帮忙。薛晋去看了看那马,确定它是中毒,记下它死前模样。等他起身时,下人也都走远了,无人盯看,他俯身往山坡下跑去,步子轻盈,像在踏风而行,可以轻飞树叶之上。 山坡之下,是河,很长很长的河。 所幸阿古很快遇到一块伫立在河中央的巨石,用尽力气抓住尖锐处,手掌也被刮出了血。等她要往上爬时,才发现自己到处都是伤,伤口上的剧痛让她没有办法用力。只能倚在巨石不算大的夹缝上,等机会爬上去。 九月的河水已经很凉,泡在水里久了,冷意一点一点钻进骨头里。阿古拍了拍自己的脸,努力保持清醒,又尝试着往上爬,踩在长满青苔的石头上,脚上一滑,撞在石头上,又痛得她全身哆嗦,再没力气支撑,身体往后一倒,又被卷入湍急河流中。 身体一仰,头顶的日光刺在她眼里,她又想起了很多往事。 很多很多…… “小云。” 父亲在喊她。 “阿古姐姐。” 金书也在喊她。 “阿古!” 水声哗啦,像是有什么正往这边急来,声音同样焦急。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已有水遮盖的眼真看见有人往她泅水而来。 薛晋猛地伸手抓住要飘离的阿古,将她拽回怀中,又往岸上泅水而回。 光是一人在河中泅水半日已要精疲力尽,更何况还捎带了一个人。薛晋回到岸上时,只觉两手都累得在发抖。地上石头林立,他撑起一脚做背给阿古靠着,揉揉她的脸,“阿古?阿古?” 阿古听得见声音,却睁不开眼,也不知过了多久,鼻腔一热,将好像堵住心窝的水吐了出来,这才不至于痛苦得像在鬼门关徘徊,随后就见薛晋像卸下千斤重担,给她倚靠的腿也不再绷得那么厉害。 薛晋见她醒了,这才笑了笑,差点因为瞬间的放松而放心晕过去。正想安慰她两句,就见阿古缓缓偏头,双手抱住他的腰身,埋首在他怀中,低声哭了出来。声音苍白无力,像受尽了委屈。 他愣了愣,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哭。 第56章 信任 第五十六章信任 许是在水里冷着了,又或许是心伤深处,阿古哭得直哆嗦。薛晋终于忍不住说道,“我们去附近找找有没有人家,先把身体暖暖。” 等阿古从他怀中抬头,眼已哭得通红。薛晋拧拧她袖子上的水,想逗她笑,“这回不像花猫,像兔子了。” 阿古怔然看他,薛晋已伸手给她,将她扶起。阿古缓缓起身,腿上身上都疼了起来。片刻就瞧见了薛晋弯身而对的后背,“我背你。” “你不累么?” “刚才都休息好了,也没受伤。” 阿古见他衣服都完好,这才趴上后背。 薛晋刚直起身,就叹道,“谁说你瘦,真重啊。” 阿古咬了咬唇,“衣服里都是水,是它们的缘故。” 薛晋笑笑,其实阿古只是个普通姑娘,哪怕那么难过,依旧介怀别人提及重量的问题。没有失去本心,他已觉欣慰。 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家,走了约莫一里路,房屋比预想中看见得早。 薛晋敲了农家小院,跟主人家说了缘故。主人家见两人生得不凡,说话客气得体,警惕心少了半分,挪了间房给他们歇息。薛晋又拿了身上银两给他,拜托他去薛家报信。 主人家也厚道,走时让自家女人去拿干衣服给他们,就去报信了。 薛晋很快换好衣服,让农家大婶烧一盆炭火和水送到阿古屋里去,问了哪座山有草药,带着背篓去采。 这里的山并不高,但迂回的小道很多。薛晋进了一条小路,往大婶指的地方走去。不过走了几步路,就察觉到附近有奇怪动静。他假意去系腰带,头一偏,目光十分快速地捕捉到有人潜伏。他系好腰带,若无其事钻进山林里。 那紧随在后的人一直跟着,想寻机会动手,谁想不过片刻,竟不见薛晋的踪影了。 阿古小心清洗完伤口,薛晋也回来了。敲门进来,阿古只见他穿着一身不合体松松垮垮的粗 布衣,裤脚也卷了三卷,身上背着个药篓,要不是一张俊白的脸,像足了刚从田里回来的农夫 。 薛晋可毫不在意自己的穿着,比起贴身的湿衣服来,他还是更喜欢穿干爽的衣服。他快步上 前,将背篓放下,抓了一把草药往怀里塞,更像粗糙的汉子了,“先离开这,有人在附近找我 们。” 说罢就将她重新背到背上,从窗户那跳了出去,一路疾行。 阿古被颠得浑身疼痛,忍着没吱声,等走得远了,她才问道,“看清人了么?” “隐约看见了,不认得,不过脸我见过。” “在哪里见过?” “就是那整日趴我们家屋顶的那些人。”薛晋怕她不明白,又添了一句,“我们住的小宅。 ” 阿古倒没往薛家那想,也想到了小宅。当时来监视他们的有两拨人,一个是薛康林所派,一 个是岳太师所派。她蹙眉说道,“你父亲派的那些人,洪沅没办法调拨吧?” “没有。”薛晋说道,“我爹如果要杀我,也不至于等到现在,费那么大劲。所以只能是岳 太师了。我来找你之前特意看了马,是中毒。” “嗯,的确是中毒了。”阿古全身越来越疼,好在薛晋看不见她的表情。 薛晋察觉到她的下巴顶在他肩头上,像是在休息,“伤得重吗?停下来先敷药吧。” “没事,都是一些小伤。”阿古强打精神应声,“在河里游了半天,累了。” 薛晋听她声音无恙,继续前行。走着走着背上的人已经睡着了,他不敢懈怠,进了山里,确定无人跟随,步子才稍微慢了些。不知走了多久,手上微湿,有些黏糊。抽手一看,竟是血。他一惊,忙将阿古放下,却见衣裳上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 薛家下人都已经去找薛晋和阿古,薛康林午时放衙回家才知晓此事,又惊又怒,让下人去其他几个世家报信,一时数百人外出寻找。 薛升得知消息后也赶回家中,见了洪氏便说道,“不是还没确定她是不是有身孕么?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洪氏深觉冤枉,“这事可不是为娘做的。” 薛升皱眉,“那会是谁……听说马都被毒死了,早不中毒晚不中毒,偏是在去那凶险山道上才被人下毒,这可能是巧合么?” 洪氏转了转眼,警惕看了看附近,下人都被屏退远处,听不见她低声说话,“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派一路人马,将他们杀了,以除后患。” 薛升冷笑,“孩儿倒是想,只是娘,此时杀了他们,无论是不是我们动的手,父亲都会怀疑是我们做的。他们现在还不能死,一旦死了,我们就冤枉了。所以非但不能动手,还要祈求他们能平安归来。” 洪氏叹气,这倒不假。只好让他赶快出门去找帮手,做做样子,表表心意。 &&&&& 柴火噼里啪啦烧裂的声音对睡梦中觉得寒冷的人听来,是件很愉快的事。阿古想翻身烤烤背面,动作一大,就疼醒了。 薛晋听她抽声,低头看去,见她眼神朦胧,说道,“你重伤的地方很多,不要乱动。” 听见声音是从上头来的,阿古才发现自己枕得松软的地方是他的大腿,只是睁眼就看见了他的下巴。 薛晋脸色并不太好,可见自责。阿古问道,“你也受伤了?” “没有。”薛晋拨了拨炭火,又低头看她,“你伤得那么重,我却想得太轻松了,也亏得你能忍。” 阿古并不放在心上,“以前疼了也无人可说,干脆就忍着,忍着忍着就习惯了。” “以后不要忍了,我听着。”薛晋又拿长棍拨了拨炭火,他已经烤得有些冒汗了。 阿古默了默,又问,“有烟火往外扩没事么?” “嗯,这山上很多猎户,正是做午饭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生火了。这间屋子估计是被人废弃了不久,柴火还有,地也不太脏。” 阿古应了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身上盖着的是她刚才穿的衣服。鼻子微动,闻到身上有草药的味道,手所过之处,光滑得很。她身体顿时绷紧,枕在他腿上一动不动。 薛晋也没说话,只是在拨火堆,虽然柴火早就烧得很旺不用再动了。但是不找点事做,他怕尴尬。不对,现在他已经很尴尬了。 阿古看着那不断蹿起的火苗,蹦起一点火星转瞬又消失在眼里。她看了好一会,才道,“之前我给你吃的药,不是毒丨药,只是我平时吃了提神的药丸。” 薛晋笑道,“难怪那几天我总是睡不着,原来是吃了补药太精神了。” “我知道你知道那不是毒丨药,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薛晋见她戳穿,才道,“嗯,一开始就知道不是。只是不是因为知道不是毒丨药才吃,而是知道你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所以才放心地吃。” 这回轮到阿古意外了。 薛晋缓声道,“当时知道你要来京寻仇,我曾想薛家曾那样对不起你,你肯定恨不得将整个薛家覆灭,将所有人都杀了。可你没有……哪怕你受过那种残忍的伤害,也没有憎恨所有人。你所杀的,都是罪孽深重,曾有负你的人。你杀洪知礼,本可以将李卿于子千都杀了,这样可以省去你许多功夫,可你没有。你也可以一开始就利用我进薛家,但你没有,而是费尽心思去接近薛升。这样一个爱憎分明的人,又怎么会对一个屡次帮你的人下毒手。哪怕是你不信任我,也不会有要加害我的心思。” 阿古愣神听着,忽然觉得懂自己的人,唯有薛晋。 “刚才在马车上,你本可以安然抓着车壁,可你却松手救我。只为这一瞬反应,我便觉得你本心仍在,我并没有帮错人。你现在还不相信我无妨,你三年前曾受过那种苦难,不恨尽天下所有人,已经不易。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等你师父出来,和我对质。如果那时你还不信我,我再难过不迟。” 薛晋在她面前总是吊儿郎当,只是今日所说的话,却是他的真心话。当阿古那一刹那来救自己时,他惊诧。他一直以为阿古从未对自己有过半分上心,可那时看来,却不是。 阿古眼眸一湿,心底最后的防线轰然崩塌,像是突然找到倚靠,再不是孤苦一人,泪溢满眼眶,瞬间夺眶而出。她静静枕在他腿上,没有再哭出声,泪如流水滚落。 薛晋顿了顿,小心伸手给她拭泪。那尘封三年的心扉,他好像终于打开了。阿古心中重如千斤的担子,他也终于能为她分担。 第57章 事变 第五十七章事变 午后的山林渐渐安静,薛晋也没有再添火。阿古又睡了,她这回睡得很安心,没有再急促地从噩梦中醒来。哪怕是全身都还疼着,也觉安稳。 薛晋见她休息,也靠在墙上闭目养神,手搭在她肩上,这样的话她稍有动静就能知道了。 两人歇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再醒来时,都精神了许多。 阿古惊怕有人会追杀到这里,将衣服先穿好。鞋子已经烤干了,穿上后脚暖洋洋的。她站起身,还有些瘸拐地出去,出门就见薛晋背对木屋,正在等她。 薛晋听见开门声,转身看去,哪怕是穿着粗布衣的阿古,还是觉得她好看。再看看两人,不由笑笑,“我们像不像是逃难的小夫妻?” “不是本来就是在逃难么。”阿古顿了顿,没有辩驳那最后三个字,话锋突转,声调顿时冷然,“岳太师不能留了。” 岳太师当年没害她,但是如今他要杀她,亦或是薛晋。如果不还手,先将对手置于死地,那死的人就是她。 兴许岳太师认定杀死岳长修的是她,所以铁了心要除掉她,还有庇佑她的薛晋。一旦危及到阿古的性命,她必然不能再手软。 薛晋扶住她,问道,“你想好法子了?” “嗯。”阿古抬眼看他,“你爹和洪沅不都以为我有身孕了么……” 薛晋立刻明白,微微瞪眼,“你要污蔑岳太师将孩子吓没了?” “嗯。” “不行。” 阿古奇怪他为何不同意,“这个法子并没什么不好,你父亲在意这个孙儿,横竖我消失了那么久,还一身的伤,要我装病并不难。我脉象杂乱,大夫那不是问题。” “不行。”薛晋就是不愿她这么做,“岳太师我会去杀了,不用你动手。” “什么法子?暗杀?毒杀?还是意外死?”阿古摇头,“今日的事你父亲肯定会查到他头上,到时候岳太师意外身死,你爹难道不会起疑心?万一他查到是你所杀,你想想,你一个在他眼里是病夫的人,竟然敢去杀人,那一直忌惮你的洪氏会对你起杀意的,到时候你就危险了。” 薛晋没想到她是在为自己着想。 “但是如果能借你爹的手对岳太师下手,就名正言顺了。”阿古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他不点头,“这孩子并不存在,只是说说罢了,完全不会损失什么。” “这像是在毒咒以后的孩子。”薛晋神情已没了平时总爱逗她的轻佻,“这种事说出来,总觉得不吉利,万一真的会对以后有影响,如何是好?” 阿古微怔,咬了咬唇道,“你的话怎么听来像是认定了以后我会跟你生孩子似的,这样担心。” 薛晋笑笑,“我的确是想跟你生孩子,但哪怕你不愿意跟我生,这种像是毒咒的法子还是不要用得好。不过……”他微微抿了抿唇角,还是说道,“你要是跟别的男人生了孩子,我肯定会很难过,也不会喜欢那孩子。” 阿古不觉这话自私,薛晋是个坦率的人,这话说得直白,她却听得舒服,比那些甜言蜜语的话好听多了,只是她并不放心,“薛晋,如果我没有报完仇,我这一世,就不可能重来……唯有将所有血债都还给他们,我才能安心再开始这一生。” 声音低落压抑,薛晋握了她的肩,见她没有不适,微微弯身,缓缓将她抱住。 宽大的身体贴近,阿古身子微僵,下意识要将他推开。手已抬起,又停住了,怀中实在太温暖,她也贪恋了。 “如果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岳太师要杀我们,我不动手,薛家也不会放过他,残害爵位继承人,这足以让薛家找他拿命来抵,完全不必用孩子的事来说。”薛晋继续说道,“如果我爹不打算找岳太师麻烦,你再用这个法子吧。” 阿古听着耳边低语,许久才点了点头,薛晋松了一气。他应该多说几句的,那就能多抱她一会了。难得她肯让自己抱,还不捶打他。 可惜呀。 他收回的手上还有点余温,未及多想,树林中突然传来窸窣声。他立刻站到阿古身边,细听动静,隐约听见别人叫自己和阿古,这才卸下紧张,“是下人来找了。” 他唤了一声,那边立刻回以声音,不多久就见七八人冲了过来,已累得满额是汗。 &&&&& 薛家嫡长子嫡长媳山道遇险,终于寻回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岳肖耳中。 岳夫人不知是丈夫下的手,听见这事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端茶给岳肖时,却见他两眼瞪圆,喝茶也不吹吹,她忙拦住,“您小心烫。” 岳肖放下茶杯,说道,“等会你就收拾东西,带上家人离开这里,回青州老家。” 岳夫人好奇道,“这还不到祭祖的时候,老爷这是要做什么?” “我是让你收拾东西带他们走,老夫不走!” 他突然大声,吓了岳夫人一跳。岳肖颤声道,“我要跟薛晋和他夫人同归于尽,给我儿报仇!” 岳夫人惊道,“您在说什么?那可是薛家啊。”她猛地想到今早薛晋阿古差点遇害的事,大惊,“难道他们山道遇险不是意外?是您做的手脚?”见他没有否认,她顿时惊怕得痛哭,“您这是在做什么啊!薛家哪里是我们能惹的,我的儿子没了,您还要将那些个姨娘的孩子都害死吗?这让我这做主母的如何去见岳家的列祖列宗?如何抬得起头来?” 岳肖笑了笑,每条皱纹都填满了沧桑,“我儿子死了,害死我儿子的人却还好好活着。他们该死,他们真该死。我应该买通山贼,让他们给他们多加一刀,那他们肯定会死。” 岳夫人见他说起疯话来,知道他已经疯了。她没了儿子她何尝不难过,不痛心,只是要她将整个岳家都搭上,她做不到。她跪求道,“去跟薛家认个错吧,薛晋没有死,只是受了伤,将全部家财都奉上,说不定还能活命。” 岳肖怒声,“滚!是他们杀了我的儿子,我要杀了他们给我儿偿命!” 门外几个姨娘和孩子纷纷往里面看,又惊又怕。岳夫人自知再不逃,岳家上下难逃一劫。她起身呼和姨娘孩子去随便收拾些细软,赶紧离开岳家,离开京师。 岳夫人在姨娘中向来有威严,再者又听见岳肖得罪了薛家,只怕是命不久矣,便急忙去收拾东西,不过半个时辰岳夫人就让老管家领着他们回青州老家,临行前她说道,“若能活,我们很快就去找你们。” 送别家眷,岳夫人这才回到家中,陪在岳肖一旁。 夫妻多年,风光时,她跟着享福。他疯了,她得陪着。他死了,她也要为他收尸,带回老家安葬。 岳夫人轻叹一气,等着大难临头。 &&&&& 薛康林当然不会放过岳肖,查明真相后,气得他差点一掌将桌子拍出个窟窿,“那岳肖是不要命了!” 洪氏倒是在旁松了一口气,阿古伤势很重,她全看在眼里,如果有身孕,早就没了。想到岳肖之举简直是疯了,生怕有朝一日盯上她儿子,还是早点除掉得好,说道,“老爷,那岳肖今日敢害您的子嗣,谁想他日会不会对您起了歹心,这种人,留不得呀。” 薛康林当即让人押着活捉来的岳家人进宫面圣。 阿古此时还在房里休息,洪氏帮她婉拒了所有来客,让她能有短暂休息。薛晋身体本就没大碍,睡了一觉就精神了。听下人禀报说薛康林已押人去宫中面圣,若有所思回到房中。 父亲这样担心他的安危,是他意料之外的。 从年少时起,他就觉得比起洪氏来,父亲更像是杀他母亲的凶手。因为父亲不傻,哪怕是真的是欢喜洪沅,但是枕边睡着个杀死原配的人,他会安枕无忧? 可父亲待他不得不说十分好,哪怕他对他冷淡,该有的照顾还是有,关切也不会少半分。 难道他们都不是害死他母亲的凶手? “在想什么?” 薛晋偏头,看着已经睡醒的阿古,身体从倚靠着的床柱一歪,看着她笑道,“这么快就睡好了?” “想到岳太师要掉脑袋了,安心。”阿古挪了挪脑袋,从下往上看他,“你不多休息会?” “不了。”薛晋给她撩开落在鼻尖上的发,又看她的眼,明眸大眼,像含了星辰。他差点就忍不住往那亲了,真是愈发没自制力。 阿古见他一直看自己,摸了摸脸,没发现异样,见他还瞅,也回以眼色,直勾勾看他。 薛晋蓦地笑笑,躺下身准备休息片刻。已经睡得足够多的阿古打算起身,腿刚跨一半,薛晋就抬起腿挡住了她,“陪我睡一会。”他又认真道,“公平起见,改天我可以陪你睡一会。” 阿古伸手压他膝头,没压下去,力气真大。她唯有再躺下,两人这么躺着竟然不会尴尬了,这事也真是奇迹了。 “我是有事要和你说。”薛晋一方面是有事,二来是真想她和躺躺,指不定躺着就躺出感情来了。 以他的想法,阿古以后要是跟了别的男人,他估计一辈子都不会释怀。他希望阿古能喜欢自己,可是他并不知道怎么讨一个姑娘欢心。大概一心一意为她着想,就能暖化她的心了,如今看来好像没做错。 “什么?”阿古翻身还有些吃力,这一伤,估计最少要半个月才能好了。 “我爹去找岳肖算账了。” 阿古眼一亮,薛晋又道,“这倒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又听刚才来访的同僚说,听说刑部尚书准备在圣上寿宴时呈上美酒贺寿。” 阿古微顿,“献酒本就是个新奇的点子,如果他在圣上寿宴上先送了酒,那明年太后寿诞,可就失了新意,更没心意可说了。” “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和父亲说,等他将岳肖送进大牢再说。不过我估计……是不会等到明年腊月才献酒了,可能会提前。” “这倒无妨。”于她而言,献酒不过是她来京的垫脚石,为的就是顺利进入薛家。如今她目的达成,献酒的事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阿古。”薛晋迟疑稍许,问道,“你师父何时来京?” 阿古想到两人要对质的事,原本安宁了些的心也不大舒服了。无论两人中有谁在说谎,都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飞鸽传书去了山谷,如果快的话,腊月之前,如果慢的话,估计要开春。” “嗯。”薛晋等着韩离来京,只要他出现,就能解他心中困惑,还他清白。 第58章 金书 第五十八章金书 大央国皇帝寿辰是在腊月初八,刚好是喝腊八粥的时候。与太后寿诞相近,明年太后六十大寿,因此薛康林想那时再献酒,可听薛晋说刑部尚书打算在今年圣上寿辰时献酒,不得不更变计划。 一家人用过饭,围坐桌前说着这事,薛康林问薛晋,“可有问阿古,那酒若今年腊月便取,可能出佳酿?” 薛晋答道,“阿古说,倒不是不可以,只是要开封加些东西,酒味自然不比明年的好,但也不会相差太多。” 阿古的伤仍未好,饭菜都是让下人端进她屋里,因此并没有出来。 洪氏问道,“老爷是打算腊月初八献酒?可这不也和刑部尚书相撞了么?” 薛升笑笑,“娘,您忘了,天下最闻名的酿酒师是我们薛家人,刑部尚书能找到第二个能与之齐名的人?而且以三嫂的技艺,定能艳压群芳。” 他已经想好了,待薛晋阿古去献酒第二天,他便进宫揭穿阿古的身份。什么南山酒翁,只不过是个借了其师父名声的人,让他们背上欺君之罪吧。 薛晋问道,“岳太师一事如何了?” 薛康林眸光顿时阴冷,“死罪难逃,只是连坐不连坐的问题。” 薛晋神色微顿,说道,“岳太师该死,但不知道此事的岳家人,倒也不必非要他们的命,就当是给以后的孩子积德。” 听见前面那些话薛康林还觉得他太过心软,直到听了最后一句话,面色才缓和,“只是留他们在京,终究是个祸害。” “求圣上下旨,将他们驱逐出京师,不许踏入半步。而且昨日他们就举家逃离,看来也是想活命的。” 薛康林心里更偏向将他们杀了,斩草除根。 “我们薛家和岳家在朝堂上是众所周知的至交,父亲如果不留情面,将岳家后路斩断,怕会遭人诟病。如果向圣上为无辜的岳家人求情,倒能得个美名。”薛晋说了这番话,见他有所思量,也没再说话。 薛升见商议得差不多了,也没心思多听,便回了房里。不一会洪氏让人来知会一声,说陪她去看看珍玩,购置几件。 从屋里出来,走到院子就见薛晋进来,后面的下人端着药,他问道,“这是给三嫂的药?这次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三嫂身体本来就不大好的模样” 薛晋长眸投视,作为弟弟说这些话,是要他觉得两人亲昵?如果是不明白阿古的,身为丈夫该大发雷霆了。可惜他懂,所以薛升的言行在他看来就十分可笑了,“你三哥我身体也不好,你三嫂是夫唱妇随,连这个也要同我相似,也难怪能做夫妻了。” 他笑笑,“药要凉了,三哥得赶紧送过去,就不陪六弟闲聊了。” “三哥请。”薛升目送他离去,神色不悦。 薛晋到了门口,就自己端药进去,让下人都在外面守着。婢女看得十分羡慕,三夫人真是好福气。进了里面,他见阿古竟然起身了,还拿纸笔在写些什么,低头看去,只见是药材。 阿古察觉旁边有人,抬眼看去,又看见他手里的药,眉头不由一皱。 薛晋见她眼有嫌弃,笑道,“你不想见到的一定不是我,而是这药。” 阿古唇角微抿,“都不想见到。” “那可真让我伤心了。”薛晋将药端给她,“不烫不冷,刚合适喝。” 阿古接过,拧眉喝下,无论喝多少次,还是觉得难喝。别家姑娘有香气,她的身上只有药味。 薛晋见她喝完,拿了茶给她漱口,问道,“这是在写什么?” “催酒味的药材,等写好了让金书去买。” 薛晋点点头,“等会我送过去。” “嗯。”阿古拿起笔,见薛晋不走,在旁边看着。顿了顿,没有赶他走。 &&&&& 薛升离了家,和母亲乘车去古玩店,想到方才的事,心头遍布乌云,虽然强忍恼怒,可洪氏身为母亲,还是看出儿子不高兴,“怎么了?” 薛升拧眉,“真想活剥了那对贱丨人。” 洪氏想了想低声,“薛晋和阿古?” “嗯。”薛升最恨的还是阿古,赶快到腊八吧,定要他们好看。 “犯不着跟他们生气,不过这次阿古并非有孕,也让为娘松了一口气。” 薛升轻笑,“以薛晋的身体,能有孩子?” 洪氏也笑了笑,那种病秧子不随时去见阎王就好,还想有孩子? 不多久到了古玩店,车夫停好车,薛升先下来,还没转身接母亲下来,就见隔壁蜜饯铺子有个背影眼熟得很,一看可不就是金书,他当即喊了他一声。 金书动了动耳朵,偏头看去,见是薛升,迟疑稍许又展颜,往他走去,要过去打个招呼。没走两步就见车上又弯身下来一人,金书的笑颜僵在了脸上。等见洪氏就要下车,他蓦地转身,拽紧了手里的油纸包跑了。 薛升拧眉瞧看,不知道他慌什么,难道是上回拧了他的耳朵他记恨了?不过方才不是笑得很高兴么。 “你在瞧什么?”洪氏方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见个侧脸,然后就见那小小背影快速跑开了。 “刚才那个是阿古的酒童,叫金书。” 洪氏闻言,又往那多看了几眼,微微皱眉,“为娘怎么觉得他十分像一个人……” 薛升笑笑,“小孩子不都长得差不多。” 洪氏实在想不起到底是像谁,又狐疑问道,“听说她就带了一个酒童进京,怎么不跟着来我们家伺候?” “说是要留他在客栈看酒。” “酒不是搬到我们家了么?” 薛升微微皱眉,这倒是,不是已经在他们家了么?那金书为何不跟来?想到他方才的举动,总觉奇怪。 那古玩店的掌柜已看见他们,忙出来请。洪氏一分心,就将金书忘在了脑后,进门去看珍玩了。薛升也没有再多想,随后跟上。 金书没头没脑地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两条腿都要酸胀得断了似的,才停下来,躲在小巷子里倚着墙大口喘气。半晌才稍稍回神,只觉手上黏糊,低头一看,油纸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自己抓破,掉了许多蜜饯,里面的糖油也流了他满手,黏糊糊的。 他哆哆嗦嗦拿了一颗已经歪歪扭扭的蜜饯放进嘴里,甜得有些腻人,他却吃得很开心,可还是怕。蹲在地上将全部蜜饯都塞进嘴里,糖黏得嘴边都是,甜得要腻死人。吃着吃着眼泪大颗大颗啪嗒落在油纸包上,可嘴里塞着满满的糖,出不了声。 那甜水滚进喉咙里,呛得他咳嗽,狼狈不堪。 “金书。” 他身体一顿,抬头看去,只见个高大男子站在他面前,笑容浅淡,却让人猛觉心安。 男子缓缓蹲下身,摸摸他的脑袋,“把东西吐了,不要噎着。” 金书低头将东西吐了大半,看着这慈祥如父的男子,眼泪流得更欢,搂住他的脖子哭出声,“师父。” 第59章 开始 第五十九章开始 金书没有想到会在京城见到自家师父,只是因有比亲人还亲的人在,心底的慌张和委屈得以释放,哭过一场后便觉心里痛快多了。 “把眼睛都哭肿了。”方为伸手揉揉他的眼皮子,笑得可亲,“谁欺负你了?” 金书吸了吸鼻子,“我看见洪沅了。” 方为微挑了眉头,不过三十出头,却有威严之态,“师父怎么教你的?” 金书被他看得心有怯意,不敢看他,“师父说……什么时候都不能慌,尤其是面对仇敌的时候,你慌了,怕了,就输了。” “那为什么哭成这个模样?” 金书头垂得更低,“徒儿知道错了。” 方为又摸摸他的脑袋,“带你去讨点水洗洗脸,饿了没?” “饿了。” “那怎么大清早就买这么一大包蜜饯,你师姐呢?不怕你带回去她责骂你?” “阿古姐姐嫁进薛家去了,才管不了我。”金书有些得意,见他长眸看来,又缩了缩腿,真是走了个师姐,又来了个师父,不能好好吃糖了。 方为将他带到客栈,点了菜,就借地打水给他洗脸。他试了试水温,这才让金书过来洗脸。等他洗干净,又将脸帕递给他。 金书洗干净脸,温水将脸都洗暖了,心里更暖,师父真是细心呀。 洗好了后方为带他去用饭,金书心情好了,吃得也多。吃了半饱才开口问道,“师父刚才一点也不意外师姐嫁进薛家了,师父早就知道了吗?” “无论你师姐做什么,为师都不会觉得奇怪。” 金书想了想点头,“也是,师姐可比我厉害多了。那师姐知道您来京师了吗?” “还不知道,她刚进薛家,人心未定,暂且不要告诉她我来了京城。” 金书不解,不过师父说的话是没错的,便应了声。 用过饭,方为和金书一起去客栈。金书刚进门,掌柜就叫住了他,拿了个信封给他,“方才有人送来的,说要交给小爷您的。” 金书看见信封封口上的红蜡形状,就知道是阿古的。拿了信上楼,拉方为进去看他住的地方,“今晚可以跟师父一块睡了。” 方为笑笑,“你已长大成人,不可以再跟师父一起睡了……这信是你师姐的?” “嗯。”金书没瞧,把给了他看。自己挪了凳子过来坐到一旁,十分愉悦。 方为展信看去,说道,“是药材……看样子是催酒用的。” “咦?催酒?不是说明年腊月才是太后寿辰吗,怎么现在就得用催酒药了。” “许是计划有变。”方为将信收好,说道,“看你眼睛还肿着,这买药的事师父去做,你好好睡一觉,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忘了。” 金书摇头,“阿古姐姐交代的事金书要亲自去办,而且也不能让师父去呀。” “无妨,等买回来,你就说是你买的。师父暂时不便露面,免得她分心。等时机到了,师父自然会见她。” 金书不疑有他,连连答应。送他到门口,这才回来睡觉。等他睡醒了,方为也买了药材回来。 &&&&& 薛晋午后就去了客栈拿药材,店小二记得他,见他进门就说道,“薛三爷可是来找金小爷的?” “正是。” “金小爷跟一个男子出去了。” 薛晋微觉好奇,金书在京城还有认识的人?他顿了顿,难道是韩离,他来了京城?正要细问,就见金书一人一脸愉悦地蹦着步子进来,像是没瞧见他径直过去。 “金书。” 金书顿步,回头看去,展颜道,“姐夫。” 这一声姐夫叫得异常甜,连薛晋心里也忍不住飘了一下,“我来拿药材。” “就在楼上,姐夫你要上来喝杯茶吗?” 姐夫听着真是顺耳极了,薛晋欣然上楼,也总不能让个孩子多走一回。 薛晋往楼上走去时,对面的小面摊上,方为正坐着往那看。他收的两个徒弟都聪明过人,金书虽然做事稍微马虎,但却很机灵。 薛晋上了楼等金书开锁,问道,“你刚才出门了?” “是呀,我正要出门买糖吃,客栈里有人问路,刚好和我顺路,我就带他去了。” 薛晋恍然,左右看看,“糖呢?” “吃了呀,我以为来拿药材的是阿古姐姐,哪里敢让她看见。可是我又嘴馋,忍不住跑出去解馋了。”金书打开锁,跨步进去,又回头道,“姐夫你可一定不要告诉阿古姐姐。” 薛晋这才没有怀疑,笑了笑说道,“难怪喊了那么多声姐夫,原来是为了堵我的嘴。” 金书眼底露了狡黠之意,“那姐夫你要不要我堵你的嘴呀?” 薛晋叹道,“我只能没志气的说要了。” 金书咯咯笑出声,将桌上的一大包东西给他,“都是阿古姐姐要的。” “你办事果真很快,难怪她要你去买。” “当然,我是谁呀。” 薛晋笑笑,“我还得将药材拿回去,改天再带你去玩。” 金书点头,“你好好陪我姐就行,她受了伤我也不能去看她,只能拜托给你了。阿古姐姐脾气不好,可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对她好她不会老板着一张脸的。” 他像个小大人那样说着,絮絮叨叨的,薛晋只觉他十分乖巧懂事。 拿着东西回到家里,阿古正坐在窗前闭眼休息。他刚走到面前,就见她睁眼看来,眼里没有半点困意,可见刚才并不是在睡觉。 “怎么又起来了。” “都要躺出病来了。” 薛晋将包袱放到桌上,打开包袱已闻药香。阿古见到药材却先皱了眉头,细细查看一番,说道,“齐了。金书有说什么么?” “让我好好照顾你来着。”薛晋坐到一旁,又看着她笑,“他说你脾气不好,让我多让着你,即使你说狠心话了也是违心的,叫我不要生你的气。” 阿古摇摇头,“他年纪那么小,倒比我爹还啰嗦。”无意提到父亲,她手势已经顿下,低眉想了片刻,抬头看向窗外。 薛晋知她意思,听了听动静,才道,“下人都站得很远。” 阿古这才说道,“要给洪沅薛升下毒的话,有什么法子么?我要给他们慢慢下毒,先像是生了一种病,然后皮肤开始溃烂,一直烂进骨头去,再烂到五脏六腑……” 薛晋见她面露阴戾,伸手握住她的手。手上被温暖裹住,阿古回神看他,便见他神情缓和看着自己。阿古默了默,说道,“现在要接近他们并不容易,更何况这种毒要每天下。我不可能下在井里,否则上下百来人都要吃解药,太麻烦。” 薛晋想了想,问道,“那毒一定要咽进肚子里?” “不是,只要碰到皮肤就好,无论什么地方。” “那可有解药?” “有。” 薛晋了然,“把毒给我,我有法子了。” 阿古好奇道,“怎么法子?毒还在客栈,没带过来。” 薛晋淡笑,“洪沅会在我房里安排亲信,我也不是傻子。” 阿古恍然,“你在他们房里也安排了人?” “嗯。你将解药给我,我让亲信服下。他是薛升的小厮,每日衣物是他打理的,只要将毒下在衣服里,便不愁薛升不会中招。”薛晋细想之下,又道,“只是他生性多疑,你所到的地方便有人接二连三失踪,我怕他迟早会怀疑到你头上。” 阿古蹙眉想了片刻,说道,“可有什么借口外出住一段时间,等他中毒发病了,再回来,只要十天就够了。我们去待上半个月,到时估计他夜里已经全身发痒,挠得破皮了。” “借口?”薛晋往她身上扫视一眼,眸光更亮,已有法子。 &&&&& 薛家晚饭向来不太准时,薛康林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开饭。这日他回得有些晚了,一家人也饿得饥肠辘辘,也没人敢有怨言。 洪氏摆手让下人去热饭菜,薛晋趁饭前空余,说道,“父亲,家里人多嘈杂,阿古这几日伤不见好转,夜里总是被惊醒。孩儿想带她去绿苑山庄小住一段时日,便于养伤。” 薛康林淡声,“刚成亲就出去住像什么话,让家里下人少走动便可。” “夜里护院巡查,少不得有动静。那外头的更夫一更一响锣,也十分吵人。我们夫妻同去安静地休养,旁人倒不见得会说闲话。” 薛康林略有迟疑,还是不愿让他们离家,“不是还要酿酒么?” “下午孩儿已经购置回了药材,也依照阿古的嘱咐将药放入酒缸中,一直到腊月才会打开,酒的事已办妥。” 洪氏事巴不得他们离开,省得瞧见心烦,也帮着劝了丈夫答应。薛康林最后还是点了头,让他们去了山庄好生休养。 用过饭薛晋就带着阿古的亲笔书函去客栈,让金书取了毒来,交给安排在薛升身边的小厮,再给了他解药,叮嘱他在三天后再下毒。 翌日,薛晋和阿古收拾好山庄小住的细软,乘车往郊外去了。 第60章 潜伏 第六十章潜伏 薛升近来总觉身体不舒服,痒得很,开始没放在心上,等挠到破皮出血方能停手的地步时,他才重视起来,可还是没去找大夫,暗想自己莫不是得花柳病了。他拧眉,要真得了那种病,传出去可要丢脸了。 虽说十有八丨九的男子都会去青楼风流,可得了这种病,都不会让人知道。 他仔细想了想近来去温香楼找过的姑娘,看着都不像是得病的,干脆去了温香楼,亲口问个明白,料老鸨也不敢欺瞒。 到了温香楼时才刚傍晚,老鸨瞧见他颇感意外,“薛六爷怎的这么早就来了,姑娘们都还没起身呢。” 薛升未给正眼她,冷冷一扫,“近来我身体不适,便想来问问前两日伺候我的姑娘身体可好。” 老鸨是个机灵人,当即听明白了,大喊冤枉,“我们这的姑娘个个都是干净的,不干净的都打发走了,哪里会自砸招牌,更何况有病的也不敢叫去伺候您啊,这可真是冤枉了。” 她急声解释着,楼上一个灰色长衫的男子倚栏往下看,笑道,“薛六爷可要上来饮一杯酒?” 薛升抬头看去,见是温香楼的方大老板方为,眸光微顿,缓步往上走去,进了厢房。迈步里面,这里的胭脂水粉味比起别的房间来清淡许多,光是闻这里的气味,他就知道方为不是个纵欲的人。 “你以前一年不来两次京城,如今倒是在这住下了。” 方为请他入座,奉了好茶,笑道,“在外面飘荡的久了,就想找个地方久住,这里人多,听着舒服。” 薛升微弯唇角,真是怪人。 “刚才薛六爷的话在下也听见了,诚如老鸨所说,我们这里绝不可能有身子不干净的姑娘。更何况您是我们温香楼的后台,您有不满,在下也别想将生意做下去了。” 薛升听着有理,面色稍微缓和。方为又道,“在下对医术略懂一二,不如让在下看看?” 薛升眼露不屑,到底还是将挠破的地方给他瞧。方为只看了一眼,笑颜爽朗,“这哪里是什么脏病,在下前不久也得过,买的药膏还有一盒没用。” 说罢他起身去拿,不一会就拿了盒膏药回来,打开盖子,里面是白色半凝固的药膏,闻着有微香。 薛升皱眉看着,颇为狐疑。因手背又犯了痒,伸手挠了挠。方为看在眼里,不待他答应,已抹了一手指往那擦去。薛升忙收回,恼道,“谁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药,休得……” 话没说完他就顿住了,因为手背不痒了。他停了恼怒骂人的话,又试探着将膏药涂抹在另一处,不过片刻,竟也没了知觉。 方为知道此时得给他台阶下,笑道,“这药也不知有没效用,还请薛六爷给点薄面收下。” 薛升微挑了眉,“不过是个破玩意。”说完也不说要,方为便放在桌上。他走时顺手拿起,放入怀中。回去后擦了两三次,那瘙痒总算是彻底消失,也不留疤痕,这才安心。 &&&&& 青青竹笋迎船出,日日江鱼入馔来。 阿古在翠竹林吃腻了笋,在绿苑山庄吃腻了鱼,一大清早听说金书又拿着鱼竿兴致勃勃去钓鱼了,就觉反胃。随后就想到那两句诗,着实头疼。 她和薛晋十天前来这里时,把金书也叫上了。在马车上薛晋告诉金书附近有个大湖,里面的鱼十分肥美,金书就惦记上了,每天早起去垂钓,每次都拎一桶的鱼回来,连带着将下人的菜都一并解决了。 薛晋见她一听金书去垂钓就不自在地似要吐了,不由笑笑,“吃鱼好,补身子。” 阿古蹙眉念道,“都说以形补形,我会不会被补成一条鱼?” 薛晋朗声笑起,阿古竟会和他开玩笑话了。阿古见他笑得爽朗,倒也习惯了,挪了挪身,还想再睡一觉,“也不知薛升如何了。” 哪怕是远离薛家,又哪怕是在这欢声笑语时,阿古仍会记得那些不愉快的事。薛晋想做的,就是让阿古无论在哪里,该笑时会一直笑,不会去想那些事,“让留在家里的小厮来信总归不好,再忍五天,我们就回去了。” “嗯。”阿古缓缓闭眼,像是在呓语,“薛升的病会很像花柳病,到时候我将风声传出,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哪怕是御医也救不了他,他一死,洪沅也会撕心裂肺吧。等她痛苦几日,我再伺机杀了她……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们一死,我就能安心了……” 薛晋听着她缓声说话,苍白的唇上也微带了笑意,像是在说一件很愉快的事,又像是在脑里想着那痛快的景象,“到时候你会带着金书离京?” 阿古睁开眼,眼底稍有迟疑,末了抬眼看他,“你于我有恩,我可以留下来助你一臂之力。” 薛晋顿了顿,不是“想”,而是“可以”,像是两人在做什么交易,而不是……他看着阿古,忽然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只有合作的关系,然后心里酸得十分不痛快。 阿古被他盯看得微有不适,只觉这目光看得她心虚,她避开视线想翻身面向墙壁,谁想刚动身,就觉身上一热,薛晋竟翻身将她整个人都盖住了,撑手在上,看得她瞪眼。 薛晋和她四目相对,见她渐渐瞪圆了眼,不由眨眨眼,又翻身回去,躺得好好的,许久才道,“刚才的我被邪魔附体了,那不是我。” “……”要想知道怎么把一句骗人的话说得正经八百,阿古觉得跟薛晋学就足够了。 到了用早饭的点,金书果真又钓了一桶的鱼回来,刚进门下人就说道,“三爷和三夫人在等您用饭。” “知道了。”金书跑到他们房前,敲敲门进去,“好饿呀。” 阿古招手让他过来,拿帕子给他擦擦脸,“又钓了几条?” “不多,五条。” 比起之前来确实不算多了,阿古让他先去洗手再过来用早点。金书乖乖去了,薛晋笑道,“金书越来越乖了,一点也不让你阿古姐姐操心,等会我给你买糖去。” “不用不用,吃多了腻味。” 听见他说不要糖,别说阿古,连薛晋都觉意外,“你不喜欢吃糖了?” 金书答道,“喜欢呀,只是师父给我买……” 他猛地顿住,见两人盯来,强装镇定。可他再怎么掩饰,也骗不过薛晋和阿古。 阿古拧眉,“师父来京了?你见过他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金书摇头,“我没见过,没……”狡辩的话没说完,就见阿古眼里露出难以言喻的失望。他看得心头一颤,他不喜欢这种不被相信,满是失望的眼神,尤其是在相依为命的人眼里看见,“阿古姐姐……” “你怎么能骗我?”阿古颤声,“我记得之前我还特地跟你说过,如果师父来京,你立刻告诉我。可为什么……金书……比起师父来,我更相信你,可是你却骗我。” 一旁的薛晋都听出声音里的痛苦,阿古的心已千疮百孔,如今被这样信任如亲弟弟的人背弃,无异于又在心上插了一刀。 金书差点没掉眼泪,“阿古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是师父不让我告诉你,他说不想你暴露身份,不想你分心。师父也是好心,金书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他说着说着已有了哭腔,满是悔恨。 阿古听得却更迷茫,师父明知道她在等他来和薛晋对质,可为何不出现?而且就算是算信寄去山谷,再来京的路程,师父也不可能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那就是说,他早就来了? 来了为何不出现?还让金书骗她。 可如果师父真的要彻底隐藏行踪,又怎会在金书面前出现? 金书见阿古不理会自己,后悔不已。薛晋摸摸他的脑袋,示意他安心,阿古在思考事情,并非是不理他。 阿古沉思许久,问道,“师父找你可有让你办什么事?” 金书见她愿意理自己已十分高兴,哪里还敢有半点隐瞒,“没有。” “真的没有?” 金书急了,“真的没有,金书再骗你就是小狗。” 阿古和薛晋对视一眼,两人眼神都不约而同有了疑惑——如果没有,那为什么会在金书那露面?那不是完全没必要么? “阿古姐姐……” 金书小心翼翼叫了她一声,阿古看着他,叹了一气。金书将她当做姐姐,又何尝不是将师父当做父亲。他的年纪到底还小,又不知她的苦衷,被师父哄一句,就听话了。 “金书,以后再也不要骗我了,可好?” 金书抹了泪,认真道,“再也不骗你了。” “那师父和师姐之间,你选谁?” 金书眼有困惑犹豫,不一会孩童敏感的心就被触动了,“阿古姐姐和师父……要翻脸了吗?阿古姐姐是问我,你们要是翻脸了,我会选谁吗?”他的眼又红了一圈,他不愿去做这种选择,一点也不愿意。 阿古默了默,“我也不知道,只是如今看来……怕是也要认真想想了。” 金书最后还是没答,他选不出来。于他而言,这两人都是可以让他拿命去保护的人,但愿不会有选择的那一天…… 第61章 囚笼 第六十一章囚笼 不过在绿苑山庄待了十天,阿古和薛晋就回了薛家,回去前没有知会一声,洪氏正要出门就看见他们的马车,略觉意外。薛升见母亲在大门前停步,走上前去,正好看见薛晋下车。 阿古的伤还未痊愈,几乎是由薛晋抱着接下来,看得薛升脸色沉冷。 许是视线灼灼,尚离了三丈远阿古就察觉到了,抬眼往那看去,便见薛升目光阴戾。似乎是因为看见她看他,薛升迅速收回视线,往薛晋身上看去,提步迎来,“三哥,三嫂。” 薛晋笑道,“母亲和六弟这是要出门么?” “正好要出去,看三嫂还未痊愈,怎么不多在那可以好好养病的地方多待几天?” “住的腻了,也不如家里好,就回来了。” 洪氏淡笑,“回来就好,进去吧,别光站着。” 等两人进去,洪氏瞧着两人背影,万分厌恶。 薛晋和阿古回到屋里,还没坐下喝一口茶,阿古就说道,“我让金书回了客栈,若是师父去了,金书会给信我。到时我会亲自去见他,问个明白。” “倒未必问得出什么。”薛晋摇摇头,“你认识的是方为,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我认识的是韩离,年纪却有四十。你也说你师父易容手段厉害,哪怕是对质,他也定会有法子圆回来。” 阿古蹙眉沉思,想着要如何问话,方能将师父逼进死巷,不让他有机会反抗。想了片刻,她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来,“薛升刚才气色似乎不错?” “何止不错,简直可以去考考武状元了。”薛晋说完,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他并不像是中了毒的样子。” “的确不像……”阿古狐疑,“难道毒失效了?” 这应当不可能,她带来京城的毒,每一样都是她静心熬制的,怎么可能会犯这种可笑的错误。 “等晚一些,我寻个机会问问那小厮。” 阿古点了点头,看了看这四下,说道,“我真不愿回到这里。” 薛晋笑看她,“无论换什么地方,都会觉得舒服的法子你想不想听?” 阿古好奇问道,“什么?” “都说姑娘家要是喜欢上一人,眼里就只有对方,一年四季都是春季。不如我借你喜欢吧,这样的话,只要有我在,你去哪里都不会不舒服了。” 阿古脸上微僵,她就不该信他真有什么好法子的,他只会调戏人罢了,“那要是现在看到你就烦心了怎么办?那你是要一直不出现?” 薛晋若有所思,瞬间认真起来,“没关系,横竖我是不糟心。所以无论你烦不烦我,喜不喜欢我,我都是要在你面前出现的,为了你能欢喜些,左思右想,你得喜欢上我才是上上策。” 阿古无语一笑,就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 一笑莞尔,看得薛晋心弦又动,也是笑着看她。 他刚才说的话并没有错,喜欢一人时,眼里唯有对方。真如有百花盛开,绿意满庭,美不胜收。 夜里用过饭,下人将残羹收拾走,薛康林才道,“岳肖罪名将定,只待后日定案,想必斩首十次都不够了。” 洪氏松了一气,“如此甚好。”她面色温和,说道,“等会就将这好消息告诉老三他们,定会高兴的。” 薛康林叹道,“老三媳妇的身体未免太差……休养了那么久,竟还不能同席用饭。老三身体本就差,两个病秧子凑一块了,真不知能不能为薛家延续香火。” 洪氏安慰道,“阿古都已经进门了,老三也喜欢她,那能有什么法子。”她不愿他多提那两人,转口问道,“那些半路截回的岳家人如何?” “我向圣上为他们求了情,圣上宅心仁厚,驱逐他们出京,一世不许离开青州。” 薛升微顿,“为何是青州?” “青州是他们老家,自然是回青州的。”洪氏问道,“岳长修不曾和你说过?” 薛升摇摇头,隐隐觉得蹊跷。 本来岳长修就死得蹊跷,更多了几分疑心。只是说起蹊跷……他倒是记得荣德贺绿浓是青州的,洪知礼也是青州的,如今连岳家也是……都是……跟宋锦云一个地方的人。 虽说青州地域甚广,可不知为何心底不安。他离席回房时还在想方才的事,明明……宋锦云已经死了三年,为什么他还会疑神疑鬼。 洪氏见他刚才心绪不宁,便过来看他,薛升便和母亲说了这事。听得洪氏轻笑,“你这是怀疑宋锦云没死?我儿,你可知道那毒丨药是为娘重金求得,喝一滴便哑了,喝两滴就得吐血晕死,喝三滴就命丧黄泉,她怎会不死?” “可当时毒不是放在酒里了么?” “那不也是给她灌完药。”洪氏说道,“你别整日想那些,宋锦云死了,早就死了。” “可……”薛升摇头,“不行,我得让人查明白那几个青州人到底出身何处。” 最好不要查到他们是一个镇上的,哪怕是隔壁镇也让人怀疑了。 洪氏不喜儿子这样怯懦的模样,不过是个已死之人,有什么可怕的。薛升想了许久,才道,“娘,寻人去滨州将宋锦云的棺木挖开看看吧,否则孩儿不能安心。” “开棺木?无缘无故就开棺木,你爹定不会同意的。”洪氏倒不怕宋锦云的尸骨被人瞧见,横竖是看不出中毒的迹象,这也是那毒丨药的厉害之处。 薛升笑笑,“娘,父亲信风水,要是找个算命先生来,说宋锦云的坟不利薛家,要拾骨迁坟,父亲定会同意的。” 拾骨迁坟不外乎有三种原因——当年无钱建造坟墓择地浅埋,如今有了重建;夫妻前后死去,拾骨合葬。第三个便是薛升所说的葬地风水不佳,开棺拾骨后装入金斗瓮,重新选新的坟地进行安葬。 洪氏微微一想,再看儿子,只怕再不答应他,他忧虑过多,真要出事。这才点头,“好,明日为娘就去寻个半仙来,同他对对词,说服你爹。” 薛升见母亲答应,高悬的心才稍稍寻了地暂放。只要棺木里有宋锦云在,他就能安枕无忧,不胡思乱想了。 &&&&& 薛晋沐浴回房,阿古正在墙角查看她的酒缸。他也上前去看,“都完好么?” “嗯。”阿古察觉手上有水珠滴来,抬头看去,是薛晋洗了发,有些发梢没擦拭到,正滴着水。她从他肩头上取了帕子给他拧湿发,轻轻搓拧。 薛晋便一直低头给她搓,过了小片刻,听见她说好了,才不舍离开,接回帕子。见她要起身,伸手拉住她,步子挪了挪,离她更近,“我刚寻机问了给薛升下药的小厮。” 阿古问道,“如何?” “小厮说我们走后第三天给薛升下毒,开始见他总是挠痒,可有一日出去后,不知从哪里拿来一盒膏药,涂抹之后就没事了,直到今日也不见有事。” 阿古拧眉,薛晋不等她问,已知她心意,从腰间取了一个小小油纸包给她,“小厮从薛升膏药里揩下的一点。” 她接了过来,打开叠得四方不过指肚大小的油纸包,看见膏药雪白的颜色她已是一顿,放在鼻下闻了闻,脸色顿时十分难看,“是解药。” “没想到他竟然能买得到解药。” “他怎么可能买得到……”阿古拳头紧握,“这药是我亲手熬制的,方子也是我配的,世上只有三个人有解药。我、金书……我师父。” 薛晋不由握紧她的手,“阿古……” 阿古轻轻摇头,“我没事。” 看来她有必要去好好找师父谈谈了,事情越发让她想不透,再这么下去,她觉得自己一定会疯的。像亲人一样照顾她三年,教她制毒,布局的人,却像毒蛇一样在隐瞒她很多事。 为她谋划进入薛家的是他,可他明明知道她要杀薛升,为何要救他?师父明明知道只要她杀了薛升和洪氏,她的心愿就达成了,就能安心回到山谷了。 可为什么要阻拦她? “阿古。”薛晋见她已将拳头握得青筋跳起,神情游离无奈,禁不住抱住她,“别想太多。” 阿古没有挣扎,一旦有些事养成习惯,就很难改了——比如薛晋在她身边。 怀中温暖如春,阿古忽然想起薛晋说的话,当喜欢一人时,便会觉得四季如春了。她心头一顿,难道她喜欢上薛晋了? 在这种时候冒出这种念头,不知为何总觉心有罪孽感。她忙离了他的怀,低头不看他,远离几步。 薛晋不知她怎么了,正要问话,门却被敲响,禀报的是平日房里的心腹,以为是有了韩离的消息,便过去开门让他进来。 那下人进来后说道,“三爷,岳太师想见您。” 薛晋想着他是要他求情,不愿理会。下人又道,“岳太师说,他有要事和您说。是关于……您母亲的。” 第62章 杀妻 第六十二章杀妻 薛晋微顿,“除此之外他可有说其他什么?” “没有,只说了这一句。” “嗯,你下去吧。”薛晋若有所思,岳肖此时要见他并不奇怪,因为如果他想活命,找他求情是最合适的。只是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岳肖会说要跟他说他母亲的事? 阿古在旁说道,“去见见他无妨。” 薛晋点头,准备出门。走了两步见她跟上,意外道,“你也去?”他的事她也这么在意了?这不得不让他意外。 阿古步子一顿,才发现自己好像太下意识就跟了去了。薛晋见她如此,不禁笑笑,伸手拉住她,也不多说,带着她出门。一路被下人瞧见,只觉两人着实恩爱。 两人出门出的急,也没让车夫送,等洪氏收到风声,他们二人已经不知去了何处。 京城天牢比起一般的大牢来,更显得威仪肃穆。不过里面关押的多是朝廷要犯,也多犯事官员。比起其他地牢来,不会那么脏乱,也没那么多骂爹骂娘的吵闹声。 阿古当时杀于翠时曾故意进过地牢,跟这里的气氛比起来,截然不同。 衙役一直领着两人到了最里头,低声说道,“只有半柱香的探访时间,还请三爷长话短说,等会别让小的为难。” 岳肖是残害朝廷命官的重犯,得罪的还是薛家,这几日有那么几个人想进来见他,都被衙役挡在了外头。今日若非是薛家公子亲自来,衙役也不会放行的。 此时岳肖正坐在用几块木板搭建的床上,像在打禅,低低念着什么。 “岳肖。”薛晋叫了他一声,便见他缓缓抬头,似乎是看见了阿古,眼立刻瞪圆。他伸手将阿古拉到身后,盯着牢中人说道,“你找我要说什么?” 岳肖被关几日,乱发盖脸垂落,十分狼狈,说是形容枯槁也不为过。他缓缓下地,走上前去,仔细看他的脸,忽然笑了笑,“你长得可真像……你母亲。” 薛晋微微蹙眉,“我只能停留半柱香的时辰,有话快说。” “半柱香?你们薛家人要在这待一天,也没人敢说半句不是。”岳肖不急不缓,说道,“我说你长得像你娘,不是因为我曾在你爹房里见过你娘的画像,而是因为……我亲眼见过你娘。” 薛晋一顿,“你见过我娘?这怎么可能。” 岳肖笑笑,“你以为我和你爹是在京城认识的?在滨州时,我便去过你们薛家,那时你才半腿高,长得十分机灵。” 年岁久远,薛晋完全不记得了。 “你知道我为何去你们家?我是去给你爹送口信的。”岳肖盘腿坐在地上,继续说道,“先皇在位时,你应当听过一个权力权倾朝野的家族。” 薛晋目光微敛,“邵家。” 阿古略意外,邵家?那不是和薛晋母亲一个姓氏? 薛晋说道,“虽说我外祖父姓邵,但不过是分支罢了,邵家的势力虽大,我外祖父却并没得过任何帮扶,甚至早就没有跟本家往来,而是长居利州。” “诚然如此,可你母亲到底是姓邵。”岳肖笑了笑,“邵家日渐跋扈,气焰嚣张。先皇终于决定对邵氏一族下手,一夜之间邵氏一族问罪斩首,京城势力瓦解。而吏部当时正好要为你父亲升官,谁想……却得知你母亲姓邵,还就是邵氏分支。” 薛晋长眸紧盯,岳肖依旧说得缓慢,“而我当时刚好路过京师回青州,你应当记得去青州得经过滨州,你爹一个旧同僚便托我去给你爹送口信,告知他此事。我便和他说了吏部考核的担忧,第二天我离开滨州,还没回到家,就听说……你娘死了。” “住口。”薛晋冷声,冷眸紧盯,“你的意思是我爹为了功名利禄,将我娘杀了?” 岳肖笑了笑,“我可没有亲眼看见,只是人之将死,突然想起这件往事。总觉得得告诉你。只是……”他笑了笑,“你可听过‘杀妻求将’的典故……” 阿古只觉那四字一出,薛晋身体微晃。她伸手轻缠他的胳膊,挨着身怕他站不稳。杀妻求将的典故她也知道,《史记》有记,吴起为了取得鲁国信任,不惜杀死鲁国视为敌国的齐国妻子来获取将军一位,以示他不亲附齐国。 吴起虽然是名将,也是闻名的变法家,可是他杀妻求将一事,却让后人唾弃。可世上难保不会有第二个吴起,依照岳肖的口吻来判定,那薛康林便是第二个吴起…… 薛晋一直不愿信父亲是杀死母亲的凶手,虽说他在母亲在世时便和洪氏厮混,背叛了母亲,可对绝大多数男子来说,这并不算残忍的事,只能说是不忠于妻子。母亲死后父亲再娶洪氏,他也能说服自己不过是一家不能没主母。 他最不愿猜想的便是父亲杀了他的母亲,更何况如今竟听了这样一个缘故。更可怕的是他竟然觉得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阿古去握他的手,只觉手心有了冷汗,虽然他神色镇定自若,可却还是能感觉得到他的不安。她还是更喜欢他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而不愿见他如此模样。 “后来,吏部得知你母亲过世了,你父亲又另娶了个无权无势的寒门姑娘,便欣然为你父亲升了官……”岳肖缓缓站起身,拍拍衣服,笑道,“我说完了,就这么多。” 薛晋眸光冷戾,“你还恨我,觉得是我杀了你儿子。可是你奈何不了我,所以你叫我来,不是为了告诉我这些让我放过你。而是要我和我父亲自相残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我还懂,挑拨离间对我没有用。” 岳肖慢慢靠近,贴脸在铁栅栏上,吐字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薛晋抬眼盯他,轻轻一笑,眸光不屑,又十分轻蔑,“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哪怕是我真的和我爹拼个你死我活,你……也看不见了。” 岳肖猛地瞪大了眼,双手抓住铁栅栏,怒声,“你这杀死我儿子的恶鬼!你不得好死!你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薛晋冷看他一眼,再不理会他,握着阿古的手往外走。步子并不着急,也不太慢,让岳肖看得更是怒火冲上三丈高,叫骂不停。 从牢里出来,月上柳梢头,已快十一月的天,倾泻的银光更添几分寒凉。到了街道上,也并不热闹。两人步子不快,脚步声听得清楚。阿古只觉太静,抬头说道,“岳太师报仇心切,只怕真是在挑拨离间,让你们父子自相残杀。” 薛晋默了默,才道,“他说的倒未必真是假的……三年前先皇驾崩,我爹投奔六王爷时,明知道一旦兵败,便会满门抄斩,可他还是放手一搏。他素来是把名利放在第一位,所以岳肖说的,我并不能一口否定。” 阿古身为旁人听得也觉异常难受,“这种事要如何求证?” “查。查查我娘过世的时候和我爹升官的时段是否吻合。” “怎么查?” 薛晋顿生感慨,“连我的妻子都不知我在吏部任职,也难怪如今吏部还有许多人不认得我。” 阿古咋舌,“我当真忘了。”她只知道薛家人的职务都很清闲,薛升倒是薛家上下最认真做活的人。 薛晋笑笑,“如今知道也不迟。”他轻轻松开手,提袖给她擦手掌,“原来我冒了那么多汗,你抓着不难受么?” 阿古没有答话,一会才道,“明天我一个人去找我师父就好,你若在,他定会有许多隐瞒。等我问了他话,你再来对质不迟。” “你一人去我不放心。” “我会让金书陪在一旁的。”阿古说道,“你也得去吏部找陈年卷宗不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肯定不易找。” 薛晋想了想,才点头。 翌日一大早,两人起身去跟薛康林洪氏问安,早饭是一起吃的。用过饭,洪氏才道,“老爷,前日我去烧香,那住持说我面色不佳,我去求了支签,也说薛家最近家运不顺。问了破解的法子,说是家里有坟葬的不好,怕是要迁坟。” 薛康林问道,“可说了是哪座坟?” “可不就是老六媳妇的那个……” 正在喝茶的阿古一顿,好在是在喝茶,瞬间变化的脸色又恢复过来了,并没人看见。 薛晋说道,“当年弟妹的坟不是请好的先生看过么?怎么这会倒有事了?” 洪氏说道,“为娘也不知,只是先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要不我今日再请两个城里有名的先生来瞧瞧?” 薛康林思量片刻,说道,“请来问问吧,迁坟也不是小事。不过若真的对薛家家运有所阻碍,也不能小觑。” 洪氏有他这话,心便安定了。那两人她已收买好,定能成事。 阿古缓缓放下茶杯,如果让薛家发现那里面是一口空棺,只怕……大事不好了。 第63章 狡兔 第六十三章狡兔 因空棺一事,阿古回到房里还在想对策。薛晋倒是觉得简单,“在他们派人过去之前,就先将他们母子杀了,也非难事。” 不过是一滴毒丨药的事,同在一间大宅,他每日有百个机会下手。当年从棺木里救出阿古后,无瑕去找死尸替代,便合上棺木就走了。若是被挖出,见里面是空棺,少不得要节外生枝。 谁想阿古却摇头,令他好不意外,“为什么?” 阿古默了默走到窗边,看着渐渐高升的明月,说道,“如果杀了洪氏,你母亲的真相或许永远都不知道了。” 薛晋微怔,没想到她是在顾虑这个。 “如果你尽快在吏部找到证据,兴许能赶在他们之前。毕竟开棺是件繁琐事,去滨州也得一段时日。只要你这件事尘埃落定,薛升母子的事,也无可顾忌了。”阿古说着,不闻其声,偏头看去,薛晋已走到面前,长眸看来,眼里神色辨别不清。她问道,“做什么?” 薛晋说道,“想亲你一口。”见她一顿,他也默了默,“考虑到你可能会将我就地宰了,我便忍住了。” 阿古看着他说道,“大仇未报……儿女情长对我来说是奢侈的东西。若一个地方错了,那我就死了。” 无论对她来说,还是于薛晋而言,两人身上都有血海深仇,一日不放下,就无法解开心结。 自己的每一分欢愉,在逝去的亲人和未曾得报的仇面前,都有负罪感。 薛晋将阿古抱住,低声,“你不会死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都大难几次了,还不是好好的么。” 阿古未答,也没有挣扎,倚在这可靠的怀中,得片刻安宁。 &&&&& 翌日一早,阿古还没去金书住的客栈找方为,方为倒是先去了客栈找金书,给他带了吃的。 金书见他放下东西就要走,好奇道,“师父是特地给金书送这些的?” 方为笑笑,“本来不打算过来,途中看见这些,觉得你应当会喜欢,所以就买了。” 金书略有奇怪地点点头,“那师父去忙您的事吧。” 等方为走了一小会,他蹲在栏杆那往下看去,见他已走到街道上。这才锁上房门,下了楼在后尾随。 方为走得并不快,走至街道中间,拐弯进了另一个路口。金书轻步跟上,可巷子直长,却不见有人在。他挠挠头,蓦地一顿,转身要走,却见方为站在巷口,拧眉看他。 金书缩了缩腿,“师父……” 方为问道,“是你师姐让你跟踪我的?跟踪我做什么?” 金书咽了咽,果然师父和师姐都是人精,哪个都骗不了。 方为默然稍许,说道,“我住在万福客栈,让你师姐来见我。” “是,师父。”金书见他真没有要拦的意思,忙提步跑了,找人去薛家送信给师姐。 方为见他跑了,目光微敛。他去客栈并非只是给金书带吃的,而是试探金书有没有暴露自己的行踪。如果阿古知道他来京,那金书就是她的眼线,金书方才的眼神也颇为奇怪,他欲擒故纵,只要金书来跟踪,那就确定阿古已知道他在京了。 金书只相信阿古和他,不会听其他人的话。那跟踪一事,也肯定不是金书自己想的,就唯有阿古了。 想罢,他提步往万福客栈走去,等阿古过来。 此时薛家众人刚用过早饭,为了不惹人怀疑,薛晋没有立刻去吏部。吏部他极少去,在那里任了闲职,一个月能去两次已是稀奇。自成亲后就没去过了,现在去倒也不惹人怀疑。 他决定再过半个时辰,才动身去吏部。 阿古还未出门,下人就送了信来,说是她的酒童让人送来的。展信一看,说他现在有些头晕,让阿古过去看他。这是当时她和金书约定好的暗语,她当即明白过来,起身说道,“我师父出现了。” 薛晋微顿,“小心。” “嗯。”阿古将信交给他烧了,这才出门。 金书已经等在客栈门口,不多久见她过来,迎上去招招手,让她弯身,附耳说了一番。阿古微微拧眉,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阿古往客栈都去时,总觉有些危险。师父帮她疗伤,在山谷里一起三年,教会她许多东西,她也想过也问过为何对她这么好。 方为说觉得她可怜,要助她一臂之力。 可如今想想,薛晋不知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她也不知道。两人知道的是,方为无父无母,但很富有,可偌大的家业却不知从何而来。 万福客栈在京城里的客栈中并不算好,房间陈设非常简朴。阿古坐在屋里看了一眼四下,房间窄小,连衣柜也没有。以方为的财势而言,这样的地方更像是修行的地方,像苦行僧。 方为见她目光很快在房里游走一遍,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嫁给薛晋后,那股兽般的警惕已经消失,原来没有。” 阿古收回视线,看着他的脸,“师父为什么这么说?” “嫁给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的兄长,却又不趁这个机会杀了仇人,难道不是已经没有复仇的心了?” “薛晋不同。”阿古说道,“师父为什么来了京师却让金书瞒住你的行踪?不告诉我?” “怕你分心。” “分心?”阿古想到等会要说的话,便觉背叛感涌上心头,“那为何如今肯见了?” 方为笑看她,“你在怀疑为师什么?” “阿古不愿怀疑您,只是有些事,实在想不通。当初薛晋将我交托到你手里,你却告诉他我死了;明明是你让薛晋去山谷,假意做戏给金书看,再将我顺利带进京师,但你依旧说不认得他。” “薛晋不会骗你么?你宁可相信一个认识三个月的男子,也不愿相信悉心教导你三年的师父。” “师父……”阿古抬眼看他,“让阿古摸摸你的脸吧。” 如果是易容,不管技艺再惊叹,只要找到脸皮贴合的边缘,就能知道是否有易容。 方为眼神已顿,眸光越发的冷,盯着她渐起丝丝残酷意味。 守在外面的金书听见里面的动静不同寻常,心也揪紧了。 不要打起来,也不要吵起来,他不要二选一,不要二选一! 阿古又开口道,“师父,让徒儿看看您的脸,看看……您真正的脸。” 方为冷声,“你别忘了是谁救了你,是谁帮你解了毒。” “阿古没忘,只是师父的所为,让徒儿惶恐不安。”阿古喉咙微干,“徒儿只是想起了一件事,当年您曾说过一个法子,可以让薛家一夜之间覆灭。只是徒儿觉得太过残忍,太过牵连无辜,没有听从。后来您才开始教徒儿设局,杀该死之人。而今想起,却觉得,您提的那个法子,好似并不简单。” 当年她毒素未除,每日疼得浑身发抖,身有万剑刺来。如果不是有报仇的决心,只怕她早就死了。而那时方为便对她说过一句话“要除掉薛家并不难,借皇帝的手即可”。 而那借刀杀人之法,便是让她成为善酿者,进入薛家。再进宫献上毒酒。酒里的毒会隐藏几日,哪怕是当时太监品尝过,也不可能当场发现。等皇帝毒发后,宫里自然会彻查。到时候查到薛家头上,那薛家便是灭顶之灾。 阿古当时不愿伤及无辜,开口否决。方为便没有再提,而今阿古却觉得,方为对害死她的仇人中所说的计策,对薛家的最狠最毒辣。 “师父,你跟薛家有过节?”阿古许久才说这句,留心他的神情。虽然脸上表情并没有变化,可还是让她在他眼里看出了异样。 方为淡声,“没有。” “那为何要隐瞒那么多事?这次你来京又是为了什么?” 阿古逼问着,方为仍是没有回答。直到她再问一遍,他才说道,“阿古,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只是有许多事而今并不能告诉你。只是……”他俊眸已有戾气,“帮师父这一回,将你酿制的酒做成鸩酒,献上去吧。为师的心愿,唯有让薛家覆灭。” “不可能。”阿古这回肯定他跟薛家有仇,却仍不知缘故。 方为怒声,“三年恩情你就如此偿还为师?枉费我多年待你如亲生女儿,你却这样辜负为师。我苦心布局三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看见薛家覆灭,你当真让为师失望……” 声音里含着莫大的痛苦,阿古知道仇恨可以让人心恶毒起来。师父也定是和薛家有过节,可是她不能牵连无辜的人。该死的是洪氏和薛升,一旦毒酒一事被揭发,薛家上下百来口人都要连坐没命。 她办不到。 “阿古……”方为怒目盯她,“答应师父吧。” 阿古仍是摇头,见他双目赤红,已起身准备离开,“师父如果再做纠缠,阿古下回唯有让薛康林亲自出面和您对质,看看当年有什么恩怨了。阿古决心已定,不会做那种丧尽天良的事,师父另寻他法吧。” 说罢她提脚便走,若他真的动起手来,她并不是对手。 “阿古!阿古!” 方为怒声,阿古没有回头。径直出了房门,没有看见另一侧的金书,直接走了。 金书没有跟上去,他知道师父很生气,也很难过。就像是父亲和姐姐吵起来了,他不知该安慰谁。想了想他跨步进里面,却见师父面色冷淡,甚至透着……残酷狡猾。他不由愣了愣,仔细拼接方才他们的对话,他猛地明白过来。 师父是在做戏,他根本早就在酒里下了毒。当日他代他去买药材,很有可能那里面已经下了毒。如今师父让师姐下毒,实则是让她放松警惕。也是让她更好地保护已经在酿制的酒,实际师姐却不知道,她保护的酒,已经是毒酒了。 他忙收回腿,转身往外跑。谁想背后拍来疾风,他回头看去,已被方为伸手拦住,未来得及喊出声,就被捂住了嘴,拖回屋内。 阿古心神未定地出了客栈,左右看看,不见金书。她又等了许久,仍是不见他。说了让他在这里等,莫不是跑去玩了?她问了附近摆摊的人,说是瞧见那男童好像跟别的孩童玩去了,她这才放下心来。看看日头还早,想了想准备去酒楼备好午饭,去吏部一趟,告知薛晋方才的事。 第64章 真心 第六十四章真心 吏部办公时不允许家眷进来,到了午时休息方才开门。又因朝廷是管午饭的,来送饭的人并不多。阿古在门口记了名,惹得管事多瞧她几眼,又多了几分客气,“原来是薛大人的夫人。” 阿古笑笑,“有劳了。” 那人很快就将她带到一间屋子,让她稍等。不多久又回来,说薛晋让她过去。边领着她过去又觉匪夷所思,那里又黑又脏,去那边吃饭做什么,也不嫌脏。心里想了许多,嘴上没吱声,将阿古带到门口,通报一声,便见薛晋出来。伸手就接了阿古手中的食盒,笑道,“进来。” 那人见没自己什么事,便退下了。 阿古随薛晋进去,这里许是因为放的是陈年旧物,因此显得有些阴森清冷。往里走去,还见两边点了烛火,说是吏部,更像刑部吧。 薛晋走到里处,这才说道,“我猜你是借口送饭来帮我一块找,所以我怕过去后没借口带你到这,就让你过来。” “我明白。”阿古说道,“先吃饭吧,我去接着找。” “你吃了没?” “等会,刚见了我师父,没胃口。” 打开食盒的手一顿,薛晋看向她,听那语气极淡,问道,“如何?” 阿古看着食盒里的饭菜,色泽十分好,却看得刺眼,“日后可以完全信你了。” 薛晋本该高兴,可见她失落疲惫,却笑不出来。阿古又道,“师父接近你的目的我不知,他接近我的目的,已然清楚。他一早就想利用我,来铲除你们薛家。” 薛晋颇为意外,“铲除薛家?” “嗯。师父要借我的手在进献的酒里下毒。” 薛晋已然明白过来,一旦如此,那薛家将遭受灭顶之灾,“你师父为何要这么做?” “他并没有说,只是听来,像是跟你们薛家有大仇,否则也不会那样毒辣。你可想起来什么事?” 薛晋摇头,“因我母亲缘故,幼时我便不喜待在家中,十一二岁时就四处游学。及冠那年,父亲让我回滨州行及冠礼,我便回去。接连几日暴雨,山路崩塌挡了去路,我便住进一家客栈,也就是在那,我碰见了韩离,也就是你师父。” 阿古随他坐下,认真听他说话。 “虽然韩离岁数比我长许多,但可以说是一见如故。后来山道通畅,我们结伴同行,成了莫逆之交。及冠之后我又远游他方,韩离也常游别处,那几年我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相见都十分愉快,可算是良师益友,我于他也十分敬重。再一次相见,便是将你背出棺木解毒后,交托给他时。” 阿古蹙眉说道,“以我师父的才智,他实在犯不着要费那么大的力气接近你,又中途放弃,将报仇的棋子变成我。而且我当年嫁给薛升,多少也算是意外,并非在他掌握之中。那就更别说他会料到你会将我从棺木里救走,再送到他手上。” 薛晋也觉不可能,韩离并非是一个蠢人,但也绝非是个未卜先知的神人,“那唯有是……他本与我们薛家无仇无怨,后来发生变故,才让他对薛家恨之入骨。或许恰好就是我将你交付给他的那段时日,有我不知的事发生了。” “三年前有发生过什么事么?” 薛晋想了想,摇头,“若说大事,唯有先皇驾崩,诸王夺位。而我们薛家……在那时应当没有得罪什么仇家。父亲忙着考虑投奔哪个王爷,薛升忙着……” 他蓦地一顿,果然阿古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化——薛升忙着给她布下陷阱,诱她入局,将她毒害。 薛晋只知道薛升给她下毒,却不知缘故。前几个月接到韩离的来信,说阿古还活着,他赶过去时曾问过韩离一二,韩离只答阿古并未告诉他,只说是如何被灌了毒酒。 阿古回过神,揉了揉额头,意外的竟没有心悸,方才还以为提起薛升提起往事又要服药了,“师父一计不成,肯定还会再伺机下手,我们要多加小心。” 虽是这么说,却还是觉得不安。只因她深知师父非普通人,也定不会轻易罢手。 &&&&& 夜幕一至,华灯便沿着宽长街道齐齐亮起,像天穹银河璀璨夺目。楼台水榭,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薛晋却无暇观赏,在吏部抱着快要发霉的卷宗看了一日,双眼酸痛无比。一路闭目休息,从马车上下来,瞧见自家门口悬挂的两盏大红灯笼,还看见了红晕,等会真要好好歇歇了。 刚进家门,管家便说道,“老爷找您。” 洪氏并不在屋里,只有薛康林在。他端坐在桌前,腰背还很直,没有老者的佝偻。薛晋踏步进了里面,就觉气氛陡然一变,令人心生压抑。 “老爷,三爷来了。” 薛康林摆摆手指,在旁伺候的下人便下去了。直到看完手中一页书,他这才放下书,让他坐下。 薛晋坐下身后,薛康林就开口说道,“你今日去吏部了?还待了一日?这又是何苦,刚成亲不久,还是在家里多歇着好。” “正是因为成亲了,所以才觉更要有所担当。”薛晋说道,“从今日起,会每天都去,哪怕是无事可做,也会待上一日,免得外人又说您以权谋私,给我寻了个闲职。” 薛康林轻声笑笑,“以权谋私?那不过是些手无权势的人说的酸话,他们若能得权,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不以为然,甚至十分轻蔑,末了才露欣慰,“都说男子成家立业后方是真的长大成人,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薛晋说道,“是阿古的功劳,时常督促的缘故。” 薛康林又露不屑,“为父知你宠爱她,可也不必为她邀功。”话说了几句见他已不愿说话的模样,这才说道,“听说岳肖要见你,你也去了,他同你说什么了?” 薛晋对他知道自己的行踪并不感到意外,即使身边没有他安排的人,但是地牢那些人,又怎会不将这件事告诉他。见他主动提及,已有些晃神,抬眼看着他,说道,“岳太师跟我提了一件二十一年前的事,那时他就曾见过你。” 薛康林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哦?是吗……不记得了。只是岳肖为人狡猾,又想夺你性命,那种人,还是不要再见的好。他死罪已定,后日便问斩了,他早些死也好,你也能够安心了。” 声调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薛晋微微合眼,缓缓睁开,说道,“岳太师跟我说,当初先皇忌惮京城邵家势力,一夜铲除。而外公邵氏一脉,也的确出自京师,虽然已没有瓜葛,但朝廷仍觉不安。所以我娘……很有可能是被别人害死的,而非意外落水。” 薛康林说道,“即便你娘真的是被害死的,过了那么久,又已搬离祖宅来到京城,如何能查到真相?仅凭岳肖一句话,你就信了,为父对你实在失望。” 薛晋轻声笑了笑,“那也是,我娘不过是您的亡妻,你如今是有妻儿的人,我娘又算得了什么。也只有我这做儿子的记得她,丧母之痛一直是我的心头刺,没有办法□□,而不愿□□。提这一句,是因为我不能忘了您在我母亲过世后,立刻迎娶洪氏。而洪氏当时……还怀了你的孩子。” 薛康林知道他对自己冷淡的缘故,只是没想到他会说当面说出来。他是宁可他忍着,也不要提及这件往事,“是为父对不起你们母子……只是是男的总会禁不住犯错。你娘过世为父很痛心,但总不能让你继母大着肚子被她爹娘活活打死,所以为父才在你娘过世不久就娶了你继母。” 薛晋紧握拳头,没有再看他,目光已随意落在一处,僵着脸说道,“往事提了也没用,我娘也不会活过来。” 薛康林神色宽和,“你回房歇着吧。” 薛晋回到房中,倚在窗前的阿古听见动静,偏身看去,见他面色青白,急忙过去,“怎么了?” “没什么。”薛晋对下人说道,“去打热水来,都出去吧。” 等下人走了,阿古才又低声问了一遍。薛晋坐在椅子上时,几乎没什么力气,“是他,是他杀了我娘。” 阿古心头咯噔,“谁?” 薛晋缓缓抬头,唇色苍白,“我爹。”他的呼吸微显急促,心跳得厉害,“他知道岳肖见过我,还问岳肖跟我说了什么。” “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的确是。只是后来我说岳肖见我,说了一件二十一年前的往事,也曾见过他。父亲他立刻便说他不记得曾见过岳肖,又说岳肖的话不可信,他一心要杀我,无论说什么都不能信。” 阿古并不愚笨,当即明白过来,顿觉毛骨悚然,“他没有问你岳肖跟你说的是什么事……而是直接说岳太师的话不能信……也就是说,第一,他记得和岳肖相见的往事;第二,他知道岳肖是要跟你说;第三……他提及岳肖是要杀你的人,他说的话都不能信,换而言之,为什么他要特地指明‘他的话不可信’?” 事情经阿古一说,更加直白地刺进薛晋耳边,冲击也更强烈。 他的父亲杀了他的母亲…… 薛晋额上渗出细汗,双唇更加苍白无色。 阿古握住他的手,也觉脊背冒了冷意,“薛晋?” 薛晋声音轻沉,“我没事。”他禁不住笑了笑,“阿古,薛家太脏了,我都想学你师父,去献上毒酒,让皇上将薛家满门抄斩算了,这样的话,大概就干净了……” “薛晋!”阿古手上力道已大,“脏的是薛康林,是洪沅是薛升,不关你的事,也不管你其他兄妹的事。甚至阿凝也是无辜放……你不能变成那种是非不分心狠手辣的人,否则跟洪沅他们有何不同?” 原来仇恨真的可以蒙蔽双眼,薛晋不知阿古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深仇大恨在身上,也难怪韩离会挑中阿古进行蛊惑。可最后他还是没有成功,因为阿古就是阿古,不会被人操控,哪怕已经在万丈深渊,也不会踩着别人的脑袋上去。 这一点,他比不上她。 “薛晋?”阿古低声,将他额上细汗拭去,“等我们都报了仇,就一起离开这……远离这肮脏的地方。” 薛晋愣了愣,抬眼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姑娘。脸已不是那张脸,可眼里的真挚却又好像回来了。 不是她一个人离开,也不是让他一个人离开,而是两人一起。 这一起二字,意义颇重。 阿古的目光没有像平日那样躲闪,定定看着他。就在方才,她才明白自己对薛晋的心意。他痛苦时,她竟也觉得痛苦。她还是喜欢见他高兴的模样,而不愿见他如此。 她是喜欢过人的,从岳长修到薛升,她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只是这次的感情来得更强烈,两人同经风雨,患难与共,早就已经互相扶持。没有甜言蜜语,也不需要那些华而不实的话,他们交付的,是真心。 薛晋还觉身在梦中,忽然见阿古低头,吻落唇上,惊得他差点没直接从椅子上往后仰摔过去。 第65章 意外 第六十五章意外 薛晋一早就去了吏部,阿古躺在床上想了许久,将事情慢慢梳理了一遍。 目标已定,她决定快刀斩乱麻,免得夜长梦多,还是要尽快铲除洪氏薛升得好。尤其是师父在暗处紧盯,生怕给他寻了机会。在薛晋去吏部找到佐证之前,她要先除掉洪氏。 只是就这么让洪氏直接死去,她多少有些不甘心。至少……要借别人的手,那手最好是薛康林的,亦或是薛升的。 洪氏已经让人去滨州挖坟拾骨,很快他们就会发现那是一个空棺。如果他们再聪明点,可能会怀疑宋锦云没死,只是她并不太担心自己的身份会暴露。起死回生已让人费解,还改头换面,已非常人能想到的。 不过她还是要尽快下手,不能给他们一点怀疑的机会。 她缓缓起身,准备去金书住的客栈里拿她藏的毒丨药。之前给薛升下毒,却被师父解了,那时他怕薛家出了人命,不能顺利献酒。而今她已决意不会帮他献酒,那薛家有人命发生,他也不会管了吧。 阿古打定主意,这才穿戴齐整出门。 从院子出去,还未到门口,就觉察旁边有人往她跑来,偏身看去,见是薛凝,步子也顿住了等她过来。 薛凝见了她已面有笑意,却并不轻浮虚伪,十分烂漫,跑上来拉了她的手就指画指画。 阿古淡笑,“我去外面办事。” 薛凝点头,见她没有要让自己一块去的意思,便没问。一会听见后头有脚步声,挽着她的手一顿,不多久那声音到了近处,嗓音沉缓温和,“三嫂七妹是要一起出去么?” 阿古抬头看去,薛升已走到面前,她说道,“七妹……”蓦地觉得薛凝挽住自己的手劲做大,像是在害怕,往她脸上看去,倒没有异样。她默了默说道,“七妹陪我去买些首饰。” 薛升笑了笑,“以往三嫂都不爱穿金戴银,像足了天上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如今看来也的确是普通女子的心性。” 话里藏刀,阿古已见识过他最丑恶的一面,这点暗讽根本不算什么,笑道,“六弟没事的话我们就出门了。” “三嫂慢走。” 阿古和薛凝出了家门,坐上马车后薛凝仍如刚才,阿古只觉她奇怪。到了客栈,金书不在房里。阿古不能当着薛凝的面去拿毒药,便进去坐下等他回来,和薛凝闲聊。见她面色好转,才道,“七妹……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害怕你母亲和你六哥?” 薛凝轻眨眼睛,摇摇头。 阿古蹙眉,“当初你六哥接近我,你让我快逃,可跟你三哥一起,你却什么都没有说……” 薛凝看看门外的魏嬷嬷,时而往里面瞧。她摇摇头,依旧是没有说话。捉了她的手写道:“你和三哥都要小心。” 阿古好不奇怪,隐约想起一些事来,说道,“阿凝,你的嗓子……是三年前哑的?如何哑的?当真是因为生病,烧坏了嗓子么?” 薛凝没想到她突然这么问,手猛地一抖,再不答话,起身出去了。魏嬷嬷见她出门,忙跟了上去,只剩阿古在房里。 等她取了药,金书还是没回来,真不知跑哪去玩了。下了楼,问掌柜他去了何处。掌柜想了想说道,“那金小爷昨天就没回客栈了,就是和薛夫人一起出去后就没回了。” 阿古顿了顿,那金书去了哪里?金书虽然好玩,可并不是那种会乱跑的人。她心觉不安,当即去了万福客栈。 方为此时才刚起身,见阿古急匆匆敲门进来,冷声,“你来做什么?” 阿古不能肯定金书是被他掳走了,可除了他,她想不到其他人,“金书不见了。” 方为拧眉,“他去了哪里?你为何不照看好他?你如何做师姐的?” 见他神色焦急,气愤非常,阿古一时不好断定真假。方为提步便往外面走,“他在哪里不见的?还不快去找!金书再怎么心智已开,也不过是个孩子,我当真不该将他交给你。” “就是在这附近不见的。” 方为停步看她,眸光更冷,“你怀疑为师将他藏起来了?那好,你说说为何为师要藏起他?目的何在?” 阿古说不出来。 方为冷笑,下楼去寻人了。阿古没有跟上去,而是在他屋里搜了一番,并没有找到金书,也不见蛛丝马迹。她下楼时特地问了小二方为可有带什么孩童出去,亦或是有拖什么大箱子。小二答了没有,阿古这才稍稍打消疑虑,只是如果师父真的要带个人走,那翻窗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她拧眉下了楼,让下人都去找金书。找不到他,她寝食难安。 &&&&& 夜幕已至,天高露浓,虽已是晚秋,但街道上依旧热闹。 靡靡之音传入金书耳中时,他还睡得迷糊,直到被浓香呛了鼻子,才终于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想揉眼,却发现自己被绑住了。又恍惚了好一会,猛地想起自己被师父拖进屋里打晕的事。 底下松软,他正睡在一张大床上,还盖着被子。厚实的蚊帐让他看不见外面,不过外面很吵,人也很多。他挣扎着坐起身,想到师父,有点想哭。吸了吸鼻子就重新振作起来,当务之急是赶紧逃离这,去给阿古报信,否则就大事不好了。 他滚下床,屋里的摆设这才看清。满屋的艳色,各种各样,像是女人住的地方,还有很呛人的香味。他翻滚几圈,翻到桌子旁边,才费力站起。也不知师父是不是给他喂了软骨散,浑身都没什么劲。 他俯身咬住茶壶,头一甩,将茶壶碰在桌子边缘。桌子是实木的,茶壶碰碎的声响并不是很大。大块的残渣落地,金书迅速伸腿将最大的碎片安稳接住,脚背一翻,那碎片就从眼前抛向后面,身体稍稍一侧,就安稳落在手上。 几个动作已经让他额上冒汗,快要没力气了。 他一点一点地割着紧绑手上的绳子,也不知磨了多久,终于是磨断了。收手回来,手和胳膊都麻了。他揉着手走到窗前,低头看去,却见这里足足有三层高,以他现在的气力,估计要直接摔下去。 金书拍了拍脑袋,迫使自己清醒。轻步走到门口,细听外面声响。很多男人女人嬉笑的声音,也不知是什么鬼地方。 他扁扁嘴,稍作休息,不闻有人从这里经过,这才将门开了一条小缝,探查后觉得没了危险,这才出去。 刚走出来,就有个男子过来。金书一个踉跄,差点跌坐在地上。那人看见他便说道,“赏你两个钱,去给我房里上两壶酒。” 说罢就丢了几个铜板给他,搂着个姑娘走了。 金书晕晕乎乎看着手里的钱,再看那被搂抱的姑娘轻纱薄衣,这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由脸红,铜板也应声落地,只觉得脏,看也不看就往楼下跑去。谁想跑得太急,腿又软绵,第一脚就踏了个空,咕隆地往下翻去,惊得正要上楼的女人惊叫。 “这是哪个房的小厮啊?” “瞧着面生,新来的?” “不会是哪个缺德人将孩子带来这了吧?” 驻足围看的人不少,可就是没人上前去认真瞧。金书摔了十几个阶梯,脑袋更晕乎了,隐隐闻到了血腥味,额头也湿漉漉的。他微微喘着气,越发看不清前面。 他还要去给师姐报信,不能晕过去。得站起来,去告诉师姐。 可他站不起来。 “这小童……”一个男子微有迟疑,像是俯身来看他的脸,片刻声音一凛,“薛六爷,这小童是你三嫂的下人吧?” 刚进温香楼大门口的薛升已听见前头骚乱,本想跨步过去上楼,后头同僚唤他一声,不由顿步,回身去看。 那人又说道,“之前你三嫂尚未嫁进薛家,我见过她两回,可不就是她的下人。” 听他一口一个三嫂,薛升颇为不悦。看了一眼的确是金书,但这又与他何干。阿古那贱丨人要嫁薛晋,那就让薛晋来救好了。只不过金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倒是蹊跷,说不定是被人牙子捉了卖来的,否则怎会在这。他淡声,“你看错了。” 走了两步他又停步,他知道金书对阿古来说亲如手足,那如果他救了金书,阿古定会感激他。 他忽然想,不能长久地将阿古占为己有,但哪怕是一次,也不会留下遗憾了。金书……可不就是个很好的筹码么? 他又回身去看,这才说道,“好像确实是。” 那人立刻笑道,“我便说我怎么会认错。” 薛升笑了笑,这人和薛晋没有交集,他倒也不怕他会告知薛晋。摆摆手让下人将金书抬去医馆,好好医治,不许走漏了风声。 第66章 失踪 第六十六章失踪 阿古找不到金书,薛晋得知后让薛家下人都去找,仍是找不到。直到入夜,两人都没有回来,下人也不过只有几个嬷嬷在,惹得洪氏一顿不满,见薛康林回来便说,“老三媳妇实在不像话,不过是为了她的酒童,就将府里上下的人都叫出去找,连伺候我们的下人也叫走了大半。” 薛康林说道,“方才听管家说了,不是说那酒童是帮老三媳妇酿酒的么?有一味催酒的药引子在他手里,要是没了他,酒也酿不好,也无怪乎他们夫妻如此着急。” 洪氏对阿古本就有微言,如今更是不满。薛康林又问道,“滨州那边派了几个人去?” 洪氏知道他问的是为宋锦云开棺拾骨的人,说道,“五个和尚,十二个力气大的下人,让一个老嬷嬷跟去了。” “近来我们薛家也的确多灾多难,单是受容的事,就已让人心惊胆战。那半仙说的倒也不像是胡吹的,只怕真是宋锦云在作怪。让前去的人多烧点香烛给她,让她别再作怪了。” 提及宋锦云,洪氏默了默,为他宽衣的手势微顿,“老爷……您还记得老六媳妇的名字,那您还记不记得当初您答应过妾身一件事?” “什么?” 洪氏看着他说道,“当年六王爷拥兵夺位,老爷前去投奔,为了谋取高位,老爷曾答应过妾身,若是能为您筹集到一大笔银子,便将爵位继承人改成明义……可是您如今却提也不提。” 薛康林猛地一顿,眸光骤然变得锐如刀锋,冷盯着她,“你这是觉得我快要死了,怕我死了后不能更改,还是希望我快点死?” 洪氏被他瞬时的狠戾吓了一跳,“妾身不敢。” “我答应过你的事,自然不会反悔。” 薛康林心觉厌烦,不愿多说。却让洪氏更加肯定,这男人不会让她的儿子袭爵,从一开始就不会。从她怀有身孕,嫁进薛家开始,他就不会。 余光看他,已然有了恨意。 &&&&& 阿古还是没有找到金书,无比疲惫回到薛家,坐在屋里闭目养神。兵分两路的薛晋晚了半个时辰进屋,一进门就见阿古以手撑额,手指微微发抖。他忙上前唤她一声,见她面容憔悴,问道,“一整天都没吃饭?” “咽不下。”阿古绞着手指心神不宁,他第一句话不是说找到金书了,那肯定是还没找到。连那么多人去找都杳无音讯,她不得不多想,“金书从来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失踪。” 薛晋知她担心,只是见她实在是太过疲累,劝她先去洗漱,睡一觉再去找。阿古旧伤还未痊愈,紧张奔波了一日。等下人打了水来,她已趴在床上昏睡过去。薛晋等她完全入睡,去洗了把脸,嘱咐下人备好饭菜,让她醒了劝她吃些,自己又出门去找了。 薛升听说薛晋又出门去了,坐在椅子上听了好不快活,又问,“我三嫂她如何?” 小厮答道,“听说精神也不太好,像是哭过。” 听见阿古那样担心那小鬼,薛升更是放心,就让她多着急两天,等她快急疯了,再告诉她金书在自己手上。 阿古从梦魇中惊醒时,才半夜,屋里烛火未灭,照得一片通明。她缓缓坐起身,头痛欲裂,抬手敲了敲脑袋,发现薛晋不在一旁。心下微沉,他该不会是还在外面找金书吧? 得薛晋叮嘱的下人十分留意里头动静,这会听见声响,敲门说道,“夫人,您醒了么?奴婢去给您备饭。” 阿古起身开了门,问道,“三爷呢?” “三爷还未回来。” 阿古心觉不安,“让人去找找三爷,请他回来。” 下人应声离开,另一人去厨房将一直热着的饭菜拿过来。阿古腹中饥饿,可看见饭菜又没了胃口。快到天亮才见薛晋回来,只是听见声响她就去了门口等他。 薛晋找了一日一夜,疲倦十分明显。阿古见了他便伸手拉他进屋,薛晋没在她脸上看见刚起身的慵懒睡态,问道,“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不到寅时就醒了。”阿古让他坐下,洗了脸帕过来递给他。坐在面前看他擦脸,“今天别去找了,下人已经派出去那么多,少你一个不少,你要是把自己累垮了,就算找到了金书,金书也会怪责你的。” “倒也没事。”薛晋洗完脸,像洗去了一脸的尘,“别担心,有时候……没消息说不定是好消息。” 阿古明白,没消息至少可以认为金书还活着,那便还有希望。 薛晋见一桌菜都没动,拿了筷子给她,“挑些不油腻的吃,我吃一些歇会,等会还要去吏部。” 阿古说道,“还要去?” “嗯。”薛晋声音比方才平淡了许多,“已查到相近年月,快的话,今天能查到。等查到后,我再去找找金书。” 阿古怕他寻到的最终证据是指向薛康林而受刺激,低声,“查证后,你先不要轻举妄动。我可能不会在这里等你,但你要等我回来商议后再行动。” “我不会做糊涂事的,别担心。” 阿古应声,一起吃了些东西,薛晋躺下小休,阿古待了片刻,便又外出去找金书了。 薛晋心中有诸事堆叠,睡得并不安稳,只睡了小半个时辰已醒。许是还年轻,身体好的缘故,起身后并不太困。到了吏部倒是有人问他昨日是不是睡得不好,他笑笑敷衍答之,也没人多问。 架子上的卷宗已被他翻出来大半,年代久远,光是找就找了许久。连续几个时辰的翻阅,眼睛渐渐疼痛。他揉揉眉心,继续翻看。一目十行,却字字都能看得清楚,翻页而看,蓦地一顿。 “平远二十一年,薛康林处法平允,考绩连最,帝悦之,迁至……” 手中厚重夹尘的卷轴几乎掉落地上,再拿不住。 平远二十一年……正是他母亲意外过世的那年。 薛晋怔神站在这阴暗室内,只觉心底冰凉。岳肖说的话……并不是假的。他的父亲真的为了升官,害死了他的母亲。 他捧着卷轴,像捧着什么千斤重物,驻足原地,怔愣许久…… &&&&& 一连三天都没有金书的半点消息和踪迹,阿古坐立不安,夜不能寐,脸色差得连薛康林这甚少关心子女的人都看出来了,接过她奉的请安茶,问道,“那叫金书的孩子还没找到?” 正是早上请安的时候,满屋都是薛家人。见一家之主竟问起个下人来,好不奇怪,纷纷往她看去。 阿古答道,“还没有。” 薛康林说道,“那就再派多几个人去找。”说罢,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茶,算是喝过儿媳敬的请安茶了。 阿古这才起身退到一旁。大户人家规矩多,每日晨起请安是免不了的,她身体已好,洪氏又暗示她不可骄纵,便又恢复了规矩。这倒不是坏事,因为那不是普通的茶,而是一杯毒茶水。 她用余光看向薛康林,眼底已起了些红色血丝,约莫到了明天,他就要一日比一日颓靡,不知不觉中就被夺了性命。 又过了几日,快到腊月,洪氏发现薛康林身体越发不好,心里十分不安。这日傍晚趁丈夫还未归来,让薛升过来凉亭说话。 薛升正要出门,本不想过去,听母亲说有急事,这才提步。 洪氏抬手屏退下人,拉了他说道,“你爹这两日夜里总是咳嗽,早上还咳出血来了。每逢寒冬腊月,不就有许多人熬不过去么?为娘担心你爹也如此。” 薛升听得奇怪,“娘的语气听来好像并不担心?” 洪氏眸光冷如寒冰,“为何要担心?你爹那样狼心狗肺的人,娘是不指望了。娘唯一盼着的,就是你们兄妹二人好好的。” 薛升笑笑,“还是娘疼孩儿。”笑意未消,他已心生一计,“娘……如今爹他不能有事,万一他真没了命,薛晋可就承爵,变成侯爷了。” 洪氏叹道,“那又能有什么办法,本来变更承爵的人就不是件小事,是要上报朝廷的。” “让爹写个遗嘱,细说此事,向圣上求情不就行了。” 薛升声音淡漠,洪氏隐隐听出话里的意思来,待她想通后,好不吃惊,“我儿,你难道想找人假冒你父亲写遗嘱?万万不可,即便字可以仿冒,你爹的印章又去何处仿冒?” “爹的印章在何处?” “娘也不知道。”洪氏本来还不愿谋害亲夫,可答了这话,却觉悲凉,语调微颤,“嫁给你爹二十余年,为他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娘却不知你爹最宝贵的印章在何处……看来你爹真的是从未信过我的。” 薛升趁机安抚,更让洪氏动容,这世上也唯有儿女是信得过的,丈夫不过是一起过日子的罢了。 “娘,爹要是再病糊涂了些,就去偷爹的印章吧。” 洪氏微微恍惚,手上紧拽帕子,终于是点了点头。 薛升微松一气,今日起他便去拿银子贿赂族中长辈,在在朝廷上说话有些分量的人身上下点功夫,待父亲死后他便拿着遗嘱呈给圣上,到时哪怕他不能做侯爷,也不会让薛晋好过。 他将母亲送回房,又提步往外走去。自从那日将金书从温香楼带走,就没去宅子里见过他。如今阿古已颓靡不振,接近崩溃,待他去看看金书,回来便跟阿古提这事。 用她的身来换她视为亲弟的人,这买卖她不会不答应。 想到这里,他已觉喉咙微干。上了马车后他才想起那日方为问过他是不是在温香楼带走一个男童,他稍露疑惑,方为便笑笑说那孩子是人牙子卖来的,既然他看上了,那就送他吧。 那时酒色迷人他没多想,而今一想颇觉奇怪。 那宅子离得并不是太远,薛升很快就到了小宅,下车进去,那管事的就说道,“那孩子还没醒,一直昏睡。” 薛升淡声,“还活着就行,没了手脚也没关系。” 一句话听得那人毛骨悚然,半晌他才道,“大夫说那小姑娘伤势太重,约莫还得好几天才会醒来,让我们好好照看。” 薛升猛地顿足,诧异,“小姑娘?” 第67章 结局(一) 第六十七章结局(一) 薛升一瞬惊神,回过神来才道,“什么小姑娘?那不是个男童?” 那人还以为自己记错了,去为那小姑娘洗伤口的婢女的确是说是个小姑娘呀,“是、是个小女孩。” 薛升急急吸了一气,金书是个小姑娘?为什么阿古和“他”都要隐瞒?如果说是为了一路安全,可阿古本身就是个姑娘,哪怕金书扮作男童,对盗匪来说也完全没有震慑力。那金书装作男童根本就是多余的。 他在掩饰? 可掩饰什么? 他忙去屋里瞧看,那金书是不是被人调包了。进了屋里,只有一个婢女在旁照看。他低头看向床上的小人儿,脸色倒不差,脑袋包扎着纱布,脸确实是金书。 金书竟真是个小姑娘? 他俯身细看,隐隐看见金书面颊有不干净的东西。再仔细一看,心头咯噔。伸手在她下巴那揉了揉,揉起一小点脸皮,却并非是真面皮。他微微瞪眼,缓缓翻卷,那脸皮竟顺着他的手往上揭开。直到完全收手时,手上已多了一张完整的“脸”,再看她,已然是脸色惨白的另一张脸。 他踉跄后退,这无异于在走夜路时间了鬼魅。难怪她明明受了重伤,可脸色却还不错,原来不过是因为有这层皮。 薛升虚脱般轻笑一声,自觉诡异好笑。他坐在屋里许久,说道,“她醒了的话立刻禀报。” 这里头一定有蹊跷,没事隐瞒这些什么。他已完全没有拿金书唤阿古的兴致了,等金书醒了,他定要逼问她实情。要让人开口的手段,他可有不少点子。 走时他又多看金书一眼,为什么总觉得她长得甚是面熟。 &&&&& 腊月初一,金书失踪已快半个月。 薛晋午时从外面回来,进门就见阿古又坐在酒缸面前发呆,就知道她又在想金书了。他轻步走过去,阿古却蓦地直起腰身,猛地站了起来,回身对望。她没想到他在后头,稍有惊吓,很快就捉了他的手,说道,“有一个地方我们没有找。” “哪里?” “青楼。” 薛晋愣住,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可能。金书一直以男童身份出现,连他都差点忘了金书是个小姑娘。这样一想觉得确实有可能,“如果让家丁去找,只怕就不得不公开金书是个姑娘的身份了,我让心腹扮作恩客去探探。” 阿古点头,那种地方不是她能去的。等他出去安排了人回来,她才说道,“之前我猜你知道金书身份,你没有否认,但是没想到,你真的知道。薛家上下,也唯有你记得她了。” 薛晋默了默说道,“金书离开薛家三年,如果不是我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只怕也认不出来。而且我甚少在家,也不过见过她一两回。” “她敢面对薛升,却不敢面对洪沅,所以我让她留在客栈,可我忘了,她再怎么果敢,也终究不过是个孩子。我应当把她接到身边照看,而不是让她一人留在那。” “事已如此,你无需自责。” 两人这边说着话,薛升已回到家中,左思右想都不能想通。他细想阿古是何人,定不普通……他先去了父亲房里探望,暂且将疑惑放下。 薛康林每早都喝阿古奉来的毒茶,身体愈发的差,只是谁都不知道缘故。大夫来了查不出来,只说可能是上了年纪,要顺应天命了。他看得也开,只是记挂着自己未封国公,便向圣上派来的太监表露心中遗憾。大央皇帝念他功大,在昨日终于封授定国公,也算是让他再没遗憾。 但洪氏却更是觊觎那爵位了。 侯爷便罢了,如今竟做了国公,那日后薛晋承爵,她的儿子将更憋屈。薛晋会帮扶她的儿子?这根本不可能。 魏嬷嬷从薛凝那过来,一如既往悄悄跟洪氏禀报薛凝这几日去了哪里,见了谁,“说”过什么话。洪氏听完后见薛康林要翻身的模样,上前瞧看,原来只是熟睡中动了身。连睡觉的姿态都让她觉得丈夫活不长久了,一瞬她又想起了她的儿子。 她看看只剩她和魏嬷嬷的屋里,眼神渐有残酷,偏头对魏嬷嬷低声,“找找老爷的印章藏在哪里了。” 魏嬷嬷确实是跟洪氏的,但要她去偷那种东西,还是吓了一跳,“奴婢不敢……” 洪氏要盯看薛康林,魏嬷嬷在这是最好的,狠狠掐了她胳膊一记,轻声怒道,“快去!” 魏嬷嬷忌惮她的威仪,唯有去翻找,动作不敢太大,生怕弄出声响。洪氏时而看向那边,时而又看看薛康林,心跳骤快,只盼着她赶紧找到印章。 皇帝是不喜欢各种侯爵的,除了皇族子弟,他不会喜欢拿米粮去养闲人。哪怕是丈夫随他出生入死,也变不了皇族人。国公过世,宫里很快就会来人,到时候里外都是人,根本没机会找印章。 如今正是好时机,洪氏觉得不能再拖了。 魏嬷嬷找得很仔细,时间越长她就越觉得危险,因此找得很仔细,找到了以后她就不用做这种危险事了。她敲响一块地板时,隐约听见那声音空荡,跟旁边的木板不同。她忙拔下簪子撬开一点,用手拉起,真瞧见有个盒子放在那。她大喜,抬头颤声,“老夫人,这、这。” 洪氏忙过去瞧,捞起那盒子,颤颤打开来瞧,果然是平时薛康林用的寿山石印。她急忙拿起,跑去桌前找了张白纸,拿印章沾上红泥,用力盖在末端,已觉事情成了一半。还未等她松下一口气,就听魏嬷嬷抖声惊呼,“老爷……” 洪氏手一抖,手中的印章滚落桌上,抬眼看去,薛康林竟坐起了身,眼似含了刀锋,锐利得可以将人当场撕开。她怔了怔神,门外响起敲门声,“爹爹,娘。” 薛康林听见是薛升的声音,怒声,“进来!” 薛升不知何事,开门进去见了屋内三人,又见母亲桌上的印章,瞬间明白过来。薛康林大喝一声,又急促咳了起来,“你问问你母亲,她偷我印章做什么。” 洪氏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可唯独怕薛康林,论狠心,她不及他的万分之一。而今自觉理亏,更是心虚,又怕殃及薛升,自然不会说出偷印章的目的,当即说道,“不过是去钱库拿点银子罢了。” 薛康林若是能这样被简单糊弄过去,就不是薛康林了,听后当即冷笑,“薛家半个钱库你都能调拨,你到底是要拿多少银子?” 薛升已经在旁边看得冒了冷汗,生怕母亲扛不住将自己供了出来。 “你说还是不说?” 洪氏见薛康林已要下地,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恐惧瞬间袭来。可她绝不能吐出半句真相,“老爷将死,我却还能活很久,凭什么要我为你守寡……我要拿了银子走,离开薛家。” 薛康林顿住,面色冷峻,“好……好……你我夫妻二十年,你竟如此对我。” 洪氏大声道,“老爷也知道我们夫妻二十载,可您是怎么一次又一次背弃承诺?” 薛康林怒不可遏,薛升忙上前跪地求情,“母亲只是一时气话,父亲万万不可气坏了自己的身体。让孩儿领母亲去冷静冷静,改日再说可好?” “她如何能留在我们薛家?” “那孩儿先将娘亲送到外宅。”薛升又急声,“定不会让母亲逃走,否则孩儿愿代母亲受过。” 他求着情,脸上痛苦万分。看得薛康林也是痛心,只是洪氏当真是为了银子冒那么大的险?可他总不能当着儿子的面重责他的生母,一时气无处可发,指向早就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魏嬷嬷,“将这贱婢拉下去填井!” 魏嬷嬷两眼一黑,差点晕死过去,哭喊求情。可下人哪里会听,将她拖了出去,拉去投井了。 薛升急急去搀住母亲,急声催她快走。洪氏神魂游离,怎么出的薛家不知道,下人投来的奇怪眼神她也没看到,她只知道薛康林的嘴脸有多可恶,都丑恶。 这个男人让她做尽坏事,可是稍有不合他心意的地方,他却可以毫不留情面地将她杀了。她想起了邵氏…… 其实邵氏死的时候她就该明白的,这个男人是个伪君子,迟早有一日,她会死在他手上。 而今有儿子护着,可难保他不会杀了自己灭口,毕竟她知道他太多东西。 可哪怕是她将实情说出来,也无人会信的,他何必那么担心。 但斩草除根才是他薛康林的本性,他终有一日会杀了她。 “明义。”洪氏坐上马车,看着儿子反而冷静下来,“为娘帮不了你了。” 薛升面色沉冷,真想将她怒骂一通,这样一来,别说能让他袭爵,不被她连累赶出家门已不错,“你先去宅子里好好休息,等父亲平息了怒意,我再看看能不能将你接回去。” 洪氏心如死灰,只是想到方才薛康林恨不得杀了自己的眼神,就觉无望。 薛升将她送到小宅,又道,“那叫金书的也住在这,娘帮我好好看着她也好。” 洪氏无心应答,只是点了点头。 薛升将她安顿好便要走,下人却来报金书醒了。他心中冷笑,提步往她房里走。进去见她还躺在床上,伸手就捉了她的衣襟,狠狠拎起,痛得金书倒抽冷气。 “你到底是谁?你家主子又到底是谁?她真的是南山酒翁?” 金书刚才已经摸到自己的“脸皮”不见了,还以为他认出了自己,可这样问根本没有,她笑了笑,“就是不告诉你,急死你。” 她不指望薛升会放过自己,可惜她没有气力反抗,否则非得在他身上捅一刀子,也算是赚了。而且要是她交代清楚,那只会死得更快。 薛升想抽她耳光,可又惊怕她又晕死过去,便伸手掐她胳膊和手,疼得金书在床上打滚。折腾了小半柱香,他还得回府里去探听父亲口风,暂时先放过她。让下人看好,就离开了。 此时薛家已有些动乱,薛晋和阿古听见洪氏要偷薛康林的印章,相视一眼,已知计成。 那奉的茶水里,不但薛康林的是毒茶,洪氏的也是。只是两人的不同,薛康林久喝体竭,洪氏久喝易躁。 薛晋知晓洪氏一直想将自己这颗眼中钉拔除,只是她等不来自己死,那就唯有让父亲推举薛升。可父亲明显不会那么做,这几日她越发急躁,一急躁,便容易滋生冲动的想法。 只是两人提防的是洪氏将薛晋毒死,好让薛升顺理成章承爵。没想到洪氏却去偷印章,惹怒薛康林被逐出薛家。许是因为不想太过冒险,惹薛康林生疑,可越稳妥的法子,细节一个不对,就会错了。 两人听闻薛升回来去了薛康林房中求情,也动身往那去。才到门口就听见薛升为母认错的话,听来却觉可憎。 “母亲她虽然犯了大错,可到底是孩儿的亲生母亲,孩儿并不奢求能接她再回大宅,可求父亲让母亲在外宅安度余生。” 言语真切,下人听着只觉他是个大孝子。 薛康林本对他有间隙,见他这样有孝心,长叹一气,“你怎会有那样恶毒的母亲……” “妻可择,爹娘不可选,孩儿也不能说半句不是,只知道如何孝顺父母。”薛升又向他叩头,不断求情。 薛康林精神不济,刚才又动了怒,十分疲倦,“下去吧,等明日为父再细问你娘。你娘不是那样贪财的人,定是有其他缘故。” 薛升听得心头咯噔,应声退下。退到门口时,看见薛晋阿古,冷看看他们一眼,这才离开。 薛晋目送他走,察觉到阿古身体微僵,问道,“怎么了?” 阿古拉着他的袖子便走,也不去薛康林面前做戏了。走到暗处才道,“他的脖子上有一点紫红。” “那又如何?” “那紫红是种药,非毒丨药,只是能在所碰的地方留下紫红色的药。” 薛晋当即明白过来,“是金书留的?” 阿古点点头,当初进京报仇,为了不让人发现毒丨药,因此所带的很多都是她自己亲自配制的,除了师父、金书和她,没有人会有。师父武功高强,行事缜密,他不去害人已是万幸,自然不会在薛升脖子上留下那些东西。那唯有金书了…… ——金书被薛升捉走了。 她咽了咽,半喜半忧。喜的是金书还活着,忧的是落在薛升手中,指不定被他折磨了。 薛晋让她放心,又让人盯紧,只要他一出门,就跟上去探个究竟。 薛升回到房中,越想越不安心。万一明天父亲逼问母亲,她扛不住将真话吐出来如何是好?那他也要跟着完了。 夜色宁静,他的心却焦躁不已。 腊月的天渐飘无瑕飞雪,他的心却一点一点地被阴云吞噬。 他缓缓站起身,目有凶光。他想,如果他的日子不好过,母亲也一定不会安心的。他过得好,母亲肯定会高兴——哪怕是在九泉之下,也肯定会很高兴。 想罢,他看看窗外隐约投现在窗纸上的下人,吹灭烛火,从窗户跳了出去。 过了小半会,门口小厮奇怪为何烛火灭了,想了想借口去解手,转而拐弯悄悄去了薛晋那。 “灭了蜡烛?屋里可有动静?” “没有。” 薛晋让他回去,转念一想,脸色微变,“阿古,我低估了薛升的狠心。” 阿古稍稍一想,惊愕,“难道他要去杀了他的母亲?” 她知道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却不想他已是畜生不如。薛晋问小厮,“他今晚将洪氏送去了什么地方?快带路。” &&&&& 薛升一路疾奔,很快就到了外宅。从院子翻进去,好在这里的下人本来就不多,没让人瞧见。他摸到母亲住的房后,在窗户听了一会,听见婢女下去,屋内没其他人,这才推窗进去。 洪氏还呆坐在屋里,手里的茶水已经冷了。屋里冷清,生了炭火也不能暖了她的心。她缓缓喝下手中的茶水,淡而无味,还有点苦。也不知是真苦,还是心苦。刚咽下腹中,脖子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上,用力一拧,已让她喘不上气。 她瞪大了眼,想去看那人面目,可那人在身后,根本瞧不见。她挥着双手,也叫不出声,屋外的下人浑然不觉。 薛升拼命拧着腰带,手也在哆嗦。 洪氏已开始翻白眼,神智模糊,隐约听见大口的喘气声,她神情一震,十分惊愕。 儿子是她的,是她十月怀胎,从几天到几个月,再到十几岁二十岁看着长大的。哪怕是他一点动静,她也能闭眼在人堆里找到他。 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子后,洪氏不再挣扎,泪涌眼眶,落湿那要夺她性命的腰带。 薛升等她不会动弹了,也因惊恐而松开腰带。外头听见里面动静,在外叫了一声。他忙将腰带甩上房梁绑了死结,从窗户逃离,爬上去时腿还在发抖。 进来的是薛凝,她知道母亲被父亲驱逐出家门,便过来看她。哪怕她知道母亲有诸多不对,可她确实是疼自己的。踏步进来还有些忐忑,怕看见母亲哭。可她看见的却是母亲躺在地上,惊得她差点没晕过去。跪地拼命晃着母亲,泪大滴大滴滚落。 薛晋和阿古也已经到了外宅,还在院子就听见动静,急忙过去看,一见这番景象,薛晋跑到窗户那,不见有人在,但那窗台分明有脚印。他脸色沉落,捉了一个下人冷声,“这里是不是还关着个孩子?” 下人不知金书身份,只知道薛升吩咐要看牢她。可这人是薛升的哥哥,是比薛升更有权势的人,当即承认,又邀功似的带他过去。 那间屋子离这里并不远,等他远远指去,阿古已往那边跑,几乎是用身体将门撞开,进去就见金书蜷缩在被上,已露真容,苍白的小脸满是痛苦。她悲喜交加,喊了一声“金书”,便过去抱她。 金书伤得颇重,可一直忍着没哭。见到阿古,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抽噎两声她想起最紧要的事,强忍痛楚,“那、那酒有、有毒。” 只是片刻阿古便明白过来,惊出冷汗,再过几天就是腊月初八皇帝大寿,如果再迟两天,那得牵连多少无辜的人。师父的心……太狠了。 薛晋伸手拿了薄被将金书裹住,抱起说道,“去将阿凝带上,先离开这里。” 阿古点点头,转而去找薛凝。 薛凝不愿相信母亲已死,仍在拼命摇晃着她的身体。见房里有水,将那盛满水的盆子拿来,泼在洪氏脸上。 洪氏并未死绝,被她摇晃许久,又经水一泼,猛地惊醒,大口喘气。 薛凝怔了片刻,瘫坐地上,看着她落泪。 洪氏恍惚回神后,却看见死去多年的邵氏站在面前,刚恢复的心跳又差点停住,“邵桉,你这贱丨人,滚开!你有什么本事来找我偿命!” 薛晋眼神已变,她嘴里的邵桉,正是他的生母。 洪氏这才看清眼前人,不是邵氏,而是薛晋。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讨厌他,因为他的眼睛,跟邵氏太像太像。 薛晋沉声,“当年杀了我母亲的,不单单是我爹,还有你?” 扶着母亲的薛凝泪停眼眶,抬头看向兄长。平日文弱和气的哥哥,此时却像地狱审判的阎王。 第68章 结局(二) 第六十八章结局(二) 若是换做以前,洪氏绝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可而今,她却十分乐意说——让薛晋去和薛康林翻脸吧。 “对,杀了你娘的,是我,可真正杀了你娘的,却是薛康林,是你爹。”洪氏倚在女儿身上,抬眼看着站如松柏的薛晋,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当年我和你娘是闺中好友,她是邵家小姐,我是邵家大夫的女儿。我们一起长大,一起上的学堂。我一直以为我们什么都一样,直到及笄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完全不同。她是小姐,我只是像下人一样的玩伴。” “后来薛家来提亲,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你娘却说她不愿嫁,总在我面前说她不乐意不乐意……她却不知,当时我娘给我看的几家人,有多差。可她从不顾及我有多难过。” “出嫁前夕,她说让我也跟她一起去薛家。我问那不就是做陪嫁丫鬟了,旁人说,你可不就是个丫鬟么,难不成还当自己是小姐了。那时我才真的知道,原来别人一直瞧不起我。再后来,她嫁去薛家,因离邵家近,我总被我娘撵去那跟她作伴。” “没过两年,我娘着急我的婚事,要将我许配给个屠夫。我不愿意一世低你娘一等,所以我……” 洪氏以为已经忘了当年事,谁想说起来,却清晰如昨日。薛晋问道,“所以你背着我娘勾引了我父亲?” 洪氏轻笑,“勾引?你未免太看得我了。如果你爹不肯,我会成事么?说起来,你爹比起你娘来,倒是更欢喜我的。因为你娘是大小姐脾气,从不会说软话。而我从来都是顺从你爹的,男人哪里会喜欢强势的女人。再后来,我发现我有身孕了。可你爹却不愿抬我进门,我知道他不愿,所以也忍着不提,打算肚子再大些,去跟你娘说。” “没过多久,当年势力庞大的京城邵家一夜瓦解,而那年吏部考核功绩,想为你父亲升官,谁想却查得他的妻子姓邵……而且还是出自京城邵家分支……” 后面的事薛晋已经知道,哪怕这种理由听再多次,他也觉得不能容忍,“他为了升官,于是杀了我娘。” “你爹那时还忌惮滨州邵家,怎敢动手。于是他找了我,许诺如果我杀了你娘,他就会娶我。我父亲虽然只是个普通大夫,但他管教甚严。如果让他知道我怀有身孕,一定会活活将我打死。为了孩子,我答应了。” “于是你爹在事发前几日去外地办事,我在薛家陪你娘。给她茶里下药,致她出现幻觉,夜里走出房门,我伺机将她推下池塘……” 被薛晋抱着的金书都能在裹着自己的被子外感觉出他的愤怒,她看着洪氏,也恨不得她死,又怕又想向她讨回公道。 阿古怕薛晋抱不住金书,将她接下,轻放地上。金书便坐在被上盯看洪氏。阿古伸手握住薛晋的手,想替他分担,哪怕是一丝的痛苦。 “你娘死后,你爹才回来,邵家也因此没有怀疑你爹。后来你爹信守承诺,娶我进门。成亲当晚,他曾跟我说,往后最好的东西,定会留给我们母子。可是他一次都不曾兑现过……”洪氏冷笑,“你以为你爹是看重你才一直对你那样好?其实不是,而是因为他怕自己的名声受创,说他疼爱继室和继室的孩子,却薄待你这没娘的嫡长子。” “他那种伪君子,什么都是先为自己想。别人都说他是慈父,其实他不但血是冷的,连骨头都是冰做的,你爹看重的,唯有权力和名声。可他从不喜欢亲自动手,因为他不愿自己的手沾上血,怕去了阎王那要下地狱。所以他使唤我去做那些事。我明知道他是在利用我,可每次却还是鬼使神差去做,你爹就是有这个能力。” 洪氏已经回魂,说话也更加有力气,她用非常冰冷的调子说着陈年往事,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除了生养了两个孩子,就什么事也不曾做过。一世对着丈夫转,为他操持内外,可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 倒不如在邵家的日子,至少……她和邵桉每日说笑,无忧无愁。 怎的长大成人后,一切都变了…… 想不通,便觉十分疲倦。她缓声,“你可以动手了,只是……阿凝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你放过她吧。” 薛凝听见母亲为自己求情,可是却不为哥哥求情,这实在奇怪。她隐约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看那悬挂在房梁上的东西,那分明是男子的腰带。刹那明白过来,泪又决堤。 “于我而言,最该杀的是我父亲,没有他,你或许不会下毒手。而最该杀你的,另有其人。”薛晋哪里会不想杀了洪氏,她那种毒妇,或许没有他父亲的推波助澜,迟早有一日她也会被吞噬本心,对他母亲下毒手。只是比起他来,当真还有一人比他更恨洪氏。 洪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落在直勾勾盯看自己的一个女童脸上。一瞬觉得她神似一人,却又想不起那人是谁。 金书盯着她,稚嫩的嗓音有些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愤怒得发抖,“洪沅,你杀了我娘,是你杀了我娘。” 洪氏蹙眉,仍未想起,“你娘是谁?” 金书大声道,“萧娘,萧娘就是我生母。” 洪氏愣了愣,眼前的女童着实是个俊俏的小姑娘,可神情却不善,满是愤怒,满是恨不得要将她送入地狱的模样。看了许久,她才惊呼,“你是玉书?” 金书咬了咬唇,“是,我是玉书。”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生母给她取名叫玉书,师父给她取名叫金书。 她跟师父去山谷的那时候起,世上就没有那在薛家受尽苦难的玉书,只有一心要为母亲报仇的金书。 师父也说,世上再无那怯懦任人欺负的玉书,唯有要手刃仇人的金。 她说她要报仇,师父便给她一把刀子,让她去杀鸡。她不敢,师父便将她关在空房里饿一晚。她敢动手了,师父便会把她抱在怀里安慰她。隔日,又让她杀羔羊,一步一步,直到她连狼都敢杀,一直到……杀人的时候也不会眨一下眼。 玉书死了,金书还活着。她也想像那些小姑娘那样玩闹,穿着好看的裙子四处玩乐。可她跟阿古一样,一日不报仇,就一日没有办法安心想这些。唯有仇人死去,玉书才会活过来。 洪氏记得她,也记得萧娘,本已心死的她蓦地冷笑,“原来那贱丨人的孩子还没死。” 金书怒不可遏,“不许你辱骂我娘!” 洪氏冷声说道,“你娘爬了自己主子的床,还生下你这孽种,她不是贱丨人是什么?” 金书已要被气哭,抬步要去打她,阿古俯身将她拦住,明显能感觉出来她在发抖。金书满是哭腔大骂,“我娘不是那种人,她才不会做那种事,她不会!” 洪氏冷笑,“如果不会那她怎么会和薛康林有了你?你看看你的鼻子眼睛,跟你旁边这人有多像,你真当我瞎了吗?” 她记得萧娘有孕后,曾想过很多法子要让她落胎,可不知道是她命硬还是命贱,怎么都折腾不死。后来肚子一大,被薛康林发现,他便说薛家多个孩子也好,要是是个男孩就抬了萧娘做姨娘。当即将她气疯,只能眼睁睁看她生下孩子。好在生的是个姑娘……她还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就在宋锦云死后不久,别人都说她是被宋锦云勾了魂,拿去填命了。她也一直没有在意,没想到……那贱丨人的女儿还活着。 金书握紧双拳,怒目圆瞪,就算我是又怎么样,可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薛家人。我只知道薛家人负了我娘,还有你,洪沅!你亲手将我娘活活打死,是你!是你这恶妇!她没有偷你的东西,可是你却污蔑她,找借口把我娘打死了……在我面前活活地把我娘打死了……”她再忍不住,跪身痛哭,“娘……” 阿古将她抱住,揽入怀中。她想起金书和她一起到了山谷后,每晚都能听见她半夜哭醒的声音,也像今天这样撕心裂肺。 金书恸哭,闻者落泪。薛凝也哭得不能自制,她不知道为何父兄母亲会这样残忍,她宁可自己不是薛家人。父亲所为,母亲所为,她都愿替他们将那罪孽承下,可是事已发生,却无法偿还。 她没有想到母亲做过那么多错事。可是错了再多,也是她的亲生母亲。母亲对谁不好,可待她和兄长却是真心的。她自知母亲怕是难以活命,泪湿满脸。 “三哥……金书,求你们,放过我娘吧。” 声音沙哑低沉得不像是从碧玉年华的姑娘嘴里所发出的,虽然不动听,却听得众人神色一震,更让洪氏惊愕,“阿凝,你能说话?” 薛凝摇摇头,太久没有开口说话,声音喑哑,张嘴便觉喉咙生疼。 洪氏冷如冰砖的心终于又有些活了过来,“阿凝,你会说话了?” 薛凝仍是摇头,“不是会说话了,而是一直不曾哑过。” 洪氏接连受了打击,而今见她说这样的话,怒火中烧,厉声,“那为何你要欺骗为娘?你可知娘这些年来有多担心你?给你找遍名医,还去宫里求御医?你怎能这样没有良心?” 薛凝看着母亲大吼,眼神却是木然,“即便每次看着母亲这样操心,女儿也不会有半点愧疚。因为让我变成哑巴的,就是您啊……” 洪氏怔住,“你说什么?” “女儿说,正是因为您,阿凝才选择一言不发,做个哑巴的。该恨的,是女儿,而不是您。若非你和哥哥,我怎么会这么做。”薛凝颤声,“当年六嫂进门那天,我不舒服,就在你房里睡觉,醒来后天已经黑了,我口渴,去喝你桌上的茶水。可是没想到那是酒,酒很烈,我含了一口被呛到,慌乱吐掉的时候,把酒壶给打翻了。我怕你骂我,就把水盆里的水兑进里头。一会魏嬷嬷进来,把酒端走,说这是六哥六嫂的交杯酒,我没敢吱声。” 洪氏愕然,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酒。 “嬷嬷出去后,我更不舒服了,身体也很痒,就去睡觉。第二天醒来听说六嫂死了,我跑过去看她,发现她手背上有青色斑点,跟我手上长的一模一样,而六哥却没有事……我的嗓子那几天像火烧过一样,沙哑得一动嘴就疼。那时我就知道,那酒是毒酒,是娘和六哥准备的毒酒!”薛凝咬唇,嗓音抖如弦动,“我如何能去告发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哥哥,可我又怎么能面对九泉之下的六嫂,所以我不说话,你们的罪,我来给你们赎!” 阿古这才明白为什么当年薛升一心要杀自己,可是她却侥幸活了下来。因为那毒酒已经被兑了水,毒性大减。间接的,薛凝救了她一命。 洪氏怔神,阴毒无比的心也受了莫大刺激,后悔莫及,“是娘对不起你,是娘错了……” 她竟差点毒死了她的亲生女儿,累她三年不能语。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洪氏第一次害怕起来,自己所造的孽,会应验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薛凝缓缓弯身,额头已磕在地上,久久不敢起来,痛苦不已,“三哥,阿凝不曾求过你什么,放过我娘吧。金书,你母亲的命,我还给你,让我来偿还吧。求你们……求你们……” 薛晋怔住看着这向来亲近自己的妹妹,要承受多少痛苦,才会用这样悲凉绝望的声音恳求他人。金书也是怔神,她能理解薛凝护母的心情,可是她无法原谅洪氏,只要想起当年生母惨死的场景,她就忍不住愤怒得发抖。 “阿凝,你不用求他们,为娘的错,娘会一人承担。”洪氏低声说着,又看了看一眼方才喝下的冷茶,渐渐气短气急,直到心口一闷,生生吐出一口黑血。 薛凝愣了片刻,脸色惨白,紧紧将她扶住,“娘,娘?” 阿古下意识便将金书抱回,洪氏为人歹毒,不得不让她多想洪氏是不是又要做什么阴毒事情。金书也是紧盯着洪氏,看她如此凄凉,却实在生不出一点怜悯。 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恨之处,在金书眼里,唯有可恨。 洪氏双眸渐渐无光,刚吐出毒血,沾到脸上衣服上,显得十分狼狈,“其实一开始……娘就不想连累你哥哥。娘过惯了好日子,怕你爹一逼问,就全招了。所以在他来之前,娘已经吞服了毒药。可是没想到……你哥哥,却一心要杀了娘。阿凝,离开薛家,离开你哥哥,娘看不到你身披红衣的模样了,你要好好的,嫁个好人家,切莫像为娘一样……错嫁一生……” 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双眼瞪圆,已然气绝,薛凝呆了片刻,等明白母亲真的已死,顿觉撕心痛哭。紧抱着母亲哭得全身发抖,似要肝肠寸断。 金书看着看着,俊俏的面颊又滚落了泪,这泪不是为了洪氏而流,也不是因薛凝而有所感触。而是因为洪氏终于死了,无论是死在了谁的手里,这人都不会再说话,去见阎罗王了。单是这一点,已经足够她到清明时,祭告生母。 想到这个,多年压在心头的痛,瞬间消散。像是用尽了全身气力去等这个刹那,一瞬高兴,再无牵挂,仰身往后倒去。阿古忙接住她,脸色一变,“金书?金书?” 薛晋握住金书手腕,跳得并不虚弱,说道,“只是睡着了。” 阿古松了一气,不由把金书抱紧,将她护在怀中。 薛凝哭了许久,哭声渐停,眼哭得红肿,可仍未有放手的意思。薛晋默然稍许,“阿凝,跟三哥回去。” “我不会回去了。”薛凝哽声,“我不会回薛家了……是六哥杀了母亲,这让我怎么回去……” 薛晋想试着将她从洪氏身边拉开,薛凝却颤颤将他的手挪开,“三哥你不要动我娘……我不走……让我静静,我去客栈等你好不好?” 阿古看向薛凝,这个时候带她走,只怕根本带不动。默了默说道,“我们走吧。” 薛晋也知此时留下来,只会让事情更糟糕。刚才动静太大,已经有些下人中途跑了,只怕明天一早,京城就会传遍薛家丑事。不过……都与他无关了。他伸手附在阿古另一边肩头上,护着她们两人离开。走到宅子外,对等候在外的薛家车夫说道,“齐叔,麻烦你进去守在门外,等阿凝好些了,带她去迎宾客栈。” 车夫好不奇怪,可他这么吩咐了,说道,“三爷放心吧。” 薛晋将阿古金书送上马车,自己驾车离开,看得车夫惊异,他何时会驾车了? 金书身上有伤,可饶是有伤,这颠簸的马车也没有将她震醒。这让阿古看的更是心疼,到底是心有多疲累,才能让她睡得如此香甜。 可无论如何都好,金书已经报仇了,她也报仇了。 对她来说,如今只要薛升死了,她也能像金书一样睡个好觉。 车轱辘声回响在有些空荡的街道上,周围太过安静,车子的声音听来十分孤寂。 薛晋没有将金书送到原来的客栈,他怕方为会找到金书,无论对金书来说方为是敌是友,都还是不要让他看见得好。 阿古将金书轻放在床上,洗了帕子给她擦脸,又将身擦了一遍,查看下伤口并不碍事,稍觉放心。给她盖好被子,屋里也点上炭火,打开窗户通着风。见她依旧酣睡,姿势分外轻松的模样,阿古也彻底放心了。 薛晋站在门外眺望已经披上纱衣的京城,点点光火点缀,像是镜中被疏星装点的倒立天穹。腊月的天,寒风呼啸,风中夹着飞雪,散落屋檐瓦砾。 阿古从温暖的屋里刚出来,就被冷风刮了一脸。她走到薛晋一旁,将他的手握住,果然冷得跟冰块似的。薛晋低头看她,怕冷了她的手,要抽回来,却被她紧握着,不肯松开。 阿古抬头看他,“就算不对你爹下手,你爹身中剧毒,也活不久了,你没必要亲自下手。” 她不愿薛晋亲手杀了薛康林,哪怕那是杀了他母亲的凶手,可也是他的生父。反正薛康林已经是必死无疑,用不着再多加一刀。 薛晋的手已渐渐被捂得温热,他反握阿古的手,微微弯身,在她额上印了一记,温声,“在这等我,我去找薛升,天亮之前就回来,提着他的脑袋。” 阿古拉住他,“那薛康林呢?” 薛晋唇角微扬,眼有戾气,“他的脑袋当然要一起提来,送到我娘坟前。” 阿古抬眸看他,忽然不想劝了。他隐忍了那么多年,为的不就是找到杀害他母亲的真凶么?如果就那样放过了,只怕他也不会心安。 “我跟你一起去。”阿古冷冷声调里满布杀机,“你杀薛康林,我去杀薛升。” 第69章 结局(三) 第六十九章结局(三) 薛晋和阿古离开客栈,先去了迎宾客栈看车夫可有把薛凝送过去。到了那车夫正站在大门口,见了两人急急过去,“老夫人的尸首不送回大宅么?” “我会让管家过去,阿凝如何?” “哭晕过去了,婢女正在屋里守着。”车夫略有迟疑,还是忍不住面露担忧,“三爷,这到底是怎么了……” 在薛家待了十余年的车夫已快老泪纵横,实在不知怎会洪氏死了身为儿子的薛晋却这样镇定,不见感伤。猫狗养久了有事也会担心吧,可为何他却只关心这妹妹,老夫人死了也不见难过。 薛晋并没有答话,只是让他也找间屋子住下。他不便去房中探望,阿古代他去了薛凝住的屋里。果真见她在睡,眼睛肿如核桃,脸苍白如纸,几乎蜷成猫儿。阿古坐在床边给她盖好被子,看了一会才起身,让婢女照顾好她,这才下楼。 阿古从客栈出来时,已到亥时,大雪飘飞,更加寒凉。街上只有零星收摊回家的摊贩,行人甚少。薛晋将披风围在阿古身上,对车夫说道,“等我办完事,会过来接七姑娘,劳烦齐叔照顾好她。” 车夫叹气应声。 风雪漫天,叫人只看出悲凉来。 &&&&& 薛升逃回薛家大宅,从窗户翻进屋里时,还觉失魂。坐下冷静了许久,才稍稍回过神。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因没了腰带,松松垮垮,又渗有汗渍,方才被抓皱了几处,看着十分狼狈。 他看着看着,蓦地笑了笑,天下太平了,也没有后顾之忧了。他想到母亲方才惊恐的脸,揉揉额头,手竟有些发抖。 “六爷,六爷您在房里吗?” 薛升心中暴躁,压不住脾气,怒道,“什么事?” 外头被那厉声吓了一跳,一会才说道,“滨州那边来了急信,老爷刚看了,让小的赶紧来知会您一声。” 薛升来不及整理衣裳,干脆脱了外裳,这才开门。下人见他衣衫不整,发也乱了,心想方才他应当是睡下了。薛升问道,“急信?什么事要用急信?” 下人说道,“老爷说,六夫人的墓被人挖了,空棺,没人!” 薛升怔了片刻,“空的?” “是,空的。” “被人盗墓了?” “这倒不像,听说陪葬的东西还齐齐整整的,像是一开始就是个……空棺。” 薛升脸色剧变,世上当然没有盗墓贼会只扛个死人走,而不理会同葬的金银珠宝。哪怕是那些偷尸去配冥婚的,也不会看上已成亲的宋锦云。那会是谁偷的?不对,或许不是谁偷了,而是一开始那里就没人。 没人的话那是谁带走了她?还是说…… 薛升脑袋一嗡,差点因这一闪而过的念头而跌坐地上。 ——难道宋锦云没死? 不可能,当年下在酒里的毒是他特地高价买来的,甚至亲眼看见一头水牛被毒死,连牛都能被毒死,人还毒不死么?还魂? 如果宋锦云还活着,那她怎么不来找自己算账? 还是说她就在暗处?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金书,那张脸他一定见过,那个小姑娘…… “六爷?六爷?” 下人唤声,猛地将他惊回了神。 金书金书,她根本不叫金书,而是玉书!当年薛家的婢生子,她的母亲叫什么薛升记不起来了,可玉书的脸他还记得。 为什么玉书会做了阿古的酒童? 玉书失踪了三年,为什么……对,三年……他惊愕,玉书失踪的时候,刚好是宋锦云死去的那几天。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神情更加狼狈,他怒目紧盯下人,问道,“我让你一起查的事查到了没?” 下人着实被他吓着了,说道,“查到了,那荣德、贺绿浓、洪知礼都是青州人,老家也是同一个地方。” “哪里?” “清河镇。” 清河镇就是宋锦云的老家。 宋锦云没死。 她非但没死,还回来杀人了。虽然他不知道荣德他们跟她有什么仇,可哪里会那么巧死的全是清河镇的人。 他们是什么时候死的? 薛升面如死灰呆了好一会,猛地想起来。双目登时瞪圆,惊恐不已。 阿古的一颦一笑,眼睛……对,眼睛,分明就是宋锦云。 宋锦云回来了,她变了一张脸回来了。她要来杀自己,报仇来了! 他推开下人踉踉跄跄跑往薛晋房间跑去。下人要拦,全都被他一掌扇开,惊得下人也不敢阻拦。他跑到薛晋阿古的房前,用力踹门。接连踹了三四脚,房门才被撞开。 不敢拦他的下人只见他闯进三爷的房中,翻箱倒柜,将东西翻得乱七八糟。面面相觑苦不堪言,终于是有人过去和薛康林禀报。 薛康林怒赶洪氏后,又隐约后悔,心气颇为不顺。听得六儿媳的坟又被盗,更觉不吉利。再想想自己的身体,好似真熬不过这腊月寒天了,躺在床上一时心觉悲凉。 女儿都已长大成人外嫁,一年没几次回来。二儿子半个月前外派他州,将他的孙儿薛从意也带走了。也不知道在他临死前,能不能见他一面。 他寄予希望最多的嫡长子在何处?别说来看他,连让人捎一句暖话也没,实在寒心。 下人来报薛升在薛晋房里闹事时,薛康林不知何事,只是无力再管,让管家过去瞧看,又浑浑噩噩睡下了。 管家哪里敢管,这薛升真跟疯了似的,他刚要上前就被他砸开,看得他心惊胆战,退步不能上前。 薛升找不到可以证明阿古就是宋锦云的证据,越是找不到,就越慌。慌乱中撞翻了凳子,厚实的凳子摔落地上,将旁边酒缸撞了个窟窿。顿时满屋酒香飘散,浓郁芬芳。 本该是天下人都垂涎的美酒,但在薛升看来,却是鸩酒,要夺他性命的酒。 这一看酒像是妖魔让他惊恐不已,抓住凳子就往其余四坛酒拍去,惊得管家大呼“六爷万万使不得”,可已经无济于事,酒坛应声全碎,五种浓香美酒交错溢满屋子,香甜得光是闻着就能醉了。 薛升扔掉凳子,步子不稳回到自己屋里,拔出那柄常年挂在床边驱邪的宝剑。他要杀了阿古,杀了宋锦云。她活一次,他就再杀一次。 &&&&& 屋内炭火渐弱,病体虚弱的薛康林很快就察觉出屋里渐冷的气息。他低声喊了一句添火,许久都没人来。他又喊了一声,才听见有人去拨炭盆,很快又觉暖和了起来。 可是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没有开门声,也没有禀报声,更没有离开的声响。他终于警惕地睁开眼,慢慢坐起身,将蚊帐撩起,挂在床柱上,随后就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坐在桌前弯身烤火。 男子侧脸可算俊如刀削,颇有威仪,哪怕是穿着朴素的棉袄,也气度不凡。 方为察觉到动静,稍稍偏头,示意他噤声,“别喊,否则下一刻你的脑袋就得掉到地上了。不过你喊也无妨,外面的人都已经晕死过去,以你现在的气力,喊声别人也听不见。” 薛康林到底是征战过沙场的人,哪怕气力已弱,声音仍是不见惊怕,“你是谁?” “我有很多个名字,连我自己都记不住。”炭火已烧红,屋里越发的暖和。方为稍稍离远了些,直起腰身往他看去,“我本来想把所有的事情缓一缓,让你们薛家全部人陪葬。可是人总是有感情的,等我将我的小徒弟打晕,想要灭口的时候,却发现下不去手了。” 薛康林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那时我就知道大事不好了,我憎恨了那么多年的薛家,却连仇人的女儿都不忍杀了。所以我放任阿古进行她的复仇大计,因为我明白过来,如今我想杀的人,唯有你。” 薛康林冷声,“你的仇人是我?” “对。” “阿凝如何成了你的小徒弟?” 方为笑了笑,“七姑娘又怎会是我的徒弟,看来你果真忘了她,也难怪她也不愿认你这个父亲。你可知道,很多年前,你家有个叫萧娘的婢女,她为你生了一个女儿?” 薛康林恍惚片刻,像是记得,又记不太清。仔细想了许久,才记起来,“玉书?” “对啊,玉书,不过我给她改名叫金书。” 薛康林对此全然不关心,“你有什么能耐能将我薛家翻天,一个一个杀么?那几百余人,你真能杀到最后?” 方为笑笑,“我又怎么会用那么愚笨的方法。你可知道,你一心想献给皇帝的酒里,被下了毒?” 薛康林脸色一变,再过几日就是腊月献酒的日子,如果他不去拦下,薛家当真要遭受灭顶之灾。 “不过你大可放心,酒已经被薛升毁了。”方为淡声,“我不愿金书死,也不愿阿古被朝廷通缉,一世不能过安稳日子。年纪一上来,就容易感情用事。万幸的是,想手刃你的决心,一直不曾变。” 薛康林听他二次提起阿古,自知事情不简单,“阿古也是你的人?” “她也是我弟子,传授她酿酒手艺的,是我;教她用毒的,是我;让她进入你们薛家的,也是我。只是……”方为盯着这时日已不多的老者,“她并不算是我的棋子,因为她对薛家的恨,与我相同。我们与其说是师徒关系,倒不如说是同样有血海深仇的同伴。” 说到最后一句,方为一直淡漠的神情才终于有了更强烈的感情变化,薛康林只从他眼里看见了憎恨。 第70章 结局(四) 第七十章结局(四) 薛康林虽然出身小官之家,但年轻有为,年纪轻轻就比父辈爬得更高,向来胆大心定,也养得心高气傲,屡被他轻看,不由怒声,“有什么仇只管说,休要故弄玄虚!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方为轻笑一声,“你果然是个胆子大的,否则当年也不会拿全家人的性命都押在六王爷身上,助他谋反。” 薛康林顿了顿,方为声调更淡,“我姓徐,单名一个为字。” 说到徐姓,薛康林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国姓。这人难道是皇族的人?只是他从未见过。 “你倒不用仔细想,因为你并不会认得我。但提及我的父亲,你定会知道。他叫……徐堪。” 薛康林蓦地睁大双眼,“你是徐堪什么人?” 徐堪是先皇时所立的太子,后因大不敬的罪名被削去太子之位,驱出皇宫,囚禁在京。后来先皇离世,诸王动乱,他为向六王爷表忠心,又怕有人拥护徐堪登基,于是潜入京师,将徐堪斩于剑下。 什么六王爷感念薛康林为他挡箭才得重用,那不过是假话。真正的缘故是薛康林为六王爷除去了心头大患。只是弑兄到底不光彩,因此一直没有向外人道出徐堪真正死因。 这叫徐为的人竟知道,而且也是姓徐,这不得不让他诧异万分。 徐为眉头紧拢,说道,“徐堪是我生父……只是除了亲信,都不知。因为我是他的私生子。当年太后不喜我生母,父亲便将我们母子养在宫外,说等他登基那日,便将我们母子接回宫中。我多年以来一直盼着和父亲团聚,谁想天下动乱,你一剑斩杀我父亲。消息传来当夜,我母亲也自缢身亡。你说……父母的血海深仇,我该不该找你算?” 虽然语气并没有明显波动,但他双目已然赤红。如脚下烧得正旺的炭火,能将对方以火焰吞噬。 而寒风呼啸的门外,薛晋和阿古正站在那,并没有进去。 两人并没有刻意隐藏动静,只怕是两人踏步廊道,方为就已察觉。只是阿古没有想到,师父竟然会是皇族的人。再想想他方才说的话,默默觉得对薛晋来说,至少有些安慰。因为这样说来,师父一开始就是将薛晋当做朋友,收留她和金书也单单是因薛晋所托。 而在他救下自己不久,天下大乱,诸王夺位,徐堪被薛康林夺了性命后,师父才生了私心,将她和金书当做棋子,甚至隐瞒她的死讯。 徐为稍稍侧耳,已听见门外动静,并没有叫他们,缓声,“因为我母亲没有名分,一直被养在外宅,在宅子里我们是主子,下人都畏惧我们。可是每次我到外面玩乐,总是被人嘲讽欺负。所以我及冠之后,从来不愿在家里多待,四处游学。诸王夺位大乱时,等我心急火燎赶回家中,却得知父亲已死,不日母亲也自缢了。我盼了那么多年的一家三口团聚,却被你毁了。” 薛康林并不对这件往事有所悔恨,冷声,“老夫只恨当年没有斩草除根,留下你这祸害!” 徐为身形一顿,长眸冷盯。 薛晋听见斩草除根二字,也是神色冷然,终于往屋里走去。薛康林本已抱了赴死的决心,看见薛晋进来,顿觉自己不必死了,“快将这贼人杀了。” 可片刻他就看见他神情奇怪,这眼神,他刚在徐为眼中看见。 “洪沅死了。”薛晋缓步进来,声调低沉。 薛康林惊诧,“她如何死的?” “被你的好儿子,薛升逼死的。”薛晋神情淡漠,“洪沅死前跟我说了一件事。” 不用他说,薛康林也猜出是何事。从他的眼睛他就能洞悉后事,自知死路一条,与刚才的从容不同,这次面对的却是自己的儿子。 “洪沅说,当年你为了顺利升官,于是诱使她夺了我母亲性命。” “她刚被我驱逐出薛家,对我心中有恨,你怎能听信她的话,而不听你亲生父亲的?” 薛晋不由握紧了拳,强忍心中汹涌波澜,“你当年升官的时日与母亲过世的时日相差无几,你可还记得我曾试探过你,岳肖说的一些话,你尚未听我说的是什么,就说不要听信他。你若不是做贼心虚,何必立刻说那种话?” 薛康林隐约想起,勃然大怒,“你竟给你亲生父亲下套!你想杀了我,为你母亲报仇?男子要成大事,眼界不能那么小。为父教了你那么多年,你怎的还不懂?” “是,不懂,也不愿懂。”薛晋气息微屏,说实话眼前人这二十余年待他并不差,可是杀母之仇,不得不报。 薛康林想下地,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他拔下床边长剑,扔到薛晋面前,“既然你决意要杀我,那就动手吧。” 薛晋视线落在锋利剑身上,阿古已经拾起,“我来杀。” “凭什么你来杀?”薛康林瞪眼,“我要让我的亲生儿子来亲手杀了我。” 阿古冷笑,“薛康林,你的心到底有多歹毒?你在这世上根本不在乎任何人,哪怕是你的儿子。你知道你绝对活不过今晚,所以哪怕是临死前,也要拉一人垫背。让他背负一世杀父的罪名和不安。你是杀了你的发妻,但你也养育了他二十余年,他的心肠不及你万分之一歹毒,哪怕是真是为了母亲报仇,亲手杀了你也会有罪恶感。你打的可是这个主意?” 薛康林眸光冷如寒冰,死死盯着她。薛晋缓缓接过她手中长剑,“不会有负罪感,你的手不能再沾上血了。这个仇,让我来报。” 阿古不愿给他,虽然两人在一起的时日并不算长,可她已然了解他。日后定会有负罪感,决不能让他动手。 薛康林脸上微有笑意,所以人心不狠,就会有许多顾虑,比如……还未想完,一直看着那边的视线已被人挡住,他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寒光闪过双眼,脖子微凉,随后就觉刺疼,有温热的流质喷出,红了满眼。 徐为站在薛康林面前,看着他脖子喷溅鲜血,面无表情。也因他遮挡,薛晋没有看见生父被手刃的一幕,直到薛康林坐不住,歪身倒下,他才终于看清。还没多看两眼,又被一双手拦住视线。 阿古带着低声恳求,“不要看……” 薛晋并不觉得会有太大不适,从他确定父亲就是自己多年来寻的仇人时,他就已告诫自己不能心慈手软。只是阿古的担心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他握住她的手缓缓放下,“我没事。” 徐为收好匕首,看着已经气绝的薛康林,一瞬有些失魂。多年的目标终于达成,他突然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像是被抽空魂魄的空壳,无法好好思考下一步。直到阿古来拉他衣袖,才回过神来。 “走吧,师父。” 徐为点点头,又看看自己一身的血,“我从后门走。” 薛家下人此时都没有睡,但又不敢踏进这院子一步。直到薛晋出来,才有几个年长的上前问。 薛晋今日走出这里,便不打算再回来。他默了默说道,“管家,去信给我二哥,让他回来主持大局。” 管家不安问道,“那三爷您呢?六爷方才发狂跑了出去,如今还没回来。” “我去找他。”——只是找到他,但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阿古走出薛家大门时,回头看了看那门匾,日日打扫,还很干净,但在她眼里,世上却再没有比这更肮脏的东西。 薛康林的尸体很快就会被发现,但是谁都想不到会是薛晋所为。杀自己的生父已让人不解,更何况还是能承爵的嫡长子。只是会不会怀疑到薛晋头上两人都无所谓了,杀了薛升,他们也不会再留在京城。 从屋里出来,气温骤降。薛晋又觉阿古的手开始冷了,“以后我们可以开个药铺,给你好好养身体,还能赚钱。” 阿古的手冷,身冷,可心一点也不冷,抬眸看他,“我一身的病痛,可能要调养很久。” 薛晋笑笑,“一辈子够不够?” 阿古也笑笑,顿步伸手,“走不动了,背我。” 她是真走不动了,又真的是想让他疼自己。有人疼着自己,便觉还有人牵挂,心里也会更舒服。 稳稳趴在他背上,薛晋身后也不冷了,微微明白过来,“我还以为你如当年了,原来是变相给我取暖。” 阿古笑了笑,给他将领子拨上,瞧见那白净脖子,低头亲了一口。薛晋微顿,没有仇恨压心的她,已不再是阿古,而是变回了宋锦云。 “薛升会去哪?” 提起薛升,声调仍有戾气,薛晋说道,“方才下人说,他去我们屋里大闹了一番,随后拔剑离开,我想,他应当是去找我们了。我们顺着这条大道走,总会跟他碰面的。” 阿古想想也是,“将我放下来吧,不然薛升突然冲出来,我们会吃大亏。” “不累了?” 阿古笑道,“累,但是让薛升那毒蛇咬一口,会更累。” 薛晋喜她坦率不藏掖,弯身将她放下,把她披风上的帽子给她拢好。风雪再烈,如今两人也不再惧怕了。 也不知薛升到底去了何处,两人走了一段路也累了,干脆坐在别人屋檐下守株待兔。阿古偎在薛晋身上,抱着他的胳膊已有些犯困,“当年被薛升毒杀时,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日这样的局面。” 想不到会嫁给薛晋,两人还一起复仇,世间奇妙的事总是很多,也很稀奇。 “等离开这里后,我们就隐姓埋名,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薛晋想了想说道,“孩子以后姓白吧。” 阿古明白这里头的含义,两人到底是手染鲜血,这些往事他们绝不会让孩子知道。取姓为白,无非是想孩子一生如白纸干净,不要像他们这样,心有墨色,重压千斤。 她有些满足地应了声,“以后我们开间小药铺就好,不要有太多钱,小门小户过日子挺好,也会少许多险恶……” 有钱并非不好,只是常遭人惦记,多烦心事罢了。 “当初薛升盯上我,也是贪图我家钱财罢了。”阿古低声说着,已不会如开始那样瑟瑟发抖,“我当年微躲开岳长修纠缠,便去探亲,路过滨州,他让劫匪半路拦我,想将我绑了敲诈赎金。谁想被我逃脱,他前来捉我,被我误认为是过路人,于是阴差阳错的他将我带回薛家,我也当他是救命恩人。” 薛晋静听,她肯跟他说过往,这已是完全的信任了。 “我本来不知为何薛升会盯上我,直到后来我在山谷,师父跟我说诸王争位,薛康林携大量钱财投奔,颇得六王爷重用时,我才明白。薛升是为了宋家的钱,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嫁妆几乎掏了大半。只是薛升疑心太重,若他说他需要那些钱,依照当时的我来说,也会毫无疑心全部给他,犯不着夺我性命。今日的果,也是他之前酿的因。” “钱用对了,可救人。但钱用错了,却能变成杀人的利器。”薛家今时今日的下场让薛晋心觉悲哀,却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反而还要得人怨恨。 “嗒嗒。” 鞋子踩碎地上冰雪的声音传来,薛晋警惕站起身,往身后巷子看去。阿古也立刻伸手取出袖中匕首,看见来人,匕首便放下了,“师父。” 方为缓步走出,踏着地上落雪,并未撑伞,发上已全是雪,身影看着十分孤寂。 这张脸是阿古一直见到的,却不是薛晋所认识的。只是而今他到底长什么样,都无所谓了。有些人看清了脸,却看不清心,那样才是真的可怕。而今知道他到底是谁,目的又是什么,这就足够了。 方为说道,“我来时,薛升是往东南面跑的,也就是这条街。” 阿古问道,“师父并不是来见我们,而是为了追踪他才到这的?” 方为点了点头,说道,“金书你安顿好了?”见她点头,他又道,“别告诉他你见过我。” 阿古看着这照顾自己三年,如兄长般严厉细心的人,说道,“我们将她从薛升外宅救回来后,她睡得很好。如果她心里觉得你对她毫无感情,她不会安睡,肯定会一直抱着被子哭。金书是明白的,师父用不着这么避开她。” 方为微觉意外,没想到平时有些马虎的金书心思却如此细腻,果真当男童养久了,就忘了她是个小姑娘。 “师父有什么打算?” “离开京师,四海为家。”方为笑得微僵,“我心底还是想杀了徐六的,可惜杀不了。” 薛晋听他直呼当今圣上叫徐六,心中嫌恶当真不少,“你并不是杀不了,只要再布一局,哪怕花费的时日多,你也未必杀不了,你只是不想杀了。” 多年不曾和他好好说过话的方为顿了顿,笑道,“不愧是我曾视为知己的人。” 提及知己二字,薛晋也微有白驹过隙的感触。当年两人相交,真有相见恨晚之意。可惜一夜巨变,各行其路。有了这一事,要再想像当年那样交心,也不可能了。 方为知道薛晋亲手杀薛康林无论如何都会成为阴影,所以他先下手杀了薛康林,不但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薛晋。 这点薛晋明白。 薛晋知道方为不会找不到机会杀皇帝,但是方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想报仇的人,他对金书和阿古的好,让他放弃整个薛家陪葬,那怎么会杀了皇帝,又让天下大乱。徐六该死,但天下百姓无辜。方为心中有大义,足以让他放下家仇。 曾为知己的人,哪怕道不同,心思却还是能揣摩清楚。 方为看看飘得越发快的雪,明早地上就该盖上半尺棉絮了,“当初你将阿古交到我手上,又让我收留金书时,我真不该答应。每次一想到他们是我仇人之子交托给我照顾的,我心中便不舒服。” 阿古才知道原来金书也是薛晋暗中叫方为收养的,难怪他知道金书那么多事。仔细一想,也无怪乎他对金书那样好。每次见面都带糖给她吃,不就是像哥哥对待妹妹么。 如果告诉金书,她有个这么疼她的兄长,肯定要高兴坏了。 原来不是姐夫,而是哥哥。 薛晋笑笑,“你当初诓骗我阿古不在世上了,我也不舒服了很久,扯平了。” 方为真是恨得牙痒,唯有大方说道,“扯平了。” 两人相视一笑,恩仇尽泯。虽然不复往昔,却也不再彼此膈应。 方为叹息一声,“我继续去追踪薛升,将他杀了,也算是对你们有个交代。天一亮,估计整个皇城都要动荡了,还是早点离开得好。” 城门申时开,趁着那个时候出城最好。大央国最有身份地位的国公一家遭了大劫,圣上即便是做做样子,也会彻查。 “若是杀了薛升,我会直接离开京城,城外东百里村庄见。” 阿古点头,见他提步,开口唤道,“师父……” 方为稍稍偏身,阿古说道,“往后我们还是师徒,金书也在等您。” 这话并不带疑问,方为听出来了。他轻点了头,自己在这世上并不是已没亲人,阿古是,金书也是。 阿古目送他离开,一人走在漫天飞雪下,总觉有些孤清。 薛晋见天色更晚,守株待兔不行,光坐着也实在太冷,说道,“去找薛升。” 第71章 结局(五) 第七十一章结局(五) 两人找了许久还是没有找到薛升,真不知他跑去哪了。阿古原先还想薛升该不会是躲起来了,可以他的性格,又怎么会放过他们。 不知不觉两人又走到了金书住的客栈,雪已没上半寸高的靴子,脚底冷得生疼。薛晋看看不远处还未收摊的馄饨摊子,说道,“你先上去看看金书,我去买馄饨。” 大央国夜市不禁,虽然夜里也会有人,但并不多。行人已不见,那卖馄饨的小贩也似要收摊回去了。 阿古说道,“嗯,那我回房等你。” 薛晋目送她进了客栈,这才往那走,走到摊子面前却并不停,而是径直走。 从大道出来,拐进小巷,路越来越窄。他的步子并不慢……后面跟着的那人,也跟得很小心。 薛升方才就已经在附近盯看,兴许是因为薛晋和阿古是两个人,所以他才没有贸然跟来,在等机会他们分开。薛晋便如他的愿,在客栈到底难下手,还有掌柜小二在。所以他笃定薛升会先来斩杀自己,若发现他折回离开,他便尾随在后,横竖不会让他有机会伤了阿古。 “嘶。” 利剑不小心刮到墙上,发出略显刺耳的声音,在冬夜听来分外清楚。 薛晋步子一顿,便觉背后有风扑来,迅速闪身,偏身一看,果真是薛升。 薛升没有料到薛晋竟然反应这样迅速,还以为这一击必中。被他躲开,手中长剑胡乱挥动,却伤不到他半根寒毛,还差点被对方夺了剑。他往后退步,紧握宝剑,有些惊恐。如果今晚他杀不了薛晋,那死的就是他。 “我本该让阿古亲手杀了你。”薛晋冷盯着他,“方能让她往后没有遗憾。” 薛升的手蓦地一抖,“她真的是宋锦云?你知道她是宋锦云?那你为何要帮着她来害我们?!薛晋,你也姓薛,你也是薛家人你忘了吗?你这样帮着外人害自家人,你就不怕祖宗知道?” “一个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敢杀的人,也敢提祖宗?”薛晋禁不住露出嘲讽之意。 薛升喉结微动,没有说话,一会才道,“我杀宋锦云是为了薛家,是为了给父亲筹集钱财,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 “难道你和你母亲不是为了让父亲允诺日后荣华,定会许你比我更好的待遇才帮这忙?”薛晋不会明白这种人为何会为了野心做这种残忍的事,若要成功,并非只有这种捷径可走,“阿古不曾害过你,你为何偏要杀了她?还是以那样残忍的方式,在她披上凤冠霞帔,最欢愉的时候将她杀了。” “她知道我们要做什么!”薛晋怒目圆瞪,“她偷听我和我娘商议要夺她钱财的事,当时屋外有人偷听,我并不知道是谁,听见有声响的时候出去瞧看,却根本不见人。而离那间房最近的地方,就是新房。我心生疑虑到了新房,却看见她正要往窗户外面爬。” “我当时并不是要逃,更没有听见你们的东窗议事。” 背后声音冷冷,低微沙哑,突然在夜里听见,又是那起死回生的人所发出的声响,顿时让薛升毛骨悚然。他急忙贴墙而站,将剑端指向往他走来的阿古。 阿古缓缓走到三丈开外的地方停步,一盏灯笼高悬别人家的后门上,风吹飘摇,偶尔将亮光投落在薛升脸上,便能看见他脸上的惊恐和憎恶。阿古投以百倍憎恶,“我当时趴在窗户那,只是因为听见猫儿的声音。如今想想,或许当时你听见的动静,就是从你们那边逃来的猫儿所致。你为何不想想,一个新娘子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去别人屋外偷听?你又为何不想想,若真是我偷听的,为何我不直接逃走,还要回到屋里再逃?” 她轻笑一声,先替他答了,“因为你做贼心虚,你觉得宁可错杀一千不愿放过一个。也因为……我在你眼里不过是你敛财的工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哪怕是过了三年,她也不会忘记当初薛升将她从窗户边猛地拽回,捂住她的嘴将她摁在地上,给她灌毒酒时的眼神。 阴狠、毒辣、绝情。 她在噩梦中也不曾见过的眼神,却在他的眼里看见了。 薛升喊着让她死,说那些在路上突然出现的劫匪是他叫来的,只是想要绑了她换赎金。他骂她是蠢人,逃脱了山贼追剿却将他当做救命恩人,几句甜言蜜语就全信了他。 她简直想不出世上为何会有这样恶心的人。 当年的她是蠢笨,否则怎会认不清这种伪君子。每每想起当时的自己,阿古就觉得难受。 薛升已想不起当年事,只知道他给宋锦云灌了一大壶毒酒,全逼她喝下,可是……他咬牙,“即使是误杀那又如何,反正你总是要死的。即便不是成亲当晚死,你也是要死的!可喝下那种毒丨药的人根本不可能活!你借尸还魂?” “你大概不知道,那酒阴差阳错,毒性大减。只是让我暂时假死,可我却在棺木里苏醒过来。可如果没人救我,我大概也已经死了。” “救你的人是谁?” 阿古冷盯着他,说道,“是我如今的丈夫。” 薛升一顿,剑又指向薛晋,声嘶力竭,“你为何要多管闲事?如果不是你,我们薛家根本不会变成今日这样!这个女人早就该死了,都是你酿下的祸根!” 他不知道薛晋为什么去帮阿古,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薛家日后是薛晋的,为什么他要把薛家毁了?这世上怎么会有不爱名利的人? 阿古又拿出了寒光凛凛的短匕,一步一步往他走去,“虽然没有人亲眼看见你杀了你娘,但是你娘临死前指证是你所杀,当时在场的人有七八人,不日你弑母的消息就会传遍京师。薛升,你的名声完了,但是你不会听见那些流言蜚语,因为我不会让你听见。” 薛升明知道她手无缚鸡之力,可心底的恐惧层层叠加,两条腿竟也开始发抖。只是片刻,心中的毒辣又将那惊怕完全覆盖,怒喝一声提剑朝她斩去。 薛晋的动作远比他快得多,又一直警惕盯看。薛升刚有行动,他已经冲了过去。还未到他身后,薛升猛地转身将剑回旋一圈,薛晋差点被他割到。不及薛升再提剑,腰侧刺痛,痛进骨中,像是肋骨被活生生切断了般。 手中剑还握着,喉咙却咯咯地发不出声响。他惊愕偏头看去,对上阿古怨恨的双眼,终于确定她的确没有借尸还魂,因为这眼睛就是宋锦云的。只是当年的宋锦云双眼无邪纯真,而这双眼……唯有对他的满满嫌恶和憎恨。 已全身没入的匕首被阿古狠狠抽出,血顿时喷涌,将她的披风都染了点点红色。像是在厚实披风上,漾开几朵血色的花,在冬日肆意绽放,红得触目惊心。 薛升瞪圆双目,眼睛几乎凸出眼眶,又疼,又不甘心。倒落地上时,他还在后悔,为何当初不将宋锦云彻底杀死,为何不早早将薛晋杀了,说了要斩草除根,果然是没错的。 可后悔往往都是因为当初没那样做,所以后悔也无用。 血涓涓流出,红了一地,和雪融在一起,显得触目惊心。 薛晋蹲身探他鼻息,薛升已气绝。他松了一气,看向阿古,“死了。” “咣当。” 阿古手中匕首落在地上,瞬间被流淌而来的血染红。她差点软身瘫倒,还好薛晋已起身扶住她。 薛升死了,当年毁了宋家,毁了她的人,都死了。 阿古再忍不住,如释重负哭出声来。将积压在心头三年的阴霾全都用泪水冲刷个干净。哪怕是杀了那么多人,她也觉得自己的双手是干净的。脏的,是因他们还活得好好的而觉得不忿的心。 如今肮脏的人都已消失,她终于觉得自己干净起来。 她抱着薛晋,埋头在他宽实的胸膛上,怕将人引来,压着哭声。什么委屈,什么怨恨都没了。往后她再不是那个背负着仇恨,也只懂得报仇的阿古了。 薛晋与她伫立风雪之中,心中又何尝不是跟她一样放下重担。怀中人哭声渐低,也不再浑身发抖,他才附耳地上,“我们回去。” 阿古抬头,脸上泪痕已被他抹去。 她在客栈等了一会,不见薛晋回来,等她凭栏张望,那馄饨小摊前却不见他踪影。她这才明白他想将自己当做诱饵的举动,急忙下来找他。 她轻轻垫脚,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身未收回,薛晋已低头,回了一记浅吻。这才执手和她离开这巷子,将身后的恩怨全都留在这幽深巷子中,不再回头。 第72章 结局(终) 第七十二章结局(终) 雪仍未消停,屋里的炭火已经熄了大半。薛晋和阿古进了屋里后,见金书已经醒了,抱着被子坐在那还有些恍惚,还以为她是被冷醒的。 薛晋俯身去撩拨炭火,阿古走到床边拢拢她凌乱的发,“冷么?” “不冷。”金书歪了脑袋看看她,“阿古姐姐,你已经报完仇了么?” 阿古点点头,金书笑道,“看得出来,阿古姐姐跟之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以前像是一个空壳,现在呀,空壳已经被填满了的模样。” 阿古笑笑,去拿衣服给她穿上,“刚才已经跟掌柜买了辆马车,等会就离开京城。” 金书顿了顿,“可师父……” “师父并没有背弃我们。”阿古给她衣裳扣上扣子,拿了梳子过来给她梳发,“师父他盯着薛升去了。” 金书全身一抖,“薛升还没死?” 阿古淡声,“是没死,可他会比死更难受。” 薛晋拨好炭火过来,见金书放下浓密头发,将脸衬得更加红润俏皮,这才觉得她真是个小姑娘——也是他的妹妹。他坐在床前凳上,说道,“当年我少在家,没有护好你,是三哥的错。” 金书摇摇头,“我还记得,你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糖吃……进京之后,你总给我带糖果其实早就在告诉我,你是知道我身份的,我却一直将你的举动看做是讨好阿古姐姐。” 薛晋没想到她还记得,明明当时她的年纪还很小。心善的人,总会将别人待他的好一点一滴都记在心上。他摸摸她的脑袋,说道,“当初我从棺木里带走阿古,察觉到有人在身后跟着,等我安置好阿古,回去查看,发现跟踪的人是你。那时的你,衣衫褴褛,脸上手上都有伤,我便知道你过得并不好。所以在拜托你师父照顾你师姐时,我让他也将你带走。” 金书愣了愣,“所以师父愿意收留我,不是因为我苦苦哀求,而是因你所托?” 薛晋笑笑,“你师父可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向来不喜孩童,说孩子太吵闹又难教。可是如今看来,他却比我更疼你。” 金书眼眸微湿,原来世上疼自己的人还有这么多。 她想她永远都忘不了当初在薛家碰见宋锦云时,她给自己糖时她心里的喜悦和感激;也忘不了如今发现原来有个兄长护着自己的激动和感动。而今这两个最疼自己的人,就在眼前,就在身边。 阿古见她吸了吸鼻子,已泛红色,刮刮她鼻尖笑道,“哭什么,往后再不会让人欺负你了。” “我才没哭。”金书揉揉眼,犟嘴了。 阿古给她梳好发,不再是男童的发髻,而是简单梳了个双丫髻,更像个小姑娘了,“等出了城,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我再给你梳个好看的头发。快穿鞋吧,还要去接你七姐,要赶在申时开门时离开这。” 金书微顿,“阿古姐姐……”她绞着手指,忐忑道,“我不想跟你们走……” 别说阿古,连薛晋也意外了,“为何?” 金书迟疑道,“我想去王寡妇那。” 阿古想了好一会才想起王寡妇是谁,不就是当初金书潜入岳家,在岳家做厨娘的王寡妇。而今岳太师已被问斩,岳夫人带着他的尸骨离开回青州老家,岳家也就此散了,王寡妇自然不会还在那做厨娘。只是听见金书说要去那,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我说过,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回去找她。” 阿古只觉她瞎操心,“你让我如何能安心将你留在京城?” “可别人认识的只有金书,却并不认识我这张脸。” “我和你三哥七姐日后都未必会再来京城,你留在这,他日要见一面并不容易。” 金书咬了咬唇,软声说道,“阿古姐姐,等风平浪静了,我会去找你们的。而且王寡妇不是坏人,她人很好。她看着凶巴巴的,可是心眼可好了,我怕她被人欺负。” “你自己也不过三寸高,还想保护别人。”阿古不舍和她分开,相依为命三年,如今好不容易太平了,又要让她离开?还独自留在京城?虽然以金书的身手来说想伤到她的人并不多,但是也不能让人完全放心。 金书见无法劝服她,这才低声,“我答应过她,要回去的……” 阿古愣了愣,没想到金书还记挂着一个约定,“可你如今是玉书,不是金书了,难道你要做一辈子金书?” “我会用玉书的身份回去。” 阿古并不信那王寡妇会收留个小姑娘,当初收留金书难道不是为了日后养老? 薛晋说道,“去试试无妨,如果不行,你立刻跟我们走。” 金书欢喜点头,穿好鞋子又抱了抱她,“阿古姐姐要小心。”她要出门时才终于面向薛晋,抬头拧眉认真道,“你不许欺负我阿古姐姐,要好好照顾她。” 她始终没有喊他三哥,依旧是将他当做姐夫。薛晋便知她真的没有将自己当做薛家的孩子,小小的童心里,住着一个对薛姓憎恶的小人儿,“姐夫答应你,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下回见面,给你准备你喜欢的糖。” 金书顿了顿,“嗯”了一声就抬步要走,“我得像上回那样,半夜倒在她的门前,所以我现在就得过去。” 现在已深夜,阿古自然不会放心,和薛晋将她送到王寡妇住的巷子中。 金书走到有些破旧的木门,心底已隐隐泛起一丝奇妙的感觉,像是……回到了家。 王寡妇此时已经睡下,听见外面“咚”地一声巨响,吓了一跳,当即拿起床边木棒往外走。难道又有不要命的贼进来了?当她是寡妇便觉得好欺负了?别让她瞧见,否则非得追上去敲碎对方的脑袋。 小小的院子里并没有人,她小心翼翼走到门后,一手拿木棒,一手拿住门栓,猛地抽开喝了一声给自己壮胆,可门外并没有人。 “难道是野猫?”她皱皱眉头要回步,忽然瞧见地上有个小人儿,她顿时惊喜,“狗蛋?” 可捞起这人,却不是她家狗蛋,而是个小姑娘。长得倒是很好,但脸上有伤,已经昏迷不醒。 难道她天生就有捡孩子的命? 她叹气,将她抱在怀里进了里屋,放床上盖好被子,便去熬粥。等她熬粥回来,就见那小姑娘已经醒了。她撇撇嘴,“看来还死不了,把粥喝了就赶紧走。” 金书瞅着她,说话还是带刀的,“我饿。” 王寡妇更是嫌弃,“粥还烫,给你吹吹。真是的,大半夜你怎么跑我屋门前来了。” “我爹娘没了,被人带进京城来,结果发现那人要把我卖了,然后我就逃了出来。” 王寡妇诧异,“你碰见人牙子了?真是杀千刀的,也不怕折了寿……张嘴,喝粥。” 金书咽下一口,暖进心底,不由笑笑。 王寡妇瞧着她,长得细皮嫩肉的,喂了一口粥就这样高兴了,不由眼圈一红,“真像我家狗蛋,也不知他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 金书小心问道,“狗蛋是谁呀?” 王寡妇默了默,说道,“是我家孩子。” 金书鼻子一酸,“那他现在去哪了?” “不知道……兴许是找到更好的人家了。去哪都好,能活着就行。”王寡妇又给她喂了一口粥,见她嘴角有残渍,提袖给她抹去,又舀了一勺吹凉,送她嘴里。 金书喝了半碗粥水,一双明眸认真看她,“你家狗蛋不回来了,那我做你家孩子好不好?” 王寡妇愣神看她,怎么看都像是狗蛋,可这是个女童,不是小男孩,那当然不会是她家孩子。 难道上天怜悯她没了一个孩子,又恩赐了一个? 否则怎么会那么巧,都那么聪明……会疼人? 金书怕再多看她一下就要哭了,抱住她的腰说道,“我会快点长大,不让人欺负你的。” 王寡妇眼眶一湿,“你就安心住在这吧。” 雪夜寒冷,简陋小屋却温暖如春。 阿古站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道,“可以放心了。” 薛晋说道,“金书是个有担当,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她能照顾好自己。”虽然这么安慰她,可身为兄长,还是抬头往里看了看,略有担心。京城虽然已经不再那么凶险,可让个小姑娘独自留在这,又怎么能让人安心。 他想了许久,才稍微有些想通,“阿古……兴许金书只是想彻底脱离往昔,重新过日子,才离开我们。” 阿古发现金书虽然只是个孩子,却比一个大人还操心。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等京城稍微平静了些,我们易容回京看望她吧。” 薛晋点点头。 “去接阿凝。离申时还远,可以等阿凝睡醒了再走,我想她不会那么快平复下来。” 哪怕洪沅在别人眼里是洪水猛兽,有着蛇蝎心肠,但对薛凝来说,那终究是她的母亲。 到了客栈,阿古敲门进去,薛晋在外面等着。 薛凝呆坐在床上,两眼失神,见了阿古,眼里才稍有光泽,却依旧说不出话来。 “等城门开了我们就走,薛家那边,已经让你二哥来主持大局了。”阿古拧了帕子给她擦脸,见她双目呆滞,禁不住叫她一声。 薛凝神色恍惚,“我是罪人……如果我早点劝我娘认罪,她也不会落到今日下场。如果我当年有所警惕,六嫂也不会死,母亲和哥哥就不会犯下那种大错了。” “当年并不是你的错,哪怕你拦下了一次,他们仍会那样做的。” 薛凝摇头,哽声,“可是我没有说出真相,六嫂的家人不知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阿古说道,“她没有死。” 薛凝泪眼朦胧,“谁?” “宋锦云。” 薛凝愣神。 “如果不是你当年无意中打翻了毒酒,宋锦云就真的死了。正因为那已不是剧毒,才让她捡回一条命。她并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 薛凝看着她问道,“你怎么知道?” 阿古默然稍许,才道,“我认得她,她如今在一个渔村里,嫁了个渔夫,已经放下仇恨过自己的日子了。我和她曾有几面之缘,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她还跟我说过,薛家七姑娘是唯一真心对她好的人,在薛家养伤的那段日子,你常陪她说话,说许多滨州的风土人情,还总给她买好吃的。你送她的红玉手镯,她一直都带着。” 薛凝怔住,这些旁人并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那就真的是宋锦云告诉阿古的?她真的还活着? 阿古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就是宋锦云,万一薛凝释怀了这件事,待她知道薛升已死后,又陷入“宋锦云回到薛家,那哥哥的死是否与她有关?若真有关系,那是不是我间接将兄长杀了”的沼泽中,就再也出不来了。 所以不告诉她真相,对如今脆弱的她来说,或许是好的。 薛凝眼泪决堤,“她没死……她没有死……太好了……” 她低声呢喃着,埋在心底多年的愧疚终于轻了些。 虽然已经不可弥补,但是一定程度上来说,她的确是救了宋锦云一命。她并不用愧对她,而是应该感到安慰。 如此便好。 &&&&& 昨晚飘了一夜的雪,像是天上的玉树琼花被摇散,如鹅毛般落在瓦砾屋檐上,银装素裹。 京城此时却并不太平,大批官兵围守在薛家院外,前院雪地草坪上,放着两尸首。 一具是定国公薛康林,一具是从另一处宅子抬过来的定国公夫人洪氏。 两人死相甚惨,让看者心惧。 那大理寺的和刑部的官员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一一审问下人。问及管家,管家哆哆嗦嗦道,“三、三爷说,六爷提着剑从老爷房里离开。” “那薛晋如今在何处?” “不、不知道。六爷提剑出门时,一直念着三爷三夫人的名字,像是要杀人了。” 这话可着实让在场的官员头疼,依照刚才问那小宅的下人来看,薛升毒害其母,难道如今还弑父? 可是为何要这样做?不是说平日薛升恭顺父母,为人十分勤恳上进,待人也彬彬有礼么?可为何会做出那种残忍的事? 原因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朝廷已派了很多人来查案,方圆半里的人都惶恐不安,生怕殃及自己。 不过半日,已经有人将证据整理呈上,大理寺当即下令捉拿薛升。 可他却不知去了哪里。 薛家毫无征兆一夜惊变,让圣上大为震惊,下令严查。京城大门刚开不足两个时辰,便架起了拒马枪,盘查进出行人。 薛升还拿着他的剑躲在一个阴冷的废水沟里,又湿又冷。上面有块石块挡住了他的视线,也挡住了别人的视线。没人会找得到他,他很快就会安全了。 他在想要怎么去找点钱,要不去找家民宅,冲进去抢点钱? 可是一定会很快被人发现。 他真的后悔没有把宋锦云杀了,才让自己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 身体更冷了,他动了动腿,发现腿有些冻僵。挪了挪身,肋骨上立刻传来剧痛。他吃痛一声,上头立即有人喊道,“这下面有人。” 他握紧长剑瞪大了眼盯看,那石块一点一点被移开。随后就看见一个身着官服的衙役和他对上了视线,他当即跳出水沟,要怒斩这人。可剑刚提起,就发现这长巷中,站满了官兵。 “薛升?” “上头要捉的人就是他。” 他惊恐得往后退步,嗓子几乎嘶哑,“你们凭什么抓我,都滚开!” “薛升,你残杀定国公和你母亲,可有这一回事?” 薛升怒声,“我没有。” “你将薛三爷和薛三夫人藏在了何处,还不快快招供。”衙役想靠近他,却屡被他挥剑逃开。 可寡不敌众,薛升到底还是被擒住了。 衙役只觉他疯了。 薛升也确实是要疯了,他大喊大叫,狼狈不堪,根本不像方为初见他时的模样。 方为站在人群中直到亲眼见他被押进衙门,这才离开。只等他首级落地,他才算是完成对阿古薛晋的允诺,方会离开。 当初诱使薛升的温香楼,也能散了。 &&&&& 远在十里之外,一辆低矮马车安稳行在小道上,轧过积雪,一路向南行去。 阿古知道薛晋会很多东西,但没想到马车也赶得这样好。连薛凝都能在这种地方睡着,可见赶得当真稳当。见她熟睡,一时半会不会醒,阿古这才俯身出来。 薛晋轻轻扬鞭,马儿走得也悠闲,见阿古出来,说道,“外头还下雪,快进去。” 阿古并不听,伸手给他摆正挡雪的斗笠,又拨拨蓑衣,一点一点地将他脸上的脸皮拿下,又把自己皱巴巴装扮成老太婆的脸皮取下,揉揉脸说道,“我坐在这就好。” 薛晋笑笑,继续认真赶车。 飞絮般的雪依旧没有停,待久了冷得入骨。阿古一点也不在意,见有雪飘来,伸手接住。只见雪花化在手心,留下一点水渍。像是一颗泪留在手中,合手握住,手心还有点凉。 又干净又觉凉凉的水渍在手中慢慢变得温暖了。 她忽然愣了愣。 想起一件很久之前的事。 那年她刚及笄,装扮得很好看去树头下等岳长修。结果他却告诉自己他要娶别人了。她躲开下人,跑到一颗大树下哭,哭了很久。 有个行人路过,递给她帕子,让她别哭,还说哭花了脸不好看。 天上飞雨,淅淅沥沥洒落,她抹去脸上的泪,在春日里连眼泪都凉凉的。她拿着帕子抬头看去,只见是一个年轻的清俊男子。 两人分别时,她说再见面他不认得自己了怎么办,他说一定不会。 他的确没有,可她却忘了他。被仇恨蒙蔽的心,让她忘记了很多人,如今终于离开那梦魇,她也想起了当年树下温声安慰的年轻人。 阿古眼眸微湿,“薛晋,我们是不是见过?” 稳稳握着缰绳的手蓦地一顿,薛晋心弦轻动,只落一字,“嗯。” ——完 第73章 番外(一) 番外(一) 正是春日,细雨连绵,像在滨州上空笼上一层薄纱。 媒人打着伞穿过大街,站在一间大宅前,看看头上牌匾,确认这是薛家,这才敲门。 下人开门,见了她没有多问,就迎她进去了。领到大堂奉了茶,说道,“您稍等,我这就去喊夫人。” 媒人宋娘来过这里许多回,薛家的当家虽然官职并不算太高,但是薛家世代为官,在滨州还是小有名气的。尤其是薛家八公子,年轻有为,多少家有适龄姑娘的想来说下这门亲事。 很快一个富态端庄的妇人走了出来,一见媒婆先露了三分笑,“刚歇下,起来费了些功夫,让你久等了。” 媒婆可算是三教九流之辈,别人对她们客气不是她们地位高,而是她们事关儿女婚姻前程,得罪不得,所以说话总要软两分。 宋娘笑道,“薛夫人客气了。”她随她坐下身,说道,“邵家是滨州的大户人家,他们家的姑娘哪个不是许得好的。薛家确实是不错的,但同邵家比,还是差了些呀。” 薛夫人叹道,“这我又何尝不知,听说邵家还是出自京城邵家一脉,只是邵老爷淡泊名利,从不曾向本家求过什么,一直住在滨州,好善乐施,在百姓中颇得美名。像那样清高的大世家,怕是看不起我们官家人。” “哪里敢看不起官家人,夫人多想了。” 薛夫人摇头笑笑,“我儿和那邵家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就这么欢喜上了,说谁都不要,就是想娶那位姑娘。” 宋娘说道,“我不也是跑了几回,腿都要跑断了。” 薛夫人听出话里的意思来,忙让嬷嬷给了赏银。这媒人要是没点进展,哪里敢跟主人家暗示要钱,这戏兴许要成了,她自然也赏得高兴。 果然,宋娘得了银子,这才笑逐颜开,说道,“凭着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这亲事说成了。” 薛夫人大喜,又赏了她钱。 &&&&& 自从对了八字后,邵桉就觉心口不顺。 “我连那人见都没见过,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知,就要同他成亲了。” 邵桉脸色红润,明艳动人,说话有着十五六岁姑娘家的俏皮腔调。她伏在栏杆上,瞧着楼下鱼池被雨水拍打的嫩绿荷叶,愈发不乐。 洪沅安慰道,“我听说那薛家八公子生得仪表堂堂,颇得知州大人的信任,前程大好。而且如今姑娘家成亲,有几个是见过的,你娘我娘,不都这样。” 邵桉叹了一口气,虽然是,但还是有些不高兴。她害怕那人跟她志向不合,那每日对着,得多闷呀,“我还是不喜欢,不想嫁。” 洪沅默了默,没有说话。无论如何,薛家在滨州也算是大户人家,配得上书香世家的邵家,可邵桉有资本不喜欢,如果是她的话,早就欢喜了。 回到家,夕阳已快沉落。她刚进家门,就被母亲莫氏拎了耳朵,耳边像放了个唢呐,“你又跑去哪了,一天到晚只知道玩,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什么活都不用做。” 洪沅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些话,她咬了咬唇,“娘,我都及笄了,你能不能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揪我?让别人看见要笑话我了。” 莫氏轻笑,“你一个小门小户家的姑娘,有什么人会说你的笑话?打狗也不打死狗。” 洪沅只觉母亲说话粗俗,所以她不爱跟她出去,每回出门都觉丢人。为了一个铜板跟人争得红了脖子,丢人! 莫氏见她进屋里,跟上去说道,“你王婶来了,要给你说门亲事,是在东村杀猪的。” 洪沅一顿,忍气,“杀猪的我不嫁。” “你这疙瘩脑袋,屠夫有什么不好,每天都有油水吃的。” “我不要!” 莫氏气道,“你反了天了?”见她不理,她倒是明白了,轻笑,“难道你还想跟邵姑娘一样,嫁只金龟?也不掂掂自己的身份,以为跟她从小玩到大,身份就真跟她一样?” 洪沅气道,“娘!你再逼我我就死给你看,让你白养我十五年!” “……你……” 她愤愤出了屋子,不想听母亲冷嘲热讽。走到院子,那圈养的兔子又从笼子里出来了,跑到她脚下吃她一旁的菜梗。她眉头一拧,抬脚就将兔子用力踢开,心里顿时舒服了些。 四月维夏,邵家嫁女。 莫氏支使丈夫去讨赏钱,听得洪沅恼怒,“去跟他们讨钱做什么,我们又不是乞丐。” “做什么?给你攒嫁妆钱啊。”莫氏瞪眼,“娘生你的时候生坏了身子,就你一个女儿。你的嫁妆钱不用了?爹娘日后过活的钱不用了?” 洪沅气道,“我的嫁妆钱不要邵桉出嫁给的赏银。” 昨日邵桉将她叫去,陪她说话。她进去就看见了放在桌上织着金丝勾着金凤凰的嫁衣,艳绝夺目。听说这嫁衣是专门请人做的,十分金贵。邵桉却叹了口气,说她不想嫁。 洪沅觉得她过分了,很过分。 如今她才不要她出嫁时派的赏银,可父亲还是跑去领了,恼得她心中又多了个疙瘩。一直到五月,她都不曾去过薛家找邵桉。邵桉来了几回信,她都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没去。 今日莫氏又催她去薛家看邵桉,洪沅说道,“凭什么得我去找她,她却不来找我。” “就凭她是邵家小姐,薛家少夫人。”莫氏说道,“人家不是说了,家规甚严,作为新妇忙着去拜访宗族的人,其他时候连大门都不能出,让你去你还不知足了。” 洪沅到底没抗住母亲的唠叨,终于去薛家找邵桉了。 薛家离邵家并不太远,走半个时辰就到了。正是夏日,晒得她头有些晕,只觉篮子里的鸡蛋都要烫熟了。也顾不得讨厌邵桉的心思,一心想着快点进去纳凉。可谁想到了大门口,那管家却不让她进去,将她拦在那。 洪沅站在门前说道,“你去跟你家八少夫人通报一声,说有个叫洪沅的人找她,她一定会见我的。” 管家上下打量她一眼,模样生得是俊俏,可一身布衣,一看就是小门户家的。他掀开她篮子上的布,瞅了瞅说道,“哟,还带鸡蛋来。” 洪沅只觉受到了满满羞辱,许是招惹了暑气,气冲上脑袋,踉跄一步,差点从台阶上摔了下去。管家去扶她,捉了她的玉臂不放,更让她羞红满脸,正要骂人,里头走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生得俊朗英气,颇有气势。 管家见了他,忙松了洪沅的手,上前弯身笑道,“少爷是要出门吗,小的立刻去备马车。”走了一步又道,“这姑娘说她是八少夫人的朋友,非要去见少夫人。” 洪沅抬眼看着这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人只怕是邵桉的夫君薛康林了。 薛康林看向洪沅,想了想说道,“可是洪姑娘?” 洪沅点点头。 薛康林又说道,“倒是常听我妻子说起你,进去吧,天热。”他又对管家说道,“去冰窖凿些冰送到少夫人房里去。” 说罢不多一句废话便走了,洪沅目光随之跟上。看了好一会才回神,这果真是邵桉的丈夫。却不知为何她要那样语露嫌恶,这人明明生得好,又是个体贴人的。 她左思右想,忽然明白过来,邵桉这是在夸耀啊,哪里是真的讨厌。她咬紧了唇,心中不忿。 &&&&& 邵夫人来探望女儿时,只觉女儿比起年前来,又瘦了一些。 母亲说时邵桉还没有察觉,探头看看镜子,又摸了摸脸,笑道,“不是挺好的嘛,哪里见瘦了。” 邵夫人说道,“许是娘亲看错了,娘看着薛家上下都待你很好。” 邵桉眸光微动,只是笑笑。一会见四岁儿子迈着小短腿进来,弯身笑着冲他唤声。 薛晋抬头看见母亲,颠着步子扑到她怀里。邵桉抱起他,笑道,“姥姥来了,快叫姥姥。” “姥姥。” 声音很稚嫩,听得邵夫人喜逐颜开,“真懂事。” 邵桉抱着儿子便觉安心,到了夜里才将他交给嬷嬷带去洗身。 晚上薛康林回来还不晚,走到门口就听见本来安静的屋里有动静。开门进去,就见床上被子急动,一会便平整下来。他走到床边,说道,“是不是每晚都要躲着我?” 邵桉没有答话,等察觉到那手来碰自己,她伸手掸开,坐起身瞪眼道,“拿开你的脏手。” 薛康林忍气道,“你知不知道这所谓的脏手是谁的?是你丈夫的,是你孩子父亲的。” 邵桉冷笑,“我只知道你刚用这只手写了一封告发信,将你恩师送进了死牢。” 薛康林微顿,“他犯了错,自然不该姑息,这才是君子所为。” “君子所为?”邵桉满眼轻蔑,“我倒是听到风声说太守憎恶你的恩师,你身为太守的左膀右臂,为他排忧解难了。亏得你背地里做了亏心事,明面上还敢去牢里在你恩师面前哭诉。别人都道你是正人君子,可在我看来,不过是伪君子。” 薛康林冷声,“我得了好处,你也跟着荣华富贵。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孩子。” 邵桉咬牙,“我如今留下来,也是为了孩子。如果不是晋晋,我早就回娘家去了,犯不着在这里待着。” “你敢!”薛康林面色死沉,“你若是敢让我的名声受到半分损害,休怪我无情。” 邵桉已是一脸恍然的嘲讽模样,“我倒是忘了,你娶我只是为了让我这书香门第出身的女人为你添面子罢了,你当然不想我走,还要背上被休的名声。” 薛康林冷脸,不愿再看着她。夫妻两人正互相冷冷对峙,门外有人敲声,“少爷,京城来人了,说有急事要见您。” 听见是京城里来的,他立刻起身去见。进门就瞧见个身形瘦小三十上下的男子坐在那喝茶,是从未见过的。 岳肖见了他,立刻起身作揖,“在下岳肖,是王大人的朋友。” 薛康林了然,“可是传闻中能以字作剑的岳兄?” 岳肖写得一手好字,却不想名声能传到一个州里。都说薛康林年纪轻轻颇有本事,如今看来果然不假,“过奖了,只是字稍微写得工整些罢了。”他笑了笑,低声说道,“王大人此次派我前来,实则是顾念他和薛大人的同窗之情,让我捎句话给您。” “岳兄请说。” “王大人一心想提拔您,可惜……”岳肖语气微顿,“可惜吏部那边听闻尊夫人和京城邵家是同祖同宗,有所避讳。” 薛康林立刻明白过来,京城邵家一夜覆灭,若非邵家屠尽灭当晚太后突染恶疾,国师言不可斩草除根免遭天怒,只怕远在滨州的邵家也难安枕无忧。可到底还是被牵连了…… 送走岳肖后,薛康林回到房里,邵桉已经睡下了。他躺下身时,只觉旁人冷冷冰冰的,还不如一块石头。 翌日日头颇好,邵桉起来时薛康林已经外出了。她命下人将偏房收拾好,嬷嬷便问道,“可是洪姑娘又要过来?” 说到洪沅邵桉就半喜半忧,喜的是她又过来陪她了,忧的是她年纪已不小,可还没寻到合适的人家。别说洪家愁,连她这闺中好友都替她愁了,生怕她在流言蜚语中扛不住。 “记得备枣泥糕,阿沅最喜欢吃。” 可洪沅完全不知她的担忧和关心,在小宅中和薛康林温存一番,瞧瞧窗外天色,已快正午,便要起身,“再晚点去桉桉她要以为我迷路,派人去找我了。” 薛康林听见邵桉的名字便皱眉头,这可没瞒过洪沅的眼睛,又伏身问道,“邵姐姐又惹你不高兴了?” “她何时让我高兴过。” 洪沅笑了笑,“给你生下小公子的时候。” 薛康林微微一顿,说道,“你应该一早就知道,我是不可能接你进门的,所以你腹中的孩子……” 洪沅神情一顿,“我知道,所以我从来没逼过你。这几日我都在养身体了,等养好了身体,就把孩子弄没了,你用不着担心。” 她闭眼沉思,恨着这人,也恨着邵桉。 她是一辈子都比不过邵桉了吧。 薛康林沉思许久,半晌才道,“我往昔同窗要举荐我,但是因为邵桉的缘故,这事又搁下了。” 洪沅身不在官家,并不懂这些,问了个详细,薛康林答得倒耐心,这倒是头一回。她并不愚笨,听来听去,隐隐听懂了。迟疑很久,才试探说道,“如果当初你没有娶邵姐姐,就不会有这种头疼事了。” 薛康林淡声道,“没有如果,已经娶了。” “是啊,可惜已经娶了……除非……哪一天邵姐姐不在了。”说到最后一个字,洪沅嗓音微抖。 “她身体那样好,又怎会突然没了。”薛康林说着,伸手将她箍紧了些,“本来不能让你进门就是因为要顾及她的感受,要是她没法介意了,我也没了阻力。” 这话不得不让洪沅心动。 她下意识伸手摸摸肚子,这里面有她的孩子,如果让父亲知道,肯定要将她活生生打死,那孩子也没了。比起自己死还是别人死来,她更愿意选择后者! 薛康林温声道,“她总在我面前说你已是个老姑娘,还不嫁人,成天往薛家跑不像话,她明着当你是好友,可在我看来却不过是轻看你的。” 洪沅瞳孔急缩,“我知道……她素来是看不起我的。非但她看不起,别人也看不起,总以为我巴结她,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而今你便能将她的全部东西都要过来。”薛康林伸手附在她的肚子上,低声,“包括你的孩子,都能和她的孩子平起平坐。” 洪沅紧咬红唇,终于抬头看他,目光如刀,“你要我怎么做?” &&&&& 邵桉今日很高兴,一是洪沅来陪她,二是薛康林因事要离开滨州七八日,不用看他的脸着实开心。拉着洪沅的手进屋,一会下人端来一碟枣泥糕,邵桉笑道,“你最爱吃的,我特地让人去兴丰酒楼买的,那儿的枣泥糕最好吃。” 洪沅想她又在夸耀了,也对,以她的家世是吃不起那儿的东西的。她吃了半块不是滋味,又放下了,“以前爱吃,现在不爱了。” 邵桉笑道,“果然你最近少来,我都不知道你何时不爱吃这些了。” 洪沅瞧着她面色红润,细指纤纤,明明是个四岁孩子的娘了,却还跟个姑娘似的水灵。果真养尊处优,哪像自己。 她忽然想到,哪怕是她偷偷将孩子生出来,孩子也要跟她一起受苦受累,更要低人一等。 邵桉见她气色不好,轻声,“怎么了?” 洪沅摇摇头,“没事。” 每回来洪沅总要住上两三天,夜里和邵桉说着话,一会薛晋跑过来。邵桉哄他睡觉,离开了桌前。 洪沅看着她的茶杯,听见邵桉哄睡的声音,眸光顿时阴冷,从袖中拿出放了一天的毒丨药,洒进她杯里。这才拿了茶壶倒水,将药粉冲成茶色。 邵桉过来后洪沅就将茶推了过去,笑笑,“喝茶。” 邵桉不疑有他,喝了小半杯,又和她说话。 接连两日洪沅都寻机在她茶水里下毒,邵桉也越发觉得夜里睡不安稳,想来身体也没事,让大夫看了看说无妨,就没多理会了。 正是入秋的季节,天气本来已开始转凉。邵桉睡下后总觉闷热,她翻来覆去好几回,不知为何今晚特别的热。她几次想起身去洗脸,可竟没力气起来,想着该不会是染上疟疾了吧。 躺得迷迷糊糊,实在受不住,终于下地找了鞋子穿上,想去外头纳凉。走了几步脑袋昏胀,差点摔倒。好不容易走到门口,瞧瞧那倚在门外睡觉的下人,没有叫醒。 走到池塘边,她才终于觉得凉快了些。但步子越来越沉,趴在栏杆上只觉气闷。正要唤人,忽然嘴被人捂得严实,随后有手抓她腰上的衣服,用力往后拖。 邵桉惊愕不已,可手脚一点力气也没。等她看清那人,不由更是愣神。 洪沅见她看来,心下更慌,手上又更用劲,拽到池边,就将她脑袋往下压。 水声低声哗啦着,可没有人听见。邵桉呛了水,拼命挣扎,可无济于事。洪沅头一次为自己总是做粗活养出来的大力气而庆幸,可是没想到却是用在这种事上。看着邵桉的动作越发小,洪沅也没有松开手,直到她完全不再动弹,她才恍惚回神,忙收回手。 可那脑袋仍在水里,没有起来。 她愣了好一会,刚才的自己简直跟疯子一样,吃了迷药的不是邵桉,而是自己吧?自己怎么像个扯线人偶那样,莫名就起了杀心,将好友给杀了?顿时泪落面颊,可已经无法回头,狠心将邵桉推进池中,仓促回房。 &&&&& 薛康林匆匆从别处赶回家时,邵桉已经躺在棺木中,院中都是薛邵两家人。他怔怔走到棺前,仰天痛呼,已要一头撞死在棺材上,惊得旁人急忙去拦他,“使不得啊,孩子还小,你要是想不开,孩子可怎么办?” 提到孩子,他这才去寻儿子的踪影。 “小少爷在后院,夫人不敢让他过来。” 薛晋手里还拿着前两日母亲给自己买的鸟哨,他紧紧拿在手上,怔神坐在小凳子上。 他知道娘亲走了,一大早他去跟她请安,可却看见下人把母亲从水里捞了出来。 不会说话,不会对他笑了。 以前他见过死人,奶娘说死了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跟你说话,还要埋到土里。 总之就是看不见了,也不会哄他睡觉了。 奶娘在旁边守着,见他半天不说一句话,几次落泪,悄悄偏头抹去,“少爷,该午歇了,回屋吧。” “奶娘……”他抬头问道,“娘为什么大半夜跑去水池边呀?” 奶娘也不知道,只好摇头。 “是不是因为我说那里的鱼很好看,娘给我抓鱼去了……”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鸟哨,吹了吹。悦耳的声音响彻耳边。却再没人夸他吹得好了,再没有…… 哨声悄然停下,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手背上。 可没人会再哄他,让他不要哭了。 第74章 番外(二) 番外(二) “这个山洞看起来就很危险,云妹,我们不要进去了。” 宋锦云回头看了一眼畏首畏脑的岳长修,撇嘴,“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小,而且你说了要陪我去的。现在好不容易甩开了像尾巴一样的下人,你又跳出来拦我,我再也不要信你了。” 岳长修急了,“我当然会陪你去的。” 宋锦云这才露了嫣然笑脸,不过八岁的人,眼里却透着连大人也没有的勇气。岳长修却还是害怕,反而是被她牵着手往里走。 脚下很不平整,尖锐的石头又硬又多,岳长修走得脚疼,“云妹,我们出去吧。” 宋锦云恼了,“岳哥哥你走吧,不要你陪了。” “我怕你受伤。” “真的?” “真的。” 宋锦云撇撇嘴,大方道,“那你在这里等我吧。姑姑说了,要是洞是死洞,迎面走是不会有风的。可是岳哥哥你看,我头发会动呢,这一定有出口。不会有危险的,你在这等着也好,免得下人找不到我们急疯了,回去要挨揍的。” 岳长修迟疑再三,到底还是没跟上去,“云妹你要小心啊。” “知道了。” 宋锦云拿着姑姑给她的火折子借着微弱光火往里走。耳边风声越来越大,这个洞应该不深。不过风的味道并不好闻,越来越恶臭。她捂着鼻子满脸嫌弃,像是住在黑暗地方很久的东西的气味。 后面的洞口光亮已经变成一个光点,看来她已经走进很深的地方了。而前面的风越来越大,估计也快走到了。这一高兴,步子就更快了,欢喜往前面走。谁想步子太急,脚下一滑,直接摔坐在地上,疼得她叫了一声。 她躺在石头上缓了缓,因视线上扬,她好像看见洞穴上方有奇怪的东西。拍拍屁股起身,拿火折子垫脚一照,只见那儿趴着密密麻麻黑色的团块,蝙蝠?她惊叫一声,转身往回跑。 她这一喊,蝙蝠也大乱,在洞内扑朔。 &&&&& 宋知言在外回来,就听见女儿受了伤,急忙进屋去瞧。进去就见她躲在被子里头不肯出来。 “脸太难看了,手也难看了,不要出去见人,嬷嬷你快走开。” “不看大夫会留疤痕的,姑娘快出来吧。” “就不。” 宋知言示意下人退下,站在床边说道,“伤得重吗?” 听见是父亲的声音,宋锦云更不愿出来了,“不重。” “那让爹爹看看。” “……不要,你会骂我的,又骂我皮。” “爹不骂。你要是再不出来上药,爹可就真的要骂你了。” 宋锦云迟疑许久,这才缓缓露出脑袋。宋知言一看,简直疼进了心窝子。好好一张娇小姐的脸,现在摔得满脸伤,深深浅浅的都有。他急忙叫了大夫过来给她上药。 本来她还不觉得疼,等洗伤口时,才疼得抽声。让奶娘好一顿心疼,气道,“让你再皮,哪里有姑娘像你这样的。” 宋锦云往下弯嘴,“奶娘不是说公子哥都是顽劣的吗?” “可你是姑娘呀。” 宋锦云嘀咕,“我也是能做公子哥的……” 宋知言在旁听了这话,又觉愧疚。自从弟弟在自己面前说要是他有男丁就不愁了,被女儿听见后,她就一直说自己是男童,总做小少爷做的事。 可她殊不知,无论怎么做,她就是个姑娘家。 八岁的宋锦云当然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些小公子都是顽劣的,胆大的,她也能做到呀。那二叔就不会总说爹爹命苦了吧? 等大夫上完药,宋知言和大夫出去,奶娘关上门后说道,“老爷,还是给姑娘找个娘亲吧,您总在外头,小姐身边到底还是得有个娘来教导的。” 宋知言说道,“你不是每日陪着吗?” 奶娘苦笑,“这奶娘跟娘终究是不一样的,至少心里就比不得做娘的亲近了。” 宋知言也想过给女儿找个母亲,只是一直没有合眼缘的。而且自己常在外经商,难不成放在家里独守空房?拖来拖去,就耽搁了。而且亡妻过世那么多年,他不愿再娶妻,像是要霸占了妻子的位置。 好比回来的路上碰见同行,邀他去饮宴,这回家不过片刻,又得走,连歇息的时间也没。他想着等他四十了,就将全部生意都放下,好好在家陪女儿,不过那个时候……女儿也已经出嫁了。 他叹了一气,准备出门。刚转身就见一个容貌艳艳十六七岁的姑娘端着碗走来,和他目光对上,微有闪烁,面容更显娇艳,“老爷。” 宋知言点头,看看碗上的粥,说道,“粥不要熬太烂,锦云不喜欢吃。” 贺绿浓应了声,十分羡慕宋锦云,有这样好的父亲,总被关心着。 宋知言又道,“你若是身体不适,还是再歇两天吧,工钱不会克扣你的。” 贺绿浓没想到他还记挂着这件事,暗暗有些高兴。她的父亲本是宋家车夫,去年过世。前几日是父亲的忌日,她去上香回来染了风邪,被他瞧见了,便让自己去休息。不是那种怕传染了他女儿的语气,而是关切她的身体,“谢老爷关心,已经无碍了。” 宋知言点点头,那车夫在宋家十余年,只有这一个女儿,过世后他怜她孤女之身,就留在车里做了厨娘。而今她的卖身契在自己手上,也是时候让她找个好人家嫁了。等她将粥交给奶娘让她送进去,这才说道,“等会我让管家把卖身契给你。” 贺绿浓愣了愣,“老爷要将我送走了吗?” 宋知言见她满脸担忧,笑笑说道,“你父亲忠心耿耿,做事勤恳,虽然是宋家的下人,但我并不将他当做下人看。你的卖身契我早就想给你,恢复自由身了,才能找个更好的婆家,你要留在宋家也无妨。” 贺绿浓本来松了一口气,可听他说找个好婆家,又觉难受。如果她真的拿回了卖身契,婶婶一定会逼她嫁人。如今婶婶就总说要去找宋知言赎回卖身契,然后将她嫁个好人家,换个说法,便是将她卖了换个好价钱。 可她想留在这,至少能见他。 宋知言夜里赴宴回来,晚风寒凉,吹得脑袋有些疼。下人便去厨房唤人熬煮姜汤,本该去休息的贺绿浓揽下了这活,其他厨子也乐得自在。 熬好姜汤后,贺绿浓便送了过去。放在桌上拿帕子扇着热气,“现在烫嘴,您等一会再喝。” 宋知言揉揉额心,应了一声。贺绿浓又道,“老爷……您还是少喝些酒吧,伤身。” “跟人做生意,又哪里能不喝的。”宋知言说着,又觉腹腔涌起一股酒气。 贺绿浓将姜汤送到他手上,站在旁边看着他喝下。直到见了碗底,心里的大石头已轻轻放下。 喝下姜汤后,宋知言舒服了许多,只是那团热气在胃慢慢散开,一直散,散到身体每一寸地方。他又揉了揉额头,定是病了,才觉得这样热。 贺绿浓静静看着他,心却跳得很厉害。她不想走,他大概不知道,从她很小的时候她就欢喜他了。虽然他比自己长很多岁,虽然隔三差五总有俊朗的公子哥要纳自己做妾,还有殷实人家要娶自己,可她都看不上。 她欢喜宋知言,哪怕是他不是青州巨贾,她也欢喜。她有时甚至希望他能喜欢容貌姣好的女人,那她就能胆子大些向他示意了。可他并不喜欢,所以她只能小心站在一旁,不想被他误以为是水性杨花的女人。 但如今他要将卖身契还给自己,很快婶婶就要逼她嫁人了。她不想离开这,所以她在姜汤里放了药。 宋知言越发觉得身体热得紧要,起身想要沐浴,谁想刚站起来,就有个娇小身体扑进怀里。 &&&&& “奶娘,岳哥哥说我要有继母了,还会生弟弟跟我抢东西。” 奶娘给宋锦云梳辫子的手一顿,说道,“不是继母,是姨娘,进不了祖祠的。”她弯身低声说道,“老爷说了,让大夫多备避子汤。” 宋锦云好奇道,“避子汤是什么呀?” “就是不会让你有弟弟抢东西的药。” 宋锦云鼓腮,“为什么不让我有弟弟?有了弟弟二叔就不会老说爹爹命中无子了。” 奶娘苦笑,真不知要如何跟她解释。心疼爹的心思是好,不过这弟弟还是真不要得好。 抬姨娘进门并不需要繁文缛节,宋知言还是让管家荣德一一打点妥当,末了又道,“那避子汤可备好了?” “备好了。”荣德略有犹豫,说道,“老爷,虽说您是为了小姐好,可……” 宋知言问道,“你可是觉得我做得不对?” “小的不敢。” “绿浓说她好像有孕了,我让大夫来瞧。后来大夫跟我说,她并无身孕,而且身体十分不好,等以后调养好了身体,再生孩子不迟。” 荣德了然,“贺姨娘也是个有福气的人。”他退出房外,在前院瞧见贺绿浓,见她旁边没人,从旁经过时低声说道,“嫁给老爷有什么好的,日后有得是人跟你争风吃醋,还是做妾侍。” 贺绿浓能嫁给宋知言便觉高兴,可是没想到他是抬自己做妾,这已是心里的疙瘩。经荣德一说,更觉心口如有刺儿,当即瞪了他一眼,不予理会。 因只是妾侍进门,并没有什么规矩。简单些的,直接从家里抬进后门就礼成了。说起来宋知言并不算薄待她,可她心里头还是不舒服。这会去了他房里,进门就见他在那记账,小步走了过去,见他没察觉,她才叫他一声。 声音很轻柔,宋知言立刻听出是谁来了,抬头看去,如今细看她,更觉容貌娇艳,“你怎么过来了?” 贺绿浓摇摇头,宋知言伸手将她拉到跟前,俯身给她挪了张凳子,让她坐下。坐下不久,她才道,“方才有人嘲讽我不知廉耻爬了您的床,贴着脸要做妾。” 宋知言顿了顿,眉头已紧拢,“谁说的?我将多舌的赶出去。” 听他这样紧张,贺绿浓又软了心思。不得不说他看人的眼光十分好,宋家哪里有人敢这样说,不过是她胡掐的。她叹了一气,“其实想想这也是大实话。” “是我酒后做了糊涂事。” 贺绿浓默了默,摇摇头。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他是摆明了只是因为要了她的身才把她接到房里,又不是欢喜她。如果欢喜她,怎么会在知道她没有真的有身孕后,那样高兴,如今又让人配避子汤。 她倚在他身上,心里是有些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