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里野的天空UFO的夏天》 第一章 第三类接触 记得有人说过,那种感觉真是太爽快了。 于是他决定,自己也要来试试看。 在困居山中的归途上,浅羽直之盘算着要潜进学校游泳池游泳。 时间是国二暑假的最后一天,而且还是晚间八点过五分。他在附近的录影带店停好脚踏车,将塞的鼓鼓的粗呢包包背在身上,走过路灯稀少的街道回到学校。 穿越北边的侧门。 从主任办公室后面快速通过。 躲在焚化炉阴影底下偷偷窥探四周,感觉就像潜入敌营的间谍。宽广是乡下学校操场的唯一优点,歪歪扭扭的白线不知道是哪个社团的笨蛋画的,经过整个夏天已经被踩得一塌糊涂,看在还没有习惯黑暗的眼里,就像纳兹卡图腾(注:nazca lines,位于秘鲁纳兹卡地面的巨大图腾,据说是外星人遗留在地球上的杰作)。右手边是老旧的体育馆,正面则是因过于老旧反而形成某种风格的园原市立园原中学木造校舍;接着左手边是所有学校建筑物当中,算是最新的园原地区第四防空洞。周遭很暗,理所当然是空无一人,但远处的声音传到耳边反而出乎意料的清晰:持续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仿佛追逐着什么的警车警笛、某个地方的五速克达引擎正在转动、自动贩卖机正对着某个买了果汁的人道谢。猛然之间,高耸在夜空中的红色“佛”字映入眼帘。那是最近才在市郊竖立起来的佛坛广告塔。因为会破坏情绪,所以他决定不看。 位于学校正中央的钟塔,正指向晚间八点十四分。 那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晚间八点十四分。 而是国二暑假最后一天的晚间八点十四分。 对于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作业还是完全没有写的浅羽来说,隔着操场,沉入夏日夜晚的校舍加上钟塔,就等于木造三层楼的定时炸弹。最可恨的就是那座钟塔。他总觉得要能让那座钟塔的齿轮停止转动,这世界的时间就会停留在八点十四分。这么一来暑假就不会结束,第二学期也不会开始。在这一个半月,明明抬头仰望钟面的就只有运动社团那些顶着三分头的家伙,稍微摸个鱼,谁也不会发现,况且它连秒针都没有。但那座钟塔还是分毫不差地、将一个半月的时间一秒又一秒地删去。 所以现在浅羽所剩的时间,还不到十三小时。 在十三小时后,第二学期就要铿锵一声,毫不留情地展开,三十五岁单身,以理科教师身份担任二年四班级任老师的河口泰藏,想必会让交不出作业的人在讲台上排成一列,用他科学性的眼神死瞪着你,然后一边拿着点名薄在并排的头颅上面咯咚咯咚地进行科学性的敲击,一边提出“为什么会交不出作业”这种科学性的问句。 ——老师,我也不是故意的啊。我在暑假第一天就被ufo绑架,带到位于月球另一端的金字塔。那座金字塔是他们准备用来侵略地球的秘密基地,我被押到牢里,除了我之外,里面还有同样来自世界各国、遭到绑架的七名少年少女。我们逃出那间牢房,夺走他们的光线枪大打一场,最后破坏金字塔,搭乘ufo逃了出来,昨晚才终于回到地球,因此没有时间写作业。不过就是因为有我们,人类才能免于消亡的命运,我和老师也才能有今天。不,不是的,这不是日晒的痕迹,这是在ufo区域所造成的放射线曝晒残痕。你看仔细点,是不是很像第五浮龙丸?(译注:原指一九五四年因美国核子试爆,而在太平洋海域遭到放射线影响的日本渔船,此处是只放射线感染造成的后遗症。) 铁定会被大卸八块。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坦承自己“为了寻找ufo,和新闻社社长水前寺两人相约,在园原基地后山待了一整个暑假”,结果想必没什么不同。这份现实和浅羽一齐躲在焚化炉的暗处。时间只剩下不到十三个小时,几乎可以确定将会成为小小的历史事实。 浅羽之直的国二暑假,就在园原基地的后山被吞没、消失了。 还剩十三个小时。 就算是死刑犯,最后好歹也能抽根烟吧! 自己不过是在半夜潜入学校泳池去游个泳,应该无所谓。 当然非做不可。 在某个很近的地方有只失去节奏感的蝉,在黑暗之中鸣叫了一小节。浅羽最后一次确认了四周完全没有人。唯有木造三层楼的校舍窗户全开,用一种“你想做的坏事全都被我看穿了”的姿态瞪视着浅羽。校舍的中间往左是办公室,隔壁还有名为“休息室”,地方又窄又堆满东西、用途不明的房间,浅羽连这个都知道。要是有值夜班的老师,应该就是待在那里。不过校舍窗户完全没有透出灯光,同时浅羽也不是很确定,自己的学校里是不是有配置值夜班的老师。 作为目的地的泳池和体育馆在同一边,和浅羽所藏身的焚化炉有三十公尺左右的距离。泳池周围并不是篱笆,而是以合成树脂材质隔板围成一座高高的墙。这座柏林围墙虽然恶名昭彰,但它还是独自抵挡了男学生“这样就不能偷看女生上游泳课”的抱怨,是座屹立不摇、固若金汤的高墙。然而对此刻的浅羽来说,这座墙可是他的伙伴。因为有了这座墙,自己半夜在游泳池里游泳的样子从外头就看不到。入侵路线的目标也已经锁定,更衣室入口的门已经松脱,虽然上面有加锁,不过只要用力转动门把就能打开,这点浅羽相当清楚。 接下来只需要胆量。 应该没有人,绝对不会被发现。 只是——难以抹去这份不安,万一被逮到,那可就很惨了。 快跑。 粗呢包包啪嗒啪嗒地拍打着,横越了无处可躲的最后三十公尺。钻进位于更衣室入口、呈く字形围起的围墙阴影下面。他调整呼吸,再度环视周遭,终于感到一丝丝的安心。两手抵住更衣室入口的门把,一口气将它扳开。手心感受到已经磨损的金属彼此摩擦,随着“卡啦”一声的触感,门锁马上跟着打开。 在这时候,耳边传来警车的警笛声。 虽然知道不可能跟自己有关,浅羽还是不自觉地全身僵硬,屏住呼吸。 他心想又来了,刚才躲在焚化炉阴影底下的时候也有听到。 警笛声仿佛化开了似地逐渐远去,憨厚突兀地中断、消失。 今晚的警车特别活跃。可能是有什么事件。说到这个,在快要放暑假之前曾有写着“附近可能藏有北方的间谍,要小心”字样的传阅板在进行传阅。间谍可是不放什么狗屁暑假的。 深呼吸。 他轻轻拉开更衣室的门,朝着里面窥探一下。 一片黑暗。 实在太暗了,心理想着没办法在这里面换衣服。开灯怎么想都太危险。稍作犹豫之后,浅羽决定就在当场换衣服。因为是在围墙阴影下面,想必谁也不会过来。他将包包从肩膀上面取下,拉开拉链,到这时候,浅羽才察觉自己犯下重大的错误。 这是困居山上的回程。 也就是说,这包包里头塞的是困居山上时所用的行李。牙刷、毛巾、换洗衣物、防虫喷剂、相机与迷你无线电之类。只是再怎么想,困居山上总是用不到泳裤。 因为这个缘故,自己目前并没有泳裤。 真是太沮丧了。 浅羽当场蹲了下去。那种气馁的感觉,就像前一晚痛定决心要借a片,于是跑到很远的录影带店,心里想着“就是它了!”然后将手伸向影带空盒,结果却在这个时候发现忘了带钱包一样。 突如其来的念头掠过了脑海。 既然如此,那就裸泳吧! 来个这种程度的恶搞吧! 半夜在学校泳池里面裸泳不晓得会有多爽,这个想法才刚停留了一秒,马上被怀疑自己是否有暴露狂的念头给取代,而变成了不安。裸泳还是不大妙。然后他在包包里头乱捞一阵,想着是否有什么可以拿来当泳裤的代替品。 拿出来的是揉成一团的短裤。 那是睡在睡袋里的时候穿的,学校规定的运动短裤。 再次确认周遭没有人之后,浅羽匆匆脱掉内外裤,套上了短裤。连t恤一起脱掉之后,俯看自己的模样。短裤上不但附有古怪的口袋,而且还和泳裤不同少了内衬,所以凉飕飕的。 不过他自己觉得并没有那么奇怪。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 于是他打定主意。浅羽将脱下来的东西塞进包包,走入更衣室。借着勉强可以辨识的柜子轮廓,用手在飘散着氯气气味、潮湿阴暗的空间里摸索前进。直接穿过淋浴间和消毒槽。他用脚掌探测着湿濡地面的滑溜程度,边想着去年夏天让三宅摔的满脸是血的地方,确实是在这一带,“老师-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的哭泣声,直到此刻还如此鲜明,浅羽暗自在心底道歉。歹势了,三宅,那时候你实在太搞笑了。 推开旋转门,来到夜晚的池畔。 一走进去,浅羽回忆往事的笑容就消失无踪。脚跟瞬间停住,踩着凌乱不堪的脚步,差一点就要跌倒。 在夜晚的池畔,已经有人比他先来了一步。 是个女孩。 大约长二十五公尺、宽八十五公尺,尺寸正常的游泳池就在前方。星光熠熠,仿佛映照着数百光年的深邃,在静寂如幻的水面衬托之下更是目光的焦点,看起来好像裁切成泳池形状的夜空正铺展在那里。看在刚从更衣室的黑暗之中走出来的浅羽眼里,这幕光景更是出奇的明亮。在这明亮到出奇的光景里头,女孩背对着浅羽,蹲在泳池前方右侧的角落,紧紧抓着身旁的扶手。身上穿着学校的泳衣,戴着泳帽,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暗沉沉、宛如金属的水面。 就连这人是谁的念头都来不及浮现。 因为遇到太令人意外的情形,结果完全无法思考。 浅羽就像冻成冰棍似地,直挺挺的僵在那里。 虽然已经留意不要被别人发现,但每个人都有自信过剩、马失前蹄的时候,更衣室的门被硬打开来,一路走来也不可能完全没发出脚步声。要是女孩打一开始就在那里,不可能没听到这些声响。可是直到目前为止,女孩压根没留意到浅羽的存在。只是背对着浅羽,动也不动地专心凝视着水面。那背影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认真,仿佛下一秒就要跳水自杀的似地笼罩着紧张气氛。 女孩动了一下。 右手紧紧抓着扶手,左手则往前伸出、碰触水面。 宛如在从事着某种实验,女孩慎重地用指尖微微搅动着水面。连一片树叶都没有的水面生出了几层波纹,然后像雷达电波一般横渡水面,反射到泳池的边缘。女孩定定凝望着这个景象。 这人是谁? 这个念头终于浮现。 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泳衣看起来是学校规定的款式,不过没有名牌。年龄应该和自己差不多,不过光看背影也难以断言。在女孩斜后方有个大包包,仿佛被抛掷似地摆在那里。周围则是才刚脱下、乱成一团的衣服。看来应该就是女孩的包包、女孩的衣服。 自己是这么想的。 也就是说,女孩是在池畔这边换的泳衣。 他强烈感受到自己为何要生为人类。为何会是想要用力指着大叫、脚底扭来扭去的自己,为何不生为挂在那边墙上的刷子。在空无一人的学校、空无一人的夜间池畔,有个女孩就着星光的照耀,将身上所穿的衣服缓缓地、一件又一件地—— 接下来的念头,被浅羽用意志力将它扭转抛弃了。 看起来极为认真的女孩背影,让浅羽在突然之间感到窘迫起来,觉得自己抱有无谓妄想的事实在可耻。浅羽并不明白女孩为什么会在这里、正在做什么。不过他认为女孩并没有察觉自己的存在,这点相当不公平。即使自己并没有恶意,不过这跟偷窥还是没有两样。 于是浅羽决定要出声叫她。 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 在这么决定之后,浅羽连该用什么话,字汇该如何排列都还没想好,就直接吸了一口气。 时机实在太差。 就在浅羽吸了一口气后准备吐出化为声音的那一瞬间,女孩突然站起身来,可能是蹲了太久的缘故,女孩起身的姿势有些摇晃—— “呃……” 在起身途中受到浅羽这句话的惊吓,女孩整个身躯朝着背后一扭,原本就不太稳的重心终于彻底失去了平衡。 仅仅一刹那的四目相对。 因为惊吓而瞪大的眼白残影仍留在空中,女孩便从臀部位置跌进了泳池。 随着哗然的水声,大粒水珠溅上了池畔的瓷砖。 浅羽也很慌张。事态的急转直下让他感到害怕,心里打算就这样直接溜掉。混乱的眼神环视着周遭,这才发现理所当然的事实。泳池是被薄而高的墙壁给围起来的,既然从外面看不到这里,那就表示从这里也看不到外面。总觉得有值夜班的老师还是什么人正怒吼着要闯进来。 快逃。 犹豫半天之后,终于做出这样的决定,浅羽的脚步却在右转前往更衣室方向的时候停了下来。 水声一直没有停止。 女孩在水中挣扎。她的手脚三不五时就用难以想象的角度滑破水面高举出来,然后再敲击着水面沉落下去。 原本还以为是在开玩笑。 即使察觉对方似乎真的溺水,之前已经摆出开溜架势的身躯,还是无法即刻展开动作。浅羽慌慌张张地跑向池畔,然后直接纵身跳入水中。或许是脚先入水的关系,短裤里面累积了空气,在水中像南瓜一般膨胀了起来。他一边用两手拨水一边前进,在女孩手脚挥、洒出的水花泼到单边眼睛的时候伸出手,大声说道: “来,抓住我,这里……” 脚可以踩到地吧?正要这么说的瞬间,自己已经被女孩整个抓住。脚在泳池底部滑了一下,连惊叫失声的时间都没有,浅羽的头就直接没入水中。 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因为被女孩抓住,身体无法自由行动,当然也不能呼吸。 他陷入了惊恐。 在片刻之间就已搞不清楚东西南北。原本只要伸手就能够得到的泳池边缘到底在哪里?哪边是水面?哪边又是池底?自己的身体究竟是在往上还是往下?感觉就和身处于太平洋正中央一样,虽然一度想把女孩甩开,可是浅羽身子一缩,女孩就死命的抓的更紧。那是股难以想象的力道。浅羽真的觉得自己会这样跟着溺水。这里可以踩得到地、旁边就是泳池边缘,只好努力对自己这么说,然后用两脚、单手专心在水中搜寻。 指间碰到了泳池边缘。 脚尖碰到了泳池底部。 终于重新站了起来。两人总算把头伸出水面。一边将跑进气管的水咳出来,一边在体内想着得救了。刚才还像无底沼泽的泳池。这时把脚站稳了再看,其实深度还不到浅羽的胸部位置。哈哈,自己轻轻笑了几声。 然后浅羽抬头—— 不过并没有四目相对。 女孩的脸就在相隔不到一根烟,有生以来首度最近距离的位置。 两人的呼吸都很紊乱,而且还搂抱在一起。被两人胡乱搅起的水波缓缓摇晃着两人的身躯。 她比浅羽稍微矮一些,从泳帽边缘露出的鬓稍正滴着水滴,表情仿佛诉说着有生以来、首次见到自己以外的人类,直勾勾地盯着浅羽。在应该空无一人的夜间学校、应该空无一人的夜间泳池、和一名未曾谋面的女孩、一起沐浴着星光。 实在不像现实里头会发生的事。 女孩微侧着头,似乎想说些什么。 仿佛还记不住词汇的幼儿牙牙学语时所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外语的感叹词。 然后—— “咿!” 突然之间,和浅羽紧贴着的女孩身体一阵使力。然后和浅羽隔开半步距离,背过脸、用两手掩住口鼻。 因为这个机会,浅羽终于见到眼前女孩的面孔,也一口气被拉回到了现实。狼狈地想着自己是不是气味那么古怪,然后偷偷在手心吐气,确认有没有口臭—— 呕地一声,女孩咳了出来。 惊吓过度,还以为她要死了。女孩正在吐血。血从按着嘴巴的手指之间滴落。 “啊、哇、呜哇!呃…” 女孩翻转眼珠望着慌张失措、紧张到不行的浅羽,用终于可以听的见的声音说道: “是鼻血。” 说完之后,她用手舀水,抹去从鼻尖滴向嘴边的血迹。原来是浅羽误会了,以为她在吐血,仔细一看还真是鼻血。 不过对于浅羽而言,两者都一样。 总而言之,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这件事并没有改变。 浅羽像火箭般迅速从泳池里面起身,跑向放在池畔的女孩包包。尽量不看散落一地的衣服,手指碰到几乎有拇指宽度的粗柄拉链。脑袋里面慌张失措的部分想着“至少有毛巾吧”,残留着少许冷静的部分则是想着“不像女孩用的包包”。颜色是深绿色,用触感粗糙的坚固材质制成,附上许多大大的口袋。就像园原基地的军队拿来带着走的包包。一口气拉开拉练,抽出放在最上面的毛巾,眼睛看到正下方的东西,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装满了药锭、有果汁罐大小的三瓶塑胶瓶。 看到了不能看的东西。 他心理如此想着。 浅羽神色仓惶地拉上了拉链。因为动作慌张、眼睛又被瓶子塞有大量药锭的震撼夺去了注意力,所以没有再仔细。就因为这样,在药瓶隔壁有把九厘米口径、装弹数十六发的“更不能看的东西”正露出枪柄,浅羽却没有留意到。 手里拿着毛巾,脸上尽可能装出自然的表情,浅羽快速跑回池边。女孩正好不容易要从池里上来,可是却像脚上绑了铁棍在往上爬、仿佛滑雪似地,浅羽觉得不可以直盯着看,于是近乎不自然地将头撇向一旁—— “这个给你。” 然后递出毛巾。 稍等一会之后,浅羽挪回视线,和女孩翻转着眼珠的视线正面相对。女孩两脚放在水里、坐在泳池边缘,用披在肩膀上的毛巾两边按住了鼻子。鼻血似乎已经止住了,不过毛巾上面沁染的红色还是叫人吓了一跳。 他心里想着这该怎么办才好。 那种一脚踏到现实外面的感觉依旧还在。坦白讲,甚至觉得有点恐怖。想要说声“那我先走了”,然后迅速离开现场的心情,在心底绝对占了不小的比例。 只是—— 女孩定定凝视着浅羽。浅羽再度把头撇向一旁。 总觉得,要是这样把她丢在这里不管,她会不会就一直这样坐在泳池的边缘。 “你看到了?” 突如其来的问句让浅羽为之语塞。虽然见到血让人惊慌失措,不过随便打开别人的包包是大不妙,浅羽如此想着。而且被她如此直接的问起却仍继续装傻似乎过于狡猾,也不大像男人。 于是浅羽用目测量出不近不远的距离,和女孩一样坐在泳池边缘。 “——你生病了?” 有一瞬间,女孩露出了微微讶异的神情,然后接着摇头。浅羽想着接下来是不是还有什么说明,正等着她接下去说,不过女孩却直接闭上了嘴巴。浅羽受不了那份沉默,心里想着总该说点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iriya。” 讲什么都像外语的声音,带了一点不灵活的感觉,不可思议的嗓音。 “——那是名?还是姓?” 女孩吸了一口气,然后如此答道: “那就是iriya吧。” 或许是“伊里野”,浅羽如此想着。因为园原市内有这样的地名。 女孩静静等着浅羽的下一句话。 浅羽思索着,总该说点什么。 “——你不会游泳?” 话说出口之后,自己都觉得为什么不问稍微实际一点的问题,真是个傻瓜,她当然不会游泳,自己不是才刚在她溺水的时候救了她吗? 在浅羽刻意不让眼神交会的视野里面,女孩应声点头。 浅羽思索着,总该说点什么。 想是这么想,不过或许是受到只能说出零碎单字的女孩影响,无法将脑袋里面回转的疑问顺利转换成带有意义的“问句”。要是让疑问直接脱口而出,就会变成“你是谁?”这样唯一一句。他不认为这女孩能够给出明快的答案。沉默持续、紧张加重,总该说点什么的感觉就像在油锅里头煎熬一样,除了“那我先走了”这句话,脑袋之中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会游泳?” 突然之间,女孩这么问道。 她在问你会不会游泳。要理解这件事,稍微花了点时间。 然后那一句话变成突破的关键。 “——呃,要是你愿意…” 她不会游泳。而虽然这不是最拿手的专长,不过自己会游泳。 基于这一点,自己多少看起来有些优点。 “我可以教你怎么游。” 浅羽这么说道。 说了之后才发现,自己都对自己的提议感到犹豫。这女孩刚刚才流鼻血。包包里面还塞了一堆不明所以的药物。虽然不晓得她本人做何想法,不过或许连她自己都觉得,要在泳池里面游泳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女孩却应声点头,露出微微开心的表情。 光看那个表情,就让浅羽迅速生出了力量。 “你等我一下。” 他心里想着要拿浮板,于是用小跑步跑向置物处。觉得背后有人而转身一看,明明叫她等着,女孩却像小狗一样跟在浅羽的后面。浅羽在堆积如山的浮板之间翻找,想找出一块最干净的、不会湿粘的浮板,在这段时间里,女孩的视线盯的他脊背发痒。 他猛然想到。 说不定她不止不会游泳,而且是打从出世就没游过泳。 虽然如此,说不定她还是想游游看,所以才会下定决心来到这里。 一定是这样,浅羽毫无根据地想着。 浅羽问她是不是生病,女孩摇头,不过不管有没有生病,身上带了那么多的药,绝对不是一般情形。 譬如天生体弱多病。 或是重病已久,最近才刚治疗之类的。 浅羽心想一定是这样。她从很早以前就过着在医院进进出出的生活,学校也常常请假。所以体育课总是在一旁见习,在游泳池上课的时候只能看着朋友游泳的样子,然而她对游泳还是非常向往,最近身体的状况总算比较好转。问妈妈:“可不可以去泳池?”却得到“你在胡说什么?这孩子真是的,当然不可以啊!哎呀,都这么晚啦,你吃药了没有?”的答案,不过她还是不肯放弃,于是就偷偷离开家来到夜晚的泳池,浅羽心想一定是这样的。 这么一想,那种莫名纤细的感觉,凝望着泳池那时候的沉重气氛,以及还带着泳帽、认真到不行的举动,还有突如其来的鼻血以及大量的药物,似乎全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浅羽手里拿着两块浮板回到池边,扑通一声由脚入水。女孩在泳池边缘稍作犹豫,然后和浅羽一样由脚入水。看起来就像把浅羽的动作从头到尾,整个模仿起来一样。 浅羽把浮板交到女孩手里—— “抓住这个,就不会溺水了。” 这时他猛然想起—— “——对了,你可以把脸浸到水里面吗?” 女孩惊恐地摇头。 于是,首先得从这个部分开始。 最花时间的也是这个部分。即使又是鼓励又是安慰,女孩还是无法把脸浸到水里。不过就在花了不少时间、终于能够把头整个放进水里之后,接下来也就快了。抓着泳池边缘做伸直身体的练习,练习打水练习换气,接着就轮到用浮板来练习。 然后,国二暑假最后一天的晚间九点又过了十分左右。 然后在这时候,女孩已经可以抓着浮板游个十五公尺左右。打水的膝盖弯曲溅起盛大的水花,前进的速度慢吞吞的,放着不管就会渐渐往右歪斜。不过一想到她原本是个百分之百的旱鸭子,便会觉得这是明显的进步。说不定她的运动神经原本就不赖。 负责教她的浅羽刚开始是战战兢兢,心里想着要是女孩又流鼻血就马上停止。不过随着女孩的迅速上手,渐渐也就燃起了斗志。女孩依旧沉默寡言,对于浅羽的话只有点头或是摇头,不过只要多学会一样,她的表情就会变的更明亮一些。 “了不起。照这样下去,到下礼拜就会变成游泳社的明星。” 女孩露出带有一丝开心的表情。在这大约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浅羽学会辨别这种只有“一丝”的微妙差异。现在这个表情,是到目前为止最开心的脸。 “好,浮板大概可以用不着了。” 女孩的表情随之一僵。 “没关系,你可以自己游。有没有浮板都一样” 女孩应声点头。不过并不是认同他所说的话,看来只是不想让浅羽失望。 “呃,这个……” 浅羽在片刻之间做出妥协—— “不然你先抓着我的手。这样就不怕了吧?” 浅羽说着就伸出手来。 这回女孩似乎也认同了,表情看起来有一丝安心。抓住浅羽伸往自己方向的手腕。浅羽的手比出正要抓住女孩手腕的姿势。 然后浅羽终于发现了“那个”。 在那瞬间,女孩也察觉到浅羽已经发现,身子为之一僵。自己的手腕上面有“那个”,说不定在这之前,连女孩本身也都忘了。 浅羽用指尖摸索女孩的手腕。 有种又硬又圆的物体。 缓缓地,将她手腕翻过来看。 那是差不多蛋黄大小的银色金属球体,嵌在女孩手腕里面。 女孩定定地望着。 水波晃动着身躯。 “不会痛。” 女孩这么说道,为了让浅羽能看清楚手腕上的金属球,女孩伸出两手、靠了过来。 最直接的疑问,再怎么说都应该先问的问题。 你是谁? “没什么。” 情势已经逆转,现在是女孩在叫他不要怕。浅羽虽然想要倒退,不过却被她专注凝望的眼神、带有外语腔调的口吻给镇住了。倒退的第一步,怎么也跨不出去。 “要不要舔舔看?” 女孩已经来到眼前。 在女孩和浅羽的脸孔之间,只剩下嵌有银色球体的手腕。 “有电的味道。” 应该空无一人的夜间学校、应该空无一人的夜间泳池、星光、不认识的女孩,一切的一切,都不像现实之中会发生的事。 突然之间,耳边听到了警车的警笛声。 由于过度惊吓,浅羽口中发出可耻的惊呼。 听起来真的相当接近。不是在学校里面,就是在外面靠近操场周围的某条路上,从体育馆窗口可以看到警士灯闪烁的反光,不止是一两辆。 女孩沉默无语。 表情虽然也有变化,不过看在浅羽眼里,那份惊讶还不及自己的十分之一。这点更加深了浅羽的惊慌。不论如何,自己总该做点什么。于是就在摸不着头绪的状况下,浅羽拉着女孩的手,一脸茫然地准备从泳池爬上来。 然后,就在浅羽抵达池边之前,那名男子已经出现。 他从更衣室旋转门缓缓走向池畔。 一名身材高大,看不出年龄的男性。 肩上勾着西装外套,另一只手则拿着毛巾。没有扎领带。脸孔很年轻,眼角下垂,看起来就像常常会讲下流笑话然后自己一个人大笑。不过却莫名地带着一种极度倦怠,筋疲力尽的味道。 “该回去了。” 男子停下脚步,从池畔直接望着女孩,这么说道。 浅羽想着,现实已经随着女孩的鼻血一起流进泳池排水口然后消失了。 完全摸不着头绪、一片混乱,要说不怕也是骗人的。 不过浅羽还是虚张声势,他往前一步,站在将女孩挡在背后的位置。 男子看着这一幕,仿佛见到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而觉得感动似地,脸上出现“喔”的表情。 女孩再背后轻声说道: “没关系,是我认识的人。” 浅羽目光还是没有离开男子,越过肩膀问道: “他是谁?” 男子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啊,该怎么说呢…我就是跟他哥哥一样。你又是谁?” 浅羽咽了一口吐沫,特地装出不爽的声音。 “这所学校的学生。” 浅羽强忍着不露出客气的声调。男子朝着周遭环视一圈—— “怎么又来这套?都这么晚了。” “因为她想游泳” 听到浅羽这句话,男子突然笑开了脸。 “——也对,原来如此。今天是暑假的最后一天。” 男子在池畔蹲下。一边傻笑一边盯着浅羽—— “我以前也常这样,我们学校有住校的一般职员,而且还是脾气超坏的老头。说是游泳,其实还不是哥儿们在比胆量。一边吵闹一边游泳,两次里面有一次,那老头会带着扫把冲过来,这样正和我意,我可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他逮到。顺利逃跑之后咧,我就打恶作剧电话去给老头。‘喂—长泽——’这是模仿校长的声音,长泽就是老头的名字,‘喂,长泽,我说啊,你连溜进游泳池的学生都抓不到,我要把你抄鱿鱼。’——老头气的要命,真是有意思。” 泳池外头有复数的人声与车声、安静的引擎声、轮胎与沙砾的摩擦声、砰然作响关门声。 被包围了。 可是除了这男子之外,谁也没有走进泳池。 这男子同样完全摸不着来历。体贴的兄长摸样,看起来不像是虚伪的表面工夫。不过这样反而让浅羽感到有点恐怖。 “请问…” 他再次提出直接的疑问。 他们是什么人? 然后,就和女孩一样,他不认为这名男子会明快地给出答案。浅羽说出口的话突然失速,被男子抢先了一步。 “我到现在都还觉得感激。长泽那老头肯陪我们这些小鬼玩游戏。一天到晚捣蛋,他老早就知道我们的长相,就算没有逮到,一定也知道我们的名字。可是老头却没向我们老师告状——所以咧,现在对你这种淘气的小孩,我会特别宽贷。” 他一边说着,一边直直盯着浅羽。 你在这边的事我会保密,你什么也不要问。 就是这个意思。 浅羽所理解到的是这样。 浅羽盯着男子,微微点头。 男子咧嘴大笑。从上衣口袋拿出类似无线电的东西—— “刚刚结束。c1,我现在要出去了。” 男子只快速地说完这些,然后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起身。 “好了,起来吧,把浮板收好,然后眼睛洗一洗,还有你——” “今天是第一次游泳吧?” 借着浅羽的手爬出泳池的女孩,回了一句话—— “他教我的。” 男子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把毛巾扔向女孩头上—— “那家伙还真照顾你,你也来道谢——” 说这就连毛巾一起、粗鲁地按住女孩的头,要她点头道谢。 “你先出去,外面的人不会伤害你。” 浅羽脑袋里一片混乱。 想说、想问的话都堆积如山。 步履蹒跚地走向池边、推开更衣室的旋转门,浅羽在那里朝着背后回望。男子轻轻挥手。女孩在他身旁,像重心不稳的人偶一般伫立着。从盖住头顶的毛巾阴影里头定定凝望着浅羽。 一切都不像现实中会发生的事。 虽然把收拾浮板、清洗眼睛的事全都忘了,不过男子连一句话都没说。 ◎ 浅羽直之ufo之夏的开端,要回溯到至今两个月前,六月二十四日放学的时候。 园原中学三年二班有个名叫水前寺帮博,真正高规格的男生。座号十二号、十五岁、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全国模拟考的偏差值是八十一分、一百公尺跑十一秒、脸长的也不难看。 只是…… 这人发泄精力的方式生来就有问题,浅羽心里老是这么想。 怎么说呢?他是在升学调查表上,认真把“cia”填为第一志愿的男生。 三年二班十二号一百七十五公分八十一分加上十一秒。水前寺邦博自称园原中学新闻社社长兼总编,至于为什么是“自称”,因为新闻社并不是学校公认的社团,成员始终只有三年级的水前寺以及二年级的浅羽两人,今年春天,和浅羽变成同班的须藤晶穗不晓得在想什么,喊着“我也入社好了”然后跟着胡乱加入。 于是社员就变成了三个。 根据校规,社员只要三个以上就能申请成为社团,一旦变成正式社团,就有社团室与社团经费。所以晶穗老是催着要人去申请去申请,最关键的水前寺却完全没那个意思。他的理由更是惊人。 “为了守护新闻界的独立自主,必须和体制保持慎重的距离。” “白痴啊?”晶穗这么说道。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水前寺真的提出申请,浅羽还是觉得学校不会承认这个社团。 因为纸上的内容仅供参考。 在园原中学里头,就算有人不知道水前寺邦博一百公尺跑十一秒,不过水前寺邦博是异常状况专家的事,可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甚至可以说水前寺就是天下第一的cia,活着就是为了替异常现象找出真相。说到水前寺邦博为什么以cia作为志愿,本人说法则是“只要进了cia,变成本领高强的工作人员,得到足以参与秘密作战阅览极机密文件的资格,所有我想知道的事,或许就能得到答案。” 至于“我想知道的事”又是什么,大致上会随着季节变化。 譬如今年冬天,水前寺的主题是“超能力究竟存不存在”。这时水前寺(和浅羽)就会在午休时间占据视听教室,以全校学生作为对象进行心电感应实验,把老师气的半死。 接着春天来了,水前寺的主题变成“幽灵究竟存不存在”。这时水前寺(和浅羽)就会在半夜,潜入据说有幽灵出没的帝都线市川大门站女子厕所取材然后被人报警,把老师气的半死。 有这种男生在当总编,难怪会出现这样的报纸。 说到报纸名字,在不久之前还是《太阳系电波报》。 不过在晶穗加入之后,情况稍微有点改变。目前与水前寺主题相关的报道依旧占了版面七成左右,不过晶穗主编的“责任报道”正在一点一滴地扩大它的范围。最近晶穗还在编辑会议提出“更换报名”的主张。在长达五小时的舌战后,浅羽的调停工作总算得到成果,双方找到悬崖勒马的妥协点,决定以《园原电波报》这条底线为它划下句点。 被浅羽问到对新报名有什么看法,临座的西久保这么说道: “叫‘太阳系’的时候口气太大了很好笑,这次改成了‘园原’——又觉得电波就是在旁边有点恶心。” 因为各种原因,水前寺邦博今天还是以主任办公室空房作为根据地大肆恶搞。《园原电波报》则持续成为每月一次,在校内各公布栏上看来廉价、内容艰涩的壁报新闻中的一份游击报纸。 话说至今两个月前,六月二十四日放学的时候。 对春天以来的主题“心灵现象”,水前寺的兴趣看来丝毫不减,浅羽则是勤于肉体劳动。被两手所抱的行李重量弄到走的歪歪扭扭,千辛万苦才来到室长室。把行李先摆地上过于麻烦,于是想着晶穗不晓得来了没有,先出声叫她看看。 “晶穗-在的话就开门-” 她在。须藤晶穗将新闻社非法占据的社团室房门打开,探出头来,朝着浅羽所抱大行李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 浅羽走进社团室,将行李咚一声摆在桌上,然后瘫坐在一旁的铁椅叹气。 “呜啊-重死了。” 那是从图书馆借出来的成堆毕业纪念册。二十本堆起来大约有五十公分左右的高度,因为纸质好,所以很重。 “这里还不是全部,像这样的山还有两座,老学校真是麻烦。” 晶穗一脸迷惑—— “这是要拿来干嘛?” “啊,社长没跟你说?” “说什么?” “七月号的企划,‘战栗!毕业纪念册中的灵异照片!’” “咦?下回的企划,不是说要做笔仙——” 浅羽把一直在裤子口袋滚来滚去的罐装乌龙茶拿了出来,拉开拉环—— “‘问问笔仙!预测试题实验!’是吧?那个取消了。” “为什么取消!?” 晶穗不自觉地拉高了声音,浅羽则是略显意外的表情。如果在这仅有三个人的新闻社还有派系,那么水前寺就是保守派,晶穗则是改革派。既然晶穗是以“责任报道”作为目标,那么水前寺的企划泡汤,浅羽心想她应该会觉得高兴才对。于是他含着一口乌龙茶,想着她是不是还有话要说,翻转眼珠盯着晶穗。晶穗却把眼睛撇向一旁,在之前浅羽所坐的铁椅上面粗鲁地坐下,眼前是笔记型电脑,游标正在写到一半的“幼犬赠送”报道中间闪烁,晶穗把手放上键盘,突然说道: “可是浅羽,我们不是已经做了各种调查和准备。那些全都不要了?” “有什么办法?社长又不是毫无理由就把他取消。你看,我和社长不是偶尔会在社团室里过夜?河口好像来问过预测试题企划的事,还说‘你们该不会打算半夜潜入教职员室吧?’” 附带说明,浅羽以及晶穗的级任老师,三十五岁的单身“科学信徒”河口泰藏,和三年二班十二号一百七十五公分八十一分十一秒的“真相探索者”水前寺邦博,理所当然的关系十分恶劣。 “河口好像在教职员早会说了什么,社长似乎被叫到办公室,还被班导海削了一顿。结果就说会很麻烦,讨论试题实在不妙,还是改别的企划好了。” “社长这么说?” “是啊!” 晶穗微微皱起了眉头—— “——可是让人有点难以相信。那个水前寺邦博,居然只为了被老师海削一顿就决定放弃。” 浅羽笑道: “算了,我也搞不懂他,他一点都不后悔,说不定对社长来说,笔仙和灵异照片都是通往同样的目标,只是路上掉了一坨大便,所以才饶路而行,如此而已。” 浅羽想着,心里感到后悔的反而是自己。 将乌龙茶一口气喝光,浅羽做出“好了”的姿势、站起身来。从成堆毕业纪念册的上面拿起几本,啪嗒一声摆在桌上。 “不过,我想这回的企划也很不错。你看,光看老照片就觉得有点恐怖,总会有那么一张,让你在照片上面随便画个圈,就感到强大的说服力。谁管它是不是真正的灵异照片。” “你还真会掰。” 晶穗这么一说,然后又回到了“幼犬赠送”的报道。浅羽搞不懂她的意思—— “你在说什么啊?” “只给愿意爱护的人”晶穗输入这些字,然后终于从液晶荧屏上面抬头,用湿润的眸子瞪视着浅羽。 “什么叫做‘管它是不是真的’,我知道。你早就被我给识破了,你老是摆着一副‘我是逼不得已才会跟随社长’的表情,其实像超能力或是幽灵之类的东西,你根本也不讨厌” 出生两个月的杂种公狗,只给愿意负起责任饲养的人—— “那个企划我不帮忙。哼,不关我的事。你借了那么多毕业纪念册,等你全部看完不晓得要多少年。要是让那个社长来看,想必每翻两页就要大叫‘这是谁的手啊-!?’。唉——我还以为你是中立的呢!在这个社团,我的伙伴只有你了。唉——改革派的路真难走啊!” 就在这个时候—— “笑死人了!!” 这人想必已经在门外偷听了好一会。 “你是用哪张嘴说要改革啊呀!!你的改革就是为运动社团的输赢忧喜参半是吗!!还是替小狗小猫寻找饲主!!须藤特派员快快回答!!” 带着几乎要把门给撞破的气势,水前寺走了进来。右手菠萝面包左手牛奶利乐包,伴随心情有时候不带的帅气眼镜银框闪了一下。 浅羽被水前寺的气势弄的愣住了—— “——有…有什么好事吗?” 晶穗只有冷冷一瞥,然后送上一句: “白痴啊!” 水前寺哼哼地笑道: “无法从报名上抹掉‘电波’这两个字,看起来还在记恨的须藤特派员。或许根据你那小家子气的改革观念,将报名改为《园原中学报》是比较妥当。可是!现在已经成为旧报名的《太阳系电波报》可是拥有如太阳系般广阔无限的知识,如电波般迅捷的报道速度——” 这是晶穗从椅子上面一弹、站起身来。 “我要对新闻社加以改革!我可不像某人,想用电波来对全世界的常识进行手术!要是报名吓跑了读者,看你要怎样处理!” 虽然被突然回锅的辩论夹成了夹心饼干,浅羽还是扑哧一笑。 “搞什么,原来社长还是舍不得‘太阳系电波’?” 水前寺用拿着菠萝面包的手,呈射箭状指向了桌上堆积如山的毕业纪念册。 “那是啥东东?” 浅羽感到不解,原本交代浅羽、要他去图书馆借毕业纪念册的人就是水前寺。 “——毕业纪念册啊!从图书馆借来的。” “浅羽特派员,这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这次连隔壁的晶穗也皱起了眉头。浅羽莫名所以地问道: “呃——不是要从这里面找出可以用的照片?” “浅羽特派员。可以用的照片又是什么意思?” 浅羽不自觉地回头望着晶穗,晶穗则是一脸“你来问我也没用”的表情。两人同时说道: “这不是社长的提案吗?‘毕业纪念中的灵异照片’,七月号的新企划。” “这是浅羽跟我说的啊?之前的企划不是取消了?” 水前寺发出长长的叹息,仿佛仰望着夕阳的眼神凝视着远方,然后用呓语般的声音细声说出“取消”两个字。 浅羽听到了。 晶穗则是没有听到,就在晶穗从新问“什么?”的时候—— “那种狗屁东西给我取消-!!” 水前寺突然像哥吉拉一样大叫。然后一边用手抵着前额、焦虑地摇头,一边啪嗒啪嗒地穿越社团室—— “快回答,两位特派员快回答!!天啊,为什么会这样,你们竟然还沉溺在什么灵异现象!?” 水前寺将社团室一侧的窗户打开,对这六月二十四日放学之后的蓝天,发出对空飞弹一般的吼叫。 “真是落伍啦————————————————————————————————————————————————————————————————————————————————————————————————————————————————!!” 卡啷。 水前寺用两手静静关上窗户,反身背对着从毛玻璃透过来的光,用截然不同的沉稳口气说道: “好了,两位特派员。今天六月二十四日,你们知道是什么日子?” 两人再度面面相觑。晶穗用“他是怎样,吃错药了吗?”的眼神望着浅羽,浅羽则用“我哪知道啊”的表情摇头。在无可奈何之下,晶穗毫无自信地答道:“是礼拜四啊?”浅羽则是胡扯瞎掰地回答:“卫生纸节”。 “不对。” 然后水前寺一脸严肃地说出了正确答案。 “六月二十四日是全世界的ufo日。” 噢噢—— 两人终于理解了。 水前寺的主题会随着季节一起变换。 超能力的冬天过去了,幽灵的春天过去了,水前寺感到兴趣的对象毫无预兆、彻底改变的日子又来临了。 浅羽沮丧地垮下肩膀,晶穗又回到了“幼犬赠送”的文字上,出生三个月的母芝健、芝贤、芝件、芝研(译注:这几个字日文读音都于、与“柴犬”同音),手在空白键上面按着—— “对噢,都已经是这个时候了。” 浅羽说了一句: “很重耶-” “我明天要改穿夏季制服。” 浅羽还是那一句: “很重耶-” 水前寺的口气突然间又软化了—— “喂,你们怎么这么没劲,多少也感动一下嘛!” “怎么可能!”两人同时想到。浅羽受到严重打击,朝着桌面堆积如山的毕业纪念送上一瞥,想到又得把这些还回去,身体就像要沉到地底一样。至于晶穗则是—— “所以你已经不管幽灵,接下来要追逐ufo就对了。” “是啊!” 水前寺点头、眯起眼睛,露出灿烂的微笑。每年都有为数不少的女子新生被这个笑容拐骗,做出最恶劣的蠢事,将珍贵的纸资源化为情书,丢到水前寺的鞋柜里面。 晶穗想着还是要问问看—— “——请问为什么六月二十四日是ufo日?” “须藤特派员!你这样还算是园原电波的特派员吗?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要如何挺起胸膛,说自己是个竭尽心力的新闻人员!” “这种事谁会知道啊!” “那我给你提示。时间是西元一九四七年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五,地点是在北美华盛顿州雷尼尔山顶上空大约九千五百英尺。” 听到这个提示,正在从重伤之中一点一点慢慢回复的浅羽出现了反映。 ——咦、啊,你说在什么地方—— 雷尼尔山。 这个名字有印象。 记得很久以前,在某本给小朋友看的ufo书上面看过—— “——呃,是肯尼斯·阿诺事件(译注:世界首桩幽浮目击事件)。” 那个名字咻地就从浅羽嘴边脱口而出。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连长相都记不起来的朋友名字,声调让人感到非常的怀念。发现这名字还残留在自己脑海某处,心里有点感动。 “不愧是浅羽特派员!” 水前寺走向挂在墙上的软木板,在“优点评分表”上的“浅羽”一栏啪地贴上一张红色圆形贴纸,然后转头说道: “肯尼斯·阿诺在搭乘轻航机飞行途中,于雷尼而山顶上空目击到‘像被丢掷到水面的盘子一样,一边跳跃一边飞行,实体不名的九个飞行物’。这是官方报告当中的首桩ufo目击事件,后来六月二十四日就被定为全世界的ufo日。” 水前寺这么说道,然后一脸满足地点头。 不过浅羽还是舍不得“毕业纪念册中的灵异照片”—— “——那下一期的企划要怎么办?有什么目标吗?” “当然有,接下来的取材可是一段极其艰辛的漫长道路,要有心理准备。” “咦?” “须藤特派员,七月号的版面就整个交给你了。你尽管写你的责任报道。这段期间我们要进行秘密取材的准备。” 浅羽和晶穗两人傻傻地发出“啥?”的声音—— “你…你突然这么说,很伤脑筋耶!” “请…请问,我们指的是我和社长吗?” “浅羽特派员有体力方面的顾虑。看是要用健身器还是养命酒,从现在开始,先把身体给练一练。” 浅羽心情转为不安。秘密取材这几个字,听起来总是有点恐怖。说不定会被带到什么悲惨至极的地方,做些悲惨至极的事。 “那是要到哪边秘密取材——” “什么?就是旁边的后山啊!” 浅羽一听,感到了些许安心。却不知道他的大意会让整个暑假被吃的干干净净。然后他又问道: “可是,为什么又是后山?” 水前寺露出无敌的笑容,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 “要看ufo,当然得去后山啊!” 那是夏日已近的六月二十四日放学之后的事。 超能力的冬天过去了,幽灵的春天过去了,浅羽直之的ufo之夏来临。 ◎ “所以呢?” 要想叹气就得先吸气。要想吸气,鼻孔就一定会闻到那个味道。湿答答的抹布加上被踩得粉碎的粉笔味。那是教室的味道、学校的味道,代表了暑假已经过去的味道,也是第二学期第一天的味道。 “真的假的?你们真的在园原基地的后山待了整个暑假?” 浅羽筋疲力尽、闷不吭声地趴在窗边桌上,用下巴像在交叠的双臂上面摩擦似地点头,站在桌边偷瞄他脸的西久保马上说道: “真是蠢蛋。” 一句话就囊括了浅羽的暑假。 正如预期地被河口痛骂了一顿,第一堂的国文从头到尾、从右到左地把它当成耳边风,终于带着半条命、抵达了今天最初的休息时间。 “真的就是那样?在山里搭帐篷、用饭盒野炊?” 你们真的做了那些蠢事?西久保问话的语气带有这种味道。 浅羽有点茫然、有点厌烦地说道: “——社长带有小型瓦斯炉,还可以到便利店去买东西。所以就吃便利店的便当或速食咖喱之类的。” 其实便利店的便当已经吃过所有种类,暂时也不想再见到速食咖喱。现在一想,晶穗偶尔会来送吃的,实在是很庆幸。 “其实也不是一直待在山里面啦!大概每三、四天会有一次想吃正常饭想洗个澡,所以回家一趟。社长倒是一直待在那里。” “咦?那个社长整个暑假都没洗澡?” “怎么可能。后山往大月台方向再往下面一点的地方,呃…有个棒球场。” 西久保也跟着思索—— “叫什么来着?什么什么纪念运动公园是吧?” “对,就是那边。用那边的水龙头冲澡,就这么回事。我们又不是特种部队,要是少了那边的水龙头和厕所,光凭我们两个,不可能整个夏天都待在山上。” “可是要怎么冲澡?那边人那么多。” “那是白天。到了晚上,偶尔才会有开车的情侣。社长倒是连白天都无所谓。” 西久保笑道:“了不起。”浅羽也跟着浮起了笑容。 “反正就是去露营啦!其实挺开心的吧?” “算是啦!”浅羽这么回答。 也许只要经过了喉咙,不愉快的记忆就会变的模糊。 不过,也不只是这样。 若是仔细回想,就会发现并不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喂食狐狸就成功了。 半夜在运动公园车震的车,他们还用爆竹加以“取材”。 还有最重要的,“在除了伙伴之外、谁也不会来的山里建构‘秘密基地’,监视‘敌人’”的计划,坦白说实在叫人兴奋。虽然不觉得这年纪还对秘密基地游戏感到着迷,不过社长可是到了这种年纪,还会对那种游戏认真执行的人。就算有半分勉强,一旦陷入那个世界,还是会有“心情爽快的片刻”。 或许并不是那么糟糕的暑假。 不过还是在最后最后的那一刻,决定要来恶搞一下—— 于是潜进了泳池—— 然后—— “喂。” 被西久保撞到肩膀,浅羽这才会神。 “你发什么呆啊?” “抱歉,什么事?” “——你们不是为了寻找ufo,才去埋伏在园原基地的后山?至少有拍到照片吧?” 浅羽笑道:“怎么可能——” “我想遇到有人来埋尸体的机率还高一点。” “什么嘛,真无聊-”西久保这么嘀咕着。就在他对浅羽的山中之行开始失去兴趣的时候—— “啊,不过我也有听过。” 在浅羽面前位置的花村把椅子前后倒过来坐,然后加入了对话。看来是一直在背后偷听。 “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有谣言,说园原基地是ufo的基地。” 西久保还是很怀疑似地—— “这种谣言我也听过,不过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是隐形飞机之类的东西被看错吧?像这种ufo的谣言,听说不只园原这里才有。在有大型机场的都市,常常会有ufo的目击证词。尤其园原基地又是航空自卫队和美国空军会合的地带,飞机会在与平常不同的奇怪时间飞过,就算被误以为是ufo而造成骚动,军方也不可能一一广播说‘其实那是我们的飞机。’” “我把社长的话拿来现学现卖好了——” 浅羽突然开口。 “在园原基地附近目击到的谜样飞行物体,称之为‘园原基地的幽灵战机’,在ufo迷之间相当有名。相关方面的杂志常有报道,幽灵战斗机(foo fighters)原本就是指二次世界大战当中,盟军飞行员所目击的谜样飞行物体,最初还是曾怀疑是德国或日本的秘密武器,等到战争结束才发现,原来德国和日本的飞行员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心里还想着‘那是盟军的秘密武器’。结果到目前为止,还是被当成某种自然现象或集体幻觉。当然对ufo迷来说,‘幽灵战斗机’也就是ufo的别名。” 西久保和花村全用半感动,半呆楞的表情听着浅羽说话。 浅羽留意到两人的表情—— “我只是把社长的话拿来现学现卖。” 西久保啪地一声,把手搭到浅羽肩上。 “你就坦白说吧,浅羽。” “什…什么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所以咧?照社长所说,园原基地的真相有是什么?” “——谁晓得。社长那个人,我也搞不懂他到底是细心还是粗心。我是没仔细问过,不过也许他觉得真相没什么重要。” “那你有什么看法?” 总觉得有种被人追问的感觉—— “在ufo迷之间最有力、也最固定的说法就是‘园原基地有人造ufo在飞行’。美国也有类似的说法。据说还把坠毁的ufo加以回收,模仿它的技术作成性能超强的飞机。是有这个可能。” 花村一脸狐疑地问道: “这么说来,一旦发生战争,这种ufo战斗机不就会咻咻地飞来飞去?” 西久保不耐烦地说道: “喂,那不就只是‘性能超强的飞机’?干吗突然又跑出什么‘从坠毁ufo得来的技术’?” 浅羽觉得自己被当成傻瓜,心里一阵火大。不过对浅羽来讲,‘人造ufo’的说法也不是彻头彻尾相信。于是带着一种莫名自虐的情绪说着: “——对了,我有照片。幽灵战机的照片。用电脑列表机印出来的,相当有名。” 说完之后,就从书包里面抽出取材用的活页薄。卡沙卡沙地翻找着里面的资料—— “嗯-有了有了。就是这个。” 浅羽将混在一堆看了就很假的灵异照片里头、看起来皱巴巴的列印纸摊开在桌子上。 西久保和花村都探身过来。 那是只有黑白两色、模模糊糊,要是不加以说明根本看不出照了什么的一张典型ufo照片。 西久保抢先说道: “这又是啥?哪边是上面?” “这样子看。” 浅羽将列印纸调整成让西久保看起来正确的方向。 “今年年初在网路上流传、造成话题的照片。这边是地面、这边是天空,正中央这个模糊阴影就是幽灵战斗机。摄影者不明。” “那么在这里的就是雪人,这个就是尼斯湖水怪喽!” 花村胡乱插嘴,西久保则是出乎意料地认真看着列印纸,然后指着“幽灵战机”的影子说道: “这是机翼尾灯的灯光?” 浅羽用“天晓得”的神情歪着头—— “这应该是在第四停机坪西边,离我和社长所待的后山不远的地方拍的。网路上还有影象档和这张图档一起流传,不过影象档比这还模糊,连什么是什么都搞不清楚。” “——不过就是飞机嘛!就这样皱巴巴一张照片,又不能代表什么。” “说的也是,什么ufo的技术就先别提了,如果是刚开发的秘密武器在做测试,我是觉得那也没什么好奇怪。不是有人在说马上就要战争了?” 马上就要战争了。 这种话对于浅羽这个世代的人而言,就像是一种玩笑。从出生以来就被反复告知“要打仗了”,结果只在电视新闻当中不时掀起小的争议,“货真价实的战争”却从来不曾开始。 “不会有战争啦!”花村说道。 “不会有战争吧!”浅羽说道。 然后西久保说道: “可是最近有开始对北边空袭了,今天早上的新闻,也有某位大学教授说什么这次会相当不妙。” 花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有哪次不是这样?可是战争要是真的不来,我们不就全都跟傻瓜一样。连学校里面都有防空洞,每个月还有一次避难演习。” “浅羽。” 浅羽、西久保和花村同时抬起头来。 是晶穗。 “你过来一下。” 晶穗只说了这句话,然后就把浅羽拉到自己桌子的位置。须藤晶穗是这个班上出了名的狠角色,所以连花村都不敢明目张胆开她玩笑。 “今天为什么迟到?” “我没迟到啊!我在最后一秒安全上垒。” “你跟河口同时进教室,不就等于迟到?这下给他抓到把柄了。” 晶穗一边说,一边由自己书包里面取出用回纹针别起来的一叠纸张,塞到浅羽手上。 “这什么啊?” “喂,不用在这里看吧?赶快藏起来啦!” 浅羽吓了一跳。 是暑假作业的完整影印。 浅羽脸上露出实在不好意思的笑容—— “——这可值钱啦!” “那当然。你应该懂吧,答案别完全照抄。” “呃-” 正要道谢的瞬间,却遭到“快藏起来!”的低声斥责,浅羽慌慌张张地把成捆影印纸从口袋塞到衬衫里面。看到他居然藏在那里,连晶穗也愣住了。 “——对了。” 这件事得跟晶穗问问才行。 “什么事?” “这个…我有点事想要问你。” “那就快问啊!” “这个问题有点奇怪,是关于我们学校的女生泳装——” 晶穗眉间出现了乌云。浅羽有所觉悟地继续说道: “是不是肩带像这样,在这附近边缘有一道白线?” “你很清楚嘛。这种事你怎么知道?” 晶穗盯着浅羽的脸—— “该不会是在游泳课的时候偷看过吧——” “不是啦。你去市立游泳池,不是有很多人穿学校泳衣在游泳?” 晶穗还是用非常怀疑的眼神盯着浅羽,不过算是勉强接受了他的说法—— “所以呢?” “泳衣上面有名牌吧?在胸口和背部。就跟短袖体育服一样。那个名牌可以简单地拿下来吗?”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是用魔鬼毡或别针之类的东西别着,想拿就能拿下来,还是直接缝在上面?” 晶穗稍微思考了一会—— “一般是直接缝在上面。那个没办法拿下来的。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有导出任何有意义的结论。 那女孩看起来和自己同样年纪。穿的似乎也是这间学校规定的学校泳装。或许学校泳装的款式其实都差不多。至于没有名牌的部分,也许是为了某种理由才刚换过新的学校泳装,昨晚还来不及缝,这样也有可能。 没有一件是可以确定的。 “——谢了。” 不只针对作业影印,还有回答自己问题的感谢,浅羽一边思考一边回到自己的座位。西久保只是横着一瞥、看了看状况,花村则是不住缠问着:“喂,你们说了什么?”浅羽什么也没听进去,花村不久就放弃了。周围的人全在对午休时间留恋不已的气氛中开始回到了座位。 浅羽望着桌面上的某个点,然后思考。 那女孩到底是谁? ——你先出去。外面的人不会害你。 出现在泳池的谜样男子这么说道。 而后自己听从了他的话。 当时的异常气氛、不安和恐惧。直到此刻还留在脑海。不过随着时间过去,记忆也会跟着淡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没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口——那份后悔很快就会开始折磨自己。 不过还是先将它摆在一旁。 自己是把那女孩和男子一起留在池边,从更衣室走到了外面。 那是事实。 外头停了白色大型货车,还有身穿黑衣的男子。货车应该有五到六辆,黑衣男子似乎也有十到二十名。其中有一名走到浅羽身前说,要是方便可以开车送自己到家门附近。遣词用语相当客气。意思就是不能加以说明非常抱歉,我们希望你能尽早离开这个地方,如果可以开车送你,那真是再好不过。 浅羽自己也听从了黑衣男子的话。 那个时候,他连脚踏车还停在录影带店的事都忘了。 在催促之下,他搭上停在附近的一台货车。抱著书包、手上拎着鞋子、穿着一条湿答答的短裤。直到车子开动了,这才想到要从书包里面拿出t恤穿上。 记忆就在这里突然中断。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没有印象。 回神之后,自己一个人坐在家门附近的巴士站长椅上面。衣服穿得好好的,应该停在录影带店的脚踏车就在身边,用链子锁在长椅的椅脚上面。巴士站的时钟指着半夜两点十分。 现在虽然能够冷静回想,当时可是吓到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领教到了。这不是开玩笑的,丧失记忆可不像录影带和漫画里面所讲的那么悠闲、浪漫。从来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的空白居然会这么恐怖。搞不懂在这段期间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无法对自己所做的事负责。也搞不懂自己到底被人做了什么,无法对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事追究责任。 因为太恐怖了,他连链条锁的开锁号码都一下子想不起来。 只能拼死命地踩着踏板,逃回家里。 真的是吓到笑不出来。 “——喂!你们快点坐下!” 班长中迂(这个字打不出来)怒吼着。在教室后面用橡皮球互相扔的两名男学生一边抱怨,一边拖拖拉拉地回到座位上。 “像她这样,就是会率先倡导‘为国牺牲’的人。” 浅羽凝望着桌面上的某一个点思考着。 昨晚的事,会不会其实全是一场梦? 坦白讲,自己有点那种感觉。因为发生过的一切全都过于荒唐无稽。夜晚池边遇到的女孩、嵌在两手手腕银色金属球、谜样的男子和黑衣男子集团。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的登场人物全都身份不明。具体证据为零。最重要的是搭上货车之后的记忆还中断了。 就算告诉别人,想必也没有人相信。 要是谁这么告诉自己,想必连自己都不信。 首先,因为有缺口的记忆缺乏可信度,发生在池畔的那桩超现实事件也就失去强辩的理由,不能硬把“超”字拿掉后变成“现实事件”。记忆产生某种混淆、在家门附近的巴士站长椅上面醒来,唯有这两件事才是现实,从闯入泳池那一刻之后,所展开的一连串事件全都是梦。那是因为困居山中的身心疲劳、暑假就要结束作业却全都没动的压力所造成的。要是牵强附会地解释,似乎也能作为记忆混淆、逃避现实梦境的成因。 那是梦,这样想会比较安心。 比想到自己身上发生莫名其妙的事,要来得安心许多。 不过还有另一个自己,不打算在这份安心里头得到满足。 ——这个没骨气的家伙。麻烦你醒醒吧! 另一个自己这么大叫。 ——身心疲劳的压力是吧?原来如此。那就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算数是吧?还真是什么都能蒙混过去的方便解释。近代合理主义里头家家户户必备的怪力乱神垃圾桶,你想用它来说明什么?给我听清楚了,你啊,是被部分记忆消失的恐惧感给打败了,所以才想把一切全都当成没事。没什么好担心的。为了让自己这么想,所以才端出在客观度与重视度方面和民间疗法等同于五十步笑百步的“心理学方面解释”,打算重新建构自己的正常记忆。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不要让他们称心如意。 要得是把它当成梦,那你就输了。 嘴角在苦笑之中扭曲。现在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是哪里的什么人?曾几何时又牵扯到了“胜负”?连自己都觉得,简直就是超自然现象狂热分子的说辞。 可是—— 那横越水面、来回跳动,像雷达波似的波纹,戴的正经到不行的泳帽,鼻血染在毛巾上面的殷红,不管说什么都像外语的神奇嗓音,用浮板游了十五公尺的时候微微开心的笑脸,在鼻子快要碰到鼻子的超近距离所瞄到的黑色眸子,还有手腕上面闪烁的银色球体,这一切,怎么都不像是梦。 就算理性再怎么否定,感性方面还是难以接受。 那女孩到底是谁? 好想知道答案。 知道了又能怎样?连自己究竟能不能再见到她都无法确定。 不过,即使如此、还是想要相信“iriya”是真的存在。 “起立-!” 教室入口那扇有些卡住的拉门发出刺耳的声音。 回神一看,班长抢先一步的口令已经叫全体起立敬礼。只有浅羽一个人还坐着,在他慌忙起身的时候所有人又都坐下。教数学的饭冢用仿佛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蹒跚脚步,“嘿咻”一声踏上了讲台。乱扔似地将教科书丢在桌面,死掉的木乃伊要是开口,大约就是这样的声音—— “啊~~” 这么说道。接下来就没有了。他正在想要从哪边开始上课。然后,平常都会接续下去的“啊~~那就——”的声音突然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一记谨慎的敲门声,只有靠近走廊的半边同学可以听见,另外半边的同学想必认为“他挂点了”。 门拉开了一条缝,班上的级任老师,三十五岁单身的河口泰藏探出头来。 “饭冢老师,可以打搅一下吗?” 饭冢发出了介于“啊啊”和“噢噢”之间的声音。 浅羽轻轻地叹气。不知道是身为新闻社员经常发生冲突,还是生来就不太合拍,浅羽对河口这个担任自己班导的男人,怎么样都没有好感。因为不想见到河口的脸,浅羽将视线溜向左边打开的窗外,从二楼窗口俯瞰园原中学校舍正门的风景。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好玩的东西。和校舍同样衰老的成排樱树,刻有校规的左派风格石碑,刻有校歌的右派风格石碑,把校舍正门入口屋顶抹的一团糟的老旧绿色油漆。原本遭到忽略的背景蝉声渐渐浮到了意识表面。夏日的阳光完全不留阴影,铺满沙砾的停车场上一片干燥,只有仿佛在哪里见过的一辆白色货车正在冒着白烟—— 浅羽的身子僵住了。 是那个男的。 在白色货车的旁边,那男的就站在那里。 男子穿着和昨晚一样的西装,和昨晚一样把外套拎在肩上,扎着昨晚所没有的领带。用手支着额头,仰望着校舍。然后男子马上留意到浅羽,露出“没想到会遇见你”的神情,像昨晚一样地笑了,用手从右到左挥了一下。 河口在说话。 声音自动流进了耳朵。 “啊——我有点事没赶上课外辅导,想跟饭冢老师这堂课稍微借点时间——” 蝉的叫声越来越响。 这可不是预感之类的小事。 浅羽缓缓—— 缓缓—— 缓缓地—— 将目光挪回到教室里面。 伊里野加奈 漂亮的字迹,在黑板上写着这样的字。 那女孩就站在讲台。她果然穿着簇新的夏季制服,手上拎着光鲜亮丽、仿佛一年级生所用的书包,穿着还没放进过鞋箱的室内鞋,两边的手腕上面带着护腕。 蝉的叫声越来越大。 河口正在说些什么,介绍转学生,河口的嘴角似乎这么蠕动着。不过浅羽已经听不到他所说的话。连教室里面的吵嚷的声音都听不见。因为这个缘故,只有女孩的声音,那仿佛打出生以来只说过单字的笨拙嗓音,在耳朵里面听的清清楚楚。 “我叫伊里野加奈。” 一定是假名,浅羽心底某处这么想着。 脑子里头出现蝉鸣。 女孩报上名字,用好像练习了无数次才练到这种程度的方式行礼。 然后她定定凝视着坐在窗边座位、动也不动的浅羽。 想来也是理所当然,浅羽思索着。 就算暑假结束了,夏天并不会跟着结束。 夏天还会再持续一段时间。 第二章 情书 事情一定是这样。 她是外星人。社长果真是对的,园原基地是ufo的基地,是ufo从宇宙另一端来到地球时秘密登陆的地点。外星人和政府的大官们,正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对话。为了迟早总要到来的“开战日”,政府的大官们一定急着想弄到外星人的先进技术。不过外星人却用仿佛吸了氦气的声音说着“为了让你们人类放弃战争、实现世界和平,我方将提供所有技术,因为地球是属于宇宙社会的一员”之类的话。忘了在哪本书上有读到过,不知道为了什么,外星人相当在乎地球的和平。外星人想必对北方的大官们也说了同样的话。战争之所以拖那么久,似乎要开始、却又总是不开始,也是为了这个理由。因为对任何一个阵营来说,外星人的技术都是决定性的王牌。双方都认为若要掀起纠纷,也得先把它给弄到手再说。在陷入长久的胶着后,外星人终于采取具体行动。派出假扮成人类的无数调查员,前住人类社会的许多地点。他们的任务只有一样,就是亲眼确认人类的本性。判断人类究竟是爱好和平、充满智慧的种族,还是杀害同胞、极尽野蛮的种族。要是调查结果出现后者,地球马上会在ufo的超级兵器之下化作尘埃。铁定是这样。名为伊里野的女孩也是调查员之一。 她负责调查“中学生”。 对授课的内容完全没有印象。 第二节课结束的钟声响起,饭冢回到了墓地,右边上扬的成群数字被板擦一扫而空。浅羽还是无法走出思考的泥沼,眼里盯着虽然打开、结果却连一个字都没写的空白笔记本,手里没出息地捏着掉了橡皮、不太值钱的自动铅笔,整个人动也不动。只有他一个人被休息时间与现实世界隔绝在外,像做坏了的拼贴一样整个贴在窗边的座位上,写在黑板上面的“伊里野加奈”这几个字一直在脑海里面徘徊不去—— “喂,浅羽!” 额头被戳了一下。花村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他把椅子倒过来坐,大大地探出身体,从浅羽脸孔下面偷窥着他,然后嘿嘿傻笑。 “你在发什么呆啊。该不会是要上演‘爱上转学生’的戏码吧?” 这样猜也算是猜对。只是自己的想法没那么下流。 “少……少啰嗦。” 西久保突然啪一声,把手搭在浅羽肩上—— “哎呀,你也差不多一点。要是把她带到新闻社,须藤可是会给你好看咧!” 浅羽更是惊慌了。只见他甩开西久保的手—— “噢,这跟晶穗无关。” 花村双手托腮。然后用浮现浅浅微笑、仿佛色狼指尖一般的猥亵视线,朝着教室后方瞄了一下—— “不行不行。那不是新闻社的型。跟‘园原电波’更是差远了。” 西久保朝着花村视线的尾端摸索,发出“噢,也是啦”的低语。浅羽再次暗暗地从腹部底层挤出勇气,扬起脸孔,朝着教室的后方慢慢回头。 她在。 教室最后面,从走廊方向数来第二个座位。就在那个座位的隔壁,出现了直到一个小时之前仍不存在的“从走廊方向数来第三个座位”,既非梦境亦非虚幻,伊里野正坐在那里。 就只是坐在那里。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用眨也不眨的视线,直直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那种气氛就像被人猎捕之后没有抵抗,却也不可能受到驯服的动物一样。 ——伊里野加奈。 啊,听了会让你们吓一跳。伊里野可是侨生。 就在低头鞠躬的伊里野隔壁,三十五岁单身的河口泰藏如此说道。 然后河口又用解剖青蛙似的没神经口吻,针对伊里野的背景做了一次详细说明。她的双亲都已过世,跟着在航空自卫队任职的哥哥两人一起生活,因为这个缘故长期居住在海外的军事基地,不过在哥哥转调园原之后跟着回国,目前的住处则在园原市园原基地的居住区。——对了,我都忘了,没有桌子。值日生,到器材室去跑一趟,拿椅子和桌子过来。啊,因为这个缘故,我想伊里野对日本的学校生活,还是会有一些地方不习惯。在这方面希望大家能够多给她一些建议。懂了吧? 不懂。 河口的说明应该不全是假的。 可是这份说明,却和昨晚发生在池边的事完全搭不起来。从一开始就特别大声的警车警笛、定定凝望着泳池水面的伊里野纤细双肩、号称是她哥哥的谜样男子出现、包围了泳池的黑衣男子集团、后来的记忆中断—— 以及,目前隐藏在护腕下面,那银色的—— ——要不要舔舔看? “——电舔起来会有味道?” 听了浅羽的喃喃自语,花村和西久保面面相觑,两人同时说道: “啥?” “咦?啊……没事。” 西久保从背后把浅羽的头发分线用两手拨开。 “你啊,是困居山上,结果脑袋烧坏了是吧?” 浅羽说着“别闹了,笨蛋”,然后把西久保的手甩开。这时花村说道: “喂,你看那些人。是哪个班级的家伙啊?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不晓得哪个班级的男学生正从教室入口的门缝探出头来。用贪婪无比的视线骨溜溜地盯着伊里野的方向。花村嘻嘻嘻地笑道: “这些家伙,好像到嘴的鸭子飞了一样。” 西久保听了突然“啊”一声,抬起头来。 “——对了,就是这个。我想起来了。他们应该是一班的人。” 浅羽和花村脸上露出“什么啊”的表情。 “所以才说到嘴的鸭子飞了嘛。一班的最上你认得吧?我跟他是朋友。” 浅羽摇头。花村回说“不知道”。西久保快速地说道: “那家伙在暑假之前还对我炫耀,说什么假期结束之后,预定有转学的女生会过来。” 浅羽比花村快了一步—— “——啊,所以伊里野原本预定是要编到一班才对?” “应该是。刚才河口不也说了,因为没准备她的座位,所以叫值日生去搬。要是早就决定要来我们班上,一般都会事先准备好座位。一定是因为某些事,预定才会突然改变。” “会是什么事?” “我哪知道?” “因为某些事。”对此刻的浅羽来说,这短短一句话可是无比的沉重。那份难以承受的沉重紧压着他,脑海之中再度卷起恐怖至极的想像,感觉对健康有害的汗水暗自爬满整个背部,然后朝下滴落。 果不其然,关键就是昨晚池边发生的那件事。 说不定自己正因为“最先遇到的国中生”这个理由,被伊里野指定为“重要调查对象之一”。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将左右人类的命运。怎么办怎么办?如果要调查,希望她能够找其他人,像西久保之类的。花村可能不太合适。社长要是被选为调查对象,人类可就濒临灭亡了。 西久保和花村无视浅羽的苦恼,一边眺望着伊里野一边说道: “——有点古怪的家伙。” “因为她可爱,所以原谅她吧!” “说不定日文不太行。” “因为她可爱,所以原谅她吧!” “喂、喂。你看看。她们打算入侵敌国。不愧是班长大人。” 没有办法不听到。 反射性地朝背后转身,由二年四班班长中迂真纪子带头的四名女学生亲善联合舰队正对准了“伊里野”岛,在桌子、椅子、窃窃私语所形成的汪洋大海上面果敢进击。伊里野敏锐地感受到“敌人”出现,在敌我距离还有三张桌子的时间点不经意地抬头,用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视线直直盯着中迂。不过中迂并不因此而畏怯。周遭所有人全都用眼角余光追随事件的进行,为了不漏听对话而降低音量,休息时间的喧嚣在教室中逐渐溶解消失。只有浅羽一个人感到焦虑,中迂,不要啊,你是想让咱们的地球遭遇什么样的不幸? 然后中迂往伊里野的面前一站。 第一声。 “——呃,这个……” 失速。这时中迂暗自来个深呼吸,脸上摆出了大概是装出来的笑容—— “我叫中迂真纪子。我是班长,要是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 伊里野彻底沉默。 这下子连中迂也畏缩了起来。其他三人慌慌张张地追随她的脚步。陆续报上名字、克服障碍,施展波状攻势。之前住在什么地方?我英语不拿手,你要教我唷。我在念小学的时候也转学过。你哥哥很帅吗? 伊里野垂下了头。 这个动作似乎更加深了中迂等四人“必须为她做点什么”的决心,话声此起彼落地飞舞。只是伊里野依旧坚守着沉默。于是四人觉得单独对她说话有点浪费,这回开始和朋友对话,偶尔才朝着伊里野转头,问上一句“是不是呀?”。伊里野在这个过程中逐渐逃往战壕的深处,中迂一伙人追着追着,在不知不觉之间也就失去了目标。让看着的人快要胃痛、让浅羽的头发快要发白,对每个人来讲都非常非常非常之漫长,实际上却只缓缓度过了去上个厕所再回来左右的时间—— 然后,伊里野终于抬起头来。 中迂一伙人的对话随之中断,整个教室全都明显注视着伊里野的下一个行动。伊里野对此感到畏缩,视线像溺水的人般在教室里头梭巡,最后终于停留在窗边的某个座位上。 人声开始嘈杂起来。 每个人眼睛都很雪亮。 伊里野用求助般的眼神,清清楚楚地凝视着浅羽。 “喂” 花村轻声嘀咕。西久保斜睨过来。 浅羽仍是短暂地沉默。将从第二节课就握在手里的自动铅笔,啪的一声摆在笔记上面静静拉开椅子,缓缓站起身来。 然后,浅羽站在从伊里野那边散过来的众人目光之中,仿佛自言自语似地如此说道: “我去上厕所。” ◎ 既然都这么说了,只好真的走到厕所。 浅羽关在一个人的小房间里,明明谁也看不到,却还是小心翼翼的脱下长裤与内裤,坐上马桶。他似乎是想把不小心说出的谎言,尽量压缩到最小程度。 然后他就光着屁股开始烦恼。 觉得自己没用、和对伊里野感到生气的比例大约是九比一。 不过就在才刚烦恼没多久的时候,第三节课开始的钟声已经响了。浅羽深深叹了口气,穿上其实不用脱的长裤,冲掉其实不用冲的水,洗好其实不用洗的手,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出厕所。 “超级胆小鬼。” 晶穗正等在那里。 “什……什么啊。” 虚张声势,事不关己是吧,那你说该怎么办啊——原本浅羽是想这么说不过看到晶穗的表情有点可怕,于是决定不说废话—— “——钟响了,该回教室了。” 晶穗完全不予理会。 “你认识她?” “不,也不是这样——” 接下来的句子模糊到仿佛不能呼吸一样。 “不然是怎样?” 总而言之,现在只能把晶穗的追问蒙混过去。 “我是真的不认识她。我整个暑假都和社长待在山里,河口不是也说过,她最近才刚从国外回来?” 晶穗用深感怀疑的眼神直直盯着浅羽,突然这么说道: “是在泳池吧?” 心脏差点从嘴里面跳出来。 “在第一节课开始之前,你问我学校泳装是什么样子。而且你和社长不同,在困居山上的期间偶尔还是会回家.然后在市立游泳池之类的地方碰到她。在那时候,她的泳装还没缝上名牌。唉——是这样啊。嗯——” 好吧,晶穗要这么想也罢,浅羽心里想着。 或许是疑问勉强得到答案,晶穗的可怕表情得到些许的舒解—— “她日文不拿手吗?你有跟她说话?” 她说的话和西久保很像。看来那份沉默寡言,如果用侨生身份来加以说明,任谁都会得出相同的结论。 浅羽脑子一阵晕眩。 “这个嘛——” 脚底一阵踉跄。 “干嘛,讲清楚啊。你们总该说过话吧?在那时——喂,等等,浅羽你还好吧?你脸色发青耶!” 事情来得很突然。 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感袭来,浅羽才一瞬间就站不住了,当场蹲了下去。他身体非常不舒服,就像晕车和感冒在同时间发作一样。死命忍住就要涌出的呕吐感。 “你还好吗!?浅羽你怎么了!?” 晶穗大声叫嚷。就在产生剧烈视野紧缩的视线边缘,可以感觉到走廊上熙来攘往的学生正惊慌地停下了脚步。不要叫那么大声,很丢脸啊……他心底某处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不过却完全没有余力去把它说出口。整个脸上全都冒出了冷汗。 做了无数次的深呼吸。 然后就和开始的时候一样唐突,不舒服的感觉迅速退去。 勉强站起身来。抹去额头上的汗,脸的温度冷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虽然晕眩的感觉仍徘徊不去,不过身体已经差不多回复正常。 “没事了。” 浅羽这么说道。不过看在晶穗眼里,浅羽的脸色是从发青转为发白。于是晶穗抓住了浅羽的手—— “没事才怪!去保健室!我陪你过去!” 确实是去一下保健室会比较好。 不过不需要连晶穗都跟着来吧! “我自己去,开始上课了,你回教室去吧!” 晶穗根本不理睬他。抓着浅羽的手快速地往前进。 园原中学的走廊自古以来就有散乱的传统。墙角堆放着教材用的空箱子,柜子里摆不下的地图和水桶就排在那里,老是不撕掉的“招募新社员”海报只要有人经过,就会掀呀掀地对人招手。保健室的入口就在正前方,通往体育馆走廊这边竖着“清酒.天王山”标志的招牌,一眼就认得出来。那是去年校庆女子篮球社举办相亲俱乐部所留下的遗迹。门边挂着写有“负责人·椎名真由美”的牌子。 晶穗用力把门打开—— “不好意思!” 拉着浅羽的手,踉踉跄跄地奔入保健室,差点就和站在门对面的三名男学生正面相撞。 “好了好了,下一节课要开始了,走吧走吧!” 椎名真由美用两手推着那三人的背。三人里面最中间那个是直到去年都还和浅羽同班的船津,看到浅羽之后“嗨”一声、瞪大了眼睛—— “你的脸色是怎么搞的?” 脸色还是那么糟吗?浅羽心里想着。椎名真由美才看到浅羽的脸就说: “噢,这应该不是装病。” 哇!好过份——我们也是病人耶——。船津那伙人脸上带着嘻皮笑脸的笑容这么抗议,椎名真由美却不为所动—— “烦死了,这群装病的家伙快滚啦,笨蛋。” 才没两下就把三人踢到走廊外面,门啪一声从背后关上。每到休息时间就做同样的事,所以相当熟练。 一般而言,园原中学的学生对椎名真由美的评语都是“仔细一瞧可是个大美人儿”。只是她完全不化妆、服装又总是一袭白袍,所以不太显眼。加上她的用词非常粗鲁,“屁股”、“老二”之类的话说起来面不改色。她在暑假开始的前一个月左右,代替因为养病而请了长假的黑部老师来到这个学校。男学生和女学生都对她说“至少要稍微打扮一下”,她本人却毫不在意。每天就是两手插在白袍口袋,啪答啪答地穿着拖鞋,神情愉悦地四处晃来晃去。 “请问——” 就在晶穗开口询问的时候,椎名真由美突然用力打断她的话—— “慢着!让我猜猜看。” 说完之后皱着眉头,直直盯着浅羽发青的面孔。深思了十秒或五秒,觉得一定是这样没错之后,用手指着浅羽做出结论。 “稀释剂中毒!” “不……不是啦!” 晶穗大声反驳,横眼朝着浅羽一瞥—— “不是吧?” “不是。” 正想自己加以说明: “——这个,刚刚我突然觉得不舒服,然后想吐——” 晶穗已经接着插话: “真的是很突然,脸色发青比现在还要严重。” 椎名真由美相当冷静。让浅羽坐在圆椅子上,自己坐上对面的铁椅。 “脸色还是不大好。你有乖乖吃早餐吗?” 浅羽点头—— “不过现在已经不会想吐,身体也舒服多了。” “还是稍微睡一下会比较好。老师那边我帮你联络,给我班级和名字?” 浅羽正要开口,晶穗已经提早一步答出“二年四班的浅羽直之”。 椎名真由美从胸前口袋拔出原子笔,一边低声念着“二年四班的浅羽”边翻着细绳串起的名簿,之后迅速挑起眉尖,低声念着“浅羽?”然后突然说道: “不会吧,浅羽!?你就是浅羽!?二年四班的浅羽!?” 声音大到让浅羽和晶穗都忍不住想往后仰。 椎名真由美自己恍然大悟地说着“噢~~原来是这样~~”,然后充满好奇地趋身上前,让浅羽忍不住在椅子上做出逃生姿势地说着“唉~~是噢、是噢,你就是浅羽。嗯~~”,正想说她是不是在笑,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 “你就是那个浅羽是吧!?身体不舒服!?要不要紧!?” ——这人是怎么回事? 浅羽只能露出一脸呆样,晶穗看到椎名真由美神色慌张,似乎突然担忧了起来—— “请……请问是怎么回事?” “唉?啊、没有没有没有、不是不是,真的没事。呃……嗯,那浅羽就交给我,你回教室去。已经开始上课了。好不好?” 椎名真由美用平日锻炼出来的技巧编织着藉口,两手推着还有什么话想说的晶穗的背,把她赶出了保健室。 再啪的一声把门关上。 然后她回头,脸上带着和之前截然不同的可怕表情 “——为了保险起见,我再重新问你一次。你是园原中学二年四班、座号一号的浅羽直之。没错吧?” “——是。没错。” 过于慎重的语气让浅羽开始不安。椎名真由美咬着嘴唇、望着天花板,专心思考些什么,然后盯着浅羽再次问道。 “你是突然感到不舒服,接着想吐?” “——没错。” 椎名老师在浅羽对面坐下。用有点粗暴的手法量着脉搏,翻看他的眼睑。然后她呼声从鼻尖吐气,重新在椅子上面坐直—— “好吧,接下来我要做点检查。我会问你几个问题,然后请你回答。这和一般问诊稍微有点不同,不过要是没有诚实回答,同样不会得到正确的结果。你懂了吗?” 浅羽点头。 然后,最开始的问题是这个。 “今天是几月几日?” 太过突然,反而难以回答。椎名真由美的凝视更加深了浅羽的焦虑。突然发问真是奸诈,就在这么想的时候,时间已经一分一秒地溜走。 “呃……这个…今天…对了,是第二学期的第一天,所以是九月一日。” 花了十秒的时间,浅羽终于得出这样的答案。 下个问题已经刻不容缓地飞来。 “你有什么老毛病吗?” “咦?啊…没。没有。” “那有没有什么固定服用的药物?” “这个嘛,偶尔会吃维他命c。粉状的。我老爸喜欢这种东西。” “维他命c,指的是抗坏血酸(ascorbic acid)?” “啊——呃,我也不太清楚。” “17加26是多少?” 浅羽再度陷入犹豫,这回整整花了二十秒左右。 “——3、不对,是40。43?啊…这个,能不能重来一次?” “你有对什么过敏吗?” “唉?不,我想并没有。” “把校长的名字告诉我。” “村山莞尔。” 这回他倒是立即回答。不过却连得意的时间都没有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是不是有强烈晕眩?” “呃…有。” “脸和手脚有没有发冷?” “有。不过现在没事了。” 然后, “六月二十四日是什么日子?” 这一定是用来测量对方神经或是某种状态的测验。 为了让人难以辨识哪个才是真的问题,于是混杂了许多假问题在里面。甚至有可能问题根本不分真假,什么都无所谓,目的只是为了不断丢出题目,促使你进行思考。回答什么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看出当时呈现怎样的反应。像不知不觉手会颤抖,或是眼珠骨碌骨碌乱转之类的。 不过—— 就算真是这样—— “——那个…关于那个问题,一定要是六月二十四日吗?” 得来的不是答案,而是问题。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心跳有没有变快?” “——那个,我想并没有。” “球形电浆、海市蜃楼、观测气球。如果要拍照,你会选哪个?” “——这个… …” “孟德尔·查尔斯·威提德。接下来呢?” 浅羽有听过的印象。答案正从脑海之中浮现。那是ufo目击史上的三大事件。孟德尔上尉坠机事件、查尔斯·威提德目击事件—— 第三件是高曼中尉的空战。(编注:上述所提到的三项,均为发生于一九四八年的著名幽浮目击事件。)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眼前有没有整个发白,然后看到闪烁的光芒?” “——没有。” “从刚才就站在你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身体无法动弹。 “有没有幻觉或是幻听譬如觉得自己有七根手指、或是听到有谁告诉你说要来摘除你的器官?螺旋亚当斯基(译注:george adamski,美国的知名幽浮研究专家,据说曾和火星人会面)脊髓收讯器这个字眼,你有没有听过的印象?” 保健室外面有蝉鸣。 ——这人是怎么回事? 窗外盈溢着夏日阳光,把物体的轮廓几乎化成了白色。 保健室里头有点阴暗,带着近乎不自然的凉意,微微飘散着古老药品的气味。风无声地鼓动着窗边的窗帘,像幽灵般飞舞着。标示着吸烟害处的海报以及变成病灶的肺部彩色照片、让人联想到手术室的瓷砖墙壁、不带一丝温度的床铺、排列在架上的有毒色彩玻璃瓶、没血没泪的大镊子、缺了支架的大东亚制蒸馏水、承受了数百人的呕吐物,却还面不改色的白色洗脸槽。 仔细想想。 黑部老师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 为了养病而长期休假。 明明那么精力充沛。 椎名老师取而代之来到这个学校,瞬间就变成了风云人物。 一切都是外星人的阴谋。 这里就是漂浮着药味的清洁地狱。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其实就是外星人的爪牙。椎名老师仔细一看确实是个美人,也很懂得体谅,所以受到男生和女生的一致欢迎,不过也许就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她会卡啪一声打开脑壳,从里面伸呀伸地伸出一堆触手。到了夜里,ufo载走的人会被运到这间保健室,拖鞋啪答啪答触手蠕动蠕动的椎名老师,将要进行血浆乱喷恐怖至极的人体实验—— “——浅羽?喂,浅羽你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浅羽之所以回神,不是因为被人大声叫唤,也不是因为有人晃动他的肩膀,而是因为从椎名真由美发梢,传来了一阵淡淡的洗发精香气。原本就已近在咫尺的椎名真由美面庞现在靠得更近,额头贴着额头替浅羽测量体温。 “——我…我没事,不要紧!这…我只是发了点楞。” 浅羽突然觉得害羞,慌慌张张地别开了头。 “真的吗?” 椎名真由美直直盯着浅羽。 她脸上带着颇为担心的神情。 “——那,你看这边。” 原子笔被伸到了浅羽面前。原子笔笔身是透明塑胶材质,里面有位身着红色泳衣的金发女性。那件泳衣其实是用染成红色的细沙所作成,细沙在浅羽眼前淅沥淅沥地落下,金发女性瞬间便成了全裸。浅羽不自觉地开始烦恼起人生的意义—— “原子笔一动,你的眼睛就跟着笔尖。” 椎名真由美将原子笔上下左右的移动,持续观察浅羽眼睛的动作。浅羽虽然也想集中意识在不断移动的原子笔尖上面,不过却总不成功,从眼睛深处会传来一种类似“刺痛”的痛觉。 “——头会痛吗?” 浅羽点头。椎名真由美像要遮住眼睛似地用右手抵着浅羽的脸,左手扶着他的后脑勺,让浅羽的头对着上面。眼睛深处的痛觉突然间消失不见。 “这样就不痛了吧?” 浅羽点头。椎名真由美仰望天花板、稍微思考了些什么,然后轻声叹气,仿佛得到某种结论似地,“嘿咻”一声从椅子上面站了起来。 “我想你已经不要紧了,不过还是躺一下对身体会比较好。把那个跟这个吃下去。会比较好睡。” 不容辩驳的语调。她拿出来的是几颗黄色锭剂,以及装有麦茶的纸杯。浅羽迫于言辞的威力乖乖吞下了药,然后慢吞吞地爬上床、盖上毛巾被。 “好好休息。” 这么说完之后,椎名真由美用力拉上隔间的窗帘。 身体才刚躺平,内部马上传来了一阵睡意。是刚才的药生效了吧?不过总觉得未免也太快了些。还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体力已经消耗到这种程度。 站在隔间的窗帘外面,椎名真由美小声嘀咕着:“真是够了!” 拖鞋的声音啪答啪答穿越了保健室。坐上椅子的声音、拿起话筒的声音、粗鲁地按键按到电话快要烂掉的声音。在睡意逐渐袭来的意识里头,浅羽一一追随着隔间窗帘外面传来的声音。 椎名老师正要打电话到什么地方。 原本以为是要通知老师自己第三节课请假的事,结果不是。号码的数字太长。是外线。至于打去哪里,当然是搞不清楚。 好困。 电话那边的人马上就接了起来。 “——喂喂。我是担任后援的椎名。对,在保健室那个。——我知道,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够了,叫槚本来听——慢着?喂喂!?” 被挂断了。可以听到椎名真由美这么细声说道。话筒像要被砸烂似地挂上,然后再次粗鲁地按键,稍待片刻之后突然叫道: “混帐开什么玩笑居然敢挂上司电话你好大的胆子该死的家伙!!啰唆不用你管把槚本给我叫来!啊!可恶!!够了!!出事的话由我负责,现在马上把槚本给我叫来!!” 在浓浓的睡意底层,浅羽朦胧地吃了一惊。 槚本又是什么人? 过了好一段时间,那个“槚本”终于接了电话。 “——我为什么会打电话过来,你知道吗?” 短短的时间—— “错!只有你才会在值勤时间做那种事,笨蛋!” 极短的时间—— 椎名真由美发出了冷笑—— “少装蒜。好,我给你提示。你知道现在谁在这里?” 短短的时间—— “说谎也不打草稿!你们昨晚是不是对浅羽用了迷魂喷雾!?为什么要用那么危险的东西!?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 对自己的名字产生反应,浅羽沉在睡意底层的意识微微浮了上来。 “这不是你说不知道就能解决的问题!!要是有什么万一,你担得起责任吗!?除了植入虫体,应该还有更好——” 话声就在这里唐突地中断,似乎侧耳倾听着从话筒对面传来的辩解,过了长长一段时间。 终于传来一声像从鼻尖吹入话筒的叹息—— “——所以,你植入了什么?” 一个单字的时间。 “是吗?” 极短的时间—— “——不。我想这是不得已的选择。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从椅子上面起身的声音。拖鞋啪答啪答来回走动的声音。可能是手里拿着电话边走边说,声音朝着窗边的方向移动。 “噢,并不是。要是我找到虫体,那他早就没命了。虽然没有经过详细检查无法断言,不过我想应该是喷雾造成的幻觉。” 极短的时间—— 关上窗户的声音—— 又是一个极短的时间—— “那当然啊,笨蛋。总而言之,我话就先说到这里。现在我好歹也是国中的保健老师。宿醉的早上还得躲到厕所去打葡萄糖。要是你不在乎胡搞乱搞把事闹大,会让你的计划毁于一旦那就算了,你可别想叫我用红药水和喇叭商标来对付喷雾摄取过量的后遗症,那是绝对办不到。你来求我我也很伤脑筋。至于联络不力的问题,绝对下不为例。听懂了吧?” 然后连稍待一秒、等候回音的时间都没有,话筒就用摔出去般的气势被挂了回去。 保健室回复了寂静。 椎名真由美背对着窗口的光、站在床边的身形在隔间窗帘上面投出稀薄的影子,朦胧地浮现着。仿佛透过窗帘便能看到浅羽似地,椎名真由美的身影定定俯视着浅羽的枕边附近。 然后终于—— “——浅羽?你醒着吗?” 沉默。 “我跟你说,加奈她——” 椎名真由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用半是独白的口吻接了下去。 “你要和伊里野好好相处。” 然后,在这时,浅羽早已沉入了梦境。 ◎ 他热到醒过来。 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闪烁着光芒。窗口的阳光在入睡期间大大改变了角度,穿透隔间窗帘,斜斜灼烫着浅羽的面庞。用两边手腕遮住双眼,踢开被汗水湿透的毛巾被,坐起身来。 身体没有不舒服,也没有晕眩。 好像梦到跟谁在电话里头吵架。 “——椎名老师?” 从窗帘缝隙采出头来。椎名真由美不见人影。看到墙上的时钟有点吃惊。午休已经结束,连第五节课都开始了。 要回到教室,总觉得提不起劲。 今天干脆直接回家算了,他心里有着这样小小的念头。 姑且在椎名真由美的桌上留下“我回教室去”的纸条,离开保健室,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面,却又磨磨蹭蹭地感到迷惑。今天是星期三,星期三的第五节课是英语,教英语的岸本其实是个惹人嫌的欧巴桑。看来还是在保健室待到第五节结束比较聪明——正在这么想的时候,脚步已经来到了教室前面。 然后,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黑板上面是看起来像用粉笔尾巴所写的粗字—— “第五节英语在视听教室。” 今天似乎和上课无缘,浅羽心里想着。 勉力撑持的心情瞬间瓦解。 还是回家好了。 这回可就打定主意,毅然决然地开始准备回家。在视听教室上英语课听起来蛮像一回事,其实岸本只是让同学们看没有字幕的电影,然后要求用英语写感想而已,根本就是在偷懒。况且还是第五节。现在全班大概有一半左右的人正在打瞌睡。能够正经写出感想的大概只剩下伊里野。毕竟伊里野是侨生—— 正在做准备的手停了下来。 浅羽缓缓抬头,转向教室的后方。 伊里野的桌子就在那里。 然后,教室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阳光斜斜从窗口射入,形成的斜面让教室里的微暗更加明显,缓缓吹拂的风带来了暑气的热度。 浅羽的脑子里潜伏着危险的想法。 紧张感混杂了胃液,让腹部变得沉重。心跳开始催赶着脚步。浅羽缓缓走向伊里野的桌子。你在想什么啊,笨蛋,别闹了,她可不是好惹的——脑袋里头有另一个自己正在大叫,浅羽的脚却没有停留,甚至还加快了速度。把手放在伊里野桌上,再度巡视一遍应该空无一人的教室。墙上的时钟映入了眼帘。 三分钟。 限制时间是三分钟。就算没找到什么,三分钟到了也要结束。就这么决定。 开始作战。 拉开椅子,窥看桌子的内部。空空如也。把挂在架上的全新书包拿下来,摆在桌子上头。除了没有标签,连坠子之类的东西也没有。大多数学生会用“既难看又碍事”的理由把它取下的名牌还留在背带上面,但是里面的卡片却连姓名、地址、电话、血型都没有写。 手指碰到了书包的扣子. 另一个自己正在拼命阻止。我下会怪你的,麻烦你快住手,这真的很不妙,昨晚明明遇到那样的事情,脑袋就要落地了还不知道,又不是春心荡漾的小学生,把心仪女孩的笛子拿来吸吮,对方可是外星来的调查员啊——!! ——要是害怕外星人,凭什么担任园原电波的特派员? 他猛吸一口颤抖的气息。 打开扣子。 把书包放直,然后翻开书包。朝着里面窥探。右半边是直摆的全新教科书和朴素的活页笔记本,左半边有包袱般的物件突了出来。拿到桌面一看,发现是个手提袋,里面装了什么有棱有角的东西。午休时间已经过去,若是便当盒也太重了些。 他心里想着先从书包这边开始调查,于是把手伸到袋状夹层里面。 拿出来的是证件夹。 把它翻开。 里面有摸不清用途的四张卡片。 其中一张似乎是园原基地大门所发出的通行许可证。塑胶材质、用手指不易扳弯的厚度、卡片背面是可供机器读取的磁条。正面附有伊里野的照片,罗列了莫名所以的数字以及代号,让人联想到可能是在基地居住区内的地址。不知为何“姓名”那一栏却是空白。 剩下来的那三张看起来全都一样。和电话卡长得很像。边角圆弧触感柔滑,右边有个小小圆形缺口的地方也很相似。从自己钱包拿出电话卡来比对,发现尺寸与形状全都一模一样。越看越觉得,这该不会就是电话卡。不过上面却完全没印文字和图案。背面和正面都是灰色,既没有标示度数的数字也没有条码,连不可弯折污损、不可靠近磁性物品的警示标语也没有。唯有一点,就是上面印了类似小三角形的箭头标示,似乎表示了是从那个方向来插入使用,算是勉强可以解读。只是不确定插入的目标是不是真的是公共电话。 浅羽对自己脑袋里惨叫着不要的声音置之不理,将看起来像电话卡的三张卡片其中一张插进了长裤口袋。 抬头看墙上的时钟,时间已经过了两分钟。 焦虑。 把卡片放回证件夹,塞进书包夹层。对自己喃喃自语说看完了这个就结束,然后拿起手提袋。要是出现生理用品该怎么办,内心不断和恐惧交战,然后一口气把它打开。 里面是三个塑胶制的小药瓶、掌上型游戏机、加上三个卡匣游戏软体。 他一见到药瓶马上有种奇妙的安心感,知道昨晚池边的事果真不是梦。把小药瓶的盖子打开,将内容物倒在掌心里头看看。不是糖衣锭,是压缩成形的药锭。颜色很白,没有文字或是号码的印记。内容物三瓶看起来都是一样,不过浅羽还是各自取出三粒,分别用面纸包起来,放进了口袋。脑袋里的声音正用厌烦的口气细声嘀咕。完蛋了,你一定会被毁尸灭迹。 然后进行最后步骤,将掌上型游戏机拿在手里。 仔细一瞧,不过是台很普通的游戏机。有作为摇杆使用的方向钮和四个按键,上面则是彩色液晶的主要荧幕,四周围绕着雷射显示用的连接埠。这个机种依照价钱分成三种类型,三种分别有着赫赫有名、让人不好意思挂在嘴里的名号。伊里野这个则是可以用雷射在空中显示三个附属画面、俗称“最贵那只”的款式。 把游戏机翻过来看,软体插槽里面已经插入了卡匣。既没有制造厂商标志、也没有贴上各式各样的标签,只是用黑色麦克笔用力写上了字母及数字。 是这样写的。 “barcap——s03” 浅羽想着,可能是盗版软体吧? 剩下三个卡匣也是一样—— “dca——s08” “dca——s14” “barcap—s06” 时间已经超过了三分钟。你也差不多点、快点住手、全都收一收回复原状好落跑了,脑袋里还是传来这样的声音。不过浅羽仍是手里拿着游戏机杵在那里。 伊里野会喜欢什么样的游戏? 谜样的卡片加上大量的药物,这些东西究竟是谁给她的?这台游戏机和软体一定是伊里野自己挑了带在身边的。不是“被人交代要带着”的东西。做出选择的不是别人,而是伊里野自己。 总觉得与其针对卡片和药物进行调查,还不如玩玩这个游戏,比较有接近伊里野的可能性。 浅羽用手指摸索游戏机的电源钮—— 往下一按—— “你在做什么?” 在那一瞬间,脑袋里的另一个自己坐上喷射座椅、弹出机舱,逃命去了。 还以为会没命。甚至发出了惨叫。他心想这下地球完了。凭着脊髓反应回过头去,双脚不争气地打结,手上的游戏机自动落下。 手腕部份被护腕遮住的右手,将那台游戏机漂亮地在半空之中接住。 表情完全没变、眼睛眨也不眨、甚至不曾望向游戏机的方向。 伊里野腋下夹着英语教科书和朴素的活页笔记本,用毫无表情的视线盯着僵直难以动弹的浅羽,然后再次问道: “你在做什么?” 不是能够找借口的情况。就算找到借口恐怕也没用。来自宇宙的调查员不可能放过徘徊于自己周遭的人类。伊里野怎么会在这里?现在不是正在上课?应该正在视听教室看着没字幕的“草原小屋(译注:little house on the prairie,一九七四年的著名电视集)”之类的片子才对。可见书包上面一定有什么机关。上面配置了得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微型警戒装置,要是有谁打开书包,伊里野就会用心电感应方式收到警报。听到警报之后,为了收拾想要挖掘自己真正身份的麻烦人物,伊里野便从视听教室瞬间移动来到这里。此刻视听教室的时间想必已经暂时停止,从花村嘴边滴落的口水、西久保在桌面底下移动着的看书视线、萝拉恩格尔怀德为了替猎枪爆炸受伤的父亲呼救,而在森林里头拚命奔跑时裙摆翻飞的模样,一切的一切全都遭到冻结—— “走开。” 伊里野没有问第三次。 浅羽踉跄了半步,往后倒退伊里野默默靠近桌子,开始收拾书包里头被取出的物品。看起来既不像慌张也不像生气,就像彻底忽视浅羽存在似的态度。 “呃,这个……” 总得说些什么,浅羽心里想着。 “第五节课呢?跷课?” 伊里野把桌上的物件全部收进书包,扣上扣子,神情孤单地说道: “——视听教室在哪里?” “咦?” 伊里野默默指着正前方的黑板。就算不用刻意回头也知道,上面写的是“第五节英语在视听教室”。只是—— “像这种事,只要跟着大家走不就得了——” “我一回来就没人在。” 这下子更是摸不着头绪。 将已知事实和伊里野的言语碎片拼凑起来加以推测。教英语的岸本对时间相当计较,通常在开始上课的钟响之前就会来到教室,对于迟到的学生也会碎碎念个不停。于是班上的人提早更动了教室,伊里野在午休时间自己一个人四处乱走,回到教室之后空无一人,于是就被撇在那里。 大概是这么回事。 叫人生气。 一群无情的家伙,浅羽心里想着。 不过若要这么说,自己还不是一样,浅羽回头又想。在伊里野被中迂那伙人团团围住、机关枪一样强迫攀谈,然后向自己求助的时候,又是哪个地方的哪个人,扔下一句“我去上厕所”之后就跟着落跑。 寻找借口的思绪塞满了浅羽脑中。有什么办法,像那种场面要想圆满解决,自己实在没那个能耐。支配学校教室的力学非善非恶、相当独特,既复杂又诡异,自己根本学不来。况且中迂也没有恶意。这并不是谁的错,就像意外撞上的不幸事故一样。 理论上是如此。 “——这个…” 他决定把理论抛下,还是先道个歉。这包括了丢下伊里野落跑的事、当然还有私自打开书包的事。浅羽想着,至少得让她知道,包括中迂在内的班上这些人其实并不是坏蛋。 “呃,今天早上的事…” 话声被打断了。 在教室一隅俯瞰着两人的校内广播用扩音器正随着“噗!”一声噪音活转了过来。 歌词过火到在pta掀起议论的校歌旋律才放了两个小节—— “噢——报告,二年四班的…伊里野…” 然后声音拉远,“伊里野什么?”地问着某人。是训导主任田代。每次讲话老是把嘴紧贴着麦克风吹气,让人觉得扩音器似乎传来口臭的味道。 “伊里野加奈。噢——二年四班的伊里野加奈,田中先生打电话给你,请马上到教职员室来。我再重复一遍。” ——电话? 浅羽用“田中先生是谁?”的表情回望着伊里野。 然后就在这时候,浅羽似乎见到了她表情上的细微动摇。 那是足以突破伊里野在自身周遭筑起的厚墙,然后透出表面强烈情绪的剩余渣滓。浅羽要是早一秒回头,或许就能看穿那份情绪的真相。不过穿透墙壁的凹洞已经瞬间阖上,伊里野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伊里野抓著书包—— “——我走了。” 然后她望着浅羽这么说道。 她跑出教室。 裙摆飘扬、发丝翻飞。 然后,训导主任田代对着麦克风呼出最后一口气,就在扩音器留下校歌旋律、陷入沉默的时候,教室里头只剩下浅羽一个人。 耳边传来了蝉鸣。 浅羽后来在图书馆打发了第五节的时间,第六节的现国课则是乖乖出席。伊里野在被叫到教职员室之后就没有回来,教现代国语的宇敷做了“有事早退”这样的说明。 然后在打扫时间,浅羽首度听说了伊里野的“滚开”发言。就在浅羽扔下“我去上厕所”这句话、逃出教室之后,伊里野对着围绕在桌边的中迂一伙人这么说道: 啰唆。滚开。 “真是太猛了。” 西久保凑向刚用湿抹布擦过的黑板,呢喃似地说道: “把中迂都给弄哭了。其他三个则是气得要命。” 花村坐在讲桌上面,脚尖还顶着扫帚,灵活地取得了平衡。然后他一边奸笑一边模仿—— “还说‘哪有人这样说话的!?’” 西久保点头—— “是啊,闹得一塌糊涂。” “还说‘搞什么啊,真是神经!!’” 西久保继续说道: “可是不论对方怎么骂,伊里野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正想说她真是狠角色、人不可貌相,结果一看,她却从单边鼻孔突然滴滴答答地流出鼻血。” 浅羽不自觉地“咦?”一声提出反问。 “哎呀,就是鼻血嘛。从鼻子流出来的血。” 浅羽脑中浮现了氯气的味道、鼻血渲染在毛巾上面的红色。 “反正就在伊里野的鼻血攻击之下,女孩子们全都哇啦哇啦叫,然后像海蟑螂一样四处散开。伊里野趁机迅速离开了教室,直到第三节课钟响的时候,才鼻孔塞着卫生纸回来。” 浅羽试着想像伊里野鼻孔塞卫生纸的模样,不过实在不太容易。 “后来呢?” 听到浅羽的催促,西久保用鼻尖嗤笑了一声。 “废话。当然是变成谁也不敢动她的女神状态.” 也对,浅羽心里想着。 居然说出“滚开”这样的话。自己在保健室躺平的时候,伊里野从今天一大早就遭到了孤立。中迂那伙人可是班上最大的势力,其他女生为了怕被“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这种思考方式及,一定演变成为难以出手的状况。伊里野在教室里面待着难受,午休时间想必是在校舍之内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更动教室的事会无人告知、单独被留下来,其实也很正常。 罪恶感正在扩散。 就算不能为她做些什么,要是当时自己不溜到厕所,或许伊里野就不会说出“滚开”这样的话。 加上又在私自打开书包、翻弄内容的现场被她逮到。 至少也要道个歉——不过想归想,要是田代那个秃头没把伊里野叫出去,现在一定…… “喂,你们三个不要偷懒,来帮忙抬桌子啦!” 晶穗终于发火了。被她恐怖的表情一瞪,西久保和花村一脸讪讪地回去打扫,浅羽则是杵在当地,陷入了思考。晶穗用扫把在浅羽头顶敲了一记!! “你在发什么呆。赶快扫地!” 然后突然正色问道: “你要不要紧?没事吧?是不是又不舒服?” “——咦?你说什么?” 又是发呆的老毛病,晶穗轻声叹气—— “噢、对了,浅羽,今天的社团活动我要请假。” “为什么?” “接下来要当防空委员嘛。要听明天的说明,还要预作准备。” “——也对,明天要防空演习。” 图书委员的工作是处理图书室的杂务,保健委员的工作是将受了伤、身体不适的学生带到保健室,防空委员的工作则是在防空演习的时候引导学生、清点人数。因为平常什么也不用做,相较之下是个“闲差委员”,颇受学生的欢迎。 晶穗苦笑说道: “中村老师紧张兮兮的,说什么‘这回的主题叫做真实’。我想一定会弄到很晚,今天要直接回家,你帮我跟社长说一声。” “好。” 浅羽含糊地回答。然后回到扫地工作。更动脑部的运作方式,九成用来思考,剩下一成拿来控制头部以下的动作,适度地搬动桌子、适度地移动扫把、适度地丢着垃圾。因为动作过于自动,在不知不觉之间做了比别人还要多的工作,自己却没有察觉,只是呆愣愣地一直想着伊里野的事。 简直就是水火不容、每次见了面只会吵架的水前寺邦博和须藤晶穗这两人,其实却有两个共通特征。 一个是很会猜拳。 一个是很能吃。 水前寺的食量大到叫人怀疑他肚子里是不是有蛔虫,晶穗的食量则是大到叫人怀疑她肚子里是不是有小孩。园原中学旁边的简餐店“清水”是个有如新闻社第二社团教室的存在,唯一装了正常量白饭,不用添饭的浅羽老是被欧巴桑取笑。水前寺身为男性、体格壮硕,食量大或许还理所当然,晶穗吃的量不少于他就有点惊人。两个人的便当全都大到叫人晕倒,在社团教室也会吃点东西,吃了那么多却还不会肥,看在旁人眼中说神奇是蛮神奇,不过浅羽认为问题还是在于“究竟卯下了多少气力在活”。 于是水前寺今天还是手里拿着食物,来到了社团教室。把红豆面包和猪排三明治卡滋卡滋地消灭,再把颜色看起来对身体有害的果汁一口气喝光—— “伊里野…加奈?” 水前寺只考虑了一秒钟,然后这么说道: “哪里来的av女优?独立制片的?” 你自己名字才像演歌歌手咧,浅羽心里想着。 “还是算了。” 浅羽怄气地把脸撇向一旁。看来想找社长商量的主意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水前寺又从福利社袋子里面拿出三个饭团,嚼呀嚼地吃了起来,在吃掉第二个的时候横眼朝着浅羽一瞥—— “浅ㄩ特ㄆㄩ。” “啥?” 水前寺咕噜咕噜地移动着喉咙,把塞满口腔的食物一口咽下—— “浅羽特派员。” “什么事?” “我打开心扉、竖起耳朵一听,似乎听到有个少年正在为了某事烦恼、期望能够对人倾诉的叹息,我想应该是错觉吧?” “是错觉。” “那就没事。” 水前寺干脆地放弃。这回从福利社袋子取出速食炒面,用晶穗的私人电热水壶开始注入开水。浅羽用半是呆愣的神情望着他那副德行,脑中牵动着从教室直接带过来的思绪尾巴。 总而言之,希望有机会和伊里野说话。 首先要向她道歉,然后还有一堆话要问,既然她在班上遭到孤立,自己至少能当她的说话对象。 不过话说回来,浅羽却也不想和伊里野一样受人排挤。就算被晶穗说成超级胆小鬼,不过那也是浅羽无奈的真实心情。 他歪着头思考。至少得想个合理的借口。 可以在班上同学面前和伊里野说话,却不会引起愤怒的借口。 “——话说回来,你今天怎么吃得特别多?” 水前寺把炒面的汤倒到窗外,回头说道: “午休突然被叫出去,没时间吃饭。” “被谁叫出去?是老师,还是不良少年的老大?” “一年级女生啦。带了超高级的手工便当,硬是要我陪她一起吃。” 那还不是有吃?浅羽细声嘀咕。 然后想着,到现在还有可真稀奇。每年初春必然出现在女子新生之间的“水前寺着迷现象”,通常在第一学期过到一半的时候就会自动落幕。因为到了这个时期,水前寺的为人就已广为人知,只是偶尔还是会有人持续错误的单恋,送出意想不到、赶不上流行脚步的情书。 “所以呢?结果怎样?” “还能怎样?那种小小圆圆的便当根本塞不了牙缝。” “我不是在问那个,你们有试着聊聊吗?” “聊不起来。连杰西·马歇尔(编注:为发生于一九四七年七月八日的著名“罗兹威尔事件”中,据称负责回收了外星人尸体的三名美国军官之一)的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人不是我的对手。” 水前寺,在女孩子努力做了便当找你一起吃的时候,为什么要拿罗兹威尔事件来作为话题? 浅羽带着佛祖般的心情,想像着那姓名、脸孔全都不详的一年级女生,希望她能坚强地活着。然后心里转念想着,和社长谈伊里野的事果真没有意义。就算他认真听了,会说出来的话不外就是这些。 想道歉就去道歉。 想问就去问。 想陪她聊天就去陪她聊天。不必在乎旁人的眼光。 听起来似乎也是正确的见解。不过要是能办得到,浅羽从一开始就不用烦恼了。 水前寺停下手中搅面的动作,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对了,须藤特派员人在哪里?” “——啊、噢。晶穗说今天当防空委员会弄到很晚,要直接回家。” 水前寺咋舌说道: “对了,明天是空难演习。” “是防空演习才对吧?” “笨蛋,那和‘防空’有什么关系?听到防空警报之后于走廊上面排成一列、抱头呈面龟状,摇摇晃晃地走到防空洞前面清点人数。要是靠着这种无聊训练就能在空袭之中生存,大家早就轻松了。就算有神明保佑,地震打雷火灾的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水前寺大剌剌地仰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 “真是,那种委员会跷掉不就得了。她不来,下一期就无法排版。” “对了对了,下一期的特集要怎么做?上山的工都白做了,那种报导就算写了也是没用。” 水前寺“嗯”地想了一会—— “——浅羽特派员。你下个星期六有空吗?” “嗯,目前为止有空。” 水前寺在椅子吱轧作响声中探出身子—— “浅羽特派员,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看咱们就单手拿着相机,潜到园原基地禁止进入的区域,把ufo残骸还是外星人尸体尽量拍个够,你觉得怎样?” 浅羽干脆地答道: “百分之百会被抓。要去你自己去。” “要是照片拍到了,被抓又有什么关系。” “底片一旦被没收,那跟没拍到又有什么两样?我先提醒你,要是在美国空军基地遭到逮捕,日本的少年法可是没什么屁用的。绝对会被铐上手铐关进审问室,连你最自豪的屁眼都会被调查得清清楚楚。” 针对屁眼的部份作一下补充。就在水前寺沉迷于幽灵现象的今年春天,水前寺和浅羽曾在半夜潜入据说有幽灵出没的某车站女子厕所取材,结果被人报警处理。 虽然在五月号的报导上并没有提及,不过麻烦的是,当时水前寺和浅羽是穿着女装。这当然是水前寺的提议,理由并不是为了方便潜入女子厕所进行取材,而是为了听说此处幽灵是“恋情失败而上吊自杀的ol幽灵”,“见到比自己还美的女性走进厕所,就会从后面勒她的脖子”。浅羽穿着从家里带出来的妹妹制服,没想到还蛮像样,至于身高接近六尺的水前寺打扮成出门购物的惊悚模样,根本就是上演恐怖片。附近的人发现之后报警,浅羽一看到警车就吓得拼命逃跑,水前寺却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对着警官出示自己的学生手册,主张“自己是正在采访的记者”,丝毫不肯让步。水前寺被带到园原警署之后受到严重关切,在隔天下课后带着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凯旋,回到社团教室,从口袋里拿出底片丢给浅羽。 “这..这个!难道是昨晚的底片!?居然没被没收!?你藏在哪边!?” 水前寺带着暗示记者得到胜利的笑容,用足以撼动办公室的音量大声回答: “屁眼里面!!” 结果那卷底片并没有拿来报导。气到抓狂的晶穗戴着手套、把它扔进了焚化炉。不过浅羽直到现在都还觉得可惜。就算不刊登,至少也要洗出来瞧瞧。 说不定真的拍到了什么。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某种存在。 “你也太逊了吧,浅羽特派员。除了屁眼之外,其实还有各式各样的‘洞’。”水前寺端着炒面汤碗,露出无人能敌的笑容。“譬如带着数位相机、笔记型电脑加上手机,一拍下来就用ftp传送到基地外面。只要笔记型电脑上面不要留下记录,就算我们被逮捕,影像档还是可以留住。” “——可是会被人拷问。” “浅羽特派员。你难道不想亲眼瞧瞧幽灵战斗机的真面目?身为记者,你难道不想有个被人摔到地面、慎重警告的经验?感觉多棒啊,光想到就叫人起鸡皮疙瘩。” 可怕的是,搞不懂水前寺这番发言究竟有几分真实性。就在浅羽想着最好还是正经阻止他的时候—— “啊!” 终于想到这件事。 “——对了,或许可以找伊里野。” 水前寺露出讶异的表情—— “浅羽特派员。什么意思?” “呃,是这样的,今天我们班上来了转学生。是个叫做伊里野加奈的女生,她哥哥好像是航空自卫队军官之类的,听说现在住在园原基地居住区,禁止进入的区域大概不行,不过要是拜托她,说不定可以在里面稍微参观一下。” “浅羽特派员!!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 浅羽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水前寺把吃完的炒面空碗咻地一扔、站起身来,走近贴在墙面的软木板,在“优点评分表”加上“伊里野”一栏,突然贴上整整十枚贴纸。 “跟我来,浅羽特派员!!” “啊…啊!?” 水前寺冲出了社团教室。浅羽虽然摸不着头绪地跟在后面,不过一百公尺跑十一秒的水前寺使出全力奔跑,浅羽根本就追不上。就在横越操场、冲进楼梯口、在第一个转角转弯的时候,浅羽已经看不到水前寺的背影,不过水前寺所到之处都会传来“呀——”或是“哇——”的声音,所以只要跟在后面,就能知道水前寺的去向。 浅羽上气不接下气地抵达二年四班教室,窗口映照的夕阳已经染红了室内。还留在教室的几名学生,被水前寺的猛然闯入弄得目瞪口呆。 水前寺的眼睛在教室内部溜了一圈—— “浅羽特派员。哪个是来自宇宙的转学生?” 虽然连提都还没提,在水前寺脑中似乎已经达成这样的结论。 “伊…伊里野在…在第五节就…就被广播给叫去,然后早退了。” “浅羽特派员。转学生还没被其他社团盯上吧?” 浅羽一边拼命调整呼吸一边摇头。虽然并不是很确定,不过应该没有哪个社团会来招揽伊里野,伊里野自己大概也不会想要加入什么社团。 “社长,难道你是要找伊里野来入社?” 水前寺干脆地加以肯定。 “没错。转学生就由咱们包下了。不能被其他社团夺走.咱们园原电波新闻社一向需要优秀人材。” 要是她本人没那个意思,又该怎么办?浅羽在心里想着。 不过同时他又这么想。要是伊里野加入新闻社,不就等于有了“可以在班上同学面前和伊里野说话,却不会引起众怒的借口。” 然后是这么想。要是伊里野加入新闻社,或许像现在这样完全摸不清状况的情形会有“某些”改变。不管是怎样的锅子,只要把水前寺放进去就会产生戏剧性的化学反应,绝对会得到某种结论。 水前寺在夕阳底下,咯咯咯地发出所向无敌的笑声。 第二学期的第一天终于结束了 蝉又在叫了。 ◎ 隔天,不知道是招惹了谁,浅羽的鞋柜被摆进一只活猫咪。 全心全意抄著作业影本的夜晚过去,睡眠不足的早上来临,浅羽今天还是在快要迟到的时候来到学校。局促的脚踏车停车场已经塞满了车,浅羽还是不死心,把脚踏车停在离屋檐有一段距离的围墙旁边,然后挂上锁链。那一区在下课之后会有西晒,即使到了回家的时候,椅垫还是烫到没办法坐。可是也没地方停了。加快脚步奔向大门,为了拿出室内鞋,把手放上鞋柜的门。 日常程序也就到此为止。 就在鞋柜门打开的瞬间,从里面飞出一只咖啡色小猫,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攀在浅羽脸上。浅羽毫不迟疑地低下身子,小猫发出叫声,朝着大门外面飞奔而去。浅羽狼狈不堪地走进教室,晶穗才见到他脸就“那是怎么回事?”地用手一指,这才发现被抓伤的位置流了不少血。 “来,面向这边。” 浅羽斜坐在自己位子上,提提心吊胆地抬起脸。 “真是的,到底是谁啊,好可恶的恶作剧。” 晶穗气嘟嘟地。从书包常备的ok绷里头挑出最大片的,然后用相当粗鲁的动作贴在浅羽鼻子上面。 “被关在那么小的地方,猫咪不是很可怜?” 原来她同情的是猫啊?浅羽心里想着。 “那只咖啡色小猫,是不是常在巴士站附近晃来晃去的那只?差不多三个月大,尾巴有点弯曲。有没有戴项圈?” “——我想应该没有。不过并不是很确定,因为时间很短。” 晶穗将ok绷的盒子收进书包—— “这附近的咖啡色小猫有两只。还很小只、没戴项圈的那只应该是野猫,比较大只、有戴项圈的那只则是拢泽文具店的小次郎。”因为老是写“赠送犬猫”的报导,晶穗对学校附近的犬猫情况颇为熟悉。 “——无所谓,是哪只都没差。” 浅羽一边用指尖摸索贴了ok绷的鼻梁,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着。 把猫放进鞋柜的到底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这个时候,突然察觉到视线。 浅羽若无其事地朝背后回头,晶穗也跟着望向浅羽视线的前方。 直直望向这里的伊里野迅速低下了头。 “——搞什么啊!” 晶穗低声抱怨。浅羽带着不自觉感到不悦的心情转回视线,晶穗则是持续盯着伊里野,然后压低声音说道: “浅羽,那个‘滚开’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浅羽点头。 “你不觉得很过份吗?难怪会被真纪她们讨厌。” “——可是… …” “太超过了啦!要是不小心说出口,老实道歉不就得了。她不认为自己有错。我是不知道她把自己当成了谁,不过像她那样绝对交不到朋友。那个护腕又是什么东西?自以为很酷啊!?” 浅羽惊讶地抬头。第一次听到须藤晶穗骂人骂成这样。不过晶穗也是,脸上表情写着自己都被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吓到。留意到浅羽的注视之后,她马上摆出敷衍的笑容,然后强行转变话题—— “——呃,浅羽,昨天社长做了什么决定?下期报导的版面敲定了没有?” 这回换成浅羽吓了一跳。 “啊,没有,那件事还没决定,只是…” 话说回来,昨天决定的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 “只是什么啦?” “这个…” “到底是怎样?” 晶穗似乎看伊里野很不顺眼,现在说出来,在时间点上面相当不妙。 不过她迟早也要知道,或许早点吐实会早点好。 于是他决定说出来。 “昨天在社团教室,我把伊里野的事告诉社长。说我们班上转来一个有点古怪的女生。” 晶穗不发一语。连表情也没有变化地直直盯着浅羽。 “我跟社长说伊里野好像住在园原基地,结果他好高兴。你看,整个暑假都窝在山里却写不出报导,所以打算潜入园原基地去拍照片,必须在被其他社团抢先之前让她入社。” 结果就在最糟糕的时间点上,最糟糕的男人出现了。 教室后面的大门轰一声被打开来。教室里的所有人全都一脸惊惶地抬头—— “伊里野特派员!” 水前寺就站在那里。 亮晶晶地闪着光辉的漂亮眼镜。像营养充足的蟑螂背部般的西装头。 难以置信的是,手里拿着向日葵花束。 水前寺无视于周遭凝视大步迈进,来到了伊里野的桌子前面。然后用花瓣都快要四散的俐落动作递出了花束—— “咱们园原电波新闻社,是用宛如电波般的时效性,将有如太阳系般广大范畴的知识,提供给读者的少数精锐记者团体!就在开战危机高涨的此刻,新闻从业人员努力要将混淆世界的真相暴露在阳光之下,具有前所未有的重要性!来吧,你也和我们一起,成为探索真相的圣战之士吧!!” 伊里野望着水前寺,再望着他所递出来的花束。 然后用类似“既然都拿到眼前了,那就先收下吧”的态度,伸出两手收下了花束。不过水前寺似乎把它解释成打算入社的意思—— “欢迎!!” 水前寺大声地这么说,然后回身对着浅羽,立起右手的大拇指。 这样其实也让人伤脑筋。 “那么伊里野特派员,咱们下课后再见!” 水前寺撂下这一句,然后一边嚣张地笑着,一边扬长而去。 突然之间,教室里掀起了地震般的窃窃私语声。 看来得说点什么才行,浅羽心里想着。 “——也就是说,我跟社长提过,因为伊里野住在园原基地,要是好好拜托她,说不定可以让我们进去参观——” 被晶穗的恐怖眼神一瞪,浅羽像被勒住脖子似地陷入了沉默。晶穗先瞪了浅羽,再瞪伊里野,最后瞪了水前寺走出去的教室后门,然后说出她常说的那句话。 “白痴啊!” 就在宛如地震的私语声中,伊里野无计可施地望着手里的向日葵花束。 打从一大早就乱七八糟。 在苟延残喘了一节课之后,浅羽想着还是得去跟伊里野解释。针对新闻社的活动内容、还有社长为人加以说明,要是她还想入社是很欢迎,若是不想的话—— 到时候,就由自己出面再邀请一次。 或许是目击了水前寺胆大妄为的行动而受到影响,这回倒是迅速下定决心。浅羽从位子上站起来,然后转身回头—— 她不在。 坐在教室最后面一排、从走廊数来第三个座位的伊里野人不在。只有向日葵花束插在写了“2—4”数字的桶子里面,摆在伊里野桌子旁边。浅羽匆匆忙忙地环顾周遭。差点错过伊里野就要步出教室的背影。 她要去哪里? 浅羽追着她的背影,为了不要很快追上而放慢脚步,留着些许距离,跟在伊里野的背后。紧张。一开始要如何出声叫她,然后从哪边开始说明才好?就在来来回回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一楼的大门口。眼前是访客专用、灰尘密布的鞋柜,四散在陈旧地板上面的拖鞋,万年不变、拉着布帘的柜台窗口,以及陈列在旁的三台公用电话。 伊里野走向右边的公用电话,从钱包里头拿出灰色的卡片。 心头一跳。 没有错。是形状、触感都像电话卡,用途下明的那些卡片。 伊里野拿起话筒,将那张卡片插入了插槽。 浅羽定睛看着。凝视着伊里野指尖的动作。 #、0、6、2、4。 按完这些号码,伊里野沉默地用耳朵贴着话筒。是对方没有接电话,还是正在听着什么情报,伊里野有将近一分钟时间就维持着这样的动作。最后终于放下话筒,拔出从电话机里头吐出的电话卡,在浅羽并没预料到的时间点回头。 两人的目光撞个正着。 伊里野像结冻似地停下了动作。浅羽则是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我看你在打电话,不好意思叫你。” 伊里野保持着沉默。眼睛连眨也不眨。 “对…对了,今天早上很抱歉,吓到你了吧?突然拿花进来的那个人是我们社长。昨天我跟他提到你,他说务必要拉你入社。虽然偶尔有点出人意料,不过不是个坏人。” 对方无言。 “对了,我是新闻社的。须藤晶穗你知道吧?那家伙也是。现在社员就社长、晶穗和我三个。” 这时浅羽吸了一口气,在腹腔深处加上勇气一起燃烧,然后化成语言倾吐而出。 “——换句话说,呃…要是你肯入社,那就变成四个人。” 废话。 不过话说回来,对此刻的浅羽而言,这样牛头不对马嘴的说法已经是极尽所能的劝诱用语了。 能说的全都说了,浅羽将视线落在自己睫毛的尾端。沉默持续,然后难耐沉默地说道: “这…这个,不必现在马上决定,你慢慢考虑——” “我很忙。” 突然之间,伊里野这么回答。 伊里野在说完之后跟着回身,不给浅羽任何发话的空间,像要甩开浅羽似地小跑步离开。 伊里野所说的那句话,在浅羽脑中嗡嗡地回响着。 我很忙。 独特的、感觉不灵活的腔调。 究竟什么意思?是“我现在很忙没空听你慢慢说”的意思,还是“我要忙很多事,没空参加社团活动”? 不过能做的全都做了,浅羽心里想着。 紧张的反作用力就是泄气。心里想着还是回到教室,就在双脚软绵绵地跨出去的那个时候—— ——灰色的卡片。 他停住脚步。 环视周遭。完全没人。 这附近和教室离得很远,平常也没什么人在走动,校舍方面的喧哗就像远方的余音一般听不太清楚。浅羽屏住气息,站在伊里野刚才使用过的右边公用电话前面。拿起话筒。 在钱包里面取出昨天从伊里野书包偷来的灰色卡片。 耳朵贴紧话筒,把卡片插入插槽。 杂音,接下来是熟悉的讯号音。 缓缓按下按键。 号码是#、o、6、2、4。 还没听到拨号音,线路就突然接到了某个地方。 模拟女性声音的合成语音开始说话。 “这里是advanced=jstars通讯网路。终端机s、s、0、9、8、l、1、3提出资料讯息申请。目前时刻是1、0、0、4,作战中的awacs为navajo 02、shield 0l、shield 02、gorky 05,以上四架。报告状况。navajo 02、影像消失。shield 0l、影像消失。shield 02、影像消失。gorky 05、影像消失。重复。navajo 02、影像消失。shield 0l——” 就在很近的某处,有蝉正在呜叫。 话筒被猛敲似地放了回去。 把吐出的卡片用力一拔,浅羽逃出了那个地方。 想到一个没有蝉、不过有人的地方。 跑上二楼、挤入走廊人群之后,终于感到些许的安心。他在走廊水龙头喝水喝到快吐的程度,用手抹着嘴巴—— 那一瞬间,才总算想到。 #0624。 六月二十四日是全世界的ufo日 ◎ 二十六号计划。 首先等到午休时间。目标定在第四节结束的钟声响之后。在那个时间点教室里一团混乱,大家都饿了,脑袋里面铁定只想着午餐的事情。神色自若地站起来,神色自若地走动,在教室最后面、从走廊数来第三个座位前面停住。 这时加上台词—— ——伊里野,借点时间好吗?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说 然后带着伊里野,神色自然地走出教室。若即若离地步上走廊爬上阶梯。目的地是钟塔的控制室。那里不会有人看见。抵达控制室之后不由分说、直接把她压倒在地—— 不对。台词台词。 ——我想针对昨天的事,也就是随便开你书包的事向你道歉。 可以适度地说不出话。最好是能装出似乎有在反省的表情。然后慢慢把手伸进口袋。 ——我在想这是什么,结果放进口袋就来不及还你,对不起。 取出灰色卡片,还给伊里野。 ok。 这招说不定可以。 苟延残喘地度过第二、第三和第四节,终于等到了午休时间 第四节结束的钟声一响,教室中卷动着食欲的空气,也就一口气得到了解放。全班在中迂的号令之下起立、全体敬礼,一半左右坐下拿出便当盒,另外一半则是快步跑出教室前往福利社。 昨天想往伊里野书包里面翻找的时候,脑袋里的另一个自己正好这么说道: ——脑袋就要落地了还不知道。 的确说得没错。 有些巨大的什么,正藏在乏味日常生活的另一端。虽然还看不见,而且就算眼睛看见了大脑也看不见,不过有种类似“胎动”的东西,正在自己毫不知情的地方进行着。那份动静,浅羽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脚正在踏出重要地点。 至少得把从伊里野书包偷走的物品还回去。虽然不晓得这样能不能解决问题。不过总而言之,还得做点什么。 趁事情还来得及。 在午休的喧哗声只中,浅羽做了个深呼吸。 ——二十六号计划。启动。 神色自然地站起来—— “呦,浅羽,今天没带便当?” 是西久保。 “——不,也不是——” 把从第二节养到现在,千心万苦才养出一点点的勇气汇集起来。已经没有退路了。浅羽一边被杂乱排列的桌脚给绊倒,一边直直走向伊里野的座位。单手插进口袋,手指摩挲着灰色卡片的边缘。伊里野正手里拿着手提袋,从座位上站起来,察觉到浅羽的靠近之后身子跟着僵住。 “伊里野,借点时间好吗?” 二十七号计划。趁伊里野不在的时候,把卡片塞到桌子里面。 已经来不及了。 “——呃,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说。” 就在这个瞬间。 那时侯,西久保和花村正从椅子上探出身子,竖起耳朵想听浅羽对伊里野说了什么。晶穗原本想把超大便当盖子打开的手停了下来,横眼注视着浅羽和伊里野。教职员室同样流动着午休时间特有迟缓空气,三十五岁单身的河口泰藏正单手拿着外送菜单,大摇大摆地仰靠在椅子上,针对今天该点猪排饭还是荞麦面的问题进行研究。保健室的椎名真由美,正朝着素食乌龙面倒进热水壶里的开水,福利社还是一如往常上演着面包与饭团的争夺战,水前寺嘴里正咬着硬币,把挡在眼前的敌人一脚踢开。 这是完全一如往常的午休片刻。 校舍里的所有扩音器在同一时间,开始发出音量巨大的警报声。 是第一次空袭警报。 所有人全都吓破了胆。 是战争。战争终于开始了。 所有人全都这么想。 警报声响到第三次以上,学生就要迅速来到走廊,蹲在地面呈防爆姿势,在得到其他安排之前先待在原地待命。另一方面,教师们有义务要让学生安全避难,园原中学有接受自卫队讲习、取得“三级避难诱导员”资格的五名教师,以这五人为中心来指导学生的行动,诱导他们前往防空洞。基本上是这样的安排。 结果却是连个屁用也没有。 听到宣告世界末日的警报声,所有人,不论是学生还是教师,全都无法动弹。寻常生活突然裂开了一道深渊,在这之前根本摸不清它的深度。 ——今天是防空演习的日子。 最先想起这件事情的人不晓得是谁。 应该是演习吧?今天是演习的日子。这样的细语在校舍四处开始扬起。细语的音量一边增大,一边像传话游戏似的传遍了整座校舍。听到的人毫无例外、全都安心地拍着胸口,之后则是为了掩饰而对周遭人们愤怒地说道:我就说嘛,早就知道是演戏,战争哪可能真的开始,不过还真吓人,既然是演习一般都要先广播再放警报才对,刚才你的脸色好难看,嘴巴还开成这样,眼珠好像快掉出来了—— 警报声还在继续响。 “喂——!演习了——!” 走廊上有人在叫。随着那声叫喊,二年四班冻结的空气也在突然之间一点一点地融化。 浅羽再次发出安心的叹息。 他想起晶穗所说的话。 ——中村老师紧张兮兮的,说什么“这回的主题叫做真实”。 指的是无预警的第一次报警。 不过总觉得还是做的有点超过。既然是防空演习,那就该有说明这是演习的广播,然后再放警报。会这么突然的还是初次遇到。 警报声还在继续响。 不过这样确实有效,浅羽心里想着。 至少是把问题的严重性清楚地凸显出来。原本警报一响,就该马上来到走廊、然后蹲下才对,可是事情一旦发生,却没人能做出任何一个动作。直到纷纷察觉到是训练、放下心来的现在,这才不耐烦似地来到走廊。中村此刻或许正在广播室露出“暗自窃喜”的笑意。想到这里,浅羽猛然朝着伊里野的方向回头—— 然后就在眼前,浅羽见到了真正恐惧的表情。 它正浮现在平日毫无表情的伊里野脸上,而且正是百分之百、绝对真实的恐惧。 伊里野像软了似地缩在那里。她那简直就是被追赶者的眼神仰望警报声响个不停的扩音器,就在想要站起来的时候被桌脚一绊,脸部着地摔向了地面。 浅羽连忙过去搀扶,却和伊里野写满恐惧的眼睛正面相对。 警报声还在继续响。 ——难道… … 伊里野把这警报声误当成是真的? “不要怕——” 为了不要被警报声压过,浅羽大声说道。 ——这是演习。 原本正想这么说。 可是就在伊里野盯着浅羽的眸子里,已经早他一步做出某种决定。 伊里野握住了浅羽的手。 然后手心使出惊人的气力。 就在周遭所有人的惊讶围观中,伊里野跃身而起,抓着浅羽的手往外面跑。奔出教室,跑上了走廊。 “是…是怎样啊!?你等等——” 话只来得及说到这里,伊里野也没把它听进去。伊里野抓着浅羽的手继续跑。速度非常之快,浅羽已经在拼命移动双脚,却仍是被拖着跑。依据空袭委员的指示,学生鱼贯地由各个教室来到走廊。慢吞吞地排在墙边,懒洋洋地蹲在地面呈龟缩状。防爆姿势。学生手册第六十三页,在“遭遇危险”这个项目配上图解的姿势。目的在于平安度过核子爆炸的第一次冲击波。就算战争开始了还是可以活命。 警报声还在继续响。 持续奔跑的伊里野,在排列于走廊上的成群乌龟正中央突然停下脚步。 然后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环视成群乌龟,要将已然绝望的心再次撼动似地大声呐喊。 她说:你们在做什么? 她说:这样做有什么用? 她说:站起来快跑,要是不想死就跟我来! 谁也没有站起来。只有近在身旁的乌龟被大声呐喊的声音一惊之下抬起头来,用“这家伙在吵什么”的眼神仰望着伊里野。 那是幅奇妙的光景。 那是在此之前,浅羽未曾看过的景象。 那是在此之前,一直只会扮演乌龟的浅羽首次看到,从身体高度位置往下俯瞰的防空演习景象。乌龟队伍就排在依循传统、凌乱不堪的走廊,像这样站起来一看,却是意想不到地呈蛇行状,在堆积满了纸箱与扫地用具的柜子下面,一定有几只乌龟肩挨着肩挤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想必是下意识的行为,只要藏在纸箱和扫除用具柜子下面,或许可以在园原基地上空核子弹头爆炸的风压底下多出一点保护作用。三十五岁单身的河口泰藏就在沿途跑来的走廊对面,挥动两只手臂叫着“喂,那两个人在干什么,你们也快点沿墙壁蹲下呈龟缩状”。看在此刻的浅羽眼里,河口那副德行就像对着奴隶乌龟颐指气使的狱卒一样。 ——既然这样,那你自己怎么不当乌龟? 浅羽心里这么想。 这阵警报声响起的时候,你又做了什么?还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僵住不动?现在发觉是演习,才摆出一副了不起的表情,还拽得要命地吼来吼去,要是响起真的警报声,看你还有没有把握做出同样的事。说不定就通通丢着不管,一溜烟地落跑,或是把纸箱和柜子下面的学生推开,自己躲在那里呈龟缩状之类的。看到这走廊上的景象难道不觉得奇怪,不曾想过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在这之前,每到防空演习就会以身高高度见到这走廊上的景象,现在谁还要听你指挥乖乖当个乌龟? 警报声还在继续响。 伊里野并没有就这样停下来。她拉着浅羽的手再度跑开。用飞也似的速度跑下阶梯,穿着室内鞋踏过通往体育馆的走廊,奔向了操场。浅羽已经喘不过气。为了不要摔跤而拼命移动双脚,在伊里野的后面跟着跑。 于是在转瞬之间,两人就来到了防空洞的墙壁前面。 墙壁宽到足以让两台大型车辆并行、轻松进出的程度,看起来相当厚重,上面贴满了活力饮料、杀虫剂圆形看版之类的东西。 浅羽终于停下脚步,仿佛快要断气似地蹲在那里。 防空演习其实并不会进到防空洞里面。在墙壁前面整队清点人数就算完毕,而且听说这层墙壁的开关是由园原基地直接掌控,在这之前,浅羽从来就没看过防空洞里面。 可是,伊里野却朝着无法开启的大门插槽插入灰色卡片,轻松解除了锁定。墙壁慢慢开始打开。大门侧面在眼前展开,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厚,叫人忍不住要瞪大眼睛。 伊里野再度捉起浅羽的手。 浅羽连滚带爬地跟在她的后面。 初次见到的防空洞内部和体育馆差不多大,感觉出乎意料地干净。地上排列着无数大型舱门,像医院走廊一样划着各种颜色的线,那边的旋转灯闪着黄色灯光,位在某处的扩音器,正用录制过的女性声音反复说着同样的句子。 “使用通行密码。目前解除所有锁定。使用通行密码。目前解除所有锁定。” 突然之间,就像重重的岩石落下一般,撼动腹部的震动响彻了整片空气。 浅羽一惊之下回头,刚才原本开启了两公尺左右的墙壁正严密地关了起来。伊里野在墙壁旁边操作着类似面板之类的东西,扩音器中的女性声音这么说道: “通行密码已经更改。隔层的密码封锁完成,和外界回路进行物理性隔绝,空调设定为完全密闭模式。通行密码已经更改。” 浅羽一惊之下说道: “你…你把门关上了?” 伊里野没有回答。继续在面板按下几个按钮,地板上面的舱门像潜水艇发射口似地依次开启,收纳槽跟着从下面升了起来。 “——这、这个… …” 浅羽终于开口问道: “刚才的警报是在演习,你知道吧?每月一次的防空演习。之前的学校没有吗?” 伊里野似乎呆了一下,不过表情又在转瞬间消失。只见她跑向一个收纳槽,用灰色卡片通过解码器把门打开。 “你听我说,你刚转来或许不知道,不过今天就是固定演习的日子。而且一般演习的时候——” 一般演习的时候,在警报声响起之前应该会有“现在开始演习”的广播说明。 可是刚才并没有广播,就突然响起警报声。 浅羽的腹腔底部出现小小的洞穴。 ——今天是演习的日子。那又怎样?又能当作什么保证? 真蠢。想太多了。战争永远不可能开始。没有广播就响起警报,那是防空委员中村乱搞的把戏—— ——那个中村现在要是在播放室脸色发青、尿湿裤子,又该怎么办?在这个学校里面,最先察觉事情重大的人就是他们。结果自己都还没按钮,直线回路就先响起了第一次警报。 胡说。哪有这回事?今天是防空演习的日子,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大家来到走廊呈面龟状,到防空洞前面排队清点人数—— ——那又怎样,难道敌人会说“今天是园原中学防空演习的日子,要是搞混了就不好,还是明天再空袭。”之类的话?对方还会担心这种事?麻烦看清楚事实。我再说一次。警报声响了。然后没有广播,无法证明这警报声是为了演习。这就是事实。 不对,这回不一样。中村老师跃跃欲试地说了“这回的主题叫做真实”。晶穗有这么说过。所以—— ——那又怎样?你说啊! 出现在浅羽腹腔底部的小洞,渐渐越变越大。 寻常生活在透过那个小洞之后渐渐淡化消失。留下一片漆黑的虚无。 ——那是什么德行!看来你还搞不清楚状况,中村不是也说“这回的主题叫做真实”?我来告诉你什么叫真实,这就是真实。真实就等于事实,在众人预期之外的真正空袭。喂,你是怎样?你以为真的发生战争的时候,防空洞里面可以听得到爆炸声?那种追不上时代的防空洞,哪能安然度过今天的空袭?算了,无所谓,有时无知还比较快乐,我还是别多说了吧。来,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和你项上人头确实相关的表演时间即将开始。既然所有人全都深信战争永远不会开始,那么在对无趣日常生活感到乏味的内心深处,所有人也都在期待,期待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 有人拍了自己肩膀。 抬头一看,伊里野就在眼前—— “拿着。” 才看到她递过来的物品,浅羽的胃就一阵翻搅。尽管因为人体工学设计而呈现出乎意料的外形,不过那物品是什么,浅羽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把自动步枪。 “以防万一。” 身体就像麻痹了一样,连根手指都动不了。 “有可能会闯进来。” 伊里野肩上抗着同样的枪。然后用视线针对脚底附近的许多小型收纳槽依序作出指示—— “金属包覆弹头(译注:原文作“ball”=full metal jacket,军用步枪的标准配备子弹,弹头有防融特殊设计)的备用品在这里。bs4弹匣的内容物是肉毒杆菌弹(译注:bot tox=botulinum toxin)。或许派不上用场,在我说好之前先不要用。防护服在那里。” “——不会吧?” 浅羽嗓音嘶哑地细声说道: “这应该是演习吧?外面的人应该平安无事,正在嘲笑我们吧?战争应该永远不会开始才对。” 伊里野还是拿着自动步枪,眼珠往上盯着浅羽—— “战争从一九四七年就开始了。” 她这么说。 “只是大家都没发现。” 或许大家全都化成了灰烬。 或许在墙壁外面,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已经消失。或许劫火狂燃,校舍和城镇全都化作成堆的瓦砾,所有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全都烧成了性别难以辩识的焦黑尸体。 浅羽伸出完全失去力量的手腕,用颤抖的手接过她所递来的步枪—— 电话响了。 浅羽惨叫一声,没接到伊里野递过来的步枪。浅羽在惊吓之中举目四顾,这才发现右手边的远方墙上挂着电话。红色的灯光随着电话铃声不断闪耀。伊里野只顾瞪大眼睛望着闪烁的灯光,于是浅羽只好无计可施地拿起了无线电话话筒。 “——喂。” 原本以为会有人用蹩脚日语说着“快投降”之类的话,结果电话那边的男子却出乎意料、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而且才刚听到这边的声音,马上就猜出自己的名字。 “喔!你是浅羽吧!?是我是我。我是槚本。” 槚本? 名字没听过,声音有听过。 电话对面似乎是个相当吵杂的地点,可以听到像是总算完成某种艰巨工作时候欢声雷动的声音。背后有谁正在大声叫着“奈美,接上了接上了!哎呀真了不起,知道知道请客请客,请什么都行。” “呃——喂喂,浅羽,听的见吗?我是用紧急线路勉强接通那边的电话,你也说句话吧!” 话声脱口而出: “——呃,请问你是哪位?” “哎呀?搞什么咧,喂,不是前天晚上才在游泳池里见过面?那时我没把名字告诉你吗?” 并没有。 全都想起来了。在夜晚的池边突然出现,聊着坏脾气老头的故事,说自己“就像伊里野的哥哥”、身份不明的那个男子。那张眼角下垂、仿佛老是开着下流玩笑再自己放声大笑的脸,正在脑中开始傻笑。 “哎呀,我死定了。突然接上你那边的系统,吓了一跳,椎名就打电话来了。听说伊里野把演习用警报误以为是真的第一次警报,还硬把你拉进去是吧?你要不要紧?还是处男吧?” 浅羽全身都没力了。一安心下来,眼前就开始发黑。 果真是演习。战争并没有开始。 晶穗、西久保、花村和社长全都平安无事。 “麻烦你了,真歹势。哎呀,伊里野从小就住在基地,像第一次警报那种危险的东西,内行人演习可是没有的。她会紧张其实也很正常。” “——真…” 嘴巴不太灵活。 “真…真的是演习?” “是啊。天下太平,这里的每个人全都活蹦乱跳的。” “你说的这里又是哪里?” “园原指挥所啊!这个嘛…我们做了各种尝试,因为伊里野那丫头用线路把隔层加上通行密码封锁,真歹势,要请你在那里头稍待一阵子。应该无所谓吧?那边有食物有酒还有烟。叫伊里野来听。” 回头一看,伊里野就站在浅羽的正后面。 “——他说,真的是演习。” 伊里野无言地把递出的话筒接了过去。只听到小声重复着“是”“是”的回答,在旁边听起来就如单方接受指示的对话持续三分钟左右,然后伊里野静静地把话筒挂了回去。 接下来,伊里野啪地一声坐在当地。 或许是因为安心,结果就站不起来。 “——不过太好了,不是真的战争。刚才我还以为——” 伊里野坐在地上,肩膀出现微微的起伏。 伊里野在哭。 浅羽瞬间开始慌张。不知道伊里野为什么要哭,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只会在周围来来回回地绕来绕去。 “这…这个,伊里野,呃…你要不要紧?” 伊里野用终于得以辩识的音量静静地哭泣。眼泪落在裙子上,浅羽为这滴眼泪焦急地想着“该做点什么”,不过却又完全搞不懂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心里想着若是帮她拍拍背,或许可以稍微安慰到她,就在正要伸出手去的时候,伊里野肩上的自动步枪映入眼中。 伊里野用细细的声音说道: “要是真的空袭多好。” 她这么说。 “大家全都死掉的话多好。打输的话多好。” 浅羽不停的张开嘴巴,结果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时间继续流过。 搞不懂事情的原委。他想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不过面对国中制服的肩膀挂着自动步枪吊带、一边低语着希望大家全都死光还不停哭泣的女孩,总觉得一无所知的自己实在难以轻巧说出类似“没关系”或是“打起精神”之类的话。 浅羽无计可施地呆站着,伊里野抱着膝盖,只有时间继续流过。 一直抱着膝盖的伊里野虽然叫人担心,不过老是在粘她身边反而觉得不妥,于是浅羽在防空洞里面走动参观。 浅羽所在的这个房间里三边都有大大的门,构造和入口处的墙壁类似,不是足以用人力开关的等闲之物。想想看,这里可是“园原地区第四防空洞”,万一有事的时候,除了学校学生之外,连附近居民也要来到这里避难。换句话说,在这扇门的对面有着无数间和这里相似的房间,空间绝对得以让许多人在这里长期生活。 地上总共被分成二十六个舱门,因为伊里野的操作打开了其中八个,八个收纳槽就保持着从地底升起的状态。他想这些收纳槽本身一定分别都是货物的拖车。这个房间地底有着类似的三次元钢轨的构造,借由面板操作就能从位于其他的某个地方的仓库,将载满所需物资的收纳槽从位置最近的舱门呼叫出来。 伊里野用灰色卡片打开的收纳槽上面有着“乙—零九”的标示,里面装满了以自动步枪为首的小型武器。 从里面一一把它拿出来瞧瞧。 浅羽对枪支没什么概念,不过44连发铁制重到难以置信没有训练过的人一旦开枪手腕可能断掉的“真货”,居然就这样在眼前罗列,光看外表感觉就像玩具一样。比想像中还轻得多,用类似塑胶的材质制成。手枪握柄的正上方位置还写着“atare”(命中)。他想着要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不过这的的确确是真货。 正如指甲刀就是指甲刀、咖啡杯就是咖啡杯,此时握在自己手里的可是一把真正的枪。 浅羽得意起来,把步枪挂在腰间,“碰碰碰碰碰碰”地一边用嘴巴模拟枪声,一边从右往左、对着看不见的敌人加以扫射。 就在扫射枪口的前端,伊里野正站在那里。 真是丢脸到了极点。 “这、这个。这里写了‘命中’,该不会是咒语吧?” 伊里野干脆地回答: “有可能。” 原本是想遮掩羞耻,结果却被干脆跳过。或许是脸上出现难堪的神情,伊里野带有些微慌张的感觉—— “那是选择的标示。安全是a、单发是ta、连发是re。” 那份“带有些微慌张的感觉”,让浅羽快乐到接近心痒难熬的程度。为了不让没出息地上扬的嘴角被人看见,浅羽转往另一个方向,终于忍住傻笑之后回头一看,伊里野正有话想说的表情,小心指着浅羽的鼻子附近。 “——粘到什么?” 用手一摸,真的粘了什么东西。晶穗所贴的ok绷已经掉了一半。浅羽用手指按住ok绷尾端打算重贴,伊里野则是用类似蚊子叫的声音说道: “你喜欢猫?” 有一瞬间,听不懂伊里野在说什么—— ——啊!! “难、难道是你!?是你把猫放进我的鞋柜!?” 惊奇的事发生了。伊里野突然双颊发红拼命摇头,然后把脸撇向一边。 “呃…这个…没关系,我也不是在生气——” 伊里野把脸撇向一边、大声叫道: “不是!” 不是的意思是说“放猫的人不是自己”?连装傻技术都如此拙劣,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不论找谁来看,犯人都是伊里野。 不过,为什么会—— “——伊里野,你喜欢猫?” 浅羽稍微一想之后这么问。 伊里野还是把脸撇向一边,沉默片刻,然后终于说道: “今天第一次摸。” 浅羽相当吃惊—— “之前都没摸过猫?完全没有?” 伊里野应声点头。 “——摸过之后觉得怎样?” 伊里野缓缓转回浅羽的方向。 “很温暖。” 然后眼珠往上看着浅羽—— “浅羽,你讨厌猫?” “——不会。我喜欢。” 伊里野露出些微的笑意。 浅羽想着,照这样下去,说不定能打听出伊里野的各种事情。这时猛然发现被散放在电话附近地板上的东西—— “那是你的吗?” 望着浅羽手指的方向,伊里野轻轻“嗯”了一声。 那是伊里野的手提袋。 说到这个—— 在一次警报的警报声响起之前,浅羽正要和伊里野说话的时候,伊里野就是手里拿着那个手提袋、站在座位上面。虽然两个人都没发现,不过被一次警报的警报声弄到惊慌失措的伊里野似乎就一直拿着手提袋,然后跑进这个防空洞。浅羽噗嗤噗嗤地笑起来。想着从前的漫画并不是骗人的。被火灾给赶出来、身穿睡衣的登场人物手上必定拿着水壶和枕头。 “——对了,那里面有游戏机。” 浅羽有点大胆地跨出一步。 “我可以玩玩看吗?” 伊里野虽然出现有点困扰的表情,不过还是应声点头。浅羽跑向手提袋,从里面拿出游戏机翻过来看。插在插槽里的卡匣大大写着“barcap—s06”的字眼。 伊里野在浅羽背后紧贴着坐下—— “戴上耳机。听不到声音不行。” 浅羽照她所说,从游戏机侧边拉出耳机塞进了耳朵。 “这是什么游戏?barcap是什么意思?” “是任务。阻拦式空中战斗巡逻(编注:barrierbat air patrol).” 听不太懂。浅羽心想还是先试试看,于是按下游戏机的电源钮。液晶荧幕亮了起来,在它周围投射出三个雷射区域。 不过,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原本以为至少会出现标题画面,结果液晶荧幕却一片空白,雷射区域依旧还是浅绿色的正方形。 “开始喽。” 伊里野像要从浅羽右肩探出身子似地在耳边低语。 呼吸吹了过来。 紧紧贴在背后、“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感触,有99%以上准确度是伊里野的胸部。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按下开始钮。 在四个画面出现类似文字与图形的东西。 大概是飞行模拟游戏之类的吧,浅羽心里想着。正面雷射区域显示的应该是仪表板画面,这点他还晓得,在电影上面有看过。不过浅羽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左右雷射区域和液晶画面所显示的资料究竟代表什么,那就完全猜不到了。耳机开始传来奇妙的和音,听起来就像用管风琴一次弹出许多音阶。 伊里野依次指向主要画面和附属画面—— “hud(编注:head up disy,抬头显示器)、mfd(编注:multi function disy,多功能显示器)、mfd、ded(编注:data entry disy,数据输入显示器)、adi(编注:attitude direction indicator,姿态仪)、vvi(编注:vertical velocity indicator,升降仪)、hsi(编注:horizontal situation indicator,水平位置指示仪)。” 接下来则是到处指着hud的显示器—— “海拔高度、大气速度、机首方向、aoa(注:angel of attack,主翼气流方位)、目前方位、目标方位、机体动线、发射方向。” 简直就跟咒语一样。不过高度、速度和发射方向至少还听的懂。 “总而言之,用发射方向瞄准敌人射击就对了?” 原本以为这样不会错,身体却传来伊里野摇头的触感—— “目前的模式是eegs(enhanced envelope guns sight,用于f-15与f-16战机的机炮准星)。这条曲线是机体动线,显示manta机动面的资料。要把敌人纳入这里面。” 还是听不太懂,不过—— “——那么,首先——” “和awacs(编注:airborne warning and control system,早期警戒管制机)进行联击。园原tacan(编注:tactical air navigation,太康台,一种使用超高频的助导航设备,此指战术导航装置)频率从vector-027转为talus-01,要求敌方资料。” “——这个… …” “c钮。” 按了再说。液晶画面出现某些难以理解的圆形—— “这是什么啊?” “jtids(编注:joint tactical information distribution system,联合战术资讯配置系统)上传更新的情报。目标方位、距离和高度。目标(bullseye)方位020、距离四十海里、高度十二万英尺有敌机三架。身份不明者一架。应该是seed。现在的目标是园原。” “——厄…” “按b钮是对成员发送指令。让狙击机和无人机先航向020,到七百海里/小时左右加速,超过三十海里predator的spick就会过来,所以要用七架狙击机进行巡逻,将它迎面fox。” 完全听不懂。 不过还是照伊里野所说试玩了一下。结果浅羽所能理解的部分就如以下所示。 在伊里野所说明当中不时提到的“manta”或是“ck manta”就是自己所乘战斗机的名字。“狙击机”和“无人机”是由manta所控制的我方无人飞机,“seed”和“predator”是敌人。用我方飞机追击魔王角色的seed加以“fox”、也就是发射飞弹让它坠毁,这就是基本任务。 barcap-s06的玩法是这样。自己是ck manta的驾驶员,率领着由十四架无人机与二十七架狙击机编制而成、名为“帕拉贝伦”(编注:parabellum,原指德国著名的“德意志武器弹药制造公司”所设计发展的枪支和弹药)的队伍,在高度十二万英尺的指定空域进行六十分钟的战斗。十二万英尺听起来难以想像,不过在伊里野劈里啪啦丢出一堆超难的字眼之后,终于明白那是在同温层正中央、空气稀薄到用一般方式难以控制机体的超高空。这么禁欲主义的游戏,又不能按钮让它快转,在六十分钟里面敌人可能不断出现在指定空域,也可能完全没有踪影。 总之就是不断巡逻,一旦发现敌人就散开队伍进行攻击,用tws锁定目标,再用光罩持续捕捉td box,等到目标进入括弧里面—— 来到这里,浅羽就跟不上了。 “右右右!往右!另一边!不对,是另一边!已经在附近了,有了有了有了有了b钮b钮b钮b钮b钮!左!往左!把td box纳入目标里面再fox!进去fox!进去!快点快点要跑了要跑了要跑了!不行不行太近了!进去进去!啊、啊!” 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不好,浅羽开始游戏才不到几分钟,就遭遇了以三架seed作为核心predator集团,伊里野的用语全是代号,根本就听不懂,等到模模糊糊发现对方的意思其实是“目前的装备没有胜算,还是中止任务迅速逃亡吧”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只是对浅羽来说,自己在片刻之间失去所有无人机以及二十二架狙击机,在脑海中所造成的杀伤力还比不上伊里野从身后用环抱般的姿势、探身往前所感受到的体温与体重。伊里野似乎意志坚决地想让浅羽能够活命,于是身体更大胆地压过来,用平日难以想像的模样大声叫道: “你被predator锁定了!往左!听到警示声就一边打讯号一边用机动方式逃走!转向!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啊、啊、啊、啊、啊啊、啊!” 背脊被明显感受到内衣硬度的胸部压着,脸颊紧贴着脸颊,加上伊里野“进去进去”、“啊!啊!啊!”之类的叫声,听起来总觉得有点色情成份,浅羽于是被打败了。现在不是玩游戏的时候,因为眼睛已经看不到任何画面,手指已经按不下任何按钮。希望耳边能够一直感受到伊里野的气息、和现在就想从伊里野胸部触感之中逃离的心情来回撕扯着浅羽,就在他被追逼到快要晕厥的那一瞬间—— 突然之间,画面上的一切全都静止了。 “——咦?” 大概是被敌人干掉了吧。虽然并不是很确定。 浅羽这么想着。 突然之间,伊里野的头部增加了重量。伊里野把体重挂在浅羽背上,头部软软地靠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仿佛要亲吻似地用嘴凑向浅羽的颈项。 浅羽已经无法辨别。那扑通乱跳、在极近极近距离彼此交叠的究竟是自己的心跳、还是伊里野的心跳。 她是怎么了? 这下该怎么办? 至少要来个吻。 就在这么想的下一秒。 无法区分彼此的心跳突然像把心脏弹向背脊似地用力一弹,让浅羽吓了一跳。 ——刚才又是什么。 “伊里野?” 浅羽下意识地一缩,靠着微妙平衡倚在浅羽背上的伊里野身躯于是朝右边滑落。头部喀咚一声撞向地面,伊里野就横着卧倒在自己的发丝里面。大量的鼻血源源流出,微微翻着白眼,手脚出现小小的痉挛。 “伊里野!?诶,你怎么了!?没事吧!?听得见吗!?” 宛如回应着浅羽的呼喊似地,伊里野“咕”地吸入一口混着鼻血的呼吸。让她身体仰躺,试着握她的手她会轻轻回握,不过这或许只是没有意识的反射性动作。浅羽从口袋里面拉出手帕,拚命擦着伊里野的鼻血。虽然自己咒骂着为何不能做些更有意义的事,但是却也完全想不出到底还能做些什么。搞不懂原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状况 想到了—— 电话—— 浅羽抛下伊里野的手,跑向了电话。抓起话筒,发现不知道该拨什么号码的时候陷入绝望,但是仔细一瞧,话机上面既没有拨号盘也没有按键—— “——喂喂,是伊里野吗?” 耳边传来线路猛然接通的声音,槚本接了电话。 “槚…槚本!?喂喂!?她…她流鼻血了,在玩游戏的时候伊里野突然晕倒动也不动,手脚还在发抖!喂喂!?” 自己也知道说的乱七八糟,不过实在是没有办法。这样不可能把这里的状况清楚让对方知道,紧张到快要死掉,不过槚本却用冷静的口吻说道: “你要冷静,浅羽。冷静回答。伊里野流鼻血了吗?” “流鼻血之后突然晕倒,刚才还好好的,一下子就倒下去!” “是在流鼻血之后晕倒?有没有意识?” “不…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冷静。你听好了,在伊里野大腿内侧用力捏一下,看她有没有反应。” 浅羽拿着话筒,直接跑回伊里野身旁,意识恍惚地把手伸到裙子里面,朝她的大腿一捏。 完全没有反应。 伊里野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不会动!不会动啊!我要怎么办才好!?” 槚本并没有立刻回答。就在对浅羽而言仿佛便是永远的数秒之后—— “——浅羽,你听着。不是你的错。我是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不过伊里野并不是因为那种理由才变成这样。原因我心里有数。这百分之百是我这边的问题,你完全不必觉得你有责任。” “那个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们一被关到那里面,园原和美影四课就开始破解那边墙上的rsa密码。再过一会应该就有结果,不过或许会来不及。所以现在只能够靠你了。你听好,首先把伊里野口袋里的东西全都翻开。一定有素面的电话卡。正反两面部是灰色——” 那种东西我也有。浅羽马上从自己钱包里面取出—— “找到了!” “很好。继续。从有电话的地方往右手边看,应该有标示着‘丙——零贰’的收纳槽。看到了没有?” 浅羽手里拿着无线话筒来回跑,从头检查附近收纳槽上的标示。看到第四个—— “丙——零贰!找到了!” “很好。你用刚才的电话卡,插入门边的插槽。” 插入之后,收纳槽的门自动打开—— “开了!” 沉重的寒气一涌而出。收纳槽里边是—— “里面像冰箱一样,有细细的隔层,放了堆积如山、像急救箱大小的盒子。你确认一下,是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 “从里面去找贴有‘p——3ki’标签的盒子。” 心情转为绝望。收纳槽里面同样的盒子光看就有将近一百个左右。 “是哪个?我不晓得是哪个啦!” “去找!七月才刚放进去,应该就在前面某个地方!” 浅羽把上半身探到冷冻收纳槽里头。从隔层的层架上把盒子一个个拉出来.里头的寒气冷到让人无法呼吸,四周金属冷却到有点危险,皮肤会粘上去。不过没空在乎这种事。要找的盒子真的就在这里头?该不会是在别的收纳槽?就在快被这份不安击垮的时候——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 浅羽一边吐出云雾般的白色气息一边对着话筒大叫。 “把电源线拿出来,拉到伊里野那边。” 浅羽甩动盒子、从插孔拉出电源线,滚出收纳槽,爬回到伊里野身边。 “接下来呢!?” “打开盒盖。” 开了。 然后,就在瞄到里面的瞬间,因为察觉自己下一步得做什么而变得茫然。 盒子里放的,是两支足足有接力棒大小的玻璃针筒。 浅羽对着话筒转告: “——那我要注射了。” 话筒那边的人回答: “——拜托你了。” 把话筒扔到一旁。 脑海里头染成了一片白色。那白并不是空白的白,而是白热化的白。 浅羽拿起针筒。 汗从体内直往外冒。 随便消减力量反而不妙。 浅羽拿起针筒,一鼓作气—— 就像重重的岩石落下一般,撼动腹部的震动响彻了整片空气。 那是墙壁移动的声音。厚厚的门正朝着外面缓缓开启。丢在地上的话简传来槚本叫嚷着什么的声音。阳光从厚门的门缝射入,夏日猛烈的暑气直窜进来,连发丝都在晃动。人的声音、警报器喊着什么怎样毒气又怎样的叫声、危险快回教室的叫声,还有让背景颜色跟着加深的大声喧。这所有声音就像被泼了一盆水似地,在片刻之间转为沉默。 浅羽缓缓回头。 防空洞外面有复数的白色货车以及复数的军人运送车、身穿防护服的化学武器处理班和身穿野战服的士兵、加上一大群的学生。身穿防护服的才跑进防空洞,就像被棒子打到一样站住不动。位在防毒面具凹洞底下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被野战服士兵往外推却仍是推不开的成群路人同样动作一致、半张着嘴,脸上出现被人提醒你裤子拉链没拉时候的表情。就在所有目光集中的前方,就连指南针这时也不指北方、而是指向那个方向的位置,转学生伊里野加奈胸部赤裸横躺在地,跨坐在她身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园原中学二年四班座号一号的浅羽直之。 他想,这下可就没辄了。 ◎ 关于后来的事,记忆有些混乱。 椎名真由美一边说着抱歉抱歉,一边推开路人、用有照证件啪答啪答地跑到防空洞里面,从全身僵硬的浅羽手中拿走针筒,用仿佛在砧板上面切蔬菜一样、自然无比的动作把针刺入了伊里野胸口。 然后椎名真由美把嘴凑到浅羽耳边,细声说了些什么。 ——只要你答应不说出去,我就送你美国空军的银星勋章。 也有可能是自己听错。 不过确实听到过类似的话,浅羽有模糊的记忆。 墙壁前面的谣言,比浅羽早一步回到教室。 后来甚至连自己何时回到教室的记忆,也在浅羽脑中消失得一干二净。防空洞外面的寻常生活既没有受到核子火焰灼烧、也没有遭到外星人侵略,午休之后是第五节,第五节之后是第六节。 讲课的内容完全没有印象。 伊里野在保健室过完第五节,然后过度认真地在第六节开始的时候回到了教室。她没有和浅羽或任何人眼神相对地静静入座,难以想像直到刚刚还流着鼻血翻着白眼,甚至出现痉挛现象,变成和平常一样近乎乏味、面无表情的伊里野。 要是被救护车送到医院,那就另当别论。 可是才在保健室稍作休息就回到教室,对浅羽之外的所有人来说实在是耐人寻味,伊里野还是一如往常地面无表情,却怎么看都像“被人推倒施暴过女生的面无表情”。 第六节结束,打扫时间结束—— “晶穗,社长说报导要排版面,所以今天——” 这时突如其来地,品穗像要转身回头似地从斜上方往下直劈,浅羽脚下差点踩空。 晶穗朝着印贴在浅羽脸颊上的漂亮枫叶用力一瞪,然后用瞪视过的目光留下最后一瞥,脚下一个回转,快步走出了教室。 浅羽抚着脸颊一脸呆滞,有人从背后啪地一声用手搭上他的肩—— “太帅啦——浅羽。” 花村这么说道: “哎呀,女的打男的,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西久保这么说道。浅羽终于回神,用仿佛仰望着天空另一端的视线望向晶穗定过的教室大门。 “西久保——” 他想今天还是别到社团室露面。 “——请我吃拉面。” 西久保重重地点头。 三人作好回家的准备,然后走出教室。在抵达大门之前,有不少路人一看到浅羽就露出像“啊!”这样的表情。 “你已经是名人了。” 花村这么笑道。 什么跟什么啊?浅羽心里想着。 如果要说,就得从那个池畔的相遇说起。只能由最最开始的地方加以说明,然后坦承连自己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算了——” 西久保把从鞋柜取出、鞋跟磨平的球鞋往地上一扔—— “总是有人爱讲闲话,不过我是你的伙伴。” 在池畔那件事之后自己已经踏出了现实,浅羽心里想着。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感到不安、有时甚至会觉得恐怖。不过在好奇目光、细碎耳语的包围之下苟延残喘到现在,浅羽也终于生出了自觉。 会牵扯得越来越深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在心底某处有个自己,对此刻仿佛和伊里野共有秘密的关系感到难以放手。 “对了。身为伙伴,我有一个问题要问。” “什么问题?” 西久保吸一口气,用严肃的表情望着浅羽—— “——你们上过了没?” 原来是这么回事。 浅羽想着用苦笑打发过去会是最好的方式,于是如此照做。结果花村突然像要爬到自己身上似地叫道: “快说!!” “你…你生什么气啊!” 然而一边说着,浅羽嘴角笑意的苦涩却越来越淡。比起在背后偷偷议论,这样正面进击反而叫人生不了气。不过真相还是难以奉告。浅羽抱着“沉默是金”的态度装聋作哑,打开鞋柜的门—— 将门关上。 “我去厕所。” 西久保和花村同时说道: “啥?” 他拿出演技来。弓着背脊按着腹部,用不会太过于夸张的方式皱起眉头—— “我突然肚子痛,抱歉你们先回去,拉面的事下次再说。” 快速说完之后,浅羽飞也似地将刚刚脱下的室内鞋穿了回去,把一脸呆滞的西久保和花村留在当地,慌慌张张地小跑步起来,把大门抛在身后。 既然都这么说了,只好真的走到厕所。 已经叫他们先回去、西久保和花村两人又都性子很急,浅羽心想他们应该不会做出在大门口等自己上完厕所这类的事。不过为了谨慎起见,浅羽还是小心脱下长裤与内裤,坐上马桶,决定关在个人房里面稍微消磨时间。 光着屁股的时间过了三十分钟。 浅羽穿上其实并不用脱的长裤,冲掉其实并不用冲的水,洗好其实并不用洗的手,然后步出厕所,走向大门。在不知不觉之间踮起了脚尖。每走一步心跳就跟着加速。先在大门前面绕过一次,横眼确认西久保和花村都不在那里。 很好。 停下脚步、往右回转跑回大门。把手放到自己鞋柜门上,来个深呼吸,然后打开。 果真没有看错。 叫人意外的粉红色信封正立在有一阵子没洗的二十五号球鞋上面。 有生以来第一次。 拿起信封。翻面看看。写在右下角的名字突然间飞进眼里。 “伊里野加奈” 冷静。 你要冷静。 自己对自己自言自语。 今天和伊里野之间发生了许多事。防空洞里的骚动就已经够要命了。自己和伊里野,现在已经被谣言牵连在一起。 也就是说,这会不会是谁在恶作剧? 况且西久保和花村还在附近。 浅羽东张西望地环顾四周。西久保和花村会不会是假装回家,其实正躲在附近某处阴影底下朝着这边偷看,然后还压低了声音在笑。这信封里头会不会随便写着“今天是我一辈子难以忘怀的日子。你居然强迫人家,突然把人家扑倒,害我吓了一跳。不过没关系,下个礼拜天下午三点,我在园原基地正门前面等你,这回会让你留下回忆。”之类的话,打算观赏自己全盘相信之后,于是心痒难熬、迫不及待想当种马的样子,然后再笑一回。 不过西久保及花村在第五节、之后的休息时间、第六节和打扫时间全都和自己待在一起,应该没有机会去把这种东西塞进鞋柜。既然如此,那就是其他人干的。嫌犯是班上所有人,以及当时站在墙壁前面的所有路人。至少超过一百人。把所有人抓来脑中进行拷问。 等等,这粉红色信封我有印象,福利社有卖同样的东西。在符合学校气氛、朴实无华的文具用品角落相当显眼,于是传出了“这一定是老师或什么人做的手脚,特别放在那里好让人拿来写情书”之类的谣言,在学生之间相当出名。在我们学校,哪有女生会当真拿它来写情书? 不对,等一下。伊里野昨天才刚转学进来。这个学校的学生如何看待这张信封,她会不晓得也很正常。没有先入为主观念的女孩,要在那个文具用品角落的品项之中挑选情书用信封,会挑“这个”的可能性自然很高。 不对不对稍等一下。事情有点古怪。“伊里野要在福利社买情书用信封的话会挑这个”?或许是有可能。不过那又怎样,如此的假设,并不会让这是某人恶作剧的可能性跟着降低。既然这张信封是福利社卖的商品,感觉又像是防空洞骚动之后赶着准备,这点说奇怪是蛮奇怪的。问题就在这里。 不对不对稍等一下。既然如此,那就反向思考看看。假设自己是设计这个恶作剧的人。换成自己该怎么做?要从福利社买来恶作剧用的信封,自己会偏偏挑“这个”吗?这张信封在学生之间相当出名,对方想必也知道。光凭“鞋柜里的信”,就足以让对方清楚意识到这是一封情书。既然如此,为了不要引起多余的怀疑,应该会挑感觉比较朴实、甚至带点土气的信封。若是自己要恶作剧就会这么处理。现在自己就因为这张信封,抱持了这样的疑虑。他想就算要从福利社买,至少也该避开这张信封。所以就是 “伊里野要在福利社买情书用信封的话会挑这个”。 果真是叫人紧张的东西。 脸上冒出大粒汗珠、手里捏着粉红色信封像稻草人一样呆站着,浅羽在自身思考的泥沼里面来回打转。一方面认为伊里野不像是会写情书的人,一方面却又觉得伊里野就是会做这种超乎常规的事。如果是真的,那就没有任何问题。非常高兴。不只是非常高兴而已,浅羽甚至想着“因为拥有了今日,自己要向年少时光告别”。 不过,万一这是恶作剧—— 既然都烦恼成这样,要是没有识破恶作剧就打开信封,总觉得会有很深的“挫败感”。此时已经无法动弹,为了获得寻求真实的线索把脸凑近信封,仔细盯着每一个角落。好想有透视力,要是在水前寺以主题为“超能力”的去年冬天能够认真进行能力开发训练,现在说不定能够偷偷读到这张信封里头的文字—— 浅羽将信封再次翻面,像要把右下角“伊里野加奈”这几个字吞下去似地死盯着看。 伊里野以转学生身份首度出现在教室里的模样,还有写在背后黑板上面的“伊里野加奈”这几个漂亮的字,此刻依然烙印在他的眼里。那个黑板上的“伊里野加奈”和这张信封上的“伊里野加奈”,看起来十分相似。浅羽心里想着,就拿此刻依然烙印在眼里的那份记忆来作为赌注。 决定了。 这肯定是伊里野写来的信。 浅羽终于从思考的泥沼中得到解放,为了不让人看见,马上把信封从领口塞到衬衫里面。 来把这张信封打开,读读里面的信。 找个没人的地方。 找个有蝉的地方。 浅羽大力吸一口气,然后突然开始奔跑。直接穿着室内鞋从大门跑到操场,绕过室长室的后面,从体育馆厕所窗户溜进去,穿过舞台下面置物处的黑暗,自西侧防火门出去之后爬上排水管,由走廊凹凸不平的屋顶顶端走过,把夹在凹缝里头遭到遗忘的篮球用力一踢。从二楼窗户回到校舍,成一直线跑到走廊转角,被正巧走出教职员室的训导主任田代骂说“不要在走廊上跑步”,爬上楼梯,在那里他无法克制地喘气,不过还是奋力往上。 爬到楼梯最高处,就抵达了钟塔控制室。 光看外头带有历史的数字盘会对这座钟塔产生十分伟大的印象,不过里头却是出乎意料的狭窄与肮脏。墙上满是涂鸦,地上散落着吸到只剩下屁股、感觉穷酸的香烟烟蒂,只有南边有一扇窗。阳光辛苦地穿过沾有灰尘以及虫子尸体的玻璃,在晕黄的余晖中,让人联想到骨骼、外观带剌的齿轮和调速器瞌睡似地咕噜咕噜运转着。 好热。 浅羽用两手撑住膝盖、调整呼吸。汗水从下巴前端滴落到木头地板,在片刻之间就被吸收不见。立起身躯,越过控制室打开窗户。这扇窗户应该是不能够打开的,原本固定都有上锁。只是洋锁再怎么锁,还是马上被人破坏。 穿过窗棂 来到了校舍屋顶之上、夏日蓝天之下。 浅羽对干掉的鸽子粪并不介意,直接坐在滚烫的瓦片上。这个位于钟塔南边的地点因为屋顶坡度太陡,在三公尺之外就只剩下天空,不过周遭都是田野、视野很好。窗上的锁会被拿掉、频频受到破坏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从衬衫里面抽出被汗水弄得皱巴巴的粉红色信封。 叹了一口又细又长约气。 腹腔底部发冷,他想这是因为自己正在踏错一步就会落下摔死的地点。 把信封—— 打开来。 里面只有一张纸。 “伊里野加奈”的署名最先跃入眼帘。 那个伊里野的名字为什么会写在注明“姓名”、四周有方框围起的栏位里头,栏位上面还有经年累月不断反复影印、字迹磨损变得斑驳的五个字。 读起来是这样。 入。 社。 申。 请。 书。 咚卡。 浅羽一个人瘫倒在校舍屋顶。 瓦片被阳光烧灼到近乎烙印的热度,不过这时也没什么好在意了。被丢弃在泥沼里的思考如僵尸一般苏醒。 伊里野不像是会写情书的人。 一边这么想,却又觉得伊里野就是会做这种超乎常规的事。 “… … … … … … …猜错了啦… … … … … …” 脸颊终于受不了瓦片的热度,浅羽改成仰躺姿势。 即使闭上眼睛,还是能够感受到阳光穿透眼睑的亮度。用晒到发烫的双臂遮住眼睛。就这样,浅羽一直瘫倒在屋顶上面。 ◎ 其实应该重看一次,仔细把它看到最后。 拿在此时呈现脑死状态的浅羽手里的,看起来确实是一张不值钱的影印纸。一份毫无疑问的“入社申请书”,表明了在最近转到这间学校,名为“伊里野加奈”的女生想要加入社团活动意愿的正式文件。 不过话说回来,新闻社是目前尚未受到学校正式承认的地下集团,在校规上的处理方式就和那些同好会一样,原本就不需要什么入社申请书。这部份是浅羽和水前寺的说明不够详尽。伊里野想必是对某位教师提出“想参加社团活动的话该怎么做”的质问。于是拿到这份入社申请书,填上必要项目。 真是太老实了。 正如浅羽所看到的,纸张开头首先是“入社申请书”,下面的姓名栏位填上了“伊里野加奈”,再下面的“希望加入的社团”添上了“新闻社”,字体十分漂亮。在那下面还排列着两个小小的四方格,这是用来让社团顾问以及班导师盖章的栏位。不过看了伊里野的入社申请书,地下社团没有社团顾问盖章那是当然,至于班导师的位置却不知为何盖上了“椎名”的印章。 幕后黑手的名字。 然后在最下面是“希望加入的理由”这样大大的栏位。其实谁也不会认真看,可是还是要人一一把它给写出来,这点真像学校的作风。这类栏位通常有些固定答案。譬如锻炼身心啦、透过这个世界来滋养心灵啦之类的。基本上只要有写就好,要是老师够亲切,就算空白也会帮你盖章。 不过。 可以想见,保健室那个在班导师栏位擅自盖上印章的女人,在从伊里野肩膀探过身子、看到“希望加入的理由”这一栏时铁定是全身动也不动、望着笔尖露出笑容。 不行啦,要老实写。 绝对是这样。随便跟你赌。她在伊里野耳边低声这么说。“希望加入的理由”不过就那么一句,伊里野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来写。或许磨磨蹭蹭许久,被交代要老实之后反而轻易就写出来。 现在不是瘫倒在屋顶上面的时候。 浅羽手上拿着的、伊里野入社申请书上面“希望加入的理由” 一栏只填了一句,她是这么写的。 因为有浅羽在。 可是… … 在ufo之夏的天空底下,全身没力的浅羽趴在地上动也不动。到底是想这样躺到什么时候。风停了,瓦片还是烫着背脊,音乐室里的管乐团零星奏着无聊的曲调,操场传来金属拍子击球的声音。 不过,此刻浅羽耳中所听到的只有蝉鸣。 第三章 偷速克达的诀窍—上集— 毛长出来了。 十分容易理解的理由。 因为这个缘故,当时是国小五年级的浅羽夕子,拒绝再和长她一岁的哥哥一起洗澡。 不想再一起玩了。 也不想一起出门。 她还威胁父母说要离家出走,于是之前同住的房间现在分开来了。 不过哥哥对这次剧烈变化所代表的意义完全无法理解。找她一起来玩的时候遭到怒斥,要她一起出门的时候相应不理、说声洗澡水好了、没有敲门直接拉开拉门就被扔东西,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 在各别分开的房间里面,夕子咒骂永远像个小孩的哥哥。 自己老是受到这样的待遇。因为是“浅羽”这样的姓(译注:浅羽的日文假名首字是“あ”,五十音的第一个字),要是没有其他相似的人座号就变成一号,分到座号一号根本没半点好处。不论是细菌兵器的预防注射、还是箱子高到很恶劣的跳箱运动,自己都是全班第一个被抓到的。既没有心理准备的时间,更不能拿前面的谁来作为榜样。永远都是如此。 偏偏却又这样。 哥哥好奸诈。 明明是哥哥。明明年纪比自己还要大。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渐渐哥哥也就放下了夕子,夕子变成了小六生,哥哥成为园原中学的一年级生。就算房间不同,吃晚饭的时候还是会碰到面,于是哥哥加入新闻社的事、那个社团有水前寺这样带点古怪学长的事,夕子透过这段时间多少都会知道。 房间不同、学校不同。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或许是最平稳的时期。 平稳的一年过去了,园原第一小学六年三班座号一号的浅羽夕子,现在变成园原中学一年一班座号一号的浅羽夕子。然后,再度和哥哥上同间学校的夕子在那里所看到的,是自己哥哥紧跟在校内独一无二的奇人·水前寺邦博身后的模样。 虽然并不是什么坏事,不过像“那个跟屁虫就是我哥”这种话还是说不出口。同时这也是在新的学校新的班级刚刚交到新的朋友的微妙时期,这种事要是被发现了,搞不好会被班上的人唾弃。 迟钝的哥哥或许多少还有点自觉。不晓得是不是顾虑到夕子的面子,哥哥自动自发地在学校装出彼此是陌生人的样子。不过即使如此,夕子还是非常非常严厉地对哥哥订下了规定。就因为他是迟钝的哥哥,所以得把要求清清楚楚地说出来让他知道,不先加以制止可是难以放心。 在学校的时候,你千万、千万不要找我讲话。 当时夕子愚蠢地相信,这样千辛万苦的努力绝对不会白费。但在学生数目并没多少的乡下学校,谁和谁是兄妹绝对瞒不了别人。 不过同样是被拆穿,方式却有很多种。 入学典礼过了一个月左右的某一天,在一年一班教室—— 午休时间—— “浅羽在不在?” 发生意想不到的事—— “浅羽直之特派员的妹妹浅羽夕子!园原市立园原中学三年二班太阳系电波报总编姓水前寺名邦博!前来拜会浅羽夕子!浅羽夕子!在的话不要害羞,赶快举手!” 理性在告诉自己。把它全怪在哥哥身上不太合理。 不过在那次午休事件以后,不论在学校还是家里,要是没有特殊理由,夕子绝对不和哥哥说话。 第一学期结束,暑假来临。 在暑假期间,哥哥始终躲在某个后山玩着秘密基地的游戏。 当然是跟水前寺一起,当然没写作业。 好像在寻找ufo。 暑假最后一天的夜里,放松身体坐在既不大又不宽的浴槽里面,加了沐浴剂的热水浸到鼻子底下,夕子想起最后那次和哥哥一起泡澡的事。 那时候的哥哥是国小六年级生。 那时候哥哥还没有长毛。 说不定哥哥永远都是这样。说不定自己就得一个人走。就如一直以来,说不定从今以后,哥哥也都不会走在自己的前面。 暑假结束,第二学期开始。 然后园原中学举行每月一次的防空演习,浅羽直之被“防空洞事件”卷入,是在短短两天以后的事。 ◎ 所以当妈妈交代“我要做早饭,去帮我把直之叫起来”的时候,夕子没有一句抱怨地走上二楼便是近来相当稀有的事。抱着会被拒绝的心态试着问问的妈妈手里拿着抹布、瞪大了眼睛。 “——她是怎么回事?” 爸爸坐在一旁,并没有从报纸的假日版上抬起头来。 “——怎么?妹妹不可以去叫哥哥起床?”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想,前天直之忘了带便当,我要那孩子送过去,她还说死也不要。” 爸爸“唔”地用鼻子哼了一声,沉思之后再“嗯”地点头,给出这样的结论。 “哎,这年纪不容易啊!” 爸爸的眼睛还是盯着假日版版面,把手伸往饭桌。妈妈手脚俐落地把放在他手前面的lucky strike烟盒和百圆打火机拿了起来,放进满是油渍的围裙口袋。爸爸头也不抬地对着纸面“喔”地一声—— “预估死亡人数两千?这回那些家伙说不定是来真的。” 妈妈说着我看、我看,从一旁把身子探了过来,紧贴爸爸脸颊看着空袭报导。这光景正如同爸妈年轻时候的样子,在直之和夕子未曾得见的时期,妈妈偶尔会出现这样的动作。爸爸继续读着报导,手还是往饭桌上面摸索,还是找不到香烟烟盒。 “可能得多买些备用物品。” “什么备用物品?” “像罐头啦、卫生纸啦。以防万一。对了,你有没有听人家在讲?据说最近园原基地出现间谍。一堆警察出来问话,吉田他老婆只是开个车经过也被问来问去,弄得好惨。” “最近出现了是吧。间谍也很可怜,没得休假。” “这可不是开玩笑——真是的,说来说去,全是园原基地害的。间谍不就是为了来打探园原基地?在这种乡下,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基地?” “就因为是乡下啊!那种东西哪可能盖在都市中央。尤其空军基地需要跑道,更是花费空间。” “可是还有其他乡下啊。干嘛不去别的地方?” “不要这么说,美国大兵也常来店里。” “店里再怎么赚钱,要是命都没了,那又有什么用?间谍说不定正在园原基地散播病菌,这下子住在附近的人全都会被牵连而死,清原他老婆就在电视特别节目上面看过。” “到时候园原基地的飞机就会空袭炸毁病菌工厂。” “可是好像在什么时候,以为是病菌工厂、扔了炸弹之后发现弄错,结果只是一般的酒厂,后来一堆政治人物丢了工作。人家或许只是在唬我们,不过万一是真的,那可就惨了。” “你说的是狼林空袭吧?今年三月的事。哎,那真的是酒厂。” 妈妈瞪大了眼睛。 “真的吗?” 爸爸隔着儿子的旧内衣抓着没什么肉的屁股。 “酒厂也可以制造病菌。说到学术用的菌种,其实用直之的零用钱就能买到。像什么生化灾害等级四的隔离室啦、爆炸烟雾实验室之类,那种又占地方又花钱的设备,其实只有研究开发阶段才需要,在实际生产的时候不会用到什么伟大的东西。现在的生物反应器做得比冰箱还小,要藏在哪边都行,用酒厂来作掩饰还算好的。那些家伙,说不定哪天会出现在国小或幼稚园里面。” 妈妈盯着爸爸就在一旁的脸孔,眼中浮现敬佩之色然后说道: “你还真清楚啊!” 爸爸盯着妈妈就在一旁的脸孔,然后用认真的表情回答。 “美国兵常来啊!”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妈妈一边喊着来了来了一边起身,结果电话才响了两声就安静下来,闪起“通话中”的灯光。大概是夕子在二楼走廊分机接起了电话。妈妈就这样嗯地一声直起了腰。想着既然都站起来了,那就去把衣服收一收。 这时她突然说道: “不过要是真的在幼稚园制造病菌,那会朝幼稚园丢炸弹吗?” 爸爸看完假日版所有报道,手脚笨拙地啪沙啪沙折了起来。然后先“唔”一声,再“嗯”地点头,给出这样的结论: “哎,这年头不容易啊!” 然后他目不转睛地在饭桌上面环视,终于察觉原本放在那里的香烟和打火机已经不见踪影。 爬上二楼,在哥哥房间拉门前踌躇不已的时候,电话响了。夕子露出获救似的神情,在铃声响到第三响之前接起了壁挂式的分机。 “喂,这里是浅羽家。” 一早就血压高的声音突然传来—— “噢噢,听这声音,你是浅羽!” 是水前寺。 顺带一提,浅羽直之平常被称为“浅羽特派员”,所以水前寺叫“浅羽”的时候指的是浅羽夕子。 不过被人这么叫,夕子并不觉得高兴。不论怎么叫都不会高兴。她连水前寺的声音都不想听到。 好好一个星期日。 不过水前寺像这样直接打电话到家里来,在夕子印象中还是第一次。水前寺一定是讨厌电话,因为用电话交谈常常会有遭人窃听的危险,这种理由听起来就像是小朋友玩的间谍游戏,之前有听哥哥这么说过。 “我哥哥还在睡觉。” 水前寺咯咯咯地笑着。 “我就知道会这样。不好意思,你去把他叫起来。今天浅羽特派员有重要任务。” 重要任务。 那个什么任务,如果只是像往常一样追着幽灵、外星人的屁股后面跑,水前寺不可能像这样打电话来,夕子心里想着。 “——不过咧,浅羽特派员这个瞌睡虫也很伤脑筋。可以想像得到,他应该是小学时期,在远足前一天晚上会紧张兴奋到睡不着的那种人吧?结果因为完全没睡,在软绵绵的状态下勉强参加远足,因此走到半路就吐得一塌糊涂,被朋友送上‘呕吐之’这样的绰号。——喂喂,有在听吗?浅羽夕子请回答!” 夕子就在这时按下保留键,切断了水前寺的长舌。水前寺的声音再听下去实在痛苦。不过心底也有些许的佩服。虽然说是地下社团,不过社长名号似乎并不是浪得虚名。这人很会看人。为什么连绰号他都晓得? 单手拿着分机,夕子站在哥哥房间的拉门前面。 敲门。 没有应声。 再试着敲一次门。这回比刚刚更用力。 还是没有应声。 深呼吸,然后一鼓作气,用力推开拉门。六叠榻榻米的正中央斜铺着棉被,哥哥正用让人联想到受难者筋疲力竭、扑倒在地的姿势睡在上面。 夕子试着用脚尖朝睡着的哥哥踢了一踢。 哥哥并没有醒来。动也不动。 往半趴在那里的哥哥脸上一瞄。见到他那彻底熟睡般的睡脸,夕子不自觉地感到火大。 于是她突然揪起哥哥的耳朵,怒吼出哥哥这两个字。 “狗哥!!” 本人想说的是“哥哥”。不过因为有点大舌头,大声叫喊的时候听起来就变这样。 浅羽直之总算跳了起来,睡眼惺忪的眼神呆呆盯着眼前神情可怖的妹妹。搞不懂原因。平常连话都不肯说的妹妹,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房里。 “大头目的电话。” 浅羽一边想着大头目是谁,一边接过分机按下保留键,然后用半睡半醒的口吻说: “喂喂。” 电话那边传来“虎胆妙算”的主题音乐。他用小型录音机之类的东西靠近话筒、播放着音乐。原来是社长啊,浅羽心里想着。睡意再度袭来,浅羽扑倒在棉被上,用手遮脸,避免早晨的阳光刺到眼睛。 “早啊,浅羽特派员。好,今天你的任务——” 不自觉惊叫出声。 想起来了。睡意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浅羽再次跳起来,爬在棉被上面。钟、应该摆在枕边的闹钟—— “放心吧,浅羽特派员。目前时间是上午九点三十二分,只要加紧脚步就来得及。有助任务完成的注意事项就跟昨天交代的一样,你还记得吧?” 昨晚紧张到几乎都没睡着。只要想到为了明天多少得睡一下,那份焦虑就变成压力,让眼睛越来越亮。于是满心郁闷、在棉被上面翻来覆去,黑夜跟着一点一点转白,直到为了早起特别调到七点的闹钟突如其来地响起,这才绝望地下定决心。不行了,现在要是睡着会起不来,只好不睡撑过今天这一整天。可惜天不从人愿,一旦这么决定,卸下“非睡不可”的压力,睡意就突然袭来。不能睡、绝对不能睡——这时突然失去意识,下个瞬间,就被妹妹揪着耳朵叫醒了。 折磨了浅羽一整晚的紧张感又回来了。 浅羽不自觉地握住分机、追随水前寺的声音,把脑袋里的记忆箱子翻过来瞧瞧。有助任务完成的注意事项、昨天的交代—— “——是、是啥啊?” “鼻毛不要露出来、裤子拉链要拉、内裤要穿新的。以上三点,重复一次。” “鼻毛、裤子拉链、新内裤。” “很好,那么你快点准备。祝你好运。” 电话就这样啪地一声切断。 浅羽扔下分机站了起来。心里想着还是快点换衣服,于是把睡衣长裤和还没换新的内裤一起脱下来。结果突然传来惊人的惨叫——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变态!” 妹妹急忙转过身去,把浅羽骂成了臭头。浅羽想着这家伙还在啊—— “还…还有什么事?” 妹妹沉默不语。依然背对着自己—— “妈妈说,叫你快点去吃早饭。” 换做平常时候,妹妹并不会为了说这种事而跑进浅羽的房间.绝对不会。 一定还有别的事。 “还有呢?” 妹妹还是沉默不语。那抹背影浮动着某种疑问的氛围。最后终于—— “笨蛋——————————————!” 妹妹撂下这句话,走出浅羽的房间。最后瞪了浅羽一眼,用接近猛摔、足以勒断浅羽脖子的力道拉上了拉门。 浅羽一脸呆滞。 那家伙是怎么搞的? 一个回神。现在没时间想这种事。他拉开抽屉,手里最先摸到的是已经洗得薄薄的t恤和穿了一年以上的牛仔裤。这副打扮简直就像半夜要到附近去买果汁一样,不过没时间挑来拣去了。被悲惨地踢到房间角落、翻倒在地的闹钟正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时间——九点三十五分。把手表钱包脚踏车钥匙塞进口袋,然后跳出房间。抓着阶梯扶手滑降到一楼,啪答啪答地跑过走廊、跳进厕所。不过那里已经有人先到。穿着浅羽内衣作跑步打扮的爸爸因为有抽烟习惯,正把牙刷塞进嘴里准备刷牙,然后反覆发出打雷似的干呕声。因为老是这样,所以家里的人都不在意。 “呕!呕呕!呜呜呜呜呕呕呕呕呕呕呕!噢,直之早啊!” 浅羽二话不说地硬塞到爸爸身边,和爸爸肩并肩地刷牙、洗脸—— “你要去哪里?” 浅羽正揪着头发、想说能不能稍微想点办法,听到爸爸的话之后吓了一跳。 “社团活动。” 浅羽这么回答。不是撒谎,至少基本上并没有撒谎。 “真是辛苦。” 鼻毛ok。拉链ok。 跳出厕所。和抱着洗衣篮的妈妈擦身而过。 “直之,早饭呢?” “我不吃!” “等等,你去哪里?” 脚下暂停一秒,往饭厅的后面一瞄。比这间房子还要年老的吊钟正在催促着浅羽。 九点四十六分。 “今天我会晚点回来!” 浅羽只说了这句,然后溜向厨房后门.高筒球鞋的鞋带好紧。 “直之!” 厕所传来爸爸的声音—— “要出门的话,把前面牌子翻个面!” 没有回答。从厨房后门出去了。推着锁在啤酒箱上面的脚踏车,绕到店的前面。把看板插头插进插座,动脉的红、静脉的蓝、绷带的白,三色条纹的图案就骨溜溜地开始旋转。他把挂在入口大门上的板子从“closed”转成“open”。骑上脚踏车踏着踏板,这时浅羽重新想起,于是把脸靠向百叶窗还关着的大窗户,做个鼻毛的最后检查。窗上映照着浅羽好像猴子、鼻子底下拉长的脸,脸上重叠排列着用萤光涂料书写的五个字。 “浅羽理发店” 进入第二学期之后,最初的星期天。 一个半月的暑假又算什么?夏天还没结束。此刻铺展在浅羽理发店上空的蓝色,就跟可以不用上学的那时候一模一样。被木制电线杆和松弛的电线划分开来、蝉在叫、运输机飞过攻击机飞过、说不定ufo也飞过的夏日天空。 在十点之前,必须抵达园原车站前面的巴士站。 汗水瞬间涌了出来。浅羽像要踩断铁链似地踏起了踏板。 ◎ 往前回溯一天。进入第二学期之后最初的星期六。 结束半天的课业,用福利社买的饭团充当午餐,浅羽直之在新闻社社团教室以西部片枪手的俐落架式挥舞着剪刀。那把剪刀可不是一般剪刀,而是爸爸在店里用到变旧、不过依然相当锐利的高手用剪刀。水前寺背对浅羽坐在椅子上,身上披着挡住毛发用的布。这块布的正式名称叫“cutting cloth”,中文称之为“剪发布”。 浅羽照老样子随便问问: “要剪怎样?” “比现在再长一点。” “不可能。” “那就麻烦老样子。” 在有必要的时候,水前寺是说多用心就有多用心;不过一旦没必要,像头发之类的事这男生可就毫不在意。水前寺所说的“老样子”指的是整个剪短发尾修齐,这种程度对浅羽而言算是毫不费力的工作。浅羽说声“知道了”,然后开始移动剪刀。已经相当习惯。 一次一百圆。 刚开始,他是运动社团成员的三分头制造机。 不过反正只要一百圆。对客人来讲,只要把父母给的理发费扣掉一百圆,剩下来的就可以自由使用。最近除了三分头之外还增加不少拿手项目。对浅羽来讲,他对自己技术也有点自信,不论工作内容如何一律一百圆的费用也觉得相当低廉。赚钱还在其次,主要原因其实是替人理发的行为相当有趣。 “最近景气如何?” “还可以啦!” 连对话都是专业级的无聊对话。 “对了,之后可能会有点忙。你瞧,九月还有运动会。” “不过浅羽特派员,你家不也是开理发店?你在学校用这么便宜的费用帮同学理发,不是在跟店里抢生意?” “无所谓,同学很少会来我们家的店。” “怎么说?” “大概是因为‘跑去他家给他家老头剪头发’会害羞吧?特别是家住附近、和我又认识。我了解这种心情,我也不太习惯到朋友家去买东西。” 是这样子啊,水前寺低声说道。浅羽手里拿着心爱的剪刀,将水前寺乌黑的头发卡嚓卡嚓剪了下来。浅羽心里想着,要说发质好,水前寺在自己所有客人当中算是头发最亮的,因为平常不用整发剂和吹风机的缘故吧?加上既会吃又没压力。 “——说到这个,刚才那件事难道就没辄了?” 浅羽一愣。 “刚才哪件事?” “伊里野特派员那件事。没想到这女生这么小气。” “——伊里野会那么说,我想并不是为了小气。原本就一定会有外人禁止进入之类的规定。好歹也是园原基地,更何况时局又是这样。” “可是像那种规定,总有些走后门的途径吧?看在朋友交情份上,也该帮忙找点门路——” “朋友?你们不是才刚认识?” “可是也不用拒绝得那么干脆啊。就算知道不行,至少先去问问看谁,确定下行之后再说.她是直接拒绝,直接拒绝啊!” 不行,伊里野这么说道。 水前寺会想夺得伊里野的原始理由,就是因为伊里野住在园原基地,说不定能把他们带到基地里面去参观,心里抱持了这样的期待。然后正如水前寺所期望的,伊里野答应加入新闻社。伊里野初次在社团教室露面的日子是两天前的星期四,水前寺当场就拜托她。伊里野特派员,听说你住在园原基地的居住区是吧,下回务必—— 不行。 “嗯,那种说法确实就是小气。浅羽特派员,她平常就那副德行?转学生还这种调调,想必在班上一定没朋友吧?” 话是没错,同样是拒绝,多少也要用个温柔一点的方式。浅羽心里同样这么想着。只是浅羽也很清楚,那是一种无理的要求,毕竟伊里野平常就是“那副德行”。 所以也没有朋友。 他开始想替她辩解。 “大概被谁先警告过吧,叫她不要带朋友进去之类的。” 这时候,浅羽的手突然停住。 他心里想着。伊里野她——事情恐怕就是会这样——要是持续拒绝水前寺的要求,到时又会如何?水前寺绝对没有“女孩子越多越好”的想法。在发现没有指望的瞬间,水前寺说不定就对伊里野下达“开除”命令。 不需要多余人头,就这么一句。 “——不过她可是难得的人材。” 浅羽再次展开手边的动作,然后这么说道: “要是等到混熟一点再问,伊里野说不定会帮忙想点办法。还有社长,你老是问基地的事,这样太失礼了。来,稍微下来一点。” “怎么说?” “你想想嘛,被你请到新闻社,于是就来看看,结果你只会嚷着说要去基地要去基地,让人觉得伊里野只有住在基地这点可取,其他完全不值得期待。听到这种说法,谁都会觉得没趣的。” 水前寺唔地一声,跟着点头。 “原来如此,也有道理。” “你说是不是?所以这件事要从长计议。” “也就是说,要找出能顾虑到伊里野特派员的心情,又能顺利拜托成功的方法。最好能让她自己愿意动脑筋,想想怎样把我们弄进基地。” “社长,喂喂?这个,我讲的不是这个意思——” 水前寺讨厌拖延战术。在浅羽手中,水前寺的脑袋拼命开始思考。 浅羽叹了口气。 社长会这么急,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 园原基地规模很大,由美国空军和航空自卫队两方同时进驻,是攻击性格强烈、因此机密性也很高的基地。所以间谍会在周遭出没,说不定还有“驾驶ufo”之类的传言。据说一般媒体不可能得到取材许可。 也因为如此,ufo残骸和外星人尸体的有无都先不管,只要能进到园原基地内部、报导它的情况,就学校新闻来讲就已经是破天荒的突破。这机会既然化成伊里野的模样在眼前出现,水前寺会坐立不安,或许也很正常。 “——!” 在那时候,甚至有听到“叮咚”一声的错觉。 水前寺似乎想到了什么。透过指尖,浅羽可以明显感觉得到。 “嗯,迫不得已啊!” 浅羽定住不动。他想到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前面加了“迫不得已”这四个字的时候。 “浅羽特派员,这是社长命令。去和伊里野特派员约会。” “——啥?” 在浅羽瞬间定住、无法动弹的手中,水前寺嗯嗯地跟着点头。 “明天刚好是星期日。你们两个人先去看场电影,你觉得怎样?然后去咖啡店去卡拉ok去开房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觉得怎样?要是需要用车,我把我们家的速克达借你。” “——这、这个——” 脑袋正在咕噜噜作响。脑浆出现消化不良的现象。 怎么会突然扯到这里—— “当然啦,这是为了用最快速度和伊里野特派员混熟。要是你能对‘心所爱的人’说出‘我要看你的房间’,那就不用这么费事啦!” 脑浆开始拉肚子。脑浆的大便冲口而出。 没必要这样吧—— “别闹了。等她自己有意愿,这种需要漫长时间的事我才不干。园原基地铁定是禁止外人进入,不过只要伊里野特派员自己肯动点手脚就没问题。这是间谍工作常用的手段。要是事情顺利,对方就会跑来跟你说‘今天家里没人’。” 然后咧?到时你要一起来吗? 水前寺隔着右肩转往浅羽的方向—— “浅羽特派员,你可以的。” 浅羽被迫说道: “怎…怎么可能!那种事我办不到!” 于是水前寺用力挑起眉毛、耸了耸肩—— “是吗?那我来好了。” 头脑聪明长得又帅。擅长运动身高又高。平常对女人完全没兴趣,不过为了达成目的,他会在第一时间不择手段。 水前寺就是这种男人。 “我知道了,由我来!!” 猛一回神,自己正在这么大叫。 水前寺露出诧异的神情—— “不用了,不要勉强。” “不,由我来,求求你!!” 水前寺斜眼望着浅羽走投无路的面孔,露出了奸笑。 “那就交给你来处理。麻烦你了,浅羽特派员。把园原基地埋藏的秘密,用力挖掘出来吧!” 浅羽这才醒来。接下了十分棘手的任务,一想到就脸色发青。 和伊里野约会。 不晓得能不能顺利?想想应该是不能。 甚至还不晓得对方会不会说ok?想想应该是不会。 “可…可是,我…我从来没跟女孩子约过会。” 社团教室大门门把转动的声音。 “安啦,我也没有。” “啥!?喂,那你刚才干嘛还自信满满的样子!!” 大门传来打开、迅速关上的声音。 “不要惊慌,浅羽特派员。没问题,只要啵一下就变你的了,啵一下。” 水前寺轻松地说着。因为难以承受强烈的不安与紧张,结果就想把那份不安与紧张怪罪在别人身上,浅羽火大起来对着水前寺大吼。“啵什么啵啊!!你自己也没跟女孩子约过会,凭什么讲这种话!!”“你在做什么?”“少啰唆,我在谈重要事情!”回头一看,伊里野就站在那里。 “浅羽特派员刺到了剪刀刺到了痛好痛浅羽特派员请回答请回答。” 浅羽匆忙拿开剪刀。水前寺“喔——好痛”地摸着头。伊里野瞪大眼睛,直直盯着像晴天娃娃一般坐在椅子上头的水前寺、以及在他身后手持剪刀站在那里的浅羽。 “这…这个——” 她该不会从刚开始就听得一清二楚吧?浅羽感到焦虑。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才。” 伊里野这么回答。然后再次问道: “你在做什么?” 水前寺答道: “看了不就知道?浅羽特派员正在帮我剪头发。浅羽特派员是理发店老板的儿子,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对了对了,根据情报,浅羽特派员在国小的时候就要妹妹躺在理发店椅子上对她进行改造手术,玩那种不纯洁的游戏。” “社长!” 浅羽把剪刀抵在水前寺脖子上要他闭嘴。然后再次动手,意识集中在剪掉水前寺发梢的作业上面。 他是想集中。 不过世上总有办得到与办不到的事。 他偷偷往伊里野的方向一瞄。 嘴巴半开、身子往前,直盯着这里瞧的伊里野慌忙低头。 怎么回事。剪个头发有那么稀奇? 腹部感受到咚地一声撞击。一看却是水前寺用手肘顶着小腹,叫浅羽要快一点。然而依旧下不了决心。浅羽一心一意、默默持续挥动着剪刀。那个动作渐渐化为空虚。要是被拒绝了该怎么办。到时水前寺会像电视剧里的烂演员一样假咳一声。喂,伊里野,明天有没有空?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电影—— 不行。 “——这样可以吗?” 浅羽用从体育馆厕所摸来的镜子照着水前寺的后脑勺。 “嗯。辛苦你了。” 水前寺从沾满头发的座椅下面伸出右手。百圆硬币从拇指上面弹出,被浅羽在水前寺的左耳后方接个正着。就在起身站立、从衬衫上面抖掉头发的时候,水前寺一和浅羽眼神相对就“快上”“快上”地使着眼色。浅羽无可奈何地用扫把畚箕开始收拾起地面散落的头发。 然后,有三件事在几乎同一时间发生。 首先是对浅羽的蠢样感到不耐烦的水前寺大声说道: “伊里野特派员,我有重要事情要说!你明天——” 浅羽倒吸一口气—— “哇啊啊啊稍等一下社长!?” 须藤晶穗突然走进社团教室。 “抱歉来晚了,被河口给逮到啦!” 晶穗把书包丢到桌面、擦着额头上的汗,发现伊里野的身影之后明显露出“原来你在啊”的表情,然后—— “——你们在干嘛?” 应该有些直觉吧?晶穗似乎马上察觉了弥漫在教室里的阴谋气氛,于是用末爆弹似的眼神狠狠巡视室内。不知为何将目光错开的浅羽用扫把扫着地面,桌面散置了浅羽的理发道具,伊里野拿著书包站在那里,然后,发型看起来比今天早上清爽的水前寺正在白板上画着类似线路图之类的东西—— “我有重要事情要说,你听仔细了,伊里野特派员!明日第一要项!必须攻略要点有三,也就是龙头锁、总开关、防盗器!龙头锁及总开关用以往的暴力方式便可通用,剩下的只有防盗器的问题!这是不用正牌钥匙解除锁定便会中止燃料供给的装置,同时还会带动附有振动感应器的警铃,要是乱摇车体就会发出剧烈的警报声。” “社长。” “噢,须藤特派员。” “你在干嘛?” “看了不就知道。伊里野特派员的新人研习。为了让她能够早日成为独当一面的记者。” “——呃,所以我才问你在讲什么。刚才还提到什么开关、感应器之类的——” “本日主题是‘偷速克达的诀窍’。” “这算哪门子新人研习啊!!” “不要胡说!连这种程度的事都搞不定,是要怎样成为独当一面的记者!你听好了,要想挖到新闻,多少都得经历些危险。为了甩掉力性的取材对象以及不通情理的警察,这是绝对必要——” 这时水前寺向浅羽使了个眼色—— “——对了,我想起来了。须藤特派员,能不能借用你一点时间?我有和你相关的重要事情要找你谈。” “什…什么事?” “不,在这里不方便。我们俩私底下谈。” 接下来水前寺的动作相当迅速,完全不给人犹豫的时间。 “很好。那么伊里野特派员,今天的讲习就先到此为止,回家之后要好好复习。可以实地练习的话是最好。” 水前寺率先起身打开大门,推着似乎还有话想说的晶穗背脊,走出了社团教室。 就在大门关上的瞬间,水前寺朝着门缝伸出右臂,竖起了大拇指。 这样也很伤脑筋。 他心里想着,还是先把地面打扫干净。 把畚箕里的东西丢进取代垃圾桶用的纸箱,扫把收进铁柜,浅羽终于叹了口气。 真是危险。 以前往基地为目的和伊里野约会,晶穗要是听到了铁定又会抓狂。尤其晶穗对伊里野似乎相当反感。自从伊里野在转学进来第一天说了“滚开”发言以来,她就遭到班上女生的集体排斥,晶穗又是身为班上女生的一员—— 即使如此,还是感到难以释怀。 总觉得若是换做平常的晶穗,多少还是会有些别的反应。 “浅羽。” 突然被人叫出了名宇。浅羽不自觉地面向铁柜、直起身子,“有!”地一声跟着回答。 “警报器的密码锁是多少比特(bit)?” ——啊? 浅羽回头一看,伊里野正直直盯着白板。浅羽无意识地跟随伊里野的视线。那是水前寺用水性笔使劲画出、歪歪扭扭的线路图。 “——啊、没关系没关系那种事不用管它社长应该只是随便说说。对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 他的勇气正在瓦解。 “书包要不要摆在那里?” 伊里野照他所说,把书包摆在桌上。 “明天有没有空?” 说出来了。 仿佛在突然间听到预期之外的问题,伊里野瞪大了眼睛。 然后这样回答。 “为什么问?” 快说。 然后预先设想最糟的答案。 浅羽对自己下令。他再也无法望向伊里野的脸。 “要…要是可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电影?” ◎ 把时间拉回来。第二学期之后最初的星期天,约会当天的早上。 当园原市居民说要“上街”或是“去街上”的时候,“街”指的是位于园原市中心、以市公所为主的成群公共设施那一带。 确实是有“市街”感觉的地方。崭新清洁而美观。道路宽广、布满了行道树,走道上处处都是前卫的摆设。 不过如果把周遭的乡下气息加进来考虑,这可真算是一种“扭曲”。 为什么会这样?理由其实非常清楚。 坐在停靠于园原车站南口巴士站路肩位置的轻旅行车助手席上,槚本用一句话说明了理由。 “因为我们的关系。” 手臂架在方向盘上面、下巴再顶在上面的椎名真由美说道: “我们——你指的是园原基地?” “对。” 槚本把座椅放低到45度左右,然后用力仰躺下去,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因为基地很大、职员和军队很多,这些人会来撒钱造福街道。是吧?” “多少是有这样的原因,不过大宗金钱流动是在别的地方。要是仔细观察这一带就会知道。有钱的并不是住户,而是管理单位。” “什么意思?” 槚本维持了仰躺的姿势,从鼻子发出细声的叹息。 “也就是说,上面的人基于‘硬盖了又大又危险、吵得要命的基地,真是不好意思’的关系撒了一堆补偿金,结果让园原市变成与身份不符的有钱人。这条街的公共设备多到近乎可笑的程度。你知不知道,园原市内有多少间图书馆?” 槚本马上给出正确答案。 “居然有四间。当然是天天门可罗雀。从那条路再下去一点是非常非常大的市民会馆,同时还准备了足以让超级一流管弦乐团前来表演的设备。不过那种盛大场面只在开幕时期有过一次,现在唯有宽广的停车场会拿来当庙会会场。” 槚本对着手表瞄了一眼,椎名真由美则将视线转往巴士站上的时钟,两人同时确认了时间。上午九点五十五分。 “这附近啊,白天还算热闹,不过店家全都很早就收,所以夜里就算大街也是一片漆黑,完全没人走动。行道树啪沙啪沙响,诡异的雕刻从暗处往这边看,只剩下街头点点的灯光,让人心想是不是来到了异次元。天色暗了以后,一些没品的家伙还会聚集过来,像是抢犯啦、色狼啦,飙车族也经常出现。” 然后他摸着下巴,确认偷懒没刮的胡子长到什么程度—— “——我听第三课的人讲过,园原市有ufo飞过、幽灵现身以及怪人出没的谣言,这类谣言的发生率和其他城市相比可是压倒性的多。说不定这条街就是引发那些谣言的温床。” 这时槚本又打了大大一个呵欠—— “好困。” “——喂。你要是睡着我就扁你。” “怎么这样说咧,很辛苦诶——。我要四处打点、预测行程,把这附近全都‘打扫’一遍。浅羽这家伙,迟早会把我们给搞死。” “那是你份内的工作吧?为什么连我都要拖出来?好不容易放假,今天原本想洗衣服的。” 然后椎名真由美像突然想起重要事情似地坐直了身子。 “——喂。” “嗯。” “昨晚应该有发布命令吧,第三次待命。” “嗯。” “命令是在什么时候解除?” “噢——嗯,我收到消息是五点左右,早上的时候。” “那加奈哪有时间睡觉啊!?她不是从早上六点就在那里等了!?” “哎呀,夜里有下来四次?大概在那个时候有稍微打个盹。差不多两小时左右。” “你干嘛不阻止她啊!?长时间待命却没有出击,那跟前阵子防空洞那件事不就一模一样!!我早就说过,那是因为待命期间持续施用的药物没有消耗、直接残留在体内——” 槚本用两边手腕夹住脸颊,声音疲惫地低声说道: “所以才拖你出来啊!” 沉默。 “无所谓,你去啊!要是认为实在不行,那就去阻止她啊!到浅羽来之前还有一点时间?现在还来得及。” 沉默。 “其实今天的事,她并不打算让我们知道。约的时间是十点,先去睡一会,这种话你说得出口吗?” 沉默。 “我知道不行。那家伙也知道。不过也只能担心,要是平安无事所有人大呼万岁那就算了,要是伊里野半路又翻白眼,那就所有人出去飞身抢救。麻烦你了。” 叹气—— “——好吧。最后再问两件事。最近北边那群人又在蠢动是吧?真的没关系?加奈有武装吗?” “有。九厘米和弹匣少了两把。彻夜‘打扫’也没找到什么,这点我想应该是没有问题。” “那最后一件。为什么加奈穿着制服?” “我也认为不可思议。可是又不能问她。我想应该——” “怎样?” “——不,也许是我猜错,不过——” “是怎样啦?” “我忘了是第几条。不过记得园原中学校规有‘外出时希望可以穿着制服’这条。” “不会吧?我就没看过有人假日还穿制服在外面走。” “真的有啊!虽然谁也不会遵守,就算不遵守老师也不会骂,因为过于理所当然最后连自己都不记得,不过仔细看学生手册,发现真的有这条校规。” “——所以呢——” “我想不到其他理由。我想那家伙一定也很烦恼。不过总是不想被人当作不良少女吧?” 透过挡风玻璃,两人直直盯着巴士站一角。 园原交通的巴士不论何时都是空荡荡的。因为使用人数太少、车辆的数目又太多。不过在星期天这个时间,随着目的地不同还分一号到八号的站牌倒是见到了一些乘客在上上下下。根据站牌指示标志,从园原基地开过来的巴士停在位于环状交叉路口最旁边的八号站牌,再看八号站牌的时刻表,本日首班巴士是在上午五点五十分的时候抵达。 然后,就在那个八号站牌,从五点五十分开始等到现在,一直动也不动只顾站在那里的,是伊里野的身影。 穿着园原中学的制服。 两手提着有许多口袋、黑色四角形的包包。 明明一旁就有开着冷气、隔着玻璃的候车室,她却盯着车站的方向动也不动,甚至不会抬起头来看时钟,那副模样看在旁人眼里大概很醒目。从五点五十分到现在,和伊里野攀谈的人物共有三人。第一个人是早上去打槌球的后中年期男性,向伊里野询问要往殿山运动公园的话,该在哪个站牌搭乘巴士?伊里野对他完全不理睬。第二个人是要往园原市民医院整型外科的老太婆,以为伊里野是不晓得该搭哪辆巴士而在伤脑筋,于是主动帮她指路。小姐,你要去哪里啊?伊里野还是完全不理睬。第三个人前来攀谈是刚刚三十分钟之前的事,对象是园原基地的年轻美国兵。自行判定别人需要帮助、然后不请自来是美国兵的特色,他连自己完全不懂日语都不在意,和第二位的老太婆做出主旨相同的行动。hey,这位迷路的girl,第四飞行队里面最cool的我来了,你不要怕。你要去哪里? 伊里野用漂亮的发音,只说了一句话。 滚开。 然后,第四个人出现是在上午十点四分之后的事。 把脚踏车停在车站对面的停车场,跑上可以穿越的地下道出口,一边撞到路人一边低头道歉,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伊里野马上察觉他的身影—— “啊,加奈流鼻血了。” 椎名真由美不自觉地从驾驶席上起身。槚本用单手制止她,快速说道: “无所谓,放心,浅羽至少还有手帕。” 然后翻身坐直,一把抓起被扔在仪表板上的小型无线电—— “大伙开始了。顺序不变不过再重复一次。柿崎和宫岛在前、永江和田口在后、侧面由关谷开始。轮替时机由个人自行判断。万一跟丢也别对浅羽的虫发射讯号。重复一次,绝对禁止把浅羽的虫拿来当作跟踪目标,伊里野马上就会发现。对周边进行最后确认,车站大楼和地球堂,状况报告。” “地球堂”回答没有问题。 “车站大楼”传来小小的问题。 “——啥?” 正在发动车子引擎的椎名真由美说道: “怎么了?” 听了“车站大楼”的报告,槚本下令“在两分钟内加以确认”,然后用不解的表情快速这么说道: “好像有人在跟踪浅羽。” 样子早就有点古怪。 从昨晚开始。 那是哪边觉得古怪——就算这么问她,夕子想必也无法用明确的字眼加以回答。夕子所感受到的,是只有从出生以来一直待在同个屋檐底下生活的她才得以辨识,类似一丝丝不协调感之类的东西。 和平日的哥哥不一样。 搞什么,平常都不讲话,结果还不是一直盯着狗哥——你可不能这么说。要是这么说了,夕子就会脸色泛红大发脾气。还会拳打脚踢。 早上妈妈交代去叫哥哥起床,是前往侦查的大好借口。接到水前寺电话的时候更是肯定没有错,一定有些什么事、而且还是和外星人、幽灵无关的某些事正发生在哥哥身上。 水前寺所说的“重要任务”究竟是什么? “笨————蛋!” 撂下这句话、离开哥哥房间之后,夕子在自己房里竖起了耳朵。听到哥哥啪答啪答跑进厕所的脚步声,夕子做出了决定。 她收起脚步声,擅自进入哥哥的房间。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用鉴识官现场检证般的眼神把房里迅速扫过一遍。睡得乱乱的棉被还清楚留下哥哥跑出房间时候的脚印。那么急迫是想去哪里?闹钟像被踢到房间角落似地躺在那里。枕边散放着漫画与小说,看到混在其中的唯一一本杂志,夕子紧张了一下。 是a书? 错了。是园原市便利商店卖的都会情报志。被倒放的页数直接开着。电影情报栏有个地方用红笔圈了起来。 帝国座·“无轨道女孩、西行” 10:30~12:15 她心想这怎么可能? 夕子打消了这个假设。 那个老哥哪可能做这种不合本性的事。 除了那本杂志,枕边还有其他值得留意的物件。重到可以拿来压酱菜的国语辞典。有印象,是爸爸在哥哥国中入学时候买来的。辞典是从盒子取出的状态,丢置似地摆在地上。 说不定是在睡不着的晚上拿来代替安眠药。 只是这么大本的辞典,要边睡边读有点困难。 抓起颇有份量的封面,啪啦啪啦地翻着内页。 会发现是运气好。因为夕子并没打算那么认真地调查、要是夹在后面一点的页数铁定不会发现。在一百四十页和一百四十一页中间,“a”项结束“i”项开始的第一页,有一张纸躲藏似地夹在那里。 摺成四折的影印纸。 夕子把带有明显折痕的那张纸打开。是入社申请书。希望加入者的姓名是伊里野加奈。希望加入的社团是新闻社—— 希望加入的理由—— 曾经一度打消的假设,随着叫人瞠目结舌的物证又活了过来。 不过这又是什么? 她哀号般地思考着。搞不懂。新闻社应该是地下集团,写这种申请书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班导师的盖印栏虽然盖了“椎名”的印章,不过我们学校哪有叫这种名字的老师—— 是保健室的椎名老师?不过原因是什么? 然而不断膨胀、让夕子感到不安的却是下一个疑问。 这个叫伊里野加奈的究竟是谁? 新闻社的女性社员应该只有一位——和哥哥同班的那个晶穗。 ——该不会是—— 哥哥该不会是在什么时候变得不对劲起来了吧?会不会是因为水前寺的过度影响,哥哥终于也被困在莫名其妙的妄想里面。会不会这份入社申请书其实是哥哥自己写的,这个叫“伊里野加奈”的,是哥哥脑中为了守护地球和平而战的五名超能力战士中的红色战士? “直之!” 心想这种可能性还比较高一点。 “要出门的话,把前面牌子翻个面!” 哥哥要走了。要决定就趁现在。 今天在哥哥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哥哥究竟会变成怎样。 无论如何都想知道。 哥哥是用超快速度骑了脚踏车飞奔出去,所以跟起来很辛苦。 不过撇开这点不谈,要跟踪倒不是那么困难。哥哥目不斜视地踩着脚踏车踏板,就算紧跟在后想必也不会被他发现。而且即使是跟丢了,只要在十点半之前先绕到帝国座埋伏也就可以。只是哥哥并没有绝对确实的保证会在那里出现,而且要是可能,自己也希望能够从头到尾目睹这一切。 于是在这一刻,因为目击难以接受的事实,浅羽夕子整个人呆站在那里。 就在园原车站前面的巴上站,哥哥和女生碰面。 对方穿着园原中学的制服。 长头发。 除了这种程度的特征之外什么也没看到,距离太远是原因之一。夕子的藏身之处是在地下道出口的暗处,那里和两人所在位置成直线约有泳池宽度左右的距离。 原因之二则是此刻两人之间正有惊人的事在进行,所以看不到其他细微的事。女生似乎毫无来由地,一见到哥哥身影就哭了起来,哥哥看似跑近身边掏出手帕在安慰她。两人是站在巴士站,女生低头用手帕捣着嘴巴、加上哥哥在她身旁不知所措的样子十分引人注目。靠得不够近看不清楚,不过大概是哭法让周遭的人感到奇怪。 一阵头晕。 绝对不可能发生在哥哥身上的事,现在在眼前发生了。 夕子由地下道出口走上步道,绕圈似地沿着圆形交叉路口的步道朝八号站牌靠近。虽然心里认为只要别近到认得出长相就不会被人拆穿,不过为了小心起见,还是一边装成在看橱窗一边斜眼去看。哥哥的慌张态度稍微冷静了几分。大概是女生止住了哭泣。 所以这女生就是之前看到的“伊里野加奈”? 现在还完全无法判断。这女生就先叫她“爱哭的女生”,夕子这么决定。 夕子冒着危险往后回头,朝爱哭的女生直直盯了几秒。 从制服看来应该是园原中学的学生,不过那张脸完全不认得. 而且还是个美女。 至少在自己同年的一年级生当中没有这张脸。三年级生也没有。所以是和哥哥一样的二年级生。 对了,制服。 明明是星期天,为什么爱哭的女生会穿着制服。 她心想,没有人会穿制服约会吧? 或许是自己胡乱瞎猜。不过这或许不是什么色情的理由。有可能是这样的剧情,那个爱哭的女生是新闻社的新社员,也就是水前寺新的手下,要到必须留意打扮的地方去取材之类的。没穿制服的哥哥只是陪同或带路的人,都会情报志上的红圈圈未必就是今天要去的地方,这样水前寺打电话来的事也能得到说明。 只是,这样并不能完全错开约会的可能。 而且完全无法说明,为什么爱哭的女生会哭。 两人开始移动。夕子心想还是先跟在后面。 因为人潮相当多,可以近距离的跟踪。爱哭的女生拿着黑色四方型、附了很多口袋、大概是尼龙制的包包。看起来相当重,明明有肩背带却还是用左手提着在走。夕子心想,好像放小偷或间谍在用的七件道具的包包。怎么看都不像女生在约会时会拿的东西。 爱哭的女生边走边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刚才还在哭泣的事就跟假的一样,对周遭一切全都抱持着稀奇到不得了的态度,频繁地驻足。观看橱窗还能理解,可是她对错身而过的孩子、电线杆上面张贴的纸条、形状有点古怪的看板,什么都有兴趣,因此似乎不太说话。哥哥为了避免冷场正拼命在东拉西扯,这点从后面就清楚看得出来。换个名字,“东张西望的女生”。 从方位判断,夕子确认两人是往帝国座的方向在走。 就在多转个弯、就能看到电影院看板的时候。东张西望的女生似乎想到什么重要事情,突然站住脚步、朝背后转身。夕子完全慌了。 有一瞬间,和东张西望的女生四目相望。 夕子毫不迟疑、迅速奔入位于一旁的小钢珠店。 ——被发现了!? 又不是被哥哥看到,不要紧。自己对自己这么说。只是逃入的场所不太妙。小钢珠店的四周全是玻璃,除非躲到店后面,否则从路边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东张西望的女生说不定会带着哥哥回来确认自己的身份。不过到店后面有点可怕。店内虽然感觉时髦且漂亮,不过声音很吵,机台前面坐的大人看起来又全像是银行抢犯或绑架犯。爸爸不玩小钢珠,夕子认为小钢珠店里的大人都是流氓。 “喂。” 夕子整个人跳了起来。 “你在干嘛?” 是店员。黑色衣服一点也不合身。看起来像大学生。 “我在躲人。” 被东张西望的女生看到之后那份震惊还没消除,脑袋还没运转到足以撒谎的程度。 “帮我看看,出去后右手方向,那两个人还在不在?” 店员皱起眉头“啊?”地一声。被他的口气吓到,夕子不自觉地低头说声“拜托”。店员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哪两个人?” “国中生。一男一女。男的穿牛仔裤t恤,女的穿学校制服。” 店员盯了夕子一会,视线移向店后面确认老板不在之后,把脚踏在自动门脚垫上。然后光露出半边脸、朝着路的右手边张望。 “——还在不在?” 夕子朝着店员方向探身似地问道。 店员低声回答: “女的在讲电话。” 店员视线依旧盯着路的右手边,对着夕子招手。夕子提心吊胆地走近。从身高颇高的店员身体下面朝外张望,店员突然又把脸缩了回来,用硕大的手按住夕子的头。 “等等。男的往这边看。” 大约十秒之后,店员再次往外张望。夕子跟着他的动作。 “是那两个吧?” 在店员的下巴正下方,夕子应声点头。东张西望的女生站在离小钢珠店大约十公尺左右的电话亭里面,背向着这边,哥哥似乎在外面等。换个名字,“打电话的女生”。 “那些人是谁?欺负你的人?” 要是坦白加以说明,恐怕是说来话长。 “不是。虽然不是,不过不能让他们看到。有一些原因。” 店员嗯地应声—— “——不过还真奇怪。” “哪里奇怪?” “那边的电话常常故障。我刚刚才插了电话卡,原本想给朋友打电话。气死人,原来已经修好了。” 这次换成夕子嗯地应声—— “啊,不过我们学校的电话也是这样。正门有三台电话,右边那台常常故障。同班的小姬说是故意的,说是电话公司的阴谋。” 这个时候,打电话的女生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和哥哥一起快步往前。 看来继续跟踪没什么问题。 “我该走了。” 店员只有“喔”地一声。 “谢谢。” 夕子走出小钢珠店,边走边跳舞似地回身道谢。小钢珠店不全是流氓,也有好人。 穿过人潮、迅速绕过转角,来到了比之前宽广几分的道路。见不到两人的影子。不过电影院的看板就在前面,既然到了这里,想必两人的目的地就是帝国座没错。为了确认时间,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带表,气得大骂。不过应该就要十点半了。见不到两人的影子,是因为他们加快脚步赶赴电影上映的时间。夕子也开始加快脚步。边跑边抬头望着看板。“无轨道女孩、西行”。光看看板就清楚得到这是青春加格斗动作片的印象。当成约会用电影实在不是聪明的选择。连星期天客人都很少,售票口里面只有双颊泛着老人斑、介于“阿婆”和“老阿婆”之间的生物在打瞌睡。 她站定一秒、大口吸气、抹掉额头上的汗。 跑向售票口。在透明强化玻璃对面有着仿佛从绳文遗迹挖掘出来的古老座钟,指针指向十点三十二分。 然后,有两个声音叠在一起。 “学生票一张!” 彼此都对对方声音有印象。 彼此都从售票口采出头来,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 “噢,真是巧啊,浅羽!!” 是水前寺。 用无线电确认过后。 “看来——” 槚本低声说道,似乎还挺乐的。 “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个巨大阴谋正在进行。” “或许早该料到会有这种事。” 椎名真由美提出指责。 “记得是你说的,有个双人组在暑假期间于殿山山腰,针对第四停机坪加以监视。那对双人组就是浅羽和水前寺吧?” “那个水前寺可不是笨蛋。他该不会二十八岁了吧?那副长相还若无其事地说什么学生票一张,我要是售票小姐就绝对不信。” “真过份。说不定他自己私底下很介意。” 槚本啪沙啪沙地抓头,散了满地的头皮屑。其实他已经三天没洗澡了。 “——哎呀,这有一半算是赞美。要是脑袋里的东西不行,看起来哪能像二十八岁。那家伙在升学调查表上认真写着‘cia’,把教职员室弄得一团混乱。cia哪里好啊?” “总比我们这里来得好。升学指导最重要的是尊重本人的意愿。对了——” “啥?” “他们俩在殿山埋伏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加以排除?” 槚本露出见到下等生物似的眼神。 “女人就是这样。” “什么意思?” “居然讲出这么俗气的话。你听好了,那可是后山的秘密基地。花了整个夏天,针对谜样的园原基地加以监视。到附近田里偷西瓜,对着情侣的车子丢鞭炮,喂食野生的狐狸,一件接着一件。” “那…那两个人做了这些事?” “连我都想加入他们。坦白讲,我在八月初的时候终于无法忍耐,真的想去加入他们,结果被木村那个白痴阻止。” “——算了,反正我是女人,而且还是白痴。” 这时椎名真由美再度正色说道: “不过,这样不太好吧?水前寺确实有他敏锐的地方,居然盯上第四停机坪,实在十分聪明。要是被他拍到照片或录影带,看你要怎么处理?” “我可没那么蠢。你以为前一阵子,那艘反潜航空母舰为什么会停在海峡那边?” “——慢、慢着。怎么回事?” “噢,只有在七月底的时候做过一次,让狙击机紧急迫降在第四停机坪。当时是清晨,那些家伙似乎没发现。” “你、你居然为了那两个人,把航空母舰也叫来!?” “是啊。然后还把manta整批移到那里” “白痴啊!?你绝对有病!!” “——只是——” 睡魔似乎回头了,槚本的声音失去气力。躺平在座位上闭起了眼睛。 “在那时候,那些该死的家伙跑来说要进行torch的测试。要是那两个人不在后山,或许早就回绝了——不过咧,实际上也是这样。” “什么是torch?” 槚本微微张开眼睛。 “叫什么咧,正式名称忘了。就是manta由超高空往母舰降落时所需的导航系统之类的,那时候是——那台改良型的发展型了bug fix版,大概就这一类。忘记都无所谓的东西,我只记得事情径过。” “该死的家伙,最近老来这种事。” “可是manta也是他们做的。” “加奈好可怜。跟白老鼠一样。” 槚本细声叹气。让椎名真由美有种“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感觉。这时无线电冒出“我是梶原”的声音,槚本像身体被鞭子打到一样爬了起来—— “怎么了?” “——呃、因为有交代过感觉不错的话要通报,所以我来通报。” 槚本想着,我有讲过这种话吗?浅羽夕子和水前寺邦博的闯入让人有点兴奋。完全赶走了瞌睡虫。 椎名真由美的眼神开始发光。从槚本手中抢走无线电—— “感觉不错是什么感觉!?” “噢,就是头在肩膀上这样——” “可以进去吗!?” 无线电另一边的梶原似乎正在苦笑。 “——也是可以。我们掌握了西侧后门。” 看到椎名真由美急急忙忙扯掉安全带,槚本猛然说道: “不要这样。” “为什么不要?” “被她发现就完了。” “不会啦!” “就算别人没发现,伊里野也会发现。要是她发作起来不想活了,从校舍屋顶往下跳,你就负责在下面把她接住。” “难道你不想看?” 槚本一脸疲倦地瘫在座椅上。最后终于说道: “想看。” 变成半强迫地被带进来的局面。 因为夕子匆忙出门、忘记携带的东西,除了手表之外还有一件。 就是钱包。 基于这个原因,票钱由水前寺来出。不知道在想什么,水前寺连导览册、可乐和爆米花都帮夕子买好。夕子问他为了什么,水前寺嘿嘿嘿地笑着回答说这也算是变装的一种。 于是夕子现在坐在小猫两三只的场内左后方座位。右边是水前寺。荧幕上报导北方情势的宣导影片已经结束、开始播放电影,不过水前寺却对电影看也不看,用小型望远镜朝着并排在中央座位的两颗后脑勺死命观察。 不但被带进来,还和水前寺一起在电影院里看电影。 夕子觉得自己完了,只能嫁给他了。 哪里是什么巧合?水前寺早就算准了今天的事。哥哥和打电话的女生目的地是在这帝国座,会来看十点半的场,这些他一定打开始就知道,然后跑来售票口埋伏。然后那两个人出现了,不过还跟了自己这个多出来的。 “——诶。” 水前寺依然盯着望远镜,“嗯”地回答。夕子细声说道。 “你知道多少?” 水前寺同样细声说道: “先来交换情报。不可隐瞒。从你开始。” “干嘛啊!” “你手上的情报一定比较少。先听你的会比较快。” 夕子虽然哼了一声,不过还是说道: “——从昨晚开始,哥哥就怪怪的。去他房间一看,找到电影时刻表上画了红圈的杂志以及名为‘伊里野加奈’的人的入社申请书。跟在哥哥后面一看,他在站前巴士站和爱哭的女生会面。那时爱哭的女生在哭。然后爱哭的女生变成东张西望的女生,再变成打电话的女生,最后到达这里。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水前寺放下望远镜,转头望向夕子—— “我确认一下,那个什么女生指的是伊里野特派员是吧?” 夕子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指着并排在中央座位的左边头壳—— “就是那个人吧?那个人就是伊里野加奈?” “太大声了。” 夕子倒吸一口气。不自觉地低下头,窥视着中央座位那两人的动静。 “你的情报挺有意思。入社申请书的事我是第一次听到。伊里野特派员会哭也很惊人。让人难以相信。” “那换你了。” 水前寺突然皱起了眉头。然后再次举起望远镜,探出身子。 “喂,换你了。” “嘘!” “好奸诈。” “他们两个正在讲话。” 水前寺这么说道。然后递出单边的内耳式耳机,夕子这才初次发现原来水前寺戴了那样的东西。仔细一看,耳机线前端消失在水前寺放于隔壁座位的包包里面。 夕子把耳机塞入耳朵。 什么都听不见。不过和电源切断的时候不同,感觉像是在听无声电话。 “这是什么啊?” “实况连线。” 就在这时候,耳机清楚传来哥哥的声音。 ——想睡吗? 然后就在夕子看着的前方,哥哥隔壁的头摇动着。 水前寺朝着眼睛瞪大的夕子瞄了一眼,用嘴角笑道: “为了准备这次的约会,昨晚我和浅羽特派员在简餐店‘清水’举行了秘密作战会议。你在浅羽特派员房里找到的杂志,就是当时的资料。不过这次会议还有另一项重要目的,也就是在浅羽特派员的物品当中置入小型窃听器。” “这件事哥哥他——” “他当然不知道。” 好过份,夕子心里想着。究竟把别人的约会当成什么? ——觉得困的话就睡吧! 又传来哥哥的声音。 仔细一看,哥哥隔壁的头摇动着,不过稍过一会却又咕咚咕咚地打起瞌睡,最后终于低垂不动。 然后那颗头像被磁铁吸引似地,慢慢倒向哥哥的方向。 “噢噢!” 水前寺发出了声音。 夕子同样嘴巴半开地盯着。伊里野加奈似乎终于睡着了,头部紧靠着哥哥。虽然只看得到头不是很确定,不过身体大概有一半是依在他身上。 水前寺简直就像在场边对拳击手发出指示的裁判,握紧拳头小声呐喊。 “浅羽特派员!这时就要啵下去!为了明天快啵!!” 不过哥哥的头却纹风不动。 应该过了颇长一段时间。夕子盯着哥哥纹风不动的头,被连自己都不甚了解的情感狂涛翻卷着。哥哥正在猛烈挣扎,眼睛耳朵都已顾不到电影,这点可以明白。只是—— 哥哥会啵下去? 还是不会? 自己是希望哥哥啵下去? 还是不想? 在这时候,传来大门轻轻打开的声音。 因为外头的光线射入,场内稍微变得明亮,然后很快便又转暗。夕子不自觉地往后转头,见到刚进来的两位客人坐在最后一排右边的座位。长相和细部特征因为太暗了看不见 ——很怪。 她心里微微地这么想。 觉得很怪的第一个原因。这部电影再怎么说也是年轻人看的。场内人数稀少的客人看来几乎全是国中生或高中生。可是这两人看起来却是成人,而且还是情侣。成人的情侣会来看这种电影? 觉得很怪的第二个原因。场内疏疏落落,正中央的好位子还有那么多空位,为什么偏偏坐到最后一排。自己虽然也是坐在角落,不过那是因为背后有着和电影全然不同的目的—— 所以,那两个人说不定也是这样。 譬如想摸黑做些色情的事之类的。 呀~~~~~~~~~~~~~~~ 椎名真由美用槚本勉强可以听得到的声音拼命欢呼。然后还暗暗指着那不可告人的景象。 “哎呀~~~~~~~~~~紧紧贴在一起耶~~~~~” “闭嘴!不要手舞足蹈的,装作没看见。” “可是你看那边~~~~这样的加奈我是第一次看到~~” “——噢,其实是睡着了吧。” 椎名真由美的口气突然间回复冷静—— “你也这么认为?” 槚本微微点头,干脆地说道: “伊里野不会耍这种小把戏。她缺乏这种智慧。” “——算了,也好。只要相处和睦就好。” “倒是浅羽,那家伙是在看什么电影。” “到电影院来看电影是有哪里不对?” “笨蛋,电影本来就是次要的。不然干嘛特地约来这种空荡荡又暗濛濛的地方。” “诶——不是啦,绝对不是。会这么空荡荡只是偶然,浅羽没算计到这么多。” “哎呀,这种藉口我不接受。管它是不是空荡荡,到口的肉居然不吃。上啊浅羽快上!至少也要啵一下!大胆地给他啵下去!” “浅羽不可能啦!不过年轻真好,等到再老一点,就连电车里头或是公园都不介意了。好纯情啊——” 槚本没力地垂下了肩。随着叹息仰望起黑色的天花板。 “——哎。不能说人家。其实我也做过同样的事。” “大姊姊最讨厌人家说谎。” “哎呀,是真的。” “告诉你一件喜事。最近总务、会计、广告的受害者要联合组成告诉团来控告你。我非常期待,说不定会因为性骚扰而出现世界首次的死刑判决。” “你啊,木村那些人的话能听吗?再怎么说,我也有过和浅羽同样岁数的年代。” “没有。你就是没有。” “你第一次和男人接吻是在什么时候?” 在电影院的黑暗中,椎名真由美涨红了脸。远远映着荧幕的反光,从侧边几乎难以察觉。 “你管我那么多。” “那你可以不用说,不过我有自信比你要来得晚。你听好了,我第一次和女人接吻,要忘也忘不掉——” “慢……慢着。免了吧,不用发表这种事。” “是在二十六岁的秋天。” 椎名真由美陷入难言的沉默,然后—— “嗯。” 一声。然后马上接着—— “可是我有听说,忙完加奈的转入工作后,大家不是去喝酒吗?那时你不是还自豪说自己从以前就很受欢迎?” “搞什么,这种事你居然还记得。不过那不是假的,我是很受欢迎。” “庭上——我抓到证据——被告为了掩饰自己过往的暴行而作出了矛盾发言——” “我被告白过无数次,甚至连隔壁学校的女生都会送来情书。不过我完全不理。就算没有不理,还是不曾真正的交往。那时觉得跟女人黏粘来粘去的很逊——不过只是自己的借口,其实是因为根本没胆。” 椎名真由美的眼神还是相当怀疑—— “——没胆又有什么关系,对方都自己来告白了。” “大概是自我意识过剩吧?因为是乡下,只要和谁一起从学校回家,隔天马上就有谣言,会被朋友嘲笑,我死也不想这样。我对被告白这种事真的很害怕,拒绝了对方还会哭。不过就因为我这样持续拒绝,结果反而出现诡异的人气。说什么槚本和其他受欢迎的男生不同,不知道他真正喜欢的人是谁之类的。真是开玩笑,我肚子里塞的可都是一些变态妄想。” 明明是悲惨的过去,却用带着莫名欢乐的语气说着。槚本的嘴角同样带着笑意。 “我当然也有一两个喜欢的女生。可是扭头往教室后面一看,我喜欢的那个正和其他女生一起安慰午休时间被我甩掉的家伙。我又怎么样也拿不出自己告白的胆量,于是就在犹豫不决之间被其他男生抢走。我是真的很烦恼,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只有我遇到这种事?结果因为恶性循环的结果,我变成了‘不轻易被女生打动、强硬又酷的我’,被狗屁不通的自尊心围墙给困住了。最别扭的就是这个时候,到大学时期还无法解开这个魔咒。” “你大学念哪里?” “当地的国立大学。父母说这样才肯出钱。” “结果呢,出现什么样的救命女神?” “哎呀——超可爱的。” ——是哪边的哪个人,叫什么名字? 椎名真由美本想这么问,结果话到嘴边就吞了回去。 直到目前为止的往事,槚本连一个具体的名字都没提到。 也就是说,槚本所说的是事实,当时槚本是个有自卑感的大学生也是真的。不过现在可就不同了。现在的槚本,恐怕是全亚洲最危险的男人。从里到外收到各种不同封号,北方那些人想必也已掌握到他的存在,然后自己远比槚本还要接近‘现场’。今天要是在这里听到槚本从前女人的名字,之后一旦落到谁的手里,然后自白剂一打,目前已经结婚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幸福地居住在帝都八幡区上代三之六十五之二本名小松由希子的某人正要准备晚餐打开冰箱的时候,说不定蔬果室里就会有暗藏的四公斤c4炸药当场爆炸。这一行会发生什么事根本难以预测。尤其最近更是这样。 “进了大学之后,周遭全是不认识的人。和国中升高中的时候不同,就像全国性的重新分班一样。我觉得有种重生的感觉,于是就在基础讨论的课堂上和隔壁位子的女生说话,说好下回一起去哪边玩。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约会。我拼死命想着到底要带去哪边才能让她开心。不过因为就在老家,我也知道附近没什么适合约会的地方,加上我又没车。我到现在还搞不懂自己当时在想什么,约会当天我已经错乱了,把那女生带到当时自己最常出没的地方。” “什么地方?” “钓鱼场。” “什么?” “钓鲫鱼的钓鱼场。” “诶?” “没想到却很适合。对方一刚开始连饵都不敢碰,最后却钓到两条一尺左右的鲫鱼,高兴得不得了。就在两个人带着一身蛹粉气味回家的路上,那女生说下回绝对还要再去。我心想,说不定对方没把这当成约会。不过我可是那么打算的,要是没有那回的成功,我想也不会有今天的我。” 然后两人沉默了一会,看着电影。 “——所以二十六岁秋天的初吻,对象就是那个人?” “不是。那是另一个故事。” “喂,我们怎么会扯到这里来?” “说来说去还不是你害的。我说我懂浅羽害怕的心情,结果你就不信。你听好了,我也有过为了女人流血奋斗的时代,所以我有权这么说。上啊浅羽,大胆地上啊!” 这时候,主角宫本京子在绝对不大的荧幕里头发出了悲鸣。老旧的扩音器将那声悲鸣化作非人类的惨叫声,传到了场内阴暗的角落。 伊里野的头抖动了一下。 她跃起似地离开了浅羽的肩。 “你看,被吵醒了。” 槚本一副用不着你说的模样,仰躺在椅子上。或许是伊里野突然间低下头来,头被椅背挡住了看不见。浅羽正努力在说些什么。 “在说什么啊。” “你的睡脸比电影还要迷人之类的,至少也要这么说。” 急着将自己的事摆到一旁的槚本随便说说,然后咯咯咯地笑道: “——对了。” 他把搁在脚边的黑色包包抬到膝盖上。轻轻拉开拉链、揭开套子,陆续取出里面的物件。携带用无线电、笔记型电脑、连接线、两副耳机。 “喂,你想做什么?” “不要转头、用眼睛看。这里望过去十点钟方向。水前寺就坐在后面数来第三个、左边数来第二个座位。” 椎名真由美的口中轻轻溢出“啊”地一声。眼睛只顾着看伊里野粘在浅羽身上,把这件事都给忘了。 “——是吗?那隔壁那个小不点就是夕子?” “因为隔壁是水前寺,看起来才小。其实身高跟浅羽差不了多少。” 槚本忙碌地移动双手。把耳机塞进耳朵,用连接线把无线电和电脑连在一起,立起调频设备。 “刚才梶原不是说过,浅羽身上发出诡异的电波?” “你不是也说叫他不要管?” “因为打扰到可就不好了。我想应该是水前寺干的。他在浅羽包包里偷偷塞了窃听器,偷听他们对话。机会难得,我们就来免费接收他的电波。” 频率在梶原的报告中已经知道。uhf398.605。市面贩售的窃听器经常使用频率都是六码,这正是其中一种。换作平常的水前寺应该更加用心,这回可是水准下滑。想必是没时间大肆准备,只好用市面所贩售的拿来凑数。那家伙昨晚也熬夜吧,槚本想到这里就发出奸笑。 耳机清楚传来浅羽的声音。 ——这、这个,你在课堂上也经常打瞌睡。 “猜对了——” “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听。” 槚本递出第二副耳机的时候,水前寺突然站起身来。槚本和椎名真由美同时低头。水前寺消失在标有“toilet”箭头的大门内侧,然后很快又回来。 哥哥正在说话。 ——你是不是有在打工?所以才会弄到这么晚。啊、不,没什么关系。我们学校虽然禁止打工,不过我有很多朋友在做。 夕子一边把下巴顶在前面座位的椅背上、直直盯着哥哥的头,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耳机里所传来的哥哥的声音。这时水前寺从厕所回来了。夕子的身体挡住了座位前面的通路。她正想着不说“借过”自己才不让路,没想到水前寺却直接在夕子左边座位坐了下来。 槚本立刻做出了决断。 “走了。水前寺发现了。” “咦?啊、慢着——” 椎名真由美拦住了从耳朵里面拔出耳机、迅速收起笔记型电脑的槚本。 “慢着,怎么回事?” “水前寺换了座位。水前寺原本坐在浅羽妹妹的右边,从厕所回来之后这回换到了左边。” “——所以呢?” “有问题。一般不会这样。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浅羽,帮我拿那边座位上的包包。” 夕子不理。 “浅羽——” “自己拿。” “快点啦!动作尽量自然一点。” 夕子一脸讶异,嫌麻烦似地探出了身子、抓住水前寺包包的提带。不过却重到单手提不上来。于是用两脚离地的离谱姿势、实在说不上自然的动作将包包交给了水前寺。 “里面放了什么?” “无线电、备用无线电、掌上型电脑d相机、记忆式录音机、放大型麦克风、夜视镜、红外线投光机、改造过的一般碱性电池七颗、还有啥咧?” 水前寺深深坐进了椅子,缓缓开始动手。从包包里头取出电脑,用连接线和无线电加以连结。 “你想太多了,这算哪门子理由,为什么坐的位子不一样你就那么在意?” “也许他有什么打算。换到左边座位浅羽的妹妹就会挡住,水前寺的动作我们多多少少会看不见。” “那你说,他躲在夕子后面想干什么?” “谁晓得。等晓得就来不及,到时看你怎么办。就算他没发现,我们也待得太久了。时间差不多了。” “等一下啦,再等五分钟,五分钟就好。加奈好不容易醒了,两人正要讲话。听听他们在讲什么,这也算工作之一吧?” “从昨晚开始就很古怪。” 水前寺将掌上型电脑藏在膝头似地摆着,硕大的手在娇小的键盘上面飞舞。 “这个区域交错着诡异的秘密通讯。不但出动强力的扰频器,发讯源头是复数且不断移动,讯号强度没那么强。一开始感觉通讯并不是那么频繁,在上午七点左右一度还停住了,到九点左右才又一一开始,到了十点通讯量突然暴增。说到十点,那是浅羽、伊里野两位特派员相约的时间。” 夕子皱起眉头—— “——所以呢?” “也许在监视两位特派员的不只我们。” “可是——” 也许只是偶然。玩着无线秘密通讯、毫不相干的玩家刚巧在十点左右热闹地开始通话。 “还有另一个原因。暑假和浅羽特派员一起在园原基地后山埋伏的时候,曾经多次旁收到和这很像的秘密波长。恐怕是有组织在监视我们。带着同副装备的一群人,这回盯上了浅羽、伊里野两位特派员。” 什么跟什么啊?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哪里的谁会有这种兴趣—— “——啊?” 古怪双人组。 明明是成人还来看这种电影,而且还坐在角落的那对情侣。 “对、对了,在那边有——” “不要看。” 夕子不自觉地想往四点钟方向回头,却被水前寺细小而尖锐的低语声给制止。水前寺停下动作,用斜眼朝夕子一瞄,然后发出奸笑。 “——你发现了。了不起,怎么看出来的你不赖嘛浅羽夕子。下回务必加入我们社团,只是这么一来‘浅羽特派员’就变成两位。该怎么办?” “怎么办呢?” “‘哥哥’‘妹妹’的叫法也很无趣,直直和夕夕你觉得怎样?像熊猫一样,很可爱吧?” “不是啦!不是在说这个。我是说那两个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要怎么办? 水前寺只给了一句回答。 “加以爆破。” 听起来不像玩笑。 “那两个人的身份要是和我所想的一样,那么想必我们的存在、以及我们在浅羽特派员身上装设窃听器的事全都知道。刚才我装成要去厕所稍微瞄了一下,感觉他们好像从包包里头拿出了东西、偷偷摸摸地在做什么。我想恐怕是用自己的无线电,在旁收从我方窃听器所传出的电波。要想甩开旁收、同时毁掉他们难得的窃听机会,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这样。” 水前寺将手伸进包包,切断了窃听用无线电的电源。夕子的耳机随着“哔”一声电子音陷入了沉默。 “从现在开始,我要针对和窃听器同样频率输入强力电波,把他们的接收器给烧断。耳边肯定会听到惊人的噪音,说不定线路还会冒出火花。要是那两个人惊跳起来就代表我们‘完全猜对’。你听好了,夕夕,你的任务就是事先盯紧全场。确认除了那两人之外还有没有谁跳起来,然后支援撤退工作。事情开始之后直接抓着包包,往那边的门落跑。在路的另一旁有咖啡店,我们就在那里会合。要是等了三十分钟我还没有出现,那就告诉浅羽特派员说‘在老地方藏了信件’。有没有问题?” “——不要叫我夕夕。” “了解。” “要是骚动起来,我想会被哥哥他们发现。” “应该会吧。不过被他们发现骚动倒无所谓,发现在那里的人是我们可就惨了。请遵照指示行动。” “什么都要我做,真奸诈。那你要做什么?” “马上你就知道。” 在电影院的黑暗中,水前寺露出无敌的笑容。从包包里面取出附有闪光灯以及自动快门的小型相机。确认了电池还有没有电、底片是不是忘记装。 然后把写着“园原电波新闻”的臂章挂在手臂上。 过了好一段时间,伊里野才应声点头。脸颊还红红的。 因为时间隔得太久,自己到底在最后问了伊里野什么问题,连浅羽自己都想不太起来。 “啊、呃—” “对了,你在打工。是什么样的打工?” 如果要说这么问有什么打算,当然是因为浅羽想到同样的地方打工。管它会不会弄到很晚,甚至不收打工费用都没关系。 “基地的工作。” 伊里野这么回答。表情非常僵硬。不过浅羽并没有看到。浅羽本来就不是可以在极近距离一边直视着女生的脸、一边讲话的高手。我会不会太啰唆了、要是说太多会不会给别人带来困扰、不过应该没关系吧、反正附近座位都没有人,心里想的全是这些散乱的思绪。 ——基地的工作。 散乱的思绪重新聚焦在别的事情上面,变成了水前寺的脸。 “那我也可以做吗?” 会这么问,绝对不是因为水前寺的缘故。 “那不行。” 伊里野立即回答。 “绝对不行。” 而且还是连发的拒绝。 空气变得凝滞。伊里野为什么非得用到如此强硬的说法,浅羽自然不会明白。因为不明白,所以心情萎靡。越是不明白,越是觉得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招惹伊里野讨厌的话。话头接不下去,浅羽失去继续说话的勇气、陷入了沉默。那份沉默这回反倒逼迫着伊里野。她侧眼瞄着浅羽的模样,咬着嘴唇,两手在膝盖上面交错纠缠。 伊里野正想说些什么。 这时候,荧幕里切换成夜景,场内的阴暗更加深了一层。 然后,就像等着这个时机一样,浅羽和伊里野背后响起女人的惨叫。 那声惨叫并不是恐怖电影似的惨叫,而是遭遇到意想不到情况时的惊声叫喊。感觉并不是那么迫切、而且也不是很大声。事实上,在当时场内寥寥可数的客人当中,马上转身的只有半数左右,其中并不包含浅羽和伊里野。而那半数之所以转身,并不是因为期待看到什么大事。反正不是丑女被色狼摸到胸部、就是粗心的人被可乐泼到膝盖之类 可是,那转身的半数却见到了相当意外的场面。 首先是电影院的黑暗,接下来是从放映室窗口射向荧幕的光束。 在黑暗之中,有男人。 还有女人。 两人都已经从座位上起身,男人抓着女人的手,像拖拉似地由左手后方的门正要逃到场外。 然后,有第二个男人。 他是身高六尺的高个子。单手拿着板擦大小的什么东西,尾随正要逃走的男女,一一踏过没有客人的座位,用惊人的气势往前突击。 其实当场还有第二个女人。正确说法应该不是“女人”而是“女生”,胸口搂着看似很重的包包,颠颠倒倒地扑向右手后方的门。不过这件事谁都没有发现。因为第二个男人的行动过于唐突,简直就像赶赴战场的兵士,所有人全都被那份眼底的震撼夺去了注意力。 往前突击的第二个男人发出嘈杂的脚步声,所有场内的眼睛终于全部回过头来。 不过第二个男人脚程相当强健。就在身影映入浅羽和伊里野眼中的时候,第二个男人已经站在猎物眼前。就像锁定了跨越最后一排座位、正想从门边溜走的男女一般,他用板擦抵住了脸。 是相机。 闪光灯连续划破黑暗。 时间点相当微妙。目标男女已经位在门外,第二个男人用十分勉强的姿势站着持续按动快门。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将男女的身影摄入相机。关于这一点,想必连第二个男人自己都不确定。 所有的事,全都发生在放映机的反光里面。 然后闪光灯的闪光让场内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全都暂时失明。 浅羽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再次张开眼睛的时候,事件的主角们已经全部退场。眼前仍是电影院的黑暗,从放映室窗口射出的光芒闪耀着灰尘颗粒,唯一一点,就是左手后方的门出现微微的摇晃。 “——刚…刚才是怎么回事?” 浅羽望着伊里野。 伊里野也用“我不知道”似的表情,微微歪着头。 场内的低语声突然变大。谁在说着“有烧焦味”。 放映机停止。场内终于亮起了灯光。 番外篇 就因为是这样 才打开行李不到十分钟,报纸业务员就来了,用穿了安全靴的脚尖抵住挂着链子的门缝,唠唠叨叨地反复说着卑屈的台词。送你洗洁精送你啤酒券,只订一个月也行,甚至那个月免费请你看都行。我们公司只要累积五十份订单就能收到微薄的奖金。这边刚好是第五十份,就算不收你钱我也赚到。你省了报费我拿到奖金公司又有业绩,大家都hpppy。喂,拜托啦! 请他离开。 把金属球棒插进准备好的伞架,回到六叠房间闻着崭新榻榻米的气味,怒火依然未消。 ——真受不了。 报纸业务员看来看去全是那副德行。“送你这个送你那个麻烦收下这讨厌东西”,强迫别人似的说法。既然要推销东西,说说那件东西的好处可是最低限度的基本道理,为什么连句推销的话都没有。明显可以看出推销员自己就觉得那是“没路用报纸”,听的人有种推销员本身都不想要却被强迫推销的感觉,心情变得很差。加上没礼貌又很啰唆,有时看到是女人认为好欺负还会频繁出现.记得有谁说过,日本报纸是由知识分子在写、不良分子在卖。 环视着房里散落的纸箱,椎名真由美发出了叹息。 “——算了。” 只要有地方睡就好,今天先到这里为止。 明天再来开行李吧! 她拿起丢在房间角落、被自己给遗忘的便利商店袋子。三罐啤酒隔着塑胶袋冒出水滴。拎出一罐,剩下的连袋子一起塞进空空如也的冰箱。扩音器在某个远处播放着社区广播的“远山日落”旋律,腔调仿佛朗读著作文的女子嗓音不停地回响。已经七点了回家时请小心车辆、回家之后要做作业帮忙家事洗澡刷牙早点睡觉。 ——多管闲事。 把没装窗帘的窗户一口气打开,赤脚走出阳台。 心想何时开始,白天变成了这么长。从福原庄二零二号室的阳台可以看到颜色很深的夕阳天空,还能眺望老得有点味道的房舍,仰望连当避难所都不够格的小小公园。风吹过来,白色背心贴住了汗水涔涔的身躯。 拉开易开罐。 她不自觉地发出苦笑。刚搬进来的六叠房间加上还没打开的纸箱加上阳台加上夏日黄昏,简直像是纸牌里的人物,或是不够聪明的啤酒广告剧情。 喝一口。 以园原中学保健老师身分赴任的日期是在六月最后一天,也就是三天以后。 原本应该要更早进入“现场”,不过因为犹豫不决的美国空军高层和自卫队从旁干涉,结果预定时间延迟了许多。赴任之后要从现场收集更加详细的情报,可是马上就是暑假了,时间不多。暑假以后“艾莉丝”进入现场,任务改为加以支援。 再喝一口啤酒的时候,心里想到。 忘了要给基地打电话。 必须把安全进入房间的事通知他们。 再喝一口啤酒,开着玻璃门回到了房间。 盘腿坐上榻榻米,把电话机拉到身边。 这时电话突然响起。 糟糕。可能是一直没连络的事被人发现,然后打电话要来说教。慌忙拿起话筒—— 连说喂的时间都没有。 “喂,电视,打开电视!” 是槚本。 “突…突然这样是要干嘛?喂,先坂在不在那里?” “不管了——你先开电视!有个节目超有趣的!” 在搬家之后,椎名真由美首先插上插头的电器用品是冰箱、电话以及电视。17吋的电视就摆在身旁纸箱上面,遥控器不晓得塞在行李的哪边。 探出身子,按下电源键。 “哪个频道?” 槚本怒吼一声“26”,然后突然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地大笑。 节目真的那么有趣? 在频道切换键上按了好多次。 然后就在画面右上方显示变成“26”的时候,突然传来神情激昂、络腮胡子加上光头的中年男子热切的辩论。 “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你们什么也看不见!你们戴上名为常识的有色眼镜,而遮住了心灵之眼!听好了,目击者明明有那么多!目击者之中还有小学生以及庙里的和尚,甚至还有警察!你觉得小学生会对成年人科学家以及记者说谎 吗!?和尚以及警察哪里会胡说八道、让自己的社会立场出现危机!?答案只有一个!他们所说的都是事实!!” 话筒中的槚本随着“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而大笑出声。 这张脸有看过。 就是因为这样——这样的连续攻击也很熟悉。 正确名字想不起来。是叫葵什么的吧。或许不是。总而言之,名字就像自我意识过剩的国中生把诗寄到哪边投稿之时会用的笔名。涉猎范围遍及所有异常现象的研究家,那个领域的媒体常客之一。 画面的角度切换,大婶进行反击。 “你啊,这种说法对小学生太失礼了。不要把小学生当成傻瓜。说个谎骗骗傻瓜大人,这种小学生可是多得很。要是拿你这种人来当对手,那边的小鬼都能用‘地球是四角形’来骗过你。因为你从一开始就相信‘地球是四角形’啦。和尚和警察也是一样。像你这种人,就某种层面来讲是相当纯真,我说这种话可能会伤害到你,准备好没有?我要说了喔?跟你说啊,有些人只要能够稍微受到别人的注目,不论再笨的谎言、再笨的行为他都使得出来。虽然可悲,但是很多。只要能够被人肯定,就算死也甘愿。人类就是如此可悲的生物。” 像罗马士兵盔甲般的发型,下巴前面贴着巧克力片似的大颗黑痣,这张脸也常常看到。名字还是想不起来,不过是这种节目一定会请的常客。头衔是科学记者,在无数艰涩的杂志上面写连载报导。她心里想着。 话筒那边极为开心似地说着“哎呀——这家伙真叫人火大。叫人火大的发型。” 在u字形桌面上,双方阵营的好辩人士三人一组地分别坐着,背后是像小钢珠店般灿烂夺目的布景,亚当斯基型ufo的纸模型,正沐浴在瀑布似的烟雾里面。 也就是说,这是ufo特别节目。 有点失望。槚本那么兴奋地叫她开电视,她还以为会是多么有趣的节目。ufo特别节目一点也不稀奇,平常就不会去看。 不过。 “好了,棚内的热战已经展开,我想现在就来呼叫园原基地。大板桥先生——?那边的实验怎么样了——?” ——!! 画面切换。上面所播出的景色,椎名真由美一下子就认出来。园原基地的第二停机坪,而且还不是区内。不安定的摄影机像被殴打似地换了个方向,照到聚在周围、全是平民的围观民众。 “是的——我是位在园原基地的大板桥,目前我的手表是下午七点十六分,用心电感应召唤ufo的实验开始才不到十分钟,现在上空还见不到明显变化,请看看聚集在此的人数,不愧是身为基地城市、ufo城市的园原,住民都相当关心。” 无法再保持沉默。 “这、这是现场连线!?” 话筒那头回答—— “是啊。刚才警备那伙人跑来跑去,我正想说出现什么骚动,原来就是这个。我也想去那边比出v字手势,都是木村那个笨蛋。” “笨蛋,你白痴啊!!听好了,绝对不可以离开那里!!这可是全国联播啊!?只要稍微拍到你的脸,你就要接受军法审判耶!?” “真是的,不用那么大声,我开玩笑的。噢——你看你看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了——叫什么名字算了无所谓用心电感应呼唤ufo的男人!哇!这家伙什么时候看都很帅——!” 摄影机所捕捉到的,是像自出生以来就喝矿泉水吃生蔬菜啃大麻叶、身高高到近乎可怕的男人。男人正闭起眼睛、面向天空,用双手缓缓张开的姿势伫立在那里。那副长相确实像是会在电视节目上面频频出现,说着心电感应、预言之类话题的男人。男人念着像是从外星兄弟或什么人身上被授与徽章、就算想记也会马上接着忘掉的冗长名宇。 “呃—根据康利纳弗雷奇曼·费尔艾柯提·席尔先生所说,召唤ufo就算再顺利也要三、四十分钟,ufo若是出现的话会在北北东、三十度角附近——” 话筒传来“目标方位030是吧?不见得就猜错咧。”的低语。 “所以在有任何结果出来之前,我想还需要稍等一会。要是有动静我会马上通知,现在先把现场交还给棚内。” 云出现了、黄昏渐深,尚未点起照明器具的六叠榻榻米大房间,开始笼罩在要暗不暗的阴影里面。 脸部微微映着电视画面的反光,椎名真由美将话筒摆在榻榻米上,抓起一旁的啤酒罐,一口将它饮尽。趴下身体伸出右手,喀沙喀沙地从塞满东西的包包里面挖出偶尔才吸的香烟和打火机,在要暗不暗的阴影中点燃红色的火。 她撑起单边膝盖、重新坐好,拾起话筒—— “真的没问题吗?” “应该是吧。航空母舰那边也有连络。还有,他们之所以会在第二停机坪的外面,是因为第三课的伙伴善加诱导的缘故。” 一口气伴随着香烟一起吐出,把烟灰弹进烟灰缸。画面之中是络腮胡子加上光头的家伙正指着面板,热切解说着什么。面板上面画的似乎是在园原基地周遭所目击到的“幽灵战斗机”想像图。话筒那端笑道: “没有。没那种东西。那根本就是ufo。二十分。” 椎名真由美同样发出苦笑。面板上的幽灵战斗机,比亚当斯基型少了一点西洋风。光头这么说道: “这个半圆形的部份,就是收藏了所谓‘反重力装置’的部份。那是一种反重力力场的发生器,我想世界各地所目击到的所有ufo都是采用同样的驱动装置在飞行。” 话筒传来“名字对了。二十五分。”的声音。 “名字当然对啊。那边自己取的名字嘛!” 巧克力片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神情摇头说道:“反重力。反~重力。是反对的重力吗?你刚刚说的是反重力吧?”光头说道:“我是这么说。那又怎样?”巧克力片喝了一口杯里的水:“那个什么反重力装置,到底是依据什么原理生出来的?”,光头说道:“抱歉,这你要问外星人。”,话筒说道:“歹势,这得去问那该死的家伙才行。”,“既然你不知道,那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搭载反重力装置’!”,“那请教一下,uf0是如何静止在空中、然后用软绵绵的机动力四处飞行!”,“所以从一开始,我就说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次,那是错认、妄想和谎言!”,“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然后东西乱飞. “这人叫什么名字?” “哪个?” “‘就是因为这样’的大叔。” “葵星圆.我和这家伙说过两次话。” 呼吸暂停。 “不用担心,两次都有第三课的伙伴一起。这家伙常在基地周围晃来晃去,第三课说还是做个记号,所以才会跟着他。我在节目录影的主控室和他见面。” “他真的很厉害?” “一点也不。讲难听点是老狐狸,讲好听点就是专家。” “什么意思?” “我试着给他看过照片。说什么这是朋友拍的照片,请大师务必要看一下之类的。结果他马上识破。说什么很抱歉,这是典型的‘sswork’。” “‘sswork’又是什么?” “冒牌ufo照片的拍摄方式。用纸片或其他东西裁成椭圆形,贴在窗玻璃上面。焦距无限大。这是最普遍的作法。” “这样就能拍得出照片?” “是啊,拍得好的还会叫人吓一跳。后来我装出‘噢——是吗?’的表情加以关心,那家伙就说这张照片借我一下,他想在节目里头使用。那时的节目是和今天很像的讨论形式,然后他把我的照片夸张地拿出来,扯说‘这是由某人所提供的、足以证明ufo存在的一张决定性照片’。否定派就说‘一张照片哪算什么决定性的证明’,后来他又嚷嚷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这样!” 在要暗不暗的阴影里面,香烟烟灰变长了。 “还不只他,三岛聪子那位大婶也是。科学记者的头衔虽然不是假的,不过她其实隶属于演艺公司。她在那天节目也有露面和光头对战,不过遇到录影空档录影机停下来,两人就友好地聊着宠物的话题。他们俩都在养索马利猫(somail),所以很谈得来。像哪种猫食好啊,哪边的宠物旅馆好之类的。” 烟灰落了下来。 “就某种层面来讲是相当纯真的人——是吗?” 那是巧克力片在节目中拿来揶揄光头的用语。 “那句话或许讲的正是我们,你不觉得吗?” 在要暗不暗的阴影中,只有电视画面映照着椎名真由美。 “——接下来节目开始进行征选,请大家记住电话号码,然后为您介绍观众所寄来的传真。” “——你啊,虽然长相不方便曝光——” 椎名真由美的脸孔迎着画面反光,浅浅笑了一下。 “要不要稍微给摄影机拍一下?像小鬼一样两手比个和平手势。” “才不要,多丢脸啊。” “这位是住在园原市的河口,职业是老师。——我看了节目,ufo现象或许是人类所制造出来、最为巨大的集体幻想,这种无中生有的事还是有很多人相信,为了教育这些人,请制作理性而有节制的节目。” 这时ad的手由画面外伸了过来,把一张传真交到女主播手中。 “嗯、好的。又是住在园原市的观众传来的传真。编号第九十四号、园原基地南二门有武装车辆所护卫的大型拖车正要抵达,货物是——这个…” 女主播浮现困惑的表情,用视线向画面外的某个人寻求指示。 “货物似乎是…外星人的冷冻尸体四具——。呃——这是来自园原电波报的传真。” 话筒对面传来低语。 “惨了。” 画面中的光头大喜过望。叫着要现场取材小组快速前往。现场转播般的紧迫感溢满了摄影棚,麦克风意外传来工作人员的指示。主持人一边看着附属荧幕一边问道,呃—和园原基地的大板桥连络上没有? “你看看,木村那个笨蛋!!我早说过要用空运!!” “慢着,是怎么回事!?难道——” 货物当中真的有外星人尸体—— “哪可能啊!!会那么说,只是为了指使做节目的人!!水前寺哪会知道货物里头有什么东西,他是要让取材人员闯进来,然后趁机加以确认!!先坂!!” “喂,水前寺是谁啊!?慢着!” 槚本没有回答,话筒那端交错着复数的怒吼声。然后突然之间—— “抱歉,我在忙先挂了!!” 话筒被叩地放下,线路切断。 什么跟什么,搞不清楚。 节目跟着进了广告。 椎名真由美无计可施,只好探出身子盯着画面。不过广告持续了十五分钟以上。就在她看到发呆、想把电视拿来摇一摇的时候—— “我是大板桥!呃——现在来到园原基地南二门前面的货物堆积场!您也看到了,就如情报所说,由装甲车加以保护的大型拖车正停在这里!我想应该是在进行转往其余卡车的卸货工作。这些卡车的车牌形式并不相同。请看,士兵正在进行金属制收纳槽的卸货工作!摄影机转往这边!” 现场一片混乱。 摄影机像地震似地晃动,工作人员来回奔跑,跟到大门前面的围观群众大肆喧闹。大板桥背对着摄影机开始奔跑,摄影机跟在他后面追。前方停着巨大的军用拖车、以及搬运基地内物资所用的卡车。警备兵意图要制止围观群众和取材人员,不过似乎被压倒性的多数给淹没了。看遍了所有画面,都没见到名字有够长的那个灵媒。或许就这样被丢弃在第二停机坪了。 “抱歉,让我们看看收纳槽里的东西!!” 大板桥甩掉警备兵的手,抓住了收纳槽的其中一个。正在卸货的数名士兵用像要打人的气势逼近—— “喂,你们在干什么!很危险,快点走开!走开!!” “为什么会有危险!?这里面是不是放了什么不能让观众看到的东西!?” “货物会崩塌,快点走开,笨蛋!喂,你们这些家伙!!” 情况已经接近暴动。围观群众陆续爬上收纳槽、晃动卡车车体,最后终于有个收纳槽从平台上面滚落。掉落的冲击撞开了卡锁,收纳槽一边在倾斜的镜头上翻滚,一边掉出了复数数目、确实呈现着人形的某样东西。 是充气娃娃。 这是全国连播。 摄影机镜头被谁用手盖住了,切换画面。 “请稍待一会。” 在六叠房间要暗不暗的阴影中,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椎名真由美依然盯紧画面,左手慢吞吞地拿起了话筒—— “——喂。” 耳边传来槚本的叹息。 “这个…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的努力是会赢得成果?还是全都白费力气?” 在短短的沉默之后,槚本用鼻子嗤笑一声。 “——你猜咧?” ◎ ——诶,军人也很辛苦啊! ——是…是啊!要被派遣到各种地方。 结果特别节目就这样划上句点,以肯定派与否定派打成平手的形式做了完结。 六叠大的房间此时注满了夜的阴暗。电视依然亮着,防晒乳液广告所发出来的海洋色光芒在纸箱上面染起淡淡的颜色。 “保健室老师是吧…” 椎名真由美低语着。 她盘腿坐上阳台。右手拿着第二罐啤酒,左腕握着扛在肩上的金属球棒。一边吹着和缓的风,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啤酒,一边眺望才刚进入夏天的夜晚天空。金星出现了,从古早以前就常被人误认成ufo的一颗烦恼的星星。 左手握住金属球棒的握把。 摆出姿势。 为了完成各式各样的任务,自己已经有过无数搬家的经验。 报纸推销员永远、永远会在行李要开不开的空档之间来袭。然后,椎名真由美就用这柄金属球棒一路赢得了所有胜利,没有任何一次败北记录。每次打开行李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把金属球棒从行李箱里拿出来、立在玄关备用,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习惯。 她低语着: “园原电波新闻是吧…” 将金属球棒打直、仰望夏日夜空的椎名真由美心里想着: 这回的报纸推销员或许有点难以对付。 后记 以上就是《伊里野的天空ufo的夏天》。 本书是由连载于mediaworks发行的小说杂志《电击hp》第七期到第九期的三期内容稍加修改后集结而成的。到01年7月的此刻为止hp方面还在连载,有兴趣的人请务必务必务必要买来看。hp虽然说是小说杂志,其实却被当成书籍在处理,只要去到有摆hp的书店,我想从创刊号到最新一期都能在店头找到。 我是永远一副流氓样的秋山,在杂志上面写连载,这回的《伊里野》是第一次。 要不要来开个连载啊?被这么一问,记得是在去年春天的时候。各篇页数并没有特别限制,现代故事主角是国中男生,没有动物没有机器人没有老头子没有日本军没有无赖没有失禁没有呕吐但有ufo(是的,骗人的),哎呀至少一开始是这么打算,于是立下大纲,在hp第七期写了第一章的遭遇(在刊载时是用这个标题)。 和写一本全新文库作品的感觉不太一样,果真有点辛苦。 首先是截稿日比文库本要来得严苛(这是当然)。hp的版面是20行28行的三段式组合,用文库格式来写的时候会在呼吸、时机这些地方自己认为有点不同而感到困惑。还有杂志连载的时候,会有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态用完全意想不到的角度突然发生。举例来说,突然听到hp由第九期开始变成双月刊的消息时就呀地大吃一惊。为了安排各种时程而脸色发白。 哎呀,现在回想起来倒是不错的回忆。 以上就是《伊里野的天空ufo的夏天》。 接下来是偷速克达的诀窍的下集。夏天还在继续。 要是顺利的话,我想下集会在下个月左右向您报到。(编注:此为日文版第二集当时的出版时间) 插图 关于那以外的故事 明明是夏天,却像春天。要说九月分的话,也是盛夏时节,可是町田一树正在讴歌着人世的春天。比幼儿园还空闲的大学四年级学生是不足为奇的。但是,对于在暑假前,为了毕业而了断必要科目的町田,而且和毕业后返回家乡继续从事预定的家业等事情没有关系的町田,对每天晚上,恶魔般地每次借5张以上成人电影的空闲生活,感到十分满足。 「喂,毕业论文还没做完吗?」 浅羽理发店的大叔手法很好地取下布和毛巾,最后再一次检查了从正面的镜子映出的自己的作品。町田突然耸了耸肩膀, 「我们的学院,毕业论文不是必修。写毕业论文只是为了被单位录用。很多人都知道,毕业论文是用来弥补尚缺的学分的东西」 「町田在是那个学部的?」 「文学系」 确切地说是『人类科学系』。这名字是去年命名的,现在是即使以『文学』为招牌也聚集不到学生的空壳子而已──不过,即使是那样『人类科学系』也是猥琐得难有作为,町田是这样想。 「那么,毕业前不再去学校也没关系吗?」 「恩」 大叔嘀咕着「啊~。真不错啊。令人羡慕啊」 那时没有什么语调的口气,浅羽理发店的大叔是衷心喜欢搞着理发店吧。町田从理发店椅子上站起来,现在正是在店角落的电视播放午间爱情剧的时候。町田町田像象往常一样地付给常客折扣费用,往横着的收钱的小笼子中放入一颗糖果后离开浅羽理发店。挺了挺背,伸了伸四肢,夏天的阳光和化妆水的气味儿,饿着肚子幸福地到了下午。下午的事情在一秒内决定了。──首先在内藤食堂吃芝麻等中华冷菜,然后在今津书店搜寻新刊,在附近的咖啡店喝了放了三粒gumsyrup(估计是咖啡糖)的凉咖啡,随后的心情就任其自然了。 然后就不得不回家拿钱包了。 町田有买完东西的时候把找零塞进口袋,而不是放入钱包的习惯。在他准备去剪头发、出房间的时候、裤兜里放着昨天借成人录像时带找的零钱。但是、已经付了打过常客折扣的理发费的现在、只剩下不足500元的小钱了。 町田住的公寓,夹在浅羽理发店正对面的马路上。 那是木造二层建筑,连隔壁有女人进入都听得到的简陋的房间。町田的房间在二楼正中的203号房,从窗口能俯视大街对面的浅羽理发店。町田从如同梯子般的陡直的楼梯上楼,右手的指尖在口袋的零钱中探索房间的钥匙。 开了门的瞬间,被象圆木头一样粗的手臂抓住胸膛。 还没感觉到痛苦,就被拉入门口,想着是否是被踢了支撑腿的时候,町田已经倒在空中了。町田的身体在空中回旋着,飞在比厨房的水池都高的空间,头部着地,落在六席大小的地板上,好像整个大楼如地震一般震动了。那个时候浮现在町田脑海里的,是公寓管理员的藤吉老人的下巴上长长的胡须。畜生,町田被老头训斥道。 ──你夜里‘咚咚’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吵死人了,让我感到非常痛苦。你不是一个人住,也应该稍微考虑到周围的人正在睡觉啊── 町田沉默了,右手腕被用力踩住。 前面那一幕完全像戏法般。町田连反抗的余地也没有,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被拘束双手双腿,掀倒于房间角落。他象青虫一样地挣扎身体,环视周围,喘不过气来。 用途不明的机械材料堆积成的小山的和外形模糊的二个男人。 六张榻榻米上面,一个小时前还什么也没有,现在这大东西却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了。简直就像是准备战斗的作战中心一样。抬进来的那些机械材料到底是做什么用的?町田完全不知道。二个男人都穿着搬家的工作服。一个是呆呆的大个字,另一个眼神像鱼一样毫无表情,低头看着町田。 「哎,已经变得有点漂亮了」 然后,门口又来了一个人。 那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背向町田在窗边坐着。一动不动地垂着头,双手很忙的样子,好像在转着什么,不过,到底在干什么不太明白。 大个子用大拇指指着町田 「拿这些东西怎么办?如果泉先生什么都不做的话,就在这里处理」 叫泉的男人,凝视着窗外边嘟哝 「恩,要不,就在这里搞。剩下的用集装箱运送」 「前面的是最后的一点了」 「那就好。辛苦您了」 大个子把充满疑惑的目光转向泉的背,紧接着转身离开,从町田的视野消失了。留下的是远去的脚步声和开关门的声音。 在像作战中心似的的六席大的房间里只留下町田和泉二个人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在我的房间里要干什么?」 一直沉默到现在的町田,就像说梦话般,把满胸的疑问说了出来。 泉回头看了看。 果然还是年轻啊,町田想搞不好比自己还年纪小也说不定。一直在他手中不停地转着的,是去年町田用圣诞礼物从晚辈的女孩子那儿交换得到的魔方。 「你啊,能不能把这六张榻榻米放齐?」 泉凝视着町田,认真地询问道。 町田刚刚恢复意识,以为刚才自己死了。死后的世界是一片黑暗,在身体也无法动弹的狭小空间里挣扎着,充满了尘埃和防虫剂的气味儿。 「哦——」 町田用双腿踢开隔扇, 「小便忍不住了,让我去厕所」 刚刚恢复记忆,糊里糊涂的町田,再次被捆上双手双腿,塞入隔房。 被询问能否弄齐魔方的六个面,町田回答这非常简单。出乎意料地,泉马上解开了捆绑町田手脚的皮带。 「演示给我看一下」 町田拿到了魔方,丝毫没有想要逃跑的样子。 「你已经逃不掉了,请快点」 没有回答。 在最后的尝试失败后,町田用双腿的脚尖成功地打开隔房的隔扇约20厘米,趴下身体,从稍稍开启的隔扇探头窥视外面。 像作战中的作战中心似的六席空间,现在变成准备作战结束的作战中心。机械材料整齐地排列在有窗的墙边,颜色各异,粗细不同的电线在榻榻米上散放着。窗帘紧拉着,不过,可以看到有三台液晶监视器从不同个角度正显示着浅羽理发店的大叔正在关门的动作。壁橱的对面有墙纸般大小的白板竖立着,上面用磁铁贴着四张大照片。一张浅羽理发店的大叔。一张是他的妻子。剩余的二张是初中生样子的少男少女的照片,町田并不了解他们,但也记得面孔,恐怕是大叔的儿子和女儿吧。泉在房间正中的位子上坐着不动,闹情绪般地摆弄转着魔方。在那段时间,町田一直注意着泉摆弄魔方的情况。虽然泉能弄齐一面,不过,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进展了。 「首先必须完全弄齐一个面哦」 泉终于有了反应。斜视从隔房探出头的町田 「什么叫完全弄齐一个面啊?」 光用嘴很难说清楚。町田紧锁眉头考虑着 「──魔方这东西啊、是3乘3个小块重叠的构造吧?6个面的正中央交点所处的方块被称为中心方块。注意中心方块不能动不就可以了吗?] 泉把视线转向手中 「动了。只转动正中心的话,就能全转了啊?」 「不,不能动。因为只旋转正中和不转动正中央而去旋转两侧的列是一样的。白色的对面是蓝色,黄色的对面是绿色,橘色的对面是红色。无论怎么动,中心立方体的位置也绝对要保持不变」 按照町田所说的做了后,泉显现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中心方块保持不动,而它决定了哪面应该排哪个颜色。更确切地说,全部的立方体都应该有适当的位置。你刚才只想着弄齐一个面的颜色是毫无意义的哦!」 「那么,怎样做才好?」 「恩……首先摆好中心方块就行了哟。譬如,被橘色和黄色分开的立方体,必须处于橘色和黄色的立方体中间。在完全弄齐一面后,从侧面看,侧表面的立方体和上面三列的颜色应该是一样的」 听着说明,手里转动着魔方,泉脸上显出理解了的表情。 「也就是说,那是完全的一面?」 町田肯定道, 「恩,那是完全的一面」 泉浮起象孩子一样的笑容,象猴子一样地疯狂地旋转起魔方。 「恩,还有很重要的一件事」 听到町田的嘟哝,泉不耐烦地抬起头 「什么?」 「小便真的要憋不住了!」 ◎◎ 泉在白板上很有个性地写着“守和泉”,虽然被读作“kamiyizumi”(神泉),但被朋友叫作“izumi”(泉) 不能离开这个房间一步! 电话也不准接。 除此以外,泉没有别的要求了。町田感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自由。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只要对每隔几天露一次面的大个子男人请求的话,基本就可以得到满足。 町田逐渐变得大胆。 「昨天晚上想喝啤酒想了很久,快去买瓶啤酒来」 没想到,大个子真的买来了。 一个人喝也没意思,町田从泉的手中抢走魔方,握住酒瓶,对他一个劲儿地灌酒。趁他喝醉的时候逃跑──町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然而,结果把那件事给忘了。不知不觉地,已经天亮了。 「陆上自卫军的特种兵──或者是,间谍?」 町田躺在散放的空啤酒瓶滚到床头,一边呆呆得凝视着天花板的木纹,一边问。 在旁边旋转着魔方的泉停下了手,震惊了一下。 「──啊」 「真厉害!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真的间谍啊!」 「是那样的吧!」 「没其他可能了!」 「竟然不知道啊。你啊,是不是已经在园原市住了四年?」 「是没错。」 「到现在为止,这样如同特务机关的迪斯尼乐园一样的街道中,我为了任务在这里到处奔波。这可是个是个扔块石头就能砸到间谍的鬼地方哪。在未知的协助者的帮助下,包括那样的家伙在内还不知道混进来多少人。而且那一带的美国兵中,像那样家伙之类的也有不少呢」 「那样的家伙、是什么样的家伙啊?」 「──嘛、最容易明白的是特殊部队的那群。打个比方、园原银座商店街的那个『铁人屋』知道吗?在那店里逗留的美国佬中、肌肉很发达、没穿军服,穿着看起来像夏威夷衫之类的衣服、日语却出乎意料地好,『我不是军人,我在园原基地里做着和电脑相关的工作。』讲这类话的家伙毫无疑问,不是三角洲部队的炸弹魔就是seal的杀人海豹」 真的假的哟,町田这么想着。 「那些家伙与我们不同,他们本来不是间谍,但是,他们经常与信息部接尾,做着暗杀要人,侦察核电站之类的事情。与我们相比,与其说是伙伴,倒不如说是外行『间谍』比较贴切。」 町田沉默,嘟囔着点头。 「那么,你平常都是做什么的?」 正值那时,烦人的,听上去像闹钟一样的电子声音响了起来。 泉慢慢地站起来。面对着掩盖住六块榻榻米的机械坐下,将键盘放在膝盖上,不灵活地动着手指。液晶显视器上显示出电话号码,伴随着扬声器的声音,屏幕上“咯咋~咯咋~”的波浪形线开始跳动。 ──我是浅羽。 ──哦,是浅羽啊! ──找大哥的话,他还睡着,不过…… ──我正有此意。对不起,能叫醒他吗? 一边凝视显视器的波浪线,泉一边嘟哝着。 「说道体育部的话,不是正规的工作,只是做捡球之类的事情而已」 町田没在听。 「啊!!糟糕!!」 町田从一跃而起,从翻倒于房间角落的录像袋中抓出收据。 「喔……危险—真危险—。录象带忘记还了。喂泉,猩人王下次什么时候再过来?」 「谁是猩人王?」 「哎,是之前和你在一起的家伙。那家伙叫什么名字来着?让他去还录像带,应该没问题吧?」 (注:“猩人王”原文为“ゴリ夫”,查了一下,是出自日本漫画“霊長類最強伝說ゴリ夫”,形容那个大块头的体型大) 「那样的小事自己去吧!」 町田抬起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泉的背面。 「──这样子,没问题吗?」 泉头也不回。 「对猩人王要保密哦」 ──鼻毛,裤子的拉锁,新的短裤。 ──太棒了,町田很快地做好准备。祈祷着能够幸运。 ◎◎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回到房间的町田,把从超市买的东西扑通一声放在厨房的洗碗池上面。一边呼吸着从空调里吹出的冷气,一边从冰箱中拿出麦茶,灌入玻璃杯中然后一口气喝完。看了看那边的情况,泉象平时一样地摆弄着魔方。 「哦,稍微有点进步了嘛。正中的队列的边缘方块全都放对了。」 虽是这样,泉还是显得很茫然。 「话说回来,我从开始一直在想,全部打乱之后,只是拼出一个面还不能顺利弄齐所有面啊。」 哇哈哈……町田笑了。 「幸运图案是有了,但是不知道弄齐魔方的方法,这也是没有意义的啊!」 「那样啊,重做重做」 虽是这样说,但是破坏排好的线果然还是很可惜的。一直到晚上町田吃完饭的时候,泉还一动不动地凝视手中的魔方。 「喂泉,有好事情告诉你哦。世界上最快速弄齐魔方的人,弄齐六个面只需要20秒不到的时间哦。」 听到了这番话,泉先生脸上突然显露出‘啰嗦’的表情,无力地垂下了肩膀。 「啊,累了的话,吃饭吧!」 「今天吃什么?」 「苦瓜呛噗噜(冲绳料理,苦瓜和猪肉和豆腐还有鸡蛋炒起来的一道菜)」 町田的料理水平还是不错的。 两个人对坐在桌子两侧,手中端起大碗的饭。 「我开动了」 「我开动了」 在那短暂的期间,两人都不声不响地动着筷子。过了不久,泉发声 「喂」 「嗯?」 「刚才,你说的,世界水平的魔方高手,弄齐六个面只要20秒,真的吗?」 「好象是哟。不过,在『可自带魔方』大赛好象更短」 「我的魔方?──难道说,是专业术语?」 「不是那样的,譬如说……」 町田用手指着被放在泉身旁的魔方, 「那个家伙是正宗的正品,不过,新的话魔方转的时候会很硬,角的尖端转的时候稍微有点歪的话就没办法转动了。在以速度决胜的场合,半价左右卖的货品情况应该好点」 「啊?」 泉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个世界还是令人吃惊的事物存在的。 吹出的冷气霉味变大了,町田关掉冷气,开窗将它们放出去。俯视大街的对面,浅羽理发店店罕见地关着门。 飘进房间的黄昏的风,传来了远方轻微的音乐声的人群的嘈杂声。 那是祭祀的噪音。 「不好了啊」 听到唐突的那句话,町田回头, 「什么?」 「──啊,果然,是旭日节了。是不是想去看看啊?」 自从返还录像带那天以来,町田实际上没有受到任何限制。不过,关于旭日节,町田被反复叮嘱。园原基地的人因为旭日节跑来的非常多,万一被猩人王发现的话就糟了──用的是这个理由。如果是那样的话,猩人王不应该早已注意到了吗?这是町田率直的意见。 「那也好。那样也好,不过」 町田从液晶监视器上看着监视记录。长时间耳濡目染得变得能从这简略的文字中或多或少地领悟到什么意义了。 「──浅羽一家还没回去」 「恩」 「全家出动去旭日节了吧」 「恩」 町田深深地吐了口气,对着泉,弯下了头和腰。 「之前辛苦了,无论发生什么也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啊。」 「因为那也算是命令啊。」 「总觉得变得有点空虚了那」 「是啊,但是,对你的拘押也是十分重要的。」 町田不怀好意地笑笑。 「那么,你是被上面信任的吗?」 「应该不是吧。」 泉弯下腰。那个时候,町田的笑中,融入了恶意的一面。 「但是,我总觉得是被人羡慕的。」 「——哈?」 「我刚刚从学校毕业不久,毕业后就继承了父母的家业哟。我的父母经营着本地非常有名的荞麦面铺。因此,毕业后返回乡下,去那一带的专门学校取得厨师执照,刚开始,是在大叔的帮手那种悠闲自在的地方,这样想想,也觉得挺得意的那。」 泉皱了皱眉, 「──那算说的什么话啊」 突然,町田爬上台子,探出身体 「喂,间谍,应该怎么做才能当上?」 「啊?」 泉吃惊地看着町田,突然,身体向后仰面大笑。 「白痴,那样的事别乱下决定。首先是要进入自卫队的哦。无论怎样说也是万年人手不足啊,给最近的地方连队打电话,说『我是明年春天毕业的大学四年级学生』之类的话,在一天之内,负责人会抱着一套资料飞奔而来。」 这次是町田笑翻在地。 「啊,经过班长大人一年的试炼,我也能在『信息战』某个地方通过工作的应试资格,为此,每晚一边学习一边数着离考试还有多少天。然而这只是普通的的觉悟而已。在入队第一年,信息战考试一次性合格,完成了伟大事业后,成为了联队的话题。不过,和这种程度的情况不同,那个之前,去中野学校,登户研究所等事情是白日做梦。但是,对于我来说,那样的梦想已经结束了。」 气消了。 然后,被称作「间谍」的言词是人头晕目眩,自己感觉比死更羞耻。和笨女大学生的「既然一个人,自己找乐子」的想法相当。 然而泉说 「对于我来说,你还是很让我羡慕的。」 令人害羞的反动,变得禁不住怒目而视。可是泉,却到窗前,呆滞的视线看着外面。那个时候,夕阳柔和地转变着角度,从那儿传出了令人头大的大声欢呼声和音乐。 是mime?mime。 「我,是真的,想去大学啊」 ◎◎ 有事停课──这句话一直听到,耳朵已经习惯了,不过,这次是确实卸载邮寄的通知上,学校正门上横着的公告牌上也写着相同的话。从正门往里看着整个校园,没有丝毫的生气,刚在数年前被改建的第一教学楼,简直像巨大的刚刚做成的崭新墓碑一样。 「这里就是你的大学?」 「对啊」 町田和泉一起站在宽广的人行道的尽头,仰视十二层高的第一幢教学楼。 如果是町田一个人的话,怎么也没办法到这里来的吧。途中二人好几次因为军队的盘查而受到阻碍。不过,泉的身分证明确实发挥了水户黄门的印盒般的效力。从町田的公寓到大学是即使飙摩托车也有15分钟的路程,而且,两人还是要靠走的。不过,他们中途毫无休息,连续走着,被不可思议的力量麻痹着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疲劳。 町田催促泉开始走。 虽说是有事停课,禁止入内,但没有被像监狱一样的围墙包围,连看守大学的警卫也没有。眼睛所看到的是隔着马路的──田径赛用的运动场和用来隔开道路的高度1米的墙。跨过去并不困难。背后是铺满夏天的绿色山的斜坡,没什么人会去看。 泉紧跟着进去。 正午刚过,天空是深蓝色的。两人从下巴到脚尖浑身都在滴汗,被炎炎烈日照射着的第一教学大楼,后面的积雨云慢慢地飘向远方。 世界变化了的那个夜晚,町田和泉一起看着《淡淡的悲伤?爆乳arumagudon1999》。然后突然感觉到冲击,然后的爆炸声音压倒女优的声音,从房间飞出来的町田看见山腰中间的巨大的烟柱。 ──运输机好象坠毁了。在我回来之前绝对不要出去。 用直达线路确认状况的泉,二话没说从房间飞奔出去了。在六块榻榻米上,被留下了的町田泡电视度过此后的数小时,拂晓的时候才进入睡眠。 泉返回来,是三天后晚上的事情了。 如果下下周是世界末日,那么你要做什么? 锅,町田回答。 因为大部分的商店还没有开门营业,花费了好几天来弄齐材料。对着煤气灶点火,沙锅咕嘟咕嘟地煮开,六叠间上就好像在蒸桑拿,町田和泉只穿着短裤,就好像在烈火地狱中一般,大口大口地喝着罐装啤酒,全身像瀑布一样地流汗。最后用菜粥填肚子,开窗然后睡觉,实际上热热的夜风简直像冷气设备的冷气一样。 ──啊—,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的事了。 ──你还真容易满足啊。 ──是那样吗。大家都这样说那。 ──也许吧。 ──这次轮到你了。想在人类灭亡前做什么? 「你不是很容易满足的啊」 町田看着走在前面的泉的后背,嘟哝着。 两人心血来潮,在无人的地方内来回走。 泉用针之类的小道具来开锁之类的事情,还是办得到的,如果有那个心思的话,剪断警备公司的线路应该也是可以的,可是他好像不想那样做。以一百六十万册藏书而自豪的图书馆和同时能收容三百人的大教室,都只是从外边通过窗户看的时候感觉很满足而已。──但他们没有被利用,好像学校食堂一样。 「真厉害啊。你或许可以从这里通过」 泉重复说着「厉害啊」。 「果然与高中完全不一样啊。真厉害啊」 「──我高中时代的认识是,『大学要学习的吗?只是把笨蛋按顺序安排入学的吧』这些话我还记得」 泉停住脚回头看。 「设备确实非常棒,不过,大学教授并不是搞研究的,而是上课的。听了一年的课,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样的事是常有的。然而即使那样也能拿到a。『大学是靠自己学习的』也有这样的说法,不过,那样想的话也有点道理」 发现了忘了切断电源的自动贩卖机,尤其是贩卖类似果汁的自动贩卖机,按了听装咖啡的按钮,草莓牛奶出来了。往草坪上面一座,在背后有蝉鸣的声音。 「喂,你以前有没有杀过人?」 「没有」 町田斜视着泉。 「什么嘛,事到如今,撒谎也没有必要了吧。我说啊,看我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啊,反正我也只是小人物罢了」 「但是,『被活着看到的话』这样的情况呢?」 「噢,那应该用药啊。」 「药?」 泉一口一口地喝着乌龙, 「──好多那。如果这个和催眠药一起使用的话,就能在某种程度消除对方的记忆哦。一般而言是那样的──也就是所,如果杀人后反而更麻烦」 第一次听到间谍的台词。町田兴奋地挺起了胸。 「这样就完全不知道了吗?副作用怎么样?」 「记忆是有断掉的时候的。在突然意识断绝,看到全然不知的场所会怎么样呢?但是,自己被做了什么没记忆。至于副作用,也没听到过什么。当然对于这个也有药,不过,但是我不主张在实际中使用它。──说到问题的话,药的副作用,会产生精神上的后遗症吧」 泉侧着脸瞅着町田、从裤袋里掏出了香烟和打火机。 「你、会吸烟吗?」 「在别人家里。还是顾虑下比较好。」 町田瞪圆了眼睛盯着泉、终于忍不住了、在草坪上扑倒,大笑起来。不问理由就把别人家占领下来,当作战本部,却要别人顾虑一下香烟的非一般常识,实在是令人忍不住的想笑。 「——在这科学万能的世界上,为什么,占卜师啊、朝拜屋啊,这些东西无论过了多久都没有过气呢?」 泉用被磨损了的百元石打火机,总算把香烟点着了、突然说出那种话、町田立马起身、 「冷不防的说这些干嘛?」 「让我说的话、无论谁,都不想承认自己烦恼的原因是在自己身上。和普通人商量烦恼的话一般会被『那是你还不够努力』或者『稍微改变下生活』这样说教的吧?但是,占卜师啊、朝拜屋啊,都是说『因星象而产生了坏影响』或者『是因为三代前的先祖遗恨而死』这类话、也就是说,在推卸责任。不相信占卜的人就会说『周围的人都在拖我的后腿』或者『没有人理解我的厉害之处』、大家多多少少都会这么说、把自己的怨言当作世人的错而苟延残喘地活着。」 「——然后呢?」 泉望着天空,吐出了长长的白烟、 「正好两年前的今天。那个家伙是一个有妻儿的普通秃顶老爹,大概你也听过他的名字,半导体工厂的管理职位、倒卖了导弹导航上可转用的传感器。交易的对方是在某地区指定的系统下做着高利贷的企业的舍弟、上面的人是可能和北方大企业的工作人员有关系。我的目标虽是北方的大企业,但先和与那有关联的秃顶老爹接触了三回,收集了些情报。三回都使用了药物,让他没有留下记忆。」 此时、二人的上空,自卫军的直升飞机飞了过去。泉等旋翼声远去后继续说 「——于是那个秃顶老爹此后经常会向家人或者邻居说奇怪的话。『我被宇宙人盯上了。回来的路上被ufo拐走、脑袋里被埋进了奇怪的东西,因此,最近的身体状况不好』」 「但是,这事情不是有百分七十是真的?被你拐走、记忆给消除了,这些都是事实吧?在脑子里埋进东西了吗?」 泉摇了摇头、「是他酒喝多了。秃顶老爹从以前开始就是大量饮酒的、脸色因黄疸都纯黄的了。身子状况、在我接触他以前就应该很不好了。的确记忆被我给消除掉了,但对于秃顶老爹来说,这事情没法说通、所以他才拿出ufo和幽灵来说、这是经常有的模式了。到那为止都还是普通的反应。但是,秃顶老爹把平常,对自己来说不好的事情、全部和记忆被消除的事情关联起来思考了。」 ——也就是说、 町田就思考了。 一句话来说的话、那个秃顶老爹变成了阴谋论者了。和泉接触、记忆被消、从分界处看到了存在于常识的里面的另一个世界。但是、那个「另一个世界」对于秃顶老爹来说是放着「不想面对的讨厌事」的垃圾桶。 「──那之后怎么样了啊,那个秃顶老爹。」 「首先,被公司解雇了。那是当然的、谁都不想和他搭上、和他谈论ufo的事情。然后、他躲在房间里每天读着ufo相关的书籍。当然,家人也对他越发冷淡了、那才是秃顶老爹说的『被宇宙人洗脑了』。装在女儿房间的窃听器被发现、老婆带着小孩回老家去了、因为在和老爹在一起的话就无法挽回了。剩下的路就只有持续栽培着为了弥补妄想的妄想。有的时候、老婆和老家的人来看望他。老爹房间的窗户用铝箔紧密的缝在一起、有好几具只有脑袋被砍的乱七八糟的人体模特躺在地上。大概是、在研究着如何解决『脑袋里被埋进了奇怪的东西』这事吧。老婆让老爹去医院看看、老爹拿出了菜刀。之后,就成了事件了、没准你也在电视上看到了。」 本应该是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染成了傍晚的暮色了。 泉把烟灰抖在乌龙茶的罐子里、伸直了腰横卧在草坪上。 「到了非常时刻,人是很脆弱的。」 町田笑了、 「是啊。人类马上就会灭亡吧。」 「大部分的宗教里都有『恶魔』。要是没有被硬塞了对自己不好的事情的恶者的话、人类就无法释气。虽说这可能是生存本能的变形、如果人类灭亡的话、理由可能就是这个了。」 想成为大学生的泉、边那么说着、边吸着烟。 想成为间谍的大学生仰头看着天空。 二人就这样、等着毁灭的到来。 ◎◎ 十月二十七号。 撤退、要是交给猩人王的话三十分钟都不要。环望了下变回原样的房间、泉的眼前浮现出那羞涩的笑脸。 「给你添麻烦了」 町田也笑了。 「还真是的。」 泉握着小注射器。装在里面的液体如水一般无色透明、就像是葡萄糖注射液一样,看上去好像没有危害。 「那是?」 「是这个」 町田想起了、在暑假前感冒了被医生打了注射的事情。 「不会是要扎屁股吧?!」 「你想要的话、我就招办。在哪里都无所谓的。对方并不是都像你这样配合的家伙、所以就制造成这个样子的。」 「真的没有问题吗?那个东西」 「没问题的。还有什么忘记说的吗?还钱啊一类的、现在是最后的机会了哦。」 町田苦笑着伸出了右手。泉握着那手用指尖摸索血管、把针头扎了下去、 「──啊啊、」 「什么啊、要做的话就给我一狠心的做。要我说真的、我很害怕注射的。」 「记忆被消而产生后遗症、因而身体机能崩溃的老爹所说的话还记得吗?」 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把那令人不安的话重提呢──町田怒视着泉,但是,出乎意料、被认真的眼睛盯着、无法言语。 「不想你也变成那个样子、你的话肯定没问题的。」 町田明白了。 比起自己、泉更加担心他。 「话说在前面、你要是干了什么蠢事的话,那便都是你的责任、干成了什么好事那也都是你的功绩。就这些事情,一定不要忘记掉。」 町田、满面微笑着回答道。 「不可能的」 泉感到惊愕、但是看着手中的注射器、只能苦笑了。 「──说的也是啊」 然后、町田感到右手传来一阵小痛、听着泉最后说的话。 「来世在相会吧」 ──那是、什么来着? 已经看过的电影里、好像出现过相识的台词。 超级在意、绞尽脑汁地思考。只记得是迪尼罗的电影、其他的都想不起来了。 马上、那以外的事情也会记不起来的。 然后、町田睁开了眼睛。 以对折的坐垫为枕头、躺在六张榻榻米的正中央。 ──诶? 起了身子。什么都想不起来──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睡觉、睡前做了什么。以还是半醒的状态,站了起来、突然内急起来了、从厕所回来的时候、发觉到那个了。 在对折的坐垫边上、放着六面同色的魔方。 町田把魔方放在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贴纸剥下的情况还依稀记得。那的确是町田的东西、在去年圣诞晚会的礼物交换的时候、从后辈的女生那里得到的魔方。热衷于一件事情的性格虽然也让我摆弄了一段时间、但是厌烦后、就把它一直扔在书架的角落里的。本应该在某角落里的说、为什么会在我枕头的边上? 不久、凝视着魔方的町田的嘴角边浮出了笑容。 为什么会浮出笑容呢?连自己都不明白。 突然、在意起眼前的刘海。跑去厨房前的镜子一照、长得相当长了。町田把魔方放回书架的角落、拿上钱包和钥匙出了房间。 浅羽理发店在町田所住公寓的正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