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 第1页 苍苍 作者:走走停停啊 文案: 做人有什么好的,朝生暮死一眨眼 做人好啊,朝生暮死,多少痛苦都不过须臾之间......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洪荒 搜索关键字:主角:未缓,重霄 ┃ 配角:温殊途,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多少痛苦都不过须臾之间.... 立意:别回头,一往无前吧 第一章 精精兽 他也惊得愕在那儿,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父亲的脸;父亲的金盔遮着半边脸颊,晦暗不明,夜雨打在上面有洞穿人心的沙沙声,他看着他向身后副将微微点了点头。 尸婆多领命上前,她抬手将头甲摘下,一头红发如火焰般飘散在狂风骤雨里,自发间抽出两丝银针朝那尚在蹒跚的女童双眼、双耳刺去。 那女童笼在一团静谧的荧光里,是她身旁母亲宜苏神女死后的灵辉。他被红发的尸婆多挡住了视线,只看到一瞬的青光闪过,像烛火忽然被风扑灭,那道光骤然划过他父亲的眼睛,消失在风雨里。 未缓和师父住在空桑山往南六百里的曹夕山上。她师父是这座山的山神,本来人面兽身长着两杈很大的麋鹿角的,这两年觉得兽身不大便当,讲究起来,早起开门总是化了人形出来。可惜兽像久了,肚子特别大,收不回去,于是显得两条腿格外短。未缓给他做的短衫总扣不上衣扣,敞着两颗,晃荡出来时活像南墙下摆着的那坛矮颈酒瓮子。 他们这片山系偏东,日出的早,未缓起得更早,她赶在第一缕晨光射进竹窗时就开了院门,去看旁边枞树林里的精精兽,先把它喂饱,一会儿等竹游兄妹来,师父答应今天让她跟着他们下山去玩的。 这只精精兽还是她成年时师父专程跑到踇隅山去找那里的山神要来的,那踇隅山神人身羊角,善争好斗。听说早年间和她师父算大半个同窗,所以一见面就管她师父叫大鹿,师父回敬他老羊。 两人见面本是客客气气的,老羊抬手把他们引进内堂,寒暄说:“大鹿兄,最近可是忙于山事啊?你我久未碰面了。” 未缓见师父一脸故作的泰然,自矜道:“哪里哪里,无甚山事可忙,我那曹夕山上,不过是些宝石瑶玉、萱草神木,都算不得贵重,哈哈……”说着话咧开嘴角笑着露出了一截牙花子。 未缓眼见着对面的老羊倌端着茶盅放下脸来,嘴角上的小胡子撇了撇,她一颗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明明从家里出来时说好的,待见了面只好生捧着吹嘘羊倌,好向人家求一只长足识途的精精兽给她当坐骑,绝不大放厥词的。此时怎么又搬回到老路上去了。 未缓站在师父身后,低头悄悄拉了拉他后襟,提醒他别坏了大计。 她师父像是被戳了一针,回过神来,坐直了陡然扯出一个笑脸,改口道:“那……不过,还是比不得老羊你这儿好呀,奇珍异兽多,都是天上地下难找的,羡煞旁人羡煞旁人,呵呵呵……” 说得好说得好,未缓认同的跟着向老羊倌陪着笑脸,还好师父圆回来了,师父这脸皮真值得称颂,不然难保不会像上次那样,两人排开桌椅,当堂亮出头角抵力一番,可实在丢了山神们的脸。 当然,那次是老羊倌下棋输了,折了面子;这回师父做小伏低抬着他,他定然是高兴的吧,未缓在心里暗自想着,忍不住向他们这后院里张了张,不知道有没有新长成的精精兽,等会儿能不能让她挑个长相漂亮点的,她最近对万物之美有了新的认识,比如她师父从小给她扎的两个头发揪揪,她就再也不觉得好看了。 她小姑娘心性,渐渐无心看他们在茶桌上你来我往。心思飘到院门外面去,等她有了坐骑,就能和竹游、竹栖一起一路向西,往遥远的符禺山去,她想去那里找一种叫文茎的树,听说它结的果子能治疗耳聋。因为她自己正是因为耳聋,听不见万籁争鸣也不能唱诵四时光阴,她小小的心灵里也遗憾过许多次,真想和他们一样啊,能听得见能说得出。 可惜师父说她先天不全,不可强求,好在能看得见,虽然眼神儿也不好,入夜不能视物,但总强过瞎子吧,年深日久里她常常这样庆幸。 她师父出了名的说话不中听,拿上古凶兽混沌与她作比,开解她,说:“你不知那混沌兽,六足四翼而无目,人家蛮荒未开却纵横天地所向披靡呢!”言下之意便是你看,混沌是个没有眼睛的,人家歪七扭八的成就可有一大滩呢,你听不见说不出能算什么,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未缓听了却觉刺心,那凶兽是个怪物,她在酱园里看闲书时稍有涉略,书上说混沌兽浑圆似豚彘,说它长得像头猪,怎么好同她比,她明明头光面滑是个灵犀聪颖的样子,哼!师父尽爱这些丑物…… 第2页 她关心的和她师父不在一个道上,因为她长大了。 后来她看到老羊倌与她师父谈条件,她本来以为对方会敲他们一篓碧瑶石或是一坛陈年的梅香酎,结果人家并未提这些,只见老羊倌吞吞吐吐的说:“听闻,听闻你们东系山主,昆吾神君仙驾已归,额,小女,咳咳,小女青羊慕之已久,不如我们多些走动,多些往来……就,引荐引荐……”他压低了身子,凑近了说。 未缓当时没能听出深意,师父却立时了然于胸,他这几千年可不是白活的,他明晃晃的大眼珠子转了转,这笔无本万利的好买卖可千万别叫白瞎了。未缓见师父晃着脑袋呵呵一笑道:“哎呦老羊啊,你这个心气儿可……”他想说他心气儿太高,这东系诸山的共主神君重霄,哪里是你一个小小山神之女能高攀得上的,然而他点了点他的大羊角,颔首道:“一定一定,青羊侄女端方貌美,若能在我家神君面前多转几个圈,定能成就一番好姻缘,老倌放心,包在我身上,哈哈,那精精兽,不如我们现在就去你后山上挑一挑吧,缓儿,来。” 师父掐在老羊倌要害上,先把自己的事做定了,师父真聪明。 未缓心满意足的挑了一头毛色最亮的精精兽,欢欢喜喜的牵着回家去,路上向师父比划着问他:“为什么神君的名声这样好使,竟能换回一匹强兽来?”她还记得不久前师父才教导她,说名声这东西虚头巴脑的,不必太认真,如今看来,可不像他说的那样。 师父也听出她的疑意,摸了摸滚圆的肚皮,补充道:“这要紧的人的名声也是要紧的,关键时候卖一卖,倒十分值得。我们这些微末小卒也就罢了,不值一提。”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觉得今日意外收获实在可喜,不禁在心里盘算,不知神君的名声别处好不好用,可能否换些别的回来。 未缓倒不大在意这些,横竖这位神君她也没见过,就说刚刚老羊家的青羊姐姐慕之已久的话,她也觉得不知从何说起,明明神君常年在外,并未回来过几次,青羊姐姐是怎么慕上他的,她想不通,因为比划起来太麻烦,她就不问师父了。一颗心全放在那头精精兽上去。 未缓对自己的坐骑特别细致,因为她不能说话,所以也没必要给它取名字,她用师父案头上上好的青瑶玉,磨了一只小巧的蜂哨挂在手腕上,用哨声控制它,它越来越听得懂指令,是她山间行走的好伙伴,她认真计划着,也许再过些时候,她驾驭得更熟练些,就可以远行去符禺山了,她满心高兴。 竹游兄妹来时,未缓已经等了他们半天。他们是空桑山里的在室弟子,但他们这儿又与别处不同,闲散得很。因为正主常年不在山上,主事的大师父少不得杂事缠身便顾不上管他们;二师父是个书呆子,降不住这几个机灵鬼;倒有个师叔特别博古通今文武兼备还善医道,但他为人最开通,山上弟子不多,不论谁有事,总是到他跟前儿略说两句,便可告假下山去。 尤其竹游兄妹俩,常常溜出来找未缓玩儿,客师叔是从不阻拦的,因为他和未缓的师父是酒友,自己也常来,连他老婆也常来。没错,他是有夫人的,未缓管她叫师婶儿,她穿霞光色的裙衫,与客师叔一前一后驾云而来。未缓从前跟着师父见过一次女山神武罗,她人面豹身风姿绰约,戴着金银环耳饰闪闪发光,她那时着意认真瞅了瞅,觉得长相也不过尔尔,当真不及她这师婶儿生得好看。 何况师婶儿向来待她好,自她记事起,身上里外衣裳都是温柔漂亮的客师婶儿亲自送来。她一来总是叫她:“缓儿,过来看看,这玳瑁发簪好不好看。”说着拿出来在未缓头上比一比,觉得很合宜,笑着嘱咐她:“我这里有两支,回头等竹栖来了,你和她一人一支,可好?” 未缓眼睛里含着笑,点头答应着,觉得这玳瑁首饰真好看,光滑发亮。 今日她急着要下山去看热闹,师父人老贪睡,还没开门,她走到东厢去敲了敲他窗子,半天没有动静,她又抬手敲了敲。竹窗开了半扇,一截张扬的鹿角先露出来,“何事啊?”师父睡眼惺忪,顾不上体面,头角还没来得及收进去。 未缓嫌他健忘又啰嗦,“笃笃笃”用力敲了窗槛三下,提醒他昨晚和他说过的,今天她要下山去玩。 师父正从半扇窗户里探出头来,用力拍了拍脑门把碍事的鹿角收回去,最近他这小徒弟气性儿越来越大了,真是……他垂目瞟了一眼她脚腕上拴着的凝时珠,点点头说:“去吧,天黑前回来啊,不然我睡得早,不给你留门儿。”他又瞟了眼未缓身后腾在半空中的竹游、竹栖,告诫他们:“你俩可当心,别带着缓儿去作怪,回头叫书老二打你们板子。” 第3页 “放心,老鹿头,我们逛逛就回,”竹游的云团不稳像他的为人,上下颠簸着,他朝那半扇窗子喊着:“我们给你带醪糟酿回来。” “去去去。”师父晃着大脑袋把他们打发走了。 第二章 温梨 云台镇离空桑山不远,是这一带最大的镇子。入了夜,从山脚看过去,是一方漆黑的暗纱里透出的点点星光,像天空一角投下来的倒影。 那小楼的转弯处,不大的房间亮着幽幽的如豆灯火。青布床帐里,两条人影贴伏在一起,正忙得不可开交。那男人铜色脊背泛着油光,正是要紧的时刻,床尾上恍惚的多出半副人影来,发白的面孔,发白的手掌,他无声无息轻而易举,从那正卖着力的男人背后伸进一只手去,有指缝挤过血肉的声音。 随着床褥上湿透的一片乳白,那女人悄然一偏身,覆在她身上的壮汉,脸上显出又喜又悲的神情来,跌在枕上,没了声音。 她扬手扯过床沿上的衣袍潦草裹上,坐起身来,瞥了眼那条发白的人影,正举着颗跳动的人心,吃果子般一口口的咬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嫌恶的提醒他道:“再来晚些,连这“温梨”你也赶不上热乎的!” “放心,这盛阳之果,我一眼不眨的盯着时候呢。”那白脸上满口血水的嘴唇歪了歪,反问道:“你可舒服了?” 她扭了扭脖子,懒得回答他,只问:“那肥遗的消息送出去了么?” “送是送了,不过,能不能抓住它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她站在小窗前,向着空桑山的方向,看着,一片漆黑里,看了许久。 未缓她们三人自山南一线下山,她这匹精精兽其实跑得不算很快的,竹栖和竹游御风飞在她两侧,需得压着速度,不然恐她跟不上。 上次他们在山里闲逛时,竹游曾指着这只精精兽说,要在它屁股上踢上两脚,许能跑快些。被未缓狠狠用眼神震慑住,她是很护着自家人的,自家兽也是。她摸摸精精的鬃毛,虽然心里也免不了在想,果然卖相太漂亮了业务能力就不行;不过还是替它解释,虽然速度不快,但胜在耐力好,能跑很多天不休息呢。 他们这儿的仙山与人间的名山大川是虚实相生的,上下镜像分呈,所谓的下山便是先出了虚山,再入人境的实山,再一路到山脚下。曹夕山脚下是人口密集富饶兴盛的樊篱镇,檄水自镇中横穿而过,这里依山傍水物产特别丰饶,民风也淳朴旷达。 物产丰饶未缓自己看得懂,民风旷不旷达她是听竹游说的,竹游是听见多识广的大师兄说的,他想大师兄跟着神君上过天入过地,自然说的都是对的,所以也原样照搬给未缓她们听。他想,也许镇上姑娘们夏天穿薄纱裙子就算旷达吧;也许这里的寡妇再嫁和大姑娘新婚一样隆重也算旷达吧;也许镇子东头上那家新娶的儿媳妇看不上郎君吵着要转嫁给公公的照样也算旷达吧……啊呸!他后来没多久就搞清楚了最后这一条不能算! 她们一到镇上就自动兵分两路,未缓和竹栖去菜飨街找吹糖人的小摊子,看那手指粗短的摊主大叔用麦秆吹出一只胖肚子的水牛,再搅一块橘黄的糖稀吹一只昂首挺胸的灰鼠,要不是不好意思只看不买,她们俩可以挤在那担子前面看一上午;她俩身上仅有的几块铜板要留着去十方居听说书的,最后也总是约在那里和竹游碰面,然后赶着在炊烟袅袅的落日余晖里回家。 竹游对她们姑娘家家喜欢的东西没兴趣,他爱看各色兵器,去琳琅馆看刀枪剑戟,挤在人群里在十字街头看卖艺的大汉胸口碎大石、油锅里捞铜币,虽然回回来回回看,但总是百看不厌的,比大师兄教剑术有趣多了。 如今已入初夏,昼长夜短,四牌楼的街口,交了午后渐渐息了热闹劲儿,岔路口一棵老榕树,开枝散叶绿伞如荫。光膀子的卖艺大汉在树下横在青石板上打盹儿,家伙什儿胡乱堆在脚边。蝉鸣声阵阵,吵得人昏昏欲睡。 竹游拿个芭蕉叶子挡着毒日头,溜达到前街小铺子里去,替二师父买一把新的痒痒挠,要老竹子做的,尾巴上还要带个穿孔回头好挂在帐勾上;替岩娘买一卷绣花针,岩娘最近迷上扎花了,扎得手指面筛子一样,还没有要退缩的意思。他惯常替他们跑腿,顺便赚一点路费。 等他赶到十方居时已经过了晌午,日头有点偏西,照得茶馆里的高背椅子都拉长了影子映在前面说书先生的挡桌上。他往店堂里扫了一眼,看到角落里坐着的竹栖和未缓,未缓精神奕奕在看说书,津津有味;竹栖已经托腮半梦半寐了。他两步跨过去坐在竹栖身边,过意吓她一跳。 第4页 竹栖丹凤眼睁开,嫌恶的朝她哥看了看,转过头去趴着接着睡了。未缓盯着台上的说书先生挪不开眼,她是看唇语的,实在忙过来。 竹游伸手敲了敲未缓面前的桌面,对她说:“差不多了吧,咱们今天得早点回去,神君在呢,大师父查问的紧,防着被罚。” 未缓正看到故事的高潮,没动弹;竹栖先转过头来,不满道:“这么早走,我还没去书院呢,神君在空拂殿里坐着没出来过,哪管我们的闲事儿,怕什么,不用早归。” “你懂什么?小丫头片子。”竹游从身后拿出痒痒挠来,敲了敲他妹的头。做妹妹不服伸手来抢,两人闹起来。 未缓回头来狠狠瞪他们,这俩家伙没事儿总是吵架,她不是给他们做调停,就是为他们判是非,烦得很,用力点了一下桌面,指了指台上,又做了个走的手势,她手指细长白皙,做这些动作时既灵巧又好看,手腕上带着一颗小巧通透的续月石,与那玉哨磕碰在一起,叮当作响。 未缓自记事起就和这两个皮猴子混在一起,最早竹游还常常欺负她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他在构树杈上蹲着,拿吃剩的桃核砸她的头,她抬头看他,看到他在说她:“小哑巴,你头上那两个揪儿是鹿角么?” 她那时候不大听得懂好赖话,摇摇脑袋,表示那是头发,不是鹿角,并不介意被人叫做小哑巴。 谁知对方仿佛听不明白,从树杈上跳下来伸手抓她头发,还问她:“你不是老鹿头家的么?怎么没有鹿角?是不是藏在这下面了?” 她一头躲一头伸手还击,两三个回合下来发现对方不过比她高出半个头罢了,拳脚并不怎么样,两人扭打在一起,滚到篇遇殿的台阶下。小小的未缓虎灵灵的,有股天生的韧劲,不怕挨揍,骑在竹游身上不依不饶。 大师父和二师父赶来惊呆在台阶上,一叠声的叫:“快去叫宗明来,他这女娃娃……”大师父没见过这阵势,一时词穷,二师父念叨着补充:“有辱斯文、茹毛饮血、狂悖无礼!”客师叔则在旁边袖着手观战,口中称赞道:“小游子,叫你不学无术偷空耍滑,这下撞上厉害的了吧,哈哈哈,缓儿加油!” 最后披头散发的竹游和散了半边发揪的未缓给拉到殿上去分辨,说是分辨,未缓不能说话,怎么分辨,竹游抽抽搭搭说了一大套,自然都是向着他自己的,他料定这小女娃又聋又哑,来文的,定然不是他的对手! 然而坐在偏座上的老鹿头不紧不慢,叫人拿了纸笔来,他这小徒弟是会写字的,彼时竹游一伙人尚未开蒙、目不识丁。未缓从从容容写了一行字,“他叫我小哑巴,还先动手拽我头发。” 竹游拖着一道鼻血,惊呆在那儿…… 后来他们又怎么凑在一起玩儿的,她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以后师父嫌空桑山上规矩太多,不大带她去了,倒是竹游常带着他妹妹竹栖溜出来找她玩,他们混作一团长大,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虫,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的想法,所以她不说话也没什么妨碍。 竹游近年上进些了,犹豫着问对面的未缓说:“让我们先走,你一个人行么?” 未缓听了,挑着眉毛哼了一声,意思在说,走了多少遍了,还能迷路不成,后山桃林里见。同时朝他俩摆了摆手。 竹栖凑过去问她:“你不和我一起去看书院的温先生?你上次不还夸他斯文有礼呢么?” 未缓摇摇头,什么温先生凉先生,此时都不及台上说书先生这半部妖蛇传要紧! 于是竹游叮嘱了两句时间的话,带着竹栖先去逛书院去,等未缓听完了书,一起在桃林汇合。 然而他们走了没一会儿,那说书先生大概觉得台下人太少,拍了拍醒木就且听下回分解了。唉……未缓一声叹息,下回?下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那妖蛇的文曲星儿子可报仇了没有呢!真是遗憾!她带着这层遗憾往后山的桃林去,在红粉堂旁边的酒坊了买了一小坛醪糟酿,带给师父。夕阳渐浓,她闪进瘴气缭绕的荒草丛往桃林深处去,她的精精兽在林子那头的山坳口蹲着呢,它们这些灵兽是不爱抛头露面的,都是些怕羞的性格。 这天不知为何,桃林里山雾毒瘴特别浓,未缓虽然不怕这些,但她眼神儿不好,这烟雾朦胧的她看不清路,想了想,往北边略清亮些的地方走,打算绕过去。未曾想这北桃林里有一汪水泽,面积还真不小,她不能涉水只好越绕越远了。 走到一半远远看到一个背影,轻纱薄雾环绕着,似乎在水边钓鱼,坐一块凸起的怪石上。 未缓走过时忍不住回头看了那人一眼,想来能在这里安然钓鱼的,不是神仙灵精也是方外高人,然而这水泽连着曹夕山上的柘水,柘水里盛产磨刀的砥砺石,水草并不丰富所以清澈见底,水中只有一种鱼叫做箴鱼,有毒不可食用,食之轻则几日几夜昏迷不醒,重则昏睡久远再无醒来的可能。 第5页 她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伸长脖子看了看前面远处的山坳口,就在眼前了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她在心里同自己商量着。停在那儿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转身往回走了两步,朝那钓鱼的年轻人郑重的看了看,她有限的经验里,被这样看着一般都会转过头来,结果对方并没有动。 未缓在心里纳闷,真是个怪人,她只好再向前一步,特地踩在怪石旁的桃枝上,弄出响动来。对方终于有了反应,然而也只是微微侧头射了一道凌厉的眼锋过来。未缓心里坦荡并没觉出什么,她抬手用腕上挂着的续月石,在两人面前的空中写了一行字:箴鱼有毒,不可食。 那续月石传说产在月亮升起的地方,上万年才得凝结成一粒,特别珍贵,能给空中万物甚至气泽微尘染上银光月华。师父给未缓挂在手腕上,供她隔空写字用,从未告诉过她这是什么宝贝。 此时那钓鱼的人看着未缓写的字,忽然凝神打量了她一眼,未缓想大概是觉出了她的善意吧,对面这书生模样的怪人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未缓也客气的向他点了点头,想来高人都是一点就通不用多言的,她放心的转身走了。 旋身间地上枯枝勾住裙角,露出一瞬的脚踝,正发着一团白光的凝时珠一闪而过。 第三章 神君 空拂殿的地势最高,殿后有一道瀑布常年哗哗的流着,水声不断。重霄不大回来,今日难得的叫齐了几位管事的在书房里说话,问了问山上的弟子及东系诸山的情况。 大师父是这里的大总管,他一一作答回话流畅,大事小情成竹在胸,说着话他眼角眉梢的皱纹也宽舒了许多。 座上的神君本是正襟危坐,恪持威严的样子,这时忽然低头拂了拂衣袖,不经意的瞟了大总管一眼,问道:“这些年里,不知山上可还太平,山门严谨有否细小进出?” 诶?!神君何出此言?在座的三位管事,眼中同时闪过一丝诧异。 重霄未动声色,只复扫了他们一眼。 “呃,托神君威名在持,不仅我们这座首山一向安泰,这东系诸山都无甚大事,山水应时、生灵和睦,呵呵,和睦得很!”大师父斟酌着搜肠刮肚的说着漂亮话。 “既是这样,我后殿里怎么好像少了几样东西,可是着人收起来了么?”他抬头望向众人,目光似日色灼灼,态度却不急不缓雍容大度。 把大师父看得袖中五指紧紧扣了扣手心,他听见神君接着在问:“我多宝阁里原有一件自鹿吴山带回的宝物,乃那年为杀灭蠱雕,月神亲赠,名叫续月石,可为万物染光华。昨日我去瞧了瞧,倒不在那儿了,却是丢了?还是放在别处了?” 大师父扶着宽椅把手用力握了握,回说:“那年,有惊雷劈倒了殿前金乌树,恰倒在后面房梁上,于是后殿便大修了一番,那次……那次就疏忽间,失了盗……”这套说辞原是一早就编好的,可惜这大师父演技不行,临上场了就磕巴了,真是! 客师叔听完扬了扬眉角,心中深恨之,还千年修行,这么两句简单的谎话都说不囫囵,嘁!鄙视之! 果然神君不仅有威名,智慧也还行,几句不连贯的托辞糊弄不住他。他不置可否却接着在问:“那么说,北海水君送赠来的两粒凝时珠,也少了一粒,想来当是那时一起丢的了?” 大师父立时愕在那儿,这两样东西本是收在不同地方的,此时神君一起拿来发问,定然是各样物什都查验过一遍,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他在心里抖着…… “可不是嘛,就前后脚丢的。定是那时大修殿堂时被小毛贼落了眼,咱们自家人手有限,哪里看顾得了那许多。”客师叔向前倾了倾身,赶着替大师父回答,同时向座上神君拱手作礼,诚恳道:“疏于严谨,我等职责有失,还请神君责罚!” “前后脚?”重霄口中重复着,倒是笑了,微微点了点头:“责罚也就罢了,我闲来无事,随口一问,不过几件哑巴物件,算不得大事。我经年不在,诸位辛劳,不必放在心上,如此且就散了吧。”他摆了摆手,今日众议便到此罢休。 三位管事的施礼起身,渐次退到殿外去。 回到篇遇殿,在廊檐儿下,大师父拉住客师叔的衣袖,终于还是没忍住:“在客啊,还是你去同宗明说一说,把那两样东西要回来吧,我早说拿不得的,看看,神君查问了吧!” 客师叔甩甩袖子抬脚要走,又回头来:“怕什么,这不是遮过去了么?神君都说了,不值什么,那两样东西搁着也是白搁着,给宗明那小徒儿能救命,何苦又向他要回来呢,我可不去。”说着话摇着头,又补充:“宗明那撒泼打滚的性子,那年既叫他卷了去,哪里还能要得回来!” 第6页 “哎呀,这这这…….”大师父笼着袖子一路惆怅着回房去了。 未缓这时候正在后院里忙活,她前日自樊篱镇回来之后掐着时间,往较远的大尧山去了一趟,那里地处偏西,果木林立且比曹夕山的四季轮转晚些时候,最后一批梅果此时才刚刚成熟,她坐着精精兽去,摘了满满一背篓回来。等清洗晒干之后,泡在浊酒里,埋在蔷薇花架下面,待过了冬挖出来,就是上好的梅香酎了。 她天光蒙蒙亮时就出发,迎着早起的露水采摘,等日头东升时已经满载准备返程了。回程时她特地经过附近的岐山,顺便去看望涉佗,他是个孤独的老仙人,形貌似人却长着方形的面孔,最妙的是他有三只脚,于是总是找不到鞋穿。 未缓每常经过这里,便到他的洞府歇歇脚,讨一碗山泉水喝,同时赠他一套新鞋,三只的,两只右脚一只左脚。涉佗便特别高兴,临走总是回赠她一捧色彩艳丽的丹阳花,帮她系在精精兽的尾巴上带回家去。 那丹阳花可一日三次变色,变色随时辰冷暖有关,七色不定;且人间传闻它花香持久可引蜂蝶十里寻香。未缓因为见得多,并不觉得稀奇,花瓣变色倒是真的,花香郁郁其实也有些夸大其词了。 她总是分两支给师父插在他床帐上,让他也跟着香一香,其余的摆在自己窗下的书案上。 有一回师父溜达到她房门口,瞄了瞄她案头的插花土定瓶,指点她说从前参加大乐会时曾见过,神女仙子们常把丹阳花簪在发鬓上增色的,又香又美。 未缓看他说着,想了想,前不久客师婶儿来时才同她讲过,姑娘大了要显庄重,大道至简切忌花红柳绿,丝缕简帛方显气质卓然。 未缓一边回想着,一边瞥了一眼他师父肚皮上崩开的两粒扣子……那自然,师婶儿说得才对!她在心里提醒自己,我千万不要簪得满头花。 她这天正午前回到自家院门口,远远的正看到她师父在柴门前放飞一只瞿如鸟。那瞿如她是认得的,常来,竹栖自小养大,常常往来在空桑山与曹夕山之间,给他们传递消息有时也送些小东西。 师父送走瞿如,自顾自的拍了拍手上的羽毛,递给未缓一张信笺,说:“竹栖那丫头叫你去玩呢,说他们这两天要在北山路上抓狌狌,邀你去看热闹,问你傍晚得不得空,她同师叔说好了,开了后山门等你。” 师父真是!惯常爱偷看别人的信,未缓因为日头晒得一脸红晕,没好气的伸手把竹栖的信笺抽过来,扫了一眼,又向她师父抖了抖信纸,“哗啦哗啦”的声响,抗议着,你又私看人家的信件,都说过不让你看了。 “是它自己掉出来的,”师父眨着明晃晃的大眼睛狡辩着:“你没瞧见,那傻鸟的三只脚正打架呢,就,就把信纸打掉下来了……” 未缓看都不要看他说这些,甩着手踩着石径回屋去了。她师父站在院门口嚷着:“真的!” 等太阳落到山那边去,掩不住的夕光把腾起的山雾染成稀薄的玫瑰色。白日里的暑热渐褪,山里各样生灵活物都探头探脑,啾啁声不断。未缓虽然听不见,可能闻到空气里勃勃的草木气息,山风拂过她鬓边发丝,清香怡怡,是夏日最悠悠的时刻。 师父走来叮嘱她:“再过些日子就是望朔礼祭了,今年神君当家,自然比往年花样多,你且跟着竹栖多住几日吧,等过了礼祭刚好随我一起回来。”说完又想起什么,接着道:“少往空拂殿去,也别理那大师父,有事就去找在客两口子啊,知道么?” 未缓点点头,收拾个小包袱挂在精精兽的头角上,包了几支丹阳花,准备送给竹栖和岩娘,也给客师婶儿两支。临出门时想起什么,回身朝南墙下的酒瓮指了指,做了个手势给她师父看,跟着瞪了瞪眼睛,告诉她师父说,那酒瓮上她做了记号,不准他偷喝,少了一滴她也知道的。 师父也跟着瞄了瞄南墙跟,撇了撇嘴,心说,这都是跟谁学的,这小徒弟心眼儿真是越来越多。 曹夕山是这东系诸山里离首山空桑山最近的,未缓这匹精精兽虽然不及别的神兽能风驰电掣,但比起寻常坐骑还是快得多。一路山风吹过未缓耳边,她一手抱着一捧如火如荼的丹阳花,一手抓着鬃毛,孤身一人迎风猎猎,往耸入云端的后山门去。 重霄因为这日没得到凶兽肥遗出没的消息,独自转到空拂殿的后廊上来,他极少凭栏远眺,忙着眼前事的时候多,此时却难得看到一片红日渐沉的好山景。 山河远阔,有清风拂过林梢,他不经意间笑了笑。 第7页 两只青雀自后山飞出,一声长鸣划过天际。他循声看过去,目力超群,直看到后山门外隐在云雾中的千级台阶上,有一角兽带着一人快速奔上来,是位年轻姑娘,几缕发丝和裙袂随风翻飞在身后,穿过整片青碧丛林的绿海,像一团柔雾飘散在半空中。 他看着她,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山门前,见她旋身跳下来,脚腕上的凝时珠划过一道白亮的弧光,一闪而过。 然而她并未直接进山来,而是引着坐骑往旁边的密林里去,在那精精兽的耳朵上揉了揉,还拍拍它的头。 他看着不禁在心里猜测,她是不敢把那头精精带进来吧,他想起他从前下过指令,山门里不许有野兽的。 嗯……他满意的点了点头,野兽! 不好!他心中暗叹一声。来不及停留,手臂一用力,翻身腾云越过石栏,一阵风般往那密林深处飞去。 第四章 青兕 因为大师父不让精精兽进山门,未缓每次来都悄悄把它放养在后山这片枞树林里,把它往林子深处带一带,省得大师父看到了又要嚷着叫人来围捕。 今日不知怎的,这头精精梗着脖子不肯进去,未缓又哄又骗,拉着不走打着倒退;难道几日不来,倒怕生了不成! 未缓回过身来一手扯着精精兽的头角,一边吹着玉哨指挥它,两声短一声长,叫它快走。精精磨着小碎步…… 这么僵持着半天,未缓额上沁出一层薄汗来。她记得林子深处有一弯清溪,就把精精兽放在那儿吧,方便它喝水,她在心里计划着,抬手抹了一下额角的汗珠,回头来看一眼。 这一眼看得她没把半颗心蹦出来,她身后一丈远的小溪对面,一只浑身暗青的庞然大物正伏低了头颈,拱起的脊背高高耸立着像是随时要发起攻击;天色渐昏,这怪兽的眼睛发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幽蓝荧光。 未缓半扭着身子不敢乱动,她那头精精大概也是吓呆了,跟着僵在那儿不动弹,这清溪边的时间仿佛凝结住了。 未缓看着对面这头独角的大家伙磨着地面,向前进了一步,同时露出两排尖利獠牙,她能看清它触目惊心的血红牙龈。 这对视的一秒,未缓忘了客师叔叮嘱过她,生死一刻可将凝时珠踩碎,释放出的时间屏障会为她争取逃跑的时间。然而真的到了这一刻,她竟是怔住不能思考的…… 她后来回想,深悔之! 她和那头青皮怪兽隔溪对峙,以为要葬身兽腹时,却见那獠牙青兽发着低沉的呜咽声,渐渐后退了;她以为是她自己求生的幻觉,可不多时再凝神看是,它已经退到几丈外去。 未缓回过神来,前所未有的好身手,倏然翻身跳上自己的精精兽,还没等她下指令,她的精精一溜烟飞一样的逃出了那边枞树林。她并没来得及看见自半空中缓缓落下的神君,负手立在那匹青兕耸起的脊背上,他看着她头也不回的奔向山门去了。 未缓惊魂未定,不得已把坐骑带进了山门,后山向上的小径蜿蜒曲折,竹栖正坐在路边伴赏亭的台阶上等她,见她把精精兽带在身边,惊了一跳。 赶过来问她:“你怎么把它带进来了,大师父最近可满山头转悠呢,看见它可不得了!” 未缓朝竹栖的圆脸上望着,半天呼出一口气来,向山门方向指了指,两臂伸开向她比了个巨大的东西来看,还没等她写字解释,竹栖已经会意的瞪大了眼睛问说:“你看到那林子里的怪兽了?是那头青兕么?那是神君的!” 那是兕!她以前在师父的酱园里看过一本上古神兽图鉴,让她一说想起来,没错,真的是兕!她复瞟了一眼竹栖晶晶亮的小眼神儿,不满的写道:“我没被大卸八块,你遗憾得很?!” “哈哈哈,”竹栖给逗笑了,伸手给她胸前顺顺气儿,解释说:“你有所不知,神君这头青兕,是吃素的,不吃荤!嘻嘻。” 吃素!哦,怪道吓唬了吓唬她,就退回去了,原来是不爱吃肉,爱吃青菜萝卜啊……哎呦真是,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未缓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隐在云雾里后殿檐角,长长舒了一口气。借着脚腕上白亮的珠光,两人沿着石径往两岐殿去。 先请三师兄帮忙安置未缓的坐骑,然后欢欢喜喜的去书庐的陨星台收拾床帐,未缓每年来消夏,客师叔都会开了书庐让竹栖陪她单独住在那儿,方便她看书消遣,更是因为那里地势仅次于神君的空拂殿,仲夏夜能看到最美的星空。 入了夜,客师婶儿亲自上来照看她们,山门里女弟子少,如今只有竹栖一个,从前她上面还有个五师姐,传说因为忤逆师尊被逐出山门了,至此,竹栖这小七就成了独苗儿一根。 第8页 师婶儿上来时,竹游正在陨星台延伸到山涧上方那块大石上架设观星仪,未缓伏在一旁替他校准角度。 师婶儿抬头看了看夜色,提醒竹游:“行了,差不多了,小游子该回去了。”说着话回身过来指了指未缓:“你们俩也该进去睡了,更深露重,不准在岩台上久待,听见了么?叫我发现了可不依你们!” “好!”姑娘们听话的答应着。 师婶儿监督着竹游下了木制楼梯,转身回来给两位姑娘吹熄了灯。她提醒自己需得严谨些,从前这些孩子还小,朝暮间厮混在一起无伤大雅;如今各自都大了,尤其这两个女孩子,理当格外看顾。 她思忖着又回头看了一眼未缓的床帐,关了房门下楼去。她边走边望向山顶的天边,都长大了!她哀伤的感叹着,左眼角下有一颗淡淡的泪痣,显得神情愈加戚戚。 第二天一早,竹栖要赶在卯正三刻去篇遇殿听二师父讲学,未缓一向起得早,先时她也跟着去上课,后来嫌二师父讲的内容太浅,不如留在书庐里自己看书有趣,便不去了。 等竹栖夹着文书蹦跳着下楼去时,未缓正在成排的书栏里找一卷异族史,她记得早先是放在最后一排架子下面的,现在怎么没有了,她一册册的翻检着。 过了晌午,等师父们都回房去歇中觉。未缓悄悄溜到两岐殿,去看三师兄他们准备晚上抓狌狌的器具。在偏殿门口,碰上白衣白袍的大师兄沉洲,他一向不和这几个师弟师妹们凑在一起胡闹,被二师兄背地里叫做假清高。 他此时往外头葡萄架下练剑去,未缓迎面而来,站定了向他作礼,又含笑抬头来看他。沉洲其实眉眼隽永,是最有模样的仙家弟子风范,不像底下那几位,个个乌眉灶眼妖魔鬼怪一般。 未缓从前每次来,都抽空替大师兄抄录剑谱,倒不是因为她蝇头小楷写得好,而是她最有耐心,能整个下午端坐在南窗下,一口气抄完一本,工工整整的交给他。大约因为她耳不聪目不明,所以时间和空间在她心里都是静止的。 沉洲携剑向她点点头,开口叮嘱她:“未缓来了,等会儿他们胡闹,你切不可站在前面,若被那狌狌抓伤了,容易留疤,药石难医的。” 未缓点点头,还没来得及道谢,已被竹栖拉进门槛去。 未缓知道他们抓狌狌的方法,只是每次都错过,无缘在现场,这回倒可以凑个热闹。狌狌长得像祷过山的灵猿,只是个头小些,成群结队,特别泼皮,常常越过矮墙跳到院子里来捣乱。它们身手灵敏但贪婪好酒,好奇心尤其强。所以要抓它们也不难,拿草鞋穿成一串儿,摆两壶好酒在旁边,只要一只狌狌禁不住诱惑上前来偷酒喝,就会跟着有一群狌狌都凑过来,它们喝醉了就挤破头的来抢草鞋穿,此时只要有人在绳子那头用力一拉,这群晕头转向的狌狌就都摔倒了,任人捉拿。 要赶在落日时,夕阳西下那一会儿,正是狌狌们腹中空空到处觅食的时候放诱饵最好。在北山路的坡道上,他们布置停当,躲在高处的橘柚树后面密切关注着。二师兄体胖,单独藏在一块大石后头,抻长了脖子看。 起先只有两只小个头的狌狌下来虚晃了一圈,又走了。他们看着,暗自着急。然而没过一会儿,跟着一只大个儿的从树上跳下来,抱着一个酒壶就是一通猛灌,这下好了,陆续后面来了好多只,依样画葫芦个个忙着抢酒喝,酒瓶子见了底,就拥成一堆互相推搡着找鞋穿,他们一只只红着脸扭打在一起,场面好不热闹。 二师兄此时半个身子伏在大石头上,神情焦虑,他看准了时机,一扬手,大喝一声:“收!”躲在另一侧的三师兄登时猛然一拉绳子。下面一串儿的狌狌前仰后合的摔倒在地上,吱哇乱叫着。 躲着的众人轰一声冲下去,各自手里举着沾了水的小竹鞭子把那群醉倒的狌狌团团围住,用竹编打他们屁股。 未缓站在后面看他们个个激动得满面红光,听见二师兄叫嚣着:“打,都给我用力打。大师父说了,擅闯我山门者,不问缘由,先把腿打断。” “这大师父说的?”三师兄不信,抬头来问。 二师兄正打得起劲儿,一甩头:“二师父说的。” “二师父说的?” “你管得着么?打你的吧!” 哈哈哈,未缓听他们胡诌着,露出一脸明媚的笑容。她抬头看了看天边的五彩流云,想起自己那头精精兽来,三师兄说把它安置在后山门外的北坡,想来离这里不远,她当去看看。 她一边想一边离了众人往山门外面去。山门内外差不多,满是橘柚树,她从前和竹游他们常跑到这儿来抓小金甲虫、小银甲虫,晚上放在灯罩里,看他们扑闪着小翅膀发出忽闪忽闪的光,台面上满是绚烂的变幻莫测的光影儿,缭乱极了。 第9页 她估摸着三师兄多半是把精精兽牵到山涧那边去了,她信步走过去,吹着玉哨,一声长一声短,是唤它出来的指令。 她没等到精精出来,先看到了坐在溪涧边上钓鱼的人。这回他恰好正对着她坐着,未缓瞟了一眼,在心里想,又是他,真是个爱钓鱼的人。 她自顾自“咻咻”的吹着哨,远远的看到精精从一颗大柚树后面闪出来,欢快的跑到她跟前。她忙伸手拍拍它的头,顺了顺它耳朵上的绒毛。精精踩着小碎步扭了扭脖子。 未缓在心里夸它,真是个心宽的好精精,神君的青兕一点没吓到你啊,真勇敢!唉……把我吓得够呛,我可真没出息!她同时在心里反省着。 最后她摸摸精精的短角推推它,它听话的跳过溪涧,往林子里去了。未缓返身沿着来路往回走,经过那从容不迫的钓鱼人,这涧水里的鱼是好鱼,不仅鱼刺甚少还味道鲜美,煮汤最佳。然而她想起擅闯山门的话来,以二师兄的智慧,那后半句该是瞎编的,但那前半句恐怕真的是大师父说的…… 她犹豫了一瞬,钓个鱼而已,何苦叫人赔进一条腿去。然而她还没想好怎么说,走过那人时还在心里踌躇,却见对方先偏身过来看着她。 如此她就不能推脱了,只好站定了,伸手向他比了比,告诉他不能随便在这儿钓鱼,这片山头是有主人的。 那人仿佛没看懂,未缓一直以为自己靠比划能说尽天下事,原来换个陌生人,人家就一点儿也不能懂了,真是该垂头丧气。 她只好拿腕上挂着续月石写给他看,“仙家重地不欢迎散客,切勿在此垂钓。” 那人看着,面无波澜,坐着没动。 这是什么意思,不把她的话当真么?果然好人难做。未缓在心里劝自己,不要同这些人一般计较。抬起头来,却瞪圆了眼睛,手不听使唤的写着,“这里的山人们很凶,青面獠牙爱吃人;这里的大王有一只兕,半个房子那么大,一口能吞下五个你,快走吧,别把小命丢在这儿!” 重霄看着,在心里发笑,这姑娘真爱夸张!大王?谁是大王?我那只阿青,有那么大么?他看着她写完这段话,抬手指了指出林子的路,用凌凌的眼神回看了他一眼,自己抬脚先走了。 她不能说话,他想。 第五章 相见 未缓赶在日落前回山门去,入了夜她眼神儿不好,即便有凝时珠照亮也是杯水车薪,林子里容易迷路,她不能久留。 她小时候贪玩,在曹夕山的山腰上迷过路,师父叫了一众人等,天上地下漫山遍野的找她。认真论起来,那片山头她自小长大,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家的,然而那天傍晚下了雨,天色太暗,回家的时候她看不清路,摔了一跤,跌在树洞里,许久回不过神儿来。后来也尝试着顺着藤蔓爬上去,可是摸索了许久,那枯树藤上满是小刺,她先是安慰自己,忍一忍爬上去就好,结果掌心上扎了太多刺了,实在疼得不敢再抓那藤蔓,她自己感觉得到,手腕上划了口子,有温热的血水在渗出来。 她本来不怎么害怕,师父说她是小灵童,天生的仙根,吸风饮露活个万把岁,不容易死。可是灵血流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未缓看过一本淘淘传,讲一位小仙子爱而不得因爱深恨伤心欲绝,最后自断经脉,尽血而死。她捂着手腕,在心里感伤,若这样就死了,还不如那小仙子有人为她著书立传呢。自己恐怕只能指望师父来年到冥界来探视探视了。 好在她没赶上死的那一刻,客师叔找到她时,她半边衣裙上都染透了血水,人也昏沉的,小脸上尽是划伤的血口子,满手都是短刺。师父说客师婶儿趴在床沿上给她挑刺,边挑边掉眼泪,打湿了她一整个被角。 她没看见这些,只记得醒过来时,师父就送了她这颗凝时珠,给她拴在脚踝上。当然,她自己也长了记性,入夜不乱走,省得给众人添麻烦。 她今日匆匆跑回两岐殿,正赶上山上晚钟声沉沉敲响。竹栖探头探脑的在葡萄架下等她,见她走来赶紧挽着她手臂,要送她回书庐去。未缓扯扯她袖口,摆摆手,意思告诉她,不用送,她自己能回去。 竹栖想说什么,忽然停下了,向远处回廊矮身做了个礼,毕恭毕敬。 未缓正偏着身,见她行礼以为是二师父来了,也忙跟着低头。等抬头回身来看,只看到回廊上一个模糊背影。 “是神君。”竹栖向那边指了指,说。 未缓没见过神君本人,赶紧转头去看,连个人影儿也没了。师父说神君长得和他差不多,只比他略高些,脸型差不多,身形也差不多。呃……和师父差不多,那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说连客师叔一半也比不上咯。 第10页 她意兴阑珊,兀自摇着头往书庐去了。 半道上又遇到大师父和二师父两人同往两岐殿查问晚课,未缓规规矩矩的让到路边,矮身行礼。 大师父背着手惯常表情,点头回礼,脚步匆匆而过。未缓抬头瞬间,看到大师父回头来问身后的二师父道:“宗明的小徒儿来了,有日子不见倒是长成个端庄的大姑娘了。”末了,还摇头:“可惜好个模样,是个十不全……” 未缓看着,无甚情绪,转身走自己的了。 她没看见,大师父行出几步去,忽然站定了一脸惊恐的回头来,问道:“刚刚谁走过去了?” 二师父转头看了看说:“曹夕山的小徒弟,未缓。” “不是,再前面!” “再前面?哦,是神君,”二师父后知后觉的补充:“他回空拂殿去。” “神君!”大师父向身后张望着,惨叫道:“这下糟了,神君定是看见了,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他于是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惆怅。 他想的没错,神君确然是看见了,他丢的那些宝贝,都戴在曹夕山的小徒儿身上呢。 大师父这两天战战兢兢抖抖索索瞻前顾后心神不宁。 然而大师父的忐忑终究与未缓无关,她趁着竹栖这只叽叽喳喳的的小百灵还没回来,悠闲的趴在陨星台的石栏上,微微仰着头好像在看半明半暗的夜空,但事实上她眼里看不清什么,她不过是迎着夏日晚风,感受一下自云海山巅吹来的凉意罢了。 空桑山真好,山势巍峨直入云端,三伏天里也有凉风沁人。她长长吸了口气,仿佛能闻到远处怪石林后头荷塘里的花香。嗯,她想,明日可以同岩娘商量商量,这时节做荷花酥最好,等做好了,差竹栖的瞿如鸟跑一趟,送几个给师父吃。 她如此想着,第二日一早听说岩娘往小旋山走亲戚去了,做点心的计划只好搁置在那儿。她一整个上午仍在坚持不懈的找那本异族史,同时顺手替客师叔给这书庐的藏书做个书目。 她去年住在这儿时就曾筹划过这件事,可惜那时她通览了一遍这几千册藏书,一时没找出头绪,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后来回家去想了一冬天,终于想明白了些,这几日便慢慢整理起来。 神君进来时,未缓正俯身给第三重书栏添写标注,书庐向阳的一面是一整排长窗,每天迎着朝阳开启,此时日光正密集的射进来,射遍正厅的每一个角落。 未缓无知无觉,起身时正背对着身后的万丈光芒。有人走过厅前的那道竹桥,“咯吱咯吱”,他脚步沉稳,缓步而来。 她看见他时,他只离她一丈远。未缓看清便楞住了,钓鱼人!他怎么进来的? 他站在第一重书栏前,木架遮住他半边身体,玉带轻袍,袖口有靛青色的花纹。 未缓疑惑着,他是谁?竟能自由进出?山门上的暗咒撤了么?怎么还扮上了呢?她趁着他凝神在栏架前寻书,着意打量他。那天他青衣书生的模样,今天是特地装扮的么?还是……那天是特地装扮的?他领口有一团暗纹,是什么?似乎是虎纹…… 未缓从前听师父说过,东方天神司战善武,向来为天帝倚重,乃四方天神之首。 战将,着虎纹!未缓迟疑的想着。见他抬头向她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册夙岚无尚法。 他看兵法,未缓还在心里想。他已经走到跟前来了,看见她也并不意外,微微偏头似乎在等她先发问。 未缓心里有了一点猜测,但仍抬手写道:你是? 他向她身后的空窗看了一眼,边走边回她说:“这里的大王!”语气平缓听不出态度,说完着意看了她一眼。侧身经过她,往南窗下的书案去了,他俯身坐下时吩咐她:“倒茶。” 他恰好是低着头说的,她没看见,所以站着没动。 他翻了两页书,没等到茶来,抬头来看她,微怔了一瞬,忽然明白过来,她听不见。难怪,那天面对他的青兕,不动声色不乱阵脚,倒是高看她了,原来只是因为她听不见说不出。 他向她重复了一遍:“倒茶。” 未缓本来立在一旁,在忙着反思,他说“大王”,是在提醒她,她那天冒犯了他么?她不由的有点紧张,师父说神君在北荒平定战乱,那一定是个暴戾的性子吧?真是不巧,怎么初次见面就把人得罪了呢!然而其实,她本是一片好意,只是话说的略微夸大了些而已……此时她像大师父一样在心里惆怅着。 看见他抬头来说要倒茶,未缓赶紧去旁边的红泥炉子上倒水斟茶,恭恭敬敬的端到他手边。 见她倒了茶来,他又看了看她,在心里想,她懂唇语。 第11页 未缓站在一旁,看他安静的坐着看书,便忍不住在心里宽慰自己,那天其实也并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不过是两句玩笑话,神君这样的人物,应该不会计较吧。像小时候闯了祸,怕被师父责罚,也总是这样说服自己。 她怕再错过了他说的话,谨慎的在旁盯着他。然而被人盯着总是有感觉的,他抬头看她目光炯炯,想了想对她说:“你去忙吧,我略坐坐就走。”他声音微沉,像远处山谷石壁的回音,可惜未缓听不到。 她看懂了他的意思,矮身向他行了个礼,又回到第三重书栏前去了。同时不禁在心里想,神君倒是挺好说话的。 重霄果真是只坐一会儿就走,他携着那册书走过一排排的书栏,在未缓身后,看到她做好的书目,站住了。 未缓因为光线被人遮住了大半,回头来看他。看见他问:“这是你做的?” 她无声的点了点头。见他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过了正午,竹栖回来了,未缓忙着续茶炉上的水,一边比划着告诉她:“上午神君来了。” 竹栖正为明日要交的算筹学功课烦忧,看见未缓写了神君两个字,燃起了兴趣。转过头来说:“你见过神君了,神君是不是咱们这座山上相貌最好的人,我从前一直以为神君方脸大胡子,像那位陆吾仙官一样动不动就要瞪眼拍桌子呢,但你看,其实神君不大爱说话,而且说话声音还特别好听,哈哈。” 未缓看着她说,没答言。好看与否,她在心里衡量了一下,只能算是与客师叔不相上下吧,当然,比师父是强多了,师父说他与神君相似真是大言不惭、言过其实。至于说话声音,唉……她听不见所以也不知道。 接着,她一整个下午都在帮竹栖补功课,到了日头偏西的时候,竹游在书庐门外叫她们,说:“走吧,我们往荷塘那边玩儿去,那边凉快,有山风。” 于是他们一行几个人,绕过空拂殿,往怪石林去,路上看见一只窃脂飞过,一声长鸣。竹栖仰着头看了半天,说:“这是神君的,你看它带着信呢。”未缓也抬头跟着看了看,与她无关。她在想,一会儿让竹游帮忙,多采几朵荷花回去,放在岩娘院子的大缸里养着,明天好拿来做点心。 那窃脂确是重霄的信使,它带着一封来自令丘山的信,信是他表妹茯苓公主发来的,说长日无事出来走走,知他叛乱已平,当是空闲时候,请他派人来接她一程,她已到了空桑山附近了。 他托着信纸,站在廊檐下想着,不觉失笑,这茯苓大概是又跟姨母吵架了吧。 第六章 远客 第二天过了晌午,按着二师父的时辰,他们该在两歧殿里好生待着,听后山的山泉水淙淙,看院中参天若木下光影陆离,天地正气之时,当与四时光阴同起伏。 然而都赖二师父说得太深奥,弟子们从来没往心里去过。除了沉洲其他人都不在殿里。竹游兄妹同着未缓一起,在岩娘的小院子里正忙活做荷花酥。未缓一边在旁准备酥皮,一边看着竹栖拿小签子捅莲心,怕她偷懒,莲心处理不干净,回头做成的馅心发苦。 她们其实不用像人一样一日三餐,为果腹之事终朝奔忙。但他们也吃,做东西吃东西谓之他们,是个爱好。好比有人爱练剑、有人爱下棋、有人爱看戏本子、有人爱捣鼓吃食儿……说到底,万八千年的寿命,对他们这些精灵神怪来说,实在长了些,又悟透世事了却红尘,遥遥一望得心如止水,可怎么好呢,找个事儿日日夜夜的打发吧,图个乐呵。 他们这空桑山上,数岩娘最会做吃食儿,整个山门里上上下下都爱吃她做的东西。也确然是都爱吃,没人爱做,除了未缓,只她来时,岩娘才算找到个伴儿,把竹杌子搬到屋槛前面,两人在紫薇花架下面相对坐着,拿新采的木莲子做石花冻,一碗一碗做好,点上胭脂色的玫瑰糖,搁在山泉水里湃着。等正午前后,端到篇遇殿去,一众人等都凑在堂前的大长桌上吃凉冻,过节一般热闹。 岩娘大脸盘子浓眉大眼阔嘴巴,水桶腰,一缸山泉水一手就能提起来,脸蛋上总有红光像抹了蛋清油光锃亮。每常未缓来,她最高兴,哑姑娘长哑姑娘短的叫她。她教未缓各种灶房里的事儿,说到高兴处还爱唱两句,未缓虽听不见,却看得懂她的唱词儿,也听得津津有味。 未缓没游历过四方但通览过群书,替岩娘改良各色食单,做出来的吃食儿别具一格。知己难得,岩娘于是特别喜欢她,常说要不是她模样太好,定要和老鹿头说了,求来做侄媳妇儿。这些话未缓前几年就开始听到了,渐渐的也听老了,她师父偶然听见一回,气得撸起袖子踩在门槛上破口大骂:“没来头的小精怪,穷亲戚能好到哪儿去,再叫我听见,等我打上门来!哼!” 第12页 未缓在旁看着,觉得师父也太过了些,横竖一句玩笑话,何苦在自己门口撒泼,不至于,不至于。 这日等她们荷花酥做成,已经傍晚了,竹游和竹栖赶着去上晚课,着急忙慌的吞了两块刚出锅的酥,抹着满嘴油往两歧殿去了。 未缓没什么着急事儿,她细细的包好一小盒四只点心,拿回书庐放在书案上,因为还冒着热气,她打开盒子,晾一晾,一屋子荷香四溢。她往露台上倚着石栏等竹栖的瞿如鸟来。 等了半日,不见那三足的瞿如飞来,这竹小七八成是忘了。未缓怏怏的转头走回来。 一回身,看到有人坐在书案旁,她站定了凝神分辨,是神君! 他坐在书案旁背对着长窗,右手里似乎拿着什么,是什么呢?未缓心里存着疑,小心翼翼往一旁绕过去。 他在喝茶,未缓看着,谁给他倒的茶?自己倒的?他还给自己找了茶点,吃点心呢!谁的点心?! 未缓眼睛里看着他,看着他把师父的荷花酥吃了……呃嗯!她艰难的眨了眨眼睛,在心里劝自己,没错,他是这里的大王,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她自己没觉察,她微微皱起了眉。 神君逆光坐着,一抹夕照正巧映在他手边,他动作娴雅不像未缓想的是个暴戾的喊打喊杀的人。大概为了照顾她听不见,他特地转过头来,说:“这茶点不错,是你做的?”说完停了一秒,看到未缓的表情,他瞟了一眼那点心盒子。 未缓谦谨的点了点头,极识时务的俯身,把那盒子向大王面前推了推,请他敞开了吃。同时顺便瞥了眼里面,嗯,少了一个。 重霄也淡淡看了眼她推过来的盒子,她露出的手腕,白皙细窄的一段,上面用五彩云线挂着他那颗玲珑的续月石。 他抬手饮尽了六方杯里的剩茶,起身携着那卷夙岚无尚法副册,跨过竹桥,走了。 未缓立在书案旁呆了呆,竹栖说的没错,神君还真是个话少的人。 “瞿……如”,一声尖利的鸣叫声伴随着缭乱的光影儿,三足的瞿如鸟拍着翅膀停在长窗外的石栏上。 哟,竹栖想起来了。唉,未缓把那盒点心抱在怀里,心里不住惋惜,好好的一盒,如今少了一个,师父嘴馋,不知道会不会有意见,算了,改天再做一回莲子糕给他吧。她潦草的想着,把点心盒子重新包好,系在瞿如鸟的脚腕上,看它撑开横翅纵身飞进云层里去。 她傍晚时被客师叔请去篇遇殿陪他下了两盘棋。从前她棋艺不精,下不过师叔,那时她少年意气,心里不服,输了棋,就和自己较劲,没日没夜的在酱园里研究各色棋谱。他师父拿蒲扇柄挠着后背,在酱园门口晃来晃去的劝她:“下个棋而已,何必当真,成日家在这里看,看个什么劲儿啊,来,随为师往后山小河里摸鱼去!”见她不为所动,又换了别的语气来开解她:“缓儿,下棋这事吧,也是看天吃饭,你师父我就是个臭棋篓子,你这个,都随我,随我!” 师父不惜拿自己开刀,未缓却不能领情,睁圆了眼睛瞪他一眼,谁随你!我明明比你聪明!她后来实在累了,在酱园的石缸旁倒头睡了一大觉,醒来时把看过的东西全忘了。从那以后她忽然有一点明白,其实师父说的也不全然都不对,师父讲的是张弛有度,其实很有道理。她抬头从篱笆缝儿里看了看躺在竹椅子上打盹儿的师父,他歪着头耷拉着一条腿正流哈喇子…… 这日她算是有备而来,跃跃欲试,看着师叔摆开战局,她端坐在那儿,沉着冷静,微微低头一颗心扑在棋局上。中间大师父进来过一趟,看见她,长长吸了口气,进而长吁短叹的摇着头又出去了。 未缓分不出心来,只看见客师叔对她说:“别理他,咱们下棋。” 她这样经年累月的用功,天可怜见,破天荒的三局里赢了一局,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赶着同客师叔约好,明日此时再来。 她笑眯眯的沿着回廊往书庐去,未及走到门口,先听到“呜呜”的哭声,赶紧推开门进去,跑过竹桥,正看到抱着瞿如鸟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的竹栖。再仔细看看,哟,这瞿如怎么了,头上的羽毛怎么少了一把,露出一点青灰色的皮肉来,真是惨,路上遇到鹰鸠了么? 未缓走过去拍拍竹栖的肩头,拿衣袖给她抹了抹眼泪,表示了同情。谁知竹栖一转头,皱着一张脸,哼哼唧唧的叫到:“你师父那糟老头子,我要找他拼命去,我不揪掉他的小胡子不算完!喔,我的小如……” 未缓听竹栖嚎着,那秃顶的大鸟,两只小眼睛委屈的眨着。怎么还跟师父有关!她这才看到瞿如脚边的一张信纸,拾起来扫了一眼,他师父的笔记,写着:竹小七,你家这只傻鸟偷吃了我的酥,我替你管教管教它,下次它再敢伸嘴,老夫拔光它的尾巴毛! 第13页 未缓看着师父龙飞凤舞的一篇潦草字,额角上滴下两点汗珠来。真要命,她复瞟了一眼竹栖怀里的小秃顶。确是她师父的做派…… 她赶紧替他弥补,写给竹栖看:别哭了,客师叔房里有种药粉,拿清油混了涂在皮肉上,能生发,明儿一早,你去借一点儿来给瞿如涂一涂,没几天就长出来了,不值当哭的。 “真的?”竹栖抬头来问。 “真的,你忘了,那年二师父拿来涂头顶的,就是这种粉。”未缓写着,言之凿凿。 竹栖回想了一刻,其实也没想起来,但未缓说的准没错,她破涕为笑的看看怀里的鸟,宽慰它说:“你有救了,等涂了药长出来就好了,这两天先凉快着吧,谁让你嘴馋的!” 那鸟委屈的一声长鸣“瞿……如”。 未缓同情的看了它一眼,不能说话真是可悲,连替自己分辨的机会都没有。转头想了想,她师父残暴的眼神,还是不要告诉他们实情的好,万一师父要同神君拼起命来,只怕要被神君拔光了毛了,到那时可如何是好。 她们这里说着瞿如的事,空拂殿那边,沉洲已经护送茯苓公主主仆二人进殿来了。重霄是特地迟一日去接她的,先知会了他在令丘山的姨母,问清了她离家出走的前因后果,才派沉洲前往迎接。 他这空拂殿高大阔朗,主人常年不在便特别清净。他母亲只有这一位姐妹,他也只这一个表妹,所以难得的,他亲自安排了,让她们住在西配殿里。 通常谁的屋子,氛围就像谁。重霄为人清寂,这房子也一派宁静。然而自茯苓住进来后,他的清净就到了头了。 这天一大早,他正站在窗前看远处流动的山岚,思忖着,不知前几日送信来的人到底是谁?西屋里就已经吵嚷起来了,茯苓嗓音穿云破雾,“快叫人来,给这窗户都蒙上绡纱,这些小虫子快把我咬死了!”不知她的侍女小南说了什么,重霄听见茯苓接着在嚷:“我不管,去问问那老仙,我要银红的,旁的颜色不要。” 当年他父亲在时最爱这里的各扇轩窗,讲究一窗一景,是这房子最美的地方。此时,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还好他不似父亲那般认真,罢了,亲戚难得来一回,随她吧。 虽是这么想,紧接着敲敲打打的木作声响起,他的耳朵大约配不上他那颗宽容的心。他微皱着眉,卷着一册兵书在山头上转了一大圈,最后走到书庐去,坐在那排长窗下的书案旁。 第七章 相候 未缓也觉得奇怪,神君这几日倒像应声点卯似的每天都来,没听说大王是个爱看书的人啊! 先时她也觉得不自在,多了一个人,她得煮茶相候,不及平实随意。后来他天天来,并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她渐渐也不觉得拘束了,还是照常忙活自己的。况且她书目已整理好一半,没空照顾旁的事。神君有时起身寻书,会借看她做好的书目,有一回还特地走来同她说:“你这套书目做得不错!”她谦虚的向他笑了笑,她想她打发时间的玩意儿,谈不上有多好。 她这两日与客师叔对弈颇有成绩,已经赢过三回了,师叔评她设局周妙、进退无痕,不日能出其右。她心胸虽比先时开阔了,但仍有些好胜心在,听了夸奖便难掩的高兴。正经的时间里,她坐在南窗边的藤椅上翻一本才找到的妙义秋仙集。 她看到第三天时,神君走过来,指指她手里的书问她:“你在看棋谱,你会下棋么?” 她抬起头来向他点了点头。 于是他们在南窗下摆开棋局,对面而坐,窗外日头渐高,明亮的夏日晨光笼在他们身侧,寂寂无声天边偶有飞鸟经过,乌岩石的地板上投下两道清爽的剪影。 一盘棋下到中段,未缓在心里暗自揣摩,许是神君忙于正事,没什么空研习棋艺吧,他这下棋的水平,呃嗯,大概只比师父强一点…… 未缓故意漏掉几招,留给他活路,可惜对方并未看透,仍在一意孤行。她觉得仁至义尽,便不紧不慢的封了他退路,将他困在一角。 她端然坐着,不动声色,眼中有一点胜利者的宽容气度;看着他捻子沉思,片刻后,他抬头来向她道:“我输了。”态度诚恳。 未缓看他认输放下手里的黑子,在这一刻之前她心思扑在棋局上,未及深想,此时输赢一落地,她才心头一惊,想起对面坐着的不是师叔而是神君。想起每次师父和老羊倌对弈,输家总是不服,不是为了悔棋大吵就是为了输棋动手,他俩打翻过茶桌,打破过头角。 未缓忽然心怯,抬眼来看着他,重霄当然不是那样小气的人,他垂首重置棋盘,抬头来向未缓道:“再来。”目光清澈,没有多余的表情。 第14页 再来一局,未缓却有些犹疑了,师叔说,退而让人,敬而避之;但也说当仁不让,不惧不危。那此时该如何抉择呢,师叔没明说。 她这么想着,手上便留了余地,本来高手过招不留痕迹,可惜如今对家不是高手,她便把握不好这个度,昏招使的太明显。再要落子时,对面的神君忽然伸手拦住了她,她愕然抬头看他,看见他说:“故意放水就相当于侮辱对手,士可杀不可辱!” 他一字一句,她给震慑住,将要落子的手僵在那儿,想了想,换了方向,如他所言,不可辱。 神君连输三盘。 未缓一脸内疚。 窗外日头正盛,未缓额上沁出一点薄汗来。重霄对输赢其实并不特别执着,他凝神看着最后的棋面,他输的有点惨,但也心服口服,她行棋周密、布局开阔、不急不缓,确是高手。 他抬头来说:“棋下得不错!” 未缓看着只觉心惊,真是可惜,她听不到语气,不知这话是吉是凶……本该低头以示谦卑,然而又怕错过他说的话,只好与他对视着。她抬手写给他:薄学之能,微寻之巧。以示弥补。 他站起身来,袖口的暗纹在她眼前划过,她随他仰起头来,看见他说:“不必自谦,明日再来。” 见他负手走过竹桥,出了书庐。 这第二天一早,茯苓在西配殿里张罗着装秋千架,要吊在主梁上,主梁太高,寻不到那么长的藤蔓,她正为这事儿嚷嚷,刚巧看见神君从内殿出来。 “表哥,你去哪儿?”茯苓奔上来扯住他衣袖。 “茯苓啊,我,我有要事在身,先去处理,你缺什么,让沉洲替你置办。”他说着话把自己的衣袖从他表妹的手里拉出来,又偏身往她殿门里张望了一眼,看到沉洲正在里面为接续藤蔓的事儿忙得满头大汗,任劳任怨。 “表哥,你们这儿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可带我去转转么?”茯苓娇声央求着。 重霄只早几年往令丘山姨母家做客时常见到这小表妹,那时也曾带她腾云去游览山水,毕竟那时她才到他腰身处,总角之戏,他是一片兄长情谊。此时她已长成可行事仍是幼时模样,一点不见外。 重霄一边在心里反思自己年龄越长越没耐心了,一边扬声唤沉洲出来,叮嘱他说:“我有要紧事,即刻要去办,你陪公主四处转转,这空桑山上有趣的地方多,都带她去一遍。” 说着话回身便往外走,听到身后茯苓还在叫她:“表哥,表哥……”他听着脚步未停。 未缓因昨日赢了神君,颇有些忐忑,见他今日再来,心里也有些没底。坐在他对面,时不时的抬头来看他脸色。看见他正对着她的眼神,说:“棋逢对手,不论长幼不念尊卑,这道理你懂么?” 把未缓说得心虚,她点点头,表示懂了。于是神君又连输三局。 未缓看着神君对着这最后一局陷入沉思,心里泛起矛盾来,也许自己犯了傻,师父说过这世上有种人,说得是一套,心里实际想的是另一套,对付这种人该顺着他们心里想的那一套来,切不能按着他们嘴上说的来。 她想,这下糟了,她定是道行太浅,没有参透神君这深一层的意思。她正在心里后悔着。看见神君抬头来指了指棋盘一角,问她说:“这里,当如何解?” 她着意看了看他眼神,终究是她听不到他语气,在察言观色上落了下乘。 他看她眼中尽是小心,禁不住一笑,宽解她道:“但说无妨。” 她便想了想,指点给他看:这里,两生勿断,俱死莫连,连而无益,断即输先。 嗯,重霄看着点了点头,她说的有理,正是这步棋的关窍。他又指指另一处,抬头以眼神问她。 未缓看了一眼,写给他看:逢危须弃,动须相应。她考虑了一瞬,横是已经说了,不怕多说一句。她指了指他胸口,诚恳的写道:在此一刻,神君有胜负心在,故未看清形势,其实此时已经势孤,当取和。 重霄看着她写完,凝神想了一秒,笑了,没错,他是有点怕输,怕输给她。毕竟他带兵征战威名在外,如今在棋盘上输得一塌糊涂,实在一言难尽。好在他心中明了,战场同棋局天差地别,不能一概而论。 他看着对面这无声的对手,她目光盈盈,他从前不曾见过,似夜空里最明的月色。开口反问她说:“那你呢?你没有胜负心?” 她诚实的点点头,写道:我也有胜负心在,所以在这里时,她停下来,指了指棋盘,接着写道:本该在三招之前就截断黑子后路,但我因惧输,恐你有虚招未出,所以迁延至此。 重霄看完,语塞。这是说她高估了他,本该速战速决,斩杀他在三招前。他想他真是个心胸开阔的好神君,她这一通解说,嗯,他自顾自的深吸了口气。 第15页 他们这样对坐着评说棋局时,外头沉洲来过一趟,他来找未缓问她能不能找到西配殿当年的房样子,他好分辨一下秋千架吊在哪个位置最牢靠,若没找准地方把神君的表妹摔着了,可吃罪不起。结果竟看到去办要事的神君本人,泰然坐在南窗下同未缓下棋…… 他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并未进去,转身走了。 良言逆耳的道理未缓也懂,然而神君既认她“棋逢对手”,她觉得便应该以诚相待,真话可贵,顺耳的话哪都听得到,不值钱。 神君那日听她点评完,笑笑起身,仍同她约定第二天再来。未缓不觉在心里对他生出钦佩,比起她师父那群输了就要翻脸的人,神君真是在精神层面上可俯视众人的存在。 然而这第二天,神君并未如约而来,未缓摆了棋盘在那儿,一上午过去,没等到人。她站在长窗外的露台上,倚着石栏向外看着郁郁葱葱的杻树和橿树林,连绵不绝无穷无尽。 过了正午,未缓同竹游兄妹约好,去后山采桃子,朔望礼祭就在眼前了,大师父叫他们制备些果子,到时好拿来装盘。 这夏日午后,师父们都歇中觉,正是他们这些小辈们的天下。竹游说前日荷塘附近看到罗罗鸟,要去找找抓一只来玩。于是他们三人没采一个桃子,先绕到怪石林后面的荷塘边去找罗罗鸟。 未缓听不见鸟叫声,帮不上忙,寥落的折了只鼓面大的荷叶,扣在头上遮着日头。 重霄一早被茯苓绊住失了约,赶在午后信步走来,不想书庐空无一人,只剩一台棋盘孤寂的摆在南窗下。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会,抬腿跨上露台,看栏杆外,一目千里的杻树和橿树林。 第八章 赠花 茯苓这日在房里荡秋千,又嫌秋千架单调,问小南:“哪里采些香花香草来,先时咱们家里的秋千架上缠的什么来着?” 小南答:“咱们家里缠的融风草,并些夕颜花、丹阳花,数丹阳花最好,又香又美,缠上最好看。” “丹阳花……”茯苓重复着:“丹阳花难得,只怕表哥这里没有。”她这么想着,从秋千架上跳下来,拍拍手说:“那也未可知,我去问问表哥,让他带我去寻一寻。” 说话间便往空拂殿的内殿走去,迎面正碰上要出门的重霄,茯苓凑上前来赶着问他:“表哥,你又出门么?去哪里?带我一起去可好?” 重霄本是怕他表妹聒噪,趁着她没找上门来要出去躲清静,不曾想半道上被抓个正着。他微不可查的向后退了半步,说:“沉洲怎么没带你出去玩去?你房里的秋千架可装好了不曾?” 他说起秋千架,茯苓想起来找他的目的,叽叽喳喳的问起:“正是为了秋千架呢,表哥你们这里可有丹阳花,你看我这秋千上光秃秃的,需得装饰些花草才好,你带我去寻些来。” 丹阳花!他的世界里多得是凶兽生杀,恶灵虐妖,只花草树木上他着实见识浅。此时他瞟了眼回廊尽头,敷衍说:“一会儿叫沉洲陪你找找,附近小山也尽可去看看,总能找得到的。茯苓,现下我得去见一个要紧的人,耽搁不得,或许回来时还可给你带些花草来。” “真的?”茯苓将信将疑。 “真的。”重霄见她微微松手,抓住时机,先走了。 听见身后的茯苓同婢女说:“你看,表哥答应给我带丹阳花回来呢。”他在心里叹息,也不知这茯苓要住到几时才肯回家,他这样食言总是不太好的吧。 未缓因为昨日神君并未如约前来,也觉得自己有点想多了,神君日理万机,哪里会把这样的了了小戏当真。尽管如此,早起自己也不知为何,先备了棋盘在那儿。竹栖出门前提醒她:“你今天可别忘了,二师父问完了课业,就带我们往大殿上帮忙去,师婶儿叫你也来呢,岩娘也来的。” 未缓点点头,瞟了眼南窗下,看着竹栖卷着书册出门去了。 神君来时,未缓正换了衣裳从东屋里走出来,这一间东厢是客师叔特地辟出来留着她每年来住的,原来的小窗不够明亮,专门改扩成两排长窗,窗格也要大的、疏朗的,为着她眼神不好,要处处透光才能看得清。未缓常常想,她师父那样处处不着调的,竟能交到客师叔这样的好友,真是一桩奇事。 今日因为要去帮忙布置大殿,她特地换身简短的衣裳,方便活动。才拉开房门,就看到神君来了,正坐在南窗下。此时抬头看着她,她难得的有点局促,向他施了礼,走近几步抬手写着向他解释:今日不能下棋了,大师父叫去正殿帮忙,对弈之事只能改天。 重霄看了,才想起来,过两日正是礼祭之日,他经年不在,没操过这些心,父亲留下的旧人果然都是好的。他点了点头,没说话,一枚黑子拈在手里,忽然偏身向未缓身后看着。 第16页 未缓出来时没来得及掩上房门,她顺着他的眼神,回头看过去,她房中的茶桌上,摆着一捧她带来的丹阳花,此时暑热还未上来,花瓣有几朵是浅蓝色,有几朵泛着点淡青,栗色的枝叶衬着,其实不大起眼。 未缓看到神君起身走过来,问她说:“你房里的是丹阳花么?”他实在拿不准。 未缓点点头。 重霄越过她肩头向她房里又看了一眼,也有点斟酌,向未缓道:“你看,可否送我两支?”他想了想又解释:“我答应了一个人,给她带花回去。” 哦,未缓看着神君那点欲言又止的表情,生出些替他为难的心来,赶紧回身进去,把整捧花都拿给他,大气的写给他说:既是送人,一两支怎么行,这一束才勉强可看。 重霄接过来拿在手里,看她微微扬起的唇角,开口道:“听说丹阳花不易得,哪天我若得见,再回赠给你。”是道谢的意思。 未缓客气的摇了摇头,请他不必放在心上。继而看他拿着那捧花,翩然走过了竹桥。 重霄携着丹阳花走在回廊上,廊檐外面有千竿修竹,碧莹莹一片,簌簌风动。晨风吹起他的衣袖,花香逸出,嗯,他想,这丹阳花香果然是好的,有一点像,像书庐南窗下的气息…… 未缓这里,神君刚走,客师婶儿就进来了,看见未缓正梳头发,走上来给她帮忙,又看了看她身上换的衣裳。 不满的教导她:“怎么好好的,换了短衫呢,不要学那些个装俏皮的,姑娘家要尊重,需得时时穿着长裙才显气度。” 未缓向来知道师婶儿最疼她,露着笑脸向她比划说:竹栖也穿着短衫呢,干活方便,我偶尔穿一次,这不是要去大殿帮忙嘛,师婶儿看,我头发也要梳起来些,省得干活儿时挡着眼睛。 客师婶儿看着,嗔怪的瞪她一眼,手上却麻利儿的给她把鬓边的长发编起小辫子梳上去,一边朝她脸上端详着,倒是梳上去了显清爽,是夏日里该有的装扮。一边又说:“竹栖那泥猴子,你该看着她些,倒让她带坏了你了。大殿上也没什么要紧事非要你帮忙的,不过是你大师兄说,叫你去给匾额上的字描金罢了,旁的事人多着呢,不用你伸手。” 未缓听着,乐呵呵的笑看着师婶儿,其实她心里在想,这点上还是师父说的对些,师父教她凡事要多动手,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是个手脚勤快的人,并不爱闲看着,况且自己动手乐趣多呀。 师婶儿偏爱她,所以失了立场的,她懂得。嘻嘻笑着,看见师婶儿回头来瞄了她一眼,说她:“笑什么?不准这样傻笑,显得不聪明。” 她赶紧收起笑容来,跟着出了门。 她们走到正殿时,里面众人正忙着。竹游腾着一团小云在正中央擦拭吊在天顶上的大烛台,大概经年未清理了,未缓抬头看时,正看见他那朵云团上灰扑扑的,不禁绕开道躲远些。 沉洲见未缓走来,把给她把预备好的金沙墨汁,并几支要用到粗细毫笔都拿出来摆在那儿。客师叔从旁走过来叮嘱了几句,便同师婶儿一起忙别的去。未缓起笔时看到大师傅正从侧门走进来。 她沉下心,认真描那一块儿大匾上的字,弯腰俯身,几缕发丝滑下来,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后颈。 他们各自忙各自的,大师父偶有指挥,香炉烛台灯盏莫摆错了位置,一切都按老神尊在时的规制来,错不得。 未缓自在一侧,她的世界是无人之境,万事不在她眼里。神君来时她正起身倒换金墨,一次不能多倒,多了容易凝结,写出来的字就不亮了。她窄袖轻便,伸手灵巧。神君走上台阶,远远看到她的背影。 “神君来了。”大师父也跟着站上台阶来,正挡在重霄视线前,他抬手作礼,规规矩矩。 “大师父!”重霄回礼,他仍是幼时称呼,多少年来没变过。他同时微微偏了偏身,视线从大师父肩头穿过。 “我等在做礼祭前的准备,神君可是要查看一二?”大师父毕恭毕敬,也跟着偏了偏身,务必把那头未缓的背影挡严实了,切不可叫神君看全。 重霄瞥了眼白发白须的大师父,想了一瞬,索性上前一步,逼得大师父倒退一步,险些要摔倒,他一伸手,把他顺势拉到一旁去,向他道:“大师父辛苦,查看就不必了,我略站站就走。” “哦哦,神君,”大师父惊魂未定,低头只顾看着脚下:“看吧,随便看随便看。” 重霄向前行出一步去,低声问道:“那边描金的那位是?” “哦,是,是下面曹夕山宗明的小徒儿未缓,”大师父一说起未缓,就忍不住吭哧吭哧,说完就想着要着意美化美化未缓,也捎带手替自己描补描补,道:“这孩子最是聪明守分知进退,可惜了先天不全,又聋又哑,真是可怜见儿的……” 第17页 他还想说什么,被神君回头来一眼,瞪得没能说下去,额头上冒出一层虚汗来。他揣着一颗抖抖索索的心,陪着神君在台阶上站着,看着那边又聋又哑的可怜见儿抬手写字,手腕上挂着神君找不到的宝贝…… “哎呦!”一声尖利的惊叫声划破大殿里端和的气氛,茯苓不知何时也到正殿来了,他们这侧门下来就是三层台阶,叫人猝不及防与别处不同,公主大约跑得太急没在意下面,一脚踏空,摔在侧门旁边,这会子正趴着哭…… 众人都围过去,看见小南把茯苓扶着,扶不起来,急得一叠声在问:“摔在哪里了,怎么样了?” 茯苓半趴着,大概也怕丢脸,不肯起来,捂着眼睛嚎啕大哭,嘴里呜呜咽咽的叫着:“表哥,表哥。” 重霄本是原地站着,打算在外围看个热闹,不想被点了名,不得不走过去照看照看。 “摔在哪儿了?要紧么?”他慢吞吞走过去,询问一句。 茯苓搓着眼睛指了指右脚,“这里,要紧,站不起来了。”她哭哭啼啼。 众人都吸着气,睁圆了发亮的眼睛等着看这一出兄妹情深的好戏。神君抬头瞧了一眼这群袖手旁观的人,叹了口气,俯身把茯苓抱起来,大踏步的登上侧门,回空拂殿去。 未缓是听不见动静的,若是茯苓在未缓跟前跌上一跤,就算她叫破喉咙也没什么用。要不是竹栖拉她,她还在沉心写字。等她回头看时,好戏已经结束了,只看到大殿侧门边拥着两排人,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着,她顺着也看过去,正看到神君抱着茯苓走远的背影。 第九章 照看 这天傍晚,神君叫了大师父和沉洲来书房。大师父来时一脸忐忑,上刑般等着问话。 重霄治军严谨但回到空桑山来却一向随和。他向大师父道:“茯苓今日在大殿上摔伤了脚踝,在客师父已经看过了,虽说没有大碍,但终究起坐不便,需得找个人看顾她些。依大师父看,可有人选?” 人选?公主是女儿身,自然要找个女弟子才方便,大师父开口道:“公主若是缺个陪侍,倒是竹栖那丫头可以帮个忙,只是她年岁究竟还小,有点着三不着两,不知公主能否担待啊!” 重霄听完垂眸瞧了瞧书案上的英石镇纸,接口道:“她是太小了些,茯苓就是一团孩子气,该找个懂事知礼些的,能在旁指点她的最好。” “这……”大师父为难起来:“咱们山门里女弟子少,哪还有合适的,再不如,在客家的那位,倒是可以从旁监督教导些。” “那就罢了,茯苓本是不满家里那些姑姑教引们的约束,才跑出来的,现下再给她找一个来,她横是不会听的,来了也是徒劳。”神君没等大师父说完,就打断了他。 “那……”大师父没了主意。 重霄抬眼看了看,缓缓道:“就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么?” “这个这个,”大师父一着急,忽然福临心至、耳聪目明起来,思忖道:“要说还有一位,宗明家的未缓,即今日殿上给匾额描金的那位,她倒是可以,行事稳妥处事沉静,只是……” 大师父颇有些犹豫,神君却正等着听他的下文,便淡淡提醒他:“若是得了人的好处,原该要与人些方便,大师父说,是也不是?!” 大师父听着,额上不禁又冒出汗来,点头称:“是是,当然是……” 沉洲听着他们的对话,未明其中深意,只觉不太对,忍不住向座上作礼道:“神君,弟子觉得不妥,未缓,她先天不足,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与公主做陪侍恐难周全啊!” 神君端坐着,面色泰然的扫了一眼忧心忡忡的沉洲,向大师父问道:“大师父可有觉得不妥?” “妥当妥当,未缓最是妥当,老夫亲自与她去说,”大师父点着头,过来横了沉洲一眼:“不必多言,此事就此定下。” 神君听罢满意的点了点头,起身先走了。 沉洲一路送大师父回篇遇殿去,听见他絮絮叨叨:“这欠钱当还,欠情当偿!应当的应当的。”沉洲听着不知所谓,又听他接着自问自答:“未缓那孩子倒还好,只宗明难办,难办啊,他知道了定是不依的,那条泼皮性子……” 大师父摇头念叨着,沉洲听着忍不住皱眉,大师父老背晦了,这时候是该担心未缓师父的时候么?这时候该忧虑未缓怎么照看得了那刁蛮的公主贵人吧! 第二天一大早,大师父亲自登门造访,坐在南窗下未缓和神君下棋的位置,同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竹栖在旁假模假式的收整纸笔,实际竖着耳朵唯恐漏听了一句。待听到大师父说,请未缓搬去空拂殿照看几天公主时,忍不住转头插进话来:“那我也去,我也去,大师父,带上我,我去帮个忙。” 第18页 竹栖跃跃欲试,听说神君的公主表妹房里设了秋千架,还有观鸟台,她十分想去看一看,又怕遇见神君被嫌弃,正找不到机会。谁知大师父拧起眉毛瞪了她一眼道:“你还是先想想你的算筹学课业吧,一塌糊涂,还有心思去给别人帮忙,功课不成,就别回书庐来了,好生待在两歧殿里,多加研习。” 听得竹栖垮下脸来,夹着书卷灰溜溜的先走了。 未缓听着大师父的话,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提醒他,她是个十不全,哪能照看得了别人! 大师父有备而来,一挥手道:“不妨事,你不过是过去搭把手,公主自己有婢女,只这几日扭伤了脚多有不便,才想着找个人来陪伴,横竖没什么要紧事,你从旁照看照看就好。” 未缓还是觉得自己胜任不了,仍在犹豫。 大师父捋了捋胡子,瞧了一眼她手腕上挂着的东西,道:“你可知道,你这月石并你那颗凝珠,都是从哪儿来的么?” 未缓听他说起这些,自己也低头看了看,伸开手向他当空比划了个胖子,大师父会意的摇着头,说:“你师父!你师父哪有这些宝贝,这两样东西都是你师父从神君那里顺出来的!” 未缓从没怀疑过这件事,突然听大师父说是神君的,惊讶得立时睁圆了眼睛。 大师父看着未缓的表情,满意的点着头,接着语重心长道:“神君已见过你,却没向你要回,你想想,算不算是大人大量;如今掉过头来,他请你们帮个小忙,你们能推脱不去么?” 能么?当然不能……未缓眨着眼睛无话可说。大师父洋洋起身道:“你收拾收拾,一会儿沉洲来送你过去,不几日的功夫,等公主好了,你仍旧搬回来。如此也算还了神君的情,此后便可心安理得的拿着他的东西了,是也不是?!” 未缓听着不禁点头,大师父真是深谋远虑。 沉洲送未缓到西配殿时,茯苓正躺在藤椅里百无聊赖玩一串车轮花。她和沉洲刚走进去,后面神君也跟着进来了。 未缓看着茯苓从藤椅里坐起来,细眉细眼小姑娘形容,不说话时嘴角也是翘起的,娇嗔的模样,听见她笑眼弯弯的先开口叫了声:“表哥!” 重霄站在她对面,点了点头,向她介绍未缓:“茯苓啊,这位是未缓姑娘,你养伤的这段时间,她来帮忙照看你,你需得听话知礼。” 茯苓听着,眼神在未缓身上扫了两圈,向她点头恭敬道:“未缓姐姐。” 未缓矮身回礼,向她笑了笑,抬头的一瞬看到她翻了个白眼。 重霄难得在这儿多逗留了一刻,回过身来嘱咐未缓:“平常没什么要紧事,你只陪着她,看着她不要让她胡闹即可。” 未缓点了点头。 他们这里说着话,重霄的信使窃脂扑棱着翅膀一阵风般飞进殿来。未缓见他一伸手,那大鸟落在他手臂上,他取了它脚踝上带着的东西,脸色微沉的转身匆匆走了。 神君一走,沉洲也跟着走了。未缓留在西配殿里,看着茯苓又躺回藤椅里,继续在玩那串车轮花。 她自己四下里看看,看到那架秋千,藤蔓上缠着些丹阳花,是丹阳花,是那天神君借去的那束么?她又看了一眼,好像是的…… “未缓姐姐,”茯苓仰着头叫道:“你会弹琴么?” 未缓走过来,向她摇摇头,同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了她听不见,所以也不可能会演奏乐器。 茯苓挑了挑长眉,表情夸张的眨了眨眼睛,又问道:“那姐姐识字么?给我念个戏本子吧。” 未缓听着,心里猜想,许是神君提前交代过她什么吧,这公主表妹倒是挺客气,一口一个姐姐的。她遗憾的又摇了摇头,抬手写给她看:我因为听不见,所以也不能说话,就,也不能念书给你听了。 茯苓看着她写的字,一声长叹:“那你什么也不会啊!”这话说的,未缓也忍不住跟着遗憾,自己真是什么都不会,来干什么来了。忽然看见茯苓撑起半个身子来,两眼炯炯的看着她说:“未缓姐姐,你这个写字的是什么好东西?可借我看看?” 她是说她腕上挂的续月石,未缓略有些迟疑,给她看看也不要紧,她在心里劝自己,做姐姐的怎么能小气。所以便解下来递到茯苓手里。 茯苓托在手里,也尝试着写两个字,亮晶晶的,好新鲜,抬头来向未缓道:“这个借我玩两天,姐姐不介意吧?” 这……未缓着实有点介意,这是师父,呃,是啊,她也不能介意,这个不是师父的,是人家表哥的呢。她眼中为难,但还是点了点头,看着茯苓掂在手里,抛上抛下的摆弄着。 第19页 过了晌午,茯苓百无聊赖的自己坐在窗下弹了一回琴,又觉得无甚趣味,叫小南和未缓来,扶她坐在秋千架上,独个儿晃了一会儿,看那串车轮花呼呼的自己转着。 未缓坐在茶桌旁,仍旧看那册秋风集,她才坐下时,茯苓吵着要看她在瞧什么书,她便拿给她看,然而她瞄了一眼就还给她了,嘴里嘟囔着:“下棋有什么趣儿,尽费脑子……” 好在未缓听不到茯苓长吁短叹的声音,她偶尔抬头,看一眼公主愁眉苦脸的表情,看一眼坐在小杌子上支着下巴打瞌睡的小南。每当这时候便觉得,听不见的好处,真是耳聪目明的人不能比的,像她这样,无论在哪里都是一个样,世界天地只在她心里,不以外界为转移。 到了日落时分,茯苓嚷着要出去散散心,叫未缓去看看,表哥回来没,请他来一趟,带她腾云去吹吹山风。 未缓放下书,看了看仰在躺椅里的茯苓,觉得也怪可怜,行动不自由,是该出去透透气。她起身往内殿去,从前神君不在时,师父带她来这里闲逛过,她记性一向好,站在殿门口敲了敲门,没有动静,她停了一会儿又敲了敲,因为听不见,所以特别有耐心,站在那儿安静等着,也许里面的人正走出来也未可知。 她真是与着急忙慌的许多人不同。 重霄去了一趟曹夕山,刚回来,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看她无声无息的站着在等,等谁,等他。 他陪她等了一会儿,未缓觉得时候差不多,应该能确定神君还没回来,不在殿内。转过身来打算要回去复命,一回身,看到神君正在斜对面,呆住了一瞬,见他先开口问她:“来找我么?” 她才想起来,是啊,她是有命而来,一抬手看到腕上空空,顿挫了一秒,只好向他指了指茯苓的西配殿,眼睛盯着神君的眼睛,希望用眼神告诉他,你表妹叫你去陪她玩呢。 重霄显然没想过要去陪谁玩,没看懂她的意思,只看了看她手上,问道:“你的月石呢?” 未缓看他问起那块续月石,她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这东西的正主是神君,心里就止不住的替师父发虚,迟疑的,顾忌的看他眼神,气短的抬手指了指西配殿。 “丢了么?”重霄仍旧没看懂她的意思,沉声问道。 未缓赶紧摇了摇头,不敢丢,怎么敢丢呢!她抬起头来看他,眼神也不行,比划也不行,她想着要怎么解释,神君向她伸过手来,他掌心宽大,五指修长。未缓会意,在他掌心写道:不曾丢,是公主借去玩了。 重霄看她写完,微微叹了口气,正要收回手去,却被未缓伸手拉住了指尖,她还没说完,她还有话要说呢,他被她抓着手指,看她继续写道:公主请神君带她腾云去看山景。 她写完,恭恭敬敬的把手还给他,抬头来看他,意思在说,我来就是替公主传话的,你明白了吧! 重霄在心里哼笑了一声,他可是不用做什么,专程为茯苓伴驾了……未缓见他脸色不好,像是不大高兴的样子,不觉在心里疑惑,不是还带花给她的么,看个山景也这么老大不情愿的?! “你来。”重霄沉声对未缓说,转身往殿外行去。 第十章 心怯 未缓言听计从的跟在他身后,他脚步匆匆,她有点跟不上,看他一阵风似的经过了茯苓的殿门,未缓回头看了一眼,这是要去哪儿?他走得真快,她来不及停一下,跟着他一气儿走到两歧殿外,下了台阶,正看到大师兄在教练剑,竹游正趁着沉洲转身之际,拿剑柄去戳前面二师兄的肥腰。 未缓站在台阶上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替竹游心惊,用眼神看他,伸手悄悄指了指身前的神君,想提醒他一二。 不想神君脑后长着眼睛呢,转身来居高临下的瞪了未缓一眼,眼神里寒光泠泠,未缓赶紧收回了手指,规规矩矩立好。 神君站定了,扬声叫道:“沉洲,你来。”见沉洲携剑登上台阶,他转身先对未缓说:“以后,茯苓要出门,你只管来找沉洲,”说着话又看向沉洲吩咐:“一会儿你去看看,公主想去哪儿,你且陪她去四处逛逛。” “是。”沉洲作礼点头答应下来。未缓便也跟着点了点头。 沉洲同时抬头向神君道:“那弟子就先过去,听候公主差遣。”台阶上的神君点了点头。 未缓就也跟着下了最后两级台阶,同着大师兄一起走另一条路,穿过庭院往空拂殿去,顺便手上比划着,告诉他公主说想去看山景,要吹吹凉风,最好去高一点的地方。沉洲点点头,明白她说的意思。 重霄仍旧站在台阶上,看着他们两人走远的背影,看着她手上向高处指了指,素衣的沉洲说着什么,她继而点头笑了。 第20页 远处一片暮色青山,杻树林里吹来夏日晚风,拂动了他的衣袖,拂动了他孤身一人的身影。 他抬头遥遥望了望远空那一团彤云。 大师兄带着茯苓往空桑山山顶去,未缓站在廊檐下,看他们飞出殿门,飞过林稍。她正转身要走回去,看到远处自穿廊行来的神君,便停下行礼等他先过。 不想他寥寥几步走到她跟前停下了,未缓只好抬头来看他,不知他有何吩咐。看见他面色清淡,说:“如此,你倒是卸了差事了,那可有空对弈一局?” 找她下棋,嗯,神君果然是个庄重人,邀人下棋也这样一本正经……未缓望了望他身后夕阳西下的天色,向他点了点头。 于是便随重霄往他书房里去,这书房她倒是第一次来,里面竹木摆设,清减又寥落,她看着他从一排书阁里取出棋盘来,一手拿着放在一扇半开的后窗下。未缓对这里不熟,帮不上忙,看着他准备,自己跟着走到窗边。 重霄向她伸了伸手,请她对面坐。同时转身倒了茶水来,这也太客气了,未缓赶紧起身双手接着,看见神君略一抬手,俯身把那盏通透的六方杯放在她手边,说:“不必起身,你棋艺精湛,堪为师表,一杯茶而已。” 未缓也没想到,不过是下棋作戏,何谈为师,她看着他想说不必当真,没法表达,想了想只好向神君伸手示意,借他的手来写字。 重霄会意,伸手给她,看着她在他手心写道:微寻技艺,神君不必认真。 她手指细巧,指面微凉。他凝神看着,笑了笑。 他们这么说着话,耽搁了时间,一盘棋下到尾声时,天光已尽,尤其在这后窗口,昏暗的更明显些。未缓脚踝上的凝珠一圈一圈的发着荧光,可惜照不到他们这棋盘上。 未缓本来控制着节奏,有把握速战速胜的,可惜渐渐看不清楚,眼前像蒙了四五层纱,黑白子的界限她看着吃力起来,愈加影响速度。她不得不一再倾身,想尽量看清楚些。 对面的神君终于觉出不对来,微微欠身,伸手扶住她肩头,未缓从棋盘上抬起头来,见他在问:“你怎么了?” 她以前从没觉得这些是什么难以启齿的大毛病,师父不是也说,他们这儿没有眼睛没有耳朵的多得是,听说有个叫刑天的,连头都没有呢,像她这样的当真不算什么。 可这时不知为何,她却局促起来,她听不见、说不出,现在连看也看不清,她真是…… 他看着她眼中露出的难色,伸手给她,她迟疑的写着:我,夜间视物的能力不及常人,光线不好时,便看不清了。 她从来都坦荡荡的,这里的众人都知道她的情况,她从没在意过别人的看法。然而此时她自己不知道,她目光闪烁,没有再抬头看他。 哦!他还以为她只是耳朵不好,她这一双灵动透亮的眼睛,原来,真是可惜……他眼中映着一道她轻薄的身影,抬手,两指在空中画了个圈,指尖微亮。 未缓身后的灯盏“砰”的一声亮起了烛火,光照把她的影子投在对面神君的身上。她见他又微扬了扬手指,把书案上一盏琉璃灯也挪了过来,放在她身旁的窗槛上。继而倾身来问:“这样可好么?” 未缓抬头来望着他,灯下他目光殷殷,她却生平第一次面对美好生出隐约的难过来,她垂眸微微点了点头。 他坐回来,看到她裙边的凝时珠一圈一圈仍旧泛着白光。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她师父取凝珠给她,不是想让她掌控时间,而是为了给她夜间照亮。他心中一声叹息。 他为她点亮灯盏,她横刀立马手起刀落,棋盘上他迅速输给了她。 他低头看着自己前后无路,进退维谷,又抬头来看看她,看她面色平静抿唇不语,精巧的鼻尖上被烛光一照,泛着一点亮光。他笑着摇了摇头,甘拜下风,抬手指向棋面,请她点评。 今日未缓没有月石,点评不便,只好一手托着他的手指,一手在他掌心写字,极尽简短。他才发现,她虽然指尖微凉,手心却是温暖的,温暖而柔软。 他静心感受她写的字,嗯,有一点微痒。 茯苓晚间回来时,挺高兴,由小南扶着回房去,她要上了药,好去歇息。她还同沉洲约好,明天带她后山摘果子去,听说那里柚子花开了,特别好看,她觉得甭管什么花吧,总比在藤椅上躺着好。 等跨进门槛,才想起来,回头问道:“小南,那位姐姐呢?哪儿去了?” 小南眨眨眼睛,凑过去低声道:“我才在外面等你,经过神君的东书房,偶然看见,她同神君对坐着下棋呢!” 对坐着下棋!哟,这个人……“和我表哥下棋去了?倒是错看了这位又聋又哑的姐姐,竟还是个偷奸耍滑的主儿!”茯苓撇着嘴,不满道。 第21页 未缓走进来时茯苓正坐在里面床沿上,她从旁看了看,觉得也没什么需要搭把手的地方,便想着等会儿帮公主放个床帐罢,她终究没照顾过人,一下子没找到从哪里下手。 茯苓见未缓走进来,她本是直肠子,瞪圆了眼睛想问她干嘛去了,是不是缠着她表哥去了。一定睛,正看到她脚踝上一闪一烁的凝时珠发着白光。这个珠子她认得,那年她母亲带她来空桑山走动,刚巧赶上北海水君亲自登门来送礼,送来的正是这样两颗名贵的冰魄凝时珠,不仅能凝时定势,一到夜晚还特别明亮;一般来讲,夜明珠得越大才越有光彩,然而这件宝贝与众不同,它个头小巧,但亮度却高出普通夜明珠数倍之多。她记得她那时还想同她表哥讨来做珠花戴,母亲出言阻止了她,说这样难得的宝珠,哪能随便穿戴! 然而此时她眼前,这不是随便穿戴着么? 她难能可贵的,脑子拐了个弯。含笑向未缓道:“姐姐不用忙,我这就睡了,你也去睡吧。咦?姐姐脚腕上戴的这颗发亮的石头,是个什么?” 未缓低头看了看,向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并摇摇头,意思告诉她,她眼神儿不好,拿来照亮的。 “你眼睛也不好呀,你既听不到,也看不见啊?”茯苓忘了旁的事,一脸好奇,往未缓脸上探究着。 这话说得真是刺心,这一会儿工夫,未缓已被人戳了两回心窝子,她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向茯苓点了点头,承认她说得没错,她又聋又瞎。 “那你怎么白天看得见呢?”茯苓此时明察秋毫。 未缓转身在旁边石榴桌上拿纸笔,在灯下写给她看,告诉她,她只到了晚上,特别看不清,白天时天光大亮,她是正常的。 茯苓勾着头看她写完,眼珠骨碌碌转了转,向她笑着道:“那姐姐辛苦了,早点去歇息吧,呵呵。” 未缓看她一脸高兴,犹疑着写道:“那我走了?” 公主大度的摆摆手:“走吧,走吧,去睡吧。” 未缓也不知她在笑什么,她既说可以走了,她便走了。 一夜无话,次日晨起,未缓刚推开窗子,就看到竹栖的瞿如鸟落在她窗外的石栏上,她走过去取它足上带来的信纸,同时看看它的头顶,嗯,不错,客师叔的药粉果然是好的,瞿如的头毛都长出来了。 她摸摸它的头,瞿如鸟拍着翅膀飞走了。未缓展开信纸倚在石栏上看信,竹游说,这两天抽个空出来,一起往西线山涧去探探路,等过了礼祭,他和竹栖一起陪她试着去一趟符禺山。 要去符禺山,那当然好,她自从有了精精兽之后,就一直为了这一天做准备。然而符禺山在千里路外,师父们肯定不让去,而且他们也不相信传说里的文茎树真的能治好她的耳聋。可她守着这点期望,想了许久了,不让她去一趟,怎么都不行。 所以这天下午,等茯苓跟着大师兄、二师兄几个人往后山摘果子去了。她自己赶紧从后殿廊檐下溜出来,往两歧殿找竹游兄妹商议探路之事。在转角的台阶上,迎头正碰到拾阶而上的神君,重霄午后练剑,自青竹林里回来,看她提裙脚步匆匆,对着他也只矮身低了低头,旋身便往殿外去了。 他看着她跑远的背影,这是忙什么去了?! 第十一章 茯苓 竹游因为这两天从大师兄那里偶然得到一张往西山区的地图,他们这儿有一条常年烟雾缭绕的山涧,那山涧不知深浅,难测远近,没有个好几千年的修为腾云也飞不过,是他们去符禺山的最大障碍。大师兄的地图上标明了山涧绵延千里的头尾位置,这真是解决了大问题。 未缓半个身子伏在长案上,低着头仔细研究这张地图,竹游指着图上的一个位置,发愁说:“从南,往上游走,更近一些,但是也不知到底有多远,需要花多少时间?” 未缓坐回来,细致的估量了一遍地图上能看到的整条路线,看向竹游,向他比划说:“最好我们能试着走一回,提前一天把精精兽放出去,让它在上游等着,你和竹栖先带我腾云从半空中出发,等你们累了,我再和精精走陆路,这样便能保证速度,尽量能走到山涧最南端去。” “这个办法好!”竹栖插进来点头,表示同意。走过一遍,就能估计的出路途远近,下一次就能计划越过山涧,往更远西山区前进了。 竹游在旁看着地图,点头称是,觉得可行,问说:“那你哪天得空,我赶早一天去北坡放精精兽,定好时间,转天我们就出发。” 这倒是把未缓问住了,她现在领了正经差事,不似从前自由,说走就走。坐在那儿思忖了半天,摇摇头,向他们指了指空拂殿的方向,表示这两天都不行,大概得等那位公主表妹腿脚利索了,她才能走得出。 第22页 竹游靠在圈椅里头,不屑道:“你还正经当差了,我可告诉你,我听师叔说,过了礼祭,就要入秋,今年入了秋,二师父会带着我们下山游历,小七也大了,今年会跟着我们一起去呢,到时可没人能陪你找符禺山。” 未缓坐在?木墩上,蹙眉看着自己的一截裙角,发着愁。 他们商量得差不多,只等未缓确定时间。未缓抬头来看看外头晚霞腾起,她站起身把那份地图卷一卷收进竹筒里,交给竹游让他放好,自己摆摆手,匆匆回空拂殿当大丫鬟去。 她走回去,看到西配殿里仍是空无一人,便进去开了后窗,倚在窗口透透气,正看到神君那只紫色的窃脂“呼”的一声划过窗前。飞得真近啊,未缓简直看得清它骨碌碌的圆眼睛。 外头一阵吵嚷,是茯苓回来了。未缓听不到热闹,但看到窗格上人影摇动,她回过头来,正看到大师兄送公主进来,他向未缓点了点头,说:“公主今日好多了,想来是师叔的药起了作用,也许不过几日,就能痊愈了。” 未缓听得懂,大师兄是着意说给她听的,她含笑向他看着。 茯苓接口道:“沉洲师兄,明日你来听我抚琴,可不能失约哦。” “好。”沉洲点头答应着,转身出了殿门。 茯苓由小南扶着坐在藤椅上,未缓看见她扯着自己的衣袖,说着话:“这林子里是什么虫子,爬过去就是一道黏糊糊的水,还有股馊味,真是腻心,快快,准备准备,我要沐浴更衣。” 未缓这回很有眼色的跟着小南去帮忙,却被茯苓一伸手,扯住了裙带,未缓回头来,见她仰着头向她撒娇说:“未缓姐姐,我今儿在后山林子里看到半夜心草,那花朵清热镇静,泡在热水里最能润泽肌肤的,你知道那种花儿么?” 未缓点点头,她当然知道,每年入秋前,她和竹栖都会去采些回来晒干了送给客师婶儿和岩娘,冬日里拿来泡手指,不容易被冷风吹出血口子。 “有劳姐姐帮我采些回来,我这手臂上被那不知名的小虫子爬了,尽是小红点子,又红又痒。”茯苓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衣袖,亮出一片红疹斑斑的皮肤来。 未缓瞧了瞧窗外漫天布满的红霞,霞光万丈染透了天边泛起的夜色。她有一点迟疑,看见茯苓笑盈盈的在说:“多谢姐姐了,姐姐速去速归吧。” 她便不好推辞,心里想着,确实该快去快回。向公主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殿门。 茯苓见她走出门去,向旁边的小南使了个眼色,小南两三步转到殿门后去,向外面张了张,回来在茯苓耳边点头道:“她去了。” “哼,”茯苓一脸得意:“看她是不是真的看不见,若是全须全尾儿的回来了,便是说谎呢,在我跟前耍矫情!”说完伸了伸手,小南把那颗一圈圈发着亮光的凝时珠拿出来放在她手上。 未缓走得脚步匆匆,她想这后山的路,好在是常走的,半夜心草的位置她大概也知道,腿脚快些,能赶上天黑前就回来,若是不济些,天色全黑了,也还好,她戴着凝珠呢,好歹能自己走回去。 她并不知道昨晚小南偷偷潜进她房里,换走了她的凝时珠。 她从后殿抄近路出去,进林子时脚步轻快,两只灰雀被她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远空。她摸进丛林深处,依稀记得有一丛半夜心草,长在几株棠梨树后面。远处有淙淙流水里,不时传来蛮蛮发出的诡异犬吠声。好在她听不见,再凄厉的声音也不觉得恐惧,她仔细辨识着身边掠过的花草,偶尔抬头看看旁边的树木。 又留神想了想,也怕一会儿不能识路,站在那儿四下看看,该做个标记,省得等会儿出去时走岔了路,绕圈子。这么想着自己往身上看了看,没带什么来,她从前看过一本月鳢逃亡记,里面的主人公月鳢为了逃出幽冥林,不惜一刀划破掌心,拿鲜血做标记,何等的豪迈,不由得,叫人心生感佩。 未缓想着这一出,下意识的翻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怕疼……不至于不至于。她在心里开解自己,同时伸手去扯自己衣袖,她袖管上有几道复裁的花边,感谢师婶儿做衣服时这样认真,此时刚好让她撕下来做标记用。呵呵,智慧是个好东西,好在她还有一点,她暗自庆幸着。 这半夜心草是夜半时分盛开,但其实它开花灰扑扑的,指面大小,花色也不美,便也不必等它全盛,结出的花苞就可以用。未缓此番倒因为这花的颜色太不起眼,找到那一处棠梨树后,因为夜色已有些弥漫上来,她俯身辨认,很花了一些时间。 等她采了一捧在手里,自己看了看,觉得差不多够用了便起身来,要原路返回。这时才发现,脚腕上戴着的凝时珠竟没发出一丝光亮来,她提起裙角,着意看了看,几乎找不到它在哪儿呢,这珠子怎么了?怎么还坏了呢?关键时刻就坏了?! 第23页 她拿手拨了拨那颗珠子,它毫无动静……唉!算了,先出去再说。 未缓虽然眼睛模糊,方位感却好。这后山林子没路,树木丛生,她借着来时的标记,摸索着一步步走回长阶去。 她心里知道,大概到林子边缘了,便快走了几步,一不留神,右手摸到树干上的甲虫,“咯吱”被咬了一口,一阵刺痛直达心肝,她疼得直咧嘴。该死,这种小东西,她看不清是什么虫,不知有没有毒。未缓甩甩手,几步跨上了台阶。 她抱着一束半夜心草匆匆跑回空拂殿的后廊,右手食指伴随着肿胀,隐隐的发烫起来。 走过后殿,看到廊壁灯竟难得的亮着,借着那灯光她低头看看手指,嗬!已经肿得两根手指那么大了,果然是个有毒的小东西,她试着曲了曲手指,嗯,弯不过来。 “这么晚,你去哪儿了?”一只手伸到她眼前来,手指清白,指尖泛着一点微光。未缓抬头看到神君在问她。 她忙放下右手,指了指西配殿,又看了看怀里抱着的半夜心草。想告诉他,她替公主采花去了。 重霄站着看她一通比划,难得的明白了一点,点点头,向茯苓的西屋转了转头,示意她先拿进去,同时对她说:“交完东西就出来,我有事同你说。” 未缓不知他是何事,快步走回去,向小南交代明白,就转身出来。里面茯苓的声音传来:“她走回来了?不是说瞎了看不见么?” 可惜未缓听不到,她赶着出门,见神君正等在门口不远处。 她走近前去,重霄转身带她进了东书房。 未缓见他回身一扬手,点亮了房里所有的灯盏,真亮堂,她忍不住要低头再看一眼又痛又痒的手指,看看又缩回手去,藏在裙褶里。 “你这是……?”神君打量了一眼她扯破的衣袖,手腕以上,褴褛的半遮半掩,露出白皙的一点皮肤。 唉……真是惭愧,自己撕的,也没能撕整齐点,未缓拿另一只手捋了捋那截衣袖。没解释什么,只抬头来眨着满是疑问的眼伸看着神君,想问他,要说何事? 然而神君低头看了看,又接着问:“你这凝珠怎么不亮了?” 这一问,算提醒了她,正是呢,这粒要命的珠子,它怎么就不发光了呢?师父还说它有上万年之久呢,看来师父又在诓人了!她低头把那系着凝时珠的五彩云绳解下来,正要拿到灯下去仔细看看,被对面的神君一伸手先拿走了。 他拈着云绳提起来对光照了照,说:“这是一粒普通的珍珠,你的凝珠何时被人换走了?” 换走了?竟还有这样的事,她戴着它进进出出好几年了呢…… 重霄拿近了又看了看,他心下明了,伸手递到未缓面前,问她说:“可闻到香味?” 未缓凑近试了试,这香味,像是茯苓头油的味道,哦,这该不是她从珠花上现拆下来的吧。她抬头来看他,看见他说:“这是松陵花香,令丘山独有。” 嗯,公主真是个好奇的姑娘,对她的东西这么有兴趣。 重霄垂眸看了看她手指,问道:“她可是欺负你了?若你不愿照看她,我便不强求,准你搬回书庐去。” 搬回去!未缓看在心里,神君的眼睛,像夜空下的海湾,漆黑一片也无际无边…… 她想答应,还未及点头,先看到神君转身,向门外回应道:“不用,你回去告诉大师父,我这里即刻就来。” 未缓转身去看,看到书房门外,一道人影正走远,像是大师兄。 第十二章 师父 神君上前一步,向未缓伸手道:“来。” 未缓没能明白他的意思,仍旧睁着眼睛想问他,到底要说何事?重霄便低头把她那只指节肿胀的手拉出来,微微笼在掌心里,一边凝神运气,一边解释道:“你师父来了,正在篇遇殿里等你。” 未缓看着,得知师父来了,眼睛里一下放出光彩来,手指上的伤口也忘了,赶着想走。被神君一把拉住手腕,他瞥了一眼,她熠熠生光的眼睛,提醒她:“你这伤口有毒。现下只能止痛,等会儿往在客师父那里去一趟吧。” 未缓感激的望着他,点点头,与看过来的神君对视着,看到他眼角泛起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等她手指的胀痛渐渐感觉不出来,他放下她的手,对她说:“走吧。” 未缓便跟着神君走在夜色里的回廊上,他走过之处,廊灯渐次亮起,她亦步亦趋,看到青石砖上,两道人影交错并行。 她师父正坐在篇遇殿的客室里与二师父说话。未缓远远看见肥头大耳的师父的身影,不觉脚下快了两步,正碰到神君的衣袖,重霄停下来,善解人意的向她点点头,偏身退开一步,让她先走。 第24页 未缓抬头望见他宽容的眼神,会意的上前,跨过门槛,两三步走到师父面前去。 她师父本是翘着脚端着茶盏在和二师父说后日礼祭的事,看到未缓跳到眼前来,赶紧扔下手里的茶杯,站起身来,拉着她的衣袖端详着看她。 未缓笑眯眯的,抬着一只手扯扯她师父滚圆的胖腰上松开的石青汗巾子,想说,你怎么也不打扮打扮,还是这么…..她师父管这叫落拓不羁。 不想师父“啪”一声打掉了她半空里的手,一秒变了色,垮着脸嚎将起来:“哎呀,我的缓儿啊,快叫师父看一看,”他同时胡乱揉了揉未缓的衣袖,本就破了口的衣袖,被她师父拨弄的更乱了,未缓一边疑惑一边伸手来捂着些,看着他师父接在嚎:“他们是不是拿蜡油烫你了?有没有拿竹签子扎你手指?怎么都瘦了呢!他们让你彻夜站规矩,不让你睡是不是?师父都知道,都知道……师父来救你了!嗷嗷……” 未缓惊愕的看着她师父直着脖子嚎叫,自说自话,不知他这是唱哪一出。身不由己的被他扯着,拉到大师父面前,见他对着大师父嚷道:“看看,我徒儿都瘦了,”诶!他低头一看,怎么袖子还破了口,也来不及细想,接着口道:“衣袖也破了,来这儿受苦了,你们这些老仙皮,都不疼我缓儿。我缓儿娇生惯养长到这么大,从没伺候过人,你们都欺负她又聋又哑……” 未缓见大师父偏着身,半个身子都挤到圈椅里去,躲不过的皱着眉头。絮絮叨叨的解释着:“并没叫她伺候人,不过照看照看,照看罢了。” 未缓看着,不觉也跟着皱眉,她师父惯常把她又聋又哑的话挂在嘴头上,她见身后,神君不动神色的走过,坐在厅中正座上,抬手饮茶不语。颇觉得有些丢脸,伸手拉了拉师父,叫他收一收。 师父正演到高潮,下不来,“拉什么?你这傻孩子。诶?你那月石呢?”她师父终于注意到她腕上少了东西。他不提还好,提了未缓心里一沉,瞪圆了眼睛向他使眼色,提醒他:嚷什么?那是谁的东西,你别忘了。 她师父眨眨眼睛,想起来了,却撇着嘴角道:“被要回去了?恁的小气!一块破石头而已……”这是什么话!惊得未缓伸手捂住他的嘴,你快别说了,人在呢!她终是没敢回身看一眼座上神君的表情,她师父就是,就是这样一个师父! 好在二师父伸过手来拦着,解围道:“宗明啊,别嚎了,先见过神君吧,神君来了。” 她师父这出戏才得以停一停,未缓见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开口向上道:“小神曹夕山宗明,见过神君。” 重霄放下茶盏,向他点了点头,心下也明白,刚刚这一出戏横是演给他一个人看的。也并不着急,看着他继续在演。 “神君明鉴,小神只这一个徒儿,自小捧在手心里娇养着长大,干不了活行不了事,不若还是让小神带回去吧,别让她闯了祸,坏了神君家的要紧事!”师父恳切道。 重霄听着,“在你那曹夕山上娇养?”他语气凉凉,反问道,说话间拿眼神扫了扫站在一旁的未缓,看她一脸愁眉。 还“娇养”!她自小漫山遍野的跑在风里长大,她师父真是夸了个大张。她听着心肝都颤了颤。重霄扫她这一眼,她仿佛听到他在说,你倒是向你师父学得真道行,夸得一手好张。 “呃……”师父这一张脸皮,未缓倒不替他担心,见他毫无愧色的点了点头道:“正是呢,小徒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不叨扰神君了吧!” 座上的重霄自顾自的饮茶,没有即刻回他。等放下茶盏,他向宗明抬手招他上前来。 未缓见师父识趣的凑上前去,他侧过身来听神君低头小声说着什么,未缓被他师父的大头挡着,看不到神君说了什么,只看到师父听完面色一凛。 重霄对上前来的宗明缓缓说道:“近日,你曹夕山脚下有肥遗作乱,祸害一方,你为何瞒而不报?是想以一己之力铲除恶兽么?还是你根本不知道?” 宗明脸色僵了僵,肥遗?在哪儿呢?他的圆眼珠子在眼眶里滚了滚,赶着回应道:“知道知道,小神是想,正想着如何布个陷阱抓它,嗯,抓活的。” 重霄听着,不觉笑了,“那么说,便无需本君出手相助咯?” 相助!宗明的大脑袋也不是白长的,他赶紧点着头道:“若得神君相助,当然,自然感激不尽!” “只是感激?!”重霄低头看了看茶汤,问着他。 还有……宗明皱眉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局,瞥了眼旁边他娇养的小徒儿。再抬头时陡然换了副面孔,吓了未缓一跳。 第25页 见他谄笑着说道:“多蒙神君不弃,我这小徒儿,自小出了名的灵透,别看她不能听不能说,比旁的人可聪明得去了,手也巧,什么都会做,且让她帮两天忙,也无妨,无妨,哈哈。” “无妨么?”重霄自茶烟中抬起头来,眼神平缓,顺便瞟了一眼在旁站着的小徒儿,看她正在拿眼睛剜她师父。 宗明皮糙肉厚的哈哈一咧嘴,“无妨,不几天的功夫嘛,转天不就回来了,啊!对吧,缓儿?”他一派轻松的摆摆手,朝未缓迅速的使了个眼色。 未缓狠狠瞪他一眼,转过头去。 至此,她想卸了差事搬回书庐去的事终是被她师父搅黄了。他们相见过,她仍旧跟着神君回空拂殿去。她中间去了一趟客师叔的小楼,师婶儿看她袖管的破口,吓了一跳,等问清了直怪她傻,教导她说:“这种时候,敷衍几句就过去了,怎么还当真去跑一趟,这样的实心眼儿不要也罢。”然而师叔却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应了这份差事,是该尽职尽责才对。”未缓点点头,觉得师叔说得很是,她总是赞同师叔的时候多些。 未缓不敢告诉他们,她师父叫她好好在神君家帮忙呢。若师婶儿知道了,定是会骂到师父脸上去,说他黄汤灌昏了头。 她走在神君身后,一步跟着一步,能看到他衣袖中微微笼起的五指,随着走动,从容的起伏划过。这夜深时刻,一道明亮的月光,正射过回廊转角,射透两扇窗格,射进未缓房中。 第十三章 暮执 这日一早,宗明罕有的早起,脚步匆匆从篇遇殿出来,天边仍是一片暗黑的蟹壳青,他抬手招了朵半湿的云团,一抬脚登着往远空飞去。 未缓大清早的,被茯苓差去荷塘里收露水,拿晨起荷叶荷花瓣里的露水,收齐了装在琉璃瓶子里,用蜡油封了口,码在后殿那道小瀑布下面。等取出来时哪怕是三伏天的正午,也冰凉甘冽,或拿来煮水或拿来泡茶,都是再好也没有的。 未缓不知道,她才出门没多久,神君便带着客师叔来给茯苓看伤。待师叔看过,认为可以略走动走动,不必一直静养时,重霄难得的笑了笑。 客师叔事毕敛衣退出殿门,重霄却没有立刻就走。倒不是茯苓拉着他叽叽咕咕的说个没完,而是他自己有话要说。 好容易等到表妹住了嘴,他瞧了瞧她妆台上放着的续月石,拿一段五彩云绳穿着,与旁边的其他东西显得特别不同。 茯苓极有眼色的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翘着嘴角道:“表哥,这块石头十分有趣,涂过的地方会发光,亮晶晶的。” “嗯,”重霄淡淡点了点头,问她道:“这是未缓的吧?” 问得茯苓愣了愣,她一想,转而点着头:“正是的,姐姐心善,借给我玩呢!” “那还是还给她吧。”重霄也没有别的话。 茯苓乖顺的点点头,“好啊,等她回来就还给她。” “那便把那颗凝珠也一并还她吧。”重霄负手站在地心。 茯苓脸上有些变了色,嘴上却赞同说:“也好。”说着话单脚跳着到床榻边去,从枕下把那粒凝时珠摸出来,一边向着重霄道:“我不过跟姐姐闹着玩罢了,不想,她倒当了真,还告到表哥跟前去!” 她一伸手,把两件东西都递给重霄。重霄抬手接过来,便不再多言。 未缓从怪石林的荷塘回来,把封好的瓶子放到瀑布水流里去。自己蹲在一块悬空的岩石上,看流水潺潺,溅起四散的水花,日光下,结出一小片七彩的水雾。 她不知为何,想起那道深不见底的山涧来,忽然觉得遗憾,她真渺小,世界只有眼前这么大,山河天地风雨四时,她越不过那道山峡…… 水汽凝成一圈隐约的屏障笼在她身上,她靠近水流的一侧淋湿了半边衣袖,渐渐的身上也湿了半边。她蓦然想起来,师婶儿怎么说的来着,她说,入了夏,再不可撩起袖子往小河小溪水里摸石头去了,更不可湿了裙衫水鸭子一样踏上岸来,衣裳贴在身上是大大的不雅。 她倏的一声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袖跳下岩石,往回跑上台阶去,是大不雅!那得赶紧回去换身衣裳。 重霄在后廊上看着她半日了,看她蹲在水边不知在想什么,一道七彩的微光映在她身前,她这样安静的一动不动,湿了衣衫也没察觉。 他想起从前,似乎是很久以前,他才开蒙没多久,喜欢在篇遇殿里听二师父讲诗书,听上一整天,听到二师父靠在圈椅里打盹儿,也不觉得累;傍晚时也喜欢坐在这道小瀑布旁,看潭水幽微,看水花四溅;然而他同时也想起,父亲并不在意他读书,父亲更看重他练剑、学兵器、修法术,最后更甚时,便不准他去听二师父讲学,只要他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的修习兵法疏术。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坐在水边过。 第26页 未缓提着半边洇湿的裙子跨上台阶,正看到神君从内殿后门里缓步走出来,她进退不得,看着他直走到跟前。 重霄偏头看了看她淋湿的额发,看得未缓不得不自己伸手理了理。他把从茯苓那儿要来的两件东西呈给她,未缓愣住一瞬,哦,他帮她要回来了。她伸手接过来,抬头感激的看着她,拿月石写给他:多谢神君。 “不客气。”他宽和的笑了笑,看着她抬手又抹了抹额角那几缕湿发,目光向下扫了一眼,又忙收回来,抬头看向她身后一片绿竹猗猗。提醒她道:“你,先回去换身衣服。” 未缓点头未及行礼,仓皇的先走了。重霄看她自眼前晃过,她耳根通红像当空渐渐高起的红日。 他这日难得有点忙,明日是礼祭的第一日,下属诸山山神皆会陆续前来会拜,同时也是一年一度各山神们向主上神君汇报各自辖地年度山事的时候。往年重霄不在,便是大师父主持。今年他既回来了,自然是该他坐在上座的时候。 未及过午,便陆续的有访客上山。重霄即开了东书房的门,他久不理事,此时端然坐着,听众人讲述这一年来四季轮转人事分呈。大师父恪尽职守,坐在下首边为座上神君答疑解惑。 茯苓见他书房中人多热闹,吵着要来旁听,便也给她置了坐席在神君身旁。未缓呢,因为茯苓嫌她爱找神君出头,从心里不待见她,临出门时故意叫她帮忙抄誊经书,说回头要带回家去,送给小丫头们,让她多抄几本,不能耽搁。她便只好一整天,都在西配殿的南窗下坐着。那窗下有一丛白栀果木,开了极香的白栀花,她偶尔抬头来,看一看绕着花朵来而复返的几只蜂蝶。 远处空庭,不知几时,行来一位青玄衫袍的男子,他面如满月双眼凹陷,鼻梁显得特别突出。身后跟着个团发小童,捧着只桃花木的小盒子,亦步亦趋。 那玄袍男子未从正门台阶处上来,而是信步走在空庭的芳树林里,远远站着,正对着未缓写字的南窗。 他立在树影儿看了一会儿,那柚木窗格里坐着位垂首写字的姑娘,轻纱长裙姿态端庄,悬空的手臂纤细灵巧;窗下一捧油绿的果木正盛开着清素的香花。他饶有兴味的看着,那姑娘正盛在一幅有声有色的美人图里。他等她抬头,她寂寂无声,几声山雀鸣叫,她仿佛丝毫未闻。 有趣!真是有趣!他这样站着始终没能一睹芳容,耗尽了耐心。他走近几步,故意咳了一声,对面没有动静;他接着抬高声线又咳一声,树梢上的山雀都给惊飞了,扑棱棱掉下两根羽毛来,从他眼前飘过,对面仍旧没有动静…… 诶,有点意思!他盯着那头使劲儿看了看,俯身捡了块圆石,一扬手飞过去,准头不错,堪堪打在那柚木窗框上,“啪”的一声响。这动静可以吧,他想,然而那姑娘恍若未闻,清风拂过,她肩头的发丝,动了动。 嗯?!这可……他蹙起眉来,一伸手,把身后小童手里捧着的桃木盒子抓起来,听到那童儿赶着提醒道:“二公子,不可,不可啊。” 他看了看手上盒子,是他哥哥差他带来的礼物,是不能扔出去,不然回去不好交代。这么想着压着一团火气,又放回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对面的姑娘,愤然转身要走,一边对身旁小童抱怨说:“我看到的那是幅画儿吧,根本不是真的!” 小童也跟着回看一眼,惊喜嚷道:“公子快看,抬头了。” 他立马停住了转头去看,听见小童遗憾道:“又低下了……” 他跟着垮下脸来,扯扯腰间玉带,恨恨的走了。 及至走到东书房门口,重霄见他,从座下走下来,向他含笑问道:“你怎么来了,你大哥呢?” 长暮执快步走上前,谦和有礼道:“见过神君。” “行了,你就别闹这套虚礼了。”重霄伸手拦着他。 暮执抬头来一笑,转身把带来的礼物呈给他,道:“我大哥不能亲来,嘱咐我带了礼物来,说礼多人不怪。” “哼!”重霄看了一眼,旁边的大师父上前来伸手接过去,“他倒是愈加会做人了。” 暮执跟着笑了,坐到一旁去。 茯苓从前没见过长暮执,悄悄欠身去问旁边的大师父:“这个穿黑衣的是谁?” 大师父压低了声音,笼着嘴向她解释说:“公主年幼不认得,他是应龙族长氏家族的二公子,他大哥就是威名赫赫的郡夏王长暮淮,是咱们神君的军中同僚。他们的父亲乃是天帝在洪荒混战时的第一强将,世尊雷境,与我们老神尊也是同僚。” 哦,一家子爱打爱杀人的,茯苓托腮听着,回头来接着问道:“还真有应龙族呢?我只听我母亲偶然说起过,以为是编出来吓唬我的呢!” 第27页 大师父摇头捻须,知无不言:“这应龙族啊,确是罕有。须知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化为角龙,角龙再过千年才能化为应龙啊。这应龙一族自来产育极难,故而族人也日渐稀少,但天生灵力超群,在天帝面前,地位特别尊崇。” 奥……濒临灭绝的物种,茯苓拨弄着腕上的珊瑚手串,不大爱听大师父掉书袋。 傍晚时分,山腰上远远飞来两朵云团,未缓的师父宗明登在那云头上行色匆匆,身后跟着位穿着彩绣芸衫长裙的姑娘,衣袖很是特别,像晨曦里升起的第一缕薄雾,有浑圆饱满的手臂藏在里面若隐若现。 未缓此时抄完了半本经书,实在累得慌,起身来往廊檐下站着,迎一迎风。一抬头,正看到他师父领着位彩衣姑娘,跳下云头,一径向神君的东书房行去。 第十四章 错认 未缓一手扶在石栏上,往书房的方向张望着,师父走得真快,一错眼的功夫,已经进了书房门了。 其实书房里,神君并不在,他带着暮执去拜访隐居在这附近光山上的天神计蒙,他人身龙首,算得上是应龙族的远亲,淮、执两兄弟每来空桑山,必会前往看望他。重霄因为暮淮没来,替他担着兄长的责任,亲自陪着暮执同去。 他书房里是大师父在与几位来迟的山神寒暄说话。宗明带着踇隅山老羊家的幺女青羊急兜兜的赶来,往书房里找神君,正看到大师父在中堂端坐着。 “神君呢?”宗明伸长了脖子往内堂里瞄着。 “神君不在,暂时出门一趟,你什么事啊?”大师父看到他就忍不住要皱眉。 “不在?怎么刚好就不在呢!”宗明耷下嘴角来,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正主,他在地心站着,看了大师父一眼,抬着一脸虚笑上前道:“大师父,你看,这是我家亲侄女,看看,多端方聪慧的好模样,我带来给我缓儿帮个忙,要说缓儿又聋又哑,哪能照看得了身娇肉贵的公主,你想想,是不是。这不,我给她找个帮手来,你看我这做师傅的,是不是操碎了心。”他说着话,磨着步子直凑到大师父脸上来,不答应不挪开。 大师父给他逼得向后半仰着,觑着眼睛朝他指的方向看了看,是个肤白貌美的好姑娘,就是,穿得有点少…… “大师父,你看,好是不好。”宗明靠的太近,唾沫星子喷在大师父的白胡子上。 大师父嫌弃的扭扭头,说:“好是好,但神君自来爱清静,她得少说话,多做事。” “放心放心,我保证,她和我缓儿一样,当半个哑巴使。”宗明拍着胸脯,麻溜的带着青羊出了东书房,往西配殿来。 未缓正在殿门口等着他们,这时候,茯苓往两歧殿里找大师兄沉洲练琴去了,并没在自己房里。未缓看着她师父风风火火的带着青羊沿着回廊走来,她抬手问他:师父怎么把青羊姐姐带来了? 她看着师父身后跟着的青羊穿着薄纱轻衣,真是吃了一惊,因为踇隅山上半冬半夏,与他们这里不同,没有四季轮转,算算此时正是冬季,这青羊姐姐倒是应时应景,穿得着实清凉。 宗明往未缓身后的殿门看了看,问道:“那小公主在么?” 未缓摇摇头,写给他:公主找大师兄去了。 “哦。”宗明看着未缓亮晶晶的眼睛,知道她在问他,怎么把青羊带来了。他当着青羊的面,不好意思直辣辣的说是给未缓找的帮手。他前面和老羊倌说的是,未缓在空拂殿替神君当差,正好把青羊带进去,也在空拂殿里随便领个差事,好不好的,总可以常在神君面前露露脸了。青羊一听,麻溜儿的换了衣裳跟着就来了。 “这不是,姑娘都爱俏,你青羊姐姐来咱们这儿穿两天裙子,过过夏天,在那踇隅山头上没得天天穿棉袄。她又齐全又巧,什么都会,你带她进去,一起帮忙照看公主。”宗明信口胡诌着,把青羊让到未缓跟前去,一边还说:“我带她已经见过大师父,他点过头了。你找个空,和公主说一声便是。” 未缓质疑的看着她师父,觉得有点不太合适,写着问他:空拂殿里,还得问过神君呢,他知道了么? 师父一摆手:“这有什么好问的,多个人照应他表妹,他点头还来不及呢,还能说不要么,你这傻孩子。” 没等未缓回话,她先听到青羊指着内殿的方向,含笑问她:“未缓妹妹,神君是住那儿么?” 未缓跟着看看,点了点头。看她望着那边,抿嘴甜笑着。 对着个房子,有什么好笑的,她不懂。 入了夜,茯苓带着小南,欢欢喜喜的回来了,因为沉洲替她去问过客师叔了,明晚宴会之后,会有一段元月省盛,届时就请她扮演来月之神,表演抚琴。早两年他们山门里竹栖太小,上不得台面,总是请其他山系的仙子神女们来帮忙,今年倒是不必麻烦别人了。 第28页 是以茯苓特别高兴,看到未缓来回说:大师父又派了个人来,帮忙一起照看她。她没怎么多想,瞟了青羊一眼而已,摆摆手说:“也没什么要紧事,明儿你也跟着未缓姐姐一起,帮我抄经去吧。” “是,谨听公主吩咐。”青羊低头拜道。 “诶,这个好,会说话,比有些人强。”茯苓抬着头故意说给未缓听,对于她向神君告状的事,仍旧耿耿于怀。 未缓并不觉得什么,她在这些事上,心宽似海。 重霄陪着长暮执往返了一趟光山,回来时时辰已晚,因为与他兄长关系甚密,所以安排他单独住在空拂殿的客房,只在他寝殿旁边。好在暮执与茯苓不同,没什么特别的响动,一夜无话。 然而第二天一大早,天光蒙蒙亮。重霄出门往青竹林里去练剑,一推开门,正看见玉冠紫衣的暮执站在他门口的不远处,一看见他出来,就追上来。 重霄颇有些意外,从前常听他大哥讲起这个异母弟弟不思文书不爱武功,最爱胭脂弄红流连在美人堆里,每每说起,只剩摇头。不想这世尊家教到底是严的,这样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也能早起晚睡的刻苦。 “重霄大哥,”暮执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上手拉着他衣袖:“你这是去哪儿啊?” “往竹林去,活动活动。”重霄低头瞟了一眼他抓着他衣袖的手,似曾相识。 “哦,呵呵,真早啊,”暮执哼哈着,“那个,昨晚有点晚了,我没好多问,哥哥,我想知道一下,你这西配殿里是否住着位气质卓然的姑娘?是哪家的仙女神人?” “西配殿?”重霄看了看他流光溢彩的眼睛,谨慎道:“是我表妹,令丘国公主茯苓,她来住几日散散心,等过了礼祭,我姨母就派人来接她回去。”说完,不忘补充:“她比你小得多,与你不大合配吧!” “嗨,我们这样的,向来不讲究年岁,只看美丑。呵呵,哥哥,与我介绍介绍吧。”暮执一双修长的眉目把重霄紧紧盯着。 重霄迅速想了想,这应龙族有多娶的习俗,十个八个的不算多,三五十个的才算正常,比如那位如雷贯耳的老世尊,大小夫人上下共计一百二十余位,真是凑一凑够半个兵团了,结果膝下子嗣也只有他们两兄弟而已。 他兀自摇着头,抬脚要走,一边提醒他道:“茯苓性子纠缠,被她父母捧在手心里娇养坏了的,你还是别去招惹她的好。” “哥哥,”暮执扭股糖似的黏上去:“无妨的,我就爱这样的姑娘,要说我相貌家事与你家表妹也算合趁,并不辱没她呀,哥哥说,是不是?” “那是自然,只是怕,茯苓高攀不上。” “哥哥说笑了,我实在是打心眼儿里爱上她了,心之切切,求之不得啊,哥哥体谅体谅。” “等我练了剑再说吧。” “也好也好,我在旁边给哥哥端茶递水如何?” 重霄眉头皱了皱,翻身飞过石栏。 他这一清早的,原本要舒展舒展筋骨,如今有人不错眼珠的盯着他,真是一言难尽。他努力把他当作万竿竹篁中的一枝,奈何暮执不能配合,他一飞过竹稍,暮执就忙着鼓掌;他七十二招三十六式挽过一串剑花,暮执更是高声叫好不迭。戏台子下面捧名角儿似的。 重霄终于敌不过暮执那一双浮夸的眼睛,收了剑锋,拂了拂衣袖说:“走吧,带你去见见茯苓。”他想见个面认识一下而已,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事,至于暮执那一肚子花花肠子,茯苓性子刁钻,未必买账,他何必多操这一份闲心。 “谢谢哥哥,小弟感激不尽,铭记在心。”暮执扬起嘴角,露出一脸不含蓄的笑。 西配店里,茯苓才晨妆罢,已经能走动,自己坐在秋千架上晃荡着,看青羊抱着把新采来的白蔷薇,预备插瓶;旁边未缓在给一罐装着荷叶水的琉璃瓶子开封,准备煮水泡茶。 重霄带着暮执一前一后跨进殿门来,茯苓正勾着头看青羊手里的花,嫌那花苞太小,插在瓶里开不出好花,嫌她把那花枝修得太过了,束在一起更显疏离。正絮叨着,冷不防门口走进两个人来。 暮执跟在重霄身后,打一跨进门来,两只乌油油的眼珠就在四下里划拉了一遍,这屋里的几个姑娘,他都严格的审视着,那站在秋千架边上伸着头看花的,樱色衣裙的美人,形容尚小,显然不是昨天写字的那位;举着蔷薇花的那位露着一截雪藕般的手臂的,太粗壮了些,当然也不是;转过头来,锁定了茶桌边上摆弄茶具的那位,俯身的侧脸,没错,就是她。 他一向知道,先声夺人的道理,看到未缓正把红泥炉子上煮沸的开水注到提梁小茶壶里去,赶着上前一步,接手道:“哎呀,公主妹妹小心,仔细别烫了手!” 第29页 这一声把众人都惊了一跳,未缓没来得及反应,手上小茶壶已被暮执接过去,她自己的手只好僵在半空里,什么公主?什么妹妹?这家伙是谁? 重霄看着他从自己身前抢先一步,奔到未缓面前,流着哈喇子赶着叫她公主妹妹,怎么个意思?他“心之切切、求之不得”的人不是在秋千架那么?混说什么? 余下的几个人都睁着惊讶的眼睛看着,这儿有个人进来就对着又聋又哑的未缓喊“公主妹妹”,她何时也是公主了?她哥倒是个齐头整脸的,只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暮执眼里只剩下未缓清如深潭的一双眼睛了,见她不答话,不要紧,他想说的多着呢:“呵呵,唐突了唐突了,在下扶南域应龙族二公子长暮执,公主妹妹可以叫我暮执,阿执,都可以。” 未缓看不懂他在说什么,本能的抬头去找神君,看他眼中露出讶异,也正看着她。 暮执见她看着别处,便更凑近些,道:“公主妹妹是要泡茶吧,来,我来帮你。”说着话伸手想去拿开未缓红泥火炉上的手。 这倒是真的有点唐突了,上手就不好了吧。重霄偏身一步,过来捉住暮执的长手,挡着他道:“我看,你认错人了,茯苓公主是那边那位。”他说着顺势把他转过半边身子去,对着秋千架那边。 茯苓忽然被点了名,有点省过味来,看着这位赶着未缓叫妹妹的,问道:“你是来找我的?我才是公主啊。” 啊!暮执愣在那儿,听见重霄在替他回答:“没错,他是特地来拜会你的,茯苓,你来见过二公子。” 茯苓听完,嫌弃的瞟了暮执一眼,应龙族二公子,眼神儿也忒不好了,忍不住取笑他道:“你管她叫公主妹妹呢,你倒真会认妹妹啊,未缓她哥哥。”说着毫不留情的朝他翻了个白眼。 诶,不是,这怎么一会儿功夫换了人了呢,这小妞是谁?敢在本公子面前大呼小叫。暮执瞪着他的大眼睛,把手从重霄手里挣出来,看着他,用眼神问着他,到底哪个是你表妹? 重霄看了看那边正拿眼角瞟他们的茯苓,用眼神回答,就是那个翻你白眼的。 第十五章 肥遗 他们这里正闹着错认真假公主的戏码,外头沉洲俯卤请示道:“神君,殿外有访客到,大师父请您前往东书房会客。” “好,”重霄回身看了看,道:“就来。” 暮执正向茯苓揖手道:“在下应龙族二公子,见过公主殿下。”语气懒懒,颇无奈。 “免礼。”茯苓站直了身子,敛了敛表情,倨傲道:“你且去找你那刚认的妹妹玩会儿吧,我这里要练琴,就不虚留二公子了。”又转头吩咐:“未缓姐姐,烦你今日便陪这位二公子外头转转吧。” “也好,也好。”暮执求之不得,撩袍抬脚登上台阶往未缓身边凑过去。同时听见茯苓在旁提醒道:“你这新认下的妹妹,是个又聋又哑的,眼睛也不大好,你怕是不知道吧,我心善,告诉你一声。” “哦?!”暮执偏着头正凝神往未缓脸上去看,仿佛她现在就是瞎的,看不见他,惋惜道:“那真是,真是美玉有缺,圆月不满……” 重霄正一只脚跨出殿门去,余光里看到暮执正越凑越近,衣袖与未缓的手臂重叠在一起。他站定了,觉得哪里不妥,思忖了片刻,扬声向茯苓道:“茯苓,陪二公子的差事你再派个人吧,我今日要借未缓一用,请她帮我抄录些文书。” “啊?”茯苓正坐在琴台上,扭过头来听着。 “神君,若未缓妹妹没空,”青羊正离殿门口不远,赶着向重霄自荐道:“小仙也识得些字,愿为神君抄录。” 重霄目光略扫了她一眼,觉得脸生,这些事情上,他一向忽略,只回绝道:“不用,她一人尽够了。” “那就,青羊姐姐你陪二公子,未缓姐姐去给表哥帮忙吧。罢了罢了,这里正好空出屋子来,让我练琴,你们快快都去,别在这里聒噪。”茯苓随意分派着,摆摆手让他们都走。 未缓这里对着个眉开眼笑的陌生男子,正有些无措,看到神君说要借她去录书,赶紧息了炉火,走到重霄身边去。暮执紧跟在后,“妹妹、妹妹。”的叫着。 青羊瞥了眼二公子,提裙出来走在他身后。 “妹妹,你何时了了差事,我就在这门口等着你,可好?”暮执伸着头,与未缓并肩走着,一张团白脸上堆满了殷勤,“你听得见么?” 未缓只往一旁让了让,未及回话,青羊先替她解释:“未缓听不见,她是看唇语的,二公子只管说,她都能看得懂。” 暮执听了直点头,“原来如此,真是个聪颖的好姑娘。” 第30页 他赞叹着。重霄只管脚下加快了速度,到了东书房门口,他一回身,抬了抬手,示意紧跟在身后的暮执,往旁的地方去走走吧。 暮执也不介意,两只眼睛仍在未缓身上盯着,呵呵笑着,向未缓道:“妹妹,那我在空庭的夜合树下等你,你若得空出来,千万记得来找我。” 重霄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微微转头看了眼旁边的未缓,她倒是无甚特别的表情,一脸淡漠,也抬眼来看了看神君。 嗯,很好,重霄抿唇,转身推开东书房的房门。 未缓低头时,看到他袍角上的云纹波浪般翩然掠过门槛,她加快了脚步跟在他身后。 书房里隔出的一处小厅,两排梨木宽椅。此时一边坐着两位光甲力士,头戴罩甲,看着让人莫名心惊,另一边坐着大师父和未缓师父宗明。 未缓走过自己的师父时,看到他瞪圆了又大又亮的眼睛,满是吃惊,仿佛在问她:你来干什么? 未缓回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的望了望走在身前的神君,意思在说:大王让我来的。 同个时刻,那边两位力士肃然起身,同声敬道:“神君!” 重霄脚步未停,踏上正座,略摆手道:“不必多礼。” 那两人听令坐下,步调一致,行同一人。未缓依神君示意坐在他下手边的小几旁,第一次见到军甲神兵,忍不住多看一眼。神君平日里长袍俊逸,几乎叫人忘了,他是带兵征战之人,是千军万马之中可取上将首级的人。 未缓低头,铺纸蘸笔,既是来做文书的,她干一行爱一行,尽职尽责,和她师父的玩忽职守不同。 他们今日商议捉拿恶兽肥遗之事,未缓抬着头看他们各自说什么,手上不停。原来她那次在曹夕山脚下的桃林里第一次见到神君,他正在那片水泽边敛了周身仙气,专程等肥遗经过,肥遗狡猾,形貌似蛇又有六翅,天上地下,无所不去,且最懂趋利避害。那日这凶兽最终并未经过桃林,它绕过桃林,沿北山线隐进柘水里没了踪迹。 昨日半夜忽然收到未知的线报,肥遗在月圆之夜,六翅不能扇风,便不会飞,只在陆行,若能趁着它外出觅食时一举抓捕并杀灭它,便是最好的时机。众人一番商议,确定了肥遗可能出动的路线,埋伏好预设的兵将,最后缺一诱饵。 坐在上首的神兵倾身献言道:“末将早年间听一位行者说起过,肥遗最爱食角兽,角兽中最喜一种名唤精精的长足兽。不知这附近山系可有这种角兽否?我等捕一头来做诱饵才好。” 精精!未缓手上笔也停了。在座的几位,除了不知情的人,其他人都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看着她。她有一头精精兽,就放养在后山北坡上。可是,她也只有这一头精精而已,她没学过御风不会腾云,这头精精就是她世界最远的地方;她还没来得及去一趟符隅山;她…… 未缓见众人都不动,知道这一刻特别安静。她第一次没有先去看师父,而是抬头看向了神君,看到他搁在扶手上的右手,手指修长,有凌凌的突出的骨节。她想他知道她刚好有一头精精兽,那天在后山门的林子,他见到过。 重霄前一刻还在考虑围捕行动的细节,此时迎着未缓望过来的眼神,柔声同她商议:“你那头精精,可能否借我们一用,等剿灭了肥遗,我一定还一头更好的给你。” 坐在近前的越无有跟随重霄多年,他虽是他见过的性子最好的将军,但也没听见过他这样低声缓语的同谁说过话。他不禁着意看了看那坐在一旁的小文书,这是,哪家的小仙子? 还一头给她……话是可以这么说,然而,她的坐骑便相当于她的朋友一般,谁能爽爽快快的把自己的朋友推进火坑去呢! 她犹豫了,眼睛里尽是迟疑之色。重霄看着,也觉得有些强人所难,他自己也是有坐骑的人,知道主人与坐骑间的关系。 他见她低头去考虑,忽然不忍她作难,伸手扶在她肩头。未缓抬起头来看他,看到他说:“你若不愿意,就同我直说,我们还可以想别的办法。” 她同时余光里看到师父,师父坐得远,她见他在附和神君:“就是,缓儿,你且实话实说,不肯也无甚不好意思的。” 未缓想了想,抬手向神君写道:诱饵一定会死么?她想问问,献出精精,它还会否有机会活命。 重霄考虑了一瞬,回答说:“五成活命的可能。”他一向话少,更从不混说虚言。 未缓这一抬手,其他人见惯了,不觉得什么。在座两位神君从将越无有和广拾,却略有些吃惊。这块月石他们都认得,是那年掌首月神亲自捧出来赠与昆吾神君作答谢的,当时为杀灭蛊雕,神君曾伤了右臂。如今,倒挂在这小文书手上了。他们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第31页 未缓心里衡量着,她的精精,若她不同意,他们已经失败过一次,今夜不成功再想灭杀这只肥遗只怕更难了;想别的办法,什么办法呢?去踇隅山向老羊倌再要一只精精兽来么?腾云最快也要一整日的时间,月圆时短,哪里来得及呢。若她同意,她的精精,还有一半的可能活着吧,这毕竟是曹夕山的事,是师父的职责范围,神君,他是在襄助师父。这时候她于情于理都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摇头说不。 她向他们点了点头。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仿佛看到众人都松了口气。 她解决了他们的难题,他们接着商议围剿行动的细节,未缓便无声无息,仍旧替他们做着文书记录。 这一晚,本是礼祭各环节里祭天地、祭四方、祭日月的重要时候,大家都以为今年神君在位,自然比往年更隆重些,不想神君并未出场,同往年一样,仍是大师父主持。神君本人至始至终都没能出现。 未缓看着师父把她的精精兽牵出密林,她慢慢跟在它身后。神君一行人站在石阶上等着她。临上台阶,她忽然扯住她师父的衣袖,向他比划着:无论它是生是死,师父,若可能,你千万记得,帮我把它带回来。 师父看了,也跟着有点难过,向她点了点头,说:“好,师父答应你,”说着往山门里指了指,吩咐她:“你去找竹栖他们去,跟着去看他们演僮灵戏,热闹得很。” 未缓最后摸了摸精精耳朵上的绒毛,默默点了点头。站在山门边,看他们腾云驾雾,不一时,化作天边的一个星点。 第十六章 信任 她也没有去看戏,只一个人坐在后山门边的怪石上,看夜色弥漫上来,他们走了许久了,该是埋伏好了吧。她支颐不语,看着眼前一团模糊的青葛草随山风摆了摆,那团影子,像一只缩小的精精,有两只小小的尖角,脊背高起,尾巴蜷缩着卷成一盘。她恍惚的拾起腕上的玉哨,吹起来,“咻——咻”一声长,一声短,是唤它出来的口令。 她想,它再也出不来了。 她以为她的精精这时候正凄凉的倒在曹夕山脚下的水泊旁,她不知道,她那头平日里胆小又惫懒的坐骑,正在曹夕山脚下的枞树林里左冲右突,英勇无比的把几个银甲兵士顶得摔在树干上。宗明撸起袖子亲自上阵,也被它追得满场跑,鞋子也跑丢了一只,正破口大骂:“这糟了心的小畜生,哎呦我的脚后跟……” 重霄站在半空,看这只精精闹腾着不肯进埋伏圈,银鞘的禹阳剑换了个手,屈起手指使仙术把发着狂精精腾空浮起,他指尖微光在夜空里划过一道短短的痕迹,精精给扔到水泊旁。 众人看着,松了口气。 不想,未缓这头坐骑,着实是个难搞的性子,只见它蹬了两下腿,自那水边一翻身站起来,撒开蹄子又跑了。这回跑得比前次更远更快。 重霄微皱着眉,又把它运回去两回,它又执着的跑出来两回,这最后一次更是一口气跑出虚境,直跑到人境去。 众人看着,都提起了半颗心,圆月时刻有限,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下去,灭肥遗怕是不可能了,抓精精大赛倒可以举行一场,神君第一名。 重霄凝神立在云头上沉默不语。从将越无有忍不住与旁边的广拾对视了一眼,斟酌着开口道:“神君,这样下去恐怕惊动了那凶兽,今夜便不能成事了。” 重霄怎会不知,但上古凶兽只吃活物,不然他使一道术法把那诱饵圈在当心即刻,他也知道时辰不等人…… “神君,末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越无有不吐不快的性子。 其实不用他说,重霄心里也在想这件事。 “能否请一请这头精精兽的主人,若有她在,想必计划定能顺利进行。”越无有跟了重霄许多年,出生入死多少回,不管当讲不当讲,都不影响他讲。 重霄与他们对视了一眼,并未再犹豫,开口道:“广拾。” “末将在。” “去接。” “是!” 未缓跟着广拾,乘风而来。广拾一路对她毕恭毕敬,因为时不待人,他飞得略急,不住提醒她:“小仙子,当心!” 他们自远空而来,重霄目力所及,腾云相接,他伸手把未缓引到身边,逆风直飞向地面上正与众人争斗的精精兽身边去。师父一看见未缓,就瞪直了眼睛,也顾不得旁的,赤着脚冲到神君面前叫嚷道:“怎么把她带来了?带她来干什么?她又聋又哑,还看不见,你们让她去送死么!” “广拾同你说过情况了吧?”重霄侧过脸来,正对着未缓,低声问她。 未缓点了点头,伸手拉了拉她师父的衣袖,让他安静。听见神君向她师父郑重道:“我保她安全无虞,你放心。” 第32页 不料她师父并不买账,要命的时候,谁顾得上谁!不好与神君对呛,只向着未缓放开喉咙叫嚷:“你懂什么?性命一刻,就算天帝佛陀也信不得,等你进了那肥遗的肚子,保你的人只一句,我失手了,你还有命么?不成,给我回去。”师父反手来拽住她手臂。 重霄同时伸出手来拉住她另一边手臂,凑近一步问她:“你可信得过我?我离你不远,会一直看着你。” “缓儿!”她师父用力扯了扯她,自己的小命信自己,谁也交托不得。 未缓借着圆月下的一片熠熠清辉,第一次看清一个男人温暖的目光,他说会一直看着她,这话真动听,直说到她心里去。那名叫淘淘的小仙女,就是因为这样的目光和这样动听的话,才情愿去赴死的吧,真是其情可悯、其情可叹。 未缓心里,好归好,信任归信任,然则自己的小命还是重要的。她从师父手里把手臂挣出来,再看了看重霄的眼睛,向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信得过他,但抬手写道:若肥遗出现,我该往哪个方向跑? 重霄道:“向我的方向跑,我在你身后。”他一字一句。 她师父看着她被神君拉走,听见神君在低声叮嘱他徒儿:“肥遗出现时常伴有巨响,切不可慌张。” 未缓想他多虑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她听不见,什么样的巨响,于她都无用。 重霄点头又仔细看了看她,仍握着她手臂,最后对她说:“别怕!” 她点点头。 他松开手,看她缓步走到精精身旁,没有再回头来看他,见她从容伸手顺了顺那头精精兽的鬃毛,它渐渐安静下来。 周遭的众人,也跟着安静下来。 未缓吹起玉哨,“咻,咻,咻。”短促的哨声,她一手把着精精的短角,带它往水泊方向走去,渐渐松了手,走在精精身旁。 天地悬空,清廖的月光下,唯剩未缓渐行渐远的玉哨声,飘散在她虚幻的背影里,留下一道孤清的光晕。 夜风簌簌,水泊中一轮月影发着粼粼光斑,岸边少女浅色衣裙被吹起,映在浓淡不一的夏日草色里。她伸手拍了拍身旁角兽的耳朵,一身枣红毛皮的精精矮身卧在她腿边,乖顺似堂前犬。 周围静如午夜,几声虫鸣伴着翩跹的裙角,正撩透人心。 重霄与众人隐在半空里,他微微前倾,一手握紧了剑柄。 不知过了多久,未缓等得手心里出了汗,她默默在心里提醒自己,若出了险情,一定记得踩碎凝时珠自救,决不能束手待毙。 然而正是这时,水中已开始发出隆隆的仿佛掩在肚腹中的呜咽声,周遭的一干人等,皆绷紧了神经。越无有盯着水边的那道人影儿,仍是静谧无声的样子,只伸手安抚脚边的精精,是他这么多年来见过最临危不惧的背影。 他们都以为未缓听不见,所以不知危险来临,但其实,若一个人似她这般又聋又哑还有点瞎,必定在别的地方感知力超群。那水边微风里湿气重重,渐渐带出血腥气,未缓知道,怪兽降至,她的精精惊恐的站起身来,她忙伸手按住它。按它的手抖了。 并没发出什么巨响,在未缓这里,只有一束参天的水花而已,肥遗从水里露出巨大蛇头,蛇颈高过树梢,足有十几丈长。嗪起的蛇头忽然张开血盆大口向岸边俯冲过来。 未缓在肥遗出水的一刻,倏然转身向后方跑去,她回转的瞬间身后一片虚空。却不知为何,她向那片虚空里伸出手来,无论如何,他说,他在看着她。 重霄箭矢般贴着地面飞出,他迎着她伸出的双手一把把她拉进怀里,分秒不差。他们点过水面旋身飞向半空。下面岸边的肥遗临时调转了方向,一口咬住精精兽的前足,一阵白浪,拖进水里。 未缓虽然一颗心砰砰跳着,撞痛了心口,但仍留着几分清醒,一手扶在重霄手臂上,想往下看一眼,看看她的精精怎么样了。被重霄伸手护住头颈,掩住了眼睛。 他快速飞出埋伏圈,把未缓推给宗明,沉声命令他:“即刻带她走,回空拂殿去。”他语气凌然不容置疑,说完转身隐进夜空。 未缓被师父带着腾云返回空桑山,她忍不住要回头,可惜什么也看不清,唯有空气里隐约带出的生杀气。 水泊边的混战与缠斗,她没有看见也不太有心想看,他们人多且有万全的准备,想来不会有差池。她关心她那头铜铃般大眼睛的精精,它也许,已经死了。 她坐在山门口的石阶上,不肯进去。少有的执着,师父站在她身后,也没有劝她。等等吧,等神君一行人回来,让她问上一问,问过了,他想,她也就罢了吧,这孩子,一向是个极开通的好孩子。这点上,有点像在客,许多像他们这样活了一大把年纪的人,都松不开手的事情,她略想一想,都能撂得开手,真是难得的很。 第33页 他站在她身后,兀自叹了口气。 这一等,便等了许久,等到山门里礼祭的繁文缛节都过了,空庭里的柴火堆也浇息了,僮灵戏的戏台也拉上了大幕。凌晨的山雾一层层升腾上来,未缓觉出层层的寒意,像人们总在大事过后,一停下才发觉心头发凉一样,她膝头上的两手微微握了握。 曹夕山脚下的水泊,已经变成一汪血湖,传说的没错,月圆之夜,肥遗果然振翅却不能飞。好容易将它引至岸边,它身形巨大,只好与它比比耐力,临岸缠斗许久。最后终于趁它回头之际,重霄一剑刺穿了它下颚,它一时吃痛乱了方寸,众人才得以合力斩下它头颅。那血水自它颈间喷出,源源不断,山泉一般经久不绝。 重霄提剑举步跨上岸来,赭石色衣袍染透了半边。 他们稍作休整,即腾云返程。琼钩已过,羲和将至。越无有和广拾跟在神君身后,快看到空桑山山顶时,他注意到前面的神君不知何时已经使法术把衣裳弄干净了,他衣袍翩翩纤尘不染。这是从来也没有的事,就在不久前他们在北荒围剿叛军时,在草泽里混战过,从没见过神君使这些小动作,他一直以为,他同他们一样,不是特别讲究的人。 他眼睛发亮的朝旁边的广拾挑了挑眉,叫他快看。广拾冲他紧张的摇摇头,提醒他别多事,装作没看见。 第十七章 青羊 山门口亮起蒙蒙的晨光,神君一行人自远空按下云头来。 未缓盯着他们的云团,起身迎出来。等到近前时,看到神君从将广拾身边带着的正是她的坐骑精精,它卧在云团上没有动静。未缓忍不住向那边张望,想走过去看清楚,被重霄伸手拦住了。 “还活着,伤了腿,没有性命之忧,别担心。”他把她拦在臂弯里,正对着她低声说。 还活着!未缓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偏着头,仍是想去看一看,见重霄在对她说:“先别看,让他们带到在客师父那儿去,”他触到她衣袖,潮湿的,是等了一夜,让露水山雾打湿的吧,他劝她:“先去睡一觉,明天再来看。” 她的精精,被咬掉了左前腿,血肉模糊,看不得。 他说得没错,她真的信得过他,他说有五成机会活命,他果然活着把它带回来了。未缓看着众人自山门里鱼贯而入,点了点头。重霄放下手臂来。 第二天一早,未缓牵挂着受伤的精精,一早自房里出来,往篇遇殿找客师叔去。 “妹妹!”暮执自廊柱后面露出头,吓得未缓一顿足,看见他拦着她说:“妹妹也这么早,往哪里去啊?” 未缓心里有事,绕开他手臂,指了指篇遇殿方向,没解释,赶着要走。她对这位二公子突如其来的热情始终没搞清楚缘由。 暮执抬脚一步不错的跟上来,嘴里说着:“我前日等妹妹来着,想是妹妹太忙了,未及顾得上,不打紧,我日日有空的。妹妹此去忙什么?我陪着同往可好?”大概是怕未缓听不见,他有意的侧过脸凑上前,眼看着靠到未缓身上来,逼得她不得不一让再让。 他们自东书房的窗前经过。重霄和两位从将正在书房中商议几次三番为他们送信的神秘人,从北荒平叛时起,他们就常常得到不知名的线报,有时是由信使窃脂带来,有时是直接放在军帐前。期间越无有曾亲自跟过窃脂几回,但无甚收获,窃脂明显受到过幻术的迷惑,无法回忆曾去过的地方。 他们这里说着话,窗前人影走过,重霄转头看了一眼,正看到暮执眉开眼笑越靠越近。说了什么,这样高兴?重霄皱了皱眉,同时看到未缓又向一旁后撤了半步。 他向窗边倾了倾身,扬声叫到:“暮执,你来一下。”打断了越无有的话,他们同时都向窗外看去。 诶,是那位小仙子!越无有看了一眼,识趣的住了嘴。 暮执听见重霄叫他,不敢不回,转身来答应:“哥哥,什么事?” “进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嗨,这位大哥真是事多的不是时候,暮执在心里叫屈,脸上却不敢带出来,“嗳,来了来了。”他回应着,又忙着向未缓解释:“妹妹,你家神君叫我,我去去就来,你等我啊。”一边向书房门跑去,打算速去速回。 未缓回身透过窗格看了看里面,神君正抬手从小茶盘里倒茶,她来不及细想他们要说什么,好容易脱了身,赶紧提裙跑下来了台阶,没了人影儿。 暮执一落座,忙着在问:“哥哥,你要同我说什么?” “没什么要紧事,外头正起高日,请你喝一盏好茶。”重霄不紧不慢,把茶盏推到暮执面前。 第34页 “多谢哥哥。”暮执捧着茶杯,哎呦喂,真烫,他急吼吼的向窗外看一眼,妹妹人影儿都跑没了,这神君大哥也真是,尽会瞎操心,坏人好事。 未缓到篇遇殿时,客师叔带她去看了收了重伤的精精,在殿后的一株芳树下卧着,蜷缩成一团,看不出少了一条腿。 未缓去时,它掀起眼皮看了看,认出主人来,哼唧着动了动耳朵。 真好,它活着呢,活着就好。未缓蹲下来,伸手像往常一样顺了顺它耳朵上的绒毛,安抚它。在心里劝着它:别怕,真是个勇敢的好精精,等养好了伤,三条腿也是可以到处走走的;还记得住在岐山上的涉佗么?他也是三条腿的,你比他好,他总找不到鞋穿,你不用穿鞋呢。 精精眨了眨铜铃般的大眼睛,觉得主人说得很对。 “昨晚的事我听说了,缓儿,”客师叔负手站在未缓身旁,拍了拍她肩头问她:“怕么?” 未缓低头想了想,好像真的不是很怕,是因为有师父在么?亦或是,因为有神君在……她一时没想明白,只向师叔摇了摇头,看见师叔停了一会儿,对她说:“不怕很好,大危大险当去见一见。” 她站起身来,看见客师叔迎风的面容,他眼里有她看不到的远方,她从小最信服他,向他点了点头。 从这天起,她早晚多了一份功课,来照看她受伤残疾了的精精。神君见她这样日日两头跑,特地准她把精精挪到空拂殿后的竹林里来,这里兼有瀑布潭水,方便它渴饮。 傍晚时,她蹲在精精身边,喂它吃青葛草,它腿伤还没长好,只摇了摇耳朵向主人示好。她身后,穿着一身簇新绢衣的暮执正兜着袍角,运了一堆的青葛草来。未缓朝他摆摆手,让他走远些,别吓着她的精精。 暮执并未会意,理直气壮的站在一旁问道:“妹妹,够是不够?我再运一捧来,好不好?” 未缓发愁的瞟了他一眼,拍拍衣襟起身来,往后廊下的台阶走去。暮执赶着放下袍子追上来,“妹妹,你忙完了吧,我带你往山门外玩去好不好?” 未缓边走边朝他比划,告诉他:我不仅聋哑,还有点瞎,已经晚上了,我哪也不能去的! “真看不见啊?!”他伸出两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那,那就不出去玩,我陪你说说话吧。” 不用了,我要回房去睡了,二公子请回吧。她刷刷刷潦草写着,写完就跨进自己房里,“啪”的一声关上了房门,不知暮执在外还说了什么,她再也没出来。 这间偏房本来只她一人住着,青羊忽然来,一时并没安置别的去处,就只好同她住在一起。说起这青羊姐姐,真是她的另一番头疼。她今日被那二公子聒噪了一整天,回房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看见青羊推门回来了。 她偏身朝门缝里看看,万幸,二公子已经走了。她看见青羊走进来,脚步匆匆的,直奔到妆台前,抿着鬓发对着镜子,换了个海棠红的宝石簪子。 未缓在茶桌边坐着,看她先簪在右边,接着又换到左边来,回头来问她:“妹妹快帮我看看,哪边好?” 未缓凑上前去,指了指右边。同时写着问她:神君回来了? 青羊手上忙碌着,点头道:“刚回来,在书房呢,我去送个茶水。”说着娇羞一笑,赶着出了门。 未缓看着她一阵香风扑到东书房去了,站在地心,呆了呆。 第十八章 远观 青羊端着小茶盘悻悻的推门进来时,未缓正开着前后窗坐在床沿上迎风,她才换了身轻薄的寝衣。已过了亥时,是山门里人定的时候,她预备略坐坐,就睡了。 青羊穿得倒是和未缓差不多,只听她“啪”一声把手里的茶盘拍在石榴桌上,气鼓鼓的。未缓坐在床边摩挲了一会儿床沿上的流苏,觉得倒头就睡也不太合宜,慢吞吞起身坐到桌边来,问着:姐姐怎么了?没见着神君么? “见到了,”青羊冷着脸,“神君说,叫我以后不用送茶水来。” 哦,这是,神君嫌烦了吧,未缓这么觉得。 “妹妹,你说,是不是我这身衣裳的颜色不好?”青羊转头来问,说着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身上莲青色的衣衫,除了薄透了点,其它都还好,可这若隐若现不正是男人眼里最美的地方么,青羊自己审视着。 未缓听了,只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这是衣裳的缘故么?这难道不是你去得太多了么?这人和人之间的想法真是件掰扯不清的事。 “明天,我再换一套蔷薇色的去试试。”青羊自己给自己出着主意,她家里姊妹多,有三个已经出阁的姐姐,姐姐们归宁围在一起讲男人经,她耳濡目染里仿佛久经沙场,未缓这样的小丫头,说什么都不在她心里。 第35页 未缓想说,你还要去呢,这话在她心里绕了个圈,想想还是算了。别人兴兴头头的事,未见得就一定不好,何苦泼人冷水呢。她点点头,表示姐姐你说的很对,真有创意。 青羊得意的笑了,起了话头停不下来,追着未缓问:“妹妹,你说神君到底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我第一次见他在凝碧台,那时他银甲携剑,英姿勃勃目似鹰隼,身后跟着万千兵勇,叫人不敢直视;可我来这里几日,又见他素衣绢袍,临窗喝茶、亭中敲棋,是个最闲雅清淡的模样……” 亭中敲棋!未缓看着青羊边说边露出的甜笑,忍不住在心里抽了抽,你不知道,他是个臭棋篓子吧!她低头就着手边的冷茶,灌了一口,没回应。 “而且,他也不疾言厉色,对谁都不急不缓的,一开口,说话的声音,可真是我听过最好听的了。所以我想,他定是个性子最温和的男人。妹妹说,是不是?”青羊越讲越美,那语气,仿佛神君已经同她扯上什么关系了。 未缓本想好好做个听众,听听便罢了,不想还要被点名发表看法,她看了眼青羊满脸的柔情,忽然生出别样心思来,自己也没想清楚,但抬手写给她:神君,也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好。他的大王做派你没瞧见罢了,御下严苛厉凶难挡的时候也多的是。而且他高高在上惯了,不能成人之美最爱强人所难…… “啊?!”青羊看着很吃了一惊,怀疑道:“是么?” 未缓点头,一本正经的接着写道:是啊,你没发现全然是因为你来了没几日,本来日久才能见真章呢!所以姐姐,我听说,这美人啊,当隔纱远观,千万不可凑近了看,细看了最败好感;想来,这美男也是一样吧。妹妹多嘴,劝你一句,神君于你,便像空中泡影,你何苦要凑近了戳破他呢? 她一席话写在那儿,闪闪发光,青羊头次听说这样的话,看得愣住了。 许是未缓这番话太诚挚了,一心一意的写,没发现身后轩窗外,重霄远远的抱臂站着,他倚栏看着她写完,停了停,转身撩袍走了。 第二天一早,空桑山下了场大雨,屋檐上雨珠泠泠,未缓站在石栏前伸手试了试,雨水冰凉。 “妹妹,你是在凭栏听雨么?真风雅!我陪你一道吧?”暮执正站在未缓身后,今日他换了只紫琰石的玉冠,头光面滑愈发显得英气逼人。 未缓瞥见他就头疼,听什么,她是个聋的呢,真不会说话,好在她心宽。她默默让出半个位置给他,自己退回来,摇摇头,要走,看见他在说:“妹妹,那边枫亭看雨最好,我带你过去好不好?” 她摆摆手要拒绝,抬头往神君的东书房张望了一眼,一早看到他人影儿的,想是在里面呢,她抬脚往那边行去,希望神君事多,能把这缠人的二公子叫进去谈谈公务,拉拉家常也好,顺便解救解救她。 暮执果然上当,一步不落的跟在她身后,两人前后脚打神君的书案窗前经过。 重霄正长身立在书案前描一幅苍苍雾霭图,微微俯身敛袖,执笔凝神。未缓经过时着意看他一眼,看他专心致志目不斜视。 她走到殿前的台阶处,想想,不甘心,转身又走回来一遍,身后暮执便也跟着她来来回回。 她再走过神君窗前时,特地放慢了脚步,透过窗格去看他。这回他倒是转头来瞟了他们一眼,未缓趁着他这一眼,紧盯着他,用眼神在说:你没什么要紧事找他么?你瞧这二公子闲得! 重霄抬着手,了了回看了她一眼,眼神在说:“你没看到我也闲得慌么?就你带他玩儿吧!” 未缓睁着乌溜溜的眼睛,还想表达什么,奈何已经走过了那扇窗,来不及了。一回头正看到暮执咧开的笑脸,提议道:“妹妹,我去寻把油伞来,我们空庭赏雨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这二公子合该叫二皮脸,她真想直说,不好得很!又怕伤了脸面,坏了神君家的亲戚关系。这当个好人的难处真多。她客气的向暮执写道:我有点忙,二公子别处逛逛去吧。 “你忙什么?我帮你一起,我什么都会干!” 未缓站在廊檐下,耐着性子再写:我得帮公主晾衣裳去,就不劳二公子帮忙了。 “茯苓不在房里,我一早看到她往两歧殿去,找那个叫竹什么的小子去了,你也不用替她忙活了吧。”暮执边说边朝西边两歧殿方向指了指。 啊!茯苓何时和竹游混在一起的,未缓没想明白,可她现在自己也一脑门子官司,顾不上别人,冲暮执摆摆手,写道:我还有别的事,就不叨扰二公子了。她写完迅速低头行礼,转身就跑。 第36页 重霄自敞着的房门里看过去,暮执正撒开腿追。 他重新低头,执笔画上,一边在想:她不喜欢他。 第十九章 心思 后来未缓想了很多办法,才甩掉这粘人的二公子,去了一趟客师叔的小楼,师婶儿给她单做了新衣裳,叫她来试,又留她吃茶。等她出来时已经过了午后了。 外头暴雨已住,红日高悬,她抬头看看日光刺眼,特地绕了一圈,从怪石林里穿过,那里若树参天,有好一片绿树荫可遮天蔽日。 “妹妹,你让我好找。怎么一个人走在这里?”暮执自一叉树枝上跳下来,着实吓了未缓一跳。 她抬头望了望他跳下来的那棵树,树干似剑直耸入云霄。她复看一眼玉冠轻袍的暮执,嗯,是一番爬树的好本事,和竹游一个爱好。 你是等山雀呢?未缓写着问他。 “我等你呢,我到处找不到你。”二公子诚实起来,也让人觉得可怕。 找我干嘛?我又不是你娘!未缓边走边在心里嘀咕着。冷不防,他上手来拉她衣袖。这不相熟的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做什么。未缓收回袖子来赶着让到一旁,变了脸色来看他。 “妹妹,你还忙着么?我们玩一会儿吧,我等你了一整天了。”暮执歪着头,眨着水汪汪的眼睛。 这一对大眼睛,应龙的眼珠子可真大……未缓甩手要走,被执着的暮执抢前一步挡住了去路。“二公子,我不爱和你玩儿,况且我得赶回去忙差事,也实在不得空。”未缓抬手写着,恨不能直说,我挺讨厌你的,尤其讨厌你这样老跟着我,看在神君的面子上,她正在极尽委婉。 “我爱和你玩儿啊,或者,你没空,我看着你也成,我真挺好的,妹妹你看看我!”暮执坚忍不拔锲而不舍,把一张粉白脸凑到未缓眼前去。 凑的太近,再俊的脸也显突兀,未缓伸手把那张团白脸推回去。蹙眉看着他,来来来,玩儿吧,她写给他:玩摸瞎子么?玩过么? “玩过,我会,我会玩,”暮执欣喜的要窜出泪花儿来,一叠声答应着,自告奋勇:“我来当瞎子,我那个……嘿嘿,我抓你吧妹妹!” 未缓点点头,对,你来当瞎子没错,她四下瞧瞧,就近站在一块青石上,向暮执招招手,叫他过来。 重霄远远立在穿廊,他一目千里,向着偏东南方向,直看到天青色衣衫的未缓颤巍巍站在石块上,伸着两手拿暮执才解下的松花汗巾子给他蒙眼睛。他原是垂手立着,看到这一幕,背起手来。 “妹妹只管多蒙两圈,别叫透了光,我可欺负了妹妹了,嘿嘿。”暮执曲着两腿,回头来说,嘴角咧到耳朵根。 说的很是,未缓呼呼又缠了两圈。完事儿麻利的跳下石块把暮执推着原地转了半盏茶的功夫,直转得他透不过气,认不出亲爹来。 未缓看看差不多,随手往草丛里扔了块碎石,正砸在一柱石碓上,“砰”的一声响,暮执满眼冒着金星向着石碓摸过去,操着闲心:“妹妹,可,可藏好了不曾?” 妹妹早走了,未缓提着裙子悄没声息的一溜烟,没了影儿。 她一路跑回空拂殿,石阶前遇到蔷薇色薄裙的青羊,未缓本是向她打听:姐姐从哪里来?公主在房里么? “公主还在两歧殿,那边有个六师弟,捕了只叫“祸斗”的小兽,会吐火,有趣得很,你要不要去看看?”青羊扬眉说着。 六师弟?未缓反应了一秒,是竹游,这家伙又钻到哪儿去了,还真捕到小火兽了!她感叹着,她这些日子忙着照顾她的精精,没赶上参与这“六师弟”的故事,不想他倒颇有成就…… “妹妹,你才从殿里出来么?神君回来了么?”青羊伸手拉住未缓手臂,窃窃的问。 神君……他,未缓迟楞了一会儿,青羊这身云衣浅袖!她眨眨眼睛,鬼使神差般抬手写着:神君才走过去。她同时指了指自己的来路,怪石林方向。 青羊跟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奇怪道:“神君去荷塘干什么?” 他去……未缓写着:许是太热了,他去乘个凉! 奥!也有可能,神君惯常穿得这样严实,实在热得慌,也该去透透气。饶是这么想,青羊仍是有点将信将疑。 未缓一只脚登在台阶上,看着青羊穿花拂柳的往荷塘去了,露出的白玉手臂,着实清凉。她一边在心里反思,当真得了师父的真传了,扯这些谎时怎么这样行云流水,真要命;一边又替自己找借口,我这都是一片赤胆忠心,青羊姐姐好好的穿这样单薄做什么,没的吓坏了神君。 她兀自闷着头拾阶而上,终是做了亏心事,撞上站在廊下等她的重霄时,自己吓得一哆嗦。 第37页 她抬头看见他在问:“这殿里连个倒茶的人也没有,你们都跑到哪儿去了?” 倒茶的人倒是有一个,刚被她骗走了……未缓看看他身后大开着的书房门,识趣的写着:我来倒茶。 重霄见她自觉的侧身往他书房去,他便也跟着走进去,坐在后窗下,等她端茶来,顺便摆开棋局。 未缓放下茶盏,会意的坐在他对面。又恭敬的抬头来看他,看见他在说:“天光未尽,你看得见么?” 她点点头,却见他还是挪了一盏琉璃灯来,点亮了置在她身侧。未缓客气的抬手写着:多谢神君体谅。 不想,神君并不怎么体谅,他抬眼看看她,道:“不敢承姑娘夸奖,听说本君最爱强人所难,且御下严苛厉凶难挡!是不是?” 这话……听着耳熟,未缓盯着他的眼睛,看他说完低头抿着的嘴角好像有一点看不清的笑意,她一手掂着一枚白子,呆在那儿,无言以对。 “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重霄低头吹了吹盏中茶烟,终究忍不住要问她一问。 ……你,未缓语塞,却忽然灵光乍现,转过弯儿来,激动的倾身向着他,写道:神君怎么大晚上的听人说私房话? 这个……重霄放下茶盏,一派从容,今日既敢拿出来问你,就不怕你质疑。“本君耳听千里目达四方,况且姑娘当是时,门窗大开甚是坦荡。” “虽是这样,谦谦君子,也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未缓写得太快,还没写完,被神君打断了。 “谦谦君子,就该平白被人诬陷了去?”他一手压在自己膝头上,看着她,看她着急得说不过他的样子。 未缓从前不觉得,她不大和人吵架,不懂吵架的真谛。 吵架便是不论对错只看谁说的多,这行当靠量取胜,不看质。她不能说话,靠写字是注定要败的。 他坐在那儿,爱看她着急的样子。然而,看着看着,终于也怕她太着急,俯身过去按下她抬着的手臂,向她道:“你承认你说错了,我便不再追究,如何?” 未缓看着他眼中含笑,也许他也并未当真;她忽然也忘了自己当时为何要这么说他,也许只是为了不让青羊姐姐常在他眼前行走,可又为什么不让呢? 他看着她盯着自己始终没再说话,在心里反思了一瞬,昨晚乍听之下,他确是不悦的,在她心里他竟成了这种样子。此时同她一来一往的认真计较一番,忽然有点明白过来,也许…… 他抬头看了看她身旁亮起黄光的琉璃灯,笑了,再问她一句:“你昨晚为什么要这么说?” 为什么?这原因……未缓未及深想,也可能不敢深想,她被他问着,终于回应他:我只是,实话实话。 实话实说!他点点头,灯下又看了看她,真的不再追究。 第二十章 诓骗 他们坐的这扇后窗,窗外是碧莹莹的青竹林,入夜前最后一点残阳,稀疏的红光正映上重霄的衣袖。 未缓看他垂眸在棋盘上,胜负已定,她分了心;看他微倾的侧脸,竹栖说,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有多好听呢?她的世界寂寂无声,她想,也许像日出时站在曹夕山顶,烟霞色的山岚和晨雾带着水汽拂过面庞,是那样的感觉么!她想象不出。 “我输了。”他摇摇头,一笑,放下手里的黑子,不做困兽之争。 她看着他抬头,忙收回了目光,那点想象只好留在心里面。 照例是她来点评,没怎么多想,未缓写着:今日之谋,其实不必实心为善,还须巧诈为能;或意在东南,或诈行西北;惶惑为虚,则神君胜。 她一边写,一边指给他看。 她教他狡诈之道,他知道她说的没错,可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还是想笑。他着意等着她抬头,向她道:“你教本君偷奸耍滑?” 嗯?这是什么话!未缓纠正他:是兵不厌诈! “一个意思!”他故意说着,以为她要分争几句,未曾想,她只抬眸看了他一眼,居然点点头,写道:耍的一手好滑也是真本事,不必太计较。 他听了,竟一时语塞,真是难得一见的好思路。看她从容的动手开始收棋子了。 他想想,倒是她的做派没错。只这一会儿功夫,夜色渐渐弥漫上来,他抬了抬手,把房中灯盏燃起,通明的一瞬。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往书案处取了一件东西来。 “这个,谢你助我们剿灭凶兽。”他边说边俯身给她系在手腕上,那凝珠发着一圈圈的白光,同她原有的那颗一模一样。 未缓错愕的,看他低头替她系好,是一条泛着柔光的五彩云绳。他打好结,又伸手把她衣袖放下来,遮着,嗯,别叫别人惦记上了,他想。 第38页 该回应些什么,她一时还没想好,书房门“豁朗”一声,被推开了。 浑身滴着水的暮执正站在书房门口,两棵水草缠在他发冠上,一张白玉脸皱成一团,直走到未缓跟前来,向她埋怨着:“妹妹为何诓骗我,害我失脚跌在荷塘里,你瞧瞧,我这一身污泥……”他说着话,委屈起来。 未缓没来得及反应,坐在那儿本能的向后倾了倾,这个动作刺痛了暮执娇嫩的自尊心,“妹妹还嫌弃我衣衫不整,是不是?”他只顾嚷着,又上前一步,逼得未缓不得不站起身来,往旁边再让一让。 她其实想说,不是嫌弃你衣衫不整,是你这身污泥实在有点刺鼻的馊味儿……好在她说不得话,不然脱口而出,可真要把暮执闹哭了。她抽空瞥一眼泰然坐着的神君,看他两手放在膝头上,也正看着她,眼神仿佛在说:你耍得一手好滑,你来收场。 未缓迅速在心里叹了口气,眼神扫回来,向一身馊味的暮执耐心解释:并没有心诓骗你,只因我这眼睛不好,得赶在入夜前走回来罢了,二公子千万别误会。一时走得急了,忘了通知你…… 暮执倒是颗八面漏风的宽心,一挥手,头上的水草掉下来一根,大度的说着:“我这人最宽怀,从不和漂亮姑娘计较,既是这样,妹妹看我湿了衣裳,便陪我去换一遭衣裳罢。”说着话要上来牵她衣袖。 他说什么,换衣服,未缓一边背手要躲,一边在怀疑自己的眼睛,这是什么话,她从不伺候人换衣服,更何况他还是男的。 一只手伸过来毫不嫌弃的满手抓住暮执的衣袖,重霄起身来立在他们中间,正扯着这只衣袖打量一遍,他同时抬起另一只手,使出法术一凝神,把暮执这一身污泥脏水弄干净了。 他放下那截衣袖,回身坐回来,朝他俩同时看了看,说:“好了,这下可都满意了?” 满意?满意你个鬼!暮执在心里骂着。脸上抖了抖嘴角,没说出话来。 倒是未缓当真的满意,她飞快写着:多亏有神君在,这法术真好用;衣裳也不用换了吧,二公子你看,这天色也晚了,你早些回去吧。 暮执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干了,别才穿上时还白净,哼!他一抖袍子,攒着一肚子气,转身走了。 未缓瞧着他走出门的背影,长长松了口气。回头来,正看到神君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她抿了抿唇,想道谢的话,一下子说不出口。转而向他低头行了个礼,表示棋也下完了,自己还是先走吧。 重霄也没再说什么,不过他起身来送他,叫未缓觉得有些诧异,看他走到书房门口,一抬手把她要经过的廊灯都点亮了,玲珑剔透的穿廊。 是体恤她看不清,她想。 她刚走出一步,回廊那头走来另一个浑身湿透的人。未缓止步看着,青羊的蔷薇色衣衫薄透的贴在身上,廊灯下一览无余的好身段,着实有些突兀,连未缓也看呆在那儿。 重霄顺着她看的方向看过去,只一眼又马上转了回来,偏身向着未缓低声问道:“这个也是被你骗去荷塘的?” 没有啊!未缓赶紧摇头,这一摇头才想起来,也不一定,没准儿还真是。她快走两步,行到青羊跟前去,看见她骂骂咧咧的在抱怨:“不知哪个天杀的,我才走到荷塘边,就被人没头没脑的推下水了,让我知道是谁,定要打断他的手……” 未缓在心里猜测着,这段摸瞎子的故事当真是说不得了,她愧疚的伸手理了理青羊的额发。青羊却眼尖,看到未缓身后的人了。 她像立时变了个人,抢上一步,走到重霄跟前来,一矮身妖娆的行了个礼,娇怯的:“神君恕罪,青羊衣衫不整,实在是不慎让歹人推落了水,又冒了风,能否向神君讨杯热茶喝!”说完掩袖咳了两声。 重霄仍旧偏身站着,听完转头来看楞在一边的未缓,向她扬声道:“你来。”说着抬脚回了书房,冲未缓指了指茶桌,同时“忽”的一声把书房门关上了,大概是嫌外面的人太有碍观瞻。 未缓会意的站在桌边倒茶,一边拿眼神看他,意思在说:你怎么不使你的法术,一挥手指就把她衣服弄干净了,不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重霄自顾自的掸了掸衣袖,坐在茶桌边,抬头来说:“我不替人洗衣裳,你倒了茶,赶紧把她弄走。” 奥!未缓无声的点点头。想这神君,有时真有点矫情。 第二十一章 拒绝 沉洲下山往云台镇跑了一趟,他以往每次都是奉命下山的,这次却不是。 他行色匆匆,借着暮色走到一家客栈的后院来。小楼拐角处的最后一间房,里头的套床挂着小客栈里统一的青布床帐。“小五,”沉洲是应邀而来,他推门进去,看到坐在窗前等他的千秋媞,她家常衣裳,脸上依旧覆着一层面纱,只看得到杏核般的眼睛和发丝虚拢的前额。 第39页 “大师兄!”千秋站起身来迎他,发出的声音有些含混,但语中带笑;她还是从前称呼,像他们小时候一样。 她抬手倒茶给他,久未见面,她眼中盈盈,问他:“山门里都好么?师父们好么?” “都好,大家都挺好的。”沉洲端茶饮了一口,茶盏拿在手里,想了想一边叹息一边又说:“他也挺好的,北荒平叛已归,并未受伤;前日多亏你的消息,曹夕山的肥遗也顺利杀灭了。” 他说着这些话时,千秋沉默的坐着,只抬手替他杯中添了一次茶。 这天天光微明时,未缓在竹林里照看她的精精兽。它好多了,大而圆的眼睛看着主人滴溜溜的转,先时不能起来,总是卧在草堆里,这两天能颤巍巍站起来了。少了一条腿,有一点不稳当。 未缓也跟着它站起身来,伸手拍拍它的头角,在心里鼓励它:看,站起来了吧,少了一条腿而已,不算什么!你看我,我!嗯,这下好了,咱俩是一对十不全了…… 精精三条腿立着,身残志坚的向前走了两步,没摔倒,很满意,向未缓欢实的摇着小尾巴。 未缓也替它高兴,凑过去向它笑着。然而它下一个动作,简直把未缓的眼泪催下来。 她的这头精精仿佛忘了自己没了一条腿,还像从前一样向她伏下身来,晃晃脑袋,叫她上来。 它不知道它再也不能带着她飞奔在千级的台阶上了;再也不能带她越过枞树林往来在两山之间了。 它真是头傻头傻脑的精精,未缓拉着它头角,向它摇了摇头,眼角忍不住沁出一点泪花来。 “它好多了。”重霄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也伸手过来摸了摸精精的耳朵。 未缓转头来看他,点了点头。重霄却在她转头的一瞬看到她眼圈有点红,所以他说:“我答应还你一头的,你何时想要,我陪你走一遭踇隅山。” 换一头坐骑么?未缓看着眼前她这少了一条腿的精精,没有多想就摇了摇头,她再也不要坐骑了;她同时在想,那些想去的地方,不去也行,没什么,这世上总有许多事是做不成的…… 重霄看着她沉默的摇头,她不用他还,他皱眉,他想要还她的;还是,他只是不想让她难过? 未缓推了推精精的头,让它往竹林深处去走一走,她得让它尽快习惯起来,让它习惯用三条腿走路,三条腿来生活。像她小时候一样,她得尽快学会读唇语,尽快学会识字,不然,她就只能被同情! 她很早就明白了,许多事情,谁也代替不了谁。 重霄伸手拉住她手腕,她腕上的月石和凝珠被他一把抓在手里,未缓被他拉着坐在旁边的石堆上。她抬头看着他,她想他有话要说。 “还在为它受伤而难过?”他问。 难过,是有一点,毕竟它本来是一头健全的坐骑,现在,它再也不能跑在风里了;但其实更多的,是她的情感太有限了,分给了它,就再也不够分给另一头了。她想了一会儿,向他解释:我也不是特别需要坐骑,没有也可以的。 他想,为了一只受伤的角兽,大可不必。他说:“等它再好一点吧,也许你会改变主意的。”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是觉得她在这件事上太执着了吧。嗯,师叔说的没错,这人和人之间的理解,当真的可遇不可求。她迟疑了一会儿,写着:大概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的世界都很大,朝碧海而暮苍梧;但我的世界很小,一草一木一人一兽,只有这么多,我就,就尤其珍惜些。 重霄侧身坐着,看她写完,与他对视着。 “妹妹,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呢!”一声炸雷,暮执打后廊下跑过来,毫不客气的,坐在他们两人中间,忙不迭的朝未缓说着:“我打听过了,今日山下的镇子上有集会,我带你逛会去,好不好?” 他挤在中间,紧挨着未缓的衣裳,甚至压住了她裙边,她赶着站起了身,立在一旁,看这这二公子一脸兴奋的嚷嚷着,半边身子挡住了神君的脸。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偏过身去看了看仍旧坐着的神君,今日当着神君的面,且说明白了吧,若伤了神君家的脸面,她也算是坦荡荡的,正人君子的做派。 这么想着,她向暮执行了个礼,写道:二公子见谅,我今日实话实说,若说的不好,您千万大人有大量,别同我计较才是。我不喜欢和你玩儿,要说和你一道,我更愿意忙些别的事情去。或者二公子找找别人吧,青羊姐姐或者公主殿下都好,兴许她们也有空…… 暮执看她一边写一边拿眼睛看他,并不觉得什么,但也情真意切的站起身来说:“妹妹先别把话说歪了,你还没看上我,不要紧,我是真心喜欢妹妹的,我不怕多等等。妹妹你看,我真挺好的,相貌也好家世也好,再容我些时间,你定会喜欢上我的。” 第40页 这份自信,真是……未缓看着他的回应,立在那儿,咬了咬唇,抬手一不做二不休:我不喜欢你,二公子!不管过多少时候,我都不喜欢你! “别呀,妹妹,别忙着说这么绝情的话啊。我还有许多好处你不知道呢!”暮执说着,扁起嘴。 嗬,这个人,刚刚不还自信得挡不住么?这一会儿功夫怎么就卖惨了!未缓垂手接不下去。 “额,暮执啊,”重霄适时的起身来,给他们打个圆场,他嘴角含着笑,看起来怪高兴,“对她来说,你这个,家事太好身份也太高了些,恐怕确实不大合适,就也不要强求了!” “我家里从来不计较这些,只要能同我能生儿育女的,不管什么身份出身,就抬进来做夫人也使得。”暮执声明着,生儿育女的话,把未缓惊了一跳。 把重霄也惊了一跳,这倒霉孩子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他沉声提醒他:“这话,还远了点,就不要提了。”说完伸过手来拉着暮执道:“你不来我倒忘了,昨晚你哥哥差人送了信来,你跟着我一起去看看,他都说些什么。” 暮执身不由己的被重霄拉走了,嘴里还在说着什么。未缓看着他们走远,她立在那儿,缓缓回身仍旧坐在原处。 这时,有晨风拂过,她眼前修竹冉冉。他说,家事太好身份太高……是啊,他的家事也很好,他的身份也很高! 第二十二章 跳舞 季夏的最后一个月,早晚显凉意。茯苓穿过空庭往两歧殿去找竹游,要看他的小火兽“祸斗”,经过月洞门,正瞧见未缓的师父坐在门廊下,一腿蹬在廊柱上,给围着的几个弟子讲那晚曹夕山脚下诛杀肥遗的事,加油添醋,讲的口沫横飞。 茯苓不屑的瞟了他一眼,径直向偏殿里找她的六师兄去了。 “呔!你还敢来!”竹游挽着衣袖,正围着那头长着灰色绒毛的小兽,愁得团团转,看到茯苓走进来,气急败坏的指着她要骂。 “怎么了?六哥哥,这小祸斗怎么了?”茯苓提裙伸着头,小心翼翼的往竹游身后看着,对旁的事毫不介意。 “你昨儿都给它吃什么了?你看看现在,蔫头耷脑的,还打着嗝呢。”竹游正忧心忡忡,火急火燎。 “并没给它吃什么呀,就,就一个菜团子,你不是说它什么都吃么?” “什么菜团子?”竹游一回身,揪住茯苓的衣袖,紧张道:“什么菜团子?哪来的菜团子?” 小南赶着上来扯竹游的手,这么揪着公主成何体统。茯苓自己倒并没觉得什么,她理直气壮:“我都能吃得,怎么它吃不得?” “你,你,你!”竹游倒插着两条眉毛,一阵嚎哭:“快把这个蠢货给我扔出去……”,他一头嚎一头抬脚跨出殿门,找师叔帮忙去。 他走进来时,未缓正坐在客师叔的小楼里喝茶,凉风习习极是惬意。 “师叔!”竹游同手同脚的扒着门框进来,要生要死,“师叔救命!” 未缓看着他打眼前一阵风卷进内室去,“砰”的一声被客师叔扔出来,房门紧着关上了。 竹游一屁股滚在未缓脚边,揉着后腰龇牙咧嘴。未缓低头看看他,提醒他:客师叔换衣裳呢,你冲进去干嘛? 竹游坚忍的站起来,扒在未缓的茶桌边沿上,眨着眼睛疑惑:“我的天!敢是我眼花呢,师叔这背上恁多的伤痕,老虎斑纹似的……” 未缓看着瞪他一眼,胡说什么!客师叔修身养性从不与人斗狠,大师父还有根锦澜金杖做兵器,是个从前上过远古战场的样子;客师叔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的,世家子出身读书写字吟风对月的人。 竹游趴在桌上,自己给自己倒杯茶,咕噜噜一气儿灌下,反省道:“我是眼花了!”他自顾自的说着:“叫我的小祸斗折磨的,昨儿还好好的,这会儿正瘫在地上,要死呢……”说完伸头往里屋张望着,师叔怎么这么墨迹,还没出来,大姑娘上轿呢? 待得房门开了半扇,竹游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拉住客师叔的宽袍,拖着哭腔:“师叔,我那小火兽吃坏了东西,要咽气,可怎么办?求师叔去看看,千万救它一命!” 在客师叔扯过自己的衣袖来,不紧不慢瞟了他一眼,没回话,只向未缓问道:“缓儿来了,是来吃茶的么?” 未缓听着要笑,师叔惯常诙谐。她摇摇头,写着问他:有本书我找不到,异族志,从前看了一半,记挂着后半部呢,想着来问问师叔,可知道哪儿去了,我遍寻不着! “这种书什么看头,看通了去当功曹主簿不成?”竹游不屑道,横在师叔和未缓之间,歪着身子挑眉:“师叔,我那只火兽,您去看看……” 第41页 师叔伸手把他掸开,同未缓说:“那书确是我拿了,你要是想看,这两日空了就来,我讲给你;这书你小小年纪,不大能参透真意。” 未缓在心里纳闷,不过是本讲种族科目的书,有何真意是千难万难的,还怕她参不透?但还是乖顺的点了点头。又看见竹游把头横插进来,向着师叔,愁眉道:“师叔,火兽,要死……” 在客师叔木了木脸,深吸了口气,转头对他说:“再过两个时辰,就好了,这期间,不要喂水,只干等着就是。” “真的?” 师叔起身瞪他一眼,告诫他:“别让大师父看见,那才是真的要死!” 竹游听完要走,一边揖手一边回身来:“知道知道,多谢师叔。” 未缓于是同着他一起出来,走在回两歧殿的路上,去看看他的祸斗,顺便瞧瞧师父去,不知他这几日有没有和别的师父们吵架,她颇有些不放心。 竹游边走边想起来,转头问:“你那头精精瘸了腿了,这以后出门是不是换你驮着它?啧啧啧……” 这闲心操的!未缓无动于衷的摇摇头,不搭理他的风凉话。只比划着问他:你那小火兽怎么吃坏东西的? 一句话提醒了他,坏了,那祸首还在呢!他撒开腿跑起来,可别这一会儿功夫,那要命的公主再给它吃了什么,可真的活不成了! 未缓便在两歧殿里耽搁了些时候,看她师父在廊下对着二师兄几个人可劲儿吹牛;看着茯苓跟在竹游身后“六哥哥”长“六哥哥”短的叫着;嗯,他们都怪忙活的,她想。 等过了晌午,问过师父,几时回家去,师父随手折了跟树杈子剔了剔牙,回她说:“等秋凉吧,家去冷清,这里热闹,多呆两天。” 她其实无所谓冷不冷清的,她是想算算还够几天时间,能跟着在客师叔,把那本异族志听完。她的世界年深日久平静如水,她的耐心广阔无边。 她不知道他师父想着另一件事,实在是因为当时带青羊来时许了老羊倌儿的,成不成的多少得有个结果,他找着机会和青羊侄女说道这件事,启发她说,这男人眼里的女人,好赖得有个特点,得有个才艺展示展示,不然同个咸鱼木头没甚区别。催她加快些搞定神君的步伐,别拖了他回家去的后腿。 所以未缓走回空拂殿的时候,正看到她那青羊姐姐在廊下跳舞,对着神君的书房窗口,一扭腰一回首,煞是认真。 害得未缓走到近前不得不犹豫,不知该若无其事的走过去还是该驻足围观顺便给鼓个掌……她一边伸头看了看,嗯,那窗口站着两个人,神君和二公子,两颗头一前一后,二公子扒着窗框探出半个脑袋来;神君袖手站着,一脸木木呆呆,不及暮执一半生动。 还好还好,她在心里庆幸,这有人看呢,不缺她一个观众!她不解风情的想着,我就,就先走了吧,青羊姐姐应该看不见我…… 她果然大喇喇的侧过身从那窗口溜过去,被重霄一伸手扯住手臂,她回头看到他说:“你姐姐跳舞正酣,你不在这里给她捧个场,想去哪儿?” 她又看到暮执抬头望着她,眼神在说:“是啊,神君说的很是,你去哪儿?快来一起看跳舞!” 呃,我,我正想去搬个椅子,坐在这里细细的看……未缓极识时务的比划着解释。 “不必了,进来,就坐在这里看!”重霄扬了扬手,简短命令她。 呵呵,也好也好…… 等青羊一曲舞罢,未缓端端正正坐在神君的圈椅里,陪着他们鼓掌不迭,真诚得两眼放着光,心里想着,这样还行么?神君满不满意? 她微微仰头看到神君在问:“这舞跳得不错,是不是暮执?” “是是是!”暮执乐不兹的点着头。 “同你家的舞乐比,如何?”重霄背起手来,接着在问。 “只有过之,无有不及。”暮执点头称赞,看青羊含笑盈盈。 “这位二公子家里最是推崇舞乐,听说你大哥有位夫人,从前就是舞姬出身,是不是?” “是啊,我们全家都爱音律舞艺,”暮执摇头晃脑,一张俊脸上洋洋得意,向着青羊道:“姐姐舞技出众,若在我们家里,可排第一!” 未缓坐在那儿只顾着看他们一来一往的说着,这是要干嘛! 第二十三章 好客 她那天没能参透神君的意思,但没两天,就明白过来了。未缓这日从客师叔那里听讲书回来,穿过空庭的芳树林,午后时光,四下里阒静无声。她款步踏上台阶,忽然余光里瞥见一角石榴红的绸衫。 咦!有人,是……青羊姐姐?!这大日头里,不回房,在这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未缓驻足,停在那儿想了一会儿,还是有点儿想看。她朝旁挪了一步,搭着栏杆向外偏了偏身。 第42页 一叉碧绿的芳树枝掩着两个人,枝丫稀疏,看得到侧脸,两人正重叠在一起…… 呃嗯,这青羊姐姐……这二公子!未缓愣在那儿呆了呆,又忙忙的缩了回来,轻手轻脚的跨上台阶回房去。想着这两个可真是顺天知命的好人儿啊,她抬头望了望天,瞧,那一大朵云彩可是桃花变的么! 她三步并作两步,往西配殿去,经过东书房,刚巧赶上神君拉开房门出来。她立在廊边等他先过,看着走向她来时那处台阶。 唉!她再三忍着看他一步步走到台阶前,终于没忍住,上前来伸手拉住了他衣袖,她也知道这样问不合礼数也不合时宜,但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借口,只好厚着脸朝他比了比,问他去哪里? 重霄头一次不反感有人扯着他衣袖,眼中也带着点惊讶,实话实说的回她:“去看看阿青,”他说着想起来,又补充:“你倒是见过它一次,还记得么?” 阿青?谁是阿青?无所谓!未缓胡乱的点头答应着:哦,那,那在哪里啊? “在山门外的林子里,你忘了?” 在山门外,未缓敏捷的思考着,向他诚恳的建议写道:那太远了,还是飞过去吧! 她看着神君不知所谓的盯着她,上下打量了一遍,也是,她这提议真是太突兀了。 “呃,也好……”他说,说完抬脚要下台阶。被未缓一把揪住。 重霄颇有耐心的回头来看她,善解人意道:“你是不是想一道去?” 嗯?一道去?那!她看了看自己那只拽着他衣袖的手,艰难的点了点头,是啊,是她想一道去。她顺着他的话,昧着良心写给他:这么远的路,我们就从这里飞吧! 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山门,又低头看她,没忍住,笑了。略一凝神把她带上了云头。 她是第二次跟着他腾云,他隔着衣袖抓着她手腕。未缓到了这一刻才忽然想起,这应该是去看他的坐骑吧,阿青,是那头青兕!她在心里叫苦,这颗成人之美的心,真是做过了头,为什么要跟着来看怪兽呢! 他按下云团,带她落在山溪边。她有点心怯,微不可查的退在他身后,谨慎的四下里望了望。 重霄一边扬起手,指尖是一团荧光,唤阿青出来。一边回头来问着未缓:“有我在,也怕么?” 他这话说的,让人不敢点头说怕,若是点了头,好似看不起他。未缓极识时务的定了定神,摇头表示不敢怕。 然而那青兕出来时,眼睛里一抹幽光闪过,从一人高的大石后面现出身形,它的体格还是把未缓吓了一跳。这上古的神兽带着久远的让人不寒而栗的生杀气息,扑面而来。 重霄垂手仍旧抓住她手腕。“想摸摸它的头角么?和你那头精精不大一样。”他说,一边引她上前。 神君真是爱说笑,她的精精囫囵个儿站着还不及这阿青的一颗头大,自然是很不一样的。 她身不由己的被他拉着,伸手去触了触那截威风凌凌的独角,光滑的,冰凉。她同时低头看了眼青兕的眼睛,幽兰的光一轮,她大概习惯了摸完了头角总是接着拍拍精精的头,此时她也顺手拍了拍阿青的头,粗粝的兽皮,把她自己吓得手停在半空里。 然而,这身形巨大的阿青,随着一身呜咽的低吼,竟缓缓的伏下身来,做出非常虔诚的姿态。 这把一旁的重霄惊得愣住了。他这头坐骑是父亲送他的,这千百年来随着他出生入死,他最知道它,是个要强的个性,如果不是特别尊贵的人,它是绝不肯轻易低头的。 他忍不住看看身旁的这位姑娘,她天聋地哑只有一双眼睛勉强看得见,她…… 此时未缓也正看向他,重霄重又观察了一遍阿青,确认它的意思,抬头来向未缓道:“它请你上去坐!” 神君真是打开了她世界的新大门,原来像兕这样青面獠牙的怪兽,内心竟是这么好客的…… 她睁着一双惊喜的眼睛望着他,他其实也解释不清原由,只点头伸手把她扶上去,看她还有点小心翼翼,告诉她:“别担心,阿青性子稳重,不会摔了你的。” 唔!神兽真的是神兽,未缓第一次坐在这样高级的坐骑上,内心忍不住的澎湃,放眼能看到这密林里橿树的树梢。她忙着掩饰激动,没注意到,阿青老成持重的向站在一旁的神君看了看,意在问他,能飞一圈么? 重霄微微点了点头。 青兕于是四足一震,聚起一团明艳的五彩祥云,“呼”的一声直上云端,巨大的云风迫得未缓倾身下来,伏在阿青宽大的脊背上。神君说的的没错,它虽然疾速却很稳当,御风行云轻盈似飞鸟。 第43页 阿青绕着空桑山顶,旋飞一圈,雾气缭绕里,未缓看山下诸般,第一次觉得,天地山川在她脚下,她立在云端里,高不可攀,也无人能懂。心里的孤寂翻涌着漫过心房,漫过清明…… 等他们别了阿青,未缓难得的兴致勃勃跟在神君身后,走回空拂殿去。半路上碰上抱着瞿如鸟的竹栖,她头里先看见重霄,让在一旁低头行礼,才看到他身后的未缓,又觑着眼睛向她使眼色。 未缓看着,这小七最近不知忙什么,好几天没见着她人影儿了,不由的放缓了脚步。重霄款步向前,并未停留,只回头来向未缓道:“去吧!” 于是这时候,还未及至午,未缓和竹栖凑在一起,坐在一棵老桂树下面商量下山去的事。 “你不再等等么?我听客师叔说过不了几日,你们便下山游历去,那时你不是更有空些?”未缓朝竹栖写着。 “你可拉倒吧,我问过大师兄了,下山游历是要跟着二师父的,哪儿也不能去,一步也不能乱走,早晚点卯,中间还有师叔看着,哪里还能有空,再不去,我可没机会了!”竹栖来来回回拨弄着瞿如头上的一撮头毛,翻来覆去发着斑斓的光。 这……未缓垂眸也替竹栖烦恼着,这竹小七也不知通了哪一窍,专爱去看那樊篱镇上,书院里的一位教书先生,中了蛊一样。如今听说他们办赛诗会,那教书的温先生也参加,便把她急得不行,想去看,又脱不得身,且又思及自己不会作诗。正是愁眉,特地在路边等未缓。 竹栖朝着未缓说:“我们这里,同我交情好,又会作诗的只有你了,脱个滑容易,你需得陪我一起去,倒时你悄悄帮着我些。我就不信,还比不过那几个凡人小毛头么?!” 嗬!未缓直愣愣的眼神瞟她一眼,好大口气,真是高看她了。她提醒竹栖:“我这点道行,在诗书上并不怎么样,也就你觉得好罢了,山外青山楼外楼,千万别在人前说这样的大话。” 嗳哎!竹栖一挥手,就你谨小慎微的小家子气。同时凑近了来说:“我看神君也挺好说话的,你明儿向他告个假。我呢,让我哥给我打个掩护,咱俩赶着时辰下山去,等看完了赛诗会再悄悄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未缓看着竹栖喜滋滋的抖了抖眉,觉得不能不答应她。 第二十四章 温殊途 这世上的好事总是不能遂人心愿。未缓本是头天晚上恭恭敬敬向神君说明了原委,告了假的。 一大清早的,她又被那二公子盯上缠住了,未缓真心觉得自己这脑子不大够用,明明瞧着他同青羊姐姐好到一处去了,她成人之美忙了半天,横是落得一场空。这会子他仍旧跟在身后“妹妹”、“妹妹”的叫着。 未缓别有深意的提醒他:你不去找找“姐姐”去? 暮执深明大义的笑着露出两颗白牙,道:“姐姐要紧,妹妹也要紧!” 未缓看着,忍不住要皱眉,嫌他这副嘴脸。扭头走了。 她知道暮执在身后跟着呢,使了个心眼,专往神君的东书房跑,她昨晚去告假时,神君也说起他这日有事,不在殿里,还叮嘱她早去早回呢。这时候她便故意推门进书房去,躲在房门后面。 暮执嫌这神君大哥嘴碎,管东管西,轻易不打他眼前过,省得被绊住。他此时眼看着未缓闪进书房去,他知难而退,佯装看景儿,绕到后殿竹林,一旋身也不见了。 未缓这里贴着门板,探头探脑的往门缝里窥探着,冷不防被立在帐幔旁的神君吓了一跳,她一脸惊骇的看着他,看见他说:“已经走了,不用躲了!” 真是唐突,她早两年和竹栖手拉着手来空拂殿转悠,恰撞上过大师父,被狠狠教训了一通,说书房是神君的公务重地,严禁闲逛。她如今跑进来躲人事,实在汗颜。大师父若知道,定是要骂她越大越不懂规矩了。 所以也来不及问,你不是要出门么?怎么还在书房里?!未缓只着紧的低头行礼退了出去。又谨慎的贴着墙根,一路小跑着到两歧殿找竹栖会和。 才跨进两歧殿偏殿的门槛,暮执突然打未缓身后冒出来,哈哈笑着赶上前一步,得意道:“妹妹的脚踪不行啊,瞧我的追影术如何?” 未缓立在那儿,无语。远远看见竹游走过来,她赶紧向他使了使眼色,告诉他:快来帮忙,把这个尾巴给我弄走! 竹游会意,呵呵笑着走近前,一伸手揽着暮执的肩头,搭话说:“二公子是吧?来来来,咱俩聊会儿天!” 暮执被竹游扯得一个趔趄,不满道:“聊什么天,你不是那个,那个看兽笼的么?我和你无甚可聊。”说罢嫌弃的瞟了竹游一眼。 第44页 这一眼登时惹毛了“六哥哥”,“谁是看兽笼的?你才是看兽笼的呢!你全家都是看兽笼的!”竹游亮开嗓子,要吵架。 “诶!你怎么骂街啊?!” 未缓吸着气在旁看着,这竹游倒是入戏挺快,发挥超常啊。她悄悄摸到窗边,找竹栖去了。 内房里竹栖正临窗对镜挽头发,未缓看着要笑,竹栖偏过头来,先横她一眼:“不许笑!”话音还没落,自己先裂开了嘴。未缓欢快的凑过来帮她,抿着嘴角。 窗外是一簇红艳艳的石榴花,颤巍巍的探进头来。 “用这个珊瑚攒珠的,好么?”未缓把一支珠钗拿在手里亮给竹栖看。 “好!” 她们掐着时辰,下山穿过桃林,竹栖收了云头,两人整整衣衫,沿着乡道的槐树荫,一路往镇上去。 未缓边走边提醒小七:一会儿先看看热闹,千万不准抓尖要强,一脑袋扎进去。若是丢了脸我就装作不认得你,悄悄躲了,叫你找不着! 竹栖看着,撇撇嘴,说:“我才不找你呢,你也别吓唬我,我找不着你,就回山门找你师父告状去,叫他老人家亲自来找你,哼!” 哎哟,这想瞎了心的小丫头,未缓一瞪眼珠,上手来撕她的嘴,看你还敢拿师父辖制我! 两人笑闹着,不一时走到镇上的书院。今日这里人多,不大的院子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全不像往日书声琅琅。 她们其实来迟了,赛诗会已进行了一半。前面众人的联诗环节已过,此时是限韵做桂花诗。院中正坐是这镇上的老学究朱夫子,旁边坐着本镇一等一的富户梁员外,未缓隔着人群,看到那油光满面的员外老爷正依着官帽椅,和朱夫子说话,歪着嘴角露出几颗大黄牙。 竹栖着急忙慌的往前挤,有几张条案放在院中央,置了纸笔在那儿供参赛的人使用。那位温先生就站在几位青年后生边上,看着他们舔笔蘸墨,有几个人已开始落笔。他不慌不忙,饶有兴致的看着,并不着急。 未缓被竹栖扯着手臂,挤过人墙,挤到条案前来。她悄悄提醒小七:那边员外爷在说招婿的事儿,说今日赛诗会的头名,他要请到家里去相看。这么说,这诗会的目的只怕就是为了选婿了。 “嗯?那可怎么好?”竹栖变了脸色,凑在未缓耳边:“温先生最有文采的,随便写写也能夺魁,岂不是要成了他家女婿了?” 她们说话间,那边已经写成的桂花诗陆续贴了出来;温先生也正俯身提笔。竹栖看着着急,把未缓的手指攥得咯咯作响。 未缓推她,让她悄悄过去告诉他一声,只说“藏拙不可露”,他便懂了;未缓这里忙忙的就近提笔,潦草写一首,替换给他。 等竹栖把这里写就的一首诗混在人群里,递给他,他展开来看: 瑟瑟金风露,十里得清香。 疑是蕊宫仙,微吟让芬芳。 竹栖眨了眨眼睛,咂摸着,悄悄问未缓:“你这诗,似乎不怎么出色吧?”她觉得就这水平,在温先生面前,没挣到颜面。 未缓剜她一眼,指指院子中央,提醒她:你还想夺个状元不成?接着去梁家做个便宜女婿? 竹栖马上清醒过来,郑重的向含笑的温先生点了点头,就是这样,去交吧。 温殊途是聪明人,本来也没想卖弄学问,是拗不过朱夫子的面子罢了。他提笔缀了自己的名讳,抖抖竹布长衫,起身挂到院中。 接着便是大家站在院中赏评一回,夫子亲自下场,一一看过。最后评了魁首出来,果然不是温殊途。 竹栖当然很高兴,这算逃过一劫,然而她也只是小姑娘性子,心眼儿浅,盛不下二两大事。只为着眼前这温先生,芝兰玉树般立在身旁,便满意得很。同他站在书院外的桑梓树下说话。 未缓虽然聋哑,眼色却好,她猫着腰,混在书院的几个小门生群里,在屋檐下猜灯谜。不去给竹栖捣乱,她想她真是个知情知趣的好姐姐。 临走时,温殊途在书院的路口牵袖相送,当风立在柳树下,向竹栖笑盈盈道:“今日多谢姑娘及时相告,免去一桩麻烦事。在下离家在外,无甚相送,”他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来,接着道:“这件小玩意儿,赠给姑娘取个乐吧!”他把一只团宝大小的铜铃递到竹栖手里。 未缓本是站在小七身后,一步开外,不远不近。正好看得清,这小铜铃是个经年的物件儿,镌着写意的虎头纹,几处磨平了,圆滑的泛着温润的光,嗯,是个有意思的好玩意儿。 竹栖捧在手心里,一脸欣喜的笑,“先生客气了,我们举手之劳……” 温殊途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收好,眼神向竹栖身后看了看,问她说:“你姐姐与你同来,我也送她一样,望她不嫌弃才好。”说着偏过身来,向路边看景儿的未缓点了点头,送她一叶干枫叶做的蝴蝶书签。 第45页 唔,这温先生真是个爱屋及乌的好性格,见者有份啊。未缓想。 回程的路上,竹栖带着未缓站在云头上迎着风,瞟了眼她手里捏着的书签,耷着嘴角嘟囔:“我怎么觉得,你这个红艳艳的,比我那个铜物什好看啊!” 未缓自己拿起来又看了看,推到小七面前,意思:那跟你换,你愿意么?! 竹栖忙不迭的摇头:“我不换,我可不换。” 未缓横她一眼,就知道你不愿意。她把手缩回来,又瞄一眼,这枫叶蝴蝶的模样还挺特别,是有意做得不像么?还是这种蝴蝶她没见过? 兴许是温先生手工活不好,做丑了!未缓在心里呵呵一笑,偷偷想着。 第二十五章 氏族 “这一章,我们讲“员丘氏”……”在客师叔仙风道骨,临窗而立,他望着窗外金乌树,“要讲员丘氏,需先讲讲海外仙山,缓儿,你可知道么?” 未缓点点头,她从前听二师父讲过,说远古时期,东海之外有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叫做归墟,归墟中漂浮着五座仙山,分别是:代舆、员峤、方丈、瀛洲和蓬莱。她那时很有兴趣,特地去查了远古史,浅浅的研究了一点蓬莱和瀛洲。 客师叔垂目看了看她写的,微微颔首。他讲书向来言简,从不啰嗦,今日却难得的多讲了一遍。他背身立着并没看书册:“这几座海外仙山,一向被云游方外的仙族人士所钟爱,常有人选作隐居之所,只有一座,是空无一人的,”他回头来看了看仰着脸的未缓,眼中悠远,像在说一桩旧事:“这空无一人的,便是员峤山。员峤山……很久以前,员丘氏一族就生活在员峤山上……” 他讲到这儿,停了,许久没接下去。窗外的金乌树上掉下一片焦黄的落叶来,晃悠悠划过一道明艳的弧线。 未缓偏着头看他,意在问:师叔,那后来呢?员丘氏是迁走了?还是去了哪儿?为什么员峤山上是空无一人的? 在客微怔了一瞬,低头看了看书册,“相传,员峤山上有一眼不老泉,名叫赤泉;这赤泉水传言凡人喝了能得仙身,仙人喝了可得万年修为,可助灵力倍增;员丘氏一族世世代代便为守护这眼赤泉水而生。这本异族志上说,员丘氏在新王继任后监守自盗,致赤泉水断,员峤山空,于是归墟海水漫溢,员丘氏阂族湮灭在无穷的海水之中……” “异族志上说”,未缓听得仔细,客师叔说,这是书上说的,她眨了眨眼睛,有遏制不住的好奇心,抬头来问他:师叔,只是书上这样说么?那可有书上没说的?实际上是什么样的? 在客看着未缓这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回身来笑了笑,对她说:“没有什么实际上,只是师叔幼时也学过一套这样的四方族史,书上写得与此不同,没有不老泉,那时员丘氏还是一个古老而有智慧的氏族,他们拥有极高的灵慧与才华,远高于当时其他的任何种族。” 那,到底哪个是对的?未缓疑惑着,看师叔。 “缓儿,这世上有许多事,不能用对错来论,”师叔拍了拍她肩头,“你需得记住。” 她对这最后一句,没怎么听懂,但点了点头。 这时竹栖从窗户里探进头来,向客师叔咧开嘴笑了笑,脆生生的声音:“师叔,我找未缓。” 客师叔伸手敲了敲竹栖的脑袋,回身来说:“去吧,剩下的明天再讲。” 未缓便站起来,拿那只新得的枫叶蝴蝶夹在书页里,合上书找竹栖去。在客眼锋里闪过书页一角,他立在那儿凝神看着,忽然迟怔,看她们两个一路跑到回廊尽头,消失在一片蝉鸣里。 “快来,我哥的小火兽,会吐火球了,叫你去看呢,”竹栖一路说着:“二师兄找栗子去了,等会儿咱们围着这只小祸斗,吃烤栗子。” 你们可太会玩了,还火烤栗子!这么大动静,小心让大师父知道!未缓替找他们担心。 “哈哈,你不知道吧,大师父被神君差去陆吾仙官府上办事儿去了,今天一早出的门,至晚方归。”竹栖有声有色的说着。 哦,怪不得,都成松了缰的野马了。 未缓和竹栖赶到时,两歧殿的偏殿里正飘出阵阵的熟果子香味,众人围着小火兽,都在抛栗子到它跟前儿,它“呼”的一口气,滚出一团小火球,两三下就把一捧野果子烤熟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一哄而上的去抢熟栗子。 未缓见穿着茜色竹纱裙子的茯苓也起劲儿的挤在人堆里,正弓着腰去够那祸斗脚边的开口栗子,旁边小南替她牵着衣袖扯着裙角,好不忙碌。 她和竹栖正要绕到另一边去,一声“哎呦”先响起来,未缓眼见着茯苓一脚踩着小南的裙子,倾身向前扑去;糟糕,她可是又要摔一跤!看得未缓心里一揪…… 第46页 正被旁边抢栗子的竹游一手揽住,他一边没头没脑的上手把她扯住顺便推远些,一边叫嚷:“你可留点神吧我的亲娘,你再压到我的祸斗,我可跟你拼命。” 他嚷嚷的这一通,惊吓过度的茯苓大概一个字也没听见,她只顾抱着竹游的手臂死命攥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他们三人在那儿拉拉扯扯,未缓使个眼色拉着竹栖正好占了他们的位置,两人猫着腰接着逗那小火兽。 临近傍晚,未缓跟着茯苓回空拂殿去,经过神君的东书房,并未亮灯。他不在么?忙什么去了?未缓边走边想。 她其实这些天都没怎么来当差,公主找到了好去处,天天往两歧殿跑,旁的也无心计较。未缓略站了站,见茯苓按部就班的准备上床就寝,摆摆手让她先退下,她便极有眼色的关了殿门,出来了。 她的住处在茯苓西偏殿再往后一点,她如今有了两颗凝珠,就是像今晚这样没有月色,天气不好的夜晚,她也勉强看得见。她特地卷起衣袖,露出手腕上这颗自己看了看,嗯,真好。 她正借着珠光往自己房里走,冷不防有个人影从半空里直扑到她跟前,一阵凉风惊得未缓倒退一步,险些摔倒。 重霄伸手扶了她一把,“当心!”他说。 未缓站定了看他,同时看看他身后的一片蒙蒙的夜空,这会飞就是好啊,想吓唬谁就吓唬谁! 这大晚上的从天而降是要干嘛?未缓对着神君,便不伶俐了,写着问他:神君这是,在房顶赏月? 重霄站着没动,瞟她一眼:“今晚阴天,没有月亮。” 哦,那是干嘛呢?未缓一时僵住,想不出别的场面话来。 “你随我来,跟我书房去,”他说着抬了抬手引路,让她同行,接着道:“我们对弈一局!” 这么晚了下棋,未缓尚没弄清楚始末,只糊里糊涂跟着走到书房去。这神君可真勤奋,果然厉害的人都是争分夺秒的优秀,多晚都还想着操练棋艺。未缓自顾自的想着,忍不住在心里肃然起敬。 她并不知道,在她回来之前,重霄去她房里找过她一回,但未及走到她房门口,就又走了回来。他耳力超群,远远已听到房里响动,男人的喘息声和女人的娇怯声混杂在一起。他止步在那儿,这暮执真是越发出格了,他一边回身一边在心里后悔,原该早些知会他大哥一声,让他派人接回去的好;如今搞出这样暧昧的事来,让他开不了口。 还好,未缓并没回来。他没有走远,站定看了看天色。她听不见,要是回来推门就进去…… 他微微叹了口气,一翻身,飞上了房顶。 第二十六章 持灯 重霄点亮了书房里所有的灯盏,白光灼灼。他们灯下对弈,开着后窗,殿后万竿修竹,影动摇曳像暗夜里藏着无数兵甲。 未缓跟着在客师叔学棋,讲究在棋言棋,两两相对,不说旁的话;同神君下棋多次了,他虽不是个中高手,但好在规矩也是通的。 然而这次却不同,战局摆开不多时,他拈着棋子不紧不慢问道:“前日下山去,可碰到有趣的事么?” 这是,要闲聊!未缓斟酌着,这实在是难为她,要边下棋边聊天他们用嘴说话的当然不影响,两不耽误,她可着实忙不过来,又是写字又是下棋,一只手不够用…… 并没碰到特别有趣的事,不过是小镇上的赛诗会,我陪竹栖去凑个热闹罢了。她潦草写着,回应他。 “哦,”他点点头,不着急下棋,似乎专为聊天来的,“凡人的诗会如何?” 挺好的。她敷衍着,专心致志在棋盘上。 “一般,诗情上才华出众的,多是风流倜傥潇洒俊逸的公子书生,是么?”重霄不咸不淡的问着,表情幽微。 未缓停下来想了想,是说温先生那样的么?倒是说的没错,所以她向他点了点头,眼神依然留在棋局上,她快要胜了。并没看见他垂眸时脸色不大好。 “你去的山下哪个镇子?”他忽然对人间的小镇有兴趣起来。 未缓看着他问的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忍不住敲了敲棋盘提醒他,你快输了,你不想想怎么救这一角的黑子,操这些没来由的心做什么! 重霄始终不怎么着急,不紧不慢低头看看,仍是坚持在问:“曹夕山脚下那个镇子?” 未缓兀自叹了口气,觉得仁至义尽,一边点点头,一边下手收了黑子,断了他后路。又抬眼来看看他,意在问:怎么样?认输么?那人间小镇还重要么! “那镇子叫樊篱镇是么?” 神君的这点执着,伤害了未缓的心,她借着灯光,看着他,自己点了点头,心里在想,你不是来下棋的,是来打听地名儿的吧,那咱们就别费劲儿摆个棋盘在这儿了…… 第47页 她作势向窗外看了看夜色,又指指房门,要告辞;这么晚了,也该回去睡觉了。 不想神君只略抬了抬头,手上收着棋子说:“再来一局。” 再来一局!未缓有点意外,他们下棋一向点到为止,神君何时变得这么执着了!她瞟了一眼香案旁的更漏,亥时三刻了…… 明日一早她还要去客师叔那里听书,“员丘氏”的那一段还没讲完。未缓忍不住抬头看看对面神君的脸色,看见他说:“怎么?你累了,想回去了?” 未缓看不出他有什么不悦,便诚实的点点头,向他解释道:我明日一早要去客师叔那里听他讲异族志,所以…… 她要回去休息,他沉吟着没说话,仿佛在凝神听什么,未缓安静坐着。 灯盏被夜风吹得,呼呼偏了光。重霄静心听了一会儿,未缓房里的动静小了许多,却始终没听见暮执出来的声音。他迟疑的,看着面前这沉静如水的姑娘,好一阵考虑,才开口道:“再过两日,令丘国会派人来接茯苓回去,她腿脚也已痊愈,你就不必照看她了,我想,还是仍旧搬回书庐去住吧;我看那里在客师父都帮你布置好了。” 真的么?可以搬回去住,那当然好!未缓看着他说完,没来得及克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来。 “怎么?卸了差事,叫你这么开心?”重霄扔下手里的棋子问她:“这空拂殿里没有一样让你觉得高兴的事?” 高兴的事!未缓敛了敛蔓延的笑容,认真反思一会儿,通情达理的指了指棋盘,表示这空拂殿里最好的事莫过于和神君对弈了,别的再没有了! 重霄看着她真诚的脸,心里怀疑着,这是真心话么?看在眼睛里却还是满意的。 他俯身越过棋盘,端起她手边的琉璃灯,站起来道:“走吧,你不是明日还要早起么?” 现在就走?今晚就搬回去?未缓一脸惊讶,她以为总要明天和公主道了别,和青羊姐姐交代完事体才能走的吧…… 神君已经持灯走出两步,回头来叫她:“不走么?想住在书房也行!” 未缓赶紧起身跟上来,不用不用,神君太客气了!倒没发现神君偶尔也很诙谐,呵呵。她赶上来,向着他问:今晚就搬回去么?那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你有什么要紧的金银细软在那房里么?”他边走边朝未缓房间的方向瞟了一眼。 金银细软倒谈不上,家常物什总有几样吧,未缓思虑着,还是想回房去归置归置,被神君一伸手拉到他身前,看见他说:“既不要紧,改天再来拿,先回书庐去。” 未缓被他捉着手腕,来不及不同意,只不解的看看他,又转头去看她偏殿后面的房间,我房里怎么了?藏了妖精不成,去不得了?! 那我,我该同青羊姐姐说一声,不然……未缓边走边写着,被神君打断了。 “她忙得很,你就别替她操心了,只怕她恨不得你别回去呢!”重霄偏头来重重看她一眼,言之凿凿。 啊!?此话怎讲啊?未缓一脑门子问号,脚步没停。 空拂殿到书庐,颇有一段距离,这深山的半夜里,浓墨泼洒般晕染的漫山遍野的漆黑一片。重霄抬了抬手,廊灯亮起,蜿蜒不断直至书庐门口,他端着琉璃灯走得稍快半步,灯盏着意移在她面前。 他亲自送她,开了书庐的门,走过竹桥,看着她回向阳的那间偏房去。他不知为何不甚放心,赶在她没推开房门时,拉住她问:“这里是你一个人住,还是与人同住的?” 未缓便向他解释:从前总是竹栖来陪着一起住的,不过自从被调去空拂殿后,因为小七的算筹学课业太糟,被大师父责令搬回两歧殿去了,现下就突然搬回来,自然就是一个人住了。 他点了点头,自己伸手替她推开房门,端着灯盏放在茶桌上,同时打量了一遍房中陈设。未缓跟在他身后进来,突然回来,连杯热茶也没有,她空手站着,看着他查看房间。 “夜深了,早点休息。”他回身来说,未缓在心里敲着鼓,不知这房间神君查看得满不满意!她无声的行了礼,看他转身掩上了房门。 他说的没错,果然是夜深了,人心不稳,她扶着床沿儿坐下来,心里是他掌着灯替她照着亮,从廊下一路走回来的情景;她从没听到过这世上的任何声音,却唯有这一刻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他点起的那道绵延在山间的廊灯,一盏熄灭一盏亮起…… 第二十七章 明月夜 “员丘氏一族,后来陨灭在一夕之间,消失在东海之上。”未缓临窗坐在小塌上,听客师叔讲昨天没讲完的一段。 第48页 她不明白,写着问:怎么会陨灭在一夕之间,一个氏族应当有许多人,就这样都死了么? 在客负手站着,看着她额发虚笼的前额,这孩子真的长大了,神情气度越来越像她,简直是另一个她,许多个瞬间,他总是恍惚,以为是她回来了。 她再也回不来了,他知道。 他简短的说:“都死了,传言他们死在海水倒灌的晚上,无人幸存……” 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海上,怎么会被海水所困?未缓质疑着问师叔。 师叔却没有正面回答,他只反问她:“我们前几日讲到夸父族你还记得么?他们身形高大力大无穷是这天地间最雄伟的氏族,又为什么灭绝了呢?” 未缓记得,师叔那时说,一个氏族的湮灭往往是由许多原因造成的,可能是时光的轮转,自然的选择,历史的演进,不一而足,也不能一概而论。她停在那儿想着,终于没有再问。 “缓儿,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有多少声音,有多少人,”师叔走近了一步,衣袖拂在她面前的小几上,“都别乱了你自己的主张!” 嗯。尽管未缓觉得师叔像是在说别的事,是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听懂了一些。 他们这里讲书,师婶儿是从不进来打扰的,今日难得,师婶儿端了茶盘并两碟小点心进来,她含笑看了看在客脸色,向未缓道:“今日就到这儿吧,正好前院的岩娘来了,送的新蒸的木樨糕,我才泡好的茶水,你们尝一尝。” 在客淡淡点了点头。未缓拿书签夹在书页里把书册推到一边。她同客师叔相对坐着,品茶吃点心,师婶儿照例摆好茶盏便退了出去。 他们才坐下没一会儿,三师兄赶来传话,请师叔往神君东书房去议事。未缓便跟着起身来,想着,也该走了,顺道去看看师父在忙什么。被三师兄拉着,他悄悄同她说:“咱们也议事,小六正找你呢,快来。”说着先被拉到两歧殿去。 “未缓!”竹游从偏殿里冲出来,一把拉住她右手,像是十年没见。 未缓嫌弃的甩着要抽回手臂,拿眼神震慑他,干什么?有话说话,多大的人了,看你那乌鸡脚似的爪子! “未缓姐姐,我把我的孩儿托付给你,我这要一去不返,你千万记得照顾它!”竹游扒着未缓的裙边,一脸沉痛。 照顾你个鬼!你几时生的孩儿,是男是女,还孩儿……未缓一脚把竹游踢开,看到他一侧身躲开了,这狡诈的家伙,接着瞧见他把那只小火兽牵出来,引给未缓看,“这是我的孩儿,你帮代养几天。”竹游腆着脸说。 代养,未缓看着这只傻头傻脑的祸斗,犹豫了,不是她不愿意帮忙,实在是她住的地方养不了这种火花带闪电的小东西,书庐一点就着啊,这小家伙打个哈欠的功夫把她的房烧了可怎么办!“你们几时下山游历?二师父定日子了么?”未缓写着问竹游。 竹游一脸愁眉:“二师父叫这两天准备准备,等回过了神君,赶在下月初一前后就出发,你算算,这没几天了……” 那还有几天呢,我昨儿搬回书庐去了,那地方养不得你的火兽,我想,最好还是等我回曹夕山,倒是可以帮你代养些日子;所以再等等吧,我想你们都下山了,我师父肯定也觉得待着没趣儿,就会告辞回家去,那时正好我顺道把你的祸斗带走,如何?未缓边想边替竹游谋算着。 竹游看着,一只手绕到后背上抓抓痒,蹙眉道:“这样也行,只是我不放心你师父,你可得看住了,别让老鹿头玩我的小火兽。” 未缓瞟他一眼,那可难说了,她可看不住她师父……她眨着眼睛没说话。 他们这里商量小火兽的转交事宜,篇遇殿里,大师父来找宗明,叫他去神君的书房商议要事。所以未缓走来找师父时,正赶上她师父扯着短衫要出门。 她迎头看见师父着急忙慌的从殿门里出来,喜气洋洋,看见她也没停下,边走边说:“哎呦,缓儿来了,师父正忙着,没有空啊,你找你大师兄玩会儿去吧。” 未缓觉得师父难得有个正经事,正是稀奇,要问他,他自己先说了,“你青羊姐姐倒是有些手段,这说话间把神君搞定了,果然俏郎君都爱俏姑娘;这不,找我去说这事呢,保不齐要重谢我这大媒人呐,是吧,哈哈哈……” 未缓眼见着他大摇大摆的大笑着走远了,她站在那儿半天没回过神儿来。谁是俏郎君?谁是俏姑娘?青羊姐姐不是和那应龙家的二公子凑成一对了么?怎么又攀上神君的? 她站在那儿又想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一阵疲惫,就近矮身坐在石墩上。她抬头看了看她师父走远的方向,他真的被叫去商议婚事去了!和神君?她总觉得疑惑,不像真的。她看着篇遇殿前成团成片的紫薇花,心里失落,也许根本就是她自己不太懂不太通,他也不是她想的那样。她在心里反思,不能总以为自己是对的。 第49页 她那么坐着,有风吹过,几簇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她裙角上。 竹栖从身后拍她一把时,吓了她一跳,“嘿!在这儿发什么呆?”竹栖笑吟吟的,扭身挨着坐在未缓身边,接着问她:“你听说了没?神君书房里正商量喜事呢!” 哦,未缓点点头,听说了。 “那应该二师父会忙活两天,就不会来问我的课业了,哈哈!”竹栖自顾自的说着,想想就高兴。 未缓垂着眼眸,突然不想回空拂殿去收拾东西,也不想独自回书庐去,她站起来抖抖裙摆,拉着竹栖向她比划着:来,我帮你看看你的算筹学课业,你再拖下去,永远也学不通了。 “嗳,别呀,我不着急啊,”竹栖嚷嚷着,被未缓不由分说的拉回房去了。 她们凑在竹栖房里,难得的认真读书,把小七郁闷的满脸阴云密布,天才擦黑,她就嚷着,要睡觉,把未缓赶了出来。 也好,未缓觉得把竹栖折磨了一通,心里舒服多了,果然自己的快乐总是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她从两歧殿走出来,穿过空庭,难得的,不着急回去。今晚的月亮真是又大又圆,是你也知道今天要商量喜事么?她没好气的想,还好我看不清,要是心明眼亮的,看在眼里不知该多扎心呢。 这么想着,自己被自己说笑了。唉,她劝自己,是件笑一笑就能过去的小事,别想多了。她又走了一段,觉得夜色真好,迷迷蒙蒙看不太清,像人心一样。 她坐在短桥一侧,刚好能看见前面不远处空拂殿的丹墀,她眼里,朦胧的一团。 明月夜,短桥边,她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只觉露水攀上来,渐渐感到衣袖和领口微微浸湿的。才想起,实在该走了。 临走前又抬头望一眼,那靠近空拂殿的丹墀方向,影影绰绰一个人影在走动;这么晚了,是谁? 未缓前倾着身子想看清些,那人转过廊柱,恰被挡住了。她好奇,悄悄起身跟过去,穿长裙的背影,是个姑娘,她脚步不急不缓,走向东书房。 未缓极熟悉这条路,无声无息跟在那姑娘身后,看她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 第二十八章 竹栖 真是奇怪,这时候,竹栖一个人跑到神君的书房来做什么?未缓站在不远处,满是疑惑,她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 她入了夜,眼神太不好,借着今晚这样好的月色,也还是只看了个轮廓,要不是太熟悉,只怕她连竹栖也认不出来。她不明白,临出门前竹栖明明说要睡了,这时候怎么又走到这里来。 她一下想不出原委,只好在转角处安静等着,想等着她出来,拦住她再好好问一问。可等了许久,饶是她这样有耐心的人,也有点等着急了,那书房的门怎么还没被拉开。 未缓伸长了脖子往前张望着,忽然看到一团模糊的白色身影从穿廊一侧的窗格里飘出来,幽幽的,从头到脚,穿过半堵墙,显出整个身影,又沿着穿廊不急不缓的向前走了…… 未缓惊得僵在那儿,许久动弹不得。她知道竹栖还没有修习术法,像这样的穿墙术,这些弟子里也只有大师兄会。她开始怀疑,这看到的人也许不是竹栖;她这是认错了人。可如果不是,那这个半夜来书房的人,她到底是谁呢? 她同她的疑惑一起在初秋的夜风里飘散了一地…… 未缓第二天一早,在书庐自己的床榻上醒来。她坐起来回想昨晚的事,前前后后认真回想了好几遍,没错啊,那背影她认得,就是竹栖啊,那丫头睡觉前总是懒得拆头发,她偏髻上绑着一段五彩云绳,还是旧年里她送她的;可是,她半夜去神君的书房做什么?她又怎么会穿墙术的呢? 她被这件事折磨得一上午定不下心来,勉强在客师叔那里听讲书。客师叔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前后询问了她两次,她还是忍住了没说。不是不信任师叔,是怕竹栖有什么情由,叫她这里一说破了,恐怕以后不好收场。 她搁在心里,猜测便越来越多,正有些盛不下。终于这里讲完一节,客师叔收了书册,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她:“你这蝴蝶书签倒是有些趣味,是哪里得来的?” 未缓答应过替竹栖保密的,她心不在焉的回道:前日下山,在镇上的文书铺子里偶然看到,就买了一个。 客师叔只看着,笑了笑,没再说话。 未缓便向师叔道了扰,赶着出来,去两歧殿找竹栖本人。可惜来早了,两歧殿里二师父还在殿上讲星宿论,下面坐在东侧角的竹栖,趴在书案上正打瞌睡,偏髻上仍旧绑着那段五彩云绳。 未缓难得的心急,她扒着门框看了两眼,二师父摇头晃脑没有要停的意思。她就近坐在殿前的台阶上等。秋风拂过,有一点凉,她独自坐着,才沉下心来,想起为了昨晚竹栖的影子,她忘了空拂殿里的喜事了;唉,是啊,要掩住一件事唯有靠另一件事了。 第50页 她垂首看石阶下飘落的黄叶,没注意茯苓从她身旁的回廊走来,她伸手拍了拍未缓肩头,看她抬起头来,便问:“里头讲学还没完呢?” 未缓向她点点头,同时站起身来,瞧见茯苓正不耐烦的嘀咕着:“这二师父真是个啰嗦的老婆子嘴,都讲了一早上了。” 看来她来过几趟了,未缓指指里面,问她:你要找谁? “我找六哥哥!”茯苓答着话,藏不住的笑逐颜开。 六哥哥!嗬,那半吊子的竹游到了公主嘴里,竟成了独一份了。未缓在心里不屑的想着,看见茯苓斜着眼睛瞟她,警惕的问:“你不会也是来找我六哥哥的吧?” 哎呦,这公主真是多虑了,未缓赶紧澄清:我是来找六哥哥他妹的。一边在心里暗暗想着,六哥哥全归你,我保证连一眼都不多看。 好容易等到里面敲了罄,散学了。茯苓第一个跑进殿里去,直冲到竹游座旁。未缓看着觉得真是一幅奇景儿。她拉着竹栖出来,替她抱着书册,边走边闲散的问她,昨儿睡得好不好啊? “好啊!”竹栖转头瞪了未缓一眼,不客气道:“拜你那一箩筐算筹学的大道理所赐,我困得快找不着亲娘了,倒头就睡着。” 睡着?!她说她睡着了?未缓看着,觉得这丫头怎么心思重了,以前同她说话从不拐弯儿的。那……许是什么特别的事儿,随便说不得。她自己思忖着,四下看看,拉着竹栖走到庭中葡萄架下去,周围无人又背荫。 未缓比划着再问她:你入了夜,没忙别的事儿去么? “入了夜还忙什么?不忙睡觉么?”竹栖一脸疑惑,看着未缓问的话,忽然悟出什么,拉着未缓的手臂,怀疑道:“你们是不是入了夜去玩什么新花样了?趁着我睡着,没叫我,是不是?” 她想到哪儿去了!没有没有,未缓赶紧否认。 竹栖不依,揪住了未缓手臂不放,“快说,玩什么去了?”未缓只好再接再厉的摇头,确实没有。 “哼!你们不带我玩我不生气,现下你还不告诉我,我可真生气了!”竹栖鼓着腮帮子,忙着放狠话。 未缓却在心里打着鼓,这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看着竹栖头上的云绳,又在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错了人。 她写着字,提醒着问竹栖:你晚上,没有去一趟空拂殿么? 竹栖嫌弃的看了未缓一眼,摇头道:“大师父不让去逛空拂殿,你忘了,别说晚上,白天我也不敢去呀!”她接着又转头来:“你这是在神君跟前当了几天差,特来嘲笑我不敢去空拂殿,是不是?” 哎呀,这个小心眼儿。没有没有,未缓蹙着眉头,想来也是问不出什么了。摆摆手,向她比划着,走吧走吧,咱们找岩娘做茱萸饼去。 未缓虽然这一下午都在岩娘的小院子里忙活着做饼,看岩娘讲从前她们家乡的秋夕节风俗。心里却盘算着,不行,昨晚明明看见就是竹栖,她怎么说她没出过门呢;我不信。今晚我去候着,定要看个究竟不可。 还好,这两天里净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当晚入了夜,几缕薄云飘过,半空里的月亮又大又明。未缓早早躲在两歧殿外的一株巨大的夜合树后面,心中感念,这两日月神姐姐着实帮忙,夜夜当值,真是劳苦功高。 她拿衣服把凝珠的光芒掩了,独自一人身影单薄,刚好被树干全全挡住。 许是等了很久,那两歧殿的殿门始终没有动静,她又着意去看竹栖那间耳房的窗户。有点恍神儿,她又等了许久,终于心里开始没底,她想起昨晚看到那团白影儿穿墙而过的情景,是啊,她也许不走门,也不走窗。 她也许已经走到空拂殿去了…… 未缓赶紧起身,穿过庭中树丛,抄小路往神君的东书房走。她不能靠得太近,太近了容易被人察觉;但也不能离得太远,太远了她便一点看不清了。真是为难。 她一路考虑着,回廊不好,太容易暴露,还是后殿隐蔽些。她在空拂殿住了一段日子,比旁人更清楚这里的廊馆。悄悄转到后殿来,她心里也有些不安,后殿是神君的寝殿,希望不要惊动他才好。 然而她这想法似乎晚了些,她从西配殿后面转过来,刚走到寝殿门口时,正看到神君从后廊的台阶上一步步走上来,手里拿着一叠红笺。 她只好眼看着他走到跟前来,看见他问:“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呃,她一下子没想出冠冕的借口来,在心里搅成一团。 重霄看她只看着自己不回应,想了想,追问她:“是来找我的么?” 找他!未缓迅速的权衡了一下站在这里说话的利弊,点了点头,承认是的,是来找他的。接着极主动的指了指殿门,向他表示:我们进去说话吧,我,我有事要同你说。 第51页 重霄赶忙伸手推开了殿门,请她进去,他同时回身来说:“我今日去了一趟扶南域,这一整日都不在,你是,要同我说什么?”他低声的,目光切切,同时一扬手,把殿里的灯盏一一点亮。 未缓来不及回答什么,赶紧向他摆手,不要点灯不要点灯,一边俯身把就近的一盏雁首灯吹熄了。 不点灯?重霄看着她,没怎么明白,没有灯你看得见么? 看不见才好啊,未缓在心里回应他。同时撩开衣袖,露出腕上的凝珠照着亮。神君这寝殿真是个阔朗的大房子,她四下看看,找了个能看到前面东书房的临窗位置,自说自话的指了指那边,意思在说,我们坐在那里说话吧。 重霄看着她征求意见的眼睛,不知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是要黑灯瞎火的相对坐在窗边?但他点了点头,怕她看不见,伸手拉着她。 第二十九章 白影儿 他们在一片幽暗里,两两相对坐在窗边,未缓抬手,特意把窗格推开些,好看得到不远处书房门口的动静。 对面的重霄凝神望着她,觉得她眼神虚晃,不知盯在哪儿,伸手轻轻拍了拍她手臂。 她才蓦然回神,想起是和神君对面坐着的,借着一道月光,看见他手里捏着一叠红笺。这红笺…… “你要说什么?能说了么?”他仍旧关心着这个问题。 要说什么呢,未缓觉得艰涩难言,她抬手要写,原来违心的话是这样难说出口的,她写着:听说神君好事将近,特来道喜。她右手悬空停在那儿,还应该说些什么,她自己接不下去。 重霄看着,什么好事?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看她盯着他手上的红笺在看,道什么喜?他自己思忖了片刻,忽然有一点明白了。 他一边偏身把手里的东西抛在旁边的月牙几上,一边看她卡在那儿写不下去的样子。有一点想笑,忍住了,先抬手把她写字的手按下去,问她:“你听谁说的?” 未缓有问有答的伸开手臂,向他比划了个胖子。 “听你师父说的?” 她点点头。同时看到他也跟着点了点头,接着在问:“他怎么同你说的?” 未缓被他问的,认真回想了一番,她师父说的俏郎君都爱俏姑娘的话,说法太糙了些,不好转述给俏郎君本人听。她含蓄的表达了一下:师父说,青羊姐姐颇得神君青眼,昨日赶着差人来传他一同去商议,商议婚事;所以…… 所以这婚事,就是他的婚事了!重霄在心里想着,抬眼看了看她身后一道暮色帐幔,语气不善:“那你这深夜赶来道贺,倒是一片真心真意咯!” 未缓看他说这些话,在心里犯难。神君这样问,叫她怎么回应。若她承认了,有些违心又有些装样儿;若不承认又难自圆其说,实在不好表态。 她终究不肯在自己跟前说谎骗自己,便垂眸沉默不言。 重霄见她不语,倒是生出一点满意来。他转头看了看虚掩的窗格,有意的再问她:“你不觉得,你那青羊姐姐和暮执更合适一些么?” 她看了,心里在说,对啊,确实啊,你也看出来了吧,所以我眼神儿是好的呀。然而嘴上却不能,她也没弄明白神君此时这样问,是有什么深意?不敢胡诌,矜持的回应:青羊姐姐自己心里有倾慕的人,二公子恐怕再怎么努力,也是越不过去的。 “我看不然,”重霄轻描淡写的摇了摇头:“你不觉得他们,一个善歌舞,一个爱歌舞;一个善倾慕,一个爱倾慕;正好是一对么?” 是一对!说得甚是在理,可让人怎么接下去?点头说是啊,你要娶的夫人跟别人才是一对呢……未缓迟楞着,半天没答言。 重霄看她终于断了思路,自己忍不住要弯起嘴角,忙偏过头去遮掩。 她没了回应,微微蹙眉看他膝头上虚笼的手指,看他一手用力握了握,特意低头来问她:“你真觉得你那青羊姐姐同我合适么?” 未缓看着他探究的目光,这合不合适的,她说了也不能算啊。 她于是回忆了一会儿,委婉的这样说:我幼时被师父带着去踇隅山走动,青羊姐姐总会陪我去他们家的后山看稀奇少见的珍兽,有种长着黑色翅膀的鱼会飞在半空里,青羊姐姐捕到了便分我一只,拿丝线拴着它头颈,牵在手指上,在院子里跑,看谁的飞得高。所以我想,一个好人一颗好心,时间久了总会合适的。最后她总结说。 重霄看着,在心里发笑,他看懂了她说的意思,怎么?但凡人心有些善意的都同他合适么?!他凑近了些,别有深意的来问她:“这世上,会飞的鱼有,会游水的鸟也多,都可以出让,可这人心里的人,也是能拱手相让的么?” 第52页 人心里的人!她看他坐在一片暗影儿里,刚好被半扇窗格掩着,看不清眉眼。她摇摇头,不能让。他说的没错,人心里的人,是永远不能出让的,可也不能强求……她想着,无意识的手指攥了攥裙褶,这后半句终于没有说出口。 “你见过当真合适的两个人么?”他似乎被这合适与否燃起了兴趣,接着在问。 合适的两个人,未缓从前没有细想过,她把她世界里有过的男男女女都拿出了细数一遍,抬手写给他:在客师叔夫妇。 “他们两人……”重霄看完沉吟了片刻,没有往下说。 未缓却难得的多言了两句,她写着:客师叔窗边抚琴,夫人廊下煮茶。 她描述了一幅琴瑟和谐,重霄却抿唇笑了笑,未置可否。 他们难得的促膝长谈,未缓心里却染着感伤。她同时还分心在窗户外面,大概已过了三更了。她抬着头看对面的神君,他好像正要说什么,却忽然停了,表情警觉,只无声的伸过手来按住她右手。 几乎在同一时刻,未缓从自己一侧的窗格看到了一团白色的人影儿,她从廊柱后面显出高挑的身形来。未缓激动的反手攥住了重霄的手,才发现他已经倾身过来,半边身体挡在她身前,正从她推开的窗缝儿里看出去。 她目光炯炯的望着他,想说:你看,有人,有个人影儿半夜要进你的书房,她是……她什么都还没说,被他回过头的一眼制止住了,他眼神叫她:“别动,别出声儿!” 他们一起看着那条细长的白影儿熟门熟路的推开书房门,走进去了。重霄迅速权衡了一瞬,他松开未缓的手,同时把她用力按在座位上,意在让她哪儿也不要去。他自己则暗暗使出术法穿墙而过,未缓视线里,他化作一道白光闪进对面的书房去。 明显的,重霄修为远在那团白影儿之上,即便是已立在她身后不远处,她仍旧背对着站在书案前毫无察觉。 “姑娘在找什么?”他声音低沉,语气凌凌。 那瘦高的身影儿应声停住了没动,只一眨眼的功夫忽然转身,一道凌厉掌锋横劈过来,重霄腾空一偏身,他衣袖的云纹动了动。那人影儿直奔向房门,冲了出去。 未缓站在窗边,看不到里头的动静,正是焦急。忽然看到那团白影儿闪了出来,被神君截在书房门口。她紧张得一手抓在窗框上,努力得想要看清些。 远远看着好像交起手来,未缓在心里惊叹,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还打起来了?同神君?那条白影儿怎么显得特别高呢,好像还带着面纱……这么看来,不是竹栖,她哪接得了神君一招半式;确是昨晚认错了人?! 重霄眼里,对面这个白影儿算不得什么,他伸手要扼她咽喉,不想却差了毫厘,被她一旋身躲过了,他来不及细想这里面的问题,看她正对着未缓所在的窗口退去,他心下一沉,自空中返身回护回去,被那人影找到空档越过石栏要逃向半空。 正是时,廊外台阶上跑来当值的弟子,沉洲一跃而起,紧追着那团白影飞向房顶,一路追向远空,化作两道白光,拖着隐隐的长尾…… 重霄隔着窗口先查看未缓的情况,确保她无恙。未缓却正是激动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他手臂,两眼盈盈,有话要说。 他以为她是受了惊,隐进窗格里来,站在她身侧,任她抓着衣袖,安抚说:“别怕,一个小贼而已。”同时拉她坐下来。 未缓被他用力拉着坐下,仰着头看她,着急,又站起来,向他比划着说:“昨夜我见过她,她也是这个时候,进过书房,在里面呆了许久才出来。” “哦?”他渐渐能看得懂她的手势了,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反问她:“你那么晚了,怎么会在空拂殿?” 我?我昨晚,觉得月色正好,就在短桥边,多坐了一会儿……临走时恰好看见。未缓回答着,实话实说,这时候撒不得慌。 他看着她解释,在心里转了个圈,她说她坐在那儿赏月,她这样的眼神儿,还独自赏月!是听说了他那桩喜事才想起要赏月的吧! 他朝窗外看了看,对她说:“走吧,我先送你回去,这时候太晚了。” 未缓却觉奇怪,指了指窗外的夜空,意在问:你不先去追那白影儿? “小贼而已,不必穷追。”他一派淡然,心中有数,拉着她手腕,径直走出寝殿。边走边挥手点亮廊灯,行出两步,他看着渐次亮起的灯盏,忽然回神,转头问她:“你昨夜就看见她了,所以你今晚不是来找我的,是特地来候那白影儿的吧?” 呃!未缓抬头看着他,神君真是,聪慧可达天地。她眼神真诚而谨慎,一言未发。只看着他灯下面色由明转暗,捏着她手腕的力道加大了几分,未缓识趣的忍着没出声,皱了皱眉。 第53页 第三十章 施法 回书庐的路,走到一半,未缓见他渐渐放慢了脚步,极有默契的抬头来看他,想他大概要说什么,果然,重霄转头来,神情严肃:“你下次,若遇上这样的事,当先告诉我,要是我今晚不在,这人影带着杀心而来,你可对付得了?” 未缓被他问住,别说对付,她连认都认不出呢!可她其实,是认错了人,误以为是竹栖才特地不说的。 重霄看她不说话,又缓和道:“以后对这些事,不可存着好奇心,许多人比你想象的要凶狠。” 她只有点点头了,还能说什么。看着前面已到了书庐门口。他这次仍是送她进去,跨过书庐的小竹桥时他还在想,且就不说明了吧,让她误会着也挺好。然而到了她房门口,眼看着她要进去,他又反悔了,拉住她,终于还是说了:“明日过午,你还是去送一送你青羊姐姐吧,她此番回去,恐怕一时出不来,你想再见她只能等到她远嫁扶南域那一日了,应龙族太远,今后相见也难。” 未缓看在眼里,顺从的点点头,转身去开房门,“远嫁扶南域”,她在心里想着,是什么意思…… 她一只脚跨进房门,又忽然转身来找他,他没走,还站在原地。她拿眼神看他,向他求证,看见他含笑点了点头,还向她确认说:“真的!” 所以是嫁到应龙族,是嫁给长暮执,不是他!果然师父从来都是糊里糊涂的,信不得。她在心里胡乱的想着,借这些想法掩饰心里按捺不住的高兴。 然而一个人高兴与否,是能从眼睛里和着目光流淌出来的,未缓虽然极力的克制着,低头行礼谢他深夜相送,假装着并不在意他才说的这件事。 重霄却从她抬头转身的一瞬看到她眼角盛不下的笑意,如火如荼的开出一朵花儿来。他站在她关上的房门口,特别满意,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安全起见,挥手在她门窗上设下一道结界。竟有人能夜半时分随意进出空桑山,似她这样两手空空的,实在叫人忧心。 他其实急着回去查问今晚白衣人之事,出了书庐,一敛袖腾空飞回空拂殿。他书房门口,三位管事的师父们都已在等,沉洲也已携剑立在一旁,几个大弟子一排站在身后。 他走过人群,开了书房门,众人跟着进去。大师父开口命令道:“四处看看,少了物件儿不曾?” “不用了,并没少什么。我追进来时,那人影儿只站在书案前,尚未去别处。”重霄打断他说,不用瞎忙活,他有别的话要问:“沉洲。” “弟子在。”沉洲应声上前。 “你追出去,可有所获?”重霄问他飞出去后的情况。 “弟子惭愧,那女贼术法灵力皆在弟子之上,缠斗之间,不慎着了她的道,让她逃脱了。”沉洲低头。 沉洲不敌也算正常,重霄自己思索着,那白影儿的路数确实有些奇怪;他在想他一向出手精准,书房门口竟扼不住她咽喉让她转身避过了…… “我看,山门上还是再加两道符咒,如今看来外头也不算太平,这些个恶妖凶怪成了精,很有一些邪心,不得不防啊。”大师父捻了捻胡须,凝眉道。 重霄只听着,未作回应,片刻后他开口问道:“山门里从前可遇到过这样的事?” 大师父答:“从前倒没有这样夜闯山门的事,我空桑山上一向清净,没有让人起心动念之物,这过往的几千年里偶然有几个擅闯地界的,也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 是啊,父亲陨身前清寂至极,唯好山水,无心这世外的熙熙攘攘;最后的时光里不染权势不受瑰宝,这空桑山上果真是一片空庭而已。他边想,边抬手落在书案旁的窗台上,想起什么,回头吩咐道:“大师父,那几个年幼的弟子可以提前教习术法,防身之技还是先修习起来为好。” “是!”大师父躬身领命。 他接着听了一会儿几位师父商议看护山门的对策,其实没太在意,他只是有些隐约的疑惑,那白影儿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他一时想不出。 他看着他们商量好策略,点了点头,表示了同意。看他们一一退去,沉洲低头替他掩上了书房门。 外头一片苍山寂寂,偶有鹞鹰凄厉的鸣叫声划过远空。他恍惚的靠在长椅上盹着了,渐渐走进一片梦境里。他自己知道是梦境,清醒异常;从书房走出来,向后廊行去,团团的雾气里,他远远看见,有一少年在青竹林里练剑,手里的禹阳剑折射着耀眼的日光,一道跳动的光斑遥遥映在幽暗的青砖墙上。 他站着没动,听不远处那道经久不息的小瀑布,哗哗不断的流水声。他忘了,曾几何时小瀑布旁是有几块巨型的嶙峋大石的,后来不知为何被清除了;但此时还在,那其中一块怪石后面有人,正躲着个白衣的小姑娘。他蓦然警觉,上前一步,想看清她的脸,她却像是有知觉似的又向后藏了藏,只露出一双眼睛。 第54页 他索性从廊下走出来,要步下台阶,然而似乎“砰”的一声,那成片的迷蒙的白雾就被他触破了,临消散前,他看到那双杏核般灵动的眼睛,瞥了他一眼,一闪而过。 重霄一手搁在书案上,他握紧了那块英石镇纸醒来,极少有的,后脑里嗡嗡作响。他见过那白衣人,他在心里确认着,用力的回忆过往,却搜索不到丝毫关于她的痕迹,她到底是谁? 书房的窗格上映出日出前的一点幽光,天亮了,他坐起来定了定神。渐渐想起另一件事来。 未缓这一夜其实睡得并不太好,入睡前,她在为青羊姐姐要嫁二公子的事高兴,可是到底高兴什么,她有一瞬在心里问自己,真这样热心肠么?端为了青羊找到好归宿而高兴么?!还是为了什么别的?神君他,是特地告诉我的么?还是只是为了澄清师父的误导,顺口一说呢! 她在心里自己同自己对话着,找不到定论,在枕上叹了口气。渐渐想起今夜的白衣人影儿来,她累了,快要睡着,模糊的想着,奇怪,这人影儿怎么忽高忽低的,前夜看到的明明没有这样高挑啊…… 她因为睡得不好,清早便难得的起迟了,看到外面瞿如鸟飞来的光影儿,才翻身坐起来。“竹栖的瞿如来了!”她未及梳妆,穿着家常的寝衣,赶着开门往长窗外的石栏上拿信。 果然,瞿如带着竹游写来的字条,上面叫未缓今天早些到两歧殿来,二师父今日要教授大家下山游历的看家本事,竹游说你快点来,给我做个参谋,看看学哪样最好! 未缓边看边走回来,在心里想着,不知二师父都教授什么本事?也得能挑的出来才好。伸手推门,一个不防,没推开,身子却停不住直撞到房门上去。 哎呦,这怎么回事?谁把门栓上了?她退开一步,又用力推了推,推不开。真是怪事,这门怎么会自己关上呢?未缓不信邪,两手上去,再推一推,房门纹丝未动。 她有点急了,出了什么鬼?她连自己的房门都打不开了,这可怎么好。瞧瞧自己正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也不好出了书庐去找人帮忙。她喊不出声,只好用力敲敲门框,谁在里面,是竹栖在有意作弄人么? 重霄想起这桩事,赶过来时,正看到她急得扒着门缝往里看;他隐在她身后故意不惊动她,想她平常一贯从容不迫,万事不惊慌的模样,却也有今日此时这般着急的时候,他袖手站着,饶有兴趣;然而看她越敲越用力,握起的双手打在门框上,指节渐渐泛起红来。他才觉出不对,赶紧现身伸手拉住她手臂。 未缓惊愕的转过头来看见他,急得眼角都发红了,一双眼睛向他求助说:这门怎么打不开了,谁在里面? 当然没人在里面,重霄看着她焦急的眼睛,忽然觉得有点过了,挥手撤了结界,替她推开门。 未缓大概被急糊涂了,看他轻而易举的打开了房门,她一步跨进去向里面查看着,并没有竹栖……里面没有人;她站定了一刻,想了想,忽然回头,两道恶狠狠的的寒光射向身后的神君。 重霄被她一扫视,心里先抖了抖。他故作镇静的袖起手来,先开口道:“昨夜有人夜闯山门,你忘了?” 未缓怒气冲冲,她拧眉上前两步,直逼得重霄不得不向后仰了仰,看她怒不可遏的伸手用力拍了拍旁边的门扇,“嘭嘭”两声,眼睛里冒出火光来,在说:你施了法,不用告诉我一声么?让人出去了怎么进来? 重霄瞄了瞄她发红的手背,自知理亏,心虚的解释:“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早出门……”他看着她散开的长发,素色长裙及地,该是刚从床上下来的模样。 未缓在气头上,没顾上自己衣衫不整的事,正理直气壮的要兴师问罪,被他一提醒,立时想起来了,好好的气焰平白短了半截儿,慌张了一秒,没来由的被他看得后退了半步。 重霄果然道行远在她之上,抓住时机向她反问道:“你师父没告诉过你,你这起床气实在是凶得很!” 说谁起床气!未缓用尽余力,狠狠瞪他一眼:你才起床气! 他们两人这样在门里几乎脸对脸站着,门外响起有人走过竹桥的声音。 第三十一章 营生 重霄正找回点居高临下的气势,忽然听到外面动静,一挥手先把房门关上了。未缓因为听不见,只看到他扬了扬手,向她提醒道:“先去换身衣裳。”他自己则转身穿过门扇,隐出了她的房间。 未缓从来不是不依不饶的性子,她虽然生气,怒火过后也觉失礼。看见他关了房门出去,赶紧回身去找衣裳。并不知道外面竹游正毕恭毕敬的垂首让在一旁,等神君先走过。听到神君沉声吩咐他:“出去等。” 第55页 “奥。”他忙不迭的点着头,一溜烟的退到书庐门口去。又偷眼看着神君渐行渐远,下了书庐的台阶。 等未缓收拾停当,出来开门,竹游正伸头伸脑的向里面探看,被未缓一脚踢在小腿上。 竹游吃痛一边自己替自己揉着,一边坚忍不拔的问:“神君怎么来了?你们在里面干嘛呢?” 未缓瞟他一眼,这家伙说话真不庄重。她镇定的摆摆手,没干嘛,说话而已。 “说什么话?”竹游露出八卦的嘴脸,眯着眼睛打量了眼未缓身上的衣裳,怀疑道:“你刚刚穿的是这身衣裳么?好像不是吧……” 未缓嫌弃的把他推开些,向他正正经经的写道:神君来告诉我一声,叫我今日去送一送青羊姐姐,她要回家待嫁了,她嫁得远,以后恐难相见。如此而已。 “是么?!”竹游贼溜溜的小眼睛,语气里满是遗憾。 “二师父说今日要教授你们什么本事了么?”未缓边向外走着,边换了话题。 竹游一晃脑袋,想起赶来找未缓的目的来,“还不知道呢,听说二师父会得可多了,我正犹豫,只能学一样,到底学什么好呢!” “你可有心仪的?”未缓写着问他。 竹游看了,忍不住的露出兴奋的神色来,搓着两手道:“那可多了,你知道我最想学什么吗?”他也不等未缓反应,自己紧着往下说:“我最想学那个,就是胸口碎大石、光膀子跳火圈、不然,剖个腹、挖个心的,都行,嘿嘿。” 未缓看着他满脸的神采,抖着眉毛的傻样,无语的眨了眨眼睛,没回话,在心里想:这些个本事,我敢打赌,二师父没一个会的…… 两歧殿里二师父正盘腿坐在偏殿的南榻上,面前的小桌上摆着两排竹木签子,除了大师兄以为的几位长短不一的师兄们并竹栖都围在榻前,正垂着头对着竹签议论纷纷。 “哎呦,别是我迟了,有人把我的胸口碎大石挑走了可怎么办?”竹游伸长了脖子赶着挤进去。 未缓在心里忍不住哼笑一声,真是想多了,二师父那佝偻的背影,能教你碎大石才怪……她悄悄走过去,站在二师父身后,看他摆着的竹签上的字,“轿夫、画师、郎中、剃头匠、店小二……” 嗯,果然是二师父的调子。未缓抿着唇,抬眼看了看正觑着眼睛找“碎大石”的竹游。 “二师父,”竹游小心翼翼的凑上前,躬身打听:“除了签子上的,没有别的本领能选么?” 二师父正抬着右手替选定了营生的弟子做誊录,听见竹游问他,从纸上抬起头来,望着他,慢悠悠道:“你么!不然,鞋匠、货郎、屠夫?” 竹游听着,脸色绿了绿,弓着腰卑微道:“有没有类似,杂耍卖艺?耍猴斗鸡也行?” 二师父深深剜了他一眼,摇头晃脑道:“需知游历与修行并行,从来都是一回事;带你们下山经历,看看人间世界,婆娑不断绵延不绝;贩夫走卒、茶聊酒肆,才是烟火人世……” “哎哎,二师父,”竹游赶紧打断他,“我再看看,我再看看。”他说着点头哈腰的退出来些,抬头找未缓。 未缓会意,伸手指了指桌面上“更夫”的签子,“打更!”竹游磨磨蹭蹭挨过来,歪着头向未缓低语:“我不爱上夜班,这打更的容易黑眼圈。” 笨!未缓悄悄拿手指比划着:你上不了夜班,师父们老天拔地的,也上不了;白日里看得紧,到了晚上可不就随你了么?!况且,人境的半夜里,能遇到夜游神哦,你忘了那年我们找他讲故事来着。 诶!竹游被未缓一番说辞,点亮了心门,没错没错,打更的好啊!他向未缓挑挑眉,赞许她脑子好用。重又凑到二师父跟前去,“我选更夫。”他笃定的向二师父道。 “嗯,”二师父满意的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他们这里排定了各自要干的人间差事,正相互调侃着要学一套新营生。门口,茯苓偷偷摸摸挨着墙根溜进来。她摸到竹游身后,拉拉他衣袖:“六哥哥。” 竹游转身来看她,被她拉着让到一旁去,“嗳,好好说话,别拉拉扯扯的。”竹游没好气的要拽回衣袖,一下没成功。 “六哥哥,我明日就回去了,我母亲差人来接我呢,”茯苓颇有些愁眉不展:“何时能再来就难说了!”她揪着竹游的衣袖不放。 听说她要回去,竹游毫不掩饰的咧开嘴角,乐不可支道:“真的!呵呵呵,回去好,回去好,好吃好喝好好玩儿啊!” “回去了就没人陪我玩儿了。”茯苓一脸忧虑。 “哎!”竹游一摆手:“皇家内院,能玩的人多着呢,放宽心放宽心,哈哈。”他说着,趁机拽回衣袖要走,朝未缓使着眼色,快来救我。 第56页 未缓在旁看着,识趣的抬手拂了拂额发,把头转到一边去了。 “六哥哥,你能把那小火兽,借我玩几天么?”茯苓眼巴巴的开口道:“我知道你们要下山了,没人照看它,我来照看它,等你回来了,到令丘山来接它便可,你看行么?” “不行!”竹游断然否定。 “怎么不行,我一定照看好它,我保证。” “我不用人帮忙,我已经替祸斗安排好了。” “你要把它托付给谁?” “我跟未缓说好了,让她带回曹夕山去代养,就不劳公主费心了。”竹游一拱手,把茯苓拒绝了个干净。 茯苓听着转头来看未缓,把未缓看得一时失措,她犹豫着,同时看了看他们两人,写字道:其实,让公主带回去也好,毕竟她那里人手多,定能照看得更周全…… 竹游瞪圆了眼睛,眼神在说,你这怎么说改口就改口了?看到未缓忙着再解释:就是,若我带回曹夕山去,难保,难保我师父他……对吧?!未缓语重心长,把竹游说的有点沉默了。 对啊,老鹿头从前玩死过他一只罗罗鸟,还耍赖说是它自己淹死的。竹游记忆犹新,这老怪物的魔爪!他一边想着,一边真的犹豫了。 未缓不失时机的向茯苓瞄了一眼,提醒她,到你了。 难得的默契,茯苓赶紧献言:“我,我来,我照看它,保它无虞;你何时来要回去,都行。” 竹游蹙眉思索再三,向茯苓问道:“你保证?” “我以我母亲令丘国昭贵皇后的封号作保,可放心么!” “好,那就托付给你照顾,可先说好了,我得空要回去,你可不许耍赖不给!” “一定一定,你记得提前通知我。” 第三十二章 在客 未缓了了竹游的事,正从两歧殿的正门出来,转角撞上她师父。 “哎呀,缓儿来,我正找你。”师父今天穿着身青竹布的长袍,梳着极好的发冠,颇斯文。 未缓凑过去看看,正想笑他两句,看见师父先说话:“你青羊姐姐觅得好姻缘了,你都听说了吧,这不,今天老羊派人来接她回去,再三的要我同去,给他帮个忙。这老交情的,实在推不开;我去两日,凑个热闹就回,你在这儿多呆上两天,等他们择定了日子、过了礼,咱们再家去。” 哦,师父还真的忙活上了。未缓听话的点了点头。看见她师父又嘿嘿一笑,闲话道:“你青羊姐姐真是好造化,转眼要嫁到应龙族去了,啧啧啧。要说,真没看出来,神君干起保媒拉纤的活儿来,还真有一套。” 未缓瞧他边说着便摇头感叹,赶紧拉他衣袖,制止他,意思在说:这话你可千万别当着神君的面说。 “这有什么?这不是夸他的嚒。”她师父一颗大心眼儿配着一张大嘴巴,不屑道:“神君叫你说的,纸做的,夸不得?!” 这算什么夸奖!未缓再三的瞪着他,哪家的上仙尊神愿意贴上保媒的签儿。 “哎,知道了知道了。”师父不耐烦的摆摆手走了。 她自己算着时辰,绕过葡萄架往客师叔的小楼去。还没跨进门,先看见岩娘同师婶儿正凑在小井边吊水,洗果子。 “这不是哑姑娘么?快来,新摘的果子,来尝尝。”岩娘笑眯眯的,招呼未缓。 未缓快步走近前,同时向楼里张望了一眼。 “你师叔不在,他今日有事下山一趟,让我告诉你,今日歇一天。”师婶儿伸手拢了拢未缓额发,拉她坐在身边。 真是难得,师叔一向深居简出,未缓印象里,在客师叔简直是这空桑山里最后的留守,缭乱人境花花世界,仿佛从来染不上他衣袍,今日竟也有事下山去! 她这里陪着吃果子,看岩娘和师婶儿闲话家常,岩娘围着油绿的一条粗布围裙,坐着讲她家乡的事,不知讲到哪里,伸手虚拍了未缓膝头一下,说:“像今儿空拂殿里,要送回去的那个待嫁姑娘,叫什么来着?” 未缓抬手写给她:青羊。 “对,就这个青羊姑娘,”岩娘点着头:“真是好成算,这不几天的功夫,竟就攀上高枝儿了。”她又回头来看了眼未缓,替人着急:“我们哑姑娘这样好,姻缘也不知在哪里?” “缓儿如今这样挺好,”没等未缓回应,师婶儿先替她答了:“情字伤人,若能没有才是好造化呢!” 未缓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点头附和,瞧见岩娘不大同意的撇了撇嘴,怎么能盼人没姻缘呢!她看在眼里没说话。 过了午,她赶着走到山门口去,答应要送一送青羊的。远远看见踇隅山派来的人,她师父腆着溜圆的肚皮混在其中,满面红光像是他自己要出嫁。 第57页 重霄碍于礼数周全,象征性的陪暮执站在台阶上相送。在青羊眼里,未缓成了这群人中唯一能亲近的人,从前也不觉得这样姐妹情深的,此时也都情深似海了。她拉着未缓的手臂,临上车前同她依依不舍的话别:“等定了日子,你叫你师父带着,千万来看我。” 未缓点头应允,笑盈盈的送她蹬车而去。瞧他们仙风已远,她回身沿着台阶走上来,看见神君身旁的二公子正满脸堆笑的向她打招呼,她也客气的向他点点头,露出个清澈明亮的笑颜,想说他如今大事已定,恭喜恭喜。 她这笑容看在暮执眼里,像是榴花初放、曳动人心,叫他忍不住的想要凑过去。被神君一偏身挡在一旁。 他们三人并排走在树荫里,神君横插在中间,显得突兀。他自己不觉得,只微微转头来向未缓问道:“你笑什么?” 咦?今天这样的好事,不该笑笑么?未缓觉得,他这话问得没来由。抬手写道:二公子今后璧人成双,不该恭喜他? “这二公子家里一向有多娶的传统,你可知道?” “多娶?!”未缓寡闻。 重霄边走边扫了一眼庭中若树,若有所指道:“传闻应龙族的老世尊院中有一两百位内眷夫人……”他没说完,只说到这儿,但未缓已经明白了。 一两百位!这数字庞大,简直超出了未缓那不大的小心灵里对夫妻的所有想象,她眼中惊骇,伸头看了眼走在另一侧,正堆着满脸傻笑的长暮执。下一秒忍不住蹙眉,嫌恶的瞪了他一眼,一扭头快步的走了。 “诶,未缓妹妹怎么走了?”暮执不明就里,赶着要追上去,被重霄一把拉住手臂。他看了看她走远的背影,提醒道:“你妹妹忙着呢!你也该去忙一忙自己的事,等会儿你大哥亲自来接你。” 这天傍晚,日头偏了西,山里刮起了凉风,看起来就要下夜雨了。客师叔的小楼里正亮着昏黄的灯光。 “真的见到了么?”师婶儿的声音,话尾带着微颤。 在客坐在窗边,垂眸若有所思,只点了点头,没有别的回应。 师婶儿激动的,在灯影儿里来回踱着步,终于站定了,小心翼翼的问他:“三殿下,一切都好么?他……” 在客抬眼来看她,面前的人这样的情绪,他目光里满是忧虑,知道她想问什么,微微点头:“他一切都好,你想的没错,他见过缓儿了。” 他们兄妹相见过了,真好啊,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人是血缘亲族了,终于有了相见的一天;对啊,缓儿这样貌同她母亲简直一般无二,若站在三殿下面前,自然是认得出的。她欣慰的想着,同时想远了,今后,从今以后的很后面,殿下归来,总有些别的筹算吧,那…… 在客看着她在灯下凝神,他面色冷峻的扫了她一眼,开口提醒她:“这件事,你最好仍旧放在心里,缓儿不知情,也还没到她知情的时候;你需得记住,缄口不言才能保大家平安。” “是。”她向他低头,应声称是。 入了夜,果真下了雨,淙淙彻暮、檐雨如绳。未缓早早熄了灯,她因为听不到落雨声,所以习惯稍稍开一点窗,让湿气透过窗缝吹进来些,她便能感受到雨势大小,何时雨住何时风歇。嗯,这世间万物总有办法,欣欣然扑面而来,她从不觉得特别闭塞。 在客腾云隐在书庐对面的若树旁,看她灯下推窗,伸了一直细巧的手臂出来,试了试檐下雨水,又忙忙的收了回去。窗格上映下一道婉转的背影。连背影也同她一模一样,他在心里想,念羞,我替你看着她。 他这样孤寂的站在风雨里,衣袖上渐渐滴下水珠来。 与书庐遥遥相对的,是空拂殿的东书房。重霄在书房里坐了一下午,找那记忆里模糊的一点白色身影,他一无所获。夜雨正密时,他推开房门走到廊下来,远远望出去,能看到一排宽大的长窗里,映出的清秀身影;他想起清早时她怒气冲冲的眼睛,笑了。 该睡了吧,眼睛这么不好。他在心里自言自语着。看到她吹熄了灯,他转身要回寝殿的一瞬,发现长窗外临空的还有一个人。他驻足的远远望着那人,直到那人许久之后悄悄离开,他仍旧疑惑,在客师父竟关心她到这种地步么? 第三十三章 往来 第二天一早,令丘国派人来接茯苓公主,未缓便跟着在山门处相送,看见她蹬车前,提裙四下张望,猜她是在找竹游。所以拉了拉身旁的竹栖,比划着问她:你哥呢?怎么没见人? 竹栖凑过来低声回道:我哥说,谁家的亲戚谁来送,又不是我们家的表妹,他才不来掺和呢!就连咱俩站在这儿都是多余…… 第58页 未缓看着,不禁替公主悲鸣,竹游这石头脑瓜,一时半会儿恐怕敲不出个缝儿来。看见竹栖接着在说:“我哥正跟着二师父学打更呢,甚是认真。” 未缓看了看前面被教引姑姑拉着,押上车的茯苓,在心里为她哀叹,公主啊,这小游子着实是尚未开化,你且要等等他了;你瞧,你还比不上他敲梆子重要呢! 等茯苓的辕架走远,未缓被竹栖拉着,说好先去看她学撑船的,她因为想在樊篱镇待着不被安排得太远,同二师父商量了,就在那镇子外头的渡口化做架娘,往来摆渡,二师父说可看百样人生,可听四方趣事;她也没往心里去,她想的,也就是得空去那学堂门口看看温先生罢了。 未缓最知道她的小算盘,也不说破她,只陪她一起揣着。她远远看到神君和大师父一前一后走在往篇遇殿的青石路上,像是在谈论什么,神君的位置她刚好看不见,只看到大师父摇着头在说:“没有,并没有这回事,这些陈年旧事,老夫也有些记不真切了。” 他们在说什么?未缓想。她被竹栖拉着手,穿过几株橘柚树,往两歧殿去。 这两天里倒是陆续送走了好几拨人,先时人来人往的空庭里一下子清寂下来。未缓过了晌午,坐在客师叔的小楼里,看外头阴云密布,雾霭沉沉。他们这本异族志已讲到了尾声。师叔端坐在她对面,闲谈间讲起了他幼时趣事,说他小时候跟着家中夫子学篆刻,手上力道不行,刻出的字深度不够,字体不稳,常常被苛责;长大后便觉得这件事永远做不好,刻意绕开,避之不及;但后来,有幸教了一位女学生,她特别精通篆刻,他被带着,教学相长,竟也有所成就。 所以他说:“有些事情,当时真的做不到,也不必太着急,也许只是时候未到,耐心等一等,再拿起来时,会忽然做得很好。” 未缓认真看着他说,她还没遇到这样的事,但不知什么时候,会遇到的吧,嗯,师叔说的很对,无论何时,耐心都很重要。 窗外是一片灰扑扑的云团,临空有道紫色的微光划过,起先未缓没大注意,大约隔了些时候,那紫光去而复返,正飞过她眼前,她才看清,是窃脂,它不在空拂殿上空转悠,怎么飞到这儿来了?她手肘搁在窗槛上,忍不住多看了它两眼。 临走时,未缓抱着书册,客师叔送她出来,问她:“过几日,竹游他们下山游历,你可想下山看他们去?” 自然是想的,她仰起脸来赶紧点了点头,因为她这聋哑的毛病,她师父是不准她下山历练的,从前还吓唬她,说你这种情况,若在人境,也只好化作个污糟的小乞儿罢了,衣衫褴褛的蹲在菜市口要饭,还难保不被人踩两下手脚去。这么一说,未缓自来便对竹游他们的人世游历不怎么向往,若单去看个热闹,还是很愿意的。 客师叔善解人意的笑了笑,向她点头道:“等他们好好干起了自己的营生,我找个时间,带你去一一逛一遍,如何?” 未缓笑眯眯应声点头,有模有样的向在客师叔低头行了个乖巧的谢礼。 在客伸手轻轻拍了拍她前额,看她高高兴兴走远了。 她沿着小径回书庐,这条小路以前是没有的,然而她每常来小住,来了之后一天也要走上十几遭,久而久之被她生生走成一条穿花小径,属于她一个人的。 今日奇怪,她还没走到尽头,远远看到有人正缓步对向而来。未缓凝神看了看,唔,神君果真高人,这样不起眼的小路他也尽在掌握…… 未缓瞧见他一边走近,一边先开口问:“什么事这样高兴?笑得满脸都盛不下了!” 有么?!未缓被他说得,忍不住抬手捂了捂脸,没有吧。她摇摇头,觉得他夸起张来也不比谁差。 “你的异族史还没听完么?”他说着话,回过身来同她一道向前走。 未缓忙着应答,没想起哪里不对,她指了指怀里的书册,告诉他今日上完了。 “哦?”他走到她身边来:“那你今后便多是空闲,我派个新差事给你可好?” 未缓摇摇头,也不是拒绝,是有别的原因,她抬手写给他:差事我恐怕领不得了,大师父说,公主已回,既交了差、卸了任,让我今后便不要再去空拂殿了。 重霄看着,不觉蹙眉,沉吟了一刻,问道:“他何时说的?” 就今日午时,在篇遇殿前,大师父认认真真告诫的。未缓边走边如实相告。 午时!重霄在心里想了想,他沉默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已经快走到书庐门口的台阶前了,他问:“大师父这样说,你怎么想?” 第59页 她能怎么想呢,未缓抬眸看了看他神色,她其实倒有一点想知道,他怎么想?她放慢了脚步,写道:大师父不让去,便不去罢。 便不去!他看着她这翩飞的几个字,没说话,只停在那儿。 未缓跟着沉默了一会儿,那几个字消散前,她忽然抬手写了另一行字给他,她说:若神君有事,或意在寻人对弈,自然可以随时来书庐,书庐不远,不过片刻之间而已。 她写完抬头来看他,一派坦荡,看到他眼中泛起掩饰不住的笑意。果然是个聪明的小脑袋,她是说她不能去,他可以来。说得没错,看来对付大师父之流,她绰绰有余啊!他甚是满意的想着,满意得简直要笑出来。 却见她欠身要步上台阶去,先伸手拉住了她,问她:“你才出来时,高兴什么?” 他还想着这件事呢,这人的记性真好。未缓了了写着:客师叔说抽空带我下山去,竹栖他们下山游历,他正好带我去探视探视。她一边写着,一边在心里反思,爱看个热闹而已,不算什么丢脸的事。 “他带你去?”他反问。 嗯,未缓点头确认,心想师叔腾云的功法好,总比竹栖那团小云彩稳当多了。见他所有所思的看了她一会儿,最后没说话,只抬了抬手,让她先进去。 云台镇入了夜是一片星星点点的微光,沉洲来看他从前的师妹小五,同时也忍不住责备她几句:“好好的,为什么非要闯进来呢,你从前都只在山门外看一看而已,何必非要惊动他?” “他果真,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她低沉的古怪声音,带着无尽的失望,脸上的面纱一吸一放。 “这你早已知道的,何苦还要执着呢!”沉洲已不知道第几次在苦心相劝了,“放下吧,小五。” 她原本坐在桌边,此时站了起来,望着窗外如墨夜色,乖顺的点了点头,然而心里在想:你们怎么能懂?你们什么都不懂? 第三十四章 小五 翌日晨起,未缓知道其他人都忙着,撑船的撑船、打更的打更。听说肥头大耳的二师兄选了个当厨子的营生,这两日正在岩娘的灶间里用功学做炊饼;岩娘嫌他手笨,不愿教他,来叫了未缓好几次,叫她来帮忙督促。未缓自己想想,觉得还是不去为好,二师兄那张碎嘴,她若是去了,准得被他絮叨个没完。 她自己躲在书庐里,整理异族志的注解,她还是对员丘氏的一节特别有兴趣,满书栏的找着与员丘氏族前后有关的所有文献,这样繁盛的一族就悄无声息的倾覆了么?没有后裔么?如有,后裔都去了哪儿呢? 重霄来时,自她身后转到长案前,正好挡住她面前半扇日光。未缓抬起头来,看他长身立在光影里,越过桌面伸手来翻了翻她面前书册,“你倒是真有颗勉力钻研的恒心!”他说。他说话间,身后紫色绒羽的窃脂正伸开长翅拍了拍,落在窗外的石栏上,引得未缓远远瞟了一眼,在心里嘀咕,你可是占了瞿如的位置了。 对面神君已落座,未缓起身替他倒了茶来,俯身推到他面前。看见他说:“你今日自己的事先放一放,帮我寻几册文书。” 未缓点点头,一边掩上了自己面前的四海札记。指了指书栏,问他:要寻什么书? “我记得,你先时做过一套以时间为序列的“空桑琐细”的书录,我要找,大约七八百年前,与整个两歧殿弟子有关的所有事件记录。”他缓缓说着,眉间渐渐显出阴郁。 嗯,未缓看着,回忆一瞬,她确实整理过一部这样的书稿,整本书册都是零散的随笔记录,那些笔记她认得,大多是在客师叔留下的,记录一些山门里的日常趣事。她那时背靠在柚木书栏上席地坐着,一张张的翻看,觉得师叔真是个文史高人,在这空桑山里管个闲职实在可惜了…… 她起身去寻书,神君就跟在她身后。 依着他要的时间,未缓一册册找出来,放在他手里。看着他把一摞久不启封的陈年旧册放在长案上。向她招招手说:“来,你陪我一起找。” 找什么?未缓看着他,眼中炯炯有光。 “找两歧殿里第五位弟子。”他说。 五师姐?!未缓思忖着,他要找的是,是当年被逐出师门的五师姐。 他见她凝神,问她:“你知道她么?” 未缓点点头,听说她早年因为忤逆师尊被逐出了山门的。 “怎样的忤逆?你可听谁说起过么?”他虽安然坐着,神色却有异的追问。 这里面的事,未缓就没听人说起过了,师父们也从不提,仿佛从来没有这个人,她遗憾的向他摇摇头。 重霄看着手边册录,“春日午,后殿长莎敝径、蓬蒿如麻,弟子三人除之:大弟子沉洲、二弟子旁骛、五弟子_”第三个人的姓名被抹掉了。 第60页 他一页页的翻检下去,凡是涉及五弟子的明细皆被抹除,关于她的记录什么也没留下。 未缓见他垂首看了许久,最后掩上封套,凝眉不语。猜测着问他:你也不知道这位五师姐的事么? 他抬眸看看她,摇了摇头,他真的对这个人一点印象也没有,这才奇怪,七八百年前,那时他虽然已授了职,天命在身,不得不候在天宫英醍殿待命,但因为父亲住在空桑山,他也常常回来探望他,怎么就对这一个人毫无印象呢。除非…… 未缓关于空桑山的旧事,知道的不多,她认真回想着,也想不起来;许是那时候总跟竹游兄妹混在一起,师父又不大肯让她来,所以她不曾见过吧。 为何要找她?未缓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写着问他。 重霄摇了摇头,没说话,心中却已有了设想,几种不好的可能性,萦绕不散。 一阵秋风伴着窗外暖阳吹进来,吹得他们面前的书页“哗哗”作响。他看着她伸手去按住,一本本收整。心念微动,忽然问她:“可想出去走走么?那时答应赔你一头新坐骑的,你既不要,便出去一趟吧,去哪里都行!” 去哪里都行。未缓一边把书册按时间顺序码在手边,一边在心中了了想着:去符禺山也行么? 所以她抬手写着问他:去远一点的地方可以么? 他眉间阴云渐散,点头道:“可以,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符禺山。她试探着看他,心想,也许太远了,还要跨过那道深不见底的山涧。 “为什么想去符禺山。”他问。 未缓沉默了一会儿,符禺山的文茎树,她也知道也许只是一个梦而已,师父说,那些传闻常常是道听途说半真半假的,简直和信口胡诌差不多,信不得。可也没什么言之凿凿真实可信的办法,就算明知是一场虚言,她也想试试…… 因为听说,符禺山上有种文茎树,树上结的果子,能助听。未缓一笔一划写着,她想,既是求人办事,就不该遮遮掩掩。虽然当着他的面,她在心里也迟疑了许久,但还是实话实话。 助听。重霄才想起,从没问过她,她是为何双耳失了聪的。然而,似乎也不必问,他不觉得她听不见是多么大的问题。 “既是想去,那就走吧。”他并没问别的,只起身来,转过书案。 现在就走么?未缓跟着起身,眼中放着疑惑的光。 他转头瞟了一眼外头天色,点头道:“现在出发,等你摘了果子,也许还能赶在日落前回来。” 唔,果然“如有神助”,是真的,她想来想去办不到的事情,在他眼里也许只是一弹指的小事。未缓跟在他身侧,抬眼悄悄看了看他侧脸,他也恰好转头正赶上与她对视。 呃,未缓不得不要说点什么,不然成了偷看。她说:我们是坐阿青去么?她猜测着。 重霄边走过书庐的竹桥,边回问她:“为何要劳动阿青?” 嗯?她是想,不仅符禺山有点遥远,更是因为那道山涧鲜少有人越过,是否算是困难重重?她不太清楚,但提醒他:从这里往西方山系,要跨过一道深不见底的山涧…… 他看着笑了,打断她说:“你信得过阿青,却信不过我?” 他竟是这么想的!未缓语塞。未及反应,已被他捉住手腕,登上云团,迎风飞上山巅。 神君驾云果然又快又稳,未缓看山岚和流云自裙边掠过,师父还说他的腾云技法好,这东系诸山里数第一呢,也就骗骗她这样没学过御风的人而已。未缓兀自想着,摇了摇头。 神君仿佛能看透她的想法,开口问她:“你师父怎么没教你些术法?” 他问得委婉,未缓却看得明白,他是说她怎么连最基本御风之术也不会。没什么,她被人问多了,并不觉得特别难堪。她老老实实的回答他:我师父说,自古以来,淹死的都是会凫水的人;不会术法自有不会术法的好处。他情愿我无灾无妄到寿终。所以…… 重霄看着,点了点头,难得的认同她师父说的这番话,难以想象,她师父竟还说得出这样意味深远的道理。 他们很久以后才知道,这番话根本不是她师父说的,而是在客师叔的意思,师叔教给宗明:平凡,是最好的归程。 第三十五章 师父 他们说话间,云头已趋近那条荒野的山涧,重霄手上拉了拉未缓,提醒她说:“这下面就是你说的那道山峡,今日要赶去摘果子,不然我带你下去看看。” 真是艺高人胆大,还能下去看看! “听说那下面除了涧水,还满是树妖灵魅,山精水鬼,是个极凶险的地方。”这些未缓是听竹游说的,当然她也知道,竹游多半是从大师兄那里听来的,可能还瞎编乱造了一些。 第61页 重霄摇着头忍不住笑了,纠正她说:“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下面没有那些东西,只有两尾水蛟,不过确是凶险,若我不在,你千万不可自己来。” 哦,原来有蛟。未缓听话的点了点头。她本着不给人添麻烦的原则,只在有限的范围里活动。 重霄控制着速度和方向,不久就到了东海之滨的流波山,有神兽夔牛正跃入海中,声光大作、吼声如雷。未缓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夔牛入海,张着兴奋的眼睛倾身向下望着。 “从前见过夔牛么?”重霄在她耳畔,问她。 他说话时的气息,她耳边痒索索的,从未有过的感觉。她摇摇头,写给他:只在“图鉴”上看过,东海之际栖神兽,其状如牛,毛皮青苍色,无犄角而独蹄;出入海水兼有日月光芒,其声可掩雷鸣。 她凭着记忆,写她从书册上看来的世间万物。 真是一把好记心!重霄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的世界太小,无妨,我来带你行万里路。 过了流波山,再向西七百余里就可到符禺山。为了让她能看清下面的山川地貌,重霄有意压低了云头,放缓了速度。他想,即便回程时入了夜也没什么,有他在,她就算什么也看不见也不要紧,他自然能护她周全。 已能看到西方山系的首山钱来山,山南生着成团成片的矮树丛,开着如火如荼的粉色小花。这花未缓认得,她指着那片花树:看,是夹竹桃,这山上竟有这么多夹竹桃。 重霄在花草树木上造诣太低,他问:“夹竹桃?是桃树的一种么?” 未缓转头看看他,向他解释:不是,夹竹桃有毒,连花带果子,全都有毒,碰不得的。她这么写着,忽然想起一件幼时趣事来,同他讲起:夹竹桃又叫“哑巴花”,我小时候跟着师父去参加山神节,在朝歌山上住过几日,那里的山神家院子里就有几株这样的夹竹桃。那时几家小辈的弟子们凑在一起玩,他们都说这树同我一样,都是不会说话的“哑巴花”,呵呵…… 时过境迁,她想起来,聊作笑料,付之一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沉吟着,很是沉默了一会儿,过了钱来山,他问她:你小时候,常常被人欺负么? 被人欺负?嗯,他想错了,正好相反。未缓摇摇头,眼中闪着光圈,解释说:没有,没人敢欺负我。 她抬眸看他,带着一点骄傲的眼神。 “是么?”他有点不信,故意的问她:“为什么?” 因为我有个非常厉害的师父。未缓一笔一划的写着。 她师父,非常厉害……重霄看着只笑而不语。未缓也知道,他笑什么,她师父除了夸海口厉害,实在没什么可光耀的实力。然而那是他们不懂,师父最厉害的地方当然不是术法修为、灵力武功。 她义正言辞的反手揪住他衣袖,写:对这世上不如自己的人,譬如老弱残妇幼,你可伸得出手教训他们;你们伸不出手吧,我师父却能;你们多被条条框框的绑缚着,束手束脚;我师父心里无边无框,纵情恣意。 真是一番惊世骇俗的说法,重霄忍不住弯起了嘴角,看她继续写着。 那年在朝歌山上,他们笑我不会说话,后来怎么样了呢!我师父知道了,挨个儿把他们一顿好打,临走时,拿把锄头把那几株夹竹桃全挖翻了,师父扛着锄头带我回家,说:“瞧,没有什么哑巴花,谁家敢有,咱们就把它掘个断根。”哈哈哈,未缓此时说起来,还是忍不住要笑。 嗯,重霄点了点头,确实,不得不承认,“你有这世上最厉害的师父。” 是吧,我说的没错吧。未缓一边附和一边还在兀自笑着。事实就是,从那以后,方圆五百里内,都没人敢再说她一个不字。 他们谈笑的功夫,重霄已按落了云头,落在符禺山山腰上。说起这文茎树,如那神兽夔牛一样,未缓也只是纸上谈兵,没见过真的。她一边仰着头细致的查看,一边伸手拂开茂密的枝叶,重霄随在她身后,替她挡着些。 他们自南坡上找了半日,未有所获,渐渐绕到北坡去。 未缓依着书上的描述:山中生文茎,枝叶细小,开花时灰褐色,结出的果实似金丝小枣,微甜,可治耳聋。 他们穿花拂柳,左右并肩而行。秋日里山风频顾,吹起未缓的衣裙,连着她细软的发丝一起,若有若无的攀在重霄身上。他垂头看她,看她专心致志辨别花草;凝神的样子映在他眼中。 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看来,这文茎树也没贴个显眼的标签在树干上,着实难寻,是不是?”他伸手替她拦着一直树杈,说。 第62页 未缓转头看看他,怎么?这是嘲笑她到了跟前还是找不到心心念念的文茎么!可这本来也是书上的一则小字,也许根本就没有呢。她自己气短,瞧了瞧前面不远处有片空地,有条清浅的小溪水横穿而过。她伸手指了指,去那里歇一会儿吧。 北坡上显清凉,山高水阔,能看到前面悬崖和远处崇山峻岭。 他们在水边几块大石上刚坐下一会儿,林中隐约走来一位老妪,她手臂上挎着个不大的水火篮,在边走边找浆果。 未缓倚在石头边,看她越走越近,转眼走到跟前来,她因为不能说话,只欠身让开位置,意思把那地方让给婆婆坐。 老妪锤了锤腰腿,毫不客气的矮身坐了。顺便把未缓挤到神君身旁去。 她抬手拿月石写着向她打听:婆婆可是这山里人么? 那老妪看她写字,认真往她脸上瞧了瞧,明白过来道:“好个可怜人儿,是个哑姑娘。” 未缓自然是听惯了的,不觉得什么,身旁神君却不满的扫了她一眼。 婆婆可听说过,这山上有种叫文茎的树?未缓写着问她。 “有啊,文茎树,多得很,”老妪搁下水火篮,朝前方指了指:“那边不就是,峭壁上的那些,都是。” 未缓顺着婆婆手指的方向看出去,嗬,怪道她寻了半座山都没找到,原来长在悬崖峭壁上。未缓走出去几步,看那绝壁光滑如削,岩下山雾杳杳深不见底。不禁在心里想,这也太难为人了,采几个果子而已,竟要豁出命去。 她走回来些,犹豫着。见那歪身斜坐着的婆婆朝神君扬了扬下巴说:“你家这郎君周身仙气腾腾,修为了得,还愁什么?叫他下去替你折上两枝,半盏茶的功夫罢了!” 她这旁人闲话的力道着实了得,说得未缓半天没缓过神来,她想她家哪盛得下他这样金光闪闪的郎君,老婆婆实在是言过……正想要解释解释,却见重霄已走到悬崖边去查看了,他这样应时应景的一翻身飞了下去。叫未缓站在风里,没了解释的余地。 这不是,她家郎君真的下去替她折枝去了…… 她等在空地上,心神不宁的朝下面望着,回头来看到那坐着婆婆正起身,她又赶着过来扶她一把,看见她嘴里念叨着:“有这样出众的郎君了,还要什么文茎树……” 未缓扶她两步,看她仍旧挎着水火篮一摇一摆的走远了。 再回头时,重霄正飞身上来,手里捧着一把文茎枝叶,上面累累的挂满果实。他走过来,看着那走远的老妪,问未缓:“她说什么?” 她说……未缓两下里望了望,回他道:她说,神君真是好身法,难得一见! “是么?我听着不像啊。” 是的。未缓肯定的朝他点点头,迅速的把那捧文茎枝叶接过手来。我看得真真的。她言之凿凿。 第三十六章 信使 回程时果然将要入夜,夕阳渐沉、寸寸入海。他们由西向东踏着层云尽染的万道金光,迎风飞进昏昏夜色里。 “这文茎果子真能助听么?”他随口一问。 没想到,她直接摇了摇头,回他说:看来是不能了,果然传说总有些失实,是信不得的。她抬头来,眼睛里漫起了失望。 “怎么还没试试,就说它不能了呢?”他以为她这样认真的人,势必也有些执着的,不该像这样才拿到手,就断言它无效。 未缓叹了口气,写道:若这文茎之果,或整座山上珍稀只一棵,或十万年里只结一次果,或结果时只伶仃一两个,那么传闻还有几分可信;现下,我们见到了,虽长在悬崖峭壁上,却数量极多、结果极密,神君半盏茶的功夫便得了这一大捧,若治疗耳聋能有效验,岂不是天下无有失聪之人了! 他被她这一番有理有据的陈词,逗笑了。虽然花了一天的时间,并没得到个好结果,本来为了她想助听的愿望,着实有些凄凉;他也知道,他此时笑得不太恰当,可他实在是没忍住。 未缓看他这副不咸不淡的笑模样,甚是无语。挣开被他攥着的手腕,矮了矮身向他作礼,谢他:误了神君一日的辰光,踏山海而来,却无功而返…… 一阵山隙疾风迎面扑来,未缓一个不妨,给吹得失了重心,被重霄一把捞住腰身,揽到身前来。 他看着她惊惶的眼睛,还不忘取笑她:“不必多礼,这点上你倒同你师父大不一样。” 未缓来不及细想他话里的意思,只感到被他手臂搂紧的一刻,他大概也漏了半拍,云头倏然落了高度,半条弧线般滑下来,她甚至能看到地面上迷离的星点灯光。 未缓本能的揪住他腰间玉带,看到他低头来说:“不会让你掉下去的,怕什么!”她跟着仓促的点了点头附和着。惊慌间,她以为是她靠得太近了,近得能看到他领口的宝相花纹。她努力的刻意向后让了让,还在心里斟酌着,也许该松开手…… 第63页 重霄双眼在暗夜里泛着曜石般的晶光,他扫了一眼山脚下的云台镇,略一偏身故意把云团再沉下去些,风声掠过耳际,伴着未缓的心跳声,呼呼而过。她眼明手快的重又揪住了他腰带。看见他着意的向她笑着,说:“别怕,我带你看看这山下小镇,你看镇上夜色如何?” 夜色如何?她不知道,她也没兴趣,她被他忽上忽下的颠簸吓得一颗心快跳出来了。未缓自己缓了口气,望着他一脸的风淡云轻,真是会飞的不知道飞不起来的苦! 她定了定神,一伸手,用尽力拧住他一截腰带,腾出另一只手来写道:镇上夜色很好,多看一会儿吧。 他瞬时被勒得一口气没上来,“咳!”了一声,晃了晃。下一刻还是立即调匀了呼吸把她围抱在身前。其实他前一秒还在想,要不要吓唬吓唬她,让她跌下去,他在半空里再接住她,还能显得他御风的术法精湛。现下他立刻打消了这念头。低头看了看她虎凌凌的眼睛。 他们半空里角力,逡巡在云层以下。重霄始终留着心思,护着怀里的人周全,疏忽了不远处,有条白影儿隐在月华里飘然而过。 他们已进入空桑山地界,不一时就到了山门口。重霄按下云头来,一边问未缓:“这些文茎果子,你打算怎么办?” 未缓没做多想,回他:收拾收拾,晒干了,等回到家,给师父泡酒喝;他胃口好,什么都喜欢。 “哦?”他化了一盏纱灯端在手里替她照着亮,“你师父要回去了?” 嗯,师父说等他忙完青羊姐姐家的事,从踇隅山回来,我们就该回去了。未缓边走边留神着脚下。 她转身,看到神君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知他在想什么…… 隔天,未缓被窗格上缭乱跳动的光影吸引,她推开长窗出来查看,咦?居然是神君的窃脂,它横拍着阔大的紫色翅膀,“哗哗”的弄出声响,遮住几道日光,口中衔着一封信,看神态,挺着急。 未缓走过去,会意的把信取下来,看它昂首一声长鸣,飞身到半空中,徘徊了一圈,大概看到未缓低头展开了信纸,放心的调头飞走了。 这信,居然是师父寄来的,未缓犹疑的再三确定,把他短短几句话反复看了几遍,真是师父的笔记,师父的语气。她抬头望了望飞向远空的窃脂,真是三日不见,师父的谱都摆到神君的高度去了,传个口信而已,竟能差得动窃脂了…… 嗯,许是窃脂最近工作量太少,神君怕人浮于事,把它下放锻炼了吧!她自作聪明的猜测着。 师父说他此次受命代表空桑山去协办应龙二公子大婚之礼,前后恐怕得花些时间,嘱咐她借住在书庐好生等着,不许她乱走。若是竹栖他们下山了,便找在客两口子去解解闷儿,万不可混到老岩娘门里去,防着她把你拐到小旋山,卖给她家那些不上台面的穷亲戚,那可缺了大德了。 末了,还拿朱笔把“老岩娘”几个字画个圈,以示警醒。咳!师父真是,尽操这些没有用的心。 未缓把信纸搁在长案上,想想,这倒是她这些年来在空桑山住得最久的一段了。来时还是夏日光景,此时已是秋阳艳艳了。 到了傍晚,竹栖特地赶来通知她,说这日开始,整个山门内外神君布了新防,设了斗界。大师父叫她来告诉一声,再不可轻易出入山门了。 竹栖摇头晃脑的传话,提醒说:“出去了,可就进不来了。” 未缓看着,心里淡淡想了想,神君的术法,出去就进不来的,嗯,她领教过了! 你们几时下山?她欠身给竹栖倒杯茶来,顺便问她。 “后日一早,”竹栖伸手接着,咕噜咕噜一气儿灌下,道:“你看我这手,被那长篙磨得,尽是茧子了,你说我还是个小灵仙呢,简直倒霉催的!我怎么没选个绣娘、补衣匠什么的……” 那你何不干脆选个花娘、魁首、坐家小姐当一当,还能吃得好穿得好,使唤五六七八个丫头呢!未缓回身给她添茶,顺便比划着闲话。 竹栖当真的低头在长案边坐下,支颐想了一会儿,摇着头说:“不好,那些个营生要装乖卖俏,我有点胜任不了,更胜的,还卖皮肉,太吓人了些!还是撑船好掌握。” 嗬,这小丫头,知道得也太多了。未缓瞪着眼睛半天没说话,只把茶盅推到她面前去。她潦草戏言罢了,嗯,果然的,比你哥开化得早! 她们说话间,窗外飞进一个长影儿,窃脂早晚各跑一趟,轻车熟路的悬停在窗格外,把一封小信投进石栏里来,接着扑扇着大翅未作停留,旋身飞走了。 未缓起身去拿信,竹栖端着茶盅跟在她身后,一脸惊讶,“哇!你如今的信使也升格了,都用上窃脂了。啧啧啧,真大呀,我家瞿如给它提鞋都不配!”她目不转睛的感叹着。 第64页 未缓一边看信,一边提醒般扫她一眼:窃脂它不穿鞋。 第三十七章 英醍殿 晚间的这封信,当真是神君写来的,他在信中告知她,明日一早,他要往天宫走一趟,有些公务要处理。但让她准备准备同他一道出发,因为返程时要带她去个地方。 去什么地方?他没说。 “准备准备”,准备什么?她也没有紫蟒官袍,无甚可准备,于是还是平常模样。 神君来时,晨曦微露,好在未缓一向早起,他们出门登云而去,并不仓促。 未缓觉得,既然跟着神君这样高品阶的尊神踏天宫上苑,自然该谨言慎行,不能絮絮叨叨打听南北,免得叫人觉得她心窄眼浅,不值得带出门。所以这一路上饶是凌空飞过亭亭山峰,曼妙楼阁,她始终保持着沉默。 倒是重霄先忍不住,低头来看她,未缓便也回看一眼,看见他问:“你没什么想问的?” 她才点点头,有的。 他便笑了,说:“问吧,想问我,要去哪儿,是么?” 嗯,是的。未缓目光清亮,恍若明珠。 “我们先回英醍殿,你在那儿等我些时候,我有一桩小事要去天枢宫问一问南斗仙官。等我办事回来,带你去见弘济尊者,”他远远看了看流云掩映的天门崇宇,又问她:“你可知道越衡天外三株苑的弘济仙尊?” 未缓凝神想了一会儿,她回忆着,似乎知道一点,天循传里有过一页小故事,说某年葱茏国大翳,遍及尊庶,死伤无可计,尽极族湮;有三株苑主,悯而施药,故遂良;后举国谢之,而无踪。 她猜测着问:这三株苑主,便是弘济尊者吧? 他含笑点了点头,顺便再看她一眼,果然博闻强识,比许多明眼人强。“他最擅疑难偏症,”他补充说,停了一瞬,凑近了低声道:“比这天宫里的药君强。” 未缓看完笑了,会意的抬手指了指耳朵,眼中在问,是带她去看耳聋症么? 重霄点点头,看她眼中露出微亮的光来。他不觉凝神了一瞬,原来让她开心,他心里竟是这样好的滋味;这千百年来,他以为他尝尽了世间况味,却终究还是他浅陋了,这最美的滋味总在无尽的索然无味之后! 他本是一贯握着她手腕的,待踏下云头,要过天门而入时,他顺势松开她手腕转而牵着她手。未缓微微讶异,抬眼来看他,看他从容走过银甲携剑的天兵守卫,看他们肃然而立向他致意。 她终于没有出声儿。 天宫內苑,玉栏金殿,重霄放缓了脚步同未缓商量:“今日我们有事在身,不然带你走一走这上清佳苑,有些地方,景致还可。” 未缓矜持的笑了笑,神君真是眼中见过大山河,天宫玉宇、物宝尽藏,怎能只是“景致尚可”而已呢! 英醍殿不远,他们这样携手登上殿前台阶时,里面已经有人迎出来。来人未缓认得,正是那次绞杀曹夕山肥遗时前来相助的越无有和广拾。 今日他们未穿铠甲,只家常衣袍,快步从门廊下行来。 “神君怎么来了?可是有事要吩咐?”他们夹道在两侧肃立,越无有躬身询问。 未缓被重霄拉着并未停留,一径走到殿内去,见他边走边开口道:“没有什么要紧事,我偶然想起来,找南斗叙叙旧罢了。你们且去忙自己的,不用候着。”说完向他们扫了一眼,走出两步,又回身吩咐:“呃,这位是未缓姑娘,前次你们见过的,她在内殿等我些时候,等我去过天枢宫,便回来接她。你们帮我照看一二。” 未缓正抬头,见越无有和广拾恭敬领命道“是。”紧接着,越无有抬头来,咧开嘴,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的光,着意补充:“神君放心,我们一定照看好这位,未缓姑娘。”旁边身形略矮的广拾忙伸手扯了扯他袖口,意在叫他少说话,瞧他那副揣不住的看热闹的嘴脸。 果然,重霄盯着他们俩看了看,兼扫了一眼旁边佯装洒扫、路过、进出的副将、从将等数人,很是斟酌了一会儿。再转身带着未缓往内殿走时,换了口气,边走边下令:“不用你们照看了,不许跨进殿门,就在外头候着。” 未缓没再回头,所以也没看见广拾与越无有两人耳语,广拾埋怨:“叫你别多言,看看,神君准是没坐定这事呢,若让你搅黄了,小心罚你去姑射山开河,永世不用回来了。” “哪能啊,”越无有乐呵的,伸长了脖子还在看,“没瞧见信物都戴上了么!这是神君特地带来给我们看呢,你懂啥!” 重霄自开了内殿的门,引未缓进去。殿中摆设稀疏阔朗,倒是他的风格没错。未缓抬头看他嘱咐:“略等我一会儿,这后面下了台阶,有一道曲栏,景致幽微,还不错,可以下去走走。” 第65页 未缓抬眸盈盈,向他点了点头。看他转身往殿外行去,背影里身形俊秀、衣袍朗朗,她自己不知道,她此刻眼中含着一点笑,目色明媚动人。 他仿佛忽有感应,临跨出门时又转头来,看见她,愣了愣,也笑了,叮嘱说:“外头那些人,别理他们。” 嗯,她无声的点头应承着。等他转身真的下了台阶,又马上在心里想他:笑什么?看起来多不庄重。 可惜了,她一点儿也听不见,他走下台阶时对外头的人说的话,他边走边扬声喝命:“不准在廊下探头探脑,门口也不准。”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外头的人立马凑作一堆,一个说:“看得这样紧,莫不是两人还没定下,咱们神君怕有变数……”;另一个马上反对:“这你就不懂了,恰好相反,越是着紧越是说明,已经是自己人了。你们没瞧见,新嫁娘都是掩着盖头不让人看的么?” “哦……”众人大悟。 未缓对这世上的许多事物都存着好奇心,唯独对这明宫殿宇兴趣了了。她略走了走,果然去看了看他说的那道曲栏,嗯,确是道好风景。过后便在他这内殿里看墙上挂着的几幅画儿,画的是异域风光,她一时没看出来,景色瑰丽神秘,不知是哪里。 其实等了不多时,他便匆匆赶了回来,进来时,未缓正看得忘了神儿,在他一道书阁的转角处,被一幅山海图景吸引,苍山叠翠峰峦不断,海景却很遥远,隐在长卷一角,仿佛有光,从海上来。 “怎么在这儿,”他走来,伸手拉她,跟着也抬头看了看,缓缓道:“这画儿,是当年我父亲一位旧友送的,挂在这儿许多年了。” 她转头来向他比了比,问他:“这是哪里?” 他看着那画儿,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依稀记得,好像画的是他那位朋友的家乡。” 于是他们并肩站着看了一会儿,因为还要赶去三株苑,便在外面众人的殷切的目光里匆匆离了英醍殿。 那弘济尊者不爱热闹,住得离天宫远。越衡天外,出了北天门,他们往西又飞出百余里去,远远看到一处沙渚凌空浮在云层里,却是倒置的。未缓瞧着颇有些眼晕,要飞落时人影儿也跟着颠倒了,但踏上沙堆,又如履平地,并没有异样,真是个妙境。嗯,她想,古怪的地方总藏着不得了的高人,忽然燃起一丝希望来,也许真有人能治好她这耳聋症。若是真的,到那时就也能,也能听一听他说话的声音…… 她微微错后半步,悄悄抬头看他,正看到他伸手,拍了拍那砾石堆后面一棵沙棘树的树干。 第三十八章 男仙 未缓眼前,一垛沙堆缓缓移开,幻化出一座门庭来。重霄牵她踏上石阶,未缓只觉得脚下仍旧细沙摩挲,只怕一不留神要滑一跤的;她隐隐感到身旁的人拉着她的手,着意的紧了紧。 也来不及细看那廊道里两旁繁复瑰丽的壁画,只跟着重霄脚步,直走到一座小巧的攒尖顶宝殿里来。未缓站在重霄身侧,略略打量,殿中陈设器物多鎏金抛光,黄光闪闪颇为耀眼。 他们甫一踏进殿门,就有两个团发小童迎出来,向重霄施礼道:“昆吾神君稍待,家师正在沙河中冥想打坐,特嘱咐贵客略坐,随意用些香茶细点。” “尊者客气。”重霄回礼。 他们这里不用宽椅,只一条发着暗光的半尺宽木榻,未缓便被拉着坐在重霄身旁。看那边一只造型迥异的小边几上摆着只镂空香炉,袅袅香烟缭绕而出,不知燃的什么香,特别浓郁,熏得人头目昏昏。 未缓趁着这主人未到,想先问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没来得及抬手,先看到里面走出一个身影儿来,来人穿着大红闪金的纱衣下面一条油绿的明绸宽裤霎是夺目,再往上看看,却是个和尚头,抹得满脸红的红白的白。未缓眼里,活像是刚从神龛上跳下来……她心里颇惊讶,弘济尊者竟是这般模样。 她想,她果然是个见识浅薄的人。同时抬头瞧了瞧旁边神态自然的重霄,跟着他起身行礼。 “神君不必多礼。”妖娆的弘济尊者说着抬了抬手,右臂上纱袖撩起,露出一截浑圆健硕的紫棠色手臂来,“是我来迟了。”同时偏头看了看重霄身旁的未缓,微怔了一瞬,旋即露出一点神秘的微笑,掩了过去。 重霄本是事先传了信来的,此时正要开口,被红衣的尊者抢了先,只听他说:“你说的,要看耳聋症的人,就是眼前这位小仙子吧?” “正是。”重霄点了点头,转头来含笑看了看未缓。 “来,”尊者走到未缓身前,把她细致的上下看了一遍,又伸手撩起她鬓边发丝,偏过身来检查她右耳。未缓配合的向前倾了倾身。 第66页 未缓以为他还要看一看另一侧,实际上却没有,尊者娇媚的朝她翩然一笑,似乎是夸她:“你很聪明,看得懂唇语。”同时还伸手帮她放下头发来,顺了顺发鬓。 未缓想答:“生活所迫,不值一提。”却没赶上机会,见那尊者红衣飘飘一转身回坐到蒲团上去了。 “芭蕉,”他扬声唤了个小童进来,吩咐道:“带这位小仙子往金象院里喝一碗浮云泣露,好生招待,不可简薄。” “是。” 未缓给引着站起了身,她抬头望向重霄,见他点点头说:“去吧,我这里略坐坐就来接你。” 她便跟着那小童穿过层层香雾,往他们口中的金象院去了。 宝殿内,只剩他们两人,重霄正欲开口询问未缓病情,却又被尊者抢了先,他一边撩他的纱衣袖口,一边抬头来问:“老夫多嘴,敢问这小仙子是神君的?” 重霄并未多想,实话实说:“本君要紧之人,还请尊者费心。” “哦……”他意味深长的一声叹息,拂了拂红纱衣袖的金边,摇头道:“不可医,老夫不怕与神君明言,既是我三株苑医不好的,便是天上地下六合八荒,也无人可医。” “为何?尊者可否告知一二,她这耳聋是胎里带来还是后天损伤?怎就医不好?” 尊者垂目片刻,耷着眼皮,摇了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他们在一片黄澄澄的光雾里相对坐着,最后尊者先起身来,向重霄谢客道:“神君带回去吧,”他口中念念,已转过身要回后苑去,重霄恍惚听到他背影里在说:“带回去,藏起来,从此不必再寻医。”进而看他渐渐隐进黄沙堆。 他疑惑着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带回去,藏起来”?他没听懂。 返程回空桑山的路上,未缓抬头来问:那弘济尊者到底是位男仙?还是位女仙? 他以为她总要先问问她看诊的结果,她却先赶着问尊者性别。 “你说呢?”他反问她。 她实在是听不到人说话的声音,辨不出男女,端看穿着行止,倒是个神婆做派。她只望着他没答言,眼睛里满是灵动狡黠的笑意。 他会意的看她一眼,说:“你觉得他穿戴明艳,像个女仙?”他接着摇摇头,自己回答着:“他是个男仙。” 未缓便没撑住的笑开了。被重霄转头来横了一眼。 他用力握了握她手,终于还是开口:“你不想问问今天看诊的结果?” 她才笑着,被他一问,笑容便隐退了一半,停了一会儿,回道:“他定是说,医不好,是吧?” “你怎么知道的?” “你没看过人间的戏本子么?若是家里老爷得了绝症,请个郎中来诊治,一搭脉,必是缄口不言的;总要请了家中长子来,或借一步说话,或回避了当事人,摇着头才说已到了药石无望的地步了,不必费力,准备后事吧!”她绘声绘色的连比划带写,接着看向他,意在说:“所以遣我出去,必是要说医不好的话。都是这样的,对吧?” 呃……她这描述,叫他接不上话茬,什么绝症?什么准备后事?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他便沉默了一会儿,尊者确是说她这耳聋症是医不好的,天上地下无人可医,本来也无妨,医不好便罢了,让她这样潦草的一打岔,搅得他都忘了要说什么…… 又飞出一段,想起来什么,他转头问她:“尊者的浮云泣露好喝么?” 未缓摇摇头,答:不怎么样,想了想,又补充写:像廊檐上滴下的雨水,还有股烧焦的味道…… 他看完就笑出了声,果然是一张叼嘴,尝出来的丝毫不差。他一时笑着止不住,解释说:“那浮云泣露,确实是他那宝顶上存下的雨水啊……” “啊!”她看着,慌了,呆了一瞬,转而忍不住克制的埋怨他:“你怎么不悄悄提醒我一声,害我以为是什么灵丹妙药,足足喝了一大盏……”她一边写着,一边蹙眉,隐隐觉得,也许有点反胃了。 转头来看他还在笑,安慰她说:“确实有清肝明目的功效,尊者一片好意。” 未缓愁眉的,瞪他一眼,没了声音。 重霄始终余光看着她,在想今日尊者的后话,带回去,藏起来。带回去,他是要带回去的;可为何要藏起来呢?他想了一路,无解。 第三十九章 失踪 天色向晚,樊篱镇的长街尽头是半轮红日渐沉的夕阳街景儿。最后的一点日光斜拉着城郭绿树的淡影,一笔一笔,悠长的抹在大地上。 在客隐了身形,自半空中按下云头,落在一处普通的青砖院落。堂屋里正开着门,温殊途跨出门槛,站在阶前相迎。 第67页 屋里亮着寻常油灯,灯光不明,只照得出昏昏的一角。 他们分主宾东西而坐,前次相见仓促,未及深谈。今日温殊途具帖相邀,帖书上落款稷扬,在客看了便知不能不来。稷扬,乃是温殊途作为员丘氏王族后裔的名讳,他千百年来未曾用过了。 “屿先生,”温殊途先开口:“也许,我该跟着小妹妹,尊称您一声世叔!” 在客灯下笑了笑,摇头道:“殿下不必客气,称呼而已,随意即可。” “先生当年踏云光万里,素衣持节而至,殊途犹记在心,风采俊秀,恍若昨日。”他说。 在客面色淡泊,只抬手端起了茶盅。 看了看他,温殊途便也笑了笑,低头饮茶不语。而后他说:“敢问先生,空桑山上如何?” 在客放下茶盅,深知其意,抬眸直言道:“空桑山与当年之事无涉,你不必疑心。” “先生怎能确定?那夜踏我员峤的,就一定不是东方天神父子?”温殊途从不轻易相信任何说辞,“况且,我多年查访,有言称,东方老神尊曾接到密旨,令过归墟、灭员丘;先生可有耳闻?” 在客听他低声说着当年之事,沉吟了许久,抬头来,实言相告:“确有此事,但当年老神尊接旨后并未出征,称病迁延不出,还曾设法通知你父王,但毁于未能成行,信使毙于海碣之上。” 他如是说,温殊途却神色幽微,未置可否。 未缓这两日正同着客师婶儿一起裁制秋衣,她先时几天里,文茎果子也得了,神医也看了,助听的执念也终于放下了;没什么,她说,好在还能看得见,同时在心里悄悄的想,好像,他也不太介意…… “你笑什么?”师婶儿凑过头来问她,在她脸上找着。 笑?哦,未缓赶着指了指面前新做的裙带,这水色的花纹真好看,呵呵,就笑了。 “都说过了,喜行不于色,没事儿不许笑;无事露笑,不是显媚就是显傻!”师婶儿训话。 奥! 这天过了午,未缓回了书庐,正站在长窗的石栏前看远处山隙,隐约露出的一角枫叶红,嗯,秋节已至,木樨香盈。 忽然看到对空飞来人影儿,眨眼间到了面前。 “来。”重霄立在云头上,向她伸出手。 “去哪儿?”虽是这么问,未缓已跟着被他拉在身边。 一腾空的距离,他们落在空拂殿后的青竹林里。未缓看到他说:“我想了想,旁的术法也就罢了,这驾云御风之术,你还是应该学一点,今后往来出行方便。” 哦……未缓站定了,并未反对,但问起了别的事,她写着提醒他:“大师父不让来空拂殿!” “他不在,下山办事去了。”他若无其事的说。 未缓看完,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嗯,这个,怪道竹游他们向来是等大师父一出了门,就漫山遍野的去疯跑;果然的,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从他这儿学的! “你在想什么?”他越来越懂她,马上警觉的上下打量她一遍。 没啊,就是……未缓临时编着,不知腾云之术难不难呢? 他笑了笑,说:“我这套术法尚可,我来教你。” 哦,她诺诺的点着头,学就学吧,未缓想,等她学会了,先去吓师父一跳,哈哈。 于是先教了心法,再学运气,“身轻似浮云,临空随风起”本是所有仙灵们的本能,只要稍加练习,操控自如即可,技法高低无非灵力浑厚与否罢了。 学到第二日渐近黄昏时,重霄说:“你来试试吧,聚云而起,控制不好不要紧,你灵力不足,飞低一些罢了。” 未缓点点头。她其实在这些事情上颇通的,昨日就可以试试,碍于他不准而已。 重霄在身后跟着她,怕她有闪失。不想她腾云起身,一飞冲天,他一个恍神儿几乎没跟上。只听到她衣裙划过的风声,再看时她已乱了身形,跌了下来。他赶紧飞身上去伸手接住她,许是真的受了惊吓,未缓几乎忘了呼吸,只两手紧紧揽住他后颈,眼中露出惊恐的光。 事实上,他也吓了一跳,从没见过谁,毫不术法基础,初次腾云能飞出这般高度的。他抱着她缓缓落地,仍不忘抬头看了看那半空。 半晌,她眼神在问:你说不会摔下来的?! 呃……他看看她,初学者飞个半尺来高,确实不会呀! 他始终没松手,着意的再看了看她,仍旧是疑惑。 至此,未缓便好生歇了两天,本来她想,虽然有惊有险,但起码是快学会了吧,当一鼓作气。可是重霄却改了主意,说:“先放一放吧,不必心急。” 于是,便放下了。 竹游他们正式下山那天,傍晚时,未缓师父忽然回来了。他卷着包袱腆着肚皮打书庐的竹桥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未缓的长案前。 第68页 咦!师父怎么这么快回来了?未缓正煮茶,顺便的,也端一盏给他。 “哼!这替人张罗,真是好人难做,我不干了。”师父把包袱甩在台面上,气咻咻的。 这,看来是又跟老羊倌儿吵架了吧。未缓抬头看了看天,一声长叹。师父是不能好了,总是和人亲热不了两天,就要翻脸。 未缓坐下来劝他:“不是说,领了神君的差,代表空桑山去协办的么?哪能随便撂挑子不干呢,师父说,是也不是?” “什么协办不协办,那老羊倌儿为人忒琐碎,叫他自己协办去,我不伺候了。”说着一仰脖,饮尽茶水。闷头坐着半天没吭声。未缓便对面陪坐着,忽然看到师父起身来,眨着圆眼睛说:“缓儿,咱们下山逛逛去,如何?嘿嘿,我买坛子酒回来解解愁,喝完了,咱们明天回家去。” “师父还有愁呢?你把神君的差都办砸了,神君该愁吧!” “有,有,师父的愁可多了……”她师父倒腾着两条短腿,欢快的拉着未缓出了山门。 他们飞过山脚下的云台镇,师父按下云头,摇头晃脑道:“这镇上有个铺子卖菊花酿,你知不知道?” 未缓朝他撇撇嘴,你都打听好了的,还问什么。敢是老羊倌儿不给你酒喝,你逃回来的吧…… 师父自说自话的得意道:“香飘十里,我们带两坛子回去,等吃好喝好了,明天同在客说一声,咱们回自己山头去,哈哈!”说话间,已踏上街面。 街上行人不多,夜色刚起,未缓跟在师父身后,看他一路仰着头找酒铺子。 “哎呦,这人境的小房子可真是挤得慌,这卖酒的做什么都躲在巷子深处。”师父终于找到了,着急忙慌迈进门槛去,扎在柜台前伸头挑拣。 等他罗里吧嗦的同掌柜的议定了价钱出来,手上拎着酒坛子,心满意足的回头来找他小徒儿。 才发现,他身后并没站着人,人呢?他下了两级台阶,四下里张望,“缓儿,”他开口叫她,也知道她听不见。 缓儿从不走远,他想,自己加快了脚步,往街面上寻人,来来往往,行人堆里高矮胖瘦,什么都有,都是要往家赶的。他一条街走到了尽头,没看见缓儿;又倒回来走一遍,还是没有…… 糟了,这云台镇不常来,缓儿走岔了路。他想,天气不好,越来越黑。他在路口站定了一瞬,扔下两坛酒,快步走进小巷,闪进夜色里。腾身飞回空桑山去叫人。 第四十章 寻人 宗明等不及云头落下,半空里一纵身跳到客师叔小楼的露台上,“砰砰”的拍着木窗,“在客,在客,快出来,缓儿丢了。” “什么?” “缓儿在云台镇上忽然不见了,你快,快跟我下去找找。”师父急得上手,一把揪住在客领口,掉头就往外走。 “何处走失?”在客已起身先他一步跨出来。 “云台镇,小巷子口。”他们正走到院门,撞上正欲敲门进来的神君,他是因为看到书庐一直没有亮灯,特来这里找未缓。 宗明此时顾不上旁的,侧身绕过神君去,连低头行礼都省了,赶着要走。 “你们这是?”重霄回身来问。 宗明头也没回,腾云已起,放下话来:“我徒儿丢了,我赶着去找。” “谁?你说谁丢了?”重霄飞身赶在他们之前。 “缓儿在云台镇上走失了,”在客代为回答,同时向重霄拱手道:“劳神君一起,帮忙找一找。这样天色,她看不清路。”在客还是清醒的,此时山上没有人手,拉上神君,充作人力也好。 “这么晚,你为什么带她下山去?”重霄回身来行在他们之前,忍不住沉声质问宗明。 “我……” 在客无心听他们对话,他在心里怀疑起一个人来。他交代宗明:“你带神君去缓儿走失的地方,我去找人帮忙。”说着他换了方向,独自往偏东南角星矢般飞出去。 神君凝眉看了宗明一眼,宗明识相的低头不再多言。 在客匆匆落在樊篱镇中青砖小院里,他顾不上别的,使出术法横穿门庭,厢房门口被一位青衣侍女拦住,她虽眼神一瞬惊恐,大约被来人吓了一跳,神色却很快安静下来,福身道:“屿先生突然到访,是要找殿下么?” “我有急事,请殿下相见。” “先生稍待。”侍女利落的转身进了房门。 房里烛火幽暗,丝丝缕缕飘出说不出的幽香。 不一时,温殊途白衣而出,见到在客,眼中颇有些吃惊,“先生何事?深夜来访。”他边说边抬手引在客往正厅去。 “你是否要见缓儿,把她带到这儿来了?”在客直言不讳,没空与他客套。 第69页 “小妹妹?”他转身来,目光犹疑:“先生何出此言,既与先生约定在先,世事未明之前,不打扰她,先生何以信不过我?” 在客凝神了一刻,他说不是他……忽然注意到他两指间染着一团暗色痕迹,像是,血迹…… 温殊途看着他,道:“小妹妹耳目有损,这时候不是该在空桑山上么?”他说着回身,若无其事的在身旁侍女的手里拿赭色娟子擦了擦手。 “今日傍晚,她师父带她下山,她在云台镇上走迷了路口。”在客匆匆说着:“既不在这里,便罢了。我去别处找找,有扰殿下,多包涵。”他说话间转身隐出院门去。 “小妹妹走失了……”他对着窗外蒙蒙夜空,自言自语道。 重霄腾身在云台镇上空,居高临下,巷陌里弄尽在眼底。这一扇扇昏黄小窗背后是蝇蝇不尽的凡族人家,他灵力精纯,本该极易感知到这附近仙灵所在,未缓若是偶然走岔了路口,他此时当已经找到她了。 然而他几经尝试,始终搜寻无果。他停在半空里,凝神思索,除非,她不是迷了路,是被人劫持了!他忽然在心里冒出这样的想法来,自己也心惊了一刻。 谁会劫持她?她与人世无染,为什么要劫持她呢?他脑中隆隆,迅速而庞杂的想着许多事,身形缓缓落到地面上来。 宗明通知了正在附近照看小辈弟子的沉洲,远远跑过来,两眼里满是希望的问向神君:“可找到她在什么方向?” 重霄沉默不语,摇了摇头。 宗明垮下脸来,神君这样高强的术法,竟感知不到她,她可是遇了什么险?又掉到什么洞里去了?“当初就不该全听在客的,教个一招半式的防防身怎么了!如今可好,都找不着人了……”宗明愁眉的嚎出声儿来。 重霄思虑的更要紧的事,无心听他嚎叫。开口问道:“你带她来时,可注意到旁的人,比如穿白衣戴面纱?” 他这话一出口,宗明还在回想,立在他身后的沉洲先变了色,惊得后退了半步。重霄目光锐利,似箭矢般射他一眼。 “沉洲!” “神君!” “我说的这个人,你与她交过手,你可知道她现下在何处?”重霄一字一顿,从未有过的严厉,听得沉洲声颤。 “弟子……弟子不知……” “真的不知?”重霄上前一步,伸手挡开宗明身影,直逼到沉洲面前。 沉洲抬头来,看到神君寒铁般神色,听到他说:“未缓手无寸铁,毫无法术,怎是她的对手;你若不说,就是助她作恶。若未缓有损,你心中可过得去?” 宗明傻着一张脸,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沉洲眼中恍惚,心里已矛盾成了一团,小五和未缓有什么仇怨呢?她怎么会害她呢?她同未缓根本不相识啊。可是等等,仇怨!他想着,看了神君一眼,是啊,确有仇怨的,神君对未缓这样好,好得简直…… 重霄站在沉洲身前等他考虑,等得心中燃起烈火来。这白衣人和那桩不堪事,他隐隐知道了一点,原想就此算了,不提,任她湮灭在时间的长河里,是最好的结局;然而,这一点姑息,竟波及了他心里的要紧人。 “沉洲!”他终于还是沉不住气,厉声提醒他。 “她在,在镇子东头一家客栈里。” “走。”重霄一阵风携沉洲飞进暗夜里。 宗明还在愣神儿,听见沉洲隔空同他传话:“快去渡口,找大师父来。” 宗明本想跟上去,这时候找什么大师父,自然是找自家徒儿要紧,却实在赶不上神君速度,跟丢在半路上,想想,又依言掉头去渡口找大师父。 那客栈转角的房间里,千秋媞正坐在妆镜前抬手画眉,青黛握在两指之间,微微翘起的小指,镜中的自己掩着面纱,只看眉眼,还是当年刚到空桑山时的小姑娘模样,一片宁静。 重霄穿窗而过,余光里扫了一眼妆台边坐着的人,越过她径直往房里去找要找的人。 未缓,当然不在这儿。 “你来了!”她转过身来,仍坐在绣墩上,发出的声音低沉的有些古怪,眼睛里是既喜且怨的光。 重霄背身站着,没有动,听见她说:“你我好久不见了,你忘记我了吧,不要紧,我总是记着你的。” 他停在那儿片刻,终于回过身来,房中茶桌上只点着一盏幽微的烛火,跳动的烛焰,照得人脸色未明。重霄走过去,垂眸坐下来。 “千秋姑娘,”他极尽克制,开口道:“今日本君来此寻人,并非是来叙旧;望姑娘明慧,和盘托出,本君要寻之人安然无恙,你我不必刀枪相见。” 他说什么,他叫她“千秋姑娘”,没错,他没忘了她,知道她是谁。她仿佛只听到了这一句,后面的话是什么都不重要;她杏核般灵动的眼睛里盛满了惊喜,微微倾身来向着他。“你记得我么?那年是我救的你,后来……” 第70页 “姑娘,”重霄马上打断了她:“未缓在哪儿?”他抬眸看她,目光里含着利剑。 千秋媞微怔了一瞬,她高兴得几乎忘了,他是来找人的,他真的亲自来找那又聋又哑的小丫头…… “谁是未缓?”她脸上面纱随风动了动,用力抬了抬头,不屑道。 重霄灯下厉目射在她身上。“小五。”沉洲站在神君身后,皱眉替她着急,也替未缓担忧。 千秋媞同时扫了一眼他们两人,笑了,“哦,就是那个小哑女,是么?”她语调里带出点轻佻来,着意的向着重霄,说道:“我看她模样尚可,请她帮忙炮制一剂“温梨”,用不了多少时候,一时半刻的,事成就送她回去。”她语速平缓,像说着一件家常事。 “温梨”!沉洲听进耳朵里,没听懂,却见身前神君突然腾身而起,顷刻间化出禹阳剑直抵千秋媞颈间,反手推刃扼住她咽喉,才发现她颈间虚空不得不上前一步;来不及细想,他眼中杀机尽显,“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哼!你果然是对她有情,好得很!等她今夜事成,你还要她么?”她幽幽的说着话,眼锋里露出快意的光来。 “说!她在哪儿?不然一剑之下,要你三魂六魄永世不得超生!”他剑刃上腾起如火红光,生杀一刻只在分秒间。 第四十一章 蜂毒 他真是小看她了,永世不得超生!她还怕这个?!这一世都过不好了,谁还顾得上下一世。真有意思,上一次与他这样近的面对面,还是他受了重伤的时候,前尘往事,他是忘了还是记得呢?今日重又与他咫尺之间却横着禹阳剑。 怎么?让他的心上人也尝尝炮制温梨的滋味吧,有什么的,她为了活着,为了活得好,尝尽了这温梨的滋味,怎么那小丫头就不行么,她究竟好在哪儿?罢了,过了今晚,她也好不到哪儿去了。 她不怕他眼中冰雪寒光,抬头与他对视着。 “小五!”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半空里响起,竹栖跟在大师父身后,匆匆御风而来,正赶上神君要剑杀千秋媞的这一刻。 “大师父……”剑刃下眼波淡淡的千秋媞,被这一声小五,震得变了色。 “小五,人在哪儿?快说!”大师父临空落地,上气不接下气。 “师父,我…….”她想说什么,说不出口,眼神里晃了晃。 大师父上前来,能感到重霄周身杀气腾腾。他向千秋媞怒目道:“快说,把人藏在哪儿了?你忘了当年为师送你下山,宥你恶罪,是让你今日回头来戕害同门的么?” “同门?我没有同门了,师父!”她眼中露出哀绝,声嘶力竭。 “你是怎么没的,你都忘了么?”大师父厉声喝问她。 她眼中涨出血丝来,终于没了声音。 “持心不正,执念重重,想想你爹娘当年瀛洲滩拼死一战的气节,你还配做他们的女儿么?”大师父从未有过的气急,声声如剜心,“说,人在哪儿?” 爹娘!她眼里终于熄了光,“师父,我……我回不去了……” “说,说了还有归处,不说,就再无归途了。” 她终于垂下了眼眸,可也许,已经来不及了,她想。“镇外驿道旁有一处竹屋。” 重霄应声收了剑锋,飞身隐出窗外去,临空放下话来:“给我看住她!” 未缓那时被一道白光晃了眼,她一偏头的功夫,已浮身在半空里了,有人反手绑住了她手臂,她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想着谁在捉弄她,回头去看,看到一张覆着面纱的脸,一双眼睛乌黑似点漆,这是谁?她手腕被反拧着,一阵生疼。蓦然清明,她是那晚夜闯山门的白衣人,未缓心下一惊,忙低头用力去看她师父,师父挤在铺子门口,正往酒瓮里探头探脑。 千秋媞御风极快,眨眼的功夫已飞过镇子上空,未缓发不出声音,唯有眼中望着师父的身影渐渐化作一个黑点,终于看不见。 她也不知道是被带到了哪里,她给一条白绫蒙住了眼睛,不过她想这人也是多虑了,不知道入了夜她眼睛根本看不清。她落地时,寥寥有个印象,像是官道旁的一处房子,隐约有竹子的香味。她从前没遇到过真正的恶人,吵架斗狠使绊子的那种不算,她只在师父那堆戏本子看到过,彪莽强匪、阴寒凶徒;可她明显觉得今夜挟持她的这个人,是个女人,白衣飘飘身上有草药香。 她被扔在一张简陋的木榻上,有人伸手抽开了她眼上的白绫。她眼中模糊看到对面的白衣人,脸上覆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是个哑巴?”千秋媞在挟持她时才发现,她竟不呼救,原来是发不出声音的。哼,他竟喜欢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她凑上前来在未缓脸上细看着,眉眼也不过如此! 第71页 未缓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见她说话,只看到她倾身过来,她本能的向后让了让。这一让,似乎惹怒了千秋媞,她眼中瞬时露出凶光来,停了一刻,她一伸手把自己脸上的面纱摘了下来。 离得太近,未缓惊骇得忍不住又向后缩了缩,倒吸一口凉气。她面纱下,竟没有下颌骨和脖颈,常人有的地方,她是一片虚空,只露出一段发白的骨骼,有红绿相间的经脉缠缚在上面,让人说不出的惊悚。 千秋媞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眼波流转,道:“想来,你跟他对话,是看唇语的,对么?来,你看看我这唇语如何?你可辨得出?” 她只半张嘴在说话,未缓依稀辨得出她说话的内容。惊骇中,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却看到她同时露出嫌恶的表情,“少做出这副受惊的小狐狸样儿来,”她狠狠剜了她一眼,扭身坐在榻边,忽然又笑了接着道:“疼你的人还没来呢!装什么?也别多想,不是神君,他找不到你的,我这房子盖了桀茔草,任他修为再高也感知不到你;你就别存着他来救你的心了。” 她说着话,起身往窗边看了看,又走回来,眼角染着浮媚:“姐姐给你找了个好人儿来,让你试试,那滋味一定不比神君差!”她说,不知哪里高兴,又笑起来。 未缓缩在一角,看她自说自话的说笑着,她两手被反绑在身后,她一手能摸到腕上带着的凝时珠,悄悄的握在手里。 似乎真的在等人,千秋媞坐在那儿,凝神盯着未缓的脸,幽幽的兀自说起别的事来,“他也许根本不会来找你吧?”她问着,忽然自己觉得满意,点头道:“你这种不起眼的小东西,怎么会在他眼里!” 床边点着如豆灯火,微光照得人心寂寂。她偏身过来,那一节白骨正对着未缓的脸,她莞尔一笑,说:“妹妹还是第一次吧,不用怕,男人都是一样的,第一次和第一百次没什么不同,这滋味嘛,”她停了停,眼中精光一转:“你会喜欢的。我从前也不觉得怎么样,第一次总是怪怪的,可后来,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也不过如此,你情我愿的,就好多了,呵呵。” 未缓看着她说,身后,手心里渐渐攥出汗来。 窗外忽然吹进夜风来,未缓临风打了个寒噤。千秋媞跟着起身往外间去,她一出去,房中只剩了未缓一人。灯火随风窜了窜,只照亮了半个房间。未缓才觉得,这屋子里像是有别的眼睛,在盯着看,小小的眼睛,也许不止一双。 她尝试着,四下里找了找,床头有一只长颈青玉瓶,旁边分别是两只白瓷敞口罐子。那油灯既置在其中一只瓷罐旁,未缓微微伸头向里面看了看,里面赫然是一只浑身发乌的大擎王蜂,双翅已被剪断,两只眼睛里露着呆滞阴邪的光。 未缓正吃惊竟有这么大的毒蜂,房门口千秋媞已跨了进来,身后跟着半个人影儿。确是半个,那人影儿下半身是空的,只有一张雪白的脸,勉强看出一点轮廓。千秋媞快步走到未缓榻前来,一边回头吩咐:“看住了,别让跑了。等事成,那温梨就赏你。”说完,又凑到未缓脸前,打量了一眼:“你且就绑着吧,有些男人,就喜欢这样的。”继而掩上面纱,飘然隐进了夜空。 那白脸人紧跟着飘过来,在未缓眼前感叹着:“真是可惜,这样一个水嫩的小仙子,我却享用不了,白便宜了那腌臜粗汉子……”他摇着头前后观察着未缓,羽毛般飘到她身后去,未缓警觉的要转身,被他一把扯住了,“这手里的是什么东西?好个玩意儿啊,会发光。”说着,连拉带拽把未缓手腕上的凝珠并月石一齐扯下来,“哟!脚上还有一颗。”他惊喜的一并揪了下来,采果子一般。 未缓望着那两颗凝珠被捧在一双惨白的手里,发着一圈圈的亮光,心里的光也沉到了谷底,她暗暗瞟了一眼床头上的白瓷罐子。 大擎王蜂,丹熏山生,尾针剧毒;中毒者剧痛不能抑,周身生刺不能触,触之即染。 未缓记得,那后面有一行注解:凡人无灵,染之即毙。 重霄来时,这房里正一片狼藉,油灯泼在床榻上,烧出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屋子。床尾上横着一具凡人尸体,身形粗壮手臂发乌,床榻边的角落里,未缓已痛得瑟缩成一团,纠缠间她手上白绫已松了结,一只手脱了出来,紧紧捂在另一只手上。 重霄已顾不得旁边飘在半空里的一只鬼魅,他飞身先去查看未缓,伸手要抱她起来,仓促间触到她身上芒刺般的蜂毒,心头一凌。她中了毒,他惊觉,化出灵光仍俯身把她抱在怀里。 第72页 未缓实在痛得意识淡薄了,那针刺般的灼痛仿佛有生命,蓬勃壮大着蔓延向全身,一阵强过一阵的袭来直叫燃透她心胸肺腑,淹过头顶耳目去。 重霄周身亮起幽光,他这样高的修为,蜂毒自然是可以抵御的,饶是这样,他一手抚在她背后,替她止痛,一阵雷击般的钝痛传过他手臂,他还是不得不停滞了一会儿,专心运气以化解痛感。 未缓渐渐觉得疼痛似潮退,好像一点点在放慢进攻的速度。她丝丝缕缕的意识断续的占了一点上峰,混沌间看到他的脸,是幻觉么?是太希望他能出现么?她用力的想抬起一只手来,想碰一碰他的脸,是不是真的他?终于没能成功。 重霄低头看她脸上痛苦神色稍减,略松了口气;又感到她手臂动了动,似乎醒转了些,他急切的低声问她:“中了什么毒?知道么?” 什么毒?未缓恍惚着,言听计从的用力转头去看床头上摆着的白瓷罐子。然而心里还停在上一秒,在想,这是不是他? 重霄欠身去看,大擎王蜂。 这毒蜂被装在罐子里,被剪了翼翅……他转头再看一眼床尾上横着的尸身,那乌紫的手臂也是蜂毒所致,并非死于剜心。他忽然心窒了一瞬,她竟然,自伤以求保全…… 他凝神的片刻,外面在客和宗明仓促赶来。在客上前要查看未缓情况,却被重霄起身腾空抱走:“她中了毒,我先带她回去。” 在客只赶上看了一眼。“他说什么?”宗明回头望着神君远去的背影,他没听清,也没看清。 “他说缓儿中了毒。”在客也迟楞的。 第四十二章 取针 他抱着她急速的飞回空桑山去,夜色里并未留意,有人与他几乎擦肩而过。 “是小殿下!”春蝠看清了,忍不住叫出声。 被温殊途抬手止住,“昆吾神君……”他抬头望着,若有所思,转而吩咐身边婢女道:“走吧,我们回去。” “就回去么?小殿下她……”春蝠不解。 “有这尊大神在,小妹妹不会有事的。”温殊途又抬眼望了望那夜空,转身不见了。 他一径把她抱回空拂殿,安放在自己床榻上;大擎王蜂!不要紧,他行军在外,见过的、经历过的毒蜂野蛛,多了,不在乎这一种,要紧的是找到刺进她体内的蜂针,取出来,若迟了,入了心肺便糟了。他站在床边,神情凝滞的思索了片刻,接着一扬手,寝殿的门窗应声紧闭,床帐也瞬时放了下来。 他欠身坐床榻边,抬手化出一盏琉璃明灯,放在床头上,看了看,仍觉不够,再化一盏置在另一侧,床帐内霎时通明似白昼。他俯下身来与她面对面,一手握着她红肿的右手,凝神运气仍旧为她止痛;一手去解她裙带,自交领伸进手去,拂开衣衫,露出里面樱色亵衣。这灯光熠熠,照得人心透亮,他停了手,微微吸气定了定神。接着伸手绕到她后颈抽开绳结,她绸纱的衣衫像潮水般退去,露出凝白如玉的肩颈,再往下…… 一阵汹涌的疼痛袭来,传过他手臂,他手心微微一震,床上的人露出痛苦的神情。等不得,他拧眉拉开她衣衫,俯身低下头去。他从来都是临风不动的神兵天降,猎猎沙场上明枪暗箭不断,妖童美人也有,没有落在他眼里过。却是此时,是从没有过的煎熬,她身上香气温热,氤氲的萦绕在他周围,撩动着他的心,让他遏制不住的想另一桩事。 他克制着,一手按在她胸前,顺着起势抚过她心口,眼前缭乱的白皙和一点粉嫩,几乎要扼住他呼吸。他用尽全力去集中心神,生平第一次觉得克己竟是这样艰难的事。他抬起头来深吸了口气,看了看她,她脸上血色渐褪,显出令人心疼的青白气。 他沉了沉心,这样耗时耗力下去不行,伸手用力扯下她长裙,逼迫自己加快速度,一番未成,他果断的进行第二次;索性松开了她右手,扶住她玲珑的肩头,助她侧过身来,他从她背后一寸寸抚过。明灯之下,他不能全神贯注,时时被她一个呼吸,一个微动扰乱心神。 这番折磨让他额上沁出一层薄汗来,他欠身在她身后,形容相贴,床帐上映出两条相依的身影。他自己来不及细想这一刻的暧昧,只努力凝神在她身上,终究还是他分心得厉害,那蜂针在她胸前被他找到。 他马上换了位置,把她抱起揽在身前,一手凌空化出一柄短刀,刀锋微芒寒光一闪。要紧的时刻来不及犹豫,他刀刃抵在她薄透的皮肤上,沿着那深谷的一侧划出半指长的距离,马上有血珠渗出,他伸手覆在上面,凝神使出术法,连同那血水一起,逼出那根蜂针。随着他一收手,一根发乌的毒针浸在血水里,被他握在掌心。 第73页 他腾出一只手来,掩在她胸前的伤口上为她止血,一边欠身撩开床幔,把手上血水并那毒针一齐擦在床头一条烟色娟子上。 回身来仍旧抱她一会儿,再轻轻放回枕上。蜂针取出,他心里松了一口气。才回头来在想,这件事因他而起,若她真的因此受损,他只怕要追悔莫及。还好…… 他低头看她,一手仍覆在她心口那一捧温热的心跳上,他这才觉出自己耳朵滚烫得似要被燃透。马上扬手撤了那两盏床头灯,帐中瞬时幽暗下来。她胸前那一道切口的血已止住,他本想要收回手来,却半天没有动,终于忍不住低头去轻轻贴了贴,既而俯身吻在她眼角上,伸手拂了拂她额发。 一片昏暗里,他细致的替她穿好了里衣,拉过锦被来,为她盖好,起身时本想打开床帐透透风,门外却响起敲门声,他未做深想,仍旧放下帐幔来。看了她一眼,自出去开门。 宗明抢在在客前面,跨进殿门来,急切道:“缓儿呢?她怎么样了?” 重霄立在那儿并未多言,想了想,转身引他们进内殿,他掀开床帐让他们看一看,她此刻呼吸平稳的躺着,中的蜂毒并不十分要紧。 在客和宗明自然不能登到神君床榻边去,只远远望了一眼,缓儿似乎尚好。宗明盯在未缓脸色上,觉得青白虚弱了些;在客却无意的瞟了一眼床头上染血的烟色娟巾,连同神君转身时,他耳后没有褪尽的潮红。 “缓儿既中了毒,还是挪出来的好,留在神君这里多有不便……”在客开口道。 “对啊,挪到在客那儿吧,在这儿,有扰神君。”宗明伸头伸脑,看不清,深觉不方便。 “她受了伤,你们不便照看她。”重霄声色沉沉,不肯多说。 他这一句,对面的两个人同时都没听懂,怎么个意思?他们不便照看她,他倒是方便?! 在客沉吟着还没开口,宗明嘴快道:“她师婶儿可以照看她,比在这里方便。” “她疼痛很甚,今夫人恐怕照料不了她。”重霄简短回道,说着抬手放下了床帐。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宗明还想说什么,被在客伸手拉住了衣袖,他拱了拱手,没再说什么,拉着宗明退了出去。 宗明一路还在回头,他没明白,这怎么还被扣下了呢,他自己的徒弟,怎么要不回来了。 在客只凝眉不语,脚步匆匆,走回自己家客室去。 刚踏进门,宗明终于忍不住:“他什么意思?缓儿看着不大好啊,你怎么没说句话呢?” “缓儿应当确是中了大擎王蜂毒。”在客在茶桌边坐下,沉沉的说。 “啊?那怎么神君说她不要紧?” “神君该是已帮她取了蜂针,所以不大要紧,只消等几日,体内蜂毒自然消解即刻。”在客低头在茶盘中倒茶,一边幽幽解释。 “哦,”宗明点头,放下心来,转而依旧不明白:“看不出,神君真是个热心肠,照看缓儿这样认真……”简直认真得有点儿过头。 在客抬头瞟了宗明一眼,想了想道:“你可知道大擎王蜂有剧毒,蜂针逐温游走不定。若中毒不深,蜂针未入心脉,只在浅表,当如何取针么?” “如何?” “这中毒之初,蜂针只游走在表里,以手抚之有微微凸起;周身抚之,确定蜂针位置,切肤取出,待痊愈即可。”在客灯下,面色淡淡。 宗明听着,灯下愣神了许久,半晌倒吸一口凉气,睁圆了眼睛,话不成话:“那那那…….” 在客垂眸坐着,不语。 第四十三章 往事 宗明坐在在客对面,那那那,那了好一会儿,终于没那出个所以然来,半天,呼出一口浊气,道:“神君这是,是什么意思?他莫不是看上缓儿了?” 在客垂手在茶盘上,没有回应。 “你说是不是?不然,他,他还把缓儿扣在他寝殿里,这……”这有点说不过去,神君抢起人来这样明目张胆,宗明撇着嘴。 他这么念叨着,在客仍旧低头不语。 宗明却飞快的脑中考虑起来,要说,神君就是尊位太高了些,不然和缓儿还是很合趁的;单论相貌气度,缓儿配他堪堪正好,当然啦,缓儿是有点儿小缺陷,神君不计较,就无伤大雅嘛,嘿嘿,神君真是慧眼识珠,眼神儿值得夸一夸……他这么想着,不觉翘起一只脚来,晃了晃;缓儿此番,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在客灯下瞥了他一眼,抬手给他杯中添水,一边道:“你可知道劫持缓儿的人,是谁么?” 这一句提醒了宗明,他来回匆匆的,总没搞清楚这里头的纠缠事,他伏到茶桌上去,凑近了问道:“我在渡口找到大师父,才一跟他说了缓儿被劫持,沉洲让去客栈的事,他就大叫一声“不好”,赶着就飞过去,看来大师父是一清二楚的。这小五,是你们从前那个五弟子,叫什么秋的?” 第74页 “千秋媞。” “对对对,她后来不是被老神尊逐出去了么?这又回来祸害我缓儿做什么?缓儿与她当年无怨,此时无仇……”宗明不了解当年的事,他是一笔糊涂账。 “当年确是无怨,此时却未必无仇。”在客手中茶盏,缭绕的腾起层层白烟,他缓缓的说起:“这一段旧事没想到会牵扯到缓儿身上来,”他叹了口气:“你们那几年来的稀疏,所以不知。当年,老神尊在时,神君初授天职,曾受过一次重伤,灭灵箭从后背刺入,临胸射穿心肺,抬回来时元神已快散了。请了三株苑主亲来,看过也是摇头,只稳得住元气,拖延些时候罢了。老神尊登天入地遍寻医解,未果。回来时忽然发现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儿子周身居然聚起了清澈灵光,连忙叫我去看。”他边说边微微摇了摇头:“我查看过后,也觉疑惑,这元灵之光出现得实在蹊跷,将死之人原该灵光混沌极尽湮灭,这清亮的初生之光从何处来?” “从何而来啊?”宗明满脸疑问,急得慌,快点的,往下说。 在客抬头瞟他一眼,接着道:“很快,大师父就发现,每当夜半,弟子中就有人偷偷下山,他跟出去一回,发现这名弟子潜入山下人境,偷盗新生婴孩,拧断脖颈,取下头骨化炼元灵……” 饶是宗明这把年纪,听了也惊得拉长了下巴,他对着在客嚷道:“你们、你们竟还教弟子邪术,你们真是丧了天良了,还好我缓儿当年没跟着在两歧殿里听训。”他马上同他们划清界限,与他们不是一伙儿。 在客灯下垂眸,没理他,仍旧在说:“这千秋媞本是南越族巫觋之后,上空桑山前就已术法精湛灵通异常。她母亲为巫,父亲为觋,曾双双在老神尊手下当差,当年为保大师父一干人等撤退,战死在瀛洲滩上。所以自她上山以来,大师父都对她一向照料有加,然而戕害婴孩的事情一出,也只好秉公理正,要废她术法、逐她入极渊之境。” 这段故事听到这儿……呃,宗明咂摸着,不咸不淡道:“这么看来,这小五,也不全然是为自己,倒是为了救老神尊之子不惜败功损德,干出了阴邪事,终究也算知恩图报,是不是?” 在客抬头瞥了眼宗明的一张大脸,觉得他着实有点傻,不禁有一丝后悔,当年把缓儿托付给他,是否思虑不周,别叫他把这股傻气传给念羞的女儿,那可得不偿失。他微叹了口气,说:“这桩公案本至此了结,可这小五,临发送前一晚,趁人不备闯进神君寝殿,脱衣爬上他床榻,要与他一夜共寝…….” “啊!”宗明听故事着实卖力,激动道:“这原来是桩桃色事件,怪道你们个个掖着藏着,不肯露风儿。后来呢?”他听出趣味来,欲罢不能。 “这疯魔了的小五,当场被老神尊一掌拍断了颈骨,连夜扭送出山门,从此再没回来。这么多年过去,她忽然又出现,想来自然是大师父顾念旧情,悄悄施了援手。” “那……神君见她时,为何像是不相熟的样子?” “这桩难堪事,老神尊曾亲往天枢宫请南斗把千秋媞的这一笔尽数抹了,同时向百草君请了一颗丸药回来,让神君服用后,将这个人全盘忘了。” “唔!”宗明听完了这段桃色故事,难得的沉默了一会儿,十分的意犹未尽,道:“这么个事儿,说起来神君可真是一缸祸水,男人生得太好了原该遭人恨!”继而他难得动了动脑子:“然则女人的嫉妒心竟这么凶险么?就算神君看上了缓儿,你们那小五怎至于要劫持她?闹得你死我活!” 在客在茶烟里摇着头,眼前这条万年的光棍儿果然不是白当的,“女人的嫉妒心,你死我活也还不算什么,就算阴阳两隔,也依旧是过不去的。”在客说得高深莫测。 宗明唏嘘着,转了转黑眼珠,听不懂。掉过头来,想起自己的事,不觉皱眉道:“撇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你说,现下缓儿怎么办?” 是啊,缓儿怎么办?在客蹙眉,其实重霄人品清贵,战功赫赫,若缓儿能得他保护,自然比如今这样孤身一人的好;然而人心难测,各怀长短,重霄靠得太近难保不怀疑缓儿的身世,若他知道了又会作何判断呢。这里面的关系庞杂,他突然闯进来,打乱了在客的计划,叫他一时难以定夺。 他最后,抬头来说:“那还得,问缓儿自己的意思。” 他想,这世上的道理太多,多得叫人无所适从;她长大了,聪慧灵透胜过当年的她,该听一听她自己的声音,他想她会是对的。 “问缓儿……”宗明不觉忧心起来,他才在心里已经给神君头上盖了个准女婿的戳儿,然而他此时想起来,这事儿他说了不算,“神君已经把事情办成这样了,缓儿若摇头可怎么好?” 第75页 “无妨!”在客笃定的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没什么,他想,若缓儿愿意,他可以支持他们,重霄为人他也信得过;若缓儿不愿意,无论重霄做过什么,都不重要,他助她离开,可以永世不再回来。 他们这里便一夜无话。重霄那边却忙了一整晚,他预料的没错,未缓身上虽然去了蜂针,却疼痛比先时更甚,残存的蜂毒折磨得她几乎不能安稳躺着。他始终握着她右手,时时为她止痛,实在剧痛难当时,他也抱她起来,一手覆在她后背,渡真灵元气给她,让她好过些。 起初他并不觉得有异,然而几番试过之后,他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真气冲撞轮转,有时并不在他控制之下,仿佛她体内自有另一股力量,磅薄的,一触即发,又隐约的难以捉摸,时有时无。 他把她抱在身前,低头凝神看她,疑惑的,长夜之中,他思忖了许久。 第四十四章 暗示 翌日清晨,在客终是放心不下,他借口送回未缓的月石,进到神君寝殿来看她。可惜不巧的很,他进殿时,看到大师父也在,他正独个儿坐在茶桌边,面色凝重。 见到在客和他手上拿着的月石与凝珠,他沉默着一言未发。他是特来请神君的示下,关于如何处置千秋媞和那半只鬼魅的,不过重霄似乎忙着照看未缓脱不开身,只刚坐下尚未说话,里间略有动静,他便立时起身又进去了。 等他再出来时正看到在客立在桌边,他抬了抬手示意他坐。听见他开口询问道:“缓儿她,现下怎么样了?” “不妨,正在好转过来。”重霄说,垂眸看了看在客手上的东西,并不多言的伸手接了过来。 听到未缓渐渐好转,没有大碍,大师父也心里松了口气,他这一把年纪里管了许多人许多事,却偏偏管不好这个小五,从前是错,现在还是错;他眼看着这小五陷在一个情字里,越走越远,再也回不了头。 “神君,老夫有错……”他说着要站起身来。 “大师父!”重霄抬手按住了他,“人心难御,便是有错也不在大师父一人身上,不必自责。” 大师父垂首,仍是难过,他低沉道:“昨夜已将这害群之马囚在篇遇殿里,还请神君处置。” 重霄沉下脸来,并未多想,也像是早已想好,声色如刃:“逐回极渊之境,永世不得出。” “是。”大师父点着头起身领命而去,他其实来时已有所预料,神君并未要了她性命,已是多有退让、顾及了他们上一辈人的颜面的,很好,老神尊果然生得一位好公子。他跨出殿门时欣慰的想着。 重霄与在客两人目送大师父出门,在客转头来恳切道:“神君,缓儿蜂毒未消,容我进去看看她。” 重霄沉吟了片刻,起身来引他进到内殿去。床帐已挂起,重霄特地让到一旁,在客立在床榻边,看了看未缓气色,虽然脸色青白仍旧不大好,但呼吸平稳均匀,看上去并不特别痛苦。 他凝神看着,微微叹了口气,听见重霄向他道:“在客师父放心,我会仔细照看她。” 他抬头来与他对视一眼,略站了一站,没有再说话,回身退了出去。 未缓醒来是在第三天的清晨,殿内仍有些长夜留下的昏昏然,一片寂静,重霄靠在床头上闭一闭眼,一手仍握着她右手。她睁开眼睛的一瞬,看到一片银灰的帐顶,异常的清晰,却也陌生得不知身在何处。 她重又闭上眼睛,努力的回想着,清醒的最后一刻,似乎看到他来,他飞来伸手抱她…… 一阵熟悉的微弱的痛感袭来,她不自知的动了动手指。靠坐在床头的重霄立时醒转,他马上俯身来看她身上,一手握紧了她手指,并没有特别的疼痛传来,他疑心她是哪里不适,是那处心口上的刀伤么?他紧张的想着,伸手要去拉开她交领查看。 未缓无声的睁着眼睛始终看着他,看他伸手来触到她颈间皮肤,他指面温热,划过她领口露出的一截锁骨。然而她眼睛虽看着,脑子却并没能跟上,还在想着,真的是他! 他这样被她看着,忽然抬头,发现她正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明晃晃的看着他扯开她领口。他蓦然僵住了,她醒了,何时醒的?我…… 他一时慌了神儿,抚在她肩头的手停在那儿,同她对视着,他想他该怎么解释呢,他这是在…… 然而他真是多虑了,未缓仍旧迟钝着,在一心想着他终于来救她了,她那时实在没有办法,把手伸进那白瓷罐子的时候,心里也怕得很,被那毒蜂刺中时也痛得锥心刺骨,像被人当胸插了一剑,直剜进心里去。 第76页 她努力的睁大了眼睛,看清他眉目,用力的抬起手臂来,要抱住他;重霄忽然看到她费力的伸出两手来,他欠身贴近了她,被她抱住后颈的一刻,他一颗心都要为她化开了。他马上收紧了手臂把她搂在胸前,没错,她就是他的了,从此以后,有他在,谁也别想再伤害她。 他贴在她鬓边,闻到她耳后温香气息,眷恋的想多抱一会儿,忽然又怕她吃力,挪过手来托在她脑后,轻轻把她放回枕上,伸手替她理了理长发,前一刻的局促换了此时满心满意的柔和,低声问她:“还疼么?” 她眼中仍旧有些迟缓,微微摇了摇头,好像已从疼痛的那座山头翻过了,此时正是下山的时刻,迎面轻风、一步千里。 他放下心来,眼角浮出一点笑意,看她眼中隐约的惶惑,小巧的鼻尖上泛着一点微光,他不自知的越靠越近,能触到她轻柔的呼吸,他想他只要亲一下,轻轻一下就好,不会吓着她的…… “砰砰砰。”殿外突然响起雄浑的敲门声。 他想得没错,他那一下确是不会吓着她,但他被外头如雷贯耳的敲门声扰得分了心,他迟疑的一顿,她初醒般回过神来,目光清透的望着他。叫他一下乱了方寸,不得不一手撑在她头边停住了,听着门外连绵不绝的“砰砰”声,眼中露出无奈心里一声叹息,终于在她目光里坐起来,自己缓了缓。临起身前又伸手替她拉过被子盖好,转身去外间应门。 门外站着溜圆的未缓的师父宗明,手里端着一只喜上眉梢花样的汤碗,正虚虚的冒着热气。看见神君开门,忙着伸脚跨进去,一头说着:“缓儿醒了没?神君看看,我这一大早的,专为她炖了这碗红枣汤来,滚烫的呢!” “哦……”重霄看着他脚步不停的凑到里间门口去,听见嘴上也没停的转头来问:“那,那我送进去吧?” 重霄迟疑了一瞬,偏身拦住了他,伸手接过汤碗来,端在手里说:“还是不用了,我来拿进去。”他想,未缓刚醒,神思不足,她师父实在聒噪了些,还是等她有了精神再见吧。 “哦,哦,呵呵,也好也好,”宗明颇有点讪讪的,他一肚子话,不说完是断然不会走的,谁来了也挡不住他。 他搓了搓手,瞄了眼神君脸色,指着碗口说:“神君看,我五更天就起来炖这碗汤了,你看它,多红!多早!多喜气洋洋!” 喜气洋洋?!重霄站着没动,端庄的垂眸看了一眼,一碗寻常的红枣汤而已。 诶,说得太含蓄了,他没听懂。宗明咕噜噜的转着眼珠,本是临窗不远站着的,窗外隐约飞过一只不知什么的鸟雀,宗明抓住时机,立时指着叫道:“哎呀,神君快看,这是一对比翼鸟飞过吧?你看它们飞得多和睦!” 比翼鸟?重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只黢黑的寒鸦,他把端着的汤碗换了个手,幽幽提醒他:“比翼鸟在堂庭山,离这里一万八千余里。” “哦,这么远?!”宗明吃了一惊,眨了眨眼睛:“呵呵,看花了、看花了。”他摆摆手,接着道:“呃不过,这天边的一片红云,红得正艳,神君看,像不像一团大红喜字!” 重霄陪他站着,也没再跟着看云了,只寥寥看了他一眼,点头,和蔼道:“很像。”接着问他:“还要看什么吗?” “呃……呵呵,没了,没了。端进去吧,别叫冷风吹凉了。”宗明咧着嘴,笑出一脸横肉,退出了殿门。 重霄端着汤,看着他出门的背影,似乎心里笑了一下,不知怎么,汤碗跟着抖了抖,险些洒出又红又早的汤来。 他转身走回床榻边,未缓正渐渐复苏,她大概身体上受了折磨,智慧上逃过一劫,有了质的飞跃,神君出去这一盏茶的功夫,她已经明白过来,这房间、这床都是他的,这是大师父不让人来逛的神君的寝殿…… 重霄回身坐在床榻边,垂头看她,看她恢复了生气,盈盈灵动的眼睛发着光照在他身上。 他想了想,伸手把她扶起来靠在床头,想着她师父话是多了点,汤还是一碗好汤,趁热喝了吧。 未缓终于被他手上的汤碗吸引,指了指,看他。 他会意的告诉她:“你师父送来的,红枣汤,他亲自做的。”他说完低头拿汤匙搅了搅,没能看见,未缓眼睛里闪过一丝谨慎的光。 未缓手指因为被毒蜂刺过,尚在红肿,重霄靠过来,舀了一勺汤,举在手里;未缓眼看着,猜想这是要喂她,喂她喝她师父做的汤…… 她大病初愈后异常清明的,整个人后撤着贴到床头上去,离那勺汤尽量的远些;重霄看她向后让了让,怎么?是怕烫么?他会意的低头先替她尝一尝,他这一套动作太连贯了,未缓没赶上阻止他。 第77页 一口下去,他没给呛死真是因为他修为高,这汤竟不是甜的,一股辛辣气直上云霄。他接连咳了三声,都没能压住;未缓同情的伸过手来替他胸前顺了顺气,真是可怜,这么个矜持的人,被师父的厨艺折磨得脸都咳红了…… “你师父这汤,怎么……” 未缓理解的点点头,不用说不用说,她都知道,她师父手里哪能做出什么好东西! 第四十五章 注解 未缓中了一回蜂毒,连躺了三天,躺得脚下虚浮,手脚都有点不听使唤了,唯有脑子似乎比先时更灵光了些。她靠在床头上,看他端着师父的喜上眉梢汤碗走到外间去。心里在回想,这事情的前前后后,那戴着面纱的人究竟是谁?她说神君不会来,那便是同他认识;她还夜闯过他的东书房…… 她专心想着,看他从外间走了回来,仍旧坐在她身边。她脑中已想到他那天来书庐找她,请她帮忙查过一个人,当年被逐出山门的五师姐!她来回猜测着,觉得很有可能就是她,可她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哪里得罪了她,遭了她的恨呢?她转头来,看着他,看他微微低头,伸手来拉过她右手,把月石和凝珠替她一一戴在腕上。 剩下一粒凝珠,他拿在手里,抬眸来看她眼睛,看她眼中闪着一点的疑惑的光。他想起来了,他还没告诉过她,他这一片心意……不要紧,她会知道的。 他欠身去拉开她床尾锦被的一角,她里衣是一袭杏色长裙,裙角掩着纤细的一节脚踝,白皙的盈盈一握。他原是该看的都看过了,这一点不算什么。她却给吓了一跳,连忙缩成一团;他就笑了,低头掩饰着,伸手过去坚持替她把剩下这粒凝珠系在脚踝上。 再看她时,她果然红了耳朵。 他不知道,她疑惑是因为在想着那五师姐的事,确切的说,是五师姐同他的事…… 一阵秋日凉风吹进来,她身上衣裳淡薄,几缕发丝吹到胸前。重霄看着便打算起身去掩上半扇窗格,却被她一手拉住了。 她以为他要走,她有话要说,伸手拉住他,写着问他:“我想问,那挟持我的人,是那被逐出山门的五师姐么?” 他看着,脸上微微变了色,知道她会问,没想到她把这里面的事情想得这样清楚。“她同你说什么了?”他眼神关切的先来问她。 “她说,她的房子盖了桀茔草,你找不到我。”未缓一边回答,一边在想,他这是默认那人就是五师姐。 “还说什么了?” 未缓被他追问着,几乎忘了自己的问题,努力回忆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好像并没有其他关于他的事了。 她看着他垂眸沉默下来。心里还是不解,迟疑了一会儿,仍旧问他:“那五师姐为何会邪术?” 邪术?她竟知道她使的是邪术!“你怎知她用的术法有异?”重霄抬头来问她,她明明是不懂术法的人。 “她说……她说......”未缓只写了这两个字,却没再往下写,她在竹屋里看到她对那半只魅说过“温梨”,没错,她是知道“温梨”的,莫山十鉴里最后一鉴就是讲这盛阳之果的,非但凡人男子的心可用来炮制“温梨”,仙族男子的更是事半功倍不可多得。然而这炮制过程……她那时坐在酱园里偶然看到,带着颗猎奇的心,并没觉得特别可怕,虽是阴邪之术,也不过是这天地万物间的一桩奇事罢了;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落在自己头上。 她同时也没想到,见多识广有一天竟也会难以启齿。 他看着她停顿在那儿,便明白她大概对千秋媞要做的事一清二楚,所以才在那时想出自伤以求保全的下下策来。他心里有什么搅了搅,眼中染上了一层内疚,问她:“你可怪我来迟了?” 未缓倒真的没这么想过,虽然那彪形大汉朝她扑过来时,她也怕得两手直抖,心里巴望着有人能来救她逃出生天,可那于她不过是个念想而已,不当真不作数的。她总记得,师叔教导过,最大的希望仍旧要放在自己身上,谁也替不了谁;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只有行差踏错;要紧的时刻总得靠自己。 她看向他,摇了摇头,觉得他眼中仍然有些感伤,还想着开解他:你看,我其实伤得不重,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同时把尚在红肿的右手伸出来给他看,以证明只是中了一点毒而已。 他看着她这番描补,心里更加郁郁不是滋味,只伸手极自然的把她右手接过来笼在手心里。解释说:“她是南越族巫觋之后,上空桑山前就醉心巫术,后来做了一件出格的事,那时我父亲还在,就把她逐出了山门。”他了了的回忆着,化作简单的几句话。 第78页 然而他这段注解,也还不太明了,解不了她心中疑惑;她正在想着的,是这小五师姐一定很喜欢你吧,是专程回来找你的,她要拿我去炮制温梨,全然是因为你、你……她自己在心里悄悄的想着,是不是因为你有一点喜欢我…… 她想到这儿便不自觉的低了头,垂目看他握着她手指。 “在想什么?”他拉了拉她手,迫她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神洞穿人心。 未缓被他这样目不转睛的盯着,像马上要被看透心思一般,局促的摇了摇头。 “你在想,她为什么要劫持你?”他见她不肯明说,替她答了。 呃……她确实想了,但想得比这多。未缓眼神飘了飘,未置可否。 重霄本是侧身坐在她身旁的,此时他扭过身来正对着她,他想她这么聪明,自然已猜到了其中原由,既是这样,他来帮她证实一下。 他自己先停了一停,继而抬手扶住她肩头,看到她略有吃惊的眼睛,他倾身过去,微微偏头吻在她唇上,温热的呼吸相接,他感到她一只手伸上来紧紧揪住了他领口,他便更上前一些,她唇上的湿意,他含在口中,是甜的。 “因为这个。”他退后一点,解释给她,停了停,又问她:“明白了么?” 明白什么?明白千秋媞为什么要劫持她,还是明白,他喜欢她。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点了点头,她明白了…… 他在心里长舒了口气,如释重负,真好,她什么都明白,他甚至不用多解释一句。再看她时,他眼中有了心满意足的笑意。 近水楼台的贴的更近了,他甚至换了个方向,在她唇上辗转的流连不去,直到她呼吸微促,他才蓦然想起她身上余毒未清,尚在病中,他不能……渐渐松开她些,看她映在他眼中,目色氤氲,似乎含着一点欢喜。他不知道,他们对视着,他眼中欢喜更甚。 这世上的两情相悦究竟是什么样子,这岁月悠悠,他却也没见过,不能妄言;然而他想,那感觉应该就是此时此刻。 未缓虽然精神恢复了,身上却没有痊愈,偶有疼痛,像躲在暗处的促狭鬼,不知何时跳出来戳你一针,疼得人一惊。 她这时候便是忽然疼痛,痛在腰身处,她一手抚在痛处,立时疼的皱紧了眉心低下头来。重霄马上明白她疼痛发作,伸手过来把她搂在胸前,让她靠上他肩头,一手按在她腰身为她止痛。 好一会儿功夫,这阵疼痛才渐渐平息下来,他手心没了痛感,便顺势替她揉一揉。嗯,许是躺得久了,未缓觉得这有人给按一按,实在是很不错,便仍旧靠着他,许久没动。 他觉出什么来,转头来看她,看她面色平静,适意像午后春塘。问她:“你不疼了吧?” 她倒诚实得很,点点头,表示:是啊,不疼了。 他着实被她这番诚恳打动,微微颔首表示了肯定,进而问道:“喜欢我抱着么?” 她转头来,对着他的侧脸,笑了,伸手在他胸前写着:喜欢。 第四十六章 探视 她这样断断续续的发作,重霄便不让她起来,仍旧看着她躺在床榻上。然而身上的余毒不痛时,她倒是伶伶俐俐的。 好好的时候,如何躺得住!她趁着他起身走到窗边去的空档,悄悄坐起来,看那紫色翅羽的窃脂传了一摞文书来,重霄接在手里,转身本想往前面东书房去,眼角余光里瞟见她竟又坐起来了,想了想,走回来几步,仍旧坐回在她床头。 他一手托着文书,一边转头来看她,眼神在说:“怎么?震慑不到你么?还不乖乖躺回去?” 未缓便慢吞吞的抓着被角挪了挪,还是躺不下去,转头来恳求他:我现在不疼了,我能不能坐一会儿,要不,你拿本书来给我看看…… 重霄望着她央求的眼神,看书!他思虑了一瞬,果断的摇了摇头,告诫她说:“还看书?你便是看得太多了,连歪门邪术也知道,少看些吧!” 他一句话把她说得没了声音,眼神也收了回去,不敢再看他。重霄看着她的反应颇为满意,一边伸手拉过她右手试了试,嗯,脉息平顺舒缓,确实好多了,一边低头问她:“你那些东西,都是从哪儿看来的?” 那些东西……他是说“温梨”么!未缓在心里想着,抬头来写给他:师父的酱园里有一大堆闲书,人间的戏本子也有、从前的禁书也有、还有很多没有落款的手抄本…… 禁书、手抄本。他看她写着,看得忧心忡忡,也不意再与她拐着弯儿,直言问道:“那“温梨”也是从这些书上看来的?” 她点点头,并没觉得有哪里不妥;她的世界是旷日持久的一片寂静,这些书能带她去往缭乱不羁的远方。 第79页 “书上还讲什么了?”他追问着,别有深意,眼中忧色愈加明显。他是行军打仗的人,最讲究知己知彼,这些不正道的书,在那件事上定然描述的不真且乱,她若看坏了,今后他要给她扳回来,可着实费力。 未缓不知他在忧虑什么,诚实的摇了摇头,没有了,并没讲什么别的。她一摇头,仿佛触动了哪根神经,忽然眼前一黑,像是深夜里突然被人吹熄了眼前灯;她本能的抬起手来想抓住什么,下一秒又亮了,恢复了视线。 重霄本来还想要说什么,忽然看到她神色有异,临空抬起一只手来,他忙伸手来握住她,关切的朝她脸上查看着,“怎么了?又开始痛了?” 未缓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痛倒没有,疑惑着摇了摇头,没事。 重霄便伸手把她半抱起来放回被子里,按她躺好,一边接着前面的话题,语重心长:“有些事,是不能从书上来的,知道么?” 未缓也没有深究,只点了点头。然而是什么事?男女之事么? 他看着她躺好,本来想去书房处理公务的,想想,改了主意,不放心她。索性就在房里,坐在窗边的条案边翻看文书。 未缓好像被刚刚一阵漆黑击中了后脑,躺下来没多久就昏昏沉沉,真的又睡了一觉,似乎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境里有几个似曾相识的面孔,他们从她身边走过,一一回头来看她,好像还说了什么,她仿佛不聋,能听得见,然而又没听清;她心急的想追上去,却越赶越远,终于眼前没了人影儿,她垂首站在那儿,一个人……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了,重霄寝殿的西窗里射进一束迷蒙的日光,有一半映在床帐上,虚晃的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 未缓从一片孤绝里醒转,撑坐起来,看了一眼窗边的长案,他不在。 她正凝神,看到他走进来,他快步的走到她床榻边,衣袍浮动,仿佛从她梦境里行来。 “怎么醒了?”他坐下来,上下看了看她,才睡了一觉,她脸色恢复了些。他想了想,告诉她:“竹栖来看你,有精神的话,她在外面等你呢。” 竹栖来了,她醒过神来,朝他点了点头,自己掀开被子要下来。他欠身拿了件外衣给她披在身上,看她精神好了许多,含笑跟在她身后。 竹栖坐在外间茶桌边,见她披散着头发并未修饰,与神君一前一后走出来,尽管大师父差她来看望未缓,事先略有说明,她还是吃惊得遏制不住的睁大了眼睛,又悄没声息低着头假装没看见。 重霄眼光扫过,极知情趣的转身绕道殿外回廊上去,留出地方给她们说话。 “你怎么样?听说中了蜂毒,大师父让我来看看,好了么?”竹栖强压着一颗澎湃的八卦之心,假模假式的先说着场面话。 未缓深知她那一颗小心脏的分量,瞥了她一眼,拿手指戳了戳她心口,意思提醒她:别装了,想问什么,直言问来! 竹栖立时扔下堂皇,凑上前来:“大师父说,你以后要住在空拂殿了?是什么意思?” 未缓看着,这后面的许多事她还没想清楚,直到今日,她也只是开了头而已,但她想,旁的事可以含糊,这件事不能,于是写着给她看:并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我喜欢神君,一直没告诉你们…… “真的啊?那你以后就是神君夫人了?”竹栖的脑子里,所有的故事都从因为开始,到所以结束。 “神君夫人”,未缓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称呼,微怔了一刻,她抬头往远处廊下望着,正看到他的背影,她心里欢喜,眼中浮起一点笑意来。 竹栖接着问她“温梨”的事,真是不巧,今日她才被重霄追问过,对这个词儿颇有些忌讳,回竹栖说:“温梨嘛,就是一种甜水果子啦。” 竹栖哪里肯信,撇了撇嘴,道:“你不说拉倒,我回头问大师父去,哼!” 大师父!他能告诉你才怪,她想着,本来要说:“好好修炼,多读书。”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只写道:好好修炼。想想,多读书还是算了。 她们这里说着话,回廊上在客师叔正远远行来,重霄回身看着他走近。 他们两人在窗外相遇,竹栖便起身告辞,想来客师叔也是来看望这将来的“神君夫人”的。她赶紧退出来,让个位儿给他。竹栖临走在心里夸自己,真有眼力价儿。 重霄引着在客走进来,在客落座时看到神君矮身坐在未缓身旁,他抬眸来同时看了看他们两人。 未缓未有知觉,她含笑看着客师叔坐在对面,眼中满是谢意,在客看到她脸色好转,比刚被重霄抱回来时好了许多。“缓儿,好点了么?”他问着未缓。 第80页 未缓应声点了点头,她真的好多了,多谢他们赶着来看她。看见客师叔接着在说:“你身上余毒未消,还要多休养几天,我都你师父商量过了,想问问你自己的意思,是想回曹夕山去?还是留在空拂殿?” 未缓给问得,含着笑的目光停在半道上。师叔的意思是什么?是问她休养的事么?是问她愿不愿意同神君在一起吧!她余光里看了看坐在身旁的重霄,他一手放在桌面上,也正看着她。 其实在客最初的意思,是想避开神君,单独问未缓的,然而重霄看得这样紧,进进出出,总没有脱空的时候。他便罢了,缓儿的性子他是清楚的,大事小事她从来都是明白的,他一问,她就能懂;也不至于会被旁的人干扰,是个心里极有分寸的孩子。 师叔是不放心她,怕她不是出自本心的;她端正的写给他:我想,留在空拂殿。 在客看在眼里,却同时沉下心来;与对面坐着的神君,表情大不相同;重霄只垂眸没有多言。在客却在心里升起重重忧虑来,他们这样两厢情愿自然没什么不好,可后面的许多事,却就难说了。 第四十七章 起疑 竹游这日接了瞿如的小信,赶回空桑山来,先时他各方山坡上厮混,日头底下窜进窜出,每常皮肤黝黑,便是个糙皮小子样儿。然则最近日日赶夜打更,月色里来来往往,果然大不一样,忽然肤白貌美起来。 他打殿门上跨进来,正撞上竹栖,她瞧着他一愣神,下一秒凑到他脸上来:“要死了!你是不是偷擦我的香粉了,瞧这脸白的!”说着话上手捻了捻他面皮,诶,一层油,呃!竹栖没摸到香粉,顺手又在他衣袖上擦了擦。 “去!”竹游嫌弃的一伸手掸开她,“谁碰你那堆瓶瓶罐罐。”说着话要进去,又回头来:“你不是说出事儿了么?未缓还中了毒,要紧不?” “你回来迟了,要紧的时候过去了,现在不要紧了。”竹栖摇头晃脑的说着。 “哦,那未缓好了,是不是?我去看看她,看她怎么倒了霉的,闹中毒!”说着,挑挑眉,回身要走。 被竹栖一把拉住,“你去哪儿看她,她在空拂殿呢!” “怎么又在空拂殿了?”竹游回头来吃惊,未缓真是乌云罩顶,都中了毒了,还被抓到空拂殿去当差,真值得同情。 “可不是嘛,神君夫人嘛……”竹栖抬着头,看到瞿如飞回来,她潦草说着。 竹游立在旁边不觉皱眉,心中惊异非常,乖乖!何时冒出个神君夫人来,这神君真乃狠人,为了给未缓派个差,竟不惜娶个夫人回来!佩服佩服…… “神君夫人当然该同神君一起,住在空拂殿啦。”竹栖放飞了瞿如,接下去说。 “那未缓以后就改替神君夫人当差了,是不是?”竹游脸上显出沉痛来,当差多不自由,真可怜! “什么玩意儿!你在说什么?”竹栖被他问得一愣,继而嚷起来:“未缓就是神君夫人,以后都是了,你那白粉抹到脑子里去了!”竹栖狠狠翻个白眼,想你这傻样儿,还是别和夫人做朋友了。 “啊!”竹游惊呆在那儿。怎么回事?他才出去了没几天功夫,怎么变了天了!他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头顶万里晴空。挨到竹栖身侧,小心翼翼道:“神君那一把年纪,未缓能愿意么?你有没有悄悄问过她,她要是被强迫的,咱俩去救她!”说着觑着眼睛,狠狠点了点头。 竹栖真想立刻化出一把刀来与他割袍断义,转头道:“你是不是疯了!敢嚼神君的舌根儿,神君怎么就一把年纪了!你忘了二师父常说的,神君年少封神,不过开蒙早罢了,在苍梧之野承师学艺样样出色,早早授了天职出入战场功勋赫赫。不像我们,个个呆头傻脑教了的不会,不教的全会!” “呃……我们也没有那么糟吧!”竹游撇嘴说着,严重怀疑这小七中了神君的幻术了。 竹栖上下瞧了瞧他,抬脚走了,少跟傻子为伍。 转天,她把这一段学给未缓听,未缓给逗得哈哈直笑,然而笑过之后,心里却在想,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的朋友会觉得,他配不上她了…… 这时候,未缓本以为重霄正在书房里处理公务,但实际上,他正和她师父坐在枫亭里喝茶,他意态闲雅,放下茶盅,未及开口,宗明先说话,他倾身来问:“神君,我前日那碗汤,缓儿可喜欢么?若得爱喝,我明日再炖来!” 重霄听了面色僵了僵,看着他未动声色,抬手隔空把那碗喜上眉梢的汤取来,推到宗明面前,意思:喏,全在这儿呢!你自己尝尝…… “呃,呵呵,还在呢……”宗明干笑着,自己也不敢伸手,推脱说:“那,那就不用再炖了……” 第81页 重霄今日是有话要问,他想了想说:“她好多了,你不必替她担忧。” “是是是,有神君照看,我放心得很,呵呵。”宗明笑着点头,心里在想,你们最好就地成亲,我更放心。 重霄难得的跟着点了点头,他问道:“未缓是从小跟着你在曹夕山长大,那她的爹娘你可曾见过?” 问缓儿爹娘!宗明小算盘在心里噼啪打着,这是要商量亲事!也对,神君承受天职、身居显要,娶个夫人自然得有来由,将来还要具书上表、承奏族疏。这个可真有点麻烦,缓儿是他后山坡上捡回来的,这来历怎么追溯呢!他眼珠子飞快转了几圈,回道:“缓儿的爹娘啊,那定是一对男才女貌的璧人啊,可能是一位上仙女神爱上了个凡人公子,结果天不甲年,郎君寿数不济,先没了,仙女神伤意消,跟着殉了情,可悲可叹!剩下这么个堪堪学步的小可怜,就是缓儿哈,让我在半山腰上捡到;我是个悲天悯人的老好人儿呐,我就捡回家来,嘿嘿,如珠似玉的捧到这么大,甚是艰辛!神君说,是也不是?” 重霄捧着茶盅,眉头皱了皱,没法回应……果然是有一堆禁书的人!他低头吹了吹茶烟,看来他并不知道未缓的身世,他心里想着。 等这一盏茶喝完,宗明看着神君飘然归去。他转头撒丫子跑回在客的小楼,客室里扑了个空,又寻到他的小书房去,见他正低头专心看一方白玉石章。 宗明着急忙慌开口道:“糟了呀,在客,咱们前头没给缓儿安排个好爹娘,这下怎么好?神君问起来了。原该想到啊,哪有大婚不问岳丈家的,快快快,现编一个出来,不知来不来得及!”他一径走到在客书案前来,看到他转头瞟了他一眼,一边把那枚玉章收进一个镌着繁复花纹的银盒里去。 “神君问了,他问什么了?” “问我,缓儿的父母可有见过不曾,我哪儿见过呀,她要是有父母也不能扔在我山头上啊,你说是不是。” “他问缓儿的爹娘……你怎么答的?”在客沉吟了片刻,追问他。 “嗨,我还不是打个哈哈,先遮过去嘛,”宗明抖抖眉毛,一边着急道:“但这成亲大礼,娘家人也得有名有姓,光一个师父也是不成啊。” 在客本就为这事忧虑着,他看着宗明道:“咱们这位神君,是手握兵权的,这你知道么?他要娶亲大婚,天枢宫自然会派人下来查问族系出身,具表成册,誊录在案。不是你我能随意编造的……” “啊?!嫁个人而已,恁的麻烦!” 在客沉默着,在想着更艰险的事,重霄开始打听缓儿的来历了,他大概是起了疑心。他看着宗明在他面前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坐着没动。 重霄回空拂殿时,竹栖刚走,未缓正从茶桌边站起来,本来站得好好的,忽然眼前又是一阵漆黑,她一手撑在桌面上,缓了半天,眼前才重有了亮光,看到他正走到跟前来。 “怎么了?又发作了么?”重霄伸手来,把她拉到怀里,低头看她。明明这两天已经好得差不多,只半夜里有过一两次微痛,这余毒几乎可以算是消了。 未缓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想,也许只是中了蜂毒后的反应,向他摇了摇头,没事。 他扶她坐在床榻边,未缓心里仍有些犹疑,抬头来看他,他便会意的俯身坐在她身边,问道:“怎么了?” 她抬手指了指眼睛,告诉他:最近有几次,忽然会看不见,不知道是不是蜂毒的原因,还波及到了眼睛! 他倾身过来,仔细替她查看,从前只觉得她明眸灵动,小鹿一般;此时凑近了仔细看,却觉得似乎哪里有些异样,一时说不出。 未缓看他靠过来,靠得太近,能看到他微抖的睫毛,挺立的鼻梁,和就在眼前的呼吸…… “会疼么?”他问。 她没听见,仍在凝神看他。 他微顿了一秒,看透了她眼神,忽然在心里笑了,迎上去亲在她唇上,用力吮她唇瓣,本想叫她回过神来,却忽然发现这滋味太好,他忍不住含在嘴里想要更多;贴近前来,趁着她猝不及防的时刻长驱直入,专心的在她唇齿间索取着…… 她一手扶在他手臂上,越攥越紧,继而感觉到他在唇上说着什么,她看不见,心急去推他,他终于松开了一些,眼中笑意回转着,说:“今后,再敢无端走神,就如是惩罚!” 第四十八章 猜测 这两日的樊篱镇的学堂里闲散得很,教书的温先生告了假,据说要出一趟远门。竹栖撑船渡他过河,她化了形,他认不出她;她便多嘴的去打听:“先生这样斯文人,出门去哪里啊?” 第82页 他始终眼角含着笑意,回她说:“去一趟跂踵国,看望一位朋友。” “哦,听说那里正闹兵灾,先生可当小心啊!” 他便点点头,仍旧含笑不语。 未缓其实从前一晚开始已经能安稳睡过一整夜,不被疼痛折磨了;先时为着替她止痛,重霄总是整夜守在她床边。这天入了夜,未缓独自坐在床榻上,重霄因为临时接了窃脂的一封急信,在书房里好半天没有出来了。她笼着被子,抱膝坐着,偏身张望了一眼门口,心里在想,一个人太厉害了也不好,她想装一装,让他多陪伴一晚都不行,想来她身上余毒已清的事,他是一清二楚的。 她眼中失望的靠回床头上,她最近真的神思不济,中的一回毒像舍出去半条命,这会儿要一点点收回来,不仅慢且吃力;才靠着没一会儿,就意识模糊,朦胧的跌进了睡梦里。 梦中她耳聪目明,踏在一处山崖上,恍惚听得到远处海浪声,“哗哗”的连绵不绝,一阵高过一阵。她在心里似乎有一点知道,她在找人,然而找谁,她又糊涂了,眼前尽是虚虚实实的雾气。她努力的想看清前路,却脚下一滑,跌下山涧去,急速的坠落,让她整个心里翻涌出巨大的痛苦与恐惧来,那山涧仿佛没有尽头,她没完没了的落下去,陷进绝望里,无穷无尽。 重霄进来时见她靠在床头上睡着,他仍旧坐在她身边,看她两手放在被角上,白皙的十指纤纤。他想,她是在等他,等得睡着了么! 忽然见她睡梦中突然抓紧了被面,脸上露出痛楚的表情。他马上俯身去看她,“未缓,”他低声叫她,知道她听不见,同时伸手去抚摸她眉眼额角,才发现她眼睛竟是湿润的。她忽然睁开眼睛来,眼前一亮起的瞬间,又马上漆黑一片,她只看到他一眼,他就隐进了黑暗里,她跌进另一个深渊,像溺水的人求生般伸手抓住他衣领。 下一刻她忽然又能看见了,他关切的眼神,一手环过她肩头把她揽在怀里,低声在问她:“怎么了?是哪里痛么?是梦魇么?”她用力的看清他,倾身上去,贴在他颈窝里,他身上的气息和他的温度,是一片冰冷的梦境里没有的,她真想要一点再要一点。 他满心的为她担忧,不知她哪里不好,忽然被她紧紧贴在心口,她肩上柔软发丝缠在他手指上,随着她呼吸起伏灼痛了他指节。他两手环过来抱紧她,能感觉到她轻柔呼吸越发往他领口深处去…… 他受过她一回折磨了,再经历不了第二回 。她寝衣薄透,他贴在她鬓边能看到她颈后亵衣的绳结,他何时抽开的他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欠身把她放回枕上,她仍没有松手,他便整个人覆上去。吻她眼角的一点泪痕,吻她微蹙的眉心,迫她闭上眼睛,让他为所欲为;含住她唇峰孜孜不倦的攫取她所有滋味,让她呼吸渐密,与她呼吸相接,他依依不舍,缠绵流连着寻下一个目标;一手拂开她衣衫,他前次见过的,他此时都要亲试一遍;他从前是不急不缓的上神,生杀过往在他眼中似清风拂过,这时候,被她胸前暖香气息萦绕着,他却第一次体会着心慌急促的感觉,他一手从她肩头滑下来,落在她柔软娇俏的心口上,那一点樱色的滚烫抵在手心里,他不能自抑的握紧了,指间的柔腻让他没法停下;他低头去吻住她另一侧,身下的人微微颤了颤。 他满意的一刻,心房里的血也燃了起来,隆隆的回响在耳际,有遏制不住的力量蒸腾翻涌着;他一手沿着她柔滑的腰线怜惜的抚下去。她柔软得似清风化无有,在他手里化成一捧清泉,泉眼细腻无声,随着一阵痛楚,被他含住了唇舌,被他据为己有,予取予求。 这一阵疼痛才把她拉出梦境来,她被他紧贴着一阵颤栗,微仰着头迎合他,两手攀在他肩头,能感到他周身滚烫如炭火;他身下她微动的喘息,他在意的从一片温热的湿润里回过神来,放缓了速度,撑起一些来看她,看她在爱里的样子,印进他心里,他含混低声安抚她:“一会儿就好,会舒服的。”她被他断续的吻在眼角上,信任的闭上眼睛。 晨起,窗外有云雀声,空桑山是东系首山,有这世上几乎最早的日出。此时天光初亮,周遭是一片静谧的蠢蠢欲动。重霄醒得极早,像得了一件朝思暮想的宝贝,捧在手里,欣喜的几乎无心睡眠。他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寂寥生涯,终于孤寂得开出花来,他想,也许还能结出果。 他侧身把她圈在怀里,低头看她铺陈的细密的睫毛,几缕细软的额发笼在额上,他忍不住蹭过去亲了亲,她大约是实在累了,精力本就不好,略偏了偏头,仍旧沉沉睡着;一动,肩上衣衫滑下来,露出里面小衣和掩不住的一片春光。也怪他昨夜仓促,没给她穿好,此时看在眼里,让他调不开视线。 第83页 他想,这世上的邪念实在强大,根本不是常人能控制的。他不敢再这样抱着她,她昨晚才…… 他很用了些意念,才劝服自己起身来,替她掩好被角。一抬手,使出术法,穿戴整齐的穿墙而过,走到后廊上去。 本想透一透风,解一解这浑身的燥热。可惜今日这番灼热的气流翻腾在他心胸间,实在是什么风也吹不透。他一阵阵觉得压制不住,上前一步翻身飞出石栏,临风飞进青竹林,踏林梢而过,化出禺阳剑来,回身凝神在剑锋上,舞一套寻常剑法。 不想只几个招式而已,他自己并没察觉,却看到剑锋上腾起萤萤白光,他旋身飞向半空,那荧光缭绕不散,他才发现,是他的剑气幻化成光,他寻常练剑,并未动用法术,这剑光…… 他这些日子忙着照看一位中毒的要紧人,许久没有操练剑术,别说像这样冲破一重天,化出剑光灵气来,只怕连进益都难说。 他自半空里缓缓落地,收了剑锋,迎风立在竹林里,一人站了许久,他近日什么都没做,只昨晚得到了一个人…… 他这么想着,陷进无尽的猜测和旧事里,越想越远,越想越缭乱,几乎回不了神来。 寝殿上空传来一声尖利的长鸣“瞿——如”,他蓦然抬头,看到竹栖的瞿如鸟盘旋在半空,他一踮足飞身腾空,在那瞿如脚爪上取下信件,一挥手让它飞走。 第四十九章 令丘国 他捏着那封信落在后廊上,低头看了看,是竹游写来的,想了想,没有拆,仍旧拿在手里。 怕进出殿门的动静吵醒了她,他仍旧穿墙而过,悄没生息的走到床榻边,才想起她听不见,什么声响也吵醒不了她。他轻身坐在床头,自己忍不住低头笑自己,也许从今日开始,心里总要揣着小心翼翼了;他才发觉,牵挂着一个人是这样惴惴不安。 他坐在那儿看她沉沉睡颜,不知不觉,蹙起了眉头;弘济尊者说过“带回去,藏起来”的话,回响在他耳边。他初听时没有听懂,现下他有了一点猜想,忽然心惊,也许…… 他凝神的这一刻,锦被里的人动了动,他马上倾身下去,一道初升的日光正映在她铺散的发丝上,晶晶染着微芒。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那碎光点点缠在他指弯上。 她蒙蒙的睁开眼睛,有光,一阵刺痛,她马上又闭上了,一手拿上来捂住了左眼。 他这样看着她,看她捂起半边脸,脸上仍有睡后腾起的一层桃花红晕。她是在为昨晚的事害羞么,他俯身去,一手拂开她捂着眼睛的手,一边低头亲在她眉心上。 她却眼中显出痛色,向他微微摇了摇头。他才觉出不对,伸手去摸她眼睛,问她:“是眼睛又看不见了吗?” 未缓眼中正燃起一阵灼痛,她缓了半天,终于渐渐平息,看见他紧张的眼睛,从迷雾中露出来。她抬手写给他:“痛!” “哪里痛?眼睛么?” 她点点头,看他一手扶着她后脑,一边专心查看她双眼,这双眼睛,此时蒙着若有似无的水雾,眼眶泛红,露出隐约的丝丝印痕。他在心里犹疑着,这眼睛,确是有异。若是眼睛也有问题,那......他心里沉了沉。伸手扶她起来,关切问她:“现在好了么?还疼么?” 未缓疼过了这一阵,像蜂毒发作一样,越过了一座山头就好,她借着他的手臂,靠坐在床头上,自己也在疑惑,看见重霄顺手替她系上松脱的衣带,一边宽慰她说:“看来是残毒没有消尽,应该不妨事,再多休养两天吧。” 她心里也没有答案,权且听他的。看见他停在那儿,没有说话,只直直的看着她,她不禁心里又泛起疑惑来,他手上替她理了理衣襟,低声问她:“除了眼睛,身上还疼么?” 身上?他顺着她的衣襟抚下去,停在她小腹上,她寝衣单薄,能感到他掌心温热,这团温热直烧到她脸上来,她从前看到过一些这样的故事,但那些故事又写得太潦草,半遮半掩里温吞不言,她始终对里面的细枝末节一知半解,果然,这世上的答疑解惑还得靠现身说法。 她摇了摇头,告诉他:不疼了。原本她也该娇羞的低下头去,避一避他灼灼的目光,可惜她不能,她一躲闪便看不到他说什么了,她只好极尽坦荡的与他对望着,看到他弯起唇角,笑了,不怀好意的来问她:“真的?” 这明艳的晨光里,讨论这样的问题太不合适,她伸手推他,让他坐回去,一伸手才发现他身边有一封小信,信笺上画着一只小火兽的头。 她拿起来,看见重霄在说:“一大早,那只瞿如送来的。”他说着起身来,往旁边屏风上替她拿衣裳。 第84页 未缓一边看了看那火兽的头是完整的一颗,嗯,果然,她相中的郎君比她师父强多了,不会随便偷看她的信件。她一边想着,一边拆开来看。 竹游说他明天要返程接着去中融国打更,半途会经过令丘山,想问她能不能陪他走一遭令丘国,他去看看他的祸斗,有没有被茯苓给折磨死;他怕自己单去不方便登门,他打算跟在未缓身后,只说是未缓来看望公主,那便通融多了。 未缓正举着信纸,在想,可以倒是可以,只是她和茯苓的交情一般,不知道这脸面好不好用!却先看见走过来的重霄在说:“既是身上不大好,就不要出远门了,出门多有不便。” 嗯,她想着,他说的也对,她这眼睛不定何时发作,忽然眼前一黑,吓人一跳……诶,不对啊,他是怎么知道她要出远门的?未缓把手里的信纸颠倒过来看了看反面,再抬头时,便眼中不悦,抖了抖信笺给他,意思在问:“你是不是看过我的信了?你怎么能随便看我的信呢?” 他看着她质问的眼神,顿挫了一瞬,呃……大意了!不该让她知道的。他强词道:“我是猜的,你也看到了,你这信我根本没拆呀,是不是?” 所以你是感应到的么?未缓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睛,伸手去把他两只眼睛都捂上。 他任她捂着,嘴上妥协道:“你要是想去,我这两天无事,陪你们走一趟,好么?” 她放下手来,两眼中聚起光彩,问他:真的? 他含笑点了点头。真的啊,他想。顺便去看望一下姨母,他记得他这位姨母颇通医道,她这双眼睛,可以请她帮忙看一看,也许不似他猜测的那样。 于是隔天一早,重霄带着未缓腾云而去,后面跟着一朵逼仄的小云团,上面站着蔫头耷脑的竹游。不是说好去令丘国看灵宠的么,这下好了,他自己先当了一天的跟班儿…… 唉,不如老老实实回去打更。他看着前面并肩而行的神君和未缓,觉得自己真是多此一举。一边跟着走在宫苑的甬道上,一边在想,这令丘小国,宫殿重宇倒是修得气势恢宏。 他其实还是见识浅了,今日若不是托了神君的福,他哪能这么顺利的直通内苑。 有宫中内官引他们往惠懿殿稍候,他们才落座,应当是早在宫门外时就有人通报了的。几重宫女入内,接着便听高声传报:“皇后驾到、公主驾到。” 未缓没见过重霄的姨母,乍看之下,倒是和茯苓神似,看来茯苓是肖像她母亲的。只见昭贵皇后带着茯苓入座,彼此见礼,茯苓仪容端庄,目色肃肃,与在空桑山时判若两人,头上宝石金冠纹丝不乱。 “霄儿常年在外,久不来我令丘山了,今日怎么想着来看望姨母?”皇后先开口。 “原该常来,军务在身,便耽搁了。”重霄简短。 他们寒暄了几句,皇后便起身道:“霄儿随我去文澜殿喝杯清茶吧。”重霄会意,本是事先打着她们小姐妹要相见叙旧的旗号来的,此时自然留下让她们好说话。 等他们一走,大队的宫女内官也跟了出去,只剩两个教引姑姑模样的人和小南留在原地。 竹游这儿一见生人都出去了,此地都是自己人,兀自站起身来赶着茯苓询问:“我那只小火兽呢?还活着没有?”他才凑到前面去,就被其中一位姑姑一伸手拦住了,格在五步以外。他不得不伸长脖子,朝茯苓喊着。 茯苓仍旧如常端坐,没有动,微微点了点头,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怎么了这是?”竹游不解,向旁边的未缓道:“她也哑巴了?” 说得未缓狠狠瞪他一眼,当着矮人别说矮话呀,就你不哑巴,满意了么! 结果还没等未缓的眼神收回来,那边姑姑先开口:“还请这位小仙君坐下说话,公主好静,殿中严禁大声喧哗。” 什么?公主好静?哪位公主好静?竹游挑着眉,坐回来,向未缓接着道:“说谁呢?说谁好静呢?” 未缓看着上面坐着不动不摇不说话的茯苓,突然明白了一点她为何要跑到空桑山来,为何走的时候依依不舍,这里着实是……是好静! 她正想辙儿,看着竹游仍在絮叨:“你说,她头上那是什么劳什子,戴上之后竟有这种奇效,就变了个人了!” 未缓端着茶盅,向茯苓望着,与她眼神相接了一瞬;她手心一翻,茶盅里的桂花茶“哗啦”一声,泼得她满裙子都是,淋淋漓漓的洒了一地。 未缓急得站起身来,茯苓忙向两边姑姑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们赶紧去帮忙。未缓便不请自行的往后殿走去,顺便把两个教引姑姑一阵风似的撮走了。临走回看了眼竹游,正看到他在念叨:“怎么搞的?慌脚鸡一样。瞧你给神君丢脸!” 第85页 等人一走,茯苓立时站起身走下来,换了鲜活的一张脸,叫着:“六哥哥,你怎么才来?” “哎呦喂,你这是……复活了?”竹游看看她,赶着又问:“小祸斗呢?还在不在呀?” “自然是在的,好得很,长高了许多……”茯苓面色生动的说着,回头朝小南使了个眼色,小南忙向外走了几步,撩开一道帐幔,是一扇玉色屏风,屏风上山景灵动,静听若有流水声,细看仿佛有飞鸟横过。 茯苓提裙引着竹游近前来,“这是十里之外,我令丘虞山一角,这里我着人专为火兽置了一处地方,供它饮食活动,自由生息,不必圈在一地,是否更好?六哥哥。” “唔!确实不错啊,你……”竹游有些惊叹,转头来看她道:“你戴上这劳什子,倒是开窍了不少!而且,你这扇悬影不尽真是好啊,看得这样清晰,如在眼前。” 旁边小南正翻竹游白眼,怎么说话的,竟敢妄议公主的智慧,简直该打。 茯苓却是看人下菜碟,对着竹游全不在意,反而道:“六哥哥好见识,我这扇悬影不尽可是太清境大赤天宫里搬回来的,我父王说可遇不可求。”茯苓生动的眨了眨眼睛。 竹游跟着赞叹的点点头,他向来对这些法器宝物很有几分研究,祸斗可看了几眼,瞧它吃得好睡得好,比自己还受用些;竹游转头便看那扇悬影屏风去了。 未缓这边,两个教引姑姑帮忙换了衣裳,许是听说和公主交好的,特地选了一款彩绣辉煌的长裙给她,把她穿得金光熠熠。她穿戴好,推说要去找昆吾神君,原是希望姑姑们给引个路,好帮茯苓再争取些时间;不想姑姑出门随手招了个内官进来,把未缓给送走了。 未缓只好边走边回头,心想:小游子,我可尽力了,你自求多福吧…… 第五十章 离珠之目 惠懿殿里,竹游正弓着腰细细研究那扇“悬影不尽”,茯苓也跟在他身边,两颗头正凑在一起。 “公——主!”一声尖利的叫声把屏风前的两个人震得一哆嗦,青灰衣袍的姑姑赶上前来,把茯苓连拉带推的弄回上座上去,茯苓立时挺了挺腰身,又换了个人。“咳!”她清了清嗓子:“请六哥……六师兄入座喝茶。”她端庄的略抬了抬手,目不斜视。 嗬!竹游被引回圈椅里,一边在看茯苓身边的两位姑姑,一边心里不禁感叹:这是两个什么随从,简直是两个看守啊…… 未缓被带到文澜殿来,重霄见她从窗格上行过,马上起身来接她。皇后眼中和蔼,放下茶盏笑了笑。 “姨母,”重霄携着未缓的手上前:“未缓眼睛不大好,最近常常乍痛非常,还劳姨母帮忙看一看。” 未缓也不知他们前面都说了什么,只见皇后起身来,伸手拉过她的手,亲切温暖,她靠过来仔细查看她的眼睛,未缓能嗅到她身上传来的幽微的松陵花香。 皇后着实是个认真的人,她对未缓的一双眼睛左右各检查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含笑把她送回重霄身边。回头来解释道:“不妨事,听说你最近中过蜂毒,这眼睛精细,染了毒最难消解,且还需要些时间呢;也不必紧张,少操劳多休养即可。”皇后这最后两句话便是说给重霄听的。 皇后的诊断,真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内,未缓看在眼里,心里、脸上都是感激的,贵人垂询,原该感恩,这道理她懂得;然而心里还是觉得,没啥建设性,同她猜测的一样,便没放在心上。 她并不知道,她后来临回程前,被宫女引着去茯苓宫里道别时,皇后单独和重霄说的话,与她听到的大不一样。 皇后笃定道:“她这眼睛确是有异,她换过眼!如今这双眼睛不是她原生。” “什么!”重霄上前一步,他其实不是吃惊,是那一点猜测被佐证后的沉重。 “为她换眼的人手法技艺不甚纯熟,也或者是她当时过于年幼,操刀太难;所以换眼后,契合的不尽如人意,她是否时常视物不明?”皇后猜测着问道。 “她夜间几乎不能看清。” “这就对了,若是寻常的眼睛,她恐怕早已失明了。霄儿,你可知她现在这双眼睛的来历?”皇后面前,茶烟悠悠。 “不知。” “她换的这一双,可是“离珠之目”,不知为她换眼的人,是如何得到这“离珠之目”的!”皇后低头感叹着,转而也有疑惑:“这“离珠之目”可察针末于百步之外,取它要付出何等代价!我猜想,她若不是双眼受损严重,就是本就失明已久,普通的眼睛已经不可救了,只能取鲜活的“离珠之目”才有可能复明。” 第86页 “受损严重”还是“失明已久”?重霄听着,眼中神色陷入无尽的深渊。也可能两样都是,她是年幼时被刺瞎了双眼,有人营救了她,可惜来迟了,她失明已久,为了使她复明,只好不惜去取“离珠之目”…… 他脑中断续的,演绎出她幼时的故事来,当然,她双耳失聪也该是同时的事情,也因为受损已久,再也救不回来了吧。 “霄儿,”皇后看着他陷入沉思,终于忍不住问她:“有人能为她取这样一对金贵的眼睛,她恐怕来历不凡,你可清楚她是谁么?” 重霄面色幽微,他无声的点头,没错,他几乎就要知道了。 皇后抬手饮茶,同时看了看他神色,便没有再多言,临走时,只叮嘱他:“她此番中毒,扰乱了眼睛的血脉,只怕不好,延挨不了多久便要失明,你看,如何告诉她,你自己斟酌行事吧。” 重霄沉默着点了点头。 令丘山一带四时独特,此时正是昼长夜短的时候,这白日特别长,夜晚特别短,有多短?短到不够人打盹儿的,若是个爱睡觉的,可是要了亲命了,眼皮还没合上就该起床。 从文澜殿出来,未缓本想去看看竹游和茯苓,被姑姑们拘束得如何了,但重霄却带着她腾云而起,说:“走吧,我带你去寻一样东西,从前许过你的,我说话算话。” 从前许过的,她转头来,写着问他:是什么? 他含笑不语,带她飞过秋风十里,顿足落在虞山山顶,乱石之中,开着一片迷离的花树丛,周遭荆棘围布,虚虚晃晃。未缓临空时已认出,是丹阳花。她从前总是从涉佗老仙人那里得一捧现成的,还从没见过丹阳花的出处,原来长在背阴的山巅上,与荆棘为伍,当真的不易得。 重霄降下云头,倾身腾起周身仙气,近前去帮她采了一束在手里,退出来时转头问她:“这时候是不是时节不对?花开得很少,只有这伶仃的几支。” 嗯,他想得没错,未缓含笑把他手里的花束接过来,点了点头,“这花春日里开得最好,夏日里也有,然而这时候确是过了时节了。” “哦,那等来年,我再还你一束正经的。”他说。 未缓点点头,眼中欣然,好! 他们返程时,重霄便带她顺着山势一路向下,看山中花鸟,看令丘一带独有的神木珍兽。 经过山腰一角时,发现一处丈许宽的小瀑布,竟还设了虚界。未缓好奇,想凑近了看一眼,是什么好东西?藏在这山里面? 她才一张望,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再一定睛,是两个熟悉的身影。重霄见她在那里驻足,走过来站在她身后,看到那两个人也吃了一惊,未缓转头来和他对视了一眼,眼中意思:他俩怎么在这儿?“不知道呀!” “茯苓!”重霄沉声唤她,那边正躲在樟树后面偷看小火兽的两个人同时转过身来。 哎呦喂!未缓看着竹游转身过来,惊得直皱眉,只见公主头上秃秃,那宝石金冠竟是竹游掂在手里,随着他走过来,那金冠一颠一颠,活像拎在手里的钓鱼篓子。 他们一走近,重霄在问茯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茯苓正踌躇。未缓先接过竹游手里的金冠,倾身去给茯苓戴上,这么个要紧的东西,哪能这样随意拿在手上,同时狠狠瞪了竹游一眼。 竹游便赶着解释:“是她说太重了,我才替她拿着的!”言下之意:他做好事不留名。 未缓写着问他们:“跟你们的姑姑呢?她们怎肯轻易放你们两人出来?” “你说她们俩啊?”竹游不羁一笑道:“我瞧她们怪辛苦,白日太长,熬得肝火旺,我赏她们一剂药汤,这会子正休养生息呢!呵呵。” 啊!未缓看着眼皮跳了跳,睁圆了眼睛拿眼神问他:“你给人家吃什么了?” 竹游眼锋瞟了神君一眼,小心凑过来些,向未缓低声道:“我独家秘制,昏昏欲睡汤,你忘了,就那个,拿箴鱼骨做的,嘿嘿!” “你真是要作死呢,把公主带出来,若有闪失…...”未缓飞快写着,被竹游一撇嘴打断了:“她又不是磁瓦子做的,一碰就折!”说着转头来对茯苓道:“得了,你赶紧回去吧。” “你不同我一起回去么?”茯苓赶着来问。 竹游脑子究竟还是好用的,他回道:“我还敢回去呢?你那两个姑姑,不把我绑在树上拿火烧啊?!”他同时向茯苓摆摆手,意思你跟着神君同回吧,我正好省得多跑一趟。 重霄便注意到茯苓眼中露出遗憾之色,他转头来看未缓,未缓眼中在说:“竹游是有点行事不稳妥,但你看到了吧,这都是为了你表妹!” 第87页 他们四人便在虞山分道,竹游一人赶往中融国,其他人回令丘王宫,说辞也想好了,便是公主由神君带着陪未缓来游览秋日山景。 至于那两个药倒了的姑姑,竹游说他的“昏昏欲睡汤”用不了几个时辰药力就自然消解了,他临走时还教茯苓:“等她们醒了,你就问她们个白日打盹儿的罪,出出气也好!”茯苓一弯嘴角,笑得两眼眯眯。 他们回惠懿殿的路上,茯苓与未缓携手同行,既是好姐妹,真不真心的也不重要,样子总要搭一个。看见茯苓在边走边说:“你倒是手脚快,几日不见,你就快是我表嫂了!” 未缓想,嗯,可不是么,你倒是快成我弟妹了。她抬头看了看廊道尽头的雕梁,又替她忧心:你可成不成得了呢?难说。 茯苓也转头来,在想:你呢?你成不成得了啊?也难说。 她们两人对望着,同行而去。 第五十一章 推测 回空桑山的云层里,重霄眼中蒙上了一层忧虑。他先时的一点疑惑,源自来由不详的传说,也许并不可信,或者也是巧合;然而此时,她眼睛的问题,成了最有力的佐证,她是幼时伤了眼睛、伤了耳朵的;没错,当年“员峤一夜”,留下的唯一活口,也被刺瞎了眼睛、刺破了耳膜,同她的情况一样。 他低头去看她,看她侧脸柔婉静谧,映着此时渐次消失在西海上的残光,她身后的一片滟滟蓬勃正敛进海面,她无知无觉。 他忧心忡忡,尽管如此,心中仍有不解,据他所知,这员丘氏王族遗孤一直被囚禁在小淩洲上,从没走出过那片水域。若她才是,那淩洲岛上的又是谁呢?“离珠”与九首开明兽同在,数亿年来看守昆仑山琅玕树,要取他的眼睛,是何等之难。她身边究竟是谁有这样高的法力修为,可为她取“离珠之目”,替她换眼呢? 他迎风想着这些,甚至生出一丝后怕,她若真的是……他甚至还堂而皇之的带着她登过天宫。 他忽然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她惊异的抬头来看他,看到他一本正经在说:“靠过来,不准离我太远!”顿了顿,又补充:“小心掉下去。” 未缓看着,不觉眉角挑了挑,可真会吓唬人,哪有那么容易掉下去。 他们深夜回到空拂殿,自殿前台阶上走过时,后殿廊外,竹栖的白色身影正飘然隐去,她悄无声息转瞬即逝。 夜风里隐隐带出一阵幽微的铜铃声,若有似无,像秋风偶然吹过青竹林。 未缓因为大病初愈,今日又回来得迟,重霄便撂下书房的军务文书,先陪她入睡。 然而等她躺在枕上,又忽然精神得很,两眼炯炯有光的转头来看他,同他近在咫尺的对望着。 嗯,很好,看来她不累,那倒是可以顺手忙点别的事,要紧事……他伸过手来把她揽进怀里,同时忍不住抚了抚她眉眼,这双眼睛,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要看不见了!无妨的,既然当年换的是“离珠之目”,到如今,一样也可以再换一双,他亲自替她去取。 他心中做着筹划,一边靠过来吻在她眉心。她适意的一手环过他腰身,扣在他背心。相爱的两个人总是特别容易亲近,她少了听觉却特别能感知人心。另一只手在他手心里写着:“你为什么担忧?” 他眼神动了动,她这样能看透人心,真不好,他顺着她灵巧的鼻尖,向下吻在她唇角上,几乎贴着她双唇,断续的说着:“因为怕,怕我昨晚……太着急,怕你……”她看不清,努力的辨别着他说的话,他一只手已经伸进她寝衣里,拉开衣带,顺着肩头摸上去,要去解开她贴身的小衣。 她才回过神,艰难的挣出一只手来,衣袖已被他脱掉,露出光滑的手臂,她留着一点清明推他肩头,他正寻着她胸前馥郁的温香而去,心房里血涌腾腾。她真会折磨人,他气息不稳被她推得抬起头来,看她脸上染上的红晕,白皙光裸的手臂抬起在半空中指了指床头上点着的琉璃灯,摇了摇头。她不要有灯,他垂目看了看她身上松了的亵衣,只堪堪挂在峰顶遮住了血脉喷张的地方。他压着百倍的耐心低头抵在她前额上问她:“没有灯,你怎么看得见我?” 她眼中有蒸腾的云海,顺势在他胸前写着:“我知道是你,你若说得慢一点,我能辨别得出来。” 他果然会意,贴在她唇上:“这样么?” 她微微点着头,这灯光太近,照得人不得不面红耳赤,她却忽然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暧昧的光,诚实道:“可我想看你。” 她正耳根通红,立刻转头挣扎着要去找脱掉的那只衣袖。他马上妥协了,一挥手把灯盏移到了窗边的长案上,床帐里瞬时昏暗下来。 第88页 他贴上来问她:“满意了么?” 嗯,她手臂绕过他后颈,追上去亲在他唇齿间,这意外收获简直让他再分不了神。专心在她身上穿州过省、攻城略地。他不时提醒自己,不能急于求成,两情欢好真的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一手覆上她心房,克制的握在手心里,心头却忍不住先颤了颤,贴身上来与她低语:“我们慢慢来……”她被他抚弄得神思涣散,努力的集中精力辨别他说的话,他似乎在问她:“这样好么……” 好么?嗯……她还在脑中考虑着,似乎很好,又像是不太好,没来得及回答,却忽然感到腿心一紧,环在他颈上的手不能自抑的攥紧,指尖划过他滚烫的皮肤,留下隐隐血痕。 这深夜近于凌晨的时候,山中寒气正氤氲的弥漫上来,只他们这里,是一室温香暖帐。 她着实经不起他多折腾,他余意未尽的放过她,把她搂在臂弯里,看她昏昏欲睡。帐外已开始天光复蒙,他一手揽在她玲珑的肩头上,心思渐渐从一片情热里抽身出来。 这意乱的美好一刻,他不能让它被旁的事干扰,他怀里抱着的,是他不容失去的。没错,得先弄清楚她到底是谁?若她真的是当年员丘氏王族后裔,他低头看看她,她呼吸轻浅在他胸前。该怎么办呢? 弘济尊者说:“带回去,藏起来。”他想一时没有好的办法,尊者说的很对,是该藏起来。 他看着床帐上的光影由浅变深,心里周密的计划着步骤。当年之事,他其实知道的不多,那时他还年少,只听父亲偶然说起过,那几年里,天地初开,氏族混战,有员丘氏一族灵慧极高不肯归顺,在东海以外自成一方。然而那时持中自立的氏族也多,员丘氏却为何一夜之间被灭族,他也不太清楚。他只知道他们曾接到过“过归墟,踏员峤”的密旨,然而父亲称病不出,后转由扶南域应龙族代为出兵前往,战势之快超出他的想象。虽然所有军情都秘而不宣,但军中行动从来没有真的能保守秘密的。扶南军中时有传闻,讲当年一夜曾留下活口,遍杀族裔唯有留下了一位尚在学步的小公主,但被雷境身边的尸婆族副将刺瞎双眼刺破双耳,使她残缺不全永世不能通达天地,这员丘氏再高的灵慧也成了枉然。 他那时头次听到几个应龙府兵谈论,站在军账外的冬月寒风里,那些话带着刺骨凌意随风散到天边。他在心底也有过一丝诧异,征伐平乱,他们是天命所授的神兵仙将,何以手段要如此残忍,对一个幼童下这样毒手,倒不如一剑毙命的好。 后来有几次,同郡夏王长暮淮闲来饮酒,听他寥寥说起过,似乎是他们府苑里,有一处孤岛,叫做小凌洲,老世尊百般的逼他多娶时,他便上岛去躲一躲。他还曾借酒问他:“岛上可有佳人否?” 他当真点头说:“有啊,不可多得的佳人,又聋又哑,还是个盲姑娘,你对她说什么都好,是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的,能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可惜……” 他后来猜测,暮淮口中提到的这位盲姑娘,应该就是当年留下的员丘氏后裔。他心中翻腾着这些旧闻,所以那时初见未缓,她不过是耳聋而已,他从没疑心过,没想到,她竟也同样是伤了眼睛的…… 可为什么会有两个人呢?应龙族对这位员丘氏王族后裔一定看守极严,怎可能让她逃脱;况且未缓自小在曹夕山长大,与扶南域毫无牵扯…… 他凝眉思索着,推断到这里便乱做一团了。他转而一厢情愿的想着,也有可能是他猜测错了,巧合而已,她只是个普通的小仙灵,他忽然一夜之间灵力倍增不是因为她,不是因为那荒谬的员丘氏“不老泉”的传说。 他脑中嗡嗡作响,窗外窃脂扑翅声传来,他悄悄抽出手臂来,替她掩好锦被,自己起身隐出了床帐。 他站在窗边,把窃脂传来的文书拿在手里,了了翻看一边,山系小国起了纷争,有几处正闹战事。他低头逆光立着,垂眸考虑着,这确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军务,足可以跑一趟扶南域,约暮淮就此见一见面,聊聊战势动向,也许还能聊聊闲话…… 他这么想着,俯身在长案边飞快的修书一封,转手让窃脂送出去。他看着它临空飞远,同时听到殿外想起力道十足的敲门声。 第五十二章 长暮淮 这敲门声,有点耳熟,他走到外间去开门,宗明正堆着满脸笑容站在门外。 “宗明师父。”他客气的这样称呼他。 宗明听了,特别受用,果然姑娘养得好,比什么都强。他赶着伸脚跨进来,不把自己当外人,看看,神君都改称呼了,这大婚的事,自然是定了,他就别客气了吧。 第89页 “缓儿呢,我给她踅摸的好料子,到时裁衣裳用,瞧瞧,殷红似火!”他伸着头走在神君前面。 “她,她还没起来!”重霄实话实说,抬了抬手,引他外间茶桌边略坐。 宗明一顿足,回身来瞥了一眼窗外金灿灿的阳光,这都日上三竿了,缓儿何时这么贪睡了,这孩子一向起得早。呃……咳咳,当然了,这个,如今换了身份自然是,是夜里太忙了些吧,他偷偷瞄了瞄对面神君脸色,他倒是如常…… 既是如此,宗明抱着一卷冰凉滑手的红绸,随手搁在桌面上,凑过来道:“那个,缓儿也已经好转,都是神君照看得好,我听在客说了,你们既然,既然两厢情好,我看,就别拖着了,把亲事办了吧,大家欢心,是不是?” 重霄看着他眼中放光,迟疑了一会儿,抬手隔空挪了长案上的茶水过来,欠身给他倒了杯暖茶,缓缓说:“这件事,也不必太着急吧!” 不急?怎会不急?他着急得很呐,宗明咕噜噜的转着大眼珠子,神君这不是想耍赖吧,人是得了去了,如今不着急起来。 哼,论耍赖,宗明一扬头,别说是神君,老神君活过来也不是他的对手。“急呀,这事最该着急,你瞧瞧我替你们急得火尖子都长出两个了,”他作势隔着桌面凑近前来:“况且你们这样没日没夜的,一不小心,弄出个小神君来,那是藏不住的,到时抢着办也来不及了,塞也塞不回去,可怎么好?” 这话,让他一个做师父的说出来,一向为人温雅的重霄听着也语塞,调开视线,看向他身后半扇推开的殿门,忍不住要替他红一红脸。 宗明不怕,他这师父向来做得不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没觉得哪里不妥,接着道:“听说,成亲这事怪麻烦,上头若要查问缓儿亲族的事,嗨!依我看也不必太认真,实在问的紧,就说是我的私生女,如何?我豁出去一回,不打紧,如此,爹娘师父全有了,是不是就样样俱全。” 他正信口胡诌着,未缓恰从里间出来,看到他师父说的这最后一段话,没明白,边走近边抬手写着问他:“谁的私生女?” 宗明给问得一怔。 重霄伸手扶她坐在自己身边,同时眼神看着她在说:“你真有位好师父,为了你快些出嫁,不惜要做你的爹了。” 啊!未缓转头来瞪着她师父的大脸,宗明干笑着,看了看他们:“说笑说笑,权宜之计,哈哈。”他赶着低头喝茶去了。 等他喝好了茶,重霄倒是真的有话要说,他看着宗明,似闲话问道:“宗明师父从前可出过远门么?又圆山、太孰山、或者更远的昆仑山,翼望山,可有去过么?” 什么山?宗明没听说过这些个山名,胡乱的敷衍着:“我吧,就是责任心重,惯常待在自家山头上兢兢业业的,呵呵,不爱出门,就爱待在家。” 未缓抬眸看了看他,嗯,这点上,师父倒是难得的实诚,他吧,确实没什么大见识…… 重霄听着,眼神收了回来,在心里也觉得自己多此一问,她师父这样的资质,只怕连那头九首开明兽也靠近不了,更遑论制伏离珠,再取下他的眼睛了。他转头来考虑着同未缓商量:“我今日有些公事要出门一趟,大约需要两三天的功夫。你这眼睛不好,姨母叮嘱要多休养,就在这殿里,少向外走动;正好由你师父照看你两天,好么?” 还没等未缓回话,宗明先抢着应下:“好啊,这有什么不好的,神君只管去便是,放心放心,缓儿我来照看。”说完又故作迟疑的提醒他:“那个,外头的事要忙,家里的事也要紧哈,想着些想着些!” 于是,便在宗明师父的殷殷叮嘱里,他腾空飞远,临走仍觉不妥,返身折回来,在空拂殿上空设下一道暗界,以限制她进出,也防着外人入内。 他一路赶往扶南域,沿途在心中做下几重猜测,入夜才至。应龙府隐在南海之上,他们已是这四海之内灵法最高的一族,重重殿宇气象恢弘,仅次于天帝之都。 因为事先接了他的书信,郡夏王长暮淮亲自立在府门外石阶上相候,为着两家向来交好,许多见礼繁俗便一概免了。暮淮径直引他往自己院中去,重霄边走边道:“还是先去见一见老世尊吧,若他问起来,总是不大好。” 暮淮转头来哼笑了一声,“你倒是越发周全了,这时候,你那老世尊房中可正忙着呢,只怕他抽不出空来见你。”他一甩衣袖背起手来,接着道:“我劝你还是别去打扰他老人家了。” 哦,重霄跟着他穿过回廊,隐隐听到舞乐声,不再多言。 第90页 暮淮和他不仅是同袍之谊,还有许多脾气性格相投的地方,十分难得。 “瞧瞧,特地备了好酒在这里,专为等着你来。”暮淮带着重霄,跨进他自己的一间雅致小厅里。 重霄倾身过去看了看,对暮淮道:“酒是好酒,地方却不怎么样?不如换一处开阔地,楼台水榭的最好,今晚有月色可赏。” “嗬,你何时矫情起来了,还挑地方,临空阁好不好?或者,你瞧上哪一处了,咱们就摆在哪一处。” “后院里那处亮灯的孤岛小凌洲不错,四面环水。” “那里……”长暮淮跟着仰头向外看了看,回绝道:“那里不行,那不是个好地方。还是临空阁吧。”说话间,他抬手划出一道微光,继而向重霄仰了仰下巴,示意他同往。腾身飞进夜空。 这临空阁悬在两道山崖之间,水雾山气蒸腾不断,俯瞰半个应龙府,倒是个喝酒看景的好地方。只重霄从前来过,所以不甚有兴趣。他们私下相见,除了聊聊海内几个小国间一触一发的战势,也闲谈些山外见闻。 从暮执大婚,讲到军中各样传言,妖魔鬼怪神乎其神。酒酣耳热之际,暮淮照例要发发牢骚,他每常回到家来,最大的苦恼便是父亲要他没完没了的多娶,他宁愿去带兵打仗斩妖除魔,也不愿在女人堆里纠缠不休,与他那异母弟弟志趣大不一样。 是以,他院中堆着的女人,他是不大碰的,除非拗不过父亲。 此时,他眼角染上绯红,摇着头道:“我听不得那些女人的声音,莺莺燕语我怎么听来如此聒噪,最好她们都能是一群哑巴,别出一点儿声……” “你们那小凌洲上,不是确有一位?”重霄捏着青玉酒盅,无意道。 “唉……”暮淮一声长叹:“她是真的不能说,不能听,不能看,与那些女人不同。” “你常去么?”重霄问。 暮淮点了点头,抬手饮尽一盅,摇头道:“还是不要谈她吧。” 重霄听了一抬手,陪他这一杯,不屑道:“你们军中早有传言,还专为防着我么!” 停了一会儿,暮淮抬头来,认真道:“所以她对这世事无知无觉,纯粹无声,是我最好的听众。” 他说完,重霄便陪着他沉默了许久,同时在想,既是这样,小凌洲上的人就是一直都在,那……他手中玉杯随着天顶的烛光转了转,抬眸来向暮淮道:“你碰过她么?” 暮淮转头看他,眼神又滑向远处,回道:“你倒是跟他们学歪了,也打听这些边边角角。” 然而像他们这样的,站得太高,便没有什么人能说说心里话的,只这一两个人能面对面的无话不谈。 重霄只等着他,暮淮想了一会儿,无声的点了点头。 “何时?” 还问何时!暮淮深吸了口气,放下手中酒壶,“你呀,不会是真相信那些传说吧,”他自顾自的喝了杯中酒,低声道:“北荒战乱之前。你看到了,我并没什么变化,可见那“不老泉”的传闻是一派胡言,你竟也信!” 重霄听完低头凝眉,饮酒不语。 两人仿佛话也说到了头,相对饮酒,一壶饮尽,重霄仍有不解,索性都问了:“暮淮,今日既说起来,我多问一句,当年员峤一夜,剿灭员丘氏全族,为何要留下活口?” 本来斩草除根,手起刀落之时不该留下后患才对,暮淮起身换了一壶新酒来,此时也不用隐瞒,开口道:“当年之时,你我还只在年少,许多事不在我们手里。”他少有的无奈,向重霄道:“当年那一夜,员丘氏并未族尽,王族后裔里,第三子稷扬不在岛上,留下幼女,我父亲的意思,旨在挟制将来的复仇者。”他虽是这么说,自己却也摇了摇头。 只为了这一个人么?重霄持杯思索着,不再多言。 第五十三章 深秋 空桑山上已是深秋时节,漫山遍野的换上浓淡不一的黄叶色,只山坳里藏了一片枫林树,焦染的洇透着一抹绯红。 未缓站在空拂殿的回廊上,远远看那一片如火如荼在争奇斗艳。回头来问她师父:我们去客师叔那里吧,看看师婶儿在忙什么? 她师父正探头探脑的踮着脚往重霄的书房里看,听说他还收藏着些世间少见的灵宝物什,他想着如今他也算身份贵重了,原该有个特权多看两眼,长长见识。被未缓拉了手臂,转过脸来,回道:“在客出远门了,不在家呢,你师婶儿,左不过缝衣服、烹制糕点呢,你要是想去,咱们走吧。” 客师叔竟还会出远门,未缓头次听说,她印象里,师叔一向深居简出,若不是为着山门弟子的事,连下山也是极少的。 第91页 宗明扯扯衣襟,同着未缓往正殿前台阶行去,他先抬脚跨下石阶,未缓错后一步,才走到台阶处,就觉得身前像是有什么东西挡着,她敏锐的抬手试了试,果然,一道无形的屏障横在面前,这是……她顺着这平面向一边摸过去,呃,是延伸的,又抬头向半空里望了望,他说“就在这殿里,少走动”的话,回想在耳边。 她停在那儿看着师父已经下了台阶,嘴里说着什么,回头来才发现她没跟上,叫着:“走啊,快点的。” 她无奈向他摆了摆手,走不了了,她出不去呢。正想要写字解释给他,眼痛忽然发作,眼眶上一阵针刺,昏天黑地,她一手扶着那道屏障,半天回不了神儿。再睁开眼时,师父正站在她身侧,两只脚一上一下各跨一级台阶,未缓努力平息了一会儿,眼中分辨着,在想,师父这位置,倒没被结界劈成两半……看来确是他设下,只为防着她一人的。 转而想想,她这双眼睛这样不争气,也许还是听他的话,好生待在空拂殿吧。待未缓解释清楚,宗明也仰着头看了看这一片虚空,瞥了眼自家徒弟,风凉道:“你可真是,相得一位好郎君,这一手高超术法,全用来管着你了!” 未缓抬了抬眼皮,装作没看见,这便是少有的聋哑的好处,装不知道时就跟真的一样。 “得了,你照着你家郎君的吩咐,在空拂殿里待着吧,我往你师婶儿那儿去,寻点儿好吃的来。”师父倒腾着两条短腿,边走边回头招呼:“快进去吧。” 未缓望着师父走远的背影,又看看眼前这道结界,抬手拿手指戳了戳,心中在说:“你何时回来?你等着!” 重霄回来已是第三日夜间,他临行前与暮淮商议了眼下几处小国间纷争的事宜,两人在书房中推演了战势的发展,就目前形势来看,跂踵国与中融国战火最盛。想来地方上自有人为上奏呈疏,暮淮的意思,等着天庭的旨意罢。 重霄回程的路上,与来时相比,心中推断已愈加明晰。几乎可以肯定,应龙府里小淩洲上的那位并非是真,他身边的才是货真价实的员丘后裔,她有助灵之能,与“不老泉”衍生出的传说相合;她耳目受损,与当年员丘遗孤一般无二。一些从前他没留意过的小事,这时从脑中闪过,阿青为何初次见她,就肯向她低头,也许因为她是这六合之内,曾经一度灵法最高的族裔,况且她来自王族;弘济尊者为何只看了她一眼,就断定她的耳聋症不可医,尸婆族的噬融针有毒,被它刺伤,自然是再也医不好的。 显然,应龙府里对此一无所知,很好,他心中仓促想着,有小淩洲上的人在,未缓可以永远不当真,将错就错下去,好让他能这样永远把她藏在身边。 他在夜色里匆匆飞过卑耳之溪,那水道两旁山势险峻,溪面上正有小船行过。船篷里,温殊途正靠在小泥炉旁暖一壶琼浆醴,他双目微合,盘膝而坐,右手里握着的,是一只镌着虎头纹样的俏皮小铜铃。嗯,他心中安然想着,借着这空桑山上小仙子的眼睛,他已翻遍了两代东方天神书房里的往来信件,很好,那夜上岛残杀我员丘部族的确然就是扶南域应龙族。 他缓缓叹了口气,一边欠身自斟自饮,一边在想,屿先生说与空桑山无涉,倒并未虚言,可以信得过。他靠回船帮上,这小船载重轻,随着水面波纹一上一下起伏不定,摇得人心思恍惚。他独自坐着,脑中渐渐不听使唤,远远想起当年他从外祖家的清凌渊回来,白日之下,昔日的绿岛员峤一片焦土,四处冒着缭绕的灰烟,他忘了当时是怎么奔回钟黎殿的,看到父王身着罩甲但尸身已烧得面目全非;后殿廊下,他母亲被乱箭钉死在抱柱之上。 他也忘了,是怎么离开那片烧焦的故土的,他甚至想过,不必离开了,那钉在母亲左胸上的箭镞,拔下来,插在自己心房上,如此就都结束了,还求生么?还求死么?还求什么呢? 求什么?他走过烧毁的城垣,横着王宫禁军的尸体,他们仍保持着战斗的模样;走过焚烬的村舍,坍塌的茅屋里,有妇人临死前仍紧紧怀抱着幼子。没错,他得替他们求一个答案。 他眼皮动了动,如今的时局很好,不枉他奔走辛苦,战势已缓缓拉开序幕;只是可惜,他这相繇之术还差些火候,不然……他眼中露出剑锋般的寒光。 他乘的一叶孤舟在冷月下随波,正遥遥飘远。 重霄自半空里看到寝殿内还亮着灯,心中温暖的同时,也在想,这么晚了她还在忙什么? 按下云头,敛袖隐进房中,看她正端坐在窗边长案旁,抬手凝神描画,案头上置着两盏灯火,一左一右,微微摇红。 第92页 明明走时叮嘱她多休养少操劳的,这样不听话。他走上前去,伸手把她画笔拿了下来。未缓惊异的抬头,看到他的那一刻还是高兴的,眼中露出欣喜的光,在说:“你回来了!” 然而下一刻,又马上低下头,收回了目光,既是被抢走了画笔,她也就罢了,并未争执。撑坐起来,自顾自的要往床榻边去,被他一手揽住,问道:“这么晚不睡,在画什么?” 他说着倾身过去看,笔法倒好,画着郁郁葱葱的一片丛林,其中一处山坳里,像是关着一只青鸟,上面横着罩网,那青鸟站在谷底,正一根根的拔下翅羽…… 他看了简直要笑,这是意在指他不该把她关在空拂殿里,画出来,想说他手段恶毒么! 他指了指那画儿,问她:“是为这个生气么?” 她诚实的点了点头,看他抬起一只手来,抚在她眼睛上,他掌心温暖,所过之处一片温柔。 他说:“你眼睛不痛了么?不会忽然看不见么?是否看不见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她看着他问的话,被他揽到身前来,是啊,他说的没错,她这两天发作的次数变多了,眼前一黑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本来想等他回来,好好指责他不该把她关在这儿的,他这一问,把她自己想说的话闹没了。她点了点头,眼中疑惑,想问他:你怎么知道? 他索性俯身吹熄了灯盏,借着窗外月光,伸手把她抱回床榻上。一挥手放下床帐来,原想好好说话的,谈谈她眼睛的事,却被她身上温香气息一扰,忽然没了谈正事的想法。他低头贴在她唇上,含糊说着:“我怎会不知,嗯……你的事,我自然都知道。” 她推不开他,淹没在他心胸间。 第五十四章 禁书?★ 在客回到空桑山,天光初亮,略起寒风。他落在自己院中,远远回望了一眼这仓皇秋景,目色在凉风里飘远。 他撩袍踏上竹木楼梯,往自己房中去,转角处遇到下楼来的师婶儿,她屈膝行礼,他点头而过。 他径直上楼,坐在窗边书案旁,把收集来的几粒陨星藏在一只小巧的木色中曲石盒里。 重霄来时,在客正在小书房里研究一本讲远古星宿的图谱。师婶儿引他进来,他马上把书册收进了书阁,尔后回身与他相对坐在暖光里。 “听说在客师父出了一趟远门,今日才归。”重霄先开口。 “听说神君也出了一趟远门。”在客在身旁茶炉上盯着沸水,了了回应。 “嗯,”重霄有备而来,他不急不缓的解释:“我才去了一趟扶南域,昨日夜半回来。” 听到“扶南域”三个字,在客倒茶的手,顿了顿,重霄看在眼里,他接着在说:“今日刚好,大师父带着竹栖回来,我送未缓去两歧殿,与大师父闲聊了几句,说起当年,在客师父还是我父亲亲自几番延请上山,为弟子们教授文史一课的。”他垂首看了看眼前茶盅,清烟逸出,茶烟袅袅,他话说到这儿,并未往下再说。 在客面色微凝,重霄探究他过去的身份,投石问路之意明显,他只抬头来淡淡笑了笑,回应道:“老神尊于我有知遇之恩,在客感激在心。”他顺着他的话,把话题岔出去,不肯深谈。 重霄听着,并不真的打算同他绕弯子,他自从知道有人替未缓换过眼,这个人,他一直断定,就是在客师父,至于他和员丘氏的关系,他尚不清楚,但那夜在大雨之中守望她的人,一定与她关系匪浅。 重霄看了对面一眼,直言道:“未缓中的蜂毒,伤了眼睛。她这双眼睛,着实是伤不得的,如今受了影响,不日将会失明。” 在客放下手中茶盏,眼中浮起忧色,缓儿中毒,他本有些不放心,果然,还是波及到了眼睛。缓儿若没了眼睛,世界便没了光…… 他眼光里看了看重霄,他目色平静无风无浪,他能这样问,自然是知道了许多缓儿的事情。在客思忖了一瞬,偏身来望了一眼近旁的书阁,向重霄郑重道:“我有一部好书,生于名门起于望族,但可惜是部禁书,神君可敢留在身边么?” 重霄并未看他书阁,他声色微沉,回应道:“众里寻得,爱不释手,愿力尽所能护她周全,从此以后绝不放手。” 很好,他有这番心意便好,在客心中松了松,想说什么,尚未开口,听见重霄先说话。 他问道:“在客师父当年替她换眼,想来颇费了一番心力,若重来一次,自然应当比上一次更好,对么?” 他是想……再替她换一次眼!在客心中震动,再换一次,他可知道,普通的眼睛于缓儿是无用的。 “她的身份,我信不过旁的人,只好还是来请在客师父,“离珠之目”我亲自去取,劳师父为她操刀。”重霄言辞恳切。 第93页 在客却微怔在那儿,这流年时光苒苒,他想他是在这山里住得太久了,已然被抛在了时光之外。眼前这位,他当年初上空桑山时,他还只是个目光不定的少年;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他出入沙场进退天庭,早已是名副其实的东方天神了。 那年,他一人在昆仑山外,与九首开明兽正面遭遇,缠斗到遍体鳞伤,入琅玕之围,不惜散尽修为,取“离珠之目”。他唯有活着回去,才能救下她最后一丝复明的可能。那时,他独去独归,无人襄助。 今日,便不用他再亲自前往了,他有些恍惚,缓儿的选择没错,重霄确是良人。可这前路茫茫,他真替他们忧心。 在客并未多言,马上起身,铺开纸墨,提笔画出入“琅玕之围”的详细路线。重霄转过茶桌,立在他身后,看他步骤清晰、出入有序,不觉心中惊叹,当年替她取“离珠之目”的人竟是在客师父本人,他到底是谁! 在客边画边提醒重霄:“开明兽不只一头,在昆仑山外逡巡不定,若有人能替你引开它们最好,不要与它们正面交锋;尽快入琅玕之围,离珠三头六目极其警觉,千万当心,一旦惊动他,再想找他就难了,只能一击而中。” 他们这里在周密的商议取眼之事,要被换眼的人正无知无觉。未缓因为竹栖难得回来,赶着来两歧殿看她。她们坐在内房里闲聊,竹栖打着哈欠,抓了抓自己头发,发着牢骚:“撑船倒也不算什么,我就是不知怎么,特别困,像是夜里替我哥打更去了,根本没睡似的。” 未缓听了忍不住要笑,比划着表示:你这话要是被你哥听见,他准要气死了,他是真的夜不能眠,熬得两只眼眶都黑了呢。 竹栖看了也哈哈一笑,起身来自己倒了杯冷茶捧在手里,醒醒神儿,腰间挂着的虎纹铜铃随着她走动发出一丝沉郁的撞铃声。 说起她哥,她想起来,向未缓道:“你听说了么?中融国境上正要开战,十分不太平,大师父要招我哥回来了,据说,是神君的吩咐,让先教授术法呢,我哥肯定很高兴,他早就想学了。” 嗯,未缓跟着点了点头,竹游这心性,十分适合研习术法、使用法器,如今能得大师父亲授,很是得宜。 竹栖转而说起她最爱聊得话题,她说:“这段时间,人境实在无趣,连温先生也不在,每日里看那些人来来往往吃饭睡觉打孩子,真是疲惫得很。” 未缓坐在窗下,一片稀薄的日光里,她抬手写着:我觉得做人挺好,忙忙碌碌吵吵闹闹,回头来想…… 她还没写完,竹栖就摇着头表示着不同意:“做人有什么好的,朝生暮死一眨眼,什么都没做成呢,就到头了。” 嗬!这下山游历果然是进益大,未缓眨了眨眼睛,写着问她:你倒是想做成什么呢?要用上一辈子么? 把竹栖问得一愣,她思量着说:“我就是什么都没想好呢,才觉得一眨眼不够用,光想要做什么,就花掉半辈子……” 呵呵呵,未缓看着她直笑,青岩石的地板上,她自己身影倚着半边窗框一颤一颤。 竹栖没想到,这么点距离,神君还亲自来接未缓,她看着他们携手而去的身影,心里有一点替未缓高兴,她这听不见的毛病,神君正好爱清静,这该不是天造地设吧。她迷迷瞪瞪的想着,四下无人,趴在床头上睡去了。 重霄陪未缓回空拂殿去,路上同她说起:“在客师父来过了,说他在外求证了一副新方子回来,正好可以根治你眼睛的毛病,晚些时候,请他上来一趟,再替你看一看,若那方法得用,趁着此番也是受了损,一起根治了吧。” 嗯,师叔当然是最知道她眼睛的问题的,未缓点了点头,写着问他:“什么办法?是新药方么?” 重霄只含笑看着她:“对,在客师父医道精深,自然是比你那文茎果子有用。” 好好说话,干嘛重提旧事。未缓瞪了他一眼,不再多言。看见他说:“不过,我刚好接了一桩公务,下属几处小国间正起战火,明日起仍要外出几天。” 要很久么?她赶着问他,眼中颇有忧色。 自从父亲殒身之后,他孤身一人,来来去去,上天入地,许久没有人为他担忧过了。他驻足来看着她,摇头安抚她:“不用,很快就回来。” 然而他回来得并没有很快,一来昆仑山太远,来回很花了一些时间;二来他为了谨慎起见,特地在琅玕之外,观察了几天开明兽的动向。 在客师父说的没错,围绕琅玕树,一共有九只开明兽,每只开明兽九头人面,肃目而立、环视昆仑。他此番为着一桩私事,不便带兵而来,同往的只有越无有和广拾两人。 第94页 依照先时议定的对策,重霄留下他们二人引开守山巨兽,一人飞速腾向云端,入琅玕之围,去找三头六目的饲树人离珠。 琅玕神木,万万年开花,万万年结果,果实如珠玉,专供凤凰神鸟取食,周遭有圆光护持。重霄初入时,身上银甲罩衣折射出明耀的光线,映上琅玕树繁复枝叶,一瞬光亮划过。“不好!”他马上警觉地退后一步,让到围圈之外,略加思索,抬手解下甲衣,只着轻袍入内。 他飞身登上主杆,在重重烟瘴和迷离枝叶里找离珠身影,听说离珠善移形之术,踪迹闪烁眨眼之间。他要取他的眼睛,不能惊动了本尊,徒手在枝干间无声攀越。终于在树冠不远处,发现三头人身影,他警觉异常,重霄尚未看清他面目表情,他已闪身不见。 幸而他一向目力极好,腾身上前紧追不舍。渐渐越追越近,原来离珠的三头脸孔各不相同,一面是男、一面是女、一面是一幅老者眉目。重霄此番有备而来,在外并未经受开明兽的纠缠,直上琅玕,耐力上佳,足可与他拼上一拼。 他全神追赶离珠,看他不断转换面目,不知把这神木绕了多少圈,终于在一臂只内被他擒住一只手。他不能迟疑,奋力把他拖上横枝,伸手去剜他一双眼睛。离珠吃痛,迅速转动脖颈挣扎间逃脱出去。 好在重霄已得手,随着离珠越枝而去,他一心护着那双鲜活的眼睛,偏身跌下树干,被断裂的琅玕枝杈划过后背,几道皮肉绽开的伤痕,累累可见。 第五十五章 痊愈?★ 重霄飞身下山时,越无有和广拾正被几只巨大的开明兽追得满山跑,两人面红耳赤汗流浃背,一前一后狂奔在若木林中,仓皇模样没有半点天家风范。 重霄剑光般落下,蜻蜓点水间把他们拉上云头,腾空而去。越无有的发髻正松脱了半边,一把黑发被这凌冽的昆仑山风吹得满头满脸,他也来不及捋一捋,喘着粗气直感叹:“神君你若再不来,我等,我等怕是要被这几只巨兽跑死了。到时我们哥俩儿还不够他们这个几十个头分的呢!” 重霄转头瞥了他这乱发一眼,轻描淡写道:“镇守昆仑的开明兽,只吃活物。” 啊!这么挑嘴…… 广拾正喘匀了气儿,赶着瞪他一眼,瞧你这点儿见识! 他们星夜兼程,赶回空桑山去。 替未缓换眼,倒不似想象的繁琐。客师叔只对她说,尝试一种新药,需要外敷在双眼上,这期间不能用眼,蒙上纱绫以防止见光。 未缓自是十分信任师叔的,没有异议。只是她不知道,重霄回来时客师叔正预备给她上药,她昏昏欲睡,以为只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然而其实,她醒来时,一天一夜已过去了。 她这两天便哪儿也去不了,又被人严密的看管着,因为看不见,基本就只能在寝殿里走动两步了。 客师叔早晚各一次,来为她换药,其实是为她查看眼睛复原的情况,他知道现下缓儿听不见看不到,所以对守在一旁的重霄直言:“比上一次好,一来取回的时间及时,二来到底她已成年了,这双新眼睛,看来契合得很好。” 重霄在旁点了点头,他俯身去看她,背后的伤口还未长好,正一阵牵痛。 未缓起初有点分不清楚日夜,重霄索性骗她,让她多睡觉少起来。过了两天,她渐渐通过早晚冷热变化,能辨出白昼和黑夜了,他便没了辙,看她摸索着往殿门外去,只好寸步不离的跟着她。 这天入了夜,外头正起寒风,重霄特地掩上窗格,回身来,见她正坐在床榻边,伸手隔着覆眼的纱绫揉搓眼睛。他赶紧走过来拉开她的手,顺便在她手心写着,“不许随便摸。” 她知道他在身前站着,微微仰起头来,其实也看不见,拿月石写给他:不知师叔这次用的什么药,这两天开始变得特别痒。 他想,确实是快好了,在客师父说大约再过一两天,就可以卸了纱绫,试着用一用这双新眼睛了。他矮身坐在她身边,仍在她手上写着:再忍两天,就快好了。 未缓微微叹了口气,诚恳的告诉他:白日里也还好,可以四处走动走动,散散心便忘了,可是晚上,我一躺下就痒得实在忍不了…… 重霄扶着她肩头,认真看了看她,眼中放出温润的光来。他替她想个办法吧,晚上……其实也是可以散散心的。 既然已经快好了,他想就不用再忍着了。低头亲在她唇上,顺势把她送回锦被里,一手抚上她心房,隔着寝衣他停不下来。她一手被他压在胸前,便就近写着问他:不是说……等好了以后再…… 第95页 他贴着她唇角,低声的回应她:“我既忍不了,也想替你分忧……这样你便忘了……”一边百忙之中低头去看她身上新换的一抹月色小衣,嗯,好看是好看,只是太碍事了些,他伸手拉下来,低身贴上去。 他没来得及放下床帐,长案上仍亮着灯,也好,她看不见的好处,可以让他看个够。他埋头在她颈间吻在她耳后,她怕痒偏过头要躲,他追上去不依不饶乐此不疲。她喜欢什么他越来越懂,越来越好,她一手环上他后颈,他含在她唇齿间叫她抱紧。 她忽然手指触到一处地方微硬的似乎是一处未愈合的伤疤,她摸索着抚下去,是长长的一道横过半个脊背。这是受了伤么?何时受了伤的?她疑惑着,先时没有啊……挣出另一只手,环上去想再确认一下,身上的人却有了知觉,按住她那只手。 他贴上来像是同她商议:“我连日照看你着实辛苦,今晚,换你来试一试……”说是商议却并未等她点头,他微微侧了侧身,把她抱到身上来。她瞬时忘了刚才的疑惑,像忽然迷途的小鹿,被他扶着腰身,她不觉得特别好,但他也不放她下来。 他背上的伤口不算什么,此时,他满心满意的想着,这样很好,她会喜欢的。 未缓拆掉纱绫的那一天,在客同时收到一封信笺,并没有写什么,只有一只干枫叶做的蝴蝶,造型独特。 他从书房走下来,看了一眼正在窗外侍弄花草的夫人,眼中有不悦,但一言未发。 他和温殊途见面仍在那处寻常院落里。 “听说小妹妹已经痊愈了,我想,该好好谢谢昆吾神君!”温殊途同在客相对而坐,他低头弄茶,意态闲雅。 “殿下听说得倒全,缓儿确实好多了;这么看来,缓儿的近况,我也就不必多言了。”在客淡淡道。 这时候,天色正晚,寒风在门窗外如弃妇般哀嚎作响。 温殊途抬头来一笑,继而敛去笑容,低声道:“先生也莫怪茹茵姑姑,想想她的情况,也是情有可原。” 在客端起茶盅,微微点了点头。 “依先生看,昆吾神君对小妹妹的态度如何?”他接着问道。 在客心中筹谋,听着窗外风过声,回道:“只看现下,他对缓儿确是有意,但空桑山与扶南域相交多年,关系匪浅,若他探究缓儿身份,到时也难料他立场如何?” 茶案上,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唯余渐起的沸水声。 良久,温殊途叹道:“可惜了,若能得昆吾神君相助,我们更得胜券。”他一只手握着茶盅,眉心微皱,转而道:“不如,还是把小妹妹接出来吧。”他话只说到这儿,许多后话,在客知他没说。 “缓儿对这里的事还一无所知,乍然告诉她,让她如何自处?还是再等等吧;况且殿下这里,许多事情还当慢慢筹备,不在一朝一夕。”在客言语恳切。 温殊途看在眼里,并未强求。 入了夜,在客迎风归去。他这一路上,神情前所未有的郁郁,终于也到了这个时候,真是可惜,他想了许多年,也未能替她想好一个万全的对策。如何进?如何退?他心中顿挫着,她如何都退不得…… 他这里本来还想拖延些时间,看来温殊途是等不得的。他在一片浓夜里快速沿着北麓飞回空桑山去,不知为何,比起温殊途,他在心里更信得过重霄些。他脑中做着新一轮的打算,衣袍猎猎,随风飘飞在身后。 他从后山经过,飞过青竹林,恰能看到神君寝殿的后窗里亮着明灯,窗格里是两个人影。未缓临窗站着,似在俯身作画,重霄本是立在她身后,大概看她哪里着笔不尽如人意,伸手上来握着她的手,替她描补这一处。 他站在云头上,忽然怔住,是啊,缓儿画技一般,同她母亲一样,那年,为了教念羞作画,他也曾这样手把手的…… 他凝神的这一刻,窗格里的重霄忽然停了手,转头来,目光锐利的看向窗外夜空,与他遥遥对视了一眼。 如此,他便只好显了身形,索性落在空拂殿前,本来有些话要和重霄明说的,既然他已看到了,就此时说吧。 重霄开了殿门,迎他坐在外间,未缓以为客师叔这么晚来,是特来看她眼睛的,欢快的走近前,坐在师叔身侧,好方便他替她查看。 不想他向着对面重霄开口道:“缓儿眼睛恢复得很好,神君不必担忧。” 未缓看着在心中直打鼓,师叔真是越发厉害了,只扫了她一眼而已,就知道她恢复得极好。她这眼睛的好坏这样容易看出来么! 重霄听着在客的话,知他有别的意思,转头来向未缓道:“既是恢复得不错,更该多休息,先进去吧,早点睡不用等我。”他说着起身来,伸手把未缓送回房去。 第96页 未缓身不由己的回头来看了一眼,看他转身时把里间房门关上了。 重霄坐回在客对面,两人还未说话,又同时看向房门;里面未缓独坐站在地心楞了一会儿,实在好奇,蹑手蹑脚的折回门口悄悄拉开一条小缝,想看看他们到底说什么! 可惜这两个人,是偷看不得的,她第一眼就看到他们同时转过头来,慌得又忙把门推上了。 重霄坐着,与在客对视了一眼,在客微微点了点头。重霄临空一挥手,房门“咔哒”一声,从里面落了栓。 呃嗯,说什么要紧事,这样神秘!未缓嘀咕着,悻悻的坐回床沿上去。 第五十六章 星辰?★ 在客心中,重霄能为缓儿去取“离珠之目”,那对她的身份应该已经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如此也好,若将来他能陪缓儿同行,或许这条路,就也不算特别艰险。 “关于缓儿的身份,神君知道多少?”在客开门见山,直言不讳,这本不是他说话的风格,然而此时已不是周旋的时候。 重霄也不觉意外,他仍旧向房门扫了一眼,坦诚道:“她就是当年“员峤一夜”留下的王族后裔吧!有人自应龙军中营救了她,应该是她那时尚在年幼,用一个年龄相仿的女童,借尸婆族的噬融针损坏双目双耳,将她替换出来的。”他言语简短,并非求证,只是陈述。 在客沉吟着,未置可否。听他继续在说:“在客师父就是营救她的人吧,后来又为了让她复明,登昆仑取神目,大约还受过重伤?也或者,因此修为尽散,灵力幽微。”重霄猜测着,问向他。 其实在客对自己看得极淡,他从知道自己来迟的那一刻起,就没什么要紧的了。 桌上烛焰微摇,在客把心中忧虑问出来:“神君既亲往扶南域求证,那自然清楚这中间的干戈,我替缓儿问你一句,若有一天,她要与应龙争锋相对,那时你当如何?” 重霄看着他冷峻面容,这件事他不是没想过,她换眼的这几个夜晚,他几乎整夜在考虑这些事,看着她蒙着纱绫的双眼,他想得太多想得太远,不知该从何说起,窗外一阵汹涌的夜风袭来,呼嚎声排山倒海似要拍窗而入。 “在客师父放心,我既答应过,力尽所能护她周全,便绝不食言。”重霄回应,他说话时面色映着半边烛火,似明且暗,在客眼中有一瞬恍惚,他这神态同他父亲真像,是啊,他父亲就是位极重承诺的人。 在客沉默着,他其实并不愿看到那一天,可他这种“不愿”却也不能告诉任何人。灭族之仇、杀亲之恨,他不能替她做决定。 “在客师父,”重霄打破沉默,“应龙府里囚着一位替身,我这话对那位可怜人不公,但事已至此,我想,若能永远这样下去,未缓让我藏在身边,她是谁,我们永不让人知,连她自己也不必知道……” “恐怕,你藏不住她!”在客明白他的想法,但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你可知,当初雷境留下她的目的?” 重霄心中虽不十分肯定,但点头道:“据暮淮说,当初的剿灭行动未尽,有员丘王子逃生在外,留下她是为了……” 在客点了点头,灯火中抬眸:“没错,那位员丘王子,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重霄也惊异了一瞬,他原想,经过这样的重创,加之应龙族的日夜追杀,也许这个人早已不存在了。 “他是这世上,缓儿唯一的血亲,你我都拦不住他。”在客一字一句,眼中忧虑染进烛光里。 她哥哥归来。重霄也跟着陷入沉默,他想在客师父说的没错,有这个人在,他们都藏不住她,她势必要被带着去面对仇恨和纷争,他沿着这个思路想得忧虑不已。然而忽然有那么一刻,他停顿了一霎,把她藏起来,真的是保护她最好的办法么?如果不是呢,她身后这些磅礴厚重的生死,她怎会没有权利知道呢? 也许藏不住她的,不仅仅是因为她哥哥的归来,还因为她本就是谁也藏不住的…… 在客临走时,起身来,忽然想起什么,向重霄提醒道:“至此,劳神君多看着缓儿些,让她少来我院中,尤其是我不在的时候。” 这话,重霄略思忖,起身送他,直言问道:“是夫人有问题?” 在客垂眸想了想,回道:“也并非她有问题,只是她的想法与你我不同,防着她提前告诉缓儿。” 重霄点了点头,看他出门消失在夜色尽头。 他自己却站在门后想了许久,回房时,看到虽然熄了灯,床帐里的人显然还没有睡。他倾身上前去看她,她果然经不住看,眼皮微微抖动起来。 他便故意再贴近些,与她僵持着,终于还是她先败下阵来。自己乖乖睁开了眼睛来看他,看见他在问着她:“不再坚持一会儿了?” 第97页 未缓向来识趣,诚恳的摇了摇头,表示:坚持不了了。 他满意的点点头,靠坐在床边伸手把她揽在身侧,如今她借着凝珠的光,也能看清他说话,看来,这双眼睛算是换得极好。 她一手攀上来,一手指了指门外,仰头拿眼神问他: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他想了想,逗她说:“在说成亲的事,你也赶着要听?是急着要嫁我么?” 这事儿……这事儿只有师父才着急,她其实并不怎么着急。眨了眨眼睛,在心里揣测,这一定也是师父撺掇的,看把师叔逼得,大半夜的上来谈婚事,指不定她师父是不是在客师叔的小院里撒泼打滚了呢…… 所以想着该替师父圆和圆和,写着道:“我师父大概是操办婚事办上瘾了,前次替人帮忙并不顺畅,终于轮到他自己了,便特别起劲儿些,你也不用太理会他!” 未缓觉得师父常常小孩子劲头,这件事上本不该着急,自己如今真是圆融有度,比师父强。 不想重霄却听出别的意思来,凑近前脸对脸的问她:“怎么?你一点不急,我哪里不好么?” 嗯?这跟好不好的有什么关系? “想好了再说,若是说的不好,今晚就别想睡了。”他手上扣住她腰身,一本正经的威胁她道。 呃,就是哪里都很好啊,所以才该放宽心,不必着急……未缓怕痒,一边写一边担忧着腰际他的手,悄悄的要自卫。 见他幽幽道:“既是这么好,你更该着急些,若我哪天出门,看上别的人,或者哪一族的公主,哪一家的小妹,那时你怎么办?” 他以为她听了该好好紧张一番,没想到,她只一心防着他的手,回头来潦草写着:若是那样,你也不算好,我还着急什么? 她这话,她这意思!他看了简直要气炸,两手上来,一把扣住她纤细腰身,把她锁在身前,郑重道:“我能保证,即使无媒无凭、无婚无约,我也一心一意,从始至终,如何?” 好好好,她正忙着要躲,被他控制着,躲不开,无心听他的誓言。 他却忽然认真起来,对着她明亮的眼睛道:“你呢?我想听你说。” 她是说不出来的,她点着头表示着同意,心思都在他的手上。他却还不够,补充着:“无论何时,都在我身边,不许离我而去。” 不去、不去。她忙着附和他,看他渐渐放开手,她才松了口气。 她悄悄退后些,重新躺回枕上,才想起,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再深想,还是别提这茬了,省得再闹起来,不是他的对手。 闹过一阵,他渐渐平息下来,忽然转头问她:“先时听你说起,从没看到过夜晚的星辰,是么?” 嗯,对啊,她的眼睛入了夜视物不清,别说天上的星星,就是眼前一丈远都难看清。不过她想现在好了,经过师叔的新方子,她觉得比先时强多了,也许再过两日,她能试着看看夜晚的星空。从前他们在书庐的露台上观星,其实也不过是她听竹栖和竹游讲给她罢了;她此时兴奋的想着,以后就再也不必这么麻烦了吧。 重霄却说:“不必等以后,我看你现在,目力就不错,今晚就看看星星吧。” 今晚!未缓思忖了一秒,她记得今晚阴天,外面冷风阵阵呢…… 他凝神专心预备了一会儿,继而抬手拂过他们眼前的帐顶。他拂过之处,变幻出云海星河来,一望无际深不见底,有忽明忽暗的星点渐渐明晰又渐渐熄灭,仿佛床帐和屋顶同时破了洞,直延伸到天外去。 未缓真的第一次看清暗夜里的星空,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没探到。转头来看见他解释:“这是幻境,不在这里,是离这里很远的另一片天。” 这真是,与竹栖他们描述给她的大不相同啊,这夜色里的星辰似在眼前又远在天外,会让人心缭乱…… 她收回手来,顺势放在他掌心里,写着:真美。 “你若喜欢,我随时幻化给你看。”他贴上她双唇,亲昵的说着。他想,这世上所有的美好,他都愿意呈给她,好让她从此以后不论为了什么,都离不开他。 第五十七章 学画?★ “殿下,”春蝠从后院走出来,夜色里她神色木然,“里面预备好了。” 温殊途坐在灯下看一册不知名的经卷,他面色清雅,微微颔首,眼皮动了动,低沉道:“处理干净了么?”。 春蝠点点头:“殿下放心,秋蟾姐姐亲自动手,一向做得很利落。” 他没再回应,春蝠默然退到门外去。 竹游回来的这几天,得偿所愿的跟着大师父在篇遇殿后的樟树林里修习术法。大师父从前讲究弟子们要先修性,再修术,轻易不肯教授弟子们术法的。此时手把手的教竹游一人,却忽然发现,这惯常偷奸耍滑的小六,从前总觉得他浮躁有余,沉稳不足,真的入得门来,倒是有模有样,一点就通。 第98页 未缓转到后廊上,正看到大师父翘着脚在树荫里自斟自饮的喝一壶酽茶,竹游尚未选到趁手的法器,手里是一节青皮竹棒,他一招一式自顾自的练习,身上短袍已湿了后背,也并没发现不远处有人在看他。 重霄来时站在未缓身后,大师父远远看见,起身示意,竹游才回身来望了一眼,看见是未缓,咧开嘴照常露出个狡黠的笑容,还一如既往的挑挑眉。 未缓瞧着忍不住要笑,眼中余光瞥到身旁的神君正转头来看她,她也转头来望着他,看见他正问着:“你笑什么?” 未缓扫了一眼树林里的竹游,想说:“是他先笑的……”抬起手要写时,忽然觉得他眼中似乎不大高兴,谨慎的迟疑一会儿,又悄悄放下了手。 再看他时,他已腾身飞出了石栏,自竹游背后旋身而过,没想到竹游瞬时之间并不怯战,他应速极快,反手以竹棒相侵,甚至欲上前一步,被重霄徒手格在一臂之外。难得的能和神君对上三招,重霄回身退到大师父茶桌边,不禁点头赞许:“反应极好,可造之材。” 大师父千年不露的好脸色,笑吟吟,向竹游提醒:“还不谢过神君,你刚刚过不去的那几招,神君已亲身指点你了。” 竹游才省过神而来,自己挥手试了试,果然,他跑上前来,向重霄致谢,一抬头,也露出个同样狡黠的笑容。 重霄满意的袖手走回廊下来,边走近边向未缓道:“来,在客师父请我们去一趟,我们已经耽搁了。” 未缓含笑跟过去,仰起脸,眼中问着他:师叔找我们做什么? 他伸手把她拉在身侧,特地转头来让她看清,说:“他说有功课要教你,你趁着此时好好想想,欠下什么学业在他那里?” 欠下的功课?未缓在心里迅速盘算一遍,并没有呀,从前师叔说她不甚精通的科目,她后来几年里十分上心,也渐渐追上来了,怎么还有呢? 待见到师叔时,她难免有些惴惴。上楼往在客的小书房去,师叔窗边长案旁站着。 重霄松了手,示意她自己走过去,他则扭身闲适的坐在茶桌边,抬手倒起茶来,同时看到她幽幽的回望了自己一眼。 “缓儿来,”师叔铺开纸墨,招手叫她近前,“你这画画的技法实在拙劣了些,今日起替你补上这一课,省得再动笔时,被你自家人取笑。” 自家人!未缓蹙眉看着,她倒真是有了个自家人,可惜这自家人的胳膊肘看来并不向着她。如今内外被人盯着,嗯,真是好境遇。师叔从前不是说,这绘画之能也看天资,天资不高便难有突破,实在不能就罢了么?如今怎么又改口…… 她悄悄转头看看那边喝茶的人,他洋洋自得的坐着,融在一片秋阳里。 师叔说教她画山景,先落墨画出两处高低略差的山峰,不久又连在一处,未缓在旁恭恭敬敬的看着,及至他画完,原来是一处海岛,落景处似乎在海滩,海面上远远飘着一座相对出峰的岛屿,不知是否是远景的缘故,那海岛似乎半沉没状态,一大半已淹在海水里。 接着,未缓便应客师叔的要求,每日午后都准时来学画。她站在长案旁俯身攥着笔。同在一间房里,茶桌边是重霄和师叔两人相对坐着喝茶,他们神态清逸,谈笑风生,有时也窃窃私语。 未缓看着一点夕照的光,射在手边宣纸上,抬头想着,也许,她有点多余…… 大概是为了怕她生厌,客师叔每五天,换一副图景给她;然而虽是说换个画样子,但其实未缓看得出,还是那一处海岛,不过换了个方向而已,仍是一处远景。 她像初开蒙的小童一样,日日勤勉的俯身在画纸前不能自拔。有时她觉得画得尚可的,师叔总是神色微吟的表示不怎么样,还需练习;更有甚时,重霄也会慢悠悠站在一旁点评,叫她再接再励。 她只好诚恳的接受众人的恶评,谦虚的等明日再来。 其实她不知道,重霄和在客经过几次商议,还是觉得,与其等别人告诉她“她是谁”,不如还是由他们来说的好。哪怕是一件既成的事实,不同的人说出来也还是不同的。 在客说:“若等她哥哥告诉她,那恐怕,便只剩下仇恨和死亡了。” 重霄同意在客的意见,她确是该知道真相,然而那真相里,也不该只有血腥和杀戮。 他有一天忽然想起来,猜测着问在客:“不知在客师父知情与否?当年我父亲与员丘氏王族是否相识?”他有此疑问,是因为他父亲当年接到密旨却称病不出,他那时年少,还在苍梧之野学艺,并不知道事实究竟几何。 第99页 在客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这真是一段久远的故事,他需得认真回忆一番,末了向重霄点头道:“老神尊与缓儿的父王是相识的。” 他看到重霄眼中微晃,一只手放上桌面来。 在客面色幽微,他说了一点当年的事,“你大概也听说过瀛洲滩一战吧,老神尊战退之时,正是员峤离瀛洲最近的时候,员丘王曾施以援手,助其退出归墟,保全实力。所以老神尊与缓儿的父王曾有往来。不知你是否见过你父亲的一幅藏画,画的一处山海图景,画卷上有苍山不断,只在一角有一点海岛的影子,那画的正是当年退出归墟之时,回望员峤山的景象。” 这副藏画,重霄怔住了,他当然见过的,挂在英醍殿的内殿里。他同时想起就在不久前,他曾带她去过,他还陪她在那画前看了许久的,原来她看的竟是她自己的家乡。 “所以后来,时局变换,密旨发到时,老神尊顾念旧情不能出征,曾迁延军令,暗中通知员丘氏,然而大势之趋,力不能改,应龙一夜踏平员峤,再无生机。”在客接着说道,他许久不回忆这段往事了,蓦然说起,心中仍旧郁结,仿佛就在昨日。 重霄对这里面的事情本是只有一点猜测,不想,父亲真的同当年的员丘氏有过来往。他沉默着,听见在客师父少有的感慨:“若没有那“员峤一夜”,也许你和缓儿能在父母亲族的期望之中成亲成礼、为夫为妻……” 事到如今,便唯有一声叹息了。 重霄心中想着,确有遗憾,但也无妨,即使什么也没有,只要有她,他就足够了。 他回寝殿时,正看到窃脂扑翅飞出。未缓本是拿着他的信捏在手里,又在灯下照了照,虽然他们总是偷看她的信,但她可不是这样的人,不会随意拆看别人的信的,她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标签。 转头恰看见他迈步走进来,便伸手把信封递给他,眼神在说:“窃脂刚刚送来的,你看,原封未动的吧!” 他接在手里低头瞟了一眼,同时伸手把她拉到身前来,想了想,仍觉不够,两手把她圈在怀里。 未缓不知他是怎么了,抬头来两眼盈盈望着他,想他是不是要说什么? 他却忽然语塞了一瞬,隔了许久才说:“我刚刚从在客师父那里回来,他说,明日你便去上最后一课了,他还夸你,进益明显,学艺认真。” 是么?!未缓看了在心里着实欣慰了一会儿,她其实没觉得自己在画艺上有什么突飞猛进的进步,大概,这许多优点,总是要别人才能看出来的吧,她含笑想着。 抬头时看到重霄,他面色沉沉,甚至有点忧虑的眼神,她想,是她的世界太小了,殿前屋后,画纸竹桥,他却不同,还要为山下战势、公务军情烦忧。 其实她想多了,他现在最大的忧思就只是她而已。 他下一刻忽然收紧了手臂,低头抵在她前额上说:“让我抱一会儿。”他想起她说过,喜欢他抱着的。 第二日午后,在客的小书房里,果然是最后一课了,未缓走进去时,师叔已经画好了这最后一幅图。她走近了低头去看,海面上两对相互连接的山峰,仍旧是那座海岛,然而那山峰的轮廓,从此时这个方向看过去,她落在眼里,十分眼熟,哪里见过,哪里…… 在客看她凝神在那儿,并未说话,他心中戚戚,由她这么看着,让她想一想吧,也让她缓一缓。他同时向未缓身后,看了一眼坐在茶桌边的重霄,他眉头微皱。 她终于还是没能忆起究竟在哪里看过,抬头来眼神疑惑的看向师叔,在客默默无声,从案上异族志里,翻出一叶干枫叶做的蝴蝶书签,这蝴蝶形象造型独特,似相对出峰的一处海岛…… 第五十八章 相认?★ 这是……未缓看出了两者间的联系,可这蝴蝶书签,是山下人境里一位普通的教书先生送的,和师叔的画,能有什么关系呢? 她偏过头来,仔细看着这两样东西,只观轮廓,几乎是一样的,那么说,温先生这叶书签其实并不是蝴蝶,本是这处海岛的峰顶。那这处海岛到底是哪里?他又为何要做这样的书签送她呢? 她伸手拿起那片干枫叶,看向师叔,写着问他:这是我偶然从山下一个凡人那里得的,师叔认识这个人么?她想,竟有这样的巧合,也许在客师叔同温先生是相识的? 在客眼中仍有不忍,他回道:“我其实与这个人不特别相熟,但是你和这个人,关系匪浅。” 我?未缓没有懂,她和温先生也只能算是认识,关系匪浅从何说起,要说关系,怕是竹栖与他关系更深些吧…… 第100页 在客一手按在那副画好的山海图上,一边宽言向她解释:“缓儿,今日师叔,要说一桩和你家人有关的事,大概你师父从小告诉你,你没有家人,你以为你真的没有,是么?” 家人!她一下子没看明白,什么是家人?她不懂,她们都是没有家人的人。师父说,他自己就是天生天养长大的,说你看你,好赖还有个师父见天儿围着转,还有什么不足的!又说,你看空桑山上的那些弟子,个个都是没了爹娘的,不是人人头光面滑能吃能睡。渐渐的,她也觉得师父说得很对,家人的字眼慢慢从她的脑海里消退了。 怎么又冒出家人来? 在客低头看了看手边的画纸,接着说:“师叔让你画的这处海景,是东海之外一处小岛,也是你的家乡。但岛上经历过战乱,如今已经是一座荒岛。你离开时太年幼,印象里已经没有它了,所以师叔教你画,是想让知道,家乡就是画上的样子。” 家乡!家人!她脑中混沌着,机械的看着师叔的脸,不知道他还会说出些什么来! “山下镇上的温先生,为什么送你这只蝴蝶样的书签,因为他的家乡也在这岛上。他不仅和你是同乡,更是因为你们有同一个父亲,他是你的异母哥哥。”在客按照先时计划好的内容,一步步说给她听,不能把整个故事都讲给她,就先让她认识温殊途吧,毕竟,谁也挡不住他出现在她世界里。 异母哥哥!她竟还有一个哥哥,她眼中的惊愕,温先生竟就是她的兄长,她脑中浮现出温先生眉眼含笑的神态,他似乎总是从容和煦的样子,难以想象,他是哥哥。 在客停顿在这儿,没有再说什么了。他想,先让她听这些,这是故事里最好的部分了。做神仙也是难的,像她这样从一出生就险些没了命的,更是难上加难;虽然注定是个要撕心裂肺的故事,然而他为她竭尽所能,从最美好的地方开始。 未缓站在师叔面前,仿佛被时间定格住,她有点被他说乱了。重霄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旁来,他默默伸过手,握住她。他想,不要紧,别怕,后面的故事我陪你一起听下去。 她也忘了怎么从客师叔的小院里走出来的,她转过回廊,穿过空庭,坐在空拂殿前的短桥边,凝神不语。重霄有几次实在想打断她,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知她的思路想到哪里去了。他原以为,一个人忽然听说自己有亲人,且近在咫尺,会高兴,却原来并不像他想的那样。 他不知道,不管何时,突然闯入的人,无论血缘与否,都让人错愕。 她忽然站起来,想起一件要紧事,师父因为节令转换回曹夕山忙山事去了,她找到哥哥的事,是大事,得去告诉他一声。 重霄跟着起身拦住她,提醒道:“在客师父说,会告诉他的,你别急这件事。” 哦……她若有所思的坐回来,眼神中终于泛起一点愉悦的光,抬手飞快写着:我从没想过,这世上我还有个哥哥…… “你高兴么?”他问未缓认真想了想,点点头,高兴的。同时在心里描摹,见过他,他在夕阳里送她和竹栖,站在柳树下衣袍浮动,眉目亲切仿佛天生就是哥哥的样子。 “明日去见他,你最想同他说什么?”他目光幽深,关切的问着。 同温先生说什么?她没想好,似乎有许多想要问的问题,却也不知道该从哪一个开始。 她迟怔着,目光穿过他肩头,飘散在晚风里,想明日与哥哥相见的事。 他却忽然拉过她双手放在自己膝头上,一脸郑重的说道:“就算明日见过你哥哥,也还是要跟我回来的,知道么?” 她思绪飘远了,已经在想海岛家族的事,他却还在想着她能不能跟他回来!看他这样认真的模样,难道认了哥哥,就要跟着哥哥去么?她给逗笑了…… “笑什么!” 她努力忍了忍,写着反问他:若哥哥留我住几天呢? 她其实只是故意吓唬他,她也不知道突然和温先生成了兄妹,他们之间会怎么来往,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也实在不太清楚;若真的要留她,她想她大概会婉拒吧。 然而这话倒真的把他问住了,若明日兄妹相见,嚎啕大哭之后真要留下她可怎么好!他脑中迅速考虑了一圈,回她道:“那到时,就让你哥哥预备一张大床。” 他,他倒真是个能随遇而安的好性子……未缓看着他说的,本来埋在一片认亲的混乱里,这时候忽然被他这亲切的好性格打了岔,连思路也被他带跑了。 他们第二天去见温殊途时,在客已提前知会过他,他本来关于同小妹妹相认的事,有一套自己的计划,可惜被他们抢了先,忽然失了主动权,只好退一步,转而配合他们的步骤了。 第101页 未缓由重霄带着,跟在客师叔身后,落在樊篱镇上那处不大的小院里。温先生正站在门廊下相候。 从前相见,她总是陪着竹栖来的,为她做个掩护替她当个帮手;今日再来,却大不相同了,她自半空里,目不转睛的盯着地上的人,看他微微仰着头,意态从容,含笑与她对望着。 未缓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他走下台阶来,越过在客师叔,直走到她面前,“缓儿,”他叫她,像寻常人家里,哥哥出了一趟远门,刚刚回来,他说:“我等了你许久了。” 她昨晚在枕上设想了很多遍的,几次坐起来要问身旁的重霄,等明日见了面,同温先生的第一句话要怎么说才好!最后被重霄按在臂弯里,才终于睡着了。 此时与他面对面,她终于把那些设想都忘了,只有握着重霄的手忽然攥紧。 “温先生,”在客替她开口道:“我们还是进去谈吧,想来,你们有许多话要说。” 重霄站在未缓身侧,第一次认真看了看这位温先生,他与他身量相当,青袍素冠,确是个读书人的模样。但眼中目光过于深远,让人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可知的事情藏在他目色尽头。 他们在客室落座,彼此见礼之后,仍旧是他们兄妹说话。 “缓儿想说什么,尽可以直说。”温殊途目光始终笼罩着她,见她一直沉默不语,比先时见面时,寡言了许多。 未缓尚没转过弯儿来,她小时候有许多关于自己从何处来的疑问,后来久无答案,渐渐连这些疑问都淡去了,没了想知道的愿望。她斟酌着,从心底深处翻出一两个来,写着问他:“我们家里是什么样的?” “我们是岛上的大族人家,那时人口很多。可惜后来,岛上起了战火,我们这样的人家就成了战祸的中心,因此受了重创,被一把天火烧尽了……”他说,依着先前同在客议定的方案。 “还有别人在么?” 他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没有了,幸存的只有你我而已。” “父亲是什么样的?”她幼时坐在河滩上,看一只大水龟领着一群小水龟爬过河沿,会偶尔冒出这样的疑问来,她也是有父亲的吧,他是什么样的人呢?真好奇啊,然而好奇得久了,这好奇心就耗尽了。此时再拿出来问,竟有些小心翼翼。 温殊途垂眸想了想,也许真的隔得太久,连他也有一点模糊了,“他是我们这个大家族的首领,他威严而正直,是个勇敢的人。” 他这样说着,未缓看在眼里,她接着想问问她最想知道的,关于她母亲,可忽然又想起,他们是异母的,她所以停顿在那儿,空白了一刻。 温殊途心中明了,他接着说道:“你母亲是父亲的夫人,最重要的夫人,”他想了想,进一步解释说:“是父亲的正妻。她美丽又温和,是位很好的夫人。”他竭尽所能,这样描绘未缓的母亲。 坐在一旁的在客,眼中有微光一闪而过,他低下头来。 未缓看着他这样的讲述,心里忽然有种落定的安宁。她并不特别计较父亲和母亲是否还在,从哥哥的话里她知道他们是这样存在过的,就足够了,她觉得很满足。 接着她还有许多别的话要问,关于家乡,关于家族,关于哥哥,那些从前在心里没有影子的事,一时间都堵在她心口上;她同时也想,其实可以慢慢来,从今以后还有很长很长时间;她没来得及接下去,先被外面兴兴头头走进来的一个人打断了。 “哎呀,在客,你怎么不等我,我说好要来的。”宗明今天特地换了身新袍子,没穿好,略有些前长后短,他自己没发觉,赶着伸脚跨进门来。 第五十九章 勉强?★ 是师父!未缓看着他不请自来,一进来就拿眼睛四下里横扫一遍。在座的只有一位青袍后生他不认得,那肯定就是在客说的,缓儿的亲哥了。 他上前一步,热络道:“这位就是温先生吧,是缓儿失散多年的亲哥哥!” 温殊途当然是知道他的,知道屿先生把小妹妹托付给他,缓儿从小就是由他照料长大的。然而此时他也只好装作第一次见。看着未缓站起身来向他介绍:这是我师父,他是这曹夕山上的山神,我从小就跟着师父长大,师父就像爹娘一样。 哎呀,缓儿果然会说话,这些年没有白疼她,哈哈。宗明一开心,就合不上嘴。谦虚道:“应该的应该的,不值什么。”说着自己往旁边随手捞把椅子过来,正坐在他们兄妹俩对面。 没大多想,张嘴就问:“你俩怎么长得不太像?一个像爹一个像娘?” 把温殊途问得,脸色一僵。未缓赶紧伸手去拉他衣袖,好好的,问这些做什么! 第102页 她师父被她一拉衣袖,马上会意,自顾自的朝未缓点点头表示懂了、懂了。他马上换了话头,想起此来的要紧事:“那个,温先生,我替缓儿问一桩要紧事,你们家到底来自何方?怎样家世?” 众人都盯着他,也不知道他这是想知晓什么。 未缓瞧着她师父,再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了。前面他们已经说过的,他又跑来打岔,赶着替哥哥回答他:山野人士,海岛人家。不要再问了。 宗明一看,立时脸上写满失望,这也太普通了些,怎么配得上神君家这一套熠熠生光的家谱;唉,白高兴一场……慌得他临出门时鞋都没穿好! 他本是个直筒子性子,什么也藏不住,一边低头拔了拔鞋跟,嘴里咂摸着,直言道:“这样啊,那还是跟着师父罢,好赖我们还有一片山头,仍旧寄在师父名下,更有头有脸些!” 这都说些什么,未缓在旁看着,眼中堆满惊讶。 本是兄妹劫后相见,也许要抱头痛哭的,结果被她师父一顿搅和,没了悲戚的气氛。临走时,温殊途特地送他们出来,他目光对着重霄,着意道:“有昆吾神君照看小妹妹,我们都很放心。” 重霄只抬眸看了看他,回应:“温先生客气了,她本该由我照看,今后也是。” 因为师父正拉着未缓,问她何时成亲的事,是以,她没看见他们两人在说什么。 师父勾着头问她,压着声音,窃窃私语:“你闲时也有意无意的向他提一提,到底何时办婚事?他就没有个痛快话么?” 我没提。未缓被师父扯着手臂,一路走在最前面,她拿另一只手写着。 “怎么不提?你这傻孩子,怎么跟了神君几天变得不灵光了。这是要紧事,他要是装糊涂,你就日日同他念叨,念叨你青羊姐姐出嫁时穿过的红衣,用过的珠花……”宗明正循循善诱的苦口婆心。 未缓转头来瞥他一眼,写着:师父倒像是嫁过许多回了,说的这样有模有样! 哎!你这不成器的,专会窝里横! 他们一行人,被宗明聒噪着返回空桑山去。 未缓临走时答应哥哥,今后要多来往的。所以没过几天,她便约了竹栖打算一同去见哥哥。竹栖自从听说了她认亲的事,就激动得日日派瞿如飞上来一趟,问她何时再去,千万带上她。 未缓头天晚上入睡前,和重霄商量:我和竹栖约好了,明日去一趟哥哥家,大约一早出发,傍晚时分回来。 他才解了外袍,掀被坐过来,凝眉想了想,不同意道:“我明日一早要等窃脂送一份重要的文书来,恐怕抽不出空……” 你?未缓愣了一愣,她这计划里没有他呀!她迅速回想一遍,许是没说清楚,于是再强调一次:我和竹栖同去,她驾云带着我,你有公务要忙,就不用…… 他一边伸手放下帐帘,一边轻描淡写的打断她:“今后,不准你单独去见你哥哥,无论何时要去,都得由我陪着。” 啊!未缓呆住了,他是我哥哥,又不是你哥哥,你也上赶着去见么? “正是如此,我才要同去,不然,若哪天他忽然把你留下,把你带走,叫我去哪里找你?”他义正言辞,神色正经。 未缓看着,心里蓦然升起一阵暖意来,他总是着紧她的,才不放心她,连她亲哥哥他也放心不下。她眼中含笑的看他,挪过去坐到他身边来,写着:我总是会回来的,不过去看看亲戚而已,看完了,自然是要回来的。 “是么!所以还是,我比哥哥好,对么?”他灯下眼神明亮,问到认真处,目不转睛。 这也要比么?他这是好胜心么?未缓在心里忍不住悄悄笑他,脸上大度的点点头成全他,是啊,你是枕边人啊,当然比谁都好! 他满意的弯起了嘴角,她这枕边人的说法,实在很动听,简直说到他心坎里。叫他心里横生出一股力量来,跃跃欲试着要在这岗位上励精图治。 是以到了第二天,未缓和竹栖只好两两相对,干坐在内殿里,焦急的等着他处理公文。直等到近午时分,他才快步从书房走出来,带她们匆匆下山去。 温殊途本以为他们不来了,打发了婢女出去。他这两日修习的法术正入了穷巷,无甚进展,他想也许该加大药量,再试一试。 此时正一人坐在一间向阳的小厅里读书,心中筹谋着别的事。忽然看到他们从窗外经过,他忙起身来相迎。看到竹栖时,同她点头笑了笑。 竹栖细长的眉眼里便瞬时放出光来。他们兄妹相对坐着说话,她和神君相对坐着喝茶,她伸头伸脑的无心多看对面的神君一眼。 重霄一手端着茶盅,一边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看罢兀自饮茶不语,摇了摇头。心中忽然体谅起大师父,要管住这一群人的身体发肤三魂六魄,着实是不容易。 第103页 温殊途在南窗下摆着一张琴案,他常常黄昏时在夕照里独自抚琴,琴声沉郁,昼夜交接的时刻,是人们归家的时候。 未缓起身在窗前看他这张旧琴,伸手抚了抚琴首,冰凉。 哥哥站在她身后,又特地上前来让她看得见他说话,“可惜你幼时伤了耳朵,不然哥哥可以教你抚琴。”他说着,眼中露出遗憾之色。 其实大可不必,未缓是从小就看着在客师叔抚琴长大的。师叔也有一架极好的瑶琴放在小书房里,她印象里总是他窗下抚琴的背影,他专注得仿佛无人之境,琴声里可以独坐一下午。 而她自己,不觉得琴声有多么重要。她此时走到琴案边来,是想着计划另一桩事。她抬手写着来问他:“哥哥喜爱琴声?” 他看了,一笑,要说多么喜爱,也谈不上,还行吧。 未缓见他没有摇头,那就是默认的喜欢。马上偏身去招了招手,叫竹栖过来,同时向她哥哥介绍:“巧得很,竹栖刚好也是会抚琴的,不过她学得浅,让她弹奏一曲,请哥哥听一听,若还得入耳,你们便做个琴友;若不甚了了,刚好哥哥指教她。” 啊!?温殊途看着挤过来的竹栖,正凑在他身前,她衣裙掩在他袍角上,把他逼得倒退一步。 竹栖眼明手快得应声抢到琴案前去,一边揉着手指,一边在心里懊悔,早知有一日这琴技这样重要,那时就该夜以继日的练上一百年。 未缓鼓励的看看她。竹栖会意的暗暗向她点点头,转向温殊途道:“那,那温先生,我就献丑了。” 竹栖一板一眼的坐下来,未缓便悄悄退到茶桌边去。 重霄正一手按在茶案上,瞧见温殊途眼里的无奈,他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被未缓扯了扯衣袖。蓦然抬头来看着她,看见她眼神在说:我们走吧。 他有点舍不得眼前这一出好戏,没起身,看看手里的茶盅,说:“我,茶还没喝完……” 未缓伸手来挽着他手臂,写着哄他:走吧,我外头买甜水果子给你吃。 “我不爱吃甜的。”他仰着头,满是诚恳。 未缓良言已尽,怎的如此不识时务,狠狠瞪他一眼,提醒他:爱吃么? “爱吃!”他利索的放下茶盅,起身来跟着出了门。 他们出了院子,走在深秋的街面上,两旁茶聊酒肆熙熙攘攘。重霄转头来问她:“你这样勉强你哥哥,不觉得有点不大合宜?” 会么?她让他问得,反思了一瞬,继而替自己解释道:“不会的,竹栖也没什么不好!况且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算不得勉强。” 重霄眼神里幽幽飘过一丝侥幸,心中暗叹:还好我不是你哥哥,做你哥哥可实在太难。 他们两人集市上绕过一圈,回来在院门口驻足听了听,里面断续的仍在飘出琴音。未缓果断的摆摆手,表示:我们先回去吧,不用等竹栖了。她此时忙着,我们别去捣乱。 重霄言听计从的带着她离开,临走时伴着院门里不断传出的吱呀声,回望了一眼,对温殊途生出无限的同情。 第六十章 灵宠?★ 后来,未缓在两歧殿的藤架下问竹栖,你们琴技切磋得如何? 竹栖怏怏不乐,她苦着脸说:“别提了,我知道我技艺不怎么样,奏完一曲,温先生说再谈一曲,我一高兴,就又来一段,结果不知怎么,弹着弹着,就困了,然后,就,就睡着了…….” 啊!你还能睡着呢?未缓惊讶的恨铁不成钢。 “等我醒的时候,一回头,看见你哥哥还在那边书案上看书。那时天色也晚了,他就送我出来了……”竹栖遗憾道。 你这贪睡的毛病,可该改一改了!未缓拿手指狠狠戳了戳竹栖的圆脸。 竹栖垮着肩头,一声长叹。 于是她这两日便向大师父告了假,勤奋的在房里专心练琴。重霄偶尔来两歧殿找未缓,听见她这琴声,不免在心里风凉的想着:这是要练好了,去折磨温殊途! 不过这点上,他倒是小看温先生了。对付竹栖这样的小姑娘,于他还不是举手之间。只不过他这些日子正忙于突破相繇之术的新一境界,无暇在旁的事情上蹉跎,便随意使了个昏睡术让她安静些。 近日他的九卿正要开始蜕第七次皮,他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后窗外一片萧索的空枝,陷入深思。听说雷境灵力浑厚,法术狠戾,上古一战曾立下不世之勋,如今这天地之间,灵法能在他之上者不知能有几人! “春蝠,”他转身唤人。 廊外候着的婢女揶手立在门边听从吩咐。 “交代秋蟾,饲食要多出一倍的量来。”他语句简短。 春蝠听着,眼中闪过犹豫,开口道:“殿下,多出一倍,是否太急了些?九卿也就罢了,殿下自己……” 第104页 “无妨,法无定法,本就是尝试,只管去找。”他垂眸间,目色生出寒凉。 “那,只怕要往更疏远些的地方去寻,不然恐会引起地方的注意。”春蝠忧虑。 他微微点了点头,没再开口。但仍旧立在窗前。其实这些年里,他四方奔走,得了许多消息。从当年的时局来看,员丘氏远在东海之外,即便族裔有天赋之灵,但并不好战,怎会成为征伐的对象;尤其他新近在跂踵国听来一种说法,当年天帝座下几元大将之间关于伐踏员峤之事意见并不一致,东方天神始终不赞成,其他几人持中,而只有应龙一族,极尽促成战势,希望一举剿灭员丘氏以震慑所有不臣之族。 他也未能参透,员丘氏与应龙所隔千万里,从无仇怨,何以要赶尽杀绝至此。也许,这只能等到他与雷境面对面的那一天,听他亲口说一说了。 同是这两天,因为师父跟着住在空桑山上,未缓被他絮叨得实在不能忍,悄悄和重霄商议,要去山下躲一躲。她这才发觉,有个亲戚家能去走动走动,着实是个好事。 山上已经有了初冬的寒意,宗明兴冲冲跑上空拂殿来。重霄本是处理了公文,正打算从书房走出来,刚拉开书房门一条小缝,瞥见未缓师父的圆胖身影逼近,略一思忖,忙又把门合上了,他站在门后,看着一道人影从他门前一阵风似的走过。 接着听到后面寝殿里传来一阵雄浑的敲门声,他站了一站,继而转身坐回书案边去了,要不……把昨日的公文拿出来再看一遍…… “缓儿,”宗明跨进殿门,嘴里嚷着:“快看,师父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未缓站在当门口,看着师父喜滋滋的从怀里掏出两个白瓷娃娃来,在她面前晃了晃。她蹙眉凑上前去看,指了指那娃娃,忧心的问他:师父,你哪儿弄来的?看着眼熟,别不是山下小庙里,人家栓的求子娃娃,被你拿来了?!拿不得的,快还回去…… “不是,”宗明一瞪眼珠子,自顾自的坐到窗边宽椅里,解释道:“这我一早集市上花了十个钱买的呢,十个钱能打多少酒来着?二两黄酒、三两糟糠……”诶!扯远了。他一摆手,说回来:“你把这两个胖娃娃拿进去,搁在床头上。” 他说着把两个娃娃同时塞在未缓手里,又教她:“你开不得口,不怕,师父替你想了好办法。这个,千万摆在显眼的地方,叫神君一眼能看到。我就不信,有这两个宝物戳在他眼睛里,他还能不提!” 未缓一手举着一个师父专为她买来的胖娃娃,垂首看了看,着实进退两难。小心翼翼的问他:师父,你不忙着回曹夕山去,山上的杂事群龙无首可怎么好? “不打紧,停上几天,乱不起来的。你这成亲的大事再没个结果,我吃不下睡不着。” 未缓看了只好在心里暗叹一声,转身权且先把两个娃娃拿进房里去。 好容易把师父送出门,她赶着三两步走到东书房来。 重霄见她,第一句便问:“你师父走了?” 你知道他来了?!未缓反问着他。 他诚实的点了点头,接着道:“他这回又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带了两个瓷娃娃来,叫我摆在床头吓唬你!未缓也以诚相对,说着师父的原话。 吓唬我!他凝神想了一想,笑了。还真是有恐吓的作用。他同时眼中目光转了一圈,落在她身上。心里悄悄计划,这两日为着你和你哥哥相认,这件“吓人的事”倒是生疏了,今晚可以……你师父提了个好醒。 未缓常常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上手来拉他:你忙完了公事么?快送我去哥哥家,我明日也去哥哥家,最好后日也去,省得师父看见我,又问东问西! 那四方的小院子里,温殊途见他们突然造访,本是高兴的,迎出来,同时又谨慎的朝他们身后张望了一眼,确认一番,只有他们两人同来。 重霄马上会意,他是怕他们把那爱抚琴的竹栖也带来吧,他颇具同情心的朝他看了看,眼神中在说:“别担心,竹栖姑娘正在家中用功,今日没有同来。” 温殊途马上眼中释然:甚好甚好,千万劝她多闭门练习,少出门操劳…… “哥哥在忙什么?”未缓渐渐和他熟络起来,也许真的是血缘的关系,有莫名的信任在。 “没什么,正好学堂里休了秋事,我这里翻些闲书,打发时间罢了。”他如是说,其实在他们来之前,他正在拆看几封来自三苗国的信件,此时他已收了起来,案上是一本瑞应通典。 哦,未缓走过去,低头看了看,这本讲如何驯服灵兽的小册子,她从前也看过。 第105页 “哥哥也养了灵宠么?”未缓猜测着问他。 灵宠!他想了一想,摇头道:“没有,不过兴趣所致,随意看看。”他的灵宠,不能称之为宠,太大太凶猛了些,是这些小册子里承载不了的。 未缓随手翻了两页,想起先时为了竹游的小火兽,她还很是在这些书里查阅过一阵子。竹游一直没找到驯服那只祸斗的办法,眼看着它越长越大,白白的好吃好喝供养着,不能为我所用,每每说起,便一筹莫展。 “那哥哥知道一种叫做祸斗的火兽么?它们幼时会口吐小火球,长成之后,据说能喷十丈火焰。”她顺便提一句,就当是替竹游问一问。 温殊途看着她写的,点头笑了:“知道啊,从前倒是见过一两头。”然而他这么说实在是谦虚了,他对这些异兽的研究远超过普通人。 “哦,”未缓眼睛里亮起光来:“哥哥知道这种火兽当如何驯服么?我有一个朋友,正好养着一头,可惜驯养不得法,那祸斗仍旧野性难伏,既不能十分的听命于人,喷火之能也欠佳。” “那么,他的火兽现在是否已经长成?若是已经长成,便有些迟了。”他边说边从身后的书阁里找出一本旧书来,翻开几页递到未缓手中。 重霄背对着窗外日光坐在一把圈椅里,看他们兄妹二人凑在书案前,极认真的研究起驯兽之法来。 未缓听哥哥介绍几种独特的思路,譬如,驯服火兽最好的办法还是得从它一落生就养在身边,这种凶猛的灵兽大多在幼兽时期有认主的习性;若是过了这个阶段,半路接手来养的,就像竹游那样,是从山洞里捡回来的,这种便要用别的法子。 她微微侧身,听得频频点头,一边专注的记在心里,回去好教给竹游,帮他解了这心头的难题。 他们有问有答的讨论着,窗外日光渐渐偏西,隔壁院子里飘来烟火气。温殊途起身来向外看了看,开口道:“不如,我叫人准备一间厢房,缓儿今日就住在这儿吧,我记得还有一本详尽的图谱,一时找不出来,明日再翻一翻,一并拿给你看。”他说到后来,便转而看着重霄,想来也需得征得他的同意。 “那就不必麻烦了,”重霄也站起身来,同时朝未缓伸出了手,“她不久前受过一点小伤,还在休养,总是习惯了的地方更好些。”他寥寥解释了几句,说好要跟他回去的,哪能为了只区区灵兽就改主意,况且他还有别的计划,别的…… 未缓让他拉在身旁,温殊途便笑了笑,不再多言,抬手把案上那本瑞应通典副册拿给未缓带回去。看他们夜色里腾云飞远。 第六十一章 染香?★ 他的九卿从前养在封渊谷底,最近为了照料方便,他把它挪到这附近来,从曹夕山往西,有一处深不见底的山涧,常年烟雾缭绕水气蒸腾,是个极合适的地方。而且那涧底本是藏着两尾恶蛟的,好得很,正好可以给九卿练练手。 他第二日再去山涧时,那两尾长蛟就已经死在了涧水里。哼,他迎风站在山崖上看川岚流转,想着,再来两尾也不是它的对手。 未缓得了哥哥的传授,这两天都潜心在两歧殿里和竹游探讨火兽的驯养方案,两人在偏殿的南榻上又写又画。温先生的办法实在太好,他们纸上一番推演,把竹游说得着急忙慌,赶着要去茯苓那儿把火兽接回来。未缓因为被师父绊住,不能陪他同去。竹游一把急性子,再三央求了大师父几回,终于得了空,自己一人往令丘国一趟。 临行前,未缓嘱咐的好好的,叫他千万谨言慎行,令丘国虽小,规矩体统却大,出入进退随时守份,别丢了空桑山的脸。 他在云头上满口答应着,及至到了令丘地界,他心中又浮动起来,他赶得不巧,令丘国里正在入夜,漫天昏昏遮天蔽日。王都正渐次亮起灯火,卫戍森严、兵甲寒光。 这入宫门等引见、施礼候人一重重的奴来婢往,着实繁琐。他暗自思忖,今时不比往日,他有法术傍身,学得时候虽短,奈何他天生是这块料儿,使得却好,那就别绕远道了。 他自半空里仔细分辨了一会儿,瞄定了茯苓的惠懿殿,掩了身形,穿宫门而过。她这公主殿倒是不大地方,格局却复杂,他兜兜转转,终于在后面看似寝殿的旁边隔间里,看到家常衣裳的茯苓,坐在一处宽大的妆台样的桌椅前,一人在镜前摆弄一排雕花嵌宝石的香盒子。 诶!真是好时机,没有那几个姑姑嬷嬷跟着,他赶紧显了身形,又难得多想了一点点,自她身前走出来,省得平白吓着她。 茯苓才刚抬头,看到他站在面前,愣了一刻,半天才丢下香盒站起身来,仍是一脸惊讶,“六哥哥!你怎么……” 第106页 她这第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外头符姑姑已经带人掀帘进来了,她马上噤了声,眼中的惊喜未退,看着竹游无声隐进一处围屏后。 “公主怎么了?”符姑姑把手里捧着的寝衣展开搭在屏架上,朝茯苓脸上探究着。 “没,没什么。”茯苓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她赶着低下头,站定了,顺从的由着两个宫人为她解衣带。 解衣带!等等,她忽然回过神来,伸手揪住自己衣裳。 符姑姑正回身来看着她,眼中威严,上前询问道:“公主是有哪里不适么?” “呃……”茯苓忍不住瞟了一眼那架围屏,一时语塞:“姑姑,要不今日就不用沐浴了吧,我横竖是哪儿也没去……” 符姑姑早已听多了这小公主的推诿扯皮之词,眼皮都没动,抬了抬手,让宫女们继续,声调严厉,不容置疑道:“公主休要拖延,入夜时刻有限,收拾妥当早些入睡才是正理。” “符姑姑……”茯苓还想说什么,被姑姑亲自上前来的手,彻底打断了。 竹游隐在屏风后,他想大约是这宫中的灯油太好,燃出的灯火特别明亮,照得眼前这被围簇的人儿粉妆玉砌一般,她玲珑肩头,白皙得似乎能映出灯下微光,这光直射进他眼睛里,叫他挪不开视线;殿中静谧唯余两对心跳声;他看着宫女们扶她入水,她转身时脸上飞起的胭红,他想起那年冬天空桑山大雪,北坡上铺天盖地白雪皑皑,一簇红梅花开。 等里面放下纱帘来,他才想起应当回避,悄悄转过身去。想起从前未缓在书庐看戏本子,他偶然瞟过两眼,似乎戏文上的故事都是这么讲的,翩翩佳公子得装的不动不摇没有心,不脸红不心跳手也不会抖。他提着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背身站着,不断飘来的松陵花香伴着水汽氤氲,扰得他心绪不宁。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终于传来水声以外的动静。 茯苓穿戴好,吩咐宫人:“你们都跟着姑姑下去吧,我这里回寝殿去,就睡了,小南来。” 她着意走过围屏,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 寝殿里灯光昏沉,小南替公主放好床帐,悄悄退了出去,随手掩上门。 茯苓在枕上细听着动静,门扇“咯”的一声碰上,她马上掀被坐了起来,昏暗里四下张望,想了想,伸手撩开床帐。 竹游正站在踏板上,偏身往门口瞄着,担心有人进来。 “六哥哥,”茯苓眼中仍是欣喜,低声叫他。 竹游上前一步站在床榻边,看见茯苓含笑拍了拍床沿儿,热情的招呼他坐。他第一次犹豫了,迟疑着…… 忽然门扇声响起,惊得竹游一闪身,跳到茯苓枕边来。茯苓马上配合的放下床帐。听见小南脚步声走近,问道:“公主睡了么?是否要饮茶?” “我正要睡着,你出去吧,不用再进来了。” “是。” 房中又安静下来。茯苓听了听,自己挪开些,给六哥哥腾个地方。向他道:“你是专程来看我的?” 竹游一摇头:“不是,”竖着耳朵听听外间,接着道:“我想把火兽接回去,我找到驯服它的办法了,特来请你陪我去虞山走一趟。本想抄个近道,省得麻烦,结果你瞧……”他懊悔不已。 茯苓听了略有失望,回应道:“那你来的不巧,入了夜,我们这里是出不去的。父王的国师给王宫设了重界,别说你这么大个人,连只鸟也飞不出去。” “啊!”竹游蹙眉:“那可怎么好?我白白耽搁一晚上。”思忖着又说:“我如今法技还行,也许冲得出去也未可知。” 茯苓眨了眨眼睛,觉得他高估自己了,坦言道:“我父王新请的这位国师,法术十分了得,你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嗯?小看人!竹游眼中升起不服。 茯苓便补充:“你没见过,我们那国师白胡子青石大氅,凶神恶煞心狠手辣,一看就是杀人无数的样子。” 额,是么……竹游想,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那要不还是谨慎一点……他抬头看了看茯苓这碧色床帐,四角垂着海棠红的香囊。他眼前,这眼波灵动的人儿正盯着他,不知她知不知道,就在不久前他才把她看了个遍,当然他是不小心的,他在心里狡辩着。 同时微不可查的朝床沿上挪了挪,忽然有点局促,“那,那个,我要不还是外头待着吧。” 茯苓伸手一把扯住他,道:“外头?外头值夜的人正等着你呢!”说完想想,觉得力度不够,接着道:“你若叫新国师捉住,那可完了,他正急着找人作伐子立威,你撞上去,不把你大卸八块才怪;末了,许还要剖肝挖心,挂在城门楼上喂鹰鸠!” 第107页 啊!竹游瞪大了眼珠,这么狠的!多大点事儿啊,要生要死…..“可不是呢,到时别怪我心狠,不替你求情,你从我房里出去,连我也有错,我且拉不住你呢,怪谁?!”茯苓说得入情入理,义正言辞,那一字一句直打在他脑门上。 听得竹游又往回挪了挪。 茯苓满意的抿了抿嘴角,想起来,又宽慰他:“等明日一早,王宫上空的重界散了,我们悄悄抽个空,往虞山去一趟,我把火兽交给你,这样如何?” 也好。竹游点了点头,又进退两难的摩挲着手边茯苓的帛丝皎月茶花软枕,等到天亮也没什么,只是这个地方嘛,有点一言难尽。 茯苓眼中看着,难能可贵的善解人意一回,凑过来说:“六哥哥,令丘夜短,比不得空桑山,咱们坐着说话吧,就当是在两歧殿里坐着,转眼就天明了。” 诶,这个主意好!竹游马上觉得周身舒畅起来,撩袍盘了盘腿,“来来来,你六哥给你讲个远古神兵大战兔子精的故事!” “好!”茯苓眉眼里盛满笑意。和他相对坐在床帐里窃窃私语,她觉出从未有过的不能言明的欢愉来,同小时候背着姑姑们悄悄把饽饽果子拿到床上来吃时的窃喜不一样,她心里暗自希望着,明日的晨曦能晚一点来。 不知何时,她靠在床架上睡着了,散开的发丝有几缕落下来,拂在凝白的腮边;他伸手拿软枕给她靠着,坐在对面看出了神…… 竹游第二日傍晚才回到空桑山,一回来就在两歧殿后的空地上忙活起来。按照原先的预想,先为火兽搭个棚架,火兽喜高,能让它时时爬上去登高望远。 未缓和竹栖借着天尽头的一点余光,走来给他帮忙。竹栖最先发现,她本站在她哥哥身后,忽然觉得不对,转过来拉起他的衣袖,笼在脸上闻了闻,皱眉道:“你这是哪里染的香,气味不错,有点像白栀花香,又好像不是。”她一边说着,一边朝未缓看了看,意思:你来闻闻,是什么香? 未缓会意的走上前,真的倾身过去,嗅到一股松陵花香。竹游一挥手,扫了她们两人一眼,抬脚走了,回头来对着未缓道:“你看你,都神君夫人了,不能体面点么?闻什么?!” 未缓站在一旁,拿眼神上下打量他,把竹游看得身上直起毛,仿佛听到她在问:这松陵花香极名贵,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染得这样通身上下都是! 他故作镇定的回看了未缓一眼,没干什么!就不告诉你! 第六十二章 巧遇?★ 中融国境上战火已起,周边几处小国也厉兵秣马枕戈待旦。重霄这些日子便频繁的返回天宫去处理军务,许多时候都不在空桑山上。从前说过要时时陪她去山下哥哥家的话,也实现不了了。 未缓便常常和竹栖两人一起,驾云飞在一片朝阳里,下山去看望她哥哥。先时总是带着问题来,要么是火兽吐了火出来烧了自己尾巴,要么是不听主人的指令,把后院的草稞子点着了…… 温殊途总是一一指点,交代好解决的办法让她带回去,他实在是这里面的行家。想来也是,他连九卿这样的凶兽都驯服得了,还有什么是他制伏不了的呢。 未缓每来,他当然是很高兴的,可惜总是有那勤奋的竹栖姑娘同来,实在让他有点头痛。 “温先生,我近日学得一支新曲,奏一段请先生指教。”她跃跃欲试,不容阻止。 他虽然眉头微皱,但还是极有涵养的站在她身后听着,听她弹漏了音按错了弦,支呀声扰扰。 每当这时,他就不免羡慕不远处站在书案旁的小妹妹,她这一双耳朵,真算是刀枪不入,怪道总是带着这么个折磨人的利器还无知无觉。他负手立在一旁忍耐着,暗自为自己想着办法。 终于有一日,竹栖送了未缓来,自己赶着替大师父办差去,匆匆走了。温殊途望着她走远的背影,在心里长长舒了口气。回身来,抓紧时间向未缓道:“妹妹自小在曹夕山长大,宗明师父怎的没教会妹妹腾云之术?” 未缓来得多了,便像自己家一样,俯身在茶盘里倒杯暖茶来喝,一边解释给他:“师父说,学了法术,难免生出好斗的心来,不学有不学的好处,所以我就罢了,没学什么;先时我有一头精精兽当坐骑的,后来它伤了一条腿,就……” “虽是这么说,也不能一概而论,像是现在,你不会驾云,往来极是不便。”温殊途打断她,劝她说:“重霄事多,不能时时陪着你,那竹栖……”说到她,他顿了顿,真是不提也罢,“总是求人不如求己吧!” 嗯,哥哥说的也是,也许是该学一点基础的,以备不时之需,她心里活动一下。 第108页 “来,哥哥教你,”他语调轻快,难得的兴致勃勃,伸手来拉她。 她先时跟着重霄学过一点,几乎快要学会了。这时由哥哥带着,一口气飞到山坳深处。 他本来想从头教起的,不想她写着告诉他,她会一点的,只是运用的不好,可能也是缺乏练习,因为摔过一回,所以搁置了。嗯,有基础就好,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就不难了。 “初学御风驾云之术,没有不摔的,只管放开了胆魄,多摔几回,自然就学会了。”他看着她说,同时想了想,问她:“你是跟着你师父学的?” 未缓摇摇头,写给他:重霄。 哦……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难怪,跟着他学,他牵挂的紧,怎么舍得让你摔,你自然学不好。 那之后,他袖手站在半空里,看她忽高忽低在桂树丛中上上下下,身法倒是好的,也摔下来几次,还放不开手脚,太小心了些。他放眼看了看远处夕阳渐沉,抬手揉了揉额角。 “呼”的一声,飞身下来,对未缓说:“来,哥哥带你往高处去试一试。” 未缓猝不及防,被他一手拉着冲出树丛,直上云霄,越过半山腰,她只觉得冷风扑面而来,“呜呜”呼啸声抛在耳后。 他忽然转头提醒她:“缓儿,不必心怯,我们生来就会御风,驾云是浅术,你再试试。”他说着,一顿足,撤了云团松开手,任她瞬时偏身直直跌下去。 未缓一霎间的空白,脚下虚空,本能的伸出手臂想要去抓住他,看到他背过手向后退了一步。 似乎擦着树梢,她眼前几乎看到密密层层的枝条,忽然有气流托着她一道弧光般升起,随着她一颗心落回胸腔里,她慢慢浮在云团之上了,那感觉,像汪洋里踩在一簇白浪上,四下空空,她却渐渐找到感觉,平衡下来。 温殊途看她缓缓上升,放下心来;按下云头,飞在她身后,未缓转头来,眼中露出欣喜笑意。 等回去找竹栖时,她已不需要依傍哥哥,自己飞来,与她哥哥同速。他们落在镇上的南桥边,竹栖回程打那儿经过,未缓说好在那里等她。 桥边有渔家在做买卖,吆喝声四起;旁边的馄饨摊子上热气腾腾。镇上的晚市正渐渐热闹起来,未缓抬头望了望,还没有竹栖的身影儿,于是转身拉着哥哥,眼神朝他看了看,意思在说:我们在这略逛逛吧,竹栖大约还没回来。 温殊途向来不大在街市上走动的,但见未缓极有兴致,便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她在络绎的人群中伸头辨认着,从前这儿有一处卖汤饼的老伯,味道做得十分讲究,她和竹栖兄妹都爱这家,她想着今日刚好赶巧,要带哥哥尝一尝。 原来这家汤饼摊子搬到巷子口去了,她满眼含笑的招呼哥哥来,请他吃一碗。才坐下没一会儿,有个人影出现在她身旁,遮了她眼前的光,她转头去看时,也惊讶得不行,这人竟是长暮执。 只见他春风满面的抬腿挤过来,坐在她手边,一贯的热情:“妹妹,你怎么在这儿?” 未缓眼中仍是惊疑,想说你怎么在这儿?听说扶南域与这里相隔万里,你怎么遛弯儿遛到这儿来的?一边随手指了指巷子。 暮执兀自会意道:“哦,妹妹也是来逛集市的,妹妹的闲情雅致同我一样,哈哈。”说着话,拿眼睛瞄了瞄对面的温殊途,警惕道:“这位是?” 未缓才想起,向他介绍:这是我哥哥。 “哦……是哥哥啊,是亲哥哥么!呵呵!”暮执马上咧开嘴角,彬彬有礼:“哥哥好!” 温殊途面上淡淡,点了点头。见他一门心思转头向未缓说着话。 “哎呦,真是老天有眼,瞧我这一整天走了霉运的,没碰上件好事,终于赶晚让我见到未缓妹妹了,妹妹简直是我的救星主儿。”他起了话头,说个没完。 救星主儿!太客气了,别胡说。未缓寥寥瞟他一眼,没回应。 不影响暮执,他接着念叨:“妹妹,你可不知道,我在家待着实在无趣,周围也是逛遍了的,好容易听说你们这儿有间花月楼,新评出的魁首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我偷的空特来瞧瞧……”他摇着头感叹个没完:“什么魁首,怎的这样膀大腰圆,坐在我腿上一顿饭的功夫,看我这腿,现在还在抖呢!” 他说着,把左腿亮出来,指了指。未缓碍于情面,低头瞟了一眼,同情的开解他:许是,民风不同,这儿的审美换了风向,你还不知吧? 听得暮执不服:“不能吧,难道她嘴上那一圈黑绒毛,也是美的?!” 说得未缓没了后话,她实在不了解他说的这一重领域,低头喝汤不语。对于不大通的东西,她想还是少置喙。 第109页 暮执见她不说话,便赶着殷勤起来,抬手拿桌上的茶壶,给未缓倒了杯冷茶,推过来道:“呵呵,那些个庸脂俗粉,不提也罢,在我眼里,唯有未缓妹妹最美。” 未缓侧目看了看他,同时转头和自家哥哥对视了一眼,仿佛看到他眼神在说:你这是哪儿来的朋友,重霄知道么? 未缓捧着汤碗,抿了抿嘴角,眼神中向哥哥解释:你有所不知,这正是他家亲戚!我哪有这种朋友。 眼看着暮执越凑越近,上手来要拉未缓。温殊途赶紧起身,先把未缓扯到自己身侧来,听见暮执毫不动摇的堆着笑脸在说:“哥哥忙是不忙?若有事,只管去办,我陪未缓妹妹走一走,我们是老相识了,十分投缘的,哥哥只管放心。” 一席话,说得哥哥本来没什么的心悬到半空里。他语调明显不悦:“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不劳公子相陪,这集市热闹,公子就再逛逛吧。”说着,拉着未缓就走,暮执在身后还说什么了,她也没看见。 走过桥头,温殊途转头来问她:“你这朋友是哪家的?这样油滑强调!” 未缓笑了,想这二公子向来这样,坏倒是也没坏到哪里去,就是讨人嫌的时候多。写着道:他家可远了,在扶南域,哥哥听说过么?他是应龙族的二公子长暮执。 什么!他忽然抬眸,眼中微光横过,不禁上前一步,再问她:“你说他是应龙族?” 未缓点点头,是啊,听说这应龙族灵力极高,无人能及,你瞧他这样子,也看不出来,是不是? 他哥哥没有回应她,只转头在南桥那一端的人群里,找长暮执的身影,看他仍旧坐在那处摊头上,埋头正专心喝汤;他是应龙家的人,真是天意,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在桥边暗影里站着,心中迅速筹划起来。 第六十三章 汤泉?★ 街头上这个人,于他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他送走妹妹,转身隐进暗夜里,如此重要的人,千万不能丢。 可惜得很,九卿这两日正在蜕皮,不然……无论如何,要拖住他,怎么才能拖住他? 他想这是三万员丘英灵带给他的指引,把这个人隔着迢迢山海,送到他面前来。耽搁不得,他立即派人跟着长暮执,自己则回去仔细计划一番,如何抓捕他,是得好好想一想。 这应龙一族同员丘氏一样,是天赋之能,然而即便是天生灵力高深,也需要后天研修打磨,不知这二公子法技如何,却也不能掉以轻心。需要个万全之策,不能打草惊蛇,还要活捉他才好。 要活捉一个男人……他坐在暗室里,面前是一盏长颈油灯,手上摩挲着几块英石制成的令牌,蹙眉思索着:男人的对手,当然是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胜过花月楼里最美的魁首。 他垂眸的眼波动了动,他刚好有一个这样的人选,身姿窈窕、功夫也好,足够魅惑一个贪色的男人,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有一颗他拿得住的忠心。 他起身走出来,春蝠正垂手立在门外,听得他语声微凉:“去招秋蟾,立即回来见我,有要事吩咐。” “是。” 未缓回程时,重霄正要出门来寻她,见她独自一人驾云而归,她身后的竹栖倒有些追不上她的样子,着实吃惊。 “我才出去了两日,你几时学会腾云了?”他伸出两手接她下来,问着这些话,微微皱眉,又追问:“谁教你的?” 未缓却是高兴的,写着:哥哥教的。同时又见身后竹栖凑上前来,向她低声道:“我找大师父赴命去。我可先跟你说好,明儿再去还得带上我,不能撇下我不管。”竹栖忧心忡忡,返程的路上一直在怀疑,温先生下得狠手,一下午的功夫就教会未缓腾云之术,这是居心叵测,想断了她以后再跟来的后路,她万不能让他得逞。她披星戴月练成的“万凰曲”,还没来得及弹给他听呢。 未缓郑重的点点头,看她转身走远。回身跟着重霄沿着檐下回廊,往空拂殿去。看见他说:“你哥哥怎么想起教你腾云的?” 大约,是怕我来去不方便吧。未缓随口一说。 重霄转头瞥了一眼竹栖走远的方向,心中暗想,是嫌你总带着个小尾巴同来,他有些受不了吧!他眼神扫过一圈,转回来,深思了一瞬,觉得还是带上的好,只教了腾云之术也就罢了,其他的法术还是学不得的。那时他和在客师父商议过,他说的很对,唯有她什么都不能,才不会被卷进他哥哥复仇的计划里。他想,这点很重要。 及至走过东书房,快走到寝殿门口,他忽然拉过她手臂里来,一边卷起她衣袖,一边问她:“今日才学会的,可摔跤了不曾?” 第110页 果然手肘以上,赫然印着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看来是枯枝划破的,有深有浅。“你倒是很耐摔打,伤得这样也没怨言!”他说着,同时去查看她另一只手。 未缓虽然一向也怕疼,但要紧事跟前,总是不大计较的。看他翻过她另一只手臂来,也是几条白里透红的殷殷血痕,她自己潦草的回他:哥哥说没有谁初学驾云时不摔跤的。若是放不开手脚,就会像我这样,总也学不会。 “他倒是放得开手脚,把你豁出去了!他看到你手上这些伤了么?”重霄语气里尽是不满。 未缓被他扯着,跨进寝殿的门来,一边自己伸手捋了捋衣袖,盖上些,心里在说:比起你背上那些伤,这也算不得什么…… 他忽然回身来,看了看她眼睛,仿佛听得到她心里的微词,问她道:“身上可有伤,老实回答,若劳我检查,就不是说说这么简单!”一只手已按上她肩头。 额……未缓沉着的考虑了一秒,点头写着:一点点,只摔下来时,不小心…… 她还没写完,他已等不得了,抬手挑开她领口,要去查看。未缓本能的往一边去躲,被他一手控制住,威胁道:“躲什么?再多事,拉进房里去,脱了看。” 她马上老实了,稍稍偏过头,让他看个仔细,她先时只觉得有些疼,实际也不知道摔得怎么样,被他看过,也转头来望着他眼睛,意在问他,严重么? 他眼中,当然算是严重的,本是凝白如雪的一片皮肤,此时一团团或青或紫的淤痕,有轻有重,那缭乱颜色印在他的心疼里。 他修长手指,此时故意伸进去,在她后颈一片淤青处,有意的按了一按。她马上痛得缩到一旁,看见他目光中露出凶色:“还知道疼,这么急功近利的做什么?不会就罢了,非得学么?” 未缓幽怨的回看他一眼,瞧他说的,谁急功近利了?像是别人都是天生就会,只她特别费力似的。 如今日落得早,她心中叹息着,抬头看了看窗外渐渐升起的昏光,不解:怎么她学会了新术法,还被数落一番。 他也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外面天色,不大好,云团厚重,不知今晚能不能有月色。他眼神收进来,落回她身上,忽然想到一处好地方,她这遍体鳞伤,正好可以助她伤愈,他自欺欺人的找着理由。 开口同她商议:“我带你去个地方,这个时候刚好合适。” “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不远。”他说着携手带她出门,从后廊下起身飞进夜空了。 果然没有多远,只是向东再向东,未缓世界的范围有限,极少涉足这方向。他们落下云头时,一弯幼月正躲进云层里,山麓上一片漆黑。幸而重霄的夜视能力上佳,带着未缓行出几步,停在一处山石间,隐约能听到淙淙流水声。 未缓无知无觉,被他拉着往山道深处去。等朦胧月色露出一点银光,她才看清,是一眼汤泉,夜晚寒温中升腾着阵阵白雾。 她马上止步,朝他摇着头:不行不行,我怕水的,从前眼睛不好,失足跌在水潭里过,师父自来就不让我泡汤泉的。 若论玩水,她的极限便是河滩上摸摸鱼罢了,水深没过小腿,她就该撤了。 重霄看着她后退,一把扣住她手腕,眼中有若有似无的笑,提醒她道:“那时你一个人,现在有我在,还怕水么?” 他抬手布下一道围界,界外模糊无光,看不清里面,一边向她介绍:“这是卢其山上次峰的甘宁泉,这泉水有濯清辅愈伤口的效用,对你身上的伤痕颇有助益。” 他说着拉她近前来,未缓俯身借着一点月光,看了看那幽深潭水,微微皱眉。想同他商量:要不,就在岩石边略坐坐吧…… 她还没抬手,已被他倾身抱起来,下一刻,却已经在水里了,他何时使了法术,脱了她外衣,入了水。她一惊,本能的伸手攀住他肩头,看到他眼中含笑,关切问她:“这里入了夜,水温才起暖,怕冷么?” 她其实不怎么怕冷,比起她脚下悬空,触不到底,她更怕这水深。便腾出一只手想去抓那边沿上的岩石,被他贴身拉回来,半是威胁道:“好好抓紧我,不然沉下去,呛了水可不是玩儿的。”她想他说的很是,两手圈住他后颈,他满意的与她面对面,看她眼波粼粼,一手托住她腰身,一手伸上来解她里衣,欲盖弥彰的解释着:“你身上这些伤,要好好泡一泡……” 她这样被他用力抱着,能感到他的手摸索在身上;她肩头浮上水面,略比他高出一些,不知何时,忽然明白了一点;她眼中蓄起柔光,看他水面微微敞开的领口,带着点有意的促狭,一只手悄悄从他后颈处滑进去,又伸开掌心满手覆在他后背上,他果然凝眉顿住了,抬头来看她,看她眼角藏着的柔婉,似乎在问他,你是不是…… 第111页 他被那升腾的泉水蒸得目色模糊,压着气息,掩饰着反问她:“看什么?” 嗯,他不诚实!她再看他一眼,把另一只手也原路伸进去,沿着他背上那条坚毅的中线,和着水温抚下去…… 他终于招架不住,水中颤了颤,才搭起的架子,被她手指柔软一碰,顷刻间就塌了。他深吸了口气,扯下她贴身衣衫,笼到身前来,携着被人拆穿后的一点恼意,狠狠吮在她唇上,“没错,你想的没错……” 四下里汽雾渐起,月色不明时,水面微漾。他们浴在慢慢升温的泉水里,交颈相贴,缠绵相顾。他全心全意的深陷其中,她却不能专心,汤泉环绕,她水草般缠覆在他身上,总怕一晃神儿会跌下去;她不知道他满意极了,她瞻前顾后之时他正好趁虚而入,他成了这水中她唯一能依附的孤岛,越贴越紧,被他带往一片颤栗的虚空里。他在不断逼近的暖热中抽空想着,这夜色辽远,再没有比这温泉水更好的地方了! 然而在同一片夜空下,有个穿戴妖娆的女人,正坐在客栈里,和暮执灯下对饮,她手指纤长,握着酒盅的手微微抬起,露出一截白玉手腕,那腕上皮肤有一处泛着浅黄,是什么?像是惯用一种兵器磨出的新茧。 第六十四章 秋蟾?★ 她接到春蝠的信,从极远的焦饶国连夜赶回来,同时带回的一个十四五岁少女,是她选了几天挑定的九卿的饲食,她交给春蝠,嘱咐好喂饲的方法,自己一人走进后院暗室里去。 她眉眼修长,连身姿也是纤细的,仿佛天生带着股媚态,可惜这项优势从来没得到发扬,她常常拿着软鞭四处寻觅年岁适当的凡人女孩儿,那浑金缠丝的把手,磨得她手腕上长年累月的一层层生出新茧。 她进去见他,第一眼便觉得他有些瘦了,是啊,他这样用药,怎能不瘦呢。“秋蟾。”听他唤她,应声立在他面前。她其实从前不叫这个名字,他也不这样称呼她,那时他叫她“姐姐”;她是他母亲指给他,专程照料他日常生活的,她还常常陪他回清凌渊的外祖家。也就是那次从他外祖家归来,他就再也不叫她姐姐了。 他向她传达了新的指令,这项任务,她没有多言,点头接下来时,悄悄抬眸看了看他,他幽光里侧脸显出一点阴郁的狠戾,她想,只要他需要,让她做什么都行。 她临出发前,从他面前经过,她从没穿过这样的衣裳,她恍惚感到他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没有转身,听到他声音传来:“多迁延他几天,务必留住他,等一等九卿。”他话语简短,声色像窗外刮过的寒风,锋利的擦过她耳畔。 她佯装酒醉,脑中却清醒异常。房中熄了灯,床帐里她被身上这陌生男人撞得生疼不已,他不断袭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有了爱的润泽,只剩下撕裂的痛楚。她合上双眼仍觉得难忍,努力的把那搅动在身体里的人想象成心里的他;他自那件事后变得阴狠无常,他若在她身上,也会这样横冲直撞,也会这样狠狠揉在她心胸上,也会在她腰腿上留下肆无忌惮的咬痕……她这样想着,被大风过境般横扫吞噬。黑暗里,她睁开空洞的眼睛,望着青布帐顶,不要紧,只要是他的意思,只要是他想做的! 他们在这边陲小城里待到第三日,终于传来九卿蜕皮完成的消息。许是她滋味太好,这位女人堆里翻滚大的长(chang)公子几乎沉迷在她身上。 她与春蝠暗中对好时刻,这天才一入夜,她便急慌慌的拉他入床帐。他调笑着自她身后搂住她,一只手从她领口里伸进去,在她饱满的亵衣里搓弄着。她心中周密的盘算,听见他在耳边呼出热气,低声笑着:“你这一对,才两三日,可见涨。”她听着回头来,寻着他的唇舌过去,故意让他吮到一点甜味,又及时退出来,向他抱怨:“总在这里,也太无趣了些,不能换个地方么?” 他正意犹未尽,追上来咬住她,含糊着:“你想去哪儿?” “我想去外面。” 他听了,拉开些距离,眼中泛尽轻浮,点头道:“嗯,在外面也不错,我也喜欢。” 她扭过身来,有意贴在他胸前,娇嗔道:“我想起一个地方来,那里有种苾草果,吃了有助兴的妙用,敢不敢试试。” 哼!他伸手在她胸上用力拧了一把,有什么不敢的,走! 那条深不见底的山涧里,有许多或大或小的山洞,她随意指了一个,同他钻进去,等喂他吃了果子,便顺从的被他狠狠压在身下。 身上的人在忙着,她也忙着,静心听着外头动静,怎么还不来!她在洞口留了标记,他们应该看得到。 第112页 终于外头响起巨大的水浪声,她心中一动,抬起身子来看,果然,九卿自幽深的涧水中腾出,跃进洞口来。 “美人想在上面?”他无知无觉,一手按住她光滑的肩头。 她忽然翻身迅速把外袍裹在身上,她眼中看到与九卿同来的殿下,玄衣黑袍,正步步走近。他面色冷峻,眉心有风雷色。 “美人……”那半裸的男人还沉浸在香艳里,迷离的眼神跟着起身来找她,才恍然发现,她眼中变了风情,像是换了个人,他不觉皱眉回过头,正看到身后一玄衣男子飞身持剑而来,剑指咽喉。 他猝不及防,提袍偏身要躲,被近旁的“美人”一把扯住手腕,长剑倏然划开他肩头皮肉,瞬时鲜血顺着手臂蜿蜒下来。他脑中一阵生疼袭来,终于清醒,反应极快,顺势把女人揪到身前来挡,逼得那剑身横在他胸前临时又换了方向。 他用这一秒的空隙逃脱出来,果断化出原身,腾起在半空。可惜这洞径太小,他一双巨大横翅扑展不开,龙尾仍擦着地面,一簇金鳞泛出刺目的光来。 很好,这么快就现了原身,看来他法技不怎么样!温殊途站在原地,忽然敛去剑锋,缓缓抬起一只手来。对峙的应龙,龙首上腾出莹莹灵光,目似鹰隼,盯着他张开的手掌。 那掌心渐渐似火烧般显出无尽的红焰,燃透的五指能看到血色筋脉缠覆相间,他略微挥了挥手。长暮执才忽然看清,他身后一只九首蛇身的巨大怪兽正携着缭绕水雾直冲而来,它蛇头交错四面八方,张着血盆大口,霎时冲破他的灵障,侵到近身;他赶不及回身,这洞身逼仄,施展不开,一个不妨被咬住了龙身,转头时看着那怪蛇生生扯下他一块皮肉,连鳞带血。他吃痛不过,一扇长翅扑去,力道之大如飓风过境,九卿被掀翻在地。 温殊途见势临空而起,一剑划破他翼翅,他前后相顾,终于陷进九卿吞吐的弥漫毒障之中,渐渐不敌,跌落在山洞的一角,先时还有些许龙鸣声,温殊途徒手化出一柄发乌的箭镞来,带着久远的血腥气息,他一步步走上前去,一手扼住他龙颈,眼角泛起血光,挥手间割断了他咽喉,那龙鸣声瞬时而止,没了动静。 秋蟾站在一旁,目睹着她心中的殿下,仿佛受了什么驱使,停不下来般一刀刀划开应龙的龙身,血腥味四起;他自龙首的天灵处剜下,奋力划开,从未凉的血肉里,抽出一条萦绕着白光的龙筋,随手掼在一旁的岩石上,转身间声色阴郁:“给你,续在你的长鞭上,当兵器使。” 他一阵戾戾寒风,从她身前经过,并未多看她一眼。 他临出洞时,厌恶的挥了挥手,他这只九卿只吃阴盛的活物,初潮的少女最好;但这时,他却松了手,准它扑上前去,如饥似渴的把那条新死的应龙吞噬个干净。 她想,他心底里积攒的仇恨,把他挫骨扬灰,也总还不够。 空桑山上入了冬,也显出一片萧索气象。未缓在东书房的后窗下坐着,替重霄整理一藤筐旧文书,而他自己则坐在书案前给暮淮写一封回信,关于三苗国的异动,他们都觉得不太好。 等他写完了信,回头来,正看到未缓早已收好了他那堆杂乱无章的文书,倾身半伏在窗槛上,看窗外几只伶仃的鸟雀飞过。 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顺手掀起她衣袖,看了看手臂上的伤痕,很好,淡退了很多,又替她掩上;同时问着她:“在想什么?” 她本是低着头看他查看伤口的,看着他用手抚了抚,放下她衣袖来,不觉心里更疑惑了。写着问他:我前日去看师婶儿,忽然觉得很奇怪? “哦?看见什么了?觉得奇怪!” “师婶儿肩头上有一处痼疾,每入寒冬就会发作,出的红疹生成水泡,总要及时擦一种药水才能止住。从前若我恰好在,总是我替她搽药的,可我忽然觉得好生奇怪,怎么她这样的伤处,师叔不能帮忙么?他们不是……”她以前不知道夫妇之间的意义,从和他在一起,才有了对比,觉出不寻常来。 重霄看着,心里在想,这两日他忙着,没有看住她,在客师父出门在外,不该又让她单独去他院中。他抬头想了一刻,敷衍道:“所以你知道了么?若是一间房里待久了,也许是要生厌的,你看他们,都到了这步田地!” 嗯?是该这样想么?未缓眼中疑惑更甚,其实她想说,他们这对夫妻的相处之道实在有些异常,师婶儿毕恭毕敬不敢越雷池半步,而师叔像是若即若离,完全不愿涉足其中的样子;但在人前,他们又是一对夫唱妇随的好夫妻。 第113页 未缓蹙眉思虑着,仍是不解。 重霄不肯让她多想,拉她起身来,同时打着岔道:“如此,你该好好珍惜,你看我为着你的伤,心力交瘁,还特地陪你去泡汤泉。” 他一手拉着她跨出书房门,她忍不住抬眸看他,与他坦荡的眼神交汇了一秒,心中腹诽:你那是为了我么,你难道不是别有用心么! 未缓出了空拂殿,想起有好几日没有下山了,全因为要等着竹栖的新曲子,可惜今日她被大师父带着去督查二师兄去了,并不在家。正是踌躇间,山门上远远飞近一个人来,身上银丝罩甲,微微泛着寒光。 “神君!”广拾自云头上跳下来,按剑行礼,同时也向未缓低了低头。 “何事?” “英醍殿里军务相商。”他口角简短,想来应是急事。 重霄听了,回头来,看了看身边人,仍是不放心,为她安排:“有些日子没去看你师父,不如,我送你去曹夕山吧。” 去看师父!岂不是又惹得追问成亲的事?未缓赶紧摇摇头,你去忙吧,不用操心我的事。 “还是我送你去。”他坚持着。 未缓当着他从将的面,不好再说不,便点头应着。等他们从曹夕山上空飞过,放她下去时,她悄悄候着他们飞远,换了方向,径直往山下去了。 她想,去看师父?!师父铜头铁臂好着呢;不如去看看哥哥。 第六十五章 入门?★ 她还是第一次独个儿前来,温殊途正在院中晒一种草药,难得的冬日暖阳,他俯身浸在日光里,身上散发着融融暖意。 见她走进来,忙停了手,诧异的问她:“一个人来的么?” 未缓笑了,点点头。都拜哥哥所赐,如今她也能想来就来,想去就去了。 温殊途着人置了茶桌在后院的避风处,与未缓相对坐着,他这后院出去就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榛树林,伴着远处柘水的分支,总有不畏冷的鸟雀从上空飞过。 温殊途本想寒暄几句,问问她山门里一切可好;结果未缓先开口,她写着:今日不巧,竹栖的新曲子还没练好,又被大师父带出了门。改日我再带她同来,请哥哥听一听她这两日苦练的成果。 这番话,把他看得,心中一声长叹,这不屈不挠的竹栖姑娘,他妹妹是做准了要塞给他。 他斟酌着,道:“缓儿,你大概还是因为听不见的缘故,其实,你那竹栖妹妹,在琴技上,造诣不太高。”他极尽委婉。 嗯,我知道,她自己也知道的,所以才要哥哥这样的高手指点她呢,不然她何时能练出来!未缓有理有据,进退得当。 把她哥哥说得,僵住了一刻。他握着茶盅的手,放了放。看着树林里一只灰雀一声长鸣窜上云霄。一横心,道:“我也并非高手,不能为她助益多少,或者还是让她另寻名师吧!” 哥哥这是嫌弃竹栖不聪明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许多事情都是没有人教的,哥哥不能多些耐心,再试试么?竹栖心宽和善没有杂念,这世上的人心色多难辨,她却清澈如水…… 她这话里有话!温殊途看着,没了答言,做妹妹的一番心意,她思虑之深,并非随口戏言,他不能不领。 他垂眸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对她说:“缓儿,不如这样,我们打个赌,若你赢了,我好生教她一曲;若你输了,此事就此作罢吧。” 未缓看着他,想了想,点头,好啊,赌什么? “你才学会腾云之术,就看看你这腾云的身法如何?”温殊途起身来,指了指林子里时不时飞出的鸟雀,接着道:“这冬日里,寒鸟飞天的速度极快,也飞得极高,你试试,能不能飞身上去,抓住一只,若成了,就算你赢。” 未缓抬头眺望一眼,在心中描摹着试了试,觉得有七成把握,起身向哥哥点了点头。 随着一声鸟鸣声起,她应声飞出,远比温殊途想象得要快,他自然是不能输的,站在茶桌边,悄悄抬手使出一道法术,让那鸟雀飞出更远,不想未缓腾空之快,仿佛毫不费力,剑光般追着目标而去,一回身,已抓在手里。 及至她不紧不慢的飞回来,落在他面前,他仍是不信,她一个初学者,怎可能飞得这样迅捷。 瞧她伸出手来,把那活鸟呈在他面前,他眼神疑惑的重新打量了一遍他这位不修术法的小妹妹。 “这次不算,再来一次。”他眼中飘出别的想法,向未缓提议。 未缓当然不肯,哥哥怎么食言而肥! “再来一次,若还是你赢,我答应从此后,认真教竹栖弹琴,绝不推诿。”他加码,说道。 未缓想了想,觉得这筹码不错,很值得一试。 第114页 于是便再试一次。这次温殊途做好了准备,在长空之上,让那鸟雀临时折返,突然换了方向。未缓身形灵巧,追光而去,分秒不差的旋身赶上,那速度与机变,远高于常年修灵之人。 他站在后院里,看她一道弧光,飞回来,满脸笑意,陷入了沉思。她才学会腾云没有几天,想来在重霄身边,也是用不上的,竟能运用的这样信手拈来,真是不可思议;除非她有别的力量,远高于旁人的未知的力量…… 未缓对面站着,见他脸色未明,忙提醒他:哥哥许好的筹码,可不能再反悔了,不然信誉扫地,就…… 他点头打断她,“你放心,我既答应了,就绝不反悔,你何时带她来,我就何时认真教她,”他嘴角藏着一抹浅笑,接着道:“不过,实在没成想,你短短几天里,竟有这样进益,重霄有指点你么?” 未缓听他同意再给竹栖个机会,心里高兴,乐呵呵的矮身坐下来,至于哥哥说的技法纯熟与否,她也没在意。只摇头写道:没有,他近日忙得很,常常不在呢。 嗯,战火四起,重霄的位置自然是该忙些,他忙得如何,扶南域当然也同他一样。温殊途暗自思忖着,心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 “缓儿,哥哥想起一件事来,”他挪开面前的短柄茶壶,凑近前来:“在我们家族里,修习法术的人不多,但有一种法术,是几乎人人都会的,你若有心,哥哥可以传授给你。” 未缓正捧着茶盏饮茶,当真修炼法术!她想起师父和在客师叔都不赞成,似乎,重霄也不大同意…… 见她犹豫,温殊途便再开口:“虽是没有什么大用处,但关键时刻,还是能救己于危难;譬如我前次听你师父说起,你遇过险,中过一回蜂毒,若是那时会个一招半式,便也不至于束手无策;你想想,是不是?” 嗯……哥哥说的也是,那时她两害相权,只好自伤,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仍是迟疑,向哥哥写道:我向来没有基础,听说许多术法都要从幼时习起,不知我这样中途切入,能否学得会? “无妨,这套术法几时学起都是一样,不过是一套静心之术,也更讲究天资些,与基础无关。”她有心开始,很好,他立时替她拿定了主意,决意要试她一试。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哥哥替她讲解着“静心之术”的由来,不过他没告诉她,这套古老而神秘的术法,并不是人人都能修的,要修习这项秘术,对自身灵力的要求之高,连他自己也并没有十分把握。 未缓走后,他一人驻足在冷风里,听见身后春蝠问他:“让小殿下修晰灵之术,是否太勉强了些?万一……” 他转身来,一道目光止住了她要说的话,却没有多言,撩袍跨进了房里。没什么勉强与否,若不试一试,怎知能不能;况且,像他们这样活着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勉强的,难道他自己就不勉强么! 他油灯下独坐,其实也替她想好了,若是不成,他亲自封断她经脉,从此以后做个普通人,把她还给昆吾神君,重霄待她情深,自然会照顾好她,复仇之事,他不怕勉强,他一人来;若是她果然能成,那便是天助之利,他们兄妹联手,雷境已至暮年,就算与郡夏王父子同在,他们也有胜券。 未缓傍晚回去时,重霄差窃脂送了信回来,叮嘱她少在外走动,若要下山看望哥哥,最好带上竹栖为伴;他这里近期要赶往中融国境,可能要耽搁几日。重霄虽是战将却有文臣之能,他受命前往国境线上斡旋调停;届时长暮淮将配合他,重甲带小队亲兵同往,以作震慑。天帝希望化干戈为玉帛。 她手里捏着信纸,抬头扫了眼旁边埋头抚琴的竹小七,心想:看看,神君百忙之中还在关心你的进展,努力啊!你这不争气的丫头。 她同时伸开两手,背身向窗外探出半个身子去,抻了抻腰身,寒凉夜色里,窗外一阵冷风拂过。正隐约看到枯藤架下,有人在飞身练剑。嗯,这小游子真是上了弦了,不分昼夜通宵达旦啊。 她想起那天,听他说起,要修好了术法,练好了攻防,有朝一日好随着神君出征战场,生杀伐踏,能执甲而去,荣光而归。未缓看他说着,着实觉得他志向可嘉,果然大师父教导有方;并不知道,这段设想,不全来自竹游自己的期望,而是那晚听茯苓说起,她说,从前见过表哥点将台上集结神兵,山呼海啸一呼百应,实在令人心折。他便同时在心里立下志愿来。 那以后,未缓连番跟着哥哥修炼心法,期初倒是不怎么艰难,只是特别虚耗耐心;他放她一人独坐在后院的冷风里,让她不断重复一句法门,一个动作,她这年长日久在无声世界里积攒起的忍耐,也常常不够消耗。他一边在书房里悉心教导竹栖练琴,一边抽空出来,问询她的进展。 第115页 未缓每见他摇头,听他问她,是否能看到白光,是否能感到轻逸;她都遗憾,看不到也感觉不到。那时便觉得,修炼太难,似乎是个难以企及的目标。 然而等她和竹栖走后,温殊途眼中的光,却是她没见过的另一番意思。他这小妹妹入门进展之快,不断印证着他的猜想。她看不到干扰的浑光,没有脱壳的危险,实在是修习“晰灵之术”的不二人选。 他带着新寻来的饲食,去照料九卿时,立在涧边岩石上,看他的九首蛇把那处理过的少女顷刻间撕成碎块,血水沿着蛇颈化进溪涧里,没了踪影。他脸上淡漠,仍在想着,也许九卿的助力,不如小妹妹。 第六十六章 过招?★ 重霄回来时,空桑山上刚下过第一场雪,雪后初霁,初升红日映得四下里光影熠熠。 他径直落在自己寝殿门外,推门跨进去,房中空无一人。他在床榻边略站了一站,听到窗外雪断枯枝声。 他转身退出来,沿着回廊一路行到两歧殿。后院里是竹游一人在雪地上修习身法,他轻衣薄衫,头顶虚虚的冒出丝缕热气。重霄快步走进内殿偏房,只有一架桐木瑶琴摆在轩窗下。 她和竹栖同时不在,那应当是下山去她哥哥家了。他心中猜测着,敛袖腾空而起,直奔温殊途的小院。 他落地时正听到书房里传来一阵流畅的琴音,走过时瞥见温殊途垂首坐在竹栖身侧,正在琴弦上为她示范。心中暗叹:是竹栖的勤奋感动了温先生?! 温殊途忽然见他走进来,眼神一滞,进而起身来笑了,扬声吩咐婢女:“春蝠,去叫小妹妹来。” 未缓正依着哥哥的指引,一步步踏上这套古老术法的新台阶。突然听见春蝠说,神君来了,请她快去。她一下子有些恍惚,半天才从另一个世界里转回来;他回来了,是来找她的……她蓦然睁开眼睛,定心想了好一会儿,起身来匆忙绕进哥哥的书房,看到他长身立在一处日光里,正含笑伸出手来。 他两手把她拉在身前,低头看她面色微红,虚笼的发丝下,额角铺着层细密的薄汗珠。他抬手替他拂了拂,问她:“做什么呢?弄得这样!” 她还没来及回答,哥哥先替她说了,他说:“教了她一点取静的心法,让她试了试,修身养性罢了。” 她跟着笑了笑,看见重霄微微皱眉,向她道:“不研究些别的,怎么对这些有兴趣!” 她看着他说的,心中不禁惭愧,谈不上研究,什么也没学会呢,哥哥此番教的也不知是什么高深莫测的术法,还是她自己不在道上,学了这么多天,日日勤勉,却并没修出什么结果来。 温殊途见他们相对站着,投过来的两道人影儿恰重叠在一起,身旁坐在琴案边的竹栖正盯着发呆。他忙打断他们,“既然神君来接你,就早些回去吧。”同时低头看了眼这新收下的学生。 临走时,他着意教导竹栖:“既是有心认真学琴,我便不能客气了,叮嘱你一声,要想学得好,潜心听师父的话,勿有它想才能学有所成!” 竹栖听着,抬眸来看了看他,第一时间低头诚恳的表示了同意,然而等他一转身,她又马上在心里想,谁真的爱学琴,我操琴能操出什么来,还不如操两条蛇威风,吓唬我做什么! 她兀自清醒着,一边想着明日再来时的事,一边跟在神君和神君夫人身后,返回空桑山去,丝毫没被影响。 夜深时,重霄收到一封扶南域的来信,暮淮其实比他早一天返程,此时来信,问了问和谈的结果,最后在信尾提及,弟弟暮执偷偷溜出府门有些日子了,若是哪里见着他,务必帮忙把他抓回来。 他没大放在心上,这些年里暮淮找他弟弟的故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着实是一桩寻常事。外面又下起了夜雪,有寂静的簌簌落雪声。他起身吹熄了灯盏,回寝殿内间去。 他出来取信时说好让她等着的,他想着要告诉她,中融国境上有座极高的袁周山,主峰的山顶有一处大片的丹阳花丛,他从前没有留意,如今他替她记住了,等来年入了夏可以带她去看。 不想,他一进来就看到她靠在床头上睡着了。他不觉叹了口气,白日里忙什么了?他这一去十几日,那边国境线上昼夜不息的大雨滂沱,他常常站在檐下看雨,顺便在想此时的她在做什么! 他无奈的矮身掀被坐在她身侧,伸手把她拦在臂弯里。再看一看她,她睡颜宁静,小巧的鼻尖上泛着一点温润的光。“明日再敢这样无知无觉的先睡,就想个办法叫你醒醒神儿!”他眼中射出既凶且暖的光来。 第116页 然而她实在太累,依照哥哥的吩咐,她一人坐在在后廊上,独自修炼心法。像飘在汪洋里的孤舟,风浪里颠簸不定,她常常找不到方向,摸不着边际。哥哥告诉她,这个阶段还会持续一段时间,等你忽然看到了海岸,海岸上有一片金色沙地,便是入了新一重天。 她努力的接受着他的指引,朝他描述的方向去。 重霄人虽回来了,公务也跟着带了回来,常日在东书房里,顾不上旁的事。未缓有一日想起来,问他:你是不是派了什么差事给在客师叔,师叔近日怎么频繁外出,是替你办差去了么? 他心中转念想了一瞬,点头回应:“是啊,有些军务以外的事,二师父不在,只好劳动在客师父了。” 哦……未缓点了点头,虽然还是疑惑,好在并未追问。重霄却是被她一提,才想起来,当真许久未见在客师父了,他忙什么去了。他心中暗想,等他几时回来,还是有些事,要同他商议,比如关于未缓家族的实情,何时告诉她;他担心温殊途是不可能一直这样等下去的。 他看着她从他书房的竹木书栏里挑定了两册书,抱着回后殿去了,仍旧忍不住替她忧心;她这一段家事,像一根长刺,扎在他咽喉间。 因为未缓这两日不下山去,竹栖便收拾收拾,独自一人,勤勉不辍的往返在两山之间。温先生自己都端着架子要做她的瑶琴师父了,她更觉名正言顺,日日都来。 然而像她这样生小出野里的姑娘,温殊途想用一张琴案就拘住她,也算是一段妄想。 她头一日独来,倒是规规矩矩的垂首抚琴不止,温殊途无心久坐,起身往旁边书案边去。不多时,他渐渐听出一点幽微的沙沙声,转头扫了一眼她独坐的背影,尚佳。等他转回头来,案上一盏长颈铜油灯上赫然盘着一条两指粗细的冰蛇,赤豆样的眼睛泛着红光,蛇信毫不友善的朝他一吞一吐。 他定神同她那条小蛇对视着,余光里看见琴案前的竹栖姑娘忽然转过身来,一脸欣喜又佯装关切道:“哎呀,先生桌上怎么窜出一条蛇来,想是这书房里太暖了吧,来来来,我来帮忙抓出去,莫把先生吓着了!” 她兴高采烈的走过来,见温殊途抬眸看了她一眼,无声的向她摆了摆手,叫她坐回去。进而面无波澜的伸出另一只手来,不偏不倚的掐住蛇颈,起身幽幽的把她后山园子里寻了半日的小冰蛇,甩手从窗户里扔得远远的,没了踪迹。 她呆看了一会儿,温先生拂了拂倜傥的衣袖,又坐了回来。同时横扫她一眼,沉声提醒她:“后一曲还没开始弹,愣着干嘛!” 奥……她失意的转身坐回琴案边的蒲团上。 隔天再来时,他说着话,不经意瞟了一眼她眉宇间的雀跃。等教过了几节新指法,吩咐她弹奏给他听。他自己则警觉的站在一旁盯着。 她老实得很,没什么异动。他又无心久站,抬脚要走,忽然觉得,后颈处星星点点的冰凉感,像爆开的水珠,一阵阵乍起,接着手肘袖口处也接连袭来。 他转身间抬起一只手来查看,一抖袖管,几只冰凌的雪虱顺势掉落下来,白色的一星点,迅速逃逸在地面上。 他立时回过头来,看见竹栖正盯着他站起身,嘴上说着:“不好不好,先生衣裳是放久了吧,爬上这种小东西,”说话间,伸过手来:“快脱下来,抖一抖,若是爬进里面就不好了。” 他让开一步,皱眉用力看了看她,看她一脸的幸灾乐祸,拒绝道:“不用了,你好生坐着吧。”转头扬声唤人:“春蝠,拿件衣裳来。” 春蝠大约刚好不在门外,竹栖笑嘻嘻的凑上来,热情着:“不如我帮先生捉吧,我一向眼神儿好,从前我哥哥养的一只火兽,生那种会咬人的虱子,”她一手比划着,给他看:“对,就是那种黑色一丁点的,我都捉得住。你身上这种不咬人,就是有点凉,先生别担心。” 她拿他和她哥哥的火兽比,诬陷他长虱子么!他的好性子不多,说话间就用尽,放下脸来,眼中显出满满的不悦。 竹栖伸在半空的手,僵在他目光里,哎呀,说多了一句……“呃,我收回那最后一句,”她赶紧替自己找补。看见他狠狠瞪她一眼,转身跨出了门。 后来未缓知道时,惊得半天没回过神儿来,你可真是,果然和竹游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啊。她赶着启发她:你就不能同我哥哥好好相处,你吓唬他做什么? “谁吓唬得了你哥哥,你真是高看我了!”竹栖亲身实践过一番,理直气壮的推翻了未缓的说辞。 不是啊,你不知道,别人都是怎么做的;譬如,别的姑娘家,会绣个如意手帕、做个缠丝香囊、或者实在不能的,编个五彩绳绦什么的…… 第117页 “我哪儿会这些啊!”没等未缓写完,竹栖摇着手打断她;想着,我这一双撑船的手,会弹个琴已是非常了不起了。 一抬头,看到未缓语塞,不禁反思了一秒,转圜道:“要不,我扎个蜘蛛笼子送他吧,只是,这时候的藤条不行,等开了春才好……” 她兀自遗憾着。 未缓蹙眉看着她,心中遗憾更甚:蜘蛛笼子!有哪家的郎君收到个虫窟会高兴?她抬头看了看天,也许还是随缘吧,别太勉强。 第六十七章 鞭笞?★ 未缓不知何时起,修炼哥哥教的新术法,会偷偷避开重霄,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大概是从他不赞成她学腾云开始的。 趁着他回天庭赴命的空档,她赶着下山来,找哥哥请教。她前日一早,窥得一点模糊的金沙海岸,可始终近不了前,似在海浪间沉浮,亦近亦远。 温殊途本在房中同秋蟾商议九卿增量喂饲之事,未缓忽然来访,他忙止住了谈话,从房中赶出来。 未缓也是第一次见到哥哥的另一位婢女,她先时和春蝠闲谈间得知,哥哥还有一位得力的贴身侍女,名叫秋蟾,常常在外办差,不在跟前。今日得见,她好奇的多看了两眼,是个长相标致的姐姐,只是眼神凶了些。 “缓儿怎么来了?一个人来的?”哥哥问她。 她点头间把目光收回来,抬手向哥哥写明来意,温殊途一边有些诧异,想她进展之快,着实让人难以置信;一边蹙眉想了一想,道:“你来,我帮你看一看。” 他们仍坐在后院的矮墙边。她此时的元神正蓄力登顶,温殊途斟酌再三,放弃了侵进她元灵的想法,转而嘱咐她,把眼前看到的景象写下来,他好替她参详。 未缓信任的答应着,沉下心来,渐渐隐进虚空的另一片世界里去。像是冬日里的海上,阴寒气息裹着腥风扑面而来;她目力的边界上,恍惚的有一道海滩,然而她一时飘远一时飘近,不能自主亦不能近前。 待她退出来,问向哥哥:如何才能靠近那海滩? 温殊途沉默了一会儿,并未回答,反而问她:“你看到的,是一座小岛还是一片大陆?” 未缓回忆了一瞬,写下:大陆。 他眼中骤然聚起光来,她竟能如此肯定,遇到的是海陆交界之处。他紧接着追问她:“海滩之后是什么景象?能看到么?”他问着这些话,自己不由得替她紧张,一只手握紧了拳。 海滩之后,其实隔得太远,她有些看不真。断续的描述着:有丛林,许多礁石,好像还有重檐殿宇,黑色的参天的门柱…… 她看到了宗庙!他心中震撼,真的有人能步入这样的境界!那本轶失的残卷上说的没错,这秘术是可以修成的。她的疑惑不解让他信心大振,很好,她就快能登岸了,他来助她一程。 甚至没有多考虑,他已拿准了主意,示意未缓再来一次,他目光坚定的向她道:“哥哥有办法,帮你靠近那道海滩,你也许就能踏上大陆,这套术法你便修成了一半;但这一程路,你得一鼓作气走下去,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停,记住了么?” 未缓点了点头,其实不太懂他的深意。 温殊途看着她,眼中仍有隐忧,告诫她:“缓儿,修习任何一种法术都是一样,你既使得它之长,便要忍得它之痛。” 嗯,这道理她明白。面前这樟树林里忽然寒风四起,卷集着枯枝与落叶在他们眼前飞旋而过。 温殊途示意她重新再开始。随着她进入幻境,他悄悄起身立在她身旁。周遭仿佛被施了法,一片静谧,唯有乍起的寒风声。 秋蟾不知何时从后门口走了出来,她站得不远,看着温殊途无声的抬手隔空取了她的长鞭来,她难得的多言一句:“小殿下不是修灵之人,能吃得过这一鞭么?” 温殊途背身未动,声如砥砺:“吃不吃得过,都得试过了才知道。” 这也并非他有意为之,那页残卷上本就是这样写的,“晰灵术”是幻术之巅,舍得了皮肉躯壳的束缚,才能登岸入中境;以鞭笞血肉之身,仍能不动元神之固,才可有小成。 猎猎寒风里,他退开两步,扬起长鞭毫不迟疑的用力甩在她单薄的后背上,鞭身上续了龙筋,力道之强,不伤衣袍也可皮开肉绽。 秋蟾眼中一道鞭影晃过,打坐中的小殿下背影不能自控的向前扑去,她一手撑住,竟没有停下来,如玉的后颈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她心中暗叹,同时抬眸看了看温殊途的身影,他们这家族果然有着惊人的忍耐力,这样恒持的毅力,让人隐隐的心中发怵。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他们,她眼看着三殿下朝旁挪出几步,扬起长鞭又是一下,她耳中是一阵鞭子急速挥过的气流声,那两道鞭痕许是重叠在了一起,不多时,小殿下的后背上显出紫红的,微微发乌的血迹来;她背影有些微颤,却依然没有停下。 第118页 很好,再坚持下去,也许今日就能有所突破。温殊途眼中笼着寒光,他再抬手时,连身后站着的秋蟾也有一丝心惊,是否太急功近利了些,这样打下去,伤了原身,于修炼并无好处啊。 她犹疑间眼中飞过一道暗影儿,她本能的飞身去拦,却扑了个空,那剑身之快,她回首间,已打掉了温殊途手中的长鞭,浑金缠丝的握柄应声落地,“砰”的一声脆响。 有人自远空逆风而来,他疾速径直落在温殊途面前,厉目与他对视了一眼,先伸手去把近旁的未缓拉起身来。 她此时正伴着源源不断传来的疼痛,渐渐靠近海岸线,眼前是越来越清晰的一座恢弘殿宇,巨大的立柱乌黑肃穆,不由的让人心中生怯。她正想跨上海滩,忽然一脚踏了空,被人临空抱起,那臂弯她熟悉,和着他身上的气息…… 她艰难的落回自己的原身,睁开眼睛的一刻,看到他紧皱的眉心,后背上同时传来火烧般的灼痛,她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重霄一手覆在她背后,触到她洇透了血水的衣袍,他翻过掌心来查看,指面上鲜血未干。 “温殊途,”他怒火丛生,直呼其名,质问着他:“你对她做了什么?” 温殊途始终站在原地未动,面色沉重,他心中只是遗憾,也许只差一点点,她的“晰灵之术”便可进入中境了,真是可惜!至于重霄的质问,他根本没放在心上,这些旁人,永远不会懂他的想法。 他伸手想拉未缓的手臂,被重霄一偏身让开了,“你别碰她。”他沉声警告着他。 “缓儿,只差一步,这套术法于你非常要紧,千万不可半途而止!”他自己近前一步,极力的劝说她。他看着未缓眼中疑惑不定的光,横下心来:“缓儿,没人告诉过你吧,你出生时是个健全圆满的孩子,你现在为什么聋哑不全,眼睛也……” “温殊途!”重霄几乎低吼着打断他,他垂手间,禺阳剑已握在了手中。 两相对峙着,未缓看着哥哥说的话,脑中仍是有些混沌,她低头看了一眼重霄手里的剑柄,再抬头看他时,眼中的疑惑更甚。他立刻收了剑身,低头像是同她商议:“走吧,先跟我回去。” 她实在痛得无力多言,只回头看了一眼哥哥,看他眼中似有巨浪翻腾。被重霄带着腾身驾云而去。她脑中始终回转着哥哥说的那句话,她出生时是耳聪目明的,是什么让她现在又聋又哑呢! 她被带回空拂殿里,重霄请了刚回来的在客师父上来,替她查看背上的伤口。师叔看过之后,嘱咐她俯卧修养,不能随意走动。继而退出殿外,重霄起身送他,两人在外间逗留了许久,不知在说些什么。 等重霄坐回她身边时,她转头来望着他,等着他提问。 “你哥哥教了你什么?”他一边发问,一边伸手替她理了理铺散开的长发。 其实,时至今日,她也不甚清楚,哥哥教她的到底是什么法术,做什么用的,怎么用,她一概不知。只好回他:哥哥说,是静心之术。她虽然这么写着,自己也有点不信了。 重霄也是权且一听,看了看她眼睛,郑重道:“没有一项静心的法术,需要用到如此狠厉的手段的!” 未缓看了也语塞,她也不懂,是什么原因,让哥哥要用这样的法子助她一程。但她下一刻,又在心中暗自回想,隐隐觉得,哥哥的办法似乎有些效验,她就快要踏岸而上了,真的只差一步。她思忖了一秒,没有说。 她进而,又想起哥哥的话来,甚至有点觉得,重霄的反应也很奇怪,他是因为哥哥鞭打她,才怒不可遏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抬头来看他,他眼中似乎染着忧色。她再三思虑,还是忍不住要问:你今天听到了么,哥哥说,说我的眼睛和耳朵都是后天损伤的,我想…… “嗯,”未缓没想到,他竟直接点了点头,打断她道:“是啊,我没跟你说过么?之前姨母帮你看过的,也是这样说。想来,是海岛上那场战火里,受了伤的吧。” 他应对自如又轻描淡写,让她一下子没了下文…… 他心中矛盾着,他也知道不该骗她,然而又不能不骗她。 过了许久,他低头来,特别温柔的嘱咐她:“还是不要跟你哥哥学法术了,你师父说的很对,不会有不会的好处,你该听他的!” 第六十八章 知悉?★ 她伏在枕上的时候,已在心里做着让步,与其闹得大家不安生,不如就此算了吧。然而当晚,她便有了些不好的症状。 她自己有些知觉,一入睡就跌进一个接一个的梦境里,惶惑缭乱的许多人脸闪过,她既看不清也记不住,他们说着什么,她一时听得见又一时听不见,总也接续不上,昏沉得落进天塌地陷里去。 第119页 她睡梦中并不知道,重霄已是第三次抱她起身,试图把她唤醒,然而他几番尝试,怎么也弄不醒她。钟漏上已过丑时,殿外浓夜之下一片静谧。 在客再次赶来时,坐在床榻边也垂首沉默了许久。重霄在旁,实在等不过,上前来询问:“她怎么了?是否和修习的术法有关?” “她修习尚浅,此时难窥端倪……”在客眉头深锁,语声沉沉。他白日里看过缓儿的情况,又听重霄说起她哥哥的反应,便觉出不妥来。温殊途到底教了她什么?仅凭未缓自己的描述,听起来像是一种幻术,然而幻术技法幽微,并没有高深的法道可循,他为何独独要教她学幻术呢! 在客俯身观察着缓儿情况,她合上的眼皮下,眼珠在微微转动,他想了一想,取出随身带来的银针,刺她三阳五会穴,银针刺下不多时,床榻上俯卧的人渐渐有了醒转的迹象。 等她幽幽睁开眼睛,在客适时起身来,她眼中的位置,仍旧让给重霄。 她像是去了一趟很远的地方,突然给召唤回来,吃力得很,脑中空旋不定,嗡嗡作响。重霄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前,喂她喝下一盏钩藤凝露汤,守在旁的两人本都有许多问题想问,然而见她气息虚弱,脸色也不好,又都同时打消了念头。 这夜剩下的时间里,未缓倒渐渐清明起来,她伏在重霄胸前,下颏抵在他心口上,同他断断续续的描述起哥哥教授的法术,哥哥说是一套寻常的法术,既能修心也能防身,可是好像又很难修炼;幻境里有一片茫茫沧海,我总是登不了岸,他说助我一程,所以…… 重霄看着,他原是怕她哥哥教的是诡异之术,然而照她的说法,修心的术法大抵也都是从这一路数开始,可为何要用暴虐的手段来催发呢?他低头挑开她领口,看了看她背上的伤。也许在客师父说得对,温殊途已经等不得了,他们也不宜再等。 拂晓时,她终于又沉沉入睡,睡颜温润,比先时安宁,他放下心来,悄悄起身。与在客师父约好,在东书房议事,他才一落座,在客正从他窗前走过。 两人相对饮茶,该从哪里说起,一时都没开口。 “温殊途想告诉她,当年她耳目受损的实情,她自己也起了疑,不如……”重霄一手拂过滚烫的茶盅,向在客师父道。 “你是否也是担心,一旦告诉她实情,也许燃起了她复仇的愿望,无异于把她推给了温殊途,再也带不回来!”在客替他道出了心里的顾忌,他们的忧虑同出一处。 重霄听着,没有回应,沉默以对。可若仍旧瞒着她,她不会明白她哥哥想要做什么的,她也许无知无觉的跟着他越走越远,那时又该如何呢? 他们商议了许久,最后终于还是决定告诉她,比起一无所知,让她知道实情后做自己的选择,他们两人都觉得是更佳的保护。 一个人能自主选择,是得到的最大尊重。 客师叔再来时,是第二日午后了,未缓披衣坐在床榻上,正低头看一卷苦笋集。随着背上伤口的疼痛渐渐淡去,她想起从前,不学法术时,她兴趣极广的,习字也好、描画也好、研究吃食、炮制古方…… “缓儿,”师叔敛袍坐在她床榻边,神情温和,像无数个为她讲解文史知识的午后。 未缓随手掩上书卷,以为师叔是来查看她伤势的,她含笑向他解释着:已经好多了,不必查看了,劳师叔跑一趟。 在客只凝神看了看她,心中也仍旧为她担忧,他劝说过自己,到了该说的时候,本就是谁也替不了她的事。他伸手把她膝头上的书卷拿下来,放在枕边。开口道:“缓儿,师叔今日来,是要告诉你,关于你幼时耳目受损之事,你静心听一听,也许会有许多问题,等你听完了再发问。” 未缓抬头向他看着,心里有些异样,这会是一桩什么样的事,师叔这样郑重的特地来告诉她。 “你大概也知道了,你这一双耳朵,包括眼睛,都是后天受损的,重霄告诉你的没错,确实是海岛上那一场战争中,你受了害;那时你尚在学步,被你母亲连夜带出王城,逃往深山避祸,然而途中遭遇追兵不敌,”在客拧眉艰难,念羞遇害时不肯使尽全力,怕辉光太盛招致他半途折返,顾及他生死之心是他无论何时都不能回看的痛。 他停在这儿一会儿,终于接下去:“你母亲临死前,用尽全力,使灵辉护你元神不灭,敌首便指使手下一尸婆族副将,将你耳目刺穿,好让你将来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同时,也可挟制你哥哥复仇归来。”他说完,看了看未缓惊疑的眼神,了了补充:“尸婆族,师叔向你讲解过,因为用毒太甚,在后来的时间长河里,渐渐族灭,现在已没有传人了。” 第120页 然而她此时没法关心一个久远的消失的族群,她只想知道,战争因何而起,他们的敌人又从何而来? 师叔却没有深谈,他说:“后来,有人设法把你救了出来,又为你治好了眼睛,托付给你师父教养,直至今日。” 是谁?她写着,问他。 “缓儿,不必深究是谁,但我想,救你的那个人,把你托付给宗明,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像他一样,无论到了何时,都活得恣意不羁,活得轻松无忧。”他说到这里,觉得可以讲下去了,接着道:“你还记得,我们讲异族志时,提到过的员丘氏么?” 未缓几乎没有迟疑,她马上想到了,哥哥口中说的海岛一族,经历过一场大战,不就是员丘氏的故事么?她眼中光转,问询着看向师叔,我们就是住在员峤山上的那个氏族,是么? 在客点了点头。 她得到了答案,却有些乱了,许多问题在脑中横进横出,她拦也拦不住。 是谁挑起了战争?她终于还是要问。 “缓儿,一场战争的开始,远比你我想象的复杂;这个故事于你而言,太大也太沉重,你当容自己些时间,好好想一想,再去探究谁该为战争负责。”在客目光殷殷,他想,她会听得明白的。 她果然沉默下来,是该想一想,她从哪儿来又该到哪儿去…… 在客临走时,对她说:“缓儿,仇恨和杀戮从来都解决不了问题!” 那什么才能解决问题?她茫然了一刻,抬头来问他。 “关于这一点,师叔也没想好。”他实话实说,这年深日久里,总有些问题是想不出答案的,他说:“但你可以花些时间,好好想一想。” 客师叔走后,她一人坐在床榻上,看着地心的一道日光,渐渐拉长,长到东墙跟上,越来越淡,最后虚晃的溶进她目光里。 重霄进来时,她仿佛凝成了一尊雕像,跌进时光里。她盲目的想着:也许那些梦境里的脸孔,是她从前的族人,他们见过她,围着她的小床转过,她听过他们的声音,如今都已经没了;也许他们中间,有一个是她父亲,有一个是她母亲,可她不认得…… 他坐在她身边,为她今天听到的这些身世遗憾,伸手拂了拂她鬓边散落的发丝。“未缓……”他叫她,仿佛要从遥远的时空里把她带回。 她没有动,隔了许久之后,才抬眸来看他,眼中闪着询问的意思:你是知道的,是么? 他点了点头,以为她要追问他些什么?然而却没有,她眼中像吹熄了的灯,看着他的一瞬亮起,过后便没了光。 这之后的许多天,她都异常安静,重霄先时怕她舍不下修习了一半的法术,也许会重回温殊途身边去,他排出许多时间来陪她,有时实在有公务,临走还会设下结界防着她外出,然而,他真是多虑了,她从早到晚,连寝殿的门都没有跨出去过。 他便又有了新的担忧,看她坐在后窗前无声无息的盯着窗外青竹林,有时看落雪,有时看旋风。入夜时,她睡得也不好,常常突然惊醒,醒来额上总是覆着细密的汗珠,他拿衣袖替她掩着额角,问她梦见什么,她总是摇摇头,不肯细说;再睡时,便要贴着他心口,他渐渐养成了半夜醒来查看她的习惯。 他想,她这样也好,他把能给的温暖都给她,好冲抵她失去的再也回不来的那些情感。也许,等抵消得差不多,她就会好起来了吧…… 第六十九章 春苏?★ 冬去春来,青竹林里的积雪渐渐消融,又下了几场春雨,空庭的院子里,细细的点染着新绿。 山下的镇子上,最近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庆典以祭祀春神句芒。这样的庆典每四年举行一次,因此特别隆重,从前竹游兄妹总是求了大师父,拉着未缓一起去看热闹,然而今年,未缓像蛰进了冬雪里,裹着一层冰晶,敛去了光彩,了无生气。 竹栖上来找她时,她正和重霄相对坐着下棋,他赢的时候渐渐多起来,她输了,也就罢了,起身朝窗外看看环绕轻烟的远山,了了小戏,不值一提! 重霄转头望着她侧影,映在半扇窗格后,这一整个冬天耗尽了她所有轻灵气,仿佛被剪断了翼翅,跌进了枯井里…… 他起身替竹栖开了殿门,本想顺便去一趟书房,留她们一起说说体己话,正收棋子,听见竹栖叽叽喳喳的拉着未缓在说:“明日是大祭的第一天,最是热闹的。我哥同大师父说过了,告一天假,咱们一起去。我还记得上次,那个卖青糕的,我怎么就没抢到那种印着小马的,你想起来没?”竹栖一说起当年的憾事,连珠炮般停不住,向未缓比划着:“就那个,眼睛是用一粒赤豆点的,又漂亮又好看的青骢马,我这次定要抢在头里,先买个五块,抱着逛,嘿嘿!”她说着,忍不住咧开嘴,仿佛现在就买到了。 第121页 未缓被她说的,遥遥想起来一些,那年小七因为去迟了一步,没买到心心念念的青骢马,回程时那个气呀,恨不能把她哥哥嘴里那块青糕挖出来,直闹了好几天,再罢休。未缓记得自己那年买了块樱花色的,那糕团上的雕刻实在太漂亮,她放着看,好几天没有动,结果生了毛,吃不得了…… 那时她觉得眼前的事都很值得,飞过的山雀,冬日里来寻食的獾鼠,隔壁山头上那家新搬来的玄豹一家新添的孩子,师父总嫌他们家吵,老想赶他们走,结果他们一年年的住下去,生了十个小豹子。 然而此时,她却觉得心中郁结,她越是想起从前的无知无觉,越是能看到被踏平了的员峤山,飘在归墟里渐沉渐远,只剩一点苍黑的峰顶。 竹栖见她目光虚散,没有答言,凑过来拿肩膀碰了碰她,道:“那跟你说好了啊,明儿一大早我来叫你,若去晚了,害我买不着东西,我是要气死的。” 她站着,甚至不是犹豫,是不想去,她不知何时起,开始怕热闹,怕欢声笑语,怕太开怀了,是一种罪过! 重霄收好了棋盘,起身放回书阁里,他余光之下,看得到她忧郁的眼神,直看到她心里去,忽然开口替她答应下来:“那就去吧,明日一早我陪你们同去;”他走过来,站在她身旁,补充着:“我倒从没见过山下的祭祀是怎么样的?你们带着我。” “好啊,可好玩了,神君不知,比我们山上办的热闹多了。”竹栖眉飞色舞,欣欣然期待着。 于是翌日一早,竹游兄妹等在空拂殿外,未缓跟在重霄身后,几个月来第一次跨出殿门。她远远的看到竹游歪头在和他妹妹耳语,正埋怨她:“你这快嘴子,不能背着神君说么?如今捧着这尊大神,怎么去逛?”竹栖眨着眼睛并不生气,低声回道:“你合该是个猪脑子,咱俩昨晚盘算的要买的那些个东西,你兜里有钱么?” 嗯?!竹游眨巴了两下眼睛。 “神君有钱!”竹栖边说着,边露出个热情的大笑脸来,对着从后廊行来的神君夫妇,咧出白牙。 未缓看着,狠狠瞥了他们一眼,不得了,这两只皮猴子没过几日,竟还进化了,脑壳子好使到算计起重霄的钱袋子了! 她眼看着,竹栖殷勤的凑在重霄身后,话多道:“咱们先去云台镇的东庙街,迎神的队伍从那里开始,那儿有家卖七彩云雾糖的,又好看又好吃,神君快走。”她描述着,自己口水太多,已有点儿吸不住。 未缓在旁写着提醒她:我不爱吃糖,一会儿谁吃谁买? 说得竹栖一愣。 重霄看着觉得太见外了,赶着替未缓周全:“无妨,既是去凑热闹的,都可以试一试。” 呵呵呵,对对对,竹栖转脸又高兴,“神君说的很是。” 重霄笑眯眯回头来,正看到未缓狠狠瞪他一眼,怎么?哪里说错了! 他们一行人从山上下来,混在游行的人群里,初春的暖阳下映出满地缭乱的人影儿,未缓低头看着脚下疏漏的光斑,跳动的,像载歌载舞的人群。她惶惑的想着,混在其中,或许也能水涨船高的开怀一会儿吧,便装作那些远去的亡灵看不见她。 她看着竹栖穿梭在各样摊头前,刚吃过的云雾糖汁,流了一片在衣襟上,引得几只新生的蠓虫正绕着飞。竹游在镇子西头看到一处卖木雕泥塑的,那摊主担子上,有一只香橼木刻的兽头,短须尖耳,酷似他养的火兽,最妙的是两只眼睛镂了空,有个小巧的弹芯在里面,一摇会滴溜溜的转动,有趣极了。他站在那儿看了许久,可惜前面嘴太馋,钱都用来买吃的了,这时囊中羞涩,深悔! 他两眼盯着那只兽头,生怕有人抢先买了去,赶着退出来找竹栖,“快点的,剩下的钱借给我。” 竹栖一捂钱袋子:“不成,我剩下的钱,要去买青糕呢,青骢马,我都想了四年了。” “先借我先借我,你那破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以后再买。”竹游说着伸手来扯。 被竹栖一把打掉了手,两人正拉扯着。未缓也走到那处木雕摊前,伸手拿那灵巧的兽头起来看了看,竹游马上跳回来,向着她道:“未缓,未缓姐姐,你借几个钱给我,我攒得了就还你。” 未缓看着没理他,抬手摇了摇,“叮叮作响”,一抿嘴角,笑了。重霄站在她身旁,看她难得笑了一下,便拿钱要买。被一旁伸进头来竹游按住,“这,这我先看上的。” 未缓转头扫了他一眼,意思在说:那你买吧。同时便放下了那兽头。 “不是,那你先借钱给我啊!”竹游马上拿起来,厚着脸冲她嚷道。 第122页 最后,仍是神君付了钱,竹游心满意足的拿在手里。 他们跟着人群,往旁边镇子去,未缓回头来逗竹游:你既没付钱,这个小玩意儿不如送给我! 竹游一看,立时摇头拒绝:“那不行,我这个,有用。你看你,都有个大富户跟在身边了,还跟我们这些赤脚汉争东西。”一边又感叹:“真是越有钱越小气!” 说得未缓转身来与重霄对视一眼,你看看,是不是好人难做。重霄赞成的点点头。 他们不知不觉跟着人群,走到曹夕山脚下来,晚风拂过,青山隐隐,旷阔的一片天地里,她走着走着,还是走到了那处四方的院落前。 她先前想起许久未去看望师父,既到了山脚下,便想着去探望他,经过巷子口的酒坊,这时候,桃花酒最好,重霄替她去买,她一人站在台阶下打转。 渐渐的,竟走到哥哥家院子门前来。她立在一排桑树影儿里,夕照的光正射在那扇她从前熟悉的门板上,她远远看着,不敢靠前。 不知看了多久,那门扇“哗啦”一声打开了。她惊得心头一跳,像做了坏事无处可藏,看着春蝠走出来,身后是衣袍浮动的哥哥,他立刻看见了她。 他站在门庭的石阶上没动,遥遥与她对视着。 未缓眼中蒙上水雾,层层的,渐渐看不清他,她真该羞愧,她知道了真相,却怕这真相,怕得不敢再来,这撕心裂肺的真相,她只顾自己躲着,留给他一个人去面对了;她从相认的时候起,就想听哥哥讲一讲,从前家里的事,父母兄弟、宗族姊妹,可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敢听了,怕听见他讲,他讲得越美好,她便觉得结局越可怕。 她站在那儿,眼泪不知何时源源不断的滴下来,春夜并不冷,她却浑身颤抖起来。 重霄从路口走来,眼中看到她和温殊途对视着,他近前来伸手把她揽在身侧。 未缓能看到,她哥哥转身,回了院子,他背影决绝,那一点轮廓印在她的悲戚里。 重霄陪她,在风口里站着,终于劝她:“我们走吧。” 是啊,走吧,只好走了。她还能怎么办呢!她想了一整个冬天,也没想出来。这问题太难,再也不是问一问师叔,就能得到答案的。 重霄御风带她一路往曹夕山上去,他伸手替她把眼角一点泪珠拭去,用力抱了抱她。她最近瘦得厉害,他想,要熬过这一阵吧。 他们到时,师父正在院子里同玄豹家的几个大孩子玩跳房子,输了,吵成一团,扯得衣襟都歪了。 看见未缓和神君同来,高兴得很,一挥手把那几个孩子都赶走了,拍着衣裳把他们让进屋里。 “哎呀,缓儿怎么来了,神君也来,真是潦草了,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打扫打扫房子。” 未缓还是第一次带重霄回曹夕山来,本想带他看看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一进门,抬脚就撞上两篓子装满的干果,师父真是!她回头来,拿手指用力戳了戳他那挺着胖肚子,眼神中告诫着他:说了多少次,不让你收他们的礼,你怎么又拿了! 宗明一瞪眼,理直气壮道:“这有什么,我每日里替他们奔忙,人都瘦了,吃了好补补。”说完才想起神君也在,忙拿后腿把那竹篓子踢了踢,踢到门后去。 重霄特地转过头去,装作没看见。水至清则无鱼嘛,这些事他向来宽容。 宗明咧着嘴角,上前来殷勤,然而当真没准备什么,拍着大腿道:“你们先坐,我去隔壁借个果盘子来。” 说着拐出门去,往邻居家借两个果盘子,顺便再借些果子! 第七十章 暂居?★ 等宗明端着两盘果子再回来时,未缓正带重霄去看后院,后院里有一架蔷薇花,此时生着油绿的枝叶。未缓想起那下面她还埋了两坛梅香酎,指给他看。写着道:等会儿走的时候,记得提醒我,告诉师父一声,省得他忘了。 未缓站在后院里,远远能看她小时候常去摸鱼的那条小溪,她想起许多个夏日午后,师父在檐下打盹儿,她一人悄悄溜出去,卷着裤管在河滩上筑起一座水中的城池来,可以一直玩到夕阳西下。她忽然想,那时,哥哥在做什么? 不知何时,师父悄悄把重霄拉到堂屋里去,颇犹豫着,打听道:“缓儿怎么了?有些日子不见,怎么像是变了个人?刚刚隔壁的玄豹大婶儿说远远瞧见她,气色不好,人也瘦了……” 重霄听着,心里也是一声叹息,她这情况,他正想着怎么解释,又听见她师父吞吞吐吐的瞄着眼色,接着问道:“那个,隔壁大婶儿说,是不是缓儿,她,她是不是有身孕了?” 啊?重霄听着自己也吃了一惊,继而摇头否认道:“没有。” 第123页 “你怎知没有?”宗明问得毫不客气。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那得郎中才知道!” “跟郎中有什么关系,跟我才有关系。” 他们脸对脸的争执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未缓走进来看着他们,眼中疑惑。 “在说你是不是……”师父嘴快,正要问她。 “没什么!”被重霄打断了,他伸手拉过她手臂来,防着宗明还要胡言乱语,他索性抬脚拉着她走了。未缓疑惑的回头来看了眼师父,师父正搓着汗巾子嘴里念念有词,看不清他在絮叨什么。 临走时,未缓先行跨出屋门,走在前面,重霄想起来,回身错后几步向宗明道:“对了,未缓说,有两坛酒埋在后院蔷薇架下,她怕忘了,让提醒你一声。” “哦,哦,”宗明送他们出门,点着头,抬头看了眼未缓背影,扯住重霄衣袖道:“我看,不如让缓儿留两日,隔壁大婶儿生过十个孩子,最是有经验的,让她看看吧!” 说得重霄不禁皱眉,已说了没有了,有没有他还能不清楚么!他从宗明手里把衣袖拉出来,转身前,再重申一边:“她身上好好的,只是为了些别的事伤神而已;宗明师父不必忧心,我会照看好她的。” “哎,那个……”宗明嘴碎,还要说什么。重霄已带着未缓登上云头,未缓回头来,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回去,不用相送。他于是看着他们飞远,消失在夜空里。 等他们回到空桑山的寝殿里,这一整日像去蹚了一池红尘水回来,未缓难得的恢复了一点生气,重霄站在床榻边,看她长身跪在床褥上,正伸手挂一对新买的白芷香囊,靛青色镶着金线刺的图案,左右帐角上各挂一只。 她灯下系丝线的侧影,转头来看见他,笑了一笑;像白描的一幅人像,忽然上了色。 他想,不能让她一直这样圈在房里,人心的范围太窄,走不出来时便该去试一试远方。 可惜第二日,他突然被紧急召回天庭商议军务,这一去,便领回了出征的军令。本来暂熄的中融国土之争,在两方各派了质子后,保持着制衡,不想,跂踵国一夜之间杀了身份险要的人质,边境线上战火骤起。 重霄点将整兵,要连夜开拔。他于肃军的间隙里抽空考虑着,心中隐忧不断,趁着日落时分,交代好越无有与广拾,他疾速返回空桑山一趟。 在客师父不在山上,曹夕山又离温殊途太近,况且宗明这不着边际的性子,他实在放心不下。她无人能托付,任她孤坐在空寂的寝殿里,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一按下云头,正遇上大师父和竹游山中修法归来,听见说神君要即刻出征,竹游激动得一颗心都跳出来,等重霄匆匆回空拂殿去。他立刻求了大师父,表明着志愿,想跟着神君同去。 大师父捻须思虑了片刻,觉得他修习尚浅,随军平乱还是冒险了些。然而竹游自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兀自缠着大师父不放松。大师父则转头赶着唤回沉洲来,差他随神君同行。 重霄跨进殿门时,未缓正立在窗边,抬手点亮灯盏。见他匆匆归来,重甲着身,也吃了一惊,定睛看着她。 “缓儿,”他凑近前来,伸手扶着她肩头,“我这里才接了一桩军务,要出去几日,但不放心你一人在此,刚好,令丘国里入了春,茯苓来信说,花开遍野,邀你去看,我替你答应下来;一会儿我大军出发的方向,途经令丘山,我顺便送你去,好么?” 他语中虽是询问,动作却是已替她决定好的,伸手拉着她出门,顺手带出她一件外袍来。 殿门口,大师父带着沉洲候在台阶上,后面站着伸头伸脑的竹游,看到神君牵着未缓,马上挤上前,在大师父耳畔道:“看,未缓都去,我怎么不能去!” 让他这一说,众人都盯着未缓的脸,重霄一边走下台阶来一边了了解释:“我送她去令丘国,即刻就走。” 令丘国!“我!我可以送她去,神君,神君,令丘国我熟啊!”竹游一副好眼色,自告奋勇的嚷着。 重霄听着,本是缺了个中途送她入令丘王宫的人,竹游一说,他倒是有些合适,他拉着未缓,停在他们面前。 “我来送未缓去令丘国吧,神君放心,我同公主也熟,一定送到。”竹游挤到前排来,端正站着,又试探:“但是我想,我想随大军一起出征,求神君成全。”他说着抬手施礼,毕恭毕敬,又抬头来补充:“我可以跟在大师兄身后。” 重霄听着,抬眼看向大师父,大师父眉目迟钝了一会儿,上前一步打量了竹游,末了松口道:“那就去吧。” 第124页 “多谢大师父!”竹游咧开嘴,看着大师父回身要步下台阶,不知为何,走了一步又停下,转身来,抬手临空化了一件东西递给竹游。 是一柄锦澜金杖,夜色里泛着幽幽的久远的微光。 竹游接在手里,愣住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大师父已经背着手走远,他喊着向他保证着:“师父,弟子一定争气!” 他们在初春的夜空里腾云而去,未缓手指触到重霄甲衣的鞣皮,坚硬而冰凉的一块,她忍不住低头去看了看,再抬头时,看见他在说:“别担心,我会很快回来接你。”同时想起来,叮嘱她:“窃脂跟着你,若你有事,随时差它送信给我。”说着,眼中闪过一点笑意,凑进来低声道:“若无事,想我也可以。” 未缓便被他逗笑了。 他终究是脱不了身的,匆匆把她托付给竹游,飞身融进大军中去,越无有已经在等。 茯苓先时得了重霄的信,知道未缓要来,站在惠懿殿前等她,没想到远远的先看到竹游,意外的惊喜,两三步登到台阶上来。 “六哥哥,”她撇开未缓,先迎她的六师兄去了。 未缓瞥了他们一眼,识趣的让开些。 “茯苓,神君让你帮忙照看未缓些日子,等战平了,回来接她。”竹游其实赶着要走,他没跳下云头来。 茯苓微仰着头,向他道:“你这就走么?既是未缓要住几日,你也跟着住几日吧,我父王和母后去了虞山行宫赏春,如今宫里我做主呢!” “不了,我要跟着神君同去,这就走,不然赶不上大军。”竹游说着,起云腾空。 茯苓不得不扬声喊着:“是跟着表哥出征么?万事小心啊!” “好!”他答应着回头来,顿了顿,向她扔下一件东西,看她两手接着,转身满意的飞远了。 未缓见茯苓回头来,抬了抬下巴,向她横了一眼道:“走吧,姐姐随我一起,回寝殿吧。”她说着,一派倨傲的向前先走了几步。 又回头来,看未缓跟上了没,同时瞄了眼旁边的符姑姑,接着说道:“我这是受表哥之托,收容你些日子,你可别想像在空拂殿时一样,以为是来管着我的。” 未缓看着,向她笑了笑,她真是多虑了,她想如今她连自己都管不好,还能管得着谁! 茯苓看她笑容谦虚,很是满意,点头道:“那个,我虽然着人收拾了西配殿给你,但是我适才一想,我那寝殿极大的,多个人也无妨。不过这全看你,看你想住在哪儿?西配殿呢,就是空旷寡淡了些,我殿里有趣的玩意儿多……”她还想补充什么,被符姑姑厉目横扫了一眼,戛然止住,自己咳了一声,“当然了,还是看你怎么选?都随你!” 未缓心中笑她,这公主做的实在辛苦。她极守礼的向茯苓低了低头,写着:本是从相识的那一天起,就有幸同公主同住的,况且神君临行时也叮嘱我,让我见了公主,一切照旧。 茯苓看着未缓写得这行字,马上会意,向旁边姑姑道:“啊,是啊!姑姑,我说不用忙着收拾偏殿吧,表哥心紧之人,哪里放心单住。” 她说着,伸手来极亲热的挽着未缓手臂,欢快的拉她走在最前面,同时低头来难得向她称赞道:“你把表哥搬出来,倒是个高招!” 未缓谨慎的看看她,眼中询问着: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问我? 茯苓脸上浮起一点桃色,点点头,只做着口型,没有出声:“你给我讲讲六哥哥幼时的事。”说着,嘴角隐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第七十一章 国危?★ 入了夜,茯苓的公主殿里按时熄了灯,一片幽暗。未缓仰面躺在枕上,抬手写着字,给茯苓讲她六哥哥小时候,有一年秋天把岩娘院子里的才长熟的木通果一夜之间偷摘了个空,岩娘大清早的推门出来,人都愣住了,脸也没洗头也没梳,卷了袖子就找到两歧殿里来。 “然后呢?”茯苓歪在茶花枕上,两眼亮晶晶的放着光。 然后你六哥哥把那木通果的果肉挖出来,装在白瓷盅里,献给刚落座的二师父,把二师父乐得,直夸他“稚子开蒙,礼师重道。”结果他才吃了两口,恰被冲进来的岩娘抓个正着,岩娘又叫又骂,说你这老不羞的,没吃过好东西,偷嘴吃,好个没脸!一鞋底把二师父的眼睛都拍肿了! “哈哈哈……”茯苓看到这儿,握着嘴笑得肩头直抖,一边由衷赞叹:“六哥哥真聪明!” 未缓看她偷笑,忍不住挑眉瞟她一眼,提醒她写道:“你不觉得他是个捣乱精?!” “你才捣乱精!”茯苓登时放下脸来,不许你说我六哥。 未缓极识时务的点了点头,闭了嘴,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第125页 然而茯苓意犹未尽,硬拉着她,让她再讲一个,她推不过,正想着要不再讲一个竹游挨大师父揍的事,给茯苓心中她六哥哥的光辉形象抹抹黑。 然而她才讲了个开头,旁边的茯苓不知何时已睡着了。她便停了手,一人呆看着帐顶许久,有一刻在心里想,中融国境遥远,他们还没到吧…… 第二日天还没亮,未缓最近浅眠,朦胧中听到帐外有人走动,人影幢幢。她还在反应:这是几时了? 帐外小南的声音:“公主,卯时已到,该起了。” 未缓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公主每日里是起得这样早的。她在旁看着茯苓给五迷三倒的梳妆穿戴起来,众人团团把她簇拥到文成殿,两三个师傅已等着她,讲纵横学、讲天象学、似乎最后还讲了一些经略史…… 正午时分,她跟着茯苓出了殿门,走在甬道上,外头春光妖娆,三两只丹雀飞过,“啾啁”一片。未缓赶上来两步,问茯苓:下午做什么? 茯苓抬头想了想,没想起来,转头问旁边的姑姑:“下午排着什么?” 姑姑低头答言:“围场练习“射日”。” 茯苓看向未缓,没说话,耸了耸肩。同时提醒她说:“表哥嘱咐了,让你跟着我,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可不许偷懒,快点走!” 未缓看着,没什么好掩饰的,长长叹了口气。好在晚上茯苓跟着琴师练琴,她沾了耳聋的光,听不见,得以出来透透风,沿着宫墙根,四处走走,然而前后皆有人提着宫灯跟着,也是无趣,行出去不远,就又自己走了回来。 入了夜,茯苓作为回报,硬要给她讲个表哥小时候的故事,未缓拦不住,便侧身躺着,看她讲,觉得茯苓在这点上真算得上情深义重,白日里忙得马不停蹄,躺在床上还能忍着困讲故事给她…… 果然,重霄和他母亲的故事还没讲完,她就先睡着了。 未缓看看眼皮渐垂的茯苓,心生同情。同时也第一次知道了,原来老神尊的夫人是死于难产的,怪不得她从来没听重霄提起过。茯苓说,虽然大家都知道小姨母的死是意外,但我听我母亲说,表哥自懂事起就常常自责,觉得是他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未缓后来忍不住悄悄的想,那时他一定是个心重的孩子……他此时到哪里了呢? 未缓就这样早起晚睡的,跟着茯苓做了一回令丘国的半个公主,有时也陪茯苓在书房里批阅些不甚为难得奏本,渐渐觉出做这一国公主的艰难来。想来国王和王后是要一心把这独苗公主往女君的路上培养,怪道逼得茯苓时不时的卷包袱离家出走。 有一日午后,她们两人同时因为头天夜里说话太久,困得实在撑不住,未缓趴在御案上伸长脖子向外看了看,只有两个年幼的内官在。她悄悄替茯苓理了理面前的奏本,堆垛起来,刚好挡着头。 茯苓强撑着眼皮看了一眼,向她比了比大拇指,真有你的!快,我不行了,先打个盹儿。说着倒头就睡了过去。 两人头挨着头趴在御案上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外头一阵吵嚷声响起,有人惊呼着:“快看快看!” 未缓和茯苓同时被当值的小内官摇醒,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尚未回神,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的符姑姑,向茯苓焦急禀报:“公主快出来看看,虞山方向有异象发生。” “什么?虞山方向?”茯苓迟疑的被拉起身,忽然想到虞山,不就是虞山行宫方向么?她一脚踏空,奔到殿外廊上去。 只见向南十余里方向的虞山主峰一带,本是常年白烟缭绕的,此时却冒着黑烟滚滚,远远可见,有大批的鸷鸟在围绕盘旋。 “虞山怎么了?”茯苓并未看明白,疑惑的自言自语,未缓站在她身后,隐隐觉得,有些不好。 “来人,去开应通塔!”茯苓下令,继而提裙匆匆向应通塔快步走去。 应通塔是整个王宫最高的地方,为祝祷祈福所用,求通天之意。茯苓不多时已登上塔顶,再远眺虞山行宫时,就清楚多了。 行宫本是一座灵巧的八宝琉璃殿,此时能隐约看到,已塌了半边,赤色火焰未断,正在迎风燃向另一边。 茯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旁边的人,“行宫怎么了?” “起了火……烧塌了……”不知是谁,在低声的说着,语气同样惊疑不定。 停了一会儿,未缓见茯苓突然转身来,伸手一把揪住回话那人的衣领,眼中射出利剑,尖声喝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神色突变,吓得众人都屈膝跪倒一片。未缓独个儿站在茯苓身旁,心里也是一沉,过来拉下茯苓的手臂,眼中提醒她,现下不是惊惶的时候。 第126页 她才想起,马上扬声唤人:“来人!即刻去探,虞山行宫发生何事?”说完转身要走,想想不对,又吩咐:“等等,带一队禁军人马同去,快去快回,孤在文成殿等消息。”说着脚步不停的下了应通塔,往文成殿去。 接着便是焦灼的等待,茯苓端坐在宝椅上,同未缓一样,时不时的在看钟漏上的时刻。远远超过了往返虞山的时间,殿外那一道新漆的门框,快要被她们看破。 未缓第一次在心里对茯苓生出钦佩来,她看着她一手藏在裙褶下,攥紧了金色的坐蓐,却始终没有站起来过。 文成殿内外,一片死寂。 终于,临近入夜时分,有人奔进殿门来,打破了寂静。 佩羽箭的兵士,衣衫残破,显然是逃回来的,哑声向上座的公主禀报着:国师起兵作乱,策动王都近郊守卫,已控制整座虞山,封断往来道路,虞山行宫焚烧殆尽。 国师造反!茯苓在心里混乱的想着,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她一步跳下宝椅,对着兵士道:“我父王和母后呢?” “去向不明!” 未缓看着茯苓,向后撤了半步,被身后的小南扶住,“去向不明”是何意?!众人都沉默着,没人敢回话。 这时,正是宫里上灯的时节,各处殿门上陆续亮起灯盏,一星一点渐次排开,无知无觉。 文成殿里又陷入冷寂的凝滞。 门廊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声,混着兵甲相碰的撞击声。一队禁军在门廊上列队排开。 禁军统领剑眉星目,跨进殿门。 “辜统领!”茯苓迎上前,“虞山行宫……” 他起身来打断她:“公主,微臣已下令关闭王都各方城门,加强戍卫,城内守兵与禁军尽在集结,听候公主调遣!” 茯苓愣住了片刻,她仿佛还是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还在想,当先去行宫接回父王和母后…… 殿门外一声尖利的长鸣响过,苍黑羽毛的鸷鸟与夜空同色,盘旋着飞过宫檐,投下一封信来。 禁军统领拾起信封,替公主阅过后将信纸交给茯苓。 未缓站在茯苓身侧,信上大意便是:国王与王后已双双染病暴毙,公主年幼,国师将代为摄政,请公主尽快交出王印,以免误国。愿在明日午时前,等公主回复。 双双暴毙!茯苓捏着信纸的手不自主的颤抖,继而她一甩手将信纸掼在地上,横蹋而过。 他竟敢!鬼话连篇,想要王印,做梦! 未缓见茯苓站在殿中,向门外夜空看了许久,虞山方向不断飘来火焰焚烧后的气味,这场“逼宫”的大戏正拉开序幕。 紧接着,当茯苓在文成殿里与众人商议对峙之策时,未缓遥遥望着虞山上尚未燃尽的火光,抬手把窃脂放飞出去。 她站在窗格外,能看到里面正在周密的商讨对策,虞诃将军的永宁军正在赶往西境换防的路上,算来若即刻回援,当是最近的有生力量。于是辜统领派出禁军中最善奔袭的兵士前往送信,最快三天后能赶回守城。 文成殿里灯火通明,直到拂晓时分,一道晨光射进王宫。未缓从偏殿走进来,众将已领命而去,孤身一人站在殿前的茯苓在看向虞山方向,微明的熹光里,她头上紫金王冠闪着熠熠金辉。 第七十二章 尽责?★ 这日午时似乎来得特别快,时间仿佛从人心深处的惶恐里划过。 茯苓命人把她亲笔写下的回信,贴在城门楼上,她言辞激烈:国师弑君窃国,其心当诛、其身当灭;我令丘族人,不惧妖邪、不畏生死。卫国守城,誓死不退。信尾赫然盖着王印,与逆贼对峙之心,昭昭可见。 城外叛军压境时,未缓陪茯苓登塔观战。两军在王城城垣外正面交锋,远远望去,黑色的羽箭霎时密如细针,遮天蔽日;从王宫的方向可见,城楼上一批弓箭手倒下,另一批即刻补上,战死的兵士横躺在脚边,新上的守军踏在一片血泊里…… 第一日交战,并没见到国师本人,如辜统领所言,头一日开战两军多在试探战力,入了夜或第二日,才是强攻之时。 果然,这夜过了子时不多久,城门外忽然亮起火把,星星点点,数之不尽。未缓听不见,生杀声震天如雷鸣,四面而起。几乎同时,护城河面上燃起熊熊烈火,事先备好的灯油一点即着,窜起的焰芯直烧过半面城墙。 茯苓站在混杂着火油气的夜风里,火光照得王城周遭亮如白昼,只越往城中越是浓黑;她独站在至高处,望向城垣,身上公主袍厚重如令丘旌旗,随风猎猎作响。她手中是不久前呈报上来的阵亡名册,城中守备与王宫禁军在不断消耗,是否能撑到永宁军回援的一刻,尚在未知。 第127页 战起战落,直至第二日傍晚,新一卷的阵亡名册送来,未缓见茯苓抬手打开,核查总数。她垂首背对着光,看不清表情,许久未抬头,低下的脖颈弯成一道坚毅的弧线。 待她再抬头时,殿门上新亮起的宫灯被风吹得打了个转,一道光影倏然划过她脸庞。“传孤口谕,城中门阀贵胄之家,凡成年男子,皆披甲执剑,于北宫门外候编;”她连日未睡,眼角染着一抹明艳的血红,声色喑哑,身旁众臣皆抬头来望着她,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毫不迟疑:“若有不从者,持公主令,即杀无赦!” 拟诏官员领旨而去。殿中众人不由得肃然起敬,茯苓将手中名册扣在桌上,起身向禁军统领道:“辜将军,禁军梯队,已为你备齐。我令丘贵族,既承得荣华,便守得城邦;今日起,任凭调遣,不必掣肘。” “遵旨!微臣定不负公主所托,誓死守城。” 及至入夜时分,城门内外两军再次进入相持,宫中渐渐有了凄惶的气氛,未缓登上门楼,向远空眺望城外无边夜色。不知何时,城墙外大火再起,听说百姓捐出各家灯油供守军燃烧,城内万家无灯,一片漆黑。城墙砖经过连日焚烧,通体滚烫,三日不退。 未缓在等窃脂的音信,窃脂飞程极快,它是否已经把信送到了呢?这夜空杳杳,无有应答。 快到凌晨时,城外战火声渐歇。 未缓跨进殿门,茯苓正倚在宝椅上,略闭一闭眼。她虽闭目斜靠,却发冠严谨,纹丝不乱。 她想,她是她见过,最称职的公主! 不多时,符姑姑匆匆从殿外跑进来,叫醒茯苓,在她耳边悄声道:“公主,依辜统领预计,大战将在今日午时;钟粹殿里密室已备好,若……” 她没说完,被茯苓抬头来的一道狠厉目光打断,噤了声。 茯苓忽然有些迟缓,她站起身来,向外看了看这春日晨光,扬声下令:“打开殿中门窗。” 便立时有和暖的春风吹进来,夹带着灰烬的气息……已是第三日了,她想着,再守这一日,便知分晓了。 她正跨出殿门,要在廊下站一站,一个瘦弱的小内官抱着个金钵慌张跑过,正撞在茯苓手臂上,手中金器“砰”的一声落地,惊动了众人的神经。 茯苓一把扭住他手臂:“慌什么?” “他们说,说,说叛军要攻进来了……” 这不知死活的话,燃起了茯苓的愤怒:“住嘴,有我在,谁也攻不进来。来人,拉下去关起来,再有惑乱人心者,即刻杖杀!” 这之后,四下一片宁静,温风习习。钟漏上的时刻一点点接近午时,城门里,誓死团的兵士已喝下壮行酒,同摔酒碗的呼号声刚刚响过。 茯苓忽然带人回到惠懿殿更衣,未缓站在她身后不远,看着她自己抬手,摘下金冠,向近旁宫人沉声吩咐道:“取我的甲衣来!” “公主!”符姑姑站着没动。 “去!”她语声坚定。 等她换好金丝玄铁甲衣,戴上金盔起身要走,回身间,看到站在身后的未缓,忽然停住了,走回来,伸手交给她一件东西;未缓低头来看,是一只香橼木雕的兽头,两只眼睛镂了空,“叮叮”作响。 她抬眸来看见她说:“这个,帮我还给他。我今生命短,等不到他了,若有来世,我再接着等。”说完,转身间下令:“符姑姑,给我困住她手脚,绑进密室去。” 未缓一下子被人扭住手臂,她眼中叫着她:茯苓!茯苓!看她头也不回的带人行出了殿外。 几个宫女的力气之大,未缓拗不过她们,眼看着要被她们拖走,她忽然情急间,使出一股力量,把拉扯她的几个人同时腾空升起,她自己也惊愕了片刻,抬手看到自己掌心里显出一团白色的风阵,幽幽旋转不停。她还没告诉过谁,蛰伏在空拂殿的日子里,她有许多次不能自控的走进修炼的幻境里,不知何时,已登岸而上,踏过恢弘殿宇的长阶,走进过宗庙正殿,那里面她原以为是一座白色的风塔,此时看到掌心里的旋风,忽然明白过来,其实是这倒置的旋转的风阵。 这项技法该如何使用,她尚不清楚。挥了挥手,试了一试,几个半空里的宫人被应声拍出窗外去。来不及细想,一握拳收了手,看着她们跌落下来。她转身赶去追茯苓。 她想她技法不行,但有两颗凝时珠,生死一刻,可以护她逃脱,等她登上城门,正看到茯苓执甲登台,在向守城的众将士鼓舞士气,她声色凄厉:“我令丘男儿,今日与国贼奋力一战,宁可战死,绝不退守。孤与尔等同在城垣,卫国有命、守土有责。众将回头看一看,城中是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妻儿,城后是你们的家乡,是你们的甘州、你们的淄州。今日,尔等战进一步,孤进一步;尔等战退一步,孤退一步……”茯苓虽声嘶力竭但语声开阔,听来更显悲壮激昂,在守城兵士心中燃起熊熊烈火。 第128页 城门外叛军战车集结,黑袍的国师站在一只巨大的鸷鸟身上,腾在半空里。 茯苓不顾危险,站在门楼上,搭箭挽弓,一箭射中鸷鸟的翼翅,国师飞身落地,愤而挥手开战。 四下里硝烟弥漫,烽火烧天。未缓盯着茯苓的身影,人头混杂,常常在人群里找不到她。不知何时起,战势吃紧,随着时间的推移,守城之势渐颓。从第一只鸷鸟将叛军兵士送上城门开始,守军便开始腹背受敌,被内外夹击。 门楼外已开始第三次撞击,撞门声喧嚣震天,眼看着要城破。天边远空忽然疾速飞近一个光点,转瞬到了眼前,竟是一只独角的苍青色巨兽,它一落地便挡在城门前,一脚踏乱了叛军破门的阵型。 未缓透过迷蒙的硝烟,在众人的惊疑中,认出:是阿青! 接着沉洲身后带着一队人马紧随而至,一道白色剑光闪过,将黑袍国师挡在护城河外。 城门上,竹游带着火兽临空现身,那火兽一跳下云头,便喷出十丈火焰,众人惊骇之中都连连倒退。 茯苓正是弹尽粮绝之时,见到竹游携火兽腾云而至,眼中忽然酸涩,她努力克制着,许久发不出声来。 “你怎么来了?”她语声凝噎,隔着千万里路,又像是做了千万次描摹。 竹游嘴角依旧衔着一点无惧的笑,向她伸出手:“来救你呀!”说着,用力把她拉上云团。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未缓,“还有你。”被他一指,茯苓才发现,她竟在她身后不远处。 他御风把她们一齐带回王宫。 腾空前,竹游抬手拍了拍旁边将领模样的人肩头,说:“携令丘旗帜的大军,已在王城一里开外,顷刻便至,放心。” 这一场窃国之乱,在永宁军赶到后不久,迅速被荡平。虞诃将军率部亲往虞山行宫,入夜时分,抬回两副棺椁。 茯苓甲衣未褪,月色下周身泛着凌凌寒光,她站在棺椁前,凝神许久。众人无人敢劝,符姑姑几次抬眼来看向未缓,然而,未缓也不知道,这时候该劝她些什么。 她悄然走过去站在她身旁,茯苓转头看了看她,忽然开口,喃喃道:“母后说,公主为显谦谨,当自称为孤,如今我,真的成了孤……” 这一夜,王宫内外尽是劫后余生的气象,浮在半空的人心渐渐落定。文成殿里,众臣在与公主商议平定叛乱后的事宜。茯苓执意要先举丧安葬父母,而后再开大典承袭君位;而众臣都认为当坐定国事为先,以免再出祸乱,朝议不欢而散。 快天亮时,殿中无人,未缓见竹游陪着茯苓扶棺而坐,她走到茯苓身旁,不禁为她心疼,她已经做得这样好了,到了此时犯一点小错,握着一点执着,该情有可原;然而她还是提醒她:国定而有主,忍下失亲之痛,当先袭君位而后发国丧。 茯苓在两棺之间,抬头来看着她,看她放眼望向殿外辽远夜空,看她两眼渐渐失了神,只有手上写着:城外,是一国令丘子民,在等着你呢! 未缓回头来,同茯苓对视了一刻,她想,如今她说的,她会懂! 于是第二天,王宫上下便在忙碌登基大典之事。茯苓抽不出身来,未缓送大师兄和竹游出城。 她忍不住问竹游:“你们怎么把阿青带来了?”她其实是有些担心重霄一人。 竹游看了,挑眉道:“还不是因为你,神君夫人!”他如今颇能感同身受,极是理解神君的心情。 那你们赶紧回去。未缓抬手写着,又斟酌了一瞬,还是转头来问他:那边情况如何? “屯兵对峙中。神君收到窃脂急信,当晚命我和大师兄即刻回援,我想,若不是他分身乏术,便不会只遣阿青前来!”竹游回说,如今他思虑周全,褪去大半的少年气。想了一想,又低声向未缓道:“茯苓……你帮我看着她些,我,我在这儿实在耽搁不得。”昨夜,殿中无人时,茯苓伏在他膝上低泣时微微抖动的肩头,仍牵动在他心底;他那时只伸手拍了拍她后背,他现在有点后悔,也许那时,该抱一抱她,她这样孤身一人,又这样勇敢......我可看不住她,你最好早些回来,自己看着她才是正经。未缓龙飞凤舞的写着。 她的意思,竹游看在眼里。前面大师兄已驾云而起,他来不及多想,马上腾身跟上去,飞上云端之际,他转身来回望一眼,这巍峨王宫。 第七十三章 归来?★ 未缓微微仰着头,立在宫门外的一片日光里,看他们遥遥飞远,许久没有动,身后登基的礼乐声传来,她未有知觉。 接着的几天里,茯苓前所未有的忙碌,女君登基,祝祷昭告程序之多,迎来送往礼节之繁琐,超出了未缓的想象。大礼过后,紧接着又出国丧。这此起彼伏的繁文缛节,消耗着众人的精神与精力。 第129页 按礼制,茯苓承袭君位后搬进中仪殿,公主殿暂时空下来,特地留给未缓一人居住,她除了不再跟着茯苓早出晚归的去听课,其他生活倒是一切照旧。 许多个傍晚,她坐在寝殿的轩窗边,凝神进入哥哥传授她的幻境里去,她越来越能进出自如,甚至有几次,走过了那座恢弘的殿宇,殿后是一片茫茫的雾蔼,云山雾绕里,她没能找到接着走下去的方向。 她想一无所成的公主什么也做不了,哪怕只会一点点幻术,也比两手空空要好。 有一天已入了夜,茯苓忽然回到公主殿来。她跨进殿门,摒退了众人,径直走进寝殿坐在未缓身边,未缓没来得及起身,待反应过来,已被她伸手按住了,她转头来说:“我们坐一会儿吧,说说话,像从前一样。” 她眼中的疲惫,顺着垂下的眼角,跌碎在乌青石的地板上。 未缓便真的坐着没动,看她自己抬手把头上的王冠摘了下来,随手放在身旁的矮几上。 “王冠重么?”未缓看着她,忽然写着问她。 茯苓想了一想,点头道:“很重!”停了一会儿,又补充:“比公主冠重得多,我先摘下来,歇一歇,明日再戴起来……” 未缓望着她灯下微凝的眉眼,她想,茯苓真有一颗勇敢的心,王冠之重,她只歇一歇,明日依然会戴起来!不像某些人,掩着心中的怯懦,自己远远的逃开,也许就此越走越远,再也回不去了…… 茯苓走后,她一人坐在那儿,久久没有起身;她身旁的她坐过位置,像是拓下了一道金色的轮廓,发着光,灼痛了她眼眶。 未缓决定要走时,留了一封信给茯苓,就放在那晚她随手放下王冠的矮几上。 她在信上说:我该回去了,我有个哥哥,等了我许多年,我若再不回去,他大约就要忘记我了。 她没有说的,是她也有过一族子民,只不过他们一夜之间被人杀尽了,她吓得躲起来,从此以后,越躲越远,躲得连自己都忘了身在何处…… 茯苓曾想过要把她这封信原封不动的寄去给重霄,然而考虑再三,他人在战事之中,若因此分了心,恐生出别的事来,终于没有寄出。 未缓一人回到曹夕山脚下,樊篱镇上正是杨柳迷离的好时节。她一径飞往哥哥家的小院,她第一次来时,是冬日里,树影萧条,没在意,这院子里种着几株极好的桃杏树,此时正开得花团锦簇。 南墙下置着石桌,缭乱的杏树影里,温殊途一人独坐,面前茶盅轻烟散尽,不知何时,飘了几点粉白的花瓣在上面。他正在等,九卿新一次蜕皮的消息,同时也在考虑已初具形貌的战势。 未缓落地时惊起院中堆积的层层落英,他抬头来看到她,坐着没动,看她走近前来,俯身坐在他对面。 他们这样相互看着,他其实有许多时候,也想找人说说话,那么多年里那么多话,他无人能说;他找到她,看她无声的坐在面前,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真可惜,小妹妹她,不能说话…… 又飘了几片花瓣下来,落在两人中间。他隔空取了一套茶盅,伸手推在她面前,就着手边的提梁小茶壶替她倒满一杯清茶,开口问她:“来游春赏花么?你看,我这里,杏花开得正好!” 她真的抬眸看了看他身后随风扬起的一片花雨,是啊,是开得很好……她抬手写着:哥哥,我回来了! 他凝神看她,神情微怔,渐渐拧起眉心:“道阻且长,你回得来么?” 有哥哥在前,我回得来!隔了许久,她写给他。 那日杏花树影儿里,他们兄妹两人难得的对坐,他第一次讲起久不回忆的员丘王宫,他说其实若论排行,你该叫我一声三哥,你是我们的四妹妹,是员丘王族里最年幼的小公主;在我们前面还有两位兄长,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后来,他们死在宫门外的长阶上。”他语声平静,水波澹澹,像绿柳荫里讲着一桩寻常事。 许多次春风拂来,吹落无数的粉白,在他们面前筑起一道稀疏的花帘,他以为她听不下去,也许会哭。然而,直到他讲完,她依旧在看着他,只眉心紧蹙,眼中有一半微漾着水雾,另一半像旷野里刮过的狂风,呼啸而过,他分辨不清。 从那晚开始,小妹妹留在他身边,没有走。第二日晨起,他经过后院,透过窗格,见她坐在一道初升的日光里,是他从前教她法术时常坐的位置。 他撩袍跨出后门来,走到她身旁,她也转头来看见他,忽然抬起一只手来给他看,她缓缓伸开掌心,有一团白色的风阵,呈倒置的宝塔状,正幽幽的旋转不停! 第130页 她竟已能化出风阵!他惊呆了在那儿,她何时入了中境,通过了灵识殿,已能将幻境之能凝化成形…… “缓儿,”他周身打量了她一眼,问她:“你用了什么办法,踏上彼岸,过渡入中境的?” 哥哥问她用了什么方法?未缓自己想了想,继而摇了摇头,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似乎有段时间,她常常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她也控制不好到底是幻境还是梦境,那时起,她就登岸而上,不再飘在海上了。 事实上,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晰灵术”的中阶产物,那册轶失的古卷他只看过一次,所幸他记忆力极强,那时趁着父王不在,偷看王族内殿里收藏的古书是他少年时的一大爱好,听说他们家族里是确有人修成过的,然而年代久远,已无人说得清,渐渐成了一个传说,不再被人提起。 他此时也在心中有些疑惑,迟疑道:“若能化出一个风阵,也许,你可以再试试……” 他想说,她可以尝试同时化出一组风阵来;他话还没出口,已见她伸出另一只手来,同时展开掌心,真的是一组,她双手各有一个。 她抬头来,给他看过,又从容的握起了拳,将掌心里泛着一点白色幽光的风团收了起来。 他彻底被她惊住了,她这样收放自如,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哥哥教我的,当不只是静心之术吧?她已修成了一半,此时来问他。 自然不是,她进展的如此之快,让他相信,她应当就是下一个能修成的人。他拉过旁边的竹木椅子来坐在她对面,“缓儿,哥哥起初教你时,并不确定你是否能修成,如今看来,这套“晰灵幻术”,你定然能修成无疑。” 晰灵幻术!未缓在心里想着,真的是一套幻术……她心中不解,虽然哥哥把员丘王城被屠戮殆尽的场景讲给她听,她眼前也浮现过,沿着宫墙蜿蜒流过的哥哥们的鲜血,有人踏着血河而过,她只看到了他们留下的血色脚印…… 他们是谁?他始终没说。 她抬头来问他:哥哥为何不教我击杀之法?她想,不是该修成这世间最狠厉的法术,有朝一日,便能…… “晰灵术亦是幻术之巅,若能修成,也是无人能及。”他绕了一圈,并未正面回应她。他没有说,复仇之术,他修了许多年了,年长日久,修这样的术法,是空手握白刃,要舍下的东西,远比她想象的多;他就不拉上她了,她既有灵慧,修一套世间难有的幻术罢,与他做个助力就好! 这仲春时节,有无尽的日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抬头来望着他,他何时站起了身,正挡在一道暖光前,身影半明半暗,问她:“缓儿,你可怪哥哥,教你时没有与你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她如今没听到的实话可多了,实话常常是听不得的,听了实话,总让人忍不住想留在谎话里…… 她看着他衣襟上银线绣的一团枫叶样的花纹,摇了摇头,写给他:哥哥教我什么都好。哥哥教我的,不只是一套幻术,哥哥在教我如何对得起员丘血脉。 他看着她,眼前这春衣单薄的小妹妹,忽然语塞。她本是那座被烧毁的王宫里最娇艳欲滴的小公主,也许父王会亲自带她去海上观飞鱼;哥哥们会陪她参加最繁盛的庆典;他想,他不用教她法术,或许可以教她一曲新词……他很久以前,也爱过诗酒的。 他心里叹息了一刻,樟树林上空忽然飞过鹞鹰,凄厉的鸣号声划过,像在提醒他,前路几何,容不得瞻前顾后,他当风雨兼程。 春光短暂,转眼入了夏,绿木荫荫。后院里的这一方天地,是她无数个日升月落的修习时光。无声的世界真好,再清脆的笑语,再婉转的莺啼,再悱恻的琴音,都没扰乱过她静谧的步骤。 温殊途把古卷上记载的秘术一步步教给她,然而修行也还是要靠她自己的。这世上,没有承托而来的现成法术,所有的一鸣惊人都从遥遥无期的默默无闻里来。 未缓常常在精疲力竭时,抬眼看一看远空的五彩流云、流转不定的山间烟霞,还好,哥哥留个很多时间给她,她想,她后知后觉,但这点滴光阴里,她一定还来得及。 她这样沉心在一件事里,却也常常在夜半梦醒时,想念一个人,他坐在南窗下与她灯下对弈的身影;他第一次临空带她飞上云端;他身上温暖安定的气息。 她还没告诉他,她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忙,也许要劳他等一等。但她有时也犹豫,该不该让他等呢…… 她不知道,她等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 第七十四章 茹茵?★ 修习幻术十分耗费神思,自古以来,不被修行的人重视,攻伐之力不足,难有大放异彩的时刻。这晰灵术也是一样,化了有形又化无形,要操控一缕灵魂,本就是极难的法术,未缓寻不到法门关窍,在两山之间徘徊不前,许久未有突破。 第131页 这日过午,日色灼灼,林中静谧唯剩蝉鸣声。她忽然兴起,起身走进那片树林去,夏日的草丛里散发着蓬勃的生气。她抬头来看林中枝杈密布,几只小巧的文鸟跳跃其间。 她悄悄抬起一只手,掌心聚起不明的微芒,使出法力,将那几只雀跃的小鸟儿圈在一团虚晃的灵光里,文鸟畏寒,南北迁徙。她织出一片萧索的冬日气氛,焦躁不安的啾啁声过后,几只较大的文鸟似乎感到了寒冷,相拥停在一处枝干上,缩成了一团,只有几只幼鸟还在扑翅鸣叫。未缓生出较劲的心,进而凝神造出一场风雪来,小小的幻境里显出凌冽的冰寒气,幼鸟也停在鸟群中,没了声音。 她兀自后退一步,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的杰作,稍稍有些满意。忽然之间,相交的枝干上挂下一条青灰的大蛇来,她未及反应,它已张开三角的蛇头,一口拖走了一只抱团取暖的幼鸟。 她惊得手上一紧,旋即握住了拳,收了法术,瞬间苏醒的鸟群慌乱间纷纷扑翅逃生,震得那条大蛇缠缚的枝干一声脆响,断裂下来,眼看着要落在她头上,她本能的抬手去挡,同时感到被人从身后一把揽住迅速的倒退了几步,再定睛时,那青灰大蛇应声落地,正掉在她身前一步远,只见它扭了扭肥硕的身子,转瞬游进了草丛。 她先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心里一阵高兴,马上转身来,看到他说:“幻术使得不错,只是反应欠佳,这时候,只挡着头就好了么?” 她许多日子不笑了,此时看到他,便眼中不能抑制的蓄起笑意,他说什么都好,他回来了! 重霄在令丘国看到她留给茯苓的信,昼夜不息的赶回来,看着她眼中含笑的双手环上他肩头,终于倾身来抱了抱她,她轻了许多,他想,这一段磨砺,终于还是来了…… 他拉着她走出樟树林,看见她写着问他:你去看过茯苓了么? 他点点头,有意的说道:“茯苓说你不辞而别,对你颇有微词。” 未缓边走边转头来,写着:辞了!不是留了信给她么? 他抬手化出那封信来,呈给她看:“这个?” 嗯,未缓点点头。 “她说,和你过命的交情,你只留了张纸给她,叫她很是不满!” 未缓眉头蹙了蹙,转念又想:罢了吧,茯苓本就是个对谁都不满的性子。转而还是问他:“你才看过她了么?她一切都好么?” 重霄向她点了点头,他眼中横过忧虑:茯苓的情况会慢慢好起来,但你却不一定。 温殊途立在后院门口,他与重霄相对笑了笑。他在心里感慨,她果然只有看到他,眼中才有光。 她在这儿住过了一整个春天,因为他回来了,傍晚时,她走来同哥哥商议,说她今晚回空桑山一趟,明日一早回来。 他含笑点了点头,回去吧。他知道,从那天杏树影里,她坐在他对面起,她就是员丘氏归来的公主了,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会回到他身边来。 他们趁着天光未尽时,迎着夏日夕阳,御风飞回空拂殿。重霄一路握着她的手,不时低头来看她,看她眼中恢复了一点昔日的灵动,比他走时更有生气。他却忍不住在心里叹息,她从沉寂中走出来了,却走上另一条满是艰险的路。 入了夜,床帐里,重霄伸手来把她圈在身前,他为她担忧了许多个日夜的,终于能抱在怀里,却从心底生出无尽的患得患失来。 未缓靠在他寝衣上,她有许多话想同他说,他心口这片温热,真让人眷恋,让人沉溺,也让人失去勇气! 她告诉他:我想跟着哥哥,好好修炼法术。 他知道她说的意思,要跟着哥哥,便只有那一条路可以走。他轻轻抚了抚她后背,没有回应。 她接着道:我也许助力微弱,但我,不能什么也不做…… 她说的没错,也许这里面是血脉宗族的力量,是无论谁也挡不住的力量。他看着她继续写着:我们这一段往事,讲的尽是生死过往,哥哥一人面对得太久,我想练好了幻术,便能替一替他。他想做的事,本是一桩理所应当的事,我原该同他一起。 她抬头来看着他,他许久没答言,最后只说:“他教你的这套晰灵术,太凶险了些!” 她不怕凶险,这世上的好东西,总藏在最险要的地方。至高至极的术法,要付出些沉重的代价,更是理应如此,她觉得没什么。 他近前来把她抱紧,低声说着话,语声渐悄,微弱的飘散在寝殿的角落里。 山里的夏夜特别风凉,清风徐徐,携着幽微的草木馨香,吹得轻烟色纱帐里水波风动,阵阵拂来,吹散帐中层层的暖热。 第132页 未缓沉沉睡去时,重霄正听着窗外时有时无的虫鸣声,渐渐清明。他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的事,他那时不爱术法,爱听二师父讲传记,爱跟着在客师父学文史,可惜父亲不准;父亲助他取了禺阳剑回来,逼他修炼法术,送他去苍梧之野承师学艺;后来过了许多年他才明白,父亲带的这一众兵将,守的这一方河山,是卸不掉的肩头重责,他在瀛洲滩一战中受了重伤,他是做着要把这一切托付给他的打算的。 他想,有些命数本是写就了的,谁也逃不开!还好,她总在他身边,他会看着她的。 在客是在重霄回来后不久,重又回到空桑山来。他这一次走得极远,沿着东海之滨向西,走遍了朔北和雍南,才零星的寻到几粒无方石。但已经很好了,他心中想着,天象之变果然于地象有益,从前的几百年里都寻不到的,这两年里竟慢慢找到了一些。 他是夜半回来的,回到小楼,他径直去了书房,放好东西才转身往内间来。这山上从前只有他们一对夫妇,楼上这间卧房从没有人进来过,所以也没人知道,这间卧房里隐着一道小门,门里有个隔间,设着另一套床榻,为着她起坐方便,留给她一人独用,他从没进来过。 茹茵从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无尽光阴里习惯了与他这样相处,无数个夜深人静时,她躺在枕上,静心听他在外间的动静,听他翻动书页的声音,听他茶炉水沸的声音,听他吹熄灯盏的声音……她多少次希望他推门走进来,那道隐蔽的小门,经年累月的横亘在她心上。 大约为了夏夜透风,也因为他久不回来了,她这晚并没关门。是以,他一走进来,她就听到了响动,醒了,进而坐起身。 屋里撒着一窗银色的月光,在客在她门口停了停,并未多想,抬手要替她掩上房门,被她叫住了:“先生回来了!”她说着掀被赶着起身,一边解释着:“外间的床褥我才收了起来,不知先生要回来……” 在客第一次跨进隔间,伸手拦住了她,“不必麻烦了,就快天亮,我去书房坐一坐,等天明时再收整吧。”他说完收回手来要走,却忽然被她拉住了袖口,他垂眸看了一眼,听见她说:“那你,你能不能……”眼中闪过希冀又卑微的光,看到他眼神,那光就立刻熄了,终于嗫嚅的没能说下去。 他想,是他不该跨进门来,他没有再看她,只抽回了手,转身去了书房。 他走后,她失神了一刻,跌坐在床边,心空似漏。她没想过要替代她,她是这世上最知道他们的人;她看着他们相识,看着他坐在她对面持卷授书,她端茶水来时,常常瞥见他们书案下,被风吹起的衣角悠悠相叠;她看着他们相知,他不远千里去替她寻元瑶石来,午后的六角亭中,他站在她身后,看她专心刻一方新印,印上的字是他亲自写的,他负手立在一旁,凝神望着她的眼睛里满是倾心。 她那时替他们高兴的,也觉得他们并肩站在廊下赏雨的背影是她见过最美的图景。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他答应带她走时,她心中只有感激,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生出别样心思来。她常常想,她这样默默的陪着他,他总有一天会看见她的,哪怕是觉得她一无所有,可怜她,也无妨,她只求他心里的一点点位置,一个角落就好,可惜…… 等到天明,这些念想就像夜色退去,他们还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好夫妻。 在客师叔来空拂殿时,未缓正要出门,重霄走在她身后。 师叔!你回来了。未缓看到他,总是高兴的,弯起的嘴角,盛着笑意。 在客点了点头,也笑了笑,看她精神比先时好了很多,心中放下了一刻,也许她做个怯懦的人,就此躲着,躲过一生也是好的。 他开口问他们:“是要出去么?出去走走也好。” 嗯,要去哥哥那里。未缓写着,写完抬眸来看师叔神情,看到他脸上变了色。 她去找哥哥……在客凝滞了片刻,“还在跟哥哥学法术么?” 未缓点点头,眼中有了一点坚毅的光,写给他:我跟着哥哥学晰灵幻术,我进益还可,师叔放心。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在客便再也放不下心了,他边思索边问她,同时也扫了一眼旁边的重霄:“晰灵术,是早已失传了的上古秘术,你如何修得成?” 未缓看他说着,心中倒是平静的,她回他:我听说,从前家族里,是有先贤修成过的,我想,既是同族同宗,若我特别努力些,不求大成,或许也能有所结果吧。 她回得极是含蓄,她其实在想,既是要学,便该学这世上最高的技法,了了幻化之术谓于取乐,又有何益;况且能杀灭一族的对手,势必强大难敌,即便是这幻术之巅,她尚且觉得不够,常常遗憾,若得修成,也许对哥哥而言,只怕仍旧助力微弱。 第133页 在客看她眼中神色,顿了一顿,便没有再说什么。 第七十五章 练手?★ 然而,这天入了夜,他留心重霄已将未缓接回。自己则借着夜色,匆匆下山一趟。 他久未和温殊途碰面,相对坐着时,忽然觉出生疏来,想了一想,才开口问他:“殿下何以想起,要教缓儿晰灵幻术?” 温殊途倒是面色如常,他淡淡道:“小妹妹入门很好,极善此道,先生觉得哪里不妥么?” “倒没有什么不妥,只是这套幻术,灵耗巨大,缓儿基础微薄,恐怕难有所成。”在客委婉道。 温殊途听完,笑了笑,反问他:“先生果然博文广识,竟也通晓这样生涩古老的幻术之道。先生从何处得知?是从我王宫藏馆的古卷中么?” 他问得缠绕,在客不意与他打转,他沉吟了片刻,试探他道:“殿下,你教缓儿幻术,助你与应龙对决,可否想过,是把她带上一条不归路?” 他这话一出,温殊途显见的并不满意,眼中微光敛进深眸,“先生是怕应龙之势么?在先生眼里,雷境就这样不可战胜?”他说着,微微扬起下颚,他不知道,他已斩杀了应龙族的二公子,若说灵法多么高超,并不见得。他接着说:“况且缓儿是员丘公主,与我同为父母亲族而战,有何不可?我们即便是复仇之路,也是向生而去,怎见得就是不归路!先生实在过虑了!” 在客极认真的听他番高论,心中做着判断,依他此时所说,他应该并不知道当年那段白泽预言,那便还好,他也许真的只想缓儿做个助力而已。 然而,他更加忧心,缓儿真的只是个助力么? 那之后,未缓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在客师叔极是关心她修习法术的进度。她有时并未下山去,只在青竹林里不断的做着周而复始的练习和尝试,会看到师叔绕过后廊来,站在台阶上观望。 先时她以为师叔能为她答疑解惑,然而她问他时,他才告诉她,他并不懂幻术,不了解这里面的法门。 有几次,他在廊檐下碰到重霄,未缓见他们一同站在背阴处,相对说着什么。 她其实修习的进展时好时坏,没有先人做指引,需要摸索的地方太多,她常常走了弯路,再折回来,兜兜转转,时有进步时有后退。 她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晨起时,会施一道法术在床帐里,让帐中仍是夜色,昏沉不知天明;通常不论灵仙神祇还是凡人精怪,睡梦中的灵识力最低,她想,若有一天,她能困住沉睡中的重霄,那她这手幻术也算是修出了境界。 她于是这样日复一日不知疲倦的早起施法,站在床榻边,虔诚的希望,重霄能一觉睡到午时,那于她真是个巨大的惊喜。 然而每每失望,他总是照常起床,没有一日延迟。她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漫漫修法之路,被他循规蹈矩的作息习惯,折磨得常常沮丧一整个上午。 这期间,竹游回来了一次,到空拂殿来找她,说茯苓带了东西给她。未缓匆匆从后廊跑上来,见他手上拿着个霜色扇套。她开了殿门,竹游说:“瞧,这是茯苓送你的,你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她叫我盯着你的脸,若你有一丝不喜欢,就让我立刻收回来,不送你了。” 未缓一手才接过来,本想亲切的问他,茯苓近来可好!看到他说的这一席话,不禁在心中卡了卡,还有这样送人东西的,这还真是茯苓的做派…… 她拆开扇套,是一柄斑竹制的折扇,打开来,扇面留了白,她就笑了,这是茯苓特地留着给她自己画的意思吧,抬手扇了两下,风里有淡淡的松陵花香。 这真是个好礼物,她含笑写着道:替我谢谢茯苓,这个我很喜欢。 “哎呦喂,喜欢就好,我可算完成任务了,要是你当真看不上,我带回去,那可完了,这姑奶奶专会折磨人。”竹游一头抱怨,一头回身坐在梨木椅里。 她一向不爱打听旁人私事的,大概因为同竹游太熟了,不觉得他是旁人。收好扇子来,看他一眼,眼中意思在问:她怎么折磨你了,说来听听! 竹游哼了哼,道:“那你是不知道,她招数可多了呢!比如,她有一样好东西,叫做“悬影不尽”,说好了借我研究两天的,结果那日我不小心坐皱了她的朝服,这可踩了她的尾巴尖了,立刻着人把东西收走了,再也不让我碰,”他哀嚎着惋惜不已:“我才刚看了两眼,还没上手呢!” 未缓眉心跳了跳,这两人果然是一对不可多得的登对璧人!她抬手写着问他:你是住两日,还是今日就走? 竹游自顾自的伸开长腿,捶了捶膝头,回道:“我一会儿就走,我给大师父寻摸了一件好东西来,结果他带着小七出门督查二师兄去了。那就罢了,我一早答应过茯苓,入夜前回去,大丈夫不能食言。” 第134页 嗯,未缓点点头,那我就不留你喝茶了,令丘路远,你早些出发吧。另外替我谢谢茯苓,劳她想着我。她对竹游写着,同时送他出殿门,又想着多言一句:茯苓国事繁重,你多让着她些才是。 不想,竹游并不领情,回头来说:“我要是不让着她,早把她打趴下一百回了。你瞅瞅我,如今多雍容大度,你都没看出来么!眼拙!”他还顺便剜她一眼,摇摇头。 她想她真是多余说他,看他慢悠悠的步下台阶去,袍角盈盈。忽然生出拿他试一试法术的心来,重霄太难对付,但竹游嘛…… 她趁着他尚未走远,凝神化出一片令丘王宫的內苑来,中仪殿外,宫道两旁是遮天蔽日的甘华树。竹游愣了愣神,他这一顿错,让未缓心中升起源源的振奋来。她临时改了主意,放开手脚,掌心凝起渐明的白光,索性心一横,把身后整个空拂殿萦绕进幽光里,造出亦真亦幻的宫台楼阁来。既是开了头,便连人带物一起把这出戏唱足,她迅速化出茯苓的形貌,从殿前长阶上提裙款款走下来。 竹游眼前忽然换了景,正是心中凌乱,转身间看到茯苓从寝殿走出来,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在心中暗想着揣测:我这形移之术可是修出了头,已能一步跨回令丘国了,还是……修过了头! 未缓见他满脸讶异,心里忍不住的兴奋,刚刚是谁说眼拙的!小游子。 她一径走到他面前,有意的让他看清楚,看他能否瞧出破绽来。结果竹游只瞄了两眼,赶着嬉笑道:“茯苓,你看我,回来得早不早?呵呵,我如今来去简直一阵风。” 未缓瞧他那副傻样,茯苓的眼光真是堪忧。看他接着在说:“你送未缓东西,我交给她了,把她乐得,嘴都合不上,直夸你挑的东西好!” 说谁呢?谁嘴都合不上了!未缓借着茯苓的眼睛,用力的瞪着他,脸上一片寒霜挂枝。 竹游做贼心虚,边说边觑着眼睛来看,打着哈哈:“哎呀,你怎么不说话,我那个,我也是出了趟远门回来,你瞧着我是不是顺眼些了!” 原来茯苓眼里,你也不大中看啊!未缓心中暗想,她是说不了话的,化了形也说不了。 一片沉默里把竹游看得心焦,他丝毫没发现哪里有异,反而上前一步道:“有话说话,干看着做什么!别跟未缓学样儿,仗着自己是个哑巴,见天儿的吞吞吐吐,让人着急!” 这是什么话!未缓的脸彻底撂了下来。竹游你也是要作死,能耐不大,嘴头子倒利索。姐姐今日之能,足可以叫你困在这幻境里,搁到猴年马月再把你放出来。她再三想想也不能解气,抬手上前要拧竹游的嘴。 被他一偏头躲过了,只见竹游机敏的上来一把抓住她手,叫嚷道:“说好不打脸的,你什么记性?” 未缓这里,你和茯苓说好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换了只手,还是要拧,被他一抬手格开了。这近身攻防,她果然是技不如人。 却见竹游反手来把她两只手攥在一起,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招还不成么?你那方红丝砚是我拿了,但我昨晚床上问过你,你也没说不呀。你想想,你是不是忘了?”他着实是心眼子多,明明是等茯苓睡着了才问的。 然而竹游这么一说,把未缓说呆了,怎么还说起私房话来了!她赶着要抽回手去,却被他死死攥住,还用力把她拉近前来,她死命后撤着与他保持距离。看到他扫了一眼四下无人,一脸诚恳道:“那要不这么的,我不白拿你的东西,打今儿起我晚上一定好好表现,将功折过!” 看得未缓咋舌,这还做起买卖了!她抵着青岩石的砖台地面,挣扎着要赶紧撤了法术,未及成功,先被临空的一道金光晃了眼睛。光影划过,她造的这片幻境瞬时像冰晶融化般渐次褪去。 重霄正飞身落地,他从英醍殿听政归来,刚好俯瞰他们拉拉扯扯的一场好戏。未缓作弄起发小来,下手倒狠,比起每日晨起,在他床帐里结的那点夜景,真算是手下留情了。 他冷着脸,从满眼惊疑的竹游手里,伸手来一把把始作俑者拉走了。又转头,瞪着未缓,眼中在说:可是玩过了头么? 未缓终于从竹游的一片赤诚里解脱出来,心里松了口气,看向重霄,眼神中向他致谢:多谢英雄救我! 剩下竹游一人立在大太阳底下,半天回神,神君夫妇已拾阶走远,他转身来恨得咬牙切齿,向他们背影叫喊道:“未缓!你给我等着……” 未缓让重霄拉着听不见,然而六月天里,她背后像是窜进风来,一阵发凉。 第七十六章 莲缺(上)?★ 第135页 重霄把她带回东书房,自己俯身坐在书案前,看到她云淡风轻的从旁倒了碗茶来,推在他面前。 他低头看了看她被攥得发红的手腕,别有深意的问道:“难得见面,你们聊得倒好!” 未缓极有眼色的摇摇头,“没有聊什么,不过拿他练练手,呵呵,看看法术如何!” “如何了?” “还成。”她谦虚的表示。 那之后未缓便消停了几天,每日晨起也不再多此一举了,她拿竹游试过了深浅,知道自己如今的法术,也只能困住个把竹游这样的人而已,想对付重霄的那一道金光,还是欠些火候。 其实她不知道,她已修到了晰灵术的上境;能随意变幻山川四时,能让元神不甚强大的仙灵困溺其中,仅凭幻术,是很不容易达到的。再想更进一步,踏过无通山,临御在众神元之上,那便是终境了。 温殊途记得,那古卷上对终境的描述:可一念之间,穿心而过。 他陪着未缓,看她一步步登阶而上,有时也觉得疑惑,这样虚耗灵力心神的法术,她仿佛并不特别吃力,她体内的力量像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从不枯竭。 仲夏午后,他看着她坐在后院的榆树荫里,透过窗格,施法造了一个秋蟾出来,春蝠正趁着日盛,晾晒冬日里的大毛衣裳,一边同这个虚幻的秋蟾说了半天的话了,还在同她商议,等收了衣裳,一起去河边打水的事。 他想,果然法道千万条,因人而异。他原以为小妹妹的修法之路,他要替她多劳心力,也许用异力催发也在所难免,却原来,她靠一己之力,就已有小成了。他想他是该欣慰。 然而未缓自己是知道的,哥哥说过了无通山之后,才得窥天光;可惜了,她许多次踏上无通山巅,却从没见到过天光,那里一片混沌,刮着恻恻寒风。 渐渐地,温殊途也发现,她停滞不前,在上境之中打着转,许久未有进阶。到了此时,他也襄助不了她什么,见她常常坐着发呆,便替她想个旁的办法,解一解眼前的困顿。 他说:“缓儿来,只修灵幻之术,恐怕势孤了些,哥哥也教你些攻防的身法,以备不时之需,如何?” 未缓看着哥哥说的话,她前一刻,对着院门外的樟树林,正了了使着法术,变幻出四面八方十二个方向的树林来,看那里面的鸟雀晕头转向无序的飞进飞出,一片混乱。 哥哥是说,也要学些身法招式,以备御敌。她想想,也是,如有用上她这幻术之时,势必不能容她站着不动,静心施法的。 于是她便把手上的法术放了放,潜心跟着哥哥学些防身之术。温殊途教的浅,并没想把她教成个中高手,她所以学得也浅,应对一二,将来不慌神而已。 她慢慢有了些基础,再来时能和哥哥对上几招。她从前不是这条道上的人,从没注意过他们使的兵器,不仅没注意,她也不大认识。 最近她才发现,哥哥同她一样是徒手的,不像秋蟾,用一把浑金缠丝的长鞭,临空舞起来,既飒飒生风,又咄咄逼人。她问哥哥,哥哥用什么? 温殊途笑笑说:“哥哥用的,是个寻常物件。”他看她难得好奇,抬手画出来给她看,是一柄发乌的箭镞。 入秋前,哥哥说要外出一段时间,未缓于是中断了日日来的习惯。 她有一日晨起,难得的起迟了,跨出殿门,走到后廊上来时,重霄已在青竹林里练剑。剑啸声伴着跃动的光影投在她身旁的青砖墙上。她其实极少看他使剑,也是因为她从前不谙此道,并未留心。 她从后廊的石阶走下来,看他在竹影中剑身翩飞。他和她哥哥很是不同,哥哥教她浅显,出招时有收有藏,虽多是防御,但偶有进击,尽显风雷气象;他却不同,也是寻常练习,收放开合,平缓有度,不疾不徐。 她站在一旁,看得有些出神儿。 重霄忽然收了手,走到她身前来,问她:“听说你哥哥也教了你一点身法,来,你也试一试。” 未缓看了马上摇头,技法有长短,在他面前,那她可是太短了。班门弄斧的事,她不做。向他解释:“哥哥并没教什么,况且,我比你,也太悬殊了……” 他倒有心要试一试她,伸手把她拉到身前来。两三招略交一交手,她说得没错,温殊途果然没教她什么。可既然踏上了这条路,防身的功夫太差,他也放心不下。他想了一想,旋身绕到她背后来,看她跟着转头,抬手扶住了她腰身,对她说:“你哥哥教的太浅,我替他补充一点。” 如此,她便多了个日常教功夫的师傅。她这师傅同别的师傅不同,别的师傅有时有晌,到点就结束;她这师傅特别难缠,一个招式总要教许多遍,严苛至极。有一天,她难得的表现极好,得了他几句夸奖,坐在一旁休息,顺便看他临空化出禺阳剑来,随意挽出一串剑花。 第136页 他回身间,看她目不转睛,心里不禁笑她。向她招了招手:“来。” 未缓起身走近前,见他把剑柄送进她手里,疑惑的转头来看他,她没用过剑,甚至不知该怎么握住剑柄。 重霄把她的手连剑柄一起握在手里,夫妇的好处便是能手把手,身贴身的教习,他说:“没用过不要紧,从试一试开始。” 他们这样在青竹林里,身影重叠的共用一把长剑,在南海之上的应龙府里,长暮淮也恰好在教莲缺舞剑,小淩洲岛上有座临水的空阁,暮淮今日来时,见她一人在凭栏迎风。 他从她身后走来,家常衣裳,鸦色衣袍,没有配饰;人心周正,眉眼也与他弟弟的风流色不同,甚至与他父亲也不大相似。 他还没走近,莲缺已转了身过来,她眼睛幼时被刺伤了瞳仁,与常人相比没有了光,但却生得很美,右眼角下还有一粒浅淡的泪痣,远远看不清,要凑近了仔细看,会让人心生恻隐。 她也听不见,伤了眼睛的同时也伤了耳朵,所以别的感觉便特别灵敏,她嗅得到他身上的气息,隔着很远,背身站着,也知道是他来了。转身便笑了,向他伸出手来,他迎上前把她拉近怀里,低头吻在她眼角上。 他也不记得从何时开始,常常背着父亲一个人悄悄上岛来。他最有印象的一次,是看她在夜色里画一只茶壶,她坐在一株老槐树下,一手摸着把两罐的小茶壶,形似蜜柑,一手执笔作画。那夜正是天阴,院子里没有灯,只有二楼窗格里显出一点昏黄的光。她却画的很顺手,像是画过很多次,壶嘴、壶身、圈底,笔法流畅,不一会儿功夫,就画成了,栩栩如生。他才想起,她是眼盲的,不用有光,白天黑夜都一样;同时也才想起,她画得这样好,竟然是盲的…… 那以后,他再来时,会带给她一点小玩意儿,多是精巧的木雕泥塑,做得惟妙惟肖的鸟雀走兽,供她画画用。她是囚在这岛上的,岛上除了看守,便只有一个老嬷嬷,人老意迟,并没有什么用。她吃穿用度都缺,连她自己也残缺不全,缺得久了,她也习惯了,能动手的就都自己动手。下楼的木梯,她也摔过许多回;衣裳不够,只好自己缝制,春衣改夏衣,秋衣改冬衣,缝错了无数次,拆了,再摸索着改回来;连画画的纸笔也不够,跟守岛的卫兵借的,用完了还要还给他们。 但从他来了之后,她就什么都不缺了。她连名字也有了,先时她是没有名字的,名字于她也没什么用,她既听不见,也不会有人叫她。他给她定了名字,握着她的手,教她写:莲缺。她成了他一个人的莲缺。 他教她写字时,会在耳边说话,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耳畔,她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回头来,然而回头来,她只闻到他领口上特有的男人气息,也仍旧看不到,听不到。她停在那儿,微蹙着眉头,心中泛尽了酸楚的滋味,甚至连握笔的手也有一点抖。然而,忽然有什么贴在她唇上,柔然而温暖的,带着甘甜的湿润,辗转的侵进她口中。她那一刻又像是能看见,心里全是他的样子。 他究竟是什么样子,她是后来才终于弄清楚的。他来得很频繁,她渐渐分辨出他是每晚入了夜来的。她这孤岛上忽然多了一个人,一个来看她的人。她才开始迫切的想要知道他说什么,也想让他知道她想表达什么。他于是极有耐心的陪她练习,教她眼前所有能摸到的东西,她手指纤细带着点微凉,触在他唇上时,他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悸动。 渐渐的,他们有了默契,他要说什么,会主动拉她的手来,放在自己的唇上,说给她听,她一笑,便是听明白了,他有一天,对她说:“你笑起来很美,像荷塘里新开的莲花,我叫你莲缺,好么?” 第七十七章 莲缺(下)?★ 她便笑了,点点头。他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反反复复,写了好几页纸。她忽然松了握笔的手,摸了摸案上的纸卷,只剩最后一张了。她欠身自己把这最后一张宣纸铺好,转身来指了指他,抬起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又有点迟疑,停住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拉过她的手来,猜测着问她:“你想,给我画张人像?” 她马上点了点头,激动得眼角泛出一点泪光来。她不仅是想画他,更是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好在他没来的时候,自己心里的想象能更具体些。 他拉了把椅子来端正的坐在她身边,她手指细细的拂过他脸庞,从坚毅的额角到英挺的鼻尖,他唇上未及剃尽的唇须和惯常微抿的唇角。她画得极慢,像要把他的脸一笔笔刻进心里去。 第137页 等她画好,他拿起来看,其实对一个盲人来说,第一次画一件不熟悉的东西,总是画得不大好的。他看着,觉得她画得不如那把茶壶好,她仿佛听到他心里的声音,伸手从他手里拿了下来,指了指画儿,又指了指自己。他懂她的意思,她是说,她要多画几遍才能画得像,这第一遍是不能看的。 他看着她自顾自的把画纸卷起来,收在案上的纸筒里。伸过手来把她圈在臂弯里,告诉她:“你想画多少遍都行,以后,每晚画一张,好么?” 她后来几天里,真的每晚都在画他,画得越来越好。忽然有一天,入了夜,他没来,她坐在临窗的书案前,初冬的临水楼阁,湖面风吹得人瑟瑟发抖。她坚持开着窗,不知坐了多久,案上油灯早已被夜风吹熄了,她并不知道。 大概已经过了午夜,她房门的方向忽然吹进一阵冷风来,伴着寒凉的酒气和他身上的气息。她先是高兴的,站起身来迎着他,待走近了,才迟疑;她看不见他,却能感知到他心绪,他暴躁的,带着点让她陌生的狠戾气。 她不知道他身上还穿着喜服的内袍,这天是他父亲为他娶第六位夫人的日子,他被洞房花烛夜绊住,被逼着办完了正事才脱身。 莲缺有着盲眼人特殊的敏锐知觉,随着他走近,她不自知的后退了一步。她这一步,退在他眼里,横踏在他心上。 从前他心里没有人,父亲要他娶谁都可以,娶南海女、娶晏城女,他也无所谓。女人嘛,都差不多,能用的地方差不多,用起来也差不多,不过是个繁衍生息的工具,同个盛水的罐子、插花的瓶子无甚区别。他办完了事起身就走,多留一刻都让他难以忍受。 可现在不同,他心里有了一个人,把她捧进心尖上。他这一晚盯着钟漏、数着时间,消磨着耐性,赶着来赴约,生怕让她久等,她却对他,生了怯…… 他忽然一挥手,把房中门窗关了起来。他只一步上前,把她席卷上床。带着酒后迷离的恨意,他想都是因为她,他才愈加难以忍受那些娶回来的女人,他在她们身上得不到的乐趣,就从今晚起,他要她好好还给他。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他,像夏日里突如其来的暴雨,浓云滚滚遮天蔽日。他扣住她两手的力度,压得她生疼。她脑中似乎有一点知道他要做什么,又不特别清楚,心里盛满了慌张;被他暴戾的撕开衣衫,压在床榻上。 他向来在女人身上从来不看她们的脸,也从来只想着自己。他顺着她婉转的腰身摸下来,捞起她一条腿,来不及细想她腿弯里细腻的温度,只依着惯常的记忆,要那一点最过瘾的地方,他一鼓作气毫不迟疑,却只成功了一半,身下的人痛得周身微颤起来,他才想起,她同那些女人不同,不懂迎合他,这点生涩让他蓦然酒醒,一颗心也沉下去半边。他从没想过要这样对她,这样折磨她…… 她是他的莲缺啊!他心慌了一刻,松开她两手,也退了出来,凝神看她蹙起的眉心。贴身下来吻她唇角,克制的压着周身燃起的热血,等着她,带着无尽的歉意细致的吻到她心房上来,一点点抚尽她心里的恐慌,直到她柔软的手臂搭上他肩头,他终于如释重负,低头覆在她唇上问她:“我再试一次……”她微仰起下颏追着他的唇舌而来,沉溺在他湿润的缠绵不断的亲吻里。 天亮时,他才发现昨晚一夜仓皇,连帐帘都未及放下来,他军中习惯,一有天光就会醒,低头看着怀里抱着的人,第一次生出多睡一会儿的想法来。她脸颊上染着绯红,衬得那一点浅淡的泪痣也娇俏可爱,让他忍不住想上前亲一亲,靠过来又怕吵醒她,迷蒙的熹光里,反复斟酌许久。他这时候还不知道,那以后的许多个晨起,她是不让他凑近的,嫌他太热,总要推开他些,他百般的贴过来,她也百般的抬手格开他,是他们每日床帐里你追我赶的一出好戏。 他起身时把她按在被褥里,昨晚被他扯下来的裙衫一地狼藉。他挥了挥手,风卷残叶般收在角落,自己开了她柜阁的门,替她找了衣裳来。莲缺向他摇了摇手,表示自己可以穿,他却坐在床榻边上不准,执意要替她穿。他存着私心,昨晚房中太暗,他该看的都没看清,此时光线正好,让他补上一课。 他自那以后,才明白过来,女人的滋味,好与不好,和旁的事无关,只和爱有关。 可惜他第二天便领旨出征,与昆吾神君一并前往北荒平定叛乱。临行前不放心她,亲自指了他书房里的一个小童,上岛随侍她左右。 等他北荒归来,已是第二年初夏时节。他原本在天宫外有一处自己的别院,为了躲着父亲的淫威,他大多时候不回来,但为了她,他忍着这一府邸的繁杂,搬回来住。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得上能多看她一眼更要紧。 第138页 他记得他和重霄回程时,曾随口问过他:“你回英醍殿?” 重霄摇头道:“不,先回一趟空桑山,太久没回去了,若我父亲知道,会怪我。” 他听着,在心里禁不住叹息,重霄的父亲殒身后把这一众人事都交托给他,他回去,是对得起他父亲的托付。他自己却不同,他那位世尊的父亲,太强悍了,无论他怎么做,也总是不及他,也难有让他满意的时候。他回去,与父亲见了面也多是不欢而散,若不是为了莲缺,他是宁可不露面的。然而,莲缺,他想,他也许永远带不走她。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之后,重霄竟留在空桑山,不大回天宫去了。他后来问过他,说你怎么想起留在深山里了? 重霄倒是沉吟了一会儿,最后半是玩笑的说:“因为山好水好人也好啊。”他们那时正是酒酣,同时一笑都没放在心上。 暮淮是到了很久之后才知道,重霄那年初夏遇到了一个人,所以才留在了空桑山;同他一样,其实都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甚至他们爱上的是同一个身份的人。她们是真假公主,他们是真心真意。 未缓还不知道,这世上她有一个替身,这一段故事,没人告诉过她。她如今被她哥哥带回的一个消息折磨着。 温殊途从十一山回来,本是为了九卿最后一次蜕皮,寻一味毒生的寇脱草,却机缘的找回一些与晰灵幻术有关的残卷。 他和未缓相对坐在书案前,微凉的秋阳里,埋头拼凑和整理这些细碎的残破书页。消磨了许多个个午后时光,这些残页上的记录,渐渐有了雏形,似乎讲着一个不知真假的故事,说那位手中可造天地山川的少年,踏冰雪而来,身后有赤焰流光。 少年可徒手造天地山川,应当是已入晰灵幻术的终境,灵力磅礴,技法纯熟。说他从冰雪赤焰中来,温殊途猜测,这是进入终境的关窍。 什么地方既有冰雪又有赤焰呢?未缓问向哥哥。 温殊途看着她的疑问,起身来,临窗而立,既有冰雪又有赤焰的地方,这天地间只有一处,昆仑墟外两重峰! 第七十八章 诛心?★ 未缓在书庐里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两重峰的记载。昆仑墟外两重峰,天地之眼,冰火傍生而出,洪荒以来不曾有过攀越的记录。她一人坐在长窗前想,没有找到记录,也许是因为攀越过的人太少,所以知道的人也少,并不能说明它不可攀越。 她扭身靠在窗槛上,向外看着辽远晴空,抬手凝光,在半空化出一座一模一样的书庐来,开着一排长窗,与她的方向面对面;一扇窗格后,坐着一个寥落的自己。 了了小戏,不值一提,对付不了谁! 她起身时,看到长窗旁摆着的一副旧棋盘,有些日子没来,她忘了收。垂眸看了一会儿,转身裙衫浮动而去。且放着吧,先放一放,等他日两重峰归来,再拂尘摆棋,窗下对弈。 那天,她和哥哥在书房里商议入两重峰的事宜,哥哥说,他认真参详过了,告诉她:“其实,冰雪和赤焰的意义,应当不在攀越。冰峰当是修阳,赤峰当是修阴;阴阳两合,你修得过这两重境界,自然能登临幻术终境,便有踏过无通山顶,得见天光之日。” 未缓其实自己也在心里思忖过一遍,风雪赤焰她不怕,她怕的是手中空空无计可施,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怕有一天帮不上哥哥徒见生死。 他们正要把最后的计划议定下来,门外忽然有人推门而入,随着那人跨进屋槛,一片白亮的日光倾泻进来。 在客师叔!未缓抬头来看他,看他如常神色,径直走到他们案旁来,垂首看了看他们面前的两重峰地图。 他仿佛知道前情一般,开口道:“缓儿要入两重峰!两重峰冰火双生,是极恶之境,便是修为厚重的人,也没有十成把握能走的出来,你们此时急于修成终境,可是太冒险了些!” “先生关心缓儿安危,缓儿自幼在先生眼前长大,实在情有可原,”温殊途抬手给在客倒了杯茶水来,“不过,自古道法修炼,何时有过坐享其成的先例!想来,先生也是明白的。”他转头来,看向在客,眼中目光幽深。 在客倒是点了点头,他没有不同意,而是说起另一桩事:“应龙一族,至雷境已到巅峰,正显颓象,衍嗣艰难势必使族群走向衰退……” “先生!”温殊途忽然抬高声线打断他,“雷境作恶,阂族遭谴是天意,与我们何干,先生想说什么?” “为何不能等一等!” “等什么?等员丘三万英魂飘远,等雷境享尽荣光、功成而去?还是等先生偏安一隅,装作不知?!” 第139页 他们一句接一句的对峙起来,未缓看他们对话着,说到应龙,是说应龙族的首领雷境!他是远古史里的重要人物,是洪荒时期开天辟地的一个传说……是他,踏平了员峤山! “缓儿,”在客来意明显,温殊途他也不意劝他,只转头来看向未缓,“想想重霄待你如何,你可能舍他而去?” “哥哥助你,定能让你走出两重峰。”温殊途与在客争锋相对。 她眼中看见了师叔说的话,来不及想重霄,她脑中飞快的想着应龙的事,与他们有世仇的就是应龙一族。那,长暮执,那天她和哥哥一起见到过应龙家的二公子…… 她带着疑虑看向哥哥,,向他写着:“那天桥头夜市,我向哥哥引见过应龙家的二公子,他……”她没有写下去,停在那儿。 温殊途眼中横过寒光,只抬头来望了她一眼,继而垂眸不语。这便是复仇,他想她该要明白,再不是幼时争果子吃,一人一只就能和息的。真是遗憾,他在心中说,小妹妹,你没见过,什么是血流成河,沿着石阶的边角缝隙,全是父母亲族的鲜血,从他们的心房里流出来,流断了气。他是踏着这样的血泊走出来的,袍角上染污了一大片,发了硬,摸上去粗粝蚀骨,日日夜夜磨透着人心! 你终究是,隔了一层。他站在窗边的暗影儿里,看她远去的背影,与在客并肩而行,恍惚的,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真像! 茹茵无事是不大来的,她也隐隐觉得,在客和三殿下似乎有些不合,可因为什么,她猜不透。三殿下使春蝠亲自来接她,她想应当是有要紧事,所以还是默认的悄悄的下山来一趟。 温殊途请她坐在茶桌对面,他语声随和:“茹茵姑姑这一向可好?” 她是当年王后的随嫁婢女,本是特别有体面的,但在王子面前,也不好与他平坐。可三殿下向她压了压手,便是不计较的意思,她也只好客随主便。接着他问的话,点了点头,她想他们都是苟活着的人,好也是好,不好也是不好,从何说起呢。 “那是屿先生把姑姑照顾的好!”他忽然这样说。 说得让她心生哀戚,是啊,算是他照顾她,这么多年,容她无望的活着……她两眼无光的又点了点头:“是啊,先生善念,不忍我孤身一人。” “当年姑姑大义,于小妹妹有再生之恩,我们总是记在心里的。”温殊途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动容。 茹茵是不能回头看的,被他忽然提起,默不作声,红了眼眶。她许多个静得发慌的午夜里,仿佛听得到有人在喊她:“娘……”她得在白日来临之前,忘了自己是做过娘的人。她在黑暗中用力绞着被角,等这一潮一潮的心痛退去,她在无数个日升月落里,磨成了滩涂上留下的那块礁石,黝黑的停在一处低洼的沙地里,无人知晓。 温殊途有一双敏锐的眼睛,这眼睛肖像他母亲,特别聪颖,精于人心。他看着她低头不语,接着说道:“本来,姑姑得屿先生照顾,我们心里也稍得安慰。不过看来,先生情深义重,这千百年来难有变化,姑姑也十分辛苦吧?” 茹茵听他这么说着,一时语塞:“他……” 温殊途便低头笑了笑,都已到了此时此刻了,他叹了口道:“姑姑不必小心遮掩,当年有人能不顾生死援救缓儿,他与缓儿的母亲自然也不是简单的师徒情谊能抵的,国亡族灭,只剩你我几个人了,姑姑就不必躲闪了!”他同时又说:“可惜了,姑姑这一片真情,相伴多年,却无人能领!” 她听着,自己怔住了,许久回不了神儿,谁能懂她,沉没在这角落里的辛酸呢,她饮尽的这份苦涩是有血有泪的,可也是痛到了尽头,不能说出声的。如今有人为她叹息,多难得啊,简直是这世上最懂她的人。 她沉默着,一滴眼泪滴在桌角,她拿衣袖掩上,顷刻间,融进布纹的肌理里。 未缓再来哥哥家时,没想到,在客师叔也在。他们仿佛在说着什么,起了争执,眼中皆有不悦,见她走进来,又忽然都停住了,气氛陡然僵在那儿。 待她一坐下,哥哥先开口:“缓儿来的正好,今日我有一桩往事说给你听。” 未缓见在客师叔未动声色,只眼中射出她从未见过的深不可测的光来。 她看着哥哥,他说:“你先时问过我,当年是谁救了你?我那时答应了救你的人,不能说,现在且告诉你吧,救你的人,就是坐在你面前的这位,你的在客师叔。” 未缓先时自己做过猜测,她也想过,师叔何以对她的身世了如指掌,对当年的灭族惨案一清二楚,师叔到底是什么人? 第140页 温殊途是有备而来,他语声平缓,渐渐揭开在客藏了许多年的旧事,他说:“你的在客师叔,他从前并不住在空桑山上。他是做过你母亲的文史师傅的,他们有极深的师徒情谊。”他刻意的这么说着,同时扫了一眼在客的表情,他袖中握着微拳,脸上无有变化。 “当年他曾来员峤山看望你母亲,就是我员丘王后。我记得员峤遭屠便是在他走后一两天里的事,他听得消息,折回时为时已晚,只赶得上设法将你援救出来。那时人人自危,具怕牵连,只有他一人肯倾力相助,不顾生死,将你从尚在混乱的应龙军中救出;后又为了你的眼睛,不惜散尽修为,取离珠之目,亲自为你换眼。缓儿,师叔于你可谓是情深义重,令人起敬。”温殊途虽是讲着一出危难之中见真情的故事,却声调凉薄,带着一丝嘲讽。 未缓被她哥哥问着,点了点头,是啊,师叔从小就照看她的,教她写字,教她读书,带她游历山川,为她答疑解惑,认真来说,是比她师父更重要的人。 温殊途讲到这里,却忽然笑了,他语声微变,道:“缓儿,可有人告诉过你,你生得同你母亲一模一样,若只看背影,简直难辨真假。” 她看着,并未很懂哥哥的意思,继而见他起身来,从身后的书阁里取了一卷画册,一张张展开,铺在桌面上。她跟着低头去看,每一张都是一副人像,总是坐在书案前、坐在窗边、坐在廊下的一簇侧影。 在客看到时,眼中闪过惊色。这些画,是他无数个一人独坐的夜半时光里,与灯火相映,画下的记忆里的她;她越走越远了,他真怕啊,怕哪一天会想不起她的样子来;万籁俱寂,他铺陈纸笔,她仿佛就站在他身后,他的思念变得具体,往事变得有迹可循。他在静心描绘的线条里,缓一口气。 他把这些画,锁在书房的柜阁里。现在却被摊在桌面上供人观摩。 “这是你在客师叔一年年,悄悄画下的,我是没能看出,这是年轻时得王后?还是现在的公主?先生可否自己解释解释。”温殊途话中显出别有用心来,他也并没真的等着在客解释,接着自顾自的感叹道:“先生真是情深似海,无论是王后还是公主,两代人都放在心上……” “温殊途!”在客终于打断他,“你在说什么!” “我替先生想想,这么日月绵长的思念一个故去的人,耗费神思,实在悲恸。还好眼前有个灵动鲜活的人影,聊以自慰,先生就没恍惚过?没认错过人?没移过情么?”他垂眸说着,声色低沉却直穿人心。 他这话一说出口,像落石惊动了午后的春塘,把听的人惊得脑中炸开。 “你在胡说什么?”在客许多年不疾言厉色了,他断然喝问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温殊途觉得火候刚好,他抬头来对着面前惊愕中的妹妹说:“缓儿,所以你当细想想,你的在客师叔处处护着你,究竟是为了你着想?还是为了他自己?” “缓儿!”在客低声叫她,同时也看到她眼中惊骇的目光。 第七十九章 厘清?★ 这年是空桑山一带,极少有的秋雨连绵的日子,阴寒气层层加重,似乎冬天来得特别早。 未缓踏在空庭铺天铺地的黄叶上,踩过时深时浅的水泽,走回寝殿来。重霄正在书房翻看一套关于九兽的图谱,忽然见她失神的走过他窗口。 他来不及开门,穿墙而过,在寝殿门外拉住她手臂,低头凝神看她眼睛:“怎么了?” 未缓这一天听了太多故事,多得脑中嗡嗡作响,像被扔在丹炉了炼过一通,上下颠倒、前后错乱,再也安不回去。 她努力清醒着,写给他:我有点累了,想进去坐一坐。他不知道,她这天除却听了一遍在客师叔和她母亲的故事以外,在哥哥家,那方简素的书房里,她还见到了另一个人。 那时在客师叔已经离开,未缓被他的故事震惊着,木然看着他抬手一张张敛收着所有铺陈的画像,他沉默着,始终未作解释。她不知为何,不敢抬头与他对视,眼中只有他袖口墨色云边寥寥拂过的痕迹。 书房门的方向,一道日光转过,师叔走了,带走了他和念羞的故事。 未缓坐在那儿,心中凌乱,他们的故事里,她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她盯着面前一角平滑的桌面,光可鉴人,似乎能倒影出一点自己的影子来,模糊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知不出时间,哥哥忽然进来倾身扶了扶她手臂,“缓儿,哥哥带一个人来见你,你从前虽然见过她,但你未必知道她。” 她跟着抬头来,哥哥身后,走近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穿霞光色衣袍,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师婶儿!她在心中叫着她。却见她矮身向她行了个极庄重的躬身礼,称呼她:“小殿下!” 第141页 这称呼,她只在秋蟾和春蝠口中听到过,她们是哥哥的旧仆,叫叫也就罢了,她笑一笑点个头而已,山河都不在了,哪儿还有她这样的小殿下!可是师婶儿是从小就在身边的人啊,她怎么…… 然而大概是经历了太多未知,她端然坐着没动,心中疲惫的想着,这是另一个故事么?讲讲吧,是关于什么?关于谁? 是哥哥扶师婶儿起身,拉她坐在未缓对面。他替她说:“缓儿,这是茹茵姑姑,她是你母亲的贴身侍女,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再叫她师婶儿了,她和你的师叔没有什么关系,你该恭恭敬敬的,称呼她一声姑姑。” 姑姑,母亲的侍女,师叔…… 哥哥接着在说:“你不知道你的在客师叔当年是怎么把你救出来的,哥哥今日一并告诉你。那时员峤惨案,雷境大胜而归,你被尸婆族的毒针刺穿耳目,暂时囚在崖山景洞之中,意在诱我入圈套好就此将你我兄妹一网打尽。当是时,我们在外势单力薄,无法施救。先生便想出掉包计,用一个与你一般大小的幼童,同样刺穿耳目,趁应龙守兵上下庆功之际将你换出。” 他说着,停了一停,看着未缓凝滞的神色,总结道:“你便是这样,逃出生天的。” 这样!是什么样?是借着另一个人的困顿,她才得以自由的。他们是这样救出她的,谁是那个被放弃了的人,被献出去的人,她还活着么?她不能控制的想着这些问题,看向对面的两个人。 茹茵前所未有的平静,她想,既是拿了他的画,便是回不去了;她答应过他,绝不说的事,也就不作数了。“小殿下,我是从小跟着你母亲。我是那年她从大疫之中救回来的,她见我还活着就被爹娘扔在死人堆里,奄奄一息,心生怜悯,没有嫌我有疫症,悄悄为我医病,把我救活了,又把我带回宜苏大陆,不顾家人的反对,带在身边。她也教我读书识字,让我同她一起,跟着屿先生念书。”她平平说着,眼中却闪出泪光。那个只比她大几岁的,亲姐姐一样的念羞,真像寒冬里的一道暖阳,只照耀了片刻,就淡去了,于她留下无尽的黑暗和寒冷,日日夜夜挥之不去。 她没有看谁,只接着回忆:“后来,宜苏大陆与员丘氏联姻,我随你母亲一起嫁入员峤山,那时员丘国王虽有嫔妾,但对你母亲是极好的,也因为对王后的重视,亲自为我指婚,嫁与王宫亲兵侍卫长。于是,我和王后几乎同时怀上身孕,还记得,那时我们常常靠着熏笼说话,她说:“茹茵啊,等你的孩子出生了,也养在宫里,我替你做主,你那夫君无心护着你,不用怕,你和孩子都跟着我,不回家去也可。”我是情愿跟着她的。”她叹息着说,她是天生怯懦又命苦的人,遇到的人里,除了念羞和在客,似乎人人都想欺辱她。 她说到这里,向未缓慈爱的看了一眼,那眉眼五官,都是念羞的,她生得这样巧,仿佛和她父亲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她母亲一个人的。难怪,在客看着她时,眼神常常虚空。 “我们同时生了女儿,前后几乎没差几天,王后便把两个孩子放在一起养,喝同一个乳母的乳汁,公主殿里同时放着两张摇床。”她脸上显出一点悠远的神情,“你母亲有一次同我笑说,这要不是日夜看着长大的,只怕换上同一色的衣裳,便是亲生父母也辨认不出来。这当然是个笑谈,我们都没放在心上。随着孩子长大,我那夫君家里常常借着孩子生事。有段时间,王后特地着人送我和女儿回宜苏大陆去休养,好让我暂时离了那起麻烦事。可谁能想到,等我再回去时,员峤山上一片焦土,王宫已毁,人事已去,整座仙山沉向海底。” 她说到这儿,便无力再说下去了,良久的沉默着。 未缓看得明白,她想她心中猜测的,便是事实。她以为自己也是沉默着的,却不是,她抬手写着问她:那个替换我的孩子,是姑姑的女儿? 茹茵抬头来看着她,凝噎的不能回话。是啊,是她的菡儿,是她亲手刺穿她耳目,抱去给屿先生的,她至今仍记得,动手时孩子的哭声,挣扎扭动的手脚和她自己滚烫的眼泪……是她永远的一个噩梦,是她亲手织就的。 温殊途替她点了点头,补充道:“茹茵姑姑的女儿,为你做了替身,如今仍被囚禁在应龙府邸。” 他说完,同时看了看她们两人。话,便只能说到这儿了,他想:她离当年的生死太远了,屿先生手把手的教导,让她失了复仇之心;如今怎么样!这生离死别就在眼前,活生生看得见摸得着,她可懂了么! 第142页 日落时,未缓起身走出了书房,迎着一点稀薄的余晖,腾云飞回空桑山去。 温殊途看着她临空的身影,他想,她比他想象得好,她能过得去。 他现在该着手替她筹谋一张入两重峰修炼的地图。他的小妹妹,一定就是第二个能修成晰灵幻术的人。 未缓从前有个小小的强健的心房,像只通透的琉璃罐子,总装着这世上她能找到的零星的好物,细碎的点滴的,极耗耐心的装满了一罐子,可惜这世上的好事总是好不到底,琉璃罐子让哥哥轻轻一碰,跌落在地,“砰”的一声,碎得满地都是。 重霄拉她回房,陪她坐在床榻上,看她久久沉默,但却眸光明亮,似乎从他耳边穿过,不知在想什么。 你有什么,是没有告诉我的?她忽然把目光转了回来,写着问他。 他看着她眼中水波平静,可深处却藏着未明的汹涌,心中升起忧虑。“他们说了什么?”他关切的问她,问她知道了什么。 我想,他们已经把该告诉我的都告诉我了……未缓写着这些话,却忽然提醒了自己,是啊,关于她能好好活着的故事,她已经听完了,再没有什么好猜测的了,那些可能也许大概变成了事实,桩桩件件,横陈在她眼前;她突然平静了一刻。 她知道她能活着不易,却不知道是生生踩着另一个人的性命走来。于她,成了说不出的一段恸郁,梗在心胸里,任它贯穿血肉,不能拿出来。 重霄看她疲惫的垂下头来,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他替不了她,只能在心里陪她一程。她一手攥紧了他领口的湖色镶边,越攥越紧,揉成一团。 重霄是这天夜里,把他知道的,关于当年那场战事的前后告诉给她的。他们床头上点着一盏清油灯,烛火微摇,直燃到油尽灯熄。 重霄说:“如果我告诉你,茹茵姑姑的女儿,虽然被囚禁在小凌洲上,但暮淮把她照顾得很好,你心里会好过一点么?” 未缓长久的看着他,她也在心里问自己,会好过么……她为什么没这么觉得呢,与应龙的仇恨,何时渐渐变成一场理不清的乱局了呢。她还没告诉重霄,暮执的事,她不知道该怎么想这件事! 眼看着,灯盏快要灭了。她忽然问起:“长暮淮,他是什么样的人?” 重霄抬头来,凝视了一会儿窗外夜色,回应道:“暮淮,他其实为人端正。当年之事,他依父命而行,身不由己。至于他父亲一力要致员丘族灭的原因,他并不知晓。”他停了一停,接着道:“我和他幼时相识,家世相似,后又同袍,我想,他是不可再得的知交好友。” 他这最后一句话是着意说给她听的,他想他们两族之间的仇恨裹着历历的生死,是任谁也不能劝服的了。可暮淮和这岛上人的故事,能否让他们再深思一刻呢! 未缓有一点明白他的意思,她借着晨曦来临之前的一点青灰的微光,盯着帐沿上微微拂动的流苏,一飘一荡,久不停息,像一簇簇跳动的人心…… 第八十章 将离?★ 未缓是过了正午,走进客师叔的小楼来的,她踏上熟悉的走过千百遍的木梯,进到他书房里来。 她知道师叔有这样的习惯,午后在书房的窗前抚琴,他的琴身发乌又透着润滑的光,是他日日抚奏,弹了千百遍的,然而奏出的总是同一支曲子。 她这日来,师叔依旧背身坐在琴案前。窗外终于放了晴,他半面衣袍上映着日光。 未缓一步步走到他身前来,他两手虚握着搁在膝头上,听得出是她的脚步声,知道是她来了,抬头见她蹲身坐在他身旁的蒲团上,宁静安然的清瘦身影,像无数个听他讲故事的午后。 他今日,已再没有故事要讲给她了! 未缓看着师叔的眼睛,第一次在他这双清逸出尘的眼睛里,看到了沧桑。在她见到重霄之前,她一直以为,师叔是这世上最无双的男子。 她眼中叫着他:“师叔!” 他抬眸看她,并未开口,未缓却在心里听到他如常的声音:“缓儿来了。” 师叔!她看向他的眼神,也还是同从前一样,抬手写着:那些画上,画的都是我母亲吧!她不知何时起对他们生出无限的同情来,爱而不得的师叔,爱而不能的母亲。 她昨日,出了哥哥的书房,认真回想过,师叔的画,当然画的都是她母亲,因为那画中人手里握着一只小小的白玉章。师叔说过,他教过一位女学生,极爱篆刻的…… 在客看着她写的字,没有回应,目色淡然,扫了一眼窗外焦黄的金乌树。温殊途说什么,他没放在心上过。他不过觉得,念羞已经走远了,他和念羞的故事,只剩了这一点,他原想永远留在自己心中的。 第143页 “师叔,”未缓写着:“哥哥,是诛心之论,师叔莫要怪他罢,说到底,他是为着怕我后退,要推我一把。可伤了师叔的心,缓儿替他赔罪好么?” 她昨日想过了,哥哥多虑了,她没有后退的念头,也不怕生死,两重峰当然要上的,她一向善始善终,从不半途而废。这晰灵术,是一定要修成的,她还有许多事要做,怎会止步在这儿! 在客看着她写下的话,心中狠狠动了动。替她艰难的,拖着如此沉重的过往,她还能说出这样清醒的话来。他想,这世上缭乱的人心啊,她已能看得透了…… 他遗憾,终究没能助她逃开。在客伸手进她坐着的那片光晕里,像从前一样拍了拍她的头,第一次向她深言了一句:“缓儿,别怕,由心而去吧,无人能挡。” 温殊途也没想到他这位小妹妹第二日仍会如常前来,他以为经历了这些,她总要暂息几天,然而并没有。她同他商议两重峰的地图事宜,思虑周全、步骤清晰,丝毫未受影响。 他曾想过,搬开了屿先生这块大石,也许还得设法支开昆吾神君,他们挡在未缓面前,让她变得怯懦无力。然而此时再看,他觉得,重霄也不大要紧了。 他们确定好路线,敲定好出发时间的前一天,他曾问她:“你同重霄说起过么?他知道么?” 未缓垂眸再看了一眼地图,摇了摇头,写着:不必让他先知道,等过了明日,我会告诉他的。 温殊途转头来着意看了看她眼神,他想,没错,她会处理得好的,他如今只消等她下山归来的那一刻了。 他心中做着明日之后的周密筹谋,明日送走了小妹妹,他会立刻带着九卿迁往卑尔之溪,那里不仅有更适合九首蛇凝聚毒瘴的寇脱草,更重要的便是,离南海之上的应龙府邸更近。他想,快了,随着小妹妹的功成,与雷境面对面的日子终于不再遥远。 未缓走后,他一人灯下独坐,拆看一封苗民国寄来的长信,虽垂首在信笺上,心思却飘远了。他眼中放了空,许久,抬手临空化出那支发乌的箭镞来,他定神看着,掩过衣袖来,擦了擦那一点锋利的箭尖。 未缓是这许多天来,第一次早归,她寻着师父常说的那家沽酒铺子,买了两坛这里独有的最烈的烧酒白堕,这酒性生猛,凡间还有个别名,叫做般若汤,喝多了容易被送上路,听名字还以为能成仙,其实只是贪杯贪断了气而已。 她师父最爱这烈酒白堕,喝两坛能大睡三天,昏昏然不知天地为何物,快活得赛过做神仙。她从小替他跑腿最多的,便是买这种酒,等她大些了,同师父对面坐着。师父就拿个小酒盅,给她倒上半杯,对她说:“这可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师父赏你喝半盅。” 她那时懵懂,一口灌下去,辣得五脏六腑都发烧,跟着师父连躺了三天。 她记得师父醒了,还笑她酒量差。那以后,她就学聪明了,跟着师父咪上两口,不妨事,渐渐地,无事时和师父对饮几杯也不在话下。若不是在客师叔拦着,她想,一坛子也是可以的。 她今日预备的酒,不是给师父的,是给重霄的。 她这桌酒菜摆在寝殿的内房里,一撕开玫红的纸封,满屋子的酒香四溢。 她写着:“今晚难得的月朗星稀,我请你喝酒!” 重霄坐在她对面,看她眼中神色,点头道:“好。” 他们开着后窗,窗外悬着一轮皎月,华光盈盈。月下对饮,总要说说故事才好,冷风佐酒也太简薄了些。未缓讲她小时候,师父带她去山下镇子的迎宾楼里看人喝酒划拳,二楼上是雅座,士商官差常有,赌钱猜谜,吆三喝四,酒酣耳热时看他们大打出手,扭成一团。 她一边写着,一边抬手给他添酒,看到他瞟了一眼,幽幽道:“你师父教你的东西倒真宽泛!” 嗯,未缓点点头,接着告诉他:去完了迎宾楼,再去红粉堂,那里比酒楼好,虽然人也多,但比光顾喝酒的那帮人风雅。堂子里的姑娘们也都生的美…… 把重霄看得,抬头来直盯着她的脸,看她讲的风淡云轻,忍不住打断她:“也是你师父带你去的?” 未缓陪他饮尽一杯,点头称是。 怪道你这样见多识广,可真是有位好师父,闲来无事,还带你去逛……他边喝边在心里嘀咕着,在客师父是瞎了哪只眼,把你托付给宗明的! 师父说,花花世界,红尘万里路,孤陋寡闻就不好了,眼前的人世,要务必带我看尽。未缓现在再说起,觉得师父真是有大智慧,敢大喇喇的带着徒弟去看花魁梳拢,坦坦荡荡理直气壮。 第144页 她极有兴致的讲着红粉堂里的见闻,一边为他牵袖斟酒,一边回忆:我记得现在这位妈妈,就是从前的魁首花娘,她那时很是年轻貌美的,抛花梳拢时大宴宾客,师父还带我去捧场,坐在最远处对角的茶桌边,看她跳舞。我那时总替她遗憾,怎么抛花,选了个须发花白的五六旬老翁,那么多的青年才俊,她都看不上么?后来是师父告诉我,这是给了定钱的,谁给的高,花就抛给谁。且不是想选谁就选谁的。 她那时才突然知道,身不由己的意思。 重霄看她讲的,抬手灌下一杯,问:“然后呢?还看到什么了?” 没有了,后面众人起哄把人送上楼去,师父就不让看了。未缓欠身替他杯中倒满,一边摇头写着重霄不信,问她:“你就没有追问?” 他这样问,叫未缓谨慎的想了一想,回他道:没有,我最知进退的,不该问的不问。 她狡猾的与他对视一眼,见他笑了,表示了不屑。 她讲的多,他看着她讲。不知不觉间,酒坛就见了底,故事也讲到了尽头。未缓凝神看他,他面色如常,看不出酒沉的样子。 她暗想了一刻,倾身越过桌面,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滚烫的。嗯,很好,这才对。她起身来拉他,眼中望着他,在说:我们睡吧! 他由她拉着上床来,心想,是该醉了。同时挥了挥手,熄了房中灯盏。 他其实不太知道酒醉的样子,尽力装一装。本是侧身抱着她,她却贴身过来,凑在他颈间,嗅他身上染了酒香的气息,她清浅的呼吸琐细的萦绕着他,让他怀疑是她先醉了。他微阖着双目,熟练的解她寝衣的裙带,手指掠过她身前柔滑的一片,忽然心急,干脆施了法术一次性解决了衣裳的麻烦,把她抱到身上来。他本是清醒的,被她的温热笼着,也有点含混了,抬头贴在她唇上,低声的问她:“去看过花魁,没学会什么吗?” 她正被他按住了腰身,他一用力,她一阵顿挫,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伏下身柔顺的贴着他胸膛,摇头,在他心口写着:想去学的,师叔来了,把师父大骂了一通,师父就改邪归正了。 他忍不住笑了,笑完了才意识到,也许喝醉了的人是不该笑的,马上低头来看她,贴着她面颊,好在她被他摇得神思涣散,并未发现什么。 不多时她就累了,他放她下来,她却两手搂着他后颈不肯放手,他便翻身再覆上去。窗外正是夜深,下了霜,四处闪着忽明忽暗的寒光。只他们的床帐里,微漾的帐门偶有掀开,透出层层的暖热。 翌日晨起,他怀中空空,昨夜身旁软枕上铺散青丝的地方,此时只留了一封信。他抬手拿起来,并未拆看,出了一会儿神,随手塞在了枕下。 第八十一章 冰峰?★ 温殊途先陪未缓启程前往昆仑墟,另一边由秋蟾和春蝠着手迁往卑尔之溪。他做着两手准备的,北方有求如山,山下彭水河畔,有一座十丈高、十丈宽的伏羲鼎,封禁着洪荒混沌以来的九只恶兽,苗民国有驱兽之能,为守护九兽伏羲鼎而生。如今他已使人动摇过这件神器,此时应当异象尽显,该是已传到天庭。昆吾神君和郡夏王皆熟悉北荒情况,相比之下,长暮淮的应龙军更显精锐。 依他的推测,天庭自然是会先派重霄前往探查异象,如此重霄于未缓,便起不到阻碍了。 此时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他微微侧头,看了看身旁飞速极快的小妹妹,她几缕细软的发丝飘散在耳后,眼中平静,目色悠远,遥不可及。 重霄那日和在客师父深谈过后,已做好了安排,虽然他并不知道在客师父何以神色消颓,但临走时,听见他语气肯定:“你不用为她担心,她能修得成,两重峰的恶境困不住她。” 他还是觉得,不能放心,让他坐在书房里静候佳音,他想他是做不到的。 写给暮淮的信已经让窃脂送走,天庭事宜暂时交托给他,他有一件要紧事要忙,不得不脱手些时候。空桑山的事他倒不大担心,大师父已经回来,有他在,自然能料理妥当。 重霄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心中估算着她行进的路程。起身来,走出寝殿,抬手间身后床帐、门窗依次关合。 他从后廊上腾空起身,明远的千里秋光里,他疾速化为一点,飞身向昆仑墟而去。 卑尔之溪离南海不远,是一处地气极和暖的地方,其实已入了冬,这儿的山涧里偶尔还能见到一簇簇盛开的木槿花。秋蟾安置好了九卿,一人坐在洞口一块巨大的怪石上,听着眼前经久不息的淙淙涧水声,难得的出了神。 第145页 她想起前些日子,同殿下议定了要迁走的那天,空桑山的竹栖姑娘来了,她知道她,一眼能看得透她的心思。看她围着殿下转的样子,她只觉得好笑。 她那天来,带了一件东西,用绢布包着,托在手里。她陪着殿下一同走进客室,见这竹栖姑娘笑眯眯的赶上前来,问着他:“温先生,你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给你。”边说边喜滋滋的解开绢包,呈给他看,一块手掌大的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扁平的有点发绿,正中间有一个红点,既像是镶嵌的又像是天生在上面的。 温殊途也看住了,一时不解这是个什么?竹栖满意的抬头来向他们解释:“这是嘉荣,生在灌提山中,本来呢,外面还有一层栗色的外壳,生刺,我请我们二师兄帮忙摘干净了,才拿来的。” 温殊途听她解释着,没说到正点上,这么一块东西,嘉荣,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专程带来给他,让他拿它干嘛使! 他心中猜测着:是个摆件么?倒是有一点质朴简陋的美感…… “先生,喜欢么?”竹栖闪着光的眼睛,捧着来问他。 他沉吟着,没说话,散漫的在想,也许可以摆在书房的矮柜上,这颜色嘛,还行,差强人意。 竹栖见他盯着在看,没回应便算是喜欢的,心中一乐,道:“那咱们就在后院里烧堆火吧,拿长条枝子穿了,小火慢烤,不多时,就熟了……” “这是吃的?!”他讶然,打断她,问。 “是啊!”竹栖一脸的理所应当,补充着:“这个东西难得,我好容易找到一块,温先生不知吧,它兼有鱼肉的鲜美,又有果木的清香,你尝尝就知道了,定会喜欢的。” 温殊途站着,深吸了口气,早该想到,年初春日里,她曾恭恭敬敬的送了他一块印着匹小马的碧绿糕团来;此时又送东西,自然一脉相承,应当还是样吃食才对。 他垂眸瞟了眼竹栖姑娘雀跃的神情,抬手指了指,向她道:“后院的门在那儿。”继而看她兴致盎然的准备烧烤去了。 秋蟾眼中,殿下甩手便往书房去,一刻也未停留。 然而,后来一日,九卿断了食,她和春蝠奉命同时出去寻找合适的饲食。她中途因事折返,半空里瞥见书房窗口,殿下长身立在琴案旁,琴案上俯身趴着已经睡着的竹栖姑娘,她生得一头极好的长发,铺陈着散开,偏髻上压着一只红石榴攒珠的发簪。 殿下抬手对着她的后颈,虎口间腾起击杀的红光。她看到这一幕,是啊,像竹栖姑娘这样的仙灵少女,做九卿的饲食才是不可多得,事半功倍的好人选。他只消稍稍一用力,扼断她后颈上的灵骨,她便意识昏迷,处理好扔给九卿就成了。 然而,她看着他,许久定格在那儿,没有动。最后,他手上的红光何时退去了,她见他转身拂袖出了书房。 秋蟾想,他是因为,她是小殿下的朋友吧,所以才没有动手的。若不是隔着这一层关系,有什么下不了手的呢! 她面前的溪水里,飘过一团团叫不出名字的花瓣,浅绿的、淡粉的,不做停留的被流水带往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等这日秋蟾回到住处,温殊途正收到苗民国来信,他此番料错了,赶往北方的不是昆吾神君,而是郡夏王长暮淮。 这有点出乎他的意料,长暮淮此时带着应龙府兵前去协助镇守伏羲鼎,对他而言,太早了些。一切都还没准备好,九首蛇是在最后一次蜕皮后才毒性最猛,他也是准备在那时开启伏羲鼎,引长暮淮带走应龙重兵前往抵抗九兽之乱。他们好趁机攻上应龙府邸,取下雷境性命。 然而,他竟在此时就已赶往苗民国。温殊途沉默的坐在书案前,眉头深皱,这样的变故…… 他想,唯有静观其变了,也许会有别的转机。 这已是上两重峰的第七日,冰峰上白雪皑皑又冷风蚀骨。看久了会让人眼盲,未缓前几日开始,拿白绢蒙住了眼睛,她修灵法,不用眼睛也可,红焰流光的赤峰,就在山的另一面。 然而,虽然就在眼前,一步步踏雪而行,却仿佛特别遥远,永远走不到尽头。她走了几天,渐渐有了一些新的认识,这里每一昼夜会起十二次大风雪,这里的一昼夜远比空桑山的长,究竟有多长时间,她还不太确定,但每次大风雪来之前,她已经知道,得找山洞躲避,不然很容易被埋在风雪里。 她在风雪停息的间隙,向着日光方向,踽踽独行。一串孤独的脚印在她身后慢慢延伸开。她并不知道,在脚印的另一头,他在陪她同行。 先时,雪坡上万年不化的冰晶,锋利如刀刃,划得她膝下血痕累累,渗出的血珠还来不及流出,就结成冰甲,未缓不觉得特别痛,冷得麻木了,这些身外的痛,像隔着几重山,只觉得沉重不堪,不觉得锥心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