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一章 飞刀与快剑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穹苍作洪炉,熔万物为白银。 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辗碎了地上的冰雪,却辗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李寻欢打了个呵欠,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车厢里虽然很温暖,很舒服,但这段旅途实在太长、太寂寞,他不但已觉得疲倦,而且觉得厌恶,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寂寞,但他却偏偏时常与寂寞为伍。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李寻欢叹了口气,自角落中摸出了个酒瓶,他大口地喝着酒时,也大声地咳嗽起来,不停地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开始雕刻一个人像,刀锋薄而锋锐,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这是个女人的人像,在他纯熟的手法下,这人像的轮廓和线条看来是那么柔和而优美,看来就像是活的。 他不但给了“她”动人的线条,也给了她生命和灵魂,只因他的生命和灵魂已悄悄地自刀锋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轻。 他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里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却是年轻的。 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绿色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许就因为这双眼睛,才使他能活到如今。 现在人像终于完成了,他痴痴地瞧着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时候,然后他突然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赶车的大汉立刻吆喝一声,勒住车马。 这大汉满面虬髯,目光就如鸷鹰般锐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寻欢时,立刻就变得柔和起来,而且充满了忠诚的同情,就好像一条恶犬在望着它的主人。 李寻欢竟在雪地上挖了个坑,将那刚雕好的人像深深地埋了下去,然后,他就痴痴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冻僵,脸已被冻得发红,身上也落满了雪花。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这雪堆里埋着的,就像是一个他最亲近的人,当他将“她”埋下去时,他自己的生命也就变得毫无意义。 若是换了别人,见到他这种举动,一定会觉得很惊奇,但那赶车的大汉却似已见惯了,只是柔声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还很远,少爷你快上车吧!” 李寻欢缓缓转回身,就发现车辙旁居然还有一行足印,自遥远的北方孤独地走到这里来,又孤独地走向前方。 脚印很深,显然这人已不知走过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却还是绝不肯停下来休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这种天气,想不到竟还有人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独、很可怜的人。” 那虬髯大汉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暗暗叹息:“你难道不也是个很孤独很可怜的人么?你为何总是只知道同情别人?却忘了自己……” 车座下有很多块坚实的松木,李寻欢又开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练而纯熟,因为他所雕刻的永远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不但已占据了他的心,也占据了他的躯壳。 雪,终于停了,天地间的寒气却更重,寂寞也更浓,幸好这里风中已传来一阵人的脚步声。 这声音虽然比马蹄声轻得多,但却是李寻欢正在期待着的声音,所以这声音无论多么轻微,他也绝不会错过。 于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帘子,推开窗户。 他立刻就见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独的人影。 这人走得很慢,但却绝不停顿,虽然听到了车辚马嘶声,但却绝不回头!他既没有带伞,也没有戴帽子,融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脸流到他脖子里,他身上只穿件很单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他的人就像是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令他屈服。 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屈服! 马车赶到前面时,李寻欢才瞧见他的脸。 他的眉很浓,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来更瘦削。 这张脸使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花岗石,倔强,坚定,冷漠,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 但这却也是李寻欢平生所见到的最英俊的一张脸,虽然还太年轻了些,还不够成熟,但却已有种足够吸引人的魅力。 李寻欢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开车门,道:“上车来,我载你一段路。” 他的话一向说得很简单,很有力,在这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中,他这提议实在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谁知这少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脚步更没有停下来,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 李寻欢道:“你是聋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剑柄,他的手已冻得比鱼的肉还白,但动作却仍然很灵活。 李寻欢笑了,道:“原来你不是聋子,那么就上来喝口酒吧,一口酒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害处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会说这么样一句话来,李寻欢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有了笑意,但他并没有笑出来,却柔声道:“我请你喝酒,用不着你花钱买。”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么?” 李寻欢道:“够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买得起酒的时候,你肯请我喝一杯么?”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请你。” 李寻欢大笑着,马车已急驰而去,渐渐又瞧不见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寻欢还在笑着道:“你可曾见过如此奇怪的少年么?我本来以为他必定已饱经沧桑,谁知他说的话却那么天真,那么老实。” 赶车的那虬髯大汉淡淡道:“他只不过是个倔强的孩子而已。” 李寻欢道:“你可瞧见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么?” 虬髯大汉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剑么?” 严格说来,那实在不能算是一柄剑,那只是一条三尺多长的铁片,既没有剑锋,也没有剑锷,甚至连剑柄都没有,只用两片软木钉在上面,就算是剑柄了。 虬髯大汉含笑接着道:“依我看来,那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这次李寻欢非但没有笑,反而叹了口气,喃喃道:“依我看来,这玩具却危险得很,还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镇上的客栈本就不大,这时住满了被风雪所阻的旅客,就显得分外拥挤,分外热闹。 院子里堆着十几辆用草席盖着的空镖车,草席上也积满了雪,东面的屋檐下,斜插着一面酱色镶金边的镖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使人几乎分辨不出用金线绣在上面的是老虎,还是狮子? 客栈前面的饭铺里,不时有穿着羊皮袄的大汉进进出出,有的喝了几杯酒,就故意敞开衣襟,表示他们不怕冷。 李寻欢到这里的时候,客栈里连一张空铺都没有了,但他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这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毕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饭铺里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要了壶酒,慢慢地喝着。 他酒喝得并不快,但却可以不停地喝几天几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渐渐黑了。 那虬髯大汉已走了进来,站在他身后,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来了,也已打扫干净,少爷随时都可以休息。” 李寻欢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将这件事办好 似的,只点了点头,过了半晌,那虬髯大汉忽然又道:“金狮镖局也有人住在这客栈里,像是刚从口外押镖回来。” 李寻欢道:“哦!押镖的是谁?” 虬髯大汉道:“就是那‘急风剑’诸葛雷。” 李寻欢皱眉,又笑道:“这狂徒,居然能活到现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里虽在和后面的人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前面那掩着棉布帘子的门,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虬髯大汉道:“那孩子的脚程不快,只怕要等到起更时才能赶到这里。”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过是不肯浪费体力而已,你看见过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么?假如前面没有它的猎物,后面又没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为它觉得光将力气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虬髯大汉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却并不是一匹狼。” 李寻欢不再说什么,因为这时他又咳嗽了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三个人从后面的一道门走进了这饭铺,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正在谈论着那些“刀头舐血”的江湖勾当,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就是“金狮镖局”的大镖头。 李寻欢认得其中那紫红脸的胖子就是“急风剑”,但却似不愿被对方认出他,于是他就又低下头雕他的人像。 幸好诸葛雷到了这小镇之后,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人,他们很快地要来了酒菜,开始大吃大喝起来。 可是酒菜并不能塞住他们的嘴,喝了几杯酒之后,诸葛雷更是豪气如云,大声地笑着:“老二,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在太行山下遇见‘太行四虎’的事么?” 另一人笑道:“俺怎么不记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来动大哥保的那批红货,四个人耀武扬威,还说什么:‘只要你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放你过山,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红货,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谁知他们的刀还未砍下,大哥的剑已刺穿了他们的喉咙。” 第二人道:“不是俺赵老二吹牛,若论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数咱们的总镖头‘金狮掌’,但若论剑法之快,当今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得上咱们大哥了!” 诸葛雷举杯大笑,但是他的笑声忽然停顿了,他只见那厚厚的棉布帘子忽然被风卷起。 两条人影,像是雪片般被风吹了进来。 这两人身上都披着鲜红的披风,头上戴着宽边的雪笠,两人几乎长得同样形状,同样高矮。 大家虽然看不到他们的面目,但见到他们这身出众的轻功,夺目的打扮,已不觉瞧得眼睛发直了。 只有李寻欢的眼睛,却一直在瞪着门外,因为方才门帘被吹起的时候,他已瞧见了那孤独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门外,而且像是已站了很久,就正如一匹孤独的野狼似的,虽然留恋着门里的温暖,却又畏惧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开,却又不敢闯入这人的世界来。 李寻欢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这才转到两人的身上。 只见这两人已缓缓摘下雪笠,露出了两张枯黄瘦削而又丑陋的脸,看来就像是两个黄蜡的人头。 他们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却很大,几乎占据了一张脸的三分之一,将眼睛都挤到耳朵旁边去了。 但他们的目光却毒恶而锐利,就像是响尾蛇的眼睛。 然后,他们又开始将披风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一身漆黑的紧身衣服,原来他们的身子也像是毒蛇,细长、坚韧,随时随地都在蠕动着,而且还黏而潮湿,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觉得恶心。 这两人长得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只不过左面的人脸色苍白,右面的人脸色却黑如锅底。他们的动作都十分缓慢,缓缓脱下了披风,缓缓叠了起来,缓缓走过柜台,然后,两人一起缓缓走到诸葛雷面前! 饭铺里静得连李寻欢削木头的声音都听得见,诸葛雷虽想装作没有看到这两人,却实在办不到。 那两人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那眼色就像是两把蘸着油的湿刷子,在诸葛雷身上刷来刷去。 诸葛雷只有站起来,勉强笑道:“两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脸色苍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风剑’诸葛雷?” 他的声音尖锐、急促,而且还在不停地颤抖着,也就像是响尾蛇发出的声音,诸葛雷听得全身汗毛都悚栗起来道:“不……不敢。” 那脸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凭你,也配称急风剑?”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细长的软剑,迎面又一抖这柄腰带般的软剑,已抖得笔直。 他用这柄剑指着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从口外带回来的那包东西,就饶你的命!” 那赵老二忽然长身而起,赔笑道:“两位只怕是弄错了,咱们这趟镖是在口外交的货,现在镖车已空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两位……”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剑已缠住了他的脖子,剑柄轻轻一带,赵老二的人头就忽然凭空跳了起来。 接着,一股鲜血自他脖子里冲出,冲得这人头在半空中又翻了两个身,然后,鲜血才雨点般落下,一点点洒在诸葛雷身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瞧直了,两条腿却在不停地弹琵琶。 但诸葛雷能活到现在还没有死,毕竟是有两手的,他忽然自怀中掏出了个黄布包袱,抛在桌上,道:“两位的招子果然亮,咱们这次的确从口外带了包东西回来,但两位就想这样带走,只怕还办不到。” 那黑蛇阴恻恻一笑,道:“你想怎样?” 诸葛雷道:“两位好歹总得留两手真功夫下来,叫在下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退后七步,忽然“呛”的一声拔出了剑,别人只道他是要和对方拼命了。 谁知他却一反手,将旁边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来,碟子里装的是炸虾球,虾球也立刻飞了起来。 只听剑风嘶嘶,剑光如匹练一转,十多个炸虾球竟都被他斩为两半,纷纷落在地上。 诸葛雷面露得色,道:“只要两位能照样玩一手,我立刻就将这包东西奉上,否则就请两位走吧。” 他这手剑法实在不弱,话也说得很漂亮,但李寻欢却在暗暗好笑,他这么样一做,别人也就只能斩虾球,不能斩他的脑袋了,他无论是胜是负,至少已先将自己的性命保住了。 黑蛇咯咯笑道:“这只能算是厨子的手艺,也能算武功么?” 说到这里,他长长吸了口气,刚落到地上的虾球,竟又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只见乌黑的光芒一闪,满天的虾球忽然全都不见了,原来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剑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剑劈虾球虽也不容易,但若想将虾球用剑穿起来,那手劲,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难多少倍。 诸葛雷面色如土,因为他见到这手剑法,已忽然想起两人来,他脚下又悄悄退了几步,才嘎声道:“两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双蛇么?” 听到“碧血双蛇”这四个字,另一个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的镖师,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就连李寻欢身后那虬髯大汉,也不禁皱了皱眉,因为他也知道近年黄河一带的黑道朋友,若论心之黑、手之辣,实在很少有人能在这“碧血双蛇”之上,听说他们身上披的那件红披风,就是用鲜血染成的。 可是他听到的还是不多,因为真正知道“碧血双蛇”做过什么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脑袋已搬家了。 只听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还是认出了我们,总算眼睛还没有瞎。” 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两位看上了这包东西,在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两位就请……就请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 :“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这句话正是诸葛雷他们方才在自吹自擂时说出来的,此刻自这白蛇口中说出,每个字都变得像是一把刀。 诸葛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怔了半晌,忽然趴在地上,居然真的围着桌子爬了一圈。 李寻欢到这时才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这人脾气已变了,难怪他能活到现在。” 他说话的声音极小,但黑白双蛇的眼睛已一起向他瞪了过来,他却似乎没有看见,还是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阴恻恻一笑,道:“原来此地竟还有高人,我兄弟倒险些看走眼了。” 黑蛇狞笑道:“这包袱是人家情愿送给咱们的,只要有人的剑法比我兄弟更快,我兄弟也情愿将这包袱双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软剑,剑光却如白虹般炫人眼目,他迎风亮剑,傲然道:“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剑,我兄弟非但将这包袱送给他,连脑袋也送给他!” 他们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寻欢脸上,李寻欢却在专心刻他的木头,仿佛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门外却忽然有人大声道:“你的脑袋能值几两银子?” 听到了这句话,李寻欢似乎觉得很惊讶,但也很欢喜,他抬起头,那少年终于走进了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透,有的甚至已结成冰屑,但他的身子还是挺得笔直,直得就像标枪。 他的脸看来仍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 他的眼里永远带着种不可屈服的野性,像是随时都在准备争斗、反叛,令人不敢去亲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还是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 瞧见这柄剑,白蛇目中的惊怒已变为讪笑,咯咯笑道:“方才那句话是你说的么?”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买我的脑袋?” 少年道:“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几两银子,因为我要将它卖给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卖给我自己?” 少年道:“不错,因为我既不想要这包袱,也不想要这脑袋。” 白蛇道:“如此说来,你是想来找我比剑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又瞧了瞧他腰畔的剑,忽然纵声狂笑起来,他这一生中实在从未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完全不懂得这人在笑什么。他自觉说的话并没有值得别人如此好笑的。 那虬髯大汉暗中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这孩子实在穷疯了,诸葛雷也觉得他的脑袋很有毛病。 只听白蛇大笑道:“我这颗头颅千金难买……”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十两。” 白蛇骤然顿住了笑声,因为他已发觉这少年既非疯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开玩笑的,说的话竟似很认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剑,又不禁大笑起来,道:“好,只要你能照这样做一遍,我就给五十两。” 笑声中,他的剑光一闪,似乎要划到柜台上那根蜡烛,但剑光过处,那根蜡烛却还是一动不动。 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这时已吹了口气,一口气吹出,蜡烛突然分成七段,剑光又一闪,七段蜡烛就都被穿在剑上,最后一段光焰闪动,烛火竟仍未熄灭——原来他方才一剑已将蜡烛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这一剑还算快么?” 少年的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道:“很快。” 白蛇狞笑道:“你怎样?” 少年道:“我的剑不是用来削蜡烛的。” 白蛇道:“那么你这把破铜烂铁是用来干什么的?” 少年的手握上剑柄,一字字道:“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 白蛇咯咯笑道:“杀人?你能杀得了谁?” 少年道:“你!” 这“你”字说出口,他的剑已刺了出去! 剑本来还插在这少年腰带上,每个人都瞧见了这柄剑。 忽然间,这柄剑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个人也都瞧见三尺长的剑锋自白蛇的咽喉穿过。 但却没有一个人看清他这柄剑是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 没有血流下,因为血还未及流下来。 少年瞪着白蛇,道:“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剑快!” 白蛇喉咙里“咯咯”地响,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动,鼻孔渐渐扩张,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 鲜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来。 黑蛇的剑已扬起,但却不敢刺出,他脸上的汗不停地在往下流,掌中的剑也在不停地颤抖。 只见少年忽然拔出了剑,鲜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里飙出,他闷着的一口气也吐了出来,狂吼道:“你……” 这一声狂吼发出后,他的人就扑面跌倒。 少年却已转问黑蛇,道:“他已承认输了,五十两银子呢?” 他说得仍是那么认真,认真得就像个傻孩子。 但这次却再也没有一个人笑他了。 黑蛇连嘴唇都在发抖,道:“你……你……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杀他的么?” 少年淡淡笑道:“不错。” 黑蛇的一张脸全都扭曲起来,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忽然甩却了掌中的剑,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将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怀中的银子一锭锭掉了下来,他用力将银子掷到少年的面前,哭嚎着道:“给你,全给你……” 他就像个疯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赶,也不生气,却弯腰拾了两锭银子起来,送到柜台后那掌柜的面前,道:“你看这够不够五十两?” 那掌柜的早已矮了半截,缩在柜台下,牙齿咯咯打战,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地点头。 到了这时,李寻欢才回头向那虬髯大汉一笑,道:“我没有说错吧?” 虬髯大汉叹了口气,苦笑道:“一点也不错,那玩具实在太危险了。” 他瞧见那少年已向他们走了过来,但却未瞧见诸葛雷的动作,诸葛雷一直就没有从桌子下爬起来。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剑向少年的后心刺出! 他的剑本不慢,少年更绝未想到他会出手暗算——他杀了白蛇,诸葛雷本该感激他才是,为何要杀他呢! 眼看这一剑已将刺穿他的心窝,谁知就在这时,诸葛雷忽然狂吼一声,跳起来有六尺高,掌中的剑也脱手飞出,插在屋梁上。 剑柄的丝穗还在不停地颤动,诸葛雷双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着李寻欢,眼珠都快凸了出来。 李寻欢此刻并没有在刻木头,因为他手里那把刻木头的小刀已不见了。 鲜血一丝丝自诸葛雷的指缝里流了出来。 他瞪着李寻欢,咽喉里也在“咯咯”地响,这时才有人发现李寻欢刻木头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也没有一个人瞧见这小刀是怎么到他咽喉上的。 只见诸葛雷满头大汗如雨,脸已痛得变形,忽然咬了咬牙,将那柄小刀拔了出来,瞪着李寻欢狂吼道:“原来是你……我早该认出你了!” 李寻欢长叹道:“可惜你直到现在才认出我,否则你也许就不会做出如此丢人的事了!” 他这句话诸葛雷并没有听到,他已永远听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头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惊奇之色,似乎再也想不到这人为什么要杀他? 但他只不过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寻欢面前,他充满了野性的眸子里,竟似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过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请你喝酒。”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二章 海内存知己 马车里堆着好几坛酒,这酒是那少年买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着,而且喝得很快。 李寻欢瞧着他,目中充满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见能令他觉得有趣的人,这少年却实在很有趣。 道上的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行冰上,纵是良驹也难驾驭,那虬髯大汉已在车轮捆起几条铁链子,使车轮不致太滑。 铁链拖在冰雪上,“咯朗咯朗”地直响。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着李寻欢道:“你为什么定要我到你马车上来喝酒。” 李寻欢笑了笑,道:“只因为那客栈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无论谁杀了人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麻烦的,我虽不怕杀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 少年默然半晌,这才又从坛子里勺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李寻欢含笑望着,很欣赏他喝酒的样子。 过了半晌,少年竟也叹了口气,道:“杀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却实在该杀,我非杀人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才杀那白蛇的么?” 少年道:“没有五十两银子,我也要杀他,有了五十两银子更好。” 李寻欢道:“为什么你只要五十两?” 少年道:“因为他只值五十两。” 李寻欢笑了,道:“江湖中该杀的人很多,也有些不只值五十两的,所以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大富翁,我也常常会有酒喝了。” 少年道:“只可惜我太穷,否则我也该送你五十两的。” 李寻欢道:“为什么?” 少年道:“因为你替我杀了那个人。” 李寻欢大笑道:“你错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两,简直连一文都不值。” 他忽又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么?” 少年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白蛇虽然没有杀他,但却已令他无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杀了白蛇,他只有杀了你,以后才可以重新扬眉吐气,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杀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险恶,只怕你难以想象的。” 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时人心的确比虎狼还恶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时候,最少先让你知道。” 他喝下一碗酒后,忽又接道:“但我只听到过人说虎狼恶毒,却从未听过虎狼说人恶毒,其实虎狼只为了生存才杀人,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而且据我所知,人杀死的人,要比虎狼杀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寻欢凝注着他,缓缓道:“所以你就宁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着道:“只可惜它们不会喝酒。” 这是李寻欢第一次见到少年的笑,他从未想到笑容竟会在一个人的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少年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使得李寻欢时常会联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这人竟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 李寻欢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动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着,他忽又问道:“你是不是个很有名的人?” 李寻欢也笑了,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 少年道:“但我却希望变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又变得孩子般认真。 李寻欢笑道:“每个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别人都诚实得多。” 少年道:“我和别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 李寻欢开始有些吃惊了,忍不住说道:“为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目中却流露出一种悲伤愤怒之色,李寻欢这才发觉他有时虽然天真坦白得像个孩子,但有时却又似藏着许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谜却又显然充满了悲痛与不幸。 李寻欢柔声道:“你若想成名,至少应该先说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这次沉默得更久,然后才缓缓道:“认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飞。” 阿飞? 李寻欢笑道:“你难道姓‘阿’么?世上并没有这个姓呀。” 少年道:“我没有姓!” 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烧起来,李寻欢知道这种火焰连眼泪都无法熄灭,他实在不忍再问下去。 谁知那少年忽又接道:“等到我成名的时候,也许我会说出姓名,但现在……” 李寻欢柔声道:“现在我就叫你阿飞。” 少年道:“很好,现在你就叫我阿飞——其实你无论叫我什么名字都无所谓。” 李寻欢道:“阿飞,我敬你一杯。” 刚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又泛起那种病态的嫣红色,但他还是将剩下的半碗酒一口倒进脖子里。 阿飞吃惊地瞧着他,似乎想不到这位江湖的名侠身体竟是如此虚弱,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快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寻欢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朋友?” 阿飞沉默着,李寻欢笑道:“只因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却没有劝我戒酒的第一个人。” 阿飞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寻欢道:“本来连碰都不能碰的。” 阿飞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伤心事?” 李寻欢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着阿飞道:“我有没有问过你不愿回答的话?有没有问过你的父母是谁?武功是谁传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阿飞道:“没有。” 李寻欢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阿飞静静凝注他半晌,展颜一笑,道:“我不问你。” 李寻欢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飞一杯,但刚端起酒,已咳得弯下腰去,连气都喘不过来。 阿飞刚替他推开窗子,马车忽然停下。 李寻欢探首窗外,道:“什么事?” 虬髯大汉道:“有人挡路。” 李寻欢皱眉道:“什么人?” 虬髯大汉似乎笑了笑,道:“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顽童堆起个人,大大的肚子,圆圆的脸,脸上还嵌着两粒煤球算做眼睛。 他们都下了车,李寻欢在长长地呼吸着,阿飞却在出神地瞧着那雪人,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雪人似的。 李寻欢望向他,微笑道:“你没有堆过雪人?” 阿飞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实全都枯萎,令鸟兽绝迹,令人寂寞、饥饿。” 他捏个雪球,抛了出去,雪球呼啸着飞到远方,散开,不见,他目光也在望着远方,缓缓道:“对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说来,雪也许很可爱,因为他们不但可以堆雪人,还可以赏雪景,但对我们这些人……” 他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长大的,风、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 李寻欢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团雪球,道:“我不讨厌雪,但我却最讨厌别人挡我的路。” 他也将雪球抛出去,“砰”地击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溅,那雪人竟没有被他击倒。 只见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开,煤球也被击落,圆圆的脸也散开,却又有张死灰色的脸露了出来。 雪人中竟藏着一个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脸绝不会有好看的,这张脸尤其狰狞丑恶,一双恶毒的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阿飞失声道:“这是黑蛇!” 黑蛇怎会死在这里? 杀他的人,为什么要将他堆成雪人,挡住道路? 虬髯大汉将他的尸体自雪堆中提了起来,蹲下去仔仔细细地瞧着,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伤痕。 李寻欢沉思着,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谁杀死他的么?” 阿飞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就是那包袱!” 阿飞皱眉道:“包袱?” 李寻欢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没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后,那包袱也不见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种发疯的样子来,就 为的是要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机将那包袱攫走。”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但他却未想到那包袱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杀他的人,想必就是为了那个包袱。” 他不知何时已将那小刀拿在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喃喃道:“那包袱里究竟是什么呢?为何有这么多人对它发生兴趣?也许我昨天晚上本该拿过来瞧瞧的。” 阿飞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忽然道:“杀他的人,既是为了那包袱,那么他将包袱夺走之后,为什么要将黑蛇堆成雪人,挡住路呢?” 李寻欢神情看来很惊讶。 他发觉这少年虽然对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时甚至天真得像个孩子,但智慧之高,思虑之密,反应之快,他这种老江湖也赶不上。 阿飞道:“那人是不是已算准这条路不会有别人走,只有你的马车必定会经过这里,所以要在这里将你拦住。”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沉声道:“你找出他的致命伤没有?” 虬髯大汉还未说话,李寻欢忽又道:“你不必找了。” 阿飞道:“不错,人都已来了,还找什么?” 李寻欢耳力之敏,目力之强,可说冠绝天下,他实未想到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样灵敏。 这少年似乎天生有种野兽般的本能,能觉察到别人觉察不出的事,李寻欢向他赞许地一笑,然后就朗声道:“各位既已到了,为何不过来喝杯酒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积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人大笑着道:“十年不见,想不到探花郎的宝刀依然未老,可贺可喜。” 笑声中,一个颧骨高耸、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鹰的独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走了出来。 右面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现了个人,这人干枯瘦小,脸上没有四两肉,像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阿飞一眼便已瞥见,这人走出来之后,雪地上竟全无脚印,此地雪虽已结冰,但冰上又有积雪。 这人居然踏雪无痕,虽说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他的轻功之高,也够吓人的了。 李寻欢笑道:“在下入关还不到半个月,想不到‘金狮镖局’的查总镖头,和‘神行无影’虞二先生就全都来看我了,在下的面子实在不小。” 那矮小老人阴沉沉地一笑,道:“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虚传,过目不忘,咱们只在十三年前见过一次面,想不到探花郎竟还记得我虞二拐子这老废物。” 阿飞这才发现他竟有条腿是跛的,他实在想不到一个轻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个跛子。 却不知这虞二拐子就因为右腿天生畸形残废,是以从小就苦练轻功,他要以超人的轻功,来弥补天生的缺陷。 阿飞倒不禁对这老人很是佩服。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两位既然还请来几位朋友,为何不一起为在下引见引见呢?” 虞二拐子冷冷道:“不错,他们也久闻小李探花的大名,早就想见见阁下。” 他说着话,树林里已走出四个人来,此刻虽然是白天,但李寻欢见了这四人,还是不觉倒抽了口冷气。 这四人年纪虽然全已不小,但却打扮得像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颜六色,花花绿绿,脚上穿的也是绣着老虎的童鞋,腰上还扎着围裙,四人虽都是浓眉大眼,长相狞恶,但却偏偏要作出顽童的模样,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叫人见了,连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 最妙的是,他们手腕上、脚踝上,竟还戴满了发亮的银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直响。 虬髯大汉一见这四人,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忽然嘎声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杀死的。”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道:“他是被蝎子和蜈蚣螫死的。” 李寻欢脸色也变了变,沉声道:“如此说来,这四位莫非是苗疆‘极乐峒’五毒童子的门下?” 四人中的黄衣童子咯咯一笑,道:“我们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坏了,我要你赔。” “赔”字出口,他身子忽然飞掠而起,向李寻欢扑了过来,手足上的镯子如摄魂之铃,响声不绝。 李寻欢只是含笑瞧着他,动也不动。 但虞二拐子却也忽然飞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黄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飞到一边。 “金狮”查猛也立刻大笑道:“探花郎家财万贯,莫说一个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赔得起的,但四位却不可着急,先待我引见引见。” 一个红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寻欢。” 另一黑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所以我们早就想找他带我们去寻寻欢、找找乐子了。” 剩下的一个绿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学问不错,中过皇帝老儿点的探花,听说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红衣童子笑嘻嘻道:“只可惜这小李探花却不喜欢做官,反而喜欢做强盗。” 他们在这里说,别人还未觉得怎样,阿飞却听得出了神,他实在想不到他这新交的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彩的一生。 他却不知道这些人只不过仅将李寻欢多彩的一生,说出了一鳞半爪而已。李寻欢这一生的故事,他们就算不停地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阿飞也未发现李寻欢面上虽还带着微笑,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像是别人只要一提及他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听虞二拐子沉着脸道:“你们对李探花的故事实在知道不少,但你们可听过,小李神刀,冠绝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虚发!” 那黄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一刀,例不虚发……原来你是怕我被他手上那把小刀弄死,回去无法向我师傅交代,所以才拉住我的。” 李寻欢微笑着道:“但各位只管放心,在下的第二刀就不怎么样高明了,而一刀是万万杀不死六个人的!” 他忽也沉下脸,瞪着查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来为诸葛雷复仇,还是不妨动手!” “金狮”查**笑了两声,道:“诸葛雷自己该死,怎么能怪李兄。” 李寻欢道:“各位既非为了复仇而来,难道真的是找我来喝酒的么?” 查猛沉吟着,像是不知该如何措词。 虞二拐子已冷冷道:“我们只要你将那包袱拿出来!”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包袱?” 查猛道:“不错,那包袱乃是别人重托给‘金狮镖局’的,若有闪失,敝镖局数十年的声名就从此毁于一旦。” 李寻欢瞧了黑蛇的尸身一眼,道:“包袱难道不在他身上?” 查猛大笑道:“李兄这是说笑,有李兄在场,区区的黑蛇怎么能将那包袱拿得走。” 李寻欢皱了皱眉,叹息着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烦,麻烦为什么总要找上我?” 查猛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又道:“只要李兄肯将那包袱发还,在下非但立刻就走,而且多少总有一点心意,给李兄饮酒压惊。” 李寻欢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刀,忽然笑道:“不错,那包袱的确在我这里,但我却还未决定是否将它还给你们,你们最好让我考虑考虑。” 查猛面上已变了颜色,虞二拐子却抢着道:“却不知阁下要考虑多久?” 李寻欢道:“有一个时辰就已足够了,一个时辰后,还是在此地相见。” 虞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好,一言为定!” 他再也不说一句话,挥手就走。 黄衣童子忽然咯咯一笑,道:“有半个时辰,就可以逃得很远了,何必要一个时辰。” 虞二拐子沉着脸道:“小李探花自出道以后,退隐之前,七年中身经大小三百余战,从来也未曾逃过一次。” 他们来得虽快,退得更快,转眼间已全部失去踪影,再听那清悦的手镯声,已远在十余丈外。 阿飞忽然道:“包袱并不在你手上。” 李寻欢道:“嗯。” 阿飞道:“既然不在,你为何要承认?”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纵然说没有拿,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的,迟早还是难免出手一战,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认了,也免得跟他们啰唆麻烦。” 阿飞道:“既然迟早难免一战,你还考虑什么?” 李寻欢道:“在这一 个时辰中,我要先找到一个人。” 阿飞道:“什么人?” 李寻欢道:“偷那包袱的人。” 阿飞道:“你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道:“昨天那酒店中有三个金狮镖局的镖头,除了诸葛雷和那赵老二外,还有一个人,我要找的就是他!” 阿飞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可是那穿着件紫缎团花皮袄,腰上似乎缠着软鞭,耳朵还有撮黑毛的矮子么?” 李寻欢微笑道:“你只瞧了他两眼,想不到已将他瞧得如此仔细。” 阿飞道:“我只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够了。” 李寻欢道:“不错,我说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只有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他一直躲旁边,没有人注意他,所以也只有他有机会拿那包袱。” 阿飞沉思着,道:“嗯。” 李寻欢说道:“就因为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所以存心要将之吞没,但他却怕查猛怀疑于他,所以就将责任推到我身上。” 他淡淡一笑,接着道:“好在我替别人背黑锅,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阿飞道:“查猛他们知道你的行踪,自然就是他去通风报信的。”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他为了怕查猛怀疑到他,暂时绝不敢逃走!”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所以他现在必定和查猛他们在一起,只要找到查猛,就可以找得到他!” 李寻欢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你只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没有别人可混的了,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见面,希望还是朋友。” 他大笑着接道:“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有你这样的仇敌。”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道:“你现在要我走?” 李寻欢道:“这是我的事,和你并没有关系,别人也没有找你……你为何还不走?” 阿飞道:“你是怕连累了我,还是已不愿和我同行?” 李寻欢目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却还是微笑着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们反正迟早总是要分手的,早几天迟几天,又有什么分别?” 阿飞沉默着,忽然自车厢中倒了两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来一饮而尽,慢声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他想笑一笑,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阿飞又静静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转过身,大步而去。 这时天边又纷纷落下雪来,天地间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 李寻欢望着这少年坚挺的身子在风雪中渐渐消失,望着雪地上那漫长的、孤独的脚印……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举着酒杯,喃喃道:“来,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道我并不是真的要你走,只不过你前程远大,跟着我走,永远没好处的,我这人好像已和倒霉、麻烦、危险、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别的朋友了!” 阿飞自然已听不到他的话了。 那虬髯大汉始终就像石像般站在一边,既没有说话,满身虽已积满了冰雪,他也绝不动一动。 李寻欢又饮尽了杯中的酒,才转身望着他,道:“你在这里等着,最好将这条蛇的尸体也埋起来……我一个时辰,就会回来的。” 虬髯大汉垂下了头,忽道:“我知道金狮查猛虽以掌力雄浑成名,但却只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少爷你在四十招内就可取他首级。” 李寻欢淡淡笑道:“也许还用不着十招!” 虬髯大汉道:“虞二拐子呢?” 李寻欢道:“他轻功不错,据说暗器也很毒辣,但我还是足可对付他的。” 虬髯大汉道:“据说‘极乐峒’门下每人都有几手很邪气的外门功夫,方才看他们的出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数不同……” 李寻欢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放心,就凭这些人,我还未放在心上。” 虬髯大汉的面色却很沉重,缓缓道:“少爷也用不着瞒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极凶险,少爷就绝不会让那位……那位飞少爷走的。” 李寻欢板起了脸,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多嘴起来了。” 虬髯大汉果然不敢再说什么,头垂得更低,等他抬起头来时,李寻欢已走入树林,似乎又在咳嗽着。 这断续的咳嗽声在风雪中听来,实在令人心碎。 但风雪终于连他的咳嗽声也一起吞没。 虬髯大汉目中已泛起泪光,黯然道:“少爷,咱们在关外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又要入关来受苦呢?十年之后,你难道还忘不了她?还想见她一面?可是你见着她之后,还是不会和她说话的,少爷你……你这又何苦呢……” 一进了树林,李寻欢那种懒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变了,他忽然变得就像条猎犬那么轻捷、矫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有效地运用,雪地上、枯枝间,甚至空气里,只要有一丝敌人留下的痕迹,一丝异样的气息,他都绝不会错过,二十年来,世上从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他的追踪。 他行动虽快如脱兔,但看来并不急躁匆忙,就像是个绝顶的舞蹈者,无论在多么急骤的节奏下,都还是能保持他优美柔和的动作。 十年前,他放弃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关去的时候,也曾路过这里,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他记得这附近有个小小的酒家,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高悬的青帘,所以他也曾停下车来,去喝了几斤酒。 酒虽不佳,但那地方面对青山,襟带绿水,春日里的游人很多,他望着那些欢笑着的红男绿女,一杯杯喝着自己的苦酒,准备从此向这十丈软红告别,这印象令他永远也不能忘记。 现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这里,经过了十年的岁月,人面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许已嫁作人妇,昔日的恩爱夫妻,如今也许已归于黄土,就连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里。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他这么想,倒并不是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忆,而是他认为金狮查猛他们说不定就落脚在那酒家里。 冰雪中的世界,虽然和春风中大不相同,但他经过这条路时,心里仍不禁隐隐感觉到一阵阵刺痛。 财富、权势、名誉和地位,都比较容易舍弃,只是那些回忆,那些辛酸多于甜蜜的回忆,却像是沉重的枷锁,是永远也抛不开、甩不脱的。 李寻欢自怀中摸出个扁扁的酒瓶,将瓶中的酒全灌进喉咙,等咳嗽停止之后,才再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筑在山脚下的几间敞轩,屋外四面都有宽阔的走廊,朱红的栏杆,配上碧绿的纱窗。 他记得春日里这里四面都开遍了一种不知名的山花,缤纷馥郁,倚着朱红的栏杆赏花饮酒,淡酒也变成了佳酿。 如今栏杆上的红漆已剥落,红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车辙马蹄纵横,还可以听到屋后有马嘶声随风传出。 李寻欢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查猛他们果然落脚在这里!因为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绝不会有其他游客的。 他的行动更快,更小心,静静地听了半晌,酒店里并没有人声,他皱了皱眉,箭一般窜了过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发觉这酒店实在静得出奇,除了偶尔有低低的马嘶外,别的声音一丝也没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旧,李寻欢的脚刚踏上去,就发出“吱”的一声,他立刻后退了十几尺。 但酒店里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李寻欢微一沉吟,轻快地绕到屋子后面,他心里在猜测,也许“金狮”查猛并没有回到这里。 可是他却立刻就见到了查猛! 查猛竟正在直着眼睛,瞪着他! 查猛的眼睛几乎完全凸了出来,淡金色的脸看来竟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他就站在马厩前那根柱子旁。 厩中的马在低嘶着,踢着脚,查猛却只是站在那里,既不出声,也不动,就像是个泥塑的,还未着色的人像。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道:“想不到……” 他只说了三个字,就立刻停住了嘴。 因为他已发觉查猛是再也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三章 宝物动人心 李寻欢再一注视,那查猛的咽喉,竟已被洞穿!杀他的人显然不愿他的鲜血溅上自己的衣裳,所以一剑刺穿他的咽喉后,就立刻塞了团冰雪在创口里,等到冰雪被热血融化的时候,血却也已被冰凝结住了。 他的尸体仍笔直地站着,倚着木柱并没有倒下来,由此可见,杀他的那人,身法是多么轻,多么快!他一剑刺穿查猛的咽喉后,就立刻拔出了剑,连一丝多余的力量都没有,所以才没有碰倒查猛的尸体。 查猛自然是准备抵抗的,但等到这一剑刺穿咽喉后,他的招式还没有使出来,所以他的尸体仍在保持着平衡。 这一剑好快! 李寻欢面上露出了惊奇之色,他知道“金狮”查猛成名已有二十多年,并没有吃过多大的亏。 金狮镖局的招牌也很硬,由此可见,查猛并非弱者,但他却连反抗之力都没有,一剑就被人洞穿了咽喉! 他就算是个木头人,要想一剑将这木头人的咽喉刺穿,而不将它撞倒,也绝不是件容易事。 李寻欢一转身,窜入那酒店里,门上并没有挂帘子,里面也没有摆上桌椅,显见这酒店也并不想在这种天气做生意。 很宽敞的屋子里,只有靠窗旁摆着一桌菜,但菜大多都没有动过,甚至连杯里的酒都没有喝。 来自极乐峒的那四个“童子”,也已变成了四个死尸! 死尸的头向外,足向里,像是在地上摆着个“十”字,黄衣童子的足底和绿衣童相对,黑衣童和红衣童相对,右手腕上的金镯已褪下,落在手边,四人的脸上还带着狞笑,咽喉竟也是被一剑刺穿的! 再看虞二拐子,也已倒在角落里的一个柱子旁,他的双手紧握,似乎还握着满把暗器。 但暗器还未发出,他也已被一剑刺穿咽喉! 李寻欢也不知是惊奇,还是欢喜,只是不住喃喃道:“好快的剑……好快的剑……” 若在两天以前,他实在猜不出普天之下,是谁有这么快的剑法,昔年被称为当代第一剑客的天山“雪鹰子”,剑法虽也以轻捷飘忽见长,但出手绝不会有如此狠辣,何况自从鹰愁涧一役之后,这位不可一世的名剑客已封剑归隐,到如今只怕也埋骨在天山绝顶亘古不化的冰雪下了。 至于昔日纵横天下的名侠,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据说早已买舟入海,去寻海外的仙山,久已不在人间了。 何况他们用的都不是剑! 除了这些人之外,李寻欢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谁的剑如此快,直到现在,他已知道是还有这么一个人的。 就是那神秘、孤独而忧郁的少年阿飞! 李寻欢闭起眼睛,仿佛就可以看到他落寞地走入这屋子里,极乐峒的护法童子们立刻迎了上去,将他包围。 但他们的金镯褪下,面上的狞笑还未消失,阿飞的剑已如闪电、如毒蛇般将他们的咽喉刺穿。 虞二拐子在一旁想发暗器,他以轻功和暗器成名,手脚自然极快,但他的手刚抓起暗器,还未发出,剑已飞来,一剑穿喉!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玩具,居然还有人说他的剑像玩具……” 他忽然发现柱子上有用剑尖划出来的字:“你替我杀了诸葛雷,我就替你杀这些人,我不再欠你的债了,我知道一个人绝不能欠债!” 看到这里,李寻欢不禁苦笑着道:“我只替你杀了一个人,你却替我杀了六个,你知道一个人不能欠债,为何要我欠你的债呢?”他又接着看下去。 “我替你杀的人虽多些,但情况不同,你杀的一个足可抵得上这六个,所以你也不欠我,我也不愿别人欠我的债!” 李寻欢失笑道:“你这账算得太不精明,看来以后做不得生意。” 柱子上只有这几句话,却还有个箭头。 李寻欢自然立刻顺着这箭头所指的方向走过去,刚走进一扇门,他就听到了一声惊呼。 有柄很亮的剑,剑尖正指着他! 剑尖,在微微地颤抖着! 握剑的是个很发福的老人,胡子虽还没有白,但脸上的皱纹已很多,可见年纪已不小了。 这老人双手握剑,对着李寻欢大声道:“你……你是什么人?” 他虽然尽量想说得大声些,可是声音偏偏有些发抖。 李寻欢忽然认出他是谁了,微笑道:“你不认得我了?” 老人只是在摇头。 李寻欢道:“我却认得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十年前,你还陪过我喝了几杯酒哩。” 老人目中的警戒之色已少了些,双手却还是紧握着剑柄,道:“客官贵姓?” 李寻欢道:“李,木子李。” 老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手里的剑也“当”地落在地上,展颜道:“原来是李……李探花,老朽已在这里等了半天了。” 李寻欢道:“等我?” 老人道:“方才有位公子……英雄,杀了很多人……恶人,却留下个活的,交给老朽看守,说是有位李探花就会来的,要老朽将这人交给李探花,若是此间出了什么差错,他就会来……来要老朽的命。” 李寻欢道:“人呢?” 老人道:“在厨房里。” 厨房并不小,而且居然很干净,果然有个人被反绑在椅子上,长得很瘦小,耳边还有撮黑毛。 李寻欢早已想到阿飞就是要将这人留给他拷问的,但这人却显然未想到还会见到李寻欢,目中的惊惧之色更浓,嘴角的肌肉也在不停地抽搐着,却说不出话来——阿飞非但紧紧绑住了他,还用布塞住了他的嘴。 他显然是怕这人用威胁利诱的话来打动这老人,所以连嘴也塞住,李寻欢这才发觉他居然还很细心。 但他为什么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呢? 李寻欢手里的刀光忽然一闪,只不过是挑去了这人嘴里塞住的布而已,这人却已几乎被吓晕了。 他想求饶,但嘴里干得发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寻欢也没有催他,却在他对面坐下,又请那老人将外面的酒等全都搬了进来,他倒了杯酒喝下去,才微笑着道:“贵姓?” 那人脸已发黄,用发干的舌头舔着嘴唇,嘎声道:“在下洪汉民。”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喝酒的,喝一杯吧。” 他居然又挑断了这人身上绑着的绳子,倒了杯酒递过去,这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用力捏着自己被捆得发麻的手臂,既不敢伸手来接这杯酒,又不敢不接。 李寻欢笑着道:“有人若请我喝酒,我从来不会拒绝的。” 洪汉民只有接过酒杯,他的手直抖,虽然总算喝下去半杯酒,还有半杯却都洒到身上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可惜……你若也像我一样,找把刀来刻刻木头,以后手就不会发抖,雕刻可以使手稳定,这是我的秘诀。” 他又倒了两杯酒,笑道:“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蹋,这两件事你以后一定要牢记在心。” 洪汉民用两只手端着酒杯,还生怕酒泼了出来,赶紧用嘴凑上去,将一杯酒全喝了个干净。 李寻欢道:“很好,我一生别的都没有学会,只学会了这两件事,现在已全都告诉了你,你应该怎么样来感谢我?” 洪汉民道:“在下……在下……” 李寻欢道:“你也用不着做别的事,只要将那包袱拿出来,我就很满意了。” 洪汉民的手又一抖,幸好杯子里已没有酒了。 他长长吸进了一口气,道:“什么包袱?” 李寻欢道:“你不知道?” 洪汉民脸上很尽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道:“在下真的不知道。” 李寻欢摇着头叹道:“我总以为喜欢喝酒的人都比较直爽,可是你……你实在令我失望。” 洪汉民赔笑道:“李……李大侠只怕是误会了,在下的确……” 李寻欢忽然沉下脸,道:“你喝了我的酒,还要骗我,把酒还给我吧。” 洪汉民道:“是,是……在下这就去买。” 李寻欢道:“我只要你方才喝下去的两杯,买别的酒我不要。” 洪汉民怔了怔,用袖子直擦汗,吃吃道:“但……但酒已喝在肚子里,怎么还呢?” 李寻欢道:“这倒容易。” 刀光一闪,小刀已抵住了洪汉民的胸膛。 李寻欢冷冷道:“酒既然在你肚子里,我只要将你的肚子剖开就行了。” 洪汉民脸色发白,勉强笑道:“李大侠何必开小人的玩笑。” 李寻欢道:“你看我这像是在开玩笑?” 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将小刀轻轻在洪汉民的胸膛上一刺,想将他的胸膛刺破一点,让他流一点血。 因为只有懦夫才会说谎,而懦夫一看到自己的血,就会被骇出实话了,这道理谁也不会比李寻欢更清楚。 谁知道刀尖刺下,竟好像刺在一个石面上,洪汉民还是满面假笑,似乎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寻欢目光闪了闪,手已停了下来,这懦夫居然刀枪不入,李寻欢居然也并没有吃惊。 他反而微笑着道:“你在江湖中混了已有不少时候了吧。” 洪汉民想不到他忽然会问出这句话来,怔了怔,赔笑道:“已有二十年了。” 李寻欢道:“那么你总该知道江湖中有几件很神奇的宝物,这些宝物虽很少有人能真的见到,但却已传说多年,其中有一件就是……” 他眼睛盯着洪汉民,一字字接着道:“就是金丝甲,据说此物刀枪不入,水火不伤,你既已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总该听说过。” 洪汉民的脸已经变得好像一块抹桌布,跳起来就想逃。 他的身法并不慢,纵身一掠到了门口,但他正要窜出门的时候,李寻欢也已站在门口了。 洪汉民咬了咬牙,一转身就解下了条亮银链子枪,银光洒开,链子枪毒蛇般向李寻欢刺了过去。 看来他在这柄枪上的训练至少已有二三十年的工夫,这一招刺出,软软的链子枪竟被抖得笔直,带着劲风直刺李寻欢的咽喉。 只听“当”的一声,李寻欢只抬了抬手,他手里还拿着酒杯,就用这酒杯套住了枪尖。 也不知怎地,枪尖竟没有将酒杯击碎。 李寻欢笑道:“以后若再有人劝我戒酒,我一定要告诉他喝酒也有好处的,而且酒杯还救过我一次命。” 洪汉民就像石头人般怔在那里,满头汗落如雨。 李寻欢道:“你若不想打架了,就将身上的金丝甲脱下来做酒资吧,那勉强也可抵得过我的两杯酒了。” 洪汉民颤声道:“你……你真要……” 李寻欢道:“我倒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东西,你能趁我不备,将包袱偷走,也算你的本事,但你却不该对别人说包袱是我拿的,我这人最不喜被人冤枉。” 洪汉民道:“不错,包袱是……是小人拿的,包袱里也的确就是金丝甲,可是……可是……” 他非但已急得说不出话,连眼泪都快被急了出来。 李寻欢道:“金丝甲虽然是防身至宝,但你得了有什么用呢?你就算穿着十件金丝甲,我一刀还是可以要你的命,你何必为了它拼命?” 他叹息着接道:“世间的宝物,唯有德者居之,这种东西更不是你们这种人应该有的,你将它送给我,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年。” 洪汉民嘎声道:“小人也知道不配有这种东西,但小人也并不想将之据为己有……” 李寻欢道:“难道你本来就想将它送给别人么?送给谁?” 洪汉民咬着牙,连嘴唇都被咬出血来。 李寻欢悠然道:“我有很多法子能要人说实话,可是我并不喜欢用,所以我希望你莫要也逼我用出来。” 洪汉民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我说。” 李寻欢道:“你最好从头说起。” 洪汉民沉吟着道:“李大侠可知道有个‘神偷’戴五么?这种下五门的小贼,李大侠也许不会知道的。” 李寻欢笑道:“我非但知道这人,而且还认得他,他的轻功和手上功夫都算不弱,而且酒量也很不错。” 洪汉民道:“这‘金丝甲’,就是他不知从哪里偷来的。” 李寻欢道:“哦?那么,又怎会到了你们手上呢?” 洪汉民道:“他和诸葛雷本来也是老朋友,我们在张家口遇见了他,就在一起喝酒,他大醉之下,把金丝甲拿出来吹嘘,诸葛雷瞧着眼红,就……就……” 李寻欢板着脸道:“你们既然做得出这种不要脸的事,难道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吗?” 洪汉民垂下头叹道:“戴五明知这金丝甲现在是江湖中每个人都想得到的宝物,他既然身怀此物,本不该喝醉的。” 李寻欢冷冷道:“他并不是不该喝酒,而是不该交错了朋友。” 洪汉民苍白的脸,居然也有些发红。 李寻欢道:“这金丝甲虽然号称是‘武林三宝’之一,其实并没有太大用处,因为除了两个势均力敌的高手相争时用得着它之外,一般人得到它还是难免送命,我倒不懂它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抢眼了,这其中是否另有原因?” 洪汉民道:“不错,这其中的确有个秘密……其实这秘密现在已不能算是秘密了,只因……” 他刚说到这里,这酒店的主人已端着两壶酒进来,赔笑道:“刚温好的酒,探花大人先喝一杯再说话吧。” 李寻欢苦笑道:“你若想我下次再来照顾你的生意,最好再也莫要叫我这名字,我一听这四个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酒杯还在他手上,他满满倒了一杯,只觉一阵酒香扑鼻而来,他脸色立刻又开朗了,展颜道:“好酒。” 他将这杯酒喝了下去,又弯下腰咳嗽起来。 老人叹息着,揣了张椅子过来扶着李寻欢坐下,道:“咳嗽最伤身子,要小心些,要小心些……” 他苍老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接着道:“但这酒专治咳嗽,客官你喝了,以后包管不会再咳嗽了。” 李寻欢笑道:“酒若能治咳嗽,就真的十全十美了,你也喝一杯吧。” 老人道:“我不喝。” 李寻欢道:“为什么?卖饺子的人宁可吃馒头也不愿吃饺子,卖酒的人难道也宁可喝水,却不喝酒么?” 老人道:“我平常也喝两杯的,可是……这壶酒却不能喝。” 他呆滞的目光竟也变得锐利狡黠起来。 李寻欢却似未曾留意,还是微笑着问道:“为什么?” 老人盯着他手里的小刀,缓缓道:“因为喝下我这杯酒后,只要稍微一用真力,酒里的毒立刻就要发作,七窍流血而死!” 李寻欢张嘴结舌,似已呆了。 洪汉民又惊又喜,道:“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帮我的忙,日后我必定重重酬谢。” 老人冷冷道:“你不必谢我。” 洪汉民面色微变,赔笑道:“前辈真人不露相,莫非也想要……” 他嘴里说着话,掌中的链子枪又已飞舞而出。 老人怒叱一声,佝偻的身子,竟似忽然暴长了一尺,左手一反,已抄着了枪头,厉声道:“就凭你也敢跟我老人家动手?” 这胆小怕事的糟老头子,在瞬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连一张脸都变得红中透紫,隐隐有光。 洪汉民看到他这种奇异的面色,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失声惊呼道:“前辈饶命,小人不知道前辈就是……” 他求饶已迟了,呼声中,老人的右拳已击出,只听“砰”的一声,洪汉民的身子竟被打得飞了出来,缠在手上的链子也断成两截,鲜血一路溅了出来,他身体撞在墙上,恰巧落在灶上的大铁锅里。 这一拳的力道实在惊人。 李寻欢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早就说过,你有了这件金丝甲,反而会死得快些。” 老人将半截链子枪甩在地上,出神地望着洪汉民的尸身,脸上的皱纹又一根根现了出来。 李寻欢喃喃道:“你已有二十年没有杀人了,是吗?” 老人转身望着他,道:“但我并没有忘记如何杀人,是吗?” 李寻欢道:“你为了这种事杀人值得吗?” 老人道:“二十年前,我不为什么也会杀人的。” 李寻欢道:“但现在已过了二十年,你能躲过这二十年,并不容易。若为了这种事将自己身份暴露,岂非划不来。” 老人动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莫忘记,‘紫面二郎’孙逵在二十年前是多么出风头的人物,居然敢和江南七十二道水陆码头总瓢把子的妻子私奔,这种勇气我实在佩服。” 老人怒道:“此时此刻,你还敢出言不逊?” 李寻欢道:“你莫以为我这是在讽刺你,一个男人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冒生命之险,负天下之谤,甚至不惜牺牲一切,这种男人至少已不愧是个男人,我本来的确对你很佩服的,可是现在……” 他摇了摇头,长叹道:“现在我却失望得很,因为我想不到紫面二郎居然也是个鬼鬼祟祟的小人,只敢在暗中下毒,却不敢以真功夫和人一决胜负。” 孙逵怒目望着他,还未说话,突听一人笑道:“这你倒莫要冤枉了他,下毒也要有学问的,就凭他,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很动听。 李寻欢微笑道:“不错 ,我早该想到这是蔷薇夫人的手段了,李寻欢能死在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美人手上倒也不虚此生。” 那声音吃吃笑道:“好会说话的一张嘴,我若在二十年前遇到了你,只怕就不会跟他私奔了。” 笑声中,她的人已扭动着腰肢走了出来。 过了二十年之后,她还并不显得太老,眼睛还是很有风情,牙齿也还很白,可是她的腰—— 她实在已没有腰了,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并不太大的水缸,装的水最多也只不过能灌两亩田而已。 李寻欢的表情就像是刚吞下一整个鸡蛋。 这就是蔷薇夫人?他简直无法相信。 美人年华老去,本是件很令人惋惜、令人伤感的事,但她若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双十年华,还拼命想用束腰扎紧身上的肥肉,用脂粉掩盖着脸上的皱纹,那就非但不再令人伤感,反而令人恶心可笑。 这道理本来再也明显不过,奇怪的是,世上大多数女人,对这道理都不知道——也许是故意拒绝知道。 蔷薇夫人穿着的是件红缎的小皮袄,梳着万字髻,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刨花油的香气。 她望着李寻欢笑道:“好一位风流探花郎,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瞧见过这么神气的男人了,可是二十年前……”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二十年前我们家里却总是高朋满座,那时候江湖道上的少年英雄,风流剑客,有哪一个不想来拜访拜访我?只要能陪我说两句话,看我一眼,他们就好像吃了人参果似的,开心得要命,你不信问他好了。” 孙逵沉着脸,抱定主意不开口。 李寻欢望着蔷薇夫人脖子上就像风中蔷薇般在抖动着的肥肉,再看看孙逵,暗中不禁叹息。 他已看出这老人这二十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蔷薇夫人又叹了口气,道:“可是这二十年来,实在把我憋苦了,每天躲在屋子里,连人都不敢见,我真后悔当初怎么会跟着这个没出息的男人逃走。” 孙逵忍不住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谁不后悔,谁是王八蛋。” 蔷薇夫人叫了起来,跳着脚道:“你在说什么?你说!老娘放着好日子不过,跟着你到这个鬼地方来受苦,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被你糟蹋成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好后悔的,你说,说呀!” 孙逵鼻子里直抽气,嘴又紧紧闭了起来。 蔷薇夫人道:“探花郎,你说,这种男人是不是没有良心,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子,那时我还不如……不如死了好些。” 她拼命用手揉着眼睛,只可惜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揉出来。 李寻欢笑道:“幸好夫人没有死,否则在下就真的要遗憾终生了。” 蔷薇夫人娇笑道:“真的么?你真的这么想见我?” 李寻欢道:“自然是真的,像夫人这么胖的美人,到那里才能找到第二个?” 蔷薇夫人脸都气白了,孙逵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寻欢道:“其实夫人得到这件金丝甲也没有用的,因为就算将夫人从中间分成两半,也穿不上它。” 蔷薇夫人咬着牙,道:“你……我若让你死得痛快了,我就对不起你。” 她自头上拔下了一根很细很尖的金簪,咬着牙走向李寻欢,李寻欢居然还是安坐不动,稳如泰山。 孙逵皱眉道:“金丝甲既已到手,我们还是赶快办正事去吧,何必跟他过不去?” 蔷薇夫人吼道:“老娘的事,用不着你管!” 李寻欢竟真的已不能动,眼睁睁地望着她。 谁知她刚冲到李寻欢面前,刚想将那根金簪刺入他的眼睛,孙逵忽然从后面飞起一脚,将她踢上屋顶。 她百把斤重的身子撞在屋顶上,整个屋子都快被她震垮了,等她跌下来的时候,已只剩下半口气。 李寻欢也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你难道是为了救我而杀她的?” 孙逵恨恨道:“这二十年来,我已受够了她的气,已经快被她缠疯了,我若不杀了她,不出半年就要被她活活逼死。” 李寻欢道:“但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你莫忘记,二十年前……” 孙逵道:“你以为是我勾引她的,你以为我想带着她私奔?” 李寻欢道:“难道不是?” 孙逵叹道:“我遇见她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是杨大胡子的老婆,所以才会跟她……” 他干咳了两声,才接着道:“谁知她竟吃定了我,非跟我走不可,那时杨大胡子已带着二三十个高手来了!我不走也不行了。” 李寻欢道:“至少她是真的喜欢你,否则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孙逵道:“喜欢我?嘿嘿……” 他咬着牙冷笑道:“后来我才知道,我只不过是她拉到的替死鬼,原来她早就趁杨大胡子出关的时候,姘上了一个小白脸,而且有了孩子,她怕杨大胡子回来后无法交账,就卷带着些细软和那小白脸私奔了。” 李寻欢道:“哦?原来其中还有这么段曲折。” 孙逵道:“谁知那小白脸却又将她从杨大胡子那里偷来的珠宝偷走了一大半,她人财两空,正不知该怎么好,恰巧遇上了我这倒霉鬼。” 李寻欢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为何不向别人解释?” 孙逵苦笑道:“这是她后来酒醉时才无心泄露的,那时生米早已煮成熟饭,我再想解释已来不及了。” 李寻欢道:“她那孩子呢?” 孙逵闭着嘴不说话。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早就该杀她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孙逵还是不说话。 李寻欢道:“我反正已离死不远,你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 孙逵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开酒店有个好处,就是常常可以听到一些有趣的事……你可知道近来江湖中最有趣的事是什么?” 李寻欢道:“我又没有开酒店。” 孙逵四下望了一眼,就好像生怕有人偷听似的。 然后他才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横行天下的‘梅花盗’又出现了!” “梅花盗”这三个字说出来,李寻欢也不禁为之动容。 孙逵道:“梅花盗横行江湖的时候,你还小,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厉害,但我却可以告诉你,当时江湖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连点苍的掌门,当时号称江湖第一剑客的吴问天,也都死在他手上。” 他歇了口气,又道:“而且此人行踪飘忽,神鬼莫测,吴问天刚扬言要找他,第二天就死在自己的院子里,全身一无伤痕,只有……”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又四下望了一眼,像是生怕那神鬼难测的“梅花盗”会在他身后忽然出现。 但四下却是一片死寂,甚至连雪花飘在屋顶上的声音都听得到,孙逵这才吐出口气,接着道:“只有胸前多了五个像梅花般排列的血痕,血痕小如针眼,人人都知道那就是梅花盗的标志,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用的究竟是件极毒辣的暗器,还是件极厉害的外门兵刃。因为和他交过手的人,没有一个还能活着的,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 他语声刚停下来,忽又接着道:“大家只知道他必定是个男的。” 李寻欢道:“哦?” 孙逵道:“因为他不但劫财,还要劫色,江湖中无论黑白两道,都恨他入骨,却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但只要有人说出要和他作对的话,不出三天,必死无疑,胸前必定带着他那独门的标志。” 李寻欢道:“凡是死在他手上的人,致命的伤痕必在前胸,是么?” 孙逵道:“不错,前胸要害,本是练家子防卫最严密之处,但那梅花盗却偏偏要在此处下手,从无例外,好像若不如此,就不足以显出他的厉害。” 李寻欢笑了笑,道:“所以你认为只要穿上这件金丝甲,就能将梅花盗制住,只要你能将梅花盗制住,就可以扬眉吐气,扬名天下,黑白两道的人都会因此而感激你,再也没有人会找你算那笔老账了。” 孙逵目光闪动,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只要能躲得过他前胸致命之一击,就已先立于不败之地,就有机会将他制住!” 他面上神采飞扬,接着道:“因为他这一击从未失手,所以他作此一击时,就不必留什么退路,对自己的防卫必定疏忽。” 李寻欢道:“听来倒像是蛮有道理……” 孙逵大笑道:“若是没有道理,江湖中也不会那么多人一心想将这金丝甲弄到手了。” 李寻欢道:“可是你在这里种种花,喝喝酒,你的对头早已渐渐将你忘怀了,你的日子难道过得还不够舒服么?为什么还要找这些麻烦呢?”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四章 美色惑人意 孙逵笑道:“你懂得什么?我若能将梅花盗置之于死地,非但从此扬眉吐气,而且……而且那好处也不知有多少。” 李寻欢道:“还有什么好处?” 孙逵道:“梅花盗自从在三十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江湖中人本都以为他已恶贯满盈死了,谁知半年多以前他竟忽又出现,就在这短短七八个月里,他已又做了七八十件巨案,连华山派掌门人的女儿,都被他糟蹋了。” 李寻欢道:“此人算来已该有七十左右,想不到兴趣居然还如此浓厚。” 孙逵道:“自从他再次出现后,江湖中稍有资产的人,都已人人自危,稍有姿色的女子,更是寝食难安……”他顿了顿接道,“所以已有九十余家人在暗中约定,无论谁杀了梅花盗,他们就将自己的家财分出一成来送给他,这数目自然极为可观。” 李寻欢道:“这就是那已不成为秘密的秘密么?” 孙逵点了点头,又道:“除此之外,江湖中公认的第一美人也曾扬言天下,无论僧俗老少,只要他能除去梅花盗,她就嫁给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财色动人心,这就难怪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来蹚这趟浑水了,也就难怪你要杀了自己的老婆,现在,看来只怕要轮到我了。” 孙逵道:“凭良心讲,我也觉得你死得很冤枉,可是又非杀了你不可。” 李寻欢忽然笑了,悠然道:“凭良心讲,你觉得杀我是件很容易的事么?” 孙逵的铁拳已将举起,此刻又不禁放下,瞪着李寻欢望了半晌,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道:“像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可见要杀你实在不容易,但是现在……” 忽然间,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 一人大笑道:“凭良心讲,你看他现在像是已中了毒的样子么?” 孙逵一惊,转身,厨房的小门前,不知何时已站着个青衣人,他身材并不矮,也不太高,神情悠闲而潇洒,一张脸却是青惨惨、阴森森的,仿佛戴着面具,又仿佛这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他背负着双手,悠然踱了进来,喃喃叹着道:“一个人若想在酒徒的酒中下毒,那么无论多么愚蠢的事他只怕都能做得出来了……你说是么?” 最后一句话他是问李寻欢的,李寻欢忽然发现这人竟有双动人的眼睛,和他的脸实在太不相衬。那就像是嵌在死猪肉上的两粒珍珠似的。 李寻欢望着这双眼睛,微笑着道:“和赌鬼赌钱时弄鬼,在酒鬼杯中下毒,当着自己的老婆说别的女人漂亮——无论谁做了这三件事,都一定会后悔的。” 青衣人冷冷道:“只可惜他们后悔时大多已来不及了!” 孙逵呆呆地望着他们,忽然冲过去攫起了那只酒壶。 李寻欢微笑道:“你用不着再看,酒中的确有毒,一点也不假。” 孙逵嘎声道:“那么你……” 李寻欢道:“酒中是否有毒,别的人也许看不出,但像我这样的酒鬼,用鼻子一嗅就知道酒味是否变了。” 他笑着接道:“这也是喝酒的好处,不喝酒的人都应该知道。” 孙逵道:“但……但我明明看到你将那杯酒喝下去的。”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虽然喝了下去,但咳嗽时又全都吐出来了。” 孙逵身子一震,手里的酒壶“当”地掉在地上。 青衣人道:“看来他现在已觉得很后悔,但是已来不及了。” 孙逵怒吼一声,吼声中已向这青衣人攻出三拳。 这二十年来,他非但未将武功搁下,反而更有精进,这一拳招沉力猛,拳风虎虎,先声已夺人。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这三拳虽然未必能击石如粉,但要将一个人的脑袋打碎,却是绰绰有余。 那青衣人全身都似已在拳风笼罩之下,看来非但无法招架,简直连闪避都未必能闪避得开。 谁知他既未招架,也未闪避,只是轻轻一挥手。 他出手明明在孙逵之后,但也不知怎地,孙逵的拳头还未沾着他衣裳,他这一掌已掴在孙逵脸上。 他只不过像拍苍蝇似的轻轻掴了一掌,但孙逵却杀猪般狂吼了起来,一个筋斗跌倒在地上。 等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边的半边脸已肿起了半尺高,红里发紫,紫中透明,连眼睛都已被摔到旁边去了。 青衣人淡淡道:“凭良心讲,你死得也实在有些冤枉,我本来并不想杀你的,可是我这只手……” 孙逵没有肿的半边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每一根肌肉在扭紧着,衬着另半边脸上一堆死肉,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他剩下的一只眼睛里更充满了惊惧之色,望着青衣人的一只手,嘶声道:“你的手……你的手……” 青衣人手上,戴着双暗青色的铁手套,形状看来丑恶而笨拙,但它的颜色却令人一看就不禁毛骨悚然。 孙逵目中的惊惧已变为绝望,声音也愈来愈微弱,喃喃道:“我究竟作了什么孽?竟叫我今日还见着青魔手?……李……李探花,你是个好心人,求求你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 李寻欢仍坐在那里没有动,眼睛也盯在青衣人的那双手上,只不过用脚尖将那半截链子枪头拨到孙逵的手边。 孙逵挣扎着拾起了它,颤声道:“谢谢你,谢谢你,我死也忘不了你的好处。”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链子枪头插入了自己的咽喉,自喉头溅出来的鲜血,已变为紫黑色的,就像是从阴沟里流出来的臭水。 李寻欢阖起眼睛,叹了口气,黯然道:“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这话看来倒没有夸张。” 青衣人也在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居然也叹了口气道:“别人都说挨了青魔手的人生不如死,只想愈快死愈好,的确没有夸张。” 李寻欢目光移到他脸上,沉声道:“但阁下却并非‘青魔’伊哭。” 青衣人道:“你怎知道我不是,你认得他?” 李寻欢道:“嗯。” 青衣人似乎笑了笑,道:“我倒也并不是想冒充他,只不过是他的……” 李寻欢道:“伊哭没有徒弟。” 青衣人道:“谁说我是他的徒弟,就凭他,做我的徒弟都不配。” 李寻欢道:“哦?” 青衣人道:“你以为我在吹牛?” 李寻欢淡淡道:“我对阁下的来历身份并没有兴趣。” 青衣人动人的眼睛忽然发出了锐利的光,瞪着李寻欢道:“你对什么有兴趣?金丝甲?” 李寻欢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抚摸着手里的小刀。 青衣人目光也落在这柄小刀上,道:“别人都说你‘出手一刀,例不虚发’,这话不知有没有夸张?” 李寻欢道:“以前也有很多人对这句话表示怀疑。” 青衣人道:“现在呢?” 李寻欢目中闪过一丝萧索之意, 缓缓道:“现在人都已死了!” 青衣人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的声音很奇特,就像是硬逼出来的,笑声虽很大,他面上却仍死鱼般全无表情,道:“老实说,我的确想试试。” 李寻欢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试。” 青衣人顿住笑声,又瞪了李寻欢几眼,道:“金丝甲就在锅里那死人身上,是吗?” 李寻欢道:“嗯。” 青衣人道:“现在我若去动那死人,那么……”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么你只怕也要变成死人了!” 青衣人又笑了,道:“我并不是怕你,只不过我这人天生不喜欢赌博,也不喜欢冒险。” 李寻欢道:“这是种好习惯,只要你能保持,一定会长命的。” 青衣人目光闪动着,道:“但我总有法子能令你将这金丝甲让给我的。” 李寻欢道:“哦?” 青衣人道:“你总该知道,这‘青魔手’乃是伊哭采金铁之英,淬以百毒,锻冶了七年才制成的,可说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 李寻欢道:“百晓生作‘兵器谱’,青魔手排名第九,可算珍品。” 青衣人道:“那么,我若将这青魔手送给你,你肯不肯将金丝甲让给我?”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望着手里的小刀,缓缓道:“我这把小刀只不过是大冶的铁匠,花了三个时辰打好的,但百晓生品评天下兵器,小李飞刀却排名第三!” 青衣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的意思是说,兵器的好坏并没有关系,主要的是要看用兵器的是什么人。” 李寻欢微笑道:“阁下是聪明人。” 青衣人道:“所以你不肯。” 李寻欢道:“我若想要它,现在它就不会在你的手上了!” 青衣人沉吟了半晌,忽然自怀中取出个长而扁的匣子。 他将这匣子慎重地放在桌上,用两只戴着铁手套的手,笨拙地将匣子打开,立刻便有一阵剑气砭人肌肤。 这黝黑的铁匣子里,竟是柄寒光照人的短剑。 青衣人道:“宝剑赠英雄,这柄‘鱼肠剑’,天下无双,总该能配得过你了吧。” 李寻欢动容道:“阁下莫非是‘藏剑山庄’藏龙老人的子弟?” 青衣人道:“不是。” 李寻欢道:“那么,阁下这柄剑是那里来的?” 青衣人道:“老龙已死了,这是他儿子游龙生送给我的。” 李寻欢道:“鱼肠剑乃上古神兵,武林重宝,‘藏剑山庄’也以剑而名,若非因为藏龙老人与少林、武当、昆仑三大派的掌门人俱是生死之交,此剑早已被人夺去,虽是如此,藏剑山庄为了此剑还是不知经过多少次浴血战,那游少庄主又怎会将这传家之宝轻易送人呢?” 青衣人冷冷一笑,道:“莫说是柄剑,我就算要他将头颅送给我,他也绝不会拒绝的,你信不信?”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道:“此剑价值只怕还在金丝甲之上,阁下为何要以贵易贱?” 青衣人道:“我这人天生有个脾气,愈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我愈想要。” 李寻欢笑了笑,道:“恰巧我也有这种脾气。” 青衣人道:“你还是不肯?” 李寻欢道:“不肯。” 青衣人怒道:“你为何一定非要那金丝甲不可?” 李寻欢道:“那是我的事,与阁下无关。” 青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久闻‘小李探花’一向淡泊名利,视富贵如浮云,二十年前弃功名如粪土,十年前又散尽了万贯家财,隐姓埋名,萧然出关……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区区一件金丝甲看得那么重呢?” 李寻欢淡淡道:“我的原因,只怕和阁下一样。” 青衣人瞪着他,道:“你莫非是为了那天下第一的美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 青衣人也笑了,道:“不错,我也早就听说过,你对佳人和美酒,是从来不肯拒绝的。” 李寻欢道:“只可惜阁下并非绝代之佳人。” 青衣人笑道:“你怎知我不是?” “他”的笑声忽然变了,变得银铃般娇美。 笑声中,她缓缓脱下了那双暗青色的手套,露出了她的手来…… 李寻欢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手。 “小李风流”,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和多少位绝色美人有过幽期密会,他掌中没有拿着飞刀和酒杯的时候,也不知握过多少双春葱般的柔荑。 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丽的。 可是他却发现无论多么美的手,多多少少总有一些缺陷,有的是肤色稍黑,有的是指甲稍大,有的是指尖稍粗,有的是毛孔稍大……就连那使他魂牵梦萦、永生难忘的女人,那双手也并非全无瑕疵的。 因为她的个性太强,所以她的手也未免稍觉大了些。 但现在展示在他眼前的这双手,却是十全十美,毫无缺陷,就像是一块精心琢磨成的羊脂美玉,没有丝毫杂色,又那么柔软,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既不太长,也不太短。 就算最会挑剔的人,也绝对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青衣人柔声道:“你看我这双手是不是比青魔手好看些呢?” 她的声音也忽然变得那么娇美,就算用“出谷黄莺”这四个字来形容,也嫌太侮辱了她。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用这双手杀人,也没有人能抵抗的,又何必再用青魔手?” 青衣人娇笑着,道:“现在我再和你谈判交换,条件是不是已好了些?” 李寻欢道:“还不够好。” 青衣人用她那双毫无瑕疵的手一拉袖子,她的衣袖就断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双丰盈而不见肉,纤美而不见骨的手臂。 手,本来已绝美,再衬上这双手臂,更令人目眩。 青衣人道:“现在呢?” 李寻欢道:“还不够。” 青衣人哈哈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愈有本事,贪心愈大……” 她身子轻轻地扭动,说完了这句话,她身上已只剩下一缕轻纱制成的内衣,雾里看花,最是销魂。 李寻欢已将没有毒的酒倒了一杯,举杯笑道:“赏花不可无酒,请。” 青衣人道:“我知道你还是觉得不够,是吗?” 李寻欢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 青衣人银铃般笑着,褪下了鞋袜。 任何人脱鞋子的姿态都不会好看的,但她却是例外,任何人的脚都难免有些粗糙,她也是例外。 她的脚踝是那么纤美,她的脚更令人销魂,若说世上有很多男人情愿被这双脚踩死也一定不会有人怀疑的。 接着,她又露出了她那双修长的、笔直的腿。 在这一霎间,李寻 欢连呼吸都似乎已停止。 青衣人柔声道:“现在还不够么?” 李寻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我现在若说够,我就是呆子了。” 没有人能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躯体,现在,她已将躯体毫无保留地展示在李寻欢眼前。 她的胸膛坚挺,双腿紧并…… 在这诱人的躯体后,却有三具死尸,但这非但没有减低她的**,反而更平添了几分残酷的煽动力。 那实在可以令任何男人犯罪。 唯一的遗憾是,她还没有将那青惨惨的面具除下来。 她只是用那双诱人的眼睛望着李寻欢,轻轻喘息着道:“现在总该够了吧。” 李寻欢望着她脸上的面具,微笑道:“已差不多了,只差一点。” 青衣人道:“你……你已经应该知足了。” 李寻欢道:“容易知足的男人,时常都会错过很多好东西。” 青衣人的胸膛起伏着,那一双嫣红的蓓蕾骄傲地挺立在李寻欢眼前,似乎已在渐渐胀大…… 她轻轻颤抖着道:“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脸,这么样,岂非反而能增加几分幻想,几分情趣。” 李寻欢道:“我知道有许多身材很好的女人,一张脸却是丑八怪。” 青衣人道:“你看我像丑八怪么?” 李寻欢道:“那倒说不定。” 青衣人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死心眼的人,但我劝你最好还是莫要看到我的脸。” 李寻欢道:“为什么?” 青衣人道:“我和你交换了那金丝甲后,立刻就会走的,以后只怕永远再也不会相见,你给我金丝甲,我给你世上最大的快乐,这本是很公道的交易,谁也不吃亏,所以以后谁也不必记着谁。” 李寻欢道:“有理。” 青衣人道:“但你只要看到我的脸后,就永远再也不能忘记我了,而我,却是一定不会再跟你……跟你要好的,那么你难免就要终日相思,岂非自寻烦恼。” 李寻欢笑了,道:“你倒对自己很有自信。” 青衣人的纤手自胸膛上缓缓滑下去,带着诱人的媚笑道:“我难道不该有自信?” 李寻欢悠然道:“也许我不肯和你做这交易呢?” 青衣人似乎怔了怔,道:“你不肯?” 她终于伸起手,将那面具褪了下来。 然后,她就静静地望着李寻欢,像是在说:“现在你还不肯么?” 这张脸实在美丽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视,再配上这样的躯体,世上实在很少有人能抗拒。 就算是瞎子,也可以闻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缕缕甜香,也可以听得到她那销魂荡魄的柔语。 那已是男人无法抗拒的了。 李寻欢不禁又叹了口气,道:“难怪伊哭那样的人会将‘青魔手’送给你,难怪游少庄主肯心甘情愿地将他传家之宝奉献在你足下,我现在实已无法不信。” 这**着的绝代美人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自己用不着说话了。 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媚笑会说话,她的手,她的胸膛,她的腿……她身上每分每寸都会说话。 她知道这已经足够了,若有男人还不明白她的意思,那人一定是白痴。 她在等待着,也在邀请。 但李寻欢偏偏还没有站起来,反而倒了杯酒,缓缓喝了下去,又倒了杯酒,才举杯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眼福了,谢谢你。” 她咬着嘴唇,垂着头道:“想不到像你这样的男人,还要喝酒来壮胆。” 李寻欢笑道:“因为我知道漂亮的女人也都很不容易满足的。” 她“嘤咛”一声,蛇一般滑入了李寻欢的怀抱。 酒杯“当”地跌在地上,碎了。 李寻欢的手沿着她光滑的背滑了下去,但另一只手上却仍握着那柄刀,短而锋利的小刀! 少女的躯体扭动着,柔声道:“男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手里不该还拿着刀的。” 李寻欢的声音也很温柔,道:“男人手里拿着刀时,你就不该坐在他怀里。” 少女媚笑道:“你……你难道还忍心杀我?” 李寻欢也笑了,道:“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如此自信,更不可以脱光了来勾引男人,她应该将衣服穿得紧紧的,等着男人去勾引她才是,否则男人就会觉得无趣的。” 他的手已抬起,刀锋自她脖子上轻轻划了过去,鲜血一点点溅在她白玉般的胸膛上,就像是雪地上一朵朵鲜艳的梅花。 她已完全吓呆了,柔软的躯体已僵硬。 李寻欢微笑道:“你现在还有那么大的自信,还认为我不忍杀你吗?” 刀锋,仍然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嘴唇颤抖着,哪里还说得出话。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希望你以后记住几件事,第一,男人都不喜欢被动的;第二,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漂亮。” 少女紧咬着嘴唇,颤声道:“我……我已经服了你了,求求你将刀拿开吧。” 李寻欢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少女道:“你……你说……” 李寻欢道:“你想要的东西,有很多男人都会送给你,所以你绝不会贪图钱财,你自己是个女人,自然也不会是为了贪图美色,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不惜牺牲一切,一心想要得到这金丝甲呢?” 少女道:“我早已说过了,愈得不到的东西,我愈想要……”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淡淡笑道:“我不将刀从你的脖子上拿开,你难道就不能将你的脖子从我的刀上拿开吗?” 少女立刻从他怀中窜了出去,就像是一只被主人弄疼了的猫。 李寻欢道:“天气冷得很,不穿上衣服会着凉的。” 少女瞪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似已将冒出火来。 但过了半晌,她忽又笑了,嫣然道:“我早就知道,你还是不忍杀我的。” 李寻欢道:“哦?真的么?”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悠然道:“我说完了这句话你若还不走,这柄刀就会插在你脖子里,你信不信?” 少女没有再说话了。 她咬着牙,攫起了衣服,猫一般窜了出去。 只听她恶毒的骂声远远传来,道:“李寻欢你不是男人,根本就不是个人!根本就不中用,难怪你未过门的妻子会跟你最好的朋友跑了,我现在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大地积雪,雪光映照下,外面明亮得很,但这厨房却幽暗得如同坟墓,令人再也不愿停留片刻。 可是李寻欢却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 他目光中充满了悲哀和痛苦,那少女所说的话,就像是一根根针,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 未来的妻子……最好的朋友……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五章 风雪夜追人 李寻欢抓起酒壶,将剩下来的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后就不停地咳嗽,苍白的脸上又现出凄艳的血红色。他手抚着胸膛,凄然自语道:“啸云、诗音,我绝不怪你们,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怪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并没有错,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忽然间,木板门砰的一响! 一个人自门外爬了起来,他看来就像是个肉球似的,腹大如鼓,全身都挤着肥肉,全身都沾染着泥垢,头发和胡子更乱得一塌糊涂,就像是已有许多年没有洗过澡,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酸臭气。 他爬着滚了进来,因为他两条腿已被齐根斩断。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朋友若是来要饭的,可真是选错时候了。” 这人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虽然臃肿而残废,行动却并不呆笨,双手一按,身子一滚,已到了炉灶前。 李寻欢讶然道:“阁下难道也是为了这金丝甲来的么?” 这人两只手又一按,蛤蟆般跳上了炉灶,尸体还在这大铁锅里,金丝甲也还在这尸体上。 李寻欢冷冷道:“在下手里的刀并非杀不死人的,阁下若还不住手,这里只怕就又多一个死人了。” 这人竟还是不理他,七手八脚,就将金丝甲剥了下来,看来那只不过是件金色的马甲而已,也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奇怪的是,李寻欢竟还是安坐不动,手里的飞刀也未发出,只是瞪着这怪人,目中反而露出了惊惧之色。 只见这怪人两只手紧抱着金丝甲,仰首大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想不到这宝贝竟到我手里了!” 李寻欢冷冷道:“在下人还在这里,刀还在手中,阁下说这话,只怕还太早了些。” 这怪人又蛤蟆般跳了下来,滚到李寻欢面前,望着李寻欢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嘴发黄的牙齿。 他咯咯笑着道:“你的刀既然在手里,为什么不杀我呢?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你飞刀一出,我这残废是万万躲不开的呀。” 李寻欢也咧嘴一笑,道:“我觉得你很可爱,所以不忍杀你。” 这怪人大笑了几声,道:“你若不愿说,我就替你说吧。” 他大笑着接道:“别人都以为你没有中毒,但我却知道你是中毒了,只不过你的确很沉得住气,所以别人都上了你的当。” 李寻欢神色不动,道:“哦?” 这怪人道:“但你却休想要我也上当,只因我知道下在酒中的毒是既无色,也无味的,你的鼻子就算比狗还灵,也休想闻得出。” 李寻欢望了他很久,才淡淡一笑,道:“阁下真的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怪人咯咯笑道:“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毒就是我下的!你中毒没有,我也看得出,你可以骗过世上所有的人,但却骗不过我!” 李寻欢的脸色虽还没有变,但眼角的肌肉已在不停地跳动,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一天还没有过完,我遇见出人意料的事已有六七件了,看来我今天的运气实在不错。” 这怪人道:“阁下难道不想知道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吗?” 李寻欢道:“正想请教。” 这怪人道:“阁下博闻广见,总该知道江湖中有七个最卑鄙无耻的人……” 李寻欢失声道:“七妙人?!” 这怪人哈哈大笑道:“一点也不错!这七妙人当真是男盗女娼,无耻之尤,别的武功他们学不好,但迷香下毒,偷鸡摸狗,诱奸拐骗,这一类的功夫在江湖中却可算是首屈一指、独步天下的了!” 李寻欢睁大眼睛望着他,道:“阁下难道也是七妙人其中之一么?” 这怪人道:“七妙人中又有个最卑鄙无耻的人,就叫作……” 李寻欢道:“妙郎君花蜂。” 这怪人笑道:“错了一点,他的全名是‘黑心妙郎君’,此人不学无术,连采花都不大敢,只会勾引良家妇女骗财骗色,但若论起下毒的功夫来,有时连那位五毒极乐童子都要逊他一筹。” 李寻欢道:“阁下对此人倒清楚得很。” 这怪人笑嘻嘻道:“我当然对他清楚得很,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这才真的怔住了。 花蜂大笑道:“阁下很奇怪吗?妙郎君怎会是个大肉球?” 李寻欢叹道:“阁下这样的人若也能勾引良家妇女,那些女人只怕是瞎子。” 花蜂道:“你又错了,我勾引的人非但不是瞎子,而且每个人眼睛都美得很,只不过一个人若被斩断了腿关在地窖里,每天只喂他吃一碗不加盐的猪油拌饭,他就算是潘安,几年后也要变成肉球了。” 李寻欢皱眉道:“这难道是‘紫面二郎’夫妇下的毒手?” 花蜂沉吟了半晌,笑道:“他刚才讲了个故事给你听,现在我也讲一个,只不过我这故事比他曲折、有趣多了。”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那年我运气不好,鬼迷了眼,竟去勾引大胡子的老婆,更倒霉的是,居然还弄出了个孩子来,所以她就非跟我跑不可了。” 李寻欢讶然道:“原来紫面二郎说的那人就是你,他就是替你背黑锅的。” 花蜂道:“他只说错了一点。”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我并没有将她带出来的珠宝拐走,就算我这么想,也不行,因为这女人比鬼还精,我根本就没机会下手。”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可是那时大胡子已发觉了此事,追踪甚急,我这人胆子最小,就想找个人来替我背黑锅,所以我就要小蔷薇去勾引紫面二郎,她本来不肯,说他的脸不白,到后来才总算被我说动了。” 李寻欢道:“原来你两人竟是串通好的。” 花蜂道:“那时我若索性将计就计,甩手一走,倒也没事了,可是小蔷薇从大胡子那里卷带出的珠宝实在不少,我又舍不得,所以我就跟她约好,等到这件事稍为平静些的时候,我再来找她,将紫面二郎踢开。” 他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但我却忘了天下没有不变心的女人,她跟紫面二郎朝夕相处,居然动了真情,等我再来找她时,他们两人竟一起动手,将我击倒,又斩断我两条腿,让我受了十几年的活罪。” 李寻欢皱眉道:“她为何不索性杀了你?” 花蜂苦笑道:“我若了解女人的心,也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了。” 这次他叹气叹得更长,接着道:“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报应,一个男人若以为自己了解女人,他无论受什么罪都是活该的。” 李寻欢也叹息了一声,道:“这故事的确比方才那故事有趣多了。” 花蜂道:“最有趣的一件事你还未听到哩。”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你中了我的毒,非但用不了力,而且三个时辰之内,就非死不可,所以我现在绝不杀你,让你坐在这里慢慢享受等死的滋味。” 李寻欢淡淡道:“这倒用不着,等死的滋味,我也享受过许多次了。” 花蜂狞笑道:“但我却可以保证这必定是最后一次!” 李寻欢笑了笑,道:“既是如此,阁下就请便吧,只不过……外面风雪交加,冰雪遍地,阁下这样子,能走得远么?” 花蜂道:“这倒不劳阁下费心,没有腿的人,也可以骑马的,我已听到外面的马嘶,而且中气很足,想必是几匹好马。” 他大笑着往外面爬了出去,还挥着手笑道:“再见再见。” 李寻欢也微笑道:“慢走慢走,恕在下不能远送了,实在抱歉得很。” 外面马嘶不绝,蹄声渐渐远去。 李寻欢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桌子上的酒壶。 一壶酒已空了,另一壶还有酒。 李寻欢拿起酒壶嗅了嗅,又尝了一口,喃喃道:“果然是无色无味,此君下毒的本事的确不错。” 他又喝了一大口,闭起眼睛道:“这酒也的确不错,喝一杯也是死,喝一壶也是死,我为何不多喝些,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 他竟真的将一壶毒酒全都喝了下去,又喃喃道:“李寻欢呀李寻欢,你早就该死的,死又何妨?但至少你总不能死在厨房里,和这些人死在一起呀。” 于是他就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雪地上蹄印交错,直奔东南。 李寻欢选了一块最干净的雪地,盘膝坐了下来,又自怀中摸出那个还没有刻好的人像。 这人像已稍具轮廓了,一双眼睛似乎正在凝注着李寻欢,眉梢眼角,似乎带着淡淡的忧郁。 李寻欢凄然一笑,道:“你何必看着我,我只不过是个不可救药的浪子、酒鬼,你嫁给啸云是对的,错的只是我。” 他用力去刻,想完成这人像。 可是他的手已不稳,已全无力气,锋利的刀竟连木头都刻不动了。 天气幽暗,穹苍低垂,又在下雪。 李寻欢伏在雪地上不停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都仿佛是在呼唤。 “诗音、诗音……” 诗音听得到么? 诗音绝不会听到的,但却有人听到了。 虬髯大汉背负着李寻欢,在雪地上追踪着蹄印狂奔。 “只有在两个时辰内,找到一个双腿被斩断,就像肉球般的人,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因为下毒的人必有解药。” 这是李寻欢所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虬髯大汉几乎将每一分潜力都使了出来,眼泪已在他眼眶下凝结成冰粒,寒风迎面刮来,就像是刀。 忽然间,寒风中传来一声惨叫。 虬髯大汉面色变了,微一迟疑,全力向惨呼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他首先发现积雪的松林外倒着一匹马。 他窜入雪林,整个人就忽然僵硬。 他总算找到妙郎君花蜂了,可是他找到的却只是花蜂的尸体! 花蜂的人已变得像是个刺猬,身上钉满了各式各样的暗器,有飞镖,有袖箭,有银针、五芒珠、毒蒺藜…… 虬髯大汉面上也不禁露出伤感之色,这人的遭遇实在太惨,他被人锯断了两条腿,又被人像猪一般囚禁了十余年,到最后还被人当成个活靶子。 但想到这人一死,李寻欢只怕也要陪着他死,虬髯大汉的伤心立刻就变为了悲愤,嘎声道:“就是这人?” 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死的这人并不是李寻欢要找的人,但李寻欢却叹息了一声,道:“错不了的。” 虬髯大汉咬了咬牙,脱下身上的皮袄,铺在树下,再扶着李寻欢坐了下来,勉强笑道:“解药也许就在他身上,他一死反而省事了,我去找找看。” 李寻欢也勉强一笑,道:“小心些,暗器大多有毒,千万莫要割破了手。” 他自己已命在俄顷,却还是一心惦记着别人的安危。 虬髯大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勉强咽下了已快夺眶而出的热泪,一步窜到花蜂的尸身前。 只见他蹲在那边,匆忙地搜索着,但过了半晌,两只手就停顿了下来,却久久无法站起。 李寻欢道:“没有?” 虬髯大汉喉头哽咽,已说不出话。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我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他被人囚禁了十余年,身上怎么会还带着解药呢?” 虬髯大汉握紧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喃喃道:“我若知道是谁杀了他,就有希望了,他的解药也许就是被那人搜走的!” 李寻欢闭起眼睛,满面俱是空虚落寞之色,道:“也许是的,也许不是……” 虬髯大汉道:“可是他中的这些暗器都是极常见的,江湖中人人都可能用这些器,五芒珠虽本是方外人用的,但近年来也已流俗。” 李寻欢道:“嗯。” 虬髯大汉道:“他身上中了这么多暗器,显然不是一个人下的手。” 李寻欢道:“嗯。” 他呼吸沉重,竟似已睡着了,对别人的安危,他虽然念念于怀,对自己的生死,他却全未放在心里。 虬髯大汉还在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手,忽然跳了起来,大喜道:“我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了。”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奔到李寻欢面前,道:“下手的人只是一个人,这十三种暗器全是他一个人发出来的。”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道:“他中的这十三种暗器,无论任何一种都可以置他死命,但那人却硬要将十三种暗器都钉在他身上才过瘾,这种残酷毒辣的疯子,江湖中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个。”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只有一个,就是千手罗剎!妙郎君到头来还是要死在女人手里!” 虬髯大汉拍手道:“对了,除了千手罗剎外,别人也无法将十三种暗器同时发出来……” 他忽然顿住语声,瞪着李寻欢,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李寻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看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千手罗剎行踪飘忽,早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们反正是找不着的。” 虬髯大汉厉声道:“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不必找了,你只要找些酒给我喝,让我陶然而死,我已经很感激你,我现在已很累……非常累,只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虬髯大汉扑地跪了下来,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嘎声道:“少爷,我知道你已很累了,这些年来,你从来也没有一天快乐过,悲伤和愁苦,的确比任何事都容易使人觉得劳累。” 他忽然紧紧握起李寻欢的肩头,大声道:“但少爷你绝不能死,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后还要背负着浪子、酒鬼的恶名,老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李寻欢紧紧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已凝成冰珠。 但他嘴角还是带着微笑,道:“浪子、酒鬼,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总比那些伪君子、假道学好得多了,是吗?” 虬髯大汉满面热泪,嘶声道:“可是……可是少爷你本该是天下最有作为的人,你的好处谁也比不上,你为何定要如此自暴自弃,自伤自苦,为了林诗音那女人,这值得吗?” 李寻欢目中忽然射出了光芒,怒道:“住口!你竟然叫她的名字?” 虬髯大汉垂下了头,黯然道:“是。” 李寻欢瞪了他半晌,又阖起眼睛,叹道:“好,你要找,我们就去找吧,可是天地茫茫,我们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你要到哪里去找?” 虬髯大汉一跃而起,展颜道:“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一定找得到的。” 他刚想背负起李寻欢,突然间,树上有片积雪落了下来,掉在他身上,他随手一拂,忽然发现这片积雪上竟凝结着血花! 积雪的枯枝上,竟还有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裸的死人!女人! 她被人塞在树桠里,全身已冻得僵硬,一枝短矛插入了她丰满的胸膛,将她钉在树上! 李寻欢他们只注意到雪地上花蜂的尸体,全没有留意到她,虬髯大汉双臂一振,苍鹰般扑了上去,将她卸了下来。 只见她脸上已结着一层冰霜,看来就像是透明的,使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纪,只能看出她生前是个很美的女人。 李寻欢惨然一笑,道:“我们果然找到她了,这只怕也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吧。” 虬髯大汉紧握着双拳,恨恨道:“千手罗剎虽然毒辣 ,但这人杀了她后,为何还要剥光她衣服……” 李寻欢叹道:“这只怪她穿的衣服太值钱了。” 虬髯大汉眼睛一亮,道:“不错,据说千手罗剎最重衣着,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以金丝织成的,还缀着明珠、美玉。” 李寻欢苦笑道:“鹿角若无茸,羚羊若无角,也不会死于猎人之手了。” 虬髯大汉道:“但这人杀她,本是为了金丝甲,他得到了金丝甲这么样的武林异宝,还不肯放过一件衣服,如此贪心的人,世上只怕也不会有第二个。” 李寻欢道:“不错,只有一个……” 这次虬髯大汉却抢着道:“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再拔起她身上这根短矛看看。” 这只短矛制作极精,上面还镶着块翡翠。 李寻欢道:“施耀先视钱如命,杀了人后连衣服都要剥走,他会舍得将如此值钱的短矛留下么?” 虬髯大汉皱眉道:“江湖中用如此华贵兵刃的人本就不多,这莫非是那败家子‘花花大少’潘小安留下来的?” 李寻欢道:“一点也不错,这正是他们两人一起动的手。” 虬髯大汉道:“这两人一个爱财如命,一个挥金如土,完全是水火不同炉,又怎会凑在一起的呢?” 李寻欢笑道:“潘大少是有名的派头奇大,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讲究,施耀先跟着他走,不但白吃白喝,还可以跟着充充大爷,这种便宜事,施耀先怎会不做?” 虬髯大汉一拍巴掌,展颜道:“这就好办了,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潘大少绝不肯骑在马上挨冻,更不会走路了,他一定要坐车,只要坐车,我们就追得上!” 林外雪地上果然还可隐隐辨出车辙马蹄。车轮之间,竟有八尺,他们乘的显然是辆很宽敞的大车。 这种车子虽舒服,却不会走得太快。 虬髯大汉精神一振,放足狂奔,这次他追踪就容易多了,只需沿着大道而行,因为八尺宽的大车绝对走不上僻道。 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道上全无人踪。 虬髯大汉施开身法,奔行了顿饭工夫,他身上虽然背负着一个人,但步履仍极轻健,谁也想不到有如此轻功的人竟会为人奴仆,而且,轻功如此高明的人,也绝不会是江湖的无名之辈。 又奔行了片刻,他忽然发现前面的路上积雪平整如镜,最少已有两三个时辰没有人走过了。 那大车怎会忽然失踪了呢? 虬髯大汉怔了半晌,又折了回去。这次他已走得慢些,而且分外留意,折回了半里路后,他就发现大车的车辙半途拐入了一条岔路。 方才他没有留意这条岔路,因为这路两旁,古柏森森,还有石翁仲,显然是通向一个富贵人家的陵墓。 他实在想不到大车会拐入这条墓道死路上来的。 这果然是条死路! 大车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拉车的马已不见了,三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也都倒毙在雪地上。 车厢里斜斜躺着一个身穿重裘,面色惨白,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的中年人。 只要看他手上戴着的那价值不菲的翡翠扳指,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金玉堂”的败家子潘大少。 他身旁还有两个妙龄少女的尸身,也和潘大少一样,都是被人以重手法点了死穴,车旁的三人却是被掌力震伤内腑而死的。 这又是谁下的毒手? 虬髯大汉皱眉道:“莫非是施耀先……” 他话未说完,又发现陵墓石碑旁也倒毙着一个人的尸身,头上光秃秃的全无寸发,仰面倒卧在冰雪上,两只手却还紧紧地抓着,像是临死前还想抓紧一样东西,却什么也没抓住。 这正是施耀先,但却再也无法自棺材里伸出手来要钱了。 李寻欢忽然叹道:“一个人狂嫖滥赌都没关系,可千万不能交错朋友,否则就难免要和潘大少一样,死了还不知是谁下的手。” 虬髯大汉道:“少爷你……你难道说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 李寻欢道:“你看他面色如此安详,显然是正在美人怀中享福时,就糊里糊涂被人点了死穴,这车里只有他和施耀先,除了施耀先之外,还有谁能下手。” 虬髯大汉道:“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除了他之外,别的人面上都带着惊骇之色,显然到临死还不相信施耀先会下这毒手的,尤其是这两个女子,她们生前说不定还和施耀先有过缠绵,更不相信施耀先会杀她们。” 他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此人重利轻红颜,竟不懂红颜实比黄金可爱得多。” 虬髯大汉道:“据说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原本就有‘一指追魂’的盛誉,这的确像是他下的手,可是……” 李寻欢忽又道:“施耀先将潘大少当冤家的吃了也不知有多久了,这次潘大少想要金丝甲,施耀先吃人嘴软,也不能说不行,但金丝甲却又实在诱人,施耀先心一黑,索性就一劳永逸,下了毒手。” 虬髯大汉的话头已被打断了两次,这次他等了半晌,直等到李寻欢不再说话,他才说道:“可是施耀先现在也死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施耀先杀人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个爱管闲事的人正在这陵墓上看着,也许施耀先发现他后,就想也将他杀了灭口,谁知杀人不成,反被人杀了!” 虬髯大汉皱眉道:“施耀先武功不弱,是谁杀了他呢?” 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级,就发现施耀先身上也没有什么别的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个洞! 是用一柄并不锋利的剑刺穿的洞! 李寻欢伏在虬髯大汉的肩头,两人凝注了半晌,一起长长吐出了口气,嘴角竟似露出了笑容,齐声道:“原来是他!” 虬髯大汉笑道:“飞少爷的剑比飞还快,这就难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 李寻欢闭上眼睛,微笑着道:“很好,很好,实在太好了,金丝甲到了他手上,还是物得其主,看来那梅花盗是快倒霉了。” 虬髯大汉道:“我们去找飞少爷,他一定不会走远的。” 李寻欢笑道:“你去找他有什么用?” 虬髯大汉道:“解药……” 李寻欢道:“花蜂身上当真有解药,真被千手罗剎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走,那么,现在就一定还在施耀先身上,阿飞他绝不会妄取别人东西的,他只带走那金丝甲,只不过他认为金丝甲应该是我的。” 虬髯大汉望了望那两个少女戴着的珠翠,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翡翠扳指,叹道:“不错,就算遍地都是金钱,飞少爷也不会妄取一文。” 李寻欢道:“所以,解药若不在施耀先身上,我们找阿飞也没有用。” 虬髯大汉手指颤抖着,开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他实在很紧张,因为这已是最后的一线希望! 虬髯大汉将尸体都搬了下来,扶着李寻欢坐入马车。 车厢的板壁上,竟也有两行用剑尖划出来的字: 我为你复了仇, 我骑走了你的马! 李寻欢笑道:“我本来还断定可能是他,但现在却可以断定了,只有他才是连死人的便宜都不肯占的。” 他微笑着又道:“这孩子实在可爱,只恨我……”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但虬髯大汉已知道他本来是想说什么的,想来解药并不在施耀先身上。 他只恨此后再也见不到这可爱的少年了! 虬髯大汉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已快倒下。 李寻欢微笑道:“你用不着为我难受,死,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现在我除了身上没力气之外,心里反而平静得只想喝杯酒。”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六章 醉乡遇救星 虬髯大汉忽然跳起来,将身上的衣裳全都脱下来,铁一般的胸膛迎着冰雪和寒风,将车轭背在身上。 他竟像是一匹马似的将这大车拉着狂奔而去。 李寻欢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他满怀的悲痛需要发泄,但车门关起时,李寻欢也不禁流下了眼泪。 地上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轮在冰上滚动,虬髯大汉并不需要花很大力气,马车已疾驰如飞。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到了牛家庄。 牛家庄是个很繁荣的小镇,这时天色还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两旁的店家都有人拿着扫把出来扫自己门前的积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拉着辆马车狂奔而来,当真吃了一惊,有的人抛下扫把就跑。 镇上自然有酒铺,但飞驰的马车到了酒铺前,骤然间停了下来,虬髯大汉霹雳般狂吼一声,用力往后面一靠,只听“砰”的一声,车厢已被撞破个大洞,他一双脚仍收势不住,却已钉入雪地里,地上的积雪,都被铲得飞激而起! 小镇上的人哪里见到过如此神力,都已骇呆了。 酒铺里的客人看到这煞神般的大汉走了进来,也骇得溜走了一大半,虬髯大汉将三条板凳并在一起,又竖起张桌子靠在后面,再铺上潘大少的狐裘,才将李寻欢抱了进来,让他能坐得很舒服。 李寻欢面上已全无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已发青,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的病人居然还来喝酒,这酒铺开了二十多年,却还没有见过这种客人,连掌柜的带伙计全都在发愣。 虬髯大汉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掺了一分水就要你们脑袋。” 李寻欢望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来,你今天才算有几分‘铁甲金刚’的豪气!” 虬髯大汉身子一震,似乎被“铁甲金刚”这名字震惊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来,道:“想不到少爷居然还记得这名字,我却已忘怀了。” 李寻欢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虬髯大汉道:“好,今天少爷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寻欢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虚此生了!” 别人见到他们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来看,谁也想不通一个将死的病人还有什么好开心的。 送来的酒虽非上品,但却果然没有掺水。 虬髯大汉举杯道:“少爷,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一饮而尽,但手已拿不稳酒杯,酒已溅了出来,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去擦溅在身上的酒,一面笑着道:“我从未糟蹋过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这衣服陪了我多年,其实我也该请他喝一杯了,来来来,衣服兄,多承你为我御寒蔽体,我敬你一杯。” 虬髯大汉刚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柜的和店伙面面相觑,暗道:“原来这人不但有病,还是个疯子。”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李寻欢要用两只手紧握着酒杯,才能勉强将一杯酒送进嘴里。 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我好恨呀,好恨!” 李寻欢皱眉道:“今日你我应该开心才是,说什么不平事,说什么不复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虬髯大汉狂笑道:“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少爷,我再敬你一杯。” 凄厉的笑声,震得隔壁一张桌上的酒都溅了出来,但笑声未绝,他又已扑倒在桌上,痛哭失声。 李寻欢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嘘道:“这二十年来,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无法度过,我虽然知道你的苦心,还是觉得委屈了你,此后但愿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风,那么我虽……” 虬髯大汉忽又跳起来,大笑道:“少爷你怎地也说起这些扫兴的话来了,当浮一大白。” 他们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柜的和伙计又对望了一眼,暗道:“原来两人都是疯子。”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扑倒在柜台上,嘎声道:“酒,酒,快拿酒来。” 看他的神情,就像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柜的皱起眉头,暗道:“又来了一个疯子。” 只见这人穿着件已洗得发白的蓝袍,袖子上胸口上,却又沾满了油腻,一双手的指甲里也全是泥污,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面,一张脸又黄又瘦,看来就像是个穷酸秀才。 伙计皱着眉为他端了壶酒来。 这穷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长鲸吸水般,对着壶嘴就将一壶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喷了出来,跳脚道:“这也能算酒么?这简直是醋,而且还是掺了水的醋……” 那店伙横着眼道:“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 穷酸秀才怒道:“你只当大爷没有银子买酒么,喏,拿去!” 他随手一抛,竟抛出五十两的官宝。 大多数妓女和店伙的脸色,一直都是随着银子的多少而改变的,这店伙也不例外,于是好酒立刻来了。 穷酸秀才还是来不及用酒杯,嘴对嘴的就将一壶酒全喝了下去,眯着眼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口气忽然喘不过来了,连动都不动,别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寻欢却知道他这只不过在那里品味。 过了半晌,才见他将这口气长长透了出来,眼睛也亮了,脸上也有了光彩,喃喃地道:“酒虽然不好,但在这种地方,也只好马虎些了。” 那店伙赔笑,哈着腰道:“这坛酒小店已藏了十几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 穷酸秀才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难怪酒味太淡,原来藏得太久,快找一坛新酿的新酒兑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兑三成,再弄几碟小菜来下酒。” 店伙道:“不知你老要点些什么菜?” 穷酸秀才道:“我老人家知道你们这种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宰一只凤鸡,再找些嫩姜来炒鸭肠子,也就对付了,但姜一定要嫩,凤鸡的毛要去得干净。” 这人虽然又穷又酸,但吃喝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李寻欢愈看愈觉得此人有趣,若在平时,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饮一番,但此番他已随时随刻都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连累别人。 那穷酸秀才更是旁若无人,酒到杯干。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见别的。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骤然停在门外,这穷酸秀才的脸色,竟也有些变了。 他站起来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连喝了三杯,夹了块鸭肠慢慢咀嚼,悠然道:“醉乡路常至,他处不堪行……” 只听一人大吼道:“好个酒鬼,你还想到哪里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铺里才找得到他。” 喝声中,五六个人一起冲了进来,将穷酸秀才围住。这几人劲装急服,佩刀挂剑,看来身手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颀长,手里提着马鞭,指着穷酸秀才的鼻子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拿了咱们的诊金,不替咱们治病,却逃出来喝酒了,这算什么意思?” 穷酸秀才咧嘴一笑,道:“这意思各位难道还不懂么?只不过是酒瘾大发而已,梅二先生酒瘾发作时,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喝了酒再说,哪有心情为别人治病?” 一个麻面大汉道:“赵老大,你听见没有,我早就知道这酒鬼不是个东西,只要银子到手,立刻就六亲不认了。” 颀长大汉怒道:“这酒鬼的毛病谁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却非他不可,病急乱投医,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李寻欢本当这些人是来寻仇的,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这位梅二先生原来是个江湖郎中,光拿银子不治病的。 这些人来势汹汹,大嚷大叫,他却还是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赵老大掌中马鞭一扬,“唰”地将他面前酒壶卷飞了出去,厉声道:“闲话少说,现在咱们既已找着了你,你就乖乖跟咱们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将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那位梅二先生望着被摔得粉碎的酒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脾气,就该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 赵老大道:“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第一,诊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 麻面大汉怒道:“咱们几时少了你一分银子?” 梅二先生道:“第二,礼貌不周,言语失敬的,不治。第三,强盗小偷,杀人越货的,更是万万不治了。” 他又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们将这两条全都犯了,还想梅二先生替你们治病,这岂非是在痴人说梦,缘木求鱼。” 那几条大汉脖子都气粗了,怒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 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 麻面大汉反手一掌,将他连人带凳子都打得滚出七八尺开外,伏在地上,顺着嘴角直流血。 李寻欢看他如此镇定,本当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张嘴虽硬,一双手却不硬。 赵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厉声道:“你嘴里若敢再说半个不字,大爷就先卸下你一条膀子再说。” 梅二先生捂着脸,道:“说不治就不治,梅二先生还会怕了你们这群毛贼么?” 赵老大怒吼一声,就想扑过去。 虬髯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这里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个霹雳,赵老大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着他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滚出去无趣,叫他们爬出去吧。” 虬髯大汉喝道:“少爷叫你们爬出去,听见没有?” 赵老大见到这两人一个已病得有气无力,一个已醉得眼睛发直,他胆子立刻又壮了,狞笑道:“你们既然不知趣,大爷就拿你们开刀也好!” 刀光一闪,他掌中刀竟向李寻欢直劈了下去。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似已醉糊涂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锋利的刀锋,掌柜的不禁惊呼出声,以为这一刀劈下,他这条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来。 谁知一刀砍下后,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纹风未动,刀却被震得脱手飞出,连赵老大的身子都被震得站不稳了,踉跄后退,失声惊呼道:“这小子身上竟有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咱们只怕是遇见鬼了!”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赔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请赐个万儿,咱们不打不相识,日后也好交个朋友。” 虬髯大汉冷冷道:“凭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滚!” 赵老大跳起来,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们黄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 他话还未说完,那麻子忽然将他拉到一旁,悄悄说了几句话,一面说,一面偷偷去瞧李寻欢酒杯旁的小刀。 赵老大脸上更全无丝毫血色,嘎声道:“不会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谁?半个月以前,我就听龙神庙的老乌龟说他又已入关了,老乌龟多年前就见过他了,绝不会看错的。” 赵老大道:“但这病鬼……”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身体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这柄刀,他连声音都变了,颤声道:“不防一万,只防万一,咱们什么人不好惹,何必惹到他头上去。” 赵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这里,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进来的。” 他干咳两声,赔笑躬身道:“小人们有眼无珠,不认得你老人家,打扰了你老人家的酒兴,小人们该死,这就滚出去了。” 李寻欢也不知听见他说的话没有,又开始喝酒,开始咳嗽,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老虎般闯进来的大汉们,此刻已像狗似的夹着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这才慢吞吞地爬了进来,居然也不去向李寻欢他们道谢,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着桌子,瞪着眼道:“酒,酒,快拿酒来。” 那店伙揉着眼睛,简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的人就是他。 酒铺里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把酒一杯杯往嘴里倒,酒喝得愈多,话反而愈少。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愈不想喝醉的时候,醉得愈快,到了想喝醉的时候,反而醉不了。” 梅二先生忽也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胜封侯,只可惜有些人虽想醉死,老天却偏偏不让他死得如此舒服。”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梅二先生竟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直着眼望着李寻欢,悠然道:“阁下可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么?” 李寻欢淡淡笑道:“活不长了。”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长了,还不快去准备后事,还要来喝酒?” 李寻欢道:“生死等闲事耳,怎可为了这种事而耽误喝酒?” 梅二先生拊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阁下此言,实得我心。”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着李寻欢道:“阁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道:“还未识荆。”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认得我?” 虬髯大汉忍不住道:“不认得就不认得,啰唆什么?”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还是瞪着李寻欢道:“如此说来,你救我并非为了要我为你治病了。” 李寻欢笑道:“阁下若要喝酒,不妨来共饮几杯,若要来治病,就请走远些吧,莫要耽误了我喝酒。” 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运气呀好运气,你遇见了我,当真是好运气。” 李寻欢道:“在下既无诊金可付,和强盗已差不多,阁下还是请回吧。” 谁知梅二先生却摇头道:“不行不行,别人的病我不治,你这病我却非治不可,你若不要我治病,除非先杀了我。” 方才别人要杀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却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伙只恨不得赶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见到这三个疯子,只因老是再这么样折腾下去,他只怕也要被气疯了。 虬髯大汉却已动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傲然道:“他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谁也治不了。” 虬髯大汉跳起来一把揪着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这是什么病?”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谁知道,你以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鸡散’么?” 虬髯大汉失声道:“‘寒鸡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鸡散’?”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鸡散’,世上还有什么毒能毒得死李寻欢?” 虬髯大汉又惊又喜,道:“花蜂的‘寒鸡散’是你配的?” 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还有谁能配得出‘寒鸡散’?看来你当真是孤陋寡闻,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虬髯大汉大喜道:“原来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来毒药就是他配的,能配自然能解,少爷你有救了。” 李寻欢苦笑道:“看来一个人想活固然艰苦,若要静静地死,也不容易。” 马车又套上了马,冒雪急驰。 但这次他们却另外雇了个赶车的,虬髯大汉留在车厢中一来是为了照顾李寻欢,再来也是为了监视这妙郎中。 他显然还是不放心,不住问道:“你自己既能解毒,为何要去找别人?去找谁?去哪里?来得及么?” 梅二先生皱着眉道:“我找的不是别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 虬髯大汉道:“为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因为‘寒鸡散’的解药在他那里,这理由你满意了么?” 虬髯大汉这才闭上嘴不说话了。 梅二先生却反过来问他了,道:“你练的是金钟罩铁布衫?还是十三太保横练?” 虬髯大汉瞪了他一眼,还是答道:“铁布衫。” 梅二先生摇着头笑道:“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肯练这种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贼外,简直连一点用处也没有。” 虬髯大汉冷冷道:“笨功夫总比没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气,还是摇着头笑道:“据说练铁布衫一定要童子功,这牺牲未免太大了些,是吗?” 虬髯大 汉道:“哼。” 梅二先生道:“据说近五十年来,只有一个人肯下苦功练这种笨功夫,据说此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没有,也许并没有死,还能坐着喝酒。” 虬髯大汉的嘴里就像是咬牢了个鸡爪,无论梅二先生怎么说,怎么问,他却再也不肯开口了。 梅二先生也只好闭起眼睛,养起神来。 谁知过了半晌,虬髯大汉又开始问他了,道:“据说‘七妙人’个个都是不大要脸的角色,但阁下看来却不像。” 梅二先生闭着眼道:“拿了人家的诊金,不替人家治病,这难道还要脸了?” 虬髯大汉笑道:“你若肯替那种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脸。拿钱和治病本来就是两回事,那种人的钱正是不拿白不拿的。”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这人倒并不太笨。” 虬髯大汉叹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几个是真君子呢?” 李寻欢斜倚在车座上,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听他们说话,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一颗心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 人间的污秽,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净,自车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银白,能活着,毕竟还是件好事。 李寻欢心里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她穿着浅紫色的衣服,披着浅紫色的风氅,在一片银白中看来,就像是一朵清丽的紫罗兰。 他记得她最喜欢雪,下雪的时候,她常常拉着他到积雪的院子里去,抛一团雪球在他身上,然后再娇笑着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记得那天他带龙啸云回去的时候,也在下着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里,看梅花上的雪花。 他记得那亭子的栏杆是红的,梅花也是红的,但她坐在栏杆上,梅花和栏杆仿佛全都失去了颜色。 他当时没有见到龙啸云的表情,但后来他却可想象得到,龙啸云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时,心神就已醉了。 现在,那庭园是否仍依旧?她是否还时常坐在小亭的栏杆上,数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 李寻欢抬头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车上有酒,我们喝一杯吧。” 雪,时落时停。 车马在梅二先生的指挥下,转入了一条山脚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桥前,就通不过去了。 小桥上积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迹,只有一行黄犬的脚印,像一连串梅花似的洒在栏杆旁。 虬髯大汉扶着李寻欢走过小桥,就望见梅树丛中,有三五石屋,红花白屋,风物宛如图画。 梅林中隐隐有人声传来,走到近前,他们就见到一个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挥着两个童子洗树上的冰雪。 虬髯大汉悄声道:“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除了这疯子,还会有谁用水来洗冰雪。” 虬髯大汉也不禁失笑道:“他难道不知道洗过之后,雪还是要落在树上,水也立刻就会结成冰的。”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画的真伪,可以配出最厉害的毒药和解药,但这种最简单的道理,他却永远也弄不懂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入梅林,那高冠老人回头看到了他们,就好像看到了讨债鬼似的,立刻大惊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里面跑,一面还大呼着道:“快,快,快,快把厅里的字画全都藏起来,莫要又被这败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换黄汤喝。” 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东,只不过特地带了两个朋友来……” 他话未说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连一个好人也没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难道就不能交上个像样的朋友么?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识抬举,咱们就走吧!” 虬髯大汉着急地问:“解药未得,怎么能走呢?” 谁知梅大先生这次反而回头走了过来,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说的可是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的小李探花么?” 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难道还认得第二个李探花不成?” 梅大先生盯着李寻欢,道:“就是这位?” 李寻欢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寻欢。”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日终于见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真是想煞小弟也!” 他前倨而后恭,忽然变得如此热情,李寻欢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礼,只因我这兄弟实在太不成材,两年前带了个人回来,硬说是鉴定书画的方家,要我将藏画拿出来给他瞧瞧,谁知他们却用两卷白纸,换了我两幅曹不兴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个月睡不着觉。” 李寻欢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瘾发作时若无钱打酒,那滋味的确不好受。” 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 李寻欢笑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 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骑鹤,先莫洗梅花,快去将那两坛已藏了二十年的竹叶青取出,请李探花品尝品尝。” 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赠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这两坛酒窖藏二十年,为的就是要留着款待李兄这样的大名士。” 梅二先生道:“这话倒不假,别的客人来,他莫说不肯以酒相待,简直连壶醋都没有,只不过,李兄此来,却并非来喝酒的。” 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寻欢一眼,就笑道:“寒鸡之毒,只不过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只管开怀畅饮,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 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也极香冽。 酒过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据说大内所藏的《清明上河图》亦为赝品,真迹却在尊府,此话不知是真?是假?” 李寻欢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这话倒也不假。” 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将之借来一观,在下感激不尽。” 李寻欢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岂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是个败家子,十年前便已将家财荡尽,连这幅画也早已送人了。” 梅大先生坐在那里,连动都不会动了,看来就像是被人用棍子在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嘴里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连说了几声可惜,忽然站起来,走了进去,大声道:“骑鹤,快将剩下的酒再藏起来,李探花已喝够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没有《清明上河图》,就没有酒喝了么?” 梅大先生冷冷道:“我这酒本来就不是请人喝的。” 李寻欢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他觉得这人虽然又孤僻又小气,但率性天真,至少不是个伪君子。 虬髯大汉却已沉不住气,跳起来大喝道:“没有《清明上河图》,连解药也没有了么?” 这一声大喝,震得屋顶都几乎飞了起来。 梅大先生却是面不改色,冷冷道:“连酒都没有了,哪有什么解药?” 虬髯大汉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扑过去。 李寻欢却拦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与我们素不相识,本来就不是定要将解药送给我们的,我已叨扰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对主人无礼。” 虬髯大汉嘎声道:“可是少爷你……你……” 李寻欢挥了挥手,长揖笑道:“恨未逢君有尽时,在下等就此别过。” 谁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来,道:“你不要解药了?” 李寻欢道:“物各有主,在下从来不愿强求。” 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没有解药,你的命也没有了么?” 李寻欢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从未放在心上。” 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错不错,连《清明上河图》都舍得送人,何况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 他忽又大声道:“骑鹤,再把酒端出来。” 虬髯大汉又惊又喜,道:“解药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还会没有解药?”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七章 误伤故人子 李寻欢喝了酒,解药的药力发动得更快,还不到六个时辰,李寻欢已觉得体力渐渐恢复了过来。 这时天刚破晓,虬髯大汉虽熬了一夜,但人逢喜事精神爽,只不过酒喝得太多了,头有些痛。 梅二先生也用手捂住脑袋,喃喃道:“该死该死,天又亮了。” 虬髯大汉道:“天亮了有何不好?” 梅二先生叹道:“我喝酒就怕天亮,若是天不亮,我一直喝下去都没关系,但只要天一亮,就会立刻头疼,连酒也喝不下去。” 李寻欢本在闭目养神,此刻笑了笑,道:“岂止阁下,喝酒的人只怕都有这毛病。” 梅二先生道:“既是如此,趁着天还未大亮,赶快再喝两杯吧。” 李寻欢笑道:“你我如此牛饮,大先生见了只怕要心疼的。” 梅二先生道:“所以他早已躲去睡觉了!乐得眼不见,心不烦。” 李寻欢喝了杯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梅二先生凝注着他,忽然问道:“你这咳嗽的毛病,已有多久了?” 李寻欢道:“好像已有十年了吧。” 梅二先生皱眉道:“如此说来,你还是莫要喝酒的好,久咳必伤肺,再喝酒只怕……” 李寻欢笑道:“伤肺?我还有肺可伤么?我的肺早已烂光了。” 他忽然顿住语声,目中精光闪动,沉声道:“此间只怕又有远客。” 梅二先生动容道:“三更半夜里来的绝不会是老大的客人,只怕又是来找我的。” 其实他直到现在才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来的人似乎并不止一个,步履都很轻健。 只听一人朗声道:“不知这里可是梅花草堂么?” 过了半晌,就听得梅大先生的语声在前厅响起,道:“三更半夜闯来,是小偷还是强盗?” 那人道:“在下等专程来访,不但非偷非盗,而且还有一份薄礼奉上。” 梅大先生冷笑道:“三更半夜来送礼,显然更没有存好心,各位还是回去吧。” 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只好将这幅王摩诘的画带回去了。” 梅大先生失声道:“王摩诘?” 语未说完,门已开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这几人先摸透老大的脾气,投其所好而来,必有所求,我们看看他们到底是哪一路的人马。” 他并没有走出去,只将门推开一线,悄悄往外望。 只见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一人只有三十多岁,短小精悍,目光炯炯,手里托着个长长的木匣子。 第二人面如重枣,长髯过腹,披着件紫缎团花大氅,顾盼之间,睥睨自雄,显然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物。 第三人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红斗篷上镶着白兔毛的边,看来就像是个粉妆玉琢的红孩儿。 除了他之外,其余两人眉目间都带着忧郁焦急之色。 那精悍汉子手托木匣,一进来就躬身笑道:“此画乃是敝主人重金购来,已经名家鉴定,确是真迹,请梅大先生过目。” 梅大先生的眼睛早已盯在匣子上了,嘴里却道:“无功不受禄,你们要的是什么?” 那人笑道:“在下等只求梅大先生指点一条明路,找到梅二先生。” 梅大先生立刻松了口气,展颜笑道:“这倒容易。” 他一把将匣子抢了过来,道:“老二,出来吧,有人来找你了。”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摇头道:“好小子,有了王摩诘,连兄弟都不要了。” 紫袍老人和精悍汉子见到梅二先生,都已喜动颜色,只有那红孩儿却直皱眉头,瞅着梅二先生道:“这人看来脏兮兮的,真会治病么?” 梅二先生嘻地一笑,道:“大病治不了,小病死不了,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紫袍老人似乎也怕这孩子再乱说话,干咳一声,沉声道:“我等久闻阁下回春之妙手,是以特来相请阁下随我等一行,诊金无论多少,我们都可先付的。” 梅二先生笑道:“原来你连我的脾气都摸清楚了,但你不怕我跑了么?” 紫袍老人沉着脸不说话,却已无异在说:“你跑不了的!” 那短小汉子立刻赔笑道:“只要梅二先生肯去,除了应付的诊金外,在下等还另有重酬。” 梅二先生道:“除了诊金要先付之外,你可知道梅二先生还有三不治?强盗不治,小偷不治!” 那短小汉子笑道:“在下巴英,虽是无名小卒,但这位秦孝仪秦老爷子在江湖中的侠名,梅二先生多少总该有些耳闻吧。” 梅二先生道:“秦孝仪?可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 巴英道:“好说,正是他老人家。” 梅二先生点了点头,道:“嗯,这人的名头倒的确不小,好,过几天你们再来吧,到时我若有空也许会跟你们去走这一趟。” 话未说完,那红孩儿已跳了起来,大叫道:“这人好大的架子,我们跟他啰唆什么,把他架回去不就完了?!” 巴英赶紧拉住了他,赔笑道:“若是病不急,过两天本无妨,可是病人受的伤实在太重,莫说迟几天,只怕连几个时辰都迟不得的。” 梅二先生道:“你们的病人要紧,我这里的病人难道就不要紧?” 巴英道:“梅二先生这里也有位病人?” 梅二先生道:“不错,不将他的病治好,我绝不能走的。” 巴英怔了怔,讷讷道:“但……但我们那边病的是秦老爷子的大少爷,也是当今少林馆座唯一的俗家弟子……”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道:“秦孝仪的儿子又怎样?少林和尚的徒弟又怎样,难道他的命就能比我这病人的命值钱么?” 秦孝仪已是满面怒容,却说不出话。 那红孩儿眼珠子一转,忽然道:“你这病人若是死了呢?”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死了自然用不着我再治,只可惜他死不了的。” 红孩儿嘻地一笑,道:“那倒未必。” 他忽然一支箭似的窜入了隔壁的屋子,身法之快,连屋里的虬髯大汉都吃了一惊,巴英望了秦孝仪一眼,两人居然都没有阻拦。 红孩儿窜到屋里,眼睛就瞪在李寻欢身上,大声道:“你就是那病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小兄弟,你难道想我快些死么?” 红孩儿道:“一点也不错,你死了,那脏鬼才肯去替秦大哥治病!” 他嘴里说着话,袖中已飞出三根很小的袖箭,直取李寻欢的面目和咽喉,不但奇快奇准,而且劲道十足。 谁也想不到这看来十岁还不到的小孩子,竟是如此心黑手辣,若非李寻欢,换了别人只怕立刻就死在他的箭下。 但李寻欢只一伸手,这三枝箭便已到了他手里,皱眉道:“小孩儿已如此狠毒,长大了那还得了。” 红孩儿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有了两手捉箭的功夫,就可来教训我了么!” 他身子凌空一翻,手里已多了两柄精光四射的短剑,不等这两句话说完,已闪电般向李寻欢刺出了七招。 这孩子不但出招快、变招快,而且出手之狠毒,就算多年的老江湖也要自愧不如,每一招出手,都好像和对方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恨不得一剑就将李寻欢刺出个大窟窿来。 李寻欢叹道:“ 看来这孩子长大了又是个阴无极。” 虬髯大汉浓眉紧皱,道:“阴无极虽有‘血剑’之名,却还不肯妄杀无辜,但这孩子……” 红孩儿冷笑道:“阴无极又算得了什么?我七岁时已杀过人了,他呢?” 他见到李寻欢仍然坐在那里,但他连变了七八种毒辣的剑招,仍无法伤得了别人,下手更毒、更狠。 李寻欢苦笑道:“不错,阴无极年幼时,只怕也没有他如此狠毒。” 虬髯大汉沉声道:“此子长大,必是武林中一个大祸害,不如……” 李寻欢道:“我只是有些不忍。” 红孩儿连攻一百招犹未得手,也知道今天遇见了难惹的人物,连眼睛都急红了,咬着牙道:“你们可知道我父母是谁么?只要你们敢伤我一根毫毛,他们不将你们乱刀分尸,大卸八块才怪。” 李寻欢脸色一沉道:“如此说来,只准你杀人,别人却不能伤你?” 红孩儿道:“只要你有这么大的胆子,杀了我也没关系。” 李寻欢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此刻还不愿出手,只因你年纪还小,若有人严加管束,还可成器,趁我还未改变主意时,你快走吧。” 红孩儿也知道自己是万难得手的了,一招收剑,喘息着道:“你的武功真不错,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 李寻欢道:“你问清我的姓名,难道还想报仇么?” 红孩儿面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道:“你饶了我的命,我怎么还会报仇呢?我只不过真佩服你,我一共刺出了一百零七剑,你却连动都没有动。” 李寻欢目光闪动,忽然一笑道:“你想不想学?” 红孩儿大喜道:“你肯收我做徒弟么?” 李寻欢笑道:“我若能替你父母管教管教你,你以后也许还有希望。” 红孩儿不等他说完,已拜了下去,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拜”字刚出口,又是三道乌光自他背后急射而出,竟是巧手精制的“紧背低头花装弩”! 这孩子居然全身都是暗器。 李寻欢这次才真吃了一惊,若非身经百战,反应奇迅,这一次只怕也要伤在这恶毒的童子手里。 红孩儿一击不中,又挥手扑了过去,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替我父母管教我,也配收我这个徒弟?” 虬髯大汉面笼寒霜,厉声道:“此子天性恶毒,豺狼之心,留不得!” 李寻欢叹了口气,反手一掌挥了出去。 秦孝仪和巴英明明已知道红孩儿在里面要杀人,但两人还是心安理得地站在那里,纹风不动。 梅大先生看那幅画更已看得痴了,别的事他全不知道。 梅二先生目光闪动,道:“你们带来的小孩子要杀人,你们也不管么?” 巴英摊开双手笑了笑,道:“老实话,这孩子的事谁也管不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若被人杀了,你们管不管?” 巴英笑而不答。 梅二先生道:“看你们如此放心,显然是认为他的武功不错,只有杀人,绝不会被人杀死的,是不是?” 巴英忍不住笑道:“老实说,这孩子的武功的确还过得去,有很多老江湖都已栽在他手上,何况他不但有个好爸爸,还有个好妈妈,别人吃了亏,也只有认了。” 梅二先生道:“他父母难道也不管么?” 巴英道:“有这么聪明的儿子,做父母的怎么忍心管得太严呢?” 梅二先生道:“不错,他父母看他杀了人,表面上说不定会骂两句,心里却也许比谁都高兴,可是他今天遇见我这病人,只怕就要倒霉了。” 巴英道:“哦?” 梅二先生道:“我这病人只要一伸手,他这条小命就算报销了。” 巴英失笑道:“一伸手就能要他的命?这话我们有些不信,你那病人难道还能像李探花一样,飞刀夺命,例不虚发么?” 梅二先生淡淡一笑道:“老实话,我这病人正是李寻欢。” 这句话说出来,巴英的脸立刻惨白如纸,干笑着道:“阁下你……何必开玩笑?” 梅二先生悠然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进去瞧瞧!” 巴英怔了半晌,忽然冲了进去,嘎声大呼道:“李探花、李大侠,手下留情。” 梅二先生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些自命侠义之辈的嘴脸原来也不过如此,只有自己儿子的命才值钱,别人的命却比狗都不如,只许自己的儿子杀别人,却不许别人杀他。” 秦孝仪威严沉重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恶毒的微笑。 但他尽量将这种笑容压制掩饰着,却长叹道:“李寻欢若真的杀了那孩子,他只怕就遗憾终生了。” 李寻欢一掌挥出,看来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 红孩儿年纪虽小,与人交手时却老到得出奇,眼看这一掌拍来,竟然不避不闪,他竟算定了对方这一招必是虚招,真正的杀手必然还在后面,所以他只是斜斜挑起了剑尖,如封似闭,也以虚招应对。 李寻欢这一掌无论有什么变化,他剑势都可随之而变,李寻欢这一掌若是忽然变为实招,他这一剑也可变为实招,乘势洞穿李寻欢的手腕。 他这一招用得当真厉害已极,部位、时间、力道、无一不拿捏得恰到好处,江湖中的剑手能使得出这种招式来的人真还不多,显然这孩子非但得到了名家的指点,而且天生就是练武的好材料。 要知武功招式,虽可得自师传,但临敌时的应变和判断,却是谁也传授不了,正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只可惜他今日遇着的对手是李寻欢。 李寻欢这一掌并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他的出手实在太快了,快得令人根本无法思议。 红孩儿所有的对策,竟全都用不上,等到他掌中剑再要去刺李寻欢手腕的时候,李寻欢的手掌已拍上了他胸膛。 但红孩儿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只是觉得一股暖流自对方的掌心传遍了他全身,就宛如严寒之中喝下了一杯香醇的热酒。 这时外面才传入巴英焦急的呼声。 “李大侠,手下留情!” 但等到巴英冲进来时,红孩儿已倒在地上,又宛如大醉初醒,全身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丝毫气力。 巴英失色惊呼道:“云少爷,你怎么样了?” 红孩儿显然也已觉出情况不妙,眼圈儿都红了,嘎声道:“我……我只怕已遭了这人的毒手,你快去叫爹爹来替我报仇。” 一句话未说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巴英跺了跺脚,满头大汗如雨。 虬髯大汉冷冷道:“这孩子武功虽已被废,但这条小命总算留下来了,只因我家少爷出手时忽又动了怜惜之意,若换了是我……哼!” 巴英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虬髯大汉厉声道:“你若想复仇,只管出手吧!” 巴英也不说话,忽然向李寻欢扑地拜倒。 李寻欢反倒觉得有些意外了,皱眉道:“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 巴英道:“小人巴英,李探花虽不认得小人,小人却认得李探花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认得我最好,他父母若想复仇,叫他们来找我就是,现在你赶快带这孩子回去吧,若是调治得法,将来虽不能动 武,行动总无妨的。” 红孩儿“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扑地喊道:“好狠的人,你竟敢废了我,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虬髯大汉厉声道:“这只不过是叫你以后莫要再随意出手伤人而已,你也许反而可以因此活得长些,否则似你这般心黑手辣,迟早必遭横祸无疑。” 只听一人冷冷道:“既是如此,杀手无情的李探花,为何至今还未遭横死呢?” 虬髯大汉怒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紫面长髯的老人,缓缓走了进来,道:“十年不见,李探花就不认得故人了么?” 李寻欢目光闪动,皱着眉一笑,道:“原来是‘铁胆震八方’秦大侠,这就难怪这孩子敢随意杀人了,有秦大侠撑腰,还有什么人杀不得!” 秦孝仪冷笑道:“在下杀的人,只怕还不及李兄一半吧。” 李寻欢道:“秦大侠倒也不必太谦虚,只不过,在下若杀了人,便是冷酷毒辣,阁下杀了人,便是替天行道了!”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今日这孩子若杀了在下,日后传说出去,必然不会说他是为了要抢大夫而杀人的,必定要说他和秦大侠又为江湖除了一害,是么?” 秦孝仪纵然老练沉稳,此刻脸上也不觉有些发红。 红孩儿本已听得发愣,此刻又放声大哭道:“秦老伯,你老人家还不出手替我报仇么?” 秦孝仪冷冷一笑,道:“若是别人伤了你,自然有人替你复仇,但李探花伤了你,你恐怕只有认命了。” 红孩儿道:“为……为什么?” 秦孝仪横了李寻欢一眼,道:“你可知道伤你的人是谁么?” 红孩儿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心黑手辣的恶徒!” 秦孝仪目中又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缓缓道:“他就是名动八方的‘天下第一刀’李寻欢,也就是你爹爹的生死八拜之交!” 这句话说出来,红孩儿固然呆住了,李寻欢更吃了一惊,失声道:“他是什么人的儿子?” 巴英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就是龙啸云龙四爷的大公子,龙小云!” 刹那之间,李寻欢宛如被巨雷轰顶,震散了魂魄! 他木然坐在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已变为死灰色,眼角的肌肉在不停地抽缩着,一滴滴冷汗沿着鼻洼流到嘴角。 虬髯大汉亦是面色惨变,汗出如浆。 只有他最了解龙啸云和林诗音夫妻间的关系,现在李寻欢竟伤了他们的爱子,其心情之沉痛可想而知。 巴英叹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只因秦老爷子的大公子‘玉面神医’秦重,在捕捉‘梅花盗’时,不幸受伤,虽仗着少林佛门圣药‘小还丹’暂时保全了性命,但仍是危在旦夕,大家都知道,‘妙大夫’梅二先生乃天下救治外伤的第一把好手,尤其善于治疗各种外门暗器,是以秦老爷子才辗转打听到梅二先生的消息,寻到这里来,谁知云少爷年轻性急,竟出了这种事。” 他一个人喃喃自语,也不知有没有人在听他的。 梅二先生此刻似也看出李寻欢的痛苦,先看了看红孩儿的伤势,又把了把他的脉息才站起来道:“我担保这孩子非但性命无碍,而且一切都可与常人无异。” 巴英大喜道:“武功呢?” 梅二先生冷冷道:“为何定要保全武功?难道他日后还想杀人么?” 巴英怔了半晌,叹道:“梅二先生有所不知,只因龙四爷只有这么一位少爷,而且又是练武的奇才,所以龙四爷夫妇两位都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将来能光大门楣,若是知道他们的孩子已不能练武,龙四爷夫妇真不知该怎么伤心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这也只能怪他们管教不严,纵子行凶,怨不得别人!” 他们说的话,李寻欢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也不知怎地,在这种时候,他思潮竟又落入了回忆中,许多不该想的事,此刻他全都想了起来。 他记得那天是初七,他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没有过完年就一定要赶着出门到口外去。 那天也在下着雪,林诗音特别为他做了一桌很精致的酒菜,在她自己的小院中陪他饮酒赏雪。 林诗音从小就是在他们家长大的,她的父亲,是李寻欢父亲的妻舅,两位老人家没有死的时候,早已说定亲上加亲了。 但李寻欢和林诗音并没有像一些世俗的小儿女那样因避讳而疏远,他们不但是情人,也是很好的朋友。 虽然过了十年,李寻欢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 那天的梅花开得好美,她带着三分醉意的笑靥却比梅花更美,那天真是充满了幸福和欢乐。 但是,不幸的事立刻就随着来了。 他自口外回来时,他的仇家竟勾结了当时凶名最盛的“关外三凶”在邯郸大道上向他夹击。 他虽手刃了十九人,但最后却也已重伤不支,眼见就要伤在大凶卜霸的一双喂毒跨虎篮之下。 就在这时,龙啸云来了。 龙啸云以一柄银枪活挑了卜霸,救了他的性命,又尽心治愈了他的伤势,一路护送他回家。 从此,龙啸云不但是他的恩人,也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但是后来龙啸云却病了,病得很重,一条铁打般的汉子,不到半个月竟已变得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李寻欢问了很久,才知道他竟是为了林诗音而病的,这条铁铮铮的汉子为情所困,竟已相思入骨。 他自然全不知道李寻欢和林诗音已定了亲,所以他求李寻欢将“表妹”许配给他,他答应李寻欢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李寻欢怎么能答应他呢? 但他又怎么能眼见着他的恩人相思而死。 而他更不能去求林诗音嫁给别人,林诗音也绝不会答应。 他满心痛苦,满怀矛盾,只有纵酒自遣,大醉了五日后,他终于下了决定,那真是个痛苦的决定。 他决定要让林诗音自己离开他。 于是他就求林诗音去照顾龙啸云的病,他自己却开始纵情声色,花天酒地,甚至经月的不回家。 他要造成龙啸云和林诗音亲近的机会。 林诗音流着泪劝他时,他却大笑着拂袖而去,反而变本加厉,居然将京城的名妓小红和小翠带回家来了。 两年后,林诗音终于心碎、失望。 她终于选择了对她情深一往的龙啸云。 李寻欢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但这成功却又是多么辛酸,多么痛苦,他怎么能再留在这里看昔日的梅花? 于是他就将自己的家园全送给林诗音做嫁妆,一个人萧然而去,他决心永远也不再见她。 可是现在,他却伤了他们的独生子! 李寻欢独自吞下了这杯苦酒,也咽下了眼泪,缓缓站起来道:“龙四爷在哪里?我随你们去见他!” 昔日的“李园”,如今虽已变成了“兴云庄”,但大门前那两幅御笔亲书的门联却仍在。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李寻欢见到这副对联,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胸口上重重踢了一脚,使得他再也无法举步。 巴英早已抱着红孩儿冲了进去,秦孝仪也拉着梅二先生大步而入,门口的家丁却都带着诧异的眼色望着李寻欢。 他们像是在奇怪,这陌生人站在门口发什么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八章 往事不可追 但这本是李寻欢自己的家园,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在这里,他曾经度过一段最幸福的童年,得过最大的荣耀,可是,也就在这里,他曾经亲自将他父母和兄长的灵柩抬出去埋葬。 有谁能想到此刻他在这里竟变成个陌生人了。 李寻欢凄然一笑,耳旁似乎响起了一阵凄凉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垮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其中的滋味,体味着人生的离合,生命的悲欢,更是满怀萧索,泫然欲泣。 虬髯大汉也是神色黯然,悄声道:“少爷,进去吧。”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既已来了,迟早总是要进去的,是么?” 谁知他刚跨上石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龙四爷的门里乱闯?” 一个穿着锦缎羊皮袄,却敞着衣襟,手里提着个鸟笼的大麻子从旁边冲过来,拦住了李寻欢的去路。 李寻欢皱眉道:“阁下是……” 麻子手叉着腰,大声道:“大爷就是这里的管家,我的闺女就是这里龙夫人的干妹妹,你想怎么样?” 李寻欢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这里等着就是。” 麻子冷笑道:“等着也不行,龙公馆的大门口岂是闲杂人等可以随意站着的?” 虬髯大汉怒容满面,但也知道此时只有忍耐。 谁知那麻子竟又怒骂道:“叫你滚开,难道是找死吗?” 李寻欢虽还忍得住,虬髯大汉却忍耐不住了。 他正想过去给这个麻子教训,门里已有人高呼道:“寻欢,寻欢,真是你来了么?” 一个相貌堂堂,锦衣华服,颔下留着微须的中年人已随声冲了出来,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一见到李寻欢,就用力捏着他的脖子,嘎声道:“不错,真是你来了……真是你来了……” 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李寻欢又何尝不是满眶热泪,道:“大哥……” 只唤了这一声“大哥”,他已是语声哽咽,说不出话来。 那麻子见到这光景,可真是骇呆了。 只听龙啸云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这句话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见,本该高兴才是,怎地却眼泪巴巴的像个老太婆……” 他大笑着拥着李寻欢往里走,还在大呼着道:“快去请夫人出来,大家全出来,来见见我的兄弟,你们可知道我这兄弟是谁么?……哈哈,我说出来包你们都要吓一跳。” 虬髯大汉望着他们,眼泪也快要流了出来,他心里只觉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还是欢喜。 那麻子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摸着脑袋道:“我的妈呀,原来他就是李……李探花,连这栋房子听说都是他送的,我却不让他进来,我……我真该死。” 那红孩儿龙小云正被十几个人围着,坐在大厅里的太师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亲和李寻欢的关系,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但龙啸云刚拥着李寻欢走入大厅,本来站在龙小云旁边的两条大汉忽然扑了出来,指着李寻欢的鼻子道:“伤了云少爷的,就是你吗?” 李寻欢道:“不错!” 那大汉怒道:“好小子,你胆子真不小!” 两人一左一右,竟向李寻欢夹击而来! 李寻欢并没有回手,但龙啸云忽然怒喝一声,反手一掌,跟着飞起一脚,将两人都打得滚了出去,怒道:“你们敢对他出手?你们的胆子才真不小,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吗?” 那两人怎么也想不到马屁竟拍在马腿上。 一人捂着脸吃吃道:“我们只不过是想替云少爷……” 龙啸云厉声道:“你们想怎样,告诉你们,龙啸云的儿子就是李寻欢的儿子,李寻欢莫说只不过教训了他一次,就算将这畜生杀了,也是应该的!” 他放声大喝道:“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若有谁敢再提起这件事,就是成心和我龙啸云过不去!” 李寻欢木然而立,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龙啸云若是痛骂他一场,甚至和他翻脸,他也许还会觉得好受,但龙啸云却如此重义气,他心里只有更惭愧、更难受,黯然道:“大哥,我实在不知道……” 龙啸云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兄弟,你怎地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这畜生被他母亲惯得实在太不像话了,我本就不该传他武功的。” 他大笑着呼道:“来来来,快摆酒上来,你们无论谁若能将我这兄弟灌醉,我马上就送他五百两银子。” 大厅中的人本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已全部围了过来,向李寻欢赔笑问好。 突听内堂一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来了。” 站在门口的童子刚将门帘掀起,林诗音已冲了出来。 李寻欢终于又见到林诗音了。 林诗音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真正完美无瑕的女人,但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人,她的脸色太苍白,身子太单薄,她的眼睛虽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风神,她的气质,却是无可比拟的。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使人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魅力,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这张脸在李寻欢梦中已不知出现过几千几万次了,每一次她都距离得那么遥远,不可企及的遥远。 每一次李寻欢想去拥抱她时,都会忽然自这心碎的噩梦中惊醒,他只有躺在自己的冷汗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颤抖,痛苦地等待着天亮,可是等到天亮的时候,他还是同样痛苦,同样寂寞。 现在,梦中人终于真实地在他眼前出现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他知道这不再是梦。 可是,他又怎么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这又是个梦,但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他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只有以微笑来掩饰住心里的痛苦,勉强笑道:“大嫂,你好!” 大嫂! 魂牵梦萦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虬髯大汉扭转了头,不忍再看,因为只有他知道李寻欢这一声“大嫂”唤得是多么痛苦,多么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中时,是否也能唤得出这一声“大嫂”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勇气来承受如此深的痛苦。 他若不扭转头去望院中的积雪,只怕早已流下泪来。 而林诗音,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她的心神仿佛已全贯注在她的儿子身上。 那孩子瞧见了母亲,又放声痛哭起来,他挣扎着扑入他母亲的怀抱里,嘶声大哭着道:“我已经没法再练武了,已变成了残废,我……我怎么能再活得下去。” 林诗音紧紧搂住他,道:“是……是谁伤了你的?” 红孩儿道:“就是他!” 林诗音目光随着他手指望过去,终于望在李寻欢脸上。 她瞪着李寻欢就仿佛在瞪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然后,她目光中就渐渐露出了一种怨恨之意,一字字道:“是你?真的是你伤了他?” 李寻欢只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持着他的,他居然还没有倒下去。 林诗音瞪着他,咬着嘴唇道:“很好,很好,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快快乐乐地活着,你连我最后剩下的一点幸福都要剥夺,你……” 龙啸云干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大声道:“你不能这样对寻欢说话,这完全不能怪他,全是云儿自己闯出来的祸,何况,当时他并不知道云儿是我们的孩子。” 红孩儿忽又大声道:“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本来他根本就伤不了我,可是我听说他是爸爸的朋友就住了手,谁知他反而趁机伤了我!” 虬髯大汉愤怒得全身血管都要爆裂,但李寻欢却还是木然站在那里,竟完全没有为自己辩护之意。 无论多么大的痛苦,他都已承受过了,现在他难道还能和一个小孩子争论得面红耳赤么? 龙啸云却厉声道:“畜生,你还敢说谎?” 红孩儿大哭着道:“我没有说谎,妈,我真的没有说谎!” 龙啸云大怒着想去将他拉过来,但林诗音已挡在他面前,嘎声道:“你还想将他怎么样?” 龙啸云跺脚道:“这畜生实在太可恶,我不如索性废了他,也免得他再来现世!” 林诗音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愤怒的红晕,厉声道:“那么你连我也一起杀了吧!” 她目光在李寻欢脸上一转,冷笑着道:“反正你们都很有本事,要杀死个小孩子固然是易如反掌,再多杀个女人也没什么关系的。” 龙啸云仰天长啸叹了一声,跌足道:“诗音,怎地你也会变得如此无理?” 林诗音根本不理他,已紧紧搂着她的儿子走入了内堂,她的脚步虽轻,但李寻欢的心都已被踩碎了。 龙啸云拍着他肩头长叹道:“寻欢你也莫要怪她,她本不是如此不讲理的女人,可是一个女人若是做了母亲,那么她就会变得不讲理起来了。” 李寻欢黯然道 :“我知道,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 他勉强一笑,又道:“我虽然没有做过别人的母亲,至少总做过别人的儿子……” 借酒浇愁愁更愁,这句传诵千古的诗句,其实并不是完全正确的,喝少量的酒,固然能令人更多愁善感,更容易想起一些伤心的事,但等到他真的喝醉了,他的思想和感觉就完全麻木。那么,世上就没有任何事能令他痛苦了。 李寻欢很了解这一点,他拼命想喝醉。 喝醉酒并不是件困难的事,但一个人伤心的事愈多,喝醉的次数愈多,愈需要喝醉的时候,反而却偏偏很不容易喝醉。 夜已很深。 酒也消耗了不少,但李寻欢却一点醉意也没有。 他忽然发觉别的人也都没有醉意,十几个江湖客在一起喝酒,喝到夜深时居然还没有一个人喝醉,这实在是件很不寻常的事。 夜色愈深,大家的脸色也就愈沉重。一个个都不时伸长脖子往外望,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似的。 突听更鼓声响,已是三更。 大家的脸色竟不约而同地变了,失声道:“三更了,赵大爷怎地还没有回来?”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这位赵大爷又是何许人也?各位难道一定要等他回来才肯喝酒?” 一人赔笑道:“不瞒李探花,赵大爷若是不回来,这酒咱们实在喝不下去。” 另一人道:“赵大爷就是人称‘铁面无私’赵正义赵老爷子,也就是我们龙四爷的结拜大哥,李探花难道还不知道么?” 李寻欢举杯大笑道:“十年不见,想不到大哥竟又结交了这许多名声显赫的好兄弟,且待小弟先敬大哥一杯。” 龙啸云脸上似乎红了红,勉强笑道:“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我也敬你一杯。” 李寻欢道:“那倒也不错,想不到我竟也凭空多出了几位大哥来,却不知这些大英雄们肯不肯认我这不成才的兄弟?” 龙啸云哈哈大笑道:“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哩,焉有不认之理。” 李寻欢道:“只……” 他本来也不知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改口笑道:“赵大爷素来‘铁面无私’,据说终年也难见到他笑一次,他若一来,我只怕吓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想不到各位却要等他来了才肯喝酒。” 龙啸云沉默了半晌,忽然敛去笑容,沉声道:“梅花盗已重现江湖……” 李寻欢截口道:“这件事我倒已听说过。” 龙啸云道:“但贤弟可知道这‘梅花盗’此刻在哪里么?” 李寻欢道:“据说此人行踪飘忽……” 龙啸云也打断了他的话,道:“不错,此人的确行踪飘忽,但我却知道他目前必在保定城里,而且说不定已在我们家附近。”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那盆烧得正旺的炉火,似已挡不住外面侵入的寒气了。 李寻欢也不禁为之动容,道:“莫非他已在此间现身了么?” 龙啸云叹道:“不错,秦孝仪秦三哥的大公子已在前天晚上伤在他手里。” 李寻欢皱眉道:“他是在哪里下的手?” 龙啸云一字字道:“就在我们家后园,‘冷香小筑’前面的梅花林里。” 李寻欢耸然道:“他还伤了什么人?” 龙啸云道:“贤弟也许还不知道,此人每天晚上素来只伤一人,而且绝不会在三更之前出手!” 他勉强笑了笑,道:“他杀人的脾气就好像有些人喝酒一样,不但定时,而且定量。” 李寻欢也笑了笑,但笑容并没有使他的神情看来轻松些,他沉吟了半晌,才沉声问道:“昨天晚上呢?” 龙啸云道:“昨天晚上倒还很太平。”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他的对象也许只是秦大少爷,此后也许不会来了。” 龙啸云摇了摇头,道:“他迟早还是要来的。” 李寻欢扬眉道:“为什么?他难道和大哥有什么过不去吗?” 龙啸云又摇了摇头,缓缓道:“他的对象既非秦重,也不是我。” 李寻欢失声道:“是……是谁?” 龙啸云道:“他的对象是林……” 说到“林”字,李寻欢面色已变了,但龙啸云说的并不是“林诗音”,而是“林仙儿”。 李寻欢暗中松了口气,道:“林仙儿?她又是何许人也?” 龙啸云大笑道:“兄弟,你若连林仙儿都不知道,只怕真的是老了,换了十几年前,你对林仙儿这名字只怕比谁都清楚得多。” 李寻欢微笑道:“如此说来,她莫非也是位美人?” 龙啸云道:“她非但是位美人,而且是大家公认的武林第一美人,江湖中的风流侠少为她神魂颠倒的,也不知有多少。” 他指点着身旁的一群人大笑道:“你以为他们真是冲着我龙四的面子来的吗?若不是林仙儿在这里,我就算每天摆上整桌的燕翅席,他们也未必肯上门。” 大家的脸都红了,其中两个锦衣少年的脸红得更厉害,龙啸云用力拍着他们的肩头,又笑着道:“你们的运气总算还不错,现在总算还有希望,我这兄弟若是年轻十年,哪里还有你们的份儿。” 李寻欢也大笑道:“大哥以为我真的老了么?我的人虽老了,心却还未老哩。” 龙啸云目光闪动,忽又大笑道:“不错不错,一点也不错,她裙下之臣虽然比蚂蚁还多,但除了你之外,只怕谁也没有希望。” 李寻欢苦笑道:“只可惜我已在酒缸里泡了十年,手段已大不如前了。” 龙啸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道:“贤弟有所不知,这位林姑娘非但美如天仙而且很有志气,她什么人都不愿意嫁,却扬言天下无论谁只要能除去‘梅花盗’,就算是个又麻又跛的老头子,也可以娶她做老婆。” 李寻欢道:“只怕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梅花盗’也一心要除去她。” 龙啸云道:“正是如此,‘梅花盗’前天晚上到‘冷香小筑’去,也正是为了找她,想不到秦重恰巧在那里,竟做了她的替死鬼。”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秦大少爷也是她的裙下之臣么?” 龙啸云苦笑道:“他本来倒还蛮有希望的,只可惜现在……” 李寻欢笑了笑,道:“‘冷香小筑’寂寞多年,如今有那位林姑娘住在那里,想必已热闹了起来,三更半夜里,居然还有多情公子在门外徘徊。” 龙啸云的脸又红了红,苦笑道:“‘冷香小筑’是兄弟你的故居,我本不该让别人住进去的,可是……可是……” 李寻欢截口道:“那地方能得美人青睐,正是蓬荜生辉,土木若有知,只怕也要乐不可支了,绝不会再让我这痨病鬼再住进去随地吐痰的。” 他目光炯炯,凝注着龙啸云,微笑着又道:“可是,这位林姑娘和大哥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龙啸云干咳两声,道:“她是诗音在普陀上香时认得的,两人一见投缘,就结为姐妹,正好像兄弟你和我的情况一样。” 李寻欢似乎怔了怔,道:“她的父亲难道就是我方才在门外见到的那位大管家么?” 龙啸云苦笑道:“你想不到吧?其实谁也想不到那种父亲竟能生得出她那样的女儿来,这就叫乌鸦窝里出了个凤凰。” 李寻欢道:“那位‘铁面无私’赵大爷难道是去约帮手来保护她?赵大爷如今难道也变得怜香惜玉起来了?” 龙啸云似乎并未听出他话里的讥诮之意,道:“赵老大除了要保护她之外,更想趁这机会除去‘梅花盗’,何况,中原武林的世家巨族已出了笔为数可观的银子来缉捕‘梅花盗’,这笔银子现在就存在我这里,若有什么闪失,这责任只怕谁也承担不起。” 李寻欢听到这里,方为之动容,失声道:“大哥为何要将这担子背下来呢?” 龙啸云叹了口气,道:“既然有了担子,就得有人来背,兄弟你说对不对?”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喃喃道:“现在又是三更了,梅花大盗今天晚上会不会再来?” 他忽然长身而起,道:“赵大爷还未回来,各位的酒既然喝不下去,我还是趁这时候到四下去逛逛,也好去探望探望那些老友梅花。” 龙啸云皱眉道:“兄弟你想探望的只怕不是梅花,而是‘梅花盗’吧!” 李寻欢笑而不答。 龙啸云皱眉道:“你定要去孤身涉险?” 李寻欢还是笑而不答。 龙啸云凝目望了他半晌,忽然大笑道:“好好好,我知道你若决定要做一件事,那是谁也拦不住的,何况,‘梅花盗’知道李探花在这里,只怕就不敢来了!” 后园中梅花仍无恙,仿佛比十年前开得更盛了,但园中的人呢?人纵然也有梅花那一身傲骨,却又怎禁得起岁月的消磨?花谢了还会再开,但人呢?人的青春逝去后,还有谁能再追回? 李寻欢静静地站在那里,凝望着远处楼头的一点灯火,十年前,这小楼本属于他的,楼中的人本也属于他的。 但现在,这一切也都随着青春而去,是永远再也无法追回的了,现在 他所剩下的,只有相思,只有寂寞。 相思虽苦恼,但若不相思,他只怕已无法再活着。 踏过积雪的小桥,便是一片梅林。 梅林中也露出小楼一角,这正是李寻欢昔日读书学剑的地方,这小楼与远处那小楼遥遥相对,雪霁的时候,他只要推开窗户,就可以瞧见对面小楼那多情人儿的多情眼波,也正在向他凝睇。 但现在…… “情到浓时情转薄”,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抖落了身上的积雪,黯然走过了小桥,踏碎了桥上的积雪。 后园中寂无人影,也听不到人声,三更后正是梅花盗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时候,还有谁愿意逗留在这里? 李寻欢缓缓走向默林中的冷香小筑。 他倒并不是想去探望那位绝世的美人林仙儿,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林仙儿也绝不会还逗留在这里的。 他只不过忍不住想去看看他昔日的故居,人在寂寞时,就会觉得往日的一切都是值得留恋的。 就在这时,静寂的梅林中,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李寻欢整个人立刻变了,就在这一刹那间,他懒散的身体里已立刻充满了力量,狡兔般向笑声传出的方向扑了过去。 他仿佛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呼,只不过呼声很轻。 接着,他就看到一条白色的人影从后面逃走,却另有一条黑色的人影迎面向他扑了过来。 这人的身形异常高大,来势更快得惊人,人还在两三丈外,已有一种凌厉的冷风直逼李寻欢的眉睫。 李寻欢立刻就发觉这人练的是一种极奇诡阴森的外门掌力,而掌力之强,已无疑是武林中的一流人物。 梅花盗! 难道这人就是梅花盗? 李寻欢并没有硬接这一掌,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从不肯浪费自己的真力和别人硬拼,因为他觉得他的气力比别人珍贵得多。 有一次“金刚手”邓烈醉后硬逼着要和他对掌,但李寻欢却再三拒绝,邓烈就问他为何不肯。 李寻欢的回答很妙,他说:“我又不是牛,为何要跟你斗牛?” 他觉得武功也是种艺术,纵不能妙渗化境,至少也要清淡自然,若和别人以蛮力相拼,那就简直愚蠢得和牛差不多了。 但邓烈是他的朋友,他可以拒绝,现在这人却仿佛存心要将他立毙掌下,凌厉的掌力,已将他所有退路全都封死。 何况,两人的身形都在往前扑,无论谁若想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间抽身闪避,纵能成功,也势必要被对方抢得先机,那么,等到对方第二掌击出时,他再想闪避,就难如登天了! 李寻欢身形突然向后退了出去。 他身形的变化,比鱼在水中还要灵活。 黑衣人厉叱一声,掌力又呼啸着向他压了下来。 李寻欢箭一般退了出去,身子几乎已和地面平行,他的手似乎并没有什么动作,但飞刀已射出去。 刀光一闪,如黑夜中的流星! 黑衣人忽然狂吼一声,冲天飞起,凌空转了个身,“飞鸟投林”向梅林后如飞奔般逃了出去。 李寻欢脚跟一点地,身子就站了起来,他像是很悠闲地站在那里,居然并没有追赶之意。 但那黑衣人还未冲出梅林,就已倒下! 李寻欢摇着头,叹了口气,缓缓踱过去,雪地上已多了一连串鲜血,那黑衣人就倒在血痕的尽头。 他双手握着自己的咽喉,鲜血还不停地自指缝里泌出,那柄发亮的小刀,已被拔了出来,就抛在他身旁。 李寻欢俯身拾起了他的刀,也看到了黑衣人那张已因痛苦而**的脸,他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既非梅花盗,何苦要逼我出手呢?” 那人咬着牙,喉咙咯咯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李寻欢道:“你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你是伊哭的大徒弟,十年前我就见过你了,只要被我见过一面的人,我就不会忘记。” 那人挣扎着,嘶声道:“我……我也认得你!” 李寻欢叹道:“你既然认得我,为什么要杀我呢?难道是杀我灭口?但你就算是到这里来和别人幽会的,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呀。” 那人喘息着,目光中充满了怨毒之意,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他似乎还想挣扎着说话,但稍微一用力,鲜血又飞溅而出。 李寻欢摇了摇头,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秘密不愿被人知道,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就想将我杀了灭口,那时你只怕也未想到要杀的对象会是我。” 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要杀我,所以我才杀你,你选错了对象,我也选错人了……” 那人狂吼一声,忽然又向李寻欢扑了过去。 但李寻欢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动也不动,眼看他的手掌已将触及李寻欢的胸膛,就“噗”地跌了下去,永远也不会动了。 李寻欢还是静静地望着他,过了很久之后,才皱着眉道:“前天晚上是秦孝仪的儿子,今天晚上是伊哭的徒弟,看来这位林仙儿空闲的时候还真不多,眼光也不错,约会的倒全都是名家的子弟,但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多情?这又不是什么犯法的事,他为何要这么怕人撞见呢?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秘密?” 冷香小筑中的灯光还在亮着,方才那淡白色的人影,正是往那边逃走的,人影看来很苗条,会不会就是林仙儿? 李寻欢沉思着,缓缓踱过去。 他的眼睛在闪着光,似乎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 风穿过梅林,积雪一片片落了下来。 忽然间,一片片积雪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劲气震得粉末般四散飞扬,接着,寒光一闪,直到李寻欢的背脊。 这一剑非但来势奇快,而且剑气激荡,凌厉无比,纵然迎面刺来,也令人难以抵挡,何况是自背后偷袭。 李寻欢身着重裘,犹自觉得剑气砭人肌骨。 这时剑尖的寒芒,已划破了他的貂裘。 在这寂静的寒夜,寂静的梅林中,竟似随时随地都有人一心想将他置之于死地!他流亡十年,刚回到家。 这难道就是欢迎他回家的表示么? 李寻欢若是向左闪避,右胁就难免被剑锋洞穿,若是向右闪避,左胁就难免被洞穿,若是向前闪避,背脊的正中就要多个窟窿,因为他无论如何闪避,都不可能比这一剑更快! 他身经百战,却从未遇见这么快的剑! “哧”的一声,剑锋刺入了李寻欢的貂裘。 但李寻欢的身子却已在这刹那间,贴着剑锋滑开,冰凉的剑锋,贴着他肌肤时,他只觉全身汗毛都悚栗起来! 他身经百战,却也从未有如此这般接近死亡。 对方一剑刺空,似乎觉得更吃惊,剑锋一扭,横划过去,但李寻欢掌中的刀已急划他手腕。 这一刀快得竟根本不容对方剑势变化。 那人大惊之下,剑已撒手,凌空一个翻身,倒掠出去。 李寻欢的飞刀已到了指尖! 世上还有谁的身法,能快得过小李飞刀! 谁知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大呼道:“兄弟!住手!” 这是龙啸云的声音。 李寻欢怔了怔,龙啸云已冲入了梅林,那人也凌空翻落,却是个面色惨白的锦衣少年。 龙啸云挡在他和李寻欢中间,跌足道:“你们两位怎会交上手的?” 锦衣少年的眼睛在夜色中看来就像一只猫头鹰。 他瞪着李寻欢,冷冷道:“林外有个死人,我只当林中的必是梅花盗。”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为何未将那死人当做梅花盗呢?” 少年冷笑道:“梅花盗只怕还不会如此容易就栽在别人手上。” 李寻欢道:“梅花盗难道一定要等着死在阁下手上么?只可惜……” 龙啸云大笑抢着道:“两位都莫要说了,这全是误会,幸亏我们及时赶来,否则两虎相争,若是伤了一人,可就真不妙了。” 李寻欢微微一笑,将挂在貂裘上的剑拔了下来,轻轻一弹,剑作龙吟,李寻欢微笑着道:“好剑!” 他双手将剑送了过去,又道:“剑是名剑,人也必是名家,今日一会纵是误会,但在下却也觉得不胜荣宠之至,名家的剑,毕竟不是人人都可尝得到的。” 少年苍白的脸似也红了红,忽然抢过了剑,随手一抖,只听“呛”的又是一声龙吟,剑已折为两段! 李寻欢叹道:“如此好剑,岂不可惜。” 少年的眼睛始终瞪着李寻欢,厉声道:“不用这柄剑,在下也可杀人的,这倒不劳阁下费心。” 李寻欢笑道:“早知如此,在下就用不着将这柄剑还给阁下了,拿这柄剑去换件衣服来挡挡寒,总也是好的。” 少年冷笑道:“这倒也用不着阁下担心,在下莫说只划破阁下一件貂裘,就算划破了十件,也照赔不误的。” 李寻欢道:“但在下这件貂裘,阁下只怕还找不出第二件来。” 少年道:“哦,阁下这件貂裘上难道还有什么花样不成?” 李寻欢正色道:“别的花样倒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有双眼睛。”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九章 何处不相逢 少年听了李寻欢的话,怔了怔,嘿嘿冷笑着道:“有趣有趣,阁下的确有趣得很,貂裘上居然还长着眼睛!”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这件貂裘上若是没有长眼睛,又怎会看见阁下的宝剑,又怎会躲得过阁下自背后刺来的一剑呢?” 少年脸色立刻变了,一双手已气得发抖。 龙啸云干咳两声,大笑道:“两位都在说笑,‘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固然绝不会在乎区区一柄剑,但兄弟你又怎会在乎区区一袭貂裘呢?” 李寻欢动容道:“这位原来就是游少庄主!” 龙啸云笑道:“不错,游兄不但是藏龙老人的公子,也是当代第一剑客‘天山雪鹰子’前辈的唯一传人,两位正是一时之瑜亮,此后一定要多亲近亲近。” 游龙生的眼睛还在瞪着李寻欢,冷笑道:“亲近倒不敢,只不过这位朋友高姓大名?” 龙啸云笑道:“游兄原来还不认得我这位兄弟,他姓李,叫李寻欢,放眼当今天下,只怕也唯有我这兄弟够资格和游兄你交朋友了。” 李寻欢这名字说出来,游龙生脸色又变了,眼睛盯在李寻欢手里那柄小刀上,久久都未移开。 李寻欢却似根本未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目中又露出了异样的光芒,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果然又是位名家子弟!”突见一人冲了进来,厉声道:“外面那人是谁杀死的?” 这人颧骨高耸,满面威棱,花白的胡子并不浓密,露出一张嘴角下垂的阔口,更显得威严沉重,平时也带着三分杀气,正是江湖中人人都对他带着几分畏惧的“铁面无私”赵正义赵大爷。 李寻欢笑了笑,道:“除了我还有谁?” 赵正义目光如刀,瞪着他,厉声道:“是你,我早该想到是你,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来一片血腥气。” 李寻欢道:“那人不该杀?” 赵正义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叹道:“只可惜他不是梅花盗。” 赵正义怒道:“你既然知道他不是梅花盗,为何还要下毒手?” 李寻欢淡淡道:“我虽也不想杀他,但也不愿被他杀了,无论如何,杀人总比被人杀好些。” 赵正义道:“他先要杀你?” 李寻欢道:“嗯。” 赵正义道:“平白无故,他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道:“我也觉得很奇怪,正想问问他,只可惜他不理我。” 赵正义大怒道:“你为何不留下他的活口?” 李寻欢道:“我也很想留下他的活口,只可惜我手里这柄刀一发出去,对方是活是死,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了。” 赵正义跺了跺脚,道:“你既已出关,为何偏偏还要回来?” 李寻欢微笑道:“只因我对赵大爷想念得很,忍不住想回来瞧瞧。” 赵正义脸都气黄了,指着龙啸云道:“好好好,这是你的好兄弟惹下来的祸,别人可管不着。” 龙啸云赔笑道:“有话好说,大哥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赵正义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对付一个梅花盗,已经够头疼的了,如今再加上个‘青魔’伊哭,谁还受得了。” 李寻欢冷笑道:“不错,我杀了伊哭的爱徒丘独,伊哭知道了一定会来寻仇,但他要找的也只不过是我一个人而已,赵大爷你又何必替我担心呢?” 龙啸云忽然道:“丘独三更半夜到这里来,显然也没有存着什么好心,兄弟你杀他本就杀得不冤,他若被我撞见,我只怕也要杀死他的!” 赵正义不等他说完,气得扭头就走。 游龙生忽然一笑,道:“赵大爷毕竟老了,脾气愈来愈大,胆子却愈来愈小,其实伊哭来了又有何妨,在下也正好见识见识名满天下的探花飞刀!”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阁下若果有此心,就并不一定要等伊哭来了。” 游龙生脸色又变了变,像是想说什么,但瞧了李寻欢掌中的刀一眼,终于什么都没有说,也掉首而去。 龙啸云想追出去,又站住,摇头叹道:“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就算你瞧不起他们,不愿和他们交朋友,也不必得罪他们呀。” 李寻欢笑道:“他们反正早已认为我是不可救药了,得不得罪他们都一样,倒不如索性将他们气走,反而可以落得个眼前干净。” 龙啸云道:“朋友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 李寻欢道:“但世上又有几人能不负这‘朋友’二字?像大哥你这样的朋友,无论谁只要交到一个已足够了。” 龙啸云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李寻欢的肩头,道:“好,兄弟,只要能听到你这句话,我就算将别的朋友全都得罪了,也是值得的。” 李寻欢心头一阵激动,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龙啸云皱眉道:“这些年来,你的咳嗽……” 李寻欢像是不愿听到他提起这件事,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我现在只想见一个人。” 龙啸云道:“谁?” 他浓眉轩动,不等李寻欢回答,又道:“是不是林仙儿?” 李寻欢笑了笑,道:“大哥真不愧为我的知己。” 龙啸云展颜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迟早忍不住要想见她的,李寻欢若连天下第一美人都不想见,那么李寻欢就不是李寻欢了。” 李寻欢微笑着,似已默认。 可是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怕谁也不知道。 龙啸云已拉着他往外走,笑着道:“但你若想到这里来找她,却找错地方了,自从前天晚上的事发生之后,她晚上已不敢再留在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哦。” 龙啸云道:“这两天晚上,她一直陪着诗音在一起,你也正好顺便去看看诗音……唉,她究竟是个女人,你就算去安慰安慰她又有何妨。” 他根本未留意李寻欢目中的痛苦之色,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云儿的可恶,绝不会真的怪你。”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但我们既已来到这里,不如还是到冷香小筑去瞧瞧吧,说不定那林姑娘现在已回来了呢?” 龙啸云笑道:“也好,看来你今天晚上若见不到她,只怕连觉都睡不着了。” 李寻欢还是微笑着,也不分辩。 但他的眼睛却在闪着光,似乎隐 藏着什么秘密。 冷香小筑里果然没有人。 李寻欢一走进门,又一脚踏入十年前的回忆里。 这屋子里的一切竟都和十年前没有丝毫变化,一桌一几,也依旧全都安放在十年前的位置,甚至连桌上的笔墨书籍,都没有丝毫变动,若不是在雪夜,那窗前明月,屋角斜阳,想必也都依旧无恙。 李寻欢仿佛骤然又回到十年前,时光若倒退十年,他也许刚陪林诗音数过梅花,也许正想回来取一件狐裘为她披上,也许是回来将他们方自吟出的佳句记下,免得以后遗忘。 但现在李寻欢想去遗忘时,才知道那是永远无法遗忘的,早知如此,那时他又何苦去用笔墨记下? 雪,又在落了。 雪花轻轻地洒在窗子上,宛如情人的细语。 李寻欢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十年了……也许已不止十年了,有时‘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但等它真过去时,你才会发现它快得令你吃惊。” 龙啸云自然也有很多感慨,却忽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那天好像也在下雪。” 李寻欢道:“我……我怎会忘记。” 龙啸云大笑道:“我记得那天我们两人几乎将你家的藏酒都喝光了,也是我唯一看到你喝醉的一次,但你却硬是不肯承认喝醉,还要和我打赌,说你可以用正楷将杜工部的《秋兴八首》写出来,而且绝对一笔不苟。” 他忽然在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了一支笔,又道:“我还记得你用的就是这支笔。” 李寻欢的笑容虽然那么苦涩,却还是笑着道:“我也记得那次打赌还是我赢了。” 龙啸云笑道:“但你大概未想到,过了十多年后,这支笔还会在这里吧。” 李寻欢微笑不语,但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凄凉之意:“笔虽然仍在,怎奈已换了主人……” 龙啸云道:“说来也奇怪,林仙儿好像早已算准你要回来似的,虽已住到这里好多年了,但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未动过……” 李寻欢淡淡道:“她本不必如此做的。” 龙啸云笑道:“我们并没有要她这么做,但她却说……” 突听一人唤道:“四爷……龙四爷!” 龙啸云推开窗子,皱眉道:“我在这里,什么事?” 那人喘息着道:“秦大少爷似乎不对了,所以秦老爷子请四爷快去看看。”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回头道,“兄弟你……” 李寻欢道:“我……我还想在这里看看,不知道可不可以?” 龙啸云笑道:“当然可以,这本是你的地方,就算林仙儿回来,也只有欢迎的。” 他匆匆走了出去,一走出门,笑容就瞧不见了。 李寻欢在一张宽大的、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这张椅子,只怕比他的年纪还要大些。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总是喜欢爬到这张椅子上为他的父亲磨墨,他只希望能快些长高,能坐到椅子上,那时他心里总有一种奇妙的想法,总是怕椅子也会和人一样,也会渐渐长高。 终于有一天,他能坐到椅子上了,他也已知道椅子绝不长高,那时他又不禁暗暗为这张椅子悲哀,觉得它很可怜。 但现在,他只希望自己能和这张椅子一样,永不长大,也永远没有悲伤,只可惜现在椅子仍依旧,人都已老了。 “老了……老了……” 突听一人轻轻笑道:“谁说你老了?” 人还在窗外,但笑声已在屋子里荡漾起一阵温暖之意,她的人虽还未进来,却已将春天带了进来,笑声已如此,人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李寻欢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但却只是静静望着那扇门,既没有站起,也并没有说什么。 林仙儿终于走了进来。 武林中人的眼睛并没有瞎,她的确是人间的绝色,若有人曾用花来描述过她,那人实在是辱没了她。 世上又有哪种鲜花能及她如此动人? 她全身虽然没有一处不令人销魂,但最销魂处还是她的眼睛,没有男人能抗拒她这双眼睛。 这是双令人犯罪的眼睛。 她的态度却是那么亲切,那么大方,绝没有丝毫要令人犯罪的意思,看来又仿佛世上最温柔、最纯洁的女孩子。 但无论她看来像什么,都已无法改变李寻欢对她的印象了,因为李寻欢这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她。 就在那酒店的厨房里,就在蔷薇夫人的尸体旁,李寻欢早已领教过她的“温柔”,她的“纯洁”! 但李寻欢却几乎还是难以相信眼前这女子,就是那天一心要逼他交换“金丝甲”的神秘美人。 因为现在她的神情和那天好像是两个人,若不是李寻欢确信自己绝不会看错,那么他就简直不能相信那天那毒辣、**荡,显然已饱经沧桑的女子,就是眼前这笑得又天真、又甜蜜的小姑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林仙儿眼波流动,柔声道:“你为什么闭上眼睛,难道不愿意见我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是在回想那天你脱光了衣服时的模样。” 林仙儿的脸似乎红了红,幽幽叹道:“我本来希望你认不出我的,可是我也知道这希望并不大。” 李寻欢道:“我若这么快就将你忘记了,你岂非也会觉得很失望。” 林仙儿嫣然一笑,道:“可是你见到我并不吃惊,难道你早已想到我是谁了吗?” 李寻欢道:“这也许是因为武林中能被称为‘美人’的人并不多吧!” 林仙儿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你见到伊哭的徒弟,就想到了我那双青魔手,见到了游龙生,就想到了我的鱼肠剑,是吗?”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我只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在这里,怎么还敢来见我?” 林仙儿叹息着,咬着嘴唇道:“丑媳妇既然难免见公婆,躲着也没有用的,所以,龙四哥一叫我来,我立刻就赶着来了。” 李寻欢道:“哦?是他要你来的?”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难道还不懂他的意思?他早就想为我们拉拢了,这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有些对不起你,抢了你的……” 说到这里,李寻欢的脸骤然沉了下来,因为他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他的脸一沉,林仙儿也立刻停住了嘴。 她永远不会说别人不爱听的话。 李寻欢却似还在等她说下去,过了半晌,才一字字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任何人都没有对不起我,只有我对不起别人。” 林仙儿脉脉地凝注着他,道:“你对不起谁?” 李寻欢冷冷道:“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连我自己都数不清。” 林仙儿柔声道:“随便你怎么说,我都知道你绝不是这样的人。” 李寻欢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 林仙儿道:“我当然知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你的事了,所以当我知道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时,我兴奋得简直没法子睡觉。” 她轻盈地转了个身,道:“你看,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是不是全都和你十年前离开这里时一样?就连你藏在书架里的那瓶酒,我都没有动过,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只是冷冷地望着她。 林仙儿笑了笑,道:“你当然不会知道,但我却可以告诉你,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这是你住的地方,有时我甚至觉得你还在这屋子里,坐在这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轻轻地陪着我说话。” 她眼波渐渐蒙眬,低语着道:“有时我半夜醒来,总觉得你仿佛就睡在我身旁,那**、枕头上,还留着你的气息!” 李寻欢忽然一笑,道:“除了我之外,只怕还有别的人吧?” 林仙儿咬了咬嘴唇,道:“你以为这屋子还有别人进来过?” 李寻欢淡淡道:“这地方已经属于你,你让谁进来都无妨。” 林仙儿道:“你以为游龙生、丘独这些人一定进来过,是吗?” 她眼圈似已红了,道:“告诉你,我从来也没有让他们走进过这道门,所以他们只有等在梅林中,我若肯让他们进来,丘独和秦重也许就不会死了。” 李寻欢皱眉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让他们进来?”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只因为这是你的地方,我要……要替你保留着,绝不能让别的男人进来,破坏你留下来的……的……” 她似乎不知怎么说了。 李寻欢微微一笑,替她接下去,道:“味道?” 林仙儿的脸红了,垂首道:“我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李寻欢笑道:“但我却直到现在才知道我身上是有味道的……是什么味道?是香?还是臭?” 林仙儿的头垂得更低,道:“我对你说了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要你耻笑我的。” 李寻欢道:“你是为了什么?” 林仙儿道:“我的意思你还不知道?” 李寻欢又笑了,道:“如此说来,用不着别人拉拢,我也很有希望了。” 林仙儿道:“若不是我早已……早已对你……那天我怎么会对你……” 虽然每句话她都只说了一半,但有时话只说一半,比全说出来还要有效得多,也有趣得多。 李寻欢悠然笑道:“原来你那天只是为了喜欢我而那样做的,我还当你是为了金丝甲哩。” 林仙儿道:“我……我当然也是为了金丝甲,但对象若不是你,我怎么肯……怎么肯……” 李寻欢笑道:“原来你那样做是一举两得。” 林仙儿道:“你一定还在奇怪,我为什么那么想要金丝甲?” 李寻欢道:“我实在有点奇怪。” 林仙儿道:“那只因我想亲手杀死梅花盗!”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道:“你总该知道,无论谁杀死梅花盗,我都要嫁给他,这话虽是我自己说的,可是其中也有很多苦衷。” 李寻欢笑道:“你要亲手杀死梅花盗难道是为了要你自己嫁给你自己么?” 林仙儿道:“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不愿嫁人,所以我若自己杀死梅花盗,就用不着嫁给别人了。” 她忽然抬头凝注着李寻欢,幽幽道:“只因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我看得上眼的。” 李寻欢目光也在凝注着她,道:“我呢?” 林仙儿红着脸抿嘴一笑,道:“你自然是例外。” 李寻欢道:“为什么?” 林仙儿柔声道:“因为你和别的男人都不同,那些人就像狗一样,无论我怎样对他们,他们还是要死缠着我,只有你……”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那么你为何不将金丝甲留在我这里,等我杀死了梅花盗,你再嫁给我,这样岂非也一举两得么?” 林仙儿似乎怔了怔,但瞬即嫣笑道:“这实在是好主意,我为何没有想起来?” 李寻欢目光闪动,微笑着道:“这么好的主意,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 林仙儿似乎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诮之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道:“我知道梅花盗这两天一定会来的,明天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李寻欢道:“你要我明天也到这里来,是么?” 林仙儿道:“你以我为饵,将他引来,反正金丝甲在你身上,你纵然制不住他,他无论如何也伤不了你的,你若制住了他……” 她又红着脸垂下头,那双销魂的眼睛仍在悄悄瞟着李寻欢,她嘴里没有说出来的话,已用眼睛说了出来。 李寻欢眼睛里也在闪着光,笑道:“好,明夜我一定来,我若不来,就是呆子了!” 林仙儿悄悄缩回了手,但纤纤的指尖仍在李寻欢手背上轻轻地画着圈圈,似乎要圈住李寻欢的心。 李寻欢忽又笑道:“你总算已学乖了。” 林仙儿红着脸道:“我本来就很乖。” 李寻欢道:“你总算已学会让男人来主动。” 林仙儿喘息忽然急促了,颤声道:“但你……你现在不会的……是吗?” 李寻欢凝注着她,目光仍是那么冷静,就像是一湖秋水,但嘴角却已露出了并不冷静的笑容,道:“你怎知道我不会?” 林仙儿吃吃地娇笑起来,道:“因为你是个君子,不是吗?”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平生只做过一次君子,那次我后悔了三天。” 林仙儿娇笑着,似乎想逃走。 但李寻欢已一把拉住了她,笑道:“原来你不止学会了让男人主动,还学会了逃。” 林仙儿“嘤咛”一声,喘息着道:“这全是你教我的,是你教我该如何勾引你,不是吗?”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十章 十八年旧怨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教得太多,你也学得太快了。” 他忽然推开了她,拍了拍衣裳站起来,瞪着窗子道:“今天的戏已演完了,阁下若是还未看够,明天请早吧。” 窗外传来了“嗤”的一声冷笑,一人道:“阁下的手段果然高明,但望阁下的飞刀也同样高明才好!” 说到后面一句话,语声已远在十丈开外。 林仙儿变色道:“是游龙生。” 李寻欢悠然道:“你怕他吃醋?” 林仙儿目中露出了狠毒之意,冷笑道:“他凭什么吃醋?……想不到这种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也会做这种不要脸的事,以后我若再理他才怪。” 李寻欢微笑道:“你不怕他将鱼肠剑要回去?” 林仙儿道:“我就算将鱼肠剑丢在他面前,他也不敢捡的。”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抿嘴一笑,道:“我早就说过,这种人就像狗一样天生的贱骨头,你愈打他骂他,他愈要跟在你后面摇尾巴。” 李寻欢道:“有条狗跟在后面摇尾巴,也蛮有趣的。” 林仙儿拉住他的手,道:“你……你难道真是要走了,为什么不多坐坐?” 李寻欢笑道:“我若再坐下去,等到狗来咬我一口,那就无趣了。” 林仙儿道:“哼,他敢……” 话未说完,只听游龙生远远道:“这边的戏演完了,那边又有戏开锣,阁下不想去看看吗?” 李寻欢失笑道:“你看,我早就知道他绝不会让我再坐下去的。” 林仙儿恨恨道:“讨厌鬼。” 她忽又一笑,拉着李寻欢的手道:“但我们还有明天,明天晚上莫忘了早些来。” 游龙生已走了,但李寻欢一出梅花林,就听得远处传来了一阵叱咤怒骂声,拳风激荡声。 他已听出其中有那虬髯大汉的声音,立刻一撩衣襟,“燕子三抄水”,只三个起落,已赶了过去。 假山后也有三间明轩,这时轩前的雪地上正有两人在恶斗,两人俱是拳风刚猛,震得四下积雪漫天飞起。 只听虬髯大汉怒喝着道:“姓秦的,你自命侠义,其实却一文也不值,你儿子伤重不治,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你怎能对他下毒手?” 和他动手的人,正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此刻也怒吼着道:“你算什么东西,也不问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敢来管老夫的闲事,老夫索性连你也一起废了!” 龙啸云正在一旁跺着脚相劝,游龙生却在负手旁观。 李寻欢燕子般掠了过去,龙啸云立刻迎上来,跺脚道:“兄弟,你快劝劝他们吧,梅花盗还未现身,自己人却先打起来了,这……这算什么呢?” 游龙生冷笑道:“这就叫强将手下无弱兵,想不到李探花的门下奴也有这么大的本事,果然是凶得很、凶得很……”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他的确凶得很,但别人若不惹他,他也绝不会凶的。” 他不让游龙生再说话,就转向龙啸云道:“这是怎么回事?” 龙啸云叹道:“就因为秦重伤重不治,所以秦三哥……” 李寻欢皱眉道:“他自己儿子伤重不治,难道就迁怒在梅二先生身上。” 龙啸云苦笑道:“他们父子情深,秦三哥自然难免悲痛,一时失手伤了梅二先生,但伤得也并不太重。” 李寻欢冷笑了一声,什么话都不说了。 龙啸云道:“你劝劝他吧,我知道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李寻欢冷冷道:“我为何要劝他,他若不出手,我也要出手的。” 龙啸云怔了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只见那虬髯大汉拳风虎虎,拳拳都是奋不顾身的招式,招式虽未必精妙,那一股杀气却令人心惊。 秦孝仪竟似已被逼得透不过气来。 游龙生冷笑着又道:“尊仆的这种招式,倒的确少见得很。” 李寻欢道:“哦?” 游龙生道:“他每招发出,好像都准备先挨别人一拳,这种拳法倒实在令人有些看不懂。”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 游龙生道:“哦?” 李寻欢道:“只因别人打他一拳,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打别人一拳,那人只怕就吃不消了。” 游龙生脸色变了变,还未说话,突听一人怒吼道:“好个狗仗人势的奴才,竟敢以下犯上,待老夫来教训教训你!” 吼声中,赵正义已飞也似的赶来。 他正想向那虬髯大汉扑过去,突听李寻欢冷冷道:“若有人想以二敌一,以多欺少,在下的飞刀只好出手了!” 赵正义身形立刻顿住,一拳再也不敢击出,大怒道:“你带来的奴才以下犯上,你非但不管教他,反而还来助长他的气焰,你以为江湖中已没有公道了么?” 李寻欢淡淡道:“什么叫江湖公道?难道两个打一个才算公道?” 赵正义厉声道:“你要知道这不是比武较技,而是替你管教奴才!” 李寻欢道:“他一向用不着别人管教,但赵大爷若是也想和他过过招,不妨就将秦三爷换下来,自己上去动手。” 赵正义怒道:“他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动手!” 李寻欢悠然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 他望着赵正义笑了笑,道:“赵大爷你难道是东西么?” 赵正义脸上一阵青一阵黄,鼻子都似已气歪了。 到了这种时候,龙啸云也不能不说话了,但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震,两拳相击,秦孝仪的人已几乎被震得飞了出去,踉跄着跌倒在地。 赵正义和龙啸云双双抢过去扶起了他,虬髯大汉厉声道:“还有谁想教训我的,请出手吧。” 游龙生负手冷笑道:“看来今日主子非但教训不了奴才,奴才反而要教训主子了。” 只见秦孝仪喘息着在赵正义耳畔说了几句话,赵正义忽然长身而起,目光灼灼,瞪着那虬髯大汉道:“想不到朋友你居然有一身江湖罕见的横练功夫,连老夫都小看了你,更难怪三爷一时不察,要被你暗算了。” 虬髯大汉冷笑道:“你们若败了,就是受人暗算,我若败了,就是学艺不精,这道理我早已明白得很,你不说也罢。” 赵正义怒道:“姓铁的,老夫念你是条汉子,有心保全你,你休要不知好歹。” 虬髯大汉脸色变了变,昂然道:“铁某没有赵大爷保全,也活到现在了,正觉得已活得有些不耐烦,赵大爷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赵正义瞪着他,眼睛里似已冒出火来,冷笑道:“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五六句“很好”,扶起秦孝仪就走。 龙啸云抢先一步,赔笑道:“各位有话好说,又何必……” 秦孝仪仰天打了个哈哈,惨笑道:“我父子两人俱已栽在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 龙啸云后退一步,垂下了头,不住擦汗,等他再抬起头时,秦孝仪和赵正义已走得很远了。 李寻欢长叹道:“大哥,我一回来,就为你惹了这么多麻烦,我……我早知……” 龙啸云忽然大笑,道:“兄弟,别说这种话,咱们弟兄几时怕过麻烦了。”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可是,我也知道大哥你很为难……” 龙啸云笑道:“兄弟,你用不着顾忌我,无论你怎么做,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李寻欢胸中一阵热血上涌,热泪几乎已将夺眶而出。 龙啸云瞧了那虬髯大汉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临时却改口道:“天已快亮了,梅花盗今天晚上想必已不会再来,你们旅途劳顿,还是早些歇下来吧。” 李寻欢道:“是。” 龙啸云道:“我已叫人将‘听竹轩’替你打扫干净了,但你若还是想住在老地方,我可以请仙儿暂时搬去和诗音一块儿住。” 李寻欢道:“用不着,‘听竹轩’就很好。” 龙啸云又瞧了那虬髯大汉一眼,但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不过面上已不禁露出了忧郁之色,显得心事重重。 风吹着竹叶,宛如浪涛。 夜半听竹,纵然很快乐的人也会觉得凄凉萧索,何况一别十余年,返来时心事已成灰的李寻欢呢? 一灯如豆,灯光下看来,他眼角的皱纹似更深了。 虬髯大汉黯然危坐,正也是心事如潮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嘎声道:“少爷,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 李寻欢动容道:“你要走?你也要走?” 虬髯大汉黯然道:“我身受少爷你们父子的大恩,本来已决心以这劫后的残生来报答少爷的恩情,可是现在……” 静夜中,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马嘶。 虬髯大汉凄然笑道:“赵正义他们显然已看出了我的来历,现在只怕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未将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们,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你却怕连累了我,是吗?” 虬髯大汉叹道:“我也知道少爷你不是怕被连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曲本在我,我怎么能让少爷你也陪着我一起受人耻骂?” 李寻欢默然半晌,长叹道:“那是你一时的无心之失,这十八年来,你受的苦已足够弥补了,他们也不能逼人太甚。” 虬髯大汉惨笑道:“少爷你虽然这么想,但别人却不会这么想,江湖中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 他不等李寻欢说话,接着又道:“何况,我还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负伤后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远,还说不定,无论如何,他们是冲着我们才来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虬髯大汉长叹道:“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绝不会走得很远的,每到风清月白的晚上,我说不定还会携酒而来,找少爷你共谋一醉。” 李寻欢霍然长身而起,道:“一言为定?” 虬髯大汉道:“一言为定!” 两人目光相对,都已不觉热泪盈眶,于是两人都扭过了头——英雄们的别离,有时竟比小儿女的分离更令人断肠,因为他们纵有满怀别绪,只是谁也不愿说出口来。 李寻欢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但你总得让我送你一程。” 长街如洗,积雪昨夜已被扫在道旁。 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块青玉,远处已有市声传来,大地已经苏醒。 但天色还是暗得很,看来今天还是不会有阳光。 这条街也静得很,虽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鸡啼和李寻欢的咳嗽声,却还是打不开这令人窒息的静寂。 虬髯大汉忽然停下了脚步,勉强笑着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少爷你……你还是回去吧。” 李寻欢又走出了几步,才缓缓停下,望着长街尽头一株孤独的枯树,痴痴地出了半天神,终于缓缓转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虬髯大汉点了点头,嘎声道:“少爷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寻欢,低着头自李寻欢身旁走过去,走出了十几步,忽又停下,转身道:“少爷你若是没有别的事,还是在这里多住些时候吧,无论如何,龙大爷的确是条好汉子、好朋友。” 李寻欢仰天叹道:“得友能如龙啸云,夫复何恨!” 虬髯大汉道:“少爷若已决定住下,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找少爷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我会住下来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虽然在笑着,但笑得却是那么凄凉。 虬髯大汉骤然转身,咬紧牙关大步冲了出去。 天色渐明,雪意也愈来愈浓了。 死灰色的穹苍,沉重得似已将压了下来,可是虬髯大汉的心情却比这天色更灰暗,更沉重。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逃的,总之他现在又要开始渡那无穷无尽的逃亡生活了,他已和李寻欢逃亡了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场噩梦,却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还有李寻欢和他在一起,他还有个人可以照顾,他的心情至少还有寄托。 而现在,他却已完全孤独。 他若是个懦夫,也许反而不会逃,因为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孤独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连死亡都没有。 那种绝望的孤独,实在能逼得人发疯。 但他却非逃不可,眼看李寻欢似乎又可以安定下来,他只有走,他无论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连累了李寻欢。 现在,他本该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今后的去向,但他却不敢让自己静下来,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 他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发现已到了一个菜场里,他自己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到过多少种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贩夫走卒住的大杂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闺阁,下至花几十枚大钱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馆,最冷的地方他到过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黑龙江,最热的地方他到过把鸡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鲁番。 他曾在泰山绝顶看过日出,也曾在无人的海滩上看过日落,他曾经被钱塘的飞潮打得全身湿透,也曾被大漠上的烈日晒得嘴唇干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还未开化的蛮人一起吃过血淋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场来,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经历。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菜场人更多、更热闹的地方了,无论谁走到这里都再也不会觉得孤独寂寞。 这里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拐杖的老妪,满身油腻的厨子,满头刨花油香气的俏丫头…… 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都提着菜篮在他身旁挤来挤去,和卖菜的村妇、卖肉的屠夫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 空气里充满了鱼肉的腥气,炸油条的油烟气,大白菜的泥土气,还有鸡鸭身上发出的那种说不出的骚臭气。 没有到过菜场的人,永远也不会想到这许多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时是什么味道,无论谁到了这里,用不着多久,鼻子就会麻木了。 但虬髯大汉的心情却已开朗了许多,因为,这些气味、这些声音,都是鲜明而生动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世上也许有许多不想活的人,有人跳楼,有人上吊,有人割脖子,也有人吞耗子药…… 但却绝没有人会在菜场里自杀的,是不是? 在这里,虬髯大汉几乎已将江湖中那些血腥的仇杀全都忘了,他正想花两个铜板买个烟煎饼尝尝。 突听前面一人直着嗓子吼道:“卖肉卖肉,卖新鲜的肉……” 这声音刚响起来,就被一阵惊呼声打断了。 接着,前面的人都惊呼着向后面退了回来,大人们一个个脸如死灰,孩子们更是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 后面的人纷纷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从前面逃回来的人喘息着道:“有个人在卖肉。” 后面的人笑了,道:“这里至少有几十个人在卖肉,有什么好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着气道:“但这人卖的肉却不同,他卖的是人肉!” 菜市里竟然有人卖人肉,这实在连虬髯大汉都吃了一惊,只见四面的人愈挤愈多,大家心里虽害怕,但还是想瞧个究竟——有许多女人到菜场去,本就并非完全是为了买菜,也是为了去和别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磕磕牙、聊聊天,交换交换彼此家里的秘密,瞧瞧别人的热闹。 有这种怪事发生,谁还肯走呢? 虬髯大汉皱了皱眉,分开人丛走出去。 他脸上也立刻变了颜色,看来竟似比任何人都吃惊。 在菜场里,肉案总是在比较干净的一角,那些手里拿着刀的屠夫,脸上也总是带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因为他们觉得只有自己卖的才是“真货”,到这里来的主顾总比那些只买青菜豆腐的人“高尚”些。 这种情况正好像“正工青衣”永远瞧不起花旦,“红倌人”永远瞧不起土娼,却忘了自己“出卖”的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此刻那些平日趾高气扬的屠夫们,也已都被骇得矮了半截,一个个都缩着脖子,直着眼睛,连大气都不敢喘。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还悬着招牌,上面写着:“黄牛白羊,现杀现卖。” 肉案后面站着个又高又大又胖的独眼妇人,手里拿着柄车轮般大小的剁骨刀,满脸都是横肉,一条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划到嘴角,不笑时看来也仿佛带着三分诡秘的狞笑,看来活像是凶神下凡,哪里像是个女人。 肉案上摆着的既 非黄牛,也非白羊,那是个人! 活生生的人! 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剥光,露出了一身苍白得可怜的皮肤,一条条肋骨,不停地发着抖,用两条枯瘦的手臂抱着头,缩着颈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着骨头之外,简直连一两肉都没有。 独眼妇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举着剁骨刀,独眼里凶光闪闪,充满了怨毒之意,也充满了杀机。 虬髯大汉见到了她,就好像忽然见到了个活鬼似的,面上立刻变得惨无人色,一瞬间便已汗透重衣。 独眼妇人见到了他,脸上的刀疤忽然变得血也似的赤红,狠狠瞪了他几眼,才狞笑着道:“大爷可是来买肉的么?” 虬髯大汉似已呆住了,全未听到她在说什么。 独眼妇人咯咯笑道:“货卖识家,我早就知道这块肥羊肉除了大爷你之外,别人绝不会买,所以我早就在这里等着大爷你来了。” 虬髯大汉这才长长叹出口气,苦笑道:“多年不见,大嫂你何苦……” 独眼妇人忽然“呸”的一声,一口痰弹丸似的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吐在虬髯大汉的脸上。 虬髯大汉既没有闪避,也没有伸手去擦,反而垂下了头。 独眼妇人已怒吼着道:“大嫂?谁是你这卖友求荣的畜生的大嫂!你若敢再叫我一声大嫂,我就先把你舌头割下来。” 虬髯大汉脸上阵青阵白,竟不敢还嘴。 独眼妇人冷笑着道:“你出卖了翁天杰,这些年来想必已大富大贵,发了大财的人,难道连几斤肉都舍不得买吗?”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头发,狞笑道:“你若不买,我只好将他剁了喂狗!” 虬髯大汉抬头瞧了一眼,失声道:“梅二先生,是你?” 肉案上那人似已骇得完全麻木,只是直着眼发呆,口水不停地沿着嘴角往下流,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虬髯大汉见到他如此模样,心里也不禁为之惨然,嘎声道:“梅二先生,你怎地落到……” 独眼妇人怒喝道:“废话少说,我只问你是买,还是不买?” 虬髯大汉长长吸了口气,苦笑道:“却不知你要如何卖法?” 独眼妇人道:“这就要看你买多少了,一斤有一斤的价钱,十斤有十斤的价钱。” 她手里的剁骨刀忽然一扬,“刷”地砍下。 只听“哆”的一声,车轮般大的剁骨刀已没入了桌子一半,只要再偏半寸,梅二先生的脑袋只怕就要搬家。 独眼妇人瞪着眼一字字道:“你若要买一斤,就用你的一斤肉来换,我一刀下去,保险也是一斤,绝不会短了你一分一钱!” 虬髯大汉嘎声道:“我若要买他整个人呢?” 独眼妇人厉声道:“你若要买他整个人,你就得跟着我走!” 虬髯大汉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独眼妇人又瞪了他半晌,狞笑道:“你乖乖地跟着我走,就算你聪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个月才将你找到,难道还会再让你跑了么?” 虬髯大汉仰天长叹了一声,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打算再走了!” 山麓下的坟堆旁,有间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坟人的住处,在这苦寒严冬中,连荒坟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里不敢出来,看坟的人自然更不知已躲到哪里去了。 屋檐下,挂着一条条冰柱,冷风自木隙中吹进去,冷得就像是刀,在这种天气里,实在谁也无法在这屋里耽半个时辰。 但此刻,却有个人已在这屋里逗留了很久。 屋子里有个破木桌,桌上摆着个黑黝黝的坛子。 这人就盘膝坐在地上,痴痴地望着这坛子在出神。 他穿着件破棉袄,戴着顶破毡帽,腰带里插着柄斧头,屋角里还摆着半担柴,看来显然是个樵夫。 但他黑黝黝的一张脸,颧骨高耸,浓眉阔口,眼睛更是闪闪生光,看来就一点也不像樵夫了。 这时他眼睛里也充满了悲愤怨恨之色,痴痴地也不知在想什么,地上早已结了冰,他似也全不觉得冷。 过了半晌,木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这樵夫的手立刻握住了斧柄,沉声道:“谁?” 木屋外传入了那独眼妇人沙哑而凌厉的语声,道:“是我!” 樵夫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嘎声道:“人是不是在城里?” 独眼妇人道:“老乌龟的消息的确可靠,我已经将人带回来了!” 樵夫耸然长身而起,拉开了门,独眼妇人已带着那虬髯大汉走了进来,两人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外面又在下雪了。 樵夫狠狠地瞧着虬髯大汉,目中似已冒出火来。 虬髯大汉却始终垂着头,也不说话。 过了半晌,那樵夫忽然转过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热泪盈眶,久久无法站起。 忽然间,门外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独眼妇人沉声道:“什么人?” 门外一个破锣般的声音道:“是老七和我。” 语声中,已有两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这两人一个是满脸麻子的大汉,肩上担着大担的菜,另一人长得瘦瘦小小,却是个卖臭豆干的。 这两人方才也在菜场里,一直不即不离地跟在虬髯大汉身后,但虬髯大汉满腹心事,竟未留意到他们。 此刻两人也都狠狠瞪了他一眼,卖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一粒粒麻子都在冒火,厉声道:“姓铁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独眼妇人沉声道:“放开他,有什么话等人来齐之后再说也不迟。” 麻子咬了咬牙,终于放开手,向桌上那黑坛子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目中也已不禁泪落如雨。 半个时辰之内,又陆续来了三个人,一个肩背药箱,手提虎撑,是个走江湖、卖野药的郎中。 另一个满身油腻,挑着副担子,前面是个酒坛,后面的小纱橱里装着几个粗碗,几十只鸭爪鸭膀。 还有一人却是个测字卖卜的瞎子。 这三人见到那虬髯大汉,亦是满面怒容,但也只是恭恭敬敬向桌上那黑坛子叩了三个头,谁也没有说话。 外面雪光反映,天色还很亮,屋子里却是黑黝黝的,充满了一种阴森凄惨之意,这七人盘膝坐在地上,一个个都铁青着脸,紧咬着牙,看来就像是一群鬼,刚从地狱中逃出来复仇的。 虬髯大汉亦是满面悲惨之色,垂首无话。 独眼妇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赶得到?” 那卖酒的胖子道:“一定能赶得到,我已经接到他的音讯了。” 独眼妇人皱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 那卖卜的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们已等了十七年,岂在乎再多等这一时半刻。” 独眼妇人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十七年,十七年……” 她一连说了七八遍,愈说声音愈悲惨。 这十七年日子显然不是好过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泪?七个人的眼睛一起瞪住虬髯大汉,目中已将喷出火来。 那卖卜的瞎子又道:“这十七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重见铁某人一面,只可惜现在……” 他苍白的脸上肌肉一阵抽缩,嘎声道:“他现在已变成什么模样?老四,你说给我听听好吗?” 卖野药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来他还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过胡子长了些,人也胖了些。” 瞎子仰面一阵惨笑,道:“好,好……姓铁的,你可知道我这十七年来,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康健,无病无痛,看来老天果然没有叫我失望。” 独眼妇人咬牙道:“他出卖了翁天杰,自然早已大富大贵,怎会像我们这样过的是连猪狗都不如的日子……” 她指着那卖酒的道:“安乐公子张老五竟会挑着担子在街上卖酒,易二哥已变成瞎子……这些事,你只怕都没有想到吧。” 樵夫冷冷道:“这些全都是他的栽培,他怎会想不到!” 虬髯大汉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张开,他只怕一张开眼睛,热泪就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十七年……十七年…… 这十七年来他所忍受的苦难,又有谁知道? 突听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十一章 天外来救星 独眼妇人听有人在屋子外面呼叫,抢了出去,皱眉道:“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的?” 那人道:“我方才见到‘铁面无私’赵正义,他说那姓铁的就在……”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推门走了进来,说到这里,忽然怔住,因为他已发现他要找的人——就在屋子里。 独眼妇人咯咯笑道:“你想不到吧!” 那人长长吐出口气,道:“赵正义说他在龙啸云家里,想不到……” 他一把抓住那独眼妇人的手,道:“大嫂,你们是怎会找到他的?” 独眼妇人道:“这是‘龙神庙’老乌龟来报的讯,说他已和李寻欢往这条路上走来了,我们一路追到这里,本还碍着李寻欢,不便妄动,谁知他竟和李寻欢分了手。” 瞎子阴恻恻笑道:“这就叫天夺其魂,鬼蒙了他的眼睛!” 最后赶到的那人疾装劲服,八个人中只有他还不改江湖豪客的打扮,身后斜背柄梨花大枪,比他的人还高出半截。 此刻他仰面叹了口气,喃喃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总算叫他落入我们‘中原八义’的手里,翁大哥的血海深仇,总算……” 他语声哽咽,忽然扑倒在那黑坛子之前,放声痛哭起来,另外七个人也一起跪下泪落沾襟。 过了很久,那江湖客一跃而起,瞪着虬髯大汉道:“铁传甲,你还认得我么?” 铁传甲点了点头黯然道:“你好……” 那江湖客厉声道:“我当然很好,边浩平生不做亏心事,也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不敢见人,日子至少总比你过得开心些!” 麻子怒道:“三哥,你还跟他啰唆什么?快开了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来祭大哥在天之灵,不就完了么?” 边浩沉着脸道:“老七,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兄弟要杀人,总要杀得光明正大,不但要叫天下人无话可说,也要叫对方口服心服。” 瞎子悠然道:“不错,我们既已等了十七年,又岂在乎多等一时半刻。”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别人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独眼妇人道:“那么老三,你的意思还想怎么样呢?” 边浩道:“我们不但要先将话问清楚,还要找个外人来主持公道,若是人人都说铁某人该杀,那时再杀他也不迟。” 麻子跳了起来,大吼道:“还要问个鸟,我就不信还有人会说他做的事不该杀!” 瞎子冷冷道:“既然没有人会说他不该杀,问问又有何妨?” 麻子咬了咬牙,嘎声道:“你……你想找谁来主持公道?” 边浩道:“我们找的人非但要绝对大公无私,而且还要和‘中原八义’及铁传甲双方都全无关系。” 独眼妇人皱眉道:“你找的究竟是谁,快说吧。” 边浩道:“第一位就是‘铁面无私’赵正义,此人可称是……” 铁传甲忽然惨笑道:“你们用不着麻烦了,快杀了我就是!我自问昔年确有对不起翁天杰之处,如今死而无怨!” 独眼妇人冷笑道:“听他的口气,好像对赵正义还有所不满……” 瞎子淡淡道:“赵正义既然曾找过老三报告他的行踪,自然和他有些过节,又怎会为他主持公道?” 边浩道:“纵然如此也无妨,除了赵正义之外,我还找了两个人。” 瞎子道:“哦?” 边浩道:“这两人一个是在‘大观楼’说铁板快书的老先生,可说此道第一名家,却和江湖中人全无关系,另一个是初出江湖的少年……” 独眼妇人道:“初出江湖的毛头小伙子,懂得什么?” 边浩道:“此人虽然初出江湖,但性格刚强,一介不取,可说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我和他相识虽才两天,但确信他绝不是油滑的小人!” 独眼妇人冷笑道:“相识方两天,就能看得出他是不是好人了么?看来你这么喜欢**朋友的脾气,竟到今天还未改。” 她忽然怒吼着道:“昔年若不是你将这姓铁的带回来,说他是好人,我们又怎会和他交朋友,翁天杰又怎会死在他手里?!” 边浩垂下了头,也不敢说话了。 瞎子却道:“无论如何,找几个人来做公证,这主意总是不错的,‘中原八义’总不能胡乱杀人。” 他笑了笑,又道:“何必,老三既然已将人家请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人家站在雪地里喝西北风吧。” 独眼妇人动容道:“人已经来了?” 边浩苦笑道:“我本来是想将他们一起请到龙啸云那里去,当着大家的面,将此事作一了断的,不想大嫂已将铁某找来了。” 独眼妇人默然半晌,霍地拉开了门,大声道:“三位既已来了,就请进来吧。” 铁传甲抱定主意,再也不肯睁开眼睛,此情此景,他实在不愿再看那“铁面无私”赵正义一眼。 他已抱定主意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 只听脚步声响,果然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第一人的脚步沉稳,下盘显然很有功夫,“南拳北腿”,赵正义乃是北方豪杰,功夫大半都在两条腿上。 第二人的脚步很重,却很浮,走进来时,还在轻轻喘着气,这人身上就算有武功,也好不到哪里去。 铁传甲并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来的难道只有两个人? 难道第三个人走路时居然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那瞎子似乎站了起来,传声道:“为了在下兄弟昔年的一点恩怨,无端劳动三位的大驾,已是不该,又害得三位在风雪中枯候多时,更是该死,但请三位恕罪。” 他说话的声音永远不急不慢,冷冷淡淡,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意存讥讽。 只听得赵正义的声音道:“我辈为了江湖公道,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易二先生何必客气。” 这人只要一开口,就是冠冕堂皇的话,但这种话铁传甲早已听腻了,简直想作呕。 又听到一个很苍老,却又很清朗的声音道:“老朽虽只不过是个说书的,但平日说的也是江湖侠士们风光霁月的行径,心里更久已仰慕得很,今日承蒙各位看得起,能到这里来,是三生有幸。” 瞎子冷冷道:“只望阁下回去后,能将这件事的是非曲直,向天下人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兄弟就得益匪浅了。” 那说书的赔笑道:“这一点老朽更是义不容辞,老朽必定会将今日所见,一点不漏地说出来,边三爷找老朽来参与此事,也就是这意思。” 铁传甲这才知道边浩找这人来的用意,他也不禁在暗中佩服边浩办事之周密,什么事都想到了。 突听独眼妇人道:“不知这位朋友贵姓大名?能否见告?” 这句话显然是对第三个人说的。 但第三个人并没有开腔,边浩却道:“这位朋友素来不愿别人知道他的姓名……” 瞎子冷冷道:“他的姓名和这件事并没有关系,他不愿说,我们也不必问,可是我们这些人的姓名,他却不能不知道。” 边浩立刻就道:“我们本有八兄弟,昔年承江湖抬爱,把我们叫作‘中原八义’,其实这也不过是朋友的抬爱……” 瞎子忽又截口道:“这并不是朋友们的抬爱,我兄弟武功虽不出众,貌更不惊人,但平生做的事,莫不以义气为先,绝没有见不得人的。” 赵正义大声道:“中原八义,义薄云天,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那说书的也拍手道:“中原八义,好响亮的名字,这位老先生想必就是大义士了。” 瞎子道:“我是老二,叫易明湖,昔日人称‘神目如电’,可是现在……” 他惨笑了几声,嘎声道:“现在我的名字叫‘有眼无珠’,你记住了吧。” 说书的赔笑道:“在下怎会忘记?” 卖野药的郎中道:“我三哥‘宝马神枪’边浩你已见过了,我行四 ,叫金风白。” 说书的道:“听阁下的口音,好像是南阳府的人。” 金风白道:“正是。” 说书的道:“南阳府‘一帖堂’金家药铺是几十年的老字号,老朽小时也曾吃过‘一帖堂’的驱虫散,不知阁下……” 金风白惨笑道:“连‘万牲园’的少东都已在卖鸭脚,还提什么‘一帖堂’呢?” 说书的失声道:“万牲园?莫非张老善人的公子也在这里?” 金风白道:“嗯。” 说书的道:“是哪一位?” 那卖酒的道:“就是我这卖鸭脚的。” 说书的长长吸了口气,似乎不胜惊讶,又不胜感慨。 卖酒的道:“我叫张承勋,砍柴的樵夫是我六弟,他这把斧头现在虽只劈劈柴,但以前却能‘立劈华山’……” 麻子抢着道:“我是老七,叫公孙雨,因为我的麻子比雨点还密。” 卖臭豆干的道:“我是老八,叫‘赴汤踏火’西门烈,现在果然是一头挑油汤,一头挑烈火,卖的却是臭豆腐干。” 说书的道:“不知大义士在哪里?” 公孙雨道:“我大哥‘义薄云天’翁天杰已被人害死,这是我大嫂……” 独眼妇人道:“我的名字可不好听,叫‘女屠户’翁大娘,但你还是好好记着。” 说书的赔笑道:“老朽虽已年老昏庸,但自信记性还不错。” 翁大娘道:“我们要你将名字记住,并不是为了要靠你来扬名立传,而是要借你的嘴,将我们的血海深仇说出来,让江湖中人,也好知道其中真相。” 说书的道:“血海深仇?莫非翁大义士……” 公孙雨厉声道:“这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害死我大哥的就是他!” 金风白道:“我兄弟八人情如手足,虽然每人都有自己的事,但每年中秋时都要到大哥的庄子里去住上几个月。” 张承勋道:“我兄弟八人本来已经够热闹了,所以一向没有再找别的朋友,那一年三哥却带了个人回来,还说这人是个好朋友。” 公孙雨恨恨道:“这人就是忘恩负义、卖友求荣的铁传甲!” 金风白道:“我大哥本就是个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见到这姓铁的看来还像是条汉子,也就拿他当自己朋友一般看待,谁知……他却不是人,是个畜生!” 张承勋道:“过完年后我们都散了,大哥却硬要留他多住两个月,谁知他竟在暗中勾结了我大哥的一些死对头,半夜里闯来行凶,杀了我大哥,烧了翁家庄,我大嫂虽然侥幸没有死,但也受了重伤。” 翁大娘嘶声道:“你们看见我脸上这刀疤没有?这一刀几乎将我脑袋砍成两半,若不是他们以为我死了,我也难逃毒手!” 公孙雨吼道:“那时翁家庄的人全都死尽死绝,就没有人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了,你倒说,这人的心黑不黑?手辣不辣?” 金风白道:“我兄弟知道了这件事后,立刻抛下了一切,发誓要找到这厮为大哥报仇,今日总算皇天有眼……皇天有眼……” 翁大娘厉声道:“现在我们已将这件事的始末说了出来,三位看这姓铁的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赵正义沉声道:“此事若不假,纵然将铁传甲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公孙雨跳了起来,怒吼道:“此事当然是真的,一字不假,不信你们就问问他自己吧!” 铁传甲紧咬着牙关,嘎声道:“我早已说过,的确愧对翁大哥,死而无怨。” 公孙雨大呼道:“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这是他自己说的!” 赵正义厉声道:“他自己既已招认,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说书的叹道:“老朽也讲过三国,说过岳传,但像这种心黑手辣、不忠不义的人,只怕连曹操和秦桧还望尘莫及。” 在说书的人心目中,秦桧和曹操之奸恶,本已是无人能及的了,虽然古往今来,世上比他们更奸恶的人还不知有多少。 翁大娘道:“既是如此,三位都认为铁传甲是该杀的了!” 说书的道:“该杀!” 赵正义道:“何止该杀,简直该将他乱刀分尸,以谢江湖!” 突听一人道:“你口口声声不离‘江湖’,难道你一个人就代表江湖么?” 这声音简短而有力,每个字都像刀一样,又冷,又快…… 在这屋子里,他至今才第一次说话,显然他就是那走路像野兽一般,可以不发出丝毫声音来的“第三个人”了! 铁传甲心里一跳,忽然发现这声音很熟悉。 他忍不住张开眼来,就发现坐在赵正义和一个青衫老者中间的,赫然就是那孤独而冷漠的少年阿飞! “飞少爷?你怎会到了这里?”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声来,但他却只是更用力地咬紧了牙关,没有说出一个字。 赵正义却已变色道:“朋友,你难道认为这种人不该杀么?” 阿飞冷冷道:“我若认为他不该杀,你们就要将我也一起杀了,是不是?” 公孙雨大怒道:“放你妈的屁!” 阿飞道:“我妈放屁,你妈也放屁,人人都难免要放屁,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公孙雨怔了怔,反而说不出话来了,他们真未见过这么样说话的人,却不知阿飞初入红尘,对这些骂人的话根本就不大懂。 易明湖缓缓道:“我们将朋友请来,就是为了要朋友你主持公道,只要你说出此人为何不该杀,而且说得有理,我们立刻放了他也无妨。” 赵正义厉声道:“我看他只不过是无理取闹而已,各位何必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阿飞望着他,缓缓道:“你说别人卖友求荣,你自己岂非也出卖过几百个朋友,那天翁家庄杀人的,你岂非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翁大娘没有见到你!” 中原八义都吃了一惊,失声道:“真有此事?” 阿飞道:“他要杀这姓铁的,只不过是要杀人灭口而已!” 赵正义本来还在冷笑着假作不屑状,此刻也不禁发急了,大怒道:“放你妈……” 他急怒之下,几乎也要和公孙雨一样骂起粗话来,但“屁”字到了嘴边,忽然想起这句话骂出来并没有效。 何况破口大骂也未免失了他堂堂“大侠”的身份,当下仰天打了个哈哈,冷笑着说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也学会了血口喷人,好在你这片面之词,没有人相信!” 阿飞道:“片面之词?你们的片面之词,为何就要别人相信呢?” 赵正义道:“铁某自己都已承认,你难道没有听见?” 阿飞道:“我听见了!” 这四个字未说完,他腰畔的剑已抵住了赵正义的咽喉! 赵正义身经百战,本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但这次也不知怎地,竟未看出这少年是如何拔的剑! 他只觉眼前一花,剑尖已到了自己咽喉,他既无法闪避,更连动都不敢动了,嘎声道:“你……你想怎样?” 阿飞道:“我只问你,那天到翁家庄去杀人,你是不是也有一份?” 赵正义怒道:“你……你疯了。” 阿飞缓缓道:“你若再不承认,我就杀了你!” 这句话他说得平平淡淡,就好像是在说笑似的,但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却闪动着一种令人不敢不信的光芒! 赵正义满脸大汗黄豆般滚了下来,颤声道:“我……我……” 阿飞道:“你这次回答最好小心些,千万莫要说错了一个字。” 阿飞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人人都早已看见了,人人都觉得有些好笑,但现在,却没有人再觉得好笑了。 只见赵正义脸如死灰,几乎快气晕了过去,中原八义纵有相救之心,此时也不敢出手的。 在这么一柄快剑之下,有谁能救得了人?何况他们也想等个水落石出,他 们也不敢确定赵正义那天有没有到翁家庄去杀人放火。 阿飞缓缓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我问你,翁天杰是不是你害死的?” 赵正义望着他那双漆黑得看不到底的眸子,只觉自己的骨髓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地颤声道:“是……” 这“是”字自他嘴里说出来,中原八义俱都耸然变色。 公孙雨第一个跳了起来,怒骂道:“你这狗娘养的,做了这种事,居然还有脸到这里来充好人。” 阿飞忽然一笑,淡淡道:“各位不必生气,翁天杰之死,和他并没有丝毫关系。” 中原八义又都怔住了。 公孙雨道:“但……但他自己明明承认……” 阿飞道:“他只不过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一个人在被逼时说出来的话,根本就算不得数的。” 赵正义脸色由白转红,中原八义的脸色都由红转白,纷纷怒喝道:“我们几时逼过他?” “你难道还认为这是屈打成招么?” “他若有委屈,自己为何不说出来?” 几个人抢着说话,说的话反而听不清了。 纷乱中,只听易明湖缓缓道:“铁传甲你若认为我兄弟冤枉了你,此刻正好向我兄弟解释!” 这话声虽缓慢,但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竟将所有的怒喝声全都压了下去,此人双目虽盲,但内力之深,原都远在别人之上。 公孙雨一步窜到铁传甲面前,厉声道:“不错,你有话尽管说吧,绝不会有人塞住你的嘴。” 铁传甲紧咬着牙关,满面俱是痛苦之色。 翁大娘道:“你若是无话可说,就表示自己招认了,咱们可没有用刀逼着你。” 铁传甲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飞少爷,我实在无话可说,只好辜负你一番好意了。” 公孙雨跳了起来,瞪着阿飞道:“你听见了么,连他自己都无话可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阿飞道:“无论他说不说话,我都不相信他会是卖友求荣的人。” 公孙雨怒吼道:“事实俱在,你不信也得信!” 翁大娘冷笑道:“他不信就算了,咱们何必一定要他相信?” 金风白道:“不错,这件事根本和他没有关系。” 阿飞道:“我既已来了,这件事就和我有关系了。” 公孙雨大怒道:“和你他妈的有什么鸟关系?” 阿飞道:“我若不信,就不许你们伤他。” 翁大娘怒道:“你算哪棵葱,敢来管咱们的闲事?” 那樵夫大吼道:“老子偏偏要伤了他,看你小子怎么样?” 这人说话最少,动手却最快,话犹未了,一柄斧头已向铁传甲当头砍了下去,风声虎虎,“立劈华山”。 他昔年号称“立劈华山”,这一招乃是他的成名之作,力道自然非同小可,连易明湖的胡子都被他斧上风声带得卷了起来,铁传甲木头人般坐在那里,纵有一身铁布衫的功夫,眼见也要被这一斧劈成两半。 要知“铁布衫”的功夫虽然号称“刀枪不入”,其实只不过能挡得住寻常刀剑之一击而已,而且还要预知对方一刀砍在哪里,先将气力凝聚,若是遇有真正高手,就算真是个铁人也要被打扁,何况他究竟还是血肉之躯,这种功夫在江湖中已渐将绝迹,就因为练成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所以根本没有人肯练。否则就凭他已可制住那“梅花盗”,又何必再找金丝甲呢? 那说书的惊呼一声,只道他立刻就要血溅五步。 谁知就在这时,突见剑光一闪,“噗”的一声,好好的一把大斧竟然断成两截,斧头“当”地跌在铁传甲面前。 原来这一剑后发而先至,剑尖在斧柄上一点,木头做的斧柄就断了,那樵夫一斧已抡圆,此刻手上骤然脱力,但闻“喀喇,喀喇,喀喇”三声响,肩头、手肘、腕子,三处的关节一起脱了臼,身子往前一栽,不偏不倚往那柄剑的剑尖上栽了过去,竟生像要将脖子送去给别人割似的。 这变化虽快,但“中原八义”究竟都不是饭桶,每个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大家都不禁为之面色惨变,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只见阿飞手里的剑一偏,手着剑脊托着了那樵夫的下巴。 那樵夫仰天一个筋斗摔出,人也疼得晕了过去。 方才阿飞一剑制住了赵正义,别人还当他是骤出不意,有些侥幸,现在这一剑使出,大家才真的被骇得发呆了。 “中原八义”闯荡江湖,无论在什么样的高人强敌面前都没有含糊过,但这少年的剑法,却将他们全震住了。 他们几乎不信世上有这么快的剑! 剑尖离开赵正义咽喉时,赵正义的铁拳本已向阿飞背后打了过去,但见到阿飞这一剑之威,他拳头刚沾到阿飞的衣服就硬生生顿住——这少年武功实在太惊人,怎会将背后空门全卖给别人。 赵正义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这一拳击下时会引出对方多么厉害的后着,他这一拳实在不敢击下! 阿飞却已若无其事地拉起了铁传甲的手,道:“走吧,我们喝酒去。” 铁传甲竟身不由主地被他拉了起来。 公孙雨、金风白、边浩三个人同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金风白嘶声道:“朋友现在就想走了么!只怕没这么容易吧?” 阿飞淡淡道:“你还要我怎么样?一定要我杀了你么?” 金风白瞪着他的眼睛,也不知怎的,只觉身上有些发凉,他平生和人也不知拼过多少次命了,但这种现象还只不过是第二次发生,第一次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打猎时迷了路,半夜遇着一群饿狼。 他宁可再遇着那群饿狼,也不愿对着这少年的剑锋。 易明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让他走吧。” 翁大娘嘶声道:“怎么能让他走?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难道就算……” 易明湖冷冷道:“就算喂了狗吧。” 他脸色仍然是那么阴森森、冷冷淡淡的,既不愤怒,也不激动,只是向阿飞拱了拱手,道:“阁下请吧,江湖中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谁的刀快,谁就有理!” 阿飞道:“多承指教,这句话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大家眼见他拉着铁传甲大步走了出去,有的咬牙切齿,有的连连跺脚,有的已忍不住热泪盈眶。 翁大娘早已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跺着脚道:“你怎么能放走,怎么能放他走?” 易明湖却面无表情,缓缓道:“你要怎么样?难道真要他将我们全都杀了么?” 边浩黯然道:“二哥说得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活着,总有复仇的机会。” 翁大娘忽然扑过去,揪住他的衣襟,嘶声道:“你还有脸说话?这又是你带回来的朋友,又是你……” 边浩惨笑道:“不错,他是我带回来的,我好歹要对大嫂有个交代。” 只听“嘶”的一声,一片衣襟被扯了下来,他的人已转身冲了出去,翁大娘怔了怔,失声道:“老三,你先回来……” 但她追出去时,边浩已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易明湖叹了口气,喃喃道:“让他走吧,但愿他能将他那老友找来。” 金风白眼睛一亮,动容道:“二哥说的莫非是……” 易明湖道:“你既然知道是谁,何必再问!” 金风白的眼睛里发出了光,喃喃道:“三哥若真能将那人找出来,这小子的剑再快也没有用了。” 赵正义忽然笑了笑,道:“其实边三侠根本用不着去找别人的。” 金风白道:“哦?” 赵正义沉声道:“明后两日,本有三位高人要到这里来,那少年纵然有三头六臂,我也要叫他三个脑袋都搬家!” 金风白道:“是哪三位?” 赵正义缓缓道:“各位听了那三位的名字,只怕要吓一跳……”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十二章 同是断肠人 虽然是正午,天色却阴沉得有如黄昏。 阿飞不紧不慢地走着,就和铁传甲第一次看到他时完全一样,看来是那么孤独,又那么疲倦。 但铁传甲现在已知道,只要一遇到危险,这疲倦的少年立刻就会振作起来,变得鹰一般敏锐、矫健。 铁传甲走在他身畔,心里也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李寻欢也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和李寻欢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已学会了用沉默来代替语言,他只说了两个字:“多谢。” 但他立刻发现连这两个字也是多余的,因为他知道阿飞也和李寻欢一样,在他们这种人面前,你永远不必说“谢”字。 道旁有个小小的六角亭,在春秋祭日,这里想必是扫墓的人歇脚的地方,现在亭子里却只有积雪,阿飞走过去,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肯将心里的冤屈说出来?” 铁传甲沉默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我宁死也不能说的。” 阿飞道:“你是个好朋友,但你们却弄错了一件事。” 铁传甲道:“哦?” 阿飞道:“你们都以为性命是自己的,每个人都有权死!” 铁传甲道:“这难道错了?” 阿飞道:“当然错了!” 他霍然转过身,瞪着铁传甲,道:“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要死的!” 铁传甲道:“可是,一个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阿飞道:“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要奋斗求生!” 他仰视着辽阔的穹苍,缓缓接着道:“老天怕你渴,就给你水喝,怕你饿,就生出果实粮食让你充饥,怕你冷,就生出棉麻让你御寒。” 他瞪着铁传甲,厉声道:“老天为你做的事可真不少,你为老天做过什么?” 铁传甲怔了怔垂首道:“什么也没有。” 阿飞道:“你的父母养育了你,所费的心血更大,你又为他们做过什么?” 铁传甲头垂得更低。 阿飞道:“你只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若是说出来就对不起朋友,可是你若就这样死了,又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怎么对得起老天?”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掌心已不禁沁出了冷汗。 这少年说的话虽简单,其中却包含着最高深的哲理,铁传甲忽然发现他有时虽显得不大懂事,但思想之尖锐,头脑之清楚,几乎连李寻欢也比不上他,对一些世俗的小事,他也一点不通,因为他根本不屑去注意那些事。 阿飞一字字道:“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要活着,没有人有权自己去送死!” 铁传甲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垂首道:“我错了,我错了……” 他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道:“我不愿说出那件事其中的曲折,只因……” 阿飞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信任你,你用不着向我解释。” 铁传甲忍不住问道:“但你又怎能断定我不是卖友求荣的人呢?” 阿飞淡淡道:“我不会看错的。” 他眼睛闪着光,充满了自信,接着又道:“这也许因为我是在原野中长大的,在原野中长大的人,都会和野兽一样,天生就有分辨善恶的本能。” 在李寻欢的感觉中,天下若还有件事比“不喝酒”更难受,那就是“和讨厌的人在一起喝酒”。 他发现在“兴云庄”里的人,实在一个比一个讨厌,比起来游龙生还是其中最好的一个,因为他至少不拍马屁。 讨厌的人若又拍马屁,那简直令人汗毛直竖。 李寻欢只有装病。 龙啸云自然很了解他的脾气,并没有勉强他,于是李寻欢就一个人躺在**,静静地等着天黑。 他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也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 风吹竹叶如轻涛拍岸。 屋顶上有个蜘蛛正开始结网,人岂非也和蜘蛛一样?世上每个人都在结网,然后将自己网在中央。 李寻欢也有他的网,他这一生却再也休想自网中逃出来,因为这网本来就是他自己结的。 想起今天晚上和林仙儿的约会,他眼睛里不禁闪出了光,但想起铁传甲,他目光又不禁黯淡下来。 天终于黑了。 李寻欢刚坐起,忽然听到雪地上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于是他立刻又躺下。 他刚躺下,脚步声已到了窗外。 李寻欢忍耐着,没有问他是谁,这人居然也不进来,显然来的绝不是龙啸云,若是龙啸云就绝不会在窗外逡巡。 那么来的是谁? 诗音? 李寻欢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全身都几乎忍不住要发起抖来,但这时窗外已有人在轻轻咳嗽。 接着一人道:“李兄睡了么?” 这是“藏剑山庄”游少庄主的声音。 李寻欢长长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是愉快,还是失望。 他拖着鞋子下床,拉开门,笑道:“稀客稀客,请进请进。” 游龙生走进来,坐下去,眼睛却一直没有向李寻欢瞧一眼,李寻欢燃起灯,发现他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有些发青。 脸色发青的人,心里绝不会有好意。 李寻欢目光闪动,笑问道:“喝茶,还是喝酒?” 游龙生道:“酒。” 李寻欢笑道:“好,我屋里本就从来没有喝茶的人。” 游龙生连喝了三杯,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喝酒?” 李寻欢微笑道:“酒称‘钓诗钩’,又称‘扫愁帚’,但游龙生既无愁可扫,想必也无诗可钩,喝酒莫非是为了壮胆么?” 游龙生瞪着他,忽然仰面狂笑起来。 只听“呛啷”一声,他已拔出了腰畔的剑。 剑光如一泓秋水。 游龙生骤然顿住笑声,瞪着李寻欢道:“你可认得这柄剑?” 李寻欢用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剑背,喃喃道:“好剑!好剑!” 他似乎禁不得这逼人的剑气,又不住咳嗽起来。 游龙生目光闪动,沉声道:“李兄既然也是个爱剑的人,想必知道这柄剑虽然比不上‘鱼肠剑上古神兵’,但在武林中的名气,却绝不在鱼肠剑之下。” 李寻欢闭起眼睛,悠然道:“专诸鱼肠,武子夺情,人以剑名,剑因人传,人剑辉映,气冲斗牛。” 游龙生道:“不错,这正是三百年前,一代剑豪狄武子的‘夺情剑’!但有关这柄剑的掌故,李兄也许还不知道。” 李寻欢道:“请教!” 游龙生目光凝注着剑锋,缓缓道:“狄武子爱剑成痴,孤傲绝世,直到中年时,才爱上了一位女士,两人本来已有婚约,谁知这位姑娘却在他们成亲的前夕,和他的好友‘神刀’彭琼在暗中约会,狄武子伤心气愤之下,就用‘夺情剑’杀了彭琼,从此以剑为伴, 以剑为命,再也不谈婚娶之事。” 他霍然抬起头,凝注着李寻欢,道:“李兄也许会觉得这故事情节简单,毫无曲折,听来未免有些索然寡味,但这却是真人实事,绝无半分虚假。”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觉得这位狄武子剑法虽高,人却未免太小气了些,岂不闻,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履,堂堂的男子汉,岂可为了儿女之情,就伤了朋友之义!” 游龙生冷笑道:“但我却觉得这位狄武子前辈实在可称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唯有这样的英雄,用情才会如此之深,如此之专。” 李寻欢微笑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莫非也想学学三百年前的狄武子么?” 游龙生目中突然射出了寒光,冷冷道:“这就要看李兄今夜是否要学三百年前的彭神刀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月上梅梢,佳人有约,这风光是何等绮丽,阁下又何苦煮鹤焚琴,大杀风景呢?” 游龙生厉声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是非去不可的了!” 李寻欢道:“若是让林姑娘那样的佳人空候月下,在下岂非成了风流罪人。” 游龙生苍白的脸骤然涨得通红,满头青筋都暴露了出来,剑锋一转,“哧”的向李寻欢脖子旁刺出去。 李寻欢却仍然面带着微笑,淡淡道:“以阁下这样的剑法,要学狄武子只怕还嫌差了些。” 游龙生怒道:“就这样的剑法,要杀你却已是绰绰有余的了!” 喝声中他已又刺出了十余剑! 只听剑风破空之声,又急又响,桌上的茶壶竟“啪”的被剑风震破了,壶里的茶流到桌上,又流下了地。 这十余剑实是一剑快过一剑,但李寻欢却只是站在那里,仿佛连动也没有动,这十余剑也不知怎地全都刺空了。 游龙生咬了咬牙,出剑更急。 他见到李寻欢双手空空,是想以急锐的剑法,逼得李寻欢无暇抽刀。 他畏惧的只不过是“小李飞刀”而已。 谁知李寻欢根本就没有动刀的意思,等他后面这一轮急攻又全都刺空了之后,李寻欢忽然一笑道:“年纪轻轻,有这样的剑法,在一般人说来已是很难得的了,但以你的家世和师承说来,若以这样的剑法去闯荡江湖,不出三五年,你父亲和你师傅的招牌只怕就要砸在你手上了。” 在漫空剑影之中,他居然还能好整以暇地说话,游龙生又急又气,怎奈剑锋偏偏沾不到对方衣袂。 原来,剑刚要刺向李寻欢咽喉,便发现李寻欢身子在向左转,他剑锋当然立刻跟着改向左,谁知李寻欢身子根本未动,他剑势再变,还是落空,所以他这数十剑虽然剑剑都是致人死命的杀手,但到了最后一刹那时,却莫名其妙的全都变成了虚招。 游龙生咬紧牙关,一剑向李寻欢胸膛刺出,暗道:“这次无论你玩什么花样,我都不上你的当了!” 只见李寻欢左肩微动,身子似将右旋。 要知高手相争,讲究的就是观人于微,“敌未动,我先动,敌将动,我已动”,游龙生乃名家之子,自然明白这道理,眼神之利,亦非常人能及。对方的动作无论多么轻微,都绝对逃不过他的眼。 但他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上了李寻欢的当,空自刺出数十剑虚招,所以这次他拿定主意,李寻欢无论怎么样动,他全都视而不见,这一剑绝不再中途变招,闪电般直刺李寻欢胸膛。 谁知这次李寻欢身子竟真的向右一转,游龙生的剑便擦着李寻欢的胸膛刺了过去,又刺空了。 等他发觉招已用老,再想变招已来不及了,只听“呛”的一声龙吟,李寻欢长而有力的手指在他剑脊上轻轻一弹。 游龙生只觉虎口一震,半边身子都发了麻,掌中剑再也把持不住,龙吟之声未绝,长剑已闪电般穿窗而出,穿入竹林,在夜色中一闪就瞧不见了。 李寻欢还是站在那里,两只脚根本未曾移动过半步。 游龙生但觉全身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头顶,一下子全都落了下去,直落到脚底,他全身都发起冷来。 李寻欢微笑着拍了拍他肩头,淡淡道:“夺情剑非凡品,快去捡回来吧。” 游龙生跺了跺脚,转身冲出,冲到门口,又停下脚步,颤声道:“你……你若有种,就等我一年,一年后我誓复此仇。” 李寻欢道:“一年?一年只怕不够。” 他缓缓接着道:“你天资不错,剑法也不弱,只可惜心气太浮,是以出剑杂而不纯,急而不厉,而且太躁进求功,是以一旦遇着比你强的对手,你自己先就乱了,其实你若沉得住气,今日也未必不能伤我。” 游龙生眼睛一亮,还未说话,李寻欢却又已接着道:“但这‘沉得住气’四个字,说来不难,做来却谈何容易,所以你若想胜我,至少要先苦练七年练气的功夫!” 游龙生面上阵青阵白,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李寻欢一笑道:“你去吧,只要我能再活七年,只管来找我复仇就是,七年并不算长,何况君子复仇,十年也不算晚。” 天地间又恢复了静寂,竹涛仍带着幽韵。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夜色,静静地伫立了许久,叹息着喃喃道:“少年人,你不必恨我,其实我这是救了你,你若再和林仙儿纠缠下去,这一生只怕就算完了。” 他拂了拂衣上的尘土,正要往外走。 他知道林仙儿现在必定已在等着他,而且必定已准备好了钓钩,但他并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觉得很有趣。 鱼太大了,钓鱼的人只怕反而要被钓。 李寻欢微笑着,喃喃道:“我倒想看看她钓钩上的饵是什么。” 游龙生临走的时候,已没有他平时那么高傲,那么冷漠,他忽然冲动了起来,向李寻欢嘶声道:“你若真的喜欢林仙儿迟早会后悔的,她早已是我的人了,早已和我有了……有了……你何苦定要拾我的破靴子。” 但李寻欢却只是淡淡笑道:“旧靴子穿起来,总比新靴子舒服合脚的。” 想起游龙生那时的表情,李寻欢就觉得又可怜,又可笑——但林仙儿真是他说的那种女孩子么? 男人追不到一个女人时,总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和那女人有了某种特别的交情,聊以泄愤,也聊以解嘲。 这是大多数男人都有的劣根性,实在很可怜,也很可笑。 李寻欢缓缓走出门,忽然发现有灯光穿林而来。 两个青衣小鬟,提着两盏青纱灯笼,正在悄悄地说,偷偷地笑,一瞧见李寻欢,就说也不说,笑也不笑了。 李寻欢反而微笑起来,道:“是林姑娘要你们来接我的?” 左面的青衣鬟年纪较大,身材较高,垂首作礼道:“是夫人叫我们来请李相公去……” 李寻欢失声道:“夫人?” 他忽然紧张起来,追问道:“是哪位夫人?” 青衣鬟忍不住 抿嘴一笑,道:“我们庄主只有一位夫人。” 右面的青衣鬟抢着道:“夫人知道李相公受不了那些俗客的喧扰,是以特地在内堂准备了几样精致的小菜,请李相公去小酌叙话。” 李寻欢木立在那里,神思似已飞越过竹林,飞上了那小楼…… 十年前,那小楼是他常去的地方,他记得那张铺着大理石面的桌子上,总已摆好了几样他最爱吃的小菜。 他记得用蜜炙的云腿必定是摆在淡青色的碟子里,但盛醉鸡和青莴苣的碟子,就一定要用玛瑙色的。 桌子后有道门,在夏天门上挂的是湘妃竹帘,在冬天门上的帘子大多是她自己绣的,有时也用珠串。 帘子后面,就是她的闺房。 他记得她自帘子后走出来的时候,身上总带着一种淡淡的梅香,就像是梅花的精灵,天上的仙子。 十年来,他从不敢再想这地方,他觉得自己若是想了,无论对她,对龙啸云,都是种不可宽谅的冒渎。 李寻欢茫然走着,猛抬头,又已到了小楼下。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看来和十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连窗棂上的积雪,也都和十年前同样洁白可爱。 但十年毕竟已过去了。 这漫长的十年时光,无论谁也追不回来。 李寻欢踟蹰着,实在没有勇气踏上这小楼。 在发生过昨天的那些事之后,他猜不透她今日为何要找他到这里来,他实在有些不敢见她。 可是他又不能不上去。 无论她是为了什么找他,他都没有理由推却。 大理石的桌面上,已摆好几碟精致的下酒菜,淡青色碟子里的是蜜炙云腿,琥珀色碟子里的是白玉般的冻鸡。 李寻欢刚踏上小楼,就骤然呆住。 漫长的十年,似已在这一刹那间忽然消逝,他似已又回到十年前,望着那静垂着的珠帘,他的心忽然急剧地跳了起来,跳得就像是个正坠入初恋的少年——十年前的温柔,十年前的旧梦…… 李寻欢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非但对不住龙啸云,也对不住自己,他几乎忍不住要转身逃走。 但这时珠帘内已传出她的声音,道:“请坐。” 这声音仍和十年前同样柔美,但却显得那么生疏,那么冷漠,若不是桌上的那几样菜,他实难相信帘中人就是他十年前的旧友。 他只有坐下来,道:“多谢。” 珠帘掀起,一个人走了出来。 李寻欢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但走出来的却是那孩子,他身上仍穿着鲜红的衣服,脸色却苍白如纸。 她仍留在帘后,只是沉声道:“莫要忘记娘方才对你说的话,快去向李大叔敬酒。” 红孩儿道:“是。” 他恭恭敬敬地斟着酒,垂着头道:“千错万错,都是侄儿的错,但求李大叔莫要记在心上,李大叔对我们龙家恩重如山,就算杀了侄儿,也是应该的。” 李寻欢的心似已绞住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就算他明知自己绝没有做错,此刻望着这孩子苍白的脸,心里仍不禁有种犯罪的感觉。 “诗音,诗音,你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如此折磨我?” 这种酒他怎么喝得下去,可是他又怎能不喝? 这已不是酒,只是生命的苦杯,他活着,他就得接受。 红孩儿道:“侄儿以后虽已不能练武,但男子汉总也不能终生托庇在父母膝下,但求李大叔念在昔日之情,传授给侄儿一样防身之道,也免得侄儿日后受人欺负。”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手伸出来,指尖已挟着柄小刀。 林诗音已在帘后道:“李大叔从未将飞刀传人,有了这柄刀,你就有了护身符,还不快多谢李大叔。” 红孩儿果然拜倒在地,道:“多谢李大叔。” 李寻欢笑了笑,暗中却叹息忖道:“母亲的爱子之心,实是无微不至,但儿子对母亲又如何呢?……” 沉闷,闷得令人痛苦。 青衣鬟已带着那孩子走了,但林诗音犹在帘后,却还是不让李寻欢走。 她为何要将他留在这里? 李寻欢本不是个拘谨的人,但在这里,他忽然发觉自己已变得像个呆子般手足失措。 爱情,实在是最奇妙的,“它”有时能令最愚笨的人变得极聪明,有时却能令最聪明的人变成呆子。 夜已深了。 林仙儿是不是还在等着他? 林诗音忽然道:“你有事?” 李寻欢道:“没……没有。” 林诗音默然半晌,缓缓道:“你一定见过了仙儿?” 李寻欢道:“见过一两次。” 林诗音道:“她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身世很悲苦,你若已见过她的父亲,就可以想见她的不幸了。” “嗯。” 林诗音道:“有一年我到舍身崖去许愿,见到她正准备舍身跳崖,我就救了她……你可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不惜跳崖舍身么?” 李寻欢道:“不知道。” 林诗音道:“她是为了她父亲的病。”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那样的父亲,竟会有这样的女儿,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我不但可怜她,也很佩服她。” 李寻欢也只有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林诗音道:“她不但聪明美丽,而且极有上进的心,她知道自己的出身太低,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分外努力,总怕别人瞧不起她。” 李寻欢笑了笑,道:“如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她了。” 林诗音道:“这也是她自己奋斗得来的,只不过她年纪毕竟太轻,心肠又太软,我总是怕她会上别人的当。” 李寻欢苦笑忖道:“她不要别人上她的当,已经谢天谢地了。” 林诗音道:“我只希望她日后能找个很好的归宿,莫要糊里糊涂被人欺骗,伤心痛苦一辈子。”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林诗音也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你难道不明白?” 李寻欢又沉默了半晌,忽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他的确明白了。 林诗音将他留在这里,原来就是不愿他去赴林仙儿的约会,这约会的事,自然是游龙生告诉她的。 林诗音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多年的朋友,我想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的心在发疼,却微笑道:“你要我莫要去找林仙儿?” 林诗音道:“不错。”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道:“你……你以为我看上了她?” 林诗音道:“我不管你对她怎样,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 李寻欢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道:“不错,我是无药可救的浪子,我若去找她,就是害了她……”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十三章 无妄之灾 林诗音道:“你答应了我?” 李寻欢咬了咬牙,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向都很喜欢害人么?” 忽然间,一只手伸出来,紧紧拉着珠帘。 这只手是如此纤柔,如此美丽,却因握得太紧,白玉般的手背上就现出了一条条淡青色的筋络。珠帘断了,珠子落在地上,仿佛一串琴音。 李寻欢望着这只手,缓缓站起来,缓缓道:“告辞了。” 林诗音的手握得更紧,颤声道:“你既已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我们本来生活得很平静,你……你为什么又要来扰乱我们?” 李寻欢的嘴紧闭着,但嘴角的肌肉却在不停地抽搐…… 林诗音忽然自帘后嘎声道:“你害了我的孩子还不够?还要去害她?” 她的脸是那么苍白,那么美丽。 她眼波中充满了激动,又充满了痛苦。 她从来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常过。 这一切,难道只不过是为了林仙儿? 李寻欢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不敢看她。 他知道他此时若是看了她一眼,恐怕就会发生一些令彼此都要痛苦终生的事,这令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很快走下楼,却缓缓道:“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求我的,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看上过她!” 林诗音望着他的背影,身子忽然软软地倒在地上。 水池已结了冻,朱栏小桥横跨在水上。 在夏日,这里满塘荷香,香沁人心,但此时此刻,这里却只有刺骨的寒风,无边的寂寞。 李寻欢痴痴地坐在小桥的石阶上,痴痴地望着结了冰的荷塘,他的心,也正和这荷塘一样。 “我既已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 更鼓声响,又是三更了。 远远望去,可以看到冷香小筑中的灯光。 林仙儿还在等着他? 他明知林仙儿今夜要他去,一定有她的用意,他明知自己去了后,一定会发生许多极惊人、有趣的事。 但他还是坐在这里,远远望着那昏黄的灯光。 石阶上的积雪,寒透了他的心。 他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忽然间,冷香小筑那边似有人影一闪,向黑暗中掠了出去。 李寻欢立刻也飞身而起。 他身形之快,无可形容,但等他赶到冷香小筑那边去的时候,方才的人影早已瞧不见了,似乎已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李寻欢迟疑着:“难道我看错了?” 雪光反映,他忽然发觉屋顶的积雪上赫然有个不完整的足印。 但只有这一个足印,他还是无法判断此人掠去的方向。 李寻欢掠下屋顶,窗内灯光仍亮。 他弹了弹窗子,轻唤道:“林姑娘。” 屋子里没有应声。 李寻欢又唤了两声,还是听不到响应,他皱了皱眉,骤然推开窗户,只见屋子里的小桌上,也摆着几样菜,炉上还温着一壶酒。 酒香温暖了整个屋子,桌上居然也是蜜炙的火腿,白玉般的冻鸡,可是林仙儿却已不在屋里。 李寻欢一掠入窗,忽然又发现五只酒杯,连底都嵌入桌面里,骤然望去,赫然就像是一朵梅花! 梅花盗! 林仙儿难道已落入梅花盗手里? 李寻欢手按在桌上,力透掌心,五只酒杯就弹了起来。 只见五只酒杯都完整如新,桌上却已多了五个洞。 这桌子虽非石桌,但要将五只瓷杯嵌入桌面,这份内力之惊人,就连李寻欢都知道自己办不到! 梅花盗的武功果然可怕。 李寻欢手里拿着酒杯,掌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突听“哧”的一声,桌上的烛光,首先被打灭,接着,急风满屋,也不知有多少暗器,从四面八方向李寻欢打了过来。风声尖锐,出手的显然都是高手,若是换别人只怕在一霎眼里就要被打成个刺猬。 但普天之下的暗器,又有哪一样能比得上“小李飞刀”! 李寻欢身子一转,两只手已接着了十七八件暗器,人已跟着飞身而起,没有被他接住的暗器,就全都自他足底打过。 屋子外这时才响起了呼喝叱咤声! “梅花盗,你已逃不了,快出来送死吧!” “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我们今日也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老实告诉你,洛阳府的田七爷今天已赶来了,还有‘摩云手’公孙大侠,再加上赵大爷、龙四爷……” 纷乱中,突听一人厉声道:“莫要乱,先静下来!” 这人虽只说了七个字,但声如洪钟,七个字说出之后,四下立刻再也听不到别人的语声。 李寻欢摇了摇头,苦笑暗道:“果然是田七到了。” 只听这人又道:“朋友既已到了这里,为何不肯出来相见?”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两声,粗着喉咙道:“各位既已到了这里,为何不肯进来相见?” 屋外又起了一阵惊动,纷纷道:“这小子是想诱我们入屋。” 又有人道:“敌暗我明,咱们可千万不能上他的当!” 这时又有一人的语声响起,将别人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这声音清亮高亢,朗声道:“梅花盗本来就是只会在暗中偷鸡摸狗之辈,哪里敢见人?” 请将不如激将,大家立刻也纷纷骂道:“偷鸡摸狗,缩头乌龟,不敢见人……” 李寻欢又好气,又好笑,大声道:“不错,梅花盗确是有些鬼鬼祟祟,但和我又有何关系?” 那清朗的语声道:“你不是梅花盗是谁?” 另一人道:“公孙大侠还问他干什么,赵大爷绝不会看错的,此人必是梅花盗无疑。” 李寻欢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道:“赵正义,我早就知道这都是你玩的花样!” 笑声中,他身形已燕子般掠出窗户,窗外群豪有的人呼喝着向前扑,有的人惊叫着往后退。 龙啸云大呼道:“各位莫动手,这是我的兄弟,李寻欢!” 李寻欢身形一转,已找到了赵正义,掠到他面前,微笑道:“赵大爷你高明的眼力,若非在下手脚还算灵便,此刻已做了梅花盗的替死鬼了,那死得才叫冤枉。” 赵正义脸色铁青,冷冷道:“三更半夜,一个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我不将他看成梅花盗却将他看成谁?我怎知阁下的病忽然好了,又偷偷溜到这里来。” 李寻欢淡淡道:“我用不着偷偷溜到这里来,无论哪里,我都可光明正大地走来走去,何况,赵大爷又怎知不是此间的主人约我来的?” 赵正义冷笑道:“我倒不知道阁下和林姑娘有这份交情,只不过,谁都知道林姑娘今夜是绝不会到这里来的。” 李寻欢道:“哦?” 赵正义冷冷道:“林姑娘为了躲避梅花盗,今天下午已搬出了‘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纵然如此,阁下先问清楚了再下毒手也不迟。” 赵正义道:“对付梅花盗这种人,只有先下手为强,等问清楚再出手,就已迟了。” 他句句话都说得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李寻欢大笑道:“好个先下手为强!如此说来,李某今日若死在赵大爷手上,也只能算我活该,一点也怨不得赵大爷。” 龙啸云干咳两声,赔笑道:“黑夜之间,无论谁都会偶然看错的,何况……” 赵正义忽又冷冷道:“何况,也许我并没有看错呢?” 李寻欢道:“没有看错?难道赵大爷认为李某就是梅花盗?” 赵正义冷笑道:“那也难说得很,大家只知道梅花盗轻功很高,出手很快,至于他究竟是姓张,还是姓李,就谁也不知道了。” 李寻欢悠然道:“不错,李某轻功既不低,出手也不慢,梅花盗重现江湖,也正是李某再度入关的时候,李寻欢若不是梅花盗,那才是怪事一件。” 他笑了笑,瞪着赵正义缓缓道:“但赵大爷既然认定了李某就是梅花盗,此刻为何还不出手?” 赵正义道:“早些出手,迟些出手都无妨,有田七爷和摩云兄在这里,今日你还想走得了么?” 龙啸云脸色这才变了,强笑道:“大家只不过是在开玩笑,千万不可认真,龙啸云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李寻欢绝不是梅花盗!” 赵正义沉着脸道:“这种事自然万万开不得玩笑的,你和他已有十年不见,怎能保证他?” 龙啸云涨红了脸,道:“可是……可是我深知他的为人……” 一人忽然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龙四爷总该听 说过吧。” 这人瘦如竹竿,面色蜡黄,看来仿佛是个病夫,但说起话来却是语声清朗,正是以“摩云十四式”名震天下的“摩云手”公孙摩云。 他背后一人始终面带着笑容,背负着双手,看来又仿佛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此刻忽然哈哈一笑,道:“不错,我田七和李探花也是数十年的交情了,但现在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我也只好将交情搁在一边。” 李寻欢淡淡道:“我朋友虽不少,但像田七爷这么有身份的朋友我却一个也没有,田七爷也用不着跟我攀交情。” 田七脸色一沉,目中立刻现出了杀机。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田七爷翻脸无情,脸上一瞧不见笑容,立刻就要出手杀人,谁知此番他非但没有出手,而且连话都不说了。 只见公孙摩云、赵正义、田七三个人将李寻欢围在中间,三个人俱是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但三人却只是瞪着李寻欢手里的刀,看来谁也没有抢先出手之意。 李寻欢连眼角也不瞧他们一眼,悠然道:“我知道三位此刻都恨不得立刻将我置之于死地,只因杀了我这梅花盗之后,非但立刻荣华富贵,美人在抱,而且还可换得个流芳百世的美名。” 赵正义板着脸道:“黄金美人,等闲事耳,我们杀你,只不过是为了要替江湖除害而已。” 李寻欢大笑道:“好光明呀,好堂皇,果然不愧为铁面无私,侠义无双!”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徐徐道:“但阁下为何还不出手呢?” 赵正义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转来转去,也不开口了。 李寻欢道:“哦,我知道了,田七爷‘一条棍棒压天下,三颗铁胆镇乾坤’,赵大爷想必是在等着田七爷出手,田七爷自然也是义不容辞的了,是么?” 田七双手背负在身后,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李寻欢道:“田七爷难道也在等着公孙先生出手?嗯,不错,公孙先生‘摩云十四式’矢矫变化,海内无双,自然是应该让公孙先生先出手的。” 公孙摩云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个聋子,连动都不动。 李寻欢仰天大笑道:“这倒怪了,三位都想将我杀之而后快,却又都不肯出手,莫非三位都不愿抢先争功,在互相客气?” 公孙摩云等三人倒也真沉得住气,李寻欢无论如何笑骂,这三人居然还是充耳不闻。 其实三人心里早已都恨不得将李寻欢踢死,但“小李神刀,例不虚发”,李寻欢只要一刀在手,有谁敢先动? 他们三人不动,别人自然更不敢动了。 龙啸云忽然笑道:“兄弟,你到现在难道还看不出他们三位只不过是在跟你开玩笑?走走走,我们还是喝杯酒去挡挡寒气吧。” 他大笑着走过去,揽住了李寻欢的肩头。 李寻欢面色骤变,失声道:“大哥你……” 他想推开龙啸云,却已迟了! 就在这时,只听“呼”的一声,田七的手已自背后抽出一条四尺二寸长的金丝夹藤软棍,毒蛇般抽在李寻欢腿上。 李寻欢掌中空有独步天下,见者丧胆的“小李神刀”,但身子已被龙啸云热情的手臂揽住,这飞刀哪里还能发得出去。 但闻“啪”的一声,他两条腿已疼得跪了下去,公孙摩云出手如风,已点了他背后七处大穴。 赵正义跟着飞起一腿,将他踢得滚出两丈外。 龙啸云跳了起来,大吼道:“你们怎能如此出手?快放了他!” 他狂吼着向李寻欢扑了过去。 赵正义冷冷道:“纵虎容易擒虎难,放不得的。” 田七道:“龙四爷,得罪了!” 公孙摩云已横身挡住了龙啸云的去路,龙啸云双拳齐出,但田七的金丝夹藤软棍已兜住了他的腿。 软棍一抖,龙啸云哪里还站得住脚,赵正义不等他身子再拿桩站稳,已在他软肋上点了一穴。 龙啸云扑地跪倒,哽声道:“赵大哥,你……你怎能如此……” 赵正义沉着脸道:“你我虽然义结金兰,但江湖道义却远重于兄弟之情,但愿你也能明白这道理,莫要再为这武林败类自讨苦吃了。” 龙啸云道:“但他绝不是梅花盗,绝不是!” 赵正义叱道:“你还要多嘴?你怎能证明他不是梅花盗?” 田七面上又露出了他那和蔼的微笑,道:“连他自己都承认了,龙四爷又何苦再为他辩白?” 公孙摩云道:“龙四爷,你是有家室、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若是被这种**棍拖累,岂非太不值得了么?” 龙啸云嘶声道:“只要你们先放了他,无论多大的罪,龙啸云都宁愿替他承当。” 赵正义厉声道:“你愿为他承当?可是你的妻子呢?你的儿女呢?你难道也忍心眼看他们被你连累?” 龙啸云骤然一震,全身都发起抖来。 只见李寻欢双腿弯曲,扑在雪地上,正在不停地咳嗽,已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掌中却仍紧紧握着那柄飞刀,就像是一个已将被溺死的人,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根芦苇,全不知道这根芦苇根本救不了他! 飞刀虽仍在手,怎奈已是永远再也发不出去的了! 这一身傲骨,一生寂寞的英雄,难道竟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龙啸云目中不禁流下泪来,颤声道:“兄弟,全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就连大厅里辉煌的灯光,也都冲不破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群人聚在厅外的石阶上,正窃窃私议。 “田七爷果然了不起,你看他那一棍出手有多快,就算龙四爷不在那里挡着,我看李寻欢也躲不开。” “何况旁边还有公孙大侠和赵大爷呢。” “不错,难怪别人说赵大爷的两条腿可值万两黄金,你瞧他踢出去的那一腿,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常言道,南拳北腿,咱们北方的豪杰,腿法本就高强。” “但公孙大爷的掌法又何尝弱了,若非他及时出手,李寻欢就算挨了一棍子,也未必会倒下去。” “田七爷,赵大爷,再加上公孙大侠,嘿,李寻欢今日撞着他们三位,真是倒了楣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若非龙四爷……” “龙四爷又怎样?他对李寻欢还不够义气吗?” “龙四爷可真是义气干云,李寻欢能交到他这种朋友,真是运气!” 龙啸云坐在大厅里的红木椅上,听到了这些话,心里就好像在被针刺着一样,满头汗出如雨。 只见李寻欢伏在地上,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龙啸云忍不住流泪道:“兄弟,全是我该死,你交到我这朋友,实在是……是你的不幸,你……你这一生全是被我拖累的。” 李寻欢努力忍住咳嗽,勉强笑道:“大哥,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若让我这一生重头再活一次,我还是会毫不考虑就交你这朋友的。” 龙啸云但觉一阵热血上涌,竟放声大哭道:“可是……若非我阻住了你出手,你又怎会……怎会……”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大哥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我只有感激。” 龙啸云道:“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不是梅花盗!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李寻欢笑了笑道:“生死等闲事耳,我这一生本已活够了,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为什么还要在这些匹夫小人面前卑躬屈膝!” 田七一直含笑望着他们,此刻忽然抚掌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公孙摩云冷笑道:“他明白今日无论说什么,我们都不会放过他,也只好学那泼妇骂街,临死也落得个嘴上爽快了!”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事已至此,我但求一死而已,但此刻李某掌中已无飞刀,各位为何还是不肯出手呢?” 公孙摩云那张枯瘦蜡黄的脸居然也不禁红了红。 赵正义却仍是脸色铁青,沉声道:“我们若是此刻就杀了你,江湖中难免会有你这样的不肖之徒,要说我们是假公济私,我们要杀你,也要杀得公公道道。”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赵正义,我真佩服你,你虽然满肚子男盗女娼,但说起话来却是句句仁义道德,而且居然一点也不脸红。” 田七笑道:“好,姓李的,算你有胆子,你若想快点死,我倒有个法子。” 李寻欢叹道:“我本来也想骂你几句,只不过却怕骂脏了我的嘴。” 田七听而不闻,还是微笑道:“你若肯写张悔罪书,招供你的罪行,我们现在就让你舒舒服服的一死,你也算求仁得仁,死得不冤了。” 李寻欢想也不想,立 刻道:“好,我说,你写……” 龙啸云失声道:“兄弟,你招不得!” 李寻欢也不理他,接着道:“我的罪孽实是四曲难数,罄竹难书,我假冒伪善,内心奸诈,夹私陷构,挑拨离间,趁人不备,偷施暗算,不仁不义,卑鄙无耻的事我几乎全都做尽了,但却还是大模大样,自命不凡!” 只听“啪”的一声,赵正义已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 龙啸云大吼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们不能如此折磨他!” 李寻欢却还是微笑道:“无妨,他打我一巴掌,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而已。” 赵正义怒吼道:“姓李的,你听着,就算我还不愿杀你,但我却有本事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 李寻欢纵声大笑道:“我若怕了你们这些卑鄙无耻、假仁假义的小人,我也枉为男子汉了!你们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吧!” 赵正义喝道:“好!” 他一反手,已甩脱了刚穿起来的长衫。 龙啸云坐在椅上,全身直抖,颤声道:“兄弟,原谅我,你是英雄,但我……我却是个懦夫,我……” 李寻欢微笑道:“这怨不得大哥你,我若也有妻有子,也会和大哥同样做法的。” 这时赵正义的铁掌早已捏住了他的软骨酸筋,那痛苦简直非人所能忍受,李寻欢虽已疼得流汗,但还是神色不变,含笑而言。 站在大厅外的那些人有的已忍不住扭过头去,江湖豪杰讲究的就是“有种”,李寻欢这么有种的人却实在少见。 就在这时,突听大厅外有人道:“林姑娘,你是从哪里回来的?……这位是谁?” 只见林仙儿衣衫零乱,云鬓不整,匆匆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身旁还跟着个少年,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他身上只穿着件很单薄的衣衫,但背脊却仍挺得笔直,仿佛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弯腰。 他的脸就像是用花岗石雕成的,倔强、冷漠、坚定,却又带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奇异魅力。 他身上竟背着个死尸。 阿飞! 阿飞怎会忽然来了? 李寻欢心里一阵激动,也不知是惊是喜?但他立刻扭转头,因为他不愿被阿飞看到他如此模样。 他不愿阿飞为他冒险出手。 阿飞还是看到他了。 他冷漠坚定的脸,立刻变得激动起来,大步冲了过去,赵正义并没有阻拦他,因为赵正义也已领教过这少年的剑法。 但公孙摩云却不知道,已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厉声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阿飞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公孙摩云怒道:“我想教训教训你!” 喝声中,他已出了手。 没有人拦住他,这并不奇怪,因为赵正义就唯恐他们打不起来,田七也想借别人的手,来看看这少年的武功深浅;林仙儿呢,她只是吃惊地望着李寻欢,根本没有注意到别人;至于龙啸云,他似已无心再管别人的闲事了。 奇怪的是,阿飞居然也没有闪避。 只听“砰”的一声,公孙摩云的拳头已打在阿飞胸膛上,阿飞连动都没有动,公孙摩云自己却疼得弯下腰去。 阿飞再也不瞧他一眼,自他身旁走过,走到李寻欢面前,道:“他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微笑道:“你看我会不会有这种朋友。” 这时公孙摩云又怒吼着扑了上来,一掌拍向阿飞的背心,阿飞突然转身,只听又是“砰”的一声。 公孙摩云的身子突然飞了出去。 群豪面上全都变了颜色,谁也想不到名动江湖的“摩云手”在这少年面前,竟变得像是个稻草人般不堪一击! 只有田七却大笑道:“朋友好快的出手,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江湖英雄出少年。” 他抱拳一揖,笑道:“在下田七,不知阁下高姓大名,可愿和田七交个朋友?” 阿飞道:“我没有名字,也不愿交你这种朋友。” 别人的面色又变了,田七却仍是满面笑容,道:“少年人倒真是快人快语,只可惜交的朋友却选错了。” 阿飞道:“哦?” 田七指着李寻欢道:“他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是。” 田七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阿飞道:“知道。” 田七笑了笑,道:“你也知道他就是梅花盗?” 阿飞动容道:“梅花盗?” 田七道:“这件事说来的确令人难以相信,只不过事实俱在,谁也无法否认。” 阿飞瞪着他,锐利的目光就像是要刺入他心里。 田七只觉得身上有些凉飕飕的,勉强笑道:“阁下若不信,不妨问问他自己……” 阿飞冷冷道:“我不必问他,他绝不是梅花盗!” 田七道:“为什么?” 阿飞忽然将胁下挟着的死尸放了下来,道:“因为这才是梅花盗!” 群豪又一惊,忍不住都逡巡着围了过来。 只见这死尸又干又瘦,脸上刀疤纵横,也看不出他本来是何面貌,身上穿的是件紧身黑衣,连肋骨都凸了出来。 他紧咬着牙齿,竟是死也不肯放松,身上也瞧不见什么伤痕,只有咽喉已被刺穿了个窟窿。 田七又笑了,大笑道:“你说这死人才是真正的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 田七笑道:“你毕竟太年轻,以为别人也和你同样容易上当,若是大家都去弄个死人回来,就说他是梅花盗,那岂非天下大乱了么?” 阿飞腮旁的肌肉一阵颤动,道:“我从来不骗人,也从来不会上当!” 田七沉下了脸,道:“那么,你怎能证明这死人是梅花盗?” 阿飞道:“你看看他的嘴!” 田七又大笑起来,道:“我为何要看他的嘴,难道他的嘴还会动还会说话?” 别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虽未必觉得很好笑,但田七爷既然笑得如此开心,他们又怎能不笑。 林仙儿忽然奔过来,大声道:“我知道他说的不错,这死人的确就是梅花盗。” 田七道:“哦?难道是这死人自己告诉你的?” 林仙儿道:“不错,的确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她不让别人笑出来,抢着又道:“秦重死的时候,我已看出他是中了一种很恶毒的暗器,但秦重躲不开这种暗器犹有可说,为何连吴问天那样的高人也躲不开这种暗器呢?我一直想不通这道理,因为这就是梅花盗的秘密。” 田七目光闪动,道:“你现在难道已想通了么?” 林仙儿道:“不错,梅花盗的秘密就在他嘴里。” 她忽然抽出了柄小刀,用刀撬开了这死人的嘴。 这死人的嘴里,竟咬着根漆黑的钢管。 林仙儿道:“只因他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暗器忽然自他嘴里射出来,所以别人根本没有警觉,也就无法闪避!” 田七道:“他嘴里咬着暗器钢筒,又怎能再和别人说话?” 林仙儿道:“这就是他秘密中的秘密!” 她眼波四下一转,缓缓接着道:“他并不用嘴说话,却用肚子来说话,他的嘴是用来杀人的!” 这句话听来虽很荒唐可笑,但像田七这样的老江湖,却反而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了,因为老江湖都知道世上的确有种神秘的“腹语”术,据说是传自波斯天竺一带,本来只不过是江湖卖艺者的小技,声音听来也有些滑稽,但武功高手再加以真气控制,说出来的声音自然就不大相同了。 林仙儿道:“田七爷在和人动手之前,眼睛会瞧在什么地方呢?” 田七道:“自然是瞧住对方身上。” 林仙儿道:“身上什么地方?” 田七沉吟着道:“他的肩头,和他的手!” 林仙儿笑了笑,道:“这就对了,高手相争,谁也不会瞪在对方的嘴,只有两条狗打架时,才会瞪住对方的嘴,因为人不像狗,绝不会用嘴咬人。” 别的人又跟着笑了,像林仙儿这样的美人说出来的话,他们若是觉得不好笑,岂非显得自己不懂风趣。 谁知林仙儿却已沉下了脸,叹道:“但梅花盗却偏偏是用嘴来杀人的,就因为谁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种事,所以才会被他暗算……愈是高手,愈容易被他暗算,因为高手对敌,眼睛绝不会瞧到对方肩头以上。” 田七道:“这秘密你怎会知道的?” 林仙儿道:“我也是等他暗器发出之后才知道……” 田七微笑道:“那么,这位少年朋友难道是狗,一直在瞪着他的嘴么?”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十四章 有口难言 林仙儿嫣然道:“田七爷难道未看出他身上穿了金丝甲?” 田七眼睛一亮,抚掌道:“不错,这就难怪摩云兄方才打人反而自己手痛了。” 林仙儿道:“今天我本来不准备到冷香小筑去的,但到了晚上,我忽然想起忘了拿件东西,但我再也想不到,一回到冷香小筑,梅花盗就出现了。” 她美丽的面靥上露出了恐惧之色,道:“严格说来,那时我并没有看到他,只觉得有个人忽然到了我身后,我想转身,他已点住了我的穴道。” 田七道:“如此说来,这人的轻功也不错!”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他身法简直和鬼魅一样,我糊里糊涂就被他挟在胁下,腾云驾雾般被他挟了出去,那时我已想到他就是梅花盗,就问他,想将我怎样?为何不杀我?” 田七道:“他怎么说?”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阴森森地笑。” 田七目光闪动,道:“原来他并没有告诉你他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道:“他用不着告诉我,那时我只想早些死了算了,但全身偏偏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就在那时候,我突然见到人影一闪已出现在我们面前。” 田七道:“来的人想必就是这位少年朋友了?” 林仙儿道:“不错,就是他。” 她瞟了阿飞一眼,目中充满了温柔感激之色,道:“他来得实在太快了,梅花盗似也吃了一惊,立刻将我抛在地上,我就听到他说:‘你是不是梅花盗?’又听到梅花盗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反正已是快死的人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忽然有一蓬乌星自他嘴里射了出来,我又是吃惊,又是害怕,眼见着乌光全都射在这……这位公子身上,我只当他也要和别人一样,死在梅花盗手里了,谁知他竟连一点事都没有……” “接着,我就见到剑光一闪,梅花盗就倒了下去,那一剑出手之快,我实在没法子形容得出。” 她说到这里,每个人都不禁瞪大了眼睛去瞧阿飞腰带上的那柄剑,谁也不相信这么样的一柄剑能杀得死人,能杀得死梅花盗。 田七背负着双手,也在凝视着这柄剑。 他嘴角忽又露出了微笑,道:“如此说来,阁下莫非早已等在那里了?” 阿飞道:“不错。” 田七微笑道:“阁下一见到他,就飞身过去挡住了他,就问他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 田七微笑道:“难道阁下总是守候在暗中,一见到夜行人,就过去问他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我还没那么多工夫。” 田七微笑道:“阁下若是偶尔有工夫时,偶尔见了个夜行人,会如何问他?” 阿飞道:“我为何要问他?他是谁与我何关?” 田七忽然一拍巴掌,笑道:“这就对了,阁下纵然要问,也只会问他是谁?譬如说,阁下方才问公孙摩云时,也只问‘你是谁?’并没有问‘你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我明知他不是梅花盗,为何还要问他?” 田七忽然沉下脸,指着地上的死人道:“那么,阁下为何要如此问这人呢?难道阁下早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盗?阁下既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盗,为何还要问?” 阿飞道:“只因已有人告诉我,梅花盗这两天必定会在那附近出现。” 田七眼睛瞅着李寻欢,缓缓道:“是谁告诉你的?是梅花盗自己?还是梅花盗的朋友?” 他似乎明知阿飞绝不会回答这句话,事实上,他只要问出这句话,目的便已达到,也根本不需要别人回答。 大家听了这话,眼睛不约而同在阿飞和李寻欢身上一转,心里已都认定这只不过是李寻欢和他串通好的圈套,无论阿飞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再相信地上这人真是“梅花盗”了。 只见田七忽然转身走到一个锦衣少年面前,厉声道:“你是不是梅花盗?” 那少年吃了一惊,讷讷道:“我……我怎会是他……” 话未说完,田七忽然出手点住了他的穴道,喃喃道:“好家伙,又有个梅花盗被我捉住了。” 他转过头来一笑,悠然道:“各位只怕也想不到捉拿梅花盗竟如此容易吧。” 群豪又不禁放声大笑起来,纷纷互道:“你是不是梅花盗?” “我看你才是梅花盗!” “梅花盗怎地愈来愈多了?” “抓梅花盗既然如此容易,我为何不抓一个来玩玩?” 阿飞铁青着脸,手已缓缓触及剑柄。 李寻欢忽然叹了口气,道:“兄弟,你还是走吧!” 阿飞目光闪动道:“走?” 李寻欢微笑道:“有田七爷和赵大爷这样的大侠在这里,怎肯将梅花盗让给你这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杀死?你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阿飞的手紧握着剑柄,冷冷道:“我也不想再跟这种人说话了,可是我的剑……” 李寻欢道:“你就算将他们都杀了也没有用,还是没有人会承认你杀了梅花盗,这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阿飞发亮的眼睛渐渐变成灰色,缓缓道:“不错,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若想成名,最好先明白这道理,否则你就会像我一样,迟早还是要变成梅花盗。” 阿飞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若成名,最好先学会听话,是么?” 李寻欢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肯将出风头的事都让给这些大侠们,这些大侠们就会认为你‘少年老成’,是个‘可造之才’,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等到这些大侠们都进了棺材,就会轮到你成名了。” 阿飞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 这笑容看来是那么潇洒,却又是那么寂寞。 他微笑着道:“如此看来,我只怕是永远也不会成名的了。” 李寻欢道:“那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看到阿飞的微笑,李寻欢的笑容就更开朗了,他们笑得就像是正在说着世上最有趣的事。 大家正在奇怪,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毛病,谁知忽然间阿飞已到了李寻欢身旁,挽起李寻欢的手,道:“成名也罢,不成名也罢,你我今日相见,好歹总得喝杯酒去。” 李寻欢笑道:“喝酒,我从来也没有推辞过的,只不过今日……” 田七微笑着道:“今日他只怕是不能奉陪的了。” 阿飞脸色一沉,冷冷道:“谁说的?” 田七微笑 着挥了挥手,大厅外就立刻有两个大汉扑了进来,一人板肋虬髯,手提钢刀,厉声道:“是田七爷说的,田七爷说的话,就是命令!” 另一人较高较瘦,喝道:“谁若敢违抗田七爷的命令,谁就得死!” 这两人虽然一直垂手站在厅外,宛如奴仆,但此刻身形展动开来,竟是彪悍矫健,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流身手。 喝声中,两柄钢刀已化为两道飞虹,带着凌厉的刀风,一左一右,一上一下,闪电般向阿飞劈了过去。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们出手,仿佛连动都没有动,但忽然间,寒光一闪,再一闪,接着就是两声惊呼,两道刀光忽然冲天飞起,“哆”的一声,同时钉入大厅的横梁上,两个大汉左手紧握着右腕,面上已疼得变了颜色,过了半晌,一丝鲜血自掌缝间沁出,滴了下来。 再看阿飞的剑,仍在腰带上,谁也没有看清他是否拔出过这柄剑,但却都已看清剑尖上凝结着的一点鲜血。 好快的剑! 田七面上的笑容也凝结住了。 阿飞淡淡道:“田七爷的话是命令,只可惜我的剑却听不懂任何人的命令,它只会杀人!” 两条大汉倒退几步,松开左手,只见右腕一点血痕,竟都不偏不倚,恰在两条筋络的中间,只要剑锋再偏半分,两人的筋脉便断,这条手臂也就算废了,这少年一剑出手,不但快得吓人,也准得吓人。 两人面上都不禁露出惊惧之色,又倒退了几步,忽然转身夺门而出,利剑虽不会说话,但却比世上任何人的命令都有效。 阿飞又挽起李寻欢的手,道:“走吧,喝酒去,我不信还有人敢来拦我们。” 李寻欢还未说话,龙啸云忽然嘎声道:“你要他走,为何还不解他的穴道?” 阿飞嘴角的肌肉仿佛跳了跳,在这刹那之间,李寻欢的心也跳了跳,忽然想起了那天的事—— 那天,阿飞为他擒住了洪汉民,留在孙逵的厨房里,还将洪汉民反绑在椅子上。 那天,李寻欢就已在奇怪,阿飞为何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现在他心念一闪,顿时恍然! 这快剑无双的少年,竟不会点穴!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着道:“今天我请不起你喝酒。” 阿飞沉默了半晌,才一字一字道:“我请你。” 李寻欢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的。” 阿飞凝注着他,冷漠的目光中忽然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他也知道李寻欢这是不愿他冒险。 因为他既不能解开李寻欢的穴道,就只有将李寻欢背出去,他若将李寻欢背在身上,就未必能冲得出去了。 田七目光闪动,在他们脸上搜索着,忽然微笑道:“李寻欢是条好汉,绝不肯连累别人的,小兄弟,你还是自己走吧。” 李寻欢知道这老狐狸已看出了阿飞的弱点,立刻也微笑道:“你用不着激他,他绝不会上你当的,何况,就算他将我背在身上,你们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接着又道:“何况,你们也知道我根本不会走的,今天我若走了,你们这些大侠岂非更咬定了我是梅花盗?”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阿飞听的。 阿飞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他们说你是梅花盗,你就是梅花盗了么?” 李寻欢笑道:“有些人说的话,和放屁也相差无几。” 阿飞道:“既然是放屁,你又何必再管他们说什么?” 他突然一俯身,将李寻欢背在背上,也就在这时,田七负着的双手忽然伸出,只见棍影点点,一出手就点向阿飞前胸十一处大穴,只要被他竹藤棍碰着一点,阿飞就再也休想出手了。 阿飞并没有拔剑。 他也和李寻欢一样,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但此刻他的剑却已没有伤人的把握。 赵正义一直铁青着脸不言不动,此刻忽然厉喝道:“对梅花盗用不着讲江湖道义,各位还不出手!” 大家望着阿飞在田七的棍影中闪动,还在犹疑着,田七的藤棍点穴虽是江湖一绝,也未能制住这少年。 赵正义道:“杀死梅花盗,可是天大的光彩,这机会各位何必错过?” 这句话刚说完,已有七八件兵刃一起向阿飞背后的李寻欢劈了下去,林仙儿冲过去拉住龙啸云的手,道:“四哥,你为何不拦住他们?” 龙啸云黯然道:“你难道未看出我也被人点了穴道。” 就在这时,只听一连串惨呼声响起,三个人踉跄倒退。 阿飞的剑终于已出手! 他的剑此刻虽无把握能伤田七,但别人要来送死,他就不客气了,只见鲜血随着剑光飞激出去,李寻欢的貂裘上已染上了血花。 所有的兵刃立刻又全不见了,只有田七的一条藤棒仍毒蛇般缠住他们,每一招都不离阿飞的要穴。 他这条藤棍比阿飞的剑长得多,阿飞若要照顾身后的李寻欢,就无法欺身而入,既无法欺身而入,就只有招架闪避,只有挨打。 林仙儿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毕竟是赵大爷侠义无双,绝不肯以多为胜!” 赵正义目光一闪,冷冷道:“只不过老夫已说过,对梅花盗这种人讲江湖道义也无用!” 他一步蹿到厅侧,自兵器架上抄了柄长枪,随手一抖,就抖起了斗大的枪花,直刺李寻欢背脊。 “铁面无私”赵正义在武林中能享大名,倒也并非全是沽名钓誉,这柄长枪一施展开来,确有摄人之处。 枪乃百兵之祖,棍乃百兵之王,何况一寸长,一寸强,阿飞以一柄短剑,周旋在这两样至强至霸的兵刃间,已是吃亏不少,何况他身后还背着一个人,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点的是自己何处穴道。 田七以己之长,击人之短,本已占尽先机,但也不知怎地,那最后一击,总是差了一些,总是无法将对方击倒。 数十招过后,他忽然发觉这少年虽未还手,但步法之神妙,却是自己前所未见,自己每招部位力量明明都拿得恰到好处,明明已可点住对方的穴道,但这少年脚步也不知怎么一滑,自己这一招就落空了。 田七虽然见多识广,却也看不透这步法的来历,当下暗忖道:“这少年的来头必定不小,我又何苦多结冤家。” 一念至此,立刻微笑道:“小兄弟,我看你还是放下他吧,否则他未连累你,你反倒连累他了。” 林仙儿道:“不错,你还是放下他的好,我可以保证田七爷非但绝没有伤你之心,也绝不会杀了他的。” 她语声既温柔,又诚恳,充满了关切焦急之意。 阿飞咬了咬牙道:“你们既然要我放下他,自己为何不住手?” 田七一棍点出,人已退后七尺,赵正义枪已刺出,收势不及,突然掉转枪尖,向地上刺了下去。 只听“铮”的一声,火星四溅,枪尖折断,飞了出去。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将李寻欢扶到椅子上坐下,只是李寻欢胸膛起伏,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一种凄艳的红色,显然一直在强忍着,没有咳出来,只因他生怕咳嗽会影响阿飞的出手。 阿飞只觉胸中热血上涌,咬了咬牙,缓缓道:“我错了,我只顾自己逞强,却忘了你。” 李寻欢笑了笑,道:“无论你是对是错,我都同样感激你。” 他一开口说话,就不停地咳嗽起来。 阿飞凝注着他,过了半晌,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赵正义,道:“我只后悔一件事,上次我为何不杀了你!” 他嘴里说着话,剑已刺了出去。 这一剑之快,简直不可思议,赵正义哪里还能闪避得开,眼见就要血溅当地,谁知就在这时,突听大厅外有人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这四个字只说了一个字时,已有一股劲风带着串黑影打了进来。 说到第二个字时,劲风和黑影已将要击上阿飞的后背,阿飞剑势明明已疾出,但在这刻不容缓的刹那间,突然回剑转身。 只听“呛”的一响,剑尖挑起了黑影,竟是串佛珠。 直到这时“阿弥陀佛”这短短四个字才说完,佛珠已被剑尖挑飞,但剑尖犹在“嗡嗡”作响,震动不绝。 这小小一串佛珠,竟似有千钧之力。 剑仍在震动,阿飞的人却如花岗石般动也不动。 天已亮了。 熹微的晨光中,只见五个芒鞋、白袜的灰袍僧人自大厅外缓缓走了进来,当先一人须眉俱已苍白,在晨光中看来宛如银丝,但脸仍是红中透白,一双眼睛更是目光炯炯,顾盼生威。 他双手合十,那串佛珠不知怎地又回到他手上,两只手合在一起,厚如门板,显然已将佛家掌力练至炉火纯青。 赵正义惊魂初定,见到这白眉僧人,立刻躬身道:“不知大师法驾光临,有失远迎,多请恕罪。” 白眉僧人只笑了笑,目光就盯在阿飞脸上,沉声道:“这位檀越好快的剑。” 阿飞道:“我的剑若不快,只怕就要大师来超度亡魂了。” 白眉僧人道:“老僧不愿檀越多造杀孽,是以才出手,须知檀越的剑虽快,却仍快不过我佛如来的法眼。” 阿飞道:“大师的佛珠难道就能快得过如来的法眼吗?我若死在大师的佛珠下,岂非也要多一重杀孽!” 赵正义厉声道:“好大胆,在少林护法大师面前,你也敢如此无礼?” 白眉僧人笑了笑,道:“无妨,少年的口舌本就利于刀剑,老僧倒还能承受得起。” 林仙儿忽然笑道:“心眉大师既然并不怪罪,你还不快走?” 赵正义冷冷道:“他方才不走,此刻想走只怕太迟了!” 阿飞道:“哦,你难道还拦得住我?” 他嘴唇说着话,已大步走了出去。 赵正义面色又变了,道:“大师……” 田七抢着笑道:“心眉大师素来慈悲为怀,怎会难为这种无知少年,让他走吧。” 赵正义叹了口气,喃喃道:“让他走容易,再要他来,只怕就很难了。” 心眉大师目光闪动,沉声道:“敝派掌门师兄接到自法陀寺转去的飞鸽传书,知道本门俗家弟子秦重负了重伤,立刻就令老僧兼程赶来。” 赵正义叹了一声,瞪着李寻欢,道:“只可惜大师还是来迟了一步。” 天已很亮了,街道上行人已不少,阿飞走在昨夜的积雪中,他的步履虽轻快,心情却无比沉重。 突听一人唤道:“等一等……等一等……” 这声音又清脆,又娇美,阿飞不用回头,已知是谁来了。 只因街道上的人都已睁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他身后,正在走路的都停下了脚,正在说话的也忘了自己在说什么。 阿飞没有回头,但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只听一阵轻微的喘息声到了他身后,一阵醉人的香气,也已飘入他心头,他也不能不回头了。 林仙儿犹在喘息着,美丽的面靥上带着淡淡的一抹晕红,天畔虽已有朝霞初露,但朝霞也已失却了颜色。 阿飞的眼睛却仍冷漠得如同地上积雪。 林仙儿垂下了头,红着脸道:“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我……” 阿飞道:“你根本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林仙儿咬着嘴角,轻轻跺脚道:“但那些人实在太无聊,也太无礼。” 阿飞道:“那也与你无关。” 林仙儿道:“可是你救了我,我怎么能……” 阿飞道:“我救了你,却没有救他们,我救你,也并不是为了要你替他们来道歉的。” 林仙儿的脸更红了,她就像是撞到了一面石墙,每句话还没有说,就被冷冰冰地撞了回去。 阿飞道:“你还要说什么?” 林仙儿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她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总认为就算是冰山,在她面前也会融化。 阿飞道:“再见。” 他扭头就走,但刚走了两步,林仙儿突又唤道:“等一等,我还有话说。” 阿飞这次根本连头都不回了。 林仙儿冷冷道:“我……我想问你,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得到你。” 阿飞道:“你不必找我。” 林仙儿眼皮转动,道:“那么,李寻欢有什么不测,我该去告诉谁呢?” 阿飞骤然回过头,道:“你知不知道西门外的沈家祠堂?” 林仙儿嫣然道:“你莫忘了,我在这城里已住了五六年。” 阿飞道:“我就住在那祠堂里,日落之前,我绝不离开。” 林仙儿:“日落之后呢?” 阿飞默然半晌,仰面望天,缓缓道:“你莫忘了,李寻欢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并不多,像他这样的朋友更找不出第二个,他若死了,这世界就无趣极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早就知道今夜你还会回来救他的,可是你要知道,无论多好的朋友,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阿飞霍然低下头,瞪着她,一字字道:“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莫要说这种话,这次我只当没有听到!”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十五章 情深意重 下了多天的雪,今天总算有了阳光。 但阳光并没有照进这间屋子,李寻欢也并不失望,因为他已知道,世上本就有许多地方是永远见不到阳光的。 何况,对于“失望”,他也久已习惯了。 他全不知道田七、赵正义这些人要对他怎么样,他甚至连想都懒得去想,现在,田七他们已将少林寺的僧人带去见秦孝仪父子了,却将他囚禁在这阴湿的柴房里,龙啸云居然也并没有替他说什么。 但李寻欢也没有怪他。 龙啸云也有他的苦衷,何况他已根本无能为力。 现在,李寻欢只希望阿飞永远莫要再来救他,因为他已发现阿飞剑虽快,但武功却有许多奇怪的弱点,和人交手的经验更差,遇着田七、心眉大师这样的强敌,他若不能一剑得手,也许就永远无法得手! 只要再过三年,阿飞就能把他武功的弱点全弥补过来,到那时他也许就能无敌于天下。 所以他必须再多活两三年。 地上很潮湿,一阵阵寒气砭入肌骨,李寻欢又不停地咳嗽起来,他只希望能有杯酒喝。 可是,此刻连喝杯酒竟都已变成不可企求的奢望,若是换了别人,只怕难免要忍不住痛哭一场。 但李寻欢却笑了,他觉得世事的变化的确很有趣。 这地方本是属于他的,所有一切本都属于他的,而现在他却被人当做贼,被人像条狗似的锁在柴房里,这种事有谁能想得到? 门忽然开了。 难道赵正义连一刻都等不得,现在就想要他的命? 但李寻欢立刻就知道来的人不是赵正义——他闻到了一股酒香,接着,就看到一只手拿着杯酒自门缝里伸了进来。 这只手很小,手腕上露出一截红色的衣袖。 李寻欢道:“小云,是你?” 酒杯缩了回去,红孩儿就笑嘻嘻地走了进来,用两只手捧着酒杯,放在鼻子下嗅着,笑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想喝酒,是吗?” 李寻欢笑了,道:“你知道我想喝酒,所以才替我送酒来的?” 红孩儿点了点头,将酒杯送到李寻欢面前,李寻欢刚想张开嘴,他却忽又将酒杯缩了回去,笑道:“你能猜得出这是什么酒,我才给你喝。” 李寻欢闭上眼睛,长长吸了口气,笑道:“这是陈年的竹叶青,是我最喜欢喝的酒,我若连这种酒的味道都嗅不出,只怕就真的该死了。” 红孩儿笑道:“难怪别人都说小李探花对女人和酒都是专家,这话真是一点都不错,但你若真想喝这杯酒,还得回答我一句话。” 李寻欢道:“什么话?” 红孩儿脸上孩子气的笑容忽然变得很阴沉。 他瞪着李寻欢道:“我问你,你和我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不是很喜欢你?” 李寻欢的脸色立刻也变了,皱眉道:“这也是你应该问的话么?” 红孩儿道:“我为什么不该问,母亲的事,儿子当然有权知道。” 李寻欢怒道:“你难道不明白你母亲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你怎敢怀疑她?” 红孩儿冷笑道:“你休想瞒我,什么事都瞒不住我的。” 他咬着牙,又道:“她一听到你的事,就关上房门,一个人躲着偷偷地哭,我快死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得这么伤心,我问你,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的心已绞住了,他整个人都似已变成了一团泥,正在被人用力践踏着,过了很久,他才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我告诉你,你可以怀疑任何人,但绝不能怀疑你的母亲,她绝没有丝毫能被人怀疑之处,现在你快带着你的酒走吧。” 红孩儿瞪着他,道:“这杯酒我是带来给你的,怎么能带走?” 他忽然将这杯酒全都泼在李寻欢脸上。 李寻欢动都没有动,甚至也没有看他一眼,反而柔声道:“你还是个孩子,我不怪你……” 红孩儿冷笑道:“我就算不是孩子,你又能对我怎么样?” 他忽然拔出一柄刀,在李寻欢眼前扬了扬大声道:“你看清了么?这是你的刀,她说我有了你的刀,就等于有了护身符,但现在你还能保护我么?你根本连自己都无法保护自己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刀,本来是伤害人的,并不是保护人的。” 红孩儿脸色发白,嘶声道:“你害得我终身残废,现在我也要让你和我受同样的罪,你……” 突听门外一人道:“小云?是你在里面吗?” 这声音温柔而动听,但李寻欢和红孩儿一听到这声音,脸色立刻又变了,红孩儿赶紧藏起了刀,面上突然又露出了那种孩子气的笑容,道:“娘,是我在这里,我带了杯酒来给李大叔喝,娘在外面一叫,吓了我一跳,害得我把酒都泼在李大叔身上了。” 他说着话时,林诗音已出现在门口,她一双美丽的眼睛果然已有些发红,充满了悲痛,也带着些愤怒。 但等到红孩儿依偎过去时,她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道:“李大叔现在不想喝酒,你现在却该躺在**的,去吧。” 红孩儿道:“李大叔一定受了别人冤枉,我们为何不救他?” 林诗音轻叱道:“小孩子不许乱说话,快去睡。” 红孩儿回头向李寻欢一笑,道:“李大叔,我走了,明天我再替你送酒来。” 李寻欢望着他脸上孩子气的笑容,手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只听林诗音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来只担心这孩子会对你怀恨在心,现在……现在我才放心了,他有时虽然会做错事,但却并不是个坏孩子。” 李寻欢只有苦笑。 听到她充满了母爱的声音,他还能说什么?他早已知道“爱”本就是盲目的,尤其是母爱。 林诗音也没有看他,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本来至少还是个很守信的人,现在为何变了?” 李寻欢只觉喉头似已被塞住,什么话都说不出。 林诗音道:“你已答应过我绝不去找仙儿,但他们却是在仙儿的屋子里找到你的。” 李寻欢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但他的确笑了,他望着自己的脚尖笑道:“我记得这间屋子是十多年前才盖起来的,是不是?” 林诗音皱了皱眉,道:“嗯。” 李寻欢道:“但现在这屋子却已很旧了,屋角已有了裂缝,窗户也破烂了……可见十年的时光的确不短,在十年中屋子都会变破烂,何况人呢?” 林诗音紧握着双手,颤道:“你……你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个骗子?” 李寻欢道:“我本来就是个骗子,只不过现在骗人的经验更丰富了些而已。” 林诗音咬着嘴唇,霍然扭转身,冲了出去。 李寻欢还在笑着,他的目的总算已达到。 他就是要伤害她,要她快走,为了不让别人被自己连累,他只有狠下心,来伤害这些关心他的人。 因为这些人也正是他最关心的。 当他伤害他们的时候,也等于在伤害自己,他虽然还在笑着,但他的心却已碎裂…… 他紧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等他再张开眼睛时,他就发现林诗音不知何时已回到屋子里,正在凝注着他。 李寻欢道:“你……你为何还不走?” 林诗音道:“我只想问清楚,你……你究竟是不是梅花盗?”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道:“我是梅花盗?……你问我是不是梅花盗?” 林诗音颤声道:“我虽然绝不信你是梅花盗,但还是要亲耳听到你自己说……” 李寻欢大笑道:“你既然绝不信,为何还要问?我既然是骗子,你问了又有何用?我能骗你一次,就能骗你一百次、一千次!” 林诗音的脸色愈来愈苍白,身子也在发抖。 过了很久,她忽然跺了跺脚,道:“我放你走,不管你是不是梅花盗,我都放你走,只求你这次走了后,莫要再回来了,永远莫要再回来了!” 李寻欢嘎声道:“住手!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以为我会像条狗似的落荒而逃?你将我看成什么人了?” 林诗音根本不理他,扳过他身子,就要解他的穴道。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厉声道:“诗音,你想做什么? ” 这是龙啸云的声音。 林诗音霍然转身,瞪着站在门口的龙啸云,一字字道:“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道:“可是……” 林诗音道:“可是什么?这件事本来应该你来做的!你难道忘了他对我们的恩情?你难道忘了以前的事?你难道能眼看他被人杀死?” 她身子抖得更厉害,嘶声道:“你既然不敢做这件事,只有我来做,你难道还想来拦住我?” 龙啸云紧握着双拳,忽然用拳头重重地搥打着胸膛,道:“我是不敢,我是没胆子,我是懦夫!但你为何不想想,我们怎能做这件事!我们救了他之后,别人会放过我们么?” 林诗音望着他,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似的,她缓缓往后退,缓缓道:“你变了,你也变了……你以前不是这种人的……” 龙啸云黯然道:“不错,我也许变了,因为我现在已有了妻子、孩子,我无论做什么,都要先替他们着想,我不忍让他们为了我而……” 他话未说完,林诗音己失声痛哭起来——世上绝没有任何话能比“孩子”这两字更能令慈母动心的了。 龙啸云忽然跪倒在李寻欢面前,流泪道:“兄弟,我对不起你,只求你能原谅我……” 李寻欢道:“原谅你?我根本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我早已告诉过你,这根本不关你们的事,我若要走,自己也有法子走的,用不着你们来救我。” 他还是在望着自己的脚尖,因为他已实在不能再看他们一眼,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流下泪来。 龙啸云道:“兄弟,你受的委屈,我全都知道,但我可以保证,他们绝不会害死你的,你只要见到心湖大师,就会没事了。” 李寻欢皱眉道:“心湖大师?他们难道要将我送到少林寺去?” 龙啸云道:“不错,秦重虽是心湖大师的爱徒,心湖大师也绝不会胡乱冤枉好人的,何况,百晓生前辈此刻也在少林寺,他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李寻欢没有说话,因为他看到田七了。 田七正在望着他微笑。 就在田七出现的那一瞬间,林诗音已恢复了镇静,向田七微微颔首,缓缓走了出去。 晚风刺骨,她走了两步,忽然道:“云儿,你出来。” 红孩儿闪缩着自屋角后溜了出来,赔笑道:“娘,我睡不着,所以……所以……” 林诗音道:“所以你就将他们全都找到这里来了?是不是?” 红孩儿笑着奔过来,忽然发现他母亲的脸色几乎就和黎明前的寒夜一样阴沉,他停下脚步,头也垂了下来。 林诗音静静地望着他,这是她亲生的儿子,这是她的性命,她的骨血,她刚擦干的眼睛又不禁流下了两滴眼泪。 过了很久,她才黯然叹息了一声,仰面向天、喃喃道:“为什么仇恨总是比恩情难以忘却……” 要忘记别人的恩情仿佛很容易,但若要忘记别人的仇恨就太困难了,所以这世上的愁苦总是多于欢乐。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在祠堂中来来回回地走着,也不知走过多少遍了,火堆已将熄,但谁也没有去添柴木。 阿飞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铁传甲恨恨道:“我早已想到就算你杀死了梅花盗,那些‘大侠’们也绝不会承认的,一群野狗若是看到了肥肉,怎肯再让给别人。” 阿飞道:“你劝过我,我还是要去,只因我非去不可!” 铁传甲叹道:“幸好你去了,否则你只怕永远也不会了解这些大侠们的真面目。” 他忽然转过身,凝视着阿飞道:“你真的没有见到我们家的少爷么?” 阿飞道:“没有。” 铁传甲望着将熄的火堆,呆呆地出了会神,喃喃道:“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阿飞道:“他永远用不着别人为他担心的。” 铁传甲展颜笑道:“不错,那些‘大侠’们虽然将他看成肉中刺、眼中钉,但却绝没有一个人敢动他一根手指的。” 阿飞道;“嗯。” 铁传甲又兜了两个圈子,望着门外的曙色,道:“天已亮了,我要动身了。” 阿飞道:“好。” 铁传甲道:“你要是见到我家少爷,就说,铁传甲若能将恩仇算清,一定还会回来找他的。” 阿飞道:“好。” 铁传甲望着他瘦削的脸,抱拳道:“那么……就此别过。” 他目中虽有依恋之意,但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阿飞还是没有动,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但是他那双冷酷明亮的眸子里,却仿佛泛起了一阵潮湿的雾。 能将恩情看得比仇恨还重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 阿飞闭起眼睛,仿佛睡着了,眼角却已沁出了一滴泪珠,看来就像是凝结在花岗石上的一滴冷露。 他没有对铁传甲说出李寻欢的遭遇,只因他不愿见铁传甲去为李寻欢拼命,他要自己去为李寻欢拼命! 为了朋友的义气,一条命又能值几何? 祠堂的寒意愈来愈重,火也熄了,石板上似已结了霜,阿飞就坐在结霜的石板上。 他穿的衣衫虽单薄,心里却燃着一把火。 永恒不灭的火。 就因为有些人心里燃着这种火,所以世界才没有陷于黑暗,热血的男儿也不会永远寂寞。 也不知过了多久,朝阳将一个人的影子轻轻地送了进来,长长的黑影盖上了阿飞的脸。 阿飞并没有张开眼睛,只是问道:“是你?有消息了么?” 这少年竟有着比野兽更灵敏的触觉,门外来的果然是林仙儿,她美丽的脸上似已因兴奋而发红,微微喘着道:“是好消息。” “好消息?” 阿飞几乎已不能相信,这世上还有好消息。 林仙儿道:“他虽然暂时还不能脱身,但至少已没有危险了。”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因为田七他们也只得依从心眉大师的主意,决定将他送到少林寺去,少林派的掌门大师心湖和尚素来很正直,而且听说平江百晓生也在那里,这两人若还不能洗刷他的冤名,就没有别人能了。” 阿飞道:“百晓生?百晓生是什么人?” 林仙儿笑了笑,道:“这人乃是世上第一位智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而且据说只有他能分得出梅花盗的真假。” 阿飞沉默了半晌,忽然张开眼来,瞪着林仙儿道:“你可知道世上最讨厌的是哪种人么?” 林仙儿似也不敢接触他锐利的目光,眼波流转,笑道:“莫非是赵正义那样的伪君子?” 阿飞道:“伪君子虽可恨,万事通却更讨厌。” 林仙儿道:“万事通?你说的莫非是百晓生。” 阿飞道:“不错,这种人自作聪明,自命不凡,自以为什么事都知道,凭他们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的命运,其实他们真正懂得的事又有多少?” 林仙儿道:“但别人都说……” 阿飞冷笑道:“就因为别人都说他无所不知,到后来他也只有自己骗自己,硬装成无所不知了。” “你……你不信任他?” 阿飞道:“我宁可信任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林仙儿嫣然一笑,道:“你说话真有意思,若能时常跟你说话,我一定也会变得聪明些的。” 一个人若想别人对他有好感,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让别人知道自己很喜欢他——这法子林仙儿也不知用过多少次了。 但这次她并没有用成功,因为阿飞似乎根本没有听她在说什么,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望着门外的积雪沉思了很久,才沉声问道:“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林仙儿道:“明天早上。” 阿飞道:“为什么要等到明天?” 林仙儿道:“因为今天晚上他们要设宴为心眉大师洗尘。” 阿飞霍然回首,闪闪发光的眼睛瞪着她,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了么?” 林仙儿道:“为什么一定还要有别的原因?” 阿飞道:“心眉绝不会只为了吃顿饭就耽误一天的。” 林仙儿眼珠一转,道:“他虽然并不是为了吃这顿饭而留下来的,但却非 留下来吃这顿饭不可,因为今天的晚筵上还有一位特别的客人。” 阿飞道:“谁?” 林仙儿道:“铁笛先生。” 阿飞道:“铁笛先生?这是什么人?” 林仙儿睁大了眼睛,仿佛很吃惊,道:“你连铁笛先生都不知道?” 阿飞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因为这位铁笛先生就算不是今日江湖中最负盛名的人,也差不多了。”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据说此人武功之高,已不在武林七大宗派的掌门之下。” 阿飞冷冷道:“成名的武林高手,我倒也见过不少。” 林仙儿道:“但这人却不同,他绝不是徒负虚名之辈,非但武功精绝,而且铁笛中还暗藏一十三口摄魂钉,专打人身穴道,乃是当今武林中的第一位点穴名家!”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留意阿飞面上的神色。 但阿飞这次又令她失望了。 他脸上根本没有露出丝毫惊惧之色,反而笑了笑,道:“原来他们找这铁笛先生来就是对付我的。” 林仙儿垂下眼帘,道:“心眉大师做事一向很谨慎,他怕……” 阿飞道:“他怕我去救李寻欢所以就找铁笛先生来做保镖。” 林仙儿道:“纵然他们不找,铁笛先生也非来不可。”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铁笛先生的爱妾‘如意’已死在梅花盗手上。” 阿飞的眼睛更深沉,凝视着腰带上的剑柄,缓缓道:“他什么时候到?” 林仙儿道:“他说他要赶来吃晚饭的。” 阿飞道:“那么,他们也许吃过晚饭就动身了。” 林仙儿想了想,道:“也许……” 阿飞道:“也许他们根本永远不会动身了。” 林仙儿道:“永远不会动身?为什么?” 阿飞一字字道:“我的妻子若死在一个人身上,我绝不会让他活着到少林寺去的。” 林仙儿动容道:“你是怕铁笛先生一来了就对李寻欢下毒手?” 阿飞道:“嗯。” 林仙儿怔半晌,长长吐出口气,道:“不错,这也有可能,铁笛先生从来不买别人账的,他若要出手,心眉大师也未必能拦得住他。” 阿飞道:“你的话已说完,可以走了。” 林仙儿道:“可是……你难道想在铁笛先生赶来之前,先去将李寻欢救出来?” 阿飞道:“我怎么想都与你无关,请。”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就凭你一人之力,是绝对救不了他的!” 她不让阿飞说话,抢着又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但田七、赵正义也都不弱,心眉大师更是当今少林的第二把高手,内功早已炉火纯青……” 阿飞冷冷地望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林仙儿喘了口气,道:“兴云庄此刻可说是高手云集,你若想在白天去下手救人,实在是……实在是……” 阿飞突然道:“实在是发疯,是不是?” 林仙儿垂下了头,不敢接触他的眼睛。 阿飞却笑了又笑,道:“每个人偶尔都会发一次疯的,有时这并不是坏事。” 林仙儿垂着头,弄着衣角,过了半晌,她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就因为别人都想不到你敢在白天去下手,所以防范一定不严密,何况,他们昨天晚上都忙了一夜,说不定都会睡个午觉……” 阿飞淡淡道:“你的话已说得太多了。” 林仙儿嫣然道:“好,我闭上嘴就是,但你……你还是应该小心些,万一出了什么事,莫忘记兴云庄里还有个欠你一条命的人。” 冷天的暮色总是来得特别早,刚过午时没多久,天色就已渐渐黯淡了下来,但燃灯又还嫌太早了一些。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段时候正是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候。 阿飞在兴云庄对面的屋脊后已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他伏在那里,就像一只专候在鼠穴外的猫,由头到脚,绝没有丝毫动弹,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始终在闪闪地发着光。 风刮在身上,冷得像是刀。 但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他十岁的时候,为了要捕杀一只狐狸,就曾动也不动地在雪地上等了两个时辰。 那次,他忍耐是为了挨饿,捉不到那只狐狸,他就可能挨饿。一个人为了自己要活着而忍受痛苦,并不太困难。 一个人若为了要让别人活着而忍受痛苦,就不是件容易事了,这件事通常很少有人能办得到。 兴云庄的大门也就和往日一样,并没有关上,但门口却冷清清的,非但瞧不见车马,也很少有人走动。 阿飞却还是不肯放松,在荒野中的生活,已使他养成了野兽般的警觉,无论任何一次出击之前,都要等很久,看很久。 他知道等得愈久,看得愈多,就愈不会发生错误——他也知道无论多么小的错误,都可能是致命的错误。 这时已有一个人大摇大摆自兴云庄里走了出来,虽然隔了很远,阿飞却也看清这人是个麻子。 他自然想不到这麻子就是林仙儿的父亲,他只看出这麻子一定是兴云庄里一个有头有脸的佣人。 因为普通的小佣人,绝不会像这样趾高气扬的——若不是佣人,也不会如此趾高气扬了。 瓶子里没有醋,固然不会响,若是装满了醋,也摇不响的,只有半瓶子醋才会晃荡晃荡。 这位林大总管肚子里醋装的虽不多,酒装得却不少。 他大摇大摆地走着,正想到小茶馆里去吹牛,谁知刚走到街角,就忽然发现一柄剑已指着他的咽喉。 阿飞并不愿对这种人用剑,但用剑说话,却比用舌头有效得多,他更不愿对这种人多费唇舌,冷冷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答不出,我就杀你,答错了我也杀你,明白了么?” 林麻子想点头,却怕剑刺伤下巴,想说话,却说不出,肚子里的酒已变成冷汗流得满头。 阿飞道:“我问你,李寻欢是不是还在庄子里?” 林麻子道:“是……” 他嘴唇动了好几次,才说出这个字来。 阿飞道:“在哪里?” 林麻子道:“柴……柴房。” 阿飞道:“带我去!” 林麻子大骇道:“我……我怎么带你去……我没……我没法子……” 阿飞道:“你一定能想得出法子来的。” 他忽然反手一剑,只听“吃吃”的一声,剑锋已刺入墙里。 阿飞的眼睛早已透入林麻子血管里,冷冷道:“你一定能想出法子的,是不是?” 林麻子牙齿打战,道:“是……是……” 阿飞道:“好,转过身,一直走回去,莫忘了我就在你身后。” 林麻子转过身,走了两步,忽又一颤声道:“衣服……小人身上这件破皮袄……大爷你穿上……” 阿飞身上穿的只是一套用硝过的小薄羊皮做成的衣服,这种衣服实在太引人注目,林麻子要他穿上自己的皮袄,的确是个好主意——世上有很多好主意,本都是在剑锋逼着下想出来的。 而林总管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带朋友回来,所以这次阿飞跟在他身后,门口的家丁也并没有特别留意。 柴房离厨房不远,厨房却离主房很远,因为“君子远庖厨”,这兴云庄昔日的主人正是位真正的君子。 林麻子从小路走到柴房,并没有遇见什么人,就算遇见人,别人也以为他是到厨房去拿下酒菜的。 阿飞倒也未想到这件事成功得如此容易。 只见孤零零的一个小院子里,有间孤零零的小屋子,破旧的小门外却加了柄很坚固的大锁。 林麻子道:“李……李大爷就被锁在这屋里,大爷你……” 阿飞瞪着他,冷冷道:“我想你也不敢骗我。” 林麻子赔笑道:“小人怎敢说谎,小人怎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阿飞道:“很好。” 这两个字说完,他已反手一击,将这麻子击晕在地上,一步蹿过去,一脚踢开了门。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十六章 假仁假义 门外并没有人看守,这也许是因为任何人都想不到阿飞敢在白天来救人的,也许是因为大家都想趁机睡个午觉。 这间柴房只有个很小的窗子,就像是天生的牢房一样,阴森森而黑暗,堆得像是小山般的柴木下,蜷伏着一个人,也不知是已晕迷,还是已睡着。 一见到他身上那件貂裘,阿飞胸中的热血就沸腾了起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会对这人生出如此深厚的友情。 他一步蹿过去,嘎声道:“你……” 就在这时,貂裘下忽然飞起了道剑光。 剑光如电,急削阿飞双足。 这变化实在太出人意料之外,这一剑也实在很快。 幸好阿飞手上还握着剑,他的剑更快,快得简直不可思议,那人的剑虽已先刺出,阿飞的剑后发却先至。 只听“呛”的一声,阿飞的剑尖竟点在对方的剑脊上。 那人骤然觉得手腕一裂,掌中剑已被敲落。 但这人也是少见的高手,临危不乱,身子一翻,已滚出丈外,这时才露出脸来,居然是游龙生去而复返。 阿飞不认得他,也没有看他一眼,一剑出手,身子已往后退,他退得虽快,怎奈却已迟了。 门外已有一条藤棍,一柄金刀封住了退路。 阿飞刚顿住身形,只听“哗啦啦”一声大震,小山般堆起来的柴木全都崩落,现出了十几个人来。 这十几个人俱都疾装劲服,手持弩匣,对准了阿飞,这种诸葛弩在近距离内威力之强,无可比拟。 无论是什么人,无论有多大的本事,若在一间柴房里被十几口诸葛弩围住,再想脱身,只怕就比登天还难了。 田七微笑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阿飞叹了口气,缓缓坐了下去,道:“请动手。” 田七仰面大笑道:“好,阁下倒不愧是个痛快的人,田某就索性成全了你吧!” 他挥了挥手,弩箭便已如急雨般射出。 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突然就地一滚,左手趁势抄起了方自游龙生掌中跌落的夺情剑。 剑光飞舞,化做光圈,弩箭竟被四下震飞,光圈已滚珠一般滚到门口,赵正义怒吼一声,紫金刀“立劈华山”,急砍而下。 谁知他一刀尚未砍下,光圈中突又飞出一道剑光。 这一剑之快,快如闪电。 赵正义大惊变招,已来不及了,“哧”的一声,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鲜血溅出,如旗花火箭。 田七倒退半步,反手一棍抽下。 但这时光圈又已化作做一道飞虹,向门外蹿了出去。 田七要想追,突又驻足,只见赵正义手掩住咽喉,喉咙里咯咯作响,居然还没有断气。 阿飞夺路为先,伤人还在其次,是以这一剑竟刺偏了两寸,恰巧自赵正义气管与食道间穿出,并没有伤着他的要害。 再看阿飞已掠到小院门外,反手一掷,夺情剑标枪般飞向田七,田七刚想追出,又缩了回去。 长剑“哆”的一声钉入了对面墙壁。 游龙生到这时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少年好快的身手!” 田七微微一笑,道:“他的运气不错。” 游龙生道:“运气?” 田七道:“少庄主方才难道未瞧见他身上已挨了两箭么?” 游龙生道:“不错,我已看出他左手舞剑,剑光中仍有破绽,必定挡不住七爷属下的神弩,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受伤。” 田七道:“这只因他身上穿了金丝甲,我千算万算,竟忘了这一着,否则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今日也休想能活着走出这间柴屋。” 游龙生出神地望着插在墙上的剑,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道:“他今天不该来的。” 田七笑道:“胜负兵家常事,少庄主又何必懊恼,何况,那厮纵然闯过了我们这一关,第二关他还能闯得过去么?” 阿飞刚掠出门,突听一声“阿弥陀佛”,清朗的佛号声竟似自四面八方同时响了起来。 接着,他就被五个灰袍、芒鞋、白袜的少林僧人团团围住。 这五人俱是双手合十,神情庄穆,行动时脚下如行云流水,一停下来就立刻重如山岳。 当先一人白眉长髯,不怒自威,左手上缠着一串古铜色的佛珠,正是少林的护法大师心眉。 阿飞目光四扫,居然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出家人原来也会埋伏。” 心眉大师沉声道:“老僧并无伤人之心,檀越何必逞口舌之利,需知利在口舌,损在心头,不能伤人,徒伤自己。” 他缓缓道来说得似乎很平和,但传入阿飞耳中后,每个字都变得有如洪钟巨鼓,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阿飞道:“和尚的口舌之利,似乎也不在我之下吧!”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斜斜冲出。 他知道自己若是凌空跃起,下盘便难免空门大露,心眉的佛珠扫来,他两条腿就算废了。 是以他只有乘机自旁边两人之间的空隙中冲出。 谁知他身子刚动,少林僧人们也忽然如行云流水般转动起来,五个人围着阿飞转动不休。 阿飞脚步停下,少林僧人的脚步也立刻停下来。 心眉大师道:“出家人不愿杀生,檀越你掌中有剑,脚下有足,只要能冲出老僧这小小的罗汉门,老僧便心悦诚服,恭送如仪。” 阿飞长长呼吸了一次,身子却动也不动。 他已看出这些少林僧人们非但功夫深厚,而且身形之配合,更是天衣无缝,简直滴水不漏。 阿飞八九岁的时候,就看到一只仙鹤被一条大蟒蛇困住,那仙鹤之喙虽利,但却始终不敢出击。 他本来觉得很奇怪,后来才知道仙鹤最知蛇性,因为这蟒蛇盘成蛇阵后,首尾相应,如雷击电闪,它钢啄若是向蛇首直啄下,双腿就难免被蛇尾卷住,它若啄向蛇尾,便难免被蛇首所伤。 所以这仙鹤一直站着不动,等到蟒蛇不耐,忍不住先出击时,仙鹤的钢啄有如闪电般啄住了蟒蛇的七寸。 阿飞在旁边树上看了一夜,这才明白“首尾相应”固然是行兵的要诀, 但若能做到“以静制动,以逸待劳”这八字,便能稳操胜券了。 这道理他始终未曾忘记。 是以少林僧人不动,阿飞也绝不动。 心眉大师自己似有些沉不住气了,道:“檀越难道想束手就缚?” 阿飞道:“不想。” 他的回答素来很干脆,绝不肯浪费一个字。 心眉大师道:“既不愿就缚,为何不走?” 阿飞道:“你不杀我,我也不能杀你,就冲不出去。” 心眉大师淡淡一笑,道:“檀越若能杀得了老僧,老僧死而无怨。” 阿飞道:“好。” 他居然动了!一动就快如闪电。 但见剑光一闪,直刺心眉大师的咽喉。 少林僧人身形也立刻动了,八只铁掌一起向阿飞拍下! 谁知阿飞剑方刺出,脚下忽然一变,谁也看不出他脚步是怎样变的,只觉他身子竟忽然变了个方向。 那一剑本来明明是向心眉刺出的,此刻忽然变了方向,另四人就像是要将自己的手掌送去让他的剑割下。 心眉大师沉声道:“好!” “好”字出口,他衣袖已卷起一股劲,“少林铁袖”,利于刀刃,这一招正是攻向阿飞必救之处。 四个少林僧人虽遇险招,但自己根本不必出手解救,这也就是“少林罗汉阵”威力之所在。 谁知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的剑方向竟又变了。 别人的剑变招,只不过是出手部位改变而已,但他的剑一变,却连整个方向都改变了。 本是刺向东的一剑,忽然就变成刺向西。 其实他的剑根本未变,变的只是他的脚步,变化之快,简直令人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样一双腿。 只听“哧”的一声,心眉大师衣袖已被击中。 接着,剑光忽然化做一溜青虹,人与剑似已结为一体,青虹划过,人已随着剑冲了出去。 他行险侥幸,居然得手,但却忘了背后空门已露出。 只听心眉大师沉声道:“檀越慢走,老僧相送。” 阿飞只觉背后一股大力撞来,好像被铁锤打在他的背脊上般,他身上虽有金丝甲,但也被打得胸一热。 他的人就像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 一个胡渣子发青的少林僧人道:“追!” 心眉大师道:“不必。” 少年僧人道:“他已逃不远了,师叔为何要放他逃走。” 心眉大师道:“他既已逃不了,为何还要追?” 那少年僧人想了想,面露微笑,垂首道:“师叔说得是。” 心眉大师边望着阿飞逃走的方向,缓缓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能不伤人,还是不伤人的好。” 田七一直在远远瞧着,此刻“哧”的一笑,喃喃道:“好个出家人慈悲为怀,若有别人替他杀人,他自己就不肯动手了。” 阿飞借着掌力飞起,也借着飞起之势来消解掌力。 少林护法的掌力果然是雄浑沉厚,不同凡响,阿飞直掠过两重屋脊,才勉强站起来。 等他再次掠起时,才发现自己的内力已受了伤,但这点伤他相信自己还能禁得起。 刻苦的锻炼,艰难的岁月,已使他变成了个不容易倒下去的人,他的身子几乎就像是铁打的。 暮色渐深。 四面看不到人踪,但每株树上,每重屋脊后,每个角落里都可能有敌人潜伏着。 阿飞若能逃出去,已是万幸——在少林护法和四大高手的围攻之下,天下本就很少有人能冲出来的。 只是阿飞并不想逃走。 一件事若还没有成功,他绝不肯半途放弃。 田七他们将李寻欢藏到什么地方呢? 阿飞的目光鹰一般四下搜索着,狸猫般掠下屋脊,窜入后园,一个人在屋脊上的目标太大,后园中却多的是藏身之地。 突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笑。 笑声并不高,却距离很近,仿佛就在他身旁发出来的,他一转头,才发现笑的人竟距离他很远。 数丈外有座小亭,这人就坐在亭子里,倚着栏杆看书,看得很出神,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别的事。 他穿着件很破旧的棉袍子,一张脸很瘦,很黄,胡子很稀疏,看来就像是个营养不良的老学究。 但老学究若在数丈外发笑,别人绝不会以为笑声就发自身旁的,只有内功绝顶的高手,才能将笑声传得这么远。 阿飞停下脚,静静地望着他。 这老学究似乎没有看到阿飞,用手指蘸了点口水,将书翻过了一页,又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 阿飞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十步,霍然转身。 一转身他就已到了三丈外,再也不回头,急掠而出,三两个起落,已蹿入了梅林。 梅花开得正盛,一阵阵梅香沁心。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将喉头一点血腥味压了下去。 他已发现自己伤势比想象中重得多,方才一动真气,胸中便似有鲜血要涌出,只怕已难和人交手了。 但就在这时,突听一阵笛声响起。 笛声悠扬而清洌,梅花上的积雪被笛声所摧,一片片飘落下来,一片片落在阿飞身上。 雪花飘飞间,可以看到一个人正倚在数丈外一株梅树下吹笛,身上穿着件破旧的棉袍,赫然就是方才看书的老学究。 笛声渐渐自高亢转为低迷,曲折婉转,荡人幽思。 阿飞这次不再走了,凝视着他,一字字道:“铁笛先生?” 笛声骤顿。 铁笛先生抬起头,一双眼睛忽然变得寒星般闪闪生光,就在刹那间,这萎靡的老人似已年轻了十岁。 他盯着阿飞看了很久,忽然道:“你受了伤?” 阿飞也有些意外:“这人好厉害的眼力。” 铁笛先生道:“伤在背后?” 阿飞道:“你已看出,何必再问?” 铁笛先生道:“是心眉和尚下的手?” 阿飞道:“哼。” 铁笛先生笑了笑,摇着头道:“少林护法原来也不过如此。” 阿飞道:“不过怎样?” 铁笛先生淡淡道:“以他的身份,本不该在背后出手伤人,既已伤了你,便不该还让你能活着走到我面前。” 他忽又一笑,喃喃道:“老和尚这难道是想借刀杀人么?” 阿飞道:“我告诉你三件事:第一,若不在背后出手,他根本出不了手;第二,他纵然出手也杀不死我;第三,你更杀不死我!” 铁笛先生纵声大笑道:“少年人好大的口气。” 他的笑声一发即收,厉声道:“你既已受伤,我本不愿出手,但你的口气太大,我不能不教训你。” 阿飞似已觉得话说得太多,连一个字都不愿再说。 铁笛先生道:“念在你已受伤,我让你三招。” 阿飞望着他,忽然笑了。 他微笑着将剑插回腰带上,扭头就走。 铁笛先生纵声长笑,飞身而起,棉袍的衣襟在空中展开,苍鹰般落到阿飞面前,叱道:“既已见到了我,你还想走?”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冷冷道:“我不走,你就得死!” 铁笛先生大笑道:“是我死,还是你死?” 阿飞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 铁笛先生道:“我若让你三招,就非死不可?” 阿飞道:“是。” 铁笛先生道:“你为何不试试?” 阿飞不再说话,转过目光,盯着他。 铁笛先生骤然觉得有股寒意自心底升起。 他享受盛名并非侥幸,而是经过大大小小无数次血战得来的,每次血战中,他都会面对一双眼。 各式各样的眼睛,有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凶恶,也有的眼睛里充满畏惧和乞怜之意。 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几乎完全没有任何感情,这少年的眼珠子也像是用石头塑成的,这双眼睛瞪着你时,就好像一尊神像在神案上漠然俯视着苍生。 铁笛先生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阿飞的剑已出手。 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这是阿飞的信条,没有绝对把握时,他的剑绝不出手! 铁笛先生的身子突又凌空掠起冲上梅梢,只听“哗啦啦”一片声响,雪花、梅花飞满天。 白雪和红梅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幅绮丽的图案,从下面望上去,只见铁笛先生的身子在白云红梅中飘飘飞舞。 阿飞根本没有抬头,剑已收起。 铁梅先生已轻飘飘落了下来,他落得那么慢,看来就像一个纸扎的人,他身子还在空中,雪地上已多了一串鲜血。 阿飞凝视着地上的血,缓缓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一招都不能!” 铁笛先生倚着梅树,喘息着,他的脸苍白,咽喉之下,胸口之上,血迹淋漓。 他那支名震天下的铁笛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阿飞道:“但你没有死,也因为你让我三招,你没有失信。”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至少比心眉强得多。” 心眉说绝不伤人,只要他冲出罗汉阵,但后来还是伤了他,这教训他发誓永远也不忘记。 铁笛先生喘息着,忽然道:“还有两招。” 阿飞道:“还有两招?” 铁笛先生咬牙忍受着痛苦,勉强笑道:“我让你三招,你只出手一招。” 阿飞再次转过身来凝视着他,凝视了很久很久,道:“好!” 他轻轻出手,在铁笛先生面前击了两掌,道:“现在三招都已……”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十余点寒星暴雨般自铁笛先生手上的铁笛中飞射而出! 阿飞凌空一个翻身,掠出三丈,等到落下来时,人已站不住了,两条腿一软扑地坐下。 铁笛先生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兴奋的红光,喘息着道:“今天我已学会了一件事,绝不让任何人三招,你也该学会一件事……若要出手,就一定要令对方倒下,否则你就绝不要出手!” 阿飞咬着牙,瞧着钉在他腿上的一点寒星,一字字道:“这件事我一定忘不了的!” 铁笛先生道:“好,你走吧。” 阿飞还未说话,已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 有人在呼唤着道:“前辈,铁老前辈,你得手了么?” 铁笛先生道:“快走,我已无力杀你,也不愿你死在别人手上!” 阿飞就地一滚,滚出两丈。 他的腿虽已不能走,他的手却同样有力。 但他也知道自己是走不远的,这一片白银般的雪地,就是他致命的对头,他已无力消灭自己在雪地上留下来的痕迹。 田七他们迟早都会追上来的。 何况他此刻喉头又已感觉到一阵阵血腥气,他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这口血迟早还是难免要吐出来。 用不着别人来追,他自己已支持不了多久,他只想见李寻欢最后一面,告诉李寻欢他已尽了力。 就在这时,已有一条人影向他扑了过来。 屋子里只燃着一支烛。 烛光映着李寻欢苍白而带着病态嫣红的脸,他不停地咳嗽着,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龙啸云默默地望着他,等他咳完了,才递过一杯酒去,递到他嘴边,慢慢地倒入他的嘴里。 喝完了这杯酒,李寻欢就笑了,道:“大哥,你看我一滴酒都没有漏出来吧,我就算被人悬空倒着吊起来,但若有人喂我喝酒,我也绝不会漏出来的。” 龙啸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黯然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解开你的穴道?” 李寻欢笑道:“我是个禁不起**的人,你若解开我的穴道,我说不定就想跑了。” 龙啸云道:“现在……现在他们都不在这里,你若……”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龙啸云叹道:“我明白,可是……”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说那句话了,但你实在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你将我从柴房搬到这里来,又有酒喝,这已不愧我们兄弟一场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十七章 原形毕露 龙啸云听了李寻欢的话,垂下了头,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明天……明天你就要走了,我……” 李寻欢道:“你千万莫要再来送我,我从来不喜欢送人,也不愿别人来送我,我看到别人送行时那种如丧考妣的模样就觉得恶心。” 他又笑了笑道:“何况我这次去的地方又不远,说不定三五天就会回来。” 龙啸云也打起了精神,展颜笑道:“不错,你回来我一定接你,那时我们再好好醉一场。” 突听一人幽幽道:“你们明知这一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又何必还要自己骗自己。” 林诗音缓缓走了过来,美丽的面容似又憔悴了许多。 李寻欢目中立刻露出了痛苦之色,却还是笑着道:“我为何不会回来?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 林诗音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冷冷道:“谁是你的好朋友,这里根本没有你的朋友。” 她忽然指着龙啸云,道:“你以为他是你的朋友么?他若是你的朋友,就该立刻让你走。” 龙啸云道:“可是他……” 林诗音道:“他不走,是怕连累了你,但你为何不放他?走不走是他的事,放不放却是你的事。” 她没有听龙啸云答复,就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龙啸云霍然长身而起,嘎声道:“她说得对,无论你走不走,我都该放了你的。”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 龙啸云愣了愣道:“你……你笑什么?” 李寻欢叫道:“你几时学会听女人的话了?我交的是龙啸云,是条好汉子,可不是怕老婆的可怜虫。” 龙啸云紧握着双拳,热泪已不禁夺眶而出,颤声道:“兄弟,你……对我太好了,我并不是不懂你的苦心,可是……可是却叫我这一生如何报答你?” 李寻欢道:“我正有件事想求你。” 龙啸云一把抓住他肩头,道:“什么事?你只管说,快说。” 李寻欢道:“昨天来的那少年阿飞,大哥你总该还记得他吧。” 龙啸云道:“当然记得。” 李寻欢道:“他若有了什么危险,大哥你一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龙啸云的手缓缓松开,仰面长叹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只记着他,你难道从来不肯为自己想想?” 李寻欢道:“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龙啸云道:“我当然答应,只不过,也许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李寻欢失色道:“为什么,他难道已……” 龙啸云勉强一笑,道:“你昨天看到他走的,他怎么还会再来?”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他莫要再来,只不过他一定会再来的。” 龙啸云道:“他若会来救你,为何直到现在还没有来?” 他长长叹了一声,道:“兄弟,你对别人虽然义重如山,但别人对你却未必一样。”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对我怎样是他的事,但我还是要求大哥,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他,都莫要忘了他是我的朋友。” 龙啸云道:“好,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突然外面有人唤道:“龙四爷……龙四爷。” 龙啸云站起来,又坐下去,道:“兄弟,你……” 李寻欢笑道:“我的酒已喝够了,大哥你只管去吧,只不过千万要记着,明天早上千万莫要再来送我。” 龙啸云缓缓走到门口,但一走出门,他的脚立刻就快了,只见田七站在园子里的树影下,向他招手。 他快步赶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得手了么?” 田七道:“没有。” 龙啸云变色道:“没有?你们十几个人,再加上心眉大师和铁笛先生,难道竟对付不了一个小伙子?” 田七苦笑道:“这小伙子可实在太厉害了,简直有些可怕,赵老大被他伤了不说,连铁笛先生都已伤在他剑下。” 龙啸云连连跺脚,道:“我早知道这小子不好惹,你偏说铁笛先生一定可以对付他。” 田七道:“他虽然逃走,却还是中了心眉大师一掌。” 龙啸云道:“既是如此,他一定逃不了的,你们为何不追?” 田七道:“少林寺的人已追下去了,我特地赶来通知你一声。” 龙啸云道:“我去看看,你去叫人到这里来守着。” 树的后面,有座假山。 他们两人刚走,假山后就幽灵般出现了条人影,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怀疑,也充满了悲哀和愤恨。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着泪流满面。 自己的丈夫竟是个出卖朋友的贼。 林诗音的心都碎了,她轻轻啜泣着,然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大步向李寻欢那屋子走过去。 但就在这时,已有阵急骤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林诗音身子一闪,立刻又退入假山后的阴影里。 田七已带着七八条劲装疾服的大汉赶过来了,沉声道:“守住门,莫要让任何人进去,否则格杀勿论。” 他自己显然也急着想去追捕阿飞,话未说完,已纵身掠出,大汉们立刻张弓搭箭,守住了门窗。 林诗音紧紧咬着嘴唇,已咬得出血。 她只恨自己以前为何总是轻视武功,不肯下苦功去学武,她总认为世上有很多事不是武力可解决的。 现在她才知道有很多事的确非用武力解决不可。 她想不出如何走入那间屋子。 突听一阵轻微的喘息声,一条人影走了过来,他脚步虽然有些不稳,但还是走得很快。 林诗音认得这人就是今天才赶到的铁笛先生。 只听铁笛先生厉声道:“姓李的是不是在这间屋子里。” 大汉们面面相觑,道:“我们不大清楚。” 铁笛先生道:“好,闪开,我进去瞧瞧。” 大汉道:“田七爷的吩咐,无论谁都不能进去。” 铁笛先生怒道:“田七?田七是什么东西,你们可认得我是谁?” 那大汉眼睛盯着他身上的血迹,道:“无论谁也不能进去。” 铁笛先生道:“很好。” 他的手忽然抬了抬,“叮”的一声寒星暴射而出。 李寻欢闭着眼睛,似已睡着了。 忽然间,他听到一声惨呼,呼声并不响,而且很短促。 李寻欢知道只有被一种很尖锐的暗器钉入咽喉时,才会连惨呼都发不出来,这种情况他当然已看得很多。 他皱了皱眉:“难道又有人来救我了么?” 接着,他就看到一个手提着铁笛的青袍人大步走了进来,脸上虽已全无血色,却满含着杀机。 李寻欢目光停留在他手里的铁笛上,道:“铁笛先生?” 铁笛先生盯着他的脸,道:“你被人点了穴道?”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看到我面前有酒都没有喝的时候,一定是动也不能动了。” 铁笛先生道:“你既然已全无抵抗之力,我本不该杀你的,可是我却非杀你不可。” 李寻欢道:“哦。” 铁笛先生瞪着他,道:“你 不问我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我若问了反而难免要生气,要向你解释,你一定还是不信,还是要杀我,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铁笛先生愣了愣,大声道:“不错,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要杀你的……” 他面上泛起一阵激动痛苦之色,嘎声道:“如意,你死得虽惨,但我总算为你报仇了!” 铁笛又已抬起。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如意,你见到我时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因为你既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 忽然间,林诗音冲了进来,大声道:“等一等,我有话说。” 铁笛先生一惊回头,道:“夫人,是你?你最好莫要拦住我,谁也拦不住我的。” 林诗音脸色发青,道:“我并不想拦你,但这是我的家,要杀人至少总得让我先动手。” 铁笛先生皱眉道:“你也要杀他?为什么?” 林诗音道:“我要杀他的理由比你更大,你只不过是为妻子报仇,我却是为儿子报仇,我……我只有一个儿子。” 她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你却不止一个妻子。” 铁笛先生沉默了很久,道:“好,我等你先出手之后再出手。” 他自信他的铁笛银钉快如闪电,纵然后发,也可先至,谁知林诗音走过他面前,忽然反手一掌,向他胸膛击出。 林诗音虽然武功不高,但毕竟不是弱不禁风的弱女子。这一掌她已用了全力,铁笛先生猝不及防,竟被打得撞到墙上。 要知他伤势本已难支,全凭暗器伤人,此刻身子一震,伤口迸裂,鲜血又飞溅而出,人也晕了过去。 林诗音心头一阵激动,几乎也倒了下去。 李寻欢知道她一生中简直连只蚂蚁都未踩死过,此刻见到她居然出手伤人,心里也不知是疼是喜,却硬下心肠冷冷道:“你又跑来干什么?” 林诗音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身子才停止发抖,道:“我来放你走。”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难道还没有说清楚么?我不走,绝不走。” 林诗音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龙啸云而不肯走,但你知不知道他……他……” 她又颤抖了起来,而且抖得比刚才更厉害,她用力捏紧双拳,指甲都已刺入肉里,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着道:“他已出卖了你,他本来就和那些人串通一气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已全身脱力,若非倚着桌子,就已倒了下去,她以为李寻欢听了这话,必定也难免要吃一惊。 谁知李寻欢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跳动,反而笑了笑,淡淡道:“你只怕是误会了他,他怎会出卖我?” 林诗音用力抓着桌子,桌子上的杯盏“叮当”直响。 她嘶声道:“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 李寻欢道:“你看错了,也听错了。” 林诗音道:“你……你到现在还不相信?” 李寻欢柔声道:“这两天你太累,难免会弄错很多事,还是去好好睡一觉吧,到了明天,你就会知道你的丈夫是个很可靠的男人。” 林诗音望着他,失神地睁大了眼睛,看了很久很久,忽然倒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李寻欢闭起眼睛,似乎已不忍再看她,嘎声道:“你为什么……” 话未说完,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林诗音也控制不住自己,十几年来一直压制着的情感,此刻就像是山洪般全都暴发了出来。 她踉跄扑向李寻欢,道:“你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寻欢咬紧了牙关,一字字道:“你是死是活,对我又有何关?” 林诗音霍然抬头,瞪着他,嘎声道:“你……你……你……” 她每说一个“你”字,就后退一步。 忽然间,她发觉她已倒在一个人的身上。 龙啸云的脸色沉重如铁。 他紧紧地揽住了林诗音的柔肩,像是生怕自己一松手,林诗音便要从他身旁消失,而且永不复返。 林诗音看到他的手,神情忽然镇定了下来,冷冷道:“拿开你的手,请你以后永远也莫要再碰我。” 龙啸云的脸忽然起了一阵**,就像是给人抽了一鞭子。 他的手终于缓缓松开,凝视着林诗音,道:“你已全部知道了?” 林诗音冷冷道:“世上绝没有能永远瞒得过人的事。” 龙啸云道:“你……你已全部告诉了他。”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其实用不着她告诉我,我也早就知道了。” 龙啸云似乎一直不敢面对他,此刻才霍然抬头,道:“你知道?” 李寻欢道:“嗯。” 龙啸云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就在你拉住我的手,让田七点中我穴道的时候,只不过——我虽然知道,却并不怪你。” 龙啸云颤声道:“你……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说出来?”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为何要说?” 林诗音凝注着他,身子忽又颤抖起来,道:“你不走,是不是为了我?” 李寻欢皱眉道:“为了你?” 林诗音道:“你怕我知道了会伤心,你不愿将我们这家拆散,因为我们这家本就是你……你……” 她话未说完,已又泪流满面。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大笑道:“女人为什么总是这样自我陶醉,我不说,只不过因为说了也无用,我不走,只因为明白他不会让我走的。” 他不停地笑,不停地咳嗽,目中有热泪夺眶而出,也不知是笑出了眼泪还是咳出了眼泪。 林诗音凄然道:“现在无论你怎么说都没关系了,我反正已知道……” 李寻欢骤然顿住笑声,厉声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可知道龙啸云这样做是为了谁,你可知道他就是怕我来将你们的家拆散,所以这样做的!只因为他将这个家看得比什么都重,更将你看得比什么都重……” 林诗音望着他,忽也嘶声笑了起来,道:“他害了你,你还要替他说话,很好,你的确很够朋友,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你对不对得起我?” 说到后来,谁也分不清她究竟是笑,还是哭? 李寻欢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了血。 龙啸云瞪着他,嘎声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的儿子,我们本来活得好好的,你一来就全都变了!” 他疯狂般大吼道:“我本来是这家的主人,但你一来,我就觉得好像只不过是在这里作客,我本来有好儿子,但你来,就叫他变得半死不活。” 李寻欢黯然叹道:“你说得不错,我……我的确是不该来的。” 龙啸云忽又紧紧握住了林诗音,嘎声道:“但最主要的,我还是为了你,我将所有的一切全部还给他也没关系,但我却不能失去你……” 他话未说完,也已泪流满面。 林诗音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如珍珠般落下,道:“你若还有一分为我着想,就不该这样做。” 龙啸云道:“我 也知道不该这样做,但我却实在害怕。” 林诗音道:“你怕什么?” 龙啸云道:“我怕你离开我,因为你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你……你并没有忘记他,我只怕你又回到他那里去。” 林诗音忽又跳起来,大声道:“拿开你的手!你不但手脏,心更脏,你将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你将他看成什么样的人!” 她扑倒地上,放声痛哭道:“你难道已忘了我……我毕竟是你的妻了!” 龙啸云站在那里,似乎已变成了个木头人,唯有眼泪还是在不停地流。 李寻欢看着他们,黯然自语道:“这是谁的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阿飞只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仿佛躺在云堆里,空气里飘荡着一种若有若无,如兰如馨的香气。 他醒了过来,却宛如还在梦里。 他简直不愿醒来,因为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到过如此温软馨香的地方,他甚至连这样的梦都没有做过。 在他梦里,也永远只有冰雪、荒原、虎狼或一连串无穷无尽的灾祸、折磨、苦难…… 只听一人说道:“你醒过来了么?” 这声音是如此温柔,如此关切。 阿飞张开眼,就看到了一张绝美的脸,脸上带着世上最温柔、最可爱的笑容,眼波里带着最深厚的情意。 这张脸温柔美丽得几乎就像是他的母亲。 他记得小时候生病的时候,他的母亲也是这样坐在他身边,也是这样温柔地看守着。 但这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记…… 阿飞挣扎着要跳下床,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身子刚坐起,又倒下。 林仙儿温柔地替他拉起了被,柔声道:“你莫要管这是什么地方,就将这里当做你自己的家吧。” 阿飞道:“我的家?” 他从来也不了解“家”这个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他从来没有家。 林仙儿嫣然道:“我想你的家一定很温暖,因为你有那么样一个好母亲,她一定很温柔,很美丽,也很爱你。” 阿飞沉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道:“我没有家,也没有母亲。” 林仙儿愣了愣,道:“可是……可是你昏迷的时候却一直呼唤着她。” 阿飞没有动,面上也没有表情,道:“我七岁的时候,她就过世了!” 他脸上虽没有表情,眼睛却已湿润。 林仙儿垂下头,道:“对不起,我……我不该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又沉默了半晌,阿飞道:“是你救了我?” 林仙儿道:“那时你已昏了过去,所以我就暂时将你搬到这里来,但你只管安心养伤,绝没有人敢闯到这里来的。” 阿飞道:“我母亲临死的时候,再三吩咐我,叫我永远莫要受别人的恩惠,这句话我永远也没有忘记,可是现在……” 他岩石般的脸忽然激动起来,嘎声道:“现在我却欠了你一条命!” 林仙儿柔声道:“你什么也不欠我,莫忘了,我这条命也是你救回来的。” 阿飞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为何要救我?为何要救我?” 林仙儿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以后……以后你就会知道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她的手柔若无骨,温如美玉。 她美丽的脸上已泛起了一阵朝霞般的红晕。 阿飞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本来也坚如岩石,但此刻,也不知怎地,竟连心底最深处都震动了起来,宛如一湖静水,忽然起了无数的涟漪。 他从来也未想到,自己竟也会有这种感情。 但他却只是闭上了眼睛,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林仙儿道:“还不到三更。” 阿飞又挣扎着要坐起来。 林仙儿道:“你……你想到哪里去?” 阿飞咬紧牙关,道:“我绝不能让他们将李寻欢带走。” 林仙儿道:“但他已经走了。” 阿飞“噗”地倒在**,汗如雨下道:“你说现在还没有到三更?” 林仙儿道:“现在是还没有到三更,但李寻欢昨天凌晨已走了。” 阿飞失声道:“昨天凌晨?我难道已昏睡了一天一夜?” 林仙儿用一条淡红的丝巾轻轻擦拭他额头上的汗,道:“你伤得很重,除了你之外,只怕没有别人能挨得住的,所以你现在一定要乖乖地听话,好好地养伤。” 阿飞道:“但是李……” 林仙儿轻轻掩住了他的嘴,道:“我不许你再提他,因为他的处境远不如你危险,就算你要救他,也得等你养好了伤再说。” 她将他扶正在枕上,道:“你放心,心眉大师既然说要将他带到少林寺去,那么他这一路上就绝不会再有什么危险的。” 李寻欢斜倚在车厢里,瞧着对面的心眉大师和田七,似乎瞧得很有趣,忽然忍不住笑了。 田七瞪着他道:“你觉得我们很滑稽?” 李寻欢悠然道:“我只是觉得很有趣。” 田七道:“有趣?” 李寻欢打了个呵欠,闭上眼,似乎要睡着了。 田七一把揪住了他,道:“我哪点有趣?” 李寻欢淡淡道:“抱歉,我说的不是你,世上虽然有很多人都很有趣,但你却是例外,你实在无趣极了。” 田七脸色变了,瞪了他半晌,终于缓缓松开手。 心眉大师一直都好像没有在听他们说话,此刻却忍不住道:“你觉得老僧很有趣?” 他这辈子还没有遇见过一个说他有趣的人。 李寻欢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笑道:“我觉得你有趣,只因我还未见过一个坐车的和尚,我总认为出家人既不能骑马也不能坐车的。” 心眉大师居然也笑了笑,道:“和尚也是人,不但要坐车,还要吃饭。” 李寻欢道:“你既然已坐在车上,为何不坐得舒服些,我看你这样坐着,总忍不住以为你长了痔疮。” 心眉大师脸色也沉了下去,道:“你难道想我塞住你的嘴?” 李寻欢道:“你若要塞我的嘴,我建议你用酒瓶,最好是装满了酒的酒瓶。” 心眉大师望了田七一眼,田七的手缓缓伸到李寻欢的哑穴上,悠然笑道:“我这只手一按,你知道就会怎么样?”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这只手若一按,就听不到很多有趣的话了。” 田七道:“那么就算我……” 刚说到这里,他的手还未按下去,突听健马一声惊嘶,赶车的连声怒叱,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车马奔行甚急,此刻骤然停住,车子里的人都不禁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脑袋几乎撞在车顶上。 田七怒道:“什么事?难道你们……” 他的头探出车窗,嘴就闭上了,脸色也变了! 积雪的道路旁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右手拉了马辔头,健马长嘶跳跃,他的手却如铁铸的,动也不动!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十八章 一日数惊 那人身上穿着件青布袍,大袖飘飘,这件长袍无论穿在谁身上都会嫌太长,但穿在他身上,布还盖不到他的膝盖。 他本就已长得吓人,头上却偏偏还戴着顶奇形怪状的高帽子,骤然望去,就像是一棵枯树。 一只手就能力挽奔马,这份力量实在大得可怕,但更可怕的却是他的眼睛,那简直不像是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青色的,眼球是青色的,眼白也是青色,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就像是星火。 田七的头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嘴唇已有些发白。 心眉大师道:“外面有人?” 田七道:“嗯。” 心眉大师的眉皱了皱,道:“什么人?” 田七道:“伊哭!” 李寻欢笑了,道:“原来是找我的。” 心眉大师道:“青魔手也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笑道:“只可惜这朋友也像我别的朋友一样,只想要我的脑袋。” 心眉大师面色凝重,缓缓推开门走过去,合十道:“伊檀越?” 青魔手碧森森的目光,上下一扫,冷冷道:“是心湖,还是心眉?” 心眉大师道:“老僧心眉。” 伊哭道:“车上的人是谁?” 心眉大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车上除了田七爷外还有一位李檀越。” 伊哭道:“好,你将李寻欢交出来,我放你走。” 心眉大师道:“老僧将李某带回少林,也是为了要惩戒于他,檀越与我等同仇敌忾,便不该为难相阻。” 伊哭道:“你将李寻欢放出来,我放你走。” 他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别人无论说什么,他全都充耳不闻,碧森森的一张脸更好像是死人的脸,一点表情都没有。 心眉大师道:“老僧若不答应,又要如何?” 伊哭道:“那就先杀你,再杀李寻欢!” 他左臂一直是垂着的,大袖飘飘,盖住了他的手。 此刻他的手忽然伸了出来,但见青光一闪,迎面向心眉大师抓了过来,正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青魔手。 心眉大师一声怒叱,身后已有四条灰影扑了过来,心眉闪过了这一着,四个灰衣僧人已将伊哭围住。 伊哭厉声笑道:“好,我早就想见识见识少林寺的罗汉阵了!” 凄厉的笑声中,突有一缕青烟射出,“波”的一响,一缕青烟化作了满天青雾。 心眉大师变色道:“快闭气!” 他只顾警告门下弟子,却忘了自己,这“快”字正是个开口音,“快”字说出,他已觉得一股腥气流入了嘴里。 少林僧人看到他面色惨变,也都大惊失色。 只见心眉大师凌空一个翻身,掠出三丈,立刻盘膝坐地,要以数十年保命交修的真炁,将这股毒气逼出来。 少林僧人身形闪动,一排挡在他身前,到了这时,他们只有先顾全心眉再做打算,将李寻欢暂抛一边不顾。 伊哭却连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一步窜到车门前。 李寻欢仍斜坐在那里,田七却已不见了。 伊哭瞪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丘独是你杀的?” 李寻欢道:“嗯。” 伊哭道:“好,丘独一命换李寻欢一命,也算死得不冤了!” 青魔手又已扬起—— 阿飞望着屋顶,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了。 林仙儿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阿飞道:“你说他路上绝不会有危险?” 林仙儿笑道:“绝不会,有心眉大师和田七保护他,谁敢碰他一根手指?” 她轻抚着阿飞的头发,道:“你要相信我,就放心睡吧,我就在这里,绝不会走的。” 阿飞凝视着她,她眼波是那么温柔,那么真挚。 阿飞的眼帘终于缓缓阖起。 伊哭瞪着李寻欢,狞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寻欢望着他青光闪闪的青魔手,缓缓道:“只有一句话。” 伊哭道:“什么话?你说?”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何必来送死?” 他的手忽然挥出! 刀光一闪,伊哭已凌空侧翻了出去。 雪地上已多了滴鲜血! 再看伊哭的身影已远在数丈外,嘶声道:“李寻欢,你记着,我……” 说到这里,他声音突然停顿。 寒风如刀,天地肃杀,雪地上变得死一般静寂。 然后突有一阵掌声响起,田七自车厢后钻了出来,拍手笑道:“好,好,好,小李飞刀,果然刀无虚发,名不虚传。” 李寻欢默然半晌,淡淡道:“你若肯将我的穴道全解开,他就跑不了。” 田七笑道:“我若将你的穴道全都解开,你就要跑了。” 他拍了拍李寻欢的肩,又笑道:“你只有一双手能动,一柄刀可发,却还是能令伊哭负伤而逃,像你这种人,我对你怎能不特别小心,分外留意。” 这时少林僧人已将心眉大师扶了过来。 心眉大师脸色蜡黄,一上车就喘着气道:“快,快走。” 等到车马启行,心眉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歹毒的青魔手。” 田七笑道:“更歹毒的却是小李飞刀。” 心眉大师望向李寻欢,道:“阁下居然肯出手相救,倒出了老僧意料之外。”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救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你用不着意外,也用不着谢我。” 田七道:“我只问他是情愿和我们到少林寺去,还是情愿落在伊哭手里,然后又解开了他双臂的穴道给了他一柄飞刀。” 他微微一笑,道:“我想这就已足够了。” 心眉大师默然了半晌,喃喃道:“小李神刀……唉,好快的刀!” 心眉大师的反应虽不够快,但内力却的确深沉,天黑时就已将毒气驱出,脸色又恢复了红润。 然后他们就找了家清静的客栈歇下,晚饭的时候也已到了——和尚不但要吃饭,还要睡觉。 田七将李寻欢扶到椅上,微笑道:“我解开你一只手的穴道,是让你拿筷子,不是让你乱动的,我没有塞住你的嘴,是让你吃饭,不是让你乱说话的,你明白了么?”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吃饭时没有酒,就像是没有加盐的菜,淡而无味,无趣极了。” 田七道:“有饭给你吃已不错了,我看你就马虎些吧。” 少林寺果然是门规森严,这些少林僧人们吃饭时非但不说话,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桌子上虽只有几样蔬菜,但他们本就粗菜淡饭惯了,再加上 连日奔波,腹中饥饿,所以都吃得很多。 只有心眉大师内伤初愈,喝了碗用糖拌的稀粥,便不再举箸,田七早已叫了几样精致的菜,准备一个人慢慢享用,此刻他留着肚子。 李寻欢挟了块红烧豆腐,刚挟到嘴旁,忽又放下,变色道:“这菜吃不得。” 田七悠然道:“探花爷若吃不惯这些粗菜,看来就只有挨饿了。” 李寻欢沉声道:“菜中有毒!” 田七大笑道:“不让你喝酒,你的花样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 他笑声骤然顿住,就像是忽然被人扼住了喉咙。 只因他发现那四个少林僧人的脸已变成死灰色,但他们却似毫无感觉,仍然低着头在吃饭。 心眉大师也已悚然失色,嘎声道:“快以丹田之气护住心脉。” 那些少林僧人居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赔笑道:“师叔是在吩咐我们?” 心眉大师急着道:“自然是吩咐你们,你们中了毒难道连一点都感觉不出?” 少林僧人道:“中了毒?谁中了毒?……” 四人对望了一眼,同时叫了起来:“你的脸怎的……” 一句话未说完,四个人已同时倒了下去,等心眉大师再看他们,四张脸都已变了形状,眼鼻五官都已抽搐到一起。 他们中的毒非但无色无味,而且中毒的人竟会无丝毫感觉,等到他们发觉时,便立刻无救了。 田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嘎声道:“这是什么毒?怎地如此厉害?” 心眉大师虽然修为极深,此刻也不禁怒急攻心,一步窜了出去,提小鸡般提了个店伙进来,厉声道:“你们在菜里下了什么毒?” 那店伙瞧见地上的四个死人,早已吓得连骨头都酥了,牙齿“咯咯”地打战,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笨蛋,若是我下的毒,我早就跑了,还在这里瞧什么热闹?” 心眉大师一掌方待拍下,突又顿住,撩起衣衫,箭步窜出——他听李寻欢这么一说,也想到这店伙绝不会是下毒的人了。 田七跟着窜了出去,刚窜出门又掠回来将李寻欢挟起,冷冷道:“就算我们全都被毒死,你也跑不了的,我无论如何都会要你陪着我,我活你也活,我死你也得死。” 李寻欢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对我倒真是深情款款,只可惜你不是个绝色的美人,我对男人又偏偏全无兴趣。” 吃饭的时候已过了,厨房已空闲下来,大师傅炒了两样菜,二师傅弄来一壶酒,两人正跷着腿在那里享受着这一天中最愉快的一个时辰,他们活着,也就因为每天还有这样的一个时辰。 心眉大师虽是急怒交加,一见到他们,却呆住了。 这两人的脸竟也已赫然变成死灰色! 大师傅已有了两分酒意,笑着招呼道:“大师莫非也想来偷着喝两盅么?欢迎欢迎……” 话未说完,人已仰天跌倒在炉灶上,灶上的铁锅碰倒了油瓶,油都流在铁锅里,闪闪地发着油光。 发光的油里竟有条火红的蜈蚣。 毒,原来下在油里。 大师傅用这油炒菜给少林僧人吃过后,又用这油炒菜给自己吃,所以也不明不白地送了命。 毒总算找出来了,但下毒的人是谁呢? 李寻欢望着油锅里的蜈蚣,长叹道:“我早就知道他迟早总会来的。” 田七厉声道:“谁?你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世上的毒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草木之毒,一种是蛇虫之毒,能自草木中提炼毒药的人较多,能提取蛇虫之毒的人较少,能以蛇虫之毒杀人于无形的,普天之下,也只不过仅有一两人而已。” 田七失声道:“你……你说的难道是苗疆‘极乐峒’的五毒童子?” 李寻欢叹道:“我也希望来的不是他。” 田七道:“他怎会到中原来了?他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来找我。” 田七道:“找你?他是你的……” 他也知道李寻欢绝不会有这种朋友的,话说到一半,就改口道:“看来你的朋友并不多,仇人却不少。” 李寻欢淡淡道:“仇人倒无妨,多多益善,朋友只要一两个便已足够,因为有时朋友比仇人还要可怕得多。” 心眉大师忽然道:“菜中有毒,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寻欢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看出来的,反正我看出来了。” 他笑了笑,道:“这就好像我押牌九一样,我若觉得那一门要赢,那门就有赢无输,别人若问我怎么知道的,我也回答不出。” 心眉大师凝视了他半晌,缓缓道:“这一路上他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还有两天的路程就到嵩山了,这两天却必定是最长的两天,因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极乐峒主若是已决心要下手杀一个人,那就非杀死不可,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半途撒手。 心眉大师将他师侄们的尸身交给附近一个寺院后,就匆匆上路,一路上谁也不愿再提起吃喝两字。 但他们可以不吃不喝,赶车的却不愿陪他们挨饿,正午时就找了个小镇,自己一个人去吃喝起来。 心眉大师和田七却只有留在车里,若为了碗牛肉面和几个馍馍就去冒中毒之险,岂非太不值得。 过了半晌,只见赶车的用衣襟兜了几个馍馍,一面啃,一面走了过来,似乎啃得津津有味。 田七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忽然道:“这馍馍几枚钱一个?” 赶车的笑道:“便宜得很,味道也不错,大爷要不要尝尝?” 田七道:“好,你分给我们几个,晚上我请你喝酒。” 赶车的立刻就将馍馍全都从车窗里递了进来,又等了半晌,车马已启行,赶车的并没有什么异状。 田七才笑道:“这馍馍里总不会有毒了吧,大师请用。” 心眉大师沉吟着,缓缓道:“李檀越请。” 李寻欢笑道:“想不到两位居然也客气起来了。” 他用左手拿了个馍馍,因为他只有左手能动,只见他刚拿起馍馍,突又放下,叹息着道:“这馍馍也吃不得。” 田七皱眉道:“但赶车的吃了却没有事。” 李寻欢道:“他吃得我们却吃不得。” 田七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五毒童子想毒死的并不是他。” 田七冷笑道:“你是想害我们挨饿?” 李寻欢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试试?” 田七瞪了他半晌,忽然吩咐停车,将赶车的叫了下来,分了 半个馍馍给他,看着他吃下去。 赶车的三口两口就将馍馍咽下,果然连一点中毒的迹象都没有,田七用眼角瞟着李寻欢,冷笑道:“你还敢说这馍馍吃不得?” 李寻欢道:“还是吃不得。”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竟似睡着了。 田七恨恨道:“我偏要吃给你看。” 他嘴里虽这么说,却毕竟还是不敢冒险,只见一条野狗正在车窗前夹着尾巴乱叫,似也饿疯了。 田七眼珠子一转,将半个馍馍抛给狗吃,这条狗却对馍馍没什么兴趣,只咬了一口,就没精打采地走开了。 谁知它还没有走多远,忽然狂吠一声,跳了起来,倒在地上一阵抽搐,就动也不动了。 田七和心眉大师这才真的吃了一惊。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说得不错吧,只可惜毒死的是条狗,不是你。” 田七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自傲,此刻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恶狠狠地瞪着那赶车的,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赶车的身子发抖,颤声道:“小人不知道,馍馍是小人方才在那面店里买的。” 田七一把揪住他,狞笑道:“狗都被毒死了,为何没毒死你?莫非是你下的毒?” 赶车的牙齿打战,也吓得说不出话了。 李寻欢淡淡道:“你逼他没有用,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田七道:“他不知道谁知道?” 李寻欢道:“我知道。” 田七愣了愣,道:“你知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寻欢道:“馍馍里有毒,面汤里却有解药。” 田七愣了半晌,恨恨道:“早知如此,我们先前为何不吃面?” 李寻欢道:“你若吃面,毒就在面里了。” 极乐峒主下毒的本事的确防不胜防,遇着这种对手,除了紧紧闭着嘴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心眉大师沉声道:“好在只有一两天就到了,我们拼着两日不吃不喝又何妨?” 田七叹道:“纵然不吃不喝,也未必有用。” 心眉大师道:“哦?” 田七道:“他也许就要等到我们饿得无力时再出手。” 心眉大师默然无语。 田七目光闪动,忽又道:“我有个主意。” 心眉大师道:“什么主意?” 田七压低语声,沉声道:“他要毒死的人既非大师,亦非在下……” 他瞟了李寻欢一言,住口不语。 心眉大师沉下了脸,道:“老僧既已答应将此人带回少林,就万万不能让他在半途而死!” 田七没有再说什么,但只要一看到李寻欢,目中就充满杀机,心里似乎已打定了主意—— “和尚不但要吃饭睡觉,也要方便的。” 谁知心眉大师似也窥破了他的心意,无论干什么,无论到哪里去,都绝不让李寻欢落在自己视线之外。 田七虽然又急又恨,却也无计可施。 车行甚急,黄昏时又到了个小镇,这次赶车的也不敢再说要吃要喝了,车马走上长街时,突有一阵阵油煎饼的香气扑鼻而来,对一个已有十几个时辰水米未沾的人说来,这香气之美,实是无法形容。 只见街角果然有油煎饼的摊子,生意好得很,居然有不少人在排队等着,买到手的立刻就用大葱蘸甜面酱就着热饼站在摊子旁吃,有的已吃完了正在用袖子抹嘴,一个人也没有被毒死。 田七忍不住道:“这饼吃不得么?” 李寻欢道:“别人都吃得,唯有我们吃不得,就算一万个人吃了这油煎饼都没有事,但我们一吃,就要被毒死!” 这话若在前两天说,田七自然绝不相信,但此刻他只要一想到那极乐峒主下毒手段之神奇难测,就不禁毛骨悚然,就算吃了这油煎饼立刻就能成佛登仙,他也是万万不敢再尝试的了。 突听一个孩子哭嚷着道:“我要吃饼……娘,我要吃饼。” 只见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站在饼摊旁,一面跳,一面叫,饼摊旁的杂货店里就有个满身油腻的肥胖妇人走了出来,一人给了他们一耳光,拎起他们的耳朵往杂货铺里拖,嘴里还骂骂咧咧地道:“死不了的小囚囊,有面饽饽给你们吃,已经是你们的造化了,还想吃油煎饼?等你那死鬼老子发了财再吃油煎饼吧。” 那孩子哭着道:“发了财我就不吃油煎饼了,我就要吃蛋炒饭。” 李寻欢听得暗暗叹息。 这世上贫富之不均,实在令人叹息。在这两个小小孩子的心目中,连蛋炒饭都已是了不得的享受了。 街道很窄,再加上饼摊前人又多又挤,是以他们的车马走了半天还未走过去,这时那两个孩子已捧着个粗茶碗走了出来,坐在道旁,眼巴巴地望着别人手里的油煎饼,还在淌眼泪。 田七望着他们碗里的面饽饽,忽然跳下车,抛了锭银子在饼摊上,将刚出锅的十几个油饼拿了就走。 后面等的人虽然生气,但瞧见他这种气派,也不敢多说话了,只有在嘴里暗骂:“直娘贼。” 田七将一叠油煎饼都捧到那两个孩子面前,笑道:“小弟弟,我请你吃饼,你请我吃面饽饽,好吗?” 那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种好人。 田七道:“我再给你们一吊钱买糖吃。” 那两个孩子发了半天愣,将手里的碗往田七手上一递,一个拿饼,一个拿钱,站起来转身就跑。 心眉大师目中已不觉露出一丝笑意,看到田七已捧着两碗饽饽走上车来,心眉大师忍不住一笑,道:“檀越果然是足智多谋,老僧佩服。” 田七笑道:“在下倒不是好吃,但晚上既然还要赶路,就非得吃饱了才有精神,否则半路若又有变,体力不支,怎闯得过去?” 心眉大师道:“正是如此。” 田七将一碗饽饽送了过去,道:“大师请。” 心眉大师道:“多谢。” 这碗饽饽虽然煮得少油无盐,又黄又黑,但在他们说来,却已无疑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 因为谁都可以确定这饽饽里必定是没有毒的。 田七眼角瞟着李寻欢,笑道:“这碗饽饽你说吃不吃得?” 李寻欢还未说话,又咳嗽起来。 田七大笑道:“极乐童子若能先算准那孩子要吃油煎饼,又能算准我会用油饼换他的面,能先在里面下了毒,那么我就算被毒死也心甘情愿。” 他大笑着将一碗饽饽都吃了下去! 心眉大师也认为极乐童子纵有非凡的手段,但毕竟不是神仙,至少总不能事事未卜先知!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十九章 百口莫辩 心眉大师吃着田七由小孩手上换来的那碗饽饽,他也吃得很放心,只不过出家人一向讲究细嚼慢咽,田七一碗全都下了肚,他才吃了两口。 这时车马已驶出小镇,赶车的只希望快将这些瘟神送到地头,好吃一顿,是以将马打得飞快。 田七笑道:“照这样走法,天亮以前,就可以赶到嵩山了。” 心眉大师面上也露出一丝宽慰之色,道:“这两天山下必有本门弟子接应,只要能……” 他语声突然停顿,身子竟颤抖起来,连手里端着的一碗面饽饽都拿不稳了,面汤泼出,玷污了僧衣。 田七变色道:“大师你……你莫非也……” 突听“波”的一声,面碗被心眉大师捏碎。 田七大骇道:“这碗面饽饽里难道也有毒?” 心眉大师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无语。 田七一把揪住李寻欢的衣襟,嘎声道:“你看看我的脸,我的脸是不是也……” 他也骤然顿住语声,因为这句话已用不着再问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虽然一向都很讨厌你,却也不愿看着你死。” 田七面如死灰,全身发抖,恨恨地瞪着李寻欢,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过了半晌,忽然狞笑道:“你不愿看着我死,我却要看着你死!我早就该杀了你的!” 李寻欢道:“你现在杀我不嫌太迟了么?” 田七咬牙道:“不错,我现在要杀你的确已迟了,但也还不太迟。” 他的手已扼住了李寻欢的脖子。 阿飞已站了起来。 他脸色还是很难看,但身子却已能站得笔直。 林仙儿脉脉含情地望着他,眼波中充满了爱慕之意,嫣然道:“你这人真是铁打的,我本来以为你最少要过三四天才能起床,谁知你不到半天就已下了地。” 阿飞在屋子里缓缓走了两圈,忽然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 林仙儿嘟着嘴,道:“你真是三句不离本行,说来说去只知道他、他,你为什么不说说我,不说说你,你自己。” 阿飞静静地望着她,缓缓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 无论林仙儿说什么,他还是只有这一句话。 林仙儿“噗嗤”一笑,道:“你呀!我拿你这人真是没法子。”她温柔地拉着阿飞坐下,柔声道:“但你只管放心,他现在说不定已坐在心湖大师的方丈室喝茶了,少林寺的茶一向很有名。” 阿飞神色终于缓和了些,居然也笑了笑,道:“据我所知,他就算被人扼住,也绝不肯喝茶的。” 李寻欢已喘不过气来。 田七自己的面色也愈来愈可怕,几乎也已喘不过气来。但他一双青筋暴露的手却死也不肯放松。 李寻欢只觉眼前渐渐发黑,田七的一张脸似已渐渐变得很遥远,他知道“死”已距离他渐渐近了。 在这生死俄顷之间,他本来以为会想起很多事,因为他听说一个人临死前总会忽然想起很多事来的。 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既不觉得悲哀,也不觉恐惧,反而觉得很好笑,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因为他从来也未想到居然会和田七同时咽下最后一口气,纵然在黄泉路上,田七也不是个好伴侣。 只听田七嘶声道:“李寻欢,你好长的气,你为何还不死?” 李寻欢本来想说:“我还在等着你先死哩!” 可是现在他非但说不出话,连气都透不出来了,只觉田七的语声似也变得很遥远,就仿佛是自地狱边缘传来的。 他已无力挣扎,已渐渐晕过去。 突然间,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声惊呼,呼声似也很遥远,但听来又仿佛是田七发出来的。 接着,他就觉得胸口顿时开朗,眼前渐渐明亮。 于是他又看到了田七。 田七已倒在对面的车座上,头歪到一边,软软地垂了下来,只有一双死鱼般的眼睛似乎仍在狠狠地瞪着李寻欢。 再看心眉大师正在喘息着,显然刚用过力。 李寻欢望着他,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是你救了我?” 心眉大师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拍开了他的穴道,嘎声道:“趁五毒童子还没有来,你快逃命去吧。” 李寻欢非但没有走,甚至连动都没有动,沉沉道:“你为何要救我?你已知道我不是梅花盗?” 心眉大师叹道:“出家人临死前不愿多造冤孽,无论你是否梅花盗,都快走吧,等五毒童子一来,你再想逃就迟了。” 李寻欢凝注着他已发黑的脸,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多谢你的好意,只可惜我什么都会,就是不会逃命。” 心眉大师着急道:“现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你体力未恢复,也万万不是五毒童子的对手,只要他一来,你就……” 突听拉车的马一声嘶,赶车的一声惨呼,车子斜斜冲了出去,“轰”地撞上了道旁的枯树。 心眉大师撞在车壁上,嘶声道:“你为何还不去?难道还想救我?” 李寻欢淡淡道:“你能救我,我为何不能救你?” 心眉大师道:“可是——可是我已离死不远,迟早总是一死。” 李寻欢道:“你现在还没有死,是么?” 他不再说话,却自田七怀中搜出了一柄刀。 一柄很轻、很薄的小刀。 一柄小李飞刀! 李寻欢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 车厢已倾倒,车轮犹在不停地滚动着,发出一阵阵单调而丑恶的声音,在这荒凉的黑夜里听来分外令人不愉快。 李寻欢喃喃道:“这车轴早就该加油了……” 此时此刻,他居然还会想起车轴该不该加油的问题,心眉大师愈来愈觉得这人奇怪得不可思议。 他活了六十多岁,从未见过第二个这样的人。 这时李寻欢已扶着他出了车厢,刺骨的寒风猛然吹上了他们的脸,那感觉就好像刀割一样。 心眉大师叹道:“你本不必这样做的,你……你还是快走吧。” 李寻欢却倚着车厢坐了下来,天上无星无月,大地一片沉寂,寒风吹着枯树,宛如鬼魅在迎风起舞。 心眉大师用尽目力,也瞧不见一个人的影子。 只听李寻欢朗声道:“极乐峒主,你来了么?” 寒风呼啸,却听不见人声。 李寻欢道:“你既不来,我就要走了。” 他忽然将心眉半拖半抱地拉了起来。 心眉大师道:“你……你想到哪里去?” 李寻欢道:“自然是少林寺。” 心眉大师失声道:“少林寺?” 李寻欢道:“我们这一路拼命地赶,岂非就是为了要赶到少林寺么?” 心眉大师道:“但……但现在你已不必去了。” 李寻欢道:“现在我更非去不可。” 心眉大师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只有少林寺或许还有救你的解药。” 心眉大师道:“你……你为何要救我?我本是你的敌人。” 李寻欢道:“我救你,就因为你毕竟还是个人。” 心眉大师默然半晌,长叹道:“若是真的能赶到少林,我一定会设法证明你的无辜,现在我已可断定你绝非梅花盗了。” 李寻欢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心眉大师黯然道:“只可惜你 若带着我,就永远也无法赶到少林寺的,五毒童子现在虽然还未现身,但他绝不会放过你。” 李寻欢轻轻地咳嗽。 心眉大师道:“以你的轻功,一个人走也许还有希望,又何必要我来拖累你?只要你有此心意,老僧已是死而无憾的了。” 突听一人吃吃笑道:“道貌岸然的少林和尚,居然会和狂嫖乱饮的风流探花交上朋友了,这倒真是天下奇闻。” 笑声忽远忽近,也不知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心眉大师的身子骤然僵硬了起来,道:“极乐峒主?” 那声音咯咯笑道:“我煮的面饽饽味道还不错么?” 李寻欢微笑道:“阁下既然想要我这风流探花的命,为何又不敢现身呢?” 极乐峒主道:“我用不着现身,也可要你的命。” 李寻欢道:“哦?” 极乐峒主笑道:“到今夜为止,死在我手上的人已有三百九十三个,非但从来没有一人见到过我,根本连我的影子都看不到。” 李寻欢笑道:“我也早已听说阁下是个侏儒,丑得不敢见人,想不到江湖传说竟是真的。” 那忽远忽近,缥缥缈缈的笑声忽然停顿。 过了半晌,才听到极乐峒主的声音道:“我若让你在天亮之前就死了,算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大笑道:“我在天亮前自然不会死的,阁下却难说得很了。” 他笑声还未停顿,突听一阵奇异的吹竹声响起。 雪地上忽然出现了无数条蠕蠕而动的黑影,有大有小,有长有短,黑暗中也看不出究竟是些什么,只能嗅到阵阵扑鼻的腥气。 心眉大师骇然道:“五毒一出,人化枯骨,你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李寻欢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朗声笑道:“据说极乐峒中的毒物成千上万,我怎地只不过看到几条小毛虫而已,难道其他的已全都死光了么?” 吹竹之声更急,雪地上的黑影已将李寻欢和心眉围住,有几条已渐渐爬到他们的脚旁。 心眉大师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这时才听得极乐峒主咯咯笑道:“我这‘极乐虫’乃七种神物**而成,非血肉不饱,等到两位连皮带骨都已进了它们的肚子,你就不会嫌它小了。” 他话未说完,突见刀光一闪。 小李飞刀已发出。 心眉大师几乎忍不住要失声惊呼出来。 他也知道李寻欢手里的飞刀乃是他们唯一的希望,现在李寻欢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未看到,飞刀便已出手。 这一刀不中,他们便要化为枯骨。 这是李寻欢的孤注一掷,却拿他自己的生命作赌注。 这一注赢的机会实在不大。 心眉大师再也想不到李寻欢竟会如此冒失。 但就在这时,刀光一闪而没,没入黑暗中,黑暗中却响起了一阵短促但却刺耳的惨呼。 接着,一个人自黑暗中冲了出来。 他身形矮小如幼童,身上穿着条短裙,露出一双腿,虽在如此严寒中,也一点不觉得冷。 他的头也很小,眼睛却亮如明灯。 此刻这双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惊惧与怨毒,狠狠地瞪着李寻欢,像是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是“咯咯”地发响,一个字也说不出。 心眉大师赫然发现小李飞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小李飞刀,果然是例不虚发! 极乐峒主只觉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实在忍不住,反手拔出了飞刀,一拔出飞刀,这口气就吐了出来。 鲜血也随之飞溅而出。 极乐峒主狂吼道:“好毒的刀。” 这时雪地上的毒虫,已有的爬上了李寻欢的腿。但李寻欢却连动都不动,心眉大师也不敢动。 他只觉身子发软,几乎已站不住了。 小李飞刀虽霸绝天下,但他们还是免不了要喂饱毒虫。 谁知极乐峒主一声狂吼,鲜血刚溅出,数十百条毒蛇突然箭一般窜了回去,一条条全都叮在极乐峒主的咽喉上。 只听“沙沙”之声不绝于耳,极乐童子已化为一堆枯骨,但毒虫饱食了他的血肉后,也软瘫在地,不能动了。 他以毒成名,终于也以身殉毒! 这景象实在令人惨不忍睹。 心眉大师瞑目合十,暗诵佛号,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张开眼来,望着李寻欢叹道:“檀越不但飞刀天下无双,定力也当真是天下无双。” 李寻欢笑了笑,道:“不敢当,我只不过早已算准这些吃人的毒虫一嗅到血腥气就会走的,其实我心里也害怕得很。” 心眉大师道:“檀越你也会害怕?” 李寻欢笑道:“除了死人外,世上哪有不会害怕的人?” 心眉大师长叹道:“临危而不乱,虽惧而不馁,檀越之定力,老僧当真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了。” 他语声渐渐微弱,终于也倒了下去。 天已亮了。 李寻欢坐在昏迷不醒的心眉大师身旁,似已睡着。 他将极乐童子和那些“极乐虫”都埋了起来,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在小镇上雇了这辆骡车。 骡车颠簸得很厉害,但他还是睡得很香,因为他已精疲力竭,喝了两碗豆汁后,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的眼睛不闭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骡车突然停下。 李寻欢几乎立刻就张开眼来,掀起车篷后的大棉布帘子,寒风扑面,他顿觉精神一爽。 只听车夫道:“嵩山已到了,骡车上不了山,大爷你只好自己走吧。” 这赶车的被李寻欢从热被窝里拉起来,又被老婆逼着接这趟生意,正是满肚子不高兴。 再加上脚力钱也都被他老婆“先下手为强”了,若不是车上有个和尚,他只怕半路就停了车。 嵩山附近数十县,对出家人都尊敬得很。 李寻欢抱着心眉下了车,忽然塞了锭银子在赶车的手里,笑道:“这是给你留做私房钱打酒喝的,我知道娶了老婆的男人若没有几个私房钱,那日子真是难过得很。” 赶车的喜出望外,还未来得及道谢,李寻欢已走了;睡觉固然是非睡不可,时间也万万耽误不得。 冰雪封山,香客绝迹。 李寻欢展开身法,觅路登山。 山麓下有个小小的庙宇,几个灰袍、芒鞋、白袜的少林僧人正在前殿中烤火取暖,还有两人躲在门后的避风处瞭望。 瞧见有人以轻功登山,这两人立刻迎了出来。 一人道:“檀越是哪里来的?是不是……” 另一人见到李寻欢身后背着的是个和尚,立刻抢着道:“檀越背的可是少林弟子?” 李寻欢脚步放缓,到了这两人面前,突然一掠三丈,从他们头顶上飞掠了过去,脚尖沾地,再次掠起。 在这积雪的山道上,他竟还能施展“蜻蜓三抄水”的绝顶轻功,少林僧人纵然眼高于顶,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等庙里的僧人追出来时,李寻欢早已去得远了。 嵩山本是他旧游之地,他未走正道,却自后面的小路登山,饶是如此,还是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看到少林寺恢宏的殿宇。 自菩提达摩于梁武帝时东渡中土,二十八传至神僧迦叶,少林代出才人,久已为中原武林之宗主。 远远望去,只见重檐积雪,高耸入云,殿宇相连,也不知有几多重,气象之宏大,可称天下第一。 李寻欢自山后入寺,只见雪地上林立着大大小小的舍利塔,他知道这正是少林寺的圣地“塔林”,也就是少林历代祖师的埋骨处,这些大师们生前名传八方,死后又何曾多占了一尺地。 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不禁会油然生出一种摒绝红尘,置身方外之念,又何况久已厌倦名利的李寻欢。 他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突听一人沉声道:“擅闯少林禁地,檀越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 李寻欢朗声道:“心眉大师负伤,在下专程护送回来疗治,但求贵派方丈大师赐见。” 惊呼声中,少林僧人纷纷现身,合十道:“多谢檀越,不知高姓大名?”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在下李寻欢。” 庭院寂寂,雪在竹叶上融化。 竹林深处,是间精雅的禅舍,从撑开的窗子里望进去,可以看到有两个人正在下棋。 右面的是位相貌清癯的老和尚,他的神情是那么沉静,就像是已和这静寂的天地融为一体。 左面的是位枯瘦矮小的老人,目光炯炯,隆鼻如鹰,使人全忘了他身材的短小,只能感觉到一种无比的权威和魄力。 普天之下,能和少林掌门心湖大师对坐下棋的人,除了这位“百晓生”之外,只怕已寥寥无几。 这两人下棋时,天下只怕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们中止,但听到“李寻欢”这名字,两人竟都不由自主长身而起。 心湖大师道:“此人现在哪里?” 蹑着脚进来通报的少林弟子躬身道:“就在二师叔的禅房外。” 心湖大师道:“你二师叔怎样了?” 那少林僧人道:“二师叔伤得仿佛不轻,四师叔和七师叔正在探视他老人家的伤势。” 李寻欢负手站在檐下,遥望着大殿上雄伟的屋脊,寒风中隐隐有梵唱之声传来,天地间充满了古老而庄严的神秘。 他已感觉到有人走过来,但他并没有转头去瞧,在这庄严而神秘的天地中,他已不觉神游物外。 心湖大师和百晓生走到他身外十步处就停下,心湖大师虽然久闻“小李探花”的名声,但直到此刻才见着他。 他似乎想不到这懒散而潇洒,潇洒却沉着,充满了诗人气质的落魄客,就是名满天下的浪子游侠。 他仔细观察着他,绝不肯错过任何一处地方,尤其不肯错过他那双瘦削、纤长的手。 这双手究竟有什么魔力? 为何一柄凡铁铸成的刀,到了这双手里就变得那么神奇? 百晓生十年前就见过他的,只觉得这十年来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又似乎已改变了许多。 也许他的人并没有什么改变,改变的只是他的心,他似乎变得更懒散,更沉着,也更寂寞。 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孤独的。 百晓生终于笑了笑,道:“探花郎别来无恙?” 李寻欢也笑了笑,道:“想不到先生居然还认得在下。” 心湖大师合十道:“却不知探花郎认得老僧否?” 李寻欢长揖道:“大师德高望重,天下奉为泰山北斗,在下江湖末学,常恨无缘得识,今日得见法驾,何幸如之?” 心湖大师道:“探花郎不必太谦,敝师弟承蒙檀越护送回寺,老僧先在此谢过。” 李寻欢道:“不敢。” 心湖大师再次合十,道:“待老僧探过敝师弟的伤势,再来陪檀越叙话。” 李寻欢道:“请。” 等心湖走进屋子,百晓生忽又一笑,道:“出家人的涵养功夫果然非我等能及,若换了是我,对阁下只怕就不会如此多礼了。” 李寻欢道:“哦?” 百晓生道:“若有人伤了你的师弟和爱徒,你会对他如此客气?” 李寻欢道:“阁下难道认为心眉大师是被我所伤的?” 百晓生背负着双手,仰面望天,悠然道:“除了小李探花外,还有谁能伤得了他?” 李寻欢道:“若是我伤了他,为何还要护送他回寺?” 百晓生道:“这才正是阁下的聪明过人之处。” 李寻欢道:“哦?” 百晓生道:“无论谁伤了少林护法,此后只怕都要永无宁日,少林南北两支的三千弟子,是绝不会放过他的,这力量谁也不敢忽视。” 李寻欢道:“说的是。” 百晓生道:“但阁下既已将心眉师兄护送回来,别人非但不会再怀疑他是伤在你手下的,也不会再怀疑你是梅花盗,你伤了他之后,还要少林弟子感激于你,这手段实在高明已极,连我都不禁佩服得很。” 李寻欢又笑了,仰面笑道:“百晓生果然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难怪江湖中所有的大帮大派都要交你这朋友,和你交朋友的好处实在不少。” 百晓生居然神色不变,道:“我说的只不过是公道话而已。” 李寻欢道:“只可惜阁下却忘了一件事,心眉大师还没有死,他自己总知道自己是被谁所伤的,到那时阁下岂非要将自己说出来的话吞回去了么?” 百晓生叹息了一声,道:“若是我猜得不错,心眉师兄还能说话的机会只怕已不多了。” 突听心湖大师厉声道:“敝师弟若非伤在你的手下,是伤在谁的手下?” 他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面上已笼起一阵寒霜。 李寻欢道:“大师难道看不出他是中了谁的毒?” 心湖大师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回头唤道:“七师弟。”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少林乃武林正宗,讲究的是心法内功,自不以暗器和下毒为能事,只有首座七弟子中排名最末的心鉴大师乃是半路出家,带艺投师的,未入山林前,人称“七巧书生”,却是位使毒的大行家。 只见这心鉴大师面色蜡黄,终年都仿佛带着病容,但一双眼睛却是凛凛有威,闪电般在李寻欢面前一扫,沉声道:“二师兄中的毒乃是苗疆极乐峒主精炼成的‘五毒水晶’,此物无色无味,透明如水晶,中毒的人若得不到解药,全身肌肤也会渐渐变得透明如水晶,五脏六腑都历历可数,到了那时,便已毒发无救。” 李寻欢道:“大师果然高明……” 心鉴大师冷冷道:“贫僧只知道二师兄中的乃是‘五毒水晶’,但下毒的人是谁,贫僧却不知道。” 百晓生道:“说得好,毒是死的,下毒的人却是活的……” 心鉴大师道:“极乐峒主虽然行事恶毒,但人不犯他,他也绝不犯人,本门与他素无纠葛,他为何要不远千里而来暗算二师兄?”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这只因他的对象并非心眉大师,而是我。” 百晓生道:“这话更妙了,他要害的人是你,你却好好地站在这里,他并没有加害心眉师兄之意,心眉师兄反而中了毒。” 他盯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你若还能说得出这是什么道理,我就佩服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笑了,道:“我说不出,只因我无论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相信。” 百晓生道:“阁下说的话确实很难令人相信。” 李寻欢道:“我虽说不出,但还是有人能说得出的。” 心湖大师道:“谁?” 李寻欢道:“心眉大师,为何不等他醒来之后再问他。” 心湖大师凝视着他,目光冷得像刀。 心鉴大师的脸上也笼着层寒霜,一字字道:“二师兄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二十章 人心难测 冷风如刀,积雪的屋脊上突有一群寒鸦惊起,接着,屋脊后就响起了一阵清亮却凄凉的钟声。 连钟声都似乎在哀悼着他们护法大师的圆寂。 李寻欢仿佛第一次感觉风中的寒意,终于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心里也不知是愤怒还是难受。 等他咳完了,就发现数十个灰衣僧人一个接着一个自小院的门外走了出来,每个人脸上却像是凝结着一层寒冰。 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嘴都闭得紧紧的,钟声也不知何时停顿,所有的声音都似已在寒气中凝结,只有脚踏在雪地上,“沙沙”作响。 等到这脚步声也停止了,李寻欢全身都仿佛已被冻结在一层又一层比铅还沉重的寒冰里。 这古老而森严的天地,骤然充满了杀机。 心湖大师沉声道:“你还有何话说?”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没有了。” 说出来也无用的话,不说也罢。 百晓生道:“你本不该来的。”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也许我的确不该来的,但时光若能倒转,我只怕还是会这样做。” 他淡淡接着道:“我平生虽然杀人无数,却从未见死不救。” 心湖大师怒道:“到了此时,你还是想狡辩?” 李寻欢道:“出家人讲的是四大皆空,不可妄动嗔念,久闻大师修为极深,怎地和在下一样沉不住气。” 百晓生道:“久闻探花郎学识渊博,怎地却忘了连我佛如来也难免要作狮子吼。” 李寻欢道:“既是如此,各位请吼吧。” 心鉴大师厉声叱道:“到了此时,你还要逞口舌之利,可见全无悔改之心,看来今日贫僧少不得要破破杀戒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尽管破吧,好在杀人的和尚并不止你一个人!” 心鉴大师怒道:“我杀人并非为了复仇,而是降魔!” 他身形方待作势扑起,突见刀光一闪,李寻欢掌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柄寒光闪闪的刀,小李飞刀。 只听李寻欢冷冷道:“我劝你还是莫要降魔的好,因为你绝不是我的对手!” 心鉴大师就像是忽然被钉子钉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动,小李飞刀就要贯穿他的咽喉。 心湖大师厉声道:“你难道还想作困兽之斗?”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日子虽不好过,我却还未到死的时候。” 百晓生道:“小李飞刀纵然例不虚发,但又有几柄飞刀?能杀得了几人?” 李寻欢笑了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不说话比说任何话都可怕得多。 心湖大师目光一直盯着李寻欢的手,忽然道:“好,且待老衲来领教领教你的神刀!” 他袍衣一展,大步走出。 但百晓生却拉住了他,沉声道:“大师你千万不可出手!” 心湖大师皱眉道:“为什么?” 百晓生叹了口气,道:“天下谁也没有把握能避开他这出手一刀!” 心湖大师道:“没有人能避得开?” 百晓生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心湖大师长长呼出口气,瞑目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心鉴大师也赶了过来嘎声道:“师兄你——你一身系佛门安危,怎能轻身涉险?” 李寻欢道:“不错,你们都不必来冒险的,反正少林门下有三千弟子,只要你们一声号令,会替你们送死的人自然不少。” 心湖大师脸上变了变颜色,厉声道:“未得本座许诺,本门弟子谁也不许妄动,否则以门规处治,绝不宽贷……知道了么?” 少林僧人一起垂下了头。 李寻欢微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绝不肯眼见门下弟子送死的,少林寺毕竟和江湖中那些玩命的帮会不同,否则我这激将法怎用得上?” 百晓生冷冷道:“少林师兄们纵然犯不上和你这种人拼命,但,你难道还走得了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谁说我想走了?” 百晓生道:“你……你不想走?” 李寻欢道:“是非未明,黑白未分,怎可一走了之!” 百晓生道:“你难道能令极乐洞主到这里来自认是害死心眉师兄的凶手?” 李寻欢道:“不能,只因他已死了!” 百晓生道:“是你杀了他?” 李寻欢淡淡道:“他也是人,所以他没有躲过我出手一刀!” 心湖大师忽然道:“你若能寻出他的尸身,至少也可证明你并非完全说谎。” 李寻欢只觉心里有些发苦,苦笑道:“纵然寻得他的尸骨,也没有人能认得出他是谁了。” 百晓生冷笑道:“既是如此,天下还有谁能证明你是无辜的?” 李寻欢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未想出一个人来。” 百晓生道:“那么现在你想怎样?” 李寻欢默然半晌,忽又笑了笑,道:“现在我只想喝杯酒。” 阿飞坐的姿势很不好看,他从来也不会像李寻欢那样,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椅子里。 他这一生中几乎很少有机会能坐上一张真的椅子。 屋子里燃着炉火,很温和,他反而觉得很不习惯,林仙儿蜷伏在火炉旁,面靥被炉火烤得红红的。 这两天,她似乎连眼睛都没有阖过,现在阿飞的伤势似奇迹般痊愈了,她才放心地睡着。 她睡着时仿佛比醒时更美,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浑圆的胸膛温柔地起伏着,面颊红得像桃花。 阿飞静静地望着她,似已痴了。 屋子里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声,炉火的燃烧声,外面的雪已在融化,天地间充满了温暖和恬静。 阿飞的目中却渐渐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 他忽然站了起来,悄悄穿起了靴子。 美丽的事物往往就如同昙花,一现即逝,谁若想勉强保留它,换来的往往只有痛苦和不幸。 阿飞轻轻叹息了一声,在屋角的桌上寻回了他的剑,墙上挂着一幅字,是李寻欢的手笔,其中有一句是:“此情可待成追忆!” 两天前,阿飞还绝不会了解这句诗的意思,可是现在他却已知道,只有回忆才是真正永恒的。 只有回忆中的甜蜜,才能永远保持。 阿飞轻轻将剑插入了腰带。 突听林仙儿道:“你……你要做什么?” 她忽然惊醒了,美丽的眼睛吃惊地望着阿飞。 阿飞却不敢回头看她,咬了咬牙,道:“我要走了!” 林仙儿失声道:“走?” 她站起来,冲到阿飞面前,颤声道:“你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要悄悄 地走了?” 阿飞道:“既然要走,又何必说。” 林仙儿身子似乎忽然软了,倒退几步,倒在椅子上,望着阿飞,两滴泪珠已滚了下来。 阿飞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他从来未尝过这种既不是愁,也不是苦,既不是甜,也不是酸的滋味。 这难道就是情的滋味? 阿飞道:“你……你救了我,我迟早会报答你的……” 林仙儿忽然笑了起来,道:“好,你快报答我吧,我救你,就为的是要你报答我。” 她在笑,可是她的眼泪却流得更多。 阿飞黯然道:“我也知道你的心意,但我不能不去找李寻欢……” 林仙儿道:“你怎知我不愿去找他,你为何不带我走?” 阿飞道:“我……我不愿连累你。” 林仙儿流泪,道:“连累我?你以为你走了后,我就会很幸福么!” 阿飞想说话,但嘴唇却有些发抖。 他从未想到自己的嘴唇也会发抖。 林仙儿忽然扑过来抱住了他,紧紧抱住了他,像是要用全部生命抱住他,颤声道:“带我走,带我走吧,你若不带我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这世上能在美丽的女人面前说“不”字的男人已不多,女人若是说要死的时候,能拒绝她的男人只怕就连一个都没有了。 夜很静。 阿飞走出屋子,就看到一片积雪的梅花。 原来这里就是“冷香小筑”,奇怪的是,这两天兴云庄已闹得天翻地覆,却没有一个人到这里来。 他们若要搜捕阿飞,为何未搜到这里。 他们为何如此信任林仙儿? 林仙儿紧紧拉着阿飞的手,道:“我要去跟我姐姐说一句才能走。” 阿飞道:“你去吧。” 林仙儿咬着嘴唇一笑,道:“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要跟你一起走。” 阿飞道:“可是你的姐姐……!” 林仙儿道:“你放心,她也是李寻欢的好朋友。” 她拉着阿飞穿过梅林,奔过小桥,园中静无人声,灯火也很寥落,阿飞竟似再也无力抛脱她的手。 小楼上还有一点孤灯,却衬得这小楼更孤零萧索。 小楼上黄幔低垂,人却未睡。 林诗音正守着孤灯,痴痴地也不知在想什么。 林仙儿拉着阿飞悄悄走上来,轻轻唤道:“大姐……大姐你为何还没有睡?” 林诗音还是痴痴地坐着,连头都没有抬起。 林仙儿道:“大姐,我……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可是……可是我绝不会忘了大姐对我的恩情,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 林诗音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过了很久,才慢慢点了点头,道:“你走吧,走了最好,这里本已没有什么可留恋之处。” 林仙儿道:“姐夫呢?” 林诗音似又过了很久才听懂她的话,喃喃道:“姐夫?……谁的姐夫?” 林仙儿道:“自……自然是我的姐夫。” 林诗音道:“你的姐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林仙儿似乎呆住了,呆了半晌,才勉强一笑,道:“我们现在要由近路赶到少林去……” 林诗音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你走吧,快走,快走……一个字都莫要说了,快走!快走!” 她挥着双手,将林仙儿和阿飞全部都赶了下去,又缓缓坐回灯畔,眼泪已流下了面颊。 低垂着的黄幔外缓缓走出一个人,竟是龙啸云。 他瞪着林诗音,嘴角泛起了一丝狞笑,冷冷道:“他们就算到了少林也没有用的,普天之下,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李寻欢了……” 阿飞吃得虽多,并不快,每一口食物进了嘴,他都要经过仔细的咀嚼后再咽下去。 但他又并不是像李寻欢那样在慢慢品尝着食物的滋味,他只是想将食物的养分尽量吸收,让每一口食物都能在他体内发挥最大的力量。 长久的艰苦生活,已使他养成了一种习惯,也使他知道食物的可贵,在荒野中,每餐饭都可能是最后的一餐。 他吃了一餐饭后,永远不知道第二餐饭在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到嘴,所以每一口食物他都绝不能浪费。 这客栈并不大,他们不停地走了一天之后,才在这里歇下,此刻饭铺都已打烊,他们只有在屋子里吃饭。 林仙儿托着腮,脉脉含情地望着他。 她从未见过一个对食物如此尊敬的人,因为只有知道饥饿可怕的人,才懂得对食物尊敬。 阿飞将盘子里最后一根肉丝和碗里最后一粒米都吃干净了之后,才放下筷子,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林仙儿嫣然笑道:“吃饱了?” 阿飞道:“太饱了!” 林仙儿笑道:“看你吃饭真有趣,你一餐吃的东西,我三天都吃不完。” 阿飞也笑了,道:“但我可以三天不吃饭,你能不能?” 他笑的时候,是眼睛先笑,然后笑意就缓缓自眼睛里扩散,最后到达他的嘴,就仿佛冰雪缓缓在融化。 林仙儿看着他的笑容,似也痴了。 过了很久,她忽然问道:“你忘了一件事。”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你的金丝甲还在我这里。” 她解开包袱,取出了金丝甲,在灯光下看来,这人人垂涎的武林重宝,的确是辉煌灿烂,不可方物。 林仙儿道:“为了看你的伤势,我只有替你脱下来,一直忘了还给你。” 阿飞看也没看一眼,道:“你留着吧!” 林仙儿目中露出欢喜之色,但却摇头道:“这是你所得来的东西,你以后也许还会需要它的,怎么能随随便便就送给别人?” 阿飞凝视着她,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道:“我没有送给别人,也不会送给别人,我只是送给你。” 林仙儿痴痴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欣喜,两人就这样无言地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然后林仙儿忽然“嘤咛”一声,扑入了他怀里。 室外的风声呼啸,桌上的烛火在跳动,她的胴体是那么柔软,那么温暖,在不停地轻轻颤抖。 阿飞的心已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一生中从未领略过,如此温柔也如此销魂的滋味。 他也是男人,而且正年轻。 虽然没有人教过他,但这种事永远不要别人教的,他缓缓垂下头,他的嘴唇覆上了她的嘴唇。 她的柔唇如火。 在这一刹那间,天地间所有其他的一切都已变得毫无意义,世间万物似乎都已焚化,时间似也停顿。 她颤抖着,发出一阵阵呻吟般的喘息。 她颤动的身子引导着他的手。 她的肌肤细致,光滑,火一般发烫。 她的发髻已凌乱,长裙已撩起,整个人都似在受着煎熬,她两条修长的、莹白的腿已纠缠在一起。 阿飞整个人都似乎已将爆裂。 在朦胧的灯光下,她莹白光滑的腿上已起了一粒粒寒栗,腿虽然是蜷曲着,纤巧的脚背却已挺直。 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一种比这更诱人的景象。 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滚烫的呼吸喷在他耳垂,咬得他灵魂都已崩溃。 汗珠一粒粒流过他的脸,他紧张得直抖——这是他的第一次,埋葬了二十年的情欲将在这一瞬间爆发。 他们不知何时已滚到**。 阿飞本是个最能控制自己的人,但现在却再也控制不住了,到了这种时候,还有谁家少年能忍得住? 他解开了她的衣服。 她已完全**。 他压上了她的胸膛,已能感觉到她坚挺的**在他胸膛上摩擦,他像是已变成了一只野兽。 但就在这时,林仙儿忽然推开了他,重重地推开了他。他骤然不意,竟被推倒在床下。 他呆住了。 只听林仙儿颤声道:“我们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 她蜷曲在**,紧紧抱着棉被,流泪道:“我虽然也忍不住,可是我们现在若……若不能忍耐,以后一定会后悔的……以后你一定会将我看成一个**荡的女人。” 阿飞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缓缓站起来。 他已完全冷却。 林仙儿忽也滚到地上,抱住了他的腿,流泪道:“求求你,原谅我,我……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们以后的日子,我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是么?” 阿飞咬着嘴唇,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这样做是对的,这是我的错,我怎会怪你?”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你现在一定很难受,你现在若一定要,我……我也可以给你,反正我迟早总是你的。” 阿飞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可以忍,我为什么不能忍,我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林仙儿偷偷地笑了。 因为她知道骄傲而倔强的少年,终于完全被她征服,此后必将永远臣服在她的脚下。 阿飞抱起了她,轻轻将她放在**,替她盖起了被,在他心目中,她已是纯洁与美的化身。 她已成为他的神祇。 阿飞已走了。 林仙儿躺在**,还在偷偷地笑。 能征服一个男人,的确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突然间,窗子开了,冷风吹入。 林仙儿坐了起来道:“什么人?” 她问过这句话,就立刻看到一张脸,脸上发着惨绿色的青光,在夜色中看来就像鬼魅。 夜深人静,忽然有这样一个人在窗外出现,就算是胆子很大的男人,只怕也要被吓得魂不附体。 但林仙儿又躺了下去,既没有惊呼,也没有被吓昏,只是静静地瞧着这个人,脸上甚至连一丝惊惧之色都没有。 这人也在瞧着她,一双眼睛就像是两点鬼火。 林仙儿反而笑了,悠然道:“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话刚说完,这人已到了她床前。 他身材高得可怕,脸很长,脖子也很长,脖子上却缠着一层白布,使得他全身都僵硬起来,像个僵尸。 但他的动作却灵活、轻巧,谁也看不出他是如何掠入窗户的,林仙儿瞧着他的脖子道:“你受了伤?” 这人瞪着眼,却闭着嘴。 林仙儿道:“是李寻欢伤了你?” 这人脸色变了变,厉声道:“你怎么知道?”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能杀死他的,谁知反而被他伤了。” 这人脸上的青气更盛,道:“你怎知我要杀他?” 林仙儿道:“因为他杀了丘独,丘独却是你的私生子!” 她淡淡一笑,接着道:“你一定又在奇怪我怎会知道这件事的,其实这道理简单得很,‘青魔’伊哭从来不收徒弟,丘独却不但传得了你的武功心法,还得到你一只青魔手。” 伊哭鬼火般的眼睛盯着她,过了半晌,才一字字道:“我也认得你。” 林仙儿嫣然道:“哦,那可真是荣幸得很。” 伊哭道:“丘独死的时候,青魔手已经不见了。” 林仙儿道:“的确不见了。” 伊哭道:“他将青魔手送给了你?” 林仙儿道:“好像是的。” 伊哭怒道:“他若未将青魔手送给你,又怎会死在李寻欢手下?” 林仙儿道:“你并未将青魔手送给我,却也伤在李寻欢手下了,是么?” 伊哭咬着牙,突然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 林仙儿非但还是不害怕,反而笑得更甜了,柔声道:“就算他为我而死,也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因为他认为很值得。” 烛火在她脸上闪动着,她的笑靥就像是蔷薇正在开放。 伊哭盯着她的脸,嘴角露出一丝狞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是否值得?” 他突然将她身上的棉被掀了起来。 她**的身子蜷曲着,就像是一只白玉。 伊哭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喉咙似已发干。 林仙儿媚笑道:“你看我值得么?” 伊哭将她的头发缠在手上,愈缠愈紧,仿佛要将她头发全部拔下来,林仙儿虽已疼出了眼泪,但水汪汪的眼睛里却露出了一种兴奋的渴求之色,眯着眼瞧着伊哭,呻吟着喘息道:“你为什么只敢抓我的头发?难道我身上有刺?”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话,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 伊哭突然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接着,就紧紧抓住了她的肩头,用力拧着她的身子…… 林仙儿身子突然颤抖了起来,却不是痛苦的颤抖,而是兴奋的颤抖,她的脸又变得滚烫。 伊哭一拳打在她小肚上,嘎声道:“贱货,原来你喜欢挨打。” 林仙儿被打得全身都缩成一团,呻吟着:“你打,你再打,你打死我吧……” 她的声音里竟也没有痛苦之意,却充满了渴望。 伊哭道:“你不怕我?” 林仙儿颤声道:“我为什么要怕你?你虽然丑得可怕,但却还是男人。” 伊哭一把将她整个都拎了起来,重重掼在地上,再拎起她的头发,林仙儿反而紧紧抱住了他,喘着气道:“我不怕你,我喜欢你,漂亮的男人已见得太多了,我就喜欢丑的男人。你……你还等什么?” 伊哭没有再等。 任何男人都不会再等了。 屋子里只剩下喘息声。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二十一章 以友为荣 伊哭正站在床边穿衣裳,他俯视着**的林仙儿,面上带着那种唯有征服者才有的骄傲和满足。 过了很久,林仙儿忽然望着他嫣然一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是不是值得的?” 伊哭道:“我真该杀了你的,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你手上。” 林仙儿道:“你本是来杀我的。” 伊哭道:“哼。” 林仙儿媚笑道:“你下得了手?” 伊哭又盯了她半晌,忽然问道:“跟你一起来的那小伙子是谁?” 林仙儿笑道:“你为什么要问他,是吃醋?还是害怕?” 伊哭冷冷笑着,拒绝回答。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他是个乖孩子,不像你这么坏,早就远远找了间屋子去睡觉了,他若在附近能听到声音的地方,怎会让你如此欺负我。” 伊哭冷笑道:“他听不到,是他的运气。” 林仙儿道:“哦?你难道还想杀了他?” 伊哭道:“哼。” 林仙儿笑道:“你杀不了他的,他的武功很高,而且是李寻欢的朋友,我也很喜欢他。” 伊哭面色立刻变了。 林仙儿眼珠一转,又笑道:“他就住在前面那排屋子最后一间,你敢去找他么?” 话未说完,伊哭已窜了出去。 林仙儿道:“小心些呀,你的咽喉上若再挨一剑,那就糟了。” 她吃吃地笑着,钻进了被窝,开心得就像是一个刚偷了糖吃,却没有被大人发觉的孩子。 比征服一个男人更愉快的事,那就是在同一天晚上征服两个男人,再让他们去互相残杀。 “他们究竟谁强些呢?” 想到伊哭的青魔手将阿飞头颅击破时的情况,她眼睛就发了光,想到阿飞的剑划入伊哭咽喉时的情况,她全身都兴奋得发抖。 想着想着,她居然睡着了,睡着了还是在笑,笑得很甜,因为无论谁杀死谁,她都很愉快。 今天晚上,她已很满足了。 床很柔软,被单也很干净,但阿飞却偏偏睡不着,他从未失眠,从不知道失眠的滋味竟如此可怕。 以前他只要累了,就算躺在雪地上都睡得着的,今天他虽然很累,但翻来覆去,总是想着林仙儿。 想起了林仙儿,他心里就觉得甜丝丝的,却又有些自责自愧,觉得自己实在冒犯了她。 他发誓今后一定要对她更尊敬,因为她不但美丽,而且可爱;不但可爱,而且又纯洁,又高贵。 能遇到这样的女孩子,他觉得自己实在很幸运。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突然间,他也不知为什么,竟从**跳了起来。 大多数野兽一嗅到警兆时就会突然惊醒。 他刚将剑插入腰带,窗子已开了。 他看到一双比鬼还可怕的眼睛正在瞪着他。 伊哭道:“你和林仙儿一起来的?” 阿飞道:“是。” 伊哭道:“好,你出来。” 窗外就是墙,墙和窗中间,只有条三尺多宽的空隙,阿飞和伊哭就面对面地站在那里。 阿飞没有说话,他不喜欢说话,从来不肯先开口。 伊哭道:“我要杀你。” 他也不喜欢说话,只说了四个字。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道:“今天我却不愿杀人,你走吧。” 伊哭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人,只想杀你。” 阿飞道:“哦?” 伊哭道:“你不该和林仙儿一起来的。” 阿飞目中突然射出了刀一般锐利的光,道:“你若再叫她的名字,我只得杀你了。” 伊哭狞笑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你不配。” 伊哭咯咯地笑了起来,道:“我不但要叫她的名字,还要跟她睡觉,你又能怎样!” 阿飞的脸突然燃烧了起来。 他原是个很冷静的人,从来也没有如此愤怒过。 他的手已因愤怒而发抖。 一只发抖的手是拿不稳剑的,但他却已忘了,怒火已烧光了他的理智,他狂怒之下,剑已划出。 青魔手也已挥出! 只听“叮”的一声,剑已折断。 伊哭狂笑道:“这样的武功,也配和我动手,林仙儿还说你武功不错。” 狂笑声中,青魔手已攻出了十余招。 这件兵器的确有它不可思议的威力,它看来很笨重,其实却很灵巧,使出的招式更是怪异绝伦。 阿飞几乎已连招架都无法招架了,他手上已只剩下四寸长的一截断剑,只能以变化迅速的步法勉强闪避。 伊哭狞笑道:“你若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两句话,我就饶了你。” 阿飞咬着牙,鼻子上已沁出了汗珠。 伊哭道:“我问你,林仙儿是不是常常陪人睡觉的,她和你睡过觉没有?” 阿飞狂吼一声,手中利剑又刺出。 又是“叮”的一声,连这半截利剑都已被青魔手震得飞了出去,他的人也已被震得跌倒。 伊哭的青魔手已雷电般击下,阿飞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只有在地上打滚,避开几招,已显得不支。 青魔手的力道实在太大,大得可怕。 伊哭狞笑道:“说呀,说出我问你的话,我就饶你不死。” 阿飞道:“好,我说!” 伊哭的大笑声刚发出,出手稍慢,突有剑光一闪。 伊哭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剑光。等他看到这剑光时,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他喉咙里“咯咯”作响,面上充满了惊惧和怀疑不信之色。 他临死还不知道这一剑是哪里来的。 他死也不相信这少年能刺得出如此快的一剑! 阿飞用两根手指挟着方才被震断的半截剑尖,将剑尖一寸寸地自伊哭的咽喉里拔出来。 伊哭面上每一根肌肉都起了**。 阿飞的目光如寒冰,瞪着他一字字道:“谁侮辱她,谁就得死。” 伊哭的喉咙还在“咯咯”地响,连眉毛和眼睛都扭曲起来,因为他想笑,这笑容却太可怕。 他想笑,还想告诉阿飞:“你迟早也要死在她手上的。” 只可惜他这句话永远都说不出来了。 林仙儿一醒,就看到窗纸有个人影,在窗外走来走去,她知道这人一定是阿飞,虽想进来,却不敢吵醒她。 若是伊哭就不会在窗外了。 林仙儿看着窗上的人影,心里觉得很愉快。 伊哭虽然是一个很奇特的男人,而且很有名,这种男人对她来说,自然也很新奇,很够刺激。 但阿飞却无疑更有趣得多。 她愉快地躺在**,让阿飞在窗外又等了很久,才轻唤道:“外面是小飞吗?” “小飞”,这名字是多么亲切。 阿飞的人影停在窗口,道:“是我。” 林仙儿道:“你为何不进来?” 阿飞轻轻一推,门就开了,皱眉道:“你没有拴门?” 林仙儿咬着嘴唇笑了笑,道:“我忘了……我什么都忘了。” 阿飞忽然赶到床前,盯着她的脸,她的脸有些发青,也有些发肿,阿飞的脸色也变了,急急道:“你……你出了事?” 林仙儿嫣然道:“我若没有睡好,脸就会肿的……昨天晚上我一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的脸似又红了,“嘤咛”一声,用被盖住了头,娇笑道:“你为什么这样盯着人家看?我就是睡不着嘛,你……你……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飞又痴了,他的心已溶化。 林仙儿道:“你呢?你睡得好么?” 阿飞道:“我也没有睡好,有条疯狗一直在我窗子外乱叫。”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道:“疯狗?” 阿飞道:“嘿,我已宰了它,将它抛在河里了。” 突听外面传入了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阿飞将窗子支开一些,就看到店伙正在院子里敲着水壶,大声道:“各位客官们,你们可想知道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事么?那么就请到饭厅,由南边来的孙老先生准午时开讲,保证既新鲜又紧张,各位还可以一边吃着饭喝着酒。” 阿飞放下窗子,摇了摇头。 林仙儿道:“你不想去听?” 阿飞道:“不想。”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嫣然道:“我倒想去听听,何况,我们总是要吃饭的。” 阿飞笑了笑,道:“看来这伙计拉生意的法子倒真用对了。” 林仙儿掀开棉被,想坐起来,突又“嘤咛”一声,缩了回去,红着脸,咬着嘴唇,垂头道:“你坏死了……还不快把衣服拿给我。” 阿飞的脸也红了,一颗心“砰砰”地跳个不停。 林仙儿吃吃笑道:“转过去,可不准偷看。” 阿飞面对着墙壁,心似已将跳出腔子。 饭厅里已快坐满了,江湖中的事永远充满了刺激,无论谁都想听听的,每个人心里多少总有些积郁。 听着这些江湖豪杰、武林奇侠的故事,不知不觉就会将自己和故事中的人物融为一体,心头的积郁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发泄了。 靠窗的桌子上,坐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老者,白发苍苍,正闭着眼睛在那里抽着旱烟。 他身旁边有个很年轻的大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眼波一转,就仿佛可以勾去男人的魂魄。 阿飞和林仙儿一走进来,每个人的眼睛都发了直,这位辫子姑娘的大眼睛正不停地在他们身上转。 林仙儿也在盯着这大姑娘,忽然抿嘴一笑,悄悄道:“你看她那双眼睛,我倒真得小心点,莫让她把你勾了去。” 他们刚要了几样菜和两张饼,那蓝衫老人就咳嗽了几声,将旱烟袋在桌子上一敲,道:“红儿,时候到了么?” 辫子姑娘道:“是时候了。” 老人这才张开眼来,他的人虽然又老又干,但一双眼睛却很年轻,目光一转,每个人都觉得他眼睛正在瞪着自己。 林仙儿悄悄笑道:“看来这位孙老先生倒不像是跑江湖、骗饭吃的混混。” 她说话的声音虽很轻,但这孙先生似乎还是听到了,目光在她脸上一扫,嘴角仿佛露出一丝笑意。 那辫子姑娘已捧了碗茶过来,老人掀起茶碗盖子,吹着碗里的茶叶,啜了几口茶,忽然道:“梅花盗无恶不作,探花郎仗义疏财。” 他目光又一扫,道:“各位可知道我说的这两人是谁么?” 辫子姑娘自然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在问人家,只不过要找个人将话头接下去而已,当下将两条大辫子甩了甩,摇头道:“这两人是谁呀?好像没有听说过。”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那你就真是孤陋寡闻了,提起这两人,当真是大大有名,‘梅花盗’数十年,只出现过两次,但两河绿林道中,千百条好汉所做的案子,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人多。” 辫子姑娘吐了吐舌头,憨笑着道:“好厉害……但那位探花郎又是谁呢?” 孙老先生道:“此人乃是位世家公子,历代缨鼎,可说是显赫已极,三代中就中过七次进士,只可惜没中过状元,到了李探花这一代,膝下的两位少爷更是天资绝顶,才气纵横,他老人家将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两位公子身上,只望他们能中个状元,来弥补自己的缺陷……” 辫子姑娘笑道:“探花就已经不错了,为何一定要中状元呢?” 孙老先生道:“谁知大李公子一考,又是个探花。父子两人都郁郁不欢,只望小李公子能争气。谁知命不由人,这位小李公子虽然惊才绝艳,但一考之下,也是个探花。老探花失望之下,没过两年就去世了。接着,大李探花也得了不治之症。这位小李探花心灰意冷,索性辞去了官职,在家里疏财结客,他的慷慨与豪爽,就算孟尝复生,信陵再世,只怕也比不上他。”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又啜了几口茶。 阿飞早已听得血脉贲张,兴奋已极,有人在夸赞李寻欢,他听了真比夸奖自己还要高兴。 只听孙老生接着又道:“这位探花郎不但才高八斗,而且还是位文武全才,幼年就经异人传授了他一身惊世骇俗的绝顶功夫。” 辫子姑娘道:“爷爷今天要说的,就是他们两人的故事么?” 孙老先生道:“不错。” 辫子姑娘拍手笑道:“那一定好听极了,只不过……只不过堂堂的探花郎,又怎会和声名狼藉的梅花盗牵涉到一起了呢?” 孙老先生道:“这其中自有道理。” 辫子姑娘道:“什么道理?” 孙老先生道:“只因梅花盗就是探花郎,探花郎就是梅花盗。” 阿飞只觉一阵怒气上涌,忍不住就要发作,辫子姑娘却已摇头道:“这位李探花既然不惜散尽万金家财,想必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又怎会忽然变成了打家劫舍、贪财好色的梅花盗?我不信。” 孙老先生道:“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所以特地去打听了很久。” 辫子姑娘笑道:“若论打听消息,谁也没有你老人家拿手,其中的详情,你老人家想必一定打听出来了。” 孙老先生也笑了笑,道:“自然打听出来了,这其中的详情,实在是曲折复杂,诡谲离奇,而且紧张刺激,精彩绝伦……”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又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 辫子姑娘似乎很着急,连连道:“你老人家怎么不说了呀?” 孙老先生抽了口旱烟,又将烟慢慢地从鼻孔里喷出来。 辫子姑娘撇嘴,道:“刚说到好听的地方,就不说了,岂非是吊人的胃 口。” 她忽然一拍巴掌,笑道:“我明白了,你老人家原来是想喝酒。” 这下子不但她明白了,别人也都明白了,纷纷笑着掏腰包,摸银子,那店伙早已拿着个盘子在旁边等着收钱了。 孙老先生这才打了哈欠,接着说下去道:“事情开始,是发生在兴云庄。” 辫子姑娘道:“兴云庄?那莫不是龙啸云龙四爷住的地方么?听说那里气象恢宏,宅第连云,庭园林木之胜,更冠于两河,是个好地方。” 孙老先生道:“不错,但这好地方却本是李寻欢送给他的,只因这两人乃是生死八拜之交,而且龙夫人还是李探花的姑表至亲……” 这祖孙两人一搭一档,居然将前些天在兴云庄发生的事情说得八九不离十,说到李寻欢如何误伤龙小云,如何中伏被擒,大家都不禁扼腕叹息,说到林仙儿如何半夜被劫,少年阿飞的剑如何快,如何出手救了她时,孙老先生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竟一直望着阿飞和林仙儿,辫子姑娘的一双大眼睛,也不住往他们这边瞟。 阿飞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暗暗思疑:“他莫非早已知道我们是谁?这故事莫非就是说给我们听的?” 只听辫子姑娘道:“如此说来,梅花盗莫非已死在那位……‘飞剑客’手上么?” 孙老先生道:“但赵大爷、田七爷却认为他杀的不是梅花盗,李寻欢才是真的梅花盗。” 辫子姑娘道:“那么究竟谁才是真的梅花盗呢?” 孙老先生叹道:“谁也没有见过真的梅花盗,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赵大爷、田大爷身份不同,一言九鼎,他们老说李寻欢是梅花盗,那别人也只好说李寻欢是梅花盗了,于是心眉大师就要将他押回少林寺。” 他又抽了口烟,徐徐接着道:“谁知到少林寺时,却变成是李探花将心眉大师送回去的了。” 这句话说出来,连林仙儿都吃了一惊,阿飞更是大感意外,两人都猜不出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幸好辫子姑娘已替他们问了出来。 孙老先生道:“原来押送他的心眉大师、田七和四位少林弟子都在半路上遭了苗疆极乐峒主的毒手,心眉大师中毒后才释放了李寻欢,李寻欢见他中毒已深,只有少林寺中还可能有解药,是以就将他护送回去。” 辫子姑娘一挑大拇指,赞道:“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大英雄、大豪杰,若是换了别人,在这种情况下早已不顾而去了,怎肯救他?” 孙老先生道:“话虽不错,只可惜少林僧人们非但不感激他,还要杀他。” 辫子姑娘讶然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笑道:“因为这些话都是李探花自己说出来的,少林僧人们对他说的话,连一个字都不相信。” 辫子姑娘道:“可是……可是那心眉大师总该为他证实才是。” 孙老先生长笑道:“只可惜心眉大师一回到少林后,就已圆寂了,除了心眉大师外,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说到这里,四座都不禁发出了叹息之声。 阿飞的胸膛更似已将爆裂,忍不住问道:“那位李探花莫非已遭了少林寺的毒手?” 孙老先生瞟了他一眼,目中似有笑意,缓缓道:“少林寺虽然领袖武林,门下弟子更无一不是绝顶高手,但若想杀死李探花,却亦非易事。” 辫子姑娘也瞟了阿飞一眼,道:“但双拳难对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李探花就算天下无敌,又怎能挡得住少林寺的八百弟子?” 孙老先生道:“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无数好手,却又有谁敢抢先出手?又有谁敢去接小李探花的第一刀?” 辫子姑娘听得眉飞色舞,拍手道:“不错,小李神刀,例不虚发,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也一定伤不了他的,他现在只怕早已走了。” 孙老先生道:“他也没有走。” 辫子姑娘似乎愣了愣,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笑道:“少林弟子虽然无法伤他,但他也无法杀出少林弟子的包围,此刻是非未明,真相未白,他也不能走。” 辫子姑娘道:“他既不能走,也不能打,那怎么办呢?” 孙老先生道:“他身在八百弟子的包围之中,飞刀若一出手,就必死无疑,只因少林弟子怕的就是他手中之刀,而他的飞刀再强,却也杀不尽八百弟子。” 辫子姑娘道:“但这样耗下去也不行呀!一个人总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这也正是阿飞心里焦虑之处,他自己若是置身在李寻欢同样的情况中,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听孙老先生道:“当时他们说话之处就在心眉大师圆寂的禅房外,双方说僵了,李探花就乘机冲入了那禅房中。” 辫子姑娘失声道:“这么一来,他岂非自己将自己困死了?” 孙老先生道:“少林弟子正因为未想到他不向外面冲,反而自入绝路,所以才会被他冲入禅房去,后悔已来不及了。” 辫子姑娘道:“后悔?李寻欢既已自入绝路,他们为何还要后悔?” 孙老先生接道:“禅房中不但有心眉大师的遗蜕,还有一部少林寺内珍藏的经典,他们投鼠忌器,更不敢冲进去动手了。” 辫子姑娘道:“但他们老在外面将这禅房围住,用不了几天,小李探花岂非就要被饿死,渴死了!” 孙老先生道:“少林弟子想必也是打这个主意,怎奈他们的五师叔心树还留在那禅房,而且又被李探花制住,他们难道能将他们的五师叔也一起饿死么?” 辫子姑娘道:“当然不能。” 孙老先生道:“所以他们只有将食物和水送进去,心树饿不死,李探花自然也饿不死了。” 辫子姑娘拍手笑道:“少林寺号称武林圣地,数百年来,谁也不敢妄越雷池一步,但李探花单枪匹马一个人,就将少林寺闹得人仰马翻,少林八百弟子非但拿他无可奈何,还得每天请他吃喝,还生怕送去的东西不中他的意……” 她吃吃笑道:“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故事真好听极了。” 听到这里,阿飞已是热血沸腾,不能自主,只恨不得能跳起来告诉别人:“李寻欢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无论谁有了李寻欢这种朋友,都值得骄傲的。 但那孙老先生却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错,李探花的确是位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可惜这位大英雄迟早还是免不了要埋骨少林寺的。” 辫子姑娘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有意无意间又瞟了阿飞一眼,道:“除非有人能证明李寻欢不是梅花盗,能证明心眉大师的确是被五毒童子所害,否则少林弟子就绝不会放他走!” 辫子姑娘道:“有谁能为他证明呢?” 孙老先生默然半晌,长叹道:“普天之下,只怕连一个人都没有!”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二十二章 梅花又现 午饭的时候已过,故事也说完了,人已渐渐散去,走的时候,大家都在纷纷议论,甚至在为李寻欢惋惜。 虽然离戌时还早,但天色已渐渐阴暗下来,饭堂中只剩下两桌人——孙老先生还在那里啜着酒,抽着旱烟,他的孙女在一旁低着头吃面,她吃面的法子很有趣,先将面条卷在筷子上,再送进嘴里。 林仙儿含情脉脉地凝视着阿飞,阿飞却在沉思,他们桌上的饭菜都几乎没有动过,上面已结了一层白白的油,就像是冰。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辫子姑娘突然放下筷子,道:“爷爷,你老人家看那李探花是不是被冤枉的?” 孙老先生吁出口气,道:“我就算知道他是冤枉的,又有什么用?” 辫子姑娘道:“但他的朋友呢?难道也没有一个人肯去救他?” 孙老先生叹息了一声,道:“他若被困在别的地方,也许还有人会去救他,但他被困在少林寺,天下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辫子姑娘道:“那么……那么这样一位大英雄,难道就要被活活困死不成?” 孙老先生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法子倒是有一个,只不过希望很渺茫而已。” 听了这句话,阿飞的眼睛突然亮了。 辫子姑娘已问道:“什么法子?” 孙老先生的目光又往阿飞那边一扫,缓缓道:“除非那真的梅花盗还没有死,又忽然出现了,自然就可证明李寻欢并不是梅花盗,他若非梅花盗,自然也就没有害死心眉大师的理由了。” 辫子姑娘叹了口气道:“这希望实在渺茫得很,那真的梅花盗就算没有死,也一定早就躲起来了,好教李寻欢做他的替死鬼。” 孙老先生忽然将旱烟袋在桌上一敲,道:“你的面吃光了么?” 辫子姑娘道:“我本来饿得很,可是听了这件事,再也吃不下了。” 孙老先生道:“吃不下就走吧,反正我们就算在这里坐一辈子,也救不了李探花的。” 辫子姑娘走到门口,忽又回头瞟了阿飞一眼,嘴里似乎在说:“你若一直坐在这里,又怎能救得了他?” 林仙儿目送着他们走出了门,才冷笑一声,道:“你看这一老一少两个人是什么来路?” 阿飞漫应道:“什么来路?” 林仙儿道:“这老头子目中神光充足,显然内功不弱,那小姑娘脚步轻灵,动作灵快,轻功也绝不会在我之下。”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依我看,这两人绝不会是走江湖说书的,必定另有图谋。” 阿飞道:“什么图谋?” 林仙儿道:“他故意将这件事说给你听,说不定就是要你去送死。” 阿飞道:“送死?” 林仙儿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既知道李寻欢被困在少林,自然就会不顾一切赶去救他,但你一个人去怎会是少林寺八百弟子的对手?” 阿飞沉默着,没有开口。 林仙儿道:“何况,他们说的也许全都是假话,为的就是要你去上当。” 她握住了阿飞的手,柔声道:“就算他们说的不假,李寻欢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若去了,反而会令他分心,少林弟子若是以你来要挟他,他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出来救你的,那么你非但不是去救他,反而是去害他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长叹道:“不错,你考虑得的确比我周到。” 林仙儿道:“你答应我绝不去少林寺冒险?” 阿飞道:“好!” 他居然答应得如此痛快,林仙儿反而有些怀疑了。 两人默默地走回屋子,大家都是心事重重,林仙儿刚倒了杯茶,想去送给他,突听阿飞道:“我既然不去少林寺了,你还是回去吧。” 林仙儿道:“你呢?” 阿飞道:“我……我想到别处去走走。” 林仙儿的手忽然一颤,将一杯茶全洒在身上,失声道:“你莫非想去假冒梅花盗?” 阿飞抬起头,凝视着她,良久良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是。”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你已打定了主意?” 阿飞道:“是!” 这两个“是”字说得截钉断铁,绝无挽回的余地。 林仙儿幽幽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回去?” 阿飞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林仙儿垂下头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阿飞道:“但李寻欢并不是你的朋友。” 林仙儿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阿飞面上露出了感激之色,却说不出话来。 林仙儿道:“你对朋友既然如此够义气,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我虽然没有什么用,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遇到事至少总可以商量商量,总比一个人好。” 阿飞忽然握住她的手,虽然还是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已替他说出来了。 这无声的言语,比有声的更动人得多。 林仙儿嫣然一笑,忽又皱眉道:“你若要假冒梅花盗,就得先找几个对象下手才是。” 阿飞道:“嗯。” 林仙儿道:“我们总不能去找无辜的人,是吗?” 阿飞道:“我要找的对象,自然是那些为富不仁的恶霸,坐地分赃的强盗。”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道:“我听说,附近就有这么样的一个人。” 阿飞道:“谁?” 林仙儿道:“此人早年是个绿林巨盗,五十岁以后才金盆洗手,但暗中还是做些不清不白的事。” 阿飞道:“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林仙儿想了想道:“听说他本来是叫张胜奇,现在却叫张员外,张大善人了。” 阿飞皱眉道:“大善人?” 林仙儿笑了笑,道:“他抢了十万两银子,就用一百两去修桥铺路,晚上杀了一百个人,白天却来施粥赠药……一个强盗若是想做善人,比任何人都容易多了。” 张胜奇躺在贵妃榻上,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一盆熊熊的炉火,慢慢地啜着一碗用文火炖成的燕窝粥。 外面又下雪了,屋子里却温暖如春,屋角的一盆水仙花开得正好,一只胖胖的小花猫正躺在花架下打瞌睡。 张胜奇伸了个懒腰,喃喃道:“今年春天来得好早……” 今天他曾经冒着风雪走了几里路,去替一个被骡子踢伤的佃户看病,现在他虽然觉得很疲倦,心情却好得很,刚做过好事的人心情总不会坏的,何况,就在他去为人看病的时候,他的三姨太又替他养了个胖宝宝。 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也一定不错。 张胜奇拿起小丫头捧过来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吸了几口,水烟的滋味也不错,他心里满意极了。 他闭起眼睛,刚想小睡片刻,养养精神,突听那小丫头一声惊呼,“当”的燕窝碗摔得粉碎。 他大惊之下,张开眼睛,一个黑衣人已幽灵般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张胜奇虽洗手多年,武功却没有搁下,厉声道:“好个不开眼的小贼,竟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喝声中,他已抄起花架,向这黑衣人当头摔下。 但就在这时,突见寒光一闪。 张胜奇根本没有看出对方是如何出手的,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手里拿着的兵刃是何模样。 他只觉心口突然一凉,已多了五点血花。 梅花盗又出现了。 茶馆里,酒楼上,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议。 难道杀死张胜奇的才是真的梅花盗? 他下一个对象会是谁? 有财有势的人,晚上又睡不着觉了。 黄昏,古剎中传出了一声清悦悠扬的钟声,严肃而冷淡的少林僧人,一个个垂首走入了庄严的佛殿。 他们的脚步似乎比平时还要轻,只因这些天以来,少林寺中每个人的心情都分外沉重。 但梵唱之声还是和往昔一样,近山的人家,听得这钟声梵唱,就知道少林弟子晚课的时候又到了。 嵩山之险,寒意更重,满山冰雪中,正有一个人急行上山,正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南阳大侠”萧静。 他和驻守后山的同门师兄弟们匆匆说了几句话,就径入后院,方丈室内静寂无声,只有一缕香烟淡淡地自窗户中飘出来,袅娜四散。 萧静的脚步也很轻,落地无声,但他刚踏入后院,方丈室内就响起了心湖大师沉重的语声,道:“什么人?” 萧静在门外远远停下,躬身道:“弟子萧静,特来有要事禀报。” 方丈室中只有三个人,心湖、心鉴和百晓生。 他们的脸色都很难看,显见得心情很不好。 萧静不敢多说废话,一走进去,立刻躬身道:“江湖上传说梅花盗又出现了!” 心鉴、百晓生同时变色道:“梅花盗?” 萧静道:“三天之前,久已洗手归隐的独行盗张胜奇忽然被杀,家里的珍宝也被洗劫一空,致命的伤痕是五点血迹,状如梅花。” 心鉴、百晓生对望一眼,脸上已全无血色。 心湖大师沉默着,就仿佛大雄宝殿中的佛像,但他那只捏着佛珠的手,似乎已有些颤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长叹了一声,道:“梅花盗既然又再出现,李寻欢说的那番话也许就不是假的,也许是我们冤枉了他。” 百晓生望着心鉴,没有开口。 心鉴缓缓踱到窗口,望着窗外的积雪,缓缓道:“也许这反而更证明了李寻欢就是梅花盗!” 心湖大师道:“此话怎讲?” 心鉴道:“我若是梅花盗,知道已有人做了我的替死鬼,一定会暂时避避风头,否则岂非反而等于救了李寻欢?” 百晓生这才点头道:“不错,梅花盗此番出现,无疑是在为李寻欢洗刷冤名,我若是梅花盗,也万万不会做这事的。” 心湖大师沉吟着,缓缓道:“那么,你们的意见是——” 心鉴道:“杀张胜奇的人,一定是李寻欢的同党,他假冒梅花盗之名出手,为的就是要帮李寻欢脱罪。” 百晓生道:“李寻欢若真的不是梅花盗,他的同党也就不必这么做了。” 心湖大师也站了起来,在方丈室中踱了几个圈子,忽然驻足道:“今日在菩提院当值的是谁?” 心鉴道:“是二师兄座下的一茵和一尘。” 心湖大师道:“传他们进来。” 他负手站在墙角,望着铜炉中升起的香烟,似已出神,听到一茵和一尘走进来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只是问道:“五师叔的晚膳你们已送去了么?” 一茵道:“送去了,可是……可是……” 心湖大师道:“可是怎样?” 一茵垂首道:“弟子们按照前两天的规矩,还是将膳食放在门口,分量也和昨天的一样,比平时膳食加了一倍,还有一盆清水。” 一尘接着道:“食盘是弟子亲自放到门口的,因为弟子想趁机看看屋子里的动静,谁知弟子刚走到门口,就听得李寻欢叫我快走,弟子也不敢停留,走出几步后,就瞧见李寻欢的手自门缝里伸出来,将食盘取去,谁知……谁知过了半晌,他又将一盘膳食全都抛了出来。” 心湖大师道:“为什么?” 一尘讷讷道:“他嫌菜不好,又没有酒,所以不肯吃。” 心湖大师霍然回过头,满面俱是怒容,厉声道:“他当这是什么地方?饭馆吗?” 一茵和一尘剃度已有十余年,还从来没有见到他们的掌门人动过真怒,两人齐低下了头,不敢抬起。 过了很久,心湖大师的脸色才渐渐平息,又转过头去,望着炉香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说要吃什么?” 一茵道:“他……他……他居然写了张菜单,自里面抛出来,叫弟子们照着菜单子做,还说只要做错一样,他就原封退回。” 他脸色也说不出有多尴尬,显见他当时听了李寻欢这番话,看到那张菜单时,必定哭笑不得。 心湖大师道:“将他的菜单拿来瞧瞧。” 只见一张素笺上,写着好一笔“灵飞经”,写的是: 红焖冬笋, 汉罗斋, 发菜花菇, 翡翠菜心, 笋尖冬菇豆腐羹。 四菜一汤之外,他居然还要三斤上好的竹叶青,堂堂的少林寺,好像真被他当成京城的素菜馆子了。 无论谁看了这张菜单都免不了要哭笑不得,勃然大怒,谁知心湖大师却只是淡淡地道:“你们就照这张单子做给他吧。” 心鉴抢先一步,嘎声道:“师兄你……你怎能……” 心湖大师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黯然道:“李寻欢若不肯吃,五师弟岂非也要陪着他挨饿,他身子一向单薄,近年来更是一直缠绵病榻,我们岂能让他再受折磨?” 心鉴垂下了头,道:“可是……可是我们这样做,那李寻欢岂非更得意了么?” 心湖大师目光闪动,一字字道:“我心中已有了打算,就让他多得意两天又有何妨?” 阿飞仰卧在**,以手为枕呆呆地望着屋顶。 几乎已有两个时辰,他就这样躺着,就这样瞧着,动也没有动,他整个人似乎都已变成了一块石头。 “不动”,也是特别的本事,那一定要有超人的忍耐力,也许有很多人能不停地动两个时辰,但在两个时辰中能完全不动的人,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在荒野中这种本事尤其有用,也曾经不止一次救过阿飞的命。 荒野中生活的艰苦,的确不是生活在红尘中的人所能想象的,他有时接连几天都找不到食物,也找不到水。 他只有等待,只有忍耐,只有“不动”。 因为“不动”可以节省体力,有了体力才有食物,他才能活下去,和大自然的奋斗是永无休止的。 有几次甚至连最机警狡猾的野兔都认为他只不过是块石头,那时他已饿得连跳跃的力气都没有了,若不是这只野兔自己投入了他掌握中,他只怕已饿死,连狐狸都捕捉不到的时候,野兔居然会自投罗网,这在荒野中简直是神话,若有人能说给野兔听,连它们自己都不会相信。 还有一次接连半个月的暴风雪,那时他还只有十岁,又饿了两天,却在这时候遇到了一头熊。 他已全无抵抗之力,幸好熊是不吃死人的,他就躺下来装死,谁知他遇见的却是头老奸巨猾的熊,而且也快饿疯了,竟一直不走,还不住用鼻子去嗅,用脚爪去抓,甚至用牙齿去咬。 他居然全都忍耐下来了,居然一直没有动。 第二天他找到一只已冻僵了的野狗,饱餐一顿后恢复了体力,于是他就去找这头熊报仇。 当天晚上他就享受了一顿熊掌,虽然因为他不会烹调,熊掌的滋味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好。 这种忍耐力并不是天生的,那得经长久的艰苦锻炼。 开始时还不到片刻功夫,他就觉得全身都痒了起来,忍住不去搔痒,以后就渐渐变得麻木。 现在他却连麻木的感觉都没有了,只要他认为没有“动”的必要,他就可以接连几个时辰不动。 林仙儿回来的时候,还以为他已睡着了。 今天林仙儿的装束很奇怪,她穿的是件宽大的粗布衣服,将她身材柔和的曲线全都掩没。 她头上戴着顶破旧的毡笠,遮盖了面目。 阿飞忽然坐起来的时候,她真吓了一跳,扑入阿飞怀里,拍着心口笑道:“原来你是在装睡,难道故意想吓我?” 看着她的娇嗔甜笑,阿飞忍不住轻轻搂住了她,她的眼帘阖起,仰起了脸,但阿飞却又松了手。 林仙儿理了理鬓发,咬着唇道:“你讨厌我?” 阿飞摇了摇头。 林仙儿幽幽道:“那么……这两天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 阿飞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道:“我……我只是怕自己控制不住。” 林仙儿温柔地望着他,突然过去亲了亲他的脸,柔声道:“你真好。” 阿飞站起来,将她脱下来的毡笠挂到墙上,等自己的呼吸慢慢地平息了,他才回过头问道:“有消息了吗?” 林仙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阿飞道:“那些和尚还不肯放他?” 林仙儿沉吟着,道:“少林寺的作风一向最稳健,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先观察很久,绝不肯轻举妄动,宁可不做,也不肯做错。” 阿飞道:“但他们已等了六七天了。” 林仙儿道:“也许他们还不肯相信杀张胜奇的人是梅花盗,因为梅花盗作案一向是连着来的,绝不会一次就罢手。” 阿飞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们总有相信的时候,我一定要他们相信。” 林仙儿又摘下那顶毡笠戴上,道:“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飞道:“去哪里?” 林仙儿道:“去找你的第二个对象。” 黄昏过后,雪已融化,正是街上最热闹的时候,他们的装束既已改变,所以走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意。 林仙儿忽然指着一家当铺道:“你看这招牌。” 这家当铺的规模很大,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写着:“申记当铺”。 阿飞道:“这招牌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仙儿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走过七八家店面后,又指着一家酒楼外悬着的招牌道:“你再看这招牌。” 这家酒楼的生意很好,在路上就可以听到里面的刀勺声,两层楼的地方似已座无虚席,黑底金字招牌上写的是:“申记状元楼”。 这次阿飞不再问了,因为他已发现对面一家绸缎庄的招牌,也是黑底金字,上面写的也是:“申记老瑞祥”。 城里较热闹的地区只有三条街,在这三条街上,每隔六七家店铺,就有一家挂的是“申记”金字招牌。 凡是挂着“申记”招牌的店铺,生意就做得特别大。 阿飞道:“这些店全都是一个人开的?” 林仙儿道:“嗯,全都是申老三开的。” 阿飞道:“现在我们还要到哪里去?” 林仙儿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阿飞本就不是喜欢多问的人,也不再问她,走着走着,已到了城郊,非但灯火寥落,连人声都听不到。 骤然从最热闹的地方走到最荒凉的地方,任何人都不免有种凄凉、萧索的感觉,但有时这也是种享受。 望着眼前的一片空旷,阿飞长长地呼吸了一次,心胸仿佛也开朗了起来,天地似已完全属于他。 林仙儿静静地依偎在他身旁,也没有打扰这份幽趣。 忽然间,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流星。 林仙儿开心地笑了,欢呼道:“你看,流星。” 阿飞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许了愿么?” 林仙儿嘟起嘴道:“流星总是一眨眼就过了,没有人能来得及许愿的,除非他早已知道会有流星出现,但又有谁能知道流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我看这全是骗人的。” 阿飞道:“就算是骗人的,但它却能使人生出许多美丽的幻想,永远带着它,一个人若能永远带着份美丽的希望,总是件好事。”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 林仙儿嫣然道:“我想不到你也知道这传说。” 阿飞目光遥望着远方,远方的流星早已消逝,他目中却流露出一抹凄凉悲伤之意,悠悠道:“这传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林仙儿含情脉脉地瞧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你又想起了你的母亲?是不是她告诉你的?” 阿飞没有说话,忽然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晚风中隐隐传来一阵更鼓,已是初更。 乌云卷起,露出了半轮明月。 阿飞忽然发觉前面有一片很大的庄院,走近反而瞧不见了,只因这庄院的墙很高,高得出乎寻常,隔断了他的视线。 林仙儿也在仰望着墙头,喃喃道:“好高的墙,不知道有没有四丈。” 阿飞道:“差不多了。” 林仙儿道:“你能不能掠过去?” 阿飞道:“世上没有人能掠过四丈高墙,但若一定要进去,还是有法子的。” 林仙儿沉吟着,沿着墙脚走了几步,才回头道:“这就是申老三的家。” 阿飞目光闪动,道:“申老三就是我第二个下手的对象?” 林仙儿道:“附近几百里之内,绝没有其他更好的对象了。” 阿飞道:“但他却是个生意人。”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不愿向生意人下手,但生意人也有好多种。” 阿飞道:“他是哪一种?” 林仙儿道:“最不规矩的那一种。”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想,规矩的生意人怎会在同一个城里,同条街上开十几家铺子?规矩的生意人家里怎会起这么高的墙?” 阿飞道:“墙起得高些并没有错,铺子开得多些也不犯法。” 林仙儿道:“墙起得高是做贼心虚,怕人报复,铺子开得多是因为他会抢。” 阿飞皱眉道:“抢?” 林仙儿道:“申家是大族,上一代已有五房,到了这一代,堂兄堂弟一共有十六个之多,十六个兄弟开了四十多家店铺。” 阿飞道:“算来每人只有三家铺子,并不多。” 林仙儿道:“但现在四十多家铺子全是申老三的了。” 阿飞道:“为什么?”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二十三章 误入罗网 林仙儿和阿飞在晚风中来到一片很大的庄院前,指着那座高得出奇的围墙道:“这就是申老三的家,他们堂兄弟十六个合开了四十多家店铺,现在全是申老三的了,因为他的十五个兄弟已全都进了棺材。” 阿飞道:“那十五个人是怎么死的?” 林仙儿道:“据说是病死的,但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别人只奇怪平日身体很好的十五个人,怎会在两三年之中就死得干干净净,就像是中了瘟疫似的,而申老三却连一点小毛病都没有。” 阿飞仰起了头,似乎在计算墙的高度。 他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淡淡说了句:“我明天晚上就来找他。” 阿飞手足并用,壁虎般爬上了高墙。 但他用的却不是“壁虎游墙”的功夫,他甚至没听过这种功夫,他只是用钢铁般的手抓在墙上,脚一蹬,身子就灵巧地翻了上去,与其说他像只壁虎,倒不如说他像只在山壁上攀越的猿猴。 爬上墙头,就可以看到一片很大的园林和一层层房屋,这时人们多已熄灯就寝,偌大的庄院中只剩下寥寥几点灯火。 林仙儿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也是个很好的帮手,她已买通了申家一个仆人,为她画了张很详细的图,哪里是大厅,哪里是下房,哪里是申老三的寝室,这张图上都画得非常详细清楚。 所以阿飞并没有费什么事就找到了申老三。 申老三还没有睡,屋子里还亮着灯,这精明的生意人头发已花白,此刻犹在灯下拨着算盘,清算一天的账目。 他算盘打得并不快,因为他的手指很短,食指、中指、无名指,几乎都和小指差不多长。 但他的手指却很粗,每个指头都像是被人削断了似的,连指甲都没有,这养尊处优的浊世公子,怎会有这么一双挖煤工人般粗糙的手? 原来申老三小时候顽劣不堪,曾经被他父亲赶出去过,在外面混了五年,谁也不知道他混的是什么。 有人说这五年他跟大盗翻天虎做了五年不花钱的买卖,有人说他做了五年叫花子,也有人说他这五年入了少林寺,从挑水做起,虽吃了不少苦,却练成了一身武功,所以后来他兄弟死的时候,虽也有不少人暗暗觉得怀疑,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这些传说他当然全都否认,但却有件事是否认不了的,那就是他的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这双手必定练过铁砂掌一类的外门掌力,而且已练得有相当火候,否则他的堂房大哥也就不会忽然呕血死了。 阿飞突然推开窗子,一掠而入。 他并没有用什么特殊的身法,只不过他身上每一环肌肉,每一条骨骼,每一根神经,甚至每一滴血都是完全协调,完全配合的,当他的手在推窗子时,他的人已跃起,窗子一开,他已站在屋子里。 申老三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但他刚发觉窗子响动,阿飞已到了他面前,他从未想到一个人的行动能有这种速度,这久闯江湖、满手血腥的武林豪客竟也吓呆了,整个人都僵在椅子上。 阿飞的眼睛冷冷地盯住他,就好像在看着一个死人,一字字道:“你就是申老三?” 申老三不停地点头,仿佛除了点头外,他什么事都不会做了,他的一身武功,此刻也似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飞道:“你可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申老三还是只有不停地点头。 阿飞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次申老三不再点头,却在摇头了。 在这生死俄顷之际,他竟连一点挣扎求生的意思都没有,非但没有反抗,也完全没有逃避。 阿飞的剑已拔出,在这刹那之间,阿飞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警兆,这本是野兽独具的本能,就宛如一只兔子突然发觉有恶狼在暗中窥伺,虽然他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更没有看到那只狼的影子。 阿飞不敢再犹疑,一剑刺出! 剑光如流星般刺向申老三胸膛,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这一剑竟如刺在钢铁之上。 原来申老三胸前藏着块钢板,也就难怪他刺不穿了。 一剑刺出,申老三的人立刻滚到桌下,阿飞的身子却已凌空掠起,他已知遇险,但求速退。 但他毕竟还是迟了一步。 就在这时,屋顶上已有一张网撒下,这是张和整个屋子同样大小的网,只要是在这屋里的人,无论谁都无法逃避。 阿飞身子刚掠起,已被网住。 他挥剑、削网,但网却是浸过桐油的九股粗绳结成的,他的剑再快,也只能削断一根、两根……他还是无法脱网而出。 “噗”的一声,他已被网结纠缠,跌在地上。 奇怪的是,这时他的心情既非愤怒,也非惊慌,只是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悲哀,因为他已忽然了解到一只猛兽被猎人的网捕捉时的心情。 而野兽却永远无法了解猎人为何要张网。 阿飞不再挣扎。 他知道挣扎已无用。 这时已有两条人影飞鸟般落在网上,两人手中各拿着根很长的白蜡竿子,长竿急点,阿飞已被点了八九处穴道。 这两人一个是灰袍、芒鞋、白袜的瘦长僧人,面色蜡黄,终年都带着病容,但目中却燃烧着火焰般的光芒。 另一人枯瘦矮小,隆鼻如鹰,行动也如鹰隼,两人出手都快如闪电,正是少林寺的心鉴大师和“平江”百晓生。 申老三已不在桌子下了,桌下显然另有地道。 这一切,根本就是个陷阱。 百晓生满面都是得意之色,笑道:“我早就算准你要到这里来的,你服气了么?” 阿飞没有说话。 虽然他穴道被点后还是可以出声,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问:“你们怎会算准我要到这里来?” 他眼睛空空洞洞的,像是已全无思想。 他是已不能想,还是不愿想,不忍想? 百晓生悠然道:“我知道你是李寻欢的朋友,只为了要救李寻欢,才冒充梅花盗……” 阿飞厉声道:“我就是梅花盗,用不着冒充,我也不认得李寻欢!” 百晓生道:“哦——心鉴师兄,他说他就是梅花盗,你可相信?” 心鉴道:“不信。” 阿飞冷笑道:“你怎知我不是梅花盗?你怎能证明?” 百晓生微笑道:“这倒的确很难证明……心鉴师兄,你可记得轰天雷是死在谁手上的么?” 心鉴道:“梅花盗。” 百晓生道:“他是怎么死的?” 心鉴道:“他尸身上虽也有梅花标志,但致命伤却在‘玄机’穴上。” 百晓生道:“如此说来,梅花盗想必也是点穴的高手了。” 心鉴道:“正是。” 百晓生笑了笑,转向阿飞,道:“只要你能说出我们方才点了你哪几处穴道,我们就承认你是梅花盗,而且立刻放了李寻欢,这样做你满意么?” 阿飞咬紧了牙齿,已咬出血来。 百晓生叹了口气,道:“你真不愧是李寻欢的好朋友,为了他,不惜牺牲自己,却不知他对你又如何?只要肯为你走出那间屋子,也就算不错了。” 杯中有酒。 李寻欢一杯在手。 角落上坐着个很纤秀、很文弱的僧人,虽然已过中年,但看上去并不显得很苍老。看来带着很浓的书卷气,就像是位中年便已退隐林下的翰苑清流,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少林寺中最内敛的心树大师。 他虽已做了李寻欢的人质,但神情间并未显得很愤怒,反而显得很沉痛,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心眉大师的遗蜕仍留在禅**,也不知是谁已为他覆上了一床白被单,隔断了十丈软红,人间烦恼。 李寻欢忽然向心树举了举杯,微笑着道:“想不到少林寺居然也有这样的好酒,喝一杯如何?” 心树摇了摇头。 李寻欢道:“我在令师兄的遗蜕旁喝酒,你是否觉得我有些不敬?” 心树淡淡道:“酒质最纯,更纯于水,是以祭祀祖先天地时都以酒为醴,无论在任何地方喝酒,都绝无丝毫不敬之处。” 李寻欢拊掌道:“说得好,难怪一入翰苑,便简在帝心。” 心树大师平静的面色竟变了变,像是被人触及了隐痛。 李寻欢又满斟一杯,一饮而尽,笑道:“我在此饮酒,正表示了我对令师兄的尊敬,令师兄若也是走犬之辈,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在他身旁喝酒的。” 心树大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神情显得更哀痛,却也不知是为了死者,还是为了他自己。 李寻欢凝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徐徐道:“老实说,我实未想到这次救我的是你。” 心树冷冷道:“我并未救你。” 李寻欢道:“十四年前,我弃官归隐,虽说是为了厌倦功名,但若非为了你那一道奏章弹劾,说我身在官府,结交匪类,我也许还下不了那决心。” 心树闭上了眼睛,黯然道:“昔日弹劾你的胡云翼早已死了,你何必再提他。” 李寻欢喟然道:“不错,一入佛门,便如两世为人,但我自始至终都未埋怨过,你那时身为御史,自然要尽言官之责……” 心树大师的神情似乎有些激动,沉声道:“你弃官之后不久,我也隐身佛门,为的就是自觉‘言多必失’,却不想毕竟还是遇着你……”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更未想到昔日潇洒风流的铁胆御史,今日竟变做了修为精纯的得道高僧,而且会在我生死间不容发时,救了我一命。” 心树霍然张开眼睛,厉声道:“我早已说过,我并未救你,而是我自己功力不够,才会被你所劫持,你万万不可对我稍存感激之心。” 李寻欢道:“但若非你在屋中对我示意,我也未必会闯入这里,若非你全无抵抗之意,我更无法将你留在这里。” 心树嘴角牵动,却未说出话来。 李寻欢微笑道:“出家人戒打诳语,何况,这里又只有你我两人。” 心树沉默了很久,忽然道:“纵然我对你有相助之意,为的也并非昔日之情。” 李寻欢似乎并未觉得惊奇,神情却变得很严肃,正色道:“那么你为的是什么?” 心树几番欲言又止,似有很大的难言之隐。 李寻欢也并没有催促他,只是慢慢地将杯中酒喝完。 就在这时,突听窗外一人喝道:“李寻欢,你推开窗子来瞧瞧。” 这是心鉴大师的声音。 李寻欢的人突然间已到了窗口,从窗隙间向外望了一眼—— 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再也想不到阿飞竟会落在对方手里。 百晓生负手而立,满面俱是得意之色,悠然道:“李探花,你总该认得他吧,他为了保住你,不惜背负‘梅花盗’之恶名,你对他又如何?” 心鉴厉声道:“你若想保全他的性命,最好立刻缚手就擒。” 李寻欢磐石一般坚定的手,竟也有些颤抖起来,他看不到阿飞的脸,因为阿飞整个人都伏在地上,似已受了重伤。 心鉴忽然掀起阿飞的头来,让阿飞的脸面对着窗子,大声道:“李寻欢,我给你两个时辰,日落前你若还不将我师兄好好送出来,就再也见不着你的好友了。” 百晓生悠然道:“李探花,此人对你不错,你也莫要亏负了他。” 李寻欢伏在窗子上,似也麻木。 他看到阿飞被他们像狗一样拖了出去,他也看到阿飞脸上的伤痕,他知道阿飞已受了许多苦。 但这倔强的少年却绝未发出半声呻吟。 他只是向窗子这边瞧了一眼,目光中竟是说不出的平静,像是在告诉李寻欢,他对“死”并无畏惧。 李寻欢霍然站起,连尽三杯,长叹道:“好朋友,好朋友……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我去救你。” 心树一直在凝视着他,此刻忽然道:“但你的意思呢?” 李寻欢又干了三杯,负手而立,微笑道:“我已准备缚手就擒,你随时都可绑我出去。” 心树道:“你可知道你一出去便必死无疑!” 李寻欢道:“我知道。” 心树目光闪动,沉声道:“你可知道你纵然死了,他们也未必会放了你的朋友。” 李寻欢道:“我知道。” 心树道:“但你还是要出去?” 李寻欢道:“我还是要出去。”他回答得简短而坚定,似乎全无考虑的余地。 心树道:“你如此做岂非太迂?” 李寻欢肃然一笑,道:“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要做几件愚蠢之事的,若是人人都只做聪明事,人生岂非就会变得更无趣了?” 心树像是在仔细咀嚼他这几句话中的滋味,徐徐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纵然明知非死不可,还是要这么做,只因你非做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总算也是我的知己。” 心树喃喃道:“义气当先,生死不计,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 李寻欢没有看他,猝然回首道:“我先出去,就此别过。” 心树忽然道:“且慢!” 他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目光凝视着李寻欢,道:“方才我还有句话没有说完。” 李寻欢道:“哦?” 心树道:“我方才说过,我救你别有原因。” 李寻欢道:“嗯。” 心树神情凝重,缓缓道:“这是我少林本门的秘密,而且关系重大,我不愿向你提起。” 李寻欢回转身,等着他说下去。 心树的声音更缓慢,道:“少林藏经之丰,冠绝天下,其中非但有不少佛门重典,也有许多武林中的不传之秘。” 李寻欢道:“这我也知道。” 心树道:“百年以来,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妄生贪念,要到少林寺来盗取藏经,但却从来未有一人能如愿以偿,全身而退的。” 他肃然接道:“出家人虽戒嗔戒杀,但藏经乃少林之根本,是以无论什么人敢生此念,少林门下都不惜与之周旋到底。” 李寻欢道:“近来我倒很少听到有人敢打这主意了。” 心树叹了口气,道:“你是外人,自然不知内情,其实这两年来,本寺藏经已有七次被窃,除了一部《耐平心经》外,其余都是久已绝传的武林秘籍。” 李寻欢也不禁耸然失色,道:“盗经的人是谁?” 心树大师叹道:“最奇怪的就是这七次失窃事件,事先既无警兆,事后毫无线索可寻,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下失窃,第一二次发生之后,藏经阁的戒备自然更森严,但失窃的事仍是接二连三发生,本来掌藏经阁的三师兄,也因此引咎退位,面壁思过。” 李寻欢道:“如此重大的事,江湖中怎地全无风闻?” 心树道:“就因为此事关系重大 ,所以掌门师兄再三嘱咐严守秘密,到现在为止,知道此事的连你也只不过九个人而已。” 李寻欢道:“除了你们首座七位外,还有谁知道此事?” 心树道:“百晓生。”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参与的事倒当真不少。” 心树道:“三师兄是我师兄中最谨慎持重的人,他退位之后,藏经阁便由我与二师兄负责,至今只不过才半个月而已。” 李寻欢皱眉道:“心眉大师既然负有重责,这次为何竟离寺而出?” 心树叹道:“只因二师兄总怀疑失经之事与‘梅花盗’有关,是以才抢着要去一查究竟,谁知他一去竟成永诀。” 说到这里,他面对着心眉遗蜕,似已泫然欲涕。 李寻欢不禁暗暗叹息,出家人虽然“四大皆空”,这“情”字一关,毕竟还是勘不破的。 我佛如来若非有情,又何必普度众生,若有人真能勘破这“情”字一关,他也就不是人了。 心树默然良久,才接着道:“二师兄自己老成持重,离寺之前,已将最重要的三部藏经取出,分别藏在三个隐秘之处,除了掌门师兄和我之外,总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李寻欢道:“其中有一部是否就在这屋子里?” 心树点了点头,道:“不错。” 李寻欢苦笑道:“这就难怪他们出手有如此多的顾忌了。” 心树道:“就因为这几次失窃事件太过离奇,所以二师兄和我在私下猜测,也认为可能是出自内贼。” 李寻欢动容道:“内贼?” 心树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道:“我们虽有此怀疑,但却不敢说出来,因为除了我们首座七个人外,别的弟子谁也不能随意出入藏经阁。”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偷经的人极可能是你们七位师兄弟其中之一。” 心树沉默了很久,才长叹道:“我们七人同门至少已有十年之久,无论怀疑谁都大有不该,是以我们对这件事的处理,更不能不力求慎重,只不过……” 李寻欢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心树道:“只不过二师兄离寺之前,曾经悄悄对我说,他已发现我们七人中有一人很可疑,极有可能就是那偷经的人。”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他说的是谁?” 心树摇了摇头,叹道:“只可惜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生怕错怪了人,他只望盗经的人真是‘梅花盗’,他不愿看到师门蒙羞……” 说到这里,他声音已有些哽咽,几乎难以继续。 李寻欢皱眉道:“心眉大师的这番苦心,我也懂得,只不过……现在他在冥冥中眼见着那人逍遥法外,再想说也已不能说了,他岂非要抱憾终天、含恨九泉?” 心树道:“二师兄并没有想到这点,临走的时候,他也曾对我说,他此去万一有什么不测,就要我将他的《读经札记》拿出来一看,他已将他所怀疑的那个人之姓名写在札记的最后一页上。” 李寻欢攅眉道:“那本札记现在哪里?” 心树缓缓道:“本来是和藏经在一起的,现在已在我这里……” 他取出本淡黄的绢册,李寻欢立刻接过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的都是佛门要旨,并没有一句话提到失经的事。 李寻欢抬头望着心树,道:“这最后一页莫非已被人撕下了?” 心树沉声道:“非但最后一页被人撕下了,那本藏经也变作了白纸!”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盗经的那人想必已发现心眉大师怀疑到他了。” 心树道:“不错。” 李寻欢道:“但知道他藏经之处的,却只有你和掌门心湖大师。” 心树的面色如铅,沉重地点着头道:“不错。” 李寻欢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道:“难道你认为心湖大师就是……” 心树默然半晌,道:“这倒不一定,因为那人既已发觉二师兄对他有所怀疑,自然也会对二师兄的行动分外留意,可能因此而在暗中窥得二师兄的藏秘之处,只不过……” 李寻欢道:“怎样?” 心树目光凝视李寻欢,一字字道:“只不过二师兄回来时并没有死,原本就不至于死的!” 这句话说出来,李寻欢才真的为之耸然失色。 只见心树大师双拳紧握,接着道:“我虽然对下毒并没有什么很深的研究,但近年来对此中典籍倒也颇有涉猎,二师兄回来的时候,我已看出他中毒虽深,但却非无救,而且在短时间之内也绝不会有生命之危!” 李寻欢动容道:“你是说……” 心树道:“偷经的那人既知道秘密已被二师兄发现,自然要将之杀了灭口!” 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屋子里闷得很,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他缓缓踱了个圈子,才沉声问道:“心眉大师回来后,到过这屋子的有几个人?” 心树道:“大师兄、四师兄、六师弟和七师弟都曾进来过。” 李寻欢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都有可能下手?” 心树点了点头,叹道:“这是本门之不幸,我本不愿对你说的,但现在我已发觉你绝不是出卖朋友的人,所以我希望你……” 李寻欢道:“你要我找出那凶手?” 心树道:“是。” 李寻欢目光炯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凶手若是心湖呢?” 心树突然怔住了,过了半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李寻欢冷冷道:“就算少林门下人人都已知道心湖是凶手,也绝无一人肯承认的,是么?” 心树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江湖中人素来将少林视为名门正宗,如今少林掌门若是杀人的凶手,少林寺数百年的声名和威望岂非要毁于一旦。 李寻欢道:“就算我能证明心湖是凶手,只怕连你也不肯为我说话,为了保全你们少林的声名,你恐怕也只有牺牲别人了。” 心树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为了保全少林威望,我的确不惜牺牲一切。”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那么你又何苦要我找?” 心树沉声道:“我虽不愿做任何有损本门声名的事,但你只要能证明谁是杀死心眉师兄的凶手,我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也要他血溅阶下!” 李寻欢悠悠道:“出家人怎可妄动嗔念,看来你这和尚六根还不清净。” 心树垂下眼帘,合十道:“我佛如来也难免作狮子吼,何况和尚!” 李寻欢霍然而起,道:“好,有了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心树动容道:“莫非你已知道凶手是谁?” 李寻欢道:“我虽不知道,却有人知道。” 心树皱眉道:“凶手自己当然知道。” 李寻欢道:“除了凶手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那人就在这屋子里。” 心树耸然道:“谁?” 李寻欢指着禅**心眉的遗蜕道:“就是他!” 心树失望地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他已无法说话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死人有时也会说话的。” 他忽然掀起覆在心眉尸身上的白被单,日光斜斜自窗外照进来,照在心眉枯槁干瘪的脸上。 暗黄色的脸上,还带着层诡异的灰黑色。 李寻欢道:“你可曾看过被五毒童子毒死的人?” 心树道:“没有。”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二十四章 逆徒授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被他毒死的人实在不好看。” 其实无论被谁毒死的人都不会好看的。 心树什么都没有说。 李寻欢闭起眼睛,缓缓道:“多年前,我曾经看到过一个被他毒死的人,那人中毒才不过片刻,全身已经发黑,我出去打个转,再回去一看,那人身上的肉已全都不见了,已变成了一副骷髅——漆黑的骷髅!” 心树凝视心眉的尸身,嘎声道:“但现在二师兄中毒已有好几天了……” 李寻欢霍然张开眼睛,道:“不错,他中毒已有数日,却还没有发生那种可怕的变化,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心树摇了摇头。 李寻欢一字字道:“这只因他又中了另外一种极厉害的毒!” 心树道:“你……你是说……” 李寻欢道:“他虽中了五毒童子的‘五毒水晶’,但中的毒并不深,再被他以内力逼住,所以他直到回来后毒性还未发作。” 心树道:“正是如此。” 李寻欢道:“那凶手为怕他说出秘密,一心想他快些死,生怕他中的毒还不够深,就另给他服了一种极厉害的毒药。” 心树道:“杀人的法子很多,他为什么还是要用毒?” 李寻欢道:“只因无论用什么法子杀人,难免还会留下痕迹,大家既然都知道心眉大师中了毒,他只有再用下毒这法子,才能避免别人疑心。” 心树道:“不错,这样做,人人都认定二师兄必是被五毒童子毒死的,再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了。” 李寻欢冷冷道:“此人行事,虽然老谋深算,只可惜还是忘了一件事。” 心树道:“什么事?” 李寻欢道:“他忘了毒性必相克,就因为他下的毒既烈又重,克住了‘五毒水晶’之毒,所以心眉大师的遗蜕到现在还未有那种可怕的变化!” 心树沉思了半晌,才点了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只不过那下毒的人是谁,你我还是不知道。”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心眉大师回来之后,可曾服用过什么?” 心树道:“只吃过一碗药。” 李寻欢道:“是谁喂他吃药的?” 心树道:“药是七师弟心鉴配的,但喂他吃药的人却是四师兄心烛和六师弟心灯。” 他长长叹了口气,黯然接着道:“所以这三个人都有下毒的机会。” 李寻欢缓缓道:“世上的毒药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毒药虽然无色无味,但却可令中毒的人死得很惨,叫别人看了害怕,只因这类毒不但要取人性命,还有要向人示威之意。” 心树道:“那‘五毒水晶’自然是属于这一类的毒药了。” 李寻欢道:“正是。” 他接着道:“第二类毒,也许并非无色无味,但却可令被毒死的人死后全无异状,甚至叫别人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心树道:“你说那凶手用的就是这种毒?” 李寻欢点了点头,叹道:“就因为两种毒性迥异,是以才会互相克制,那第一类毒虽可怕,这第二类毒却更阴毒,江湖中能用这类毒的人并不多。” 他目光炯炯,盯着心树,道:“少林门下,善于用毒的人有几个?” 心树深深吸了口气,道:“这……” 李寻欢道:“少林寺领袖江湖,武林正宗,少林弟子也以此为荣,绝不会有人肯去学这种下五门的技艺,是么?” 心树断然道:“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绝没有这‘毒’字!” 李寻欢道:“心烛大师和心灯大师……” 心树抢着道:“四师兄九岁时便已落发,六师弟更在襁褓中便已入了佛门,他两人这一生中只怕还未见过毒药!”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如此说来,下毒的人是谁呢?” 心树耸然道:“你难道说的是七师弟心鉴?” 李寻欢不再说话。 心鉴大师乃是半路出家,带艺投师的,未入少林前,人称“七巧书生”,正是位下毒的大行家! 心树沉默了许久,缓缓抬起头,凝视着李寻欢。 李寻欢也正在凝视着他…… 小亭中摆着一局棋。 百晓生正轻轻地敲着棋子,一片片积雪灯花般随着他的敲棋声落下,又落在无边无际的积雪中。 “夜半待客客不至,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境界是多么悠闲,多么潇洒,但现在,天地间都似充满肃杀之意,每个人的脸色更重于天色。 心湖大师、心烛、心灯、心鉴,也都在这里。 阿飞蜷伏在小亭的圆柱下,连头都无力抬起。 心湖大师望着他,双眉一直未展,缓缓道:“你看……李寻欢会不会出来?” 百晓生笑了笑,道:“毫无疑问。” 心湖大师道:“他这种人难道还会为了朋友而牺牲自己?” 百晓生微笑道:“这就叫盗亦有道。” 心湖大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愿如此……” 他的声音忽然中断,就像是忽然被冻结在寒风里。 他已瞧见了心树。 心树已走入了这院子,却只有一个人。 心湖抢先迎了上去,道:“你可安好?” 他不问别的,先问心树可安好,毕竟不愧为少林掌门。 心树合十道:“多谢师兄关切,弟子侥幸逃过了这一劫。” 心鉴也赶了过来,厉声道:“李寻欢呢?” 心树淡淡道:“他取经去了。” 心鉴道:“取经?取什么经?” 心树道:“藏经阁内失窃的经。” 心鉴嘴角一阵牵动,冷笑道:“盗经的人果然是他!师兄你怎地放心让他去?” 心树道:“只因盗经的人并不是他!” 他目光逼视着心鉴,沉声道:“盗经的人就是谋害二师兄的凶手,因为二师兄已发现了这人的秘密,他只有将二师兄杀死灭口,但这人却并非李寻欢!” 心鉴道:“不是李寻欢是谁?” 心树目中寒光暴射,厉声道:“是你!” 心鉴的嘴角又一阵牵动,脸色却沉了下来,冷冷道:“五师兄怎会说出这种话来,我倒真有些不懂了。” 心树冷冷道:“你不懂还有谁懂?” 心鉴转向心湖大师,躬身道:“这件事还是请大师兄裁夺,弟子无话可说。” 心烛、心灯、百晓生早已听得耸然动容。 心湖大师也不禁变色道:“二师弟明明是遭了李寻欢之毒手,你为何要为他洗脱?” 百晓生悠悠道:“若是在下记得不错,心树师兄与李寻欢好像还是同榜的进士。” 心鉴冷冷道:“五师兄只怕也中了李寻欢的毒了。” 心树根本不理他们,沉声道:“真正令二师兄致命的毒药,并非五毒童子的‘五毒水晶’……” 心鉴抢着道:“师兄你又怎会知道的?” 心树冷笑道:“你以为你做的事真的人不知,鬼不觉?你莫非已忘了二师兄临死前还有这本东西留下来?” 他的手一扬,手里拿着的正是心眉大师之《读经札记》。 心湖皱眉道:“这又是什么?” 心树道:“二师兄临行之前,已发现了那盗经的叛徒,只是他宅心仁厚,未经证实前,还不愿披露这叛徒的姓名,只不过却已将之写在他这本《读经札记》上,以防万一他若有不测,也好留作证据。” 心湖大师动容道:“真有此事?” 心鉴抢着道:“这上面若真有我的名字,我就甘愿……” 心树冷笑道:“你甘愿怎样?……你虽已将最后一页撕下了,又怎知二师兄没有记在另一页上?” 心鉴身子一震,忽然伏倒在地,颤声道:“五师兄竟勾结外人,令弟子身遭不白之冤,求大师兄明鉴。” 心湖大师沉吟着,目光向百晓生望了过去。 百晓生缓缓道:“白纸上写的虽是黑字,但这字却是人人都可写的。” 心鉴道:“不错,就算二师兄这本《读经札记》上写着我的名字,但却也未必是二师兄自己写的。” 百晓生淡淡道:“据我所知,小李探花文武双全,韩苏颜柳、兰庭魏碑,名家的字,他都曾下过工夫临摹。” 心鉴道:“不错,他若要学一个人的笔迹,自然容易得很。” 心湖大师沉下了脸,瞪着心树道:“你平时素来谨慎,这次怎地也疏忽起来?” 心树神色不变,道:“师兄若认为这证据不够,还有个证据。” 心湖大师道:“你且说出来。” 心树道:“本来藏在二师兄房中的那部《达摩易筋经》,也已失窃了。” 心湖大师动容道:“哦?” 心树道:“李探花算准这部经必定还不及送走,必定还藏在心鉴房里,是以弟子已令值日的一尘和一茵监视着他一起取经去了。” 心鉴忽然跳了起来,大呼道:“师兄切莫听他的,他们是想栽赃!” 他嘴里狂呼着,人已冲了出去。 心湖大师皱了皱眉,袍袖一展,人也随之掠起,但却并没有阻止他,只是不疾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心鉴身形起落间,已掠回他自己的禅房。 门果然已开了。 心鉴冲了进去,一掌劈开了木柜,木柜竟有夹层。 《易筋经》果然就在那里。 心鉴厉声道:“这部经本在二师兄房中,他们故意放在这里为的就是要栽赃,但这种栽赃的法子,几百年前已有人用过了,大师兄神目如电,怎会被你们这种肖小们所欺!” 直等他说完了,心湖才冷冷道:“就算我们是栽赃,但你又怎知我们会将这部经放在这木柜里?你为何不到别处去找,一进来就直奔这木柜?” 心鉴骤然愣住了,满头汗出如雨。 心树长长吐出了口气,道:“李探花早已算准只有用这法子,才可令他不打自招的。” 只听一人微笑道:“但我这法子实在也用得很冒险,他自己若不上当,那就谁也无法令他招认了!” 笑声中,李寻欢已忽然出现。 心湖大师长长叹了口气,合十为礼。 李寻欢微微含笑,抱拳一揖。 这一揖一礼中已包含了许多话,别的已不必再说了。 心鉴一步步后退,但心烛与心灯已阻住了他的去路,两人俱是面色凝重,峙立如山岳。 心湖大师黯然道:“单鹗,少林待你不薄,你为何今日做出这种事来?” 单鹗正是心鉴的俗名,心湖如此唤他,无异已将之逐出门墙,不再承认他是少林佛门弟子。 单鹗汗如浆,颤声道:“弟子……弟子知错了。” 他忽然扑倒在地,道:“但弟子也是受了他人指使,被他人所诱,才会一时糊涂。” 心湖大师厉声道:“你受了谁的指使?” 百晓生忽然道:“指使他的人,我倒可猜出一二。” 心湖大师道:“先生指教。” 百晓生笑了笑,道:“就是他!” 大家不由自主,一起随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但却什么也没有瞧见,窗外竹叶簌簌,风又渐渐大了。 回过头来时,心湖大师的面色已变。 百晓生的手,已按在他背后,铁指如钩,已扣住了他“秉风”“天庭”“附分”“魄户”四处大穴! 心树的面色也变了,骇然道:“指使他的人原来是你!” 百晓生微笑道:“在下只不过想借贵寺的藏经一阅而已,谁知道各位竟如此小气?” 心湖大师长叹道:“我与你数十年相交,不想你竟如此待我?” 百晓生居然也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如此对你的,怎奈单鹗定要拖我下水,我若不出手救他,他怎会放过我?” 心湖大师道:“只可惜谁也救不了他了!” 单鹗早已跃起,一手抄起了那部《易筋经》,狞笑道:“不错,谁也救不了我,只有你才救得了我,现在我就要你送我们下山……你们若还要你们的掌门人活着,最好谁也莫要妄动!” 心树等人虽然气得全身发抖,但却谁也不敢出手。 心湖叱道:“你们若以少林为重,就莫要管我!还不动手拿下这叛徒!” 百晓生微笑道:“你无论怎么说,他们也不会拿你的性命来开玩笑的,少林派掌门人的一条命比别人一千条命还要值钱得多。” “多”字出口,他脸上的笑容也冻结住了。 刀光一闪。 小李飞刀已出手。 刀已飞入他的咽喉。 没有人看到小李飞刀是如何出手的! 百晓生一直以心湖大师为盾牌,他的咽喉就在心湖的咽喉旁,他的咽喉仅仅露出了一小半。 他 的咽喉随时可避在心湖的咽喉之后。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敢出手。 但刀光一闪,比闪电更快的一闪,小李的飞刀已在他咽喉! 心树、心烛、心灯,立刻抢过去护住了心湖。 百晓生的双眼怒凸,瞪着李寻欢,脸上的肌肉一根根**,充满了惊惧、怀疑和不信…… 他似乎死也不相信李寻欢的飞刀会刺入他的咽喉。 他的嘴唇还在动,喉咙里“咯咯”作响,虽然说不出话来,可是看他的嘴唇在动已可看出他想说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 不错,百晓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有一件事弄错了。 小李飞刀比他想象中还要快得多! 百晓生倒了下去。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百晓生作兵器谱,口评天下兵器,可称武林智者,谁知到头来还是难免死在自己所品评的兵器之下。” 心湖大师再次合十为礼,满脸愧色,道:“老僧也错了。” 他面上忽又变色,失声道:“那叛徒呢?” 单鹗竟趁着方才那一瞬息的混乱逃了出去。 像单鹗这种人,是永远不会错过机会的,他不但反应快,身法也快,两个起落,已掠出院子。 少林门下还不知道这件事,纵然看到他,也绝不会拦阻,何况这是首座大师的居座,少林弟子根本不敢随意闯入。 他掠过那小亭时,阿飞正在挣扎着爬起来——百晓生和单鹗点穴的手法虽重,但也还是有失效的时候。 单鹗瞧见了他,目中立刻露出了凶光,他竟要将满心的怨毒全发泄在阿飞身上,身形一折,“嗖”地掠过去。 阿飞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哪有力气抵挡。 要杀这么样一个人,自然用不着费什么功夫。 单鹗什么话也没有说,铁拳已击出,“少林神拳”名震天下,单鹗投入少林已十余年,功夫并没有白练。 这一拳神充气足,招重力猛,要取人性命就如探囊取物——单鹗早已算准杀了他之后再逃也来得及。 谁知就在这时,阿飞的手也突然刺出。 他的手后发却先至。 单鹗只觉自己的咽喉骤然一阵冰凉,冰凉中带着刺痛,呼吸也骤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只魔手扼住。 他面上的肌肉也扭曲起来,也充满了恐惧和不信……这少年出手之快,他早已知道的。 但这少年却又是用什么刺入他咽喉的呢? 这答案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单鹗也倒了下去。 阿飞倚着栏杆,正在喘息。 心湖他们赶来时,也觉得很惊讶,因为谁也想不到这少年在如此衰弱中,仍可置单鹗于死地。 单鹗的咽喉仍在冒着血。 一根冰柱,剑一般刺在他咽喉里。 冰已开始融化。 栏杆下还结有无数根冰柱,这少年竟只用一根冰柱,就取了号称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心鉴的性命。 心湖大师望着他苍白失血的脸,也不知该说什么。 阿飞根本没有瞧他们一眼,只是凝视着李寻欢,然后他脸上就渐渐露出一丝微笑。 李寻欢也正在微笑。 心湖大师的声音很苦涩,合十道:“两位请到老僧……” 阿飞霍然扭过头,打断了他的话,道:“李寻欢是不是梅花盗?” 心湖大师垂首道:“不是。” 阿飞道:“我是不是梅花盗?” 心湖大师叹道:“檀越也不是。” 阿飞道:“既然不是,我们可以走了么?” 心湖大师勉强笑道:“自然可以,只不过檀越……檀越行动似还有些不便,不如先请到……” 阿飞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这不用你费心,莫说我还可以走,就算爬,也要爬下山去!” 心烛、心灯的头也垂了下去,数百年来,天下从无一人敢对少林掌门如此无礼,他们现在又何尝不觉得悲愤填膺。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忍耐。 阿飞已拉起李寻欢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一走入寒风中,他的胸膛立刻又挺起——这少年的身子就像是铁打的,无论多大的折磨都无法令他弯下腰去! 李寻欢回首一笑道:“今日就此别过,他日或当再见,大师请恕我等无礼。” 心树道:“我送你们一程。” 李寻欢微笑道:“送即不送,不送即送,大师何必客气?” 心树也笑道:“既然送即不送,送又何妨,檀越又何必客气?” 直到他们身形去远,心湖大师才长长叹了口气,他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这“不说”,却比“说”更要难受。 心烛忽然道:“师兄也许不该让他们走的。” 心湖沉下了脸,道:“为何不该?” 心烛道:“李寻欢虽未盗经,也不是杀死二师兄的凶手,但这还是不能证明他并非梅花盗!” 心湖大师道:“你要怎样证明?” 心烛道:“除非他能将那真的梅花盗找出来。” 心湖大师又叹了口气,道:“我想他一定会找出来的,而且一定会送到这里,这都用不着我们关心,只有那六部经……” 盗经的人虽已找到,但以前的六部藏经都早已被送出去了,他们将这六部经送给了谁? 这件事幕后是否还另有主谋的人? 李寻欢不喜欢走路,尤其不喜欢在冰天雪地中走路,但现在却非走不可,寒风如刀,四下哪有车马? 阿飞却已走惯了,走路在别人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每走一段路,他精力就似乎恢复了一分。 他走得永远不太快,也不太慢,就像是在踩着一种无声的节奏,他身上每一根肌肉都已放松。 他们已将自己的遭遇全都说了出来,现在李寻欢正在沉思,他眺望着远方,缓缓道:“你说你不是梅花盗,我也不是,那么梅花盗是谁呢?” 阿飞的目光也在远方,道:“梅花盗已死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他真的死了?你杀死的那人真是梅花盗?” 阿飞沉默着,眸子里一片空白。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不知你有没有想到过,梅花盗也许不是男人。” 阿飞道:“不是男人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不是男人自然是女人。”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上)_第二十五章 剑无情人却多情 阿飞听说梅花盗是女人,不由笑道:“女人不会**女人。” 李寻欢道:“这也许正是她在故布疑阵,让别人都想不到梅花盗是女人。” 阿飞道:“女人没法子**女人。”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有法子的。” 他轻轻地咳嗽着,接着说道:“那若果真是女人,她可以用一个男人做傀儡,替她做这种事,到了必要的时候,再找机会将这男人除去。” 阿飞道:“你想得太多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也许我的确想得太多了,但想得多些,总比不想好。” 阿飞道:“也许……不想就是想。” 李寻欢失笑道:“说得好。” 阿飞道:“也许……好就是不好。” 李寻欢笑道:“想不到你也学会了和尚打机锋……” 阿飞忽然又道:“梅花盗三十年前已出现过,如今至少已该有五十岁以上了。” 李寻欢道:“三十年前的梅花盗,也许并不是这次出现的梅花盗,他们也许是师徒,也许是父女。” 阿飞不再说话。 李寻欢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百晓生也绝不是盗经的主谋,因为他根本无法令心鉴为他冒险。”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心鉴未入少林前,已横行江湖,若是要钱财,当真是易如反掌,所以财帛利诱绝对打不动他。”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百晓生武功虽高,但入了少林寺就无用武之地了,所以心鉴也绝不可能是被他威胁的。” 阿飞道:“也许他有把柄被百晓生捏在手上。” 李寻欢道:“是什么把柄呢?” 他接着道:“未入少林前,‘单鹗’的所作所为已和‘心鉴’无关了,因为出家人讲究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百晓生绝不可能以他出家前所做的事来威胁他,他既已入了少林,也不可能再做出什么事来了。” 阿飞道:“何以见得?” 李寻欢道:“因为他若想做坏事,就不必入少林了,少林寺清规之严,天下皆知,他绝不敢冒这个险,除非……” 阿飞道:“除非怎样?” 李寻欢道:“除非又有件事能打动他,能打动他的事,绝不是名,也不是利。” 阿飞道:“名利既不能打动他,还有什么能打动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能打动他这种人的,只有绝代之红颜、倾国之美色!” 阿飞道:“梅花盗?” 李寻欢道:“不错!只有梅花盗这种女人才能令他不惜做少林的叛徒,只有梅花盗这种女人才敢盗少林的藏经!” 阿飞道:“你又怎知梅花盗必定是个绝色美人?”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也许我猜错了……但愿我猜错了!” 阿飞忽然停下脚步,凝视着李寻欢,道:“你是不是要重回兴云庄。” 李寻欢凄然一笑,道:“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夜,漆黑的夜。 只有小楼上的一盏灯还在亮着。 李寻欢痴痴地望着这鬼火般的孤灯,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取出块丝巾,掩住嘴不停地咳嗽起来。 鲜血溅在丝巾上,宛如被寒风摧落在雪地上的残梅,李寻欢悄悄将丝巾藏入衣,笑着道:“我忽然不想进去了。” 阿飞似乎并未发觉他笑容中的辛酸,道:“你既已来了,为何不进去?” 李寻欢淡淡道:“我做的事有许多都没有原因的,连我自己都解释不出。” 阿飞的眸子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刀。 他的话也像刀,道:“龙啸云如此对不起你,你不想找他?” 李寻欢却只是笑了笑,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无论做出什么事来,都值得别人原谅的。” 阿飞瞪着他,良久,良久,慢慢地垂下头,黯然道:“你是个令人无法了解的人,却也是个令人无法忘记的朋友。” 李寻欢笑道:“你自然不会忘记我,因为我们以后还时常会见面的。” 阿飞道:“可是……可是现在……” 李寻欢道:“现在我知道你有件事要去做,你只管去吧。”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风吹过大地,风在呜咽。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遥远得就像是眼泪滴落在枯叶上的声音。 两人还是面对面地站着,明亮的眸子里已有了雾。 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雾—— 李寻欢忽又笑了笑,道:“起雾了,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阿飞道:“是。” 他只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连声音都发不出。 他没有再说第二个字,就转身飞掠而去,只剩下李寻欢一个人,一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黑暗里。 他的人与生命都似已和黑暗融为一体。 阿飞掠过高墙,才发现“冷香小筑”那边也有灯火亮着,昏黄的窗纸上,映着一个人纤纤的身影。 阿飞的心似在收缩。 屋子的人对着孤灯,似在看书,又似在想着心事。 阿飞骤然推开了门—— 他推开门,就瞧见了他旦夕不忘的人。他推开了门,就似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木立在门口,再也移不动半步。 林仙儿霍然转身,吃了一惊,娇笑道:“原来是你。” 阿飞道:“是我。”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似乎也很遥远,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林仙儿拍着胸口,娇笑道:“你看你,差点把我的魂都吓飞了。” 阿飞道:“你以为我已死了,看到我才会吓一跳,是么?” 林仙儿眨着眼,道:“你在说什么呀?还不快进来,小心着凉。” 她拉着阿飞的手,将阿飞拉了进去。 她的手柔软,温暖,光滑,足可抚平任何人的创痛。 阿飞甩开了她的手。 林仙儿眼波流动,柔声道:“你在生气……是在生谁的气?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她依偎到阿飞怀里。 她的身子也是那么柔软而温暖,带着种淡淡的香气,可令任何男人都醉倒在她裙下。 阿飞反手一掌,将她掴了出去。 林仙儿踉跄后退,跌倒,愣住。 过了半晌,她眼泪慢慢流下,垂首道:“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对你有什么不好?你说出来,我被你打死也甘心。” 阿飞的手紧握,似已将自己的心捏碎。 他已发现林仙儿方才是在看书,看的是经书。 少林寺的藏经。 林仙儿流泪道:“那天你去了之后,我左等你不回来,右等你也不回来,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多为你担心,现在好容易等到你回来,你却变成这样子,我……我……” 阿飞静静地看着她,就像是从未见过她这个人似的。 等她说完了,阿飞才冷冷道:“你怎么等我?你明知我一走入申老三的屋子,就是有去无回的了。” 林仙儿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飞道:“百晓生和单鹗将少林藏经交给你时,你就要他们在申老三的屋里布下陷阱,你不但要害我,还要害李寻欢。”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你真的以为是我害你?” 阿飞道:“当然是你,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会去找申老三。” 林仙儿以手掩面,痛哭着道:“但我为什么要害你?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就像是忽然被抽了一鞭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道:“我是梅花盗?你竟说我是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道:“梅花盗已被你杀死了,你……” 阿飞打断她的话,道:“我杀死的那人,只不过是你用来故布疑阵,转移他人耳目的傀儡而已。” 他接着道:“你知道金丝甲已落入李寻欢手里,知道李寻欢绝不会上你的当,就发觉自己的处境已很危险了,所以那天晚上你就故意约好李寻欢到你那里去。” 林仙儿幽幽道:“那 天晚上我的确约了李寻欢,只因那时我还不认得你。” 阿飞根本不听她的话,接着道:“你要那傀儡故意将你劫走,为的就是要李寻欢救你,要李寻欢将那傀儡杀死,等到世人都认为‘梅花盗’已死了,你就可高枕无忧了,你不但要利用李寻欢,也利用了你那伙伴做替死鬼。” 林仙儿反而安静了下来,道:“你说下去。” 阿飞道:“但你却未算到李寻欢忽然有了意外,更未算到会有我这样一个人救了你……” 林仙儿道:“你莫忘了,我也救过你。” 阿飞道:“不错。” 林仙儿道:“我若是梅花盗,为何要救你?” 阿飞道:“只因那时事情又有了变化,你还要利用我,你就将我藏在这里,居然没有人来搜查,那时我已觉得疑心了。” 林仙儿道:“你认为龙啸云他们也是和我同谋的人?” 阿飞道:“他们自然不知道你的阴谋,只不过也受你利用而已,何况龙啸云早已对李寻欢嫉恨在心,他这么样做为的也是自己。” 林仙儿道:“这些话都是李寻欢教你说的?” 阿飞道:“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你玩弄,你心里畏惧的只有李寻欢一个人,所以千方百计地想除了他。” 他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咬紧牙关,接着道:“你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贪得无厌,连少林寺的藏书你都想要,连出家人你都不肯放过,你……你……” 林仙儿的眼泪竟又流了下来,缓缓道:“我的确看错了你。” 阿飞的嘴唇已咬出血,一字字道:“但我却未看错你……” 林仙儿道:“我若说这部经不是百晓生和单鹗给我的你一定不会相信,是么?” 阿飞道:“你无论说什么,我都再也不会相信!” 林仙儿凄然一笑,道:“我总算明白了你的意思……我总算明白了你的……”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向阿飞走了过去,她走得很慢,但步子却很坚定,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 风在呼啸,灯火飘摇。 闪动着的灯光映着她苍白绝美的脸,映着她秋水般的眼波。她痴痴地望着阿飞,良久良久,幽幽道:“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是不是?” 阿飞的拳紧握,嘴紧闭。 林仙儿忽然撕开了衣襟,露出白玉般的胸膛。 她指着自己的心,道:“你腰畔既然有剑,为什么还不出手……我只望你能往这里刺下去。” 阿飞的手已握住了剑柄。 林仙儿阖起眼帘,颤声道:“你快动手吧,能死在你手上,我死也甘心。” 她胸膛起伏,似在轻轻颤抖。 她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帘,悬挂着两粒晶莹的泪珠。 阿飞不敢看她,垂下眼望着自己的剑。 无情的剑,冷而锋利。 阿飞咬着牙,道:“你全都承认了?” 林仙儿眼帘抬起,凝视着他。 她眼中充满了凄凉,充满了幽怨,充满了爱,也充满了恨——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她的眼色更能打动人的心。 她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幽幽道:“你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若连你都不相信我,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阿飞的手握得更紧,指节已发白,手背已露出青筋。 林仙儿还是在凝视着他,黯然道:“只要你认为我是梅花盗,只要你认为我真是那么恶毒的女人,你就杀了我吧,我……我绝不恨你。” 剑柄坚硬,冰冷。 阿飞的手却已开始发抖。 无情的剑,剑无情;但人呢? 人怎能无情? 灯灭了。 但林仙儿绝代的风姿,在黑暗中却更动人。 她没有说话,但在这绝望的黑暗中,她的呼吸声听来就宛如令人心碎的呻吟。 世上还有什么力量能比情爱的力量更大? 面对着这么样一个女人,面对着自己一生中最强烈的情感,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阿飞这一剑是不是还能刺得下去? 剑无情,人却多情。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二十六章 小店中的怪客 秋,木叶萧萧。 街上的尽头,有座巨大的宅院,看来也正和枝头的黄叶一样,已到了将近凋落的时候。 那两扇朱漆大门,几乎已有一年多未曾打开过了,门上的朱漆早已剥落,铜环也已生绿锈。 高墙内久已听不到人声,只有在秋初夏末,才偶然会传出秋虫低诉、鸟雀啾啁,却更衬出了这宅院的寂寞与萧素。 但这宅院也有过辉煌的时候,因为就在这里,已诞生过七位进士、三位探花,其中还有位惊才绝艳、盖世无双的武林名侠。 甚至就在两年前,宅院已换了主人时,这里还是发生过许多件轰动武林的大事,也已不知有多少叱咤风云的江湖高手葬身此处。 此后,这宅院就突然沉寂了下来,它两代主人忽然间就变得消息沉沉,不知所踪。 于是江湖间就有了种可怕的传说,都说这地方是座凶宅。 凡是到过这里的人,无论他是高僧,是奇士,还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只要一走进这大门,他们这一生就不会有好结果。 现在,这里白天早已不再有笑语喧哗,晚上也早已不再有辉煌灯光,只有后园小楼上的一盏孤灯终夜不熄。 小楼上似乎有个人在日日夜夜地等待着,只不过谁也不知她究竟是在等待着什么。 后墙外,有条小小的衖堂,起风时这里尘土飞扬,下雨时这里泥泞没足,高墙挡住了日色,衖堂里几乎终年见不到阳光。 但无论多卑贱、多阴暗的地方,都有人在默默地活着。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别处可去,也许是因为他们对人生已厌倦,宁愿躲在这种地方,被世人遗忘。 衖堂里有个鸡毛小店,前面卖些粗粝的饮食,后面有三五间简陋的客房,店主人孙驼子是个残废的侏儒。 他虽然明知这衖堂里绝不会有什么高贵的主顾,但却宁愿在这里等着些卑贱的过客,进来以低微的代价换取食宿。 他宁愿在这里过他清苦卑贱的生活,也不愿走出去听人们的嘲笑,因为他已懂得无论多少财富,都无法换来心头的平静。 他当然是寂寞的。 有时他也会遥望那巨宅小楼上的孤灯,自嘲地默想:“小楼上的人,纵然锦衣玉食,但她的日子也许比我过得还要痛苦寂寞!” 一年多前,有一日黄昏的时候,这小店里来了位与众不同的客人,其实他穿的也并不是什么很华贵的衣服,长得也并不特别。 他身材虽很高,面目虽也还算得英俊,但看来却很憔悴,终年都带着病容,而且还不时弯下腰咳嗽。 他实在是个很平凡的人。 但孙驼子第一眼看到他时,就觉得他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 他对孙驼子的残废没有嘲笑,也没有注意,更没有装出特别怜悯同情的神色。 这种怜悯同情有时比嘲笑还要令人受不了。 他对于酒食既不挑剔,也不赞美。他根本就很少说话。 最奇怪的是,自从他第一次走进这小店,就没有走出去过。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选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 七壶酒喝完了,他就叫孙驼子再加满,然后就到 最后面的一间屋子里歇下,直到第二天黄昏时才走出来。 等他出来时,这七壶酒也已喝光了。 现在,已过了一年多,每一天晚上他还是坐在角落里那桌子上,还是要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 他一面咳嗽一面喝酒,等七壶酒喝完,他就带着另七壶酒回到最后面那间屋子里,一直到第二天黄昏才露面。 孙驼子也是个酒徒,对这人的酒量他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能喝十四壶酒而不醉的人,他一生中还未见到过。 有时他也忍不住想问问这人的姓名来历,却还是忍住了,因为他知道即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 孙驼子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只要客人不拖欠酒钱,他不愿意开口。 这么样过了好几个月,有一阵子天气特别寒冷,接连下了十几天雨,晚上孙驼子到后面去,发现那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这奇怪的客人已咳倒在地上,脸色红得可怕,简直红得像血。 孙驼子扶起了他,半夜三更去替他抓药、煎药,看顾了他三天,三天后他刚起床,就又开始要酒。 那时孙驼子才知道这人是在自己找死了,忍不住劝他:“像你这样喝下去,任何人都活不长的。” 这人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反问他:“你以为我不喝酒就能活得很长么?” 孙驼子不说话了。 但自从那天之后,两人就似已变成了朋友。 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会找孙驼子陪他喝酒,东扯西拉地闲聊着,孙驼子发现这人懂得可真不少。 他只有一件事不肯说,那就是他的姓名来历。 有一次孙驼子忍不住问他:“我们已是朋友,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他迟疑了半晌,才笑着回答:“我是个酒鬼,不折不扣的酒鬼,你为什么不叫我酒鬼呢?” 于是孙驼子又发现这人必定有段极伤心的往事,所以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愿提起,情愿将一生埋葬在酒壶里。 除了喝酒外,他还有个奇怪的嗜好。 那就是雕刻。 他手里总是拿着把小刀在刻木头,但孙驼子却从不知道他在刻什么,因为他从未将手里刻着的雕像完成过。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客人,怪得可怕。 但有时孙驼子却希望他永远不要走。 这天早上,孙驼子起床时就发觉天气已愈来愈凉了,特别从箱子里找出件老棉袄穿上,才走到前面。 这天早上也和别的早上没什么两样,生意还是清淡得很,几个赶大车的走了后,孙驼子就搬了张竹凳坐到门口去磨豆腐。 他刚坐下就看到有两人骑着马从前面绕过来。 衖堂里骑马的人并不多,孙驼子也不禁多瞧了两眼。 只见这两人都穿着杏黄色的长衫,前面一人浓眉大眼,后面一人鹰鼻如钩,两人颔下都留着短髭,看来只有三十多岁。 这两人相貌并不出众,但身上穿的杏黄色长衫却极耀眼,两人都没有留意孙驼子,却不时仰起头向高墙内探望。 孙驼子继续磨他的豆腐。 他知道这两人绝不会是他的主顾。 只见两人走过衖堂,果然又绕到前面去了,可是没 过多久,两人又从另一头绕了回来。 这次两人竟在小店前下了马。 孙驼子脾气虽古怪,毕竟是做生意的人,立刻停下手问道:“两位可要吃喝什么?” 浓眉大眼的黄衫人道:“咱们什么都不要,只想问你两句话。” 孙驼子又开始磨豆腐,他对说话并不感兴趣。 鹰鼻如钩的黄衫人忽然笑了笑,道:“咱们就要买你的话,一句话一钱银子如何?” 孙驼子的兴趣又来了,点头道:“好。” 他嘴里说着话,已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浓眉大眼的黄衫人失笑道:“这也算一句话么?你做生意的门槛倒真精。” 孙驼子道:“这当然算一句话。” 他伸出了两根指头。 鹰鼻人道:“你在这里已住了多久?” 孙驼子道:“二三十年了。” 鹰鼻人道:“你对面这座宅院是谁的?你知不知道?” 孙驼子道:“是李家的。” 鹰鼻人道:“后来的主人呢?” 孙驼子道:“姓龙,叫龙啸云。” 鹰鼻人道:“你见过他?” 孙驼子道:“没有。” 鹰鼻人道:“他的人呢?” 孙驼子道:“出门了。” 鹰鼻人道:“什么时候出门的?” 孙驼子道:“一年多以前。” 鹰鼻人道:“以后有没有回来过?” 孙驼子道:“没有。” 鹰鼻人道:“你既未见过他,怎会对他知道得如此详细?” 孙驼子道:“他们家的厨子常在这里买酒。” 鹰鼻人沉吟了半晌,道:“这两天有没有陌生人来问过你的话?” 孙驼子道:“没有……若是有,我只怕早已发财了。” 浓眉大眼的黄衫人笑道:“今天就让你发个小财吧。” 他抛了锭银子出来,两人再也不问别的,一起上马而去,在路上还是不住探首向高墙内窥望。 孙驼子看着手里的银子,喃喃道:“原来有时候赚钱也容易得很……” 他转过头,忽然发现那“酒鬼”不知何时已出来,正站在那里向黄衫人的去路凝视着,面上带着种深思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孙驼子笑了笑道:“你今天倒早。” 那“酒鬼”也笑了笑,道:“昨天晚上我喝得快,今天一早就断粮了。” 他低下头,咳嗽了一阵,忽然又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孙驼子道:“九月十四。” 那“酒鬼”苍白的脸上忽又起了一阵异样的红晕,目光茫然凝视着远方,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问道:“明天就是九月十五了么?” 这句话实在问得很多余,孙驼子不禁笑道:“过了十四,自然是十五。” 那“酒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指着桌子的空酒壶。 孙驼子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喝酒,卖酒的早就发财了。” 黄昏时,后园的小楼上就有了灯光。 那“酒鬼”早就坐在他的老地方开始喝酒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二十七章 小店又来怪客 今天那“酒鬼”看来似乎有些异样,他的酒喝得特别慢,眼睛特别亮,手里没有刻木头,而且还特地将他桌上的蜡烛移到别的桌上。 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门,似乎是在等人的模样。 但戌时早已过了,小店里却连一个主顾也没有。 孙驼子长长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今天看样子又没有客人上门了,还是趁早打烊吧,也好陪你喝两杯。” 那“酒鬼”却摇了摇头,道:“别着急,我算定了你今天的买卖必定特别好。” 孙驼子道:“你怎么知道?” 那“酒鬼”笑了笑,道:“我会算命。” 他果然会算命,而且灵得很,还不到半个时辰,小店里果然一下子就来了三四批客人。 第一批是两个人。 一个是满头白发苍苍,手里拿着旱烟的蓝衫老人。 还有一个想必是他的孙女儿,梳着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却比辫子还要黑,还要亮。 第二批也是两个人。 这两人都是满面虬髯,身高体壮,不但装束打扮一模一样,腰上挂的刀也一样,两人就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第三批来的人最多,一共有四个。 这四人一个高大,一个矮小,一个紫面的年轻人肩上居然还扛着根长枪,还有个却是穿着绿衣裳、戴着金首饰的女子,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看起来就像是个大姑娘,论年龄却是大姑娘的妈了。 孙驼子只怕她一不小心会把腰扭断。 最后来的只有一个人。 这人瘦得出奇,也高得出奇,一张比马脸还长的脸上,生着巴掌般大小的一块青记,看起来有点怕人。 他身上并没有佩刀、挂刀,但腰围上鼓起了一环,而且很触目,显然是带着条很粗很长的软兵刃。 小店里一共只有五张桌子,这四批人一来立刻就全坐满了,孙驼子忙得团团乱转,只希望明天的生意不要这么好。 只见这四批人都在喝着闷酒,说话的很少,就算说话,也是低音细语,仿佛生怕被别人听到。 孙驼子只觉得这些人每个都显得有些奇怪,这些人平日本来绝不会到他这种鸡毛小店里来的。 喝了几杯酒,那肩上扛着枪的紫面少年眼睛就盯在那大辫子姑娘身上了,辫子姑娘倒也大方得很,一点也不在乎。 紫面少年忽然笑道:“这位姑娘可是卖唱的吗?” 辫子姑娘摇了摇头,辫子高高地甩了起来,模样看来更娇。 紫面少年笑道:“就算不卖唱,总也会唱两句吧,只要唱得好,爷们重重有赏。” 辫子姑娘抿着嘴一笑,道:“我不会唱,只会说。” 紫面少年道:“说什么?” 辫子姑娘道:“说书,说故事。” 紫面少年笑道:“那更好了,却不知你会说什么书?后花园才子会佳人?宰相千金抛绣球?” 辫子姑娘又摇了摇头,道:“都不对,我说的是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事,保证又新鲜,又紧张。” 紫面少年拊掌笑道:“妙极妙极,这种事我想在座的诸君都喜欢听的,你快说吧。” 辫子姑娘道:“我不会说,我爷爷会说。” 紫面少年瞪了那老头子一眼,皱着眉道:“你会什么?” 辫子姑娘眼珠子一转,嫣然道:“我只会替爷爷帮腔。” 她眼睛这么一转,紫面少年的魂都飞了。 那绿衣妇人的脸早已板了起来,冷笑道:“要说就快说,飞什么媚眼?” 辫子姑娘也不生气,笑道:“既然如此,爷爷你就说一段吧,也好赚几个酒钱。” 老头子眯着眼,喝了杯酒,又抽了口旱烟,才慢吞吞地说道:“你可听说过李寻欢这个人?” 除了那紫面少年外,大家本还不大理会这祖孙两人,但一听到“李寻欢”这名字,每个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辫子姑娘也笑道:“我当然听说过,不就是那位仗义疏财、大名鼎鼎的小李探花吗?” 老头子道:“不错。” 辫子姑娘道:“听说,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直到今日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躲开过,这句话不知道是真是假?” 老头子“呼”地将一口烟喷了出来,道:“你若不相信,不妨去问问‘平湖’百晓生,去问问五毒童子,你就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了。” 辫子姑娘道:“百晓生和五毒童子岂非早就全都死了吗?” 老头子淡淡道:“不错,他们都死了,就因为他们不相信这句话。” 辫子姑娘伸了伸舌头,娇笑道:“我可不敢不相信这句话,不相信这句话的只怕都是傻瓜。” 那面带青记的瘦长汉子鼻孔里似乎低低“哼”了一声,只不过大家都已被这祖孙两人的对答所吸引,谁也没有留意他。 只有那“酒鬼”伏在桌上,似已醉了。 老头子又抽了两口旱烟,喝了口茶,才接着道:“只可惜像李寻欢这样的英雄豪杰,如今也已死了。” 辫子姑娘愕然道:“死了?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杀了他。” 老头子道:“谁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有本事杀他的只有一个人。” 辫子姑娘道:“谁?” 老头子道:“就是他自己!” 辫子姑娘愣了愣,又笑道:“他自己怎么会杀死自己呢?我看他一定还活在世上。” 老头子长长叹了口气,道:“就算他还活在世上,也和死差不多了……哀莫大于心死,可叹呀可叹,可惜呀可惜……” 辫子姑娘也叹了口气,沉默了半晌,忽又问道:“除了他之外,还有什么人可称得上是英雄呢?” 老头子道:“你可听说过‘阿飞’这名字?” 辫子姑娘道:“好像听说过。” 她眼珠子一转,又道:“听说此人剑法之快,举世无双,却不知是真是假?” 老头子道:“伊哭的武功如何?” 辫子姑娘道:“兵器谱中,青魔手排名第九,武功自然是好得很了。” 老头子道:“铁笛先生、少林心鉴、赵正义、田七……这些人的武功又如何?” 辫子姑娘道:“这几位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谁都知道的。” 老头子道:“阿飞的剑法若不快,这些人怎会败在他剑下?” 辫子姑娘道:“如今这位‘阿飞’的人呢?”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他也和小李探花一样,忽然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只知道他是和林仙儿同时失踪的。” 辫子姑娘道:“林仙儿?不就是那位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林姑娘?” 老头子道:“不错。” 辫子姑娘也叹了口气,曼声道:“情是何物?偏叫世人都为情苦,而且还无处投诉……” 那紫面少年似已有些不耐,皱眉道:“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你说的故事呢?” 老头子长叹着摇头道:“像阿飞和李寻欢这样的人物,都已不知下落,江湖中还会发生什 么大事?我老头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面带青印的瘦长汉子忽然冷笑了一声,道:“那倒也不见得。” 老头子道:“哦?阁下的消息难道比我老头子还灵通?” 那瘦长汉子目光四转,一字字道:“据我所知,不久就会有件惊天动地的事发生。” 老头子道:“在哪里发生?什么时候发生?” 瘦长汉子“啪”的一拍桌子,厉声道:“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这句话说出,那孪生兄弟和第三批来的四个人面上全都变了颜色,那绿衣妇人眼波流动娇笑道:“我倒看不出此时此地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瘦长汉子冷笑道:“据我所知,至少有六个人马上就要死在这里!” 绿衣妇人道:“哪六个人?” 瘦长汉子喝了口酒,缓缓道:“‘白毛猴’胡非、‘大力神’段开山、‘铁枪小霸王’杨承祖、‘水蛇’胡媚和‘南山双虎’南山韩家兄弟!” 他一口气说了这六个名字,那孪生兄弟和第二批来的四个人都已霍然长身而起,纷纷拍着桌子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声音喊得最大的正是那“大力神”段开山。 此人站起来就和半截铁塔似的,“南山双虎”韩家兄弟身材虽高大,比起他来还是矮了半个头。 他骂了两句不过瘾,接着又道:“我看你才是一脸倒霉相,休想活得过今天晚上……” 这句话还未说完,瘦长汉子只一抬腿,忽然就到了他面前,“噼噼啪啪”给了他十七八个耳光。 段开山明明有两只手,偏偏就无法招架,明明有两条腿,偏偏就无法闪避,连头都似已被打晕了,动都动不得。 别的人也看呆了。 只听这瘦长汉子冷冷道:“你以为是我要杀你们?凭你们还不配让我动手,我这只不过是教训教训你们,要你们说话斯文些。”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慢慢走了回去。 “铁枪小霸王”杨承祖突然大喝一声,道:“慢走,你倒说说看是谁要杀我们?” 喝声中,他一直放在手边的长枪已毒蛇般刺出。 只见枪花朵朵,竟是正宗的杨家枪法。 那瘦长汉子头也未回,淡淡道:“要杀你们的人就快来了……” 只见他腰一闪,已将长枪挟在胁下,杨承祖用尽全身力气都抽不出来,一张紫脸已急得变成猪肝色。 瘦长汉子又接着道:“你们反正逃也逃不了的,还是慢慢等着瞧吧。” 他忽然一松手,正在抽枪的杨承祖骤然失去重心,仰面向后跌了下去,若不是“水蛇”胡媚扶得快,连桌子也要被撞翻了。 再看他的铁枪,竟已变成了条“铁棍”! 铁尖已不知何时被人折断了! 但听“夺”的一声,瘦长汉子将枪尖插在桌子上,慢慢倒了杯酒,慢慢喝了下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韩家兄弟、杨承祖、胡非、段开山、胡媚,这六个人就没有他这么好过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俱是面如死灰。 每个人心里都在想:“是谁要来杀我们?是谁……” 外面风渐渐大了,烛光闪动,映得那瘦长汉子一张青惨惨的脸更是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这人又是谁?” “以他武功之高,想必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我们怎会不认得他?” “他怎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每个人心里都是忐忑不定,哪里还能喝得下一口酒去? 有的人已想溜之大吉,但这样就走,也未免太丢人了,日后若是传说出去还能在江湖中混么? 何况,听那青面汉子的口气,他们就算想逃,也逃不了! 那瘦小枯干,脸上还长着白毛的胡非,目光闪动,忽然站了起来,走到韩家兄弟的桌子前,抱拳道:“南山双虎的威名,在下久已仰慕。” 南山双虎也立刻站起,大虎韩斑抱拳道:“不敢。” 二虎韩明道:“胡大侠和胡姑娘兄妹,暗器轻功双绝,我兄弟也久仰得很!” 胡非道:“韩二侠过奖了。” 那边的“水蛇”胡媚也媚笑着裣衽作礼。 胡非道:“两位若不嫌在下冒昧,就请移驾过去一叙如何?” 韩斑道:“在下等也正有此意。” 这两批人若在别的地方相见,也许会拿出兵刃来拼个你死我活,但现在同仇敌忾,不是一家人也变成一家人了。 大家都举过杯,胡非道:“两位久居关东,在下等却一直在江淮间走动,兄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会想将我们一网打尽。” 韩斑道:“在下正也不解。” 胡非道:“听那位朋友的口气要杀我们的那人,武功想必极高,我们也许真的不是他敌手,只不过……” 他忽然笑了笑,道:“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合我们六人之力,总不至于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吧。” 韩氏兄弟精神立刻一振。 韩斑大声道:“胡兄说得好,我们六个又不是木头,难道就会乖乖地让别人砍脑袋吗?” 他斜眼瞟着那青面瘦长汉子,但那人却似根本没有听见。 韩明也大声道:“常言道,‘兵来将挡’。那人若不来也就罢了,若真的来……嘿嘿……” 胡媚娇笑着替他接了下去,道:“若真的来了,就叫他来得去不得。” 这正是“人多胆壮”,六个人合在一起,就连段开山和杨承祖的胆气也不觉壮了起来。 六个人正在你一句我一句,你捧我我捧你,突听门外有人一声冷笑。 六个人的脸色立刻变了,喉咙也像是忽然被人扼住,非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连呼吸都似已将停顿。 孙驼子早已骇呆了,但这六人却比他还要怕得厉害,他也忍不住随着他们的目光瞧了过去。 只见门口已出现了四个人。 这四人都穿着颜色极鲜明的杏黄色长衫,其中一个浓眉大眼,一个鹰鼻如钩,正是今天早上向他打听消息的那两人。 他们虽已到了门口,却没有走进来,只是垂手站在那边,也没有说话,看来一点也不可怕。 孙驼子实在想不通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六个人,怎会对他们如此害怕,看这六人的表情,这四个黄衫人简直不是人,是鬼。 他们有些羡慕那“酒鬼”了,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没有听见,自然什么都用不着害怕。 奇怪的是,那祖孙两人一个已快老掉了牙,一个娇滴滴的仿佛被风一吹就要倒。 但两人此刻居然很沉得住气,并没有露出什么害怕的样子来,那老头子居然还能喝得下酒。 再看门口那四个黄衫人,已闪身让出了一条路。 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年人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了进来。 这少年身上穿的也是杏黄色的长衫,长得很秀气,态度也很斯文,他和四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黄衫上还镶着金边。 他长得虽秀气,面上却是冷冰冰的,全无丝毫表情,走到屋子里,四下 打量了一眼,眼睛就盯在那青面瘦长汉子身上。 青面汉子自己喝着酒,也不理他。 黄衫少年嘴角慢慢地露出一丝冷笑,慢慢地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在杨承祖等六人身上一扫。 这六人看来个个都比他凶狠些,但被他目光这一扫,六人似乎连腿都软了,连坐都坐不稳了。 黄衫少年慢慢地走了过去,自怀中取出六枚黄铜铸成的制钱,在六个人的头上各放了一枚。 六个人竟似忽都变成了木头人,眼睁睁地瞧着这人将东西随随便便摆在自己头上,连个屁都不敢放。 黄衫少年还剩下几个铜钱,拿在手里“叮叮当当”地摇着,缓缓走到那老人和辫子姑娘的桌前。 老头子抬起头瞧了他一眼,笑道:“朋友若是想喝酒,就坐下来喝两杯吧,我请你。” 他似已有些醉了,嘴里就好像含着个鸡蛋似的,舌头也比平时大了三倍,说的话简直没人能听得清。 黄衫少年沉着脸,冷冷地瞧着他,突然伸手在桌上一拍,摆在老头子面前的一碟花生米就突然全部从碟子里跳了起来,暴雨般向老头子脸上打了过去。 那老头子也不知是看呆了,还是吓呆,连闪避都忘了闪避,几十粒花生米眼看已快打在他脸上。 黄衫少年长袖突又一卷,将花生米全都卷入袖中,他袍袖再一抖,花生米就又一连串落回碟子。 老头子眼睛发直,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那辫子姑娘却已拍手娇笑起来,笑道:“这把戏真好看极了,想不到你原来是个变戏法的,你再变几手给我们瞧瞧好不好?我一定要爷爷请你喝酒。” 黄衫少年露了手极精纯的内家掌力,又露了手极高妙的接暗器功夫,谁知却遇着个不识货的买主,居然将他看成变戏法的。 但这黄衫少年却一点也没有生气,上上下下打量了辫子姑娘几眼,目中似乎带着笑意,慢慢地走了开去。 辫子姑娘着急道:“你的戏法为什么不变了?我还想看哩。” 那青面瘦长汉子突然冷笑了一声,道:“这种戏法还是少看些为妙。” 辫子姑娘眨着眼道:“为什么?” 青面汉子冷冷道:“你们若是会武功,他方才那两手戏法只怕已将你们变死了。” 辫子姑娘偷偷瞟了黄衫少年一眼,似乎有些不信,却已不敢再问了。 黄衫少年根本就没有理会那青面汉子在说什么,慢慢地走到那“酒鬼”的桌子前。“叮叮当当”摇着手里的制钱。 那“酒鬼”早已人事不知,伏在桌上睡得好像死人一样。 黄衫少年冷笑着,一把拎起他的头发,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仔细看了两眼,手才放松。 他的手一松,这“酒鬼”就“砰”地又跌回桌子上,还是人事不知又呼呼大睡了起来。 青面汉子冷冷道:“一醉解千愁,这话倒真不错,喝醉了的人确实比清醒的人占便宜。” 黄衫少年还是不睬他,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胡非、段开山、杨承祖、胡媚、韩斑、韩明这六人也立刻一连串跟了出去,就好像有条绳子牵着似的。 这六人一个个都是哭丧着脸,直着脖子,脚下虽在一步步往前走,上半身却连动也不敢动,生怕头上的铜钱会掉下来。 看他们这种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只要头上的铜钱一跌落,立刻就要有大祸临头了。 孙驼子活了几十年,倒真还未见过这样的怪事。 他以前曾经听人说过,深山大泽中往往会出现山魅木客,最喜吃猴脑,高兴时就将全山的猴子全招来,看到中意的就放块石头在它脑袋上。被看中的猴子,绝不敢反抗,也绝不敢逃走,只是顶着那块石头,乖乖地等死。 孙驼子以前总认为这只不过是齐东野语,不足为信。但现在看到段开山这些人的模样,竟真的和那些猴子差不多。 以他们六人的武功,无论遇见什么人,至少也可以拼一拼,为何一见到这黄衫少年就好像老鼠遇见了猫。 孙驼子实在不明白。 他也并不想去弄明白,活到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就知道有些事还是糊涂些好,太明白了反而烦恼。 好久没有下雨了,衖堂里的风沙很大。 另四个黄衫人不知何时已在地上画了几十个圆圈,每个圆圈不过是装汤的海碗那么大。 段开山等六人走出来,也不等别人吩咐,就站到这些圆圈里去了,一个人站一个圆圈,恰好能将脚摆在圆圈里。 六个人立刻又像是变成了六块木头。 黄衫少年又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回小店,在段开山他们方才坐过的那张桌子上坐下。 他脸上始终冷冰冰的,到现在为止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过了约莫两盏茶时候,又有个黄衫人走入了衖堂。 这人年龄比较大些,耳朵被人削掉了一个,眼睛也瞎了一只,剩下的一只独眼中,闪闪的发着凶光。 他穿的杏黄色长衫上也镶着金边,身后也一连串跟着七八个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 看他们的装束打扮,显然并不是没名没姓的人,但现在却也和段开山他们一样,一个个都哭丧着脸,直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跟在那独眼人身后,走到小店前,就乖乖地站到圆圈里去。 其中有个人黝黑瘦削,满面都是精悍之色。 段开山等六人看到他,都显得很诧异,似乎在奇怪:“怎么他也来了?” 独眼人目光在段开山等六人面上一扫,嘴角带着冷笑,也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入了小店,在黄衫少年对面坐下。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谁也没有说话。 又过了盏茶时候,衖堂里又有个黄衫人走了进来。 这人看来显得更苍老,须发俱已花白,身上穿的杏黄色长衫上也镶着金边,身后也一连串跟着十来个人。 远远看来,他长得也没有什么异样,但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人的脸色竟是绿的,衬着他花白的头发,更显得诡秘可怕。 他不但脸是绿的,手也是绿的。 站在小店外的人一看到这绿面白发的黄衫客,就好像看到了鬼似的,都不觉倒抽了口凉气,有的人甚至已在发抖。 还不到半个时辰,衖堂里地上画的几十个圆圈都已站满了人,每个人都屏息静气,噤若寒蝉,既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穿金边黄衫的人已到了四个,最后一个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身形已佝偻,步履已蹒跚,看来比那说故事的老头子还要大几岁,简直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但带来的人却偏偏最多。 这四人各据桌子的一方,一走进来就静静地坐在那里,谁也不开口,四个人仿佛都是哑巴。 外面站在圈子里的一群人,嘴却好像全被缝起来似的,里里外外除了呼吸声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这小店简直就变得像座坟墓,连孙驼子都已受不了,那祖孙两人和青面汉子却偏偏还是不肯走。 他们难道还在等着看把戏? 这简直是要命的把戏。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二十八章 要人命的金钱 也不知过了多久,衖堂尽头突然传来一阵“笃,笃,笃……”之声,声音单调而沉闷。 但这声音在这种时候听来,却另有一种阴森诡秘之意,每个人心头都好像有棍子在敲。 “笃,笃,笃……”简直要把人的魂都敲散了。 四个黄衫人对望了一眼,忽然一起站了起来。 “笃,笃,笃……”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近。 凄凉的夜色中,慢慢地出现了一条人影! 这人的左腿已齐根断去,拄着拐杖。 拐杖似是金属所铸,点在地上,就发出“笃”的一响。 暗淡的灯光往小店里照出去,照在这人脸上,只见这人披头散发,面如锅底,脸上满是刀疤! 三角眼,扫地眉,鼻子大得出奇,这张脸就算没有刀疤,也已丑得够吓人了。 无论谁看到这人,心里都难免要冒出一股寒气。 四个黄衫人竟一起迎了出去,躬身行礼。 这独腿人已摆了摆手。 “笃、笃、笃……”人也走入了小店。 孙驼子这时看出他身上穿的也是件杏黄色的长衫,却将下摆掖在腰带里,已脏得连颜色都分不清了。 这件脏得要命的黄衫上,却镶着两道金边。 青面汉子瞧见这人走进来,脸色似也变了变。 那辫子姑娘更早已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独腿人三角眼里光芒闪动,四下一扫,看到那青面汉子时,他似乎皱了皱眉,然后才转身道:“你们辛苦了。” 他相貌凶恶,说起话来却温和得很,声音也很好听。 四个黄衫人齐躬身道:“不敢。” 独腿人道:“全都带来了么?” 那黄衫人道:“是。” 独腿人道:“一共有多少位?” 其中一个黄衫人道:“四十九人。” 独腿人道:“你能确定他们全是为那件事来的么?” 黄衫老人道:“在下等已调查确实,这些人都是在这三天内赶来的,想必都是为了那件事而来,否则怎会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 独腿人点了点头,道:“调查清楚就好,咱们可不能错怪了好人。” 黄衫老人道:“是。” 独腿人道:“咱们的意思,这些人明白了没有?” 黄衫老人道:“只怕还未明白。” 独腿人道:“那么你就去向他们说明白吧。” 黄衫老人道:“是。”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缓缓道:“我们是什么人,各位想必已知道了,各位的来意,我们也清楚得很。” 他又慢慢地自怀中取出了一封信,接着道:“各位想必都接到了这同样的一封信,才赶到这里来的。” 大家既不敢点头,又怕说错了话,只能在鼻子里“嗯”了一声,几十个人鼻子里同时出声,那声音实在奇怪得很。 黄衫老人淡淡道:“凭各位的这点本事,就想来这里打主意,只怕还不配,所以各位还是站在这里,等事完再走的好,我们可以保证各位的安全,只要各位站着不动,绝没有人会来伤及各位毫发。” 他淡淡笑了笑,接道:“各位想必都知道,我们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伤人的。” 他说到这里,突然有人打了个喷嚏。 打喷嚏的人正是“水蛇”胡媚。 女人为了怕自己的腰肢看来太粗,宁可冻死也不肯多穿件衣服的,大多数女人都有这个毛病。 胡媚这个毛病更重。 她穿得既少,衖堂里的风又大,她一个人站在最前面,恰好迎着风口,吹了半个多时辰,怎会不着凉。 平时打个喷嚏,最多也只不过抹抹鼻涕也就算了,但这喷嚏在此刻打出来,却真有点要命。 胡媚一打喷嚏,头上顶着的铜钱就跌了下来。 只听“当”的一声,铜钱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去好远,不但胡媚立刻面无人色,别的人脸色也变了。 黄衫老人皱了皱眉,冷冷道:“我们的规矩,你不知道?” 胡媚颤声道:“知……知道。” 黄衫老人摇了摇头,道:“既然知道,你就未免太 不小心了。” 胡媚身子发抖道:“晚辈绝不是故意,求前辈饶我这一次。” 黄衫老人道:“我也知道你不会是故意的,却也不能坏了规矩,规矩一坏,威信无存,你也是老江湖了,这道理你总该明白。” 胡媚转过头,仰面望着胡非,哀唤道:“大哥,你……你也不替我说句话?” 胡非缓缓闭起眼睛,面颊上的肌肉不停颤动,黯然道:“我说话又有什么用?” 胡媚点了点头,凄然笑道:“我明白……我不怪你!” 她目光移向杨承祖,道:“小杨你呢?我……我就要走了,你也没有话要对我说?” 杨承祖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面,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胡媚道:“你难道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杨承祖索性也将眼睛闭上了。 胡媚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指着杨承祖道:“你们大家看看,这就是我的情人,这人昨天晚上还对我说,只要我对他好,他不惜为我死的,但现在呢?现在他连看都不敢看我,好像只要看了我一眼,就会得麻风病似的……” 她笑声渐渐低沉,眼泪却已流下面颊,喃喃道:“什么叫作情?什么叫作爱?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真不如死了反倒好些,也免得烦恼……” 说到这里,她忽然就地一滚,滚出七八尺,双手齐扬,发出了数十点寒星,带着尖锐的风声,击向那黄衫老人。 她身子也已凌空掠过,似乎想掠入高墙。 “水蛇”胡媚以暗器轻功见长,身手果然不俗,发出的暗器又多,又急,又准,又狠! 黄衫老人,却只是淡淡皱了皱眉,缓缓道:“这又何苦?” 他说话走路都是慢吞吞的,出手却快得惊人,这短短四个字说完,数十点寒星已都被他卷入袖中。 胡媚人刚掠起,骤然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身子不由自主“砰”地撞到墙上,自墙上滑落,耳鼻五官都已沁出了鲜血。 黄衫老人摇着头道:“你本来可以死得舒服些的,又何苦多此一举。” 胡媚手捂着胸膛,不停地咳嗽,咳一声,一口血。 黄衫老人道:“但你临死之前,我们还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胡媚喘息着道:“这……这也是你们的规矩?” 黄衫老人道:“不错。” 胡媚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你们都答应我?” 黄衫老人道:“你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们可以替你去做,你若有仇未报,我们也可以替你去报!” 他淡淡笑了笑,悠然接着道:“能死在我们手上的人,运气并不差。” 胡媚目中突然露出了一种异样的光芒,道:“我既已非死不可,不知可不可以选个人来杀我。” 黄衫老人道:“那也未尝不可,却不知你想选的是谁?” 胡媚咬着嘴唇,一字字道:“就是他,杨承祖!” 杨承祖的脸色立刻变了,颤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想害我?” 胡媚凄然笑道:“你对我虽是虚情假意,我对你却是情真意浓,只要能死在你的手上,我死也甘心了。” 黄衫老人淡淡道:“杀人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你难道从未杀过人么?” 他挥了挥手,就有个黄衫大汉拔出了腰刀,走过去递给杨承祖,微笑着道:“这把刀快得很,杀人一定用不着第二刀!” 杨承祖情不自禁摇了摇头,道:“我不……” 刚说到“不”字,他头顶上的铜钱也掉了下来。 “当”的一声,铜钱掉在地上,直滚了出去。 杨承祖整个人吓呆了,刹那间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胡媚又已疯狂般大笑起来,咯咯笑道:“你说过,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下去,现在你果然要陪我死了,你这人总算还有几分良心……” 杨承祖全身发抖,突然狂吼一声,大骂道:“你这妖妇,你好毒的心肠!” 他狂吼着夺过那把刀,一刀砍在胡媚脖子上,鲜血似箭一般的飞溅而出,染红了杨承祖的衣服。 他喘着气,发着抖,慢慢地抬起头。 每个人的眼都在冷冷地 望着他。 夜色凄迷,不知何时起了一片乳白色的浓雾。 杨承祖跺了跺脚,反手一刀向自己的脖子抹了过去。 他的尸体正好倒在胡媚身上。 孙驼子这才明白这些人走路时为何那般小心了,原来要是他们一不小心将头顶上的铜钱掉落,就非死不可! 这些黄衫人的规矩不但太可怕,也太可恶! 那青面汉子却无动于衷,对这种事似已司空见惯,孙驼子只奇怪那黄衫人为何没有在他头顶上也放一枚铜钱。 就在这时,那独腿人忽然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那青面瘦长汉子的桌前,在对面坐下。 青面汉子慢慢地抬起头,盯着他。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孙驼子却忽然紧张了起来,就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立刻就要发生了。 他觉得这两人的眼睛都像是刀,恨不得一刀刺入对方心里。 雾更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独腿人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笑得很特别,很奇怪,一笑起来,就令人立刻忘了他的凶恶和丑陋,变得说不出的温和亲切。 他微笑着道:“阁下是什么人,我们已知道了。” 青面汉子道:“哦!” 独腿人道:“我们是什么人,阁下想必也已知道。” 青面汉子冷冷道:“近两年来不知道你们的人,只怕很少。” 独腿人又笑了笑,慢慢地自怀中取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正和那黄衫人取出来的一样,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就连孙驼子也忍不住想瞧瞧信封上写的是什么。 那辫子姑娘的一双大眼睛更不时地偷偷往这边瞟,只可惜独腿人已将这封信用手压在桌上,微笑着道:“阁下不远千里而来,想必也是为了这封信来的。” 青面汉子道:“不错。” 独腿人道:“阁下可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么?” 青面汉子道:“不知道。” 独腿人笑道:“据我们所知,江湖中接到这样信的至少也有一百多位,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信是谁写的,我们也曾四下打听,却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青面汉子冷冷道:“若连你们也打听不出,还有谁能打听得出!” 独腿人笑道:“我们虽不知道信是谁写的,但他的用意我们却已明白。” 青面汉子道:“哦?” 独腿人道:“他将江湖中成名的豪杰全引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大家争夺埋藏在这里的宝物,然后自相残杀!他才好得渔翁之利。” 青面汉子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要来?” 独腿人道:“正因他居心险恶,所以我们才非来不可!” 青面汉子道:“哦?” 独腿人笑了笑道:“我们到这里来,就为的是要劝各位莫要上那人的当,只要各位肯放手,这一场祸事就可消弭于无形了。” 青面汉子冷笑道:“你们的心肠倒真不错。” 独腿人似乎根本听不出他话中的刺,还是微笑道:“我们只希望能将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让大家都能安安静静地过几年太平日子。” 青面汉子缓缓道:“其实此间是否真有宝藏,大家谁也不知道。” 独腿人抚掌道:“正是如此,所以大家若是为了这种事而拼命,岂非太不值得了。” 青面汉子道:“我既已来了,好歹也得看他个水落石出,岂是别人三言两语就能将我打发走的。” 独腿人立刻沉下了脸,道:“如此说来,阁下是不肯放手的了!” 青面汉子冷笑道:“我就算放了手,只怕也轮不到你们!” 独腿人也冷笑着道:“除了阁下外,我倒想不出还有谁能跟我们一争长短的。” 他将手里的铁拐重重一顿,只听“笃”的一声火星四溅,四尺多长的铁拐,赫然已有三尺多插入地下。 青面汉子神色不变,冷冷道:“果然好功夫,难怪百晓生作兵器谱,要将你这只铁拐排名第八。” 独腿人厉声道:“阁下的蛇鞭排名第七,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了!” 青面汉子道:“我也正想要你们见识见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二十九章 长眼睛的鞭子 只见青面汉子左手轻轻在桌上一按,人已凌空飞起,只听“呼”的一声,风声激荡,右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条乌黑的长鞭。 软兵器愈长愈难使,能使七八尺软鞭的人,已可算是高手,此刻这青面汉子的蛇鞭却长得吓人,纵然没有三丈,也有两丈七八。 他的手一抖,长鞭已带着风声向站在圆圈里的一群人头顶上卷了过去,只听“叮叮当当”一连串声响,四十多枚铜钱一起跌落在地上。 这四十几人有高有矮,他长鞭一卷,就把他们头上的铜钱全部卷落,且未伤及任何一人毫发。 这四十几人可说没有一个不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但能将一条鞭子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却是谁也没有见过。 鞭子到了他手上,就像是忽然变活了,而且还长了眼睛。 四十几人互相瞧了一眼,忽然同时展动身形,蹿墙的蹿墙,上房的上房,但见满天人影飞舞,刹那间就逃得干干净净。 那黄衫老人脸色也变了,厉声道:“你要了他们的夺命金钱,难道是准备替他们送命么?” 独腿人冷笑道:“有‘鞭神’西门柔的一条命,也可抵得过他们四十几条命了!” 他铁拐斜扬,一只脚站在地上,整个人就好像钉在地上似的,稳如泰山。 黄衫老人双手一伸一缩,自长袖中退出了一对判官笔。 面色惨绿的黄衣人转了个身,手里也多了对奇形外门兵刃,看来似刀非刀,似锯非锯,阴森森地发着碧光,兵刃上显然有剧毒。 那黄衫少年始终未曾开口说话,双手也始终藏在袖中,此刻才慢慢地伸了出来,用的兵刃赫然竟是一双子母钢环。 用兵器讲究的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子母钢环更是险中之险,只要一出手,就是招招抢攻的进手招式,不能伤人,便被人伤,是以武林中敢用这种绝险兵器的人并不多。 敢用这种兵器的人武功就绝不会弱。 四个人身形展动,已将那青面汉子西门柔围住。 只有那独眼黄衣人却退了几步,反手拉开了衣襟,露出了前胸的两排刀带,带上密密地插着七七四十九柄标枪,有长有短,长的一尺三寸,短的六寸五分,枪头的红缨鲜红如血! 五个人的眼睛都转也不转地盯在西门柔手里的长鞭上,显然都对这条似乎长着眼睛的鞭子有些戒惧之心。 独腿人阴恻恻一笑,道:“我这四位朋友的来历,阁下想必已看出来了吧。” 西门柔道:“我早就看出来了。” 独腿人道:“按理说,以我们五人的身份,本不该联手对付你一个,只不过今日的情况却不同。” 西门柔冷笑道:“江湖中以多为胜的小人我也见得多了,又不止你们五个。” 独腿人道:“我本不想取你性命,但你既犯了我们的规矩,我们怎能再放你走,规矩一坏,威信无存,这道理你自然也明白。” 西门柔道:“我若一定要走呢?” 独腿人道:“你走不了的!” 西门柔忽然大笑起来,道:“我若真要走时,凭你们还休想拦得住我!” 他的手一抖,长鞭忽然卷起了七八个卷子,将自己卷在中央,鞭子旋转不息,看来就像是陀螺似的。 独腿人大喝一声,铁拐横扫出去。 这一拐扫出,虽是一招平平常常的“横扫千军”,但力道之强,气势之壮,却当真无与伦比! 江湖中每天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用这同样的招式,但也只有他才真的无愧于这“横扫千军”四字。 西门柔长笑不绝,鞭子旋转更急,他的人已突然冲天飞起。 那独眼大汉双手齐扬,眨眼间已发出了十三柄标枪,但见红缨闪动,带着呼啸的风声向西门柔打了过去。 长的标枪先发,短的标枪却先至,只听“咔嚓咔嚓”一连串声响,长长短短一十三根标枪全都被旋转的鞭子拗断,断了的标枪向四面八方飞出,有的飞入高墙,有的钉在墙上,余力犹未尽,半截枪杆仍在“嗡嗡”地弹动不歇,枪头的红缨都被抖散了,一根根落下来,随风飞舞。 西门柔的人却像是阵龙卷风般愈转愈快,愈转愈高,再几转便转入浓雾中,瞧不见了。 独腿人喝道:“追!” 他铁拐“笃”的一点,人也冲天飞起,这一条腿的人竟比两条腿的人轻功还高得多,眨眼间也消失在浓雾中。 但铁拐扫动时所带起的风声仍远远传来,所有的黄衫人立刻都跟着这风声追了下去,衖堂里立刻又恢复了昔日的 平静,只留下一滩血泊、两具尸体。 若不是这两具尸身,孙驼子真以为这只不过是场噩梦。 只见那老头子不知何时已清醒了,眼睛里连一点酒意也没有,他目送黄衣人一个个走远,才叹了口气,喃喃道:“难怪西门柔的蛇鞭排名还在青魔手之上,看他露了这两手,就已不愧‘鞭神’两字,百晓生毕竟还是有眼光的。” 辫子姑娘道:“武林中用鞭子的人,难道真没有一个能强过他吗?” 老头子道:“软兵刃能练到他这种火候的,三十年来还没有第二个。” 辫子姑娘道:“那一条腿的怪物呢?” 老头子道:“那人叫诸葛刚,江湖中人又称他‘横扫千军’,掌中一只金刚铁拐净重六十三斤,天下武林豪杰所使的兵器,没有一个比他更重的了。” 辫子姑娘笑道:“一个叫西门柔,一个叫诸葛刚,看来两人倒真是天生的冤家对头。” 老头子道:“西门柔武功虽柔,为人却很刚正,诸葛刚反倒是个阴险狡猾的人,两人武功相克,脾气也不同,只不过柔能克刚,斗武功诸葛刚虽稍逊一筹,斗心机西门柔就难免要吃亏了。” 辫子姑娘道:“依我看,那白胡子老头比诸葛刚还要阴险得多。” 老头子道:“那人叫高行空,是点穴的名家,还有那独眼龙叫燕双飞,双手能在顷刻间连发四十九柄飞枪,百发百中,这两人在百晓生的兵器谱中一个排名三十七,一个排名四十六,在江湖中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辫子姑娘撇了撇嘴,道:“排名四十六的还能算高手么?” 老头子道:“这世上练武的人何止千万,能在兵器谱上列名的又有几个?” 辫子姑娘道:“那脸色发绿的人用的是什么兵器?” 老头子道:“那人叫‘毒螳螂’唐独,用的兵器就叫作‘螳螂刀’,刀上剧毒,无论谁只要被划破一丝血口,一个时辰内必死无救!” 辫子姑娘吃吃笑道:“我想起来了,听说此人专吃五毒,所以吃得全身发绿,连眼球子都是绿的,他老婆还送了他顶绿帽子。” 老头子敲着火石,点起了旱烟,长长吸了一口,道:“这几人虽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但若论来头之大,却还都比不上那年纪轻轻的小伙子。” 辫子姑娘道:“不错,我也看出这人有两下子,他年纪最轻,却最沉得住气,用的兵器也最扎手,却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老头子道:“你可听说过‘龙凤环’上官金虹这名字?” 辫子姑娘道:“当然听说过,此人掌中一对子母龙凤环,在兵器谱中排名第二,名次犹在小李探花的飞刀之上,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老头子道:“那少年叫上官飞,正是上官金虹的独生子,诸葛刚、唐独、高行空、燕双飞,也都是上官金虹的属下。” 辫子姑娘伸舌头,道:“难怪他如此强横霸道了,原来他们还有这么硬的后台。” 老头子道:“上官金虹沉寂了多年,两年前忽然东山复起,网罗了兵器谱中的十七位高手,组成了金钱帮,这两年来战无不胜,横行无忌,江湖中人人为之侧目,声势之壮,甚至已凌驾在丐帮之上!” 辫子姑娘撇着嘴道:“丐帮乃是武林中第一大帮,他们这些邪门外道怎么比得上?” 老头子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两年来,江湖中人才凋零,正消邪长,那些志气消沉的英雄侠士若再不奋发图强,金钱帮真不知要横行到几时了。” 说到这里,他们似有意、若无意地向那“酒鬼”瞟了一眼,那酒鬼却仍伏在桌上,沉醉不醒。 辫子姑娘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件事既有金钱帮插手,别的人也只好在旁边看看了。” 老头子笑了笑,道:“那倒也不见得。” 辫子姑娘道:“难道还有什么人的武功比上官金虹更强么?” 老头子道:“龙凤环在兵器谱中虽然排名第二,但排名第三的小李飞刀,排名第四的嵩阳铁剑,武功都未必在上官金虹之下!” 他又笑了笑,才接着道:“何况,在龙凤环之上,还有根千变万化,妙用无方的‘如意棒’哩!” 辫子姑娘眼睛亮了,道:“那如意棒究竟有什么妙用?为何能在兵器谱中排名第一?” 老头子摇了摇头,道:“如意棒又叫作天机棒,天机不可泄露,除了那位‘天机老人’外,别的人怎会知道?” 辫子姑娘嘟着嘴,沉默了半晌,忽又笑了,道:“金钱帮就算很了不起,但名字却起得太不高 明了,简直又俗气又可笑。” 老头子正色道:“钱能役鬼,也可通神,天下万事万物,还有哪一样的魔力能比‘金钱’更大。你活到我这种年纪,就会知道这名字一点也不可笑了。” 辫子姑娘道:“但世上也有些人是金钱所不能打动的。” 老头子叹道:“那种人毕竟很少,而且愈来愈少了……” 辫子姑娘又嘟起了嘴,垂头望着自己的指甲。 老头子抽了几口烟,在桌边上磕出了斗中的烟灰,缓缓道:“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辫子姑娘大眼睛一转,也瞟了那酒鬼,展颜笑道:“我又没有喝醉,怎么会听不见。” 老头子点了点头,道:“那些人的来历,你想必也全都明白了?” 辫子姑娘道:“全明白了。” 老头子道:“很好,这样你以后遇着他们时,就会小心些了……” 他面带着微笑,慢慢地站了起来,喃喃道:“这里的酒虽不错,但一个人只要活着,总不能永远泡在酒缸里,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该走的时候,还是要走的……掌柜的,你说是吗……” 这祖孙两人一问一答,就好像在向别人说话似的。 孙驼子也不觉听得出神了,此刻忍不住笑道:“老先生对江湖中的事如此熟悉,想必也是位了不起的大英雄,这里的账,就让我替你老人家结了吧。” 老头子摇着头笑道:“我可不是什么英雄,不过是个酒虫……但无论英雄也好,酒虫也好,一个人欠的账总要自己付的,赖也赖不了,躲也躲不掉。” 他取出锭银子放在桌上,扶着他孙女儿的肩头,蹒跚地走了出去,也渐渐地消失在无尽的夜雾里。 孙驼子望着他的背影,又出了半天神,回过头,才发现“酒鬼”不知何时也已醒了,而且已走到“鞭神”西门柔方才坐过的那张桌子前,拿起了诸葛刚方才留在桌上的那封书信。 孙驼子笑道:“你今天可真不该喝醉的,平白错过了许多好戏。” 那酒鬼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道:“真正的好戏也许还在后头哩,只怕我想不看都不行。” 孙驼子皱了皱眉,他觉得今天每个人说话都好像有点阴阳怪气,好像每个人都吃错了药似的。 那酒鬼已抽出了信,只瞧了两眼,苍白的脸上突又泛起了一阵异样的红晕,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孙驼子忍不住问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那酒鬼道:“没……没什么。” 孙驼子眨了眨眼,道:“听说那些人全都是为了这封信来的。” 那酒鬼道:“哦?” 孙驼子笑道:“他们还说这里有什么藏宝,那才真是活见鬼了。” 他一面抹着桌子,一面又道:“你还想不想喝酒?今天我请你。” 他听不到回答,转过头,只见那酒鬼正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地遥望着远方,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他目中虽没有醉意,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 孙驼子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就看到了高墙内,小楼上的那一点孤灯,在浓雾中看来,这一盏孤灯仿佛更遥远了…… 孙驼子回到后院的时候,三更早已过了。 院子里永远是那么寂静,那酒鬼屋子里灯光还在亮着,门却没有关起,被风一吹,“吱吱”地发响。 孙驼子想起那天晚上的事,立刻就走了过去,敲着门道:“你睡了么?为何没关门?” 屋子里寂静无声。 孙驼子将门轻轻推开了一线,探头进去,只见**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根本就没有人睡过。 那酒鬼已不见了。 “三更半夜的,他会跑到哪里去?” 孙驼子皱了皱眉,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凌乱,床头堆着十七八块木头,但却瞧不见那把刻木头的小刀,桌子上还有喝剩下的半壶酒。 酒壶旁有一团揉皱了的纸。 孙驼子认得这张纸正是诸葛刚留下来的那封信。 他忍不住用手将信纸摊平,只见上面写着:“九月十五夜,兴云庄有重宝将现,盼阁下勿失之交臂。” 就只这短短三句话,下面也没有署名,但信上说的愈少,反而愈能引起别人的好奇之心。 写信的这人,实在很懂得人的心理。 孙驼子皱起了眉,面上也露出一种奇异表情。 他知道兴云庄就是他小店对面那巨大的宅第,但却再也想不出那“酒鬼”会和兴云庄有什么关系。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三十章 漫漫的长夜 夜雾凄迷,木叶凋零,荷塘内落满了枯叶,小路上荒草没径,昔日花红柳绿、梅香菊冷的庭院,如今竟充满了森森鬼气。 小桥的尽头,有三五精舍,正是“冷香小筑”。 在这里住过的有武林中第一位名侠,江湖中第一位美人,昔日此时,梅花已将吐艳,香气醉沁人心。 但现在,墙角结着蛛网,窗台积着灰尘,早已不复再见昔日的风流遗迹,连不老的梅树都已枯萎。 小楼上的灯火仍未熄,远方传来零落的更鼓。 已是四更。 漫漫长夜已将尽,浓雾中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 这究竟是深夜无寐的人,还是来自地府的幽灵? 只见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看来是那么落魄、憔悴,但他的神采看来却仍然是那么潇洒,目光也亮得像是秋夜的寒星。 他萧然走过小桥,看到枯萎了的梅树,他不禁发出了深长的叹息。梅花本也是他昔日的良伴,今日却已和人同样憔悴。 然后他的人忽然如燕子般飞起! 小楼上的窗子是关着的,淡黄色的窗纸上,映着一条纤弱的人影,看来也是那么寂寞,那么孤零。 窗棂上百条裂痕,从这裂痕中望进去,就可以看到这孤零寂寞的人,正面对着孤灯,在缝着衣服。 她的脸色苍白,美丽的眼睛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她面上全没有丝毫表情,看来是那么冷淡,似乎早已忘却了人间的欢乐,也已忘却了红尘的愁苦。 她只是坐在那里,一针针地缝着,让青春在针尖溜走。 衣服上的破洞可以缝补,但心灵上的创伤却是谁也缝合不了的…… 坐在她对面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他长得很清秀,一双灵活的眼睛使他看来更聪明,但他的脸色也那么苍白,苍白得使人忘了他还是个孩子。 他正垂着头,在一笔笔地练着字。 他年纪虽小,却也已学会了忍耐寂寞。 那落魄的人幽灵般伏在窗外,静静地瞧着他们。 他眼角已现出了泪痕。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孩子忽然停下了笔,抬起了头,望着桌上闪动的火焰痴痴地出神。 那妇人也停下了针线,看到了她的孩子,她目中就流露出不尽的温柔,轻声道:“小云,你在想什么?” 孩子咬着嘴唇,道:“我正在想,爹爹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妇人的手一阵颤抖,针尖扎在她自己的手指上,但她却似乎全未感觉到痛苦,她的痛苦在心里。 那孩子又道:“妈,爹爹为什么会突然走了呢?到现在已两年了,连音讯都没有。” 妇人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他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 那孩子目中突然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狡黠之色,道:“但我却知道他是为什么走的。” 妇人皱了皱眉,轻叱道:“你小小的孩子,知道什么?” 那孩子道:“我当然知道,爹爹是为了怕李寻欢回来找他报仇才走的,他只要一听到李寻欢这名字,脸色就立刻变了。” 妇人想说话,到后来所有的话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也知道孩子懂得很多,也许太多了。 那孩子又道:“但李寻欢却始终没有来,他为什么不来看看妈呢?” 妇人的身子似又起了一阵颤抖,大声道:“他为什么要来看我?” 那孩子嘻嘻一笑,道:“我知道他一直是妈的好朋友,不是吗?” 妇人的脸色更苍白,忽然站了起来,板着脸道:“天已快亮了,你还不去睡?” 那孩子眨了眨眼睛,道:“我不睡,是为了陪妈的,因为妈这两年来晚上总是睡不着,连孩儿我看了心里都难受得很。” 妇人缓缓地阖起眼睛,一连串眼泪流下面颊。 那孩子却站了起来,笑道:“我也该去睡了,明天就是妈的生日,我得早些起来……” 他笑着走过来,在那妇人的面颊上亲了亲,道:“妈也该睡了,明天见。” 他笑着走了出去,一走到门外,笑容就立刻瞧不见了,目中露出了一种怨毒之色,喃喃道:“李寻欢,别人都怕你,我可不怕你,总有一天,我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妇人目送着孩子走出门,目中充满了痛苦,也充满了怜惜,这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 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这孩子就是她的命,他就真做了什么令她伤心的事,就真说了什么令她伤心的话,她都还是同样地疼他爱他。 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永无止境、永无条件的。 她又坐了下来,将灯火挑得更亮了些。 她怕黑暗。 每天夜色降临的时候,她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畏惧。 就在这时,她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咳嗽声。 她脸色立刻变了。 她整个人似已僵住,呆呆地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那窗子,目中似乎带着些欣喜,又似乎带着些恐惧……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口,用一只正在颤抖着的手,慢慢地推开了窗户,颤声道:“什么人?” 乳白色的浓雾一缕缕飘入窗户,袅娜四散,十四夜的满月被浓雾掩没,已能看得到一轮淡淡的微光。 四下哪有什么人影。 那妇人目光茫然四下搜索着,凄然道:“我知道你来了,你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和我相见呢?” 没有人声,也没有响应。 那妇人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你不愿和我相见,我也不怪你,我们的确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她声音愈来愈轻,又呆呆地伫立了良久,才缓缓关起窗子。 窗子里的灯火也渐渐微弱,终于熄灭。 大地似已完全被黑暗所吞没。 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 但黑暗毕竟也有过去的时候,东方终于现出了一丝曙色,随着黑暗同来的夜雾,也渐渐淡了。 小楼前的梧桐树后,渐渐现出了一条人影。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站了多久,他的头发、衣服,几乎都已被露水湿透。 他目光始终痴痴地望着那小楼上的窗户,仿佛从未移动过,他看来是那么苍老、疲倦、憔悴…… 他正是昨夜那宛如幽灵般在浓雾中出现 的人,也正是那个在孙驼子的小店中终日沉醉不醒的酒鬼。 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心里却在呼唤。 “诗音,诗音,你并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我虽不能见你的面,可是这两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你附近,保护着你,你可知道吗?” 一线骄阳划破晨雾,天色更亮了。 这人以手掩着嘴,勉强忍住咳嗽,悄悄地穿过已被泥泞和落叶淹没的青石小径,穿过红漆已剥落的月门,悄悄地走到前面。 整个宅院已完全荒废,昔日高朋满座的厅堂,今日已只剩下蛛网、灰尘和一扇扇已被风雨吹得七零八落的窗户。 四下不见人迹,也听不到人声。 他走下长长的石阶,来到前院。 前院似乎比后园更荒凉,更残破,只有大门旁的那门房小屋,门窗还勉强可以算完整的。 昔日曾经到过这里的人,无论谁也想不到这辉煌的宅第,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已变成如此模样。 他又弯下腰,低低地咳嗽着,一线阳光照上他的头,就在这一夜间,他本来漆黑的头发,竟已被忧痛和感伤染白了双鬓。 然后,他缓缓走到那门房小屋前。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了。 一推开门,立刻就有一股廉价的劣酒气扑鼻而来,屋子里又脏又乱,一个人伏在桌上,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个酒瓶。 又是个酒鬼。 他自嘲地笑了笑,开始敲门。 伏在桌上的人终于醒了,抬起头,才看出他满面都是麻子,满面都是被劣酒侵蚀成的皱纹,须发也已白了。 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的亲生父亲。 他醉眼惺忪地四面瞧着,揉着眼睛,喃喃道:“大清早就有人来敲门,撞见鬼了么?”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真的见到了那落魄的中年人,皱眉叱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怎么来的?” 他嗓子愈来愈大,似又恢复了几分大管家的气派。 落魄的中年人笑了笑,道:“两年前我们见过面,你不认得我了吗?” 麻子定睛看了他几眼,脸上立刻变了颜色,霍然站了起来,就要往地上拜倒,惊喜着道:“原来是李……” 落魄的中年人不等他拜下已扶住了他,不等他话说完,已掩住了他的嘴,微笑着缓缓道:“你还认得我就好,我们坐下来说话。” 麻子赶紧搬凳子,赔笑道:“小人怎会不认得大爷你呢?上次小人有眼无珠,这次再也不会了,只不过……大爷你这两年来的确老了许多。” 落魄的中年人似乎也有些感叹,道:“你也老了,大家都老了,这两年来你们日子过得还好么?” 麻子摇了摇头,叹道:“在别人面前,我也许还会吹吹牛,但在大爷你面前……”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着接道:“不瞒大爷,这两年的日子,连我都不知怎么混过去的,今天卖幅字画,明天卖张椅子来度日,唉……” 落魄的中年人皱眉道:“家里难道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麻子低下了头,揉着眼睛。 落魄的中年人道:“龙……龙四爷走的时候,难道没有留下安家的费用?” 麻子摇了摇头,眼睛都红了。 落魄的中年人脸色更苍白,又不住咳嗽起来。 麻子道:“夫人自己本还有些首饰,但她的心肠实在太好了,都分给了下人们,叫他们变卖了做些小生意去谋生,她……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亏待了别人。” 说到这里,他语声也已有些哽咽。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了很久,感叹着道:“但你却没有走,你实在是个很忠心的人。” 麻子低着头笑了,讷讷道:“小人只不过是无处可去罢了……” 落魄的中年人柔声道:“你也用不着自谦,我很了解你,有些人的脾气虽然不好,心却是很好的,只可惜很少有人能了解他们而已。” 麻子的眼睛似又红了,勉强笑着道:“这酒不好,大爷你若不嫌弃,将就着喝两杯吧。” 他殷勤地倒酒,才发现酒瓶已空了。 落魄的中年人展颜笑道:“我倒不想喝酒,只想喝杯……茶,你说奇不奇怪,我也居然想喝茶了,许多年来,这倒是破题儿第一次。” 麻子也笑了,道:“这容易,我这就去替大爷烧壶水,好好地沏壶茶来。” 落魄的中年人道:“你无论遇着谁,千万都莫要提起我在这里。” 麻子点着头笑道:“大爷你放心,小人现在早已不敢再多嘴了。” 他兴冲冲地走了出去,居然还未忘记掩门。 落魄的中年人神色立刻又黯淡了下来,黯然自语:“诗音、诗音,你如此受苦,都是我害了你,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阳光照上窗户,天已完全亮了。 茶叶并不好。 但茶只要是滚烫的,喝起来总不会令人觉得难以下咽,这正如女人,女人只要年轻,就不会令人觉得太讨厌。 落魄的中年人慢慢地啜着茶,他喝茶比喝酒慢多了,等这杯茶喝完,他忽然笑了笑,道:“我以前有个很聪明的朋友,曾经说过句很有趣的话。” 麻子赔笑道:“大爷你自己说话就有趣得很。” 落魄的中年人道:“他说,世上绝没有喝不醉的酒,也绝没有难看的少女,他还说,他就是为了这两件事,所以才活下去的。” 他目中带着笑意,接着道:“其实真正好的酒要年代愈久才愈香,真正好的女人也要年纪愈大才愈有味道。” 麻子显然还不能领略他这句话中的“味道”,愣了半晌,替这落魄的中年人又倒了杯茶,才问道:“大爷你这次回来,可有什么事吗?”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人说,这地方有宝藏……” 麻子失笑道:“宝藏?这地方当真有宝藏,那就好了。” 他忽又敛去了笑容,眼角偷偷瞟着那落魄的中年人,试探着道:“这地方若真有宝藏,大爷你总该知道。” 落魄的中年人叹了口气,道:“你我虽不信这里有宝藏,怎奈别人相信的却不少。” 麻子道:“造谣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造这种谣?” 落魄的中年人沉吟着道:“他不外有两种用意,第一,他想将一些贪心的人引到这里来互相争夺, 互相残杀,他才好浑水摸鱼。” 麻子道:“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落魄的中年人目光闪动,缓缓道:“我已有许多年未曾露面了,江湖中有许多人都在打听我的行踪,他这样做,也许就是为了要引我现身,诱我出手!” 麻子挺胸道:“出手就出手,有什么关系,也好让那些人瞧瞧大爷你的本事。” 落魄的中年人苦笑道:“这次来的那些人之中有几个只怕连我都对付不了!” 麻子吃惊道:“这世上难道真还有连大爷你都对付不了的人么?” 落魄的中年人还未说话,突然大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喊道:“借问这里可是龙四爷的公馆么?在下等特来拜访。” 麻子喃喃道:“奇怪,这里已有两年连鬼都没有上门,今天怎么会忽然来了客人?” 过了约半个时辰,麻子才笑嘻嘻地回来,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原来是夫人的生日,连我都忘了,难为那些人倒还记得,是特地来向夫人拜寿的。” 落魄的中年人沉思着,问道:“来的是些什么人?” 麻子道:“一共来了五位,一位是很有气派的老人家,一位是个很帅的小伙子,还有位是个独眼龙,最可怕的是个脸色发绿的人。” 落魄的中年人皱眉道:“其中是否还有位一条腿的跛子?” 麻子点头道:“不错……大爷你怎会知道的,难道也认得他们么?” 落魄的中年人低低地咳嗽,目中却已露出了比刀还锐利的光芒,这种锐利的目光使他看来就仿佛忽然变了个人。 麻子却未注意,笑着又道:“这五人长得虽有些奇形怪状,但送的礼倒真不轻,就连龙四爷以前还在的时候,都没有人送过这么重的礼。” 落魄的中年人道:“哦?” 麻子道:“他们送的八色礼物中,有个用纯金打成的大钱,至少也有四五斤重,我倒真还未见过有人出手这么大方的。” 落魄的中年人皱了皱眉,道:“他们送的礼,夫人可收下来了么?” 麻子道:“夫人本来不肯收的,但那些人却坐在客厅里不肯走,好歹也要见夫人一面,还说他们本是龙四爷的好朋友,夫人没法子,只好叫少爷到客厅里去陪他们了。” 他笑着道:“大爷你莫看少爷小小年纪,对付人可真有一套,说起话来比大人还老到,那几位客人没有一个不夸他聪明绝顶的。” 落魄的中年人凝视着杯中的茶,喃喃道:“这五人既已来了,还会有些什么人来呢?还有什么人敢来呢?” 诸葛刚、高行空、燕双飞、唐独和上官飞此刻正在那家具已大半被搬空了的大厅里,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孩子说话。 这五人虽然都是目空一切的江湖枭雄,此刻对这孩子倒并没有丝毫轻慢之态,说话也客气得很。 只有上官飞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事能使这冷漠的少年人开口的。 诸葛刚面上又露出了亲切和蔼的笑容,道:“少庄主惊才绝艳,意气风发,他日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但望少庄主那时莫要将我们这些老废物视如陌路,在下等就高兴得很了。” 那孩子也笑道:“晚辈他日的成就若能有前辈们一半,也就心满意足,但那也全得仰仗前辈们的提携。” 诸葛刚拊掌大笑道:“少庄主真是会说话,难怪龙四爷……” 他笑声突然停顿,目光凝视着厅外。 只见那麻子又已肃容而入,跟着走进来的,是个黑巾黑袍,黑鞋黑袜,背后斜背着柄乌鞘长剑的黑衣人。 他身材高大而魁伟,比那麻子几乎宽了一倍,但看来却丝毫不见臃肿,反而显得很瘦削矫健。 他面上带着种奇异的死灰色,双眉斜飞入鬓,目光睥睨间,傲气逼人,颔下几缕疏疏的胡子,随风飘散。 他整个人看来显得既高傲,又潇洒,既严肃,又不羁。 无论谁只要瞧了他一眼,就知道他绝不会是个平凡的人。 诸葛刚等五人对望了一眼,似乎也都在猜此人的来历。 那穿红衣裳的孩子早已迎下石阶,抱拳笑道:“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晚辈龙小云……” 黑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截口道:“你就是龙啸云的儿子?” 龙小云躬身道:“正是,前辈想必是家父的故交,不知高姓大名?” 黑衣人淡淡道:“我的名姓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 他大步走上石阶,昂然入厅。 诸葛刚等五人也站起相迎,诸葛刚抱拳笑道:“在下……” 他只说了两个字,黑衣人就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们,你们却不必打听我的来历。” 诸葛刚道:“可是……” 黑衣人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的来意和你们不同,我只是来瞧瞧的。” 诸葛刚展颜笑道:“既然如此,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等此间事完,在下等必有谢意。” 黑衣人道:“我不管你们,你们也莫要管我,大家互不相涉,为何要谢?” 他找了张椅子坐下,竟闭目养起神来。 诸葛刚等五人又对望了一眼。 高行空微笑道:“久闻此间乃江湖第一名园,不知少庄主可否带领在下等到四处去瞧瞧。” 龙小云叹了口气,道:“晚辈无能,致使家道中落,庭园荒废……” 高行空正色截口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十年来此间名侠美人高士辈出,纵是三五茅舍,也已是令人大开眼界了。” 龙小云道:“既是如此,各位请。” “咻”的一声,寒鸦惊起。 一行人穿过小径,漫步而来。 当先带路的是龙小云,走在最后面的就是那黑衣人,他眼睛半张半阖,双手都缩在袖中,神情似乎十分萧索。 龙小云指着远处一片枯萎了的梅林,道:“那边就是冷香小筑。” 燕双飞眼中光芒闪动,道:“听说小李探花昔日就住在那里?” 龙小云低下了头,道:“不错。” 燕双飞手掌轻抚着隐在长衫中的飞枪,冷笑着道:“他是飞刀,我是飞枪,有朝一日,若能和他较量较量,倒也是快事。” 黑衣人远远地站着,冷冷道:“你若真能和他较量,那就是怪事了。” 燕双飞霍然转过身,怒目瞪着他。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三十一章 小李飞刀 龙小云见燕双飞似已怒极,赶紧笑道:“他的飞刀也是凡铁所铸,又不是什么仙兵神器,但江湖中人却说得他就好像传说中的剑仙一样,我有时听了真觉得有些好笑。” 黑衣人淡淡道:“听说他废去了你的武功,你对他想必是一直怀恨在心。” 龙小云笑道:“李大叔本是我的长辈,长辈教训晚辈,晚辈怎敢起怀恨之心,何况一个人不会武功,也未必就不能做大事的,前辈你说是么!” 他笑得是那么无邪。 黄衣人凝视着他,似也看不透这孩子的真面目。 诸葛刚却已拊掌笑道:“有志气,果然有志气!就凭这句话,已不愧为龙四爷的公子。” 龙小云躬身道:“前辈过奖了。” 上官飞忽然道:“听说林仙儿本也住在那里的,是么?” 他毕竟是开口了,连龙小云都似觉得有些诧异,赔笑道:“不错。” 上官飞道:“她到哪里去了?” 龙小云道:“林阿姨是在两年前的一个晚上突然失踪的,连自己的衣服首饰都未带走,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是被阿飞掳走的,也有人说她已死在阿飞手上。” 上官飞皱了皱眉,闭上嘴再也不说话了。 一行人走过小桥,来到了那小楼前。 诸葛刚目光闪动,似乎对这小楼特别感兴趣。 高行空已问道:“不知这又是什么所在?” 龙小云道:“这就是家母的居处。” 高行空笑道:“在下等本是来向令堂大人拜寿的,不知少庄主可容我等上楼拜见。” 龙小云眼珠子一转,笑道:“家母一向不愿见客,待晚辈先上去说一句好么?” 高行空道:“请。” 龙小云慢慢地走上楼,身形竟已有些佝偻,全无少年人的活泼之态。 高行空等他上了楼,才低声冷笑道:“这孩子鬼得很,长大了倒真不得了。” 唐独笑道:“像他这样的小孩子,能活得长才是怪事。” 诸葛刚面上笑容已不见,沉声道:“你认清楚了就是这地方么?” 高行空声音压得更低,道:“我已将昨夜来的那封信仔细研究过数次,李家的宝藏,就在这小楼里,据说他们数代高官,珍宝聚集之丰,天下无人能及。” 他一面说话,一面用眼角瞟着那黑衣人。 黑衣人远远地站在那里,正低着头在看草丛中两只蟋蟀相斗,似乎根本未注意他们在说话。 诸葛刚眼睛发着光,道:“珍宝倒还是小事,但老李探花的古玩字画,和小李探花的武功秘籍,却是帮主志在必得的,你我今日万万不可空手而回。” 高行空点头,龙小云已走下了楼。 诸葛刚立刻展颜而笑,道:“令堂大人可曾答应了么?” 龙小云面上带着诧异之色,摇着头道:“家母不在楼上。” 诸葛刚淡淡皱了皱眉,道:“到哪里去了?” 龙小云道:“晚辈也在奇怪,家母一向很少下楼的。” 诸葛刚道:“既是如此,想必就会回来的,我们上楼去等她吧。” 只见三个黄衫人快步奔了过来,道:“待属下等先上去打扫打扫,再请堂主上楼。” 这三人本来站得比那黑衣人还远,此刻飞步而来,龙小云似乎想阻拦,又不敢阻拦,终于还是让开了路。 诸葛刚沉吟着,挥手道:“你们先上去瞧瞧也好,只不过……” 他话还未说完,三个黄衫人脚步还未停,小楼忽然跃下了一条人影,人在空中,手里的长鞭已挥出。 只听“呼”的一声,三丈长鞭忽然抖出了三个圆圈,不偏不倚恰巧套上了这三人的脖子。 长鞭一松,“咯”的一声,又松开。 第一人连声音都未发出,就已倒了下去,头颅软软地歪在一边,脖子竟已生生被长鞭勒断了。 第二人惨呼了一声,仰天跌倒,舌头已吐出来,双眼怒凸,急剧地喘息了几声,终于还是断了气。 第三人手掩着咽喉,奔出数步,才扑面跌倒,身子不停地在地上颤动着,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咯咯”之声。 他侥幸还未死,却比死还要痛苦十倍。 自小楼上掠下的人这时才飘落下地,一张枯瘦蜡黄的马脸上,带着比巴掌还大的一块青记,赫然正是“鞭神”西门柔。 他一鞭挥出,就有三人倒地,连诸葛刚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只有那黑衣人面上却露出不屑之色,淡淡道:“鞭神蛇鞭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仰起头,长长叹了口气,意兴似乎更萧索。 他似乎觉得很失望。 要知西门柔这一鞭力道若是用足,那三人便得立刻同时死在他鞭下,但此刻三人死时既有先后,死法也不一样,显见西门柔这一鞭力量拿捏得还未能恰到好处,是以鞭上的力道分布不匀,火候还差了半分。 诸葛刚眼睛亮了,阴恻恻笑道:“西门柔,昨夜你侥幸逃脱,今日看你还能逃得了么?” 西门柔铁青着脸,掌中蛇鞭突又飞出。 这一鞭来得无声无息,直到鞭梢卷到后,才听到“嗤”的一声急响,显见他这一鞭速度之快,犹在声音之上。 就在这时,诸葛刚身子突然倒翻而起,铁拐凌空迎上了长鞭,鞭梢反卷,立刻毒蛇般将铁拐卷住。 只听“笃”的一声,铁拐插入地下。 诸葛刚单足朝天,倒立在铁拐上,整个人忽然有如陀螺般旋转起来,铁拐也围着他转。 缠在铁拐上的长鞭,愈缠愈紧,愈卷愈短,西门柔的人也不由自主被拉了过来,三丈长的蛇鞭转瞬间已有大半被卷在铁拐上。 只因西门柔单手挥鞭,诸葛刚却是全身都支在铁拐上,是以西门柔鞭上的力道,无论如何也万万比不上铁拐之强。 他面色由青变红,由红变白,一粒粒汗珠由鼻子两侧沁了出来。 诸葛刚大喝一声,倒立在铁拐上的身子,忽然横扫而出。 这一招看来活脱脱又是一招“横扫千军”,只不过他以人作拐扫出,却以拐作人钉在地上。 铁拐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这一招“横扫千军”被他使出来,实已脱胎换骨,妙到毫巅。 西门柔若将鞭撒手,自然可以避开这一着,只是他以“鞭神”为号,若将长鞭撒手,以后还有何面目见人。 他长鞭若不撒手,只有以剩下的左手硬碰硬去接这一脚,手上的力量怎及脚上强,这一招接下,他这只手势必要被踢碎。 其实若论武功内力,临阵变化,西门柔都绝不在诸葛刚之下,但诸葛刚这一招“横扫千军”却是练来专门对付西门柔的。 西门柔毕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临危不乱,轻叱一声,身形忽然展 动,围着铁拐飞转不停。 他自然是想将缠在铁拐上的长鞭撤出,怎奈诸葛刚却也早已算准了他这一着,足尖一踢,身子如倒扯风旗,也随着旋转起来,足尖始终不离西门柔前胸方寸之间,如影随形,如蛆附骨。 这一招变化之生动奇妙,委实无与伦比。 只有那黑衣人却又叹了口气,喃喃道:“金刚铁拐原来也不过如此……” 要知诸葛刚这一招时间部位若真拿捏得分毫不差,这一脚踢出,西门柔便该无处闪避应声倒地。 此刻他这招使得显然还慢了一些,但纵然如此,西门柔已是被逼入死地,危在顷刻。 他身形虽快,但绕着圆圈在外飞转,无论如何也不如圆中心的铁拐急,眼见长鞭已愈收愈短,他若不撒手抛鞭,就得伤在诸葛刚足下。 唐独目光闪动,阴恻恻笑道:“死到临头,又何必再作困兽之争,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他双手一伸一缩,已撒出了他的独门长刃“螳螂刀”,只见惨碧色的光华一闪,交剪般向西门柔后背划了过去。 但他的刀刚挥出,人刚跃起,突然像是被只无形的手迎面击了一拳,整个人突然倒翻而出,仰天跌倒在地上。 他连一声惨叫声还未发出,呼吸已立刻停顿了!因为他咽喉上已插着一把刀! 一把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小刀!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诸葛刚眼角也瞥见了这柄刀,立刻失声道:“小李飞刀!” 这一声唤出,他心神已分,真力已散,身子突然向反方向转动起来,但却已是身不由己。 西门柔手腕一紧,已抽出了他的蛇鞭! 诸葛刚凌空一个翻身,倒掠两丈,“笃”的一声,铁拐落地,他的人也立刻又似钉在地上,稳如泰山。 但他的眼睛却是惊慌不定,只见小楼外已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看来是那么潦倒,那么憔悴,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比刀还要锐利。 诸葛刚的手紧握铁拐,指节却已因用力而发白,嘎声道:“小李探花?” 这人淡淡笑了笑,道:“不敢。” “笃”的一声,诸葛刚不由自主又退后了一步,厉声道:“你我素无冤仇,你何苦来跟我们作对?” 李寻欢淡淡道:“我从不愿和人作对,却也不喜欢别人跟我作对。”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悠悠道:“这里并没有什么宝藏,各位徒劳往返,我也觉得抱歉得很……各位走的时候,就请将带来的礼物再带走吧。” 诸葛刚、上官飞、高行空,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刀锋,咽喉里就像是已被件冰冷的东西塞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燕双飞忽然大喝一声,道:“我们若不走又待如何?”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奉劝阁下,不如还是走了的好。” 燕双飞厉声道:“李寻欢,我早就想和你一较高低了,别人怕你,我燕双飞却不怕你!” 他反手扯开了长衫,露出了前胸两排飞枪。 只见红缨飘飞,枪尖在秋日下闪闪地发着光,就像是两排野兽的牙齿,在等着择人而噬。 李寻欢却连瞧也未瞧他一眼。 燕双飞大喝一声,双手齐挥,转眼间已发出九柄飞枪,但见红缨漫天,还未击到李寻欢面前,突又纷纷掉了下来。 再看燕双飞竟已仰天跌倒,咽喉上赫然已多了柄雪亮的飞刀! 小李飞刀! 谁也未看出这柄刀是何时刺入他咽喉的,但显然就在他双手刚挥出的那一刹那间。 他手上的力量还未完全使出,刀已刺入了他咽喉,是以发出去的飞枪势力也不足,才会半途跌落在地。 好快的刀! 燕双飞双睛怒凸,目中充满了惊疑不信之色,他一直认为自己出手已够快的了,始终不信还有比他更快的。 他死也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快的刀! 那黑衣人俯首瞧了瞧燕双飞的尸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淡淡道:“我早已说过,你若能和他较量,那才是怪事,你如今相信了么?” 他缓缓抬起头,凝视着李寻欢一字字道:“小李飞刀果然未令我失望。” 李寻欢道:“阁下是……” 黑衣人打断了他的话,缓缓道:“我久慕小李探花之名,今日相见,却无以为敬……” 他说到这里,突然旋身。 只听“呛”的一声龙吟,剑已出手。 剑身也是乌黑色的,不见光华,但剑一出鞘,森寒的剑气已逼人眉睫。 高行空只觉心头一寒,乌黑的剑已无声息到了他双目之间,森寒的剑气已针一般刺入了他眼睛。 他刚闭上眼睛,疼痛已消失。 他已倒了下去。 诸葛刚只看到铁剑一挥,高行空眉心的血就已箭一般飙出,非但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 他了解高行空的武功,也知道高行空绝不是这黑衣人的敌手,但他却不懂高行空为何连闪避都没有闪避。 可是这时他已没有再思索的余地,他只觉一阵砭人肌肤的寒气袭来,当下大喝一声,铁拐带着风声横扫而出。 他号称“横扫千军”,以“横扫千军”成名,这一招“横扫千军”使出来,实在是神气十足,威不可当。 黑衣人铁剑反手挥出。 只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六十三斤的金刚铁拐迎着剑锋便已断成两截,铁剑余势更猛! 诸葛刚但觉面目一寒,也不再有痛苦。 他也倒了下去。 这只不过是顷刻间事,西门柔忽然仰天长叹了一声,黯然道:“看来今日之江湖,已无我西门柔争雄之地了……” 他跺了跺脚,冲天掠过,只一闪便已消失在屋脊后。 他身形刚掠起,上官飞身形也展动。 就在这时,剑气已扑面而来。 上官飞长啸一声,掌中子母钢环突出。 又是“叮”的一声,火星四溅,钢环竟将铁剑生生夹住。 黑衣人轻叱道:“好!” “好”字出口,他铁剑一横,钢环齐断。 剑已逼住了上官飞咽喉。 上官飞闭上了眼睛,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全无表情,这少年的心肠就像是铁石所铸,既不知道什么是惊慌,也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黑衣人盯着他,冷冷道:“你可是上官金虹的门下弟子?” 上官飞点了点头。 黑衣人道:“我剑下本来从无活口,但你年纪轻轻,能接我一剑也算不易……” 他平转剑锋,轻轻在上官飞肩头一拍,道:“饶你去吧!” 上官飞还是站着不动,缓缓张开了眼睛,瞪着黑衣人道:“你虽不杀我,但有句话我 却要对你说明。” 黑衣人道:“你说。” 上官飞一字字道:“今日你虽放了我,他日我却必报此仇,到那时我绝不会放过你!” 黑衣人突然仰天大笑起来,道:“好,果然不愧是上官金虹的儿子……” 他笑声骤然停顿,瞪着上官飞道:“他日你若能令我死在你手上,我非但绝不怪你,而且还会引以为傲,因为毕竟没有看错了人。” 上官飞面上仍然毫无表情,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告辞了!” 黑衣人挥手道:“你好好干去吧,我等着你!” 上官飞目光凝视着他,慢慢躬身一揖,慢慢地转过身…… 黑衣人突又喝道:“且慢!” 上官飞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黑衣人道:“你记着,今日我放你,并非因为你是上官金虹之子,而是因为你自己!” 上官飞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慢慢地走了出去。 黑衣人目送着上官飞的背影,良久良久,才转过身面对着李寻欢,以剑尖指着地上的两具尸身,淡淡道:“今日相见,无以为敬,谨以此二人为敬,聊表寸心。” 李寻欢沉默着,凝视着他掌中铁剑,忽然道:“嵩阳铁剑?” 黑衣人道:“正是郭嵩阳。”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嵩阳铁剑果然名下无虚!” 郭嵩阳也俯首凝视着自己掌中的铁剑,缓缓道:“却不知嵩阳铁剑比起小李飞刀又如何?”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倒不想知道这答案。”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你我无论谁想知道这答案,只怕都要后悔的。” 郭嵩阳霍然抬头。 他灰色的脸上,似已起了种激动的红晕,大声道:“但这件事迟早还是要弄明白的,是么?” 李寻欢长叹着,喃喃道:“我只希望愈迟愈好……” 郭嵩阳厉声道:“我倒希望愈早愈好。” 李寻欢道:“哦?” 郭嵩阳道:“你我一日不分高下,我就一日不能安心。” 李寻欢沉默了许久,才又叹了口气,道:“你想在什么时候?” 郭嵩阳道:“就在今日!” 李寻欢道:“就在此地?” 郭嵩阳目光一扫,冷笑道:“此间本是你的旧居,我若在此地与你交手,已被你先占了地利。” 李寻欢微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就凭这句话,阁下已不愧为绝顶高手。” 郭嵩阳道:“但时间既已由我来选,地方便该由你来决定。” 李寻欢笑了笑,道:“那倒也不必。” 郭嵩阳也沉默了许久,才断然道:“好,既是如此,请随我来!” 李寻欢道:“请。” 他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向小楼上望了一眼。 他这才发现龙小云一直在狠狠地盯着他,目中充满了怨毒之色。 郭嵩阳的铁剑无论多神妙,诸葛刚无论死得多么惨,都未能使这孩子的目光移开片刻。 但李寻欢一看到他,他立刻就笑了,躬身道:“李大叔,你老人家好。” 李寻欢暗中叹息了一声,微笑着道:“你好。” 龙小云道:“家母时时刻刻在惦记着你老人家,大叔你也该常来看看我们才是。” 李寻欢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孩子的话,常常都使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龙小云眼珠子一转,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悄声道:“那人看样子很凶恶,大叔还是莫要跟他去吧。” 李寻欢苦笑道:“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有些事你纵然不愿意去做,却也非做不可的。” 龙小云道:“可是……可是……大叔你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有谁会来保护我们母子两人呢?” 李寻欢似乎突然怔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林诗音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楼头,正俯首凝视着他们。 她目中虽有叙不尽的怨苦,却又带着些欣慰之色。 她的爱子终于和李寻欢和好了,而且看来还如此亲密,世上还有什么更令她觉得高兴的事呢? 李寻欢只觉心里一阵刺痛,竟不敢再抬头。 龙小云已高声唤道:“妈,你看,李大叔刚来就要走了。” 林诗音勉强笑了笑,道:“李大叔有事,他……他不能不走的。” 她的笑容看来是那么凄凉,那么幽怨,李寻欢此刻若是抬头看到,他的心只怕要碎了。 龙小云道:“妈,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跟李大叔说么?” 林诗音的嘴唇轻轻颤抖着,道:“有什么话等他回来时再说也不迟。” 龙小云嘟起了嘴,眨着眼道:“我看……李大叔这一去,只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林诗音轻叱道:“胡说,快上来,让李大叔走。” 龙小云终于点了点头,缓缓放开李寻欢的衣袖,垂首道:“好,大叔你走吧,也不必再记挂我们,我母子反正是无依无靠惯了,谁都不必为我们担心。” 他揉着眼睛,似已在啼哭。 郭嵩阳已走上了小桥头,正抱着手在冷冷地瞧着他们。 李寻欢终于转身走了过去。 他既没有抬头去瞧一眼,也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已是多余的,何况,他也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再看林诗音的眼色。 一个人若用情太专,看来反倒似无情了。 直到他走远,龙小云才抬起头,盯着他的背影,目中充满了怨毒之意,嘴角也带着种恶毒的微笑,喃喃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很难受,我就是要你难受,无论谁像你这样的心情时还要去跟郭嵩阳这样的高手决斗,实无异自寻死路!” 墙外的秋色似乎比墙内更浓。 郭嵩阳双手缩在衣袖中,慢慢地在前面走着。 李寻欢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路很长,窄而曲折,也不知尽头处在哪里。 秋风瑟瑟,路旁的草色已枯黄。 郭嵩阳走得虽慢,步子却很大。 李寻欢目光凝视着他的脚步,似已看得出神。 路上的土质很松,郭嵩阳每走一步,就留下个浅浅的脚印,每个脚步的深浅都完全一样。 每个脚步间的距离也完全一样。 他看来虽似在漫不经心地走着,其实却正在暗中催动着身体里的内力,他的手足四肢已完全协调。 是以他每一步踏出,都绝不会差错分毫。 等他的内力催动到极致,身体四肢的配合协调也到了巅峰时,他立刻就会停下来—— 那就是路的尽头。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三十二章 知己仇敌 到了那里,他们两人中就有一人的生命也到了尽头! 李寻欢很明白这点。 郭嵩阳的确是很可怕的对手。 李寻欢这一生中,也许直到今天才遇着个真正的对手! 每个练武的人,武功练到巅峰时,都会觉得很寂寞,因为到了那时,他就很难再找到一个真正的对手。 所以有人不惜“求败”,因为他觉得只要能遇着一个真正的对手,纵然败了,也是愉快的。 但李寻欢此刻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愉快。 他的心乱极了。 他知道以自己此刻这种心情,去和郭嵩阳这样的对手决斗,胜算实不多,自己这一去,能回来的机会只怕很少。 这条路的尽头处,也许就是他生命的尽头处! 这条路也许就是他的死路! 他并不怕死,可是他现在能死么? 四野愈来愈空旷,远远可以望见一片枫林。 枫叶红如血。 “难道那就是路的尽头?” 郭嵩阳的步子愈来愈大,留下来的脚印却愈来愈淡了,显见他身体内外一切都已渐渐到达巅峰。 到那时,他的精神、内力、肉体,都将和他的剑融而为一,他的剑就不再是无知的钢铁,而有了灵性。 到那时,他一剑刺出,必将是无坚不摧,势不可当的。 李寻欢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但郭嵩阳却已感觉到了,他的精神已进入虚明,已浑然忘我。 天地间万事万物的变化,都再也逃不出他的耳目。 他没有回头,一字字道:“就在这里?”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今天……我不能和你交手!” 郭嵩阳霍然转过身,目光刀一般瞪着李寻欢,厉声道:“你说什么?” 李寻欢垂下了头,心在刺痛着。 他知道到了这时再说“不能交手”,实无异临阵脱逃,这种事他本来宁死也不肯做的。 但现在却非做不可。 郭嵩阳厉声道:“你说你不能和我交手?” 李寻欢无言地点了点头。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承认败了!” 郭嵩阳睁大了眼睛,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良久良久,郭嵩阳忽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李寻欢,李寻欢,你果然不愧为当世的英雄!” 李寻欢黯然笑一笑,道:“英雄?像我这样的人能算是英雄?” 郭嵩阳摇了摇头,叹息着道:“普天之下,也许只有你才能算得上是英雄!”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郭嵩阳已接着道:“你说你已承认败了,是么……但我却知道一个人肯认输时需要多大的勇气,这句话我也许宁死也不愿说的。”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但死却容易多了,能为了别人而宁可自己认输,自己受委屈,这才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男子汉!” 李寻欢嘎声道:“你……” 他只觉心头激动,不能自已,只说一个字喉咙就似已被塞住。 郭嵩阳道:“我很了解你,你说你不能和我交手,只因你觉得你自己现在还不能死,你知道还有人需要你照顾,你不能抛下她不管!” 李寻欢黯然无言,热泪几乎已将夺眶而出。 一个最可靠的朋友,固然往往会是你最可怕的仇敌,但一个可怕的对手,往往也会是你最知心的朋友。 因为有资格做你对手的人,才有资格做你的知己。 因为只有这种人才能了解你。 李寻欢心里也不知是高兴,是难受,还是感激,只不过无论是哪种感情,都是他无法说出口来的。 郭嵩阳忽然又道:“但我今日还是非和你交手不可!” 李寻欢愣了愣,道:“为什么?” 郭嵩阳淡淡一笑,道:“普天之下,又有几个李寻欢?今日我若不与你交手,他日再想找你这样对手,只怕是永远找不到的了!” 李寻欢缓缓道:“只要此间事了,阁下他日相邀,我随时奉陪。” 郭嵩阳摇了摇头,道:“到那时,你我只怕更无法交手了。” 李寻欢道 :“为什么?” 郭嵩阳目光移向远方,远方天上,正有朵白云冉冉飘动。 他面上带着一丝黯淡的微笑,一字字道:“到那时,你我说不定已成了朋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黯然道:“宁可与我为敌,却不愿做我的朋友?” 郭嵩阳沉下了脸,厉声道:“郭某此生已献与武道,哪有余力再交朋友?何况……” 他语声又渐渐和缓,接着道:“朋友易得,能肝胆相照的对手却无处可寻……” 这“肝胆相照”四字,本是用来形容朋友的,他此刻却用来形容仇敌,若是别人听到,非但难以明了,只怕还会发笑。 但李寻欢却很了解他的意思。 郭嵩阳道:“放眼天下,能与我一决生死的对手,自然不止你一人,但武力纵然强胜我十倍的人,我也未必放在眼里,若要我死在他们手上,更是心有不甘!” 李寻欢叹道:“不错,要找个能令你尊敬的朋友并不困难,要找个能令你尊敬的仇敌却太难了。” 郭嵩阳厉声道:“正是如此,是以今日你我一战,势在必行,郭嵩阳今日纵然死于你手,亦是死而无憾!” 李寻欢黯然道:“可是我……” 郭嵩阳扬手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我都了解,今日你若不幸战死,你的未了心愿,我必替你完成,你所要保护的人,我绝不容许他人伤及她毫发。” 李寻欢长揖到地,肃然道:“得此一言,李寻欢死有何憾……多谢!” 他生平从未向人说过“谢”字,此刻这“多谢”二字却是发自心底。 郭嵩阳也还了一揖,肃然道:“多谢成全,请!” 李寻欢道:“请!” 朋友间能互相尊敬,固然可贵,但仇敌间的敬意却往往更难得,也更令人感动。 只可惜这种情感永远是别人最难了解的! 也许就因为它难以了解,所以才更弥足珍贵。 风吹过,卷起了漫天红叶。 枫林里的秋色似乎比林外更浓了。 剑气袭人,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郭嵩阳反手拔剑,平举当胸,目光始终不离李寻欢的手。 他知道这是只可怕的手。 李寻欢此刻已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头发虽然是那么蓬乱,衣衫虽仍那么褴褛,但看来已不再潦倒,不再憔悴。 他憔悴的脸上已焕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辉。 这两年来,他就像是一柄被藏在匣中的剑,韬光养晦,锋芒不露,所以没有人能看到它灿烂的光华。 此刻剑已出匣了。 他的手伸出,手里已多了柄刀! 一刀封喉,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 风更急,穿林而过,带着一阵阵凄厉的呼啸声。 郭嵩阳铁剑迎风挥出,一道乌黑的寒光直取李寻欢咽喉,剑还未到,森寒的剑气已刺碎了西风。 李寻欢脚步一溜,后退了七尺,背脊已贴上了一棵树干。 郭嵩阳铁剑已随着变招,笔直刺出。 李寻欢退无可退,身子忽然沿着树干滑了上去。 郭嵩阳长啸一声,冲天飞起,铁剑也化做了一道飞虹。 他的人与剑已合而为一。 逼人的剑气,摧得枝头的红叶都飘飘落下。 离枝的红叶又被剑气所摧,碎成无数片,看来就宛如满天血雨。 这景象凄绝。亦艳绝。 李寻欢双臂一振,已掠过了剑气飞虹,随着红叶飘落。 郭嵩阳长啸不绝,凌空倒翻,一剑长虹突然化做了无数光影,向李寻欢当头洒了下来。 这一剑之威,已足以震散人的魂魄! 李寻欢周围方圆三丈之内,都已在他剑气笼罩之下,无论任何方向闪避,都似已闪避不开的了。 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李寻欢手里的小刀,竟不偏不倚迎上了剑锋。 就在这一瞬间,满天剑气突然消失无影,血雨般的枫叶却还未落下,郭嵩阳木立在血雨中。 他的剑仍平举当胸。 李寻欢的刀也还在手中,刀锋却已被铁剑折断! 他静静地望着郭嵩阳,郭嵩阳也静静地望着他。 两个人面上都全 无丝毫表情。 但两个人心里都知道,李寻欢这一刀已无法再出手。 小李飞刀,急如闪电,就因为刀锋破风,其势方急,此刻刀锋既已折断,速度便要大受影响。 这柄刀纵然出手,也是无法伤人的了。 常胜不败的小李飞刀,此刻竟是有败无胜。 李寻欢的手缓缓垂下。 最后的一点枫叶碎片也已落下。枫林中又恢复了静寂。 死一般的静寂。 郭嵩阳长长叹息了一声,慢慢地插剑入鞘。 他面上虽仍无表情,目中却带着种萧索之意,黯然道:“我败了!” 李寻欢道:“谁说你败了?” 郭嵩阳道:“我承认败了!” 他黯然一笑,缓缓接着道:“这句话我本来以为死也不肯说的,现在说出了,心里反觉痛快得很,痛快得很,痛快得很……” 他一连说了三遍,忽然仰天而笑。 凄凉的笑声中,他已转身大步走出枫林。 李寻欢目送他远去,又弯下腰不停地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一人拍手道:“了不起,了不起,实在太了不起……” 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 李寻欢抬起头,就看到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小姑娘穿林而来,竟是那说书老人的孙女儿。 她连那双动人的大眼睛里都带着笑意,道:“能看到两位今日一战,连我也死而无憾的了!” 李寻欢也许还没有说话的心情,所以只笑了笑。 辫子姑娘道:“昔日帝王谷主萧王孙与蓝大先生战于泰山绝顶,蓝大先生持百斤大铁锥,萧王孙用的却是根衣带,他以至柔敌至刚,与蓝大先生恶战一昼夜,据说天地皆为之变色,日月也失却光彩。” 她娇笑道:“你说这一战精彩不精彩?” 李寻欢微笑道:“听姑娘说得如此生动,我几乎也像是到了泰山绝顶,得见帝王谷主与蓝大先生的雄风,实在是精彩极了。” 辫子姑娘抿嘴笑道:“想不到你说的话比你的飞刀还要厉害得多。” 李寻欢道:“哦?” 辫子姑娘娇笑道:“你一剑虽然可以要人的命,但你只要说一句话,却可令女孩子们将心都交给你,要女人的心,岂非比要男人的命困难多了么?” 她用那双勾魂摄魄的大眼睛瞟着他,连李寻欢都已觉得有些受不了,他从未想到这小姑娘竟如此“可怕”。 幸好辫子姑娘已接着道:“昔年‘水母’阴姬号称天下第一高手,但‘侠盗’楚留香的胆子却比天还大,竟直闯神水宫,独斗阴姬。两人由地上打到水里,再由水里打到半空,‘水母’阴姬的武功虽无敌,到最后还是被楚留香打败了!” 她又娇笑着问道:“你说这一战精彩不精彩?” 李寻欢不敢再多话,点头笑道:“精彩极了。” 辫子姑娘道:“这些战役虽然惊天动地,而且还能名留千古,但比起两位方才那一战来,却还是差得远了。” 李寻欢笑道:“我一向不是个谦虚的人,却也有自知之明,姑娘也未免太过奖了吧。” 辫子姑娘正色道:“我说的是真话,你本有三次机会可致郭嵩阳的死命,但却都未出手,到后来你杀气已竭,刀锋已折,郭嵩阳说不定已可将你置于死地,但他却心甘情愿地认败服输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像你们这样,才真正是男子汉大丈夫,才真正无愧于英雄本色,你若一刀杀了他,他若一刀杀了你,你们的武功就算再高,我也不会瞧在眼里。” 李寻欢默然半晌,长叹道:“郭嵩阳的确不愧为真英雄!” 辫子姑娘道:“你呢?” 李寻欢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我又算得了什么!” 辫子姑娘眼珠子一转,道:“我问你,他第一剑挥出,用的是什么招式?” 李寻欢道:“风卷流云。” 辫子姑娘道:“第二招呢?” 李寻欢道:“流星追月。” 辫子姑娘道:“他由第一招‘风卷流云’,变为第二招‘流星追月’时,变化太急,是以剑法中就有了破隙,你的飞刀若在那一刹那间出手,是不是立刻可以要他的命?” 李寻欢不说话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三十三章 惊人之语 辫子姑娘道:“这是你错过杀他的第一次机会,你还要不要我再说第二次?” 李寻欢苦笑道:“不说也罢。” 辫子姑娘冷笑道:“别人都说李寻欢是个真正的男人,想不到原来也有些娘娘腔。” 李寻欢平生也挨过不少骂,但被人骂做“娘娘腔”,这倒还真是生平第一次,他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辫子姑娘的大眼睛瞅着他,道:“你既然没话说,为什么不咳嗽呢?”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姑娘目光如炬,想必也是位高人,我倒失敬了。” 辫子姑娘又嫣然一笑,抿着嘴道:“你少捧我,我还没有你肩膀那么高,怎么能算是高人?” 李寻欢果然已忍不住咳嗽起来。 辫子姑娘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向不愿自夸自赞,总是替别人吹嘘,这是你的好处,却也正是你的毛病,一个人既然活着,就不能太委屈自己。” 李寻欢道:“姑娘……” 辫子姑娘嘟起嘴,道:“我既不姓‘姑’,也不叫作‘娘’,你为什么总是叫我姑娘。” 李寻欢也笑了,他忽然觉得这女孩子很有趣。 辫子姑娘板着脸道:“我姓孙,叫孙小红,可不是上官金虹那个‘虹’,而是红黄蓝白那个‘红’。” 李寻欢道:“在下李……” 辫子姑娘道:“你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而且早就想找你斗一斗!” 李寻欢愕然道:“斗什么?” 孙小红咯咯笑道:“我自然不会找你斗武功,若论武功,我再练一百年也比不上你,我是想找你斗酒的,我只要听说有人酒量比我好,心里就不服气。” 李寻欢失笑道:“我知道喝酒的人都有这毛病,却想不到你也有同病。” 孙小红道:“只不过我现在找你斗酒,未免占了你的便宜。”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板起了脸,正色道:“你方才和人拼过命,体力自然差些,酒量也未免要打个折扣,喝酒也和比武一样,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样是一样也差不得的。” 李寻欢笑道:“就凭你这一句话,已不愧为酒中高手,能与你这样的高手斗酒,醉亦无憾。” 孙小红大眼睛里发出了光,那是种欣喜的光芒,也是种赞赏的光芒,但她的脸却还是故意板着,道:“那么……我既已占了天时,就不能再占地利,这地方就由你来选吧。” 李寻欢忍住了笑,道:“既是如此,请随我来。” 孙小红道:“请!” 黄昏以前,正是一天中生意最清淡的时候。 孙驼子正坐在门口晒太阳。 就在这时候,李寻欢带着孙小红来了,孙驼子再也想不到这两人会凑在一起,而且还有说有笑的。 这两人会成为朋友,倒真是件怪事。 李寻欢故意不去看孙驼子的表情,心里却也觉得好笑,他实在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和这位小姑娘交上朋友的。 这位小姑娘说起话来就像是百灵鸟,一开口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且有时简直叫人招架不住。 李寻欢一向认为世上只有两件事最令他头疼。 第一件就是吃饭时忽然发现满桌上的人都是不喝酒的。 第二件就是忽然遇着个多嘴的女人。 这第二件事往往比第一件事更令他头疼十倍。 奇怪的是,他现在非但一点也不觉得头疼,反而觉得很愉快。 大多数酒量好的人,总喜欢有人来找他拼酒的,只要有人来找他拼酒,别的事都可暂时放到一边。 这拼酒的对手若是个漂亮女人,那就更令人愉快了。 一个女人若是又聪明、又漂亮、又会喝酒,就算多嘴些,男人也可以忍受的——但除了这种女人外,别的女人还是少多嘴的好。 一路上,李寻欢已知道,那说书的老头子叫孙白发,就是这位 孙小红姑娘的爷爷,她父母很早就死了,一直都是跟着爷爷过活的,祖孙两人相依为命,简直从来也没有一天离开过。 听到这里,李寻欢就忍不住要问她:“那么你爷爷现在为何没有在你身边呢?” 孙小红这次的回答倒很简单。她说:“我爷爷到城外接人去了。” 李寻欢本来还想问她:“接人为何要到城外去接?” “接的人是谁?” “既然只不过是去接人,为什么不带你去?” 但李寻欢一向很识相,也一向不愿被人看成是个多嘴的男人——和孙小红在一起,也根本就没有机会让他多嘴。 她好像存心不让李寻欢再问第二句话,已抢着先问他:“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你这手飞刀是怎么练出来的呢?” “听说你有个好朋友叫阿飞,他出手之快,也和你差不多,但现在他已忽然失踪了,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也失踪了两年,江湖中谁也想不到你原来一直躲在孙驼子的小店里,你为什么要躲在那里?” “现在你行藏既露,以后来找你的人一定不少,你是不是还打算留在这里?如果你想走,又要去哪里?” “梅花盗究竟是什么人?” “他已有两年未露面,是不是已被人除去了?” “他是被谁除去的?是不是你?” 孙小红问的这些话,李寻欢一句也没有答复——有些话固然是他不愿回答的,有些话却连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早已猜出林仙儿就是梅花盗。 他也早已知道阿飞是绝不忍向林仙儿下手的。 那天,他还是让阿飞去了,他知道这少年的外表虽冷酷,但心里面却蕴藏像火一般的热情。 他知道阿飞必定是带着林仙儿走了。 但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林仙儿以后是不是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林仙儿是不是真的会对阿飞生出感情? 想起这些问题,李寻欢就不免要叹息。 他也不知道今后自己该怎么打算。 直到了孙驼子的小店,坐了下去,他才暂时停止去想这些令他烦恼的事,因为这时酒已摆到他面前。 孙小红一直在瞅着他,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她不但很欣赏这个人,也很了解这个人。 李寻欢抬起头,接触到她的温柔的眼光。 他的心居然跳了跳。 孙小红嫣然笑道:“现在我们可以开始拼酒了么?” 李寻欢道:“好。” 孙小红眼波流动,道:“那么,你说我们该如何拼法?” 李寻欢道:“拼酒难道还有许多种方法?” 孙小红道:“当然了,你不知道?” 李寻欢笑道:“我只知道一种方法,那就是大家都把酒喝到肚子里去,谁喝的酒先在肚子里造反,谁就输了。” 孙小红“噗嗤”一笑,又忍住,摇着头道:“如此看来,你喝酒的学问还是不够。” 李寻欢道:“哦?” 孙小红道:“拼酒有文拼,有武拼。” 李寻欢道:“文拼是如何拼法?武拼又是如何拼法?” 孙小红道:“你刚刚说的法子,就是武拼,那简直就是牛饮。” 李寻欢道:“牛饮?” 孙小红道:“大家直着脖子,把酒拼命往嘴里倒,不是牛饮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不把酒往嘴里倒,难道往耳朵里倒?” 孙小红笑也不笑,板着脸道:“你要真能用耳朵喝酒,我倒真比不过你,只好算你赢了。” 李寻欢笑道:“用耳朵喝酒太慢,我可没那么斯文。” 孙小红道:“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跟你武拼,但文拼也有许多种,你可以随便选一种。” 李寻欢道:“有哪几种?” 孙小红道:“有猜拳行令, 击鼓传花,但这些法子都太俗气,像我们这种人拼酒,自然不能用这么俗气的法子。”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还剩下几种法子来让我选呢?” 孙小红道:“只剩下一种法子。” 李寻欢忍不住笑了。 孙小红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嫣然道:“虽然只剩下一种法子,但这种法子不但最新奇,也最有趣,就算有一万种法子,你也一定会选这种的。” 李寻欢笑道:“酒已在桌上,我只想快点喝下去,用什么法子都无妨。” 孙小红道:“好,你听着,这法子其实也简单得很。” 李寻欢只好听着。 孙小红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若能回答,就算你赢了,我就得喝一大杯。” 李寻欢道:“我若答不出,就算输了么?” 孙小红道:“你就算回答不出,也不算输,直到我将自己问的这问题回答出来,你才算输。”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你说这法子公平不公平?好不好?” 李寻欢沉吟着,道:“我若输了,就轮到我来问你了,是吗?” 孙小红摇头道:“不对,赢的人可以一直问下去,直到输为止。” 李寻欢笑道:“你若一直问我些你的私人琐事,我岂非要一直输到底。” 孙小红也笑了,道:“我当然不能问你那些话,我若问你,我母亲是谁?我兄弟有几人?我有几岁?……你当然不知道。” 李寻欢道:“那么,你准备问些什么呢?” 孙小红道:“只要拼酒一开始,你就可以听到我要问些什么。” 李寻欢拿起杯酒,笑道:“我已在准备输了。” 孙小红笑道:“好,你听着,我现在就开始问你第一句话。” 她忽然敛去了笑容,目光凝视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 这句话实在问得很惊人! 李寻欢的眼睛立刻亮了,失声道:“我不知道……你难道知道?” 孙小红淡淡一笑,道:“我若不知道,就不会问你了,写那封信的人就是……” 她故意停住语声,停了很久,才缓缓接着道:“就是林仙儿!” 这问题的回答更惊人! 李寻欢虽然一向很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禁耸然动容,道:“你怎么知道是她?” 孙小红悠然道:“现在还未轮到你问我,先喝了这杯酒再说吧!” 李寻欢立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阿飞现在的情况?” 李寻欢道:“不知道。” 孙小红道:“他虽然还是和林仙儿在一起,但林仙儿做的事,他却完全被蒙在鼓里。” 李寻欢急着问道:“他……他现在何处?” 孙小红摇着,叹着气道:“你怎么如此性急,等你赢了时再问也不迟呀。” 李寻欢只好将第二杯酒也喝了下去,这杯子比碗还大,他喝得比平时更快,因为他急着要听第三个问题。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林仙儿为何要写那封信?” 李寻欢道:“不知道。” 他虽已隐约地猜出了林仙儿的目的,却还是无法确定。 孙小红道:“因为她知道只要有人想对龙夫人林诗音不利,你就一定会挺身而出的,她要诱你现身,再找人找你!因为她一直将你当做最大的对头,最怕的是你,最恨的也是你,你若不死,她就不敢出头。”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喝下第三杯酒。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第一个要杀你的人是谁?” 李寻欢苦笑道:“要杀我的人太多了,又岂止一个。” 孙小红道:“但能杀得了你的人却也许只有两三个,第一个就是上官金虹!” 这回答并未出李寻欢意料,他喝下第四杯,却又忍不住问道:“他现在来了么?”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三十四章 惊人的消息 孙小红摇着头笑道:“你看你,老毛病又犯了,还未轮到你问的时候,你偏偏要问。” 她接着又道:“上官金虹这人的脾气,你当然知道,普通的宝藏,自然不能令他动心,这次他怎么会动了心呢?” 李寻欢道:“不知道。” 孙小红道:“因为他听说昔年天下第一位名侠沈浪是令尊的好朋友。” 李寻欢道:“沈大侠的确是先父的道义之交,但他多年前便已买棹东渡,退隐于海外之仙山,却和这件事有何关系?” 孙小红笑道:“我就让你先问一问吧,不然我看你真要憋死了,但你却得先喝三大杯,我才回答你这个问题。” 她仿佛存心想将李寻欢灌醉似的,只不过她的问题实在太惊人,回答更惊人,李寻欢明知要喝醉,也只得喝下去。 孙小红这才接着道:“因为他听说沈大侠归隐之前,曾托令尊保管两本书,这两本书就是他毕生所练的武功心法,你只练了其中的一本,小李飞刀就已无敌于天下,若是两本都练成,那还得了,所以连上官金虹那样的人也无法不动心了。” 李寻欢怔了半晌,苦笑道:“若真有这回事,怎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孙小红道:“我也知道这全是林仙儿造出来的谣言,沈大侠绝世惊才,最了解人心之弱点,又怎会留下什么武功秘籍来让后人争夺。” 她笑了笑,缓缓接着道:“就算他有武功秘籍要留下,也不会留在你家,他和令尊既然是道义之交,又怎会在你家留下个祸胎?”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眨着眼,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我若不让你赢一次,你不急死才怪,所以我现在要问你的,你一定能回答得出。” 她眼睛瞅着李寻欢,慢慢地问道:“你现在心里头是不是还只有她一个人?甚至不惜为她而死……我说的‘她’是谁,你自然知道的。” 李寻欢又怔住了。 他从未想到孙小红会问出这么样一句话来。 无论谁问他这句话,他本绝不会回答的——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秘密,也是他最秘密的痛苦。 若有人问他这句话,无异将一把刀刺入他心里。 他实在不懂孙小红为何要问出来。 但孙小红的目光却仍是那么温柔,看不出有丝毫恶意。 少女们大多好奇,她难道也只是为了好奇? 她自然绝不会是为了要伤害李寻欢的,否则她怎会向李寻欢说出那么多秘密?而且每件秘密说出后都只有对李寻欢有利。 但她究竟是谁呢? 她怎么知道那么多秘密? 她的祖父显然也是位风尘异人,“孙白发”看来只不过是他的化名,那么,他本来的名字是什么呢? 他出城去接的是谁?是不是上官金虹? 阿飞和林仙儿究竟藏在哪里? 这许多问题正是李寻欢不惜牺牲一切也得知道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只道无情却有情,情到浓时情转薄……是无情?是有情?又有谁分得清?又有谁……” 他语声愈来愈低,终于连听也听不清了。 孙小红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多情自古空余恨,你这又是何苦……又是何苦……” 她声音更低,简直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过了很久,她才忽然举杯一饮而尽,展颜笑道:“这次我认输了,你问吧,你可以继续问下去,但我若能回答,还是算你输,你还是要喝一杯。” 李寻欢沉吟着,问道:“阿飞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孙小红笑了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第一句要问的就是这句话了,除了‘她’之外,阿飞恐怕就是你最关心的人。” 李寻欢叹道:“无论谁交到他那种朋友,都无法不关心他的。” 孙小红悠悠笑道:“若有人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岂非也一样无法不关心你。” 她笑得似乎有些奇怪,忽然自怀中取出个纸卷,道:“这就是阿飞住的地方,你按图寻访,就能找到他。” 李寻欢紧紧握住了这纸卷,道:“多谢。” 这是他同一天内第二次说“谢”字。 孙小红盯着他,道:“我对你说出了你最切身的秘密,你不谢我,我告诉你是谁要杀你,你也不谢我,现在你为何要谢我?” 李寻欢沉默着。 孙小红道:“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因为你有了这张图,就可以找到阿飞,你只有找到他,才可能救他,劝他莫要对一个不值得的女人太迷恋,劝他莫要毁了自己,你是为了他才谢我的。” 她笑得仿佛很凄凉,幽幽道:“这正如你为了林诗音而谢郭嵩阳一样……你难道永远也不会为了自己说个‘谢’字么?” 李寻欢还是沉默着。 孙小红凝视着他,目光更温柔,轻轻叹息着道:“ 我爷爷常说,一个人若是总不为自己着想,活着也未免太可怜了。”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一个人若总是为自己着想,活着岂非更可怜?” 孙小红也沉默了起来。 她仔细咀嚼着李寻欢这两句话中的滋味,过了很久,嘴角才渐渐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 一个人若总是为自己着想,活着也实在无趣得很。 李寻欢又喝了杯酒,道:“孙老爷子出城去接人,却不知接的是谁?” 孙小红目光闪动,道:“其实他并不是去接人,而是去送人的。” 李寻欢道:“送人?送谁?” 孙小红一字字道:“上官金虹!” 这回答又使李寻欢怔住了。 他忍不住追问道:“上官金虹根本还未入城,怎会就要走了?” 孙小红眨着眼,笑道:“我爷爷既然是专程去送他的,他怎么好意思不走?” 李寻欢道:“莫非孙老爷子……” 他又弯下腰去咳嗽起来。 一弯下腰,他就忽然觉得一阵酒意上涌,头竟有些晕了。 孙驼子一直远远地站着,此刻忍不住走过来,皱着眉道:“你今天喝得太多,也太快,有什么话,还是留到明天再问吧。” 李寻欢摇了摇头,笑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这个人么?” 孙驼子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喝酒。” 李寻欢大笑道:“你又没有跟我们拼酒,这杯酒你自然用不着喝的。” 孙驼子看着他,眼睛都发了直,好像从来未见过这个人似的,因为他从未看到这人如此大笑过。 他也想不到这人居然也会如此大笑。 李寻欢已接着道:“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上官金虹自命是天下第一高手,一向眼高于顶,目空一切,从来也不肯买任何人的账,这次却买了孙老先生的帐,那么你猜,这孙老先生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孙驼子道:“我猜不出。” 李寻欢道:“我也猜不出,所以我一定要问,非问明白不可。” 孙驼子道:“你问得太多,所以你一定要醉了,非醉不可。” 李寻欢笑道:“醉了又有什么不好?人生难得几回醉……” 他又举起了酒杯,道:“孙姑娘,我问你,孙老爷子究竟是谁?” 孙小红笑道:“孙老爷子就是我父亲的父亲,我自己的爷爷。” 李寻欢大笑道:“不错不错,这回答简直正确极了……” 他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完了这杯酒,他目光已蒙眬,喃喃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孙小红的眼睛却亮得很,微笑着道:“趁你还未醉的时候,赶快问吧!” 李寻欢道:“我问你,你为何一心想要灌醉我?为什么?” 孙小红替他将酒杯倒满,才含笑道:“因为我本来就是要跟你拼酒的,自然要将你灌倒。每个喝酒的人都希望别人比自己先醉倒,你说对不对?” 李寻欢道:“对,对,对,对极了……” 喝完了这杯酒,他终于伏倒在桌上。 这次他真的醉了。 孙小红和孙驼子两个人都没有话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李寻欢,仿佛还要看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天已经黑了。 孙驼子掌起了灯,喃喃道:“吃晚饭的时候到了,只怕又有客人要上门……” 他嘴里说着话,忽然走过去,将两扇门板上了起来,又加起了木栓,好像不准备做生意了,也不准备让孙小红出去。 孙小红居然也没有说话。 门板很重,孙驼子上门时本来一向很吃力,但今天他力气好像忽然变大了十倍,搬起门板来就好像在搬一根稻草似的,一点也不费力。 孙小红忽然又笑了,道:“别人都说二叔你是天生神力,偏偏只有我到今天才见到……” 孙驼子转过头,皱着眉道:“谁是你的二叔?姑娘你莫非也醉了。” 孙小红吃吃笑道:“二叔装得真像,但现在又何必还要装呢?” 孙驼子瞪了她一眼,目中突然有寒光暴射而出。 这双眼睛哪里还是孙驼子的眼睛? 李寻欢若是看到这双眼睛,心里也一定会佩服得很,因为他们朝夕相处了将近两年,李寻欢竟也未看出这驼子的真面目。 只可惜李寻欢现在什么也瞧不见了。 孙小红道:“我知道他今天是真的醉了,绝不是装醉。” 孙驼子沉声道:“但你可知道他的酒量?他怎会醉得这么快?” 孙小红道:“二叔你这就不懂了,一个人喝酒时的心情若不好,体力又差,就算他酒量再好,也很容易被人灌醉的。” 孙驼子道:“你为何要灌醉他?” 孙小红道:“二叔你也不知道?这是爷爷的吩咐呀。” 孙驼子道:“哦?” 孙小红道:“ 他现在行踪已露,要找他麻烦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这两天就要接二连三地来了,所以爷爷就想将他带到别的地方去避一避风头。”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但二叔你也该知道他的脾气,若不灌醉他,怎么能把他带得走?” 孙驼子“哼”了一声,道:“老实说,你爷爷做的事,我实在有点不懂。” 孙小红道:“不懂?什么地方不懂?” 孙驼子道:“李寻欢志气消沉,不愿见人的时候,他老人家总是想激他出手,现在李寻欢总算出手了,他老人家反而又要他去躲起来避风头。” 孙小红摇了摇头,道:“二叔你这就错了,志气消沉和避风头完全是两回事,怎么可以一概而论?” 她瞧了伏在桌上的李寻欢一眼,苦笑着接道:“你可知道想要这颗头颅的人有多少么?” 孙驼子冷笑道:“无论有多少人,除了上官金虹外,别的人又何足惧呢?” 孙小红叹道:“二叔你又错了,敢在李寻欢脑袋上打主意的人,自然就绝不会是容易打发的。” 孙驼子道:“那些人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你说给我听听。” 孙小红道:“男的不说,先说女的,其中就有苗疆‘大欢喜女菩萨’和关外‘蓝蝎子’……” 她只说了两个人的名字,孙驼子已皱起了眉头。 孙小红道:“百晓生重男轻女,兵器谱上不列女子高手,但这两个母夜叉的名字,二叔你总也该听过的。” 孙驼子沉着脸,点了点头。 孙小红道:“蓝蝎子是青魔手的情人,大欢喜女菩萨是五毒童子的干娘,她们早已在打听李寻欢的行踪,若听说他在这里,一定会立刻赶来。”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她们两人中只要有一个赶到,就够他受的了。” 孙驼子拿起块抹布,慢慢地抹着桌子。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抹桌子。 孙小红道:“说完了女的,再说男的。” 她闭上眼睛,扳着手指头道:“男的有上官金虹,吕凤先,荆无命,还有……还有个人二叔你一定猜不出是谁。” 孙驼子还是在慢慢地抹着桌子,头也不抬,道:“谁?” 孙小红道:“胡不归。” 孙驼子霍然抬起头,惊问道:“胡不归?是不是那胡疯子?” 孙小红道:“不错,这人一向疯疯癫癫,用的是柄竹剑,据说他的剑法也跟他的人一样,疯疯癫癫的,有时精奇绝俗,妙到毫巅,有时却又糟得一塌糊涂,简直连看都看不得,所以百晓生作兵器谱时,才没有将他的名字列上。” 孙驼子脸色更沉重,徐徐道:“高是真的,糟是假的……” 他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只不过此人一向不跟别人打交道,这次为何要找李寻欢的麻烦?” 孙小红道:“听说他是被龙啸云请出来的,龙啸云的师父以前好像帮过他的忙。” 孙驼子皱着眉道:“这人一向难找,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龙啸云能找到他,本事倒真不小。” 孙小红道:“就因为此人难找,所以龙啸云才会一去两年。” 孙驼子道:“你刚刚说的那吕凤先,就是兵器谱上名列第五的温侯银戟?” 孙小红道:“不错,他找的倒并不单只是李寻欢。” 孙驼子道:“他还想找谁?” 孙小红道:“此人近年来练了几手很特别的功夫,所以凡是兵器谱上列名在他之前的人,他都想找来斗一斗。” 孙驼子道:“那荆……荆……” 孙小红道:“荆无命?” 孙驼子道:“嗯,这荆无命,又是何许人也?” 孙小红道:“荆无命就是上官金虹属下第一号打手!” 孙驼子皱着眉道:“我怎会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孙小红道:“此人出道才不过两年多,听爷爷说,武林后起一代的高手中,最厉害的两个人就是这荆无命和阿飞!” 孙驼子道:“哦?” 孙小红道:“他用的也是剑,出手也和阿飞一样,又狠,又准,又快。除此之外,这人还有一样最可怕的地方。” 孙驼子在听着,听得很留神。 孙小红道:“他平时很少出手,但只要一和人交上手,就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每一招用的都是要命的招式,他自称荆无命,意思就是说他这条命早已和人拼掉了,所以根本就不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 这一次,孙驼子沉默得更久,才慢慢地问道:“你爷爷呢?” 孙小红道:“他老人家和我约好在城外见面……” 她抿嘴笑了笑,又道:“他老人家知道我一定有法子将李寻欢带去的。” 孙驼子沉重的面容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摇着头道:“你这小丫头倒真是个鬼灵精。” 孙小红嘟起嘴,不依道:“人家已经快二十了,二叔还说人家是小丫头。”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三十五章 吃人的蝎子 孙驼子突又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不错,你的确已不小了,上次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有五六岁,但现在你已经是大人了……” 他垂头望着手里的抹布,又开始慢慢地抹着桌子。 孙小红也低下了头,道:“二叔已有十三四年没有回过家了么?” 孙驼子沉重地点了点头,喃喃道:“不错,十四年,还差几天就是十四年。” 孙小红道:“二叔为什么不回家去瞧瞧?” 孙驼子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我既已答应在这里替人家守护十五年,就得在这里十五年,连一天都不能少,我们这种人说出来的话,就得像钉子钉在墙上一样牢靠,这道理你明不明白?” 孙小红垂首道:“我明白。” 过了很久,孙驼子的目光才又回到手里的抹布上。 当他开始抹桌子的时候,他锐利的目光就黯淡了下来,那种咄咄逼人的凌厉光彩,立刻就消失了。 一个人若已抹了十四年桌子,无论他以前是什么人,都会变成这样子的,因为当他在抹着桌上油垢的时候,也就是在抹着自己的光彩。 粗糙的桌子被抹光,凌厉的锋芒也被磨平了。 孙驼子徐徐道:“这些年来,家里的人都还好吗?” 孙小红这才展颜一笑,道:“都很好,大嫂和三嫂今年都添了宝宝,最妙的是,四婶居然也生了对双胞胎,所以今年四叔和大哥、三哥,都一定会赶回去过年……今年过年一定会比往年更热闹多了……” 她眼角瞥见孙驼子黯淡的面色,立刻停住了嘴,垂首道:“大家都在盼望着二叔能快些回去,不知道……” 孙驼子勉强一笑,道:“你回去告诉他们,等明年过年的时候,我也可以回去了。” 孙小红拍手道:“那好极了,我还记得二叔做的烟花最好……” 孙驼子笑道:“明年我一定替你做,但现在……现在你还是快走吧,免得你爷爷等得着急。” 他瞧了李寻欢一眼,又皱眉道:“但这么大一个人,你怎么能带得走呢?” 孙小红笑道:“我就当他是条醉猫,往身上一背就行了。” 她刚站起来,突然一人冷冷道:“你可以走,但这条醉猫却得留下来!” 这声音急促、低沉,而且还有些嘶哑,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仿佛可以唤起男人的情欲。 这无疑是个女人的声音。 孙驼子和孙小红都面对着前门,这声音却是自通向后院的小门旁发出来的,她什么时候进了这屋子,孙小红和孙驼子竟不知道。 孙驼子脸色一沉,反手将抹布甩了出去。 他抹了十四年桌子,每天若是抹二十次,一年就是七千三百次,十四年就是十万零两千两百次。 抹桌子的时候,手自然要紧紧捏着抹布,无论谁抹了十万多次桌子,手劲总要比平常人大些。 何况孙驼子的大鹰爪力本已驰名江湖,此刻将这块抹布甩出去,挟带着劲风,力道绝不在天下任何一种暗器之下。 只听“砰”的一声,尘土飞扬,砖墙竟被这块抹布打出了个大洞,但站在门旁的人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她身子好像并没有移动过,看她现在站的地方,这块抹布本该将她的胸口打出个大洞来才是。 但也不知怎的,这块抹布偏偏没有打着她。 抹布飞来的时候,她身子不知道怎么样一扭,就闪开了。 这也许是因为她的腰很细,所以扭起来特别方便。 腰细的女人,看起来总特别苗条,特别动人。 这女人动人的地方并不止她的细腰。 她的腿很长,很直,胸脯丰满而高耸,该瘦的地方她绝不胖,该胖的地方,她也绝不瘦。 她的眼睛长而媚,嘴却很大,嘴唇也很厚。 她的皮肤虽白,但却很粗糙,而且毛发很浓。 这并不能算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却有可以诱人犯罪的媚劲,大多数男人见到她,心里立刻就会想起一件事。 她自己也很明白那是件什么事。 她很少令男人失望。 她穿的是套蓝色的衣服,衣服很紧,紧紧地裹着她的身子,使她的曲线看来更为突出。 孙驼子回过头,盯着她。 她也在盯着孙驼子,那眼色看来就好像她已将孙驼子当做世上最英俊,最可爱的男人,已将孙驼子当做她的情人似的。 但等她的目光转到孙小红时,就立刻变得冷酷起来。 她对任何男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兴趣。 她对任何女人都讨厌得很。 孙驼子干咳了两声,道:“蓝蝎子?” 蓝蝎子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得更细、更长,就像是一条线。 一条可以勾住男人心的线。 她媚笑着道:“你真是好眼力,有眼光的男人,我总是喜欢的。” 孙驼子板着脸,没有说话。 他不喜欢对付女人,他也根本不会对付女人。 蓝蝎子道:“但我的眼光也不错,我也知道你们是谁了。” 孙驼子厉声道:“你既然知道,居然还敢来?” 蓝蝎子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也不愿得罪你们,但这醉猫我却非带走不可。” 她又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也许不知道,我要找个能令我满意的男人有多么困难,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却被这醉猫杀死了。” 孙小红忍不住道:“伊哭可不是他杀死的。” 蓝蝎子道:“无论是不是他杀死的,这笔账我却已算到他身上。” 孙小红道:“无论你怎么算账,都休想能带得走他!” 蓝蝎子叹着气道:“我也知道你们不会这么容易让 我带他走的,我又不太愿意跟你们动手,这怎么办呢?” 她忽然向后面招了招手,轻唤道:“你过来。” 孙驼子这才看到后院中还有条人影。 这人身材很高大,蓝蝎子一招手,他就大步走了过来。 只见他衣衫华丽,漆亮的胡子修饰得很整齐,腰带上挂着柄九环刀,看来当真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蓝蝎子道:“你们可认得他是谁么?” 孙驼子刚摇了摇头,孙小红已抢着道:“我认得他。” 蓝蝎子道:“你真的认得?” 孙小红道:“他姓楚,叫楚相羽,外号叫‘活霸王’,是京城‘洪运镖局’的总镖头。” 蓝蝎子媚笑着瞟了这位“活霸王”一眼,道:“连这位小妹妹都认得你,看来你的名头可真不小。” 活霸王面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腰挺得更直。 孙小红道:“江湖中有名气的人,大大小小我倒差不多全认识,但我却不知道这位总镖头怎么会和你走在一起的?” 蓝蝎子笑道:“他是在路上吊上我的。” 她摸了摸活霸王的胡子,媚笑道:“我就是看上他这把胡子,才乖乖地跟着他走。” 孙小红也笑了,道:“是他吊上了你,还是你吊上了他?” 蓝蝎子笑道:“当然是他吊上我……你们只知道楚大镖头的名气响,武功高,却不知道他吊女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等。” 孙驼子早已满面怒容,忍不住喝道:“你带这人来干什么?” 蓝蝎子道:“一个人能当得了总镖头,武功自然是不错的,是吗?” 孙驼子道:“哼。” 蓝蝎子道:“这位楚大镖头掌中一柄九环刀,的确得过真传,‘九九八十一手万胜连环刀’使出来,等闲七八十个人也休想近得了他的身。” 孙驼子道:“哼。” 蓝蝎子道:“我若说我一招就能要他的命,你们信不信?” 楚相羽一直得意扬扬地站在那里,顾盼自赏,此刻就好像忽然被人踩了一脚,失声道:“你说什么?” 蓝蝎子柔声道:“我也没说什么,只不过说想要你的命而已。” 楚相羽脸色发青,怔了半晌,忽又笑了,道:“你在说笑话。” 蓝蝎子叹了口气,道:“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自然以为我不会杀你的,是吗?” 楚相羽道:“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蓝蝎子道:“但你可知道世上有种毒虫叫蝎子么?” 楚相羽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蝎子在我们北方最多了。” 蓝蝎子道:“那么,你知不知道母蝎子却有种奇怪的毛病。” 楚相羽道:“什么毛病?” 蓝蝎子道:“我告诉你,母蝎子和公蝎子**之后,一定要将公蝎子吃掉才过瘾。” 楚相羽面色虽已有些变了,还是勉强笑道:“但你却不是蝎子。” 蓝蝎子媚笑道:“谁说我不是蝎子?我明明是蓝蝎子呀,你不知道?” 楚相羽的人立刻跳了起来,往后面跳开七八尺,“砰”的一声,桌子也被他撞翻了,他下盘倒很稳,并没有翻倒。 只听“哗啦啦”一响,他已拔出了腰畔的九环刀,横刀当胸,刀锋在外,眼睛瞪着蓝蝎子,就好像见到了鬼一样。 他也是老江湖了,自然听过“蓝蝎子”的大名,但他却再也想不到这比小鱼还容易上钩的女人,就是蓝蝎子。 蓝蝎子柔声道:“我劝你,下次你若想在路上吊女人,最好先弄清楚她的底细,只可惜……” 她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向楚相羽,接着道:“只可惜你已永远没有下次了!” 楚相羽大吼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宰了你!” 蓝蝎子媚眼如丝,腻声道:“好,你宰了我吧,我倒真想死在你手里。” 楚相羽大喝一声,九环刀横扫而出。 刀风虎虎,刀环相击,声势果然惊人。 但他只使出了这一刀。 只见一道蓝晶晶,碧森森的寒光一闪,楚相羽已惨呼着倒了下去,甚至连这声惨呼都没有完全发出来。 他身上也并没有什么伤痕,只是咽喉上多了两点鲜红的血迹,正宛如被蝎子蜇过了一样。 蓝蝎子的衣服虽紧,袖子却很长,这使她看来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使她的风姿看来更美。 此刻她双手都藏在袖子里,谁也看不出她是用什么杀死楚相羽的——无论她用的是什么,一定都可怕得很。 孙驼子和孙小红冷眼旁观,并没有出手拦阻,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愿出手——一个随便就在路上吊女人的男人,总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蓝蝎子还在俯首瞧着楚相羽。 她瞧了很久,仿佛是在欣赏着自己的成绩。 然后,她又笑了,笑得更媚。 她媚笑着道:“我只用了一招,你们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孙驼子和孙小红都没有说话。 蓝蝎子道:“我的武功还算不错吧!”还是没有人回答。蓝蝎子道:“伊哭的青魔手虽然在兵器谱中名列第九,但百晓生若是将我也算上,他至少要退到第十,两位说对不对?” 这倒不是假话。她出手的确比伊哭更快,更毒! 蓝蝎子眼睛瞟着孙驼子,柔声道:“凭我这样的武功,总可以将这醉猫带走了吧。” 孙驼子板着脸,冷冷道:“不可以!” 蓝蝎子叹了口气道:“我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将他带走呢?难道要我陪你上床?” 孙驼子怒喝一声,双手齐出。 只见他左手握拳,右手如爪,左拳击出,石破天惊,右爪如钩,变化万千,虽是赤手空拳,但威势却比楚相羽方才那 一刀更强十倍。 蓝蝎子腰肢一扭,忽然就瞧不见了。 她的腰就像是水中的蛇一样,可以随意扭动,你明明看到她是往左边扭的,她忽然已到了你右边。 孙驼子一招击出,她已到了孙驼子身后。 幸好孙驼子也非庸手,左拳突曲,将这一拳击出去的力量松开,右爪却突然紧握成拳,将这一爪抓出去的力量硬生生收了回来。 两人交手,最难的就是将已击出的招式“悬崖勒马”半途收回,要知一招击出,便如箭已离弦,若是半途撤招,总难免有些生硬勉强。 但孙驼子此刻这一招收发之间,却绝不拖泥带水。 别人若是将手上力量撤回,身子也难免要随着后退,那正是自投罗网,送到蓝蝎子手里。 但孙驼子幸好是个“驼子”,他手上力量一撤,就全都聚集在他背后的“驼峰”之上。 他的肩一缩,驼峰已向蓝蝎子撞了过去。 这一着正也是孙驼子的成名绝技之一,他背后驼峰已练得坚逾精钢,这一撞之力,何止百斤。 蓝蝎子自然是识货的,腰肢一扭,长袖飞舞,人已到了孙驼子面前,面上带着媚笑,眼睛里也带着媚笑。 她媚笑着道:“你不但眼光高,武功也高,只要你说一声,什么地方我都跟你去。” 孙驼子厉声道:“你去死吧!” 蓝蝎子媚眼如丝,轻轻道:“我要死,也得死在**。” 面对着这么样的一个女人,看着她的媚笑,听着她的腻语,就算不意乱情迷,想入非非,也难免要有些心猿意马,手下也就难免要留三分情。 但你留情,她却不留情。 所以十年来,已不知有多少男人死在她手下。 只可惜她今天遇见的是孙驼子。 孙驼子看到女人,就好像掉了牙的老太婆看到五香蚕豆一样,一点兴趣也没有,怒叱一声,铁爪又已击出。 蓝蝎子长袖一卷,后退了几步,道:“等一等。” 孙驼子再次撤招道:“还等什么?” 蓝蝎子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就算一定要逼我出手,先看看我用的兵刃也不迟呀。” 她的话还未说完,袖中已有一道蓝晶晶,碧森森的寒光飞出,如闪电般斜划孙驼子面目。 孙驼子大喝一声,铁爪迎向蓝光,抓了过去! 他与人交手,素来喜欢速战速决,所以他虽然知道蓝蝎子用的必是件极奇特的外门兵器,但仗着自己苦练四十年的大鹰爪力,想在一招间便夺下她的兵刃,令她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这一抓更是威不可当! 对方用的兵刃纵然锐利,纵然能割破他的手,但兵刃还是要被他夺下,孙驼子对自己这出手一抓,素来自信得很。 只不过,他的自信也许太强了些。 孙小红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全没有出手的意思。 但她的眼睛却始终未曾离开过蓝蝎子的衣袖。 她的眼睛快得很。 那道青蓝色的寒光一飞出,她已看清楚了。 她从未看过如此奇异的兵刃。 那看来就像是一只放大了十几倍的蝎子毒尾,长长的,弯弯的,似软实硬,又可以随意曲折。 最可怕的是,这兵刃由头到尾,都带着钩子般的倒刺。 孙小红自然也对她二叔的大鹰爪力很有信心,但她也知道只要他的手一抓着蓝蝎子的兵刃,也难免要被这只专吃男人的毒蝎子吃下去! 蓝蝎子的出手固然快,孙驼子的出手也快。 孙小红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拦阻不及了,她想不到她二叔抹了十四年的桌子后,脾气还如此暴烈! 她却不知道孙驼子正因为已忍了十四年,脾气早已憋不住了,所以此刻一有机会出手,就不顾一切,想一击得手。 她情急之下,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就在这时,半空中忽然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的动作竟比她的声音还快,她惊呼之声刚发出,这只手已半途抓住了蓝蝎子的手腕。 只听“咔嚓”一声,“当”的一响,蓝光落地。 蓝光落地时,蓝蝎子的人已退出一丈外,她退得太仓猝,也太快,竟“砰”地撞在墙上。 然后所有的一切声音,所有的一切动作就全都停顿了下来,屋子里突然变得死一般静寂,连空气都仿佛已凝结。 每个人都石像般怔住了。 每个人的眼睛都吃惊地望着这只手,蓝蝎子眼睛里不但充满了惊讶,也充满了恐惧痛苦。 她的手腕已被折断了! 这只令人吃惊,令人恐惧的手终于缩了回去。 它伸出时虽快,缩回时却很慢。 然后,一个人缓缓站了起来,却正是那已烂醉如泥的李寻欢。 孙小红又惊又喜,失声道:“原来你没有醉。” 李寻欢淡淡地笑了笑,道:“我的心情虽然不好,体力虽然不支,酒量却一向不错。” 孙小红瞪着他,一双动人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感情,也不知是惊奇,是欢喜,是佩服,还是失望。 她毕竟还是没有灌醉李寻欢。 蓝蝎子眼睛里的媚态却早已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惊慌和恐惧。 因为李寻欢的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刀。 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纵未出手,也足以令人丧胆——小李飞刀最可怕的时候,也就是它还未出手的时候。 因为它出手之后,对方就已不知道什么叫可怕了。 死人是不知道害怕的! 屋子里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这沉重的呼吸却比完全静寂还令人觉得静寂,简直静寂得令人窒息,令人受不了,令人要发疯。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三十六章 奇异的感情 蓝蝎子额上的冷汗不停地流下来,一粒比一粒大…… 她全身都在颤抖着,忽然大叫了起来,道:“你飞刀为何还不出手?你为何还不杀了我?” 李寻欢缓缓道:“你肯不顾一切来为伊哭复仇,总算对他还有真情,他死了,你自然很痛苦……很痛苦……” 他凝视着手里的刀锋,目中似乎带着一丝痛苦之色,黯然道:“我很了解这种痛苦,很了解……我只希望你明白,这种痛苦绝不是杀人就能减轻的,你无论杀多少人,也不能将这种痛苦减轻半分。” 寒光一闪,小李飞刀突然出手。 只听“夺”的一声,雪亮的刀已钉在蓝蝎子身旁的门楣上。 李寻欢挥手道:“你走吧。” 蓝蝎子呆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问道:“那么,这种痛苦要怎样才能减轻呢?”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你想到另一个人能代替他时,这种痛苦就能减轻了,我只希望你能找得到。” 蓝蝎子呆呆望着他,目中突然流下了眼泪…… 孙小红也在痴痴地望着李寻欢。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几乎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男人,她盯着他,仿佛想看透他的心。 蓝蝎子已走了,是带着眼泪走的。 李寻欢已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没杀她。” 孙小红没有说话。 孙驼子一直垂首望着地上那件奇异的兵刃,也没有说话。 李寻欢缓缓接道:“这是因为我一向总认为一个人若还有泪可流,就不该死。” 孙小红忽也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你不杀她,我一点也不奇怪,我只奇怪你明明没有醉,为何要装醉呢?” 李寻欢微笑道:“你也是喝酒的人,总该知道装醉比真醉有趣多了,若是真的烂醉如泥,非但当时无趣,第二天头疼起来更要人的命。” 孙小红嫣然道:“有道理。” 李寻欢道:“但只要是喝酒的人,就没有永远不醉的,你若真想灌醉我,以后的机会还多得很。” 孙小红轻轻叹了口气,眨着眼道:“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这次我既已错过机会,以后只怕就再也休想灌得醉你了。” 李寻欢失笑道:“其实我……” 他的话还未说出,突见孙驼子大步走到柜台后,抓起一坛酒,一掌拍开泥封,仰起脖子就往嘴里倒。 他也不知灌了多少,孙小红才总算夺下了他手里的酒坛子,跺脚道:“人家宁可装佯也不愿被人灌醉,二叔你为何要自己灌醉自己呢?” 孙驼子倒在柜台后的椅子上,眼睛已发直,喃喃道:“一醉解千愁,我还是醉了的好……醉了的好……” 孙小红道:“为什么?” 孙驼子突又跳了起来,大声道:“你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你,因为我不愿受人的恩惠,无论谁的恩惠我都受不了,我宁可被砍一刀。” 他的人又倒在椅上,以手蒙着脸,喃喃道:“李寻欢,李寻欢,你为何要救我?我被人救过一次,已够受的,你可知道我这些年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李寻欢想问他:“谁曾经救过你?” “你为何要答应他在这里守护十五年?” “你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但孙驼子语声愈来愈低,也不知是醉了,还是睡着了。 李寻欢瞧了瞧孙小红,也想问问她,但一看到孙小红那双又灵活,又调皮的大眼睛,他就立刻打消了这主意。 像孙小红这种女孩子,你若想问她什么秘密,那是一定问不出的。 李寻欢只有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二叔真不愧是大丈夫!” 孙小红用眼角瞟着他,抿嘴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只有大丈夫才会真的醉得这么快!” 李寻欢缓缓道:“我的意思是说,只有大丈夫才肯一诺千金,至 死不改,只有大丈夫才不愿受人的恩惠,只有大丈夫才肯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孙小红眼波流动,道:“所以你也要为了保护别人而留在这里,是不是?” 李寻欢沉默着。 孙小红道:“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你都不肯走的,是不是?” 李寻欢还是沉默着。 孙小红道:“可是,你有没有想到阿飞呢?你不想去看看他?他难道不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他至少应该能照顾自己。” 孙小红眼珠子一转,道:“我常听人说,林仙儿看来虽像是天上的仙子,但却专门带男人入地狱。”她一字字接着道,“你不怕你的朋友被她带入地狱?” 李寻欢的嘴又闭上了。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绝对不肯走的,为了她,你别的事都可以放下,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放下……” 她眼波忽然变得无限温柔,脉脉地望着李寻欢,幽幽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去找个人来代替她呢?” 李寻欢面上泛起了一阵痛苦之色,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孙小红垂首弄着衣角,缓缓道:“你不愿走,我也不能勉强你,可是你至少应该去看看我的爷爷。” 李寻欢勉强忍住咳嗽,道:“他……他在哪里?” 孙小红道:“他老人家在城外的长亭等我。” 李寻欢道:“长亭?” 孙小红道:“因为上官金虹一定会经过那里。” 李寻欢沉吟着道:“上官金虹纵然经过那里,他也未必看得到。” 孙小红道:“一定能看得到,因为上官金虹从不乘车,也不骑马,他一向喜欢走路的,他常说一个人生着两条腿,就是为了要走路。”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你知道的倒真不少。” 孙小红嫣然道:“的确不少。” 李寻欢道:“你不但知道上官金虹要来,还知道他会从哪里来,你不但知道那封信是林仙儿写的,还知道她隐藏在哪里……” 他盯着孙小红的眼睛,慢慢地问道:“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孙小红咬着嘴唇,娇笑道:“我有我的法子,我偏不告诉你。” 夜深沉。 城外的夜色总比城内更浓,更深。 天地间一片静寂,晚风中偶然会传来一两声秋虫的低语。 孙小红的步子很轻快,就像是永远也不会疲倦似的,因为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有很大的兴趣。 她对生命充满了热爱。 她还年轻。 李寻欢走在她身旁,和她正是个极强烈的对比。 他很羡慕她,甚至有点淡淡的妒忌,等他发现自己这种妒忌的时候,他才忽然吃了一惊。 “我难道已真的老了?” 因为他知道唯有老人才会对年轻人的热爱生出妒忌。 他自嘲地笑了笑,喃喃道:“若是在十年前,我一定不会和你走得这么近。”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悠悠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是个浪子,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和我走在一起,别人看到就难免要说闲话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幸好我现在已老了,别人看到我们,一定会以为我是你的父亲。”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我的父亲?你以为你真的有那么老了吗?” 李寻欢道:“当然。” 孙小红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李寻欢道:“你笑什么?” 孙小红抿嘴笑道:“我笑你!”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很怕我。” 李寻欢道:“我怕你?” 孙小红的眼睛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她吃吃地笑着道:“就因为你怕我,才会对我说这种话,你怕你自己会对我……对我好,所以才硬说自己 是老头子,是不是?” 李寻欢只有苦笑。 孙小红道:“其实呀,你若是老头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她忽然停下脚步,仰面望着李寻欢柔声道:“只有自己先觉得老了的人,才会真的变老,我爷爷就从来不肯服老,你还年轻得很,求求你以后莫要再说自己老了好吗?” 夜色很浓,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那双发亮的大眼睛。 她眼睛里充满了柔情,纯真的柔情。 唯有少女的情感才会如此纯真。 李寻欢看到这双眼睛,忽然想起十余年前的林诗音。 那时的林诗音岂非也如此纯真。 但现在呢?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避开她的目光,遥望前方,忽然笑道:“你看,前面已是长亭,我们快走吧,莫要让你爷爷等得着急。” 无星无月,也看不到灯光。 黑沉沉的夜色中,只能看到长亭中有一点火光,忽明忽灭,火光亮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影子。 孙小红道:“你看到那点火光了么?” 李寻欢道:“看到了。” 孙小红眼波流动,笑道:“你猜那是什么?猜得出,我佩服你。” 李寻欢道:“那是你爷爷在抽旱烟。” 孙小红拍手笑道:“呀……你真是天才儿童,我真佩服你。” 李寻欢也忍不住笑了。 也不知为了什么,和这女孩子在一起,他笑的时候就好像多了些,咳嗽的时候却少了些。 孙小红道:“不知道上官金虹来过了没有?他老人家是否已将他送走?” 说着说着,她目光忽然露出一丝忧郁之色,道:“我们快赶过去吧,看看……” 她话未说完,李寻欢忽然扯住了她的手。 孙小红的心一跳,脸已有些发烫。 她偷偷瞟了李寻欢一眼,才发现李寻欢的神情仿佛很凝重,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出神地瞧着远方的道路。 远方的道路上,已出现了两点火光。 那是两盏灯笼。 高挑着的灯笼。 灯笼是金黄色的,用一根细竹竿高高挑起。 金黄色的灯光下,可以看出挑灯的人身上也穿着金黄色的衣服,甚至连他们的脸也已被灯光映得发黄。 黄得诡秘,黄得可怕。 李寻欢身形一闪,已将孙小红拉到道旁的树后。 孙小红压低了语声,道:“金钱帮?” 李寻欢点了点头。 孙小红皱了皱眉,道:“原来上官金虹现在才到,莫非他路上也遇着什么事了么?” 李寻欢淡淡道:“也许因为他只有两条腿,所以走不快。” 只见前面两盏灯笼,后面还有两盏灯笼,相隔约莫三丈。 前面的灯笼与后面的灯笼间,还有两个人。 这两人一前一后,走得虽慢,步子却很大。 两人的身材都很高,都穿着金黄色的衣衫,前面一人的衫角很长,几乎已覆盖到脚面,但走起路来长衫却纹风不动。 后面的一人衫角很短,只能掩及膝盖。 两人的头上都戴着宽大的笠帽,低压在眉际,所以灯笼的光虽很亮,却也辨不出他们的面目。 前面的一人赤手空拳,并没有带什么兵刃。 后面的一人腰带上却插着一柄剑。 出了鞘的剑。 李寻欢忽然发现这人插剑的法子和阿飞差不多,只不过阿飞是将剑插在腰带中央,剑柄向右。 这人却将剑插在腰带右边,剑柄向左。 他用的莫非是左手。 李寻欢的双眉也皱了起来。 他很不喜欢使左手剑的对手,因为左手使剑,剑法必定和别人相反,招式必定更辛辣诡秘,反难对付。 而且剑已出鞘,出手必快。 这是他多年的经验,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个很强的对手!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三十七章 老人 李寻欢注意那使左手剑的汉子,孙小红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两人走得很慢,步子很大,看来和平常人走路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总觉得这两人走起路来有些特别。 她注意很久,才发现是什么原因了。 平常两个人走路步伐必定是相同的。 但这两人走路却很特别,后面的一人每一步踏下,却恰巧在前面一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间。 这四条腿看来就好像长在一个人身上似的。 前面一人踏下第一步,后面一人踏下第二步,前面一人踏下第三步,后面一人踏下第四步,从来也没有走错一步。 孙小红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两个人像这样子走路的,她简直觉得新奇极了,也有趣极了。 但李寻欢却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他非但不觉得有趣,反而觉得有些可怕。 这两人走路时的步伐已配合得如此巧妙,显见得两人心神间已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异默契。 他们平常走路时,已在训练着这种奇异的配合,两人若是连手对敌,招式与招式间一定配合得更神奇。 单只上官金虹一人,已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若再加上一个荆无命,那还得了?! 李寻欢的心在收缩着。 他想不出世上有任何法子能将这两人的配合攻破。 他也不相信长亭中这老人能将这两人送走。 黄昏以后,路上就已看不到别的行人。 长亭中的老人仍在吸着旱烟,火光忽明忽灭。 李寻欢忽然发现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也有种奇异的节奏,忽而明的时候长,忽而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一样。 李寻欢从未看到一个人抽旱烟,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上官金虹显然也发现了,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停下脚步。 他的脚步一停,后面的人脚步也立刻停下,两人心神间竟真的像是有种奇异的感应,可以互通声息。 就在这时,长亭的火光突然灭了。 老人的身形顿时被黑暗吞没。 上官金虹木立在道旁,良久良久,才缓缓转过身,缓缓走上了长亭,静静地站在老人对面。 无论他走到哪里,荆无命都跟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他看来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四盏高挑的灯笼也已移了过去,围在长亭四方。 亭子里骤然明亮了起来,这才可看出老人仍穿着那件已洗得发白的蓝布袍,正低着头坐在亭子里的石椅上装旱烟,似乎全未发觉有人来了。 上官金虹也没有说话,低着头,将面目全都藏在斗笠的阴影中,仿佛不愿让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老人的手,观察着老人的每一个动作,观察得非常非常仔细。 老人自烟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烟丝,慢慢地装入烟斗里,塞紧,然后又取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 他的动作很慢,但手却很稳定。 然后他又将火镰、火石放在桌上,取出张棉纸,搓成纸棒,再放下纸棒,拿起火镰火石来敲火。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过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纸棒。 在灯火下可以看出这纸棒搓得很细,很紧,纸的纹理也分布得很匀,绝没有丝毫粗细不均之处。 上官金虹用两根手指拈起纸棒,很仔细地瞧了两眼,才将纸媒慢慢地凑近火镰和火石。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纸媒已被燃着。 上官金虹慢慢地将燃着的纸棒凑近老人的烟斗…… 李寻欢和孙小红站的地方虽然距离亭子很远,但他们站在暗处,老人和上官金虹每一个动作他们都看得很清楚。 李寻欢早已问道:“要不要过去?” 孙小红却摇摇头说:“用不着,我爷爷一定有法子将他们打发走的。” 她说得很肯定,但现在李寻欢却发觉她的手忽然变得冰冰冷冷,而且还像是已沁出了冷汗。 他自然知道她在为什么担心。 旱烟管只有两尺长,现在上官金虹的手距离老人已不及两尺,他随时都可以袭击老人面上的任何一处穴道。 他现在还没有出手,只不过在等待机会而已。 老人还在抽烟。 也不知是因为烟叶太潮湿,还是因为塞得太紧,烟斗许久都没有燃着,纸棒却已将燃尽了。 他抽烟的姿势很奇特,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托着烟斗,无名指和小指微微地翘起。 上官金虹是用拇指和食指拈着纸棒,其余的三根手指微微弯曲。 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距离他的腕脉还不到七寸。 两人的身子都没有动,头也没有抬起,只有那燃烧着的纸棒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火焰已将烧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却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在这时,“呼”的一声,烟斗中的烟叶终于被燃着。 上官金虹弯曲着的三根手指似乎动了动,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也动了动,他们的动作都很快,而且一动之后就停止。 于是上官金虹开始后退。 老人开始抽旱烟。 两人从头到尾都低着头,谁也没有去看对方一眼。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松了口气。 在别人看来,亭子中的两个人只不过在点烟而已,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实在不啻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着机会,只要老人的神志稍有松懈,手腕稍不稳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只要他出手,就必定有一击致命的把握。 但他始终找不到这机会。 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弯曲着的三根手指已跃跃欲试,他每根手指的每一个动作中都藏着精微的变化。 怎奈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将他每一个变化都封死。 这其间变化之细腻精妙,自然也只有李寻欢这种人才能欣赏,因为那正是武功中最深奥的一部分。 两人虽只不过将手指动了动,但却当真是千变万化,生死一发,其间的危机绝不会比别人用长刀利剑大杀大砍少分毫。 现在,这危机总算已过去了。 上官金虹后退三步,又退回原来的地方。 老人慢慢地吸了口烟,才缓缓抬起头来。他仿佛直到此刻才看到上官金虹,微微笑了笑,道:“你来了?” 上官金虹道:“是。” 老人道:“你来迟了!” 上官金虹道:“阁下在此相候,莫非已算准了这是我必经之路。” 老人笑了笑,道:“我只盼你莫要来。”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老人缓缓道:“因为你就算来了,还是立刻要走的。” 上官金虹长长吸了口气,一字字道:“我若不想走呢?” 老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走的。” 上官金虹的手,忽然紧紧握了起来。 始终影子般随在他身后的荆无命,左手也立刻握住了剑柄。 长亭中似乎立刻就充满了杀机。 老人却只是长长吸了口烟,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自他口中吐出来的烟,本来是一条很细很长的烟柱。 然后,这烟柱就慢慢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弯曲和变化,突然一折,射到上官金虹面前。 上官金虹似乎吃了一惊。 但就在这时,烟雾已忽然间消散了。 上官金虹凝视袅娜四散的烟雾,紧握着的双手缓缓松开…… 荆无命的手也离开了剑柄。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一揖,道:“佩服。” 老人道:“不敢。” 上官金虹缓缓道:“你我十七年前一会,今日别过,再见不知何时?” 老人淡淡道:“相见争如不见,见又何妨?不见又何妨?” 上官金虹沉默着,似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来。 老人又开始抽烟。 上官金虹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荆无命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灯笼渐渐远去,大地又陷入了黑暗。 李寻欢目光却还停留在灯光消失处,看来仿佛有什么心事。 上官金虹走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曾抬起头向他这边瞧了一眼,他才第一次看到上官金虹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如此阴森,如此锐利的目光。 他从这双眼睛,已可判断出上官金虹的内力武功也许比传说中还要可怕。 但最可怕的,还是荆无命的眼睛。 上官金虹抬起头的时候,他也抬头向这边瞧了一眼。 只瞧了一眼。 但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瞧了一眼,心里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很闷,闷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呕吐。 因为那根本不是双人的眼睛,也不是野兽的眼睛。 无论人的眼睛,还是野兽的眼睛至少都是活的,都有情感,无论是贪婪,是残酷,是狠毒……至少也是种“情感”。 但这双眼睛却是死的。 他漠视一切情感,一切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孙小红却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她正凝视着李寻欢。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了李寻欢。 虽然在黑暗中,但李寻欢面上的轮廓看来却仍是那么显明,尤其是他的眼睛和鼻子,给人的印象更深刻。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满了智慧,他目光中虽带着一些厌倦,一些嘲弄,却又充满了伟大的同情。 他的鼻子直而挺,象征着他的坚强、正直和无畏。 他的眼角已有了皱纹,却使他看来更成熟,更有吸引力,更有安全感,使人觉得他是完全可以信任,完全可以倚靠的。 这正是大多数少女梦想中男人的典型。 他们全未发现那老人已向他们走了过来,正微笑着在瞧着他们,目光中充满了欣慰。 他静静地瞧了他们很久,才微笑着道:“你们可有人愿意陪老头子聊聊天么?” 不知何时月已升起。 灰白色的大路,在月光下笔直地伸向前方。 老人和李寻欢走在前面,孙小红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 她虽然垂着头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愉快得几乎想呐喊,因为她只要一抬头,就可见到她心目中最佩服的男人和最可爱的男人。 月光渐渐明亮,将他们的影子温柔地印在她身上。 她觉得幸福极了。 老人吐出了一口烟,缓缓道:“我老早就听说过你,老早就想找你喝喝酒,聊聊天,今天才发现,跟你聊天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李寻欢只笑了笑,他身后的孙小红却已吃吃地笑了出来,道:“但他直到现在,除了向你老人家问好之外,别的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呀。” 老人笑道:“这正是他的好处,不该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说,不该问的话一句也没有问,若是换了别人,一定早已设法探听我们的来历了。” 李寻欢微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早已猜着了前辈的来历。” 老人道:“哦?” 李寻欢道:“普天之下,能将上官金虹惊退的人并不多。” 老人笑了,道:“你若以为上官金虹是被我吓走的,你就错了。” 他不等李寻欢说话,已接着道:“上官金虹的武功,你想必也已看出,寸步不离跟着他的那少年人,更是可怕的对手,以他们两人连手之力,天下绝没有一个人能抵挡他们三百招,更莫说要胜过他们了。”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前辈也不能?” 老人道:“我也不能。” 李寻欢道:“但他们却还是走了。” 老人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现在还没有必要杀我,也许是因为他们早已发觉你在这里,他们没有把握能胜过我们两人。” 孙小红又忍不住道:“他们就算已发觉树后有人,又怎知是李……李探花呢?” 老人道:“像李探花这样的绝顶高手,就算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动,但只要他心里对某人生出 了敌意,就会散发出一种杀气。” 孙小红道:“杀气?” 老人道:“不错,杀气。但这种杀气自然也只有上官金虹那样的高手才能感觉得出。” 孙小红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你老人家说得太玄了,我不懂。” 老人肃然道:“武功本就是件很玄妙的事,懂得的人本就不多。” 李寻欢道:“无论他们是为何走的,前辈相助之情,总是……” 老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若以为我是在帮你的忙,你就错了,我做事一向都是为自己的。” 李寻欢道:“可是……” 老人又打断了他的话,带着笑道:“我只是喜欢看见你这种人好好地活着,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李寻欢只有微笑,只有沉默。 老人道:“你我虽初次相见,但你的脾气我很了解,所以我也并不想劝你离开这里。” 他目光凝视着李寻欢,神情忽然变得很郑重,缓缓道:“我只希望你能明了一件事。” 李寻欢道:“前辈指教。” 老人正色道:“林诗音是用不着你来保护的,你走了对她只有好处。” 李寻欢又为之默然。 老人道:“林诗音本人并不是别人伤害的对象,别人想伤害她,只不过是因为你,换句话说,别人要伤害她,就因为你在保护她,你若不保护她,也就根本没有人要伤害她了……这道理你明白吗?” 李寻欢就好像忽然被人抽了一鞭,痛苦得全身都仿佛收缩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只有三尺高。 老人却似全未留意到他的痛苦,接着又道:“你若觉得她太寂寞,想陪伴她,现在也已用不着,因为龙啸云已回来了,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 李寻欢目光茫然凝视着远方的黑暗,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黯然自语道:“我错了,我错了,我又错了……” 他的腰似也弯了下去,背也无法挺直。 孙小红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同情。 她知道她爷爷是在故意刺激他,故意令他痛苦,她也知道这样做对他只有好处,但她却不忍。 老人道:“龙啸云忽然回来,只因他已找到个他自信可以对付李寻欢的帮手。” 李寻欢苦笑道:“他又何必找人对付我?我还是将他当做我的朋友。” 老人道:“但他却不这么想……你可知道他找来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胡不归?” 老人道:“不错,正是那疯子。” 孙小红插嘴道:“胡疯子的武功真的那么厉害?” 老人道:“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我始终估不透他们武功之深浅。” 孙小红道:“哪两个人?” 老人含笑望着李寻欢,道:“其中一人是李探花,另一人就是胡疯子。” 李寻欢笑道:“前辈过奖了,据我所知,我的朋友阿飞武功就绝不在我之下,还有荆无命……” 老人截口道:“阿飞和荆无命一样,他们根本不懂得武功。” 李寻欢愕然道:“前辈说他们不懂武功?” 老人道:“不错,他们非但不懂武功,而且不配谈武……” 他冷冷接着道:“他们只会杀人,只懂得杀人。” 李寻欢默然良久,缓缓道:“但阿飞和荆无命还是不同的。” 老人道:“有何不同?” 李寻欢道:“也许他们杀人的方法并无不同,但他们杀人的目的却绝不一样。” 老人道:“哦?” 李寻欢道:“阿飞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杀人,荆无命却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老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也知道阿飞是你的朋友,但你为何一点也不关心他,为何不去看看他?” 李寻欢垂下头,道:“我……” 老人道:“你若想去看看他,现在正是时候,否则只怕就太迟了。” 李寻欢忽然挺起胸,道:“好,我这就去找他!” 老人目中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道:“你知道他住的地方?” 李寻欢道:“我知道。” 孙小红忽然赶到前面来,眼睛里发着光,道:“但你也许还是找不着,还是让我带你去的好。” 李寻欢还未开口,老人已板着脸道:“你还有你的事,李探花也用不着你带路。” 孙小红嘟起嘴,垂下头,看样子几乎要哭了出来。 李寻欢沉吟着,抱拳道:“就此别过。” 他心里本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说了这四个字,因为他知道在这老人面前,无论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老人一挑大拇指,赞道:“对,说走就走,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李寻欢果然说走就走,而且没有回头。 孙小红目送他远去,眼圈儿都红了。 老人轻轻拍了拍她肩头,柔声道:“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孙小红眼睛还是呆呆地望着李寻欢身形消失处,道:“没有。” 老人笑了,笑容中带着无限慈祥,摇着头道:“傻丫头,你以为爷爷不知道你的心么?” 孙小红嘟着嘴,终于忍不住道:“爷爷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让我陪他去。” 老人柔声道:“傻丫头,你要知道,像李寻欢这样的男人,可不是容易得到的。”他目中闪着世故的智慧之光,微笑着接道:“你要得到他的人,就先要得到他的心,那可不简单,一定要慢慢地想法子,但你若追得他太紧,就会将他吓跑了。” 李寻欢虽然说走就走,虽然没有回头,但他的心却仍然被一根无形的线系着,系得紧紧的。 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到林诗音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十余年来,他只见到林诗音三次。每次都只有匆匆一面,有时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但系在他心上的线,却永远是握在林诗音手里的。只要能见到她,甚至只要能感觉到她就在自己附近,他就心满意足。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三十八章 祖孙 秋风扑面,已有冬意。 秋已残。 李寻欢的心境也正如这残秋般萧索。 “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和痛苦……” 老人的话,似乎还在他耳边响着。 他也知道自己非但不该再见她,连想都不该想她。 他停下脚步,倚着一株枯树剧烈地咳嗽起来,等这阵咳嗽平息,他已决定不再想这些不应想的事。 幸好他还有许多别的事要想。 那老人不但是智者,也必定是位风尘异人,绝顶高手。世上无论什么事,他似乎都很少有不知道的。 但他的身份却实在太神秘。 他究竟是什么人?究竟隐藏了些什么? 孙驼子,李寻欢很佩服。 一个人若能在抹布和扫把间隐忍十五年,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都是值得人深深佩服的。 但他究竟是为了谁才这样做? 他们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至于孙小红——孙小红的心意,他怎会不知道? 但他却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总之,这一家人都充满了神秘,神秘得几乎已有些可怕…… 山村。 山脚下,枫林里,高高挑起一面青布酒旗。 酒铺的名字很雅,有七个字:“停车爱醉枫林晚。” 只看这名字,李寻欢就已将醉了。 酒不醇,却很清,很冽,是山泉酿成的。 山泉由后山流到这里,清可见底,李寻欢知道沿着这道泉水走到后山,就可在一片默林深处找到三五间精致的木屋。 阿飞和林仙儿就在那木屋里。 想到阿飞那英俊瘦削的脸,那明亮锐利的眼睛,那孤傲倔强的表情,李寻欢的血都似已沸腾了起来。 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他那难得见到的笑容,还有他那颗隐藏在冰雪后的火热的心。 近乡情怯。 李寻欢此刻正有这种心情,没有到这里的时候,他恨不得一步就赶到这里,到了这里,他反而像是有些不敢去看阿飞了。 他不知道阿飞这两年来已变成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林仙儿这两年来是怎么样对待他的。 “她虽然像是天上的仙子,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 阿飞是不是已落入地狱中了? 李寻欢不敢去想,他很了解阿飞,他知道像阿飞这种人,若为了爱情,是不惜活在地狱中的。 黄昏,又是黄昏。 小店中还没有燃灯。因为灯油并不便宜,而店里又没有别的客人。 李寻欢坐的位置,是这小店中最阴暗的角落里。 这是他的习惯,因为坐在这种地方,他可以一眼就看到走进来的人,而别人却很难发现他。 但他却绝未想到第一个走进来的人竟是上官飞。 他一走进来就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直瞪着门外,仿佛是在等人,神情竟显得有些焦急,有些紧张。 这和他往昔那种阴沉镇静的态度大不相同。 他等的显然是个很重要的人,而且他单身前来,未带随从,显见这约会非但很重要,而且很秘密。 在这种偏僻的山村,怎会有令他觉得重要的人物? 那么他等的是谁呢? 他到这里来,是不是和阿飞与林仙儿有关系? 李寻欢以手支额,将面目隐藏了起来。 其实他用不着这样做,上官飞也不会看到他。 上官飞的眼睛一直瞪着门口,根本就没有向别的地方看一眼。 天色更暗。 小店中终于挂起了灯。 上官飞的神情显得更焦躁,更不安。 就在这时,已有两顶绿泥小轿停在门口,抬轿的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崭新的蓝布衫裤,例赶千层浪绑腿,搬尖洒鞋,腰上还系着根血红腰带,看来又威武,又神气。 第一顶小轿中已走下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小姑娘,虽然还没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但纤腰一握,倒也楚楚动人。 上官飞刚拿起酒杯,突然放下。 这小姑娘剪水般的双瞳四下一转,已盈盈来到他面前,面靥上带着春花般的微笑,嫣然裣衽道:“公子久候了。” 上官飞目光闪动,道:“你是……” 红衣小姑娘眼波又四下一转,悄声道:“停车爱醉枫林晚,娇靥红于二月花。” 上官飞霍然长身而起,道:“她呢?她不能来?” 红衣小姑娘抿嘴笑道:“公子且莫心焦,请随我来……” 李寻欢看着上官飞走出门,坐上了第二顶小轿,看着轿夫们将轿子抬起,他就发觉一件很奇怪的事。 这些轿夫们一个个都是年轻力壮,行动矫健,第一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但第二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却显得吃力多了。 同样的轿夫,同样的轿子,上官飞的身材也并不高大,这第二顶轿子为何比第一顶重得多呢? 李寻欢立刻随着付清了酒账,走出了门。 他本不喜欢多管别人的闲事,更不愿窥探别人的隐私, 但现在他却决定要尾随上官飞,看看他约会的究竟是什么人。 因为李寻欢总觉得他到这里来,必定和阿飞有些关系。 谁的事都可以不管,阿飞的事却是非管不可的。 这山村主要的道路只有一条,由官道岔进来,经过一家油盐杂货铺,一家米庄,一家小酒店,和七八户住家,便蜿蜒伸入枫林。 轿子已走入枫林。 前面的轿夫走得很轻松,脚步也很轻快,后面的轿夫却已在流汗,因为他们抬的这顶轿子不但重,而且轿子里还在不停地动。 突然,轿子里传出了一声笑。 笑声又娇,又媚,而且,还带着轻轻的喘息,无论任何人,只要他是男人,听了这种笑声都无法不动心。 只有最娇、最媚的女人,才会发出这种笑声。 但轿子里坐的明明是上官飞,难道上官飞已变成了女人? 过了半晌,轿子里又发出一声销魂的娇啼:“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 然后就听到上官飞喘息着说:“我简直等不及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想你。” “原来你也和别的男人一样,想我,就是为了要欺负我。” “对,我就是要欺负,因为我知道你喜欢被男人欺负,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喘息的声息更剧烈,但语声却低了。 “是是是,你欺负我吧……欺负我吧……” 语声愈来愈低,渐渐模糊,终于听不见。 轿子已上了山坡。 李寻欢倚在山坡下的一株枫树后,在低低的咳嗽。 “原来轿子里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上官飞。 但一直在轿子里等着他的女人是谁? 那娇媚的笑声,那销魂的昵语,李寻欢听来都很熟悉。 他一向对女人很有经验,他知道世上会撒娇的女人虽然不少,但撒起娇来真能令男人动心的却不多。 他简直已可说出轿子里这女人的名字。 但他不敢说,因为他还没有确定。 无论对什么事,他都不肯轻易下判断,因为他不愿再有错误,对他说来,一次错误就已太多了。 他判断错一次,不但害了他自己一生,也害了别人一生。 山坡上,枫林深处,有座小小的楼阁。 轿子已在这小楼前停了下来,后面的轿夫正在擦汗,前面轿子那小姑娘已走了出来,走上了小楼旁的梯子,正在敲门。 “笃,笃笃”,她只敲了三声,门就开了。 第二顶轿子里直到这时才走出个人来。 是个女人。 李寻欢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出她的衣服和头发都已很凌乱,身段很诱人,走路的姿态更诱人。 她的腰在扭着,但扭得并不厉害,女人走路腰肢若不扭动,固然很无趣,但若扭得太厉害,也会令人觉得恶心。 这女人扭得恰到好处。 她的步履也很轻盈,走得并不快,也不太慢。 这种姿态李寻欢看来也很熟悉。 女人虽然都有两条腿,都会走路,但真正懂得如何走路的却不多,大多数女人走起路来不是像根木头,就是像只扫把。 还有一部分女人走路就像是不停地在抽筋。 只见她盈盈上了小楼,突然回过头来,向刚走出轿子的上官飞招了招手,才闪身入了门。 李寻欢只能看到她半边脸。 她的脸白中透红,仿佛还带着一抹春色。 这一次李寻欢终于确定了。 “这女人果然就是林仙儿!” 林仙儿在这里,阿飞呢? 李寻欢真想冲进去问问她,却又忍住,因为他不愿看到林仙儿和上官飞现在正要做的那件事。 他怕看到了会恶心。 李寻欢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虽然并不是君子,但他做的事却是大多数“君子”不会做,不愿做,也永远无法做得到的。 他做的事简直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为世上只有这样一个李寻欢,以前固然没有,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是以世上虽有些人一心只希望李寻欢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愿不惜牺牲一切,让他活下去。 夜已深了。 李寻欢还在等着。 一个人在等待的时候,总会想起许多事。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飞的时候…… 阿飞正在冰天雪地中一个人慢慢地走着,看来是那么孤独,那么疲倦,但却宁愿忍受孤独、疲倦和饥寒,也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恩惠。 那天李寻欢并不寂寞,还有铁传甲和他在一起。 他不禁又想起了铁传甲,想起了他那张和善、忠诚的脸,想起了他那铁打般的胴体…… 只可惜他的胴体虽如钢铁般坚强,但一颗心却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被感动,所以他活在世上,也总是痛苦多于欢乐。 想着想着,李寻欢突然又想喝酒了,幸好他身上常常都带着个扁扁的,用白银打成的酒瓶。 他取出酒瓶,将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然后他又咳嗽起来。 这两年他咳的次数似乎少了些,但一咳起来,就很难停止,他自然也知道这并不是好现象。 但他却并不忧虑。 他从来也不肯为自己忧虑。 就在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开了。 上官飞已走了出来,自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他看来比平时愉快多了,只不过显得有些疲倦。 门里面伸出一只手,拉着他的手。 晚风中传来低低的细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那只手才缓缓松开。 又过了很久,上官飞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住回头,显然还舍不得走。 但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关了。 上官飞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脚步突然加快,但神情看来还有些痴痴迷迷的,时而叹息。 “他是不是也被带入了地狱?”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将窗纸都映成粉红色。 上官飞终于走了,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少年也很可怜。 这世上有很多年轻人不但聪明,而且高傲,但他们却偏偏总是最容易被女人欺骗,被女人玩弄。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大步向小楼走了过去。 小楼设计得很巧妙,是用木架架在山腰上的,旁边有条窄窄的楼梯,看来很精致,也很新奇。 “笃”,李寻欢先敲了一声门,又“笃笃”接连敲了两声,他早已发觉那小姑娘敲门正是用这种法子。 “笃,笃笃”敲了三声后,门果然开了一线。 一人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看清李寻欢了,立刻就想掩门。 但李寻欢已推开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竟不是林仙儿,也不是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而是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太婆。 她吃惊地瞧着李寻欢,颤声道:“你……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我来找个老朋友。” 老太婆道:“老朋友?谁是你的老朋友?” 李寻欢笑了笑,道:“她看到我时,一定会认得的。”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进去。 老太婆想拦住他,又不敢,大声道:“这里没有你的老朋友,这里只有我,和我孙女两个人。” 李寻欢还是往里面走,这老太婆无论说什么,他都好像听不见。 小楼上一共隔出了三间屋子,一间客屋,一间饭厅,一间卧室,布置得自然都很精雅。 但三间屋子里都看不到林仙儿的影子。 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像是害怕得很,脸都吓白了,全身不停地发抖,躲在那老太婆怀里,眼睛瞪着李寻欢,颤声道:“奶奶这人是强盗么?” 老太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虽常常被人看成浪子、色狼,甚至被人看成凶手,至少却还没有被人当做强盗。 他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强盗?”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你若不是强盗,为什么三更半夜闯到人家里来?” 李寻欢道:“我是来找林姑娘的。” 小姑娘像是觉得他很和气,已不太害怕了,眨着眼道:“这里没有林姑娘,只有位周姑娘。” 林仙儿莫非用了化名?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周姑娘在哪里?” 小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周,周姑娘就是我。” 李寻欢笑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呆子。 小姑娘似乎也觉得有些好笑,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但我却不认得你,你为何来找我?” 李寻欢苦笑道:“我找的是位大姑娘,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摇着头道:“这里没有大姑娘。” 李寻欢道:“这里刚刚没有人来过?” 小姑娘道:“有人来过……” 李寻欢抢着问道:“谁?” 小姑娘道:“我和我奶奶,我们刚从镇上回来。” 她眼珠子转动,又道:“这里只有两个人,小的是我,大的是我奶奶,但她也早就不是姑娘了,你总不会是找她吧?” 李寻欢又笑了。 他觉得自己很笨的时候,总是会发笑。 小姑娘道:“除了我和我奶奶外,这里既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出去,你若是看到别人,一定是见着鬼了。” 李寻欢的确没有看到有人出去。 门窗一直都是关着的,也不像有人出去过的样子。 但他却明明看到林仙儿走进来。 难道他真的见着鬼了么? 难道从轿子里走出来的那女人,就是这老太婆? 老太婆忽然跪了下来,道:“我们祖孙都是可怜人,这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爷你无论看上了什么,只管拿走就是。” 李寻欢道:“好。” 饭厅的桌上有瓶酒。 李寻欢拿起了这瓶酒,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只听那小姑娘在后面偷偷笑着道:“原来这人并不是强盗,只不过是个酒鬼而已。”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三十九章 阿飞 月仍未缺。 山泉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闪着光的银带。 李寻欢手里还提着那酒瓶,瓶子里还剩下半瓶酒,夜很静,流水的声音在静夜中听来就像是音乐。 他沿着山泉,慢慢地走着,走得并不急。他不愿在天还未亮时就走到阿飞住的地方,免得惊扰他们的好梦。 他从不愿打扰别人。 但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来打扰他,都没有关系。 那老太婆,绝不是林仙儿改扮的。 林仙儿到哪里去了呢? 李寻欢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道我已老眼昏花?” 月已落,星已稀,东方渐渐现出曙色,天终于亮了,秋已残,梅花已渐渐开放。 李寻欢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抬起头,默林已在望。 默林深处,已隐约可以望见木屋一角。 面对着这一片默林,李寻欢似乎又变得痴了。 幽谷中的梅树虬蟠如铁,妙趣天成,绝非红尘中的俗梅可比,但世上又有什么地方的梅花,能比得上自己家园中的梅花? 默林旁,就是泉水的尽头。 一线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衬着这片梅花,更宛如图画。 图画中竟有个人。 李寻欢也看不到这人的脸,只看出他穿着套很干净、很新的青布衫裤,头发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他手里提着水桶,穿过默林,走入木屋。 这人的身材虽然和阿飞差不多,但李寻欢却知道他绝不会是阿飞,阿飞的样子绝不会如此拘谨,头发也不会梳得这么亮。 那么这人是谁? 李寻欢想不出有谁会和阿飞住在一起。 他立刻赶了过去。 木屋的门,是开着的,屋子里虽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桌子的角落里,有张八仙桌,那穿新衣的少年正从水桶里拧出了一块抹布,开始抹桌子。 他抹得比孙驼子还要慢,还要仔细,看来好像这桌子上只要有一点灰尘留下来,他就见不得人了似的。 李寻欢从背后望过去,觉得他的背影实在很像阿飞。 但他绝不会是阿飞。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阿飞抹桌子的模样,但这人既然也住在这里,自然一定是认得阿飞的。 他至少应该知道阿飞在哪里。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一声,希望这人回过头来,他才好向他打听。 这人的反应并不快,但总算是慢慢地回过头来。 李寻欢呆住了。 他认为绝不会是阿飞的人,赫然就是阿飞。 阿飞的容貌当然并没有变,他的眼睛还是很大,鼻子还是很挺,看来还是很英俊,甚至比以前更英俊了些。 但他的神情却已变了,变得很多。 他眼睛里已失去了昔日那种慑人的魔力,面上那种坚强,孤傲的神情也没有了,竟变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 他看来也许比以前好看多了,干净多了,但以前他那种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种令人炫目的光芒,如今却已不复再见。 这真的就是阿飞? 这真的就是昔日那孤独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剑如风,足以令天下群雄胆寒的少年?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现在这身上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块抹布的人,就是以前他所认识的阿飞。 阿飞自然也看到了李寻欢。 他先是觉得很意外,表情有些发怔,然后脸上才终于渐渐 露出了一丝微笑——谢天谢地,他笑得总算还和以前同样动人。 李寻欢也笑了。 他面上虽然在笑,心头却有些发苦。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瞧着,面对面地笑着,谁也没有移动,谁也没有说话,可是两人的眼睛却已渐渐湿润,渐渐发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缓缓道:“是你。” 李寻欢道:“是我。” 阿飞道:“你毕竟还是来了。” 李寻欢道:“我毕竟还是来了。” 阿飞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李寻欢道:“我是一定要来的。” 他们说话都很慢,因为他们的语声已有些哽咽,说到这里,两人突又闭上嘴,像是已无话可说。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李寻欢也突然从外面冲了进去,两人在门口几乎撞到一起,互相紧紧握住了手。 两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李寻欢才长长吐出口气来,勉强将自己心头的激动压下,道:“这两年来,你过得还好么?” 阿飞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我很好,你呢?” 李寻欢道:“我?我还是老样子。” 他举起了另一只手上的酒瓶,带着笑道:“你看,我还是有酒喝,连我那咳嗽的毛病,这两年都好像已经被酒冲走了,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又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似已有泪将落。 突听一人道:“你看你,李大哥来了,你也不请人家到屋里坐,却像个呆子般站在门口,也不怕人家看到笑话么?” 语声美而媚,带着三分埋怨,七分爱娇。 林仙儿终于露面了。 林仙儿却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笑起来也还是那么开朗,那么可爱,她的眼睛还是发着光,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明星。 若有人一定要说她已变了,那就是她已变得比以前更成熟,更有光彩,更有吸引人的魅力。 她就站在那里,温柔地瞧着李寻欢,柔声道:“快两年了,李大哥也不来看看我们,难道已经将我们忘了吗?” 无论谁听到这句话,都一定会认为李寻欢早已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却始终没有来探望他们。 李寻欢笑了,缓缓道:“你又没有用轿子来接我,我怎么来呢?”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笑道:“说起轿子,我倒也真想坐一次,看看是什么滋味。”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没有坐过轿子?” 林仙儿垂下了头,幽幽道:“像我这样的人,那有坐轿子的福气。” 李寻欢道:“但昨夜镇上,我看到有个人坐轿经过,那人真像你。” 他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林仙儿。 林仙儿面上却连一点惊慌的表情都没有,反而笑道:“那一定是我在梦中走出去的……你说是吗?” 后面一句话,她是对阿飞说的。 阿飞立刻道:“每天晚上她都睡得很早,从来没有出去过。” 李寻欢心里又打了个结。 他知道阿飞是绝不会在他面前说谎的,但林仙儿若一直没有出去,昨天晚上从轿子走出来的那女人是谁呢? 林仙儿已靠近阿飞身旁,将阿飞本来已很挺的衣服又扯平了些,目中带着无限温柔,轻轻道:“昨天晚上你睡得还好么?” 阿飞点了点头。 林仙儿柔声道:“那么你就陪李大哥到外面去走走,我到厨房去做几样菜,替大哥 接风。”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嫣然道:“外面的梅花已快开了,我知道李大哥最喜欢梅花……是吗?” 阿飞走路的姿势似也变了。 他以前走路时身子虽然永远挺得笔直,每一步迈出去,虽然都有一定的距离,但他的肌肉却是完全放松的。 别人走路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 现在他走路时身子已没有以前那么挺了,仿佛有些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却又显得有些紧张。 他显然已不能完全放松自己。 两人走了很长的一段,李寻欢还没有说话。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想问问阿飞,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林仙儿是否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她劫来的财富是否已还给了失主? 但他都没有问。 他不愿触及阿飞的隐痛。 阿飞也沉默着,又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也叹了口气,道:“你为了救我,不惜自做梅花盗,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这样若也算对不起我,我倒真希望天下人都对不起我了。” 阿飞似乎全没有听他说话,缓缓接着道:“我走的时候,至少应该告诉你一声的。”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 阿飞黯然道:“我也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下手,我……我实在已离不开她。” 李寻欢笑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也没有错,你为什么偏偏要责怪自己?” 阿飞道:“可是……可是……” 他神情忽然激动了起来,大声道:“可是我却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受了梅花盗之害的人。”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试探着问道:“但她已改过了,是吗?” 阿飞道:“我们临走的时候,她已将所有劫来的财物都还给了别人。” 李寻欢道:“既然如此,还难受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你不懂?” 他不愿阿飞再想这件事,忽然抬头笑道:“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 阿飞道:“十七朵。” 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冻结。 因为他数过梅花。 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 阿飞也抬起头,喃喃道:“看来又有一朵要开了,为何它们要开得这么早呢?开得早的花朵,落得岂非也早些……” 木屋一共有五间,一间客厅,一间贮物,后面是厨厕,剩下的两间屋子里,都摆着床。 较大的一间陈设较精致,还有妆台。 阿飞道:“仙儿就睡在这里。” 较小的一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阿飞道:“这是我的屋子。” 李寻欢默然。 他这才知道阿飞和林仙儿原来一直是分开来睡的。两人在这里共同生活了两年,而阿飞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李寻欢觉得很意外,也很佩服。 阿飞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若知道这两年来我睡得多早,一定会奇怪。”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头就睡着,而且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沉吟着,微笑道:“生活有了规律,睡得自然好。”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四十章 奸情 阿飞道:“这两年来,我日子的确过得很平静……我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安定平静的日子,她……她也的确对我很好。” 李寻欢笑道:“听到你说这些话,我也很高兴,太高兴了……” 他自然不愿被阿飞看出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嘴里说着话,头已转了过去,四面观望着,突然又道:“你的剑呢?” 阿飞道:“我已不用剑了。” 李寻欢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不用剑了?为什么?” 阿飞道:“剑是凶器,而且总会让我想起那些过去的事。” 李寻欢道:“这是不是她劝你的?” 阿飞道:“她自己也放弃了一切,我们都想忘记过去,从头做起。” 李寻欢点着头,缓缓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本来像是还有话要说的,但这时林仙儿的呼声已响起:“菜已摆上桌了,老爷们还不想回来么?” 菜不多,却很精致。 林仙儿的菜居然烧得这么好,倒也是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除了菜之外,桌上当然还有酒杯,但酒杯里装的却是茶。 林仙儿笑道:“山居简陋,仓猝间无酒为敬,只好以茶作酒了。” 李寻欢笑道:“幸好我还带了半瓶酒来……” 他目光四转,终于找到了方才摆在椅子角落里的那酒瓶,先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向阿飞笑道:“来,你也快把茶喝完,我替你倒酒。” 阿飞没有说话。 林仙儿微笑着,笑得很可爱。 阿飞突然道:“我戒酒了。” 李寻欢又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戒酒了?为什么?” 阿飞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林仙儿嫣然道:“酒喝多了,对身体总不太好的,李大哥你说是吗?”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笑了,道:“不错,酒喝多了,就会变得像我这样子,我若能倒退十几二十年,我也一定要戒酒的。” 阿飞低下头,开始吃饭。 他看来又有些心不在焉,刚挟起个肉丸,就掉在桌上。 林仙儿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你,吃饭就像个孩子似的,这么不小心。” 阿飞默默的,又将掉在桌上的肉丸挟起。 林仙儿又白了他一眼,柔声道:“你看你,肉丸掉在桌上,怎么还能吃呢?” 她自己挟起个肉丸,送到阿飞嘴里。 晚饭的菜比午饭更好,然后,天就黑了。 李寻欢睡在阿飞的**,阿飞睡在客厅里。 林仙儿亲自为他们换上了干净的被单,铺好床,又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阿飞的床头。 “我喜欢小飞每天换衣服。” 临睡之前,她打了盆水,看着阿飞洗手洗脸,等阿飞洗好了,她又将手巾拿过来,替阿飞擦耳朵。 “小飞像是个大孩子,洗脸总是不洗耳朵。” 阿飞睡下去,她就替他盖好被。 “这里比较冷,小心晚上着了凉。” 她对阿飞服侍得实在是无微不至,就算是一个最细心的母亲,对她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体贴。 阿飞应该算是幸福极了。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李寻欢却有点不明白,他实在不知道阿飞这种生活是幸福,还是痛苦。 尤其是林仙儿在温柔地呼唤着“小飞”的时候,李寻欢就会不由自主想到昨夜他听到从轿子里发出的声音。 “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 上官飞是“小飞”,阿飞是“小飞”,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到底还有多少个“小飞”呢? 假如世上所有的男人的名字都叫作“飞”,她倒省事得很,因为她至少总不会将名字叫错了。 李寻欢也不知是觉得可笑,还是很可悲。 外面鼻息沉沉,阿飞果然一沾枕头就已睡着。 李寻欢却没有这么好的福气,自从三岁以后,他就从来也没有这么早睡过,杀了他也睡不着。 林仙儿的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像是睡着了。 李寻欢披衣起床,悄悄走了出去。 有很多事他都想找阿飞聊聊。 但阿飞却睡得很沉,推也推不醒,就算是条猪也不会睡得这么沉的,何况是比狼还警觉的阿飞。 李 寻欢站在阿飞床头,沉思着,面上渐渐露出了愤愤的表情。 “她每天都睡得很早……从不出去……” “天一黑我就睡了,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记得今天晚上吃的汤是排骨汤,炖得很好,阿飞喝了很多,林仙儿也一直在劝着李寻欢多喝些。 幸好排骨汤是用笋子炖的,李寻欢虽不俗,却从来不吃笋。幸好他又是个从不忍当面拒绝别人好意的人。 他虽没有拒绝,却趁林仙儿到厨房去添饭的时候,将她盛给他的一大碗汤给阿飞喝了。 他记得林仙儿回来时看到他的汤碗已空,笑得就更甜。 她在汤里放了什么迷药? 每天晚上一大碗汤,所以阿飞每天都睡得很沉。 阿飞睡沉了,她无论去做什么,阿飞也不会知道。 但她为何不索性在汤里放些毒药? 这自然是因为阿飞还有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目中射出了怒火,突然转身,用力去拍林仙儿的门。 门里没有声音,没有响应。 李寻欢一生中从未踢破过别人的房门,闯入别人的屋子。 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屋子里果然没有人,林仙儿到哪里去了? 镇外小楼的灯光,还是淡淡粉红色。 上一次李寻欢从这小楼,走到阿飞的木屋,几乎走了一夜,但这一次他从阿飞的木屋走到这里,却只用了半个时辰。 这一次,他算准林仙儿必定在这小楼上。 他正考虑着是否现在就闯进去,小楼上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人慢慢地走了出来,看来也和上官飞一样,神情虽然很愉快,却显得有些疲倦。 从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 他穿着的是一身很合身的黑衣服,眼睛里闪着光。 李寻欢本不是个容易吃惊的人,但一看到他,就又吃了一惊。 他再也想不到从这扇门里走出的人,竟是郭嵩阳! 只见门里面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拉着郭嵩阳的手。 晚风中传来一阵阵低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郭嵩阳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显然还有些舍不得走。 但小楼上的门却已关了…… 这一切情形,都完全和上官飞出来时一样,除了上官飞和郭嵩阳外,还有多少人上过这小楼? 这小楼上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李寻欢不但觉得很悲哀,也很愤怒,他悲哀是为了阿飞而悲哀,愤怒也是为了阿飞而愤怒。 他几乎从未如此愤怒过。 方才他已忍不住要冲过去,当面揭穿林仙儿的秘密,但郭嵩阳也可算是他的朋友,而且也是个男子汉。 他不忍令郭嵩阳难堪。 只见郭嵩阳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脚步才渐渐加快。 但走了两步,他脚步突又停住,厉声道:“是什么人躲在那里,出来!” “嵩阳铁剑”果然不愧是当今天下顶尖高手,他的警觉之高,反应之快,都绝非上官飞可比。 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他头脑还是能保持清醒;但他却也绝对想不到从树后走出来的人竟是李寻欢。 从小楼到“停车爱醉枫林晚”并不远,两人在这段路上说的话也不多,而且都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 但有些话迟早总是要说出来的。 酒店已打烊了,但世上哪有能挡得住他们的门?他们在柜台上留了锭银子,从柜台后拿出一坛酒。 然后,他们就坐在这酒店的屋脊上,开始喝酒。 李寻欢在很多地方都喝过酒,但坐在屋脊上喝酒,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他发觉这真是个喝酒的好地方。 现在,一坛酒已只剩下半坛了。 郭嵩阳喝得真不少——有李寻欢这样的酒伴,有清风明月沽酒,无论谁都会多喝几杯的。 有些话是只有在酒喝多了时才会说出来的。 郭嵩阳忽然道:“你……你自然知道我到那楼上去做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男人。” 郭嵩阳道:“你自然也知道在那楼上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我并 不常来找她。” 李寻欢道:“哦?” 郭嵩阳道:“我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来找她。” 李寻欢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很了解他的心情,他也知道被人击败的滋味并不好受。 郭嵩阳道:“我也认得很多女人,但她却是最能令我愉快的一个。” 李寻欢沉默着,缓缓道:“你可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么?” 郭嵩阳喝了口酒,道:“我认得她已有很久了。” 李寻欢道:“她对你怎样?” 郭嵩阳笑了,道:“她会对我怎样?这种女人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只看那男人是不是有被她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道:“你也知道她在利用你?” 郭嵩阳又笑了,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却一点也不在意,因为我也在利用她。只要她能给我愉快,我付出代价又有何妨?”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这的确是很公平的交易,可是……你们的交易若是伤害到别人,你也不在意么?” 郭嵩阳道:“会伤害到谁?” 李寻欢道:“自然是爱她的人。”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我有时真不懂,女人为什么总是要伤害爱她的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她只能伤害爱她的人,你若不爱她,怎么被她伤害?……你若不爱她,她无论做什么事,你根本都不会放在心上。” 郭嵩阳微笑道:“你对女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李寻欢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真的了解女人,若有谁认为自己很了解女人,他吃的苦头一定比别人更大。” 郭嵩阳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阿飞真的很爱她?”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知道她是阿飞的朋友,也知道阿飞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没有说话。 郭嵩阳道:“但我却不认得阿飞,也从未见到过他。”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解释,我并没有怪你。” 郭嵩阳又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阿飞现在还和她在一起么?” 李寻欢道:“是。” 他长叹了一声,接着又道:“他爱她虽比你深得多,但他和她的关系却远不及你亲密。” 郭嵩阳很诧异道:“难道她并没有和他……” 李寻欢苦笑道:“无论谁都可以,就是他不可以。”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尊敬她,从不愿勉强她,她是他心目中的圣女……她自然希望他永远保留这种印象。” 他苦笑着接道:“其实女人是生来被人爱的,而不是被人尊敬的,男人若对一个根本不值得尊敬的女人尊敬,换来的一定是痛苦和烦恼。” 郭嵩阳道:“如此说来,她的所作所为,阿飞一点也不知道?” 李寻欢道:“完全不知道。” 郭嵩阳道:“你为何不告诉他?” 李寻欢叹道:“我纵然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一个男人若是爱上了一个女人,他的耳朵就会变聋了,眼睛也会变瞎了,明明很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呆子。” 郭嵩阳沉吟着,缓缓道:“你难道要我去告诉他?” 李寻欢黯然道:“他是个很有作为的青年,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忍心眼看他败在这种女人的手上。” 郭嵩阳默然无语。 李寻欢道:“我生平从未求人,但这一次……” 郭嵩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我说的话,他就会相信么?” 李寻欢道:“至少你和她的关系,她总不能完全否认的。” 郭嵩阳霍然长身而起,道:“好,我陪你去。” 李寻欢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我的确没有看错你,我相信你和阿飞也一定会变成很好的朋友。” 郭嵩阳长叹道:“好朋友只要有一个就已足够,他能交到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已可算是不虚此生了!” 木屋里竟没有人! 阿飞睡过的床,还铺在客厅里,厨房里还摆些昨夜吃剩下的茶,但炖汤的汤锅却已空了,而且也已洗得干干净净。 林仙儿的卧房里一切东西都还是老样子,被李寻欢闯破的门在风中微微摇晃着,不时发出“吱吱”的声响。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四十一章 狡兔 阿飞屋子里的东西也没有移动过,他们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甚至连那套衣服都还摆在床头。 但他们的人却已走了,显然走得很匆忙。 阿飞竟然又不辞而别,李寻欢简直不能相信,望着那扇被他撞破的门,他忽又弯下腰去剧烈地咳嗽起来。 郭嵩阳背负着双手,静静地望着他,等他咳完了,郭嵩阳才缓缓道:“你说阿飞是你的好朋友。”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但你却不知道他已走了。” 李寻欢默然半晌,勉强笑了笑,道:“也许,他遇着了什么意外,也许……” 郭嵩阳淡淡道:“也许是因为他比较听女人的话。” 他不让李寻欢反驳,立刻又接着问道:“他们已在这里住了很久?” 李寻欢道:“快两年了。” 郭嵩阳道:“但两年以前,她已约我在那小楼上见过面了,这地方说不定就是她的老窝。” 李寻欢苦笑道:“狡兔三窟,她的窝必定不止这一处。”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却只知道这一处。” 李寻欢没有说话,慢慢地走入林仙儿的屋子。 屋子里有一张床、一张橱、一张桌。 床帐是用淡青色的夏布缝成的,**的被褥很零乱,好像有人睡过,但这当然只不过是做出来给阿飞看的。 橱子里的衣服并不多,而且都很朴素,桌上有个小小的妆匣,里面也并没有什么花粉。 这当然也只不过因为那小楼才是她更衣化妆的地方。 屋子里每样东西,李寻欢都看得很仔细,但这些都是很普通的东西,他又能看出什么来呢? 郭嵩阳道:“我出来的时候,她留在楼上,现在她却已回来过,而且已经将阿飞带走了,我们在路上竟未发现她的踪迹……” 李寻欢沉声道:“这只不过因为她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郭嵩阳道:“另外一条路,这里四面环山,难道还有什么快捷方式?” 李寻欢道:“快捷方式也许就在山腹里。” 他忽然揭起了床板。 床下果然有条秘道…… 山腹中空,秘道穿过山腹。 李寻欢一走下来,就已知道出口在哪里了。 郭嵩阳道:“依你看,这条路的出口是在什么地方?” 李寻欢道:“那小楼上的床下。” 郭嵩阳道:“我也是这么想……” 他冷冷笑了笑,冷冷接着道:“下了这张床,就上那张床,她做事倒真不肯浪费时间。” 李寻欢淡淡道:“她的约会很忙,时间自然宝贵得很。” 郭嵩阳面色变了变——他虽然也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听到别人当面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男人们常嘲笑女人们的气量小,其实男人自己的气量也未必就比女人大多少,而且远比女人自私得多。 他们就算有了一万个女人,却还是希望这一万个女人都只有他一个男人,他就算早已不喜欢那女人,却还是希望那女人永远只喜欢他。 秘道自然不会太长。 秘道的出口,果然就在那小楼上卧室中的床下。 这张床可比那张床漂亮多了,锦帐上流苏落英缤纷,**的鹅毛被软得就像是云堆,教人一陷进去,就爬不出来。 林仙儿自然不会在,屋子里只有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 她正坐在妆台旁很专心地绣着花,绣的是一面鸳鸯戏水的枕头,这正和屋子里的情调非常配合。 李寻欢他们突然走出来,她也并没有吃惊。 她像是早已算准他们会来了。 她只是用眼 角瞟了他们一眼,嫣然道:“原来你们是认得的。” 郭嵩阳沉着脸,厉声道:“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小姑娘嘟起嘴,道:“你这么凶干什么?每次你来的时候,替你铺床的是我,替你叠被的也是我,你难道已忘了么?” 郭嵩阳说不出话来了。 小姑娘的大眼睛在李寻欢身上一转,道:“你就是李探花?” 李寻欢道:“是。” 小姑娘道:“你真的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小李探花李寻欢?” 李寻欢道:“你不信?” 小姑娘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不相信,只不过有些想不到而已。” 李寻欢道:“想不到什么?” 小姑娘悠悠道:“别人都说李寻欢不但武功最高,人也最精明,最能干,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被人骗,上人的当。” 她眨着眼抿嘴一笑,道:“上次我骗了你,真抱歉得很。” 李寻欢微笑道:“没关系,偶尔被小孩子骗一次,也是件很开心的事,我自从被你骗过一次后,就觉得自己好像年轻多了。” 小姑娘眼睛盯着他,仿佛也渐渐觉得这人的确很有趣了——像李寻欢这样的人,本就不是常常能见得到的。 她嫣然笑道:“我看你就算没有被我骗,本来也年轻得很,若是再被我骗几次,只怕就要变成小孩子了。” 李寻欢道:“我以后一定会很小心……四十岁的小孩子,岂非要被人当做妖怪了么?” 小姑娘笑道:“你只管放心,上次我骗了你,因为你还是个陌生人,奶奶从小就告诉我,千万不能对陌生人说老实话,否则也许就会被人拐走。” 李寻欢道:“现在呢?” 小姑娘正声道:“现在我们已认识,我自然不会再骗你。” 李寻欢道:“那么,我问你,你刚刚可曾看到有人从这里出来么?” 小姑娘道:“没有。” 她眨了眨眼睛,又道:“但我却看到有人从外面进来。” 李寻欢道:“是什么人?” 小姑娘道:“是个男人,我不认识他。” 她吃吃地笑着,接着道:“除了你之外,我认得的男人并不多。” 李寻欢只好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问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小姑娘道:“那人长得很凶狠,一嘴大胡子,脸上还有个刀疤,一走进来就问我,认不认识李寻欢?李寻欢会不会来?” 李寻欢道:“你说什么?” 小姑娘道:“因为我不认得他,所以就故意骗他,说我认得你,你马上就会来的。” 李寻欢道:“那么他说什么?” 小姑娘眨着眼道:“他就交给我一封信,要我转交给你,还说一定要我交给你本人。” 李寻欢道:“你就收下了?” 小姑娘道:“我当然收下了……我若不收下,谎话岂非就要被揭穿了么?那人凶得很,若知道我在说谎,不打破我的头才怪。”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女孩子的头若被打破,一定疼得很,你说是不是?” 李寻欢也笑了道:“男孩子的头若被打破,也疼得很的。” 这小姑娘有种本事,她无论说什么话都完全像真的一样。 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问她“送信的人到哪里去了?怎会将交给我的信送到这里?” 但李寻欢并没有问。 他也有种本事,那就是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好像很相信,所以有很多人都常常以为自己已经骗过了他。 小姑娘果然取出了封信,信上果然写着李寻欢的名字,信是密封着的,这小姑娘居然没有偷看。 信上写的是: 寻欢先生足下,久慕英名,极盼一晤,十月初一当候教于此山谷中飞泉之下,足下君子,必不致令我失望。 下面的署名赫然竟是:上官金虹! 这封信写得很简单,也很客气,但无论谁接到这封信,就算不立刻去准备后事,也要吓一跳。 上官金虹若向一个人挑战,那人还能活得长么? 李寻欢慢慢地叠起了信,放回信封,藏入怀里。 他脸上居然还在笑。 小姑娘一直在盯着他,此刻才忍不住问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没有什么。” 小姑娘道:“瞧你笑得这么开心,这封信只怕是女人写给你的。” 李寻欢笑道:“猜对了。” 小姑娘眼波流动,道:“她是不是想约你见面?” 李寻欢道:“又猜对了。” 小姑娘嘟起嘴,喃喃道:“早知是女人写的信,我才不交给你哩。” 李寻欢笑道:“你若不交给我,她一定会很伤心的。” 小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漂不漂亮?” 李寻欢道:“当然漂亮,否则我早就将这封信甩到一边去了,女人长得丑,简直比男人生得笨还要可怕。” 小姑咬着嘴唇,道:“她有多大年龄?” 李寻欢道:“年纪也不大。” 小姑娘冷笑道:“她至少比我大得多了吧?” 李寻欢笑道:“幸好她比你大,否则我就只好收她做干女儿了。” 小姑娘用力将绣花针往布棚上一插,板着脸道:“既然有这么一位漂亮的老太婆约你,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去见她,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李寻欢道:“做主人的,怎么可以赶客人走?” 小姑娘冷冷道:“我就算不赶你,你反正也是要走的。” 李寻欢道:“我若不走呢?”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道:“你若不走,我这做主人的当然要想法子招待你。” 李寻欢道:“真的?” 小姑娘道:“当然是真的,我虽然不大方,可也不是小气鬼,你若要在这里待十天,我就招待你十天,你若要在这里待一辈子,我也……也不会赶你走的。” 说着说着,她的脸已红了起来。 小姑娘的脸若会红,那就表示她实在已不小了。 李寻欢道:“好,那么我就留在这里……” 他话还未说完,小姑娘已跳了起来,道:“你说的是真话?” 李寻欢笑道:“当然是真的,难得遇到你这么好的主人,我怎么会走呢?” 小姑娘展颜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喝酒,我这就去替你准备,这地方别的没有,酒却多得很……多得可以淹死你。” 李寻欢道:“除了酒之外,我还要几块木头,愈硬愈好。” 小姑娘愣了愣,道:“木头?要木头干什么?难道你要用木头来下酒?你的牙齿倒真不错。” 说着说着,她自己先笑了,银铃般笑道:“但你既然要木头,我就替你去拿木头来,无论你想要什么,就算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去替你搬梯子的。” 郭嵩阳一直在注意李寻欢脸上的表情,此刻忽然道:“我不吃木头,我吃蛋,无论是鸡蛋、鸭蛋、皮蛋、咸蛋,只要是蛋就可以,愈多愈好。” 小姑娘的脸又板了起来,上上下下瞪了他两眼,道:“你也要留在这里?” 郭嵩阳淡淡道:“难得遇到你这么好的主人,我怎么肯走呢?” 小姑娘嘟着嘴走了出去,嘴里还在喃喃道:“这世上不识相的人倒真不少,什么事不好做,为什么偏偏要杀别人的风景呢……”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四十二章 恶毒 屋子很大,被单是新换的,洗得很白,浆得很挺,茶壶并没有缺口,茶杯也干净得很。 但屋里却冷清清的,总像是缺少了些什么。 林仙儿正坐在床头,在一件男人的衣服上缝纽扣,她用针显然没有用剑熟悉,时常会扎着自己的手。 阿飞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夜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仙儿缝完了一粒扣子,抬起头来,轻轻地搥着腰,摇着头道:“我实在不喜欢住客店,无论多么好的客店,房间也像是个笼子似的,我一走进去就觉得闷得慌。” 阿飞道:“嗯。” 林仙儿道:“我常听别人说,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狗窝,无论什么地方总不如自己家里舒服,你说是不是?” 阿飞道:“嗯。”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我把你从家里拉出来,你一定很不开心,是不是?” 阿飞道:“没有。”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李寻欢是你的好朋友,也不是不愿意你跟他交朋友,但我们既然已决定忘记过去,从头做起,就不能不离开他,像他那种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麻烦跟着他的。” 她柔声接着道:“我们已发誓不再惹麻烦了,是不是?” 阿飞道:“是。” 林仙儿道:“何况,他做人虽然很够义气,但酒喝得太多,一个人酒若喝得太多,就难免有些毛病,毛病犯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 她又叹了口气,缓缓接着道:“就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撞破我的门,要对我……” 阿飞忽然转回头,瞪着她,一字字道:“那件事你永远莫要再说了,好不好?” 林仙儿温柔地一笑,道:“其实我早已原谅他了,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阿飞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垂下头,缓缓道:“我没有朋友……我只有你。” 林仙儿站了起来,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旁,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柔声道:“我也只有你。” 她踮起脚尖,将自己的脸贴在他脸上,低语着道:“我只要有你就已足够了,什么都不想再要。” 阿飞张开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林仙儿整个人都已贴在他身上,两人紧紧地拥抱着,过了半晌,她身子忽然轻轻地颤抖起来,道:“你……你又在想了……” 阿飞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林仙儿道:“其实我也想……我早就想将一切都给你了,可是我们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还不是你的妻子。” 阿飞道:“我……我……” 林仙儿道:“你为什么不肯光明正大地娶我,让别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不敢?我以前做错的事,你难道还不能原谅我?你难道不是真心地爱我?” 阿飞面上的表情更痛苦,缓缓松开了手。 但林仙儿却将他抱得更紧,柔声道:“无论你对我怎样,我还是爱你的,你知道我的心早已给了你……我心里只有你,再也没有别人。” 她的身子在他身上颤抖着,扭动着,摩擦着…… 阿飞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两个人突然倒在**。 林仙儿颤声道:“你真的这么想……要不要我再替你用手……” 阿飞躺在**,似已崩溃。 他心里充满了悔恨,也充满了痛苦。 他恨自己,他知道不该这么做,但他已无法自拔,有时他甚至想去死,却又舍不得离开她。 只要有一次轻轻的拥抱,他就可将所有的痛苦忍受。 林仙儿已站了起来,正在对着镜子梳头发,她脸上红红的,轻咬着嘴唇,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仿佛还带着春色。 “任何人都可以,只有阿飞不可以。” 林仙儿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笑得的确美丽,却很残酷,她喜欢折磨男人,她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更愉快的享受。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在用力地敲门。 一人大声道:“开门,快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早就看见你了。” 阿飞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什么人?” 话未说完,门已被撞开,一个人直闯了进来。 这人的年纪很轻,长得也不难看,全身都是酒气,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林仙儿,似乎根本未见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他指着林仙儿,咯咯笑道:“你虽然假装看不见我,我却看到你了,你还想走么?” 林仙儿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冷冷道:“你是什么人?我不认得你!” 这少年大笑道:“你不认得我?你真的不认得我?你难道忘了那天的事?……好好好,我辛辛苦苦替你送了几十封信,你现在却不认得我了。” 他忽然扑过去,想抱住林仙儿,嘶声道:“但我却认得你,我死也忘不了你……” 林仙儿当然不会被他抱住,轻轻一闪身,就躲开了,惊呼道:“这人喝醉了,乱发酒疯。” 少年大喊道:“我没有喝醉,我清醒得很,我还记得你说的那些话,你说只要我替你把信送到,你就跟我好……” 他又想扑过去,但阿飞已挡住了他,厉声道:“滚出去!” 少年叫了起来,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要我滚出去!你想讨好她,告诉你,她随时随刻都会将你忘了的,就像忘了我一样。” 他突又大笑起来,吃吃笑道:“无论谁以为她真的对他好,就是呆子,呆子……她至少已跟过一百多个男人上床了。” 这句话未说完,阿飞的拳头已伸出。 只听“砰”的一声,少年已飞了出去,仰天跌 在院子里。 阿飞铁青着脸,瞪着他,过了很久,他动都没有动,阿飞才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林仙儿。 林仙儿突然掩面痛哭起来,哭着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些人要来冤枉我,要来害我……”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轻轻搂住了她,柔声道:“只要有我在,你就用不着害怕。” 良久良久,林仙儿的哭声才低了下来,轻泣着道:“幸好我还有你,只要你了解我,别人无论对我怎样都没关系了。” 阿飞目中带着怒火,咬着牙道:“以后若有人敢再来欺负你,我决不饶他!” 林仙儿道:“无论什么人?” 阿飞道:“无论什么人都一样!” 林仙儿“嘤咛”一声,搂得他更紧。 但她的眼睛却在望着另一个人,目中非但完全没有悲痛之色,反而充满了笑意,笑得媚极了。 院子里也有个人正在望着她。 这人就站在倒下去的那少年身旁。 他的身材很高,很瘦,身上穿的衣服仿佛是金黄色的,长仅及膝,腰带上斜插着一柄剑。 院子里虽有灯光,却不明亮,只隐隐约约看出他脸上有三条刀疤,其中有一条特别深,特别长,正由他的发际直划到嘴角,使他看来仿佛总是带着种残酷而诡秘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但最可怕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死灰色的,既没有情感,也没有生命。 他冷冷地盯着林仙儿瞧了半晌,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转过身,向朝南的一排屋子走了过去。 又过了半晌,就有两个人跑来将院子里那少年抬走。这两人身上穿的衣服也是杏黄色的,行动都很敏捷,很矫健。 林仙儿的轻泣声这才完全停止了。 夜更深。 屋子里传出阿飞均匀的鼻息声,鼻息很重,他显然又睡得很沉了——林仙儿倒给他一杯茶之后,他就立刻睡着。 院子里静得很,只有风吹着梧桐,似在叹息。 然后,门开了。 只开了一线,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出来,又悄悄地掩起门,悄悄地穿过院子,向朝南的那排屋子走了过去。 这排屋子还有一扇窗子,里面灯火是亮着的。 昏黄的灯光从窗子里照出来,照在她的脸上,照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眼睛迷人极了。 是林仙儿。 她已开始敲门。 只敲了一声,门里就传出一个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冷冷道:“门是开着的。” 林仙儿轻轻一推,门果然开了。 方才站在院子里的那个人,此刻正坐在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动也不动,就仿佛一尊自亘古以来就坐在那里的石像。 距离近了,林仙儿才看清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几乎分不清眼球和眼白,完全是死灰色的。 他的瞳孔很大,所以当他看着你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在看你,他并没有看着你的时候,又好像在看你。 这双眼睛既不明亮,也不锐利,但却有种说不出的邪恶妖异之力,就连林仙儿看了心头都有些发冷,似乎一直冷到骨髓里。 但她脸上却还是带着动人的甜笑。 遇到的人愈可怕,她就笑得愈可爱,这是她用来对付男人的第一种武器,她已将这种武器使用得十分熟练,十分有效。 她嫣然笑道:“是荆先生吗?” 荆无命冷冷地盯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林仙儿笑得更甜,道:“荆先生的大名,我早已听说过了。” 荆无命还是冷冷地盯着她,在他眼中,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简直就和一块木头没什么两样。 林仙儿却还是没有失望,媚笑着又道:“荆先生是什么时候来的?方才……” 荆无命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说话时,最好记着一件事。” 林仙儿柔声道:“只要荆先生说出来,我一定会记着的。” 荆无命道:“我只发问,不回答,你明白吗?” 林仙儿道:“我明白。” 荆无命道:“但我问的话,一定要有回答,而且要回答得很清楚,很简单,我不喜欢听人废话……你明白吗?” 林仙儿道:“我明白。” 她低垂着头,看来又温柔,又听话。 这正是她用来对付男人的第二种武器——她知道男人都喜欢听话的女人,也知道男人若是开始喜欢一个女人时,就会不知不觉听那女人的话了。 荆无命道:“你就是林仙儿?”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是你约我们在这里见面的?”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你已替我们约好了李寻欢?”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林仙儿道:“我知道上官帮主一直在找李寻欢,因为李寻欢总喜欢挡别人的路。” 荆无命道:“你是想帮我们的忙?”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的瞳孔突然收缩了起来,目光突然变得像一根箭,厉声道:“你为何要帮我们的忙?” 林仙儿道:“因为我恨李寻欢,我想要他的命!” 荆无命道:“你为何不自己动手杀他?”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杀不了他,在他面前时,我连想都不敢想,因为他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事,一刀就能要别人的命!” 荆无命道:“他真有那么厉害?” 林仙儿叹道:“他实在比我说的还要可怕,想杀他的人都已死在他手 上,除了荆先生和上官帮主外,世上绝没有别人能杀得死他!” 她抬起头,温柔地望着荆无命,柔声道:“荆先生的剑法我虽未见过,也能想象得到。” 荆无命道:“你凭什么能想象得到?” 林仙儿道:“就凭荆先生这份沉着和冷静,我虽然不会用剑,却也知道高手相争时,剑法的变化和出手的快慢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沉着和冷静。” 荆无命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剑法招式的变化,基本上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异,武功练到某一种阶段后,出手的快慢也不会有太大分别,那时就要看谁比较冷静,谁比较沉着,谁能够找出对方的弱点,谁就是胜利者。” 她望着荆无命,目中充满了仰慕之色,接着道:“当代的剑法名家,我也见得不少,若论冷静和沉着,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得上荆先生的。” 要恭维一个人,一定要恭维得既不肉麻,也不过分,而且正搔着对方的痒处,这样才算恭维得到家。 林仙儿恭维人的本事的确已到家了。 这正是她对付男人的第三种武器。 她知道男人都是喜欢被人恭维的,尤其是被女人恭维,要服侍一个男人的心,女人的一句恭维话往往比千军万马还有效。 荆无命面上却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道:“你约的日子是十月初一?” 林仙儿道:“是,因为我算准荆先生和上官帮主在那天一定可以赶到的。” 荆无命道:“但你怎知李寻欢也一定会到呢?” 林仙儿道:“我知道他一定会接到那封信,只要他接到那封信,就一定会去。” 荆无命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笑了笑,道:“他并不怕死,因为他反正也活不长了。” 她笑容忽又消失,柔声道:“就因为他已自知活不长了,所以才可怕,你武功虽然比他高,和他交手时也要小心些,这种人动起手来常常会不要命的。” 她目中充满了关怀和体贴,这正是她对付男人的第四种武器——你若要别人关心你,就得先要他知道你在关心他。 一个美丽的女人若能很适当地运用这四种武器——一百个男人中最少也有九十九个半要拜倒在她脚下。 只可惜林仙儿这次遇着的却偏偏是例外——她遇着的非但不是个男人,简直不是个人! 幸好她还有样最有效的武器。 那是她最后的武器,也是女人最原始的一种武器,女人有时能征服男人,就因为她们有这种武器。 但这种武器对荆无命是否也同样有效呢? 林仙儿迟疑着。 若非绝对有把握,她绝不肯将这种武器轻易使出来。 荆无命的瞳孔在渐渐扩散,渐渐又变成一片朦朦胧胧的死灰色,对世上任何事都仿佛不会有兴趣。 林仙儿暗中叹了口气,对这男人,她实在没有把握。 荆无命缓缓道:“你要说的话已说完了么?”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桌子旁,背对着她,慢慢地倒了杯茶,竟再也不看她一眼。 林仙儿只有苦笑道:“荆先生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荆无命还是不理她,自怀中取出粒药丸,就着茶水吞下。 林仙儿也看不出他在干什么,等了半天,荆无命还是没有回过头来,她也没法子再待下去,只有走。 但她还未走到门口,荆无命忽然道:“听说你很喜欢勾引男人,是不是?” 林仙儿怔住了。荆无命冷冷接着道:“你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在勾引我,是不是?” 林仙儿眼波流动,慢慢地垂下头,道:“我喜欢能沉得住气的男人。” 荆无命霍然转过身,道:“那么,你现在为何放弃了?” 林仙儿抬起头,才发现他的瞳孔突又缩小,正盯着她的身子,那眼神看来就好像她是完全**着的。 她的脸似已红了,垂首道:“你的心就像是铁打的,我……我不敢……” 荆无命缓缓道:“但我的人却不是铁打的。” 林仙儿再抬起头,凝视着他,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荆无命道:“你要勾引我,只有一种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林仙儿红着脸道:“你为什么不教我?” 荆无命慢慢地向她走了过来,冷冷道:“这法子你还用得着我来教么?” 他忽然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 林仙儿整个人都似已被打得飞了起来,倒在**,轻轻地呻吟着,她的脸虽已因痛苦而扭曲,但目中却射出了狂热的火花…… 荆无命缓缓转过身,走到床前。 林仙儿忽然跳起来,紧紧搂住了他,呻吟着道:“你要打,就打吧,打死我也没关系,我情愿死在你手上……” 荆无命的手已又落下。 屋子里不断传出呻吟声,听来竟是愉快多于痛苦。 难道她喜欢被人折磨,被人鞭打? 林仙儿走出这屋子的时候,天已快亮了。 她看来是那么狼狈,那么疲倦,仿佛连腿都无法抬起,但她的神情却是说不出的满足、平静。 每次她燃起阿飞的火焰后,自己心里也燃起了一团火,所以她每次都要找一个人发泄,将这团火熄灭。 她喜欢被人折磨,也喜欢折磨别人。 晨雾已稀。 林仙儿仰面望着东方的曙色,喃喃道:“今天已是九月二十五了,还有五天……只有五天……” 她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李寻欢你最多也不过只能再活五天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四十三章 生死之间 李寻欢在雕着木头。 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一直在旁边痴痴地瞧着他,忽然问道:“你究竟在雕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看不出?” 小姑娘道:“我看你好像是想雕一个人的像,但为什么你每次都不完成它呢?也好让我看看你雕的这人漂不漂亮。” 李寻欢的笑容消失了,不停地咳嗽起来。 他就因为不愿被人看到他雕的是谁,所以每次都没有将雕像完成,虽然他也可以雕另外一个人的像,但他的手却已仿佛不听他的话,就算他雕的不是她,雕出来的轮廓也像是她。 因为他无法不想她。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暗了。 小姑娘燃起了灯,忽然笑道:“今天你直到现在还没有喝酒?” 李寻欢道:“嗯。” 小姑娘道:“你不想喝酒?” 李寻欢淡淡笑道:“偶然清醒一天,也没什么不好?” 小姑娘眨着眼,笑道:“我看你还是喝些酒的好,一天不喝酒,你的手就在发抖。” 李寻欢的笑容又消失了,慢慢地抬起手,手里的刀锋在灯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青光,光芒在闪动着。 “难道我的手真在发抖?” 李寻欢的心渐渐往下沉,他就怕有这么一天,不喝酒手就会抖,一只颤抖的手怎能发得出致人死命的飞刀? 他用力握着刀柄,指节都已因用力而发白。 但刀锋上的青光仍在不停地闪动着。 李寻欢突然觉得这只手比铅还重,连抬都抬不起了。 他慢慢地垂下手,望着窗外的天色,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姑娘道:“九月三十了,明天就是初一。” 李寻欢缓缓闭起眼睛,过了半晌,又张开,道:“郭先生呢?” 小姑娘道:“他说他要到镇上去走走。”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你若想喝酒,为什么一定要等他?我难道就不能陪你喝酒吗?” 李寻欢勉强笑了笑,道:“你现在就开始喝酒,未免还太早了些。” 小姑娘笑道:“既然迟早总是要喝的,还不如早些喝的好。” 李寻欢垂首望着自己手里的刀锋,忽然用力刻下了一刀。 他刻得很快,本已将变成的人像,很快就完成了,那清秀的轮廓,挺直的鼻子,看来还是那么年轻。 但人呢?人已老了。 人在忧愁中,总是老得特别快的。 李寻欢痴痴地望着这人像,目光再也舍不得移开,因为他知道从今后,已再也见不着她。 突听一人道:“这人像好美,是谁呀?是你的情人?” 小姑娘已回来了,手里托着个盘子,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 李寻欢勉强笑了笑,将人像藏入衣袖,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也许是天上的仙女吧……” 小姑娘眨着眼,摇着头道:“你骗我,天上的仙女都很快活,她看来却是那么忧伤……” 李寻欢道:“地上既然有许多快活的人,天上为什么不能有忧伤的仙子?” 小姑娘道:“可是你却并不快活,因为你喜欢她,却得不到她,我猜得对不对?” 李寻欢的脸色变了,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小姑娘笑道:“你用不着再瞒我,看你的脸色,我就知道猜得不错。” 李寻欢苦笑道:“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姑娘道:“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你为何直到现在还忘不了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黯然道:“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你就会知道你最想忘记的人,也正是你最忘不了的……” 小姑娘慢慢地点了点头,慢慢地咀嚼着他这两句话中的滋味,似也有些痴了,连手里托着的盘子都忘记放下。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道:“别人都说你又冷酷,又无情,但你却不是那样的人呀。” 李寻欢道:“你看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小姑娘道:“我看你既多愁,又善感,正是个不折不扣的多情种子,你若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可真是那女人的福气。” 李寻欢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我还未喝酒,我喝了酒后,就会变得麻木了。” 小姑娘也笑了笑,道:“那么我还是赶快喝些酒吧,我也想变得麻木些,也免得苦恼。” 她忽然拿起盘子上的酒壶,将半壶酒喝了下去。 愈是年轻的人,酒喝得愈快,因为喝酒也需要勇气。 愈有勇气的人,醉得自然也愈快。 小姑娘的脸已红如桃花,忽然瞪着李寻欢道:“我知道你叫李寻欢,你可知道我叫什么?” 李寻欢道:“你没有说,我怎会知道!” 小姑娘道:“你没有问我,我为何要说?” 她咬着嘴唇,慢慢地接着道:“你不但没有问我的名字,也没有问我是什么人?怎会一个人留在这里?别的人到哪里去了?……你什么都不问,是不是觉得你已快死了,所以什么事都不想知道。”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醉了,女孩子喝醉了,最好赶快去睡觉。” 小姑娘道:“你不想听,是不是,我偏要告诉你,我没有爹,也没有娘,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五年前小姐把我买下来了,所以我就姓林,小姐喜欢我叫‘铃铃’,所以我就叫作林铃铃……” 她吃吃地笑着,接着道:“林铃铃,你说这名字好不好?就像是个铃,别人摇一摇,我就‘铃铃’地响,别人不摇,我就不能响。” 李寻欢叹了口气,这才知道这小姑娘也有段辛酸的往事,并不如她表面看来那么开心。 “为什么我总是遇不着一个真正快乐的人呢?” 铃铃道:“你可知 道我为什么一个人留在这里,告诉你也没关系,小姐叫我留在这里,就是要我看着你,每天想法子让你喝酒,让你的手发抖,她说只要你的手一开始发抖,你就活不长了。” 她瞪着李寻欢,像是在等着他发脾气。 但李寻欢却只是淡淡地一笑,道:“十年前就已有人说我快死了,但我却还是活到现在,你说奇怪不奇怪?” 铃铃瞪着眼,道:“我已告诉你,我是在害你,你为什么不骂我?” 李寻欢道:“我为什么要骂你,你只不过是个小铃铛而已。” 他长叹着接着道:“每个人活在世上,都难免要做别人的铃铛,你是别人的铃铛,我又何尝不是,那摇铃的人自己身上说不定也有根绳子被别人拎在手里。” 铃铃瞪着眼,瞧了他很久,突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我现在才发觉你这人真不错,小姐为什么偏偏想要你死呢?” 李寻欢淡淡笑道:“一心想别人死的人,自己也迟早要死的。” 铃铃道:“但有些人死了,大家反而会觉得很开心,有些人死了,大家却都难免要流泪……” 她垂下头,幽幽地接着道:“你若死了,我说不定也会流泪的。” 李寻欢笑道:“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至少我们已认识了许多天。” 铃铃摇头道:“那倒不见得,我认识那位郭先生比你久得多,他若死了,我就绝不会流一滴眼泪!” 她自己笑了笑,又补充着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也绝不会流泪。” 李寻欢道:“你认为他的心肠很硬?” 铃铃撇了撇嘴,道:“他也许根本就没有心肠。” 李寻欢道:“你若真的这么想,你就错了,有些人表面看来虽然很冷酷,其实却是个有血性,够义气的朋友,愈是不肯将真情流露出来的人,他的情感往往就愈真挚。” 他心中像是有很多感触,竟未发觉郭嵩阳站在门外已很久——他的确不是个很容易动情感的人。 此刻他还是静静地站在门后,面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阳光很早就照亮了大地。 李寻欢醒得更早,他几乎根本就没有睡着过。 天没亮的时候,他已用冷水洗了澡,将须发也洗干净了,换上了三天前他自己从镇上买来的一套青布衣服。 他的身材既不胖,也不瘦,所以虽然买的是套很粗糙的现成衣服,但穿在他身上却很合身。 现在,面对着窗外的阳光,他觉得精神好多了。 一个人身上若是干干净净的,精神自然会好得多的,他一定要使自己干净些,精神好些。 因为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到了今天晚上,他说不定已不再活在这世上,但他活着时既然是干干净净的,死,也得干干净净地死。 今天这一战,他的胜算并不大,能活着的机会实在很少,但只要还有一分希望,他就绝不放弃。 他不怕死,却也不愿死在一双肮脏的手下。 阳光灿烂,枫叶嫣红,能活着毕竟不太坏呀。 他用一条青布带束起了头发,正准备刮脸。 突听一人道:“你的头脑还这么乱,怎么能去会佳人?我再替你梳梳吧。” 铃铃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眼睛红红的,似乎还宿醉未醒,又似乎昨夜曾经偷偷地哭过。 李寻欢微笑着点了点头,在窗前的木椅上坐下,阳光恰好照在他脸上,他觉得很刺眼,就将眼睑阖起。 然后,他突然间又想起了十余年前的往事。 那天,天气也正和今天同样晴朗,窗外的**开得正艳,他坐在小楼窗前,也有个人在替他梳头发。 直到现在,他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双手的细心和温柔。 那天,他也是正准备动身远行了,所以她梳得特别慢。 她慢慢地梳着,似乎想留住他,多留一刻也是好的,梳到最后时,她眼泪就不禁滴落在他头发上。 就在那次远行回来时,他遇着了强敌,几乎丧命,多亏龙啸云救了他,这也是他永远忘不了的。 但他却忘了龙啸云虽救了他一次,却毁了他一生——有些人为什么永远只记得别人的好处? 李寻欢闭着眼睛,苦笑着:“那天我走了后总算还回去了,今日我一去之后,还能活着回来吗?那一次我若就已一去不返,岂非还好得多?……” 他不愿再想下去,慢慢将眼睑张开一线,忽然感觉到现在正替他梳着头发的一双手,她梳得那么慢,那么温柔。 他不禁回过头,就发觉有一粒晶莹的泪珠也正从铃铃的脸上往下落,终于也滴落在他头发上。 同样温柔的手,同样晶莹的泪珠。 李寻欢仿佛又回到十余年前那阳光同样灿烂的早上,恍恍惚惚间已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哭了?” 铃铃红了脸,扭转头,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的约会就是今天,所以才会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不是?” 李寻欢没有说话,因为他已发现这双手毕竟不是十年前的那双手,十年前的时光也永远回不来了。 铃铃幽幽地接着道:“你就要去会你的佳人了,我心里当然难受。” 李寻欢缓缓放下了她的手,勉强笑了笑,道:“你还是个孩子,难受究竟是什么滋味,你现在根本还不懂。” 铃铃道:“我以前也许还不懂,现在却已懂了,昨天也许还不懂,今天却已懂了。” 李寻欢笑道:“你一天之中就长大了么?” 铃铃道:“当然,有人在一夜间就老得连头发都完全白了,这故事你难道没听说过?” 李寻欢道:“他是为了自己的生死而忧虑,你是为了什么?” 铃铃垂下头,黯然道:“我是为了你……你今天一去,还会回来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已知道我今天去会的是谁了?” 铃铃沉重地点了点头,将他的头发理成一束,用那条青布带扎了起来,一字字缓缓道:“我知道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去的,谁也留不住你。” 李寻欢柔声道:“你长大后就会知道,有些事你非做不可,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铃铃道:“但我若是你昨夜为她雕像的那个人,你就会为我留下来了,是么?”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面上渐渐露出了痛苦之色,喃喃道:“我并没有为她留下来……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我……” 他霍然长身而起,目光遥望窗外,道:“时候已不早,我该走了……” 这句话未说完,郭嵩阳已走了进来,大声道:“我刚回来,你就要走了么?” 他手里提着瓶酒,醉眼乜斜脚步也有些不稳,人还未走进屋子,已有一阵阵酒气扑鼻。 李寻欢笑道:“原来郭兄昨夜竟在镇上与人作长夜之饮,为何也不来通知我一声?” 郭嵩阳大笑道:“有时两个人对饮才好,多了一人就太挤了。” 他忽然压低语声,一只手搭着李寻欢肩头,悄悄道:“小弟心情不好时喜欢做什么事,你总该知道的。” 李寻欢笑道:“原来……” 他两个字刚说出,郭嵩阳的手已闪电般点了他七处穴道。 李寻欢的人已倒了下去。 铃铃大惊失色,赶过去扶住李寻欢,惊呼道:“你这是干什么?” 在这一瞬间,郭嵩阳的酒意竟已完全清醒,一张脸立刻又变得如岩石般冷酷,沉着脸道:“他醒来时你对他说,与上官金虹交手的机会,并不是时常都有的,这机会我绝不能错过!” 铃铃道:“你……你难道要替他去?” 郭嵩阳道:“我知道他绝不肯让我陪他去,我也不愿让他陪我去,这也正如喝酒一样,有时要两个人对饮才好,多一人就无趣了。” 铃铃怔了半晌,目中忽然流下泪来,黯然道:“他说得不错,原来你也是个好人。” 郭嵩阳冷冷道:“我无论是死是活,都不愿见到有人为我流泪,看到女人的眼泪我就恶心,你的眼泪还是留给别人吧!” 他霍然转过身,连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虽然不能动,不能说话,却还是有知觉的,望着郭嵩阳走出门,他目中似已有热泪将夺眶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铃铃才擦了擦眼泪,喃喃道:“一个人一生中若能交到一个可以生死与共的义气朋友,那当真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得多。” 她俯首凝视李寻欢,过了半晌,黯然接着道:“你当然也为他做过许多事,所以他才肯……才肯为你这么做。” 李寻欢闭起眼睛,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他忽然发觉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时实在很难了解。 他的确为很多人做过许多事,那些人有的已背弃了他,有的已遗忘了,有的甚至出卖过他。 他并没有为郭嵩阳做过什么,但郭嵩阳却不惜为他去死。 这就是真正的“友情”。 这种友情既不能收买,也不是可以交换得到的,也许就因为世间还有这种友情存在,所以人类的光辉才能永存。 屋子里骤然暗了起来。 铃铃已掩起门,关好了窗子,静静地坐在李寻欢身旁,温柔地望着他,什么话也不再说。 四下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铜壶中沙漏的声音。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郭嵩阳是不是已开始和上官金虹、荆无命他们作生死之斗? “他的生死也许只是呼吸间的事,但我却反而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什么事也不能为他做。” 想到这里,李寻欢的心好似已将裂开。 突然间,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很慢,但李寻欢一听就知道有两个人同时走上来,而且这两人的武功都不弱。 接着,外面就传入了敲门声:“笃,笃笃!” 铃铃骤然紧张了起来。 来的会是什么人? 是不是郭嵩阳已遭了他们的毒手,他们现在又来找李寻欢? “笃,笃笃!” 这次敲门的声音更响。 铃铃面上已沁出了冷汗,忽然抱起李寻欢,四下张望着,似乎想找个地方将李寻欢藏起来。 “笃,笃笃,笃,笃笃……” 敲门声不停地响了起来,外面的人显然很焦急,若是再不去开门,他们也许就要破门而入。 铃铃咬着嘴唇,大声道:“来了,急什么?总要等人家穿好衣服才能开门呀!” 她一面说话,一面已用脚尖挑开了衣橱的门,将李寻欢藏了进去,又抓了些衣服堆在李寻欢身上。 李寻欢虽然从不愿逃避躲藏,怎奈他现在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也只有任凭铃铃摆布。 只见铃铃对着衣橱上的铜镜整了整衫,理了理头发,又擦干了额角和鼻子上的冷汗。 忽然她就将衣橱的门紧紧关上,“咯”的一声上了锁。 她嘴里喃喃自语道:“好容易偷空睡个午觉,偏偏又有人来,我这人怎地如此命苦。” 声音渐渐远了,然后李寻欢就听到开门的声音。 门开了,声音却反而突然停顿,铃铃似乎是在吃惊发怔,门外来的显然是两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来的是不是上官金虹与荆无命? 门外的人也没有先开口,过了半晌,才听得铃铃道:“两位要找谁呀?莫非是找错地方了么?” 门外的人还是没有开口。 只听“砰”的一声,铃铃似乎被他们推得撞到门上,然后就可以听出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四十四章 两世为人 衣橱里又暗,又闷,若是换了别人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下被关在衣橱里,只怕要紧张得发疯。 来的人显然不怀好意,否则怎会对铃铃如此粗鲁。 但李寻欢这时反而平静了下来。 遇着这种无可奈何的事,他总会先想法子使自己保持冷静,因为他知道自己纵然急疯了也没有用。 这时铃铃已叫了起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土匪么?” 李寻欢心里几乎想发笑。 他想起自己那天来的时候,铃铃也将他当做强盗,这小姑娘别的本事没学会,装腔说谎的本事倒已真学得和林仙儿差不多了。 但来的这两人却完全不睬她,在外面两间屋子里走了一圈,似乎在四下搜寻着,然后就走了进来。 铃铃也冲了进来,大声道:“这是我们家小姐的闺房,你们怎么可以随便往里面闯?” 到了这时,来的这两人才终于开口了。 一人道:“我们正是来找你们家小姐的。” 这声音竟然很温柔,很好听,而且说话时还似带着笑意。 来的竟是女人! 李寻欢不禁也觉得很意外,他也想不到居然会有女人到这里来,这就难怪铃铃看到她们时会吃惊发怔了。 只听铃铃道:“你们是来找我家小姐的?你们认得她?” 那女子道:“当然认得……不但认得,而且还是好朋友。” 铃铃笑了,道:“既然如此,两位为何不早说,害得我还将两位当土匪哩。” 那女子也笑了,道:“我们的样子看来难道很像土匪?” 铃铃道:“两位这就不知道了,现在的土匪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有的简直比两位还要斯文,还要漂亮,谁也看不出他的身份来。” 这小姑娘当真是个鬼灵精,骂起人来一个脏字也不带。 那女子还未说话,已听到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家小姐到哪里去了?请她出来好么?” 这声音很低,说话的人嗓子似有些嘶哑,但也很好听,李寻欢觉得这声音仿佛很熟悉,却想不起她是谁了。 铃铃笑道:“两位来得真不巧,小姐前几天就出门了,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看家,两位有什么事,告诉我也是一样。” 那女子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铃铃道:“不知道……小姐没有说,我怎么敢问?” 另一个女子突然冷笑了一声,道:“我们一来,她就出门了,我们不来,她天天都在这里,难道她知道我们要来,就躲起来不敢见人么?”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果然像是来找麻烦的。 难道她们是知道自己的丈夫时常到这里来和林仙儿幽会,所以特地赶来捉奸的么? 铃铃还是在笑,道:“两位既是小姐的朋友,她要知道两位到了,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躲起来呢?” 那女子笑道:“有些人什么人都敢见,就是不敢见朋友,你说奇怪不奇怪?” 另一个女子冷冷道:“这也许是因为她对不起朋友的事做得太多了。” 铃铃笑道:“两位真会说笑话,这地方这么小,一个大人就算要躲起来,也没地方躲呀。” 那女子道:“哦,是么……这地方我虽然不熟,但我若要躲起来,倒说不定可以找得到地方。” 铃铃道:“那么姑娘除非躲到这衣橱里。” 她吃吃地笑着,接着道:“但一个人若躲在衣橱里,岂非闷也要被闷死了,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那女人也笑了,道:“不错,你们家小姐金枝玉叶,自然不肯躲到衣橱里去的……” 两人都笑得很开心,仿佛都觉得这件事滑稽得很。 笑了很久,那女子才接着道:“只不过,你家小姐既然不肯躲到衣橱里,现在衣橱里这人是谁呢?” 铃铃道:“谁?……衣橱里有人?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那女子道:“衣橱里若没有人,你为什么一直挡在前面呢?难道怕我们偷你们小姐的衣服吗?” 铃铃道:“没有呀?……我哪里挡在前面……” 那女子柔声道:“小妹妹,你虽然很聪明,很会说话,只可惜年纪还是太小了些,要想骗过我们这两个老狐狸,恐怕还要再等几年。” 李寻欢虽然看不到铃铃的脸,但也可想见铃铃此刻面上的表情一定难看得很,他自己心里当然也并不好受。 一个大男人,被人发现躲在衣橱里,那实在不是件很愉快的事,他想不出这两个女子会将他看成怎么样一个人。 他也猜不出她们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这女子轻言细语,脾气仿佛温柔极了,但每句话说出来,话里都带着刺,显见必定是个极深沉,又厉害的角色。 另一个女子话虽说得不多,但一开口就是在找麻烦,似乎对林仙儿很不满,一心想来找林仙儿算账的。 听她们的脚步声,武功都不弱,并不在林仙儿之下。 李寻欢只希望此刻躲在衣橱里的真是林仙儿,也好让这两人教训教训她,她对付男人虽很有办法,但对付女人的本事就不会有那么大了。 怎奈此刻躲在衣橱里的偏偏不是林仙儿,而是李寻欢自己,老天竟偏偏要他来做林仙儿的替死鬼。 只听铃铃一声轻呼,衣橱的门已被拉开了。 李寻欢闭上眼睛,只希望这两个女子千万莫要认识他。 那女子显然也未想到衣橱里躲着的是个男人,也怔住了。 怔了半晌,才听她吃吃笑道:“小妹妹,这人是谁呀,睡着了么?” 铃铃道:“他……他是我表哥。” 那女子笑道:“有趣有趣,有趣极了,我小的时候也常常将我的情人藏在衣橱里,有一次被人发现了,我也说他是我的表哥。” 她接着又道:“为什么天下的女孩子都喜欢说自己的情人是表哥呢,难道就不能换个新花样说说么?” 铃铃道:“这还是我第一次……下次我就知道换花样了。” 那女子笑道:“这位小妹妹倒真是‘年轻有为’,看样子连我们都比她差多了, 这才真叫作后生可畏。” 另一个女子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林仙儿既然不在这里,我们走吧。” 那女子道:“急什么?我们既然来了,多坐坐又何妨?” 衣橱的门一开,李寻欢就闻到一股很诱人的香气,现在这香气更近了,那女子好像已走到他面前。 过了半晌,她又笑着道:“小妹妹,你年纪虽小,选择男人的眼光倒真不错。” 铃铃居然也在笑,道:“这地方的男人不多,好的都被小姐挑走了,我也只好将就些。” 那女子道:“这样的男人你还不满意么?你看他既不胖,也不瘦,脸长得也不讨人厌,而且看样子对女人很有经验。” 铃铃笑道:“他别的倒也还不错,就是太喜欢睡觉,一睡着就不醒。” 那女子吃吃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他太累了……遇着你这样的小狐狸精,他怎么会不累?” 铃铃道:“他年纪也太大了些。” 那女人道:“嗯,不错,他配你的确嫌太大了些,配我倒刚好。” 银铃般地笑着接道:“小妹妹,你若不中意,就把他让给我吧,过两天,我一定找个年轻的来陪你。” 这女子本来还好像蛮文静,蛮温柔的,但一见了男人,就完全变了,嘴里说着话,居然已将李寻欢抱了起来。 到了这里,李寻欢想不张开眼睛也不行了。 一张开眼,他又吓了一跳。 抱着他的这个女子年纪并不太大,最多也不过只有二十五六,长得也的确不难看,白生生的皮肤,水汪汪的眼睛,一张菱角小嘴,笑起来一边一个笑涡,若将她一个人分成三个,当真是个美人。 只可惜她下巴有三个,腰像水桶,身上的肉比普通三个人加起来还多,李寻欢被她抱在怀里,简直就好像睡在一堆棉花上。 他再也想不到说话那么温柔,笑声那么好听的一个女子,竟肥得如此可怕,简直肥得不像话了。 各式各样的女人他都见过不少,但像这么肥的女人,他真还从未见过,一个男人被这种女人抱着,还不如去跳河的好。 更令李寻欢吃惊的,还是另一个女子。 这女子很美,也很媚,水蛇般的细腰,穿着一套很合身的蓝衣服,衣袖却很宽,就算站着不动,也有种飘飘欲仙之态。 这女人赫然竟是被李寻欢折断一只手腕的蓝蝎子!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知道今天要倒霉了。 奇怪的是,蓝蝎子居然似乎已不认得他,脸上一点特别的表情也没有,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那肥女人还在笑着,笑得全身的肉都在发抖。她一笑起来,李寻欢就觉得好像在地震一样。 铃铃已有些发慌了,道:“这人脏得很,常常几个月不洗澡,姑娘千万不要抱他,他身子不但有跳蚤还有臭虫。” 那胖女人道:“脏?谁说他脏?何况他身上就算有臭虫也没关系,男人身上的臭虫,一定也有男人的味道。”她娇笑着又道:“只要有男人味道的东西,我都喜欢。” 铃铃道:“可是……可是他非但又脏又懒,而且还是个酒鬼。” 那胖女人道:“酒鬼更好,酒量好的男人,才有男子汉气概。” 她忽然像是已开心得忍不住了,竟伸手去摸了摸李寻欢的脸,吃吃地笑着,接着又道:“你若喜欢喝酒,我就陪你喝酒,有些事喝了酒之后再做更有趣。” 铃铃实在笑不出了,忍不住道:“有种男人,平时道貌岸然,一本正经,但一见到女人,骨头就轻了,这种男人别人都叫他色鬼,却不知道这种女人该叫作什么呢?” 那胖女人也不生气,笑嘻嘻道:“这种女人也叫作色鬼,我正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女色鬼,只要见到好看的男人,就没法子不动心。” 铃铃冷笑道:“却不知男人见了你会不会动心?” 那胖女人道:“我虽然胖了些,但懂事的男人都知道,胖女人不但温柔体贴,冬暖夏凉,而且还有种好处。” 她眼睛瞟着李寻欢嫣然一笑,轻轻地接着道:“好处在哪里,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铃铃突又笑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 那胖女人瞪眼道:“你笑什么?” 铃铃道:“我笑你真是色胆包天,连他的脑筋你都敢动。” 那胖女人道:“我为什么不能动他的脑筋?” 铃铃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那胖女人道:“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铃铃道:“你总不是他的表妹吧?” 那胖女人道:“你可听说过大欢喜女菩萨这名字?我就是女菩萨座下的至尊宝,只要是男人我就统吃。” 铃铃道:“你若敢吃他,小心吃下去梗着喉咙,吐不出来。” 至尊宝道:“我吃人从来也不吐骨头的。” 她已板起了脸,接着又道:“小妹妹,我劝你还是闭上嘴巴,要不是因为我办事前从不愿杀人,免得杀风景,你现在早就连眼睛都闭上了。” 铃铃眨了眨眼,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是谁么?” 至尊宝道:“我若想知道,我自己会问他,用不着你操心,何况……我只要他是个男人就够了。” 她转过头向蓝蝎子一笑,道:“拜托你,帮帮我的忙,把这小丫头弄出去,这地方还不错,我想暂时借用一下,你可不准看。” 李寻欢全身的肉都麻了,想吐也吐不出,想死也死不了,只希望蓝蝎子来找他报仇,快些给他一刀。 怎奈蓝蝎子却像是完全不认得他了,一直冷冷地站在那里,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此刻忽然一字字道:“这男人我也要。” 至尊宝的面色骤然变了,大声道:“什么?你说什么?” 蓝蝎子面无表情,还是一字字缓缓道:“这男人我也要!” 至尊宝瞪他,眼睛里露出了凶光,厉声道:“你敢跟我抢?” 蓝蝎子冷冷地瞪着她,道:“抢定了。” 至尊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忽又笑道:“你若真想要他,我们姐妹俩的事总好商量。” 蓝 蝎子冷冷道:“我不是要他的人,我是要他的命!” 至尊宝展颜笑道:“这就更好办了,等我要过他的人,你再要他的命也不迟呀。” 蓝蝎子道:“等我要过他的命,你再要他的人吧。” 至尊宝目中虽已又有了怒意,还是勉强笑道:“我虽然很喜欢男人,但对死人却没什么兴趣。” 蓝蝎子道:“他现在岂非和死人差不多。” 至尊宝笑道:“他现在不能动,只不过是因为被人点了穴道,我自然有法子要他动的。” 蓝蝎子冷冷道:“等他能动的时候,我再想要他的命就已迟了。” 铃铃悠然笑道:“不错,等他能动的时候,只要他的手一动,你们就再见了!” 至尊宝动容道:“你说他是谁?” 铃铃道:“他就是小李飞刀!” 至尊宝呆住了,呆了半晌,才慢慢地摇着头道:“我不信,他若真是李寻欢,怎会看上你这么样一个小丫头。” 铃铃道:“他并没有看上我,是我看上了他,所以才希望你们快杀了他。” 至尊宝道:“为什么?” 铃铃道:“我家小姐常告诉我,你若看上一个男人,他却看不上你,那么你就宁可要了他的命,也不能让他落到别的女人手上。” 至尊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小丫头的心肠竟比我还毒辣。” 铃铃道:“难道你还想要他的人么?你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至尊宝沉吟着,缓缓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和李寻欢这样的名男人做一夜夫妻,就算死也不冤枉了。” 她又向蓝蝎子一笑,接着道:“但你也不必着急,我要过他的人之后,还是有法子再让你要他的命。” 蓝蝎子沉着脸不说话。 至尊宝道:“你莫忘了,我这次来,是为了要帮你的忙,你好歹也得给我个面子。” 蓝蝎子默然半晌,道:“男人的手若被砍断了,你还有兴趣么?” 至尊宝笑道:“手断了倒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别的地方不断就行了。” 蓝蝎子道:“那么我就要他一只手!” 至尊宝想了想,道:“左手还是右手?” 蓝蝎子恨恨道:“他折断了我的右手,我也要他的一只右手!” 至尊宝叹了口气,道:“好,你来吧……但切莫弄得鲜血淋漓的,叫人恶心,用你那根蝎子尾巴随便在他手上蜇一下就算了吧。” 蓝蝎子道:“好,就这么办。” 她慢慢地走了过来,眼睛闪着光。 铃铃大声说:“你们真敢这么样对他?” 至尊宝柔声道:“小妹妹,难道你又心疼了么?” 她话未说完。 蓝蝎子衣袖中已飞出一道青蓝色的电光,闪电般向李寻欢右臂刺下—— 只听一声惨呼,历久不绝。 李寻欢的人,“砰”地跌在地上。 谁也想不到这声惨呼竟是至尊宝发出的。 惨呼声中,她已抛下了李寻欢,疯狂地向蓝蝎子冲了过去。 蓝蝎子腰肢一扭,滑开了七八尺。 谁知至尊宝的腰虽比水桶还粗,动作反应却奇快无比,骤然一翻身,已抓住了蓝蝎子的手。 蓝蝎子的脸都吓白了。 至尊宝一张脸已变成青蓝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双睛怒凸,瞪着蓝蝎子,咬牙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敢暗算我,我要你的命!” 只听咔嚓一声,蓝蝎子的一只手已被她连着衣袖拧了下来。 蓝蝎子又滑开数尺,脸上竟连半点痛苦之色都没有。 至尊宝拧断的还是她一只右手。 蓝蝎子已忽然大笑起来,咯咯笑道:“你再看看你手里抓的是什么?” 至尊宝一抬手,只见裹在半截衣袖中的只不过是一段闪着青光的“蝎子尾巴”,原来蓝蝎子右手被李寻欢折断后,就将自己的兵器接在断腕上,用她那宽大的衣袖遮住谁也看不出。 蓝蝎子道:“中了我蝎尾之毒,走不出七步必死无疑,就算你身子比别人大些,毒性发作慢些,你能再走三步还不倒下,我佩服你。” 至尊宝狂吼一声,又冲出来。 她果然还未冲出三步,就已倒下。 蓝蝎子再也不看她一眼,转身走到李寻欢面前,垂着头,冷冷地望着他,过了半晌,才缓缓道:“伊哭就是为了去找林仙儿才会死的,我到这里来,本是为了要找林仙儿算账,和你本无关系。” 铃铃又插嘴道:“你若想他说话,为什么不解开他的穴道?” 蓝蝎子根本不理她,接着又道:“你虽然废了我的一只手,却未要我的命,总算对我有恩,我这人一生恩怨最分明,你对我有滴水之恩,我就不能眼看着你被那猪糟蹋。” 李寻欢暗中叹息了一声,他实未看出蓝蝎子竟是这么样一个人。 蓝蝎子冷冷道:“现在我既已还了你的债,你欠我的自然也非还不可,我也只要你一只右手,这总不算过分吧?”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慢慢地将右手伸了出来。 蓝蝎子呆住了,铃铃也呆住了。 李寻欢的手竟已能活动,竟未发出他的小李飞刀! 蓝蝎子望着这只手,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铃铃却已忍不住道:“你……你这只手怎么忽然能动了?” 李寻欢苦笑道:“我本就在运气解穴,只可惜功夫不到家,一直无法冲破最后一关,谁知方才那一跌,却帮了我的忙。” 铃铃道:“那么你为何还如此听话,她要你这只手,你就乖乖地伸出来给她,你……为何不给她一刀?” 李寻欢沉下了脸,也不理她了,缓缓道:“蓝姑娘,你要的实不过分,我也毫无怨言,请。” 蓝蝎子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 她将这句话一连说了两遍,突然跺了跺脚,掉头就走。 但李寻欢不知何时已跃起,挡住了她的去路,道:“请等一等。”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四十五章 千钧一发 蓝蝎子凄然一笑,道:“还等什么,从你伸出手的那一瞬间,你就已将你的债还清了,我虽是个女人,却也还懂得‘道义’两字。” 铃铃眨着眼,突又插嘴道:“女人天生就可以不讲道义,这本是女人的权利,男人天生比女人强,所以本该让女人几分。” 蓝蝎子道:“这话是谁说的?” 铃铃道:“当然是我们家小姐说的。” 蓝蝎子道:“你很听她的话?” 铃铃道:“她是在为我们女人说话,只要是女人,就该听她的。” 蓝蝎子忽然走过去,正正反反给了她十几个耳光。 铃铃被打得呆住了。 蓝蝎子冷冷道:“我也和你们一样,并不是好人,但我却要打你,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铃铃咬着牙,道:“因为你……你是个……” 话未说完,忽然掩着脸哭了起来。 蓝蝎子道:“就因为世上有了你们这种女人,所以女人才会被男人看不起,就因为男人看不起女人,所以我才要报复,才会做出那些事。”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似已有些哽咽,缓缓接着道:“我做那些事的时候,心里也知道,那不但是在毁别人,也是在毁我自己,我这一生,就是被我自己这样毁了的。” 李寻欢柔声道:“过去的事已过去了,你还年轻,还可以从头做起。” 蓝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也许你是这么想,但别人呢……别人呢……” 李寻欢道:“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何必去管别人怎么想,一个人是为了自己活着,并不是为了别人。” 蓝蝎子抬起头,凝视着他,一字字道:“你是完全为自己活着的吗?” 李寻欢道:“我……” 蓝蝎子还是在凝视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喃喃道:“能认识你这样的人,任何人都不会后悔的,只可惜我为何没有在十年前认识你呢?……”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完,已掠了出去。 只听她声音远远传来,道:“将至尊宝的尸身留着,我会来安排她的后事,我做的事,一向用不着别人替我操心……”说到最后一字,人已远去。 铃铃本来还在轻轻啜泣着,此刻忽然抬起头来,冷笑道:“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却偏偏要怨别人,自己明明不是个好东西,却偏偏还要逞英雄,充好汉,这种人我见了最恶心,恶心得要命。”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其实她倒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铃铃撇了撇嘴,道:“她做的那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李寻欢缓缓道:“无论她做过什么事,但她的本性还是善良的,一个人只要本性善良,就还有救药。” 铃铃眼圈又红了,咬着嘴唇道:“你一定认为我的本性很坏,已无可救药了,是不是?” 李寻欢笑了笑,柔声道:“你还是个孩子,还不懂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要有个人能好好地教教你,还来得及。” 铃铃眨了眨眼睛,道:“你肯教我么?” 李寻欢道:“只要有机会,以后……” 铃铃道:“以后?为什么要等到以后 ,现在……” 李寻欢道:“你知道我现在一定要去找郭嵩阳,只要我还能回来……” 铃铃又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这一去就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了,我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像你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为了我回来?” 她揉了揉眼睛,接着又道:“何况,我本不是你的什么人,我将来是好是坏,你根本就不会关心,我将来就算变得比蓝蝎子还坏十倍,也和你没关系,我就算被人杀死在路上,你也不会来替我收尸。” 她愈说愈伤心,说着说着,眼泪像断线珍珠般落了下来,好像她以后若不能学好,就完全是李寻欢害的。 在这么一个小姑娘面前,又有谁的心肠能硬得下来? 李寻欢只有苦笑道:“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铃铃用手掩着脸,道:“像你这样的忙人,等你想到我,再回来的时候,我说不定早已死了,早已变成了又丑又坏的老太婆。” 李寻欢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铃铃已不哭了,道:“真的很快?你说什么时候?我等你。” 李寻欢苦笑道:“只要我还活着,等见到郭嵩阳后,我一定先回来看你一次。” 铃铃已跳了起来,破涕为笑,跳起来抱住李寻欢的脖子,道:“你真是个好人,为了你,我一定也要做个好人,可是你千万不能骗我,否则我就绝不会学好的。” 李寻欢心上的负担本来已够重的了,现在却又重了许多。 铃铃这一生是好是坏,现在竟似已变成了他的责任,连推也推不掉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会将这烫山芋接到手里的。 他只有苦笑。 他这一生中,接到的烫山芋的确太多了。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排这小姑娘,也没有空来为这件事烦恼,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件事。 他只希望郭嵩阳还没有遇到荆无命和上官金虹。 他只希望自己现在赶去还不太迟。 现在的确还不太迟。 秋日仍未落到山后,泉水在阳光里闪烁如金。 金黄色的泉水中,忽然飘来一片枫叶,接着是两片,三片,七片,八片……无数片。 枫叶红如血,泉水似也被染血了。 秋尚未残,枫叶怎会凋落? “难道这些枫叶会是被荆无命和郭嵩阳的剑气摧落的么?” 李寻欢的心情更沉重,因为他已从这些落叶中看出了两件事。 郭嵩阳和荆无命、上官金虹的决战必已开始。 这一场决战必定是惊心动魄,惨烈无比。 郭嵩阳必已陷入苦斗之中,是以枫林才会被他们的剑气摧残得如此之剧,由此可见,他至少已支持了很久。 他是否还能支持下去呢? 李寻欢恨不能肋生双翼,立刻飞到那里。 枫林中落红满地。 满山红叶竟已被剑气摧落十之六七。天地肃杀,落叶在秋风中卷舞,看来就宛如满天血云。 但除了风卷落叶外,四下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恶战莫非已结束? 战胜的是谁? 枫林中寂无人影,秋风纵能语,却也无法说出李寻欢想知道的消息,只有流水的呜咽,仿佛在为战败的人悲惜。 郭嵩阳若已战死,他的尸身在哪里? 泉水中的落叶渐远,渐疏。 李寻欢俯首站在泉水旁,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秋日终于已没入山后,他忽然发现这本来极清澈的泉水,此刻竟带着一丝淡淡的红色。 是不是战败者的鲜血将流水染红的? 李寻欢抬起头,大步向泉水尽头处走了过去,只见一缕飞泉,自山巅倒挂而下,一泻百丈,矫若神龙。 在这百丈飞泉中,竟孤零零地挂着一个人。 这人就挂在离地面两三丈处,泉水一泻数十丈,到了这里,水力最猛,却也未能将这人冲下来。 这人穿的仿佛是件黑色的衣服,衣服已被泉水冲得七零八落,一片片黑色的碎布,随着水花四下飞激。 但这人还是直挺挺地挂在那里,动也不动。 李寻欢失声道:“郭嵩阳……郭兄……” 他身形已随着呼声飞掠而起,只觉眼前水雾迷蒙,寒气袭人,接着,他又觉得一股源源不尽,势不可挡的大力冲激而来! 他的人却已钻入了飞泉,拉住那人的手。 李寻欢没有看错,挂在飞泉中的这人的确是郭嵩阳。 他全身冰冰凉凉,已全无丝毫暖意,但他的一只手却还是紧紧地握着剑柄,死也不肯放松。 他那柄名动天下的嵩阳铁剑,已齐柄没入了山石中,显见他是在临死之前,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将这柄剑插入山石,将自己的人挂上去。 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刚将他的尸身解下,平放在泉水旁的石头上,就听到身后有人问:“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根本用不着回头去看,李寻欢就已听出这是铃铃的声音,这小姑娘好像已决心要缠着他,竟在后面跟着来了。 铃铃接着又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挂到那里去?难道他怕你找不着他?难道他临死前还想将自己冲洗干净?” 李寻欢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一个人干干净净地来,本该干干净净地走,只不过,除此之外,他当然还有别的意思。” 铃铃道:“什么意思?” 李寻欢道:“因为他不愿别人将他的尸身埋葬,也不愿别人将他带走。” 铃铃道:“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还要在这里等你。” 李寻欢黯然道:“他正是为了要等我。” 铃铃道:“他人已死了,还等你干什么?” 李寻欢仰面向天,一字字道:“因为他有些话要告诉我。” 铃铃怔住了,只觉身上有些凉飕飕的,想笑又笑不出,想拉住李寻欢的手又不敢,过了半晌,才吃吃道:“你……你说他还有话要告诉你?”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他想告诉你什么?你难道已知道了么?” 李寻欢道:“我已知道了。” 铃铃道:“他已告诉了你?”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可是……可是你来的时候,他已死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四十六章 英雄与枭雄 李寻欢看了看郭嵩阳的尸体,长叹道:“不错,我毕竟还是来迟了一步。” 铃铃道:“他的人既然已死了,还能对你说话?难道死人还能说话?” 李寻欢道:“有些话,用不着说出,我也可以听到。” 铃铃道:“可是……可是我怎么没有听见。” 她愈来愈不懂了,所以愈来愈害怕。 人们对自己不懂的事,总会觉得有些害怕的。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柔声道:“你也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铃铃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李寻欢道:“其实他也已将那些话告诉了你,只不过你没有注意去听而已,要知道死人告诉你的话,往往是最可贵的,因为这是他以自己生命换来的教训,你若能学会听死人说话,就可以多懂得许多事。” 铃铃嘴唇已有些发白,道:“可是死人说的话我怎么能听得到呢?” 李寻欢道:“要学会听死人说的话,自然不是件容易事,但你若想多活几年,活得好些,就该想法子学会。” 他神色很郑重,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铃铃颤声道:“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学,你肯教我么?” 李寻欢道:“你再仔细听听。” 铃铃闭起了眼睛。 她的确是在一心一意地听,可是她连一个字都听不见。 李寻欢道:“不但要用耳朵听,还要用眼睛听。” 铃铃张开了眼睛。 只见郭嵩阳身上的衣服,本已被剑锋划破了很多处,再被泉水冲激,此刻几乎也是**着的。 他的肌肤已变成灰色,因为他的血已流尽,再经过泉水冲洗,一道道剑口两旁的皮肉都翻了起来,却看不到丝毫血迹。 过了很久,李寻欢才问道:“你已听出了什么?看出了什么?” 铃铃道:“我……我看出他身上受了很多处伤,一共有十……十九处。”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这些伤看来全都是剑伤,而且是被一柄很薄,很锐利的剑所伤。” 李寻欢道:“何以见得?” 铃铃道:“因为他的伤口都很短,也不太深,显见只是一种兵刃的尖锋划破的。” 李寻欢道:“为什么一定是剑尖?” 铃铃道:“因为刀尖枪尖都不可能有这么锋利。”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很好,你已学会很多了。” 铃铃嫣然一笑,又道:“由此可见,伤他的人一定是荆无命,因为上官金虹用的是龙凤环,不是剑。上官金虹也许并没有来。” 李寻欢道:“也许他虽然来了,却没有出手。” 铃铃点着头,忽然又道:“这些剑伤都是斜的,下面较深,上面较浅。”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由此可见,对方的剑每一剑都是由下面反撩上去,这种剑法一定奇怪得很,我常听人说荆无命的剑法诡异迅急,武林罕睹,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他的剑法不但诡秘怪异,而且专走偏锋,每一剑出手的部位,都是对方绝不会想到的。” 他指着郭嵩阳膝盖上一处伤口道:“你看这一剑……这一剑若是自上划下,那倒也平平无奇,但这伤口也是下深上浅,可见对方这一剑也是从下面反撩上来的。” 铃铃道:“不错。” 李寻欢道:“由此可见荆无命出手的部位,必定在膝盖以下,用的就必定是腕力,我若不看到这伤口,也想不到有人会在这种部位出手。” 铃铃只有点头。 李寻欢道:“你看到的只是他正面,他背后还有七处伤口,以郭嵩阳的武功,绝不会将背都卖给对方。” 铃铃道:“不错,我若和人交手时,也不会将背对着人的。” 李寻欢道:“由此可见,他这些伤口一定是在两人身形交错时被荆无命所伤的。那么荆无命的剑只有从自己的胁下穿出,才能刺得到对方。” 他叹息着接道:“自胁下出手本已不是常见的剑法,最怪的是,这几剑也是自下面反撩上去的,由此可见,荆无命必定已在两人身形交错时那一瞬间,改变了握剑的姿势,可乘势将剑反刺而出,他变势与出手,显见只是一个动作,所以速度必定快得可怕!” 铃铃已听得呆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原来他就是要告诉你这些话。” 李寻欢黯然道:“若非如此,以他的武功,本不该受这么多处伤的。” 铃铃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高手决斗,胜负往往只在一招之间,无论谁的剑法有了丝毫破隙,对方绝不会放过。” 铃铃道:“这我明白。” 李寻欢道:“你想,嵩阳铁剑享誉武林二十年,单以剑法而论,已可算是当今天下数一 数二的高手,又怎会在一场比斗中接连露出二十六处破绽,接连被对方刺伤了二十六处呢?” 铃铃道:“这……这倒的确有些奇怪。” 李寻欢道:“还有,荆无命的剑法既然那么毒辣,郭嵩阳这二十六处伤口都是轻伤,荆无命又怎会在他接连露出了二十六次破绽后,还不能一剑刺死他呢?” 铃铃吶吶道:“是呀……这是为什么呢?” 李寻欢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黯然道:“这只因郭嵩阳这二十六次破绽,都是故意露出的!” 铃铃愕然道:“故意露出来的……他难道故意要荆无命刺伤他?” 李寻欢道:“不错,就因为他破绽是故意露出来的,所以才每次都能及时闪避,所以他每次受的伤都不太重。” 铃铃更不懂了,道:“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黯然长叹道:“他这样做,只为了要将荆无命出手的部位告诉我!” 铃铃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半晌,她目中又流下泪来,垂首道:“我本来以为这世上连一个好人都没有,人们交朋友,也是为了互相利用,所以一个人若要好好地活着,就得先学会如何去利用别人,欺骗别人,千万不能讲什么道义,否则吃亏的一定是自己。” 李寻欢叹道:“这些话,自然也全都是林仙儿教你的。” 铃铃黯然点了点头道:“但现在我却已知道,这世上毕竟是有好人的,江湖间也的确有轻生死、重义气的朋友。” 她忽然在郭嵩阳尸身前跪了下来,流着泪道:“郭先生,你虽然不幸死了,可是你不但帮助了你的朋友,也使我明白了做人的道理,你……你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暮色将临。 山外的古道上,正有两个人在行走着,斜阳的余晖照着他们的衣服,他们的衣服上也闪耀着一种诡异的金光。 两人都戴着顶宽大的笠帽,将面目隐藏在笠帽的阴影中,一人走在前面,另一人紧跟在身后。 他们走得不快也不慢,看来都很安详,除了脚步移动外,两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但他们身上似乎带着种无形的杀气,他们还未走入树林,林中的归鸦已被这种杀气所惊,纷纷飞起。 有几只昏鸦恰巧自他们头上飞过,走在后面的那人突然一挥手,只见寒光闪动,飞鸦哀鸣,弹丸般跌落到地上。 那人甚至没有抬头去瞧一眼,还是不快不慢地向前走着,紧紧跟随在前面一人的身后。 生命,在他眼中看来根本就无足轻重。 他绝不允许任何有生命之物压在他头上。 树林里很昏暗。 走到这里,前面一人突然停下脚步,几乎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后面一人的脚步也随着停下。 西风肃杀,落叶卷舞。 前面一人自然正是上官金虹,此刻忽然道:“郭嵩阳的剑法如何?” 荆无命道:“好!” 上官金虹道:“很好?” 荆无命道:“很好,在七大剑派掌门之上。” 上官金虹道:“但他与你交手时,露出的破绽却达二十六次之多。” 荆无命道:“二十九次,有三次我未出手。” 上官金虹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有三次你未出手,为什么?” 荆无命道:“因为那三次我若出手,便可要他的命!” 上官金虹道:“你已看出他那些破绽是故意露出来的?” 荆无命道:“不错,所以我不愿他死得太快,我正好拿他来练剑!” 上官金虹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故意露出那些破绽?” 荆无命道:“不知道,我没有去想。” 除了杀人的剑法外,他什么事都不愿去想。 上官金虹道:“他故意露出那些破绽,为的就是要你刺伤他。” 荆无命道:“哦?” 上官金虹道:“他自知绝非我们敌手,所以才这样做,好让李寻欢看了他身上的伤口,就可看出你出手的部位。” 他抬起头,遥望山后,冷冷接着道:“由此可见,他必定早已知道李寻欢会跟着去的,你我现在若是回头,必定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李寻欢正在阿飞的木屋中找着柄锄头,正在掘坟——死在哪里,就葬在哪里,这正是大多数江湖人的归宿。 铃铃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因为他不愿铃铃动手,他要一个人掘成这座坟墓,他该做的事,从不愿任何人插手。 此刻铃铃忽然道:“你真的要将郭先生葬在这里?” 李寻欢无言地点了点头。 铃铃缓缓道:“一个人只要死得光荣,无论葬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是么?” 李寻欢道:“是。” 铃铃道:“那么你就不该将他葬在这里。” 李寻欢道:“不葬在这里,葬 在哪里?” 铃铃道:“你应该将他再挂到那边的飞泉中。” 李寻欢沉默着,不置可否。 铃铃道:“像上官金虹和荆无命这样的角色,迟早必定会看破郭先生的心意,是么?” 李寻欢道:“是。” 铃铃道:“荆无命自然不愿让你看破他剑法出手的部位,所以只要他们一想到这一点,就必定会立刻赶回来。”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他们回来时,若是发现郭先生的尸体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就必定会想到你已来过。” 李寻欢点了点头。 铃铃道:“那么,等到他们和你交手时,就必定会将剑法改变了,是么?”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那么郭先生的这一番心意岂非就白费了么?” 李寻欢还是在继续挥动着他的锄头,坟墓已将掘成了。 铃铃道:“你既是郭先生的好朋友,就应该让他死得有价值,所以你就不该将他埋葬在这里。” 李寻欢缓缓道:“你说的话,我也都想到过。” 铃铃道:“那么你为何不将郭先生的尸身挂回原来的地方去?” 李寻欢一字字道:“我不能这样做,他为我而死,我……” 铃铃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就因他是为你而死的,所以你才一定要这样做,否则他岂非等于白死了?他死得能瞑目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敢打赌,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 荆无命已回过头。 上官金虹道:“你要回去找他?” 荆无命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你久已想与小李飞刀决一死战,可是你现在绝不能去!” 荆无命道:“为什么?” 上官金虹道:“你现在若是去了,必败无疑!” 荆无命的手霍然握住了剑柄,声音也变得更嘶哑,嘎声道:“你怎知我必败无疑?” 上官金虹道:“你已杀了郭嵩阳,杀气已减,李寻欢此刻却正是悲愤填膺,你若与他交手,在气势上你已输给他三分。” 荆无命道:“哼。” 上官金虹道:“你已经一战,再加以长途跋涉,体力总难免更弱些,李寻欢在那里以逸待劳,又占了三分便宜。” 荆无命道:“可是你……” 上官金虹道:“你我若是连手,自然能致他死命,只不过……你怎知李寻欢是一个人去的?他若是和孙老儿在一起又如何?” 荆无命道:“凭他们两人,也未必能……” 上官金虹又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此次出江湖,只许胜,不许败,一定要有十二分的把握,才能出手!” 荆无命默然。 上官金虹冷冷接着道:“何况,今日之你,已非昔日之你了!” 荆无命道:“我还是我!” 上官金虹道:“但如今你有情。” 荆无命道:“有情?” 上官金虹道:“你能胜人,就因为你的无情,如今你既已有情,你的人与剑势必都要日渐软弱……” 荆无命握着剑柄的手,渐渐松开了,似已被说中心事。 上官金虹道:“你从不动心,如今怎会有情,是谁打动了你?” 荆无命霍然转过身,道:“没有人。”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想问你那人是谁,但你若想胜过别人,若想胜过李寻欢,就得恢复昔日的你,你若想恢复昔日的你,就得先杀了那令你动心的女人!” 说到这里,他就转过身,不快不慢地走入了树林。 荆无命默然半晌,终于跟着走了进去。 他的双手已紧紧握住了剑柄。 夜,秋夜,夜已深。 李寻欢的心情就和他的脚步一样沉重。 郭嵩阳终于已安葬了,这名动天下的剑客,归宿也正和许许多多平凡的人一样,只不过是一抔黄土。 他死得是否比别人有价值得多? 李寻欢黯然,他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郭嵩阳本可不必死的,不必死的人死,岂非有些痴? 也许古往今来的英雄们,多少都有些痴。 李寻欢自己又何尝不痴? 铃铃紧紧跟随着他,忽然道:“你怎么知道上官金虹他们绝不会再来?” 李寻欢道:“因为他们是当代的枭雄,枭雄们的行事总和别人不同。” 铃铃眨着眼,道:“有什么不同?” 李寻欢道:“他们一击出手,无论中与不中,都立刻全身而退,再等第二次更有利的机会,他们绝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他叹了口气,苦笑着接道:“枭雄绝不会痴,所以和英雄不同。” 铃铃道:“英雄都很痴么?”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四十七章 大欢喜女菩萨 李寻欢道:“痴并不可笑,因为唯有至情的人,才能学得会这‘痴’字。” 铃铃笑了,道:“痴也要学?” 李寻欢道:“当然,无论谁想学会这‘痴’字,都不是件易事,因为‘痴’和‘呆’不同,只有痴于剑的人,才能练成精妙的剑法,只有痴于情的人,才能得到别人的真情,这些事,不痴的人是不会懂的。” 铃铃垂下头,似在咀嚼着他这几句话中的滋味。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和你在一起,我的确懂了许多事,只可惜……只可惜你就要走了,而且绝不会带我走。” 李寻欢默然半晌,道:“至少我会先陪你回去。” 铃铃道:“那么,我们为何不走地道?那条路岂非近得多么?” 李寻欢道:“我可不是老鼠,为何要走地道?” 他笑了笑,柔声接着道:“只有那些见不得天日的人,才喜欢走地道,一个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莫要走地道的好。” 他自己心情虽然沉重,却总是想令别人觉得开心些。 铃铃果然笑了,道:“好,我听你的话,以后绝不做老鼠。” 李寻欢仰面向天,长长吸了口气,道:“你看,这里有清风,有明月,还有如此清的流水,这些事,那些专走地道的人哪里能享受得到。” 铃铃笑道:“我倒宁愿天上挂的是月饼,地上流的是美酒……” 她咽了口口水,又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肚子实在饿了,饿得要命,回去后,第一件事我就要下厨房,做几样好吃的……” 她语声忽然顿住,因为她已嗅到一阵酒菜的香气,随风传来,这种味道在深山中自然传播得特别远。 李寻欢道:“炸子鸡、红烧肉、辣椒……还有极好的陈年花雕。” 铃铃笑道:“你也闻到味道了?” 李寻欢笑道:“年纪大了的人,耳朵虽也许会变得有点聋,眼睛也会变得有点花,但鼻子却还是照样灵得很的。” 铃铃道:“你可嗅得出这味道是从哪里来的?”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镇上那小店绝没有这么好的酒,也做不出这么好的菜。” 铃铃道:“何况那小店早就关门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是哪家好吃的人正在做消夜。” 铃铃摇头道:“绝不会,这镇上住的几十户人家我都知道,他们日子过得都很节省,就算偶尔想弄顿消夜吃,最多也不过煮碗面,打两个蛋而已。” 李寻欢沉吟着,道:“也许他们家有远客来了,所以特别招待……” 铃铃道:“也不会,绝没有一家的媳妇,能烧得出这么香的菜。” 她嫣然一笑,又道:“这里能烧得出好菜的只有一个人。” 李寻欢含笑问道:“谁?” 铃铃指着自己的鼻子,笑道:“就是我。” 她又皱了皱眉,接着道:“所以我才奇怪,我还没有下厨,这酒菜的香气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时他们已转出了山口。 李寻欢忽然道:“这酒菜的香气,就是从你那小楼上传来的。” 长街静寂。 山林中的人都睡得早,家家户户的灯火都已熄灭了,但一转入枫林,就可发现那小楼上依然是灯火通明。 不但那酒菜的香气是从小楼上传来的,而且楼上还隐约可以听见一阵阵男女混杂的笑声。 铃铃怔住了。 李寻欢淡淡道:“莫非是你们家的小姐已回来了?” 铃铃道:“绝不会,她说过至少也要等三五个月后才会回来。” 李寻欢道:“你们家的客人本不少,也许又有远客来了,主人既不在,就自己动手弄些酒菜吃。” 铃铃道:“我先上去瞧瞧,你……” 李寻欢道:“还是我先上去的好。” 铃铃道:“为什么?这些人既然在楼上又烧菜,又喝酒,闹得这么厉害,显然并没有什么恶意,你难道还怕我先上去有危险不成?”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不过也很饿了。” 他抢先走上小楼旁的梯子,走得很小心,似乎已感觉到有人在小楼上布了个陷阱,正等着他上去。 那些酒菜的香气,正是诱他来上当的。 楼上的门是开着的。 李寻欢一走到门口,就呆住了。 他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么多,这么胖的女人。 他这一生中见到的胖女人,加起来还没有现在一半多。 小楼上的地方虽不大,也不算小,像李寻欢这么大的人,就算有一两百个在楼上,也不会挤满的。 现在楼上只有二十来个人,却已几乎将整个楼都挤满了。李寻欢想走进去,几乎都困难得很。 小楼本来用木板隔成了几间屋子,现在却已全都被打通,本来每间屋里都有一两张桌子,现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桌子都已并在一起,桌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菜,堆得简直像座小山。 屋子里坐着十来个女人,她们都坐在地上,因为无论多么大的椅子 她们也坐不下,就算坐下去,椅子也要被坐垮。 但谁也不能说她们是猪,因为像她们这么胖的猪世上还少见得很,而且猪也绝没有她们吃得这么多。 李寻欢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巧有一大盘炸子鸡刚端上来,这十几个胖女人正好一起在吃炸子鸡。 那声音简直可怕极了,任何人都无法形容得出,小孩若是听到这种声音,半夜一定会做噩梦。 堆酒菜的桌子旁铺着七八张丝被,最胖的一个女人就坐在那里,还有五六个男人在旁边围着她。 这些男人一个个都穿着极鲜艳的衣裳,年纪也都很轻,长得也都不算难看,有的脸上还擦着粉。 他们身材其实也不能算十分瘦小,但和这女人一比,简直就活像个小猴子,这女人不但奇肥奇壮,而且又高又大,一条腿简直比大象还粗,穿的一双红缎软鞋,至少也得用七尺布。 那五六个男人有的正在替她敲腿,有的在替她搥背,有的在替她搧扇子,有的手里捧着金杯,在喂她喝酒。 还有两个脸上擦着粉的,就像是条小猫似的蜷伏在她脚下,她手里撕着炸子鸡,高兴了就撕一块喂到他们嘴里。 幸好李寻欢很久没吃东西了,否则他此刻只怕早就吐了出来。他平生再也没有瞧见过比这更令人恶心的事。 但是他并没有回头,反而大步走了进去。 所有的声音立刻全都停止了,所有的眼睛全都在盯着他。 被十几个女人盯着,并不是件好受的事,尤其是这些女人,她们好像将李寻欢看成只炸鸡,恨不得一起伸出手将他撕碎。 无论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变得很局促,很不安。 李寻欢并没有。 就算他心里有这种感觉,表面也绝对看不出。 他还是随随便便地走着,就算是走上金殿时,他也是这样子,他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无论谁也没法子使他改变。 那最胖最大的女人眼睛已眯了起来。 她眼睛本来也许并不小,现在却已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一条线,她脖子本来也许并不短,现在却已被一叠叠的肥肉填满了。 她坐在那里简直就像是一座山,肉山。 李寻欢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淡淡地笑了笑,道:“大欢喜女菩萨?” 这女人的眼睛亮了,道:“你知道我?” 李寻欢道:“久仰得很。” 大欢喜女菩萨道:“但你却没有逃走?” 李寻欢笑道:“我为何要逃走?” 大欢喜女菩萨也笑了。 她开始笑的时候,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忽然间,她全身的肥肉都开始震动了起来。 满屋子的人都随着她震动了起来,本来伏在她背上的一个穿绿衣服的男人,竟被弹了出去。 桌上的杯盘碗盏“叮当”直响,就像地震。 幸好她笑声立刻就停止了,盯着李寻欢道:“我虽还不知道你是谁,但你的来意我已知道。” 李寻欢道:“哦?” 大欢喜女菩萨道:“你是为了蓝蝎子来的,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大欢喜女菩萨道:“她杀死我那宝贝徒弟,就是为了你?” 李寻欢道:“是。” 大欢喜女菩萨道:“所以你想来救她?” 李寻欢道:“是。” 大欢喜女菩萨眼睛又眯了起来,带着笑意道:“想不到你这男人倒还有点良心,她为你杀人,倒还不冤枉。” 她一挑大拇指,接着道:“但蓝蝎子也真可算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讲义气,有骨头,她杀了我的徒弟,非但没有逃走,反而敢来见我,以前我倒真未想到她是这么样的一个人,跟你倒可算是天生的一对儿。” 李寻欢并没有辩驳,反而微笑道:“女菩萨若肯成全,在下感激不尽。” 大欢喜女菩萨道:“你想将她带走?” 李寻欢道:“是。” 大欢喜女菩萨道:“我若已杀了她呢?” 李寻欢淡淡道:“那么……我也许就要替她报仇了!” 大欢喜女菩萨又笑了起来,道:“好,你不但有良心,也有胆子,我倒真还舍不得杀你。” 她的腿一伸,将伏在她腿上的一个男人弹了起来,道:“去,替这位客人倒酒。” 这男人穿着件滚着花边的紫红衣服,身材本不矮,此刻却已缩了起来,脸上居然还抹着厚厚的一层粉。 看他的五官轮廓,看他的眼睛,他以前想必也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以前认识他的人只怕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变成这样子。 只见他双手捧着金杯,送到李寻欢面前,笑嘻嘻道:“请。” 一个人落到这种地步,居然还笑得出来。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也用双手接着金杯,道:“多谢。” 他无论对什么人都很客气,他觉得“人”,总是“人”,他一向不愿伤害别人,就算那人自己在伤害自己。 金杯的容量很大,足可容酒半斗。 李寻欢举杯一饮而尽。 大欢喜女菩 萨笑道:“好,好酒量!好酒量的男人才是好男人,我这些男人谁也比不上你。” 那穿紫花衣服的男人又捧了杯酒过来,笑嘻嘻道:“李探花千杯不醉,请,再尽这一杯。” 李寻欢怔住了。 这男人居然认得他。 大欢喜女菩萨皱眉道:“你叫他李探花?哪个李探花?” 那男人笑道:“李探花只有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小李飞刀,李寻欢。” 大欢喜女菩萨也怔住了。 屋子里所有人的眼睛都发了直。 小李飞刀! 近十余年来,江湖中几乎已没有比他更响亮的名字! 大欢喜女菩萨突又大笑起来,道:“好,久闻小李探花不但有色胆,也有酒胆,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除了你之外,别人也没有胆子到这里来。” 那男人笑嘻嘻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这就叫艺高人胆大!” 李寻欢一直在盯着他的脸,忍不住道:“却不知阁下是……” 那男人笑道:“李探花真是贵人多忘事,连老朋友都不认得了么?” 大欢喜女菩萨目光闪动,忽又笑道:“你的人他虽已不认得,你的剑法他想必还是认得的。” 那男人咯咯笑道:“我的剑法……我的剑法连我自己都忘了。” 大欢喜女菩萨缓缓道:“你没有忘,快去拿你的剑来。” 那男人倒真听话,乖乖地走到后面去。 后面还有刀勺声在响,一阵阵香气传来,这次炒的是“干炒雪腿”,正是滇贵一带的名菜。 那男人的身形虽已有些佝偻,但走起路来倒不慢,还不到半盏茶功夫,就捧着柄乌鞘长剑走了出来。 大欢喜女菩萨笑道:“来,露一手给他瞧瞧。” 笑声中,她已将手里的大半只炸鸡向这男人抛了出去。 只听“叮”的一声,剑光一闪! 这男人拧身,拔剑,剑光匹练般飞出,剑花点点。 大半只炸鸡已变成四片,一连串穿在剑上。 李寻欢失声道:“好剑法!” 他实在没有想到这男人竟有如此高明的剑法,如此迅急的出手,最奇怪的是,他使出的这一招剑法,李寻欢看来竟熟悉得很,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而且还仿佛曾经和他交过手。 这男人已笑嘻嘻走了过来,道:“这鸡炸得还不错,李探花请尝一块。” 黄澄澄的炸鸡串在碧森森的剑上,果然显得分外诱人。 碧森森的剑光宛如一池秋水。 李寻欢耸然失声,竟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夺情剑!” 这男人掌中的剑,竟是夺情剑。 望着这男人,李寻欢全身都在发冷,嘎声道:“游龙生,阁下莫非是藏剑山庄的游少庄主。” 这男人笑嘻嘻道:“老朋友毕竟是老朋友,你到底还是没有忘了我。” 他似乎笑得太多,脸上的粉都在簌簌地往下落。 这真的就是游龙生?这真的就是两年前雄姿英发,不可一世的少年豪杰? 李寻欢只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实在梦想不到这少年竟会变成如此模样,他不但为他悲痛,也为他惋惜。 但游龙生自己却似已完全麻木了,脸上还是笑嘻嘻的,慢慢地将挑在剑尖的炸鸡取下,挑了一块最肥的,放在嘴里咀嚼着,喃喃道:“好,味道果然与众不同,能吃到这种炸鸡,真是口福不浅。” 大欢喜女菩萨笑道:“藏剑山庄的厨子做不出这么好的炸鸡来么?” 游龙生叹了口气,道:“他们做出来的炸鸡简直就像木头。” 大欢喜女菩萨道:“若不是我,你能吃到这种炸鸡么?” 游龙生道:“吃不到。” 大欢喜女菩萨道:“你跟我在一起,日子过得开心不开心?” 游龙生笑道:“开心死了。” 大欢喜女菩萨道:“蓝蝎子和我,若要你选一个,你选谁?” 游龙生似乎又想爬到她脚下去,笑嘻嘻道:“当然是选我们的女菩萨。” 大欢喜女菩萨抚着肚子大笑起来,咯咯笑道:“好,这小子总算是有眼光的,也不枉我疼你一场!” 她忽然指着自己的咽喉,道:“来,往我这地方刺一剑,给李探花瞧瞧。” 游龙生道:“那不行,若是伤了女菩萨,那怎么得了,我也要心疼死了。” 大欢喜女菩萨笑骂道:“小兔崽子,凭你也能伤得了我,放心刺过来吧!” 她居然抬起了头,伸直了脖子在等。 游龙生迟疑着,眼珠子不停地在转,突然道:“好!” 这“好”字出口,他剑也出手。 但见寒光闪动,如惊虹,如掣电。 游龙生剑法之快,虽不及阿飞,但也可算是武林中顶尖的高手,李寻欢曾经和他交过手,对他的剑法自然清楚得很。 大欢喜女菩萨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居然连动都不动,她若是个男人,倒真像一尊弥勒佛。 剑光已闪电般刺入了她咽喉。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四十八章 女巨人 游龙生不但剑法快,手里用的“夺情剑”也可算是柄吹毛断发的利器,李寻欢对这柄剑的锋利也清楚得很。 他不信有任何人的血肉之躯能挡得住这一剑。 只听一声惊呼,游龙生的人竟突然弹了出来,跌坐在李寻欢身旁的一个胖女人身上。 这女人吃吃地笑着,搂住了他。 再看那柄剑,还插在大欢喜女菩萨的咽喉上。 但大欢喜女菩萨却还是好好地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瞧着李寻欢。 李寻欢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这位大欢喜女菩萨,竟以脖子上的肥肉,将这柄剑夹住。这种功夫别人非但没看到,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只听她吃吃笑道:“胖女人也有胖女人的好处,这话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剑柄一直在不停地颤动着,到此刻才停止。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女菩萨的功夫,果然非常人能及。” 这一点也不得不承认,因为谁也没有她那么多肥肉。 大欢喜女菩萨笑道:“我也听说过你的飞刀,百发百中,连我那宝贝干儿子都躲不开你的一刀,你自己当然也觉得自己蛮不错的,是吗?” 李寻欢没有说话。 大欢喜女菩萨道:“你就是仗着你那手飞刀,才敢到这里来的,是吗?” 她缓缓将夹在脖子上的剑拿了起来,带着笑道:“但你那手飞刀能杀得了我么?” 李寻欢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杀不了。” 大欢喜女菩萨笑了,道:“你现在还想不想将蓝蝎子带走?” 李寻欢道:“想。” 大欢喜女菩萨脸色也不禁变了变,但立刻又笑道:“有趣有趣,你这人真有趣极了,你想用什么法子将蓝蝎子带走呢?”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慢慢地想,总会想出个法子来的。” 大欢喜女菩萨眼睛又眯了起来,道:“好,那么你就留在我这里,慢慢地想吧。” 李寻欢笑道:“这里既然有酒,我多留几日也无妨。” 大欢喜女菩萨道:“但我这酒可不是白喝的。” 李寻欢笑道:“你想要我怎样?” 大欢喜女菩萨眯着眼,笑道:“本来我还嫌你稍微老了一点,但现在却愈看你愈中意了,所以,你也用不着再想别的法子,只要你留在这里陪我几天,我就让你将蓝蝎子带走。” 李寻欢还是在笑,悠然道:“你不嫌我老,我却嫌你太胖了,你若能将身上的肉去掉一百斤,我就算陪你几个月也无妨,现在么……” 他摇了摇头,淡淡道:“现在我实在没有这么好的胃口。” 大欢喜女菩萨面上骤然变了颜色,冷笑道:“你敬酒不吃,要吃罚酒,好!” 她忽然一挥手。 坐在李寻欢四侧的几个胖女人立刻站了起来。 她们的人虽然胖,但动作却不慢,腿一伸,人已弹起,四面八方地向李寻欢包围了过来。 这几人中最瘦的一个,身子也有两尺宽,一尺厚,几个人站在一起,就像是道肉墙,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屋顶很低,李寻欢既不能往上跃,也不能往外冲——看到这些女人身上的肥肉,他简直一看着就恶心。 但这些女人却愈挤愈近,竟似想将他夹在中间,他的飞刀若出手,纵能击倒一人,别的人照样还是要冲上来的。 若是真的被她们夹住,那滋味李寻欢简直连想都不敢想。 只听大欢喜女菩萨大笑道:“李寻欢,我知道连少林寺的罗汉阵都困不住你,但若你能破得了我这肉阵,才真的算你有本事。” 她笑声愈来愈大,整座小楼都似已随着她的笑声震动起来,小楼下的木架,也被压得“吱吱”发响。 李寻欢眼睛亮了,他忽然想起了铃铃。 铃铃根本没有上楼。 她自然不会眼看着李寻欢被困死,她一定在想法子—— 就在这时,只听“轰”的一声,整座楼都垮了下去,只听“哎哟,噗咚”之声不绝于耳,满屋子的人也随着跌了下去。 屋顶也裂开了个大洞。 李寻欢身形已掠起,燕子般自洞中窜出。 他以为大欢喜女菩萨一定也跌了下去,她身子至少也有三 四百斤,这一跌下去,纵然能爬起来,至少也得费半天劲。 谁知这大欢喜女菩萨不但反应快得惊人,轻功也绝不比别人差,李寻欢身子刚掠出,就听得又是“轰”的一声大震。 大欢喜女菩萨又将屋顶撞破了个大洞,就像是个大气球似的飞了出来,连星光月色都被她遮住。 小楼还在继续往下倒塌,灰土迷蒙,瓦砾纷飞。 李寻欢头也不回,“平沙落雁”,掠下地面。 只听大欢喜女菩萨咯咯笑道:“李寻欢,你既已被我看上,就再也休想跑得了。” 笑声中,她整个人已向李寻欢扑了过来。李寻欢只觉风声呼呼,就仿佛整座山峰都已向他压下。 他的手突然向后挥出。但见寒光一闪,小李飞刀终于出手。 出手一刀,例不虚发。 鲜血飞泉般自大欢喜女菩萨脸上标出。 这一次李寻欢飞刀取的并非她的咽喉,而是她的右眼。他的飞刀一出手,就知道绝不会落空。 他有这信心。 但大欢喜女菩萨的笑声却仍未停顿,笑得李寻欢有点毛骨悚然,他忍不住猝然转身回头。 只见大欢喜女菩萨正一步步向他走了过来,面上的鲜血流个不停,飞刀还插在她眼眶里。 但她却丝毫也不觉得痛苦,还是咯咯笑道:“李寻欢,我已看上了你,你就跑不了的,你还有几把飞刀,一起使出来吧,像这么大的刀,就算有一百把都插在我身上,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反手拔出那把刀,放在嘴里大嚼起来。 一柄精钢铸成的飞刀,竟被她生生嚼碎。 李寻欢也不禁怔住了。 这女人简直不是人,简直是个上古洪荒时代的巨兽,若想要她倒下,看样子真得用上一两百把刀才行。 但就在这时,突听大欢喜女菩萨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般的狂吼,整个树林都似已被这吼声震得摇动起来。 李寻欢只见到一点碧森森的剑尖忽然自她前胸突出,接着,就有一股鲜血暴雨般飞溅了出来。 然后,他才见到游龙生双手握着夺情剑的剑柄,一把三尺七寸长的夺情剑,已全都刺入了大欢喜女菩萨的后背。 剑尖自后背刺入,前心穿出。 大欢喜女菩萨狂吼一声,将游龙生整个人都弹了起来,飞过她头顶,“砰”的一声,跌在她脚下。 她的人跟着倒下,恰巧压在游龙生身上。 只听“咔嚓,咔嚓”之声一连串地响,游龙生全身的骨头都似已被她压断,但他却咬紧牙关,不出一声。 大欢喜女菩萨牛一般喘息着,道:“是你……原来是你!” 游龙生也在喘息着,道:“你想不到吧……” 大欢喜女菩萨道:“我……我对你不坏,你为何要……要暗算我。” 游龙生脸上的冷汗一粒粒往外冒,咬着牙道:“我一直没有死,就为的是在等着这么样的一天……” 他已被压得连呼吸都已将停止,眼前渐渐发黑,只觉得大欢喜女菩萨身子一阵抽搐,忽然滚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到了李寻欢那双永远都带着一抹淡淡忧郁的眼睛,他也感觉到有一双稳定的手正在替他擦拭着额上的冷汗。 这双手虽然随时都可取人的性命,却又随时都在准备着帮助别人,这只手里有时握着的虽是杀人的刀,但有时却握着满把同情。 游龙生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失败了,只能挣扎着道:“我不是游龙生。” 李寻欢默然半晌,才沉重地点了点头,道:“你不是。” 游龙生道:“游龙生早已……早已死了。” 李寻欢黯然道:“是,我明白。” 游龙生道:“你今日根本未见到游龙生。” 李寻欢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别的我都不知道。” 游龙生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嘎声道:“能交到你这种朋友的人,实在是运气,我只恨……” 他只觉一口气似已提不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呼道:“我只恨为何不死在你手里!” 黎明。 枫林外添了三堆新坟。是游龙生、蓝蝎子和大欢喜女菩萨的坟——掘坟的正是她自己的门下。 她们对大欢喜女菩萨 的死,竟丝毫也不觉得悲愤,显见这位女菩萨并非真的有菩萨心肠,活着时也并不讨人欢喜。 使这小楼倒塌的,果然是铃铃。 她自己也觉得很得意:“我只不过弄松了一根柱子,小楼就倒了下来,若不是我见机得快,要被活活压死。” 见到大欢喜女菩萨的门下一个个全都走了,她又觉得很奇怪。 “她们为什么没有替师父报仇的意思呢?”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这也许是因为那位女菩萨只顾着拼命填她们的肚子,却忘了去照顾她们的心。” 铃铃笑了,道:“不错,一个人的肚子若太饱,就懒得用心了。” 她又皱了皱眉,道:“但你为什么就这样放她们走了呢?”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养不起她们。” 铃铃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用眼睛瞟着李寻欢,道:“若是只养一个人,你养得起吗?” 她眼珠子一转,接着又道:“那人吃得并不多,既不喝酒,也很少吃肉,每天只要青菜豆腐就行了,而且她还会自己煮饭,自己炒菜,菜做得好极了,你晚上睡觉,她会替你铺床,早上起来,她会替你梳头。” 李寻欢笑了笑,道:“这样的人,她自己一定会活得很愉快,用不着跟我受苦。” 铃铃的小嘴嘟了起来,恨恨道:“我知道你心里只有蓝蝎子,她的腰比我细。” 李寻欢苦笑道:“你认为我心里只有蓝蝎子?” 铃铃道:“当然,为了她,你不惜冒那么大的险,不惜去拼命,其实她早已死了,根本就用不着你为她担心。” 李寻欢叹道:“她活着时若是我的朋友,死了也是我的朋友。” 铃铃道:“那么……我难道就不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道:“当然是。” 铃铃道:“你既然肯为死了的朋友去拼命,为什么不能替活着的朋友想想呢?” 说着说着,她眼圈又红了,揉着眼睛道:“我本来就没有亲人,现在连家也没有了,你难道真能眼看着我活在世上,每天向人家要剩饭吃?” 李寻欢只有苦笑。 他发觉现在的女孩子愈来愈会说话了。 铃铃往指缝里偷偷瞟了他一眼,悠悠地接着道:“何况,你若不带我走,怎能找到我家小姐呢?你若找不到我家小姐,又怎么能找到你的朋友阿飞?” 阿飞正在喝汤。 牛肉汤,炖得很香,很浓。 阿飞捧在手里慢慢地啜着,眼睛茫然直视着汤碗的边缘,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仿佛根本辨不出这碗汤的滋味。 林仙儿就坐在对面,手托着腮,温柔地望着他,柔声道:“最近你脸色不太好,多喝些汤吧,这汤滋补得很,你快趁着热喝,冷了就不好吃了。” 阿飞仰起头,将一大碗汤全都喝了下去。 林仙儿轻轻地替他抹了抹嘴,道:“好不好喝?” 阿飞道:“好。” 林仙儿道:“还要不要再替你添一碗?” 阿飞道:“要。” 林仙儿嫣然道:“这就对了,最近你饭吃得比以前少得多,就该多喝几碗汤。” 屋子很简陋,却是新粉刷过的,连厨房里的墙都还没有被油烟熏黑,因为他们刚搬进来还不到两天。 林仙儿又添了碗汤,捧到阿飞面前,带着笑道:“这地方虽不大,菜市场却不小,只不过卖肉的有点欺生,一斤肉就要多算我十文钱。” 阿飞低着头喝了两口汤,忽然道:“明天我们不喝牛肉汤了。” 林仙儿眨着眼道:“为什么?你不喜欢?” 阿飞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喜欢,可是我们喝不起。” 林仙儿笑了,柔声道:“你用不着为钱发愁,这几年狐皮衣服正风行,上个月你打的狐狸,我一共卖了二十七两银子,到现在还没用完。” 阿飞道:“总要用完的,这地方又没有狐狸可打。” 林仙儿道:“等用完时再说吧,何况,我还有些私房钱。” 阿飞道:“我不能用你的钱。” 林仙儿眼圈儿立刻红了,低着头道:“为什么不能?这些钱既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是我替人家缝缝补补,用十根手指头辛苦赚来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四十九章 各有安排 林仙儿说着说着,眼泪已流了下来,幽幽地道:“你知道,以前我那些钱,都已听你的话分给人家了,你难道不信?”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不是不信,只不过……我应该养你的,我不能让你受苦。” 林仙儿从背后紧紧搂住了他,伏在他身上,流着泪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从来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可是,我们两人既然已这么好了,你就不该再分什么你的,我的……连我的心都已是你的了,你难道不知道?” 阿飞闭上眼睛,将她的一双手紧紧握在手里,只要能永远握着这双手,他再也不要什么别的。 阿飞终于睡着了。 林仙儿将自己的手悄悄地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她站在床头,静静地瞧了这少年半晌,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笑得那么美,却又那么残酷。 然后,她悄悄走了出去,悄悄地关起了门,回到自己屋里,从一只简陋的小木箱里,取出了个小木瓶。 她倒了杯茶,又从木瓶中倒出些闪着银光的粉末,就着茶吞下去,这些银粉她每天都不会忘记吃的。 因为这是珍珠磨成的粉,据说女人吃了,就可使青春永驻。 愈是美丽的女人愈怕老,总要想尽法子,来保住青春,却不知青春是无论什么法子也留不住的。 望着手里的小木瓶,林仙儿又不觉笑了。 “阿飞若知道这瓶珍珠粉值多少钱,一定会吓一跳。” 她发觉男人都很容易受骗,尤其容易被自己心爱的女人欺骗,所以她一向觉得男人不但很可怜,也很可笑。 她还未遇到过一个从不受骗的男人。 也许只有一个——李寻欢。 一想起李寻欢,她的心就立刻沉了下去。 “今天已经是十月初五了吧……” 李寻欢是不是已死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门外是一条很僻静的小路。 繁星,无月,远处的灯火已寥落。 远处忽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矫健的青衣少年抬着顶小轿健步如飞而来,就在这门口停下。 过了半晌,林仙儿就悄悄走了出来,掩起门,坐上轿,将四面的帘子都放落,竹帘并不密,别人虽瞧不见她,她却可瞧见别人。 轿子已抬起,向来路奔去。 他们走的并不是大路,转过两三条小径,连寥落的灯火都已见不到了,轿夫的脚步才渐渐放缓。 四野静寂,寂无人声。 再往前走,就是片木叶还未凋落的密林,密林左面有个小小的土地庙,右面是一堆堆荒坟。 轿子就在这里停了下来。 前面的轿夫,自轿底取出了个灯笼,燃起了烛火,高高挑起,灯笼是粉红色的,上面还画着一朵朵鲜红的梅花。 灯笼一燃起,树林里,坟堆间,土地庙中,就忽然鬼魅般出现四条人影,分在四个方向,向轿子这边奔了过来。 这四人脚步都不慢,神情似乎都显得很兴奋,但发现除了自己外还有别人时,四个人脚步都立刻变了,脚步也缓下,彼此瞪了一眼,目光中都带着些警戒之色,还带着些敌意。 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是个脸圆圆的中年人,身上穿的衣服很华丽,看来就像是个买卖做得很发财的生意人。 但他的行动却很矫健,武功的根基显然不弱。 从坟堆间走出的有两个人,右面的一人短小精悍,满身黑衣,看来仿佛有些鬼鬼祟祟的,轻功却可算是武林中的高手。 左面一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穿的衣服也很普通,看来丝毫不起眼,无论谁瞧见这种人,都不会多加注意。 但他的轻功却似比那短小精悍的黑衣人还高一筹。 从祠堂里走出的一人年纪最轻,气派也最大,虽施展轻功,但脚步沉稳,目光炯炯,武功也显然比别人高。 他穿着件宝蓝色的长袍,腰畔悬着柄绿鲨鱼皮鞘、黄金吞口的长剑,看来正是位翩翩佳公子。 林仙儿显然知道来的是这四个人,也没有掀帘子瞧一眼,更没有下轿子,只是银铃般笑了笑,道:“四位远来辛苦了,这里也没有备酒替四位洗尘接风,真是抱歉得很。” 四个人听到她的声音都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本来仿佛想抢着说话的,但彼此瞧了一眼,又都闭上了嘴。 林仙儿柔声道:“我知道四位都有些话要说,但谁先说呢?” 那模样最平凡的灰衣人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不敢和别人争先。 那蓝衣少年皱了皱眉,背负着双手,傲然转过了头,他显然不屑和这些人为伍,是以也不愿争先。 那脸圆圆的中年人脸上堆满了微笑,向黑衣人拱了拱手,道:“兄台先请。” 黑衣人倒也不客气,纵身一跃,已到了轿前。 林仙儿已笑道:“两个月不见,你的轻功更高了,真是可喜可贺。” 黑衣人阴鸷的脸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抱拳道:“姑娘过奖了。” 林仙儿道:“我求你做的两样事,想必定是马到成功,我知道你从未令我失望的。” 黑衣人自怀中取出一叠银票,双手捧了过去,道:“宝庆那一带的账已完全收齐了,这里一共是九千八百五十两,开的是山西同福号的银票。” 林仙儿自轿子里伸出一只春葱般的纤纤玉手,将那叠银票全都接了过去,似乎先点了点数目,才笑道:“这次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黑衣人眼睛还盯在林仙儿的手方才伸出来的地方,似已看得痴了,这时才勉强一笑,道:“谢字不敢当,只要姑娘还记得我这人也就是了。” 林仙儿道:“但那说书的孙老头和他那孙女呢?你想必已追查出了他们的下落吧?” 黑衣人垂下了头,讷讷道:“我本来一直跟着他们的,但到了关中道上,这两人就忽然失踪了,关中道上的朋友谁也没有看到过这么样的两个人,这两人就像……就像忽然从地上消失了。” 林仙儿不说话了。 黑衣人轻笑着道:“这两人的行踪实在太神秘了,表面上虽装做不会武功,但我绝不相信,只要姑娘再给我些日子,我一定能追查出他们的来历。” 林仙儿又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不必了,我也知道你一定跟不住他们的,这件事你虽未做成,我也不怪你,等会儿我还有要求你帮忙的事。” 黑衣人这才松了口气,垂手站到一旁,也不敢多话了。 那脸圆圆的中年人这才向另两人抱了抱拳赔笑道:“失礼,失礼……” 他一面向轿子这边走过来,一面不停地打躬作揖。 林仙儿娇笑道:“做生意讲究的就是和气生财,你现在真不愧是个大老板的样子。” 这人一揖到地,满脸带着笑,道:“我只不过是姑娘手下的一个小伙计而已,姑娘若不赏饭吃,我就得卷铺盖,大老板这三字,我是万万不敢当的。” 林仙儿柔声道:“说什么老板,讲什么伙计,我的生意就是你的生意,只要好好地去做,这生意总有一天是你的。” 这中年人满面都起了红光,弯着腰笑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他一连谢了好几遍,才从怀中取出叠银票,双手捧了过去,道:“这里是去年一年赚的纯利,也开的是同福号的银票,请姑娘过目。” 林仙儿笑道:“真辛苦你了,我早就知道你不但老实可靠,而且人又能干……” 她早已将银票接了过去,一面说话,一面清点,说到这里,她口气忽然变了,再也没有丝毫笑容,冷冷道:“怎么只有六千两?” 中年人赔笑道:“是六千三百两。” 林仙儿道:“去年呢?” 中年人道:“九千四百两。” 林仙儿道:“前年呢?” 中年人擦了擦汗,讷讷道:“前年好像……好像有一万多。” 林仙儿冷笑道:“你本事可真不小,居然把买卖愈做愈回去了,照这样再做两年,咱们岂非就要贴老本了么?” 中年人不停地擦汗,吃吃道:“这两年不兴缎子衣服,府绸的赚头也不大,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就一定会有转机了。” 林仙儿默然半晌,声音忽又变得很温柔,道:“这两年来,我知道你很辛苦,也该回家去享几年清福了。” 中年人面色骤然大变,颤声道:“可是……可是那边的生意……” 林仙儿道:“那边的生意我自然会找人去接,你也不用操心。” 中年人满面惊恐之色,痴痴道:“姑娘莫非……莫非要……” 他身子一步步往后退,话未说完,突然凌空一个翻身,飞也似的向暗林那边逃了出去。 但他刚逃几步,突见寒光一闪。 惨呼声中,血光四溅,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那蓝衫少年掌中已多了柄青钢长剑,剑尖犹在滴血。 那灰衣人瞧了他一眼,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道:“好剑法。” 蓝衫少年连瞧都不瞧他一眼,将剑上的血渍在鞋底上擦了擦,挽手抖出了个剑花,“呛”的一声,剑又入鞘。 灰衣人静静地站着,也不说话了。 他等了很久,见到这蓝衫少年并没有和他抢先的意思,才微微拱了拱手,慢慢地向轿子前走了过去。 林仙儿也许早已知道这人不是两句好话就可以买动的,也没有跟他客气,一开口就问道:“龙啸云已回了兴云庄?” 灰衣人道:“已回去快半个月了,和他同行的除了胡不归胡疯子之外,还有个姓吕的,据说是‘温侯银戟’吕凤先的堂弟,用的也是双戟,看样子武功也不弱。” 林仙儿道:“那卖酒的驼子呢?” 灰衣人道:“还在那里卖酒,这人倒真是深藏不露,谁也猜不透他的来历,龙啸云已到他那小店里去了两三次,看样子也还是一点结果都没有。” 林仙儿笑道:“但我知道你……你必定已打听出一点来了,无论那人是什么变的,要瞒过你这双眼睛却困难得很。” 灰衣人笑了笑,缓缓道:“若是我猜得不错,那驼子必定和说书的孙老头有些关系,说不定就是昔年那‘背上一座山,山也压不倒’的孙老二。” 林仙儿似也觉得很惊异,又沉默了半晌,才轻轻道:“你再去打听打听,明天……” 她声音愈说愈低,灰衣人只有凑过头去听,听了几句,他平平板板的一张脸上竟也露出了欢喜之色,点着头道:“我知道……我记得……我先去了。” 他走的时候,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了。 林仙儿的确有令男人服帖的本事。 黑衣人眼睛一直盯着那灰衣人,似乎恨不得给他一刀。 但这时林仙儿已又从轿子里伸出手,向他招了招。 春葱般的手,在夜色中看来更是莹白如玉。 黑衣人似又痴了,痴痴地走了过去。 林仙儿柔声道:“你过来,我有话告诉你,后天晚上……” 她悄悄地在黑衣人耳畔说了几句话。 黑衣人满面都是喜色,不停地点头道:“是,是,是,我明白,我怎会忘记?” 他走的时候,人似已长高了三尺。 等他走了,那蓝衫少年才走了过来,冷冷道:“林姑娘你倒真是忙得很。”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有什么法子呢?他们可不像你跟我……我总得敷衍敷衍他们。” 她又伸出手,握住了这少年的手,柔声道:“你生气了么?” 蓝衫少年板着脸,道:“哼。” 林仙儿痴痴笑道:“你瞧你,就像个孩子似的,快上轿子,我替你消气。” 蓝衫少年本来还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就在这时,突听一声凄厉的惨呼…… 声音是从树林里传出来的。 灰衣人本已走入了树林,此刻又一步步退了出来,他一步步往后退,鲜血也随着一滴滴往下落。 退出树林,他才转过身,想往轿子这边逃。 夜色中,只见他满面俱是鲜血,赫然已被人在眉心刺了一剑。 黑衣人也正想往树林里去,瞧见他这样子,脸色也变了,刚停住了脚,灰衣人已倒在他脚下。 他莫非在树林里遇见了鬼么? 杀人的厉鬼! 黑衣人情不自禁后退了几步,一伸手,拔出了靴筒里的匕首,眼睛转也不转地瞪着那黑黝黝的密林,嘎声道:“是什么人?” 树林里寂无人声,过了半晌,才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高而颀长,穿着件杏黄色的长衫,长仅及膝,头上戴着顶宽大的笠帽,紧压在眉际,遮去了面目。 他不但走路的姿态很奇特,佩剑的法子也和别人不同,只是随随便便地斜插在腰带上。 剑不长,还未出鞘。 这人看来也并不十分凶恶,但黑衣人一瞧见他,也不知怎地,全身都发起冷来,掌心也沁出了冷汗。 这人身上竟似带着种无声的杀气。 荆无命。 荆无命既然还活着,死的自然是李寻欢。 林仙儿笑了。 但她只是笑在心里,面上却像是怕得要命,将那蓝衣少年的手握得更紧,身子一直在不停地发抖,颤声道:“这人好可怕,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蓝衣少年勉强笑了笑,道:“不管他是谁,有我在这里,你还怕什么?” 林仙儿透了口气,嫣然道:“我不怕,我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的,只要在你身旁,就绝没有任何人敢来碰我一根手指。” 蓝衣少年挺起胸,道:“对,无论他是谁,只要他敢过来,我就要他的命!” 其实他也已被荆无命的杀气所慑,手心里已在冒着冷汗,只不过他还年轻,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死也不肯示弱的。 荆无命已走到那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手里虽握着柄匕首,他用这柄匕首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了,但此刻也不知怎地,硬是不敢将这柄匕首刺出去。 他已看到了荆无命那双死灰色的眼睛。 荆无命却似乎根本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冷冷道:“你手里这把刀能杀得死人么?” 黑衣人怔住了。 这句话问得实在有点令人哭笑不得,但别人既已问了出来,他也没法子不回答,只有硬着头皮道:“自然能杀得死人的。” 荆无命道:“好,来杀我吧。” 黑衣人又怔住了,怔了半晌,才勉强笑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 荆无命道:“因为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 黑衣人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脸上的冷汗一粒粒往下落,突然咬了咬牙,匕首已闪电般刺出。 兵器是一寸短,一寸险,他既然敢用这种短兵器,就必定有独特的招式,出手也自然不会慢。 但他的匕首刚刺出,剑光已飞起。 接着,就是一声惨呼,很短促,他的人已倒下,再看荆无命的剑已又回到鞘中,仿佛根本没有拔出来过。 “好快的剑!” 蓝衣少年也是使剑的名家,自己一向觉得剑法已很够快了,从来也不信世上还有人的剑法能比他更快。 直到现在他才相信。 林仙儿看到他眼角的肌肉在不停地跳动,忽然放开了他的手,道:“这人的出手太快,你……你还是快逃走吧,用不着管我。” 蓝衣少年若已有四五十岁,就一定会听话得很,一个人活到四五十岁时,就会懂得性命毕竟要比面子可贵得多,若有人说:“生命固可贵,爱情价更高”,这话一定是年轻小伙子说出来的。 说这话的人一定活不到五十岁。 蓝衣少年咬着牙,嘎声道:“你用不着害怕,我跟他拼了!” 他口气还不十分坚决,也并没有冲过去的意思。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不……你不能死,你还有父母妻子,还是赶快逃回去吧,我替你挡着他,反正我只是孤零零一个人,死了也没关系。” 蓝衣少年突然大喝一声,冲了过去。 林仙儿又笑了。 一个女人若要男人为她拼命,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让他知道她是爱他的,而且也不惜为他死。 这法子林仙儿已不知用过多少次,从来也没有失败过。 这一次不但心里在笑,脸上也在笑。 因为她知道这蓝衣少年永远也不会再看到了。 剑光如雪。 这蓝衣少年不但剑法颇高,用的也是把好剑。 刹那之间,他已向荆无命刺出了五剑,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早已看出无论说什么也没有用。 荆无命居然没有回手。 蓝衣少年这五剑明明都是向他要害之处刺过去的,也不知怎地,竟全都刺了个空。 荆无命忽然道:“你是点苍门下?” 蓝衣少年的手停住了,第六剑再也刺不出去,这人一双死灰色的眼睛仿佛根本就没有看他。 他实在不懂这人怎会看出他的师承剑法。 荆无命道:“谢天灵是你的什么人?” 蓝衣少年道:“是……是家师。” 荆无命道:“郭嵩阳已死在我剑下。” 他忽然无头无尾地说出这句来,好像前言不对后语。 但这蓝衣少年却很明白他的意思。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五十章 温柔陷阱 谢天灵乃点苍掌门,号称天南第一剑客,平生纵横无敌,却曾在郭嵩阳手下败过三次,而且败得心服口服。 如今连郭嵩阳都已死在他剑下,谢天灵自然更不是他的敌手,谢天灵的弟子就更不必说了。 蓝衣少年的脸色变了。 无论谁都可看出荆无命绝不是个说大话的人。 荆无命道:“我一出手就可取你性命,你信不信?” 蓝衣少年咬着牙,不说话。 只见剑光一闪,荆无命的剑不知何时已出手。 冰凉的剑尖,不知何时已抵住了他的咽喉。 荆无命冷冷道:“我一出手就可取你性命,你信不信?” 蓝衣少年汗如雨下,嘴唇已咬得出血,嘎声道:“你为何不索性杀了我?” 荆无命道:“你想死?” 蓝衣少年大声道:“大丈夫死有何惧?你只管下手吧!” 他虽然拼命想装出视死如归的豪气,却装得并不太高明。 荆无命道:“我若不想杀你,你也想死么?” 蓝衣少年怔住了。 若是还能好好地活着,有谁会真的想死? 荆无命道:“我知道你本想为她而死,要她觉得你是个英雄,但你若真的死了,她还会喜欢你么?” 他冷冷接着道:“她若死了,你还会不会喜欢她?” 蓝衣少年说不出话来了。 他觉得那冰冷的剑锋已离开了他的咽喉。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呆子。 荆无命道:“在女人眼中,一百个死了的英雄,也比不上一个活着的懦夫,这正如在你眼中,一百个死了的美人,也比不上一个活着的女人……这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 蓝衣少年擦了擦汗,勉强笑道:“我明白了。” 荆无命道:“现在你还想死么?” 蓝衣少年红着脸道:“活着也没有什么不好。” 荆无命道:“很好,你总算想通了。” 他冷冷接着道:“我素来不喜多话,今日却说了很多,为的就是要你想通这道理……等你想通这道理,我才好杀了你。” 蓝衣少年骇然道:“你要杀我?” 荆无命道:“我从来只发问,不回答,只有对快死的人是例外。” 蓝衣少年道:“可是……可是你既然要杀我,为何又要说那些话?” 荆无命道:“因为我从不杀自己想死的人……你若本就想死,我杀了你也无趣得很。” 蓝衣少年狂吼一声,一剑划出。 他的吼声也很短促,因为他的手刚抬起,荆无命的剑已划入了他的嘴,那冰冷的剑锋就贴在他舌头上。 是咸的。 他毕竟尝到了死的滋味。 剑已入鞘。 荆无命有个很奇特的习惯,那就是他每次杀了个人后,一定将剑很快地插回剑鞘,就好像他已不打算再用了似的。 因为他知道别人看到他的剑还在鞘中时,总会比较疏忽大意些。 他喜欢疏忽大意的人,这种人死得通常都比较快。 林仙儿一直在瞧着他,仔细观察着他每一个动作,她目中一直带着温柔的笑意,就仿佛初恋的少女在瞧着自己的情人。 荆无命却始终没有向她这边瞧过一眼。 林仙儿已摆出了最动人的姿势,在迎接着他。 他已走了过来,却还是没有向她瞧上一眼。 林仙儿虽还在笑着,瞳孔却已收缩。 她已发觉有些不对了。 和她好过的男人若再见着她,那双眼睛一定会像饿猫般盯着她,但这男人却连眼角都未瞟过她,就好像她身上有毒一样。 林仙儿的腰肢扭动着,那两个年轻的轿夫眼睛早已发直了,根本未瞧见那比闪电还快的剑光。 他们的惨呼刚发出,荆无命的剑又入鞘。 他的人已到了林仙儿面前。 但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睛,还是空空洞洞地凝视着远方。 远方是一片黑暗。 林仙儿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难道怕看了我一眼后,就不忍杀我了么?” 荆无命嘴角的肌肉直抽搐,过了很久,才厉声道:“你已知道我要来杀你?” 林仙儿慢慢地点了点 头,道:“我知道……一个人无论多冷酷、多无情,但要杀他自己所爱的人时,神色看来总会有些不同的。” 她凄然一笑,接着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我既然也快死了,你总该回答我吧?” 荆无命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你问吧,对将死的人,我从不说谎。” 林仙儿凝视着他的脸,一字字道:“我只问你,是谁要你来杀死我的?为了什么?” 荆无命的手紧握,厉声道:“没有别人,也没有理由。” 林仙儿道:“一定有别人……要杀我的人,一定不是你自己。” 她笑了笑,笑得更凄凉、更美,然后才幽幽地接着道:“我知道你爱我,绝不忍杀我。” 这“爱”字在别人嘴里说出,一定会令人觉得很肉麻,但在她嘴里说出,这一个字仿佛变成了音乐。 因为她在说这个字时,不但用她的嘴,她的舌头,还用了她的手,她的腿,她的腰肢,她的眼睛…… 要说这“爱”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些人不愿说,有些人不敢说,有些人一生也学不会该怎么样说。 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说得比她更好的了。 荆无命的手握得更紧,几乎已可听到他的骨节在响。 但他面上还是毫无表情,反而冷笑道:“你真的知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道:“我有把握,你若不爱我,就不会杀死这些人了。” 荆无命居然没有打断她的话,反而在等着她说下去。 林仙儿道:“你杀他们,只因你在嫉妒。” 荆无命道:“嫉妒?” 林仙儿道:“只要碰过我的人,甚至看过我的人,你就想要他们的命,这就是嫉妒,就是吃醋,你若不爱我,怎么会吃醋?” 荆无命的脸色发白,冷冷道:“我只知道我要杀你,我要杀的人,就再也休想活下去!” 林仙儿道:“你若真要杀我,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你不敢?” 荆无命的手紧紧握着剑柄,甚至在这种黯淡的灯光下,也可看出他脸上正在一粒粒地冒着汗。 冷汗。 林仙儿盯着他的脸,缓缓道:“你若连看都不敢看我,就算杀了我,也一定会后悔的。” 她试探着,慢慢地伸出了手。 荆无命没有动。 林仙儿的手终于握住了他的手,然后她的人也偎入了他怀里,她的手也从他手臂滑上他的胸膛,柔声道:“你自己若拿不定主意,就带我去见他吧。” 她的手指动得很灵巧,而且总知道应该在什么地方停住。 荆无命的呼吸和肌肉都已紧张,嘎声道:“你……你要去见谁?” 林仙儿道:“去见那要你来杀我的人,我一定可以让他改变主意……” 她咬着他的耳朵轻轻地接着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后悔的。” 荆无命还是没有看她,却缓缓转过头,望着那黝黑的树林。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悄悄道:“他……他就在那树林里?” 荆无命没有回答,也已用不着回答。 林仙儿柔声道:“好,我去见他,他若一定不肯放过我,你再杀我还来得及。” 荆无命等着她转过身,目光才终于投注在她的背影上,他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感情。 是什么感情呢?是欢愉?是悲伤?还是悔恨? 这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黝黑的树林里,看不到一点光。 林仙儿虽然走得并不快,还是几乎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人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山,冰山。 其实他的身材也不算十分高大,但看起来却令人觉得高不可攀。 林仙儿本来当然可以避开的,但她并没有这么样做,“嘤咛”一声,整个人已倒入了这人的怀里。 这人居然没有伸手去扶她。 林仙儿喘息着,自己站稳了,喘息着道:“这里真黑……真对不起……” 她站得和这人距离还不到一尺,她相信这人一定可以嗅得到她的呼吸,她相信她的呼吸一定可令男人心动。 这人却只是缓缓道:“你能令荆无命不杀你,用的就是这种法子?” 林仙儿眨着眼,道:“要他杀我的人就是你?你 就是上官帮主?” 这人道:“不错,我可以告诉你,你这种法子,对我是没有用的。” 他的声音既不冷酷,也不阴森,只是平平淡淡的,绝不带丝毫感情,无论说什么话,都好像是在念书。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那么,我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你呢?” 上官金虹道:“你有什么法子,不妨都用出来试试。” 林仙儿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很容易就被女人打动的,但你为什么要荆无命杀我?” 上官金虹道:“随时要杀人的人,就不能有感情,要训练出一个全无感情的人并不容易,我不能看着他毁在你手上。” 林仙儿笑了,道:“但你若要他杀了我,你的损失就更大。”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我自然比荆无命有用得多。”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荆无命只会杀人,我也会杀人,他杀人还要用剑,还要流血,这已经落了下乘,我杀人非但看不见血,也用不着刀。” 上官金虹道:“他杀人至少比你快。” 林仙儿道:“快固然不错,但慢也有慢的好处,你说是么?”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道:“你除了会杀人外,还有什么好处?” 林仙儿道:“我很有钱,我的钱已多得连数都数不清,多得可以要人发疯。” 上官金虹道:“这好处的确不小。” 他声音里似已有了笑意,因为他很了解钱的用处。 林仙儿道:“我当然也很聪明,可以帮你做很多事。” 上官金虹道:“不错,你一定很聪明,笨人是绝不会有钱的。” 林仙儿道:“除此之外,我当然还有别的好处……” 她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媚,媚笑着道:“只要你是男人,很快就会知道我说的不假,只要你愿意,我这些好处,就全部都是你的。”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半晌,才一字字缓缓道:“我是男人。” 树林里,已开始有雾。 荆无命全身已被雾水湿透。 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就像是已完全麻木。 雾很浓,什么都瞧不见。 是什么声音?是呻吟,还是喘息? 是林仙儿在笑,她娇笑着道:“你果然是男人,而且像你这样的男人世上还不多……我真没有想到你会是这么样一个男人。” 上官金虹道:“因为你是这样的女人,所以我才会是这样的男人。” 他的声音居然还是很平静,这倒的确不容易。 林仙儿道:“但天已快亮了,我还是要回去了。”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有人在等我。” 上官金虹道:“谁?” 林仙儿道:“阿飞,你当然听说过他。” 上官金虹道:“我只奇怪你为何还没有杀了他,你杀人的确太慢了。” 林仙儿道:“我不能杀他,也不敢。”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若杀了他,李寻欢就一定会杀死我!” 上官金虹忽然不说话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也没有杀死李寻欢,否则也就不会要荆无命来杀我了,你就是要荆无命去对付李寻欢,所以才怕他变得软弱。”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道:“你很怕李寻欢?” 林仙儿叹道:“简直怕得要命。” 上官金虹道:“他比我如何?” 林仙儿道:“他比你还可怕,因为我可以打动你,却绝对无法打动他。”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这人什么都不要,这就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上官金虹:“他也是人,他想必也有弱点。” 林仙儿道:“他唯一的弱点就是林诗音,但我却也不敢用林诗音去要挟他。”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没把握,只要他的刀在手,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把握。”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所以只要他活着,我就不敢动。”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放心,他活不长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五十一章 奇峰迭起 雾淡了。 荆无命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那双死灰色的眼睛,正茫然望着一滴露水自他的笠帽边缘滴落。 他似乎没有看到上官金虹一个人走出了树林。 上官金虹也没有瞧他一眼,不快不慢地从他面前走过,淡淡道:“今天有雾,一定是好天气。” 荆无命默然半晌,缓缓道:“今天有雾一定是好天气。” 他终于转过身,不快不慢地跟在上官金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终于都消失在淡淡的晨雾中。 这条街闹得很,几乎就和北平的天桥一样,什么样的玩意买卖都有,现在虽然还没到正午,但街道两旁已摆起各式各样的摊子,卖各式各样的零食,耍各式各样的把戏,等待着各式各样的主顾。 到了这里,铃铃的眼睛都花了,简直从来也没这么开心。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李寻欢会带她到这里来逛街,她实在没想到。 “原来他也有些孩子气。” 看到李寻欢手里还拿着串糖葫芦,铃铃就忍不住想笑。 糖葫芦是刚买来的,买了好几串,鲜红的山楂上,浇着亮晶晶的冰糖,看来就像是一串串发光宝石。 没有一个女孩不爱宝石,铃铃吵着将刚做好的几串全买了下来,只可惜她只有两只手,拿不了这么多。 女孩子买东西,只会嫌少,绝不会嫌多的。 李寻欢只有替她拿着。其实他自己也买过糖葫芦,那自然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忧愁,什么叫烦恼。 现在呢? 现在他也没有空烦恼,他一直在盯着一个人,已盯了很久。 这人就走在他前面,身上背着个破麻袋,脚下拖着一双烂草鞋,头上压着顶旧毡帽,始终也没有抬起过头,就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他走起路来虽然弯腰驼背,连脖子都缩了起来,但肩膀却很宽,若是挺直了腰,想必是条很魁伟的汉子。 无论如何,这人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最多也只不过是个落魄失意的江湖客,也许只不过是个乞丐。 但李寻欢一看到他,就盯上他了。 他走到哪里李寻欢就盯到哪里,所以才会到这条街来。 奇怪的是,盯着他的,居然还不止李寻欢一个人。 李寻欢本来想赶过去瞧瞧他的脸,却忽然发现他后面还有个人一直在暗暗地尾随他。 这人很瘦,很高,脚步很轻健,穿的虽是套很普通的粗布衣服,但目光闪动间,精气毕露。 李寻欢一眼就看出他绝不是普通人。 他倒并没有留意李寻欢,因为他全副精神都已放在前面那乞丐身上,那乞丐走得快些,他也走得快些,那乞丐停下脚,他也立刻停下脚,装做在拍衣服,提鞋子,一双眼睛却始终未曾放松。 他看来正是个尾随盯梢的大行家。 这么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盯着个穷乞丐呢? 李寻欢沉住了气,似乎一心想瞧个究竟。 他又是为了什么? 他和前面那乞丐又有什么关系? 那乞丐却似全不知道后面有人在尾随着他,只是弯着腰,驼着背,在前面慢慢地走着,从来也未曾回头。 路上有人给他钱,他就收下,没人给他钱,他也不讨。 铃铃眼珠子不停地转,忽然拉住李寻欢衣角,悄悄道:“我们是盯那要饭的梢么?” 这小姑娘倒真是个鬼灵精。 李寻欢只好点了点头,轻声道:“所以你说话一定要小声些。” 铃铃眨着眼,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盯他的梢?” 李寻欢道:“你不懂的。” 铃铃道:“就因为我不懂,所以才要问,你不告诉我,我就要大声问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他看来很像我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铃铃更奇怪了,道:“你的朋友?难道是丐帮的门下?” 李寻欢道:“不是。” 铃铃道:“那么他是谁呢?” 李寻欢沉下了脸,道:“我说出他的名字,你也不会知道。” 铃铃嘟起嘴,沉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道:“我们前面也有个人在盯着他,你看出来了没有?”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眼光倒不错。” 铃铃也笑了,又道:“那人又是谁呢?也是你朋友的朋友?” 李寻欢道:“不是。” 铃铃眼珠子又在转,道:“不是他的朋友?难道是他的仇家?” 李寻欢道:“也许……” 铃铃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告诉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那朋友脾气很奇怪,从不愿别人帮他的忙。” 铃铃道:“可是他……” 这句话说了一半,她的嘴终于也闭上了。 因为这时她已在忙着用眼睛去瞧,她眼睛已瞧得发直。 这条街很长,他们走了很久,才走了一半。 那乞丐正走到一个卖馄饨的摊子前面。 离馄饨摊不远处,有个人正挑着担子在卖酒,几个人正蹲在担子前喝酒,其中还有个卖卜算命的瞎子,脸色似乎有些发青。 街对面,屋檐下,站着个青衣大汉。 一个卖油炸臭豆腐干的正挑着担子,往路前面走了过来。 另外 还有个很高大的妇人,一直低着头站在花粉摊子前面买针线,此刻一抬头,才看出她眼睛已瞎了一只。 那乞丐刚走到这里…… 卖酒的忽然放下担子。 喝酒的瞎子也立刻放下酒碗。 青衣大汉一步从屋檐下窜出。 独眼妇人一转身,几乎将花粉摊子都撞翻了。 再加上那一直盯在后面的瘦长江湖客,几个人竟忽然分成四面八方向那乞丐包围了过去。 那卖臭豆干的担子一横,正好挡住了那乞丐的去路。 街上虽不止这几个人,但这几人却无疑分外令人瞩目。 连铃铃都已看出不对了,李寻欢面上更不禁已变了颜色,他早就觉得这乞丐看来很像铁传甲,现在更毫无疑问。 他更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他知道这几人和铁传甲都有着不可化解的深仇大恨,这次出手,必已计划得极为周密,绝不容铁传甲再逃出他们的掌握,若知道有人出手救他,也许就会不顾一切,先置他于死地了。 李寻欢宁可自己死,也不能让铁传甲受到任何伤害,他生平只欠过几个人的情,铁传甲正是其中之一。 他绝不能损失铁传甲这个朋友。 就在这一瞬间,几个人已将那乞丐挤在中间。 寒光闪动,已有三柄利刃抵住了他的前心和后背,四下的人这才发觉是怎么回事,立刻纷纷散开。 谁也不愿卷入这种江湖仇杀的事件中。 只听那卖卜的瞎子冷冷道:“慢慢地跟着我们走,一个字都不要说,明白了吗?” 那青衣大汉咬着牙,厉声道:“你老老实实地听话,还可多活些时,若是敢乱打主意,咱们立刻就要你的命。” 那乞丐反应似乎迟钝已极,直到现在才点了点头。 独眼妇人用力在他肩上一推,咬着牙道:“快走,还等什么?” 她不推也就罢了,这一推,几个人全都怔住了。 那乞丐头上的破毡帽已被推得跌了下来,露出了脸。 黄渗渗的一张脸,仿佛大病初愈,中间却有个红彤彤的酒糟鼻子,正咧开大嘴,瞧着这几人嘻嘻地傻笑。 这哪里是铁传甲,简直活脱脱像是个白痴。 李寻欢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那独眼妇人已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厉声道:“老五,这,这……是怎么回事?” 瘦长的江湖客脸色发绿,就像是见了鬼似的,颤声道:“明明是铁传甲,我一直没有放开过他,怎么会……怎么会变……变了。” 青衣大汉恨恨跺了跺脚,反手一掌,掴在那乞丐脸上,大吼道:“你是谁?究竟是谁?” 那乞丐手捂着脸,还是在傻笑,道:“我是我,你是你,你为什么要打我?” 卖酒的汉子道:“也许这厮就是铁传甲改扮的,先剥下他脸上一层皮再说。” 卖卜的瞎子忽然冷冷道:“用不着,这人绝不是铁传甲。” 直到现在,只有他脸上还是冷冰冰的不动声色。 青衣大汉道:“二哥听得出他的声音?” 瞎子冷冷道:“铁传甲宁死也不会被你打一巴掌不回手的。” 他板着脸,缓缓接道:“老五,你再想想,这是怎么回事?” 瘦长的江湖客脸上阵青阵白,道:“这人一定是和铁传甲串通好了的,故意掉了包,将我们引到这里,好让那姓铁的乘机逃走。” 独眼妇人怒道:“你是干什么的?怎会让他们掉了包?” 那江湖客垂下了头,道:“也许……他上厕所的时候,我总不能……” 青衣大汉怒吼道:“原来你和那姓铁的是同党,我宰了你。” 他抢着根扁担,就往那乞丐头上打了下去。 到了这时,李寻欢已不能不出手了。 无论这乞丐是不是真的痴呆,是不是铁传甲的朋友,他总算帮了铁传甲的忙,李寻欢总不能眼见着他被人打死。 何况,若想知道铁传甲的消息,也得从这人身上打听。 李寻欢的身子已滑了出去。 但他一步刚滑出,突又缩回,这一发一收,一动一静当真是变化如电,别人根本就未看出。 他已用不着出手。 只听“咯”的一声,那青衣大汉打下去的扁担突然凭空断成了两截,青衣大汉一下子打空,自己身子险些栽倒。 谁也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将这根扁担打断的,每个人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情不自禁各后退了半步,纷纷喝道:“是什么人敢多事出手?” 屋檐下一人淡淡道:“是我。” 大家一起随声望了过去,才发现说话的是个长身玉立的白衣人,正背负着双手,仰面观赏着挂在屋檐下的一排鸟笼。 笼中鸟语啁啾。 这白衣人似乎觉得鸟比人有趣多了,连眼角都未向这些寻仇的江湖客们瞧一眼。 他眼角也有了皱纹,但剑眉星目,面白如玉,远远看来仍是位翩翩浊世的佳公子,谁也猜不出他的年纪。 青衣大汉大吼道:“就是你这小子打断了我的扁担?” 白衣人这次连话都不说了。 青衣大汉、独眼妇人,纷纷怒喝着,似乎已想冲出去。 突听那卖卜的瞎子轻叱道:“停住!” 他已自地上拾起了锭银子,冷冷道:“这位公子虽打断了你的扁担,但 这锭银子要买百把根扁担也多多有余,你不多谢人家,还敢对人家无礼?” 青衣大汉瞧瞧手里半根扁担,又瞧了瞧瞎子手里的银锭,似乎再也不信这文质彬彬的白衣人能用小小的一锭银子打断他的扁担。 白衣人忽然仰面大笑起来,朗声道:“好,想不到你这瞎子的眼睛竟比别的人都有用,这锭银子,就归你吧。” 卖卜的瞎子神色不变,冷冷道:“老朽眼睛虽瞎,心却不瞎,从不敢做昧心的事。” 他将银子在手里掂了掂,缓缓道:“扁担只要一钱银子一条,这锭银子却足足有十两重,公子就算要赔我们的扁担,也用不了这许多。” 他一面说话,一面将手里的银子搓成条银棍,左手一拗,拗下了一小块,冷冷接道:“这一钱银子老朽拜领,多下的还是物归原主!” 但见银光一闪,他的手一挥,三尺长的银棍已夹带着风声向白衣人刺出,用的赫然竟是武当“两仪剑法”中的一招妙招。 但见银光闪动,一招间已连刺白衣人前胸五六处大穴。 直等银棍刺到眼前,白衣人突然伸出中食两指在棍头一夹,他两根手指竟宛如精钢利劈,随手一剪,就将银棍剪下了一截。 白衣人淡淡笑道:“你剑法倒也不弱,只可惜太慢了些。” 他说一个字,手指一剪,说完了这句话,一根三尺长的银棍已被他剪成十六七节,“叮叮当当”落了满地。 铃铃远远瞧着,此刻也不禁倒抽了口凉气,悄悄道:“这人的手难道不是肉做的?” 别人看着那瞎子手里剩下的一小段银棍,一个个都已面如死灰,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来。 白衣人又背负起双手,冷冷道:“银子我已送出,就是你的,你还不捡起来?” 卖卜的瞎子脸色更青得可怕,忽然弯下腰,将地上的银子一块块捡了起来,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青衣大汉、独眼妇人们也垂着头,跟在他身后。 铃铃悄笑道:“来得威风,去得稀松,这些人至少还不愧为识时务的俊杰。” 李寻欢沉吟着忽然道:“你看到那边卖包子水饺的小吃铺了么?” 铃铃笑道:“不但早就看到了,而且早就想去尝尝。” 李寻欢道:“好,你就在那里等我。” 铃铃呆了呆,道:“你要去追那要饭的?” 那乞丐爬了起来,正笑嘻嘻地往前走,既没有过去向那白衣人道谢,也没有瞧别人一眼,刚才发生的事,似乎都与他无关。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我有话要问他。” 铃铃的眼圈儿已有些红了,低着头道:“我不能陪你去么?” 李寻欢道:“不能!” 铃铃几乎已快哭了出来,道:“我知道,你又想甩开我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也想吃水饺,怎么会不回来。” 铃铃咬着嘴唇,道:“好,我就相信你,你若骗我,我就在那里等你一辈子。” 那乞丐走得并不快。 李寻欢却也并不急着想追上他,这条街的人实在太多。 人多了说话有些不便,何况,他发觉那白衣人的眼睛竟一直在盯着他,仿佛忽然觉得他这人毕竟还是比鸟有趣得多。 李寻欢也很想仔细看看这白衣人,方才他露的那手“指剪银棍”的功夫,实在已引起了李寻欢的兴趣。 武林中像他这样的高手并不多。 事实上,李寻欢根本就想不出世上谁有他这样的指上功力——铃铃形容的话并不过分! “这人的手指简直不像是肉做的。” 只要是练武的人,遇着这种身怀绝技的高手,不是想去和他较量较量,就是想去和他结交结交。 若换了平日,李寻欢也不会例外。 现在他却没有这种心情,他寻找铁传甲已有很久,始终也得不到消息,这一次机会他绝不能错过。 白衣人已向他走过来了,似乎想拦住他的去路。 幸好方才散开的人群现在又聚了过来,争着一睹那白衣人的风采,李寻欢就趁着这机会,挤出了人丛。 再抬头看时,那乞丐竟已走到街的尽头,向左转了过去。 左边的一条街,人就少得多了,也不太长。 李寻欢大步赶了过去,那乞丐竟已不见,一直走完这条街,再转过另一条街,竟还是瞧不见那乞丐的影子。 他怎会忽然失踪了? 李寻欢沉住了气,沿着墙角慢慢地向前走。 这条街上两旁都是人家的后门,前面一个门洞里,似乎蹲着个人,手里也不知拿着个什么东西,正在往自己身子上擦。 李寻欢还未看到他的人,已看到那顶破毡帽。 那乞丐原来躲到这里来了。 他在干什么? 李寻欢不想惊动他,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乞丐还是吃了一惊,赶紧将手里的东西往背后藏。 只不过李寻欢的眼睛可比他的手快多了,早已看到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小段银子,显然就是方才那白衣人剪下来的,已被他擦得雪亮。 李寻欢笑了笑,道:“朋友贵姓?” 那乞丐瞪着他,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你也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认得你,你也不认得我。” 李寻欢还是微笑着,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那人你一定认得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五十二章 陷阱 那乞丐摇着头,道:“我什么人也不认得,什么人也不认得我,我一个人也不认得,一个人也不认得我。” 这人果然有些痴痴呆呆,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他却要反反复复说上好几次,而且说话时嘴里就像是含着个鸡蛋似的,含糊不清。 李寻欢正想用别的法子再问问他时,他却已往李寻欢胁下钻了过去,一溜烟似的跑了。 他跑得很快,却绝不像是有轻功根基的人,天下的乞丐都跑得很快,这似乎早已变成乞丐的唯一本事。 但李寻欢自然比他还要快得多。 那乞丐一面跑,一面喘着气,道:“你这人想干什么?想抢我的银子?” 李寻欢笑了笑,忽然一伸手,竟真的将他握在手里的银子抢了过来。 那乞丐大叫道:“不得了,不得了,有强盗在抢银子呀!” 幸好这条路很僻静,不见人踪,否则李寻欢倒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若连乞丐的银子都要抢,岂非变成了第八流的强盗。 那乞丐叫的声音更大,道:“快把银子还给我,不然我跟你拼命。” 李寻欢道:“只要你回答我几句话,我不但将这点银子还给你,还送你一锭大的。” 那乞丐眨着眼,似乎考虑了很久,才点头道:“好,你要问我什么?” 李寻欢道:“你可是铁传甲的朋友?” 那乞丐摇头道:“我没有朋友……穷要饭的都没有朋友。” 李寻欢道:“那么,你为何要帮他的忙?” 那乞丐头摇得更快,道:“谁的忙我也不帮,谁也没帮过我的忙。” 李寻欢沉吟着,道:“你今天难道没有见到过一个身材很高大,皮肤很黑,脸上长着络腮大胡子的人么?” 那乞丐想了想,道:“我好像看到过一个。” 李寻欢大喜道:“你在哪里看到他的?” 那乞丐道:“在茅房里。” 李寻欢道:“茅房?” 那乞丐道:“茅房就是大便的地方,我正在大便,那小子忽然闯了进来,问我想不想赚几斤酒喝。” 李寻欢笑道:“谁不想赚几斤酒喝?” 那乞丐道:“但我看那小子穿得比我还破烂,哪里像有钱买酒给我喝的样子。” 李寻欢笑道:“愈有钱的人,愈喜欢装穷,这道理你不明白?” 那乞丐也笑了,道:“一点也不错,那小子果然有锭银子,而且还给我看了,我就问他要我怎么样才能赚得到这锭银子。” 李寻欢道:“他怎么说?” 那乞丐笑道:“我以为他一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花样,谁知他只是要我跟他换套衣服,然后低着头走出去,千万不要抬头。” 李寻欢笑道:“这银子赚得倒真容易。” 他这次真是往心里笑出来的,像铁传甲那样的人,现在居然也会用这“金蝉脱壳”之计了,实在是令人欢喜。 那乞丐笑得更开心,道:“是呀,所以我看那小子一定有毛病。” 李寻欢笑道:“我也有毛病,我的银子比他的更好赚。” 那乞丐道:“真的?” 李寻欢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了出来——他将家财分散的时候,铁传甲坚持为他留下了些生活的必需费用。 这些年来,他就是以此度日的,否则他莫说喝酒,连吃饭都要成问题,这也是他要感激铁传甲的许多种原因之一。 那乞丐望着他手里的银子,眼睛都直了。 李寻欢微笑道:“只要你能带我找到那有毛病的小子,我就将这些银子都给你。” 那乞丐立刻抢着道:“好,我带你去,但银子你却一定要先给我。” 李寻欢立刻用两只手将银子捧了过去。 只要能找得到铁传甲,就算要他将心捧出来,他也愿意。 那乞丐笑得连口水都流了出来,一面将银子手忙脚乱地往怀里揣,一面嘻嘻地笑着道:“我看你这银子一定是偷来的,否则怎会如此轻易就送人?” 他抢银子的时候,自然难免要碰到李寻欢的手。 他的手刚碰到李寻欢的手,五指突然一搭、一勾—— 李寻欢只觉手腕上像是突然多了道铁箍。 接着,他的人竟被拎了起来! 这乞丐不但出手快得骇人,这一搭、一勾,两个动作中,竟包藏了当代武林中四种最可怕的武功。 他手指刚搭上李寻欢手指时,就使出了内家正宗“沾衣十八跌”的内力,无论任何人被他沾着,都再也休想甩开。 接着,他就使出了传自武当的“七十二路擒拿手”,搭住了李寻欢的脉门,无论任何人的脉门被他扣住,真力就再也休想使得出。 然后,他再以“分筋错骨手”错开李寻欢的筋骨。 最后他那一招,用的却是塞外摔跌的手法,无论任何人只要被他拎起、摔下,就再也休想爬得起来。 这四种功夫有的是少林正宗,有的是武当真传,有的是内家功夫,有的是外 家功夫,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轻易可以学得到的。就算能学到,也不容易练成,就算能练成,至少也得下十年八年的苦功。 这乞丐却将每种功夫都练得炉火纯青,有十足的火候。 李寻欢就算已看出他不是常人,却也绝对看不出他是这样的高手,就算知道他身怀武功,却也绝对想不到他会暗算自己。 李寻欢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如此吃惊过。 李寻欢竟像条死鱼般被摔在地上,摔得他两眼发花,几乎晕了过去,等他眼前的金星渐渐消散时,他瞧见那乞丐的脸就在他面前,正蹲在他身旁,用一只手扼住了他咽喉,笑嘻嘻瞧着他。 “这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暗算我?” “难道他早已认出我是谁了?” “他和铁传甲又有什么关系?” 李寻欢心里虽然有很多疑问,却连一句也没有问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自己还是闭着嘴好些。 那乞丐却开口了,笑嘻嘻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李寻欢笑了笑,道:“阁下的脖子若被人扼住,还有什么话好说?” 那乞丐道:“若有人暗算了我,又扼住了我的脖子,我一定要将他祖宗八代都骂出来。” 李寻欢道:“我眼睛并没有瞎,却未看出阁下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要骂也只能骂我自己。” 那乞丐笑了,摇着头笑道:“你果然是个怪人,像你这样的怪人我倒未见过……你再说两句,我就只怕要脸红了!” 他忽然大声道:“这人不但是个君子,而且还是个好人,这种人我一向最吃不消,你们再不出来,我可不管了。” 原来他还有同党。 李寻欢实在猜不出他的同党是谁,只听“呀”的一声,旁边的一道小门忽然开了,走出了六七个人来。 看到这几人,李寻欢才真的吃了一惊。 他永远想不到这几人也是那乞丐的同党。 原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们早已计划好的圈套。 第一个从小门里走出来的,竟是那卖卜的瞎子。 接着,就是那独眼妇人、青衣大汉、卖臭豆干的小贩……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妙计妙计,佩服佩服。” 瞎子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冷冷道:“不敢。” 李寻欢道:“原来这件事根本就和铁传甲全无关系。” 瞎子缓缓道:“关系是有的,只不过……” 那乞丐抢着道:“只不过我从来未曾见过铁传甲,也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方才找他们演了那出戏,完全是为了要你看的。” 李寻欢苦笑道:“那倒的确是出好戏。” 瞎子道:“戏倒的确是出好戏,否则又怎能叫李探花上当?” 李寻欢道:“原来各位非但早就知道我是谁了,而且还早已见到了我。” 瞎子道:“阁下还未入城,已有人见到了阁下。” 李寻欢道:“各位怎会认得我的?” 瞎子道:“在下等虽不认得你,却有人认得你。” 李寻欢道:“各位既然不认得我,为何对我如此照顾?” 瞎子道:“为的就是铁传甲。” 他冷漠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怨毒之意,接着道:“在下等对他都想念得很,只苦找不到他,但他若知道李探花也和在下等在一起,就会不远千里而来与我等相见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若不来呢?各位岂非白费了心机?” 瞎子冷冷道:“他的事你绝不会不管,你的事他也绝不会置之不理,两位的关系,在下等早已清楚得很,否则又怎会定下此计?” 李寻欢淡淡笑道:“阁下能想得出这样的妙计,倒也真不容易。” 瞎子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在下若有如此智谋,这双眼睛只怕也就不会瞎了。” 李寻欢道:“定计的人不是你?” 瞎子道:“不是。” 那乞丐笑道:“也不是我,我脑袋一向有毛病,一想到要害人,就会头疼。” 李寻欢默然半晌,道:“原来各位幕后还另有主谋之人……” 瞎子道:“你也用不着问他是谁,反正你总会见着他的。” 他手中竹杖一扬,已点了李寻欢左右双膝的“环跳”穴,冷冷接着道:“你见着他时,也许就会觉得活在世上根本就是多余的,不如还是早些死了的好。” 门虽小而墙高。 门内庭院深沉,悄无人声。 穿曲径走回廊,走了很久,才走到前厅。 只听屏风后一人朗声笑道:“各位已将我那兄弟请来了么?” 一听到这声音,李寻欢连指尖都已冰冷。 这赫然竟是龙啸云的声音。 主谋定计的人,竟是龙啸云。 瞎子在屏风前就已停住了脚,沉声道:“在下等幸不辱命,总算已将李探花请来了。” 话未说完,屋后已抢步走出了一个人来, 鲜衣华服,满面红光,不是一别经年的龙啸云是谁? 他一冲出来,就紧紧握住了李寻欢的手,笑道:“一别又是两年,兄弟你可想煞大哥我了。” 李寻欢也笑了,道:“大哥若是想见我,只要吩咐一声,我立刻就到,又何必劳动这么多朋友的大驾呢?” 那乞丐忽然大笑了起来,拍手道:“说得好,说得好,连我的脸都被你说红了,听了这话能面不改色的人,我真是佩服得很。” 龙啸云却像是忽然变成了聋子,他们说的话,他竟似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还是握着李寻欢的手,道:“我早已算准了兄弟你一定会来,早已准备好接风的酒,你我兄弟多年不见,这次可得痛痛快快地喝几杯。” 他一面抢着扶起了李寻欢,一面含笑揖客,道:“各位快请入座,请,请。” 瞎子的脚却像是已钉在地上了。 他不动,他的兄弟自然也不会动。 龙啸云笑道:“各位难道不肯赏光么?” 瞎子缓缓道:“在下等答应龙大爷做这件事,为的完全是铁传甲,如今在下等任务已了,等那铁传甲来时,只望龙大爷莫要忘记通知一声。” 他沉下了脸,冷冷接着道:“至于龙大爷的酒,在下等万万不敢叨扰,龙大爷这样的朋友,在下等也是万万高攀不上的。” 他竹杖点地,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大厅中果然已摆起了一桌酒。 菜是珍肴,酒是佳酿,龙四爷请客的豪爽,是江湖闻名的。 那乞丐也不客气,抢先往首席上一坐,喃喃道:“老实说,我本来也想走的,但放着这么好的酒菜,不吃岂非可惜。” 他忽然向李寻欢举了举杯,又道:“你也喝一杯吧,这种人的酒你不喝也是白不喝,喝了也是白喝。” 龙啸云摇着头笑道:“这位胡大侠,兄弟你只怕还不认得……” 李寻欢道:“胡大侠?台甫莫非是‘不归’二字?” 那乞丐笑道:“一点也不错,胡不归就是我!你嘴里虽称我胡大侠,心里一定在想:哦,原来这人就是胡疯子,难怪做事说话都有些疯疯癫癫的……是不是?” 李寻欢笑了笑,道:“是。” 胡不归大笑道:“好,你这人有意思,看来只怕也是个疯子……你若不疯,也不会跟龙啸云这样的人交上朋友了,是不是?” 李寻欢微笑不语。 胡不归道:“但你千万莫要以为我也是他的朋友,我帮他这次忙,只因为我欠过他的情,这件事做完,我和他就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他忽然一拍桌子,又道:“只不过这件事做得实在有欠光明,实在丢人,实在差劲,实在不是东西,实在混账已极……” 说着说着,他竟给了自己十七八个耳刮子,又伏在桌上大哭起来,龙啸云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居然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李寻欢反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了,笑道:“无论如何,胡兄最后那出手一击,我纵有防备,也是万万闪避不开的。” 胡不归突又一拍桌子,大怒道:“放屁放屁,简直是放屁,我若不用奸计,哪里能沾得着你,我害了你,你反来安慰我,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寻欢只有不说话了。 胡不归喃喃道:“我这人神魂不定,喜怒无常,黑白不分,颠三倒四,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实在他妈的不是东西。” 他忽然瞪起眼睛,瞪着龙啸云道:“但你却比我更不是东西,你儿子比你还不是东西,他明明有两条腿,却要学狗在地上爬,难道想在桌子下面捡骨头吃么?” 龙啸云脸上也不禁红了红,低下头一看,龙小云果然已偷偷钻到桌下,手里还拿着把刀,已爬到李寻欢面前。 龙啸云一把将他揪了出来,沉着脸道:“你想干什么?” 龙小云居然神色自若,从容道:“大丈夫恩怨分明,这句话你老人家说对不对?” 龙啸云道:“自然是对的。” 龙小云道:“江湖英雄讲究的也是有仇必报,有恩必偿,他废去了孩儿一身武功,令孩儿终生残废,孩儿想要他两条腿,也是天经地义的。” 龙啸云脸色已有些发青,道:“你想复仇,是么?” 龙小云道:“不错。” 龙啸云厉声道:“但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龙小云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仇人……” 这句话还未说完,龙啸云的手已掴在他脸上,怒道:“但你可知他是你父亲的八拜之交?他无论怎么教训你,都是应该的,你怎可对他有复仇之心?怎敢对他无礼?” 龙小云被打得呆了半晌,眼珠子一转,忽然向李寻欢跪了下去,道:“侄儿已知道错了,侄儿年纪还小,李大叔千万莫要和侄儿一般见识,就饶了侄儿这一次吧。” 李寻欢满腹辛酸,正不知该说什么,胡不归已跳了起来,大叫道:“这父子两人我实在受不了,我想吐,想吐……” 他嘴里大呼大叫,人已冲了出去。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五十三章 骗局 龙啸云勉强一笑,道:“一个人的名字也许会起错,但外号却是绝不会起错的,有的人明明其笨如牛,也可以起个名字叫聪明,但一个人的外号若是疯子,他就一定是个疯子。” 李寻欢本来不想说话的,却忍不住道:“但一个人若是太聪明了,知道的事太多,也许慢慢就会变成个疯子。” 龙啸云道:“哦?” 李寻欢苦笑道:“因为到了那种时候,他就会觉得做了疯子就会变得快乐些,所以有些人最大的痛苦就是他明明想做疯子,却做不到。” 龙啸云又笑了,道:“幸好我一向不是个聪明人,也永远不会有这种烦恼。” 他当然不会有这种烦恼,他根本不会有任何一种烦恼。 因为他已将各种烦恼全都给别人了。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低着头,慢慢地喝了杯酒。 龙啸云只是静静地瞧着,等着。 因为他知道李寻欢酒喝得很慢的时候,心里一定有句很重要的话要说。 又过了很久,李寻欢才抬起头,道:“大哥……” 龙啸云道:“嗯。” 李寻欢果然道:“我心里一直有句话要说,却不知该不该说出来。” 龙啸云道:“你说。” 李寻欢道:“无论如何,我们已是多年的朋友。” 龙啸云道:“不是朋友,是兄弟。” 李寻欢道:“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大哥你也该早已明白。” 龙啸云道:“是——” 虽然只说了一个字,却说得很慢,很慢,而且目中还似乎带着些惭愧。 他毕竟也是个人。 无论什么样的人,多少总有些人性。 李寻欢道:“那么,大哥你无论要我做什么,都该当面对我说明才是,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去想法子做到。” 龙啸云慢慢地举起酒杯,仿佛要用酒杯挡住自己的脸。 李寻欢为他做的,实在已太多了。 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时间有时会改变许多事。” 李寻欢目中的痛苦之色更重,黯然道:“我也知道大哥你对我有些误会……” 龙啸云道:“误会?” 李寻欢道:“是误会,完全是误会,但有些事,大哥你本不该误会我的。” 龙啸云目中突也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缓缓道:“但也有件事我绝没有误会。” 李寻欢道:“哪件事?” 这句话问出来,他已后悔了。 因为他已知道龙啸云说的是哪件事。 他本就该知道的,可怕的是,龙小云这十来岁的孩子,居然也像是猜出了他父亲要说的是什么了,弯着腰,悄悄退了出去。 龙啸云又沉默了很久,道:“我知道你这些年来一直都很痛苦。” 李寻欢勉强笑了笑,道:“大多数人都有痛苦。” 龙啸云道:“但你的痛苦比别人都深得多,也重得多。” 李寻欢道:“哦?” 龙啸云道:“因为你将你最心爱的人,让给了别人做妻子。” 杯中的酒泼出,因为李寻欢的手在抖。 龙啸云道:“但你的痛苦还不够深,因为一个人若是肯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他就会觉得自己很伟大,这种感觉就会将他的痛苦减轻。” 这话不但很尖锐,而且也不能说没道理。 只不过这种道理并不是“绝对”的。 龙啸云的手也在抖,道:“真正的痛苦是什么,也许你还不知道。” 李寻欢道:“也许……” 龙啸云道:“当一个男人知道他的妻子原来是别人让给他的,而且他的妻子一直还是在爱着那个人,这才是最大的痛苦!” 这的确是最大的痛苦。 不但是痛苦,而且还是种羞辱。 这种话本是男人死也不肯说出来的,因为这种事对他自己的伤害实在太大、太深、太重! 没有人能忍心对自己如此羞辱,如此伤害。 但龙啸云现在却将这种事说了出来,在李寻欢面前说了出来。 李寻欢的心在往下沉。 他从龙啸云的这句话中,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龙啸云的确也很痛苦,而且痛苦也很深,所以他才会变,变得这么厉害,若是换了别的男人,或许也会变成这样子的。 李寻欢忽然觉得他也是个很可怜的人。 可怜的人,做出来的事往往就会很可怕。 第二,龙啸云既已在他面前说出了这种话,只怕就绝不会再放过他。 生死之间,李寻欢看得本很淡。 但现在他能死么? 话说得并不多。 但每句话都说得很慢,而且每句话说出来之前,都考虑得很久,停顿得很久。 是阴天,天很低。 所以虽然还没到掌灯的时候,天色已不知不觉很暗了。 龙啸云的面色却比天色还暗。 他举起酒杯,又放下,举起,再放下…… 他并不是不能喝酒,而是不愿喝,因为他觉得喝酒会使人变得冲动,最冷酷的人,若是冲动起来,也会变得有些感情了。 又过了很久,龙啸云才终于缓缓道:“今天我说的话,本是不该说的。” 李寻欢淡淡地笑了笑,道:“每个人偶尔都会说出一些他不该说的话,否则他就不是人了。” 龙啸云道:“今天我请你来,也不是为了要说这些话。” 李寻欢道:“我知道。” 龙啸云道:“你可知道我请你来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道:“我知道。” 龙啸云第一次露出了惊讶之色,动容道:“你知道?” 李寻欢又重复了一句,道:“我知道。” 他没有等龙啸云再问,接着又道:“你认为兴云庄园中真有藏宝?” 龙啸云这次考虑得更久,才回答了一个字。 “是。” 李寻欢道:“你认为我知道藏宝在哪里?” 龙啸云道:“你应该知道。”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这人一向有个毛病……” 龙啸云道:“毛病?什么毛病?” 李寻欢道:“我的毛病就是不该知道的事我全知道,该知道的我反而不知道。” 龙啸云的嘴闭上了。 李寻欢道:“其实你也应该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骗局……” 龙啸云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相信你,因为我知道你绝不会说谎。” 他凝视着李寻欢,缓缓道:“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我可以信任的人,那人就是你,若说这世上我还有一个朋友,那人也是你!。我说的任何话也许都是假的,但这句话却绝不是骗你。” 李寻欢也在凝视着他,长长叹息着,道:“我也相信你,因为……”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等他咳完了,龙啸云才替他接了下去,道:“你相信我,因为你知道你已没有被我利用的价值,我已不必再骗你,是不是?” 李寻欢以沉默回答了这句话。 龙啸 云站了起来,慢慢地踱了两个圈子。 屋子里很静,他的脚步声却愈来愈重,显见他的心也有些不安——也许只不过是故意让李寻欢觉得他的心很不安。 然后,他突然停下脚步,停在李寻欢面前,道:“你一定认为我会杀你。” 李寻欢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无法想象,淡淡道:“无论你怎么样做,我都不怪你。” 龙啸云道:“但我绝不会杀你。” 李寻欢道:“我知道。” 龙啸云道:“不错,你当然知道,你一向很了解我。” 他突又变得有些激动,接着道:“因为我纵然杀了你,也挽不回她的心,只有令她更恨我。”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人生中本有些事是谁也无可奈何的。” “无可奈何。”这四字看来虽平淡,其实却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哀,最大的痛苦。 遇着了这种事,你根本无法挣扎,无法奋斗,无法反抗,就算你将自己的肉体割裂,将自己的心也割成碎片,还是无可奈何。 就算你宁可身化成灰,永堕鬼狱,还是挽不回你所失去的——也许你根本就永远未曾得到。 龙啸云的拳紧握,声音也嘶哑,道:“我虽不杀你,也不能放你。”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 “因为我还有被你利用的价值。” 但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 无论龙啸云如何伤害他,出卖他,但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说过一句伤害到龙啸云的话。 龙啸云的拳反而握得更紧,因为只有在李寻欢面前,他才会觉得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卑贱。 所以李寻欢那种伟大的友情非但没有感动他,反而会使他更愤怒。 他紧握着拳,瞪着李寻欢,缓缓道:“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这人早就想见你了,你……你或许也很想见他。” 屋子很大。 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个窗户,很小的窗户,离地很高。 窗户是关着的,看不到窗外的景色。 门也很小,肩稍宽的人,就只能侧着身子出入。 门也是关着的。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仿佛不愿人看出这墙是石壁,是土,还是铜铁所筑。 角落里有两张床。 木床。 **的被褥很干净,却很简朴。 除此之外,屋里就只有一张很大的桌子。 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账册、卷宗。 一个人正站在桌子前翻阅着,不时用朱笔在卷宗上勾划、批改,嘴里偶尔会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是站着的。 因为屋里没有椅子,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他认为一个人只要坐下来,就会令自己的精神松弛,一个人的精神若松弛,就容易造成错误。 一点微小的错误,就可能令数件事失败——这正如堤防上只要有一个很小的裂口,就可能崩溃。 他的精神永不松弛。 他永无错误。 他从未失败。 还有个人站在他身后。 这人的身子站得更直、更挺,就像是枪杆。 他就这样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过。 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蚊子,在他眼前飞来飞去,打着转。 他眼睛连瞬都未瞬。 蚊子停留在他鼻尖上,开始吸血。 他还是不动。 他整个人似已完全麻木,既不知痛痒,也不知哀乐。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活着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五十四章 交换 这两人自然就是荆无命和上官金虹。 像他们这样的人,世上也许还找不出第三个。 江湖中声名最响,势力最大,财力也最雄厚的“金钱帮”帮主,住所竟如此粗陋,生活竟如此简朴。 这简直是谁也无法想象的事。 因为金钱在他眼中只不过是种工具,女人也是工具。 世上所有的享受在他眼中都是种工具,他完全不屑一顾。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权力。 权力,除了权力外,再也没有别的。 他为权力而生,甚至也可以为权力而死。 静。 除了翻动书册时发出的“沙沙”声之外,就没有别的声音。 灯已燃起。 他们在这里,已不知工作了多久,站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天色已由暗而明,又由明而暗。 他们似乎永远不知道疲倦,也觉不出饥饿。 这时门外突然有了敲门声。 只有一声,很轻。 上官金虹手没有停,也没有抬头。 荆无命道:“谁?” 门外应声道:“一七九。” 荆无命道:“什么事?” 门外人道:“有人求见帮主。” 荆无命道:“是什么人?” 门外人道:“他不肯说出姓名。” 荆无命道:“为什么事求见?” 门外人道:“他也要等见到帮主之面时才肯说出来。” 荆无命不说话了。 上官金虹忽然道:“人在哪里?” 门外人道:“就在前院。” 上官金虹手未停,头未抬,道:“杀了他!” 门外人道:“是。” 上官金虹突又问道:“人是谁带来的?” 门外人道:“第八舵主向松。” 上官金虹道:“连向松一起杀!” 门外人道:“是。” 荆无命道:“我去!” 这两字说出,他的人已在门口,拉开门,一闪而没。 要杀人,荆无命从不落后,何况,向松号称“风雨流星”,一双流星锤在“兵器谱”中排名十九,要杀他并不容易。 来找上官金虹的是谁? 找他有什么事? 上官金虹竟完全不在意,这人竟连一丝好奇心都没有。 这人实已没有人性。 他的头还是未抬,手还是未停。 门开,荆无命一闪而入。 上官金虹并没有问“死了么?” 因为他知道荆无命杀人从不失手。 他只是说:“去!向松若未还手,送他家属黄金万两,向松若还手,灭他满门。” 荆无命道:“我没有杀他。” 上官金虹这才霍然抬头,目光刀一般瞪着他。 荆无命面上毫无表情,道:“因为他带来的人,我不能杀。” 上官金虹厉声道:“世人皆可杀,他为何不能杀?” 荆无命道:“我不杀孩子。” 上官金虹似也怔住,慢慢地放下笔,道:“你说要见我的人只是个孩子?” 荆无命道:“是。” 上官金虹道:“是个怎么样的孩子?” 荆无命道:“是个残废的孩子。” 上官金虹目中射出了光,沉吟着,终于道:“带他进来!” 居然会有孩子来求见上官金虹,这种事简直连上官金虹自己都无法相信——这孩子若非太大胆,就是太疯狂。 但来的确是个孩子。 他脸色苍白,几乎完全没有血色。 他目中也没有孩子们的明亮光彩,目光呆滞而深沉。 他行走得很慢,背也是佝偻着的。 这孩子看来就像是个老人。 这孩子竟是龙小云。 无论谁见到龙小云这样的孩子都忍不住要多瞧几眼的。 上官金虹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就像是刀锋般射在龙小云脸上。 无论谁见到上官金虹这种锋利逼人的目光,纵不发抖,也会吓得两腿发软,说不出话来。 龙小云却是例外。 他慢慢地走进来,躬身一礼,道:“晚辈龙小云,参见帮主。” 上官金虹目光闪动,道:“龙小云?龙啸云是你的什么人?” 龙小云道:“家父。” 上官金虹道:“是你父亲叫你来的?” 龙小云道:“是。” 上官金虹道:“他自己为何不来?” 龙小云道:“家父若来求见,非但未能见帮主之面,而 且还可能有杀身之祸。” 上官金虹厉声道:“你认为我不会杀你?” 龙小云道:“三尺童子,性命早已悬于帮主指掌之间,帮主非不能杀,乃不屑杀。” 上官金虹面色居然缓和了下来,道:“你年纪虽小,身体虽弱,胆子倒不小。” 龙小云道:“一个人若有所求,无论谁的胆子都会大的。” 上官金虹道:“说得好。” 他忽然回头向荆无命笑了笑,道:“你只听他说话,能听得出他是个孩子么?” 荆无命面上全无表情,冷冷道:“我没有听。” 上官金虹凝视着他,面上那一丝难见的笑容突然冻结。 龙小云虽然垂着头,却一直在留意着他们的表情,对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很感兴趣。 上官金虹终于开了口,缓缓道:“不说话,是你最大的长处,不听人说话,却可能是你的致命伤。” 荆无命这次索性连话都不说了。 又沉默了很久,上官金虹才回过头,道:“你们求的是什么事?” 龙小云道:“每件事都有很多种说法,晚辈本也可将此事说得委婉些,但帮主日理万机,晚辈不敢多扰,只能选择最直接的说法。” 上官金虹道:“很好,对付说话啰唆的人,我只有一种法子,那就是将他的舌头割下来。” 龙小云道:“晚辈此来,只是要和帮主谈一笔交易。” 上官金虹道:“交易?” 他脸色更冷,缓缓道:“以前也有人和我谈过交易,你可愿知道我对付他们的法子?” 龙小云道:“晚辈在听着。” 上官金虹道:“我对付他们,也只有一种法子,乱刀分尸!” 龙小云神色不变,淡淡道:“但这交易却和别人不同,否则晚辈也不敢来了。” 上官金虹道:“交易就是交易,有何不同?” 龙小云道:“这交易对帮主有百利而无一害。” 上官金虹道:“哦?” 龙小云道:“帮主威震天下,富可敌国,世上所有的东西,帮主俱可予取予求。” 上官金虹道:“确是如此,所以我根本不必和人谈交易。” 龙小云道:“但世上还是有样东西,帮主未必能得到。” 上官金虹道:“哦?” 龙小云道:“这样东西本身价值也许并不高,但在帮主说来,就不同了。”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龙小云道:“因为世上只有得不到的东西,才最珍贵。” 上官金虹道:“你说那是什么?”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命。” 上官金虹冷漠的目光突然变得炽热,厉声道:“你说什么?”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命已在我们掌握之中,只要帮主愿意,晚辈随时可将他奉上。”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下来。 过了很久很久,等到他炽热的目光又冷漠,他才淡淡道:“李寻欢何足道哉?我根本就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龙小云道:“既是如此,晚辈告退。” 他再也不说第二句话,长长一揖,转过身走了出去。 他走得很慢,却绝未回头。 上官金虹也没有再瞧他一眼。 龙小云慢慢地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上官金虹突然道:“慢着。” 龙小云目中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但等他回过头时,目光已又变得恭谨而呆滞,躬身道:“帮主还有何吩咐?” 上官金虹并没有看他,只是凝视着案前的烛火,缓缓道:“你想以李寻欢的命来换什么?” 龙小云道:“家父久慕帮主声名,只恨无缘识荆。” 上官金虹冷冷道:“这是废话,我只想听你要求的是什么?” 龙小云道:“家父但求能在天下英雄面前,与帮主结为八拜之交。” 上官金虹目中突又射出怒火,但瞬即平息,淡淡道:“看来龙啸云倒也不愧是个聪明人,只可惜这件事却做得太笨了。” 龙小云道:“这种做法的确很笨,但最笨的法子,往往最有效。” 上官金虹道:“你有把握这交易能谈成?” 龙小云道:“若无把握,晚辈何必冒死而来?” 上官金虹道:“龙啸云只有你这一个独子,是么?” 龙小云道:“是。” 上官金虹道:“既是如此,他就不该要你来的。” 龙小云道:“这只因若是换了别人前来,根本无法见到帮主之面。” 上官金虹道:“你们本是交易的买主,但你一来,情况 就变了。” 龙小云道:“帮主认为可以用我来要挟家父,逼他交出李寻欢来?” 上官金虹道:“正是如此。” 龙小云忽然笑了笑,道:“帮主素有知人之明,但对家父,却看错了。” 上官金虹冷笑道:“难道他宁可让我杀了你,也不肯交出李寻欢?” 龙小云道:“正是。” 上官金虹道:“难道他不是人?” 龙小云道:“是人,但人却有很多种。” 上官金虹道:“他是哪一种?” 龙小云道:“家父和帮主正是同样的一种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一切手段,也不惜牺牲一切。” 上官金虹的嘴闭上了,闭成一条线。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近二十年来,已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了。” 龙小云道:“就因为帮主是这种人,是以晚辈才敢说这种话,也只有这种话,才能打动帮主这种人。” 上官金虹盯着他,道:“我若不答应,你们难道就要放了李寻欢?” 龙小云道:“是。”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不怕他杀了你们复仇?” 龙小云道:“他是另一种人,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他若会做这种事,遭遇也不会有今日之悲惨。” 上官金虹厉声道:“你们纵然放了他,又怎知我不能亲手杀他?” 龙小云淡淡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上官金虹道:“你认为连我也躲不过他的那一刀?” 龙小云道:“至少帮主并没有十分的把握,是么?” 上官金虹道:“哼。” 龙小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帮主现在的身份地位,又何必冒这个险?” 上官金虹的嘴又闭上。 龙小云道:“何况,家父武功虽不甚高,但声望地位,心计机智,都不在别人之下,帮主与他结为兄弟,也是有利而无害的。” 上官金虹又沉默半晌,忽然问道:“李寻欢也是他的兄弟,是么?” 龙小云道:“是。” 上官金虹冷笑道:“他既能出卖了李寻欢,又怎知不会出卖我?” 龙小云笑了笑,道:“因为帮主不是李寻欢。” 这种话说得很简单,也很尖锐。 上官金虹突然纵声而笑,道:“不错,龙啸云就算有胆子敢出卖我,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龙小云道:“帮主答应了?” 上官金虹骤然顿住笑声,道:“我怎知李寻欢已在你们掌握之中?” 龙小云道:“只要帮主发出请帖,邀请天下英雄来参与家父与帮主结拜之盛典……” 上官金虹道:“你认为他们敢来?” 龙小云微笑道:“来不来都不重要,只要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就行了。”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考虑得倒很周到。” 龙小云道:“这件事帮主也许还要考虑,晚辈就落脚在城中的如云客栈,等候帮主的消息。” 他慢慢地接着又道:“只要帮主请帖发出,有人收到,晚辈随时都可将李寻欢带到帮主这里来。” 上官金虹道:“带到这里来……哼,你父子只怕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龙小云道:“这点晚辈自然也知道,连少林心眉大师和田七爷都做不到的事,晚辈自然更做不到了,只不过……” 上官金虹道:“不过怎样?” 龙小云道:“一路上若有荆先生护送,就可万无一失了。” 上官金虹沉吟着,还未说话。 荆无命突然道:“我去。” 龙小云面上初次露出喜色,一揖到地,道:“多谢。” 上官金虹又默然良久,忽然问道:“你武功已被废,永难复愈,下手的人是李寻欢?” 龙小云苍白的面色一下子又变为铁青,垂下头,道:“是。” 上官金虹盯着他的脸,一字字问道:“你恨他?” 龙小云的拳已握,沉默了很久,终于又回答了一个字:“是。” 上官金虹道:“其实你非但不该恨他,还该感激他才是。” 龙小云愕然抬头,道:“感激?” 上官金虹冷冷道:“若非他已废去你的武功,今日你已死在这里。” 龙小云的头又垂下。 上官金虹道:“你小小年纪,已如此阴沉狠毒,不出二十年,就可与我争一日之雄长,若非你已残废,我怎么能放过你?” 龙小云紧咬着牙,牙根已出血。 但他的头始终未曾抬起。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五十五章 荡妇 黑暗。 黑暗中有人在呻吟,喘息…… 然后一切声息都沉寂。 过了很久很久,有女人的声音轻轻道:“有时我总忍不住想要问你一句话。” 这女人声音甜笑而娇弱,男人若想抵抗这种声音的**魅力,只有变成聋子。 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你为什么不问?” 这男人的声音很奇特,你在很近的地方听他说话,声音却像是来自很遥远之处,你在很远的地方听,声音却仿佛近在耳畔。 女人道:“你究竟真的是个人,还是铁打的?” 男人道:“你感觉不出?” 女人的声音更甜腻,道:“你若真是个人,为什么永远不会累?” 男人道:“你受不了?” 女人吃吃地笑着,道:“你认为我会求饶?你为何不再试试?” 男人道:“现在不行!” 女人道:“为什么?” 男人道:“因为现在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女人道:“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男人道:“好,你现在就去杀了阿飞。” 女人似乎怔住,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我早就对你说过,现在还没有到杀他的时候。” 男人道:“现在已到了。” 女人似又愣了愣,道:“为什么?难道李寻欢已死了?” 男人道:“虽还未死,已离死不远。” 女人道:“他……他现在哪里?” 男人道:“已在我掌握之中。” 女人笑了,道:“这几天,我几乎天天晚上跟你在一起,你用什么法子将他抓来的?难道你会分身术?” 男人道:“我要的东西,用不着我自己动手,自然会有人送来。” 女人道:“谁送来的?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抓住李寻欢?” 男人道:“龙啸云。” 女人似又吃了一惊,然后又笑了,道:“不错,当然是龙啸云,只有李寻欢的好朋友,才能害得了李寻欢,若想打倒他,无论用什么样的兵器都很困难,只能用情感。” 男人冷冷道:“你倒很了解他。” 女人笑道:“我对敌人一向比朋友了解得清楚,譬如说……我就不了解你。” 她立刻改变了话题,接着道:“我也很明白龙啸云的为人,他绝不会平白无故将李寻欢送来给你。” 男人道:“哦?” 女人道:“他不愿自己杀死李寻欢,所以才借刀杀人。” 男人道:“你认为他只有这目的?” 女人道:“他还想怎样?” 男人道:“他还要我做他的结拜兄弟。” 女人叹了口气,道:“这人倒真会占便宜,可是你……你难道答应了他?” 男人道:“嗯。” 女人道:“你难道看不出他是想利用你?” 男人道:“哼。” 他突又冷笑了一声,道:“只不过他想得未免太天真了些。” 女人道:“天真?” 男人道:“他以为做了我的结义兄弟,我就不会动他了,其实,莫说结义兄弟,就算亲兄弟又如何?” 女人娇笑道:“不错,他可以出卖李寻欢,你自然也可以出卖他。” 男人道:“龙啸云在我眼中虽一文不值,但他的儿子,却真是个厉害角色。” 女人道:“你见过那小鬼?” 男人道:“这次龙啸云并没有来,是他儿子来的。” 女人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那孩子的确是人小鬼大。” 男人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好,你走吧。” 女人道:“你不想我多留一会儿?” 男人道:“不想。” 女人幽幽道:“别的男人跟我在一起,总舍不得离开我,多陪我一刻也是好的,只有你,每次只要一做完事,你就赶我走。” 男人冷冷道:“因为我既不是别的男人,也不是你的朋友,我们只不过是在互相利用而已,既然我们心里都很明白,又何必还虚情假意,肉麻当有趣。” 屋子里很暗,屋子外面却有光。 淡淡的星光。 星光下木立着一个人,守候在屋子外,一双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地注视着远方,整个人看来就像是用一块灰石刻出来的。 但现在,这双死灰色的眼睛中却带着种无法形 容的痛苦之色。 他简直无法再站在这里。 他无法忍受屋子里发出的那些声音。 但他必须忍受。 他这一生,只忠于一个人——上官金虹。 他的生命,甚至连他的灵魂都是属于上官金虹的。 门开了。 一条窈窕的人影悄悄来到他身后。 星光映上她的脸,清新,美丽,纯真,无论谁看到她,都绝对想不到她方才做过了什么事。 仙子的外貌,魔鬼的灵魂——除了林仙儿还有谁? 荆无命没有回头。 林仙儿绕到他面前,脉脉地凝视着他。 她的眼波温柔如星光。 荆无命仍然凝视着远方,似乎眼前根本没有她这个人存在。 林仙儿的纤手,搭上了他的肩,慢慢地滑上去,轻抚着他的耳背——她知道男人身上所有**的部位。 荆无命没有动,似已麻木。 林仙儿笑了,柔声道:“谢谢你,在外面为我们守护,只要知道有你在外面,我就会有种安全感,无论做什么事都愉快得很。” 她忽又附在他耳边,悄悄道:“我还要告诉你个秘密,他年纪虽然大,却还是很强壮,这也许是因为他的经验比别人丰富。” 她银铃般娇笑着,走了。 荆无命还是没有动,但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已在颤抖。 如云客栈是城里最大、最昂贵的客栈,也是最花钱的客栈。 你若住在这客栈里,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根本用不着走出客栈的门,就可以获得一切最好的享受。 在这里,只要你开口,就有人会将城里最好的菜,最出名的歌妓,最美的女人送到你屋里来。 在这里,白天每间屋子里的门都是关着的,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但一到了晚上,每扇门都开了。 最先你听到的是漱洗声,吆喝伙计声,送酒菜来时的谢赏声,女人们娇笑着唤“张大爷、王三爷”的请安声。 然后,就是猜拳行令声,碰杯声,少女们吃吃的笑声和歌声,男人们的吹牛声,掷骰子声…… 在这里,一到了晚上,你几乎就可以听到世上所有不规矩的声音。 只有一间屋子,却从没有声音。 有的只是偶尔传出的一两声短促的女人呻吟、哀唤声。 这屋子的门也始终是关着的。 每天黄昏时,都会有人将一个小姑娘送进去,这些小姑娘当然都很美,而且很年轻,很娇小。 她们进去的时候,当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而且脸上当然都带着笑,纵然是被训练出来的职业性笑容,但呈现在少女们的脸上,看来就非但不会令人讨厌,而且还相当动人。 但等到第二天早上她们走出这屋子的门时,情况就不同了。 本来整整齐齐的头发,到这时已蓬乱,甚至还被扯落了些,本来很明亮的一双眼睛,已变得毫无神采,连眼眶都陷了下去。 本来充满了青春光彩的脸,也已憔悴,而且还带着泪痕。 七天,七天来都如此。 开始时,还没有人注意,但后来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了。 出来寻欢作乐的人,对这种事总是特别留意的。 大家都在猜测:“这屋子里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厉害?” 大家都在想:“这一定是个彪形大汉,强壮如牛。” 于是大家开始打听。 打听出来的结果,使每个人都大吃一惊。 “原来这屋子里的人,只不过是个发育不全的小孩子!” 于是大家更好奇,有的人就将曾经到过那屋子的小姑娘招来问。 只要一问到这件事,小姑娘们就会发抖,眼泪就开始往下流,无论如何也不肯再提起一个字。 被问得急了,她们只有一句话:“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又是黄昏。 这屋子的门仍是关着的。 对着门有扇窗子,一个脸色发白的孩子坐在窗子前,目光茫然望着窗外的一株梧桐,已有很久很久没有移动。 他的目光虽呆滞,但却不时会闪动出一丝狡黠而狠毒的光。 龙小云。 桌子上的酒菜,却几乎没有动过。 他吃得很少,他在等,等更大的享受,对于“吃”他一向不感兴趣,他认为一个人吃得若太多,脑袋就会被塞住。 终于有了敲门声。 龙小云并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门是开着的,你自己进来。” 门开了,脚步声很轻,很慢。 来的显然又是个很娇小的女孩子,而且还带着七分畏怯。 这正是龙小云所喜欢的那种女孩子。 因为他很弱,所以他喜欢做“强者”,也只有在这种女孩子面前,他才会觉得自己是个强者。 脚步声在桌子旁停下来。 龙小云道:“带你来的人,已跟你说过价钱了么?” 那女孩子道:“嗯。” 龙小云道:“这价钱比通常高两倍,是不是?” 那女孩子道:“嗯。” 龙小云道:“所以你就该听我的话,绝对不能反抗,你懂不懂?” 那女孩子道:“嗯。” 龙小云道:“好,你先把衣服脱下来,全脱下来。” 那女孩子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脱衣服的时候,你不看?” 声音美得出奇,甜得出奇。 龙小云仿佛愣了愣。 那女孩子柔声笑着,道:“看女孩子脱衣服,也是种享受,你为什么放弃?” 龙小云似已觉得有什么不对了,骤然回头。 然后他整个人都怔住。 来的这“女孩子”,竟是林仙儿! 林仙儿脸上仍带着仙子般的笑容。 龙小云的脸却已僵木。 但那也只不过是短短一刹那间的事,他瞬即笑了,站起来,笑道:“原来是林阿姨在开小侄的玩笑。” 林仙儿笑得更妩媚,道:“到现在你还要叫我阿姨?” 龙小云赔笑,道:“阿姨总是阿姨。” 林仙儿眼波流动,瞟着他道:“但现在你已是大人了,是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悠悠接着道:“才两三年不见,想不到你长得这么快。” 龙小云很巧妙地避开了这句话,道:“这两三年来,我们始终打听不出阿姨你的消息,一直都想念得很。” 林仙儿嫣然道:“但我却听说过你许多事,听说……你对女孩子,比大多数年纪比你大的男人都强得多。” 龙小云垂下头,却忍不住笑了,道:“但阿姨面前,我还是个孩子。” 林仙儿瞪起了眼,娇嗔道:“你还叫我阿姨,难道我真的那么老了?” 龙小云忍不住抬起头。 林仙儿就站在他面前,随随便便地站着,但那种风情,那种神采,那种说不出的**,一千万个女人中也找不出一个。 龙小云呆滞的眼睛发了光。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听说你喜欢的都是小姑娘,而我……我却是个老太婆了。” 龙小云只觉自己的心在跳,忍不住道:“你一点也不老。” 林仙儿道:“真的?” 龙小云垂下头,道:“若有人说你老了,那人不是呆子,就是瞎子。” 林仙儿媚笑道:“你瞎不瞎?呆不呆?” 龙小云当然不瞎,更不呆。 林仙儿离开他的时候,竟也似觉得很痛苦。 这“孩子”既不是孩子,也不是瞎子,更不是呆子,只不过是个疯子。 可怕的疯子。 连林仙儿都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疯子。 但她目中,却闪动着一种得意愉快的光芒。 她毕竟还是得到了她所想得到的消息。 对男人,她从没有失败,无论那男人是呆子,是君子,还是疯子。 天虽已亮了,对面的屋子里却还有人在喝酒。 一个人正在大声笑着,道:“喝酒要就不喝,要喝就喝到天亮、喝到躺下去为止……”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完,好像已经躺了下去。 听到这句话,林仙儿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她仿佛又听到那人的咳嗽声。 想起了这个人,她就恨。 因为她知道她纵然可以征服世上所有的男人,却永远也得不到他。 因为她得不到他,所以一心只想毁了他。 她得不到的,也不愿别人得到。 她咬着牙,在心里说:“我虽然想你死,但现在却不能让你死,尤其不能让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否则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能令他顾虑的了。” “但总有一天,我要叫你死在我手上,慢慢地死……慢慢地……”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中)_第五十六章 出鞘剑 剑。 一柄很薄的剑,很轻,连剑柄都是用最轻的软木夹上去。 没有剑锷护手。 因为他的剑刺出,没有人能削到他的手。 无论任何兵器,都可将这柄剑击断。 但他的剑刺出,没有人能挡得住。 这是柄很奇特的剑,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用这种剑,敢用这种剑。 剑,就放在床边的矮桌上,和一套很干净的青布衣服放在一起。 阿飞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柄剑。 他的眼睛立刻发了光。 看到了这柄剑,就好像看到了他久别重逢的爱侣,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样,他心里仿佛骤然觉得有一阵热血上涌。 慢慢地伸出手,取剑。 他的手甚至已有些颤抖。 但等到他手指接触到那薄而锋利的剑锋时,就立刻稳定下来。 他轻抚着剑锋,目光似乎变得很遥远……很遥远…… 他的心似已到了远方。 他想起第一次使用剑的时候,想起鲜血随着他剑锋滴落的情况,想起那许许多多死在他剑下的人——可恶的人。 他的血已沸腾。 那段时候虽然充满了不幸和灾难,但却是多彩的、辉煌的。 “快意恩仇”,这四字是何等豪壮。 但那毕竟都已过去,过去了很久。 他已答应过他最心爱的人,永远将以前的事忘记。 现在的生活虽平淡,甚至有些寂寞,但那又有什么不好,能平静安详地度过一生,岂非正是世上大多数人的希望? 没有脚步声,林仙儿已出现在门口。 她看来虽有些疲倦,有些憔悴,但笑容仍如春花般鲜美清新。 无论牺牲了什么,只要每天能看到这春花般的笑容,就可以补偿一切。 阿飞立刻放下了剑,笑道:“今天你可比我起得早,我好像愈来愈懒了。” 林仙儿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喜不喜欢这柄剑?” 阿飞也没有回答这句话,因为他不能说实话,又从不说谎。 林仙儿道:“你可知道这柄剑是哪里来的?” 阿飞道:“不知道。” 林仙儿慢慢地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道:“这是我昨天晚上特地替你去找人铸的。” 阿飞显得很吃惊,道:“你?” 林仙儿取起剑,柔声道:“你看,这柄剑是不是和你以前使用的一样?” 阿飞沉默。 林仙儿道:“你不喜欢?”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才问道:“你为什么要替我做这柄剑?” 林仙儿道:“因为我要你用它!” 阿飞的身子似乎有些僵木,道:“你……你要我去杀人?” 林仙儿道:“不是杀人,是救人!” 阿飞道:“救人?救谁?” 林仙儿道:“你生平最好的朋友……” 这句话还未说完,阿飞已跳了起来,失声道:“李寻欢?” 林仙儿默默地点了点头。 阿飞苍白的脸已发红,道:“他在哪里,又出了什么事?” 林仙儿拉着他的手,柔声道:“你先坐下来,慢慢地听我说,这种事着急也没有用。”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终于坐下。 林仙儿道:“这世上除了你之外,还有四个最厉害的高手,你知道是谁?” 阿飞道:“你说。” 林仙儿道:“第一个自然是天机老人,第二个上官金虹,当然李寻欢李大哥也不会比他们差。” 阿飞道:“还有一个呢?”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这人叫荆无命,年纪最轻,也最可怕。” 阿飞道:“最可怕?” 林仙儿道:“因为他根本不是人,没有人性,他一生最大的目的是杀人,最大的享受也是杀人,除了杀人外,他什么都不懂,也不想去懂。” 阿飞的眼睛里闪着光,道:“他用的兵器是什么?” 林仙儿放下那柄剑道:“是剑。” 阿飞的手不由自主地握起了剑,握得很紧。 林仙儿道:“据说,他的剑法和你同样辛辣,也同样快。” 阿飞道:“我不懂剑法,我只懂如何用剑刺入仇人的咽喉。” 林仙儿道:“这就是剑法,无论什么样的剑法,最后的目的都是这样的。” 阿飞道:“你的意思是说……李寻欢已落到这人手上?” 林仙儿叹息着道:“不但他,还有上官金虹……但上官金虹也许不会在那里,你只要对付他一个人。” 她不让阿飞说话,很快接着又道:“没有见过这人的,永远不知道这人有多可怕。你的剑也许比他快,可是,你是人……” 阿飞咬着牙,道:“我只想知道这人现在在哪里?” 林仙儿轻抚着他的手,道:“我本不愿你再使剑,再杀人,更不愿你去冒险,可是为了李大哥……我……我不能不让你去,我不能那么自私。” 阿飞瞧着她,目中充满了感激。 林仙儿目中已有眼泪流下,垂着头,道:“我可以答应你,告诉你如何去找他,可是你……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阿飞道:“你说。” 林仙儿将他的手握得很紧,带泪的眼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你一定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我永远在等着你……” 车厢很大。 龙小云坐在角落里,瞧着面前的一个人。 这人是站着的。 乘车时,他竟也不肯坐下。 无论马车颠簸得多剧烈,这人始终笔直地站着,像一杆枪。 龙小云从未见过这种人,甚至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种人。 他本觉得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在这人面前,他心里竟带着几分畏惧。 只要有这人在,他就会觉得有一股不可形容的杀气。 但他却又很得意。 他所要求的,上官金虹都已答应。 英雄帖已发出,已有很多人接到,结义的盛典,订在下月初一。 现在,有荆无命和他同去,李寻欢必死无疑。 他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救得了李寻欢。 他吐了口气,闭起眼睛,眼前立刻泛起了一张甜而美的笑脸,正躺在他怀里,对他低低蜜语:“你真的已不再是个孩子了,你懂得的事比任何人都多,我真想不出,这些事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想到这里,龙小云面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有些事是根本不必学的,到了时候,自然就会知道。” 他觉得自己的确已是个大人了。 这种感觉已足以令大多数还未真的长大的少年陶醉。 孩子拼命想装成大人的模样,老人拼命想让别人觉得他孩子气——这也是人类许多种无可奈何的悲哀之一。 若是换了别人,想到这里既已陶醉,就不会再想下去。 但龙小云想得却更深一层:“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是不是为了要打听李寻欢的下落?” 想到这里,他就清醒了很多:“她为什么要打听李寻欢的下落?” “难道她想救李寻欢?” 这当然绝无可能,龙小云也知道林仙儿对李寻欢的痛恨,也知道她曾经设计要上官金虹和荆无命杀死李寻欢。 “那么,她是为了什么?” 他无法再想下去,因为他想不通。 他不知道现在情况已变了,那时林仙儿虽然想借上官金虹之手杀死李寻欢,但现在情况却变得更微妙。 她若想和上官金虹保持均衡的局势,就不能让李寻欢和阿飞两个人死。 否则上官金虹就会踩在她头上,因为上官金虹自己已露出了口风,他的意思她已经非常了解:“我就是我,既不是荆无命,也不是阿飞,我们只不过是在互相利用而已,等到这利用的价值消失,就可以再见。” 江湖风云的变化,正和女人的心一样,绝不是任何人所能猜透的。 车马在城市中心最繁华热闹的地区中停下,停在一家气派很大的绸缎庄门口。 李寻欢就被藏在这里么? 龙啸云父子果然不愧为厉害人 物,很了解“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这句话,知道最热闹的地方,愈容易避人耳目。 龙小云站起来,赔笑道:“请。” 荆无命道:“你先走。” 到现在为止,他只跟龙小云说了这一句话。 他不愿走在别人前面,不愿有任何人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在掌柜的和店伙们的奉迎礼笑中穿过店铺。 后面就是堆存绸缎的仓库。 李寻欢被藏在绸缎仓库里么?这倒真是个好地方。 但龙小云还是没有停留,又走了过去。 再后面就是后门。 后门外也停着同样一辆马车。 龙小云这次并没有再说什么,向荆无命躬身一礼,就上了车。 原来李寻欢并没有被藏在这里。 龙小云这样做,只不过是躲避追踪的烟幕。 这父子两人想得比任何人都更深一层。 马车自后街转出,颠向郊外。 然后就停在郊外的一家米仓前,但这米仓也不是囚禁李寻欢的地方。 他们在这米仓后门,又换了次车。 这次换的是辆运米进城的牛车。米包堆中,只有两人容身之地。 龙小云赔笑道:“委屈了。” 荆无命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牛车又驰回市区。 他们不但计划周密,行动迅速,路线的转变,更出人意料。 就算是以追查贼踪名震黑道的九城名捕,人称“九鼻狮子狗”的万无失,追到这里,也万万追不下去了。 龙小云也知道荆无命绝不会夸赞他的,只不过希望他面上能多少露出一丝赞美的神色。 做了得意事的人得不到别人夸赞,就好像穿了最得意的衣服的女人去会见情人时,她的情人连瞧都没有瞧她衣服一眼。 尤其龙小云毕竟还没有完全长大。 在男人们眼中,孩子和女人的心理往往差不多。 荆无命脸上偏偏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牛车转入一条幽静的长街,这条街只有七户人家。 这七户人家不是王侯贵冑,就是当朝大员。 走上这条街,其中有一家的偏门突然开了。 牛车竟直驰而入。 这一家谁都知道是当今清流之首,左都御史樊林泉的居处。 江湖豪杰绝不可能和这种当朝政要搭上关系。 李寻欢难道会被藏在这里? 这简直绝无可能。 但站在大厅石阶上含笑相迎的,却偏偏是龙啸云。 荆无命一下牛车,龙啸云就迎了上去,长揖含笑道:“久闻荆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快慰平生,只因此行必须避人耳目,是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只是凝视着自己的手,连瞧都没有瞧他一眼。 龙啸云还是笑容满面,道:“堂上已摆了接风之酒,但请荆先生喝两杯,稍涤征尘。” 荆无命站着,动也不动,只是冷冷道:“李寻欢就在这里?” 龙啸云笑道:“这里本是樊林公的寓所,只因樊老先生日前突然动了游兴,皇上也特别恩准给假三月。” 说到这里,他面上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接着道:“樊林公独居终生,他老人家既已出游,这里的管家又恰好是在下的好友,是以在下才有机会借这地方一用。” 说穿了,他能借得到这地方并不稀奇,因为“有钱能令鬼推磨”,但别人却的确是永远想不到的。 这也实在难怪龙啸云得意。 荆无命还是在凝视自己的手,突然道:“你以为没有人能追踪到这里?”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瞬即笑道:“若是真的有人能追踪到这里,在下情愿向他叩头为礼,以示敬意。” 荆无命冷冷道:“好,你准备叩头吧。” 龙啸云笑道:“若是……” 只说了这两个字,他面上的笑容突然冻结。 龙小云随着他父亲的目光转首瞧了过去,苍白的脸色也发了青。 墙角站着一个人。 这人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哪里来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五十七章 火花 他身上穿着套青布衣服,本来很新,但现在已满是泥污、汗垢,肘间、膝头已也被磨破。 他身上也很脏,头发更乱。 但他远远站在那里,龙啸云都能感觉到一股逼人的杀气。 他整个人看来就如同那柄插在他腰带上的剑。 一柄没有鞘的剑。 是阿飞。 阿飞毕竟来了。 世上也许只有阿飞一个人能追踪到这里。 最狡猾、最会逃避、最会躲藏的动物是狐狸。 最精明、受过最严格训练的猎犬,也未必能追得着狐狸。 但阿飞十一岁时就曾经赤手空拳捉住了一条老狐狸。 这段追踪的路程显然很艰苦,所以他才会这么脏。 但这才是真正的阿飞。 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那种剽悍、冷酷、咄咄逼人的野性。 一种沉静的野性,奇特的野性。 龙啸云居然很快恢复了镇定,笑道:“原来是阿飞兄,久违久违。”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 龙啸云道:“兄台竟真的能追踪到这里,佩服佩服。” 阿飞还是冷冷地瞧着,他的眼睛明亮、锐利,经过两天的追踪,似乎又恢复了几分昔日那种剑锋般的光芒。 那和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正是种极强烈的对比。 龙啸云笑了笑,道:“兄台追踪的手段虽高,只可惜却也被这位荆先生发觉了。” 阿飞的眼睛瞧向荆无命。 荆无命也在瞧着他。 两人的目光相遇,就宛如一柄剑刺上了冰冷灰暗的千年岩石。 谁也猜不出是剑锋锐利,还是岩石坚硬。 两人虽然都没有说话,但两人的目光间却似已冲激出一串火花! 龙啸云瞧了瞧荆无命,又瞧了瞧阿飞道:“荆先生虽已发觉了你,却一直没有说出来,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阿飞的目光似已被荆无命吸引,始终未曾移开过片刻。 龙啸云又笑了笑,慢慢悠然道:“因为荆先生本就希望你来。” 他转向荆无命,接着笑道:“荆先生,在下猜得不错吧?” 荆无命的目光似也被阿飞所吸引,也始终没有移动过。 过了很久,龙啸云又大笑道:“荆先生希望你来,只有一个原因,因为他要杀你!” 龙小云立刻接着道:“荆先生要杀的人,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的!” 阿飞的目光这才移向荆无命的剑。 荆无命的目光几乎也在同一刹那间移向阿飞腰带上插着的剑。 这也许是世上最相同的两柄剑! 这两柄剑既不是神兵利器,也不是名匠所铸。 这两柄剑虽然锋利,但太薄、太脆!都很容易被折断! 剑虽相同,两人插剑的方法却不同。 阿飞的剑插在腰中央,剑柄是向右的。 荆无命的剑却插在腰带右边,剑柄向左。 这两柄剑之间,似乎也有种别人无法了解的奇特吸引力。 两人的目光一接触到对方的剑,就一步步向对方走过去。但目光还是始终未离开过对方的剑! 等到两人之间相距仅有五尺时,两人突然一起停住了脚步! 然后,两人就像钉子般被钉在地上。 荆无命穿的是件很短的黄衫,衫角只能掩及膝盖,袖口是紧束着的,手指细而长,但骨节凸出,显得很有力。 阿飞的衣衫更短,袖口几乎已被完全撕了下来,手背也很细、很长,但却很粗糙,宛如砂石。 两人都不修边幅,指甲却都很短。 两人都不愿存在任何东西妨碍他们出手拔剑。 这也许是世上最相像的两个人! 现在两人终于相遇了。 只有在两人站在一起时,你仔细观察,才能发觉这两人外貌虽相似,但在基本上,气质却是完全不同的。 荆无命脸上,就像是戴着个面具,永远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阿飞的脸虽也是沉静的、冷酷的,但目光随时都可能像火焰般燃烧起来,就算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烧毁也在所不惜。 而荆无命的整个人却已是一堆死灰。 也许他生命还未开始时,就已被烧成了死灰。 阿飞可以忍耐,可以等,但却绝不能忍受任何人的委屈。 荆无命可以为一句话杀人,甚至为了某一种眼色杀人,但到了必要时,却可以忍受任何委屈。 这两人都很奇特,很可怕。 谁也猜不透上天为什么要造出这么两个人,又偏偏要他们相遇。 秋已残。 木叶凋零。 风不大,但黄叶萧萧而落,难道是被他们的杀气所摧落的? 天地间的确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凄凉之意。 两人的剑虽然还都插在腰带上,两人虽然还都连手指都没有动,但龙啸云父子却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突然间,寒光闪动。 十余道寒光带着尖锐的风声,击向阿飞。 龙啸云竟先出了手。 他自然也并不奢望这些暗器能击倒阿飞,但只要阿飞因此而稍有分心,荆无命的剑就可刺他咽喉。 剑光暴起。 一连串“叮叮”声音后,满天寒光如星雨般堕了下来。 荆无命的剑已出手,剑锋就在阿飞耳畔。 阿飞的手已握着剑柄,但剑尖还未完全离开腰带。 暗器竟是被荆无命击落的。 龙啸云父子的脸色都变了。 荆无命和阿飞目光互相凝注着,面上却仍然全无丝毫表情。 然后,荆无命慢慢地将剑插回腰带。 阿飞的手也垂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荆无命突然道:“你已看出我的剑是击暗器,而非刺你?” 阿飞道:“是。” 荆无命道:“你还是很镇定。” 暗器击来荆无命的刺出,阿飞 除了伸手拔剑,绝未慌张闪避。 荆无命没有等阿飞答那句话,接着又道:“但你反应已慢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目中露出了一丝沉痛凄凉之色,终于道:“是。” 荆无命道:“我能杀你!” 阿飞想也不想道:“是!” 听到这里,龙啸云父子交换了个眼色,暗中都不禁松了口气。 荆无命突又道:“但我不杀你!” 龙啸云父子脸色又都变了。 阿飞凝视着荆无命死灰色的眼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不杀我?” 荆无命道:“我不杀你,只因你是阿飞。” 他死灰色的眼睛中突又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痛苦之色,这种眼色甚至比阿飞现在的眼色还沉痛。 他遥注着远方,仿佛远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仙子与魔鬼混合成的人。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接着道:“我若是你,今日你就能杀我。” 这句话也许连阿飞都听不懂,只有荆无命自己心里明白。 无论任何人,若是过了两年阿飞那种生活,反应都会变得迟钝的,何况,他每天晚上都被人麻醉。 无论任何一种有麻醉催眠的药物,都可令人反应迟钝。 荆无命不杀阿飞,绝不会动了同情恻隐之心,只不过因为他了解阿飞的痛苦,因为他自己也和阿飞有同样的痛苦。 他要阿飞活着,也许只是要阿飞陪着他受苦。 ——失恋的人知道有别人也被遗弃,痛苦就会减轻些,输钱的人看到有别人比他输得更多,心里也会舒服些。 阿飞木立,似乎还在咀嚼着他方才的两句话。 荆无命道:“你可以走了。” 阿飞霍然抬头,断然道:“我不走。” 荆无命道:“你不走?要我杀你?” 阿飞道:“是!”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为的是李寻欢?” 阿飞道:“是,只要我活着,就不能让他死在你手里。” 龙小云忽然大声道:“林仙儿呢?你难道忍心让她为你痛苦?” 阿飞心上宛如突然被人刺了一针,胸口似已突然**。 荆无命再也不瞧他一眼,转身走向龙啸云,一字字道:“我喜欢杀人,我喜欢自己杀,你明白么?” 龙啸云勉强笑道:“我明白。” 荆无命道:“你最好明白,否则我就杀你。” 他也不再瞧龙啸云,又转过身,道:“李寻欢在哪里?带我去!” 龙啸云偷偷瞟了阿飞一眼,道:“可是他……” 荆无命冷冷道:“我随时都可以杀他!” 阿飞只觉胃也在**、收缩,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他吐的是苦水,只有苦水。 因为这一两天来,他根本就没有吃什么。 “你一定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我永远都在等着你……” 这是他最心爱的人说的话。 为了这句话,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死。 可是李寻欢…… 李寻欢不但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平生所见人格最伟大的人,他能站在这里,看着别人去杀李寻欢么? 他继续呕吐。 现在,他吐的是血。 李寻欢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想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也分不出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他甚至连动都不能动,因为他所有关节处的穴道都已被点住。 没有食物,也没有水。 他已被囚禁在这里十多天。 就算他穴道没有被闭住,饥饿也早已销蚀了他的力量。 荆无命在冷冷地瞧着他。 他软软地倒在角落里,就像是只已被掏空了的麻袋。 地室中很暗。看不清他的面色和表情,只能依稀分辨出他褴褛肮脏的衣衫,憔悴疲倦的神态和那双充满了悲伤绝望的眼睛。 荆无命突然道:“这就是李寻欢?” 龙啸云道:“是!” 荆无命仿佛有些失望,又有些不信地再追问了一句,道:“这就是小李探花?” 龙小云笑了笑,抢着道:“就算是雄狮猛虎,被饿了十几天,也会变成这样子的。” 龙啸云叹息着,道:“我本不愿这样对他,可是……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经过上次的教训,我不愿再有任何意外。”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突又道:“他的刀呢?” 龙啸云考虑着,沉吟道:“荆先生是不是想看看他的刀?” 荆无命没有回答,因为这句话根本就是多问。 龙啸云终于自怀中取出了一柄刀。 刀很轻,很短,很薄,几乎就宛如一片柳叶。 荆无命轻抚着刀锋,仿佛不忍释手。 龙啸云笑道:“其实,这不过是柄很普通的刀,并不能算是利器。” 荆无命道:“利器?……凭你这种人也配谈论利器?” 他眼睛忽然扫向龙啸云,冷冷道:“你可知道什么是利器?” 他的眼睛虽然灰暗无光,但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诡奇妖异之力,就好像你在梦中见到的妖魔之眼,令你醒来后还是觉得同样可怕。 龙啸云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勉强笑道:“请指教。” 荆无命眼睛这才回到刀锋上,缓缓道:“能杀人的,就是利器,否则,纵是干将莫邪,到了你这种人手上,也就算不得利器了。” 龙啸云赔笑道:“是是是,荆先生见解的确精辟,令人……” 荆无命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突又道:“你可知道至今已有多少人死在这种刀下?” 龙啸云道:“这……只怕已数不清了。” 荆无命道:“数得清。” 金钱帮之崛起,虽然只有短短两年,但在创立之前,却已不知经过多久的策划,上官金虹最服膺的两句话就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一分耕耘,一 分收获。” 金钱帮之所以能在短短两年中威震天下,并不是运气。 龙啸云也听说过,金钱帮未创立之前,就已将江湖中每个小有名气的人的来历底细都调查得清清楚楚。 这要花多大的人力物力? 龙啸云始终不能相信,此刻忍不住问道:“真的数得清?有多少人?” 荆无命道:“七十六。” 他冷冷接着道:“这七十六人中,没有一人的武功比你差。” 龙啸云只能赔笑,目光缓缓转向李寻欢,像是还要他证明一下,荆无命说的这数字是否可对。 但李寻欢却似连点头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龙小云眨着眼,忽然笑道:“李寻欢自己若也死在这种刀下,那才真的大快人心。” 他话未说完,刀光一闪,飞向李寻欢。 龙小云几乎开心得要叫了起来。 但刀光并没有笔直击向李寻欢的咽喉,半途中突然一折,“当”的一声,落在李寻欢身旁的石地上。 原来荆无命用暗器的手法也不错。 荆无命突然道:“解开他的穴道。” 龙啸云愕然,道:“可是……” 荆无命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厉声道:“我说解开他的穴道。” 龙啸云父子对望了一眼,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 龙啸云道:“上官帮主要的只是李寻欢,并不在乎他是死的?还是活的?” 龙小云道:“上官老伯自己滴酒不沾,自然也很讨厌酒鬼,真正的酒鬼只有死才能不喝酒,才会令人看得顺眼些。” 龙啸云目光闪动着,道:“何况,带个死人回去,总比带活人方便得多,也绝不会再有任何意外。” 龙小云道:“但荆先生自然不会向一个全无反抗之力的人出手,所以……” 荆无命厉声道:“你们的话太多了。” 龙啸云笑道:“是是是,在下这就去解开他的穴道。” 出手点穴的人是他,要解开自然很容易。 龙啸云拍了拍李寻欢的肩头,柔声道:“兄弟,看来荆先生是想和你一较高下,荆先生剑法高绝天下,兄弟你出手可千万不能大意。” 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将“兄弟”两字叫得出口来,而且说得深情款款,好像真的很关心。 这种人你能不佩服他么? 李寻欢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已无话可说,只是艰涩地笑了笑,慢慢地拾起了身旁的刀。 他凝注着手里的刀,目中似已有泪将落。 这的确是名满天下、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 现在,刀已回到他手里。 可是他还有力将这柄刀发出么?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都是世上最无可奈何的悲哀。 这种悲哀最令人同情,也最令人惋惜。 但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同情他,更没有人惋惜。 龙小云目中闪动着狡黠的笑意,悠然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这一次不知道还灵不灵?” 李寻欢抬头瞧了他一阵,又慢慢地垂下头。 荆无命缓缓道:“我要杀人,一定先给人一个机会,这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你明白么?” 李寻欢笑了笑,笑得很凄凉。 荆无命道:“好,你站起来吧!” 李寻欢喘息着,又咳嗽起来。 龙小云柔声道:“李大叔若已站不起,小侄可以扶你一把。” 他眨了眨眼,立刻又接着笑道:“但我看这根本是用不着的,据说李大叔的飞刀不但能坐着发,就连躺着时发出来也同样准。”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似乎想说话。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已有一个人冲了进来。 阿飞! 阿飞的脸全无丝毫血色,嘴角却带着丝血痕。 在这片刻之间,他似已老了许多。 他飞一般冲进来,但身形在一刹那间就停顿,一停顿就静如山石。 荆无命道:“你还不死心?” 李寻欢的头已抬起,目中又似有热泪盈眶。 阿飞瞧了他一眼,只瞧了一眼,就转头面对着荆无命,一字字道:“要杀他,就得先杀我!” 他说得很沉着很镇静,并没有激动。 这更显示了他的决心。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又起了种很奇特的变化,道:“你已不再关心她?” 阿飞道:“我死了,她还是能活下去。”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虽然还是同样镇静,但目中却不禁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呼吸似也有些困难。 这并没有瞒过荆无命。 他心里似乎立刻得到了某种奇特的安慰和解脱,淡淡道:“你不怕她伤心?” 阿飞道:“活着不安,就不如死,我若不死,她更伤心。” 荆无命道:“你认为她是这种人?” 阿飞道:“当然!” 在阿飞心目中,林仙儿不但是仙子,也是圣女。 荆无命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谁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笑,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却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笑的。 他笑得很奇特,因为他脸上的肌肉已不习惯笑,已僵硬。 他从不愿笑,因为笑可令人软化。 但这种笑却不同——这种笑正如剑,只不过剑伤的是人命,这种笑伤的却是人心。 阿飞竟完全不懂他是为何而笑的,冷冷道:“你不必笑,你虽有八成机会杀我,但也有两成机会死在我剑下。” 荆无命笑容已消失不见,道:“我说过不杀你,就一定会留下你的命。” 阿飞道:“不必。” 荆无命道:“我要你活着,看着……” 这句话还未说完,剑光已飞起。 剑光交击,如闪电。 但还有一道光芒比剑更快,那是什么? 骤然间,所有的光芒都消失。 所有的动作也全都停止。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五十八章 英雄 荆无命的剑,已刺入了阿飞的肩胛,但只刺入了两分。 阿飞的剑,距离荆无命咽喉还有四寸。 他肩上的血已开始渗出,渗入衣服,染红了衣服。 荆无命的剑为何没有刺下去? 荆无命的肩胛处,斜插着一柄刀! 小李飞刀! 是什么奇异的魔力使李寻欢能发出这柄刀来的? 龙啸云父子的脸色苍白,手在发抖,一步步向后退,退到墙角。他父子心里都很奇怪,李寻欢是哪里来的力量发刀的? 李寻欢已站起。 荆无命缓缓转过头,凝注着李寻欢,死灰色的眼睛中还是全无表情,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道:“好刀!” 李寻欢笑了笑,道:“并不很好,只不过是你先对我有了轻视之心,竟全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否则我未必能伤你!” 荆无命冷笑:“你能骗过我,就是你的本事,你就比我强。” 李寻欢淡淡道:“我并没有骗你,也没有说我不能发刀,只不过是你自己这么想而已,是你自己的眼睛骗了自己。” 荆无命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是,错的是我,不是你。”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很好,你虽是凶手,却不是小人。” 荆无命眼角瞟过龙啸云父子,冷冷道:“小人还不配做凶手。” 李寻欢道:“好,你走吧。” 荆无命厉声道:“你为何不杀我?” 李寻欢道:“因为你也没有要杀我的朋友。” 荆无命垂下头,望着自己肩上的刀,缓缓道:“但我这一剑,本想废去他这条手臂的。” 李寻欢道:“我知道。” 荆无命道:“你这一刀却很轻。” 李寻欢道:“人予我一分,我报他三分。” 荆无命霍然抬头,凝视着他,虽然没有说一个字,但目中竟又有了种奇特的变化,就好像他在瞧着上官金虹时一样。 李寻欢缓缓道:“我还要告诉你两件事。” 荆无命道:“你说。” 李寻欢道:“我虽伤了七十六个人,其中却有二十八人并没有死,死的都是实在该死的。” 荆无命默然。 李寻欢低低咳嗽了几声,接着又道:“我这一生,从未杀错过一个人!所以……我只望你以后在杀人之前,多想想,多考虑考虑。” 荆无命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我也在听。” 荆无命道:“我从不愿受人恩情,更不愿听人教训!” 说到这里,他突然在肩上那柄刀的刀柄上用力一拍。 露在外面的刀锋,直没入肉,直至刀柄。 鲜血涌出。 “当”的一声,剑也落在地上。 荆无命的身子摇了摇,但面上还是冷如岩石,硬如岩石,全没有半分痛苦之色,甚至连一根肌肉都没有颤抖。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也没有再瞧任何人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英雄?……什么叫英雄?难道这就是英雄? 英雄所代表的意思,往往就是冷酷!残忍!寂寞!无情! 也有人曾经替英雄下过种定义,那就是:杀人如草,好赌如狂,好酒如渴,好色如命。 当然,这都不是绝对的,英雄也有另一种。 但像李寻欢这样的英雄世上又有几人? 英雄也许只有一点是相同的——无论要做哪种英雄,都不是件好受的事。 阿飞的神情也很萧索,长长叹了口气,道:“他这一生,只怕永远也不能使剑了。” 李寻欢道:“他还有右手。” 阿飞道:“但他习惯的是左手,用右手,就会慢得多。” 他又叹了口气,道:“对使剑的人说来,‘慢’的意思,就是‘死’!” 他一向很少叹息。 现在,他叹息的非但是荆无命,也是他自己。 李寻欢凝注着他,眼睛里闪着光,缓缓道:“一个人只要有决心,就算两只手一起断了,用嘴咬着剑,也会同样快的,他的气若已馁,就算双手俱全,也没有什么用。” 他笑了笑,接着道:“世上双手俱全的人很多,但出手快的又有几人?” 阿飞静静地听着,黯淡的眼睛中,终于又露出了逼人的神情。 他突然冲过去,紧紧握住了李寻欢的手臂,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一定 会明白的。”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已热泪盈眶。若有第三人在旁边瞧见,一定也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只可惜龙啸云父子都不是这种人,他们正在悄悄往外溜。 李寻欢是背对着他们的,仿佛根本没有觉察。 阿飞仿佛瞧了一眼,却并没有说什么。 直到他们父子都已溜出了门,阿飞才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还是要放他们走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救过我。” 阿飞道:“他只救过你一次,却害过你很多次。” 李寻欢笑得有些凄凉,道:“有些事很难忆起,有些事却终生难以忘记。” 阿飞叹了口气,道:“那只不过因为是有些事,你根本拒绝去想而已。” 他也许还是未经世故的少年,但对人生某些事的看法,他却比大多数人都深刻、尖锐。 李寻欢也不禁叹息了一声,缓缓道:“但还有些事你纵然拒绝去想,却偏偏还是时时刻刻都要想起,人,永远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这也是人生的许多种痛苦之一。” 阿飞道:“你呢?你真的只记得他救过你,真的已将别的事全都忘了?”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也许并不是忘了,而是从未记恨,因为他也有他的苦恼。” 阿飞沉默了很久,突然也笑了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人生中的确有很多事是完全不公道的。” 李寻欢道:“不公道?” 阿飞道:“不公道,譬如说,有些人一生都很善良,只不幸做错了一件事,这件事往往就会令他抱恨终生,非但别人不能原谅他,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李寻欢默然。 他很了解“一失足成千古恨”这句话的意义。 阿飞接着道:“但像龙啸云这种人,他一生中也许只做过一件好事——只救过你,所以你就永远不会觉得他是个十分坏的人。” 他语声中显然有很多感慨。 李寻欢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在为林仙儿不平。 他始终认为林仙儿这一生中只做错过一件,而李寻欢却始终不能原谅她。 “爱”的确是奇妙的,有时很甜蜜,有时很痛苦,也有时很可怕——它不但能令人变成呆子,也能令人变成瞎子。 龙啸云父子溜出门的时候,心里不但很愉快,也很得意。 龙啸云忍不住笑道:“你记着,别人的弱点,就是我们的机会。能把握住机会的人,就永远不会失败。”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弱点,孩儿现在已全都知道了。” 龙啸云道:“所以他迟早总要死在我们手上的。” 他忽然听到有人在笑。 笑声是从对面的屋檐上传下来的。 一个人正箕踞在屋檐上,啃着条鸡腿,却赫然正是胡疯子。 他眼睛盯在鸡腿上,并没有瞧这父子两人一眼,仿佛连这鸡腿都比他们父子好看多了。 他冷笑着道:“你们用不着溜得这么快,李寻欢绝对不会追出来的,否则他就根本不会让你们走出这道门。” 龙啸云的脸已有些发青。 他已明白李寻欢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了。 但胡疯子也是不能得罪的。 龙啸云突然笑了,抱拳道:“这些天让你破费来照顾我那兄弟,实在过意不去。” 胡疯子悠然道:“其实那也没什么,李寻欢吃得并不多,每天只要两条鸡腿几个馒头就够了,替你守门的,又是个白痴,我每次点了他的睡穴,他都以为是自己真的睡着了。” 龙啸云暗中咬着牙,只恨不得立刻让那人长睡不醒。 胡疯子接着道:“你对我有过好处,我也帮过你的忙,我们已互无赊欠,对你这种人,我本来连话都懒得说了。” 龙啸云只有赔着笑,听着。 胡疯子道:“但有句话我却非说不可,最后一句话。” 龙啸云道:“在下正洗耳恭听。” 胡疯子道:“你虽是个混蛋,上官金虹更混蛋,你若真想和他结拜兄弟,还不如自己赶快找根绳子上吊好些。” 这果然是他最后一句话,说完了这句话,他就一个字都不再说了,凌空一个翻身,已落在屋背后,转眼就瞧不见了。 龙啸云目送着他,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悠然道:“想不到我和上官金虹结拜的事,江湖中已有这么多人知道。” 沿着墙角,慢慢地走着。 李寻欢和阿飞 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知道沉默通常都比言语更真挚、更可贵。 黄昏。 高墙内有人在吹笛,笛声中也带着秋的萧瑟。 这种乐声往往最容易令人忆起往事,也最容易引起相思。 阿飞忽然道:“我得回去了。” 李寻欢道:“她在等你?” 阿飞道:“嗯。”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道:“你认为她一定在等你?” 阿飞的脸色又苍白了些,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次是她要我来救你的。” 李寻欢说不出话来了。 他一向很了解林仙儿,但这次他却很难猜得到她的用意。 阿飞道:“我这一生,只有两个最亲近的人,我希望……你们也能做朋友。” 这几句话他分了很多次才说完,说得很艰涩,显见他心里很痛苦。 李寻欢瞧着他痛苦的眼色,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怜悯悲伤。 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能了解爱情的力量是多么可怕。 笛声已远了,听来却更凄凉。 李寻欢忽然道:“我也想见见她。” 阿飞的嘴闭得很紧。 李寻欢笑了笑道:“若是不方便,你替我去谢谢她也一样。” 阿飞终于开了口,道:“我……我只希望你莫要伤害她。” 阿飞本不会说这种话的,因为他知道李寻欢从未伤害任何人——李寻欢伤害的只是他自己。 只有为了林仙儿,阿飞才会说这种话。 猛抬头,眼前一片灯火辉煌。 不知不觉间,他们又走回了那条长街。 这条街晚上比白天更热闹,各式各样的摊子前,都悬着很亮的灯笼,每个人都在大声吆喝着,吹嘘着自己的货物。 一串串亮晶晶的糖葫芦,在灯光下看来更亮得如同宝石。 李寻欢脚步突然停下。 每一串糖葫芦中,仿佛都映着一张脸。 一张穿红衣服的小姑娘的脸,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一边一个酒窝。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卖包子和水饺的小铺。 “铃铃是不是还在等着?” 李寻欢突然觉得很惭愧,他居然已将这件事完全忘记了。 他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但谁也不能说他已老了。 那正和铃铃第一次到这里来的眼色一样——阿飞也从未到过这种地方。 李寻欢笑了。 看到自己的朋友还没有失去赤子之心,总是令人愉快的。 阿飞忽然道:“我们已有很久没有在一起喝两杯了。” 李寻欢笑道:“你想喝?” 阿飞微笑着,道:“也不知为了什么,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我才会想喝酒。” 他面上居然也露出了笑容。 李寻欢的心情更开朗,笑道:“饺子下酒,愈喝愈有……我们就到那边的饺子铺去如何?” 阿飞笑道:“很好,再贵的地方,我就请不起了。” 这世上有很多种事很奇妙。 譬如说:愈丑的女人愈喜欢作怪,愈穷的人愈喜欢请客。 请客的确也比被请愉快得多,只可惜这种愉快并不是人人都懂得享受。 饺子铺里的生意并不太好,因为生意大半已被外面的摊子抢走了,所以现在虽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店里也只有四五桌客人。 角落里的桌子上,坐着个白衣人。 李寻欢第一眼就瞧见了他。 阿飞第一眼瞧见的也是他。 无论任何人走进来,目光首先就会被他所吸引。 虽然坐在这种烟熏油腻的小店里,但这人全身上下仍是一尘不染,那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刚从熨斗下拿出来的。 他穿得虽简单,却很华贵。 但这些都不是他吸引人的地方——吸引人的,是他的气质。 一种无法形容的傲气。 他旁边的几张桌子都是空着的,因为无论谁和他坐在一起,都会觉得自惭形秽,有他在这里,别人的声音都小了些。 这正是那天在屋檐下,以一小锭银子击断青衣大汉扁担的人,也正是手指宛如利剪将卖卜瞎子银棍剪断的人。 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难道也在等人。 他本来正在举杯,李寻欢一走进来,他的动作也立刻停止,目光也立刻转也不转地盯在李寻欢脸上。 他对面还坐着个人,是个身穿红衣裳的小姑娘,辫子很长。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五十九章 勇气 她随着他的目光回过头,才发现李寻欢,立刻雀跃着冲了过来,紧紧拉住了李寻欢的手娇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忘记我。” 铃铃果然还在这里等着。 李寻欢也有些激动,反握住她的手,道:“你……你一直都在这里等?” 铃铃点了点头,眼眶已红了,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人家都快等得急死了……” 阿飞突然道:“你真的是在等他?” 铃铃这才看到阿飞,神情立刻变得有些异样——她当然是认得阿飞的,阿飞却不认得她。 他非但未上过那小楼,甚至连做梦都未想到过。 铃铃眨了眨眼,终于道:“若不是等他,我在这里干什么?” 阿飞冷冷道:“不等人,也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若是等人,眼睛总是看着门的,无论谁在等人,都不会背对着门的。” 李寻欢从未想到他会说这句话。 他平时本来一向不愿刺伤人,现在却忽然变得很尖锐,尖锐得可怕。 因为他不能忍受别人欺骗他的朋友。 李寻欢心里在叹息。 阿飞的看法不但尖锐,而且和任何人都不同,对大多事情他都看得比别人透彻,比别人清楚。 在林仙儿面前他为什么就会变成瞎子呢? 铃铃眼圈又红了,眼泪已快流了下来,凄然道:“你若也在同一个地方等人等了十几天,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对着门了。” 她悄悄拭了拭泪痕,幽幽地接着道:“开始的时候,每个人走进来,我的心都会跳,总以为是他来了,后来我才知道,你等的人若不来,就算将眼睛看着也没有用的,用眼睛盯着门,只有令你等得更心焦,若再不转过身,我简直要发疯。” 阿飞没有再说什么。 他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 铃铃头垂得更低,道:“若不是那位吕……吕大哥好心陪着我,只怕我也会发疯。” 李寻欢目光一转过去,就立刻和那白衣人的目光相遇。 李寻欢微笑着走过去,道:“多谢……” 白衣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你用不着替她谢我,因为我留在这地方,并不是为了陪她,而是为了等你。” 李寻欢道:“等我?” 白衣人道:“不错,是等你。” 他笑了笑,笑容中也带着种逼人的傲气,缓缓接着道:“世上只有少数几个人值得我等,小李探花就是其中之一。” 李寻欢还未表示出惊异,铃铃已抢着道:“我并没有告诉你我等的是什么人,你怎会认得他的?” 白衣人淡淡道:“你若想在江湖中走动,若想活得长些,就有几个人是你非认识不可的,小李探花也正是其中之一。” 阿飞突然道:“还有其他几个人是谁?” 白衣人眼睛盯着他,道:“别的人不说,至少还有我和你!” 阿飞瞧了瞧自己的手,目中突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缓缓转过身,在旁边的桌上坐下,道:“酒,白干。” 店伙赔着笑,道:“客官要什么菜下酒?” 阿飞道:“酒,黄酒。” 会喝酒的人都知道,一个人若想快醉,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酒来下酒,用黄酒来下白干。 只不过这种法子虽然人人都知道,却很少有人用,因为一个人心里若没有很深的痛苦,总希望自己醉得愈慢愈好。 白衣人一直在很留意地瞧着。 他锋利的目光渐渐松弛,甚至还露出种失望之色,但当他目光转向李寻欢时,瞳孔立刻又收缩了起来。 李寻欢也正在瞧着他,道:“阁下大名是……” 白衣人道:“吕凤先。” 这的确是个显赫的名字,足以令人耸然动容。 但李寻欢却没有觉得意外,只淡淡地笑了笑,道:“果然是银戟温侯吕大侠。” 吕凤先冷冷道:“银戟温侯十年前就已死了!” 这次,李寻欢才觉得有些意外。 但他并没有追问,因为他知道吕凤先这句话必定还有下文。 吕凤先果然已接着道:“银戟温侯已死了,吕凤先却没有死!” 李寻欢沉默着,似在探索着这句话的真意。 吕凤先是个很骄傲的人。 百晓生在兵器谱上,将他的银戟列名第五,在别人说来已是种光荣,但在他这种人说来,却一定会认为是奇耻大辱。 他绝不能忍受屈居人下,但他也知道百晓生绝不会看错。 他一定毁了自己的银戟 ,练成了另一种更可怕的武功!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早该想到银戟温侯已死了。” 吕凤先盯着他,冷冷道:“吕凤先也已死了十年,如今才复活。”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是什么事令吕大侠复活的?” 吕凤先慢慢地举起了一只手,右手。 他将这只手平放在桌上,一字字道:“令我复活的,就是这只手!” 在别人看来这并不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皮肤很光滑,很细。 这正很配合吕凤先的身份。 你若看得很仔细,才会发现这只手的奇特之处。 这只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肤色竟和别的地方不同。 这三根手指的皮肤虽也很细很白,却带着很奇特的光彩,简直就不像是血肉骨骼组成的,而像是某一种奇怪的金属所铸。 但这三根手指却又明明是长在他手上的。 一只有血有肉的手上,怎会突然长出三根金属铸成的指头? 吕凤先凝注着自己的手,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恨百晓生已死了。” 李寻欢道:“他不死又如何?” 吕凤先道:“他若不死,我倒想问问他,手,是不是也可算做兵器?”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今天才听人说过一句很有趣的话。” 吕凤先道:“说的是什么?” 李寻欢道:“只有杀人的,才可算做利器。” 他接着又道:“手,本来不是兵器,但一只能杀人的手,就不但是兵器,而且是利器。” 吕凤先沉默着,仿佛并没有什么举动。 但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却突然间就没入了桌子里。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杯中盛得很满的酒都没有溢出,他手指插入桌子,就好像用快刀切豆腐那么容易。 吕凤先悠然道:“这只手若也能算兵器,不知能在兵器谱中排名第几!” 李寻欢淡淡道:“现在还很难说。” 吕凤先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一件兵器要对付的是人,不是桌子。” 吕凤先忽然笑了。 他笑得很傲,也很冷酷,道:“在我眼中看来,世人本就和这张桌子差不多。” 李寻欢道:“哦?” 吕凤先缓缓道:“其中当然也有几个人是例外的。” 李寻欢道:“几个人?” 吕凤先冷冷道:“我本来以为有六个,现在才知道只有四个。” 他有意扫了阿飞一眼,接着道:“因为郭嵩阳其人已死了,还有一个,虽然活着却也和死了相差无几。” 阿飞是背对着吕凤先的,根本没有看到他的脸色。 但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脸色突然又发了青。 他显然已听懂了吕凤先的意思。 李寻欢突然笑了笑,道:“那人也会复活的,而且用不着十年。” 吕凤先道:“只怕未必。” 李寻欢道:“阁下既能复活,别人为什么就不能复活?” 吕凤先道:“那不同。” 李寻欢道:“有什么不同?” 吕凤先冷冷道:“因为我的‘死’并不是死在女人手上的,而且心也一直没有死。” “喳”的一声,阿飞手里的酒杯碎了。 但他还是静静地坐着,动也没有动。 吕凤先连瞧都不瞧了,眼睛盯着李寻欢,道:“我这次出来,为的就是要找这四个人,证明我的手能不能算利器,所以我才会在这地方等着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一定要证明?” 吕凤先道:“一定。” 李寻欢道:“你要证明给谁看?” 吕凤先道:“给我自己。” 李寻欢突然又笑了笑,道:“不错,任何人都可以骗得过,只有自己是永远骗不过的……” 吕凤先霍然站起来,一字字道:“我就在外面等着你!” 饺子店里的客人,不知何时都已走得干干净净。 铃铃咬着嘴唇,似已吓呆了。 李寻欢慢慢地站了起来。 铃铃忽然拉住他衣角,悄悄道:“你……你一定要出去?” 李寻欢笑得很辛酸,道:“人生中有些事,你只要遇着,就永远再也无法逃避。” 他目光转向阿飞。 阿飞没有回头。 吕凤先已走出了门。 阿飞突然道:“慢着。” 吕凤先脚步停下,也没有转身,冷笑道:“你也有话要说?” 阿飞道:“不错,我也想证明一件事。” 吕凤先道:“你想证明什么?” 阿飞的手紧握着酒杯的碎片。 鲜血,正一滴滴自他手中滴落。 他一字字缓缓道:“我只想证明我究竟是活着的,还是已死了!” 吕凤先霍然转身。 他像是这才第一次看到了阿飞这个人。 然后,他瞳孔又渐渐收缩,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冷酷的笑,道:“好,我也等着你!” 坟墓。 江湖中每天都有决斗,各式各样的人,为了各种不同的原因以各式各样的方式决斗。 但决斗的地方只有几种。 荒野,山林,坟墓…… 若真是不死不休的决斗,十次中必有九次是选在这种地方的——仿佛这种地方的本身,就带着种“死”的气息。 夜已渐深,有雾。 吕凤先白衣如雪,静静地站在灰色的坟碑前,在凄迷的夜雾中看来,正就好像来自地狱的使者,要将“死”的信息带给世人。 铃铃依偎在李寻欢身旁,似在颤抖。 是冷,还是怕? 阿飞突然道:“你走开!” 铃铃的身子又往后缩了缩,道:“我……” 阿飞道:“你。” 铃铃咬着嘴唇,抬头去望李寻欢。 李寻欢的目光仿佛很遥远。 是他的心已远,还是雾太浓? 铃铃垂下头,嗫嚅着道:“你们要说的话,我不能听么?” 阿飞道:“你不能听,任何人都不能听。” 李寻欢轻轻叹息了一声,柔声道:“人家陪了你很多天,你至少也该去陪陪他。” 铃铃垂着头,呆了半晌,突然跺着脚,大声道:“我根本不想留在这里,根本不想来的,你们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杀……你杀我,我杀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假如要这样才算英雄,最好天下的英雄都一起死光!” 李寻欢、阿飞、吕凤先,都只是静静地听着。 然后再静静地瞧着她飞奔出去。 阿飞甚至连瞧都没有瞧,等她脚步声远,才抬头面对李寻欢,道:“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事,是吗?” 李寻欢道:“你从未求过任何人。” 阿飞道:“现在,我却有事要求你。” 李寻欢道:“你说。” 阿飞咬着牙,道:“这一次,你无论如何再也不能阻拦我,一定要让我去!你若抢着出手,我……我就死!” 李寻欢神色显得很痛苦,黯然道:“可是,你根本用不着这么做。” 阿飞道:“我一定要这么样做,因为……” 他神情更痛苦,惨然接着道:“因为吕凤先说得实在不错,再这样下去,我活着,也和死了差不多,我绝不能放过这机会。” 李寻欢道:“机会?” 阿飞道:“我若想复活,若想新生,这就是我最后的机会。” 李寻欢道:“以后难道就没有机会了么?” 阿飞摇了摇头,道:“以后纵然还有机会,可是我……今天我若失去了这勇气,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有勇气振作!” 一个人受的打击太大,就会变得消沉,若是消沉得太久,无论多坚强的人,也会变得软弱,勇气也必定会消失。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 阿飞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我出手已慢了,因为这两年,我也已感觉到自己的反应渐渐迟钝,甚至已有些麻木。” 李寻欢柔声道:“只要你有决心,一切都会恢复的,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阿飞道:“现在正是时候!” 李寻欢道:“现在?为什么?” 阿飞慢慢的摊开手掌。 鲜血已染红了他的手,酒杯的碎片还嵌在肉里。 阿飞道:“因为现在我忽然发现,肉体上的痛苦不但可以减轻心里的苦恼,而且还可以使人精进、振作,也可以使人敏锐。” 他说得不错。 痛苦本就可刺激人的神经,令人的反应敏锐,也可以激发人的潜力——就算是一匹马,当你鞭打它,令它觉得痛苦时,它也会跑得快些。负了伤的野兽也通常都比平时更可怕。 李寻欢沉思着,道:“你有信心?” 阿飞道:“你对我没有信心?” 李寻欢突然笑了,用力拍了拍他肩头,道:“好,你去吧!”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六十章 友情 阿飞却还在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道:“方才那小姑娘……她是谁?” 李寻欢道:“她叫铃铃,也很可怜。” 阿飞道:“我只知道她很会说谎。”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她并不是真的在等你——她等你,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她若真的在等你,自然一定对你很关心。” 李寻欢道:“也许……” 阿飞抢着道:“你现在的样子,谁都看得出你必定受了很多罪,可是她却根本没有问你是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的。” 李寻欢淡淡道:“也许她还没有机会问。” 阿飞道:“女孩子若是真的关心一个人,绝不会等什么机会。”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突又笑了,道:“你难道怕我会上她的当?” 阿飞道:“我只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 李寻欢微笑道:“你若想活得愉快些,就千万不要希望女人对你说真话。” 阿飞道:“你认为每个女人都会说谎?” 李寻欢固然不愿正面回答他这句话,道:“你若是个聪明人,以后也千万莫要当面揭穿女人的谎话,因为你就算揭穿了,她也会有很好的解释,你就算不相信她的解释,她还是绝不会承认自己说谎。” 他笑了笑,接着道:“所以,你若遇见了一个会说谎的女人,最好的法子,是故意装作完全相信她,否则你就是在自找苦吃。” 阿飞凝注着李寻欢,良久良久。 李寻欢道:“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 阿飞突也笑了笑,道:“就算有,也不必说了,因为我要说的你都已知道。” 望着阿飞的背影,李寻欢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愉快。 这倔强的少年毕竟没有倒下去。 而且,这一次,他说了很多话,居然全没有提起林仙儿。 爱情,毕竟不能占有一个男子汉的全部生命。 阿飞毕竟是个男子汉。 男子汉若是觉得自己活着已是件羞辱时,他就宁可永不再见他所爱的女人,宁可去天涯流浪,死。 因为他觉得已无颜见她。 但阿飞真能胜得了吕凤先么? 这次他若又败了,吕凤先纵不杀他,他还能再活得下去么? 李寻欢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又咳出了血。 吕凤先还在那里等着,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人的确很沉得住气。 只有能沉得住气的敌人,才是可怕的对手。 阿飞突然一把扯下了衣衫,用那只已被鲜血染红了的手在身上揉着。 酒杯的碎片又刺入他肉里。 血,即使在如此凄迷的夜雾中,看来还是鲜红的。 只有鲜血才能激发人原始的兽性——情欲和仇恨,别的东西或许也能,但却绝没有鲜血如此直接。 阿飞仿佛又回到了原野中。 “你若要生存,就得要你的敌人死!” 吕凤先望着他渐渐走近,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 他忽然觉得走过来的简直不是个人,而是只野兽。 负了伤的野兽! “仇敌与朋友间的分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这是原野上的法则,也是生存的法则。 “宽恕”这两个字,在某些地方是完全不实际的。 血在流,不停地流。 阿飞身上的每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颤抖,但他的手,却愈来愈坚定。 他的目光也愈来愈冷酷。 吕凤先永远无法了解这少年怎会在忽然间变了。 但他却很了解阿飞的剑法。 阿飞剑法的可怕之处并不在“快”与“狠”,而是“稳”与“准”。 他一出手就要置人于死命,至少也得有七成把握,他才会出手。 所以他必须“等”。 等对方露出破绽,露出弱点,等对方给他机会——他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能等得更久。 但现在,吕凤先似已决心不给他这机会。 吕凤先看来虽然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仿佛都是空门,阿飞的剑仿佛可以随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门太多,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 他整个人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 这“空灵”二字,也正是武学中最高的境界。 李寻欢远远地瞧着,目中充满了忧虑。 吕凤先的确值得自傲。 李寻欢实未想到他的武功竟如此高,也看不出阿飞有任何希望能胜得了他——因为阿飞简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夜更深。 荒坟间忽然有碧光闪动,是鬼火。 吹的是西风,吕凤先的脸,正是朝西 的。 有风吹过,一点鬼火随风飘到了吕凤先面前。 吕凤先镇静的眼神突然眨了眨,左手也动了动,像是要拂去这点鬼火,却又立刻忍住。 在生死决斗中,任何不必要的动作,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 只不过他的手虽没有动,但左臂肩的肌肉已因这“要动的念头”而紧张起来,已不能再保持那种“空灵”的境界。 这当然不能算是个好机会,但再坏的机会,也比没有机会好。 只要有机会,阿飞就绝不会错过。 他的剑已出手。 这一剑的关系实在太大。 阿飞今后一生的命运,都将因这一剑的得失而改变。 这一剑若得手,阿飞就会从此振作,洗清上一次失败的羞辱。 这一剑若失手,他势必从此消沉,甚至堕落,那么他就算还能活着,也会变得如吕凤先说的那样——生不如死。 这一剑实在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 但这一剑真能得手么? 剑光一闪,停顿! “呛”,剑已折! 阿飞后退,手里已只剩下半柄断剑。 另半柄剑被夹在吕凤先的手指里,但剑尖却已刺入了他的肩头。 他虽然夹住了阿飞的剑,但出手显然还是慢了些。 鲜血正从他肩头流落。 这一剑毕竟得手了! 阿飞脸上仿佛突然露出了一种奇异的光辉——胜利的光辉! 吕凤先脸上却连一丝表情也没有,只是冷冷地瞧着阿飞,断剑犹在他肩头,他也没有拔出来。 阿飞也只是静静地站着,并没有再出手的意思。 他的积郁和苦闷已因这一剑而发泄。 他要的只是“胜利”,并不是别人的“生命”。 吕凤先似乎还在等着他出手,等了很久,突然道:“好,很好!”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能从他这种人嘴里听到这句话,就已是令人觉得振奋,觉得骄傲。 但他在临走前,却又突然加了句。 “李寻欢果然没有说错,也没有看错你。”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李寻欢曾经对他说过什么? 吕凤先的身影终于在夜色中消失。 李寻欢的笑脸已出现在眼前。 他用力拍着阿飞的肩头,笑道:“你还是你,我早就知道那点打击决不会令你泄气的,世上本就没有常胜的将军,连神都有败的时候,何况人?” 他笑得更开朗,接着又道:“可是从现在开始,我对你更有信心了……” 阿飞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认为我从此不会再败?” 李寻欢笑道:“吕凤先的武功,已绝不在任何人之下,若连他也躲不过你的剑,只怕世上就没有别人能躲得过?” 阿飞道:“可是……我却觉得这一次胜得有些勉强。” 李寻欢道:“勉强?” 阿飞道:“我出手已不如以前快了。” 李寻欢道:“谁说的?” 阿飞道:“用不着别人说,我自己也能感觉得出……” 他目光还停留在吕凤先身影消失处,缓缓接着道:“我觉得他本可胜我的,他出手绝不该比我慢。” 李寻欢道:“他武功的确很高,甚至也许比你还高,但你却把握住了最好的机会,这才是别人绝对比不上你的地方,所以你才能胜!” 他笑了笑接着道:“所以吕凤先虽败了,也并没有不服,连他这种人都对你服了,你自己对自己难道还没有信心?” 阿飞终于笑了。 对一个受过打击的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比朋友的鼓励更珍贵? 李寻欢笑道:“无论如何,这件事都该庆祝……你喜欢用什么来庆祝?” 阿飞笑道:“酒,当然是酒,除了酒还能有什么别的?” 李寻欢大笑道:“不错,当然是酒,庆祝时若没有酒,岂非就好像炒菜时不放盐……” 阿飞笑道:“那简直比炒菜时不放盐还要淡而无味。” 阿飞睡了。 酒,的确很奇妙,有时能令人兴奋,有时却又能令人安眠。 这几天,阿飞几乎完全没有睡过,纵然睡着也很快就醒,他总想不通自己在“家”时怎会一躺下去就睡得像死猪。 等阿飞睡着,李寻欢就走出了这家客栈。 转过街,还有家客栈。李寻欢突然飞身掠入了这家客栈的后院。 三更半夜,他特地到这家客栈中来做什么? 已将黎明,后院中却有间房还亮着灯。 李寻欢轻轻拍门,屋里立刻有了响应,一人道:“是李探花?” 李寻欢道:“是!” 门开了,开门的人竟是吕凤先。 他怎会在这里?李寻欢怎会知道他在这里?为什么来找他? 难道他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秘密的约定? 吕凤先嘴角带着种冷 漠而奇特的微笑,冷冷道:“李探花果然是信人!果然来了。”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接着道:“我早就说过,只要他答应,就绝不会失信。” 站在吕凤先身后的,竟是铃铃。 铃铃怎会和吕凤先在一起? 李寻欢究竟答应过什么? 灯光昏黄,李寻欢的脸却苍白得可怕,他默默地走进屋子,突然向吕凤先深深一揖道:“多谢。” 吕凤先淡淡道:“你不必谢我,因为这根本是件交易,谁也不必谢谁。” 李寻欢也淡淡地笑了笑,道:“这种交易,并不是人人都会答应的,我当然要谢你。” 吕凤先道:“这的确是件很特别的交易。你要铃铃对我说时,我的确吃了一惊。” 李寻欢道:“所以我才会要她解释得清楚些。” 吕凤先道:“其实用不着解释,我也已很了解,你要我故意败给阿飞,只不过是希望他能因此而振作起来,莫要再消沉。” 李寻欢道:“我的确是这意思,因为他的确值得我这么样做!” 吕凤先道:“这只因你是他的朋友,但我却不是……我简直想不到世上会有人向我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来。” 李寻欢道:“但你却终于还是答应了。” 吕凤先目光刀一般盯着他,道:“你算准了我会答应?”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我至少有些把握,因为我已看出你不是凡俗的人,也只有你这种非凡的人,才会答应这种非凡的事。” 吕凤先还在盯着他,目光却渐渐和缓,缓缓道:“你也算准了他绝不会要我的命。” 李寻欢道:“我知道他胜了一分就绝不会再出手的。” 吕凤先突然叹了口气,道:“你果然没有看错他,也没有看错我。” 他忽又冷笑道:“我只答应你让他胜一招,那意思就是说,他若再出手,我就要他的命。”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有这把握?” 吕凤先厉声道:“你不信?” 两人目光相视,良久良久,李寻欢突然又一笑,道:“现在也许,将来却未必。” 吕凤先道:“所以我本就不该答应你的,让他活着,对我也是种威胁。” 李寻欢道:“但有些人就喜欢有人威胁,因为威胁也是种刺激,有刺激才有进步,一个人若是真的达到四顾无人的巅峰处,岂非也很寂寞无趣?” 吕凤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也许……但我答应你,却并不是为了这缘故。”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当然不是。” 吕凤先道:“我答应你,只因为你交换的条件很优厚。” 李寻欢笑了笑,道:“若没有优厚的条件,怎能和人谈交易?” 吕凤先道:“你说,只要我答应你这件事,你也会答应我一件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道:“但你却没有指明是什么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道:“所以我可以要你做任何事。” 李寻欢道:“不错。” 吕凤先目光突然又变得冷酷起来,一字字道:“我若要你去死呢?” 李寻欢神色不变,淡淡道:“以我的一条命,换回了他的一条命,这也很公道。” 他淡淡地说着,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就仿佛他的生命本就不属于自己,所以他根本漠不关心。 铃铃的身子却已颤抖起来,忽然扑倒在吕凤先面前,嘶声道:“我知道你绝不会这么样做的,我知道你也是个好人……是不是?是不是?……” 吕凤先的嘴紧紧地闭着,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 他只是冷冷地凝视着李寻欢,紧闭着的嘴角,显得说不出的冷酷、高傲。 这种人本就不会将别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铃铃望着他的嘴,脸色愈来愈苍白,身子的颤抖愈来愈剧烈。 她很了解李寻欢。 她知道这张嘴里只要吐出一句话,李寻欢立刻就会去死的。 他既然能为别人活着,自然更可以为别人而死。 死,往往都比活容易得多。 她也很了解吕凤先。 别人的生命,在他眼中本就一文不值。 她突然晕了过去。 因为她不愿,也不敢从他嘴里听到那句话。 晕厥,其实也是上天赐给人类的许多种恩惠之一,人们在遇着自己不愿做、不愿说、不愿听的事时,往往就会以“晕厥”这种方法来逃避。 李寻欢从不逃避。 他始终面对着吕凤先,正宛如面对死亡。 也不知过了多久,吕凤先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世上真有你这种人,阿飞能交到你这种朋友,真是福气。”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若对他了解得多些,就会知道我能交到他这种朋友更是福气。” 这是何等深挚,何等伟大的友情!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六十一章 承诺 吕凤先冷傲的眸子里,突然露出一种寂寞之意——一个人觉得寂寞的时候,就表示他正在渴望着友情。怎奈真挚的友情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 吕凤先冷冷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能为他死,他也会为你死,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吕凤先声音更冷酷,道:“但你已算准了我不会杀你,至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杀你,是不是?” 李寻欢默然。 沉默,通常只代表两种意思——默认和抗议。 吕凤先瞪着他,脸孔渐渐松散,突然又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会杀你……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吕凤先已接着道:“因为我要你永远欠着我的,永远觉得我对你有恩……” 他竟也笑了笑,道:“因为我若要杀你,以后还有机会,但这种机会以后只怕永远不会再有了。” 他心里的意思,是不是想以此换得李寻欢的友情?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突也笑了笑,道:“你还有机会。” 吕凤先道:“哦?” 李寻欢道:“我还要求你做一件事。” 吕凤先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过了很久,才冷笑道:“你第一次交易还未付出代价,就想要我做第二件事了?这算是什么样的交易?” 李寻欢道:“这不是交易,是我求你。” 吕凤先脸色虽很黯,眼睛却在发着光,道:“既然不是交易,我为何要答应?” 李寻欢微笑着,他的眸子平和、明朗而真诚。 他凝视着吕凤先,微笑着道:“因为这是我求你的。” 这句话回答得不但很妙,甚至有些狂妄。 这本不像李寻欢平时说的话。 但吕凤先却没有生气,心里反而忽然觉得有种奇特的温暖之意,因为他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一丝友情的光辉。 这也许就是唯一能驱走人间寂寞与黑暗的光辉。 这是永恒的光辉,只要人性不灭,就永远有友情存在。 吕凤先喃喃道:“别人都说李寻欢从不求人,今日居然肯来求我,看来我的面子倒不小。” 李寻欢笑道:“我既已欠了你的,再多欠些又何妨?” 吕凤先又笑了,这次才是真心的笑。 他微笑道:“有人说,学做生意最大的学问就是要懂得如何欠账,看来你本该去做生意的。” 李寻欢道:“你肯答应?” 吕凤先叹了口气,道:“至少我现在还未想出拒绝的法子,你趁此机会,赶快说吧。” 李寻欢咳嗽了几声,神情又变得很沉重,缓缓道:“你若在两年前遇见阿飞,我纵不求你,你只怕也要败在他手下。” 吕凤先沉默着,也不知是默认,还是抗议。 他能以沉默表示抗议,也已很不容易。 李寻欢道:“你若在两年前见到过他,就会发现那时的他和现在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吕凤先道:“只不过短短两年,他怎会改变得如此多?” 李寻欢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只因他不幸遇上了一个人。” 吕凤先道:“女人?” 李寻欢道:“自然是女人,世上也许只有女人才能改变男人。” 吕凤先冷笑道:“他不是改变,而是堕落,一个男人为了女人而堕落,这种人非但不值得同情,而且愚蠢得可笑。” 李寻欢叹息着道:“你说得也许不错,只因你还未遇到过那样的女人。” 吕凤先道:“我遇见了又如何?” 李寻欢道:“你若遇见了她,说不定也许变得和阿飞一样的。” 吕凤先笑了,道:“你以为我也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小伙子。” 李寻欢道:“你也许见过各式各样的女人,可是她……她却绝对和别的女人不同。” 吕凤先道:“哦?” 李寻欢道:“曾经有个人将她形容得很好……她看来如仙子,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 吕凤先目光闪动,忽然道:“我已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李寻欢叹道:“你本该猜到的,因为世上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人,也幸好只有一个,否则只怕大多数男人都已活不下去。” 吕凤先道:“有关这位天下第 一美人的传说,我的确已听到过不少。” 李寻欢凝注着自己的指尖,缓缓道:“阿飞现在总算已振作起来,我不能眼看着他再沉沦下去,所以……” 吕凤先道:“所以你要我去杀了她?” 李寻欢黯然道:“我只希望阿飞永远莫要再见到她,因为只要一见到她,阿飞就无法自拔。” 吕凤先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你本可自己动手的。” 李寻欢道:“只是我不能。” 吕凤先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得很凄凉,道:“因为阿飞若知道了,必将恨我终生。” 吕凤先道:“他应该明白你这是为他好。” 李寻欢苦笑道:“无论多聪明的人,若是陷入情感而不能自拔,都会变成呆子。” 吕凤先用手指轻敲着下巴,道:“你为何不找别人做这件事?为何要找我?” 李寻欢道:“因为别人纵有力量能杀她,见了她之后只怕也不忍下手,因为……” 他抬起头,凝视着吕凤先,缓缓接着道:“我本就很难找到一个我可以去求他的人。” 两人目光相遇,吕凤先心里忽又充满了温暖的感觉。 他似已从李寻欢的眸子里看到了他的寂寞和悲痛。 那是英雄唯有的寂寞和悲痛。 也只有英雄才能了解这种寂寞是多么凄惨,这种悲痛是多么深沉。 吕凤先突然道:“她在哪里?” 李寻欢道:“铃铃知道她在哪里,只不过……” 铃铃已晕过去很久,到现在居然还没有醒来。 李寻欢瞧了她一眼,缓缓接着道:“你若想她带你去,只怕并不容易。” 吕凤先笑了笑,悠然道:“这倒用不着你担心,我自然有法子的。” 阿飞醒来时,李寻欢已睡着。 在睡梦中,他还是在不停地咳嗽,每当咳得剧烈时,他全身都因痛苦而扭曲**…… 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 阿飞这才发现他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都更多了。 他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年轻的。 每当他闭上眼睛时,就会显得很憔悴,很苍老,甚至很衰弱。 他的衣衫已很陈旧残破,已有多日未洗涤。 又有谁能想到在如此衰弱、如此僵偻的躯壳里,竟藏着那么坚强的意志,那么高尚的人格,那么伟大的灵魂! 阿飞瞧着他,已热泪盈眶。 他活着,本就是在忍受着煎熬——各式各样不同的煎熬、折磨、打击。 但他却还是没有倒下去,也并没有觉得生命是冷酷黑暗的。 因为只要有他在,就有温暖,就有光明。 他带给别人的永远都是快乐,却将痛苦留给了自己。 阿飞的热泪已夺眶而出,流下面颊…… 李寻欢还是睡得很沉。 睡眠,在他说来,几乎也变成了件很奢侈的事。 阿飞虽然急着想回去,急着想看到那春花般的笑脸,但还是不忍惊动他,悄悄掩起门,悄悄走了出去。 还很早,阳光刚照上屋顶,赶路的人都已走了,所以院子里很静,只剩下一株顽强的梧桐,在晚秋。 李寻欢岂非也正如这梧桐一样,虽然明知秋已将尽,冬已将至,但不到最后关头,他们是绝不会屈服的。 阿飞长长叹了口气,慢慢地穿过院子。 梧桐的叶子,已开始凋零,一片片飘过他眼前,飘落在他身上…… 炉火犹未熄,豆浆,慢慢地啜着。 他吃得一向不快,慢慢地让这微温的豆浆自舌流入咽喉,流入胃里——一个人的胃若充实,整个人都仿佛充实了起来。 他一向喜欢这种感觉。 自半夜就起来忙碌的店伙,到现在才算空闲了下来,正坐在炉火的余熏旁,在慢慢地喝着酒。 下酒的虽只不过是根已冷了的“油炸桧”,喝的虽只不过是粗劣的烧刀子,但看他的表情,却像是正在享受着世间最丰美的酒食。 他显然很快乐,因为他已很满足。 世上也唯有能满足的人,才能领略到真正的快乐。 阿飞对这种人一向很羡慕,心里实在也想能过去喝两杯。 但他却控制着自己。 “也许,今天 我就能见到她……” 他不愿她闻到自己嘴里有酒气。 这世上大多数人本就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有些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也有些是为了自己所恨的人——这两种人都同样痛苦。 这世上真正快乐的人本就不多。 风很大,砂土在风中飞舞,路上的行人很寥落。 阿飞抬起头,目光移向门外时,正有两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两人走得并不快,行色却似很匆忙,只管低着头往前赶路,连热豆浆的香气都未能引动他们转头来瞧一眼。 前面走的是个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手里提着管旱烟,身上的蓝布衫已洗得发白。 后面跟的是个小姑娘,眼睛很大,辫子很长。 阿飞认得这两人正是两年前他曾见过一次的“说书先生”和孙女,他还记得这两人姓孙。 但他们却全没有瞧见阿飞,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他们若是见到了阿飞,所有的一切事也许都会完全不同了。 阿飞喝完了豆浆,再抬起头,又瞧见一个人自门外走过。 这人身材很高,黄袍,斗笠,笠檐压得很低,走路的姿势很奇特,也没有转过头来瞧一眼,行色仿佛也很匆忙。 阿飞的心跳突然快了。 荆无命! 荆无命的眼睛一直盯住前面,仿佛正在追踪方才走过的那“说书先生”,并没有发觉阿飞就坐在路旁的小店里。 阿飞却看到了他,看到他腰带上插着的剑,却没有看到他那条断臂——用布带悬着的断臂。 只要看到这柄剑,阿飞的眼睛里就再也容不下别的。 就是这柄剑,令他第一次尝到失败和屈辱的滋味。 就是这柄剑,令他几乎永远沉沦下去。 阿飞的拳已紧握,掌心的伤口又破裂,鲜血流出,疼痛却自掌心传至心底,他全身的肌肉立刻全都紧张了起来。 他已忘了荆无命的断臂。 他一心只盼望能和荆无命再决高下,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到别的。 荆无命也很快就从门口走过。 阿飞缓缓站起,手握得更剧烈。 痛苦愈剧烈,他的感觉就愈敏锐。 坐在门口的伙计突然感觉到一阵无法形容的寒意袭来,转过头,就瞧见了阿飞的眼睛——一双火焰般炽热的眼睛,却令人自心底发冷。 “当”的一声,店伙手里的酒杯跌了下去。 但这酒杯还未跌在地上,阿飞突然伸手,已抄在手里。 谁也瞧不清他如何将这酒杯接住的。 店伙整个人都被吓呆了。 阿飞慢慢地将酒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倒了杯酒,自己一饮而尽。 他心里忽然充满了信心。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个人走了过去。 这人也是黄衫,斗笠笠檐也压得很低,走路的姿态也很奇特,苍白的脸,在斗笠的阴影下看来,就宛如是用石灰石雕成的。 上官飞! 阿飞并不认得上官飞,但一眼就看出这人必定和荆无命有很密切的关系,而且显然正在追踪着荆无命。 上官飞身材虽比荆无命矮些,年纪也较轻,但那种冷酷的神情,那种走路的姿态就好像是荆无命的兄弟。 他为什么也在暗中追踪荆无命呢? 这地方本就很荒僻,再转过这条街,四下更看不到人踪。 阿飞走得很快,始终和上官飞保持着一段距离。 前面走的“说书先生”早已瞧不见了,荆无命也只剩下一条淡黄色的人影,但上官飞也还是走得很慢,并不着急。 阿飞发现这少年也很懂得“追踪”的诀窍。 要追踪一个人而不被发觉,就不能急躁,就要沉得住气。 前面有座土山,荆无命已转过山坳。 上官飞的脚步突然加快,似乎想在山后追上荆无命。 等他的人也消失在山后,阿飞就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土山。 他知道在山上一定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事。 他果然没有失望。 荆无命从未感觉到恐惧——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目中竟带着种恐惧之意。 他怕的是什么?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六十二章 绝招 转过山,景色更荒凉,秋风萧瑟。 荆无命的手,突然按上了剑柄——但这是右手,并不是使剑的手,他的剑在这只手里,已不能算是杀人的利器。 他的手握起,又放下。 他的脚步也停下,仿佛知道他的路已走到尽头。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上官飞的冷笑。 上官飞已到了他身后,冷笑着道:“你已经可以不必再做戏了!” 荆无命缓缓回身,死灰色的眼睛又变得全无表情,漠然凝视着上官飞,良久良久,才一字字道:“你说我在做戏?” 上官飞道:“不错,做戏,你故意跟踪孙老儿,就是在做戏,因为你根本没有追踪他们的必要。” 荆无命道:“那么,我追踪他们,为的是什么?” 上官飞道:“为的是我。” 荆无命道:“你?” 上官飞道:“你早已知道我在盯着你了。” 荆无命冷冷道:“那只因你并不高明。” 上官飞道:“虽不高明,现在已是能杀你,你当然也早就知道我要杀你!” 荆无命的确早已知道,所以他并未感觉到惊异。 惊异的是阿飞。 这两人本是同一门下,为何要自相残杀? 上官飞道:“十年前,我已想杀你,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荆无命拒绝回答——他一向只问不答。 上官飞突然激动起来,目中更充满了怨毒之色,厉声道:“这世上若是没有你,我就可活得更好些,你不但抢走了我的地位,也抢走了我的父亲,自从你来了之后,本来属于我的一切,就忽然都变成了你的。” 荆无命冷冷道:“那也只怪你自己,你一向比不上我。” 上官飞咬着牙,一字字道:“你心里也明白并不是为了这缘故,那只因……” 他虽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爆发了起来,突然大吼道:“那只因你是我父亲的私生子,我母亲就是被你母亲气死的。”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突然收缩,变得就像是两滴血。 两滴早已干枯,变色了的血。 在山上的阿飞,目中突然也露出了极强烈的痛苦之色,竟仿佛和荆无命有同样的痛苦,而且痛苦得比荆无命更深。 上官飞道:“这些事你们一直瞒着我,以为我真不知道。” 他说的“你们”指的就是荆无命和他的父亲。 这两字自他嘴里说出来,并没有伤害到别人,伤害的只是自己。 他更痛苦,所以神情反而显得平静了些,冷笑着接道:“其实自从你来的那一天,我已经知道了,自从那一天,我就在等着机会杀你!” 荆无命冷冷道:“你的机会并不多。” 上官飞道:“那时我纵有机会,也未必会下手,因为那时你还有利用的价值,但现在却不同了。” 他冷笑着,又道:“那时你在我父亲眼中,就像是一把刀,杀人的刀,我若毁了他的刀,他绝不会饶我,但现在,你已只不过是块废铁,你的生死,他已不会放在心上。”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竟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不错,我的生死,连我自己都未放在心上,又何况他?” 上官飞道:“这话你也许能骗得过别人,骗得过你自己,却骗不过我的。” 荆无命道:“骗你?” 上官飞冷笑道:“你若真的不怕死,为何还要拖延逃避?” 荆无命道:“拖延?逃避?” 上官飞道:“你故意做出追踪孙老头的姿态,就是在拖延、在逃避。” 荆无命道:“哦?” 上官飞道:“你追踪的若不是孙老头,我一定会让你先追出个结果来,看你是想追出他的下落,还是在等机会杀他,然后我才会对你下手。” 他冷笑着,接道:“只可惜你选错了人,因为你根本追不出他的下落,更杀不了他,你根本不配追踪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荆无命突然笑了笑,道:“也许……” 他笑容不但很奇特,而且还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上官飞并没有看出来,又道:“所以你的追踪,只不过是种烟幕,要我不能向你出手?” 他盯着荆无命,厉声道:“因为你现在已怕死了!” 荆无命道:“怕死?” 上官飞道:“你以前的确不怕死,但那只不过是因为那时还没有人能威胁你的生命,所以你根本还无法了解死的恐惧。” “叮”的一声,他龙凤双环已出手,冷冷接着道:“但现在我已随时可杀你!”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缓缓道:“看来你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上官飞道:“我至少比你想象中高明得多。” 荆无命突然笑了笑,道:“只可惜你还有一件事不知道。” 上官飞道:“什么事?” 荆无命道:“别的事你全不知道也不要紧,但这件事你若不知道,你就得死!” 上官飞冷笑道:“这件事若真的如此重要?我就绝不会不知道。” 荆无命道:“你绝不会知道,因为这是我的秘密,我从未告诉过别人……” 上官飞目光闪动,道:“你现在准备告诉我?” 荆无命道:“不错,我现在准备告诉你,但那也是有交换条件。” 上官飞 道:“什么条件?”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又收缩了起来,缓缓道:“我若告诉了你,你就得死!” 上官飞道:“你要我死?” 荆无命道:“我要你死,因为活着的人,没有人能知道这秘密。” 上官飞瞪着他,突然纵声大笑了起来。 这件事的确是很可笑。 一个残废了的人,居然还想要别人的命? 上官飞大笑道:“你想用什么来杀我?用你的头来撞,用你的嘴来咬?” 荆无命的回答很简短,也很妙,只有两个字。 “不是。” 上官飞的笑声已渐渐小了。 如此简短的回答,已不像是在吓人,更不像是在开玩笑。 荆无命缓缓道:“我要杀你,用的就是这只手!” 他的手已抬起,是右手。 上官飞已笑得很勉强,却还是大笑着道:“这只手……你这只手连狗都杀不死。” 荆无命道:“我只杀人,不杀狗!” 上官飞笑声突然停顿,龙凤双环已脱手飞出。 “一寸短,一寸险”,龙凤双环本是武林中至绝至险之兵刃,这一着“龙翔凤舞脱手双飞”更是险中之险,若非情急拼命,或是明知对方已被逼入死角时,本不该使出这一着。 这一着若是使出,对方也就很难闪避得开。 但就在这时,剑光已飞出。 剑光只一闪,已刺入了上官飞咽喉。 剑锋入喉仅七分。 上官飞的呼吸尚未停顿,额上青筋一根根暴露,眼珠子也凸了出来,死鱼般瞪着荆无命。 他死也不明白荆无命这一剑是怎么刺出来的。 荆无命也在冷冷地瞧着他,一字字缓缓道:“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这就是我的秘密!” 上官飞身子突然一阵抽搐,咽喉中发出了“咯”的一响。 剑拔出,鲜血飞激。 上官飞死鱼般的眼睛还是在瞪着荆无命,目中充满了怀疑、悲哀、惊惧…… 他还是不相信,死也不相信。 但他必须相信。 上官飞脱手击出的龙凤双环,已打入了荆无命的左臂。 断臂。 他拼着以这条断臂,去硬接上官飞的双环,然后以右手剑自左胁之下刺出,一剑刺入了上官飞的咽喉。 这是何等诡异的剑法。 这一剑好准!好毒!好快!好狠! “我的右手比左手更快,这就是我的秘密!” 他的确没有说谎。 但这事实却又多么令人无法思议,难以相信。 上官飞和他同门十余年,从未见他练过一天右手剑,所以死也不明白他这右手剑是如何练成的。 但他必须相信,因为世上绝没有比“死”更真实的事。 荆无命垂首望着他的尸身,神情看来似乎有些惆怅、失望。 良久良久,他突然轻轻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你何必要杀我?我何必要杀你?……” 他转过身,走了出去。 他走路的姿势还是那么奇特,仿佛在暗中配合着某一种奇特的韵律。 那对龙凤双环还是嵌在他左臂里。 怀疑,惊惧,不能相信。 这也正是阿飞此刻的心情。 荆无命的剑法的确可怕,也许并不比他快,但却更狠毒,更诡秘。 “难道我真的无法胜过他?” 就算明知这是事实,也是阿飞这种人绝对无法忍受的。 望着荆无命逐渐远去的背影,阿飞突然觉得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就要跳下土山,追上去。 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拉住了他。 这是只很稳定的手,瘦削而有力。 阿飞回过头,就看到了李寻欢那对充满了友情和热爱的眼睛。 能拉住阿飞的并不是这只手,而是这双眼睛。 阿飞终于垂下头,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也许我真的不如他。” 李寻欢道:“你只有一点不如他。” 阿飞道:“一点?” 李寻欢道:“为了杀人,荆无命可以不择一切手段,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你却不能。” 阿飞沉默了很久,黯然道:“我的确不能。” 李寻欢道:“你不能,只因你有感情,你的剑术虽无情,人却有情。” 阿飞道:“所以……我就永远无法胜过他?”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错了,你必能胜过他。” 阿飞没有问,只是在听。 李寻欢接着说了下去,道:“有感情,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灵气,才有变化。”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李寻欢道:“但这还并不是最重要的。” 阿飞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寻欢道:“最重要的是你根本不必杀他,也不能杀他!” 阿飞道:“为什么不必?” 李寻欢道:“因为他本已死了,何必再杀?” 阿飞沉思着,缓缓道:“不错,他的心实已死……但既已不必,为何又不能?”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在暗中苦练右手剑法?” 阿飞道:“你说他是 为的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他为的就是上官金虹。” 阿飞道:“你认为上官金虹也不知道他这秘密?” 李寻欢道:“绝不会知道。” 阿飞道:“怎见得?” 李寻欢道:“荆无命的右手既然比左手更快,本可一剑取那上官飞的命,上官飞本无还手的余地。” 阿飞道:“不错。” 李寻欢道:“但他却偏偏要等上官飞先出手,然后再拼着以左臂去挨上官飞的双环,他又何苦多此一举。” 阿飞沉吟着,道:“那只因他左臂本已废,再多挨一次也无妨。” 李寻欢道:“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阿飞等着他说下去。 李寻欢道:“他这么样做,为的也是上官金虹。” 阿飞道:“我不懂。” 李寻欢道:“他当然很了解上官金虹,知道上官金虹将任何人都当做工具,这人若是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上官金虹就会杀了他。” 阿飞道:“这点上官飞也说过。” 李寻欢道:“荆无命生怕上官金虹也会这么样待他。” 阿飞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他右手比左手更快,真会这么样对他?” 李寻欢道:“但上官金虹并不知道!” 阿飞道:“他为什么不告诉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因为他和上官金虹之间,似乎有着某种极奇异的情感,他希望上官金虹对他好,并不是为了他的剑,而是为了他的人!” 阿飞默然。 李寻欢道:“所以他现在就想去试探试探上官金虹,看他的左臂断了后,上官金虹对他是否还能和以前一样对他。” 阿飞终于点了点头,道:“我想大概已经明白了。” 李寻欢道:“上官飞说得不错,荆无命现在的确有种恐惧,但他恐惧的并不是‘死’,而是上官金虹的冷淡与轻蔑。” 阿飞道:“如此说来,他这人岂非也有情感?” 李寻欢道:“他对别人虽无情,但对上官金虹却例外,因为他这一生本是为上官金虹而活着的。” 阿飞叹息道:“这世上能完全为自己而活的又有几人?” 李寻欢道:“他可以为上官金虹去死,却不愿死在上官金虹手上。” 阿飞道:“所以他才要在暗中苦练右手的剑法。”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他拼着去挨上官飞的龙凤双环,就是想先练一练对付双环的方法。” 李寻欢道:“这也正是我的想法。” 阿飞道:“所以……上官金虹对他的态度若是改变了,他就会用这法子去杀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也许他做不到,但他至少会去试一试。” 阿飞没有再说什么,目光却渐渐在黯淡。 他似乎又被触及了什么隐痛。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能在兵刃谱中名列第二,并不是因为他招式的狠毒、诡险,而是因为他的稳。” 阿飞茫然道:“稳?” 李寻欢道:“能将天下至险的兵器,练到一个‘稳’字,这才是上官金虹非人能及之处,上官飞的武功,根本难及他父亲之万一。”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上官飞之所以恨荆无命,也是认为他父亲没有将武功的奥秘传授给他,而传给了荆无命。”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若不用‘龙翔凤舞脱手双飞’那样的险招,荆无命能胜他的机会就很少。” 阿飞道:“是。” 李寻欢道:“但上官金虹说不定会使出来的,因为他见到荆无命的左臂已断,就不会再有顾虑,再留着不用,所以荆无命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阿飞像是突然自梦中惊醒,大声道:“可是,无论如何,上官金虹总是荆无命的父亲。” 李寻欢道:“绝不是。” 阿飞道:“刚才上官飞明明……”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那只不过是上官飞的猜想,而且猜得不对。” 阿飞道:“那么,他说的那些话,难道也是假的?” 李寻欢道:“那些事自然不会假,但他的看法却错了。” 阿飞道:“看错了?” 李寻欢道:“他说,自从荆无命一去,他父亲就开始对他冷淡疏远,这自然是事实,但他却不知道这么做,为的只是爱他。” 阿飞道:“既然爱他,为何疏远?” 李寻欢道:“因为上官金虹全心全意要将荆无命训练成他杀人的工具,荆无命这一生,也就因此而毁在他手上。” 阿飞思着,黯然道:“不错,一个人若只为了杀人而活着,的确是件很悲哀的事。” 李寻欢道:“所以我说荆无命自从见到上官金虹那一日起,就已死了!” 阿飞默然。 李寻欢道:“但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爱子之心,自然不忍对自己的儿子也这么做,所以才没有将武功传给上官飞。” 他也长笑了一声,接着道:“只可惜上官飞并不能了解他父亲的这番苦心。” 阿飞突然道:“所以上官飞其实也等于是死在他父亲手上的。” 李寻欢道:“一个人的欲望若是太大,往往就难免会做错许多事……”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六十三章 断义 秋林,枯林。 穿过枯林,就是条很僻静的小路。 阿飞遥指着小路尽头处的一点孤灯,道:“那就是我的家。” 家。 这个字听在李寻欢耳里,竟是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阿飞的目光还在遥视着那点灯火,接着道:“灯亮着,她大概还没睡。” 小屋中,一灯闪烁,一个布衣粗裙、蛾眉淡扫的绝代佳人,正在灯下补缀着衣衫,等候自己最亲近的人归来…… 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 只要想到这里,阿飞心里就充满了甜蜜和温暖,那双锐利的眼睛也立刻变得温柔了起来。 他本是孤独而寂寞的人,但现在,他却知道有人在等着他……他最心爱的人在等着他。 这种感觉的确是幸福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拟,也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 看到阿飞那充满了幸福光辉的脸,他忽然有种负罪之感。 他本不忍令阿飞失望。 他宁可自己去背负一切痛苦,也不愿阿飞失望。 但现在,他却必须要使阿飞失望。 他无法想象阿飞回去发现林仙儿已不在时,会变成什么模样? 虽然他这样只是为了要阿飞好,好好地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活得像是个男子汉。 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阿飞。 “长痛不如短痛。” 他只希望阿飞能很快地摆脱痛苦,很快地忘记她。 她既不值得爱,更不值得思念。 不幸的是,一个人往往会偏偏去爱一个不值得爱的人,因为情感本就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谁也无法控制,谁都无可奈何。 这本也是人类最深邃的悲哀之一。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世间永远不断有悲剧演出。 灯亮着,门却是虚掩着的。 灯光自隙间照出,照在门外的小径上。 昨夜仿佛有雨,路是湿的,灯光下可以看出路上有很多很零乱的脚印。 男人的脚印。 “是谁来过了?” 阿飞皱了皱眉,但立刻又开朗。 他一向很信任林仙儿,他确信她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李寻欢远远地跟在后面,仿佛不敢踏入这小屋。 阿飞回头笑道:“我希望她今天炖的汤里没有放笋子,你也可以喝一点,才会知道她做菜的本事比使用刀还好。” 李寻欢也笑了。 又有谁知道他笑得是多么酸楚? 那大碗的排骨汤里若没有放笋子,李寻欢也许还不能完全发现林仙儿的秘密,那么,今天发生的事也许就会完全不同了。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女人,怎能用如此残酷的手段来欺骗一个如此深爱着她的男人。 “但我又何尝不是在欺骗他?” “我为什么不敢告诉他,林仙儿已‘不在’了,而且完全是我的意思?” 李寻欢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飞道:“你若肯在我这里多住些时候,咳嗽也许就会好些,因为这里只有汤,没有酒。” 他永远不会知道,“汤”对他的伤害,远比酒还严重得多。 门里没有人声。 阿飞又道:“她一定在厨房里,没有听到我们说话,否则她一定早就迎出来了。” 李寻欢一直没有开口,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门,终于被推开。 小小的客厅里,还是那么干净。 桌上的油灯并不亮,但却有种温暖宁静的感觉。 阿飞长长吐出口气。 他终于回到家了,平平安安地回到家了。 他毕竟没有令林仙儿失望。 但她人呢?在哪里? 厨房里根本连灯光都没有,更没有菜汤的香气。 林仙儿住的那间屋子,门也是关着的。 阿飞回头向站在门口的李寻欢笑了笑,道:“她也许已睡了……她一向睡得早。” 李寻欢正想笑一笑,面上的肌肉已僵硬。 他已听到一阵阵的呻吟声,女人的呻吟声。 是垂死的呻吟! 呻吟声正是从林仙儿的那间屋子里传出来的。 阿飞的脸色立刻也变了,一步冲过去,用力拍门,大声道:“你怎么样了,请开门。” 没有响应,甚至连呻吟都停止。 她显然是想回答,想呼唤,却已发不出声音。 阿飞的额上已沁出了冷汗,用力以肩头撞开了门。 李寻欢黯然闭上了眼睛。 他不敢去看阿飞此刻面上的表情——一个人见到自己的心上人正在作垂死的挣扎,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李寻欢非但不敢看,不忍看,简直连想都不敢去想。 但门被撞开后,就再没有别的声音。 阿飞难道受不了这可怕的打击,难道已晕了过去? 李寻欢张开眼,阿飞还怔在门口。 奇怪的是,他脸上的表情竟只有惊异,却没有悲戚。 那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怕李寻欢永远想不到的。 血。 李寻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血。 然后,他就看到倒卧在血泊中的人。 但他永远也想不到这倒卧血泊中,做垂死挣扎的人竟是铃铃! 李寻欢的血已冻结,心已下沉。 阿飞静静地瞧着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 他是不是已猜出什么? 他并没有问:“这小姑娘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只是冷冷问道:“这一次,她是不是也在这里等你?” 李寻欢的心似被割裂,扑过去,抱起了血泊中的铃铃,试探她的脉搏和呼吸——他只希望还能救治她的一条命。 他已绝望。 铃铃终于张开了眼睛,看到了李寻欢。 她眼睛立刻涌出了泪,是悲哀的泪,也是欢喜的泪。 她临死前毕竟还是见到了李寻欢。 李寻欢也已泪水盈眶,柔声道:“振作些,你还年轻,绝不会死。” 铃铃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这句话,只是断续着道:“这件事,你错了。” 李寻欢惨然道:“是我错了。” 铃铃道:“你该知道,世上本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心杀她。” 李寻欢的声音已嘶哑,一字字道:“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 铃铃突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道:“你一直对我好,害我的不是你,是他。” 李寻欢道:“他。” 铃铃泪落如雨,道:“他骗了我,我……我却骗了你。” 李寻欢道:“你没有……” 铃铃的指甲,已刺入李寻欢的肉里,道:“我骗了你……我早已失身给他,在等你的时候……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 她话声忽然清楚了起来,仿佛已有了生机。 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只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铃铃若非还如此年轻,一定无法活到现在。 铃铃凄然道:“我一直不肯死,挣扎着活到现在,为的就是要告诉你这些话,只要你能了解,我死也甘心。” 李寻欢黯然道:“本就是我不好,我本该好好保护你的……” 铃铃忽然点了点头,道:“他虽然骗了我,我并不恨他,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也会得到报应,比我要惨十倍的报应。” 李寻欢道:“是,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阿飞突然用力推开了他。 阿飞瞪着铃铃,一字字道:“你带吕凤先到这里来了?” 铃铃咬着嘴唇。 阿飞道:“是他要你带吕凤先到这里来的?” 铃铃忽然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大叫了起来,道:“不错,是他,但你可知道他为的什么?你可知道他曾经为你做过什么事?为了你,他不惜……” 说到这里,她声音突然撕裂。 她呼吸已停顿。 静寂,死一般的静寂,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声音。 若非还有风在吹动,连大地都似已失去了生机,变成了一座坟墓,可以埋葬所有生命的坟墓。 但风也是凄凉的,风声听来也令人心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徐徐站直了身子。 但他却没有面对着李寻欢。 他似已不愿再瞧李寻欢一眼,只是冷冷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句话李寻欢本来很容易回答,但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知道有些话若是说了出来,不但令自己伤心,也令别人难受。 阿飞还是没有回头,慢慢地接着道:“你以为是她使我消沉的?你以为只要她离开了我,我就会振作?……但你可知道,没有了她,我根本活不下去!” 李寻欢黯然道:“我只希望你不被欺骗,只希望你能找到个你所值得爱的人,那么……你会将这些不幸的事全都忘记。” 阿飞的胸膛起伏,声音已有些激动,道:“你认为她在骗我?你认为她不值得我爱?” 李寻欢道:“我只知道,自从一开始,她带给你的就只 有不幸!” 阿飞道:“你又怎知道我是幸福?还是不幸?” 他猝然转过身,瞪着李寻欢,厉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一定要左右我的思想,主宰我的命运?你根本什么都不是,只是个自己骗自己的傻子,不惜将自己心爱的人送入火坑,还以为自己做得很高尚,很伟大!”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 世上绝没有任何别的话能更伤李寻欢的心。 阿飞咬着牙,道:“就算她带给我的是不幸,你呢?你又带给人什么?林诗音一生的幸福已断送在你手里,你还不满足?还想来断送我的?” 李寻欢的手在颤抖,还未弯下腰,已咳出了血。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良久良久,徐徐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的咳嗽还未停,挣扎着扑过去,挡住了门。 阿飞道:“你还想干什么?” 李寻欢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喘息着道:“你……你要去找她?” 阿飞道:“是!” 李寻欢道:“你绝不能去!” 阿飞道:“谁说的?” 李寻欢道:“我说的,因为就算你能将她再找回来,也只有更痛苦,她迟早总有一天要毁了你……我绝不能眼看着你毁在这种女人手上。” 阿飞的手本已握得很紧,李寻欢每说一句话,他就握得更紧一分。 他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脸色更苍白,双目中却布满了红丝,正如一条条燃烧的火焰。 李寻欢道:“现在你们分开,你固然难免痛苦一时,但你们若在一起,你却要痛苦一生,你别的事都看得很清楚,为什么这件事……” 阿飞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一字字道:“你一直是我的朋友。” 李寻欢道:“是。” 阿飞道:“到现在为止,你还是我的朋友。” 李寻欢道:“是。” 阿飞道:“但以后却不是了!” 李寻欢的面色惨变,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我可以忍受你侮辱我,却不能忍受你侮辱她。” 李寻欢惨然道:“你认为我是在侮辱她?” 阿飞道:“我一直忍受到现在,因为我们一直是朋友,但以后,你若再侮辱她一个字,这侮辱就得要用血来洗清!” 他身子也因激动而颤抖,一字字接着道:“无论是你的血,还是我的血,都得用血来洗清!” 李寻欢仿佛骤然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踉跄后退,退到门边。 他又在咳嗽,却没有声音,因为他的牙咬得很紧,嘴也闭得很紧。 鲜血,又从他紧闭着的嘴角沁出。 阿飞再也没有瞧他一眼,嘎声道:“现在我就去找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我希望你莫要跟来,千万莫要跟来,否则你必将后悔终生!”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出去。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眼泪本是咸的。 但有些泪却只能往肚里流,那就不但咸,而且苦。 血,本也是咸的。 但一个人的心若碎了,自心里滴出的血,就比泪更酸苦。 李寻欢也不知道已咳了多久,衣袖已被染红。 他的腰似已无法挺直。 地上有个脚印,是血染成的脚印。 李寻欢忽然想起了门外那些零乱的脚印,他掌心立刻冰冷。 阿飞一定能找到她。 因为林仙儿一定会故意留下些线索,让他找到。 他并不需要太多的线索,阿飞血液里天生就像是有种追踪的本能,甚至比野兽还灵敏,还直接。 但追到了以后呢? 阿飞势必要和吕凤先一决生死——林仙儿本就喜欢看男人为她拼命。 想到这里,李寻欢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阿飞现在还不是吕凤先的对手。 能救阿飞命的人,只有李寻欢,可是…… “你千万莫要跟来,否则就必将后悔终生!” 阿飞说出的话,一向永无更改。 何况,现在夜色更深,李寻欢又没有阿飞那种追踪的本能,就算想去追,也很少有机会能追到。 李寻欢挣扎着,站起,将铃铃的尸身抱上床,用床单覆盖。 无论如何,他都要追去,他已下了决心。 就算阿飞已不再将他当做朋友,但他依旧永远是阿飞的朋友,他的友情绝不会因任何事而更改。 那也正如他的爱情一样,纵然海枯石烂,他的心永不会变。 “诗音,诗音,你现在活得还好吗?”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六十四章 祸水 李寻欢一想到林诗音,他的心又是一阵剧痛。 但他并不想去找她,因为他知道龙啸云一定会好好地照顾着她——龙啸云虽善变,对林诗音的心却未变。 只要他对诗音的心不变,别的一切事就全都可原谅。 此刻龙啸云的心情,真是说不出的愉快。 再过两三天,他就要坐上金钱帮的第二把交椅,成为当今天下最有势力的人的结拜兄弟。 就连龙小云的气色看来都像是好得多了。 唯一令他觉得遗憾的,是他的妻子。 “她为什么不肯跟我一起来?为什么不肯分享我的光彩?” 他拒绝再想下去。 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金钱,有些人最大的欲望是权势,这两种欲望若是能满足,情感上的痛苦就淡了。 龙小云正凝视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龙啸云拍了拍他肩头,道:“你想这次上官金虹会不会亲自来迎接我?” 龙小云回过头,说道:“当然会,而且仪式一定很隆重。” 龙啸云也点了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我既是他的兄弟,他给我面子,岂非也正如给自己面子。” 他沉吟了半晌,忽又道:“他来接我时,你想我是该称他帮主,还是该唤他大哥?” 龙小云道:“当然该称大哥,孩儿今后也要改口,唤他一声伯父了。” 龙啸云仰面大笑,道:“有这样的伯父,真是你的运气,只怕……” 他笑声突又停顿,皱眉道:“李寻欢既然未死,他会不会食言反悔?” 龙小云笑道:“天下英雄都已知道此事,帖子也早就发了出去,他再反悔,岂非自食其言,以后说的话还有谁相信?” 龙啸云又笑了,道:“不错,武林中人之所以信服他,就因为他令出如山,言出法随,现在他就算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桌上的卷宗非但没有少,反而在一天天加多。 金钱帮管辖的范围,已愈来愈广了。 上官金虹的责任也的确愈来愈重,因为每件事他都要自己来决定。 他绝不信任任何人。 现在,他已工作了五个时辰,几乎完全没有停过手,但他非但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这是种快乐。 门开了。 一个人走了进来。 上官金虹连头都没有抬,因为能直接走进这屋子的,只有一个人。 荆无命。 荆无命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走进来,就站到他的身后。 上官金虹道:“李寻欢呢?” 荆无命道:“走了。” 上官金虹猝然回头,瞧了他一眼。 只瞧了一眼,目光自他断臂上滑落,就又低下头,做自己的事,非但没有再说一句话,脸上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荆无命面上也全无表情,死灰色的眼睛茫然凝注着远方。 一切事仿佛都没有改变。 既没有责问,也没有安慰。 荆无命的手断了也好,腿断了也好,却像是和上官金虹全无关系。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门,请示。 又有一大堆卷宗被送了进来。 淡黄色的卷宗中,只有一封信是粉红色的。 上官金虹先抽出了这封信,也只瞧了一眼,因为信上只有几个字:“老地方等候,吕凤先也在等你。” 上官金虹静静地站着,似在沉思,然后就立刻下了决定。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荆无命还是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两人走出门,穿过秘道,走出宽阔的院子,穿过一个垂首肃立着的侍党,走到阳光下。 残秋的阳光就像是迟暮的女人,已不再有动人的热力。 两人还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走着……荆无命突然发觉上官金虹脚步的韵律已变了。 荆无命已无法再与他配合。 上官金虹也并没有加快,也不知为什么,两人的距离却已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荆无命的脚步渐缓,终于停下。 上官金虹并没有回头。 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里,渐渐露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深邃的悲痛…… 密林。松林。 松林常青,阳光终年都照不进这松林。 林间虽黝黯,却不潮湿,风中也带着松木的清香。 林仙儿斜倚在树上,紧握着吕凤先的手,始终没有放开,那无比温柔的眼波,也始终没有离开过吕凤先的脸。 吕凤先的脸更苍白,眼角的皱纹也像是多了些。 秋风入了林,也变得温柔起来。 林仙儿柔声道:“你不后悔么?” 吕凤先点了点头,道:“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有了你,任何男人都不会觉得后悔。” 林仙儿“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轻轻道:“我真的那么好?” 吕凤先搂着她的腰肢,笑道:“你当然好,比我想象中还好,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好……” 他的手向上移动,又向下…… 林仙儿的呼吸开始急促,娇喘着道:“现在不行……” 吕凤先道:“为什么?” 林仙儿咬着嘴角,道:“你……你还要留着力气对付上官金虹。” 她身子巧妙地扭动着,仿佛在闪避,又仿佛在迎凑…… 吕凤先的手停了停,却又开始移动,带着笑道:“我对付了你,还可以再对 付他。” 林仙儿道:“你千万莫要看轻了他,他绝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吕凤先冷笑道:“你认为我不如他强?” 林仙儿道:“我不是这意思,只不过……” 她轻咬着吕凤先的耳朵,柔声道:“你只要杀了上官金虹,天下就都是我们的了,以后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哩,你现在何必着急。” 亲密的耳语,在清风中似已化作歌曲。 吕凤先的心已软了,手却搂得更紧,柔声道:“想不到你真的这么关心,我——” 他语声突的停顿。 林仙儿也突然离开了他的怀抱。 密林中已传来一阵奇特的脚步声——其实这脚步声也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却令人听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心上。 脚步声已停顿。 上官金虹就站在那边一株松树的阴影下,静静地站着,动也不动,看来就像是一座冰山。 高不可攀的冰山。 吕凤先的呼吸突然停顿了一下,一字字问道:“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还是戴着顶大竹笠,压住了眉目,道:“吕凤先?” 他非但没有回答,而且还反问。 吕凤先道:“是。” 他终于回答了。 他回答了之后,就立刻后悔,因为他自觉在气势上已弱了一分,上官金虹已占取了主动。 上官金虹似乎笑了笑,冷冷道:“很好,吕凤先总算还值得我出手。” 吕凤先冷笑道:“你若非上官金虹,我也不屑杀你!” 他说了这句话,又后悔。 这句话虽也充满了冷傲之意,但听来却像是跟上官金虹学的。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目光突然自笠檐下射出扫向林仙儿。 林仙儿还倚着那棵树,温柔的眼波已渐渐变得炽热—— 她知道很快就要看到血。 她喜欢看男人们为她流血。 上官金虹突然道:“你过来。” 林仙儿仿佛怔了怔,瞧了吕凤先一眼,目光移向上官金虹。 吕凤先冷笑道:“她绝不会过去。” 林仙儿又瞧了他一眼,目光又移向上官金虹。 她知道现在已必须在两人之间作一个选择。 这就像是在押宝,这一注她必须要押在胜的那一面。 但胜的会是谁呢? 上官金虹还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充满了自信。 吕凤先的呼吸却已有些不匀,似乎已有些不安。 林仙儿突然向他笑了笑。 他刚在暗中吐了口气,林仙儿却已燕子般投向上官金虹。 她终于作了选择。 她相信自己绝不会选错。 吕凤先的瞳孔在收缩,心也在收缩。 生平第一次,他忽然尝到了羞辱的滋味,也忽然尝到了失败的滋味——这是双重的痛苦! 这也是双重的打击,他的“自尊”和“自信”都已被打得粉碎。 他的手似已在发抖。 上官金虹冷冷地瞧着他,忽然道:“你已败了!” 吕凤先的手抖得更剧烈。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不杀你,因为你已不值得我出手!” 他忽然转身,大步走出松林。 林仙儿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忽然回眸向吕凤先一笑,柔声道:“我劝你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这一战吕凤先还未出手,就已败了。 他心里先已承认自己败了。 这一战他虽未流血,但整个生命与灵魂却已全被摧毁,信心和勇气也已被摧毁。 望着上官金虹走出松林,他竟没有勇气追出去。 上官金虹虽未出手,却已无异夺去了他的生命。 “我劝你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活着,的确已很无趣了。 吕凤先突然扑倒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林仙儿赶上去,拉住上官金虹的手,柔声道:“现在我才真的服了你了!”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荆无命杀人出手虽然快,但你却比他更快十倍。因为……因为你杀人根本用不着出手。”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只因到现在我还未遇着一个人配我出手。” 林仙儿眼波流动,悠悠道:“这世上能令你出手的人确实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上官金虹道:“李寻欢?”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这人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去,又好像永远都不会倒下去,有时候我实在想不透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君子?呆子?还是英雄?”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对他好像一直都很有兴趣。” 林仙儿笑了笑,道:“我一定要对他有兴趣,因为我不愿死在他手上。” 上官金虹道:“哦?” 林仙儿道:“一个人对自己的情人就算再有兴趣,日子久了,也会渐渐变淡的,但对自己的敌人,反而不同了。” 她仰面凝注着上官金虹,道:“这道理我想你一定比谁都明白?” 上官金虹道:“兴趣也有很多种,你是恨他,怕他,还是爱他?”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现在好像也渐渐变得会吃醋了。”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道:“阿飞呢?” 林仙儿嫣然道:“他当然也会吃醋。” 上官金虹道:“我只是在问你,你为何不杀他?” 林仙儿道:“我也想问你,荆无命为何不杀他?” 上官金虹道:“我本要你自己下手的,你难道不忍?” 林仙儿眨着眼,道:“要杀人很容易,若要一个人甘心听你的话,那就困难多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一个像他那么样听话的人。” 她忽然倒入上官金虹怀里,柔声道:“我来找你,并不是为了要跟你吵架,你若真的要我杀他,以后的机会还多的是,我一定听你的话。” 没有人能对她发脾气。 她就像是一只最乖的小猫,就算偶尔会用爪子抓抓你,但你还没有感觉到疼的时候,她已经在用舌头舔着你了。 上官金虹凝视着她的脸。 她的脸在淡淡的夕阳下看来,仿佛用手指轻轻一触就会破,连最温柔的春风也比不上她的呼吸。 上官金虹的头也渐渐垂下…… 他的嘴唇已将触及她,她突然从他怀抱中倒了下去,倒在地上。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收缩了起来,但他的姿势还是没有变,连指尖都没有动。 他也没有去瞧林仙儿一眼,只是冷冷地瞧着面前一片已枯黄的草地。 地上什么也没有,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现出了一条人影。 有人来了! 夕阳将这人的影子拖得很长。 没有脚步声,这人的脚步声轻得就像是一匹正在猎食的狐狸。 上官金虹还是没有回头,倒在地上的林仙儿却已开始在呻吟。 人影更近了,就停在上官金虹身后。 一人缓缓道:“我从来不在背后杀人,但这一次,却也是例外!” 这人的声音本是冷酷而坚定的,此刻却已因紧张与愤怒而发抖。 这的确是种准备要杀人的声音。 上官金虹非但神色不变,连一个字都没有。 地上的人影,手已抬起。 手里有剑,却迟迟未刺出,突然厉声道:“你还不回头?” 上官金虹淡淡道:“在背后杀人,也一样能杀得死的,又何必回头?” 这句话说完,呻吟声也已停止。 林仙儿的眼睛已张开,突然失声而呼:“阿飞!” 呼声中她已自上官金虹身旁冲了过去,她的影子立刻和地上的人影交叠在一起。 上官金虹凝注着地上的两条人影,忽然开始慢慢地向前走……慢慢地踩上了这两条人影。 阿飞手里的剑已跌下。 林仙儿拉着他的手,正反反复复地低语:“你果然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就只这两句话,她已不知说了多少遍,每说一遍,她的声音就会变得更轻、更缓、更柔和、更甜美。 这种声音足以令冰山融化。 阿飞的心正在融化。所有的紧张、愤怒、仇恨都已融化。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回去见不到我,一定会很着急,一定会找我。” 看到阿飞苍白憔悴的脸,她眼圈也红了,凄然道:“为了找我,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阿飞的声音也已有些哽咽,缓缓道:“我已找到你,这已足够。” 不错,只要能找到她,无论要多大的代价,他都不在乎。 只要能找到她,无论什么他都可忍受。 “我已找到你,这已足够。” 九个字,只有短短九个字,但这九个字中所包含的情意,纵然用九十万个字,也未必能完全描述得出。 突然间,剑光一闪。 跌落在地上的剑突然被挑起,剑光如灵蛇一闪,落入了一个人的手。 上官金虹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面前。 他冷漠的目光凝注着剑锋——这只不过是柄很普通的青铜剑,是阿飞在半途中从一个镖客身上“借”来的。 但上官金虹却像是对这柄剑很有兴趣。 只要有林仙儿在身侧,就没有别的事再能吸引阿飞。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这里还有个人——他本来想杀的人。 此刻他的剑却已到了这人手上。一只稳定得出奇的手,这种手只要握住了剑柄,就随时都可能将剑锋送入别人的心脏。 这柄平凡的青铜剑似也突然变得有了剑气、杀气。 阿飞厉声道:“你是谁?” 上官金虹没有回答,也没有瞧他一眼,冷漠的目光还是停留在剑锋上,嘴角仿佛带着一丝微笑,轻蔑的微笑。 他淡淡笑着:“你就想用这柄剑来杀我?” 阿飞道:“这柄剑又如何?” 上官金虹道:“这柄剑不能杀人。” 阿飞道:“无论什么样的剑,都是可以杀人的!”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但这却不是你用的剑,你若用这柄剑,只能杀得死你自己。” 剑光又一闪,剑已倒转。 上官金虹手捏着剑尖,将剑柄递了过去,微笑着道:“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阿飞的手虽未伸出,臂上的肌肉已紧张。 他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人面前,始终总是被动的,在别人面前他未有过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令他紧张得连胃都似乎在收缩,似已要呕吐。 但他又怎能不将这柄剑接过来? 他的手终伸出,刚伸出,剑柄已被另一只手抢了过去——一只柔若无骨、春葱般的手。 林仙儿的眼中似已有泪,道:“你要杀他?你可知道他是谁?” 林仙儿接道:“他是我的恩人。”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六十五章 利用 阿飞道:“恩人?” 林仙儿道:“吕凤先一直在逼我,折磨我,我想死都不能,若不是他救了我,我只怕已……” 说到这里,她的泪已流下。 阿飞怔住。 林仙儿流着泪道:“我本来以为你会为我报答他的,可是现在,现在你……” 上官金虹突然道:“杀人,也是许多种报答的方法之一。” 林仙儿转过头,道:“你……你要他为你杀人?” 上官金虹道:“他欠我一条命,为何不该将另一人的命拿来还我?” 林仙儿道:“你救的是我,不是他。” 上官金虹道:“你的债就是他的债,是么?” 林仙儿转回头,凝注着阿飞。 阿飞咬着牙,一字字道:“她的债,我还!” 上官金虹道:“你不欠人的债?” 阿飞道:“从不!” 上官金虹嘴角又有了笑意,道:“你准备用谁的命来还我?” 阿飞道:“除了一个人,都可以。” 上官金虹道:“除了谁?” 阿飞道:“李寻欢!”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不敢去杀他?” 阿飞目中充满了痛苦,道:“我不敢,因为我欠他的更多。” 上官金虹居然笑了,道:“很好,你既不欠他,也就不会欠我。” 阿飞道:“你要我去杀谁?” 上官金虹慢慢地转过身,道:“你跟我来。” 夜已临,阿飞并没有挽着林仙儿的手,因为他心里突然感觉到一阵奇异的不安,却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上官金虹走在他前面,没有回头。 可是阿飞总觉得自己仿佛还是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心里总觉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压力。 走得愈远,压力愈重。 天畔已有星升起,四野空阔,风已住。 四下听不到一丝声音,连秋虫的低诉都已停止。 天地间唯一的声音,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 阿飞忽然发觉自己也有了脚步声,而且仿佛正在和上官金虹的脚步配合,一声接着一声,配合成一种奇特的节奏。 一只蟋蟀自枯草丛中跃出,竟似被这种奇特的脚步声所惊,突又跃了回去——连这脚步声中都仿佛带着种杀气。 这是为了什么? 阿飞走路一向没有声音,现在他的脚步怎会忽然重了? 这又是为了什么? 阿飞垂下头,突然发现了这原因——他每一步踏下,竟都恰巧在上官金虹的前一步和后一步之间。 他踏下第一步,上官金虹才踏下第二步,他踏下第三步,上官金虹立刻踏下第四步——从来也没有错过一步。 他若走快,上官金虹也走快,他若走慢,上官金虹也走慢。 开始时,当然是上官金虹在配合他的。 但现在,上官金虹走快,他脚步也不由自主跟着快了,上官金虹走慢,他脚步也慢了下来。 他的步法竟似已被上官金虹所控制,竟无法摆脱得开。 阿飞掌心沁出了冷汗。 但也不知为什么,他心里却又觉得这种走法很舒服,觉得身上每一根肌肉也都已放松。 他身心都似已被这种奇异的节奏所催眠。 这节奏竟似能慑人的魂魄。 林仙儿显然也发觉了,美丽的眼睛里突然露出一种混合着警惕、恐惧和怨恨的恶毒之意。 阿飞是她的。 只有她才能控制阿飞。 她绝不许任何人从她这里将阿飞抢过去。 荆无命还是站在那里,站在方才他脚步停下来的地方。 日斜,日落,夜临,星升起…… 他的人没有移动,目光也没有移动,还是停留在路的尽头,方才上官金虹的身影正是从此处消失的。 现在,上官金虹的身影又自此处出现。 荆无命首先看到他那顶宽大的斗笠,宽大的黄袍,看到他手里的青铜剑,剑光在星光下闪动。 然后,荆无命就看到了阿飞。 若是别人远远见到,一定会以为此刻走在上官金虹身后的人是荆无命,因为两人走路的步伐,竟如此奇特。 谁也想不到阿飞竟已取代了荆无命的位置。 荆无命的眼色更灰暗,黯得就像是无星无月、黎明前将晓的夜空,空空洞洞的,没有生命,甚至连“死”的味道都没有 。 什么都没有。 他的脸却比眼色更空洞,更呆滞。 上官金虹渐渐走近了,突然在他面前停下。 阿飞的脚步竟也停下。 上官金虹目光遥视着远方,并没有瞧荆无命一眼,突然伸手,抽出了荆无命腰带上插着的剑,淡淡道:“这柄剑你已用不着了。” 荆无命道:“是。” 他的声音也空洞得可怕,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是否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上官金虹手里还是捏着那柄青铜剑的剑尖,将剑柄递了过去,道:“这柄剑给你。” 荆无命慢慢地伸出手,接过剑。 上官金虹缓缓道:“现在你反正用什么剑都没有分别了。” 他的人已走了过去,自始至终,从未瞧过荆无命一眼。 阿飞也走了过去,也没有瞧他一眼。 林仙儿却向他嫣然一笑,柔声道:“死,难道真的很困难么?” 一片乌云掩住了星光。 突然间,霹雳一声,暴雨倾盆。 荆无命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站在暴雨中。 他全身都已湿透,眼角有水珠流落,是雨,还是泪? 荆无命又怎会流泪? 不流泪的人,通常只流血。 剑,薄而锋利,也没有剑锷。 灯光很稳定,剑光闪动,青光。 窗子是关着的,窗外雨如注,屋子里没有风。 阿飞在稳定的灯光下,凝注着这柄剑,目光也已久久未移动。 上官金虹却在凝注着他,悠然道:“你看这柄剑如何?” 阿飞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很好。” 上官金虹道:“比你以前用的剑如何?” 阿飞道:“更轻些。” 上官金虹突然自他手中取过剑,用两根手指将剑尖一拗,剑身立刻变成了圆圈,又“嗡”的一声,反弹了出去。 “嗡嗡”之声如龙吟,良久不绝。 阿飞冷漠的眼睛已炽热。 上官金虹嘴角带着笑意,道:“这比你以前用的剑如何?” 阿飞道:“我的剑如此一拗,已断了。” 上官金虹一反手,剑削出。 桌上的茶杯立被削断,如削腐竹。 阿飞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剑!” 上官金虹缓缓道:“的确是柄好剑,虽轻而不钝,虽薄而不脆,刚中带柔,柔中带韧,只因这柄剑看来虽粗劣简陋,其实却是当今铸剑的第一高手古大师的精品,而且是特地为荆无命淬炼的。” 他忽然向阿飞笑了笑,淡淡道:“你的剑路,仿佛和荆无命相同,是么?” 阿飞道:“有几分相同。” 上官金虹道:“他出手虽比你更毒更狠,但你却比他更稳更准,只因你比他能等,所以这柄剑你用来可能比他更合适。” 阿飞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这不是我的剑。” 上官金虹道:“剑本无主,能者得之。” 他慢慢地将剑递过去,目中闪动着一种奇特的笑意,道:“现在,这柄剑已是你的了。” 阿飞又沉默了很久,还是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这不是我的剑。” 上官金虹道:“只有这柄剑,才是你的剑,因为只有用这柄剑,你才能杀得了别人。”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说不定也能杀得了我。” 这一次,阿飞沉默得更久。 上官金虹悠然道:“你欠我的,所以要为我杀人,我给你杀人的剑,这本就很公道。” 阿飞终于伸出手,接过了剑。 上官金虹道:“好,很好,有了这柄剑,明天你的债就可还清了!” 阿飞道:“你要我杀谁?” 上官金虹缓缓道:“我要你杀的人,绝不会是你的朋友……” 这句话未说完,他已走了出去,掩起门。 只听他语声在门外道:“这两人都是我的客人,明日正午前,谁也不许打扰。” 现在,屋子里又只剩下阿飞和林仙儿两个人了。 林仙儿坐在那里,头始终未曾抬起。 上官金虹在这屋里也待了很久,始终没有瞧过她一眼。 她也没有开过口,只有在阿飞伸手去接剑,她嘴唇才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林仙儿忽然道:“你真的要为他去杀人?” 阿飞叹了口气,道:“我欠他的,而且我已答应。” 林仙儿道:“你可知道他要你去杀谁?” 阿飞道:“他还没有说。” 林仙儿道:“你猜不出?” 阿飞道:“你已猜出?” 林仙儿缓缓道:“若是我猜得不错,他要你杀的人,一定是龙啸云。” 阿飞皱眉道:“龙啸云?为什么?” 林仙儿笑了笑,道:“因为龙啸云想要利用他,他却一向只会利用别人。” 阿飞默然半晌,一字字道:“龙啸云本就早该死了的!” 林仙儿道:“但你绝不能出手。”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为什么要你替他下手?” 阿飞沉吟着,道:“要别人去杀人,总比自己去杀容易。” 林仙儿道:“但上官金虹要杀龙啸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何况,金钱帮门下高手如云,莫说一个龙啸云,就算有一百个、一千个,金钱帮还是一样可以杀得干干净净。上官金虹纵然自己不屑出手,为何不令他属下出手?” 阿飞道:“你知道这原因?” 林仙儿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再过两天,就是初一了。” 阿飞道:“初一又如何?” 林仙儿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下个月初一,上官金虹就要和龙啸云结为兄弟。” 阿飞皱眉道:“上官金虹的眼睛莫非瞎了?” 林仙儿道:“他自然不屑和龙啸云结为兄弟,却又不愿背上失言背信的恶名,所以,唯一的法子就是将龙啸云杀了。” 她微笑着,缓缓道:“活人自然不能和死人结为兄弟的,是么?” 阿飞没有说什么。 林仙儿道:“但两人既已有结义之约,上官金虹自己就不能下手,也不能动用金钱帮的力量,所以才会来利用你。”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要杀龙啸云,你的确比任何人都合适。”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你不是金钱帮的人,却是李寻欢的朋友,龙啸云对不起李寻欢,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所以,你杀了龙啸云,别人一定会认为你是在替李寻欢出气,谁也不会怀疑到上官金虹头上。” 阿飞冷冷道:“就算不为任何人,我也不容这种人活在世上。” 林仙儿道:“可是,你若杀了龙啸云,上官金虹就会杀你。” 阿飞默然。 林仙儿道:“他杀你不但是为了要灭口,还要别人认为他是在替龙啸云复仇,认为他很够义气。” 阿飞目光移向手中的剑。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上官金虹武功深不可测,你……你绝不是……”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忽然投入阿飞怀里,柔声道:“趁他不在,我们赶快逃吧。” 阿飞道:“逃?”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从不逃,但为了我,你能不能委屈一次?” 阿飞道:“不能。”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为了我也不能。” 她的声音已发抖,泪已将落。 她又用出了她的武器。 阿飞却没有瞧他,目光仿佛已到了远方,缓缓道:“就因为你,我才不能这么样做。” 林仙儿道:“为什么?” 阿飞缓缓道:“为了你,我绝不能做食言背信的懦夫。”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 她终于伏在阿飞胸膛上,痛哭起来,继续着道:“我不管你是英雄也好,懦夫也好,我爱的只是你,我只想要你活着,陪着我。” 阿飞冷漠的目光似已又将融化,轻抚着她的柔发,道:“我现在不是在陪着你么?” 林仙儿道:“可是明天呢?以后呢?……” 她紧紧搂住了他,用鼻尖在他胸膛上摩擦,道:“只要你这一次依了我,我以后什么都依你。” 阿飞的手忽然缩回。 他目光忽然间又恢复了坚定,一字字道:“我什么事都可以依你,只有这件事不能。” 林仙儿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阿飞道:“活也有很多种方式,你若真的为我好,就该让我好好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林仙儿道:“活就是活,总比死好。”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六十六章 怒火 阿飞道:“以前我也认为如此,但现在,我却已知道,有时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这话简直不像你说的,就像李寻欢说的,只有像他这样孤独的人才会说得出这种可笑的话。” 阿飞目中又露出了痛苦之色,道:“你认为这话很可笑?” 林仙儿道:“当然可笑,假如每个人想法都和他一样,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早就该去死了,别人既然都不……” 阿飞突然打断了她的话,缓缓道:“我不是别人,我就是我!” 林仙儿凝注着他的脸,幽幽道:“我发现你对他比对我好,是么?” 阿飞的嘴闭起,闭成了一条线。 林仙儿黯然道:“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他总是要你为他杀人,我只不过是要你为我活下去,我对你难道不比他好得多?” 阿飞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不能让他觉得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会消沉,我一定要他明白,我只有跟你在一起,才能振作!” 林仙儿泪又流下,道:“我有时真不明白,你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阿飞道:“我想的很简单,所以不会改变。” 愈简单,变化就愈少。 林仙儿抬起了泪眼,盯着他,道:“永远也不会改变?” 阿飞道:“永远!” 他的回答也很简单。 林仙儿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悄无人声,甚至连虫鸣鸟语都听不见——无论是哪一种生命,只要到了这里,生命的价值都会突然变得很卑贱。 在这里,最真实的感觉就是“死”,无论你是坐着,还是站着,无论你是在窗内,还是在窗外,随时随地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良久良久,林仙儿才叹了口气,道:“我忽然发觉你和李寻欢之间的关系,很像上官金虹和荆无命。”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荆无命这个人几乎完全是为了上官金虹而活着的,上官金虹当然也对他很好,直到现在……” 她嘴角带着种辛涩的笑意,缓缓接着道:“现在荆无命已失去了利用的价值,立刻就被上官金虹像野狗般赶了出去,这样的结局,只怕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阿飞道:“也许他早就想到了。” 林仙儿道:“他若早知结局如此,还会那么样做?” 阿飞道:“他会,因为他别无选择的余地。” 林仙儿道:“你呢?” 阿飞不说话了。 林仙儿道:“李寻欢对你好,只因为这世上唯有你能真正地帮助他,除了你,他几乎完全孤立,但等你也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他是不是也会像上官金虹对荆无命那样对你?” 阿飞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回过头来!”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但却很坚决、很严厉。 他从未对林仙儿这么样说过话。 林仙儿扶在窗棂上的手忽然握紧,道:“回过头去?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我要告诉你两件事。” 林仙儿道:“这样我也能听得见。” 阿飞道:“但我却要你看着我,有些话,你不但要用耳朵听,还要用眼睛,否则你就永远不能了解它的意思。” 林仙儿的手握得更紧,但终于还是回过了头。 她看到阿飞的眼睛,已了解他的意思。 阿飞的眼睛突然变得几乎和上官金虹完全一样了。 一个人的眼睛若是变成这样子,那就表示他无论说什么你都只有听着,而且绝不能违背。 否则你就一定要后悔的。 在这一瞬间,林仙儿才知道自己错了。 她本来一直以为自己已完全控制住阿飞,现在才知道这想法错得多么厉害。 阿飞的确是爱她的,爱得很深。 但在一个男人的生命中,却还有很多很多比“爱”更重要的事——比生 命都重要的事。 阿飞以前一直对她很顺从,那只因为她还没有触及这些事。 她可以要他为她死,却绝不能要他将这些事抛弃。 又过了很久,林仙儿才笑了笑,道:“你要对我说什么?我在听着。” 她笑得还是很甜,却已有些勉强。 阿飞道:“我要你明白,李寻欢是我的朋友,我不许任何人侮辱我的朋友……任何人!” 林仙儿垂下了头,道:“还有呢?” 阿飞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不但低估了我,也低估了荆无命。” 林仙儿霍然抬起头,目中充满了惊讶和疑问,道:“他?……” 阿飞道:“他走,只因为他要走,并不是被人赶走的。” 林仙儿道:“可是,我不懂……” 阿飞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记着。” 林仙儿又垂下了头,幽幽道:“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永远记着,我只希望你也莫要忘记,你说过……你对我永远都不会变心的。” 阿飞凝注着她,良久良久。 他心里就算有座冰山,此刻也已被融化。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走向她,她身上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在吸引着他,令他完全不能抗拒。 林仙儿却闪开了,仿佛生怕沾着他,道:“今天不要……” 阿飞的身子突然僵硬。 林仙儿却又笑了,柔声道:“今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快睡吧,我会守在你旁边的。” 上官金虹站在那里,眼睛瞧着门,像是在等待。 他在等什么? 门外守候的人都已撤走,因为上官金虹已吩咐过他们:“今天晚上有人要来,我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是谁要来? 上官金虹为什么对他如此重视? 上官金虹无论做什么事都有目的,这次他的目的是什么? 夜深,更静。 阿飞闭着眼,呼吸很均匀,似已睡得很酣。 其实他却是完全清醒着的,几乎从来也没有如此清醒过。 他一直很少睡不着,因为他不到非常疲倦的时候,绝不会睡下去,这些日子来,他却是只要一沾着枕头,就立刻睡着。 但现在,他却失眠了。 林仙儿就睡在他身旁,呼吸得也很均匀。 阿飞只要一翻身,就可拥抱起她温暖和柔软的胴体。 但他却勉强控制自己,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他生怕自己看了她一眼,意志就会完全崩溃。 林仙儿永远都如此信任他,他怎能做这种事? 但他却还是能感觉到她那带着甜香的呼吸,他几乎要用出他所有的精神和力气,才能勉强将自己控制。 这绝不是件很好受的事。 欲望就像是浪潮,一阵平静了,立刻又有一阵卷了过来。 他不断地忍受着煎熬,简直就像是一条在热锅里的鱼。 他怎么能睡得着? 林仙儿的呼吸仿佛更沉重,可是她的眼睛却已慢慢地睁开。 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凝注着阿飞。 零乱的头发,搭在他宽阔的前额上,他睡得就像是个孩子。 林仙儿忽然发现他的睫毛也很长,仿佛想伸手去轻轻抚摸…… 在这一瞬间,她若真的伸出了手,阿飞以后也许就永远是她的了,也许就会为她抛却一切,放弃一切。 在这一瞬间,她的目光是温柔的,但却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而已,她的手已缩回,温柔的眼波也结成了冰,却轻唤道:“小飞你睡着了么?” 阿飞没有回答,也没有张开眼睛。 他不敢。 他怕自己…… 林仙儿又等了很久,忽然悄悄地滑下床,悄悄地提起了鞋子。 她手提鞋,悄悄地开门走了出去。 这么晚了,她还要到哪里去? 阿飞心上仿佛突然被刺入了一根针 ,刺得他的心在收缩。 “眼不见心不烦,有些事,你永远不知道反而好。” 阿飞也懂得,真实往往最残酷、最伤人。 只可惜他却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 门开了。 上官金虹目中突然闪过一丝笑意。 他笑的时候甚至比不笑时还残酷。 林仙儿掩起门,靠在门上,凝注着他,“噗”的一声,手里提着的鞋子落下去一只,又落下去一只。 她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早就算准我会来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是。”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可是我……我自己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 上官金虹道:“我知道。” 林仙儿道:“你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来,因为你已发现阿飞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可靠,你若还想活着,活得很好,就只有来投靠我。” 林仙儿道:“你……你可靠么?”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那就得问你自己了。” 世上本没有绝对可靠的男人。 一个男人是否可靠,全得要看那女人的手段对他是否有效。 这道理林仙儿当然很明白。 她也笑了,道:“你一定会很可靠的,因为我永远不会让你觉得失望。” 开始的时候,她用眼睛笑。 然后,她再用手,用腰肢,用腿…… 她似已下决心,不惜用任何法子,都要将这男人缠住。 她以最快的速度,用出了她最有效的武器。 在男人眼中,世上绝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着的女人更有吸引力,何况是林仙儿这样的女人。 奇怪的是,上官金虹的眼睛却还是在盯着门。 他似乎觉得这扇门比她还好看得多。 林仙儿喘息着,道:“抱起我,我……我已经走不动了。” 上官金虹抱起了她,但眼睛还是盯着门。 “砰”的一声,门竟被撞开。 一个人撞了进来,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 怒火! 阿飞! 没有人能形容阿飞现在的愤怒,也没有人能想象。 上官金虹目中却已闪过一丝笑意。 “他难道也早就算准阿飞要来的?” 阿飞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 他眼睛里简直连任何人都看不见,看到的只是个噩梦。 他全身都在颤抖。 林仙儿却连眼睛都没有转一转,还是勾着上官金虹的脖子,道:“到你这里来的人,难道都不敲门的吗?” 阿飞突然反手一拳,打在门上。 是铁门。 阿飞的拳头已出血,疼得嘴唇发白。 但世上又有哪种痛苦能比得上他此刻心里的痛苦。 林仙儿却笑了,道:“原来这人是疯子。” 阿飞终于爆发,狂吼道:“原来你竟是这种女人。” 林仙儿淡淡道:“你想不到么……其实我一直都是这种女人,从来也没有改变过,你想不到只因为你自己太愚蠢。” 她冷笑着,接道:“你只要稍微聪明些,就不该来的!” 阿飞厉声道:“我已来了。” 林仙儿道:“你来了又有什么好处?难道还能咬我一口?……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能管得了我?我无论干什么,你都只有看着。” 阿飞的眼睛里本似有泪,但此刻泪似已突然凝结成冰。 他的眼睛似已变成了死灰色。 绝望的死灰色,就像是荆无命眼睛的颜色。 他的血泪似已在这一瞬间流尽,生命似已在这一瞬间终止。 他仿佛突然变成了个死人。 “不该来的,的确不该来的……” 明知不应该,为什么要来呢? 人们为什么总是会做出些不应做的事来伤害自己?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六十七章 自取其辱 阿飞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 上官金虹一直冷冷地瞧着他,瞧着他走出去。 林仙儿透出口气,柔声道:“我是全心全意地对你,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 这句话只有三个字,三个字还没有说完,他已将林仙儿重重摔在**,大步走了出去。 林仙儿的身子也已僵硬。 但她面上的表情既不是悲哀,也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当她发现自己并没有真的完全征服阿飞时,也有过这种恐惧,只不过恐惧得还没有如此深。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什么才是真正可靠的?” 她慢慢地站起来,将方才脱下的衣服一件件拾起,一件件叠好,叠得很慢,而且很仔细。 等她四肢的肌肉又恢复柔软,她就又躺了下去,摆出了最甜蜜的微笑,最动人的姿势。 她决心还要试试。 甬道的尽头,有道门坎。 阿飞像逃一般奔到这里,忽然绊到了门槛,“噗”的一声跌出门外。 他就这样平平地跌了下来,就这样平平地伏在地上,既没有动,也没有爬起,甚至什么都没有去想。 在这种时候,他脑子里竟会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 秋已残,干燥的泥土中带着种落叶的芬芳。 阿飞用嘴啃着泥土,一口口咽了下去。 粗涩干燥的泥土,慢慢地经过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肠胃。 他似乎想用泥土来将自己填满。 因为他整个人都已变成空的,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没有血肉,没有灵魂,二十几年的生命,到现在竟只剩下一片空白。 上官金虹已走了出来,静静地瞧了他半晌,从他身上跨了过去,走到他屋子里,取出了那柄剑。 “哧”的一声,剑插下。 就贴着阿飞的脸,插入了泥土中。 冰冷的剑锋,在他面颊上划破了一条血口,血沿着剑锋渗入泥土。 上官金虹的声音比剑锋更锐利,冷冷道:“这是你的剑!” 阿飞没有动。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死,很容易!” 阿飞还是没有动。 上官金虹道:“你现在若死了,绝没有人会为你悲哀,更没有人会觉得可惜,不出三天,你的尸体就会像野狗般腐烂在阴沟里。” 他冷笑着,接道:“因为一个人若为了那种女人而死,简直连狗都不如。” 阿飞突然跳了起来,反手拔出了剑。 上官金虹背负着双手,冷冷地瞧着他。 阿飞的眼睛血红,嘴里塞满了泥土,看来就像是野兽。 上官金虹道:“你想杀我,是不是?为什么还不出手?” 阿飞的手颤抖,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露。 上官金虹道:“你若想去杀她,我也绝不阻拦你。” 阿飞霍然转身,又停住。 上官金虹冷笑道:“难道你现在已连杀人的胆子都没有了?” 阿飞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上官金虹的目光渐渐柔和,道:“我也知道你现在活着比死困难得多,你现在若死了,就是逃避,我想你绝不是这样的懦夫。” 他缓缓接着道:“何况,你答应我的事,现在还没有做。” 阿飞的呕吐已停止,不停地喘息着。 上官金虹道:“你若还有勇气活下去,现在就跟着我走!” 他骤然转过身,再也不瞧阿飞一眼。 阿飞望着自己吐在地上的东西,突然也转过身,跟着他走了出去。 他始终没有流泪。 不流泪的人,只流血。 他已准备流血。 穿过侧门,还有个小小的院子。 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杨正在秋风中叹息,叹息着生命的短促,人的愚蠢,竟不知对这短促的生命多加珍惜。 还有灯光。 灯光从门缝里照出来,照在上官金虹脚上。 上官金虹停住了脚,忽然转身拍了拍阿飞的肩头,道:“挺起胸膛来,走进去,莫要让人瞧着恶心。” 阿飞走了进去。 这屋子里有什么人? 上官金虹为什么将他带到这里来? 阿飞根本不去想。 一个人的心若已死,还有何惧? 屋子里有七个人。 七个绝顶美丽的女人。 七张美丽的笑脸都迎着他,七双美丽的眼睛都瞧着他。 阿飞怔住了。 上官金虹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悠然道:“你看,世上美丽的女人并不止她一个,是么?” 少女银铃般笑了,走过来,拉住了阿飞的手。 脂粉中还有酒香。 屋角堆着几只箱子。 上官金虹打开了一只箱子,灯光立刻黯淡了下去。 箱子里珠光宝气辉煌。 上官金虹道:“你只要有这么样一口箱子,至少也可以买到一百个少女的心。” 少女们吃吃笑着道:“我们的心已经是他的了,用不着再买。” 上官金虹笑了笑,道:“你看,会说甜言蜜语也不只她一个,这本是女人天生就会说的。” 少女们道:“我们说的是真话。” 上官金虹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本不必太认真。” 他慢慢地走到阿飞面前,凝注着他,道:“你还想死么?” 阿飞将一壶酒全都喝了下去,突然仰面大笑道:“死?谁想死?” 上官金虹笑了,道:“好,只要你活下去,这些全都是你的!” 阿飞用力抱起了一个少女。 他抱得这么紧,似乎想将她揉碎。 上官金虹悄悄退了出去,悄悄掩起了门。 笑声不停地从门里传出来。 上官金虹负手走到院中,仰望着天边残月,喃喃道:“明天一定也是好天气……” 上官金虹喜欢好天气。 天气好的时候,血干得快,人死得也快。 好天气。 飞沙、尘土、长街。 阳光新鲜而强烈。 一骑快马,自“如云客栈”内飞驰而出。马上人浓眉、环眼、神情剽悍,身上的黄衣服敞开,铁一般的胸膛迎着阳光和飞沙。 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将阿飞带到这里来,要他杀两个穿紫红衣裳的人!” 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金钱帮属下,只要得到上官金虹的命令,心里就再也不会去想别的。 龙啸云的脸色,几乎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红得发紫。 他并没有喝酒。 权力之醉人,比酒更强烈。 上官金虹居然亲自来迎接他,这是何等威风,何等光彩? 他恨不得将武林中所有的人全都请到这里来,瞧瞧他今日的威风和光彩。 只可惜来的人并不多。 在江湖中混的人,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惹麻烦的。 酒筵已张。 三杯酒下肚,龙啸云的脸更红了,举杯笑道:“大哥的隆情厚意,实令做兄弟的永生难忘,来,兄弟敬大哥一杯。”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从不沾酒。” 站在身后的龙小云立刻倒了杯茶过来,赔笑道:“既然如此,老伯就以茶代酒如何?” 上官金虹道:“我也不喝茶。” 龙啸云怔了怔,勉强笑道:“大哥平日喝的是什么?” 上官金虹道:“水。” 龙啸云又怔了怔,道:“只喝水?” 上官金虹道:“水能清心,只喝水的人,心绝不会乱。” 龙小云已倒了杯水过来,双手奉上,道:“这是净水。” 上官金虹道:“我只有渴的时候才喝水,现在我不渴。” 龙啸云脸色已有些发苦。 龙小云还是面不改色,赔笑道:“既然如此,小侄就替老伯喝一杯如何?” 上官金虹道:“你倒的,你喝。” 龙小云将一杯茶、一杯酒、一杯水,全都喝了下去,缓缓道:“古人歃血为盟,以示高义,老伯与家父都是通达之士,自然不必如此看重形式,但香烛之礼却总是不可少的。” 上官金虹道:“香烛又有什么用?” 龙小云道:“祀天地,祭鬼神。” 上官金虹道:“鬼神不来祭我,我为何要祭他?” 龙小云笑道:“不错,像老伯这样的盖世英雄,鬼神必也十分相敬。” 上官金虹道:“我不敬他,他为何要敬我?” 龙小云咳嗽了两声,赔笑道:“那么,老伯的意思……” 上官金虹板着脸道:“是令尊要和我结拜,还是你?” 龙小云道:“当然是家父。” 上官金虹冷冷道:“那么你就站到一边去。” 龙小云躬身道:“是。” 他垂手退下,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龙啸云脸上却已有些发青,勉强道:“犬子无礼,大哥千万莫要见怪。” 上官金虹突然一拍桌子,厉声道:“这样的儿子,怎能说是犬子?” 他忽又长长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不是我的儿子。” 龙啸云呆在那里,还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只见一条浓眉环目的大汉匆匆奔了进来,匆匆磕了个头,转到上官金虹的身后,躬身低语道:“令已传去,只不过……” 上官金虹道:“只不过怎样?” 大汉的声音更低,道:“看来他已醉了,醉得很厉害。” 上官金虹皱了皱眉,道:“用冷水泼,若泼不醒,就用尿。” 大汉道:“是!” 他心里实在佩服极了。 除了死人外,世上绝没有连尿也泼不醒的人。 龙啸云也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试探着道:“大哥莫非在等人?” 上官金虹道:“谁配要我等?” 龙啸云道:“既然人都已到了,大哥为何还不……” 上官金虹忽然向他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道:“贵庚?” 龙啸云道:“虚长五十一。” 上官金虹道:“你比我大,是否我该叫你一声大哥才对?” 龙啸云赶紧离席而起,赔笑道:“年无长幼,能者为师,大哥千万莫折煞小弟。” 上官金虹淡淡道:“既然我是大哥,你就该听我的。” 龙啸云道:“是。” 上官金虹道:“好,坐下来喝酒……先敬这些朋友一杯。” 能坐在这桌子上喝酒的人,面子必定不小。 但坐在这里喝酒,简直是受罪。 上官金虹根本没有动过筷子,别人也觉得手里的这双筷子仿佛有几百斤重,哪里吃得下去。 只听上官金虹道:“酒菜已叫来,不吃就是浪费,我最恨浪费,各位请。” 七八双筷子立刻同时伸了出去。 龙啸云赔笑道:“这鱼还新鲜,大哥为何不也尝一些?” 上官金虹道:“我饿的时候才吃,现在我不饿。” 他一字字接着道:“不饿的时候吃,也是浪费。” 立刻又有几双筷子放了下来。 其中一人面白身长,手上戴着好大的一块翡翠斑指,绿得耀眼,腰畔悬着的乌鞘长剑上,也镶着几块翡翠。 这人虽也一直没有说话,但眉目间却已隐隐露出不耐之色。 他的确从来也没有受过这种气,只后悔这次为何要来。 他本不该来的。 “碧华轩”金字招牌,普天之下,做珠宝生意的一听到“碧华轩”三个字,就好像练刀的人听到“小李飞刀”一样。 “碧华轩”的少主人西门玉,更是从小就被人像凤凰般捧着,他要往东,绝没有人敢说西。 他要练剑,立刻就有人将能请得到的名剑客全都请来,又有人设法替他找来一柄“松纹古剑”。 十岁的时候,西门玉就用这柄剑杀过人。 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想尝尝杀人是什么滋味,所以就有人想法子去找个人来让他杀。 像这么样一个人,现在却坐在这里受这种气,岂非冤枉得很。 他也根本没有动过筷子。 上官金虹眼睛就盯着西门玉的眼睛。 西门玉本来也想扭过头,去瞧别的地方,但上官金虹的目光却似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他若盯着一个人,那人竟只有被他盯着。 被这种目光盯着,的确不是件好受的事。 西门玉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渐渐发冷,从指尖开始,一直冷入背脊,冷入骨髓,冷到心里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这酒菜中有毒?” 西门玉勉强笑道:“怎会有毒?” 上官金虹道:“既然无毒,你为何不吃?” 西门玉道:“在下也不饿,不敢浪费帮主的酒菜。” 上官金虹道:“真的不饿?” 西门玉道:“真……真的。” 上官金虹道:“浪费还可原谅,说谎却不可恕,你明白么?” 西门玉的火气也忍不住要上来了,道:“这种小事,在下又何必说谎。” 上官金虹道:“说谎就是说谎,大事小事全都一样。” 西门玉道:“不饿就是不饿。” 上官金虹道:“现在已过了午饭时候,你怎会不饿?” 西门玉道:“也许在下吃的早点还未消化。” 上官金虹道:“你早点是在城南奎元馆吃的,是么?” 西门玉道:“不错。” 上官金虹道:“你一个人要了一碗麻油鸡,一碗爆鳝鱼面,外带一笼肉包,鸡吃了两块,面你只吃了半碗,肉包吃了六个,是么?” 西门玉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想不到帮主将在下的一举一动都调查得如此仔细。” 上官金虹道:“你吃的这些东西既然还未消化,想必还留在肚子里,是么?” 西门玉道:“想必还在的。” 上官金虹突然沉下了脸,道:“好,剖开他的肚子瞧瞧,还在不在?” 大家虽早已看出他是成心在找西门玉的麻烦了,却未想到麻烦竟如此大,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面上都不禁变了颜色。 上官金虹令出如山,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能做得到。 西门玉更是面如死灰,吃吃道:“帮主莫非是在开玩笑?” 上官金虹连理都不再理他,已有四个黄衫人走了过来。 西门玉霍然起身,反手拔剑,动作干净利落,大家虽然还未看到他出手,但已知道他剑法必定不弱。 谁知他长剑还未出鞘,突听“哧”的一声,上官金虹面前的筷子突然飞起,已打在西门玉左右双肩的“肩井”穴上。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六十八章 武学巅峰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上官金虹的武功深不可测,谁也没有看到过他出手——现在还是没有看到他出手。 他的手根本好像没有动,只不过在桌上轻轻一按,筷子已急箭般射出,西门玉身子已软了下去。 上官金虹道:“带下去,看仔细。” 黄衫大汉一伸手,已将西门玉身子抄起。 西门玉嘴唇在动,却已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上官金虹淡淡道:“那些东西若真的还在你肚子里,我赔你一条命,否则,你就白死!”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动。 每个人都好像坐在针毡上,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 只听一声惨呼,过了半晌,那黄衫大汉垂手而入,躬身道:“已看过了。” 上官金虹道:“有没有?” 黄衫大汉道:“没有,他肚子是空的。” 上官金虹道:“好——” 他目光缓缓自每个人面上扫过道:“在我面前说谎的人,就是这种下场,各位明白了么?” 大家拼命点头。 上官金虹道:“各位现在莫非也不饿了?” 大家抢着道:“饿……饿……” 每个人都抢着夹了块菜,放在嘴里,怎奈牙齿打颤,哪里能咬得动,只有苦着脸,整块地咽下去。 突然间,一个人湿淋淋地闯了进来,倚在门口,满布血丝的眼睛呆滞而迟钝,茫然四下转动着,喃喃道:“穿红衣服的人……穿红衣服的人在哪里?” 阿飞! 龙啸云霍然长身而起。 阿飞的眼睛这才转到他身上,道:“原来是你。” 他目光虽已呆滞,神情虽然狼狈,可是他的手上还有剑。 只要他手上有剑,已足以令龙啸云心寒胆丧。 龙啸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阿飞已扑了过去。 剑光在闪动,他的脚步也和剑光同样不稳。 但龙啸云只看到他的剑,转身就逃。 阿飞踉跄着追了过去,人还未到,已传来一阵扑鼻的酒气。 龙小云脸色本已变了,此刻眼睛突然一亮,悄悄用脚一勾,将龙啸云本来坐的椅子勾了出去,挡住了阿飞的路。 阿飞竟没有瞧见,“噗”的一声,人已被椅子绊倒,平平地跌了下去,掌中剑也脱手飞出。 他竟连剑都拿不稳了。 龙啸云一惊,一喜转身拾剑,剑光一闪,逼住了阿飞的后脑。 但这一剑并没有刺下去。 因为他忽然瞥见了上官金虹的脸色。 上官金虹脸色阴沉得可怕,石像般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不动,就没有人敢动。 龙啸云赔笑道:“这人竟敢在大哥面前撒野,罪已当杀!”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门外有条狗,你瞧见了么?” 龙啸云怔了怔,道:“好像是有一条。” 上官金虹道:“若要杀这人,还不如杀那条狗。” 龙啸云又怔了怔,赔笑道:“大哥说的是,这人的确连狗都不如。” 上官金虹冷冷道:“你呢?” 龙啸云道:“我?……” 上官金虹道:“他不如狗,你却连他都不如,狗见了他,也不会逃的。” 龙啸云这次才真的呆住了。 上官金虹扫了座上的人一眼,道:“你们肯和狗拜为兄弟么?” 大家立刻应声道:“绝不。” 上官金虹道:“连他们都不肯,何况我……” 他眼睛忽又盯着龙啸云,缓缓道:“我看你和那条狗倒真是难兄难弟,不如就和它结为八拜之交吧。”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但这种羞辱谁能忍受? 龙啸云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吃吃道:“你……你……” 龙小云忽然走过来,拿下了他掌中的剑,缓缓道:“这主意本是晚辈出的,却不想反而自取其辱,而且祸及家父,晚辈既无力为家父洗清此辱,本当血溅当地,以谢家父,只惜慈母在堂,犹未尽孝,不敢轻生……” 说到这里他忽然反手一剑,将自己左手齐腕剁了下来。 大家都不禁为之悚然动容。 龙小云已疼得全身发抖,却还是咬着牙,将断手拾了起来,放到上官金虹面前,咬着牙道:“帮主可满意了么?” 上官金虹神色不变,冷冷道:“你是想以这只手赎回你父子的两条命?” 龙小云嘎声道:“晚辈……” 一句话未说完,他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龙啸云当然也是神色惨然,却连一点表示都没有,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上官金虹冷冷道:“看在你儿子的份上,你走吧,以后最好莫要让我再见到你!” 阿飞终于站了起来。 他仿佛根本已忘了方才发生过什么事,也没有瞧见别的人,目光茫然转动着,忽然发现桌上的酒壶,立刻扑了过去,一把抓在手里。 他抓得那么紧,好像这酒壶就是他的生命。 “叮”的一声,酒壶却突然被击碎。 酒流下。 阿飞的手还是抓着酒壶的碎片,但手已在发抖。 上官金虹冷冷道:“这酒是给人喝的,你不配!” 他随手摸出块银子,远远抛在地上,道:“你若要喝酒,自己买去。” 阿飞抬起头,茫然望着他,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过去。 银子就在他脚下。 他呆呆地瞧着这块银子,良久良久,终于慢慢地弯下腰…… 上官金虹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 ——他笑的时候,比不笑更残酷。 突然间,寒光一闪。 一柄刀闪电般飞来,将这块银子钉在地上。 阿飞的脸一阵扭曲,抬起头,整个人突然僵硬。 一个人站在门口,瞧着他,柔声道:“这里的酒比外面的好,你若要喝,我去替你倒一杯。” 桌上还有一壶酒。 这人竟真的走过去,倒了一杯,送到阿飞面前。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已停顿。 上官金虹竟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瞧着这个人。 这人不太高,但也不矮,穿的衣服很破旧,两鬓已有了华发,看来只不过是个很落魄、很潦倒的中年人。 但上官金虹眼看着他倒酒,眼看着他将这杯酒送给阿飞,非但没有阻止,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上官金虹说出的话,从来没有人敢违抗! 但这次,他的命令在这人身上,竟像是忽然变为无效了。 酒杯已送到阿飞手里。 他痴痴地望着这杯酒,两滴晶莹滚圆的眼泪,慢慢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滴在酒杯里。 他一向只肯流血,他的泪一向比血更珍贵。 落魄的中年人眼眶也已有些湿了,热泪已盈眶,但嘴角却还是带着一丝微笑。 这微笑竟仿佛使这平凡而潦倒的人忽然变得辉煌明亮了起来,无论谁也想象不到一个人微笑的力量竟有如此伟大。 他也没有说话。 他的微笑和热泪所表示出的意思,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说得出来。 阿飞的手在抖,不停地在抖,忽然猛吼一声,将酒杯重重地摔在地上,转身冲了出去。 落魄的中年人正想追上去。 突听上官金虹喝道:“等一等!” 他迟疑着,脚步终于停下。 上官金虹缓缓道:“既然要走,就不该来,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落魄的中年人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一笑,道:“不错,既然来了,又何必走?” 他始终没有瞧过上官金虹,现在才慢慢地转过身。 他的目光,终于触及了上官金虹的目光。 火花! 两人目光相遇,竟似激起了一串火花。 一串无声无形的火花,虽然没有人的眼睛能瞧得见,但每个人的心里却都能感觉得到。 每个人的心都突然震动了起来。 上官金虹的眼睛里就仿佛藏着双妖魔的手,能抓住任何人的魂魄。 这人的眼睛却如同浩瀚无边的海洋,碧空如洗的穹苍,足以将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完全容纳。 上官金虹的眼睛若是刀。 这人的眼睛就是刀的鞘。 看到了这双眼睛,没有一个人再认为他是平凡的了。 有的人已隐隐猜出他是谁。 只听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你的刀呢?” 这人的手一反,刀已在指尖。 小李飞刀! 看到了这柄刀,大家才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是李寻欢。 李寻欢毕竟来了! 手,出奇的稳定,就像是已完全凝结在空气中。 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这只手看来,拿笔远比拿刀合适,但却是武林中最有价值、最可怕的一只手;刀,本是很平凡的一把刀。 但在这只手里,这把平凡的刀,也变得有了种逼人的锋芒、杀气。 上官金虹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李寻欢对面。 现在,他距离李寻欢已不及两丈。 可是他的手却还在袖中。 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二十年前就已震慑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二,名次还在“小李飞刀”之上。 近二十年来,已没有人见过他的双环出手。 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双环的可怕,却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 现在,他的环是否已在 手中? 每个人的眼睛都从李寻欢的刀上,转向上官金虹的手。 上官金虹的手终于自袖中伸出。 手是空的。 李寻欢道:“你的环呢?” 上官金虹道:“环已在。” 李寻欢道:“在哪里?” 上官金虹道:“在心里!” 李寻欢道:“心里?” 上官金虹道:“我手中虽无环,心中却有环!” 李寻欢的瞳孔突然收缩。 上官金虹的环,竟是看不见的。 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就无所不在,无处不至。 它可能已到了你眼前,已到了你咽喉,已到了你灵魂中。 直到你整个人都已被它摧毁,还是看不见它的存在。 “手中无环,心中有环!” 这正是武学的巅峰。 这已是“仙佛”的境界。 别人不懂,李寻欢却懂得的。 别人甚至有些失望。 ——大多数人,都要看到那样东西,才肯承认它的价值,却不知看不见的东西,价值远比能看得见的高出甚多。 在这一瞬间,上官金虹目中的光辉,似已将李寻欢压倒。 上官金虹道:“七年前,我手中已无环。” 李寻欢道:“佩服。” 上官金虹道:“你懂?” 李寻欢道:“妙参造化,无环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 上官金虹道:“好,你果然懂!” 李寻欢道:“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这两人说话竟似禅宗高僧在打机锋。 除了他们两人外,谁也不懂。 不懂,所以恐惧。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悄悄站起,悄悄往后退入了屋角。 上官金虹凝注李寻欢,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李寻欢果然是李寻欢。”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又何尝不是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道:“你本是三代探花,风流翰林,名第高华,天之骄子,又何苦偏偏要到这肮脏江湖中来做浪子?”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上官金虹道:“你还能走?”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也长长叹了口气,道:“是不想走,也是不能走!” 上官金虹道:“好,请出招!” 李寻欢道:“招已在!” 上官金虹不由自主,脱口问道:“在哪里?” 李寻欢道:“在心里,我刀上虽无招,心中却有招。” 上官金虹的瞳孔也突然收缩。 谁都看不见上官金虹的环在哪里,也看不见李寻欢的招在哪里。 但环已在,招已出。 每个人都似已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他们虽然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却似已进入生死一发的境况中,生死已只是呼吸间事。 大家虽都已退入角落中,却还是能感到那种可怕的杀气。 每个人的心都在收缩。 阿飞全身的血都已沸腾。 他狂奔着,既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要做什么。 他在逃避。 但逃到哪里去呢?逃到几时? 他永远也逃不了的。 因为他所逃避的,正是他自己。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仍然在对峙着,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每个人都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只能感到冷汗正一粒粒自毛孔中沁出,在皮肤上流过。 因为他们只要一有动作,就必定是惊天动地的动作。 决战随时都可能爆发,每一刹那都可能爆发。 或者也就在那同一刹那间终止。 在这刹那间,这两人中势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 倒下去的是谁呢?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二十年来,还没有一个人能避过小李探花的这一刀。 但上官金虹的双环排名更高,是不是更可怕? 两个人都很镇定。 两个人仿佛都充满了自信。 世上又有谁能预料这一战的结果? 阿飞已倒了下去,倒在地上喘息着,良久良久,他才抬起头,茫然四顾,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已到了哪里? 这里是个小小的院落。 院子里一株孤零零的白杨正在秋风中颤抖。 回廊上朱帘半卷,小门虚掩,碧纱窗内悄无人声。 这正是他昨夜疯狂沉醉的地方。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又到了这里。 虚掩的门开了,一个人探出了半边娇美的脸,明媚的秋波在他身上一转,脸又缩了回来。 这正是昨夜曾经陪他疯狂沉醉过的人。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六十九章 神魔之间 阿飞突然跳起来,冲过去。 “砰”的一声门竟关了,而且上了栓。 阿飞用力敲门。 过了很久,门里才有应声:“谁?” 阿飞木然道:“我。” 门里的声音问:“你是谁?” “我就是我。” 门里突然传出一阵银铃般的笑:“这人原来是疯子。”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是这里的主人似的。” “谁认得他?” “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自己在活见鬼。” 这些声音很熟悉,昨夜也不知对他说了多少甜言蜜语,诉了多少柔情蜜意,现在为什么全都变了? 阿飞骤然觉得一阵火气冲了上来,忍不住用力撞开了门。 七双美丽的眼睛全都在瞪着他。 昨夜这七双眼睛中的柔情如水,蜜意如油。 现在这七双眼睛中的油已烧成烟,水已结成冰。 阿飞踉跄冲了进去,抓起酒壶,是空的。 “酒呢?” “没有酒!” “去拿!” “为什么去拿?这里又不是卖酒的。” 阿飞扑过去,抓住了她的衣襟,大声道:“你们难道全都不认得我了?” 美丽的眼睛冷冷地瞧着他,冷冷道:“你认得我?你知道我是谁?” 阿飞的手指一根根松开,茫然四顾,喃喃道:“这里难道不是昨夜的地方?”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地方还是昨夜的地方,只不过你已不是昨夜的你了。” 甜蜜的语声,更熟悉。 阿飞整个人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的眼睛紧紧闭了起来,不愿去看她,不敢去看她。 这个人本是他在梦魂中都忘不了的,他本来宁可不惜牺牲一切,为的只不过是要看看她。 但现在,他却宁死也不愿看她一眼。 她还是以前的她。 可是他,他的确已不是以前的他了。 还是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屋梁上的灰尘,突然一片片落了下来。 是被风吹落的,还是被他们的杀气摧落的? 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李寻欢没有动。 突听一人道:“动即是不动,不动即是动,你明白么?” 声音很苍老,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却看不到他的人在哪里。 另一人带着笑道:“既然如此,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那么又何必打呢?” 这声音清脆而美,如黄莺出谷。 但她的人,还是谁都没有瞧见。 老人道:“他们要打,只因为他们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谛。” 少女吃吃笑道:“你说他们不懂,他们自己还以为自己懂得很哩。” 这两句话说出,除了李寻欢和上官金虹,每个人都已耸然动容。 居然有人敢说他们不懂武功。 若连他们都不懂,世上还有谁懂? 老人道:“他们自以为‘手中无环,心中有环’,就已到了武学的巅峰,其实还差得远哩!” 少女吃吃笑道:“差多远?” 老人道:“至少还差十万八千里。” 少女道:“要怎么样才真正是武学的巅峰?” 老人道:“要手中无环,心中也无环,到了环即是我,我即是环时,已差不多了。” 少女道:“差不多?是不是还差一点。” 老人道:“还差一点。” 他缓缓接着道:“真正的武学巅峰,是要能妙参造化,到无环无我,环我两忘,那才真的是无所不至,无坚不摧了!” 说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少女道:“听了你老人家的话,我倒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来了。” 老人道:“哦?” 少女道:“禅宗传 道时,五祖口念佛偈:‘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留尘埃。’这已经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老人道:“这道理正如‘环即是我,我即是环’,要练到这一步,已不容易。” 少女道:“但六祖惠能说的更妙:‘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落尘埃。’所以他才承继了禅宗的道统。” 老人道:“不错,这才真正是禅宗的妙谛,到了这一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少女道:“这么说来,武学的真谛,岂非和禅宗一样?” 老人道:“普天之下,万事万物,到了巅峰时,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少女道:“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无人无我,物我两忘’时,才能真正到达化境,到达巅峰。” 老人道:“正是如此。” 少女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老人淡淡道:“只可惜有些人还不明白,到了‘手中无环,心中有环’时,就已沾沾自喜,却不知这只不过刚入门而已,要登堂入室,还差得远哩。” 少女道:“一个人若是做到这一步就已觉得自满,岂非永远再也休想更进一步?” 老人也叹了口气,道:“一点也不错。” 听到这里,李寻欢和上官金虹额上也不禁沁出了冷汗。 上官金虹突然道:“是孙老先生么?” 没有人响应。 上官金虹道:“孙老先生既已来了,为何不肯现身一见?” 还是没有人响应。 风吹窗户,吹得窗纸飕飕直响。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若是要交手,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劝阻。 但老人和少女的一番对话,却似已使得他们的斗志完全消失了。 两人虽然还是面面相对,虽然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别的人却都透了口气,突然觉得压力已消失。 这只因那种可怕的杀气也已消失。 李寻欢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孙老先生庶几近之。” 上官金虹沉着脸,冷冷道:“道理人人都会说的,问题是他能不能做得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能说得出这道理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声。 然后,他就看到四个人抬着口棺材走入了院子。 崭新的棺材,油漆都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四人竟将这口棺材笔直抬入了上官金虹宴客的大厅。 立刻有条黄衣大汉迎了上去,厉声道:“你们走错地方了,出去!” 抬棺材的脚夫四下瞧了一眼,嗫嚅着道:“这里有位上官老爷么?” 黄衣大汉道:“你问上官老爷干什么?” 脚夫道:“那我们就没有走错地方,这口棺材就是送来给上官老爷的。” 黄衣大汉怒道:“你是在找死,这口棺材你们刚好用得着。” 脚夫赔笑道:“这是上好的楠寿,我们哪有这么好的福气?” 黄衣大汉的手已往他脸上掴了过去。 上官金虹突然道:“这口棺材是谁要你们送到这里来的?” 他的声音一发出,黄衣大汉的手就立刻停住。 脚夫面上却已吓得变了颜色,怔了半晌,才痴痴道:“是位姓宋的老爷,付了四两银子,叫小人们今天将这口棺材送到如云客栈的高贵厅来,还要小人们当面交给上官老爷。” 上官金虹道:“姓宋?是个什么样的人?” 脚夫道:“是个男的,年纪好像不太大,也不小了,出手很大方,模样却没有看见。” 另一人道:“他是昨天半夜里将小人们从**叫起来的,而且先吹熄了灯,小人们根本就没有瞧见他。” 上官金虹沉着脸,既不觉得意外,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早就知道问不出的。 那脚夫又 道:“这口棺材的分量不轻,里面好像……好像有人。” 上官金虹道:“打开来瞧瞧。” 棺盖并没有钉封,立刻被掀起。 就在这一刹那间,上官金虹冷漠的脸像是突然变了。 其实他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甚至连眉都没皱,嘴角都没有牵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整张脸却仿佛突然全都改变了。 竟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又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层硬壳的假面具。 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现在真正的面目。 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这么一张面具的,平时虽然看不到它,但到了必要时,就会将这张面具戴起来。 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悲哀,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愤怒,有人是逼不得已,不得不以笑脸迎人,有人是为了要叫别人怕他。 也有人是为了要隐藏自己的恐惧。 上官金虹是为了什么呢? 棺材里果然有个死人。 这死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的独生儿子上官飞。 上官飞死的时候李寻欢也在瞧着。 他不但亲眼瞧见荆无命杀死上官飞,而且瞧见荆无命将尸体埋葬。 现在,这尸体又怎会忽然在这里出现了? 是谁掘出了这尸体? 是谁送到这里来的?有什么目的? 李寻欢目光闪动着,似乎想得很多。 上官金虹脸上的面具却似愈来愈厚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目光突然向李寻欢一字字道:“以前你见过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见过。”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再看到他有何感想?” 尸体已被洗得很干净,并不像是从泥土中掘出来的。穿着崭新的寿衣,身上既没泥沙,也看不到血渍。 只有一点致命的伤口。 伤口在咽喉上,入喉下七分。 李寻欢沉吟着,道:“我想……他死得并不痛苦。” 上官金虹道:“你是说他死得很快?” 李寻欢叹道:“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时候,看来他并没有经过这段时候。” 上官飞的脸看来的确像是比活着时还安详平静,就像是已睡着。 他临死前惊惧的表情,已不知被谁抹平了。 上官金虹的脸虽能戴上层面具,但眼睛却不能。 他眼睛似有火焰燃烧,盯着李寻欢,一字字道:“能这么快就将他杀死的人,世上并不多。” 李寻欢道:“不多,也许不会超过五个。” 上官金虹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李寻欢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是其中之一,你也是。” 上官金虹厉声道:“我怎会杀死他?” 李寻欢淡淡道:“你当然不会杀他,我的意思只不过是要你明白,能杀他的人,并不一定是要杀他的人,杀了他的人,也并不一定就是能杀他的人。” 他慢慢地接着道:“这世间常常有很多意外的事发生,本不是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的。” 上官金虹不再说话了,但眼睛还是盯着他。 李寻欢的目光已变得很温和,甚至还带着些同情怜悯之色。似乎已透过了上官金虹的面目,看到了他心里的悲哀和恐惧。 他一直都在侵犯别人,打击别人。 现在,他自己终于也受到打击,而且不知道这打击是从哪里来的。 血浓于水,儿子毕竟是儿子。 无论对谁说来,这打击都不算小。 上官金虹似已有些不安,铁石般的意志似已渐渐动摇。 李寻欢目中的这份同情怜悯,就像是一柄铁锤,他脸上那层核桃壳般的面目,几乎已被打得粉碎。 他已无法忍受,突然道:“你我这一战,迟早总是免不了的!”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是免不了的。” 上官金虹道:“今天……”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七十章 是真君子 上官金虹因独子被杀,异常气愤,要和李寻欢决一死战,并把决战日期定在今天。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奉陪,只有今天不行。”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今天我……我只想去喝杯酒。” 他目光扫过棺材里的尸体,叹息着接道:“有些时候非但不适合决斗,也不适合做别的事,除了喝酒外,几乎什么事都不能做,今天就是这种时候。” 他说得很婉转,别人也许根本不能了解他的意思。 但上官金虹却很了解。 因为他也很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在这种心情下和别人决斗,就等于自己已先将自己的一只手铐住。 他已给了敌人一个最好的机会。 李寻欢明明可以利用这机会,却不肯占这便宜——虽然他也知道这种机会并不多,以后可能永远也不会再有。 上官金虹沉默了很久,缓缓道:“那么,你说什么时候?” 李寻欢道:“我早已说过,无论什么时候。” 上官金虹道:“我到哪里找你?”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找我,只要你说,我就会去。” 上官金虹道:“我说了,你能听到?” 李寻欢笑了笑,道:“上官帮主说出来的话,天下皆闻,我想听不到都很难。”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要喝酒,这里有酒。” 李寻欢又笑了,道:“这里的酒我配喝么?” 上官金虹凝注着他,一字字道:“你若不配,就没有第二个人配了。” 他忽然转身倒了两大杯酒,道:“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仰面长笑道:“好酒!好痛快的酒!” 上官金虹的酒也干了,凝注着空了的酒杯,缓缓道:“二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当”的一声,酒杯摔在地上,粉碎。 上官金虹已自棺中抱起了他儿子的尸体,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目送着他,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上官金虹若不是上官金虹,又何尝不会是我的好朋友?” 他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曼声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当”的一声,这酒杯也被摔在地上。 粉碎! 大家似已都变成了木头人,直等李寻欢也走了出去,才长长吐出口气。 有的人已在窃窃私议。 “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放眼天下,也只有李寻欢才能要上官帮主敬他一杯酒。” “只可惜他们没有真的打起来。” “我总觉得这两人像是有些相同的地方。” “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会有相同之处?……你疯了么?” “他们的作风和行事虽然完全不同,可是他们……他们全都不是人,他们做的事,全都‘是人’绝对做不到的。”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他们的确都不是人,只不过——一个是仙佛,一个却是恶魔。” 善恶本在一念之间,仙佛和恶魔的距离也正是如此。 “不错,李寻欢若不是李寻欢,也许就是另一个上官金虹。” 阿飞没有回头。 林仙儿搬了张椅子,就坐在他身后,将门挡住。 她已坐了很久。 阿飞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他的姿势看来很可笑。 林仙儿笑了,道:“像这么样站着,你不觉得难受么?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我旁边就有张椅子。” “你不肯坐?我也知道你坐不住的,在这里坐着实在不是滋味。” “可是你为什么又不走呢?” “我虽然挡着门,但你随时都可以将我打倒的呀,要不然,那边有窗子,你也可以像小偷一样跳窗子逃出去,这两种法子都容易得很。” “你不敢?是不是?” “你心里虽然恨不得杀了我,可是你还是不敢动手,甚至连碰都不敢碰我,因为你心里还是在爱着我的,是不是?”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动听。 她笑得甚至比平常更娇媚,更愉快。 因为她喜欢看人受折磨,她希望每个人都受她的折磨。 只可惜她只能折磨爱她的人。 她虽然看不到阿飞面上痛苦的表情,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阿飞脖子后的血管在膨胀,似即将暴裂。 她认为这是种享受,坐得更舒服了,正想去倒杯酒—— 突然间,椅子被踢翻,她的人也几乎被踢倒。 上官金虹已回来了,带着他独生儿子的尸体一起来了。 一个人的椅子若被踢翻,心里总难免有些别扭的。 但林仙儿什么话也没有说,动都没有动,因为她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愚蠢极了。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盯在阿飞脖子上,一字字道:“回过头来,看看这人是谁!” 阿飞的身子没有动,血管却在跳动,然后头才慢慢地转动,眼角终于瞥见了上官金虹手里抱着的尸体。 于是他的眼角也开始跳动。 上官金虹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认得他,是不是?” 阿飞点了点头。 上官金虹道:“他几天前还活着的,而且活得很好,是不是?” 阿飞又点了点头。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忽然看到他死了,也未吃惊,只因你早就知道他死了,是不是?” 阿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不错,我的确早就知道他死了。” 上官金虹厉声道:“你怎会知道的?” 阿飞道:“因为杀死他的人,就是我!” 他随随便便就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连眼睛都没有眨,简直就像是完全不知道这句话能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屋子里的少女们都吓呆了。 就连林仙儿都吓了一跳,在这刹那间,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很奇异的情感,竟仿佛有些悲哀,有些怜惜。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对阿飞有这种感情。 但她却知道只要上官金虹一出手,就绝不会再留下他的命。 上官金虹随时都可能出手的。 她瞧着阿飞,那眼色就好像在瞧着个死人。 一个蠢到极点的死人。 “这人不但蠢得要命,而且也已醉得发昏,否则为何要自己承认?这种人简直已完全无可救药,他的死活,我又何必关心?” 她扭转头,再也不去瞧他。 她只希望上官金虹快点杀了他,愈快愈好,也免得烦恼。 但她却又不禁要暗问自己:“我既然对他的死活全不关心,又何必为这种事烦恼呢?” 上官金虹竟迟迟没有出手。 他还是在盯着阿飞的眼睛,仿佛要从阿飞眼睛里看出一些他还不能了解的事情来。 但他却什么也看不到。 阿飞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这的确已不像是活人的眼睛。 上官金虹忽然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仿佛以前就见过。 他的确见过多次。 当他将荆无命的剑拔出来交给阿飞时,荆无命的眼睛就几乎和阿飞现在的眼睛完全一样。 当他杀死了一个人,这人的眼睛还没有闭起来时,也就是这样子——既没有 感情,也没有生命,对一切事都已完全绝望。 阿飞在等着,静静地等着。 上官金虹忽然道:“你在等死?” 阿飞拒绝回答。 上官金虹道:“你承认,为的就是希望我杀死你,是么?” 阿飞拒绝回答。 上官金虹目中忽又闪过一丝残酷的笑意,缓缓道:“吕总管。” 他只唤了一声,立刻就有个人出现了。 谁都不知道这人本来藏在哪里的,也不知道这附近是否还藏着别的人,上官金虹的附近,仿佛永远都有很多人在躲藏着。 别人看不见的人,就像是鬼魂。 上官金虹走到哪里,这些鬼魂就跟到哪里。 他的命令就是魔咒,只有他才能将这些鬼魂唤出来。 吕总管若真的是个鬼魂,至少总不是饿死鬼。 饿死鬼没有这么胖的。 他胖得就像是个球,行动却很敏捷,一滚就滚了出来,躬身道:“属下在。” 上官金虹眼睛还是盯着阿飞,缓缓道:“他要死,我们不给他死。”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我们给他别的。”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道:“给他酒,给他女人,他要多少,就给多少。”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沉默了半晌,又道:“他无论要谁,都给他!” 吕总管道:“是。” 他嘴里答着话,眯着的眼睛却有意无意间瞟了林仙儿一眼,又道:“无论谁?” 上官金虹冷冷道:“无论谁都一样,就算他要你的老婆,也给他!” 吕总管的眼睛已眯成了一条线,躬身笑道:“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将老婆带来给他看。” 林仙儿咬着嘴唇咬得很重,终于忍不住道:“他若要我呢?” 上官金虹冷冷道:“我说过,无论谁都一样。” 林仙儿道:“可是……可是我却不一样,我是你的,除了你,谁都不能……” 她带着笑走过去,走到上官金虹身旁,轻抚着他的肩。 她笑得那么甜,动作那么温柔。 上官金虹却连瞧都不瞧她一眼,突然腾出手,一巴掌掴在她脸上,道:“无论谁都可以要你,为什么他不可以?” 林仙儿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跌到院子里。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他要什么都给他,就是不能让他走,我要看他三个月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吕总管道:“是。” 上官金虹这才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阿飞紧咬着牙,但牙齿还是在“咯咯”地打战,嘶声道:“我杀了你儿子,你为什么不杀我?” 上官金虹已走出了门,头也不回,缓缓道:“因为我要让你活着痛苦,又没有勇气死!” “无论谁都可以要你,为什么他不可以?” “活着痛苦,又没有勇气死!” 阿飞身子往后缩,缩成一团,就像是在躲着条无形的鞭子。 这条鞭子正不停在抽打着他。 吕总管已走了过来,笑嘻嘻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做人本就是这么回事,又何必太认真呢?” 他转向少女,脸立刻沉了下来,厉声道:“还不快为飞少爷置酒?” 这人对上官金虹说话时是一张脸,对阿飞说话是一张脸。 现在,他对这些少女们说话,又是另一张不同的脸。 大多数人都有好几张不同的脸,他们若要变脸时,就好像戏子在换面具,甚至比换面具还要简单。 面具换得多了,渐渐就会忘记自己本来是什么样的一张脸。 面具戴得久了,就再也不愿拿下来。 因为他们已发觉,面具愈多,吃的亏就愈少。 幸好还有些人没有面具,只有一张脸,他自己的脸。 无论他们遇着什么事,吃了多少亏,这张脸都永远不会改变。 他们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他们死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本色,男儿的本色。 男人的本色。 世上若没有这样的人,人生就真的像是一出戏了。 那么,这世界也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酒来了。 吕总管倒酒,举杯,笑道:“喝吧,酒喝得多了,你就会发觉世上所有的女人本都是一样的,更不必认真。” 阿飞咬着牙,盯着他,忽然道:“不一样。” 吕总管眯着眼,笑道:“那么你要的是谁呢?” 阿飞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字字道:“我要你的老婆!” 夜。 夜市。 夜市永远是热闹的,夜市中永远有各式各样不同的人。 但李寻欢却觉得这世上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根本没有别人存在。 因为他所爱的人都离得他很远,太远了,仿佛已变得很缥缈,很虚幻,他几乎已不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已听到龙啸云父子的消息,可是—— 林诗音呢? 没有踪迹,没有消息,只有思念,永恒的思念。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两句诗的文字虽浅近,其中蕴含的情感却深邃如海。 但若非痴情的人,又怎么体会到这其中的辛酸滋味? 远处有夜笛在伴着悲歌。 凄凉的夜笛,如思如慕: 何必多情? 何必痴情? 花若多情,也早凋零。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 人在天涯,何妨憔悴, 酒入金樽,何妨沉醉, 醉眼看别人成双作对。 也胜过无人处暗弹相思泪…… “卖唱的人本身已够悲苦,又何必再以这种凄凉的歌声来赚人眼泪?” 李寻欢满满地喝了杯酒,忽然以筷敲杯,随着那凄凉的夜笛曼声低吟: 花木纵无情, 迟早也凋零, 无情的人,也总有一日憔悴。 人若无情, 活着还有何滋味? 纵然在无人处暗弹相思泪,也总比无泪可流好几倍。 笛声犹低回不已,他却已突然大笑了起来。 但这笑又是什么滋味? 阿飞呢? 这半天,李寻欢一直都在寻找、打听。 没有人知道阿飞到哪里去了,谁也没有看到这么样一个人。 李寻欢当然想不到阿飞竟到了金钱帮的总部。 就算他想到,也不知那地方在何处。 灯在风中摇晃,酒在杯中摇晃。 浑浊的酒,黯淡的灯光。 他喝酒的地方,只不过是个很小的面摊子。 这一排都是小摊子,到这种地方来的,都是很平凡的小人物,谁都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别人。 他喜欢这种情调,带着些萧索,带着些寂寞,却又带着几分洒脱。 世间的荣辱,生命的悲欢,在这些人心目中,都已算不了什么,只要有一杯在手,就已足够。 在这里,既没有得意的长笑,也没有慷慨的悲歌。 夜色是如此平静,如此淡漠…… 忽然间,平静中起了**。 有人在呼喝,叱骂 。 “酒鬼,不要脸,偷酒喝,就算你喝下去我也要你吐出来!” 李寻欢忍不住转过头。 他转头去瞧,也许只因为他听到“酒鬼”两个字。 只见一个人抱着个酒坛子,虽已被打得躺在地上,还是死也不肯放松拼命地喝,伸过头去喝酒。 一个腰上围着块油布的老头子,嘴里骂个不停,手上打个不停。 李寻欢暗暗地叹了口气,走过去,道:“让他喝酒,算我的钱。” **立刻停了,手也停了。 钱不但能封住人的手,也能塞住人的嘴。 躺在地上的人连站都来不及站起来,捧着酒坛子就往嘴里倒,酒倒得他满身满脸,他也不在乎。 他似乎宁愿将自己淹死在酒里。 “若没有伤心的事,一个人又怎会变成这样子?” “若不是多情的人,又怎会有伤心的事?” 李寻欢忽然对这人很同情,带着笑道:“一个人独饮最无趣,我那边还有下酒的菜,何妨过去一起喝几杯?” 那人又吞下几口酒,忽然跳起来,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配跟我一起喝酒,就算你再买三百坛酒送给我,也休想要我陪你……” 骂到这里,他声音突然停住,就像突然被只手扼住了脖子。 李寻欢似乎也已怔住了,失声道:“你……是你?” 这人忽然“砰”的一声将酒摔在地上,掉头就跑。 李寻欢立刻也追了过去,呼道:“等一等,等一等……兄台莫非不认得小弟了么?” 这人跑得更快,大叫道:“我不认得你,我不喝你的酒……”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眨眼间都已跑得瞧不见了。 无论是谁,都忍不住会以为他们有毛病。 “那偷酒的人原来是个疯子,明知要挨揍也敢来偷酒喝,但等到别人请喝酒时,他反而逃了。” “那买酒的人更疯,既花了钱,又挨了骂,还要称那人为兄台,像这种人我倒真没有瞧见过。” 他当然没有瞧见过,因为这种人世上本就不多。 逃的人是谁? 他为什么一见了李寻欢就逃? 这原因别人自然不知道,就连李寻欢自己,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下遇到他。 李寻欢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条长街上的屋檐下。 那条街上的人很多。 他的白衣如雪,在人群中就像是鸡群中的鹤。 他自己显然也不屑与别人为伍,就算将世上所有的黄金都堆在他面前,他也不屑和那些他所看不起的人说一句话。 但现在,只为了一坛酒,浊酒,他竟不惜忍受别人的讪笑、辱骂、鞭打,甚至不惜像猪一样被打得滚在泥浆中。 李寻欢简直无法相信这会是同一个人,也不敢相信。 但他却不能不信。 现在这滚在泥浆中的人,的确就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吕凤先。 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改变得这么快,这么大,这么可怕。 灯火已在远处,星光却仿佛近了些。 吕凤先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再逃了。 因为他也和阿飞一样,逃避的只是他自己。 世上也许有很多人都想逃避自己,但却绝没有一个人能逃得了。 李寻欢也已远远停下,弯下腰,不停地咳嗽。他已发觉近来咳嗽的次数虽然少了些,但一咳起来,就很难停止。 这岂非正如“相思”一样? 你将一个人思念的次数少了些时,并不表示你已忘了他,只不过是因为这相思已入骨。 等他咳嗽完了,吕凤先才一字字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他虽然尽力想使自己显得镇定些,却并没有成功。 他说话的声音抖得就像是一只刚从冰河中捞起来的兔子。 李寻欢没有回答,生怕自己的回答会伤害到他。 无论什么样的回答都可能伤害到他。 吕凤先道:“我本不欠你的,本不必为你做什么事,你何必还要来逼我?”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欠你的。” 吕凤先道:“就算你欠我,也不必还。” 李寻欢道:“我欠你的,本就无法还,但你至少也该让我请你喝杯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莫忘了,你也请过我。” 吕凤先的手一直在不停地发抖,抖得连酒杯都拿不稳了。 他用两只手捧着碗喝酒,但酒还是不停地从碗里溅出来,从他嘴角流出来,溅得他自己一身一脸。 就在几天前,这只手还是件“杀人的兵器”! 无论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都太可怕了。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 吕凤先又伸出手,去倒酒。 “当”的一声,酒壶自他手中跌下。 他的脸骤然扭曲了起来,盯着自己的这只手,眨也不眨,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狂吼一声,将这只手塞入自己嘴里。 拼命地塞,拼命地咬。 血,流过他嘴角的酒痕。 无论他做任何事,李寻欢本都不愿拦阻他的,但现在却不得不拉住他的手。 吕凤先狂吼:“放开我,我要咬掉它,一口口嚼碎,一口口吞下去!” 这只手本是他最自傲、最珍惜的,一个人到了真正痛苦时,就想将自己最珍惜的东西,将毁掉自己整个人的东西都毁掉。 因为世上唯一能解除这种痛苦的法子,只有毁灭。 彻底的毁灭。 李寻欢黯然道:“若是别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该死的是他,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吕凤先嘶声道:“该死的是我,我自己……” 他拼命想挣脱李寻欢的手,自己却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他没有再爬起,就这样伏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终于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李寻欢耳朵里听着的是他的故事,眼睛里看着的是他的人,但心里想到的却是阿飞。 李寻欢的心在发冷。 阿飞是不是也受了这种同样的打击? 阿飞是不是也已变成这样子? 李寻欢本不忍再对吕凤先说什么,但现在却不得不说了:“你何必还留在这里?” 极度的悲痛后,往往是麻木。 吕凤先的人似已麻木,茫然道:“不留在这里,到哪里去?” 李寻欢道:“回去,回家去。” 吕凤先道:“家?……” 李寻欢道:“你现在就好像生了场大病,这病只有两种药能治好。” 吕凤先道:“两种药?” 李寻欢道:“第一种是家,第二种是时间,你只要回家……” 吕凤先忽然大声道:“我不回家。” 李寻欢道:“为什么?” 吕凤先道:“因为……因为那已不是我的家了。” 李寻欢道:“家就是家,永远都不会变的,这就是家的可贵。” 吕凤先又在发抖,道:“就算永远没有变,我却已变了,我已经不是我。” 李寻欢道:“你若肯在家里安安静静地过一段时候,就一定会变回原来的你。” 他还想接着说下去,身后已有一人缓缓道:“若是没有家的人,这种病是不是就永远也不会治好?”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七十一章 毒妇的心 轻柔的声音,带着种诱人犯罪的韵律。 李寻欢还没有回头,吕凤先已跳起来,疯狂般冲了出去。 他就好像突然见到鬼似的。 李寻欢用不着回头,已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 他当然也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阿飞就是没有家的。” 李寻欢的心在往下沉,拳已握紧,一字字道:“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到这种地方来。” 来的当然就是林仙儿。 她在笑着,银铃般笑着道:“我的确很少到这种地方来,但我却知道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得到你,只要能找到你,什么地方我都去。” 李寻欢冷冷道:“你本不该来找我,因为你也许要后悔!” 林仙儿笑道:“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我们是老朋友了,既然知道你在这城里,怎么能不来看你?” 她的声音更温柔,慢慢地接着道:“你总该知道,我一直都很想你。” 李寻欢道:“但我若知道你也像对吕凤先那样对阿飞……”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一向很少说威胁别人的话,因为他根本用不着说。 林仙儿道:“我若像甩吕凤先那样,甩了阿飞,难道你就会杀我?” 李寻欢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懂得。” 林仙儿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劝他离开我,我若先离开他,岂非正如你所愿?” 李寻欢道:“那不同。” 林仙儿道:“有什么不同?” 李寻欢道:“我只要你离开他,并没有要你毁了他。” 林仙儿道:“我若已毁了他呢?” 李寻欢霍然转身,盯着她,一字字道:“那么你就会后悔今天为何要来!” 他神色看来还是很平静,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林仙儿却忽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压得她几乎连笑都笑不出来。 她很少有笑不出来的时候。 笑,本是她最有把握的一种武器,她只有在面对着上官金虹的时候,才会觉得这种武器并不十分有效。 但现在,她忽然发觉在李寻欢面前也一样——一个人的信心若消失,笑得就绝不会像平时那么动人了。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你绝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我知道。” 李寻欢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道:“嗯。” 李寻欢道:“但我自己却没有把握 ,有时我也会做出一些令人想不到的事来。” 林仙儿道:“可是,你若令我后悔了,你自己一定就要后悔得更厉害。”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道:“你若还想再见到阿飞……” 李寻欢耸然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林仙儿道:“我当然知道。” 她似乎又恢复了自信,嫣然笑道:“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一个人能带你去找他,也只有我一个人能救他……我既然能毁他,就能救他!” 直到这时,李寻欢的脸色大变了。 因为他知道这次她说的并不是假话。 她说谎的时候固然很可怕,说真话的时候却更可怕,因为像她这种人,若不是为了要求更高的代价,就绝不会说真话。 李寻欢轻轻地摩擦着自己的手指,他觉得指尖已有些发冷,过了很久,才长长吁了口气,道:“好,你要的是什么,说出来吧。” 林仙儿脉脉地瞧着他,不说话。 李寻欢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林仙儿忽又笑了,柔声道:“我想要的东西一直很多,可是现在……我却只想多瞧你几眼。” 她咬着嘴唇,痴痴笑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你发怒,我一直在想,李寻欢发怒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现在我总算看到了,这机会很难得,我怎么能轻易错过。”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慢慢地坐下,将桌上一盏油灯移到自己面前,然后慢慢地斟了杯酒。 她要看,他就让她看,而且还像是生怕她看得不够清楚。 “女人若要做一件事,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去做,她自己很快就会觉得这件事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有趣的。” “因为女人无论对什么事的兴趣都不会保持得很久,但你若不让她去做,她的兴趣反而会更浓厚。” 这也许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千百年前的女人就有这种毛病,千百年后的女人也必将有这种毛病。 奇怪的是,男人对女人已研究了这么多年,但能了解女人这种毛病的男人,却偏偏还是不太多。 李寻欢坐在那里,慢慢地喝着酒。 林仙儿盯着他,甜笑着道:“你真是个妙人,不但说的话妙,做的事妙,喝酒的样子也妙,每次我看到你喝酒的时候,都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你手里的酒杯,我总忍不住要想,你对女人是不是也像对酒杯这么温柔呢?” 李寻欢听着。 林仙 儿道:“其实你对付女人的法子更妙,你好像总有法子知道女人们心里在想着什么,你做的每件事都恰好正是她们最喜欢的——有时你甚至什么都不做,也自然会有人来上你的钩。” 她叹了口气,又道:“所以无论多厉害的女人,只要遇上你,就休想逃得了。” 李寻欢还是在听着。 林仙儿道:“每次我遇着你,都觉得跟你聊天很有趣,后来仔细想一想,才发现上了你的当,你根本什么话都没有说。” 最会说话的人,往往也就是不说话的人。 只可惜这道理也很少有人明白。 林仙儿笑道:“但这次我却不再上你的当了,这次我要你说话。” 李寻欢道:“等你看够了,我再说。” 林仙儿道:“我已经看够了。” 李寻欢道:“那么,你还想要什么?” 林仙儿盯着他,假如眼睛里也有牙齿,李寻欢早已被她吞下了肚。 被一个这么样的女人这样盯着,虽然很愉快,却又实在有点受不了,她简直是想要人发疯。 只有李寻欢受得了。 林仙儿咬着嘴唇,一字字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李寻欢道:“要我?”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用你自己来换阿飞,这交易岂非很公道。” 李寻欢道:“不公道。” 林仙儿道:“有什么不公道,你认为他现在已不属于我了?” 李寻欢道:“不错,你既然已毁了他……” 林仙儿道:“就因为我已毁了他,所以他才永远属于我,我若去救他,他就不是我的了,这道理你难道不懂?” 李寻欢当然懂。就因为他懂,所以才痛苦。 林仙儿笑了,道:“所以你若想要我放他走,就得用你自己来换,你若不答应,就永远再也休想见得到他。” 李寻欢慢慢地喝完了杯中酒,慢慢地走到她面前,缓缓道:“看来我只有答应你了,是么?” 林仙儿笑得更媚,轻轻道:“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她声音突然停顿。 李寻欢的手已掴在她脸上,正正反反掴了她十几个耳光。 林仙儿非但没有躲避,反而“嘤咛”一声,扑入他怀里,喘息着道:“你要打,就打吧,只要你答应我,我情愿日日夜夜被你打。” 突听一人拍手笑道:“打得好,她既然这么说,你为何不再打?”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七十二章 互斗心机 摊子上挑着盏灯笼,灯笼已被油烟熏黑。 灯笼下俏生生地站着一个人,大大的眼睛,长长的辫子—— 李寻欢失声道:“孙姑娘!” 孙小红嫣然道:“我本来最恨男人打女人,但这次,你却打得让我开心极了。” 林仙儿道:“我也开心极了,我喜欢被他打。” 她又勾住了李寻欢的臂,媚笑道:“你若在吃醋,不妨也过来喝杯酒,醋可以解酒,酒也可以解醋。” 孙小红居然真的走了过来,用李寻欢的酒杯倒了杯酒,一口就干了,吐了吐舌头,皱眉笑道:“劣酒喝多了虽然也就和好酒差不多,但这第一口可真难喝。” 林仙儿笑道:“等孙姑娘下次到我们家来的时候,我们一定用最好的酒来招待你。” 她仰着面,笑问李寻欢,道:“你说好不好?”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孙小红已抢着道:“你笑得真好看,我虽然是女人,也忍不住想多瞧几眼。” 林仙儿吃吃笑道:“小妹妹,你还不是女人,你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孙小红道:“你现在尽管多笑笑吧,因为你马上就要笑不出了。” 林仙儿道:“哦?” 孙小红道:“他绝不会答应你的。” 林仙儿道:“哦?” 孙小红道:“因为你能做得到的事,我也能做得到。”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能做得到什么?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明明什么事都不懂,却偏偏要装出很懂的样子。” 她吃吃地笑着道:“有些事虽然只要是女人就能做,但做得好不好,分别就很大了……这道理你也懂么?” 孙小红的脸也已有些发红,咬着嘴唇道:“我至少也能带他去找阿飞。” 林仙儿道:“你找得到?” 孙小红道:“当然,而且我也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救阿飞。” 林仙儿道:“哦?” 孙小红道:“要救他,只有一种法子。” 林仙儿道:“什么法子?” 孙小红道:“杀了你!要救他,只有杀了你!这世上若已没有你这个人,他就绝不会再有苦恼!” 李寻欢突又干了杯酒,大笑道:“说得好!”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也和阿飞一样,你难道不知大多数女人说的话都靠不住么?你难道真相信她能带你去找阿飞?” 李寻欢笑了笑,道:“世上有说谎的男人,也有诚实的女人。” 孙小红笑道:“对了,你莫将天下的女人都看得和你自己一样。” 林仙儿道:“好,那么我问你,阿飞现在在什么地方?” 孙小红道:“已跟我爷爷在一起,我爷爷已将他从上官金虹那里带出来了。” 林仙儿又笑了,瞟着李寻欢,道:“这种话你也相信么?天下又有谁能从上官金虹手上将人救出来?” 李寻欢微笑道:“也许只有一个人,就是她的爷爷孙老先生。” 林仙儿的笑容看来已又变得有些生硬,道:“好,既然如此,我倒也想去瞧瞧。” 孙小红道:“用不着!他不想见你。” 她冷冷接着道:“现在你活着好像已是多余的。” 林仙儿道:“你想我死?” 孙小红道:“你早就该死了。” 林仙儿笑道:“可是你想过没有,要谁来杀我呢?” 孙小红道:“你以为没有人能下得了手?”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这世上的男人,也许只有一个能忍心下得了手,可是他也不会出手的。” 她用眼角瞟着李寻欢,接着道:“因为他知道他若杀了我,阿飞还是一样会恨他。” 孙小红道:“你莫忘了,我不是男人,我也不怕阿飞恨我。” 林仙儿忽然大笑了起来,道:“小妹妹,难道这就算是挑战么?难道你想跟我决斗?” 孙小红板着脸,道:“一点也不错。” 她不让林仙儿说话,又道:“地方可以由你选,时间却得由我。” 林仙儿道:“你说什么时候?” 孙小红道:“就是现在。” 看来决斗并不是男人的专利,女人有时也会决斗的。 但女人决斗的法子是不是也和男人一样呢? 孙小红道:“我已挑了时间,现在你 就挑个地方吧。” 林仙儿眼珠子转动着,道:“地方也不必挑了,看来这里就不错,只不过……” 孙小红道:“只不过怎样?” 林仙儿道:“我们用哪种法子呢?” 孙小红道:“决斗就是决斗,难道还有很多种法子?” 林仙儿悠然道:“当然有,有的叫文斗,有的叫武斗,有的斗兵器,有的斗轻功,也有的斗毒药,何况,我们到底是女人,无论做什么事至少都应该比男人斯文些才是。” 孙小红道:“你说用哪种法子?” 林仙儿眨着眼,道:“法子也由我来选么?” 李寻欢忽然道:“可能用毒药。” 孙小红甜甜地对他一笑,道:“用毒药也没关系,我七叔也是使毒的大行家,绝不在五毒童子之下,只不过他使毒是为了要救人,并不是为了要杀人。” 林仙儿道:“若能用毒药救人,使毒的本事就必定已出神入化,因为用毒药救人,的确比用毒药杀人困难得多。” 她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倒真不能用毒药来跟你决斗了。” 孙小红淡淡道:“随便你用什么法子。” 她看来是这么有把握,李寻欢也不再说什么。“孙老先生”嫡传的武功,他也早就想见识见识了。 林仙儿又瞟了李寻欢一眼,道:“在小李探花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前,我们若是拳打脚踢地打了起来,岂非是在班门弄斧,要人家瞧着笑话。” 孙小红道:“那么,你说用什么法子?” 林仙儿道:“我们既然是女人,就应该用女人的法子。” 孙小红道:“女人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法子?” 林仙儿道:“当然有。” 孙小红道:“你说。” 林仙儿道:“男人自以为处处都比女人强,但有件事却只有女人才能做,本事再大的男人也无能为力。” 孙小红道:“哦?” 林仙儿道:“譬如说,生孩子……” 孙小红笑声道:“生孩子?” 林仙儿笑道:“不错,生孩子才是女人们最大的本事,最大的光荣,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谁都瞧不起的,你说是么?” 孙小红的脸又红了,吃吃道:“你难道……难道……” 林仙儿道:“我们本来可以比一比谁的孩子生得多,生得快。”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你疯了,这种事怎么能比?” 林仙儿悠然道:“谁说不能,难道你生不出孩子?” 孙小红涨红了脸,既不能承认,又不能否认。 林仙儿道:“你若嫌这种法子太慢,太费事,我们也可以换一种。” 孙小红松了口气,道:“当然要换一种。” 林仙儿道:“还有些事只要是男人就敢做,但无论多厉害的女人,你若要她做这些事,她也没这个胆子。” 她笑了笑,接着道:“你既然不愿意比女人都能做的事,我们就比一比女人都不敢做的事如何?” 孙小红迟疑着,道:“你先说来听听。” 林仙儿道:“譬如说,脱衣服……我们就在这里把衣服全脱下来,看谁脱得快,我若输了情愿把脑袋送给你。” 这里本是个夜市,到这里来喝酒的人,虽都不愿多管别人的闲事,但若有女人当场脱衣服,打破头也要抢着来瞧瞧的。 孙小红咬着嘴唇,红着脸道:“难怪聪明的男人都不愿找女人赌钱,原来就因为你们这种女人,无论赌什么都要想出法子来赖皮。” 林仙儿笑道:“跟男人赖皮,本来就是女人的特权,不懂得利用这种特权的女人,不是丑八怪,就是个呆子。” 孙小红大声道:“我不是男人。” 林仙儿道:“我也没有赖皮,‘随便你用什么法子’,这句话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 孙小红怒道:“可是我又怎知道你会想得出这种不要脸的法子?” 林仙儿悠然道:“这也只能怪你自己,你要杀我,为何不干干脆脆地动手,谁叫你还要多嘴的?” 她笑了笑,接着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也不能怪你,不多嘴的女人,到现在我还没有看到过。” 看来“决斗”的确是男人的专利。 因为决斗时只能用手,绝不能用嘴——无论谁若话说得太多了,勇气和斗志都会渐渐消失 的。 无论在什么地方,你看到两个人打架时若先啰里啰唆吵了起来,那场架就一定打不起来了。 而女人却偏偏大多是“君子”,都很懂得“动口不动手”这道理。 ——秋风肃杀,夕阳西下,两个女人一言不发地站在秋风落叶中,等着那立判生死的一刹那—— 这种场面又有谁瞧见过? 不但没有人瞧见过,简直连听都未听说过。 “女人就是女人。” 男女虽平等,但世上却偏偏有些事是女人不能做,也做不出的。 女人若一定想做这些事,不是“自不量力”就是“自讨无趣”。 “女人就是女人”。 这道理是谁也驳不倒的。 林仙儿笑得更甜,更得意了。 看着林仙儿的笑脸,李寻欢忽然想起了蓝蝎子。 蓝蝎子虽也是个声名狼藉的女人,但却有种非凡的烈性。 他忽然觉得蓝蝎子死得很可惜。 孙小红涨红的脸已渐渐发青。 林仙儿笑道:“现在决斗的时间、地点、方法,已全都决定,斗不斗就全看你了。” 孙小红摇了摇头。 林仙儿道:“既然不斗,我可要走了。” 孙小红道:“你走吧。” 她忽然叹了口气,淡淡道:“这也只怪你运气不好。” 林仙儿抿嘴笑道:“是你运气不好,还是我运气不好?” 孙小红道:“你。” 林仙儿忍不住问道:“我运气哪点不好?” 孙小红道:“我嘴上说得虽凶,但若真的动起手来,还不至于真要你的命,最多也只不过要你受点伤,叫你以后害不了人而已。” 林仙儿笑道:“如此说来,我的运气岂非好极了?” 孙小红道:“我若已伤了你,别人再要来杀你,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动手的,是么?” 她笑了笑,淡淡接着道:“但现在,若有人要来杀你,我就不管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林仙儿的身子已打了个转。 对某些事林仙儿的反应绝不比李寻欢和阿飞慢。 她目光随着身子的转动四面搜索,向最黑暗的地方搜索。 她并没有瞧见什么。 孙小红已拉起李寻欢的手,道:“我们走吧,我不喜欢看杀人。” 林仙儿忍不住道:“你是说有人要来杀我?” 孙小红眨着眼,道:“我说过么?” 林仙儿道:“人在哪里,你瞧见了?” 孙小红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无论是承认,还是否认,都不会令林仙儿害怕的。 但林仙儿现在却显然有点害怕了,嗫嚅着道:“我怎么瞧不见?” 孙小红淡淡笑道:“你当然瞧不见,你若瞧见时,也许就太迟了。” 林仙儿道:“我若看不到,你怎么能看到?” 孙小红道:“因为他们要杀的并不是我。” 她又笑了笑,接着道:“我现在才知道,若要杀你,最好莫要被你看到,因为若是先被你看到,也许就杀不成了。” 林仙儿道:“他……他们是谁?” 孙小红道:“我怎么知道谁要杀你?你自己本该知道的。” 林仙儿目光还是四下搜索着,目中已有了惊惧之色。 她一向很少害怕。 因为她总有把握能令那些要杀她的人下不了手。 但现在,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对方根本不让她看到,她就算有一万种法子,也用不出来。 孙小红道:“难道连你自己都想不出是谁要杀你?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要杀你的人太多了?” 林仙儿情不自禁擦了擦汗。 她无论做什么事,姿态都一向很优美,很动人。 但现在她这擦汗的动作看来竟有些笨拙。 无论多聪明的人,心里若有些畏惧,也会变笨的。 所以你若想击倒一个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自己心里先觉得恐惧,那么用不着你出手,他自己就先已将自己击倒。 李寻欢瞧着孙小红,心里忍不住在微笑。 他忽然发觉孙小红已不再是孩子,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已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 只有成熟的女人,才了解成熟的女人。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七十三章 人性无善恶 林仙儿和孙小红的这一次决斗虽未真的交手,却无异已交手,而且已交手了两次。 只不过她们斗的不是力,而是心。 第一次林仙儿胜了。 因为她很了解女人心里的弱点,而且懂得如何利用它。 第二次,胜的却是孙小红。 她用的也是同样的法子。 她知道女人对什么事都要怀疑。 因为怀疑,才有畏惧。 孙小红若是男人,也许早已杀了林仙儿。 林仙儿若是男人,无论孙小红说什么,她也早就走了。 就因为她们都是女人,所以才会造成这种奇特的局面。 ——若要男人和女人去做同一样事,无论做什么,过程既不会相同,结果更不会一样。 “决斗”也是如此。 女人的决斗当然不会有男人那么沉重、紧张、激烈,但也许却更微妙,更复杂,更有趣。 因为那其中的变化必定多些。 她们的变化,并不像武功招式的变化那样,人人都能看见,也远比武功招式的变化更复杂,更快。 只可惜她们的变化是眼睛看不见的。 若有人能看到女人心里复杂微妙的变化,一定就会觉得女人的决斗比世上所有男人的决斗都更精彩,更别致。 女人就是女人,永远和男人不同。 谁若想反驳这道理,谁就是呆子。 这道理既明白,又简单。 奇怪的是,世上偏偏有些人想不到。 孙小红拉着李寻欢在前面走。 林仙儿居然在后面跟着。 孙小红道:“我们走我们的,你走你的,你为什么要跟来?” 林仙儿道:“我……我也想去看看阿飞。” 孙小红道:“你还要看他干什么?难道你害他害得还不够惨?” 林仙儿道:“我只想……” 孙小红道:“我们不会让他再看见你的,你去了,也是白去。” 林仙儿道:“我只想远远看他一眼,他要不要看我都没关系。” 孙小红冷冷道:“腿长在你自己身上,你一定跟着来,我们也没法子,只不过……你既然跟着来了,就莫要后悔。” 林仙儿道:“我做事从不后悔。” 孙小红忽然笑了,道:“你看,我早就算准她会跟着来的,果然没有算错。” 这句话是向李寻欢说的。 李寻欢微笑道:“你本来就要她跟来?” 孙小红道:“当然要。”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我刚才既然已没法子再对她下手,就只好等下一次机会,她若不跟着我们来,我哪有机会?” 李寻欢悠然道:“其实你根本不必等,刚才也可以下手,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可以不听。” 孙小红道:“你们男子汉讲的是‘话出如风,一诺千金’,难道我们女人就可以说了话当放屁么?” 李寻欢笑了,道:“但你怎知她会跟着来?” 孙小红道:“因为她想要我们保护她,她跟小李探花在一起时,无论谁想杀她,也没这个胆子下手的。” 她嫣然笑道:“说得好听些,这就叫作狐假虎威,说得难听些,这就叫作狗仗人势。” 李寻欢失笑道:“这两种说法好像都不大好听。” 孙小红道:“你若是做了这些事,无论别人话说得多难听,也只好听听了。” 这些话林仙儿当然全都听得见。 孙小红本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但林仙儿却装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也没有开口。 她这人就仿佛突然变得又聋又哑。 能装聋作哑,的确是种很了不起的本事。 孙小红忽然改变了话题,道:“你知不知道龙啸云要跟上官金虹结拜的事?” 李寻欢道:“听说过……你们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孙小红道:“嗯,因为我们知道在这里一定可以遇到很多人。”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抿着嘴笑道:“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因为我知道可以在这里遇见你。” 李寻欢也在瞧着她,心里忽然觉得很温暖,就好像喝了杯醇酒。 他已很久没有感觉到这种滋味了。 孙小红被他瞧着,整个人都像是在春风里。 过了很久,李寻欢才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你们来,说不定我已……”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抢着道:“说不定上官金虹已进了棺材。” 李寻欢淡淡一笑,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他和上官金虹虽然迟早难免要一决生死,但他却不愿谈到这件事。 他不愿对这件事想得太多,因为想得太多,就有牵挂,有了牵挂,心就会乱,心若乱了,他战胜的机会就更少。 孙小红道:“其实对上官金虹那种人,你本不必讲道义,你若在他看到上官飞尸体的时候出手,一定可以杀了他。” 李寻欢叹道:“只怕未必。” 孙小红道:“未必?你认为他看到自己儿子死了,心也不会乱?” 李寻欢道:“血浓于水,上官金虹多少也有点人性。” 孙小红道:“那么你为何不出手?你要知道,你对他讲交情,他可不会对你讲交情。” 李寻欢道:“我和他现在已势不两立,谁也不会对谁讲交情。” 孙小红道:“那么你……”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打断了她的话,道:“我不出手,只因为我还要等更好的机会。” 孙小红道:“在我看来,那时已经是最好的机会。” 李寻欢道:“你看错了。”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道:“看到自己的儿子死了,心虽然会乱,但心里却会生出种悲愤之气,那时我若出手,他就会将这股怒气发泄在我身上。” 他叹息着,接道:“人在悲愤中,不但力量要比平时大得多,勇气也要比平时大得多,那时上官金虹若出手,一击之威,我实在没有把握能接得住。” 孙小红瞧着他笑了,嫣然道:“原来你也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好的人,有时你也会用心机的。” 李寻欢也笑了,道:“我若真像别人想的那么好,至少已死了八十次。”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若知道你的意思,一定会后悔喝那杯酒的。” 李寻欢道:“他绝不后悔。”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我的意思他本就很明了。” 孙小红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敬你酒?” 李寻欢道:“他敬我那杯酒,为的并不是我对他讲道义——讲道义的人在他眼中看来,简直是呆子。” 孙小红道:“那么他为的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因为他已明了我的意思,知道我并不是呆子。” 孙小红眨着眼,道:“他知道你也和他一样,能等,能忍,能把握机会,也能判断什么时候才是最好的机会,所以才敬你的酒,是不是?” 李寻欢道:“是。” 孙小红道:“他觉得你也和他是同样的人,所以才佩服你,欣赏你——一个人最欣赏的人,本就必定是和他自己同样的人,因为每个人都一定很欣赏自己。” 李寻欢微笑道:“这句话说得很好,简直不像你这种年纪的人能说得出来的。” 孙小红撇了撇嘴,道:“但你真的和他是同样的人么?” 李寻欢沉吟着,缓缓道:“在某些方面说,是的,只不过因为我们生长的环境不同,遇着的人和事也不同,所以才会造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叹息接道:“有人说,人性本善,也有人说,人性本恶,在我看来,人性本无善恶,一个人是善是恶,都是后天的影响。” 孙小红凝注着他,道:“看来你不但很了解别人,也很了解自己。” 李寻欢叹道:“一个人若要真的完全了解自己,并不容易。” 他神色又黯淡了下来,目中又露出了痛苦和忧虑。 孙小红也叹了口气,幽幽道:“一个人若要了解自己,必定要先经过很多折磨,尝过很多痛苦——是不是?” 李寻欢黯然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叹道:“这么说来,我倒希望永远不要了解自己了,了解得愈多,痛苦愈多,完全不了解,也许反倒幸运些。” 这次是李寻欢改变了话题。 他忽然问道:“上官金虹敬我酒的时候,你们还在那里?” 孙小红道:“我们已经走了,这件事都是我以后听人说的。” 她嫣然笑道:“现在你和上官金虹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你们的一举一动,在别人看来都是大消息,今天晚上,在这城里,至少也有十万个人在谈论你……你信不信?” 李寻欢笑道:“所以我才佩服你爷爷,身若浮云,心如止水,随心所欲,无牵无挂,这种人才真的是了不起!” 孙小红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他老人家的确已什么事都看穿了。” 她忽又改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那口棺材是谁送去的?” 李寻欢道:“我猜不出。” 孙小红眨了眨眼,道:“送棺材去的,难道就是杀上官飞的人?” 她显然也已知道杀上官飞的人是谁了。 林仙儿却不知道,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只恨他们却偏偏都不肯将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李寻欢沉吟着,道:“想必就是他,因为知道上官飞尸体在那里的人并不多。” 孙小红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李寻欢道:“因为他想打击上官金虹。” 孙小红道:“他也恨上官金虹?” 李寻欢又沉吟了很久,缓缓道:“也许他并不是恨,他想打击上官金虹,也许只因为上官金虹被打倒后,他才有机会去救他。” 孙小红道:“我更不懂了,他既然想救他,为何又要打击他?” 李寻欢道:“也许他是要上官金虹后悔。”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人的心,实在比什么事都难了解。” 李寻欢缓缓道:“不错,世上最难了解的,就是人心和人性,人性的复杂,远在天下任何一种武功之上。” 他忽然又接着道:“但你若不能了解人性,武功也就永远无法达到巅峰,因为无论什么事,都是和人性息息相关的,武功也不例外。” 这种哲理对孙小红来说也许太深奥了些。 孙小红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沉默了半晌才开口,声音如风在轻诉,道:“我什么都不想了解,只想了解你。” 她的眼睛在凝视着他,眼睛里的神色不仅是赞赏,还带着种信赖,仿佛在告诉他,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将自己的心事全说出来。 李寻欢心里忽然又泛起了那种温暖之意,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摸她那苹果般的脸。 但他当然并没有真的这么样做。 他绝不能这么做。 他慢慢地扭转头,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孙小红显然在等着,等了很久,目中渐渐露出了失望之色,缓缓道:“但你却好像很怕被人了解,所以时时刻刻都在防备着。” 李寻欢道:“怕?怕什么?” 孙小红咬着嘴唇 ,道:“怕别人爱上你。” 她很快地接着道:“因为你知道无论谁若是真正了解了你,一定就会忍不住要爱上你的,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被人爱,是么?” 李寻欢笑了,道:“现在的年代的确变了,以前的小姑娘,嘴里绝不会说出‘爱’这个字。” 孙小红道:“以后的小姑娘也未必敢说,可是我……我无论生在哪个年代,就算是生在几百年以前,只要是我心里想说的话,我还是一样会说出来。” 无论是什么时代,都会有几个像她这样的人。 这种人敢说,敢做,敢爱,也敢恨。 就因为他们是活在时代前面的,所以在别人眼中,也许会将他们看成疯子、怪物。 但他们自己却还是活得很好,很愉快,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愉快得多,因为无论别人对他们的看法如何,他们根本全不在乎。 今夜还是有雾。 现在虽已是冬天,但这雾,却像是春天的雾。 孙小红在雾中慢慢地走着,就像是希望这段路永远也莫要走完似的。 李寻欢本来是急着想去瞧阿飞的,但现在,他也没有催促。 这些年来,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就像是已被一道无形的枷锁压住,压得他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 只有在和孙小红聊天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轻松些。 他忽然发觉孙小红实在很了解他,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了解得深。 能和了解自己的人聊聊天,本是人生中最愉快的事。 但李寻欢却已开始想逃避了。 “……你宁可被人恨,也不愿被人爱,是么?” 李寻欢的心在绞痛。 他并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他觉得自己非但已无法再“给予”,也无法再“接受”。 每个人都戴着他自己的枷锁,除了他自己外,谁也无法替他解脱。 李寻欢如此,阿飞也如此。 他们的枷锁是不是永远也无法解脱?难道他们要戴着这副枷锁走入坟墓? 孙小红忽然停下脚步,道:“到了。” 路很荒僻,路旁有栋小小的屋子,窗子里有灯光透出。 灯光闪动着,显得特别明亮,这么小的屋子里,本不该有这么明亮的灯光。 孙小红转过身,面对着林仙儿,道:“这地方你认得的,是不是?” 林仙儿当然认得,这本是她和阿飞的“家”。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嗫嚅着道:“阿飞已回来了?” 孙小红道:“你是不是也想进去看看他?” 林仙儿道:“我……我可以进去么?” 孙小红道:“这本是你的家,你要进去就进去,本不必问别人的。” 林仙儿垂下了头,道:“可是,现在……” 孙小红道:“现在当然不同了,你自己也该知道,这种情况是谁造成的?” 她冷笑着接道:“你本可在这里快快活活、安安静静地过一生,可是你自己不愿意,因为你看不起这个家,也看不起这个人。” 林仙儿垂着头,轻轻道:“现在我才知道自己错了,我还能够活着,全都是因为他在保护我,若是没有他,我也许早就被人杀了。” 她声音愈说愈低,眼泪也已流下! 她叹了口气,接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人敢来伤我一根头发……但现在,好像任何人都可以来要我的命……” 孙小红盯着她,冷冷道:“你以为他还会像以前那样保护你?” 林仙儿流着泪道:“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忽然抬起头,大声道:“我只想再见他一面,对他说两句话,然后立刻就走,这要求无论怎么都不过分,你们总可以答应我吧。” 孙小红道:“我并不是不答应,只可惜你说的话很难令人相信。” 林仙儿道:“就算我到时候又不肯走了,你们也可以赶我走的。” 孙小红沉吟着,瞧了李寻欢一眼。 李寻欢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他的心也很乱。 他这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肠太软,有时他虽然明知这件事是绝不能做的,却偏偏还是硬不起心肠来拒绝。 很多人都知道他这种弱点,很多人都在利用他这种弱点。 他自己也知道,却还是没法子改。 他宁可让人对不起他一万次,也不愿做一次对不起别人的事,有时他甚至明知别人在骗他,却还是宁愿被骗。 因为他觉得只要有一个人对他说的是真话,他牺牲的代价就已值得。 李寻欢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你说他是君子也好,是呆子也好,至少他这种人总是你这一辈子很难再遇见第二个的。 至少你遇见他总不会觉得后悔。 他很少令人流汗,更少令人流血;血与汗他情愿自己流。 但他做出的事,总令人忍不住要流泪—— 是感动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孙小红心里在叹息。 她早已知道李寻欢绝不忍拒绝的,他几乎从未拒绝过别人。 林仙儿幽幽道:“这也许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以后他若知道你们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去见他一次,会恨你们一辈子。”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你只说两句话?说完了立刻就走?” 林仙儿凄然笑道:“我难道真的那么不知趣?难道真要等你们来赶我走?只要你们答应我这最后的一个要求,我死而无怨。”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让她去吧,无论如何,两句话总害不了人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七十四章 蒸笼和枷锁 屋子里很热,热得出奇。 因为屋里生了四盆火,火烧得很旺。 闪动的火光,将墙壁和地板都照成了嫣红色。 阿飞的脸也是红的,全身都是红的。 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间,赤着上身,只穿着条犊鼻裤。 裤子已湿透。 他仰面躺在那里,不停地流着汗,不停地喘着气。 他整个人都已虚脱。 屋角里坐着个白发苍苍的清癯老人,正自悠闲地抽着旱烟。 一缕缕轻烟从他鼻子里喷出来,他的人就好像坐在雾里。 他的确是个雾一般的人物。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谁? 也许他只不过是个穷愁潦倒的说书先生。 也许他就是那鬼神难测的“天机老人”。 阿飞闭着眼睛,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有人走进来。 但无论谁走进来,第一眼就会看到他。 孙小红怔了怔,失声道:“爷爷,你老人家这是在干什么?” 孙老先生眯着眼,喷出口烟,悠然道:“我在蒸他。” 孙小红更奇怪了,瞪大眼睛道:“蒸他?他既不是馒头,又不是螃蟹,为什么要蒸他?” 阿飞现在看来的确就好像一只被蒸熟了的螃蟹。 孙老先生笑了,道:“我蒸他,因为我要将他身子里的酒蒸出来,让他清醒。” 他目光凝注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我也想将他血里的勇气蒸出来,让他重新做人。” 李寻欢长揖,苦笑道:“如此说来,我倒也的确需要被蒸一蒸,只可惜我身子里的酒若完全被蒸出来,我这人只怕也就变成空的了。” 孙老先生目中闪动着笑意,道:“你身子里除了酒,难道就没有别的?”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道:“也许还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孙老先生拊掌大笑,道:“说得妙,若没有一肚子学问,怎说得出这种话来?” 他忽又顿住笑,唏嘘道:“其实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看看你身子里除了酒和学问外,还有什么别的?看老天究竟用些什么东西来造成你这么样一个人的。” 孙小红眨着眼,道:“然后呢?” 孙老先生道:“然后我就要将天下的人全都找来,把这些东西像填鸭似的塞到他们肚子里去。” 孙小红道:“每个人都塞一点?” 孙老先生道:“不是一点,愈多愈好。” 孙小红笑道:“这样说来,天下的人岂非都要变得和他一样了?” 孙老先生道:“天下的人都变得和他一样,又有什么不好?” 孙小红道:“也有点不好。” 孙老先生道:“哪点不好?” 孙小红突然垂下头,不说话了。 这祖孙两人也许是搭档说书说惯了,平时说起话来,也是一搭一档,一吹一唱,教别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有机会开口。 他苦笑着,道:“前辈若要令天下人都变得和我一样,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赞成这主意。” 孙老先生道:“哪种人?” 李寻欢道:“卖酒的。” 孙老先生也笑了,道:“在我看来,世上也许只有一个人不赞成我这主意。” 孙小红忽然道:“谁?” 这个字她脱口就说了出来,说出来后,又有点后悔。 因为她已知道她爷爷说的是谁了。 孙老先生果然在瞧着她,微笑道:“就是你。” 也不知为了什么,孙小红的脸忽然红了,垂着头道:“我……我为什么不赞成?” 孙老先生笑道:“天下人若是都变得和他一样,你岂非就不知道要哪个才好。” 孙小红“嘤咛”一声扭转了身子,脸已红如炉火。 她心里是不是也有一团火? 少女们的春火?孙老先生拊掌大笑,笑过了,就又开始抽烟。 他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林仙儿这个人,也没有瞧她一眼,但却连自己烟斗的烟早就熄了都不知道。 屋子里忽然沉寂了下来,只剩下松枝在火焰中燃烧的声音。 林仙儿已走到阿飞面前。 除了阿飞外,她也没有去瞧别人一眼。 闪动着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她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红的时候看来就像是害羞的仙子,白的时候看来就如幽灵。 人都有两种面目,有时美丽,有时丑陋。 只有她,无论怎么变,都是美丽的。 她若是仙子,当然是天上最美丽的仙子;她若是幽灵,也是地狱中最美丽的鬼魂。 但阿飞却像是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她怎么变,都不会再瞧她一眼。 林仙儿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我到这里来,只为了要对你说两句话,听 不听都随便你。” 阿飞好像根本没有在听。 可是,他的身子为什么却又已僵硬? 林仙儿缓缓接着道:“那天,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我却不能不那么做,因为我不愿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我只有用那种法子,上官金虹才不会杀你。” 阿飞好像还是没有在听。 可是,为什么他的拳已握紧? 林仙儿道:“今天我到这里来,既不是要求你了解,更不是要求你原谅,我自己也知道,我们的缘分已尽……”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才接着道:“我告诉你这些话,只为了要让你心里觉得好受些,因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至于我……” 孙小红忽然大声道:“你已说得太多了。” 林仙儿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道:“不错,我的确已说得太多了。” 她果然一个字都不再说,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她走得并不快,却没有回头。 阿飞还是躺在那里,连眼睛都没有张开过。 林仙儿眼看已要走出门。 李寻欢这才松了口气。 他知道林仙儿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阿飞以后只怕就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只要阿飞不再见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儿自己当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这道门,就等于已走出了这世界。 她脚步虽然并没有慢下来,但目光中却已又露出了恐惧之意——屋子里虽然亮如白昼,但门外却是一片黑暗。 虽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并没有看在眼里。 她喜欢的是令人炫目的光彩。 她喜欢赞美、阿谀、掌声,喜欢奢侈、浪费、享受,喜欢被人爱,也喜欢被人恨…… 她本就是为了这些而活着的。 若没有这些,她就算还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坟墓里。 黑暗已愈来愈近了。 林仙儿目中的恐惧已渐渐变为怨毒、仇恨。 这时她若有力量,她一定会将世上所有活着的人都杀死。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 “等一等。” “等一等!” 谁都无法相信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能改变多少人的一生! 就在这刹那间,林仙儿已突然完全改变。 她眼睛里立刻就又充满了得意、自信、骄傲,她整个人也仿佛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辉煌、美丽! 她几乎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美丽过。 “只有骄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装饰品。” 一个没有信心,没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长得不难看,也绝不会有那种令人心动的吸引力。 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只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会是丑陋的。 “只有事业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品。” 林仙儿脚步已停下,还是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 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时候,也会发出这么凄凉的叹息。 李寻欢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种音乐,任何一种声音能比她这种叹息更能打动男人的心,纵然是秋叶的凋落声,流水的哀鸣声,甚至连月下的寒琴,风中的夜笛,也绝没有她这种叹息声凄恻动人。 他只希望阿飞能瞧他一眼,听他说句话。 但阿飞现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儿一个人,耳里也只能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林仙儿叹息着道:“我的话已说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飞道:“不能等?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我答应过别人,只来说两句话,说完了就走的。” 阿飞道:“你想走?” 林仙儿叹道:“就算我不想走,也有人会来赶我走。” 阿飞道:“谁?谁要赶你走?” 他眼睛里忽然又有了光,有了力量,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被人赶走?这本是你的家。” 林仙儿霍然转身,凝注着阿飞。 她目中似已有泪,因为她眼波本就柔如春水。 良久良久,她才又叹息了一声,凄然道:“现在这里还是我的家么?” 阿飞道:“当然是的,只要你愿意,这里就是你的家。” 林仙儿的脚步开始移动,仿佛忍不住要去投入阿飞怀里,但忽然间又停下脚步,垂头道:“我当然愿意,怎奈别人却不愿意。” 阿飞咬着牙,一字字道:“谁不愿意,谁就得走。” 他似已不敢触及李寻欢的目光,也不管别人对他怎么想了。 孙老先生的确将他血液里的酒蒸了出来,勇气蒸了出来,他却将他的情感也全都蒸了出来。 一个人身子最虚弱时,情感却最丰富。 阿飞的眼睛似乎再也不愿离开林仙儿,一字字接着道:“在这里,没有任何人能赶你走,只有你才能赶别人走。” 林仙儿带着泪,又带着笑,道:“我的确很想跟你单独在一起,可是,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不愿意做你朋友的人,也就不是我的朋友。” 林仙儿忽然燕子般投入他怀里,紧紧拥抱住他,道:“只要能再听到你说这句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别的我什么都不再想,无论别人对我怎么样,我也都不再放在心上。” 门,是虚掩着的。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入门外的黑暗与寒夜中。 他知道自己若再留在屋子里,已是多余的。 孙小红也跟了出来,咬着嘴唇,道:“我们难道就这样走了么?” 李寻欢什么也没有说,什么都说不出。 孙小红跺了跺脚,道:“我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还对她这样子,这种人简直……简直是忘恩负义,重色轻友!”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看错他了。” 孙小红冷笑着,恨恨道:“我看错了?难道他不是这种人?” 李寻欢道:“他不是。” 孙小红道:“若不是这种人,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 李寻欢黯然道:“因为……因为……” 他实因不知道该怎么说,孙老先生却替他说了下去。 孙老先生叹息着道:“他这么样做,只因为他已不能自主。” 孙小红道:“为什么不能自主,又没有人用刀逼住他,用锁锁住他。” 孙老先生道:“虽然没有别人逼他,他自己却已将自己锁住。” 他叹息着接道:“其实,不只是他,世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枷锁,也有他自己的蒸笼。” 孙小红道:“我就没有。” 孙老先生道:“你没有,只因为你还是个孩子,还不懂!”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我是孩子?好,就算我还是个孩子,那么他呢?” 她指着李寻欢道:“他总不是孩子了吧?难道他也有他的枷锁?他的蒸笼。” 孙老先生道:“他当然有。” 孙小红瞪着李寻欢,道:“你承认你有?”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承认,因为我的确有。” 孙老先生道:“他对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就算有人辱骂了他,对不起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别人甚至会以为他连勇气都已消失……” 李寻欢笑得更苦。 孙老先生道:“但他的朋友若是有了危险,他就会不顾一切去救他,甚至赴汤蹈火,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因为朋友就是他的蒸笼,只有这种蒸笼,才能将他的生命之力蒸出来,将他的勇气蒸出来。” 孙小红道:“那么,龙啸云那种人难道也有蒸笼么?” 孙老先生道:“当然也有。” 孙小红道:“什么才是他的蒸笼?” 孙老先生道:“金钱、权力!” 孙小红道:“可是,他要杀李寻欢,却并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力,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李寻欢是绝不会和他争权夺利的。” 孙老先生道:“他一心要杀李寻欢,只因为他心上也有副枷锁。” 孙小红道:“他的枷锁是什么?” 孙老先生瞟了李寻欢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李寻欢的脸色比夜色更黯。 孙小红忽然也明白了。 龙啸云恨李寻欢,因为他怀疑,他嫉妒。 他始终怀疑李寻欢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收回去。 他嫉妒李寻欢那种伟大的人格和情感,因为他自己永远做不到。 怀疑和嫉妒,就是他的枷锁。 这种枷锁也许世上大多数人都有一副。 那么,阿飞的枷锁是什么呢? 孙老先生目光遥视着天际的星光,叹息着道:“阿飞的枷锁就和龙啸云的完全不同了……阿飞的枷锁是爱。” 孙小红道:“爱?爱也是枷锁?” 孙老先生道:“当然是,而且比别的枷锁都重得多。” 孙小红道:“但他真的那么爱林仙儿么?他爱她,是不是只因为他得不到她?”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 因为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孙小红叹了口气,凝注着李寻欢,道:“他是你的朋友,你好歹也得想个法子救救他,将他这副枷锁解脱。” 李寻欢慢慢地回过头—— 窗子里的火光已暗了,小屋孤零零地矗立在西风和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阿飞的人一样,那么倔强,又那么寂寞。 李寻欢弯下腰,不停地咳嗽起来。 因为他知道无论谁都没法子将阿飞的枷锁解脱。 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没法子救得了他。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七十五章 最慷慨的人 炉火已熄。 现在屋子里燃烧着的是另一种火。 一条修长、浑圆的腿自床沿垂下,在朦胧中看来更白得耀眼。 腿蜷曲,人颤抖。 阿飞紧张得就像是一根弓弦。 箭已在弦上,寻找着箭垛。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极度疲劳后的紧张最难令人忍受。 林仙儿当然是有经验的人。 她闪避着,推拒着,喘息着:“等一等……等一等……” 阿飞的回答不是言语,是动作。 他显然已不想再等。 林仙儿咬着唇,望着他布满红丝的眼睛。 “你……你为什么一直没有问我?” “问什么?” “问我是不是已经和上官金虹……” 阿飞的动作突然停住,就像是被人踢了一脚。 林仙儿盯着他:“你一直没有问,难道你不在乎?” 阿飞不停地在流汗,汗使人软弱。 林仙儿已感觉到他的软弱。 “我知道你一定在乎的,因为你爱我。” 她的声音凄楚,眼睛里却带着种残酷的笑意,就像是一只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就像是上官金虹在看着她的时候。 阿飞的声音嘶哑:“你有没有?” 林仙儿叹息着:“一只老鼠若是落入了猫的手里,你不必问,也该知道她的结果。” 阿飞突然倒了下去,已愤怒得不能再有任何动作。 林仙儿轻抚着他的脸,仿佛已有泪将流落。 “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是我不能不说,因为我本想将这身子清清白白地交给你的,只可惜……” 她伏在阿飞胸膛上,流着泪:“我现在真后悔为什么要让你等这么久,虽然是为了你,可是我……” 阿飞忽然大叫了起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所以我一定要还你的清白。” 林仙儿凄然道:“这是永远没法子还的。” 阿飞道:“有!我有法子。” 他紧握着双手,咬着牙道:“只要杀了上官金虹,杀了玷污你的人,你就还是清白的……” 他声音忽然停顿,因为他听到窗外有人在冷笑。 一人冷笑着道:“这么样说来,你要杀的人就太多了!” 另一人冷笑道:“这条母狗身子根本就从来也没有清白的时候,只要是跟她见过面的男人,除了你之外,谁都跟她睡过觉。” 第三人笑道:“你若要将跟她睡过觉的男人全都杀死,就算每天杀八十个,杀到你胡子都白了的时候,也杀不完的。” 这屋子一共有三个窗户。 每个窗户外都有个人。 三个人说话的声音虽不同,却又有种很奇特的相同之处。 尖锐,做作,无论谁听了都想吐。 阿飞跃起,掀起被,盖住了林仙儿**的身子,踢出枕头,击灭了桌上的灯,厉声道:“什么人?” 他本想冲出去,但身子跃起后,又退回,紧守在林仙儿身旁。 窗外的三个人都在大笑:“你难道还怕这母狗的身子被我们看到?” “她早就被人看惯了,没有男人看她,她反而会觉得不舒服。” “砰”的一声,窗户忽然同时被撞开。 三道强烈 的光柱从窗外照进来,集中在林仙儿身上。 是孔明灯的灯光。 只能看得到灯光,却看不到灯在哪里,也看不到人在哪里。 炫目的灯光亮得人眼睛都张不开。 林仙儿用手挡住了眼睛,棉被从她身上慢慢地往下滑,渐渐露出了她的脚,她的腿…… 她并没有将这条被拉住的意思,她的确不怕被人看。 阿飞咬着牙,将衣服摔过去,厉声道:“穿起来。” 林仙儿眼波流转,忽然笑了,道:“为什么?你难道认为我见不得人?” 她又已几乎完全**,又在媚笑。 她又同时用出了她的两种武器。 阿飞抄起张凳子,摔碎,握着了两只凳脚,厉声道:“谁敢进来,我就要他死!” 外面的三个人又笑了,这次笑声是从门外传进来的:“他居然还想要人的命。” “就凭他现在这样子,谁的命他都休想要得了。” “他至少还能要一个人的命——要他自己的命!” 又是“砰”的一声大裂,厚木板做成的门突然被打得粉碎。 木屑纷飞,三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 三个黄衣人。 三个人头上都戴着顶竹笠,紧紧压在眉毛上,掩起了面目。 这正是“金钱帮”属下独特的标志。 第一人手上缠着根金链,链子两端悬着个瓜大的铜锤。 第二人和第三人用的是刀剑。 鬼头刀和丧门剑。 三个人的武器都已在手,仿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杀人的机会。 阿飞突然镇定了下来,正如一条饥饿而愤怒的狼,忽然嗅到血腥气时,反而会镇定下来一样。 他的反应虽已慢,体力虽衰退,可是他的本能还未丧失。 他已嗅到了血腥气。 林仙儿却还在笑着,笑得更媚,道:“原来是‘风雨双流星’向松向舵主到了,失迎失迎。” 向松手里的流星锤不停地轻轻摇摆着,他的人却稳如泰山。 林仙儿道:“向舵主这次来,是奉了上官金虹之命来杀我的么?” 向松道:“你猜对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上官金虹这么急着想要我的命。” 向松道:“用不着的人,就得死。” 林仙儿道:“你猜错了,他并不是为了这原因才想杀我。” 向松道:“哦?” 林仙儿道:“他要杀我,只不过为了怕我再去找别的男人,丢他的面子。” 向松冷冷道:“上官帮主的命令从来用不着解释,只执行。” 林仙儿瞟了阿飞一眼,道:“你们敢闯到这里来杀我,想必是认为他已不能保护我。” 向松道:“他不妨试试。” 执刀的人忽然冷笑道:“他已不必试。” 林仙儿道:“哦?” 执刀的人道:“你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自然也知道他已不能保护你了,既然大家都知道,又何必试?” 林仙儿又笑了,道:“不错,他的确已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也在替他难受,只不过……” 她慢慢地站起来,**裸地站在灯光下,慢慢地接着道:“你认为我自己是不是还能保护自己呢?” 她胸膛骄傲地挺立,腿笔直。 她的皮肤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奶油色的缎子。 这身材的确值得她骄傲。 阿飞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冷汗如豆,一粒粒滴落。 林仙儿的手在自己身上轻抚,柔声道:“你们杀了我,不会觉得可惜么?” 向松也叹了口气,缓缓道:“有些女人拿自己的身子来付账,付脂粉的账,付绸缎的账,无论对谁都从不小气,但你却不同。” 林仙儿笑道:“我当然不同。” 向松道:“你比她们更大方,你用你自己的身子付小费,甚至连替你开门的店小二,只要你高兴,你都会让他满意。” 林仙儿媚笑道:“你是不是也想问我要小费?” 她慢慢地走过去,道:“你来拿吧,我付的小费,任何人都不会嫌多的。” 向松木立。 林仙儿走到他面前,想去勾他的脖子。 向松忽然出手,锤击胸膛。 林仙儿凌空一个翻身,落在**怔住了。 向松头上的竹笠已被打落,露出了他的脸。 一张苍白的脸,满是皱纹,没有胡子,一根胡子都没有。 林仙儿忽然大笑了起来,道:“难怪上官金虹要你们来杀我,原来你是个阴阳人——不男不女的阴阳人。” 向松冷冷地盯着她,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过了很久,他目光才转向阿飞,一字字道:“你最好出去。” 阿飞道:“出去?” 向松道:“难道你还想保护这条母狗?” 阿飞的手渐渐垂落。 向松道:“所以你最好出去,我杀她的时候,你最好莫要在旁边瞧着。” 阿飞道:“为什么?” 向松狞笑,道:“因为你若在旁边瞧着,一定会吐。” 阿飞沉默了,垂下了头。 林仙儿的笑声已停止。到了这时,她也已笑不出。 就在这时,阿飞已出手! 阿飞的本能还未消失。 他选择的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只可惜他反应已慢,体力已衰。 金光一闪,流星锤飞出。 木屑纷飞,阿飞手里的凳子脚已被击得粉碎。 向松冷笑道:“我奉命来杀她,不是杀你,我从不愿多事,所以你还活着。” 阿飞紧握着两截已被打断了的木脚,就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紧握着他的最后一线希望。 但这又是个什么样的希望? 他本是杀人的人。 他杀人,别人杀他。 但现在,他已不能杀人,别人也已不屑杀他。 这表示他在别人眼中已全无价值,他是死是活,别人也不放在心上。 “一个人要爬起来很难,要跌下却很容易。” 阿飞突然想起他去救李寻欢的时候,和荆无命决斗的时候…… 那时他在别人眼中,还是不可轻视的。 但现在呢? 那只不过是几天前的事,但现在想来,却已遥远得几乎无法记忆。 向松的声音似乎也已遥远:“你要留在这里也无妨,我就要你看看真正的杀人是什么样子的。” 突然一人缓缓道:“凭你也懂杀人么?你只怕还不配!”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七十六章 生死一线间 缓慢的语声,既无高低,也没有情感,向松是熟悉这种声音的,只有荆无命说话才是这种声音。 荆无命! 向松骇然回首果然瞧见了荆无命。 他的衣衫已破旧,神情看来也很憔悴,但他的那双眼睛—— 死灰色的眼睛,还是冷得像冰,足以令任何人的血凝结。 向松避开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手。 他的左手还是用布悬着,手的颜色已变成死灰色,就像是刚从棺材里伸出来的。 这本是只杀人的手,但现在却只能令人作呕。 向松笑了,淡淡笑道:“在下虽不懂杀人,却还能杀,荆先生虽懂得杀人,只可惜杀人并不是用嘴的,是要用手!” 荆无命的瞳孔又在收缩,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看不到我的手?” 向松道:“手也有很多种,我看到的并不是杀人的手。” 荆无命道:“你认为我右手不能杀人?” 向松微笑道:“人也有很多种,有些人容易杀,有些人不容易。” 荆无命道:“你是哪一种?” 向松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杀不死的那一种。” 他目中充满了仇恨,像是在激荆无命出手,他要找个杀荆无命的理由。 荆无命忽然笑了。 他也和上官金虹一样,笑的时候远比不笑时更残酷,更可怕。 向松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荆无命道:“原来你恨我?” 向松咬着牙,冷笑道:“不恨你的人只怕还很少。” 荆无命道:“你想杀我?” 向松道:“想杀你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荆无命道:“但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向松道:“要杀人就得等机会,这道理你本该比谁都明白。” 荆无命道:“你认为现在机会已来了?” 向松道:“不错。” 荆无命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有个秘密你还不知道。” 向松忍不住问道:“什么秘密?”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盯着他的咽喉,缓缓道:“我右手也能杀人的,而且比左手更快!” “快”字出口,剑已刺入了向松的咽喉!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剑是从哪里拔出来的,更没有瞧见剑怎么会刺入向松的咽喉。 大家只瞧见寒光一闪,鲜血已涌出,只听到“咯”的声音,向松的呼吸就已停顿,连眼珠子都几乎完全凸了出来。 “鬼头刀”和“丧门剑”的眼珠子也像是要凸了出来。 两个人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 荆无命根本没有回头,冷冷道:“你们既已听到了我的秘密,还想走?” 寒光又一闪。 鲜血飞溅,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一串玛瑙珠链,红得那么鲜艳,红得那么可爱。 良药苦口,毒药却往往是甜的。 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奇怪——最可怕、最丑恶的东西,在某一刹那间看来,往往比什么都美丽,比什么都可爱。 所以杀人的剑光总是分外明亮,刚流出的血总是分外鲜艳。 所以有人说:“美,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只有真实才是永恒的。” “真实”,绝不会有美。 杀人的利剑也和菜刀一样,同样是铁,问题只在你看得够不够深远,够不够透彻。 可是,也有人说:“我只要能把握住那一刹那间的美就已足够,永恒的事且留待于永恒,我根本不必理会。” 就在一瞬间以前,向松还是享名武林的“风雨双流星”,还是“金钱帮”第八分舵的舵主。 但现在,他已只不过是个死人,和别的死人没什么两样。 荆无命垂着头望着他的尸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一样。 这是不是因为他直到现在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这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意兴萧索时,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林仙儿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这口气她已憋了很久,到现在才总算吐出来。 她瞟着荆无命,似笑非笑,如诉如慕,轻轻道:“想不到你会来救我。” 荆无命没有抬头,冷冷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 林仙儿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也许我知道你的意思。” 荆无命霍然抬起头,盯着她,道:“你知道什么?” 林仙儿道:“你来救我,只因为上官金虹要杀我。” 荆无命盯着她。 林仙儿道:“你恨他,所以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你就要破坏。” 荆无命还是盯着她。 林仙儿 叹了口气,道:“直到现在,我才总算知道了你这个人,才知道上官飞也是你杀的。” 荆无命的眼睛忽然移开,移向掌中的剑,缓缓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仙儿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因为你若杀了我,岂非正如了上官金虹的心愿?” 她甜甜地笑着,接着又道:“你非但不会杀我,而且还会带我走的,是么?” 荆无命道:“带你走?” 林仙儿道:“因为你既不能让我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又不愿让我泄露你的秘密,所以你只有带我走。” 她声音更温柔,道:“我也心甘情愿跟着你去,无论你要到哪里,我都跟着。” 荆无命沉默了很久,忽然抬头瞧了阿飞一眼。 他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有阿飞这么个人存在。 阿飞却已似忘了自己的存在。 林仙儿也瞟了阿飞一眼,忽然走过去,一口口水重重地唾在他脸上。 她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已不必再说。 林仙儿终于跟着荆无命走了。 阿飞没有动。 口水干了。 阿飞没有动。 窗纸发白,天已亮了。 阿飞还是没有动。 他已躺了下来,就躺在血泊中,尸体旁。 他和死亡之间的距离,已只剩下了一条线…… xx日,x时,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上官金虹 冬天终于来了,连树上最后一片枯叶也已被西风吹落。 这封信的颜色就和枯叶一样,是黄的,却是种带着死味的黄——黄得没有生命,黄得可怕。 这封信上只写着这十几个字,简单,明白,也正如上官金虹杀人的方法一样,绝没有废话。 信是店伙送来的,他拿着信的手一直在发抖。 现在,孙小红拿着这封信,似也感觉到一阵阵杀气透人背脊,再传到她手上,她的手也在发冷。 “后天,就是后天。” 孙小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过黄历,后天不是好日子,诸事不宜。” 李寻欢笑了,道:“杀人又何必选好日子?” 孙小红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大声道:“你能不能杀他?” 李寻欢的嘴闭上,笑容也渐渐消失。 孙小红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李寻欢还猜不出她出去干什么,她已捧着笔墨纸砚走了进来。 磨好墨,铺起纸。 孙小红始终没有再瞧李寻欢一眼,忽然道:“你说,我写。” 李寻欢有些发怔,道:“说什么?” 孙小红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未做完的事?” 她的声音仿佛很平静,但提着笔的手却已有些发抖。 李寻欢又笑了,道:“你现在就要我说?我还没有死呀。” 孙小红道:“等你死了,就说不出了。” 她一直垂着头,瞧着手里的笔,但却还是无法避开李寻欢的目光。 她眼睛已有些湿了,咬着嘴唇道:“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说出来,譬如说——阿飞,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还有什么事要为他做的?” 李寻欢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长长吸了口气,道:“没有。” 孙小红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李寻欢黯然道:“我可以要他不去杀别人,却无法要他不去爱别人。” 孙小红道:“别人若要杀他呢?” 李寻欢笑了笑,笑得酸楚,道:“现在还有谁要杀他?”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既然肯放他走,就绝不会再杀他,否则他现在早就死了。” 孙小红道:“可是,以后呢?” 李寻欢遥注着窗外,缓缓道:“无论多长的梦,都总有醒的时候,等到他清醒的那天,什么事他自己都会明白的,现在我说了也没有用。” 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那么,她呢?” 这句话她似已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来。 李寻欢自然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忽然走过去,用力推开了窗户。 孙小红垂着头,道:“你……你若有什么话,有什么事……” 李寻欢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孙小红道:“可是你……” 李寻欢道:“她活着,自然会有人照顾她,她死了,也有人埋葬,什么事都用不着我来关心,我死了对她只有好处。” 他的声音仿佛也很平静,但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为什么不敢回头? 孙小红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一滴泪珠,滴在纸上。 她悄悄地擦干了眼泪,道:“可是你总有些话要留下来的,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说?” 李寻欢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说。” 孙小红道:“你说了,我就记下来,你若死了,我就一件件替你去做,然后……” 李寻欢霍然转过身,盯着她,道:“然后怎么样?” 孙小红道:“然后我就死!” 她挺着胸,直视着李寻欢,不再逃避,也不再隐瞒。 李寻欢道:“你……你为什么要死?” 孙小红道:“我不能不死,因为你若死了,我活着一定比死更难受。” 她始终直视着李寻欢,连眼睛都没有眨。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平静,很镇定,无论谁都可看出她已下了决心,这种决心无论谁都没法子改变。 李寻欢的心又开始绞痛,忍不住又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等他咳完了,孙小红才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若要我活着,你自己就不能死……上官金虹也并不是一定要找你决斗,他对你始终有几分畏惧。” 她忽然冲过去,拉住李寻欢的手,道:“我们可以走,走得远远的,什么事都不管,我……我可以带你回家,那地方从没有人知道,上官金虹就算还是想来找你,也休想找得到。” 李寻欢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只是静静地瞧着她。 有风吹过,一阵烟雾飘过来,迷漫了他的眼睛。 孙老先生苍老的声音已响起,带着叹息道:“无论你怎么说,他都不会走的。” 孙小红咬着唇,跺着脚,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走?” 孙老先生道:“他若是肯走的那种人,你也不会这么样对他了。” 孙小红怔了半晌,忽然扭转身,掩面轻泣。 李寻欢长叹道:“前辈你……” 孙老先生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只能要她不去杀人,却无法要她不去爱人,是么?” 爱,这件事本就是谁都无法勉强的。 李寻欢又开始咳嗽,咳嗽得更剧烈。 “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亭,是八角亭,就在山脚下的树林外。 林已枯,八角亭栏杆上的红漆也已剥落。 西风肃杀,大地萧索。 李寻欢徘徊在林下,几乎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踏过。 “后天,就是后天。” 夕阳已西,又是一天将过去。 后天,就在这里,就在这夕阳西下的时候,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之间所有的恩怨都将了结。 那也许就是武林中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夕阳满天,艳丽如昔。 可是,在一个垂死的人眼中,这永恒的夕阳是否还会同样娇艳? 孙老先生和孙小红一直静静地坐在亭子里,没有去打扰他。 孙小红突然问道:“决斗的时候还未到,他先到这里来干什么?” 孙老先生道:“高手间的决斗,不但要看武功之强弱,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上官金虹选择这里作战场,当然有他的用意。” 孙小红道:“什么用意?” 孙老先生道:“他想必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而且说不定还会先到这里来设下埋伏。” 孙小红道:“所以李寻欢也一定要先到这里来瞧瞧,先熟悉这里地形,再看看上官金虹会在什么地方设埋伏。” 孙老先生道:“不错,古来的名将,在大战之前,也必定都会到战场上去巡视一遍,无论哪一种战争,若有一方先占了地利,就占了优势。” 孙小红道:“可是他为什么一直要在这里逛来逛去呢?”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他这么逛来逛去当然也有目的。” 孙小红道:“哦?” 孙老先生道:“他要先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走一遍,看看这里的土质是坚硬,还是柔软;是干燥,还是潮湿。” 孙小红道:“那又有什么用?” 孙老先生道:“因为土质的不同,可以影响轻功,你同样使出七分力,在软而潮湿的地上若是只能跃起两丈,在硬而干燥的地上就能跃起两丈五寸。” 孙小红道:“那相差得也不多呀。”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高手相争,是连一分一寸都差不得的!” 李寻欢忽然走了过来,站在亭外,面对着夕阳照耀下的枯林,呆呆地出起神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小红忍不住悄悄问道:“他站在这里发呆,又是为了什么呢?”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七十七章 高明的手段 孙老先生沉吟着,道:“后天他来的时候,上官金虹必定已先到了。” 孙小红道:“怎见得?” 孙老先生道:“因为先来的人,就有权先占据最佳地势,上官金虹当然不肯错过这机会。” 孙小红道:“那么,李寻欢为什么不跟他争先?” 孙老先生叹道:“也许他从不愿和别人争先,也许……他还有别的用意。”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小李探花并不是个普通人,他的用意,有时连我都猜不透。” 孙小红眨着眼道:“以我看来,这里所有的地方都差不多……我实在看不出最佳地势在哪里。” 孙老先生道:“就在现在他站着的地方。” 孙小红道:“他站的这地方和别的地方又有什么不同?” 孙老先生道:“上官金虹站在这里,李寻欢势必要在他对面。” 孙小红道:“嗯。” 孙老先生道:“决斗的时候,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 孙小红抢着道:“我明白了,夕阳往这边照过去,站在那边的人,难免被阳光刺着眼珠,只要他眼睛一刹那看不见,就给了对方杀他的机会。” 孙老先生叹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道:“上官金虹既然一定会站在这地方,他站在这里干什么?” 孙老先生道:“他站在这里,才能发现这地方有什么弱点,才能决定自己要站在什么地方。” 他接着又道:“你看,夕阳照在枯林上,也有闪光,因为枯枝上已有秋霜,所以站在这里的人,眼睛也有被闪光刺着的时候。” 这时李寻欢已走到对面一株树下。 孙小红的目光不由自主跟着他瞧了过去,忽然觉得一阵光芒刺眼——那棵树上的积霜显然最多,折光的角度也最好,所以反光也就强烈。 孙老先生微笑道:“现在你明白了么?” 孙小红还没有说话,李寻欢突然一掠上树,只见他身形飞掠,如秋雁回空,在每根枯枝上都点了点。 孙老先生叹道:“世上只知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却不知他轻功之高,也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孙小红道:“但他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孙老先生道:“他是在试探那边的枯枝是否坚牢,容不容易折断,这又有两种作用。” 孙小红道:“哪两种?” 孙老先生道:“第一,他怕上官金虹在枯枝上做手脚。” 孙小红皱眉道:“什么样的手脚?” 孙老先生道:“当他面对着上官金虹时,树上的枯枝若是突然断了,就会怎么样?” 孙小红道:“枯枝断了,自然就会掉下来。” 孙老先生道:“掉在哪里?” 孙小红道:“当然是掉在地上。” 她眼睛忽然一亮,很快地接着又道:“也许就掉在他面前,也许就掉在他头上,他就难免会分心,一分心上官金虹就又有了杀他的机会。”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还有,到了万不得已时,他只有往树上退,以轻功来扳回劣势,那时树梢就成了他的战场。” 孙小红道:“所以他必须将每一棵树的情况都先探测一遍,就正如他探测这里的土质一样。”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总算明白了。” 孙小红也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决斗之前还有这么多学问。” 孙老先生道:“无论做什么,做到高深时,就是种学问,就连做衣服、炒菜,也是一样。” 他凝注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他们的决斗之期虽然在后天,其实远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已开始,这段时间才是真正考验他们细心、耐力、智慧的时候,他们的胜负,在这段时间里就已决定,到了真正出手时,一刹那间就可解决了。” 孙小红叹道:“但别人却只能看到那一瞬间的事,所以人们常说‘武林高手一招争’,又有谁知道他们为了那一招曾经花了多少工夫?” 孙老先生目中忽然露出一种萧索之意,敲燃了火石,点着了烟斗,望着烟斗里闪动的火光,缓缓道:“一个真正的高手活在世上,必定是寂寞的,因为别人只能看到他们辉煌的一面,却看不到他们所牺牲的代价,所以根本就没有人能了解他。” 孙小红垂着头弄着衣角,幽幽道:“但他们是不是需要别人了解呢?” 李寻欢撩起了衣襟,脚尖轻轻点地,刷地,掠上了八角亭顶。 孙老先生长长喷出了口烟,叹道:“别人都以为李寻欢是个脱略行迹、疏忽大意的人,又有谁能看到他小心仔细的一面?到了真正重要的关头,他真是一点地方都不肯放过。” 孙小红垂着头,叹息道:“这也许是因为他放过的已太多了……” 她忽然抬起头,盯着孙老先生, 道:“这一战既然早已开始,以你老人家看,到现在为止他们是谁占了优势?” 孙老先生沉吟着,道:“谁也没有占到优势。” 孙小红又开始用力去咬她自己的嘴唇。 她心乱的时候,就会咬自己的嘴唇,心愈乱,咬得愈重。 现在她几乎已将嘴唇咬破了。 孙老先生忽然问道:“你看呢?” 孙小红道:“我看……上官金虹对自己好像比较有信心。” 孙老先生道:“不错,这只因近年来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无往不利,一帆风顺,可是,他儿子的死对他却是个很大的打击。” 孙小红道:“还有荆无命,荆无命一走,他的损失也很大。” 孙老先生道:“所以他急着要找李寻欢决斗,为的就是怕自己的信心消失。”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又道:“所以这一战不但关系他两人的生死胜负,也关系着整个武林的命运。” 孙小红眨着眼,道:“关系这么大?” 孙老先生道:“因为这一战上官金虹若是胜了,他对自己的信心必定更强,做事必定更没有顾忌,到了那时,世上只怕也真没有人能制得住他了。” 孙小红眼珠子转动着,道:“现在我忽然觉得这一战他是必胜不了的。” 孙老先生道:“哦?” 孙小红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他的飞刀从未失手过。”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上官金虹也从未败过。” 孙小红已不咬嘴唇了,抿着嘴笑道:“你老人家莫忘了,他曾经败过一次的。” 孙老先生道:“哦?” 孙小红悠悠道:“那天,在洛阳城外的长亭里,他岂非就曾经败在你老人家手下?” 孙老先生忽然不说话了。 孙小红道:“我从来没有求过你老人家什么,现在,我只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孙老先生又喷出口烟,将自己的眼睛藏在烟雾里,道:“你说。” 孙小红道:“我只求你老人家千万莫要让李寻欢死,千万不能……” 她忽然扑过去,跪到她爷爷膝下,道:“这世上只有你老人家一个能制得住上官金虹,只有你老人家一个人能救他,你老人家总该知道,他若死了,我也没法子活下去的。” 烟已散了。 孙老先生的眼睛里却仿佛还留着一层雾。 像秋天的雾,凄凉,萧索…… 但他嘴角却带着笑。 他目光遥视着远方,轻抚着孙小红的头发,柔声道:“你是我孙女中最调皮的一个,你若死了,以后还有谁会来拔我的胡子,揪我的头发?” 孙小红跳了起来,雀跃道:“你答应了?” 孙老先生慢慢地点了点头,含笑道:“你说来说去,为的就是要等我说这句话?” 孙小红的脸红了,垂着头笑道:“你老人家总该知道,女大不中留,女儿的心,总是向外的。” 孙老先生大笑道:“但你的脸皮若还是这么厚,人家敢不敢要你,我可不知道。” 孙小红的嘴凑到他耳旁,悄悄道:“我知道,他不要我也有法子要他要。” 孙老先生忽然抱住了她,就好像已回到十几年前,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抱着她柔声道:“你是我最喜欢的孙女,但却太调皮,胆子也太大,我一直担心你找不到婆家,现在你总算找到了一个你自己喜欢的,我也替你欢喜。” 孙小红吃吃笑道:“我找到他,算我运气,他找到我,也算是他的运气,像我这样的人,这天下也许还没有几个。” 孙老先生又大笑,道:“除了你之外,简直连一个都没有。” 孙小红伏在她爷爷膝上,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愉快,说不出的得意。 因为她不但有个最值得骄傲的祖父,也有个最值得骄傲的意中人。 亲情、爱情,她已全都有了,一个女人还想要求什么别的呢? 她觉得自己简直已是世上最快乐的女人。 她觉得前途充满了光明。 但这时大地却已暗了下来,光明已被黑暗吞没。 她却完全没有感觉到。 “爱情令人盲目。” 这句话听来虽然很俗气,但却的确有它永恒不变的道理。 孙小红此刻若能张开眼睛,就会发现她爷爷目中的悲哀和痛苦是多么深邃——别人就算能看到,也永远猜不出他悲痛是为了什么原因。 夜临,风更冷。 万籁无声,只剩下枯枝伴着衰草在风中低泣。 李寻欢的人呢? 孙小红忍不住跑出去,大声道:“你在上面干什么?为什么还不下来?” 没有回应。 李寻欢的人呢? 八角亭上难道真有什么阴恶的埋伏?李寻 欢难道已遭了毒手? 八角亭上铺的是红色的瓦,还有个金色的顶。 金顶上却摆着个小小的铁匣子,用一根黄色的布带捆住。 铁匣子是很普通的一种,既没有雕纹装饰,也没有机关消息,你若打开这铁匣子,里面绝不会飞出一支弩箭来射穿你的咽喉。 “但这铁匣子怎么会到了八角亭的顶上呢?” 铁匣子里只有一束头发。 头发也是很普通的头发,黑的,很长,既不香,也不臭,就跟世上成千成万个普通人的头发一样。 但李寻欢却一直在呆呆地盯着这束头发看,孙小红叫了他几次,他都没有听见。 这头发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孙小红看不出来。 无论谁都看不出来。 李寻欢的脸色很沉重,眼睛也有点发红。 孙小红从未看过他这样子,就连他喝醉的时候,他眼睛还是亮的。 他怎会变成这副样子? 头发就放在亭子里的石桌上,李寻欢还是在盯着这束头发。 孙小红忍不住问道:“这是谁的头发?”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任何人都可能有这样的头发。 孙小红道:“这么长的头发,一定是女人的。” 她自己当然也知道这判断并不正确,因为男人的头发也很长。 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 谁剪短头发,谁就是不孝。 有人说故事,说到一个人女扮男装忽然被人发现是长头发,别人就立刻发觉她是女人了。 说这种故事的人脑筋一定不会很发达,因为这种事最多只能骗骗小孩子——奇怪的是,却偏偏还有人要说这种故事,不但说,甚至还从不变。 孙小红跺了跺脚,道:“无论如何,这只不过是几根头发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 孙老先生忽然道:“有。” 孙小红怔了怔,道:“有什么?” 孙老先生道:“奇怪,而且很奇怪。” 孙小红道:“哪点奇怪?” 孙老先生道:“很多点怪。” 他接着又道:“头发怎会在铁匣子里?铁匣子怎会在亭子顶上?是谁将它放上去的?有什么用意?” 孙小红怔住了。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这必定是上官金虹的杰作。” 孙小红失声道:“上官金虹?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孙老先生道:“就为了要让李寻欢看到这束头发。”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他……” 孙老先生道:“他算准了李寻欢一定会先来探测战场,也算准了他一定会到亭子上去,所以就先将这匣子留在那里。” 孙小红道:“可是这头发又有什么特别呢?就算看到了也不会怎么样呀,他这么样做岂非很滑稽。” 她嘴里这么说,心里也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了,很不对。 像上官金虹这种人,当然绝不会做滑稽的事。 孙老先生眼睛盯着李寻欢,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头发?”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 孙老先生厉声道:“你能不能确定?” 他说话的声音如此严厉,李寻欢怔了怔,道:“我……” 孙老先生道:“你也不能确定。是不是?” 他不让李寻欢开口,接着又道:“上官金虹这么样做,就是要你认为这头发是林诗音的,要你认为她已落入他的掌握,要你的心不定,他才好杀你,你为何要上他的当?” 孙小红也抢着道:“不错,林姑娘若真的已落入他手里,他为何不索性当面来要挟你?” 李寻欢叹道:“因为他不能这么样做——别人能,他却不能。” 孙小红道:“他为什么不能?” 李寻欢淡淡道:“若有人知道上官金虹是用这种手段才胜了李寻欢的,岂非要被天下人耻笑。” 孙小红道:“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说,只不过让你看到了一束头发而已。” 李寻欢道:“这正是他的手段高明之处。” 孙小红道:“这头发也许并不是她的。” 李寻欢道:“也许不是,也许是……谁也不能确定。” 孙小红道:“那么你若完全不去理会,就当做根本没有看到,他的心计岂非就白费了。” 李寻欢道:“只可惜我已经看到了。” 孙小红道:“就因为他什么也没有说,所以你才怀疑,就因为他算准了你会怀疑,所以才这么样做,你也明知道他的用意,却偏偏还要落入他的圈套。”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这种荒唐的事,为什么偏偏要让我遇到?”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七十八章 兴云庄的秘密 李寻欢笑了笑,淡淡道:“世事本就如此,有些事你纵然明知是上当,还是要去上这个当的。” 孙老先生忽然道:“不错,若有人能令我心动,我也一样会上当。” 孙小红跺了跺脚,咬着嘴唇道:“你们上当,我偏不上当……” 孙老先生叹道:“其实你也已上当了,因为你也在怀疑这头发是否是林姑娘的,你的心也已乱了,现在你若和人决斗,对方的武功纵然不如你,你也必败无疑。”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 可是怎么样,她自己也不知道。 上官金虹的目的就是要李寻欢心乱,无论李寻欢是相信也好,是怀疑也好,只要他去想这件事,上官金虹的目的就已达到。 李寻欢又怎能不想? 那本是他魂牵梦萦的人,他几时忘记过她? 他就算明知这并不是她的头发,还是忍不住要牵肠挂肚,心乱如麻,因为上官金虹已让他想起了她。 问题并不在头发是谁的,而在李寻欢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一计正针对李寻欢而发的,若是用在别人身上,也许就完全没有用了,因为别人根本就不会想得这么多,这么远。 这才是上官金虹最可怕的地方。 他永远知道对什么人该用什么样的手段,他的手段在别人看来也许有点不实际,甚至有点荒唐,但却永远最有效。 因为他很懂得兵法中最奥妙的四个字:“攻心为上”。 李寻欢靠着栏杆坐了下来,就坐在地上,将四肢尽量放松。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孙老先生和孙小红却都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到兴云庄去,看看林诗音还在不在?” 在长途跋涉之前,他必须先将体力恢复。 每次他作了重大的决定之后,都要使自己的身心尽量松弛。 这是他的习惯。 这无疑是个好习惯。 孙小红咬着嘴唇,咬得很用力。 “原来他还是忘不了她,还是将她看成比什么都重要,她在他心里的地位,无论谁都不能代替——就连我也不能。” 孙小红的眼圈已红了,终于忍不住道:“你一定要去?” 李寻欢没有回答。 有时不回答就是回答。 孙老先生叹道:“他当然要去,因为他只有去看一看,才能心安。” 孙小红道:“可是……她若已不在那里了呢?” 李寻欢目光遥视着亭外的夜色,缓缓道:“无论她在不在,我都要去看看,然后我才能下决定,决定应该怎么样做。” 孙小红道:“你若去了,才真正落入了上官金虹的圈套。” 李寻欢道:“哦?” 孙小红道:“他这么样做最大的目的就是要你到兴云庄去一趟,决战的时间就在后天,这里离兴云庄并不近,你就算能在两天之内赶回来,到了决战时体力也已不支,他在这两天内却一定会尽量休息。” 她叹了口气,缓缓接着道:“他以逸待劳,你在两天之内奔波数百里之后,再去迎战,这一战的胜负,也就不问可知了,何况,他在那里说不定还另有埋伏。”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有些事你纵然明知不能做,也是非做不可的。” 孙小红嘎声道:“但你若去了,就等于是拿你自己的性命去冒险,她对你难道就真的这么重要?比你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抬起头,凝注着她。 孙小红的眼睛已湿了,扭转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李寻欢一字字缓缓道:“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你若换了我,你也一定会这么样做,她若换了你,我也会这么样对你的。” 孙小红没有动,就好像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 可是她眼泪却已流下了来。 女人若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就希望自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女人,绝不容第三者再来加入。 但无论如何,李寻欢心里毕竟已有了她。 她痴痴地站在那里,心里也不知是甜?是酸?还是苦? 孙老先生忽然叹息了一声道:“这是他非做不可的事,就让他去吧。” 孙小红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笑了,笑得虽辛酸,却总是笑。 她带着泪笑道:“我忽然发现我自己实在 是个呆子,他认得她在我之前,我还没有看到他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有许多许多事发生了,我是后来才加入的,所以,应该生气的是她,不应该是我。” 孙老先生也笑了笑,柔声道:“一个人若知道自己是呆子,就表示这人已渐渐聪明了。” 孙小红眨着眼,道:“但也有件事是我非做不可的。” 孙老先生道:“什么事?” 孙小红道:“我要陪他去,非去不可。” 孙老先生沉吟着,道:“你陪他去也好,只不过……” 他转头去瞧李寻欢,下面的话显然是要李寻欢接着说下去。 李寻欢笑了笑,道:“她既然已说了非去不可,自然就是非去不可了。” 孙老先生也笑了,道:“我活到六十岁时才学会不去跟女人争辩,你学得比我快。” 李寻欢已站了起来,道:“既然要走,今天晚上就动身,你……” 孙小红抢着道:“你不要以为女人都是婆婆妈妈的,有的女人比男人还干脆得多,也一样说走就走。” 孙老先生道:“到了那里,莫忘了先去找你二叔,问问那边的动静。” 孙小红道:“我知道……”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接着道:“他若不愿我跟他一起进去,我就在二叔那里等他。” 李寻欢忽然道:“孙二侠已在兴云庄外守候了十三年,他究竟为的是什么?” 这件事他一直觉得很奇怪。 十三年前,正是他将要离家出走的时候,那时孙驼子就已守候在那里,他实在猜不透孙驼子的用意。 孙驼子不但和李家素无来往,和龙啸云也全无关系,至于林诗音,她本是孤女,很小时候就已来投靠李寻欢的父亲。 她本是个很内向的人,这一生几乎从未到别的地方去过,自然更不会和江湖中人有任何来往了。 若说孙驼子是受了别人的托付,那人是谁呢? 他要孙驼子守护的是什么? 假如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自然就是孙老先生。 孙老先生并不是个深沉的人,李寻欢希望他能说出这秘密。 但他却失望了。 孙老先生又开始抽烟,用烟嘴塞住了自己的嘴。 孙小红瞟了她爷爷一眼,忽然道:“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李寻欢瞧着她,等她说下去。 孙小红道:“龙小云在上官金虹面前砍断了自己的手,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李寻欢点了点头,叹道:“他本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做的事也特别。” 孙小红道:“他能做出这种事,我倒并不大觉得奇怪。” 李寻欢道:“哦?” 孙小红道:“他明知当时上官金虹已动了杀机,所以就先发制人,让上官金虹无话可说,这么样一来,非但性命能够保全,而且还令人觉得他很有胆色很有孝心,因此更看重他。”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这么做,的确很聪明,也够狠了,但他本就是个又聪明、又狠毒的孩子,所以我并不觉得奇怪。” 李寻欢道:“那么,你奇怪的是什么?” 孙小红道:“他武功已被你废了,体力本该比普通人还衰弱,是不是?” 李寻欢叹道:“这件事,我一直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孙小红道:“人的骨头很硬,纵然是很有腕力的人,也难一刀就将自己的手砍断。除非他用的是削铁如泥的宝剑。” 李寻欢道:“不是宝剑?” 孙小红道:“绝不是。” 李寻欢道:“但龙小云随手一挥,就将自己的手削了下来。” 孙小红道:“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用什么力。” 李寻欢沉吟着,道:“你的确比我细心,听你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了。” 孙小红道:“还有,普通人的手若被砍断,一定不能再支持,立刻就要晕过去。” 李寻欢道:“不错,纵然是壮汉,也万万支持不住,除非他有深厚的武功底子。” 孙小红道:“但龙小云却只不过是个武功已被废,体力很衰弱的孩子,他为什么偏偏能支持得住?” 李寻欢不说话了,目光闪动着,仿佛已猜出了什么。 孙小红道:“他非但能支持得住,而且还能侃侃而谈,还 能将自己的断手捡起来,一个没有武功的人,怎么能办得到?” 李寻欢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他武功已恢复?他平时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孙小红道:“我不知道。” 李寻欢道:“我废他武功的时候,用的手法很重,按理说他武功绝无恢复的可能,除非……” 他盯着孙小红,缓缓道:“除非那传说并不假,兴云庄里的确藏着那本稀世的武功秘籍,无意中被龙小云得到。” 孙小红道:“我不知道。” 李寻欢喃喃道:“孙二侠在那里守护了十几年,难道为的也是这本武功秘籍么?” 孙小红道:“我不知道。” 孙老先生忽然笑了,道:“你既然想告诉他,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呢?” 孙小红垂着头,用眼角偷偷瞟着他,道:“我怕挨骂。” 孙老先生大笑,道:“你若想女人替你保守秘密,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永远莫要跟她提起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能提。” 孙小红嘟起嘴,道:“我又没有说出去……” 孙老先生笑道:“你用的法子更高明,你自己不说,却要我替你说。” 孙小红抿嘴道:“就算我说了,我也只跟他说,他……他又不是别人。” “他又不是别人?” 这句话李寻欢听在耳里,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知道自己又已欠下了一笔债,这辈子只怕也休想还得了。 一个女人若不再将你当做“别人”,那就表示她已跟定了你,你就算像马一样长了四条腿,也休想再能跑得了。 孙老先生的笑声突然顿住,一字字道:“兴云庄里的确藏着本武功秘籍,那并不是谣言。” 李寻欢动容道:“是谁的武功秘籍?我怎会一点也不知道?” 孙老先生将烟斗重新燃着,望着袅娜四散的烟雾,缓缓道:“你可听说过王怜花这个人么?” 李寻欢道:“这名字天下皆知,我当然不会没听说过。”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本是沈浪沈大侠的死敌,后来却变成沈大侠的好朋友,因为他这人本在正邪之间,虽然邪,却并不太恶毒,做事虽任性,但有时却也很讲义气,很有骨气,所以,他虽然害过沈大侠很多次,沈大侠还是原谅了他。” 李寻欢道:“听说王怜花已与沈大侠伉俪结伴归隐,远游海外,那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孙老先生道:“不错,他后来的确被沈大侠所感化。” 他长叹了一声,接着道:“要杀一个人很容易,要感化一个人却困难得多,沈大侠的确是人杰,你若早生几年,一定也是他的好朋友。” 李寻欢目中也不禁露出了向往之色,却不知千百年后,他侠名流传之广,受人崇敬之深,绝不在他所向往的沈浪之下。 孙老先生道:“沈大侠虽是人杰,但王怜花却也不凡,否则又怎会成为沈大侠的死敌?” 两个聪明才智相差很远的人,也许可以结成朋友,却绝不会成为敌人,所以只有上官金虹才有资格做李寻欢的仇敌,别的人简直不配。 李寻欢道:“听说这人乃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才子,文武双全,惊才绝艳,所学之杂,涉猎之广,武林中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 孙老先生道:“不错,此人不但善卜星相,琴棋书画都来得,而且医道也很精,易容术也很精,十个人都学不全,他一个人就学全了。” 他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他见猎心喜,什么都要学一点,所以武功才不能登峰造极,否则以他的聪明才智,又怎会屡次败在沈大侠手下。” 李寻欢突然想起了阿飞。 阿飞的聪明才智是不是比王怜花更高,因为他只学一样事,只练一剑,他这一剑本可练到空前绝后,无人能抵挡的地步。 “只可惜聪明人偏偏时常要做傻事。” 李寻欢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改邪归正后,已知道他以前所学不但太杂,也太邪,本想将那本《怜花宝鉴》付之一炬。” 李寻欢道:“什么?《怜花宝鉴》?” 孙老先生道:“《怜花宝鉴》就是他将自己一生所学全记载在上面的一本书。”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想烧了它?”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七十九章 恐怖的决斗 孙老先生谈到王怜花想将自己所著《怜花宝鉴》烧了的事,李寻欢不由问道:“他为什么想烧了它?” 孙老先生道:“因为那上面不但有他的武功心法,也记载着他的下毒术、易容术、苗人放蛊、波斯传来的摄心术……” 他叹息着接道:“这么样一本书若是落在不肖之徒的手里,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李寻欢也叹道:“那的确是后患无穷。” 孙老先生道:“但这是他一生心血所聚,他也不舍得将之毁于一旦,所以,他远赴海外之前,就将这本书交给了一个他认为最可靠的人。” 听到这话,李寻欢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已了解,也已猜到藏在兴云庄里的那本武功秘籍,就是《怜花宝鉴》。 但还有几件事他想不通,试探着问道:“他将这本秘籍交给谁了?” 孙老先生道:“交给了你!” 李寻欢怔了怔,道:“我?”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普天之下,除了小李探花外,还有谁是最可靠的人呢?” 他接着又道:“他将这本《怜花宝鉴》交托给你,不但要你替他保存,还想要你替他找个天资高、心术好的弟子,作为他的衣钵传人。” 李寻欢苦笑道:“但这件事我却连一点都不知道。” 孙老先生道:“因为你那时恰巧出去了。” 李寻欢沉思道:“十三年前……不错,那时我到关外去了一趟,回来时又遇伏受了重伤,若不是龙啸云仗义相救,我……” 说到这里,他咽喉头似已被塞住,再也说不下去。 这本是他这一生中最难忘怀的一件事。 就因为这件事,他的一生才会放变——由幸福变为不幸!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虽未见着你,却见到了林姑娘,那时他远游在即,沈大侠已在海口等着他,他自然不能停留,所以就将那《怜花宝鉴》交给了林姑娘。” 男女之间的事,世上只怕很少人能比王怜花了解得更多了,他自然已看出林诗音和李寻欢之间的情感非比寻常。 但林诗音为何从未将这件事向李寻欢提起? 李寻欢迟疑着道:“这件事不知前辈是从哪里听到的?是不是很可靠?” 孙老先生道:“绝对可靠。” 孙小红忍不住插嘴道:“这件事就是我二叔说的,王老前辈到兴云庄……不,到李园去见林姑娘的时候,我二叔就在外面等着。” 她叹息了一声,幽幽道:“自从那天之后,一直到现在,我二叔就从未离开过那地方一步!” 李寻欢苦笑道:“难道他就是受了王怜花的托付,在那里监视着我?” 孙老先生道:“王怜花既然肯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你,就绝不会对你不放心,只不过,他对你的武功还不大信任,生怕有人听到消息,会去夺书,所以才会要老二留在那里,到了必要时,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孙小红道:“我二叔当年游侠江湖间,曾经被王老前辈救过一命,他这人最是恩怨分明,王老前辈要他做的事,他的确可说是万死不辞。” 孙老先生道:“但后来却在无意中听到林姑娘并没有将那《怜花宝鉴》转交给你,所以你出关之后,他更不放心,更不肯离开一步了。” 李寻欢叹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孙二侠的确不愧为王老前辈的好朋友,只不过……” 他盯着孙老先生,一字字道:“孙二侠又怎会知道林姑娘未曾将《怜花宝鉴》转交给我?这件事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孙老先生长长吸了口烟,缓缓道:“连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李寻欢说不出话来了。 他从来也未想到林诗音对他也有隐瞒着的事。 孙老先生又道:“王怜花不但有杀人的本事,也有救人的手段,中年后医道更精,的确可说已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力。” 孙小红道:“龙小云是林姑娘的亲生儿子,一个做母亲的是不惜做任何事的,所以,我想……” 她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意思李寻欢却已听懂——无论谁都应该听得懂的。 林诗音一定已将那本《怜花宝鉴》传给了她的儿子,她一定将这本神奇的书保存了很多年,而且保存得很秘密。 问题是,她为什么始终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呢? 李寻欢第一次看到林诗音的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 那天正在下雪。 庭园中的梅花开得正好,梅树下的雪也仿佛分外洁白。 那天李寻欢正在梅树下堆雪人,他找了两块最黑最亮的煤,正准备为这雪人嵌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这是他最愉快的时候。 他并不十分喜欢堆雪人,他堆雪人,只不过是为了要享受这一刹那间的愉快——每当他将“眼睛”嵌上去的时候,这臃肿而愚蠢的雪人就像是忽然变得有了生命。每当这刹那间,他总会感觉到说不出的满足和愉快。 他一向喜欢建设,憎恶破坏。 他热爱着生命。 他总是一个人偷偷地跑来堆雪人,因为他不愿任何人来分享他这种秘密的欢愉,那时他还不知道欢愉是绝不会因为分给别人而减少的。 后来他才懂得,欢乐就像是个聚宝盆,你分给别人的愈多,自己所得的也愈多。 痛苦也一样。 你若想要别人来分担你的痛苦,反而会痛苦得更深。 雪人的脸是圆的。 他正考虑着该在什么地方嵌上这双眼睛,他多病的母亲忽然破例走入了庭园,身旁还带着个披着红氅的女孩子。 猩红的风氅,比梅花还鲜艳。 但这女孩子的脸却是苍白的,比雪更白。 红和白永远是他最喜爱的颜色,因为“白”象征纯洁,“红”象征热情。 他第一眼看到她, 就对她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惜,几乎忍不住要去拉住她的手,免得她被寒风吹倒。 他母亲告诉他:“这是你姨妈的女儿,你姨妈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所以她从今天开始,就要住在我们家里。” “你总是埋怨自己没有妹妹,现在我替你找了个妹妹来了,你一定要对她好些,绝不能让她生气。” 可是他几乎没有听到他母亲在说些什么。 因为这小女孩已走了过来,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的雪人。 “他为什么没有眼睛?”她忽然问。 “你喜不喜欢替他装上对眼睛?” 她喜欢,她点头。 他将手里那双黑亮的“眼睛”送了过去。 他第一次让别人分享了他的欢愉。 自从这一次后,他无论有什么,都要和她一起分享,甚至连别人给他一块小小的金橘饼,他也会藏起来,等到见着她时,分给她一半。 只要看到她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光亮,他就会觉得前所未有的愉快,永远没有任何能代替的愉快。 他甚至不惜和她分享自己的生命。 “她也一样。”他知道,他确信。 甚至当他们分离的时候,在他心底深处,他还是认为只有他才能分享她的痛苦,她的欢乐,她的秘密,她的一切。 他确信如此,直到现在…… 陋巷。 昨夜初雪。 积雪已融,地上泥泞没足。墙角边当然也有些比较干燥的路,但李寻欢却情愿走在泥泞中,他喜欢一脚踏入泥泞中时那种软软的,暖暖的感觉。 这往往能令他心情松弛。 以前,他最憎恶泥泞,他情愿多绕个大圈子也不愿走过一小段泥泞的路。 但现在,他才发觉泥泞也有泥泞的可爱之处——它默默地忍受着你的践踏,还是以它的潮湿和柔软来保护你的脚。 世上有些人岂非也正和泥泞一样?他们一直在忍受着别人的侮辱和轻蔑,但他们却从无怨言,从不反击…… 这世上若没有泥泞,种子又怎会发芽?树木又怎会生根? 他们不怨,不恨,就因为他们很了解自己的价值和贵重。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 墙是新近粉刷过的,孙驼子那小店的招牌却更残旧了。 从这里看,看不到墙里的人。 现在还是白天,当然也看不到墙里的灯。 “到了晚上,小楼上那盏孤灯是否还在?” 李寻欢忍不住想起了他不愿想的事,这两年来,他总是坐在进门的那张桌子旁等着那盏孤灯亮起。 孙驼子总是在一旁默默地陪着。他从不开口,从不问。 孙小红忽也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还没有到吃晚饭的时候,客人还不会上门,不知道二叔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抹桌子?” 孙驼子并没有在抹桌子。 他永远再也不能抹桌子了。 桌子上有只手。 手里还抓着块抹布,抓得很紧。 小店的门本是关着的,敲门,没有响应,呼唤,也没有响应。 孙小红比李寻欢更急,撞开门,就瞧见了这只手。 一只已被齐腕砍了下来的手。 孙小红一惊,冲过去,怔在桌子旁。 那正是李寻欢两年来每天都在上面喝酒的桌子。 李寻欢的脸色也已发青,他认得这只手,他比孙小红更熟悉,两年来,这只手已不知为他倒过多少次酒。 他狂醉的时候,扶他回房去的就是这只手。 他生病的时候,伺候他汤药的也正是这只手。 现在,这只手却已变成了块干瘪了的死肉,血已凝结,筋已收缩,手指紧紧地抓着这块抹布,就像是在抓着自己的生命。 他是不是正在抹桌子的时候被人砍断这只手的? 桌子擦得很光,很干净。 他在抹这张桌子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在想着李寻欢? 李寻欢忽然觉得胸中一阵绞痛。 孙小红目中的眼泪开始向外流,一字字道:“你知道这只手是谁的?” 李寻欢沉重地点了点头。 孙小红嗄声道:“他的人呢?……他的人呢?……” 她忽然冲了出去。 没有人,小店里一个人都没有。 孙小红再奔回来,李寻欢还是站在桌子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只手。 死黑的手,四根手指都已嵌入抹布里,只有一根食指向前伸出,僵硬得就像是一节蜡,笔直指着前面的窗户。 窗户是开着的。 李寻欢抬起头,盯着这扇窗户。 孙小红的目光也随着他瞧了过去,两人忽然同时掠出了窗子。 窗外冷风刺骨,冷得连沟渠里的臭水都已结了冰。 一条更小的巷子,比沟渠也宽不了多少,也许这根本不是条巷子,只不过是一条沟渠。 沿着沟走,走到尽头,就是一道很窄的门,也不知是谁家的后门,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路。 这本是条死巷。 后门是虚掩着的,在推门的地方赫然有个暗赤色的掌印。 用血染成的掌印。 孙小红冲过去,突又顿住,慢慢地转回身,面对着李寻欢。 她嘴唇已被咬得出血,盯着李寻欢道:“上官金虹也早已算准了你要到这里来。”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他知道你绝不会先到兴云庄去,因为你不愿再见到龙啸云,所以你心里无论多么急,也一定会先到二叔店里来瞧瞧。” 李寻欢闭着嘴。 孙小红道:“这一切,正都是为你设下的圈套。” 李寻欢的嘴闭得更紧。 孙小红道:“所以你绝不能走进这扇门 。” 李寻欢忽然道:“你呢?”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我没关系,上官金虹并不急着要杀我。” 李寻欢缓缓道:“所以你可以进去。” 孙小红道:“我非进去不可。”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不如上官金虹那么了解我。” 孙小红道:“哦?” 李寻欢淡淡道:“他苦心设下这圈套,就因为他知道我也是非进去不可的,就算有人已将我的两条腿砍断,我爬也要爬进去!” 孙小红盯着他,热泪又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她忽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李寻欢,热泪沾湿了他憔悴的脸。 她摩擦着他的脸,仿佛要以自己的眼泪来洗去他脸上的憔悴——世上若只有一样事能洗去人们的憔悴,那就是情人的泪。 李寻欢僵硬的四肢渐渐柔软,终于也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们抱得很紧。 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仿佛连阳光都不愿照耀沟渠,巷子里暗得就像是黄昏。 门后面更暗。 推开门,就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扑鼻而来。 是血腥气! 然后,他们就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仿佛是野兽临死前的喘息,又仿佛是魔鬼在地狱中呐喊。 声音赫然正是从地下发出来的。 地下正有十几个人,闭着嘴咬着牙,宛如野兽般在作殊死的搏斗。 没有人开口,甚至连刀砍在身上也不肯开口。 本来一共有二十七个人,现在已有九个倒了下去,剩下的十八个分成两边,占优势的一边人数远比另一边多出很多。 他们有十三个人,都穿着暗黄色的衣服,用的大多数是江湖中极少见的外门兵刃,有个人手里用的竟是个铁打算盘。 另一边本有九个人,现在已只剩下五个,其中还有个是瞎子。 还有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他没有兵刃。 他的人就是铁打的! 寒光一闪,一柄鱼鳞刀砍在他左肩上,就像是砍在木头里,锐利的刀锋竟被他的肉夹住,嵌在他骨头里! 黄衣人用力抽刀,不起,大汉的铁掌已击上了他胸膛,他仿佛已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砰”的一声,他整个人都被打得飞了出去。 但大汉的左臂也已无法抬起,忽然沉声道:“你们退,我挡住他们……快退!” 没有人退,也没有人答话。 本已倒在地上的一个人突然跃起,嘶声大呼道:“不能退,我们死也要把他带出去!” 这是个地下室,终年都燃着灯。 灯嵌在墙上,阴恻恻的灯光下,只见她竟是个女人,又高又大又胖的女人,一条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眼睛直划到嘴角。 她的右眼已瞎了,只剩下一只左眼,瞪着那大汉。 这只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仇恨,仇恨……至死不解的仇恨。 “女屠户”翁大娘! 这大汉又是谁?难道是一别多年无消息的铁传甲? 不错,的确是他! 除了铁传甲外,谁有这么硬的骨头。 翁大娘挣扎着,还想爬起来,盯着铁传甲,嗄声道:“这人是我们的,除了我们外,谁也不能动他一根手指,谁也不能……” “唰”地,寒光又一闪,她再次倒下。 这次她永远都无法再站起来了。 可是她剩下的那只眼睛还是瞪得很大,还是瞪着铁传甲。 她死得既无痛苦,也无恐惧。 因为她心里剩下的只有仇恨,除了仇恨外,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铁传甲咬着牙,他身上又被刺了一剑,跺脚道:“你们真的不走?……你们若全都死了,又怎能将我带走?” 瞎子忽然阴恻恻一笑,道:“我们全都死了,也要将你的鬼魂带走!” 他武功虽然比有眼睛的人还可怕,但毕竟是个瞎子,交手时全凭着耳朵“听风辨位”。 无论谁在动嘴的时候,耳朵都不会像平时那么灵的,他两句话还没有说完,前胸已被一柄虎头钩划破了道血口。 钩再扬起,钩锋上已挂着条血淋淋的肉。 血,肉!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也杀过人,但却绝不是凶手,他的骨头虽硬,心却是软的。 现在,他几乎连手都软了,已无法再杀人。 他忽然大声道:“我若是死在你们手上呢?” 瞎子冷冷道:“这里的事本就和我们无关,我们本就是为了你来的。” 另一人厉声道:“中原八义若不能亲手取你的命,死不瞑目!” 这人满脸麻子,用的是一长一短两把刀,正是北派“阴阳刀”的唯一传人公孙雨。 铁传甲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他为何而笑? 他笑得实在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大笑道:“原来你们只不过想亲手杀了我,这容易……” 他反手一拳,击退了面前的黄衣人,身体突然向公孙雨冲了过去——对准公孙雨的刀锋冲了过去。 公孙雨一惊,短刀已刺入了铁传甲的胸膛! 铁传甲胸膛还在往前挺,牛一般喘息着,道:“现在……我的债总可还清了吧!你们还不走?” 公孙雨的脸在扭曲,忽然狂吼一声,拔出了刀。 鲜血雨点般溅在他胸膛上。 他吼声突然中断,扑地倒下,背脊上插着柄三尺花枪。 枪头的红缨还在不停地颤抖。 铁传甲也已倒下,还在重复着那句话。 “我的债总算还清了……你们为何还不走?” 他瞧着另一柄花枪已向他刺了下来,既不招架,也不闪避。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八十章 义气的朋友 公孙雨突又狂吼一声,扑在他身上,嗄声道:“我们一定错了,他绝不是……” 声音又中断。 公孙雨背上又多了柄花枪,枪!花枪! 枪拔起,在凄恻的灯光下看来,地室中就像是迷漫着一层雾。 粉红色的雾。 血雾! 二十七人中,已有十六人倒下。 杀戮却仍未停止,强弱已更悬殊。 一个卖草药的郎中身上已负了六处伤,嘶声道:“姓铁的既已死了,我们退吧!” 他们这边已只剩下三个人还在负隅苦战,实在已支持不住。 一人手挥利斧,一着“立劈华山”砍下,咬着牙道:“二哥,退不退?” 瞎子厉声道:“退?中原八义要死也死在一处,谁敢再说退字,我先宰了他!” 黄衣人狂笑,道:“好,有义气,大爷们今天就成全了你……” 他的声音也突然中断,一双眼珠子立刻就死鱼般凸了出来。 死一般的静寂中,只听他喉咙里不停地“咯咯”发响。 他这口气还没有断,却已吐不出来,用尽力气也吐不出来,只因他咽喉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刀。一柄七寸长的小刀。 小李飞刀! 所有的动作突然全部停止,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这柄刀。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却全都知道是什么人来了。 地室的入口就在角落里。 李寻欢就在那里站着。 但却没有人敢抬头去瞧,每个人都生怕自己一抬头,那柄追魂夺命的刀就会无影无踪地飞过来,割断自己的喉管,刺入自己的咽喉。 他们都是“金钱帮”最忠实、最得力的部属,绝没有一个是胆小怕死的人,但现在他们已太累,太疲倦,看到了太多死亡,太多血腥。 这已使他们丧失了大部分勇气,何况,“小李飞刀”在江湖人心目中已不仅是一柄刀,而是一种恶魔的化身。 现在,“小李飞刀”这四个字更几乎变得和“死亡”同样意义。 也许直到现在他们才懂得死亡的真正意义。 他们同伴的尸体,就倒在他们脚下。 就在一瞬间以前,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小李飞刀忽然来了,事先完全没有丝毫预兆,这活生生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的生命忽然就变得毫无意义,绝不会有人关心。 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突来的变化更令人恐惧。他们恐惧的也许并不是死,而是这种恐惧的本身。 那瞎子突然道:“小李探花?” 他虽然什么也瞧不见,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也已感觉到李寻欢的存在,他似已嗅到了一种慑人的杀气。 李寻欢道:“是的!” 瞎子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坐了下来。 金风白和那樵夫也跟着坐了下去,就坐在公孙雨和铁传甲的血泊中,可是,看他们的神情,却像是已坐在另一个世界里。 那世界里既没有仇恨,也没有痛苦。 李寻欢慢慢地走了过来,慢慢地走到那些黄衣人面前。 他的一双手是空着的,没有刀。 刀仿佛是在他的眼睛里。 他盯着他们,一字字道:“你们带来的人呢?” 黄衣人的眼睛全都在瞧着自己的脚尖。 李寻欢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并不想逼你们,希望你们也莫要逼我。” 站在他对面的一个黄衣人脸上不停地在冒汗,全身不停地发抖,突然嗄声道:“你要找孙驼子?” 李寻欢道:“是。” 这黄衣人流着汗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狞笑,大声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你跟我来吧!” 他用的是虎头钩,这句话刚说完,他的手已抬起,钩的护手已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 他已无法再忍受这种恐惧,死,反而变成了最快的解脱。 李寻欢看着他倒下去,手渐渐握紧。 “孙驼子已死了!” 这黄衣人的死,就是答复! 但林诗音呢? 李寻欢目中忽也露出了恐惧之色,目光慢慢地从血泊中的尸体上扫过,瞳孔慢慢地收缩。 然后,他就听到了铁传甲的声音。 他又像牛一般喘息着,血和汗混合着从他脸上流过,流过他的眼帘,他连眼睛都张不开,喘息着道:“易明堂……易二哥……” 瞎子石板般的脸也已扭曲,咬着牙,道:“我在这里。” 铁传甲道:“我……我的债还清了么?” 易明堂道:“你的债已还清了。” 铁传甲道:“但我还是有件事要说。” 易明堂道:“你说。” 铁传甲道:“我虽然对不起翁大哥,但却绝没有出卖他,我只不过……” 易明堂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说,我已明白。” 他的确已明白。 一个出卖朋友的人,是绝不会在这样生死关头为了朋友牺牲自己的。 这不但易明堂已明白,金风白和那樵夫也很明白。 只可惜他们明白得已太迟了。 易明堂那已瞎了几十年的眼睛里,竟慢慢地流出了两滴眼泪。 李寻欢在看着,看得很清楚。 他第一次知道瞎子原来也会流泪。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早已热泪盈眶。 热泪就滴在铁传甲已逐渐发冷的脸上,他俯下身,用衣角轻轻擦拭铁传甲脸上的血和汗。 铁传甲的眼睛睁开,这才瞧见了他,失声道:“少爷是你,你……你果然来了!” 他又惊又喜,挣扎着要爬起,又跌下。 李寻欢跪了下去,跪在他身旁,道:“我来了,所以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等着慢慢说。” 铁传甲用力摇了摇头,凄然笑道:“我已死而无憾,用不着再说什么。” 李寻欢忍着泪,道:“但有些话你还是要说的,你既然没有出卖翁大哥,为什么不说明?为什么要逃?” 铁传甲道:“我逃,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李寻欢道:“你为了谁?” 铁传甲又摇了摇头,眼帘慢慢地阖了起来。 他四肢虽已因痛苦而**,但脸色却很安宁,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 他死得很平静。 一个人要能死得平静,可真是不容易。 李寻欢动也不动地跪着,似已完全麻木。 他当然知道铁传甲是为了谁而死的。 他必定比李寻欢先回到兴云庄,查出了上官金虹的阴谋,就抢先赶到这里,只要知道李寻欢有危险,无论什么地方他都会赶着去。 但他又怎会知道上官金虹这阴谋呢? 他和翁天杰翁老大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何至死还不肯说明? 李寻欢黯然道:“你究竟在隐瞒着什么秘密?你至少总该对我说出才是,你纵然死而无憾,可是我,我怎么能心安呢?” 金风白忽然大声道:“他隐瞒着的事,也许我知道!” 李寻欢愕然,道:“你……你知道?” 金风白的脸本是黝黑的,现在却苍白得可怕。 他用力咬着牙,一字字道:“翁老大对朋友的义气,天下皆知,你也应该知道。” 李寻欢道:“我听说过。” 金风白道:“只要有朋友找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他的开销一向很大,但他却不像你,他并没有一个做户部尚书的父亲。” 李寻欢苦笑。 金风白道:“所以他一直都在闹穷,一个人若是又闹穷,又好朋友,又要面子,就只有在暗中想别的法子来弥补亏空。” 那樵夫耸然道:“你是说……翁老大在暗中做没本钱的生意?” 金风白悚然叹道:“不错,这件事也是我在无意中发现的,可是我一直不忍说,因为翁老大那样做,的确是情不得已。” 他忽又大声道:“但翁老大下手的对象,却必定是罪有应得的,他做的虽然是没有本钱的买卖,可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 易明堂的脸色已发青,沉声道:“铁传甲和此事又有什么关系?” 金风白道:“翁老大作的案子多了,自然有人来查案,查案的恰巧是铁传甲的好朋友,他们虽已怀疑翁老大,却还是不敢认定。” 樵夫道:“所以铁传甲就故意去和翁老大结交,等查明了才好动手。” 金风白叹道:“想来必定是如此。” 他接着道:“铁传甲一直不肯将这件事说明,为的就是翁老大的确对他不错,他也认为翁老大是个好朋友,若是说出这件事,岂非对翁老大死后的英名有损,所以他宁可自己受冤屈——他一直在逃,的确不是为了自己!” 易明堂厉声道:“但你为什么也不说呢?” 金风白惨然道:“我……我怎么能说?翁老大对我一向义重如山,连铁传甲都不忍说,我又怎么忍心说出来?” 易明堂冷笑道:“好,你的确不愧是翁老大的好兄弟,好,好极了。” 他一面冷笑,身子一面发抖。 金风白道:“我也知道我这么做对不起铁传甲,可是我没法子,实在没法子……” 他声音愈说愈低,忽然取起了一柄刀,就是方才杀死铁传甲的那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胸膛刺下,几乎也就和铁传甲那一刀同样的地方。 他虽也疼得四肢**,嘴角却也露出了和铁传甲同样的微笑,一字字挣扎着道:“我的确欠了他的,可是,现在我的债也已还清了!” 他死得也很平静。 “唉,一个人要死得平静,实在太不容易了。” 易明堂忽然仰面狂笑,道:“好,你有勇气将这件事说出来,有勇气将这债还清,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中原八义总算没有做丢人现眼的事!” 他的笑声听来就像是枭之夜啼。 那樵 夫忽然跪了下去,向铁传甲叩了个头,又向易明堂拜了拜道:“二哥,我要先走一步了。” 易明堂笑声已停顿,突又变得说不出的冷漠平静,淡淡道:“好,你先走,我就赶来。” 樵夫道:“我等你。” 利斧扬起,鲜血飞溅,他死得更快,更平静。 李寻欢若非亲眼见到,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种视死如归的人。 易明堂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我还没有走,只因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李寻欢只能点头。 他喉头已哽咽,已说不出话来。 易明堂道:“你总该知道,我们一直都守候在这里,因为我们知道铁传甲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所以我们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他慢慢地接着道:“上官金虹这阴谋,我们几乎从一开始就知道——龙啸云也知道,我一直在奇怪,你怎么会和这种人交朋友?” 李寻欢更无话可说。 易明堂道:“铁传甲知道这件事,就是龙啸云说出来的,他故意要铁传甲到这里来送死,但却未想到我们也会跟着来,因为我们绝不能让铁传甲死在别人手上。” 他接着又道:“至于那位龙……林诗音林姑娘,她并没有死,也没有被上官金虹劫走,你现在到兴云庄去,一定还可以见着她。” 李寻欢只觉胸中又是一阵热血上涌,也不知是感激,还是欢喜? 易明堂道:“现在我兄弟的恩怨都已了清,只望你能将我们合葬在一处,日后若有人问起中原八义,也希望你能告诉他们,这八个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总算已将债还清了。” 黄衣人不知何时却悄悄溜走了,李寻欢纵然瞧见,也没有阻拦。 他也没有阻拦易明堂。 因为他知道易明堂的确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一个人只要死得心安,死又何妨? 死,在他们说来,简直就不算是一回事。 但李寻欢现在瞧着满地的尸体,却觉得忍不住要发抖。 他发抖,并不是为了别的,只为了他了解“仇恨”的可怕。 可是,无论多深的仇恨,现在总算已了结。 易明堂说得不错,这些人活着时虽然常常做错事,但死的时候却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 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他们这么样的死法。 李寻欢四肢冷得发抖,胸中的热血却像是一团火。 他又跪了下来,跪在他们的血泊中。 这是男子汉的血。 他宁愿跪在这里,和这些男子汉的尸体做伴,也不愿到外面去瞧那些活人的丑恶嘴脸。 “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一个人若能堂堂正正,问心无愧而死,死又算得了什么。 只不过这么样死,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一直没有进来。 她不是不敢进来,而是不忍进来,看到了这些男子汉的死,她才忽然发觉真正的男人的确是和女人不同的。 她第一次觉得能做女人实在是自己的运气。 夜。 小店里只有一盏灯,两个人。 灯光很暗,他们的心情却比灯光更暗,更消沉。 灯,就在李寻欢面前,酒,也在李寻欢面前,但他却似乎已连举杯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酒杯发怔。 灯芯挑起,又燃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走吧。” 孙小红道:“我……我也去?” 李寻欢道:“我们一起来的,当然一起回去。” 孙小红道:“回去?你不到兴云庄去了?” 李寻欢摇了摇头。 孙小红很诧异,道:“但你这次来,岂非为了要到兴云庄去瞧瞧?” 李寻欢:“现在已不必。”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望着闪动的灯光,缓缓道:“易明堂既然说她还在,就已足够。” 孙小红道:“听了他的一句话,你就已放心?” 李寻欢道:“像他那种人,无论说什么我都相信。” 孙小红眨着眼,道:“可是……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相见争如不见,她既然无事,我又何必去看?” 孙小红道:“你既已来了,又何必不去看?”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乘兴而返,既然已来了,看不看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孙小红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真是个怪人,做的事总是教人不明白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慢慢就会明白的。” 孙小红呆了半晌,又道:“可是,你至少也该等埋葬了他们的尸体再走。” 李寻欢缓缓道:“他们可以等一等,上官金虹却不能等。” 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死人总比活人有耐性,你说是么?”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八十一章 可怕的错误 孙小红嘟起了嘴,冷冷道:“原来你也并不十分够义气,至少对死人就没有对活人够义气。” 李寻欢忽然问道:“昨天我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孙小红沉吟着,道:“晚上,就和现在差不多的时候。” 李寻欢道:“今天我们是什么时候赶到这里的?” 孙小红道:“戌时前后,天还没有黑。” 李寻欢道:“我们是怎么来的?” 孙小红道:“我们先坐车走了段路,然后就用轻功,到了今天早上,再换快马。” 李寻欢道:“所以现在我们就算用同样的法子赶回去,最快也得要到戌时前后才到得了,对不对?” 孙小红道:“对。” 李寻欢道:“但现在我们已有很久未休息,体力绝对已不如昨天晚上好,纵然还能施展轻功,也绝不会比昨天晚上快。” 孙小红嫣然道:“昨天晚上我就已赶不上你,难怪爷爷说你的轻功并不比你的刀慢多少。” 李寻欢道:“所以,我们就算现在动身,也未必能及时赶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会。” 孙小红忽然不说话了。 李寻欢忽然抬起头,凝注着她,沉声道:“所以你本该催我快走才对,你总该知道我从不愿失约。” 孙小红垂着头,咬着嘴唇,仿佛在故意逃避着李寻欢的目光。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道:“什么事?” 孙小红道:“这次我们坐车赶回去,不换马,也不用轻功赶路。” 李寻欢道:“你要我在车上休息?” 孙小红道:“不错,否则你就无法及时赶到,你一到那里只怕就得躺下,你总不能睡在地上和上官金虹决斗吧。” 李寻欢沉吟着,终于笑了笑,道:“好,我就听你的,我们坐车。” 孙小红立刻就高兴了起来,展颜笑道:“我们还可以把酒带到车上去,你若睡不着,我就陪你喝酒。” 李寻欢道:“酒一喝多了,自然就会睡着的。” 孙小红笑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能在车上好好睡一觉,我保证上官金虹绝不是你的对手。” 李寻欢笑道:“你对我倒很有信心。” 孙小红眨着眼道:“当然,我对你若没有信心,又怎会……” 她的脸忽然红了,忽然一溜烟窜了出去,吃吃笑道:“我去雇车,你准备酒,若是时间充裕,你也不妨去瞧瞧她,我绝不会吃醋的。” 她的辫子飞扬,转眼间就跑得瞧不见了。 李寻欢目送着她,又痴了半晌,才缓缓地站起来,走出门。 猛抬头,高墙内露出小楼一角。 小楼的孤灯又亮了。 小楼上的人呢? 她是不是又在为她的爱子缝补着衣服? 慈母手中的线,长得好像永远都缝不完似的。 但却还是比不上寂寞,世上最长的就是寂寞。 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缝不完的线,缝不完的寂寞—— 她已将自己的生命埋葬,这小楼就是她的坟墓。 一个人,一个女人,若是已没有青春,没有爱情,没有欢乐,她还要生命作什么? “诗音,诗音……你实在太苦,你实在已受尽了折磨。” 李寻欢又弯下腰,不停地咳嗽,又咳出了血。 他心里又何尝不想去看看她? 他的人虽然站在这里,心却早已飞上了小楼。 他的心虽然已飞上了小楼,但他的人却还是不得不留在这里。 他不敢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纵然是最后一次,也不能——相见争如不见,见了又能如何? 她已不属于他,她有她自己的丈夫、儿子,有她自己的天地。 他已完全被摒绝在这天地之外。 她本是他的,现在却连看她一眼也不能了。 李寻欢用手背擦了嘴角的血渍,将嘴里的血又咽下。 连血都仿佛是苦的,苦得发涩。 “诗音,诗音,无论如何,只要你能平平安安,我就能心满意足,天上地下,我们总有相见的时候。” 但林诗音真的能平安么? 风凄切,人比黄花瘦。 李寻欢孤零零地木立在西风里, 是不是希望风能将他吹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孙小红已回来了,痴痴地瞧着他,道:“你……你没有去看她?”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你没有去叫车?”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车就停在巷口,你若真的不想去看她,我们就走。” 李寻欢道:“走!” 车在路上颠沛,酒在杯中摇晃。 是陈年的老酒。 车却比酒更老,马也许比车还老。 李寻欢摇着头笑道:“这匹马只怕就是关公骑的赤兔马,车子也早已成了古董,你居然能找得来,可真不容易。” 孙小红忍不住笑了,立刻又板起脸,道:“我做的事你总是觉得不满意,是不是?” 李寻欢道:“满意,满意,满意极了。” 他闭上眼睛,缓缓道:“一坐上这辆车,就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孙小红道:“哦?让你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让我想起小时候玩的那匹木马,现在我简直就好像在马车上的摇篮里。” 他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觉得有样东西进了他的嘴。 孙小红吃吃笑道:“那么你吃完了这枣子,就赶快睡吧。” 李寻欢苦笑道:“若能一睡不醒,倒也不错,只可惜……” 孙小红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叫这辆车,就为的是要让你好好睡一觉,只要你能真的睡着,明天早上我们再换车好不好?” 李寻欢举杯一饮而尽,道:“既然这么样,我就多喝几杯,也好睡得沉些。” 孙小红立刻为他倒酒,嫣然道:“不错,就算是孩子,也得先喂饱奶才睡得着。” 杯中的酒在摇晃,她的辫子也在摇晃。 她的眼波温柔,就如车窗外的星光。 星光如梦。 李寻欢似已醉了。 在这么样的晚上,面对着这么样的人,谁能不醉? 既已醉了,怎能不睡? 李寻欢斜倚着,将两条腿跷在对面的车座上,喃喃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但饮者又何尝不寂寞?……” 声音渐低,渐寂。 他终于睡着。 孙小红脉脉地凝注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伸出手,轻抚他的头发,柔声道:“你睡吧,好好睡吧,等你睡醒时,所有的忧愁和烦恼也许都成了过去,到了那时,我就不会让你喝得太多了。” 她的眸子漆黑而亮,充满了幸福的憧憬。 她还年轻。 年轻人对世上的事总是乐观的,总认为每件事都能如人的意。 却不知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实永远和人愿差着很大的一段距离,现在她若知道他们想的和事实相差得多么远,她只怕早已泪落满衣。 赶车的也在悠悠闲闲地喝着酒。 他并不急。 因为雇他车的姑娘曾经吩咐过他。 “慢慢地走,我们并不急着赶路。” 赶车的会心微笑,他若和自己的心上人坐车,也不会急着赶路的。 他很羡慕李寻欢,觉得李寻欢实在很有福气。 但他若知道李寻欢和孙小红会遇着什么样的事,他的酒只怕也喝不下去。 现在已经是“明天”。 李寻欢醒的时候,红日已照满车窗。 他不至于睡得这么沉的,也许是因为太累,也许是因为这酒。 李寻欢拿起酒杯嗅了嗅,又慢慢地放了下去。 马车还在一摇一晃地走着,走得很慢,赶车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调,仿佛正在打瞌睡。 孙小红也已睡着,就枕在李寻欢的膝上。 她长长的头发散落,柔如泥水。 李寻欢探出头,地上看不到马车的影子。 日正当中。 走了段路,路旁有个石碑,刻着前面的村名。 现在已快到正午,距离上官金虹的约会已不到三个时辰。 但他们却只不过走了一半路。 李寻欢忽然觉得自己的手在发冷、发抖。 他有时忧虑,有时悲哀,有时烦恼,有时痛苦,他甚至也有过欢喜的时候,但却很少动怒。 现在他纵未动怒,也已差不多了。 孙小红突然醒了过来,感觉到他的 人在发抖,抬起头,就看到了他脸上的怒容,她从未见过他脸色如此可怕。 她垂下头,眼圈儿已红了,嗫嚅着道:“你在生我的气?” 李寻欢的嘴闭着,闭得很紧。 孙小红凄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但我还是要这么样做,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只要你明白我这么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整个人已软了下来,心也软了下来。 孙小红这么样做,的确是为了他。 她做错了么?只要她是真心对他,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算错。 李寻欢黯然道:“我明白你,我不怪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明白我?” 孙小红道:“你……你真的认为我不明白你?” 李寻欢道:“你若明白我,就该知道你这次就算能拖住我,让我不能去赴上官金虹的约,但以后呢?我迟早还是难免要和他见面的,也许就在明天。” 孙小红道:“等到明天,一切事就变得不同了。” 李寻欢道:“明天会有什么不同?” 孙小红悠悠道:“明天上官金虹说不定已死了,他也许连今天晚上都活不过。” 她说话的方式很奇特,仿佛充满了自信。 李寻欢想不通她为何会如此有信心,所以他要想。 孙小红又道:“今天你就算失约,却也没有人能怪你,因为这本是上官金虹逼着你这么做的,否则你又怎会要赶到兴云庄?若不走这一趟,你又怎会失约?” 李寻欢还在想,脸色却已渐渐变了。 孙小红的神情却已愉快了起来,坐在李寻欢身旁,道:“等到上官金虹一死,更不会有人说你……” 李寻欢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是不是你爷爷要你这么样做的?” 孙小红眨着眼,嫣然道:“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李寻欢道:“难道他今天晚上要替我去和上官金虹决斗?” 孙小红笑了,道:“不错,你该知道,上官金虹一见了我爷爷,简直就好像老鼠见了猫,这世上也许就只有我爷爷一个人能制得住他。” 她轻轻拉起李寻欢的手,还想再说些话。 她没有说,因为她忽然发觉他的手冷得像冰。 一个人的心若没有冷,手绝不会这么冷,一个人心里若是没有恐惧,手也绝不会这么冷。 他恐惧的是什么? 看到李寻欢的神情,孙小红更连问都不敢问了。 李寻欢却问道:“是你爷爷自己要去的?还是你求他去的?” 孙小红道:“这……这难道有什么分别?” 李寻欢道:“有,不但有分别,而且分别还很大。” 孙小红道:“是我求他老人家去的,因为我觉得像上官金虹那样的人,人人都得而诛之,并不一定要你去动手。” 李寻欢慢慢地点着头,仿佛已承认她的话很对。 但在他脸上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表情。 他不但恐惧,而且忧虑。 孙小红忍不住问道:“你在担心?” 李寻欢用不着回答这句话,他的表情已替他回答。 孙小红道:“我不懂你在担心什么?……为我爷爷?” 李寻欢忽然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是为了你。” 孙小红道:“你在为我担心?担心什么?” 李寻欢缓缓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有些事你虽然做错了,以后还可以想法子挽回,但还有些事你若一旦做错,就永远也无法补救。” 他凝视着孙小红,接着又道:“一个人一生中只要铸下一件永远无法补救的大错,无论他的出发点是为了什么,他终生都得为这件事负疚,就算别人已原谅了他,但他自己却无法原谅自己,那种感觉才真正可怕。” 他当然很了解这种感觉。 为了他这一生中唯一做错的一件事,他付出的代价之大,实在大得可怕。 孙小红瞧着他,心里忽也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颤声道:“你在担心我会做错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问道:“这些年来,你一直跟你爷爷在一起?” 孙小红道:“嗯。” 李寻欢道:“你有没有看到过他使用武功?” 孙小红沉吟着,道:“好像没有……”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八十二章 无心铸大错 孙小红很快地接着又道:“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使用武功,也没有必要。” 李寻欢道:“没有必要?” 孙小红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对手。”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呢?” 孙小红道:“他也……” 她声音忽然停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的所作所为,你爷爷是否已觉得不能忍受?” 孙小红道:“他……他的确对上官金虹很愤怒。” 李寻欢道:“但他却没有向上官金虹下手。” 孙小红垂下头,道:“他没有……” 李寻欢道:“他为什么一直在忍受?为什么要等你去求他时才肯出手?” 孙小红忽又抬起头,目中的恐惧之意更重,道:“你……你难道认为他老人家……” 她忽然觉得嘴里发干,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的武功若是到了巅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恐惧,生怕别人会赶上他,生怕自己会退步,到了这种时候,他往往会想法子逃避,什么事都不敢去做。”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愈不去做,就渐渐会变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会忽然归隐,有些人甚至会变得自暴自弃,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关心。” 孙小红只觉自己的身子在渐渐僵硬,冷汗已湿透了衣服。 因为她知道她爷爷并不能“忘情”。 他还在关心很多事,很多人。 李寻欢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但愿我的想法不对,只不过……” 孙小红忽然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的身子抖得像是弓弦下的棉花。 她在怕,怕得很。 李寻欢轻抚着她的头发,也不知是同情,是怜惜,还是悲哀? 一个完全没有情感的人,就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这种人几乎从来也不会做错任何事。 但老天为什么总是要多情的人铸下永无挽回的大错呢? 一个人若是多情,难道他就已错了么? 孙小红抽搐着,流着泪道:“求求你,带我赶回去,只要能及时赶到那里,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窗外有马嘶,是个马市。 李寻欢虽非伯乐,却能相马——有很多人都知道,李寻欢对马和女人都是专家,要做这样的专家并不容易。 因为马和女人都是很难了解的。 他选了两匹最快的马。 最美丽的女人并不一定就是最可爱的,最快的马也不一定最强壮——美女往往缺少温柔,快马往往缺少持久力。 快马倒下。 人狂奔。 暮色渐临,渐深。 人仍在狂奔,他们既不管路人的惊讶,也不顾自己的体力。 他们已不顾一切。 夜色渐临,渐深。 路上已无人行。 又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也看不到灯光。 路旁一片暗林,林外一幢亭影。 那岂非就是上官金虹约战的地方? 黑沉沉的夜色中,仿佛看到长亭中一点火光。 火光忽明忽灭,亮的时候,就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 孙小红忽然长长松了口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她一直能支持到现在,也许是奇迹,也许是因为她的恐惧。 恐惧往往能激发人的潜力。 但现在,她终于已看到了,她最希望看到的,她一口气忽然衰竭。 她倒了下去。 李寻欢也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他已看出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仿佛有种奇异的节奏,有时明亮的时候长,有时熄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 那天,在另一座城外,另一座长亭里,李寻欢也看到过这种同样的火光。 那天,是孙老先生在长亭里抽着旱烟。 除了孙老先生外,李寻欢从未看到过另一个人抽旱烟时,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李寻欢只觉目中似乎忽然有热泪盈眶。 孙小红已伏在地上,低低地哭泣了起来。 这是欢喜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老天毕竟没有要她铸下大错。 李寻欢扶起了她,再往前去,走向长亭。 长亭中仿佛迷漫着一重烟雾,人,就坐在烟雾中。 这烟的香气,也正是孙小红所熟悉的。 她心里只觉一阵热血上涌,挣脱李寻欢扶着她的手,飞奔了过去。 她一心只想冲到她爷爷的怀抱中,向他说出心里的感激。 她忍不住放声大呼:“爷爷,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长亭中的火光忽然熄灭。 然后,就响起了一个人平静的声音,一字字道:“很好,我正在等着你们!” 声音冷漠、平静、坚定,既没有节奏,也完全没有感情。 孙小红突然怔住,胸中的热血立刻冰冷,冷得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冻僵。 这声音就像是一根棒子,一下子就将她从天堂打下地狱。 突然间,四盏灯笼亮 起。 四盏金黄色的灯笼,用细竹竿高高地挑着。 金黄色的灯光下,坐着一个人,冷得像黄金,硬得像黄金,连他的心都像是用黄金铸成的。 他正在抽着旱烟。 他抽的是孙老先生的旱烟。 上官金虹! 坐在长亭里抽烟的人,赫然竟是上官金虹! 风凄切,雨飘零。 谁也不知道这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孙小红木立在雨中,已完全僵硬,完全麻木。 她想呐喊,可是她没力气,她想冲进去,可是她不能动。 她的胃在**,收缩,想呕吐。 可是她却连眼泪都已流不出来。 李寻欢本就走得比她慢,现在还是在慢慢地走着,脚步并没有停。 但他的呼吸却似已将停顿。 他慢慢地走到长亭外,面对着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甚至没有瞧他一眼,只是凝注着手里的旱烟,淡淡道:“你来晚了。”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来晚了。” 他只觉自己的嘴里很干燥、很苦,舌头就好像在舐着一枚已生了锈的铜板,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难道这就是恐惧的滋味? 上官金虹道:“来晚了总比不来的好。” 李寻欢道:“你本该知道我迟早总要来的。” 上官金虹道:“只可惜该来的人来迟,不该来的人反而先来了。” 这句话说完,两人忽然全都闭上了嘴,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动也不动。 他们显然要等到有把握的时候才动。 这一动就不可收拾。 风雨中,暗林里,还有两个人,两双眼睛。 两双眼睛都在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李寻欢和上官金虹,其中一双眼睛温柔如水,明亮如星。 你走遍天下,也很难再找到一双如此美丽动人的眼睛。 另一双眼睛却是死灰的,几乎已和这阴森的夜色融为一体,就算是在地狱中,只怕也很难找到如此可怕的眼睛。 黑暗中就算有鬼魅隐藏,此刻也应该早已溜走。 这双眼睛连鬼魅见了都将为之战栗。 林仙儿和荆无命竟先来到这里,而且仿佛已来了很久。 林仙儿倚在荆无命的身旁,紧紧抓着荆无命的膀子。 荆无命不响,也不动。 林仙儿忽然道:“你若要杀他,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再好也没有了。” 荆无命冷冷道:“现在已有人杀他,已用不着我出手。” 林仙儿道:“我不是要你去杀李寻欢。” 荆无命道:“杀谁?” 林仙儿道:“上官金虹,杀上官金虹!” 她兴奋得全身都在发抖,指甲都已嵌入荆无命的肉里。 荆无命不动,似也不疼。 但他目中却已露出了一种奇特的光芒,就像是地狱中的火。 林仙儿道:“他现在正全心全意要对付李寻欢,绝没有余力再对付别人,何况,他还不知道你右手的秘密,你一定可以杀了他!” 荆无命还是不动。 林仙儿道:“金钱帮的秘密,只有你知道得最多,你杀了他,你就是金钱帮的帮主。” 她低低喘息着。 她的喘息声并不十分好听,就像是条动了情的母狗。 她喘息着又道:“你就算不想当金钱帮的帮主,但也该让他看看你的厉害,让他下了地狱后还要后悔,以前为什么那样对待你。” 荆无命眼睛中若是藏着地狱的火种,现在火就已燃烧。 林仙儿道:“去,快去,错过这机会,后悔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荆无命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去!” 林仙儿吐出口气,嫣然道:“快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只要你成功,我以后就永远是你的人了。” 荆无命道:“你用不着等我。” 林仙儿怔了怔道:“为什么?” 荆无命道:“因为你也要跟我一起去!” 林仙儿忽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了。 她美丽的眼睛里刚露出惊惧之色,荆无命已拧住了她的手。 林仙儿并不时常流泪,她认为一个女人若只有用眼泪才能打动男人的心,那女人不是很愚蠢,就是很丑陋。 她有许许多多更好的法子。 但现在,她却疼得立刻就流出了眼泪。 她几乎能听得到自己骨头折断的声音,颤声道:“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荆无命缓缓道:“你这一生中,也许只做错了一件事。” 林仙儿道:“什么事?” 荆无命道:“你不该认为每个人都和阿飞一样爱你!” 李寻欢背对着树林。 他并没有看到从林中走出来的林仙儿和荆无命,他只看到上官金虹脸上突然起了一种很奇异的变化。 上官金虹的注意力竟突然分散了。 他从未给过别人这样的机会,以后也绝不会再给。 但李寻欢却并没有把握住这机会,他的飞刀竟未出手。 因为他也已感觉到背后有种可怕的杀气。 他的飞刀并不单只是用手掷出去的,而是用他的全副精神,全部精力,他的飞刀若出 手,就再无余力来防御身后的攻击。 他的脚步一滑,滑出了七尺,立刻就看到了荆无命。 荆无命已来到他身后。 然后,他才看到林仙儿,他从未想到她也会变得如此狼狈。 雨更大了。 每个人身上都已湿透。 高挑着的灯笼虽已移到长亭檐下,却还是照不远。 荆无命就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整个人就像是个影子,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但李寻欢的眼睛却已从上官金虹身上移开,盯着他。 上官金虹的眼睛也已从李寻欢的身上移开,也在盯着他。 因为他们都已感觉到这一战胜负的关键已不在他们本身,而在荆无命的手上。 荆无命突然笑了,大笑。 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大笑过,他笑得弯下了腰。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笑吧,因为你的确应该笑。” 荆无命道:“你不想笑?” 上官金虹道:“我笑不出。” 荆无命道:“为什么?”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荆无命道:“不错,我知道,我的确知道。” 他突然停住笑声,慢慢地站直,缓缓接着道:“因为现在只有我才能决定你们的死活,但你们却不敢向我出手。” 他说得不错,的确没有人敢向他出手。 上官金虹若向他出手,就算能杀了他,自己的背部便掌握在李寻欢手里。他当然不会给李寻欢这机会。 李寻欢的情况也一样。 荆无命缓缓道:“也许我可以帮你杀了李寻欢,也可以帮他杀了你。” 上官金虹道:“我相信你可以。” 荆无命道:“你相信?在你眼中,我岂非已是个残废?” 上官金虹又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有看错的时候。” 荆无命道:“你怎么知道你看错了?也许我的确是个残废。” 上官金虹道:“你的右手比左手更有力。” 荆无命道:“你看得出?” 上官金虹道:“林仙儿并不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无论谁想要用一只手制住她,都不容易。” 荆无命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果然看出来了,只可惜太迟了些。” 上官金虹也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不但看错,也做错了。” 荆无命道:“你也知道不该那样对我?” 上官金虹一字字道:“我的确不该那样对你,我本该杀了你的!” 荆无命道:“你为什么没有杀?” 上官金虹道:“我不忍。” 荆无命脸上突也起了种奇异的变化,嗄声道:“你也有不忍的时候?” 上官金虹淡淡道:“我也是人。” 荆无命道:“所以你认为我也不忍杀你?” 上官金虹瞟了林仙儿一眼,道:“她一定也想要你来杀我。” 荆无命道:“不错。” 上官金虹道:“你若真要杀我,就不会将她带来了。” 林仙儿忽也大笑了起来。 她的人本已倒在泥泞中,此刻忽然笑了,实在令人吃惊。 她大笑着道:“他的确不敢杀你,因为你若死了,他也活不下去,我现在才明白,他这人本就是为你而活着的,他到这里来,就为了要在你面前证明他自己是多么重要,可是在别人眼中,他根本连一文都不值。” 上官金虹道:“但他要杀你却很容易。” 林仙儿道:“你以为他敢杀我?……你要杀我,他却救了我,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上官金虹道:“因为他要亲手在我面前杀你。” 林仙儿道:“你错了,他并不是要自己亲手杀我,而是要看你亲手杀我……” 她大笑着道:“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嫉妒得发疯,那时我本以为他是为了我,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为了你,只要是你喜欢的人,他都恨,甚至连你的儿子也不例外……你可知道你儿子是谁杀死的?” 上官金虹面上全无表情,淡淡道:“他若是为了我而杀人,无论杀谁都没关系。” 林仙儿瞧着他,脸上的笑渐渐消失,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一向总认为我很能了解男人,可是我却实在不了解你们,实在想不通你们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她冷笑着接道:“我只知道无论那是种什么样活见鬼的关系,都一定令人恶心得要命,所以你们就算想告诉我,我也不想听。” 上官金虹道:“你知道的不多,说的却太多了。” 林仙儿道:“但我无论说什么,也没法子要你杀他的,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没法子!” 林仙儿转过脸,转向荆无命,道:“我当然也没法子要你杀他,是不是?” 荆无命道:“是。” 林仙儿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只有让你们两个人来杀我了,问题是谁动手呢?是他,还是你?” 荆无命不再说话。 他的手一抬,就将林仙儿摔了出去,摔在上官金虹脚下。 林仙儿这次既不再挣扎,也不再动,就这样蜷曲在地上。 但她毕竟是女人。 你可以令她不动,不反抗,却不能要她不说话。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八十三章 无言的慰藉 你若是多加注意,就会发觉一个女人死的时候,身上最后僵硬的一个地方就是她的舌头。这只因女人舌头上的肌肉永远都比其他任何地方灵敏得多。 林仙儿道:“不错,当然是你,他把我带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看你亲手杀我,只有用这法子他心里才会觉得舒服些。” 上官金虹道:“你呢?死在我手上,你是不是也觉得舒服些?” 林仙儿道:“那就要看你用什么法子来杀我了,我倒不希望死得很快,因为只有慢慢地死,才能真正领略到死的滋味。” 她忽又笑了笑,道:“一个人一生中只有一次这么样的机会,纵然要我多忍受些痛苦,也是值得的。” 上官金虹淡淡道:“而且死得若慢些,你也可以多说几句话,因为说话不但能减轻你的痛苦,也能减轻你的恐惧。” 林仙儿道:“你当然也不会很快就杀了我的,是不是?你本就喜欢看着人慢慢地死,何况,我对你总算不错,至少我辛辛苦苦存的一点私房钱,已全都被你想法子弄走了,你叫人去杀我的时候,就已经把我刮得干干净净。” 上官金虹道:“不错,你现在的确已一文不值,所以我根本已懒得杀你。” 他忽然一脚将林仙儿踢了出去,踢到李寻欢面前。 这次她连话都说不出了,湿透了的衣服,紧贴在她身上。 她的胴体依然是美丽的。 这本是武林中的第一美人,不但美,而且聪明。 她本可以活得很好。 但现在,她却连死也不能好好地死。 她本是云端上的仙子,但现在却变得就像是条泥浆中的野狗。 这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因为她从不知道对自己应该珍惜的东西多加珍惜? 雨更大了。 李寻欢瞧着倒在泥泞中的林仙儿,心里忽然很悲哀很同情。 他并不是同情她,而是同情阿飞。 她本是自作自受,但阿飞呢? 阿飞并没有错。 他虽然爱错了人,但爱的本身并没有错。也许这才是最值得悲哀的。 上官金虹却在瞧着李寻欢,缓缓道:“我不杀她,只因我觉得你比我更有理由杀她,我让给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又低估了我。” 上官金虹也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又低估了你,你也不会杀她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杀人,要杀气,你的杀气要全部留着来对付我,怎么会浪费在她这种人身上呢?” 李寻欢道:“人不对固然不能杀,地方不对也不能动手。” 上官金虹道:“这地方不对?” 李寻欢道:“本来是对的,现在却不对了。” 上官金虹道:“有什么不对?” 李寻欢道:“这地方现在太挤。” 上官金虹又笑了,道:“是他令你不安?” 李寻欢道:“是。” 他并不想隐瞒,荆无命纵然不出手,对他也是种威胁。 何况荆无命随时可能出手的。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抵挡他和上官金虹的连手一击。 上官金虹的脸又沉了下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他既然已回来,就没有人再能要他离开,是不是?” 这最后一句话自然是问荆无命的。 荆无命道:“是。” 他还是站得很远,但无论谁都能感觉到他和上官金虹已又结成了一体,结成了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没有人能摧毁,也没有人能抵御。 李寻欢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阿飞。阿飞若是在这里…… 上官金虹似已看透了他的心意,悠然道:“阿飞若在这里,你们也许还有机会,只可惜……他却很令人失望。” 李寻欢道:“我并没有对他失望,有些人无论倒下去多少次,还是能站得起来的。” 上官金虹道:“你认为他是这种人?” 李寻欢道:“他当然是。” 上官金虹淡淡道:“就算 你没有看错,但等他站起来的时候,你必已倒了下去,我可以保证这次你一倒下去,就永远无法站起!” 李寻欢道:“现在……” 上官金虹道:“现在你绝对没有机会,一分机会都没有。”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所以你至少应该让我选个地方,一个人若非死不可,他至少有权选择在哪里死!” 上官金虹道:“你又错了,杀人的才有权,被杀的人什么都没有,只不过……” 他逼视李寻欢,缓缓道:“对你,我也许会破例一次,你不但是个很好的朋友,也是个很好的对手。” 李寻欢道:“多谢。” 上官金虹道:“你想死在哪里?” 李寻欢缓缓道:“一个人若是活得太辛苦,就忍不住会想要死得舒服些。” 上官金虹道:“无论怎么样死,都不会太舒服的。” 李寻欢道:“我只不过想找个没有雨的地方,换套干净的衣服,我不喜欢湿淋淋的死,不喜欢倒在湿淋淋的地方。”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老实说,除了洗澡的时候,我都宁愿自己的身上是干着的。” 上官金虹突然叹了口气,道:“我常听人说你不怕死,但却一直不相信,因为我根本不信世上真有不怕死的人,直到现在——现在我才有点相信了。”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道:“一个人若在临死前还能说这种话,可见他对生死的确已看得很淡,所以我才更觉得奇怪。” 李寻欢道:“奇怪?” 上官金虹道:“千古艰难唯一死,除死之外无大事,一个人若连死都不在乎,又怎么会在乎他死的时候身子是湿是干呢?” 他盯着李寻欢,缓缓接着道:“所以我想,你这么样做,一定另有目的。” 李寻欢道:“你认为是什么目的?” 上官金虹道:“有些人也许会认为你这只不过是故意在拖时间,因为一个人就算已明知必死无疑却还是要尽量想法子拖一拖,希望能有奇迹出现,至少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 李寻欢道:“你也这么想?” 上官金虹道:“我当然不会这么想,我一直没有低估你。” 他接着道:“你当然知道绝不会有奇迹出现,这世上根本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救得了你,何况,你根本就不怕死。” 李寻欢道:“那么,你怎么想?” 上官金虹道:“我想,你这么样做,只不过是在找机会让她们逃走而已,因为你知道我在杀你之前,绝不会杀别的人,这正如一个人若知道有山珍海味可吃,就绝不会先用馒头大饼来填饱肚子,免得坏了胃口。” 李寻欢淡淡笑道:“这比喻并不好。” 上官金虹道:“不好,但却不假。” 李寻欢笑得已有些勉强,道:“就算不假,但你难道会将她们的死活放在心上?” 上官金虹道:“我不必。” 他的确不必。 她们活着,对他已全无威胁。 他若要她们死,随时随地都方便得很。 李寻欢几乎不忍再去瞧孙小红一眼。 但无论如何,她现在总算还有生命,还能呼吸。 这已足够。 除此之外,他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上官金虹道:“我已说过,我为你破例一次,因为你和别的人全无关系。”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活得很干净,我至少总不能让你死得太龌龊——至少总不能让你像野狗般死在泥巴里。” 死,是怎么样死,死在哪里?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要死得安心,死得干净。 孙小红呢? 李寻欢一直不忍去看她,也不能去看她。 他的注意力绝不能分散。 他甚至没有听到孙小红的声音。 但现在他就要走了,她当然也知道他这一走,以后也许就永远没有见面的时候,这一走也许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她怎么能就这样看着他走? 他生怕她 会赶过来,要跟他一起走,要陪着他一起死。 她若这样做,他只有狠下心,将她打晕,或者点住她的穴道,然后再告诉她,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那种场面一定很悲伤,很感人。 但李寻欢却不希望她这样做,现在,他心里的负担已够重,她若这么样做了,他的情感说不定就会崩溃。 他的性格虽坚强,情感却很脆弱。 孙小红并没有这么样做,她甚至没有过来和李寻欢话别。 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瞧了她一眼。 她并没有晕过去,也没有走。 她也正在瞧着李寻欢。 她神情虽悲伤,但目光却那么温柔,那么坚定,她的嘴虽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在告诉李寻欢:“既然这是你非做不可的事,你就只管放心去做吧,我绝不会拉住你,也不会打扰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知道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做得很对。” 虽然只瞧了一眼,李寻欢的心情就已不再那么沉重了。 因为他已明白她是个坚强的女人,绝不会要他操心,用不着他说,她也会好好地活下去。 她对他只有安慰,只有鼓励。 他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她这么做对他的帮助有多么大。 他忽然觉得自己能遇着这样的一个女人实在是运气。 李寻欢终于走了,走的时候,步履已远比来的时候坚定。 孙小红静静地瞧着他走,过了很久,才将目光转到林仙儿身上。 林仙儿正挣扎着从泥泞中站起来。 她尽力想做出骄傲高贵的样子,但她自己也知道无论怎么做都是没有用的,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狼狈。 孙小红仍在瞧着她,没有一点表情。 没有表情就是种轻蔑的表情。 林仙儿突然冷笑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更看不起你?” 孙小红道:“不知道。” 林仙儿道:“你害了你爷爷,也害了李寻欢,但你却只不过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这里。” 孙小红道:“你认为我应该怎么样?” 林仙儿道:“你自己应该知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孙小红道:“我知道。” 林仙儿道:“那么你就应该忏悔,应该难受。” 孙小红道:“你怎么知道我不难受?一个人若是真觉得忏悔,觉得难受,并不要用嘴来说的,要用行动来表示。” 林仙儿道:“你表示了什么?做了什么?” 孙小红道:“现在我能做什么?” 林仙儿道:“你明知李寻欢这一去必死无疑,至少应该拉住他……” 孙小红道:“我能拉得住他么?” 她叹了口气,道:“我若去拉他,只有使他的心更乱,死得更快。” 林仙儿道:“可是你……你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来。” 孙小红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的确想流泪,想大哭一场,但却不是现在。” 林仙儿冷笑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孙小红道:“明天……” 林仙儿道:“但明天还有明天的。” 孙小红道:“就因为永远有明天,所以永远有希望。” 她慢慢地接着道:“我虽然做错了,但那已过去了,我纵然要流泪,也不妨等到明天,因为今天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只有懦夫和呆子才会永远为“昨天”的事而流泪。 真正有勇气承认自己错误的人,也就会同样有勇气面对现实,绝不会将自己埋葬在眼泪里。 眼泪并不能洗清耻辱,更不能弥补错误,你若是真的忏悔,就得拿出勇气来,从今天从头做起。 林仙儿怔住了。 她说这些话,为的就是要打击孙小红。因为她知道孙小红看不起她,她也想要孙小红自己看不起自己。 但她却失败了。 孙小红远比她想象中坚强,远比她想象中有勇气。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八十四章 伟大的爱心 过了半晌,林仙儿才咬着牙,道:“今天有很多事要做?你做了什么?” 孙小红缓缓道:“一个女人要帮助她的男人,并不是要去陪他死,为他拼命。而是要鼓励他,安慰他,让他能安心去做他的事,让他能觉得自己是重要的,并没有被人忽视。” 林仙儿冷笑道:“这已够了么?” 孙小红叹息了一声,道:“除此之外,我还能为他做什么呢?” 她不必再做什么。 这已足够。 无论哪个男人遇到她这样的女人,都应该十分感激。 孙小红忽然又道:“我知道你是在想法子打击我,但我并不怪你,因为我忽然觉得你很可怜。” 林仙儿冷笑道:“可怜?我有什么好可怜的?” 孙小红道:“你以为自己很年轻,很美,很聪明,以为世上的男人都会拜倒在你脚下,所以别人真心地对你好,你反而看不起他,认为他是呆子,可是你总有一天会发现,世上对你真心的原来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多,真情并不是用青春和美貌就可以买得到的。” 她幽幽地接着道:“到了那时,你就会发现你原来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一个女人要是到了这种时候才是最可怜的时候。” 林仙儿道:“你……你认为我现在已到了这种时候?” 她声音颤抖,因为她全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气愤,是冷,还是恐惧? 孙小红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瞧着她脸上的乌青,满身的泥污,这已经比说任何话都要令她难受。 林仙儿突然笑了,大笑道:“不错,我的确看不起他,我一直把他当做呆子,可是我现在要去找他,他还是一样会爬着来求我的。” 孙小红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林仙儿道:“我不必试就知道,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她嘴里虽在说不必,但人已转身奔了出去。 她走得那么快,已用出了所有的力量,因为她知道这已是她最后一个机会,这机会若再错过,她才真的活不下去。 孙小红痴痴地怔了半晌,才缓缓转过头。 大地一片黑暗,雾一般的雨丝中,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这人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来的,仿佛也已在这里等候了很久。 孙小红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明亮,也许是因为泪流得太多,所以目光看来有些呆滞,但其中蕴含的那种悲哀幽怨之意,连铁石人看了也要动心。 然后,孙小红就看到了她的脸。 她的脸也不是完美无瑕的。 她的脸色太苍白,就像是已有很久很久未曾见到阳光。 也不知为了什么,孙小红从第一眼看到她,就认为她是自己这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女人。 她的头发已凌乱,衣衫已湿透,看来当然也应该很狼狈,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她狼狈。 她看来还是那么清丽,那么高贵。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令人感觉到她那种独特的气质,独特的魅力。 孙小红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只瞧了一眼,已猜出她是谁了。 林诗音! 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能令李寻欢那样的男人颠倒终生。 孙小红心里在叹息。 “为什么别人都要说林仙儿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第一美人应该是她才对,莫说她年纪轻的时候,就是现在,她还是比林仙儿强得多。” 她这么想,也许因为现在是雨夜,也许因为她是女人。 女人看女人的眼光,总和男人不同的。 林诗音也在看着她,正慢慢地走了过来,柔声道:“你……你就是孙姑娘?” 孙小红点了点头,忽然道:“我也知道你,我常常听他说起你。” 林诗音笑了笑,笑得很凄凉。 她当然知道孙小红说的“他”是谁。 孙小红道:“你也早就来了。” 林诗音垂下头,道:“我听说他要在这里决斗,本来想赶来跟他说几句话的,可是,我已有很多年没有出过门,已经连路都不认识了。” 她忽又黯然一笑,接着道:“但这也没什么关系,我要对他说的话,跟你说也一样。”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惨,仿佛每说一句话,都要先考虑很久。 她无论说什么都是清清的,淡淡的,要是别人听了一定会认为她是个很冷漠、很无情的女人。 但孙小红却很了解,她能够说出这种冷漠清淡的话来,那只因她已痛苦得太多,所受的折磨也太多了。 孙小红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同情 和怜惜,忍不住道:“我知道他也想见你,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肯跟他见面呢?” 林诗音道:“我……我不能。” 她本来是想和李寻欢见面的,但她来的时候,已有别人在旁边,所以她才不敢现身,因为她怕别人看破她和李寻欢之间的情感。 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是和李寻欢见了面,自己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这些话她纵然没有说出来,孙小红也很了解。 孙小红叹道:“以前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总要听别人的摆布,让别人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我才明白,你听别人的话,并不是因为你怕他,而是因为你爱他,你知道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林诗音本来一直在控制着自己,但现在,她却再也控制不住了。 她眼泪已涌泉般流了出来。 因为孙小红的这些话,每个字都说到她心里去,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刺得她心疼。 她曾经问过自己:“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正如林仙儿一样,但这情况是谁造成的呢?难道是我的错么?” 她曾经埋怨过李寻欢,恨过李寻欢。 这种悲惨的结局,岂非正是李寻欢所造成的? 但现在她知道错的并不是李寻欢,而是她自己。 “那时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是爱他的,除了他之外,我谁也不嫁。” 孙小红柔声道:“我虽然不太清楚你们之间的事,可是我知道……” 林诗音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我也已知道,我看到你,才知道我错了。” 孙小红愕然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我要是也和你一样有勇气,和你一样坚强,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孙小红道:“可是你……” 林诗音道:“我现在才知道我本就不配做他的妻子,只有你才配得上他。” 孙小红垂下头,道:“我……” 林诗音根本不让她说话,又道:“因为只有你才能安慰他,鼓励他,无论他做什么,你对他的信心都不会改变,而我……” 她黯然叹息,眼泪又流下。 孙小红垂着头,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你以后还是有机会见着他的,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以后你们还是可以……” 林诗音又打断了她的话,道:“你认为他还有机会?还有希望?” 孙小红道:“他当然有!” 她又笑了笑,道:“别人看他那样子,一定会认为他对自己已全无信心,一个人若连自己都对自己失却了信心,那还有什么希望?” 林诗音黯然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道:“但我却知道,他做出那样子来,只不过是因为故意要上官金虹轻视他,上官金虹若有了轻敌之心,就难免有疏忽。” 她眼睛里闪着光,缓缓道:“只要上官金虹一有疏忽,他就能杀了他!” 林诗音叹了口气,道:“他对自己有信心,也许就因为知道你对他有信心,你对他的帮助有多么大,也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孙小红垂下头,抿嘴一笑,道:“我知道。” 她不但对李寻欢有信心,对自己也有信心。 林诗音瞧着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羡慕,是酸楚,是为自己难受,还是在为李寻欢高兴。 李寻欢半生潦倒,心力交瘁,也实在只有孙小红这样的女人才能安慰他,否则他这次纵能战胜,以后还是要倒下去。 纵然没有别人能击倒他,他自己也会将自己击倒的。 林诗音长长叹息,道:“他能遇到你,也许正是上天对他的补偿,这本是他应得的,可是……” 她忽然问道:“荆无命呢?他就算能击败上官金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抵挡他们两个人。” 孙小红沉吟着,道:“荆无命也许不会出手,因为上官金虹既然自觉有必胜的把握,就根本不用他出手,那么,等他想出手时,就已太迟了。” 她说得不错,这正是李寻欢唯一的机会。 他们要击倒李寻欢,也只有一次机会——小李飞刀绝不会给任何人第二次机会。 问题是,谁能把握住这一次机会? 林诗音道:“你的意思是说,荆无命若不出手,他才有机会?” 孙小红道:“不错。” 林诗音道:“你怎么能确定荆无命不出手呢?” 孙小红道:“我不能。” 她很快地接着又道:“但我却能确定,在一个时辰之内,他们谁都不会出手。” 林诗音道:“ 就算你说得不错,在一个时辰内,也不会有奇迹出现的。” 孙小红道:“会有。” 林诗音道:“什么奇迹?” 孙小红道:“阿飞。” 林诗音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表情却很失望。 无论谁都已对阿飞失望。 孙小红道:“大家都认为阿飞已不行了,那只因他身上背了副枷锁。” 林诗音道:“枷锁?” 孙小红道:“嗯,枷锁,他的枷锁也许只有一个人能解开。” 林诗音道:“谁?” 孙小红道:“解铃还需系铃人。” 林诗音道:“你是说……林仙儿?” 孙小红道:“不错,等他真正发现林仙儿并不值得他爱的时候,他的枷锁就解开了。” 林诗音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也许不错,可是,他已堕落很久,又怎能在短短一个时辰中振作起来?” 孙小红道:“为了别的原因,他当然不能,但为了李寻欢,他也许能的。” 她缓缓接着道:“一个人为了他自己所爱的人,往往就能做出许多他平日做不到的事。” 林诗音长长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孙小红道:“所以我现在要去找阿飞,将这种情形告诉他。” 林诗音道:“等一等,我……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 孙小红道:“我在听着。” 林诗音道:“我已有很久没有到外面来走动,但外面这些人的事我都知道得很清楚,你不觉得奇怪么?” 孙小红笑了笑,道:“我不奇怪,因为我知道你有个很聪明的儿子。” 林诗音又垂下了头,道:“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儿子,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他,所以……我希望你转告他,要他原谅……” 孙小红叹道:“他从没有恨过任何人,你总该知道的。” 林诗音沉吟着,仿佛有些话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出口。 孙小红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他那《怜花宝鉴》的事?” 林诗音有些惊讶,道:“这件事你也知道?” 孙小红笑了笑,道:“这件事本就是我告诉他的,我二叔……” 林诗音恍然道:“不错,王老前辈来的时候,孙二先生也在。” 孙小红道:“这么说,那本《怜花宝鉴》的确是在你手上了?” 林诗音道:“是的,但我却一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 孙小红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那时我觉得武功非但对他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害了他,他的武功愈高,麻烦也愈多,所以……” 孙小红道:“所以你才将他瞒住,因为你只要他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平平凡凡地过一生。” 林诗音凄然道:“这正是最大的原因,别人也许不会相信……” 孙小红道:“我相信。” 她叹了口气,幽幽道:“我若是你,做法只怕也会和你一样。” 只有女人才了解女人的想法。 只有女人才知道一个少女为了她所爱的男人,是无论什么都做得出的,在别人眼中看来,她所做的事也许很可笑,但在她们自己看来,世上所有的原因都没有这一点重要。 林诗音道:“但现在我却很后悔,觉得不应该瞒着他的。” 孙小红道:“你瞒着他,也是为他好,有什么不应该的?” 林诗音道:“因为……他若练了《怜花宝鉴》上的武功,今天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纵然联手对付他,也没关系了。” 孙小红道:“所以你觉得很内疚,希望他能原谅你。” 林诗音点了点头,黯然道:“我也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怪我,可是我……我若不将这件事说出来,心里就更难受。” 孙小红道:“但你却错了。” 林诗音道:“我错了?” 孙小红道:“他若练了《怜花宝鉴》上的武功,也许更不是上官金虹的对手。” 林诗音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阿飞的剑为什么可怕?” 林诗音道:“因为他快,比任何人都快。” 孙小红道:“他怎么能比别人快?” 林诗音道:“因为他……” 孙小红道:“他快,只因为他比别人专心,小李飞刀也一样,他们若是练了别的武功,反而会分心,也许就不能这么快了。” 林诗音垂着头,想了很久,缓缓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能将我的意思告诉他。” 孙小红咬着嘴唇,道:“你们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他?”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八十五章 忽然想通了 林诗音又沉默了很久,才抬起头。 她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平静,道:“以后我们也许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孙小红皱眉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因为我就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孙小红道:“你……你一定要去?” 林诗音道:“一定!” 孙小红道:“为什么?” 林诗音道:“因为我已下了决心。” 孙小红说不出话了。 林诗音忽又笑了笑,凄然道:“我这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我做事从来没有决心,这也许是我第一次下决心,我不希望有人再想来要我改变。” 孙小红道:“可是……可是我们才第一次见面,现在说话的时候也不多了,你总该让我再见你一次,我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林诗音想了想,道:“好,明天我就在这里等你,明天早上。” 林诗音也走了。 现在,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孙小红一个人。 她一直没有流泪,但现在,她眼泪却突然泉水般流了出来。 她也下了决心。 只要李寻欢不死,她一定要将他带到这里来。 自从她第一次看到李寻欢,她就决心要将自己这一生交给他。 这决心她从未改变。 但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太自私,她决心要牺牲自己! 因为她忽然觉得林诗音比她更需要李寻欢! “他们都已受了太多苦,都比我更有权利享受人生,我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将他们拢合在一起。” 她本就属于他的,无论什么人都不该拆散他们。 “龙啸云也不能,他根本不配!” “至于我……” 她决心不想自己,咬着嘴唇,擦干了眼泪。“就算要流泪,也得留到明天,今天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她抬起头。 不错,现在的确很黑暗,因为夜已更深。 但黑夜既来了,光明还会远么? 有些人认为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好人,一种坏人。 男人如此,女人也一样。 林仙儿当然是属于坏人那一类,但林诗音和孙小红呢? 她们当然都是好人,但她们也不一样。 无论是什么事,林诗音总是忍受、忍受…… 她认为女人最大的美德就是“忍受”。 孙小红却不同,她要反抗! 只要她认为是错的,她就反抗! 她坚定、明朗、有勇气、有信心,她敢爱,也敢恨,你在她身上,永远看不到黑暗的一面! 就因为世上还有她这种女人,所以人类才能不断进步,继续生存。 “永恒的女性,引导人类上升。” 这句话也正是为她这种女人说的。 “只要我去找他,无论什么时候,他还是会爬着来求我的。” “没有我,他根本活不下去。” 林仙儿真的这么有把握? 她的确有把握,因为她知道阿飞爱她爱得要命。 但阿飞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他一定还在那屋子里,因为那是‘我们的家’,那里还有我留下的东西,留下的味道。” “他一定还在等着我回去。” 想到这里,林仙儿心里忽然觉得舒服多了。 “这两天他一定什么事都不想做,一定还是在整天喝酒,那地方一定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甚至连那些尸体都还没有搬走。” 想到这里,林仙儿又不禁皱了皱眉。 “但是没关系,只要我一见他,无论什么事,他都会抢着去做了,根本不用我动手。” 林仙儿满足地叹了口气,一个人已到了她这种时候,想到还有个地方可以回去,还有人在苦苦地等着她,这种感觉实在令人愉快。 “以前我对他也许的确太狠了些,将他逼得太紧,以后我也要改变方针了。” “男人就像是孩子,你要他听话,多少也得给他点甜头吃吃。”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发热。 “无论如何,他毕竟不是个很令人讨厌的人,甚至比我所遇见的那些男人全都强得多。” 她忽然发觉自己还是有点爱他的。 她这一生中,假如还有个人能真的令她动一点感情,那人就是阿飞了,想得愈多,她就愈觉得阿飞的好处比别人多。 “我真该好好地对他才是,像他这样的男人,世上并不多,以后我也许再也找不到了。” 愈想她愈觉得不能放弃他。 也许她一直都在爱着他,只不过因为他爱得太深了,所以才令她觉得无所谓。 他爱她爱得若没有那么深,她说不定反而会更爱他。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人性的矛盾。 所以聪明的男人就算爱极了一个女人,也只是藏在心里,绝不会将他的爱全部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阿飞,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再令你伤心了,我一定天天陪着你,以前的事全已过去,现在我们再重头做起。” “只要你还像以前那么样对我,我什么事都可以依着你。” 但阿飞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么样对她呢? 林仙儿忽然觉得并不十分有把握,对自己的信心已动摇。 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那只因她以前从未觉得阿飞对她有如此重要,无论阿飞对她是好是坏,她都全不放在心上。 一个人只有在很想“得到”的时候,才会怕“失去”。 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也正是人类许多种弱点之一。 可悲的是,你想“得到”的愈急切,“失去”的可能就愈大。 林仙儿抬起头,已看到小路旁的屋子。 屋子里居然有灯。 她忽然停下来,将贴身小衣的衣襟撕下了一块,就着雨水洗了洗脸,又用手指做梳子,梳了梳头发。 她不愿让阿飞看到她这种狼狈的样子。 因为她绝不能再失去他。 屋子里的灯还在亮着。 灯在桌上。 灯的旁边,还有一大锅粥。 屋子里并不像林仙儿想象中那么脏,尸体已搬走,血渍已清扫,居然打扫得十分干净。 阿飞正坐在桌旁,一口一口地喝着粥。 他吃东西的时候一直很慢,因为他知道食物并不易得,所以要慢慢地享受,要将每一口食物都完全吸收,完全消化。 但现在,他看来却并不像是在享受。 他脸上甚至带着种厌倦的神色,显然是在勉强自己吃。 他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吃?是不是因为他不想倒下? 夜已深。 一个人面对着孤灯,慢慢地喝着粥。 没有看到过这种景象的人,绝不会想到这景象是多么寂寞、多么凄凉。 然后,门轻轻被推开了。 林仙儿忽然出现在门口,瞧着他。 在看到阿飞的这一瞬间,她心里忽然觉得有一阵热血上涌,就好像流浪已久的游子骤然见到亲人一样。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 她的血本是冷的。 阿飞却似乎根本没有发觉有人进来,还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就好像世上只有这碗里的粥才是真实的。 但他脸上的肌肉却似在逐渐僵硬。 林仙儿忍不住轻唤了一声:“小飞……” 这呼唤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 阿飞终于慢慢地抬起头,面对着她。 他的眼睛还是很亮,是不是因为有泪呢? 林仙儿的眼睛似也有些湿了,柔声道:“小飞,我回来了……” 阿飞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似已僵硬得不能有任何动作了。 林仙儿已慢慢地向他走了过来,轻轻道:“我知道你会等我的,因为我到现在才知道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是真的对我好。” 这一次她没有用手段。 这一次她说的是真话,因为她已决定要以真心对他。 “我现在才知道别的人都只不过是利用我……我利用他们,他们利用我!这本没有什么吃亏的,只有你,无论我怎么样对你,你对我总是真心真意。” 她没有注意阿飞脸上表情的变化。 因为她距离阿飞已愈来愈近了,已近得看不清许多她应该看到的事。 “我决心以后绝不再骗你,绝不会再让你伤心了,无论你要怎么样,我都可以依着你,都可以答应你……” “嘣”的一声,阿飞手里的筷子突然断了。 林仙儿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 她的声音甜得像蜜。 “以前我若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以后我一定会加倍补偿你,我会要你觉得无论你对我多好,都是值得的。” 她的胸膛温暖而柔软。 无论任何人的手若放在她胸膛上,绝对再也舍不得移开。 阿飞的手忽然自她胸膛上移开了。 林仙儿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恐惧之意,道:“你……你难道……难道不要我了?” 阿飞静静地瞧着她,就好像第一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 林仙儿道:“我对你说的全都是真话,以前我虽然也和别的男人有……有过,但我对他们全都是假的……” 她声音忽然停顿,因为她忽然看到了阿飞脸上的表情。 阿飞的表情就像是想呕吐。 林仙儿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道:“你……你难道不愿听真话?你难道喜欢我骗你?” 阿飞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林仙儿道:“你奇怪什么?” 阿飞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字字道:“我只奇怪,我以前怎么会爱上你这种女人的!” 林仙儿忽然觉得全身都凉了。 阿飞没有再说别的。 他用不着再说别的,这一句话就已足够。 这一句话就已足够将林仙儿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阿飞慢慢地走了出去。 一个人若已受过无数次打击和侮辱,绝不会不变的。 一个人可以忍受谎言,却绝不能忍受那种最不能忍受的侮辱——女人如此,男人也一样。 做妻子的如此,做丈夫的也一样。 林仙儿只觉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 阿飞已拉开了门。 林仙儿忽然转身扑过去,扑倒在他脚下,拉住他的衣服,嘶声道:“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我……我现在已只有你……” 阿飞没有回头。 他只是慢慢地将衣服脱了下来。 他精赤着上身走了出去,走入雨中。 雨很冷。 可是雨很干净。 他终于甩脱了林仙儿,甩脱了他心灵上的枷锁,就好像甩脱了那件早已陈旧破烂的衣服。 林仙儿却还在紧紧抓着那件衣服,因为她知道除了这件衣服外,就再也抓不住别的。 “到头来你总会发现你原来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都是空的……” 林仙儿泪已流下。 到这时 她才发现她原来的确是一直爱着阿飞的。 她折磨他,也许就因为她爱他,也知道他爱她。 “女人为什么总喜欢折磨最爱她的男人呢?” 到现在,她才知道阿飞对她是多么重要。 因为她已失去了他。 “女人为什么总是对得到的东西加以轻蔑,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时才知道珍惜?” 也许不只女人如此,男人也是一样的。 林仙儿突然狂笑起来,狂笑着将阿飞的衣服一片片撕碎。 “我怕什么,我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只要我喜欢,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我每天换十个都没有关系。” 她在笑,可是这笑却比哭更悲惨。 因为她也知道男人虽容易得到,但“真情”却绝不是青春和美貌可以买得到的…… 林仙儿的下场呢? 没有人知道。 她好像忽然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两三年以后,有人在长安城最豪华的妓院中,发现一个很特别的妓女,因为她要的不是钱,而是男人。 据说她每天至少要换十个人。 开始时,当然有很多男人对她有兴趣,但后来就渐渐少了。 那并不仅是因为她老得太快,而是因为大家渐渐发现她简直不是个人,是条母狼,仿佛要将男人连皮带肉都吞下去。 她不但喜欢摧残男人,对自己摧残得更厉害。 据说她很像“江湖中的第一美人”林仙儿。 可是她自己不承认。 又过了几年,长安城里最卑贱的娼寮中,也出现了个很特别的女人,而且很有名。 她有名并不是因为她美,而是因为丑,丑得可笑。 最可笑的是,每当她喝得烂醉的时候,就自称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 她说的话自然没有人相信。 雨很冷。 冷雨洒在阿飞胸膛上,他觉得舒服得很,因为这雨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麻木的,两年来,这或许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而且他觉得很轻松,就像是刚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远处有人在呼唤:“阿飞……” 呼声很轻,若在几天前,他也许根本听不见。 但现在,他的眼睛已不再瞎,耳朵也不再聋了。 他停下,问:“谁?” 一个人奔过来,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双大大的眼睛。 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只不过显得有些焦急,也有些憔悴。 孙小红终于也找到了他。 她奔过来,几乎冲到阿飞身上,喘息着道:“你也许不记得我了……” 阿飞打断了她的话,道:“我记得你,两年前我看到过你一次,你很会说话,前两天我又见过你一次,你没有说话。” 孙小红笑了,道:“想不到你的记性这么好。” 她的心境忽然开朗,因为她发现阿飞又已站了起来,而且站得很直。 “有些人无论被人击倒多少次,都还是能站得起来的。” 她觉得李寻欢的确是阿飞的知己。 阿飞虽然知道她找来一定有事,但却没有问。 他知道她自己会说出来的。 孙小红却没有说,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飞终于道:“无论什么话你都可以说,因为你是李寻欢的朋友。” 孙小红眨着眼,道:“你见过她了?” 阿飞道:“嗯。” 孙小红道:“她呢?” 阿飞道:“她是她,我是我,你为何要问我?” 以前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林仙儿时,他都会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激动,就连她的名字对他来说都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 但现在他却很平静。 孙小红凝视着他,忽然长长松了口气,嫣然道:“你果然已将你的枷锁甩脱了。” 阿飞道:“枷锁?” 孙小红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蒸笼,也有他自己的枷锁,只有很少人才能将自己的枷锁甩脱。” 阿飞道:“我不懂。” 孙小红笑道:“你不必懂,你只要能做到就好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忽然道:“我懂了。” 孙小红道:“你真的懂?……那么我问你,你是怎么样将那副枷锁甩脱的?” 阿飞想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忽然想通了。” “忽然想通了”,这五个字说来简单,要做到可真不容易。 我佛如来在菩提树下得道,就因为他忽然想通了。 达摩祖师面壁十八年,才总算“忽然想通了”。 无论什么事,你只要能“忽然想通了”,你就不会有烦恼,但达到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过多少烦恼。 孙小红也想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若能想通了,付出的代价一定不少……” 阿飞似乎已不愿再提起这些事,忽然问道:“是他要你来找我的?” 孙小红道:“不是。” 阿飞道:“他呢?” 孙小红突然不说话了,笑容也已不见。 阿飞悚然动容,道:“他怎么样了?” 孙小红嗫嚅着黯然道:“老实说,我既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阿飞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小红道:“我也许可以找得到他,只不过他的死活……” 阿飞道:“他的死活怎么样?” 孙小红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他是死是活,全都得看你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八十六章 错的是谁呢 外面虽下着雨,屋子里却还是很干燥,因为这么大的屋子,只有一个窗户,窗户很小,离地很高。 窗户永远都是关着的,阳光永远照不进来,雨也洒不进来。 墙上漆着白色的漆,漆得很厚,谁也看不出这墙是土石所筑,还是铜铁所铸;但谁都能看得出这墙很厚,厚得足以隔绝一切。 屋子里除了两张床和一张很大的桌子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没有椅,没有凳,甚至连一只杯子都没有。 这屋子简直比一个苦行僧所住的地方还要简陋。 江湖中声名最响,势力最大,财力也最雄厚的“金钱帮”帮主,竟会住在这么样的地方。 李寻欢也不禁怔住。 上官金虹就站在他身旁,瞧着他,悠然道:“这地方你满意了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笑了,道:“这地方至少很干燥。” 上官金虹道:“的确很干燥,我可以保证连一滴水都没有。” 他淡淡接着道:“这地方一向没有茶,没有水,没有酒,也从来没有人在这里流过一滴眼泪。” 李寻欢道:“血呢?有没有在这里流过血?” 上官金虹冷冷道:“也没有——就算有人想死在这里,还没有走到这里之前,血就已流干了。” 他冷冷接着道:“我若不想要他进来,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进这屋子。”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老实说,活着住在这里虽然不舒服,但死在这里倒不错。” 上官金虹道:“哦?” 李寻欢道:“因为这地方本来就像是坟墓。” 上官金虹道:“既然你喜欢,我不妨就将你埋在这里。”他目中又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指了指脚下的一块地,接着道:“就埋在这里,那么以后我每天站在这里的时候,就会想到小李探花就在我的脚下,我做事就会更清醒。”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清醒?” 上官金虹道:“因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样会被人踩在脚下的,一想到你的榜样,我当然就能警惕自己。” 李寻欢淡淡道:“但一个人清醒的时候若是太多了,岂非也痛苦得很。” 上官金虹道:“我不会痛苦,从来没有过。” 李寻欢道:“那只因你也从来没有快乐过……有时我很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上官金虹眼角在跳动,过了半晌,才缓缓道:“有些人也许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但还有些却更可怜,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盯着他,道:“也许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李寻欢道:“也许我根本不想知道。” 上官金虹道:“你不想?” 李寻欢道:“因为我已知道死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不等上官金虹说话,接着又道:“在你眼中,看来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是不是?” 上官金虹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李寻欢道:“既然我已死定了,就不必再为任何事操心,也不再烦恼,你呢?” 他忽然坐了下去,就坐在地上,长长伸了个懒腰,带着笑道:“现在我想坐,就坐下来,想闭起眼睛,就闭起眼睛,你能不能?” 上官金虹的拳握紧。 李寻欢道:“你当然不能,因为你还要担心很多事,还要提防我。” 他坐得更舒服了些,悠然道:“所以,至少现在我总比你舒服多了。” 上官金虹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既然已答应过不让你湿淋淋地死,本想等你衣服一干透就出手的,可是现在我主意又变了。” 李寻欢道:“哦?” 上官金虹道:“现在我不但要给你套干净的衣服,还要给你一壶酒,因为你说的话实在很有趣,能听到死人说如此有趣的话,实在不容易。” 龙小云蜷曲在被窝里,似已睡着,但地上却有几个湿淋淋的脚印还未干透。 燃着灯,灯芯已将燃尽,黯淡的灯光使这半旧的客栈看来更阴森森的,仿佛全无生气。 林诗音悄悄推开门,悄悄走了进来。 慈母的脚步永远那么轻,她们宁可自己彻夜不眠,也不忍惊醒孩子的梦。 龙小云也许已不再是孩子了,也许比大多数人都深沉世故,但当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看来却还是个孩子。 他的脸还是这么小,这么苍白,这么瘦弱,无论他做过什么事,他毕竟还是个孤独而无助的孩子,对人生还是充满了迷惘。 林诗音悄悄地走到床前,凝视着他,心里只觉得一阵酸楚。 这是她唯一的骨肉,是她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托。 她本来宁死也不愿离开他的。 可是现在…… 林诗音猛然回身,将灯芯挑起。 “无论如何,我都要再看他几眼,多看他几眼,以后……” 以后的事她不敢再想,不忍再想。 她眼泪已夺眶而出。 龙小云眼睛虽然闭得很紧,但眼角似也有泪痕留下。 他身子突然发抖,是太冷,还是在做噩梦? 林诗音俯下身,想为他将被拉紧些。 她忽然发觉被子是湿的,龙小云的衣服也是湿的,湿透。 林诗音怔住,怔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道:“原来你也出去过。”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闭着嘴,闭得更紧。 林诗音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后面跟着我?” 龙小云终于点了点头。 林诗音道:“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全都听见了。” 龙小云忽然从被窝里拿出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高高举起,道:“拿去。” 林诗音皱了皱眉,道:“这是什么?” 龙小云还是闭着眼,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你岂非正是为了要拿这东西才回来的么?” 林诗音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我是回来看你的。” 龙小云道:“若不是为了这东西,你还会回来看我?” 他忽然张开眼睛,盯着他的母亲。 他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道:“你本就打算离开我,若不是为了这样东西,你只怕早就走了。” 林诗音黯然道:“我的确准备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可是我……” 龙小云打断了她的话,道:“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林诗音道:“你知道?” 龙小云道:“你要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林诗音又怔住了。 龙小云嗄声道:“你准备用这本《怜花宝鉴》去救李寻欢,是不是?” 他将手里的油纸包抛到林诗音面前,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还不拿去?为什么还不去?” 林诗音身子摇了摇,似已支持不住。 龙小云道:“有了这本《怜花宝鉴》,上官金虹一定会见你的,因为他也是练武的,见了这种东西也会心动。” 他咬着牙,接着又道:“你想利用这机会跟他拼命,但你当然也知道要他死并不容易,所以你这么做,只不过是想将他先抱住,能将他多抱住一刻,李寻欢就能多活一刻,阿飞也许就能及时赶去救他!” 林诗音黯然无语。 龙小云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每句话都说到她心里去了。 她已没有什么话可说。 龙小云道:“李寻欢的确对你很好,你为了他就算连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也没有人能说你不对。” 他抖得更厉害,接着又道:“可是你有没有替别人想过,有没有替我想过,我毕竟是你的儿子……我……我……” 林诗音的心就像是被针在刺着,忍不住握紧了她儿子的手,道:“我当然也替你想过,我……” 龙小云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道:“你替我想过,我知道,你要我明天早上到那里去等他们,你既已为他死了,他们见到我,自然一定会好好地照顾我。” 他嗄声接着道:“可是你又怎知一定能救得了他呢?他若看到你死了,心里岂非更乱,更难受,就算阿飞能赶去,他也未必能活得了。” 林诗音的身子也已开始发抖。 龙小云道:“何况,就算他能活下去,就算他肯照顾我,我也不会跟着他的,我根本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林诗音凄然道:“为什么?” 龙小云咬着牙,道:“因为我恨他!” 林诗音道:“但是你已经……” 龙小云又打断了她的话,道:“我恨他,并不是因为他废了我的武功。” 林诗音道:“那么你是为了什么?” 龙小云嘶声道:“我恨他为什么不是我的父亲,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他的儿子,我若是他的儿子,你岂非就不会离开我了,一切事岂非全都会好得多?” 他突然伏在枕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林诗音心已碎了,整个人已崩溃。 她只觉再也支持不住,终于倒了下去,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这孩子若是他的儿 子,他若是我的丈夫……” 这念头她连想都不敢去想,但在她心底深处,她又何尝没有偷偷地想过? 不幸的父母,生出来的孩子更不幸,更痛苦。 但错的只是父母,孩子并没错,为什么也要跟着受惩罚,跟着受苦? 林诗音挣扎着爬起,扑在她儿子身上,泪如雨下,嗄声道:“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像我们这样的父母,做我们的孩子实在不容易……” 窗外忽然传入一声凄凉而沉重的叹息。 一人哽咽着道:“你并没有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你。” 龙啸云。 以前见过他的人,绝对想不到他也会变得如此狼狈,如此憔悴。 他就站在门口,竟似没有勇气走进这屋子。 龙小云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仿佛想唤他一声:“爹。” 但他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龙啸云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儿子。” 林诗音猝然回首。 龙啸云目光转向她,黯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愿做我的妻子,我这人活着本就是多余的。” 林诗音道:“你……” 龙啸云不让她说话,又道:“可是我却一心要做你们的好父亲、你们的好丈夫,只不过……看来我并没有做好,我什么事全都做错了。” 林诗音瞧着他。 他本是个最讲究衣着、最着意修饰的人,他本来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永远都生气勃勃。 但现在呢? 林诗音心里忽也涌起一种怜惜之意,黯然道:“我也对不起你,我也没有做你的好妻子。” 龙啸云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这不能怪你,只怪我,我若没有遇见你,没有遇见李寻欢,你们全都不会变成这样子,全都会很幸福。” 可是他自己的命运岂非也是因此而改变的? 他若没有遇到李寻欢,岂非也不会变成这样子? 林诗音泪又流下,道:“无论你做过什么事,你至少也是为了要保护你的家,保护你的妻子,所以……你也没有错,我绝不能怪你。” 龙啸云凄然笑道:“也许我们都没有错,那么错的是谁呢?” 林诗音目光茫然遥视着窗外的风雨,喃喃道:“错的是谁呢?……错的是谁呢……” 他无法回答。 没有人能回答。 世界上本就有许多事是人们无法解释、无法回答的。 龙啸云缓缓道:“我本不想再来见你们的,这次你出来,我就知道你已下了决心要离开我,所以我既没有劝你留下,也不想求你回去,因为……” 他长叹,流泪道:“我自己也知道我所做的那些事,不但令你伤心,也令你失望,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偷偷地跟你们一起出来,只要能远远地看你们一眼,我就满足。” 林诗音失声痛哭,道:“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求求你……” 龙啸云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的确不该再说了,因为现在无论说什么都已太迟。” 林诗音流泪道:“你知道,我欠他的太多,我不能眼看着他死。” 龙啸云道:“我也欠他的,欠得更多,所以,有些事你应该让我去做。” 他似已下了决心,忽然大步走了过去。 林诗音嗄声道:“你想做什么?你难道……” 龙啸云忽然出手,点了她的穴道,咬着牙道:“你不能死,也不应该死,该死的是我,我活着,大家都痛苦,我死了,你们反而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一把抓起了那本用油纸包着的《怜花宝鉴》,人已冲了出去。 只听他话声自风中远远传来,道:“孩子,好好照顾你的母亲,至于我这父亲……你承不承认都没关系。” 龙小云瞪大了眼睛,望着门外的风雨。 他已不再流泪。 但他那种眼神,却比流泪更令人心碎。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放声大呼,道:“我承认,只有你才是我的父亲,我也只愿意做你的儿子,除了你,什么人我都不要,无论什么人……” 这是儿子对父亲的忏悔,也是父子间独有的感情,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代替。 只可惜做父亲的已听不到了。 只要是人,都有觉悟的时候。 纵然他觉悟只不过是因为已被逼得走投无路,也还是同样值得尊敬。 血浓于水。 只有血才能洗清一切羞辱、一切仇恨。 生命的归宿是血。 但新的生命,也正是在血中诞生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八十七章 血洗一身孽 这是座很广阔的庄院。 这座庄院看来和别的豪富人家的庄院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你只要走得近些,一走上大门前的石阶,你就会立刻觉得有种阴森森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龙啸云已走上了石阶。 院子里静悄悄的,仿佛连一个人都没有,但他一踏上石阶,忽然间就有十几个人幽灵般出现了。 是十八个黄衣人,龙啸云根本无法分辨他们的面目。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根本不必分辨这些人的面目——所有金钱帮的属下,几乎都是完全一样的。 他们都没有嘴,因为他们根本不说话,纵然说话,也都是上官金虹的声音。 他们没有眼睛,因为他们根本不用看——他们能看得到,也全都是上官金虹要他们看的。 他们只有一个很小的耳朵,因为他们只听得见上官金虹一个人的声音。 他们都没有灵魂,但每个人的四肢都很灵敏,在一刹那间已将龙啸云围住。 龙啸云长长吸了口气,道:“看来金钱帮的总舵果然在这里。” 有人道:“你是谁?来干什么?” 龙啸云道:“找人。” 有人道:“找谁?” 龙啸云道:“你们的帮主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来了?” “上官金虹”这名字就似有种神奇的魔力,他们的态度立刻改变了些。 “帮主已回来了,请问足下……” 龙啸云道:“我要见他,有样东西想送给他。” “请稍候,帮主现在不见客。” 龙啸云又吐出口气,道:“他是不是还和李寻欢在里面?” “是。” 龙啸云道:“那 么我现在就要见他。” “请问尊姓大名。” 龙啸云厉声道:“姓龙,我有样极重要的东西现在非交给他不可,你们若是耽误了大事,这责任谁能担当得起?” “姓龙……前两天要和帮主结拜的,莫非就是你?” 龙啸云道:“是。” “是”字刚出口,寒光已飞起。 一把刀,两柄剑,同时闪电般向他刺了过来。 龙啸云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的喝声虽响亮,却没有人再听,也没有人再回答。 龙啸云狂吼,挥拳。 他的武功并不弱,他的拳法刚猛迅急,一拳击出,虎虎生威。 但他只有一双拳。 对方的兵刃却有二十二件,其中有钩、双剑、双鞭、双笔。 笔最短,也最险,使的赫然正是昔日“生死判”嫡传的打穴心法,这人在兵器谱中的排名,绝不会在“风雨双流星”向松之下。 剑是松纹剑,剑法隐然有古意,出手萧疏,意在剑先。 当代使剑的高手,绝不会有十人以上能胜得过他。 最狠的还是刀。 九环刀,环声一震一销魂,七刀劈下,刀风已笼罩龙啸云。 判官笔就打上了龙啸云的穴道。 没有呼声,没有呻吟。 因为他的喉管已被刺穿,声带已被砍断。 只有血。 血,箭一般自他喉管流出来。 他的人倒下。 血刚好洒落在他自己身上。 死不瞑目。 龙啸云的眼睛还是在瞪着他们,眼珠子似已凸出。 他本是为了求死而来,可是他们为什么不让他 见上官金虹一面? 因为“看到龙啸云就杀!”这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因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让他走进这院子一步。 这也是上官金虹的命令。 上官金虹永远令出如山。 用油纸包着的《怜花宝鉴》,自怀中掉了出来,也已被血染红。 没有人看它一眼。 像龙啸云这种人身上带着的东西,又怎会被人重视? 于是这本神奇的《怜花宝鉴》也和世上其他许多本武功秘籍一样,从此绝传。 这是人类的幸运?还是不幸? 油纸包又被塞入龙啸云怀中,尸体被抬走。 金钱帮属下对于处理死人的尸体也是专家,他们处理尸体有一套很简单、也很特别的方法。 人,的确很奇怪。 他们往往会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去寻找、去抢夺某样东西,甚至不惜拼命,但等到这样东西真的出现时,他们却又往往会不认得,往往会看不见。 这是人类的愚昧,还是聪明? 阿飞没有剑。 但是这不重要,因为他忽然又有了勇气和信心。 路旁有片竹林,站在这里,已可看到金钱帮的家院。 阿飞砍下段竹子,从中间剖开,剖成三片,削尖,削平,撕下条衣襟,缠住没有削尖的一端,就算做剑柄。 他的动作很迅速,很确实,绝没有浪费一分力气。 他的手很稳。 孙小红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瞧着,仿佛觉得很新奇,很有趣。 但她还是不免有些怀疑,拿起柄竹剑,掂了掂,轻得就像是柳叶。 她忍不住问道:“用这样的剑也能对付上官金虹?”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八十八章 重生 阿飞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无论用什么样的剑也不能对付上官金虹。” 孙小红想了想,道:“那么……要用什么才能对付他?” 阿飞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知道要用什么去对付上官金虹,可是他说不出。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说不出的。 孙小红轻轻叹了口气,道:“除了上官金虹外,你也许还要对付很多人。” 阿飞道:“我只问你,上官金虹是不是已回到这里。” 孙小红道:“我想绝不会错。” 阿飞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他在这地方无论做什么,都绝不会有人看到。” 阿飞道:“能杀李寻欢,并不丢人,他为什么不愿被人看到?” 孙小红又叹息了一声,道:“一个人在做他最喜欢做的事时,往往都不愿被人看到。” 阿飞道:“我不懂。” 孙小红道:“你最喜欢吃什么?” 阿飞道:“什么都喜欢。” 孙小红道:“我最喜欢吃核桃,每次吃核桃的时候,我都觉得是种享受,尤其是冬天的晚上,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吃。” 她笑了笑,道:“但若有很多人在旁边眼睁睁地瞧着我吃,那就不是享受了。” 阿飞沉吟,道:“你认为上官金虹将杀他当做种享受?” 孙小红叹道:“所以我才能确定上官金虹绝不会很快地杀了他。” 阿飞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假如我只有一个核桃,我一定会留着慢慢地吃,吃得愈慢,我享受的时候愈长,吃完的时候,我总会觉得有点难受。” 其实那种感觉并不是难受,而是空虚。 只不过“空虚”这两个字她也说不出。 她接着又道:“在上官金虹眼中,这世上唯一的敌人就是李寻欢,杀了李寻欢,他一定也会有我吃完核桃那种感觉,而且一定比我更难受得多。” 阿飞慢慢地将剑插入腰带,突然笑了笑,道:“我杀了他绝不会觉得难受。”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得并不很快,因为他先要准备——对付上官金虹那样的人,当然一定要先作准备。 走路的时候他往往会觉得四肢渐渐协调,紧张渐渐松弛,这正是种最好的准备。 他终于走上石阶,走进门。 突然间,人已出现——十八个黄衣人。 这正是金钱帮总舵所在地的守卫,当然也就是金钱帮的精锐。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道:“我虽不愿杀人,也不愿有人挡我的路。” 一人冷笑,道:“我认得你,挡了你的路能怎样?” 阿飞道:“就得死!” 那人大笑,道:“你连条狗都杀不死。” 阿飞道:“我不杀狗,你不是狗!” 没有剑光,竹剑没有光。 但竹剑也能杀人——在阿飞的手中就能杀人。 那人还没有笑完,咽喉已被刺穿。 现在竹剑有了光。 血光! 判官笔、双钩、九环刀,五件兵刃带着风声击向阿飞! 两柄锐利的刀去削他手里的剑。 孙小红在担心,她知道阿飞与人交手的经验并不多,纵然和人交手,也大都是一对一,很少被人夹击围攻。 他的剑对付一个人固然已够快,但若对付这么多人呢? 孙小红想冲过去,助他一臂之力。 她还没有冲过去,就已看到三个人倒下。 她明明看到刀锋已削及阿飞手里的竹剑,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竹剑偏偏没有被削断。 她明明看到判官笔已点着了阿飞的穴道,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倒下去的偏偏不是阿飞! 这原因只有使判官笔的人自己知道。 他认穴一向极准,出手一向极重,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明明已打着了阿飞的穴道。 但就在他笔尖触及阿飞衣衫的那一刹那,他全身的力气突然消失。 竹剑已刺穿他的咽喉。 阿飞并不比他快很多,只快一分。 一分就已足够了。 孙小红终于还是冲了过去,身子就像是只穿花的蝴蝶。 江湖中的女子高手,特长往往是轻功和暗器一类,较小巧而不吃力的武功,很少听说有女子的内力深,掌力强的。 孙小红也不例外。 她暗器出手极快,身法更快,脚步的变化更奇诡繁复,简直令人无法捉摸。 但她最大的目的并不是杀人,而是保护阿飞。 她始终认为阿飞的剑对付一个人固然有余,对付这么多人则不足。 阿飞运剑的方法奇特,完全和任何一家门派的剑法都不同。 他的剑法没有“削”,没有“截”,只有“刺”! 刺,本来只有向前刺。 但阿飞无论往哪个方向都能刺,无论往哪个部位都能刺! 他能往臂下刺,往**刺,从耳旁刺。 他能向前刺,向后刺,向左右刺。 忽然间,一人着地滚来,刀花翻飞。 地趟刀! 这种刀法极难练,所以练成了就极有威力。 但阿飞的身后也似长着眼睛,身子突然一缩,避开了迎面刺来的枪,剑已自**反手向后刺出,刺入了那地趟刀名家的咽喉。 这时另一人已自使枪的身后抢出,掌中一双兵刃以“推山式”向阿飞推出,不但招式奇特,兵刃也奇特。 他用的是一双凤翅流金铛。 这种兵器江湖中更少人用,铛上满是倒刺,此刻用的虽是“推”字诀,但却同时兼带“撕、挂”两诀的妙用。 无论谁只要被它沾着一点,皮肉立刻就要被撕得四分五裂,——这一着“推窗望月”下面的招式,正是“野马分鬃”。 阿飞本该向后退跃。 他若向后退,就难免失却先机,别的兵刃立刻就可能致他的死命。 但他当然更不能向前迎,若向前迎,流金铛立刻就要致他的死命。 这道理无论谁 都能想得通。 谁知阿飞却像是偏偏想不通,他身子偏偏向前迎了上去。 孙小红眼角瞥见,几乎已将失声惊呼。 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的剑已自袴下挑起,自双铛之间向上刺出。 “哧”的一声,剑刺入了对方的咽喉。 流金铛虽已推上阿飞的胸膛,但使铛的人只觉喉头一阵奇特的刺激,全身突然收缩,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铛翅再推出半分。 他双眼渐渐凸出,全身的肌肉都渐渐失却控制,突然觉得袴子一片冰凉,大小便一起涌出,双腿渐渐向下弯曲。 他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他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快的剑,这么准的剑。 可是他非相信不可。 突然间,四下一片死寂,没有人再出手。 每个人都在眼睁睁地瞧着这流金铛名家可怕的死法,每个人都已嗅到从他身上突然发出的恶臭。 有的人胃里已在翻腾,忍不住要呕吐。 令他们呕吐的并不是这恶臭,而是恐惧,他们仿佛直到现在才突然发现“死”竟是如此可怕,如此丑恶。 他们并不怕死,但这种死法却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阿飞没有再出手,从人群中静静地穿过。 剩下的还有九个人,眼睁睁地瞧着,一个人突然弯腰呕吐,一个人突然放声痛哭,另一个人突然倒在地上,抽起筋来。 还有个人突然转身飞奔而出,奔向厕所。 孙小红又何尝不想痛哭呕吐?她心里不但恐惧,也很悲哀,她想不到人的生命有时竟会变得如此卑贱。 阿飞在前面走,手里提着剑。 剑犹在滴血。 就是这柄剑,不但夺去了人的生命,也剥夺了人的尊严。 剑竟是如此无情! 他的人呢? 甬道的尽头有扇门。 门关得很紧,而且从里面上了闩。 这就是上官帮主的寝室,上官帮主就在里面,那李寻欢也在里面。 上官金虹还没有出来,李寻欢显然还没有死。 孙小红心里一阵欢跃,大步冲了过去,冲到门前。 她整个人突然僵住! 门是铁铸的,至少有一尺厚,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撞开。 上官金虹自然更不会自己在里面将门打开。 孙小红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就像是一脚踩空,落入了万丈深渊! 她再也站不起,人倒在门上,泪如雨下。 她整个的计划都已成空,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费。 这计划若是从头就失败,也许反倒好些,最痛苦的是,明明眼看着它已到了成功的边缘,才突然失败。 这种打击才最令人不能忍受。 阿飞怔在那里,突然间,他就像已变成了一只疯狂的野兽,用尽全力向铁门上撞了过去。 他的人被撞得弹了出去,跌倒,再冲出,全力刺出一剑。 剑折断。 世上也没有任何一柄剑能洞穿这铁门,何况是柄竹剑?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八十九章 胜败 阿飞的腿弯下,整个人都似在抽搐,他又有了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这种感觉每次都要令他发疯。 但发疯也没有用。 李寻欢就在这扇门里,慢慢地受着死的折磨。 他们却只能在外面等着。 等什么呢,等上官金虹自己开门走出来? 他若出来的时候,李寻欢就不会再活着。 等什么呢?难道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上官金虹自然也绝不会让他们活着,他出来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死的时候。 孙小红突然走过来,用力拉起阿飞,道:“你快走吧。” 阿飞道:“你……你叫我走?” 孙小红道:“你非走不可,我……” 阿飞道:“你怎么样?” 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垂头道:“我跟你不同。” 阿飞道:“不同?” 孙小红道:“我早就说过,他死了,我也不能独活,可是你……” 阿飞道:“我并不想陪他死。” 孙小红道:“那么你就该走。” 阿飞道:“我也不想走。” 孙小红道:“为什么?” 阿飞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孙小红道:“我知道你一定要为他报仇,但那也用不着急在一时,你可以等……” 阿飞道:“我不能等。” 孙小红道:“不能等就……就……” 阿飞道:“就怎么样?” 孙小红的嘴唇已咬出血,道:“就死!” 阿飞凝视着竹剑上的血迹。 血已干枯。 孙小红道:“我也知道你一定还想试试,但那也没有用的。” 阿飞道:“你留在这里陪他死又有什么用?” 孙小红说不出话来了。 阿飞缓缓道:“你留下来,只因有件事你纵然明知做了没有用,还是非做不可。” 孙小红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说话的口气愈来愈像他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无言地点了点头。 他承认,不能不承认。 只要是人,只要和李寻欢接触较深,就无法不被他那种伟大的人格感动。 若不是遇见李寻欢,阿飞只怕早已对人类失去了信心。 “绝不要信任任何人,也绝不要受任何人的好处,否则你必将痛苦一生。” 阿飞的母亲这一生显然充满了痛苦和不幸,阿飞几乎从未看到她笑过,她死得很早,只因她对人生已毫无希望。 “我对不起你,我本该等你长大后再死的,可是我已不能等,我实在太累了……我什么都没有留给你,除了那几句话,那是我自己亲身得到的教训,你绝不可忘记。” 阿飞从来也没有忘记。 他从荒野中走入红尘,并不是为了要活得好些,而是为了要向人类报复,为他的母亲报复。 但他第一个人就遇见了李寻欢。 李寻欢使他觉得人生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痛苦,人类也并不像他想得那么丑恶,他在李寻欢身上发现了很多很多美德。 他本来根本不相信世上有这些美德存在。 他这一生受李寻欢的影响实在太多,甚至比他的母亲还多。 因为李寻欢教给他的是“爱”,不是恨。 爱永远比恨容易令人接受。 可是现在,他却不能不恨! 他恨得想毁灭,毁灭别人,毁灭自己,毁灭一切。 他觉得这太不公平,像李寻欢这样的人,本不该这么样死的。 孙小红忽又叹了口气,凄然道:“上官金虹若知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一定开心得很。” 阿飞咬着牙,道:“就让他开心吧,这世上本就只有好人才痛苦,开心的本就是恶人!” 突听一人道:“你错了!” 铁门虽沉重,但开门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何时门已开了。 从门里慢慢走出来的人,赫然竟是李寻欢。 他看来显得很疲倦,但却还是活着的。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飞和孙小红猝然回首,怔住,眼泪慢慢地流 了下来。 这是欢喜的眼泪,喜极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无法动。 李寻欢也已有热泪盈眶,嘴角却带着笑,缓缓道:“你错了,这世上的好人是永远不会寂寞的,恶人痛苦的时候也永远要比开心的时候多得多。” 孙小红突然扑过去,扑在他怀里,不停地啜泣起来。 她实在忍不住要喜极而泣。 又过了很久,阿飞才长长吐出口气,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上官金虹呢?” 李寻欢轻抚着孙小红的柔发,道:“想必也很痛苦,因为他毕竟还是做错了一件事!” 阿飞道:“他做错了什么?” 李寻欢道:“他的确有很多机会能杀我,他甚至可以令我根本无法还手,可是他却故意将机会错过了。” 像上官金虹那样的人,怎会将机会错过? 孙小红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因为他心里始终想赌一赌。” 孙小红道:“赌?赌什么?” 李寻欢道:“赌他自己是不是能躲得过我的出手一刀。” 孙小红眸子里发出了光,道:“他当然不信‘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这句话的。” 李寻欢道:“他不信——任何人他都不信,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件能让他相信的事。” 孙小红道:“结果呢?” 李寻欢淡淡道:“他输了。” 他输了!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但这一刹那却是何等紧张、何等刺激的一刹那! 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深邃! 那一闪的刀光又是何等惊心!何等壮丽! 孙小红只恨自己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甚至不必亲眼看到,只要去想一想,她呼吸都不禁为之停顿。 流星也很美,很壮丽。 流星划破黑暗时所发出的光芒,也总是令人兴奋、感动。 但就连流星的光芒也无法和那一闪的刀芒比拟。 流星的光芒短暴。 这一闪刀光所留下的光芒,却足以照耀永恒。 门已开了。 没有人能永远将整个世界都隔离在门外。 你若想和世人隔绝,必先被世人摒弃。 阿飞走进了这扇门。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柄刀,那柄神奇的刀。 小李飞刀! 刀并没有直插入上官金虹的咽喉,但却足以致命。 刀锋是从喉结下擦着锁骨斜斜向上刺入的,这一刀出手的部位显然很低。 这一代枭雄死的时候,也和其他那些他所鄙视的人没什么两样,也同样会惊慌,同样会恐惧。 生命原是平等的,尤其是在死的面前,人人都平等,但有些人却偏偏要等到最后结局时才懂得这道理。 上官金虹脸上也充满了惊惧、怀疑、不信。 他也像别人一样,不信这一刀会如此快。 甚至连阿飞都很难相信,他甚至想不通这一刀是如何出手的。 他恨不得李寻欢能将当时的情况说得详细些,但他也知李寻欢不会说。 那一瞬间的光芒,那一刀的速度,根本就没有人能说得出。 “他输了。” 上官金虹的手紧握,仿佛还想抓住什么,他是不是还不认输? 只可惜现在他什么都再也抓不住了。 阿飞心里忽然觉得很闷,忽然对这人觉得很同情,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也许他同情的不是上官金虹,而是他自己。 因为他是人,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相同的悲哀和痛苦。 他虽然没有输,可是他又抓住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过了很久,阿飞才转过头。 他这才看到荆无命。 荆无命却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别人进来,他虽然就站在阿飞身旁的那张大桌子后面,却仿佛是站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眼睛虽是在瞧着上官金虹,其实却是在瞧着他自己。 上官金虹 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他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生命若已消失,哪里还有影子? 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荆无命在那里,每个人都会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威胁,无形的杀气。 但现在,这种感觉已不存在了。 阿飞走进这屋子里的时候,甚至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他这个人存在。 他虽然活着,却已只不过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而已,正如一柄无锋的剑,就算还能存在,也已失去了意义。 阿飞又不禁在暗中叹息,他很了解荆无命此时的心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荆无命忽然走过来,用一只手托起了上官金虹的尸首。 他还是没有看别人一眼,慢慢地向外走,眼看已将走出门。 阿飞忽然道:“你不想复仇?” 荆无命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停。 阿飞冷笑道:“你不敢?” 荆无命脚步骤然停下。 阿飞道:“你腰上既然还有剑,为何不敢抽出来?难道你的剑只是摆摆样子的么?” 荆无命霍然回身。 尸体已落下,剑已出手。 剑光一闪,刺向阿飞的咽喉。 他出手还是很快,甚至还是和以前同样快,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这一剑距离阿飞咽喉还有半尺时,阿飞手里的竹剑已先到了他咽喉。 阿飞削了三柄剑,这是第二柄。 他凝注着荆无命,缓缓道:“你还是很快,但不能杀人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荆无命的剑垂下。 阿飞道:“这只因你比别人更想死,当然就杀不了别人。” 荆无命本已全无生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沉痛凄凉之色,又过了很久,才黯然道:“是。” 阿飞道:“我却能杀你。” 荆无命道:“是。” 阿飞道:“但我不杀你。” 荆无命道:“你不杀我?” 阿飞道:“我不杀你,只因你是荆无命!” 荆无命的脸忽然扭曲。 他已忆起这几句话正和那天他第一次遇到阿飞时完全一样,只不过那天他说的话,现在却变成阿飞在说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几句话,眼睛里似有火焰燃起,就像是一堆死灰复燃。 阿飞凝视着他,忽又道:“你可以走了。” 荆无命道:“走?” 阿飞道:“你给了我一次机会,我也给你一次……最后一次。” 阿飞瞧着荆无命走了出去,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荆无命以前所给他的,现在他已同样还给了荆无命。 一个人的心若已死,只有两种力量才能令他再生。 一种是爱,一种是恨。 阿飞自己就是靠了爱的力量而重生的,现在,他却要以恨的力量来激发荆无命生命的潜力。 他想要荆无命活下去。 假如这也算报复,那么这种报复只怕就是世上最伟大的报复了,假如世人的报复都和他一样,人类的历史必定更辉煌,人类的生命必将永存。 无论如何,报复总是愉快的。 但阿飞现在真觉得很愉快么? 他只觉很疲倦,很疲倦……他手里的剑已掉了下去。 孙小红一直静静地瞧着,直到现在,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要杀一个人很容易,但若要他好好地活着,就难得多了。” 这是李寻欢说的话。 无论对什么人,对什么事,他的出发点都是爱,不是恨,因为他知道恨所造成的只有毁灭,爱却可令人永生。 他的心胸永远是那么宽阔,人格永远是那么伟大。 现在,孙小红发现阿飞也几乎变得和他完全一样了。 她忍不住瞟了他一眼。 李寻欢仿佛也很疲倦,疲倦得连话都不想说。 孙小红凝视着他,良久良久,忽然笑了笑,道:“世上武功最高的两个人已被你们击败了,天下势力最大的一个帮会也已在你们手中瓦解,你们本该觉得很开心、很得意才对,但你们看起来却连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简直就好像败的是你们自己一样。”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1):多情剑客无情剑(下)_第九十章 蛇足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缓缓道:“一个人胜利后,总会觉得很疲倦,很寂寞的。”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已经完全胜利,完全成功了,已没有什么事好再让他去奋斗的,一个失败了的人精神反而会振作些。” 孙小红咬着嘴唇,悠悠道:“这么样说来,成功的滋味岂非也不好受?” 李寻欢又沉默很久,忽然笑了笑,道:“虽然也不太好受,但至少总比失败好得多。” 胜利和成功并不能令人真的满足,也不能令人真的快乐。 真正的快乐是在你正向上奋斗的时候。 你只要经历过这种快乐,你就没有白活。 长亭,自古以来就是人们饯别之地,离别总令人黯然神伤,这使得“长亭”这两个字的本身就仿佛带着凄凉萧索之意。 雨已住,荒草凄凄。 长亭外,小道边,正有一双少年男女在殷殷话别。 英挺的少男,多情的少女,他们显然是相爱的,他们本该厮守在一起,享受青春的欢愉,为什么要轻言离别呢? 少男的身上负着剑,但无论多锋利的剑也斩不断多情儿女的离愁别绪,他眼睛红红的,仿佛也曾流过泪。 “送到这里就够了,你回去吧。” 少女垂着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少男道:“不知道,也许一两年,也许……” 少女的泪又流下,道:“你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为什么一定要走?” 少男的腰挺得更直,道:“我早就说过,我要找到那些人,将他们击败!” 他凝注着远方,眼睛里发着光,接着道:“那些在兵器谱上列名的人,上官金虹、李寻欢、郭嵩阳、吕凤先……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比他们更强,然后……” 少女道:“然后怎么样?我们现在已经很快乐了,你将他们击败后,我们难道会更快乐?” 少男道:“也许不会,可是我一定要去做。” 少女道:“为什么?” 少男道:“因为我不能就像这样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我一定要成名,要像上官金虹和李寻欢那么样有名,而且我一定能做到!” 他紧握着拳,显得那么坚决,那么兴奋。 少女望着他,目中带着叙不尽的柔情蜜意,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无论你要去多久,我都等你。” 他们心里充满了离别的痛苦,也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他们当然不会注意到别人。 林下却有人一直在注意他们。 直到那少年昂首阔步,踏上征途,孙小红才叹了口气,悠悠道:“这少年若知道上官金虹的结局,只怕就不会离开他的情人了……” 一个人成名后又怎么样呢? 孙小红凝视着李寻欢,目中似也有泪,悄悄接着道:“他想和你一样有名,可是你……你是不是就比他快乐?我想……你若是他,一定就不会像他这么样做的。” 李寻欢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处,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若是他,也会这么样去做。” 孙小红愕然道:“你?……” 李寻欢道:“人活着,就要有理想、有目的,就要不顾一切去奋斗,至于奋斗的结果是不是成功,是不是快乐,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嘴角带着微笑,眼中发着光,缓缓道:“有些人也许会认为这种人傻,但世上若没有这种人,这世界早就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 孙小红目中忽也充满了和那少女同样的 柔情蜜意,她也和那少女一样,正为她的男人骄傲。 阿飞站得更远些,现在才慢慢地走了过来。 但孙小红还是紧紧拉着李寻欢的手,没有松开,她并不害羞,因为她觉得她的感情并没有羞于见人的地方。 她简直恨不得将她的感情当着全世界的人表露出来。 阿飞突然道:“我想她一定不会来了。” 他们本是在这里等林诗音的。 林诗音和龙啸云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并不知道,正如上官金虹的遭遇,那少年也不知一样。 有些事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 听到“她”想到林诗音,孙小红的手才不知不觉移开。 但她立刻又握紧,握得更紧,道:“她跟我约好,一定会来。” 阿飞道:“她不会来!” 孙小红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她自己也该知道,她已不必来。” 这句话本是孙小红问他的,但他在回答的时候,眼睛却在凝视着李寻欢。 李寻欢也没有放开孙小红的手。 以前他每次听别人说起林诗音,心里总会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歉疚和痛苦,那也正像是一把锁,将他整个人都锁住。 他总认为自己必将永远负担着这痛苦。 但现在,他的痛苦却似已不如昔日强烈,是什么力量将他的锁解开的呢? 他和林诗音的情感是慢慢累积的,所以才会那么深。 孙小红和他的情感虽较短暂,但却经过了最大的患难折磨,经过了出生入死的危险。 这种情感是不是更强烈? 这时林诗音已离开他们很远了。 阿飞说得不错——她没有来,因为她也觉得不必来。 龙小云曾经问过她:“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他最后一次?” 林诗音就又问她的儿子:“你为什么还要去见他?” 龙小云回答的时候咬着牙,道:“我至少要让他知道,我父亲是为了什么死的。” 龙啸云无论做错过什么事,现在都已用血洗清了。 做儿子的自然希望别人知道。 但林诗音却不这么想:“他这么样做,只因为他自己觉得应该这么样做,并不是要求别人原谅,也并不是想要别人知道。”她顿了顿,又道,“他不但为自己洗清了债,也为我们还清了债,只要我们能好好地活下去,他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她不想再去见李寻欢,因为她知道见了只有令彼此痛苦。 他们也没有再去寻找龙啸云的尸身,因为江湖中人都知道,金钱帮处理尸体的方法不但很特别,而且很迅速。 他们若去找,找到的也只有痛苦——这也正如孙小红所知道的一样,她爷爷的尸身也是永远找不到的了。 世上本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无论谁都无能为力。 这种事虽痛苦,但一个人若要活着,就得想法子将这种痛苦甩掉。 他们都决心要好好地活下去,因为死也不是解决这种问题的好法子——死根本就不是解决任何事的法子。 长亭中又有人在饯别。 这次要去的是阿飞,他说他要到“海上”去看看,找找是不是真有长生的仙草,不死的神仙。 他说的当然不是真话,但李寻欢也并没有阻拦他。 因为他的身世始终是个谜,甚至在李寻欢面前,他也从来不愿提起,但每当李寻欢说起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朱七七这些传奇人物的传奇故事时,他脸上总会现出一种很奇特的表情。 难道他和这些前辈名侠有某种很奇特微妙的关 系? 他这次要远游海外,为的就是要去寻访他们? 李寻欢并没有问。 因为他认为一个人的身世并不重要——人既不是狗,也不是马,难道一定要“名种”的才好? 一个人要成为怎么样的人,全都要看他自己。 这才是最重要的。 朋友间的离别总少不了祝福,也免不了伤感,但他们的离别却只有祝福,没有伤感。 因为他们确信彼此都会好好地活着,确信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 尤其当阿飞看到李寻欢的手时,他觉得更放心了。 李寻欢的手还是和孙小红的紧紧握在一起。 这双手握刀的时候太多,举杯的时候也太多了,刀太冷,酒杯也太冷,现在正应该让它享受温柔的滋味。 世上还有什么比情人的手更温柔的呢? 阿飞知道孙小红一定会比任何人都珍惜这双手的,这双手上纵然还有剑痕,也一定会渐渐平愈。 至于他自己,他当然也有过剑伤。 但他不愿再想。 “过去的,全都已过去……” 这句话看来仿佛很简单,其实真能做到的人并不多。 幸亏李寻欢和阿飞全都已做到了。 阿飞忽然道:“三年后,我一定会回来。” 他微笑着,瞧着他们的手,又道:“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当然要请我喝酒。” 李寻欢道:“当然,只可惜三年未免太长了些。” 阿飞道:“我要喝的那种酒很特别,不知道你们肯不肯请?” 孙小红抢着道:“你要喝什么酒?” 阿飞道:“喜酒。” 喜酒,当然是喜酒。 就因为要喝喜酒,所以才得等三年——无论为谁守丧,三年都已足够。 孙小红的脸红了。 阿飞道:“我什么酒都喝过,就是没喝过喜酒,只希望你们莫要令我失望。” 孙小红的脸更红,垂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李寻欢。 李寻欢的神情很特别,“喜酒”这两个字,似乎令他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我什么酒都请人喝过,就是从未请人喝过喜酒,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阿飞当然不知道,李寻欢也不想要他回答。 李寻欢自己说了出来,道:“因为喜酒太贵了。” 阿飞怔了怔,道:“太贵?” 李寻欢笑了笑道:“因为一个男人若要请人喝喜酒,那就表示他一辈子都得慢慢地来付这笔账,只可惜我又偏偏不愿令朋友失望。” 孙小红“嘤咛”一声,投入他怀里。 阿飞也笑了。 他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样笑过。 这一笑,使他骤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起来,对自己又充满了勇气和信心,对人生又充满了希望。 就连那凋零的木叶,在他眼中都变得充满了生机,因为他知道在那里面还有新的生命,不久就要有新芽茁长。 他从不知道“笑”竟有这么大的力量。 他不但佩服李寻欢,也很感激,因为一个人能使自己永葆笑音,固然已很不容易,若还能让别人笑,才真正伟大! “画蛇添足”不但是多余的,而且愚蠢得可笑。 但世人大多烦恼,岂非就因为笑得太少? 笑,就像是香水,不但能令自己芬芳,也能令别人快乐。 你若能令别人笑一笑,纵然做做愚蠢的事又何妨? 《小李飞刀:多情剑客无情剑》完 相关情节请看《小李飞刀:边城浪子》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楔子 红雪 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连夕阳照进来,都变成一种不吉祥的死灰色。 夕阳还没有照进来的时候,她已跪在黑色的神龛前,黑色的蒲团上。 黑色的神幔低垂,没有人能看得见里面供奉的是什么神祇,也没有人能看得见她的脸。 她脸上蒙着黑纱,黑色的长袍乌云般散落在地上,只露出一双干瘪、苍老、鬼爪般的手。 她双手合十,喃喃低诵,但却不是在祈求上苍赐予多福,而是在诅咒。 诅咒着上苍,诅咒着世人,诅咒着天地间的万事万物。 一个黑衣少年动也不动地跪在她身后,仿佛亘古以来就已陪着她跪在这里。而且一直可以跪到万物都已毁灭时为止。 夕阳照着他的脸。他脸上的轮廓英俊而突出,但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塑成的。 夕阳暗淡,风在呼啸。 她忽然站起来,撕开了神龛前的黑幔,捧出了一个漆黑的铁匣。 难道这铁匣就是她信奉的神祇?她用力握着,手背上青筋都已凸起,却还是在不停地颤抖。 神案上有把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她突然抽刀,一刀劈开了这铁匣。 铁匣里没有别的,只有一堆赤红色的粉末。 她握起了一把:“你知道这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 “这是雪,红雪!” 她的声音凄厉、尖锐,如寒夜中的鬼哭:“你生出来时,雪就是红的,被鲜血染红的!” 黑衣少年垂下了头。 她走来,将红雪撒在他头上、肩上:“你要记住,从此以后,你就是神,复仇的神!无论你做什么,都用不着后悔,无论你怎么样对他们,都是应当的!” 声音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自信,就仿佛已将天上地下所有恶鬼的诅咒,都已藏入这一撮赤红的粉末里,都已附在这少年身上。 然后她高举双手,喃喃道:“为了这一天,我已准备了十八年,整整十八年,现在总算已全都准备好了,你还不走?” 黑衣少年垂着头,道:“我……” 她突又挥刀,一刀插入他面前的土地上,厉声道:“快走,用这把刀将他们的头全都割下来,再回来见我,否则非但天要咒你,我也要咒你!” 风在呼啸。 她看着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入黑暗的夜色中,他的人似已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手里的刀,似也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这时黑暗已笼罩大地。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一章 不带刀的人 他没有佩刀。 他一走进来,就看到了傅红雪! 这里本已有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可是他这种人,却本不该来的。 因为他不配。 这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现在已是残秋,但这地方还是温暖如春。 现在已是深夜,但这地方还是光亮如白昼。 这里有酒,却不是酒楼。 有赌,却不是赌场。 有随时可以陪你做任何事的女人,却也不是妓院。 这地方根本没有名字,但却是附近几百里之内,最有名的地方。 大厅中摆着十八张桌子。 无论你选择哪一张桌子坐下来,你都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酒菜——只有酒菜,你若还要享受别的,就得推门。 大厅四面有十八扇门。 无论你推哪扇门走进去,都绝不会后悔,也不会失望。 大厅的后面,还有道很高的楼梯。 没有人知道楼上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上楼去过。 因为你根本不必上楼。 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楼下都有。 楼梯口,摆着张比较小的方桌,坐着个服装很华丽、修饰很整洁的中年人。 他好像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一个人在玩着骨牌。 很少有人看见他做过别的事,也很少有人看见他站起来过。 他坐的椅子宽大而舒服。 椅子旁,摆着两根红木拐杖。 别的人来来去去,他从不注意,甚至很少抬起头来看一眼。 别的人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跟他全无关系。 其实他却正是这地方的主人。 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通常都有个很奇怪的主人。 傅红雪的手里握着刀。 一柄形状很奇特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正在吃饭,吃一口饭,配一口菜,吃得很慢。 因为他只能用一只手吃。 他的左手握着刀,无论他在做什么的时候,都从没有放过这柄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眸子。 黑得发亮。 所以他坐的地方虽离大门很远,但叶开走进来的时候,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刀。 叶开是从不带刀的。 秋已深,夜已深。 长街上只有这门上悬着的一盏灯。 门很窄,昏暗的灯光照着门前干燥的土地,秋风卷起满天黄沙。 一朵残菊在风沙中打着滚,既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 世人岂非也都正如这瓣残菊一样,又有谁能预知自己的命运? 所以人们又何必为它的命运伤感叹息? **若有知,也不会埋怨的,因为它已有过它自己的辉煌岁月,已受过人们的赞美和珍惜。 这就已足够。 长街的一端,是无边无际的荒原;长街的另一端,也是无边无际的荒原。 这盏灯,仿佛就是这荒原中唯一的一粒明珠。 天连着黄沙,黄沙连着天。 人已在天边。 叶开仿佛是从天边来的。 他沿着长街,慢慢地从黑暗中走过来,走到了有灯光的地方。 他就在街心坐了下来,抬起了脚。 脚上的靴子是硝皮制成的,通常本只有大漠上的牧人才穿这种靴子。 这种靴子也正如大漠上的牧人一样,经得起风霜,耐得起劳苦。 但现在,靴子的底已被磨成了个大洞,他的脚底也被磨出血来。 他看着自己的脚,摇着头,仿佛觉得很不满——并不是对这双靴子不满,而是对自己的脚不满。 “像我这种人的脚,怎么也和别人的脚一样会破呢?” 他抓起一把黄沙,从靴子的破洞里灌进去。 “既然你这么不中用,我就叫你再多受些折磨,多受些苦。” 他站起身,让沙子摩擦自己脚底的伤口。 然后他就笑了。 他的笑,就像这满天黄沙中突然出现的一线阳光。 灯在风中摇曳。 一阵风吹过来,卷来了那朵残菊。 他一伸手,就抄住。 菊瓣已残落,只有最后几瓣最顽强的,还恋栖在枯萎的花梗上。 他拍了拍身上一套早已该送到垃圾箱里去的衣裳,将这朵残菊仔仔细细地插在衣襟上的一个破洞里。 看他的神情,就好像个已打扮整齐的花花公子,最后在自己这身价值千金的紫罗袍上,插上一朵最艳丽的红花一样。 然后他对自己的一切就都已完全满意。 他又笑了。 窄门是关着的。 他昂起头,挺起胸,大步走过去,推开了门。 于是他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和他的刀! 刀在手上。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叶开从他的刀,看到他的手,再从他的手,看到他的脸。 苍白的脸,漆黑的眸子。 叶开目中又露出笑意,仿佛对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觉得很满意。 他大步走过来,走到傅红雪对面,坐下。 傅红雪的筷子并没有停,一口菜,一口饭,吃得很慢,却没有停下来看他一眼。 叶开看着他,忽然笑道:“你从来不喝酒?” 傅红雪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停下来。 他慢慢地将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才放下筷子,看着叶开。 叶开的微笑就像是阳光。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却连一丝笑容都没有,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不喝酒。” 叶开笑道:“你不喝,请我喝两杯怎么样?” 傅红雪道:“你要我请你喝酒?为什么?” 他说话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是经过考虑之后才说出的,因为只要是从他嘴里说出的话,他就一定完全负责。 所以他从不愿说错一个字。 叶开道:“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你很顺眼。” 他叹了口气,又道:“这地方除了你之外,简直连一个顺眼的人都没有。”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 他不愿开口的时候,总是会有这种表情。 叶开道:“你肯不肯?” 傅红雪还是看着自己的手。 叶开道:“这是你最好的机会了,你若错过,岂非很可惜?” 傅红雪终于摇摇头,缓缓道:“不可惜。” 叶开大笑,道:“你这人果然有趣,老实说,除了你之外,别人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喝他一滴酒的。” 他说话的声音就好像将别人都当作聋子,别人想要不听都很难。 只要听到他的话,想不生气也很难。 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站起来,动作最快的,是个紫衫佩剑的少年。 他的腰很细,肩很宽,佩剑上镶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剑穗是紫红色的,和他衣服的颜色正相配。 他手里端着杯酒,满满的一杯,一转身,竟已蹿到叶开面前。 手里一满杯酒,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看来这人非但穿衣服很讲究,练功夫的时候必定也很讲究。 只可惜叶开没有看见,傅红雪 也没有看见。 紫衫少年脸上故意做出很潇洒的微笑,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看着他。 他轻轻拍了拍叶开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好不好?” 叶开道:“不好。” 紫衫少年道:“你要怎么样才肯喝?跪下来求你好不好?” 叶开道:“好。” 紫衫少年大笑,别的人也笑了。 叶开也在笑,微笑着道:“只不过你就算跪下来,我还是不喝的。” 紫衫少年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叶开道:“不清楚,我连你究竟是不是个人,都不太清楚。” 紫衫少年的笑容冻结,手已握住了剑柄。 “锵”的一声,剑已出鞘。 但他手里拿着的还是只有个剑柄。 剑还留在鞘里。 他的剑刚拔出来,叶开突然伸手一弹,这柄精钢长剑就断了。 从剑柄下一寸处折断的,所以剑柄虽拔起,剑身却又滑入剑鞘里。 紫衫少年看着手里的剑柄,一张脸已惨白如纸。 屋子里也没有人笑了,非但笑不出,连呼吸都已几乎停顿。 只剩下一种声音。 推骨牌的声音。 刚才发生的事,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没看见。 傅红雪虽然看见了,但脸上却还是全无表情。 叶开看着他,微笑道:“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别人想请我喝酒都困难得很。”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没有骗我。” 叶开道:“你请不请呢?” 傅红雪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我不请。” 他站起来,转过身,似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 但却又回过头来看了那紫衫少年一眼,缓缓道:“你应该用买衣服的钱,去买把好剑的;但最好还是从此不要佩剑,用剑来做装饰,实在危险得很。” 他说得很慢,很诚恳,这本是金石良言。 但听在这紫衫少年的耳朵里,那种滋味却是不太好受的。 他看着傅红雪,惨白的脸已发青。 傅红雪正在慢慢地往外走,走路比说话更慢,而且很奇特。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原来他是个跛子。” 叶开仿佛觉得很惊奇,也很惋惜。 除此之外,他显然并没有别的意思。 紫衫少年紧握着双拳,又愤怒,又失望——他本来希望叶开将傅红雪一把揪回来的。 叶开的武功虽可怕,但这跛子却不可怕。 紫衫少年便施了个眼色,本来和他同桌的人,已有两个慢慢地站了起来,显然是想追出去。 就在这时,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个很奇怪的声音:“你不愿别人请你喝酒,愿不愿意请别人喝酒呢?” 声音低沉而柔和,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说话的人,明明好像就在自己耳畔,却又偏偏看不见。 最后才终于有人发现,那服装华丽、修饰整洁的中年人,已转过头来,正在看着叶开微笑。 叶开也笑了,道:“别人请我是一回事,我请不请别人,又是另外一回事。” 中年人微笑道:“不错,那是完全不同的。” 叶开道:“所以我请,这屋子里每个人我都请。” 他说话的神情,就好像已将自己当作这地方的老板似的。 紫衫少年咬着牙,突然扭头往外走。 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我请人喝酒的时候,谁不喝都不行,不喝醉也不行。” 紫衫少年胸膛起伏,突又回头,道:“你知不知道请人喝酒要银子的?” 叶开笑道:“银子?你看我身上像不像带着银子的人?” 紫衫少年笑道:“你的确不像。” 叶开悠然道:“幸好买酒并不一定要用银子的,用豆子也行。” 紫衫少年怔了怔,道:“豆子?什么豆子?” 叶开道:“就是这种豆子。” 他手里忽然多了个麻袋,手一抖,麻袋里的豆子就溜了出来,就像是用什么魔法似的。 他撒出的竟是金豆。 紫衫少年看着满地滚动的金豆,怔了很久,才抬起头,勉强笑道:“我只有一样事不懂。” 叶开道:“你不懂的事,我一定懂。” 紫衫少年道:“你不要别人请你喝酒,为什么要请别人,那又有什么不同?” 叶开眨眨眼,走到他面前,悄悄地道:“若有条狗要请你去吃屎,你吃不吃?” 紫衫少年变色道:“当然不吃。” 叶开笑道:“我也不吃的,但我却时常喂狗。” 傅红雪走出门的时候,门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两盏灯。 两个白衣人手里提着灯笼,笔直地站在街心。 傅红雪带上门,慢慢地走下石级,走过来,才发现这两个提着灯笼的人身后,还有第三个人。 灯笼在风中摇荡,这三个人却石像般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灯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的头发、衣褶间,已积满了黄沙,在深夜中看来,更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他们。 他走路的时候,目光总像是在遥望着远方。 是不是因为远方有个他刻骨铭心、梦魂萦绕的人在等着他? 可是他的眼睛为什么又如此冷漠,纵然有情感流露,也绝不是温情,而是痛苦、仇恨、悲怆? 他慢慢地穿过街心,那石像般站在灯笼后的人,突然迎上来,道:“阁下请留步。” 傅红雪就站住。 别人要他站住,他就站住,既不问这人是谁,也不问理由。 这人的态度很有礼,但弯下腰去的时候,眼睛却一直盯在他手中的刀上,身上的衣服也突然绷紧,显然全身都已充满了警戒之意。 傅红雪没有动,手里的刀也没有动,甚至连目光都还是在遥视着远方。 远方一片黑暗。 过了很久,这白衣人神情才松弛了些,微笑着,问道:“恕在下冒昧请教,不知阁下是不是今天才到这里的?” 傅红雪道:“是。” 他的回答虽只是一个字,但还是考虑了很久之后才说出。 白衣人道:“阁下从哪里来?”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刀。 白衣人等了很久,才勉强一笑,道:“阁下是否很快就要走呢?” 傅红雪道:“也许。” 白衣人道:“也许不走了?” 傅红雪道:“也许。” 白衣人道:“阁下暂时若不走,三老板就想请阁下明夜移驾过去一叙。” 傅红雪道:“三老板?” 白衣人笑道:“在下说的,当然就是‘万马堂’的三老板。” 这次他真的笑了。 居然有人连三老板是谁都不知道,在他看来,这的确是件很可笑的事。 但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好像天下根本就没有一件可笑的事。 白衣人似也笑不出了,干咳两声,道:“三老板吩咐在下,务必要请阁下赏光,否则……” 傅红雪道:“否则怎样?” 白衣人勉强笑道:“否则在下回去也无法交代,就只有站在这里不走了。” 傅红雪道:“ 就站在这里?” 白衣人道:“嗯。” 傅红雪:“站到几时?” 白衣人道:“站到阁下肯答应为止。” 傅红雪道:“很好……” 白衣人正在等着他说下去的时候,谁知他竟已转身走了。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然后右腿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他这条右腿似已完全僵硬麻木。 白衣人脸色变了,全身的衣服又已绷紧,但直到傅红雪的身子已没入黑暗中,他还是站在那里,动也没有动。 一阵风沙迎面卷来,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提灯笼的人忍不住悄声问道:“就这样放他走?” 白衣人紧闭着嘴,没有说话,却有一丝鲜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转瞬间又被风吹干了。 傅红雪没有回头。 他只要一开始往前走,就永不回头。 风更大,暗巷中一排木板盖的屋子,仿佛已被风吹得摇晃起来。 他走过这排木板屋,在最后一间的门口停下。 他脚步一停下,门就开了。 门里却没有人声,也没有灯光,比门外更黑暗。 傅红雪也没有说什么,就走了进去,回身关起了门,上了门闩。 他似已完全习惯黑暗。 黑暗中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只温暖、光滑、柔细的手。 傅红雪就站着,让这只手握着他的手——没有握刀的一只手。 然后黑暗中才响起一个人的声音,耳语般低语道:“我已等了很久。” 这是个温柔、甜美、年轻的声音。 这是少女的声音。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的确等了很久。” 少女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傅红雪:“今天,黄昏。” 少女道:“你没有直接到这里来?” 傅红雪道:“我没有。” 少女道:“为什么不直接来?”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来了。” 少女柔声道:“不错,现在你已来了,只要你能来,我无论等多久都值得。” 她究竟已等了多久?她是谁?为什么要在这里等? 没有人知道,除了他们自己之外,世上绝没有别的人知道。 傅红雪道:“你已全都准备好了?” 少女道:“全都准备好了,无论你要什么,只要说出来就行。” 傅红雪什么都没有说。 少女的声音更轻柔,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知道……” 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着了傅红雪的衣纽。 她的手轻巧而温柔…… 傅红雪忽然已完全**。 屋子里没有风,但他的肌肤却如在风中一样,已抽缩颤抖。 少女的声音如梦呓,轻轻道:“你一直是个孩子,现在,我要你成为真正的男人,因为有些事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她的嘴唇温暖而潮湿,轻吻着傅红雪的胸膛。 她的手在探索着…… 傅红雪倒下,倒在**,可是他的刀并没有松手。 这柄刀似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已永远无法摆脱! 曙色照进高而小的窗户。 人在沉睡,刀在手上。 一共只有两间屋子,后面的一间是厨房。 厨房中飘出饭香。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正用锅铲小心翼翼地将两个荷包蛋从锅里铲出来,放在碟子里。 她的身子已佝偻,皮肤已干瘪。 她的双手已因操作劳苦,变得粗糙而丑陋。 外面的屋子布置得却很舒服,很干净,**的被褥是刚换过的。 傅红雪犹在沉睡。 但等到这老太婆轻轻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已张开。 眼睛里全无睡意。 两间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昨夜那温柔而多情的少女呢?难道她也已随着黑夜消逝? 难道她本就是黑夜的精灵? 傅红雪看着这老太婆走出来,脸上全无表情,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 他为什么不问? 难道他已将昨夜的遭遇当作梦境? 蛋是刚煎好的,还有新鲜的豆腐、蒿笋和用盐水煮的花生。 老太婆将托盘放在桌上,赔着笑道:“早点是五分银子,连房钱是四钱七分,一个月就算十两银子,在这地方已算便宜的了。” 她脸上的皱纹太多,所以笑的时候和不笑时也没什么两样。 傅红雪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我住三个月,这锭银子五十两。” 老太婆道:“多出的二十两……” 傅红雪道:“我死了后替我买口棺材。” 老太婆笑了,道:“你若不死呢?” 傅红雪道:“就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 走出这条陋巷,就是长街。 风已住。 太阳照在街上,黄沙闪着金光。 街上已经有人了,傅红雪第一眼看见的,还是那白衣人。 他还站在昨夜同样的地方,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过。 雪白的衣服上已积满沙土,头发也已被染黄,可是他的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全无一丝血色。 他在忍受。 到处都有好奇的眼光在偷偷地看着他,这种眼光甚至比秋日的骄阳更灼人,更无法忍受。 忍受虽是种痛苦,但有时也是种艺术。 他很懂得这种艺术。 懂得这种艺术的人,通常都能得到他们希望的收获。 傅红雪正向他走过来,但目光却还是凝视在远方。 远方忽然扬起了漫天黄沙。 密鼓般的蹄声,七匹快马首尾相连,箭一般冲入了长街。 马上的骑士骑术精绝,驰到白衣人面前时,突然自鞍上长身而起,斜扯顺风旗,反手抽刀,整个人挂在马鞍上,向他扬刀行礼。 这是骑士们最尊敬的礼节。 从他们这种礼节中,已可看出这白衣人身份绝不低。 他本不必忍受这种事的,但却宁可忍受。 无论谁如此委屈自己,都必定有目的。 他的目的是什么? 刀光闪过他全无表情的脸,七匹快马转瞬间已冲到长街尽头。 突然间,最后的一匹马长嘶人立,马上人缰绳一带,马已回头,又箭一般冲了回来。 人已站在马鞍上,手里高举着一杆裹着白绫的黑铁长枪。 快马冲过,长枪脱手飞出,笔直插入白衣人身旁的地上。 枪上白绫立刻迎风展开,竟是一面三角大旗。 旗上赫然有五个鲜红的擘窠大字:“关东万马堂”。 大旗迎风招展,恰巧替白衣人挡住了初升的阳光。 再看那匹马,已转回头,追上了他的同伴,绝尘而去。 一人一马,倏忽来去,只留下满街黄沙和一面大旗。 旭日正照在大旗上! 街上几十双眼睛都已看得发直,连喝彩都忘了。 突听一个人放声长笑,道:“关东万马堂!好一个关东万马堂!”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二章 关东万马堂 窄门上的灯笼已熄灭。 一个人站在灯笼下,仰面而笑,笑声震得灯笼上的积沙,雪一般纷飞落下,落在他脸上。 他不在乎。 无论对什么事,叶开都不在乎。 所以身上穿的还是昨夜那套又脏又破又臭的衣服——无论他走到哪里,哪里立刻就会充满一种仿佛混合着腐草、皮革和死尸般的臭气。 可是他站在那里,却好像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很欣赏他身上这种臭气。 他衣襟上的破洞中,还插着朵花,但已不是昨夜的残菊,而是朵珠花。 也不知是从哪个女人发鬓上摘下来的珠花。 他从不摘枝上的鲜花,只摘少女发上的珠花。 傅红雪的目光忽然从远方收回来,凝视着他。 他却已走到街心,走到那白衣人面前,脚步踉跄,似已醉得仿佛要在水中捉月的太白诗仙,但一双眼睛张开时,却仍清醒得如同正弯弓射雕的成吉思汗。 所以他眯着眼,看着这白衣人,道:“昨天晚上,你好像已在这里?” 白衣人道:“是。” 叶开道:“今天你还在?” 白衣人道:“是。” 叶开道:“你在等什么?” 白衣人道:“等阁下。” 叶开笑了,道:“等我?我又不是绝色佳人,你为什么要等我?” 白衣人道:“在三老板眼中,世上所有的绝色佳人,也比不上一个阁下这样的英雄。” 叶开大笑,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原来是个英雄,但三老板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白衣人道:“一个识英雄、重英雄的人。” 叶开道:“好,我喜欢这种人,他在哪里?我可以让他请我喝杯酒。” 他要别人请他喝酒,却好像是已给了别人很大的面子。 白衣人道:“在下正是奉了三老板之命,前来请阁下今夜过去小酌的。” 叶开道:“小酌我不去,要大喝才行。” 白衣人道:“万马堂藏酒三千石,阁下尽可放怀痛饮。” 叶开抚掌大笑道:“既然如此,你想不要我去也不行。” 白衣人道:“多谢。” 叶开道:“你既已请到了我,为什么还不走?” 白衣人道:“在下奉命来请的,一共有六位,现在只请到五位。” 叶开道:“所以你还不能走?” 白衣人道:“是。” 叶开道:“你请不到的是谁?” 他不等白衣人回答,突又大笑,道:“我知道是谁了,看来他非但不愿请别人喝酒,也不愿别人请他喝酒。” 白衣人只有苦笑。 叶开道:“你就算在这里站三天三夜,我保证你还是打不动他的心,这世上能令他动心的事,也许根本连一样也没有。” 白衣人只有叹气。 叶开道:“要打动他这种人,只有一种法子。” 白衣人道:“请教。” 叶开道:“你无论想要他到什么地方去,请是一定请不动的,激他也没用,但你只要有法子打动他,就算不请他,他也一样会去,而且非去不可。” 白衣人苦笑道:“只可惜在下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打动他。” 叶开道:“你看我的。” 他忽然转身,大步向傅红雪走了过去。 傅红雪好像本就在那里等着。 叶开走到他面前,走到很近,好像很神秘的样子,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他苍白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握着刀的一只手青筋却已凸起。 叶开笑了笑,道:“你若想知道,今天晚上到万马堂去,我告诉你。” 他绝不让傅红雪再说一个字,掉头就走,走得很快,就好像生怕傅红雪会追上来似的。 傅红雪却动也没有动,只是垂下眼,看着手里的刀,瞳孔似已渐渐收缩。 叶开已走回白衣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现在你已经可以回去交差了,今天晚上,我保证他一定会坐在万马堂里。” 白衣人迟疑着,道:“他真的会去?” 叶开道:“他就算不去,也是我的事了,你已经完全没有责任。” 白衣人展颜道:“多谢!” 叶开道:“你不必谢我,应该谢你自己。” 白衣人怔了怔,道:“谢我自己?” 叶开笑道:“二十年前就已名动江湖的‘一剑飞花’花满天,既然能为了别人在这里站一天一夜,我为什么不能替他做点事呢?” 白衣人看着他,面上的表情很奇特,过了很久,才淡淡道:“阁下知道的事好像不少。” 叶开笑道:“幸好也不太多。” 白衣人也笑了,长身一揖,道:“今夜再见。” 叶开道:“一定要见!” 白衣人再一拜揖,缓缓转身,拔起了地上的大旗,卷起了白绫,突然用枪梢在地上一点,人已凌空掠起。 就在这时,横巷中奔出一匹马来。 白衣人身子不偏不倚,恰巧落在马鞍上。 健马一声长嘶,已十丈开外。 叶开目送着白衣人人马远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万马堂当真是藏龙卧虎,高手如云……” 他伸长手,仰天打了个呵欠,回头再找傅红雪时,傅红雪已不见了。 碧天,黄沙。 黄沙连着天,天连着黄沙。 远远望过去,一面白色的大旗正在风沙中飞卷。 大旗似已远在天边。 万马堂似也远在天边! 无边无际的荒原,路是马蹄踏出来的,漫长、笔直,笔直通向那面大旗。 旗下就是万马堂。 傅红雪站在荒原中,站在马道旁,看着这面大旗,已不知道看了多久。 现在,他才慢慢地转过身。 漫天黄沙中,突然出现了一点红影,流星般飞了过来。 一匹胭脂马,一个红衣人。 傅红雪刚走出三步,已听到身后的马蹄声。 他没有回头,又走了几步,人马已冲过他身旁。 马上的红衣人却回过头来,一双剪水双瞳,只盯了他手中的刀一眼,一双纤纤玉手已勒住了缰绳。 好俊的马,好美的人。 傅红雪却似乎没有看见,他不愿看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 马上人的明眸却在盯着他的脸。忽然道:“你就是那个人?连花场主都请不动你。” 她的人美,声音更美。 傅红雪没有听见。 马上人的柳眉扬起,大声道:“你听着,今天晚上,你若敢不去,你就是混账王八蛋,我就杀了你拿去喂狗。” 她手里的马鞭,突然毒蛇般向傅红雪脸上狠狠地抽了过去。 傅红雪还是没有看见。 鞭梢一卷,突然变轻了,“叭”的,只不过在他脸上抽出了个淡淡的红印。 傅红雪还是好像全无感觉,但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却又凸起。 只听马上人吃吃笑道:“原来你这人是个木头人。” 银铃般的笑声远去,一人一马已远在黄沙里,转眼间只剩下一点红影。 傅红雪这才抬起手,抚着脸上的鞭痕颤抖 起来。 他全身都抖个不停,只有握刀的一只手,却仍然稳定如磐石! 叶开还在打着呵欠。 若有人注意,他今天至少已打过三四十次呵欠了。 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觉。 他东逛西逛,左瞧右看,好像无论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 就是对睡觉没有兴趣。 现在,他刚从一家杂货店里走出来,正准备走到对面的小面馆去。 他喜欢跟各式各样的人聊天,他觉得这地方每家店的老板好像都有点奇怪。 其实,奇怪的人也许只不过是他自己。 他走路也不快,却又和傅红雪不同。 傅红雪虽是个残废,走得虽慢,但走路时身子却挺得笔直,就像是一杆枪。 他走路却是懒洋洋的,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脱了节,你只要用小指头一点,他就会倒下去。 他穿过街心时,突然有一匹快马,箭一般冲入了长街。 一匹火红的胭脂马。 马上人艳如桃花——一种有刺的桃花。 人马还没有冲到叶开面前,她已扬起了马鞭,喝道:“你不要命了吗?快避开。” 叶开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连一点闪避的意思都没有。 她只有勒住缰绳,但手里的马鞭却已狠狠地抽了下去。 这次她比对付傅红雪时更不客气。 但叶开的手一抬,鞭梢就已在他手上。 他的手就好像有某种神奇的魔法一样,随时都可能做出一些你绝对想不到的事。 红衣女的脸上已红得仿佛染上了胭脂。 叶开只不过用三根手指夹住了鞭梢,但随便她怎么用力,也休想将鞭梢抽回来。 她又惊又急,怒道:“你……你想干什么?” 叶开用眼角瞟着她,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道:“我只想告诉你几件事。” 红衣女咬着嘴唇,道:“我不想听。” 叶开淡淡道:“不听也行,只不过,一个大姑娘若从马上跌下来,那一定不会很好看的。” 红衣女只觉得突然有一股力量从马鞭上传了过来,只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从马上跌下去,忍不住大声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叶开笑了,道:“你不应该这么凶的。不凶的时候,你本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但一凶起来,就变成个人人讨厌的母老虎了。” 红衣女忍着怒气,道:“还有没有?” 叶开道:“还有,无论是胭脂马也好,母老虎也好,踢死人都要赔命的。” 红衣女脸又气白了,恨恨道:“现在你总可以放手了吧?” 叶开忽又一笑,道:“还有一样事。” 红衣女道:“什么事?” 叶开笑道:“像我这样的男人,遇见你这样的女人,若连你的名字都不问,就放你走了,岂非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你。” 红衣女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把名字告诉你?” 叶开道:“因为你不愿从马上跌下来。” 红衣女的脸似已气黄了,眼珠子一转,突然说道:“好,我告诉你,我姓李,叫姑姑,现在你总该松手了吧?” 叶开微笑着松开手,道:“李姑姑,这名字倒……” 他忽然想通了,但这时人马已从他身旁箭一般的冲过去。 只听红衣女在马上大笑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就是你这孙子王八蛋的姑奶奶。” 她还是怕叶开追上来,冲出去十来丈,身子突然凌空跃起,燕子般一掠,飞入了路旁一道窄门里。 好像她只要一进了这窄门,就没有任何人敢来欺负她了。 门里十八张桌子都是空着的。 只有那神秘的主人,还坐在楼梯口的小桌上,玩着骨牌。 现在是白天,白天这地方从不招呼任何客人。 这地方的主人做的生意也许并不高尚,但规矩却不少。 你要到这里来,就得守他的规矩。 他两鬓已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中,都不知隐藏着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一双手却仍柔细如少女。 他穿着很华丽,华丽得甚至已接近奢侈。 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泽柔润如宝石。 他正在将骨牌一张张慢慢地摆在桌上,摆成了个八卦。 红衣女一冲进来,脚步就放轻了,轻轻走过去,道:“大叔你好。” 一进了这屋子,这又野又刁蛮的少女,好像立刻就变得温柔规矩起来。 主人并没有转头看她,只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坐。” 红衣女在他对面坐下,仿佛还想说什么,但他却摆了摆手,道:“等一等。” 她居然肯听话,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等。 主人看着桌上用骨牌摆成的八卦,清癯、瘦削、饱经风霜的脸上,神情仿佛很沉重,过了很久,才仰面长长叹息了一声,意兴更萧索。 红衣女忍不住问道:“你真的能从这些骨牌上看出很多事?” 主人道:“嗯。” 红衣女眨着眼,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主人端起金杯,浅浅啜了一口,肃然道:“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红衣女道:“若知道了呢?” 主人缓缓说道:“天机难测,知道了,反而会有灾祸了。” 红衣女道:“知道有灾祸,岂非就可以想法子去避免?” 主人慢慢地摇了摇头,神情更沉重,长叹道:“有些灾祸是避不开的,绝对避不开的……” 红衣女看着桌上的骨牌,发了半天呆,喃喃道:“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 主人黯然道:“就因为你看不出来,所以你才比我快乐。” 红衣女又呆了半晌,才展颜笑道:“这些事我不管,我只问你,你今天晚上,到不到我们家去?” 主人皱眉道:“今天晚上?” 红衣女道:“爹爹说,今天晚上他请了几位很特别的客人,所以想请大叔你也一起去;再过一会儿,就有车子来接了。” 主人沉吟着,道:“我还是不去的好。” 红衣女噘起嘴道:“其实爹爹也知道你绝不会去的,但还是要叫我来跑这一趟,害得我还受了一个小鬼的欺负,差点被活活气死。” 只听一人笑道:“小鬼并没有欺负姑奶奶,是姑奶奶先要踢死小鬼的。” 红衣女怔住。 叶开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正懒洋洋地倚在门口,看着她笑。 红衣女变色道:“你凭什么到这里来?” 叶开悠然道:“不应该到这里来的人,却不是我,是你。” 红衣女跺了跺脚,转身道:“大叔,你还不把这人赶出去,你听他说的是什么话?” 主人淡淡一笑,道:“天快黑了,你还是快回去吧,免得你爹爹着急。” 红衣女又怔了怔,狠狠一跺脚,从叶开旁边冲出了门。 她走得太急,差点被门槛绊倒。 叶开笑道:“姑奶奶走好,自己若跌死了,是没有人赔命的。” 红衣女冲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忽又把门拉开一线,道:“多谢你这乖孙子关心,姑奶奶是跌不死的。” 这句话没说完,门又“砰”地关起,只听门外一声呼喝,就有马蹄声响起,在门口停了停,一瞬间又消失在街 头。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着喃喃道:“好一匹胭脂马,好一个母老虎。” 主人忽又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 叶开道:“哪一半?” 主人道:“附近的人,替她们一人一马都取了个外号,人叫胭脂虎,马叫胭脂奴。” 叶开笑了。 主人接着道:“她也就是你今夜东道主人的独生女儿。” 叶开失声道:“她就是万马堂三老板的女儿?” 主人点点头,微笑道:“所以你今天晚上最好小心些,莫要被这胭脂虎咬断了腿。” 叶开又笑了,他忽然发现这人并不像外表看来这么神秘孤独,所以又问:“三老板究竟姓什么?” 这人道:“马,马芳铃。” 叶开笑道:“马芳铃,他怎么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名字?” 主人道:“父亲名字是马空群,女儿是马芳铃。” 他一双洞悉人生的眼睛,正看着叶开,微笑着又道:“阁下真正要问的,定然不是父亲,而是女儿。在下既闻弦歌,怎会听不出阁下的雅意。” 叶开大笑,道:“但愿今夜的主人,也有此间主人同样风采,叶开也就算不虚此行了。” 主人道:“叶开?” 叶开道:“木叶之叶,开门之开……也就是开心的开。” 主人笑道:“这才是人如其名。” 叶开道:“主人呢?” 主人沉吟着,道:“在下萧别离。” 叶开说道:“木叶萧萧之萧?别绪之别?离愁之离?” 萧别离道:“阁下是否觉得这名字有些不祥?” 叶开道:“不祥未必,只不过……未免要令人兴起几分惆怅而已。” 萧别离淡淡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人生本难免别离,将来阁下想必要离此而去,在下又何尝不如此。所以,若是仔细一想,这名字也普通得很。” 叶开大笑,道:“但自古以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阁下既然取了个如此引人忧思的名字,就当浮一大白。” 萧别离也大笑,道:“不错,当浮一大白。” 他一饮而尽,持杯沉吟,忽然又道:“其实人生之中,最令人销魂的,也并非别离,而是相聚。” 叶开道:“相聚?” 萧别离道:“若不相聚,哪有别离?” 叶开咀嚼良久,不禁叹息,喃喃道:“不错,若无相聚,哪来的别离?……若无相聚,又怎么会有别离?……”他反反复复低咏着这两句话,似已有些痴了。 萧别离道:“所以阁下也错了,也当浮一大白才是。”叶开走过去,举杯饮尽,忽又展颜而笑,道:“若没有刚才的错,又怎会有现在这杯酒呢?所以有时错也是好的。”突然间,车辚马嘶,停在门外。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刚说别离,看来就已到了别离时刻,万马堂的车子已来接客了。” 叶开笑道:“但若无别离,又怎会有相聚?” 他放下酒杯,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萧别离看着他走出去,喃喃道:“若无别离,又怎有相聚?只可惜有时一旦别离,就再难相聚了。” 一辆八马并驰的黑漆大车,就停在门外。 黑漆如镜,一个人肃立待客,却是一身白衣如雪。 车上斜插着一面白绫三角旗:“关东万马堂”。 叶开刚走过去,白衣人已长揖笑道:“阁下是第一位来的,请上车。” 这人年纪比花满天小些,但也有四十岁左右,圆圆的脸,面白微须,不笑时已令人觉得很可亲。 叶开看着他,道:“你认得我?” 白衣人道:“还未识荆。” 叶开道:“既不认得,怎知我是万马堂的客人?” 白衣人笑道:“阁下来此仅一夕,但阁下的豪华,却已传遍边城,何况,若非阁下这样的英雄,襟上又怎会有世间第一美人的珠花呢?” 叶开道:“你认得这朵珠花?” 白衣人道:“这朵珠花本是在下送的。” 他不让叶开说话,忽又叹息一声道:“只可惜在下虽然自命多情,却还是未曾博得美人的一笑。” 叶开却笑了,拍着他的肩,笑道:“我以前也被人恭维过,但被人恭维得如此的开心,这倒还真是平生第一次。” 车厢中舒服而干净,至少可以坐八个人。 现在来的却只有叶开一个人。 他见着花满天时,已觉得万马堂中卧虎藏龙,见到这白衣人,更觉得万马堂不但知人,而且善用。 纵然是公侯将相之家的迎宾使者,也未必能有他这样的如珠妙语,善体人意。 无论谁能令这种人为他奔走效忠,他都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叶开忽然想快点去看看那位三老板究竟是个怎么样的角色,所以忍不住问道:“还有别的客人呢?” 白衣人道:“据说有一位客人,是由阁下代请的。” 叶开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人一定会去的,而且一定是用自己的方法去,我问的是另外四位。” 白衣人沉吟着,道:“现在他们本已该来了。” 叶开道:“但现在他们还没有来。” 白衣人忽又一笑,道:“所以我们也不必再等,该去的人,总是会去的。” 夜色渐临。 荒原上显得更苍凉,更辽阔。 万马堂的旗帜已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白衣人坐在叶开对面,微笑着。 他的笑容仿佛永远不会疲倦。 马蹄声如奔雷,冲破了无边寂静。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夜若只有我一个人去,只怕就回不来了。” 白衣人仿佛听得很刺耳,却还是勉强笑道:“此话怎讲?” 叶开道:“听说万马堂有窖藏的美酒三千石,若只有我一个人去喝,岂非要被醉死?” 白衣人笑了笑,道:“这点阁下只管放心,万马堂里也不乏酒中的豪客,就连在下也能陪阁下喝几杯的。” 叶开道:“万马堂中若是高手如云,我更非死不可了。” 白衣人的笑容仿佛又有些僵硬,道:“酒鬼是有的,哪有什么高手?” 叶开淡淡道:“我说的本是酒中的高手,那么多人若是轮流来敬我的酒,我不醉死才是怪事呢!” 白衣人展颜道:“三老板此番相请,为的只不过是想一睹阁下风采,纵然令人劝酒,也只不过是意思意思而已,哪有灌醉阁下之理。” 叶开道:“但我还是有点怕。” 白衣人道:“怕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怕的是你们不来灌我。” 白衣人也笑了。 就在这时,荒原中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歌声。 歌声凄恻,如泣如诉,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文咒语!但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 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天皇皇,地皇皇。泪如血,人断肠。 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歌声凄恻悲厉,缥缈回荡,又像是某种神秘的经咒,又像是孤魂的夜哭。 白衣人脸色已渐渐变了,突然伸手一推车窗,道:“抱歉。” 两个字还未说完,他的人已掠出窗外,再一闪,就看不见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三章 刀断刃,人断肠 白衣人掠出三丈,足尖点地,一鹤冲天,身子孤烟般冲天拔起。 荒野寂寂,夜色中迷漫着黄沙,哪里看得见半条人影? 只剩下歌声的余韵,仿佛还缥缈在夜风里。 风在呼啸。 白衣人沉声喝道:“朋友既然有意寻衅,何不现身一见?” 声音虽低沉,但中气充足,一个字一个字都被传送到远方。 这两句话说完,白衣人又已掠出十余丈,已掠入道旁将枯未枯的荒草中。 风卷着荒草,如浪涛汹涌起伏。 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回应。 白衣人冷笑道:“好,只要你已到了这里,看你能躲到几时。”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身子倒蹿,又七八个起落,已回到停车处。 叶开还是懒洋洋地斜倚在车厢里,手敲着车窗,曼声低诵。 “……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休想回故乡……” 他半眯着眼睛,面带着微笑,仿佛对这歌曲很欣赏。 白衣人拉开车门跨进车厢,勉强笑道:“这也不知是哪个疯子在胡喊乱唱,阁下千万莫要听他的。” 叶开淡淡一笑,道:“无论他唱的是真是假,都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听不听都无妨。” 白衣人道:“哦?” 叶开拍了拍身子,笑道:“你看,我既没有带刀,肠子只怕也早已被酒泡烂了;何况我流浪天涯,四海为家,根本就没有故乡,三老板若真的要将我留在万马堂,我正是求之不得。” 白衣人大笑,道:“阁下果然是心胸开朗,非常人能及。” 叶开眨眨眼,微笑道:“‘烟中飞鹤’云在天的轻功三绝技,岂非也同样无人能及。” 白衣人悚然动容,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云某远避江湖十余年,想不到阁下竟一眼认了出来,当真是好眼力!” 叶开悠然说道:“我的眼力虽不好,但‘推窗望月飞云式’、‘一鹤冲天观云式’、‘八步赶蝉追云式’,这种武林罕见的轻功绝技,倒还是认得出来的。” 云在天勉强笑道:“惭愧得很。” 叶开道:“这种功夫若还觉得惭愧,在下就真该跳车自尽了。” 云在天目光闪动,道:“阁下年纪轻轻,可是非但见识超人,而且江湖中各门各派的武功,阁下似乎都能如数家珍,在下却直到现在,还看不出阁下的一点来历,岂非惭愧得很。” 叶开笑道:“我本就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子,阁下若能看出我的来历,那才是怪事。” 云在天沉吟着,还想再问,突听车门外“笃、笃、笃”响了三声,竟像是有人在敲门。 云在天动容道:“谁?” 没有人回应,但车门外却又“笃、笃、笃”响了三声。 云在天皱了皱眉,突然一伸手,打开了车门。 车门摇荡,道路飞一般向后倒退,外面就算是个纸人也挂不住,哪里有活人。 但却只有活人才会敲门。 云在天沉着脸,冷冷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做这种事。” 他自己想将车门拉起,突然间,一只手从车顶上挂了下来。 一只又黄又瘦的手,手里还拿着个破碗。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车顶上道:“有没有酒,快给我添上一碗,我已经快渴死了。” 云在天看着这只手,居然又笑了,道:“幸好车上还带着有酒,乐先生何不请下来?” 两只又脏又黑的泥脚,穿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有只草鞋连底都不见了一半,正随着车马的颤动,在摇来摇去。 叶开倒真有点担心,生怕这人会从车顶上跌下来。 谁知人影一闪,这人忽然间已到了车厢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叶开对面,一双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看着叶开。 叶开当然也在看着他。 他身上穿着件秀才的青衿,非但洗得很干净,而且连一个补丁都没有。 先看到他的手,再看到他的脚,谁也想不到他身上穿的是这么样一件衣服。叶开看着他,只觉得这人实在有趣得很。 这位乐先生忽然瞪起了眼,道:“你盯着我看什么?以为我这件衣服是偷来的?” 叶开笑道:“若真是偷来的,千万告诉我地方,让我也好去偷一件。” 乐先生瞪着眼道:“你已有多久没换过衣服了?” 叶开道:“不太久,还不到三个月。” 乐先生皱起了眉,道:“难怪这里就像是鲍鱼之肆,臭不可闻也。” 叶开眨眨眼,道:“你几天换一次衣服?” 乐先生道:“几天换一次衣服?那还得了,我每天至少换两次。” 叶开道:“洗澡呢?” 乐先生正色道:“洗澡最伤元气,那是万万洗不得的。” 叶开笑了笑,道:“你是新瓶装着旧酒,我是旧瓶装着新酒,你我本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又何必相煎太急。” 乐先生看着他,眼珠子滴溜溜在转,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妙极妙极,这比喻实在妙极,你一定是个才子,了不起的才子——来,快拿些酒来,我遇见才子若不喝两杯,准得大病一场。” 云在天微笑道:“两位也许还不认得,这位就是武当的名宿,也正是江湖中最饱学的名士,乐乐山,乐大先生。” 叶开道:“在下叶开。” 乐乐山道:“我也不管你是叶开叶闭,只要你是个才子,我就要跟你喝三杯。” 叶开笑道:“莫说三杯,三百杯也行。” 乐乐山抚掌道:“不错,会须一饮三百杯,莫使金樽空对月,来,酒来。” 云在天已在车座下的暗屉中,取出了个酒坛子,笑道:“三老板还在相候,乐先生千万不要在车上就喝醉了。” 乐乐山瞪眼道:“管他是三老板、四老板,我敬的不是老板,是才子——来,先干一杯。” 三碗酒下肚,突听“当”的一声,破碗已溜到车厢的角落里。 再看乐乐山,伏在车座上,竟已醉了。 叶开忍不住笑道:“此公醉得倒真快。” 云在天笑道:“你知不知道此公还有个名字,叫三无先生?” 叶开道:“三无先生?” 云在天道:“好色而无胆,好酒而无量,好赌而无胜,此所谓三无,所以他就自称三无先生。” 叶开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无又何妨?” 云在天微笑道:“想不到阁下竟是此公的知音。” 叶开推开车窗,长长吸了口气,忽又问道:“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得了万马堂?” 云在天道:“早已到了。” 叶开怔了怔,道:“现在难道已过去了?” 云在天道:“也还没有过去,这里也是万马堂的地界。” 叶开道:“万马堂究竟有多大?” 云在天笑了笑,道:“虽不太大,但自东至西,就算用快马急驰,自清晨出发,也要到黄昏才走得完全程。” 叶开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三老板难道是要请我们去吃早点的?” 云在天笑道:“三老板的迎宾处就在前面不远。” 这时晚风中已隐隐有马嘶之声,自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探首窗外,已可看得见前面一片灯火。 万马堂的迎宾处,显然就在灯火辉煌处。 马车在一道木栅前停下。 用整条杉木围成的栅栏,高达三丈。里面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间。 一道拱门矗立在夜色中,门内的刁斗旗杆看来更高不可攀。 但杆上的旗帜已降下。 两排白衣壮汉两手垂立在拱门外,四个人抢先过来拉开了车门。 叶开下了车,长长呼吸,纵目四顾,只觉得苍穹宽广,大地辽阔,绝不是局促城市中的人所能想象。 云在天也跟着走过来,微笑道:“阁下觉得此间如何?” 叶开叹道:“我只觉得,男儿得意当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负此生了。” 云在天也唏嘘叹道:“他的确是个非常人,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 叶开点了点头,道:“乐先生呢?” 云在天笑道:“已玉山颓倒,不复能行了。” 叶开目光闪动,忽又笑道:“幸好车上来的客人,还不止我们两个。” 云在天道:“哦?” 叶开忽然走过去,拍了拍正在马前低着头擦汗的车夫,微笑道:“阁下辛苦了!” 车夫怔了怔,赔笑道:“这本是小人分内应当作的事。” 叶开道:“其实你本该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里的,又何苦 如此?” 车夫怔了半晌,突然摘下头上的斗笠,仰面大笑,道:“好,果然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叶开道:“阁下能在半途停车的那一瞬间,自车底钻出,点住那车夫的穴道,抛入路旁荒草中,再换过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当真不愧‘细若游丝,快如闪电’这八个字。” 这车夫又怔了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叶开笑道:“江湖中除了飞天蜘蛛外,谁能有这样的身手?” 飞天蜘蛛大笑,随手甩脱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劲装,走过去向云在天长长一揖,道:“在下一时游戏,云场主千万恕罪。” 云在天微笑道:“阁下能来,已是赏光,请。” 这时已有人扶着乐乐山下了车。 云在天含笑揖客,当先带路,穿过一片很广大的院子。 前面两扇白木板的大门,本来是关着的,突然“呀”的一声开了。 灯光从屋里照出来,一个人当门而立。 门本来已经很高大,但这人站在门口,却几乎将整个门都挡住。 叶开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头,才能看到这人的面目。 这人满脸虬髯,一身白衣,腰里系着一尺宽的牛皮带,皮带上斜插着把银鞘乌柄奇形弯刀,手里还端着杯酒。 酒杯在他手里,看来并不太大,但别的人用两只手也未必能捧得住。 云在天抢先走过去,赔笑道:“三老板呢?” 虬髯巨汉道:“在等着,客人们全来么?” 无论谁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都难免要被吓一跳,他第一个字说出来时,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云在天道:“客人已来了三位。” 虬髯巨汉浓眉挑起,厉声道:“还有三个呢?” 云在天道:“只怕也快来了。” 虬髯巨汉点点头,道:“我叫公孙断,我是个粗人,三位请进。” 他说话也像是“断”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无关系,根本连不到一起。 门后面是个极大的白木屏风,几乎有两丈多高,上面既没有图画,也没有字,但却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叶开他们刚刚走进门,突听一阵马蹄急响,九匹马自夜色中急驰而来。 到了栅栏外,马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马鞍,马也停下,非但人马的动作,全部整齐划一,连装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样。 九个人都是束金冠,紫罗衫,腰悬着长剑,剑鞘上的宝石闪闪生光;只不过其中一个人腰上还束着紫金带,剑穗上悬着龙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 九个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这人更是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在另外八个人的蜂拥中,昂然直入,微笑着道:“在下来迟一步,抱歉,抱歉。” 他嘴里虽然说抱歉,但满面傲气,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连半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九个人穿过院子,昂然来到那白木大门口。 公孙断突然大声道:“谁是慕容明珠?” 那紫袍金带的贵公子,双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 公孙断厉声道:“三老板请的只是你一个人,叫你的跟班退下去。” 慕容明珠脸色变了变,道:“他们不能进去?” 公孙断道:“不能!” 跟在慕容明珠左右的一个紫衫少年,手握剑柄,似要拔剑。 突见银光一闪,他的剑还未拔出,已被公孙断的弯刀连鞘削断,断成两截。 公孙断的刀又入鞘,说道:“谁敢在万马堂拔剑,这柄剑就是他的榜样。”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突然反手一掌掴在身旁那少年脸上,怒道:“谁叫你拔剑,还不给我快滚到外面去。” 这紫衫少年气都不敢吭,垂着头退下。 叶开觉得很好笑。 他认得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逼他喝酒的那个人。 这少年好像随时随地都想拔剑,只可惜他的剑总是还未拔出来,就已被人折断。 转过屏风,就是一间大厅。 无论谁第一眼看到这大厅,都难免要吃一惊。 大厅虽然只不过十来丈宽,简直长得令人无法想象。 一个人若要从门口走到另一端去,说不定要走上一两千步。 大厅左边的墙上,画着的是万马奔腾,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每匹马的神态都不同,每匹马都画得栩栩如生,神骏无比。 另一边粉墙上,只写着三个比人还高的大字,墨渍淋漓,龙飞凤舞。 “万马堂”。 大厅中央,只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可以容人在桌上驰马。 桌子两旁,至少有三百张白木椅。 你若未到过万马堂,你永远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么长的桌子,这么大的厅堂! 厅堂里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却显得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高贵、博大。 无论谁走到这里,心情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严肃沉重起来。 长桌的尽头处,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 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谁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坐得还是规规矩矩,椅子后虽然有靠背,他腰干还是挺得笔直笔直。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那么遥远。 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遥远。 叶开虽然看不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他的孤独和寂寞。 他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没有朋友。 难道这就是英雄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似在沉思,却也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这么多人走了进来,他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这就是关东万马堂的主人! 现在他虽已百战成功,却无法战胜内心的冲突和矛盾。 所以他纵然已拥有一切,却还是得不到自己的安宁和平静! 云在天大步走了过去,脚步虽大,却走得很轻,轻轻地走到他身旁,弯下腰,轻轻地说了两句话。 他这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刻长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请,请坐。” 慕容明珠手抚剑柄,当先走了过去。 公孙断却又一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明珠脸色微变,沉声说道:“阁下又有何见教?” 公孙断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虎视眈眈盯着他腰悬的剑。 慕容明珠变色道:“你莫非要我解下这柄剑?” 公孙断冷然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汗珠已开始一粒粒从他苍白挺直的鼻梁上冒出来,握着剑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公孙断还是冷冷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座山。 慕容明珠的手却已开始颤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剑。 就在这时,忽然有只干燥稳定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慕容明珠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那仿佛永远带着微笑的脸。 叶开微笑着,悠然道:“阁下难道一定要在手里握着剑的时候,才有胆量入万马堂?” “当”的一响,剑已在桌上。 一盏天灯,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杆上。 雪白的灯笼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紫衫少年们斜倚着栅栏,昂起头,看着这盏灯笼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关东万马堂,哼,好大的气派!”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不是气派,只不过是种讯号而已。” 旗杆下本来没有人的,这人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忽然已站在旗杆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态度安详而沉稳。 他身上并没有佩剑。 但他却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剑客之一,“一剑飞花”花满天。 紫衫少年倒显然并不知道他是谁,又有人问道:“讯号,什么讯号?” 花满天缓缓道:“这盏灯只不过要告诉过路的江湖豪杰,万马堂内,此刻正有要事相商,除了万马堂主请的客人之外,别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最好都等到明天再来。” 忽然又有人冷笑:“若有人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来呢?” 花满天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一伸手,拔出了腰悬的剑。 他们的距离本来很远,但花满天一伸手,就已拔出了 他的剑,随手一抖,一柄百炼精钢的长剑忽然间就已断成了七八截。 这少年眼睛发直,再也说不出话来。 花满天将剩下的一小截剑,又轻轻插回他剑鞘里,淡淡道:“外面风沙很大,那边偏厅中备有酒菜,各位何不过去小饮两杯?” 他不等别人说话,已慢慢地转身走了回去。 紫衫少年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手都紧紧握着剑柄,却已没有一个人还敢拔出来。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又听到身后有人缓缓说道:“剑不是做装饰用的,不懂得用剑的人,还是不要佩剑的好。” 这是句很尖刻的话,但他却说得很诚恳。 因为他并不是想找麻烦,只不过是在向这些少年良言相劝而已。 紫衫少年们的脸色全变了,转过身,已看到他从黑暗中慢慢地走过来。 他走得很慢,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也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大家忽然一起转过头去看那第一个断剑的少年,也不知是谁问道:“你昨天晚上遇见的,就是这个跛子?” 这少年脸色铁青,咬着牙,瞪着傅红雪,忽然道:“你这把刀是不是装饰品?” 傅红雪道:“不是。” 少年冷笑道:“如此说来,你懂得用刀?”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握刀的手。 少年道:“你若懂得用刀,为什么不使出来给我们看看?” 傅红雪道:“刀也不是看的。” 少年道:“不是看的,难道是杀人的?就凭你难道能杀人?” 他突然大笑,接着道:“你若真有胆子就把我杀了,就算你真有本事。” 紫衫少年一起大笑,又有人笑道:“你若没这个胆子,也休想从大门里走进,就请你从这栏杆下面爬进去。” 他们手挽着手,竟真的将大门挡住。 傅红雪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过了很久,竟真的弯下腰,慢慢地钻入了大门旁的栏杆。 紫衫少年们放声狂笑,似已将刚才断剑之耻,忘得干干净净。 他们的笑声,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他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慢慢地钻过栅栏,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往前走。 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又已湿透。 紫衫少年的笑声突然一起停顿——也不知是谁,首先看到了地上的脚印,然后就没有人还能笑得出。 因为大家都已发现,他每走一步,地上就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 就像是刀刻出来一般的脚印。 他显然已用尽了全身每一分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和愤怒。 他本不是个能忍受侮辱的人,但为了某种原因,却不得不忍受。 他为的是什么? 花满天远远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仿佛有些惊奇,又仿佛有些恐惧。 一个人若看到有只饿狼走入了自己的家,脸上就正是这种表情。 他现在看着的,是傅红雪! 剑在桌上。 每个人都已坐了下来,坐在长桌的尽端,万马堂主的两旁。 万马堂主还是端端正正,笔直笔直地坐着,一双手平摆在桌上。 其实这双手已不能算是一双手,他左手已只剩下一根拇指。 其余的手指已连一点痕迹都不存在——那一刀几乎连他的掌心都一起断去。 但他还是将这双手摆在桌上,并没有藏起来。 因为这并不是羞耻,而是光荣。 这正是他身经百战的光荣痕迹!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也仿佛都在刻画着他这一生所经历的危险和艰苦,仿佛正在告诉别人,无论什么事都休想将他击倒! 甚至连令他弯腰都休想! 但他的一双眸子,却是平和的,并没有带着逼人的锋芒。 是不是因为那一长串艰苦的岁月,已将他的锋芒消磨? 还是因为他早已学会,在人面前将锋芒藏起? 现在,他正凝视着叶开。 他目光在每个人面前都停留了很久,最后才凝视着叶开。 他用眼睛的时候,远比用舌头的时候多。 因为他也懂得,多看可以使人增加智慧,多说却只能使人增加灾祸。 叶开微笑着。 万马堂主忽然也笑了笑,道:“阁下身上从来不带刀剑?” 叶开道:“因为我不需要。” 万马堂主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真正的勇气,并不是从刀剑上得来的!” 慕容明珠突然冷笑,道:“一个人若不带刀剑,也并不能证明他就有勇气!” 万马堂主又笑了笑,淡淡道:“勇气这种东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觉不到,也根本没有法子证明的,所以……” 他目光凝注着叶开,慢慢接道:“一个真正有勇气的人,有时在别人眼中看来,反而像是个懦夫。” 叶开抚掌道:“有道理……我就认得这么样的一个人。” 万马堂主立刻追问,道:“这人是谁?” 叶开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刚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一个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万马堂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也立刻看到了傅红雪。 傅红雪的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更苍白,苍白得几乎已接近透明。 但他的眸子却是漆黑的,就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多少秘密。 刀鞘也是漆黑的,没有雕纹,没有装饰。 他紧紧地握着这柄刀,慢慢地转过屏风,鼻尖上的汗珠还没有干透,就看到了大山般阻拦在他面前的公孙断。 公孙断正虎视眈眈,盯着他手里的刀。 傅红雪也在看着自己手里的刀,除了这柄刀外,他仿佛从未向任何人、任何东西多看一眼。 公孙断沉声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也没有人能带刀!” 傅红雪沉默着,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从没有人?” 公孙断道:“没有。”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已从他自己手里的刀,移向公孙断腰带上斜插着的那柄弯刀,淡淡道:“你呢?你不是人?” 公孙断脸色变了。 慕容明珠忽然大笑,仰面笑道:“好,问得好!” 公孙断手握着金杯,杯中酒渐渐溢出,流在他黝黑坚硬如钢的手掌上。金杯已被他铁掌捏扁。 突然间,金杯飞起,银光一闪。 扭曲变形的金杯,“叮、叮、叮”,落在脚下,酒杯被这一刀削成三截。弯刀仍如亮银般闪着光。 慕容明珠的大笑似也被这一刀砍断。偌大的厅堂中,死寂无声。 公孙断铁掌轻抚着刀锋,虎视眈眈,盯着傅红雪,一字字道:“你若有这样的刀,也可带进来。” 傅红雪道:“我没有。” 公孙断冷笑道:“你这柄是什么刀?” 傅红雪道:“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柄刀不是用来砍酒杯的。” 他要抬起头,才能看见公孙断那粗糙坚毅,如岩石雕成的脸。 现在他已抬起头,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公孙断突然大喝:“你要走?” 傅红雪头也不回,淡淡道,“我也不是来看人砍酒杯的。” 公孙断厉声道:“你既然来了,就得留下你的刀;要走,也得留下刀来才能走!” 傅红雪停下脚步,还未干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条条肌肉凸起。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公孙断道:“我这柄刀!” 傅红雪道:“我这柄刀说的却不一样。” 公孙断衣衫的肌肉也已绷紧,厉声道:“它说的是什么?” 傅红雪一字字道:“有刀就有人,有人就有刀。” 公孙断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刀又如何?” 傅红雪道:“刀在这里,人也在这里!” 公孙断喝道:“好,很好!” 喝声中,刀光又已如银虹般飞出,急削傅红雪握刀的手。 傅红雪的人未转身,刀未出鞘,手也没有动。 眼见这一刀已将削断他的手腕,突听一人大喝:“住手!” 刀光立刻硬生生顿住,刀锋距离傅红雪的手腕已不及五寸。他的手仍然稳如磐石,纹风不动。 公孙断盯着他的这双手,额上一粒粒汗珠沁出,如黄豆般滚落。 他的刀挥出时,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叫他住手。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四章 与刀共存亡 这一刀总算没有砍下去! 又有谁知道这一刀砍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叶开长长吐出口气,脸上又露出了微笑,微笑着看着万马堂主。 马空群也微笑道:“好,果然有勇气,有胆量。这位可就是花场主三请不来的傅公子?” 叶开抢着道:“就是他。” 马空群道:“傅公子既然来了,总算赏光,请,请坐。” 公孙断霍然回首,目光炯炯,瞪着马空群,嗄声道:“他的刀……” 马空群目中带着深思之色,淡淡笑道:“现在我只看得见他的人,已看不见他的刀。” 话中含义深刻,也不知是说,他人的光芒,已掩盖过他的刀,还是在说,真正危险的是他的人,并不是他的刀。只是,他接着忖道:这柄漆黑的刀,似乎与多年前那柄…… 公孙断牙关紧咬,全身肌肉一根根跳动不歇,突然跺了跺脚,“锵”的,弯刀已入鞘。 又过了很久,傅红雪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远远坐下。他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他的手就摆在慕容明珠那柄装饰华美、缀满珠玉的长剑旁。漆黑的刀鞘,似已令明珠失色。 慕容明珠的人也已失色,脸上阵青阵白,突然长身而起。 云在天目光闪动,本就在留意着他,带着笑道:“阁下……” 慕容明珠不等他说话,抢着道:“既有人能带刀入万马堂,我为何不能带剑?” 云在天道:“当然可以,只不过……” 慕容明珠道:“只不过怎么?” 云在天淡淡一笑,道:“只不过不知道阁下是否也有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勇气?” 慕容明珠又怔住,目光慢慢从他面上冷漠的微笑,移向公孙断青筋凸起的铁掌,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已逐渐僵硬。 乐乐山一直伏在桌上,似已沉醉不醒,此刻突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好,问得好……” 慕容明珠身形一闪,突然一个箭步蹿出,伸手去抓桌上的剑。 只听“哗啦啦”的一阵响,又有七柄剑被人抛在桌上。 七柄装饰同样华美的剑,剑鞘上七颗同样的宝石在灯下闪闪生光。 慕容明珠的手在半空中停顿,手指也已僵硬。 花满天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面上全无表情,静静地看着他,淡淡道:“阁下若定要佩剑在身,就不如将这七柄剑一起佩在身上。” 乐乐山突又大笑道:“关东万马堂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看来今天晚上,只怕有人是来得走不得了!” 马空群双手摆在桌上,静静地坐在那里,还是坐得端端正正,笔笔直直。 这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好像永远都是置身事外的。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慕容明珠一眼。 慕容明珠的脸已全无血色,盯着桌上的剑,过了很久,才勉强问了句:“他们的人呢?” 花满天道:“人还在。” 云在天又笑了笑,悠然道:“世上能有与剑共存亡这种勇气的人,好像还不太多。” 乐乐山笑道:“所以聪明人都是既不带刀,也不带剑的。” 他的人还是伏在桌上,也不知是醉是醒,又伸出手在桌上摸索着,喃喃道:“酒呢?这地方为什么总是只能找得着刀剑,从来也找不着酒的?” 马空群终于大笑,道:“好,问得好,今日相请各位,本就是为了要和各位同谋一醉的——还不快摆酒上来?” 乐乐山抬起头,醉眼惺忪,看着他,道:“是不是不醉无归?” 马空群道:“正是。” 乐乐山道:“若是醉了呢?能不能归去?” 马空群道:“当然。” 乐乐山叹了口气,头又伏在桌上,喃喃道:“这样子我就放心了……酒呢?” 酒已摆上。 金樽,巨觥,酒色翠绿。 慕容明珠的脸也像是已变成翠绿色的,也不知是该坐下?还是该走出去? 叶开突地一拍桌子,道:“如此美酒,如此畅聚,岂可无歌乐助兴?久闻慕容公子文武双全,妙解音律,不知是否可为我等高歌一曲?” 慕容明珠终于转过目光,凝视着他。 有些人的微笑永远都不会怀有恶意的,叶开正是这种人。 慕容明珠看了他很久,突然长长吐出口气,道:“好!” 他取起桌上巨觥,一饮而尽,竟真的以箸击杯,曼声而歌: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一入万马堂,刀断刃,人断肠。” 云在天脸色又变了。 公孙断霍然转身,怒目相视,铁掌又已按上刀柄。 只有马空群还是不动声色,脸上甚至还带着种很欣赏的表情。 慕容明珠已又饮尽一觥,仿佛想以酒壮胆,大声道:“这一曲俚词,不知各位可曾听过?” 叶开抢着道:“我听过!” 慕容明珠目光闪动,道:“阁下听了之后,有何意见?” 叶开笑道:“我只觉得这其中有一句妙得很。” 慕容明珠道:“只有一句?” 叶开道:“不错,只有一句。” 慕容明珠道:“哪一句?” 叶开闭起眼睛,曼声而吟:“刀断刃,人断肠……刀断刃,人断肠……” 他反复低诵了两遍,忽又张开眼,眼角瞟着马空群,微笑着道:“却不知堂主是否也听出了这其中妙在哪里?” 马空群淡淡道:“愿闻高见。” 叶开道:“刀断刃,人断肠,为何不说是剑断刃,偏偏要说刀断刃呢?” 他目光闪动,看了看慕容明珠,又看了看傅红雪,最后又盯在马空群脸上。 傅红雪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刀,瞳孔似在收缩。 慕容明珠的眼睛里却发出了光,不知不觉中已坐下去,嘴角渐渐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 等他目光接触到叶开时,目中就立刻充满了感激。 飞天蜘蛛想必也不是个多嘴的人,所以才能一直用他的眼睛。 此刻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交叶开这朋友。 “做他的朋友似乎要比做他的对头愉快得多,也容易得多。” 看出了这一点,飞天蜘蛛就立刻也将面前的一觥酒喝了下去,皱着眉道:“是呀,为什么一定要刀断刃呢,这其中的玄妙究竟在哪里?” 花满天沉着脸,冷冷道:“这其中的玄妙,只有唱出这首歌来的人才知道,各位本该去问他才是。” 叶开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有道理,在下好像是问错了人……” 马空群突然笑了笑,道:“阁下并没有问错。” 叶开目光闪动,道:“堂主莫非也……” 马空群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关东刀马,天下无双,这句话不知各位可曾听说过?” 叶开道:“关东刀马?……莫非这刀和马之间,本来就有些关系?” 马空群道:“不但有关系,而且关系极深。” 叶开道:“噢!” 马空群道:“二十年前,武林中只知有神刀堂,不知有万马堂。” 叶开道:“但二十年后,武林中却已只知有万马堂,不知有神刀堂。” 马空群脸上笑容已消失不见,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一字字缓缓道:“那只因神刀堂的人,已在十九年前死得干干净净!” 他脸色虽然还是很平静,但脸上每一条皱纹里,仿佛都隐藏着一种深沉的杀机,令人不寒而栗。 无论谁只要看了他一眼,都绝不敢再看第二眼。 但叶开却还是盯着他,追问道:“却不知神刀堂的人,又是如何死的?” 马空群道:“死在刀下!” 乐乐山突又一拍桌子,喃喃说道:“善泳者溺于水,神刀手死在别人的刀下,古人说的话,果然有道理,有道理…… 酒呢?” 马空群凝视着自己那只被人一刀削去四指的手,等他说完了,才一字字接着道:“神刀堂的每个人,都是万马堂的兄弟,每个人都被人一刀砍断了头颅,死在冰天雪地里,这一笔血债,十九年来万马堂中的弟兄未曾有一日忘却!” 他霍然抬起头,目光刀一般逼视着叶开,沉声道:“阁下如今总该明白,为何一定要刀断刃了吧?” 叶开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神色还是很坦然,沉吟着,又问道:“十九年来,堂主难道还没有查出真凶是谁?” 马空群道:“没有。” 叶开道:“堂主这只手……” 马空群道:“也是被那同样的一柄刀削断的。” 叶开道:“堂主认出了那柄刀,却认不出那人的面目?” 马空群道:“刀无法用黑巾蒙住脸。” 叶开又笑了,道:“不错,刀若以黑巾蒙住,就无法杀人了。” 傅红雪目光还是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突然冷冷道:“刀若在鞘中呢?” 叶开道:“刀在鞘中,当然也无法杀人。” 傅红雪道:“刀在鞘中,是不是怕人认出来?” 叶开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若跟十九年前那血案有一点牵连,就绝不会带刀入万马堂来。” 他微笑着,接着道:“除非我是个白痴,否则我宁可带枪带剑,也绝不会带刀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目光终于从刀上移向叶开的脸,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看人看得这么久——说不定也是最郑重的一次! 慕容明珠目中已有了酒意,突然大声道:“幸亏这已是十九年前的旧案,无论是带刀来也好,带剑来也好,都已无妨。” 花满天冷冷道:“那倒未必。” 慕容明珠道:“在座的人,除了乐大先生外,十九年前,只不过是个孩子,哪有杀人的本事呢?” 花满天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不知阁下是否已成了亲?” 慕容明珠显然还猜不透他问这句话的用意,只好点了点头。 花满天道:“有没有儿女?” 慕容明珠道:“一儿一女。” 花满天道:“阁下若是和人有仇,等阁下老迈无力时,谁会去替阁下复仇?” 慕容明珠道:“当然是我的儿子。” 花满天笑了笑,不再问下去。 他已不必再问下去。 慕容明珠怔了半晌,勉强笑道:“阁下难道怀疑我们其中有人是那些凶手的后代?” 花满天拒绝回答这句话——拒绝回答通常也是种回答。 慕容明珠涨红了脸,道:“如此说来,堂主今日请我们来,莫非还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马空群的回答很干脆:“有!” 慕容明珠道:“请教!” 马空群缓缓道:“既有人家,必有鸡犬,各位一路前来,可曾听到鸡啼犬吠之声?” 慕容明珠道:“没有。” 马空群道:“各位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慕容明珠道:“也许这地方没有人养鸡养狗。” 马空群道:“边城马场之中,怎么会没有牧犬和猎狗?” 慕容明珠道:“有?” 马空群道:“单只花场主一人,就养了十八条来自藏边的猛犬。” 慕容明珠用眼角瞧着花满天,冷冷道:“也许花场主养的狗都不会叫——咬人的狗本就不叫的。” 花满天沉着脸道:“世上绝没有不叫的狗。” 乐乐山忽又抬起头,笑了笑道:“只有一种狗是绝不叫的。” 花满天道:“死狗?” 乐乐山大笑,道:“不错,死狗,只有死狗才不叫,也只有死人才不说话……” 花满天皱了皱眉,道:“喝醉了的人呢?” 乐乐山笑道:“喝醉了的人不但话特别多,而且还专门说讨厌话。” 花满天冷冷道:“这倒也是真话。” 乐乐山又大笑,道:“真话岂非本就总是令人讨厌的……酒,酒呢?” 他笑声突然中断,人已又倒在桌上。 花满天皱着眉,满脸俱是厌恶之色。 云在天忽然抢着道:“万马堂中,本有公犬二十一条,母犬十七条,共计三十八条;饲鸡三百九十三只,平均每日产卵三百枚,每日食用肉鸡约四十只,还不在此数。” 此时此刻,他居然好像账房里的管事一样,报起流水账来了。 叶开微笑道:“却不知公鸡有几只?母鸡有几只?若是阴盛阳衰,相差太多,场主就该让公鸡多多进补才是,也免得影响母鸡下蛋。” 云在天也笑了笑,道:“阁下果然是个好心人,只可惜现在已用不着了。” 叶开道:“为什么?” 云在天忽然也沉下了脸,一字字道:“此间的三十八条猛犬,三百九十三只鸡,都已在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 叶开皱了皱眉,道:“是怎么死的?” 云在天脸色更沉重,道:“被人一刀砍断了脖子,身首异处而死。” 慕容明珠突又笑道:“场主若是想找出那杀鸡屠狗的凶手,我倒有条线索。” 云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那凶手想必是个厨子,若叫我一口气连杀这么多只鸡,我倒还没有那样的本事。” 云在天沉着脸,道:“不是厨子。” 慕容明珠忍住笑道:“怎见得?” 云在天沉声道:“此人一口气杀死了四百多头鸡犬,竟没有人听到丝毫动静,这是多么快的刀法!” 叶开点了点头,大声道:“端的是一把快刀!” 云在天道:“像这么快的刀,莫说杀鸡屠狗,要杀人岂非也方便得很。” 叶开微笑道:“那就得看他要杀的人是谁了。” 云在天目光却已盯在傅红雪身上,道:“阁下这柄刀,不知是否能够一口气砍断四百多头鸡犬的头颅?” 傅红雪脸上还是全无表情,冷冷道:“杀鸡屠狗,不必用这柄刀。” 云在天忽然一拍手,道:“这就对了。” 叶开道:“什么事对了?” 云在天道:“身怀如此刀法,如此利器的人,又怎会在黑夜之间,特地来杀鸡屠狗?” 叶开笑道:“这人若不是有毛病,想必就是闲得太无聊。” 云在天目光闪动,道:“各位难道还看不出,他这样做的用意何在?” 叶开道:“看不出。” 云在天道:“各位就算看不出,但有句话想必也该听说过的。” 慕容明珠接着问道:“什么话?” 云在天目中似乎突然露出一丝恐惧之色,一字字缓缓道:“鸡犬不留!” 慕容明珠悚然动容,失声道:“鸡犬不留?……为什么要鸡犬不留?” 云在天冷冷道:“若不赶尽杀绝,又怎么能永绝后患?” 慕容明珠道:“为什么要赶尽杀绝?难道……难道十九年前杀尽神刀门下的那批凶手,今日又到万马堂来了?” 云在天道:“想必就是他们。” 他虽然在勉强控制自己,但脸色也已发青,说完了这句话,立刻举杯一饮而尽,才慢慢地接着道:“除了他们之外,绝不会有别人!” 慕容明珠道:“怎见得?” 云在天道:“若不是他们,为何要先杀鸡犬,再来杀人?这岂非打草惊蛇?” 慕容明珠道:“他们又为何要这样做?” 云在天紧握双拳,额上也已沁出汗珠,咬着牙道:“只因他们不愿叫我们死得太快,死得太容易!” 夜色中隐隐传来马嘶,更衬得万马堂中静寂如死。 秋风悲号,天地间似也充满了阴森肃杀之意。 边城的秋夜,本就时常令人从心里一直冷到脚跟。 傅红雪还是一直凝视着手里的刀,叶开却在观察着每个人。 公孙断不知何时,又开始不停地一大口、一大口喝着酒。 花满天已站起来,背负着双手,在万马奔腾的壁画下踱来踱去,脚步沉重得就像是抱着条几百斤重的铁链子。 飞天蜘蛛脸色发白,仰着脸,看着屋顶出神,也不知想着什么? 慕容明珠刚喝下去的酒,就似已化为冷汗流出——这件十九年前的旧案,若是真的和他完全无关,他为什么要如此恐惧? 马空群虽然还是不动声色,还是端端正正,笔笔直直地坐在那里,就仿佛还是完全置身事外。 可是他的一双手,却已赫然按入了桌面,竟已嵌在桌面里。 “一醉解千愁,还是醉了的人好。” 但乐乐山是真的醉了么? 叶开嘴角露出了微笑,他忽然发觉,唯一真正没有改变的人,就是他自己。 烛泪已残,风从屏风外吹进来,吹得满堂烛火不停地闪动,照着每个人的脸阵青阵白阵红,看来就好像每个人心里都不怀好意。 过了很久,慕容明珠才勉强笑了笑,道:“我还有件事不懂。” 云在天道:“哦?” 慕容明珠道:“他们已杀尽了神刀堂的人,本该是你们找他们复仇才对,他们为什么反而会先找上门来了?” 云在天沉声道:“神刀、万马,本出一门,患难同当,恩仇相共。” 慕容明珠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和万马堂也有仇?” 云在天道:“而且必定是不解之仇!” 慕容明珠道:“那么他们又为何等到十九年后,才来找你们?” 云在天目光似乎在眺望着远方,缓缓道:“十九年前的那一战,他们虽然将神刀门下斩尽杀绝,但自己的伤损也很重。” 慕容明珠道:“你是说,那时他们已无力再来找你们?” 云在天冷冷道:“万马堂崛起关东,迄今已三十年,还没有人敢轻犯万马堂中的一草一木。” 慕容明珠道:“就算那时他们要休养生息,也不必要等十九年。” 云在天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他脸上,一字字道:“那也许只因为他们本身已伤残老弱,所以要等到下一代成长后,才敢来复仇!” 慕容明珠悚然动容道:“阁下难道真的对我们有怀疑之意?” 云在天沉声道:“十九年前的血债犹新,今日的新仇又生,万马堂上上下下数百弟兄,性命都已系于这一战,在下等是不是要分外小心?” 慕容明珠亢声道:“但我们只不过是昨夜才刚到这里的……” 叶开忽又笑了笑,道:“就因为我们是昨夜刚到的陌生人,所以嫌疑才最重。” 慕容明珠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件事也是昨夜才发生的。” 慕容明珠道:“难道我们一到这里,就已动手,难道就不可能是已来了七八天的人?” 叶开缓缓道:“十九年的旧恨,本就连片刻都等不得,又何况七八天?” 慕容明珠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喃喃道:“这道理不通,简直不通。” 叶开笑道:“通也好,不通也好,我们总该感激才是。” 慕容明珠道:“感激?” 叶开举起金杯,微笑道:“若不是我们的嫌疑最重,今日又怎能尝到万马堂窖藏多年的美酒!” 乐乐山突又一拍桌子,大笑道:“好,说得好,一个人只要能凡事想开些,做人就愉快得多了……酒,酒呢……” 这次他总算摸着了酒杯,立刻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慕容明珠冷冷道:“这酒阁下居然还能喝得下去,倒也不容易。” 乐乐山瞪眼道:“只要我没做亏心事,管他将我当作杀鸡的凶手也好,杀狗的凶手也好,都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酒我为什么喝不下去?……酒呢?还有酒没有?” 酒来的时候,他的人却又已倒在桌上,一瞬间又已鼾声大作。 花满天用眼角瞅着他,像是恨不得一把将这人从座上揪起来,掷出门外去。 对别的人,别的事,花满天都很能忍耐,很沉得住气。 否则他又怎会在风沙中站上一夜? 但只要一看见乐乐山,他火气好像立刻就来了,冷漠的脸上也忍不住要露出憎恶之色。 叶开觉得很有趣。 无论什么事,只要有一点点特别的地方,他都绝不会错过的,而且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他在观察别人的时候,马空群也正在观察着他,显然也觉得他很有趣。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目光突然相遇,就宛如刀锋相接,两个人的眼睛里,都似已迸出了火花。 马空群勉强笑了笑,仿佛要说什么。 但这时慕容明珠突又冷笑道:“现在我总算完全明白了。” 云在天道:“明白了什么?” 慕容明珠道:“三老板想必认为我们这五个人中,有一人是特地来寻仇报复的,今日将我们找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找出这人是谁!” 马空群淡淡道:“能找得出么?” 慕容明珠道:“找不出,这人脸上既没有挂着招牌,若要他自己承认,只怕也困难得很!” 马空群微笑道:“既然找不出,在下又何必多此一举?” 叶开立刻也笑道:“多此一举的事,三老板想必是不会做的。” 马空群道:“还是叶兄明见。” 慕容明珠抢着道:“今夜这一会,用意究竟何在?三老板是否还有何吩咐?抑或真的只不过是请我们大吃大喝一顿的?” 词锋咄咄逼人,这一呼百喏的贵公子,三杯酒下肚,就似已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解剑之耻。 富贵人家的子弟,岂非本就大多是胸无城府的人? 但这一点叶开好像也觉得很有趣,好像也在慕容明珠身上,发现了一些特别之处了。 马空群沉吟着,忽然长身而起,笑道:“今夜已夜深,回城路途遥远,在下已为各位准备了客房,但请委屈一宵,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叶开立刻打了个呵欠,道:“不错,有话明天再说也不迟。” 飞天蜘蛛笑道:“叶兄倒真是个很随和的人。只可惜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像叶兄这样随和的。” 马空群目光炯炯,道:“阁下呢?” 飞天蜘蛛叹了口气,苦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想不随和也不行。” 慕容明珠眼睛盯着桌上的八柄剑,道:“何况这里至少总比镇上的客栈舒服多了。” 马空群道:“傅公子……” 傅红雪淡淡道:“只要能容我这柄刀留下,我的人也可留下。” 乐乐山忽然大声道:“不行,我不能留下。” 花满天立刻沉下了脸,道:“为什么不能留下?” 乐乐山道:“那小子若是半夜里来,杀错了人,一刀砍下我的脑袋来,我死得岂非冤枉?” 花满天变色道:“阁下是不是一定要走?” 乐乐山醉眼乜斜,突又笑了笑,道:“但这里明天若还有好酒可喝,我就算真的被人砍下了脑袋,也认命了。” 每个人都站了起来,没有人坚持要走。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一夜虽然不能很平静度过,但还是比走的好。 一个人夤夜走在这荒原上,岂非任何事都可能发生的? 只有公孙断,却还是大马金刀坐在那里,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酒…… 风沙已轻了,日色却更遥远。 万籁无声,只有草原上偶尔随风传来的一两声马嘶,听来却有几分像是异乡孤鬼的夜啼。 一盏天灯,孤零零地悬挂在天末,也衬得这一片荒原更凄凉萧索。 边城的夜月,异乡的游子,本就是同样寂寞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五章 边城之夜 挑着灯在前面带路的,是云在天。 傅红雪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跟在最后——有些人好像永远都不愿让别人留在他背后。 叶开却故意放慢了脚步,走在他身旁。 傅红雪沉重的脚步走在砂石上,就仿佛是刀锋在刮着骨头一样。 叶开忽然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也肯留下来。”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马空群今夜请我们来,也许就是为了要看看,有没有人不肯留下来。” 傅红雪道:“你不是马空群。” 叶开笑道:“我若是他,也会同样做的,无论谁若想将别人的满门斩尽杀绝,只怕都不愿再留在那人家里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着道:“纵然肯留下来,也必定会有些和别人不同的举动,甚至说不定还会做出些很特别的事。” 傅红雪道:“若是你,你也会做?” 叶开笑了笑,忽然转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他心里最怀疑的人是谁?”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道:“就是我跟你。” 傅红雪突然停下脚步,凝视着叶开,一字字道:“究竟是不是你?” 叶开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缓缓道:“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究竟是不是你?” 两人静静地站在夜色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同时笑了。 叶开笑道:“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笑。” 傅红雪道:“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 花满天忽然出现在黑暗中,眼睛里发着光,看着他们,微笑道:“两位为什么如此发笑?” 叶开道:“为了一样并不好笑的事。” 傅红雪道:“一点也不好笑。” 公孙断还在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酒。 马空群看着他喝,过了很久,才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想喝得大醉,但喝醉了并不能解决任何事。” 公孙断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不醉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受别人的鸟气!” 马空群道:“那不是受气,那是忍耐,无论谁有时都必须忍耐些的。” 公孙断的手掌又握紧,杯中酒又慢慢溢出,他盯着又已被他捏扁了的金杯,冷笑道:“忍耐,三十年来我跟你出生入死,身经大小一百七十战,流的血已足够淹得死人,现在你却叫我忍耐——却叫我受一个小跛子的鸟气。” 马空群神色还是很平静,叹息着道:“我知道你受的委屈,我也……” 公孙断突然大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说了,我也明白你的意思,现在你已有了身家,有了儿女,做事已不能像以前那样鲁莽。” 他又一拍桌子,冷笑着道:“我只不过是万马堂中的一个小伙计,就算为三老板受些气,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马空群凝视着他,目中并没有激恼之色,却带着些伤感。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谁是老板?谁是伙计?这天下本是我们并肩打出来的,就算亲生的骨肉也没有我们亲密。这地方所有的一切,你都有一半,你无论要什么,随时都可拿走——就算你要我的女儿,我也可以立刻给你。” 他话声虽平淡,但其中所蕴藏的那种情感,却足以令铁石人流泪。 公孙断垂下头,热泪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幸好这时花满天和云在天已回来了。 在他们面前,马空群的态度更沉静,沉声道:“他们是不是全都留了下来?” 云在天道:“是。” 马空群目中的伤感之色也已消失,变得冷静而尖锐,沉吟着道:“乐乐山、慕容明珠和那飞贼留下来,我都不意外。” 云在天道:“你认为他们三个人没有嫌疑?” 马空群道:“只是嫌疑轻些。” 花满天道:“那倒未必。” 马空群道:“未必?” 花满天道:“慕容明珠并不是个简单的人,他那种样子是装出来的,以他的身份,受了那么多鸟气之后,绝不可能还有脸指手画脚、胡说八道。” 马空群点了点头,道:“我也看出他此行必有图谋,但目的却绝不在万马堂。” 花满天道:“乐乐山呢?这假名士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以前辈自居,为什么要不远千里,辛辛苦苦地赶到这边荒之地来?” 马空群道:“也许他是在逃避仇家的追踪。” 花满天冷笑道:“武当派人多势众,一向只有别人躲着他们,他们几时躲过别人?” 马空群忽又叹息了一声,道:“二十三年前,武当山下的那一剑之辱,你至今还未忘却?” 花满天脸色变了变,道:“我忘不了。” 马空群道:“但伤你的武当剑客回云子,岂非已死在你剑下?” 花满天恨恨地道:“只可惜武当门下还没有死尽死绝。” 马空群凝视着他,叹道:“你头脑冷静,目光敏锐,遇事之机变更无人能及,只可惜心胸太窄了些,将来只怕就要吃亏在这一点上。” 花满天垂下头,不说话了,但胸膛起伏,显见得心情还是很不平静。 云在天立刻改变话题,道:“这五人之中,看起来虽然是傅红雪的嫌疑最重,但正如叶开所说,他若真的是……寻仇来的,又何必带刀来万马堂?” 马空群目中带着深思之色,道:“叶开呢?” 云在天沉吟着,道:“此人武功仿佛极高,城府更是深不可测,若真的是他……倒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公孙断突又冷笑,道:“你们算来算去,算出来是谁没有?” 云在天道:“没有。” 公孙断道:“既然算不出,为何不将这五人全都做了,岂非落得个干净!” 马空群道:“若是杀错了呢?” 公孙断道:“杀错了,还可以再杀!” 马空群道:“杀到何时为止?” 公孙断握紧双拳,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外面呼唤道:“四叔,我睡不着,你来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公孙断叹了口气,就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全身肌肉都已松弛,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马空群看着他巨大的背影,那眼色也像是在看着他所疼爱的孩子一样。 这时外面传来更鼓,已是二更。 马空群缓缓道:“按理说,他们既然留宿在这里,就不会有什么举动,但我们却还是不可大意的。” 云在天道:“是。” 他接着又道:“传话下去,将夜间轮值的弟兄增为八班,从现在开始,每半个时辰交错巡逻三次,只要看见可疑的人,就立刻鸣锣示警。” 马空群点了点头,忽然显得很疲倦,站起来走到门外,望着已被黑暗笼罩的大草原,意兴似更萧索。 云在天跟着走出来,叹息着道:“但愿这一夜平静无事,能让你好好休息一天——明天要应付的事只怕还要艰苦得多。” 马空群拍了拍他的肩,仰面长叹,道:“经过这一战之后,我们都应该好好地休息休息了……” 一阵风吹过,天灯忽然熄灭,只剩下半轮冷月高悬。 云在天仰首而望,目光充满了忧愁和恐惧。 万马堂岂非也如这天灯一样,虽然挂得很高,照得很远,但又有谁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熄灭? 夜更深。 月色朦胧,万马无声。 在这边城外的荒漠中,凄凉的月夜里,又有几人能入睡? 叶开睁大了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 他没有笑。 他那永远挂在嘴角的微笑,只要在无人时,就会消失不见。 他也没有睡。 万马堂虽无声,但他的思潮,却似千军万马般奔腾起伏,只可惜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他轻抚着自己的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间,就像是砂石般粗糙坚硬,掌心也已磨出了硬块。 那是多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但他的刀呢? 他从不带刀。 是不是因为他的刀已藏在心里? 傅红雪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他也没有睡。 甚至连靴子都没有脱下来。 凄凉的月色,照着他苍白冷硬的脸,照着他手里漆黑的刀鞘。 这柄刀他有没有拔出来过? 三更,四更…… 突然间,静夜中传出一阵急遽的鸣锣声。 万马堂后,立刻箭一般蹿出四条人影,掠向西边的马场。 风中仿佛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叶开屋子里的灯首先亮了起来,又过了半晌,他才大步奔出。 慕容明珠和飞天蜘蛛也同时推开了门。 乐大先生的门,还是关着的,门里不时有他的鼾声传出。 傅红雪的门里却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慕容明珠道:“刚才是不是有人在鸣锣示警?” 叶开点点头。 慕容明珠道:“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叶开摇摇头。 就在这时,两条人影箭一般蹿过来,一个人手里剑光如飞花,另一人的身形轻灵如飞鹤。 花满天目光掠过门外站着的三个人,身形不停,扑向乐乐山门外,顿住。他也已听到门里的鼾声。 云在天身形凌空一翻,落在傅红雪门外,伸手一推,门竟开了。 傅红雪赫然就站在门口,手里紧握着刀,一双眼睛亮得怕人。 云在天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铁青着脸,道:“各位刚才都没有离开过这里?” 没有人回答。 这问题根本就不必提出来问。 花满天沉声道:“有谁听见了什么动静?” 也没有。 慕容明珠皱了皱眉,像是想说什么,还未说出口,就已弯下腰呕吐起来。 风中的血腥气已传到这里。 然后,万马悲嘶,连天畔的冷月都似也为之失色! “天皇皇,地皇皇。 眼流血,月无光。 万马悲嘶人断肠……” 有谁知道天地间最悲惨,最可怕的声音是什么? 那绝不是巫峡的猿啼,也不是荒坟里的鬼哭,而是夜半荒原上的万马悲嘶! 没有人能形容那种声音,甚至没有人听见过。 若不是突然间天降凶祸,若不是人间突然发生了惨祸,万马又怎会突然同时在夜半悲嘶? 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听到了这种声音,也难免要为之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西边的一排马房,养着的是千中选一,万金难求的种马。 鲜血还在不停地从马房中渗出来,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 马空群没有呕。 他木立在血泊中,他已失魂落魄。 公孙断环抱着马房前的一株孤树,抱得很紧,但全身还是不停地发抖。 树也随着他抖,抖得满树秋叶一片片落下来,落在血泊中。 血浓得足以令一树落叶浮起。 叶开来的时候,用不着再问,已看出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只要有人心的人,都绝不忍来看。 世上几乎没有一种动物比马的线条更美,比马更有生命力。 那匀称的骨架,生动的活力,本身就已是完美的象征。 又有谁能忍心一刀砍下它的头颅来? 那简直已比杀人更残忍! 叶开叹息了一声,转回身子,正看到慕容明珠又开始在远处不停地呕吐。 飞天蜘蛛也是面如死灰,满头冷汗。 傅红雪远远地站在黑夜里,黑夜笼罩着他的脸,但他手里的刀鞘却仍在月下闪闪地发着光。 公孙断看到了这柄刀,突然冲过来,大喝道:“拔你的刀出来。” 傅红雪淡淡道:“现在不是拔刀的时候。” 公孙断厉声道:“现在正是拔刀的时候,我要看看你刀上是不是有血?” 傅红雪道:“这柄刀也不是给人看的。” 公孙断道:“要怎么你才肯拔刀?” 傅红雪道:“我拔刀只有一种理由。” 公孙断道:“什么理由?杀人?” 傅红雪道:“那还得看杀的是什么人,我一向只杀三种人。” 公孙断道:“哪三种?” 傅红雪道:“仇人、小人……” 公孙断道:“还有一种是什么人?”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冷冷道:“就是你这种定要逼我拔刀的人。” 公孙断仰天而笑,狂笑道:“好,说得好,我就是要等着听你说这句话……” 他的手已按上弯刀的银柄,笑声未绝,手掌已握紧! 傅红雪的眸子更亮,似也已在等着这一刹那。 拔刀的一刹那! 但就在这刹那间,夜色深沉的大草原上,突又传来一阵凄凉的歌声: “天皇皇,地皇皇,地出血,月无光。” “月黑风高杀人夜,万马悲嘶人断肠。” 歌声缥缈,仿佛很遥远,但每个字却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公孙断脸色又已变了,忽然振臂而起,大喝道:“追!” 他身形一掠,黑暗中已有数十根火把长龙般燃起,四面八方地卷了出来。 云在天双臂一振,“八步赶蝉追云式”,人如轻烟,三五个起落,已远在二十丈外。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不愧是云中飞鹤,果然是好轻功。”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傅红雪说话,但等他转过头来 时,一直站在那边的傅红雪,竟已赫然不见了。 血泊已渐渐凝结,不再流动。 火光也渐渐去远了。 叶开一个人站在马房前——天地间就似只剩下他一个人。 马空群、花满天、傅红雪、慕容明珠……这些人好像忽然间就已消失在黑暗里。 叶开沉思着,嘴角又渐渐露出一丝微笑,喃喃道:“有趣有趣,这些人好像没有一个不有趣的……” 草原上火把闪动,天上的星却已疏落。 叶开在黑暗中徜徉着,东逛逛,西走走,漫无目的,看样子这草原上绝没有一个比他更悠闲的人。 天灯又已亮起。 他背负起双手,往天灯下慢慢地逛过去。 突然间,马蹄急响,辔铃轻振,一匹马飞云般自黑暗中冲出来。 马上人明眸如秋水,瞟了他一眼,突然一声轻喝,怒马已人立而起,硬生生停在他身旁。 好俊的马,好俊的骑术。 叶开微笑着,道:“姑奶奶居然还没有摔死,难得难得。” 马芳铃眼睛铜铃般瞪着他,冷笑道:“你这阴魂不散,怎么还没有走?” 叶开笑道:“还未见着马大小姐的芳容,又怎舍得走?” 马芳铃怒叱道:“好个油嘴滑舌的下流胚,看我不打死你。” 她长鞭又挥起,灵蛇般向叶开抽了过来。 叶开笑道:“下流胚都打不死的。”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的人忽然已上了马背,紧贴在马芳铃身后。 马芳铃一个肘拳向后击出,怒道:“你想干什么?” 她肘拳击出,手臂就已被捉住。 叶开轻轻道:“月黑风高,我已找不出回去的路,就烦大小姐载我一程如何?” 马芳铃咬着牙,恨恨道:“你最好去死。” 她又一个肘拳击出,另一条手臂也被捉住,竟连动都没法子动了。 只觉得一阵阵男人的呼吸,吹在她脖子上,吹着她的发根。 她想缩起脖子,想用力往后撞,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全身竟偏偏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座下的胭脂奴,想必也是匹雌马,忽然也变得温柔起来,踩着细碎的脚步,慢慢地往前走。 草原上一片空阔,远处一点点火光闪动,就仿佛是海上的渔火。 秋风迎面吹过来,也似已变得很温柔,温柔得仿佛春风。 她忽然觉得很热,咬着嘴唇,恨恨道:“你……你究竟放不放开我的手?” 叶开道:“不放。” 马芳铃道:“你这下流胚,你这无赖,你再不下去,我就要叫了。” 她本想痛骂他一顿的,但她的声音连自己听了,都觉得很温柔。 这又是为了什么? 叶开笑道:“你不会叫的,何况,你就算叫,也没有人听得见。” 马芳铃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叶开道:“什么都不想。” 他的呼吸也仿佛春风般温柔,慢慢地接着道:“你看,月光这么淡,夜色这么凄凉,一个常在天涯流浪的人,忽然遇着了你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又还能再想什么?” 马芳铃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想说话,又怕声音颤抖。 叶开忽又道:“你的心在跳。”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道:“心不跳,岂非是个死人了?” 叶开道:“但你的心却跳得特别快。” 马芳铃道:“我……” 叶开道:“其实你用不着说出来,我也明白你的心意。” 马芳铃道:“哦?” 叶开道:“你若不喜欢我,刚才就不会勒马停下,现在也不会让这匹马慢慢地走。” 马芳铃道:“我……我应该怎么样?” 叶开道:“你只要打一声呼哨,这匹马就会把我摔下去。” 马芳铃忽然一笑,道:“多谢你提醒了我。” 她一声呼哨,马果然轻嘶着,人立而起。 叶开果然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她自己也摔了下去,恰巧跌在叶开怀里。 只听辔铃声响,这匹马已放开四蹄,跑走了。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我还忘记提醒你一件事,我若摔下来,你也会摔下来的。” 马芳铃咬着牙,恨恨道:“你真是下流胚,真是个大无赖……” 叶开道:“但却是个很可爱的无赖,是不是?” 马芳铃道:“而且很不要脸。” 话未说完,她自己忽也“扑哧”一声笑了,脸却也烧得飞红。 如此空阔的大草原,如此凄凉的月色,如此寂寞的秋夜…… 你却叫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怎么能硬得起心肠来,推开一个她并不讨厌的男人? 一个又坏、又特别的男人。 马芳铃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这样的人,我真没看见过。” 叶开道:“我这样的男子本来不多。” 马芳铃道:“你对别的女人,也像对我这样子的吗?” 叶开道:“我若看见每个女人都像这样子,头早已被人打扁了。” 马芳铃又咬起嘴唇,道:“你以为我不会打扁你的头?” 叶开道:“你不会的。” 马芳铃道:“你放开我的手,看我打不打扁你?” 叶开的手已经放开了。 她扭转身,扬起手,一巴掌掴了下去。 她的手扬得很高,但落下去时却很轻。 叶开也没有闪避,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如明星。 风在吹,月光更远。 她慢慢地垂下头,道:“我……我叫马芳铃。” 叶开道:“我知道。” 马芳铃道:“你知道?” 叶开道:“我已向你那萧大叔打听过你!” 马芳铃红着脸一笑,嫣然道:“我也打听过你,你叫叶开。” 叶开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打听过我。” 马芳铃的头垂得更低,忽然站起来,瞰望着西沉的月色,轻轻道:“我……我该回去了。” 叶开没有动,也没有再拉住她。 马芳铃转过身,想走,又停下,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叶开仰天躺了下去,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走,我等你。” 马芳铃道:“等我?” 叶开道:“无论我要待多久,你那萧大叔都绝不会赶我走的。” 马芳铃回眸一笑,人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 苍穹已由暗灰渐渐变为淡青。冷月已渐渐消失在曙色里。 叶开还是静静地躺着,仿佛正在等着旭日自东方升起。 他知道不会等得太久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六章 谁是埋刀人 旭日东升。 昨夜的血腥气,已被晨风吹散。 晨风中充满了干草的芳香,万马堂的旗帜已又在风中招展。 叶开嘴里嚼着根干草,走向迎风招展的大旗。 他看来还是那么悠闲,那么懒散,阳光照着他身上的沙土,粒粒闪耀如黄金。 巨大的拱门下,站着两个人,似乎久已在那里等着他。 他看出了其中一个是云在天,另一人看见了他,就转身奔入了万马堂。 叶开走过去,微笑着招呼道:“早。” 云在天的脸色却很阴沉,只淡淡回了声:“早。” 叶开道:“三老板已歇下了么?” 云在天道:“没有,他正在大堂中等你,大家全都在等你。” 大家果然全都已到了万马堂,每个人的脸色都很凝重。 每个人面前都摆份粥菜,但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的。 乐乐山却还是伏在桌上,似仍宿酒未醒。 叶开走进来,又微笑着招呼:“各位早。” 没有人回应,但每个人却都在看着他,眼色仿佛都很奇特。 只有傅红雪仍然垂着眼,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手里的刀。 桌上有一份粥菜的位子是空着的。 叶开坐下来,拿起筷子,喝了一口粥,吃一口蛋。粥仍是温的,他喝了一碗,又添一碗。 等他吃完了,放下筷子,马空群才缓缓道:“现在已不早了。” 叶开道:“嗯,不早了。” 马空群道:“昨晚四更后,每个人都在房里,阁下呢?” 叶开道:“我不在。” 马空群道:“阁下在哪里?” 叶开笑了笑,道:“我睡不着,所以到处逛了逛,不知不觉间天已亮了。” 马空群道:“有谁能证明?” 叶开笑道:“为什么要人证明?” 马空群目光如刀,一字字道:“因为有人要追回十三条命!” 叶开皱了皱眉,道:“十三条命?” 马空群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十三刀,十三条命,好快的刀!” 叶开道:“莫非昨夜四更后,竟有十三个人死在刀下?” 马空群面带悲愤,道:“不错,十三个人,被人一刀砍断了头颅。” 叶开叹了口气,道:“犬马无辜,这人的手段也未免太辣了。” 马空群盯着他的眼睛,厉声道:“阁下莫非不知道这件事?” 叶开的回答很简单:“不知道。” 马空群忽然一扬手,叶开这才看出他面前本来摆着一柄刀。 雪亮的刀,刀锋薄而锐利。 马空群凝视着刀锋,道:“这柄刀如何?” 叶开道:“好刀!” 马空群道:“若非好刀,又怎能连斩十三个人的首级?” 他忽又抬起头,盯着叶开,厉声道:“这柄刀阁下难道也未曾见过?” 叶开道:“没有。” 马空群道:“阁下可知道这柄刀在什么地方找着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空群道:“就在杀人处的地下。” 叶开道:“地下?” 马空群道:“他杀了人后,就将刀埋在地下,只可惜埋得太匆忙,所以才会被人发现了。” 叶开道:“好好的一柄刀,为什么要埋到地下?” 马空群突然冷笑着,一字字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是个从不带刀的人!” 叶开怔了半晌,忽然笑了,摇着头道:“堂主莫非认为这是我的刀?” 马空群冷冷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想?” 叶开道:“我不是你。” 马空群道:“昨夜四更后,乐大先生、慕容公子、傅公子,还有这位飞天蜘蛛,全都睡在自己屋里,都有人证明。” 叶开道:“所以那十三个人,绝不会是他们下手杀的。” 马空群目光炯炯,厉声道:“但阁下呢?昨夜四更后在哪里?有谁能证明?” 叶开叹了口气,道:“没有。” 马空群突然不再问下去了,目中却已现出杀机。 只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花满天、云在天已走到叶开身后。 云在天冷冷道:“叶兄请。” 叶开道:“请我干什么?” 云在天道:“请出去。” 叶开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在这里坐得蛮舒服的,偏偏又要我出去。” 他叹息着,慢慢地站起来。 云在天立刻为他拉开了椅子。 马空群突又道:“这柄刀既是你的,你可以带走,接住!” 他的手一扬,刀已飞出,划了道圆弧,直飞到叶开面前。 叶开没有接。 刀光擦过他的衣袖,“笃”的一声,钉在桌上,入木七寸。 叶开叹息着,喃喃道:“果然是柄好刀,只可惜不是我的。” 叶开终于走了出去。 花满天、云在天,就像是两条影子,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每个人都知道,他这一走出去,只怕就永远回不来了。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目光中都像是带着些悲悼惋惜之色,但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说话的。 就连傅红雪都没有。 他神色还是很冷淡,很平静,甚至还仿佛带着种轻蔑的讥诮之意。 马空群目光四扫,沉声道:“对这件事,各位是否有什么话说?” 傅红雪突然道:“只有一句话。” 马空群道:“请说。” 傅红雪道:“堂主若是杀错了人呢?” 马空群的脸沉了下来,冷冷道:“杀错了,还可以再杀!”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马空群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傅红雪道:“没有了。” 马空群慢慢地举起筷子,道:“请,请用粥。” 阳光灿烂,照着迎风招展的大旗。 叶开走到阳光下,仰起面,长长地吸了口气,微笑着道:“今天真是好天气。” 云在天冷冷道:“是好天气。” 叶开道:“在这么好的天气里,只怕没有人会想死的。” 云在天道:“只可惜无论天气是好是坏,每天都有人死的。” 叶开叹道:“不错,的确可惜。” 花满天忽然道:“昨夜四更后,阁下究竟在什么地方?” 叶开淡淡道:“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花满天也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的确可惜。” 叶开眨眨眼,道:“什么事可惜?” 花满天道:“阁下年纪还轻,就这样死了,岂非可惜得很。” 叶开笑了,道:“谁说我要死了?我连一点都不想死。” 花满天沉下了脸,道:“我也不想你死,只可惜有样东西不答应。” 叶开道:“什么东西?” 花满天的手突然垂下,在腰畔一掌宽的皮带上轻轻一拍。 “锵”的一声,一柄百炼精钢打成的软剑已出鞘,迎风抖得笔直。 叶开脱口赞道:“好剑!” 花满天道:“比起那柄刀如何?” 叶开道:“那就得看刀在什么人手里。” 花满天道:“若在阁下的手里?” 叶开笑了笑,道:“我手里从来没有刀,也用不着刀。” 花满天道:“用不着?” 叶开微笑道:“我杀人喜欢用手,因为我很欣赏那种用手捏碎别人骨头的声音。” 花满天脸色变了变,道:“剑尖刺入别人肉里的声音你听见过没有?” 叶开道:“没有。” 花满天冷冷道:“那种声音也蛮不错的!” 叶开笑道:“什么时候你能让我听听?” 花满天道:“你立刻就会听到。” 他长剑一挥,剑尖斜斜挑起,迎着朝阳闪闪生光。 云在天身形游走,已绕到叶开身后。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道:“三姨,你看,他们又要在这里杀人了,我们看看好不好?” 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道:“傻孩子,杀人有什么好看的。” 孩子道:“很好看,至少总比杀猪好看得多。” 花满天皱了皱眉,剑尖又垂下。 叶开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白衣妇人,牵着个穿红衣的孩子,正从屋角后走出来。 这妇人长身玉立,满头秀发漆黑,一张瓜子脸却雪白如玉。 她并不是那种令人一见销魂的美女,但一举一动间都充满了一种成熟的妇人神韵。 无论什么样的男人,只要看见她立刻就会知道,你不但可以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和满足,也可以得到了解和同情。 她牵着的孩子满身红衣,头上一 根冲天杵小辫子,也用条红绸带系住,身子长得虽然特别瘦小,但眼睛却特别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转来转去,显得又活泼、又机灵。 叶开当然也对他们笑了笑。 看到女人和孩子时,他的笑容永远都是亲切而动人的。 孩子看见了他,却像是怔了怔,突然跳起来,大声道:“我认得这个人。” 妇人皱了皱眉:“别胡说,快跟我回去。” 孩子却挣脱了她的手,跳着跑过来,用手划着脸笑着道:“丑丑丑,抱着我姐姐不放手,你说你自己丑不丑?……” 花满天沉着脸道:“小虎子,胡说八道些什么?” 孩子眼珠子转动,道:“我没有胡说八道,我说的是真话,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见他跟我姐姐抱在一起,叫他放手都不行。” 花满天动容道:“昨天晚上什么时候?” 孩子道:“就在快天亮的时候。” 花满天脸色变了。 云在天厉声道:“这事是不是你亲眼看见的?千万不可胡说!” 孩子道:“当然是我亲眼看见的。” 云在天道:“怎么会看得见?” 孩子道:“昨天晚上敲过锣之后,姐姐就要出来看看,我也要跟她出来,她不肯,我就趁她一个不留神,藏到她马肚子下。” 云在天道:“然后呢?” 孩子道:“姐姐还不知道,骑着马刚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这个人,然后他们就……” 他话未说完,已被那妇人拉走,嘴里却还在大叫大嚷,道:“我说的是真话,我亲眼看见的么,我为什么不能说?” 花满天、云在天面面相觑,脸上是一片死灰,哪里还能开口。 叶开脸上的表情却很奇特,心里又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突听一人沉声道:“你跟我来。” 马空群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脸色铁青地向叶开招了招手,大步走出了院子。 叶开只有跟着他走了出去。 这时外面的大草原上,正响起了一片牧歌。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没有牛羊,只有马。 马群在阳光下奔驰,天地间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马空群身子笔挺,端坐在雕鞍上,鞭马狂驰,似要将胸中的愤怒,在速度中发泄。 幸亏叶开座下的也是匹好马,总算能勉强跟住了他。 远山一片青绿,看来并不高,也不太远。 但他们这样策马狂奔,还是奔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山坡下。 马空群翻身下马,片刻不停,直奔上山。 叶开也只好跟着。 山坡上一座大坟,坟上草色已苍,几棵白杨,伶仃地站在西风里。 坟头矗立着一块九尺高的青石碑。 碑上几个擘窠大字是:“神刀堂烈士之墓”。 旁边还有几个人的名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合葬于此。” 马空群直奔到石碑前,才停下脚步,汗气已湿透重衣。 山上的风更冷。 他在石碑前跪了下来,良久良久,才站起来,转过身,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每一条皱纹里,都不知埋藏着多少凄凉惨痛的往事。 也不知埋藏了多少悲伤,多少仇恨! 叶开静静地站在西风里,心里也只觉凉飕飕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马空群凝视着他,忽然道:“你看见了什么?” 叶开道:“一座坟。” 马空群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坟?” 叶开道:“白天羽,白天勇……” 马空群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叶开摇摇头。 马空群神色更悲伤,黯然道:“他们都是我的兄长,就好像我嫡亲的手足一样。” 叶开点点头,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称他为三老板。 马空群又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他们合葬在这里?” 叶开又摇摇头。 马空群咬着牙,握紧双拳道:“只因我找着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血肉已被草原上的饿狼吮光,只剩下了一堆白骨,无论谁都已无法分辨。” 叶开的双手也不由自主紧紧握起,掌心似也沁出了冷汗。 山坡前一片大草原,接连着碧天。 风吹长草,正如海洋中的波浪。 马空群转过身,遥远着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现在你看见的是什么?” 叶开道:“草原、大地。” 马空群道:“看不看得见这块地的边?” 叶开道:“看不见。” 马空群道:“这一块看不见边际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动,大声接着道:“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财产,也全都属于我!我的根已长在这块地里。” 叶开听着,他只有听着。 他实在不能了解这个人,也不能了解他说这些话的意思。 又过了很久,马空群的激动才渐渐平息,长叹道:“无论谁要拥有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忍不住叹道:“的确不容易。” 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这一切我是怎么样得来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空群突然撕开了衣襟,露出钢铁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叶开看着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从未看过一个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刀伤,如此多剑痕! 马空群神情突又激动,眼睛里发着光,大声道:“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这一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还有我无数兄弟的性命换来的!” 叶开叹道:“我明白。” 马空群厉声道:“所以无论什么人,都休想将这一切从我手里抢走——无论什么人都不行!” 叶开道:“我明白。” 马空群喘息着,这身经百战的老人,胸膛虽仍如钢铁般坚强,但他的体力,却已显然比不上少年。 这岂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复时,他才转过身,拍了拍叶开的肩,声音也变得很和蔼,缓缓道:“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志气的少年,宁死也不愿损害别人的名誉,像你这样的少年,世上已不多。” 叶开道:“我做的只不过是我自觉应该做的事,算不了什么。” 马空群道:“你做得不错,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女婿……” 他的脸突又沉下,眼睛里又射出刀一般凌厉的光芒,盯着叶开,一字一字缓缓地道:“可是你最好还是赶快走。” 叶开道:“走?” 马空群道:“不错,走,快走,愈快愈好。” 叶开道:“为什么要走?” 马空群沉着脸,道:“因为这里的麻烦太多,无论谁在这里,都难免要被沾上血腥。” 叶开淡淡一笑道:“我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 马空群厉声道:“但这地方你本就不该来的,你应该回去。” 叶开道:“回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回到你的家乡,那里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 叶开也慢慢地转身面向草原,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可知道我的家乡在哪里?” 马空群摇摇头,道:“无论你的家乡多么遥远,无论你要多少盘缠,我都可以给你。” 叶开忽又笑了笑,道:“那倒不必,我的家乡并不远。” 马空群道:“不远?在哪里?” 叶开眺望着天畔的一朵白云,一字字道:“我的家乡就在这里。” 马空群怔住。 叶开转回身,凝视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特的表情,沉声道:“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你还要叫我到哪里去?” 马空群胸膛起伏,紧握双拳,喉咙里“咯咯”作响,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开淡淡道:“我早已说过,只做我自己应该做的事,而且从不怕麻烦,也不怕血腥。” 马空群厉声道:“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 叶开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 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是!” 西风卷起了木叶,白杨伶仃地颤抖。 一片乌云卷来,掩住了日色,天已暗了下来。 马空群的腰虽仍挺得笔直,但胃却在收缩,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他的胸与胃之间压迫着,压得他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他只觉得满嘴酸水,又酸又苦。 叶开已走了。 他知道,可是并没有拦阻,甚至连看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既不能拦阻,又何必看? 若是换了五年前,他绝不会让这少年走的。 若是换了五年前,他现在也许已将这少年埋葬在这山坡上。 从来也没有人拒绝过他的要求,他说出的话,从来也没有人敢违抗。 可是现在已有了。 刚才他们面对着面时,他本有机会一拳击碎这少年的鼻梁。 他第一拳出手的速度,快得简直就像是雷电下击,若是换了五年前,他自信可以将任何一个站在他面前的人击倒! 无论谁只要鼻梁击碎,头就会发晕,眼睛就会被自己鼻子里飙出来的血封住,就很难再有闪避还击的机会。 这就叫一拳封门! 这一拳他本极有把握,而且几乎从未失手过。 但这一次他竟未出手! 多年来,他的肌肉虽仍紧紧结实,甚至连脖子上都没有生出一点多余的脂肪肥肉,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身子仍如标枪般笔挺。 多年来,他外表几乎看不出有任何改变。 但一个人内部的衰老,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看出来的。 有时甚至连自己都看不出。 这并不是说他的胃已渐渐受不了太烈的酒,也不是说他对女人的需要,已渐渐不如以前那么强烈。 真正的改变,是在他心里。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顾忌已愈来愈多,无论对什么事,都已不如以前那么有把握。 甚至在**,拥着他最爱的女人时,他也都已不像以前那样能控制自如,最近这几次,他已怀疑自己是否能真的令对方满足。 这是不是正象征着他已渐渐老了? 一个人只有在自己心里有了衰老的感觉时,才会真的衰老。 五年……也许只要三年…… 三年前无论谁敢拒绝他的要求,都绝对休想从他面前站着走开! 但就算他愿以所有的财富和权势去交换,也换不回这三年岁月来了。 剩下的还有多少个三年呢? 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现在他只想能静静地躺下来。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天色更暗,似将有雷雨。 马空群当然看得出,多年的经验,已使他看天气的变化,就如同他看人心的变化一样准。 但他却懒得站起来,懒得回去。 他静静地躺在石碑前,看着石碑上刻着的那几行字:“白天羽夫妻,白天勇夫妻……” 他们本是他的兄弟,他们的确死得很惨。 但他却不能替他们复仇! 为什么呢? 这秘密除了他自己和死去的人之外,知道的人并不多。 这秘密已在他心里隐藏了十九年,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只要一想起,心里就会痛。 他并没有听到马蹄声,但却感觉到有人已走上了山坡。 这个人的脚步并不轻,但步子却跨得很大,又大又快。 他知道是公孙断来了。 只有公孙断,是唯一能跟他共享所有秘密的人。 他信任公孙断,就好像孩子信任母亲一样。 脚步声就像是说话的声音,每个人都有他不同的特质。 所以瞎子往往只要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就能听得出来是什么人。 公孙断的脚步声正如他的人,巨大、猛烈、急躁,一开始就很难中途停下。 他一口气奔上山,看到马空群才停下来,一停下来立刻问道:“人呢?” 马空群道:“走了。” 公孙断道:“你就这样让他走?” 马空群叹息了一声,道:“也许你说得不错,我已老了,已有些怕事。” 公孙断道:“怕事?” 马空群苦笑道:“怕事的意思,就是不愿再惹不必要的麻烦。” 公孙断道:“你认为不是他?” 马空群道:“无论如何,至少昨夜的事并不是他做的,有人能替他证明。” 公孙断道:“他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马空群道:“也许只因他还年轻,太年轻……” 说到“年轻”这两个字,他嘴里似又涌出了苦水。又苦又酸。 公孙断垂下头,看到了石碑上的名字,双拳又渐渐握紧,目中的神色也变得奇怪,也不知是悲愤,是恐惧,还是仇恨。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沉声道:“你能确定白老大真有个儿子?” 马空群道:“嗯。” 公孙断道:“你怎知这次是他的孤儿来复仇?” 马空群闭上眼睛,一字字道:“这样的仇恨,本就是非报不可的。” 公孙断的手握得更紧,哽声道:“但我们做的事那么秘密,除了死人外,又怎会有别人知道?” 马空群长长叹息着,道:“无论什么样的秘密,迟早总有人知道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你千万不能不信。” 公孙断凝视着石碑上的刻字,目中的恐惧之色仿佛更深,咬着牙道:“这孤儿若长大了,年纪正好跟叶开差不多。” 马空群道:“跟傅红雪也差不多。” 公孙断霍然转身,俯视着他,道:“你认为谁的嫌疑较大?” 马空群沉吟着,道:“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好像是傅红雪。”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这少年看来仿佛是个很冷静、很能忍耐的人,其实却比谁都激动。” 公孙断冷笑道:“但他却宁可从栏下狗一般钻进来,也不愿杀一个人。” 马空群道:“这只因那个人根本不值得他杀,也不是他要杀的!” 公孙断的脸色有些变了。 马空群缓缓道:“一个天性刚烈激动的人,突然变得委曲求全,只有一种原因。” 公孙断道:“什么原因?” 马空群道:“仇恨!” 公孙断身子一震,道:“仇恨?” 马空群道:“他若有了非报复不可的仇恨,才会勉强控制住自己,才会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只因为他一心一意只想复仇!” 他张开眼,目中似已有些恐惧之色,沉声道:“你可听人说过勾践复仇的故事?就因为他心里的仇恨太深,所以别人不能忍受的事,他才全都能忍受。” 公孙断握紧双拳,嗄声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马空群目光遥视着阴暗的苍穹,久久都没有说话。 公孙断厉声道:“现在我们已有十三条命牺牲了,你难道还怕杀错了人?” 马空群道:“你错了。” 公孙断道:“你认为他还有同党?” 马空群道:“这种事,本就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做的!” 公孙断道:“但白家岂非早已死尽死绝?” 马空群的人突然弹簧般跳了起来,厉声道:“若已死尽死绝,这孤儿是哪里来的?若非还有人在暗中相助,一个小孩又怎能活到现在?那人若不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又怎会发现是我们下的手?又怎能避开我们的追踪搜捕?” 公孙断垂下头,说不出话了。 马空群的拳也已握紧,一字字道:“所以我们这一次若要出手,就得有把握将他们的人一网打尽,绝不能再留下后患!” 公孙断咬着牙,道:“但我们这样等下去,要等到几时?” 马空群道:“无论等多久,都得等!” 公孙断道:“现在我们已送了十三条命,若是再等下去……” 马空群冷冷道:“只要是别人的命,再送三百条又何妨?” 公孙断道:“你不怕他先下手为强?” 马空群冷笑道:“你放心,他也绝不会很快就对我们下手的!”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因为他一定不会让我们死得太快,太过容易!” 公孙断脸色铁青,巨大的手掌又已按上刀柄! 马空群冷冷地道:“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现在一定还没有抓住真实的证据,能证明是我们下的手,所以……” 公孙断道:“所以怎么样?” 马空群道:“所以他才要使我们恐惧,无论谁在恐惧时,都最容易做错事,只有在我们做的事发生错误时,他才有机会抓住我们的把柄!” 公孙断咬着牙道:“所以现在我们什么事也不能做?” 马空群点点头,沉声道:“所以我们现在只有等下去,等他先错!” 他神情又渐渐冷静,一字字慢慢地接着道:“只有等,是永远不会错的!” 等的确永不会错。 一个人只要能忍耐,能等,迟早总会等得到机会的! 但你若要等,往往也得付出代价,那代价往往也很可怕。 公孙断用力握住了刀柄,突然拔刀,一刀砍在石碑上,火星四溅。 就在这时,阴暗的苍穹中,也突有一道霹雳击下! 银刀在闪电中顿时失去了它的光芒。 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雨点,落在石碑上,沿着银刀砍裂的缺口流下,就好像石碑也在流泪一样。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七章 乌云满天 窗子是关着的,屋里暗得很。 雨点打在屋顶上,打在窗户上,就是战鼓雷鸣,万马奔腾。 叶开斜坐着,伸长了两条腿,看着他那双破旧的靴子,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大的雨。” 萧别离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最后一张骨牌,凝视了很久,才回过头微笑道:“这地方平时很少下雨。” 叶开沉思着,道:“也许就因为平时很少下雨,所以一下就特别大。” 萧别离点点头,倾听着窗外的雨声,忽也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场雨下得实在不是时候。”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今天本是她们每月一次,到镇上来采购针线、花粉的日子。” 叶开道:“她们?她们是谁?” 萧别离目中带着笑意,道:“她们之中,总有一个是你很想见到的。” 叶开明白了,却还是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很想见到她?” 萧别离微笑道:“我看得出来。” 叶开道:“怎么看法?” 萧别离轻抚着桌上的骨牌,缓缓道:“也许你不信,但我的确总是能从这上面看出很多事。” 叶开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萧别离凝视着骨牌,脸色渐渐沉重,目中也露出了阴郁之色,缓缓道:“我还看到了一片乌云,笼罩在万马堂上,乌云里有把刀,正在滴着血……” 他忽然抬头,盯着叶开,沉声道:“昨夜万马堂里是不是发生了一些凶杀不祥的事?” 叶开似已怔住,过了很久,才勉强笑道:“你应该改行去替人算命的。”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只可惜我总是只能看到别人的灾祸,却看不出别人的好运。” 叶开道:“你……你有没有替我看过?” 萧别离道:“你要听实话?” 叶开道:“当然。” 萧别离的目光忽然变得很空洞,仿佛在凝视着远方说道:“你头上也有朵乌云,显见得你也有很多烦恼。” 叶开笑了,道:“我像是个有烦恼的人?” 萧别离道:“这些烦恼也许不是你的,但你这人一生下来,就像是已经有很多别人的麻烦纠缠着你,你甩也甩不掉。” 叶开笑得似已有些勉强,勉强笑道:“乌云里是不是也有把刀?” 萧别离道:“就算有刀也无妨。”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因为你命里有很多贵人,所以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 叶开道:“贵人?” 萧别离道:“贵人的意思,就是喜欢你,而且能帮助你的人,譬如说……” 叶开道:“譬如说你?” 萧别离笑了,摇着头说道:“你命中的贵人,大多是女人,譬如说翠浓!” 他看着叶开襟上的珠花,微笑道:“她昨夜就一直在等着你,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叶开也笑了,道:“床头金尽,壮士无颜,既然迟早要被赶出来,又何必去?” 萧别离道:“你错了。”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这地方的女人,也未必人人都是拜金的。” 叶开道:“我倒宁愿她们如此。”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这样子反而无牵无挂,也不会有烦恼。” 萧别离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有情的人就有烦恼?” 叶开道:“对了。” 萧别离微笑道:“你却又错了,一个人若是完全没有烦恼,活着也未必有趣。” 叶开笑道:“我还是宁可坐在这里,除非这里白天不招待客人。” 萧别离道:“你是例外,随便你什么时候来,随便你要坐到什么时候都行,但是我……” 他忽又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已老了,精神已不济,到了要睡觉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要瘫了下去。” 叶开道:“你还没有睡。” 萧别离笑得仿佛有些伤感,悠悠道:“老人总是舍不得多睡的,因为他自知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何况我又是个夜猫子。” 他拿起椅旁的拐杖,挟在肋下,慢慢地站起来,忽又笑道:“中午时说不定雨就会停的,你说不定就会看到她了。” 萧别离已上了小楼。 他站起来,叶开才发现他长衫的下摆里空荡荡的。两条腿已都齐膝被砍断。 这双腿是怎会被砍断的?为了什么? 无论谁都可看得出,他若非是个很不平凡的人,又怎会到这边荒小城中来,做这种并不光彩的生意? 他是不是想借此来隐藏自己的过去?是不是真有种神秘的力量,能预知别人的灾祸? 叶开沉思着,看到桌上的骨牌,就忍不住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忽又发觉这骨牌并不是骨头,而是纯钢打成的。 只听一阵阵干涩的咳嗽声,隐隐从小楼上传下来。 叶开叹了口气,只觉得他实在是个很神秘的人,说出的每句话,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含义,做出的每件事,也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目的。 就连他住的这小楼上,都很可能隐藏着一些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叶开看着那狭而斜的楼梯,忽又笑了。 他觉得这地方实在很有趣。 正午。 雨果然停了,叶开穿过满是泥泞的街道,走向斜对面的杂货铺。 杂货铺的老板,是个很乐观的中年人,圆圆的脸,无论看到谁都是笑眯眯的。 别人要少付几文钱,多抓两把豆子,他也总是笑眯眯地说:“好吧,马马虎虎算了,反正都是街坊邻居嘛。” 他姓李,所以别人都叫他李马虎。 叶开认得李马虎,却忘了看看这杂货铺是不是有针线、花粉卖。 正午的时候,也正是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所以这时候杂货铺里总是少有人会来光顾。 李马虎又和平时一样,伏在柜台上打瞌睡。 叶开不愿惊动他,正在四下打量着,突听一阵车辚马嘶,一辆大马车急驰过长街。 车身漆黑如镜,拉车的八匹马也都是训练有素的良驹。 叶开认得这辆车正是昨天来接他去万马堂的,现在这辆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呢? 他正想赶出去看看,身后已有人带着笑道:“这想必是万马堂的姑奶奶和大小姐又出来买货了,却不知 今天她们要不要鸡蛋。” 叶开笑道:“她们又不是厨房里的采买,要鸡蛋干什么?” 他转过身,就发现李马虎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道:“这你就不懂了,女人用鸡蛋清洗脸,愈洗愈年轻的。” 叶开笑道:“你媳妇是不是每天也用鸡蛋洗脸?” 李马虎撇着嘴,冷笑着道:“她呀,她每天就算用三百斤鸡蛋洗脸,还是一脸的橘子皮——而且是风干了的橘子皮。” 他忽又眯起眼一笑,压低声音道:“但万马堂的那两位,却真是水仙花一样的美人儿,大爷你若是有福气能……” 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门外大声道:“李马虎,你在乱嚼什么舌头?” 李马虎朝门外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变了,赔笑道:“没什么,我正在想给小少爷你做个糖葫芦。” 一个孩子手叉着腰,站在门外,瞪着双乌溜溜的眼睛,身上的衣服比糖葫芦还红。 他年纪虽小,派头却不小,李马虎一看见他,脸就吓得发白。 但他一看见叶开也在店里,脸也吓白了,转过身就想溜。 叶开立刻追出去,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辫子,笑道:“莫说你是小虎子,就算你是个小狐狸,也一样溜不掉的。” 小虎子好像有点发急,大声道:“我又不认得你,你找我干什么?” 叶开道:“早上你不是还认得我的?现在怎么忽然又不认得了?” 小虎子脸涨得通红,又想叫。 叶开道:“你乖乖地听话一点,要多少糖葫芦我都买给你,否则我就去告诉你爹爹和你四叔,说你早上在说谎。” 小虎子更急,红着脸,道:“我……说了什么谎?” 叶开压低声音,道:“昨天晚上你早已睡着了,根本就没有出来,也没有躲在你姐姐的马肚子下面,对不对?” 小虎子眼珠子直转,吃吃笑道:“那只不过是我想帮你的忙。” 叶开道:“是谁教你那么说的?” 小虎子道:“没有人,是我自己……” 叶开沉下了脸,道:“你不告诉我,我只好把你押回去,交给你爹爹了。” 小虎子脸又吓得发白,这孩子只要一听到他爹爹,立刻就老实了,垂下头道:“好,告诉你就告诉你,是我三姨教我说的。” 叶开吃了一惊,道:“你三姨?是不是早上把你拉去的那个人?” 小虎子点点头。 叶开皱起眉,道:“她怎么知道昨天夜里我跟你姐姐在一起?” 小虎子嘟起嘴,道:“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问她去?” 叶开只好放开手,这孩子立刻一溜烟似的远远逃走了。逃到街对面,才回过头来,做了个鬼脸,笑嘻嘻道:“你可以去问她,但却不能像抱我姐姐那样抱着她,否则我爹爹会吃醋的。” 话未说完,他的人已溜进了街角的一家绸缎庄。 叶开皱着眉,沉思着。 这件事显然又出了他意料之外。 那“三姨”是谁,怎么会知道他昨夜的行动?为什么要替他解围? 他想不通,刚抬起头,就看到这位三姨正从对面的绸缎庄里走出来。 她打扮得还是很素净,一身白衣如雪,既不沾脂粉,也没有装饰,但却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韵,令人不饮自醉。 叶开看着她的时候,她一双秋水如神的明眸,也正向叶开瞟了过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仿佛向叶开嫣然一笑。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笑。 叶开竟似也有些痴了,过了半晌,才发现她身边还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这双眼睛本来是明朗的,但现在却笼着一层雾,一层纱。 是不是因为她昨夜没有睡好?还是因为她刚哭过? 叶开的心又跳了起来,跳得很快。 马芳铃脉脉地看着他,偷偷地向他使了个眼色。 叶开立刻点点头。 马芳铃这才垂下脖子,偷偷地一笑,一朵红云已飞到脸上。 他们用不着说话。 他的感情,只要一个眼色,她就已了解;她的意思,也只要一个眼色,他就已知道。 他们又何必说话? 小楼上静寂无声,桌上散乱的骨牌,却已不知被谁收拾了起来。 窗子开着,屋里还是很暗。 叶开又坐到原来那张椅子上,静静地等着。 他明白马芳铃的意思,却实在不明白那“三姨”的意思。 马空群的妻子已去世,像他这样的男人,身侧当然不会缺少女人。 也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这样的男人。 叶开已猜出她的身份,却更不明白她的意思了。 尤其是那一笑。 叶开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有点对不起马芳铃了。 可是那一笑,却又令人难以忘记。 她们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在那杂货铺里买鸡蛋? 女人用鸡蛋清洗脸,是不是会真的愈洗愈年轻? 叶开集中注意力,努力要自己去想一些不相干的事,但想来想去,还是离不开她们两个人。 幸好就在这时,门已轻轻地被推开了。 来的当然是马芳铃。 叶开正准备站起来,心就已沉了下去。 来的不是马芳铃,是云在天——叶开暗中叹了口气,知道今天已很难再见到马芳铃了。 云在天看到他在这里,显然也觉得很意外,但既已进来了,又怎能再出去?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阁下是不是来找翠浓姑娘的?是不是想问她,为什么要将这朵珠花送给别人呢?” 云在天干咳了两声,一句话也没说,找了张椅子坐下。 叶开笑道:“男人找女人,是件天经地义的事,阁下为什么不进去?” 云在天神色已渐渐恢复镇定,沉声道:“我是来找人,却不是来找她!” 叶开道:“找谁?” 云在天道:“傅红雪。” 叶开道:“找他干什么?” 云在天沉着脸,拒绝回答。 叶开道:“他岂非还留在万马堂?” 云在天道:“不在了。” 叶开道:“什么时候走的?” 云在天道:“早上!” 叶开皱了皱眉头,道:“他既然早上就走了,我为什么没有看到他回镇上 来?” 云在天也皱了皱眉,道:“别的人呢?” 叶开道:“别的人也没有回来,这里根本没什么地方可去,他们若回来了,我一定会看见的。” 云在天脸色有些变了,抬起头,朝那小楼上看了一眼。 叶开目光闪动,道:“萧老板在楼上,阁下是不是想去问问他?” 云在天迟疑着,霍然长身而起,推门走了出去。 这时正有十来辆骡子拉的大板车,从镇外慢慢地走上长街。 板车上装着的,赫然竟是棺材,每辆车上都装着四口崭新的棺材。 一个脸色发白的驼子穿着套崭新的青布衣裳,骑着头黑驴,走在马车旁,看他的脸色,好像他终年都是躺在棺材里的,看不见阳光。 无论谁看见这么多棺材运到镇上,都难免会吃一惊的。 云在天也不例外,忍不住问道:“这些棺材是送到哪里去的?” 驼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忽然笑道:“看这位大爷的装束打扮,莫非是万马堂里的人?” 云在天道:“正是。” 驼子道:“这些棺材,也正是要送到万马堂的。” 云在天变色道:“是谁叫你送来的?” 驼子赔笑道:“当然是付过钱的人,他一共订了一百口棺材,小店里正在日夜加工……” 云在天不等他说完,已一个箭步蹿过去,将他从马背上拖下,厉声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驼子的脸吓得更无丝毫血色,吃吃道:“是……是个女人。” 云在天怔了怔,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驼子道:“是个老太婆。” 云在天又怔了怔,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这老太婆的人在哪里?” 驼子道:“她也跟着我们来了,就在……就在第一辆车上的棺材里躺着。” 云在天冷笑道:“在棺材里躺着,莫非是个死人?” 驼子道:“还没有死,是刚才躺进去躲雨的,后来想必是睡着了。” 第一辆车上,果然有口棺材的盖子是虚盖着的,还留下条缝透气。 云在天冷笑着,放开了驼子,一步步走过去,突然闪电般出手,揭起了棺盖…… 棺材里果然有个人,但却并不是女人,也不是个活人! 棺材里躺着的是个死人,死了的男人。 这人满身黑衣劲装,一脸青碜碜的须渣子,嘴角的血痕已凝结,脸已扭曲变形,除此之外,身上并没有别的伤痕,显然是被人以内力震伤内腑而死。 叶开高高地站在石阶上,恰巧看到了他的脸,忍不住失声而呼:“飞天蜘蛛!” 他当然不会看错,这尸体赫然正是飞天蜘蛛。 飞天蜘蛛已死在这里,傅红雪、乐乐山、慕容明珠呢? 他们本是同时离开万马堂的,飞天蜘蛛的尸体又怎会在这棺材里出现? 云在天慢慢地转过身,盯着那驼子,一字字道:“这人不是老太婆!” 驼子全身发抖,勉强地点了点头,道:“不……不是。” 云在天道:“你说的老太婆呢?” 驼子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第二辆车的车夫忽然嘶声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走在前面的。” 云在天道:“你怎会走在前面?” 车夫道:“这辆车本来就是最后一辆,后来我们发现走错了路,原地转回,最后一辆才变成最前面一辆。” 云在天冷笑道:“无论怎么变,老太婆也不会变成死男人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驼子拼命摇头,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云在天厉声道:“你不知道谁知道?” 他身形一闪,突然出手,五指如钩,急抓驼子的右肩琵琶骨。 驼子整个人本来瘦得就像是个挂在竹竿上的风球,云在天一出手,他突然不抖了,脚步一滑,已到了云在天右肋后,反掌斜削云在天肩骨。 这一招不但变招快,而且出手的时间、部位,都拿得极准,掌风也极强劲而有力气。 只看这一出手,就知道他在这双手掌上,至少已有三十年的功夫火候。 云在天冷笑道:“果然有两下子!” 这六个字出口,他身法已变了两次,双拳已攻出五招! 他武功本以轻灵变化见长,此番身法乍一展动,虽然还没有完全现出威力,但招式之奇变迅急,已令人难以抵挡。 驼子哈哈一笑,道:“好,你果然也有两下子!” 笑声中,他身子突然陀螺般一转,人已冲天飞起,蹿上对面的屋脊了。 他一招刚攻出,说变招就变招,说走就走,身法竟是快得惊人。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以轻功名震天下的“云天飞龙”! 他身形掠起,云在天的人已如轻烟般蹿了上去,五指如鹰爪,一把抓住了他背上的驼峰。 “嘶”的一声,他背上崭新的蓝布衣衫,已被扯下了一块,赫然露出了一片夺目的金光。 接着,又是“锵”的一响,他这金光灿灿的驼峰里,竟有三点寒星暴射而出,急打云在天的胸腹。 云在天一声清啸,凌空翻身,“推窗望月飞云式”,人已在另一边的屋脊上。 饶是他轻功精妙,身法奇快,那三点寒星,还是堪堪擦着他衣衫而过。 再看那驼子,已在七八重屋脊外,驼背上的金峰再一闪,就已看不见了。 云在天一跃而下,竟不再追,铁青的脸上已现了冷汗,目光看着他身形消失,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金背驼神’丁求竟会又在边荒出现。” 叶开也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实在也未想到是他!” 云在天沉声道:“你也知道这个人?” 叶开淡淡地道:“走江湖的人,不知道他的又有几个?” 云在天不再说话,脸色却很凝重。 叶开道:“这人隐迹已十余年,忽然辛辛苦苦地送这么多棺材来干什么?难道他也和你们的那些仇家有关系?” 云在天还是不说话。 叶开又道:“飞天蜘蛛难道是被他杀了的?为的又是什么?” 云在天瞧了他一眼,冷冷道:“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 叶开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他忽然笑了笑,目光移向长街尽头处,喃喃道:“也许我应该去问问他。”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八章 春风解冻 长街尽头处,慢慢地走过一个人来,脚步艰辛而沉重,竟是傅红雪。 他手里当然还是紧紧地握住那柄刀,一步步走过来,好像无论遇着什么事,他这种步伐都绝不会改变,更不会加快。 只有他一个人,乐乐山和慕容明珠还是不见踪影。 叶开穿过长街,迎上了他,微笑着,道:“你回来了?” 傅红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还没有死。” 叶开道:“别的人呢?” 傅红雪道:“我走得慢。” 叶开道:“他们都走在你前面?” 傅红雪道:“嗯。” 叶开道:“走在前面的人,为何还没有到?” 傅红雪道:“你怎知他们定要回来这里?” 叶开点了点头,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最先回来的是谁?” 傅红雪道:“不知道。” 叶开道:“是个死人。” 他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又道:“走得快的没有到,不会走的死人反而先到了,这世上有很多事的确都有趣得很。” 傅红雪道:“死人是谁?” 叶开道:“飞天蜘蛛。” 傅红雪微微皱了皱眉,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他本来留在后面陪着我的。” 叶开道:“陪着你?干什么?” 傅红雪道:“问。” 叶开道:“问你的话?” 傅红雪道:“他问,我听。” 叶开道:“你只听,不说?” 傅红雪冷冷道:“听已很费力。” 叶开道:“后来呢?” 傅红雪道:“我走得很慢。” 叶开道:“他既然问不出你的话,所以就赶上前去了?”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淡淡道:“所以他先到。” 叶开笑了,只不过笑得也有点不是味道。 傅红雪道:“你问,我说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叶开笑道:“我也正在奇怪。” 傅红雪道:“那只因我也有话要问你。” 叶开道:“你问,我也说。” 傅红雪道:“现在还未到问的时候。” 叶开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再问?” 傅红雪道:“我想问的时候。” 叶开微笑道:“好,随便你什么时候想问,随便你问什么,我都会说的。” 他闪开身,傅红雪立刻走了过去,连看都没有往棺材里的尸体看一眼,他的目光就仿佛十分珍贵,无论你是死是活,他都绝不肯随便看你一眼的。 叶开苦笑着,叹了口气,转过头,就看到云在天已准备盘问那些车夫。 他也懒得去听了——你若想从这些车夫嘴里问出话来,还不如去问死人也许反倒容易。 死人有时也会告诉你一些秘密的,只不过他说话的方式不同而已。 飞天蜘蛛的尸体已僵硬、冷透,一双手却还是紧紧地握着,就像是紧紧握着某种看不见的珠宝一样,死也不肯松手。 叶开站在棺材旁,对着他凝视了很久,喃喃道:“密若游丝,快如闪电……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 正午后,阴暗的苍穹里,居然又有阳光露出。 但街道上的泥泞却仍未干,尤其是因为刚才又有一连串载重的板车经过。 现在这一列板车已入了万马堂。 若不问个详详细细、水落石出,云在天是绝不会放他们走的。 那辆八匹马拉着的华丽马车,居然还停留在镇上,有四五个人正在洗刷车上的泥泞,拌着大豆草料准备喂马。 杂货铺隔壁,是个屠户,门口挂着个油腻的招牌,写着:“专卖牛羊猪三兽。” 再过去就是个小饭馆,招牌更油腻,里面的光线更阴暗。 傅红雪正坐在里面吃面。 他右手像是特别灵巧,别人要用两只手做的事,他用一只手就已做得很好。 再过去就是傅红雪住的那条小巷,巷子里住的人家虽不少,但进出的人却不多,只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正佝偻着身子,蹒跚地走出来,将手里一张已抹上浆糊的红纸,小心翼翼地贴在巷子的墙角,又佝偻着身子走了回去。 红纸上写着:“吉屋招租,雅房一间,床铺新,供早膳。月租纹银十二两正,先付。限单身无孩。” 这老太婆早上刚收了五十两银子的房租,好像已尝出了甜头,所以就想把自己住的一间屋子,也租给别人了,而且每个月的租金还涨了二两。 杂货铺的老板又在打瞌睡。 对面的绸缎庄里,正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媳妇,在买针线,一面还嘀嘀咕咕的,又说又笑,只可惜比那三姨和马芳铃丑多了。 马芳铃她们的人呢? 马车虽然还留在镇上,但她们的人却已好像找不着了。 叶开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两遍,都没有看见她们的人影。 他本来想到那小饭馆吃点东西的,但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却走过去将巷口贴着的那张红纸揭了下来,卷成一条,塞在靴子里。 他靴筒里好像还有条硬邦邦的东西,也不知是金条,还是短刀? 街上最窄的一扇门,就是这里的销金窟。 门虽最窄,屋子占的地方却最大。 窄门上既没有招牌,也没有标志,只悬着一盏粉红色的灯。 灯亮起的时候,就表示这地方已开始营业,开始准备收你囊里的钱了。 灯熄着的时候,这门里几乎从未看到有人出来,当然也没人进去。 这里竟像是镇上最安静的地方。 叶开打了个呵欠,目中已有些疲倦之意,迟疑了半晌,终于又推门走了进去。 暗沉沉的屋子,居然有个人,居然不是萧别离,是马芳铃。 叶开到处找不着的人,原来早已在这里等着他。 女孩子的行动,岂非是令人难以捉摸的? 叶开笑了,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马芳铃瞪了他一眼,忽然站起来,扭头就走。 她本来一直坐在那里发怔,看见叶开进来本已忍不住露出喜色,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忽又板起了脸,扭头就走。 叶开知道这位大小姐想必已等得生气了。 你看到大小姐生气的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她气消了再说。 在这种时候你若还想拦住她,劝劝她,你一定是个笨蛋。 叶开不是笨蛋。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叹了口气,坐下来。 马芳铃本来已快冲出了门,突又转回来,瞪着叶开道:“喂,你来干什么的?” 叶开眨了眨眼,道:“来找你。” 马芳铃冷笑道:“来找我?现在才来?你以为我一定会等你?” 叶开笑道:“你现在不是在等我?” 马芳铃道:“当然不是。” 叶开道:“不是等我,是在等谁?” 马芳铃道:“等三姨。” 叶开怔了怔,道:“三姨?她也要来?” 马芳铃道:“你以为这地方只有男人才能来?” 叶开苦笑道:“我什么都没有以为,也不知道你已经来了,所以满街在找你。” 马芳铃瞪着他,又瞪了半天,道:“你一直都在找我?” 叶开道:“不找你找谁?” 马芳铃忽然“扑哧”一笑,道:“呆子,你以为这里只有一个门可以进来?” 原来她是从后门进来的,女孩子到这种地方来,当然要避旁人耳目。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走后门。” 马芳铃道:“不是我要走,是三姨。” 叶开又怔了怔,道:“她也来了?” 马芳铃咬着嘴唇,笑道:“呆子,我刚才不是已告诉了你吗?” 叶开道:“她的人呢?” 马芳铃向左面的第三扇门努了努嘴,道:“在里面。” 这扇门里,正是翠浓的香闺。 叶开瞪大了眼睛, 讶道:“她在里面?在里面干什么?” 马芳铃道:“聊天。” 叶开道:“跟翠浓聊天?” 马芳铃道:“她们本来是朋友,三姨每次到镇上来,都要找她聊聊的。” 她忽又瞪起了眼,瞪着叶开道:“你怎么知道她叫翠浓?你也认得她?” 叶开讷讷道:“好像见过一次。” 马芳铃眼睛瞪得更大,道:“是好像见过?还是真的见过?” 叶开苦笑道:“真的见过。” 马芳铃歪起头,用眼角瞟着他,道:“你好像是前天晚上来的。” 叶开道:“嗯。” 马芳铃道:“前天晚上你住在哪里?” 叶开道:“好像……好像是……” 马芳铃咬着嘴唇,突又一扭头,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这位大小姐的脾气,真有点像是五月里的天气,变得真快。 叶开只有叹息,除了叹气之外,他还能怎么办呢? 男人在女人面前说话,真应该小心些,尤其是喜欢你的女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又被轻推开了,马芳铃又慢慢地走了回来,走到叶开面前,在对面找了张椅子坐下。 她脸色已好看多了,似笑非笑地看着叶开,忽然道:“你怎么不说话?” 叶开道:“我不敢说。” 马芳铃道:“不敢?” 叶开道:“我怕又说错了话,让你生气。” 马芳铃道:“你怕我生气?” 叶开道:“怕得厉害。” 马芳铃眼波流动,突又扑哧一笑道:“呆子,不该说的时候嘴巴不停,该说的时候反而不说了。” 她目光渐渐温柔,凝视着叶开,道:“今天早上,别人问你昨天晚上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说?” 叶开道:“不知道。” 马芳铃柔声道:“我知道,你是怕连累了我,怕别人说我的闲话,是不是?” 叶开道:“不知道。” 聪明的男人总是会选个很适当的时候来装装傻的。 马芳铃眼波更温柔,道:“你难道不怕他们真的杀了你?” 叶开道:“不怕,我只怕你生气。” 马芳铃嫣然一笑,温柔得就仿佛是可以令冰河解冻的春风。 叶开盯着她,似又有些痴了。 马芳铃慢慢地垂下头,道:“我爹爹早上是不是找你谈过话?” 叶开道:“嗯。” 马芳铃道:“他说了些什么?” 叶开道:“他要我走,要我离开这地方。”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你说什么?” 叶开道:“我不走!” 马芳铃抬起头,忽然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道:“你……你真的不走?” 叶开点了点头。 马芳铃道:“别的地方没有人等你?” 叶开柔声道:“只有一个地方有人等我。” 马芳铃立刻问道:“哪里?” 叶开道:“这里。” 马芳铃又笑了,笑得更甜,眼波蒙蒙眬眬,就像是在做梦似的,轻轻道:“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人跟我这样子说过话,从来也没有人拉过我的手……你知不知道?相不相信?” 叶开道:“我相信。” 马芳铃道:“就因为别人都觉得我很凶,所以我自己也愈来愈觉得自己凶了,其实……” 叶开忍不住笑道:“其实你本来就很凶。” 马芳铃嫣然一笑,道:“其实有时我跟你生气,根本就是假的。” 叶开道:“为什么要假装生气?” 马芳铃道:“因为……因为我总觉得若不时常发发脾气,别人就会来欺负我。” 叶开柔声道:“以后绝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马芳铃眨着眼,道:“若有人欺负我,你去跟他拼命?” 叶开道:“当然,只不过……你以后可不许假装生气了。” 马芳铃又咬起嘴唇,道:“但以后你若敢再住在这里,我可真的生气了。” 叶开什么话也不说,从靴筒里拿出了那卷红纸。 马芳铃打开来一看,脸上立刻又露出春风般温柔的微笑。 叶开看着她,从心里觉得她真是个很可爱的少女,又直爽,又天真,有时简直就像是个孩子一样。 他忍不住捧起了她的手,轻轻地亲了亲。 她的脸又红了,红得发烫。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轻轻咳嗽。 那人正带着微笑,看着他们。 马芳铃的脸更红,一双手立刻藏到背后。 三姨微笑道:“我们该回去了!” 马芳铃红着脸垂下头,道:“嗯。” 三姨道:“我先到外面去等你。” 她出去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又回眸向叶开一笑。 令人销魂的一笑。 马芳铃的笑是明朗的、可爱的,就好像是初春的阳光。 她的笑却如浓春,浓得令人化不开,浓得令人不饮自醉。 在她面前,马芳铃看来就更像个孩子。 无论谁看到她走出去,都会觉得有些特别的滋味,就仿佛被她偷走了什么东西。 叶开当然不能将这种感觉露出来,所以忽然问道:“你们每次到镇上,坐的都是那辆马车?” 马芳铃显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句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叶开道:“像那样的马车,你们一共有几辆?” 马芳铃道:“只有一辆。这里的人,都比较喜欢骑马。” 叶开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你们要坐这辆马车,所以他们就只能自己回来了。” 马芳铃道:“他们是谁?” 叶开道:“昨天晚上跟我一起去的客人。” 马芳铃笑道:“他们又不是孩子了,自己回来又有什么关系?你又何必叹气?” 叶开却又叹了口气,道:“因为他们十三个人来,现在已死了一个,不见了十一个。” 马芳铃睁大眼睛,道:“死的是谁?” 叶开道:“飞天蜘蛛。” 马芳铃道:“不见了的呢?” 叶开道:“乐大先生、慕容明珠和他那九个跟班的。” 马芳铃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会不见呢?” 叶开缓缓道:“这地方本来就随时都会有怪事发生的。” 马芳铃抿嘴一笑,道:“也许这只不过是你的疑心病,他们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叶开摇摇头,忽又道:“我能不能顺便搭你们的马车到前面去?” 马芳铃道:“当然可以。只不过……你到前面去干什么呢?” 叶开道:“去找那些不见了的人。” 马芳铃道:“你怎么知道他们还在附近?也许他们从别的路回去了呢?” 叶开道:“不会的。” 马芳铃道:“为什么不会?” 叶开道:“我知道。” 马芳铃道:“怎么知道的。” 叶开道:“有人告诉我。” 马芳铃道:“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叶开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一字字地说道:“是个死人……” 马芳铃骇然道:“死人?” 叶开点了点头,缓缓道:“你知不知道,死人有时也会说话的,只不过他们说话的方法和活人不同而已。” 马芳铃吃惊地看着他,讷讷道:“死人说的话你也相信?” 叶开又点点头,嘴角带着种神秘的笑意,道:“只有死人告诉你的事,才永远不会是假的……因为他已根本不必骗你。” 这死人紧握着的双拳已松开了,手指弯曲僵硬。死人纵然还能说出一些秘密,但他的手却是绝不会自己松开的。飞天蜘蛛紧紧地握着的双拳已松开,手指弯曲而僵硬。 马空群站在棺材旁,目光炯炯,盯着这双手。 他既不看这死人扭曲变形的脸,也不看那嘴角凝结了的血渍,只是盯着这双手。 所以 每个人都在盯着这双手。 马空群忽然道:“你们看出了什么?” 花满天和云在天对望了一眼,沉默着。 公孙断道:“这只不过是双死人的手,和别的死人并没有什么地方不同。” 马空群道:“有。” 公孙断道:“有什么不同?” 马空群道:“这双手本来握得很紧,后来才被人扳开来的。” 公孙断道:“你看得出?” 马空群道:“死人的骨头和血已冷硬,想扳开死人的手并不容易,所以他的手指才会这样子扭曲,而且上面还有伤痕。” 公孙断道:“也许是他临死前受的伤。” 马空群道:“绝不是。”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因为若是生前受的伤,伤口一定有血渍,只有死了很久的人才不会流血。” 他忽然转向云在天,道:“你看见这尸体时,他是不是已死了很久?” 云在天点点头,道:“至少已死了一个时辰,因为那时他的人已冷透。” 马空群道:“那时他的手呢?是不是握得很紧?” 云在天沉吟着,垂下头,道:“那时我没有留意他的手。” 马空群沉下脸,冷冷道:“那时你留意着什么?” 云在天道:“我……我正急着去盘问别的人。” 马空群道:“你问出了什么?” 云在天垂首道:“没有。” 马空群沉声道:“下次你最好记得,死人能告诉你的事,也许比活人还多,而且也远比活人可靠。” 云在天道:“是。” 马空群道:“他这双手里,必定紧握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必定是个很重要的线索,说不定就是他从凶手身上抓下来的,当时你若找出了这样东西,现在我们说不定就已知道凶手是谁了。” 云在天目中露出了敬畏之色,道:“下次我一定留意。” 马空群脸色这才和缓了些,又问道:“当时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在这口棺材附近?” 云在天眼睛里忽然闪出了光,道:“还有叶开!” 马空群道:“你有没有看见他动过这尸体?” 云在天又垂下头,摇头道:“我也没有留意,只不过……” 马空群道:“只不过怎样?” 云在天道:“只不过他对这尸体,好像也很有兴趣,站在棺材旁看了很久。” 马空群冷笑着,道:“这少年看出的事,只怕远比你想的多得多。” 公孙断忍不住道:“这人只不过是个飞贼,他是死是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有。” 公孙断道:“有关系?” 马空群点点头,道:“这人虽是个飞贼,却是个最精明的飞贼,只要一出手,必定万无一失,可见他对别人的观察必是十分准确仔细。” 他缓缓接道:“所以,我才特地叫人找他到这里来……” 公孙断失声道:“这人是你特地找来的?” 马空群沉声道:“是我花了五千两银子请来的。” 公孙断道:“请他来干什么?” 马空群道:“请他来替我在暗中侦查,谁是来寻仇的人。” 公孙断道:“为什么要找他?” 马空群道:“因为他和这件事全没有关系,别人对他的警戒自然就比较疏忽,他查出真相的机会,自然也比较多。” 公孙断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就已死了。” 马空群沉声道:“他若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就不会死!” 公孙断道:“哦?” 马空群道:“就因为他已发现了那凶手的秘密,所以才会被人杀了灭口!” 公孙断瞪起了眼,道:“所以我们只要找出是谁杀他的,就可以知道谁是来找我们麻烦的人了。” 马空群冷冷道:“所以他手里握着的线索,关系才如此重要!” 公孙断道:“我去问问叶开,那东西是不是他拿走的?” 马空群道:“不必。” 公孙断道:“为什么?” 马空群道:“他死的时候,叶开在镇上,所以杀他的凶手绝不是叶开。”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叶开若真从他手上拿走了什么,也没有人能问得出来。” 公孙断的手又按上刀柄,冷笑着,满脸不服气的样子。 马空群沉吟着,又道:“他临死之前,是谁跟他在一起的?” 云在天道:“乐大先生、慕容明珠、傅红雪。” 马空群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云在天道:“傅红雪已回到镇上,乐乐山和慕容明珠却已失踪了。” 马空群沉下了脸,道:“去找他们,带四十个人去找。” 云在天道:“是。” 马空群道:“十个人一组,分成四组,多带食水口粮,找不到线索就不许回来!” 云在天道:“是。” 无论马空群说什么,他脸色永远都很恭顺,在马空群面前,这昔年也曾叱吒一方的武林高手,竟像是变成了个奴才。 公孙断突又大声道:“我去找傅红雪!” 马空群道:“不必。” 公孙断怒道:“为什么又不必?难道这小子就找不得?” 马空群叹了口气,道:“你难道看不出这人是怎么死的?” 公孙断垂下头去看手里的刀柄,道:“谁规定带刀的一定要用刀杀人?” 马空群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云在天即已知趣地退了出来,带上门。 公孙断的头抬起,又问了一句:“谁规定他一定要用刀杀人?” 马空群道:“他自己。” 公孙断道:“他自己?” 马空群道:“他若真是来复仇的,那么他手里的刀就是他复仇的象征,他要杀人,就一定要用刀!” 他淡淡地笑了笑,接下去道:“他若不是来复仇的,你又何必去找他?” 公孙断没有再说话,他转身走了出去,脚步声沉重得像是条愤怒的公牛。 马空群看着他巨大的背影,眼里忽然露出忧郁恐惧之色,仿佛已从这个人的身上,看出了一些十分悲惨不幸之事。 四十个人,四十匹马。 四十个大羊皮袋中,装满了清水和干粮。 刀已磨利,箭已上弦。 云在天仔细地检查了两次,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但声音却更严厉:“十个人一组,分头去找,找不到你们自己也不必回来!” 公孙断已回到自己的屋子。 屋里虽显得有些凌乱,但却宽大而舒适,墙上排满了光泽鲜艳的兽皮,桌上摆满了各种香醇的美酒,在寂寞的晚上只要他愿意,就有人会从镇上为他将女人送来。 这是他应得的享受。他流的血和汗都已够多。 可是他从来未对这种生活觉得满意,因为在他内心深处,还埋藏着一柄刀,一条鞭子。 是他自己用自己沾满血腥的手埋下去的! 无论他在做什么,这柄刀总是在他心里不停地搅动,这条鞭子也总是在不停地抽打着他的灵魂。 桌上的大金杯里酒还满着,他一口气喝了下去,眼睛里已被呛出泪水。 现在终于已有人来复仇了,但他却只能像是个见不得人的小媳妇般坐在屋子里,用袖子偷偷擦眼角的泪水——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流下来的,眼泪总是眼泪。 他又倒了满满一杯酒,喝了下去。 “忍耐!为什么要忍耐?你既然有可能要来杀我,我为什么不能先去杀你?” 他冲了出去。 也许他并不想去杀人的,可是他心里实在太恐惧。 不是仇恨,也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一个人想去杀人时,为了仇恨和愤怒的反而少,为了恐惧而杀人的反而多! 一个人想去杀人时,往往也不是为了别人伤害了他,而是因为他伤害了别人。 这也正是自古以来,人类最大的悲剧。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九章 稳若磐石 黄昏。 斜阳从小窗里斜照进来,照在傅红雪的腿上,使他想起了前夜轻抚着他大腿的,那双温暖而又柔软的手。 他躺在**,疲倦得连靴子都懒得脱了。 但只要想起那双手,那个女人,那光滑如丝缎的皮肤,那条结实修长的腿,和腿的奇异动作…… 他心里立刻就会涌起一种奇异的冲动,好像连裤裆都要被冲破。 他知道如何解决这种冲动。 他做过。 可是现在他已不同,因为他已有过女人,真正的女人。 他本不该想这件事的——他所受的训练也许比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严厉艰苦。 但他也是个男人,被这种见鬼的夕阳晒着,除了这件事外,他简直什么都不愿想——他太疲倦。 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骤雨后的夕阳为什么总是特别温暖? 他跳下床,冲出去! 他需要发泄,却偏偏只能忍耐! 街上很安静。 山城里的居民,仿佛都已看出这地方将要有件惊人的大事发生,连平常喜欢在街上游荡的人,都宁可躲在家里抱孩子了。 叶开站在屋檐下,看着街上的泥泞,似在思索着件很难解决的问题。 然后他就看到傅红雪从对面的小巷里走出来。 他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傅红雪却像是没有看见他,苍白的脸上,仿佛带着种激动的红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一道窄门。 门上的灯笼已燃起。 傅红雪的眼睛似也如这盏灯一样,也已在燃烧。 他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刀,慢慢地,一步步地走过去。 叶开忽然发现这冷漠沉静的少年,今天看来竟像是变得有些奇怪。 一个人若是忍耐得太久,憋得太久,有些时候总难免会想发泄一下的,否则无论谁都难免要爆炸。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他的确应该痛痛快快地喝顿酒了。” 最好能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那么等他醒来时,虽然会觉得头痛如裂,但精神却一定会觉得已松弛了下来。 当然最好还能有个女人。 叶开在奇怪,也不知道这少年一生是不是曾接触过女人。 若是完全没有接触过女人,也许反倒好些——完全没有接触过女人的男人,就像是个严密的堤防,是很难崩溃的。 已有过很多女人的男人,也不危险——假如已根本没有堤防,又怎会崩溃。 最危险的是,刚接触到女人的男人,那就像是堤防上刚有了一点缺口,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让洪水冲进来。 傅红雪慢慢地穿过街道,眼睛还是盯着那扇门,门上的灯笼。 灯笼亮着,就表示营业已开始。 今天的生意显然不会好,这地方主要的客人就是马场中的马师和远地来的马贩子,今天这两种人只怕都不会上门。 傅红雪推开了门,喉结上下滚动着。 屋子里只有两个刚和老婆呕过气的本地客人,萧别离已下了楼,当然还是坐在那同样的位子,正在享受着他的“早点”。 他的早点是一小碟烤得很透的羊腰肉,一小碗用羊杂汤煮的粉条和一大杯酒,好像是从波斯来的葡萄酒,盛在夜光杯里。 他是个懂得享受的人。 傅红雪走进去,迟疑着,终于又在前夜他坐的那位子上坐下。 “喝什么酒?” 他又迟疑了很久! “不要酒。” “要什么?” “除了酒之外,别的随便什么都行。” 萧别离忽然笑了笑,转头吩咐他的伙计。 “这里刚好有新鲜的羊奶,给这位傅公子一盅,算店里的敬意。” 傅红雪没有看他,冷冷道:“用不着,我要的东西,我自己付账。” 萧别离又笑了笑,将最后一片羊腰肉送到嘴里,慢慢地嚼着,享受着那极鲜美中微带膻气的滋味,他绝不是个喜欢争执的人。 但他却知道已有个喜欢争执的人来了。 急骤的马蹄声停在门外。 “砰”的,门被用力推开,一条高山般的大汉,大步走了进来,不戴帽子,衣襟散开,腰上斜插着把银柄弯刀。 公孙断! 萧别离微笑着招呼,他也没有看见。 他已看见了傅红雪。 他的眼睛立刻像是一只发现了死尸的兀鹰。 羊奶已送上,果然很新鲜。 这种饮料只有边城中的人才能享受得到,也只有边城的人才懂得享受。 傅红雪勉强喝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 公孙断突然冷笑,道:“只有羊才喝羊奶。” 傅红雪听不见,端起羊奶,又喝了一口。 公孙断大声道:“难怪这里有羊骚臭,原来这里有条臭羊。” 傅红雪还是听不见,可是他握着刀的手,青筋已凸起。 公孙断忽然走过去,“砰”地一拍桌子,道:“走开!” 傅红雪目光凝视着碗里的羊奶,缓缓道:“你要我走开?” 公孙断道:“这里是人坐的,后面有羊栏,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傅红雪道:“我不是羊。” 公孙断又一拍桌子,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都得滚开,老子喜欢坐在你这位子上。” 傅红雪道:“谁是老子?” 公孙断道:“我,我就是老子,老子就是我。” “砰”的,碗碎了。 傅红雪看着羊奶泼在桌子上,身子已激动得开始颤抖。 公孙断瞪着他,巨大的手掌也已握住刀柄,冷笑道:“你是要自己滚,还是要人抬你出去?” 傅红雪颤抖着,慢慢地站起来,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 公孙断大笑道:“看来这条臭羊已要滚回他的羊栏去了,为什么不把桌上的奶舔干净再滚?” 傅红雪霍的抬起头,瞪着他。一双眼睛似已变成了燃烧着的火炭。 公孙断的眼睛也已因兴奋而布满红丝,狞笑道:“你想怎么样?想拔刀?” 傅红雪的手握着刀,握得好紧。 公孙断道:“只有人才会拔刀,臭羊是不会拔刀的,你若是个人,就拔出你的刀来。” 傅红雪瞪着他,全身都已在颤抖。 本来在喝酒的两个人早已退入角落里,吃惊地看着他们。 萧别离慢慢地啜着杯中酒,拿杯子的手似也已因紧张而僵硬。 屋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傅红雪的呼吸声轻而短促,公孙断的呼吸声长而短促,萧别离的呼吸声长而沉重。 别的人却似连呼吸都已停止。 傅红雪忽然转过身,往外走,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了过去。 公孙断重重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原来这条臭羊还是个跛子。” 傅红雪的脚步突然加快,却似已走不稳了,踉跄冲了出去。 公孙断大笑道:“滚吧,滚回你的羊栏去,再让老子看见你,小心老子打断你的那条腿。”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又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拿酒来,好酒。” 突听门口一人大声道:“拿酒来,好酒。” 叶开已走了进来,手里居然还牵着一条羊。 公孙断瞪着他,他却好像没有看见公孙断,找了个位子坐下。 他找的位子恰好就在公孙断对面。 公孙断冷笑,又指着桌子道:“酒呢?赶快。” 叶开也拍着桌子,道:“酒呢?赶快。” 在这种情况下 ,酒当然很快就送了上来。 叶开倒了杯酒,自己没有喝,却捏着那条羊的脖子,将一杯酒灌了下去。 公孙断的浓眉已皱起,萧别离却忍不住笑了。 叶开仰面大笑,道:“原来人喝奶,羊却是来喝酒的。” 公孙断的脸色变了,霍然飞身而起,厉声道:“你说什么?” 叶开淡淡笑道:“我正在跟羊说话,阁下难道是羊?” 萧别离忽也笑道:“这地方又不是羊栏,哪来的这么多羊?” 公孙断转过头,瞪着他。 萧别离微微笑道:“公孙兄莫非也想打断我的腿?只可惜我的两条腿都早已被人打断了。” 公孙断紧握双拳,一字字道:“只可惜还有人的腿没有断。” 叶开笑道:“不错,我的腿没有断。” 公孙断怒道:“好,你站起来!” 叶开悠然道:“能坐着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少站起来。” 萧别离道:“还能够站着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少坐下去。” 叶开道:“我是个懒人。” 萧别离道:“我是个没有腿的人。” 两人忽然一起大笑。 叶开轻拍着羊头,眼角却瞟向公孙断,笑道:“羊兄羊兄,你为什么总是喜欢站着呢?” 公孙断是站着的。 他额上已暴出青筋,突然反手握刀,大喝道:“坐着我也一样能砍断你的腿。” 银光一闪,刀已出鞘。 “噗”的一响,坚实的桌子竟已被他一刀劈成了两半! 桌子就在叶开面前裂开,倒下。刀光就在叶开面前劈下去。 叶开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还是微笑着,淡淡道:“想不到你的刀是用来劈桌子的。” 公孙断怒吼一声,银刀划成圆弧。 叶开全身都已在刀光笼罩中,眼睛里仿佛也有银光闪动。 “叮”的一响,火星四溅。 一根银拐忽然从旁边伸过来,架住了银刀。 萧别离用一根铁拐架住了银刀,另一根铁拐已钉入地下五寸。 这一刀的力量好可怕。 但萧别离的身子却还是稳稳地站着,手里的铁拐还是举得很平。 因为这一刀的力量,已被他移到另一根铁拐上,再化入大地中。 公孙断的脸上已无血色,瞪着他,一字字道:“这不干你的事。” 萧别离淡淡道:“这里也不是杀人的地方。” 公孙断脖子上的血管不停跳动,但手里的刀却没有动。 铁拐也没有动。 忽然间,刀锋开始摩擦铁拐,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声音。 另一枝铁拐又开始一分分向地下陷落。 但萧别离还是稳稳地挂在这根铁拐上,稳如磐石。 公孙断突然跺了跺脚,地上青石裂成碎片,他的人却已大步走了出去。 他连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叶开长长地叹了口气,赞道:“萧先生好高明的内功!” 萧别离道:“惭愧。” 叶开微笑说道:“无论谁若已将内功练到‘移花接木’这一层,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惭愧的事了。” 萧别离也笑了笑,道:“叶兄好高明的眼力。” 叶开道:“公孙断的眼力想必也不错,否则他怎么肯走。” 萧别离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道:“这也许只因为他真正要杀的并不是你。” 叶开叹道:“但若非萧先生,今日我只怕已死在这里了。” 萧别离微笑道:“今日若不是我,只怕真的要有个人死在这里,但却绝不是你。” 叶开道:“不是我?是谁?” 萧别离道:“是他。” 叶开道:“怎么会是他?” 萧别离也叹了口气,道:“他是个莽夫,竟看不出叶兄你的武功至少比他高明十倍。” 叶开又笑了笑,仿佛听到了一件世上最可笑的事,摇着头笑道:“萧先生这次只怕算错了。” 萧别离淡淡道:“我两腿虽断,两眼却未瞎,否则我已在这里忍了十几年,今日又怎会出手。” 叶开在等着他说下去。 萧别离道:“数十年来,我还未看见过像叶兄这样的少年高手,不但武功深不可测,而且深藏不露,所以……” 他停住嘴,好像在等着叶开问下去。 叶开只有问道:“所以怎么样?” 萧别离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一个无亲无故的残废人,要在这里活着并不容易,若能结交叶兄这样的朋友……” 叶开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若结交我这样的朋友,以后你的麻烦就多了。” 萧别离目光灼灼,凝视着他,道:“我若不怕麻烦呢?” 叶开道:“我们就是朋友。” 萧别离立刻展颜而笑,道:“那么你为何不过来喝杯酒?” 叶开笑道:“你就算不想请我喝酒,我还是照样要喝的。” 一个人骑马驰过长街,突然间,一只巨大的手掌将他从马上拉下,重重地跌坐地上。 他正想怒骂,又忍住。 因为他已看出拉他下马的人正是公孙断,也看出了公孙断面上的怒容,正在发怒的公孙断,是没有人敢惹的。 公孙断已飞身上马,打马而去。 他自己的马呢? 公孙断的马正在草原上狂奔,那鞍上的人却是傅红雪。 他冲出门,就跳上这匹马,用刀鞘打马,打得很用力。 就好像已将这匹马当作公孙断一样。 他需要发泄,否则他只怕就要疯狂。 马也似疯狂,由长街狂奔入草原,由黄昏狂奔入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星群犹未升起,他宁愿天上永远都没有星,没有月,他宁愿黑暗。 一阵阵风刮在脸上,一粒粒砂子打在脸上,他没有闪避,反而迎了上去。 连那样的羞侮都已忍受,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 他咬着牙,牙龈已出血。 血是苦的,又苦又咸。 忽然间,黑暗中有一粒孤星升起。 不是星,是万马堂旗杆上的大灯,却比星还亮。 星有沉落的时候,这盏灯呢? 他用力抓住马鬃,用力以刀鞘打马,他需要发泄,速度也是种发泄。 但是马已倒下,长嘶一声,前蹄跪倒。 他的人也从马背上蹿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地上没有草,只有砂。 砂石磨擦着他的脸,他的脸已出血。 他的心也已出血。 忍耐!忍耐!无数次忍耐,忍耐到几时为止? 有谁能知道这种忍耐之中带有多少痛苦?多少辛酸? 他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带着血的泪,带着泪的血。 星已升起,繁星。 星光下忽然有匹马踩着砂粒奔来,马上人的眸子宛如星光般明亮灿烂。 鸾铃清悦如音乐——马芳铃。 她脸上带着甜蜜的微笑,眸子里充满了幸福的憧憬,她比以前无论什么时候看来都美。 这并不是因为星光明媚,也不是因为夜色凄迷,而是因为她心里的爱情。 爱情本就能令最平凡的女人变得妩媚,最丑陋的女人变得美丽。 “他一定在等我,看到我又忽然来了,他一定比什么都高兴。” 她本不该出来的。 可是她心里的热情,却使得她忘去一切顾忌。 她本不能出来的。 可是爱情却 使得她有了勇气,不顾一切的勇气。 她希望能看到他,只要能看到他,别的事她全不放在心上。 风是冷的,冷得像刀。 但在她感觉中,连这冷风都是温柔的,但就在这时,她已听到风中传来的啜泣声音。 是谁在如此黑暗寒冷的荒漠上偷偷啜泣? 她本已走过去,又转回来,爱情不但使得她的人更美,也使得她的心更美。 她忽然变得很仁慈、很温柔、很容易同情别人,了解别人。 她找到了那匹已力竭倒地的马,然后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蜷曲在地上,不停地颤抖。 他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她的马蹄声,也没有看见她跳下马走过来。 他正在忍受着世上最痛苦的煎熬,最可怕的折磨。 他的脸在星光下苍白如纸,苍白的脸上正流着带血的泪,带泪的血。 马芳铃已看清了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是你?” 她还记得这奇特的少年,也没有忘记这少年脸上被她抽出来的鞭痕。 傅红雪也看到了她,目光迷惘而散乱,就像是一匹将疯狂的野马。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四肢却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拧绞着,刚站起,又倒下。 马芳铃皱起眉,道:“你病了?” 傅红雪咬着牙,嘴角已流出了白沫,正像是那匹死马嘴角流出的白沫。 他的确病了。 这种可怕的病,已折磨了他十几年,每当他被逼得太紧,觉得再也无法忍耐时,这种病就会突然地发作。 他从不愿被人看到他这种病发作的时候,他宁可死,宁可入地狱,也不愿被人看到。 但现在他却偏偏被人看到了。 他紧咬着牙,用刀鞘抽打着自己。 他恨自己。 一个最倔强、最骄傲的人,老天为什么偏偏要叫他染上这种可怕的病痛? 这是多么残忍的煎熬折磨? 马芳铃也看出这种病了,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何必打自己?这种病又死不了人的,而且还很快就会……” 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拔出了他的刀,大吼道:“你滚,快滚,否则我就杀了你!” 他第一次拔出了他的刀。 好亮的刀! 刀光映着他的脸,带着血泪的脸。 苍白的刀光,使他的脸看来既疯狂,又狞恶。 马芳铃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目中也已露出了惊惧之色。 她想走,但这少年四肢突又一阵**,又倒了下去。 他倒在地上挣扎着,像是一匹落在陷阱里的野马,孤独、绝望、无助。 刀还在他手里,出了鞘的刀。 他突然反手一刀,刺在他自己的腿上。 刺得好深。 鲜血沿着刀锋涌出。 他身子的**和**却渐渐平息。 但是他还在不停地颤抖,抖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抖得就像是个受了惊骇的孩子。 马芳铃目中的恐惧已变为同情和怜悯。 如此黑暗,如此寒冷,一个孤独的孩子…… 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走了过去,轻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这又不是你的错,你何必这样子折磨自己?” 她的声音温柔像慈母。 这孤独无助的少年,已激发了她与生俱来的母性。 傅红雪的泪已流下。 无论他多么坚强,多么骄傲,在这种时候也被深深打动。 他流着泪,突然嘶声大叫,道:“我错了,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呼声中充满了绝望的悲哀。 马芳铃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同情和怜悯有时也像是一根针,同样会刺痛人的心。 她忍不住抱起了他,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你用不着难过,你很快就会好的……”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她的眼泪也已流了下来。 风在呼啸,草也在呼啸。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看来就像是浪涛汹涌的海洋,你只要稍微不小心,立刻就会被它吞没。 但人类情感的澎湃冲击,岂非远比海浪还要可怕,还要险恶? 傅红雪的颤抖已经停止,喘息却更急更重。 马芳铃可以感觉到他呼吸的热气,已透过了她的衣服。 她的胸膛似已渐渐发热。 一种毫无目的、全无保留的同情和怜悯,本已使她忘了自己抱着的是个男人。 那本来是人类最崇高伟大的情操,足以令人忘记一切。 但现在,她心里却忽然有了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来得竟是如此强烈。 她几乎立刻推开他,却又不忍。 傅红雪忽然道:“你是谁?” 马芳铃道:“我姓马……” 她声音停顿,因为她已感觉到这少年的呼吸似也突然停顿。 她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能想到仇恨的力量是多么强烈,有时远比爱情更强烈。 因为爱是柔和的、温暖的,就像是春日的风,春风中的流水。 仇恨却尖锐得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可以刺入你的心脏。 傅红雪没有再问,突然用力抱住她,一把撕开了她的衣裳。 这变化来得太快,太可怕。 马芳铃已完全被震惊,竟忘了闪避,也忘了抵抗。 傅红雪冰冷的手已滑入她温暖的胸膛,用力抓住了她…… 这种奇异的感觉也像是一把刀。 马芳铃的心已被这一刀刺破,惊慌、恐惧、羞侮、愤怒,一下子全都涌出。 她的人跃起,用力猛掴傅红雪的脸。 傅红雪也没有闪避抵抗,但一双手却还是紧紧地抓住她。 她疼得眼泪又已流出,握紧双拳,痛击他的鼻梁。 他一只手放开,一只手捉住她的拳。 她的胸立刻**在寒风中,硬而坚挺。 他眼睛已有了红丝,再扑上去。 她弯起膝盖,用力去撞。 也不知为了什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呼喊,呼喊在这种时候也没有用。 两个人就像是野兽般在地上翻滚、挣扎、撕咬。 她身上**的地方更多。 他已接近疯狂,她也愤怒得如同疯狂,但却已渐渐无力抵抗。 忽然间,她放声嘶喊:“放开我,放开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她知道这时绝不可能有人来救她,也知道他绝不会放过她。 她这是向天哀呼。 傅红雪喘息着,道:“这本就是你自己要的,我知道你要。” 马芳铃已几乎放弃挣扎,听了这句话,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他肩上。 他疼得全身都收缩,但还是紧紧压着她,仿佛想将她的生命和欲望一起压出来。 她的嘴却已离开他的肩,嘴里咬着他的血,他的肉…… 她突然呕吐。 呕吐使得她更无力抵抗,只有高呼。 “求求你,求求你,你不能这样做。” 他已几乎占有她,含糊低语:“为什么不能?谁说不能?” 突听一人道:“我说的!你不能!” 声音很冷静,冷静得可怕。 愤怒到了极点,有时反而会变得冷静——刀岂非也是冷静。 这声音听在傅红雪耳里,的确也像是一把刀。 他的人立刻滚出。 然后就看见了叶开!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十章 杀人灭口 叶开站在黑暗里,站在星光下,就像是石像,冰冷的石像。 马芳铃也看见了他,立刻挣扎着,扑过来,扑在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失声痛哭,哭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叶开也没有说话。 在这种时候,安慰和劝解都是多余的。 他只是除下了自己的长衫,无言地披在她身上。 这时傅红雪已握住了他的刀,翻身掠起,瞪着叶开,眼睛里也不知是愤怒,还是羞惭。 叶开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傅红雪咬着牙,一字字道:“我要杀了你!” 叶开还是不理他。 傅红雪突然挥刀扑了过来。 他一条腿虽然已残废,腿上虽然还在流着血,但此刻身形一展,却还轻捷如飞鸟,剽悍如虎豹。 没有人能想像一个残废的行动能如此轻捷剽悍。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 “我要杀了你!”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和威力,刀光已闪电般向叶开劈下。 叶开没有动。 刀光还未劈下,突然停顿。 傅红雪瞪着他,握刀的手渐渐发抖,突然转过身,弯下腰,猛然地呕吐。 叶开还是没有看他,但目中却已露出了同情怜悯之色。 他了解这少年,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更多,因为他也经历过同样的煎熬和痛苦。 马芳铃还在哭。 他轻拍着她的肩,柔声道:“你先回去。” 马芳铃道:“你……你不送我?” 叶开道:“我不能送你。” 马芳铃道:“为什么?” 叶开道:“我还要留在这里。”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道:“那么我也……” 叶开道:“你一定要回去,好好地睡一觉,忘记今天的事,到了明天……” 马芳铃仰面看着他,目中充满期望渴求之色,道:“明天你来看我?” 叶开眼睛里的表情却很奇特,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当然会去看你。” 马芳铃用力握着他的手,眼泪又慢慢地流下,黯然道:“你就算不去,我也不怪你。” 她突然转身,掩着脸狂奔而去。 她的哭声眨眼间就被狂风淹没。 马蹄声也已远去,天地间又归于寂静,大地却像是一面煎锅,锅下仍有看不见也听不见的火焰在燃烧着,煎熬着它的子民。 傅红雪呕吐得整个人都已弯曲。 叶开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吐完了,忽然冷冷道:“你现在还可以杀我。” 傅红雪弯着腰,冲出几步,抄起了他的刀鞘,直往前冲。 他一口气冲出很远的一段路,才停下来,仰面望天,满面血泪交流。 他整个人都似已将虚脱。 叶开却也跟了过来,正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动手?” 傅红雪握刀的手又开始颤抖,突然转身,瞪着他,嘶声道:“你一定要逼我?” 叶开道:“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在逼自己,而且逼得太紧。” 他的话就像是条鞭子,重重地抽在傅红雪身上。 叶开慢慢地接着道:“我知道你需要发泄,现在你想必已舒服得多。” 傅红雪握紧双手,道:“你还知道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也不想杀我。” 傅红雪道:“我不想?” 叶开道:“也许你唯一真正想伤害的人,就是你自己,因为你……” 傅红雪目露痛苦之色,突然大喝道:“住口!” 叶开叹了口气,还是接着说了下去,道:“你虽然自觉做错了事,但这些事其实并不是你的错。” 傅红雪道:“是谁的错?” 叶开凝注着他,道:“你应该知道是谁……你当然知道。” 傅红雪的瞳孔在收缩,突又大声道:“你究竟是谁?” 叶开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就是我,姓叶,叫叶开。” 傅红雪厉声道:“你真的姓叶?” 叶开道:“你真的姓傅?”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像是都想看到对方心里去,挖出对方心里的秘密。 只不过叶开永远是松弛的,冷静的,傅红雪却总是紧张得像是一张绷紧了的弓。 然后他们突然同时听到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仿佛是马蹄踏在烂泥上发出的声音,又像是屠夫在斩肉。 这声音本来很轻,可是夜太静,他们两人的耳朵又太灵。而且风也正是从那里吹过来的。 叶开忽然道:“我到这里来,本来不是为了来找你的。” 傅红雪道:“你找谁?” 叶开道:“杀死飞天蜘蛛的人。” 傅红雪道:“你知道是谁?” 叶开道:“我没有把握,现在我就要去找出来。” 他翻身掠出几丈,又停了停,像是在等傅红雪。 傅红雪迟疑着,终于也追了上去。 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里发生的每件事,也许都跟你有关系。” 傅红雪的人又绷紧,道:“你知道我是谁?” 叶开微笑道:“你就是你,你姓傅,叫傅红雪。” 狂风扑面,异声已停止。 傅红雪紧闭着嘴,不再说话,始终和叶开保持着同样的速度。 他的轻功身法很奇特、很轻巧,而且居然还十分优美。 在他施展轻功的时候,绝没有人能看出他是个负了伤的残废。 叶开一直在注意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好像是从一出娘胎就练武功的。” 傅红雪板着脸,冷冷道:“你呢?” 叶开笑了,道:“我不同。”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道:“我是个天才。” 傅红雪冷笑,道:“天才都死得快。” 叶开淡淡道:“能快点死,有时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傅红雪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 “我不能死,绝不能死……”他心里一直在不停地呐喊。 然后他就听到叶开突然发出一声轻呼。 狂风中忽然又充满了血腥气,惨淡的星光照着一堆死尸。 人的生命在这大草原中,竟似已变得牛马一样,全无价值。 尸首旁挖了个大坑,挖得并不深,旁边还有七八柄铲子。 显然是他们杀了人后,正想将尸体掩埋,却已发现有人来了,所以匆匆而退。 杀人的是谁? 谁也不知道。 被杀的却是慕容明珠和他手下的九个少年剑客。慕容明珠的剑已出鞘,但这九个人却连剑都没有拔出,就已遭了毒手。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快的出手,好毒辣的出手!” 若非杀人的专家,又怎会有如此快而毒辣的出手。 傅红雪握紧双手,仿佛又开始激动,他好像很怕看见死人和血腥。 叶开却不在乎。 他忽从身上拿出一块碎布,碎布上还连着个钮扣。 这块碎布正和慕容明珠身上的衣服同样质料,钮扣的形式也完全一样。 叶开长长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他。” 傅红雪皱了皱眉,显然不懂。 叶开道:“这块碎布,是我从飞天蜘蛛手里拿出来的,他至死还紧紧握着这块布。”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慕容明珠就是杀他的凶手!他要将这秘密告诉别人知道。” 傅红雪道:“告诉你?要你为他复仇?” 叶开道:“他不是想告诉我。 ” 傅红雪道:“他想告诉谁?”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我能够知道。” 傅红雪道:“慕容明珠为什么要杀他?” 叶开摇摇头。 傅红雪道:“他怎会在那棺材里?” 叶开又摇摇头,傅红雪道:“是谁又杀了慕容明珠?” 叶开沉吟着,道:“我只知道杀死慕容明珠的人,是为了灭口。” 傅红雪道:“灭口?” 叶开道:“因为这人不愿别人发现,飞天蜘蛛是死在慕容明珠手里,更不愿别人找慕容明珠。”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生怕别人查出他和慕容明珠之间的关系。” 傅红雪道:“你猜不出他是谁?” 叶开忽然不说话了,似已陷入沉思中。 过了很久,他缓缓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下午,云在天去找过你?” 傅红雪道:“不知道。” 叶开道:“他说他去找你,但他看到你时,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傅红雪道:“因为他找的根本不是我!” 叶开点点头,道:“不错,他找的当然不是你,但他找的是谁呢?——萧别离?翠浓?他若是去找这两人,为什么要说谎?” 风更大了。 黄沙漫天,野草悲泣,苍穹就像是一块镶满了钻石的墨玉,辉煌而美丽,但大地却是阴沉而悲怆的。 风中偶尔传来一两声马嘶,却衬得这原野更寂寞辽阔。 傅红雪慢慢地在前面走,叶开慢慢地在后面跟着。 他本来当然可以赶到前面去,可是他没有。 他们两个人之间,仿佛总是保持着一段奇异的距离,却又仿佛有种奇异的联系。 远处已现出点点灯火。 傅红雪忽然缓缓道:“总有一天,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 叶开道:“总有一天?” 傅红雪还是没有回头,一字字道:“这一天也许很快就会来了。” 叶开道:“也许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来。” 傅红雪冷笑道:“为什么?” 叶开长长叹息了一声,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缓缓道:“因为我们说不定全都死在别人手里!” 马芳铃伏在枕上,眼泪已沾湿了枕头。 直到现在,她情绪还是不能恢复平静,爱和恨就像是两只强而有力的手,已快将她的心撕裂。 叶开、傅红雪。 这是两个多么奇怪的人。 草原本来是寂寞而平静的,自从这两个人来了之后,所有的事都立刻发生了极可怕的变化。 谁也不知道这种变化还要发展到多么可怕的地步。 这两个人究竟是谁?他们为什么要来? 想到那天晚上,在黄沙上,在星空下,她蜷伏在叶开怀里。 叶开的手是那么温柔甜蜜,她已准备献出一切。 但是他没有接受。 她说她要回去的时候,只希望被他留下来,甚至用暴力留下她,她都不在乎。 但是他却就这样让她走了。 他看来是那么狡黠,那么可恶,但他却让她走了。 另一天晚上,在同样的星空下,在同样的黄沙上,她却遇见了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从没有想到傅红雪会做出那种事。 他看来本是个沉默而孤独的孩子,但忽然间,他竟变成了野兽。 是什么原因使他改变的? 只要一想起这件事,马芳铃的心就立刻开始刺痛。 她从未见过两个如此不同的人,但奇怪的是,这两人竟忽然变得同样令她难以忘怀。 她知道她这一生,已必定将为这两人改变了。 她眼泪又流了下来…… 屋顶上传来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她知道这是她父亲的脚步声。 马空群就住在他女儿楼上。 本来每天晚上,他都要下来看看他的女儿,可是这两天晚上,他却似已忘了。 这两天他也没有睡,这种沉重的脚步,总要继续到天亮时才停止。 马芳铃也已隐隐看出了她父亲心里的烦恼和恐惧,这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 她自己心里也同样有很多烦恼恐惧。 她很想去安慰她的父亲,也很想让他来安慰她。 但马空群是严父,虽然爱他的女儿,但父女两人间,总像是有段很大的距离。 三姨呢?这两天为什么也没有去陪他? 马芳铃悄悄地跳下床,赤着足,披起了衣裳,对着菱花铜镜,弄着头发。 “是找三姨聊聊呢?还是再到镇上去找他?” 她拿不定主意,只知道绝不能一个人再待在屋里。 她的心实在太乱。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很急的马蹄声自牧场上直驰而来。 只听这马蹄声,就知道来的必定是匹千中选一的快马,马上骑士也必定是万马堂的高手。 如此深夜,若不是为了很急的事,绝没有人敢来打扰她父亲的。 她皱了皱眉,就听见了她父亲严厉的声音:“是不是找到了?” “找到了慕容明珠。”这是云在天的声音。 “为什么不带来?” “他也已遭了毒手,郝师傅在四里外发现了他的尸体,被人乱刀砍死。” 楼上一阵沉默,然后就听到一阵衣袂带风声从窗前掠下。 蹄声又响起,急驰而去。 马芳铃心里忽然涌出一阵恐惧,慕容明珠也死了,她见过这态度傲慢、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昨天他还是那么有生气,今夜却已变成尸体。 还有那些马师,在她幼年时,其中有两个教过她骑术。 接下去会轮到什么人呢?叶开?云在天?公孙断?她父亲? 这地方所有的人,头上似乎都笼罩了一重死亡的阴影。 她觉得自己在发抖,很快地拉开门,赤着足跑出去,走廊上的木板冷得像是冰。 三姨的房间就在走廊尽端左面。 她轻轻敲门,没有回应,再用力敲,还是没回应。 这么晚了,三姨怎么会不在房里? 她从后面的一扇门绕了出去,庭院寂寂,三姨的窗内灯火已熄。 星光照着苍白的窗纸,她用力一推,窗子开了,她轻轻呼唤:“三姨。” 还是没有回应。 屋里根本没有人,三姨的被窝里,堆着两个大枕头。 风吹过院子。 马芳铃忽然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地方的人,除了她自己外,每个人好像都有些秘密。 连她父亲都一样。 她从不知道她父亲的过去,也从不敢问。 她抬起头,窗户上赫然已多了个巨大的人影,然后就听到公孙断厉声道:“回房去。” 她不敢回头面对他,万马堂中上上下下的人,无论谁都对公孙断怀有几分畏惧之心。 她拉紧衣襟,垂着头,匆匆奔了回去,仿佛听到公孙断正对着三姨的窗子冷笑。 用力关上门,马芳铃的心还在跳。 外面又有蹄声响起,急驰而去。 她跳上床,拉起被,蒙住头,身子忽然抖个不停。 因为她知道这地方必将又有悲惨的事发生,她实在不愿再看,不愿再听。 “……我根本就不该生下来,根本就不该活在这世上的。” 想起傅红雪说的话,她自己又不禁泪流满面。 她忍不住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生下来?为什么要生在这里?……” 傅红雪的枕头也是湿的,可是他已睡着。 他醒的时候没有哭,他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流泪。 但他的泪却在他睡梦中流了 下来。 因为他的良知只有在睡梦中才能战胜仇恨,告诉他今天做了件多么可耻的事。 报复,本来是人类所有行为中最古老的一种,几乎已和生育同样古老。 这种行为虽然不值得赞同,但却是庄严的。 今天他却冒渎了这种庄严。 他流泪的时候,正在梦中,一个极可怕的噩梦,他梦见他的父母流着血,在冰雪中挣扎,向他呼喊,要他复仇。 然后他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伸入他被窝里,轻抚着他**的背脊。 他想跳起来,但这双手却温柔地按住了他,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你在流汗。” 他整个人忽然松弛崩溃——她毕竟来了。 黑暗。 窗户已关起,窗帘已拉上,屋子里黑暗如坟墓。 为什么她每次都是在黑暗中悄悄出现,然后又在黑暗中慢慢消失? 他翻过身,想坐起。 她却又按住他! “你要什么?” “点灯。” “不许点灯。” “为什么?我不能看看你?” “不能。”她俯下身,压在他胸膛上,带着轻轻地笑,“但我却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是个很难看的女人,你难道感觉不出?” “我为什么不能看看你?” “因为你若知道我是谁,在别的地方看到我时,神情就难免会改变的,我们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跟你之间的关系。” “可是……” “可是以后我总会让你看到的,这件事过了之后,你随便要看我多久都没关系。” 他没有再说,他的手已在忙着找她的衣纽。 她却又抓住他的手。 “不许乱动。” “为什么?” “我还要赶着回去。”她叹了口气,“我刚说过,我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在冷笑。 她知道男人在这种时候被拒绝,总是难免会十分愤怒的。 “我在这里忍耐了七八年,忍受着痛苦,你永远想不到的痛苦,我为的是什么?”她声音渐渐严厉,“我为的就是等你来,等你来复仇,我们这一生,本就是为这件事而活的,我从没有忘记,你也绝不能忘记。” 傅红雪的身子忽然冰凉僵硬,冷汗已湿透被褥。 他本不是来享乐的。 她将她自己奉献给他,为的也只不过是复仇! “你总应该知道马空群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再加上他那些帮手。”她又叹息了一声,“我们这一击若不能得手,以后恐怕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公孙断、花满天、云在天,这三个人加起来也不可怕。” “我说的不是他们,花满天和云在天,根本就没有参与那件事。” “你说的是谁?” “一些不敢露面的人,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查出他们是谁。” “也许根本没有别人。” “你父亲和你二叔,是何等的英雄,就凭马空群和公孙断两个人,怎么敢妄动他们?何况,他们的夫人也都是女中豪杰……” 说到这时,她自己的声音也已硬咽,傅红雪更已无法成声。 过了很久,她才接着说了下去:“自从你父亲他们惨死之后,江湖中本就有很多人在怀疑,有谁能将这两对盖世无双的英雄夫妇置之于死地?” “当然没有人会想到马空群这人面兽心的畜牲!”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但除了马空群外,一定还有别的人,我到这里来,主要就是为了探听这件事,只可惜我从未见过他和江湖中的高手有任何往来,他自己当然更守口如瓶,从来就没有说起过这件事。” “你查了七八年,都没有查出来,现在我们难道就能查出来?” “现在我们至少已有了机会。” “什么机会?” “现在还有别的人在逼他,他被逼得无路可走时,自然就会将那些人牵出来。” “是哪些人在逼他?” 她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昨天晚上,那十三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那些马呢?” “也不是。” “既然不是你,是谁?” “我本就在奇怪。” “你想不出?” 傅红雪沉吟着:“叶开?” “这人的确很神秘,到这里来也一定有目的,但那些人却绝不是他杀的。” “哦?” “我知道他昨天晚上跟谁在一起。” 幸好屋里很暗,没有人能看见傅红雪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很奇怪。 就在这时,突听屋顶上“咯”的一响。 她脸色变了,沉声道:“你留在屋里,千万不要出去。” 这十一个字说完,她已推开窗子,穿窗而出。 傅红雪只看到一条纤长的人影一闪,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这里已有四个人醉倒,四个人都是万马堂里资格很老的马师。 他们本来也常常醉,但今天晚上却醉得特别快,特别厉害。 眼见着十三个活生生的伙伴突然惨死,眼见着一件件可怕的祸事接连发生,他们怎么能不醉呢? 第四个倒下的时候,叶开正提着衣襟,从后面一扇门里走进来。 他早已在这里,刚才去方便了一次,酒喝得多,方便的次数也一定多的,只不过他这次方便的时候好像太长了些。 他刚进门,就看到萧别离在以眼角向他示意,他走过去。 萧别离在微笑中仿佛带着些神秘,微笑着道:“有人要我转交样东西给你。” 叶开眨眨眼,道:“翠浓?” 萧别离也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向都这么聪明?” 叶开微笑道:“只可惜在我喜欢的女人面前,我就会变成呆子。” 他接过萧别离给他的一张叠成如意结的纸。 淡紫色的纸笺上,只写着一行字:“你有没有将珠花送给别人?” 叶开轻轻抚着襟上的珠花,似已有些痴了。 萧别离看着他,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若年轻二十岁,一定会跟你打架的。” 叶开又笑了,道:“无论你年纪多大,都绝不是那种肯为女人打架的男人。” 萧别离叹道:“你看错了我。”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两条腿是怎么样会断的?” 叶开道:“为了女人?” 萧别离苦笑道:“等我知道那女人只不过是条母狗时,已经迟了。” 他忽又展颜道:“但她却绝不是那种女人,她比我们看见的所有女人都干净得多,她虽然在我这里,却从来没有出卖过自己。” 叶开又眨眨眼,道:“她卖的是什么?” 萧别离微笑道:“她卖的是男人那种愈买不到,愈想买的毛病。” 推开第二扇门,是条走道,很宽的走道,旁边还摆着排桌椅。 走到尽头,又是一扇门,敲不开这扇门,就得在走道里等。 叶开在敲门。 过了很久,门里才有应声:“谁在敲门?” 叶开道:“客人。” “今天小姐不见客。” 叶开道:“会一脚踢破门的客人呢?见不见?” 门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一定是叶公子。” 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娇笑着开了门,道:“果然是叶公子。” 叶开笑道:“你们这里会踢破门的客人只有我一个么?” 小姑娘眼珠子滑溜一转,抿着嘴笑道:“还有一个。” 叶开道:“谁?” 小姑娘道:“来替我们推磨的驴子。”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十一章 夜半私语 小院子里疏疏落落的种着几十竿翠竹,衬着角落里的天竺葵,和一丛淡淡的小黄花,显得清雅而有余韵。 竹帘已卷起,一个淡扫蛾眉、不施脂粉的丽人,正手托着香腮,坐在窗口,痴痴地看着他。 她长得也许并不算太美,但却有双会说话的眼睛,灵巧的嘴。 她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但却自然地有种醉人的风姿和气质,和你们见到的大多数女人都不同。 一个这样的女人,无论对任何男人说来都已足够。 为了要博取这样一个女人的青睐,大多数男人到了这里,都会勉强做出君子正人的模样,一个又有钱、又有教养的君子。 但叶开推开门,就走了进去,往她的**一躺,连靴子都没有脱,露出了靴底的两个大洞。 翠浓春柳般的眉尖轻轻皱了皱,道:“你能不能买双新靴子?” 叶开道:“不能。” 翠浓道:“不能?” 叶开道:“因为这双靴子能保护我。” 翠浓道:“保护你?” 叶开跷起脚,指着靴底的洞,道:“你看见这两个洞没有?它会咬人的,谁若对我不客气,它就会咬他一口。” 翠浓笑了,站起来走过去,笑道:“我倒要看它敢不敢咬我。” 叶开一把拉住了她,道:“它不敢咬你,我敢。” 翠浓“嘤咛”一声,已倒在他怀里。 门没有关,就算关,也关不住屋里的春色。 小姑娘红着脸,远远地躲起来了,心里却真想过来偷偷地看两眼。 檐下的黄莺儿也被惊醒了,“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 翠浓,春也浓。 黑暗中的屋脊上,伏着条人影,淡淡的星光照着她纤长苗条的身子,她脸上蒙着块纱巾。 她是追一个人追到这里来的,她看见那人的身形在这边屋脊上一闪。 等她追过来时,人却已不见了。 她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可是她不能下去——这地方不欢迎女人。 “他是谁?为什么要在屋脊上偷听我们说话?他究竟听到了什么?” 若有人能看见她的脸,一定可以看出她脸上的惊惶与恐惧。 她的秘密绝不能让人知道,绝不能! 她迟疑着,终于咬了咬牙,跃了下去。 她决心冒一次险。 这一生中,她看见过很多男人很多种奇怪的表情,可是只有天晓得,当男人们看到一个女人走进妓院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就像是忽然看到一头绵羊走进了狼窝。 对狼说来,这不仅是挑战,简直已是种侮辱。 天晓得这见鬼的女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可是这女人可真他妈的漂亮。 有个喝得半醉的屠夫眼睛瞪得最大。 他是从外地到这里来买羊的,他不认得这女人,不知道这女人是谁。 反正在这里的女人,就算不是婊子,也差不多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走过去。 但旁边的一个人却立刻拉住了他。 “这女人不行。” “为什么?” “她已经有了户头。” “谁是她的户头?” “万马堂。” 这三个字就像是有种特别的力量,刚涨起的皮球立刻泄了气。 三娘昂着头走进来,脸上带着微笑,假装听不见别人的窃窃私语,假装不在乎的样子。 其实她还是不能不在乎。 有些男人盯着她的时候,那种眼色就好像将她当作是完全**的。 幸好萧别离已在招呼她,微笑着道:“沈三娘怎么来了?倒真是个稀客。” 她立刻走过去,嫣然道:“萧先生不欢迎我?” 萧别离微笑着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不能站起来欢迎你。” 沈三娘道:“我是来找人的。” 萧别离眨眨眼,道:“找我?” 沈三娘又笑了,轻轻道:“我若要找你,一定会在没人的时候来。” 萧别离也轻轻道:“我一定等你,反正我已不怕被人砍掉两条腿。” 两个人都笑了。 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对方是条不折不扣的老狐狸。 沈三娘道:“翠浓在不在?” 萧别离道:“在,你要找她?” 沈三娘道:“嗯。” 萧别离又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不管男人女人,都想找她?” 沈三娘道:“我睡不着,想找她聊聊。” 萧别离道:“只可 惜你来迟了。” 沈三娘皱了皱眉,道:“难道她屋里晚上也会留客人?” 萧别离道:“这是个很特别的客人。” 沈三娘道:“怎么特别?” 萧别离笑道:“特别穷。” 沈三娘也笑了,道:“特别穷的客人,你也会让他进去?” 萧别离道:“我本想拦住他的,只可惜打又打不过他,跑又跑得没他快。”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你没有骗我?” 萧别离叹道:“世上有几个人能骗得了你。”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那个人是谁?” 萧别离道:“叶开。” 沈三娘皱眉道:“叶开?” 萧别离笑了笑,道:“你当然不会认得他的,但他一共只来了两天,认得他的人可真不少。” 沈三娘笑得还是很动人,但瞳孔里却已露出一点尖针般的刺。 然后她的瞳孔突然涣散。 她看到一个人“砰”地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一个魔神般的巨人! 公孙断手扶着刀柄,站在门口,脸上那种愤怒狞恶的表情,足以令人呼吸停顿。 沈三娘呼吸已停顿。 萧别离叹了口气,喃喃道:“该来的人全没来,不该来的人全来了。” 他拈起一块骨牌,慢慢地放下,摇着头道:“看来明天一定又有暴风雨,没事还是少出门的好。” 公孙断突然大喝一声:“过来!”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你……你叫谁过去?” 公孙断道:“你!” 那屠户忽然跳起,旁边的人已来不及拉他,他已冲到公孙断面前,指着公孙断的鼻子,大声道:“对小姐、太太们说话,怎么能这样不客气,小心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公孙断已反手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这屠户也很高大,他百把斤重的身子,竟被这一耳光打得飞了起来,飞过两张桌子,“砰”的,重重地撞在墙上。 他跌下来的时候,嘴里在流血,头上也在流血——连血里好像都有酒气。 公孙断却连看都没有看他,眼睛瞪着沈三娘,厉声道:“过来。” 这次沈三娘什么话都没有说,就垂着头,慢慢地走了过去。 公孙断也没有再说话,“砰”的,推开了门,道:“跟我出去。” 公孙断在前面走,沈三娘在后面跟着。 他的脚步实在太大,沈三娘很勉强才能跟得上,刚才那种一掠三丈的轻功,她现在似已完全忘了。 夜已很深。 长街上的泥泞还未干透,一脚踩上去,就是一个大洞。 风从原野上吹过来,好冷。 公孙断大步走出长街,一直没有回头,突然道:“你出来干什么?” 沈三娘的脸色苍白,道:“我不是囚犯,我随便什么时候想出来都行。” 公孙断一字字道:“我问你,你出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虽缓慢,但每个字里都带种说不出的凶猛和杀机。 沈三娘咬起了嘴唇,终于垂首道:“我想出来找个人。” 公孙断道:“找谁?” 沈三娘道:“这也关你的事?” 公孙断道:“马空群的事,就是我公孙断的事,没有人能对不起他。” 沈三娘道:“我几时对不起他了?” 公孙断厉声道:“刚才!” 沈三娘叹了一声,道:“想跟女人们聊聊,也算对不起他,莫忘记我也是个女人,女人总是喜欢找女人聊天的。” 公孙断道:“你找谁?” 沈三娘道:“翠浓姑娘。” 公孙断冷笑道:“她不是女人,是个婊子。” 沈三娘也冷笑道:“婊子?你嫖过她?你能嫖得到她?” 公孙断突然回身,一拳打在她肚子上。 她没有闪避,也没有抵抗。 她的人已被打得弯曲,弯着腰退出七八步,重重地坐在地上,立刻开始呕吐,连胃里的苦水都吐了出来。 公孙断又蹿过去,一把揪着她的头发,将她从地上揪了起来,厉声道:“我知道你也是个婊子,但你这婊子现在已不能再卖了。” 沈三娘咬着牙,勉强忍耐着,但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颤声道:“你……你想怎么样?” 公孙断道:“我问你的话,你就得好好地回答,懂不懂?” 沈三娘闭着嘴不说话。 公孙断巨大的手掌已横砍在她腰上。 她整个人都被打得缩成了一团,眼泪又如泉水般流下来。 公孙断盯着她,道:“你懂不懂?” 沈三娘流着泪,抽搐着,终于点了点头。 公孙断道:“你几时出来的?” 沈三娘道:“刚才。” 公孙断道:“一出来就到了哪里?” 沈三娘道:“你可以去问得到的。” 公孙断道:“你见过了那婊子?” 沈三娘道:“没有。” 公孙断道:“为什么没有?” 沈三娘道:“她屋里有客人。” 公孙断道:“你没有找过别人?没有到别的地方去过?” 沈三娘道:“没有。” 公孙断道:“没有?” 他又一拳打过去,拳头打在肉上,发出种奇怪的声音,他好像很喜欢听这种声音似的。 沈三娘忍不住大叫了起来,道:“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公孙断看着她,眼睛里露出凶光,拳头又已握紧。 沈三娘突然扑过去,用力抱住了他,大哭着叫道:“你若喜欢打我,就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好了……” 她用两只手抱住他的脖子,又用两条腿勾住了他的腰。 他的身体突然起了种奇异的变化,他自己可以感觉到。 她立刻伏在他肩上,痛哭着,道:“我知道你喜欢打我,你打吧,打吧……” 她的身子奇异地扭动着,腿也同样在动。 公孙断目中的愤怒已变成欲望,紧握着的拳头已渐渐放开。 她的呼吸就在他耳旁,就在他颈子上。 他的呼吸忽然变得很粗。 沈三娘呻吟着道:“你打死我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公孙断已开始发抖。 谁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个人也会发抖。 更想像不到这么样一个巨大健壮的人,在发抖时是什么模样。 你若能看见,绝不会觉得可笑,只会觉得可怕,非常可怕。 他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遏制心里这种可怕的欲望。 然后他又一拳重重地打在她小肚子上。 她身子又一阵**,手松开,像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 他握紧双拳,看着她,用力吐了口口水在她脸上,从她身上迈过去,去找他的马。 他恨的不是这女人,而是恨自己,恨自己既不能拒绝这种**,又不敢接受它。 沈三娘已揩干了眼泪。 公孙断的手就像是牛角,被他打过的地方,从肌肉一直疼到骨头里,在明天早上以前,这些地方一定会变得又青又肿。 可是她心里并没有觉得愤恨沮丧,因为她知道公孙断已绝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了,她不愿马空群知道她晚上出来过。 现在知道她秘密的已只有一个人,那个在屋顶上偷听的人。 是不是叶开? 她希望这人是叶开。 因为一个自己也有秘密的人,通常都不会将别人的秘密泄露。 她觉得自己有对付叶开的把握。 “你真的是叶开?” “我不能是叶开?” “但叶开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一个男人,很穷,却很聪明,对女人也有点小小的手段。” “你有过多少女人?” “你猜呢?” “她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女人?” “都不是好女人,但却都对我不坏。” “她们都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都有,我平生最怕一个人上床睡觉,那就跟一个人下棋同样无味。” “没有人管你?” “我自己都管不住自己。” “你家里没有别的人?” “我连家都没有。” “那么,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从来的地方。” “到要去的地方去?” “这次你说对了。” “你从不跟别人谈起你的过去?” “从不。” “你是不是有很多秘密不愿让别人知道?” 叶开从她身旁坐起来,看着她,在朦胧的灯光下看来,她显得有些苍白疲倦。 但眼睛却还是睁得很大。 他忽然道:“我只有一个秘密。” 翠浓的眼睛睁得更大,道:“什么秘密?” 叶开道:“我是条活了九千七百年,已修炼成人形的老狐狸。” 他跳下床,套起靴子,披着衣裳走出去。 翠浓咬着嘴唇,看着他走出去,突然用力捶打枕头,好像只希望这枕头就是叶开。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十二章 暗器高手 小院里悄然无声,后面小楼上有灯光亮着。 萧别离已上了楼? 他留在小楼上的时候,能做些什么事? 小楼上是不是也有副骨牌?还是有个秘密的女人? 叶开总觉得他是个神秘而有趣的人,就在这时,窗户上忽然出现了人的影子。 三个人。 他们刚站起来,人影就被灯光照上窗户,然后又忽然消失。 上面怎么会有三个人?另外两个人是谁? 叶开目光闪动着,他实在无法遏止自己的好奇心。 这院子和小楼距离并不远,他束了束衣襟,飞身掠过去。 小楼四面都围着栏杆,建筑得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亭阁。 他足尖在栏杆上一点,人已倒挂在檐下。 最上面的一格窗户开了一线,从这里看过去,恰巧可以看见屋子中间的一张圆桌。 桌上摆着酒菜。 有两个人正在喝酒,面对着门的一个人,正是萧别离。 还有个人穿着很华丽,华丽得已接近奢侈,握着筷子的手上,还戴着三枚形式很奇怪的戒指。 看来就像是三颗星。 这人赫然竟是个驼子。 屋里的灯光也并不太亮,酒菜却非常精致。 那衣着华丽的驼子,正用他戴着星形戒指的手,举起了酒杯。 酒杯晶莹剔透,是用整个紫水晶雕成的。 萧别离微笑道:“酒如何?” 驼子道:“酒普通,酒杯还不错。” 这驼子看来竟是个比萧别离还懂得享受的人。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我早知你难侍候,所以特地托人从南面捎来真正的波斯葡萄酒,想不到只换得你‘普通’两个字。” 驼子道:“波斯的葡萄酒也有好几等,这种本来就是最普通的。” 萧别离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带些好的来?” 驼子道:“我本来也想带些来的,只可惜临走时又出了些事,走得太匆忙。” 看来他们原来是早已约好的。 叶开觉得更有趣了,因为他已看出这驼子正是“金背驼龙”丁求。 谁能想到“金背驼龙”丁求竟会躲在这里?而且是已跟萧别离约好的。 他为什么要带那些棺材来? 他跟萧别离是不是也有阴谋要对付万马堂? 叶开只希望萧别离问问丁求,他临走时究竟又出了什么事! 但萧别离却已改变话题,道:“你这次来有没有在路上遇见过特别精彩的女人?” 丁求道:“没有,近来精彩的女人,好像已愈来愈少了。” 萧别离笑道:“那也许只因为你对女人的兴趣已愈来愈少。” 丁求道:“听说你这里有个女人还不错。” 萧别离道:“何止不错,简直精彩。” 丁求道:“你为什么不找她来陪我们喝酒?” 萧别离道:“这两天不行。” 丁求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这两天她心里有别人。” 丁求道:“谁?” 萧别离道:“能令这种女人动心的男人,当然总有几手。” 丁求点点头。 他一向很少同意别人说的话,但这点却同意。 萧别离忽又笑了笑,道:“但这人有时却又像是个笨蛋。” 丁求道:“笨蛋?” 萧别离淡淡道:“他放着又热又暖的被窝不睡,却宁愿躲在外面喝西北风。” 叶开心里本来觉得很舒服。 无论什么样的男子,听到别人说他在女人那方面很有几手,心里总是很舒服的。 但后面的这句话却令他很不舒服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刚被一把从床底下拖出来的小偷。 萧别离已转过头,正微笑着,看着他这面的窗户。 那只戴着星形戒指的手,已放下酒杯,手的姿势很奇怪。 叶开也笑了,大笑着道:“主人在里面喝酒,却让客人在外面喝风,这样的主人也有点不像话吧。” 他推开窗子,一掠而入。 桌上只有两副杯筷。 刚才窗户上明明出现了三个人的影子,现在第三个人呢? 他是谁?是不是云在天? 他为什么要忽然溜走? 屋子里布置得精致而舒服,每样东西都恰巧摆在你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萧别离一伸手,就从旁边的枣枝木架上,取了个汉玉圆杯,微笑道:“我是个懒人,又是个残废,能不动的时候就不想动。” 叶开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懒人若是多些,世人一定也可以过得舒服得多。” 他说的并不是恭维话。 一些精巧而伟大的发明,本就是为了要人们可以过得更懒些,更舒服些。 萧别离道:“就凭这句话,已值得一杯最好的波斯葡萄酒。” 叶开笑道:“只可惜这酒是最普通的一种。” 他举杯向丁求,接着道:“上次见到丁先生,多有失礼之处,抱歉抱歉。” 丁求沉着脸,冷冷道:“你并没有失礼,也用不着抱歉。” 叶开道:“只不过我对一个非常懂得酒和女人的男人,总是特别尊敬些的。” 丁求苍白丑陋的脸,也忽然变得比较令人愉快了,道:“萧老板刚才只说错了一件事。” 叶开道:“哦?” 丁求道:“你不但对付女人有两手,对付男人也一样。” 叶开道:“那也得看他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近来真正的男人也已不多。” 丁求忍不住笑了。 丑陋的男人总觉得自己比漂亮小伙子更有男人气概,就正如丑陋的女人总觉得自己比美女聪明些。 叶开这才将杯里的酒喝下去。 屋里的气氛已轻松愉快很多,他知道自己恭维的话也已说够。 接下去应该说什么呢? 叶开慢慢地坐下去,这本来应该是那“第三个人”的座位。 要怎么样才能查出这人是谁?要怎么样才能问出他们的秘密? 那不但要问得非常技巧,而且还得问得完全不着痕迹。 叶开正在沉吟着,考虑着,丁求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我。” 他面上还带着笑容,但眸子里却已全无笑意。慢慢地接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到这地方来?为什么要送那些棺材?怎么会和萧老板认得的?在这里跟他商量什么事?” 叶开也笑了,眸子里也全无笑意。 他已发现丁求远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得多。 丁求道:“你为什么不问?” 叶开微笑道:“我若问了,有没有用?” 丁求道:“没有。” 叶开道:“所以我也没有问。” 丁求道:“但有件事我却可以告诉你。” 叶开道:“哦?” 丁求道:“有些人说我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带着暗器,你听说过没有?” 叶开道:“听说过。” 丁求道:“江湖中的传说,通常都不太可靠,但这件事却是例外。” 叶开道:“你全身上下都带着暗器?” 丁求道:“不错。” 叶开眨眨眼问道:“一共有多少种?” 丁求道:“二十三种。” 叶开道:“每种都有毒?” 丁求道:“只有十三种是有毒的,因为有时我还想留下别人的活口。” 叶开道:“还有人说你同时可以发出七八种不同的暗器来。” 丁求道:“七种。” 叶开叹了口气,道:“好快的出手。” 丁求道:“但却还有个人比我更快。” 叶开道:“谁?” 丁求道:“就是在你旁边坐着的萧老板。” 萧别离面上一直带着微笑,这时才轻轻叹了一声,道:“一个又懒又残废的人,若不练几样暗器,怎么活得下去。”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有理。” 丁求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暗器藏在哪里?” 叶开道:“铁拐里?” 丁求忽然一拍桌子,道:“好,好眼力,除了铁拐之外呢?” 叶开道:“别的地方也有?” 丁求道:“只不过还有八种,但他却能在一瞬间将这九种暗器全发出来。” 叶开叹道:“江湖中能比两位功夫更高的人,只怕已没有几个了。” 丁求淡淡道:“只怕已连一个都没有。” 叶开道:“想不到我竟能坐在当世两大暗器高手之间,当真荣幸得很。” 丁求道:“这种机会的确不多,所以你最好还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因为你只要一动,至少就有十六种暗器要向你招呼过去。” 他沉下了脸,冷冷又说道:“我可以保证,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在这种距离中,将这十六种暗器躲开的。” 叶开苦笑道:“我相信。” 丁求道:“所以无论我们问你什么,你也最好还是立刻回答出来。”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这人本就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丁求道:“你最好没有。” 他忽然从衣袖中取出一卷纸展开,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是属虎的?”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生在这地方附近?”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但你襁褓中就已经离开这里?” 叶开道:“是。” 丁求道:“十四岁以前,你一直住在黄山上的道观里?”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练的本是黄山剑法,后来在江湖中流浪时,又偷偷学了很多种武功,十六岁的时候,还做过几个月和尚,为的就是要偷学少林的伏虎拳?” 叶开道:“是。” 丁求道:“后来你又在京城的镖 局里混过些时候,欠了一身赌债,才不能不离开?” 叶开道:“是。” 丁求道:“在江南你为了一个叫小北京的女人,杀了盖氏三雄,所以又逃回中原?” 叶开道:“是。” 丁求道:“这几年来,你几乎走遍了大河两岸,到处惹事生非,却也闯出了个不小的名头。”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事你们好像比我自己知道得还多,又何必再来问我。” 丁求目光灼灼,盯着他,道:“现在我只问你,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叶开道:“我若说叶落归根,这里既然是我的老家,我当然也想回来看看——我若这么样说,你们信不信?” 丁求道:“不信。” 叶开道:“为什么?” 丁求道:“因为你天生就是个浪子。” 叶开叹道:“我若说除了这见鬼的地方外,根本已无处可走呢?你们信不信?” 丁求道:“这么样说听来就比较像话了。” 他又展开那卷纸,接着道:“你赚到的最后一笔钱,是不是从一个老关东那里赢来的一袋金豆子?” 叶开道:“是。” 丁求道:“现在这袋金豆子只怕已经是别人的了,对吗?” 叶开苦笑道:“我讨厌豆子,无论是蚕豆、豌豆、扁豆,还是金豆子都一样讨厌。” 丁求又抬起头,盯着他,道:“没有别人请你到这里来?” 叶开道:“没有。” 丁求道:“你知不知道这地方能赚钱的机会并不很多?”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丁求道:“那么你准备怎么样活下去?” 叶开笑了笑,道:“我还未看到这里有人饿死。” 丁求道:“假如你知道别的地方有万两银子可赚,你去不去?” 叶开道:“不去。” 丁求道:“为什么?” 叶开答道:“因为这地方说不定会有更多的银子可赚。” 丁求道:“哦?” 叶开道:“我看得出这地方已渐渐开始需要我这种人。” 丁求道:“你是哪种人?” 叶开悠然答道:“一个武功不错,而且能够守口如瓶的人,若有人肯出钱要我去替他做事,一定不会失望的。” 丁求沉吟着,眼睛里渐渐发出了光,忽然道:“你杀人的价钱通常是多少?” 叶开道:“那就得看是杀谁了。” 丁求道:“最贵的一种呢?” 叶开道:“三万。” 丁求道:“好,我先付一万,事成后再付两万。” 叶开眼睛里也发出了光,道:“你要杀谁?傅红雪?” 丁求冷笑道:“他还不值三万。” 叶开道:“谁值?” 丁求道:“马空群!” 萧别离静静地坐着,就好像在听着两个和他完全无关的人,在谈论着一件和他完全无关的交易。 丁求的眸子却是炽热的,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叶开,那只戴着三颗星形戒指的手,又摆出了一种很奇特的手势。 叶开终于长长叹出了口气,苦笑道:“原来是你们,要杀马空群的人,原来是你们。” 丁求目光闪动,道:“你想不到?” 叶开道:“你们跟他有什么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丁求冷冷道:“你最好明白现在发问的人是我们,不是你。” 叶开道:“我明白。” 丁求道:“你想不想赚这三万两?” 叶开没有回答,也已用不着回答。 他已伸出手来。 二十张崭新的银票,每张一千两。 叶开道:“这是两万?” 丁求道:“是。” 叶开笑了笑,道:“你至少很大方。” 丁求道:“不是大方,是小心。” 叶开道:“小心?” 丁求道:“你一个人杀不了马空群。” 叶开道:“哦。” 丁求道:“所以你还需要个帮手。” 叶开道:“一万给我,一万给我的帮手?” 丁求道:“不错。” 叶开道:“这地方谁值得这么多?” 丁求道:“你应该知道。” 叶开眼睛里又发出了光,道:“你要我去找傅红雪?” 丁求默认。 叶开道:“你怎知道我能收买他?” 丁求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他没有朋友。” 丁求道:“一万两已足够交个朋友。” 叶开道:“有人若不卖呢?” 丁求道:“你至少该去试试。” 叶开道:“你自己为何不去试试?” 丁求冷冷道:“你若不想赚这三万两,现在退回还来得及。” 叶开笑了,站起来就走。 萧别离忽然笑道:“为什么不先喝两杯再走?急什么?” 叶开扬了扬手里的银票,微笑道:“急着去先花光这一万两。” 萧别离道:“银子既已在你手里,又何必心急?”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若不花光,以后再花的机会只怕已不多。” 萧别离看着他掠出窗子,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这是个聪明人。” 丁求道:“的确是。” 萧别离道:“你信任他?” 丁求道:“完全不。” 萧别离眯起了眼睛,道:“所以你才要跟他谈交易?” 丁求也微笑道:“这的确是件很特别的交易。” 一个囊空如洗的人,身上若是忽然多了一万两银子,连走路都会觉得轻飘飘的。 但叶开的脚步却反而更沉重。 这也许只因为他已太疲倦。 翠浓本就是个很容易令男人疲倦的女人。 现在翠浓屋子里的灯已熄了,想必已睡着。能在她身旁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天亮,呼吸着她香甜的发香,轻抚着她光滑的背脊。 这**连叶开都无法拒绝。 他轻轻走过去,推开门——房门本是虚掩着的,她一定还在等他。 星光从窗外漏进来,她用被蒙住了头,睡得仿佛很甜。 叶开微笑着,轻轻掀起了丝被一角。 突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毒蛇般从被里刺出,刺向他胸膛。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近的距离内,几乎没有人能避开这一剑。 但叶开却像是条被猎人追捕已久的狐狸,随时随地都没有忘记保持警觉。 他的腰就像是已突然折断,突然向后弯曲。 剑光点着他胸膛刺过。 他的人已倒蹿而出,一脚踢向握剑的手腕。 被踢中的人也已跳起,没有追击,剑光一圈,护住了自己的面目,扑向后面的窗子。 叶开也没有追,却微笑道:“云在天,我已认出了你,你走也没有用。” 这人眼见已将撞开窗户,身影突然停顿、僵硬,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回过头。 果然是云在天。 他握着剑的手青筋凸起,目中已露出杀机。 叶开道:“原来你来找的人既不是傅红雪,也不是萧别离,你来找的是翠浓。” 云在天冷冷道:“我能不能来找她?” 叶开道:“当然能。” 他微笑着,接着道:“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来找她这样的女人,本是很正当的事,却不知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云在天目光闪动,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怕你吃醋。” 叶开大笑道:“吃醋的应该是你,不是我。” 云在天沉吟着,忽又问道:“她的人呢?” 叶开道:“这句话本也是我正想问你的。” 云在天道:“你没有看见她?” 叶开道:“我走的时候,她还在这里。” 云在天脸色变了变,道:“但我来的时候,她已不在了。” 叶开皱了皱眉,道:“也许她去找别的男人……” 云在天打断了他的话,道:“她从不去找男人,来找她的男人已够多。” 叶开又笑了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来找她的男人,当然和她要去找的男人不同。” 云在天沉下了脸,道:“你想她会去找谁?” 叶开道:“这地方值得她找的男人有几个?” 云在天脸色又变了变,突然转身冲了出去。 这次叶开并没有拦阻,因为他已发现了几样他想知道的事。 他发现翠浓也是个很神秘的女人,一定也隐藏着很多秘密。 像她这样的女人,若要做这种职业,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本不必埋没在这里。 她留在这里,必定也有某种很特别的目的。 但云在天来找她的目的,却显然和别的男人不同,他们两人之间,想必也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叶开忽然发觉这地方每个人好像都有秘密,他自己当然也有。 现在这所有的秘密,好像都已渐渐到了将要揭穿的时候。 叶开叹了口气,明天要做的事想必更多,他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他脱下靴子,躺进被窝。 然后他就发现了她脱在被里的内衣。——是她脱下来的。 她的人既已走了,内衣怎么会留在被里? 莫非她走得太匆忙,连内衣都来不及穿起,莫非是她被人逼着走的? 她为什么没有挣扎呼救? 叶开决定在这里等下去,等她回来。 可是她始终没有再回来。 这时距离黎明还有一个多时辰。 傅红雪还没有睡着。 马芳铃也没有。 萧别离和丁求还在喝酒。在小楼上。 公孙断也在喝酒。在小楼下。 每个人好像在等,等待着某种神秘的消息。 马空群、花满天、乐乐山、沈三娘呢?他们在哪里?是不是也在等? 这一夜真长得很。 这一夜中万马堂又死了十八个人! 风沙卷舞,黎明前的这一段时候,荒野上总是特别黑暗,特别寒冷。 狂风中传来断续的马蹄声。 七八个人东倒西歪地坐在马上,都已接近烂醉。 幸好他们的马还认得回去。 这些寂寞的马师们,终年在野马背上颠沛挣扎,大腿上都已被磨出了老茧,除了偶尔到镇上来猛醉一场,他们几乎已没有别的乐趣。 也不知是谁在含糊着低语? “明天轮不到我当值,今天晚上我本该找个骚娘们搂着睡一宵的。” “谁叫你的腰包不争气,有几个钱又都灌了黄汤。” “下次发饷,我一定要记着留几个。” “我看你还是找条母牛凑合凑合算了,反正也没有女人能受得了你。” 于是大家大笑。 他们笑得疯狂而放肆,又有谁能听得出他们笑声中的辛酸血泪。 没有钱,没有女人,也没有家。 就算忽然在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也没有人去为他们流泪。 这算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人生? 一个人突然夹紧马股,用力打马,向前冲出去,大声呼啸着。别的人却在大笑。 “小黑子好像快疯了。” “他至少有七八个月没有碰过女人,上次找的还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梆子。” “像翠浓那样的女人,若能陪我睡一宵,我死了也甘心。” “我宁可要三姨,那娘们倒全身都嫩得好像能拧出水来。” 突然间,一声惨呼。 刚冲入黑暗中的“小黑子”,突然惨呼着从马背上栽倒。 倒在一个人脚下。 一个人忽然鬼魅般从黑暗中出现,手里倒提着斩马刀! 热酒立刻变成了冷汗。 “你是什么人?是人是鬼?” 这人却笑了:“连我是谁你们都看不出?” 最前面的两个人终于看清了他,这才松了口气,赔笑道:“原来是……” 他的声音刚发出,斩马刀已迎面劈下。 鲜血在他眼前溅开,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黑的。 他身子慢慢地栽倒,一双眼睛还在死盯着这个人,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不信。 他死也想不通这个人怎会对他下这种毒手! 健马惊嘶,人群悲呼。 有的人转身打马,想逃走,但这人忽然间已鬼魅般追上来。 刀光只一闪,立刻就有个人自马背上栽倒。 又有人在悲嘶大呼:“为什么?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不能怪我,只怪你为什么要入万马堂!” 天地肃杀,火焰在狂风中卷舞,远处的天灯已渐渐暗了。 两个人蜷曲在火堆旁,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视着火上架着的铁锅。 锅里的水已沸了,一缕缕热气随风四散。 一个人慢慢地将两块又干又硬的马肉投入锅里,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针般的讥诮之意。 “我是在江南长大的,小时候总想着要尝尝马肉是什么滋味,现在总算尝到了。” 他咬了咬牙:“下辈子若还要我吃马肉,我他妈的宁可留在十八层地狱里。” 另一个人没有理他,正将一只手慢慢地伸进自己裤袋里。 手伸出来时,手掌上已满是血迹。 “怎么?又磨破了,谁叫你的肉长得这么嫩?头一天你就受不了,明天还有得你好受的。” 其实,又有谁真受得了,每天六个时辰不停地奔驰。开始时还好,到第五个时辰时,马鞍上已像是布满了尖针。 他眼看自己手上的血,忍不住低声诅咒:“乐乐山,你这狗娘养的,你他妈的躲到哪里去了,要我们这样子苦苦找你。” “听说这人是个酒鬼,说不定已从马背上跌断了脖子。” 旁边的帐篷里,传出了七八个人同时打鼾的声音,锅里的水又沸了。 不知道马肉煮烂了没有? 年纪较长的一人,刚捡起根枯枝,想去搅动锅里的肉。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一人一骑急驰而来。 两个人同时抄住了刀柄,霍然长身而起,厉声喝问:“来的是谁?” “是我。” 这声音仿佛很熟悉。 年轻人用沾满血迹的手,拿起了一根燃烧着的枯枝,举起。 火光照亮了马上人的脸。 两个人立刻同时笑了,赔着笑道:“这么晚了,你老人家怎么还没歇下?” “我找你们有事。” “什么事?” 没有回答,马上忽有刀光一闪,一个人的头颅已落地。 年轻人张大了嘴巴,连惊呼声都已被骇得陷在咽喉里。 这人为什么要对他们下这种毒手?他死也想不通。 帐篷里的鼾声还在继续着。 已经劳苦了一天的人,本就很难被惊醒。 第一个被惊醒的人最痛苦,因为他听见了一种马踏泥浆的声音,也看见了雨点般的鲜血正从半空中洒下。 他正想惊呼,刀锋已砍在他咽喉上。 这时距离黎明还有半个时辰。 叶开闭着眼睛躺在**,似已睡着。 傅红雪从后面的厨房舀了盆冷水,正在洗脸。 公孙断已喝得大醉,正踉跄地冲出门,跃上了他的马。 小楼上灯光也已熄了。 现在只剩下马芳铃一个人,还睁大了眼睛在等。 马空群、云在天、花满天、乐乐山、沈三娘呢? 荒野上的鲜血开始溅出的时候,他们在哪里? 翠浓又在哪里? 马芳铃的手紧紧抓住了被,身上还在淌冷汗。 她刚才好像听见远处传来惨厉的呼喊声,若是平时,她也许会出去看个究竟。 但现在她已看见了太多可怕的事,她已不敢再看,不忍再看。 屋子里闷得很,她却连窗户都不敢打开。 这是栋独立的屋子,建筑得坚固而宽敞,除了两个年纪很大的老妈子外,只有她们父女、公孙断和沈三娘住在这里。 也许只因马空群只信任他们这几个人。 现在小虎子当然已睡得很沉,那个老妈子已半聋半瞎,醒着时也跟睡着差不多。 现在屋子里等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孤独的本身就是种恐惧。 何况还有黑暗,这死一般寂静的黑暗,黑暗中那鬼魅般的复仇人。 马芳铃咬着唇,坐起来。 风吹着新换的窗纸,窗户上突然出现了一条人影。 一个长而瘦削的人影,绝不是她父亲,也绝不是公孙断。 马芳铃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僵硬,连肚子都似已僵硬。 床头的椅子上挂着一柄剑。 窗上的人影没有动,似乎正在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正在等机会闯进来。 马芳铃用力咬着唇,伸出手,轻轻地,慢慢地,拔出了床头的剑,握紧。 窗上的人影开始动了,似乎想撬开窗子,马芳铃掌心的冷汗,已湿透了缠在剑柄上的紫绫。 她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手发抖,然后再慢慢地将气力提在掌心。 她准备就从这里跃起,一剑刺过去。 屋子里很暗,她已做好了准备的动作,只希望窗外的人没有看见她的动作。 可是她这一剑还未刺出,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见了。 然后,她就听见了风中的马蹄声。 窗外的人想必也已发现有人回来,才被惊走的。 “总算已有人回来了。” 马芳铃倒在**,全身都似已将虚脱崩溃。她第一次了解到真正的恐惧是什么滋味。 窗外的人呢? 等她再次鼓起力气,想推开窗子去看时,马蹄声已到了窗外。 她听见父亲严厉的声音在发令:“不许出声,跟我上去!” 马空群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跟他回来的是谁? 回来的只有一匹马,马空群怎么会跟别人合乘一骑的呢? 她正在觉得惊奇,忽然又听到一声女人的轻轻呻吟,然后他们的脚步声就已在楼梯上。 马空群怎么会带了个女人回来? 她知道这女人绝不会是三姨,那一声呻吟听来娇媚而年轻。 她刚坐起,又悄悄躺下去。 她很体谅她的父亲。 男人愈紧张时,愈需要女人,年纪愈大的男人,愈需要年轻的女人。 三姨毕竟已快老了。 马芳铃忽然觉得她很可怜,男人可以随时出去带女人回来,但女人半夜时若不在屋里,却是件不可原谅的事。 窗纸仿佛已渐渐发白。 方才那个人呢? 他当然不会真的像鬼魅般突然消失,他一定还躲藏在这地方某个神秘的角落里,等着用他冰冷的手,去扼住别人的咽喉。 “他第一个对象也许就是我。” 马芳铃忽然又有种恐惧,幸好这时她父亲已回来,天已快亮了。 她迟疑着,终于握紧了剑,赤着足走出去——若不能找到那个人,她坐立都无法安心。 走廊上的灯已熄了,很暗,很静。 她赤着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心只希望能找到那个人,却又生怕那个人会突然出现。 就在这里,她忽然听到一阵倒水的声音。 声音竟是从三姨房里传出来的。 是三姨已回来了?还是那个人藏在她房里? 马芳铃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随时都可能跳出嗓子来。 她用力咬着牙,轻轻地,慢慢地走过去,突然间,地板“吱”的一响。 她自己几乎被吓得跳了起来,然后就发现三姨的房门开了一线。 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门后看着她,是三姨的眼睛。 马芳铃这才长长吐出口气,悄悄道:“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十三章 沈三娘的秘密 这屋子里也没有燃灯。 沈三娘披着件宽大的衣衫,仿佛正在洗脸,她的脸看来苍白而痛苦。 刚才她用过的面巾上,竟赫然带着血迹。 马芳铃道:“你……你受了伤?” 沈三娘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知道我刚才出去过?” 马芳铃笑了,眨着眼笑道:“你放心,我也是个女人,我可以装做不知道。” 她在笑,因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大人。 替别人保守秘密,本就是种只有完全成熟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 沈三娘没有再说什么,慢慢地将带血的丝巾浸入水里,看着血在水里融化。 她嘴里还带着血的咸味,这口血一直忍耐到回屋后才吐出来。 公孙断的拳头真不轻。 马芳铃已跳上床,盘起了腿。 她在这屋里本来总有些拘谨,但现在却已变得很随便,忽又道:“你这里有没有酒,我想喝一杯!” 沈三娘皱了皱眉,道:“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马芳铃道:“你在我这样的年纪,难道还没有学会喝酒?” 沈三娘叹了口气,道:“酒就在那边柜子最下面的一节抽屉里。” 马芳铃又笑了,道:“我就知道你这里一定有酒藏着,我若是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会一个人起来喝两杯的。” 沈三娘叹道:“这两天来,你的确好像已长大了很多。” 马芳铃已找到了酒,拔开瓶盖,嘴对着嘴喝了一口,带着笑道:“我本来就已是个大人,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刚才你出去找的是谁?” 沈三娘道:“你放心,不是叶开。” 马芳铃眼波流动,道:“是谁?傅红雪?” 沈三娘正在拧着丝巾的手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转过身,盯着她。 马芳铃道:“你盯着我干什么?是不是因为我猜对了?” 沈三娘忽然夺过她手里的酒瓶,冷冷道:“你醉了,为什么不回去睡一觉,等清醒了再来找我。” 马芳铃也板起了脸,冷笑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勾引他的,那法子一定不错,否则他怎么会看上你这么老的女人?” 沈三娘冷冷地看着她,一字字道:“你喜欢的难道是他?不是叶开?” 马芳铃就好像突然被人在脸上掴了一掌,苍白立刻变得赤红。 她似乎想过来在沈三娘脸上掴一巴掌,但这时她已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已停在门外,接着就有人在轻唤:“三娘,你醒了吗?” 这是马空群的声音。 马芳铃和沈三娘的脸上立刻全都变了颜色,沈三娘向床下努了努嘴,马芳铃咬着嘴唇,终于很快地钻了进去。 她也和沈三娘同样心虚,因为她心里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幸好马空群没有进来,只站在门口问:“刚起来?” “嗯。” “睡得好不好?” “不好。” “跟我上去好不好?” “好。” 他们已有多年的关系了,所以他们的对话简单而亲密。 马芳铃又在奇怪。 她父亲明明已带了个女人回来,现在为什么又要三姨上去? 他带回来的女人是谁呢? 马空群一个人占据了楼上的三间房,一间是书斋,一间是卧房,还有一间是他的密室,甚至连沈三娘都从未进去过。 他上楼的时候,腰干还是挺得笔直,看他的背影,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 沈三娘默默地跟着他。只要他要她上去,她从未拒绝过,她对他既不太热,也不太冷。有时她也会对他奉献出完全满足的热情。 这正是马空群需要的女人,太热的女人已不适于他这种年纪。 楼上的房门是关着的,马空群在门外停下来,忽然转身,盯着她,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你上来做什么?” 沈三娘垂下头,柔声道:“随便你要做什么都没关系。” 马空群道:“我若要杀了你呢?” 他的语气很严肃,脸上也没有丝毫笑意。 沈三娘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自足底升起,这才发现自己也是赤着足的。 马空群忽又笑了笑,道:“我当然不会杀你,屋里还有个人在等你。” 沈三娘道:“有人在等我?谁?” 马空群笑得很奇怪,缓缓道:“你永远猜不到他是谁的!” 他转身推开了门,沈三娘却已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去了。 天终于亮了。 傅红雪正慢慢地在啜着刚煮好的热粥。 叶开已隐隐感觉到翠浓不会再回来,正在穿他的靴子。 小楼上静寂无声,公孙断正将头埋入饮马的水槽里,像马一样在喝着冷水,但现在只怕连一条河的水也无法使他清醒。 荒野上的晨风中,还带着一阵淡淡的血腥气。 花满天和云在天也回到他们自己的屋里,开始准备到大堂来用早餐。 每天早上他们都要到大堂来用早餐,这是马空群的规矩。 沈三娘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马空群的房门。 在里面等她的是谁呢? 翠浓手抱膝盖,蜷曲在书房里一张宽大的檀木椅上。 她看来既疲倦又恐惧。 沈三娘看见她的时候,两个人好 像都吃了一惊。 马空群冷冷地观察着她们脸上的表情,忽然道:“你们当然是认得的。” 沈三娘点点头。 马空群道:“现在我已将她带回来了,也免得你以后再三更半夜的去找她。” 沈三娘的反应很奇特,她好像在沉思着,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马空群的话。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转身,面对着马空群,缓缓道:“我昨天晚上的确出去过。” 马空群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我要找的人也不是翠浓。” 马空群道:“我知道。” 他已坐了下来,神色还是很平静,谁也无法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心里的喜怒。 沈三娘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去找的人是傅红雪!” 马空群在听着,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牵动。 他目光中非但没有惊奇和愤怒,反而带着种奇异的了解与同情。 沈三娘也很平静,慢慢地接着道:“我去找他,只因为我总觉得他就是杀死那些人的凶手。” 马空群道:“他不是。” 沈三娘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他的确不是,但我在没有查明白之前,总是不能安心。” 马空群道:“我明白。” 沈三娘道:“我可以从他对我的态度上看出来,女人天生就有种微妙的感觉,他若恨你,对我的态度也一定不同。” 马空群道:“我懂。” 沈三娘道:“可是他却对我很客气,我去的时候,他虽然显得有些吃惊,我要走的时候,他却并没有留难我。” 马空群道:“他是个君子。”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有个朋友并不是君子。” 马空群道:“哦?” 沈三娘咬着牙,眼眶已发红,忽然解开了衣襟,衣襟下是**着的。 她虽然已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但身材仍保养得非常好。她的胸膛坚挺,小腹平坦,双腿修长结实,只可惜现在这晶莹雪白的胴体上,已多了好几块瘀青和青肿。 翠浓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叫,沈三娘的泪已落下,颤声道:“你知道这是被谁打的?” 马空群凝视着她腰腹上的伤痕,目中已露出愤怒之色,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不想知道。” 他的意思沈三娘当然明白,不想知道的意思,就是他已知道。 沈三娘也没有再说,慢慢地掩起衣襟,黯然道:“你不知道也好,我只不过要你明白,为了你,我什么事都肯做。” 马空群目中的愤怒已变为痛苦,又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些年来,你的确为我做了很多事,吃了很多苦。” 沈三娘哽咽着,突然跪倒,伏在他膝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马空群轻轻抚着她的柔发,目光凝视着窗外。 清晨的微风吹过草原,杂草如波浪起伏,旭日刚刚升起,金黄色的阳光照在翠绿的草浪上,马群正奔向阳光。 马空群叹息着,柔声道:“这地方本是一片荒漠,没有你,我也许根本就不能将这地方改变得如此美丽,没有人知道你对我的帮助有多么大。” 沈三娘轻泣着,道:“只要你知道,我就已心满意足了。” 马空群道:“我当然知道,你帮助我将这块地方改变得如此美丽,只不过是要我在失去它时觉得更痛苦。” 沈三娘霍然抬起头,失声道:“你……你……你在说什么?” 马空群不再看她,缓缓道:“我在说一件秘密。” 沈三娘道:“什么秘密?” 马空群道:“你的秘密。” 沈三娘道:“我……我有什么秘密?” 马空群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一字字道:“从你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已知道你是谁了!” 沈三娘身子一阵震颤,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突然扼住了她咽喉。 她连呼吸都已停顿,慢慢地站起来,一步步向后退,目中也充满了恐惧之色。 马空群道:“你不姓沈,姓花。” 这句话又像是一柄铁锤,重重地敲击在沈三娘的头上。 她刚站起来,又将跌倒。 马空群道:“白先羽的外室花白凤,才是你嫡亲的姐姐。” 沈三娘道:“你……你怎么知道?” 马空群叹息了一声,道:“你也许不信,但你还未到这里来时,我已见过你,见过你们姐妹和白先羽在一起,那时你还小,你姐姐肚子里却已有了白先羽的孩子。” 沈三娘颤抖突然停止,全身似已僵硬。 马空群道:“白先羽死了后,我也曾找过你们姐妹,但你姐姐却一直隐藏得很好,又有谁能想到你居然到这里来了?” 沈三娘慢慢地向后退,终于找着张椅子坐下来,看着他。 就是这个人,七年来,每个月她至少有十天要陪他上床,忍受着他那只没有手指的手笨拙的抚摸,忍受着他的汗臭。 有时她甚至会觉得睡在她旁边的是一匹马,一匹老马。 她忍受了七年,因为她总认为自己必有收获,这一切他迟早必将付出代价。 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可笑,错得可怕。 她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一条孩子手里的蚯蚓,一直在被人玩弄。 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你是谁,但却一直没有说出来,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沈三娘摇摇 头。 马空群道:“因为我喜欢你,而且很需要你这样一个女人。” 沈三娘忽然笑了笑道:“而且还是自己心甘情愿地免费送上门来的。” 她的确在笑,但这笑却比哭还要痛苦。 她忽然觉得要呕吐。 马空群道:“我早就知道你跟翠浓的关系。” 沈三娘道:“哦?” 马空群道:“我这边的消息,由翠浓转出去,外边的消息,也是由翠浓转给你的。” 他也笑了笑,道:“你用她这种人来转达消息,倒的确是个聪明的主意。” 沈三娘叹道:“只可惜还是早已被你知道。” 马空群道:“我一直没有阻止你们,只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重要的消息给你。” 沈三娘道:“你也许还想从我这里得到外面的消息。” 马空群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姐姐比你精明得多,这么多年来,我竟始终查不出她的踪迹。” 沈三娘道:“所以她直到现在还活着。” 马空群道:“她的儿子呢?” 沈三娘道:“也还活着。” 马空群道:“现在是不是已经到这里来了?” 沈三娘道:“你猜呢?” 马空群道:“是叶开?还是傅红雪?” 沈三娘道:“你猜不出?” 马空群又笑了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有法子知道的。” 沈三娘道:“那么你又何必问我?” 马空群忽然又叹息了一声,道:“其实直到今天为止,我还是不想揭穿你的秘密,因为我还是不忍中断我们现在的这种关系。” 沈三娘道:“只可惜你现在已到了非揭穿我不可的时候。” 马空群道:“因为这件事已不能再拖下去。” 沈三娘道:“既然已拖了十几年,又何妨再拖几天?” 马空群神情更沉重地说道:“我有儿有女,还有几百个兄弟,我不忍眼见着他们再一个个死在我的眼前。” 沈三娘道:“昨天晚上又死了多少?” 马空群黯然道:“死的已够多。” 沈三娘道:“你认为谁是凶手?叶开?傅红雪?” 马空群目中露出憎恨之色,缓缓道:“不管凶手是谁,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一定逃不了的!” 沈三娘盯着他,一字字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杀人者死……对不对?” 马空群道:“不错。”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那么你自己呢?” 马空群目中的愤怒突又变为恐惧,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忽然站起来,面对着窗子,仿佛不愿被沈三娘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阵铜铃声。 马空群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快,又是一天,早膳的时候又到了。” 沈三娘道:“你今天还吃得下?” 马空群道:“这是我自己订下的规矩,至少我自己不能破坏它!” 他没有再看沈三娘一眼,忽然大步走了出去。 沈三娘道:“等一等。” 马空群在等。 沈三娘道:“你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马空群道:“为什么不能?” 沈三娘道:“你……你准备对我怎么样?” 马空群道:“不怎么样。” 沈三娘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马空群道:“我没有意思。” 沈三娘道:“你既已揭穿了我的隐密,为什么不杀了我?” 马空群道:“揭穿你的秘密是一回事,杀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三娘道:“可是……” 马空群道:“我知道你当然也不能再留在这里。” 沈三娘道:“你让我走?” 马空群笑了笑,笑得很凄凉,缓缓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走?难道我真能杀了你?” 沈三娘看着他,目中露出了惊奇之色。 直到现在,她发觉自己还是不能了解这个人,也许始终都没有真的了解过他。 她忍不住又问道:“你既然已准备让我走,为什么又要揭穿我的秘密?” 马空群又笑了笑,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我要让你知道,我并不是个呆子。”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那也许只因为你已不愿我再留在这里。” 马空群道:“也许。” 他没有再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脚步声已下了楼,缓慢而沉重。他的心情也许更沉重。 “他为什么不杀我?难道他真的对我不错?” 沈三娘握紧双拳,自己决定绝不能再想下去,想下去只有更痛苦。 就是这个人,欺骗了她,玩弄了她,但却在别人非杀不可的时候放过了她。 也许并不是他要欺骗她,而是她要欺骗他。 无论他以前做什么,但是他对她这个人,却并没有亏负。 沈三娘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 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更从未想到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但人总是人。 人总有人的情感、矛盾和痛苦。 翠浓已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柔声道:“他既然已让我们走,我们为什么还不走?” 沈三娘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当然要走,只不过……也许我根本不该来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十四章 健马长嘶 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来。 长桌在他面前笔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条漫长的道路一样。 从泥沼和血泊中走到这里,他的确已走了段长路,长得可怕。 从这里开始,又要往哪里走呢? 难道又要走向泥沼和血泊中? 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皱纹在清晨的光线中显得更多、更深,每一条皱纹都不知是多少辛酸血泪刻划出来的。 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 花满天和云在天已等在这里,静静地坐着,也显得心事重重。 然后公孙断才踉跄走了进来,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酒臭。 马空群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说什么。 公孙断只有自己坐下,垂下了头,他懂得马空群的意思。 这种时候,的确不是应该喝醉的时候。 他心里既羞惭,又愤怒——对他自己的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将自己的胸膛划破,让血里的酒流出来。 大堂里的气氛更沉重。 早膳已经搬上来,有新鲜的蔬菜和刚烤好的小牛腿肉。 马空群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还不错。” 花满天点点头,云在天也点点头。 菜的确不错,但又有谁能吃得下?天气也的确不错,但清风中却仿佛还带着种血腥气。 云在天垂着头,道:“派出去巡逻的第一队人,昨天晚上已经……” 马空群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些话等吃完了再说。” 云在天道:“是。” 于是大家都垂下头,默默地吃着。 鲜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们嘴里,却似已变得又酸又苦。 只有马空群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嘴嚼的也许并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 有些事绝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一定还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实在太多,太乱,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马空群还没有放下筷子的时候,无论谁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现在他终于已放下筷子。 窗子很高。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照出了大堂中的尘土。 他看着在阳光中浮动跳跃的尘土,忽然道:“为什么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灰尘?”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这根本不能算是个问题。 这问题太愚蠢。 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们面上扫过,忽然笑了笑,道:“因为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见灰尘,因为你们若看不见那样东西,往往就会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着道:“其实无论你看不看得见,灰尘总是存在的。” 愚蠢的问题,聪明的答案。 但却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要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所以也没有人开口。 所以马空群自己又接着道:“世上还有许多别的事也一样,和灰尘一样,它虽然早在你身旁,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所以就一直以为它根本不存在。” 他凝视着云在天和花满天,又道:“幸好阳光总是会照进来的,迟早总是会照进来的……” 花满天垂首看着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没有开口,也没有表情。 但没有表情却往往是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来,道:“派出去巡逻的第一队人,大半是我属下,我得去替他们料理后事。” 马空群道:“等一等。” 花满天道:“堂主还有吩咐?” 马空群道:“没有。” 花满天道:“那等什么?” 马空群道:“等一个人来。” 花满天道:“等谁?” 马空群道:“一个迟早总会来的人。” 花满天终于慢慢地坐下,却又忍不住道:“他若不来呢?” 马空群沉下了脸,一字字道:“我们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脸的时候,就表示有关这问题的谈话已结束,已没有争辩的余地。 所以大家就坐着,等。 等谁呢? 就在这时,他们已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然后就有条白衣大汉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见。” 马空群道:“谁?” 大汉道:“叶开。” 马空群道:“只有他一个人?” 大汉道:“只有他一个人。” 马空群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来了,来得好快。” 他站起来,走出去。 花满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马空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沉声道:“你们最好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但这次你们却不必一直等下去,因为我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马空群若说你们最好留在这里,那意思就是你们非留在这里不可。 这意思每个人都明白。 云在天仰面看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眼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仿佛还在体味着马空群那几句话中的意思。 公孙断紧握双拳,眼睛里满布血丝。 今天马空群竟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这为的是什么呢? 花满天却在问自己:叶开怎么会突然来了?为什么而来的? 马空群怎么会知道他要来? 每个人心里都有问题,只有一个人能解答的问题。 这个人当然不是他们自己。 阳光灿烂。 叶开站在阳光下。 只要有阳光的时候,他好像就永远都一定是站在阳光下的。 他绝不会站到阴影中去。 现在他正仰着脸,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白绫大旗,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马空群已走过来。 马空群已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脸,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五个鲜红的大字。 “关东万马堂”。 叶开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天天都将它升上去?” 马空群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视叶开,观察着叶开面上的表情,观察得很仔细。 现在叶开终于也转过头,凝视着他,缓缓道:“要让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事。” 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的确不容易。” 叶开道:“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容易事?” 马空群道:“只有一样。” 叶开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骗自己。” 叶开笑了。 马空群却没有笑,淡淡接着道:“你要骗别人虽很困难,要骗自己却很容易。” 叶开微笑着,道:“但一个人究竟为什么要骗他自己呢?” 马空群道:“因为一个人若能自己骗自己,他日子就会过得愉快些。” 叶开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骗自己?” 马空群道:“不能。” 叶开道:“所以你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马空群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叶开看着他面上的皱纹,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伤感之色。 这些皱纹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一条藏在他心里的鞭子。 栅栏里的院子并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却辽阔得无边无际。 人为什么总是将自己用一道栅栏圈住呢? 他们不知不觉地同时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门。 晴空如洗,长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间却仿佛带着种浓冽的悲怆之意。 马空群纵目四顾,又长长叹息,黯然道:“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叶开道:“死的全是不该死的人。” 马空群霍然回头,目光灼灼,盯着他道:“该死的是谁?” 叶开笑了笑,道:“有人认为该死的是我,也有人认为该死的是你,所以……” 马空群道:“所以怎么样?” 叶开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停下脚步,看着他,面上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 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几匹失群的马,也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 马空群突然纵身,掠上了一匹马,向叶开招了招手,就打马而出。 他似已算准叶开会跟去。 叶开果然跟去。 这地方本已在天边,这山坡更似在另一个天地里。 叶开来过。 马空群要说机密话的时候,总喜欢将人带来这里。 他好像只有在这里才能将自己心里围着的栏栅撤开去。 石碑上仍有公孙断那一刀砍出的痕迹。 马空群轻抚着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轻抚着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样。 是不是因为这墓碑总要令他忆起昔日那些惨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转过身。 风吹到这里,似也变得更凄凉萧索。 他鬓边白发已被吹乱,看来仿佛又苍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却还是鹰隼般锐利,他盯着叶开,道:“有人要你来杀我?” 叶开点点头。 马空群道:“但你却不想杀我?”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 马空群道:“因为你若想杀我,就不会来告诉我了。” 叶开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杀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开沉吟着,道:“你为何不问我,是谁要我 来杀你?” 马空群道:“我不必问。” 叶开道:“为什么?” 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根本就从未将那些人看在眼里。” 他慢慢地接着道:“要杀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视的却只有一个人。” 叶开道:“谁?” 马空群道:“我本来也不能断定这人究竟是你还是傅红雪。” 叶开道:“现在你已能断定?” 马空群点点头,瞳孔似在收缩,缓缓道:“其实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叶开目光闪动,道:“你认为那些人全是被傅红雪杀了的?” 马空群道:“不是。” 叶开道:“不是他是谁?” 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地转过身,眺望着山坡下的草原。 他没有回叶开的话,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说过,这地方是我用血汗换来的,绝没有任何人能从我手上抢去。” 这句话也不是回答。 叶开却像是已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些特殊的意义,所以也不再问了。 天是蓝的,湛蓝中带着种神秘的银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在这里看来已渺小得很,旗帜上的字迹也已不能辨认。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本来若觉得一件事非常严重,但若能换个方向去看看,就会发现这件事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过了很久,马空群忽然说道:“你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吧?” 叶开几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当然知道马空群有个女儿。 马空群道:“你也认得她?” 叶开点点头,道:“我认得!” 马空群道:“你认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她很好。” 他的确认为她很好。 有时她虽然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但内心却还是温柔而善良的。 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转身盯着叶开,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被问得怔住了,他从未想到马空群会问出这句话来。 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问你这句话?” 叶开苦笑道:“我的确有点奇怪。” 马空群道:“我问你,只因我希望你能带她走。” 叶开又一怔,道:“带她走?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随便你带她到哪里去,只要是你愿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带她去,这里的东西,无论什么你们都可以带走。”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带她走?” 马空群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很喜欢你。” 叶开目光闪动,道:“她喜欢我,我们难道就不能留在这里?” 马空群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缓缓道:“这里马上就有很多事要发生了,我不愿意她也被牵连到里面去,因为她本来就跟这些事全无关系。” 叶开凝视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的确是个很好的父亲。” 马空群道:“你答不答应?” 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慢慢地转过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没有回答马空群的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来,就不愿再走了。” 马空群变色道:“你不答应。” 叶开道:“我不能带她走,但却可以保证,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绝不会被牵连进去。” 他眼睛里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因为那些事本来就跟她毫无关系。” 马空群看着他,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人的痛苦,但却能使你自己骗自己。 公孙断紧握着他的金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要喝酒,现在根本不是应该喝酒的时候。 但这杯酒却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满天和云在天看着他,既没有劝他不要喝,也没有陪他喝。 他们和公孙断之间,本就是有段距离的。 现在这距离好像更远了。 公孙断看着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孤独。 他流血,流汗,奋斗了一生,到头来换到的是什么呢? 什么都是别人的。 自己骗自己本就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自大;一种是自怜。 一个孩子悄悄地溜了进来,鲜红的衣裳,漆黑的辫子。 孩子虽也是别人的,但他却一直很喜欢。 因为这孩子也很喜欢他——也许只有这孩子才是世上唯一真正喜欢他的人吧! 他伸手揽住了孩子的肩,带着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来偷口酒喝了?” 孩子摇摇头,忽然轻轻道:“你……你为什么要打三姨?” 公孙断动容道:“谁说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说的,她好像还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状,你最好小心些。” 公孙断的脸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马空群今天早上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当然不是真的明白,只不过是他自己觉得已明白了而已。 这远比什么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开了孩子,沉声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孙断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他已经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他冲出去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一只负了伤的野兽。 云在天和花满天还是坐着没有动。 因为马空群要他们留在这里。 所以他们就留在这里。 风吹长草,万马堂的大旗在远处迎风招展。 沙子是热的。 傅红雪弯下腰,抓起把黄沙。 雪有时也是热的——被热血染红了的时候。 他紧握着这把黄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沈三娘,事实上,他只不过看见了两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她们都骑着马,马走得很急,她们的神色看来很匆忙。 傅红雪垂下头。 他从来没有盯着女人看的习惯,他根本从未见过沈三娘。 两匹马却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脚步并没有停下,左脚先迈出一脚后,右脚再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种从不融化的冰雪。 谁知马上的女人却已跳了下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傅红雪还是没有抬头。 他可以不去看别人,但却没法子不去听别人说话的声音。 他忽然听到这女人在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吗?” 傅红雪整个人都似已僵硬,灼热而僵硬。 他没有看见过沈三娘,但却听见过这声音。 这声音在阳光下听来,竟和在黑暗中同样温柔。 那温柔而轻巧的手,那温暖而潮湿的嘴唇,那种秘密而甜蜜的欲望……本来全都遥远得有如虚幻的梦境。 但在这一瞬间,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都变得真实了。 傅红雪紧握着双手,全身都已因紧张兴奋而颤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 但他的确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 他终于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温柔的眼波,动人的微笑。 他看见的是翠浓。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翠浓。 她带着动人的微笑,凝视着他,沈三娘却像是个陌生人般远远站着。 翠浓柔声道:“现在你总算看见我了。” 傅红雪点了点头,喃喃地说道:“现在我总算看见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所有的情感,全都给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这是他第一个女人,沈三娘远远地站着,看着,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因为她心里本就没有他那种情感。 她只不过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为了复仇,无论做什么她都觉得应该的。 但现在一切事情都已变得不同了,她已没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红雪之间的那一段秘密,更不能让傅红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恶心。 傅红雪还在看着翠浓,全心全意地看着翠浓,苍白的脸上,也已起了红晕。 翠浓嫣然一笑,道:“你还没有看够?” 傅红雪没有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翠浓笑道:“好,我就让你看个够吧。” 在风尘中混过的女人,对男人说话总有一种特别的方式。 远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融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刚才所告诉你的那些话。” 翠浓点点头,忽然轻轻叹息,道:“我现在让你看,因为情况已变了。” 傅红雪道:“什么情况变了?” 翠浓道:“万马堂已经……” 突然间,一阵蹄声打断了她的话。 一匹马冲了过来,马上的人魁伟雄壮如山岳,但行动却矫健如脱兔。 健马长嘶,人已跃下。 沈三娘的脸色变了,很快地躲到翠浓身后。 公孙断就跟着冲过去,一手掴向翠浓的脸,厉声道:“闪开!” 他的喝声突然停顿。 他的手并没有掴上翠浓的脸。 一柄刀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手却是苍 白的。 公孙断额上青筋暴起,转过头,瞪着傅红雪,厉声道:“又是你。” 傅红雪道:“是我。” 公孙断道:“今天我不想杀你。” 傅红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你。” 公孙断道:“那么你最好走远些。” 傅红雪道:“我喜欢站在这里。” 公孙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浓,好像很惊奇,道:“难道她是你的女人?” 傅红雪道:“是。” 公孙断突然大笑起来,道:“难道你不知道她是个婊子?”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看看公孙断,苍白的脸似已白得透明。 公孙断还在笑,好像这一生中从未遇见过如此可笑的事。 傅红雪就在等。 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络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孙断的笑声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得就像是呼吸。 一种魔鬼的呼吸。 他也说得很慢,慢得就像是来自地狱的诅咒。 公孙断的人似也僵硬,但眸子里却突然有火焰燃烧起来。 他盯着傅红雪,道:“你在说什么?” 傅红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大地上黄沙飞卷,草色如金。 大地虽然是辉煌而灿烂的,但却又带着种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生命虽然不停地滋长,却又随时都可能被毁灭。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公孙断的手已握着刀柄。 弯刀,银柄。 冰凉的银刀,现在也已变得烙铁般灼热。 他掌心在流着汗,额上也在流着汗,他整个人都似已将在烈日下燃烧。 “拔你的刀!” 他血液里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动着。 实在太热。 热得令人无法忍受。 傅红雪冷冷地站在对面,却像是一块从不融化的寒冰。 一块透明的冰。 这无情的酷日,对他竟像是全无影响。 他无论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远山之巅的冰雪中。 公孙断不安地喘息着,甚至连他自己都可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一只大蜥蜴,慢慢地从砂石里爬出来,从他脚下爬过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远方飞卷,风中不时传来马嘶声。 “拔你的刀!” 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流入他钢针般的虬髯里,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背脊。 傅红雪难道从不流汗的? 他的手,还是以同样的姿势握着刀鞘。 公孙断突然大吼一声,拔刀!挥刀! 刀光如银虹掣电。 刀光是圆的。 圆弧般的刀光,急斩傅红雪左颈后的大血管。 傅红雪没有闪避,也没招架。 他突然冲过来。 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弯刀。 他的刀也已拔出。 “噗”的一声,没有人能形容出这是什么声音。 甚至连公孙断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他没有感觉到痛苦,只觉得胃部突然收缩,似将呕吐。 他低下头,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 刀已完全刺入他肚子里,只剩下刀柄。 然后他就觉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迹般消失,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他看着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见刀柄。 他至死还是没有看见傅红雪的刀。 黄沙,碧血。 公孙断倒卧在血泊。 他的生命已结束,他的灾难和不幸也已结束。 但别人的灾难却刚开始。 正午,酷热。 无论在多么酷热的天气中,血一流出来,还是很快就会凝结。 汗却永不凝结。 云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显然是个不惯吃苦的人。 花满天却远比他能忍耐。 一匹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马场。 马背上伏着一个人。 一条蜥蜴,正在舐着他的血。 他的血已凝结。 一柄闪亮的弯刀,斜插在他腰带上,烈日照着他满头乱发。 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间,一声响雷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万马堂中已阴暗了下来,檐前的雨丝密如珠帘。 花满天和云在天的脸色正和这天色同样阴暗。 两条全身被淋得湿透了的大汉,抬着公孙断的尸身走进来,放在长桌上。 然后他们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们不敢看马空群的脸。 他静静地站在屏风后的阴影里,只有在闪电亮起时,才能看到他的脸。 但却没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来,坐在长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孙断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但面上的表情却远比流泪更悲惨。 公孙断眼珠凸起,眼睛里仿佛还带着临死前的痛苦和恐惧。 他这一生,几乎永远都是在痛苦和恐惧中活着的,所以他永远暴躁不安。 只可惜别人只能看见他愤怒刚烈的外表,却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却更阴暗。 马空群忽然道:“这个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对花满天和云在天说话。 他接着又道:“若没有他的话,我也绝不能活到现在。” 云在天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马空群道:“他的确是个好人,没有人比他更忠实,没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这一生中,却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 云在天只有听着,只有叹息。 马空群声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该死的,但现在却已死了。” 云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红雪杀了他。” 马空群咬着牙,点了点头,道:“我对不起他,我本该听他的话,先将那些人杀了的。” 云在天道:“现在……” 马空群黯然道:“现在已太迟了,太迟了……” 云在天道:“但我们却更不能放过傅红雪,我们一定要为他复仇。” 马空群道:“当然要复仇,只不过……” 他忽然抬起头,厉声道:“只不过,复仇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云在天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云在天当然立刻就走过去。 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云在天躬身道:“堂主就吩咐。” 马空群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孙断的弯刀,刀光已闪电般向云在天削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也没有人能想到他会突然向云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云在天自己却似乎早已在提防着他这一着。 刀光挥出,云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个“推窗望月飞云式”,身子凌空翻出。 鲜血也跟着飞出。 他的轻功虽高,应变虽快,却还是比不上马空群的刀快。 这一刀竟将他右手齐腕砍了下来。 断手带着鲜血落下。 云在天的人居然还没有倒下。 一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绝不是很容易就会倒下去的。 他背倚着墙,脸上已全无血色,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马空群并没有追过去,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刀尖滴落的鲜血。 花满天居然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脸上居然全无表情。 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绝不会动心。 过了很久,云在天才能开口说话。 他咬着牙,颤声道:“我不懂,我……我真的实在不懂。” 马空群冷冷道:“你应该懂的。” 他抬起头,凝视着壁上奔腾的马群,缓缓接着道:“这地方本来是我的,无论谁想从我手上夺走,他都得死!” 云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了一声,道:“原来你已全都知道。” 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云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马空群道:“我早就说过,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尘一样,虽然早已在你身旁,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我也一直没有看清你。” 云在天的脸已扭曲,冷汗如雨,咬着牙笑道:“可是阳光迟早总会照进来的。” 他虽然在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痛苦。 马空群道:“现在你已懂了么?” 云在天道:“我懂了。” 马空群看着他,忽然也长叹了一声,道:“你本不该出卖我的,你本该很了解我这个人。” 云在天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道:“我虽然出卖了你,可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 他目光刚转向花满天,花满天的剑已刺入他胸膛,将他整个人钉在墙上。 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说出他想说的那句话。 花满天慢慢地拔出了剑。 然后云在天就倒下。 每个人迟早总会倒下。 无论他生前多么显赫,等他倒下去时,看来也和别人完全一样。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十五章 满天飞花 剑尖的血已滴干。 花满天转过身,看着马空群。 马空群也在看着他,淡淡道:“你杀了他!” 花满天道:“因为他出卖了你。” 马空群道:“现在你也懂了?” 花满天道:“我不懂,我只知道出卖你的人,就得死!” 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样出卖了我?” 花满天道:“我很想知道。” 马空群道:“慕容明珠、乐乐山他们全都是他找来的。” 花满天面上露出吃惊之色,失声道:“怎么会是他找来的?这两人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没有关系。” 花满天道:“既然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找他们来?我不明白。” 这两句话都问得很愚蠢,“满天飞花”本不是个愚蠢的人。 但马空群却并不在意,他本也不是惯于回答别人愚蠢问题的人。 他还是回答了这问题:“就因为他们和他本来全无关系,所以他才要找他们来。” 花满天道:“来干什么?” 马空群握紧了弯刀,缓缓道:“来杀人!这两天里死的兄弟,全是被他们杀了的。” 花满天吃惊道:“是他们杀了的?不是傅红雪?” 马空群摇摇头,冷冷道:“傅红雪想杀的人只有一个。” 花满天就算真的很愚蠢,也不会再问了,他当然知道傅红雪要杀的人是谁。 “但云在天为什么要找他们来杀那些人呢?” 马空群道:“因为他想逼我走。” 花满天皱眉道:“逼你走?” 马空群冷笑道:“我若走了,这地方岂非就是他的了。” 花满天叹了口气,道:“他本该知道你绝不是个轻易就会被逼走的人。” 马空群说道:“但他也知道我有个极厉害的仇家,他这样做,只不过要我以为仇家已找上门来。” 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接着道:“开始时我竟也几乎真的相信。” 花满天道:“是什么令你开始怀疑?” 马空群冷笑道:“他计划虽然周密,却还是算错了几件事。” 花满天道:“哦?” 马空群道:“他当然想不到我那真的仇家竟在此时赶来了。” 花满天叹道:“这倒真巧得很。” 马空群道:“傅红雪并不是凑巧赶来的。就因为他知道云在天有这个计划,所以才会来,只有在万马堂发生变乱时,他才有比较好的机会。” 花满天道:“云在天的计划,他又怎么会知道?” 马空群目中露出痛苦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因为沈三娘本就是他们的人。” 花满天又显得很惊讶,道:“但这件事沈三娘又怎会知道的。” 马空群道:“因为翠浓也是他们的人。” 花满天道:“翠浓?” 马空群冷笑道:“他收买了翠浓,用翠浓来传递消息,却不知翠浓同时也将消息告诉了沈三娘。” 花满天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一个男人若是太信任女人,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注定要失败的。” 马空群冷冷道:“他看错了翠浓,也看错了飞天蜘蛛。” 花满天道:“当时无论谁都没有想到飞天蜘蛛是你找来的人。” 马空群道:“所以他们才会被飞天蜘蛛发现了秘密。” 花满天道:“所以飞天蜘蛛才会死。” 马空群道:“不错,他想必是被慕容明珠杀了灭口的。” 花满天道:“但慕容明珠又怎会死了呢?” 马空群道:“飞天蜘蛛临死时,手里必定握着一样证据,这样证据想必是慕容明珠身上的。” 花满天点点头,他也想起了飞天蜘蛛那只紧握着的手。 马空群道:“云在天当然不会注意到飞天蜘蛛这只手,因为只有他知道飞天蜘蛛是死在谁手上的。” 花满天道:“但他却未想到居然还有别人会注意到这只手,而且拿走了手里的证据。” 马空群道:“他生怕别人查出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索性将慕容明珠也杀了灭口。” 花满天叹道:“看不出他竟是一个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马空群道:“现在你已完全明白了么?” 花满天沉吟着,道:“还有两件事不明白。” 马空群道:“你可以问。” 花满天道:“乐乐山乃武林名宿,慕容明珠也是家资巨万的世家子弟,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怎么会轻易地被他找来?” 马空群道:“慕容明珠早已在垂涎万马堂这片基业,一心想拥 为己有,一个人若有了贪心,就难免要被别人利用了。” 花满天点点头,道:“愈富有的人愈贪心,这道理我们也明白,只不过……乐乐山又是怎么会被他打动的呢?” 马空群沉吟着,缓缓地道:“乐乐山并不是他找来的。” 花满天皱眉道:“不是他是谁?” 马空群道:“云在天本来就不是这计划的真正主谋人。” 花满天道:“哦?” 马空群道:“前天晚上,乐乐山、慕容明珠、傅红雪、飞天蜘蛛,全都在自己屋里闭门未出,但你的马场中,却死了十三位兄弟。” 花满天恨恨道:“当时我还以为那是叶开下的毒手。” 马空群道:“凶手本来是想嫁祸给叶开的,想不到叶开居然也有人证。” 花满天道:“你认为凶手是云在天?” 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满天又皱眉道:“为什么不是?” 马空群沉着脸道:“我很了解他的武功,也很清楚那十三位兄弟的身手,就凭他要杀死那十三位兄弟只怕还很不容易。” 花满天神色也很凝重,道:“所以你认为这其中必定还有另一个人。” 马空群道:“不错。” 花满天道:“你认为这人才是真正的主谋?” 马空群道:“不错。” 花满天道:“你知道这人是谁?” 马空群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缓缓道:“第一,这人和乐乐山的关系必定很深,所以乐乐山才会被他说动,来做这种事。” 花满天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马空群道:“第二,这人在万马堂中的身份地位必定很高。” 花满天道:“怎见得?” 马空群淡淡道:“就因为他有这种身份,将我逼走后,他才能接管万马堂。” 花满天沉思着,终于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有道理。” 马空群道:“他想必是云在天平日很信服的人,所以云在天才会听命于他。” 花满天道:“有道理。” 马空群脸色沉重,道:“第四,他当然也是那十三位兄弟很信服的人,就因为他们对这人全没有丝毫防范之心,所以才会遭了他的毒手。” 花满天忽然笑了笑,笑得非常奇怪,缓缓道:“就因为他和乐乐山的关系极深,所以才故意在别人面前作出互相厌恶之态,叫人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马空群道:“正是如此。” 花满天凝视着他,道:“这件事真是你自己看出来的?” 马空群道:“并不完全是。” 花满天道:“还有人泄漏了秘密给你?” 马空群道:“不错。” 花满天道:“这人是谁?” 马空群道:“翠浓!” 花满天皱眉道:“又是她?” 马空群道:“云在天以为翠浓已对他死心塌地,沈三娘也认为翠浓对她忠心耿耿,却不知……” 花满天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抢着说道:“他们全错了。” 马空群点点头,道:“他们全错了,而且错得很可笑。” 花满天道:“其实翠浓是你的人。” 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满天道:“那么她究竟是……” 马空群忽地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 花满天目中露出憎恶之色,冷笑道:“我当然知道,她是个婊子。” 马空群道:“你几时听说婊子对人忠心耿耿过?” 花满天恨道:“不错,一个人若连自己都能出卖,当然也能出卖别人。” 马空群淡淡道:“只不过她看来的确并不像是这种人。” 花满天忽又笑了笑,道:“这件事倒也给了我个教训。” 马空群道:“什么教训?” 花满天道:“婊子就是婊子,就算她长得像天仙一样,她还是个婊子。” 马空群道:“你好像很少说这种粗话。” 花满天道:“我今天非但说了不少粗话,也说了不少笨话。” 马空群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了。” 花满天道:“现在是不是已太迟了?” 马空群冷冷道:“好像已太迟。” 花满天垂下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真正的仇人是傅红雪?” 马空群道:“是的。” 花满天道:“我可以替你杀了他。” 马空群道:“你杀不了他。” 花满天道:“现在公孙断和云在天都已死了,你若再杀了我,岂非孤掌难鸣?” 马空群道:“那是我的事。” 花满天又沉默了很久,叹息着道:“我跟着你总算已有十几年。” 马空群道:“十六年。” 花满天道:“这十六年来,我也曾为这地方流过血,流过汗。” 马空群缓缓道:“这地方能有今日的局面,本不是一人之力所能造成的。” 花满天道:“我也只不过想将你逼走而已,并没有想要杀你。” 马空群道:“院子里那棵大树,你想必总是看到过的。” 花满天点点头。 马空群道:“这些年来,它一直长得很快,长得很好。” 花满天目中露出一丝伤感之色,缓缓道:“我来的时候,它还没有栅栏高,现在却已连两个人都抱不过来了。” 马空群道:“但你若要将它移走,它还是很快就会枯死。” 花满天只能承认。 马空群道:“我也和这棵树一样,我的根已生在这里,若有人要我走,我也会枯死。” 花满天握紧双拳,道:“所以……所以你一定也要我死。” 马空群看着他,缓缓道:“你自己说过,无论谁出卖我,都得死。” 花满天看着自己握剑的手,长叹一声道:“我的确说过。” 马空群目中也有些黯然之色,道:“我本可逼你去跟傅红雪交手的。” 花满天道:“我也一定会去。” 马空群道:“但我宁可自己动手,也不愿别人来杀你。” 他一字字接着道:“因为你是万马堂的人,因为你也曾是我的朋友。” 花满天道:“我……我明白。” 马空群长叹道:“你明白就好。” 花满天道:“现在我只想再问你一句话。” 马空群道:“你问。” 花满天忽然抬起头,盯着他,厉声道:“我辛苦奋斗十余年,到现在还是一无所有,还得像奴才般听命于你,你若是我,你会不会也像我这么做?” 马空群想也不想,立刻接口说道:“我会的,只不过……” 他目中露出刀一般的光,接着道:“我若做得不机密,被人发现,我也死而无怨。” 花满天盯着他,突然仰面而笑,道:“好,好一个死而无怨,只可惜我还未必就会死在你手里。” 他长剑一挥,剑花如落花飞舞,厉声道:“只要你能杀得了我,我也一样死而无怨。” 马空群道:“很好,这才是男子汉说的话。” 花满天道:“你为何还不站起来?” 马空群淡淡道:“我坐在这里,也一样能杀你!” 花满天笑声已停止,握剑的手背上,已有一条条青筋凸起。 马空群却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掌中弯刀。 他竟连看都不再看花满天一眼。他全身的血肉却似已突然变成钢铁。 花满天盯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剑尖不停地颤动,握剑的手似也在颤抖。 突然间,他轻叱一声,剑光化为长虹,人也跟着飞起。 这一剑并没有攻向马空群,他连人带剑,闪电般向窗外冲了出去。 马空群突然叹道:“可惜……” 这两个字出口,他的人也已掠起,弯刀也化为了银虹。 “叮”的一声,刀剑相击,刀光突然一紧,沿着剑锋削过去。 花满天并不是个不懂得用剑的人,他剑法变化之快,海内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这一次,他忽然发现自己所有的变化已全部被人先一步封死。 他身子凌空,正是新力未生,余力将尽的时候,亮银般的刀光已封住了他的脸,闭住了他的呼吸。 他突然觉得很冷,冷得可怕。 “你若有勇气和我一战,我也许会饶了你的。” 这就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雷电已停了,天色却更阴暗。 马空群又静静地坐在那里,看来仿佛很疲倦,也很伤感。 在他面前的,是公孙断、云在天、花满天三个人的尸身。这本是他最亲近的朋友,最得力的部下,现在却已都变成了没有生命,没有情感的尸体,就和三个陌生人的尸体一样。 但活着的人却绝不会没有情感的。又有谁能了解,这身经百战的垂暮老人的心情,他究竟有过什么?现在还剩下些什么? 墙上的血也已干了,一串串血珠,就像是用颜料画上去的。 两个人悄悄地走进来,看见这情况,立刻屏住了呼吸。 马空群没有回头,过了很久,才沉声道:“传下令去,万马堂内所有兄弟,一律斋戒茹素,即刻准备两位场主和公孙先生的后事。”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十六章 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草原上有个茶亭。 马师们喜欢将这地方称做“安乐窝”,事实上这地方却只不过是个草篷而已。 但这里却是附近唯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刚来的时候,叶开和马芳铃就已避了进来。 雨,密如珠帘。 辽阔无边的牧场,在雨中看来,简直就像是梦境一样。 马芳铃坐在茶亭中的那条长板凳上,用两只手拍着膝盖,痴痴地看着雨中的草原。 她已有很久没有说话。 女人不说话的时候,叶开也从不去要她们开口说话的。 他一向认为女人若是少说些话,男人就会变得长命些。 闪电的光,照着马芳铃的脸。 她脸色很不好,显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样子。 但这种脸色却使她看来变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叶开倒了碗茶,一口气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里装的是酒。 他并不是酒鬼,只有在很开心的时候,或者是很不开心的时候,他才会想喝酒。 现在他并不开心。 现在他忽然想喝酒。 马芳铃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赞成我们来往的。” 叶开道:“哦?” 马芳铃道:“但今天他却特地叫我出来,陪你到四面逛逛。” 叶开笑了笑,道:“他选的人虽然对了,选的时候却不对。”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改变主意的?” 叶开道:“不知道。” 马芳铃盯着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说了很多话。” 叶开又笑了笑,道:“你该知道他不是个多话的人,我也不是。” 马芳铃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们一定说了很多不愿让我知道的话,否则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叶开沉吟着,缓缓道:“你真的要我告诉你?” 马芳铃道:“当然是真的。” 叶开面对着她,道:“我若说他要把你嫁给我,你信不信?” 马芳铃道:“当然不信。” 叶开道:“为什么不信?” 马芳铃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脚,扭转身,道:“人家的心乱死了,你还要开人家的玩笑。” 叶开道:“为什么会心乱?” 马芳铃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会乱了。” 叶开笑了笑,道:“这句话听起来倒也好像蛮有道理。” 马芳铃道:“本来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转回身,盯着叶开,道:“你难道从来不会心乱的?” 叶开道:“很少。” 马芳铃道:“你难道从来没有动过心?” 叶开道:“很少。” 马芳铃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对我也不动心么?” 叶开道:“动过。” 这回答实在很干脆。 马芳铃却像是吃了一惊,脸已红了,红着脸垂下头,用力拧着衣角,过了很久,才轻轻道:“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若真的喜欢我,早就该抱我了。” 叶开没有说话,却又倒了碗茶。 马芳铃等了半天,忍不住道:“嗯,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叶开道:“没有。” 马芳铃道:“你是个聋子?” 叶开道:“不是。” 马芳铃道:“不是聋子为什么听不见?”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虽然不是聋子,有时却会装聋。” 马芳铃抬起头,瞪着他,忽然扑过来,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紧。 外面的风很大,雨更大,她的胴体却是温暖、柔软而干燥的。 她的嘴唇灼热。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暴雨打在草原上。 叶开却轻轻地推开了她。 在这种时候,叶开竟推开了她,马芳铃瞪着他,狠狠地瞪着他,整个人却似已僵硬了似的。 她用力咬着嘴唇,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道:“你……你变了。” 叶开柔声道:“我不会变。” 马芳铃道:“你以前对我不是这样子的。”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那也许只因为我现在比以前更了解你。” 马芳铃道:“你了解我什么?” 叶开道:“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马芳铃道:“我不是真的喜欢你?我……我难道疯了?” 叶开道:“你这么样对我,只不过因为你太怕。” 马芳铃道:“怕什么?” 叶开道:“怕寂寞,怕孤独,你总觉得世上没有一个人真的关心你。” 马芳铃的眼睛突然红了,垂下头,轻轻道:“就算我真的是这样子,你就更应对我好些。” 叶开道:“要怎么样才算对你好?趁没有人的时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 马芳铃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脸上掴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叶开却像是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眼泪流出来。 她流着泪,跺着脚,大声道:“你不是人,我现在才知道你简直不是个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着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帘般的密雨中。 叶开并没有追出去,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却显得非常痛苦。 因为他心里也有种强烈的欲望,几乎已忍不住要冲出去,追上她,抱住她。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样做。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这里,等着雨停…… 雨停了。 叶开穿过积水的长街,走入了那窄门。 屋子里静得很,只有一种声音,洗骨牌的声音。 萧别离并没有回头看他,似已将全部精神都放在这副骨牌上。 叶开走过去,坐下。 萧别离凝视着面前的骨牌,神情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忧虑。 叶开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今天我什么都看不出。” 叶开道:“既然看不出,为什么叹息?” 萧别离道:“就因为看不出,所以才叹息。” 他终于抬起头,凝视着叶开,缓缓接着道:“只有最凶险、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 叶开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却看出了一样事。”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今天你至少不会破财。” 萧别离在等着他说下去。 他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只不过从怀里取出了那叠崭新的银票,轻轻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萧别离面前。 萧别离看着这叠银票,居然也没有再问什么。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着说,也用不着问的。 过了很久,叶开才微笑着道:“其实我本不必将这银票还给你的。”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本来也并不是真的要我去杀他的,是吗?”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你只不过是想试探试探我,是不是想杀他而已。” 萧别离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 叶开道:“无论如何,你现在总该已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想杀他的人。” 萧别离道:“现在无论谁都已知道。”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因为公孙断已死了,死在傅红雪的刀下!” 叶开的微笑突然冻结。 他脸上从未出现过如此奇怪的表情。 萧别离慢慢地接着道:“不但公孙断死了,云在天和花满天也死了。” 叶开失声道:“难道也是死在傅红雪刀下的?” 萧别离摇摇头。 叶开皱眉道:“是谁杀了他们?” 萧别离道:“马空群。” 叶开又怔住。 又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萧别离道:“有什么想不通的?” 叶开道:“现在他明知有个最可怕的仇敌随时都在等着机会杀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最得力的两个帮手在这种时候杀了呢?” 萧别离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很奇怪的人,所以总是会做出令人想不到的事。” 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叶开却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昨天晚上楼上那位贵客呢?” 萧别离道:“贵客?” 叶开道:“金背驼龙丁求。” 萧别离似乎现在才想起丁求这个人,微笑道:“他也是个怪人,也常常会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我就从未想到他会到这种地方来。” 叶开道:“他不是来找你的?” 萧别离悠悠的一笑,道:“又有谁还会来找我这个残废。” 叶开也笑了笑,道:“他还在上面?” 萧别离摇摇头,道:“已经走了。” 叶开道:“哪里去了?” 萧别离道:“去找人。” 叶开道:“找人?找谁?” 萧别离道:“乐乐山。” 叶开很诧异,道:“他们也是朋友?” 萧别离道:“不是朋友,是对头,而且是多年的对头。” 叶开沉吟着,道:“丁求这次来,难道就是为了要找乐乐山?” 萧别离道:“也许。” 叶开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过节?”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谁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纠缠不清的。” 叶开又沉吟了很久,忽又问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据说是那红花婆婆的唯一传人。” 萧别离道:“你说的是‘断肠针’杜婆婆?” 叶开道:“不错。” 萧别离道:“这名字我倒听说过。” 叶开道:“见过她没有?” 萧别离苦笑道:“我宁愿还是一辈子不要见着她的好。” 叶开道:“昔年‘千面人魔’门下的四大弟 子,最后剩下的一个叫‘无骨蛇’西门春的,你当然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萧别离道:“我宁愿见到杜婆婆,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据我所知,这两人也都到这里来了。” 萧别离动容道:“什么时候来的?” 叶开道:“来了已很久。” 萧别离沉默了半晌,突又摇摇头,道:“不会,绝不会,他们若到了这里,我一定会知道。” 叶开凝视着他,道:“也许他们已到了,万马堂岂非本就是藏龙卧虎之地?” 萧别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叶开道:“也许万马堂就因为有了这种帮手,所以才有恃无恐。” 萧别离忽然笑了笑,道:“这是万马堂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叶开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话确实好像太多了一些。” 他好像已想告辞了,但就在这时,门外已走进了一个人。 一个白衣人,腰上系着条麻布,手里捧着叠东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请帖。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请帖。 是讣闻。 公孙断、云在天和花满天的讣闻,具名的是马空群。大殓的日子就在后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殓,然后当然还有素酒招待吊客们。叶开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马师双手送上了讣闻,又躬身道:“三老板再三吩咐,到时务必请萧先生和叶公子去一趟,以尽故人之思。” 萧别离长长叹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别,我怎会不去?” 叶开道:“我也会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谢。叶开忽又道:“这次讣闻好像发得不少。” 白衣人道:“三老板和公孙先生数十年过命的友情,总盼望能将这丧事做得体面些。” 叶开道:“只要在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请到了。” 叶开道:“傅红雪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 叶开沉思着,缓缓道:“我想他也会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愿如此。” 叶开道:“你找着他的人没有?” 白衣人道:“还没有。” 叶开道:“你若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吟着,终于点头道:“那就麻烦叶公子了,在下也实在不愿见到这个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见到才好。” 萧别离一直凝视着手里的讣闻,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马空群居然也将讣闻发了一份给傅红雪。” 叶开淡淡道:“你说过,他是个怪人。” 萧别离道:“你想傅红雪真的会去?” 叶开道:“会去的。”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因为我看得出他绝不是个会逃避的人。” 萧别离沉吟着,缓缓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还是劝他莫要去的好。”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你难道看不出这份讣闻也是个陷阱吗?” 叶开皱眉道:“陷阱?” 萧别离神情很严肃,道:“这一次傅红雪若是入了万马堂,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乡了。”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无光。 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午后。 骤雨初晴,晴空万里。 叶开正在敲傅红雪的门。 从今天清晨以后,就没有人再看到过傅红雪了,每个人提起这脸色苍白的跛子时,都会现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条毒蛇。 傅红雪杀了公孙断的事,现在想必已传遍了这个山城了。 窄门里没有人回应,但旁边的一扇门里,却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探出头来,带着怀疑而又畏惧的眼色,看着叶开。 她脸上布满了皱纹,皮肤已干瘪。 叶开知道她是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带着笑问道:“傅公子呢?” 老太婆摇摇头,道:“这里没有富公子,这里都是穷人。” 叶开又笑了。 他这人好像从来就很难得生气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脸色发白的跛子,他已经搬走了。” 叶开道:“搬走了?什么时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因为我的房子绝不租给杀人的凶手。” 叶开终于明白。 得罪了万马堂的人,在这山城里似乎已很难再有立足之地。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笑了笑,就转身走出巷子。 谁知老太婆却又跟了出来,道:“但你若没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将那房子租给你。” 叶开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杀人的凶手?” 老太婆道:“你不像。” 叶开忽然沉下了脸,道:“你看错了,我不但杀过人,而且杀了七八十个。” 老太婆倒抽了口凉气,满脸俱是惊骇之色。 叶开已走出了巷子。 他只希望能尽快找到傅红雪。 他没有看到傅红雪,却看到了丁求。 丁求居然就坐在对面的屋檐下,捧着碗热茶在喝。 他华丽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来有些无精打采。 这时街那边正有个牧羊人赶着四五条羊慢慢地走过来。 暴雨后天气虽又凉了些,但现在毕竟还是盛暑时。 这牧羊人身上居然披着些破羊皮袄,头上还戴着顶破草帽。 帽子戴得很低,因为他的头本就比帽子小。 他低着头,手里提着条牧羊杖,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调。 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这种边荒之地,好男儿讲究的是放鹰牧马,牧羊人不但穷,而且没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这牧羊人倒也很识相,也不敢走到街心来,只希望快点将这几条瘦羊赶过去。 谁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丁求一看见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 叶开也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街上积着水。 这牧羊人刚绕过一个小水潭,就看见丁求大步走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连头都没有抬,又想从丁求旁边绕过去。 牧羊人总是没胆子的。 谁知丁求却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烦了,突然道:“你几时学会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嗫嚅着道:“从小就会了。” 丁求冷笑道:“难道你在武当门下学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终于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丁求两眼,道:“我不认得你。” 丁求道:“我却认得你。” 牧羊人叹了口气,道:“你只怕认错人了。” 丁求厉声道:“姓乐的,乐乐山,你就算化骨扬灰,我也一样认得你!这次你还想往哪里走?” 这牧羊人难道真是乐乐山? 他沉默了半晌,又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认得我,我还是不认得你。” 他居然真是乐乐山。 丁求冷笑着,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华丽的衣服,背后的驼峰上,赫然绣着条五爪金龙。 乐乐山失声道:“金背驼龙?” 丁求道:“你总算还认得我。” 乐乐山皱眉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丁求道:“找你算账。” 乐乐山道:“算什么账?” 丁求道:“十年前的旧账,你难道忘了么?” 乐乐山道:“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哪里来的什么旧账?” 丁求厉声道:“十七条命的血债,你赖也赖不了的,赔命来吧。” 乐乐山道:“这人疯了,我……” 丁求根本不让他再说话,双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条五尺长的金鞭。 金光闪动,妖矫如龙,带着急风横扫乐乐山的腰。 乐乐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袄,乌云般洒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变了四招。 乐乐山跺了跺脚,反手一拧羊皮袄,居然也变成了件软兵器。 这正是武当内家束湿成棍的功夫。 这种功夫练到家的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可以当作武器。 眨眼间他们就已在这积水的长街上交手十余招。 叶开远远地看着,忽然发现了两件事。 一个真正的酒鬼,绝不可能成为武林高手,乐乐山的借酒装疯,原来只不过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姿态而已,其实他也许比谁都清醒。 可是他却好像真的不认得丁求。 丁求当然也绝不会认错人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叶开沉思着,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可笑。 但这件事并不可笑。 死,绝不是可笑的事。 乐乐山的武功纯熟、圆滑、老到,攻势虽不凌厉,但却绝无破绽。 一个致命的破绽。 他这种人本不可能露出这种破绽来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这一瞬间,叶开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之色,然后他的眼珠子就凸了出来。 丁求的金鞭已毒龙般缠住了他的咽喉。 “咯”的一声,咽喉已被绞断。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债血还,这笔账今天总算是算清了。” 笑声中,他的人已掠起,凌空翻身,忽然间已没入屋脊后,只剩下乐乐山还凸着死鱼般的眼珠,歪着脖子躺在那里。 他看来忽然又变得像是个烂醉如泥的醉汉。 没有人走过去,没有人出声。 无论谁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里总会觉得很不舒服的。 那杂货店的老板站在门口,用两只手捧着胃,似乎已将呕吐出来。 太阳又升起。 新鲜的阳光照在乐乐山的身上,照着刚从他耳鼻眼睛里流出来的血。 血很快就干了。 叶开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狰狞可怖的脸,黯然道:“你我总算是朋友一场,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我?” 当然没有。 死人怎么会说话呢? 叶开却伸手拍了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会安排你的后事的,我也会洒几樽浊酒,去浇在你的墓上的。” 他叹息着,终于慢慢地站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萧别离。 萧别离居然也走了出来,用两只手支着拐杖,静静地站在檐下。 他的脸色在阳光下看来,仿佛比傅红雪还要苍白得多。 他本就是个终年看不到阳光的人。 叶开走过去,叹息着道:“我不喜欢看杀人,却偏偏时常看到杀人。” 萧别离沉默着,神情也显得很伤感。过了很久,才长叹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样做的,只可惜我已劝阻不及了。” 叶开点点头,道:“乐大先生的确死得太快。” 他抬起头,忽又问道:“你刚出来?” 萧别离叹道:“我本该早些出来的。” 叶开道:“刚才我正跟别人说话,竟没有看见你出来。” 萧别离道:“你在跟谁说话?” 叶开道:“乐大先生。” 萧别离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死人不会说话。” 叶开道:“会。” 萧别离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奇特,道:“死人也会说话?” 叶开点点头,道:“只不过死人说的话,很少有人能听得见。” 萧别离道:“你能听得见?” 叶开道:“能。” 萧别离道:“他说了些什么?” 叶开道:“他说他死得实在太冤。” 萧别离皱眉道:“冤在哪里?” 叶开道:“他说丁求本来杀不了他的。” 萧别离道:“但他却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叶开道:“那只因有别人在旁边暗算他。” 萧别离皱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谁?” 叶开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掌,在萧别离面前摊开。 他掌心赫然有根针。 惨碧色的针,针头还带着血丝。 萧别离动容道:“断肠针?” 叶开道:“是断肠针。” 萧别离长长吐出口气,道:“如此看来,杜婆婆果然已来了。” 叶开道:“而且已来了很久。” 萧别离道:“你已看见了她?” 叶开苦笑道:“杜婆婆的断肠针发出来时,若有人能看见,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萧别离只有叹息。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她并没有躲在万马堂里。” 萧别离道:“怎见得?” 叶开道:“因为她就住在这镇上,说不定就是前面那背着孩子的老太婆。” 萧别离脸色变了变,他也已看见一个老妇人在背着她的孩子过街。 叶开道:“断肠针既然已来了,无骨蛇想必也不远吧。” 萧别离道:“难道他也一直躲在这镇上?” 叶开道:“很可能。” 萧别离道:“我怎么从未发现这镇上有那样的武林高手?” 叶开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别人本就看不出来的,说不定他就是那个杂货店的老板。” 他看着萧别离,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也说不定就是你。” 萧别离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看来,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然后他就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叶开看着他微笑时,总会忘记他是个残废,总会忘记他是个多么寂寞,多么孤独的人。 但现在叶开看着的是他的背影。 一个瘦削、残废、孤独的背影。 叶开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难得出来,我想请你喝杯酒。” 萧别离仿佛很惊奇,道:“你请我喝酒?” 叶开点点头,道:“我也难得请人喝酒。” 萧别离道:“到哪里喝?” 叶开道:“随便哪里,只要不在你店里。”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店里的酒太贵。” 萧别离又笑了,道:“但是我店里可以挂账。” 叶开大笑,道:“你在**我。” 可以挂账这四个字,对身上没钱的人来说,的确是种不可抗拒的**。 萧别离微笑道:“我只不过是在拉生意。” 叶开叹道:“有时你的确像是生意人。” 萧别离道:“我本来就是。” 他微笑着,看着叶开,道:“现在你要请我到哪里喝酒去?” 叶开眨着眼笑道:“在我说来,可以挂账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这种地方喝酒,总是最开心的。” 萧别离道:“还账的时候呢?” 叶开道:“还账的时候虽痛苦,但那已是以后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时还是问题。” 他微笑着推开门,让萧别离走进去。 但是他自己却没有走进去。 因为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翠浓。 翠浓正低着头,从檐下匆匆地向这里走。 昨天晚上她为什么会忽然失踪? 到哪里去? 从哪里回来的? 叶开当然忍不住要问问她,但是她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叶开。 另一个人在瞪着叶开。 傅红雪。 傅红雪终于又出现了。 叶开的手刚伸出去,刚准备去拉住翠浓,就发现了他。 他瞪着叶开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满了怒意,苍白的脸已发红。 叶开的手慢慢地缩回,又推开门,让翠浓走进去。 翠浓走进了门,才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他这个人。 叶开却有点笑不出来。 因为傅红雪还在瞪着他,那眼色就好像一个嫉妒的丈夫在瞪着他妻子的情人。 叶开看着他,再看着翠浓,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世上岂非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这种事岂非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发生的? 叶开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红雪又瞪了他很久,才冷冷道:“你有事?” 叶开道:“有样东西要留给你。”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你杀了公孙断?” 傅红雪冷笑道:“我早就该杀了他的。” 叶开道:“这是他的讣闻。” 傅红雪道:“讣闻?” 叶开微笑着,道:“你杀了他,他大祭的那天,马空群却要请你去喝酒,你说是不是妙得很?” 傅红雪凝视着他递过来的讣闻,眼睛里还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好得很,的确妙得很。” 叶开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当然一定会去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天也一定热闹得很。”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好像对我的事很关心?” 叶开又笑了笑,道:“那也许只因为我本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公孙断怎么会死的?” 叶开道:“不知道。” 傅红雪冷冷道:“就因为他管的闲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从叶开身旁慢慢地走过去,走上街心。 街上还积着水。 傅红雪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才跟着慢慢地拖了过去。 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可笑。 平时他过街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脚。 但现在却不同。 今天街上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手,他手里的刀。 这把杀了公孙断的刀。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种敌意。 “现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万马堂的仇敌,绝不会再有一个人将你当作朋友了。” “为什么?” “因为这镇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依靠万马堂为生的。” “……” “所以你从此要特别小心,就连喝杯水都要特别小心。” 这些都是沈三娘临走时说的话。 他实在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对他特别关心。 他根本不认得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浓的朋友,也是马空群的女人。 翠浓怎么会跟这种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对这女人竟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意,只巴望她快点走开。 可是她却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在草原上转了很久,只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和翠浓两个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无论谁都很难相信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甚至连公孙断都不会相信。 但他却的确是第一次杀人。 他将刀从公孙断胸膛上拔出来时,竟忍不住呕吐起来。 无论谁都很难了解他这种心情,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了解。 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变成尸体,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愿杀人的。 但是他却非杀不可! 没有雪,只有沙。 红沙。 鲜血跟着刀锋一起溅出来,染红了地上的黄沙。 他跪在地上呕吐了很久,直到血已干透时,才能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沈三娘一直在看着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轻蔑?还是怜悯? 无论是什么,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却可以忍受别人的愤恨和轻蔑。 他已习惯。 傅红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过街心。 现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着翠浓。 直走到镇外,沈三娘才跟他们分手。 他并没有问她要到哪里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但她却拉着翠浓,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后翠浓就说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后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她当然应该知道。 傅红雪当然想不到“她”并不是翠浓,而是他所厌恶的沈三娘。 这秘密也许永不会有人知道。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十七章 神秘的老太婆 巷口还贴着张招租的红纸条。 傅红雪走过去,就看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站在巷口,用一双狡黠而充满讨厌的眼瞪着他。 这老太婆看来也不是他的朋友。 傅红雪道:“请让让路。” 老太婆道:“为什么要让路?” 傅红雪道:“我要回去。” 老太婆道:“听说你嫌这地方不好,已经搬家了,还回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谁说我已经搬家了?” 老太婆道:“我说的。” 傅红雪皱眉道:“谁说我嫌这地方不好?” 老太婆道:“也不是你嫌这地方不好,是这地方嫌你不好。” 傅红雪终于明白,所以他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也不必再说。 老太婆道:“你的包袱我已送到隔壁的杂货店了,你随时都可去拿。” 傅红雪点点头。 老太婆道:“还有这锭银子,你还是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吧。” 她手里本已捏着锭银子,此刻忽然用力掷了出来。 傅红雪只有伸手去接。 他没有接住。 银子刚从老太婆手里飞出来,突然又被一样东西打了回去。 一锭银子突然变成了几十根针。 若不是半空中突然飞过来的一样东西将它打了回去,傅红雪就算人不死,这条手臂也必定要废了。 现在银针打的却是老太婆自己。 这走路都要扶着墙的老太婆,身子竟然弹起,凌空一个翻身,已掠上屋脊。 她行藏既露,已准备溜了。 谁知屋脊上竟早已有个人在等着她。 叶开不知何时也已掠上屋脊,正背负着双手,含笑看着她。 老太婆脸色变了,狡黠的眼睛里,也已露出惊惧之意。 她眼睛并没有瞎,当然早已看出叶开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叶开微笑道:“老太太,你怎么突然变得年轻起来了?” 老太婆干笑了两声,道:“不是年轻,是骨头轻,我看见你这样的小白脸,骨头就会变得很轻。” 叶开淡淡道:“听说老人家若是喝了人血,年纪也会变轻的。” 老太婆道:“你要我喝你的血?” 叶开道:“你刚才岂非也喝过乐乐山的血?” 老太婆狞笑道:“那糟老头子血里的酒太多,还是喝你的血好。” 她的手一挥,衣袖中又飞出两条银丝,毒蛇般向叶开脖子上缠了过去。 她用的武器非但奇特,而且恶毒。 但叶开却偏偏专门会对付各种恶毒的武器。 他身子突然溜溜一转,好像从衣袖中摸出一样黑黝黝的东西。只听“叮”的一响,银丝突然就不见了。 老太婆一双鸟爪般的手似也突然僵硬。 叶开又背负起双手,站在那里,微笑着道:“你还有什么宝贝,为什么不一起使出来,也好让我见识见识。” 老太婆盯着他,嗄声说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姓叶,叫叶开,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只可惜我开心的时候,你就不会开心了。” 老太婆什么都不再说,突又凌空翻起,掠出去三四丈。 谁知她身子刚落下,就发现叶开又在那里含笑看着她。笑得就像是条小狐狸。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好,好轻功。” 叶开微笑道:“倒也不是轻功好,只不过是骨头轻罢了。” 老太婆苦笑道:“看来你骨头比我还轻。” 她一句话未说完,鸟爪般的手突然向叶开攻出了四招。 她的招式也同样奇突诡秘。 但叶开却偏偏专门会对付各种诡秘的招式。 他的出手既不奇怪,也不诡异。只不过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老太婆的手刚击出,就觉得有样东西在她脉门上轻轻一划。 然后她一双手就垂了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叶开还是背负着双手,站在那里,笑得比刚才更开心了。 只可惜他开心的时候,别人总是不太开心。 老太婆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认得你,你为什么要跟我作对?” 叶开道:“谁说我要跟你作对?” 老太婆道:“那么你想怎么样?” 叶开道:“只不过想请你喝杯酒而已。” 老太婆一愕,道:“请我喝酒?” 叶开道:“我一向难得请人喝酒的,这机会错过可惜。” 老太婆咬了咬牙,道:“到哪里去喝?” 叶开笑道:“当然是萧别离的店里,那地方可以挂账。” 傅红雪手里握着刀,握得很紧。 他还是用刚才一样的姿势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可是他苍白的脸,又已因激动而发红。 老太婆从屋脊上跳下来,垂着头,傻傻地从他身旁走过去。 傅红雪没有看她,却突然道:“等一等。” 老太婆就停下来等,好像忽然变得听话得很。 傅红雪道:“我已杀过人。” 老太婆听着。 傅红雪道:“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 老太婆的手已在发抖。 叶开也已赶过来,微笑道:“杀人就像喝酒一样,只有第一杯最难入口,你若能喝下第一杯,再多喝几杯当然就不在乎了,只不过……” 傅红雪道:“只不过怎么样?” 叶开道:“杀人也像喝酒一样,喝多了慢慢就会上瘾的。” 他看着傅红雪,微笑着接道:“这件事还是莫要上瘾的好。” 傅红雪冷冷道:“我并不想杀你。” 叶开道:“你想杀她?” 傅红雪道:“我本来只杀两种人,现在却又多了一种。” 叶开道:“哪一种?” 傅红雪道:“想杀我的人。” 叶开点点头,道:“她刚才想杀你,你现在想杀她,这倒也很公平。” 傅红雪道:“你闪开。” 叶开道:“我可以闪开,但你却不能真的杀了她。知道吗?”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笑道:“因为她也没有真的杀了你。” 傅红雪看着他,苍白的脸似已渐渐变得透明。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一字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嗯?” 叶开笑道:“你们明明全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问我这句话?” 傅红雪道:“我要问清楚些,只因为我欠你一样东西。” 叶开道:“欠我什么?” 傅红雪道:“欠你一条命。” 他突然转身,慢慢地接着道:“这笔账我迟早总会还你的,你也可以随时问我来要。”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脚步看来更沉重。 叶开忽然觉得他的背影看来和萧别离差不多,看来也同样是那么寂寞,那么孤独。 也许他的情况更悲惨,因为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一条永不回头的路。 桌上有酒。 叶开为萧别离斟满一杯,又为老太婆斟满一杯,笑道:“这地方如何?” 老太婆道:“不错。” 叶开道:“酒呢?” 老太婆道:“也不错。” 叶开道:“那么你就该感激我。若不是我,你怎么能到这里来喝酒。” 老太婆道:“为什么不能?” 叶开笑了笑,然后说道:“这里是男人的天下,‘断肠针’杜婆婆虽然是名闻天下的武林高手,但却是个女人。” 老太婆眨了眨眼,道:“我是杜婆婆?” 叶开道:“我看到乐乐山中的断肠针,就已想到是你。”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好眼力。” 叶开又笑了笑,道:“可是我并没有替他报仇的意思。” 老太婆道:“哦?” 叶开道:“我只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替万马堂杀人?” 老太婆道:“你认为我替万马堂杀了他?” 叶开点点头。 老太婆道:“因为当时我在旁边,而且是个老太婆,所以我一定就是杜婆婆?” 叶开笑道:“这道理岂非本来就很简单。” 老太婆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个男人。” 叶开道:“当然不是。”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 叶开道:“你认为这件事很可笑?” 老太婆道:“只有一点可笑。” 叶开道:“哪一点?” 老太婆道:“我不是杜婆婆。” 叶开道:“你不是?” 老太婆笑道:“做杜婆婆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只可惜我是个男人。” 叶开怔住。这老太婆竟真的是个男人! 她从脸上揭下了个精巧的面具,解开了衣襟,挺直了腰。 这老太婆就忽然变成了瘦小枯干的中年男人,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她是个男人。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的眼力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高明。 这人微笑着,悠然道:“你还要不要检查检查,我究竟是男是女?”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不必了。” 这人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男人。” 叶开道:“当然不是。” 这人道:“那么我当然就不是杜婆婆。” 叶开道:“你不是。” 这人道:“乐乐山当然也不是被我杀了的。” 叶开只有承认,无论谁都知道“断肠针”是杜婆婆的独门暗器! 这人道:“我也没有真的杀了傅红雪。” 叶开也只有承认,傅红雪到现在还活着。 这人长长吐出口气,举杯一饮而尽,笑道:“果然是好酒。” 他喝完了这杯酒,就站起来转身走出去。 萧别离眼中似又露出了一丝讥诡的笑意,微笑道:“下次请再来光顾。” 这人也笑道:“我当然会来的,听说这地方可以挂账,我那几间破屋子又租不出去。” 叶开忽然唤道:“西门春。” 这人立刻回过头。 他脸上本来还带着笑容,但一回过头,脸色就已变了。 笑容已到了叶开脸上。 他开心的时候,别人通常都不会太开心的。 这人显然还想再笑一笑,只可惜脸上肌肉已几乎完全僵硬。 叶开微笑道:“这酒既然不错,西门先生为何不多喝几杯再走?” 这人站在那里,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现在当然也不必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了。” 叶开道:“的确已不必。” 这人道:“但是,我却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不是个人呐?” 叶开大笑。 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眼力并不比想象中差多少。 他大笑着道:“千面人魔门下的高足,果然是出手奇诡,易容精妙,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西门春叹道:“你现在看出来也还不太迟。” 叶开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女人,更不会是老太婆,否则别人岂非一下子就会猜到?” 西门春道:“有理。” 叶开道:“那么她是谁呢?” 萧别离忽又笑了笑,淡淡道:“可能就是你,也可能就是我。” 叶开沉思着,道:“也可能就是……” 他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我明白了,杜婆婆一定就是他。” 西门春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你现在明白也许已太迟了。” 傅红雪慢慢地走进了杂货店。 他从没有走进过这杂货店,也从未走进过任何一家杂货店。 他这人本就不是活在凡尘中的,他有他另外一个天地。 那天地中只有仇恨,没有别的。 李马虎伏在柜台上,又在打瞌睡,就好像从来没有清醒过。 傅红雪走过去,用刀柄敲了敲柜台。 李马虎一惊,终于清醒,就看到了傅红雪那柄漆黑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锋上还留着鲜红的血! 李马虎的脸已吓白了,失神道:“你……你要干什么?” 傅红雪道:“要我的包袱。” 李马虎道:“你的包袱……哦,不错,这里是有个包袱。” 他这才松了口气,很快地将包袱从柜台里双手捧了出来。 傅红雪当然只用一只手去接。另一只手上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公孙断已死在这柄刀下!下一个人是谁呢? 这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慢慢地转过身,看到货架上的蛋,忽又道:“蛋怎么卖?” 李马虎道:“想买?” 傅红雪点点头。 他忽然发现饥饿这种感觉,有时甚至比仇恨还要强烈。 李马虎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不,这蛋不能卖给你。” 傅红雪也明白,这地方所有的门都已在他面前关了起来,甚至连这杂货店的门都不例外。 他若一定要买,当然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拦。 但他却不是这种人。 他发怒的对象绝不是个老太婆,也不是个小杂货店的老板。 月色已淡了,风中已有凉意。 这里难道已真的没有他容身之地?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提着他的包袱——他本就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 这世界上的人无论对他怎么样,他都不在乎。 谁知李马虎忽又接着道:“这蛋不能卖给你,因为蛋是生的,你总不能吃生蛋。” 傅红雪站住。 李马虎道:“后面有炉子,炉子里有火,不但可以炒蛋,还可以热酒。” 傅红雪转回头,道:“你要多少?” 李马虎笑了,道:“公子你既然是个明白人,就马马虎虎算十二两吧。” 十二两银子一顿饭,这杠子实在敲得不轻。 但无论多少银子也不能填饱肚子,饥饿又偏偏如此不能忍受。 李马虎在炒蛋,蛋炒饭。 酒已温好,还有些花生豆干。 “花生豆干全都免费,酒也请尽量喝,马马虎虎算了。” 傅红雪却连一滴酒都没有喝。 他一喝非醉不可,现在却绝不是能喝醉的时候。 李马虎捧上了蛋炒饭,看着他杯中的酒,赔笑道:“大爷你嫌这酒不好?” 傅红雪道:“酒很好。” 李马虎道:“就算不好,也该马马虎虎喝两杯,散散心。” 傅红雪已开始吃饭。 他并不是怕酒里有毒。 分辨食物中是否有毒的法子,一共有三十六种,他至少懂得二十种。 只不过他若不想做一件事时,就绝没有任何人能勉强他做。 李马虎当然也不是喜欢勉强别人的那种人。 傅红雪不喝,他就自己喝。 他将温好的那壶酒一口气喝了下去,苦笑道:“凭良心讲,我也常常觉得奇怪,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喝酒,这酒实在比毒药还难喝。” 傅红雪道:“你不喜欢喝酒?” 李马虎叹了口气,道:“根本不会喝,现在我已经快醉了。” 他的确已快醉了,不但脸已开始发红,连眼睛都已发红。 傅红雪皱眉道:“不会喝为什么要喝?” 李马虎道:“酒若温好,不喝就会坏的。” 傅红雪道:“所以你宁可喝醉。” 李马虎叹道:“无论谁要开杂货铺,都得先学会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李马虎道:“宁可自己受点罪,也绝不能糟蹋一点东西。”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所以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开杂货铺,开杂货铺的人非但娶不到老婆,连朋友都没有一个。” 傅红雪慢慢地扒着饭,忽然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 李马虎“扑通”一声,在他旁边坐下,道:“我哪点错了?” 傅红雪缓缓道:“世上只有一种人是真正没有朋友的。” 李马虎道:“哪种人?” 傅红雪道:“我这种。” 他抬起头,仿佛在凝视着远方,显得说不出的空虚寂寞。 他从来没有朋友,以后只怕也永不会有。 他的生命已完全贡献给仇恨,一种永远解不开的仇恨。 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为什么偏偏总是在渴望着友情呢? 李马虎用发红的眼睛看着他,忽然问道:“那位叶公子不是你的朋友?” 傅红雪冷冷道:“不是。” 李马虎道:“但他却好像已将你当作朋友。” 傅红雪沉着脸,道:“那只因为他有毛病。” 李马虎道:“有毛病?” 傅红雪握紧手里的刀,缓缓道:“拿我当朋友的人,都有毛病。” 李马虎苦笑道:“这么看来,我好像也有点毛病了。” 傅红雪道:“你?” 李马虎道:“因为我现在也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他说起话来连舌头都大了,的确醉得很快,但醉话岂非通常都是真话? 傅红雪突然放下筷子,冷冷道:“你这饭炒得并不好。” 他再也不看李马虎一眼,慢慢地站起来,转过身,因为他也不愿再让人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李马虎却还在看着他,看着他的背。 他的肩已后缩,显见得心里很不平静。 李马虎眼睛里突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伸出手,好像要去拍他的肩。 就在这时,突然间寒光一闪! 一柄刀已钉入了他的手背。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十八章 救命的飞刀 一柄三寸七分长的刀。 飞刀! 李马虎看到这把刀,一张脸突然扭曲。 接着,他的人也倒下,竟像是被一道无声无息的闪电击倒。 他倒下去的时候,手里仿佛有些东西掉在桌上。 傅红雪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 叶开正微笑着走进来。 他没有带刀。 傅红雪看着他,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李马虎,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 叶开笑了笑。 他总是喜欢用笑来回答一些他根本不必回答的话。 傅红雪永不必再问了。 他也已看见桌上三根针。 惨碧色的针。 针是从李马虎手里掉下来的。 若不是那柄刀,傅红雪现在只怕也和乐乐山一样躺了下去。 难道这马马虎虎的杂货店老板,竟是心狠手辣的杜婆婆? 傅红雪紧握双手,过了很久,才抬起头。 叶开也正在看着他微笑。 傅红雪突然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躲不过他这一着?” 叶开道:“我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来救我?” 叶开又笑了,道:“谁说我是来救你的?” 傅红雪道:“你来干什么?” 叶开淡淡道:“我只不过来将一把刀,打在这个人的手上而已,手是他的,刀是我的,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说不出话来了。 叶开施施然走过来,坐下,深深吸了口气,微笑道:“饭炒得好像还不错,香得很。” 傅红雪道:“哼。” 叶开道:“酒好像也不错,只可惜没有了。” 傅红雪正想开口,叶开忽又笑道:“我那柄刀够不够换一角酒?” 倒在地上的人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叶开道:“若是不够,你就该还我的刀。” 还是没有人开口。 叶开叹了口气,俯下身,拍了拍这人的肩,道:“杜婆婆,我既已认出了你,你又何苦……” 他声音突然停顿,脸上居然也露出惊讶之色。 倒下去的人竟已永远起不来了。 这人的脸已扭曲僵硬,手脚已冰冷。 手背上还钉着那柄刀。 傅红雪看了看这张脸,又看了看这柄刀,道:“你刀上有毒?” 叶开道:“没有。” 傅红雪道:“没有毒这人怎么会?” 叶开沉吟着道:“她年纪看来要大得多,老人都是受不了惊吓的。” 傅红雪道:“你说她是被骇死的?” 叶开道:“手背并不是要害,刀上也绝没有毒。” 傅红雪道:“你说她就是‘断肠针’杜婆婆?” 叶开叹了口气,道:“无骨蛇既然可以是个老太婆,杜婆婆为何不能是个男人?” 傅红雪缓缓道:“是的,我知道杜婆婆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 傅红雪突然冷笑道:“像她这种人,难道也会被小小的一把刀吓死?” 叶开道:“但她的确已死了。” 傅红雪道:“这究竟是把什么样的刀?” 叶开笑了笑。 他也喜欢用笑来回答他不愿回答的话。 他拔起了这柄刀。 刀锋薄面锋利,闪动着淡青的光。 他看着这柄刀时,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无论如何,你总不能不承认这也是一柄刀吧。” 傅红雪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想不到你也会用刀。” 叶开又笑了笑。 傅红雪道:“我从未看过你带刀。” 叶开淡淡道:“刀本就不是给人看的。” 傅红雪也只有承认。 叶开道:“也许只有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呐!” 傅红雪道:“世上没有看不见的刀!” 叶开凝视着手里的刀,缓缓道:“也许你能看得见它,但等你看见它时,往往已太迟了……” 可以吓死人的刀,通常都是看不见的刀。 因为等你看见它时,就已太迟了。 刀又看不见了。 突然间,这柄刀已在叶开手里消失,就像是某种魔法奇迹。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刀,眼睛里也露出了种奇怪的表情。 他终于明白了叶开的意思。 公孙断也没有看见过他的这把刀。 公孙断能看到的只是刀柄和刀鞘。 叶开淡淡道:“很容易被人看见的刀,就很难杀人了。”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懂得用刀的人,也一定懂得收藏他的刀。” 傅红雪轻轻叹息了一声,喃喃道:“只可惜这件事并不容易。” 叶开道:“的确很不容易。” 傅红雪道:“那远比使用它还要困难得多。” 叶开微笑道:“看来你已明白了。” 傅红雪道:“我已明白了。” 他抬起头,看着叶开。叶开的微笑温暖而亲切。 傅红雪突又沉下了脸,冷冷道:“所以我希望你也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以后永远不要再来救我,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我们本就完全没关系,你就算死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救你。” 叶开道:“我们不是朋友?” 傅红雪道:“不是!” 叶开也轻轻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明白了。” 傅红雪咬着牙,道:“那么现在你已可以去走你的路。” 叶开道:“你呢,你不出去?”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要出去?” 叶开道:“外面有人在等你。” 傅红雪道:“谁?” 叶开道:“一个不是老太婆的老太婆。” 傅红雪皱眉道:“他等我干什么?” 叶开道:“等你去问他,为什么要暗算你。” 傅红雪的眼睛突然亮了,立刻大步走了出去。 其实他根本不必急着出去。 因为外面那个人,无论再等多久,都不会着急的。 死人永远不会着急。 西门春本就不是个很高大的人,现在似已缩成了一团。 他躺在柜台后的角落里,眼珠凸出,仿佛还带着临死时的愤怒和恐惧。 是谁杀了他? 他自己显然也未想到这个人会来杀他。 一根钢锥,插在他心口上,从创口流出的血,现在还未干透。 附近却没有人。 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本就很少有人还留在街上。 傅红雪站在那里,手脚已僵硬,直到听见叶开的脚步声时,才沉声问道:“你说这人就是‘无骨蛇’西门春?” 过了很久,叶开才吐出口气,道:“是的。” 傅红雪道:“我也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 傅红雪道:“他既没有反抗,也没有呼喊,就已被人杀了。” 叶开道:“这是致命的一锥。” 傅红雪道:“能这样杀他的人并不多。” 叶开道:“很多。” 傅红雪皱眉道:“很多?” 叶开突然长叹,道:“无论谁都可以杀了他,因为他已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苦笑道:“我怕他不肯等你,所以先点了他的穴道。” 他忽又接着道:“只不过,能杀他的人虽多,想杀他的人却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傅红雪道:“谁?” 叶开道:“一个生怕你将他秘密问出来的人。” 傅红雪沉默了很久,道:“他为什么要杀我?是谁要他来杀我的?……这就是他的秘密?”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突然冷笑,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叶开道:“你要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我走我的路,你为何不去走你自己的路呢?” 他头也不回,慢慢地走上了长街。 长街寂寂,对面窄门上的灯笼已燃起。 一阵风吹过,将那窄巷口点着的招租红纸吹得飞了起来。 风很冷,夜已将临,是不是秋天也快来了? 晚风中已有秋意,但屋子里却还是温暖如春。 在男人们看来,这地方仿佛永远都是春天。 角落里的桌子上,已有几个人在喝酒,暮色尚未浓,他们的酒意却已很浓了。 叶开刚坐下来,萧别离已将酒杯推过来,微笑道:“莫忘记你答应过请我喝酒的。” 酒杯已斟满。 叶开微笑道:“莫忘记你答应过可以挂账。” 萧别离笑道:“无论谁答应过你的话,想忘记只怕都很难。” 叶开道:“的确很难。” 萧别离道:“所以你已可以放心喝酒了。” 叶开大笑,举杯一饮而尽,四下看了一眼,道:“这里的客人倒真来得早。” 萧别离点点头,道:“只要灯笼一亮,立刻就有人来。” 叶开道:“所以我总怀疑他们是不是整天都在外面守着那盏灯笼的。” 萧别离又笑了笑,道:“这种地方的确很奇怪,只要来过一两次的人,很快就会上瘾了,若是不来转一转,好像连觉都睡不着。” 叶开道:“现在我已经上瘾了,今天我就已来了三次。” 萧别离笑道:“所以我喜欢你。” 叶开道:“所以你才肯让我挂账。” 萧别离大笑。 角落中那几个人都扭过头来看他,目中都带着惊讶之色。 他们到这地方来了至少已有几百次,却从未看过这孤僻的主人如此大笑。 但是他很快又顿住笑声,道:“李马虎真的就是杜婆婆?” 叶开点点头。 萧别离道:“我还是想不通,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叶开道:“我没有看出来……我根本就什么也看不出来。” 萧别离道:“但是你猜出来了。” 叶开道:“我只不过觉得有些奇怪,西门春为什么要叫傅红雪到他那里去拿包袱。” 萧别离道:“只有这一点?” 叶开道:“我去的时候,又发觉他居然将傅红雪请到里面去吃饭。” 萧别离道:“这并没有什么奇怪。” 叶开道:“很奇怪。” 他接着又道:“现在这地方每个人都已知道傅红雪是万马堂的对头,像他这么圆滑的人,怎么肯得罪万马堂?” 萧别离道:“不错,他本该连那包袱都不肯收下来的。” 叶开道:“但他却收了下来。” 萧别离道:“所以他一定另有目的。” 叶开道:“所以我才会猜她是杜婆婆。” 萧别离道:“你没有猜错。”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幸好我没有猜错。”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已经被我吓死了。” 萧别离怔住。 叶开道:“ 你想不到?”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西门春呢?” 叶开道:“也死了。” 萧别离拿起面前的酒,慢慢地喝了下去,冷冷道:“看来你的心肠并不软。” 叶开凝视着他,淡淡道:“现在你是不是后悔让我挂账了。” 萧别离又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像他们这种人,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而且来了就没有走。” 叶开道:“也许他们是避难,也许他们的仇家就是傅红雪。” 萧别离道:“但他们来的时候,傅红雪还只是个小孩子。” 叶开道:“那么他们为何要杀傅红雪?” 萧别离淡淡道:“你不该杀了他们的,因为这句话只有他们才能回答你。” 叶开叹道:“他们的确死得太早,也死得太快,只不过……” 萧别离道:“只不过怎么样?” 叶开忽又笑了笑,悠然道:“莫忘记死人有时也会说话的。” 萧别离道:“他们说了什么?” 叶开道:“现在还没有说,因为我还没有去问。” 萧别离道:“为什么还不问?” 叶开道:“我不急,他们当然更不会急。” 萧别离又笑了,凝视着叶开,微笑道:“你实在也是个很奇怪的人。” 叶开道:“和三老板一样奇怪……” 萧别离道:“比他更怪……” 他这句话刚说完,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骤的铜锣声,还有人在大呼:“火,救火……” 火势猛烈。 起火的地方,赫然就是李马虎的杂货店。 火苗从后面那木板屋里冒出来,一下子就将整个杂货铺都烧着,烧得好快。 就算有人想隔岸观火都不行,因为这条街上的屋子,大多都是木板造的。 片刻间,整条街都已乱了起来,各式各样可以装水的东西,一下子全都出现了。 火光照着萧别离的脸,他苍白的脸也已被映红了,沉吟着道:“看来那火是从杂货铺后面的厨房里烧起来的。” 叶开点点头。 萧别离道:“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忘了熄灯?” 叶开道:“那里根本还没有点灯。” 萧别离道:“但炉子里想必还有火。” 叶开道:“每家人的炉子里都有火。” 萧别离道:“你认为有人放火?” 叶开笑了笑,道:“我早该想到有人会放火的。”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笑得很奇怪,淡淡道:“因为死人烧焦了后,就真的永远不能说话了。” 他忽然抢过一个人手里提着的水桶,也抢着去救火了。 萧别离很快就已看不见他,但眼睛里却还是带着沉思之色。 他身旁忽然悄悄地走过来一个人,悄悄问道:“你在想什么?” 萧别离并没有扭头去看,缓缓道:“我刚得到个教训。” 这人道:“什么教训?” 萧别离道:“你若想要一个人不说话,只有将他杀了后再烧成焦炭。” 救火的人虽多,水源却不足。 幸好白天下过雨,屋子并不干燥,所以火势虽未被扑灭,总算还没有蔓延得太快。 叶开挤在救火的人丛中,目光就像鹰一样,在四下搜索。 放火的人通常也会混在救火的人丛里的,这也许因为他不愿被别人怀疑,也许因为他很欣赏别人救火的痛苦,很欣赏自己放的火。 这当然是种残酷而变态的心理,但放火的岂非就是残酷而变态的人? 只可惜这种人外表通常都很不容易看出来的。 叶开正觉得失望,忽然发觉有个人在后面用力拉他的衣襟。 他回过头,又发觉有个人很快地转过身,挤出了人群。 是个头戴着毡帽的青衣人。 叶开当然也很快地跟着挤了出去。 他挤出去后,还是只能看到这青衣人的背影。 叶开常常喜欢研究人的背影,他发现每个人的背影多多少少都有些特征,所以若要从一个人的背影认出他来,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这青衣人的背影却像是完全陌生的。 他身材并不高大,行动却很敏捷,很快地就已走出了这条街。 忽然间,四下就已看不见别的人了。 繁星在天,原野静寂。 叶开大步追过去,轻唤道:“前面的朋友是否有何指教?请留步说话。” 青衣人的脚步非但没停,反而更加快了,又走出一段路,就忽然一掠而起,施展的竟是“八步赶蝉”的上乘轻功。 这人的轻功非但很不错,身法也很美。叶开看见他宽大的衣袂在风中飞舞,忽又觉得他的身法很眼熟,却还是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么样一个人。 走得愈远,夜色就愈浓。 叶开并没有急着追上去。 这青衣人若是真的不愿见他,刚才为什么要拉他的衣服? 这人若是本就想见人,他又何必急着去追? 风吹草原,长草间居然有条小径。 这人对草原中的地势显然非常熟悉,在草丛间东一转,西一转,忽然看不见了。 叶开却一点也不着急,就停下脚步,等着。 过了半晌,草丛中果然在低语。“你知道我是谁?” 叶开笑了笑,悠然低吟:“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万马堂中沈三娘。” 草丛中有人笑了,笑声轻柔而甜美。 一个人带着笑道:“好眼力,有赏。” 叶开微笑道:“赏什么?” 沈三娘道:“赏你进来喝杯酒。”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十九章 斩草除根 这荒凉的草原上,怎么会有喝酒的地方? 叶开走进去后才明白,沈三娘竟在这里建造了个小小的地室。 若不是她自己带你,你就算有一万人来找,也绝对找不到这地方。 这实在是个很奇妙的地方,里面非但有酒,居然还有张很干净的床,很精致的妆台,妆台上居然还摆着鲜花。 摆酒的桌子上,居然还有几样很精致的小菜。 叶开怔住。 沈三娘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正是那种令人一见销魂的笑。 她微笑着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叶开忽然也笑了笑,道:“不奇怪。” 沈三娘道:“不奇怪?” 叶开也在看着她,微笑道:“像你这样的女人,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我都不会奇怪。”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看来你的确是个很懂事的男人。” 叶开道:“你也是个很懂事的女人。” 沈三娘道:“所以我们就该像两个真正懂事的人一样,先坐下来喝杯酒。” 叶开眨了眨眼,道:“然后呢?” 沈三娘又笑了,咬着嘴唇笑道:“你既然是个懂事的男人,就不该在女人面前问这种话。”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我只不过想听你说个故事。” 沈三娘道:“什么故事?” 叶开道:“神刀堂、万马堂的故事。” 沈三娘道:“你怎么知道我会说这故事?” 叶开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的事还不止这一样。” 沈三娘忽然不说话了。 灯光照着她的脸,使得她看来更美,但却是种很凄凉而伤感的美,就像是夏阳下的归鸿,残秋时的夕阳。 她慢慢地斟了杯酒,递给叶开。 叶开坐下。 风从上面的洞口吹过,灯光在摇晃,夜仿佛已很深了。 大地寂静,又有谁知道地下有这么样两个人,这么样坐在这里。 又有谁知道他们的心事? 沈三娘又为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然后才缓缓道:“你知道神刀堂的主人是谁?” 叶开点点头。 沈三娘道:“你知道白先羽和马空群,本来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 叶开又点点头。 沈三娘道:“他们并肩作战,从关外闯到中原,终于使神刀堂和万马堂的名头响遍了武林。” 叶开道:“我也早已知道白老前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沈三娘叹了口气,黯然道:“就因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后来才会死得那么惨。”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他使神刀堂一天天壮大,不但已渐渐压过了万马堂,江湖中也几乎没有别人能比得上了。” 叶开叹道:“我想他一定得罪了很多人。” 武林大豪的声名,本就是用血泪换来的。 沈三娘咬着牙,道:“他自己也知道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恨他,但他却未想到最恨他的人,竟是他最要好的兄弟。” 叶开道:“马空群?” 沈三娘点点头,道:“他恨他,因为他知道自己比不上他。” 叶开道:“难道他真的是死在马空群手下的?” 沈三娘恨恨道:“当然还有别的人。” 叶开道:“公孙断?” 沈三娘道:“公孙断只不过是个奴才,就凭他们两个人,怎么敢动神刀堂,何况白夫人和白二侠也是不可一世的绝顶高手。” 她目中充满了怨毒之意,接着又道:“所以那天晚上秘密暗算他们的人,至少有三十个。” 叶开动容道:“三十个?” 沈三娘点点头,道:“这三十个人想必也一定都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 叶开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沈三娘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没有人知道……除了他们自己外,绝没有别人知道。” 她不让叶开问话,很快地接着又道:“那天晚上雪刚停,马空群约了白大哥兄弟去赏雪,说是在城外的梅花庵,准备了一席很精致的酒菜。” 叶开很留意地听着,仿佛每个细节都不肯错过,所以立刻问道:“梅花庵既然是出家人的清修之地,怎么会有酒菜?” 沈三娘冷笑道:“这世上真正能做到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又有几个?” 叶开点点头,替她倒了杯酒。 他了解她的心情。 像她这种人,对世上任何事的看法当然都难免比较尖刻。 沈三娘喝完了这杯酒,才接着说道:“那天白大哥的兴致也很高,所以将他一家人全都带去了,谁知道……谁知道马空群要他们去赏的并不是白的雪,而是红的雪!” 她拿着酒杯的手已开始颤抖,明亮的眼睛也已发红了。 叶开的脸色也很沉重,道:“马空群是不是已安排好那三十个人埋伏在梅花庵里等着他?” 沈三娘点点头,凄然道:“就在那天晚上,白大哥兄弟两家,大小十一口人,全都惨死在梅花庵外,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叶开也不禁黯然,长叹道:“斩草除根,寸草不留,他们的手段好毒!” 沈三娘轻拭着眼角的泪痕,道:“最惨的是白大哥夫妇,他们纵横一生,死的时候竟连首级都无法保存,连他那才四岁大的孩子,都惨死在剑下。” 她又替自己倒了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道:“但暗算他们的那三十多个蒙面刺客,也被他们手刃了二十多个。” 叶开道:“马空群左掌那四根手指,想必也是被他削断了的。” 沈三娘恨恨道:“若不是他趁白大哥不备时先以金刚掌力重创了白大哥的右臂,那天晚上 他们只怕还休想得手。” 叶开道:“金刚掌?” 沈三娘道:“马空群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才,他右手练的是破山拳,左手练的却是金刚掌,据说这两种功夫都已被他练到了九成火候。” 叶开道:“白大侠呢?” 沈三娘的眼睛里立刻又发出了光,道:“白大哥惊绝天下,无论武功、机智、胆识,世上都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你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就可以知道她对她的白大哥是多么崇敬佩服。 叶开长长叹息,黯然道:“为什么千古以来的英雄人物,总是要落得个如此悲惨的下场?” 他也举杯一饮而尽,才接着说道:“白大侠满门惨死之后,马空群自然就将责任推到那些蒙面刺客身上。” 沈三娘冷笑道:“最可恨的是,他还当众立誓,说他一定要为白大哥报仇。” 叶开道:“那三十个刺客之中,能活着回去的还有几个?” 沈三娘道:“七个。”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沈三娘道:“没有。” 叶开叹道:“他们自己当然更不肯说出来,马空群只怕再也没有想到这秘密也会泄漏。” 沈三娘道:“他做梦也没想到。” 叶开苦笑道:“其实连我也想不通,这秘密是怎么泄漏的。” 沈三娘沉吟着,终于缓缓道:“活着的那七个人之中,有一个突然天良发现,将这秘密告诉了一位白凤夫人。” 叶开道:“这种人也有天良?” 沈三娘道:“他本来也已将死在白大哥刀下,但白大哥却从他的武功上认出了他,念在他做人还有一点好处,所以刀下留情,没有要他的命。” 叶开道:“这人是谁?” 沈三娘叹道:“白凤夫人已答应过他,绝不将他的姓名泄漏。” 叶开道:“他做人有什么好处?” 沈三娘道:“若是说出了他这点好处,只怕人人都知道他是谁了。” 叶开道:“白大侠对他的武功如此熟悉,难道他竟是白大侠的朋友?” 沈三娘恨恨道:“马空群难道不是白大哥的朋友?那三十个蒙面刺客,也许全都是白大哥的朋友。” 叶开叹道:“看来朋友的确比仇敌还可怕。” 沈三娘道:“可是白大哥饶了他一命之后,他回去总算还是天良发现,否则白大哥只怕就要永远冤沉海底了。” 叶开道:“他没有说出另外六个人是谁?” 沈三娘道:“没有。” 叶开道:“为什么不说?” 沈三娘道:“因为他也不知道。” 她接着道:“马空群一向是个很谨慎,很仔细的人,他选择这三十个人做暗算白大哥的刺客,当然仔细观察过他们很久,知道他们都必定在暗中对白大哥怀恨在心。” 叶开道:“想必如此。” 沈三娘道:“但这三十个人却都是和马空群直接联系的,谁都不知道另外的二十九个人是谁。” 叶开道:“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大多都有他们独特的兵刃和武功,这人多少总该看出一点线索来。” 沈三娘道:“行刺的那天晚上,这三十个人不但全都黑衣蒙面,甚至将他们惯用的兵刃也换过了,何况,这个人当然也很了解白大哥武功的可怕,行刺时心情当然也紧张得很,哪有功夫去注意别人。” 叶开垂下头,沉吟着,忽又问道:“那位白凤夫人又是谁?” 沈三娘长长叹息,凄然道:“她……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也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她虽然既聪明又美丽,但命运却比谁都悲惨。”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她喜欢的男人不但是有妇之夫,而且是那一门的对头。” 叶开道:“对头?” 沈三娘道:“她本是魔教中的大公主。” 叶开动容道:“魔教?” 沈三娘黯然道:“三百年来,武林中无论哪一门,哪一派的人,提起魔教两个字来,没有不头疼的,其实魔教中的人也是人,也有血有肉,而且,只要你不去犯他们,他们也绝不会来惹你。” 叶开苦笑道:“我总认为魔教只不过是种荒唐神秘的传说而已,谁知道世上竟真有它存在。” 沈三娘道:“近二十多年来,魔教中人的确已没人露过面。”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魔教教主在天山和白大哥立约赌技,输了一招,发誓从此不再入关。” 叶开叹:“白大侠当真是人中之杰,当真是了不起。” 沈三娘幽幽地道:“只可惜你晚生了二十年,没有见着他。” 叶开道:“但他当年的雄姿英发,现在我还一样能想象得到。” 沈三娘看着他,眼睛里露出一抹温柔之意,像是想说什么,又忍住。 她又喝了杯酒,才接着道:“就因为天山这一战,所以魔教中上上下下,都将白大哥当作不共戴天的大对头。” 叶开叹道:“魔教中的人,气量果然未免偏狭了一些。” 沈三娘说道:“白凤夫人就是那魔教教主的独生女儿。” 叶开道:“但她却爱上了白大侠。” 沈三娘点点头,道:“就为了白大哥,她不惜叛教出走。” 叶开道:“她知道白大侠已有妻子?” 沈三娘道:“她知道,白大哥从没有欺骗过她,所以她才动了真情。” 叶开长叹道:“你若要别人真情对你,你也得用自己的真情换取。” 沈三娘的目光又变得温柔起来,轻轻道:“她明知白大哥不能常去看她,但她情愿等,有时一年中她甚至只能见到白大哥一面,但她已心满意足。” 叶开的眼睛仿佛遥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问道:“白大侠的夫人想必不知道他们这段情感。” 沈三娘道:“她至死都不知道,因为白大哥虽然是一世英雄,但对他这位夫人却带着三分畏惧,所以才苦了我们的白凤姑娘。” 叶开叹息着,道:“我明白。” 他的确明白。女人最悲惨的事,就是爱上了一个她本不该去爱的男人。 沈三娘凄然道:“最惨的是,那时她已有了白大哥的孩子。” 叶开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的这孩子是不是……” 沈三娘道:“这孩子就是傅红雪。” 叶开动容道:“他果然是来找马空群复仇的!” 沈三娘点点头,目中又有了泪光,黯然道:“为了这一天,她们母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叶开道:“白凤夫人难道从未去向她的父亲请求帮助?” 沈三娘道:“她也是个很倔强的女人,从不要别人可怜她,何况,魔教中人既然对白大哥恨之彻骨,又怎么会帮她复仇。” 叶开叹道:“她既然本是魔教中的公主,当然也不会有别的朋友。” 沈三娘道:“所以她只有全心全意地来教养她的孩子,希望他能够为白大哥洗雪这血海深仇。” 叶开道:“看来她的儿子并没有令她失望。” 沈三娘道:“他现在的确已可算是绝顶高手,我敢说天下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但又有谁知道,他为了练武曾经吃过多少苦?” 叶开道:“无论做什么事,若想出人头地,都一样要吃苦的。” 沈三娘凝视着他,忽然问道:“你呢?” 叶开笑了笑,道:“我?……” 他的笑容中似也带着些悲伤,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总比他好,因为从来也没有人管我。” 沈三娘道:“没有人管真是件幸运的事么?” 叶开又笑了笑。 他只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沈三娘轻轻叹息,柔声道:“我相信你有时也必定希望有个人来管管你的,没有人管的那种痛苦和寂寞,我很明白。” 叶开忽然改变话题,道:“这件事的大概情况,我已明白了。” 沈三娘道:“我说的本来就很详细。” 叶开道:“但你却忘了说一件事。” 沈三娘道:“什么事?” 叶开道:“你自己。” 他凝视着沈三娘,缓缓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沈三娘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马空群以为我是白凤夫人的妹妹,其实他错了。” 叶开道:“哦?” 沈三娘凄然一笑,道:“我本来也是魔教中的人,但却只不过是白凤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而已。” 叶开道:“傅红雪认得你?” 沈三娘摇摇头道:“他不认识我,他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开了白凤夫人。”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我要找机会,混入万马堂去刺探消息。” 叶开道:“要查出那六个人是谁?” 沈三娘道:“最主要的,当然是这件事。” 叶开道:“你没有查出来?” 沈三娘道:“没有。” 她目中又露出悲愤沉痛之色,黯然接着道:“所以这几年我都是白活的。” 叶开看着她,道:“你只不过是白凤夫人的丫环,但却也为了这段仇恨,付出了你这一生中最好的十年生命?” 沈三娘道:“因为她一向对我很好,一向将我当作她的姐妹。” 叶开道:“没有别的原因?” 沈三娘垂下头,过了很久,才轻轻道:“这当然也因为白大哥一向是我最崇拜的人。” 她忽又抬起头,盯着叶开,道:“你好像一定要每件事都问个明白才甘心。” 叶开道:“我本来就是个喜欢刨根挖底的人。” 沈三娘眼睛里的表情忽然变得奇怪,盯着他道:“所以你也常常喜欢躲在屋顶上偷听别人说话。” 叶开笑了,道:“看来你好像也要将每件事都问得清清楚楚才甘心。”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但那天晚上,屋子里的女人并不是我。” 叶开看着她,眼睛里的表情也变得很奇怪,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不是你是谁?” 沈三娘道:“是翠浓。” 叶开的眼睛突然亮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傅红雪看着他要拉翠浓时,脸上为什么会露出愤怒之色。 沈三娘慢慢地为他倒了杯酒,道:“所以那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女人,就不是翠浓。” 叶开道:“不是翠浓是谁?” 沈三娘眼波忽然变得雾一样的朦胧,缓缓地道:“随便你要将谁当成她都行,只要不是翠浓……” 叶开长叹了一声,道:“我明白了。” 沈三娘柔声道:“谢谢你。” 叶开问道:“但我又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三娘垂下头,垂得很低,好像不愿再让叶开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又过了很久,她才叹息着,黯然道:“为了复仇,我做过很多不愿做的事!” 叶开道:“也许每个人都做过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 沈三娘道:“但这一次我却不愿再做。” 叶开眼睛里充满了同情,道:“你当然不是为了自己。” 沈三娘道:“我的确是怕害了他,他和我这种女人本不该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叶开道:“哦?” 沈三娘用力咬着嘴唇,道:“我已尽了我的力,现在我再也不愿碰一碰我不喜欢的男人。”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二十章 一醉解千愁 叶开举杯饮尽,酒似已有些发苦。 他当然也了解一个女人被迫和她们憎恶的男人在一起时,是件多么痛苦的事。 沈三娘忽然抬起头来,掠了掠鬓边的散发,道:“我这一生中,从未有过我真正喜欢的男人,你信不信?” 她眼波朦胧,似已有了些酒意。 叶开轻轻叹息,只能叹息。 沈三娘道:“其实马空群对我并不错,他本该杀了我的。”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他早已知道我是什么人。” 叶开道:“可是他并没有杀你。” 沈三娘点点头,道:“所以我本该感激他的,但是我却更恨他。” 她用力握紧酒杯,就好像已将这酒杯当作马空群的咽喉。 樽已空。 叶开将自己杯中的酒,倒了一半给她。 然后她就将这杯酒喝了下去,喝得很慢,仿佛对这杯酒十分珍惜。 叶开凝视着她,缓缓道:“我想你现在一定永远再也不愿见到马空群。” 沈三娘道:“我不能杀他,只有不见他。” 叶开柔声道:“但你的确已尽了你的力。” 沈三娘垂着头,凝视着手里的酒杯,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事?” 叶开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懂事的男人?” 沈三娘柔声道:“你也是个很可爱的男人,若是我年轻,一定会勾引你。” 叶开凝视着她,道:“你现在也并不老。” 沈三娘也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他,嘴角又露出那动人的微笑,幽幽地说道:“就算还不老,也已经太迟了……” 她笑得虽美,却仿佛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苦涩之意。 一种比甜还有韵味的苦涩之意。 一种凄凉的笑。 然后她就忽然站起来,转过身,又取出一樽酒,带着笑道:“所以现在我只想你陪我大醉一次。” 叶开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有很久未曾真的醉过。” 沈三娘:“可是在你还没有喝醉以前,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沈三娘说道:“你当然看得出傅红雪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点点头,道:“我也很喜欢他。” 沈三娘道:“他的智慧很高,无论学什么,都可以学得很好,但他却又是个很脆弱的人,有时他虽然好像很坚强,其实却只不过是在勉强控制着自己,那打击若是再大一点,他就承受不起。” 叶开在听着。 沈三娘道:“他杀公孙断的时候,我也在旁边,你永远想不到他杀了人后有多么痛苦,我也从未看过吐得那么厉害的人。” 叶开道:“所以你怕他……” 沈三娘道:“我只怕他不能再忍受那种痛苦,只怕他会发疯。” 叶开叹道:“但他却非杀人不可。” 沈三娘叹了口气,道:“可是我最担心的,还是他的病。” 叶开皱眉道:“什么病?” 沈三娘道:“一种很奇怪的病,在医书上叫癫痫,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羊癫疯,只要这种病一发作,他立刻就不能控制自己。” 叶开面上也现出忧郁之色,道:“我看过这种病发作的样子。” 沈三娘道:“最可怕的是,谁也不知道他这种病要在什么时候发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所以他心里永远有一种恐惧,所以他永远都是紧张的,永远不能放松自己。” 叶开苦笑道:“老天为什么要叫他这种人得这种病呢?” 沈三娘道:“幸好现在还没有别人知道他有这种病,马空群当然更不会知道。” 叶开道:“你能确定没有别人知道。” 沈三娘道:“绝没有。” 她的确很有信心,因为她还不知道傅红雪的病最近又发作过一次,而且偏偏是在马芳铃面前发作的。 叶开沉吟道:“他若紧张时,这种病发作的可能是不是就比较大?” 沈三娘道:“我想是的。” 叶开道:“他和马空群交手时,当然一定会紧张得很。” 沈三娘叹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件事,那时他的病若是突然发作……” 她嘴唇突然发抖,连话都已说不下去——非但不敢再说,连想都不敢去想。 叶开又替她倒了杯酒,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在旁边照顾着他。” 沈三娘道:“我并不只是希望,我是在求你。” 叶开道:“我知道。” 沈三娘道:“你答应?” 叶开的目光仿佛忽然又到了远方,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可以答应,只不过,现在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件事。” 沈三娘道:“你担心的是什么?” 叶开道:“你知不知道他回去还不到一个时辰,已有两个人要杀他。” 沈三娘动容道:“是什么人?” 叶开道:“你总该听说过‘断肠针’杜婆婆,和‘无骨蛇’西门春。” 沈三娘当然听说过。 她脸色立刻变了,喃喃道:“奇怪,这两人为什么要杀他?” 叶开道:“我奇怪的也不是这一点。” 沈 三娘道:“你奇怪的又是什么?” 叶开沉思着,道:“我刚说起他们很可能也在这地方,他们就立刻出现了。”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出现得太快?太恰巧?” 叶开道:“不但出现太快,就仿佛生怕别人要查问他们的某种秘密,所以自己急着要死一样。” 沈三娘道:“不是你杀了他们的?” 叶开笑了笑,道:“我至少并不急着要他们死。” 沈三娘道:“你认为是有人要杀了他们灭口?” 叶开道:“也许还不止这样简单。” 沈三娘道:“你的意思我懂。” 叶开道:“也许死的那两个人,并不是真的西门春和杜婆婆。” 沈三娘道:“你能不能说得再详细些?” 叶开沉吟着,道:“他们当然是为了一种很特别的理由,才会躲到这里来的。” 沈三娘道:“不错。” 叶开道:“他们躲了很多年,已认为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下落。” 沈三娘道:“本就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叶开道:“但今天我却忽然对人说,他们很可能就在这地方。” 沈三娘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很多事。” 沈三娘叹道:“也许你知道的已太多。” 叶开道:“我既然已说出他们很可能在这里,自然就免不了有人要去找。” 沈三娘道:“他们怕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你,因为他们想不通你怎会知道他们在这里,也猜不透你还知道些什么事。” 叶开道:“他们生怕自己的行踪泄露,所以就故意安排了那两个人出现,而且想法子让我认为这两个人就是杜婆婆和西门春。” 沈三娘道:“想什么法子?” 叶开道:“有很多法子,最简单的一种,就是叫一个人用断肠针去杀人。” 沈三娘道:“断肠针是杜婆婆的独门暗器,所以你当然就会认为这人是杜婆婆。” 叶开道:“不错。” 沈三娘道:“若要杀人,最好的对象当然就是傅红雪。” 叶开道:“这也正是他们计划中最巧妙的一点。” 沈三娘道:“那两人若能杀了傅红雪,当然很好,就算杀不了傅红雪,也对他们这计划没有妨碍。” 叶开道:“对极了。” 沈三娘道:“等到他们出手之后,那真的杜婆婆和西门春就将他们杀了灭口,让你认为杜婆婆和西门春都已死了。” 叶开道:“谁也不会对一个死了的人有兴趣,以后当然就绝不会有人再去找他们。” 沈三娘眨着眼,道:“只可惜有种人对死人也一样有兴趣的。” 叶开微笑道:“世上的确有这种人。” 沈三娘道:“所以他们只杀人灭口一定还不够,一定还要毁尸灭迹。”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常听人说,漂亮的女人大多都没有思想,看来这句话对你并不适用。” 沈三娘嫣然一笑,道:“有人说,会动脑筋的男人,通常都不会动嘴,看来这句话对你也不适用。” 叶开也笑了。 现在他们本不该笑的。 沈三娘道:“其实我也还有几件事想不通。” 叶开道:“你说。” 沈三娘道:“死的若不是杜婆婆和西门春,他们是谁呢?” 叶开道:“我只知道其中有个人的武功相当不错,绝不会是无名之辈。” 沈三娘道:“但你却不知道他是谁。” 叶开道:“也许我以后会知道的。” 沈三娘看着他道:“只要你想知道的事,你就总是能知道!” 叶开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本就是个很有办法的人。” 沈三娘道:“那么你想必也该知道,杜婆婆和西门春是为什么躲到这里来的。” 叶开道:“你说呢?” 沈三娘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一字字道:“那三十个刺客中活着的还有七个,也许我们现在已找出两个来。” 叶开的表情也严肃起来,道:“这是件很严重的事,所以你最好不要太快下判断。” 沈三娘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可不可以假定他们就是?” 叶开叹了口气,叹气有时也是种答复。 沈三娘道:“他们若是还没有死,当然一定还在这地方。” 叶开道:“不错。” 沈三娘道:“这地方的人并不多。” 叶开道:“也不太少。” 沈三娘道:“以你看,什么人最可能是西门春?什么人最可能是杜婆婆?” 叶开道:“我说过,这种事无论谁都不能太快下判断。” 沈三娘道:“但只要他们还没有死,就一定还在这地方。” 叶开道:“不错。” 沈三娘道:“他们既然可以随时找两个人来做替死鬼,这地方想必一定还有他们的手下。” 叶开道:“不错。” 沈三娘道:“这些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来暗算傅红雪?” 叶开叹息着点了点头。 沈三娘道:“你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点?” 叶 开沉吟着,道:“以他的武功,这些人当然不是他的对手。” 沈三娘也点了点头。 叶开道:“他既然是魔教中大公主的独生子,旁门杂学会的自然也不少。” 沈三娘道:“实在不少。” 叶开道:“但他却缺少一样事。” 沈三娘道:“哪样事?” 叶开道:“经验。” 他慢慢地接着道:“在他这种情况中,这正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却又偏偏是谁也没法子教他的。” 沈三娘道:“所以……” 叶开道:“所以你应该去告诉他,真正危险的地方并不是万马堂,真正的危险就在这小镇上,而且是他看不见,也想不到的。” 沈三娘沉思着,道:“你认为马空群早已在镇上布好了埋伏?” 叶开道:“你说过,他是个很谨慎的人。” 沈三娘道:“他的确是。” 叶开道:“可是现在他身边却已没有一个肯为他拼命的人。” 沈三娘道:“公孙断的死,对他本就是个很大的打击。” 叶开道:“一个像他这么谨慎的人,对自己一定保护得很好,公孙断就算是他最忠诚的朋友,他也绝不会想要倚靠公孙断来保护他。” 沈三娘冷冷道:“公孙断本就不是个可靠的人。” 叶开道:“他当然比你更了解公孙断。” 沈三娘道:“所以你认为他一定早已另有布置?” 叶开笑了笑,道:“他若非早已有了对付傅红雪的把握,现在怎么会还留在这里。” 沈三娘道:“难道你认为傅红雪已完全没有复仇的机会?” 叶开道:“假如他只想杀马空群一个人,也许还有机会。” 沈三娘道:“假如他还想找出那六个人呢?” 叶开道:“那就很难了。” 沈三娘凝视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究竟是在替我们担心?还是为马空群来警告我们的?现在我已渐渐分不清了。” 叶开淡淡道:“你真的分不清?” 沈三娘道:“你虽然说出了很多秘密,但仔细一想,这些秘密我们却连一点用都没有。” 叶开道:“哦?” 沈三娘道:“我若真的将这些话告诉傅红雪,他只有更紧张,更担心,更容易遭人暗算。” 叶开道:“你可以不告诉他。” 沈三娘盯着他的眼睛,像是想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心里的秘密。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声,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又笑了,淡淡道:“问我这句话的人,你已不是第一个。” 沈三娘道:“从来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 叶开道:“那只因连我自己都忘了。” 他举起酒杯,微笑道:“现在我只记得,我答应过要陪你大醉一次的。”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你真的想喝醉?” 叶开笑得仿佛有些伤感,缓缓道:“我不醉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叶开醉了,沈三娘也醉了。 他醒来的时候,却已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空樽下压着张素笺,是她留下来的。 笺上只有一行字,是用胭脂写的,红得就像是血:“夜晚在这里陪你喝酒的女人也不是我。” 樽旁还有胭脂。 于是叶开又加了几个字:“昨夜我根本就不在这里。” 不醉又能怎么样呢?还是醉了的好。 凌晨。 轻烟般的晨雾刚刚从长草间升起,东方的穹苍是淡青色的,其余的部分带着神秘的银灰色。 长草碧绿。 叶开走出来,长长吸了口气,空气新鲜而潮湿。 草原尚未苏醒,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一种奇妙的和平宁静,正笼罩着大地。 马芳铃现在想必还在沉睡,年轻人很少会连续失眠两个晚上的。 他们的忧郁通常总是无法抗拒他们的睡意。 老年人就不同了。 叶开相信马空群是绝对睡不着的。 像他这种年纪的人,经过这么多事之后,能睡着除非是奇迹。 他在干什么? 是在悲悼着他的伙伴?还是在为自己忧虑? 萧别离现在想必也该回到他的小楼上,也许正在喝他临睡前最后的一杯酒。 丁求是不是也在那里陪他喝? 傅红雪呢? 他是不是找得着能容他安歇一夜的地方? 最让叶开惦记的,也许还是沈三娘。 他实在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但却相信像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总会有地方可去的。 除非她已迷失了自己。 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秃鹰,在银灰色的穹苍下盘旋着。 它看来疲倦而饥饿。 叶开抬起头,看着它,目中带着深思之色,喃喃道:“你若想找死人,就来错地方了,这里既没有死人,我也还没有死。” 他眨眨眼,忽然笑了笑,道:“要找死人,就得到有棺材的地方,是不是?” 鹰低唳,仿佛在问他:“棺材呢?棺材呢?……”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二十一章 无鞘之剑 火熄了。 李马虎的杂货店,已烧成一片焦土,隔壁那“专卖猪牛羊三兽”的屠户和那小面馆,灾情也同样惨重。 那条窄巷里的木屋,也烧得差不多了。 一些被抢救出来的零星家具,还杂乱地堆在路旁,几只破水桶正随风滚动着,也不知它们的主人到底是谁? 焦木还是湿淋淋的,火势显然刚灭不久,甚至连风中都带着焦味。 边城中的人本来起得很早,现在街上却看不见人影,想必是因为昨夜救火劳累,现在正蒙头大睡。 本已荒僻的小镇,看来更凄凉悲惨。 叶开慢慢地走上这条街,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负罪的感觉。 无论如何,若不是他,这场火就不会烧起来,他本该提着水桶来救火的。 但昨天晚上,他提着的却是酒壶。 这一场大火后,镇上有多少人将无家可归? 叶开长长叹息了一声,不禁想起了那小面馆的老板张老实。 张老实真的是个老实人,他不但是这小面馆的老板,也是厨子和伙计,所以一年到头,身上总是围着块油腻腻的围裙,从早上一直忙到天黑,赚来的却连个老婆都养不起。 但他还是整天笑嘻嘻的,你就算只去吃他一碗三文钱的阳春面,他还是拿你当财神爷一样照顾。 所以他煮的面就算像糨糊,也从来没有人埋怨过半句。 现在面馆已烧成平地,这可怜的老实人以后怎么办呢? 隔壁杀猪的丁老四,虽然也是个光棍,情况却比他好多了。 丁老四还可以到萧别离的店里去喝几杯,有时甚至还可以在那里睡一觉。 再过去那家棉花行,居然没有被烧到,竟连外面挂着的那“精弹棉花,外卖雕漆器皿”的大招牌,也还是完整无缺的。 “清水锦绸细缎、工夫作针。” “精制纨扇、雨具、自捍伏天绒被。” 除了萧别离外,镇上就数这三家店最殷实,就算被火烧一烧也没关系。 但他们却偏偏全都没有被烧到。 叶开苦笑着,正想找个人去问问张老实他们的消息,想不到却先有人来找他了。 窄门上的灯笼,居然还是亮着的。 一个人突然从里面伸出半个身子来,不停地向叶开招手。 这人白白的脸,脸上好像都带着微笑,正是那绸缎行的老板福州人陈大倌。 镇上没有人比他更会做生意,也没有人比他更不得人缘了。 叶开认得他。 这地方只要是开门做生意的人,叶开已差不多认得。 他认为没事的时候找这些人聊聊,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现在就想不出陈大倌找他干什么?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脸上又故意做出微笑,还没有开口问他,陈大倌的头已缩了回去。 门却开了。 叶开只好走进去,忽然发现他认得的人竟几乎全在这地方,萧别离反而偏偏不在。 除了陈大倌外,每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面前的桌子上既没有菜,也没有酒。 他们显然不是请叶开来喝酒的。 天色还没有大亮,屋里也没有燃灯,这些人一个个铁青着脸,瞪着一双双睡眠不足的眼睛,态度一点也不友善。 “难道他们已知道那场火是我惹出来的?” 叶开微笑着,几乎忍不住想要问问他们,是不是想找他来算账的? 他们的确要找人算账,只不过要找的并不是他,是傅红雪。 “自从这姓傅的一来,灾祸也跟着来了。” “他不但杀了人,而且还要放火。” “火起之前,有个人亲眼看见他去找李马虎的。” “他到这里来,为的好像就是要给我们罪受。” “他若不走,我们简直活不下去。” 说话的人除了陈大倌和棉花行的宋老板外,就是丁老四和张老实,这一向不大说话的老实人,今天居然也开了口。 每个人提起傅红雪,都咬牙切齿的,好像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 叶开静静地听着,等他们说完了,才淡淡问道:“各位准备对他怎么样?” 陈大倌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们本来准备请他走的,但他既然来了,当然不肯就这样一走了之,所以……” 叶开道:“所以怎么样?” 张老实抢着道:“他既然要我们活不下去,我们也要他活不下去。” 丁老四一拳重重地打在桌上,大声道:“我们虽然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但惹急了我们,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宋老板捧着水烟袋,摇着头道:“狗急了也会跳墙,何况人呢?” 叶开慢慢地点了点头,好像觉得他们说的话都很有道理。 陈大倌又叹了口气,道:“我们虽然想对付他,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宋老板叹了口气,道:“像我们这种老实人,当然没法子和杀人的凶手去拼命。” 陈大倌道:“幸好我们总算还认得几个有本事的朋友。” 叶开道:“你说的是三老板?” 陈大倌道:“三老板是有身份的人,我们怎敢去惊动他?” 叶开皱了皱眉,道:“除了三老板外,我倒想不出还有谁是有本事的人了。” 陈大倌道:“是个叫小路的年轻人。” 叶开道:“小路?” 陈大倌道:“这人虽年轻,但据说已是江湖中第一流的剑客。” 宋老板悠然道:“据说他在去年一年里,就杀了三四十个人,而且杀的也都是武林高手。” 张老实咬着牙,道:“像他这种杀人的凶手,就得找个同样的人来对付他。” 陈大倌道:“这就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叶开沉吟着,忽然问道:“你们说的小路,是不是道路的路?” 陈大倌道:“不错。” 叶开道:“是不是路小佳?” 陈大倌道:“就是他。” 宋老板慢慢地吐出口气道:“叶公子莫非也认得他?” 叶开笑了,道:“我听说过,听说他的剑又狠又快。” 宋老板也笑了,道:“这两年来,江湖中没有听说过他的人,只怕不多。” 叶开道:“的确不多。” 宋老板道:“听说连昆仑山的神龙四剑和点苍的掌门人都已败在他的剑下。” 叶开点点头,说道:“宋老板好像对他的事熟悉得很。” 宋老板又笑了笑,悠然道:“好教叶公子得知,这位了不起的年轻人,就是我一门远亲的大少爷。” 叶开道:“他来了?” 宋老板道:“总算他还没有忘记我这个穷亲戚,前两天才托人带了信来,所以,我才知道他就在这附近。” 丁老四抢着道:“所以昨天晚上我们已找人连夜赶去谈了。” 宋老板道:“若是没有意外,今天日落之前,他想必就能赶到这里。” 张老实捏紧拳,恨声道:“那时我们就得要傅红雪的好看了。” 叶开听着,忽又笑了笑,道:“这件事各位既已决定,又何必告诉我?” 陈大倌笑道:“叶公子是个明白人,我们一向将叶公子当作自己的朋友。” 他好像生怕叶开开口说出难听的话,所以赶紧又接着解释道:“但我们也知道叶公子对那姓傅的一向不错。” 叶开道:“你们是不是怕我又来多管闲事?” 陈大倌道:“我们只希望叶公子这次莫要再照顾他就是。” 张老实道:“我是个老实人,只会说老实话。” 叶开道:“你说。” 张老实道:“你最好能帮我们的忙杀了他,你若不帮我们,至少也不能帮他,否则……” 叶开道:“否则怎么样?” 张老实站起来,大声道:“否则我就算打不过你,也要跟你拼命。” 叶开大笑,道:“好,果然是老实话,我喜欢听老实话。” 张老实大喜道:“你肯帮我们?” 叶开道:“我至少不帮他。” 陈大倌松了口气,赔笑道:“那我们就已感激不尽了。” 叶开道:“我只希望路小佳来的时候,你们能让我知道。” 陈大倌道:“当然。” 叶开叹息着,喃喃道:“我实在早就想看看这个人了,还有他那柄剑……” 突听一人道:“据说他那柄剑也很少给人看的。” 这是萧别离的声音。 他的人还在楼梯上,声音已先传了下来。 叶开抬起头,笑了笑,道:“他的剑是不是也和傅红雪的刀一样?” 萧别离也在微笑着,道:“只有一点不同。” 叶开道:“哪一点?” 萧别离道:“傅红雪的刀还杀三种人,他的剑却只杀一种。” 叶开道:“只杀哪种人?” 萧别离道:“活人!” 他慢慢地走下楼,苍白的脸上带着种惨淡的笑容,接着道:“他和傅红雪不同,在他看来,世上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 叶开道:“只要是活人他都杀?”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至少我还未听说他剑下有过活口。”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了。” 萧别离道:“什么事?” 叶开说道:“不知道是他的剑快?还是傅红雪的刀快?” 这件事也正是每个人都想知道的。 阳光已升起。 镇上的地保赵大,正在指挥着他手下的几个兄弟清理火场。 屋子里的人都已走出来,站在屋檐下看着,发表着议论。 萧别离和叶开却还留在屋子里。 叶开从窗口看着外面的人,微笑道:“想不到赵大做事倒很卖力。” 萧别离道:“他当然应该卖力。”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镇上人人都知道李马虎并不马虎,他干了十来年,据说已存下上千两的银子。” 叶开沉吟着,道:“银子是烧不化的。” 萧别离道:“他也没有后人。” 叶开道:“所以只要能找得出那些银子来,就是地保的。” 萧别离笑道:“难怪他们都说你是个明白人。” 叶开道:“他们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 萧别离叹道:“这些人说起话来,好像就生怕别人听不见。” 叶开道:“这就难怪你睡不着了,我本来还以为有人陪你在楼上喝酒哩。” 萧别离目光闪动,道:“你以为是丁求?” 叶开笑了笑,拉开张椅子坐下去。 萧别离道:“你想找他?” 叶开道:“说老实话,我真正想要找的人就是傅红雪。” 萧别离道:“你不知道他在哪里?” 叶开道:“你知道?” 萧别离想了想,道:“他当然不会离开这地方。” 叶开笑道:“只怕连鞭子都赶不走。” 萧别离道:“但他在这里却已很难再找得到欢迎他的人。” 叶开道:“看来的确不容易。” 萧别离沉吟着,缓缓道:“只不过有些地方既没有主人,门也从来不关的。” 叶开道:“譬如说哪些地方?” 萧别离道:“譬如说,关帝庙……” 叶开的眼睛跟着亮了,忽然站起来,道:“我最佩服的人就是这位关夫子,早该到他庙里去烧几根香了。” 萧别离笑道:“最好少烧几根,莫要烧着了房子。” 叶开也笑了笑,道:“幸好关夫子一向不开口的,否则很有这种可能。” 烧焦了的尸骨已清理出来,银子却还没有消息。 赵大已歇下来,正用大碗在喝着水,大声地吆喝着,叫他手下的弟兄别偷懒。 银子若找出来,大家全有一份的。 叶开走过去,站在他旁边看着,忽然悄悄道:“听说有些人总是喜欢将银子埋在铺底下的。” 赵大精神为之一震,道:“对,我早该想到这种地方了。” 他好像这才发觉说话的人是叶开,立刻又回头笑道:“若是找到了,叶公子你在这地方的酒账,全算我赵大的。” 叶开道:“那倒不必,我只希望你能照顾照顾这个死人,替他们弄两口薄皮棺材。” 赵大道:“棺材是现成的,而且用不着花钱买。” 叶开道:“哦,这里居然有不要钱的棺材,我倒从未听说过。” 赵大笑道:“公子你莫非忘了,前天岂非有人送了好几副棺材来。” 叶开眼睛又亮了,却又问道:“棺材岂非是要送到万马堂的?” 赵大悄悄道:“这两天三老板正在走霉运,谁敢把棺材往那里送?” 叶开道:“棺材呢?” 赵大道:“本来就堆在后面的空地上,昨天起火的时候,我才叫人移到关帝庙去了,只便宜了这两天死的人,每人都可以落一口。” 叶开笑道:“看来这两天死在这里的人,倒真是死对了地方。” 赵大却叹了口气,道:“但没死的人待在这种穷地方,却真是活受罪。” 叶开道:“谁说这地方穷,说不定那边就有上千两的银子在等着你去拿哩。” 赵大大笑,道:“多谢公子吉言,我这就去拿。” 他卷起衣袖,赶过去,忽又回过头,道:“公子你若在这里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赵大一定选口最好的棺材给你。” 叶开看着他走开了,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过了很久,才苦笑着,喃喃道:“看你这小子倒真他妈的够朋友。” 这条街虽然是这地方的精华,这地方却当然不止这么样一条街! 走出这条街往左转,屋子就更简陋破烂,在这里住的不是牧羊人,就是赶车洗马的,那几个大老板店里的伙计,也住在这里。 一个大肚子的妇人,正蹲在那里起火。 她的背上背着个孩 子,旁边还站着三个,一个个都是面有菜色,她自己看来却更憔悴苍老得像是老太婆。 叶开暗中叹了口气——为什么愈穷的人家,孩子偏偏愈多呢? 是不是因为他们没钱在晚上点灯,也没别的事做? 无论如何,人愈穷,孩子愈多,孩子愈多,人就更穷,这好像已成了条不变的定律。 叶开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却又想不出什么方法来让别人少生几个孩子。 但他相信,这问题以后总有法子解决的。 再往前面走不多远,就可以看到那间破落的关帝庙了。 庙里的香火并不旺,连关帝老爷神像上的金漆都已剥落。 大门也快塌了,棺材就堆在院子里,院子并不大,所以棺材只能叠起来放。 庙里的神案倒还是完整的,若有个人睡上去,保证不会垮下来。 因为现在就有个人睡在上面。 一个脸色苍白的人,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柄漆黑的刀,一双发亮的眼睛,正在瞪着叶开。 叶开笑了。 傅红雪却没有笑,冷冷地瞪着他,道:“我说过,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 叶开道:“我听你说过。”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又来找我?” 叶开道:“谁说我是来找你的?” 傅红雪道:“我。” 叶开又笑了。 傅红雪道:“这地方只有两个人,一个活人,一个木头人,你来找的总不会是木头人。” 叶开道:“你说的是关夫子?” 傅红雪道:“我只知道他是个木头人。”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从来不会尊敬别人,但至少总该对他尊敬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因为他已成神。” 傅红雪冷笑道:“他是你的神,不是我的。” 叶开道:“你从不信神。” 傅红雪道:“我信的不是这种人,也想不出他做过什么值得我尊敬的事。” 叶开道:“他至少没有被曹操收买,至少没有出卖朋友。” 傅红雪道:“没有出卖朋友的人很多。” 叶开道:“但你总该知道……”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只知道若不是他的狂妄自大,蜀汉就不会亡得那么快。”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尊敬他了。”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因为别人都尊敬他,你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要跟别人不同。” 傅红雪忽然翻身掠起,慢慢地走了出去。 叶开道:“你这就走?” 傅红雪冷冷地道:“这里的俗气太重,我实在受不了。” 叶开叹道:“一个人若要活在这世上,有时就得俗一点的。” 傅红雪道:“那是你的想法,随便你怎么想,都跟我没关系。” 叶开道:“你怎么想?” 傅红雪道:“那也跟你没关系。” 叶开道:“难道你不准备在这世界上活下去?” 傅红雪道:“我根本就没有在你这世界上活过。” 他没有回头。 叶开看不见他的脸,却看见他握刀的手突然握得更紧。 只可惜无论他如何用力,也握不碎心里的痛苦。 叶开看着他,缓缓道:“无论你怎么想,总有一天,你还是会回到这世界上来的,因为你还是要活下去,而且非活下去不可。” 傅红雪似已听不见这些话,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僵直的右腿才跟着拖过去。 叶开看着他的眼,目中忽又露出了忧虑之色。 纵然他的刀能比路小佳的剑快,但是这条腿…… 傅红雪已走出了院子。 叶开并没有留他,也没有提起路小佳的事。 路小佳至少还有两三个时辰才能来,他不愿让傅红雪从现在一直紧张到日落时。 他到这里来,本来就不是为了警告傅红雪。 他为的是院子里的棺材。 棺材本来是全新的,漆得很亮,现在却已被碰坏了很多地方,有些甚至已经被烧焦。 若不是赵大突然心血**,这些棺材只怕也已被那一把火烧光。 也许那放火的人本就打算将这些棺材烧了的。 叶开捡了一大把石子,坐在石阶上,将石子一粒粒往棺材上掷过去。 石子打中棺材,就发出“咚”的一响。 这棺材是空的。 但等到他掷出的第八粒石子打在棺材上时,声音却变了。 这口棺材竟好像不是空的。 棺材里有什么? 空棺材固然比较多,不空的棺材居然也有好几口。 叶开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竟走过去将这几口棺材搬出来。 他为什么突然对空棺材发生了兴趣? 打开棺盖,里面果然不是空的。 棺材里竟有个死人。 除了死人,棺材里还会有什么? 棺材里有死人,本不是件奇怪的事。 但这死人竟赫然是刚才还在跟他说话的张老实。 他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身上那块油围裙总算已被脱了下来。 这辛苦了一辈子的老实人,现在总算已安息了。 但他刚才明明还在镇上,身上明明还系着那块油围裙,现在怎么已躺在棺材里。 更奇怪的是,陈大倌、丁老四、宋老板和街头粮食行的胡掌柜,居然也都在棺材里。 这些人刚才明明也都在镇上的,怎么会忽然都死在这里? 是什么时候死的? 摸摸他们的胸口,每个人都已冰冷僵硬,至少已死了十个时辰。 他们都已死了十来个时辰。 他们若已死了十来个时辰,刚才在镇上和叶开说话的那些人又是谁呢? 叶开看着这些尸身,脸上居然也没有惊奇之色,反而笑了,竟似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难道这件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人既然死了,当然有致命的原因。 叶开将这些人的致命伤痕,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忽然将他们全都从棺材里拖了出来,藏到庙后的深草中。 然后他就将这几口棺材,又摆回原来的地方。 他自己却还是不肯走,居然掠上屋脊,藏在屋脊后等着。 他在等谁? 他并没有等多久,就看到一骑马自草原上急驰而来,马上人衣衫华丽,背后驼峰高耸,竟是“金背驼龙”丁求。 丁求当然没有看见他,急驰到庙前,忽然自鞍上掠起,掠上墙头。 棺材仍还好好地放在院子里,并不像被人动过的样子。 丁求四下看了一眼,附近也没有人影。 这正是放火的好机会。 于是他就开始放火。 放火也需要技巧的,他在这方面竟是老手,火一燃起,就烧得很快。 将这些棺材带来的人是他,将这些棺材烧了的人也是他。 他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将这些棺材带来,又放火烧了呢? 太阳已升得很高了,但距离日落却还有段时候。 叶开已回到镇上来。 他不能不回来,他忽然发觉自己饿得简直可以吞下一匹马。 关帝庙的火已烧了很久,现在火头已小,犹在冒着浓烟。 “关帝庙的火怎么会烧起来的?” “一定又是那跛子放的火。” “有人亲眼看见他睡在庙里的神案上。” 一堆人围在火场前议论纷纷,其中赫然又有陈大倌、丁老四和张老实。 叶开却一点也没有觉得奇怪,好像早已算准会在这里看到他们。 但他却没有想到会看见马芳铃。 马芳铃也看见了他,脸上立刻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似乎正在考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他打招呼。 叶开却已向她走了过去,微笑着道:“你好。”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不好。” 她今天穿的不是一身红,是一身白,脸色也是苍白的,看来竟似瘦了很多。 难道她竟连着失眠了两个晚上? 叶开眨了眨眼,又问道:“三老板呢?” 马芳铃瞪着眼,道:“你问他干什么?” 叶开道:“我只不过问问而已。” 马芳铃道:“用不着你问。”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那么我就不问。” 马芳铃却还是瞪着眼,道:“我倒要问问你,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叶开又笑了,道:“我既然不能问你,你为什么要问我?” 马芳铃道:“我高兴。” 叶开淡淡道:“我也很想告诉你,只可惜男人做的事,有些是不便在女人面前说的。” 马芳铃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原来你做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 叶开道:“幸好我还不会放火。” 马芳铃道:“放火的是谁?” 叶开道:“你猜呢?” 马芳铃道:“你看见那姓傅的没有?” 叶开道:“当然看见过。” 马芳铃道:“几时看见的?” 叶开道:“好像是昨天。” 马芳铃瞪着他,狠狠地跺了跺脚,苍白的脸已气红了。 陈大倌想了想,忽然道:“不知他会不会去找三老板……” 马芳铃冷笑道:“他找不着的。” 陈大倌道:“为什么?” 马芳铃道:“因为连我都找不着。” 三老板怎么会忽然不见了呢?到哪里去了? 有人正想问,但就在这时,已有一阵马蹄声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话。 一匹油光水滑,黑得发亮的乌骓马,自镇外急驰而来。 马上端坐个铁塔般的大汉,光头、赤膊黑缎绣金花的灯笼裤,倒赶千层浪的绑腿,搬尖大洒鞋,一双手没有提缰,却抱着根海碗粗的旗杆。 四丈多高的旗杆上,竟还站着个人。 一个穿着大红衣裳的人,背负着双手,站在杆头,马跑得正急,他的人却纹风不动,竟似比站在平地上还稳些。 叶开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他来得倒真早。” 乌骓已急驰入镇,每个人都不禁仰起了头去看,显得又是惊奇,又是欢喜。 每个人都已猜出来此人是谁了。 突然间,健马长嘶,已停下了脚。 红衣人还是背负着双手,纹风不动地站在长杆上,仰着脸道:“到了么?” 光头大汉立刻道:“到了。” 红衣人道:“有没有出来迎接咱们?” 光头大汉道:“好像有几个。” 红衣人道:“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光头大汉道:“看起来倒都还像个人。” 红衣人这才点了点头,喃喃道:“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倒真是杀人的天气。” 叶开笑了,微笑着道:“只可惜在那上面只能杀几只小鸟,人是杀不到的。” 红衣人立刻低下头,瞪着他。 从下面看上去,也可以看得出他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一双眸子更亮如点漆。 他高高在上,瞪着叶开,厉声道:“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叶开道:“你。” 红衣人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叶开道:“莫非你就是杀人不眨眼的路小佳?” 红衣人冷笑道:“总算你还有些眼力。” 叶开笑道:“过奖。” 红衣人道:“你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姓叶。” 红衣人道:“他们请我到这里来杀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叶开道:“好像不是。” 红衣人叹了口气,冷冷道:“可惜。”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实在可惜。” 红衣人道:“你也觉得可惜?” 叶开道:“有一点。” 红衣人道:“我杀了那人后,再来杀你好不好?” 叶开道:“好极了。” 他居然好像觉得很愉快的样子。 红衣人仰起脸,冷冷道:“谁说他看起来像个人的,真是瞎了眼睛。” 光头大汉道:“是,奴才是瞎了眼睛。” 红衣人道:“这里是不是有个姓陈的?” 陈大倌立刻抢身道:“就是在下。” 红衣人道:“你找我来杀的人呢?” 陈大倌赔笑道:“路大侠来得太早了些,那人还没有到。” 红衣人沉下了脸,道:“去叫他来,让我快点杀了他,我没空在这里等。”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能死在他手里本是件很荣幸的事,所以早就该等在这里挨宰。 连陈大倌听了都似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又赔着笑道:“路大侠既然来了,为何不先下来坐坐?” 红衣人冷冷道:“这上面凉快……” 一句话未说完,突听“嚓”一声,海碗般粗的旗杆,竟突然断了。 红衣人双臂一振,看来就像是只长着翅膀的红蝙蝠,盘旋着落下。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看直了,马芳铃突然拍手道:“好轻功……” 她刚说完这三个字,就发现红衣人已落在她面前,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她,冷冷地道:“你又是什么人?”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马芳铃的脸却似已有些发红,垂下头道:“我……我姓马。” 又是“砰”的一声,断了的半截旗杆,这时才落下来,打在屋脊上,再掉下来眼看就要打中好几个人的头。 谁知那大汉竟蹿过来,用光头在旗杆上一撞,竟将这段旗杆撞出去四五丈,远远抛在屋脊后。 马芳铃又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个人的头好硬啊。” 红衣人道:“你的头最好也跟他一样硬。” 马芳铃眨了眨眼, 道:“为什么?” 红衣人道:“因为还有那半截旗杆,马上就要敲到你头上来了。” 马芳铃怔住。 红衣人沉着脸道:“这旗杆怎么会忽然断了的?难道不是你捣的鬼?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马芳铃的脸又通红,这次是气红的,她手里还提着马鞭,忽然一鞭向红衣人抽了过去。 谁知红衣人一伸手,就将鞭梢抓住,冷笑道:“好呀,你胆子倒真不小,竟敢跟我动手。” 他的手往后一带,马芳铃就身不由主向这边跌了过来,刚想伸手去掴他的脸,但这只手一伸出来,也被他抓住。 马芳铃连脖子都已涨红,咬着牙道:“你……你放不放开我?” 红衣人道:“不放。” 马芳铃道:“你想怎么样?” 红衣人道:“先跪下来跟我磕三个头,在地上再爬两圈,我就饶了你!” 马芳铃叫了起来,道:“你休想!” 红衣人道:“那么你也休想要我放了你。” 马芳铃咬着牙,跺脚道:“姓叶的,你……你难道是个死人?” 叶开叹了口气,悠悠道:“这里的确有个死人,但却不是我。” 马芳铃恨恨道:“不是你是谁?” 叶开笑了笑,却抬起了头,看着对面的屋脊道:“旗杆明明是你打断的,你何苦要别人替你受罪。” 大家都忍不住跟着他看了过去,屋顶上空空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但屋檐后却忽然有样东西抛了出来,“噗”地掉落地上,竟是个花生壳。 过了半晌,又有样东西抛出来,却是个风干了的桂圆皮。 红衣人的脸色竟似变了,咬着牙道:“好像那个鬼也来了。” 光头大汉点点头,突然大喝一声,跳起七尺高,抡起了手里的半截旗杆,向屋檐上扑了下去。 只听风声虎虎,整栋房子都像是要被打垮。 谁知屋檐后突然飞出道淡青色的光芒,只一闪,旗杆竟又断了一截。 光头大汉一下子打空,整个人都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截被削断了的旗杆,却突然弹起,再落下。 屋檐下又有青光闪了闪。 一截三尺多长的旗杆,竟然又变成了七八段,一片片落了下来。 每个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叶开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快的剑,果然名不虚传。” 红衣人却用力跺了跺脚,恨恨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还不下来?” 屋檐后有个人淡淡道:“这上面凉快。” 红衣人跳起来,大声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我作对?” 这人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别人作对?” 红衣人道:“我跟谁作对?” 这人道:“你明明知道旗杆不是这位马姑娘打断的,为什么要找她麻烦?” 红衣人道:“我高兴。” 叶开笑了。 马芳铃本来已经够不讲理了,谁知竟遇着个比她更不讲理的。 红衣人大声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帮她说话,我受了别人气时,你为什么从来不帮我?” 这人道:“你是谁?” 红衣人道:“我……我……” 这人道:“杀人不眨眼的路小佳,几时受过别人气的?” 红衣人居然垂下了头,道:“谁说我是路小佳?” 这人道:“不是你说的?” 红衣人道:“是那个人说的,又不是我。” 这人道:“你不是路小佳,谁是路小佳?” 红衣人道:“你。” 这人道:“既然我是路小佳,你为什么要冒充?” 红衣人忽又叫起来,道:“因为我喜欢你,我想来找你。”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怔住,一个个全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红衣人道:“你们看着我干什么,难道我就不能喜欢他?” 他突然将束在头上的红巾用力扯了下来,然后大声道:“你们的眼睛难道全都瞎了,难道竟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她居然真的是个女人! 她仰起了脸,道:“我已经放开了她,你为什么还不下来?” 屋檐后竟忽然没有人开腔了。 红衣女人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忽然变成了哑巴?” 屋檐后还是没有声音。 红衣女人咬了咬嘴唇,忽然纵身一跃,跳了上去。 屋檐后哪里有人? 人竟已不见,却留下一堆剥空了的花生壳。 红衣女人脸色变了,大喊道:“小路,姓路的,你死到哪里去了,还不给我出来。” 没有人出来。 她跺了跺脚,恨恨道:“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你就算躲到天边,我也要找到你。” 只见红影一闪,她的人也不见了。 那光头大汉竟也突然从地上跃起,跳上马背,打马而去。 陈大倌怔在那里,苦笑着,喃喃道:“看来这女人毛病倒不小。” 马芳铃也在发着怔,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倒很佩服她。” 陈大倌又一怔,道:“你佩服她?” 马芳铃垂下头,轻轻道:“她喜欢一个人时,就不怕当着别人面前说出来,她至少比我有勇气。” 一阵风吹过,吹落了屋檐上的花生壳,却吹不散马芳铃心中的幽怨。 她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但有意无意,却又忍不住向叶开瞧了过去。 叶开却在看着风中的花生壳,仿佛世上再也没有比花生壳更好看的东西。 也不知为了什么,马芳铃的脸突又红了,轻轻跺了跺脚,呼哨一声,她的胭脂马立刻远远奔来。 她立刻蹿上去,忽然反手一鞭,卷起了屋檐上还没有被吹落的花生壳,撒在叶开面前,大声道:“你既然喜欢,就全给你。” 花生壳落下来时,她的人和马都已远去。 陈大倌似笑非笑地看着叶开,悠然道:“其实有些话不说,也和说出来差不多,叶公子你说对吗?” 叶开淡淡道:“不说总比说了的好。” 陈大倌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多嘴的人总是讨人厌的。” 陈大倌笑了,当然是假笑。 叶开已从他面前走过去,推开了那扇窄门,喃喃道:“不说话没关系,不吃饭才真的受不了,为什么偏偏有人不懂这道理?” 只听一人悠然道:“但只要有花生,不吃饭也没关系的。” 这人就坐在屋子里,背对着门,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大堆花生。 他剥开一颗花生,抛起,再用嘴接住,抛得高,也接得准。 叶开笑了,微笑着道:“你从未落空过?” 这人没有回头,道:“绝不会落空的。” 叶开道:“为什么?” 这人道:“我的手很稳,嘴也很稳。” 叶开道:“所以别人才会找你来杀人。” 杀人的确不但要手稳,也要嘴稳。 这人淡淡道:“只可惜他们并不是要我来杀你。” 叶开道:“你杀了那人后,再来杀我好不好?” 这人道:“好极了。” 叶开大笑。 这人忽然也大笑。 刚走进来的陈大倌却怔住了。 叶开大笑着走过去,坐下,伸手拿起了一颗花生。 这人的笑容突然停顿。 他也是个年轻人。一个奇怪的年轻人,有着双奇怪的眼睛,就连笑的时候,这双眼睛都是冰冷的,就像是死人的眼睛,没有情感,也没有表情。 他看着叶开手里的花生,道:“放下去。” 叶开道:“我不能吃你的花生?” 这人冷冷道:“不能,你可以叫我杀了你,也可以杀了我,但却不能吃我的花生。” 叶开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路小佳说的。” 叶开道:“谁是路小佳?” 这人道:“我就是。” 眼睛是死灰色的,但却在闪动着刀锋般的光芒,叶开看着自己手里的花生,喃喃道:“看来这只不过是颗花生而已。” 路小佳道:“是的。” 叶开道:“和别的花生有没有什么不同?” 路小佳道:“没有。” 叶开道:“那么我为什么一定要吃这颗花生呢?” 他微笑着,将花生慢慢地放回去。 路小佳又笑了,但眼睛还是冰冷,道:“你一定就是叶开。” 叶开道:“哦?” 路小佳道:“除了叶开外,我想不出还有你这样的人。” 叶开道:“这是恭维?” 路小佳道:“有一点。”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惜十斤恭维话,也比不上一颗花生。” 路小佳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从不带刀的?” 叶开道:“至少还没有人看见我带刀。” 路小佳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猜呢。” 路小佳道:“是因为你从不杀人?还是因为你杀人不必用刀?” 叶开笑了笑,但眼睛里却也没有笑意。 他眼睛正在看着路小佳的剑。 一柄很薄的剑,薄而锋利。 没有剑鞘。 这柄剑就斜斜地插在他腰带上。 叶开道:“你从不用剑鞘?” 路小佳道:“至少没有人看过我用剑鞘。”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你猜呢?” 叶开道:“是因为你不喜欢剑鞘?还是因为这柄剑本就没有鞘?” 路小佳道:“无论哪柄剑,炼成时都没有鞘。” 叶开道:“哦?” 路小佳道:“剑鞘是后来才配上去的。” 叶开道:“这柄剑为何不配鞘?” 路小佳道:“杀人的是剑,不是鞘。” 叶开道:“当然。” 路小佳道:“别人怕的也是剑,不是鞘。” 叶开道:“有道理。” 路小佳道:“所以剑鞘是多余的。” 叶开道:“你从来不做多余的事?” 路小佳道:“我只杀多余的人!” 叶开道:“多余的人?” 路小佳道:“有些人活在世上,本就是多余的。” 叶开又笑了,道:“你这道理听起来倒的确很有趣的。” 路小佳道:“现在你也已同意?” 叶开微笑着,道:“我知道有两个人佩剑也从来不用鞘的,但他们却说不出如此有趣的道理。” 路小佳道:“也许他们纵然说了,你也未必能听得到。” 叶开道:“也许他们根本不愿说。” 路小佳道:“哦?” 叶开道:“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他们的道理只要自己知道就已足够,很少会说给别人听。” 路小佳盯着他,说道:“你真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叶开点点头。 路小佳冷冷道:“那么你就知道得太多了。” 叶开道:“但我却不知道你。” 路小佳道:“幸好你还不知道,否则这里第一个死的人就不是傅红雪,是你。” 叶开道:“现在呢?” 路小佳道:“现在我还不必杀你。” 叶开笑了笑,道:“你不必杀我,也未必能杀得了他。” 路小佳冷笑。 叶开道:“你见过他的武功?” 路小佳道:“没有。” 叶开道:“既然没有见过,怎么能有把握?” 路小佳道:“但我却知道他是个跛子。” 叶开道:“跛子也有很多种。” 路小佳道:“但跛子的武功却通常只有一种。” 叶开道:“哪一种?” 路小佳道:“以静制动,后发制人,那意思就是说他出手一定要比别人快。” 叶开点点头,道:“所以他才能后发先至。” 路小佳忽然抓起一把花生,抛起。 突然间,他的剑已出手。 剑光闪动,仿佛只一闪,就已回到他的腰带上。 花生却落入他手里——剥了壳的花生,比手剥得还干净。 花生壳竟已粉碎。 门口突然有人大声喝彩,就连叶开都忍不住要在心里喝彩。 好快的剑! 路小佳拈起颗花生,送到嘴里,冷冷道:“你看他是不是能比我快?” 叶开沉默着,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幸好我还不知道。” 路小佳道:“只可惜了这些花生。” 叶开道:“花生还是你吃的。” 路小佳道:“但花生却要一颗颗地剥,一颗颗地吃,才有滋味。” 叶开道:“我倒宁愿吃剥了壳的。” 路小佳道:“只可惜你吃不到。” 他的手一提,花生突然一连串飞出,竟全都像钉子般钉入柱子里。 叶开叹道:“你的花生宁可丢掉,也不给人吃?” 路小佳淡淡道:“我的女人也一样,我宁可杀了她,也不会留给别人。” 叶开道:“只要是你喜欢的,你就绝不留给别人?” 路小佳道:“不错。”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你喜欢的只不过是花生和女人。” 路小佳道:“我也喜欢银子。” 叶开道:“哦?” 路小佳道:“因为没有银子,就没有花生,更没有女人。” 叶开道:“有道理,世上虽然有很多东西比金钱重要,但这些东西往往也只有钱才能得到。” 路小佳也笑了。 他的笑冷酷而奇特,冷冷地笑着道:“你说了半天,也只有这一句才像叶开说的话。”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二十二章 杀人前后 陈大倌、张老实、丁老四,当然已全都进来了,好像都在等着路小佳吩咐。 但路小佳却仿佛一直没有发觉他们的存在。 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回头去看他们一眼,却冷冷道:“这里有没有替我付钱的人?” 陈大倌立刻赔笑道:“有,当然有。” 路小佳道:“我要的你全能做到?” 陈大倌道:“小人一定尽力。” 路小佳冷冷道:“你最好尽力。” 陈大倌道:“请吩咐。” 路小佳道:“我要五斤花生,要干炒的,不太熟,也不太生。” 陈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我还要一大桶热水,要六尺高的大木桶。” 陈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还得替我准备两套全新的内衣,麻纱和府绸的都行。” 陈大倌道:“两套?” 路小佳道:“两套,先换一套再杀人,杀人后再换一套。” 陈大倌道:“是。” 路小佳道:“花生中若有一颗坏的,我就砍断你的手,有两颗,就要你的命。” 陈大倌倒抽了口凉气,道:“是。” 叶开忽然道:“你一定要洗过澡才杀人?” 路小佳道:“杀人不是杀猪,杀人是件很干净痛快的事。” 叶开带着笑道:“被你杀的人,难道也一定要先等你洗澡?” 路小佳冷冷道:“他可以不等,我也可以先砍断他的腿,洗过澡后再要他的命。”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你杀人之前还有这么多麻烦。” 路小佳道:“我杀人后也有麻烦。” 叶开道:“什么麻烦?” 路小佳道:“最大的麻烦。” 叶开道:“女人?” 路小佳道:“这是你说的第二句聪明话。” 叶开笑道:“男人最大的麻烦本就是女人,这道理只怕连最笨的男人也懂得。” 路小佳道:“所以你还得替我准备个女人,要最好的女人。” 陈大倌迟疑着,道:“可是刚才那位穿红衣服的姑娘如果又来了呢?” 路小佳忽然又笑了,道:“你怕她吃醋?” 陈大倌苦笑道:“我怎么不怕,我这脑袋很容易就会被敲碎的。” 路小佳道:“你以为她真是来找我的?” 陈大倌道:“难道不是?” 路小佳道:“我根本从来就没有见过她这个人。” 陈大倌怔了怔,道:“那么她刚才……” 路小佳沉下了脸,道:“你难道看不出她是故意来捣乱的!” 陈大倌怔住。 路小佳道:“那一定是你们泄露了风声,她知道我要来,所以就抢先来了。” 陈大倌道:“来干什么呢?” 路小佳冷冷道:“你为何不问她去?” 陈大倌眼睛里忽然露出种惊惧之色,但脸上却还是带着假笑。 这假笑就好像是刻在他脸上的。 陈大倌的绸缎庄并不大,但在这种地方,已经可以算是很有气派了。 今天绸缎庄当然不会有生意,所以店里面两个伙计也显得没精打采的样子,只希望天快黑,好赶回家去,他们在店里虽然是伙计,在家里却是老板。 陈大倌并没有在店里停留,一回来就匆匆赶到后面去。 穿过后面小小的一个院子,就是他住的地方。 他永远想不到院子里竟有个人在等着他。 院子里有棵榕树,叶开就站在树下,微笑着,道:“想不到我在这里?” 陈大倌一怔,也立刻勉强笑道:“叶公子怎么没有在陪路小佳聊天?两位刚才岂非聊得很投机?”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连颗花生都不请我吃,我却饿得可以吞下一匹马。” 陈大倌道:“我正要赶回来起火烧水的,厨房里也还有些饭菜,叶公子若不嫌弃……” 叶开抢着道:“听说陈大嫂烧得一手好菜,想不到我也有这口福尝到。” 陈大倌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叶公子今天来得不巧,正赶上她有病。” 叶开皱眉道:“有病?” 陈大倌道:“而且病得还不轻,连床都下不来。” 叶开突然冷笑,道:“我不信。” 陈大倌又怔了怔,道:“这种事在下为什么要骗叶公子?” 叶开冷冷道:“她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忽然病了?我倒要看看她得的什么怪病。” 他沉着脸,竟好像准备往屋里闯。 陈大倌垂下头,缓缓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带公子去看看也好。” 他真的带着叶开从客厅走到后面的卧房,悄悄推开门,掀起了帘子。 屋里光线很暗,窗子都关得严严的,充满了药香。 一个女人面向着墙,睡在**,头发乱得很,还盖着床被,果然是在生病的样子。 叶开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倒错怪你了。” 陈大倌赔笑道:“没关系。” 叶开道:“这么热的天,她怎么还盖被?没病也会热出病来的。” 陈大倌道:“她在打摆子,昨天晚上盖了两床被还在发抖。” 叶开忽然笑了笑,淡淡道:“死人怎么还会发抖的呢?” 这句话没说完,他的人已冲了进去,掀起了被。 被里是红的。 血是红的!人已僵硬冰冷。 叶开轻轻地盖起了被,就好像生怕将这女人惊醒。 他当作她永不会醒。 叶开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回过头。 陈大倌还站在那里,阴沉沉的笑容——就仿佛刻在脸上的。 叶开叹道:“看来我已永远没有口福尝到陈大嫂做的菜了。” 陈大倌冷冷道:“死人的确不会做菜。” 叶开道:“你呢?” 陈大倌道:“我不是死人。” 叶开道:“但你却应该是的。” 陈大倌道:“哦。” 叶开道:“因为我已在棺材里看过你。” 陈大倌的眼皮在跳,脸上却还是带着微笑——这笑容本就是刻在脸上的。 叶开说道:“要扮成陈大倌的确并不太困难,因为这人本就整天在假笑,脸上本就好像在戴着个假面具。” 陈大倌冷冷道:“所以这人本就该死。” 叶开道:“但你无论扮得多像,总是瞒不过他老婆的,天下还没有这么神秘的易容术。” 陈大倌道:“所以他的老婆也该死。” 叶开道:“我只奇怪,你们为什么不将他老婆也一起装进棺材里?” 陈大倌道:“有个人睡在这里总好些,也免得伙计疑心。” 叶开道:“你想不到还是有人起疑心。” 陈大倌道:“的确想不到。” 叶开道:“所以我也该死?” 陈大倌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件事根本就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叶开点点头,道:“我明白,你们为的是要对付傅红雪。” 陈大倌也点点头,道:“他才真的该死。” 叶开道:“为什么?” 陈大倌冷笑道:“你不懂?” 叶开道:“只要是万马堂的对头都该死?” 陈大倌的嘴闭了起来。 叶开道:“你们是万马堂找来的?” 陈大倌的嘴闭得更紧。 但是他的手却松开了,手本是空的,此刻却有一蓬寒光暴雨般射了出来。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窗外也射入了一点银星,突然间,又花树般散开。 一点银星竟变成了一蓬花雨,银光闪动,亮得令人连眼睛都张不开。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一柄刀已插入了“陈大倌”的咽喉。 他至死也没有看见这柄刀是从哪里来的。 刀看不见,暗器却看得见。 暗器看得见,叶开的人却已不见了。 接着,满屋闪动的银光、花雨也没有了消息。 叶开的人还是看不见。 风在窗外吹,屋子里却连呼吸都没有。 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窗子,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很长,指甲也很干净。 但衣袖却脏得很,又脏、又油、又腻。 这绝不是张老实的手,却是张老实的衣袖。 一张脸悄悄地伸进来,也是张老实的脸。 他还是没有看见叶开,却看见陈大倌咽喉上的刀。 他的手突然僵硬。 然后他自己咽喉上也突然多了一柄刀。 他至死也没有看见这柄刀。 插在别人咽喉上的刀,当然就已没有危险,他当然看得见。 不幸的是,他只看见了刀柄。 难道真的只有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 叶开轻烟般从屋梁上掠下来,先拾取了两件暗器,再拔出了他的刀。 他凝视着他的刀,表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严肃得甚至已接近尊敬。 “我绝不会要你杀死多余的人,我保证,我杀的人都是非杀不可的!” 宋老板张开了眼睛。 屋子里有两个人,两个人都睡在**,一个女人面朝着墙,睡的姿势几乎和陈大倌的妻子完全一样,只不过头发已灰白。 他们夫妻年纪都已不小。 他们似乎都已睡着。 直到屋子里有了第三个人的声音时,宋老板才张开眼睛。 他立刻看见了一只手。 手里有两样很奇怪的东西,一样就像是山野中的芒草,一样却像是水银凝结成的花朵。 他再抬头,才看见叶开。 屋子里也很暗,叶开的眼睛却亮得像是两盏灯,正凝视着他,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宋老板摇了摇头,目中充满了惊讶和恐惧,连脖子都似已僵硬。 叶开道:“这是暗器。” 宋老板道:“暗器?” 叶开道:“暗器就是种可以在暗中杀人的武器。” 宋老板也不知是否听懂,但总算已点了点头。 叶开道:“这两样暗器,一种叫‘五毒如意芒’,另一种叫‘火树银花’,正是采花蜂、潘伶的独门暗器。” 宋老板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勉强笑道:“这两位大侠的名字我从未听说过。” 叶开道:“他们不是大侠。” 宋老板道:“不是?” 叶开道:“他们都是下五门的贼,而且是采花贼。” 他沉下了脸,接着道:“我一向将别人的性命看得很重,但他们这种人却是例外。” 宋老板道:“我懂……没有人不恨采花贼的。” 叶开道:“但他们也是下五门中,最喜用暗器的五个人。” 宋老板道:“五个人?” 叶开道:“这五个人就叫作江湖五毒,除了他们两个人,还有三个更毒的。” 宋老板动容道:“这五个人难道已全都来了?” 叶开道:“大概一个也不少。” 宋老板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叶开道:“前天,就是有人运棺材来的那一天。” 宋老板道:“我怎么没看见那天有五个这样的陌生人到镇上来!” 叶开道:“那天来的还不止他们五个,只不过全都是躲在棺材中来的,所以镇上没有人发现。” 宋老板道:“那驼子运棺材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将这些人送来?” 叶开道:“大概是的。” 宋老板道:“现在他们难道还躲在棺材里?” 叶开道:“现在棺材里已只有死人。” 宋老板松了口气,道:“原来他们全都死了。” 叶开道:“只可惜死的不是他们,是别人。” 宋老板道:“怎么会是别人?” 叶开道:“因为他们出来时,就换了另一批人进去了。” 宋老板失声道:“换了什么人进去?” 叶开道:“现在我只知道采花蜂换的是陈大倌,潘伶换的是张老实。” 宋老板道:“他……他们怎么换的?” 叶开道:“这镇上有个人,本是天下最善于易容的人!” 宋老板道:“谁?” 叶开道:“西门春。” 宋老板皱眉道:“西门春又是谁呢?我怎么也从未听见过?” 叶开道:“我现在也很想找出他是谁,我迟早总会找到的。” 宋老板道:“你说他将采花蜂扮成陈大倌,将潘伶扮成了张老实?” 叶开点点头,道:“只可惜无论多精妙的易容术,也瞒不过自己亲人的,所以他们第一个选中的就是张老实。” 宋老板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张老实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而且很少洗澡,敢接近他的人本就不多。” 宋老板道:“所以他就算变了样子,也没有人会去注意的。” 叶开道:“只可惜像张老实、丁老四这样的人,镇上也没几个。” 宋老板道:“他们为什么要选中陈大倌呢?” 叶开道:“因为他也是个很讨厌的人,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接近他。” 宋老板道:“但他却有老婆。” 叶开道:“所以他的老婆也非死不可。” 宋老板叹了口气,道:“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了。” 他叹息着,想坐起来,但叶开却按住了他的肩,道:“我对你说了很多事,也有件事要问你。” 宋老板道:“请指教。” 叶开道:“张老实既然是潘伶,陈大倌既然是采花蜂,你是谁呢?” 宋老板怔了怔,讷讷道:“我姓宋,叫宋大极,只不过近来已很少有人叫我名字。” 叶开道:“那是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你老奸巨猾,没有人敢缠你?” 宋老板勉强笑道:“幸好那些人还没有选中我做他们的替身。” 叶开道:“哦?” 宋老板道:“我想,叶公子总不会认为我也是冒牌的吧?” 叶开道:“为什么不会?” 宋老板道:“我这黄脸婆,跟了我几十年,难道还会分不出我是真是假?” 叶开冷冷道:“她若已是死人的话,就分不出真假来了。” 宋老板失声道:“我难道还会跟死人睡在一张**不成?” 叶开道:“你们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莫说是死人,就算是死狗……”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睡着的老太婆突然叹息着,翻了个身。 叶开的话说不下去了。 死人至少是不会翻身的。 只听他老婆喃喃自语,仿佛还在说梦话……死人当然也不会说梦话。 叶开的手缩了回去。 宋老板目中露出了得意之色,悠然道:“叶公子要不要把她叫起来,问问她?” 叶开只好笑了笑,道:“不必了。” 宋老板终于坐了起来,笑道:“那么就请叶公子到厅上奉茶。” 叶开道:“也不必了。” 他似乎已不好意思再耽下去,已准备要走,谁知宋老板突然抓起那老太婆的腕子,将她整个人向叶开掷过来。 这一着当然也很出人意料,叶开正不知是该伸手去接,还是不接。 就在这时,被窝里已突然喷出一股烟雾。 浅紫色的烟雾,就像是晚霞般美丽。 叶开刚伸手托住那老太婆,送回**,他自己的人已在烟雾里。 宋老板看着他,目中带着狞笑,等着他倒下去。 叶开居然没有倒下去。 烟雾消散时,宋老板就发现他的眼睛还是和刚才一样亮。 这简直是奇迹。 只要闻到一丝化骨瘴,铁打的人也要软成泥。 宋老板全身都似已因恐惧而僵硬。 叶开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果然是你。” 宋老板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叶开道:“若不知道,我现在已倒了下去。” 宋老板道:“你来的时候已有准备?” 叶开笑了笑,道:“我既然已对你说了那些话,你当然不会再让我走的,若是没有准备,我怎么还敢来?” 宋老板咬着牙,道:“但我却想不出你怎能化解我的化骨瘴。” 叶开道:“你可以慢慢地去想。” 宋老板眼睛又亮了。 叶开道:“只要你说出是谁替你易容改扮的,也许还可以再想个十年二十年。” 宋老板道:“我若不说呢?” 叶开淡淡道:“那么你只怕永远没时间去想了。” 宋老板瞪着他,冷笑道:“也许我根本不必想,也许我可以要你自己说出来。” 叶开道:“你连一分机会也没有。” 宋老板道:“哦?” 叶开道:“只要你的手一动,我就立刻叫你死在**。” 他的语调温文,但却充满一种可怕的自信,令人也不能不信。 宋老板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连你究竟是谁都不知道,但是我却相信你。” 叶开微笑道:“我保证你绝不会后悔的。” 宋老板道:“我若不说,你永远想不到是谁……” 他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突然间,他整个人一阵**,眼睛已变成死黑色,就好像是两盏灯突然熄灭。 叶开立刻蹿过去,就发现他脖子上钉着一根针。 惨碧色的针。 杜婆婆又出手了!她果然没有死。 她的人在哪里?难道就是宋老板的妻子? 但那老太婆的人却已软瘫,呼吸也已停顿,化骨瘴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像叶开一样抵抗的。 断肠针是从哪里打来的呢? 叶开抬起头,才发现屋顶上有个小小的气窗,已开了一线。 他并没有立刻蹿上去。 他很了解断肠针是种什么样的暗器。 刚才他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现在也要从什么地方出去。 因为他知道这是条最安全的路。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二十三章 铃儿响叮当 外面也有个小小的院子。 叶开退出门,院子里阳光遍地,一条黑猫正懒洋洋地躺在树荫下,瞪着墙角花圃间飞舞着的蝴蝶。想去抓,又懒得动。 屋顶上当然没有人。 叶开也知道屋顶上已绝不会有人了,杜婆婆当然不会还在那里等着他。 他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条猫一样,满心以为只要一出手,就可以抓住那蝴蝶。 其实它就算不懒,也一样抓不到蝴蝶的。蝴蝶不是老鼠,蝴蝶会飞。 蝴蝶飞得更高了。 突然间,一双手从墙外伸进来,“啪”的一声,就将蝴蝶夹住。 蝴蝶不见了,手也不见了。 墙头上却已有个人在坐着。 墙外是一片荒瘠的田地,也不知种的是麦子,还是梅花。 在这种地方,无论种什么,都不会有好收成的,但却还是要将种子种下去。 这就是生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每个人都得要想个法子活下去。 荒田间,也有些破烂的小屋,他们才是这贫穷的荒地上,最贫穷的人。 在这小屋子里长大的孩子,当然一个个都面有菜色。但孩子毕竟还是孩子,总是天真的。 现在正有七八个孩子,围在墙外,睁大了眼睛,看着树下的一个人。 坐在墙头上的叶开,也正在看着这个人。 这人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皮肤雪白粉嫩,笑起来一边一个酒窝。 她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美人,但却无疑是个很可爱的女人。 现在她穿着件轻飘飘的月白衫子,雪白的脖子上,戴着个金圈圈,金圈圈上还挂着两枚金铃铛。 她手上也戴着个金圈圈,上面也有两枚金铃铛,风吹过的时候,全身的铃铛就“叮铃铃”地响。 但刚才她并不是这种打扮的,刚才她穿着的是件大红衣裳。 刚才她站在旗杆上,现在却站在树下。 她面前摆着张破木桌子,桌上摆着一个穿红衣服的洋娃娃,一面刻着花的银牌,一块紫水晶,一条五颜六色的链子,一对绣花荷包,一个鸟笼,一个鱼缸。 她刚抓来的那只蝴蝶,也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谁也想不出她是从什么地方将这些东西弄到这里来的。最妙的是,鸟笼里居然有对金丝雀,鱼缸里居然也有双金鱼。 孩子们看着她,简直就好像在看着刚从云雾中飞下来的仙女。 她拍着手,笑道:“好,现在你们排好队,一个个过来拿东西,但一个人只能选一样拿走,贪心的人我是要打他屁股的。” 孩子们果然很听话。 第一个孩子走过,直着眼睛发了半天愣,这些东西每样都是他没看过的,他实在已看得眼花缭乱,到最后才选了那面银牌。第二个孩子选的是金丝雀。 大眼睛的少女笑道:“好,你们都选得很好,将来一个可以去学做生意,一个可以去学做诗。” 两个孩子都笑了,笑得很开心。 第三个是女孩子,选的是那绣花荷包。 第四个孩子最小,正在流着鼻涕,选了半天,竟选了那只死蝴蝶。 少女皱了皱眉,道:“你知不知道别的东西比这死蝴蝶好?” 孩子点了点头。 少女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选这只死蝴蝶呢?” 孩子嗫嚅着,吃吃道:“因为我选别的东西,他们一定会想法子来抢走的,我又打不过他们,不好的东西才没有人抢,我才可以多玩几天。” 少女看 着他,忽然笑了,嫣然道:“想不到你这孩子倒很聪明。” 孩子红着脸,垂下头。 少女眨着眼,又笑道:“我认得一个人,他的想法简直就跟你完全一样。” 孩子忍不住道:“他打不过别人?” 少女道:“以前他总是打不过别人,所以也跟你一样,总是情愿自己吃点亏。” 孩子道:“后来呢?” 少女笑道:“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他就拼命地学本事,现在已没有人打得过他了。” 孩子也笑一笑,道:“现在好东西一定全是他的了。” 少女道:“不错,所以你若想要好东西,也得像他一样,去拼命学本事,你懂不懂?” 孩子点头道:“我懂,一个人要不被别人欺负,就要自己有本事。” 少女嫣然道:“对极了。” 她从手腕上解下个金铃铛,道:“这个给你,若有别人抢你的,你告诉我,我就打他屁股。” 孩子却摇摇头,道:“现在我不要。” 少女道:“为什么?” 孩子道:“因为你一定会走的,我要了,迟早还是会被抢走,等以后我自己有了本事,我自然就会有很多好东西的。” 少女拍手道:“好,你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孩子眨着眼,道:“是不是就跟你那朋友一样?” 少女道:“对极了。” 她忽就弯下腰,在这孩子脸上亲了亲。 孩子红着脸跑走了,却又忍不住回过头问道:“那个拼命学本事的人,叫什么名字?” 少女道:“你为什么要问?” 孩子道:“因为我要学他,所以我要把他的名字记在心里。” 少女眨着眼,柔声道:“好,你记着,他姓叶,叫叶开。” 孩子们终于全都走了。少女伸了个懒腰,靠在树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在瞟着叶开。 叶开在微笑。 少女眼波流动,悠然道:“你得意什么?我只不过叫一个流鼻涕的小鬼来学你而已。” 叶开笑道:“其实他应该学你的。” 少女道:“学我什么?” 叶开道:“只要看见好东西,就先拿走再说,管他有没有人来抢呢?” 少女咬着嘴唇,瞪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但若是我真喜欢的东西,就算有人拿走,我迟早也一定要抢回来的,拼命也要抢回来。”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是丁大小姐喜欢的东西,又有谁敢来抢呢?” 少女也笑了,嫣然道:“他们不来抢,总算是他们的运气。” 她笑得花枝招展,全身的铃铛也开始“叮铃铃”地直响。 她的名字就叫丁灵琳。她身上的铃铛,就叫丁灵琳的铃铛。 丁灵琳的铃铛并不是很好玩的东西,也并不可笑。非但不可笑,而且可怕。 事实上,江湖中有很多人简直对丁灵琳的铃铛怕得要命。 但叶开却显然不怕。这世界上好像根本就没什么是他害怕的。 丁灵琳笑完了,就又瞪起眼睛看着他,道:“喂,你忘了没有?” 叶开道:“忘了什么?” 丁灵琳道:“你要我替你做的事,我好歹已替你做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要我冒充路小佳,去探听那些人的来历。” 叶开道:“你好像并没有探听出来。” 丁灵琳道:“那也不能怪我。” 叶开道:“不怪你怪谁?” 丁灵琳道:“怪你自己,你自己说他不会这么早来的。” 叶开道:“我说过?” 丁灵琳道:“你还说,就算他来了,你也不会让我吃亏。” 叶开道:“你好像也没有吃亏。” 丁灵琳恨恨道:“但我几时丢过那种人?” 叶开道:“谁叫你整天正事不做,只顾着去欺负别人。” 丁灵琳的眼睛突然瞪得比铃铛还圆,大声道:“别人?别人是谁?你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到现在还帮着她说话?” 叶开苦笑道:“至少她并没有惹你。” 丁灵琳道:“她就是惹了我,我看见她在你旁边,我就不顺眼。” 别人还以为她在为了路小佳吃醋,谁知她竟是为了叶开。 她对路小佳说的那些话,原来也只不过是说给叶开听的。 她的手叉着腰,瞪着眼睛,又道:“我追了你三个多月,好容易才在这里找到你,你要我替你装神扮鬼,我也依着你,我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说!” 叶开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丁灵琳跺着脚,脚上也有铃铛在响,但她说话却比铃铛还脆还急。 叶开就算有话说,也没法子说得出来。 丁灵琳道:“我问你,你明明要对付马空群,为什么又帮着他的女儿?那小丫头究竟跟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叶开道:“什么关系也没有。” 丁灵琳冷笑道:“好,这是你说的,你们既然没有关系,我现在就去杀了她。” 丁大小姐说出来的话,一向是只要说得出,就做得到的。 叶开只有赶紧跳下来,拦住她,苦笑道:“我认得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个,你难道要把她们一个个全都杀了?” 丁灵琳道:“我只杀这一个。”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我高兴。” 叶开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第一,我要你以后无论到哪里去,都不许甩开我。” 叶开道:“嗯。” 丁灵琳的大眼睛眯起来了,用她那晶莹的牙齿,咬着纤巧的下唇,用眼角瞟着叶开,道:“还有,我要你拉着我的手,到镇上去走一圈,让每人都知道我们是……是好朋友,你答不答应?”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莫说只要我拉着你的手,就算要我拉着你的脚都没关系。” 丁灵琳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身上的铃铛又在“叮铃铃”地响,就好像她的笑声一样清悦动人。 烈日。 大地被烘烤得就像是一张刚出炉的麦饼,草木就是饼上的葱。你若伸手去摸一摸,就会感觉出它是热的。 马芳铃打着马,狂奔在草原上。 草原辽阔,晴空万里。 一粒粒珍珠般的汗珠,沿着她纤巧的鼻子流下来,她整个人都像是在烤炉里。 她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是个多么可怜的人,她忽然对自己起了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怜悯。 她虽然有个家,但家里却已没有一个可以了解她的人。 沈三娘走了,现在连她的父亲都已不在。 朋友呢?没有人是她的朋友,那些马师当然不是,叶开……叶开最好去死。 她忽然发觉自己在这世界上竟是完全无依无靠的。这种感觉简直要令她发疯。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二十四章 烈日照大旗 “关东万马堂”鲜明的旗帜,又在风中飘扬。 你若站在草原上,远远看过去,有时甚至会觉得那像是一个离别的情人,在向你挥着丝巾。 那上面五个鲜血的字,却像是情人的血和泪。 这五个字岂非就是血泪交织成的。 现在正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草原上,凝视着这面大旗。 他的身形瘦削而倔强,却又带着种无法描述的寂寞和孤独。 碧天长草,他站在那里,就像是这草原上一棵倔强的树。 树也是倔强,孤独的。却不知树是否也像他心里有那么多痛苦和仇恨? 马芳铃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手里的刀:阴郁的人,不祥的刀。 但她看见他时,心里却忽然起了种说不出的温暖之意,就仿佛刚把一杯辛辣的苦酒,倒下咽喉。 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 一个孤独的人,看到另一个孤独的人时,那种感觉除了他自己外,谁也领略不到。 她什么都不再想,就打马赶了过去。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发现她——至少并没有回头看她。 她已跃下马,站着凝视着那面大旗,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就可以听见她急促的呼吸。 风并不大。烈日之威,似已将风势压了下去,但风力却刚好还能将大旗吹起。 马芳铃忽然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傅红雪没有听见,他拒绝听。 马芳铃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总有一天要将这面大旗砍倒。” 傅红雪闭紧了嘴,也拒绝说。 但他却不能禁止马芳铃说下去,她冷笑了一声,道:“可是你永远砍不倒的!永远!”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马芳铃道:“所以我劝你,还是赶快走,走得愈远愈好。” 傅红雪忽然回过头,瞪着她。他的眼睛里仿佛带着种火焰般的光,仿佛要燃烧了她。 然后他才一字字道:“你知道我要砍的并不是那面旗,是马空群的头!” 他的声音就像刀锋一样。 马芳铃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却又大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恨他?” 傅红雪笑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笑得就像头愤怒的野兽。 无论谁看到这种笑容,都会了解他心里的仇恨有多么可怕。 马芳铃又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大声道:“可是你也永远打不倒他的,他远比你想象的强得多,你根本比不上他!” 她的声音就像是在呼喊。一个人心里愈恐惧时,说话的声音往往就愈大。 傅红雪的声音却很冷静,缓缓道:“你知道我一定可以杀了他的,他已经老了,太老了,老得已只敢流血。” 马芳铃拼命咬着牙,但是她的人却已软了下去,她甚至连愤怒的力量都没有,只是恐惧。 她忽然垂下了头,黯然道:“不错,他已老了,已只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老头子,所以你就算杀了他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种残酷的笑意,道:“你是不是在求我不要杀他?” 马芳铃道:“我……我是在求你,我从来没有这样求过别人。” 傅红雪道:“你以为我会答应?” 马芳铃道:“只要你答应,我……” 傅红雪道:“你怎么样?” 马芳铃的脸突然红了,垂着头道:“我就随便你怎么样,你要我走,我就跟着你走,你要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说完了之后,才后悔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她真心想说的。 难道这只不过是她在试探傅红雪,是不是还像昨天那么急切地得到她! 用这种方法来试探,岂非太愚蠢、太危险、太可怕了! 幸好傅红雪并没有拒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她忽然发现他的眼色不但残酷,而且还带着种比残酷更令人无法忍受的讥诮之意。 他好像在说:“昨天你既然那样拒绝我,今天为什么又来找我?” 马芳铃的心沉了下去。这无言的讥诮,实在比拒绝还令人痛苦。 傅红雪看着她,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你是为了你父亲来求我的?还是为了你自己?” 他并没有等她回答,问过了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左腿先跨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了上去。这种奇特而丑陋的走路姿态,现在似乎也变成了一种讽刺。 马芳铃用力握紧了她的手,用力咬着牙,却还是倒了下去。 砂土是热的,又咸又热又苦。她的泪也一样。 刚才她只不过是在可怜自己,同情自己,此刻却是在恨自己,恨得发狂,恨得要命,恨不得大地立刻崩裂,将她埋葬! 刚才她只想毁了那些背弃她的人,现在却只想毁了自己…… 太阳刚好照在街心。 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但窗隙间,门缝里,却有很多双眼睛在偷偷地往外看,看一个人。 看路小佳。 路小佳正在一个六尺高的大木桶里洗澡,木桶就摆在街心。 水很满,他站在木桶里,头刚好露在水面。 一套雪白崭新的衫裤,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桶旁的木架上。 他的剑也在木架上,旁边当然还有一大包花生。 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剑,一伸手也可以拿到花生,现在他正拈起一颗花生,捏碎,剥掉,抛起来,张开了嘴。 花生就刚好落入他嘴里。 他显然惬意极了。 太阳很热,水也在冒着热气,但他脸上却连一粒汗珠都没有。 他甚至还嫌不够热,居然还敲着木桶,大声道:“烧水,多烧些水。” 立刻有两个人提着两大壶开水从那窄门里出来,一人是丁老四,另一人面黄肌瘦,留着两撇老鼠般的胡子,正是粮食行的胡掌柜。 他看来正像是个偷米的老鼠。 路小佳皱眉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那姓陈的呢?” 胡掌柜赔笑道:“他会来的,现在他大概去找女人去了,这地方中看的女人并不多。”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立刻看到了一个非常中看的女人。 这女人是随着一阵清悦的铃声出现的,她的笑声也正如铃 声般清悦。 太阳照在她身上,她全身都在闪着金光,但她的皮肤却像是白玉。 她穿的是件薄薄的轻衫,有风吹过的时候,男人的心跳都可能要停止。 她的手腕柔美,手指纤长秀丽,正紧紧地拉着一个男人的手。 胡掌柜的眼睛已发直,窗隙间,门隙里的眼睛也全都发了直。 他们还依稀能认得出她,就是那“很喜欢”路小佳的红衣姑娘。 谁也想不到她竟会拉着叶开的手,忽然又出现在这里。 就算大家都知道女人的心变得快,也想不到她变得这么快。 丁灵琳却全不管别人在想什么。 她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别人,只是看着叶开,忽然笑道:“今天明明是杀人的天气,为什么偏偏有人在这里杀猪?” 叶开道:“杀猪?” 丁灵琳道:“若不是杀猪,要这么烫的水干啥?” 叶开笑了,道:“听说生孩子也要用烫水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奇怪,这孩子一生下来,怎么就有这么大了。” 叶开道:“莫非是怪胎?” 丁灵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忍住笑道:“一定是怪胎。” 门后面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突又变成惊呼,一个花生壳突然从门缝里飞进来,打掉他两颗大牙。 路小佳的脸色铁青,就好像坐在冰水里,瞪着丁灵琳,冷冷道:“原来是要命的丁姑娘。”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要命这两个字多难听,你为什么不叫我那好听一点的名字?” 路小佳道:“我本就该想到是你的,敢冒我的名字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其实你的名字也不太好听,我总奇怪,为什么有人要叫你梅花鹿呢?” 路小佳淡淡道:“那也许只因为他们都知道梅花鹿的角也很利,碰上它的人就得死。” 丁灵琳道:“那么你就该叫大水牛才对,牛角岂非更厉害?” 路小佳沉下了脸。他现在终于发现跟女人斗嘴是件不智的事,所以忽然改口道:“你大哥好吗?” 丁灵琳笑了,道:“他一向很好,何况最近又赢来了一口好剑,是跟南海来的飞鲸剑客比剑赢来的,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好剑了。” 路小佳又道:“你二哥呢?” 丁灵琳道:“他当然也很好,最近又把河北‘虎风堂’打得稀烂,还把那三条老虎的脑袋割了下来,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杀强盗了。” 路小佳道:“你三哥呢?” 丁灵琳道:“最好的还是他,他和姑苏的南宫兄弟斗了三天,先斗唱、斗棋,再斗掌、斗剑,终于把‘南宫世家’藏的三十坛陈年女儿红全赢了过来,还加上一班清吟小唱。” 她嫣然接着道:“丁三少最喜欢的就是醇酒美人,你总该也知道的。” 路小佳道:“你姐夫喜欢的是什么?” 丁灵琳失笑道:“我姐夫喜欢的当然是我姐姐。” 路小佳道:“你有多少姐姐?” 丁灵琳笑道:“不多,只有六个。你难道没听说过丁家的三剑客,七仙女?”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很好。”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道:“我的意思就是说,幸好丁家的女人多,男人少。” 丁灵琳道:“那又怎么样?” 路小佳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杀女人的。” 丁灵琳道:“哦?” 路小佳道:“只杀三个人幸好不多。” 丁灵琳好像觉得很有趣,道:“你是不是准备去杀我三个哥哥?”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只有三个哥哥?”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很不好。” 路小佳道:“很不好?” 丁灵琳道:“他们不在这里,当然很不好。” 路小佳道:“他们若在这里呢?” 丁灵琳悠然道:“他们只要有一个人在这里,你现在就已经是条死鹿了。” 路小佳看着她,目光忽然从她的脸移到那一堆花生上。 他好像因为觉得终于选择了一样比较好看的东西,所以对自己觉得很满意,连那双锐利的眸子,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然后他就拈起颗花生,剥开,抛起。 雪白的花生在太阳下带着种赏心悦目的光泽,他看着这颗花生落到自己嘴里,就闭起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咀嚼。 温暖的阳光,温暖的水,花生香甜。 他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 丁灵琳却很不满意。 这本来就像是一出戏,这出戏本来一定可以继续演下去的。她甚至已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安排好了,谁知路小佳却是个拙劣的演员,好像突然间就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忘记,竟拒绝陪她演下去。 这实在很无趣。 丁灵琳叹了口气,转向叶开道:“你现在总该已看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吧?” 叶开点点头,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 丁灵琳道:“聪明人?” 叶开微笑着道:“聪明人都知道用嘴吃花生要比用嘴争吵愉快得多。” 丁灵琳只恨不得用嘴咬他一口。 叶开若说路小佳是个聋子,是个懦夫,那么这出戏一样还是能继续演下去。 谁知叶开竟也是一个拙劣的演员,也完全不肯跟她合作。 路小佳嚼完了这颗花生,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女人也一样喜欢看男人洗澡的,否则为什么她还不肯走?” 丁灵琳跺了跺脚,拉起叶开的手,红着脸道:“我们走。” 叶开就跟着她走。他们转过身,就听见路小佳在笑,大笑,笑得愉快极了。 丁灵琳咬着牙,用力用指甲掐着叶开的手。 叶开道:“你的手疼不疼?” 丁灵琳道:“不疼。” 叶开道:“我的手为什么会很疼呢?” 丁灵琳恨恨道:“因为你是个混蛋,该说的话从来不说。” 叶开苦笑道:“不该说的话,我也一样从来就不说的。” 丁灵琳道:“你知道我要你说什么?” 叶开道:“说什么也没有用。” 丁灵琳道:“为 什么没有用?” 叶开道:“因为路小佳已知道我们是故意想去激怒他的,也知道在这种时候绝不能发怒。”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叶开道:“因为他若不知道,用不着等到现在,早已变成条死鹿了。” 丁灵琳冷笑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叶开道:“但最佩服的却不是他。” 丁灵琳道:“是谁?” 叶开道:“是我自己。” 丁灵琳忍住笑,道:“我倒看不出你有哪点值得佩服的。” 叶开道:“至少有一点。” 丁灵琳道:“哪一点?” 叶开道:“别人用指甲掐我的时候,我居然好像不知道。”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嫣然一笑,她忽然也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了,竟没有发现有双嫉恨的眼睛正在瞪着他们。 马芳铃的眼睛里充满了嫉恨之色,看着他们走进了陈大倌的绸缎庄。 他们本就决定在这里等,等傅红雪出现,等那一场可怕的决斗。 丁灵琳也可借这机会在这里添几套衣服。 只要有买衣服的机会,很少女人会错过的。 马芳铃看着他们手拉着手走进去,他们两个人的手,就像是捏着她的心。 这世上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来拉着她的手呢? 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总是得不到别人的欢心。 墙角后很阴暗,连阳光都照不到这里。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的私生子。 热水又来了。 路小佳看着粮食行的胡掌柜将热水倒进桶里,道:“人怎么还没有来?” 胡掌柜赔笑道:“什么人?” 路小佳道:“你们要我杀的人。” 胡掌柜道:“他会来的。” 路小佳道:“他一个人来还不够。” 胡掌柜道:“还要一个什么人来?” 路小佳道:“女人。” 胡掌柜道:“我也正想去找陈大倌。” 路小佳淡淡道:“也许他永远不会来了。” 胡掌柜目光闪动,道:“为什么?” 路小佳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半睁着眼,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枯瘦蜡黄,但却很稳,装满了水的铜壶在他手里,竟像是空的。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别人都说你是粮食店的掌柜,你真的是?” 胡掌柜勉强笑道:“当然……” 路小佳道:“但是我愈看你愈不像。” 他忽然压低声音,悄悄道:“我总觉得你们根本不必请我来。” 胡掌柜道:“为什么?” 路小佳悠然道:“你们以前要杀人时,岂非总是自己杀的?” 壶里的水,已经倒空了,但提着壶的手,仍还是吊在半空中。 过了很久,这双手才放下去,胡掌柜忽然也压低声音,一字字道:“我们是请你来杀人的,并没有请你来盘问我们的底细。” 路小佳慢慢地点了点头,微笑道:“有道理。” 胡掌柜道:“你开的价钱,我们已付给了你,也没有人问过你的底细。” 路小佳道:“可是我要的女人呢?” 胡掌柜道:“女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见一个人大声道:“那就得看你要的是哪种女人了?” 这也是女人说话的声音。 路小佳回过头,就看到一个女人从墙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一个很年轻、很好看的女人,但眼睛里却充满了悲愤和仇恨。 马芳铃已走到街心。 太阳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通常只有一个人被绑到法场时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路小佳的目光已从她的脚,慢慢地看到她的脸,最后停留在她的嘴上。 她的嘴柔软而丰润,就像是一枚成熟而多汁的果实一样。 路小佳笑了,微笑着道:“你是在问我想要哪种女人?” 马芳铃点点头。 路小佳笑道:“我要的正是你这种女人,你自己一定也知道的。” 马芳铃道:“那么你要的女人现在已有了。” 路小佳道:“是你?” 马芳铃道:“是我!” 路小佳又笑了。 马芳铃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路小佳道:“你当然不会骗我,只不过我总觉得你至少也该先对我笑一笑的。” 马芳铃立刻就笑,无论谁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在笑。 路小佳却皱起了眉。 马芳铃道:“你还不满意?”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笑起来像哭的女人。”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我笑得虽然不好,但别的事却做得很好。” 路小佳道:“你会做什么?” 马芳铃道:“你要我做什么?” 路小佳看着她,忽然将盆里的一块浴巾抛了过去。 马芳铃只有接住。 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马芳铃摇摇头。 路小佳道:“这是擦背的。” 马芳铃看看手里的浴巾,一双手忽然开始颤抖,连浴巾都抖得跌了下去。 可是她很快地就又捡起来,用力握紧。 她仿佛已将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光滑细腻的手背,也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 可是她知道,这次被她抓在手里的东西,是绝不会再掉下去的。她绝不能再让手里任何东西掉下去,她失去的已太多。 路小佳当然还在看着她,眼睛里带着尖针般的笑意,像是要刺入她心里。 她咬紧牙,忽然问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路小佳悠然道:“我也不喜欢多话的女人,但这次却可以破例让你问一问。” 马芳铃道:“你的女人现在已有了,你要杀的人现在还活着。” 路小佳道:“你不想让他活着?” 马芳铃点点头。 路小佳道:“你来,就是为了要我杀了他?” 马芳铃又点点头。 路小佳又笑了,淡淡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一定活不长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二十五章 一剑震四方 蜴在砂石间爬行,仿佛也想找个比较阴凉的地方。 刚被雨水打湿的草,已又被晒干了。 连风都是热的。 风从草原上吹过来,吹在人身上,就像是地狱中魔鬼的呼吸。 只有在屋子里比较阴凉些。 三尺宽的柜台上,堆满了一匹匹鲜艳的绸缎,一套套现成的衣服。 叶开坐在旁边一张藤椅里,伸长了两条腿,懒懒地看着丁灵琳选她的衣服。 店里的两个伙计,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垂着手,赔笑在旁边等着。 另一个年轻人,已乘机溜到门口去看热闹了。 他们在这行已干了很久,已懂得女人在选衣服的时候,男人最好不要在旁边参加意见。 丁灵琳选了件淡青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地方的存货倒还不少。” 叶开道:“别人只有嫌货少的,你难道还嫌货多了不成?” 丁灵琳点点头,道:“货愈多,我愈拿不定主意,若是只有几件,说不定我已全买了下来。”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这倒是实话。” 年轻的伙计赔笑道:“只因为万马堂的姑奶奶和小姐们常来光顾,所以小店才不能不多备些货,实在抱歉得很。” 丁灵琳忍不住笑了,道:“你用不着为这点抱歉的,这不是你的错。” 年长的伙计道:“但主顾永远是对的,姑娘若嫌小店的货多了,就是小店的错。” 丁灵琳笑道:“你倒真会做生意,看来我想不买也不行了。” 站在门口的年轻伙计,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丁灵琳皱眉道:“你想不到我会买?” 年轻的伙计怔了怔,转过身赔笑道:“小的怎么敢有这意思!” 丁灵琳道:“你是什么意思?” 年轻的伙计道:“小的只不过绝想不到马大小姐真会替人擦背而已。” 丁灵琳道:“马大小姐?” 伙计道:“就是万马堂三老板的千金。” 丁灵琳道:“是不是那个穿红衣服的?” 伙计道:“三老板只有这么样一位千金。” 丁灵琳道:“她在替谁擦背?” 伙计道:“就是……就是那位在街上洗澡的大爷呐。” 丁灵琳眼珠子一转,转过头去看叶开。 叶开眯着眼,似乎在打瞌睡。 丁灵琳道:“喂,你听见了没有?” 叶开道:“嗯。” 丁灵琳道:“你的好朋友在替人擦背,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 叶开道:“嗯。” 丁灵琳道:“嗯是什么意思?” 叶开打了个呵欠,道:“若是男人在替女人擦背,用不着你说,我早已出去看了,女人替男人擦背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看的。” 丁灵琳瞪着他,终于又忍不住笑了。 那年轻的伙计忽又叹了口气,道:“小的倒明白马姑娘是什么意思。” 丁灵琳道:“哦?” 这伙计叹道:“马姑娘这样委屈自己,全是为了三老板。” 丁灵琳道:“哦?” 这伙计道:“因为那跛子是三老板的仇家,马姑娘生怕三老板年纪大了,不是他的对手。” 丁灵琳道:“所以她不惜委屈自己,为的就是要路小佳替她杀了那跛子?” 这伙计点头叹道:“她实在是位孝女。” 丁灵琳突然冷笑,道:“也许她只不过是喜欢替男人擦背而已。” 这伙计怔了怔,想说什么,但被那年长的伙计瞪了一眼后,就垂下了头。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蹄声很乱,来的人显然不止一个。 丁灵琳眼珠流动,道:“你出去看看,是些什么人来了!” 这伙计虽然对她很不服气,还是垂着头走了出去。 “来的是万马堂的老师傅。” “来了多少?” “好像有四五十位。” 丁灵琳沉吟着,用眼角瞟着叶开,道:“你看他们是想来帮忙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叶开又打了个呵欠,道:“这就得看他们是笨蛋,还是聪明人了。” 丁灵琳道:“假如他们是想来帮忙的,就是如假包换的笨蛋?” 叶开道:“不折不扣的笨蛋。” 他笑了笑,又道:“这么好看的热闹,也只有笨蛋才会错过的。” 丁灵琳也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一心一意等着看究竟是傅红雪的刀快,还是路小佳的剑快?” 叶开道:“就算要我等三天,我都会等。” 丁灵琳道:“所以你不是笨蛋。” 叶开道:“绝不是。” 这时街上已渐渐有各式各样的声音传了进来,有咳嗽声,有低语声,但大多数却还都是充满了惊讶和感慨的叹息声。 看到马大小姐在替人擦背,显然有很多人惊讶,有很多人不平。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管这闲事的。这世上的笨蛋毕竟不多。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部停止,连风都仿佛也已停止。 店里的两个伙计仿佛突然感觉到有种说不出的压力,令人窒息。 丁灵琳的眼睛里却突然发出了光,喃喃道:“来了,终于来了……”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种不可抗拒的压力,压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来了!终于来了……” 好热的太阳,好热的风! 风从草原上吹过来,这人也是从草原上来的。 路上的泥泞已干透。 他慢慢地走上了这条路,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来。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太阳也正照在他脸上。 他的脸却是苍白的,白得透明,就像是远山上亘古不化的冰雪。 但他的眼睛却似已在燃烧。他的眼睛在瞪着马芳铃。 马芳铃的手停下,手里的浴巾,还在往下滴着水。 她心里却在滴着血。 一滴,两滴……悲哀、愤怒、羞侮、仇恨。 “你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我不能走,因为我要看着他死,死在我面前!” 她的心里在挣扎、呐喊,可是她的脸上却全没有一丝表情。 傅红雪的眼睛已盯在路小佳脸上。 路小佳却连看都没有看他,反而向丁老四和胡掌柜招了招手。 他们只好走过去。 路小佳道:“你们要我杀的就是这个人?” 丁老四迟疑着,看了看胡掌柜,两个人终于同时点了点头。 路小佳道:“你们真要我杀他?” 丁老四道:“当然。”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一定替你们把他杀了。” 他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拿起了木架上的剑。 傅红雪握刀的手立刻握紧。 路小佳还是没有看他,却凝注着手里的剑,缓缓道:“我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丁老四赔笑道:“当然。” 路小佳道:“你放心?” 丁老四道:“当然放心。” 路小佳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已放心,就可以死了。” 丁老四皱眉道:“你说什么?” 路小佳道:“我说你们已可以死了。” 他手里的剑突然挥出,慢慢地挥出,并不快,也并没有刺向任何人。 丁老四看着他手里的剑挥出,一张脸突然抽紧,整个人都突然抽紧。 大家诧异地看着他的脸,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丁老四的人却已倒了下去。他倒下去的时候,小腹下竟突然有股鲜血箭一般飙出去。 大家这才看出,木桶里刺出了一柄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丁老四正在看着路小佳右手中的剑时,路小佳左手的剑已从木桶里刺出,刺进了他的小肚子。 就在这时,胡掌柜也倒了下去,咽喉里也有股鲜血飙出来。 路小佳右手的剑,剑尖也在滴着血。 胡掌柜看到那柄从木桶刺出的剑时,路小佳右手的剑已突然改变方向,加快,就仅是电光一闪,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没有人动,也没有声音。每个人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剑尖还在滴着血。 路小佳看到鲜血从他的剑尖滴落,轻轻叹息着,喃喃道:“干我这一行的人,就算洗澡的时候,也会在 澡盆留一手的,现在你们总该懂了吧。” 马芳铃突然嘶声道:“可是我不懂。” 路小佳道:“你不懂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马芳铃当然不懂,道:“你要杀的人并不是他们!”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到傅红雪身上。 “你懂不懂?” 傅红雪当然也不懂,没有人懂。 路小佳道:“其实他们并不是真的要我来杀你的。他们只不过要在我跟你交手时,从旁边暗算你。” 傅红雪还是不太懂。 路小佳道:“这主意的确很好,因为无论谁跟我交手时,都绝无余力再防备别人的暗算了,尤其是从木桶里发出的暗算。” 傅红雪道:“木桶里?”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大震。声音竟是从木桶里发出来的,接着,木桶竟已突然被震开。 水花四溅,在太阳下闪起了一片银光。竟突然有条人影从木桶里蹿了出来。 这人的身手好快。但路小佳的剑更快,剑光一闪,又是一声惨呼。 太阳下又闪起了一串血珠,一个人倒在地上,赫然竟是金背驼龙! 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惨呼声已消失在从草原上吹过来的热气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灵琳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快的剑!” 叶开点点头,他也承认。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一柄凡铁打成的剑到了路小佳的手里,竟似已变得不是剑了。 竟似已变成了一条毒蛇,一道闪电,从地狱中击出的闪电。 丁灵琳叹道:“现在连我都有点佩服他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他虽然未必是聪明人,也未必是好人,但他的确会使剑。” 最后一滴血也滴了下去。 路小佳的眼睛这才从剑尖上抬起,看着傅红雪,微笑道:“现在你懂了么?” 傅红雪点点头。 现在他当然已懂了,每个人都懂了。 木桶下面竟有一节是空的,里面竟藏着一个人。 水注入木桶后,就没有人能再看得出桶有多深。 路小佳当然也没有站直,所以也没有人会想到木桶下还有夹层。 所以金背驼龙若从那里发出暗器来,傅红雪的确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路小佳道:“现在你总该明白,我洗澡并不是为了爱干净,而是因为有人付了我五千两银子。” 他笑了笑,又道:“为了五千两银子,也许连叶开都愿意洗个澡了。” 叶开在微笑。 傅红雪的脸却还是冰冷苍白的,在这样的烈日下,他脸上甚至连一滴汗都没有。 路小佳悠然道:“这主意连我都觉得不错,只可惜他们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路小佳道:“他们看错了我。”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杀过人,以后还会杀人,我也喜欢钱,为了五千两银子,我随时随地都愿意洗澡。”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但是我却不喜欢被人利用,更不喜欢被人当作工具。”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目中的冰雪似已渐渐开始融化。 他忽然觉得湿淋淋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至少还是个人。 路小佳道:“我若要杀人,一向都自己动手的。” 傅红雪道:“这是个好习惯。” 路小佳道:“其实我还有很多好习惯。”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还有个好习惯,就是从不会把自己说出的话再吞下去。”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现在我已收了别人的钱,也已答应别人要杀你。” 傅红雪道:“我听见了。” 路小佳道:“所以我还是要杀你。”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想杀你。” 路小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杀你这种人。” 路小佳道:“我是哪种人?” 傅红雪道:“是种很滑稽的人。” 路小佳很惊讶,道:“我很滑稽?” 有很多人骂过他很多种难听的话,却从来还没有人说过他滑稽的! 傅红雪淡淡道:“我总觉得穿着裤子洗澡的人,比脱了裤子放屁的人还滑稽得多。” 叶开忍不住笑了,丁灵琳也笑了。 一个大男人身上若只穿着条湿裤子,样子的确滑稽得很。 这种样子至少绝不像杀人的样子。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微笑着道:“有趣有趣,我实在想不到你这人也会如此有趣的,我一向最喜欢你这种人了。” 他忽又沉下脸,冷冷地说道:“只可惜我还是要杀你!” 傅红雪道:“现在就杀?” 路小佳道:“现在就杀!” 傅红雪道:“就穿着这条湿裤子?” 路小佳道:“就算没有穿裤子,也还是一样要杀你的。” 傅红雪道:“很好。” 路小佳道:“很好?” 傅红雪道:“我也觉得这机会错过实在可惜。” 路小佳道:“什么机会?” 傅红雪道:“杀我的机会。” 路小佳道:“现在我才有杀你的机会?” 傅红雪道:“因为你知道我现在绝不会杀你!” 路小佳动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淡淡道:“我只不过告诉你,我说出的话,也从来不会吞回去的。” 路小佳看着他,脸上带着很奇怪的表情。 傅红雪的脸上却全无表情。 路小佳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个皮褡包,被压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剑尖挑起,从褡包中取出两张银票。 一张是一万两的,一张是五千两的。 路小佳道:“人虽没有杀,澡却已洗过了,所以这五千两我收下,一万两却得还给你。” 他将一万两的银票抛在丁老四身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个人都难免偶尔失信一两次的,你们想必也不会怪我。” 没有人怪他,死人当然更不会开口。 路小佳竟已用剑尖挑着他的褡包,扬长而去,连看都没有再看傅红雪一眼,也没有再看马芳铃一眼。 大家只有眼睁睁地看着。 可是他走到叶开面前时,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叶开还是在微笑。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五千两留下来?” 叶开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将银票送过去,道:“这是给你的。” 叶开道:“给我?为什么给我?” 路小佳道:“因为我要求你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路小佳道:“求你洗个澡,你若再不洗澡,连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让叶开再开口,就已大笑着扬长而去。 叶开看着手里的银票,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丁灵琳却已忍不住笑道:“无论如何,洗个澡就有五千两银子可拿,总是划得来的。” 叶开故意板着脸,冷冷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并不是他。” 叶开道:“你最佩服的是你自己?” 丁灵琳道:“不是我,是你。” 叶开道:“你也最佩服我?” 丁灵琳点点头道:“因为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千两银子要你洗澡。” 叶开忍不住要笑了,但却没有笑。 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听到有个人放声大哭起来。 哭的是马芳铃。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了最大的力量去控制她自己。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哭,要放声大哭。 她不但悲伤,而且气愤。 因为她觉得被侮辱与损害了的人总是她,并没有别人。 她开始哭的时候,傅红雪正走过来,走过她身旁。 可是他并没有看她,连一眼都没有看,就好像走过金背驼龙的尸身旁一样。 万马堂的马师们,全都站在檐下,有的低下了头,有的眼睛望着别的地方。 他们本也是刚烈凶悍的男儿,但现在眼看着他们堂主的独生女在他们面前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装做没有看见。 马芳铃突然冲过去,指着傅红雪,嘶声道:“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你们堂主的仇人,就是杀死你们那些兄弟的凶手,他存心要毁了万马堂,你们就这样在旁边看着?” 还是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看她一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人。 他们叫这人焦老大,因为他正是马师中年纪最长的一个。 他这一生,几乎全都是在万马堂度过的,他已将这一生中最宝贵的岁月,全都消磨在万马堂中的马背上。 现在他双腿已弯曲,背也已有些弯了,一双本来很锐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发红。 每当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板**抚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老茧时,他也会想到别处去闯一闯。 可是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他的根也已生在万马堂。 马芳铃第一次骑上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现在她也在瞪着他,大声道:“焦老大,只有你跟我爹爹最久,你为什么也不开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满悲愤之色,但却在勉强控制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也无话可说。” 马芳铃道:“为什么?” 焦老大握紧双拳,咬着牙道:“因为我已不是万马堂的人了。” 马芳铃悚然道:“谁说的?” 焦老大道:“三老板说的。” 马芳铃怔住。 焦老大道:“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一匹马,三百两银子,叫我们走。” 他拳头握得更紧,牙也咬得更紧,嗄声道:“我们为万马堂卖了一辈子命,可是三老板说要我们走,我们就得走。” 马芳铃看着他,一步步往后退。 她也已无话可说。 叶开一直在很注意地听着,听到这里,忽然失声道:“不好!” 丁灵琳道:“什么事不好?” 叶开摇了摇头,还没有说话,忽然看见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那里本来正是万马堂的白绫大旗升起处! 浓烟,烈火。 叶开他们赶到那里时,万马堂竟已赫然变成了一片火海。 天干物燥,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 何况火上加了油——草原中独有的,一种最易燃烧的乌油。 同时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处,一烧起来,就烧成了火海。 马群在烈火中惊嘶,互相践踏,想在这无情烈火中找条生路。 有的侥幸能冲出,四散飞奔,但大多数却已被困死。 烈火中已发出炙肉的焦臭。 “万马堂已毁了,彻底毁了。” “毁了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这地方的人。” 叶开仿佛还可以看见马空群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着说:“这地方是我的,没有人能够从我手里抢走它!” 现在他已实践了他的诺言,现在万马堂已永远属于他。 火势虽猛,但叶开的掌心却在淌着冷汗。 谁也不会了解他现在的心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毁了它,这人的做法也并不是完全错的。” 她苍白的脸,也已被火焰照得发红,忽又失声道:“奇怪,那里怎么还有个孩子?” 烈火将天都烧红了,看来就像是一块透明的琥珀。 血红的太阳,动也不动地挂在琥珀里。 也不知何时又起了风。 有火的地方,总是有风的。 远处一块还未被燃起的长草,在风中不停起伏,黄沙自远处卷过来,消失在烈火里。 烈火中的健马悲嘶未绝,听在耳里,只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血红的太阳下,起伏的长草间,果然有个孩子痴痴地站在那里。 他看着这连天的烈火,将自己的家烧得干干净净。 他的泪似也被烤干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这孩子正是马空群最小的儿子。 叶开忍不住匆忙赶过去,道:“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虎子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轻轻地说道:“我在等你。” 叶开道:“等我?怎么会在这里等我?”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这里等你,他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叶开忍不住问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走了……” 这小小的孩子直到这时,脸上才露出一丝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 但他却居然忍住了。 叶开忍不住拉起这孩子的手,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很久。” 叶开道:“他一个人走的?” 小虎子摇摇头。 叶开道:“还有谁跟着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叶开失声道:“沈三娘?” 小虎子点点头,嘴角**着,嗄声道:“他带着三姨走,却不肯带我走,他……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这孩子终于已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哭声中充满了悲恸、辛酸、愤怒,也充满了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叶开看着他,心里也不禁觉得很酸楚,丁灵琳已忍不住在悄悄地擦眼泪。 这孩子突然扑到叶开怀里,痛苦着道:“我爹爹要我在这里等你,他说你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还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叶开又怎么能说不是? 丁灵琳已将这孩子拉过去,柔声道:“我保证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否则连我都不答应。” 孩子抬头看了看她,又垂下头,道:“我姐姐呢?你们是不是也会好好照顾她?” 丁灵琳没法子回答这句话了,只有苦笑。 叶开这才发现马芳铃竟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傅红雪呢? 太阳已渐西沉。 草原上的火势虽然还在继续燃烧着,但总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风怒嘶,暮霭渐临。 显赫一时的关东万马堂现在竟已成了陈迹,火熄时最多也只不过还能剩下几丘荒坟,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创立这基业的马空群,现在竟已不知何处去。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仇恨!有时甚至连爱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傅红雪的心里充满了仇恨。他也同样恨自己——也许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长街上没有人,至少他看不见一个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赶到火场去了。这场大火不但毁了万马堂,无疑也必将毁了这小镇,很多人都能看得出,这小镇很快也会像金背驼龙他们的尸身一样僵硬干瘪的。 街上泥土也同样僵硬干瘪。 傅红雪一个人走过长街,他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他走的虽慢,却绝不会停。 “也许我应该找匹马。”他正在这么样想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悄悄地从横巷中走出来。 一个纤弱而苗条的女人,手里提着很大的包袱。 翠浓。 傅红雪心里突然一阵刺痛,因为他本已决心要忘记她了。 自从他知道她在这些年来一直在为萧别离“工作”时,他已决心忘记她了。 但她却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女人。 翠浓仿佛早已在这里等着他,此刻垂着头,慢慢地走过来,轻轻道:“你要走?” 傅红雪点点头。 翠浓道:“去找马空群?” 傅红雪又点点头,他当然非找马空群不可。 翠浓道:“你难道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傅红雪的心又是一阵刺痛。他本已决心不再看她,但到底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已足够。 血红的太阳,正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苍白、美丽而憔悴。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无助的情意,仿佛正在对他说:“你不带我走,我也不敢再求你,可是我还是要你知道,我永远都是你的。” 黑暗中甜蜜的欲望,火一般的拥抱,柔软香甜的嘴唇和胸膛——就在这一刹那间,全部又涌上了傅红雪的心头。 他的掌心开始淌出了汗。 太阳还照在他头上,火热的太阳。 翠浓的头垂得更低,漆黑浓密的头发,流水般散落下来。 傅红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着了她的头发。 她头发黑得就像是他的刀一样。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上)_第二十六章 血海深仇 太阳已消失,长街上寂无人迹。只有小楼上亮起了一点灯光,一个人推开了楼上的窗子,凝视着静寂的长街。他知道黑夜已快来了。 血迹已干透。一阵风吹过来,卷起了金背驼龙的头发。 萧别离阖起眼睛,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关起窗子。 灯刚点起来。他在孤灯旁坐了下去,他的人也正和这盏灯同样孤独。 灯光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看来已更多,也更深了。 每一条皱纹中,不知隐藏着多少辛酸,多少苦难,多少秘密? 他替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仿佛在等着什么。 可是他又还能等待什么呢?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物,早都已随着年华逝去,现在他唯一还能等得到的,也许就是死亡。 寂寞的死亡,有时岂非也很甜蜜! 黑夜已来了。他用不着回头去看窗外的夜色,也能感觉得到。 酒杯已空,他正想再倒一杯酒时,就已听到从楼下传来的声音。 洗骨牌的声音。 他嘴角忽然露出种神秘而辛涩的笑意,仿佛早已知道一定会听到这种声音。 于是他支起了拐杖,慢慢地走了下去。 楼下不知何时也已燃起了一盏灯。 一个人坐在灯下,正将骨牌一张张翻起来,目光中也带着种神秘而辛涩的笑意。 叶开很少这么笑的。他凝视着桌上的骨牌,并没有抬头去看萧别离。 萧别离却在凝视着他,慢慢地在他对面坐下,忽然道:“你看出了什么?” 叶开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在听着。他看得出萧别离已准备在他面前说出一些本来绝不会说的话。 过了很久,萧别离果然又叹息着道:“你当然早已想到我本不姓萧。” 叶开承认。 萧别离道:“一个人的姓,也不是他自己选的,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叶开道:“这句话我懂,但你的意思我却不懂。” 萧别离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本是同一种人,但走的路不同,只不过因为你的运气比我好。” 他迟疑着,终于下了决心,一字字接着道:“因为你不姓西门。” 叶开道:“西门?西门春?” 萧别离苦笑道:“你是不是早已想到了?” 叶开道:“我看到假扮老太婆的人,死在李马虎店里时才想到的。”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那时我才想到,我叫了一声西门春,他回过头来,并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你。”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他回头,只因为觉得惊讶,我怎会突然叫出你的名字。” 萧别离道:“所以你才会认为他就是西门春。” 叶开叹道:“每个人都有错的。” 萧别离道:“何况他自己也并不否认。” 叶开道:“他在你面前怎么敢否认?” 萧别离道:“那时你还以为李马虎就是杜婆婆。” 叶开苦笑道:“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出杜婆婆究竟藏在哪里。” 萧别离道:“你永远想不出的。”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缓缓道:“因为谁也想不到杜婆婆和西门春本是一个人。” 叶开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 他又看了萧别离两眼,叹道:“直到现在,我还是看不出你能扮成老太婆。” 萧别离淡淡道:“你若能看得出,我就不是西门春了。” 叶开叹道:“这也就难怪江湖中人都说只有西门春才是千面人门下唯一的衣钵弟子。” 萧别离道:“不是衣钵弟子。” 叶开道:“是什么?” 萧别离道:“是儿子!” 叶开动容道:“令尊就是千面人?” 萧别离道:“嗯!” 叶开道:“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已错了。” 萧别离叹息着,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 叶开叹道:“我没有想到马空群会走,从来也没有想到。” 萧别离淡淡道:“我本来也以为他走不了的。” 叶开道:“可是他比我们想象中更聪明,他知道谁也不会错过路小佳和傅红雪的决斗。” 萧别离道:“他若要走,这的确是个再好也没有的机会。” 叶开道:“也许他正是为了这缘故,才去找路小佳的。”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他故意安排好那些诡计,故意要别人发现,为的只不过是要别人相信他的确是想暗算傅红雪,想杀了傅红雪。”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假如别人对他这目的完全没有怀疑的话,当然就想不到他其实是想乘此机会逃走而已。” 萧别离也笑了,淡淡道:“你最大的毛病,也许就是你总是想得太多了。” 叶开叹道:“不错,一个人的确还是不要想得太多的好。” 萧别离忽也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叶开摇摇头。 萧别离苦笑道:“我的毛病也是想得太多了。” 叶开凝视着他,道:“所以你也没有想到他会走?是吧?” 萧别离点点头。 叶开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尖针般的笑意,看着他一字字道:“所以你才会替他去找路小佳来。” 萧别离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非但神色还是很平静,而且竟完全没有否认的意思。 叶开反问道:“你不否认?” 萧别离淡淡地笑了笑,道:“在你这种人面前,否认又有什么用?” 叶开也笑了,笑得并不像平时那么开朗,仿佛对这个人觉得很惋惜。 萧别离叹了口气,黯然地道:“也许我的确走错了路。” 叶开道:“但你看来根本并不像是一个容易走错路的人。” 萧别离道:“走对了路的原因只有一种,走错路的原因却有很多种。”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每个走错路的人,都有他的种种原因。” 叶开道:“你的原因是什么?” 萧别离道:“我走的这条路,也许并不是我自己选择的。” 他目中露出了迷惘沉痛之色,仿佛在凝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也许有些人一生下来就已在这条路上,所以他根本没有别的路可走。” 萧别离目中又露出那种凄凉的笑意,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不幸?” 叶开没有说话,这句话本不是任何人能答复的。 萧别离道:“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先父是武林中的一位奇才,他武功的渊博和神奇之处,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比得上。” 叶开也不能不承认。 萧别离道:“他这一生中,忽男忽女,忽邪忽正,有人尊称他为千面人神,也有人骂他是千面魔人,谁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 叶开道:“你呢?” 萧别离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虽然将平生所学全都传给了我,但也留给我一副担子。” 叶开道:“什么担子?” 萧别离道:“仇恨。”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慢,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能说出来。 叶开了解这种心情,也许没有人比他更能了解仇恨是副多么沉重的担子了。 萧别离道:“直到现在,江湖中人也还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已经死了,有人说他已浮海东去,有人甚至说他已得道成仙。” 叶开道:“其实呢?” 萧别离黯然道:“其实他当然早已死了。” 叶开忍不住问道:“怎么死的?” 萧别离道:“死在刀下。” 叶开道:“谁的刀?” 萧别离霍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应该知道是谁的刀!世上并没有几个人的刀能杀得死他!” 叶开沉默。他只有沉默,因为他的确知道那是谁的刀! 萧别离冷冷道:“据说白大侠也是武林中的一位奇才,据说他刀法不但已独步武林, 而且可以算得上是空前绝后。” 他语声中已带着种比刀锋还利的仇恨之意,冷笑着道:“但他的为人呢?他……” 叶开立刻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无权批评他的为人,因为你恨他。” 萧别离道:“你错了,我并不恨他,我根本不认得他。” 叶开道:“但你却想杀了他。” 萧别离道:“我的确想杀他,甚至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你知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叶开摇摇头。他就算知道,也只能摇头。 萧别离道:“因为仇恨和爱不一样,仇恨并不是天生的,假如有人也将一副仇恨的担子交给了你,你就会懂得了。” 叶开道:“可是……” 萧别离打断了他的话,道:“傅红雪就一定会懂的,因为这道理就跟他要杀马空群一样。”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傅红雪也不认得马空群,但却也非杀他不可!” 叶开终于点了点头,长叹道:“所以那天晚上,你也到了梅花庵。” 萧别离目光似又到了远方,喃喃地叹息着道:“那天晚上的雪真大……” 叶开眼睛突地露出刀锋般的光,盯着他,道:“那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很清楚?” 萧别离黯然道:“我本来想忘记的,只可惜偏偏忘不了。” 叶开道:“因为你的这双腿就是在那天晚上被砍断的。” 萧别离看着自己的断腿,淡淡道:“世上又有几个人的刀能砍断我的腿。” 叶开道:“他虽然砍断了你的腿,但却留下了你的命。” 萧别离道:“留下我这条命的,并不是他,而是那场大雪。” 叶开道:“大雪?” 萧别离道:“就因为雪将我的断腿冻住了,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否则我连人都只怕已烂光了。” 叶开道:“所以你忘不了那场雪!” 萧别离道:“我也忘不了那柄刀。” 他目中忽又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那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仿佛又回到他面前。 白的雪,红的血……血流在雪地上,白雪都被染红。刀光也仿佛是红的,刀光到了哪里,哪里就立刻飞溅起一片红雾。 萧别离额上已有了汗珠,是冷汗。过了很久,他才长叹道:“没有亲眼看见的人,绝对想不到那柄刀有多么可怕,那许多武林中的绝顶高手,竟有大半死在他的刀下。” 叶开立刻追问道:“你知道那些人是谁?” 萧别离不知道。除了马空群自己外,没有人知道。 萧别离道:“我只知道,那些人没有一个人不恨他。” 叶开道:“难道每个人都跟他有仇?” 萧别离冷笑道:“我就算无权批评他的人,但至少有权批评他的刀!” 他目中的恐惧之意更浓,握紧双拳,嗄声接着道:“那柄刀本不该在一个有血肉的凡人手里,那本是柄只有在十八层地狱下才能炼成的魔刀。” 叶开道:“你怕那柄刀?” 萧别离道:“我是个人,我不能不怕。” 叶开道:“所以现在你也同样怕傅红雪,因为你认为那柄刀现在已到了他手里。” 萧别离道:“只可惜这也不是他的运气。”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因为那本是柄魔刀,带给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他声音突然变得很神秘,也像是某种来自地狱中的魔咒。 叶开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可是他并没有死。” 萧别离道:“现在虽然还没有死,但他这一生已无疑都葬送在这柄刀上,他活着,已不会再有一点快乐,因为他心里只有仇恨,没有别的!” 叶开忽然站起来,转身走过去,打开了窗子。他好像忽然觉得这里很闷,闷得令人窒息。 萧别离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本来一直都在怀疑你!” 叶开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 窗外夜色如墨。 萧别离道:“我要你去杀马空群,本来是在试探你的。”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但这主意并不是我出的,那天晚上,楼上的确有三个人。” 叶开道:“还有一个是马空群!” 萧别离道:“就是他。” 叶开道:“丁求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萧别离冷笑道:“他还不够,他只不过是个贪财的驼子。” 叶开道:“所以你们收买了他。” 萧别离道:“但我们却没有买到你,当时连我都没有想到你会将这件事去告诉马空群,我付出的代价并不小。” 叶开冷冷道:“那价钱的确已足够买到很多人了,只可惜那些人现在都已变成了死人。” 萧别离道:“他们死得并不可怜,也不可惜。” 叶开道:“可惜的是傅红雪没有死?” 萧别离冷冷道:“那也不可惜,因为我知道迟早总有一天,他也必将死在刀下。” 叶开道:“马空群呢?” 萧别离道:“你认为傅红雪能找到他?” 叶开道:“你认为找不到?” 萧别离道:“他本来是匹狼,现在却已变成条狐狸,狐狸是不容易被找到的,也很不容易被杀死。” 叶开道:“你这句话皮货店老板一定不同意。”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若没有死狐狸,那些狐皮袍子是哪里来的?” 萧别离说不出话来了。 叶开道:“莫忘记世上还有猎狗,而猎狗又都有鼻子。” 萧别离突又冷笑道:“傅红雪就算也有个猎狗般的鼻子,但是现在恐怕也只能嗅得到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气了。” 叶开道:“是因为翠浓?” 萧别离点点头。 叶开道:“难道翠浓在他身旁,他就找不到马空群了?” 萧别离淡淡道:“莫忘记女人喜欢的通常都是珠宝,不是狐皮袍子。” 这次是叶开说不出话来了。 萧别离忽又笑了,道:“其实傅红雪是否能找到马空群,跟我有什么关系?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叶开又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只有一点关系。” 萧别离道:“什么关系?” 叶开忽然转过身,凝视着他,缓缓道:“你为何不问问我是什么人?” 萧别离道:“我问过,很多人都问过。” 叶开道:“现在你为何不问?” 萧别离道:“因为我已知道你叫叶开,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叶开道:“但叶开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萧别离微笑道:“在我看来像是个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叶开忽然也笑了笑,道:“这次你错了。” 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我管的并不是闲事。” 萧别离道:“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萧别离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又笑了,道:“这句话我知道你一定会再问一次的。” 萧别离道:“你知道的实在太多。” 叶开道:“你知道的实在太少。” 萧别离冷笑。叶开忽然走过来,俯下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他声音说得很轻,除了萧别离外,谁也不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萧别离只听了一句,脸上的笑容就忽然冻结,等叶开说完了,他全身每一根肌肉都似已僵硬。 风从窗外吹进来,灯光闪动。 闪动的灯光照在他脸上,这张脸竟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脸。他看着叶开时,眼色也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没有人能形容他脸上这种表情。那不仅是惊讶,也不仅是恐惧,而是崩溃……只有一个已完全彻底崩溃了的人,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叶开也在看着他,淡淡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承认了?” 萧别离长长叹息了一声,整个人就像是突然萎缩了下去。 又过了很久,他才叹息着道:“我的确知道的太少,我的确错了。”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我说过,每个人都难免会错的。” 萧别离凄惨地点点头,道:“现在我总算已明白你的意思,这虽然已经太迟,但至少总比永远都不明白的好。” 他垂下头,看着桌上的骨牌,苦笑着又道:“我本来以为它真的能告诉我很多事,谁知道它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骨牌在灯下闪着光,他伸出手,轻轻摩挲。 叶开看着他手里的骨牌,道:“无论如何,它总算已陪了你很多年。” 萧别离叹道:“它的确为我解除了不少寂寞,若没有它,日子想必更难过,所以它虽然骗了我,我并不怪它。” 叶开道:“能有个人骗骗你,至少也比完全寂寞的好。” 萧别离凄然笑道:“你真的懂,所以我总觉得能跟你在一起谈谈,无论如何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叶开道:“多谢。” 萧别离道:“所以我真想把你留下来陪陪我,只可惜我也知道你绝不肯的。” 他苦笑着,叹息着,突然出手,去抓叶开的腕子。 他的动作本来总是那么优美,那么从容。但这个动作却突然变得快如闪电,快得几乎已没有人能闪避。 他指尖几乎已触及了叶开的手腕。只听“咔嚓”的一声,已有样东西被他捏碎了,粉碎! 但那并不是叶开的手腕,而是桌上装骨牌的匣子。就在那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叶开用这匣子代替了自己的腕子。 这本是个精巧而坚固的匣子,用最坚实干燥的木头做成的。 这种木头本来绝对比任何人的骨头都结实得多了,但到了他手里,竟似突然变成了腐朽的干酪,变成了粉末。 木屑粉末般从他指缝里落下来。叶开的人却已在三尺外。 过了很久,萧别离才抬起头,冷冷道:“你有双巧手。” 叶开微笑道:“所以我很想留着它,留在自己的腕子上。” 萧别离道:“你想必还有个猎犬般的鼻子。” 叶开道:“鼻子也捏不得,尤其是你这双手更捏不得。” 摸了十几年铁铸的骨牌后,无论什么东西到了这双手里,都会变得不堪一捏了。 萧别离道:“你难道真的不肯留下来陪陪我?” 叶开笑道:“这副骨牌陪了你十几年,你却还是把它的匣子捏碎了,岂非叫人看着寒心。” 萧别离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看来你真是个无情的人。” 他身子突然跃起,以左手的铁拐作圆心,将右手的铁拐横扫了出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扫的威力。这么大的一间屋子,现在几乎已完全在他这只铁拐的威力笼罩下。 这一拐扫出,屋子里就像是突然卷起了一阵狂风! 叶开的人却已到了屋梁上。 他刚用脚尖勾住了屋梁,萧别离突又凌空翻身,铁拐双举。铁拐里突然暴雨般射出了数十点寒星。 断肠针!他的断肠针,原来竟是从铁拐里发出来的,他的手根本不必动,难怪没有人能看得出了。 每一根断肠针,都没有人能闪避。现在他发出的断肠针,已足够要三十个人的命! 但叶开却偏偏是第三十一个人。 他的人突然不见了。 等他的人再出现时,断肠针却已不见了。 萧别离已又坐到他的椅子上,仿佛还在寻找着那已不存在了的断肠针。 他不能相信。数十年来,他的断肠针只失手过一次——在梅花庵外的那一次。 他从不相信还有第二次。但现在他却偏偏不能不信。 叶开轻飘飘落下来,又在他对面坐下,静静地凝视着他。 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没有风,没有针,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别离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记得有人问过你一句话,现在我也想问问你。” 叶开道:“你问。” 萧别离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算不算是一个人?” 叶开笑了。有人问他这句话,他总是觉得很愉快,因为这表示他做出的事,本是没有人能做得到的。 萧别离当然也不会等他答复,又道:“我刚才对你三次出手,本来都是没有人能闪避的。” 叶开道:“我知道。” 萧别离道:“但你却连一次都没有还击。” 叶开道:“我为什么要还击,是你想要我死,并不是我想要你死。” 萧别离道:“你想怎么样?” 叶开道:“不怎么样。你还是可以在这里开你的妓院,摸你的骨牌,喝你的酒。” 萧别离双拳突又握紧,眼角突然收缩,缓缓道:“以前我能这么做,因为我有目的,因为我想保护马空群,想等那个人来杀了他!” 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嗄声道:“现在我已没什么可想,我怎么能再这样活下去!” 叶开吐出口气,淡淡道:“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你应该问你自己。” 他微笑着站起来,转身走出去,他走得并不快,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来。 现在世上再也没有人能令他留在这里。 但萧别离却已只能留在这里。 他已无处可去。 看着叶开走出了门,他身子突然颤抖起来,抖得就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 他的确刚从噩梦中惊醒,但醒来时却比在噩梦中更痛苦。 夜更深,更静。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那骨牌还在灯下看着他。 他忽然抓起骨牌,用力抛出。 骨牌被抛出时,他的泪已落了下来…… 一个人若已没有理由活下去,就算还活着,也和死全无分别了。 这才是一个人最悲痛的。 绝没有更大的。 东方已依稀现出了曙色。黑暗终必要过去,光明迟早总会来的。 青灰色的苍穹下,已看不见烟火,无论多猛烈的火势,也总有熄灭的时候。 救火的人已归去,叶开站在山坡上,看着面前的一片焦土。 他心里虽也觉得有点惋惜,却并不觉得悲伤。因为他知道大地是永远不会被毁灭的,就跟生命一样。 宇宙间永远都有继起的生命!大地也永远存在。 他知道用不着再过多久,生命就又会从这片焦土上长出来。 美丽的生命。 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片美丽的远景,一片青绿。 这时风中已隐约有铃声传来,铃声清悦,笑声也同样清悦。 丁灵琳已牵着那孩子向他走过来,银铃般笑道:“这次你倒真守信,居然先来了。” 叶开微笑着,看着这孩子。 看到这孩子充满生命力的脸,他就知道自己的信念永远是正确的。 他走上去,拉起这孩子的手,他要带这孩子到一个地方去,将这孩子心里的仇恨和痛苦埋藏在那里。 他希望这孩子长大后,心里只有爱,没有仇恨! 这一代的人之所以痛苦,就因为他们恨得太多,爱得太少。 只要他们的下一代能健康快乐地活下去,他们的痛苦也总算有了价值。 石碑上的刀痕仍在,血泪却已干了。 叶开拉着孩子的手跪下去,跪在石碑前。 “这是你父亲的兄弟,你要永远记着,千万不能和这家人的后代成为仇敌。” “我会记得的。” “你发誓永远不忘记?” “我发誓。” 叶开笑了,笑得从未如此欢愉。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想去找我爹爹和我姐姐,你带不带我去?” “当然带你去。” “你能找到他们?” “你要记着,只要你有信心,天下本没有做不到的事。” 孩子也笑了。 笑容在孩子的脸上,就像是草原上马群的奔驰,充满了一种无比美丽的生命力,足以鼓舞人类前进。 但现在草原上却仍是悲怆荒凉,放眼望去,天连着大地,地连着天,一片灰暗。 万马堂的大旗,是不是还会在这里升上去? 风在呼啸。 叶开大步走过寂静的长街。 这些日子,他对这地方已很熟悉,甚至已有了感情,但现在他并没有那种比风还难斩断的离愁别绪。 因为他知道他必将回来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二十七章 出鞘一刀 秋。秋色染红了枫林,枫林在群山深处。 三十四匹马,二十六个人。人在马上欢呼,欢呼着驰入枫林。马是快马,人更剽悍。他们的脸上却带着风霜,有的甚至已受了伤,可是他们不在乎,因为这一次出猎的收获很丰富。 他们猎的是人、别人的血汗。他们的收获就在马背上,是四十个沉重的银箱子。 别人骂他们是土匪,是马贼,是强盗,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是好汉——绿林好汉。 绿林好汉喝酒当然要用大碗,吃肉当然要切大块。 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和银鞘子一起摆在桌上,等着他们的老大分配。 他们的老大是个独眼龙,所以他的名字就叫作独眼龙。他喜欢用一块黑布蒙着这只瞎了的眼睛,因为他觉得这样子看来很有威严。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个很有威严的人,因为他虽然残忍,却很公平。 只有公平的人,才能做个绿林好汉的老大。 何况他还有两个随时都肯为他拼命的好兄弟,一个勇敢,一个机智。 勇敢的叫屠老虎。 机智的叫白面郎中。 绿林好汉若没有一个响亮的外号,那还成什么绿林好汉。 所以他们几乎已将自己本来的名字忘了。 屠老虎的头脑本来就比一只真老虎聪明不了多少,尤其在喝了酒之后,他简直比老虎还笨,也比老虎还要凶。 他最凶的是拳头。据说他一拳可以打死只活老虎,这虽然没有人真的看过,却没有人敢怀疑。 因为他一拳打死的人已不少。 这次他们出猎时,镇远镖局的二镖头“铁金刚”,就是被他一拳打死的。 所以这次他分的银子最多,被人恭维的也最多。 “那个铁金刚到了我们二寨主拳头下,简直就像是纸扎的。” 屠老虎大笑,觉得开心极了。 可是他忽然发现人们的笑声都已停顿,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大门。 他跟着看过去,笑声也立刻停顿。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人正从大门外慢慢地走进来,一个本来绝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 一个女人,美丽得令人连呼吸都随时会停顿的那种女人。 这地方叫龙虎寨,就在枫林后,四面群山环抱,奇峰矗立,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野兽,正张大了嘴在等着择人而噬。 他们这些人,也正像是一群野兽。 谁也不愿意被野兽吞下去,所以这地方非但很少看得见陌生人,连飞鸟都已几乎绝迹。 但现在这地方竟来了个陌生的女人。 她身上穿的是件质料极高贵的墨绿百褶裙,漆黑的长发,挽着当时最时髦的杨妃堕马髻,满头珠翠,衬得她的头发更黑,皮肤更白。 她脸上带着甜蜜而成熟的微笑,莲步姗姗,慢慢地走了进来,就像是一个盛装赴宴的贵妇,正步入一个特地为她举行的宴会里。 每个人的眼睛都直了。他们并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男人,却实在没见过这种女人。 他们的老大虽然清醒得最早,但老大是一向不轻易开口的。 他沉着脸,向屠老虎打了个眼色,屠老虎立刻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绿裙丽人嫣然一笑,柔声道:“各位难道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她的确从头到脚都是个女人,连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是个女人。 屠老虎板着脸,道:“你来干什么?” 绿裙丽人笑得更甜:“我们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好吗?” 这女人莫非疯了,竟想到强盗窝里来住三个月? “我希望你们能把这里最好的屋子让给我们住,**的被褥最好每天换两次。” “……” “我们一向是很喜欢干净的人,但吃得倒很随便,每天三餐只要有牛肉就够了,但却要最嫩的小牛腰肉,别的地方的肉都吃不得的。” “……” “我们白天不大喝酒,但晚上却希望你们准备几种好酒,其中最好能有波斯来的葡萄酒,和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 “我们睡觉的时候,希望你们能派三班人轮流在外面守夜,但却千万不可发出声音来,因为我们很容易被惊醒,一醒就很难再睡着。” “……” “至于别的地方,我们就可以马虎一点了,我知道你们本都是个粗人,所以并不想太苛求。” “……” 大家面面相觑,听着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就好像在听着疯子唱歌似的。但她却说得很自然,仿佛她要求的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能拒绝她。 等她说完了,屠老虎才忍不住大笑,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个客栈?是个饭馆?” 绿裙丽人嫣然笑道:“但是我们也并没有准备付钱。” 屠老虎忍住笑道:“要不要我们付钱给你?” 绿裙丽人笑道:“你若不提醒,我倒差点忘了,这桌上的银鞘子,我们当然也要分一份。” 屠老虎道:“分多少?” 绿裙丽人道:“只要分一半就行了。” 屠老虎道:“一半不嫌太少么?” 绿裙丽人道:“我刚才说过,我们并不是十分苛求的人。” 屠老虎又仰面大笑,就像是从来也没听见这么可笑的事。 每个人都在笑,只有独眼龙和白面郎中的神色还是很严肃。 白面郎中的脸看来比纸还白,突然道:“你刚才说你们要来,你们有多少人?” 绿裙丽人道:“只有两个人。” 白面郎中道:“还有一个是谁?” 绿裙丽人笑道:“当然是我丈夫,我难道还能跟别的男人住在一起么?” 白面郎中道:“他的人呢?” 绿裙丽人道:“就在外面。” 白面郎中忽然笑了笑,道:“为什么不请他一起进来?” 绿裙丽人道:“他脾气一向不好,我怕他出手伤了你们。” 白面郎中微笑道:“你不是怕我们伤了他吧?” 绿裙丽人也笑了,嫣然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是来做客的,不是来打架。” 白面郎中道:“这样你就来对了,我们这里的人本就从来不喜欢打架的。” 他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我们这里的人,一向只杀人!” 从院子里还可以看见那片枫林。 这个人就站在院子里,面对着枫林外的远山。 暮色苍茫,远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带着墨绿,在这秋日的黄昏里,天地间仿佛总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萧索之意。 这人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苍凉、迷茫、萧索。 他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眺望着远山。他的人却似比远山更遥远,似已脱离了这世界。 最后的一抹夕阳,淡淡地照在他脸上。他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每一条皱纹中,都仿佛藏着有数不清的辛酸往事、痛苦经验。 也许他已太老了,可是他的腰仍然笔挺,身子里仍然潜伏着一种可怕的力量。 他虽然并不高,也不魁伟,但有股力量使得他看来显得很严肃,令人不由自主会对他生出尊敬之意。 只可惜这里的绿林好汉们,从来也不懂得尊敬任何人。 屠老虎第一个冲出来,第一个看见这个人。 “就是这老头子?” 屠老虎仰天狂笑道:“我一拳若打不死他,我就拿你们当祖宗一样养三年。” 绿裙丽人淡淡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屠老虎大笑道:“你不怕做寡妇?” 他大笑着冲过去。他的身材魁伟,笑声如洪钟。 但这老人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完全没有听见。他神情看来更萧索,更疲倦,仿佛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躺下来。 屠老虎冲到他面前,又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道:“你真的想到这里来住三个月?” 老人叹了口气,道:“我很疲倦,这地方看来又很宁静……” 屠老虎狞笑道:“你若真的想找个地方睡觉,就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床,只有棺材。” 老人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们若不答应,我们可以走。” 屠老虎狞笑道:“既然已来了,你还想走?” 老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道:“那么我只好在这里等了。” 屠老虎道:“等什么?” 老人道:“等你的拳头。” 屠老虎狞笑道:“你也用不着再等了。” 他突然出手,迎面一拳向老人痛击过去。 这的确是致命的一拳,迅速、准确、有力,非常有力。拳头还未到,拳风已将老人花白的头发震得飞舞而起。 老人却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看着这只拳头,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讥诮的笑意。然后他的拳头也送了出去。 他的人比较矮,出拳也比较慢。可是屠老虎的拳头距离他的脸还有三寸时,他的拳头已打在屠老虎的鼻梁上。 每个人都听到一声痛苦的骨头折碎声。 声音刚响起,屠老虎那一百多斤重的身子,也已被打得飞了出去。飞出去四丈外,重重地撞在墙上,再沿着墙滑下来。 他倒下去的时候,鼻梁已歪到眼睛下,一张脸已完全扭曲变形。 老人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慢慢地取出一块丝巾,擦干了拳上的血迹,目光又凝视在远山外。 他的眼睛也和远山一样,是青灰色的。 独眼龙的脸色已变了。他手下的弟兄们在震惊之后,已在怒喝着,想扑上去。 但白面郎中却阻止了他们,在独眼龙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独眼龙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忽然挑起大拇指,仰面笑道:“好,好身手,这样的客人我们兄弟请都请不到,哪有拒绝之理。” 白面郎中笑道:“小弟老早就知道大哥一定很欢迎他们的。” 独眼龙大步走到老人面前,抱拳笑道:“不知朋友高姓大名?” 老人淡淡道:“你用不着知道我是谁,我们也不是朋友。” 独眼龙居然面不改色,还是笑着道:“却不知阁下想在这里逗留多久?” 绿裙丽人抢着道:“你放心,我们说过只住三个月的。”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三个月后我们就走,你就算要求我们多留一天都不行。” 其实她当然也知道,绝对没有人会留他们的。 “三个月后呢?那时再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那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了,现在又何必想得太多呢? 他慢慢地在前面走着,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漆黑的刀!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的,又黑又深,就跟这已逐渐来临的夜色一样。 秋夜,窄巷。就这样走着,在无数个有月无月的晚上,他已走过无数条大街小巷。 走到什么时候为止? 他一定要找到的人,还是完全没有消息。他也问过无数次。 “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老头子?” “每个人都看见过很多老头子,这世上的老头子本就很多。” “但是这老头子不同,他有一只手上的四根指头全都削断了。” “没有看过,也没有人知道这老人的消息。” 他只有继续走下去。 她垂着头,慢慢地跟在他身后。这并不是因为她不想走在他身旁,而是她总觉得他不愿让她走在身旁。 虽然他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可是他对她好像总有些轻视。 也许他轻视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也从来没有劝过他,叫他不要再找了,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也许她心里早已知道他是永远找不到那个人的。 空巷外的大街上,灯火通明。 也不知为了什么,若不是因为要向人打听消息,他总是宁愿留在黑暗的窄巷里。 现在他们总算已走了出来。 她眼睛立刻亮了,美丽的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整个人都有了生气。 她跟他不同。她喜欢热闹,喜欢享受,喜欢被人赞美,有时也会拒绝别人,但那只不过是在抬高自己的身价而已。 她一向都懂得要怎样才能使男人喜欢她,男人绝不会喜欢一 个他看不起的女人。 这时正是酒楼饭铺生意最好的时候,你若想打听消息,也没有比酒楼饭铺更好的地方。这条街正是酒楼饭铺最多的一条街。 他们从窄巷里走出来,走上这条街,忽然听到有人大呼:“翠浓!” 两个人刚从旁边的酒楼下来,两个衣着很华丽的大汉,一个人身上佩着刀,一个人腰畔佩着剑。 佩刀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翠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 “我早就劝过你,不要待在那种穷地方,像你这样的人才,到了大城里来,用不着两年,我保证你就可以把金元宝一车车地装回去。” “……”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是老交情了,你难道会忘了我!” 这佩刀的大汉显然喝了几杯,在街上大喊大叫,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跟这美丽的人有交情。 翠浓却只是低着头,用眼角瞟着傅红雪。 傅红雪并没有回头,却已停下脚,握刀的手背上已现出青筋。 佩刀的大汉回头看了看,又看了看翠浓,终于明白了。 “难怪你不敢开口,原来你已有了个男人,但是你什么人不好找,为什么要找个跛子?”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发现翠浓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恐惧之色。 他跟着翠浓的目光一起看过去,就看见了另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并不太大,也并不锐利,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酷之意。 佩刀的大汉并不是个懦夫,而且刚喝了几杯酒,但这双眼睛看着他时,他竟不由自主忽然觉得手足冰冷。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刀,忽然道:“你姓彭?” 佩刀的大汉厉声道:“是又怎么样?” 傅红雪道:“你是山西五虎断门刀彭家的人?” 佩刀的大汉道:“你认得我?” 傅红雪冷冷道:“我虽然不认得你,但却认得你的刀!” 这柄刀就和他身上的衣着一样,装饰华丽得已接近奢侈。刀的形状很奇特,刀头特别宽,刀身特别窄,刀柄上缠着五色彩缎。 佩刀的大汉挺起胸,神气十足地大声道:“不错,我就是彭烈!”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听说过。” 彭烈面有得色,冷笑道:“你应该听说过。” 傅红雪道:“我也听说过彭家跟马空群是朋友。” 彭烈道:“我们是世交。” 傅红雪道:“你到万马堂去过?” 彭烈当然去过,否则他怎么会认得翠浓。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马空群的下落?” 彭烈道:“他不在万马堂?” 他觉得很诧异,显然连万马堂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 傅红雪轻轻叹息了一声,觉得很失望。 彭烈道:“你也认得三老板?” 傅红雪冷冷地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他的刀上,道:“这柄刀的确很好看。” 彭烈面上又露出得意之色,他的刀实在比傅红雪的刀好看得多。 傅红雪道:“只可惜刀并不是看的。” 彭烈道:“是干什么的?” 傅红雪道:“你不知道刀是杀人的?” 彭烈冷笑道:“你以为这柄刀杀不死人?” 傅红雪冷冷道:“至少我没有看见它杀过人。” 彭烈变色道:“你想看看?” 傅红雪道:“的确很想。” 他的脸色也已变了,变得更苍白,苍白得已接近透明。 彭烈看着他的脸,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忽然大笑道:“你这柄刀呢?难道也能杀人?” 他心里愈恐惧,笑声愈大。 傅红雪没有再说话。现在他若要再说话时,就不是用嘴说了,而是用他的刀! 用刀来说话,通常都比用嘴说有效。 那佩剑的是个很英俊的少年,身材很高,双眉微微上挑,脸上总是带着种轻蔑之色,好像很难得将别人看在眼里。 他一直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这时竟忽然叹了口气,道:“以前也有人说过这句话。” 彭烈道:“说过什么话?” 佩剑的少年道:“说他这柄刀不能杀人。” 彭烈道:“是什么人说的?” 佩剑的少年道:“是个现在已经死了的人。” 彭烈道:“是谁?” 佩剑的少年,道:“公孙断!” 彭烈悚然失色,道:“公孙断已死了?” 佩剑的少年道:“就是死在这柄刀下的。” 彭烈额上忽然沁出了冷汗。 佩剑的少年道:“而且三老板也已经被逼出了万马堂。” 彭烈道:“你……你怎么知道?” 佩剑的少年道:“我刚从西北回来。” 傅红雪的眼睛已在盯着他,忽然问道:“去干什么的?” 佩剑的少年道:“去找你。” 这次傅红雪也不禁觉得很意外。 佩剑的少年又道:“我想去看看你。” 傅红雪道:“特地去看我?” 佩剑的少年道:“不是去看你的人,而是去看你的刀!我只想看看你的刀究竟有多快!” 傅红雪握刀的手突然握紧,苍白的脸几乎已完全透明。 佩剑的少年道:“我姓袁,叫袁青枫,袁家和万马堂也是世交。” 傅红雪又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袁青枫道:“你应该明白的。” 傅红雪道:“你现在是不是还想看看我的刀?” 袁青枫道:“是。” 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 袁青枫道:“你还不拔刀?” 傅红雪道:“好,先拔你的剑!” 袁青枫道:“天山剑派的门下,从来还未向人先拔过剑!” 傅红雪脸上忽然出现了种很奇怪的表情,喃喃道:“天山……天山……” 他目光已在眺望着远方,眼睛里仿佛已充满了思念和悲哀。 袁青枫道:“拔你的刀!” 傅红雪握刀的手更用力。他左手握刀,右手忽然握住了刀柄。 彭烈竟又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翠浓美丽的眼睛似已因兴奋而燃烧起来。 袁青枫的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他的手也不禁握住了剑柄。 “天山……天山……” 忽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 等到人的眼睛看见这比闪电还快的刀光时,刀已又回到刀鞘里。 有风吹过,一根根红丝飞起。 袁青枫剑上的红丝绦却已赫然断了。 傅红雪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道:“现在你已看过了。” 袁青枫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但额上却已有冷汗流下来了。 傅红雪道:“我这柄刀本不是看的,但却为你破例了一次。” 袁青枫什么话都没有再说,慢慢地转过身,走入酒楼旁的窄巷里。 他还没有看见傅红雪的刀,只不过看见了刀光。 但这已足够。 人已去了,血红的丝绦却还有一两条留在风中。 彭烈握刀的手已湿透。 傅红雪转过头来,凝视着他,道:“我的刀你已看过?” 彭烈点点头。 傅红雪道:“现在我想看看你的刀。” 彭烈咬着牙,咬牙的声音,听来就像是刀锋摩擦一样。 突听一人道:“这把刀不好看。” 路上刚有顶轿子经过,现在已停下,这声音就是从轿子里发出来的。 是女人的声音,很好听的女人声音,但却看不见她的人。 轿上的帘子是垂着的。 傅红雪冷冷道:“这柄刀不好看?什么好看?” 轿子里的人笑道:“我就比这柄刀好看。” 她不但笑声如银铃,而且真的好像有铃铛“叮铃铃”地响。 清脆的铃声中,轿子里已有个人走下来,就仿佛一朵白莲开放。 她穿的是件月白衫子,颈子上,腕子上,甚至连足踝上都挂满了带着金圈子的铃铛。 丁灵琳。 傅红雪眉尖已皱起,道:“是你?”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还认得我。” 其实傅红雪根本不认得她,只不过看见过她跟叶开在一起。 丁灵琳笑道:“我说这把刀不好看,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五虎断门刀。” 傅红雪道:“不是?” 丁灵琳道:“你若要看真正的五虎断门刀,就该到关中的五虎庄去。” 她忽又转身向彭烈一笑,道:“现在他一定不想再看你的刀,你还是快去喝酒吧,小叶一定已经等得急死了。” 傅红雪道:“小叶?” 丁灵琳道:“今天晚上小叶请客,我们都是他的客人。” 她娇笑着,接着道:“他不喜欢死客人,也不喜欢客人死。” 傅红雪道:“叶开?” 丁灵琳道:“除了他还有谁?” 傅红雪道:“他也在这里?” 丁灵琳道:“就在那边的天福楼,看见你去了,他一定开心得要命!” 傅红雪冷冷道:“他看不见我的。” 丁灵琳道:“你不去?” 傅红雪道:“我不是他的客人。”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若不去,也没有人能勉强你,只不过……” 她用眼角瞟着傅红雪,悠然道:“他今天请的客人,消息全都灵通得很,若要打听什么消息,到那里去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傅红雪没有再说什么。 他已转身向天福楼走了过去,似已忘记了还有个人在等他。 丁灵琳看了翠浓一眼,又叹了口气,道:“他好像已忘记你了。” 翠浓笑了笑,道:“但是我并没有忘记他。”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他为什么不带你去?” 翠浓柔声道:“因为他知道我自己会跟着去的。” 她果然跟着去了。 丁灵琳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婀娜的风姿,喃喃道:“看来这才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法子。”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高,翠浓的耳朵很尖,忽又回眸一笑,道:“你为什么不学学我呢?” 丁灵琳嫣然一笑,道:“因为这种人盯人的法子本是我创出来的。” 天福楼上的客人很多,每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气派都很大。 丁灵琳并没有替叶开吹牛,真正消息灵通的人,当然都是有地位、有办法的人。 能请到这种人并不容易,何况一下子就请了这么多人。 两个多月不见,叶开好像也突然变成个很有办法的人了。 他身上穿的是五十两银子一件的袍子,脚上着的是粉底官靴,头发梳得又黑又亮,还戴着花花大少们最喜欢戴的那种珍珠冠。 这人以前本来不是这样子的,傅红雪几乎已不认得他了。 但叶开却还认得他。 他一上楼,叶开就一眼看见了他。 灯火辉煌。 傅红雪的脸在灯下看来却更黑。 已经有很多人看见了这柄刀,先看见这柄刀,再看见他的人。 傅红雪眼睛里却好像连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叶开已到了他面前,也带着笑在看他。 只有这笑容还没有变,还是笑得那么开朗,那么亲切。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傅红雪才看了他一眼,冷冷的一眼。 叶开笑道:“真想不到你会来。” 傅红雪道:“我也想不到。” 叶开道:“请坐。” 傅红雪道:“不坐。” 叶开道:“不坐?” 傅红雪道:“站着也一样可以说话。” 叶开又笑了,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傅红雪道:“你知道?” 叶开点点头,又叹道:“只可惜我也没有听过那人的消息。”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突然道:“再见。” 叶开道:“不喝杯酒?” 傅红雪道:“不喝。” 叶开笑道:“一杯酒绝不会害人的。” 傅红雪道:“但我却绝不会请 你喝酒。” 叶开苦笑道:“我碰过你的钉子。” 傅红雪道:“我也绝不喝你的酒。” 叶开道:“我们不是朋友?” 傅红雪道:“我没有朋友。” 他忽然转过身,走出去,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叶开看着他的背影,笑容已变得有些苦涩。 可是,傅红雪并没有走下楼,因为这时丁灵琳正和翠浓从楼梯走上来。 楼梯很窄。 翠浓站在楼梯口,似已怔住,她已看见了叶开,叶开正在看着她。 傅红雪也在看着她,丁灵琳却在看着叶开。 四双眼睛里的表情全都不同,没有人能形容他们此刻的表情。 幸好翠浓很快就垂下了头。 但叶开还是在盯着她。 丁灵琳走上来,傅红雪走下去。 翠浓也无言地转过身,跟着他走下去,没有再看叶开一眼。 但叶开却还是在盯着那空了的楼梯口,痴痴地出了神。 丁灵琳忍不住拍他的肩,冷冷道:“人家已走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跟着你的朋友走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冷冷道:“你若想横刀夺爱,可得小心些,因为那个人的刀也很快。” 叶开笑了。 丁灵琳也在笑,却是冷笑,冷笑着道:“只不过那个女人的确不难看,听说她以前就是靠这张脸赚钱的,你的钱大概也被她赚了不少。” 叶开道:“你以为我在看她?” 丁灵琳道:“你难道没有?” 叶开道:“我只不过在想……” 丁灵琳道:“在心里想比用眼睛更坏。”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永远不会相信的。” 丁灵琳眼珠子一转,道:“我相信,只要你告诉我,我就相信。” 叶开叹道:“我只希望她真的喜欢傅红雪,真的愿意一辈子跟着他,否则……” 丁灵琳道:“否则怎么样?” 叶开目中似乎有些忧郁之色,缓缓道:“否则也许我就不得不杀了她!” 丁灵琳道:“你舍得?” 叶开淡淡道:“我本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丁灵琳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他,轻轻道:“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是个口是心非的小色鬼,所以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叶开又笑了,却是苦笑。 就在这时,突然楼下有人在高呼:“叶开,叶开……” 一个紫衣笠帽的少年,刚纵马而来,停在天福楼外,用一只手勒紧缰绳,另一只手却在剥着花生。 站在窗口的人,一转头就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斜插在腰带上的那柄剑。 一柄没有鞘的剑,薄而锋利。 有的人已在失声惊呼:“路小佳!” 路小佳这三个字竟似有种神秘的吸引力,听到这名字的人,都已赶到窗口。 叶开也赶过来,笑道:“不上来喝杯酒?” 路小佳仰起了脸,道:“你吃不到我的花生,为何要请我喝酒?” 叶开道:“那是两回事。” 他转身拿起桌上一杯酒,抛过去。 这杯酒就平平稳稳地飞到路小佳面前,就像是有人在下面托着一样。 路小佳笑了笑,手指轻轻一弹,酒杯弹起,在空中翻了个身。 杯中的酒就不偏不倚恰好倒在路小佳嘴里。 路小佳笑道:“好酒。” 叶开道:“再来一杯?” 路小佳摇摇头,道:“我只想来问问你,你是不是也接着了帖子?” 叶开道:“昨天才接到。” 路小佳道:“你去不去?” 叶开道:“你知道我是一向喜欢凑热闹的。” 路小佳道:“好,我们九月十五,白云庄再见。” 他捏开花生,抛起,正准备用嘴去接。 谁知叶开的人已飞了出去,一张嘴,接着了这颗花生,凌空倒翻,轻飘飘地又飞了回来,大笑道:“我总算吃到了你的花生了。” 路小佳怔了怔,突也大笑,大笑着扬鞭而去,只听他笑声远远传来,道:“好小子,这小子真他妈的是个好小子。” 面已经凉了。面汤是混浊的,上面漂着几根韭菜。 只有韭菜,最粗的面,最粗的菜,用一只缺了口的粗碗装着。 翠浓低着头,手里拿着双已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竹筷子,挑起了几根面,又放下去。 她虽然已经很饿,但这碗面却实在引不起她的食欲来。 平时她吃的面通常是鸡汤下的,装面的碗是景德镇来的瓷器。 看着面前的这碗面,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傅红雪碗里的面已吃光了,正在静静地看着她,忽然道:“你吃不下?” 翠浓勉强笑了笑,道:“我……不饿。” 傅红雪冷冷道:“我知道你吃不惯这种东西,你应该到天福楼去的。” 翠浓垂着头,轻轻地道:“你知道我是不会去的,我……”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怕别人不欢迎?” 翠浓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不去?” 翠浓慢慢地抬起了头,凝视着他,柔声道:“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也在这里,别的无论什么地方我都不会去。” 傅红雪不说话。 翠浓悄悄地伸出手,轻抚着他的手——那只没有握刀的手。 她的手柔白纤美。她的抚摸也是温柔的,温柔中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挑逗之意。 她懂得怎么样挑逗男人。 傅红雪忽然甩开了她的手,冷冷道:“你认得那个人?” 翠浓又垂下头,道:“只不过……只不过是个普通客人。” 傅红雪道:“什么叫普通客人?” 翠浓轻轻道:“你知道我以前……在那种地方,总免不了要认得些无聊的男人。” 傅红雪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 翠浓道:“你应该原谅我,也应该知道我根本不想理他。” 傅红雪的手握紧,道:“我只知道你一直都在死盯着他。” 翠浓道:“我什么时候死盯着他了,只要看他一眼,我就恶心得要命。” 傅红雪道:“你恶心?” 翠浓道:“我简直恨不得你真的杀了他。” 傅红雪又冷笑,道:“你以为我说的是那个姓彭的?” 翠浓道:“你不是说他?” 傅红雪冷笑道:“我说的是叶开。” 翠浓怔住。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也认得他?他是不是个普通的客人?” 翠浓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凄然道:“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是在折磨我?还是在折磨你自己?” 傅红雪苍白的脸已因激动而发红,他勉强控制着自己,一字字道:“我只不过想知道,你是不是认得他而已。” 翠浓道:“就算我以前认得他,现在也已经不认得了。” 傅红雪道:“为什么?” 翠浓道:“因为现在我只认得你一个人,只是认得你。” 她又伸出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傅红雪看着她的手,神色更痛苦,道:“只可惜我不能让你过你以前过惯的那种日子,你跟着我,只能吃这种面。” 翠浓柔声道:“这种面也没什么不好。” 傅红雪道:“但你却吃不下去。” 翠浓道:“我吃。” 她又拿起筷子,挑起了碗里的面,一根根地吃着,看她脸上勉强的笑容,就像是在吃毒药似的。 傅红雪看着她,突然一把夺过她的筷子,大声道:“你既然吃不下,又何必吃?……我又没有勉强你。” 他声音已因激动而嘶哑,手也开始发抖。 翠浓眼睛已红了,眼泪在眼睛里打着滚,终于忍不住道:“你何必这样子对我?我……” 傅红雪道:“你怎么样?” 翠浓咬了咬牙,道:“我只不过觉得我们根本不必过这种日子的。” 她叹息着,柔声道:“你带出来的钱虽然已快用完了,但是我还有。” 傅红雪胸膛起伏着,嗄声道:“那是你的,跟我没有关系。” 翠浓道:“连我的人都已是你的,我们为什么还要分得这么清楚?” 傅红雪苍白的脸已通红,全身都已因激动而颤抖,一字字道:“但你为什么不想想,你的钱有多脏?我只要一想起你那些钱是怎么来的,我就要吐。” 翠浓的脸色也变了,身子也开始发抖,用力咬着嘴唇道:“也许不但我的钱脏,我的人也是脏的。” 傅红雪道:“不错。” 翠浓道:“你用不着叫我想,我已想过,我早已知道你看不起我。” 她嘴唇已咬出血来,嘶声接着道:“我只希望你自己也想想。” 傅红雪道:“我想什么?” 翠浓道:“你为什么不想想,我是怎么会做那种事的?我为了谁?我……我这又是何苦?” 她虽然尽力在控制着自己,还是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忽然站起来,流着泪道:“你既然看不起我,我又何必定要缠着你,我……” 傅红雪道:“不错,你既然有一串串的银子可赚,为什么要跟着我,你早就该走了。” 翠浓道:“你真的不要我?” 傅红雪道:“是的。” 翠浓道:“好,好,好……你很好。” 她突然用手掩着脸,痛哭着奔出去。 傅红雪没有阻拦她,也没有看她。 她已冲出去,“砰”的,用力关上了门。 傅红雪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他身子也不再颤抖,但一双手却已有青筋凸出,额上已有冷汗流下。可是他突然倒了下去,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嘴角吐出了白沫。然后他就开始在地上打着滚,像野兽般低嘶着,喘息着……就像是一只在垂死挣扎着的野兽。 门又开了。 翠浓又慢慢地走了进来。她面上泪痕竟已干了,干得很快,眼睛里竟似在发着光。但是她的手却又在颤抖。那绝不是因为痛苦而颤抖,而是因为兴奋!紧张!她眼睛盯着傅红雪,一步步走过去……突然间,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咀嚼的声音! 一个人不知何时已从窗外跳进来,正倚在窗口,咀嚼着花生。 路小佳! 翠浓脸色变了,失声道:“你来干什么?” 路小佳道:“我不能来?” 翠浓道:“你想来杀他?” 路小佳笑了笑,淡淡道:“是我想杀他?还是你想杀他?” 翠浓脸色又变了变,冷笑道:“你疯了,我为什么想杀他?”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女人若要杀男人,总是能找出很多理由来的。” 翠浓忽然挡在傅红雪前面,大声道:“不管你怎么说,我也不许你碰他。” 路小佳冷冷道:“就算你请我碰他,我也没兴趣,我从来不碰男人的。” 翠浓道:“你只杀男人?” 路小佳答道:“我也从来不杀一个已经倒下去的男人。” 翠浓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路小佳道:“只不过来问问你们,有没有接到帖子而已。” 翠浓道:“帖子?什么帖子?” 路小佳又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们的交游实在不够广阔。” 翠浓道:“我们用不着交游广阔。” 路小佳道:“不交游广阔怎么能找到人?” 他突然拔剑,眨眼间就在墙上留下了八个字! “九月十五,白云山庄。” 翠浓道:“这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笑了笑,道:“这意思就是,我希望你们能在九月十五那天,活着到白云山庄去,死人那里是不欢迎的。” 一阵风吹过,窗台上有样东西被吹了下来,是个花生壳。路小佳的人却似已被吹走了。 风吹木叶,簌簌地响,傅红雪的喘息却已渐渐平静下来。 翠浓痴痴地站在那里,怔了许久,终于俯下身,抱起了他。 她的怀抱温暖而甜蜜。她一向懂得应该怎么样去抱男人。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二十八章 有女同行 九月十四。土王用事,曲星。宜沐浴,忌出行。冲虎煞南,晴。 黄昏。 官道旁有个茶亭。 并不是每个茶亭都只供应茶水,有些茶亭中也有酒。茶是免费的,酒却要用钱买。 这茶亭里有四种酒,都是廉价的劣酒,而且大多是烈酒。除了酒之外,当然还有廉价的食物,豆干、卤蛋、馒头、花生。 茶亭四面的树荫下摆着些长板凳,很多人早就在板凳上,跷着脚,喝着酒,剥着花生。 傅红雪却在看别人剥着花生,似已看得出了神。有的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干配酒,有些人正在用花生和豆干配馒头。花生和豆干,本来就好像说相声的一样,一定要一搭一档才有趣,分开来就淡而无味了。但他却只要豆干,拒绝花生。好像花生只能看,不能吃的。 翠浓忍不住悄悄道:“你还在想那个人?” 傅红雪闭着嘴。 翠浓道:“就因为他喜欢吃花生,所以你不吃?” 傅红雪还是闭着嘴。 翠浓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傅红雪突然道:“你知道什么?” 翠浓道:“你的病发作时,不愿被人看见,但他却偏偏看见了,所以你恨他。” 傅红雪又闭起了嘴,闭得很紧,就和他握刀的手一样紧。除了他之外,这里很少有人带刀。也许就因为这柄刀,所以大家都避开了他,坐得很远。 翠浓又叹了一口气,道:“九月十五,白云庄,他为什么要在九月十五这天到白云庄去呢?我真不明白……” 傅红雪冷冷道:“你不明白的事很多。” 翠浓道:“但是我却不能不想。” 傅红雪道:“想什么?” 翠浓道:“他要我们去,一定没什么好意,所以我更不懂你为什么一定偏偏要去。” 傅红雪道:“没有人要你去。” 翠浓垂下头,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她已不能再说,也不敢再说。 茶亭外的官道旁,停着几辆大车,几匹骡马。到这里来的,大多是出卖劳力的人,除了喝几杯酒外,生命中并没有太多乐趣。几杯酒下肚后,这世界立刻就变得美丽多了。 一个黝黑而健壮的小伙子,刚刚下了他的大车走进来,带着笑跟几个伙伴打过招呼,就招呼这里的老板,叫道:“王聋子,给我打五斤酒,切十个卤蛋,今天我要请客。” 王聋子其实并不聋,只不过有人要欠账时,他就聋了。 他斜着白眼,瞧着那小伙子,冷冷地道:“你小子疯了?” 小伙子瞪眼道:“谁说我疯了?” 王聋子道:“没有疯好好的请什么客?” 小伙子道:“今天我发了点小财,遇见了个大方客人。” 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又道:“提起这个人来,倒真是大大的有名。” 于是大家立刻都忍不住抢着问:“这人是谁?” 小伙子又笑了笑,摇着头道:“我说出来,你们也未必听说过。” “这是什么话?” “既然大大的有名,我们为什么没听说过?” “因为你们还不配。” “我们不配,你配?” “我若不是有个堂兄在镖局里做事,我也不会听说的。” “你少卖关子好不好,那人到底是姓什么?叫什么?” 小伙子跷起了泥脚,悠然道:“他姓路,叫作路小佳。” 傅红雪本已站起来要走,突又坐了下去。 幸好别的人都没有注意他,都在问:“这路小佳是干什么的?” “是个刺客。” 他故意压低了语声,但声音又刚好能让每个人都听得见。 “刺客?” “刺客的意思就是说,你只要给他银子,他就替你杀人,据说他杀一个人至少也要上万两的银子。”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我堂兄那家镖局的总镖头,就是被他杀了的。” “你说的是上半年刚做过丧事的那位邓大爷?” “不错,他出丧的那天,你们都去了,每个人都得了五两银子,是不是?” “嗯,那天的气派真不小。” “所以你们总该看得出,他活着时当然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是他遇见这位路大爷,连刀都没拔出来,就被人家一剑刺穿了喉咙。” “你怎么知道的?” “我堂兄在旁边亲眼看见的,就因为他一回去就把这位路大爷的样子告诉了我,所以今天我才认出了他——倒也不是认出了他的人,是认出了他的剑。” “他的剑有什么特别?” “他的剑没有鞘,看来就像是把破铜烂铁,但我堂兄却告诉我,他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剑了。” 大家惊叹着,却还是有点怀疑。 “人家杀个人就能赚上万两的银子,怎么会坐上你的破车?” “他的马蹄铁磨穿了,我刚巧路过,从前面的清河镇到白云庄这么点路,他就给了我二十两。” “看来你这小子的造化真不错。” 大家惊讶着,叹息着,又都有点羡慕:“不吃白不吃,今天我们若不吃他个三五两银子,这小子回去怎么睡得着?” 突然一人道:“要请客也得请我。” 这人就躺在后面的树荫下,躺在地上,用一顶连边都破了的马连坡大草帽盖着脸。 他不但帽子是破的,衣服也又脏又破,看来连酒都喝不起,所以只有躺在那里干睡。 有的人已皱起眉头在嘀咕:“请你,凭什么请你?” 那小伙子却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就请请你也没什么,朋友你既然要喝酒,就请起来吧。” 这人冷冷道:“我虽然喝你的酒,却不是你的朋友,你最好记着。” 他把帽子往头上一推,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赫然竟是条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肩膀几乎有平常人两个宽,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垂下来,几乎已盖过了膝盖,脸上颧骨高耸,生着两道扫帚般的浓眉,一张大嘴。 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又脏又破,但这一站起,可是威风凛凛,叫人看着害怕。 本来已经有人要教训他了,问他为什么要喝人家的酒,却不承认人家是朋友。 现在哪里还有人敢开口的。 王聋子刚把五斤酒、十个卤蛋搬出来,这人就走过去,道:“这一份归我。” 他说的话好像就是命令,既简单,又干脆。只见他抓起两个蛋,往嘴里一塞,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吃两个蛋,喝一口酒,眨眼间五斤酒十个蛋就全下了肚。大家在旁边看着,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才总算停下来歇口气,懒洋洋地摸着肚子,道:“照这样再来一份。” 王聋子又吓了一跳,失声道:“再来一份?” 大汉沉下了脸,厉声道:“我说的话你听不见?” 这一声大喝,就像是半空中打下个霹雳,连聋子的耳朵都要被震破。 那小伙子正跷着脚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竟被他吓得跌了下去。大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抓小鸡似的把他从地上抓了起来,忽然对他咧嘴一笑,道:“你怕什么?怕请客?”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起来,一张嘴几乎已裂到耳朵根子,看来就像是庙里的金刚恶鬼。 小伙子脸都吓白了,吃吃道:“我……我……” 大汉道:“你不请,我请。” 他随手一掏,就掏出锭银子来,竟是五十两一锭的大元宝。小伙子的眼睛又发了直。 大汉道:“这锭银子全是你的了,但明天一早,你就得在这里等着,载我去白云庄,你若敢误了我的事,你的脑袋就会变得像这锭银子一样。” 他的手一用力,手里的银子竟被捏得像团烂泥。 小伙子刚站起来,又吓得一跤跌倒。大汉仰面大笑,将银子往这小伙子面前一抛,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他走得虽不快,但一步迈出去就是四五丈,眨眼间就已消失在暮色里,只听一阵悲壮苍凉的歌声自秋风中传来: 九月十五月当头, 月当头兮血可流, 流不尽的英雄泪, 杀不尽的仇人头…… 歌声也愈来愈远,终于听不见了。 傅红雪痴痴地出了半晌神,忽然仰天长叹,道:“好一个杀不尽的仇人头!” 凌晨。东方刚现出鱼肚白色,大地犹在沉睡。茶亭里已没有人了,王聋子晚上并不睡在这里,现在这里只有那小伙子的大车还停在树下,他的人已蜷曲在车上睡着。 他生怕自己来迟了,那凶神般的大汉会将他脑袋捏成烂泥。 风很冷,大地苍茫,远处刚传来一两声鸡啼。 一个人慢慢地从熹微的晓色中走过来,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上去。 一个苗条美丽的女人,手里提着个包袱,垂着头跟在他身后。 风吹着木叶,晨雾刚升起。 雾也是冷的。 冷雾,晓风,残月。 傅红雪在茶亭上停下来,回头看着翠浓。 翠浓的脸也是苍白的,虽然拉紧了衣襟,还是冷得不停发抖。 在雾中看来,她显得更美,但神色间却已显得有些疲倦、憔悴。 傅红雪静静地看着她,冷漠的目光已渐渐变得温柔,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累了。” 翠浓柔声道:“累的应该是你,你本该多睡一会儿的。” 傅红雪道:“我睡不着,可是你……” 翠浓垂下头嫣然一笑,道:“你睡不着,我怎么能睡得着?” 傅红雪忍不住走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冰冷。 傅红雪黯然道:“还没有找到马空群之前,我绝不能回去,也没有脸回去。” 翠浓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所以我只有要你陪着我吃苦。” 翠浓抬起头,凝视着他,柔声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怕吃苦,什么苦我都吃过。” 她拉起傅红雪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道:“只要你能对我好一点,不要看不起我,就算叫我死,我也愿意。” 傅红雪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实在对你不好,我自己也知道,所以那天你就算真的走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翠浓道:“可是我怎么会走?就算你用鞭子来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傅红雪忽然笑了。 他的笑容就像是冰上的阳光,显得分外灿烂,分外辉煌。 翠浓看着他的笑容,竟似有些痴了,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你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什么?” 傅红雪摇摇头。 翠浓道:“我最喜欢看到你的笑,但你却偏偏总是不肯笑。” 傅红雪柔声道:“我会常常笑给你看的,只不过,现在……” 翠浓道:“现在还不到笑的时候?” 傅红雪慢慢地点了点头,忽然改变话题,道:“那个人为什么还不来?” 他仿佛总不愿将自己的情感表露得太多,仿佛宁愿被人看成个冷酷的人。 翠浓失望地叹了口气,勉强笑道:“你放心,我想他绝不会不来的。” 傅红雪沉吟着,道:“你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翠浓道:“我看他一定是路小佳的仇人,既然已知道路小佳在白云庄,他怎么会不去?” 傅红雪抬起头,遥望着已将在冷雾中逐渐消失的晓月喃喃道:“今天已经是九月十五了,今天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 有风吹过,突听一阵歌声隐隐随风而来: 流不尽的英雄血, 杀不尽的仇人头, 头可断,血可流, 仇恨难罢休…… 歌声在这愁煞人的秋晨中听来,显得更苍凉,更悲壮。 翠浓动容道:“果然来了。” 傅红雪道:“嗯。” 翠浓道:“我们要不要先躲一躲?” 傅红雪冷冷道:“我从来不逃,也从来不躲。” 只听远处有人大笑,道:“好一个从来不逃,从来不躲,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翠浓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人的耳朵好尖。” 这句话刚说完,那大汉已迈着大步,走到他们面前,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破旧的大草帽,手里却多了个漆黑发亮的酒葫芦,看着傅红雪大笑道:“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也会在这里等的。” 傅红雪道:“你知道?” 大汉道:“我不知道谁知道?” 他扬起脸,将酒葫芦凑上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忽然沉下了脸,厉声道:“我既已来了,你为何还不动手?” 傅红雪怔了怔,道:“我为什么要动手?” 大汉道:“来取我项上的人头。”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要取你项上的人头?” 大汉仰天笑道:“薛果纵横天下,杀人无算,有谁不想要我这颗大好头颅?” 傅红雪道:“我不想。” 这次是大汉怔住。 傅红雪道:“我根本不认得你。” 大汉冷笑道:“薛果仇家虽遍布天下,认得我的却早已被我杀光了,还能活着来杀我的,本就已只剩下些不认得的。” 傅红雪道:“你常常等着别人来杀你?” 大汉道:“不错。” 傅红雪淡淡道:“只可惜这次你却要失望了。” 大汉皱眉道:“你不是在这里等杀我的?” 傅红雪道:“我已立誓杀人绝不再等。” 大汉道:“你说的不错,杀人的机会本就是稍纵即逝,错过了实在可惜,实在是等不得的!” 傅红雪冷冷道:“所以你若是我的仇人,我昨夜就已杀了你!” 大汉道:“所以我并不是你的仇人?” 傅红雪道:“不是。” 大汉忽又大笑,道:“看来我运气还不错,看来做你的仇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傅红雪道:“绝不是。” 大汉道:“做你的朋友呢?” 傅红雪道:“我没有朋友。” 大汉道:“连薛大汉也做不了你的朋友?” 傅红雪道:“薛大汉?” 大汉笑道:“我就是薛大汉。” 傅红雪道:“我还是不认得你。” 薛大汉道:“你也不想认得我?” 傅红雪道:“不想。” 薛大汉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既不想要我人头,也不想做我朋友,这种人倒少见得很。” 傅红雪道:“本来就少见得很。” 薛大汉道:“你想要什么?” 傅红雪道:“只想跟着你的大车,到白云庄去。” 薛大汉道:“就这样?” 傅红雪道:“就这样。” 薛大汉道:“好,上车吧。” 傅红雪道:“我不上车。” 薛大汉又怔了怔,道:“为什么又不上车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没有五十两银子付车钱。” 薛大汉道:“你难道要跟在车子后面走?” 傅红雪道:“你坐你的车,我走我的路,我们本就没有关系。” 薛大汉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的脸,漆黑的刀,又忍不住叹道:“你真是个怪人,简直比我还怪!” 他的确也是个怪人。 天渐渐亮了。 初升的阳光,就像是刀一样,划破了轻纱般的冷雾,大地上的生命已开始苏醒了。 那小伙子还没有醒。 薛大汉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起了他,大声道:“快起来,赶车到白云庄去。” 小伙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赔着笑道:“大爷就请上车。” 薛大汉道:“大爷不上车。” 小伙子怔了怔,道:“为什么不上车?” 薛大汉道:“因为大爷高兴。” 这小伙子年纪虽轻,赶车也赶了六七年,却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明明花了钱雇车,却情愿跟在车子后面走。但只要是人家大爷高兴,他就算要在后面爬,也没有人管得着。 小伙子心里虽奇怪,倒也落得个轻松。他赶着车在前面走,后面居然有三个人在跟着——一个凶神般的大汉,一个脸色苍白的跛子,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女。 这样一行人走在路上,有谁能不多看几眼的。 但薛大汉洋洋自得,别人对他是什么看法,他完全不放在心上。 傅红雪心事重重,我行我素,仿佛根本就不属于这世界的。翠浓眼睛里更没有别的人,在傅红雪面前,她根本连看都不看别人一眼。 赶车的小伙子心里又不禁嘀咕,他实在想不通这三个人为什么要到白云庄去。白云庄本来根本不是他们这种人去的地方。 薛大汉喝了几大口酒,忽然用力赶上大车,道:“我们又不是赶去奔丧的,你慢点行不行?” 小伙子赔笑道:“行,当然行。” 雇车的不急,他当然更不急。 薛大汉自己也放慢了脚步,道:“白云庄又不远,反正今天一定可以赶到的。” 他这句话显然是说给傅红雪听的,傅红雪却像是没听见。 薛大汉已落在他身旁,又问道:“却不知你到白云庄去干什么?” 傅红雪还是听不见。 薛大汉道:“你认得袁秋云?” 傅红雪终于忍不住问道:“袁秋云是谁?” 薛大汉道:“就是白云庄的庄主。” 傅红雪道:“不认得。” 薛大汉笑了笑,道:“你连薛大汉都不认得,当然是不会认得袁秋云的了。” 傅红雪道:“你认得他?” 薛大汉道:“我怎么会认得那种老古董。” 傅红雪沉默了半晌,忽然又问道:“你只认得路小佳?” 薛大汉动容道:“你怎么知道我认得他?” 他忽又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你当然知道,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我是去找他的。” 傅红雪道:“找他干什么?” 薛大汉冷笑道:“也不干什么,只不过想把他的脑袋切下来,一脚踢到阴沟里去。” 傅红雪道:“他是你的仇人?” 薛大汉道:“本来不是。” 他又喝了两口酒,道:“本来他是我的朋友。” 傅红雪道:“朋友?” 薛大汉咬着牙,道:“朋友有时比仇人还可怕,更可怕,尤其是像他这样的朋友。” 傅红雪道:“你上过他的当?” 薛大汉恨恨道:“我把全副家当都交付了他,把我最喜欢的女人也交给了他,但他却溜了,带着我的全副家当和我的女人溜了。” 傅红雪皱了皱眉,道:“看来他倒不像是个这么样的人。” 薛大汉沉声道:“就因为他不像,所以我才会信任他。” 傅红雪又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朋友有时的确比仇人还可怕。” 薛大汉道:“你从来都没有朋友?” 傅红雪道:“没有。” 薛大汉叹了口气,又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起酒来。 过了很久,傅红雪忽然又道:“你本来不必陪我走的。” 薛大汉道:“的确不必,本来我们可以一起坐在车上。” 傅红雪也不说话了。 又走了段路,薛大汉忽然把酒葫芦递过去,道:“喝口酒?” 傅红雪道:“不喝。” 薛大汉道:“你从来都不喝酒?” 傅红雪道:“从来不喝。” 薛大汉道:“赌钱呢?” 傅红雪道:“从来不赌。” 薛大汉道:“你喜欢干什么?” 傅红雪道:“什么都不喜欢。” 薛大汉叹道:“一个人若是什么都不喜欢,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傅红雪道:“我本不是为了有趣而活着的。” 薛大汉道:“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傅红雪紧握着他的刀,一字字道:“为了复仇。” 薛大汉看着他苍白的脸,心里竟也忍不住升起一股寒意,苦笑着道:“看来做你的仇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又不说话了。 薛大汉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也认得路小佳?” 傅红雪道:“我只见过他。” 薛大汉道:“怎么会见到的?” 傅红雪道:“他想来杀我。” 薛大汉动容道:“后来呢?” 傅红雪淡淡道:“后来他就走了。” 薛大汉道:“你就让他走?” 傅红雪道:“我并不想杀他……我想杀的只有一个人。” 薛大汉道:“你的仇人?” 傅红雪点点头。 薛大汉道:“你的仇人只有一个?” 傅红雪道:“现在我只知道一个。” 薛大汉叹了口气,道:“你的运气比我好。” 傅红雪忽然也长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你的运气比我好。” 薛大汉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若有杀不尽的仇人可杀,倒也是人生一快,只可惜我……” 他目中露出痛苦之色,黯然道:“只可惜我连那一个仇人都找不到。” 薛大汉道:“你那仇人是谁?” 傅红雪道:“你不必知道。” 薛大汉目光闪动,道:“但是我却说不定可以帮你找到他。” 傅红雪沉吟着,终于道:“他姓马,马空群。” 薛大汉悚容道:“万马堂的主人?” 傅红雪也悚然动容,道:“你认得他!” 薛大汉摇摇头,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喃喃道:“这就难怪你要到白云庄去了!” 傅红雪道:“白云庄和万马堂又有什么关系?” 薛大汉道:“本来是没有的。” 傅红雪道:“现在呢?” 薛大汉道:“你难道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傅红雪道:“我怎么会知道?” 薛大汉道:“你也没有接到帖子?” 傅红雪道:“谁发的帖子?” 薛大汉道:“当然是白云庄,今天就是他们少庄主大喜的日子。” 傅红雪道:“我也不认得他。” 薛大汉道:“但新娘子你却一定认得的。” 傅红雪道:“新娘子是谁?” 薛大汉说道:“就是马空群的女儿,听说叫作马芳铃。” 傅红雪的脸色变了。 薛大汉沉吟着,道:“所以马空群今天想必也会到白云庄去。”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傅红雪已纵身跃上了马车。 他轻功一施展出来,行动就突然变得箭一般迅速,绝没有人再能看得出他是个跛子。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带着深思之色,过了半晌,才叹息着道:“果然是好身手!” 这时傅红雪却已蹿上了马车的前座,夺过了那小伙子的马鞭,刷的一鞭往马腹上抽了下去。 马车已绝尘而去,竟将薛大汉和翠浓抛在后面。 翠浓垂下头,眼泪似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薛大汉忽然对她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甩下你的。” 语声中他已迈开大步追上去,只五六步就已追上了马车,一伸手,拉住了车辕。 拉车的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车马竟硬生生被他拉住了,再也没法子往前走半步。 薛大汉又回头向翠浓笑了笑,道:“请上车。” 翠浓终于抬起头,轻轻道:“那女人不该抛下你跟路小佳走的,你是个君子。” 薛大汉叹了口气,苦笑道:“只可惜这年头君子在女人面前已不吃香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二十九章 蛇蝎美人 天大亮,阳光普照。 今天已是九月十五。 九月十五。 乌兔太阳申时。 大吉。 忌嫁娶。 忌安葬。 冲龙煞北。 晴。 艳阳天。 大地清新,阳光灿烂。路上不时有鲜衣怒马的少年经过,打马赶向白云山庄。 拉车的马当然不会是快马,但现在它的确已尽了它的力了。傅红雪已将马鞭交回给那小伙子,坐到后面来,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 这双手本就不适于赶车的。 “你为何不留些力气,等着对付马空群!” 傅红雪紧紧地闭着嘴,脸色又苍白得接近透明。 翠浓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目中充满了忧郁之色,却又不知是为谁忧虑。 薛大汉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酒,喃喃道:“我只希望路小佳和马空群都在那里……” 傅红雪突然道:“那么你就该少喝些酒。” 薛大汉皱眉道:“为什么?” 傅红雪冷冷道:“醉鬼是杀不死人的,尤其杀不死路小佳那种人。” 薛大汉冷笑道:“难道要杀人前只能吃花生?” 傅红雪道:“花生至少比酒好。” 薛大汉道:“哪点比酒好?” 傅红雪道:“哪点比酒都好。” 嘴里有东西嚼着的时候,的确可以令人的神情松弛,而且花生本就是件很有营养的东西,可以补充人的体力。 薛大汉刚瞪起眼睛,像是想发脾气,却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都应该吃点花生才是,我们好像都太紧张了。” 赶车的小伙子忽然回过头来,笑说道:“现在咱们已经走上往白云庄的大道了,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白云庄。” 薛大汉立刻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瞧。 大道上黄尘滚滚,山色却是青翠的,翠绿色的山坡上,一排排青灰色的屋顶在太阳下闪着光。 薛大汉皱着眉,道:“看来这白云庄的规模倒真不小。” 赶车的小伙子笑道:“袁家本是这里的首户,提起袁家的大少爷来,在这周围八百里的人有谁不知道的呢?” 薛大汉又瞪起眼,厉声道:“大爷我就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赶车的小伙子一看见他瞪眼,早已吓得转回头,再也不敢开腔了。 马车已渐渐走入了山路,两旁浓荫夹道,人迹却已渐少。 该来的人,此刻想必都已到了白云庄。 “马空群是不是真的会在那里?”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若不是如此用力,这双手只怕已在发抖。 翠浓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他若在这里,就跑不了的,你何必着急?”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手里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大汉也正在看着这柄刀。 这本来是柄很普通的刀,但是被握在傅红雪苍白的手里时,刀的本身就似已带着一种神秘的、符咒般的魔力。 无论谁看着这柄刀就像是已被魔神诅咒过的。 薛大汉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刀?” 傅红雪道:“不能。” 薛大汉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没有人看过我的刀!” 薛大汉道:“我若一定要看呢?” 傅红雪冷冷道:“那就一定有人要死——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薛大汉的脸色已有些变了,却笑了笑,道:“路小佳的剑就不怕被人看,他的剑根本就没有鞘。” 傅红雪道:“你随时都可以去看他的剑,但最好永远也不要想看我的刀。” 他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一字字接着道:“这本来就是柄不祥的刀,看到它的人必遭横祸。” 薛大汉脸色又变了变,还想再问,但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下。 他转过头,就看见有样东西在太阳下闪着光,赫然竟是一粒花生。 剥了皮的花生。 花生落下,落在路小佳嘴里。 路小佳懒洋洋地站在路中央,他的剑也在太阳下闪着光。 薛大汉跳了起来,乌篷大车的顶,立刻被他撞得稀烂。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幸好这辆车不结实,否则你的头岂非要被撞出个大洞?” 薛大汉厉声道:“你岂非就想我头上多个大洞。” 路小佳微笑道:“仔细想一想,那倒也不坏,把酒往洞里倒,的确比用嘴喝方便些。” 薛大汉又跳起来,怒道:“你还想在我面前说风凉话?你还敢来见我?” 路小佳道:“为什么不敢?我本来就是在这里等你的。” 薛大汉怔了怔,道:“你知道我要来?” 路小佳道:“别人都在奇怪,你为什么不坐在车上,我却一点也不奇怪,就算你把车子扛在背上走,我都不会奇怪。” 他微笑着又道:“你这个人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薛大汉道:“你呢?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 路小佳道:“笨蛋做的事,我就做不出。” 薛大汉冷笑道:“你当 然不是笨蛋,我才是笨蛋,我居然将你这种人当作朋友。” 路小佳道:“我本来就是你的朋友。” 薛大汉厉声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交给你的八十万两银子呢?” 路小佳淡淡道:“我花了。” 薛大汉大叫道:“什么?你花了?” 路小佳道:“我们既然是好朋友,朋友本就有通财之义,你的银子我为什么不能花?” 薛大汉怔了怔道:“你……你怎么花的?” 路小佳道:“全送了人。” 薛大汉道:“送给了谁?” 路小佳道:“一大半送给了黄河的灾民,一小半送给了那些老公被你杀死了的孤儿寡妇。” 他不让薛大汉开口,又抢着道:“你的银子来路本不正,我却替你正大光明地花了出去,你本该感激我才是。” 薛大汉怔住了,怔了半天,突又大声道:“我的女人你难道也送给了别人?” 路小佳道:“那倒没有。” 薛大汉道:“她的人呢?” 路小佳道:“我已杀了她。” 薛大汉又跳起来,大叫道:“什么,你杀了她?” 路小佳淡淡道:“我杀人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你何必大惊小怪?” 薛大汉道:“你……你为什么要杀她?” 路小佳道:“因为她想偷人。” 薛大汉怒道:“她偷的男人是谁?” 路小佳道:“我。” 薛大汉又怔住。 路小佳道:“她虽然想偷我,却没有偷着,但我既不能保证别的男人都像我一样,也不能保证她不去偷别人,所以只好杀了她,我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让你不戴绿帽子。” 薛大汉道:“你难道不能用别的法子?” 路小佳冷冷地答道:“别的法子我不会,我只会杀人。” 薛大汉怔在那里,又怔了半天,忽然仰面大笑,道:“好,杀得好。” 路小佳道:“本来就杀得好。” 薛大汉道:“你杀人好像总是杀得大快人心。” 路小佳道:“我花钱也花得痛快。” 薛大汉大笑道:“花得真痛快,痛快极了,连我都有点佩服你了。” 路小佳道:“我早就知道你会佩服我的。” 薛大汉道:“这酒还不错,来两口吧。” 路小佳道:“这花生也不错,正下酒。” 两人大笑着,你勾起了我的肩,我握紧了你的手。 赶车的小伙子已经在旁边看得连眼睛都直了,他还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朋友。 薛大汉忽又问道:“可是你为什么不等我回去就走了呢?” 路小佳道:“我赶着去杀别人。” 薛大汉道:“杀谁?” 路小佳笑了笑,道:“就是那个刚才还在你车上的人。” 薛大汉道:“刚才?……” 他回过头,才发现刚才还在车上的傅红雪,竟已不见了,只剩下翠浓一个人坐在那里。 现在她却已不再低垂着头,正瞪大了眼睛,看着路小佳。 薛大汉皱眉道:“你那男人呢?” 翠浓咬着嘴唇,道:“他不是我的男人,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把我当作他的女人,他简直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人。” 薛大汉道:“也许你看错了他。” 翠浓道:“我没有……我从来不会看错任何一个男人的。”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盯着路小佳,忽又冷笑道:“我现在总算也看出你是哪种男人了。” 路小佳淡淡道:“我是哪种男人?” 翠浓道:“是个没胆子的男人!” 路小佳笑了。 翠浓道:“你若还有一点胆量,为什么不敢娶马芳铃?” 路小佳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娶她?” 翠浓道:“因为我知道她是跟着你走的。” 路小佳道:“你知道?” 翠浓道:“我看见她去追你的,也知道她一定追上了你。”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的事倒真不少。” 翠浓道:“只可惜她知道的事却太少,所以才会喜欢你。” 路小佳又笑了,道:“你以为她真的喜欢我?” 翠浓道:“她若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去追你?” 路小佳道:“也许她只不过是为了要我替她杀人而已。” 翠浓道:“男人为女人杀人,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你难道从来没有杀过人?”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也想要我去杀了傅红雪?” 翠浓道:“你敢不敢去!” 路小佳冷笑! 翠浓道:“就因为你不敢,所以就想法子将她送给了别人。” 路小佳道:“你以为是我不要她的?” 翠浓道:“她既然不顾一切去追你,又怎么会不要你。” 路小佳叹道:“这其中当然还有个故事。” 翠浓道:“什么故事?” 路小佳道:“我带她到白云庄来,她看到了小袁,忽然发现小袁比我好,所以就爱上了小袁,把我一脚踢了出去。”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故事既不曲折,也不离奇,因为这事本就常常会发生的。” 翠浓道:“你为什么要带她到白云庄来?” 路小佳道:“这地方我本就常常来的。” 翠浓冷笑道:“也许你只不过是为了要摆脱她,所以才故意带她来,故意替他们制造这个机会。” 路小佳道:“哦?” 翠浓道:“因为你本来就怕傅红雪,怕他的刀比你的剑快。” 路小佳道:“哦?” 翠浓道:“但现在你当然已用不着怕他了,因为他已绝不会再找你,现在你已跟万马堂的人完全没有关系。” 路小佳冷冷地说道:“我本来就跟他们完全没有关系。” 翠浓道:“但现在白云庄已跟万马堂结了亲。” 路小佳微笑道:“这门亲事岂非本来就是门当户对的?” 翠浓道:“而且他当然不会知道是你将马芳铃带来的。” 路小佳道:“他知道的事的确不多。” 翠浓道:“所以他一定会认为袁秋云也是他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很可能。” 翠浓道:“所以他现在很可能已杀了袁秋云。” 路小佳道:“也很可能。” 翠浓道:“你一点也不关心?” 路小佳语气淡淡地道:“我为什么要关心?是他杀了袁秋云也好,是袁秋云杀了他也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翠浓盯着他,道:“你关心的是什么?” 路小佳道:“我只关心我自己。” 他忽又笑了笑,道:“就跟你一样,你几时关心过别人?” 翠浓努着嘴唇,缓缓地道:“但我却实在是关心他的。” 路小佳道:“哦?” 翠浓道:“你不信?” 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晶莹的泪珠,凄然道:“你当然不信,有时连我自己都不信,我怎么会忽然变得关心他了。” 路小佳道:“你流泪的样子实在很好看,可惜我一向只喜欢会笑的女人,并不喜欢会哭的。” 翠浓咬着牙,突然从车上扑了过去,手里已多了柄尖刀,一刀刺向他的胸膛。 但她的手很快就被抓住。 路小佳微笑着,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悠然道:“你杀人本不该用刀的,像你这样的女人,杀人又何必用刀?” “叮”的一声,刀落在地上。 翠浓忽然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刚才还想杀了他,真的想杀了他,但现在却伏在他胸膛上,似已将整个人都交给他。 因为他比她强。女人一向只尊敬比自己强的男人。 薛大汉在旁边冷冷地看着,忽然笑了笑,道:“刚才她好像真的想杀了你。” 路小佳道:“本来就是真的。” 薛大汉道:“但现在……” 路小佳道:“现在她已知道杀不了我。” 薛大汉道:“所以她现在已准备让你宰了。” 路小佳道:“宰?” 薛大汉笑道:“你难道真不懂我说的这‘宰’字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当然懂。 每个男人都懂。 薛大汉道:“女人就是这样子的,她宰不了你,你就可以宰她。” 路小佳垂下头,看着怀中的翠浓。 翠浓显然已听见了他们所说的话,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的躯体柔软而温暖。 薛大汉道:“傅红雪还是个不懂风情的孩子,这女人看来却一定要我们这样的男人才能对付得了。” 路小佳冷冷道:“她本来就是个婊子。”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抓得很用力。 但翠浓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路小佳看着她,眼睛里忽然露出痛苦厌恶之色,又一把揪住她头发,重重的一个耳光掴了下去。 她苍白美丽的脸立刻被打出了个掌印,鲜红的血慢慢地从嘴角流了下来。 可是她眼睛里却发出了光,看着路小佳,忽然大笑道:“原来你是个……” 路小佳不让她这句话说完,又一掌掴在她脸上。 她的人立刻被打得滚在马车下,像一摊泥般倒在那里。 薛大汉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打她的,你应该……” 路小佳道:“我应该杀了她。” 薛大汉道:“为什么?因为她偷人?但傅红雪又不是你的朋友,何况她本就是婊子。” 路小佳道:“婊子并不该杀,世上还有种比婊子更下贱的女人。” 薛大汉道:“哪种?” 路小佳道:“一种天生的婊子。” 薛大汉又笑了,道:“你难道希望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处女?” 路小佳脸色变了变,冷冷道:“我们又何必站在这里谈这种女人?” 薛大汉道:“我们应该到哪里去?” 路小佳道:“去看杀人。” 他神情忽然变得很兴奋,他一向觉得杀人比女人好看得多。 薛大汉道:“杀人?谁杀人?” 路小佳道:“除了傅红雪外,还有谁杀人值得我们去看?” 忽又笑了笑,道:“你一定也想看看傅红雪那柄刀究竟有多快的。” 薛大汉脸上忽然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微笑着道:“我只希望他莫要杀错了人。”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三十章 护花剑客 路小佳和薛大汉都已走了,翠浓却还蜷伏在马车下,动也不动。 赶车的小伙子已被刚才的事吓得面无人色,又怔了半天,才蹲下身,从马车下拉出了翠浓。 他以为翠浓一定很气愤,很痛苦。 谁知她却在笑。 她的脸虽然已被打青了,嘴角虽然在流着血,但眼睛里却充满了兴奋之意。 挨了揍的人,居然还笑得出。 小伙子怔住。 翠浓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我?” 小伙子摇摇头。 翠浓道:“因为他在对自己生气。” 小伙子更不懂,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对自己生气?” 翠浓道:“他恨自己不是个男人,我虽然是个女人,他却只能看着我。” 小伙子还不懂。 翠浓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他只不过是条蚯蚓而已。” 小伙子道:“蚯蚓?” 翠浓道:“你没有看见过蚯蚓?” 小伙子道:“我当然看见过。” 翠浓道:“蚯蚓是什么样子?” 小伙子道:“软软的,黏黏的……” 翠浓眨着眼,道:“是不是硬不起来的?” 小伙子道:“一辈子也硬不起来。” 翠浓嫣然道:“这就对了,所以他就是条蚯蚓,在女人面前,一辈子也硬不起来。” 小伙子终于懂了。 “她天生就是个婊子。” 想到别人对她的批评,看着她丰满的胸膛,美丽的脸…… 他的心忽然跳了起来,跳得好快,忽然鼓起勇气,吃吃道:“我……我不是蚯蚓。” 翠浓又笑了。 她笑的时候,眼睛里反而露出种悲伤痛苦之色,柔声道:“你看我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小伙子看着她,脸涨得通红,道:“你……你……你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翠浓道:“还有呢?” 小伙子道:“而且……而且你很好,很好……” 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赞美的话说,但“很好”这两个字却已足够。 翠浓道:“你会不会抛下我一个人走?” 小伙子立刻大声道:“当然不会,我又不是那种混蛋。” 翠浓道:“抛下我一个人走的男人就是混蛋?” 小伙子道:“不但是混蛋,而且是呆子。” 翠浓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忽然又有泪光涌出,过了很久,才慢慢地伸出手。 她的手纤秀柔白。小伙子看着她的手,似已看得痴了。 翠浓道:“快扶我上车去。” 小伙子道:“到……到哪里去?” 翠浓柔声说道:“随便到哪里去,只要是你带着我走。” 说完了这句话,她眼泪已流了下来。 “今天真是他们家办喜事?” “当然是真的,否则他们为什么要请这么多的客人来?” “但这些人脸上为什么连一点喜气都没有,就好像是来奔丧的?” “这其中当然有缘故。” “什么缘故?” “这本来是个秘密,但现在已瞒不住了。” “究竟为了什么?” “该来的人,现在已经全都来了,只不过少了一个而已。” “一个什么人?” “一个最重要的人。” “究竟是谁?” “新郎官。” “……” “他前天到城里去吃人家的酒,本来早就该回来了,却偏偏直到现在还连人影都不见。”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 “他的人呢?到哪里去了?” “也没有人看见,自从那天之后,他这个人就忽然失踪了。” “奇怪……” “实在奇怪。” 看着喜宴中每个客人都板着脸,紧张得神经兮兮的样子,并不能算是件很有趣的事。 但叶开却觉得很有趣。 这无疑是种很难得的经验,像这样的喜宴并不多。 他留意地看着每个从他面前经过的人,他在猜,其中不知道有几个人是真的在为袁家担心。 有些人脸上的表情虽然很严肃,很忧郁,但却也许只不过是因为肚子饿了,急着要喝喜酒。 有些人也许在后悔,觉得这次的礼送得太多,太不值得。 叶开笑了。 丁灵琳坐在他旁边,悄悄道:“你不该笑的。”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新郎官已失踪了,你再笑,岂非显得有点幸灾乐祸?” 叶开笑道:“不管怎么样,笑总比哭好,今天人家毕竟是在办喜事,不是出葬。” 丁灵琳嘟起了嘴,道:“你能不能少说几句缺德的话?” 叶开道:“不能。” 丁灵琳道:“不能?” 叶开笑道:“因为我若不说,你就要说了。” 丁灵琳也板起了脸,看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其实心里却很愉快。 因为她觉得叶开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而且没有失踪。 午时。 新郎官虽然还没有消息,但客人们总不能饿着肚子不吃饭。 喜宴已摆了上来,所以大家的精神显得振奋了些。 丁灵琳却皱起了眉,道:“我那些宝贝哥哥怎么还没有来?” 叶开道:“他们会来?” 丁灵琳道:“他们说要来的。” 叶开道:“你希望他们来?” 丁灵琳点点头,忍不住笑道:“我想看看路小佳看见他们时会有什么表情。” 叶开道:“路小佳若真的把他们全都杀了呢?” 丁灵琳又嘟起嘴,道:“你为什么总是看不起我们丁家的人?” 叶开笑了笑,说道:“因为你们丁家的人也看不起我。” 丁灵琳冷笑道:“马家的人看得起你,所以把儿子女儿都交托了给你。”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早知道马芳铃会忽然成亲,我就该把小虎子也带来的。” 现在他已将小虎子寄在他的朋友家里。 他的朋友是开武场的,夫妇两个人就想要个儿子,一看见小虎子,就觉得很欢喜。 叶开有很多朋友,各式各样的朋友,做各种事的朋友。 他本来就是一个喜欢朋友的人,朋友们通常也很喜欢他。 丁灵琳瞪着他,忽然冷笑道:“你叹什么气?是不是因为马大小姐嫁给了别人,所以你心里难受。” 叶开淡淡道:“丁大小姐还没有嫁给别人,我难受什么?” 丁灵琳又忍不住笑了,悄悄道:“你再不来我家求亲,总有一天,我也会嫁给别人的。” 叶开笑道:“那我就……”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因为这时他已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住他的刀,慢慢地走入了这广阔的大厅。 大厅里拥挤着人群,但看他的神情,却仿佛还是走在荒野中一样。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别的人! 但别的人却都在看着他,每个人都觉得屋子里好像忽然冷了起来。 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身上,竟仿佛带着种刀锋般的杀气。 叶开也感觉到了,皱着眉,轻轻道:“他怎么也来了?” 丁灵琳道:“说不定也是路小佳找来的?” 叶开道:“他为什么要特地把我们找来?我本来就觉得奇怪。” 他语声又 忽然停顿,因为这时傅红雪也看到了他,眼睛里仿佛结着层冰。 叶开微笑着站起来,他一直都将傅红雪当作他的朋友。 但傅红雪却很快地扭过头,再也不看他一眼,慢慢地穿过人丛,脸也仿佛结成了冰。 但他握刀的手,却似在轻轻颤抖着,虽然握得很紧,还是在轻轻颤抖着。 他走得虽然很慢,但呼吸却很急。 丁灵琳摇了摇头,叹道:“他看来更不像是来喝喜酒的!” 叶开道:“他本来就不是。” 丁灵琳道:“你想他是来干什么的?” 叶开道:“来杀人的!” 丁灵琳动容道:“杀谁?” 叶开道:“他既然到这里来,要杀的当然是这地方的人!” 他的声音缓慢,神色也很凝重。 丁灵琳从未看过他表情如此严重,忍不住又问道:“难道他要杀袁……” 叶开的表情更严肃,慢慢地点了点头。 丁灵琳道:“就在这里杀?现在就杀?” 叶开道:“他杀人已绝不会再等。” 丁灵琳道:“你不去拦阻他?” 叶开冷冷道:“他杀人也绝没有人能拦得住。” 他目光忽然也变得刀锋般锐利,只有心怀仇恨的人,目光才是这样子的。 丁灵琳此刻若是看到了他的眼睛,也许已不认得他了,因为他竟像是忽然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但丁灵琳却已在看着傅红雪的刀,轻轻地叹息,道:“看来今天的喜事只怕真的要变成丧事了……” 苍白的脸,漆黑的刀。 这个人的心里也像是黑与白一样,充满了冲突和矛盾。 生命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 也许他全部不懂。 他只懂得仇恨。 傅红雪慢慢地穿过人群,走过去。 大厅的尽头处挂着张很大的“喜”字,金色的字,鲜红的绸。 红是吉祥的,象征着喜气。 但血也是红的。 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手里捧着碗茶,本来和旁边的女伴窃窃私语。 她忽然看到了傅红雪。 她手里的茶碗就跌了下去。 傅红雪并没有看她,但手里紧握的刀已伸出。 看来他的动作并不太快,但掉下去的茶碗却偏偏恰巧落在他的刀鞘上。 碗里的茶连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好快的刀。” 丁灵琳也叹了口气,道:“的确快。” 傅红雪慢慢地抬起手,将刀鞘上的茶碗又送到那妇人面前。 这妇人想笑,却笑不出,总算勉强说了一声:“多谢。” 她伸出手,想去接这碗茶。 但她的手却实在抖得太厉害。 忽然间,旁边伸出一只手,接过那碗茶。 一只很稳定的手。 傅红雪看着这只手,终于抬起头,看到了这个人。 一个很体面的中年人,穿着很考究,须发虽已花白,看来却还是风度翩翩,很能吸引女人。 事实上,你很难判断他的年纪。 他的手也保养得很好,手指修长、干燥、有力。不但适于握刀剑,也适于发暗器。 傅红雪盯着他,忽然问道:“你就是袁秋云?” 这人微笑着摇摇头,道:“在下柳东来。” 傅红雪道:“袁秋云呢?” 柳东来道:“他很快就会出来的。” 傅红雪道:“好,我等他。” 柳东来道:“阁下找他有什么事?” 傅红雪拒绝回答。 他目光似已到了远方,他眼前似已不再有柳东来这个人存在。 柳东来居然也完全不放在心上,微笑着将手里的一碗茶送到那妇人面前,道:“茶已有点凉了,我再去替你换一碗好不好?” 这妇人嫣然一笑,垂下头,轻轻道:“谢谢你。” 看到柳东来,她好像就立刻变得轻松多了。 丁灵琳也在看着柳东来,轻轻道:“这人就是‘护花剑客’柳东来?” 叶开笑了笑,道:“也有人叫他夺命剑客。” 丁灵琳道,“他是不是袁秋云的大舅子?” 叶开点点头,道:“他们不但是亲戚,也是结拜兄弟。” 丁灵琳眼波流动,道:“听说他是个很会讨女人欢喜的人。”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我看他对女人实在很温柔有礼,你为什么不学学他?” 叶开淡淡道:“我实在应该学学他,听说他家里有十一房妾,外面的情人更不计其数。” 丁灵琳瞪起了眼,咬着嘴唇道:“你为什么不学学好的?” 她的脸忽然红了,因为她忽然发现大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说话,所以已有很多人扭过头来看她。 大家现在虽然还不知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但却都已感觉到一种不祥的预兆,仿佛立刻就要有灾祸发生在这里。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一个人从后面冲了出来,一个已穿上凤冠霞帔的女人。 新娘子马芳铃。 新郎官下落不明,新娘子却冲出了大厅,大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几乎连气都已喘不过来。 马芳铃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是鲜红的,但脸色却苍白得可怕。 她一下子就冲到傅红雪面前,嗄声道:“是你,果然是你!” 傅红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就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这个人似的。 马芳铃瞪着他,眼睛也是红的,大声道:“袁青枫呢?” 傅红雪皱了皱眉,道:“袁青枫?” 马芳铃大声道:“你是不是已经杀了他?有人看见你们的……” 傅红雪终于明白,这地方的少庄主,今天的新郎官,原来就是那在长安市上的佩剑少年。 他也看见了彭烈。 彭烈也是这里的客人,这消息想必就是彭烈告诉他们的。 傅红雪淡淡道:“我本来的确可以杀了他。” 马芳铃的身子颤抖,突然大叫,道:“一定是你杀了他,否则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你……你……你为什么总要害我,你……” 她声音嘶哑,目中也流下泪来。 她衣袖里早已藏着柄短剑,突然冲过去,剑光闪电般向傅红雪刺下。 她的出手又狠又毒辣,只恨不得一剑就要傅红雪的命。 傅红雪冷冷看着她,刀鞘横出一击。 马芳铃已踉跄倒退了出去,弯下了腰不停地呕吐起来。 可是她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那柄剑。 傅红雪冷冷道:“我本来也可以杀了你的。” 马芳铃流着泪,喘息着,突又大喊,挥剑向他扑了过来。 她似已用了全身的力量。 但旁边有个人只轻轻一拉她衣袖,她全身力量就似已突然消失。 这是内家四两拨千斤,以力解力的功夫。 懂得这种功夫的人并不多,能将这种功夫运用得如此巧妙的人更少。 那至少要二三十年以上的功夫。 所以这人当然已是个老人,是个很有威仪的老人。 他穿着也极考究,态度却远比柳东来严肃有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瞪着傅红雪,厉声道:“你知不知道她是个女人?” 傅红雪闭着嘴。 老人目中带着怒色,道:“就算她不是我的媳妇,我也不能看你对一个女人如此无礼。” 傅红雪突然开口,道:“她是你的媳妇?” 老人道:“是的。” 傅红雪道:“你就是袁秋云?” 老人道:“正是。” 傅红雪道:“我没有杀你的儿子。” 袁秋云凝视着他,终于点了点头,道:“你看来并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 傅红雪缓缓道:“但是我却可能要杀你!” 袁秋云怔了怔,突然大笑。 他平时很少这样大笑的,现在他如此大笑,只因为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恐惧。 他大笑着道:“你说你可能要杀我?你竟敢在这里说这种话?” 傅红雪道:“我已说过,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还要问你。” 袁秋云道:“你可以问。” 傅红雪握紧了他的刀,一字字问道:“十九年前,一个大雪之夜,你是不是也在落霞山下的梅花庵外?” 袁秋云的笑声突然停顿,目光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一张严肃有威的脸,也突然变得扭曲变形,失色道:“你是白……白大侠的什么人?” 他知道这件事! 这句话已足够说明一切。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身子突然发抖。 奇怪的是,他本来在发抖的一双手,此刻却变得出奇稳定。 他咬紧牙关,一字字道:“我就是他的儿子!” 他说完了这句话。 袁秋云也听了这句话,但这句话却已是他最后能听见的一句话了。 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他杀人已绝不再等! 刀光一闪。 闪电也没有他的刀光这么凌厉,这么可怕! 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闪刀光,但却没有人看见他的刀。 袁秋云也没有看见。 刀光只一闪,已刺入了他的胸膛。 所有的声音突然全都停顿,所有的动作也突然全都停顿。 然后袁秋云的喉咙里才突然发出一连串“咯咯”声,响个不停。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傅红雪,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悲哀和怀疑。 他不信傅红雪的刀竟如此快。 他更不信傅红雪会杀他! 傅红雪的脸又已变为苍白,苍白得几乎透明。 袁秋云看着他,忽然用力将自己的身子从他的刀上拔出。 于是他倒了下去。 鲜血雨点般溅出,落在他自己身上。 他眼珠渐渐凸出,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嘶:“那天我不在梅花庵外!” 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但却不是傅红雪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刀已入鞘,刀上还带着血。 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用比刀还冷的声音说:“你杀错人了!” “你杀错人了!” 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动,甚至连惊呼和叹息都没有,每个人都已被这幕就在他们眼前发生的事情所震惊,震惊得几乎麻木。 “你杀错人了!” 傅红雪的耳朵里似也被震得“嗡嗡”地响。 这句话说的声音虽不大,但在他听来,却像是一声霹雳。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转过身。 柳东来就站在他面前,那张永远带着微笑的脸,已变成死灰色! 他的眼睛看来却像是把刀,正像刀锋般在刮着傅红雪的脸,缓缓道:“那天晚上,他的确不在梅花庵外。” 傅红雪咬紧牙关,终于忍不住问:“你知道?” “只有我知道。” 柳东来的脸也已扭曲,因痛苦和悲伤而扭曲,接着说道:“那天晚上,也正是他妻子因难产而死的时候,他一直都守在床边,没有离开过半步。” 这绝不是谎话。 傅红雪只觉得自己胸膛上仿佛也被人刺了一刀,全身都已冰冷。 柳东来道:“但他却知道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的血战。” 傅红雪道:“他……他怎么会知道的?” 柳东来道:“因为有人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傅红雪道:“是谁告诉了他?” 柳东来道:“我!” 这一个字就像是一柄铁锤,又重重地击在傅红雪胸膛上。 柳东来充满痛苦和悲伤的眼睛里,又露出种说不出的讥嘲之色,道:“我才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刺杀你父亲的人!” 他转过脸看着袁秋云的尸身,目中早已有泪将出,黯然接着道:“他不但是我的姻亲,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就同生死、共患难,我们之间从无任何的秘密。”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将这秘密告诉了他?” 柳东来凄然道:“但我却从未想到我竟因此而害了他。” 他的话就像是尖针一样,在刺着傅红雪。 他接着道:“我将这秘密告诉他的时候,他还责备我,说我不该为了个女人,就去做这件事,那只因他还不知道我跟那女人的情感有多深。” 傅红雪颤声道:“你……你去行刺,只不过是为了个女人?” 柳东来道:“不错,是为了个女人,她叫作洁如,她本来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势和钱财,强占了她!” 傅红雪突然大吼,道:“你说谎!” 柳东来仰面狂笑,道:“我说谎?我为什么要说谎?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个……” 傅红雪的脸又已血红,身子又在剧烈地颤抖,忽然大吼拔刀! 雪亮的刀光,匹练般向柳东来刺过去,刀又入鞘。 柳东来前胸的衣襟却已裂开,鲜血像雨点般溅了出来。 但是他连动也没有动,脸上还是带着那种狠毒讥诮的笑容。 傅红雪厉声道:“你敢再说一句这种无耻的谎话,我就要你慢慢地死。” 柳东来冷冷道:“袁老二已因我而死了,我本就没有准备再活下去,怎么死都一样。”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血口喷人,用这种话来侮辱他。” 柳东来道:“我随便你用什么法子都行,但你却一定要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每个字都是。” 他声音虽已因痛苦而颤抖嘶哑,但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傅红雪却在发抖,突然转身,拔出了一个人的剑,抛给他。 柳东来接住。 傅红雪厉声道:“现在你手里已有剑了。” 柳东来道:“是的。”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难道你只有在蒙着脸的时候才敢杀人?” 柳东来凝视着他手里握着的剑,喃喃道:“我的确该杀了你,免得你再杀错别人,但血已经流得太多了,太多了……” 他忽然挥手,手里的剑立刻洒出了一片光幕。 他的剑轻灵,巧妙。 他出手的部位奇特,剑招的变化奇诡而迅速。 护花剑客本是武林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剑客之一,他的声名并不是骗来的。 你可以骗得到财富,骗得到权力,但无论谁也骗不到武林中的名声。 那只有用血才能换来——用别人的血才能换来。 但这次他流的却是自己的血。 轻灵美妙的剑光刚洒出去,还很灿烂,很辉煌,但突然间就已消失。 刀已在他胸膛上。 他的脸已扭曲,但嘴角却还是带着那种讥诮恶毒的笑。 他还是在看着傅红雪,喘息着道:“果然是举世无双的快刀,只可惜无论多么快的刀,也改变不了事实的真相!”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倒下去。 他一定要说完这句话才能倒下去,才肯倒下去。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三十一章 刻骨铭心 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当然绝不会干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左脚先迈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还在发抖,正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 “你说谎,你说的每个字都是谎话。” 他慢慢地走过人群,眼睛笔直地看着前面,他已没有勇气再去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勇气再去看别的人。 后面突然传来痛哭的声音。 是马芳铃在哭。 她痛哭,咒骂,将世界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了出来。 傅红雪却听不见,他整个人都已麻木。 没有人阻拦他,没有人敢阻拦他。 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阳光却还是明亮灿烂的,他已走到阳光下。 马芳铃头发已披散,疯狂般嘶喊。 “你们难道不是袁秋云的朋友?你们难道就这样让凶手走出去?”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动。 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结下的,和这些人完全没有关系。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本就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规律。 何况白天羽他在当年也实在死得太惨。 除了痛哭和咒骂外,马芳铃已完全没有别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骂是杀不死傅红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了嘴唇,哭声就立刻停止,嘴唇虽已咬出了血,但她却拉直了衣服,将头上戴的凤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挺起了胸,大步从吃惊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走过叶开面前的时候,她又停下来,用那双已哭红的眼睛,瞪着叶开,忽然道:“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叶开只有苦笑。 丁灵琳却忍不住道:“他满意什么?” 马芳铃狠狠地瞪着她,冷冷道:“你也用不着太得意,总有一天,他也会甩了你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就有个白发苍苍的老管家赶过来,在她面前跪下,道:“现在老庄主已去世了,少庄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么能走?” 这老人满脸泪痕,声音已嘶哑。 马芳铃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脸,冷冷道:“我不是你们袁家的少奶奶,我根本还没有嫁到袁家来,从现在起,我跟你们袁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没有回头。 “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踏入白云庄一步。” 秋风飒飒,秋意更浓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她竟是这么样一个无情的人。”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无情本就是他们马家人的天性。” 丁灵琳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们叶家的人呢?” 这句话刚说完,就听见身后有个人冷冷道:“他们叶家的人也差不多。” 丁灵琳还没有回头,叶开又叹了口气,道:“你大哥果然来了。” 一个人正施施然从后面走过来,羽衣星冠,白面微须,背后斜背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杏黄色的剑穗飘落在肩头。 他穿着虽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样东西都用得极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极合身,一双保养极好的手上,戴着个色泽柔润的汉玉扳指,无论谁都看得出那一定是价值连城的古物。 他身材修长,儒雅俊秀,可以说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但神色间却显得很骄傲,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显然不多。 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号“无垢道人”的丁大少爷,丁云鹤。 丁灵琳已欢呼着迎上去,身上的铃铛“叮铃铃”地响个不停。 丁云鹤却皱起了眉,道:“你在外面还没有野够?还不想回家去?” 丁灵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么还是一见面就骂人?” 丁云鹤叹息着摇了摇头,皱着眉看了看叶开冷冷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没有死。” 叶开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着,看来一时还死不了。” 丁云鹤叹了口气,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真不假。” 丁灵琳嘟着嘴,道:“大哥你为什么老是要咒他死呢?” 丁云鹤道:“因为他若死了,你也许就会安安分分地在家里待着了。”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不错,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会在外面乱跑了,因为那时我已进了棺材。” 丁云鹤沉下了脸,还未开口,丁灵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袖,悄然道:“你看见门口那个人没有?那个腰带上插着柄剑的人。” 刚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云鹤又皱起了眉,道:“你难道跟那种人也有来往?” 丁灵琳道:“你知道他是谁?” 丁云鹤点了点头。 看到了那柄剑,江湖上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他说他要杀了你。” 丁云鹤道:“哦?” 丁灵琳道:“你难道就这样‘哦’一声就算了?” 丁云鹤淡淡道:“我现在还活着。”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你难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谁的剑快?” 丁云鹤道:“我的剑一向不快。” 内家剑法讲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静制动,能后发制人的,才算懂得内家剑法的真义。 丁灵琳叹了口气,用一双大眼睛狠狠地去瞪着路小佳。 路小佳却不睬她。 丁灵琳忽然大步走过去,道:“喂。” 路小佳剥了个花生,抛起。 丁灵琳道:“那边站着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见了没有?” 路小佳正在看着那粒花生落下来。 丁灵琳道:“你好像说过你要杀他的。”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里,他才淡淡地道:“我说过么?” 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么不过去动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着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刚巧不想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够多了。” 丁灵琳眼珠子又一转,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嘴巴说得虽凶,心里却是怕我们的。” 路小佳笑了。 他并没有否认,因为他的确对一个人有些畏惧。 但是他畏惧的人却绝不姓丁。 傅红雪站在那里,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们马车刚才停下来的地方。就站在刚才和翠浓分手的地方。 白云庄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个人先开始走,立刻就有十个人跟着走,一百个人跟着走。除非是真正肝胆相照、患难相共的朋友,谁也不愿意再留在那里。 这种朋友并不多,绝不多。 人群倒水般从白云庄里涌出来,有的骑着马,有的乘着车,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还在窃窃私语,表示他们虽然走了,却并不是不够义气,只不过这种事实在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无论哪种人,都远远地就避开了傅红雪,好像只要靠近了这个人,就会给自己带来灾祸。 但大家心里还是在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见他们。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对他说来,这世界已是空的,因为翠浓已经不在这里。 他本来以为她一定会在这里等他的。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走,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 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虽然他刚才也是自己一个人走了的,但他是为了要去复仇。 他不愿她陪着他去冒险。 最重要的是,他绝不会真的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应该明白。 因为她应该了解他的。 有时他对她虽然很凶恶,很冷淡,甚至会无缘无故地对她发脾气。 但那也只不过因为他太爱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时他明知那些事早已过去,却还是会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经跟她好过的男人,他的心里就会像针一样在刺着。 他觉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觉得她本来应该是个高高至上的女神。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也应该明白的。 她应该知道他爱她,爱得有多么深。 可是她现在却走了,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连一句话,一点消息都没有留下。 这是为什么? 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 风还是刚才一样的风,云还是刚才一样的云。 但是在他感觉中,这世界已变了,完全变了,变成了空的。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里,捏得很紧。 而且就在心的中间,还插着一根针。 一根尖锐、冰冷的针。 没有人能想象这种悲苦是多么深邃,多么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还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来他想毁灭的,只不过是他的仇人。 但这种感情却使得他想毁灭自己,想毁灭这整个世界!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的错,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 所以他更痛苦。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 这也许只因为他还不了解翠浓,不了 解女人。 他还不懂得爱。 既不懂得应该怎么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么样去爱别人。 但这种爱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 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爱过,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秋树在风中摇曳。 秋月更明。 这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天上。 人在哪里? 三个月,他们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月,九十个白天,九十个晚上。 那虽然只不过像是一眨眼就过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甚至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情感,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傅红雪咬紧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让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 因为他现在还不能死! 灯昏。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已能忍受各种痛苦,但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 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人,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缸酒,他将这缸酒重重地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两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 没有回答。 薛大汉也没有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 连痛苦都已可偶尔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 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 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已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竟只记着一个女人。一个背弃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满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你……”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好汉子。” 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 他又灌下这碗酒,重重地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个人。” 薛大汉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 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我。” 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你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红雪垂下头。 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水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 他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一个女人。”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发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 薛大汉道:“我不能说。”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 傅红雪道:“跟谁走的?” 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谎话。”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而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拔出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强在一起,只有痛苦……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 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心。 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竟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贱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号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 傅红雪没有拒绝。 他似已完全丧失了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许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麻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 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 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黄昏,还未到黄昏。 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 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 长巷里只有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安楼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荫遍地,门里浓香满院。 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 这是薛大汉说的话。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 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 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旖旎残香,墙壁雪白,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是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 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 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 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风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翠浓!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翠浓。 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 他腰带上挂着个翠绿的鼻烟壶,无边的软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 但他却是走在翠浓身后的,就正如翠浓永远都走在傅红雪身后一样。 翠浓只轻轻动了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翠浓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 他全身都似已燃烧。 刀也似已燃烧。 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 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惭,竟不敢去面对他们。 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 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 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 连眼睛都不能移动。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她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么值得悲哀、痛苦的? 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 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 翠浓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后。 还是无法移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双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 “你怎么站在这里发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 对,喝酒。 他为什么不能喝酒? 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 于是又再喝,再醉。 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严、勇气、力量,都已倾入樽中。 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苍白的手,却似已有些颤抖。 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个笑窝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斟第一杯酒。 薛大汉在对面看着。 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满。 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会减轻。 他带着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过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 傅红雪怔住。 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情的笑容,沉声道:“你今天还想喝酒?” 傅红雪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薛大汉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 傅红雪不知道,他已记不清,算不清。 那笑窝很深的少女却甜笑着道:“到今天为止,傅大少的酒账已经有三千四百两。” 薛大汉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没有付。” 薛大汉冷笑,道:“一文钱都没有付,凭什么还在这里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为他是薛大爷的客人。” 薛大汉道:“不错,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请他一两次,但你总不能要我请他一辈子吧。” 少女吃吃笑道:“当然,他又不是薛大爷的儿子,薛大爷凭什么要请他一辈子。” 薛大汉冷冷道:“我以前请他,因为我觉得他还像是个英雄,谁知道他竟是个专吃白食的狗熊,连一点出息都没有。” 傅红雪全身又已因羞愤而发抖。 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别人的确没有理由请他喝一辈子酒。 他用力咬着牙,慢慢地站起来。 他左腿先迈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走得更慢,因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汉突然道:“你想走?” 傅红雪道:“我……我已该走了。” 薛大汉道:“你欠的酒账呢?” 傅红雪闭着嘴。 他无法回答,也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前三天的账,我可以请你,但后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着道:“后面十一天的账是二千八百五十两。” 薛大汉道:“你听见没有,二千八百五十两,你不付清就想走?” 没有回答,还是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你是不是没钱付账?好,留下你的刀来,我就放你走!”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耳畔仿佛响起了一声霹雳。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溃。 薛大汉脸上却带着种恶毒的狞笑,现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才从他紧咬着的齿缝中吐出九个字:“谁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汉大笑。 “这句话如果是你以前说我也许还会相信,只不过现在……” “现在怎么样?” “现在你已不能说这句话,已不配说!” 傅红雪霍然回头,连眼睛都已变成血红,可是他总算看到了薛大汉的真面目。 薛大汉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 “留下你的头!” 原来薛大汉对傅红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 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 刀还在手里,傅红雪还是随时都可以拔出来。 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置人于死的自信,那么奇妙的自信。 因为他的勇气、尊严和自信,都已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汉已站起来,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 “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声音中不但充满讥诮,而且充满自信。 因为他很了解傅红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红雪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么。 他已有把握。 这种把握正如傅红雪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时的把握一样! 他知道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别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 这是种多么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是怎么样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红雪没有拔刀。 他不能拔刀。 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着血。 痛苦、悔恨、羞辱、愤怒。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跟那马车夫走入客栈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 死又如何? 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生命也同时消灭,岂非还落得个干净? 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那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决定拔刀! 黄昏。 秋云低垂,大地苍茫。 傅红雪已准备拔刀。 但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出现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他的笑声中,仿佛永远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和嘲弄之意。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纵然还有一线希望,现在希望也已完全断绝。 路小佳带着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玉,你们难道就准备在这里拼命?” 薛大汉道:“杀人难道还要选地方?” 路小佳道:“当然要。” 他微笑着,又道:“我杀人比你们内行,我可以保证,这里绝不是杀人的地方。” 薛大汉道:“你要替我们选个地方?” 路小佳点点头,道:“这花园里就不错,你们无论从什么地方倒下去,我保证都一定倒在花下。”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三十二章 小李飞刀 暮霭苍茫,花丛间仿佛笼上了一层轻纱。 但这美丽的庭园中,此刻却像是忽然充满了凄凉萧索之意。 路小佳一翻身,坐在窗台上,悠然道:“秋天的确是杀人的好天气,我一向喜欢在秋天杀人的。” 薛大汉道:“只可惜今天已用不着你动手。” 路小佳微笑道:“自己没有人可杀时,看着朋友杀人也不错。” 薛大汉道:“我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得到。” 路小佳道:“我相信。” 他转过头,带着微笑,看看傅红雪,又道:“其实今天被杀的人本不该是你。” 傅红雪就站在花径尽头,听着。 路小佳道:“老薛的武功刚猛凌厉,虽然已是一流高手,但你的刀却似有种神秘的魔力,你本来可以杀了他的。” 沉默。 路小佳道:“可是现在已不同了,因为你对自己都已没有信心,你的刀又怎么会对你有信心?” 还是沉默。 路小佳道:“现在你已不相信你的刀,你的刀也已不再相信你,所以你已必将死在老薛手下。” 傅红雪握刀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看着你这么样一个人被别人杀死,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但这也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 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若想要报仇,就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活得长久,也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何况你爱上的只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傅红雪只觉得心又在后缩,忽然道:“一个人若想活得长久,话也不能说得太多。” 路小佳笑道:“这倒也是句老实话,今天我的话实在说得太多了。” 他捏碎粒花生,剥开,抛起,忽又笑道:“但你的话却说得太少。”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已接住了花生,慢慢咀嚼,道:“你本该问问他,为何要杀你的。” 傅红雪道:“我不必问。” 路小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已知道。” 路小佳道:“你知道什么?” 傅红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一字字道:“我知道他必定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路小佳忽然大笑,道:“今年他还不到三十,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你为何不算算他的年纪?” 傅红雪怔住。 路小佳道:“只不过你既然可以为你的父亲复仇,他当然也可以为他的父亲杀了你。” 傅红雪终于明白。 薛大汉虽不是白家的仇人,他父亲却无疑是的。 这一切阴谋,只不过是为了阻止傅红雪去杀他的父亲。 谁能说他做错了? 他用的方法也许不正当,但一个人若要阻止别人去杀他的父亲,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没有人能说他是不对的。 薛大汉一直没有开口,他已将全身真力全都运达四肢。 那巨大的身躯,看来似乎又已高大了些。 他用的兵器是柄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看来这一斧之力,连山石都难以抗拒。 傅红雪长长吸了口气,道:“好,现在你已不妨出手了。” 薛大汉冷冷道:“我让你先拔刀,还是一样可以杀你。” 突听一人大喊。 “你若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声音虽嘶哑,仍是动听的。 一个人从花径那头,急奔了过来,很少有人在奔跑时还能保持那种优美的风姿。 可是她梳理光洁的鬓发已凌乱,脸上的焦急和恐惧也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小伙子在后面追来,想拉她。 “你何必管人家的事?” 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翻身一掌掴倒在地上。 薛大汉和路小佳却很惊异,同时失声:“是你!” 他们实在想不到来的这女人竟是翠浓,更想不到这种女人竟肯为傅红雪死。 在这一瞬间,最惊讶、最痛苦,也最欢喜的,当然还是傅红雪。 没有人能了解他此刻的心情,也没有人能形容得出来。 翠浓已奔过来,挡在他面前。 薛大汉道:“你来干什么?” 翠浓道:“我不能看着他死。” 薛大汉冷笑,道:“你能保护他?” 翠浓道:“我不能,但我却能比他先死。” 薛大汉道:“你真的肯为他死?” 翠浓道:“否则我为何要来?” 薛大汉道:“那时你为何要走呢?” 翠浓道:“因为……因为那时我以为他讨厌我,看不起我,我以为他根本不想要我。” 她目中忽然涌出泪珠,接着道:“但现在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我的,以前他对我那种样子,只不过因为他天生的怪脾气。” 薛大汉冷笑。 翠浓流着泪,道:“现在我也明白,只要他是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他,其他的事全不重要,何况……这些天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也知道。” 她用力咬住嘴唇,又道:“若不是为了我,就凭你们,又怎么敢这样子对他?” 薛大汉冷笑道:“你难道真要我杀了你?” 翠浓道:“当然是真的,他若因我而死了,难道我还能活得下去?” 薛大汉道:“很好,那么我就成全了你。” 突听傅红雪道:“等一等!” 薛大汉冷冷道:“难道你也要抢着先死?” 傅红雪不再回答,不再说话。 他已不必再说话,因为他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又完全变了。他的心本是紧紧收缩着的,就像是一团被人揉在掌心的纸。 一个人的心若已碎了,他纵然还有力量,也不愿再使出来,无法再使出来。人类所有的一切,本就是随着心情而变化的。酒并不能真的毁了他,真正毁了他的,是他内心的痛苦和绝望。 现在他的心已开展。他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充满了自信,因为他已知道他所爱的人并没有背叛他,他握刀的手又变得出奇的镇定。 薛大汉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他也知道现在若不能杀了这个人,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 他狂吼一声,冲了过去,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已化作了一阵狂飙。 花被震碎了,残花在斧风中飞起。然后风声突然停顿,残花慢慢地飘下来…… 铁斧高举在那里,动也不动,薛大汉的人也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傅红雪的人已到了他面前,就站在铁斧下。他的刀却已刺入了薛大汉的心脏,只剩下一截漆黑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还在手里,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透明。 薛大汉手里的大铁斧终于落下来,他眼珠已凸出,瞪着傅红雪,就像别的那些死在傅红雪刀下的人一样,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 可是他现在已必须相信,这个人,这柄刀,的确有这种神秘的魔力。 傅红雪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手里的刀。 “锵”的一声,刀已入鞘。 薛大汉居然还没有倒下去,却忽然长长地吐出了口气,仿佛是悲哀,叹息。 “我本来想把你当作朋友的。” 这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然后他就倒下去,倒在花下。 傅红雪还是没有看他,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冷漠的眼睛里竟也露出种悲伤的表情。 “我本来并不想杀你。”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但有些话本就是不必说出口来的。 残花已落尽,有些花瓣,正落在薛大汉身上。 路小佳还是坐在那里,他也并没有去看他朋友的尸体,他在看着傅红雪手里的刀,一双冷漠的眼睛突然变得炽热了起来。 “好快的刀!” 没有回应。 路小佳忽然笑了,深沉地接着道:“只可惜还并不十分快。” 傅红雪还是没有回应,因为他自己心里也能感觉得到,他虽已杀了薛大汉,但那并不能表示他的刀已恢复到以前那么快。十三天来的痛苦折磨,就算铁打的人,也会受到损 害。 路小佳的情况却似在巅峰中。 所以他笑得很愉快,也很残忍,缓缓道:“现在我们心里一定都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没有问。因为他的确知道路小佳这句话的意思! “我若要杀你,今天就是我最好的机会,只有呆子才会错过这种机会。” 翠浓失声道:“你……你也想杀他?” 路小佳笑了笑,道:“你看我像是个呆子?” 他微笑着,剥开颗花生,抛起。 他的手干燥而镇定,但是他抛起的花生却忽然不见了。 花生突然被一种很奇怪的力量吸到后面去,落在一个人嘴里。 这人就坐在屋子里刚才傅红雪坐的地方,慢慢地咀嚼着花生,端起了酒杯。 傅红雪一回头就看见了他。 叶开!这阴魂不散的叶开! 叶开在微笑,微笑着喝下那杯酒。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道:“桌上还有菜,你何必抢我的花生下酒?” 叶开微笑道:“因为能吃到你花生的机会并不多,也只有呆子才会错过这种机会的。” 路小佳道:“你看来也不像是个呆子。” 叶开道:“所以我还活着。” 路小佳大笑。他的人突然随着笑声掠出,只一个翻身,就消失在苍茫的幕色里。 叶开又为自己倒了杯酒,喃喃道:“看来这年头的呆子愈来愈少了。” 灯已燃起,是叶开自己燃起的。屋里已没有别的人,那笑窝很深的少女也已不见踪影。 灯燃起的时候,傅红雪就出现在门口,他看着叶开手里的酒,但现在酒已对他完全没有吸引力。 叶开自己喝下了这杯酒,微笑道:“我不敬你,因为我知道你现在已不会再喝酒的。” 傅红雪盯着他。 叶开道:“但你还是可以进来坐坐,这里……”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是谁叫你来的?说!” 叶开道:“我自己有脑子。”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来管我的事?” 叶开道:“谁管了你的事了?” 傅红雪道:“刚才你……” 叶开道:“刚才我只不过吃了路小佳一颗花生而已,那难道也是你的事?” 傅红雪闭紧了嘴。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这年头的呆子虽愈来愈少,但一两个总还是有的。” 翠浓垂着头,慢慢地穿过花径。 夜色已笼罩大地。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眼睛里又有了泪光。然后她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一种奇特、缓慢的脚步声。 她自己也走得很慢。 风在吹,秋星一粒粒升起,远处仿佛有人在吹笛。 秋夜的笛声,仿佛总是令人断肠的。 门就在前面,她已将走出门,但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轻唤:“你——” 傅红雪的眼睛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秋月下清澈的湖水。 翠浓停下来,转过身。 傅红雪凝视着她,道:“你又要走?” 翠浓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从不等我?” 翠浓垂下头,道:“你……你几时要我等过你?” 这句话也像是一根针,一根尖锐,但却并不是冰冷的针。 傅红雪突然冲过去,紧紧拥抱住她。 他抱得真紧,他的泪水涌出时,翠浓的哭声已响遍在这充满花香的秋风里。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要我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因为你看见了我跟那个人……” “那不能怪你。” “……” “你以为我看不起你,不要你了,所以才会去找别人。” “你真的不恨我?” “那本是我的错,我怎么能怪你。” “可是我……” “不管你怎么样,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够将过去的事情忘记?” “你真的能忘记我过去那些……” “我只希望你也能忘记我过去对你的那些不讲理的事。” 翠浓笑了。她脸上的泪痕虽然还未干,可是她笑了,笑得那么温柔,那么甜蜜。 她甜笑着,在他耳畔低语。 “你真的是傅红雪?” “当然是。” “可是你为什么好像忽然变了个人呢?” “因为我的确已变了。” “怎么会变的?” “……” 翠浓道:“你不肯告诉我?” 傅红雪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变的,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了。” 翠浓紧紧拥抱住他,泪珠又一连串流下来。 但这已是幸福快乐的泪珠,这种泪珠远比珍珠还珍贵。 人,毕竟是人。就算他心上真的有一层冰,冰也有融化的时候。 爱的力量永远比仇恨伟大。有时仇恨看来虽然更尖锐,更深切,但只有爱的力量才是永恒不变的。 现在坐在窗台上的,是叶开。 风吹过的时候,他身后隐隐有铃声轻响。 他们看着傅红雪和翠浓穿过花径,走出去,消失在夜色间。 丁灵琳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他现在已渐渐变得像是个人了。” 她说的他,当然就是傅红雪。 现在无论叶开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刚才她没有出现,因为,她一直都在后面监视着这里的女孩子们。 她并不是怕别的,只不过不愿她们见到叶开,也不愿叶开见到她们。 连她自己都承认她是个很会吃醋的女人。 叶开道:“你认为以前他不是个人?” 丁灵琳道:“至少我没有看见过像他那样的人。” 这点叶开也不能不承认。 丁灵琳道:“我也从来没有想到,他真的会为翠浓那么痛苦。”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你认为他痛苦真的是为了她?” 丁灵琳道:“难道不是?” 叶开摇摇头。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痛苦是为了什么?” 叶开道:“他一直认为自己比翠浓高尚,一直认为翠浓配不上他。” 丁灵琳道:“这倒一点也不假。” 叶开道:“所以等到翠浓离开他的时候,他才会感觉特别痛苦,因为他总认为翠浓应该像狗一样跟着他的。”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痛苦只不过因为他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叶开道:“那当然也因为他觉得自己受了欺骗,无论是什么样的男人,被女人欺骗时都会觉得很痛苦的,就算他根本不爱那个女人,也同样痛苦。”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根本不爱翠浓?” 叶开道:“我并不是这意思。” 丁灵琳道:“你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我的意思是说,翠浓若不离开他,他总有一天也会离开翠浓,在那种情况下,他就绝不会痛苦了。”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跟别的人不同。” 丁灵琳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道:“他是在仇恨中生长的,所以……” 丁灵琳道:“所以他就算真的爱翠浓,也还是忘不了他的仇恨!” 叶开道:“绝对忘不了。” 丁灵琳道:“看来你好像很了解他。” 叶开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他。”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突然沉默。 丁灵琳道:“是不是因为你也跟他一样,是在仇恨中生长的?” 叶开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也许是的,可是我跟他并不相同。”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目光凝视着远方的一颗明星,道:“因为我曾经遇到过一个人。” 丁灵琳道:“一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一个神奇的人,世上假如真的有神存在,他就是神。” 丁灵琳道:“就是他改变了你的一生?”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咬着嘴唇,也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问道:“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叶开笑了。 丁灵琳瞪起了眼,道:“一定是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叶开道:“他若是女人,世上所有的人就全都是女人了。” 丁灵琳道:“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崇敬之色,道:“我看见过很多人,各式各样的人我都看过,但只有他,才配称得上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丁灵琳也笑了。 叶开道:“我从未看过比他更伟大的人。” 丁灵琳道:“他一定很豪爽,很有义气。” 叶开道:“又何止如此而已,就算将世上所有称赞别人的话,全都加到他身上,也不能形容他的伟大于万一。” 丁灵琳道:“你佩服他?” 叶开道:“又何止是佩服而已,他就算叫我立刻去死,我也愿意。” 他又叹息了一声,道:“但他显然不会叫我去死的,他一向只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丁灵琳听得眼睛里也发出了光,道:“他究竟是谁呢?” 叶开道:“你应该听说过他的。”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他姓李……” 丁灵琳悚然道:“莫非是小李探花?” 叶开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听说过他。” 丁灵琳眼睛里立刻也露出同样的尊敬之色,叹息着道:“我当然听说过他……世上又有谁没有听说过他的呢?” 叶开道:“他的所作所为,的确令人很难忘记。” 丁灵琳道:“尤其是他和上官金虹那一战,江湖上虽然没有人真的看见过,可是在传说中,那一战简直比神话还要神奇。” 叶开笑道:“我至少听五百个人谈起过那一战,每个人的说法居然都不同。” 丁灵琳笑道:“我也听过很多种说法,谁都坚持认为自己说的那一种才是正确的,谁都认为别人说的是谎话。” 叶开道:“但至少有一点,却是每个人都不能不承认的。” 丁灵琳道:“哪一点?” 叶开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他眼睛焕发着光,接着道:“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到现在为止,普天之下,还没有人能避开他的那一刀的!” 丁灵琳的眼睛也在发着光,叹息着道:“只可惜他的那一刀已成绝响,我们是再也看不到的了。” 叶开道:“谁说的?” 丁灵琳道:“据说他杀了上官金虹后,就封刀退隐,再也不问江湖间的事。” 叶开笑笑。 丁灵琳道:“他若非退隐世外,江湖中为什么从此就听不见他的消息?” 叶开又笑笑。 丁灵琳道:“你难道知道他的消息?” 叶开沉吟着,终于道:“追查梅花盗,威震少林寺,决战上官金虹,那些只不过是他一生中的几件小事而已。” 丁灵琳道:“那些事还是小事?” 叶开道:“他破了金钱帮之后,在江湖中又不知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事。” 丁灵琳道:“真的?” 叶开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丁灵琳道:“他又做了些什么事?” 叶开道:“你若听到了那些事,我敢保证你一定会热血沸腾,晚上连觉都睡不着。” 丁灵琳道:“这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为什么连一件都没有听到?” 叶开微笑道:“虬髯客在海外威镇十国,自立为王,李靖都不知道,小李探花做的事,你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又怎会知道?”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接着又道:“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做事一向是不愿被俗人知道的。” 丁灵琳撇了撇嘴,道:“我是俗人,你呢?” 叶开笑道:“我也是俗人,只不过我的运气比你好些。” 丁灵琳拉起了叶开的手,甜笑着道:“你能不能将那些事说来给我听听?……我宁愿晚上不睡觉也要听。” 叶开道:“等有空的时候,我说不定会讲给你听听的。” 丁灵琳笑得更甜,柔声道:“那么现在你就说好不好?” 叶开道:“现在我没空。” 丁灵琳道:“先说一两件行不行?” 叶开道:“不行。” 丁灵琳的嘴嘟起来了,重重地甩下他的手,道:“人家一有事求你,你就摆起架子来了。” 叶开笑道:“架子当然要摆的。” 丁灵琳嘟着嘴,道:“凭什么?” 叶开道:“就凭那些故事,无论谁知道那么精彩的故事,都有资格可以摆摆架子。” 丁灵琳眨着眼,道:“真的那么精彩?” 叶开道:“我保证你从未听过那样精彩、那么令人感动的事。” 丁灵琳的态度又软了,赔着笑道:“那么我就让你摆摆架子,你要茶,我就去替你倒茶,你要喝酒,我就去替你倒酒,这样行不行?” 叶开道:“还是不行。”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现在真的没空。” 丁灵琳道:“你现在要干什么?” 叶开道:“我要赶着到好汉庄去。” 丁灵琳道:“好汉庄?” 叶开道:“好汉庄就是薛家庄。” 丁灵琳道:“就是薛大汉的家?” 叶开道:“好汉庄的庄主,就是那薛大汉的老子薛斌。” 丁灵琳道:“你要赶去报凶讯?” 叶开道:“我不是乌鸦。” 丁灵琳道:“那你赶去干什么?” 叶开道:“我若猜的不错,傅红雪现在想必也在急着赶到那里去。” 丁灵琳道:“他去你就要去?” 叶开笑笑。 丁灵琳道:“你对他的事,为什么总是比对我还关心?” 叶开又笑笑。 丁灵琳盯着他道:“我总觉得你跟他好像有点很特别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关系?” 叶开笑道:“你难道连他的醋也要吃?莫忘记他是个男人。” 丁灵琳道:“男人又怎么样?男人跟男人,有时候也会……”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也笑了。 红着脸笑了。 叶开却在沉思着,道:“想当年,薛斌也是条好汉,一百零八招开天辟地盘古神斧,也曾横扫过太行山,却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丁灵琳道:“你难道生怕傅红雪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要赶去相助?” 叶开笑了笑,道:“若连傅红雪的刀都不是他的敌手,我赶去又有什么用?” 丁灵琳凝视着他,道:“你的功夫难道远不如傅红雪?” 叶开道:“据我所知,他刀法很快,当今天下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丁灵琳道:“可是我听到很多人说过,你也有柄很可怕的刀。”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而且是柄看不见的刀。”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少装糊涂,我只问你,你的那柄刀,是不是小李飞刀的真传?” 叶开叹了口气,道:“小李飞刀就是小李飞刀,除了小李探花自己的之外,就没有第二家。”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种刀本就是没有人能学得会的。知道了吧!” 丁灵琳道:“你呢?” 叶开苦笑道:“我若能学会他的一成,就已心满意足。” 丁灵琳嫣然道:“想不到你居然也会变得这么谦虚起来了。” 叶开道:“我本来就是个很谦虚的人。” 丁灵琳道:“只可惜有点不老实。” 叶开正色道:“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跟着我,我毛病若是来了,忽然把你**了也说不定。” 丁灵琳的脸又红了。她咬着嘴唇,用眼角瞟着叶开道:“你要是不敢,你就是个龟孙子。”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三十三章 刀下亡魂 凌晨,秋寒满衾。 翠浓醒了,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来的时候,已看不见她枕畔的人。 枕上还残留傅红雪的气息。可是他的人呢? 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恐惧,忽然涌上翠浓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还记得昨夜傅红雪说的话:“有些事你虽然不想做,但却非做不可。” 当然她也承认。无论谁在这一生中,至少都做过一两件他本不愿做的事。 现在她终于明白傅红雪这句话的意思。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 风吹着窗纸,苍白得就像是她的脸。 风真冷。 她痴痴地听着窗外的风声,她并没有流泪,可是她全身却已冰冷。 乳白色的晨雾刚刚从秋草间升起,草上还带着昨夜的露珠,一条黄泥小径蜿蜒从田陌间穿出去。傅红雪走在小径上,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漆黑的刀,苍白的脸。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他也并没有流泪,只不过心头有点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涩。 可是他的痛苦并不深,因为这次并不是翠浓离开了他,而是他主动离开了翠浓。 “……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离开你片刻。” 对这句话,他并不觉得歉疚,因为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确是真心的。 那时本是他最软弱的时候。一个人空虚软弱时,往往就会说出些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来的话。 当时他的确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为她令他恢复了尊严和自信,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被遗弃了的人。 然后他的情感渐渐平静。 然后他就想起了各种事,想起了她的过去,她的职业,她的虚荣。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赶车的小伙子搂着她走入客栈的情况。 那十三天,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 他拥抱着她光滑柔软的胴体时,忽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恶心。 “……那已是过去的事,我们为什么不能将过去的事一起忘记?” 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你愈想忘记它,它愈要闯到你的心底来。 那时他不禁又想起她一掌将那小伙子掴倒在地上的情况。 “以后说不定她还是会悄悄溜走的,因为她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忽然间,所有的爱全都变成了恨,他本来就是生长在仇恨中的。 “何况我本来就无法供养她,何况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着。” “我走了,反而对她好。” “现在她可以去找别人了,去找比我更适合她的人,很快她就会将我忘记。” “过两年,她说不定真能将银子一车车运回去。” 一个人若要为自己找借口,那实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一个人要原谅自己更容易。 他已完全原谅了自己。翠浓若是永远不再回来,他也许会思念一生,痛苦一生,可是她现在已回来。 他情感的创伤,很快就收起了口,结起了疤,伤疤是硬的,硬而麻木。 “既然她迟早要走,我为什么不先走呢?” 秋意很深,秋色更浓。 远山是枯黄色的,秋林也是枯黄色,在青灰色的苍穹下,看来有种神秘而凄艳的美。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去。他走得虽慢,却绝不留下来,因为他知道秋林后就是好汉庄。 好汉庄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已在垂垂老矣。 墙上已现出鱼纹,连油漆都很难掩饰得住,风吹着窗棂时,不停地“咯咯”发响。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照在架上的铁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铁斧。 薛斌背负着双手,站在阳光下,凝视着这柄铁斧。 在他说来,这已不仅是柄斧头而已,而是曾经陪他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伙计。三十年前,这柄铁斧陪他入过龙潭,闯过虎穴,横扫过太行山。现在这柄铁斧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看来还是那么刚健,还是在闪闪地发着光。 可是铁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轻轻地咳嗽着,阳光照在他身上,虽然还只不过是刚升起来的阳光,但在他感觉中,却好像是夕阳。 他自己却连夕阳无限好的时光都已过去,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枣木桌上,有一卷纸,那正是他在城里的旧部,用飞鸽传来的书信。 现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儿子都已死在一个少年人的刀下,这少年人叫傅红雪。 薛斌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他的真名实姓。他当然姓白。 白家的人用的刀,却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么样的刀。他曾亲眼看到过同样的一柄刀,在眨眼间连杀三位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现在他身上还有一条刀疤,从喉头直穿脐下,若不是他特别侥幸,若不是对方力已将竭,这一刀已将他劈成两半。直到十几年后,他想起那时刀光劈下时的情况,手心还是会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时他在睡梦间都会被惊醒,梦见有人又拿着同样一柄漆黑的刀来找他,将他一刀劈成两半。 现在这人果然来了! 铁斧还在闪着光。 他挽起衣袖,紧握住斧柄,挥起。 昔年他也曾用这柄铁斧,劈杀太行巨盗达三十人之多,但现在这柄铁斧却似已重得多了,有时他甚至已不能将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 他决心还要再试一试。 大厅中很宽阔,他挥舞铁斧,移身错步,刹那间,只见斧影满厅,风声虎虎,看来的确还有几分昔年横扫太行山的雄风威力。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从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气喘如牛,这还只不过是他自己一个人在练,若是遇到强敌时,只怕连十招都很难。 他喘息,放下铁斧。 桌上有酒。他喘息着坐下来,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发现自己连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连尽十觥,现在只不过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涌,连脸都红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佝偻着身子,慢慢地走了进来。 他幼时本是薛斌的书童,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少年时,他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铁斧,也杀过些绿林好汉。但现在,他不但背已驼,腰已弯,身上的肌肉已松弛,而且还得了气喘病,走几步路都会喘起来。 薛斌看见他,就好像看见自己一样。 “岁月无情,岁月为什么如此无情?” 薛斌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吩咐你的事,已办妥了吗?” 其实他本不必问的,这老家人对他的忠心,他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 老家人垂着手,道:“庄丁、马夫,连后院的丫头和老妈子,一共是三十五个人,现在全都已打发走了,每个人都发了五百两银子,已足够他们做个小生意,过一辈子了。” 薛斌点点头,道:“很好。” 老家人道:“现在库里的现银还剩下一千五百三十两。” 薛斌道:“很好,你全都带走吧。” 老家人垂下头,道:“我……我不走。” 薛斌道:“为什么?” 老家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还能走到什么地方去?” 薛斌也不再说。他知道他们都一样已无路可走。 风吹着院子里的梧桐,天地间仿佛充满了剪不断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来,你也过来喝杯酒。” 老家人没有推辞,默默地走过来,先替他主人斟满一杯,再替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着他,目中充满了怜惜之色。也许他可怜的并不是这老家人,而是他自己。 “不错,我记得你今年的确已六十八岁,我们是同年的。” 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记得你到这里来的那一年,我才只八岁。” 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长叹,道:“六十年,一眨眼间,就是六十年了,日子过得真快。” 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这一生中,杀过多少人?” 老家人道:“总有二三十个。” 薛斌道:“玩过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皱纹里,露出一丝笑意,道:“那就记不清了。” 薛斌也微笑着,道:“我知道前年你还把刚来的那小丫头开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老家人也不否认,微微笑道:“那小丫头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 刚才还是偷偷地多给了她一百两银子。” 薛斌也笑道:“你对女人一向不小气,这点我也知道。” 老家人道:“这点我是跟老爷你学的。” 薛斌大笑,道:“我杀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绝不比你少。” 老家人道:“当然。” 薛斌道:“所以我们可以算是都已经活够了。” 老家人道:“太够了。” 薛斌大笑道:“来,我们干杯。” 他们只喝了两杯。 第三杯酒刚斟满,他们已看见一个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苍白的脸,漆黑的刀。 梧桐并没有锁住浓秋。 傅红雪站在梧桐下,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着他,看着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静。 傅红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点点头。 傅红雪道:“薛大汉是你的儿子?” 薛斌又点点头。 傅红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再问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傅红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点点头,忽然长长叹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 傅红雪的瞳孔在收缩,道:“你……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 薛斌道:“当然记得,每件事都记得。” 傅红雪道:“你说。”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时,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了。” 傅红雪道:“都是些什么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们每个人都是蒙着脸的,彼此间谁也没有说话。” 傅红雪也没有说话。 薛斌道:“我相信他们也认不出我是谁,因为那时我带的兵器也不是这柄铁斧,而是柄鬼头大刀。” 傅红雪道:“说下去。” 薛斌道:“我们在雪地里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听见有人说,人都到齐了。”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马空群?” 薛斌道:“不是!马空群正在梅花庵里喝酒。”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谁?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难道他也是主谋之一?” 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 他很快地接着道:“又过了一阵子,白家的人就从梅花庵里走出来,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看样子乐得很。” 傅红雪咬着牙,道:“是谁第一个动的手?” 薛斌道:“先动手的,是几个善使暗器的人,但他们并没有得手。” 傅红雪道:“然后呢?” 薛斌道:“然后大家就一起冲过去,马空群是第一个上来迎战的,但忽然间,他却反手给了白天羽一刀。” 傅红雪满面悲愤,咬着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 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傅红雪冷冷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道:“我根本就没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这里等着你的!” 傅红雪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薛斌道:“只有一句。” 他举杯一饮而尽,接着道:“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同样再做一次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斌道:“因为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血红,眼睛也已血红,嘶声道:“你出来。” 薛斌道:“我为什么要出来?” 傅红雪道:“拿你的铁斧。” 薛斌道:“那也用不着。”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着看了看他的老家人,道:“是时候了。” 老家人道:“是时候了。” 薛斌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说完,傅红雪已燕子般掠进来。 但他已迟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着倒了下去。 他们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锋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风吹着梧桐,风剪不断,愁也剪不断。 但仇恨却可以断的——剪不断,却砍得断。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断了这段十九年的冤仇。 现在已没有人能再向他报复。 就连傅红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着,看着地上的两个死人,死人的脸上,仿佛还带着揶揄的微笑,仿佛还在对他说:“我们已活够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的?” 为了复仇? 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应该报复? “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同样再做一次!” “洁如本来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威和钱财,强占了她。” “我为什么要说谎?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个……” “我也只有一句话要说,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薛斌的话,柳东来的话,老家人的话,就像是汹涌的浪涛,一阵阵向他卷过来。 他们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们说的话为什么全都一样? 傅红雪拒绝相信。 他父亲在他心目中,本来是个神,他一向认为别人也将他父亲当作神。 但现在,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因为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在武林中极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地要去杀他?” 这问题有谁能回答?有谁能解释? 傅红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尸身,身子又开始不停地发抖。 风吹进来,吹起了死人头上的白发。 他们都已是垂暮的老人,他们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宽恕,也未必一定要杀了他们。 傅红雪对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确,忽然也起了怀疑。 他本是为了复仇而生,为了复仇而活着的。 但现在他却已不知该怎么办了。 是不是应该再去追杀别的人? 还是应该饶恕了他们? 这仇恨若是根本不应该去报复,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死人的脸,已渐渐僵硬,脸上那种揶揄的笑容,变得更奇特诡秘。 他们的眼睛本是凸出来的,现在眼睛里竟突然流下泪来。死人绝不会流泪。 他们流的不是泪,是血! 他们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种紫黑色的,闪动着惨绿碧光的血。 那也绝不像人类流出的血。 就连地狱中的恶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诡秘,如此可怕。 这难道是他们在向傅红雪抗议? 傅红雪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地方,愈快愈好。 可是他刚转过身,就看见了叶开。 这阴魂不散的叶开。 叶开也在看着地上的死人,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远远地站在后面,连看都不敢往这里看。 她并不是从来没有看见死人,但却实在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死人。 傅红雪道:“你又来了。” 叶开点点头,道:“我又来了。”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着我?” 叶开道:“这地方难道只有你一个人能来?” 傅红雪不说话了。 其实这次他并不是不愿意见到叶开。 因为他刚才见到叶开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就忽然减轻了很多。 也许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愿意见到叶开的,也许他每次见到叶开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都会减轻些。 可是他嘴里绝不说出来。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丁灵琳身上的铃铛又在“叮铃铃”地响,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铃声听来非但毫不悦耳,而且实在很令人心烦。 傅红雪忍不住道:“你身上为什么要挂这些铃?” 丁灵琳道:“你身上也一样可以挂这么多铃的,我绝不管你。” 傅红雪又不说话了。 他说话,只因为他觉得太孤独,平时他本就不会说这句话。 现在他已无话可说。 所以他走了出去。 叶开忽然道:“等一等。” 傅红雪平时也许不会停下来,但这次却停了下来,而且回过了身。 叶开道:“这两人不是你杀的。”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他们也不是自杀的。” 傅红雪道:“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傅红雪觉得很惊异,因为他知道叶开并不是个会随便说话的人。 “可是我亲眼看见他们将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叶开道:“这两柄刀就算没有刺下去,他们也一样非死不可。”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们早已中了毒。” 傅红雪悚然道:“酒里有毒?” 叶开点点头,沉声道:“一种很厉害,而且很奇特的毒。” 傅红雪道:“他们既已服毒,为什么还要再加上一刀?” 叶开缓慢地道:“因为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毒。” 傅红雪道:“毒是别人下的?” 叶开道:“当然。”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 傅红雪没有开口。 他知道连叶开都想不通的事,那么能想通这事的人,就不会太多了。 叶开道:“能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当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 傅红雪同意。 叶开道:“薛斌已经知道你要来找他,他已经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会先将家人全部遣散。” 傅红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见过被遣散了的好汉庄的壮丁。 叶开道:“下毒的人既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当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 傅红雪同意,这道理本就是谁都想得通的。 叶开道:“薛斌既已必死,他为什么还要在酒里下毒呢?” 这道理就说不通了。 傅红雪道:“也许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叶开道:“不可能。”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用不着多此一举。” 傅红雪道:“也许他怕没有拔刀的机会!” 叶开道:“要杀你,他当然没有拔刀的机会,可是一个人若要杀自己,那机会总是随时都有的。” 傅红雪不太同意,却也不能否定。 他可以不让薛斌有拔刀自尽的机会,但是他绝不会想到这一招。 叶开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绝不会有这一种毒药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一向自命为好汉,生平从不用暗器,对使毒的人更深恶痛绝,像他这种人,怎么肯用毒药毒死自己?”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很快接着又道:“何况这种毒药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贵,因为它发作时虽可怕,但无论下在酒里水里,都完全无色无味,甚至连银器都试探不出。” 傅红雪道:“你认得出这种毒药?” 叶开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药,我认不出的还很少。” 傅红雪道:“这种毒药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试探得出?” 要试探毒药,大多用银器。 用古玉是极特殊的例外。 叶开道:“你居然也知道这法子?” 傅红雪冷冷道:“对毒药我知道得虽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药却不多。” 叶开笑了,他知道傅红雪并不是吹牛。 白凤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儿,当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儿子怎么可能被人毒死。 傅红雪也许不善用毒,也许没有看过被毒死的人,可是对分辨毒性的方法,他当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过他懂得虽多,经验却太少。 傅红雪道:“你的判断是薛斌绝不会自己在酒里下毒?” 叶开道:“绝不会。” 傅红雪道:“别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里下毒。”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那么这毒是哪里来的呢?” 叶开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说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来之前,先毒死他。” 傅红雪道:“可是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死。” 叶开道:“那也许因为你来得太快,也许因为他死得太慢。” 傅红雪道:“在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至少喝了四五杯。” 叶开道:“酒一端上来已下了毒,但薛斌却过了很久之后才开始喝,所以酒里的毒已渐渐沉淀。” 傅红雪道:“所以他开始喝的那几杯酒里,毒性并不重?”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我来的时候,他还活着。”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他还跟我说了很多话。” 叶开点点头。 傅红雪接口道:“可是他并没有说出任何人的秘密来。” 叶开道:“你再想想。” 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对着满院凄凉的秋风。 风中的梧桐已老了。 傅红雪沉思着,缓缓道:“他告诉我,他们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说,人都到齐了。” 叶开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道:“他怎么知道人都到齐了?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来?这件事本来只有马空群知道。”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但马空群那时一定还在梅花庵里赏雪喝酒。” 傅红雪道:“薛斌也这么说。” 叶开道:“那么说这话的人是谁呢?” 傅红雪摇摇头。 叶开道:“薛斌没有告诉你?” 傅红雪的神色就好像这秋风中的梧桐一样萧索,缓缓道:“他说他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我。” 他的心情沉重,因为他又想起了薛斌说过的另一句话:“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这句话他本不愿再想的,可是人类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里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也不愿去想的事。 叶开也在沉思着,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说‘人都到齐了’的那个人?” 傅红雪没有回答,丁灵琳却忍不住道:“当然一定就是他。” 叶开道:“他知道薛斌已发现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诉傅红雪,所以就想先杀了薛斌灭口。”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但他却看错了薛斌,薛斌竟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 叶开道:“就因薛斌是他很熟的朋友,所以他虽然蒙着脸,薛斌还是听出了他的口音。” 丁灵琳道:“不错。” 叶开道:“那么他若自己到这里来了,薛斌就不会不知道。” 丁灵琳道:“也许他叫别人来替他下毒的。” 叶开沉吟道:“这种秘密的事,他能叫谁来替他做呢?” 丁灵琳道:“当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叶开道:“他若连薛斌这种朋友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 丁灵琳道:“夫妻、父子、兄弟,这种关系就都比朋友亲密得多。” 叶开叹息着,道:“只可惜现在薛家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连一点线索都问不出来。” 丁灵琳道:“薛家的人虽然已经走了,但却还没有死。” 叶开点了点头,走过去将壶中的残酒嗅了嗅,道:“这是窖藏的陈年好酒,而且是刚开坛的。” 丁灵琳嫣然道:“你用不着卖弄,我一向知道你对酒很有研究——对所有的坏事都很有研究。”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我却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谁?” 丁灵琳道:“只要他还没有死,我们总有一天能找得出他来的,这根本不成问题。” 她凝视着叶开,慢慢地接着道:“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如此关怀,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傅红雪霍然回头,瞪着叶开,道:“这件事跟你全无关系,我早就告诉过你,莫要多管我的闲事。” 叶开笑了笑,道:“我并不想管这件事,只不过觉得有点好奇而已。” 傅红雪冷笑。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冷笑着走出去。 丁灵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话要问你。” 傅红雪还是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灵琳道:“她呢?” 傅红雪骤然停下了脚步,道:“她是谁?” 丁灵琳道:“就是那个总是低着头,跟在你后面的女孩子。”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抽紧。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三十四章 神刀堂主 正午的日色竟暗得像黄昏一样。 丁灵琳看着傅红雪孤独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翠浓果然不该再回来找他的,现在他果然反而离开了翠浓。” 她摇着头,叹息着道:“我本来以为他已渐渐变得像是个人,谁知道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根本就不是个东西。” 叶开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 丁灵琳道:“他假如有点人味,就不该离开那个可怜的女孩子。” 叶开道:“就因为他是人,所以才非离开那女孩子不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心里的负担一定很重,再继续和翠浓生活下去,一定会更加痛苦。” 丁灵琳道:“所以他宁愿别人痛苦。” 叶开叹了口气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一样痛苦的,可是他非走不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翠浓既然能离开他,他为什么不能离开翠浓?” 丁灵琳道:“因为……因为……” 叶开道:“是不是因为翠浓是个女人?” 丁灵琳道:“男人本来就不该欺负女人。” 叶开道:“但男人也一样是人。”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总不把男人当作人,总认为女人让男人受罪是活该,男人让女人受罪就该死了。” 丁灵琳忍不住抿嘴一笑,道:“男人本来就是该死的。” 她忽然抱住了叶开,咬着他的耳朵,轻轻道:“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一个人能活着就好。” 秋风萧索,人更孤独。 傅红雪慢慢地走着,他知道后面永远不会再有人低着头,跟着他了。这本不算什么,他本已习惯孤独。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总觉得有些空空洞洞的,仿佛失落了什么在身后。 有时他甚至忍不住要回头去瞧一瞧,后面的路很长,他已独自走过了很长的路,可是前面的路更长,难道他要独自走下去? “她的人呢?” 在这凄凉的秋风里,她在干什么?是一个人独自悄悄流泪?还是又找到了一个听话的小伙子? 傅红雪的心里又开始好像在被针刺着。 这次是他离开她的,他本不该再想她,本不该再痛苦。可是他偏偏会想,偏偏会痛苦。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种折磨自己的欲望,为什么他既折磨了别人,还要折磨自己? 现在他就算知道她在哪里,也是绝不会再去找她的了。 但他却还是一样要为她痛苦。这又是为了什么? 在没有人的时候,甚至连傅红雪有时也忍不住要流泪的。 可是他还没有流泪时,就已听见了别人的哭声。 是一个男人的哭声。哭的声音很大,很哀恸。 男人很少这么样哭的,只有刚死了丈夫的寡妇才会这样子哭。 傅红雪虽然并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却也不禁觉得很奇怪。 但他当然绝不会过去看,更不会过去问。 哭声就在前面一个并不十分浓密的树林里,他从树林外慢慢地走了过去。 哭的人还在哭,一面哭,一面还在断断续续地喃喃自语:“白大侠,你为什么要死?是谁害死了你?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傅红雪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一个穿着孝服的男人,跪在树林里,面前摆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些纸人纸马,还有一柄纸刀。 用白纸糊成的刀,但刀柄却涂成了黑色。 这男人看来已过中年,身材却还保持着少年时候的瘦削矫健,鼻子和嘴的线条都很直,看来是个个性很强,很不容易哭的人。 但现在他却哭得很伤心。他将桌上的纸人纸马纸刀拿下,点起了火,眼睛里还在流着泪。 傅红雪已走过去,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这个人却在看着纸人纸马在火中焚化,流着泪倒了杯酒泼在火上,又倒了杯酒自己喝下去。喃喃道:“白大侠,我没有别的孝敬,只希望你在天之灵永不寂寞……”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又失声痛哭起来。 等他哭完了,傅红雪才唤了一声:“喂。” 这人一惊,回过身,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道:“你在哭谁?” 这人迟疑着,终于道:“我哭的是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一位绝代无双的大侠,只可惜你们这些少年人是不会知道他的。” 傅红雪的心已在跳,勉强控制着自己,道:“你为什么要哭他?” 这人道:“因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一生中,从未受过别人的恩惠,但他却救了我的命。” 傅红雪道:“他怎么救你的?” 这人叹了口气,道:“二十年前,我本是个镖师,保了一趟重镖经过这里。” 傅红雪道:“就在这里?” 这人点点头,道:“因为我保的镖太重,肩上的担子也太重,所以只想快点将这趟镖送到地头,竟忘了到好汉庄去向薛斌递帖子。” 傅红雪问道:“难道来来往往的人,都要向他递帖子?” 这人道:“经过这里的人,都要到好汉庄去递张帖子,拜见他,喝他一顿酒,拿他一点盘缠再上路,否则他就会认为别人看不起他。” 他目中露出愤怒之色,冷笑着又道:“因为他是这里的一条好汉,所以谁也不敢得罪他。” 傅红雪道:“但你却得罪了他。” 这人道:“所以他就带着他那柄六十三斤的巨斧,来找我的麻烦了。” 傅红雪道:“他要你怎么样?” 这人道:“他要我将镖车先留下,然后再去请我们镖局的镖主来,一起到好汉庄去磕头赔罪。” 傅红雪道:“你不肯?” 这人叹道:“磕头赔罪倒无妨,但这趟镖是要限期送到的,否则我们镖局的招牌就要被砸了。” 他忽然挺起胸,大声道:“何况我赵大方当年也是条响当当的人物,我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傅红雪道:“所以你们就交上了手?” 赵大方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实在太霸道,我实在不是他的敌手,他盛怒之下,竟要将我立劈在斧下。” 他神情忽又兴奋起来,很快地接着道:“幸好就在这时,那位大侠客恰巧路过这里,一出手就拦住了他,问清了这件事,痛责了他一顿,叫他立刻放我上路。” 傅红雪道:“后来呢?” 赵大方道:“薛斌当然还有点不服气,还想动手,但他那柄六十三斤重的宣花铁斧,到了这位大侠客面前,竟变得像是纸扎的。” 傅红雪的心又在跳。 赵大方叹息着,道:“老实说,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看见过像这位大侠客那么高的武功,也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慷慨好义的人物,只可惜……” 傅红雪道:“只可惜怎么样?” 赵大方黯然道,“只可惜这么样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后来竟被宵小所害,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目中已又有热泪盈眶,接着道:“只可惜我连他的墓碑在哪里都不知道,只有在每年的这一天,都到这里来祭奠祭奠他,想到他的往日雄风,想到他对我的好处,我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场。” 傅红雪用力紧握双手,道:“他……他叫什么名字?” 赵大方凄然道:“他的名字我就算说出来,你们这些年轻人也不会知道。” 傅红雪道:“你说!” 赵大方迟疑着,道:“他姓白……” 傅红雪道:“神刀堂白堂主?” 赵大力悚然道:“你怎么知道他的?” 傅红雪没有回答,一双手握得更紧,道:“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赵大方道:“我刚才已说过,他是位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傅红雪道:“那是不是因为他救了你,你才这么说?” 赵大方真诚地道:“就算他没有救我,我也要这么样说的,武林中人谁不知道神刀堂白堂主的侠名,谁不佩服他。” 傅红雪道:“可是……” 赵大方抢着道:“不佩服他的,一定是那些蛮横无理,作恶多端的强盗歹徒,因为白大侠嫉恶如仇,而且天生侠骨,若是见到了不平的事,他是一定忍不住要出手的。” 他接着又道:“譬如说那薛斌就一定会恨他,一定会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但……” 傅红雪一颗本已冰冷的心,忽然又热了起来。 赵大方下面所说的是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了,他心里忽然又充满了复仇的欲望,甚至比以前还要强烈得多。 因为现在他终于明白他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 现在他已确信,为了替他父亲复仇,无论牺牲什么都值得。 对那些刺杀他父亲,毁谤他父亲的人,他更痛恨,尤其是马空群。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马空群!发誓一定绝不再饶过这可耻的凶手。 赵大方吃惊地看着他,猜不出这少年为什么会忽然变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可曾听过马空群这名字?” 赵大方点点头。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赵大方摇摇头,眼睛已从他的脸上,看到他手里握着的刀。 漆黑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这柄刀显然是赵大方永远忘不了的。他忽然跳起来,失声道:“你……你莫非就是……” 傅红雪道:“我就是!” 他再也不说别的,慢慢地转过身,走出了树林。 林外秋风正吹过大地。 赵大方痴痴地看着他,忽然也冲出去,抢在他面前,跪下,大声道:“白大侠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他老人家虽然已仙去,可是你……你千万要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傅红雪道:“不必。” 赵大方道:“可是我……” 傅红雪道:“你刚才对我说了那些话,就已可算是报过恩了。” 赵大方道:“可是我说不定能够打听出那姓马的消息。” 傅红雪道:“你?” 赵大方道:“现在我虽已洗手不吃镖行这碗饭了,但我以前的朋友,在江湖中走动的还是有很多,他们的消息都灵通得很。” 傅红雪垂下头,看着自己握刀的手,然后他忽然问:“你住在哪里?” 屋子里很简朴,很干净,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幅人像。 画得并不好的人像,却很传神。 一个白面微须,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人,微微仰着脸,站在一片柳林外,身子笔挺,就像是一杆镖枪一般。他穿的是一件紫缎锦袍,腰畔的丝带上,挂着一柄刀。 漆黑的刀! 人像前还摆着香案,白木的灵牌上,写着的是:“恩公白大侠之灵位。” 这就是赵大方的家。 赵大方的确是个很懂得感激人的人,的确是条有血性的汉子。现在他又出去为傅红雪打听消息了。 傅红雪正坐在一张白杨木桌旁,凝视着他父亲的遗像。他手里紧紧握着的,正也是一柄同样的刀,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他到这里已来了四天。这四天来,他天天都坐在这里,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的遗像。 他全身冰冷,血却是热的。 “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也是近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这一句话就已足够。无论他吃了多少苦,无论他的牺牲多么大,就这一句话已足够。 他绝不能让他父亲在天的英灵,认为他是个不争气的儿子。 他一定要洗清这血海深仇,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 夜色已临,他燃起了灯,独坐在孤灯下。 这些天来,他几乎已忘记了翠浓,但在这寂寞的秋夜里,在这寂寞的孤灯下,灯光闪动的火焰,仿佛忽然变成了翠浓的眼波。 他咬紧牙,拼命不去想她。在他父亲的遗像前,来想这种事,简直是种冒渎,简直可耻。幸好就在这时,门外已有了脚步声。 这是条很僻静的小巷,这是栋很安静的小屋子,绝不会有别人来的。 进来的人果然是赵大方。 傅红雪立刻问道:“有没有消息?” 赵大方垂着头,叹息着。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道:“你不必难受,这不能怪你。” 赵大方抬起头,道:“你……你要走?” 傅红雪道:“我已等了四天。” 赵大方搓着手,道:“你就算要走,也该等到明天走。” 傅红雪道:“为什么?” 赵大方道:“因为今天夜里有个人要来。” 傅红雪道:“什么人?” 赵大方道:“一个怪人。” 傅红雪皱了皱眉。 赵大方的神情却兴奋了起来,道:“他不但是个怪人,而且简直可以说是个疯子,但他却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疯子。” 傅红雪迟疑着,道:“你怎么知道他会来?” 赵大方道:“他自己说的。” 傅红雪道:“什么时候说的?” 赵大方道:“三年前。” 傅红雪又皱起了眉。 赵大方道:“就算他是三十年前说的,我还是相信他今天夜里一定会来,就算砍断了他的两条腿,他爬也会爬着来。” 傅红雪冷冷道:“他若死了呢?” 赵大方道:“他若死了,也一定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 傅红雪道:“你如此信任他?” 赵大方道:“我的确信任他,因为他说出的话,从未失信过一次。” 傅红雪慢慢地坐了下去。 赵大方却忽又问道:“你从不喝酒的?” 傅红雪摇摇头。 他摇头的时候,心里又在隐隐发痛。 赵大方并没有看出他的痛苦,笑着道:“但那疯子却是酒鬼,我在两年前已为他准备了两坛好酒。” 傅红雪冷冷地道:“我只希望这两坛酒有人喝下去。” 酒已摆在桌上,两大坛。 夜已深了,远处隐隐传来更鼓,已近三更。 三更还没有人来。赵大方却还是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连一点焦躁的表情都没有。 他的确是个很信任朋友的人! 傅红雪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什么话都不再问。 还是赵大方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微笑着道:“他不但是个疯子,是个酒鬼,还是个独行盗,但我却从来也没有见过比他更可靠的朋友。” 傅红雪在听着。 赵大方道:“他虽然是个独行盗,却是个劫富济贫的侠盗,自己反而常常穷得一文不名。” 傅红雪并不奇怪,他见过这种人。听说叶开就是这种人。 赵大方道:“他姓金,别人都叫他金疯子,渐渐就连他本来的名字都忘了。” 傅红雪这时却已没有在听他说话,因为这时小巷中已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重,而且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赵大方也听了听,立刻摇着头道:“来的人绝不是他。” 傅红雪道:“哦?” 赵大方道:“我说过他是个独行盗,一向是独来独往的。” 他笑了笑,又道:“独行盗走路时脚步也绝不会这么重。” 傅红雪也承认他说的有理,但脚步声却偏偏就在门外停了下来。 这次是赵大方皱起了眉。 外面已有了敲门声。 赵大方皱着眉,喃喃道:“这绝不是他,他从不敲门的。” 但他还是不能不开门。 门外果然有两个人。两个人抬着口很大的棺材。 夜色很浓,秋星很高,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两个人的脸上。他们的脸很平凡,身上穿着的也是很平凡的粗布衣裳,赤足穿着草鞋。 无论谁都能看得出这两人都是以出卖劳力为生的穷人。 “你姓赵?” 赵大方点点头。 “有人叫我们将这口棺材送来给你。” 他们将棺材往门里一放,再也不说一句话,掉头就走,仿佛生怕走得不够快。 赵大方本来是想追上去的,但看了这口棺材一眼,又站住。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这口棺材,他眼睛里似将流下泪来,黯然道:“我说过,他就算死了,也会叫人将他的棺材抬来的。” 傅红雪的心也沉了下去。他对这件事虽然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总还是有一点希望的。 现在希望已落空。 看到赵大方为朋友悲伤的表情,他心里当然也不会太好受。只可惜他从来不会安慰别人。 现在他忽然又想喝酒。 酒就在桌上。 赵大方凄然长叹,道:“看来这两坛酒竟是真的没有人喝了。” 突听一人大声道:“没有人喝才怪。” 声音竟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接着,就听见棺材“砰”的一响,盖子就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棺材里跳了出来。 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精赤着上身,却穿着条绣着红花的黑缎裤子,脚上穿着全新的粉底官靴。 赵大方大笑,道:“你这疯子,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的。” 金疯子道:“要死也得先喝完你这两坛陈年好酒再说。” 他一跳出来,就一掌拍碎了酒坛的泥封,现在已开始对着坛子牛饮。 傅红雪就坐在旁边,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好像屋子里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这人看来的确有点疯。 但傅红雪并没有生气,他自己也是常常看不见别人的。 金疯子一口气几乎将半坛酒都灌下肚子,才停下来喘了口气,大笑道:“好酒,果然是陈年好酒,我总算没有白来这一趟。” 赵大方问道:“你要来就来,为什么还要玩这种花样?” 金疯子瞪起眼,道:“谁跟你玩花样?” 赵大方道:“不玩花样,为什么要躲在棺材里叫人抬来?” 金疯子道:“因为我懒得走。” 这句话回答得真妙,也真疯,但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却似乎露出了一丝忧虑恐惧之色。 所以他立刻又捧起了酒坛子来。 赵大方却拉住了他的手。 金疯子道:“你干什么?舍不得这坛酒?” 赵大方叹了口气,道:“你用不着瞒我,我知道你一定又有麻烦了。” 金疯子道:“什么麻烦?” 赵大方叹道:“你一定又不知得罪了个什么人,为了躲着他,所以才藏在棺材里。” 金疯子又瞪起了眼,大声道:“我为什么要躲着别人?我金疯子怕过谁了?” 赵大方只有闭上嘴。 他知道现在是再也问不出什么来的,金疯子就算真的有很大的麻烦,也绝不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出来。 他终于想起了屋子里还有第三个人,立刻展颜笑道:“我竟忘了替你引见,这位朋友就是……” 金疯子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嘴又已对上酒坛子。 赵大方只好对着傅红雪苦笑,歉然道:“我早就说过,他是个疯子。” 傅红雪道:“疯子很好。” 金疯子突又重重地将酒坛往桌上一放,瞪着眼道:“疯子有什么好?” 傅红雪不理他。 金疯子道:“你认为疯子很好,你自己莫非也是个疯子?”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 金疯子突然大笑起来,道:“这人有意思,很有意思……” 赵大方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勉强笑道:“你也许还不知道他是谁,他……” 金疯子又瞪着眼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为什么不知道他是谁?” 赵大方道:“你知道?” 金疯子道:“我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已知道他是谁了 。” 赵大方更惊讶,道:“你怎么会知道?” 金疯子道:“我就算认不出他的人,也认得出他的这把刀,我金疯子在江湖中混了这么多年,难道是白混的?” 赵大方板起了脸,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谁,就不该如此无礼。” 金疯子道:“我想试试他。” 赵大方道:“试试他?” 金疯子道:“别人都说他也是一个怪物,比我还要怪。” 赵大方道:“哪点怪?” 金疯子把一双穿着粉底官靴的脚,高高地跷了起来,道:“听说他什么事都能忍,只要你不是他的仇人,就算当面打他两耳光,他也不会还手的。” 赵大方板着脸道:“这点你最好不要试。” 金疯子大笑,道:“我虽然是疯子,但直到现在还是个活疯子,所以我才能听得到很多消息。” 赵大方立刻追问,道:“什么消息?” 金疯子不理他,却转过了脸,瞪着傅红雪,突然道:“你是不是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 傅红雪的手突又握紧,道:“你知道?” 金疯子道:“我知道的事一向很多。” 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因紧张而嘶哑,道:“他……他在哪里?” 金疯子突然闭上了嘴。 赵大方赶过去,用力握住他的肩,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金疯子道:“我为什么要说?” 赵大方道:“因为他是我恩人的后代,也是我的朋友。” 金疯子道:“我已说过,他是你的好朋友,并不是我的。” 赵大方怒道:“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金疯子道:“现在还是的,因为我现在还活着。” 赵大方道:“这是什么意思?” 金疯子道:“这意思你应该明白的。” 傅红雪道:“难道你说出了就会死?” 金疯子摇摇头,道:“我不是这意思。”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要有条件才肯说?” 金疯子道:“只有一个条件。” 傅红雪道:“什么条件?” 金疯子道:“我要你去替我杀一个人!” 傅红雪道:“杀什么人?” 金疯子道:“杀一个我永远不想再见到的人。” 傅红雪道:“你藏在棺材里,就是为了要躲他?” 金疯子默认。 傅红雪道:“这人是谁?” 金疯子道:“是个你不认得的人,跟你既没有恩怨,也没有仇恨。”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要杀这么样一个人?” 金疯子道:“因为你想知道马空群在哪里。” 傅红雪垂下眼,看着自己手里的刀,他在沉思的时候,总是这种表情。 赵大方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杀这个人?” 金疯子道:“因为他要杀我。” 赵大方道:“他能杀得了你?” 金疯子道:“能。” 赵大方动容道:“能杀得了你的人并不多。” 金疯子道:“能杀他的人更少。” 他凝视着傅红雪手里的刀,缓缓接道:“现在世上能杀得了他的,也许只有这把刀!” 傅红雪紧握着手里的刀。 金疯子道:“我知道你不愿去杀他,谁也不愿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傅红雪道:“但是我一定要找到马空群。” 金疯子道:“所以你只好杀他。” 傅红雪的手握得更紧。 金疯子说的不错,谁也不愿意去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可是那十九年刻骨铭心的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已在他心里生了根——纵然那是别人种到他心里的,但现在也已在他心里生了根。 仇恨本不是天生的。但仇恨若已在你心里生了根,世上就绝没有任何力量能拔掉。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冷汗已开始流了下来。 金疯子看着他,道:“袁秋云也不是你的仇人,你本来也不认得他,但你却杀了他。”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金疯子淡淡地接着说道:“无论谁为了复仇,总难免要杀错很多人的,被杀错的通常都是一些无辜的陌生人。” 傅红雪忽然道:“我怎知杀了他后,就一定能找到马空群?” 金疯子道:“因为我说过。” 他说出的话,从未失信过一次,这点连傅红雪都已不能不相信。 一个人正被人追杀的生死关头中,还没有忘记三年前订下的约会,这并不是件容易事。 傅红雪又垂下头,凝视着手里的刀,缓缓道:“现在我只要你再告诉我一件事。” 金疯子道:“什么事?” 傅红雪一字字道:“这人在哪里?” 金疯子的眼睛亮了。 连赵大方脸上都不禁露出欣喜之色,他是他们的朋友,他希望他们都能得到自己所要的。 金疯子道:“从这里往北去,走出四五里路,有个小镇,小镇上有个小酒店,明天黄昏前后,那个人一定会在那小酒店里。” 傅红雪道:“什么镇?什么酒店?” 金疯子道:“从这里往北去只有那一个小镇,小镇上只有那么一个酒店,你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傅红雪道:“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明天黄昏时一定在那里?” 金疯子笑了笑,道:“我说过,我知道很多事。” 傅红雪道:“那个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疯子沉吟道:“是个男人。” 傅红雪道:“男人也有很多种。” 金疯子道:“这个人一定是最奇怪的那一种,你只要看见他,就会知道他跟别的人全都不同。” 傅红雪道:“他有多大年纪?” 金疯子道:“算来他应该有三四十岁了,但有时看来却还很年轻,谁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 傅红雪道:“他姓什么?” 金疯子道:“你不必知道他姓什么。” 傅红雪道:“我一定要知道他姓什么,才能问他,是不是我要杀的那个人?” 金疯子道:“我要你去杀他,不是要你跟他交朋友的。” 傅红雪道:“你难道要我一看见他就出手?” 金疯子道:“最好连一个字都不要说,而且绝不能让他知道你有杀他的意思。” 傅红雪道:“我不能这样杀人。” 金疯子道:“你一定要这么样杀人,否则你很可能就要死在他手里。” 他笑了笑,又道:“你若死在他手里,还有谁能为白大侠复仇?” 傅红雪沉默了很久,缓缓道:“谁也不愿意去杀一个陌生人的。” 金疯子道:“这句话我说过。”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答应你去杀他,我绝不能再杀错人。” 金疯子道:“我也不希望你杀错人。” 傅红雪道:“所以你至少应该将这个人的样子说得更清楚些。” 金疯子想了想,道:“这个人当然还有几点特别的地方。” 傅红雪道:“你说。” 金疯子道:“第一点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跟任何人都不一样。”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一样?” 金疯子道:“他的眼睛看来就像是野兽,野兽才有他那样的眼睛。” 傅红雪道:“还有呢?” 金疯子道:“他吃东西时特别慢,嚼得特别仔细,就好像吃过了这一顿,就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吃下一顿了,所以对食物特别珍惜。” 傅红雪道:“说下去。” 金疯子道:“他一个人的时候从不喝酒,但他面前一定会摆着一壶酒。” 傅红雪在听着。 金疯子道:“他腰带上一定插着根棍子。” 傅红雪道:“什么样的棍子?” 金疯子道:“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棍子,用白杨木削成的,大概有三尺长。” 傅红雪道:“他不带别的武器?” 金疯子道:“从不带。” 傅红雪道:“这棍子就是他的武器?” 金疯子叹道:“那几乎是我平生所看到过的,最可怕的武器。” 赵大方忽然笑道:“那当然还比不上你的刀,世上绝没有任何武器能比得上这柄刀!” 傅红雪沉思着,看着手里的刀,然后又抬起头,看着画上的那柄刀。 他绝不能让这柄刀被任何人轻视,他绝不能让这柄刀放在任何人手里。 金疯子看着他的表情,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傅红雪点点头,道:“他的确是个怪人。” 金疯子道:“我保证你杀了他后,绝不会有任何人难受的。” 傅红雪道:“也许只有我自己。” 金疯子笑道:“但等你找到马空群后,难受的就应该是他了。” 傅红雪双目凝视着他,忽又道:“谁说你是个疯子的?” 金疯子道:“很多人。” 傅红雪缓缓道:“他们都错了,我看你也许比他们都清醒。” 金疯子大笑,大笑着捧起酒坛子,拼命地往肚子里灌。 赵大方微笑着,道:“他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该清醒的时候他绝不醉,该醉的时候他绝不清醒。” 黎明。 金疯子已醉了,醉倒在桌上打鼾。 傅红雪喃喃道:“我应该睡一会的。” 赵大方道:“不错,今天你应该要有好精神。” 傅红雪道:“杀人时都应该有好精神?” 赵大方道:“你应该听得出,那个人并不是好对付的。” 傅红雪凝视着画上的刀,嘴角忽然露出一丝骄傲的微笑,缓缓道:“但我却绝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人的棍子能对付这柄刀!” 他的确不相信。 白天羽活着时也从不相信,所以他现在已死了。 陌生人绝不能信任的,因为他们通常都是很危险的人。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三十五章 前辈高人 这个人是个陌生人。这里的人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也从来没有看见过类似他这样的人。 他看来很英俊,很干净,本来应该是个到处受欢迎的人,而且他很年轻,皮肤紧密而有光,身上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肌肉。 他身上并没有带任何令人觉得可怕的凶器。但他却实在是个可怕的人。他的沉默就很可怕:不说话并不能算是绝对沉默,可怕的是那种绝对的沉静。 坐在这里已有很久,他非但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这本是件很难受的事。但他的样子却又很轻松,很自然,就好像时常都像这样动也不动地坐着。 桌上有酒,也有酒杯,他却连碰也没有碰过。好像这酒并不是叫来喝的,而是叫来看的。每当他看到这壶酒时,他那冷漠的眼睛里就显出一丝温暖之色。 难道这壶酒能令他想起一个他时常都在怀念着的朋友? 他身上穿的是件很普通的粗布衣服,洗得很干净,和衣服同色的腰带上,随随便便地插着根短棍。 短棍也并不可怕,最可怕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有很多人的眼睛都很亮,但他的眼睛却亮得特别,比任何人都特别,亮得就好像一直能照到你内心最黑暗的地方。 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看一眼,都会觉得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被他看出来了。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 现在他又叫了一碗面。他已开始吃面,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就好像这碗面是他平生所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又好像这就是他所能吃到的最后一碗面。 他拿着筷子的手,干燥而稳定,手指很长,指甲却剪得很短。 就在他吃面的时候,傅红雪走了进来。 傅红雪一走进来,就看到了这个陌生人。但他忽然发现这陌生人的眼睛已经在看着他,就好像早已知道非有这么样一个人走进来似的。 被这双眼睛看着时,傅红雪心里居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就好像在黑夜中走进一个陌生的地方,忽然发现有条狼在等着你一样。 他慢慢地走进来,故意不再去看这陌生人,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 他已准备拔刀。 这陌生人就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他本来随时都可以一刀割断他的咽喉。 他一向知道他的刀有多快,他一向有把握,但这次他却突然变得没有把握了。 这陌生人虽然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但却好像一个武林高手,已摆出了最严密的防守姿势,全身上下连一点破绽都没有。 这也是傅红雪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事。 他走得更慢,左脚先慢慢地走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着拖过去。 他在等机会。 这陌生人还在看着他,忽然道:“请坐。” 傅红雪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仿佛还不知道他要谁坐。 这陌生人就用手里的竹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又说了句:“请坐。” 傅红雪迟疑着,竟真的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陌生人道:“喝酒?” 傅红雪道:“不喝。” 陌生人道:“从来不喝?” 傅红雪道:“现在不喝。” 陌生人嘴角忽然泛出种很奇异的笑意,缓缓道:“十年了……” 傅红雪只有听着,他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 陌生人已慢慢地接着道:“十年来,已没有人想杀死我。” 傅红雪的心一跳,陌生人凝视着他,淡淡道:“但你现在却是来杀我的!” 傅红雪的心又一跳,他实在不懂,这陌生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来意。 陌生人还在凝视他,道:“是不是?” 傅红雪道:“是!” 陌生人又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傅红雪道:“不会说谎,但却会杀人。” 陌生人道:“你杀过很多人?” 傅红雪道:“不少。” 陌生人的瞳孔似在收缩,缓缓道:“你觉得杀人很有趣?” 傅红雪道:“我杀人并不是为了觉得有趣。” 陌生人道:“是为了什么?” 傅红雪道:“我不必告诉你。” 陌生人目中忽又泛出种很奇特的悲伤之色,叹息着道:“不错,每个人杀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的确不必告诉别人。”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你怎知我要来杀你?” 陌生人道:“你有杀气。” 傅红雪道:“你看得出?” 陌生人道:“杀气是看不出来的,但却有种人能感觉得到。” 傅红雪道:“你就是这种人?” 陌生人道:“我是的。” 他目光似又到了远方,接着道:“就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以现在我还活着。” 傅红雪道:“现在你的确还活着。” 陌生人道:“你认为你一定可以杀死我?” 傅红雪道:“世上没有杀不死的人。” 陌生人道:“你有把握?” 傅红雪道:“没有把握,就不会来。” 陌生人又笑了。他的笑神秘而奇特,就像是在严寒中忽然吹来一阵神秘的春风,融化了冰雪。 他微笑着道:“我喜欢你这个人。” 傅红雪道:“但我还是要杀你。” 陌生人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没有原因。” 陌生人道:“没有原因也杀人?” 傅红雪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道:“就算有原因,也不能告诉你。” 陌生人道:“你是不是非杀我不可?” 傅红雪道:“是。” 陌生人叹了口气,道:“可惜。” 傅红雪道:“可惜?” 陌生人道:“我已有多年未杀人。” 傅红雪道:“哦?” 陌生人道:“那只因我有个原则,你若不想杀我,我也绝不杀你。” 傅红雪道:“我若定要杀你呢?” 陌生人道:“你就得死。” 傅红雪道:“死的也许是你。” 陌生人道:“也许是……” 直到这时,他才看了看傅红雪手里握着的刀,道:“看来你的刀一定很快?” 傅红雪道:“够快的。” 陌生人道:“很好。” 他忽然又开始吃面了,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 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只手扶着碗,看来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刀锋就会从他头顶上直劈下去。 他根本没有招架还手的余地。 但傅红雪的刀还在刀鞘里,刀鞘在落日余晖中看起来更黑,手却更苍白。 他没有拔刀,因为在这陌生人面前,他竟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一刀该从哪里劈下去。 这陌生人面前,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在阻着似的。 陌生人已不再看他,缓缓道:“杀人并不是件有趣的事,被杀更无趣。” 傅红雪没有回答,因为这陌生人并不像是在对他说话。 陌生人慢慢地接着道:“我一向不喜欢没有原因就想杀人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年轻人不该养成这种习惯的。” 傅红雪道:“我也不是来听你教训的。” 陌生人淡淡道:“刀在你手里,你随时都可以拔出来。” 他慢慢地吃着最后的几根面,态度还是很轻松,很自然。 但傅红雪全身每一根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 他知道现在已到了非拔刀不可的时候。这一刀若拔出来,他们两个人之间就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 酒店里忽然变成空的。 所有的人都已悄悄地溜了出去,连点灯的人都没有了。 落日的余晖,淡淡地从窗外照进来。好凄凉的落日。 傅红雪好像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动,但他的身子已悬空,他已将全身每一分力量,全都聚在他的右臂上。漆黑的刀柄,距离他苍白的手才三寸。 陌生人的棍子却还是插在腰带上——一根很普通的棍子,用白杨木削成的。 傅红雪突然拔刀! 没有刀光。刀根本没有拔出来。就在他拔刀的时候,门外面忽然飞入了一个人,他身子一闪,这个人就跌在他身旁。 一个很高大的人,赤着上身,却穿着条绣着红花的黑缎裤子。 他脚上的粉底宫靴已掉了一只。 金疯子。 这个又疯又怪的独行盗,现在竟像是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满脸都是痛苦之色,身子也缩成了一团,连爬都爬不起来。 他怎么会忽然也来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傅红雪的刀怎么还能拔得出来? 陌生人已吃光了最后一根面,已放下筷子,这突然的变化,竟没有使他脸上露出一丝吃惊之色。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现在正看着门外。 门外又有个人走进来。 叶开。 又是那阴魂不散的叶开。 陌生人看着叶开,冷漠的眼睛里,居然又露出了一丝温暖之色。 叶开看着他的时候,神情却很恭谨。 他从未对任何人如此恭敬过。 陌生人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叶开道:“是的。” 陌生人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是个很容易上当的人。” 陌生人道:“是不是随便杀人的人?” 叶开道:“绝不是。” 陌生人道:“他有理由要杀我?” 叶开道:“有。” 陌生人道:“是不是个很好的理由?” 叶开道:“不是,但却是个值得原谅的理由。” 陌生人道:“好,这就够了。” 他忽然站起来,向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喜欢请客,今天我让你请一次。” 叶开也笑了,道:“谢谢你。” 陌生人已走了出去。 傅红雪忽然大喝:“等一等。” 陌生人没有等,他走得并不快,脚步也不大,但忽然间就已到了门外。 丁灵琳就站在门外。 她看着这陌生人从她面前走过去,忽然道:“这铃铛送给你。” 说到第二个字的时候,她手腕金圈上的三枚铃铛已飞了出去。 铃铛本来是会响的。但她的铃铛射出后,反而不响了。因为铃铛的速度太急。 三枚铃铛直打这陌生人的背。 陌生人没有回头,没有闪避,居然也没有反手来接。他还是继续向前走,走得还是好像并不太快。奇怪的是,这三枚比陌生人去得更急的铃铛,竟偏偏总是打不到他的背上去,总是距离他的背还有四五寸。 忽然间,他已走出了好几丈。 不响的铃铛渐渐又“叮铃铃”地响了起来,然后就一个个掉了下去,只见铃铛在地上闪着金光,陌生人却已不见了。 丁灵琳怔住。 连傅红雪都已怔住。 叶开却在微笑,这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崇敬和羡慕。 丁灵琳忽然跑过来,拉住他的手,道:“那个人究竟是人是鬼?” 叶开道:“你看呢?” 丁灵琳道:“我看不出。” 叶开道:“怎么会看不出?” 丁灵琳道:“世上本不会有那样的人,但也不会有那样的鬼。” 叶开笑了。 傅红雪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叶开道:“我希望是的,只要他将我当作朋友,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傅红雪道:“你知道我要杀他?” 叶开道:“刚知道。”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立刻赶来了?” 叶开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他的?” 傅红雪冷笑。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刀很快,我看过,但是在他面前,你的刀还没有拔出鞘,他的短棍也许已洞穿了你的咽喉。” 傅红雪不停地冷笑。 叶开道:“我知道你不信,因为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呢!” 傅红雪道:“他是谁?” 叶开道:“他纵然不是这世上出手最快的人,也只有一个人能比他快。”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能比他快的人绝不是你。”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脸上又露出那种出自内心的崇敬之色,慢慢地说出了四个字:“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 这四个字本身就像是有种无法形容的魔力,足以令人热血奔腾,呼吸停顿。 过了很久,傅红雪才长长地吐出口气,道:“难道他就是那个阿飞?” 叶开道:“世上只有这样一个阿飞,以前绝没有,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 傅红雪握刀的手又握得紧紧的,道:“我知道他一向用剑。” 叶开道:“现在他已不必用剑,那短棍在他手里,就已经是世上最可怕的剑。” 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一字字道:“所以你是来救我的?” 叶开道:“我没有这样说。”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地上这个人是谁?” 傅红雪道:“他说他叫金疯子。” 叶开道:“他不是,世上根本没有金疯子这么样一个人。” 傅红雪道:“他是谁?” 叶开道:“他叫小达子。” 傅红雪道:“小达子?” 叶开道:“你没有听说过小达子?” 他笑了笑,接着又道:“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因为你从来没有到过京城,到过京城的人都知道,当世的名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小达子。” 傅红雪道:“名伶?他难道是个唱戏的?” 叶开笑了笑,道:“他也是个天才,无论演什么,就像什么。” 傅红雪又怔住。 叶开道:“这次他演的是个一诺千金,而且消息灵通的江湖豪杰,他显然演得很出色。” 傅红雪不能不承认,这出戏的本身就很出色。 叶开道:“这出戏叫‘双圈套’,是易大经的珍藏秘本。” 傅红雪动容道:“易大经?” 叶开点点头,俯下身,从“金疯子”身上拿出了一个小本子。 用毛边纸订成的小本子,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小字:“三更后,叫人用棺材抬你来,等我说:‘酒没有人喝了’这句话时,你就从棺材里跳出来,大笑着说:‘没有人喝才怪。’然后……” 只看了这一段,傅红雪苍白的脸已因羞愧愤怒而发红。 现在他终于已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果然是特别演给他看的一出戏,果然是别人早已编好了的! 从看到“赵大方”在树林中痛哭时开始,他就已一步步走入了圈套。 最后的终点就是一条短棍:一条足能洞穿世上任何人咽喉的短棍!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三十六章 戏剧人生 金疯子还躺在地上呻吟着,声音更痛苦。 也不知是谁掌起了灯,他的脸在灯光下看来竟是死灰色的。 他的眼角和嘴角不停地抽搐,整个一张脸都已扭曲变形。 傅红雪终于抬起头,道:“你说的易大经,是不是‘铁手君子’易大经?” 叶开道:“就是‘铁手君子’易大经,也就是赵大方。” 傅红雪恨恨道:“江湖中人都说易大经是个君子,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君子。” 叶开道:“世上的伪君子本来就很多。” 傅红雪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开道:“他要杀你!” 傅红雪当然知道,他根本就不必问的。 叶开道:“但他也知道你的刀多么快,世上的确很少有人能比你的刀更快。” 傅红雪又不禁想起了那陌生人,那又奇异、又可敬的陌生人,那种轻松而又镇定的态度。 就凭这一点,已绝不是任何人能比得上的。 “难道他的短棍真能在我的刀还未出鞘,就洞穿我的咽喉?” 傅红雪实在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几乎忍不住去追上那陌生人,比一比究竟是谁的出手快。 他绝不服输。 只可惜他也知道,那陌生人若要走的时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能拦阻,也绝没有任何人能追得上。 这事实他想不承认也不行。 他握刀的手在抖。 叶开看着他的手,叹息着道:“你现在也许还不相信他的出手比你快,可是……” 傅红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相不相信都是我的事,我的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 叶开苦笑。 傅红雪道:“所以这件事你根本不必管的。” 叶开只能苦笑。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一直偷偷地跟着我?” 叶开道:“我没有。” 傅红雪道:“你若没有跟着我,怎么会知道这样一件事?” 叶开道:“因为我在市上看见了易大经。” 傅红雪道:“很多人都看见了他。” 叶开道:“但却只有我知道他是易大经,易大经本不该在这里的,更不该打扮成那种样子,他本是个衣着很考究的人。” 傅红雪道:“那也不关你的事。” 叶开道:“但我却不能不觉得奇怪。”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跟着他。” 叶开点点头,道:“我已盯了他两天,竟始终没有盯出他的落脚处,因为我不敢盯得太紧,他的行动又狡猾如狐狸。” 傅红雪道:“哼。”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他从京城请来了小达子,所以我就改变方针,开始盯小达子。” 他苦笑着,又道:“但后来连小达子都不见了。” 傅红雪冷笑道:“原来你也有做不到的事。” 叶开道:“幸好后来我遇见了那两个抬棺材的人,他们本是小达子戏班里的龙套,跟着小达子一起来的,小达子对他的班底一向很好。” 这件事的确很曲折,连傅红雪都不能不开始留神听了。 叶开道:“那时他们已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城,我找到他们后,威逼利诱,终于问出他们已将小达子送到什么地方去。”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找了去。” 叶开道:“我去的时候,你已不在,只剩下易大经和小达子。” 傅红雪道:“易大经当然不会告诉你这秘密。” 叶开道:“他当然不会,我也一定问不出,只可惜他的计划虽周密,手段却太毒了些。” 傅红雪听着。 叶开道:“他竟已在酒中下了毒,准备将小达子杀了灭口!” 傅红雪这才知道,小达子的痛苦并不是因为受了伤,而是中了毒。 叶开道:“我去的时候,小达子的毒已开始发作,我揭穿了那是易大经下的毒手后,他当然也对易大经恨之入骨。” 傅红雪道:“所以他也在你面前,揭穿了易大经的阴谋。” 叶开叹了口气,道:“若不是易大经的手段太毒,这秘密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装作的功夫实在已经炉火纯青,我竟连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甚至会将他看做谦谦君子,几乎已准备向他道歉,可是他走了。” 丁灵琳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他若去唱戏,一定比小达子还有名。” 叶开道:“但是我刚才好像听见,你在叫他大叔。” 丁灵琳狠狠瞪了他一眼,噘起了嘴,道:“他本来就是我爹爹的朋友,看他那种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样子,谁知道他是个伪君子。”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所以你现在应该明白,还是像我这样的真小人好。” 丁灵琳朗然一笑,道:“我早就明白了。” 叶开苦笑道:“也许你还是不明白的好。” 丁灵琳又瞪了他一眼,忽然道:“现在我的确还有件事不明白!” 叶开在等着她问。 丁灵琳道:“像李寻欢、阿飞,这些前辈名侠,很久都没有人再看见过他们的侠踪,易大经怎么会知道他今天在这里?” 叶开低吟着,道:“飞剑客的确是个行踪飘忽的人,有时连小李探花都找不到他。” 丁灵琳道:“所以我觉得奇怪。” 叶开道:“但人们都知道自从百晓生死了后,江湖中消息最灵通的三个人,其中却有一个易大经。” 丁灵琳道:“我也听见过,他家来来往往的客人最多。” 叶开道:“也许他听见飞剑客要到这里来,所以他先在这里等着。” 丁灵琳道:“那么他住的那房子显然是早就布置好的了。” 叶开道:“然后他又想法子再将傅红雪也骗到这里来。” 丁灵琳用眼角望了傅红雪一眼,然后道:“这倒并不难。” 叶开道:“他每天出去,也许就是打听飞剑客的行踪。” 丁灵琳道:“但是有人却以为他是在打听马空群的消息。” 叶开笑道:“这个人做事的阴沉周密,我看谁都比不上。” 傅红雪一直在沉思着,忽然道:“他的人呢?” 叶开道:“走了。” 傅红雪敞笑道:“你为什么要放他走?” 叶开笑笑道:“我为什么要放他走?他自己难道不会走?” 傅红雪道:“你没有拦住他?” 叶开道:“你认为我一定能拦住他?” 傅红雪冷笑。 丁灵琳忽然也忍不住在冷笑,道:“小叶虽然没有拦住他,但至少也没有上他的当。” 傅红雪脸色变了变,转过身,表示根本不愿跟她说话。 但丁灵琳却又绕到他面前,道:“你就算不拿小叶当朋友,但他对你总算不错,是不是?” 傅红雪拒绝回答。 丁灵琳道:“他对你,就算老子对儿子,也不过如此了,你就算不感激他,也不必将他当作冤家一样的看待。” 傅红雪拒绝开口。 丁灵琳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说话,老实说,像你这种人,平时就算跪在我面前,我也懒得看你一眼的。” 傅红雪又在冷笑。 丁灵琳道:“但现在我却有几句话忍不住要问你一下。” 傅红雪只有等她问。 丁灵琳道:“为什么别人对你愈好,你反而愈要对他凶?你是不是害怕别人对你好?你这种人是不是有毛病?”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全身竟又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 他冷漠的眼睛里,也突然充满了痛苦之色,痛苦得似已支持不住。 丁灵琳反而怔住了。 她实在想不到傅红雪竟会忽然变成这样子。 她已不忍再看他,垂下头,讷讷道:“其实我只不过是在开玩笑,你又何必气成这样子?” 傅红雪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丁灵琳也没有再说什么,她忽然觉得很无趣,很不好意思。 桌上还摆着酒。 她居然坐下去喝起酒来。 叶开正慢慢地扶起了小达子,好像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事。 小达子满脸都是泪,嗄声道:“我……我只不过是个戏子,无论谁给我钱,我都唱戏。” 叶开道:“我知道。” 小达子流着泪道:“我还不想死……” 叶开道:“你不会死的。” 小达子道:“药真的还有效?” 叶开道:“我已答应过你,而且已给你吃了我的解药。” 小达子喘息着,坐下去,总算平静了些。 叶开叹息了一声,道:“其实又有谁不是在唱戏呢?人生岂非本来就是大戏台?” 傅红雪也已冷静了些,突然回身,瞪着小达子,道:“你知不知道易大经到哪里去了?” 小达子的脸又吓白,吃吃道:“我……我想他大概总要回家的。” 傅红雪道:“他的家在哪里?” 小达子道:“听说叫‘藏经万卷庄’,我虽然没去过,但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知道。” 傅红雪立刻转身,慢慢地走了出去,连看都不再看叶开一眼。 叶开却道:“等一等,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傅红雪没有等。 叶开道:“易大经的妻子姓路。” 傅红雪不理他。 叶开道:“不是陆地的陆,是路小佳的路。” 傅红雪握刀的手上,忽然凸出了青筋。 但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已很深了。 “人生岂非本就是一个大戏台,又有谁不是在演戏呢?” 问题只不过是看你想怎么样去演它而已! 你想演的是悲剧?还是喜剧?你想独得别人的喝彩声?还是想别人用烂柿子来砸你的脸? 这柿子不是烂的。 秋天本是柿子收获的季节。 丁灵琳剥了个柿子,送到叶开面前,柔声道:“柿子是清冷的,用柿子下酒不容易醉!” 叶开淡淡道:“你怎知我不想醉?” 丁灵琳道:“一个人若真的想醉,无论用什么下酒都一样会醉的。” 她将柿子送到叶开嘴上,嫣然道:“所以你还是先吃了它再说。” 叶开只好吃了。 他不是木头,他也知道丁灵琳对他的情感,而且很感激。 这女孩子虽然刁蛮骄纵,但也有她温柔可爱的时候,无论谁有这么样一个女孩子陪着,都已应该心满意足的。 丁灵琳看着他吃下这个柿子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幸好你不是傅红雪,别人对他愈好,他就对他愈坏。”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你若真的以为他是这种人,你就错了。” 丁灵琳道:“我哪点错了?” 叶开道:“有种人从来都不肯将感情表露在脸上的。” 丁灵琳道:“你认为他就是这种人?” 叶开道:“所以他心里对一个人愈好时,表面反而愈要做出无情的样子,因为他怕被别人看出他情感的脆弱。” 丁灵琳道:“所以你认为他对你很好?” 叶开笑了笑。 丁灵琳道:“可是他对翠浓……” 叶开道:“刚才他忽然变得那样子,就因为你触及了他的伤口,让他又想起了翠浓。” 丁灵琳道:“他若是真的对翠浓好,为什么要甩掉她?” 叶开道:“他若是真的对她不好,又怎会那么痛苦?” 丁灵琳不说话了。 叶开叹息着,道:“只有真正无情的人,才没有痛苦,但是我并不羡慕那种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种人根本就不是人。” 丁灵琳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男人的心真是奇怪得很。” 叶开道:“的确奇怪得很,就像你们女人的心一样奇怪。” 他说得不错。 世上最奇怪,最不可捉摸的,就是人心了,男人的心和女人的心都一样。 丁灵琳嫣然一笑,道:“幸好我现在总算已看透了你。”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你表面看来虽然不是个东西,其实心里还是对我好的。” 叶开板起了脸,想说话。 可是他刚开口,丁灵琳手里一个刚剥好的柿子又已塞进他的嘴里。 夜已更深。 小达子又吃了一包药,已躺在角落里的长凳子上睡着了。 店里的伙计在打呵欠。 他真想将这些人全都赶走,却又不敢得罪他们——陌生人总是有点危险的。 丁灵琳替叶开倒了杯酒,忽然道:“那个‘藏经万卷庄’离这里好像并不远。” 叶开道:“不远。” 丁灵琳接着道:“你想易大经是不是真的会回家去呢?” 叶开道:“他绝不会逃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用不着逃,逃了反而更加令人怀疑。” 丁灵琳道:“无论怎么样,傅红雪现在一定也已猜出他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所以他才会设下这个圈套来害傅红雪。” 叶开道:“傅红雪并不是个笨蛋。” 丁灵琳道:“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说不定也是易大经。” 叶开道:“不是。”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在小达子酒里下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毒药。” 丁灵琳道:“他难道不能在身上带两种毒药?” 叶开道:“懂得下毒的人,通常都有他自己独特的方式,有他自己喜欢用的毒药,这种习惯就好像女人用胭脂一样。” 丁灵琳不懂。 叶开道:“你若用惯了一种胭脂,是不是就不想再用第二种?” 丁灵琳想了想,点了点头。 叶开道:“你出门的时候,身上会不会带两种完全不同的胭脂?” 丁灵琳摇了摇头,眼角瞟着他,冷冷道:“你对女人的事懂得的倒真不少。” 叶开道:“我只不过对毒药懂得的不少而已,女人的事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 丁灵琳道:“不知道才怪。” 她忽然将刚给叶开倒的那杯酒抢过来,自己一口气喝了下去。 叶开笑了。 丁灵琳又在用眼角瞟着他,道:“我真奇怪你居然还有心情坐在这里喝酒。” 叶开道:“为什么没有?” 丁灵琳道:“易大经既然已回了家,傅红雪岂非一去就可以找到他。”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路小佳既然是他的小舅子,这两天就在这附近,现在岂非也可能就在他家里。” 叶开道:“很可能。” 丁灵琳道:“你不怕傅红雪吃他们的亏?你不是一向对他很关心么?” 叶开道:“我放心得很。” 丁灵琳道:“真的?” 叶开道:“当然是真的,因为我知道他们根本不会动起手来。”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你若了解易大经是个怎么样的人,就会知道是为什么了。” 丁灵琳道:“鬼才了解他。” 叶开道:“这个人平生一向不愿跟别人正面为敌,就算别人找上他的门去,他也总是退避忍让,所以别人才认为他是个君子。” 丁灵琳道:“但这种忍让也没有用的。” 叶开道:“他可以用别的法子。” 丁灵琳道:“什么法子?” 叶开道:“他可以死不认账,根本不承认有这么回事。” 丁灵琳道:“事实俱在,他不认账又有什么用?” 叶开道:“他可以说,最近一直没有离开过藏经庄半步,甚至可能说他病得很重。” 丁灵琳道:“傅红雪会相信?他又不是笨蛋。” 叶开道:“易大经一定早已找了很多人,等在他家里替他作证明,像他这种人做事,无论成与不成,一定会先留下退路。” 丁灵琳道:“别人的证明,傅红雪也一样未必会相信的。” 叶开道:“但易大经找来的,一定是江湖中很有声名、很有地位的人,说出来的话一定很有分量,别人想不相信都不行。” 丁灵琳道:“这种人肯替他说谎?” 叶开道:“他并不是要这些人替他说谎,只不过要他们的证明而已。” 丁灵琳道:“证明他没有出去过?” 叶开道:“他当然有法子先要这些人相信,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半步。” 丁灵琳道:“我想不出他能有这种法子,除非他有分身术。” 叶开道:“分身术也并不难,譬如说,他可以先找一个人,易容改扮后,在家里替他装病。” 他又补充着道:“病人的屋里光线当然很暗,病人的脸色当然不好,说话的声音也不会和平时一样,所以他那些朋友当然不会怀疑这个生了病的易大经居然会是别人改扮的。” 丁灵琳道:“何况易大经一向是诚实君子,别人根本不会想到他做这种事。” 叶开道:“一点也 不错。”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对这种邪门歪道的事,懂的也真不少。” 叶开道:“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丁灵琳叹道:“我看还是趁你活着时快走吧,免得你醉死在这里。” 叶开道:“你可以走。” 丁灵琳道:“你呢?” 叶开道:“我在这里泡定了。” 丁灵琳道:“你觉得这地方很好?” 叶开道:“不好。” 丁灵琳看了那直皱眉头的伙计一眼,道:“你认为别人很喜欢你留在这里?” 叶开笑着说道:“他只恨不得我付了账快走,愈快愈好。” 丁灵琳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叶开道:“我要等一个人。” 丁灵琳眼珠子直转,道:“是个女人?” 叶开笑道:“我从不等女人,一向是女人等我。” 丁灵琳咬了咬嘴唇道:“你究竟要在这里等谁?” 叶开道:“傅红雪!” 丁灵琳怔了怔,道:“他还会来?” 叶开肯定地道:“一定会来找我,因为他认为我骗了他。” 丁灵琳道:“他难道看不出易大经就是赵大方?” 叶开道:“易大经难道不能说那是别人故意扮成他的样子,故意陷害他的?” 丁灵琳又说不出话了。 那伙计一直在旁边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他叹气的时候,门外却有人在大笑。 “想不到这里还有酒卖,看来老天对我还算不错,舍不得让我干死。” 一个人醉醺醺地冲了进来,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圆圆的脸上长个酒糟鼻子,看样子正是个不折不扣的标准酒鬼。 他一进来就掏出块银子抛在桌上,大声道:“把你们这里的好酒好菜统统给我搬上来,大爷我别的没有,就是有银子。” 有银子当然就有酒。 这人自己喝了几杯,忽然回过头,向叶开招手。 叶开也向他招了招手。 这人大笑,道:“你这人有意思,看来一定是个好人,来,我请你喝酒。” 叶开笑道:“好极了,我什么都有,就只是没有银子。” 他竟忽悠过去了。 这就是叶开的好处,他对什么事都有好奇,只要有一点点奇怪的事,他就绝不肯错过。 他已看出这人的手脚很粗,那酒糟鼻子也是喝劣酒喝出来的,平时一定是个做粗事的人,但现在却穿着新衣,戴着新帽,身上还有大把银子可以请人喝酒。 这种事当然有点奇怪。 一点奇怪的事,往往就会引出很多奇怪的事来,有很多奇怪的事,叶开都是这样子发现的,何况他最近正在找人。 丁灵琳看着他走过去,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天下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比酒鬼跟酒鬼交朋友更容易的了。” 现在这人非但鼻子更红,连舌头都大了三倍。 他正不停地拍着叶开的肩,大声道:“你尽管痛痛快快地喝,我有的是银子。” 叶开故意压低声音,道:“看来你老哥你真发了财了,附近若有什么财路,不知道能不能告诉兄弟一声,让兄弟也好回请老哥你一次。” 这人大笑道:“你以为我是强盗?是小偷?……” 他忽又摸出锭银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摆,瞪起了眼道:“告诉你,我这银子可不是脏的,这是我辛苦了十几年才赚来的。” 叶开道:“哦?” 这人道:“老实告诉你,我并不是坏人,我本来是个洗马的马夫。” 叶开笑道:“马夫也能赚这么多银子?看来我也该去当马夫才对。” 这人摇摇头,道:“本来我倒可以介绍你去,但现在却已太迟了。” 叶开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那地方非但已没有马,连人都没有半个。” 叶开道:“那是什么地方?” 这人道:“好汉庄。” 叶开的眼睛亮了。 他本来就在找从好汉庄出来的人,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直连半个都找不到。 四五十个人忽然没有事干,手里却有四五百两银子,若不去喝酒,玩玩女人,那不是怪事是什么。 但附近所有的酒铺妓院里,却偏偏都完全没有他们的消息。 现在叶开才总算找到了一个,他当然不肯放松,试探着道:“好汉庄我也去过,那里酒窖的管事老顾是我的朋友。” 这人立刻指着他的鼻子大笑道:“你吹牛,酒窖的管事不姓顾,姓张,叫张怪物。” 叶开道:“为什么要叫他怪物?” 这人道:“因为他虽然管酒窖,自己却连一滴都不喝。” 叶开笑道:“也许就因为他不喝酒,所以才让他管酒窖。” 这人一拍巴掌,大笑道:“一点也不错,你这小子倒还真不笨。” 叶开道:“现在他的人呢?” 这人道:“到丁家去了,从好汉庄出来的人,全都被丁家雇去了。” 原来他们一离开好汉庄,就立刻又有了事做,赶着去上工。 这就难怪叶开找不着他们的人。 叶开道:“全都被丁家雇去了?哪个丁家?” 这人道:“当然是那个最有钱,也最有名的丁家,否则怎么能一下子多雇这么些人。” 最有钱,也最有名的丁家只有一家。 那就是丁灵琳的家。 叶开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丁灵琳也正在看着他。 这人却还在含含糊糊地说着话:“那张怪物虽然不喝酒,但别的事却是样样精通的,我他妈的就一直佩服他。” 叶开道:“既然别人都被丁家雇去了,你为什么不去?” 这人笑道:“五百两银子我还没有喝完,丁家就算招我去做女婿,我他妈的也不会……” “会”字是个开唇音。 刚说到这个“会”字,突听“叮”的一响,一样东西打在他牙齿上。 叶开立刻听到一阵牙齿碎裂的声音。 这个人已痛得弯下了腰,先吐出了一个花生壳,再吐出了牙齿,吐出了血,嗅到了自己的血,胃就突然收缩,就开始不停地呕吐。 将他牙齿打碎的,竟是一个花生壳。 丁灵琳没有吃花生,必然不会有花生壳。 窗子是开着的,窗外夜色如墨。 叶开忽然对着窗口笑了笑,道:“我本来是在等另外一个人的,想不到来的是你。” 窗外有人在笑。 笑声中带着种很特别的讥诮之意,接着人影一闪,已有个人坐在窗台上。 路小佳。当然是路小佳。 丁灵琳嫣然道:“我本来正准备教训教训他的,想不到你先替我出了手。” 路小佳淡淡笑道:“能替丁家的大小姐做点事,实在荣幸之至。” 丁灵琳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拍人马屁的?” 路小佳道:“从我想通了的时候。” 丁灵琳道:“想通了什么事?” 路小佳道:“想通了我直到目前为止,还是光棍一条,所以……” 丁灵琳道:“所以怎么样?” 路小佳微笑着,道:“所以我说不定还是有机会做丁家的女婿。” 丁灵琳又笑了。 路小佳道:“想做丁家女婿的人还能不拍丁家大小姐的马屁?” 丁灵琳用眼角瞟着叶开,道:“这句话你应该说给他听的。” 路小佳道:“我本来就是说给他听的。” 他大笑着跳下窗台,看着叶开道:“你吃了我的几颗花生,今天不请我喝酒?” 叶开微笑道:“当然请,只可惜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为了喝酒来的。” 路小佳叹了口气,说道:“好像我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路小佳道:“陪一个人来的。” 丁灵琳道:“陪谁?” 路小佳道:“就是你们在等的那个人。” 丁灵琳皱了皱眉,转过头,就看见傅红雪慢慢地走了进来。 傅红雪苍白的脸,现在看来竟仿佛是铁青的。 他还没有走进来,眼睛就已在盯着叶开,好像生怕叶开会突然溜走。 叶开却在微笑,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果然没有算错。” 傅红雪道:“只有一件事你错了。” 叶开道:“哦?”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我去杀易大经?” 叶开道:“是我要你去杀他的?” 傅红雪冷冷地道:“你希望他死?还是希望我再杀错人?” 叶开叹了口气,说道:“我只希望你能够弄清楚这件事。” 傅红雪冷笑道:“你还不清楚?” 叶开摇摇头。 傅红雪道:“赵大方并不是易大经。” 叶开道:“哦?” 傅红雪道:“这半个月来,他从未离开过藏经庄半步。” 叶开笑了。 傅红雪道:“你不必笑,这是事实。” 叶开道:“是不是有很多人都能替他证明?” 傅红雪点点头,道:“都是很可靠的人。” 叶开道:“他当然一直都在生病,病得很重。” 傅红雪道:“你知道?” 叶开又笑了。 这些事本就在他预料之中,他果然连一点都没有算错。 丁灵琳却在那边摇着头,叹着气,道:“刚才是谁在说他不是笨蛋的?” 路小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叶开,忽然笑道:“我明白了。” 丁灵琳道:“你又明白了什么?” 路小佳道:“你们一定以为易大经先找了个人在家替他装病,他自己却溜了出来。” 丁灵琳道:“这不可能?” 路小佳道:“当然可能,只可惜他这种病是没法子装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路小佳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江湖中也许还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一条左腿已在半个月前被人一刀砍断了!” 丁灵琳怔住。 傅红雪也不禁怔住。 路小佳道:“宋长城、王一鸣、丁灵中、谢剑,都是在听到这消息后,特地赶去看他的。” 他说的这些名字,果然都是江湖中很有声名,很有地位的人物。 其中最刺耳的一个名字,当然还是丁灵中。 丁灵琳几乎叫了起来,大声道:“我三哥也在他那里?” 路小佳笑了笑,道:“听说丁家的人都是君子,君子岂不总是喜欢跟君子来往的。” 丁灵琳只好听着。 路小佳悠然道:“却不知丁三少是不是个会说谎的人?” 丁灵琳道:“他当然不是。” 路小佳说道:“那么你可以去问问他,易大经的腿是不是断了,这个断了腿的易大经是不是别人伪装的?他现在还在藏经庄。” 丁灵琳还有什么话说? 叶开也只有苦笑。 路小佳看着他,微笑道:“其实你也不必难受,每个人都有错的时候,只要能认错就好了。” 叶开咳嗽。 “我当然也知道你嘴上绝不肯认错,但只要你心里认错就已足够。” 他不让叶开说话,抢着又道:“现在的问题是,易大经既然不是赵大方,那个赵大方究竟是什么人呢?” 叶开回答不出。 傅红雪道:“我一定要找出这个人来。” 路小佳道:“你当然要找出他来,说不定他就是你的仇人之一。” 叶开忽然开口道:“说不定他也是易大经的仇人之一。” 路小佳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若不是易大经的仇人,为什么要用这法子陷害他?” 路小佳只好承认。 叶开沉吟着,道:“他当然还不知道易大经的腿已断了,所以才会用这法子。” 路小佳道:“被人砍断了腿,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谁也不愿意到处宣扬的。” 叶开道:“却不知他的腿是被谁砍断了的?” 路小佳道:“不知道!” 叶开道:“他没有告诉你?” 路小佳道:“他根本不愿再提起这件事。”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因为他不愿别人替他去报仇,他总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冤冤相报,那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报得完了。” 叶开叹了口气,道:“看来他的确是个真君子,令姐能嫁给他真是福气。” 路小佳看着他,也听不出他这话是真的赞美,还是讽刺。 叶开却又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总该先请你喝杯酒才是。” 突听一人道:“替我也留一杯。” 说话的声音,还在很遥远的地方,但这里的每个人都能听得很清楚。 说话的人当然也还在远方,但这里的人说出的话,他居然也能听得见。 这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这句话刚说完,他的人已到了门外。 他来得好快。 他身上穿着套很普通的衣服,腰带上插着根很普通的短棍,手上却提着个很大的包袱。 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那平凡却又神奇的陌生人,竟也回来了。 门外夜色深沉,门内灯光低暗。 陌生人已走进来,将手里提着的包袱,轻轻地摆在地上。 这包袱真大。 陌生人随随便便地找了张椅子一坐,淡淡道:“我平时很少喝酒的,但今天却可以破例。” 没有人问他为什么,没有人敢问。 陌生人忽然面对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为了什么?” 路小佳摇摇头。 陌生人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路小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那双镇定如磐石的眼睛里,似已露出恐惧之色。 陌生人道:“我却认得你,认得你的这柄剑。” 路小佳垂下头,看着自己腰带上斜插着的剑,好像只希望这柄剑并没有插在自己身上。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腰带上的剑,淡淡道:“你不必为这柄剑觉得抱歉,教你用这柄剑的人,虽然是我的仇敌,也是我的朋友。” 路小佳垂首道:“我明白。” 陌生人道:“我一向很尊敬他,正如他一向很尊敬我。” 路小佳道:“是。” 这狂傲的少年,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如此尊敬畏惧过。 陌生人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好?” 路小佳道:“我也有很久没见过他老人家了。” 陌生人笑了笑,道:“他也跟我一样,是个没有根的人,要找到他的确不容易。”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道:“听说你用这柄剑杀死了不少人。” 路小佳不敢答腔。 陌生人又缓缓道:“我只希望你杀的人,都是应该杀的。” 路小佳更不敢答腔。 陌生人忽然道:“用你的剑来刺我一剑。” 路小佳的脸色变了。 陌生人道:“你知道我说过的话,一向都是要做到的。” 路小佳变色道:“可是我……我……” 陌生人道:“你不必觉得为难,这是我要你做的,我当然绝不会怪你。” 路小佳迟疑着。 陌生人道:“我当然也绝不会还手。” 路小佳终于松了口气,道:“遵命。” 他的手已扶上剑柄。 陌生人道:“你最好用尽全力,就将我当作最恨的仇人一样。” 路小佳道:“是。” 忽然间,天地间似已变得完全没有声音,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每个人都知道这种事绝不是时常能看到的,更不是人人都能看到的。 路小佳剑法的迅速犀利,江湖上已很少有比得上的人。 这陌生人呢?他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么神奇? 突然间,剑光一闪,路小佳的剑已刺了出去,就向这陌生人的咽喉刺了出去! 傅红雪握刀的手也在用力。 这一剑就像是他刺出去的,连他都不能不承认,这一剑的确快,甚至已和他的刀同样快。 就在这时,突然“叮”的一响,这柄剑突然断了! 眼睛最利的人,才能看出这一剑刺出后,突然有根短棍的影子一闪,然后这柄剑就断了! 但现在短棍明明还插在这陌生人的腰上,大家又不禁怀疑。 只有路小佳不怀疑,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的剑是怎么断的。他手里握着半截短剑,冷汗已从他额角上慢慢地流下来。 陌生人拈起了掉落的半截断剑,凝视了很久,忽然道:“这柄剑还是太重。” 路小佳黯然地道:“我最多也只能够用这么重的剑了。” 陌生人点了点头,道:“不错,愈轻的剑愈难施展,只可惜这道理很少有人明白。” 路小佳道:“是。” 陌生人沉声道:“你 可知道我为何要击断你的这柄剑?” 路小佳既不知道,也不敢问。 陌生人道:“因为你这柄剑杀的人已太多。” 路小佳垂下头,道:“前辈的教训,我一定会记得的。” 陌生人看着他,又看了看傅红雪和叶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一辈的年轻人,非但很聪明,也很用功,已经不在我们当年之下。” 没有人敢答腔。 尤其是傅红雪,现在他才明白,他那一刀若已向这陌生人刺出去,将要付出什么代价! 陌生人道:“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明白一件事。” 大家都在听着。 陌生人道:“真正伟大的武功,并不是用聪明和苦功就能练出来的。” 为什么不是?大家心里都在问。 聪明和苦功岂非是一个练武的人所需要的最重要的条件? 陌生人道:“你一定先得有一颗伟大的心,才能练得真正伟大的武功。”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温暖的光辉,接着道:“这当然不容易,据我所知,天下武林高手中,能达到这种境界的,也不过只有一个人而已。” 大家当然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每个人的心忽然跳了起来。 叶开的心跳得更快。 陌生人道:“除了这道理外,我还有样东西带给你们。” 他带给他们的难道就是这包袱?路小佳忽然发现这包袱在动,脸上不禁露出惊奇之色。 陌生人看着他,缓缓道:“你若觉得奇怪,为何不将这包袱解开来?” 每个人都在奇怪,谁也猜不出他带来的是什么。 “你若要练成真正伟大的武功,一定要先有一颗伟大的心。” 这当然不容易。要达到这境界,往往要经过一段很痛苦的历程。 包袱被解开了。包袱里竟然有一个人,一个断了左腿的人。 “易大经。” 每个人都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来,最惊奇的人,当然还是易大经自己。 他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忽然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一个比梦境中更可怕的地方。他看了看叶开,看了看傅红雪和路小佳。 然后他的脸突然抽紧,因为他终于看到了那个陌生人。 陌生人也在看着他,道:“你还记得我?” 易大经点点头,显得尊敬而畏惧。 陌生人道:“我们十年前见过一次,那时你的腿还没有断。” 易大经勉强赔笑,道:“但前辈的风采,却还是和以前一样。” 陌生人道:“你的腿是什么时候断的?” 易大经道:“半个月前。” 陌生人道:“被谁砍断的?” 易大经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道:“那已是过去的事,再提岂非徒增烦恼。” 陌生人道:“看来你倒很宽恕别人。” 易大经道:“我尽量在学。” 陌生人道:“但你最好还是先学另一样事。” 易大经道:“什么事?” 陌生人道:“学说实话!” 他眼睛里突然射出火炬般的光,盯在易大经脸上,一字字接道:“你总应该知道我平生最痛恨说谎的人。”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怎敢在前辈面前说谎?无论谁也不敢的。” 陌生人冷冷地道:“我也知道要你说实话并不容易,因为你知道说了实话后,也许就得死,你当然还不愿死。” 易大经不敢答腔。 陌生人道:“但你总该也知道,世上还有很多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 易大经额上已开始在流冷汗。 陌生人道:“我将你带到这里来,就因为我多年前就已立誓,绝不再被任何人欺骗。” 他钢铁般的脸上,竟也露出痛苦之色,似又想起了一些令他痛苦的往事。 易大经已不敢抬头看他。 过了很久,这陌生人才慢慢地接着道:“你模仿小李探花的笔迹,约我到这里来相见,其实我早已看出那笔迹不是真迹,我来,只不过想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圈套。” 易大经道:“小李探花少年时已名满天下,他的墨迹也早已流传很广,能模仿他笔迹的人很多,前辈怎可认定是我。” 陌生人道:“因为我在你房里找到了一些模仿他笔迹写的字。” 易大经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陌生人沉下了脸,道:“你总应该听说过我少年时的为人,所以你也该相信,现在我还是一样有法子要你说实话。” 易大经忽然长长叹息,道:“好,我说。” 陌生人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 易大经道:“是丁三公子说的。” 陌生人道:“丁灵中?” 易大经点点头。 陌生人道:“我知道他也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但他并不知道我的行踪。” 易大经道:“清道人却知道前辈将有江南之行。” 陌生人道:“他认得清道人?” 易大经又点了点头,道:“前辈既然有江南之行,就必定会走这条路的。”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前辈第一次遇见小李探花,就是在这条路上。” 陌生人目光忽然到了远处,似又在回忆,但这回忆却是温暖的,只有愉快,没有痛苦。 他一直相信他能认得李寻欢,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易大经道:“所以我就叫人在前面的十里长亭等着,等前辈经过时,将那张字条交给前辈。” 陌生人道:“你以为我会相信那真是小李探花派人送来的?” 易大经道:“我只知道前辈无论信不信,都一样会到这里来的。” 陌生人轻轻叹息,道:“我看见了你,就想起了一个人。” 易大经忍不住道:“谁?” 陌生人道:“龙啸云。” 他叹息着,接着道:“龙啸云就跟你一样,是个思虑非常周密的人,只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不忍说下去。 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这一条腿是几时断的?” 易大经的回答很令人吃惊:“今天。” 陌生人道:“是被人砍断的?” 易大经道:“我自己。” 这回答更令人吃惊,唯一还能不动声色的,就是叶开和陌生人。 他们竟似早已想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易大经道:“我先找了个体型容貌和我相近的人,砍断了他的腿,将他扮成我的样子,叫他在我的屋里躺着。” 陌生人已不再问。他知道易大经既已开始说了,就一定会说下去。 易大经道:“那是间很黝暗的屋子,窗子上挂着很厚的窗帘。” 病人屋里本都是这样子的。 易大经道:“所以纵然有朋友来看我,也绝不会怀疑躺在**的人不是我,他们既不愿多打扰我,也不会怀疑到这上面去。”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心里在奇怪:“为什么这小坏蛋总好像什么事全都知道。” 易大经道:“就在这段时候,我自己溜了出去,先请来小达子,再将傅红雪诱来,我知道傅红雪要杀人时,出手一向快得很。”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他并不希望被人看成这样一个人。 易大经道:“我也知道前辈最痛恨的就是这种随意杀人的人,我相信前辈一定不会让他再活着的。”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计划本来很周密,甚至已可说是万无一失,但我却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叶开这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丁灵琳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觉得这计划已万无一失,就应该装别的病,否则这计划若是成功了,你岂非还是得砍断自己一条腿。”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道:“我早已准备砍断这条腿了,无论计划成不成都一样。” 丁灵琳道:“为什么?” 易大经缓缓道:“因为这计划纵然成功,我也不愿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你的心真狠,对自己也这么狠。” 易大经道:“但我本来并不是这样的人。” 丁灵琳道:“哦?” 易大经道:“我天性也许有些狡猾,但却一心想成为个真正的君子,有时我做事虽然虚伪,但无论如何,我总是照君子的样子做了出来。” 做出来的事,就是真的,你做的事若有君子之风,你就是个君子。 否则你的心纵然善良,做出来的却全都是坏事,也还是一样不可原谅的。 丁灵琳叹道:“你若能一直那样子做下去,当然没有人能说你不是君子,只可惜你却变了。” 易大经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错,我变了,可是我自己并不想变。” 丁灵琳道:“难道还有人逼着你变?” 易大经没有回答,却显得更痛苦。 陌生人道:“你既已说了实话,就不妨将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易大经道:“我决定说实话,并不是因为怕前辈用毒辣的手段对付我。” 陌生人道:“哦?” 易大经道:“因为我知道前辈并不是个残忍毒辣的人。” 他好像生怕别人认为这是在拍马奉承,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我决定说实话,只因我忽然觉得应该将这件事说出来。” 每个人都在听。 易大经道:“十九年前我刺杀白天羽的那件事,的确做得不够光明磊落,但若让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将同样的事再做一次。” 这句话正也和薛斌说的完全一样。 易大经道:“因为白天羽实已将我逼得无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神刀堂,还要我将家财全部贡献给神刀堂,他保证一定能让我名扬天下。” 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接着道:“但我初时只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傀儡而已,虽然名扬天下又有什么用?” 静寂中忽然有了急促的喘息声,是傅红雪在喘息。 易大经道:“白天羽并不是个卑鄙小人,他的确是个英雄,他惊才绝艳,雄姿英发,武功之高,已绝不在昔年的上官金虹之下。” 傅红雪的喘息更怪。 易大经道:“他做事却不像上官金虹那么毒辣残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难中,他一定会挺身而出,为了救助别人,他甚至会不惜牺牲一切。” 陌生人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若非如此,也许就不必等你们去杀他了。” 易大经叹道:“但他却实在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他决定的事,从不容别人反对,只要他认为做了对就是对的。” 这种人并不多,但世上的确有这种人。 易大经道:“他独断独行,只要开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计成败,不计后果,这固然是他的长处,但也是他最大的短处,因为他从来也不肯替别人想一想。” 丁灵琳看了叶开一眼,忽然发现叶开的神情也很悲伤。 易大经道:“成大功,立大业的人,本该有这种果敢和决心,所以我虽然恨他,但也十分尊敬他。” 这种心理很矛盾,但不难了解。 易大经道:“我从没有说他是恶人,他做的也绝不是坏事,当时的确有很多人都得到过他的好处,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却是最痛苦的。” 他黯然叹息,接着道:“因为一个人接近了他之后,就要完全被他指挥支配,就得完全服从他,这些人若想恢复自由,就非杀了他不可!” 陌生人道:“杀他的人,难道全都是他的朋友?” 易大经道:“大多数都是的。” 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许做错很多事,但我想他最错的还是交错了朋友。” 傅红雪看着他,目中忽然充满了感激。 陌生人又道:“他纵然独断独行,专横跋扈,但毕竟还是将你们当作朋友,并没有想在背后给你们一刀。” 无论你的朋友是好是坏,只要他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能在背后给他一刀。 易大经垂下头,道:“我并没有说我们做得对,我只说那时我们已非那么样做不可。” 陌生人道:“非那么样做不可?” 易大经道:“是的。” 陌生人的目光仿佛到了很遥远的地方,缓缓道:“我年轻时也认为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世上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问题只在你心里怎么去想。” 傅红雪也慢慢地垂下了头。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时,有很多你本来认为非做不可的事,也许就会变成根本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 他表情很严肃,接着道:“每件事都有两面,从你们这面看来,你也许觉得自己做得很对,那只因为你们从没有从另外一面去看过。” 易大经道:“可是……” 陌生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们要杀白天羽,就因为他从不肯替别人设想,可是你们自己的行为,岂非也跟他一样?” 易大经黯然道:“也许的确是我们错了。” 陌生人道:“我也并没有说一定是你们错,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也许是永远都没有人能判断的。” 易大经道:“所以我宁愿牺牲一条腿,也不愿看着这仇恨再继续下去。” 他看来的确很痛苦,接着又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着回去的最多只有七八个,这些年来,我想他们一定也跟我一样,一定也活得很痛苦!” 一个人若终日生活在疑虑和恐惧之中,那种痛苦的确是无法形容的。 易大经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银白,但那一战结束后,整个一片银白色的大地,竟都已被鲜血染红了。” 他的脸又已因痛苦和恐惧而抽搐,接着道:“没有亲眼看过的人,永远无法想象那种事态的情况,我实在不愿那种事再发生一次。” 叶开忽然道:“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一战是谁引起来的?” 易大经惨然道:“我只知道染红了那一片雪地的鲜血,并不仅是白家人的,别人的血流得更多。”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这段仇恨已应该随着那一战而结束?” 易大经道:“我们纵然对不起白天羽,那天付出的代价也已足够。” 叶开道:“死的人确实已付出了他们的代价,但活着的人呢?” 易大经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叶开道:“我并不是说这仇恨一定还要报复,但每件事都必须做得公平,活着的人若认为那些死者已替他们付出了代价,那就是大错了。” 他一字字接着道:“你欠下的债,必须用你自己的血来还,这种事是绝不容别人替你做的。” 易大经看着叶开,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见这个人……也许他以前的确没有看清过这个人。 叶开的态度永远在镇定中带着种奇异的轻松,无论面对着什么危险,他永远都不会露出惊慌恐惧的样子。 这种态度绝不是天生的,那一定要经过无数次痛苦的折磨后,才能慢慢地训练出来。 可是他以前的历史,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就像是忽然从石头中跳出来的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现,从他出现时开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种情况几乎完全和傅红雪一样——傅红雪也是忽然就出现了。 显然也是经过严格的训练后才出现的。 他的过去也同样是一片空白。从没有人知道他过去在哪里,在干什么。因为他的身世极隐密,他到江湖中来,是为了一种极可怕的目的。 那么叶开呢?叶开是不是跟他同样有目的?他们之间是不是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易大经看着叶开,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易大经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易大经道:“你真的是叶开?” 叶开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谁?” 易大经忽又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是谁,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我在听。” 易大经看着自己的断腿,缓缓道:“我欠下的债,并没有想要别人还,我做错了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价,你若还认为不够,我就在这里等着,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叶开淡淡道:“这句话你本该对傅红雪说的。” 易大经道:“无论对谁说都一样,现在我说的都是实话。” 然后他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说了。 陌生人看了看叶开,又看了看傅红雪,忽然道:“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能否认。 陌生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傅红雪脸上,道:“我带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他说实话,并不是为了要你杀他。” 傅红雪在听着,他看来远比易大经还痛苦。 陌生人道:“现在他已将所有的事全都说了出来,这件事究竟谁是谁非,谁也没有资格判断。” 是不是连傅红雪自己也同样没有资格下判断? 陌生人道:“但他的确欠了你的债,你若认为他还得不够,还是随时都可以杀了他,现在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三十七章 浪子回头 风在呼啸,不知何时风已转急,秋夜的风声,听来几乎已和草原上的风声同样凄凉。 距离黎明还远得很。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掌心在流着冷汗。冷汗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流出来的,而是因为痛苦:一种他从来未曾经历过的痛苦。 陌生人也不再开口。 没有人开口。 他的仇人就坐在他面前等,等死。 他受尽各种痛苦的折磨,为的就是将这些仇人一个个找出来,要他们死在自己手里的这柄刀下。 但现在他看着这个人,看着这个人脸上因长久的痛苦与恐惧而增多的皱纹,看着这个人衰老疲倦憔悴的神色,看着这个人断了的左腿……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杀他了。 “我做错的事,我已付出了代价。” 这句话并不假。若不是因为历久如新的痛苦和恐惧,谁愿意砍下自己一条腿? 一个人在那种连续不断的折磨中生活了十九年,他付出的代价也许比死更可怕。 “这些年来,我一心想做得像是真正的君子。” 这句话也不假。这些年来,他的确一直都在容忍、忍让,从不敢再做错任何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知道错了,是不是因为他已用尽一切力量来赎罪? “现在你还是随时可以杀了他,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但现在的问题,却已不是这个人该不该杀?” “而是这个人还值不值得杀?” 这问题没有人能替傅红雪回答。 他必须自己选择:是杀了他?还是不杀? 每个人都在看着傅红雪,心里也都在问着同样的问题。 他是要杀了易大经?还是不杀? 风仍在呼啸,风更急了。听到了这风声,就会令人又不由自主想起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想起那仿佛永无休止的风沙,想起那风中的血腥气…… 但边城的夜月还是美丽的。在那凄凉朦胧的月色下,还是有很多美丽的事可以回忆。在那些回忆中,还是有很多值得怀念的人。 一些虽然可恨,却又可爱的人。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可恨之处,也同样都有他的可爱之处? 现在叶开在想着萧别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个人,这也许只因为他一向觉得这个人并不该死的。 也许他一直都在后悔,为什么要让这个人死。 真正该死的人却有很多还活着。 “我不杀你,因为你已不值得被我杀!” “但我却一定不会放过马空群!他不仅是我父亲的朋友,而且他们是兄弟,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该由他来做的。我一定要他死在这柄刀下!” 这就是傅红雪最后说出来的话,这就是他最后的抉择。 他没有杀易大经,他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就慢慢地走出了门,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过去。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痛苦,竟像他这个人一样。 但他的刀还是漆黑的。 究竟是他在握着这柄刀?还是这柄刀在掌握着他的命运? “这柄刀能带给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叶开仿佛又听见了萧别离那种仿佛来自地狱中魔咒般的声音。 他看着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外面的风又冷又急,他的背影在黑暗中看来,显得那么孤独,又那么寒冷…… 叶开的眼睛里似已有了泪光。 丁灵琳正在看着他。她好像永远只注意他一个人。 她忽然悄悄问道:“你为什么伤心?” 叶开道:“我不是伤心,是高兴。” 丁灵琳道:“为什么高兴?” 叶开道:“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 这句话刚说完,他忽然听到易大经的哭声——易大经竟已伏倒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也许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真的哭过,他并不是个时常愿意将真情流露的人。 “有时活着是不是比死还痛苦?” 这问题现在也只有易大经自己才能答复。 陌生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小佳。 路小佳石像般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再剥他的花生。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没有表情有时岂非就是种最痛苦的表情。 陌生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现在你可以送他回去了。” 酒已在杯中。 灯光如豆,酒色昏黄,这并不是好酒。 但酒的好坏,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你是在什么心情下喝它。一个人若是满怀痛苦,纵然是天下无双的美酒,喝到他嘴里也是苦的。 陌生人忽然道:“今天我也很高兴。” 叶开道:“是不是也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 陌生人点了点头,说出一句叶开终生都难以忘记的话。 “能杀人并不难,能饶一个你随时都可以杀他的仇人,才是最困难的事。” 叶开仔细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满怀又苦又甜,忍不住举杯一饮而尽。 陌生人也举杯一饮而尽,微笑着道:“我已有很久未曾这么样喝过酒了,我以前酒量本来不错的,可是后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 叶开也没有问,因为他已看出那双无情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的感情。 那是种很复杂的感情,有痛苦,也有甜蜜,有快乐,也有悲伤…… 他的剑虽无情,但他的人却一向是多情的。 他当然也有很多回忆。这些回忆无论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也都比大多数人更深邃,更值得珍惜。 丁灵琳一直在看着他。 有叶开在身旁的时候,这是她第一次像这样子看别人。 她忽然问道:“你真的就是那个阿……” 陌生人笑了笑,道:“我就是那个阿飞,每个人都叫我阿飞,所以你也可以叫我阿飞。” 丁灵琳红着脸笑了,垂下头道:“我可不可以敬你一杯酒?” 陌生人道:“当然可以。” 丁灵琳抢着先喝了这杯酒,眼睛里已发出了光,能和阿飞举杯共饮,无论谁都会觉得是件非常骄傲的事。 陌生人看着她年轻发光的眼睛,心里却不禁有些感伤。他自己心里知道,现在他已永远不会再是以前那个阿飞了。 以前那个纵横江湖的阿飞,现在在江湖中却已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再听人谈起他那些足以令人热血沸腾的往事。 这些感伤当然是丁灵琳现在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她又笑着道:“我早就听说你是天下出手最快的人,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才相信。” 陌生人淡淡地笑了笑,道:“你错了,我从来都不是出手最快的人,一直都有人比我快。” 丁灵琳张大了眼睛。 陌生人问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教路小佳用那柄剑的?” 丁灵琳摇了摇头。 陌生人道:“这人有个很奇怪的名字,他叫作荆无命。” 丁灵琳笑道:“荆无命?他没有命?” 陌生人道:“每个人都有一条命,他当然也有,但他却一直觉得,他的这条命并不是他自己的。” 丁灵琳道:“这名字的确很奇怪,这种想法更加奇怪。” 陌生人叹道:“他本来就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丁灵琳道:“他的剑也很快?” 陌生人道:“据我所知,当今江湖上已没有比他更快的剑,而且他左右手同样快,那种速度绝不是没有看过他出手的人所能想象的。” 丁灵琳眼前似又出现了一个孤独冷傲的影子,悠悠道:“我想他一定骄傲得很。” 陌生人道:“不但骄傲,而且冷酷,他可以为了一句话杀别人,也同样会为了一句话杀死自己。” 丁灵琳道:“我想别人一定都很怕他。” 陌生人点点头,目中又露出一丝伤感,缓缓道:“但现在他在江湖中,也已是个陌生人了……” 丁灵琳道:“小李飞刀呢?他的出手是不是比荆无命更快?” 陌生人的眼睛忽然也亮了起来,道:“他的出手已不是‘快’这个字能形容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我明白了,他出手快不快都一样,因为他的武功已达到你所说的那种伟大的境界,所以已没有人能击败他。” 陌生人道:“绝没有人。” 丁灵琳道:“所以上官金虹的武功虽然天下 无敌,还是要败在他手下。” 陌生人微笑道:“你的确很聪明。” 丁灵琳道:“他现在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陌生人笑道:“我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丁灵琳道:“你当然还活着。” 陌生人道:“那么他当然也一定还活着。” 丁灵琳道:“他若死了,你难道也陪他死?” 陌生人道:“我也许不会陪他死,但他死了后,世上绝没有任何人再看到我。” 他的声音平静而自然,竟像是在叙说着一件很平凡的事,但无论谁都能体会到这种友情是多么伟大。 丁灵琳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叹息着道:“我本来也听说过没有人能比得上你们的友情,但也直到现在才知道。” 陌生人道:“世上也许只有友情才是最真实、最可贵的,所以无论白天羽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认为马空群用那种手段教训他,是件非常可耻的事。” 丁灵琳道:“所以你并不反对傅红雪去杀了他。” 陌生人叹道:“但是李寻欢却绝不会这么样想的,他从来也记不住别人对他的仇恨,他一向只知道宽恕别人、同情别人。” 丁灵琳心里仿佛也充满了那种伟大的感情,隔了很久,才轻轻问道:“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陌生人道:“每年我们至少见面一次。” 丁灵琳道:“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们根本不必问。 因为像他们这种友情,已无所不至,无论他们到了什么地方都一样。 这种感情甚至连丁灵琳都已能了解。 她的目光似也在凝视着远方,轻轻叹息着,道:“我真希望有一天能见着他。” 已有鸡啼。光明已渐渐降临大地。 陌生人慢慢地站起来,扶着叶开的肩,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尊敬他,一直想拿他做榜样,所以我很高兴。” 叶开眼睛里已有热泪盈眶,心里充满兴奋和感激。 陌生人遥望着东方的曙色道:“我要到江南去,在江南,我也许会见到他。” 他望着丁灵琳忽然又笑了笑道:“我一定会告诉他,有个聪明而美丽的女孩子希望能看见他。” 丁灵琳笑了,闪闪发亮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感激和希望。 她忽然道:“江南是不是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要发生了,所以你们都要到江南去?” 陌生人道:“也许会有的,只不过我们做的事,并不想要人知道,所以也就不会有什么人知道。” 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出了门,站在初临的曙色中,长长地吸了口气,忽又回头笑道:“今天我说的话比哪一天都多,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他们当然不知道! 陌生人道:“因为我已老了,老人的话总是比较多些的。”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迎着初升的太阳走了出去。他的脚步还是那么轻健,那么稳定。 东方的云层里,刚射出第一道阳光,刚巧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似在发着光。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谁说他老了?他看来简直比我们还年轻。” 叶开微笑着,道:“他当然不会老,有些人永远都不会老的……” 有些人的确永远不会老,因为他们心里永远都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和希望。 一个人心里只要还有爱与希望,他就永远都是年轻的。 初升的太阳也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和希望,所以光明必将驱走黑暗。 现在阳光正照射着大地,大地辉煌而灿烂。他们就站在阳光下。 经过了这么样的一夜,他们看来竟丝毫也不显得疲倦。因为他们心里也充满了希望。 丁灵琳的脸面也在发着光,嫣然道:“你听见他刚才说的话没有?他说我又聪明,又漂亮。” 叶开在微笑。 丁灵琳盯着他,道:“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说过这种话?” 叶开道:“你一定要我说?” 丁灵琳又笑了,道:“其实你嘴上不说也没关系,只要你心里在这么样想就好了。” 她拉起了他的手,迎着初升的阳光走过去。 叶开忽然问道:“你三哥是个怎么样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三哥跟你一样,又聪明,又调皮,除了生孩子之外,他好像什么都会一点,可是他自己说他最拿手的本事,还是勾引女人。” 她忽然板起了脸,大声道:“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叶开笑了笑,道:“这一点我已不必学了。” 丁灵琳瞪了他一眼,忽又笑道:“就算你很会勾引女人又怎么样,我天天死盯着你,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丁三公子最风流,这句话我也早就听说过,我真想见见他。” 丁灵琳嫣然道:“你应该见见他,而且应该拍拍他的马屁,让他在我家里替你说两句好话。” 叶开道:“除了他之外,你家里的人都古板?” 丁灵琳点了点头,叹息说道:“尤其是我父亲,他一年也难得笑一次,我就是因为怕看他的脸,所以才溜出来的。” 叶开道:“我也知道他是个君子。” 丁灵琳笑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他却不是易大经那样的伪君子。” 叶开道:“他当然不是。” 丁灵琳道:“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别的女人他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就凭这一点,就绝不是别人能做得到的。” 叶开微笑道:“至少我就绝对做不到。” 丁灵琳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所以我绝不能比你先死。” 过了半晌,她忽又问道:“现在你想到哪里去?又去找傅红雪?” 叶开没有回答这句话。 丁灵琳道:“你想他是不是真的能找到马空群?” 叶开沉思着,缓缓道:“只要你有决心,世上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在如此灿烂的阳光下,看来的确没有什么事是绝对做不到的。 就在这时,阳光下突然有一骑快马奔来。 马是万中选一的好马,配着鲜明的鞍辔,这么样一匹好马,它的主人当然也绝不会差的。 马上人鲜衣珠冠,神采飞扬,腰畔的玉带上,挂着缀满宝石、明珠的长剑,手里轻挥着丝鞭,正是面如冠玉的英俊少年。 快马到了叶开他们面前,就突然勒缰打住。 丁灵琳立刻拍手欢呼,道:“三哥,我们正想去找你,想不到你竟先来了。” 丁三少微笑道:“我是特地来看看你这好朋友的,听说他跟我一样,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一双发亮的眼睛已盯在叶开脸上。 丁灵琳眨着眼,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丁三少笑道:“我并没有失望。” 叶开也笑了,他也并没有失望,丁三少的确是位风流倜傥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他微笑着道:“我也一直想见你,听说你刚赢来三十几坛陈年女儿红。” 丁三少大笑,道:“只可惜你已迟了一步,那些酒早已全都下了肚子!” 叶开道:“还有班清吟小唱呢?” 丁三少道:“那些小姑娘一个个长得都像是无锡泥娃娃一样,你看见一定也很喜欢,只可惜我也绝不能让你看见的。” 叶开道:“为什么?” 丁三少道:“就算你不怕我们这位小妹子吃醋,我们真有点怕她的。” 丁灵琳故意板着脸,道:“亏你还聪明,否则我真说不定会将你那泥娃娃一个个全都打碎。” 丁三少笑道:“你听见没有,这丫头吃起醋来是不是凶得很?” 丁灵琳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丁三少道:“你们要往哪里去?” 丁灵琳道:“你呢?” 丁三少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不像你们这么自由自在,若是再不回去,脑袋上只怕就要被打出个大洞来了。” 丁灵琳道:“老头子还好吗?” 丁三少答道:“还好,我去年年底还看见他笑过一次。我看你也得小心些,姑妈虽然护着你,但老头子的脾气若是真发起来,你也一样难免要遭殃的。” 丁灵琳抿了抿嘴,道:“我才不怕,最多我一辈子不回去。” 丁三少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也不反对,只不过觉得对他有点抱歉而已。” 叶开道:“对我?” 丁三少点头,道:“ 这又凶又会吃醋的丑丫头若是真的拿定主意要死盯着你一辈子,你做人还有什么乐趣?”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已大笑着扬鞭而去,远远地还在笑着道:“等你什么时候能一个人溜开的时候,不妨去找我,除了那些泥娃娃外,瓷娃娃和糖娃娃我也有不少……” 笑声忽然已随着蹄声远去。 丁灵琳跺着脚,恨恨道:“这个三少,真不是个好东西。” 叶开道:“可是他说的话倒很有道理。” 丁灵琳道:“他说的什么话?” 叶开笑道:“你刚才难道没有听他说,有人是个又凶又丑的醋坛子。” 丁灵琳想板起脸,却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在铺满金黄色阳光的道路上慢慢地走着,两个人心里仿佛忽然都有了心事。 叶开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丁灵琳道:“没有。” 叶开道:“女孩子说没有想什么的时候,心里一定有心事。” 丁灵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叶开看着她,道:“你在想家?” 丁灵琳眼睛里果然带着些思念,也带着些忧虑。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你当然不会真的一辈子不回去。” 丁灵琳叹道:“老实说,我别的都不担心,只担心我那个古板的爹爹。” 叶开道:“你怕他不要我这个女婿?” 丁灵琳说道:“你假如能够变得稍微规矩一点就好了。” 叶开笑了笑,道:“说不定他就喜欢我这样子的人呢。” 丁灵琳摇了摇头。 叶开道:“你认为不可能?” 丁灵琳道:“嗯。” 叶开道:“你三哥岂非就是我这样子的人,他岂非最喜欢你三哥。”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道:“因为他管你三哥管得最严,何况,老年人总是喜欢小儿子的。” 丁灵琳道:“那倒是真的,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中他管得最凶的,就是我三哥,但心里最喜欢的,也是我三哥。” 叶开笑道:“所以你这醋坛子又在吃醋了。” 丁灵琳咬着嘴唇,道:“我才不要他喜欢我,只要别老是找我的麻烦就好了。” 叶开道:“他总是找你的麻烦,也许就因为他也很喜欢你。” 丁灵琳不说话了,但眼睛里却已变得有点湿湿的,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叶开却仿佛在沉思着,并没有注意她脸上的表情,过了很久,忽又问道:“你爹爹有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可以在他面前替我说好话的?” 丁灵琳摇摇头,道:“他平时根本很少和别人来往,就算有两个,也都是些跟他一样古板的老冬烘,老学究。” 叶开目光闪动,接道:“听说他以前跟薛斌的交情不错。” 丁灵琳又摇摇头,道:“他也许连薛斌这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叶开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很欣慰,但又好像有点失望。 又过了很久,他才问道:“易大经呢?也不是他的好朋友?” 丁灵琳道:“易大经一定是我三哥最近才认得的,连我都没有听说他有这么样个朋友。” 叶开问道:“你爹爹难道从来也不跟江湖中的人来往?” 丁灵琳道:“他常说江湖中只有两个人够资格跟他交朋友。” 叶开道:“哪两个?” 丁灵琳道:“其中当然有一个是小李探花,连我爹爹都一向认为他是近三百年以来,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认为他做的事,都是别人绝对做不到的。” 叶开笑了,道:“看来他眼光至少还不错。” 丁灵琳忽然也笑了笑,道:“还有一个你试猜猜是谁?” 叶开道:“阿飞?” 丁灵琳摇头道:“他总认为阿飞是个永远也做不出大事来的人,因为这个人太骄傲,也太孤独。” 叶开没有辩驳。 因为连他都不能不承认,丁老头子对阿飞的看法也有他的道理。 “但他若连阿飞都看不上眼,江湖中还有什么能让他看得起的人呢?” 丁灵琳道:“白天羽。” 叶开觉得很惊讶,忙问道:“白天羽?你爹爹认得他?” 丁灵琳接着道:“不认得,但他却一直认为白天羽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一直都想去跟他见见面,只可惜……” 她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白天羽的确死得太早了,不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物,江湖中都一定会有很多人觉得这是件非常遗憾的事。 丁灵琳道:“除了这两个人外,别的人在他眼中看来,不是蠢才,就是混蛋。”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这两个都是绝不会去替我说好话的了。” 丁灵琳眨着眼,道:“现在能够在他面前说话的,也许只有一个人,只有这个人说的话,他也许还会听几句。” 叶开道:“谁?” 丁灵琳道:“我姑妈。” 叶开道:“也就是他的妹妹?” 丁灵琳道:“他只有这一个亲妹妹,两人从小的感情就很好。” 叶开道:“你姑妈现在还没有出嫁?” 丁灵琳笑道:“她比我爹爹的眼界还要高,天下的男人,她简直连一个看得顺眼的都没有。” 叶开淡淡地道:“那也许只因为别人看她也不太顺眼。” 丁灵琳道:“你错了,直到现在为止,她还可以算是个美人,她年轻的时候,有些男人甚至不惜从千里之外赶来,只为了看她一眼。” 叶开道:“但她却偏偏连一眼都不肯让他们看。” 丁灵琳道:“一点也不错,她常说男人都是猪,又脏又臭,好像被男人看了一眼,都会把她看脏了似的,所以……” 她用眼角瞧着叶开,咬着嘴唇,道:“她常常劝我这一辈子永远不要嫁人,无论看到什么样的男人,最好都一脚踢出去。” 叶开淡淡道:“她不怕踢脏了你的脚?” 丁灵琳嫣然道:“只可惜我偏偏没出息,非但舍不得踢你,就算你要踢我,也踢不走的。” 叶开也忍不住笑了。 丁灵琳却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所以我看她会替你说好话的机会也不大。” 叶开叹道:“看来你们这一家人,简直没有一个不奇怪的。” 丁灵琳苦笑道:“那倒也一点都不假。” 叶开道:“武林三大世家中,最奇怪的恐怕就是你们这一家人了。” 丁灵琳说道:“南宫世家的几个兄弟,常常说我们这家人就好像是一窝刺猬,没有一个身上不是长满了刺的。” 她吃吃地笑着,接着道:“幸好这些话我爹爹没听见,否则南宫世家的那几个臭小子不倒霉才怪。” 叶开道:“你爹爹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很高?” 丁灵琳道:“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些兄弟姐妹的武功,都是跟他学的,却没有一个人能将他的武功学全。” 她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得意骄傲之色,又道:“我三个哥哥都已可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但他们的武功却还是连我爹爹的一半都比不上。” 叶开道:“但你爹爹却好像从来也没有跟别人交过手?” 丁灵琳悠然道:“那只因从来也没人敢去找他的麻烦。” 叶开道:“他也从来不去找别人的麻烦?” 丁灵琳道:“江湖中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根本连听都懒得听。” 叶开目光凝视着远方,似已听得悠然神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陪你回去看看他。” 丁灵琳睁大了眼睛,道:“你敢?” 叶开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最多也只不过脑袋上被他打出个大洞来。” 丁灵琳跳起来,道:“好,我们现在就去。” 叶开道:“现在恐怕还不行。” 丁灵琳道:“现在你还要去找傅红雪?”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的仇人愈来愈多,朋友却愈来愈少了。” 丁灵琳噘起了嘴,道:“你知道到哪里去找他?” 叶开的表情忽然又变得很奇怪,缓缓道:“这里距离梅花庵已不太远。” 丁灵琳悚然动容,道:“就是那个梅花庵?” 叶开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想傅红雪一定会到那里去看看的。” 丁灵琳脸上也露了很奇怪的表情,叹息着道:“莫说是傅红雪,就连我也一样想到那里去看看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三十八章 桃花娘子 梅花庵外那一战,非但悲壮惨烈,震动了天下,而且武林中的历史,几乎也因那一战而完全改变。 那地方的血是不是已干透? 那些英雄们的骸骨,是不是还有些仍留在梅花庵外的衰草夕阳间? 现在那已不仅是个踏雪赏梅的名胜而已,那已是个足以令人凭吊的古战场。 梅花虽然还没有开,树却一定还在那里。 树上是不是还留着那些英雄们的血? 但梅花庵外现在却已连树都看不见了。 草色又枯黄,夕阳凄凄恻恻地照在油漆久已剥落的大门上。 夕阳下,依稀还可以分辨出“梅花庵”三个字。 但是庵内庵外的梅花呢? 难道那些倔强的梅树,在经历了那一场惨绝人寰的血战后,终于发现了人类的残酷,也已觉得人间无可留恋,宁愿被砍去当柴烧,宁愿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没有梅,当然也没有雪,现在还是秋天。 傅红雪伫立在晚秋凄恻的夕阳下,看着这满眼的荒凉,看着这劫后的梅花庵,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无论如何,这名庵犹在,但当年的英雄们,却已和梅花一样,全都化作了尘土。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慢慢地走上了铺满苍苔的石阶。 轻轻一推,残败的大门就“呀”的一声开了,那声音就像是人们的叹息。 院子里的落叶很厚,厚得连秋风都吹不起。 一阵阵低沉的诵经声,随着秋风,穿过了这荒凉的院落。 大殿里一片阴森黝黑,看不见香火,也看不见诵经的人。 夕阳更淡了。 傅红雪俯下身,拾起了一片落叶,痴痴地看着,痴痴地想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听见有人在低诵着佛号。 然后他就听见有人对他说:“施主是不是来佛前上香的?” 一个青衣白袜的老尼,双手合十,正站在大殿前的石阶上看着他。 她的人也干瘪得像是这落叶一样,苍老枯黄的脸上,刻满了寂寞悲苦的痕迹,人类所有的欢乐,全已距离她太远,也太久了。 可是她的眼睛里,却还带着一丝希冀之色,仿佛希望这难得出现的香客,能在她们信奉的神佛前略表一点心意。 傅红雪不忍拒绝,也不想拒绝。 他走了过去。 “贫尼了因,施主高姓?” “我姓傅。” 他要了一束香,点燃,插在早已长满了铜绿的香炉里。 低垂的神幔后,那尊垂眉敛目的佛像,看来也充满了愁苦之意。 它是为了这里香火的冷落而悲悼?还是为了人类的残酷愚昧? 傅红雪忍不住轻轻叹息。 那老尼了因正用一双同样愁苦的眼睛在看着他,又露出那种希冀的表情:“施主用过素斋再走?” “不必了。” “喝一盅苦茶?” 傅红雪点点头,他既不忍拒绝,也还有些话想要问问她。 一个比较年轻些的女尼,手托着白木茶盘,垂着头走了进来。 傅红雪端起了茶,在茶盘上留下了一锭碎银。 他所能奉献的,已只有这么多了。 这已足够令这饱历贫苦的老尼满意,她合十称谢,又轻轻叹息:“这里已有很久都没有人来了。” 傅红雪沉吟着,终于问道:“你在这里已多久?” 老尼了因道:“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复记忆,只记得初来的那年,这里的佛像刚开光点睛。” 傅红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 了因眼睛里掠过一丝悲伤之色,道:“二十年?只怕已有三个二十年了。”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丝希冀之色,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在这里发生过的那件事?” 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十九年前。”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道:“你知道。” 了因点了点头,凄然道:“那种事只怕是谁都忘不了的。” 傅红雪道:“你……你认得那位白施主?” 老尼了因垂首说道:“那也是位令人很难忘记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苍,盼望他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息。” 傅红雪也垂下了头,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出来。 了因又叹道:“老尼宁愿身化劫灰,也不愿那件祸事发生在这里。” 傅红雪道:“你亲眼看见那件事发生的?” 了因道:“老尼不敢看,也不忍看,可是当时从外面传来的那种声音……” 她枯黄干瘪的脸上,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过了很久,才长叹道:“直到现在,老尼对红尘间事虽已全都看破,但只要想起那种声音,还是食难下咽,寝难安枕。” 傅红雪也沉默了很久,才问道:“第二天早上,有没有受伤的人入庵来过?” 了因道:“没有,自从那天晚上之后,这梅花庵的门至少有半个月未曾打开过。” 傅红雪道:“以后呢?” 了因道:“开始的那几年,还有些武林豪杰,到这里来追思凭吊,但后来也渐渐少了,别的人听说那件凶杀后,更久已绝足。” 她叹息着,又道:“施主想必也看得出这里情况,若不是我佛慈悲,还赐给了两亩薄田,老尼师徒三人只怕早已活活饿死。” 傅红雪已不能再问下去,也不忍再问下去。 他慢慢地将手里的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准备走出去。 了因看着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这一碗苦茶?” 傅红雪摇摇头。 了因却又追问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我从不喝陌生人的茶水。” 了因说道:“但老尼只不过是个出家人,施主难道也……” 傅红雪道:“出家人也是人。” 了因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还想活着。” 了因脸上忽然露出种冷淡而诡秘的微笑,这种笑容本不该出现这脸上的。 她冷冷地笑着道:“只可惜无论多小心的人,迟早也有要死的时候。”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衰老干瘪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跃起,凌空一翻。 只听“哧”的一声,她宽大的袍袖中,就有一蓬银光暴雨般射了出来。 这变化实在太意外,她的出手也实在太快。 尤其她发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这十九年,她好像随时随刻都已准备着这致命的一击!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大殿的左右两侧,忽然同时出现了两个青衣劲装的女尼,其中有一个正是刚才奉茶来的。 但现在她装束神态都已改变,一张淡黄色的脸上,充满了杀气。 两个人手里都提着柄青光闪闪的长剑,已作出搏击的姿势,全身都已提起了劲力。 无论傅红雪往哪边闪避,这两柄剑显然都要立刻刺过来的。 何况这种暗器根本就很难闪避得开。 傅红雪的脸是苍白的。 那柄漆黑的刀,还在他手里。 他没有闪避,反而迎着这一片暗器冲了过去,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他的刀已出鞘。 谁也不相信有人能在这一瞬间拔出刀来。 刀光一闪。 所有的暗器突然被卷入了刀光中,他的人却已冲到那老尼了因身侧。 了因的身子刚凌空翻了过来,宽大的袍袖和衣袂犹在空中飞舞。 她突然觉得膝盖上一阵剧痛,漆黑的刀鞘,已重重地敲在她的膝盖上。 她的人立刻跌下。 那两个青衣女尼清叱一声,两柄剑已如惊虹交剪般刺来。 她们的剑法,仿佛和武当的“两仪剑法”很接近,剑势轻灵迅速,配合也非常好。 两柄剑刺的部位,全都是傅红雪的要穴,认穴也极准。 她们的这一出手,显然也准备一击致命的。 这些身在空门的出家人,究竟和傅红雪有什么深仇大恨? 傅红雪没有用他的刀。 他用的是刀鞘和刀柄。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刀鞘和刀柄同时迎上了这两柄剑,竟恰巧撞在剑尖上。 “咯”的一声,两柄百练精钢的长剑,竟同时折断了。 剩下的半柄剑也再已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夺”的,钉在梁木上。 年轻的女尼虎口已崩裂,突然跃起,正想退,但漆黑的刀鞘与刀柄,已又同时打在她们身上。 她们也倒了下去。 刀已入鞘。 傅红雪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正跌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的老尼了因。 夕阳更暗淡。 大殿里已只能依稀分辨出她脸上的轮廓,已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可是她眼睛里那种仇恨、怨毒之色,还是无论谁都能看得出的。 她并没有在看着傅红雪。 她正在看着的,是那柄漆黑的刀。 傅红雪道:“你认得这柄刀? ” 了因咬着牙,嗄声道:“这不是人的刀,这是柄魔刀,只有地狱中的恶鬼才能用它。” 她的声音低沉嘶哑,突然也变得像是来自地狱中的魔咒。 “我等了十九年,我就知道一定还会再看见这柄刀的,现在我果然看到了。” 傅红雪道:“看到了又如何?” 了因道:“我已在神前立下恶誓,只要再看见这柄刀,无论它在谁手里,我都要杀了这个人。” 傅红雪道:“为什么?” 了因道:“因为就是这柄刀,毁了我的一生。” 傅红雪道:“你本不是梅花庵的人?” 了因道:“当然不是。” 她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你这种毛头小伙子当然不会知道老娘是谁,但二十年前,提起桃花娘子来,江湖中有谁不知道?” 她说的话也忽然变得十分粗俗,绝不是刚才那个慈祥愁苦的老尼能说出口来的。 傅红雪让她说下去。 了因道:“但我却被他毁了,我甩开了所有的男人,一心想跟着他,谁知他只陪了我三天,就狠狠地甩掉了我,让我受尽别人的耻笑。” “你既然能甩下别人,他为什么不能甩下你?” 这句话傅红雪并没有说出来。 他已能想象到以前那“桃花娘子”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对这件事,他并没有为他的亡父觉得悔恨。 若换了是他,他也会这样做的。 他心里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坦然,因为他已发觉他父亲做的事,无论是对是错,至少都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了因又说了些什么话,他已不愿再听。 他只想问她一件事! “十九年前那个大雪之夜,你是在梅花庵外?还是在梅花庵里?” 了因冷笑道:“我当然是在外面,我早已发誓要杀了他。” 傅红雪道:“那天你在外面等他时,有没有听见一个人说:人都到齐了。” 了因想了想,道:“不错,好像是有个人说过这么样一句话。”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有没有听出他的口音?” 了因恨恨道:“我管他是谁?那时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等那没良心的负心汉出来,让他死在我的手里,再将他的骨头烧成灰,和着酒吞下去。” 她忽然撕开衣襟,露出她枯萎干瘪的胸膛,一条刀疤从肩上直划下来。 傅红雪立刻转过头,他并不觉得同情,只觉得很恶心。 了因却大声道:“你看见了这刀疤没有,这就是他唯一留下来给我的,这一刀他本来可以杀了我,但他却忽然认出了我是谁,所以才故意让我活着受苦。” 她咬着牙,眼睛里已流下了泪,接着道:“他以为我会感激他,但我却更恨他,恨他为什么不索性一刀杀了我!” 傅红雪忍不住冷笑,他发现这世上不知道感激的人实在太多。 了因道:“你知不知道这十九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受的是什么罪,我今年才三十九,可是你看看我现在已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忽然伏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女人最大的悲哀,也许就是容貌的苍老,青春的流逝。 傅红雪听着她的哭声,心里才忽然觉得有些同情。 她的确已不像是个三十九岁的女人,她受过的折磨与苦难的确已够多。 无论她以前做过什么,她都已付出了极痛苦、极可怕的代价。 “这也是个不值得杀的人。” 傅红雪转身走了出去。 了因突又大声道:“你!你回来。” 傅红雪没有回头。 了因嘶声道:“你既已来了,为什么不用这柄刀杀了我,你若不敢杀我,你就是个畜牲。” 傅红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留下了身后一片痛哭谩骂声。 “你既已了因,为何不能了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个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女人,岂非本就该得到这种下场!” 傅红雪心里忽又觉得一阵刺痛,他又想起了翠浓。 秋风,秋风满院。 傅红雪踏着厚厚的落叶,穿过这满院秋风,走下石阶。 梅花庵的夕阳已沉落。 没有梅,没有雪,有的只是人们心里那些永远不能忘怀的惨痛回忆。 只有回忆才是永远存在的,无论这地方怎么变都一样。 夜色渐临,秋风中的哀哭声已远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远不会再到这地方来——这种地方还有谁会来呢? 至少还有一个人。 叶开! “你若不知道珍惜别人的情感,别人又怎么会珍惜你呢?” “你若不尊敬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尊敬你?” 叶开来的时候,夜色正深沉,傅红雪早已走了。 他也没有看见了因。 了因的棺木已盖起,棺木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不是埋葬傅红雪,就是埋葬她自己。 她守候在梅花庵,为的就是要等白天羽这个唯一的后代来寻仇。 她心里的仇恨,远比要来复仇的人更深。 她既不能了结,也未能了因——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她自己这悲痛的一生是谁造成的。 这种愚昧的仇恨,支持她活到现在。 现在她已活不下去。 她是死在自己手里的,正如造成她这一生悲痛命运的,也是她自己。 “你若总是想去伤害别人,自然也迟早有人会来伤害你。” 两个青衣女尼,在她棺木前轻轻地啜泣,她们也只不过是在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悲伤,也很想结束自己这不幸的一生,却又没有勇气。 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叶开走的时候,夜色仍同样深沉。 这地方已不值得任何人停留。 丁灵琳依偎着他,天上的秋星已疏落,人也累了。 叶开忍不住轻抚着她的柔肩,道:“其实你用不着这样跟着我东奔西走的。” 丁灵琳仰起脸,用一双比秋星还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柔声道:“我喜欢这样子,只要你有时能对我好一点,我什么事都不在乎。” 叶开轻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情感就是这样慢慢滋长的,他并不愿有这种情感,他一直都在控制着自己。 但他毕竟不是神。 何况人类的情感,本就是连神都无法控制得了的。 丁灵琳忽又叹息了一声,道:“我真不懂,傅红雪为什么连那可怜的老尼姑都不肯放过。” 叶开道:“你以为是傅红雪杀了她的?” 丁灵琳道:“我只知道她现在已死了。” 叶开道:“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的。” 丁灵琳道:“但她是在傅红雪来过之后死的,你不觉得她死得太巧?” 叶开道:“不觉得。” 丁灵琳皱眉道:“你忽然生气了?” 叶开不响。 丁灵琳道:“你在生谁的气?” 叶开道:“我自己。” 丁灵琳道:“你在生自己的气?” 叶开道:“我能不能生自己的气?” 丁灵琳道:“可是你为什么要生气呢?”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我本来早就该看出了因是什么人的。” 丁灵琳道:“了因?” 叶开道:“就是刚死了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你以前见过她?——你以前已经到梅花庵来过?”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道:“她至少并不是个可怜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那么她是谁呢?” 叶开沉吟着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场血战之后,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突然失了踪,失踪的人远比死在梅花庵外的人多。” 丁灵琳在听着。 叶开道:“当时武林中有一个非常出名的女人,叫作桃花娘子,她虽然有桃花般的美丽,但心肠却比蛇蝎还恶毒,为她神魂颠倒,死在她手上的男人也不知有多少。” 丁灵琳道:“在那一战之后,她也忽然失了踪?” 叶开道:“不错。” 丁灵琳道:“你莫非认为梅花庵里的那老尼姑就是她?” 叶开道:“一定是她。” 丁灵琳道:“但她也可能恰巧就是在那时候死了的。” 叶开道:“不可能。”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除了白天羽外,能杀死她的人并没有几个。” 丁灵琳道:“也许就是白天羽杀了她的。” 叶开摇摇头道:“白天羽绝不会杀一个跟他有过一段情缘的女人。” 丁灵琳道:“但这也并不能够说明她就是那个老尼姑。” 叶开道:“我现在已经能证明。” 他摊开手,手上有一件发亮的暗器,看来就像是桃花的花瓣。 丁灵琳道:“这是什么?” 叶开道:“是她的独门 暗器,江湖中从没有第二个人使用这种暗器。” 丁灵琳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叶开道:“就在梅花庵里的大殿上。” 丁灵琳道:“刚才找到的?” 叶开点点头,道:“她显然要用这种暗器来暗算傅红雪的,却被傅红雪击落了,所以这暗器上还有裂口。” 丁灵琳沉吟着,道:“就算那个老尼姑就是桃花娘子又如何?现在她反正已经死了,永远再也没法子害人了。” 叶开道:“但我早就该猜出她是谁的。” 丁灵琳道:“你早就猜出她是谁又能怎样?迟一点,早一点,又有什么分别。” 叶开道:“最大的分别就是,现在我已没法子再问她任何事了。” 丁灵琳道:“你本来有事要问她?”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那件事很重要?” 叶开并没有回答这句话,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特的悲伤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一战虽然从这里开始,却不是在这里结束的。”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他们在梅花庵外开始突击,一直血战到两三里之外,白天羽才力竭而死,这一路上,到处都有死人的血肉和尸骨。” 丁灵琳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紧紧地握住了叶开的手。 叶开道:“在那一战中,尸身能完整保存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白家的人……” 他声音仿佛突然变得有些嘶哑,又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血战结束后,所有刺客的尸体就立刻全都被搬走,因为马空群不愿让人知道这些刺客们是谁,也不愿有人向他们的后代报复。” 丁灵琳说道:“看来他并不像是会关心别人后代的人。” 叶开道:“他关心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丁灵琳眨着眼,她没有听懂。 叶开道:“白天羽死了后,马空群为了避免别人的怀疑,自然还得装出很悲愤的样子,甚至还当众立誓,一定要为白天羽复仇。” 丁灵琳终于明白了,道:“那些人本是他约来的,他又怎样去向他们的后代报复?” 叶开道:“所以他只有先将他们的尸身移走,既然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刺客是谁,就算有人想报复,也无从着手。” 丁灵琳道:“所以他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烦。”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看来他的确是条老狐狸。” 叶开道:“所以第二天早上,雪地上剩下的尸骨,已全都是白家人的。” 丁灵琳道:“为他们收尸的还是马空群?” 叶开点点头道:“可是他们的尸骨已残缺,有的甚至连面目都已难辨认……” 他的声音更嘶哑,慢慢地接着道:“最可怜的还是白天羽,他……他非但四肢都已被人砍断,甚至连他的头颅,都已找不到了。”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突然觉得全身冰冷,连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很久,叶开才黯然叹息着,道:“有人猜测他的头颅是被野兽衔走了的,但那天晚上,血战之后,这地方周围三里之内,都有人在搬运那些刺客的尸体,附近纵然有野兽,也早就被吓得远远地避开了。” 丁灵琳接着道:“所以你认为他的头颅是被人偷走的?” 叶开握紧双拳,道:“一定是。” 丁灵琳道:“你……你难道认为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 叶开道:“只有她的可能最大。”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是个女人——刺客中纵然还有别的女人,但活着的却只有她一个。” 丁灵琳忍不住冷笑道:“难道只有女人才会做这种事?” 叶开道:“一个人死之后,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何况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 丁灵琳说道:“但桃花娘子岂非也跟他有过一段情缘?” 叶开道:“就因为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极处,才做得出这种疯狂的事。” 丁灵琳不说话了。 叶开道:“何况别人只不过是想要白天羽死而已,但她本来却是要白天羽一直陪着她的,白天羽活着时,她既然已永远无法得到他,就只有等他死了后,用这种疯狂的手段来占有他了。” 丁灵琳咬着嘴唇,心里忽然也体会到女人心理的可怕。 因为她忽然想到,叶开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会做这种事呢? 这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她身子忽然开始不停地发抖。 秋夜的风中寒意虽已很重,但她身上的冷汗,却已湿透衣裳。 夜更深,星更稀。 叶开已感觉出丁灵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样的苦。 “你应该找个地方去睡了。” 丁灵琳道:“我睡不着,就算我现在已躺在最软的**,还是睡不着。”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因为我心里有很多事都要想。” 叶开道:“你在想些什么?” 丁灵琳道:“想你,只想你一个人的事,已经够我想三天三夜了。” 叶开道:“我就在你身旁,还有什么好想的?” 丁灵琳道:“但你的事我还是没法子不想,而且愈想愈奇怪。” 叶开道:“奇怪?” 丁灵琳道:“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谁都多,甚至比傅红雪都多,我想不通是为了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其实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搜集到,再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丁灵琳道:“这件事本来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为什么要如此关心?” 叶开道:“因为我天生是个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别喜欢管闲事。” 丁灵琳道:“世上的闲事有很多,你为什么偏偏只管这一件事?” 叶开道:“因为我觉得这件事特别复杂,愈复杂的事就愈有趣。” 丁灵琳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奇怪。” 叶开苦笑道:“你一定要觉得奇怪,我又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只有一个法子。” 叶开道:“你说。” 丁灵琳道:“只要你跟我说实话。” 叶开道:“好,我说实话,我若说我也是傅红雪的兄弟,所以才会对这件事如此关心,你信不信?” 丁灵琳道:“不信,傅红雪根本没有兄弟。” 叶开道:“你究竟想要听我说什么呢?” 丁灵琳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叶开笑了,道:“所以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因为这件事才真的跟你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 丁灵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也许只因我跟你一样,什么人的麻烦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欢找自己的麻烦。” 过了半晌,她忽又叹道:“现在我心里又在想另外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丁灵琳道:“白大侠的头颅若真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只因她得不到他活着时的人,只好要死的人陪着他。” 叶开道:“你说的方法并不好,但意思却是差不多的。” 丁灵琳道:“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后,就一定更不会离开他了。” 叶开道:“你的意思是说……” 丁灵琳道:“我的意思是说,白大侠的头颅若真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现在就一定也放在她的棺材里。” 叶开怔住。 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却不能否认丁灵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灵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 叶开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必了!” 丁灵琳道:“你刚才一心还在想找到白大侠的头颅,现在为什么又说不必了?” 叶开的神色很黯淡,缓缓道:“我想找到他的头颅,也只不过想将他好好地安葬而已。” 丁灵琳道:“可是……”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他的头颅若真是在那口棺材里,想必就一定会有人将他好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扰他死去的英灵,又何必再去让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叹息着,黯然道:“无论她以前怎么样,但她的确也是个很可怜的女人,我又何必再去剥夺她这最后的一点点安慰。” 丁灵琳道:“现在你怎么又忽然替她设想起来了?” 叶开道:“因为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要我无论在做什么事之前,都先去替别人想一想。”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尊敬之色,接着道:“这句话我始终都没有忘记,以后也绝不会忘记。” 丁灵琳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叹着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简直比傅红雪还奇怪得多。” 叶开“哦”了一声,道:“是吗?” 丁灵琳道:“傅红雪并不奇怪,因为他做的事,本就是他决心要去做的,而你做的事,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去做。”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三十九章 情深似海 又一个黎明。 城市刚刚开始苏醒,傅红雪已进城。 在进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着脚、推着车子的菜贩,挑着鱼篓的渔郎,赶着猪羊到城里来卖的屠户……他们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们的人一样。 傅红雪看着他们朴实的、在太阳下发着光的脸,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别人也在看着他,说不定也在羡慕着他的悠闲。 但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苦难和创伤。 这些人肩上挑着的担子虽沉重,又有谁能比得上他肩上挑着的担子? 一百担鲜鱼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么沉重。 何况,他们的担子都有卸下来的时候,他的担子却是永远放不下来的。 傅红雪慢慢地走在长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热的面。 这渴望竟忽然变得比什么都强烈,人毕竟是人,不是神。 一个人若认为自己是神,那么他也许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这一瞬间,傅红雪想找的已不是马空群,只不过是个面摊子。 他没有看见面摊子,却看见了一条两丈长、三尺宽的白麻布。 白麻布用两根青竹竿竖起,横挂在长街上。 白麻布上写着的字,墨汁淋漓,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只有十四个字,十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傅红雪,你若有种,就到节妇坊来吧。” 节妇坊是个很高的贞节牌坊,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两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楼,窗子都是开着的,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头。 他们正在看着这贞节牌坊前站着的二十九个人。 二十九个身穿白麻布,头上扎着白麻巾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手里,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头大刀。 甚至连一个十岁的孩子,手里都提着这么样一柄大刀。 他手里的刀几乎比他的人还长。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将到战场上去和敌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紫面长髯的老人,后面显然都是他的子媳儿孙。 他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里,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风吹着他的长髯,像银丝般飞卷着,他的眼睛里却布满血丝。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长街尽头处。 他们正在等一个人,已等了两天。 他们等的人就是傅红雪。 自从这群人在这里出现,大家就都知道这里必将有件惊人的事要发生了。大家也都知道这种事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来看。 现在大家正在窃窃私议。 “他们等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会不会来?” 这问题已讨论了两天,始终没有得到过答案。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他们。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顿。 一个人正从长街尽头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诡异,因为他竟是个跛子,一个很年轻的跛子,有张特别苍白的脸,还有柄特别黑的刀。 看见了这柄刀,这紫面长髯的老人,脸上立刻现出种可怕的杀气。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来了。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现在他已看见是些什么人在等他了,但却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紫面长髯的老人突然大声叫道:“我姓郭,叫作郭威!” 傅红雪听见过这名字,“神刀”郭威,本来是武林中名头极响的人,但自从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后,郭威的这“神刀”两个字就改了。 他自己并不想改的,但却非改不可。因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后人?” 傅红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红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我本就是来听的。” 郭威也紧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杀害你父亲的人。” 傅红雪的脸突然抽紧。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后人来复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红雪的眼睛里已露出血丝:“我已来了!” 郭威道:“我杀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复仇,就该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杀尽杀绝!” 傅红雪的心已在抽紧。 郭威的眼睛早已红了,厉声道:“现在我们一家人已全都在这里等着你,你若让一个人活着,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儿子。” 他的子媳儿孙们站在他身后,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着傅红雪。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红了,有的甚至已因紧张而全身发抖。可是就连他那个最小的孙子,都挺起了胸,丝毫也没有逃避退缩的意思。 也许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又有谁能杀死这么样一个孩子呢? 傅红雪的身子也在发抖,除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外,他全身都在抖个不停。 长街上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风吹来一片黄叶,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在他们的脚下打着滚。 连初升的阳光中,仿佛也都带着那种可怕的杀气! 郭威大喝着道:“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的脚却似已钉在地上。 他不能过去。他绝不是不敢——他活在这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复仇的! 可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陌生的脸,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曾有过的奇异感觉。 这些人他连见都没有见过,他跟他们为什么会有那种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大叫声,刺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冲过来。 “你要杀我爷爷,我也要杀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还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态本来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这种事甚至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妇,显然是这孩子的母亲,看见这孩子冲了出去,脸色已变得像是张白纸,忍不住也想跟着冲出来。 但她身旁的一条大汉却拉住了她,这大汉自己也已热泪满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凄厉的笑声中,这孩子已冲到傅红雪面前,一刀向傅红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连自己都几乎跌倒。 傅红雪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将这柄刀震飞,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这孩子血溅当地。 但是他这只手怎么能抬得起来! 仇恨!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复仇!” “你要杀我爷爷,所以我也要杀你!” 就是这种仇恨,竟使得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人世间为什么要有这种可怕的仇恨,为什么要将这种仇恨培植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傅红雪自己心里的仇恨,岂非也正是这样子培养出来的! 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长大之后,岂非也要变得和傅红雪一样! 这些问题有谁能解释? 鬼头刀在太阳下闪着光。 是挨他这一刀,还是杀了他?假如换了叶开,这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可以闪避,可以抓住这孩子抛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这些人,扬长而去。 但傅红雪却不行。他的思想是固执而偏激的,他想一个问题时,往往一下子就钻到牛角尖里。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想索性挨了这一刀,索性死在这里。那么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岂非立刻就能全都解决。 但就在这时,这孩子突然惨呼一声,仰天跌倒,手里的刀已飞出,咽喉上却有一股鲜血溅出来,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没有人看见这柄刀是哪里来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这孩子手里的那柄鬼头大刀! 既然没有人看到这柄短刀是哪里来的,那么它当然是傅红雪发出来的。 这孩子最多只不过才十岁,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这种毒手! 人群中已不禁发出一阵愤怒的声音。 那长身玉立的少妇,已尖叫着狂奔了出来。她的丈夫手里挥着大刀,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喉咙里像野兽般的怒吼着。所有穿白麻衣,扎着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冲了出去。 他们的吼声听来就像是郁云中的雷。他们冲出来时,看来就是一阵白色的怒涛。他们已决心死在这里,宁愿死尽死绝。 那孩子的血,已将他们心里的悲哀和愤怒,全都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傅红雪却已怔在那里,看着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柄刀是哪里来的。 这情况就和那天在李马虎的店里一样,突然有柄刀飞来,钉在李马虎的手臂上。 叶开!难道是叶开? 郭威手里挥着刀,怒吼道:“你既然连这孩子都能杀,为什么还不拔你的刀?” 傅红雪忍不住道:“这孩子不是我杀的!” 郭威狂笑,道:“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想不到白天羽的儿子竟是个说谎的懦夫。” 傅红雪的脸突然因愤怒而涨红。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凄厉疯狂的笑声中,郭威手里的鬼头刀,已挟带着劲风,直砍他的头颅。 “白天羽的头颅,莫非也是被这样砍下来的?” 傅红雪全身都在发抖,但等他的手握着刀柄时,他立刻镇定了下来。 这柄刀就像是有种奇异的魔力。 “我死活都没有关系,但我却绝不能让别人认为白天羽的儿子是个说 谎的懦夫!” “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 傅红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却是雪亮的,就像是闪电。 刀光飞出,鲜血也已溅出。 血花像烟火一般,在他面前散开。 他已看不见别的,只能看得见血。 血岂非正象征着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变成了他父亲的化身! 飞溅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 这里就是梅花庵。 这些人就是那些已将白家满门杀尽了的凶手刺客! 他们要他死! 他也要他们死! 没有选择!已不必选择! 闪电般的刀光,匹练般的飞舞。 没有刀与刀相击的声音,没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惨呼声、尖叫声、刀砍在血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 每一种声音都足以令人听了魂飞胆碎,每一种声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但傅红雪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能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却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 “让你的仇人全都死尽死绝,否则你也不要回来见我!” 他仿佛又已回到了那间屋子。 那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他本来就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红的,雪也是红的! 现在白家的人血已流尽,现在已到了仇人们流血的时候! 两旁的窗口中,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呕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红的。 冲上来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这柄刀本不属于人间,这是一柄来自地狱中的魔刀!” 这柄刀带给人的,本就只有死与不幸! 刀光过处,立刻就有一连串血肉飞溅出来! 也不知是谁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条命,以后再复仇!” 怒吼、惊喝、惨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头之上……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红雪外,他周围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阴森森的太阳,已没入乌云后,连风都已停止。 开着的窗子,大多数都已紧紧关起,没有关的窗子,只因为有人伏在窗台上流血、呕吐。 长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红。 刀也已被染红。 傅红雪站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郭威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那孩子的尸体也在他脚下。 血还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缝里,流到他的脚下,染红了他的脚。 傅红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动,也不想动。 突然之间,一声霹雳自乌云中震下,闪电照亮了大地。 傅红雪仿佛也已被这一声霹雳惊醒。他茫然四顾一眼,看了看脚下的尸身,又看了看手里的刀。 他的心在收缩,胃也在收缩。 然后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的刀,转过身,飞奔了出去。 又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落,苍天仿佛也不忍再看地上的这些血腥,特地下这一场暴雨,将血腥冲干净。 只可惜人心里的血腥和仇恨,却是再大的雨也冲不走的。 傅红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奔跑过,他奔跑的姿态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将他身上的血冲干净了。可是这一场血战所留下的惨痛回忆,却将永远留在他心里。 他杀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该杀。他自己也知道——现在他的头脑也已被暴雨冲得很清醒。 但当时他却绝没有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只为了这柄刀,这柄他刚从那孩子咽喉上拔下来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这一场血战并不是绝对不可以避免的。 傅红雪心里也像是有柄刀。 叶开!叶开为什么要引起这场血战? 前面有个小小的客栈,傅红雪冲进去,要了间屋子,紧紧地关上了门。 然后他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 他呕吐的时候,身子突然**,突然抽紧,他倒下去的时候,身子已缩成一团。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来的苦水上,身子还在不停地抽缩**…… 他已完全没有知觉。也许这时他反而比较幸福些——没有知觉,岂非也没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闷的屋子,愈来愈暗,渐渐已没有别的颜色。 只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开了,一条黑影幽灵般出现在窗外。 一声霹雳,一道闪电。 闪电照亮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倒在地上的傅红雪,谁也分辨不出,这种表情是悲愤?是仇恨?是愉快?还是痛苦?…… 傅红雪清醒的时候,人已在**,**的被褥干燥而柔软。 灯已燃起。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照在墙上,灯光昏暗,影子却是黑的。 屋子里还有个人!是谁? 这人就坐在灯后面,仿佛在沉思。傅红雪的头抬起了一点,就看到了她的脸,一张疲倦、憔悴、充满了忧郁和痛苦,但却又十分美丽的脸。 傅红雪的心又抽紧,他又看见了翠浓。 翠浓也看见了他。她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柔声道:“你醒了!” 傅红雪不能动,不能说话,他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么会忽然来了?为什么偏偏是她来?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来? 翠浓道:“你应该再多睡一会儿的,我已叫人替你炖了粥。”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关切,就像他们以前在一起时。难道她已忘记了过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红雪却忘不了。他突然跳起来,指着门大叫:“滚!滚出去!” 翠浓的神色还是很平静,轻轻道:“我不滚,也不出去。” 傅红雪嘶声道:“是谁叫你来的?” 翠浓道:“是我自己来的。”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来?” 翠浓:“因为我知道你病了。” 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发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也用不着你管。” 翠浓道:“你的事跟我有关系,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温柔而坚决。 傅红雪喘息着,道:“但我现在已不认得你,我根本就不认得你。” 翠浓柔声道:“你认得我的,我也认得你。” 她不让傅雪红开口,接着又道:“以前那些事,无论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我们都可以忘记,但我们总算还是朋友,你病了,我当然要来照顾你。” 朋友!以前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感情,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友谊?以前本来是相依相偎,终夜拥抱着等待天明的情人,现在却只不过是朋友。 傅红雪心里突又觉得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 翠浓道:“我说过,你应该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红雪握紧双拳,勉强控制着自己。 “你既然能将我当作朋友,我为什么还要去追寻往昔那种感情?” “你既然能这样冷静,我为什么还要让你看见我的痛苦?” 傅红雪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让她相信,我也完全忘记了过去的事。” 翠浓站起来,走到床前,替他拉起了被——甚至连这种动作都还是跟以前一样。 傅红雪突然冷冷道:“谢谢你,要你来照顾我,实在不敢当。” 翠浓淡淡地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你也不必客气。” 傅红雪道:“但你总是客人,我应该招待你的。” 翠浓道:“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你为什么还一定要这么客气?” 傅红雪道:“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一双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融化为一体的情人,现在竟面对着面说出这种话来,别人一定觉得很滑稽。 又有谁知道他们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应该这样子麻烦你的。” 翠浓道:“我说过没关系,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这里。” 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几乎突然嘶哑,过了很久,才总算说出了三个字:“你丈夫?” 翠浓笑了笑,道:“对了,我竟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嫁了人。” 傅红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 这只不过是三个字,三个很普通的字,无论任何人的一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将这三个字说过多次。 可是在这世上千万个人中,又有几人能体会到傅红雪说出这三个字时的感觉? 那已不仅是痛苦和悲伤,也不是愤怒和仇恨,而是一个深入骨髓的绝望。 足以令血液结冰的绝望。 他甚至已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他还活着,他的人还在**,但是这生命、这肉体,都似已不再属于他。 “恭喜你。” 翠浓听着他说出这三个字,仿佛笑了笑,仿佛也说了句客气话。 只不过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说了句什么话? 他完全听不到,感觉不到。 “恭喜你。” 他将这三个字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不知说了多久,他才能听得见翠浓的声音。 她正在低语着。 “每个女人——不论是怎么样的女人,迟早都要找个归宿,迟早都要嫁人的。” 傅红雪道:“我明白。” 翠浓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给别人了。” 她在笑,仿佛尽力想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无论如何,结婚都毕竟是件值 得高兴的事。 傅红雪眼睛瞪着屋顶上,显然也在尽力控制着自己,既不愿翠浓看出他心里的痛苦和绝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来了?” 翠浓道:“嗯。” 新婚的夫妻,当然应该是寸步不离的。 傅红雪咬紧了牙,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就在外面?” 翠浓道:“嗯。” 傅红雪道:“那么你就应该出去陪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翠浓道:“我说过,我要照顾你。” 傅红雪道:“我并不想要你照顾,也不想让别人误会……” 他虽然在努力控制着,但声音还是忍不住要发抖,几乎已说不下去。 幸好翠浓已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傅红雪道:“他知道什么?” 翠浓道:“他知道你这个人,也知道我们过去的感情。” 傅红雪道:“我们……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 翠浓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已将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诉了他。”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该到这里来。” 翠浓道:“我到这里来找你,也已告诉了他,他也同意让我来照顾你。” 傅红雪的牙龈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来他倒是个很开通的人。” 翠浓道:“他的确是。” 傅红雪突然大声道:“但我却并不是,我一点也不开通。” 翠浓勉强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别人误会,我可以叫他进来一起陪你。” 她不等傅红雪同意,就回过头,轻唤道:“喂,你进来,我替你介绍一个朋友。” “喂。” 这虽然也是个很普通的字,但有时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亲密。 新婚的夫妻,在别人面前,岂非总是用这个字作称呼的。 门本来就没有拴起。 她刚说了这句话,外面立刻就有个人推门走了进来,好像本就一直守候在门外。 妻子和别的男人在屋里,做丈夫的人当然总难免有点不放心。 傅红雪本不想看见这个人,但却又忍不住要看看。 这个人年纪并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轻。 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多岁,将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脸上,布满了艰辛劳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迹。 就像别的新郎官一样,他身上也穿着套新衣服,华贵的料子,鲜艳的色彩,看起来和他这个人很不相配。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个老实人。 久历风尘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个归宿,岂非总是会选个老实人的? 这至少总比找个吃软饭的油头小光棍好。 傅红雪看见这个人时,居然并没有很激动,甚至也没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见翠浓和别人那半天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种人本就引不起别人的激动的。 翠浓已拉着这人的衣袖走过来,微笑着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老老实实的人,老老实实的名字。 他被翠浓牵着走,就像是个孩子似的,她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翠浓又道:“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傅红雪,傅公子。” 王大洪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红雪本不想理睬这个人的,以前他也许连看都不会多看这种人一眼。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死也不愿意让翠浓的丈夫,把他看成个心已碎了的伤心人。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跟这种人说什么,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们。”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傻笑。 翠浓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个老实人,一向很少跟别人来往,所以连话都不会说。” 傅红雪道:“不说话很好。” 翠浓道:“他也不会武功。” 傅红雪道:“不会武功很好。” 翠浓重:“他是个生意人,做的是绸缎生意。” 傅红雪道:“做生意很好。” 翠浓笑了,嫣然道:“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声音停了停,才接着道:“至少他不会抛下我一个人溜走。” 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没有看见她那种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着王大洪,其实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看不见。 但王大洪却好像很不安,嗫嚅讷讷地道:“你们在这里多聊聊,我……我还是到外面去的好。” 他想将衣袖从翠浓手里抽出来,却好像又有点不敢似的。 因为翠浓的脸色已变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并不少,但像他怕得这么厉害的倒也不多。 老实人娶到个漂亮的老婆,实在并不能算是件走运的事。 傅红雪忽然道:“你请坐。” 王大洪道:“是。” 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 翠浓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为什么还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来若没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连坐都不敢坐。 他坐着的时候,一双手就得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手很粗糙,指甲里还藏着油气污秽。 傅红雪看了看他的一双手,道:“你们成亲已经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经有……有……” 他用眼角瞟着翠浓,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得先请示请示她。 翠浓道:“已经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错,已经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红雪道:“你们是早就认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连脸都已紧张地涨得通红,竟似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 傅红雪已抬起头,瞪着他。 天气虽然已很凉,但王大洪头上却已冒出了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子,简直连坐都坐不住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不是做绸缎生意的。” 王大洪的脸上又变了颜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瞪着翠浓,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浓的脸色也突然变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重重一击。 她脸上本来仿佛戴着个面具,这一击已将她的面具完全击碎。 女人有时就像是个核桃。 你只要能击碎她外面的那层硬壳,就会发现她内心是多么柔软脆弱。 傅红雪看着她,冷漠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欢喜?是悲哀?是同情?还是怜悯? 他看着一连串晶莹如珠的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滚下来……他看着她身子开始颤抖,似已连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说什么,这已足够表示她对他的感情仍未变。 她已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确不是她的丈夫。 傅红雪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个人究竟是谁?” 翠浓垂下头,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浓道:“他……他只不过是店里的伙计临时替我找来的,我根本不认得他。” 傅红雪道:“你找他来,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 翠浓头垂得更低。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翠浓凄然道:“因为我想来看你,想来陪着你,照顾你,又怕你赶我走,因为我不愿让你觉得我是在死缠着你,不愿你觉得我是个下贱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傅红雪的冷漠和羞侮。 她生怕傅红雪再伤害她,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保护自己。 这原因她虽然没有说出,但傅红雪也已明白。 傅红雪并不真的是一块冰,也不是一块木头。 翠浓流着泪,又道:“其实我心里始终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嫁给别人的,我自从跟你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有把别的男人看在眼里。” 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谁说我不要你,谁说的?” 翠浓抬起头,用流着泪的眼睛看着他,道:“你真的还要我?” 傅红雪大叫道:“我当然要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别的女人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张开双臂时,翠浓已扑入他怀里。 他们紧紧拥抱着,两个人似已融为一体,两颗心也已变成一个。所有的痛苦、悲伤、误会、气愤,忽然间都已变为过去,只要他们还能重新结合在一起,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们烦恼的? 翠浓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说:“只要你真的要我,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走了,再也不会离开你。” 傅红雪道:“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 翠浓道:“永远?” 傅红雪道:“永远!” 王大洪看着他们,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当然不能了解这种情感,更不懂他们既然真的相爱,为什么又要自寻烦恼。 爱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够了解的。 因为他从来没有付出过痛苦的代价,所以他也永远不会体会到爱情的甜蜜。 他只知道,现在他留在这里,已是多余的。 他悄悄地站起来,似已准备走出去。 傅红雪和翠浓当然不会注意到他,他们似已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昏暗的灯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白的墙,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手里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剑锋薄而利,在灯下闪动着一种接近惨碧色的蓝色光芒。 剑上莫非有毒?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四十章 新仇旧恨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翻身! 青蓝色的剑光一闪,已闪电般向傅红雪的左肋下刺了过去。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何况是一对正沉醉在对方怀抱中的恋人? 傅红雪用两只手紧拥着翠浓,肋下完全暴露着,本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 这一剑不但又快又狠,而且正是看准了对方的弱点才下手的。 为了要刺出这一剑,这个人显然已准备了很多年,多年来积压着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这一剑中发泄! 傅红雪非但没有看见,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 但翠浓却恰巧在这一瞬间张开眼,恰巧看见了墙上的影子。 她连想都没有想,突然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了傅红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这一剑。 剑光一闪,已刺入了她的背脊。 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却还是在看着傅红雪。 她知道从今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红雪了,所以现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 那不仅是悲伤,也是欣慰。 因为她虽然已快死了,但傅红雪却还可以活下去。 因为她终于已能让傅红雪明白,她对他的情感有多么深远,多么真挚。 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 因为她活得虽然卑贱,可是她的死,却是高贵伟大的。 她的生命总算已有了价值。 傅红雪又倒在**,看着她,看着她混合着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着她凄凉而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已碎了。 翠浓看着他,终于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 “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害你。” 傅红雪道:“我……我相信你。” 他用力咬着牙,但满眶热泪,还是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翠浓嫣然一笑,突然倒下去,苍白美丽的脸已变成死黑色。 短剑还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剑锋,已刺入了她的骨节,被夹住。 王大洪一时间竟没有拔出来,只有放开手,一步步向后退。 他希望能退出去,希望傅红雪在这强烈的悲伤和震惊下,忘记了他。 傅红雪的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不过从紧咬着的牙缝中吐出两个字。 “站住!” 没有人能形容这两个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在灯光下看来,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脸,已变得魔鬼般狰狞恶毒。 可是他还是站住了。 傅红雪的声音中,竟似有一种足以令神鬼震慑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突然狞笑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傅红雪点点头。 王大洪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傅红雪平静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凶手?” 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杀的只是你!”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杀别人,别人为什么不能杀你?” 傅红雪道:“我不认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认得郭威,但你却杀了他,还杀了那可怜的孩子。” 傅红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为他们来复仇的?” 王大洪道:“不是。”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王大洪道:“杀人的理由有很多,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 他冷笑着,又道:“那孩子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更没有杀过人,但现在却已死在你手里,你呢?你已杀过多少人?你杀的人真是全部该杀的?” 傅红雪突然觉得手足冰冷。 王大洪道:“只要你杀过一个人,就可能有无数人要来杀你!只要你杀错过一个,就永远无权再问别人为什么来杀你!”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俯下身,轻轻拉起了翠浓的手。 这双手本是温暖而柔软的,只有在这双手轻抚着时,他才会暂时忘记那种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会有片刻宁静。 但现在这双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仿佛又已忘记了王大洪的存在。 他苍白的脸上,几乎已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只手却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无论谁看见这柄刀,都立刻会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见了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杀我,无论谁都可以杀我,但却不该杀她的。” 他的声音奇异而遥远,仿佛来自远山,又仿佛来自地狱。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的,你杀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脸也变为灰色,却还是在冷笑着,道:“现在你还有拔刀的力气?” 傅红雪没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向王大洪走过去,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铁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后退,因为他也知道,现在根本已无路可退。 刀虽然还没有拔出来,可是他整个人却似已全都在这柄刀的阴影笼罩下。 黑暗而巨大的阴影,压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似已将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傅红雪已走过来,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里还握着他的刀,就绝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结为一体。 王大洪看着他的刀,忽然长长叹息。 傅红雪道:“你已后悔?” 王大洪点点头,黯然道:“我只后悔没有听信一个人的话。” 傅红雪道:“什么话?” 王大洪道:“他本来要我先毁了你这柄刀的。” 傅红雪道:“先毁这柄刀?” 王大洪道:“这柄刀虽然并不特别,但是对你来说,它的价值却很特别。” 傅红雪道:“哦?” 王大洪道:“因为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样,若没有这柄刀的话,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而已,你只有在手里握着这柄刀的时候,才能站得直。”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烧。 王大洪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道:“这些话当然不是我说的,因为我以前根本就没见过你,根本就不了解你。” 傅红雪道:“这些话是谁说的?” 王大洪道:“是一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王大洪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你来杀我是不是这个人要你来的?” 王大洪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接着又道:“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而且也永远猜不出来的。” 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他来杀傅红雪,的确是受人主使。 他本来确实没有要杀傅红雪的理由。 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会无故杀人,但他却绝不是这种人。 能用这种周密恶毒的计划来杀人的,就绝不会是这种人。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也已开始燃烧,燃烧着的眸子已盯在他脸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刀?”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因为我不懂。” 王大洪道:“什么事不懂?” 傅红雪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替别人死?” 王大洪道:“替别人死?” 傅红雪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个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杀你。”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我应该杀的,本是那个叫你来杀我的人。” 王大洪道:“只要我说出那个人是谁,你难道就肯放我走?” 傅红雪冷冷道:“我说过,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动手。” 王大洪突然沉默,显然在考虑。 傅红雪提出的条件实在很诱人,无论谁都会考虑考虑的。 只要能活得下去,相信世上绝没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红雪并没有催促。 当别人在考虑下决定时,你若催促他,压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 这道理傅红雪也懂。 过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个君子。” 傅红雪沉默,默认。 王大洪道:“像我这种人,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无论谁我都会出卖的。” 傅红雪冷冷道:“你并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红雪等着他问。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现在一定能杀得了我?也许你现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那么,我又何必将别人的秘密告诉你?” 傅红雪也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人,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本该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让你相信的。”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可是你这种人非但不值得我动手,更不值得我拔刀。”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能不让你明白一件事。” 王大洪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你。” 王大洪笑了。 他当然不信傅红雪会放下这柄刀。 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傅红雪已放下手里的刀,放在桌上。 他好像决心要证明一件事——没有这柄刀,他还是一样可以站得起来。 王大洪果然显得惊讶——也就在他脸上刚开始露出惊讶之色的这一刹那间,他手里又多了柄短剑,闪动着惨碧光芒的短剑。 剑光一闪,已刺向傅红雪的胸膛。 王大洪当然并不是个生意人,“王大洪”也当然绝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剑刺出时,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非但一定是个成名的剑客,而且一定是杀人的专家。 他的剑法恶毒而辛辣,虽然没有繁复奇诡的变化,但在杀人时却很有效。 这一剑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红雪已无法挥刀招架,他手里已没有刀。 可是他还有手。 手是苍白的。 他身子一闪,苍白的手突然间向剑上抓了过去。 他似已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血肉,不是钢铁,似已忘了自己手里已没有刀。 这是不是因为他感觉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远结成一体?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空着手的习惯? 剑上淬着剧毒,只要他的手被划破一点,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剑没有变招。他当然不肯变招,他希望傅红雪能抓住他的剑,抓得愈用力愈好。 真正的聪明人,永远不会将别人当作呆子。 将别人当作呆子的人,到最后总是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不是别人,是自己。 王大洪觉得傅红雪实在是个呆子。 除了呆子外,还有谁会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过毒的利剑! 这也许只因为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脑袋里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几乎已快笑出来了。 他当然还没有笑出来,因为这本来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剑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来。 这一剑既没有刺中对方,本就该早已变招的。 现在他只等着傅红雪的手抓上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苍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脸上。 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傅红雪的招式竟突然变了,变得真快,快得无法思议。 他只觉得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黑暗,头脑中突然一阵晕眩,什么事都已感觉不到。 等他再清醒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倒在墙角,鼻子里还在流着血,脸上就像是尖针在刺着,左边的颧骨碎裂,鼻梁的位置已改变。 他能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剑,已到了傅红雪手上。 傅红雪凝视着这柄剑,过了很久,才转向他,冷冷道:“这柄剑不是你的?” 王大洪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用的本是长剑。” 王大洪点点头。 用长剑的人突然改用短剑,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就无法拿捏得很准了。 这点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红雪道:“这柄剑也是那个人给你的?” 王大洪又点点头。 傅红雪忽然将剑抛在他脚下,道:“你若想再试一次,不妨将这柄剑再拿回去。” 王大洪又摇摇头,连看都不敢再看这柄剑一眼。 他的勇气似已完全崩溃。 傅红雪冷冷道:“你为什么不愿再试?现在我手里还是没有刀,还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 王大洪道:“你不是。” 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也不是呆子。” ——将别人当作呆子的人,到最后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并不是别人,是自己。 这点他现在也终于明白。 傅红雪道:“现在你已肯说出那个人是谁?” 王大洪突又长叹,道:“就算我说出来,也没有用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道:“因为你绝不会相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 王大洪迟疑着,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 傅红雪道:“我已说过一次。” 有些人说的话,一次就已足够。 王大洪终于松了口气,道:“那个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踪,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傅红雪突然握紧着双拳,似已隐隐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他没有朋友。 在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已能感觉到一种被朋友出卖的愤怒和痛苦。 但他却还是不愿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这个人姓什么?” 王大洪道:“他姓……” 突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比电光还快的一闪,然后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顿。 “他姓……” 王大洪永远也不能说出这个人姓什么了,他也已用不着再说。 这柄短刀已说明了一切。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马虎的手腕。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杀了那无辜的孩子。 现在刀光又一闪,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同样的刀,同样的速度,同样可怕。 三柄刀当然是同一个人发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他的咽喉气管被一刀割断,他死得很快。 可是他死不瞑目。 他死也不相信这个人会杀他。 傅红雪也不信。 他不愿相信,不忍相信,但现在却已不能不信。 ——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红雪忽然发觉,叶开这个人远比那闪电般的飞刀还可怕。 刀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但窗外却没有人。 夜,秋夜。 夜已很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积水里,也有点点星光。 傅红雪抱着翠浓,从积水上踩过去,踩碎了这点点星光。他的心也仿佛被践踏着,也已碎了。 风很轻,轻得就像是翠浓的呼吸。 可是翠浓的呼吸久已停顿,温暖柔软的胴体也已冰冷僵硬。那无限的相思,无限的柔情,如今都已化作一摊碧血。 傅红雪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生怕她又从他怀抱中溜走。 但这次她绝不会再走了。她已完全属于他,永远属于他。 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过了清溪上的小桥,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过积水,跨过小桥,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处。 星已疏了,曙色已渐渐降临大地。 他走到山巅,在初升的阳光中跪下,轻轻地放下了她。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脸看来仿佛忽然有了种圣洁的光辉。 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事都无妨,她的死,已为她洗清了她灵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为别人牺牲自己更神圣?更伟大? 他跪在山巅,将她埋葬在阳光下。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 阳光是永恒的,就像是爱情一样。 爱情有黯淡时,阳光也一样。 太阳升起又落下。 傅红雪下山时,已是第二个晚上。 大病初愈后,再加上这种几乎没有人能忍受的打击,他整个人剩下的还有什么? 除了悲伤、哀痛、愤怒、仇恨外,他还有什么? 还有恐惧。 一种对寂寞的恐惧。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他是永远再也见不着她,那像永恒的孤独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脱? 这种恐惧才是真正没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无法解脱,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镇上,还有酒。 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场,虽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 醉,的确不能解决任何事,也许会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过、痛苦过的人,才能了解他这种心情。 客栈中的灯光还亮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他醉了。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虚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 他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小客栈的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 这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肥胖的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来,脸上的脂粉就会落在酒碗里。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在这段时候也是一片空白。 也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情况。 那并不是昏迷,却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动已完全失去控制,连他自己都永远不知道自己做过了多可怕的事。 无论多么醉,总有醒的时候。 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脏的屋子里,一张很脏的**。 屋子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肿的老板娘,就**裸地睡在他身旁,一只肥胖的手,还压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的,还可以感觉到她大腿上温暖而松弛的肉。 他突然想呕吐。 昨天晚上究竟做过了什么事? 他连想都不敢想。 为他而死的情人尸骨还未寒,他自己却跟一个肥猪般的女人睡在一张**。 生命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龌龊,如此卑贱?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来,放到自己脚下去践踏。 放到洪炉里去烧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 他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发觉有一双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么你要走了?” 傅红雪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脂粉残乱的脸上,显得惊讶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还答应过我,要留在这里,一辈子陪着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个人在真正寂寞时又沉醉,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时一样,只要能抓住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东西,却往往会令他堕落得更快。 傅红雪只觉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来,睡上来,我们再……” 这女人还在用力拉着他,仿佛想将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红雪突然全身发抖,突然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退到墙角,紧紧地握着他的刀,嗄声道:“我要杀了你,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这苍白孤独的少年,竟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负了伤的疯狂野兽。 她吃惊地看着他,就像是被人在脸上重重地掴了一巴掌,突然放声大哭,道:“好,你就杀了我吧,你说过不走的,现在又要走了……你不如还是快点杀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 她也是个人,也同样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红雪时,也正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以为自己已不会再沉下去。 但现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变成失望。 傅红雪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 就像是一只野兽冲出牢笼,他用力撞开了门,冲出去。 街上有人,来来往往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但他却是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奔过长街,奔出小镇。 他停下来时,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吐空。 然后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木叶已枯黄了的秋树下。 一阵风吹过,黄叶飘落在他身上。 但他已没感觉,他已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痛苦都已变得麻木。 既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就这样伏在地上,仿佛在等着别人的践踏。 现在他所剩下的,已只有仇恨。 人类所有的情感中,也许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脱的。 他恨自己,恨马空群。 他更恨叶开。 因为他对叶开除了仇恨外,还有种被欺骗了、被侮辱了的感觉。 这也许只因在他的心底深处,一直是将叶开当作朋友的。 你若爱过一个人,恨他时才会恨得更深。 这种仇恨远比他对马空群的仇恨更新鲜,更强烈。 远比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强烈! 现在他是一无所有,若不是还有这种仇恨,只怕已活不下去。 他发誓要活下去。 他发誓要报复——对马空群,对叶开! 经过昨夜的暴雨后,大地潮湿而柔软,泥土中孕育着生命的芳香。 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不管你是高贵,还是卑贱,大地对你总是不变的。 你永远都可以倚赖它,信任它。 傅红雪伏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要从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 有人来看过他,又叹着气,摇着头走开。 他知道,可是他没有动。 “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样没出息,躺在地上装什么死?” “年轻人就算受了一点打击,也应该振作起来,装死是没有用的。” 有人在叹息,有人在耻笑。 傅红雪也全都听见,可是他没有动。 他受的痛苦与伤害已太重,别人的讥嘲耻笑,他已完全不在乎。 他当然要站起来的,现在却还不到时候,因为他折磨自己,还没有折磨够。 无论如何,刀还在他手里。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突然有人失声轻呼:“是他!” 是女人的声音,是一个他认得的女人。 但他却还是没有动,不管她是谁,傅红雪只希望她能赶快走开。 现在他既不想见别人,更不想让别人看见他。 怎奈这女人偏偏没有走,反而冷笑着,道:“杀人不眨眼的傅公子,现在怎么会变成像野狗一样躺在地上,是不是有人伤了你的心?” 傅红雪的胃突然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他已听出这个人是谁了。 马芳铃! 现在他最不愿看见的就是她,但她却偏偏总是要在这种时候出现。 傅红雪紧紧咬着牙,抓起了满把泥土,用力握紧,就像是在紧握着他自己的心一样。 马芳铃却又在冷笑着,道:“你这么样痛苦,为的若是那位翠浓姑娘,就未免太不值得了,她一直是我爹爹的女人,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她说的话就像是一根针,一条鞭子。 傅红雪突然跳起来,用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 他的样子看来既可怜,又可怕。 若是以前,马芳铃一定不会再说什么了,无论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畏惧,都不会再继续伤害他。 但现在马芳铃却似已变了。 她本来又恨他,又怕他,还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情感。 但是现在却好像忽然变得对他很轻视,这个曾经令她痛苦悲伤过的少年,现在竟似已变得完全不足轻重,好像只要她高兴,随时都可以狠狠地抽他一鞭子。 她冷笑着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她迟早都会甩下你跟别人走的,就像她甩下叶开跟你走一样,除了我爹爹外,别的男人她根本就没有看在眼里。”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呼吸突然急促,道:“你已说够了。” 马芳铃道:“我说的话你不喜欢听?”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凸出青筋,缓缓道:“只要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马芳铃却笑了。 她开始笑的时候,已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她身旁。 一个很高大,很神气的锦衣少年,脸上带着种不可一世的傲气。 他的确有理由为自己而骄傲的。 他不但高大神气,而且非常英俊,剑一般的浓眉下,有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身上穿的衣服,也华丽得接近奢侈。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这少年一定是个独断独行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很少有人能阻拦他。 现在他正用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瞪着傅红雪,冷冷道:“你刚才说什么?” 傅红雪忽然明白是什么原因令马芳铃改变的了。 锦衣少年又道:“你是不是说你要杀了她?” 傅红雪点点头。 锦衣少年道:“你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 傅红雪摇摇头。 锦衣少年道:“她是我的妻子。” 傅红雪突然冷笑道:“那么她若再说一个字,你就得另外去找个活女人做老婆了。” 锦衣少年沉下了脸,厉声地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傅红雪又摇摇头。 锦衣少年道:“我姓丁。” 傅红雪道:“哦。” 锦衣少年道:“我就是丁灵甲。” 傅红雪道:“哦。” 丁灵甲道:“你虽然无礼,但我却可以原谅你,因为你现在看来并不像还能杀人的样子。” 傅红雪的确不像。 他闭着嘴,连自己都似已承认。 丁灵甲目中露出满意之色,他知道就凭自己的名字已能吓倒很多人的,所以不到必要时,他从来不出手——对这点他一直觉得很满意。 因为这使得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残暴的人。 但他还是不能不让他新婚的妻子明白,他是有足够力量保护她的。 所以他微笑着转过头,傲然道:“无论你还想说什么,都不妨说出来。”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我无论想说什么都没有关系?” 丁灵甲微笑道:“只要有我在你身旁,你无论想说什么都没关系。” 马芳铃的脸突然因兴奋而发红,突然大声道:“我要说这个跛子爱上的女人是个婊子,一文不值的婊子!” 傅红雪的脸突又变得白纸般苍白,右手已握住了左手的刀柄。 丁灵甲厉声道:“你真敢动手?” 傅红雪没有回答。没有开口。 现在已到了不必再说一个字的时候,无论谁都应该可以看得出,现在世上已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阻止他出手! 丁灵甲也已看出。 他突兀大喝,剑已出鞘,剑光如匹练飞虹,直刺傅红雪的咽喉。 他用的剑分量特别沉重,一剑刺出,虎虎生风,剑法走的是刚猛一路。 他的出手虽不太快,但攻击凌厉,部位准确。 攻击本就是最好的防守。 在这一击之下,还有余力能还手的人,世上绝不会超出七个。 傅红雪偏偏就恰巧是其中之一。 他没有闪避,也没有招架,甚至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动作。 马芳铃也没有看出,但是她却看见了突然像闪电般亮起的刀光—— 刀光一闪!鲜血已突然从丁灵甲肩上飞溅出来,就像是一朵神奇鲜艳的红花突然开放。 剑光匹练般飞出,钉在树上。 丁灵甲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剑柄,他整个一条右臂就吊在剑柄上,还在不停地摇晃。 鲜血也还在不停地往下滴落。 丁灵甲吃惊地看着树上的剑,吃惊地看着剑上的手臂,仿佛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变化实在太快。 等他发觉在他面前摇晃的这条断臂,就是他自己的右臂时,他就突然晕了过去。 马芳铃也好像要晕了过去,但却并不是为了丈夫受伤惊惶悲痛,而是为了愤怒,失望而愤怒。 她狠狠瞪了倒在地上的丁灵甲一眼,突然转身,狂奔而去。 道旁停着辆崭新的马车,她冲过去,用力拉开了车门。 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车厢里,苍白而美丽的脸上,带着种空虚麻木的表情。一个人只有在忽然失去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时,才会有这种表情。 傅红雪也看见了这个人,他认得这个人。 丁灵琳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失去的是什么?叶开呢? 马芳铃霍然回身,指着傅红雪,大声道:“就是这个人杀了你二哥,你还不快替他报仇?” 过了很久,丁灵琳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道:“你真的要我去替他报仇?” 马芳铃道:“当然,他是你二哥,是我的丈夫。” 丁灵琳看着她,眼睛里突然露出种刀锋般的讥诮之意,道:“你真的将我二哥当作你的丈夫?” 马芳铃脸上变了色,道:“你……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丁灵琳冷冷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我二哥就算真的死了,你也绝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的,他的死活你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马芳铃也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苍白的脸上更已完全没有血色。 丁灵琳道:“你要我去杀了这个人报仇,只不过因为你恨他,就好像你恨叶开一样。”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接着又道:“你对所有的男人都恨得要命,因为你认为所有的男人都对不起你,连你父亲都对不起你,你嫁给我二哥,也只不过是为了想利用他替你报复。” 马芳铃的眼神已乱了,整个人仿佛都已接近疯狂崩溃,突然大声道:“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要你二哥带你回去,你却宁可跟着叶开像野狗一样在外面流浪。” 丁灵琳道:“不错,我宁可跟着他流浪,因为我爱他。” 她冷冷地看着马芳铃,接道:“你当然也知道我爱他,所以你才嫉妒,才要我哥逼着我离开他,因为你也爱他,爱得要命。” 马芳铃突然疯狂般大笑,道:“我爱他?……我只盼望他快点死。” 丁灵琳道:“现在你恨他,只因你知道他绝不会爱你。” 她明亮可爱的眼睛里,忽然也有了种很可怕的表情,冷笑着道:“这世上有种疯狂恶毒的女人,若是得不到一样东西时,就千方百计地想去毁了它,你就是这种女人,你本来早就该去死的。” 马芳铃的狂笑似已渐渐变为痛哭,渐渐已分不出她究竟是哭是笑? 她突然回头,面对着傅红雪,嘶声道:“你既然要杀我,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却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慢慢地走过来,走到丁灵琳面前。 马芳铃突然扑在他身上,紧紧抱住了他,道:“你若不杀我,就带我走,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跟你去,无论要我干什么,我都依你。” 傅红雪的身子冰冷而僵硬。 马芳铃流着泪,又道:“只要你肯带我走,我……我甚至可以带你去找我父亲。” 傅红雪突然曲起肘,重重地打在她肚子上。 马芳铃立刻被打得弯下腰去。 傅红雪头也不回,冷冷道:“滚!” 马 芳铃终于咬着牙站起来,她本来也是个明朗而可爱的女孩子,对自己和人生都充满了自信。 但现在她却已变了,她脸上竟已真的有了种疯狂而恶毒的表情。 这是谁的错? 她咬着牙,瞪着傅红雪,一字字道:“好,我滚,你既然不要我,我只有滚,可是你难道已忘了那天野狗般在我身上爬的样子?难道你只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才敢**我?”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也已露出痛苦之色,却还是没有回头。 丁灵琳道:“你现在是不是在后悔,那天没有答应他?” 马芳铃冷笑道:“你也用不着得意!你以为叶开真的喜欢你?他若真的喜欢你,为什么让我们将你带走?现在他说不定已跟别的女人睡在**了,也许就是他的老情人翠浓。” 她突又疯狂般大笑,大笑着一步步向后退,不停地向后退,退入树丛。 然后她的笑声就突然停顿,她的人也看不见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她本来的确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只可惜她每件事都做错了,最错的是,她总是找错了男人。” 傅红雪忽然道:“你呢?” 丁灵琳道:“我没有错。” 傅红雪道:“叶开……” 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早就知道小叶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因为我真的喜欢他,这就已够了!” 傅红雪看着她,眼睛里的痛苦之色更深,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但你却离开了他。” 丁灵琳道:“那只因我没法子。” 傅红雪道:“为什么?” 丁灵琳恨恨道:“因为丁老二乘我不注意的时候,点了我腿上的穴道。” 傅红雪道:“叶开就这样看着他们把你带走?” 丁灵琳黯然道:“他也没法子,丁老二是我的亲哥哥,他能对他怎么样?” 她眨了眨眼,眼睛里又发出了光,接着道:“可是我知道他迟早一定还会去找我的,他看来虽然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其实却是个很多情的人,别人带我走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比我还痛苦。” 傅红雪道:“现在你是不是想去找他?” 丁灵琳眨着眼笑道:“这世上有种人是你永远找不到的,你只有等着他来找你,小叶就是这种人。” 傅红雪还在看着她,眼睛里突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道:“你虽然伤了我二哥,可是我并不怪你。”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那倒并不是因为他逼着我走,所以我恨他。”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那只因你虽然砍断了他的一条手,却让他明白了马芳铃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若不是你这一刀,他以后说不定要被她害一辈子。” 一个男人跟一个并不是真心对他的女人结合,的确是件非常痛苦,也非常悲惨的事。 丁灵琳道:“你现在已可以走了,我也不愿他醒来时再看见你。” 傅红雪没有走。 丁灵琳等了半天,忍不住又问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傅红雪道:“因为我正在考虑一件事。” 丁灵琳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知道是应该解开你的穴道,让你跟我走,还是应该抱着你走。” 丁灵琳脸色变了,失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道:“我的意思就是要把你带走。” 丁灵琳道:“你……你疯了!” 傅红雪冷冷道:“我没有疯,我也知道你绝不会跟我走的。” 丁灵琳吃惊地看着他,突然挥手,腕子上的金铃突然飞出,带着一连串清脆的声音,急打傅红雪“迎香”、“天实”、“玄机”三处大穴。 他们的距离很近,她的出手更快。 丁灵琳要命的金铃,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八种暗器之一。 因为她不但出手快,认穴准,而且后发的往往先至,先发的却会突然改变方向,叫人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闪避。 傅红雪没有闪避。 刀光一闪,三枚金铃就突然变成了六个。 刀光再入鞘时,他的手已捏住了丁灵琳的腕脉,拦腰抱起了她。 丁灵琳失声大叫,道:“你这不要脸的跛子,快放开我!” 傅红雪听不见。 车上有车夫,路上有行人,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 傅红雪却看不见他们。 他拦腰抱着丁灵琳走向东方的山——山在青天白云间。 山并不高,云也不高。 走到半山上,已可看见白云缥缈,人已到了白云缥缈处。 风吹着丁灵琳身上的金铃,“叮铃铃”地响。她自己却已不响。 因为她无论说什么,傅红雪都好像没有听见。 她脸上的表情已经由惊讶愤怒,变为焦急恐惧,她不知道傅红雪带她到这里来干什么。 但她却已发现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的确是个很不正常的人。 “你只有在没有人的地方,才敢**我!” 想起马芳铃的话,她更害怕,又冷又怕,冷得发抖,怕得发抖。 山巅更冷。 丁灵琳抖得更凶。 傅红雪已放下了她,正在冷冷地看着她,突然道:“你怕?” 丁灵琳忽然笑了,答道:“我怕什么?我为什么要怕?” 她笑得虽然勉强,却还是很好看,微笑着又道:“我难道还会怕你?你是小叶的朋友,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怎么会怕你!” 傅红雪道:“他的仇人呢?” 丁灵琳眨着眼,道:“他好像并没有什么仇人。” 傅红雪冷冷地道:“他若有仇人,当然也就是你的仇人。” 丁灵琳道:“也可以这么说,因为……” 傅红雪道:“因为你觉得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就是他。” 丁灵琳又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笑得温柔而甜蜜,只要一想起她和叶开的情感,她心里就会有这种温暖甜蜜的感觉。 傅红雪道:“你若知道有人杀了他,你会对那个人怎么样?” 丁灵琳道:“没有人会杀他的,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傅红雪道:“假如有呢?” 丁灵琳咬起了嘴唇,道:“那么我就绝不会放过那个人,甚至会不择一切手段来对付他。” 傅红雪道:“不择一切手段?” 丁灵琳道:“当然不择一切手段。” 她接着又道:“我虽然并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可是假如真的有人杀了小叶,我说不定会把他身上的肉全都一口口咬下来。” 秋风吹过,白雪已在足下。 她说出了这句话,自己忽然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心里仿佛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 傅红雪却已转过身,背向着她,面对着一堆小小的土丘。 土丘上寸草未生,显然是新堆成的。 丁灵琳道:“这堆土是什么?” 傅红雪道:“是个坟墓。” 丁灵琳变色道:“坟墓?你怎么知道是个坟墓?” 傅红雪道:“因为这是我亲手堆成的。” 他声音里仿佛带着种比这山巅的秋风更冷的寒意,丁灵琳并不是个柔弱胆小的女孩子,但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问道:“坟墓里埋葬的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是我最亲近的人。” 丁灵琳道:“你……你很喜欢她?” 傅红雪点点头,道:“我对她的情感,比你对叶开的情感更深!” 丁灵琳勉强笑了笑,道:“我只希望她不是被别人杀了的,否则那个人身上的肉,岂非也要被你一口口咬下来。” 傅红雪道:“她是被人杀死的!” 丁灵琳突又打了个寒噤,喃喃地道:“这里的风好冷。” 傅红雪道:“你用不着为她担心,她现在已不怕冷了。” 丁灵琳道:“可是我怕。” 傅红雪道:“怕我?” 丁灵琳道:“不是怕你,是怕冷。” 傅红雪冷冷道:“我会将你也埋起来,你就再也不会怕冷了。” 丁灵琳笑得更勉强,道:“那倒不必麻烦你,我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可是她已经死了……你却没有死,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丁灵琳道:“每个人都会死的,只不过有人死得早些,有人死得迟些,所以你也不必伤心。” 傅红雪道:“叶开若死了,你也不伤心?” 丁灵琳道:“我……我……” 傅红雪道:“你不伤心,只因为叶开还没有死,叶开不伤心,只因为你还没有死,可是……可是她却已死了……” 他突然转身瞪着丁灵琳,眼里带着火焰般的愤怒和仇恨,厉声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谁杀了她?” 丁灵琳的心好像正慢慢地在往下沉,喉咙里竟已发不出声音。 傅红雪道:“你不问我,是不是因为你已知道是谁杀了她的?” 丁灵琳咬着嘴唇,突然大声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傅红雪道:“你应该知道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一字字道:“因为杀她的人就是叶开。” 丁灵琳叫了起来,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一直跟小叶在一起的,我可以保证他没有杀过人。” 傅红雪道:“昨天晚上你也跟他在一起?” 丁灵琳说不出话了。昨天早上,她已被丁灵甲带走,就没有再看见过叶开。 傅红雪的眼睛刀锋般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在哪里?做些什么事?” 丁灵琳垂下了头。她不知道。 傅红雪突然拿出了一柄刀,一柄薄而锋利的短刀,抛在她面前。 “你认不认得出这是谁的刀?” 丁灵琳的头垂得更低。她已认出了这柄刀——这柄刀就像是已插在她的心上。 过了很久,她忽又抬起头,大声道:“叶开就是我,我就是叶开,你若真的认为是叶开杀了她,你就杀了我吧。” 傅红雪道:“你愿意为他死?” 丁灵琳道:“愿意。” 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完全没有犹豫,完全没有考虑,能为叶开而死,对她说来,竟仿佛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傅红雪看着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翠浓的影子。她临死前看着他时,眼睛里岂非也同样带着这种欣慰快乐的表情。她虽然没有说出一个字,但那双眼睛岂非也无异告诉他,她是愿意为他而死的。 直到她倒下去的时候,她嘴角还带着甜蜜的微笑。 傅红雪的双拳握紧,几乎忍不住要挖开坟墓,再看她一眼。 可是就算能再看一眼又如何?短暂的生命,却留下了永恒的寂寞。 丁灵琳道:“你既然要杀了我,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并不想杀了你。” 丁灵琳道:“你……你想怎么样?” 傅红雪道:“不怎么样。” 丁灵琳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目中又露出恐惧之色,死,她并不怕,她怕的是那种可耻的折磨和侮辱。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冷冷道:“你说过他迟早一定会来找你的。” 丁灵琳点点头,大声道:“他当然会来找我,他绝不是个无情的人。” 傅红雪凝视着远方,缓缓道:“这地方很安静,他若能安安静静地死在这里,上天对他已算不薄。” 丁灵琳动容道:“你在等他来?” 傅红雪没有回答,只是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 漆黑的刀,刀头已不知染上过多少人的鲜血。 丁灵琳的手也已握紧,嗄声道:“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在这里。” 傅红雪道:“他会知道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有很多人都看见我挟着你往这里走。” 丁灵琳道:“就算他来了又怎么样?你难道真的要杀他?” 傅红雪沉默,刀也是沉默的。 沉默有时也锋利得像刀锋一样,有时甚至能杀人。 丁灵琳大声道:“你真的能下得了毒手?难道你已忘了他以前为你做的那些事?若不是他,你怎么能活到现在?” 傅红雪苍白的脸仿佛又已因痛苦渐渐变得透明,一字字缓缓道:“他让我活着,也许就是为了要我忍受痛苦。” 死虽然可怕,但却是宁静的,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觉到痛苦。 丁灵琳看着他的脸,身子突然开始颤抖,颤声道:“他常常对我说,你做的事虽可怕,但你的心却本是善良的,你……你几时变得如此狠毒?” 傅红雪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没有再说什么,连一个字都不再说。 这时山巅忽然涌起了一片又浓又厚的云雾,他苍白的脸已在云雾中渐渐变得遥远模糊。 山下仿佛有雨声。 山巅的云雾,也是潮湿的。丁灵琳的衣裳已渐渐湿透,冷得不停发抖。不但寒冷,而且饥饿。 傅红雪已坐下,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坐在又冷又潮的云雾中。难道他不冷不饿?这个人难道真的已完全麻木?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道:“也许他不会来了。” 傅红雪不开口。 丁灵琳道:“就算他要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来。” 傅红雪还是不开口。 丁灵琳道:“他若三天后才来,你难道就这样在这里等三天?”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他三年后才来,我就等三年。” 丁灵琳的心又沉了下去,道:“你……你难道要我陪着你在这里等三年?” 傅红雪道:“我能等,你为什么不能?” 丁灵琳道:“因为我是个人。”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只要是个人,就没法子在这里等三年,也许连三天都不能等。”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你若真的要我坐在这里等下去,我就算不冷死,也要被活活饿死。” 没有回答。 丁灵琳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在这里等他,你可以下山去找他,那总比在这里等的好。” 还是没有回答。 丁灵琳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 她声音突然刀割般中断,她忽然发现坐在云雾中的傅红雪已不见了。 山下的雨声还没有停,山巅的云雾更潮湿,也更冷。 也不知道是因为云雾掩住了日色,还是夜色已来临,丁灵琳眼前已只剩下一片模模糊糊、阴阴森森的死灰色,没有人,也没有生命。 丁灵琳放声大呼:“傅红雪,你到哪里去了?你回来!” 没有人回来,也没有人回应。 丁灵琳身子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风中的枯叶,傅红雪虽然是可怕的人,可是他不在时更可怕。 她终于明白孤独和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现在傅红雪走了只不过才片刻,片刻她已觉得不可忍受。 假如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如此孤独寂寞时,那种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假如叶开真的死了,她这一生是不是就将永远如此孤独寂寞下去? 丁灵琳只觉得全身冰冷,连心都冷透。她想逃走,可是她的腿还是麻木僵硬的——丁家的点穴手法,一向很有效。她想呼喊,可是她又怕听见山谷中响起的那种可怕的回声。 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坟墓里那个死人在陪伴着她。 傅红雪这一生,岂非也只剩下坟墓里的死人在陪伴着他? 丁灵琳忽然对这孤独而残废的少年,有了种说不出的同情。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一点冰冷的雨珠滴落在她手上。 她垂下头,才发现这滴雨赫然是鲜红色的。 不是雨,是血! 鲜红的血,滴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 她的心似已被恐惧撕裂,忍不住回头,她的面颊忽然碰到一只手。 一只冰冷的手。血,仿佛就是从这只手上滴落下来的。 这是谁的血?谁的手? 丁灵琳没有看见,她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 地狱本就在人们的心里。 你心里若已没有爱,只有仇恨,地狱就在你的心里。 ——你心里若已没有爱,你的人也已在地狱。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四十一章 英雄末路 云已不见,雾也已不见。 阴森黑暗的山洞里,却有一堆火焰在跃动,闪动的火光,照亮了奇突的钟乳和粗糙的山壁,也照亮了丁灵琳苍白美丽的脸。 她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这堆火。 所以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火焰的跃动。 火焰的本身,仿佛就象征着生命,已为她带来了温暖和光明。 她从不知道火焰竟是如此可爱的。 然后她才看见傅红雪,他冰一样的脸,已因火焰的闪动而变得有了生命。 现在他正将一只皮毛已洗剥干净的野兔,放到火上去烤。 他的动作复杂而缓慢,他脸上甚至也已现出种和平宁静的表情。 丁灵琳从未看过他脸上有过这种表情,她忽然觉得他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的人。 带着血的野兔已渐渐在火上被烤成金黄色,山洞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丁灵琳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她本不是那种一见到血就会晕过去的女人。 她忍不住要解释:“我刚才实在太饿,也太冷,所以才支持不住的。” 傅红雪淡淡道:“幸好你身上有火种,否则就只能吃带血的兔肉了。” 丁灵琳失声道:“火种是你在我身上找到的?” 傅红雪点点头。 丁灵琳的脸更红,她记得火刀和火石本在她贴身的衣袋里。 她咬着嘴唇,板起了脸,大声道:“你怎么能乱掏人家身上的东西?” 傅红雪冷冷道:“我的确不该这么做的,我本该脱光你的衣服,把你放在火上烤来吃。” 丁灵琳立刻用力拉紧了自己的衣襟,好像生怕这个人会真的过来脱她的衣服。 傅红雪却再也不睬她,默默地将烤好的野兔撕成两半,随手抛了一半给她,竟是比较大的一半。 丁灵琳心里突又泛起一阵温暖之意。 她也不能算是个小心眼的女孩子,但傅红雪若是给她比较小的那一半,她还是会觉得很生气。 她毕竟是个女人。 没有盐的烤肉,本来就像是已生了十八个孩子的女人一样,已很难令人发生兴趣。 但没有盐的肉至少总比没有肉好。 饥饿,本就是人类最不能抗拒的两种欲望之一。 丁灵琳几乎将骨头都吃了下去,吃完了还忍不住要叹息一声,喃喃地道:“这兔子身上的肉简直比猴子还少。” 傅红雪道:“它身上若是肉多,说不定早已被别人捉去吃下肚了。” 丁灵琳嫣然道:“小叶说的不错,你有时看来虽然很可怕,其实却并不是个凶狠恶毒的人。” 她眨了眨眼,又道:“无论你怎么想,我总觉得他一直都对你不坏,而且比谁都了解你。” 一提起叶开,傅红雪的脸色又变了,忽然站起来,冷冷道:“你自己还能不能脱衣服?” 丁灵琳的脸色也变了,失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冷冷道:“你若不能脱,我替你脱。” 丁灵琳大骇道:“为什么要脱衣服?”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想看着你冷死、病死。” 丁灵琳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的确已湿透,地上也是阴寒而潮湿的,这样子躺一夜,明天不大病一场才是怪事。 她自己当然也不想冷死、病死,但若要叫她在男人面前脱衣服,她宁可死——除了叶开外,随便哪个男人都不行。 她咬着嘴唇,忽然道:“你是不是真的**过马芳铃?” 傅红雪脸上的肌肉忽然绷紧,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但他却还是点了点头。 只要是他做过的事,他就绝不推诿否认。 丁灵琳道:“你会不会**我?” 傅红雪冷冷道:“你是在提醒我?” 丁灵琳道:“你现在若要**我,我当然没法子反抗,但我却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 丁灵琳道:“除了叶开外,无论什么男人只要碰一碰我,我就恶心,因为我觉得世上所有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 傅红雪充满痛苦和仇恨的眼睛里,仿佛又有火焰在燃烧。 他全身都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丁灵琳道:“你恨他,也许并不是因为他杀了翠浓,而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永远也比不上……” 傅红雪突然一把揪住她衣襟,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嗄声道:“你错了。” 丁灵琳道:“我没有错。” 傅红雪道:“你不该逼我的。” 他的手突然用力,已撕破了她的衣襟。 丁灵琳倒下去的时候,雪白的胸膛已在寒风里硬起来。 她的泪也已将流下,咬着牙道:“我没有错,小叶却实在错了,他看错了你,你根本不是人,是个畜生。” 傅红雪全身不停地颤抖,突然也倒了下去,缩成了一团。 火光闪动下,他的脸竟已完全扭曲变形,嘴角就像马一样,吐出了浓浓的白沫。 丁灵琳反而怔住。 她也听说过,傅红雪是个有病的人,但她却未想到他的病竟会突然而来,来得竟如此可怕。 这少年不但孤独寂寞,满心创痛,而且还有这种可怕的病像毒蛇般纠缠着他。 唯一能安慰他、了解他的人,现在却已被埋入了黄土。 他这一生,过的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生活?生命对他也未免太无情。 他应该恨的! “我若是他,我说不定也会痛恨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 丁灵琳心里的恐惧和愤怒,忽然又变作怜悯与同情。 她若还能站起来,现在说不定会将他像孩子般拥抱在怀里。 可是她非但站不起来,几乎连动都不能动。 她连手都已阴寒潮湿而渐渐麻痹,只能勉强抬起来,掩住衣襟。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但来的却显然不止一个人。 “这当然绝不会是叶开,叶开若要来,绝不会和别人一起来的。” 丁灵琳的心沉了下去。 如此深夜,又有谁会冒着这种愁煞人的秋风秋雨,到这荒山上来呢? 脚步声已在山洞外停下来,闪动的火光,已无异告诉他们这山洞里有人。 过了半晌,外面就有人在试探问:“里面的朋友高姓大名?请见示。” 丁灵琳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只希望这些人一时间还不敢贸然闯进来,只希望傅红雪能在他们闯进来之前清醒。 但这时她已看见一柄刀从外面慢慢地伸进来,接着她就看见了握刀的人。 来的人的确不止一个,但现在进来的却只有他一个。 这人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却不是傅红雪那种纯净得接近透明的苍白。 他的脸白里发青,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竟仿佛是惨碧色的,又像是戴着个青铜面具。 他的眼睛也阴森可怕,只看了傅红雪一眼,目光就停留在丁灵琳**在破碎衣襟外的雪白胸膛上,眼睛里突又露出种**猥的表情。 丁灵琳只恨不得能将这双眼睛挖出来。 这人手里的刀已垂下,长长吐出一口气,显然他已发现倒在地上的这两个人都已没有值得他戒备的地方。 他的眼睛更放肆了,就好像要钻到丁灵琳的衣襟里去。 丁灵琳忍不住大声道:“你看什么?难道你从来也没看过女人?” 这人笑了,用脚尖踢了踢傅红雪,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丁灵琳道:“你管不着。” 这人道:“他就是那个一脚踢垮了关东万马堂的傅红雪?”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 这人道:“我本来就是来找他的。”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找他干什么?” 这人道:“我本想找他去替我做件事……替我去杀个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但现在看来他已只有等着别人杀他了。” 丁灵琳勉强控制着自己,冷笑道:“你若真的有这种想法,一定会后悔。” 这人笑得更阴险,悠然道:“我不但真的有这种想法,还有另外一种想法。” 丁灵琳又忍不住再问:“什么想法?” 这人笑道:“男人看见一个你这么漂亮的女人**着胸膛躺在他面前,他心里会有什么想法,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丁灵琳突然全身冰冷,失声道:“你敢?” 这人悠然道:“我为什么不敢,就算傅红雪现在还能够拔他的刀,我也不怕。” 丁灵琳道:“你……你真的不怕?” 这人道:“他若知道我是什么人,说不定会自动把你让给我的。” 丁灵琳道:“你凭什么?” 这人道:“我只凭一样东西,一样傅红雪连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他微笑着,用刀尖去拨丁灵琳紧拉着衣襟的手,接着道:“就凭这样东西,我不但敢想,而且敢做,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做给你看。” 丁灵琳几乎已忍不住要失声大叫起来,她的手已不能不松开。 就在这时忽然看见一样东西从外面飞进来,打在这人因微笑而露出的牙齿上。 只听“咯”的一响,这人的门牙已然被打破了两三颗。 这样东西随着碎裂的牙齿落下来,竟是粒还没有剥壳的花生。 这人面色骤然改变,一只手掩住了嘴,一只手扬起了 刀。 丁灵琳看到地上的花生,脸色也已变了,忍不住失声惊呼道:“路小佳!” 路小佳也是她现在最不愿看见的人之一,为什么他也偏偏来了? 她的运气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坏。 山洞外还是云雾凄迷,一片黑暗,一个人带着笑说道:“这世上并不一定只有路小佳才能吃花生的,不吃花生的倒很难找出几个。” 一个人微笑着,施施然走了进来,穿得很随便,笑得很轻松,看他的样子,就算是天塌下来,他好像也不会在乎。 看到了这个人,丁灵琳只觉得那闷死人的浓云密雾仿佛已忽然消散了,那愁煞人的秋风秋雨也仿佛忽然停了。 现在就算是天真的塌了下来,她也已不在乎,因为这个人就是叶开。 只要能看见叶开,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她在乎的。 她心里忽然充满了温暖之意,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却故意要板起脸,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直到现在才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想早点来的,却又不能眼看着你那位宝贝二哥躺在地上生气,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你的二哥。” 丁灵琳就算还想生气,也气不出了,忍不住笑道:“你本来就应该对他好一点,因为他迟早总有一天要做你的大舅子的。” 叶开看着她,皱了皱眉,道:“可是你们丁家的人为什么总喜欢躺在地上呢?” 丁灵琳道:“你自己说过的,一个聪明人能躺下去的时候,是绝不会坐着的。” 叶开也笑了,道:“不错,有道理。” 他看了看傅红雪,又看了看那个高举着钢刀的人,道:“你们都是聪明人,但这位仁兄为什么还不肯躺下去,这样子站着岂非太累?”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所以你应该劝劝他,要他不如还是躺下去的好。” 叶开点了点头,道:“不错,有道理。” 这人的嘴已闭起,嘴角还在流着血。 他本就是个老江湖、老狐狸,当然知道能用一颗花生打落门牙的人,绝不是好惹的。 但现在叶开又正背对着他,再难惹的人,背上也绝不会长着眼睛。 他的刀又恰巧正对着叶开的脖子,这机会实在难得,错过实在可惜。 他突然挥刀,直砍叶开的脖子。 谁知道叶开背后偏偏像是长着眼睛,突然回身,指尖轻轻在这人握刀的手腕上一划。 这人的刀忽然间就已到了他手里。 叶开看着这把刀,轻抚着刀锋,微笑道:“看来这也是把快刀。” 这人的脸已僵硬,想勉强笑笑,但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 叶开道:“这么快的刀无论砍在谁的脖子上,他的脑袋都一定会掉下来,你信不信?” 他提着刀在这人脖子上比了一比,微笑着道:“你若不信,倒也不妨试试。” 这人一张白里透青的脸,已吓得全无人色,吃吃道:“不……不必试了。” 叶开道:“你相信?” 这人道:“当……当然相信,谁不信,谁就是龟孙子。” 叶开大笑。 这人忽又问道:“阁下上山时,有没有看见在下的朋友们?” 叶开又点点头,道:“我看他们好像都已累得很,所以劝他们不如躺下去休息休息的好。” 这人脸色又变了变,苦笑道:“其实我……我也已累得很。” 叶开道:“既然累得很,为什么还不躺下去?” 这人什么话都不再说,走到角落里,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丁灵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看来他倒也是个聪明人。” 叶开叹了口气,道:“这年头的笨人本来就已不多的。” 丁灵琳道:“只可惜我跟你一样,我们虽然不太笨,也不太聪明。” 叶开道:“我知道你也想站起来走走了,躺得太久,也会累的。” 丁灵琳抿着嘴笑道:“所以你也正好乘机来揩油,捏捏我的大腿。”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你二哥点你穴时,为什么不顺便把你的嘴也一起点住呢?” 丁灵琳道:“因为他知道我要咬死你。” 傅红雪的身子虽然渐渐已能伸直,却还在不停地喘息着。 叶开看着他,黯然道:“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病?” 丁灵琳已站了起来,正弯着腰在捏自己的腿,也不禁叹道:“他的确是个很可怜的人,但有时却又偏偏要叫人觉得他很可怕。” 她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架到这里来?” 叶开摇头。 丁灵琳道:“他以为你杀了翠浓。” 叶开皱起了眉,道:“翠浓已死了?” 丁灵琳道:“她的坟墓就在外面,傅红雪亲手埋葬了她。” 叶开嘴角的微笑忽然不见了。 丁灵琳瞪着他,道:“究竟是不是你杀了她的?” 叶开道:“你也要问我这种话?” 丁灵琳叹道:“我当然知道你绝不会做这种事的,可是你的刀为什么会到了他手上?” 叶开道:“我的刀?……” 丁灵琳还没有说话,已看见了有刀光一闪。 叶开一伸手,闪电的刀光已到了他手上——一柄飞刀,薄而锋利。 他抬起头,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站起来时,就像是幽灵忽然从地下出现,烟雾忽然从地下升起。 火光已微弱,他看来更苍白、更憔悴、更疲倦。 可是他眼睛的愤怒和仇恨却比火焰更强烈。 他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刀,目光刀锋般瞪着叶开,一字字道:“这是不是你的刀?” 叶开没有回答,不能回答。 这柄刀的确和他用的刀完全一样,但这柄刀却绝不是他的。 能用这种刀杀人的人虽然不多,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但是他实在想不出有谁能仿造这种刀,而且还打造得完全一模一样。 世上几乎根本就没有人看过他用的这种刀。 傅红雪还在瞪着,等着他回答! 叶开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用这把刀杀了谁?” 傅红雪道:“你杀了郭威的孙子,又杀了王大洪。不是吗?” 叶开道:“王大洪?” 傅红雪道:“你叫王大洪杀人,然后你杀了他灭口。” 叶开道:“翠浓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傅红雪道:“他用的是毒剑,但你的手段却比他的剑还毒!”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现在就算否认,你也是绝不会相信的。” 傅红雪道:“绝不会。” 叶开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杀翠浓呢?” 傅红雪道:“你真正要杀的并不是翠浓,是我。” 叶开道:“是你?我为什么要杀你。” 傅红雪还没有开口,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因为你已经被万马堂收买了,我恰巧在无意间听见他透露过口风。” 傅红雪霍然转身,盯着这个人,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姓白,贱名白健,江湖中人却都叫我白面郎君。” 傅红雪道:“你见过马空群?” 白健道:“天天都可以见到。” 傅红雪动容道:“他在哪里?” 白健白了叶开一眼,道:“你先杀了他,我随时都可以带你去。” 傅红雪的脸突又因激动而发红。 无数日辛苦的找寻,竟忽然在无意间得到结果,无数年的刻骨铭心,像毒蛇般纠缠着他的仇恨,现在忽然又有了报复的希望。 老天保佑,马空群总算还活着,总算还没有死在别人手里。 傅红雪紧握双手,满眶热泪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白健道:“我到这里来,本就是为了要带你去找马空群的,可是他……” 傅红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本就已非死不可!” 白健吐出口气,目中已露出笑意。 但就在这刹那间,他眼前忽然有刀光一闪,一缕寒风贴着他耳朵擦了过去。 接着只听“夺”的一声,火星飞溅,一柄飞刀钉在他身后的山壁上,薄利的刀锋竟已入石两寸。 白健突然觉得两腿发软,竟似已连站都站不住了。 这柄刀本来明明在叶开手上,他竟未看见叶开是如何出手的。 甚至傅红雪都未看见这柄刀是如何出手的,他脸色似也变了。 叶开淡淡道:“我若真的已被万马堂收买,这个人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傅红雪迟疑着,突又冷笑,道:“你当然不会在我面前杀人灭口。” 叶开道:“你相信他的话?” 傅红雪道:“只相信我亲眼看见的事,我……我亲眼看见翠浓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叶开道:“你真的要杀了我替她报仇?” 傅红雪不再说话,因为现在又已到了无话可说的时候。 他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比闪电更快,比闪电可怕。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一刀,他一刀出手时,刀上就仿佛带着种来自地狱的力量。 从来也没有人能避开他这一刀。 可是叶开的人已不见。 傅红雪一刀挥出时,他的人忽然已到三丈外,壁虎般贴在山壁上。 就在刀锋还未离鞘的 那一瞬间,他的身子已凌空飞起,倒翻了出去。 傅红雪拔刀的动作几乎已接近完美,若是等到他的刀已离鞘,就没有人再能避开那一刀。 叶开的身子,看来就像是被刀风送出去的。 看来他竟像是早已知道会有这一刀,早已在准备闪避这一刀。 他闪避的动作,也已接近完美。 只有傅红雪自己才知道他这一闪是多么完美,多么巧妙。 他握刀的手掌,突然沁出了冷汗。 叶开看着他,突然道:“这样子不公平。” 傅红雪道:“不公平?” 叶开道:“你杀了我,我死而无怨,可是我若万一杀了你呢?” 丁灵琳立刻抢着道:“你若死了,还有谁会替你去找马空群报仇?你难道已将那段仇恨忘了?” 傅红雪怎么能忘得了! 他对叶开的仇恨虽然新鲜而强烈,可是对马空群的仇恨,却已像毒草般久已在他心里生了根。 就算他的心已碎成千千万万片,每一片上都还是会带着这段仇恨。 他活着,本就是为了这段仇恨,就算他想忘记,也是忘不了的。 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锋却也是苍白的,就好像他的脸一样,苍白而透明。 他紧紧握着刀,竟不知这第二刀是不是还应该砍出去。 白健用力咬着牙,眼睛里已因紧张兴奋而布满了血丝。 他也已看出了傅红雪的犹豫,他认为叶开若不死,他就得死。 平时他本是个阴沉狡猾,很有判断力的人,但这种生死间可怕的压力,却使他做出了件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大声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刚才你倒在地上时,若不是我救你,他已杀了你,你难道还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自己认为他的话说得很有煽动力,他自己若在傅红雪这种情况下,听见了这些话,是绝不会放过对方的。 可是他错了,他忘记傅红雪和他并不是同一种人,绝不是! 傅红雪竟忽然转身,刀锋般的目光已盯在他脸上,一字字问道:“你刚才救过我?” 白健立刻用力点头。 傅红雪道:“为什么要救我?” 白健道:“因为我要你去杀了马空群,马空群一日不死,我也一日不能安心。” 这解释也极合情合理,他自己也很得意。 谁知傅红雪却突然冷笑,道:“现在我只有一点还不明白。” 白健道:“哪一点?” 傅红雪冷冷道:“他若真的要杀我,就凭你也能救得了我?” 白健突然怔住。 他终于明白,这少年虽然是个残废,虽然有种随时都可能发作的恶疾,但他却绝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幼稚愚蠢的人。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看着冷汗一粒粒从他额角上滴出来,那眼色就像是看着条已被人赶到垃圾堆里的野狗一样。 他已不愿再多看这个人一眼,目光垂下,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冷冷道:“我本该杀了你的。” 白健也在看着他的刀,全身都在发抖。 傅红雪道:“可是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我出手。” 白健的人突然软瘫,倒在山壁上,无论谁刚从死亡边缘爬回来,都难免会像他一样虚脱。 傅红雪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杀你,你最好也不要逼我。” 白健道:“我……我明白。” 傅红雪道:“马空群真的还活着?” 白健道:“绝不假。” 傅红雪道:“你是想活着带我去?还是想死在这里?这两条路你都可以走。” 他不再多说一个字,也不再多看这个人一眼。 他已算准了这种人会怎么样选择——事实上,他已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叶开正看着他,目中带着种欣慰的笑意,忽然道:“看来你的确已进步了很多。” 傅红雪还在看着自己的刀。 刀锋愈磨愈利,人又何尝不一样?这世界上大多数人岂非都是在痛苦中成长的? 自从失去了翠浓后,他忽然第一次感觉到对自己又有了信心。 他抬起头,凝视着叶开道:“今天我可以让你走,但我们之间的账,却迟早还是要结清。” 叶开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都可以让你决定。” 叶开道:“时候和地方已用不着再订。”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反正没有事,我可以跟你去。” 傅红雪冷笑,道:“我只要看见马空群,世上绝没有任何人再能救他。” 叶开道:“我并不想去救他,可是,我的确很想去看看。” 傅红雪道:“先看我杀马空群,再等着我杀你?” 叶开笑了,微笑着道:“你那时若是万一不想杀我了,我也不反对。” 傅红雪冷冷道:“你可以去看,可以去等,可是这一次无论是我杀了他,还是他杀了我,你最好都不要多事。” 叶开道:“我答应。” 傅红雪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道:“在路上时,你最好走得远些,最好不要让我看到你们。” 他已不愿再看见任何成双成对的人,他宁愿孤独,有种痛苦在孤独中反而比较容易忍受。 叶开当然明白他的心情,忽又笑了笑,道:“其实你根本不必要这个人带路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已想出了他的来历。”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他是龙虎寨的人,马空群想必一直隐藏在龙虎寨。” 白健的脸突然发青,这已无异说明马空群的确在龙虎寨。 他活着对别人已完全没有价值。他认为叶开已绝不会再放过他,可是他又错了。他忘了叶开跟他也不是同一种人,绝不是。 丁灵琳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道:“你放心,他们虽然已不要你带路,也不会杀你的,因为他们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 白健擦了擦汗,道:“我……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的。” 丁灵琳微笑道:“他们的确是的,但我却不是。” 白健的脸又发青,道:“你……你……” 丁灵琳淡淡道:“我只不过是个女人,女人总比较小心眼的,所以你以后最好记住,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却千万不要得罪女人。” 白健汗出如雨,吃吃道:“我以后一定……一定记住。” 丁灵琳道:“你真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白健道:“真的。”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白健道:“你……你要怎样才相信。” 丁灵琳忽然沉下了脸,道:“我只有一个法子。” 白健看到她的脸色,忽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法子了,他突然用出最后一点力气,冲了出去。 这次他没有错。他虽然不了解英雄和君子,却很了解女人。 他冲出去时,忽然听见脑后响起了一阵清悦的铃声,优美而动听。 这就是他最后听见的声音。 夜色更深。夜色最深时,也正是接近黎明最近的时候。 傅红雪看着白健在黑暗中倒了下去,回头瞪着叶开,冷冷道:“你不该让他死的。”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他也不该得罪女人。” 傅红雪道:“马空群若不在龙虎寨呢?” 叶开道:“他一定在。” 可是叶开这次也错了。 马空群已不在龙虎寨,龙虎寨里已没有人,没有一个活人。 地上的血已凝结,血泊中的尸体也已冰冷僵硬。 叶开并不是没有见过鲜血和死人,但现在却也觉得忍不住要呕吐。 傅红雪紧握着他的刀,紧握着他的手。他几乎已开始呕吐,可是他用尽了一切力量忍住。 他不忍再看,却用尽一切力量勉强自己看。——十九年前梅花庵外的情况,是不是就跟现在一样? 他恨马空群,但却从未像现在这么恨过。因为这本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马空群手段的残暴狠毒。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开才长长叹息,道:“他想必已发现白健去找你了,所以才下这种毒手。” 傅红雪没有开口。他不能开口,只要一开口,就必将呕吐。 叶开蹲下来,用两根手指捏起了一撮带血的泥土。泥土还是湿的。 阳光照不到这里,血虽已凝结,却还没有干透——这是不是因为血中还有泪? 叶开沉吟着,道:“他走了好像还没有多久。” 丁灵琳已转过身,用手掩住了脸,忽然道:“但又有谁知道他是从哪条路走的呢?”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 他遥视着远方,目光中竟似也充满了愤怒,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我只知道,像他这种人,无论往哪条路走,都走不远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所有的路,都一定很快就会被他走光了。” 一个人就算已走光了所有的路,就算已无路可走时,也不会停下来的。 因为他还有一条路走。 绝路!没有人愿意自己走上绝路的。 可是你若真的不愿意,也没有人能逼你走上绝路,唯一能使你走上绝路的人,就是你自己!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四十二章 绝路绝刀 山路很窄,陡峭,嶙峋,有的石块尖锐得就像是锥子一样。 可是前面还有路。 一片浓荫,挡住了秋日正午恶毒的阳光,马空群摘下了头上的马连坡大草帽,坐在地上,倚着树干不停地喘息。 他想用草帽来扇扇风,但手臂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酸疼麻木,竟似连抬也抬不起来。 以前他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无论杀了多少人,都不会觉得有一点疲倦,有时杀的人愈多,精神反而愈好。 以前他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个超人,是个半神半兽的怪物,总觉得自己的力量是永远也用不完的。 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也只不过是个人,是个满身疼痛,满怀忧虑的老人。 “我为什么也会跟别人一样,也会变得这么老?” 老,本就是件很令人伤感的事,可是他心里却只有愤怒和怨恨。 现在他几乎对每件事都充满了愤怒和怨恨。 他认为这世界对他太不公平。 他辛苦挣扎奋斗了一生,流的血和汗比别的人十个加起来还多。 但现在他却要像一只被猎人追逐的野兽一样,不停地躲闪,逃亡……他曾拥有过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但现在却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 他也曾经有过这世上最优秀的马群,但现在却只能用自己的两条腿奔逃,连脚都被石头扎出了血。他当然愤怒、怨恨,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这结果是谁造成的。 也许他根本不敢想。 沈三娘就在他对面,坐在一个很大的包袱上,也在喘息着。 她一向是个很懂得修饰的女人,但现在身上却到处都沾满了血污,尘土,泥沙,脚上的鞋子也快磨穿了,连脚底都在流着血。 她整个人都显得很虚弱,因为她刚才还呕吐过——她刚从头发里找出一个人的半边下颚。 有风吹过的时候,她身上就会觉得一阵寒意。 那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她前胸的衣裳已裂开,只差一分,独眼龙的刀就已剖开她的胸膛。 可是她心里并没有怨恨。 因为这本是她自找的,怨不得马空群,更怨不得别人。 她知道马空群正在看着她,平时他看着她的时候,她总会对他嫣然一笑。 但现在她却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从裂开的衣襟中露出的胸膛。 马空群忽然叹了口气,道:“包袱里还有衣裳,你为什么不换一件?” 沈三娘道:“好,我就换。” 但她却没有换,连动都没有动。 平时马空群无论说什么,她都只有顺从,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会立刻去做。 马空群凝视着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三娘道:“我什么也没有想。” 马空群道:“但是你看来好像有心事。” 沈三娘淡淡道:“就算我有心事,也并不一定要告诉你的。” 马空群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就像是忽然被人掴了一巴掌。 这女人也许欺骗过他,甚至出卖过他,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当面顶撞过他,更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思,连一次都没有。 这是第一次。 只不过他已是个老人了,已学会把女人当作马一样看待。 他当然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冲过去揪住她的头发,问她为什么变了。 他只是笑了笑,道:“你累了,去洗个脸,精神也许就会好些的。” 林外有流水声,用不着走多远,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 可是她没有动。 马空群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闭上眼睛,已不准备再理她。 “不理她。” 这三个字岂非正是对付女人最好的法子。 她生气时,你不理她,她要跟你吵,你不理她,她向你要东西,你不理她,她要钱花,无论要什么,你都不理她。 她拿你还有什么办法。 只可惜这法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就连马空群都不见得真的能做到。 沈三娘忽然道:“你刚才问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本来不想说的,但现在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马空群道:“你说。” 沈三娘道:“你不该杀那些人的。” 马空群道:“我不该杀他们?” 沈三娘道:“你不该!” 马空群并没有张开眼睛,但眼睛却已在跳动,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杀他们,只因为他们出卖了我,无论谁出卖了我,都只有死!” 沈三娘用力咬着嘴唇,仿佛在尽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道:“难道那些人全都出卖了你,难道那些女人和孩子也出卖了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全都斩尽杀绝。” 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要活下去。”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你要活下去,别人难道就不要活下去?——我们若要走,他们绝不会有一个人来阻拦的,你为什么一定要下那种毒手?” 马空群的双拳突然握紧,手背上已暴出青筋,但过了半晌,又慢慢地松开,慢慢地站起来,走出了树林。 泉水冷而清冽。 马空群蹲下去,用双手掬起了一捧清水,泉水流过他手腕时,他心情才渐渐平静。 无论谁都觉得他是个冷静而沉着的人,比任何人都沉着冷静。 只是他自己知道,他怒气发作时,有时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沈三娘已跟着走出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他的背脊仍然挺直,腰仍然很细,从背后看,无论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 就连沈三娘都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她本是为了复仇,才将自己献给他的,但当他占有她时,她却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未有的满足和欢愉。 这种感觉她从未在别的男人身上得到过,“难道我就是因为这缘故,才跟着他走的?” 她从未这么样想过,现在一想到,忽然觉得全身发热。 马空群当然知道她来了,却没有回头。 过了这条清泉,山路就快走完了,从这里已可看见前面一片广大的平原。 平原上阡陌纵横,就像是棋盘一样。 马空群眺望着远方,缓缓道:“到了山下,我们就可以找到农家借宿一宵……” 沈三娘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然后呢,然后你准备怎么样?” 马空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在问我准备怎么样?还是在问我们准备怎么样?” 沈三娘用力握紧了双手,道:“是问你,不是问我们。” 马空群的身子突然僵硬。 沈三娘并没有看他,突又冷笑,道:“你是不是也准备将那家人杀了灭口?” 马空群霍然回身,凝视着她,缓缓道:“一个人在逃亡时,有时就不得不做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事,可是我并没有叫你跟着我,我从来也没有。” 沈三娘垂下了头,道:“是我自己要跟着你的,我本来已下了决心,无论你要到哪里去,我都会跟着你,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死,我就死!” 她的声音已哽咽,泪已流下,接道:“我本来已决心把我这一辈子都交给你了,因为我……我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我觉得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事,你都是条男子汉,但现在……现在……” 马空群道:“现在怎么样?” 沈三娘悄悄地擦了擦眼泪,道:“现在你已变了。” 这句话说出来,她心里忽然一阵刺痛。 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马空群变了,还是她自己变了。 马空群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了解,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不变的女人,更没有不变的感情。 何况,无论谁过了这么久终日在逃亡恐惧的生活,都难免要改变的。 马空群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来,是你自己要跟着我来的,我并没有要求,现在你自己要走,我当然更不能勉强。” 沈三娘垂着头,道:“我也仔细想过,我走了,对你反而有好处。” 马空群淡淡地笑了笑,道:“谢谢你,你的好意我知道。” “谢谢你”,这三个字虽然说得平淡,但沈三娘却实在受不了。 在这一瞬间,她心里忽然又充满了惭愧和自疚,几乎忍不住又要改变主意。 不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也不管他做过多少对不起别人的事,却从来也没有亏负过她。 她总是欠他的,现在他若拉起她的手,叫她不要离开他,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 但马空群却只是淡淡问道:“以后你准备到哪里去?有什么打算?” 沈三娘咬着唇,道:“现在还没有,也许……也许我会先想办法去存点钱,做个小本生意,也许我会到乡下去种田。” 马空群道:“你能过那种日子?” 沈三娘道:“以前我当然不能,但现在,我只想能安安静静,自由自在地活两年,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若是死不了呢?” 沈三娘道:“死不了我就去做尼姑。” 马空群又笑了,道:“你用不着对我说这种话,我知道你绝不是肯去做尼姑的人,其实你年纪还轻,应该再去找个男人的,找个比较年轻,比较温柔的男人,我配你的确太老了些。” 他虽然在微笑着,但眼睛里却已露出种愤怒嫉妒的表情。 沈三娘并没有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绝不会再去找男人了,我……” 马空群打断了她的话:“也许你不会去找男人,但却一定还是有男人会去找你的。” 沈三娘沉默着,幽幽道:“也许……未来的事,本就没有人能预料。” 马空群冷冷道:“其实我很了解你,像你这样的女人,只要三天没有男人陪你睡觉,你根本连日子都活不下去。” 沈三娘霍然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 她永远没有想到他忽然会对她说出这么粗鲁,这么可怕的话。马空群的眼睛也已因愤怒而发红。 他本来想勉强控制自己,做一个好来好散,很有君子风度的人,但是他只要一想到她在**的风情,想到她以后跟别的男人在**时的情况,想到那些年轻的,像狗一样爬在她身上的男人……他忽然觉得心里就好像在被毒蛇咬着,突又冷笑道:“所以我建议你还是不如去做婊子,那样你每天都可以换一个男人。”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刚才的惭愧和自疚,忽然又全都变成了愤怒,忽然大声道:“你这种建议的确很好,我很可能去做的,只不过一天换一个男人还太少,最好能换七八个……” 她的话没有说完,马空群突然一掌掴在她脸上,随手揪住了她的头发,恨恨道:“你……你再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沈三娘咬着牙,冷笑道:“你杀了我最好,你早就该杀了我的,也免得我再跟你睡这么多天,让我一想到就恶心。” 她知道是不能用别的法子伤害他,只有用这些恶毒的话。 马空群的拳已握紧,握起。 沈三娘目中也不禁露出恐惧之色,她知道这双拳头的可怕。 世上也许再没有更可怕的拳头了,只要一拳击下,她的这张脸立刻就要完全扭曲,碎裂。 可是她并没有哀求。 她还是张大了眼睛,瞪着他。 她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皱纹,每一根都在颤抖跳动,甚至可以看见冷汗一粒粒从他毛孔中沁出来。 马空群也在瞪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长叹了一声,紧握着的拳头又松开。 也许他真的已老了,他的脸忽然变得说不出的衰老、疲倦。 他挥了挥手,黯然道:“你走吧,赶快走,最好永远也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最好……”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 他忽然看见刀光一闪,从沈三娘背后飞来。 沈三娘的脸突然扭曲变形,一双美丽的眼睛也几乎凸了出来,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痛苦。 她伸出手,像是想去扶马空群。 可是马空群却向后退了一步。 她喉咙“咯咯”地响,像是想说什么,可是她还没有说出来,就已倒下。 一柄飞刀钉在她背上,穿透了她的背脊。 一柄飞刀! 马空群看着这柄刀,开始时也显得愤怒而惊讶,但忽然就变得说不出的恐惧。 他本来是想去扶她的,却又突然退缩,头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来。 山风吹过,木叶萧萧。 飞刀本是从林中发出的,但现在黝暗的树林里却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影。 马空群一步步往后退,一张脸竟也因恐惧而变形,突然转身,一掠而起,越过了泉水,头也不回地冲了下去。 沈三娘伏在地上,挣扎着、呻吟着。 可是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听着他的脚步声冲下山,她的心也沉了下去。 她知道他阴沉而凶险,有时很毒辣、残忍。 但她却从未想到他竟也是个懦夫,竟会眼看着她被人暗算,竟连问都不问就逃了。 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和失望,这种感觉甚至比她背后的刀伤还强烈。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觉得自己这一生是白活了,因为她竟将自己这一生,交给了这么一个男人。 鲜血从她嘴角沁出时,她的泪也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也听见了这人的叹息声。 “想不到马空群竟是这么样一个男人,就算他不能替你报仇,至少也该照顾照顾你的,可是他却逃得比狗还快。” 听声音,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是个陌生的男人。 就是这个人从背后暗算她的? “你虽然是死在我手上的,但却应该恨他,因为他比我更对不起你。” 果然是这个人下的毒手。 沈三娘咬着牙,挣扎着,想翻过身去看这个人一眼,她至少总应该有权看看用刀杀她的究竟是什么人? 但这个人的脚却已踏在她背上,冷冷地笑着道:“你若是想看看我,那也没有关系,因为你反正也认不出我是什么人的,你以前根本就没有见过我。” 沈三娘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害我?” 这人道:“因为我觉得你活着反正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沈三娘咬着牙,连她自己都不能不承认,刚才她心里的确有这种感觉。 这人又道:“我若是个女人,若是跟了马空群这种男人,我也绝不想再活下去,只不过……死,也有很多种死法的。” “……” “你现在还没有死,所以我不妨告诉你,有时死了反而比活着舒服,但却要死得快,若是慢慢地死,那种痛苦就很难忍受了。” 沈三娘挣扎着,颤声道:“你……你难道还想折磨我?” 这人道:“那就得看你,只要你肯说实话,我就可以让你死得舒服些。” 沈三娘道:“你要我说什么?” 这人的手,从 地上提起了那大包袱,道:“这包袱虽不小,但万马堂的财产却绝不止这些,你们临走时,把那些财产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沈三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这人悠然道:“你只要再说一句‘不知道’,我就剥光你的衣服,先用用你,然后再挑断你的脚筋,把你卖到山下的土婊馆去。” 他微笑着,又道:“有的男人并不挑剔,残废的女人他们也一样要的。”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 这人说话的声音温柔而斯文,本该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 但他说的话,做的事,却比野兽还凶暴残忍。 这人道:“我现在再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 沈三娘道:“我……我……” 忽然间,山林那边传来了一阵清悦的铃声。 一个很好听的少女声音在说:“我知道他一定是从这条路走的,我有预感。” 有个男人笑了。 那少女又大声道:“你笑什么?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小看了女人的预感,那有时的确比诸葛亮算的卦还要灵。” 这声音沈三娘也没有听过,但是那男人的笑声却很熟悉。 她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她的心跳立刻加快。 然后她就忽然发现,用脚踩着她背脊的那个人,已忽然无踪无影。 叶开从林中走出来的时候,也没看见第二个人——只看见了一个女人倒在泉水旁。 他当然也看见了这女人背上的刀。 人还活着,还在喘息。 他冲过来,抱起这女人,突然失声而呼道:“沈三娘!” 沈三娘笑了,笑得说不出的悲哀凄凉。 她本来实在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看见叶开,但是看见了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她呻吟着,忽然曼声而吟: “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万马堂中沈三娘……” 她笑得更凄凉了,轻轻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歌?” 叶开当然记得。 这本是那天晚上,他在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中,看到沈三娘时,随口唱出来的。 他想不到沈三娘直到现在还记得。 沈三娘凄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还记得吧,那天晚上你……” 叶开笑了,笑得也很凄凉,道:“我只记得那天晚上陪我喝酒的不是你。” 沈三娘嫣然道:“我也记得,那天晚上你根本没有到那里去过。” 挣扎着说完了这句话,鲜血立刻又从她嘴角涌出。 叶开轻轻地用指尖替她擦了擦,心里又悲伤,又愤怒,忍不住问道:“这也是马空群下的毒手?” 沈三娘道:“不是他!” 叶开道:“不是他是谁?” 沈三娘喘息着,道:“是个年轻人,我连看都没有看见他。” 叶开道:“但你却知道他是个年轻人。” 沈三娘道:“因为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刚才还在逼我,问我知不知道马空群的财产藏在哪里,听见了你们的声音他才走的。” 叶开道:“马空群呢?” 沈三娘道:“他也走了,就像是忽然看见了鬼一样,逃下山去……” 叶开皱眉道:“他为什么要逃?他看见了什么?” 沈三娘咬着牙,道:“他一定以为你们追上来了,他……” 叶开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失声道:“他一定看见了你背上的刀。” 三寸七分长的刀。 飞刀! 叶开撕下了一片衣襟,用他身上带的金创药,塞住了沈三娘的伤口。 然后他就拔出了这柄刀。 薄而利的刀锋,在太阳下闪着亮,光芒刺进了傅红雪的眼睛。 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就好像真的被刺了一刀。 叶开忽然回头,看着他,道:“你当然见过这种刀的。” 傅红雪脸色的苍白度又接近透明了,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点头。 他不能不承认。 第一次看见这种刀,是在李马虎的杂货店,第二次看见这种刀,是在那已被血洗过的长街上,第三次看见这种刀,是在那令他心都粉碎了的暗室中,在他那身世凄凉的情人尸身旁。 每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只要一闭起眼睛,就仿佛能看见李马虎那张惊怖欲绝的脸,看见孩子身上飞溅出的血花……可是他以前想的难道错了? 叶开凝视着他,缓缓道:“你现在总该明白,这种刀并不是只有我能用的。” 傅红雪沉默。 叶开叹道:“其实我若真要暗算别人时,就绝不会使用这种刀,也绝不会让它被别人看到。” 傅红雪忽然道:“因为这是种很特别的刀?” 叶开道:“是的。” 傅红雪道:“别人既然连看都看不见这种刀,又怎么能打造?” 叶开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能打造出这种刀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他苦笑着,又道:“我只知道无论谁要陷害别人时,都得费些苦心的。” 傅红雪道:“你认为这是别人在故意陷害你?” 叶开苦笑道:“你难道还看不出?” 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 他若不愿回答一个问题时,就会垂头看着自己的刀。 叶开道:“这个人让你认为我是挑起你和‘神刀’郭威那场血战的祸首,又让你认为我是谋害翠浓的主凶,那时丁灵琳恰巧被她二哥带走,连一个能替我证明的人都没有。”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这么做,显然只为了要在你我之间造成一段不可化解的仇恨,要我们拼个你死我活。” 傅红雪握刀的手上,又有青筋凸出,却还沉默着。 叶开道:“看来他的确是费了一番苦心的,因为他这计划实在很周密,令我根本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若不是他这次终于露了马脚,我无论怎么解释,你都绝不会相信的。” 傅红雪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确连一个字都没有解释过。 叶开道:“这次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们居然还没有打得头破血流,居然还在一起。” 他苦笑着又道:“三娘若已死了,你若不是跟我一起来的,想必又会认为害死三娘的凶手是我——现在马空群就一定会这么样想的。” 丁灵琳一直嘟着嘴,在旁边生气,谁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生气的。 但现在她却忍不住问道:“你想不想得出有什么人会这么恨你?要这样子害你?” 叶开叹道:“我想不出,所以我一定要问清楚。” 他垂下头,才发现沈三娘竟又挣扎着抬起头来,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在看着丁灵琳。 丁灵琳也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她。 叶开道:“这位沈三娘,你还没有见过……” 丁灵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知道她是谁,只不过不知道她怎么会跟你这么熟的,你对她好像比对我还要好得多。” 叶开忽然明白她是为什么在生气了。 她又在吃醋。 这女孩子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吃醋,一吃起醋来,就什么都不管了,什么话她都说得出口。 可是沈三娘为什么会用这种眼光看着她呢? 叶开想不通。 丁灵琳冷笑道:“喂,我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我?” 叶开根本就不准备理她,她吃起醋来的时候,就根本不可理喻。 丁灵琳的火气当然更大了,冷笑道:“我看你们之间好像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是不是要我躲开点,好让你们慢慢地说?” 叶开道:“是的。” 丁灵琳瞪着他,眼圈忽然红了,撇了撇嘴,跺了跺脚,竟真的扭头就走。 叶开也根本就不准备拉她。 沈三娘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小姑娘爱你已爱得要命,你不该故意气她的。” 叶开笑了笑,说道:“可是我的确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刚才暗算我的那个人,说话是什么口音?” 叶开笑道:“跟你说话的确是件愉快的事,你好像永远都能猜得出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沈三娘也笑了,笑得却更酸楚。 她唯一不能了解的人,就是马空群,但却已将这一生交给了他。 她了解别人又有什么用? 过了很久,她才提起精神来,说道:“那个人说的是北方话,听声音绝不会超过三十岁,说起话来很温柔,就算他说要杀你的时候,也是用温柔的声音说出来的,甚至还好像带着微笑。” 叶开叹道:“世上本就有很多笑里藏刀的人,这并不能算得特别。” 沈三娘道:“他说话只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叶开立刻追问,道:“哪一点?” 沈三娘道:“每次他说到‘人’这个字的时候,舌头总好像卷不过来,总带着点‘能’字的声音,就好像刚才那位丁姑娘一样。” 现在叶开终于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会用那种奇怪的眼色看着丁灵琳了。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但脸色却已变得很苍白,苍白得甚至比傅红雪还要可怕。 沈三娘看着他的脸色,忍不住问道:“你已知道他是谁了?” 叶开似在发怔,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沈三娘道:“你在想什么?” 这次叶开竟连她在说什么都没有听到,因为他耳朵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大吼。 “人都来齐了么?” “人……” 他的人就仿佛突然被雷电击中,突然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忽然发出一种很奇怪的红光。 连傅红雪都已忍不住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 丁灵琳当然更吃惊。她虽然远远地站在那边,但眼睛却始终是盯在叶开身上的。 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叶开像这样子,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叶开以往是个最沉得住气的,你就算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来,他脸上也绝不会有这么奇怪的表情。 他脸上虽然在发着光,但眼睛里却又仿佛带着种奇特的痛苦和恐惧。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表情,没有人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看到他这种表情,丁灵琳连心都碎了。 她刚才还在心里发过誓,永远再也不理这个人,但现在却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她奔过来,拉起叶开的手。叶开的手也是冰凉的。 她更急,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的?” 叶开道:“我……我在生气。” 丁灵琳道:“生谁的气?” 叶开道:“你。” 丁灵琳垂下头,却偷偷地笑了。 叶开忍不住问:“我在生你的气,你反而笑?” 女人的心事,的确是费人猜疑。 丁灵琳垂着颈,道:“就因为你生我的气,所以我才开心。” 叶开更不懂:“为什么开心?” 丁灵琳道:“因为……因为你若不喜欢我,又怎么会为我气成这样子?” 叶开也笑了。 但笑得却还是没有平时那么开朗,笑容中竟仿佛带着很深的忧虑。 丁灵琳却看不见,因为她整个人都已依偎在他怀里,无论有多少人在旁边看着,她不在乎,她从不想掩饰自己对叶开的感情。 傅红雪看着他们,忽然转过身,走下山去。 泉水从山上流下来,阻住了他的路,可是他却没有看见。 他笔直地走过去,走在水里,冰冷的水淹没了他的腿。可是他没有感觉。 叶开在后面呼唤:“等一等,我们一起走,一起去找马空群。” 他也没有听见。他走得很慢,却绝不回头。 叶开目送着他瘦削孤独的背影,忍不住叹息,道:“他真的变了,不但变得更孤独,而且很消沉,再这样下去,我只担心……” 他没有说下去,他不忍说下去。 沈三娘却忽然问:“他怎么会变的?” 叶开黯然道:“他亲眼看着一个他唯一真心相爱的女孩子,死在他面前,却救不了她。” 沈三娘道:“翠浓?” 叶开道:“不错,翠浓。” 沈三娘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轻轻叹息,道:“我实在想不到他竟会真的爱上了翠浓!” 叶开道:“你是不是认为翠浓不值得他爱?” 沈三娘没有回答,她没法子回答。 叶开笑了笑,笑得很悲伤,缓缓道:“只可惜这世上却偏偏有很多人要爱上他本不该爱的人,这本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和痛苦。” 沈三娘终于也忍不住黯然叹息,喃喃道:“这是为了什么?又有谁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人类的情感,本就是最难捉摸的,本就没有人能控制得住。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类才有悲哀,才有痛苦。 叶开看着沈三娘,眼睛里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无论谁受了傅红雪那样的打击,都难免会跟他一样,一天天消沉下去的,只不过,这世上也许还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沈三娘道:“谁?” 叶开道:“你。” 沈三娘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不能死,我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做……” 有很多人都不能死,却偏偏还是死了。 生、老、病、死,本就全都不是人类自己所能主宰的。这也正是人类永恒的悲哀和痛苦。 马空群关起房门,上好闩,然后他就倒了下去,倒在**,木板床又冰又硬,就像是棺材一样。 屋子里也阴暗潮湿如坟墓。只不过他总算还活着,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的好。 老人为什么总是要比年轻人怕死?其实他的生命明明已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却反而偏偏愈是要留恋。 他年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死是件可怕的事。 床单上有种发了霉的味道,仿佛还带着马粪的臭气,他忽然觉得要呕吐。 其实他本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他出生的那间屋子,几乎比这里还要臭。 等到他开始闯荡江湖时,为了逃避仇家的追踪,他甚至真的在马粪堆里躲藏过两天一夜。 有一次同白家兄弟在长白山中遇伏,被三帮采参客围剿,逃窜入荒山时,他们甚至喝过自己的尿。 这种艰苦的日子,现在他虽然已不习惯,却还是可以忍受。 他要呕吐,并不是因为这臭气,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 一个男人看着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时,无论如何都不该逃的。 可是他当时实在太恐惧,因为他以前也看过那种同样的刀。 刀锋薄而锋利,才三寸七分长,但却已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一种刀。 “这就是小李飞刀。” 白天羽手里拿着这么样一柄刀,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 “你们来看看,这就是小李飞刀!是小李探花亲手送给我的。” 那时正是马空群第一次看见这种刀。 刀锋上还有个“忍”字。 “这忍字,也是小李探花亲手用另一柄刀划上去的,他说他能活到现在,就因为他一直都很了解这个‘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将这个字转送给我。” 当时他的确很接受小李探花的好意,白天羽并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 “他还答应我,等我第二个儿子生出来的时候,可以送到他那里去,他还说,这世上假如还有人能学会他的飞刀,就一定是我的儿子。” 只可惜他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就已死,因为他已忘记了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那个“忍”字。 马空群却没有忘记。这件事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天色已渐渐暗了。 马空群凝视已由灰白变为漆黑的窗户,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觉。 他相信这是个最安全的地方。从山上下来后,他并没有在那边的农村停着,就一直逃来这里。 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为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阴暗破旧的客栈。 这里非但没有别的客人,连伙计都没有,只有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在这里死守着,因为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马空群忽然觉得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看见了这老人,他不禁想到自己。 “我呢?我难道也已跟他一样,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握紧双拳,自己对自己冷笑。 这时破旧的窗户外,忽然传来一阵油葱煮面的香气,就仿佛比刚从火上拿下的小牛腰肉还香。 他全身都仿佛软了,连手指都仿佛在发抖。饥饿,原来竟是件如此无法忍受的事。 在路上经过一家面摊子时,他本来想去吃碗面的,但他刚走过去,就想起自己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万马堂的主人,无论走到哪里,本都不需要带一文钱的。 就像大多数豪富一样,多年来他都已没有带钱的习惯,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进一粒米。 他软软地站起来,才发觉自己的虚弱,饥饿竟已使得他几乎不能再支持下去。 推开门,走过阴暗小院,他总算找到了厨房。那半聋半瞎的老头,正将一大碗粗汤面摆到桌上。 在昏暗的烛光下看来,面汤的颜色就像是泥水,上面还飘着根发了黄的葱叶。 可是在他看来,已是一顿很丰富的晚餐——在马空群眼中看来竟也一样。 他挺起胸走过去,大声道:“这碗面给我,你再煮一碗。” 直到现在,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种命令的口气,只可惜现在已没有人将他的话当作命令了。 老头子看着他,很快地摇了摇头。 马空群皱眉道:“你听不见?” 老头子却露出一嘴残缺发黄的牙齿笑了,道:“我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见,只不过这碗面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替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钱给我去买面。” 马空群沉下了脸,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像你这样对客人,怎么能做生意?” 老头子又笑了,道:“我本来就不是在做生意。” 马空群道:“那你这店开着是干什么的?”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什么也不干,只不过在这里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么会到这地方来?” 他连看都不再看马空群一眼,忽然弯下腰,竟吐了几口口水在面碗里,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个没钱付账的人,那破屋子让你白住两天也没关系,但这碗面却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马空群怔住。他怔在那里,紧握着双拳,几乎忍不住想一拳将这老头子胃里的苦水打出来。 可是他忍住了。他现在竟连怒气都发作不出,只觉得满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该大笑几声?还是该大哭一场?纵横一世的马空群,难道竟会在这又脏又臭的厨房里,为了一碗泥水般的粗汤面,杀死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他实在觉得很好笑。 他忍不住笑了,但这种笑却实在比哭还悲哀。 一阵风吹过,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滚。 “我现在岂非也正如这落叶一样?也正在烂泥中打滚?” 马空群垂着头,走过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他推开门的时候,月光也跟着照了进去,照在一个人的身上。 一个人幽灵般站在黑暗里,门推开时,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着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红色的短褡衫,配着条黑缎子上绣着火红桃花的百褶湘裙。 马空群的呼吸突然停顿。他认得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来见他时,穿的就是这套衣裳。 就在那天晚上,他从她身上脱下了这套衣裳,占有了她。不管在哪里,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带着泪,软语央求他的脸,也忘不了这套衣裳,虽然这套衣裳她已有多年没穿过了。 现在她怎么会又穿上这套衣裳?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莫非她还没有死? 马空群忍不住轻轻呼唤:“三娘,是你?”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 只有风声从门外吹进来,吹得她整个人飘飘荡荡的,就仿佛要乘风而去。 这个人竟好像既没有血,也没有肉,只不过有副空荡荡的躯壳而已。也许连躯壳都没有,只不过是她的鬼魂,她无论是死是活,都要来问问这个负心汉,问他为什么要抛下她,只顾自己逃命? 马空群的脸色已发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无论你是人是鬼,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抛下你了。”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人已慢慢地走过去,说到这里,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 站在这里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只不过是个穿着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 马空群的脸色已变了,正想翻身,一柄剑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剑锋,已刺透了他的衣裳。 一个人从门后走出来,悠然长吟:“天皇皇,地皇皇。关东万马堂。马如龙,人如钢!” 马空群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是个人,跟你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钢,所以我若是你,我现在一定会老老实实地站着,连一动都不动。” 他的声音尖锐而奇特,显然不是他本来的声音。 他冷冷地接着道:“你当然也不愿看见这柄剑从你胸膛里刺出去的。” 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剑锋,就似已将刺入了肉里。 马空群却反而松了口气,因为这是柄剑,不是刀,因为这个人也不是傅红雪。 傅红雪来的时候纵然会在他背后出现,也绝不会改变声音的。 这人又道:“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乱想,因为你永远也想不出我是谁的。” 马空群道:“你怎知我是谁?” 这人笑道:“我早就认得你,只不过从来也没有想到,马如龙、人如钢的关东万马堂,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对不起人的时候,沈三娘若是没有死,听到你的话一定开心得很。” 马空群道:“你……你也知道沈三娘?” 这人道:“我什么事都知道,所以无论什么事你最好都不要瞒我。” 马空群道:“这套衣裳是你从她包袱里拿来的?” 这人冷笑,冷笑有时也有默认的意思。 马空群心里一阵刺痛,他没有想到沈三娘还会偷偷地保藏着这套衣裳。 那天晚上的欢乐与痛苦,她是不是也同样偷偷地保藏在心里? 马空群咬着牙,突然冷笑,道:“装神弄鬼,倒也可算是好主意,但你却不该用这套衣裳的。因为你这么做已等于告诉了我,杀沈三娘的人就是你。” 他声音中也充满了仇恨,接着道:“你不但杀了她的人,还偷走了她的包袱……” 这人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你难道没有杀过人?我的手段虽狠毒,至少还比你好些,我至少还没有杀过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没有用我兄弟的财产到关东去开马场。” 马空群的脸色又变了,江湖知道这秘密的人,至今还没有几个。 甚至连傅红雪自己也许都不知道,他开创万马堂用的钱,本是白家的。 这人怎么会知道?马空群突然觉得有种刀锋般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嗄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悠然道:“我说过,我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你现在总该已明白我不是唬你的。” 马空群道:“你既然都知道,还想要什么?” 这人道:“也不想要什么,只不过要你将你从别人手上夺过去的财产交出来而已。” 马空群道:“你要,你就去拿吧,只可惜昔日那马肥草长的万马堂,如今只怕已变成了一片荒地。” 这人冷笑道:“你也该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片荒地,是你偷偷藏起来的珠宝。” 马空群道:“珠宝?什么珠宝?” 这人道:“昔年‘神刀堂’独霸武林,纵横天下,声势犹在上官金虹的‘金钱帮’之上,上官金虹死了后,还遗下一笔数字吓人的财富,何况神刀堂。” 马空群道:“只可惜我并不是神刀堂的人。” 这人冷冷道:“你当然不是,你只不过是谋害神刀堂主人的凶手而已,你叫别人做你的帮凶,杀了白天羽,却一个人独吞了他的财产,只可怜那些死在梅花庵外的人,真是死得冤枉呀……冤枉。” 马空群连手足都已冰冷,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这人又厉声说道:“那些人的孤寡遗孀,有的已衣食不继,现在我正是替他们来跟你结清这笔账!” 马空群忽然冷笑道:“但你又怎么知道死在梅花庵外的是些什么人?” 这人没有开口,手里的剑竟似忽然抖了抖。 马空群一字字道:“除了我之外,这世上本来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些人是谁的,只有一个人……我从来未想到他会将这秘密告诉第二个人的。” 他的声音冰冷恶毒,慢慢地接着道:“但你却已是知道这秘密的第二个人了,你究竟是谁?” 这人只是冷笑。 马空群继续追问:“你究竟是谁?” 这人冷笑地答道:“现在你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了。” 马空群冷冷道:“那么你只怕也永远不会知道那批宝藏在哪里。” 这人似又怔住。 马空群又道:“何况,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若真的杀了我,我死后不出三天,就会有人将你们家的秘密说出来,让天下武林中的人全都知道……白家的后代当然也一定会知道。” 这人手里的剑似乎又抖了抖,冷笑着道:“你若死了,还有谁能说出这秘密?” 他毕竟还年轻,无论多阴沉狡猾,也比不上马空群这种老狐狸的。 这句话不但也有示弱之意,而且已无异承认他就是马空群所想到的那个人了。 马空群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冷冷道:“我活着的时候,的确没有人能说出这秘密。” 这人忍不住问道:“你死了反而有?” 马空群道:“不错。” 这人道:“你……你是不是留了一封信在一个人手里?你若死了,他就会将这封信公开?” 马空群淡淡道:“看来你倒也是个聪明人,居然也能想到这种法子。” 这人道:“我能想得到,但我却不信。” 马空群道:“哦?” 这人道:“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你信任的人,你能将那种秘密的信交给他?” 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你,那个人是谁,等你杀了我之后,就去杀他?” 这人不说话了。 马空群淡淡笑道:“你用的这法子本来的确不错,只可惜这种法子我三十年前就已用过了。” 这人沉默着,过了很久,也笑了笑,道:“你难道认为我会就这样放了你?” 马空群道:“你当然不会,但我们却不妨来做个交易。” 这人道:“什么交易?” 马空群道:“你陪我去杀了傅红雪,我带你去找那宝藏,你替我保守秘密,我也绝不提起你一个字,我藏起那批珠宝,也足够你我两个人用的,你说这交易公道不公道?” 这人沉默着,显然已有些动心。 马空群道:“何况,你也该知道,你的上一代,本是天下唯一能和我共同保守那秘密的人,因为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所以我们才能做出那种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我们的机会岂非比当年更好?” 这人迟疑着,缓缓道:“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要先取宝藏,再杀傅红雪。” 马空群道:“行。” 这人道:“还有,在我们去取宝藏的时候,我还得点住你双臂的穴道。” 马空群道:“你难道还怕我对你出手?” 这人道:“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马空群笑了笑,道:“也许,我既然能信任你的上一代,就也能同样信任你。” 这人终于松了口气,道:“我只点你左右双肩的‘肩井’穴,让你不能出手而已。” 他踏前一步,用本在捏着剑诀的左手食中两指,点向马空群的右肩。 这时候他当然不能不先将右手的剑垂下去一点,否则他的手指就点不到马空群的肩头。 只不过这也是一刹那间的事,他右手的剑一垂,左手已点了过去,他自信出手绝不比任何人慢。 但他却还是不够快。 也就在这刹那间,马空群突然一侧身,一个肘拳打在他右肋下,接着反手挥拳,痛击他的面额。 这人听见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人已被打得飞了出去。 他只觉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黑暗中还有无数金星在跳动。可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晕过去,十五年朝夕不断的苦练,他不但学会了打人,也学会了挨打。他身子落在地上时,突然用力一咬嘴唇,剧痛使得他总算还能保持清醒。然后他的人已在地上滚了出去。 马空群追出来时,只见他的手一扬,接着,就是刀光一闪!刀光如闪电,是飞刀!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小李飞刀的威名,至今仍足以令江湖中人魂飞魄散。这虽然不是小李的飞刀,却也已震散了马空群的魂魄。他竟不敢伸手去接,闪避的动作也因恐惧而变得慢了些。 刀光一闪而没,已钉在他肩上。 这也是飞刀。可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绝没有任何人的飞刀能比得上小李飞刀! 就正如天上的星光虽亮,却绝没有任何一颗星的光芒能比得上明月。 这柄刀若是小李飞刀,马空群的动作纵然再快十倍,也是一样闪避不开,因为小李飞刀已不仅是一柄飞刀,而是一种神圣的象征,一种神奇的力量。没有人能避开小李飞刀,只因每个人自己本身先已决定这一刀是避不开的。 这种想法也正如每个人都知道,天降的灾祸是谁都无法避免的一样。 刀光一闪,他的人已滚出院子,翻身跃起。 马空群只看见一条穿着黑衣的人影一闪,就没入了黑暗里。 他咬了咬牙,拔出肩上的刀,追了出去。 他相信这个人一定逃不远的,无论谁挨了他两拳之后,都一定逃不远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四十三章 世家之后 夜,夜色深沉。 冷清清的上弦月,照着他苍白的脸,也照着他漆黑的刀! 傅红雪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前面是一片荒林,后面是一片荒山。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荒凉黑暗,似已脱离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也似已遗忘了他。 他身无分文、饥饿、寒冷而疲倦。 他无处可去,因为他虽然有家,却不能回去。 他的情人被他亲手埋葬,他想替她复仇,却连杀她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一个仇人是马空群,但却又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寻找。叶开将他当作朋友,但他非但拒绝接受,而且还要逃避。 可是除了叶开外,就再也没有一个人将他当作朋友,他就算死在路上,只怕也没有人会理睬。 世界虽然大,却似已没有容纳他这么样一个人的地方。 他活在这世界上,已像是多余的。 可是他又偏偏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又怎么样呢?应该往哪条路走?应该到哪里去?他不知道。 他甚至连今天晚上该到哪里去都不知道,甚至连一家最阴暗破旧的客栈,他都不敢走进去,因为他身上已连一枚铜钱都没有。 ——难道就这样在这里站着,等着天亮?但天亮后又怎么样呢?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空虚恐惧。 以前他至少还有个人可想,思念纵然痛苦,至少还有个人值得他思念,但现在呢?现在他还有什么?还剩下什么?他心里只觉得空空荡荡的,甚至连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都变得很遥远,很虚幻了。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他咬着牙,勉强控制着自己,这里虽然没有人看见,他还是不愿让眼泪流下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黑暗的荒林中飞奔了出来。 一个满面鲜血的黑衣人。 他就像是在被恶鬼追赶着似的,连前面的人都看不见,几乎撞在傅红雪身上。 等到他看见傅红雪时,已无法回头了,他那张本已被人打得破碎扭曲的脸,突然又因惊惧而变形。 傅红雪倒并不觉得奇怪,无论谁都想不到如此深夜中,还会有个人像他这样子站在这里的。 他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这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却在吃惊地看着他,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几步,忽然道:“你就是傅红雪?” 傅红雪也不禁觉得很意外,道:“你是谁?怎么会认得我?” 黑衣人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指着身后的荒林,道:“马空群就在后面,你……你快去杀了他!” 傅红雪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似弓弦般绷紧。 他历尽艰苦,走得脚底都生了老茧,也找不到的仇人行踪,竟被这个陌生的夜行人说了出来,他实在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黑衣人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意,立刻接着又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什么要骗你?你至少总该过去看看,那对你总不会有什么损失。” 傅红雪没有再问。 不管这黑衣人是谁,他的确没有说这种谎话的理由,何况他纵然说谎又如何!一个人若已根本一无所有,又还怕损失什么?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然后他的人就已忽然掠入了荒林。 黑衣人再也没有想到这残废憔悴的少年,身法竟如此轻健,行动竟如此迅速。 他目中现出忧虑之色,忽然大声道:“马空群不但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他无论说我什么话,你都千万不能相信。” 他本就是个思虑很周密的人,显然生怕傅红雪听了马空群的话,再回头来追他。 他绝未想到这句话竟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错误。 这句话刚说完,傅红雪竟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苍白的脸上,带着种奇特而可怕的表情,瞪着他一字字道:“你说马空群是你的什么人?” 他那双冷漠疲倦的眼睛里,现在也突然变得刀锋般锐利。 黑衣人被这双眼睛瞪着,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道:“我说他是……是我的仇人!” “每次他说到‘人’这个字的时候,舌头总好像卷不过来,总带着点‘能’字的声音……” 沈三娘说的话就像轰雷闪电般在敲击着他的耳鼓。 他苍白的脸,突然变得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全身也在不停地发抖。 只有那只手,那只握刀的手。 还是稳定的。 他已将全身的力量,全都集中在这只手上——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黑衣人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道:“你……你难道还不相信我的话?” 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突然转头,面向着东方跪下。 黑衣人怔住,他实在猜不透这奇特的少年,究竟在干什么?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傅红雪脸上,他目中似已有了泪光,喃喃低语着:“我总算已找到了你的仇人,你在九泉之下已可瞑目了。” 黑衣人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突然觉得有种诡秘而不祥的预兆,竟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后退,准备一走了之。 可是傅红雪却忽然又已到了他面前,冷冷道:“你的刀呢?” 黑衣人怔了怔,道:“什么刀?” 傅红雪道:“飞刀。” 黑衣人目中突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失声道:“我哪有什么飞刀?” 傅红雪咬着牙,瞪着他,道:“我本该现在就一刀杀了你的,只不过我还有话要问你!” 傅红雪的声音也已嘶哑,厉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为什么要害翠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衣人道:“你……你说的话我根本完全不懂,我根本不认识你。” 傅红雪狂怒、颤抖,但那只握刀的手却还是稳定如铁石。 突然间,刀已出鞘!刀光如闪电般挥出,黑衣人却已经倒下,滚出了两丈。 刀光一闪,他的人就已先倒下。 他对这柄刀的出手,不但早已防备,而且竟好像早已准备了很多法子,来闪避这一刀。 这一刀出手,锋锐凌厉,势不可当,天下本没有人能招架。 可是他居然能避开了这一刀。 刀光闪起,人先倒下——在他这种情况下,几乎已没有更好的法子能闪避这一刀。 这种法子绝不是仓促间所能用得出的,为了闪避这一刀,他必定已准备了很久。 他身子翻出,手已挥起。 他的飞刀终于也已出手。 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两道闪电般的刀光一触,飞刀落下。 黑衣人再一滚,已滚上了山坡,突然觉得肋下一阵剧痛,刚才被马空群肘拳击中的地方,现在就像有柄锥子在刺着。 他想再提气,已提不起。 刀光又一闪,冰凉的刀锋,已到了他的咽喉。 这凌厉风发,锐不可当的一刀,竟已在这一刹那间,突然停顿。 握刀的这一只手,已将力量完全控制自如。刀锋只不过将黑衣人咽喉上的皮肉,割破了一道血口,傅红雪怒盯着他,厉声道:“我问你的话,你说不说?” 黑衣人终于叹了口气,道:“好,我说,我跟你并没有仇恨,我恨的是马空群,我杀了那个女人,只因为她也是马空群的女儿。” 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僵硬,突然大吼,怒道:“你说谎!” 黑衣人道:“我没有说谎,但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实在不多……” 他喘息着,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的身子又开始发抖,抖得更剧烈。 黑衣人接着道:“她和马芳铃并不是同母所生的,她母亲本是关中采参客的妻子,随着她丈夫出关采参时,被马空群奸污强占了,所以那批参客一直将马空群恨之入骨,有一次在长白山中,出动了一百三十多个人,等着伏击马空群,为的就是这段仇恨,在那次血战中,白大侠白老前辈也在的。” 那一次血战本是武林中极有名的战役,傅红雪幼年也曾听他母亲说起过。 ——黑衣人说的难道竟是真的?傅红雪只觉全身的血管里,都仿佛有火焰燃烧了起来。 黑衣人看着他,又道:“翠浓暗中一直是在为万马堂刺探消息的,这一点想必你也知道,她出卖了沈三娘,也出卖了花满天,始终效忠于万马堂,正因为她已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马空群,她母亲临死前已将这秘密告诉了她。” 他叹息着,慢慢地接着道:“血浓于水,这一点本是谁都不能怪她的,我杀她,只不过是因为要向马空群报复。” 傅红雪额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 黑衣人道:“你也是马空群的仇人,你难道会为了替他女儿复仇而杀我?” 傅红雪道:“我还是不信,没有人肯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萧别离那里去。” 黑衣人冷冷道:“的确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只不过,马空群根本就不是人。” 他突然咬紧牙,嘶声大呼:“他根本就是个畜生,是个野兽!” 傅红雪满头冷汗,全身发抖,整个人已虚脱崩溃。 他魂牵梦萦,生死难忘的情人,难道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儿?他不敢相信,却已不能不信。 他突然觉得嘴角肌肉开始抽搐,那可恨又可怕的病魔,又一次向他侵袭! 他的心沉了下去。 黑衣人看着他,目中露出了满意之色,冷冷道:“我的话已说完了,你若还要杀我,就动手吧。” 傅红雪咬着牙,没有开口。 他已不能开口,不敢开口,他必须用尽全身力量,集中全部精神,来对抗那可怕的病魔。 他只要一开口,就可能立刻要倒下去,像一只被人用鞭子抽打着的野狗般倒下去。 黑衣人的眼睛亮了,他已感觉到自己咽喉上的刀锋在渐渐软弱,渐渐下垂…… 只不过刀还在傅红雪手里,可怕的手,可怕的刀。 黑衣人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从刀锋下滚出,手脚并用,就像是野兽般蹿上了荒山,百忙中还反手发出了一刀。 可是他却连看都不敢回头去看一眼,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远离这柄可怕的刀,走得愈远愈好。 他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事,也只有一个目的——他要活下去。有些人只为了要活下去,本就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 他当然想不到,他在匆忙中发出的那一刀,竟没有落空。 这一刀已刺入傅红雪的胸膛!鲜血沿着冰冷的刀锋沁出时,傅红雪就倒了下去。 倒在冰冷潮湿的地上。 一弯冷清清的上弦月已没入荒山后。 大地更加黑暗了,倒下去的人,是不是还能站起来呢?这黑衣人究竟是谁?他知道的事为什么有如此多?他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有很多成功的人都曾经倒下去,可是他们又站了起来! 他们甚至倒下过十次,可是,他们又站了起来。 他们不怕被人击倒!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你还有力气,还有勇气站起来,倒下去又何妨? 傅红雪慢慢地站了起来。 刀,还在他胸膛上。 血还在流着,可是那恶毒的病魂,竟似也随着鲜血流出来。 剧烈的痛苦,竟使得他突然清醒。 但这清醒却又使得他立刻就感觉到疲倦、衰弱、饥饿!尤其是饥饿,他从未想到饥饿竟是种如此无法忍受的事。 黑衣人已蹿上荒山,不见了。 傅红雪并没追,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体力,追也没有用的。 他已将所有的潜力全都用尽。 山坡下的草丛下有金光闪动,是柄纯金的金如意。 那是黑衣人逃窜上山,反手拔刀时,从他怀里掉下来的。 傅红雪凝视着闪动的金光,慢慢地走过去,很快地拾起。 若是在三个月前,他也许宁可饿死,也绝不会去捡别人跌落的东西,甚至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 可是这三个月来,他已学会了很多,也已改变了不少,他已明白成功是必须付出代价的。 最重要的还是,他必须活下去。 现在他更不能死,更不甘心就这样默默地死。 就算死,也必须让那些伤害他的人付出代价来! 只要能让他有力量站起来,有力量活下去,现在他甚至会去偷,去抢! 奔过荒林,林外的山脚下,有个阴暗破旧的客栈,他刚才也曾经过。 现在他已不再犹豫,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走过去,甚至连胸膛的刀都不敢拔下来,他不能再流血,流血会使得他更衰弱。 客栈里居然还有灯光。 有灯,却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大门还开着。 也不知是因为这小店的主人,已没有关门的力气?还是因为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值得他关门的理由?柜台后也没有人,小院里的落叶在秋风中打着滚,灯光却在后面的小屋里。 看见小屋上的烟囱,就该知道那是厨房。 厨房,岂非正像是温暖的火光,滚热的食物——这些岂非就正是生命的力量。傅红雪很快地走过去,但却并没有在这厨房里找到食物和力量。 他找到的又是死亡! 炉灶已冷,灯也快灭了。 一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老人,仰面倒在地上,咽喉上一块瘀血,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双筷子,人却已冰冷僵硬。 距离他尸身不远处,有只已被撕裂的破旧银袋,却是空的。 这老人显然是在吃面时,被人一拳打在咽喉,立刻毙命。 他手里既然还握着筷子,显然还没有吃完那碗面。 碗里的面是谁吃光的呢? 银袋里的一点碎银子,想必是被那杀人的凶手拿走了。 可是他杀了人后,难道还会将死人吃剩下的半碗面也吃了下去? 老人冰冷僵硬的脸上,也带着一种恐惧和不信的表情。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能 相信,世上竟会有人为了半碗被他吐过口水的面,几枚破旧的铜钱,就忍心下毒手杀了他这个已半聋半瞎的可怜老头子。 他实在死不瞑目。 傅红雪心里也充满了愤怒和痛苦,因为他正在问自己:这世上几乎已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饥饿和贫穷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为了半碗吃剩下的面、一点散碎银子而杀人! 一个人若还没有走上绝路时,是绝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杀人的凶手是谁? 难道他真的已走上绝路? 傅红雪忽然想到那黑衣人说的话,忽然想到了马空群。 不错,一定是马空群。 他一定已看见了傅红雪,所以他一定要逃。 可是他实在太饿,他必须吃点东西,哪怕只不过是半碗面也好。 但他在杀过人后,吃这半碗面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想到他过去那些辉煌的往事,这半碗面吃在他嘴里时,又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紧握双拳,突然觉得要呕吐。 他恨,他愤怒,可是他同样也能感觉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悲凄。 纵横一世,威镇关东,声名显赫,一时无两的万马堂主人,竟会为了半碗面而杀人! 他自己吃下这半碗面后,是不是也会觉得要呕吐? 马空群的确要呕吐。 可是他用尽了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他绝不能吐出来。 泥水汤面,汤面里的口水,老人嘴里残缺的黄牙,眼睛里的轻蔑和讥诮……每件事都令他要呕吐。 但无论什么样的食物,都同样能给人力量。 他若将食物吐出来,就无异将力量吐出来,他现在迫切需要力量! 每一分力量他都要! 因为他现在一定要将每一分力量都用出来,就像是那次在长白山里逃窜的时候一样。 那次他甚至喝过自己的尿。 但这次的情况却比那次更危险,因为这次他的敌人也远比上次更危险!更可怕! 他亲眼看见傅红雪那凌厉风发,锐不可当的刀光! 他仿佛又看见了昔日那个永远都令他抬不起头来的人!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人手里的刀光飞起时,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还鲜艳。 他真正畏惧的也许并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人! 他仿佛又在傅红雪的刀上,看见了这个人那种可怕的精神和力量! 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的刀! 就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在地狱等着他的,所以他才怕死! 所以他一定要逃,他一定要活下去! 可是他还能活多久呢? 夜更深,秋也更深了。 秋风中的寒意,已愈来愈重。 用不了再过多久,树叶就会落尽,黄昏时就会刮起北风,然后在一个寒冷的早上,你推开窗子一看,就会发现大地已结满冰雪。 一个衣衫单薄,囊空如洗的老人,在冰天雪地里,是很难活下去的。 马空群握起了手,紧紧地捏着十几枚铜钱,这正是他从那老头子钱袋中找到的,也许还可以勉强去换两顿粗面吃。 以后又怎么办呢? 以他的武功,他本可毫不费力地去盗几家大户,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独力劫下一队镖车。 这种事他以前并不是没有做过,但现在却绝不能再做。 那并不是因为他已厌恶这种生活,只不过现在他绝不能留下一点线索,让傅红雪找到。 他抬起头,望着枯枝上已将落尽的秋叶,现在他已只剩下一个地方去,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这条路他本不想走的,但现在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了! 柜台后的床底下,还有小半袋白面,和一口已生了锈的铁箱子。 箱子里有条绣花的手帕,里面包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票面却只有十两,有柄钢质很好的匕首,还有个制作得精巧的火摺子。 除了这三样东西外,就是些零星的小东西,显然都是在这里留宿的旅客遗落下来的,那老人居然还好好地保存着,等着别人回来拿。 他一向是个很诚实的人,虽然他也明知道这些东西的物主是绝不会再回来的了。 那包着银票的绣花手帕,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留下来的。 有天晚上,她悄悄地坐了一辆破车来,和一个已经在这里等了她三天的年轻人会面,半夜时又悄悄地溜走了。 年轻人醒来时,并没有看见她留下的东西,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痴痴地流了半天泪,就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那少妇是不是已被迫嫁给了个有钱的人家,却偷偷溜到这里来和昔日的旧情人见最后一面的?那年轻人以后是不是会振作起来,忘记这段辛酸的往事? 老头子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希望这年轻人不要像他一样,从此消沉下去。 匕首和火摺子是个穿着夜行人劲装的大汉留下来的,他半夜来投宿时,身上已带着伤。 凌晨时,他屋子里就忽然响起一阵喊骂叱喝声,刀剑拍击声,从屋子里直打到院子里。 老头子却只管蒙头大睡,等外面没有了人声时,才披着衣裳起来。 外面的院子里有几摊血,屋子里枕头底下还留着这柄匕首和火摺子,那受了伤的黑衣夜行人却已不见了。 这些人一去之后当然是永远不会回头的,老人留下他们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为自己平淡枯燥的生活,留一点回忆而已。 傅红雪留下了银票和火摺子。 用那小半袋面,煮了一大锅像糨糊一样的面糊,拌着一点油渣子吃了。 然后他就在马空群待过的那间房里,用冷水洗了个脸,准备睡一觉。 屋子里阴暗而潮湿,还带着霉味,木板床又冷又硬,但是对傅红雪来说,这已足够舒服。 人生中本就没什么事是“绝对”的,只看你怎么去想而已。 他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他想睡,却已是睡不着。 他想得太多。 马空群严肃阴沉的脸,黑衣人流着血的脸,叶开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 一张张脸仿佛在黑暗中飘动着,最后却忽然变成了一个人,美丽的脸,美丽的眼睛,正在用一种悲苦中带着欣慰的表情看着他。 ——无论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她是不是马空群的女儿,她总是为我而死的。 ——若不是因为心里真的有真挚而强烈的感情,又有谁肯为别人牺牲?傅红雪心里刺痛着,他知道在自己这一生中,绝不会再找到一个能相爱如此深的人了。 他的命运中,已注定了要孤独寂寞一生。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的声音,比缎子还温柔的声音。 “你几时来的?” 一个人突然地推开门,走了进来,就像是黑夜中的幽灵。 傅红雪虽然看不见这个人,却听得出她的声音。 他永远也忘不了这声音…… 那寂寞的边城,阴暗的窄巷,那黑暗却是温暖的斗室。 她在那里等着他,第一天晚上,他记得她第一句说的仿佛也是这句话,“你几时来的?” “我要让你变成个真正的男人……” 他记得,她的手导引着他,让他变成了个真正的男人。 “……因为很多事都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他忘不了她那缎子般光滑柔软的躯体,也忘不了奇异销魂的一刻。 翠浓!难道是翠浓?难道是他的翠浓? 傅红雪突然跳起来,黑暗中的人影已轻轻地将他拥抱。 她的躯体还是那么柔软温暖,她的呼吸中还是带着那种令人永难忘怀的甜香。 她在他耳畔轻语:“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会来?” 傅红雪连咽喉都似已被塞住,甚至连呼吸都无法呼吸。 “我知道你近来日子过得很苦,可是你千万不能灰心,你一定能找到马空群的,你若消沉下去,我们大家都会觉得很失望。” 傅红雪的手在颤抖,慢慢地伸入怀里。 突然间,火光一闪。 黑暗的屋子里忽然有了光明——他竟打起了那火摺子。 他立刻看见了这个人,这个第一次让他享受到的女人。 这个改变了他的一生,也令他永生难忘的女人,竟不是翠浓。 是沈三娘! 火光闪动,傅红雪的脸更苍白,竟忍不住失声而呼:“是你!” 沈三娘的脸也是苍白的,苍白得可怕,却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她想不到这里会忽然有了光亮? 她身子半转,仿佛想用衣袖掩起脸,却又回过头来向傅红雪一笑,嫣然说道:“是我,你想不到是我吧?”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点头。 沈三娘道:“你以为是翠浓?” 傅红雪没有回答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甚至连看都不敢再看她。 沈三娘一双美丽的眼睛却盯在他脸上缓缓道:“我知道她已经死了,也知道这打击对你很大,我到这里来,只因为我希望你不要为她的死太悲伤。” 她咬着嘴唇,迟疑着,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了两句话:“因为你本该爱的是我,不是她!” 傅红雪笔直地站着,苍白的脸仿佛又已透明僵硬。 沈三娘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以为她就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世上还有我这么样一个人,所以你……”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你错了。” 沈三娘道:“我错了?” 傅红雪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却早已知道她并不是你。” 沈三娘怔住。 这次吃惊的是她,甚至比傅红雪刚才看见她时还吃惊。 过了很久,她才能发得出声音:“你知道么?你怎会知道的?难道她自己告诉了你?” 傅红雪道:“她并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有问,但是我却能感觉到……” 他并没有再解释下去,因为这已不必解释。 相爱的男女们在“相爱”时,有些甜蜜而微妙的感觉,本就不是第三者能领会的。 沈三娘是很成熟、很懂事的女人,这种道理她当然能明了。 她忽然心里起了种很微妙的感觉,也不知为了什么,这种感觉竟仿佛令她很不舒服,过了很久,才勉强点了点头,轻轻道:“原来你并没有爱错人。” 傅红雪道:“我没有。”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很坚定,很沉静,慢慢地接着道:“我爱她,只因为她就是她,我爱的就是她这么样一个人,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沈三娘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明白。” 现在她的确已明白,他纵然已知道她才是他第一个女人,可是他爱的还是翠浓。 爱情本就是没有条件,永无后悔的。 她忽然又想起了马空群,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他,是不是爱错了人。 傅红雪忽然道:“叶开呢?” 沈三娘道:“他……他没有来。” 傅红雪道:“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他的意思呢?” 沈三娘道:“我来告诉你,只因为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件事。”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但我却希望能将这件事永远忘记。” 沈三娘勉强笑了笑道:“我,现在已经忘了。” 傅红雪道:“那很好,很好……” 他们互相凝视着,就好像是很普通的朋友一样。 当他们想到在那黑暗的小屋中所发生的那件事,就好像在想别人的事一样。 因为那时他们的肉体虽已结合,却完全没有感情——这种结合本就永远不会在人们心里留下任何痕迹的。 就在这时,傅红雪手里的火摺子忽然熄灭。 小室中又变成一片黑暗。 虽然是同样的黑暗,虽然是同样的两个人,但他们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在那时,傅红雪只要一想起她发烫的胴体和嘴唇,全身就立刻像是在燃烧。 现在,她虽然就站在他面前,但他却已连碰一碰她的欲望都没有。他们都不再说话,因为他们都已无话可说。 然后沈三娘就听见傅红雪那奇特的脚步声,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并没有爱错人——我爱的就是她,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叶开静静地听沈三娘说完了,心里却还在咀嚼着这几句话。 他自己心里仿佛也有很多感触,却又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丁灵琳看着他,忽然笑道:“他说的这几句话,我早就说过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轻轻道:“我说过我爱的就是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都一样爱你。” 叶开眼里却仿佛又出现了一抹令人无法了解的痛苦和忧虑,抬起头,凝视着东方已渐渐发白的穹苍,忽然问道:“你不会后悔?” 丁灵琳道:“绝不会。” 叶开笑了笑,笑得却似有些勉强,道:“假如以后我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你也不会后悔?” 丁灵琳的表情也变得很坚决,就像是傅红雪刚才的表情一样。 她微笑着道:“我为什么要后悔?我爱你本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既没有别的原因,也没人逼我。” 她笑得就像是那随着曙色来临的光明一样,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希望。 沈三娘看着她,想到了傅红雪,忽然觉得他们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因为他们敢去爱,而且能爱得真诚。 她忍不住轻轻叹息,道:“也许我这次根本就不该再见他的。” 叶开道:“可是你见了也不错。” 沈三娘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们这次相见,让我们都明白 了一件事。” 沈三娘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叶开道:“他爱翠浓,并没有错,因为他是真心爱她的。” 他微笑着,接着道:“这件事让我们明白了,真心的爱,永远不会错的。” 傅红雪面对着门,看着从街上走到这小饭铺的人,看着这小饭铺里的人走出去。他忽然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憔悴疲倦。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种从不知目的地在哪里的流浪寻找,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这种生活令他总觉得很疲倦,一种接近于绝望的疲倦。 包在绣花手帕里那张十两的银票,已被他花光了,他既不知道这是属于谁的,也不想知道。 但他却很想知道那金如意的主人是谁,只可惜这金如意打造得虽精巧,上面却没有一点标志,他现在又必须用它去换银子,用换来的银子再去寻找它的主人。若是没有这柄金如意,现在他甚至已不知该怎么才能生活下去。 但是他却决心要杀死它的主人,这实在是种讽刺,世上却偏偏会有这种事发生——这就是人生。 有时人生就是个最大的讽刺。 傅红雪忽然又想喝酒了,他正在勉强控制着自己,忽然看见一个很触目的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这人衣着很华丽,神情间充满了自信,对他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已很满足,对自己的未来也很有把握。 他也的确是个很漂亮、很神气的年轻人,和现在的傅红雪,仿佛是种很强烈的对比。也许正因为这原因,所以傅红雪忽然对这人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也许他真正厌恶的并不是这个年轻人,而是他自己。 这年轻人发亮的眼睛四下一转,竟忽然向他走了过来,居然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面上虽然带着微笑,却显得很虚假,很傲慢。他忽然道:“在下南宫青。” 傅红雪不准备理他,所以就只当没有看见这个人,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南宫青”这名字,对他就全无意义,纵然他知道南宫青就是南宫世家的大公子也一样。 “南宫世家”虽然显赫,但对他已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这种态度显然令南宫青觉得有点意外,他凝视着傅红雪苍白似雪的脸,忽然将那柄金如意从怀里掏了出来,道:“这是不是阁下刚才叫伙计拿去兑换银子的?” 傅红雪终于点了点头。 南宫青忽然冷笑,道:“这就是件怪事了。” 傅红雪忍不住道:“怪事?” 南宫青冷冷道:“因为我知道这柄金如意的主人并不是阁下。” 傅红雪霍然抬头瞪着他,道:“你知道?你怎会知道?” 南宫青道:“这本是我送给一位朋友的,我到这里来,就是要问问你,它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傅红雪的心跳忽然已加快,勉强控制着自己,道:“你说这柄金如意本是你的,你是不是能确定?” 南宫青冷笑道:“当然能。这本是‘九霞号’银楼里的名匠老董亲手打造的,刚才这店里的伙计不巧竟偏偏把它拿到‘九霞号’去换银子,更不巧的是,我又正好在那里。” 这实在是件很凑巧的事,但世上却偏偏时常都会有这种事发生,所以人生中才会有很多令人意料不到的悲剧和喜剧。 傅红雪沉默着,突也冷笑,道:“这柄金如意本来就算是你的,你现在也不该来问我。” 南宫青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你已将它送给了别人。” 南宫青道:“但他却绝不会送给你,更不会卖给你,所以我才奇怪。” 傅红雪道:“你又怎知他不会送给我?” 南宫青沉着脸,迟疑着,终于缓缓道:“因为这本是我替舍妹订亲的信物。” 傅红雪道:“真的?” 南宫青怒道:“这种事怎么会假?何况这事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傅红雪道:“你有几个妹妹?” 南宫青道:“只有一个。” 他已发觉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问的话愈来愈奇怪了。他回答这些话,也正是因为好奇,想看看傅红雪有什么用意。 但傅红雪却忽然不再问了,他已不必再问。 江湖中既然有很多人都已知道这件亲事,这条线索已足够让他查出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来。 南宫青道:“你的话已问完了?” 傅红雪看着他,看着他英俊傲慢的脸,奢侈华丽的衣服,看着他从袖口露出的一双纤秀而干净的手,手指上戴着的一枚巨大的汉玉扳指……这一切,忽然又使得傅红雪对他生出说不出的厌恶。 南宫青也在看着他,冷冷道:“你是不是已无话可说?” 傅红雪忽然道:“还有一句。” 南宫青道:“你说。” 傅红雪道:“我劝你最好赶快去替你妹妹改订一门亲事。” 南宫青变色道:“为什么?” 傅红雪冷冷道:“因为现在跟你妹妹订亲的这个人,已活不长了!” 他慢慢地抬手,放在桌上,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南宫青的瞳孔突然收缩,失声道:“是你?” 傅红雪道:“是我。” 南宫青道:“我听说过你,这几个月来,我时常听人说起你。” 傅红雪道:“哦?” 南宫青道:“听说你就像瘟疫一样,无论你走到什么地方,那地方就有灾祸。” 傅红雪道:“还有呢?” 南宫青道:“听说你不但毁了万马堂,还毁了不少很有声名地位的武林高手,你的武功想必不错。” 傅红雪道:“你不服?” 南宫青突然笑了,冷笑着道:“你要我服你?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笑完了,才慢慢地说出了四个字! “拔你的剑!” 三尺七寸长的剑,用金钩挂在他腰畔的丝绦上,制作得极考究的鲨鱼皮剑鞘,镶着七颗发亮的宝石。南宫青的手已握上剑鞘,他的手也已变成了苍白色的。 他冷笑着道:“听说你这柄刀是别人只有在临死前才能看得到的,我这柄剑却并不一样,不妨先给你看看。” 突然间,他的人已平空掠起,剑也出鞘。闪出的剑光,带着种清越的龙吟声,从半空中飞下来。 只听“叮”的一响,傅红雪面前的一只面碗已被剑光削成两半,接着又是“咔嚓”一声,一张很结实的木桌也被削成了两半。 傅红雪看着这张桌子慢慢地分开,从两边倒下去,连动都没有动。 旁边却已有人在大声喝彩! 南宫青轻抚着手上的剑锋,眼角扫着傅红雪,傲笑道:“怎么样?” 傅红雪淡淡道:“这种劈柴的剑法,我以前倒也听人说起过。” 南宫青脸色又变了,厉声道:“只不过我这柄剑不但能劈柴,还能杀人。” 他的手一抖,一柄百炼精钢的长剑,竟被他抖出了数十点剑光。 突然间,漫天剑光又化作了一道飞虹,急削傅红雪握刀的手臂。 傅红雪没有拔刀。他甚至还是连动都没有动,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这闪电般的剑光。直到剑锋已几乎划破他的衣袖时,他的臂突然沉下,突然一翻手,漆黑的刀鞘就已打在南宫青握剑的手腕上。 这一着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不过时间算得很准而已——算准了对方的招式已老时,才突然地出手。 但一个人若不是有钢铁般的神经,又怎么能等到此时才出手,又怎么敢! 南宫青只觉得手腕上一阵麻木,然后就突然发现手里的剑已脱手飞出,钉在对面的墙上。 傅红雪还是坐在那里,非但刀未出鞘,连人都没有动。 南宫青咬了咬牙,突然跺脚,人已掠起,从傅红雪头上掠过去,伸手抄住了钉在墙上的剑,右腿在墙上一蹬,人也已借着这一蹬之力,倒翻而出,凌空一个“细胸巧翻云”,剑光如匹练般击下,直刺傅红雪的咽喉。旁边又已有人在大声喝彩。 这少年刚才虽然失了手,那一定只不过是因为他太轻敌,太大意。 他的出手实在干净利落,不但身法潇洒好看,剑法的轻盈变化,更如神龙在天令人叹为观止。 他们根本没有看见傅红雪出手。他们根本看不见。 只听“嚓”一声,剑已刺在椅子上,椅上坐的傅红雪,却已不见了。 他又在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才闪身避开这一剑。 南宫青明明看到这一剑已刺中傅红雪,突然间,对方的人已不见。 他竟连改变剑招的余地都没有。只有眼看自己这一剑刺在椅子上。 然后他才觉得痛。一阵强烈的疼痛,就好像有两支巨大的铁锤重重地敲在他肋骨间。 他的人还未落下。又已被打得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勉强提起一口气,才总算沿着壁慢慢滑下来,却已连站都站不稳了。 傅红雪正在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服不服?” 南宫青喘息着,突然大喝:“你去死吧!” 喝声中,他又扑过来,只听剑风“喀哧”,声如破竹,他已正手刺出了四剑,反手刺出三剑。 这连环七剑,虽没有刚才那一剑声势之壮,其实却更犀利毒辣,每一剑都是致命的杀手! 傅红雪身子闪动,忽然间已避开了这七剑。 他虽然是个跛子,但脚步移动间,却仿佛行云流水般清妙自然。 没有看见过他平时走路的人,绝不会知道这少年竟是个跛子。 可是他自己知道,就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不如人的残废,所以才能比大多数不跛的人都快三倍。 他下过的苦功也比别人多三倍——至少多三倍。 南宫青七剑攻出,正想变招,突然发现一柄刀已在面前。 刀尚未出鞘,刀鞘漆黑。 南宫青看见这柄漆黑的刀时,刀鞘已重重地打在他胸膛上。 他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等他眼前的金星消失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坐在地上,胸膛间仿佛在被火焰灼烧,连呼吸都不能呼吸。 傅红雪就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道:“现在你服不服?” 南宫青没有说话,他说不出话。 但这种家世显赫的名门子弟,却仿佛天生还有种绝不服人的傲气。 他竟挣扎着,又站起来,挺起了胸,怒目瞪着傅红雪。 鲜血已不停地从他嘴角流出来,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喝:“你去死吧!” 傅红雪冷冷道:“我还没有死,你手里也有剑,你可以来杀我。” 南宫青咬着牙,用力挥剑,可是他的手一抬,胸膛间立刻感觉到一阵撕裂般的痛苦。这一剑刺过去,哪里还有杀人的力量。 傅红雪已根本不必闪避招架,剑刺到他面前就已垂了下去。 刚才的喝彩,现在已变为同情的叹息。对一个骄傲的年轻人说来,这种同情简直比讥诮还难以忍受。 南宫青的身子突然开始颤抖,突然大声道:“你既然恨我,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 傅红雪道:“我恨你?” 南宫青道:“我跟你虽然无怨无仇,但我却知道你恨我,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是永远比不上我的。” 他眼睛里忽然闪动出一种恶毒残酷的笑意。 他的剑锋虽然已无法伤害傅红雪,但他却知道恶毒的话有时远比剑锋更伤人。 他大声接着道:“你恨我,只因为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你自己却只不过是个可怜的残废,是个见不得天日的私生子,白天羽若是活着,绝不会认你这个儿子,你根本连替他报仇的资格都没有。”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又变得赤红,身子也已又开始发抖。 南宫青面上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冷笑着道:“所以你无论怎么样羞侮我也没有用的,因为我永远比你强,永远也不会服你。”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又凸出了青筋,缓缓道:“你永远也不服我?” 南宫青道:“我死也不服你!” 傅红雪道:“真的?” 南宫青道:“当然是真的。” 傅红雪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实在不该说这种话的……” 他的叹息声竟似比南宫青的冷笑更冷酷,就在这种奇特的叹息声中,他的刀已出鞘。 南宫青只觉得左颊旁有寒风掠过,一样东西从他肩头上掉下来。 他不由自主伸手接住,突然发现自己肩头和掌心已全都鲜血淋漓,他摊开手掌,才发现这样冷冰冰的东西,竟赫然是只耳朵。他自己的耳朵。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感觉到耳朵上一阵比火焰灼热还剧烈的痛苦。 他的上半身突然冰冷僵硬,两条腿却突然软了,竟又“噗”地坐了下去。 他拿着自己耳朵的那只手臂上,就好像有无数条毒蛇在爬动,冷汗已雨点般从他额角上冒出来,他那张英俊傲慢的脸,现在看来已像是个死人。 傅红雪冷冷道:“我还没有死,我手里也还有刀,你呢?” 南宫青看着自己手上的耳朵。 牙齿“咯咯”地响,似已连话都说不出来。 傅红雪道:“你还是死也不服我?” 南宫青一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突然流下了泪来,颤声道:“我……我……” 傅红雪道:“你究竟服不服?” 南宫青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我服了你。我服了你……” 他喊叫的时候,眼泪也随着流下。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死也不会屈服的人,但现在忽然发现恐惧就像是暴风洪水般不可抵御,忽然间已将他的勇气和自信全都摧毁。 他竟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傅红雪脸色又变得苍白如透明,竟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就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势奇特而笨拙,但现在却已没有人还会将他看成个可笑的跛子。 绝没有任何人!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四十四章 丁氏双雄 秋,秋风萧杀。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长街,风吹在他胸膛上,他胸中忽然觉得有种残酷的快意。 他并不是个残酷的人,从不愿伤害别人,也同样不愿别人伤害他。 但这世上却偏偏有种人总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强者,天生就有伤害别人的权力,而别人却不能伤害到他们一点。 他们也许并不是真正凶恶的人,但这种要命的优越感,不但可恶,而且可恨。 对付这种人唯一的法子,也许就是割下他的耳朵来,让他明白,你伤害了别人时,别人也同样能伤害你。 傅红雪已发现这法子不但正确,而且有效。 九霞号银楼的陈掌柜刚坐下来端起碗茶,茶就溅得他一身都是。 他的手还在抖,心还是跳得很厉害,他从未想到他们的大公子也会痛哭流泪,现在只希望能装作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刚才那脸色苍白的少年,忽然从对街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的茶碗立刻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傅红雪已走进了这招牌虽老,粉刷却很新的店铺,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就是这里的掌柜?” 陈掌柜只有点头。 傅红雪道:“那柄金如意是我送来兑银子的,银子呢?” 陈掌柜赔着笑,道:“银子有,有……全都在这里,公子只管随便拿。” 他竟将店里的银子都捧了出来,就好像将傅红雪当作了个打劫的强盗。 傅红雪心里忽然觉得很好笑。 他当然没有笑,板着脸又道:“南宫青只有一个妹妹?” 陈掌柜道:“只有一位。” 傅红雪道:“跟她订亲的人是谁?” 陈掌柜道:“是……是丁家的三少爷,叫……叫丁灵中!” 傅红雪的脸色变了。 陈掌柜却更吃惊,他从未想到傅红雪听到这名字后,脸色竟会变得如此可怕! 斜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的脸似已透明如水晶。 好汉庄的毒酒,易大经的消息,王大洪的毒剑,连伤两命的飞刀……还有梅花庵外那个“人”——都到齐了么? 忽然间,所有的事又全都随着这名字出现在他心里了。 他的心似也变得透明如水晶。 世上本没有能永远隐瞒的秘密,所有的秘密,现在好像忽然都已到了揭穿的时候。 傅红雪忽然大笑,大笑着走出去,只留下那莫名其妙的陈掌柜吃惊地坐在那里。 他也从未想到一个人的笑声竟会如此可怕。 巨大的庄院,黑暗而沉默,只剩下几点疏散的灯火,掩映在林木间。 风中带着桂子和**的香气,月已将圆了。 马空群伏在屋脊上,这凄凉的夜色,这屋脊上的凉风,使得他胸中的血又热了起来。 仿佛又回到了那月夜杀人的少年时。 趁着朦胧的夜色,闯入陌生人的家里,随时在准备着挥刀杀人,也随时准备着被人伏击。 那种生活的紧张和刺激,他几乎已将忘却。 可是现在他并不担心被巡夜的人发现,因为这里正是江湖中享誉最久,也最负盛名的三大武林世家之一,夜行人根本不敢闯到这里来,这里也根本用不着巡夜的人,灯光更疏了,远处更鼓传来,已三更。 庄院里的人想必都已睡了,这里的家风,绝不许任何人贪睡迟起,晚上当然也睡得早,马空群的眼睛兀鹰般四面打量着,先算好了对面的落足地,再纵身掠过去。 他并不怕被人发现,但也不能不分外小心。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验,已使得他变成了个特别谨慎的人。 掠过几重屋脊后,他忽然看到个很特别的院子。院子幽雅而干净,雪白的窗纸里,还有灯光,奇怪的是,这院子里连一棵花草都不见,却铺满了黄沙。 沙地上竟种满了仙人掌,长满了尖针的刺,在凄凉的月光下看来,更显得说不出的狰狞诡秘。 马空群的眼睛立刻亮了,他知道这一定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他要找的人,总算还没有死。 屋子里悄无人声,灯光暗淡而凄迷。 马空群轻轻吐了口气,突然发出种很奇怪的声音,竟像是荒山中的狼嚎一声。 屋子里的灯光立刻熄灭,紧紧关着的门,却忽然开了。 一个嘶哑而又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问道:“是什么人?” 说到“人”字时,他的声音更低。 马空群又吐出口气,道:“是梅花故人。” 黑暗中的声音突然沉寂,过了很久,才冷冷道:“我知道你迟早一定会来的。” 门又紧紧关上,但灯光却仍未燃起。 屋子里是漆黑的,谁也看不清这个不爱花草却爱仙人掌的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很难分辨。 这时黑暗中已响起他和马空群耳语般的谈话声。 马空群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该来?” 这人道:“你当然不该来,我们有约在先,梅花庵的事一过,我们从此就不再来往。” 马空群道:“我记得。” 这人又道:“你也答应过我,从此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绝不牵连到我。” 马空群突然冷笑道:“但食言背信的并不是我。” 这人道:“不是你?难道是我?” 马空群道:“你不该叫人去杀我的。” 这人道:“我叫谁去杀你?” 马空群道:“你自己心里明白,又何必问我?” 这人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已见到老三?” 马空群冷笑道:“果然是老三,我早就听说过,丁家兄弟里,老三最精明能干,却想不到他除了把你一身功夫全学去了之外,还练得一手飞刀。” 这人道:“飞刀?什么飞刀?” 马空群道:“那天你在梅花庵,拿走了白天羽的两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飞刀,你以为我不知道。” 这人沉默着,仿佛在用力咬着牙。 马空群道:“小李飞刀虽然名震天下,但真正见过的人却不多,除了你之外,也没有人能打造出和那一模一样的刀来。” 这人道:“只不过连我都不知道他已练成了小李飞刀。” 马空群冷冷道:“幸好他练得并不高明,所以我总算还能活着到这里来。” 这人又沉默了半晌,突然恨恨道:“我也知道你的万马堂已被人毁了,听说是个叫傅红雪的年轻人,难道他就是那贱人替白天羽生下的儿子?” 马空群道:“不错。” 这人道:“凭他一个人之力,就能毁了你的万马堂吗?” 马空群道:“他一刀出手,绝不会比白天羽少年时差。” 这人道:“他怎么能练成这种刀法的?难道白天羽早已将他的神刀心法传给了那贱人?” 马空群淡淡道:“白天羽对白凤公主本就是真心诚意的。”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咬牙切齿的声音,听来如刀锋摩擦,令人不寒而栗。看来他和白天羽之间,的确有深不可解的仇恨。 马空群道:“但若没有叶开在暗中相助,傅红雪也未必能得手。” 这人道:“叶开?他跟白家有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这人来历不明,行踪诡秘,起初连我都被他骗过了,当他只不过是个 恰巧路过的人。” 这人冷冷道:“连你居然都能被他骗过了,看来这人的本事倒不小。” 马空群道:“他年纪虽轻,城府却极深,武功也令人难测深浅,实在比傅红雪还不好对付。” 这人道:“你看他比起老三来如何?” 马空群道:“那位丁三公子的确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只可惜……” 这人道:“只可惜怎么样?” 马空群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太聪明的人就不会太长命的。” 这人失声道:“你杀了他?” 马空群淡淡道:“我只求他不杀我,就已心满意足,怎么能杀得了他!” 这人道:“是谁杀了他?” 马空群道:“傅红雪。” 这人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亲眼看见了?” 马空群迟疑着,终于承认。 这人厉声道:“你亲眼看见他遭人毒手,竟没有过去救他?” 马空群道:“我本该过去救他的,只可惜我也受了伤,自身已难保。” 这人道:“是谁伤了你?” 马空群道:“就是他,他的飞刀。” 这人说不出话了。 马空群道:“不管怎么样,我既已来到这里,你就已无法脱身事外。” 这人道:“你准备怎么样?” 马空群道:“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是你我两人主谋,江湖中绝没有一个人会想得到,傅红雪纵有天大的本事,也绝不会找到这里来。” 这人道:“所以你准备躲在我这里?” 马空群道:“暂时只好如此,等将来有机会时,再斩草除根,杀了傅红雪。” 这人冷冷道:“你我虽没有交情,但事已至此,我当然也不能赶你出去。” 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当然也不会杀我灭口的,你是聪明人,总该想得到,我若没有准备,又怎敢到这里来。” 这人冷笑道:“你尽可放心,只不过近几年来,我这里几乎已隔绝红尘,就算在这里杀个把人,外面也绝不会有人知道的。” 马空群淡淡笑道:“如此说来,我倒的确可以放心住下去了。” 这人忽然道:“你刚才说的那个叶开,我倒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马空群道:“哦?” 这人道:“傅红雪纵然不会找到这里来,但叶开却迟早一定会来的。” 马空群悚然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他现在几乎已等于是我们丁家的女婿。” 马空群失声道:“这千万使不得!” 这人冷冷道:“为什么使不得?他若做了丁家的女婿,我岂非更可以高枕无忧,何况,丁家的女儿已非他不嫁,我本来还不愿答应这件事,现在倒要成全成全他们了。” 马空群忽然冷笑,道:“你想成全他们?几时又有人成全过你?” 这人突又沉默,然后暗中就响起了他的脚步,“砰”的一声,推门走了出去。 马空群仿佛又笑了,微笑着喃喃自语:“叶开呀叶开,你最好还是莫要来,否则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的。” 淡淡的星光从窗外照进来,桌上竟有壶酒。 他拿起来,尝了一口,微笑着又道:“果然是好酒,一个人在寂寞时,的确该喝……”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笑容已僵硬,人已倒下! 夜凉如水。 叶开抱着膝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看着梧桐树上的明月,心也仿佛是凉的。 月已将圆,人却已将分散了。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互相伤害的多,总是难免要别离的多? 既然要别离,又何必相聚? 他忽然又想起了萧别离,想起了在那边城中经历过的事,想起了梅花庵中那寂寞孤独的老尼,又想起了那山坡上的坟墓…… 现在,所有的事他几乎都已想通了,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也只有一件事还不能解决。 也许这件事本就是无法解决的,因为他无论怎么样做,都难免要伤害别人,也难免要伤害自己。 别离虽痛苦,相聚又何尝不苦恼?凉风吹过,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听见那清悦的铃声。 他忽然回过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找你呢。” 丁灵琳抿嘴笑了,道:“你为什么不去?” 叶开道:“因为我刚才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该将这件事告诉你。” 丁灵琳道:“什么事?” 叶开道:“这件事我本不愿告诉你的,但又不想欺骗你,你总算一直对我不错。” 他的表情很严肃,声音也很冷淡。 这不像是平时的叶开。 丁灵琳已笑不出了,仿佛已感觉到他说的绝不是件好事。 她勉强笑着,道:“不管你要说什么事,我都不想听了。” 叶开道:“可是你非听不可,因为我不等天亮就要走的。” 丁灵琳失声道:“你要走?刚才为何不告诉我?” 叶开道:“因为这次你不能跟我走。” 丁灵琳道:“你……你一个人要到哪里去?” 叶开道:“我也不是一个人走。” 丁灵琳叫了起来,道:“你难道要带沈三娘一起去么?” 叶开道:“不错。”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喜欢她,我一直都喜欢她,你只不过是个孩子,但她却是我心目中最可爱的女人,为了她,我可以放弃一切。” 丁灵琳吃惊地看着他,就像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一样,颤声道:“她……她难道也肯跟着你走?” 叶开笑了笑,淡淡道:“她当然肯,你也说过我是个很可爱的男人。” 丁灵琳脸色苍白,眼圈却已红了,就仿佛突然被人狠狠地掴了一巴掌,掴在脸上。 她一步步往后退,泪珠一滴滴落下,突然转过身,冲出去,用力撞开了沈三娘的房门。 叶开并没有阻拦,因为他知道沈三娘也会跟她说同样的话。 沈三娘已答应过他。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沈三娘屋子里发出了一声惊呼,就像是有人突然看见了鬼似的。 惊呼声却是丁灵琳发出来的。 屋子里还燃着灯。 凄凉的灯光,正照在沈三娘惨白的脸上,她脸上的神色很平静。 她的人却已死了。 一柄刀正插在她胸膛上,鲜血已染红了她的衣裳。 可是她死得很平静,因为这本是她仔细考虑过之后才决定的。 除了死之外,她已没有别的法子解脱。 孤灯下还压着张短笺:“丁姑娘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看得出她很喜欢你,我也是个女人,所以我虽然答应了你,却还是不忍帮你骗她,我更不能看着你们去杀马空群。” 这就是沈三娘最后的遗言,她相信叶开已该明白她的意思。 但丁灵琳却不明白。 她转过身,瞪着叶开,流着泪道:“原来你是骗我的,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我伤心?” 叶开明朗的脸上,竟也露出了痛苦之色,终于长叹道:“因为你迟早总要伤心的!” 丁灵琳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 叶开已不愿再回答,已准备走出去。 丁灵琳却揪住了他的衣襟,道:“你明明已答应陪我回家的, 现在我们已然到家了,你为什么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叶开道:“因为我忽然很讨厌你。” 他用力拉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不敢回头,因为他怕丁灵琳看见他的眼睛——他眼睛里也有了泪痕。 一株孤零零的梧桐,被秋风吹得簌簌地响,也仿佛在为世上多情的儿女叹息。 梧桐树下,竟站着一个人。 一个孤零零的人,一张比死人还苍白的脸。 傅红雪,他仿佛早已来了,已听见了很多事,他凝视着叶开时,冷漠的眼睛里,竟似也带着些悲伤和同情。 叶开失声道:“是你,你也来了?” 傅红雪道:“我本就该来的。” 叶开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不该来的是我?我真的不该来?” 傅红雪道:“你非但不该来,也不该这么样对待她的。” 叶开道:“哦?” 傅红雪道:“因为这件事根本和你完全没有关系,丁家的人,跟你也并没有仇恨,我来找你,只不过想要你带着她走,永远不要再管这件事。” 叶开脸色苍白地苦笑道:“这两天你好像已知道了很多事。” 傅红雪道:“我已完全知道了。” 叶开道:“你有把握?” 傅红雪道:“我已见到过丁灵中!” 叶开不再问了,仿佛觉得这句话已足够说明一切。 傅红雪却忍不住要问他:“你知道的是不是也不少呢?” 叶开点点头。 傅红雪道:“你怎会知道的?” 叶开避不作答,却叹息着道:“我只奇怪丁灵中怎么敢冒险去找你。” 傅红雪冷冷道:“我只奇怪你为什么总是要纠缠在这件事里。” 突听一个人冷笑道:“因为他这人天生就喜欢找麻烦,所以麻烦也找上他了。” 声音是从屋脊后传出来的。 只有声音,看不见人。 等到声音停下时,才看见屋脊后有粒花生高高抛起,又落下。 然后就有只手伸出来,抛出了个花生壳。 叶开失声道:“路小佳!” 屋脊后有人笑了,一个人微笑着,坐起来道:“正是我。” 叶开道:“你怎么也来了?”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想来的,只可惜非来不可。” 叶开道:“来干什么?” 路小佳叹道:“除了杀人外,我还会干什么?” 叶开道:“来杀谁?” 路小佳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叶开也笑了。 路小佳道:“你想不到?” 叶开道:“我从第一次看见你的那天,就知道你迟早一定会来杀我的。” 路小佳笑道:“想不到你这人居然还会算卦。” 叶开微笑道:“同时,我也算准了你是绝对杀不了我的。” 路小佳淡淡道:“这次你只怕就要算错了。” 叶开道:“我也知道,不管怎样,你好歹都得试试。” 路小佳道:“却不知你现在就想动手呢,还是先看看丁家兄弟的双剑破神刀?” 叶开道:“双剑破神刀?” 路小佳道:“双剑联璧,九九八十一式,剑剑连绵,滴水不漏,正是丁家兄弟专门练来准备对付白家刀的,你想必也没见过。” 叶开道:“的确没有。” 路小佳道:“这种武林罕睹的剑法,你现在好容易有机会能看到,若是错过了,岂非可惜。” 叶开道:“实在可惜。” 他回转头,傅红雪的脸又已苍白如透明。 就在这时,只听“锵”的一声龙吟,两道剑光如闪电交击,从对面的屋顶击下。 辉煌的剑光中,只见这两人一个长身玉立,英俊的脸上伤痕犹在,正是风采翩翩的丁三少爷。 另一人道装高冠,面色冷漠,掌中一柄剑精光四射,竟是从来很少过问江湖中事的大公子丁云鹤。 他们的脚尖一沾地,掌中剑又已刺出三招,两柄剑配合得如水乳交融,天衣无缝,果然是剑剑连环,滴水不漏。 丁灵琳瞪大了眼睛,站在廊下已看呆了,只有她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两柄剑似已化作了数十柄,数十道闪亮的剑光,已将傅红雪笼罩,连他的人都看不见了。 叶开叹息着,道:“看来这九九八十一剑最厉害之处,就是根本不给对方拔刀出手的机会。” 路小佳道:“你这人的确有点眼光。” 叶开道:“看来这剑法果然是专门为了对付白家神刀的。” 路小佳笑了笑道:“要对付白家神刀,唯一最好的法子,的确就是根本不让他拔刀出手。” 叶开道:“创出这剑法的人,不但是个天才,而且的确费了苦心。” 路小佳道:“因为他知道白家的人恨他,他也同样恨白家的人。” 叶开叹道:“这就是我唯一不明白的地方了,他们之间的仇恨,究竟是因何而起的?” 路小佳道:“你迟早总会明白的。”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这九九八十一招,岂非迟早也有用完的时候?” 路小佳道:“这剑法还有个妙处,就是用完了还可以再用。” 这时丁家兄弟果然已削出了九九八十一剑,突然清啸一声,双剑回旋,又将第一式使了出来,首尾衔接,连绵不绝。 傅红雪脚步上那种不可思议的变化,现在已完全显示出来,如闪电交击而下的剑光,竟不能伤及他毫发。 可是,他的出手也全被封死,竟完全没有拔刀的机会。 叶开忽又道:“创出这剑法来的人,绝不是丁家兄弟。” 路小佳道:“哦?” 叶开道:“这人以前一定亲眼看见过白大侠出手,所以才能将他有可能出手的退路封死。” 路小佳道:“有道理。” 叶开道:“这绝不是旁观者所能体会得到的,我想他一定还跟白大侠亲自交过手。” 路小佳道:“很可能。” 叶开冷冷道:“可能他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白大侠的凶手之一。” 路小佳道:“哦?” 叶开凝注着他,慢慢地接着道:“也许他就是丁乘风。” 丁乘风就是丁灵琳兄妹的父亲。 丁灵琳在旁边听着,脸色已变了许多,忽然已明白了似的。 但她却宁愿还是永远也不要明白的好。 这时丁家兄弟又已刺出七十多剑,傅红雪的喘息声已清晰可闻。 他显然已无力再支持多久,丁家的连环快剑,却如江河之水,仿佛永远也没有停止的时候。 叶开忍不住在轻轻叹息。 路小佳盯着他,道:“你是不是想出手助他一臂之力?” 叶开道:“我不想。” 路小佳冷笑道:“真的不想?” 叶开微笑道:“真的,因为他根本就用不着我出手相助。” 路小佳皱了皱眉,转头去看剑中的人影,脸色忽然也变了。 丁家兄弟的第二趟九九八十一式已用尽。 他们双剑回旋,招式将变未变,就在这一瞬间,突听一声大喝! 喝声中,雪亮的刀光已如闪电般划出! 傅红雪的刀已出手。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四十五章 恩仇了了 刀光一闪,丁云鹤的身子突然倒飞而出,凌空两个翻身,“砰”的一声撞在屋檐上再跌下来,脸上已看不见血色,胸膛前却已多了条血口。 鲜血,还在不停地泉涌而出,丁灵琳惊呼一声,扑了过去。 路小佳正在叹息:“想不到丁家的八十一剑,竟还比不上白家的一刀。” 丁灵中手中剑光飞舞,还在独力支持,但目中已露出恐惧之色。 然后刀光一闪。 只听“叮”的一声,他掌中剑已被击落,刀光再一闪,就要割断他咽喉。 路小佳突然一声大喝,凌空飞起。 又是“叮”的一声,他的剑已架住了傅红雪的刀。 好快的剑,好快的刀! 刀剑相击,火星四溅,傅红雪的眼睛里也似有火焰在燃烧。 路小佳大声道:“无论如何,你绝不能杀他!” 傅红雪厉声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因为……因为你若杀了他,一定会后悔的。” 傅红雪冷笑,道:“我不杀他,更后悔。” 路小佳迟疑着,终于下了决心,道:“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他跟我难道还有什么关系?” 路小佳道:“当然有,因为他也是白天羽的儿子,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这句话说出来,每个人都吃一惊,连丁灵中自己都不例外。 傅红雪似已呆住了。 路小佳道:“你若不信,不妨去问他的母亲。” 傅红雪道:“他……他母亲是谁?” 路小佳道:“就是丁乘风丁老庄主的妹妹,白云仙子丁白云。” 没有风,没有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大地竟似突然静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路小佳低沉的声音,说出了这件秘密:“白天羽是丁大姑在游侠塞外时认识的,她虽然孤芳自赏,眼高于顶,可是遇见白天羽后,就一见倾心,竟不顾一切,将自己的终身交给了白天羽。” “这对她说来,本是段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感情,他们之间,当然也曾有过山盟海誓,她甚至相信白天羽也会抛弃一切,来跟她终生相厮守的。却不知白天羽风流成性,这种事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时的游戏而已。等到她回来后,发觉自己竟已有了身孕时,白天羽早已将她忘了。以丁家的门风,当然不能让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就做了母亲。恰巧那时丁老庄主的夫人也有了身孕,于是就移花接木,将丁大姑生出来的孩子,当作她的,却将她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去抚养,因为这已是她第三个孩子,她已有了两个亲生的儿子在身边。再加上丁老庄主兄妹情深,为了要让丁大姑能时常见到自己的孩子,所以才这么样做的。” “这秘密一直隐藏了很多年,甚至连丁灵中自己都不知道……” 路小佳缓缓地叙说着,目中竟似已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之意。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 叶开忽然问道:“这秘密既已隐藏了多年,你又怎么会知道的?” 路小佳黯然道:“因为我……”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一张脸突然扭曲变形,慢慢地转过身,吃惊地看着丁灵中。 他肋下已多了柄短刀,刀锋已完全刺入他肋骨间。 丁灵中也狠狠地瞪着他,满面怨毒之色,突然跳起来,嘶声道:“这秘密既然没有人知道,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路小佳已疼得满头冷汗,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挣扎着道:“我也知道这秘密说出来后,难免要伤你的心,可是……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能不说了,我……” 丁灵中厉声道:“你为什么不能不说?” 叶开忍不住长长叹息,道:“因为他若不说,傅红雪就非杀你不可。” 丁灵中冷笑道:“他为什么非杀我不可?难道我杀了马空群的女儿,他就要杀我?” 叶开冷冷道:“你所做的事,还以为别人全不知道么?” 丁灵中道:“我做了什么?” 傅红雪咬着牙,道:“你……你一定要我说?” 丁灵中道:“你说。” 傅红雪道:“你在酒中下毒,毒死了薛斌。” 丁灵中道:“你怎知那是我下的毒?” 傅红雪道:“我本来的确不知道的,直到我发现杀死翠浓的那柄毒剑上,用的也是同样的毒,直到你自已承认你就是杀她的主谋。” 丁灵中的脸色突又惨白,似已说不出话了。 傅红雪又道:“你买通好汉庄酒窖的管事,又怕做得太明显,所以将好汉庄的奴仆,全都聘到丁家庄来。” 叶开道:“飞剑客的侠踪,也只有你知道,你故意告诉易大经,诱他订下那借刀杀人的毒计。” 傅红雪道:“这一计不成,你又想让我跟叶开火并,但叶开身旁却有一个丁灵琳跟着,你为了怕她替叶开作证,就特地将她带走。” 叶开长叹道:“你嫁祸给我,我并不怪你,可是你实在不该杀了那孩子的。” 傅红雪瞪着丁灵中,冷冷道:“我问你,这些事是不是你做的?” 丁灵中垂下头,冷汗已雨点般流下。 叶开道:“我知道你这么样做,并不是为了你自己,我只希望你说出来,是谁叫你这么样做的。” 丁灵中道:“我……我不能说。” 叶开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丁灵中霍然抬头,道:“你知道?” 叶开道:“十九年前,有个人在梅花庵外,说了句他本不该说的话,他生怕被人听出他的口音来,所以才要你去将那些听他说过那句话的人,全都杀了灭口。” 丁灵中又垂下了头。 傅红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现在我只问你,那个人是不是丁乘风?” 丁灵中咬着牙,满面俱是痛苦之色,却连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他是不是已默认?丁乘风兄妹情深,眼看自己的妹妹被人所辱,痛苦终生,他当然要报复。 他要杀白天羽,是有理由的。 路小佳倚在梧桐树上,喘息着,忽然大声道:“不管怎么样,我绝不信丁老庄主会是杀人的凶手!” 叶开目光闪动,道:“难道你比别人都了解他?” 路小佳道:“我当然比别人了解他。”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笑得凄凉而奇特,缓缓道:“因为我就是那个被他送给别人去抚养的孩子,我的名字本该叫丁灵中。” 这又是个意外。 大家又不禁全都怔住。 丁灵中吃惊地看着他,失声道:“你……你就是……就是……” 路小佳微笑着,道:“我就是丁灵中,你也是丁灵中,今天丁灵中居然杀了丁灵中,你们说这样的事滑稽不滑稽?” 他微笑着,又拈起粒花生,抛起来,抛得很高。 但花生还没有落下时,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时嘴角还带着微笑。 但别人却已笑不出来了。 只有丁灵琳流着泪在喃喃自语:“难道他真的是我三哥?难道他真的是?……” 丁云鹤板着脸,脸上却也带着种掩饰不了的悲伤,冷冷道:“不管怎么样,你有这么样一个三哥,总不是件丢人的事。” 丁灵琳忽然冲到丁灵中面前,流着泪道:“那么你又是谁呢……究竟是谁叫你去做那些事的?你为什么不说?” 丁灵中黯然道:“我……我……” 忽然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话,一匹健马急驰而入。 马上的人青衣劲装,满头大汗,一闯进了院子,就翻身下马,拜倒在地上,道:“小人丁雄,奉丁老庄主之命,特地前来请傅红雪傅公子,叶开叶公子到丁家庄中,老庄主已在天心楼上备下了一点酒,恭候两位的大驾。” 傅红雪的脸色又变了,冷笑道:“他就算不请我,我也会去的,可是他的那桌酒,却还是留给他自己去喝吧。” 丁雄道:“阁下就是傅公子?” 傅红雪道:“不错。” 丁雄道:“老庄主还令我转告傅公子一句话。” 傅红雪道:“你说。” 丁雄道:“老庄主请傅公子务必赏光,因为他已准备好一样东西,要还给傅公子。” 傅红雪道:“他要还我什么?” 丁雄道:“公道。” 傅红雪皱眉道:“公道?” 丁雄道:“老庄主要还给傅公子的,就是公道!” “公道”的确是件很奇妙的东西。 你虽然看不见它,摸不着它,但却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存在。 你以为它已忘记了你时,它往往又忽然在你面前出现了。 天心楼并不在天心,在湖心。 湖不大,荷花已残,荷叶仍绿,半顷翠波,倒映着楼上的朱栏,栏下泊着几只轻舟。 四面纱窗都已支起,一位白发萧萧、神情严肃的老人,正独自凭栏,向湖岸凝睇。 他看来就仿佛这晚秋的残荷一样萧索,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是明亮而坚定的。 因为他已下了决心。 他已决心要还别人一个公道! 夜色更浓,星都已疏了。 “欸乃”一声,一艘轻舟自对岸摇来,船头站着个面色苍白的黑衣少年,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傅红雪慢慢地走上了楼。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就仿佛一个人涉尽千山万水,终于走到了旅途终点似的,却又偏偏缺少那一份满足的欢悦和兴奋。 “人都来齐了么?……” 现在他总算已将他的仇人全都找齐了,他相信马空群必定也躲藏在这里。 因为这老人显然已无路可走。 十九年不共戴天的深仇,眼看着这笔血债已将结清,他为什么竟连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 这连他自己都不懂。 他只觉得心很乱。 翠浓的死,路小佳的死,那孩子的死……这些人本不该死,就像是一朵鲜花刚刚开放,就已突然枯萎。 他们为什么会死?是死在谁手上的?翠浓,他最爱的人,却是他仇人的女儿。 丁灵中是他最痛恨的人,却是他的兄弟。 他能不能为了翠浓的仇恨,而去杀他的兄弟?绝不能! 可是他又怎么能眼见着翠浓为他而死之后,反而将杀她的仇人,当作自己的兄弟! 他出来本是为了复仇的,他心里的仇恨极深,却很单纯。仇恨,本是种原始的、单纯的情感。 他 从未想到情与仇竟突然纠缠到一起,竟变得如此复杂。 他几乎已没有勇气去面对它。 因为他知道,纵然杀尽了他的仇人,他心里的苦还是同样无法解脱。 但现在他纵然明知面前摆着的是杯苦酒,也得喝下去。 他也已无法退缩。他忽然发现自己终于已面对着丁乘风,他忽然发觉丁乘风竟远比他镇定冷静。灯光很亮。照着这老人的苍苍白发,照着他严肃而冷漠的脸。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每一个毛孔,傅红雪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坚定的目光,也正在凝视着傅红雪苍白的脸,忽然道:“请坐。” 傅红雪没有坐下去,也没有开口,到了这种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丁乘风自己却已慢慢地坐了下去,缓缓地说道:“我知道你是绝不会和你仇人坐在同一个屋顶下喝酒的。” 傅红雪承认。 丁乘风道:“现在你当然已知道,我就是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的主谋,主使丁灵中去做那几件事的,也是我。” 傅红雪的身子又开始在颤抖。 丁乘风道:“我杀白天羽,有我的理由,你要复仇,也有你的理由,这件事无论谁是谁非,我都已准备还你个公道!” 他的脸色还是同样冷静,凝视着傅红雪的脸,冷冷地接着说道:“我只希望知道,你要的究竟是哪种公道?”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突然道:“公道只有一种!” 丁乘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真正的公道确实只有一种,只可惜这种公道却常常会被人曲解的。” 傅红雪道:“哦?” 丁乘风道:“你心里认为的那种真正公道,就跟我心里的公道绝不一样。” 傅红雪冷笑。 丁乘风道:“我杀了你父亲,你要杀我,你当然认为这是公道,但你若也有个嫡亲的手足被人毁了,你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去杀了那个人呢?”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扭曲。 丁乘风道:“现在我的大儿子已受了重伤,我的二儿子已成残废,我的三儿子虽不是你杀的,却也已因这件事而死。” 他冷静的脸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接着道:“杀他的人,虽然是你们白家的后代,却是我亲手抚养大的,却叫我到何处去要我的公道?” 傅红雪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里的刀。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他甚至已不愿再面对这个满怀悲愤的老人。 丁乘风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但我已是个老人了,我已看穿了很多事,假如你一定要你的公道,我一定要我的公道,这仇恨就永无休止的一日。” 他淡淡地接着道:“今日你杀了我,为你的父亲报仇固然很公道,他日我的子孙若要杀你为我复仇,是不是也同样公道?” 傅红雪发现叶开的手也在发抖。 叶开就站在他身旁,目中的痛苦之色,甚至比他还强烈。 丁乘风道:“无论谁的公道是真正的公道,这仇恨都已绝不能再延续下去,为这仇恨而死的人,已太多了,所以……” 他的眼睛更亮,凝视着傅红雪,道:“我已决定将你要的公道还给你!” 傅红雪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 “这老人究竟是个阴险恶毒的凶手?还是个正直公道的君子?” 傅红雪分不清。 丁乘风道:“但我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着。 丁乘风道:“我死了之后这段仇恨就已终结,若是再有任何人为这仇恨而死,无论是谁死在谁手里,我在九泉之下,也绝不饶他!” 他的声音中突然有了凄厉而悲愤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栗! 傅红雪咬着牙,嘶声道:“可是马空群——我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能放过他。” 丁乘风脸上突然露出种很奇特的微笑,淡淡道:“我当然也知道你是绝不会放过他的,只可惜你无论怎么样对他,他都已不放在心上了。” 傅红雪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乘风又笑了笑,笑得更奇特,目中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伤感。 他不再回答傅红雪的话,却慢慢地举起面前的酒,向傅红雪举杯。 “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记得,仇恨就像是债务一样,你恨别人时,就等于你自己欠下了一笔债,你心里的仇恨愈多,那么你活在这世上,就永远不会再有快乐的一天。”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准备将杯中酒喝下去。但就在这时,突见刀光一闪。 刀光如闪电。 接着,“叮”的一响,丁乘风手里的酒杯已碎了,一柄刀随着酒杯的碎片落在桌上。 一柄飞刀!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傅红雪霍然回头,吃惊地看着叶开。 叶开的脸竟也已变得跟他同样苍白,但一双手却也是稳定的。 他凝视着丁乘风,丁乘风也在吃惊地看着他,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开的声音很坚决,道:“因为我知道这杯中装的是毒酒,也知道这杯毒酒,本不该是你喝的。” 丁乘风动容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的意思,你难道真的不明白?” 丁乘风看着他,面上的惊讶之色,突又变为悲痛伤感,黯然道:“那么我的意思你为何不明白?” 叶开道:“我明白,你是想用你自己的血,来洗清这段仇恨,只不过,这血,也不是你该流的。” 丁乘风动容道:“我流我自己的血,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道:“当然有关系。” 丁乘风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是个不愿看见无辜者流血的人。” 傅红雪也不禁动容,抢着道:“你说这人是个无辜的?”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十九年前,那个在梅花庵外说‘人都来齐了么’的凶手,难道不是他?” 叶开道:“绝不是!” 傅红雪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敢确定?” 叶开道:“因为无论什么人在冰天雪地中,冻了一两个时辰后,说到‘人’这个字时,声音都难免有点改变的,可见他根本用不着为这原因去杀人灭口。” 傅红雪道:“你怎知在那种时候说到‘人’这个字时,声音都会改变?” 叶开想:“因为我试过。”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接着又道:“何况,十九年前,梅花庵血案发生的那一天,他根本寸步都没有离开丁家庄。” 傅红雪道:“你有把握?” 叶开道:“我当然有把握!”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说:“因为那天他右腿受了重伤,根本寸步难行,自从那天之后,他就没有再离开过丁家庄,因为直到现在,他腿上的伤还未痊愈,还跟你一样,是个行动不便的人。” 丁乘风霍然站起,瞪着他,却又黯然长叹了一声,慢慢地坐下,一张镇定冷落的脸,已变得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叶开接着又道:“而且我还知道,刺伤他右腿的人,就是昔日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中的第一快剑,与飞剑客齐名的武林前辈……” 傅红雪失声道:“荆无命?” 叶开点头,道:“不错,就是荆无命,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荆无命为什么将他的快剑绝技,传授给路小佳了。” 他叹息着接道:“那想必是因为他和丁老庄主比剑之后,就惺惺相惜,互相器重,所以就将丁家一个不愿给别人知道的儿子,带去教养,只可惜他的绝世剑法,虽造就了路小佳纵横天下的声名,他偏激的性格,却害了路小佳的一生。” 丁乘风诚然垂首,目中已有老泪盈眶。 傅红雪盯着叶开,厉声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迟疑着,目中又露出那种奇特的痛苦之色,竟似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回答他这句话。 傅红雪又忍不住问道:“凶手若不是他,丁灵中杀人灭口,又是为了谁?” 叶开也没有回答这句话,突然回头,瞪着楼口。 只听楼下一个人冷冷道:“是为了我。” 声音嘶哑低沉,无论谁听了,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可是随着这语声走上楼来的,却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她身上穿着件曳地的长袍,轻而柔软,脸上蒙着层烟雾般的黑纱,却使得她的美,更多了种神秘的凄艳,美得几乎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看见她走来,丁乘风的脸色立刻变了,失声道:“你不该来的!” 这绝色丽人道:“我一定要来。” 她声音和她的人完全不衬,谁也想不到这么美丽的一个女人,竟会有这么难听的声音。 傅红雪忍不住道:“你说丁灵中杀人灭口,全是为了你?” “不错。” 傅红雪道:“为什么?” “因为我才是你真正的仇人,白天羽就是死在我手上的!” 她声音里又充满了仇恨和怨毒,接着又道:“因为我就是丁灵中的母亲!” 傅红雪的心似乎已沉了下去,丁乘风的心也沉了下去。 叶开呢?他的心事又有谁知道? 丁白云的目光正在黑纱中看着他,冷冷道:“丁乘风是个怎么样的人,现在你想必已看出来,他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妹妹,竟想牺牲他自己,却不知他这么样做根本就没有原因的。”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若不是你出手,这件事的后果也许就更不堪想象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很感激你。” 叶开苦笑,仿佛除了苦笑外,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丁白云道:“可是我也在奇怪,你究竟是什么人呢?怎么会知道得如此多?” 叶开道:“我……” 丁白云却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告诉我,我并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她忽然回头,目光刀锋般从黑纱中看着傅红雪,道:“我只想要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傅红雪紧握双拳,道:“我……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 丁白云突然狂笑,道:“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你知道的又有多少?” 傅红雪不能回答。他忽然发觉自己对任何人知道的都不多,因为他从来也不想去了解别人,也从未去尝试过。 丁白云还在不停地笑,她的笑声疯狂而凄厉,突然抬起手,用力扯下了蒙面的黑纱。 傅红雪怔住,每个人都怔住。 隐藏在黑纱中的这张脸,虽然很美,但却是完全僵硬的。 她虽在狂笑着,可是她的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这绝不是一张活人的脸,只不过是个面具而已。 等她再揭开这层面具的时候,傅红雪突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难道这才是她的脸? 傅红雪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他从未见过世上有任何事比这张脸更令他吃惊,因为这也已不能算是一张人的脸。在这张脸上,根本已分不清人的五官和轮廓,只能看见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刀疤,也不知有多少条,看来竟像个被摔烂了的瓷土面具。 丁白云狂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我这张脸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傅红雪更不能回答,他只知道白云仙子昔日本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 丁白云道:“这是我自己用刀割出来的,一共划了七十七刀,因为我跟那个负心的男人在一起过了七十七天,我想起那一天的事,就在脸上划一刀,但那事却比割在我脸上的刀还要令我痛苦。” 她的声音更嘶哑,接着道:“我恨我自己的这张脸,若不是因为这张脸,他就不会看上我,我又怎会为他痛苦终生?” 傅红雪连指尖都已冰冷。他了解这种感觉,因为他自己也有过这种痛苦,直到现在,他只要想起他在酗酒狂醉中所过的那些日子,他心里也像是被刀割着一样。 丁白云道:“我不愿别人见到我这张脸,我不愿被人耻笑,但是我知道你绝不会笑我的,因为你母亲现在也绝不会比我好看多少。” 傅红雪不能否认。他忍不住又想起,那间屋子——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他母亲就一直是生活在痛苦与黑暗中的。 丁白云道:“你知不知道我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她接着道:“因为那天我在梅花庵外说了句不该说的话,我不愿别人再听到我的声音,我就把我的嗓子也毁了。” 她说话的声音,本来和她的人同样美丽。 “人都来齐了么?……”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也还是美丽的,就像是春天山谷中的黄莺。傅红雪现在才明白叶开刚才说的话。她怕别人听出她的声音来,并不是因为那个“人”字,只不过因为她知道世上很少有人的声音能像她那么美丽动听。 丁白云道:“丁灵中去杀人,都是我叫他去杀的,他自己并没有责任,他虽不知道我就是他的母亲,但却一直很听我的话,他……他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她的声音又变得很温柔,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总算已知道他还没有死,现在,你当然也不会杀他了……所以现在我已可放心地死,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多活这些年的。” 丁乘风突然厉声道:“你也不能死!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在我面前杀你!” 丁白云道:“有的……也许只有一个人。” 丁乘风道:“谁?” 丁白云道:“我自己。” 她的声音很平静,慢慢地接着道:“现在你们谁也不能阻拦我了,因为在我来的时候,已不想再活下去。” 丁乘风霍然长身而起,失声道:“你难道已……已服了毒?” 丁白云点了点头,道:“你也该知道,我配的毒酒,是无药可救的。” 丁乘风看着她,慢慢地坐了下来,眼泪也已流下。 丁白云道:“其实你根本就不必为我伤心,自从那天我亲手割下那负心人的头颅后,我就已死而无憾了,何况现在我已将他的头颅烧成了灰,拌着那杯毒酒喝了下去,现在无论谁再也不能分开我们了,我能够这么样死,你本该觉得很安慰才是。”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就像是在叙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但听的人却已都不禁听得毛骨悚然。现在叶开才知道,白天羽的头颅,并不是桃花娘子盗走的。但是他却实在分不清丁白云这么样做,究竟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恨?无论这是爱是恨,都未免太疯狂、太可怕。 丁白云看着傅红雪,道:“你不妨回去告诉你母亲,杀死白天羽的人,现在也已死了,可是白天羽却已跟这个人合为一体,从今以后,无论在天上,还是在地下,他都要永远陪着我的。” 她不让傅红雪开口,又道:“现在我只想让你再看一个人。”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谁?” 丁白云道:“马空群!” 她忽然回过身,向楼下招了招手,然后就有个人微笑着,慢慢地走上楼来。 他看来仿佛很愉快,这世上仿佛已没有什么能让他忧愁恐惧的事。他看见傅红雪和叶开时,也还是在同样微笑着。 这个人却赫然竟是马空群。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又涨红了起来,右手已握上左手的刀柄! 丁白云忽然大声道:“马空群,这个人还想杀你,你为什么还不逃?” 马空群竟还是微笑着,站在那里,连动也没有动。 丁白云也笑了,笑容使得她脸上七十七道刀疤突然同时扭曲,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她微笑着道:“他当然不会逃的,他现在根本已不怕死……他现在根本就什么都不怕了,所有的仇恨和忧郁,他已全都忘记,因为他已喝下了我特地为他准备的,用忘忧草配成的药酒,现在他甚至已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 可是傅红雪却没有忘,也忘不了。自从他懂得语言时,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去杀了马空群,替你父亲报仇!” 他也曾对自己发过誓:“只要我再看见马空群,就绝不会再让他活下去,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拦我。”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已只有仇恨,仇恨本已像毒草般在他心里生了根。 他甚至根本就没有听见丁白云在说什么,仿佛仇恨已将他整个人都投入了洪炉。 “……去将你仇人的头颅割下来,否则就不要回来见我……” 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这屋子里突然也像是变成了一片黑暗,天地间仿佛都已变成了一片黑暗,只能看得见马空群一个人。 马空群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竟似在看着傅红雪微笑。 傅红雪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和杀机,他眼里却带着种虚幻迷惘的笑意,这不仅是个很鲜明的对比,简直是种讽刺。 傅红雪杀人的手,紧紧握住刀柄,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 马空群忽然笑道:“你手里为什么总是抓住这个又黑又脏的东西?这东西送给我,我也不要,你难道还怕我抢你的?” 这柄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也不知将多少人逼得无路可走的魔刀,现在在他眼中看来,已只不过是个又黑又脏的东西。 这柄曾经被公认为武林第一天下无双的魔刀,现在在他眼中看来,竟似已不值一文。难道这才是这柄刀真正的价值?一个痴人眼中所能看见的,岂非总是最真实的?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开始颤抖,突然拔刀,闪电般向马空群的头砍下去。 就在这时,又是刀光一闪!只听“叮”的一响,傅红雪手里的刀,突然断成两截。 折断的半截刀锋,和一柄短刀同时落在地上。一柄三寸七分长的短刀。一柄飞刀! 傅红雪霍然转身,瞪着叶开,嗄声道:“是你?” 叶开点点头,道:“是我。”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叶开道:“因为你本来就不必杀他,也根本没有理由杀他。”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奇特而悲伤的表情。 傅红雪瞪着他,目中似已有火焰在燃烧,道:“你说我没有理由杀他?”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厉色道:“我一家人都已经死在他的手上,这笔血债已积了十九年,他若有十条命,我就该杀他十次。” 叶开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 傅红雪道:“我错在哪里?” 叶开道:“你恨错了。” 傅红雪怒道:“我难道不该杀他?” 叶开道:“不该!”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杀的,并不是你的父母亲人,你跟他之间,本没有任何仇恨。” 这句话就像一座突然爆发的火山。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能比这句话更令人吃惊。 叶开凝视着傅红雪,缓缓道:“你恨他,只不过是因为有人要你恨他!” 傅红雪全身都在颤抖。若是别人对他说这种话,他绝不会听。 但现在说话的人是叶开,他知道叶开绝不是个胡言乱语的人。 叶开道:“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若有人将它种在你心里,它就会在你心里生根,它并不是生来就在你心里的。” 傅红雪紧握着双拳,终于勉强说出了三个字:“我不懂。” 叶开道:“仇恨是后天的,所以每个人都可能会恨错,只有爱才是永远不会错的。” 丁乘风的脸已因激动兴奋而发红,忽然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丁白云的脸却更苍白,道:“但是他说的话,我还是连一句都不懂。” 叶开长长叹息,道:“你应该懂的。” 丁白云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只有你才知道,丁灵中并不是丁老庄主的亲生子。” 丁白云的脸色又变了,失声道:“傅红雪难道也不是白家的后代?” 叶开道:“绝不是!” 这句话说出来,又像是一声霹雳击下。 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叶开。 丁白云道:“你……你说谎!” 叶开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他并没有否认,因为,他根本就用不着否认,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的。 丁白云道:“你怎么会知道这秘密?” 叶开黯然道:“这并不是秘密,只不过是个悲惨的故事,你自己若也是这悲惨故事中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故事?” 丁白云失声问道:“你……难道你才是白天羽的儿子?” 叶开道:“我是……” 傅红雪突然冲过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怒吼道:“你说谎!” 叶开笑得更凄凉。他还是没有否认,傅红雪当然也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 丁白云突又问道:“这个秘密难道连花白凤也不知道?” 叶开点点头,道:“她也不知道。” 丁白云诧异道:“她连自己的儿子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叶开黯然地答道:“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要瞒着她的。” 丁白云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下)_第四十六章 爱是永恒 叶开迟疑着,显得更痛苦。 他本不愿说起这件事,但现在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原来花白凤有了身孕的时候,白夫人就已知道,她无疑是个心机非常深沉的女人,虽然知道她的丈夫有了外遇,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她早已有法子要她的丈夫和这个女人断绝关系,只不过,无论怎么样,花白凤生下来的孩子,总是白家的骨血。她毕竟不肯让白家的骨血留在别人手里。因为这孩子若还在花白凤身边,她和白天羽之间,就永远都有种斩也斩不断的关系,白天羽迟早总难免要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所以白夫人竟设法收买了花白凤的接生婆,用一个别人的孩子,将她生的孩子换走。 花白凤正在昏迷痛苦中,当然不会知道襁褓中的婴儿,已不是自己的骨血。等她清醒时,白夫人早已将她的孩子带走了。 白夫人未出嫁时,有个很要好的姐妹,嫁给了一个姓叶的镖师。这人叫叶平,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平凡而老实,在武林中虽然没有很大的名气,但却是少林正宗的俗家弟子。 名门弟子,在武林中总是比较容易立足的,他们恰巧没有儿子,所以白夫人就将花白凤的孩子交给他们收养,她暂时还不愿让白天羽知道这件事。 到那时为止,这秘密还只有她和叶夫人知道,连叶平都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 第三个知道这秘密的人是小李探花:在当时就已被武林中大多数人尊为神圣的李寻欢! 因为白夫人心机虽深沉,却并不是个心肠恶毒的女人——在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时,每个女人心机都会变得深沉的。 白夫人做了这件事后,心里又对这孩子有些歉疚之意,她知道以叶平的武功,绝不能将这孩子培养成武林中的高手,她希望白家所有的人,都能在武林中出人头地。所以她将这秘密告诉了李寻欢,因为李寻欢曾经答应过,要将自己的飞刀神技,传授给白家的一个儿子。 她知道李寻欢一定会实践这诺言,她也信任李寻欢绝不会说出这秘密。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不信任李寻欢,就连他的仇人都不例外。 李寻欢果然实践了他的诺言,果然没有说出这秘密。但他却也知道,世上绝没有能长久隐瞒的秘密,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身世的。 所以他从小就告诉这孩子,仇恨所能带给一个人的,只有痛苦和毁灭,爱才是永恒的。 他告诉这孩子,要学会如何去爱人,那远比去学如何杀人更重要。 只有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才配学他的小李飞刀;也只有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才能体会到小李飞刀的精髓! 然后,他才将他的飞刀传授给叶开。 这的确是个悲惨的故事,叶开一直不愿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一定会伤害到很多人。 伤害得最深的,当然还是傅红雪。 傅红雪已松开了手,一步步往后退,似连站都已站不住了。 他本是为了仇恨而生的,现在却像是个站在高空绳索上的人,突然失去了重心。 仇恨虽然令他痛苦,但这种痛苦却是严肃的、神圣的。 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很可笑,可怜而可笑。 他从未可怜过自己,因为无论他的境遇多么悲惨,至少还能以他的家世为荣,现在他却连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翠浓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遭遇到人世间最痛苦不幸的事,现在他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更大的痛苦,更大的不幸。 叶开看着他,目光中也充满了痛苦和歉疚。 这秘密本是叶夫人临终时才说出来的,因为叶夫人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有权知道。 傅红雪也是人,也同样有权知道。 叶开黯然道:“我本来的确早就该告诉你的,我几次想说出来,却又……”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傅红雪也没有让他说下去。 傅红雪的目光一直在避免接触到叶开的眼睛,却很快地说出两句话:“我并不怪你,因为你并没有错……” 他迟疑着,终于又说了句叶开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我也不恨你,我已不会再恨任何人。”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已转过身,走下楼去,走路的姿态看来还是那么奇特,那么笨拙,他这人本身就像是个悲剧。叶开看着他,并没有阻拦,直到他已走下楼,才忽然大声道:“你也没有错,错的是仇恨,仇恨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 傅红雪并没有回头,甚至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这句话。 但当他走下楼之后,他的身子已挺直。他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而笨拙,但他却一直在不停地走。他并没有倒下去。 有几次甚至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要倒下去,可是他并没有倒下去。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他会好的。” 丁乘风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种沉思之色。 叶开又道:“他现在就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但只要他还活着,无论伤口有多么深,都总有一日会好的。”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人,有时也像是壁虎一样,就算割断它的尾巴,它还是很快就会再长出一条新的尾巴来。” 丁乘风也笑了,微笑着说道:“这比喻很好,非常好。” 他们彼此凝视着,忽然觉得彼此间有了种奇怪的了解。 就好像已是多年的朋友一样。 丁乘风道:“这件事你本不想说出来的?” 叶开道:“我本来总觉得说出这件事后,无论对谁都没有好处。” 丁乘风道:“但现在你的想法变了。” 叶开点点头,道:“因为我现在已发觉,我们大家为这件事付出的代价都已太多了。” 丁乘风道:“所以你已将这件事结束?” 叶开又点点头。 丁乘风忽然看了丁白云一眼,道:“她若不死,这件事是不是也同样能结束?” 叶开道:“她本来就不必死的。” 丁乘风道:“哦?” 叶开道:“她就算做错了事,也早已付出了她的代价。” 丁乘风黯然。 只有他知道她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惨痛。 叶开凝视着他,忽又笑了笑,道:“你当然也知道她根本就不会死的,是不是?” 丁乘风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道:“是的,她不会死也不必死……” 丁白云很吃惊地看着他,失声地道:“你……你难道……” 丁乘风叹道:“我早已知道你为你自己准备了一瓶毒酒,所以……” 丁白云动容道:“所以你就将那瓶毒酒换 走了?” 丁乘风道:“我早已将你所有的毒酒都换走了,你就算将那些毒酒全喝下去,最多也只不过大醉一场而已。” 他微笑着,接着又道:“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古板,有时也会做一两件狡猾事的。” 丁白云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大笑。 丁乘风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丁白云道:“我在笑我自己。” 丁乘风道:“笑你自己?” 丁白云道:“花白凤都没有死,我为什么一定要死?” 她的笑声听来凄清而悲伤,甚至根本分不出是哭是笑:“我现在才知道她比我还可怜,她甚至连自己的儿子是谁都不知道,连她都能活得下去,我为什么就活不下去?” 丁乘风道:“你本来就应该活下去,每个人都应该活下去。” 丁白云忽然指着马空群,道:“他呢?” 丁乘风道:“他怎么样?” 丁白云道:“我喝下的毒酒,若根本不是毒酒,他喝的岂非也……” 丁乘风道:“你让他喝下去的,也只不过是瓶陈年大曲而已。” 马空群的脸色突然变了。 丁乘风道:“也许他早已知道你要对付他的。” 丁白云道:“所以他看见我桌上有酒,就立刻故意喝了下去。” 丁乘风点点头,道:“你当然也应该知道,他本来绝不是个肯随便喝酒的人!” 丁白云道:“然后他又故意装出中毒的样子,等着看我要怎样对付他。” 丁乘风道:“你怎么对付他的?” 丁白云苦笑道:“我居然告诉了他,那瓶酒是用忘忧草配成的。” 丁乘风道:“他当然知道吃了忘忧草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丁白云道:“所以他就故意装成这样子,不但骗过了我,也骗过了那些想杀他的人。” 马空群脸上又充满了惊惶和恐惧,突然从靴里抽出柄刀,反手向自己胸膛上刺了下去。 就在这时,又是刀光一闪,他手里的刀立刻被打落,当然是被一柄三寸七分长的飞刀打落的。 马空群霍然抬头,瞪着叶开,嗄声道:“你……你难道连死都不让我死?” 叶开淡淡道:“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忽然又要死了?” 马空群握紧双拳道:“我难道连死都不能死!” 叶开:“你喝下去的,若真是毒酒,现在岂非还可以活着?” 马空群无法否认。 叶开道:“就因为那酒里没有毒,你现在反而要死,这岂非是件很滑稽的事?” 马空群也无法回答,他忽然也觉得这是件很滑稽的事,滑稽得令他只想哭一场。 叶开道:“你认为那忘忧草既然能令你忘记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别人也就会忘记你的仇恨了?” 马空群只有承认,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叶开叹了口气,道:“其实除了忘忧草之外,还有样东西,也同样可以令你忘记那痛苦和仇恨的。” 马空群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叶开道:“那就是宽恕。” 马空群道:“宽恕?” 叶开道:“若连你自己都无法宽恕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宽恕你?” 他接着又道:“但一个人也只有在他已真的能宽恕别人时,才能宽恕他自己,所以你若已真的宽恕别人,别人也同样宽恕了你。” 马空群垂下了头。 这道理他并不太懂。在他生存的那世界里,一向都认为“报复”远比“宽恕”更正确,更有男子气。 但他们都忘了要做到“宽恕”这两个字,不但要有一颗伟大的心,还得要有勇气——比报复更需要勇气。那实在远比报复更困难得多。 马空群永远不会懂得这道理。所以别人纵已宽恕了他,他却永远无法宽恕自己。 他痛苦、悔恨,也许并不是因为他的过错和恶毒,而是因为他的过错被人发现——“这本该是个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我本该做得更好些……” 他握紧双拳,冷汗开始流下。无论什么样的悔恨,都同样令人痛苦。 他忽然冲过去,抓起屋角小桌上的一坛酒,他将这坛酒全都喝下去。 然后他就倒下,烂醉如泥。 叶开看着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同情和怜悯。 他知道这个人从此已不会再有一天快乐的日子。 这个人已不需要别人再来惩罚他,因为他已惩罚了自己。 屋子里静寂而和平。所有的战争和苦难都已过去。 能看着一件事因仇恨而开始,因宽恕而结束,无疑是愉快的。 丁乘风看着叶开,苍白疲倦的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感激。 那甚至已不是感激,而是种比感激更高贵的情感。 他正想说话的时候,就看见他的女儿从楼下冲了上来。 丁灵琳的脸色显得苍白而痛苦,喘息着道:“三哥走了。” 她忽然想起路小佳也是她的三哥,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两个三哥都走了。” 丁乘风皱起了眉:“两个三哥?” 丁灵琳道:“丁灵中是自己走的,我们想拦住他,可是他一定要走。” 叶开了解丁灵中的心情,他觉得自己已无颜再留在这里,他一定要做些事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丁灵中本就是很善良的年轻人,只要能有一个好的开始,他一定会好好地做下去。 叶开了解他,也信任他。 因为他们本是同一血缘的兄弟! 丁灵琳又说道:“路小佳也走了,是被一个人带走的。” 叶开忍不住问道:“他没有死?” 丁灵琳道:“我们本来以为他的伤已无救,可是那人却说他还有法子让他活下去。” 叶开道:“那个人是谁?” 丁灵琳道:“我不认得他,我们本来也不让他把路……路三哥带走的,可是我们根本就没法子阻拦他。” 她脸上又露出种惊惧之色,接着道:“我从来也没见过武功那么高的人,只轻轻挥了挥手,我们就近不了他的身。” 叶开动容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灵琳道:“是个独臂人,穿着件很奇怪的黄麻长衫,一双眼睛好像是死灰色的,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有那种眼睛。” 丁乘风也已悚然动容,失声道:“荆无命!” 荆无命!这名字本身也像是有种慑人的魔力。 丁乘风道:“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一向将路小佳当作他自己的儿子,他既然肯将小佳带走,小佳就绝不会死了。” 这老人显然在安慰着 自己,叶开已发觉他并不是传说中那种冷酷无情的人。 他冷漠的脸上已充满感情,喃喃地低语着:“他既然来了,应该看看我的。” 叶开苦笑道:“他绝不会来,因为他知道有个小李探花的弟子在这里。” 丁乘风道:“你难道认为他还没有忘记他和小李探花之间的仇恨?” 叶开叹息着,说道:“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因为……” 因为荆无命也是马空群那种人,永远不会了解“宽恕”这两个字的意思。 叶开心里在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并不想要求每个人都和他同样宽大。 就在这时,一扇半掩着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一阵很奇怪的风。 然后,他就听见窗外有人道:“我一直都在这里,只可惜你看不见而已。” 说话的声音冷漠而骄傲,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仿佛已不习惯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要表达自己的思想,通常都用另一种更直接的法子。 他的思想也一向不需要别人了解。 荆无命!只听见这种说话的声音,叶开已知道是荆无命了。 他转过身,就看见一个黄衫人标枪般站在池畔的枯柳下。 他看不见这个人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了一双奇特的眼睛,像野兽般闪闪发光。 这双眼睛也正在看着他:“你就是叶开?” 叶开点点头。 荆无命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叶开又点点头。他显然不愿荆无命将他看成个多嘴的人,所以能不说话的时候,他绝不开口。 荆无命盯着他,过了很久,忽然叹息了一声。 叶开觉得很吃惊,他从未想到这个人居然也有叹息的时候。 荆无命缓缓道:“我已有多年未曾见到李寻欢了,我一直都在找他。”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又道:“因为我还想找他比一比,究竟是他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 叶开听着,只有听着。 荆无命竟又叹息了一声,道:“但现在我却已改变了主意,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叶开当然不知道。 荆无命道:“是因为你。” 叶开又很意外:“因为我?” 荆无命:“看见了你,我才知道我是比不上李寻欢的。” 他冷漠的声音竟似变得有些伤感,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路小佳只懂得杀人,可是你……你刚才出手三次,却都是为了救人的命!” 刀本是用来杀人的。 懂得用刀杀人,并不困难,要懂得如何用刀救人,才是件困难的事。 叶开想不到荆无命居然也懂得这道理。 多年来的寂寞和孤独,显然已使得这无情的杀人者想通了很多事。 孤独和寂寞,本就是最适于思想的。 荆无命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百晓生’这个人?” 叶开点点头。 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英雄,已在武林的历史中,留下永不磨灭的一笔。 荆无命道:“他虽然并不是正直的人,但他的兵器谱却很公正。” 叶开相信。 不公正的事,是绝对站不住的,但百晓生的兵器谱却已流传至今。 荆无命道:“上官金虹虽然死在李寻欢手里,但他的武功,却的确在李寻欢之上。” 叶开在听着。 上官金虹和李寻欢的那一战,在江湖中已被传说得接近神话。 神话总是美丽动人的,但却绝不会真实。 荆无命道:“李寻欢能杀上官金虹,并不是因为他的武功,而是因为他的信心。” 李寻欢一直相信正义必定战胜邪恶,公道必定常在人间。所以他胜了。 荆无命道:“他们交手时,只有我一个人是亲眼看见的,我看得出他的武功,实在不如上官金虹,我一直不懂,他怎么会战胜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但现在我已了解,一件兵器的真正价值,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它做的事。” 叶开承认。 荆无命道:“李寻欢能杀上官金虹,只因为他并不是为了想杀人而出手的,他做的事,上可无愧于天下,下则无怍于人。” 一个人若为了公道和正义而战,就绝不会败。 荆无命道:“百晓生若也懂得这道理,他就该将李寻欢的刀列为天下第一。” 叶开看着他,突然对这个难以了解的人,生出种说不出的尊敬之意。 无论谁能懂得这道理,都应该受到尊敬。 荆无命也在凝视着他,缓缓道:“所以现在若有人再作兵器谱,就应该将你的刀列为天下第一,因为你刚才做的事,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所以你这柄刀的价值,也绝没有任何兵器能比得上!” 一阵风吹过,荆无命的人已消失在风里。 他本就是个和风一样难以捉摸的人。 叶开迎风而立,只觉得胸中热血澎湃,久久难以平息。 丁灵琳在旁边痴痴地看着他,目中也充满了爱和尊敬。 女人的情感是奇怪的,你若得不到她们的尊敬,也得不到她们的爱。 她们和男人不同。 男人会因怜悯和同情而生出爱,女人却只有爱她们所尊敬的男人。 你若见到女人因为怜悯而爱上一个人,你就可以断定,那种爱绝不是真实的,而且绝不能长久。 丁乘风当然看得出他女儿的心意,他自己也正以这年轻人为荣。 像这样一个年轻人,无论谁都会以他为荣的。 丁乘风走到他身旁,忽然道:“你现在当然已不必再隐瞒你的身世。” 叶开点点头,道:“但我也不能忘记叶家的养育之恩。” 丁乘风接着道:“除了你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子女?” 叶开道:“他们没有!” 丁乘风道:“所以你还是姓叶?” 叶开道:“是的。” 丁乘风道:“木叶的叶,开朗的开?” 叶开道:“是的。” 丁乘风道:“你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些话,但我却不能不问个清楚,因为……” 他看着他的女儿,目中已露出笑意,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若要将她交给别人时,至少总不能不知道这个人是姓什么的。” 现在他已知道这个人叫叶开。 他相信天下武林中人都一定很快就会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完 相关情节请看《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 《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_第一章 青城死士 晨。 久雪初晴,酷寒却使得长街上的积雪都结成冰,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错,仿佛正等待着择人而噬。 可是街上却没有人,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紧地关着。密云低压,天地间竟似充满了一种足以冻结一切生命的杀气。 没有风,连风都似已被冻死。 童铜山拥着貂裘,坐在长街尽头的一张虎皮交椅上,面对着这条死寂的长街,心里觉得很满意。 因为他的命令已被彻底执行。 他已将这条长街辟为战场,不出半个时辰,他就要以西城老杜火烫的血,来洗清这条街上冰冷的积雪。 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若有一个人敢走上这条长街,他就要杀了这个人,若有一只脚敢踏上这条长街,他就要砍断这只脚。 这是他的城市,无论谁都休想在他的地盘上插一脚,西城老杜也休想。 除了卫八太爷外,他绝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挡住他的路。 数十条青衣劲装的大汉,束手肃立在他身后。 他身旁却还摆着两张同样的虎皮交椅。一个脸色惨白、满面傲气的年轻人,身上披着件价值千金的紫貂,懒洋洋地靠在左面一张椅子上,用小指钩着柄镶着宝石的乌鞘长剑,不停地甩来甩去。 对他说来,这件事根本就很无聊,很无趣。 因为他要杀的并不是西城老杜这种人,这种人还不配他出手。 右面的一个人年纪更轻,正在用一柄雪亮的雁翎刀,修自己的指甲。 他显然尽量想作出从容镇定的样子来,但一张长满了青春痘的脸,却已因兴奋而发红。 童铜山很了解这年轻人的心情。 他自己第一次被卫八太爷派出来执行任务时,也同样紧张。 但是他也知道,这年轻人既然能在卫八太爷门下的十三太保中名列十二,手上的一柄雁翎刀,就必定不会令人失望。 卫八太爷门下的十三太保,徒手也没有令人失望过。 紧闭着的屋子里,忽然传出一阵孩子的哭声,划破了天地间的寂静。 哭声刚响起,就停止,孩子的嘴显然已被大人们堵住。 一条皮毛已脱落的老狗,夹着尾巴,从墙角的狗洞里钻出来,蹿过长街。 那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少年,看着这条狗蹿到街心,眼睛里仿佛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左手慢慢地伸入衣襟里,突又很快地挥出。 刀光一闪,狗已被钉死在街心,恰巧贯穿了它的咽喉,它的血流过雪地时,也同样是鲜红的。 童铜山精神一振,脱口而赞,道:“好,十二弟好快的出手。” 这少年显然也对自己的出手很满意,傲然道:“童老大既然已传令下去,无论是人是狗,只要敢闯到这里来,我段十二都要他的命。” 童铜山仰面大笑,道:“有辛四弟和十二郎这样的少年豪杰在这里,莫说只有一个西城老杜,就算有十个,又何足惧?” 辛四却冷冷道:“只怕今日还轮不到我来出手。” 他小指上钩着的长剑突然停止晃动,童铜山的笑声也突然停顿。 古老而僻静的长街另一头,已有一行人很快地走了过来。 一行二十七八个人,全都是黑短袄,紫脚裤,脚上薄底快靴,踏在冰雪上,“沙沙”地发响。 为首的一个人浓眉大眼,满面精悍之色,正是西城第一条好汉——“大眼”老杜。 看到了这个人,童铜山的脸立刻绷紧,连毛孔都似已收缩。 一个劲装佩剑的少年,突然从后面蹿出来,一步蹿到他身后,扶剑而立。 只听弓弦之声急响,后面的数十条青衣大汉,一个个都已弓上弦,刀出鞘,严阵以待。 杀气更浓,除了那一阵阵如刀锋摩擦的脚步声外,天地间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眼见对面这一行人已愈走愈近,谁知就在这时,街道旁一扇窄门突然被推开,十三四个白衣人鱼贯走了出来,迎上了西城老杜,其中一个人低声说了两句话,西城老杜竟一言不发,原地站住。 这一行白衣人却向童铜山走了过来,童铜山这才看出他们身上竟只穿着件白麻单衣,背后背着卷草席,手上提着根短杖,赤足穿着草鞋。 在这种酷寒的天气里,这些人看来竟丝毫没有寒冷畏缩之色,只不过手脚都已冻得发青,脸也是铁青的,青中透白的脸上,竟全没有表情,就像是死人的脸一样,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怕。 走过那死狗旁边时,其中一人突然俯下身,解下背后的草席,卷起了这条死狗,用本来系草席的长绳捆起,拴在木杖上,再大步追上他的同伴。 段十二的脸色已变了,左手又慢慢地伸入怀里,似乎又要发刀。 童铜山却用眼色止住了他,压低声音,道:“这些人看来都透着点古怪,我们不如先摸清他们的来意再说。” 段十二冷笑道:“就算他们现在看来有点古怪,变成死人后也不会有什么古怪了。” 他嘴里虽这么说,毕竟还是没有出手。 童铜山却又沉声唤道:“童扬。” 身后那劲装佩剑的少年,立刻应声道:“在。” 童铜山道:“等一会儿你先去估量估量他们的武功,一不对就赶紧回来,千万莫死缠滥斗。” 童扬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扶剑道:“弟子明白。” 只见刚才说话的那白衣人一摆手,一行人竟都在一丈外站住。 这人青黪黪的一张马脸,双眼狭长,颧骨高耸,一张大嘴不笑的时候都已将咧到耳下,装束打扮虽然也跟别人完全没什么两样,但无论是谁都能一眼就可看出,他必定是这些人之间的首领。 童铜山当然也已看出,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盯在这人身上,突然问道:“尊姓大名?” 这人道:“墨白。” 童铜山道:“哪里来的?” 墨白道:“青城。” 童铜山道:“来干什么?” 墨白道:“但望能化干戈为玉帛。” 童铜山突然纵声长笑,道:“原来朋友是想来劝架的。” 墨白道:“正是。” 童铜山道:“这场架就凭你也能劝得了吗?” 墨白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连话都不说了。 童扬早已跃跃欲试,此刻一个箭步蹿出去,厉声道:“要劝架也容易,只不过先得问问我手中这柄剑答不答应。” 他一反手,“锵”的一声,剑已出鞘。 墨白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反而有个最瘦最小的白衣童子走了出来,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 童扬皱眉道:“你这小鬼来干什么?” 白衣童子的脸上居然也是冷冰冰的全无表情,淡淡道:“来问问你的这柄剑答不答应。” 童扬怒道:“就凭你?” 白衣童子道:“你是用剑的,我恰巧也是用剑的。” 童扬突然也纵声狂笑,道:“好,我就先打发了你再说。” 笑声中,他掌中的剑已毒蛇般刺出,直刺这白衣童子的心口。 白衣童子双手一分,竟也从短棍中抽出了柄窄剑。 童扬一招“毒蛇吐信”刺过来,他居然不避不闪,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只听“哧”的一声,童扬手里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心口。 鲜血红花般地飞溅而出时,他手里的剑,竟也刺出一招“毒蛇吐信”,刺入了童扬的心口。 突然间,所有的动作全部停顿,连呼吸都似已完全停顿。 眨眼间这一战已结束。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几乎不能相信世上真有这么样的人,真有这么样的事。 鲜血雨一般落下,雾一般消散。 雪地上已多了点点血花,鲜艳如红梅。 白衣童子的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只不过一双眼睛死鱼般凸出,也还是在看着童扬,眼睛里竟似还带着极冷酷的讥诮之意。 童扬的脸却已完全扭曲变形,眼睛里更充满了惊讶、愤怒、恐惧。 他死也不信世上竟真的有这种人,这种事。 他死也不相信。 他们竟这样面面相对,站在那里,突然间,两个人的眼睛全都变得空洞无神。 然后两个人竟全都倒了下去。 一个白衣人从后面慢慢地走出来,解下了背后的草席,抱起了死者的尸体,用系草席的长绳捆住,拴在短杖上,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他脸上也仍然冷冰冰地全无表情,就和他的同伴刚才卷起那条死狗时完全一样。 狂风突起,从远方吹过来,风中还带着远山上的冰碴子。 但童铜山身后的大汉们,却只觉得全身在冒汗。 墨白凝视着童铜山,徐徐道:“阁下是否已肯化干戈为玉帛?” 段十二突然冲出去,厉声道:“你还得再问问我这柄刀。” 一个白衣人慢慢地从墨白身后走出来,道:“我来问。” 段十二道:“你也是用刀的?” 这白衣人道:“正是。” 他的手一分,果然从短杖中抽出了一柄刀。 段十二这才看出,他们手里的短杖,有宽有窄,有圆有扁,里面藏的兵器显然都不同。 别人用的若是剑,他们就用剑来对付;别人用的若是刀,他们就也用刀。 段十二冷笑道:“好,你先看这一刀。” 他身形未转,雁翎刀已带着劲风,急削这白衣人的左肩。 白衣人居然也不避不闪,掌中刀也同样以一招“立劈华山”,急削段十二的左肩。 但段十二的武功,却显然不是童扬所能比得上的,他招式明明已用老,突然悬崖勒马,转身错步,刀锋反转,由八方藏刀式,突然变为倒打金钟,刀光如匹练般反撩白衣人的胸肋。 谁知白衣人竟也悬崖勒马,由八方藏刀式,变为倒打金钟。 他出手虽慢了半招,但段十二若不变招,纵然能将对方立毙刀下,自己也万万避不开对方的这一刀。 白衣人不要命,他却还是要命的。 他一刀削出时,已先防到了这一着,突然清啸一声,振臂而起,凌空翻身,挥刀急刺白衣人的左颈。 他这一招以上凌下,占尽先机,白衣人全身都似已在他刀风笼罩下,非但无法变招,连闪避都无法闪避。 可怕的是,他根本也不想闪避。 段十二一刀砍在他左颈上时,他的刀也已刺入了段十二的小腹。 三尺长的刀锋,竟全都刺了进去,只剩下一截刀柄。 段十二狂吼一声,整个人竟像是旗花火箭似的,直蹿上两丈。 鲜血雨点般落下来,一点点全都落在这白衣人身上。 他的一身白衣突然间已被染红,但脸上却还是冷冰冰的全无表情,直等段十二人从半空中跌下来,他才倒下去。 对他来说,死,就像是回家一样,根本就不是件值得畏惧的事。 童铜山脸色已变了,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这算是什么武功?” 墨白淡淡道:“这本就不能算什么武功。” 童铜山怒道:“这算什么?” 墨白道:“这只能算一点教训。” 童铜山道:“教训?” 墨白道:“这教训告诉我们,你若一定要杀别人,别人也同样能杀你。” 辛四突然冷笑道:“只怕未必。” 他还是用小指钩着剑上的丝带,慢慢地走了出来,剑鞘拖在冰雪上,发出一阵阵刺耳的摩擦声。 可是他惨白的脸上,却似已有了光彩,眼睛里也在发着光,冷冷道:“我若要杀你时,你就休想能杀得了我。” 一个白衣人淡淡道:“只怕未必。” 四个字说完,他的人已到了辛四面前,身手显然比刚才两人快得多。 辛四道:“未必?” 白衣人道:“无论多辛辣狠毒的剑法,都有人可破的。” 辛四道:“杀人的剑法,就无人能破。” 白衣人道:“有一种人。” 辛四道:“哪种人?” 白衣人道:“不怕死的人。” 辛四道:“你就是不怕死 的人?” 白衣人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 辛四冷笑道:“你活着就是为了要准备死的?” 白衣人道:“是的。” 辛四道:“既然如此,我不如就成全了你。” 他的剑突然出鞘,眨眼间已刺出七剑,剑风如破竹,剑光如闪电,只见满天剑影如花雨,令人根本就无法分辨他的出手方位。 白衣人也根本就不想分辨,也不想闪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他根本早已准备要死的,对方的剑无论从什么地方刺过来,他根本就不在乎。 辛四七剑刺出,这白衣人竟连动都没有动,辛四的剑一发即收,七剑都被逼成了虚招,突然一滑步,已到了白衣人旁边。 他已算准了这部位正是白衣人的死角,没有人能在死角中出手。 他要杀这个人时,绝不给一点机会让这个人杀他。 这一招刺出,虚招已变成实招,剑光闪电般刺向白衣人的背脊。 只听“哧”的一声,剑锋已入肉。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锋在摩擦着对方的骨头。但就在这时,他赫然发现这一剑并没有刺上对方背脊,却刺上了对方的胸膛。 就在他招式已用老的那一刹那间,白衣人竟突然转身,以胸膛迎上了他的剑锋。 没有人能想到这一着,无论谁也不会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抵挡剑锋。 但这白衣人竟以他自己的身体做武器。 辛四的脸色变了,用力拔剑,剑锋赫然已被对方的肋骨夹住。 他想撒手时,白衣人的剑已无声无息地刺了过来,就像是个温柔的少女,将一朵鲜花慢慢地插入瓶中一样,将剑锋慢慢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甚至连痛苦都没有感觉到,只觉得胸膛上一阵寒冷。 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全部冷却。 鲜血红花般地飞溅出来,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白衣人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辛四的脸上却已因惊惧而扭曲变形。 他的剑法虽然比童扬高得多,出手虽然比童扬快得多,但结果却是同样的。 这一战突然已结束。 童铜山霍然站起,脸上已全无血色。 他并不是没有看过杀人,也不是没有看过人被杀。 但他却从未想到过,杀人竟是件如此惨烈、如此可怕的事。 杀人或被杀都同样惨烈,同样可怕。 他突然觉得想呕吐。 墨白凝视着他,慢慢道:“你若要杀人,别人也同样能杀你,这教训你现在想必已经相信了。” 童铜山慢慢地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他根本已无话可说。 墨白道:“似乎你也该明白,杀人和被杀往往会同样痛苦。” 童铜山承认,他已不能不承认。 墨白道:“那么你为何还要杀人?” 童铜山双眉紧皱,忽然道:“我只想明白,你们这么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墨白道:“不为什么。” 童铜山道:“你们不是老杜找来的?” 墨白道:“不是,我既不认得你,也不认得他。” 童铜山道:“但你们却不惜为他而死?” 墨白道:“我们也不是为他而死的,我们死,只不过是想要别人活着而已。” 他看了看血泊中的尸体,又道:“这三个人虽已死了,但却至少有三十个人,可以因他们之死而活下去,何况,他们本来也不必死。” 童铜山吃惊地看着他,道:“你们真是从青城来的?” 墨白道:“你不信?” 童铜山实在不信,他只觉得这些人本该是从地狱中来的。 世上本不该有这种人。 墨白道:“你已答应?” 童铜山道:“答应什么?” 墨白道:“化干戈为玉帛。” 童铜山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就算答应也没有用。” 墨白道:“为什么?” 童铜山道:“因为还有个人他不会答应。” 墨白道:“谁?” 童铜山道:“卫八太爷。” 墨白道:“你不妨叫他来找我。” 童铜山道:“到哪里去找?” 墨白冷淡的目光忽然凝望远方,过了很久,才慢慢道:“长安城里,冷香园中的梅花,现在想必已开了……” 卫八太爷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像普通人一样,微笑着拍你的肩膀,说一些他自己认为得意的笑话。 但他愤怒时,他就会变得和你认得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了。 他那张通常总是红光满面的脸,突然就会变得像是一头饥饿而愤怒的狮子的面孔,眼睛里也会射出一种狮子般凌厉而可怕的光芒。 他的人看来简直已变成头怒狮,随时随刻都会将任何一个触怒他的人抓过来,撕成碎片,再一片片吞下去。 现在正是他愤怒的时候。 童铜山皱着眉头,站在他面前,这威震一方的武林大豪,现在却像是突然变成了只羔羊,连气都不敢喘。 卫八太爷用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瞪着他,咬着牙道:“你说那婊子养的混蛋叫墨白?” 童铜山道:“是。” 卫八太爷道:“你说他是从青城来的?” 童铜山道:“是。” 卫八太爷道:“除此之外,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童铜山的头弯得更低,道:“是。” 卫八太爷喉咙里发出怒狮般的低吼道:“那婊子养的杀了我两个徒弟,你却连他的来历都不知道,你还有脸来见我,我**你亲娘奶奶。” 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冲过来,一把揪住童铜山的衣襟,一下子就撕成两半,接着又正正反反,给了童铜山十七八个耳刮子。 童铜山的嘴角已被打得不停地流血,但看来却连一点愤怒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反而好像觉得很欢喜,很安心。 因为他知道卫八太爷打得愈凶,骂得愈凶,就表示还将他当作自己人。 只要卫八太爷还将他当作自己人,他这条命就算捡回来了。 卫八太爷若是对他客客气气的,他今天就休想活着走出这屋子。 十七八个耳光打完,卫八太爷又给他肚子上添了一脚。 童铜山虽已被打得一脸血,一头冷汗,却还是乖乖地站在那里,连动都不敢动。 卫八太爷总算喘了口气,瞪着他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小四子他们是去帮你杀人的?” 童铜山道:“知道。” 卫八太爷道:“现在他们已被人弄死,你反而活蹦乱跳地回来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童铜山道:“我不是个东西,可是我也不敢不回来。” 卫八太爷道:“你个王八蛋,你不敢不回来?你难道不会夹着尾巴逃得远远的,也免得让我老人家看着生气。” 童铜山道:“我也知道你老人家会生气,你老人家要打就打,要杀就杀,我都没话说,但若要我背着你老人家逃走,我死也不肯。” 卫八太爷瞪着他,突然大笑,道:“好,有种。” 他伸手搂住了童铜山的肩,大笑道:“你们大家看着,这才是我的好儿子,你们全都该学学他,做错事怕什么?他奶奶的有谁这一辈子没做错过事,连我卫天鹏都做错过事,何况别人。” 他一笑,大厅里十来个人立刻全都松了口气。 卫八太爷道:“你们有谁知道墨白那婊子养的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虽然是问大家的,但他的眼睛却只盯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白白的脸,留着两撇小胡子,看来很斯文,也很和气。 不认得他的人,谁也看不出这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就是卫八太爷门下第一号最可怕的人物,黑白两道全都闻名丧胆的“铁锥子”韩贞。 他这人的确像是铁锥子,无论你有多硬的壳,他都能把你钻出个大洞来。 但看起来,他却绝对是个温和友善的人,脸上总是带着安详的微笑,说话的声音缓慢而稳定。 他确定了没有别人回答这句话之后,才慢慢道:“多年前,有一家姓墨的人,为了避祸而隐居到青城山,墨白也许就是这一家的人。” 卫天鹏又笑了,睥睨四顾,大笑道:“我早就说过,天下的事,这小子好像没有一样不知道的。” 韩贞微笑道:“但我却也不知道他们究竟隐居在青城山里的什么地方,多年以来,从未有人找到他们的隐居处,只不过每隔三五年,他们自己都要出山一次。” 卫天鹏道:“出来干什么?” 韩贞道:“管闲事。” 卫八太爷的脸又沉了下去,他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韩贞道:“他们不能不管闲事,因为他们自称是墨翟的后代,墨家的弟子,本就不能做一个独善其身的隐士。” 卫天鹏皱眉道:“墨翟又是个什么东西?” 韩贞淡淡道:“他不是东西,是个人。” 卫天鹏反而笑了,敢在他面前顶撞他的人并不多。 就像是大多数被称为“太爷”的人一样,他也喜欢有人来顶撞顶撞他。 韩贞道:“墨翟就是墨子,墨子的精神,就在于急人之难,甚至不惜摩顶放踵、赴汤蹈火的,所以墨家的弟子,绝不能做隐士,只能做义士。” 卫天鹏又沉下了脸,道:“难道墨白那王八蛋也是个义士?” 韩贞笑了笑,道:“义士也有很多种的。” 卫天鹏道:“哦?” 韩贞道:“有种义士,做的事看来虽冠冕堂皇,其实暗地里却别有企图。” 卫天鹏道:“他就是这一种?” 韩贞道:“看来好像是的。” 卫天鹏道:“这种义士好对付。” 韩贞道:“怎么对付?” 卫天鹏道:“宰一个少一个。” 韩贞道:“宰不得。” 卫天鹏道:“为什么宰不得?” 韩贞道:“义士就跟君子一样,都宰不得的。” 卫天鹏居然大笑,道:“不错,你若宰了他们,就一定会有人说你是个不仁不义的小人。” 韩贞道:“所以他们宰不得。” 卫天鹏瞪瞪眼道:“当然宰不得,谁说要宰他们,我就先宰了他。” 韩贞道:“何况,要宰他们也不是件容易事。” 卫天鹏道:“那王八蛋难道真的有两下子?” 韩贞道:“他本身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下那些死士。” 卫天鹏道:“死士?死士是什么意思。” 韩贞道:“死士的意思,就是说这些人随时都准备着为他而死。” 卫天鹏道:“那些人难道都不要命?” 韩贞点点头道:“不要命的人,就是最可怕的人;不要命的武功,就是最可怕的武功。” 卫天鹏在等着他解释。 韩贞道:“因为你杀他一刀,他也同样可以杀你一刀。” 卫天鹏显然对这解释还不满意。 韩贞道:“你的出手纵然比他快,但你杀他时,他还是可以杀了你,因为你一刀砍下,他根本就不想闪避,所以在你刀锋砍在他肉里那一瞬间,他已有足够的时间杀你。” 卫天鹏突然走过去,用力一拍他肩头,道:“说得好!说得有理!” 韩贞看着他,已明白他的意思。 不是仇人,就是朋友。 我若杀不了你,就交你这个朋友。 这不但是卫天鹏的原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武林大豪共同的原则。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这原则无疑是绝对正确的。 韩贞道:“童老大说过,他们要到长安城去。” 卫天鹏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听说冷香园是个好地方,我也早就想去看看了。” 韩贞道:“冷香园占地千亩,种着万千梅花,现在正是梅花开得最艳的时候,所以……” 卫天鹏道:“所以怎么样?” 韩贞道:“墨白既然能到那里去,我们为什么不能到那里去?” 卫天鹏道:“咱们当然能去。” 韩贞道:“既然要去,不如就索性将那地方全包下来。” 卫天鹏道:“有理。” 韩贞道:“等墨白来了,我们就好好地请请他,让他看看卫八太爷的场面,他若不是呆子,以后想必就不会跟我们作对了。” 卫天鹏道:“他是不是呆子?” 韩贞道:“当然不是。” 卫天鹏扬脸大笑,道:“好,好主意。” 长廊里很安静,廊外也种着梅花。 童铜山和韩贞慢慢地走在长廊上,他们本就是老朋友,却已有多年不见了。 风很冷,冷风里充满了梅花的香气。 童铜山忽然停下来,凝视着韩贞,道:“有件事我总觉得奇怪。” 韩贞道:“什么事?” 童铜山道:“为什么只要你说出来的话,老头子就认为是好主意?” 韩贞笑了笑,道:“因为那本就是他的主意,我只不过替他说出来而已。” 童铜山道:“既然是他的主意,为什么要你说出来?” 韩贞沉吟着,道:“你跟着老头子已有多久?” 童铜山道:“也有十多年了。” 韩贞道:“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童铜山迟疑着,道:“你看呢?” 韩贞道:“我想你一定也认为他是个很粗野,很暴躁,从来也不懂得用心机的人。” 童铜山道:“他难道不是?” 韩贞道:“昔年中原八杰,纵横天下,大家都认为最精明的是刘三爷,最厉害的是李七爷,最糊涂的就是卫八爷。” 童铜山道:“我也听说过。” 韩贞笑了笑,道:“但现在最精明的刘三爷,和最厉害的李七爷都已死了,最糊涂的卫八爷却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好。” 童铜山也笑了,他当然也已明白韩贞的意思。 只有会装糊涂,也肯装糊涂的人,才是真正最精明、最厉害的。 童铜山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装糊涂也不是件容易事。” 韩贞道:“的确不是。” 童铜山道:“看来你就不会装糊涂。” 韩贞苦笑道:“现在我就算真的糊涂,也不能露出糊涂的样子来。” 童铜山道:“为什么?” 韩贞道:“因为糊涂人身旁,总得有个精明人的,现在我扮的就是这个精明人。” 童铜山道:“所以只要是你说出来的,老头子就认为是好主意。” 韩贞道:“就算后来发现那并不是好主意,错的也是我,不是老头子。” 童铜山道:“所以别人恨的也是你,不是老头子。” 韩贞叹了口气,道:“所以你现在也已该明白,精明人为什么总是死得特别快了。” 童铜山忽然笑了笑,道:“但有种人一定死得比精明人还快。” 韩贞道:“哪种人?” 童铜山道:“跟老头子作对的人。” 韩贞也笑了,道:“所以我一直都很同情这种人,他们要活着实在不容易。” 冯六慢慢地走过一条积雪的小径,远远看过去,已可看见冷香园中那片灿烂如火焰的梅花。 “去把冷香园包下来,把本来住在那里的客人赶出去,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全都赶出去。” 这是卫八太爷的命令,也正是卫八太爷发令的典型方法。 他只派你去做一件事,而且要你非成功不可。 至于你怎样去做,他就完全不管了,这件事有多少困难,他更不管。 所有的困难,都要你自己去克服,你若不能克服,就根本不配做卫八太爷门下的弟子。 冯六正是受命而来的。 他一向是个谨慎的人,非常谨慎。 他已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困难,全都仔细地想过一遍。 穿过这条积雪的小径,就是冷香园的门房,当值的管事,通常都在门房里,他希望这管事的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都知道,卫八太爷的要求,是绝不容拒绝的。 冷香园今天当值的管事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看来虽不太聪明,却也不笨。 “在下杨轩。公子无论是来赏花饮酒,还是想在这里流连几天,都只管吩咐。” 冯六的回答直接而简短:“我们要将这里全都包下来。” 杨轩显得很意外,却还是微笑着道:“这里一共有二十一个院子,十四座楼,七间大厅,二十八间花厅,两百多间客房,公子要全包下来?” 冯六道:“是的。” 杨轩沉吟着,道:“公子一共要来多少人?” 冯六道:“就算只来一个人,也要全包下来。” 杨轩沉下了脸,冷冷道:“那就得看来的是什么人了。” 冯六道:“是卫八太爷。” 杨轩动容道:“卫八太爷,保定府的卫八太爷?” 冯六点点头,心里觉得很满意,卫八太爷的名头,毕竟是很少有人不知道的。 杨轩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狡猾的笑意,说道:“卫八太爷的吩咐,在下本来不敢违背的,只不过……” 冯六道:“不过怎么样?” 杨轩道:“刚才也有位客官要将这地方包下来,而且出了一千两银子一天的高价,在下还没有答应,现在若是答应了公子,怎么去向那位客官交代?” 冯六皱了皱眉头,道:“那个人在哪里?” 杨轩没有回答,目光却从他肩头上看了过去。 冯六回过身,就看见了一张青中透白,完全没有表情的脸。 一个人就站在他身后的屋角里,身上穿着件很单薄的白麻衣衫,背后背着卷草席,手里提着根短杖。 冯六刚才走进来时,并没有看见这个人,现在这个人竟然也没有看见他,一双冰冰冷冷,完全没有表情的眼睛,仿佛正在凝视着远方。 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人、一切事,好像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他关心的仿佛只是远方虚无缥缈处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只有在那里,他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安乐。 冯六只看了一眼,就转回身。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并不想看得太仔细,更不想跟这个人说话。他知道无论同这个人说什么,都是件非常愚蠢的事。 杨轩的眼睛里,还带着那种狡猾的笑意。 冯六微笑道:“你是做生意的?” 杨轩道:“在下本就是个生意人。” 冯六道:“做生意是为了什么?” 杨轩笑道:“当然是为了赚钱。” 冯六道:“好,我出一千五百两银子一天,再给你一千两回扣。” 他知道和生意人谈交易,远比和一个不要命的人谈交易容易得多。 在卫八太爷手下多年,他已学会了如何下正确的判断和选择。 杨轩显然已被打动了,却听那白衣人冷冷道:“我出一千五百两,再加这个。” 冯六只觉得身后突然有冷森森的刀风掠过,忍不住回过头。 白衣人已从短杖里抽出柄薄刀,反手一刀,竟在腿股间削下了一片血淋淋的肉,慢慢地放在桌上,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竟似完全不觉得痛苦。 冯六看着他,已可感觉到眼角在不停地跳,过了很久,才深深道:“这价钱我也出得起。” 白衣人一双冷漠空洞的眼睛,只看了他一眼,又凝视着远方。 冯六慢慢地抽出柄短刀,也在自己腿股间割下了一片肉。他割得很慢,很仔细。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向很仔细。肉割下虽然很痛苦,但卫八太爷的命令若无法达成,就一定会更痛苦。这一次他的判断和选择也同样正确,也许他根本就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两片血淋淋的肉放在桌上,杨轩的人已经软了下去。 白衣人又看了冯六一眼,突然挥刀,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冯六只觉得自己的臂膀已僵硬,他割过别人的耳朵,当时只觉得有种残酷的快意。但割自己的耳朵,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本可挥刀杀了这白衣人,可是韩贞的话他也没有忘记。 ——你的出手纵然比他快,但你杀他时,他还是可以杀了你。 谨慎的人,大多数都珍惜自己的性命,冯六是个谨慎的人。他慢慢地抬起头,割下了自己的耳朵,割得更慢,更仔细。 白衣人的肩上已被他自己的鲜血染红,一双冷漠空洞的眼睛里,竟忽然露出种残酷快意的表情,冯六的这只耳朵,就好像是他割下来的一样。 两只血淋淋的耳朵放在桌上,杨轩似已连站都站不住了。 白衣人望望冯六耳畔流下的鲜血,冷冷道:“这价钱你也出得起?” 他突然挥刀,向自己左腕上砍了下去。 冯六的心也已随他这一刀沉下。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阵风吹过,风中仿佛带有种奇异的香气。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眼看过去,冯六只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看过这么美丽的女人。她就像是被这阵风吹进来的。 白衣人看见她时,立刻就发觉自己握刀的手已被她托着。 她也正在微笑着,看着他,多么温柔而甜蜜,说话的声音也同样甜蜜:“刀砍在肉上,是会疼的。” 白衣人冷冷道:“这不是你的肉。” 这美丽的女人柔声道:“虽然不是我的肉,我也一样会心疼。” 她春笋般的纤纤手指轻轻一拂,就好像在为她的情人从瓶中摘下一朵鲜花。 白衣人就发觉自己手里的刀,忽然已到了她的手里。 百炼精钢的快刀,薄而锋利。 她十指纤纤,轻轻一拗,又仿佛在拗断花枝,只听“咔”的一响,这柄百炼精钢的快刀,竟已被她拗断了一截。 “何况,这地方我早已包下来了,你们又何必争来争去?” 她嘴里说着话,竟将拗断的那一截钢刀,用两根手指拈起,放在嘴里,慢慢地吞了下去。然后她美丽的脸上就露出种满意的表情,竟像是刚吞下一片美味的糖果一样。 冯六怔住。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连白衣人的眼睛里也不禁露出了惊吓之色。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奇怪的事,这么可怕的武功?她难道就不怕刀锋割烂她的肠胃? 这美丽的女人却又将钢刀拗下一块,吞了下去,轻轻叹了口气,微笑着道:“这把刀倒真不错,非但钢质很好,炼得也很纯,比我昨天吃的那把刀滋味好多了。” 冯六忍不住道:“你天天吃刀?” 这美丽的女人道:“吃得并不多,每天只吃三柄,刀剑也跟猪肉一样,若是吃得太多了,肠胃会不舒服的。” 冯六直着眼睛,看着她。他很少在美丽的女人面前失态,但现在他已完全没法子控制自己。 这美丽的女人看着他,又道:“像你手里这把刀,就不太好吃了。” 冯六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她笑了笑,淡淡道:“你这把刀以前杀的人太多了,血腥味太重。” 白衣人看着她,突然转过头,大步走了出去。他不怕死,可是要他将一柄钢刀拗成一块块吞下去,他根本就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得到,这根本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又笑了笑,道:“看来他已不想跟我争了,你呢?” 冯六不开口,他根本无法开口。 这美丽的女人道:“男子汉大丈夫,无论跟女人争什么,就算争赢了,也不是件光荣的事,你说对不对?” 冯六终于叹了口气,道:“请教尊姓大名,在下回去也好交代。” 她也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是个丫头,你问出我名字,也没用的。” 这个风华绝代,美艳照人,武功更深不可测的女人,竟只不过是个丫头。 她的主人又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你不妨回去转告卫八太爷,就说这地方已被南海娘子包下来了,他老人家若是有空,随时都可以过来玩几天。” 冯六道:“南海娘子?” 这美丽的女人点点头,道:“南海娘子就是我的主人,你回去告诉卫八太爷,他一定知道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_第二章 南海娘子 卫八太爷愉快时和愤怒时,若是变为不同的两个人,那么他现在的样子,就是第三个人了。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过他现在这么样紧张,这么样惊讶,甚至连他那张总是红光满面的脸,现在都已变成了铁青色。 “南海娘子!难道她真的还没有死?” 他握紧双拳,声音里也充满了紧张和惊讶,甚至还仿佛带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没有人敢出声。谁也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使卫八太爷紧张恐惧的人。 卫天鹏突又瞪起眼睛,大声道:“你们知不知道南海娘子是什么人?” 这句话他虽然是问大家的,但眼睛却还是盯在韩贞一个人身上。但这次却连韩贞也没有开口。 卫天鹏已冲过来,一把揪住他衣襟,厉声道:“你连南海娘子都不知道,你还知道什么?” 韩贞的脸忽然也变得像是那些白衣人一样,完全没有表情,一双眼睛也仿佛在凝视着远方。 卫天鹏瞪着他,脸上的怒容似在渐渐退了,抓住他衣襟的手也渐渐松开,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也不能怪你,你年纪还轻,南海娘子颠倒众生,纵横天下时,你只怕还没有生出来。” 他忽又挺起胸,大声道:“但我却见过她,普天之下,亲眼看见她真面目的,除了我卫天鹏之外,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他脸上又开始发出了红光,能亲眼见到南海娘子的真面目,竟好像是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 每个人心里都想问:这南海娘子究竟是什么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当然并没有人敢真的问出来,在卫八太爷面前,无论任何人都只能回答,不能发问,卫八太爷一向不喜欢多嘴的人。世上又有谁喜欢多嘴的人? 卫天鹏突又大声道:“南海娘子就是千面观音,这意思就是说,她不但有千手千眼,还有一千张不同的脸。” 他忽然问冯六:“你遇见的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样子?” 冯六道:“长得好像还不错。” 卫天鹏道:“是长得不错,还是非常漂亮?” 冯六垂下头道:“是非常漂亮。” 卫天鹏道:“她看起来有多大年纪?” 冯六的头垂得更低,他忽然发现自己竟没有看出那女人的年纪。他第一眼看见她时,只觉得她虽然还很年轻,但至少也有二十五六。后来听见她说话,他又觉得她好像只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但当他又看了她两眼时,就发现她眼角似已有了皱纹,应该已有三十多了。现在想起来,她以手拗钢刀,口吞刀锋那种功夫,若没有练过四五十年苦功,又怎会有那么深的火候? 卫天鹏道:“你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 冯六垂下头,垂得更低。 卫天鹏突然一拍巴掌,道:“这女人很可能就是千面观音。” 冯六忍不住道:“她退隐若已有三四十年,现在岂非已应该是个老太婆?” 卫天鹏笑道:“她十七八岁时,就有人认为她是个老太婆,过了二三十年后,却又有人说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 冯六怔住,他实在想不通。 卫天鹏道:“这个人化身千百,你看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她改扮的,据说有一次少林普法大师在泰山讲经,听经的人,其中还有几位是普法大师的老朋友,听了两天两夜后,忽然又有个普法大师来了,于是这才有人知道,先前讲经的那普法大师,竟是南海娘子。” 这种事简直像是神话,几乎没有人能相信,但每个人都也知道,卫八太爷是从不说谎的。 卫天鹏道:“无论谁只要看过南海娘子的真面目一眼,都必死无疑,所以就算在她声名最盛时,也没有人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 他声音愈说愈低,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她接放暗器和小巧擒拿的功夫,在当时已没有人能比得上,易容术之精妙,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就在她声名最盛时,却忽然失踪了,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三十年来,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再听到过她的消息,连我都没有听到。” 大家面面相觑,更不敢说话。现在每个人都已看出来,卫八太爷和南海娘子之间,必定有种神秘而不同寻常的关系。但大家心里却更好奇。 “这南海娘子既然已失踪了三十年,为什么又突然出现了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天鹏突然大声道:“老幺,你过来。” 一个穿着银狐坎肩,长身玉立的少年,应声走了出来。 他的衣着很华丽,剪裁得也非常合身,一张非常漂亮的脸上,不笑时也仿佛带着三分笑意,看来显然很讨女人喜欢,只不过眼睛里带有些红丝,经常显得有点睡眠不足的样子。 也许每一 个能讨女人欢心的少年,都难免有点睡眠不足的。 这少年也正是卫八太爷门下十三太保中的老幺,“粉郎君”西门十三。 卫天鹏用一双刀锋般的眼睛盯着他,过了很久,才冷冷道:“八月中秋的那天晚上,你是不是交了一个叫林挺的朋友?” 西门十三仿佛有点吃惊,却终于还是垂头承认:“是的。” 卫天鹏道:“自从你跟那婊子养的搭上了之后,这四个月来,你做了些什么?” 西门十三的脸突然涨红,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卫天鹏冷笑道:“我也知道你不敢说,好,韩贞,你替他说。” 韩贞想也不想,立刻就慢慢地说:“八月二十的那天晚上,他们到官库那里借了三万两银子。三十那天,他们又去借了一次。” 卫天鹏冷笑道:“十天就花了三万两,这两个王八蛋出手倒大方。” 韩贞又接着说下去:“九月初六晚上,他们在醉中和从关外来的昆仑子弟争风,当时虽然忍了口气,但等到昆仑三侠知道他们的来历,连夜逃走了之后,他们却追出八十里,将昆仑三侠杀得一个不留。” 卫八太爷冷冷道:“看来昆仑门下的弟子,自从龙道人死了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韩贞道:“杀了人之后,他们的兴致反而更高,竟乘着酒兴,闯入石家庄,将一双才十四岁的孪生姐妹架出来,陪了他们一天一夜。” 听到这里,西门十三的眼睛里已露出乞怜之色,不停地悄悄向韩贞打眼色。 但韩贞却像是没有看见,接着又道:“从此之后,他们的胆子更大了,九月十三那天……” 西门十三不等他再说下去,已“噗”地跪了下来,直挺挺地跪在卫八太爷面前,他用手撕开了自己的衣襟,道:“弟子错了,你老人家杀了我吧。” 卫天鹏瞪着他,瞪了半天,突然大笑,道:“好,有种!大丈夫敢作敢当,杀几个不成材的小伙子,玩几个生得美的小姑娘,他娘的算得了什么?” 西门十三吃惊地张大了眼睛,道:“你老人家不怪我?” 卫天鹏道:“我怪你什么?那两个小姑娘若是不喜欢你,难道不会一头撞死,为什么要陪你一天一夜?若是喜欢你,又有谁管得着?小姑娘看上了小伙子,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连天王老子都管不着。” 西门十三忍不住笑了,道:“回禀你老人家,她们前几天还偷偷地来找过我。” 卫天鹏又大笑,道:“男子汉活在世上,就得要有胆子杀人,有本事勾引小姑娘,否则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他笑声突然停顿,瞪着西门十三,道:“我既然不怪你,你知不知道我叫你出来干什么?” 西门十三道:“不知道。” 卫天鹏道:“你知不知道那婊子养的林挺,本来是什么人?” 西门十三道:“不知道。” 卫天鹏突然飞起一脚,将他踢得滚出去一丈开外,又追过去,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正正反反,给了他十七八个耳刮子,然后才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你?” 西门十三吃吃道:“不……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他简直已被打得怔住了。 卫天鹏厉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杀人放火都算不了什么,但若连自己的朋友是什么人都不知道,那才真是个活混蛋,砍头一百次都不嫌多。” 这句话刚说完,忽然间人影一闪,西门十三旁边已多了一个人。大厅里二三十双眼睛,竟全都没有看清这个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灯光照耀下,只见这个人白白净净一张脸,瘦瘦高高的身材,长得很秀气,态度也很斯文,神情间还仿佛带着几分小姑娘的羞涩。可是他倏忽而来,落地无声,轻功之高,连十三太保中都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 他身子一站稳,就长揖到地,道:“晚辈丁麟,特来拜见八太爷。” 卫天鹏瞪着他,厉声道:“你居然敢来?” 丁麟道:“晚辈不敢不来。” 卫天鹏突然大笑,道:“好,有种,我老人家就喜欢你们这些有种的小伙子。” 他放开了西门十三,又道:“你这混蛋现在应该明白了吧,林挺就是丁麟,你能交得到他这种朋友,造化总算不错。” 西门十三吃惊地看着他的朋友,每个人都在看着他这个朋友。 丁麟这名字,每个人都听见过的,但却没有人能想得到,这斯斯文文,像小姑娘一样的少年,居然就是武林后起一代高手中,轻功最高的“风郎君”丁麟。 ——除了韩贞和卫八太爷外,的确没有别人能想得到。 丁麟的脸却已红了。 卫天鹏道:“我揍这小混蛋,为的就是要把你扯出来。” 丁麟红着脸道:“却不知前辈有何 吩咐?” 卫天鹏道:“我有件事要你替我去做,这件事非要你去做不可。” 他的表情忽又变得严肃,接着道:“可是我也不想要你去送死,所以,我还想看看你的轻功究竟怎么样。” 丁麟迟疑着,他的肩没有耸,臂没有举,仿佛连指尖都没有动,但就在这时,他的人忽然像燕子般飞了起来,又像是一阵风似的,从众人的头顶上吹过。等到这阵风吹回来的时候,他的人竟又好好地站在原来的地方,手里却又多了盏灯笼。这盏灯笼本来是高悬在屋外一根竹竿上的,这竹竿至少有三丈多高,距离他站着的地方,至少有五六丈远。 可是他倏忽来去,连气都没有喘。 卫天鹏抚掌大笑,道:“好,别人都说‘风郎君’轻功之高,已可名列在天下五大高手之中,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用力拍着丁麟的肩,又道:“你这样的轻功,尽可去得了。” 丁麟忍不住问道:“到哪里去?” 卫天鹏道:“到冷香园去,看看那南海娘子究竟是真是假?” 丁麟的脸色突然苍白。 卫天鹏道:“你知道南海娘子?” 丁麟点点头。 卫天鹏道:“你也知道她的厉害?” 丁麟又点点头。 卫天鹏又盯着他看了半天,突又问道:“你师父是什么人?” 丁麟迟疑着,忽然走上两步,在他耳旁轻轻说了个名字。 卫天鹏立刻动容,道:“这就难怪你知道了,昔年天山一战,你师父也曾领教过她的手段。” 丁麟道:“家师常说,南海娘子的轻功与暗器,天下无人能及,晚辈只怕……” 卫天鹏道:“你只怕去得了,回不来?” 丁麟红着脸,道:“晚辈虽不敢妄自菲薄,却还有点自知之明。” 卫天鹏道:“但有件事却是你不知道的。” 丁麟道:“请教。” 卫天鹏道:“南海娘子为了要驻颜长生,练了种很邪门的内功,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却没有练好,所以一到子午正时,真气就会突然走岔,至少有半盏茶的时候,全身僵木,连动都不能动。” 丁麟静静地听着。 卫天鹏道:“可是她的行踪素来很隐秘,真气走岔的这一刻,时间又非常短,所以虽然有人知道她这唯一的弱点,也不敢去找她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们既已知道她这几天必定在冷香园,你的轻功又如此高明,只要能找到她的练功处,就不妨在子午正时那一刻,想法子进去揭开她的面具来……” 丁麟忍不住道:“面具?什么面具?” 卫天鹏道:“她平时脸上总是戴着个面具的,因为她没有易容改扮时,也从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丁麟道:“既然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晚辈纵然能揭开她的面具,也同样分不出她是真是假。” 卫天鹏道:“我见过她的真面目,她脸上有个很特别的标记,你只要能看见,就一定能认出来。” 丁麟道:“什么标记?” 卫天鹏也突然俯身,在他耳旁说了两句话。 丁麟的脸色变了变,又迟疑了很久,才试探着道:“前辈既然见过她的真面目,想必是她的朋友,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她是真是假?” 卫天鹏面上突又现出怒容,厉声道:“我叫你去,你就得去,别的事你最好少管。” 丁麟不说话了,卫八太爷盛怒时,没有人敢说话。 卫天鹏瞪着他,厉声道:“你去不去?” 丁麟叹了口气,道:“晚辈既然已知道了这秘密,想不去只怕也不行了。” 卫天鹏突又大笑,道:“好,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我老人家一向喜欢聪明人……” 他用力拍着丁麟的肩,又道:“只要你去,别的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丁麟忽然也笑了笑,道:“现在晚辈只想求前辈答应一件事。” 卫天鹏道:“什么事?” 丁麟道:“晚辈想打一个人。” 卫天鹏道:“你要打谁?” 韩贞忽然叹了口气,道:“我。” 丁麟果然已转过身,慢慢地走到他面前,微笑着道:“不错,我的确是想打你。” 他笑得还是很温柔、很害羞的样子,可是他的手却已突然挥出,一拳打在韩贞的鼻梁上。 韩贞整个身子已被打得飞了出去。 丁麟这才转回身,向卫八太爷一揖到地,微笑着道:“晚辈这就到冷香园去,五天之内,必有消息。” “消息”两个字说出来,他的人已不见了。 卫天鹏居然也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这一代的年轻人,好像比我们那一代还不是东西,这倒真是件要命的事……”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_第三章 摄魂大法 高墙,寒夜。 高墙下的角门里,忽然有一个人慢慢地走出来,非常英俊的一张脸,已被打肿了半边。正是那风流成性的西门十三。 他一走出这条巷子,就有辆雪亮的黑漆马车,疾驰而来,骤然在他身旁停下。 车门一开,他就跳了进去,车厢里已有一杯酒在等着他。 一杯温得恰到好处的陈年女儿红,一双比女儿红更醉人的姐妹花。 姐姐看起来,就好像是妹妹的影子,妹妹虽娇憨,姐姐更动人。 一个少年人拥着貂裘,端着金杯,懒洋洋地依偎在姐姐怀里,却将妹妹推给了西门十三,笑道:“这小子今天挨了揍,你赶快好好地安慰安慰他。” 妹妹已在轻吻着西门十三被打肿了的那半边脸。 马车又疾驰而去,驰向长安。 寒风如刀,已是岁末,车厢里却温暖如春天。 西门十三一口气喝下那杯酒,才看了那坐拥貂裘的少年一眼,道:“你知道我会来?” 这少年人当然就是丁麟,只不过现在看来却已不像是刚才那个人了。 刚才那个丁麟,是个很斯文、很害羞的少年,现在这个丁麟,却是个**不羁的风流浪子。 他的眼角瞟着西门十三,懒洋洋地笑着,道:“我当然知道,那老王八蛋不叫你来等我的消息,还能叫谁来?” 西门十三也笑了,道:“你既然很有种,刚才为什么不敢当着他的面,骂他老王八蛋?为什么要装成那种龟孙子的样子?” 丁麟淡淡道:“因为我怕你这龟孙子的脸被他打成烂柿子。” 姐姐妹妹都吃吃地笑了。 她们的年纪都不大,可是看她们身材,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她们都已不再是孩子。 西门十三又笑道:“不管怎么说,你刚才揍韩贞,揍得真痛快。” 丁麟道:“其实我不该揍他的。” 西门十三道:“为什么?” 丁麟道:“因为他说的话,全都是那老王八蛋叫他说的,他只不过是个活傀儡而已。” 他冷笑了一声,又道:“那王八蛋其实是个老狐狸,却偏偏要装成老虎的样子,只可惜他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西门十三叹了口气,道:“难怪老头子说你厉害,他果然没有看错。” 丁麟冷冷道:“这一代的年轻人,能在江湖中成名的,有哪个不厉害,真正厉害的,他只怕还没有看见哩。” 西门十三道:“江湖中难道还有像你这么厉害的人?” 丁麟道:“像我这样的人,至少还有十来个,只有你们这些龟孙子,整天躲在老头子的裤裆里,外面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们连影子都摸不到。” 他冷笑着,又道:“我看你们十三太保,是吃得太饱了,所以撑得头晕脑涨,老头子放个屁,你们都以为是香的。” 西门十三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叹了口气,苦笑道:“近来我们的确吃得太饱,日子也过得太舒服了,所以一出了事,就死了两个。” 丁麟道:“在你看来,那也算是件大事?” 西门十三道:“虽然不大,也不太小,至少连老头子都已准备为这件事出手了。” 丁麟道:“哦?” 西门十三道:“就因为他已准备出手,所以才找你到冷香园去探听消息。” 丁麟道:“你以为他真是为了对付墨白,才想到冷香园去的?” 西门十三道:“难道不是?” 丁麟道:“就算根本没有墨白这个人,我保证他还是一样要到冷香园去。” 西门十三目光闪动,道:“就算他不找你,你也是一样要去探听南海娘子的行踪?” 丁麟道:“一点也不错。” 西门十三道:“你们是为了什么呢?” 丁麟道:“是为了另外一件事,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西门十三的眼睛亮了,道:“南海娘子莫非也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 丁麟叹了口气,道:“你总算已变得聪明了些。” 西门十三道:“这件事不但能令老头子找你出手,而且还把已经失踪了三十年的南海娘子惊动出来,看来倒真是件大事。” 他的脸已由兴奋而发红,他显然也是个不甘寂寞的少年。 丁麟的眼睛也在发光,道:“除了你所知道的这些人外,据我所知,五天之内,至少还有六七个人要赶到冷香园去。” 西门十三道:“六七个什么样的人?” 丁麟道:“当然都是很有两下子的人。” 西门十三道:“他们也都知道老头子这次已准备出手?” 丁麟淡淡道:“这些人年纪虽然都不大,却未必会将你们的老头子看在眼里。” 西门十三勉强笑了笑,道:“老头子也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丁麟道:“可是江湖中后起一代的高手,却没有几个人看得起他的,正如他也看不起这些年轻人。” 西门十三忍不住道:“不管怎么样,年轻人的经验总是比较差些。” 丁麟道:“经验并不是决定胜负的最大关键。” 西门十三道:“哦?” 丁麟道:“据我所知,这次只要是敢到冷香园去的人,绝没有一个人的武功在卫天鹏之下的,尤其是其中一个人……” 西门十三道:“你?” 丁麟笑了笑,道:“我本来当然也有雄心的,但自从知道这个人要来后,我已准备在旁边看看热闹就算了。” 西门十三皱眉道:“连你也服他?” 丁麟又叹了口气,道:“我说过,我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西门十三显得有点不服气的样子,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丁麟慢慢地喝了口酒,悠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小李飞刀?” 西门十三悚然动容,几乎连手里的酒杯都拿不稳了。 “小李飞刀!” 这四个字本身就仿佛有种慑人的威力。 西门十三失声道:“小李飞刀也要来?” 丁麟又笑了笑,淡淡道:“小李飞刀若也要来,你们的老头子和千面观音只怕都已要躲到八千里外去了。” 西门十三松了口气,道:“我也知道小李探花已有多年不问江湖中的事,有人甚至说,他也跟昔日的名侠沈浪、熊猫儿那些人一样,到了海外的仙山,啸傲云霞,成了地上的散仙。” 丁麟道:“我说的这个人虽不是小李飞刀,却跟小李飞刀有极深的关系。” 西门十三道:“什么关系?” 丁麟道:“他就是普天之下,唯一得到过小李飞刀真传的人。” 西门十三又不禁悚然动容,道:“但江湖中为什么从来也没有人听说过小李飞刀有徒弟?” 丁麟道:“因为他并没有真正拜在小李飞刀门下,他和小李探花的关系,也是最近才有人知道的。” 西门十三道:“我们怎么还不知道?” 丁麟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你们都吃得太饱了。” 西门十三苦笑,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丁麟又慢慢地喝了口酒,才慢慢道:“他姓叶,叫叶开。” 叶开! 西门十三沉默着,眼睛里闪闪发光,显然已决定将这名字记在心里。 丁麟又道:“叶开虽然了不起,另外那些年轻人也同样很可怕。”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是粉郎君,我是风郎君,你知不知道另外还有几个郎君?” 西门十三点点头,道:“我知道有个木郎君,有个铁郎君,好像还有个鬼郎君。” 丁麟悠然道:“这次你说不定也会见到他们的,只不过等你见到他们时,也许就会后悔了。” 西门十三道:“后悔?” 丁麟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徐徐道:“因为无论谁见到这几人,都不会有好受的,所以你还是永远莫要见到他们的好。” 夜,无云无月。 马车已停在冷香园后一个草棚里,这草棚竟像是为他们准备好在这里的。 那一双可爱的孪生姐妹,都已蜷曲着身子,靠在角落里睡着了。 西门十三看着妹妹已完全成熟的胴体,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今天晚上,我们难道竟歇在这里?” 丁麟点了点头,微笑道:“你若已憋不住,不妨把我当作瞎子。” 西门十三也笑了,道:“我倒还没有急成这样子,只奇怪你今天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安分的?” 丁麟道:“今天晚上我有约会。” 西门十三道:“有约会?跟什么人有约会?” 丁麟笑了笑,道:“当然是跟一个女人。” 西门十三立刻急着问道:“她长得怎么样?” 丁麟笑得很神秘,道:“长得很美。” 西门十三更急了,道:“难道你想一个人逍遥,把我甩在这里?” 丁麟道:“你要去也行。” 西门十三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重色轻友的人。” 丁麟悠然道:“只不过,我们这一去,未必能活着回来的。” 西门十三动容道:“你约的究竟是谁?” 丁麟道:“千面观音,南海娘子。” 西门十三怔住。 丁麟用眼角瞟着他,道:“你还想不想去了?” 西门十三的回答倒很干脆:“不想。” 他又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准备今天晚上就去?” 丁麟道:“我也急着想看看这位颠倒众生的南海娘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美人?” 西门十三道:“那么你现在还等什么?” 丁麟道:“等一个人。” 西门十三道:“等谁?” 这句“等谁”刚说出来,他却已听见外面那车夫在弹指作响。 丁麟的眼睛已发光,道:“来了。” 西门十三推开车帘,却看见远处黑暗中有个人身披蓑衣,头戴笠帽,手里提着根三丈长的竹竿,竹竿在地上一点,他的人已掠过五丈,轻飘飘地落在草棚外。 丁麟忽然道:“你看他轻功如何?” 西门十三苦笑道:“这里的人看来果然都有两下子。” 这时那个人已解下了蓑衣,挂在柱子上,微笑着道:“我这倒并不是为了要炫耀轻功,只不过怕在雪地上留下足迹而已。” 丁麟道:“想不到你做事还是这么谨慎。” 这人道:“我还想多活两年。” 他慢慢地走过来,又脱下了头上的笠帽,西门十三这才看出他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狐皮袍子外,还套着件蓝布罩袍,看来竟像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只不过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极精明而狡猾的微笑。 丁麟已微笑着道:“这位就是冷香园里的杨大总管杨轩。” 杨轩看了西门十三一眼,接着道:“这位想必就是卫八太爷门下的高足十三公子,幸会幸会!” 西门十三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就是我六哥上次来见过的那个杨轩?” 杨轩道:“是的。” 西门十三苦笑道:“他居然说你只不过是个胆小的 生意人,看来他的确吃得太饱了。” 杨轩淡淡道:“我本来就是个胆小的生意人,他并没有看错。” 丁麟道:“我却看错了。” 杨轩道:“哦?” 丁麟笑道:“我还以为你就是‘飞狐’杨天哩。” 杨轩皱了皱眉,西门十三也不禁动容。 “飞狐”杨天这名字他听说过。 事实上,江湖中没有听说过这名字的人还很少,他不但是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出名的独行盗,也是近十年来轻功练得最好的一个人。 据说你就算用手铐、脚镣锁住了他,再把他全身都用牛筋捆得紧紧的,关在一间只有一个小气窗的牢房里,他还是一样能逃得出去。 像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肯到冷香园里来做管事的,当然绝不会没有企图。 他所图谋的,当然也绝不会是件很普通的事。 西门十三忽然发觉这件事虽然已变得愈来愈有趣,也同样变得愈来愈可怕了。 丁麟好像也知道自己太多嘴,立刻改变话题,道:“那位南海娘子已来了?” 杨轩点点头,道:“刚到。” 丁麟道:“你看见了她?” 杨轩摇摇头,道:“我只看见她门下的一些家丁和丫头。” 丁麟道:“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杨轩道:“三十七个。” 丁麟道:“那个会吃刀的女人在不在?” 杨轩又点点头,道:“她叫铁姑,在那些人里面,好像也是个管事。” 丁麟笑道:“莫忘记你也是个管事的,你们两个岂非正是天生的一对?” 杨轩板着脸,不开口。 看来他并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丁麟轻叹了两声,只好又改口问道:“他们住在哪个院子里?” 杨轩道:“听涛楼。” 丁麟道:“现在距离子时整还有多少时候?” 杨轩道:“已不到半个时辰,里面有敲更的人,你一进去就可以听见。” 丁麟眼睛里又发出光,道:“看来我再喝杯酒,就可以动身了。” 杨轩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道:“我们这次合伙,因为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丁麟笑道:“我们本来就是好伙伴。” 杨轩淡淡道:“但我们却不是朋友,这一点你最好记住。” 他不让丁麟再说话,就慢慢地转过身,戴起笠帽,披上蓑衣,手里的竹竿轻轻一点,人已在五丈外,然后就忽然看不见了。 丁麟目送他身影消失,微笑着道:“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飞狐’。” 西门十三忍不住问道:“他真的就是那个‘飞狐’杨天?” 丁麟道:“飞狐只有他这一个。”他忽然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也幸好只有他这么一个。” 脱下貂裘,里面就是套紧身的夜行衣,是黑色的,黑得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 丁麟已脱下了貂裘,却没有再喝他那最后的一杯酒。 他的眼睛里发光,脸上已看不见笑容,漆黑的夜行衣,紧紧裹在他瘦削而灵敏的身子上。 忽然间,他像是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现在他已不再是刚才那个**不羁的风流浪子,已变得非常沉着,非常可怕。 西门十三看着他,眼睛里也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羡慕,又仿佛是妒忌。 丁麟道:“你最好就在这里等着,一个时辰之内,我就会回来。” 西门十三忽然笑了笑,道:“你若不回来呢?” 丁麟也笑了笑,淡淡道:“那么你就可以把她们两个全都带走——你岂非早已这么想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时,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里。 西门十三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他本来总以为他的武功绝不在别的年轻人之下,现在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这一代的年轻人,远比他想象中可怕得多。 他抬起手,轻抚着自己被打肿了的脸,眼睛里又露出种很痛苦的表情。 姐姐本来好像已睡得很沉,这时却忽然翻了个身,抱住了他的腿。 西门十三还是没有动。 姐姐不是他的,妹妹才是。 谁知道姐姐又忽然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咬得很重,当然很痛。 但西门十三眼睛里的痛苦之色却忽然不见了。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若想胜过别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的。 于是他脸上又露出微笑,微笑着将丁麟没有喝的那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听涛楼听的并不是海涛,是竹涛。 冷香园里除了种着万千梅花外,还有几百株苍松,几千竿修竹。 听涛楼外,竹浪如海。 丁麟伏在竹林的黑暗处,打开了系在腰上的一只革囊,拿出了一支喷筒。 喷筒里装满了一种黑色的原油,是他从康藏那边的牧人处,用盐换来的。 他旋开了喷筒上的螺旋盖子,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就将筒中的原油,很仔细地喷出去,喷得很细密。 那雾一般的油珠,就随着风吹出,洒在听涛楼的屋檐上。 然后他就藏起喷筒,又取出十余粒比梧桐子略大些的弹丸,用食中两指之力,弹了出去,也打在对面的屋檐上。 突然间,只听“嘭”的一声,听涛楼的屋檐,已变成一片火海,鲜红的火苗,蹿起三丈开外。 远处传来更鼓,正是子时。 更鼓声被惊呼声淹没。 “火!” 数十条人影,惊呼着从听涛楼里蹿了出来,如此猛烈的火势,就连最镇静的人也难免惊惶失措。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丁麟已从楼后的一扇半开的窗子里,轻烟般掠了进去。 布置得非常幽静的小厅,静悄无人。 丁麟突然大呼:“火,失火了!” 没有人来,没有声音。 丁麟已推开门蹿出去,他并不知道南海娘子的练功处在哪里,所以他的动作必须快。 他还得碰碰运气。 他的运气好像还不坏,第三扇门是从里面闩起的,他抽刀挑起门闩,里面是间佛堂。 案上的铜炉里,燃着龙涎香,一缕缕香烟缭绕,使得这幽静的佛堂,更平添了几分神秘。 香案后黄幔低垂,仿佛也没有人。 但丁麟却不信一间从里面闩起门的屋子里会没有人。 他毫不犹豫,就蹿了过去,一把掀起了低垂的神幔。 他怔住。 神幔后竟有四个人。 四个穿着紫缎长袍的人,一头青丝高高绾起,脸上戴着个用檀木雕成的面具。 四个人的穿着打扮竟完全一样,全都动也不动地盘膝而坐,楼外闪动的火光,照着他们脸上狰狞呆板的面具,更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这四个人全都可能是南海娘子,但南海娘子却只有一个。 丁麟知道这种机会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决定冒一冒险。 他蹿过去,拉开了第一人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脸上长长的睫毛,置在紧闭着的眼睑上。 无论谁都看得出她绝不会超过二十岁,南海娘子绝不会这么年轻。 丁麟已揭起第二人的面具。 这人竟赫然是个男人,脸上还有青黪黪的胡茬子。 南海娘子当然更不会是男人。 第三个人看来虽然也很年轻,但眼角上却已有了鱼尾般的皱纹。 第四个人是个满面皱纹,连嘴都已瘪了下去的老太婆。 丁麟怔住。 他并没有看见他想看到的那张脸,但这时他无法再停留下去。 他一转身,人已随着这转身之势跃起,就在这时,他仿佛看见那脸上长着胡茬子的男人手动了动。 他知道不对了,想闪避,但这人的出手竟快得令人无法思议。 他刚看见这人的手一动,已觉得腰上一阵刺痛,就像是被尖针轻轻刺了一下。 然后他就跌了下去。 佛堂里还是同样幽雅,外面闪动的火光已灭了,铜炉中香烟缭绕,却已换了种清淡的沉香木。 丁麟张开眼,忽然发现自己身上已换了件女人穿的绣裙。 他大惊之下,伸手摸了摸头发,他的头发早已被绾成了一种当时女人最喜欢梳的杨妃坠马髻,歪歪的发髻上,还插了根凤头钗。 “风郎君”丁麟从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闯荡江湖,不出三年,已博得很大的名声。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不但轻功极高,而且非常机警,也非常沉得住气。 但现在他却已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他没有跳起来,因为他从腰部以下,已完全是软的,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他整个人都软了,心中沉了下去。香案上一座三尺高的南海观世音菩萨,手拈着普度众生的杨柳枝,仿佛正在看着他微笑。 从缭绕的香烟中看过去,她的笑容看来也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 丁麟忽然发现这观音菩萨的脸,竟和刚才那戴着面具的美丽少女完全一样。 难道那少女就是南海娘子? 但出手制住他的,却是那脸上长着胡茬子的男人,他本已认为这男人就是南海娘子改扮的。 但现在他却已完全迷惑,甚至连想都不敢多想。 他怕想多了会发疯。 幸好这时他就算要想,也没法子再想下去了,佛堂的门,已慢慢地被推开。 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种美丽而诡秘的微笑,就像神案上观音菩萨的笑容一样。 丁麟看着观音神像,再看看她,忽然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这少女的脸简直就是这观音菩萨的脸。 他已不想再看了,他怕看多了会发疯。 只可惜不看也一样会发疯的。 这少女已走到他面前,忽然笑道:“你今天头发梳得好漂亮,是谁替你梳的?” 丁麟忍不住张开眼,瞪着她,道:“我正想问你,这是谁替我梳的?” 这少女仿佛很惊讶,道:“难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丁麟道:“我怎么会知道?” 这少女道:“你难道连一点都想不起来?” 丁麟苦笑道:“我怎么会想起来,我根本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而且你就算打破我的头,我也猜不出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扮成个女人。” 这少女仿佛更吃惊,道:“你说什么?你说是我们把你扮成女人的?难道你已连你本来就是个女人都忘了?” 丁麟忍不住叫了起来,道:“谁说我本来就是个女人的?” 这少女吃惊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看见个疯子一样。 丁麟又忍不住道:“你说我本来就是个女人,你一定疯了!” 这少女叹了口气,道:“不是我疯了,是你!” 她忽然回头叫道:“你们大家全来看呀,丁小妹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了?” 丁小妹? “风郎君”丁麟竟变成了丁小妹! 丁麟想笑也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只见门外已 有四五个女人走了进来,其中有一个也正是刚才还戴着面具的中年美妇。 原来她就是铁姑,因为那少女正在招呼她。 “铁姑,你快来看看,丁小妹本来还是好好的,现在怎么忽然变成……变成这样子?” 铁姑也在看着丁麟,微笑着道:“她看来岂非还是好好的,而且头发梳得比平时都漂亮。” 这少女道:“可是……可是她居然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女人。” 丁麟已经在尽量控制着自己,他知道现在非冷静下来不可。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要分辩:“我本来就不是个女人。” 铁姑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了解你的心情,有时连我也希望自己不是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做女人的确太吃亏了。” 丁麟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并不反对做女人,只可惜我一生下来就是个男人,一直到刚才还是个男人。” 他实在已尽了他最大的力量,来控制他自己。 铁姑的脸上却露出了很惊讶的表情,忽然回头问另几个女人:“你们几时认得丁小妹的?” “也有两三个月了。” “她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当然是个女人。” 所有的女人都在吃吃地笑:“丁小妹若是个男人,我们大家就全都是男人了。” 丁麟已可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青,却还是忍耐着,道:“只可惜我也不是丁小妹。” 铁姑带着笑问道:“那么你是谁呢?” 丁麟道:“我也姓丁,叫丁麟。” 铁姑道:“我知道你叫丁灵琳。” 丁麟道:“不是丁灵琳,是丁麟。” 铁姑道:“不是丁麟,是丁灵琳,你怎么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那个长得跟观音菩萨一样的少女忽然笑了笑,道:“幸好她说话的声音还没有变,无论谁都听得出那是女人的声音。” 丁麟冷笑道:“无论谁都应该认得出我是男……” 他的声音突然停住,冷汗突然从背脊上冒出来。 他忽然发现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又尖又细,竟真的像女人一样。 ——难道我真的已忽然变成了女人? 他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意,像尖针般刺入了他的后脑。 他想试着运动一下他身上某部分肌肉,只可惜他从腰部以下,竟已完全麻木。 他甚至想伸手去摸摸那部分,可是当着这么多女人,他实在又没有这种勇气。 铁姑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柔声道:“最近你心情不好,又喝了很多酒,难免会忘记一些事的,何况,以前的事,你本就不愿再想起。” 丁麟只有听着。 铁姑道:“但我们都可以提醒你,往事虽然悲伤,但若完全忘记了,对自己也不好。” 丁麟只有叹了口气,道:“好,你说吧,我在听着。” 铁姑道:“你是丁灵琳,是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本来有个很好的情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闹翻,所以你跑到海边要自杀,幸好心姑救了你。” 那微笑如观音的少女原来叫心姑,她立刻接着道:“若不是我拉得快,那天你已跳下海去。” 丁麟咬着牙,不开口。 他忽然变得很怕听见自己的声音。 铁姑道:“你那情人姓叶,叫叶开,他……” 叶开! 听见这名字,丁麟只觉得自己脑子间“轰”的一声响。 忽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已落入一个最恶毒,最诡谲,也最巧妙的圈套里。 这圈套本是为叶开而准备的,他却糊里糊涂地掉了进来。 铁姑在说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他正在拼命集中思想。 他一定要想个法子从这个圈套里脱身出来,但他也知道这绝不是件容易事。 非常不容易。 时间仿佛已过了很久,铁姑的话却还没有停。 原来她已将这些话反反复复地说了很多次,好像在强迫丁麟接受这件事。 “你那情人姓叶,叫叶开,他本来是昔年‘神刀堂’堂主的儿子,后来过继给叶家的。 “你的父亲叫丁乘风,你的姑姑叫丁白云,本是叶家的仇人,但后来这件仇恨却被叶开解开了,你们的情感,反而因此而更加深厚。你本来已非他不嫁,他本来也非你不娶,但这时却忽然出现了个叫上官小仙的女人。这女人据说是昔年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主’上官金虹,和当时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儿所生的女儿。林仙儿虽然美丽如仙子,却专门引诱男人下地狱。她生的女儿,也跟她一样恶毒,你跟叶开,就是被她拆散的。 “这件事你当然不会忘记,也绝不能忘记。” 丁麟听着她说了一遍,又说一遍,忽然发现自己的思想非但已完全无法集中,而且似已被她刚刚说的话左右了。 忽然间,他竟已对这个叫上官小仙的女人,生出种说不出的痛恨之意。 他几乎已快要承认自己就是丁灵琳,承认自己本来就是个女人。 炉中的香烟一阵阵飘过来,随着他的呼吸,渗入他的脑子里。 他竟似已完全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 铁姑看着他,脸上已露出一种诡秘而得意的微笑,慢慢地又接着道:“你叫丁灵琳,是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 丁麟突然用尽所有的力气咬了咬嘴唇,剧痛使得他突然清醒。 他立刻大吼道:“不要再说了,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铁姑微笑道:“你真的已明白?” 丁麟道:“我一定长得很像丁灵琳,所以你们想利用我来害叶开。” 铁姑道:“你本来就是丁灵琳。” 丁麟冷笑道:“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样做,你们要我做的事,我也可以答应。” 铁姑道:“哦?” 丁麟道:“但你们也得答应我几件事。” 铁姑道:“你说。” 丁麟道:“我要你先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恰巧发现我像丁灵琳,才定下这个圈套的,还是早已算准了我要来?” 铁姑忽然不开口了。 丁麟道:“然后你们至少还得解开我的穴道,让我见见南海娘子,这件事成功之后,我至少还得要占一份。” 铁姑忽又点了点头,道:“南海娘子本来就一直都在这里,你难道看不见?” 丁麟动容道:“她在哪里?” 只听一个优雅而神秘的声音慢慢道:“就在这里。” 这声音赫然竟是神案上那观音神像发出来的。 丁麟霍然回头,看了这神秘的雕像一眼,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从缥缈氤氲的烟雾中看过去,他忽然发现这雕像竟已换了一张脸。 本来带着微笑的脸,现在竟已变成冷漠严肃,眉宇间竟似还带着怒意。 这个没有生命的雕像,忽然间竟似已变得有了生命:“我就是你想见的人,所以,你现在就应该看着我,我说的话,每个字你都不能不信。” 烟雾缭绕,这声音竟真是她发出来的。 丁麟只觉得全身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心里虽然不想再看,但目光却偏偏无法从这神秘而妖异的雕像上移开。 “你就是丁灵琳,叶开本来是你的情人,你的丈夫,但上官小仙却从你身边抢走了他。 “现在他们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厮守在一起,你却只剩下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丁麟看着她,脸上竟不由自主露出种痛苦而悲伤的表情。 “我知道你怪她,这种仇恨本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所以你一定要报复。” 丁麟脸上果然又露出怨毒仇恨之色,喃喃道:“我一定要报复……我一定要报复……” “现在叶开很快就要帮着那可恨的女人到这里来了,你正好有机会。” 丁麟在听着,发亮的眼睛已变得迷惘而空洞,但脸上的怨毒之色却更强烈。 “叶开绝对想不到你会在这里,所以你若忽然出现,他一定会觉得很吃惊。 “但他却绝不会对你有警戒之意,所以你就可乘机将那恶毒的女人从他身边抢走带到这里来,毁了她那张美丽的脸,叫她以后永远也没法子再勾引别的男人。 “我的意思现在你已明白了?” 丁麟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已明白了。” “你是不是肯照我的话去做?” 丁麟道:“是。” “只要是我说的话,你全都相信?” 丁麟道:“是。” “好,你现在就站起来,你的穴道已解开了,你已经可以站起来。” 丁麟果然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早已完全麻木软瘫的两条腿,现在竟似已突然有了力量。 “好,你身上有把刀,现在我要你用这把刀去替我杀一个人。” 丁麟道:“杀什么人?” “杨轩!” 丁麟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从心姑和铁姑面前走了出去。他的目光直视前方,手里紧握着怀中的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用这把刀去杀杨轩。” 门房里虽然生了盆火,却还是很寒冷。杨轩静静地坐在火盆旁,看来已显得有些焦急不安。他在等丁麟的消息。丁麟竟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就在这时,一个人慢慢地推开了门,慢慢地走了进来。一个很美的女人,满头乌黑的青丝,绾着个时新的坠马髻,发髻上还插着根凤头钗。 杨轩站起来,微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他显然已将这女人视为南海娘子的门下,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这女人却一直在盯着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杨轩忍不住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发现她很像一个人。 这女人的眼睛却还是在看着他,一字字道:“你就是杨轩?” 杨轩点点头,忽然失声道:“你是丁麟?” 丁麟道:“我不是丁麟,是丁灵琳。” 杨轩吃惊地看着他,道:“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丁麟道:“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我本来就是个女人。” 杨轩的脸色也变了,道:“你莫非疯了?” 丁麟道:“我没有疯,疯的是你,所以我要杀了你。” 他忽然从怀中抽出柄短刀,一刀刺入了杨轩的胸膛。杨轩做梦也想不到他会突然下这种毒手,根本就没有提防,也来不及闪避。鲜血花雨般从他胸膛上飞溅出来,一点点洒在丁麟衣服上。 丁麟的脸上却全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杨轩倒下去,然后就慢慢地转过身。 门外冷雾凄迷。夜更深了。 他慢慢地走入雾里,黑暗中忽然又传来那优美而神秘的声音:“你做得很好,可是你已经太累了,已累得连眼睛都张不开。” 丁麟道:“我的确太累……太累了……” 他的眼睛果然慢慢地闭上。 “这里就是张很舒服的床,现在你已可睡下去,等到叶开和那恶毒的女人来时,他们会叫醒你的。” 地上积着很厚的冰雪,但丁麟却已躺了下去,就真的像是躺在一张很舒服的**,忽然间就已睡着。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_第四章 红颜薄命 雾愈来愈浓了。 妹妹一直都睡得很熟,姐姐轻轻地喘息着,眼帘终于也闭起,脸上还带着疲倦而满足的甜笑。 西门十三看着她们,心里忽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愉快和得意,就好像他已将丁麟击败了一样。 “一个人总不能在每件事都得胜的,我也总有比你强的地方。” 他微笑着,正想喝杯酒,车厢外忽然有人在敲门。 是不是丁麟回来了? 车窗上的帘子已然拉了下来,他看不见门外是什么人。 “谁?” 没有回应。 西门十三迟疑着,终于忍不住推开车门。 外面也没有人。 外面一片黑暗,冷雾刚刚从地面上升起。 刚才是谁在敲门? 他拉紧了衣襟,再问,没有回应。那个一直在外面望风的车夫呢? 天气实在太冷,他本不想离开这温暖的车厢,可是一个人做了亏心事后,总不免会疑神疑鬼的。 他终于穿上靴子,跳下车,四面一片黑暗,寒冷而寂静。 那个穿着青布棉袄的车夫,躲在一堆稻草里,头枕着膝盖,手抱着头,似乎睡着了。 刚才敲门的人呢,难道他听错了? 他绝不会听错的。 他的年纪还轻,眼睛和耳朵一向都很灵。 这车夫也不知道是丁麟从什么地方找来的,刚才真有人来过,他终于听见一些动静。 西门十三走过去,正想推醒他问问。 谁知道这车夫突然从草堆上弹起,凌空一个翻身,箭一般蹿了出去,身手之快,虽然比不上丁麟,却绝不在西门十三之下。 西门十三竟没有看见他的面目,但稍微一迟疑间,这车夫的人影已消失在黑暗里。 冷雾凄迷,寒风如刀。 他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决定先到车厢里等丁麟回来再说。 车厢的门竟又关了起来,也不知是否他自己刚才随手带上的。 嵌在车顶下那盏制造得很精巧的铜灯,还是亮着,柔和的灯光从紫绒窗帘里透出来。 西门十三实在很后悔,刚才本不该离开车厢的,他很快地走回去,拉开车厢。 然后他的心就沉了下去,整个人都怔在车厢外,连动都不会动了。 车厢里竟多了一个人。 一个秃顶鹰鼻、满面红光的锦袍老人,箕踞在他刚才坐的地方。赫然正是卫八太爷。 那姐妹两人还是蜷曲在角落里,睡得更沉了。 卫八太爷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刀锋般瞪着他,冷冷道:“上来。” 西门十三垂下了头,跨上车厢,眼睛忽然瞥见刚才那个车夫竟已又回到草堆上打盹了,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好像根本就没有动过。 车厢很低,无论谁都站不直的。 西门十三却不敢坐下来,只有垂着头,弯着腰,站在那里。 卫八太爷冷冷地看着他,道:“你那好朋友呢?” 西门十三道:“他已经进去了。” 卫八太爷道:“什么时候去的?” 西门十三头垂得更低,他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因为他刚才根本就忘了时间。 刚才他简直连什么都忘了。 卫八太爷瞪着他,厉声道:“他走了之后,你在干什么?” 西门十三更不敢回答。 他早已知道自己做的事很有点见不得人。 男子汉大丈夫,玩几个生得贱的女人,虽然算不了什么,可是在荒地里玩朋友的女人,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卫八太爷冷笑道:“看来你真是色胆包天,难道你就不怕丁麟知道?” 西门十三红着脸,嗫嚅着道:“我们……我们是好朋友。” 卫八太爷怒道:“你们既然是好朋友,你怎么能对好朋友做这样的事,他若在背地里抢了你的女人,你会怎么样?” 西门十三不敢搭腔。 卫八太爷道:“你若以为丁麟不会出手,你就错了,这种事只要是男人就一定会出手的。” 西门十三只有承认。 卫八太爷道:“凭你这点本事,他一个人就可对付你八个,他知道了这件事后,若要对付你,你准备怎么办?” 西门十三终于鼓起勇气,喃喃道:“我想他大概不会知道。” 卫八太爷冷笑道:“你想他大概不会知道,你凭哪点这么想?” 西门十三苦笑道:“我自己当然绝不会告诉他的……” 卫八太爷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虽然不会说,可是这女人呢?” 西门十三道:“是她自己要的,她怎么会告诉别人?” 卫八太爷道:“你以为她真的看上你,所以才勾引你?” 西门十三虽然不敢承认,却也不愿否认。 卫八太爷道:“我问你,这两个女人是不是你们从石家庄抢来的?” 西门十三点点头。 卫八太爷道:“你难道以为她们很愿意被你们抢走?”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愿意被人在半夜里抢走的。 卫八太爷冷笑道:“你难道还看不出,这婊子勾引你,为的就是要让你跟丁麟争风吃醋,她们才有报复的机会。” 西门十三显然还有点不服气,忍不住道:“她也许……” 卫八太爷怒道:“难道你还以为她是真的看上了你?你有哪点比丁麟强?而且,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就算生得再贱,也不会当着自己妹妹面前,做这种事的。” 西门十三不敢再辩了。 卫八太爷道:“何况,你们刚才在车厢里玩的把戏,我远远就听见了,她妹妹又不是猪,你们就在她旁边,她难道还能真的睡得着?” 西门十三的脸色又变了,他忽然想到,这件事的确可能是她姐妹早已说好了的,所以丁麟才刚走,姐姐立刻就醒了,妹妹一直在酣睡,为的就是故意要使他们方便。 他忽然发现,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卫八太爷忽又问道:“这两个婊子是不是生长在石家庄的?” 西门十三道:“好像不是,我以前也到石家庄去过,却从未见过她们。” 卫八太爷冷笑道:“果然不出我们所料。” 他目光刀锋般盯在这姐妹两人身上,慢慢地接着道:“像这样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连我都实在不忍看着她们死在我面前。” 姐妹两人还是垂着头蜷伏在那里,鼻息还是很均匀,居然还好像睡得很沉。 卫八太爷突又转头,瞪着西门十三,道:“所以你杀她们的时候,我一定会闭上眼睛的。” 西门十三怔了怔,道:“我?” 卫天鹏沉声笑道:“不错,你。” 西门十三道:“我……我要杀她们?” 卫天鹏冷冷道:“你若舍不得杀她们,我也可以让她们杀了你。” 西门十三脸色已发白,道:“但丁麟回来时,若看见她们已死了,岂非……” 卫八太爷打断了他的话,道:“他看不见的。” 西门十三道:“为什么?” 卫八太爷道:“死人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西门十三失声道:“丁麟也得死?” 卫八太爷道:“他不死,你就死。” 西门十三看着他,终于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丁麟到这里来的时候,已没有打算要丁麟活下去。 无论这件事是否发生,无论是否能探查出南海娘子的真相,他只要一回来,就得死!非死不可。 所以卫天鹏才会跟到这里来,那车夫当然也早已换成了他门下的人。 西门十三看着他脸上冷静而残酷的表情,几乎不能相信他就是那个性如烈火、胸无城府、粗野而暴躁的老人。 他忽然间也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得比丁麟更彻底。 西门十三忽然发现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出人头地,就好像都有几种完全不同的面目,就连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很难知道他们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 卫天鹏刀锋般的目光还是盯在他脸上,淡淡道:“等死比死还痛苦,你若真的有怜香惜玉之心,就不如让她们快死来得快乐。” 西门十三咬了咬牙,突然出手,中指指节凸起,以鹰喙拳击向妹妹脊椎下的死穴。姐姐毕竟刚才还向他奉献出火一般的热情,他毕竟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谁知就在这时,一直像是死一般沉睡着的姐妹两人,突然同时翻身,手里已多了对形状奇特、碧光闪闪的弯刀。 她们本来温柔得就像是对鸽子,但现在的出手,却比毒蛇还毒,比豺狼还狠。 姐姐一翻身,脚已踢在他小腹上,手里的弯刀,已闪电般去割卫八太爷的咽喉。 西门十三疼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捧着小腹弯下腰时,妹妹已挥刀急斩他的左颈。 卫八太爷脸上竟全无表情,竟似早已算准了她们有这一着。 姐妹两人的刀刚挥出,只听“叮,叮,叮,叮”四声响,四柄刀的刀锋都已被打断。 卫八太爷手里已忽然出现了根一尺三寸长的短棍。 短棍是漆黑的,暗无光华,也看不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但那四柄寒光熠熠,百炼精钢打造的弯刀,竟被它一敲而断。 姐妹两人吃惊地看着手里半截断刀,几乎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然后她们才感觉到手臂上一阵酸痛,连这半截断刀都拿不稳了。 卫八太爷冷冷地看着她们,冷冷道:“你们的随身双宝,还有一件为什么不使出来?” 姐姐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早已看出了我们的来历。” 卫天鹏道:“哼。” 姐姐道:“晚辈正是东海筷子岛,珍珠城欧阳城主的门下,特来拜见卫八太爷的。” 她看来并没有惊惶恐惧的表情,只不过对卫八太爷这个人好像很是尊敬。 卫天鹏道:“你们是来拜访我的?” 姐姐道:“欧阳城主也早已久闻卫八太爷的大名。” 卫天鹏道:“是他叫你们来的?” 姐姐道:“正是。” 卫天鹏道:“你们躲在石家庄,就是为了要等着看我?” 姐姐道:“你老人家府上门禁森严,像我们姐妹这种人,想见到你老人家当然不是件容易事。” 卫天鹏冷笑道:“所以你们就故意让这好色胆小的登徒子看见你们,你们早已算准了他迟早一定会去找你们的。” 姐姐的脸居然红了,红着脸笑道:“不瞒你老人家,我们实在也没有想到他会在半夜里去找我们的,他用的法子虽然不好,却很有效。” 卫天鹏突然大笑,道:“久闻欧阳城主的门下,都是聪明美丽的姐妹花,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他仰面而笑,似已忘了她们的护身双宝还有一件未使出来。 就在这时,姐妹两人已又同时出手,只听“铮”的一声,已有数十点寒星,从她们衣袖中暴射而出,暴雨般急打卫天鹏的胸膛。 卫天鹏笑声不绝,只不过将手里的短棍很快地画了个圆弧。 那数十点暴雨般的寒光,竟像是突然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吸引,投入了这圆弧,又是“叮叮叮”一连串轻响后,这数十点寒光就已全都被这根短棍粘住,就像是一群苍蝇钉在一根铁棒上。 姐妹两人又怔住。 卫天鹏淡淡道:“我早已知道你们若不将这一宝使出来,是绝不会死心的。” 妹妹忽然也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看来他们都看错你了。” 卫天鹏道:“哦?” 妹妹道:“他们以为你已老了,以为今日之江湖,已是他们这一代年轻人的天下,但现在以我看来,你一个人就可以抵得上他们十个。” 她垂着头,用眼角偷偷地瞟着卫天鹏,眼波中带着种说不出的温柔崇敬之色。 少女们只有在看着她们心目中真正的英雄时,才会有这种眼色。 卫八太爷看来也仿佛忽然年轻了许多,微笑着道:“姜是老的辣,这句话年轻人都应该记着的。” 妹妹垂着头道:“我们刚才出手,实在是不得已的,我们姐妹都是可怜人,别人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既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 她说着说着,眼泪似已将流下。 卫八太爷面上已露出了同情之色,叹息着道:“我不怪你们,欧阳城主对门下弟子的手段,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姐姐恨声道:“但除了你老人家这种大英雄外,可有谁会体谅我们的痛苦呢?” 卫八太爷的声音也变得很温柔,道:“只要你们说出你们的来意,我绝不会为难你们的。” 姐姐道:“在你老人家面前,我们也不敢说谎。” 妹妹道:“你老人家当然也已知道,我们是为了叶开和上官小仙来的。” 卫天鹏道:“为了这件事,珍珠城里一共来了多少人?” 妹妹道:“只有我们姐妹两个。” 姐姐道:“欧阳城主的意思,并不是真的想要那些东西,只不过要我们来看看,叶开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究竟有多厉害。” 卫天鹏道:“你们很快就会看得到的,他很快就会来了。” 姐姐道:“可是我们……” 卫天鹏微笑道:“你们已经可以走了,以后有机会,随时都可以去看我,用不着再躲在石家庄等。” 姐姐也笑了,道:“以后我们一定会去拜访你老人家。” 妹妹立刻接着道:“我们一定会去。” 姐妹两人甜甜地笑着,转身推开了车厢的门,跳了出去,就像是一双刚飞出笼子的燕子。 一直垂头丧气,站在那里的西门十三,好像觉得很意外。 他想不到卫八太爷会让她们走,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两声很奇怪的声音,就像是锥子刺入肉里。 接着,他又听见两声尖锐而短促的惨呼。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就看见一个穿着青布棉袄的人,正站在车厢外,用一条雪白的手巾擦锥子上的血。他手里拿的,竟赫然真是一柄发亮的锥子。 韩贞! 西门十三直到现在才知道,把他们送到这里来的车夫竟是韩贞。 韩贞的鼻子是歪着的,鼻梁已被丁麟一拳打碎,这歪斜碎裂的鼻子,使得他脸上看来总好像带着种奇特而诡异的表情。 卫八太爷脸上却无表情,忽然道:“两个都死了?” 韩贞点点头。 卫八太爷淡淡道:“看来你实在不是怜香惜玉的人。” 韩贞道:“我不是。” 卫八太爷目中露出笑意,道:“丁麟若知道你杀了她们,你的鼻子就更危险了。” 韩贞道:“他不会知道。” 卫天鹏道:“哦?” 韩贞道:“死人是什么事都不会知道的。” 卫天鹏笑了。他喜欢别人学他说话的口气。 韩贞却又道:“他走的时候,只要我们等他一个时辰。” 卫天鹏道:“他当然已将时间算得很准。” 韩贞道:“什么事他都算得很准。” 卫天鹏冷冷道:“他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年轻。” 韩贞道:“年轻毕竟气盛,所以他才会急着赶去。” 卫天鹏道:“你确定他去了就不会走?” 韩贞道:“他永远不会走的。” 卫天鹏道:“为什么?” 韩贞 道:“死人是不会走的。” 卫天鹏又笑了。 韩贞道:“现在早已过了一个时辰,他还没有回来。” 卫天鹏目光闪动,道:“所以他只怕已永远不会回来了。” 韩贞点点头。 卫天鹏沉吟着,徐徐道:“所以这个南海娘子,绝不会是假的。” 韩贞同意:“能让丁麟留下的人并不多。” 卫天鹏的脸色忽又变得很阴沉,徐徐道:“青城山的墨白,珍珠城的欧阳,再加上南海娘子,这世上本来已没有什么事能打动他们的了,但现在他们却都已出手。” 韩贞道:“叶开若知道,一定会觉得很愉快。” 卫天鹏道:“愉快?” 韩贞道:“能够要这些人出手,并不是件容易事,除了他之外,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还能引动他们到这里来。” 卫天鹏沉默着,居然也承认。 西门十三当然更不敢开口,但心里却更好奇。 他忽然发觉每个人提起叶开这名字时,都会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无论是敬佩,是憎恶,还是畏惧,都表现得非常明显强烈。 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怎会有这么大的魔力,这岂非令人不可思议? 西门十三只觉得自己很幸运。 因为他不是叶开,他忽然发觉做一个平凡庸碌的人,有时也是件很幸运的事。 卫天鹏沉默了很久,才徐徐道:“一年之前,我还没有听见过叶开这名字。” 韩贞道:“一年前江湖中根本就没有人听见过这名字。” 卫天鹏道:“但现在他好像忽然已变成了江湖中最有名的人。” 韩贞道:“这个人崛起江湖,的确就像是个奇迹。” 卫天鹏道:“要造成奇迹也不是件容易事。” 韩贞道:“绝不是。” 卫天鹏道:“他真的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 韩贞道:“他并没有杀过什么人,甚至根本就很少出手,江湖中没有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浅。” 卫天鹏道:“也许这就正是他的可怕之处。” 韩贞道:“但最可怕的,还是他的刀。” 卫天鹏道:“什么刀?” 韩贞道:“飞刀!”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一字字接着道:“据说他的飞刀只要出手,也从未落空过一次。” 卫天鹏的脸色也变了,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这句话本身就像是有种足以夺人魂魄的魔力。 数十年来,江湖中从没有任何人对这句话有过丝毫怀疑。 更没有任何人敢去试一试。 甚至连昔年威震天下的少林四大高僧都不敢。 二十年前,小李探花独上嵩山,竟将武林中从未有人敢轻越雷池一步的少林寺,当作了无人之地,少林寺上下数百高手,竟没有一个敢出手的。 今日之叶开,难道也有那样的威风、那样的豪气? 就算他也有那样的本事,珍珠城主和南海娘子的手段,也绝不是那些出家人能比得上的。 卫天鹏徐徐道:“珍珠城远在海外,城主欧阳兄妹武功之奇诡,就连昔年的百晓生都莫测高深,所以才没有将他们列在兵器谱上。” 韩贞道:“那也因为筷子岛上的门徒弟子,都是同胞双生的兄弟姐妹,就像是筷子一样,从来分不开的,所以兵器谱上不列。” 卫天鹏点点头,道:“兵器谱上也不列魔教高手,但就连百晓生自己也不能不承认,若以杀人制胜的武功而论,魔教中至少有七个人可排名在兵器谱上的前二十人之内。” 韩贞道:“魔教中人互相猜疑,自相残杀,魔宫中的高手,据说早已快死光了。” 卫天鹏道:“但是南海娘子千变万化,魔功秘技,绝不在魔教四大天王之下。” 韩贞笑了笑,道:“你老人家手里这根十方如意棒,只怕也可和昔年兵器谱上,排名第一的天机棒比一比高下了。” 卫天鹏突然纵声大笑,道:“叶开若知道我们这些人都在这里等着他,他还敢来么?” 突听一个人悠然道:“他一定会来的,因为他非来不可。” 这声音优雅而神秘,说话的人仿佛就在他们身旁,又仿佛在很远。 卫天鹏的笑声突然停顿,脸色也变了,过了很久,才试探着问:“南海娘子?” “多年的故人,你难道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声音仿佛更近,却看不见人。 卫天鹏额上似已有了冷汗,勉强笑道:“既已来了,为何不现身相见?” “你真的想见我?” “多年渴想,但求一见。” “好,你跟我来。” 声音仿佛又已到了远方的黑暗中,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点灯光。 碧磷磷的灯光,就像是鬼火,在寒风中闪烁不停,却还是看不见人。 卫天鹏走近几步,忽然拍了拍韩贞的肩,道:“你也跟我来。” 西门十三总算坐了下来,心里却比刚才弯腰站着时还要难受。 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卫八太爷是他的师父,却带着那个多嘴的韩贞走了,好像根本已忘了还有他这么样一个人在旁边。 这世上竟似没有一个人看重他,简直就没有一个人将他看在眼里。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轻视自己,又怎么能期望别人看重你。 他用力握紧了双拳,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怒,他发誓要做几件惊人的事,让大家都知道西门十三并不是个没出息的人,让大家都跪在他面前,吻他的脚。 只不过,要怎样才能做出惊人的事呢?他根本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使他又觉得很悲哀。 ——不如还是找个地方去痛痛快快地大喝一顿,等到喝醉了时,就会觉得自己是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英雄了。只可惜这大英雄现在还是要去套马赶车。 他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站起来,忽然听到车厢外有人说:“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也不觉得寂寞?” 还是刚才那神秘而优雅的声音,口气却比刚才更温柔。 西门十三突然觉得全身的寒毛竖了起来,失声道:“你是什么人?你在哪里?” “我就在这里,你难道看不见我?” 车厢外,果然可以隐约看到一个人,穿着轻柔的长袍,乌黑的头发披散在双肩。 西门十三全身都已冰冷,就像一下子跌入了个深不见底的冰洞里。他已看见了这个人,看得很清楚。她的脸是死灰色的,轻柔的长袍上,鲜血淋漓,咽喉上还有个血洞,赫然正是刚才已死在韩贞锥下的那个姐姐。她那死灰色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美丽的眼睛已死鱼般凸出来,嘴角也带着血迹,在黑暗中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西门十三的腿已软了,冷汗已湿透了重衣。他实在不敢再看她,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目光竟偏偏无法从她脸上移开。 “你看着我,我知道你一定会看着我的。” 这本不是她生前说话的声音,但这声音却的确是她发出来的。 “我本来是真心喜欢你的,本来已决心永远陪着你,但他们却狠心杀了我,让你孤孤单单的,没有人陪伴。” 声音又变得凄凉而幽怨,那死鱼般凸出的眼睛里,竟似有两行血泪流下来。西门十三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碎了,刚才的恐惧,忽然又变成了满腔悲愤。这世上毕竟还是有人看重他的,但这个人却已死了,而且就死在他面前,他却只有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 “他们好狠的心,竟当着你的面杀了我,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你当作人。” 她的声音更幽怨。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就这样含冤而死的,你一定会替我报仇,让他们知道,你并不是个胆小无用的懦夫。” 西门十三握紧双拳,慢慢地点了点头,恨恨道:“我会让他们知道的,我一定会让他们知道。” “这里有柄刀,你为什么不去杀了他们?” 半空中忽然有样东西落下来,“叮”的一声,落在地上,果然是柄锋利的刀。 “你只要杀了韩贞和卫天鹏,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从此以后,绝没有人敢再看不起你,我死在九泉下也瞑目了。” 声音又渐渐叹息,渐渐遥远:“这是我最后的要求,你一定要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 声音愈来愈远,终于消失在凄迷的冷雾中。然后她的人就倒了下去。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西门十三突然冲出去,抓起了她的手,她的手早已冰冷僵硬,显然已死了很久很久。但刚才的确是她在说话,地上的确有柄闪动着寒光的短刀。西门十三用他掌心已沁出冷汗的手,拾起了这柄刀。 “你只要杀了卫天鹏,你就是江湖中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他的脸已因兴奋而扭曲,但一双眼睛却是空空洞洞的,就像是死人一样。他握紧了这柄刀,藏在衣袖里,慢慢地走了过去。 凄迷的冷雾,弥漫着大地,风更冷了。但他却已完全不觉得寒冷,他心里已只剩下一个念头:“用这柄刀去杀了卫天鹏。” 无风无雪,却有一阵阵暗香浮动,香沁心脾。碧磷磷的鬼火在风中闪烁,卫天鹏和韩贞走在积雪的小径上。 他们都知道,现在已到了应该闭着嘴的时候。应该闭着嘴的时候,他们就绝不开口。 路很滑,雪已经结成冰,宽阔的园林中,只有寥寥几点灯火,疏若晨星。 忽然间,前面也出现了一点鬼火,一行十余个白衣人,幽灵般跟在鬼火后,忽然间又全都消失。 卫天鹏走出梅林,才看出前面有一排低矮的平房,建筑的形式很奇特。那些幽灵般的白衣人,想必已走了进去。 就在这时,引路的鬼火也突然消失,风中却又响起了那优雅而神秘的声音。 这次她只说了两个字:“请进。” 走进去之后,才发觉这屋子非但不低,而且显得特别高阔。地上铺满了崭新的、一尘不染的草席,迎面一副屏风上,画着积雪的高山,鲜红的花树,看来不像是中原的风物。再看画上的题字,才知道画的是海外扶桑岛上的景色,那鲜红的花树,正是扶桑的名种樱花。樱花虽也如梅花同样鲜艳,却少了梅花的几分气节,一身傲骨。 这一排平房,显然也是依照扶桑岛上的形式建造的,屋子里竟没有桌椅,只摆着几张矮几,几上的青铜烛台,烛火低暗,屋角还燃着一炉香,香气却很浓郁。正中的一张矮几上,摆着个三尺高的观音佛像,手拈杨柳枝,面露微笑。 两个白衣如云的绝色丽人,垂眉敛目,肃立两旁,年纪较长的风华绝代,仪态万千;年纪较轻的却更美,美得超凡脱俗,美得令人不可思议。 她们当然就是铁姑和心姑。那些白衣人已盘膝坐在草席上,一个个脸上仍然全无表情,目光仍然凝视着远方。他们的人虽在这屋子里,却完全不像是这世界上的人。 香烟缭绕,屋子里显得说不出的神秘安静。现在还不是开口说话的时候。 卫天鹏也在草席上坐下,然后才看见屏风后有两个剑眉星目,非常英俊的少年,傲然扶剑而立,剑鞘上还镶满了龙眼般大的明珠,每一粒都是价值连城、人间少有的宝物。 他们不但面貌极相似,眉宇间也同样带着种逼人的傲气,竟似完全没有将屋子里这些人看在眼里。 卫天鹏和韩贞对望了一眼,心里都已知道,这两个少年一定是从珍珠城来的。又沉默了很久,这兄弟两人中,身材较高的一人竟然问道: “南海娘子究竟在哪里,既然叫我们来了,为什么还不出来相见?” 他的话刚说完,那优雅而神秘的声音就又突然响了起来:“我就在这里,两位难道看不见?” 声音竟是那观音佛像发出来的,铁姑和心姑,连嘴唇都没有动。 兄弟两人脸色又变了变,一人冷冷道:“我们兄弟不远千里而来,并不是来看一个木雕佛像的。” “你们要看的人就是我。” “你就是千面观音,南海娘子?” “我就是。” 兄弟两人突然同时冷笑,同时拔剑,剑光如匹练,向这观音佛像刺过去。他们的出手、招式、身法,竟都完全一样,一个人就像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们的剑法,一剑刺出后,方向突然改变,剑光错落,落花缤纷,突又“哧”的一响,两道剑光竟似已合二为一,闪电般刺向观音佛像的脸。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忽然发现这观音佛像脸上的表情竟已变了,变得严肃而冷漠。 也就在这一瞬间,那风华绝代的中年美妇,已突然出手。只听“啪”的一声,两柄剑锋已全部被夹在掌心,接着又是“砰”的一响,剑锋竟硬生生被她折断了一截。 珍珠兄弟显然是因为观音佛像表情的改变而受惊失手,此刻居然临变不乱,脚步一滑,竟同时后退了八尺,回到屏风后,两柄断剑又已入鞘。他们应变虽快,但脸上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惊讶之色。因为他们俩看见这美丽的女人,竟将他们的断剑吃了下去。 他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两柄剑的锋利,他们自己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这女人的肠胃难道真是铁铸的? 南海娘子那神秘的声音却似在轻轻叹息,道:“欧阳城主不该叫你们来的。” 珍珠兄弟现在只有听着。 南海娘子道:“就凭你们兄弟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对付叶开?” 珍珠兄弟终于忍不住抗声道:“叶开也只不过是个人。” 他们兄弟两人,虽然只有一个说话,另一人的嘴唇仿佛也在动。 南海娘子道:“不错,叶开也是个人,但却绝不是个普通人。” 珍珠兄弟嘴角带着冷笑,满脸不服气的样子。 南海娘子淡淡道:“若论武功,我们这些人之中,也许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 珍珠兄弟冷笑道:“他若来了,我们兄弟第一个就要去领教领教。” 南海娘子仿佛又叹了口气,道:“他现在说不定就已来了。” 这句话说出来,不但卫天鹏悚然动容,就连墨白冷漠如死人的脸上,也不禁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珍珠兄弟变色道:“他现在真的已来了?” 南海娘子道:“就在你们到这里来的时候,他们的马车,也已驶入了冷香园。” 珍珠兄弟道:“上官小仙呢?”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不来,他又怎么会来?” 原来叶开是为了上官小仙来的。 珍珠兄弟道:“她真的就是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 南海娘子道:“是的。” 珍珠兄弟道:“上官金虹和小李探花活着时已势不两立,他的女儿又怎会跟着叶开?” 南海娘子道:“因为阿飞将她交给了叶开,要叶开保护她到这里来。” 珍珠兄弟道:“这件事和飞剑客又有什么关系?” 南海娘子道:“林仙儿红颜薄命,晚年潦倒,她这一生中,只有一个真正信任的人,就是阿飞,所以她临终时,就叫她的女儿去找阿飞。” 珍珠兄弟道:“她怎么能证明自己就是林仙儿的女儿?” 南海娘子道:“她当然有很好的法子证明,否则阿飞又怎么会相信?” 她忽又问道:“你们兄弟对这件事知道得好像并不多。” 珍珠兄弟道:“我们只知道一件事。” 南海娘子道:“哦?” 珍珠兄弟道:“我们只知道城主是叫我们来将上官小仙带回去的。” 南海娘子道:“所以你们就准备将她带回去?” 珍珠兄弟道:“是的。” 南海娘子道:“现在她既已来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去?” 珍珠兄弟不再说话,突然凌空翻身,掠过屏风,一眨眼就看不见了。 卫天鹏脱口而赞:“好身手。” 南海娘子的声音却忽然变得很冷漠,冷冷地说道:“送两口棺材到飘香院,为他们兄弟准备后事。” 珍珠兄弟的剑锋已被折断,可是那出手一剑的变化,剑风破空的力量,和他们身法之轻灵,配合之佳妙,无疑已是当今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尤其是那一招双剑合璧,飞虹贯日,其威力之强,就连卫天鹏也未必有把握抵挡。 但是在南海娘子看来,好像他们只要一去找叶开交手,就已经是两个死人了。南海娘子当然绝不会看错的。 大厅中忽然变得静寂如坟墓,大家竟似都在等着别人将珍珠兄弟的尸体抬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天鹏才沉吟着道:“上官金虹纵横天下时,神刀堂还未崛起,现在神刀堂的后代都已长大成人,上官小仙的年纪想必已有不小。” 南海娘子的声音道:“她算来至少已应该有二十多了。” 卫天鹏道:“二十多岁的女人,难道一直都没有成亲?” 南海娘子道:“她若已有了夫婿,又怎会再要叶开来保护她?” 卫天鹏道:“林仙儿号称天下第一美人,她女儿也应该长得不丑。” 南海娘子道:“非但不丑,而且也可以算是人间少见的美人。” 卫天鹏道:“既然是个美人,为什么还找不到婆家?” 南海娘子叹了口气,道:“只因她虽然长得美如天仙,但她的智力,却连七八岁孩子都比不上。” 卫天鹏皱眉道:“这么样的一个美人,难道竟是白痴?” 南海娘子道:“她并不是个天生的低能儿,据说只不过是因为她在七岁的时候,受了一次重伤,脑力受损,所以智力一直停留在七岁。” 卫天鹏道:“哦。” 南海娘子道:“可是她的美丽,却足以令任何男人动心。” 卫天鹏也叹了口气,道:“天妒红颜,造化弄人,看来她的命运,竟似比她的母亲还要悲惨。” 南海娘子道:“像这么一个女人,若是没有人保护她,也不知要被多少男人欺骗玩弄。” 卫天鹏道:“所以林仙儿临死前,对她还是放心不下,才要找飞剑客来保护她。” 南海娘子道:“但阿飞一生流浪,到现在还没有家,所以他在江南遇见叶开时,就将这副担子交给了叶开。” 卫天鹏道:“他难道也能像林仙儿信任他一样信任叶开?” 南海娘子道:“无论谁都可以信任叶开的,这个人虽然洒脱不羁,不拘小节,但是朋友托他的事,他就算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墨白一直在静静地听着,此刻突然道:“好,好男儿,好汉子。” 南海娘子道:“就为了他答应照顾上官小仙,他的情人丁灵琳,才会跟他吵翻,一怒而去,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卫天鹏笑了笑,道:“我也听说过丁家这位姑娘,是个醋坛子。” 南海娘子叹道:“世上的女人,又有哪个是不吃醋的?” 直到现在,她说的话才像是个女人,才有了些人类的感情。 卫天鹏沉吟着,又道:“昔年金钱帮威震天下,南七北六十三省全部在他们控制之下,家中的财宝,富可敌国,但上官金虹本身却是个很节俭的人。” 南海娘子道:“他并不节俭,只不过世上所有的奢华享受,都不能让他动心而已。” 除了权力外,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让上官金虹真的动心。就连林仙儿那样的绝代美人,在他看来,也只不过是个工具。 卫天鹏道:“据说上官金虹生前,已将金钱帮的财富,和他的武功心法,全部收藏到一个很秘密的地方。” 南海娘子道:“江湖中的确久已有了这种传说。” 卫天鹏道:“但上官金虹去世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却从未有人能找到这笔宝藏。” 南海娘子道:“的确从来也没有人找到。” 卫天鹏眼睛里闪着光,徐徐道:“但这宝藏的所在地,并不是没有人知道的。” 南海娘子道:“哦?” 卫天鹏道:“知道这秘密的只有荆无命,但他也是个对任何事都绝不动心的人,所以多年来,从未对这宝藏有过野心。” 南海娘子道:“他本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卫天鹏道:“他剑法狠毒,出手无情,别人也不敢打他的主意,何况他的行踪也一向飘忽不定,就算有人想找他,也找不到。” 南海娘子道:“就算找到了,也必定死在他的剑下。” 卫天鹏道:“但是现在他却已将这秘密告诉了一个人。” 南海娘子道:“哦?” 卫天鹏道:“他已将这秘密告诉了上官金虹唯一的骨血。” 南海娘子道:“上官小仙?” 卫天鹏道:“不错,正是上官小仙,所以她现在不但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也是世上最富有的女人,再加上上官金虹留下的武功心法,无论谁只要能找到她,不但立刻可以富甲天下,而且必将纵横武林,这**实在不小。” 南海娘子道:“只可惜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只不过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卫天鹏道:“所以无论谁要保护这么样一个人,都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南海娘子道:“可能。” 卫天鹏道:“不可能。” 南海娘子道:“别人不可能,叶开能。” 卫天鹏冷笑道:“他就算是武林中的绝代奇才,武功就算已能无敌于天下,但只凭他一个人,难道就能抵抗天下武林中的数十高手?” 南海娘子道:“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卫天鹏道:“不是?” 南海娘子道:“一心想杀了他,夺走上官小仙的人固然不少,但为了昔日的恩义,决定要全力保护他的人,也有几个。” 卫天鹏道:“昔日的恩义?” 南海娘子道:“莫忘记他是小李探花唯一的传人,昔年受过小李探花恩惠的人也并不少。” 卫天鹏冷冷道:“事隔多年,那些人纵然还没有死,只怕也早已将他的恩情忘了,恩情总是比仇恨忘得快的。” 南海娘子道:“至少还有一个人未曾忘记。” 卫天鹏道:“谁?” 南海娘子道:“我!”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不禁全都悚然动容。 南海娘子道:“你们若以为我也想来图谋上官小仙的,你们就错了。” 卫天鹏目光闪动,道:“你找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南海娘子道:“我只不过想要你们看在我的面上,打消这个主意。” 卫天鹏道:“你想要我们放过叶开?” 南海娘子道:“是的。” 卫天鹏道:“我们若不答应呢?” 南海娘子冷冷道:“那么你们就不但是叶开的对头,也是我的对头,今日你们若想活着走出这屋子,只怕很不容易。” 卫天鹏突然大笑,道:“我明白了,我总算明白了。” 南海娘子道:“你明白了什么?” 卫天鹏的笑声突然停顿,道:“你要我们打消这主意,只不过想一个人独吞而已,你故意将叶开说得活灵活现,其实你想必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南海娘子的声音也变了,突然道:“卫八,你看着我。” 卫天鹏却已转过头,去看门口的屏风,冷冷道:“你若想用魔教中的勾魂摄心大法来对付我,你就找错人了。” 南海娘子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三十年前,我已放过你一次了。” 卫天鹏道:“不错,三十年前,我几乎已死在你手里。” 南海娘子道:“那时你已发下重誓,只要我再看着你,我无论要你做什么,你都绝不违背,否则就宁愿被利刃穿胸而死。” 她的声音突又变得阴森而恐怖,冷冷地接着道:“这些话你还记不记得?” 卫天鹏道:“我当然记得,只不过……” 南海娘子道:“只不过怎么样?” 卫天鹏道:“这些话我是对南海娘子说的。” 南海娘子道:“我就是南海娘子。” 卫天鹏道:“你不是。” 他嘴角带着种奇特的冷笑,一字字接着道:“南海娘子早已死了,你以为我还不知道?” 这句话说出来,连墨白也不禁动容。 卫天鹏道:“在后面那草棚中,你问我怎会听不出你的声音,那时我就已知道,你绝不是南海娘子,就知道她早已死了,否则我又怎么敢来?” 那神秘的声音沉寂了很久,才徐徐道:“你怎么会知道?” 卫天鹏道:“因为你不该问这句话的。”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就听不出她说话的声音,我虽然是唯一见过她真面目的人,却从来也没有听见她说过一个字。” 卫天鹏笑得很奇特,接着又道:“你虽然知道我是唯一见过她真面目还能活着的人,却一定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因为她绝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你。” 那声音又沉寂了很久,才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那是个秘密,天下绝没有别人会知道的秘密。” 这老人的脸上,忽然发出一种青春的光辉,就像是已回到多年前,他还充满了梦想的少年时。然后他就说出了一段奇异而美丽的故事,美丽得就像神话:“三十年前,我还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年轻人,有一次在苗疆闯了祸,逃窜入深山,却在深山里迷了路。 “苗山中不但到处都可能遇见毒蛇猛兽,而且瘴气极重,我为了躲避每天黄昏时都会出现一次的桃花瘴,躲入了一个很深的山洞里。 “那山洞原是狐穴,我想杀条狐狸,烤来充饥,就为了去追这条狐狸,我才遇见了那件我这一生中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事。” 他刀锋般的眼睛也已变得非常温柔,然后他接着又说了下去:“我将那条狐狸一直追到山洞最深处,才发现后面的山壁下,还有条秘密的出路。 “我拨开枯藤走进去,没多久之后,就听见一阵阵流水声,沿着水声再往前走,天光豁然开朗,外面竟是个世外桃源般的人间仙境。 “那时正是暮春时节,百花齐放,绿草如茵,山上有道泉水流下来,竟是滚热的。 “然后我就忽然发现那温泉水池中,竟有个美丽的少女在沐浴。” 说到这里,大家当然都已知道他说的这少女是什么人了。 卫天鹏目光温柔地凝视着远方,仿佛又看到了那锦绣的山谷,那沐浴在温泉中的美人。 “那时她也很年轻,乌黑发光的头发,又光滑,又柔软,就像是缎子一样,尤其是她的眼睛,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么美丽的眼睛。 “我就像是个呆子般看着她,已完全看得痴了。 “她起先好像觉得很惊惶,很愤怒,但后来也慢慢地平静下来,也在静静地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互相凝视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大地上所有的花朵,就仿佛已在那一瞬间全部开放。 “我不由自主向她走了过去,竟忘了前面是个水池,也忘了身上还穿着衣裳鞋子。 “我简直什么都忘了,只想走过去抱住她……” 听到这里,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温柔之色,仿佛都在幻想着那一刻的温馨和甜蜜。又过了很久,卫天鹏才叹息着,慢慢地接下去:“我们始终没有说过一个字,也没有问过对方的姓名和来历。 “所有的一切事,都发生得很自然,一点也没有勉强,就好像上天早已安排好我们这么样两个人,在这地方见面的。 “直到天色已完全黑暗,她已要走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什么人。 “因为直到那时,我才发现她额角上的头发覆盖下,刺着一朵黑色的莲花。 “那正是南海娘子的标志,我惊讶之中,做出了一件令我后悔终生的事。 “我马上叫出了她的名字。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人突然变了,温柔美丽的眼睛里,突然现出了杀机,竟向我施展魔教中最可怕的武功——大天魔手,仿佛要将我的心掏出来。 “我不想闪避,也不能闪避,那时我的确觉得,能死在她手里,乃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她才不忍真的下手,我甚至已感觉到她的手插入我的胸膛,她那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竟像是忽然变成了一柄锋利的刀,我甚至已闭上眼睛,准备死了。 “但是她忽然将手缩了回去,等我张开眼时,她的人已不见了。 “夜色已笼罩着山谷,山谷还是同样美丽,但她却似已忽然消失在春风里。 “我却好像刚做了场梦似的,若不是胸膛上还在流着血,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件真的事。 “我跪在地上,求她回来,再让我见她一面,但我心里也已知道她是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了。 “所以我又发誓,只要再见到她,无论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违背她的意思。 “可是自从那一天之后,我就永远再也没有见着她,永远也没有……” 他声音愈说愈低,终于变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是个美丽、凄凉,而且充满了梦幻般神秘的故事。这故事美丽得就像是神话。但每个人都知道这绝不是梦,也不是神话。你只要看见铁姑和卫天鹏脸上的表情,就知道这故事每个字都是真的。铁姑美丽而冷漠的脸,似乎已因悲痛和震惊而变形。心姑的神色也变了。只有那木雕的观音神像,还是手拈着杨柳枝,在缭绕的烟雾中微微含笑。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天鹏才恢复镇静,冷冷道:“所以我知道南海娘子已死了,我知道魔教中有种神秘的腹语术,你们利用这木偶就想把我吓走,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心姑忽然道:“不错,那些话都是我借观音神像的嘴说的,可是我说的话也一样有效。” 卫天鹏道:“哦?” 心姑道:“你若一定还要打上官小仙的主意,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的。” 卫天鹏突然大笑,道:“我卫八自十三岁出道,在江湖中混了五六十年,至今还没有为任何一件事后悔过。” 心姑道:“你一定不肯放过他们?” 卫天鹏道:“我只希望你们能将这碗饭分给大家吃,莫要一个人独吞。” 心姑冷笑道:“好,念在你昔年和本门祖师爷的那一点情分,我现在可以让你活着走出去。” 卫天鹏道:“然后呢?” 心姑道:“只要你一走出这间屋子,从此就是我南海门的对头,你最好就赶快去准备后事,因为你随时都说不定会死的。” 卫天鹏淡淡地说道:“念在我和南海娘子昔年那一点情分,现在我也不能以大欺小,向你们出手,只不过……” 心姑道:“不过怎么样?” 卫天鹏道:“你们若一定要跟我做对头,也未必还能活多久的。” 他冷笑着,霍然长身而起,忽然又向墨白笑了笑,道:“我们以前的恩怨,也不妨一笔勾销,从现在起,你我是友是敌,也就看你了。” 这句话一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_第五章 飞狐杨天 门外冷雾凄迷,夜更深,风更冷。 卫天鹏迎着风长长吸了口气,忽然道:“韩贞!” 韩贞已跟过来,道:“在。” 卫天鹏道:“你知不知道那飘香别院在哪里?” 韩贞道:“我们现在就去?” 卫天鹏道:“先下手的为强,这句话你该听说过的。” 韩贞道:“可是那叶开……” 卫天鹏道:“叶开怎么样?” 韩贞道:“叶开现在必定已有防备,我们现在若去跟他硬拼一场,不论谁胜谁负,双方都难免要有伤损,岂非让别人渔翁得利了。” 卫天鹏道:“谁说我们是要跟他去打架的?” 韩贞道:“不是?” 卫天鹏道:“当然不是。” 他嘴角又露出了狐狸一样的微笑,悠然道:“我们是好意去向他通风报信,是跟他交朋友去的。” 韩贞的眼睛亮了,微笑着道:“因为小李探花昔日也对我们有恩,我们这次来并不是为了要算计他,而是为了报恩。” 卫天鹏道:“一点也不错。” 韩贞道:“南海娘子既然死了,别的人已不足为虑,我们一定要劝他趁这个好机会,先下手把那些对他有野心的人除去。” 卫天鹏道:“他是个聪明人,一定会明白的。” 韩贞道:“何况他还有我们做他的后盾,他无论要杀什么人,我们都可以帮他提刀。” 卫天鹏大笑,道:“好,你果然愈来愈懂事了,也不枉我对你一番苦心。” 他们已走入了梅林,一阵阵春风吹过,迷雾中忽然出现了一条幽灵般的人影。 卫天鹏低喝:“什么人?” “是我!” 这人垂着头走过来,竟是西门十三。 卫天鹏沉下了脸,道:“谁叫你到这里来的?” 西门十三颔首道:“弟子有件要紧的事,要禀报你老人家。” 卫天鹏道:“什么事?” 西门十三走近几步,走得更近些,道:“我知道叶开……” 他声音实在太低,卫天鹏只好把耳朵凑过去。 他一生杀人无数,随时随地都在提防着别人杀他,但此时他却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最宠爱的这个徒弟手里,竟有把准备刺入他胸膛的刀。 两个人身子已凑在一起。 卫天鹏道:“有什么话快说。” 西门十三道:“我要你死。” 听到这个“死”字,卫天鹏才吃了一惊,但闪避已来不及了。 他已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刺入了他的皮裘,刺在他胸膛上。他甚至已能感觉到死的滋味。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西门十三突然惨呼着倒下。 他手里那柄杀人的刀,在夜色中闪着碧光,刀锋上已带着血迹。 是卫天鹏的血。 卫天鹏的身子这才开始发抖,才真正感觉到死的恐惧。 西门十三仰面倒在雪地上,眼珠已凸出,耳、鼻、眼、口中,突然同时有鲜血流出。 血竟是黑的。 卫天鹏转头去看韩贞,韩贞也已吓得呆住。 西门十三显然不是被他杀了的。 究竟是谁在暗中出手,救了卫天鹏这条命? 卫天鹏已没空再想了,这梅林冷雾中,处处都仿佛隐藏着杀机。 他跺了跺脚,低声道:“快退出去。” 突听一人道:“你站着不能动,否则刀毒一发,就必死无疑了。” 声音清脆妩媚,一个人幽灵般地在雾中出现,赫然竟是铁姑。 卫天鹏愕然道:“刚才是你救了我?” 铁姑点点头。 卫天鹏道:“叫他来杀我的也是你?” 铁姑又点点头。 只有被她摄心大法所迷的人,才会做得出这种事。 卫天鹏道:“你既然叫他来杀我,为什么又要来救我?” 铁姑苍白的脸上带着种无法描述的表情,谁也猜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更猜不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她看着卫天鹏的时候,眼睛里却仿佛有种很强烈的感情。 她本不是容易动感情的。 她几乎已没有感情。 卫天鹏看着她,眼睛忽然也露出种无法描述的感情,忽然道:“你……你是她的女儿?” 铁姑点了点头。 卫天鹏倒退了两步,道:“那么你……你……你难道也是我的……” “女儿”这两个字他并没有说出来,他好像不敢说出来。 可是他不必说出来,别人也知道的。 铁姑居然并没有否认,目中的神色又变得很悲伤,忽然道:“她这一生中,只有你一个男人。” 卫天鹏又后退了两步,身子突然又开始发抖。 ——南海娘子这一生中,居然只有他一个男人。 他心里也不知道是感动,是惊讶,还是悲伤。 铁姑的眼睛里似已有泪光,道:“所以我不能看着你死。” 她当然不能。 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眼见着自己父亲死在别人刀下的。 ——难道她竟真的是我亲生女儿? 卫天鹏几乎不相信,却已不能不信。 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女儿,谁知到了垂暮之年,竟忽然有了个女儿。 如此美丽,如此值得骄傲的女儿。 他看着她,眼睛里也不禁有了泪光,已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想叫人去杀了她的。 血浓于水。 就连野兽都有亲情,何况是人! 卫天鹏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去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 可是他又不敢。 就在这时,梅林外忽然又有个人冲了进来,吃惊地看着他。 心姑也来了。 铁姑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不该来的。” 心姑用力咬着嘴唇,忽然大声道:“我为什么不该来……他既然是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祖父,为什么不能来看看他?” 卫天鹏又怔住。 原来他不但有了女儿,还有了孙女。 他只觉得全身的血都热了,几乎已忍不住要大叫起来。 谁知就在这时,心姑突然反身出手,闪电般点了他胸前七处穴道。 韩贞本来一直在旁边看着,遇见了这种事,他也只有在旁边看着。 看见心姑出手时,他想救已来不及了,谁知心姑竟又扶住了卫天鹏,道:“刀上已见了血,他想必已中了毒,你快抱起他跟我来。” 原来她出手是为了救人。韩贞叹了口气,今天他看见的和听见的这些事,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永远忘不了的。 他这一生中,也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奇诡的事。 佛堂里燃着香,香烟缭绕,也仿佛梅林中的冷雾一样。 韩贞将卫天鹏放了下来,放在一张软榻上。 神案前摆着几个蒲团,中间一个蒲团上,坐着个云鬓高髻的锦衣少女,仿佛很美。 她重眉敛目,盘膝坐在那里,竟像是老僧入定一样。 这么多人从外面走进来,她居然不闻不问,好像根本没有看到。 但韩贞却忍不住要去看看她。 放着这么美的少女在面前,若是连看都不看,这个人一定不是个男人。 韩贞总算还是个男人。 他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他忽然发现这少女很像一个人。 像丁麟。 纵横江湖的“风郎君”,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个女人? 韩贞当然不会相信这种事,但却愈看愈像,这少女就算不是丁麟,也一定是丁麟的姐妹。 丁麟的人呢? 他若是已被铁姑她们杀了,他的姐妹又怎么能安心地坐在这里? 韩贞并不是个很好奇的人,一向都不太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可是现在他实在觉得很奇怪,每个人都多多少少难免有点好奇心的。 韩贞毕竟还是个人。 铁姑和心姑已在为卫天鹏治伤疗毒,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 韩贞忍不住慢慢走过去,悄悄唤道:“丁麟。” 锦衣少女果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却像是根本不认得这个人一样,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丁麟。” 韩贞又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锦衣少女道:“我是丁灵琳。” 丁灵琳! 这名字韩贞是听见过的——丁灵琳岂非就是叶开的情人? 她长得怎么会跟丁麟一模一样?她跟丁麟又有什么关系? 这锦衣少女又闭起了眼睛,连看都不再看他了。 铁姑却在看着他。 韩贞一回头,就触及了铁姑的目光。 比刀光还亮的目光。 韩贞强笑了笑,道:“他老人家想必已脱险了吧?” 铁姑点点头,忽然问道:“你看他是丁麟,还是丁灵琳?” 韩贞道:“我看不出。” 这倒不是假话,他的确看不出,也分不出。 铁姑道:“你应该看得出的,无论谁都该看得出她是个女人。” 韩贞道:“他现在的确是个女人。” 铁姑道:“以前难道不是?” 韩贞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有点奇怪,丁麟怎么会忽然不见了。” 铁姑道:“你很关心他?” 韩贞摸了摸歪斜的鼻子,道:“他打歪了我的鼻子。” 铁姑道:“你想报复?” 韩贞道:“没有人能在打歪我鼻子之后,就一走了之的。” 铁姑道:“他能不能死?” 韩贞道:“他也不像很快就会死的人。” 铁姑道:“可是他偏偏已死了。” 韩贞道:“你是说,丁麟已死了?” 铁姑道:“不错。” 韩贞道:“但丁灵琳还活着。” 铁姑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徐徐道:“你已看了出来?” 韩贞又笑了笑,道:“我看不出,我是猜出来的。” 铁姑道:“你还猜出了什么?” 韩贞道:“叶开虽然是个很精明的人,但是对自己的老情人,总不会有什么戒备的。” 铁姑道:“说得好。” 韩贞道:“假如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暗算叶开,再将上官小仙从他手里抢过来,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丁灵琳。” 铁姑道:“说得好。” 韩贞道:“只可惜丁灵琳是绝不会去暗算叶开的,所以……” 铁姑道:“所以怎么样?” 韩贞道:“假如有个人长得跟丁灵琳很像,可以改扮成丁灵琳,那么这个人岂非就正是对付叶开的最好武器。” 铁姑道:“这个人若是男的呢?” 韩贞微笑道:“无论他是男是女都没关系。” 铁姑道:“哦?” 韩贞道:“据说南海娘子不但易容术妙绝天下,而且还有种手法能控制别人咽喉的肌肉,使他的声音也改变。” 铁姑冷冷道:“你知道得倒不少。” 韩贞道:“这个人若是不听话,没关系,因为南海门还有种能控制别人心灵的摄魂大法。” 铁姑又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徐徐道:“据说江湖中人都叫你‘铁锥子’。” 韩贞道:“不敢。” 铁姑道:“据说别人无论有多硬的壳,你都能把它锥开。” 韩贞道:“这只不过是传言而已。” 铁姑道:“可是这传说看来好像并不假。” 韩贞道:“我纵然还有点名堂,也是卫八太爷一手教出来的。” 铁姑冷笑道:“你用不着提醒我,我早就知道你是他最亲信的人。” 韩贞松了口气,道:“只要夫人明白这一点,我就放心了。” 铁姑道:“我既然让你到这里来,就没有再打算瞒着你。” 韩贞道:“多谢。” 铁姑道:“这件事你现在是不是已完全明白了?” 韩贞道:“还有几点不明白。” 铁姑道:“你说。” 韩贞道:“夫人莫非早已算准了丁麟要到这里来?” 铁姑道:“不错,所以我早已准备好了,在这里等着他。” 韩贞道:“但夫人又怎知他一定会来?” 铁姑道:“有人告诉了我。” 韩贞道:“这个人是谁?” 铁姑道:“是个朋友。” 韩贞道:“是丁麟的朋友,还是夫人的朋友?” 铁姑道:“若不是丁麟的朋友,又怎么会知道他的行动。” 韩贞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朋友的确比仇敌还可怕。” 他忽又问道:“夫人以前见过丁灵琳没有?” 铁姑道:“没有。” 韩贞道:“那么夫人又怎知丁麟跟她长得很像?” 铁姑道:“据说他们本是双生兄妹。” 韩贞道:“哦!” 铁姑道:“他们那边的习俗,双胞胎生下来若是一男一女,其中一个就一定要送到外面去养。” 韩贞道:“这种习俗我们那边也有。” 铁姑道:“所以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知道,丁麟也是他们丁家的后代。” 韩贞道:“夫人又怎么会知道的?” 铁姑道:“是个朋友告诉我的。” 韩贞道:“还是刚才说的那个朋友?” 铁姑道:“不错。” 韩贞点了点头,道:“他既然是丁麟的好朋友,当然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铁姑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韩贞道:“是。” 铁姑道:“为什么?” 韩贞淡淡地一笑,道:“因为我不想跟他交朋友。” 铁姑目中也有了笑意,道:“你实在是个很精明的人。” 韩贞道:“而且是个锥子。” 铁姑道:“而且是有眼光的锥子。” 韩贞道:“鼻子虽然已被打歪了,幸好也还很灵。” 铁姑微笑道:“所以你若肯替我到一个地方去看看,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韩贞道:“但请吩咐。” 铁姑道:“你肯去?” 韩贞道:“夫人就算要我去赴汤蹈火,我也一样会去的。” 铁姑叹了口气,道:“难怪卫八太爷信任你,看来你果然是个够义气的人。” 韩贞道:“能得到夫人一句夸奖,韩贞死而无怨。” 铁姑嫣然一笑,道:“我并不想叫你去死,只不过要你到飘香别院去。” 韩贞道:“去看看叶开的动静。” 铁姑道:“顺便也去看看那位只有七岁大的大美人。” 飘香别院飘着花香。 窗户里的灯还亮着,窗上有两个人的影子,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看不见珍珠兄弟。 雪地上却有柄折断了的剑,剑柄上的剑锋在灯下闪着光。 看来珍珠兄弟今天的运气实在不好。 忽然间,窗户开了。 一个非常美的女人,手里抱着个泥娃娃,站在窗口。 她的脸白里透红,眼睛又圆又亮,红红的小嘴半张着,显得说不出的娇媚,说不出的天真。 她本身看来就像是个泥娃娃。 可是她的身材却不像是个泥娃娃。 她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都仿佛在发射着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热力。 孩子的脸,妇人的身材,这虽然很不相称,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组合,组合成一种美妙的**,一种足以令大多数男人犯罪的**。 要保护这么样一个女人,实在不容易。 她身后还有个男人,看起来很年轻,很英俊。 叶开显然也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只可惜他站得比较远。 韩贞虽然也看见了他,却看不清他的脸。 上官小仙手里抱着泥娃娃,嘴里轻轻地哼着首儿歌,声音也甜得很。 只听叶开道:“外面风很冷,你为什么还不关上窗子?” 上官小仙的嘴撅得更高,道:“宝宝太闷了,宝宝想透透风。” 叶开叹了口气,道:“宝宝已经该睡了。” 上官小仙道:“可是他偏偏不肯睡,宝宝精神还好得很。” 叶开苦笑道:“这么晚了还不睡,宝宝是个坏孩子。” 上官小仙立刻叫起来:“宝宝不是坏孩子,宝宝乖得很。” 她伸出一只又白又嫩的手,轻轻拍着怀里的泥娃娃,柔声道:“宝宝不要哭,他才是个坏人,宝宝不哭,妈妈喂奶给你吃。” 她竟真的要解开衣襟,喂奶给这泥娃娃吃了。 她的胸膛成熟而高耸。 韩贞远远地看着,心已跳了起来,跳得好快。 谁知就在这时,叶开却忽然赶过去,“砰”地关起了窗子。 只听上官小仙在窗子里吃吃地笑着,道:“你拉我干什么?你是不是也要吃奶?哼……” 佛堂里的香已燃尽了。 卫八太爷闭着眼躺在软榻上,脸色很红润,似已睡着。 铁姑听韩贞说完了,才说道:“窗子一关上,你就回来了?” 韩贞苦笑道:“我总不能也进去抢着吃奶。” 铁姑眼中又露出笑意,道:“看起来你好像很羡慕叶开。” 韩贞叹了口气,道:“我也很同情他。” 铁姑道:“你同情他?” 韩贞道:“整天陪着这么样一个女人,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心姑忽然道:“她是不是很美?” 韩贞偷偷瞧了她一眼,道:“还算过得去。” 这不是老实话,却是聪明话。 没有任何女人,愿意听着男人在自己面前夸奖另一个女人的。 心姑冷冷道:“听说白痴都长得很美的。” 韩贞道:“是。” 心姑忽又笑了,道:“幸好美人并非一定都是白痴。” 她自己当然也是个美人,非常美。 铁姑忽又问道:“飘香别院里,是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韩贞道:“我前前后后都看过了,好像没有别的人。” 铁姑道:“是好像没有,还是的确没有?” 韩贞想了想,道:“的确没有。” 铁姑道:“也许有别的人已睡了呢?” 韩贞道:“别的屋子里都没有生火,这么冷的天,谁也不会在一个没有生火的屋子睡觉的。” 铁姑终于笑了笑,道:“看来你不但聪明,而且很细心。” 心姑忽然道:“只可惜鼻子歪了一点。” 铁姑瞪了她一眼,道:“你又不想嫁给他,你管人家鼻子歪不歪。” 心姑道:“鼻子歪的男人,也并不一定就是嫁不得的。” 铁姑又笑了,道:“小鬼,胡说八道的,也不怕人家听了笑话。” 韩贞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在跳,跳得很快。 这种可能他并不是没有想到过,只不过不敢想而已。 现在这母女两人却好像在故意提醒他。 ——她们是不是又想出个难题让他做了。 铁姑果然又在问他:“你武功是不是跟卫八太爷学的?” 韩贞道:“不是。” 他并不是卫天鹏的弟子,也不是“十三太保”中的一个。 铁姑道:“你用的兵刃就是锥子?” 韩贞道:“是。” 铁姑道:“我还没听说过江湖中有人用锥子做兵刃的。” 韩贞笑道:“那本是我随便找来用的。” 铁姑道:“锥子也有独门招式?” 韩贞道:“没有,但无论哪种兵刃的招式,都可以用锥子使出来。” 铁姑道:“听你这么说,你会的武功招式一定很不少。” 韩贞道:“只可惜杂而不精。” 心姑忽又“扑哧”一笑,道:“想不到你这个人居然也会假客气。” 韩贞的心跳得又快了。 铁姑道:“你跟着卫八太爷没有几年,就已成了他门下最得力的人,武功想必是不错的。” 韩贞只有承认:“还算过得去。” 铁姑道:“所以我还想请你做一件事。” 韩贞道:“但请吩咐。” 铁姑道:“这件事愈快愈好,今天晚上又正好是下手的好机会。” 韩贞道:“是。” 铁姑道:“所以我想现在就要丁灵琳去动手。” 韩贞沉思着,道:“却不知叶开会不会认出她来?” 铁姑道:“绝不会的,就算她还有点破绽,在灯光下也看不出来。” 韩贞道:“但他们本是老情人,若是多看几眼,也许就……” 铁姑道:“我们怎么会给机会让他看清楚,只要他一让丁灵琳近他的身,大功也就告成。” 心姑笑道:“他出手本来就很快的,否则又怎能一拳打歪你鼻子?” 韩贞只有苦笑,心里却是甜的。 铁姑道:“只不过,我们也不能不多加小心,以防万一,所以我想要你陪着他去。” 韩贞怔了怔,道:“我怎么能陪他去?” 铁姑道:“为什么不能?” 韩贞道:“我……算什么人呢?” 铁姑道:“算这里的管事,带他去找叶开,因为这地方丁灵琳没来过,当然不认得路。” 韩贞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夫人想得真周到。” 铁姑道:“若是想得不周到,又怎么敢出手动叶开?” 韩贞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了。” 铁姑道:“担心什么?” 韩贞道:“担心叶开的飞刀。” 铁姑道:“你怕?” 韩贞苦笑道:“我只怕这位丁灵琳姑娘不能一出手就置他于死地,只怕他还有机会出手。” 铁姑冷冷道:“莫忘记我也有刀,在我的刀下,没有人还能活得了。” 她忽然挥手,一柄刀“叮”地落在丁麟面前。 一柄碧磷磷的刀。 丁麟立刻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柄刀。 铁姑道:“捡起这柄刀来,藏在衣袖里。” 丁麟果然就捡起刀,藏入衣袖。 铁姑道:“现在你抬起头,看着这个人。” 她指着韩贞。 丁麟就抬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韩贞。 铁姑道:“你认得这个人吗?” 丁麟点点头。 铁姑道:“我要你跟着他走,他会带你去找叶开的。” 丁麟又点点头。 铁姑道:“叶开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抛下了你,去找别的女人了,所以你看见他,就要用这柄刀杀了他,然后带那个女人回来。” 丁麟道:“我一定要杀了他,然后带那个女人回来。” 铁姑道:“你现在就去吧。” 丁麟道:“我现在就去。” 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茫然无知,又仿佛很痛苦。 铁姑道:“你为什么还不去?” 丁麟道:“我去。” 他嘴里虽然说去,却还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心姑叹了口气,道:“看来他对叶开真不错,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不忍去杀他。” 铁姑冷笑道:“他会去的。” 她当然知道一个人的心灵纵然已受了控制,但你若要他去做一件他最不愿意的事,他的理智还是会作最后一番挣扎的。 这本是很正常的现象,所以她早已有了准备。 她忽然拍了拍掌。 旁边的一扇门竟立刻无风自开,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进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身上穿着件狐皮袍子,外面还套着件蓝布罩袍,看来就像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 这个人赫然竟是飞狐杨天! 丁麟的脸忽然间已因恐惧而扭曲,身子也开始不停地发抖。 杨天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胸口上竟赫然插着把刀,衣服上也还带着血迹。 铁姑道:“你认得这个人吗?” 丁麟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更恐惧。 他当然认得这个人,他的记忆并没有完全丧失。 铁姑道:“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你还记不记得是谁杀了他的?” 丁麟道:“是……是我。” 铁姑道:“他本来是你的好朋友,但你却杀了他。” 丁麟道:“是你要我去杀的。” 铁姑道:“现在我要你去杀叶开,你去不去?” 丁麟道:“我……我去。” 铁姑道:“你现在就去。” 他果然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他的身子还在发抖。 铁姑道:“在门外等着,等韩贞带你去。” 丁麟道:“我在门外等着,等韩贞带我去,我一定要杀了叶开。” 等他走出门,铁姑才对韩贞笑了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他那好朋友是谁了吧。” 韩贞只有看着杨天苦笑。 铁姑道:“你不认得他?” 杨天忽然冷冷道:“他不认得我,他不想交我这个朋友。” 他一反手,拔下了插在胸口的刀,却只有刀柄。 只听“噗”的一声,一截刀锋自刀柄里弹了出来,用指尖一按,刀锋就又退入刀柄。 原来竟是把杀不死人的刀。 韩贞叹了口气,道:“世上既然有这种刀,就难怪会有你这种朋友了。” 铁姑道:“可是你最好记住,这种刀和这种朋友,都不是没有用处的。” 穿过了几百株梅花,又来到飘香别院。 丁麟一直静静地跟在韩贞身后,韩贞走一步,他就走一步。 韩贞忽然停下来。 丁麟也停了下来。 韩贞回过头,盯着他,道:“你的朋友西门十三已死了。” 丁麟道:“西门十三已死了?” 韩贞道:“你想不想知道他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 丁麟道:“我不想知道他是死在什么人手上。” 韩贞道:“但你若真是他的好朋友,就应该替他报仇。” 丁麟道:“我若真是他的好朋友,就应该替他报仇。” 你说一句话,他就跟着你说一遍,但你永远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真的了解你的意思。 韩贞叹了口气,道:“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也会受人控制,我简直不敢相信。” 他用眼角瞟着丁麟,丁麟脸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韩贞又叹了口气,道:“前面有灯光的地方,就是飘香别院。” 丁麟道:“是。” 韩贞道:“叶开就在那里。” 丁麟道:“是。” 韩贞道:“你真的能忍心下手?” 丁麟道:“是。” 韩贞道:“其实你本来不必真杀了他的。” 丁麟道:“我不必?” 韩贞道:“你可以抱住他,点住他的穴道,让他动不了。” 丁麟道:“我可以让他动不了。” 韩贞道:“那时我就会把那个坏女人带走,带得远远的,让她永远也看不见叶开。” 丁麟道:“让她永远也看不见叶开。” 韩贞道:“那么你以后就可以永远跟叶开厮守在一起了。” 他看着丁麟,丁麟迷惘的眼睛里,果然像是发出了光。 韩贞道:“你说这法子是不是很好?” 丁麟道:“以后我就可以永远跟叶开厮守在一起了?” 韩贞道:“不错,而且我还可以保证,以后永远再也没有人会来拆散你们。” 丁麟想了想,目中又露出恐惧之色,道:“可是我杀了杨天,他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 韩贞微笑道:“你并没有杀死他,他并没有死。” 丁麟道:“我明明杀了他。” 韩贞忽然拿出了那柄他刚从地上捡起来的刀,道:“你是用这把刀杀了他的?” 丁麟道:“是。” 韩贞道:“但这柄刀却是杀不死人的,你看……” 他微笑着,反手将这柄刀向自己胸上刺了下去。 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僵硬。 刚才他轻轻一按,刀锋就缩了回去。 但现在刀锋竟不肯缩回去了。 他轻轻一刺,刀锋竟已刺入了他胸膛,刺得虽不深,却已见了血。 “见血封喉,必死无救。” 韩贞只觉得全身都已冰冷,从心口一直冷到了脚底。 突听一人冷冷道:“你最好站着不要动,毒气一动就发,你就死定了。” 韩贞当然站着不敢动,他已听出了这是心姑的声音。 心姑果然已从梅林外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竟是杨天。 韩贞连腿都软了,想勉强笑一笑,却偏偏笑不出。 心姑冷冷地看着他,道:“这把刀是魔刀,虽然杀不死别人,却杀得死你。” 杨天冷笑道:“世上既然有你这种人,就有这种刀。” 心姑嫣然道:“一点也不错,这种刀本就是专门为了对付他这种人的。” 韩贞咳声道:“我……我只不过……” 心姑沉下了脸,冷冷道:“你只不过是想出卖我们而已,所以你就得死。” 韩贞道:“但望姑娘看在卫八太爷面上,放过我这一次。” 心姑道:“你还想活下去?” 韩贞点点头,冷汗已滚滚而下。 心姑道:“好,那么你就乖乖地站在这里,一动都不能动,连头都不能点,等我高兴的时候,也许会来救你的。” 韩贞苦着脸道:“却不知姑娘什么时候会高兴?” 心姑悠然道:“这就难说得很了,通常我总是很高兴的,可是一看见你这种人,我说不定又会忽然变得很生气。” 韩贞咬着牙,只恨不得一拳打碎她的鼻子。 只可惜他就算真的有这种本事,他也不敢动,连指尖都不敢动。 心姑忽然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其实我本想嫁给你的,可惜你竟连一点考验都经不起,真叫我失望得很。” 她叹了口气,在韩贞脸上拧了一把,又正正反反给了他十来个耳刮子。韩贞简直已忍不住要吐血,却又只有忍受着。 心姑好像这才觉得满意了,回过头对杨天一笑,道:“现在你已可带这位丁姑娘走了。” 杨天道:“是。” 心姑微笑着,看着他,道:“我知道你绝不会像他这么没良心的,是不是?” 杨天道:“我至少不会像他这么笨。” 韩贞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很笨,简直恨不得自己一头撞死。丁麟看着他,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杨天拍了拍他的肩,道:“跟我来。” 丁麟就跟着他走了。 杨天走一步,丁麟就走一步。两个人很快地就已走出梅林。晚风中隐约传来一阵歌声,正是孩子们唱来哄泥娃娃的那种歌声。 雾更浓了。窗户里的灯还亮着,杨天敲门。 “谁?” “在下杨轩,是这里的管事。” “杨管事莫非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男人的声音,并不太客气。 无论谁听见半夜有人来敲门,都不会太客气的。 杨天道:“在下也知道时候已不早,可是有位客人,一定急着要来见叶公子。” “谁要来找我?” “是位姓丁的姑娘,丁灵琳姑娘。” “开门的一定就是叶开。”杨天已告诉丁麟,丁麟正站在门口。 门里的灯光照出来,刚好照在他身上。一个穿着很随便,长得却很好看的年轻人刚拉开门,就怔住,脸上的表情又是惊讶,又是欢喜。 “真的是你。” 丁麟垂下了头:“真的是我。” 叶开大笑,大笑着跳出来,一把抱住了她:“你不生我的气了?” 他也抱住了叶开,他的手已点上了叶开脑袋的“玉枕穴”。叶开惊呼,放手,吃惊地瞪着丁麟。 丁麟道:“你不该为了那个坏女人离开我的。” 叶开叹了口气,倒下。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_第六章 七岁美人 叶开倒在地上。 这个被大家认为是江湖中最难对付的一个人,忽然就已倒下,动也不能动了。 忽然间,这件事就已结束。 杨天在旁边看着,也显得很吃惊,他好像也想不到这件事竟结束得如此容易。 看来大家以前根本就不必那么紧张的。 丁麟垂首看着地上的叶开,脸上带着种迷惘的表情。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屋里冲出来——一个非常美的女人,手里抱着个泥娃娃。 她看到了地上的叶开,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惊讶,忽然大叫:“你们打死了他,他是个好人,你们为什么要打死他?” 杨天忍不住问道:“你就是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你打死了他,你一定是个坏人。” 丁麟忽然大叫:“你才是个坏女人……” 他大叫着扑过去,仿佛要去掐断这女人的咽喉。 可是他的手却被拉住——被铁姑拉住。 “你的事已做完了,现在一定很累,为什么不躺下去睡一觉?” 声音还是那么神秘而优雅。 丁麟眼睛又发直,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累了,我要睡了。” 他竟真的躺了下去,就躺在门外的雪地上,就好像躺在一张最舒服的**一样。 上官小仙又吃惊地看着他,忽又大叫:“我不是坏女人,我是个乖孩子,你才是坏女人,所以你现在死了。” 铁姑柔声道:“不错,他才是个坏女人,叶开也是个坏男人。” 上官小仙道:“叶开是好人。” 铁姑道:“他不是好人,他一直不肯让你喂奶给宝宝吃,对不对?” 上官小仙想了想,道:“对,他一直不肯让我喂奶给宝宝吃。” 铁姑盯着她的眼睛,道:“宝宝现在一定饿得要命了。” 上官小仙道:“对,宝宝早就饿了,宝宝不哭,妈妈喂奶给你吃。” 她竟真的拉开了衣襟,露出了坚挺雪白的**。 杨天的呼吸立刻停止,心跳却加快了三倍。 铁姑叹了口气,目中却有了笑意,道:“看来她简直连七岁都不到。” 心姑冷笑道:“那也得看你看的是什么地方了。” 铁姑笑了。 心姑道:“你看她这对胸脯,我就不信她还没有碰过男人。” 她咬着嘴唇,眼睛里充满了嫉妒。 无论哪个女人,看见上官小仙的胸膛,都一定会嫉妒的。 铁姑已走到上官小仙身旁,搂住了她的肩,道:“你的宝宝好漂亮。” 上官小仙脸上立刻露出纯真甜美的笑容,道:“他本来就是个乖宝宝。” 铁姑道:“你让我抱抱好不好?” 上官小仙迟疑着,道:“可是你一定要小心点,不能抱得太紧,宝宝怕疼。” 铁姑笑道:“我知道,我也有个宝宝。” 上官小仙又迟疑了半晌,终于将泥娃娃交给了她。 铁姑接过泥娃娃,忽然转身就跑。 上官小仙立刻大叫:“你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宝宝……你是个坏女人。” 铁姑在前面跑,她就在后面追。 两个人一前一后,很快就跑出去了。 杨天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很惊奇,又好像很同情。 心姑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喂奶的大姑娘已去了,你还在发什么呆?” 杨天勉强笑了笑,道:“我……我只不过觉得这件事好像太简单了。” 心姑道:“无论多困难的事,你只要先计划得好,动手时都会很简单的。” 杨天叹了口气,他不能不承认:“这件事计划得实在很好。” 心姑看着他,忽又嫣然一笑,道:“我的胸脯比她还好看得多,你信不信?” 杨天怔了怔,脸已涨红了,吃吃道:“我……我……” 心姑媚笑道:“以后我会让你看看的,那时你就相信了。” 杨天心跳得更快。 心姑道:“现在你先把这姓叶的弄回去。” 杨天道:“这丁……丁姑娘呢?” 心姑道:“他会跟我走的。” 她用力踢了丁麟一脚,又回头向杨天一笑,柔声道:“只要你肯做个乖孩子,妈妈以后也会喂奶给你吃。” 铁姑跑进了佛堂。 上官小仙也跟着追了进来:“把宝宝还给我,快还给我。” 铁姑道:“你乖乖地坐下来,我就还给你。” 上官小仙立刻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铁姑道:“我还有几句话问你,你也要乖乖地跟我说。” 上官小仙点点头。 铁姑道:“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小仙。” 铁姑道:“你爸爸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道:“我爸爸是个神仙,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铁姑道:“你妈妈呢?” 上官小仙道:“妈妈在睡觉。” 铁姑道:“在什么地方睡觉?” 上官小仙道:“在一个长长的木头盒子里睡觉,已睡了很久很久了。” 她脸上露出了悲哀之色,又道:“她说她很快就会醒的,可是她一直都没有醒。” 铁姑道:“你妈妈睡着了后,你就跟着谁了?” 上官小仙道:“我就跟着一个会飞的叔叔,妈妈要我叫他飞叔叔。” 铁姑道:“然后呢?” 上官小仙道:“后来飞叔叔就去找叶开,叫我跟着他。” 铁姑目中露出满意之色,道:“那个飞叔叔一定对你很好。” 上官小仙道:“他很喜欢我,他对我很好,很好。” 铁姑道:“他是不是送了很多东西给你?” 上官小仙道:“他替我买新衣服穿,又替我买好东西吃哩。” 铁姑道:“还有个一只手的叔叔呢,是不是也送了很多东西给你?” 上官小仙皱眉道:“一只手的叔叔?” 铁姑道:“你难道不记得他了?他身上总是穿着件黄衣服,样子看起来很凶的。” 上官小仙突然拍手笑道:“我想起来了,有一天他去找飞叔叔,看见了我,还带我去捉蝴蝶。” 铁姑道:“他没有送东西给你?” 上官小仙道:“他捉了好多好多蝴蝶送给我,好多好多蝴蝶,好好看。” 铁姑道:“除了蝴蝶外,他还送了什么东西给你?” 上官小仙道:“没有了。” 铁姑沉下了脸,道:“ 真的没有了?” 上官小仙道:“真的。” 铁姑目光闪动,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什么话?” 上官小仙道:“有。” 铁姑立刻追问,道:“他告诉你什么?” 上官小仙道:“他说有个地方,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东西,要我长大了去拿。” 铁姑的眼睛又亮了,道:“他有没有告诉你,那个地方在哪里?” 上官小仙点点头。 铁姑道:“你记住了吗?” 上官小仙道:“他跟我说了好多好多遍,一定要我记住。” 铁姑笑了,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又聪明、又听话的乖孩子,只要你把他说的话告诉我,我就把宝宝还给你。” 上官小仙道:“可是那个叔叔说,叫我千万不能告诉别人的。” 铁姑道:“你告诉我没关系,我是他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不会怪你的。” 上官小仙迟疑着道:“可是他说,只要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妈妈就永远不会醒了。” 铁姑又沉下脸,道:“你若不告诉我,我就把宝宝摔死。” 上官小仙的脸色变了,大叫道:“你不能摔死我的宝宝,他是个乖宝宝。” 铁姑冷冷道:“我知道他又乖又听话,可是只要我往地上一摔,你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也没有人陪你玩了。” 上官小仙已经哭了出来,流着泪道:“求求你……求求你……” 铁姑道:“你求我也没有用的,除非你能把那地方告诉我。” 上官小仙道:“只要我告诉你,你就把宝宝还给我?” 铁姑道:“而且还帮你买好多好多新衣服穿,好多好多东西吃。” 上官小仙道:“好,我告诉你,那地方就在……” 她还没有说出来,铁姑突又大声道:“等一等再说。”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铁姑冷笑,道:“因为这件事你只能告诉我一个人,千万不能让别人听见。” 只听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杨天已抱着叶开走进来。 心姑也同时走了进来,丁麟跟在后面。 铁姑沉着脸,厉笑道:“谁叫你把他们带回来的?” 心姑道:“不带回来怎么办?” 铁姑道:“你难道不会杀了他们?” 心姑道:“两个人都杀?” 铁姑道:“你还想留下谁?” 心姑道:“现在就杀?” 铁姑道:“现在就杀!” 叶开蜷曲在地上,看来已经像是个死人,丁麟虽然还能站着,可是两眼发直,别人说要杀他,他却好像听不见。 心姑叹了口气,道:“这么好看的男人,我实在舍不得下手。” 杨天冷冷道:“我舍得。” 心姑瞟了他一眼,娇笑道:“你在吃醋。” 杨天道:“我不吃死人的醋。” 心姑道:“好,我给你刀。” “当”的一声,一柄刀落在地上。 杨天弯腰捡了起来,看着丁麟,冷笑道:“你杀了我一次,现在我也要杀你一次,这笔账现在就可以结清了,用不着等到后来。” 丁麟看着他手里的刀,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杨天目中露出杀机,一刀刺了过去。 突听一人大喝道:“等一等。” 杨天缩回手,皱着眉回过头,才发现叫他等一等的人是卫天鹏。 卫天鹏不知什么时候已醒了,从软榻上慢慢地坐了起来。 铁姑皱眉道:“你为什么要他等一等?” 卫天鹏道:“这两人你一定要杀?” 铁姑道:“非杀不可。” 卫天鹏道:“就在这里杀?” 铁姑道:“就在这里。” 卫天鹏道:“佛堂里也能杀人?” 铁姑道:“我们供的佛,本就是杀人的佛。” 卫天鹏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留下叶开的,可是这姓丁的……” 铁姑道:“你想留下他?” 卫天鹏道:“现在他已无异是个废人,又何必还要他的命?” 杨天冷冷道:“卫八太爷莫非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想回去收房再养个儿子?” 卫天鹏怒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在我面前如此无礼!” 杨天道:“我只不过提醒你一声,也免得你失望。” 卫天鹏道:“失望?” 杨天道:“这位丁姑娘是不会养儿子的。” 卫天鹏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杨天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留下他的命?” 卫天鹏道:“等你到了我这种年纪,你就会知道,能不杀的人,还是不要杀的好。” 他叹息着,慢慢道:“少年时杀人太多,等到老年时,就难免要后悔了。” 杨天冷笑道:“卫八太爷的心,几时变得这么软的?” 卫天鹏道:“刚才。” 杨天道:“刚才?” 卫天鹏叹道:“一个人知道自己有了儿女时,心情就会跟以前不同了。” 铁姑突然冷笑,道:“你有了儿女,你以为我真是你的女儿?” 卫天鹏愕然道:“你不是?” 铁姑冷笑道:“南海娘子这一生中,男人也不知有过多少个,儿女却偏偏连半个也没有。” 卫天鹏道:“你呢?” 铁姑道:“我不是你的女儿,也不是她的女儿。” 卫天鹏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铁姑道:“天魔无相,万妙无方,上天入地,唯我独尊。” 卫天鹏突然变色,道:“你是魔教的门下?” 心姑悠然道:“好叫卫八太爷得知,她就是‘四大公主’中的三公主。” 卫天鹏面上已无血色,连话都说不出了。 铁姑道:“南海娘子是本教的叛徒,自认为已可与本教教主分庭抗礼。所以我就故意投入她门下,先学她的魔功,用她教给我的功夫杀了她。” 心姑道:“这是本教中的‘以牙还牙,神龙无相大法’。” 卫天鹏脸如死灰,喃喃道:“原来你不是我的女儿……原来我没有女儿……”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两句话,竟似已变得痴呆了,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实在比砍他一刀还要令他痛苦。 心姑却又道:“我们刚才故意救你,只不过因为那时杀了你,对我们并没有好处。” 铁姑道:“但现在韩贞已知道我是你的女儿,父亲死了,家财自然是由女儿 继承的。” 心姑道:“所以我们还让韩贞活着。” 铁姑道:“本教近年来人才辈出,重振雄风,唯我独尊的时候也快到了,所缺少的只不过是一些财力而已。” 心姑道:“但有了你和上官金虹的财富后,我们就已万事俱备了。” 卫天鹏嘴里还是在反反复复地说着那两句话,突然大喝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然后他的人就倒了下去。 铁姑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冷冷道:“杨天,现在你还不动手?” 杨天也已面无人色,魔教的可怕,他以前只不过听说而已,现在却已亲身体会到。 他手里紧紧握着那柄碧绿碧绿的魔刀,第二次刺了出去。 丁麟动也不动地站着,既不知道躲避,也不知道闪避。 就在这时,突听外面一声惨呼,凄厉的叫声,竟似好几个人同时发出来的,又像是无数条饿狼同时被人割断了咽喉。凄厉的呼声突然响起,又突然停止。 杨天的手一松,似已连刀都拿不稳了,心姑蓦然转身,拉开了门。一个白衣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外,雪白的长袍上,溅满了梅花般的鲜血,背后背着卷草席,手里拿着根短杖。 墨白来了。 心姑非但面不改色,反而嫣然一笑,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站在门口呢?快请进来坐。” 墨白道:“站着就很好。” 心姑道:“你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站在这里看门的?” 墨白道:“我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上官小仙。” 心姑道:“真的不是?” 墨白道:“不是。” 心姑道:“听说你们在青城山里那地方,开销也很大,也很缺钱用。” 墨白道:“我们有来路。” 心姑眨了眨眼,媚笑道:“那么,你难道是为了我来的?” 她本来一直冷如秋霜,仿佛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但现在却已变了,变成了个任何男人都想侵犯一下的女人。 谁知墨白却还是无动于衷,冷冷道:“我也不是为了女人来的。” 心姑笑道:“不是为了女人来的,你……你喜欢男人?” 墨白道:“我是为了叶开来的。” 心姑道:“你喜欢他?” 墨白道:“我喜欢杀了他。” 心姑道:“你跟他有仇?” 墨白道:“有。” 心姑道:“他杀了你老子,还是抢了你老婆?” 墨白沉下脸,道:“我只希望你们能把他交给我带回去。” 心姑道:“我们本来就要杀了他的,你要动手,也无所谓,只不过……” 墨白道:“只不过怎么样?” 心姑道:“我又怎知你是要杀他?说不定你是想救他呢?” 墨白沉吟着,道:“我可以当着你们的面杀了他。” 铁姑道:“好,给他刀,让他下手。” 杨天一挥手,抛出了手里的刀,“叮”的一声,落在墨白脚下。 墨白用脚尖钩起,伸手抄住,慢慢地走了进来,眼睛盯着地上的叶开,突然一刀刺出。 他的出手好快。 但这一刀却不是刺向叶开的,刀尖闪电般向铁姑刺了过去。铁姑仿佛完全想不到他这一着,竟来不及闪避。墨白的刀已刺上她心口。铁姑的脸色没有变,他的脸色反而变了。他已感觉到这柄刀的刀锋竟是活的,一刀刺中,刀锋竟缩了回来。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响,刀柄里竟射出了三点寒星,打在墨白自己胸膛上。 他身子一震,眼珠子却似已凸了出来,冷冰冰的一张脸也已因惊讶恐惧而扭曲变形。 铁姑冷冷地看着他,道:“这是柄魔刀,魔刀不杀主人。” 原来刀跌在地上时,那“叮”的一响,刀柄中的机簧已变了。 墨白的脸由白变红,忽然又变成了死灰色,咬着牙道:“你杀了我无妨,我的主人不会放过你的。” 铁姑皱眉道:“你还有主人……你的主人是谁?” 墨白喉咙里“格格”发响,却已说不出话来,忽然狂吼一声,向铁姑扑过去。 铁姑动也不动。 墨白的手已掐上了她咽喉,可是他自己却已先倒了下去。 铁姑叹了口气,道:“这里的人好像总该已死光了吧?” 心姑道:“只剩下叶开和丁灵琳两个。” 杨天道:“我们为什么不让他们做一对同命的鸳鸯?” 心姑道:“你出手若是快些,他们现在也不用再活着受罪了。” 杨天忽然从自己袖子里抽出柄刀,一刀向叶开刺出:“这次我先杀他。” 突然间,又有一个人喝道:“等一等。” 这次叫他等一等的人,竟是铁姑。 杨天忍不住叫道:“为什么还要等一等?” 铁姑道:“墨白是为了他而来的,而且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要带他回去。” 心姑道:“他若真的跟叶开有仇,本来是可以在这里动手的。” 铁姑道:“只不过,看来他好像一定要将叶开带回去。” 心姑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铁姑道:“墨白不是呆子,他这样做当然有用意。” 心姑眼珠子转动着,道:“莫非叶开身上有什么秘密?” 铁姑道:“很可能。” 心姑笑道:“好,我先来搜一搜他。” 杨天道:“他是个男人,不如还是让我来动手的好。” 心姑瞪眼道:“男人为什么我就搜不得?我就喜欢搜男人的身,尤其是搜漂亮的男人。” 杨天咬了咬牙,闭上了嘴。 心姑又笑了笑,道:“你若吃醋,等会儿我也可以搜一搜你。” 她媚笑着,蹲下身,伸手去解叶开的衣襟。 可是她的手刚伸出去,突然惊呼了一声,缩回了手,就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铁姑皱眉道:“什么事大惊小怪的,难道你从来没碰过男人?” 心姑满面惊讶之色,道:“但他却是个女人。” 铁姑动容道:“女人?你说叶开是个女人?” 心姑道:“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女人,胸脯好像比上官小仙还大。” 铁姑目光闪动,冷笑道:“丁灵琳是个男人,叶开反而是个女人,这件事情真有趣。” 心姑道:“简直愈来愈有趣了。” 铁姑沉着脸,道:“不管他是男是女,先砍下他两只手再说。” 心姑一把夺过杨天手里的刀,一刀砍下。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_第七章 要命娃娃 这把刀寒光四射,显然很锋利,要砍下一个人的手来,实在比刀切豆腐还容易。 谁知就在这时,本来连动也不能动了的叶开,突然翻身,一脚踢向心姑的肚子。 心姑大惊,后退,恰好退在杨天面前。 杨天早已在等着她了,右手闪电般点了她背后五处穴道,左手拦腰一把将她抱住。 铁姑的脸色变了。 杨天冷冷道:“你最好不要动,否则我就先杀了你这宝贝女儿。” 铁姑没有动。 她当然绝不是轻举妄动的人。 这时“叶开”已笑嘻嘻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笑得又美又甜。 铁姑忍不住道:“你……你真的是个女人?” 叶开嫣然道:“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女人。” 铁姑道:“你不是叶开?” 这个“叶开”笑道:“叶开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男人,我怎么会是叶开?” 铁姑道:“你是谁?” “丁灵琳。” 铁姑愕然道:“你是丁灵琳?” “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丁灵琳。” 铁姑怔住。 她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忽然被人咬了一口。 那个“丁灵琳”还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丁灵琳过去看他,笑道:“你一点也不像我嘛,我总要比你漂亮多了。” 他们实在一点也不像。 铁姑忍不住又问道:“你若是丁灵琳,叶开呢?” 丁灵琳道:“叶开早就来了。” 铁姑愕然道:“他早就来了?” 丁灵琳道:“不但早就来了,而且一直都在你面前。” 铁姑道:“莫非是杨天?” 杨天笑道:“杨天就是杨天,不是叶开。” 铁姑几乎要疯了,忍不住大叫道:“叶开究竟是谁?” 只听一个人悠然道:“是我。” “究竟谁是叶开?” 丁麟道:“是我!我就是叶开。” 他脸上那种迷惘痴呆的表情,忽然完全不见了, 眼睛也不再发直。 忽然间,他已完全变了个人。 铁姑看着他,脸上已连吃惊的表情都没有了,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她整个人都已发硬,硬得像是块木头——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像是块木头。 她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这么吃惊过。 丁灵琳吃吃地笑着,从怀里掏出块雪白的丝巾,抛给叶开,道:“快把你脸上这些胭脂擦干净,免得我看着恶心。” 叶开微笑道:“你恶心?但却偏偏有很多人认为我美极了。” 丁灵琳道:“美个屁。” 叶开道:“若是不美,怎么会有人认为我像丁灵琳。” 丁灵琳忍不住笑道:“我若真的像你这样子,我早就一头撞死了。” 叶开道:“我若真的像你这样子,你知道我会怎么样?” 丁灵琳挺起了胸道:“我这样又哪点不好?” 叶开道:“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胸挺得太高了些,所以才会被人家看破。” 丁灵琳的脸红了,忽然伸手去解心姑的衣襟。 心姑本来一直垂着头,好像奄奄一息的样子,此刻才忍不住大叫道:“你想干什么?” 丁灵琳道:“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你刚才要搜我的身,我现在也要搜搜你的身,我这人一向不吃亏的。” 杨天道:“要搜也该轮到我搜了。” 丁灵琳道:“但她是个女人。” 杨天道:“女人为什么我就搜不得,我就喜欢搜女人的身,尤其是漂亮女人。” 丁灵琳大笑,杨天也大笑。 他们有资格笑,因为他们做的这件事,实在是精彩绝伦。 铁姑看来却似已连哭都哭不出了。 上官小仙已从她手里抢回了那泥娃娃:“宝宝乖,乖宝宝,妈妈再也不会让坏人抢走你了。” 这泥娃娃才是她关心的,别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管,她也不能管。 孩子们岂非总以为自己的幻想是真实的。 但铁姑的幻想却已成了泡影。 她本来以为所有的人都已入了她的圈套,现在才知道原来她自己一直都在叶开的圈套里,她的幻想岂非也正如这白痴手里的泥娃娃一样? 她看着叶开,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现在才相信了。” 叶开道:“相信了什么?” 铁姑苦笑道:“相信你是天下最难缠、最可怕的一个人。” 叶开也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承认,我的确不能算是个君子。” 铁姑道:“能承认自己不是个君子,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叶开道:“肯自己认输更不容易。” 铁姑道:“你早已知道我们这些人会在这里等着你了?” 叶开点点头。 铁姑道:“所以你就跟杨天商量好,叫他故意来投靠我,让我以为丁麟就是丁灵琳的兄弟,再帮着我出主意,要我将丁麟扮成丁灵琳。” 叶开笑道:“这本来就是个好主意,我知道你一定会接受的。” 铁姑道:“然后你再以丁麟的身份出现,故意让我抓住你。” 叶开道:“我本来就是丁麟。” 铁姑不懂,道:“你究竟是叶开,还是丁麟?” 叶开道:“叶开也就是丁麟。” 铁姑更不懂了。 叶开道:“丁麟只不过是我以前闯江湖的时候,用过的一个名字。” 铁姑终于懂了,苦笑道:“你一共究竟用过几个名字?” 叶开道:“不多。” 铁姑道:“你用过的名字,全都出名。” 叶开笑道:“我运气一向不错。” 铁姑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实在不该选中你这么样一个人做对手的。” 丁灵琳嫣然道:“你选错了,我却没有选错。” 她看着叶开,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爱慕和尊敬。 铁姑道:“你难道根本就没有跟他吵翻?” 丁灵琳道:“谁说我没有,我跟他不知吵翻过多少次。” 她红着脸一笑,又道:“可是我们每次吵翻了之后,不出三天,我就又想去找他了。” 铁姑叹道:“我本该早就想到的。” 丁灵琳道:“想到什么?” 铁姑道:“像他这样的男人并不多,我若是你,我也绝不会真的不理他。” 丁灵琳道:“所以我一定会好好地看着他,不让别人来打他的主意。” 她的笑容看来也变得有点像狐狸了。 铁姑又叹道:“不管怎么样,我连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扮成叶开。” 丁灵琳道:“叶开既然不在,总得有个人保护小仙的,用我来保护她,岂非再安全也没有了。” 铁姑承认:“的确再安全也没有了。” 她悠然接着道:“由你看着她,非但别人动不了她,叶开也动不了。” 丁灵琳道:“叶开根本就不会打她的主意。” 铁姑道:“你好像很有自信?” 丁灵琳道:“我一直都有,所以谁也休想来挑拨离间。” 铁姑只有苦笑着转向叶开:“我也想不到我的摄魂大法,对你竟好像连一点用也没有。” 叶开道:“的确用处不大。” 铁姑道:“其实我也早就该想到的。” 叶开道:“想到什么?” 铁姑道:“听说你的母亲,以前也是本教中的人,可是为了一个姓白的,二十年前就已叛教了。” 叶开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他显然不愿听别人提起这回事。 所以铁姑就偏偏要提:“魔教中有四大天王,四大公主,你母亲就是其中之一,我也是其中之一,所以你本该叫我一声姑姑才对。” 叶开沉着脸,道:“你们要杀我,这当然也是其中原因之一。” 铁姑也沉下脸,道:“我不否认,本教的叛徒,没有一个能逃脱门规处置的。” 叶开道:“哦?” 铁姑道:“不但她本身要受门规处分,她的后代也一样。” 叶开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铁姑道:“你说。” 叶开道:“家母早已不是你们魔教的人,和你们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铁姑冷冷道:“无论谁只要入了本教一天,就终生都是本教的人,这种关系是永远也斩不断的。” 叶开淡淡道:“你既然是个聪明人,现在就不该说这种话的。” 铁姑道:“为什么?” 叶开道:“现在你好像只有等着我来处置你。” 铁姑道:“我说这些话只不过要你明白,你的血里也有我们的血,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们随时都欢迎你。” 叶开道:“我会记着的。” 丁灵琳道:“可是他绝不会 回去。” 铁姑道:“那么你们两个人都要后悔的。” 叶开道:“哦!” 铁姑道:“本教这次在神山绝顶,重立宗主,再开教门,四大天王和四大公主的三项决议中,其中有一样就是要处置叛徒。” 叶开道:“所以你要我小心些?” 铁姑冷冷道:“五十年来,本教一共只有五个叛徒,如今已死了四个。” 叶开道:“再加上我就是五个。” 铁姑道:“不错。” 叶开道:“只可惜我好像已不会死了。” 铁姑道:“你逃过了第一次,未必还能逃过第二次,就算又逃过第二次,还有第三次、第四次,只要你不死,你就得时时刻刻地提防着,所以你就算活着,也休想过一天安稳的日子。” 叶开道:“我知道了。” 铁姑道:“你不在乎?” 叶开道:“我很在乎,也很怕。” 铁姑道:“那么你现在就该带着上官小仙跟我回去,将功抵罪。” 叶开笑了。 铁姑道:“我说的话并不好笑。” 叶开微笑着,道:“我也很怕狗咬我,难道我就该跟着狗去吃屎?” 丁灵琳吃吃地笑了,笑得弯下了腰。 铁姑的脸色却已铁青。 叶开道:“我早就知道你们要来对付我了,可是我这么样做,却不是为了要对付你们。” 铁姑道:“哦?” 叶开淡淡笑道:“若是为了对付你们,我根本不必费这么多事。” 铁姑冷笑道:“你当然知道卫天鹏和墨白也要来对付你,所以你故意先让我们得手,好叫他们跟我火拼,等我们先自相残杀,你才好暗算于我。” 叶开叹了口气,道:“若是为了对付卫天鹏和墨白,我更不必费这么大的事了。” 丁灵琳笑道:“要他情愿扮成个女人,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铁姑忍不住道:“你这么样做,究竟是为了要对付谁?” 叶开道:“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远比你们加起来还要可怕得多。” 铁姑不住地冷笑。 叶开道:“我们要到这里来,你们本不会知道的。” 这一点铁姑倒不能不承认。 叶开道:“可是这个人却知道了,所以他故意将消息散布出去,让你们到这里来找我。” 铁姑道:“他也想让我们先跟你拼一场,他才渔翁得利。” 叶开道:“不错。” 铁姑显然也已被打动,沉吟着道:“好几个月前,我们的确曾经接到过一封无头信,信上说的,正是你跟上官小仙的秘密,若不是这封信,我们根本就不会想到来打你的主意。” 叶开道:“你们接到了这么样一封信,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铁姑道:“因为他在那信上说,他是你的仇人,写这封信给我们,为的只不过是要借我们的手,替他报仇。” 叶开叹道:“这倒也不能算不合理。” 铁姑道:“经过我们查证后,发现他说的并不假,所以我们才决定动手。” 叶开道:“墨白、卫八太爷和欧阳城主,想必也因为接到了一封同样的信,所以才出手的。” 铁姑道:“现在我才想到,他写这封信,为的可能真是要利用我们来先跟你拼一场,然后他再来捡便宜。” 叶开苦笑道:“你总算想通了。” 铁姑道:“你也不知道是谁写的这封信?” 叶开道:“我连猜都猜不出。” 铁姑道:“你们的行动,他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你们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叶开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觉得他可怕。” 铁姑叹了口气,悠然道:“这么样说来,我们也实在很想见见他了。” 叶开道:“我本来已算准你们得手之后,他一定就会出现的。” 铁姑道:“所以你一直在等着。” 叶开道:“我也很想看看他。” 铁姑道:“只可惜我们竟在无意中揭穿了你的秘密,所以你也等不下去了。” 叶开叹道:“所以你实在应该让我再多等一等的。” 铁姑道:“你认为他现在已不肯来了?”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好像不愿当面见我,否则又何必等到现在?” 铁姑道:“所以你现在就算再等下去,也没有用了。” 叶开承认。 铁姑忽然笑了笑,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还不走?” 叶开道:“迟早我总是会走的。” 铁姑道:“你最好快走。” 叶开道:“哦!” 铁姑道:“带着你的两个女人一起走,我保证以后绝不再找你们。” 叶开也笑了,道:“你难道就叫我这么样一走了之?” 铁姑冷笑道:“你不走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能杀了我?” 叶开微笑道:“魔教中的人,是不是杀不得的?” 铁姑冷笑道:“你若一定要和本教作对,我也无所谓,只不过我也可以保证,无论谁和本教作对,都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这倒不假。” 铁姑道:“你若杀了本教中一个人,我保证你们从此以后,再也休想过一天太平日子。” 叶开道:“我若放了你呢?” 铁姑道:“我刚才已答应过你,从此以后,你们无论到哪里去,本教中的人都绝不会再去找你。” 叶开沉吟着,道:“这条件好像还不坏。” 铁姑道:“所以你应该考虑考虑。” 叶开道:“可是你刚才还要我们跟着你回去的。” 铁姑道:“现在我已改变了主意。” 叶开道:“你的主意既然随时都会改变,我又怎么能相信你的话?” 铁姑道:“你只好相信。” 叶开又笑了。 铁姑道:“我提醒你,连李寻欢都不愿和本教作对,何况你?” 她冷笑着,又道:“莫忘记你还带着个只有七岁大的孩子,就算你能照顾自己,她若万一有了什么意外,你也一样不好交代的。” 叶开忍不住看了上官小仙一眼。 上官小仙正在轻轻抱着怀里的泥娃娃,抬起头来,向他嫣然一笑,道:“宝宝已睡觉了,刚才你救了他,现在我可以让你抱他一下。” 叶开眨了眨眼,道:“他会不会把尿撒在我身上?” 上官小仙笑道:“宝宝不会的,宝宝又乖又听话。” 她竟然真的走过来,将泥娃娃交给了叶开。 叶开只有接过来,苦笑道:“我只抱一下子就够了,我一向很容易知足。” 上官小仙拉起了丁灵琳的手,笑道:“等他抱过了,你也可以抱一下。” 丁灵琳赶紧摇头,道:“我昨天已经抱过他了,这么开心的事,不能天天做的,就像吃糖一样,若是天天吃,就……”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脸色已变了,吃惊地瞪着上官小仙,失声道:“你……” 一个“你”刚说出来,她的人已倒了下去。 就在这时,只听那泥娃娃肚子里“波”的一响,叶开的脸色也变了,突然弯下腰去,就像是被人在肚子上重重打了一拳。 他的手已松开,手里泥娃娃跌在地上,“噗”的一声,跌得粉碎。 一样亮亮的东西从粉碎的泥娃娃肚子里滚出来,竟是个打造得极精巧的机簧暗器钢筒。 叶开双手按着肚子,满脸冷汗滚滚而落,想说话,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上官小仙撅着小嘴道:“你看你,摔破了我的宝宝,难怪你肚子要痛了。”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惊讶,突然大吼一声:“你……” 一句话没说完,他的人也已倒下。 铁姑的脸色也变了,这变化实在连她都觉得大吃一惊。 只有杨天却还是面带着微笑,用一只手搂着心姑的腰。 铁姑看了他一眼,又吃惊地瞪着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得又甜蜜,又娇媚,脸上那种痴痴呆呆的表情,已完全不见了。 铁姑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是你,原来是你。” 上官小仙娇笑道:“连你也想不到?” 铁姑道:“我实在连做梦都想不到。” 上官小仙道:“你也佩服我?” 铁姑苦笑道:“看来我想不佩服都很难。” 上官小仙拍手笑道:“想不到居然也有人佩服我,我简直开心死了。” 铁姑道:“叶开一定更佩服你。” 上官小仙道:“哦!” 铁姑道:“他一心一意地保护你,想不到你根本竟用不着他来保护,他一心想找出那个主谋要害你的人,想不到这个人就是你自己。” 她又叹了口气,道:“叶开呀叶开,你自以为聪明绝顶,自以为了不起,其实你连人家一根手指 头都比不上。” 上官小仙笑道:“你难道忘了我是什么人的女儿?” 铁姑笑道:“我早就该想到的。” 她的确早就该想到的。 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又怎么会是个白痴? 曙色已刚刚降临,灯光已暗淡下来。 上官小仙的眼睛却更亮,现在无论谁都已看得出,她绝不是个白痴。 铁姑道:“看来连荆无命和阿飞也全都被你骗过了。” 上官小仙笑道:“男人岂非天生就该上女人当的。” 铁姑道:“他们都以为你是呆子,是白痴,却不知真正的白痴并不是你,在你眼睛里看来,他们才是真正的白痴。” 上官小仙道:“不是白痴的男人还不多。” 铁姑道:“杨天不是。” 上官小仙道:“他当然不是。” 铁姑道:“只有他知道你的秘密。” 上官小仙用眼瞟着杨天,媚笑道:“一个女人至少总得找一个能使她依靠的男人,否则她岂不太寂寞了。” 铁姑冷笑道:“看来你并没有找错人,像他这样的男人,实在不多。” 上官小仙笑得更甜,道:“我的眼光一向都不错。” 铁姑道:“那封信是你写的,还是他写的?” 上官小仙道:“当然是他,他写的字比我漂亮多了。” 铁姑道:“你要我们到这里来,为了你找叶开拼命,等我们两败俱伤,你才好坐享其成。”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总觉得这世上的人太挤了,多死几个也没关系。” 铁姑叹道:“看来你这计划实在是天衣无缝,神出鬼没,难怪叶开都上了你的当。” 上官小仙道:“要他上当,的确并不是件容易事。” 铁姑突然冷笑道:“只可惜你还是做错了一件事。” 上官小仙道:“什么事?” 铁姑冷冷道:“你不该把我们也拉进这圈浑水里来的。” 上官小仙道:“哦。” 铁姑道:“我说过,无论谁要跟本教作对,都绝不会有什么好处,你也不例外。” 上官小仙瞪着眼,道:“谁说我要跟你们作对的?我根本就没有这意思。” 铁姑道:“你真的没有?” 上官小仙道:“我当然没有。” 铁姑道:“可是你……” 上官小仙打断了她的话,道:“你知不知道你们的魔教最近跟一个人有了密约?” 铁姑的脸色又变了。 她当然知道,但她却想不出上官小仙怎么会知道的,这本是个极大的秘密。 上官小仙点了点头,又道:“你知不知道跟你们魔教订约的那个人是谁?” 铁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那个人难道就是你?” 上官小仙嫣然道:“其实你早就该想到的。” 铁姑苦笑道:“我还是连做梦都想不到。” 上官小仙道:“你至少总该知道,你们的魔教四大天王是多精明、多厉害的人。” 铁姑承认。 上官小仙道:“不是我们早已有了密约,他们又怎么会为了一封无头信而劳师动众?” 铁姑道:“他们难道早已知道那封信是你写的?” 上官小仙正色道:“这件事本是我们早就商量好了的,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铁姑也笑了,道:“你做的事,好像每件都是别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我若不是这样一个人,你们的魔教又怎么肯跟我订攻守同盟的密约?” 心姑忍不住道:“我们既然是朋友,你为什么还不放了我?” 上官小仙笑道:“你看我,竟差点把你忘了。” 心姑也笑道:“只要你现在能想起来,就好。” 上官小仙道:“杨天,你为什么还不拍开这位姑娘的穴道?” 杨天道:“是。” 他微笑着,一掌拍了下去。 心姑突然一声惨呼,一口鲜血随着惊呼声喷了出来,身子突然软软地弯了下来,脊椎竟已被他一掌活生生地拍断。 上官小仙皱眉道:“我只不过要你拍开她的穴道,谁叫你用这么大力气的!” 杨天道:“我岂非已经拍开了她的穴道?” 上官小仙道:“可是她的人也被你拍死了。” 杨天淡淡道:“我只管拍开她的穴道,她的人是死是活,我管不着。”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这话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铁姑突然凌空翻身,想冲出去。 可是她的去路已被上官小仙挡住。 她咬了咬牙,一把拉下了自己的头发,抬腕抽出柄弯刀。 刀光一闪,竟不是刺向上官小仙,反而向她自己的肩头刺了下去。 谁知上官小仙的衣袖里也已飞出了条缎带,忽然间就像毒蛇般缠住了她的手。 “我想死也不行?”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你当然可以死,但我却不想死在你手里。” 铁姑道:“我并没有要杀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我知道,你只不过想用‘神刀化血、魔血大法’来对付我而已,你的血溅出来,我只要沾上一点,还不如被你一刀杀了反而痛快些。” 铁姑变色道:“你也知道魔血大法?” 上官小仙道:“你们魔教的十大神功,我不知道的倒还不多。” 铁姑突然张嘴,像是要咬断自己的舌头。 可是她的下巴忽然也被缠住。 上官小仙的出手,竟仿佛比她的思想动得还快。 铁姑的全身都已冷透。 上官小仙叹道:“我说过,你们的十大魔功,在我面前是连一点用都没有的,我甚至可以表演一两种给你看看。” 她忽然放开了铁姑的下巴,夺下了那柄弯刀,送到自己嘴里,竟像是吃甘蔗一样,将这柄刀一截截咬断,吞了下去。 然后她又微笑着道:“你看,你们的‘嚼铁大法’,我岂非也一样能用?” 铁姑连眼珠子都似已因恐惧而凸出,惊声道:“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你自己应该知道的,为什么还要问我?” 铁姑道:“你既然是魔教的盟友,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毒手?” 上官小仙柔声道:“就因为我是魔教的盟友,所以才想不到我会对你们下毒手,所以我才可以放心杀了你们。” 她微笑着又道:“你自己也说过,我们的事,都是别人连做梦都想不到的。”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突然出手,手里的半截弯刀,已刺入铁姑的咽喉。 铁姑眼珠子立刻凸出,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出来,就已倒下。 上官小仙看着她倒下去,轻轻叹息,道:“我从来也不觉得杀人是件愉快的事,为什么偏偏有很多人喜欢杀人呢?” 杨天微笑道:“因为这世上的人已太多了。” 上官小仙嫣然道:“看来这世上也只有你才是我的知己。” 杨天道:“我本来就是条狐狸,会飞的狐狸。” 上官小仙笑道:“这外号取得倒真不错。” 杨天道:“一个人的名字会取错,外号那是绝不会错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那兄弟两个人却并不像珍珠,最多也只不过像两个土豆而已。” 杨天大笑。 上官小仙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杨天道:“刚才他们要我带他们到飘香别院去,我就将他们带进了棺材。” 上官小仙叹道:“可惜了那两口棺材。” 杨天道:“然后我就把他们的断剑,放在飘香别院外的雪地上,故意让韩贞看见,别人才会认为他们是被叶开杀了的。” 上官小仙又笑道:“你果然是条狐狸。” 杨天道:“他们若是真到了飘香别院,逼着冒充叶开的丁灵琳出手,把戏岂非早就揭穿了?” 上官小仙道:“你千万莫小看了这位丁姑娘,她的功夫很不错。” 杨天笑了笑,道:“我从来也不敢小看任何女人的。” 上官小仙又问:“韩贞呢?” 杨天道:“他想必还站在那梅林里,等着心姑去救他。” 上官小仙道:“他想必已等得急死了。” 杨天笑道:“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站在雪地里,那滋味的确不好受。” 上官小仙眼波流动,道:“你为什么还不去解除他的痛苦?” 杨天道:“用不着我去,他自己迟早会替自己解决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去让他少受点罪呢?一个人总该做一两件好事的。” 杨天道:“你要我去?”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要你去,我喜欢常常做好事的人。” 杨天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规定自己,一天最多只杀一个人的,今天看样子却要破例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_第八章 金钱帮主 杨天走了,曙色已照进窗户。 上官小仙看着倒在地上的墨白、卫天鹏、心姑和铁姑,脸上又露出甜柔的微笑,喃喃道:“这地方看来的确已宽敞多了……” 曙色照进窗户,这一夜虽然长,总算已过去。 上官小仙俯下身,轻轻摇着叶开的身子,柔声道:“天早已亮了,你这懒虫还不起来?” 叶开呻吟了一声,竟真的张开眼睛,茫然四下望了一眼,仿佛想挣扎着站起来,又跌倒。他全身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上官小仙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关怀,道:“你不舒服?” 叶开点点头,苦笑道:“我好像病了。” 上官小仙道:“什么病?” 叶开道:“笨病。” 上官小仙笑道:“笨也是病?” 叶开道:“不但是病,而且是种很厉害的病。” 上官小仙道:“嗯。” 叶开道:“你知不知狗熊他奶奶是怎么死的?”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叶开道:“是笨死的。” 上官小仙笑道:“怎么会有笨死的人?” 叶开叹道:“我本来也不相信,现在才知道,这世上笨死的人好像并不少。” 上官小仙道:“你怕你自己也会笨死。” 叶开道:“我已经病得很厉害了。” 上官小仙叹道:“其实你并不笨,只不过心太软了一点而已。” 叶开苦笑道:“若是心不软,我怎么会替人家抱泥娃娃?” 上官小仙道:“那不是泥娃娃,那是我的好宝宝,乖宝宝。” 叶开道:“他好像并不乖,他会咬人。” 上官小仙也笑了,道:“但是他并不想真的咬死你,否则你用不着等到笨死,已经被毒死了。” 叶开道:“你把他交给我的时候,已扭开了他肚子里的机簧?” 上官小仙道:“并没有完全扭开,只开了一半。” 叶开道:“等我看见丁灵琳倒下去,手上一用力,机簧完全开了。” 上官小仙笑道:“他虽然叮了你一下,可是你也报了仇。” 她指着地上破碎的泥娃娃,道:“你看,他现在岂非已经被你摔死了。” 叶开没有看这泥娃娃。 若有好几个死人在旁边时,谁也不会去看泥娃娃的。 看着地上的尸身,叶开忍不住长叹道:“看来你果然不愧是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林仙儿的心毒,上官金虹的手狠,这两种优点你一个人就占全了。” 上官小仙微笑道:“你慢慢就会发现,我别的优点还很多。” 叶开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上官小仙道:“你问。” 叶开道:“你是不是人?” 上官小仙还是面不改色,微笑道:“当然是人,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叶开道:“只可惜我看你并不像是个人,人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上官小仙道:“什么事?” 叶开道:“你要害我,我明白,因为你要报仇,因为我恰巧是小李探花的弟子。” 上官小仙笑道:“这真是巧得很。” 叶开道:“但这些人却跟你完全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上官小仙道:“因为一样东西。” 叶开道:“什么东西?” 上官小仙道:“你看这是什么?” 她果然拿出了一样东西,黄澄澄的,闪着金光。 叶开道:“这是一文钱。” 上官小仙道:“什么钱?” 叶开道:“金钱。” 上官小仙道:“你看不看得出钱上的字?” 叶开当然看得出,钱上有四个字。 “役鬼通神”。 第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恰巧照在这枚金钱上。 上官小仙的眼睛里也在闪着光,道:“钱能役鬼,也能通神,你慢慢也会发现,这世上绝没有比钱再好的东西了。” 叶开已悚然动容,道:“这就是昔年‘金钱帮’的标志。”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金钱帮是上官金虹创立的,我恰巧是上官金虹的女儿。” 叶开叹道:“真是太巧了。” 上官小仙道:“上官金虹虽然死了,我却还没有死。” 叶开道:“所以你要重振金钱帮?”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总不能眼看着金钱帮就此毁灭。” 叶开道:“这件事你已计划了很久?” 上官小仙道:“不但已计划了很久,而且计划得很好。” 叶开道:“连杨天都被你收买了?” 上官小仙道:“他本就是条狐狸,会飞的狐狸。” 叶开道:“不但会飞,而且还会咬人,专咬朋友。”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幸好我并不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上官小仙道:“是他的老板,是他的帮主。” 叶开动容道:“你已经是金钱帮的帮主?” 上官小仙悠然道:“父亲的事业,岂非总是由子女继承的?” 叶开忍不住问道:“除 了杨天外,你的伙计还有多少?” 上官小仙道:“伙计不计其数,大伙计却只有六个。” 叶开道:“六个?” 上官小仙道:“金钱帮的规矩,本有两大护法,四大堂主。” 叶开道:“这规矩我以前怎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因为这是刚定的规矩。” 叶开道:“是谁定的?” 上官小仙道:“我。” 叶开只有苦笑。 上官小仙道:“现在四大堂主我已找全了,杨天就是其中之一。” 叶开道:“还有三个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笑得很神秘,道:“你以后慢慢总会知道的。” 叶开道:“现在我猜不出。” 上官小仙道:“你连做梦都想不到。”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两大护法呢?” 上官小仙道:“两大护法等于是我的左右手,我当然不能马虎。” 叶开道:“所以你只找到一个。” 上官小仙笑得更神秘,道:“现在我正在找第二个。” 叶开道:“找谁?” 上官小仙道:“你。” 叶开大笑。 上官小仙道:“我并不是在说笑话,只要你答应,你就是金钱帮的第一护法。” 叶开笑道:“我若答应,你肯相信?” 上官小仙也叹了口气,道:“我不相信。” 她凝视着叶开,叹息着又道:“你看来实在不像是个能让女人信任的男人。” 叶开道:“那么我们这交易岂非根本就谈不成?” 上官小仙叹道:“所以这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 叶开道:“所以你只好杀了我。” 上官小仙道:“我并不着急。” 叶开道:“我着急。” 上官小仙道:“你急什么?” 叶开道:“万一我忽然又有了力气,一下子跳起来把你抓住,糊里糊涂地把你当泥娃娃摔破了,岂非很不好意思。” 上官小仙笑道:“那实在很不好意思,幸好你不会忽然有力气的。”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你中的针上虽然没有毒,却有迷药。” 叶开道:“迷药?” 上官小仙道:“一种能让人浑身都软绵绵的迷药,只有一口气喝下五斤酒去,才能解得开。” 叶开笑道:“这种药一定是酒鬼做出来的,恰巧我也是个酒鬼。” 上官小仙道:“不巧的是,这附近连一两酒都没有。” 叶开的笑又变成苦笑,道:“你实在不是个好主人,连酒都不为客人准备一点。” 上官小仙眼波流动,媚笑道:“你应该知道,我一向只喂奶给别人吃的。” 叶开道:“可惜我不是泥娃娃。” 上官小仙笑道:“谁说你不是?我以后就要把你当作我的泥娃娃。” 她笑得虽甜,叶开心里却已发冷。 只要真做了这个女人的泥娃娃,那种滋味一定比死还难受。 就在这时,他看见杨天走了进来。 杨天的脸色很难看,看来就像是个嫉妒的丈夫。 上官小仙皱着眉回过头,立刻又嫣然一笑,道:“你看来并不像刚杀过人的样子,你杀过人之后,总是很开心的。” 杨天沉着脸,道:“我实在没法子开心。”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杨天道:“因为我没有人可杀。” 上官小仙道:“人呢?” 杨天道:“人不见了。” 人不见了! 上官小仙又皱起了眉,道:“你是说,韩贞不见了?” 杨天道:“是。” 上官小仙道:“他整个人都不见了?” 杨天道:“完完全全地不见了,连一根骨头都没有留下来。” 上官小仙道:“难道他忽然被个大怪物吞了下去?” 杨天道:“他是自己走的。” 上官小仙道:“你查过了雪地上的脚印?” 杨天道:“查过三遍。” 上官小仙道:“脚步是往什么地方去的?” 杨天道:“出了梅林,脚印也忽然不见了。” 上官小仙道:“你没有到附近找过?” 杨天道:“找过三遍。” 上官小仙道:“你找不到?” 杨天道:“连一根骨头都找不到。” 上官小仙道:“地上有没有别人的脚印?” 杨天道:“还是只有刚才几个人的脚印。” 上官小仙道:“只有心姑、丁麟、我们的脚印?” 杨天道:“不错。” 上官小仙道:“所以他也不可能是被别人杀了再架走的?” 杨天道:“绝不可能。” 在地上留下脚印的人,现在都绝不可能到那里去杀人。 上官小仙沉吟着道:“他中了毒,只要一走动,立刻就可毒发致命。” 杨天道:“不错。”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们本来都以为他绝不敢走动的。” 杨天道:“不错。” 上官小仙道:“可是他现在却已走了。” 杨天道:“不错。” 上官 小仙忽然叹了口气,道:“但我们却错了,我们全都看错了他。” 杨天同意。 上官小仙叹道:“原来他才是所有的这些人里面,最不好对付的一个。” 杨天也同意。 上官小仙目光闪动,道:“他想必早已看穿这件事有蹊跷,所以故意假装中毒,让别人不防备他,他才好全身而退。” 杨天道:“他的外号叫铁锥子。” 上官小仙道:“一个人的外号,是绝不会错的。” 杨天道:“所以无论你外面有多么厚的壳,他都能锥出个洞来。” 上官小仙沉吟着,徐徐道:“对付这种人,只有两个法子。” 杨天在听着。 上官小仙道:“若不能把他拉过来做我们的朋友,就得赶快杀了他。” 杨天道:“可惜他现在已走了。” 上官小仙道:“世上绝没有一个人,能突然一下子完全消失的。” 杨天道:“但是我却找不到他。”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找不到他,并不表示别人也找不到他。” 她走过去拍了拍杨天的肩,微笑着道:“莫忘记还有我哩。” 杨天道:“你要去找?” 上官小仙柔声道:“你乖乖地陪小叶在这里等着,我带糖糖回来给你们吃。” 杨天坐下来,坐在叶开对面。 他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看来真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 叶开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她说她要带糖回来给我们吃。” 杨天道:“嗯。” 叶开苦笑道:“自从三岁以后,我就没有吃过糖了。” 杨天道:“哦。” 叶开道:“现在我只想喝点酒。” 杨天道:“你若不喝酒,那才是怪事。” 叶开笑道:“你的确很了解我,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 杨天冷冷道:“像我这样的朋友,你幸好还没有几个。” 叶开道:“不管你怎么样对我,我们毕竟还是老朋友,朋友跟酒一样,都是老的好。” 杨天道:“你真的这么想喝酒?” 叶开叹道:“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杨天承认:“无论谁遇着你这种事,心情都不会好的。” 叶开道:“心情不好的人,总是想喝点酒的。” 杨天也同意:“除了喝酒外,你的确已没什么事好做的了。” 叶开道:“所以你若看在我们是老朋友的分儿上,就该弄点酒给我。” 杨天考虑着,忽然站起来,道:“好,我去替你找酒,你最好乖乖地在这里等着,莫要想逃走。” 叶开看着他走出去,眼睛已亮了起来。 人,总是有人性的。 他对这人性忽然又充满了希望,又觉得杨天这个人并不能算太坏。 杨天居然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大铜壶,分量好像很重。 壶里的酒就算并没有装满,至少也有五六斤。 叶开喝酒一向很快的,他已决定,等自己力气恢复了之后,也绝不向杨天报复。 一个人若是还肯去替他的老朋友找酒喝,这个人总算还不是无可救药的。 杨天道:“你没有逃。” 叶开笑道:“因为我知道逃不了的。” 杨天道:“很好。” 他把铜壶摆在地上。 叶开连站都站不起来,道:“你不能送过来?” “我跟你还是距离远一点好。” 叶开叹了口气,只好挣扎着爬过来,凑过嘴去喝了一口。 只喝了一口。 他的脸色忽然变了:“这不是酒。” 杨天冷冷地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道:“我们也不是朋友。” 叶开道:“你……你为什么骗我?” 杨天道:“因为我想看看你在地上爬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叶开连指尖都已冷透,简直恨不得一下子扑过去,把这壶冷水全都灌进他脖子里。 杨天冷笑道:“这只不过是壶水而已,我没有灌一壶尿来给你喝,已经是你的运气了。”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我实在不懂,你为什么会如此恨我?” 杨天道:“我一向不喜欢泥娃娃。” 叶开忽然明白了:“你在吃醋?”他吃惊地看着杨天,“你难道真的喜欢上官小仙?你难道还不明白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杨天眼内的肌肉在跳动,紧握着双拳,一字字道:“我只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杨天的脸发青,厉声道:“只要你再开口说一个字,我就打掉你的满嘴牙齿。” 嘴里若是没有牙齿,那滋味也不好受的。 叶开只有叹息。 他忽然发现,无论多聪明的男人若是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时,他在这个女人面前立刻就会变成呆子。 现在该怎么办呢?一点办法也没有,无论谁到了这种时候,都只有等着。 等死? 叶开只觉得满嘴发苦,他现在真的想喝酒了。 杨天慢慢地站起来,推开窗子。窗外的风好冷。 杨天长长地吸了口气,突听一个人在身后冷冷道:“你在找我?”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_第九章 嵩阳铁剑 韩贞! 铁锥子竟已到了他身后。 杨天没有回头,身子陡然拔起,凌空翻身,贴在屋顶上。 他没有看见韩贞。 门外却又有一个人的声音传进来: “好轻功,果然不愧是飞狐!” 这又是韩贞的声音。 杨天一翻腕,从腰畔拿下了条银光闪闪的练子枪,在屋顶上滑出一丈,贴着墙壁滑下,滑到门后,突然挥枪冲出。 门外也没有人。 只听身后一个人道:“我在这里。” 韩贞竟已从外面绕过来,向窗外一掠而入,又到了他身后。 杨天反手挥枪,一条软兵刃竟被他抖得笔直,直刺韩贞咽喉。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在这条练子枪上,至少已有二十年的功夫。 谁知韩贞的武功,竟远比他想象中可怕十倍。 突然出手,就已抄住了他的枪尖。 杨天想不到这人的出手竟如此快,猛一挫腕,全力夺枪。 韩贞的手竟又突然松开。 杨天重心骤失,踉跄后退。 韩贞竟已闪电般地扑了过来,一伸手,就已点了他前胸的大穴。 叶开叹了口气,他也实在想不到,这个被他一拳打扁了鼻子的人,竟有这么高的武功。 “砰”的一声,杨天已重重地跌在地上,韩贞连看都不再看一眼,回身拉住了叶开,沉声道:“你还能不能站起来?” 叶开摇摇头,苦笑道:“你真是来救我的?” 韩贞沉着脸没开口,拦腰把他抄了起来,道:“你先跟我走。” 叶开道:“还有丁灵琳。” 韩贞皱了皱眉,道:“你还要带她走?” 叶开叹了口气,道:“刚才还有人说,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心太软。” 韩贞冷冷道:“现在你的腿也很软。” 叶开道:“幸好小丁只不过是被点了穴道,你只要拍开她的穴道就行了。” 他赶紧又笑了笑,接着道:“只不过你出手千万不能像杨天那么重,我并不想要个死老婆。” 地室里阴暗潮湿,而且冷得要命。 幸好屋角还有张木板床,**居然还有条棉被。 叶开倒在**,才长长吐出口气,他知道自己现在已不必做人家的泥娃娃了。 丁灵琳用力搓着手,道:“这地方好冷。” 韩贞道:“冷比不冷好。”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韩贞道:“因为你总算还活着,死人就不会觉得冷了。” 丁灵琳叹了口气,嫣然道:“不管怎么样,能活着总是不坏的。”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实在不坏。” 他看着韩贞,忽然问道:“你的鼻子怎么样了?” 韩贞道:“还在疼。” 叶开苦笑道:“我的鼻子若还在痛时,我就绝不会去救那个打扁我鼻子的人。” 韩贞道:“也许我的心比你还软。” 叶开道:“幸好你的心并不坏。” 他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韩贞道:“什么事?” 叶开道:“我见过很多当地的武林高手,都可以算是一等的高手,那其中武功最高的一个你知不知道是谁?” 韩贞道:“是我!” 叶开又笑了,道:“你好像并不太谦虚。” 韩贞道:“我一向很坦白。” 叶开道:“所以我奇怪。” 韩贞道:“奇怪我太坦白?” 叶开摇摇头,道:“奇怪的事很多。” 韩贞道:“你可以一件件地说。” 丁灵琳已走过去,依偎在叶开身旁,握着叶开的手,她也在听着。 叶开笑了笑,道:“听说你中了一动就死的毒,现在你动了,却还活着。” 韩贞道:“无论什么毒,都有解药。” 叶开道:“连魔教的毒你也能解?” 韩贞道:“我还活着。” 叶开道:“所以我在奇怪。” 韩贞道:“奇怪我还能活着?” 叶开道:“奇怪你活得并不好。” 韩贞道:“我活得为什么不好?” 叶开道:“像你这样的人,本该活得更好些的。” 韩贞沉吟着,道:“你是说,我本不该在卫天鹏门下讨饭吃的?” 叶开道:“不错。” 他微笑着,又道:“卫天鹏并不是个很好的主人,你本不该如此委屈自己,更不该站在那里挨我一拳的。” 韩贞沉默,似在考虑有些话他是不是应该说出来。 叶开道:“你挨我那一拳,显然是因为你不愿在别人面前显露你的武功。” 韩贞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有原因。” 叶开道:“我知道其中一定有原因。” 韩贞道:“我在避仇。” 叶开道:“避仇?” 韩贞道:“我的仇家绝对想不到我会避在卫天鹏家里做食客。” 叶开道:“你本来的名字不是韩贞?” 韩贞道:“不是。” 叶开道:“你的仇家是谁?” 韩贞道:“是个很可怕的人。” 叶开叹道:“我想得到,连你这种人都在躲避他,他当然可怕。” 韩贞道:“那么你也该想到,我为什么要救你了。” 叶开道:“你想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对付你的仇家?” 韩贞道:“我知道你是个很有用的朋友,也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叶开笑了笑,道:“我也不想太谦虚。” 韩贞道:“一个恩怨分明的人,为了报那救命之恩,往往什么事都肯做的。” 叶开道:“那么你现在至少应该告诉我,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韩贞道:“以后我当然会告诉你,现在……” 他突然改变话题,道:“你受的伤好像并不重,怎么连站都站不起来?” 叶开道:“因为我还没有喝酒。” 韩贞道:“现在你想喝?” 叶开微笑道:“喝了酒之后,我的心也许会更软,腿却绝不会软了。” 韩贞道:“酒能治你的伤?” 叶开笑道:“我受的伤很特别。” 丁灵琳忍不住插口笑道:“我相信有很多人,一定都愿意受你这种伤的。” 韩贞道:“好,我去替你找酒。” 叶开道:“酒不能少。” 丁灵琳笑道:“下酒菜也不能少,最好再找套男人衣服来,我实在看不惯他这种不男不女的样子。” 韩贞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的样子好像也跟他差不多。” 丁灵琳的脸红了,她忽然想起自己身上 穿的是套男人衣服。 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子的,只能看得见别人的错,却忘了自己的。 韩贞已走了。这地方只有一扇门,上面也是冷香园里的一处别院,韩贞认为上官小仙绝对想不到他们还留在冷香园,叶开也同意。 愈是明显的地方,人们反而愈不会留意——这也正是人类的弱点之一。 丁灵琳叹道:“除了我们两个人外,只有上官小仙知道我们的行动,我们本该想到消息是她故意泄漏出去的,这本是件很明显的事。” 叶开苦笑道:“也许就因为太明显了,所以我们才想不到。” 丁灵琳道:“我们也应该想到,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若是白痴,天下的人都应该是白痴了。” 叶开道:“她一定已把我们看成白痴。” 丁灵琳道:“看来她好像比她的爹娘还厉害。” 叶开叹道:“上官金虹太专横,林仙儿太软弱,这两种毛病她却没有。” 丁灵琳道:“但她还是有弱点的。”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她若没有弱点,我们怎么能到这里来。” 叶开道:“她唯一做错了的事,就是她低估了韩贞。” 丁灵琳道:“我不喜欢这个人。” 叶开道:“不喜欢韩贞?” 丁灵琳道:“嗯。” 叶开笑了笑,道:“他也并不要你喜欢他。” 丁灵琳眨了眨眼睛,道:“这也许只因为他知道我快要做你老婆了。” 叶开好像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丁灵琳笑道:“你说你不想要个死老婆,我现在并没有死。”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个人的耳朵倒真长。” 丁灵琳道:“我虽然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但你们说的话,我每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开道:“哦。” 丁灵琳嘟起嘴,道:“那个人要喂你吃奶的时候,我真恨不得咬她一口。” 叶开叹道:“老实说,我也很想咬她一口。” 丁灵琳又笑了,忽然抱住了叶开的脖子,轻轻道:“老实说,你准备在什么时候娶我?” 叶开道:“在你不吃醋的时候。” 丁灵琳笑道:“傻瓜,女人若不吃醋,就不是女人了,这道理你都不懂。”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他不懂,他只会杀人。” 地室的门在上面,声音就是从上面传下来的。 韩贞走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将这扇门从里面闩起,现在再想去闩,已来不及了。 这句话刚说完,已有个人走了下来。 丁灵琳先吃了一惊,又叹了口气,来的不是上官小仙,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来的是个男人。 是个无论谁都不愿见到的那种男人——无论谁都不愿遇见僵尸的。 这个人看来就像是个僵尸,脸是死灰色的,颧骨高耸,鹰鼻阔口,好像连一丝肉都没有,眼睛里却闪动着一种惨碧的光。 他的身材很高,身上穿着件绣满了黑牡丹的鲜红长袍。 袖子也很长,盖住了一双手。 无论谁看见这么样一个人,都难免要大吃一惊的,丁灵琳却反而松了口气。 她想说这个人至少还比上官小仙好看些。 在她眼中,这世上简直已没有比上官小仙更可怕的人了。 叶开看着这个人走下来,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看到这个人走路的姿态,就知道丁灵琳绝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他自己现在却连丁灵琳都比不上,就算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可以一拳把他打倒。 丁灵琳却已跳起来,大声道:“你凭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闯进人家屋里来,你懂不懂规矩?” 这人冷冷道:“我不懂,我也只懂杀人,但我却比不上你。” 叶开苦笑道:“你太客气了。” 这人道:“刚才我已数了一遍,这地方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一共死了八十三个人。” 墨家的弟子,铁姑的门下,和冷香园中的管事们,竟已没有一个活的。 这人阴恻恻笑道:“一夜中就杀了八十三个人,好大的手笔,好大的气魄。” 叶开道:“你以为人都是我杀的?” 这人道:“我只知道他们都死了,你却还活着。” 叶开道:“活着的并不止我一个。” 这人道:“只有你一个。” 叶开道:“你没有看见别的人?” 这人道:“没有。”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上官小仙呢?” 这人道:“我正想问你们,她在哪里?” 丁灵琳道:“我们怎么会知道她在哪里?我们也在躲着她。” 这人笑了。 丁灵琳不喜欢这种笑,没有人喜欢这种笑。 这人阴恻恻笑道:“她本是跟着你们来的,你们却在躲着她?” 叶开的心在往下沉,他已知道这件事的确很难解释。 丁灵琳却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大声道:“不错,她是跟我们来的,那只不过因为我们也上了她的当。” 这人冷笑。 丁灵琳道:“人都是她杀的。” 这人冷笑着打断她的话,道:“她为什么不连你们也一起杀了?” 丁灵琳道:“因为韩贞将我们救了出来。” 这人道:“韩贞呢?” 丁灵琳道:“找酒去了。” 这人道:“这种时候,你们还想喝酒,他还肯去替你找酒?” 丁灵琳道:“你不信?” 这人道:“上官小仙杀人的时候,你们都在旁边看着?” 丁灵琳道:“因为我也被她点了穴道。” 这人道:“你呢?” 他问的是叶开,丁灵琳却摇头道:“他也中了暗算,全身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能……” 说到这里,她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 这人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瞪着叶开,阴森森道:“你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 叶开只有苦笑。 他忽然发现,要女人不多嘴,简直要比骆驼穿过针眼还困难。 这人盯着他,一字字道:“你若真的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就杀了你。” 丁灵琳大喝一声,扑了过来。 她的武功并不弱,此刻“夺命金铃”虽不在身上,但这全力一击,也不是别人能轻易招架的。 谁知这人长袖一挥,竟将她的人挥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这人的手已从长袖中伸出,闪电般向叶开的咽喉抓了过去。 这只手竟是红的。血红! 红魔手! 无论谁只要被红魔手一抓,都必死无疑。 叶开并不想死,也不敢招架,只有用尽全身力气,想往后退。 忽然间,他的人已凌空飞起。 他的力气竟又忽然来了,往后一退,人已飞起,贴着墙壁滑了上去。 红魔手并没有乘势追击,只冷冷地看着他,冷笑道:“你说你已连一点力气都没有,这力气是从哪里来的?” 叶开苦笑道:“我也不懂。” 这是实话,是句没有人会相信的实话。 只听门外一个人冷冷道:“你是不是只懂得杀人?” 这次来的人也不是上官小仙,是个高大魁伟的黑衣人,身后背着柄长剑。 剑是黑的,衣服是黑的,脸也是黯黑的,一双漆黑的眸子闪闪发光。 他本来是个很高大的人,却并不显得臃肿。 他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只黑色的鹰,矫健,剽悍,残酷,充满了野性的动力。 红魔手抬起头,看见了他背后的长剑,瞳孔突然收缩。 黑衣人发亮的眼睛,也正在盯着那只血红的手……仿佛并不是只有血有肉的手。 你只有在噩梦中才能看见这么样一只手。 黑衣人的瞳孔似乎也在收缩,一字字道:“伊夜哭?” 伊夜哭点点头,缓缓道:“青魔日哭,赤魔夜哭,天地皆哭,日月不出!” 黑衣人淡淡道:“我知道你。” 伊夜哭道:“我也知道你。” 黑衣人道:“哦!” 伊夜哭道:“你是嵩阳郭家的人?” 黑衣人道:“郭定。” 伊夜哭冷冷道:“嵩阳铁剑,杀人无算,只怕还比不上这个人。” 郭定道:“叶开?” 伊夜哭道:“想不到你也知道他。” 郭定冷冷道:“一夜之间,连伤八十三条人命,这并不容易。” 伊夜哭道:“但他一口否认。” 郭定冷笑。 伊夜哭道:“据他说杀人的凶手是上官小仙。” 郭定道:“上官小仙是个白痴,世上没有杀人的白痴。” 伊夜哭道:“你不信?” 郭定道:“不信。” 伊夜哭道:“他说他自己也险些死在上官小仙手里,只怕他已全无丝毫力气。” 郭定道:“他看来并不像中了暗算的人。” 伊夜哭道:“你不信?” 郭定道:“不信。” 伊夜哭道:“他说他现在还活着,只不过因为韩贞救了他。” 郭定道:“据我所知,韩贞才是中了暗算的人。” 伊夜哭道:“他说韩贞此刻不在这里,是替他找酒去了。” 郭定道:“现在好像并不是喝酒的时候。” 伊夜哭道:“他说的话你完全不信?” 郭定道:“完全不信。” 伊夜哭道:“我也不信。” 叶开叹了口气,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些话实在很难令人相信。 丁灵琳忽然道:“你们知道韩贞受了暗算,知道上官小仙是跟我们来的?” 郭定凝视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丁灵琳道:“这些事是谁告诉你们的?” 郭定道:“一个侥幸未死的人。” 丁灵琳道:“杨天?” 郭定默认。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郭定道:“他是我的朋友。” 丁灵琳忍不住冷笑,道:“你有这么样的朋友,真是走运了。” 伊夜哭道:“他虽然不是我的朋友,他的话我也相信。” 丁灵琳道:“为什么?” 伊夜哭道:“事实俱在,我不能不信。” 丁灵琳道:“什么事实?” 伊夜哭道:“你们杀了所有知道内情的人,藏起了上官小仙,准备以后再嫁祸给别人,金钱帮的宝藏岂非就已稳稳地落入你们手里?” 丁灵琳脸色变了。 她忽然也发觉,这推测实在不能算不合理。 郭定还在凝视着她,深深道:“你说的话若有人证明,我也相信。” 丁灵琳的眼睛亮了,道:“我们说的话,幸好还有一个人可以证明。” 郭定道:“韩贞?” 丁灵琳道:“不错。” 郭定道:“他去替你们找酒去了?” 丁灵琳道:“不错。” 郭定道:“既然只不过是去找酒,当然很快就会回来。” 丁灵琳道:“你最好等他回来。” 郭定道:“好,我们等。” 伊夜哭道:“你真的要等?” 郭定道:“我已说过。” 伊夜哭道:“等他们的帮手来,将我们也一起杀了?” 郭定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是你,我是我,并不是我们。” 伊夜哭盯着他,目光阴森如鬼火,冷冷道:“你莫非还不愿与我为伍?” 郭定冷笑,冷笑的意思也是默认。 伊夜哭道:“昔年嵩阳铁剑在兵器谱中排名第四,的确可以算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只可惜……” 郭定沉着脸道:“只可惜怎么样?” 伊夜哭道:“只可惜你并不是郭嵩阳,郭嵩阳的尸首只怕早已化成灰了。” 郭定黑黝黝的脸,忽然变得铁青。 伊夜哭冷冷道:“死人就是死人,所有的死人都一样,莫忘记大剑客死了,尸身也跟别人一样会腐烂发臭的。” 郭定紧握双拳,一字字道:“你最好也莫要忘记一件事。” 伊夜哭道:“什么事?” 郭定厉声道:“郭嵩阳虽死了,嵩阳铁剑却没有死。” 伊夜哭冷笑道:“嵩阳铁剑难道还想带着这杀人的凶手来对付我?” 郭定不说话了。 伊夜哭道:“郭嵩阳是死在荆无命剑下的,荆无命的剑法,传自上官金虹。” 郭定的拳又握紧。 伊夜哭道:“你若是郭家的好子孙,就该与我联手,除了叶开,找出上官小仙,再从上官金虹手上的武功秘笈中,找出他们剑法中的瑕疵,与荆无命决一胜负,为郭嵩阳死后的英灵出一口气。” 他看来虽然孤僻古怪,但说出来的话却极有煽动力。 郭定已不禁悚然动容。 伊夜哭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悠然道:“你的意思如何?” 郭定道:“很好。” 伊夜哭道:“你已答应?” 郭定道:“嗯。” 伊夜哭大笑道:“只要你我联手,别说区区一个叶开,放眼天下,又有谁能与我们较一日之短长?” 郭定一反手腕,已握住了剑柄。 伊夜哭的笑声骤然停顿,盯着叶开阴恻恻道:“这地方别无退路,看来今日你已死定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_第十章 群鹰飞起 清晨,晴。 风却比昨夜更冷,雪融的时候,总是比下雪时还冷的。 现在雪已将融,东方已有阳光照射,照着灿烂的梅林。 地室中却仍是阴沉的。 丁灵琳已走过来,依在叶开身旁。 叶开静静地站着,既没有开口,也没有动,眼睛里竟似还带着种奇怪的笑意。 伊夜哭盯着他的手,沉声道:“你对付他,我杀了这女人再来助你。” 郭定道:“嗯。” 伊夜哭道:“小心他的飞刀。” 郭定道:“你也得小心,小心我的剑。” 伊夜哭愕然道:“小心你的剑?” 郭定道:“嗯!” 突然间,剑光一闪,他的剑已出手,闪电般向伊夜哭刺了过去。 剑光并不像闪电。剑是乌黑的,并没有什么光华,但森寒的剑气却比闪电更慑人。 这就是嵩阳铁剑。 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嵩阳铁剑。 剑一出鞘,伊夜哭就觉得有股慑人的剑气,逼到了他的眉睫。 他大惊,暴怒,狂吼一声,红魔手已血箭般飞了出去。 昔年青魔手在兵器谱中排名第九,其实他的威力并不在排名第六的鞭神蛇鞭、排名第七的金刚铁拐之下,只不过因为这件兵器太邪,所以百晓生故意抑低了它。 红魔手制作得比青魔手更精巧,招式也更怪异毒辣。 兵器也正如世上很多别的事一样,总是在不停地进化着的。 只见一道鲜红色的光芒闪动,夹带着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郭定冷笑,后退两步,突然长啸一声,冲天飞起,铁剑竟已化作了一道乌黑的长虹。 他的人和剑竟似已合而为一。 这正是嵩阳铁剑的杀手锏,几乎已接近无坚不摧。 只听“叮”的一响,红魔手已被这一剑击碎,碎成了无数片,看来就如满天血雨。 郭定长啸不绝,凌空倒翻,长虹一剑又化作无数点光影。 满天血雨立刻被压了下去,伊夜哭的人也已在剑气笼罩下。 他无论向任何方向闪避,都已避不开了,就在这时,啸声突绝,剑气顿收,郭定身形落下时,铁剑已入鞘。 伊夜哭的手垂落,整个人都似已呆住了,阴森怪异的脸上,汗落如雨。 郭定冷冷地看着他,一字字道:“你要和我联手,你还不配。” 伊夜哭咬了咬牙,道:“你为何不索性一剑杀了我?” 郭定道:“你也不配。” 伊夜哭道:“你要怎么样?” 郭定道:“要你滚。” 伊夜哭突又阴恻恻地笑了,道:“我若走了,总有一天你要后悔的。” 他并没有逃。 他慢慢地走过郭定面前,慢慢地走了出去。 碎裂了的红魔手落在地上,也像是一滴滴鲜血。 郭定转过身面对叶开。 叶开在微笑。 郭定沉着脸,道:“你很沉得住气。” 叶开点点头。 郭定道:“你不怕我跟他联手对付你?” 叶开道:“我知道。” 郭定道:“知道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嵩阳铁剑是好人,绝不会跟那种人联手做任何事的。” 郭定凝视着他,但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徐徐道:“郭嵩阳是我的长兄。” 叶开微笑道:“果然是有其兄必有其弟。” 郭定道:“他英雄一世,竟不幸死在荆无命手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那也正是小李探花生平最大的憾事。” 嵩阳铁剑与小李飞刀惺惺相惜,由互相尊重的敌人,变成了互相尊重的朋友,他们一生互相尊重,郭嵩阳为了替李寻欢赴约,才死在荆无命的剑下。那虽然是一段恨事,却也是一段佳话。 郭定道:“伊夜哭并没有说错,我此来的确是为了上官金虹的秘笈。” 叶开道:“我知道。” 郭定道:“所以我还是要等韩贞。” 叶开道:“我知道。” 郭定道:“你的话,我本不该相信,我姑且相信你,只因为你是李寻欢唯一的传人。” 叶开叹道:“他老人家并没有真的将我收为弟子,他的武功,我十成中连一成都跟不上。” 郭定道:“但他却将他的飞刀绝技传给了你。” 叶开没有否认。 郭定道:“家兄在世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小李飞刀一较高下。” 叶开道:“我知道。” 郭定黯然道:“兴云庄外,枫林一战,他终于败在小李飞刀之下。” 叶开道:“他并没有败。” 郭定又长叹道:“他败了,败就是败。” 叶开道:“但那一战却被天下武林中人,认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战。” 那一战李寻欢本有三次机会可置郭嵩阳的死命,却都未出手。到后来李寻欢刀钝刃折,郭嵩阳说不定已可置他于死地,但郭嵩阳非但也未出手,反而心甘情愿地认败服输了。 叶开道:“像他们那样,才真正是男子汉大丈夫,才真正无愧于英雄本色。” 郭定道:“只不过无论如何,嵩阳铁剑总算是已败在小李飞刀下。” 叶开只有沉默,他已不能再说什么。 郭定看着他,目中突然又有精光暴射,冷笑道:“据说近日来又有人重作兵器谱,已将你的飞刀,评为天下第一。” 叶开苦笑。他也听过这句话。 自从他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天,他就已知道他有麻烦要来了,武林好汉们,绝没有任何人会心甘情愿被列在别人之下的。 就凭这一句话,已足够引起无数凶杀,无数血战。 郭定道:“所以无论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此事过后我还是要与你一较胜负,看一看今日的嵩阳铁剑,是不是还在飞刀之下。” 叶开还是只有苦笑。 丁灵琳却忍不住道:“你最好明白一件事。” 郭定在听着。 丁灵琳道:“他的刀被评为天下第一,是因为他的刀救过很多人,并不是因为杀人。” 郭定道:“我也听说过。” 丁灵琳道:“所以你若要胜过他,就该去救人,不该去杀人。” 郭定沉着脸,冷冷道:“我若杀了他,就已胜过他。” 丁灵琳叹道:“你错了,你就算真的能杀了他,也永远不能胜过他的。” 郭定冷笑。 冷笑的意思,有时也是否认。 丁灵琳也忍不住冷笑道:“你莫以为你胜了红魔手,就已很了不起,红魔手虽然比青魔手更要恶毒灵巧,却还是比不上青魔手的。” 郭定道:“哦?” 丁灵琳道:“因为伊夜哭这个人既没有气魄,也没有个性。” 郭定道:“哦?” 丁灵琳道:“他看来虽然孤高骄傲,其实却是个花言巧语、投机取巧的人,就凭这一点,他已比不上青魔手了。” 郭定看着她,眼睛里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道:“古往今来,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是特立独行,不受影响的人,一个人若连自己独特的个性都没有,又怎么能练得出独特的武功来?” 郭定忽然冷冷道:“你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只可惜你的话太多了。” 他背转身,面对着墙,竟连看都不再看丁灵琳一眼。 丁灵琳却笑了,道:“看来这个人倒真是有个性的人。” 叶开微笑道:“他的确是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只可惜他却有点不明是非,不知好歹,居然将杨天那种人当作了朋友。”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岂非也曾将杨天当作朋友?” 丁灵琳道:“所以你现在才会这么倒霉。” 郭定本来似已决心不听他们说的话,此刻忽又回过头,道:“杨天不是个好朋友?” 叶开不能不承认:“他不是。” 郭定道:“他出卖了你们?” 叶开也不能否认。 郭定道:“他和上官小仙串通,出卖了你们?” 丁灵琳道:“他好像已被上官小仙迷住了。” 郭定道:“但你们本来也是要保护上官小仙的,除去你们,对上官小仙并没有好处。” 丁灵琳道:“她要重振金钱帮,杨天已做了金钱帮的堂主。” 郭定道:“所以她要除去所有可能跟金钱帮作对的人。” 丁灵琳叹道:“你总算明白了。” 郭定道:“金钱帮要是再度兴起,我也一定会跟他们作对的。” 丁灵琳道:“所以他约你来,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意。” 郭定道:“现在我已来了,他们为什么不对我下手?难道她早已知道你们会被韩贞救走?故意要我来对付你们?难道韩贞也是金钱帮的人,故意将你们救出来对付我?” 丁灵琳说不出话来了。 她想的并没有这么多,现在才想到,这并非没有可能。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韩贞总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郭定道:“他有理由救你们?” 叶开道:“有。” 郭定道:“他是不是也有理由出卖你们?” 叶开道:“我不愿这么样想。” 郭定道:“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叶开苦笑道:“有人这么说过。” 郭定道:“韩贞若真是你们的朋友,现在就早已该回来了。” 叶开道:“并不是每个地方都能找到酒的。” 郭定道:“据我所知,这地方应该有个酒窖。” 叶开道:“也许上官小仙已将那酒窖毁了。”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只有酒才可以解我的毒。” 郭定道:“你现在并没有喝酒,但你中的毒也已解了。” 叶开也说不出话来了。 郭定冷冷地说道:“用酒来解毒,不但荒谬透顶,而且处处矛盾,就连三岁的孩子,只怕都不会相信的。” 叶开不想辩白,也不能辩白。 郭定看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居然相信了。” 丁灵琳的眼睛亮了起来,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 郭定又沉下了脸,道:“也许就因为我不是个明白人,所以我才会相信。” 丁灵琳道:“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让你后悔的。” 郭定冷冷道:“但你们若找不到上官小仙、杨天和韩贞,我却一定会要你们后悔的。” 丁灵琳道:“用不着你说,我们也一定要找到他们。” 郭定道:“我给你们三十六个时辰去找。”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接着又道:“三天之后,我还会回到这里来找你们,为了你们自己好,我希望你们能找到那些人。” 丁灵琳道:“有三天工夫,想必已足够了。” 郭定已走了出去,忽又回头,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们。” 丁灵琳道:“我们在听。” 郭定道:“要找你们算账的人,并不只我一个,就算我相信了你们的话,别人也绝不会相信的,所以这两天你们最好小心。” 叶开忍不住问道:“除了你和伊夜哭外,还有些什么人?” 郭定沉吟着,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去猎过狐?” 叶开点点头。 郭定目光似已到了遥远处,徐徐道:“猎狐最好的时候,通常是在九月。” 丁灵琳道:“九月?” 郭定道:“那时秋高气爽,辽阔的原野上,只要有一只狐狸出现,就会有无数只苍鹰飞起,只要有鹰飞起,那只狐狸就死定了。” 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么要说这些话?现在并不是九月。” 郭定徐徐道:“但现在却是猎狐的时候,已有群鹰飞起……” 他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已看到无数只矫健的苍鹰,在长安城上的天空中飞翔。 丁灵琳终于明白:“难道我们就是那只狐狸?” 郭定没有再说话。 他头也不回地走上石阶,走了出去。 丁灵琳目送着他走出去,痴痴地怔了半晌,喃喃道:“这人究竟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我们的仇敌?” 叶开没有回答,他仿佛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这个人却不能算是个坏人。” 叶开道:“的确不能。” 丁灵琳道:“他不但很正直,而且还很有趣。” 叶开笑了笑,道:“他看来也很喜欢你。” 丁灵琳道:“他喜欢我?”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男人若是喜欢上一个女人,他看到这个女人时,眼睛里的表情都会不一样的。” 丁灵琳忽然笑了:“你在吃醋了。” 她笑得就像是第一朵在春风中开放的百合:“我喜欢吃醋的男人,想不到你居然也会吃醋了。”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并不想吃醋,只想吃一只炖得很烂的大蹄髈。” 丁灵琳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咬着嘴唇道:“还有呢?” 叶开道:“还有一大盆水,一张又软又干净的床……” 他看着她,眼睛里也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呻吟般叹了口气,轻轻道:“你想的事为什么跟我一样?” 叶开微笑道:“因为我们已很久没有见面了,是不是?” 丁灵琳的脸突然红了,忽然跳起来咬了他一口:“你实在不是好东西,我咬死你……” 床很软,也很干净。 叶开躺在**,他还没有被咬死,可是看起来也并不像很快活的样子。 丁灵琳伏在他胸膛上。 他的胸膛宽阔而坚实。 屋子里很温暖,就像是春天一样,盆里的火还很旺。 在这么温暖的屋子里,一个人是不必穿太多衣服的。 两个人更不必。 丁灵琳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轻轻道:“我们还没有成亲,本不该这样子的。” 叶开道:“嗯。” 丁灵琳梦呓般低语着:“我总觉得这样子是不道德的,我总觉得我们好像犯了罪一样,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每次都没法子拒绝你。” 叶开道:“我知道。” 丁灵琳道:“你知道?” 叶开看着她,眼睛更充满了爱怜笑意,深深道:“你没有拒绝我,只因为你比我更喜欢做这种犯罪的事。” 丁灵琳脸又红了,用力咬着他的耳朵,恨恨道:“你这个坏人,你还知道什么?” 突听一人道:“他还知道杀人。” 这声音清脆娇美,而且还仿佛带着种孩子般的天真。 上官小仙。 “我们没有去找她,她反而找上门来了。” 丁灵琳爬了起来。 她当然没有真的爬起来,她想爬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少了点东西。 就在这时,从里面闩着的门,忽然开了,上官小仙甜甜地微笑着,姗姗地走了进来,手里居然又抱着个泥娃娃,一双眼睛不停地在两个人脸上打转。 这次丁灵琳实在是真的想将她这双眼珠子挖出来了。 上官小仙摇着头,吃吃地笑道:“你们做这种事的时候,本该用张桌子把门顶上的,你们总该知道,要从外面挑开里面的门闩,并不困难。” 丁灵琳恨声道:“谁想到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闯进来。” 上官小仙笑道:“我不要脸,你们呢?天还没黑就这样子了,你们羞不羞。” 丁灵琳的脸红了,赶紧改变话题,大声道:“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去找你。” 上官小仙道:“是你们偷偷溜了,为什么又要找我?” 丁灵琳道:“你自己做的事,为什么要赖在我们头上?” 上官小仙悠然道:“又不是我赖你们的,人家要认为是你们,我又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你承认人是你杀的?” 上官 小仙道:“我承认。”她笑了笑,又道,“不过我只在你们面前承认,若有别人在,我就不承认了。” 丁灵琳怒道:“不承认就杀了你。” 上官小仙笑道:“你若真的杀了我,就更糟了,这件事就更变得死无对证,你们就算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了。” 丁灵琳咬了咬牙,冷笑道:“我们总有法子叫你承认的。” 上官小仙道:“哦?我想听听你们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你若不承认,我就挖出你这双眼珠子来,看你还敢不敢赖。” 上官小仙道:“你是准备现在挖,还是在别人面前挖?” 她微笑着,悠然道:“现在我根本就承认了,你们根本不必逼我,若是等到有别人在旁边时,每个人都知道我只不过是个可怜的白痴,只会抱着泥娃娃喂奶,你们就算真的忍心对我下这种毒手,别人也不会答应的。” 丁灵琳气得脸都青了,却偏偏想不出法子来对付她。 上官小仙柔声道:“所以你们既不能杀我,也不能逼我,就算把我抓住,也一样连半点用都没有。” 丁灵琳恨恨道:“你考虑得倒很周到。” 上官小仙道:“若是没有考虑周到,又怎么会敢来?” 丁灵琳已气得快疯了,忍不住打了叶开一拳,道:“你怎么不说话?”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没有话说。” 上官小仙嫣然道:“毕竟还是你聪明,还是你想得开。” 叶开道:“而且我也很放心。” 上官小仙道:“放心?” 叶开道:“现在我们虽然没法子对付你,你也不会对付我们的。”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还要逼着我们跟别人拼命。” 上官小仙笑道:“一点也不错,郭定、伊夜哭他们,都是很难对付的人,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你这么样的好帮手,帮着我去对付他们,我又怎么舍得让你死。” 丁灵琳又忍不住道:“所以你才故意让韩贞救我们走?” 上官小仙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丁灵琳道:“难道韩贞也是你手下的人?”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丁灵琳冷笑道:“你这么样说,我反而知道他不是了。” 上官小仙道:“随便你怎样想都行。” 丁灵琳道:“所以只要我们找到他,就可以证明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上官小仙道:“别人会相信那样的话?” 她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看你才真的只不过是个七岁大的孩子,韩贞若是真能揭穿我的秘密,我又怎么会让你们找到他?” 丁灵琳变色道:“莫非你也把他杀了?” 上官小仙并没有否认,悠然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除非我自己肯在别人面前承认,否则你们就只有永远背着这冤名了。” 丁灵琳咬着牙,恨恨道:“好狠毒的女人。” 上官小仙淡淡道:“背着这样的冤名,实在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现在长安城里,至少有十七八个人想要你们的脑袋,所以……” 叶开终于开口,道:“所以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就该赶快想个法子,让我承认的。” 叶开道:“你肯?” 上官小仙道:“别人反正迟早总要知道,金钱帮的帮主是谁的。” 叶开叹道:“只可惜他们大概要等我死了之后才会知道。”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叶开道:“难道你肯先告诉他们?” 上官小仙道:“只要你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先死也无妨。” 叶开道:“你要我答应什么?” 上官小仙道:“答应嫁给我。” 叶开怔了怔,道:“你要谁嫁给你?” 上官小仙道:“要你。” 叶开笑了。 上官小仙道:“你笑什么?男人可以娶老婆,女人难道就不能娶个老公?”她居然没有笑,板着脸又说道,“何况,我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以我的身份,就算娶十个八个老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叶开好像已有点笑不出了。 上官小仙又道:“我本来是想要你做第一护法的,却又不能信任你,所以只好勉强要你做老公了,老公我总可以管得了你的。” 丁灵琳脸已气得通红,冷笑道:“你不必勉强,他已经嫁给了我,根本就轮不到你。” 上官小仙笑了笑,悠然道:“莫忘记男人也一样可以改嫁的。”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死也不会让他嫁给你。”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冷冷道:“那么你们就只好去死了。” 丁灵琳又用力打了叶开一拳,恨恨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难道忽然变成了哑巴?” 叶开道:“我正在考虑。” 丁灵琳又叫了起来:“你在考虑,考虑什么?” 叶开道:“我在考虑应该怎样把她扔出去。” 丁灵琳的闷气立刻平了,展颜笑道:“你的确应该再考虑考虑。” 上官小仙叹道:“生意不成仁义在,你就是不答应,也不该这样对我的,我至少总是你的客人。” 丁灵琳道:“我们并没有请你来。” 上官小仙道:“但我却已经来了。” 丁灵琳道:“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这里不但有最好的厨子,还有最舒服的床,我恰巧又知道你们都是喜欢享乐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既然是客人,就该做些客人的样子出来。” 上官小仙道:“客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丁灵琳道:“你至少应该先出去,让我们好好来迎接你。” 她现在火气已消了,忽然又变得机灵了起来。 上官小仙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丁灵琳道:“你应该明白的。” 上官小仙道:“我转过身去,不看你们行不行?” 丁灵琳恨得牙痒痒的,但人家硬是不肯出去,她也没法子。 幸好上官小仙已真的转过了身,面对着墙,悠然道:“我真奇怪,在这种天气里,你们居然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丁灵琳没有开口,也没空开口。 上官小仙道:“听说你以前身上总是挂着很多的铃铛的,若是不摘下来,岂非更好玩。” 丁灵琳本就在后悔。她身上若戴着那些要命的金铃,早已将上官小仙头上打出好几个洞来了。 就在这时,上官小仙突然大叫了一声,就好像忽然见到了鬼一样,撞破窗户,蹿了出去,手里的泥娃娃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丁灵琳也叫了起来,道:“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她走。”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叶开也已蹿出窗子。 女人穿衣服总是慢些的,等她穿好衣服时,上官小仙早已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叶开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本来并不想太出名,所以他初入江湖时,用过好几个名字。 但世界上的事往往也很奇怪,不想出名的人,反而偏偏会出名。 他用过的名字几乎都已很有名了,其中最有名的一个,当然还是风郎君。 因为他的轻功实在很高,有人甚至认为他的飞刀还比不上李探花,但轻功却已不在任何人之下。 还有的人甚至认为,近八十年,武林轻功最高的一个人就是他。 可是他居然没有追到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一出了那间屋子,就好像忽然奇迹般消失了。 叶开追出了很远,却连她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现在已是黄昏。 黄昏的风更冷,叶开并不想像傻子一样站在露天里喝西北风。 既然追不到,就只有先回去再说。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近来对丁灵琳已愈来愈热心。 他从原来的路退回去,刚才被撞破的窗户,被冷风吹得“噗噜噗噜”的直响。 他正想接近窗户,忽然怔住,这屋子里竟然变得热闹起来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_第十一章 东海玉箫 小小的一间屋子,厅中竟有了八九个人,几乎全都是女人,而且全都是很年轻、很美艳的少女,却又偏偏全部穿着道装。 哪里来的这么多女道士? 叶开几乎已认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但丁灵琳却还在屋子里。 她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里充满了惊讶之色,不但惊讶,竟然还有些恐惧。 她身后站着两个女道人,前面还有五个,但她的眼睛,却盯在一个男人身上。 一个老人,一个老道人。 他就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身上穿着件锦绸道袍,银丝般的头发,绾成了个道士髻,斜插着根碧玉簪,杏黄色的腰带上,也斜插着根晶莹圆润的玉箫。 他的年纪至少也应该在六十以上,但脸色却仍是红润的,竟连一丝皱纹都找不到,一双眼睛也仍然是黑白分明,炯炯有光。 纵然是坐在那里,她也看得出他身材仍然是笔挺的,绝没有丝毫龙钟老态,颏下银丝般的长髯飘拂,修饰得干净而整齐。 叶开从来也没有看过装饰如此艳丽、如此注意仪表的道人。 丁灵琳已看见他,她仿佛想叫,却没有叫出来。 她竟然已被人点住了穴道。 叶开叹了口气:“看来这个屋子的风水真不错,客人刚走了一个,又来了八个。” 这锦袍银发的老道人也正在盯着他,沉声道:“你就是叶开?” 叶开点点头,道:“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道人道:“风郎君也是你?” 叶开道:“有时候是的。” 道人沉着脸,冷冷道:“近年来江湖中果然是人才辈出,一夜间连伤八十三条人命的好汉,昔日贫道连一个都未曾遇见过。” 叶开道:“我也没有见到过。” 道人厉声道:“你在贫道面前,说话也敢如此轻薄。” 叶开笑了笑道:“道长若是看不惯轻薄的人,为何要到轻薄人的屋里来?” 道人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叶开道:“不知道。” 道人道:“贫道玉箫。” 叶开道:“东海玉箫?” 道人道:“正是。”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本来实在应该大吃一惊的,只可惜我今天吃惊的次数已太多了。” 东海玉箫! 无论谁听见这名字,本都该大吃一惊。 昔日百晓生作兵器谱,东海玉箫名列第十,这玉箫道人,也正是当年武林十大高手中,除了小李探花外硕果仅存的一个人。 据说他游踪常在海外,叶开实在想不到他居然也到了这里。 玉箫道人沉声道:“贫道是为了什么而来的,你想必也该知道。” 叶开道:“我不知道。” 玉箫道人道:“看起来你并不像如此愚蠢的人。” 叶开道:“可是我会装傻。” 那些年轻的女道人,本已在偷偷地看着他,现在又都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玉箫道人脸色又变了,冷冷道:“你本该装死的。” 叶开道:“为什么?” 玉箫道人道:“贫道不杀死人。” 叶开道:“活的你都杀了?” 玉箫道人道:“只杀想死的人。” 叶开笑了:“幸好我并不想死。” 玉箫道人道:“一个人若想好好地活着,在贫道面前就该说实话。” 叶开道:“我说的本就是实话。” 玉箫道人道:“这泥娃娃是谁的?” 叶开道:“是上官小仙的。” 玉箫道人道:“她本在这屋子里?” 叶开道:“她是我第一个客人。” 玉箫道人道:“现在她的人呢?” 叶开道:“不知道。” 玉箫道人冷冷道:“她刚才还在这里,现在你就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叶开道:“现在你还在这里,等一等你要到哪里去,我也不会知道。” 玉箫道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生命如此可贵,为什么偏偏有人一定想死?” 他忽然抽出了腰带上那根晶莹圆润的白玉箫。 昔年的兵器谱上“东海玉箫”名列第十,玉箫道人武功渊博,据说身兼十三家之长,掌中这根玉箫,既可打穴,也可作剑用,箫管中还藏着极厉害的暗器。 叶开本以为他已准备出手了。 谁知玉箫道人还是坐着没有动,反而轻抚箫管,吹奏了起来。 他的箫声开始时很轻柔,就仿佛白云下,青山上,一缕清泉缓缓流过,令人心里充满了宁静和欢乐。 然后他的箫声渐渐低迷,又将人引入了另一个更美丽的梦境中。 在这个梦境里,既没有忧虑和痛苦,更没有愤怒和争杀。 无论谁听到这种箫声,都绝不会再想到那种卑鄙险恶的事。 但就在这时,玉箫道人自己却做了件很卑鄙险恶的事。 他的箫管中竟然飞出了三点寒星,急打叶开的前胸。 是丧门钉一类的暗器,来势疾如闪电。 在这种优美和平的乐声中,又有谁会提防别人如此恶毒的暗算? 可是叶开却好像早就在防备着。 无论多恶毒的暗器,到了他面前,就好像已变得连一点用都没有。 因为他有一种奇特的方法来接暗器,他手上竟似有种奇异的吸引之力。他的手一招,三点寒星就无影无踪。 难道这就是武林中早已绝传的内功“万流归宗”? 玉箫道人脸色已有些变了。 叶开却微笑着道:“再吹下去,莫要停,我喜欢听人吹箫。” 玉箫道人果然没有停,可是他的箫声却变了,变得充满了一种原始的挑逗力,就像是有个思春的少女在春闺里辗转反侧,不断呻吟。 男人心里最原始的一种欲望是什么? 两个距离叶开最近的女道人,正在看着他媚笑,笑容中也充满了挑逗力。 叶开不能不去看她们,他发现自己竟好像忽然变成了个第一次看见**女人的少年。 在他想象中,她们竟似已变成完全**的——雪白的胸膛,纤细的腰,修长的腿。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已不由自主在开始变化,这种欲望本就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控制的。 她们笑得更媚,媚眼如丝。 她们的腰肢扭动,仿佛正在邀请。 又有谁的目光还能离开她们正在扭曲炫耀着的地方? 又有谁还能注意到别的事? 另两个女道人,竟已架起了丁灵琳,在向外退。 此时此刻,若是别的男人,一定不会注意到她们的。 但叶开不是别的男人。 叶开就是叶开! 他的眼睛仿佛还在盯着那扭动的腰肢,他的人却已掠起。 忽然间,箫声停顿。 一根晶莹圆润的玉箫,已斜斜点了过来,急打他腰上的麻腰穴。 这是判官笔的招式,认穴准,打穴快。 叶开凌空翻身,方向不变,还是向丁灵琳那边扑了过去。 但这时判官笔已变成了剑,剑走轻灵,已将叶开的身形围住。 叶开眼看着丁灵琳被人带走,竟偏偏无法脱身。 他忽然发现自己遇着的这对手,竟是他平生未遇的高手。 他若是再去为丁灵琳忧虑担心,他自己就随时都可能被击倒。 他的身形突然停顿,完全停顿,竟像是一只旋转不息的陀螺,突然被钉死在地上。 高手决战中,绝没有任何人会做这种事的。 玉箫道人身经百战,各式各样的对手都遇见过,却也从未见过这种事。 他的玉箫一着击出,也突然停顿。 他猜不透叶开的用意。 但他却已看出叶开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聪明的人绝不会突然做出太愚蠢的事,这其中难道又有阴谋? 玉箫道人冷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没有意思。” 玉箫道人道:“没有意思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没有意思就是没有意思。” 玉箫道人道:“你想死?” 叶开道:“不想。” 玉箫道人道:“你莫非不知刚才那一瞬间,我已可让你死十次。” 叶开道:“我 知道。” 他笑了笑,淡淡道:“可是我也知道,我一停下,你也会停下来的。” 玉箫道人道:“我若不停呢?” 叶开道:“那么我现在就已死了十次。” 玉箫道人的脸色突然苍白,他显然已在后悔,只可惜现在后悔已迟。这种机会一错过,是永远不会再来的了。 叶开道:“我停下来,也因为我现在没有把握能胜你。” 玉箫道人冷笑。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的心已乱,你身旁又有这么多漂亮的帮手。无论谁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被人架走,心都会乱的。” 玉箫道人冷笑道:“你倒很坦白。” 叶开道:“我不想骗你,也骗不过你,你当然也知道我的心已乱了。” 玉箫道人道:“心乱了就得死。” 叶开道:“你真的有把握杀我?” 玉箫道人没有开口,他没有把握。因为这少年武功之精奇跳脱,应变之机警奇诡,竟是他生平所遇的对手中,最令人难测的一个。 何况他还有刀,飞刀! 叶开的飞刀还没有出手,玉箫当然并不想逼着他出手。 叶开淡淡道:“你我迟早总难免要一战的,但不在今夜。” 玉箫道人道:“在什么时候?” 叶开道:“在我心不乱的时候,在我有把握胜你的时候。” 玉箫道人冷笑道:“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为什么要等到那天?” 叶开道:“因为你非等不可。” 玉箫道人道:“哦?” 叶开道:“现在你就算能杀我,也不会出手的,因为你真正想要的是上官小仙。” 玉箫道人不能否认。 叶开道:“现在你就算杀了我,也得不到上官小仙。所以你绑走了丁灵琳,想要我用上官小仙来换她的生命。” 玉箫道人突然长长叹息,道:“你果然不笨。” 叶开道:“我也不说谎。” 玉箫道人道:“哦?” 叶开道:“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上官小仙在哪里。” 玉箫道人冷冷道:“那么我也不知道丁灵琳在哪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可以想法子去找。” 玉箫道人道:“我给你十二个时辰去找。” 叶开道:“十二个时辰?” 玉箫道人点点头,道:“明天此刻,你若还不把上官小仙交给我,你今生就再也休想见到丁灵琳。” 他慢慢地接着道:“金环无情,飞刀有情;铁剑好名,玉箫好色。这句话你总该听说过。” 叶开当然听说过。 玉箫道人道:“丁灵琳是个好看的女人,我是个好色的男人,所以你最好赶快找到上官小仙,否则……”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的意思无论谁都可以听得出来。玉箫道人已走了,带着他年轻而美丽的女弟子们一起走了。 “明日此刻我再来。” 十二个时辰。 谁能有把握在十二个时辰中找到上官小仙?谁能有把握在短短一天中找到狐狸般狡猾、蝮蛇般阴毒的女人? 叶开也没有把握。 可是,铁剑好名,玉箫好色。又有谁能放心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躺在一个好色的男人身旁? 夜色已临,叶开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他没有燃灯,他连动都懒得动。 屋子里仿佛还留着丁灵琳身上的香气,黑暗中仿佛又出现了她那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 要怎么样才能救出她?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上官小仙? 叶开竟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这里很静,是很适于思索的地方,他的反应本极快,思想本极灵活。 但现在他的头脑却似乎变成了块木头。 这时外面静悄悄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的人声,好像一下子有很多人涌了进来。 大家议论纷纷,谈论的竟是郭定。 “嵩阳铁剑的兄弟,果然是名不虚传。” “南宫兄弟本不该找他比剑的。” “可是南宫兄弟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世家子弟,怎么受得了他那种轻视。” “尤其是南宫远,不但有一身家传的武功,而且还是啸云剑客的入室弟子,剑法之高,据说已可算是当今江湖中的七大高手之一。” “所以这一战大家本来都看好南宫远的,郭定毕竟是个初出道的人。” “据我所知,吉祥茶馆里却有很多人以十博一,赌南宫远胜。” “早知如此,我也该去赌一下子的。” “那时你敢赌郭定胜?” “……” “有谁想得到,像南宫远这么有名的剑客,竟连郭定十招都接不住。” “嵩阳铁剑,果然真霸道,尤其是他那最后一招‘天地俱焚’,我敢打赌,江湖中能接得下他这一招的人,绝不会超过五个。” “这一下嵩阳铁剑郭定可真是出足了风头,连那几个平日眼高于顶的镖局老总,都抢着要做东,请他去喝酒。” “现在他已经是城里最出风头的人,莫说镖局里的人要请他喝酒,连我都想请请他,能跟这种人喝杯酒,我面子上也有光彩。” “现在他若想去找女人,我敢保证,一定有很多女人情愿倒贴。” “他虽然不能算是个小白脸,倒真有点黑里俏。” “听说皮肤黑的人,对女人都有一手。” “皮肤黑的女人,那地方也……” 下面说的话,竟愈来愈不像话了。 叶开没有再听下去。 刚才外面那么静,原来是因为人们都赶着去看郭定和南宫远的决战了,若是在平时,叶开一定也会去看看的。 他知道南宫远这个人,也确实知道这个人的剑法得过真传。 近年来,他一直都是在江湖中很露锋芒的人,但现在他的光芒显然已被郭定抢尽。 郭定现在想必一定很愉快。 少年成名,本就是人生中最令人愉快的几件事之一。 叶开了解这种感觉,可是他并不羡慕。 他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喝两杯酒,酒虽然会麻痹人的头脑,但有时也可以令人的头脑清醒。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 没有人注意他,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只有赢家才是人们的对象。 他现在却是个输家。 窄巷的尽头,有家小小的酒铺,连招牌都已被油烟熏黑。 屋子里的灯光昏暗,一个没精打采的伙计,正坐在小炭炉旁烤火。 客人也只有一个,背对着门,坐在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独自喝着闷酒。 他想必也跟叶开一样,是个输家,是个失意的人。 若是在平时,叶开说不定会过去,找他喝两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但现在他却宁愿孤独。 伙计没精打采走过来,替他摆了双筷子,上面还带着霉点的竹筷子。 可是叶开不在乎。 “要点什么?” “酒,五斤酒,随便什么酒都行。” “不切点卤菜?” “有现成的,就给我来一点。” 这客人看来并不挑剔,伙计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位客人切了个小拼盘,我就给你照样来一碟怎么样?” “行。” 那位客人显然也不挑剔。 一个失意的人,又还能挑剔什么呢? 酒还没有来,叶开就静静等着,他本不期望这种地方会有什么殷勤的招待。 那边的客人也一直没有回过头来看看他,此刻却突然道:“我这里有酒,为什么不过来先喝一杯?” 这声音很熟,这人是谁? 叶开回过头,这人淡淡地又道:“其实你应该过来敬我一杯的,你欠我的情。” “是你。” 叶开终于听出了他的声音。 这个在小酒铺里独自喝着闷酒的失意者,竟是现在这城里的风云人物郭定。 “是我。” 郭定终于回过头,淡淡地一笑,道:“你想不到是我?” 叶开的确想不到。 他走过去,坐下,看着郭定道:“你本不该在这里的。”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这种地方, 本只有我这种人才会来。” 郭定道:“哦?” 叶开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成了这里最出风头的人?” 郭定冷冷道:“就因为我刺了南宫远一剑?” 叶开道:“能战胜南宫远,并不是件容易事。” 郭定冷笑。 叶开看着他,道:“现在城里也不知有多少大人物在抢着要请你喝酒,你为什么反而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 郭定没有回答,却替他倒了杯酒,道:“你说得太多,喝得太少。” 叶开举杯一饮而尽。 郭定也在看着他,忽然问道:“你以前有没有战胜过?” “当然有。” 郭定道:“你战胜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很多大人物要抢着请你喝酒?” 叶开道:“是。” 郭定道:“你去不去?” 叶开道:“不去。” 郭定笑了,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之意,又喝了杯酒,才徐徐道:“以前我总是想战胜别人,压倒别人,可是现在……” 叶开道:“现在怎么样?” 郭定凝视着手里的空杯,道:“现在我才知道,胜利的滋味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好。” 他忽然将手里的空杯重重地放在桌上,道:“你看这是什么?” 叶开道:“这是个空酒杯。” 郭定道:“一个人战胜了之后,有时也会忽然变得像这空酒杯一样……” 杯中的酒已空了,一个人战胜之后,心里那种斗志和欲望,也会像杯中的酒一样,突然变空了。 这种感觉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可是叶开能了解这种无法形容的空虚和寂寞,他也曾体验过。 他没有再说什么,替郭定倒满了空杯,微笑道:“你也说得太多,喝得太少。” 郭定举杯。 叶开微笑着,又道:“无论如何,胜利的滋味至少总比失败好。” 寒夜,风在窗外呼啸。 小炭炉里的火似已将熄灭,那没精打采的伙计,将脖子缩在破棉袄里,似已快睡着了。 在如此寒夜里,只有家才是温暖的。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你们的家在哪里?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去? 混浊的酒,冷得发苦,可是冷酒喝下肚子里后,也会变成一团火。 已喝了几杯?谁去记它?谁记得清? 叶开满满地倒了一杯,很快地喝了下去。 他想醉?想逃避? 若是遇见了一些无法解决,无可奈何的事,又有谁不想大醉一场? 郭定看着他,道:“我本来只想一个人在这里大醉一场,却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叶开道:“你想不到我会到这种地方来喝酒。” 郭定道:“我想不到你会一个人来。” 叶开又干了一杯,忽然笑了笑,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他笑得很苦。 郭定不懂:“你自己也想不到?”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你知不知道东海玉箫?” 郭定当然知道,说道:“可是我没有见过他。” 叶开道:“我见过。” 东海玉箫已有很多年未曾在江湖中出现过,郭定忍不住问:“你几时见过他?” 叶开道:“刚才。” 郭定的眼睛里突然发出光:“你们已交过手?” 叶开点点头。 郭定道:“你也胜了他,所以你才到这里来喝酒?” 叶开道:“我没有胜,也没有败。” 郭定又不懂。 在他的思想中,两人只要一交上手,就一定要分出胜负。 叶开道:“我们虽然已交手,却没有继续下去。”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不想败给他。” 郭定道:“你没有把握胜他?” 叶开道:“没有。” 郭定道:“你已看出他的武功比你高?” 叶开笑了笑:“他的武功很渊博,也许正因如此,所以不能精纯。” 郭定道:“你本来可以胜他的?” 叶开并不否认。 郭定道:“可是今天你却没有把握胜他?” 叶开道:“完全没有。” 郭定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的心很乱。” 郭定道:“你看来并不像时常会心乱的人。” 叶开道:“我本来就不是时常会心乱的人,可是今天……” 郭定突然明白:“难道那位丁姑娘已落入玉箫手里?” 叶开点点头,再次举杯,一饮而尽。 郭定也干了一杯,又一杯,“铁剑好名,玉箫好色”,这句话他当然听说过。 他突然夺过叶开的酒杯,大声道:“今天你绝不能喝醉。” 叶开苦笑。 郭定道:“你一定要想法子赶快将她救出来。” 叶开道:“我想不出法子。” 郭定道:“玉箫想怎么样?” 叶开道:“他要我用上官小仙去将她换回来。” 郭定道:“你不肯?” 叶开道:“我肯,可是我找不到上官小仙。” 郭定道:“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 郭定道:“她真的不是传说中那样的白痴?” 叶开苦笑道:“我本来也被她骗过了,我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遇见过比她更狡猾、更可怕的人。” 郭定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徐徐道:“这些话本不能相信的。” 叶开道:“我明白。” 郭定道:“可是现在我相信了。” 叶开也沉默了很久,才徐徐道:“我本不愿将这件事告诉你,可是现在我却说了出来。” 他并没有去看郭定。 郭定也不再看他。 他们竟仿佛在尽量避免接触到对方的目光。 他们都不是那种喜欢将自己情感流露出来、让别人知道的人。 难道他们都生怕自己的情感一时激动,会流下泪来? 但友情这件事,本就不是用眼睛看的。他们虽然不去看,友情却已在他们心里撒下了种子生出了根。 这的确是件很奇妙的事。 一个人往往会在最奇怪的时候、最奇怪的地方,和一个最想不到的人交成朋友,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情感是怎么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定忽然道:“上官小仙虽然找不到,但东海玉箫却一定可以找得到。” 叶开在听着。 郭定道:“他是个喜欢享受的人,这城里的好地方却不多。” 叶开道:“最好的地方本来是冷香园,但现在却已只冷不香了。” 郭定道:“但他还是很可能会住在那里,据说他无论到哪里,都一向有很多随从的人。” 叶开笑道:“就算他在那里又如何?” 郭定道:“他在那里,丁姑娘也就在那里。” 叶开道:“你要我去救她?” 郭定道:“你不去?” 叶开苦笑道:“我现在的心更乱,更没有把握胜他。” 郭定道:“我难道不是人?” 叶开霍然抬起头,凝视着他,道:“你……” 郭定道:“我难道不能跟你一起去?” 叶开道:“可是……可是丁灵琳还在他手里。” 郭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投鼠忌器,怕他用丁姑娘来对付你,怕他伤害了丁姑娘。” 叶开点点头。 郭定道:“但你却忘了一点。” 叶开道:“哦?” 郭定道:“他一定以为你现在正急着找上官小仙,一定想不到你会去找他的,所以他就一定不会有警戒。” 叶开道:“不错。” 郭定道:“何况,他更不会想到我们已成了朋友。” 朋友! 这是多么温暖、多么美丽的两个字。 这两个字竟真的从这个骄傲冷酷的年轻人嘴里说了出来。 叶开还能说什么?还需要说什么? 他什么都不再说,他已站了起来,忽然用力握住了郭定的肩。 “我们走。” “走!”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_第十二章 冷夜离魂 冷香园。 夜冷,梅香,人踪已杳。 梅林里簌簌的响,是风,还是昨夜枉死在这里的冤魂? “你一直都没有再见到韩贞?” “没有。” “那么他说不定还在这里。” 叶开叹道:“我只希望找到的不是他的尸体。” 那些人的尸体呢? 找不到。 听涛楼上下,连血迹都已被洗得干干净净。 是谁替他们收尸的呢? “卫天鹏他们的尸体昨夜还在这里。” “嗯!” “是谁替他们收了尸?” 没有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刚隔夜的冰雹,晚上又结成了冰。 风刮在脸上,已不像是风,像是刀。 寒梅在冷香中却更香。 “你看见灯火没有?” “没有。” “玉箫难道不在这里?” 突然间,结了冰的小径上,竟似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如此寒夜,有谁会在雪径上独行?莫非是那些人的鬼魂? 鬼魂又怎会有脚步声? 还是没有灯光,无灯,无星,无月。 黑暗中仿佛出现了条人影,正慢慢地走出了梅林中的小径。 他走得很慢,还不时在东张西望,竟似在寻找着什么。 如此寒冷的深夜里,在这无人的梅林中,他寻找的是什么? 走得近了,才听出他嘴里竟一直在喃喃自语:“酒呢……什么地方有酒……” 叶开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韩贞!” 这个人竟赫然真的是韩贞。 难道他居然还在替叶开找酒? 雪光反映,照上了他的脸,他的脸上竟赫然全是血,血也已结成了冰。 叶开只觉得胸中一阵气血上涌,立刻从他隐藏的小石后冲了出去,冲到韩贞面前,一把握住了韩贞的肩。 韩贞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酒呢?……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酒?” 他竟已不认得叶开,可是他还在为叶开找酒。 他的脸竟已几乎完全破碎扭曲,竟像是个已被人一脚踩烂了的硬壳果。 叶开不忍再看:“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这是谁下的毒手?” 韩贞似乎想笑,却笑不出,嘴里还是喃喃地在问:“酒呢?什么地方有酒?” 叶开的心,也好像被人重重踩了一脚。 郭定就在身后,忍不住道:“他就是韩贞?” 叶开点点头。 郭定也不禁叹息,道:“看来他是在替你找酒的时候,被人痛殴了一顿,打得他神志记忆都丧失。” 叶开用力握紧双拳,默然道:“不过他还记得替我找酒。” 郭定叹道:“看来他也是个好朋友。” 叶开恨声道:“只可惜我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否则……” 郭定道:“我想这绝不是上官小仙。” 叶开道:“哦!” 郭定道:“一个女人,绝不会有这么重的手。” 韩贞实在被打得太惨,不但脸已破碎扭曲,连肋骨都已陷落下去,至少断了六七根。 他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在这种冰天雪地里,他怎么还没有冻死? 叶开想问,但韩贞却已甩脱他的手:“放开我,我要去找酒。” 除了这件事外,他已记不得别的。 叶开叹了口气,柔声道:“好,我带你去找酒。” 这句话说完,他已点了韩贞的睡穴,将韩贞拦腰托了起来。 郭定道:“只要能安安静静地睡一天,他也许会清醒的。” 叶开叹道:“但愿如此。” 屋子里有床,也有灯。 叶开将韩贞放在**:“你有没有火摺子?” 郭定已燃起灯,灯光照在韩贞脸上,更惨不忍睹。 叶开虽不忍看,却不能不看,他一定要查出这是谁下的毒手。 他虽然是个不愿记住别人仇恨的人,但这次的情况却不同。 若不是为了替他找酒,韩贞又怎么会落得这么惨。 为了这样的朋友,无论什么事他都应该做。 郭定也在凝视着韩贞的脸,道:“这不是铁器打的。” 叶开点点头,若是被铁器打伤,伤痕也可以看得出。 郭定道:“难道有这么重的手法?” 叶开道:“韩贞的武功并不弱,能一拳打到他的脸,这样的人并不多。”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一拳打在韩贞脸上,但是那次的伤痕却远比现在轻得多,显得这人的手不但比他重,手上一定还有特别的功夫。 解开衣襟,肋骨断了五根。 如此寒天,韩贞穿的衣服当然也很厚。 郭定皱眉道:“隔着这么厚的衣服,还能一拳打断他五根肋骨,这种人实在不多。” 叶开道:“而且这只是硬伤,并没有内伤。” 若不是衣服上没有铁器的痕迹,无论谁都会认为这是被一柄铁锤打伤的。 郭定道:“难道这人的手竟跟铁锤一样硬?” 叶开道:“看他的伤痕,也不像是被铁砂掌一类的功夫打伤的。” 郭定点点头道:“若是那一类的掌力,必定会震伤内腑。” 叶开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功夫?” 郭定道:“你迟早……”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无言的寒风中,竟突然传来了一阵凄凉的箫声。 东海玉箫! 郭定一翻手,已扇灭了灯光:“他果然在这里。” 叶开道:“你能不能在这里替我……” 郭定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韩贞已睡着,用不着我在这里看守,你却不能一个人去。” 这就是友情,友情就是了解和关切。 叶开看着韩贞:“可是他……” 郭定又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他的死活,对别人已没有影响,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可是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 叶开只觉得胸中的血又热了,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话有道理。 “好,我们走。 ” 凄凉的箫声,在寒夜中听来,令人的心都碎了。 箫声是从梅林外传来的。 梅林外的假山旁,有个小小的八角亭,亭子里有条朦胧的人影,那人正在吹箫。 叶开他们从后面悄悄地绕了过去,他们的行动当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吹箫的人还在吹箫,箫声似在颤抖。 叶开忽然发现这并不是“东海玉箫”的箫声,再走近些,又发现这人身上虽穿着道袍,腰肢却很纤细,竟是个女道人。 就在这时,箫声突然停顿。吹箫的这个女道人,竟似在低低哭泣。 叶开迟疑着,终于走过去,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女道人却似突然被抽了一鞭子,全身都颤抖起来,哀声道:“我吹……我绝不敢再停下来了。” 叶开道:“可是我并没有要叫你不停地吹下去。” 女道人回过头,看见他,虽然也吃了一惊,却又仿佛松了口气:“是你。” 她认得叶开,叶开也认得她。 她正是玉箫道人的女弟子中,长得最媚的一个。 叶开忍不住问:“你怎么会一个人到这里来吹箫?” 女道人道:“是……是别人逼我来的。” “谁?” “是个蒙着脸的人。” “他为什么要逼你到这里来吹箫?” “我也不知道,他逼我到这里来,叫我一直吹,否则他就要脱光我的衣服,把我吊在这里。” “你怎么会落在他手里的?” “那时我正……正在后面,只有我一个人,想不到他竟突然闯了进来。” 叶开当然知道“后面”是什么意思,女孩子在方便时,当然也只有一个人,这种事她当然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叶开却又问道:“那时你究竟在什么地方?” “就在鸿宾客栈后面那院子。” 鸿宾客栈就是叶开住的那客栈,那里不但有最好的厨子,也有最舒服的床。 喜欢享受的人,当然会住在那里。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们就在我后面的院子里,我却到这里来找。” 女道人紧紧闭着嘴,死也不开口了。她知道自己已说漏了嘴,现在就算不开口,也已来不及。 叶开道:“有句话我要问你,你也可以不说。” 女道人闭着嘴。 叶开道:“但你若不说,我就将你留在这里,让那个蒙面人再来找你。” 女道人脸上立刻露出恐惧之色,抢着道:“我说。” 叶开道:“你们带走的那丁姑娘,是不是也在那院子里?” 女道人虽然还是不开口,却已等于默认。 叶开道:“好,我们不妨做个交易,你带我去找她,我就送你回去。” 女道人没有拒绝。她对那蒙面人的恐惧,已远比她对任何事的恐惧都深。 她死也不愿留在这里。 那蒙面人是谁?为什么要逼着她到这里来吹箫? 难道他已知道叶开要来这里找玉箫,所以特地用这法子指点叶开一条明路?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不是另有目的? 这些问题,叶开当然都不能解释。他忍不住又问:“那蒙面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不是人,简直是个鬼,恶鬼。”想起了这个人,她的身子又开始发抖。 显然这个人一出手就制住了她,她已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可是东海玉箫的女弟子,武功也绝不会太差的。 叶开看着郭定,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现在虽不是九月,但却已有群鹰飞起,而且全都飞到了这里。” 被褥还是凌乱的,枕上也许还有着丁灵琳的发丝。 一回到这里,叶开的心就开始隐隐作痛——她现在怎么样了,东海玉箫会不会…… 叶开连想都不敢想。 郭定看着**凌乱的被褥,眼睛又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他没有再看第二眼,他的心仿佛也在隐隐作痛。 现在他总算已完全明白了叶开和丁灵琳的关系。 韩贞已被放到**,睡得仍很沉。睡穴实在是个很奇怪的穴道。 那女道人低垂着头,站在屋角,苍白的脸上,总算已有了些血色。 东海玉箫的女弟子都很美,她尤其美。 她美得和丁灵琳不同,不但美,而且媚,她已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 无论谁看见她黄昏时在箫声中款摆腰肢,媚眼如丝的神情,都难免会心动的。 叶开看了她一眼,道:“坐。” 女道人慢慢地摇了摇头,忽然道:“现在我可不可以回去?” 叶开道:“不可以。” 女道人垂下头,咬着嘴唇,道:“你们若想利用我去要挟玉箫道人,你们就错了。” 叶开道:“哦?” 女道人道:“你们就算当着他面前杀了我,他也不会关心的。” 她眉眼间仿佛带着种幽怨之色,轻轻地接着道:“我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关心过任何人。” 郭定凝视着她,忽然道:“我们若在你面前杀了他呢?” 女道人道:“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她说得很干脆,连考虑都没有考虑。 郭定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回去?” 女道人道:“因为我……我……” 她没有说下去,她的声音似已哽咽,美丽的眼睛里已有了泪光。 叶开明白她的意思。 她一定要回去,只因她根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叶开并不是个心肠很硬的人,忽然问:“贵姓?” “我姓崔。” “崔?” “崔……崔玉真。” 叶开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坐下来,难道怕这椅子会咬人?” 崔玉真也忍不住笑了,她发现自己在笑的时候,美丽的脸上立刻露出红霞。 叶开看见她随着箫声扭动腰肢的时候,本以为她是个已忘记了羞耻的女人。 现在他才发现她还是保留着一份少女的娇羞和纯真。 只不过,无论谁在不得已的时候,都难免会做出一些令别人觉得可耻、自己也会后悔的事。 有时人就像是一头被蒙着眼推磨的驴子,生活就像是一条鞭子。 当鞭子抽到你背上时,你只有往前走,虽然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为止。 叶开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若不愿回去,就可以不必回去。” 崔玉真又垂下头:“可是我……” 叶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这世界很大,你慢慢就会发现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的。” 崔玉真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叶开道:“你也不必帮我们去找丁姑娘,只要告诉我们她在哪里就行了。” 崔玉真迟疑着,终于道:“就在后面的那个院子里。” 叶开等着她说下去。 崔玉真道:“那个院子很大,一共好像有十三四间房,丁姑娘就被锁在最后面的一间偏房里,窗台的外面摆着三盆蜡梅。” 叶开道:“有没有人在那里看守她?” 崔玉真道:“只有一个人在里面陪她,因为她还不能走动,玉箫也不怕她会跑。” 叶开道:“玉箫道人睡在哪里?” 崔玉真道:“他晚上很少睡的。” 叶开道:“不睡在干什么?” 崔玉真咬紧了牙,没有回答,但脸上又露出那种悲愤幽怨之色。 她不必再说了。 “玉箫好色”,他现在应该已有七十岁,看起来却远比实际的年纪轻。 他有很多美丽而年轻的女弟子。 他晚上在干什么,叶开当然已可猜得出来。 郭定面上已现出怒容,忽然道:“你们是不是被他所逼,才跟着他的?” 崔玉真摇摇头,怅然道:“我们本来都是贫苦人家的子女。” 郭定道:“你们都是被他买来的?” 崔玉真头垂得更低,眼泪已流下面颊。 郭定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冷冷道:“就算没有丁姑娘这件事,我也绝不会放过他的。” 叶开道:“可是现在……” 郭定道:“我知道,现在我们当然要先救出丁姑娘再说。” 崔玉真忽然又道:“他晚上虽然不睡,可是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一定要睡三个时辰。” 现在距离天亮至少还有半个多时辰。冬天的夜总是比较长。 叶开看了看天色,道:“好,我们等。” **的韩贞忽然翻了个身,发出了梦呓——叶开点他穴道,用的力量并不大。 他仿佛还是在说:“酒呢……什么地方有酒……” 反反复覆说了几遍后,他的人突然从**跳起来,大叫道:“姓吕的,我认得你,你好狠。” 这句话说完,他又倒了下去,满头都是冷汗。 叶开动容道:“姓吕的?” 郭定道:“看来打伤他的那个人一定姓吕。” 叶开沉思着,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什么姓吕的高手?” 郭定道:“近年来好像只有一个。” 叶开道:“吕迪?” 郭定点点头,道:“不错,‘白衣剑客’吕迪。” 叶开道:“你见过他出手?” 郭定摇摇头,道:“我只知道他虽然是‘银戟温侯’吕凤先的堂侄,练的却是武当剑法,武当是内家正宗,绝不会……” 叶开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说他是谁的侄子?” 郭定道:“吕凤先,‘银戟温侯’,昔年兵器谱上排名第五。” 叶开的眼睛里突然发出了光,道:“吕凤先,我怎会忘了这个人。” 郭定道:“你认为是他吗?” 叶开道:“银戟温侯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五,在别人已是件很值得荣耀的事,可是在他看来,却是种耻辱。” 郭定了解这种心情:“有很多人都不能忍受屈居人下的。” 叶开道:“但他也知道百晓生绝不会错,所以他毁了自己的银戟,练成了另一种可怕的武功。” 郭定道:“什么武功?” 叶开道:“他的手!” 郭定的眼睛也亮了。 叶开道:“据说他已将他的手练成钢铁般坚硬锋利。” 郭定道:“你是听谁说的?” 叶开道:“一个曾经亲眼看过他那只手的人,一个绝不会看错的人。” 郭定道:“小李探花?” 叶开点点头,道:“世上若有一个人能赤手将韩贞打成这样子,这个人就一定是吕凤先。” 郭定道:“可是他多年前就已失踪了。” 叶开冷笑道:“连死了的人都可能复活,何况是失踪了的人。” 郭定道:“你认为他也已到了这里?” 叶开道:“你说过,现在虽不是九月,却是猎狐的时候。” 郭定的眼睛里闪着光道:“吕凤先无疑也是只鹰。” 叶开道:“也许他已可算是群鹰中最可怕的一只鹰。” 郭定道:“他若真的来了,你要找他?” 叶开望着**的韩贞,紧紧闭住了嘴。 他已不必再开口。 郭定的眼睛更亮,却仿佛凝视着远方,喃喃道:“能与昔年兵器谱上排名第五的人决一胜负,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叶开道:“但这却不是你的事。” 郭定道:“不是?” 叶开的表情很严肃:“绝不是。” 郭定微笑着道:“不必怕我抢你的生意,韩贞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叶开终于也笑了笑,道:“这句话我希望你最好莫要忘记。” 郭定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道:“你最好也莫要忘记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郭定道:“‘银戟温侯’排名第五,但是他的手却比他的银戟更可怕。” 他凝视着叶开,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想看见你被人打得像韩贞这样子。” 叶开忽然转过身,推开了窗户。 窗外冷风如刀,但他的心却是热的,就像是刚喝下满满一杯醇酒。 远方的空谷,本是一片黑暗,此刻却已变成了灰白色。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鸡啼。 “是最后面靠左的一间屋子,窗台外面还摆着三盆蜡梅。”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_第十三章 海市蜃楼 后面的院子果然很大,东方虽已现出曙色,窗子却还亮着灯。 屋里有人在大笑:“贫道此番重入红尘,就是要看看今日之江湖,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这是玉箫道人的声音。 屋子里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晚辈当然不敢和道长争一日之短长,只可惜江湖中却偏偏还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小辈。” 这不是玉箫道人的声音,听来却很熟。 伊夜哭。 他果然是个很会投机取巧的谄媚小人。 看来他竟已投靠了玉箫道人。 叶开的心沉了下去。 玉箫道人非但没有睡,而且还多了个帮手。 只听玉箫道人在问:“你知道这种无知的小辈有些什么人?” “嵩阳郭定、武当吕迪、铁锥子韩贞、飞狐杨天、南海珍珠、青城墨氏……据我所知至少已有这些人到长安来了。” 他显然还没有忘记兵器被毁的仇恨,第一个提到的名字就是郭定。 他实在很希望看着玉箫道人杀了郭定。 玉箫道人又问:“还有没有别人要来?” “当然有。” “至少还有个叶开。” 伊夜哭冷笑:“叶开不足惧。” “哦?”玉箫道人显得很惊讶,叶开的武功,他已领教过。 “因为这个人已等于是个死人。” “哦?” “现在长安城里,要杀他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他简直已死定了。” 玉箫道人大笑:“玉容,还不为伊先生斟酒?” 看来他们竟打算作长夜之饮,连一点睡觉的意思都没有。 但叶开现在却只剩下二个时辰,此刻若不出手,以后的机会更少。 郭定附在他耳边,慢慢道:“我在这里牵制住他们,你去救人。” 叶开坚决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 叶开冷冷道:“我不想替你收尸。” 他的声音虽冷,但这种情感却远比醇酒更能令人发热。 郭定解开了衣襟,冷冷道:“你难道想收丁灵琳的尸?” 叶开道:“我有法子,一定有法子的……” 其实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他的心又乱了,为了丁灵琳的安全,他绝不能冒一点险。 郭定知道,他已准备冲进去,他并不是个很冷静的人。 他认为只要自己一冲进去,叶开就只好到后面去救人的。 可是他错了。 他若冲进去,叶开绝不会抛下他,他们虽然可以对付伊夜哭和玉箫道人,可是丁灵琳还在玉箫道人手里。 玉箫道人若用丁灵琳来要挟叶开,叶开就非死不可。 他的身子已腾起—— 突然间,窗子里一声惊呼,是伊夜哭的惊呼声。 “你……你这是干什么?” 玉箫道人的声音冰冷:“我要杀了你。” “我好意前来,你竟要杀我?” 玉箫道人冷笑:“你将我看成什么人?竟想来利用我,你才是无知的鼠辈,我不杀你杀什么人?” 屋子里已响起了一阵桌椅碰倒声,杯盘跌碎声—— 郭定的身子虽已跳起,却改变了方向,贴着墙蹿过去了。 叶开也没有落后。 他们都已看出,现在正是救人的好机会,伊夜哭最少可以抵挡玉箫道人二三十招。 这时间虽然不长,但只要他们的行动够快,就已足够。 所以他们已连一刹那都耽误不得。 幸好窗台上摆着蜡梅,是个很明显的标志,他们连找都不必找。 窗子里也亮着灯。 窗上有两条人影,一个是梳着道髻的女道人,一个正是丁灵琳。 看她们的姿态,仿佛正在对坐着下棋。 郭定已撞破窗户,冲了进去,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干脆得很。 叶开的心却沉了下去。他知道里面的那人影绝不是丁灵琳。 丁灵琳绝不会下棋的,她的大哥丁灵鹤虽然是此道的高手,她却连子都不会摆。 她一向认为两个人坐在那里,将一些黑白的石头往一块木板上摆来摆去,是件很无聊的事。 这难道又是个陷阱? 可是郭定既然已闯了进去,叶开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跳。 一闯进屋子,郭定也立刻就发现丁灵琳并不在这屋子里。 坐在女道人对面的这少女,虽然穿着丁灵琳的衣服,梳着和丁灵琳一样的发式,却不是丁灵琳。 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吃惊,发怔。 但郭定做事却有他自己独特的方式。他的手一反,剑已出鞘,剑柄已打在那女道人的咽喉上。 她连惊呼都没有发出,就已倒下。 另一个少女也没有叫出声来,因为郭定的剑锋已逼住了她的咽喉。 “丁姑娘在哪里?” 这少女脸色虽已吓得发青,却摆出一副宁死也不说的神情。 郭定也没有再问,左手已伸出,抓住了她的衣襟,一把就将她里里外外五六件衣服全都撕成了两半,露出了她雪白的身子,高耸的胸膛,纤细的腰。 这少女的脸似已吓得发绿。 郭定道:“你再不说,我就将你的人撕成两半。” 这少女已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指了指角落里的衣柜。 衣柜很大。 叶开冲过去,拉开,里面果然有个人,一个穿着道装的女人,似已被人点了睡穴,却正是丁灵琳。 郭定道:“在不在?” 叶开道:“在!” 两句话一共只有四个字,叶开已抱起丁灵琳,蹿出窗户。 郭定轻轻拍了拍这少女微微凸起的小腹,微笑道:“你已快发胖了,以后记住千万不能吃肉。” 灯已吹熄,曙色刚染上窗纸。 崔玉真正在用一块布巾替韩贞擦冷汗,她果然没有走。 看见叶开抱着丁灵琳回来,她居然笑了。 **的韩贞犹在沉睡,叶开只有将丁灵琳放在椅子上。 他总算松了口气。 崔玉真道:“后面有没有人在追?” 叶开摇摇头,微笑道:“玉箫就算发现她已被救走,也绝不会想到我们的人还在这里。” 郭定也已回来,冷冷道:“现在我们希望他追到这里来,就算他不来,我也会去找他的。” 叶开笑道:“若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那女孩子说实话。” 郭定道:“要女人说实话并不难。” 叶开道:“哦?” 郭定道:“一个女人的衣服若突然被撕光,很少还有敢不说实话的。” 叶开道:“看不出你对付女人也很有经验。” 郭定笑了笑,道:“我练的并不是童子功。” 叶开也笑了:“像你这样的男人,想练童子功只怕都很难。” 郭定看了丁灵琳一眼,立刻就转过眼睛,道:“她是不是被人点了哑穴?” 叶开道:“嗯!” 郭定道:“现在她已不必再哑下去。” 叶开微笑着,拍开了丁灵琳的穴道,看到丁灵琳那双美丽的眼睛又已张开来看着他,他实在觉得愉快极了。 丁灵琳却似还没有睡醒,眼波蒙 眬,看了他两眼,迟疑着道:“叶开!” 叶开笑道:“你难道不认得我了?” 丁灵琳道:“我认得你。” 她突然伸出手。她的手里竟有把刀,一刀刺入了叶开的胸膛。 鲜血箭一般喷出来,直喷在丁灵琳脸上,她苍白的脸立刻被鲜血染红。 叶开的脸上却已全无血色,吃惊地看着她。 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她,无论谁都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向叶开下这种毒手。 丁灵琳却在大笑,疯狂地大笑,突然跳起来,蹿了出去。 叶开一只手按住胸膛上的创口,想追,人已倒下,颤声道:“追……追她回来。” 不等他说,郭定已追出。 叶开想过去看看他们是往哪边走的,可是腿已发软,眼前突然变成了一片黑暗。 绝望的黑暗。 他最后看见的,是崔玉真那双充满了惊惧和关切的眼睛。 他最后听见的,是他自己的头撞在桌子上的声音。 凌晨。 天空还是灰暗的,人都还在沉睡。 丁灵琳像是只羚羊,在一重重屋脊上跳跃着,还不时发出疯狂的笑声。 “我已杀了叶开,我已杀了叶开……” 她竟似觉得这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 “她疯了。” 郭定已将自己的轻功施展到极限,还是追出了很远,才追上她。 “丁姑娘,跟我回去。” 丁灵琳瞪了他一眼,竟已完全不认得他,突然一刀向他刺了过去。 刀上还有血,叶开的血。 郭定咬了咬牙,回身反手,去夺她的刀。 他并没有夺下她的刀,可是他另一只手已闪电般地扣在她左颈后。 丁灵琳的眼睛突然发直,人已倒下。 四面无人,屋脊上的霜白如银。 丁灵琳的呼叫,居然并没有将玉箫惊动出手。 郭定已抱起了丁灵琳,他急着要赶回去看看叶开的伤势,已顾不得男女之嫌。 可是那屋子里已没有人了……已没有活人了。 一直沉睡昏迷着的韩贞,已被一柄长剑钉死在**。 地上的血迹已凝结,是叶开的血。 桌角上也有血迹,也是叶开的血。 但叶开的人却已不见了,崔玉真也已不见了。 是谁的长剑?是谁下的毒手?为什么要对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下毒手? 叶开到哪里去了?难道已被崔玉真带回去献给了玉箫道人? 无论如何,他实在已凶多吉少。 屋子很小,但却收拾得很干净。 屋角里有个小小的木柜,是锁着的,旁边的妆台上,摆着面铜镜。 冷风吹得窗纸簌簌地响,门上挂着布帘,门外传来一阵阵药香。 叶开并没有死。 他已醒了过来,他醒来时,就发现自己是在这么样一个地方。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是**裸地躺在**,盖着三条很厚的棉被。 他胸膛上的伤口已被人用白布包扎了起来,包扎得很好。 是谁替他包扎的?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想坐起来,但胸膛上仿佛还插着一把刀,只要一动,就疼得全身都仿佛要撕裂。 他想呼喊,但这时门帘已掀起,已有个人端着碗药慢慢地走了进来。 崔玉真。 她已脱下了她的道袍,身上是套青布衣裙,蛾眉淡扫,不施脂粉,眉目间却带着浓浓的忧思。 看见叶开已醒,她的眉也已开了。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叶开问出了这句话,立刻就发觉这是句废话。当然是崔玉真将他救到这里来的。 崔玉真已走过来,将药碗轻轻地放在床畔的小几上。 她每一个动作看来都那么温柔,已完全不是那个随着箫声扭动腰肢的女道人。 叶开看着她,忽然有了种很安全的感觉,心也已定了下来。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崔玉真垂着头,轻轻地吹着药,过了很久才回答:“是别人的家。” “是谁的家?” “是个做茶叶买卖的生意人。” 叶开道:“你认得他?” 崔玉真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轻轻道:“你受的伤很重,我怕玉箫道人他们找来,只有带你赶快走。” 她是个很细心的女人,想得很周到。 叶开若是留在那屋子里,说不定也早已被一柄长剑钉死在**。 崔玉真又道:“可是我第一次到长安城,一个人也不认得,那时天刚亮,我实在不知道应该带你到什么地方去。” 叶开道:“所以你就闯到这人家里来了。” 崔玉真点点头,道:“这是个很平凡的小户人家,绝对没有人想到你会在这里。” 叶开道:“这里的主人你当然也不认得?” 崔玉真只好承认:“我不认得。” 她说过,在长安城里,她一个人都不认得。 叶开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崔玉真迟疑着,又过了很久,才轻轻道:“已被我杀了。” 她垂着头,不敢去看叶开。她怕叶开会骂她。 可是叶开连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并不是那种道貌岸然的道学君子,他知道若不是崔玉真,现在已不知死在谁的手下。 长安城里,要杀他的人实在不少。 一个半生不熟的女人,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他,又在全心全意地照顾着他,为了他的安全,竟不惜杀人。 你叫他怎么还忍心责备她,怎么还能骂得出口? 崔玉真忽然又道:“可是我本来并不想杀他们的。” 叶开等着她说下去。 崔玉真道:“我闯进来的时候,有两个人睡在**,我本来以为他们是夫妇。” 叶开终于忍不住问:“难道他们不是?” 崔玉真摇摇头,道:“那女的已有三十多岁,男的却最多只有十七八,我逼着他们一问,这孩子就说了实话。” 原来丈夫到外地买茶去了,妻子就勾引了在他们家里打杂的学徒。 崔玉真的脸似已有些发红,接着道:“这两人一个背叛了自己的丈夫,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师父,所以我才会杀了他们,我……我只希望你不要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叶开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为他做了这些事,为他冒了这么大的危险,可是她并不要他感激,更不要他报答。 她唯一希望的,竟只不过是希望他不要看轻她。 他的看法对她竟如此重要。 叶开忍不住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叶开道:“若有人认为你这样做得不对,认为你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那人一定是个伪君子,是个大混蛋。” 他微笑着,接着道:“我希望你相信我,我绝不是这种混蛋。” 崔玉真笑了。她笑的时候,就仿佛寒冬已经过去,忽然已到了春天。 “药可以入口了,你喝下去好不好?” 她扶起叶开,就像是母亲哄孩子一样,将这碗药一口口喂他喝了下去。 “这是我自己配的药,我不敢找大夫,我怕别人会从大夫嘴里查出你的行踪。” 她实在是个非常细心的女人,每一点都想得非常周到。 叶开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感激,微笑道:“我遇见你,真的是运气,无论什么事你好像都能想得到。” 崔玉真迟疑着,忽然道:“但我却还是想不到她为什么要杀你?” 叶开的笑容黯淡了下来。 崔玉真道:“我知道我本不该提起这件事的,可是我实在想不通,你不顾一切地去救她,她为什么要对你下这种毒手?” 叶开却又笑了笑,道:“我想……她一定有原因的。” 崔玉真道:“什么原因?” 叶开道:“江湖中有很多邪门歪道的事,我说给你听,你也未必知道。” 崔玉真道:“你难道一点都不怪她?” 叶开摇了摇头,道:“她这么样做,一定是被摄心术一类的邪法所迷,等她苏醒后,她一定会比我更痛苦,我怎么还能怪她?”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关怀。 别人几乎一刀将他杀死,他却还在关心着那个人清醒后的感觉。 至于他自己的痛苦,他却一点也不在乎。 崔玉真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突然泪珠一连串流下。 “你在哭?” “……” “你为什么忽然伤心?” 崔玉真慢慢地拭了拭泪痕,勉强笑道:“我并不是伤心,我只不过在想,假如有一天,能有个人这么样对我,处处都替我想,那么我……”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她的泪又已流下。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会遇着这么样一个人的。因为她知道这个人现在虽然在她怀抱里,但心里却在想着别人,而且很快就会离开她。 她并不是嫉妒,也不是痛苦,只不过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伤。 她已是个成熟的女人,她这一生都很寂寞。 寂寞,多么可怕的寂寞…… 冰冷的泪珠,一滴滴落在叶开脸上,但叶开的心里却在发热,热得发疼。 他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不是块木头。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 屋子里渐渐暗了,黄昏又无声无息地悄悄来临。 黄昏总是美的,美得令人心疼。 崔玉真将早上煮的冷饭,用酱油拌着吃了一碗,却替叶开熬了锅稀粥。 她红着脸道:“我本来想买点人参来炖汤的,可是我……” 她没有钱。叶开也没有,他忽然注意到她本来插在头上的一根碧玉簪已不见了。 “我本来想打开那柜子,看看里面是不是有银子的,可是我又不敢。” 她实在是个本性很善良的女孩子,而且有一种真正的女性温柔。 叶开慢慢地啜着粥,心里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假如他只不过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假如他们是夫妻,假如他们都没有过去那些往事,他们是不是会活得更幸福? 可是现在……假如现在他也能抛开一切,假如她也愿意永远陪伴他,假如…… 叶开没有再想下去,他不能再想下去。宁静的生活,对他永远是种不可抗拒的**,可是他这人却偏偏好像生来就不能过这种日子。世上又有几人能随心所欲,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夜色渐渐深了。他们都没有说话,仿佛都在全心全意地享受这片刻宁静。因为他们都知道这种日子是很快就会结束的。 叶开什么都不愿去想,只觉得眼皮渐渐沉重,他流了很多血,他觉得很疲倦,而且很冷。 朦朦胧胧中,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渐渐地沉入一个冰窖里。他冷得全身都在发抖,冷得嘴唇都发了青。可是她已将这里所有的棉被都替他盖上了——现在怎么办呢? 他的脸色愈来愈可怕,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风中的叶子。有什么法子才能使他温暖?只要能让他温暖,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的。她的脸忽然红了。她已想到了一个法子,一种人类最原始的互相取暖方法。 叶开不再发抖,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然后他就发现,有个人正**裸地睡在他身旁用力抱住了他。她的身子光滑而柔软,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发现叶开的眼睛正在看着她,她脸上仿佛也燃烧了起来,“嘤咛”一声,将头缩入了被里。 叶开心里是什么滋味?那绝不是感激两个字所能形容的,那已不是任何言语所能形容的。他感觉到她的身子也在轻轻发抖。但那也当然不是因为冷。 窗外一片黑暗,冷风在黑暗中呼啸,可是黑暗与寒冷都已距离他们很远。 他们竟忽然有了一个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这世界里充满了幸福和宁静。只可惜这种幸福就像是海市蜃楼,虽美丽,却虚幻;又像是昙花的开放,虽美丽却短暂。突然间,门被推开,一个人闯了进来。一个他们永远也想不到的人。 灯还没有灭。灯光照在这人脸上,这人的脸色是铁青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愤怒的杀气,恨恨地瞪着他们,仿佛恨不得一刀将他们杀死在**。他们却不认得这个人,连见都没有见过。 崔玉真已失声大叫:“你是什么人?为什么闯到这里来?” 这人恨恨地瞪着她,突然冷笑,道:“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来?” 崔玉真怔住,叶开也怔住。 这一家的主人竟突然回来了。一个男人回到了自己家里时,若发现有两个陌生的男女睡在自己**,无论怎么愤怒,都是值得同情的。崔玉真本来也很吃惊,很愤怒,现在却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连话都说不出了。 这人咬牙瞪住她,怒吼道:“我出去才两个月,你就敢在家里偷人了,你难道不怕我宰了你?” 崔玉真又吃了一惊:“你……你说什么?”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这野男人是谁?” 难道这人的眼睛有毛病,竟将她看成了自己的妻子? 崔玉真道:“你……你是不是看错人了?” 这人更愤怒:“我看错了人?你十六岁就嫁给了我,就算烧成了灰,我也认得你。” 崔玉真忍不住大叫:“你疯了,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 “你难道还敢不承认是我的老婆?” “当然不是。” “你若不是我的老婆,为什么睡在我的**?” 崔玉真又说不出话来。 这人又瞪着叶开,狠狠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和我老婆睡在**?” 叶开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忽然发现又遇着了件又荒唐又荒谬的事。他实在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人道:“幸好我是个宽大为怀的人,不管你们做了什么事,我都原谅了你们,但现在我既然已回来了,你总该起来把这热被窝让给我了吧。” 他居然真的走过来,好像已准备脱衣服睡上床。 崔玉真又大叫,用力拉住叶开:“我不是他的老婆,我根本不认得他,你千万不能起来让他。” 叶开当然不会起来,可是他该怎么办呢?一个人**裸地躺在别人**,遇见这种事,你说他该怎么办?就在这时,突然门外传入了一阵大笑声,一个人捧着肚子,大笑着走了进来。看见了这个人,叶开更笑不出来。 上官小仙!这个要命的人,竟偏偏又在这种要命的时候出现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_第十四章 夺命飞刀 有种人你想找他的时候,打破头也找不到,你不想见他的时候,他却偏偏会忽然出现在你的眼前。 上官小仙好像就是这种人。 她一只手捧着肚子,一只手指着叶开,吃吃地笑道:“你占了人家的屋子,又占了人家的床,人家回来了,什么话都不说,只不过叫你让开,你都不肯,这未免太不像话了吧。” 话没有说完,她已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 叶开反而沉住了气。现在他总算已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女人不但是条狐狸,简直是个鬼,简直什么事都做得出,什么花样都想得出来。 上官小仙还在笑个不停,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崔玉真吃惊地看着她,忍不住问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道:“她不是人。” 上官小仙笑道:“对了,我本来就不是人,我是个活神仙,无论你藏到什么地方去,我还是一找就找到。” 叶开并没有问她,是怎么找到的。 她显然一直都在暗中盯着叶开,就像是个鬼影子一样。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倒真没有想到,这位道士姑娘会把你弄到这么样一个好地方,要不是她急着替你去抓药,这次我们真的差点找不到你了。” 她走过去,拿起床头的空药碗嗅了嗅,又笑道:“只可惜她实在不能算是个好大夫,这种药你就算喝八百斤下去,也一样没有用。” 崔玉真已气得满脸通红,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你能治好他的伤?”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是个好大夫,可是我却替他请了个最好的大夫来。” 刚才那个愤怒的丈夫,现在已连一点火气都没有了,正看着他们微笑。 上官小仙道:“这位就是昔年‘妙手神医’的唯一传人,‘妙手郎中’华子清。你见多识广,想必一定知道他的。” 叶开的确知道。 华家父子,的确都是江湖中有名的神医,医治外伤,更有独门的传授。 可是这父子两人都有同样的毛病,偷病人。 他们根本不需要去偷的,可是他们天生地喜欢偷,无论什么都偷。 去找他们治伤医病的人,往往会被他们偷得干干净净。 “妙手”这两个字,就是这样来的。 叶开笑了笑,道:“想不到阁下非但医道高明,而且还很会作戏。” 华子清也笑了笑,道:“这点你就不懂,要学偷,就一定要学会作戏。” “为什么?” 华子清道:“因为你一定要学会扮成各式各样的人,才能到各种地方去偷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微笑着,又道,“譬如说,你若要到庙里去偷经,就一定得扮成和尚,若要去偷窑子,就一定要扮成嫖客。” 叶开道:“你若要到大字号的店家去偷,就一定得先扮成大老板的样子去踩道。” 华子清抚掌道:“阁下当真是举一反三,一点就透,若要学这一行,我敢保证不出三个月,就可以成为专家。” 上官小仙嫣然道:“他现在就已经是专家了,所以你去替他治伤的时候,最好小心点,否则你说不定反而会被他给偷得干干净净。” 华子清笑道:“我偷人家已偷了几十年,能被别人偷一次,倒也有趣。”他微笑着走过去,又道:“只要刀上没有毒,我也敢保证,不出三天,阁下就又可以去杀别人了。” 崔玉真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华子清道:“还等什么?” 崔玉真道:“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来替他治伤的?” 上官小仙叹道:“这位道士姑娘倒真是个细心的人,只可惜脑筋却有点不太清楚,莫非是已经被我们这位叶公子迷晕了头?” 崔玉真红着脸,道:“随便你怎么说,我……” 上官小仙打断她的话,冷冷道:“现在我若要杀他,简直比吃豆腐还容易,我何必费这么大的事?” 崔玉真冷笑。 上官小仙道:“你不信?” 崔玉真还是在冷笑。 上官小仙身子突然轻飘飘飞起,就像是一朵云一样,飘过了他们的头顶。崔玉真只觉得突然有只冰冷的手伸进了被窝,在她的胸膛上轻轻捏了一把。再看上官小仙又已轻飘飘地飞了回去,站在原来的地方,笑嘻嘻地看着她:“据说东海玉箫会采补,可是你身上倒还很结实,看来你对付男人想必也很有一套。” 崔玉真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气得几乎已经快哭了出来。 上官小仙悠然道:“这本是女人值得骄傲的事,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几时有空,说不定我也要跟你学两手。” 崔玉真的脸色已发白。她知道这女人是在存心侮辱她,可是她只有忍受。为什么人们总是要为已经过去了的事,付出痛苦的代价呢?为什么有些人一定要让别人觉得痛苦,自己才感觉到快乐?崔玉真泪已流下,上官小仙脸上却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叶开忽然道:“滚出去。” 上官小仙好像吃了一惊:“你叫谁滚出去?” 叶开道:“你!” 上官小仙道:“我好心好意地请了人来替你治伤,你却叫我滚出去。” 叶开寒着脸,道:“不错,我叫你滚出去。” 上官小仙脸色也有点变了,冷笑道:“你难道不怕我杀了你?” 叶开道:“你以为你真的能杀我?” 上官小仙道:“你也不信?” 叶开道:“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 上官小仙道:“什么事?” 叶开道:“这件事。” 他的手慢慢地从被下伸出,手里赫然有柄刀。三寸七分长的刀,飞刀! 薄而利的刀锋,在灯下闪闪发光。上官小仙的脸似已被刀光映成了铁青色,华子清的脸似已发绿。小李飞刀!这就是从小李探花一脉相传下来的飞刀!这就是“例不虚发”的飞刀。江湖中无论多可怕的高手,都从来也没有人能躲过这出手一刀。 叶开冷冷道:“我本来不愿杀人的,可是你最好莫要逼我。” 上官小仙冷笑道:“你现在还能杀人?” 叶开道:“你想试试?” 上官小仙也不敢去试。 没有人敢!没有人敢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来作这几乎已输定了的孤注一掷。 上官小仙长长吸了口气,勉强笑道:“难道你不想你的伤快好?” 叶开道:“我只想要你滚出去。”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我不会滚,我走出去行不行?” 她真的说走就走,华子清当然走得更快。 走到门口,她却突又回头,道:“有件事我差点忘了告诉你。” 叶开道:“什么事?” 上官小仙道:“你想不想知道那位丁姑娘现在的下落?” 叶开不说话了,他当然想知道。 上官小仙道:“她现在正和郭定在一起,也跟你们一样,睡在一张**。” 叶开冷笑道:“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你明知没有用的。” 上官小仙悠然道:“你不信他们会做这种事?” 叶开当然不信。 上官小仙悠然道:“他们本来也许会对你很忠实的,可是,假如丁姑娘也冷得要命,郭定也像这位道士姑娘一样好心呢?假如丁姑娘身上有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中了什么毒针,郭定为了救她,是不是会替她吮出来呢?” 叶开的脸色也变了。 上官小仙脸上又露出胜利的微笑,挽起华子清的手,笑道:“他对我虽然无情,我却不能对他无义,留下一包药给他,我们走。” 这次她总算真的走了。 叶开本已坐起来,现在忽然倒了下去。 崔玉真出声道:“你……你怎样了?”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你将我的刀放在枕下,幸好她没有试。” 崔玉真道:“你刚才根本无力伤她。” 叶开看着手里的刀,脸上的表情变得很严肃,道:“这把刀并不是只用手就可以发出去的,要用全身所有的精神和力量,才能发出一刀,可是我现在……” 他现在已连说话都觉得很吃力。 崔玉真看着他,泪又流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赶她走的,可是你何必为了我冒这种险……我本就是个应该受侮辱的人。” 叶开柔声道:“没有人应该受侮辱,也没有人有权侮辱别人。” 他的声音虽温柔,却很坚决:“他老人家传授我这柄刀,只是为了要我让天下的人都明白这道理,而且莫要忘记。” 崔玉真的眼睛也亮了,缓缓道:“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叶开目光遥视着远方,带着种说不出的孤寂之色:“他自己常说他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可是他做的事,却是绝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的。” 这也正是李寻欢的伟大之处。所以不管他在什么地方,都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 灯光已渐渐微弱,灯油似已将枯。 崔玉真忽然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 叶开道:“你担心她会将我的下落告诉别人,你担心她还会再回来?” 崔玉真道:“嗯!” 叶开道:“她绝不会这么样做的,她只希望我的伤快好。” 崔玉真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要我去替她对付别人。” 崔玉真还是不懂。 叶开道:“那天她故意将玉箫引去找我,为的就是要我跟他火拼,她还希望我去替她杀郭定,杀伊夜哭,杀所有可能会挡住她路的人。” 崔玉真道:“可是,她也知道,你是绝不会去替她杀人的。” 叶开苦笑道:“我虽然不会去替她杀那些人,但是那些人却一定要来杀我。” 崔玉真道:“只要你们拼起来,无论谁胜谁负,她都可以渔翁得利。” 叶开点点头,道:“所以她并不希望我受伤,更不希望我这么快就死。” 崔玉真只觉得手脚冰冷,她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阴险恶毒的女人。 叶开目中带着深思之色,忽然又道:“所以有件事我更想不通。” 崔玉真道:“什么事?” 叶开沉吟着,道:“逼着你到冷香园去吹箫的那个人,可能就是玉箫派去的。” 崔玉真愕然道:“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叶开道:“因为他早已知道你是个本性很善良的人,早已知道你对他不满,已经想离开他了。” 崔玉真垂下头,轻轻道:“最近我的确总在想法子避着他。” 叶开道:“他也知道我一定会到冷香园去找,所以他故意要你在那里等,故意让你将丁灵琳的下落透露给我。” 崔玉真又不懂了:“难道他故意想要你去将丁姑娘救出来?” 叶开点点头,道:“因为他已用摄心术一类的邪法,控制了丁灵琳,叫丁灵琳一看见我就杀了我。” 崔玉真动容道:“不错,所以他故意在那屋子的窗外,摆了三盆蜡梅,为的就是要让你容易找到。” 叶开道:“但他为了怕我疑心,所以也不能让我有容易得手的机会。” 崔玉真道:“所以他又故意弄了那么多玄虚,让你永远想不到这一点。” 叶开道:“他将丁灵琳劫走,根本就不是为了上官小仙,而是为了要我的命。” 崔玉真咬着牙,恨恨道:“我以前实在不知道他也是个这么阴险恶毒的人。” 叶开道:“但他却绝不是金钱帮的人,因为上官小仙并不想要我死,也并不知道他用的这一着,所以我大为想不通。” 崔玉真道:“想不通什么?” 叶开道:“想不通他怎么也会摄心术这一类邪法的。” 崔玉真道:“会这种邪术的人很少?” 叶开道:“会的人并不少,可是真正精通的人却没有几个,其中大多数是魔教中的人。” 崔玉真动容道:“魔教?” 叶开道:“你也听说过?” 崔玉真道:“我始终以为那只不过是传说而已,想不到这世上竟真的有魔教。” 叶开道:“你没有听玉箫谈起过魔教?” 崔玉真道:“没有。” 叶开道:“你跟着他已有多久?” 崔玉真垂下头,道:“快两年了。” 她脸上又露出种说不出的悲痛憎恶之色,这两年来她想必就像生活在地狱里一样。 叶开等她情绪略为平定,才问道:“这两年来他平时都在什么地方?” 崔玉真道:“他有条很大的海船,平时他都在船上,但每隔一两个月,都会找个海口停泊,补充粮食和清水。” 她想了想,接着又道:“可是几个月前,他却在一个没有人的荒岛上停留了六七天,没有带别的人去,也不许我们下船。” 叶开的眼睛亮了,他忽然想起铁姑说的话:“……这次本教在神山聚会,另选教宗,重开教门,新任的四大天王和公主……” 崔玉真道:“你在想什么?” 叶开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本就在怀疑,却一直不敢相信。” 崔玉真道:“怀疑什么?” 叶开道:“怀疑玉箫也入了魔教,而且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崔玉真的脸色苍白,忽然握住他的手,道:“你的伤口疼不疼?” 叶开点点头。 崔玉真道:“据说魔教用的 刀都有毒。” 叶开道:“不错!” 崔玉真道:“刀上若有毒,你的伤口竟只有痛?” 刀上若有毒,就不会觉得痛苦,只会觉得麻木。 叶开笑道:“刀上就是有毒,也毒不死我。” 崔玉真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是个奇怪的人,我的血里有种抗毒之力,尤其可以消灭魔教的毒。” 崔玉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道:“这是天生的?” 叶开摇摇头,道:“是最近才有的。” 崔玉真道:“怎么会有的?” 叶开道:“我的母亲,昔年本是魔教中的大公主。” 崔玉真更吃惊,忍不住问:“现在呢?” 叶开笑了笑,道:“现在她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老妇人,正在一个宁静的地方,安享她的余年,希望她的儿子能时常回去看看她。” 崔玉真道:“可是你却很少回去。” 叶开道:“因为她还有个儿子在陪着她。”他目光仿佛又在凝视着远方,徐徐道:“这个儿子虽不是她亲生的,却比我这个亲生的儿子更孝顺。” 崔玉真道:“他长得也跟你一样?” 叶开微笑道:“他跟我不一样,他是个很奇怪的人,却比我好看,废话也没有我这么多,我希望以后能常见他。” 崔玉真嫣然道:“我也希望能见到他,他既然是你的兄弟,那么一定也是个很好的人。” 她心里忽然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忍不住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叶开说出了他的名字:“傅红雪!” 华子清留下的药有两包,一包内服,一包外敷。内服的药性很平和,仿佛还有种镇静的功效,所以叶开睡得很沉。他醒来觉得很愉快,因为他伤口的痛苦似已减轻了很多,而且门外又飘来了熬鸡粥的香气。 崔玉真想必正在厨房里替他熬粥。阳光照在窗户上,风很轻,今天想必是个很好的天气。 叶开几乎已将所有的烦恼全都忘了,大声道:“粥煮好了没有,快添三大碗给我。” “来了!” 门帘忽然掀起,一大碗粥平空飞了进来,“砰”地打在墙上。叶开怔住。满墙的鸡粥慢慢流下,一个人冷笑着,忽然在门口出现。 伊夜哭。 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绣满了黑牡丹的鲜红长袍,看来还是像个僵尸。 叶开忽然对他笑了笑,道:“早。” 伊夜哭冷冷道:“你醒得虽不早,倒真巧。” 叶开道:“哦?” 伊夜哭道:“你若再迟醒片刻,只怕就永远也不会醒了。” 叶开又笑了笑,道:“你来得虽不巧,倒真早。” 伊夜哭冷冷道:“早起的雀儿吃食,晚起的雀儿吃屎,我若非起得早,又怎么会凑巧看见那个背叛了师门的女叛徒。” 叶开叹道:“看来起得太早也不是好事,她若非起得早,又怎么会撞见鬼?” 伊夜哭道:“那只怪你。” 叶开道:“怪我?” 伊夜哭道:“她若非已被你迷住了,又怎么会一大早就起来,溜回那客栈去替你打听韩贞的消息?” 叶开的心沉了下去。昨天晚上,他问过崔玉真。她当真不知道韩贞怎么样了,她看见叶开受伤,只顾着带叶开赶快逃走,哪里还顾得了别人。 叶开虽没有再问,也没有责备她,可是心里却难免有点惭愧,有点难受;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韩贞。 所以崔玉真心里也很难受。叶开看得出,却想不到她一早就会溜出去替他打听韩贞的消息。只要他说一句话,她就会不顾一切,去为他做任何事。 伊夜哭道:“她算准玉箫一定已走了,却想不到我居然还留在那里。” 叶开忍不住问道:“那天晚上他没有杀了你?” 伊夜哭冷笑道:“你以为他真要杀了我?” 叶开道:“不是真的?” 伊夜哭道:“我们只不过是在做戏,特地做给你看的,好让你有机会去救人。” 叶开道:“那时你们已发现我在外面?” 伊夜哭道:“你们一进了那院子,他就已知道。”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倒低估了他。” 伊夜哭道:“他也低估了你,他认为你已死定了。” 叶开道:“你呢?” 伊夜哭道:“我知道要你这种人死,并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道:“这次你总算没有看错。” 伊夜哭道:“但现在你若不将上官小仙交出来,还是死定了。” 叶开叹道:“这次你看错了。” 伊夜哭道:“你最好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伊夜哭道:“我喜欢杀人。” 叶开道:“这是实话。” 伊夜哭道:“我最想杀的人就是你。” 叶开道:“这也是实话。” 伊夜哭道:“所以你若不赶快将上官小仙交出来,我绝不会再等的,我宁可不要她,也要杀了你。” 叶开道:“你最好也明白一件事。” 伊夜哭道:“我也让你说。” 叶开道:“我不喜欢杀人,但你这种人却是例外。” 伊夜哭冷笑道:“现在你能杀得了我?” 叶开道:“我不能,它能。” 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 三寸七分长的刀,飞刀。伊夜哭看着这柄刀,瞳孔立刻收缩。 他当然也知道这就是小李探花一脉相传的飞刀,例不虚发的飞刀。 叶开道:“我只希望你莫要逼我杀你。” 他每次出手之前,都要说这句话。 因为这柄刀并不是用手发出来的,要发这柄刀,就得使出全身的精神和力量。刀一发出,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伊夜哭盯着这柄刀,徐徐道:“我认得这柄刀。” 叶开道:“认得最好。” 伊夜哭道:“只可惜你不是小李探花。” 叶开道:“我不是。” 伊夜哭道:“你现在只不过是个受了伤的废物,你这把刀连条狗都杀不死。” 叶开道:“这柄刀不杀狗,只杀人。” 伊夜哭大笑,道:“我倒要试试它能不能杀得死我。” 他的人已掠起,向叶开扑了过去。他有一双专破暗器的手。但这柄刀不是暗器。这柄刀几乎也已不是刀,而是种无坚不摧、不可抗拒的力量。 刀光一闪。伊夜哭的身子突然在空中扭曲,跌下。他没有呼喊,也没有挣扎,突然间就像个空麻袋般瘫软在地上。 他的咽喉上已多了一柄刀。飞刀!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飞刀。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_第十五章 惺惺相惜 叶开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里带着种无法描述的表情,仿佛是怜悯,又仿佛突然觉得很寂寞。 杀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窗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是上官小仙的笑声。 “好快的刀。” 笑声还在窗外,她的人却已从门外掠进来,轻盈得就像是只灵巧的燕子。 叶开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现在她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叶开都已不会觉得惊异。 上官小仙拍着手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刀。” 叶开突然冷笑,道:“你还想再看看?” 上官小仙道:“我不想,我也知道你不会杀我的,用这种刀来杀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小李探花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她娇笑着,又道,“何况,你本该感激我才是,若不是我昨天叫华子清留下那两包药,你今天也未必能杀了他的。” 叶开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我也很感激你,你总算已为我杀了一个人。” 这句话就像是条鞭子,一鞭子抽在叶开脸上。 明知要被人利用,还是被人利用了,这的确不是件好受的事。 叶开冷冷道:“我既已杀了一个人,就还能杀第二个。” 上官小仙道:“我相信。” 叶开道:“所以你最好赶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又要赶我走?” 叶开道:“是!”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道:“我长得难道比那女道士难看?我难道就不能像她一样的伺候你?” 床头的几上,已摆着套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这当然也是崔玉真替他准备的。 可是她的人呢? 丁灵琳的人呢? 叶开拿起了衣服,他已没法子再躺下去。 上官小仙道:“你要走了?到哪里去?” 叶开还是不开口。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要去找那女道士?” 叶开还是不开口。 上官小仙悠然道:“你若是去找她,我劝你不如躺下去养养神,因为你一定找不到她的。” 叶开想开口,又闭住。 他已很了解上官小仙,她若不想说的事,没有人能问得出来,她若想说,就根本不必问。 上官小仙道:“你若想去找丁灵琳,还不如陪我在这里谈谈心,因为你就算找到了她,也只有觉得更难受。” 叶开不听。 上官小仙道:“也许你现在还能找到一个人。” 叶开已在穿靴。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唯一可以找到的人就是韩贞,而且一找就可以找到,你知道为什么?” 叶开不问。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已躺在棺材里,连动都不会动了。” 叶开霍然站了起来,目光火炬般瞪着她。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明知道他不是我杀的,瞪着我干什么?你若想替他报仇就该先找出他的仇人来。” 她淡淡地接着道:“可是我劝你不要去,你现在唯一应该做的事,就是躺下去好好睡一觉。” 叶开没有听她说完这句话,人已冲了出去。 棺已盖,却还没有上钉,薄薄的棺材,短短的人生。 韩贞的脸,看来仿佛还在沉睡,他本是在沉睡中死的。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无救了,只好先买口棺材,暂时将他收殓,但我们却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只希望他还有亲戚朋友来收他的尸。” 这客栈的掌柜,倒不是个刻薄的人。 棺材虽薄,至少总比草席强。 “谢谢你。” 叶开真的很感激,但却更内疚、悔恨。若不是为了他,韩贞就不会受伤。若不是他的疏忽大意,韩贞的伤本可治好的。可是现在韩贞已死了,他却还活着。 “他怎么死的?” “是被一柄剑钉死在**的。” “剑呢?” “剑还在。” 剑在灯下闪着光。 是一柄形式很古雅的长剑,精钢百炼,非常锋利,剑背上带着松纹。 血迹已洗净,用黄布包着。 “我们店里的两个伙计,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柄剑拔出来。” 掌柜的在讨好邀功。 他虽然并不是刻薄的人,但也希望能得到点好处,能得到些补偿时,他也不想错过。 叶开却好像听不懂这意思。 他心里在思索着别的事: “这一剑莫非是从窗外掷入,刺入了韩贞的胸,再钉在**的?” “这一掷之力实在不小。” 掌柜的又道:“跟大爷你一起来住店的那位姑娘,前天晚上也回来过一次,她好像也病了,是被那位击败了南宫远的郭大侠抱回来的。” “他们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他们只出现了一下子。” 一个伙计补充着道:“那天晚上是我当值,我刚进了院子,就看见屋里有道光芒一闪,就像是闪电一样。” “等我赶过去时,大爷你的这位朋友已被钉死在**。” “然后郭大侠就抱着那位姑娘回来了,郭大侠和南宫远比剑时,我也抽空去看了,所以我认得他。” “等我去报告了掌柜,再回去看时,郭大侠和那位姑娘又不见了。” 叶开猜得不错。 这一剑果然是从窗外掷进去的,所以这店伙计才会看见那闪电般的剑光。 等这凶手想取回他的凶器时,郭定已回来。 他是趁崔玉真已将叶开带走后,郭定还没有带丁灵琳回来前,那片刻间下手的。 那时间并不长,也许他根本没时间来取回这柄剑,也许他急切间没将剑拔出来,两个伙计,费了很大的力,才将这柄剑拔出来的。 “郭定又将丁灵琳带到哪里去了?” “他们为什么不在这里等,又没有去找他?” 这些问题,叶开不愿去想。现在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绝不能让韩贞白死。 他心里的歉疚悔恨,已将变为愤怒。 “这柄剑你能不能让我带走?” “当然可以……” 叶开说走就走。 掌柜的急了:“大爷你难道不准备收你这位朋友的尸?” “我会来的,明后天我一定来。” 叶开并不是不明白这掌柜的意思,只不过一个人囊空如洗、身无分文的时候,就只好装装傻了。 阳光灿烂。 十天来,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灿烂的阳光。 街上的积雪已融,泥泞满路。 但街上的人却还是很多,大家都想趁这难得的好天气,出去走走。 “八方镖局”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看来,气派更不凡。 一个穿着青布棉袄的老人,正在门前打扫着积雪和泥泞。 叶开大步走了过去。 他只要走得稍微快些,胸口的伤就会发疼,但他却还是走得很快。肉体上的痛苦,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走进院子的时候,正有两个人从前面的大厅里走出来。 一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衣着很华丽,相貌很威武,手里捏着双铁胆,“叮叮当当”地响。 另一个年纪较轻,却留着很整齐的小胡子,白生生的脸,干干净净的手。 叶开迎过去。 他心情好的时候,本是个很有礼貌、很客气的人,可是他现在心情并不好。 他连抱拳都没有抱拳,就问道:“这里的总镖头是谁?” 捏着铁胆的中年人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沉着脸道:“这里的总镖头就是我。” 对一个如此无礼的人,他当然也不会太客气。 “铁胆镇八方”戴高岗,并不是好惹的人。 “你又是什么人?来找谁的?” 叶开道:“我就是来找你的。” 戴高岗道:“有何见教?” 叶开道:“有两件事。” 戴高岗道:“你不妨先说一件。” 叶开道:“我要来借五百两银子,三天之内就还给你。” 戴高岗笑了,眼睛里全无笑意,冷冷地盯着叶开的胸膛:“你受了伤。” 叶开的伤口又已崩裂,血渍已渗过衣裳。 戴高岗冷冷道:“你若不想再受一次伤,就最好赶快从你来的那条路滚回去!” 叶开凝视着他,徐徐道:“我久已听说‘铁胆镇八方’是个横行霸道的人,看来果然没有说错。” 戴高岗冷笑。 叶开道:“我向你借五百两银子,你可以不借,又何必再要我受一次伤?又何必要我滚回去?” 戴高岗怒道:“我就要你滚。” 他突然出手,抓叶开的衣襟,像是想将叶开一把抓起来,摔出去。 他的手坚硬粗糙,青筋暴露,显然练过鹰爪功一类的功夫。 叶开没有动。 可是他这一抓,并没有抓住叶开的衣襟。 他抓住了叶开的手。 叶开的手已迎上去,两个人十指互钩,戴高岗冷笑着轻叱一声:“断!” 他自恃鹰爪功已练到八九成火候,竟想将叶开五指折断。 叶开的手指当然没有断。 戴高岗忽然觉得对方手指上的力量竟远比他更强十倍。只要一用力,他的五根手指反而就要被折断。 ——飞刀本是用指力发出的,若没有强劲的指力,怎么能发得出那无坚不摧的飞刀。 戴高岗脸色变了,额上已冒出黄豆般的冷汗。 可是叶开也并没有用力,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淡淡道:“你拗断过几个人的手指了?” 戴高岗咬着牙,不敢开口。 叶开道:“你下次要拗断别人的手指时,最好想想此时此刻。” 他突然松开手,扭头就走。 那一直背负着双手,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年轻人忽然道:“请留步。” 叶开停下:“你有五百两银子借给我?” 这年轻人笑了笑,反问道:“朋友尊姓?” 叶开道:“叶。” 年轻人道:“树叶的叶?” 叶开点点头。 年轻人凝视着他,道:“叶开?” 叶开又点点头,道:“不错,开心的开。” 戴高岗悚然动容,道:“阁下就是叶开?” 叶开道:“正是。” 戴高岗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阁下为何不早说?” 叶开淡淡道:“我并不是来‘打秋风’的,只不过是来借而已,而且只借三天。” 戴高岗道:“五百两已够?” 叶开道:“我只不过想买两口棺材。” 戴高岗不敢再问,后面已有个机警的账房送来了五百两银票。 “请收下。” 叶开并不客气,韩贞的丧事固然要办,伊夜哭的尸体也要收殓。 他并不是那种杀了人后就不管的人,他需要这笔钱。 前倨后恭的戴高岗又在问:“阁下刚才是说有两件事的。” 叶开道:“我还要打听一个人。” 戴高岗道:“谁?” 叶开道:“吕迪,‘白衣剑客’吕迪。” 戴高岗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叶开道:“据说他已到了长安,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忽然笑了笑,道:“就在这里。” 这年轻人态度很斯文,长得很秀气,身上果然穿着件雪白的长袍,目光闪动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漠高傲之意。 叶开终于看清了他。 “你就是吕迪?” “是!” 叶开解开了左手提着的黄布包袱,取出了那柄剑,反手捏住剑尖,递了过去。 “你认不认得这柄剑?” 吕迪只看了一眼:“这是武当的松纹剑。” 叶开道:“是不是只有武当弟子才能用这柄剑?” 吕迪道:“是。” 叶开道:“你是不是武当弟子?” 吕迪道:“是。” 叶开道:“这是不是你的剑?” 吕迪道:“不是。” 叶开道:“你的剑呢?” 吕迪傲然道:“我近年已不用剑。” 叶开道:“用手?” 吕迪一直背着双手,冷冷道:“不错,有些人的手,也一样是利器。” 叶开道:“可是你若要从窗外杀人,还是得用剑。” 吕迪皱了皱眉,好像听不懂这句话。 叶开道:“因为你的手不够长。” 吕迪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吕迪道:“你是说,我用这柄剑杀了人?” 叶开道:“你不承认?” 吕迪道:“我杀了谁?” 叶开道:“你杀人从不问对方的名字?” 吕迪道:“现在我正在问。” 叶开道:“他姓韩,叫韩贞。” “韩贞?”吕迪回过头问戴高岗,“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戴高岗点点头,道:“他是卫天鹏的智囊,别人都叫他铁锥子。” 吕迪目中露出了轻蔑之色,转向叶开:“这铁锥子是你的什么人?” 叶开道:“是我的朋友。” 吕迪道:“你想替他复仇?” 叶开道:“不错。” “你认为是我杀了他的?” 叶开道:“是不是?” 吕迪傲然道:“就算是我杀的又如何?这种人莫说只杀了一个,就算杀了十个八个,也不妨一起算在我账上。” 叶开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吕迪道:“是个不怕别人来找我麻烦的人,等你的伤好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复仇。” 叶开道:“那倒不必。” 吕迪道:“不必?” 叶开道:“不必等。” 吕迪道:“你现在就想动手?” 叶开道:“今天的天气不错,这地方也不错。” 吕迪看着他,忽然问道:“你刚才说要买两口棺材,一口就是给韩贞的?” 叶开点点头。 吕迪道:“还有一口呢?” 叶开道:“给伊夜哭。” 吕迪道:“红魔手?” 叶开道:“是的。” 吕迪道:“他已死在你手下?” 叶开道:“我杀人后绝不会忘了替人收尸。” 吕迪道:“好,你若死了,这两口棺材我就替你买,你的棺材我也买。” 叶开道:“用不着。我若死了,你不妨将我的尸体拿去喂狗。” 吕迪突然大笑,仰面笑道:“好!好极了!” 叶开道:“你若死了呢?” 吕迪道:“我若死了,你不妨将我的尸体一块块割下来,供在韩贞的灵位前,吃一块肉喝一口酒。” 叶开也大笑,道:“好,好极了,男子汉要替朋友复仇,正当如此。” 他忽然转过身,背朝着吕迪。 因为他的伤口又已被他的大笑崩裂,又迸出了血。 阳光灿烂。 有很多人都喜欢在这种天气杀人,因为血干得快。 他自己若被杀,血也干得快。 吕迪站在太阳下,还是背负着双手。 他对自己这双手的珍惜,就像是守财奴珍惜自己的财富一样,连看都不愿被人看见。 叶开缓缓地走过去,第二次将剑递给他。 “这是你的剑。” 吕迪冷笑着接过来,突然挥手,长剑脱手飞出,“夺”地钉在五丈外的一棵树上。 剑锋入木,几乎已没至剑柄。 这一掷之力,已足够穿过任何人的身子,将人钉在**。 叶开的瞳孔收缩,冷笑道:“好,果然是杀人的剑。” 吕迪又背负起双手,傲然道:“我说过,我已不用剑。” 叶开道:“我听说了。” 吕迪道:“你杀人当然也不用剑。” 叶开道:“从来不用。” 吕迪盯着他的手,忽然问道:“你的刀呢?” 他当然知道叶开的刀。 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不知道叶开的刀。 叶开凝视着他,等了很久,才冷冷道:“刀在。” 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雪亮的刀,刀锋薄而利,在阳光下闪动着足以夺人魂魄的寒光。 若是在别人手上,这柄刀并不能算利刃,但此刻刀在叶开手上。 叶开的手干燥而稳定,就如同远山之巅。 吕迪的瞳孔也突然收缩,远在五丈外的戴高岗,却已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杀气。 吕迪脱口道:“好!果然是杀人的刀。” 叶开笑了笑,突然挥刀。 刀光一闪不见。 这柄刀就似已突然消失在风中,突然无影无踪。 就算眼睛最利的人,也只看见刀在远处闪了闪,就看不见了。 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绝没有任何人能形容。 吕迪已不禁悚然动容,失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淡淡道:“你既不用剑,我为何要用刀?” 吕迪凝视着他,眼睛里已露出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忽然伸出手:“你看看我的手。” 在别人看来,这并不能算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是纤长的,指甲剪得很短,永远保持得很干净,正配合一个有修养的年轻人。 但叶开却已看出了这只手的奇特之处。 这只手看来竟似完全没有经络血脉,光滑细密的皮肤,带着股金属般的光泽。 这只手不像是骨胳血肉组成,看来就像是一种奇特的金属,不是黄金,却比黄金更贵重,不是钢铁,却比钢铁更坚硬。 吕迪凝视着自己这只手,徐徐道:“你看清了,这不是手,这是杀人的利器。” 叶开不能不承认。 吕迪道:“你知道家叔?” 他说的就是“银戟温侯”吕凤先。 叶开当然知道。 吕迪道:“这就是他昔日练的功夫,我的运气却比他好,因为我七岁时就开始练这种功夫。” 吕凤先是成名后才开始练的,只练成了三根手指。 吕迪道:“他练这种功夫,只因他一向不愿屈居人下。” 兵器谱上排名,温侯银戟在天机神棒、龙凤双环、小李飞刀和嵩阳铁剑之下。 吕迪道:“百晓生做兵器谱后,家叔苦练十年,再出江湖,要以这只手,和排名在他之上的那些人争一日之短长。” 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吕凤先败了,败在一个女人手下。 一个美丽如仙子,却专引男人下地狱的女人——林仙儿。 吕迪道:“家叔也说过,这已不是手,而是杀人的利器,已可列名在兵器谱上。” 叶开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吕迪说的每个字都是真实的。 他从不打断别人的实话。 吕迪已抬起头,凝视着他,道:“你怎么能以一双空手,来对付这种杀人的利器?” 叶开道:“我试试。” 吕迪不再问,叶开也不再说。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已是多余的。 阳光灿烂。 可是这阳光灿烂的院子,现在却忽然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肃杀之意。 戴高岗忽然觉得很冷。 他穿的衣服很温暖,阳光也很温暖,可是他忽然觉得百般寒意,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钻入了他衣领,钻入了他的心。 刀已飞入云深处,剑已没入树里。 这既不是刀寒,也不是剑气,却比刀锋剑刃更冷,更逼人。 戴高岗几乎已不愿再留在这院子里,可是他当然也舍不得走。 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这一战必将是近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必将永垂武林。 能亲眼在旁边看着这一战,也是一个人一生中难得的际遇。 无论谁都不愿错过这机会的。 戴高岗只希望他们快些开始,快些结束。 可是叶开并没有出手。 吕迪也没有。 连戴高岗这旁观者,都已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可怕压力,但他们却像是根本无动于衷。 是不是因为这压力本就是他们自己发出来的,所以他们才感觉不到? 抑或是因为他们本身已变成了一块钢,一块岩石,世上已没有任何一种压力能动摇他们? 戴高岗看不出。 他只能看得出,叶开的神态还是很镇定,很冷静,刚才因仇恨而生出的怒火,现在已完全平息。 他当然知道,在这种时候,愤怒和激动并不能制胜,却能致命。 吕迪的傲气也已不见了,在这种绝不能有丝毫疏忽的生死决战中,骄傲也同样 是种致命的错误。 骄傲、愤怒、颓丧、忧虑、胆怯……都同样可以令人判断错误。 戴高岗也曾看见不少高手决战,这些错误,正是任何人都无法完全避免的。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这两个年轻人竟似连一点错误也没有。他们的心情,他们的神态,他们站着的姿势,都是绝对完美的。 这一战究竟是谁能胜? 戴高岗也看不出。他只知道有很多人都认为叶开已是当今武林中,最可怕的一个敌手。 他也知道有人说过,现在若是重作兵器谱,叶开的刀,已可名列第一。 可是他现在没有刀。 虽然没有刀,却偏偏还是有种刀锋般的锐气、杀气。 叶开能胜吗?戴高岗并不能确定。 他也知道吕迪的手,已可算是天下武林中,最可怕的一双手。这双手已接近金刚不坏,已没有任何人能将这双手毁灭。 吕迪是否能胜,戴高岗也不能确定。 叶开看来实在太镇定,太有把握,除了刀之外,他一定还有种更可怕的武功,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思议也想不到的武功。 现在若有人来跟戴高岗打赌,他也可能会说叶开胜的。他认为叶开胜的机会,至少比吕迪多两成。 可是他错了。 因为他看不出叶开此刻的心情,也看不出叶开已看出的一些事。 一些已足够令叶开胃里流出苦水来的事。 自从吕迪的剑掷出后,叶开已对这个骄傲的年轻人起了种惺惺相惜的好感。 可是他听过两句话: “仇敌和朋友间的分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 这是阿飞对他说过的话。 阿飞是在弱肉强食的原野中生长的,这正是原野上的法则,也是生死的法则。在这种生死一瞬的决战中,绝不能对敌人存友情,更不能有爱心。 叶开明白这道理。他知道现在他制胜的因素,并不是快与狠,而是稳与准。 因为吕迪很可能比他更快,更狠。 因为现在他的胸膛,正如火焰燃烧般痛苦,他的伤口不但已崩裂,竟已在溃烂。 “妙手郎中”给他的,并不是灵丹,也不会造成奇迹。 痛苦有时虽能令人清醒振奋,只可惜他的体力,已无法和他的精神配合。所以他一出手,就得制对方的死命,至少要有七成把握时,他才能出手。 他所以必须等,等对方露出破绽,等对方已衰弱,崩溃,等对方给他机会。 可是他已失望。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从吕迪身上找出一点破绽来。 吕迪看来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地站着,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都仿佛是空门。 叶开无论要从什么地方下手,看来好像都很容易。 可是他忽又想到了小李探花对他说过的话,昔年阿飞与吕凤先的那一战,只有李寻欢是在旁边亲眼看着的。 那时的吕凤先,正如此刻的吕迪。 “那时阿飞的剑,仿佛可以随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门太多,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 “他整个的人都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 “这空灵二字,也正是武学中至高至深的境界。” “我的飞刀出手,至少有九成把握。” “但那时我若是阿飞,我的飞刀就未必敢向吕凤先出手。” 只要是李寻欢说过的话,叶开就永远都不会忘记。 现在吕迪其人是不是也已成了一片空灵?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人,这个人才真正是他平生未曾遇见的高手。 他虽然并没有犯任何致命的错误,可是他却已失去一点最重要的制胜因素。 他已失去了制胜的信心。 吕迪冷冷地看着他,眼睛愈来愈亮,愈来愈冷酷,忽然又说出了三个字:“你输了。” “你输了。” 叶开还未出手,吕迪就已说他输了。 这三个字并不是多余的,却像是一柄剑,又刺伤了叶开的信心。 叶开居然没有反驳。 因为他忽然发现吕迪终于给了他一点机会——一个人在开口说话时,精神和肌肉都会松弛。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表现得愈痛苦,吕迪就愈不会放过他的。 在这种生死决战中,若有法子能折磨自己的对手,无论谁都不会放过的。 吕迪果然又冷冷地接着道:“你的体力已无法再支持下去,迟早一定会崩溃,所以你不必出手,我已知道你输了。” 就在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叶开已出手。 这已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机会。 吕迪刚说完了这句话,正是精神和肌肉最松弛的时候。 他的身形虽然还是没有破绽,但叶开已有机会将破绽找出来。 叶开没有用刀。 可是他出手的速度,并不比他的刀慢。 他的左手虚捏如豹爪、鹰爪,右手五指屈伸,谁也看不出他是要用拳,用掌?是要用鹰爪功,还是要用铁指功? 他的出手变化错落,也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攻击的部位。 他必须先引动吕迪的身法,只要一动,空门就可能变实,就一定会有破绽露出。 吕迪果然动了,他露出的空门是在头顶。 叶开双拳齐出,急攻他的头顶,这是致命的攻击。可是他自己的心却已沉了下去,因为他已发觉,自己这一招露出,前胸的空门也露了出来。 胸膛正是他全身最脆弱的一环,因为他胸膛上本已有了伤口。 无论谁知道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可能受人攻击时,心都会虚,手都会软了。 叶开的攻势已远不及他平时之强,速度已远不如他平时快。 他忽然发觉,这破绽本是吕迪故意露出来的。 吕迪先故意给他出手的机会,再故意露出个破绽,为的只不过是要他将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暴露。 这正是个致命的陷阱,但是他竟已像鸽子般落了下去。他再想补救,已来不及了。 吕迪的手,忽然已到了他的胸膛。 这不是手,这本就是杀人的利器。 戴高岗已悚然变色。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刚才看错了,他已看出这是无法闪避的致命攻击。 谁知就在这时,叶开的身子忽然凭空掠起,就像是忽然被一阵风吹起来的。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姿态中飞身跃起,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叶开的轻功,竟已达到了“不可能”的境界。 戴高岗忍不出失声大呼:“好轻功!” 吕迪也不禁脱口赞道:“好轻功。” 这两句话他们同时说出,这个字还没有说完,叶开已凭空跌下。 吕迪的手,已打在他胯骨上。 叶开使出那救命的一掌时,知道自己躲过了吕迪第一招,第二招竟是再也躲不过的了。 他身子凌空翻起时,后半身的空门已大破。他只有这么样做,他的胸膛已绝对受不了吕迪那一击。 可是胯骨上这一击也同样不好受。 他只觉得吕迪的手,就像是一柄钢锥,锥入了他的骨缝里。 他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地也是硬的。 叶开从没有想到,这满是泥泞的土地,也是硬得像铁板一样。 因为他跌下来时,最先着地的一部分,正是他的骨头已碎裂的那一部分。 他几乎已疼得要晕了过去。 他忽又警醒,因为他发现吕迪的手,又已到了他的胸膛。这一来他才是真正无法闪避的,也无法伸手去招架。 他的手是手,吕迪的手却是杀人的利器。 死是什么滋味? 叶开还没有开始想,就听戴高岗大呼:“手下留情。” 吕迪的手已停顿,冷冷道:“你不要我在这里杀他?” 戴高岗叹了口气,道:“你何必一定要杀他?” 吕迪道:“谁说我要杀他?” 戴高岗道:“可是你……” 吕迪冷笑道:“我若真的要杀他,凭你一句话就能拦得住?” 戴高岗苦笑,他知道自己拦不住,世上也许根本没有人能拦得住。 吕迪道:“我若真的要杀他,他已死了十次。” 这并不是大话。 叶开看着这骄傲的年轻人,痛苦虽已令他的脸收缩,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反而变得出奇地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 他为什么笑? 被人击败,难道是件很有趣的事? 吕迪已转过头,盯着他,忽然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 叶开摇摇头。 吕迪道:“因为你本已受了伤,否则以你轻功之高,纵然不能胜我,我也无法追上你。” 叶开笑了:“你根本用不着追,因为我纵然不能胜你,也不会逃的。” 吕迪又盯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相信。” 他眼睛里也露出种和叶开同样的表情,接着道:“我相信你绝不是那种人,所以我更不能杀你,因为我还要等你的伤好了以后,再与我一决胜负。” 叶开道:“你……” 吕迪打断他的话,道:“就因为我相信你不会逃,所以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叶开道:“到了那一天,我还真败在你手下,你就要杀我了?” 吕迪点点头:“到了那一天,你若胜了我,我也情愿死在你手下。” 叶开叹了口气,道:“世事如棋,变化无常,你又怎知我们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吕迪道:“我知道。” 突听墙外一人叹息着道:“但有件事你却不知道。” 吕迪没有问,也没有追出来看看。 他在听。 墙外的人徐徐道:“今日你若真的想杀他,现在你也已是个死人了,他身上并不止一把刀。” 吕迪的瞳孔突然收缩。 就在他瞳孔收缩的一刹那间,他人已蹿出墙外。 戴高岗没有跟出去,却赶过来,扶起了叶开,叹息着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会败。” 叶开却在微笑:“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救我。” 戴高岗苦笑道:“并不是我救你的,我也救不了你。” 叶开道:“只要你有这意思,就已足够。” 戴高岗勉强笑了笑,忽然站起来,大声吩咐:“套马备车。”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上)_第十六章 虎穴娇娃 车厢很宽大,很舒服。 这本是借给托运镖货的客商们,走远路时坐的。 八方镖局不但信用极好,为客人们想得也很周到。 叶开想不到戴高岗居然是个很周到的人。 他先在车厢里垫起了很厚的棉被,又自己扶着叶开坐上车。 “你伤得不轻,一定要赶快去找个好大夫。” 他的周到和关心,已使得叶开不能不感激。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你本不该这么样对我的,我对你的态度并不好。” 戴高岗道:“无论谁在你当时那种心情下,态度都不会好的。” 叶开叹道:“看来我不但低估了吕迪,也看错了你。” 戴高岗也叹了口气,道:“他的确是我生平未见的高手,却还是未必能比得上你。” 叶开道:“我已败了。” 戴高岗道:“可是他若真的要杀你,现在也已死在你手下。” 叶开道:“你也相信这句话?” 戴高岗点点头。 叶开凝视着他,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在墙外说这句话的人是谁?” 戴高岗摇摇头:“我正想问你,你一定知道他是谁的。” 叶开道:“为什么?” 戴高岗道:“我想他一定是你的朋友。” 叶开道:“哦!” 戴高岗道:“因为他不但帮你说出了你不愿说的话,而且生怕吕迪再下毒手,所以故意将他引开。”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你想得的确很周到,却想错了。” 戴高岗道:“这个人不是你的朋友?” 叶开苦笑道:“我本来也以为他是我的朋友。” 戴高岗道:“现在呢?” 叶开道:“现在我只希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以后也永远不要见到他。” 戴高岗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叶开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要带我去找的大夫是谁?” 戴高岗道:“那个大夫也是个很古怪的人,医道却很高。”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我昨天也认得了一个很古怪、医道很高明的郎中。” 戴高岗也笑了,道:“医道高明的大夫,脾气好像都有点古怪的,就正如真正的武林高手,脾气也都有点古怪一样。” 叶开微笑着,道:“你的脾气并不古怪。” 戴高岗道:“我怎么能算武功高手?”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近年来八方镖局保的镖,从来也没有出过一次岔子。” 戴高岗笑道:“那只不过因为我这两年来的运气不错,而且有很多好朋友照顾。” 叶开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好朋友。” 戴高岗还想再说什么,但叶开却已闭上了眼睛。 他看来的确很疲倦,他并不是铁打的。 戴高岗又拉过条棉被,轻轻地盖在他身上,脸上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看他这种表情,就好像恨不得用这条棉被蒙起叶开的头,活活地闷死这个人。 但他却只不过将棉被盖到叶开身上。 叶开似已睡着。 现在就算真的有人要用棉被闷死他,他既不会知道,更不能反抗。 所以他真的睡着了。 日正当中,正午。 马车还在继续往前走,旅程仿佛还有很长。 “你一定要赶快找个好大夫……” 可是戴高岗要找的这好大夫,却未免住得太远了些。 他看着沉睡中的叶开,嘴里正在咀嚼着一条鸡腿。 他早已有准备,准备要走很长的路,所以连午饭都准备在车上。 他本就是个很周到的人。 但却只有一个人吃的午饭,只有一条鸡腿,一块牛肉,一张饼,一瓶酒。 他竟似早已算准了叶开要睡着,因为临上车之前,他给叶开喝了一碗保养元气的参汤。 牛肉卤得不错,鸡腿的滋味也很好,虽然比不上他平时吃的午饭,可是在执行任务时,一切事都不能不将就些的。 他虽然是个很讲究饮食的人,现在也已觉得很满意了。 何况,现在他的任务眼看着就已将完成,再过一个多时辰,就可以将叶开交出去,他还来得及赶回去享受一顿丰富的晚餐。 喝完了最后一口酒,他忽然也觉得很疲倦。 他本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可是现在能趁机小睡半个时辰也不错,精神养足了,晚餐后还可以安排一两个有趣的节目。 车子在摇动,就像是摇篮一样。 他闭上了眼睛,心里 已开始在计划着晚上应该去找谁:是那个最会撒娇的小妖精,还是那个功夫特别好的老妖精? 这些节目都是很费钱的,但他却已有两年不必再为金钱烦恼。 “也许应该把两个都找来,比较比较。” 所以现在必须养足精神。 他嘴角带着微笑,终于睡着。 他好像只睡了一下子,可是他醒来的时候,叶开竟也不见了。 车门还是关着的,马车还在继续前行。 叶开却已无影无踪。 戴高岗的脸色突然苍白,大声吩咐:“停车!” 他冲下去,拉住了那个赶车的:“你有没有看见那姓叶的下车?” “没有。” “他人呢?” 赶车的冷笑:“你跟他一起在车里,你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这赶车的显然不是他的属下,对他的态度并不尊敬。 戴高岗忽然觉得胃部收缩,忍不住要将刚吃下去的鸡腿和牛肉全吐出来。 赶车的一双眼睛却在盯着他,冷冷道:“你最好还是赶快上车,跟我一起去交差。” 戴高岗并没有想逃,他知道无论逃到什么地方去,都没有用的。 马车开始往前走的时候,他就伏在车窗上,不停地呕吐。 恐惧就像是臭鱼一样,总是会令人呕吐。 马车转过一个山坳,前面一块很大的木牌,上面写着:“此山有虎,行人改路。” 可是这辆车却没有改路,路却愈来愈窄,仅能容这辆车擦着山壁走过。 再转过一个山坳后,前面竟是一条街道。 一条和城里一样非常热闹的街道,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街上有各式各样的人。 你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这条街道和城里最热闹的街道竟是完全一模一样的,连街道两旁的店铺,招牌都完全一样。 到了这里,无论谁都会以为自己忽然又回到了长安城里。 可是走过这条街,前面就又是一片荒山。 现在马车的速度已缓了下来。街上的行人,神情仿佛都很悠闲,好像并没有特别注意这辆大车。 因为他们认得这辆车,也认得这个赶车的人。 若是个陌生的人,赶着车走入这条街道,无论他是谁,不出一刹那,他就会死在街头。 这条街上当然不会有猛虎,却有个比猛虎更可怕的人。 马车已驶入了一家客栈的院子。 这家客栈的字号是“鸿宾”,也正和叶开在城里投宿的那一家,完全一模一样。 一个肩上搭着抹布,手里提着水壶的伙计,已迎了上来:“戴总镖头是一个人来的?” 戴高岗勉强笑了笑,道:“只有一个人。” 伙计脸上全无表情:“房间早已替总镖头准备好了,请随我来。” 后面的跨院里,有七间很宽大的套房,也正和玉箫道人住的那个跨院一样。 前面的客厅里,桌上已摆好了一壶酒,一个很精致的七色拼盘。 一个人正背对着门,在自斟自饮。 一个发髻堆云,满头珠翠,穿得非常华丽的绝代佳人。 戴高岗垂着头走进来,垂着头站在她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 她没有回头,慢慢地端起酒杯,浅浅地啜了口酒,才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戴高岗道:“是。” “还有个人呢?” “走了。”戴高岗的声音已在发抖。 这绝色丽人已缓缓地回过头,脸上带着种仙子般的微笑。 上官小仙! 她当然就是上官小仙。 戴高岗看见了这仙子般美丽的女人,却远比看见了恶魔还恐惧。 上官小仙看着他,柔声道:“你难道是在说,叶开已走了?” 戴高岗点了点头,牙齿打战,似已连话都说不出。 上官小仙道:“我要你替他准备的那碗参汤,他没有喝?” “他……他喝了。” 上官小仙道:“然后呢?” 戴高岗道:“然后我就扶他上了车。” 虽然是严冬,但他却已满头大汗。 上官小仙道:“在车上他睡着了没有?” 戴高岗道:“睡着了。” 上官小仙道:“他的伤势怎么样?” 戴高岗道:“伤得不轻。”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这我就不懂了,一个受了重伤、又睡着了的人,你怎么会放他走的。” 戴高岗接着道:“我……我没有放他走。” 上官小仙道:“我也知道是他自己要走的,可是你难道就 不能留住他?” 戴高岗的汗愈擦愈多:“他走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你跟他不是坐一辆车来的?” 戴高刚道:“是。” 上官小仙道:“这又奇怪了,你跟他坐在一辆车上,他走的时候,你怎么会不知道?” 戴高岗道:“因为……因为……因为我也睡着了。” 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上官小仙忽然笑了,笑得又温柔,又甜蜜:“我知道你一定也很累,最近你一直都忙得很。” 戴高岗脸上已无人色:“我……我不累,一点也不累。” 上官小仙柔声道:“你的应酬那么多,不但要应酬客人,还得要应酬那些大大小小的妖精,怎么会不累呢?” 她轻轻叹息着,又道:“我想你已经应该好好的休息一阵子了,我就先让你休息二十年吧。” 戴高岗失声道:“二……二十年?” 上官小仙淡淡道:“二十年后,你一定又是条生龙活虎般的好汉了。” 她掌里拿着双镶银的象牙筷子,忽然向戴高岗咽喉点了过去。 戴高岗没有闪避。他不敢闪避,也根本不能闪避。 上官小仙的出手,这世上已很少有人能闪避得开。 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间,突然有刀光一闪。 “叮”的一声,上官小仙手里的象牙筷子已从中而断,刀光的劲力未绝,又飞了出去,“当”的一声,钉在墙上。 一柄三寸七分长的刀。 飞刀! 飞刀钉在墙上,刀锋竟已完全钉了进去。 一个人手扶着门,慢慢地走了进来。 叶开! 叶开居然还是来了。 他的飞刀出手,杀人的时候少,救人的时候多。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挣扎着走过来,拍了拍戴高岗的肩:“你救我一次,我也救你一次,现在我们的人情已结清。” 上官小仙又笑了:“我说得果然不错,你身上果然不止带着一把刀的。” 叶开也笑了笑:“吕迪呢?” 上官小仙道:“他怎么会追得上我?”她凝视着叶开,笑得更温柔,“除了你之外,世上还有什么男人能追得上我?” 这是句很有趣的双关语,有趣极了。 叶开却听不懂。 ——装傻就是他拿手的本领之一。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目光四面打量着,长长叹了口气,道:“这真是个好地方。” 上官小仙道:“你喜欢这地方?” 叶开道:“我若一直睡着,到现在才醒,一定以为还在城里,一定想不到金钱帮的总舵会在这么样一个地方。” 上官小仙叹道:“只可惜你好像是不肯好好睡一下的。” 叶开淡淡道:“我的应酬并不多,认得的妖精也只有一个,所以我总是不太累。” 上官小仙当然知道他说的妖精是谁,可是她装傻的本事也绝不比叶开差。 她吃吃地笑着道:“我本来以为你会很累的,最近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总是在**,**的妖精,却不止一个,所以特地叫人替你准备了碗参汤,养养你的元气,谁知你居然不领情。” 叶开道:“我已领过了情。” 上官小仙眨着眼,道:“那碗参汤你真的喝了下去?” 叶开道:“只可惜那碗参汤下的补药还不够,若要叫我真的睡一觉,最少也得用十来斤补药才行。”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这只怪我,竟忘了你是魔教中大公主的大少爷。” 叶开道:“所以你不能怪戴总镖头,我相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睡着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知道。” 叶开道:“我一上车,就发现了他为他自己一个人准备的酒菜。” 上官小仙道:“你身上难道也总是带着能令人睡着的补药?” 叶开笑了笑道:“我只不过吐了点口水在他鸡腿上。” 上官小仙又笑了:“你的口水里还有参汤?” 叶开道:“所以那条鸡腿的滋味一定很不错。” 戴高岗垂着头,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忽然被人塞了一嘴烂泥。 上官小仙道:“你怎么知道这位戴总镖头是想带你来找我的?” 叶开笑了笑,道:“口水里的一点参汤,就能让人睡着,那种参汤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做得出?” 上官小仙道:“你既然已走了,为什么还要来?”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因为我好像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这是实话。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十七章 柔情蜜意 他自己知道自己的伤势,若是留在长安城,很可能活不过今天。 ——他正像是只被猎人们追逐的狐狸,长安城里却已有群鹰飞起。 上官小仙嫣然道:“你总算还有点良心,总算还知道只有我是真正对你好的。” 叶开道:“所以我根本就没有走,我一直都留在车里。” 戴高岗道:“你没走?” 叶开笑了笑,道:“那车子很舒服,座位也很宽大,位子下又是空的,像我这种不太胖的人,正好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 戴高岗咬着牙,道:“我只有一件事还不明白。” 叶开道:“什么事?” 戴高岗恨恨道:“你既然是准备要来的,为什么要耍这一手花样?” 叶开淡淡道:“因为我不愿别人将我看成个笨蛋,我无论要到什么地方去,都得先弄清楚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总算已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叶开笑道:“我说过,这实在是个好地方,连我都想不到。” 上官小仙叹息着,道:“幸好现在我也明白了一件事。”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用眼角瞟着戴高岗,道:“我总算已知道真正的笨蛋是谁了。” 戴高岗道:“我……” 他只说出了这一个字。 这个字是开口音,他的嘴刚张开,突然发现银光一闪,已射入他嘴里。 他只觉得嘴里甜甜的凉凉的,就好像吃了块冰糖一样。 上官小仙微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吃,天下杀人的暗器,绝没有一样比我这冰糖银丝更甜、更好吃的了,你说是不是?” 戴高岗没有回答。 他的脸突然变成死黑色,咽喉已突然被塞住,就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突然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的呼吸突然停顿。 他死的时候,嘴里还是甜的。 这冰糖银丝真甜,简直甜得要命,甜得能死人。 上官小仙这人岂非也甜得很? 上官小仙笑得还是那么甜,比冰糖还甜。 叶开却没有笑,也笑不出。 上官小仙道:“你不高兴?” 叶开闭着嘴。 上官小仙道:“他救过你,你也救过他,你们的账岂非已结清?我杀了他,跟你岂非也没有关系?” 叶开忍不住道:“你至少不必在我面前杀他的。” 上官小仙道:“我一定要在你面前杀他。”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要你明白两件事。” 叶开在听。 上官小仙道:“你若想要一个笨蛋变得不比别人笨,只有一个法子。” 她微笑着,看着地上的戴高岗:“现在他岂非已不比别人笨了?” 死人就是死人,死人都是一样的,既没有特别聪明的死人,也没有特别笨的死人。 上官小仙慢慢地接着道:“我还要你明白,我若要杀一个人,他就已死定了,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他,连你也不能。” 叶开又闭上了嘴。 上官小仙看着他,忽又嫣然一笑,道:“你现在还活着,只因为我根本就不想杀你,也不会拿冰糖银丝给你吃的,你又何必闭着嘴?” 这倒不是假话。她若真的想杀叶开,机会实在多得很。 叶开却在冷笑,他显然并不领情。 上官小仙微笑着,又道:“其实你有时也笨得很,你为什么不用你的刀去对付吕迪?” 叶开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因为我想证明一件事。” 上官小仙道:“什么事?” 叶开道:“我想知道韩贞究竟是不是死在他剑下的。” 上官小仙叹道:“你若也死在他手下,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叶开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本来的确低估了他。” 上官小仙道:“他的武功比你想象中还高?” 叶开点点头。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已知道韩贞不是死在他剑下的?” 叶开又点点头,道:“他若真的杀了韩贞,就一定也会杀我。” 上官小仙道:“他若真杀你时,你怎么办?” 叶开淡淡道:“你自己说过的,我身上带的不止一把刀。” 上官小仙嫣然道:“所以我也说过,幸好他并没有真的想杀你。” 叶开冷冷道:“对你说来,这并不好。” 上官小仙道:“有什么不好?” 叶开道:“韩贞既不是他杀,就一定是你杀的,你杀了韩贞,再嫁祸给他,为的就是想要我去跟他拼命。”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种谁也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的表情,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你真的认为一定是我杀了韩贞?” 叶开也在盯着她,道:“除了你,我想不出第二个人。”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他。” 叶开冷笑。 上官小仙道:“你不信?”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的,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道:“可是假如我能证明我没有杀他,你怎么样?” 叶开道:“你能证明?怎么证明?” 上官小仙道:“我当然有法子。” 叶开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有法子,你甚至有法子可以证明韩贞是我杀的了。” 上官小仙道:“我有证据。” 叶开道:“我也知道你有证据,你随时都可以制造出几百个证据来。” 上官小仙道:“我只有一个证据,我拿出这个证据来,你若还是不相信我,我就情愿让你杀了我,替韩贞复仇。” 她说得太肯定,太有把握。 叶开几乎已被她打动了,但立刻又警告自己,绝不能相信:“无论你拿出什么证据来,我都绝不会相信。” 上官小仙道:“你若万一相信了呢?” 叶开道:“你若真的能使我相信你没有杀韩贞,我就……” 上官小仙道:“你就怎么样?” 叶开道:“随便你怎么样。” 上官小仙叹息着,道:“你知道我绝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既不想杀你,也不想伤你的心,我只不过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上官小仙道:“一件既不会害到别人,也不会害到你自己的事。” 叶开道:“好,我答应。” 他绝不相信上官小仙能拿得出那种证据来,世上几乎已没有任何一件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他相信上官小仙的话。 可是他想错了。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证明上官小仙并没有杀韩贞的。 这个人是谁呢? 这个人就是韩贞自己。 韩贞并没有死,他居然又活生生地出现在叶开眼前。 上官小仙招了招手,他就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坛酒,微笑着走到叶开面前,道:“酒我总算已替你找到了,若是还不够,我还可以替你去拿。” 叶开怔住。 这次他的确是真的怔住。 上官小仙笑道:“这个人是不是韩贞?” 当然是。 叶开看得出这个人的鼻子上,还留着被他一拳打过的伤痕。 上官小仙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当然还活着。 上官小仙道:“韩贞既然还活着,我就没有杀韩贞。” 这道理也正如一加一等于二同样简单,同样正确。 上官小仙轻轻吐出口气,悠然笑道:“现在你总该相信我没有杀他了吧。” 叶开没有说话。 他现在当然已明白,死的那个人,并不是韩贞。 上官小仙道:“你认得韩贞,我若将一个人易容改扮成他的样子,绝对瞒不过你的。” 世上并没有那么精妙的易容术。 一个人若真的能改扮成另外一个人,连他自己的亲人朋友都能瞒过,那就没有易容术了。 那就已经是神话、奇迹,而且是很荒谬的神话,绝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上官小仙道:“但是那天晚上你见到那个‘韩贞’时,他的脸已被打毁了,所以才瞒过了你。” 叶开只有苦笑,苦笑着道:“看来金钱帮的人才,果然不少。” 上官小仙笑道:“的确不少。” 叶开道:“你先将一个人易容改扮成韩贞,再打毁他的脸,叫他来骗我?” 上官小仙道:“是韩贞自己动手打的,他的拳头也很硬,至少比我硬。” 叶开叹道:“但我却还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肯替你做这种事,挨了一顿毒打后,还替你去骗人。” 上官小仙道:“你刚才从车厢里出来时,看见外面那些人没有?” 叶开点点头。 上官小仙点了点头,道:“只要我随便吩咐一声,无论什么事,他们都肯去为我做的。” 叶开道:“等他们的事做完了之后,你还是一样要杀了他们。” 上官小仙淡淡道:“我本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那些人的性命,在我看来,根本就一文不值。” 她凝视着叶开,灵活的眼睛里又露出种奇怪的表情,轻轻地接着道:“可是我对你……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也该知道。” 叶开冷冷道:“现在我只想知道,你要我做的究竟是什么事。” 为了要让叶开相信韩贞是死在吕迪剑下的,她不惜杀人。 现在为了要让叶开相信她没有杀韩贞,她又不惜让韩贞再活着出现。 为了让叶开相信韩贞是朋友,她已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可是现在她的一切心血,显然已白费了。 现在叶开当然已知道,韩贞也是金钱帮中的人,她所做的一切,只不过要叶开答应她一件事。这件事究竟是件什么样的事? 叶开连想都不敢想。 他知道无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上官小仙都能想得出来的。 上官小仙还在凝视着他,慢慢道:“我只要你答应我,留在这里,等你的伤口结了疤之后再走。” 叶开道:“就是这件事?” 上官小仙道:“就是这件事。” 叶开又怔住。 她自己也承认自己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别人的性命,在她眼中看来,根本一文不值。 她花了那么多的心血,牺牲了那 么多代价,为的只不过要叶开答应她这么样一件事。 这件事非但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对叶开也只有好处。 她算来算去,为的竟不是自己,而是叶开。 叶开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他自己也无法了解的感情。 ——我对别人虽然心狠手辣,可是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也很明白。 叶开一直不明白,就算明白也一直不能相信,不愿相信。 可是现在他已不能不相信。 上官小仙本可乘此机会,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子来折磨他的。 她看着叶开时,眼睛里露出的那种情感,难道是真的? 那至少有几分是真的。 上官小仙悠悠地又说:“我本来有很多种法子可以把你留在这里的,但是我不愿勉强你,所以我才要你自己答应。” 叶开终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来就已答应。” 后院里有个小小的厨房,厨房里飘来了一阵阵粥香。 上官小仙正在厨房里替他煮粥,是用人参炖的鸡粥:“我本来想在粥里加点人参的,可是我……” 叶开忽然想起了崔玉真,想起了崔玉真为他炖的粥。 她的确是个善良而可爱的女孩子,她的身世却又偏偏那么悲惨,遭遇偏偏又那么不幸。 现在她更已不知道遭遇到什么事。 还有丁灵琳。 现在她是不是已恢复了神志?郭定是不是还在照顾着她?她的人在哪里?…… 她若知道自己一刀刺伤了叶开,她的痛苦一定比叶开的刀伤更深。 这些事,本都是叶开不愿去想的,却又偏偏不能不去想。 可是他想了又能怎么样? 他已答应了上官小仙,他的伤势远比他想象中更严重。 刚才他一直在提着一股劲,这一躺下来,他才知道,刚才能支持那么久,实在是奇迹。 他不但伤口在痛,全身的筋骨都在痛,又酸又痛。 上官小仙已捧着碗粥走进来,嫣然道:“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你尝尝看怎么样?” 她居然也会下厨房?居然会炖粥? “过两天等你稍微好一点时,我再下厨房炒几样菜给你吃,我保证连鸿宾楼的大师傅,也没有我的手艺好。” 粥的滋味果然不错,叶开也实在饿了。 上官小仙又笑道:“这粥里也有补药,可不是那种吃了要人睡觉的补药,是真正的补药。” 她已洗尽了脂粉,换上了套很朴素的青布衣裙,现在无论谁看见她,都绝不会相信她就是金钱帮的帮主,更不会相信她是那种心狠手辣的女人。 现在她就像是又变了一个人。 她从一个白痴,变成了一个恶魔,现在又变得像是个温柔的百依百顺的妻子,节俭而能干的主妇。 叶开看着她,现在连他都分不清真正的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了。 也许每个人都有两种面目的。 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恶的一面,连叶开自己都不例外。只不过他总是能将邪恶的那一面控制得很好而已。 他是不是也能让上官小仙将邪恶的那面锁起来呢? 他没有把握,但他却已决心要试一试。 上官小仙喂完了粥,正在看着叶开胯骨上的伤,轻轻叹息着,道:“你的伤势真不轻,看来吕迪那只手,简直就像是铁打的。” 叶开苦笑道:“不像是铁打的,世上绝没有那么可怕的铁。” 上官小仙叹息着,慢慢道:“我本来的确是想让你去找吕迪替韩贞复仇,我想要你替我杀了他。” 叶开在听着。 上官小仙道:“现在小李探花、飞剑客和荆无命虽然可能还活着,但却已绝不会再过问江湖中的事了。” 这三个人已不算是真正活在红尘中的人,他们的行踪已进入了神话。 上官小仙道:“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这世上真正能威胁到我的人,也只有三个人。” 叶开忍不住问道:“哪三个?” 上官小仙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叶开笑了笑,道:“你当然也把我算在里面了。”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 叶开怔了怔,又忍不住问道:“我难道不能算是高手?” 上官小仙嫣然道:“若论武功,你当然是绝对的高手,若论聪明机智,你也绝不比任何人差,你的飞刀,也是小李飞刀之后,世上最可怕的一种武器。” 这是实话。 叶开从不打断别人的实话,更不愿打断别人在称赞他的话。 无论如何,被人称赞是件很愉快的事。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的心不够黑,手段也不够毒辣,你的飞刀出手,总是救人的时候多,杀人的时候少。” 叶开笑了笑,道:“所以我不能威胁你。”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柔声道:“我认为你不能威胁我,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因为我们是朋友,我绝不会真的伤害你,我相信你也不忍伤害我。” 她的眼睛温柔而真诚,无论谁在说话时,都不会有这么真诚的眼睛。 叶开心里忽然又涌出一种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感情,立刻改变话题,道:“我既然不算,东海玉箫算不算其中一个?” 上官小仙道:“不算。” 叶开皱眉道:“他也不算?” 上官小仙道:“三十年前,他已能列名在兵器谱中的前十名之内,现在又似已入了魔教,他的武功当然很可怕,但却不能威胁于我。”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已走了。而且他有弱点。” 叶开道:“玉箫好色。”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所以我一点也不怕他,只要是好色的人,我就有法子对付。” 这也是实话。 她不但极美,极聪明,而且冷酷无情,这种女人恰巧正是好色之徒的克星。 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本就有很多法子去对付一个好色的老人。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极有智慧的老人,会被一个最愚昧的少女骗得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叶开心里在叹息。 他知道玉箫迟早总要死在上官小仙手上的,他同情的并不是玉箫,而是那些总不肯承认自己对少女失去吸引力的老人。 “玉箫不能算,郭定呢?” 上官小仙道:“郭定也不能算。” 叶开不同意道:“据我所知,他的剑法之高,已不在昔年的嵩阳铁剑之下。” 上官小仙道:“他的剑法很可能已在郭嵩阳之上,南宫远已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剑客,却连他十招都接不住。” 叶开道:“那一战你看见了?” 上官小仙道:“当世武林高手的决战,我只要能赶上,就绝不会错过的。” 叶开微笑道:“有时你甚至会在墙外偷偷地看。”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他的出手威猛而沉着,变化也很快,几乎已可算是无懈可击,可是他的人也有弱点。”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他太多情。” 叶开不能不承认,郭定的确是个多情的人。 他的外表看来,虽然坚强而冷酷,其实却是个感情很丰富,很容易激动的人,有时甚至还有点多愁善感。 上官小仙道:“多情的人,就难免脆弱,一个人的本身若是很脆弱,无论他的剑法多么坚强,都已不足惧。” 叶开叹了口气。 他想到了郭定,就想到了丁灵琳,丁灵琳不但多情,而且痴情。 他不愿再想下去:“珍珠城主呢?” 上官小仙道:“珍珠城主兄妹,的确可以算得上是奇人,他们的剑法之奇,也可称是天下第一。” 叶开道:“联珠四百九十剑?”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这兄妹两人,各生具异像,一个右臂比左臂长七寸,一个左臂比右臂长七寸,一手使长剑,一手使短剑,而且本是孪生兄妹,心意相通,联手攻敌,两个人就像是一个人,剑法施展开来,一前一后好像变成了四个人。” 叶开道:“据说他们的联珠四百九十剑,只要一发动,天下无人能破。” 上官小仙道:“非但无人能破,而且世上也很少有人能接得住他们这四百九十剑。” 叶开道:“他们算不算?” 上官小仙道:“不算。” 叶开很意外:“他们也不算?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们已死了。” 叶开更意外:“几时死的?怎么死的?” 上官小仙淡淡道:“每个人都难免要一死,你又何必惊奇。” 叶开道:“他们的人虽已死,可是他们的剑法并没有死。” 上官小仙道:“他们的剑法纵然能留传,可是到哪里才能找到他们那样一双奇特的兄妹,来练他们那种奇特的剑法?” 叶开又不禁叹息。 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绝世的剑法,也都正如这联珠四百九十剑,仿佛昙花一现,就已成绝响。 上官小仙道:“你若一直往这些名人上面去想,就永远不会说对的。” 叶开道:“你说的那三个人,难道都不是名人?” 上官小仙道:“至少不是这种名人。” 叶开沉吟着,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傅红雪?” 上官小仙道:“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也可以算是你的兄弟,他的人很怪,刀法也很怪。” 叶开道:“不是怪,是快,快得惊人。” 上官小仙道:“我见过他出手。”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他出手那一刀的快与准,已可和昔日的飞剑客前后辉映,可是——” 叶开道:“可是他还不能算?” 上官小仙道:“不能。”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根本已不愿再出江湖,他对人生都似已很厌倦,他只想做个与人无争的隐士,并不想做名扬天下的英雄,何况,他还有种可怕的恶疾,就像是他的附骨之疽。” 这次上官小仙又没有说错。 她对当世英雄的武功来历,性格脾气,竟全都了如指掌。 她不但分析得很清楚,而且判断极正确。 最可怕的是,无论谁只要有丝毫弱点,都绝对瞒不过她的。 叶开当然觉得她又变了,又已从一个贤慧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对天下大事都了如指掌的纵横 家,变成了一个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兵法家。 她甚至已变得有点像是在青梅园中,煮酒论英雄的曹操。 这变化实在太大。 叶开本来已觉得很疲倦,听了她这番话,精神却似突然振奋起来。 他忍不住再问:“你说的那三个人,究竟是谁?” “我说的这三个人,才真正是世上最可怕的人,因为他们几乎已没有弱点。” 上官小仙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接着道:“第一个人姓墨,叫墨五星。” 叶开道:“墨五星?” 上官小仙道:“你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叶开道:“他也是青城墨家的人?”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他才真正是那些青城死士的主人,墨白也只不过是他的奴才而已。” 墨白也可算是个很可怕的人,但却只不过是这人的奴才。 “你杀了我,我的主人一定会要你死得更惨的……” 想到了墨白临死前的诅咒,想起了他那种凄厉的表情,连叶开心里都不禁觉得有点发冷。 “这墨五星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的武功究竟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我说不出。” 叶开道:“你也说不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就因为我也说不出,所以才可怕。” 她接着又道:“别的姑且不说,他手下至少有五百人,随时都可以为他去死,就凭这一点,你已可想象他是个多么可怕的人了。” 想到那些死士从容就死时的悲壮惨烈,叶开又不禁毛骨悚然。 上官小仙道:“我说的第二个人,你已跟他交过手。” 叶开道:“吕迪?” 上官小仙道:“不错,吕迪,你也许一直都低估了他。” 叶开苦笑道:“至少我现在已不能再低估他,我已几乎死在他手下。” 上官小仙道:“但你却还是不会知道,他真正可怕的地方在哪里。”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他的武功你已见过,你觉得怎么样?” 叶开道:“他防守时无懈可击,攻击时一发如雷霆,而且,出手机变巧诈,竟能先布好圈套,引人上钩。” 上官小仙道:“但你的飞刀若出手,他还是未必能闪避得开。” 叶开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对他的飞刀,他自己从来不愿评论。 上官小仙道:“这人最可怕之处,一共有十六个字,你只说出了四个。” 叶开道:“哪四个?” 上官小仙道:“机变巧诈。” 叶开道:“还有十二个是什么字?” 上官小仙道:“深沉冷酷,机变巧诈,心如豺狼,貌似君子。” 叶开笑道:“他还是个年轻人,这十六个字,说得也许过分了些。” 上官小仙忽然问道:“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能击败你?” 叶开摇摇头。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说。 上官小仙却替他说了出来:“他能胜你,只因为你的飞刀未出手。” 她又问:“但你知不知道,你的飞刀为什么会没有出手?” 这次叶开想说话,上官小仙却不让他说出来,就已抢着道:“因为他自己先将剑掷了出去,你当然不能再用刀。” 叶开道:“难道他先就已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根本不用剑的。”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可是他自己也再三声明,他的手也是杀人的利器。” 上官小仙道:“那只因为他已算准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知道愈是这样说,你愈不会再使出飞刀来的,所以乐得故作大方。” 叶开苦笑。 上官小仙道:“你可知道最后他为什么不杀你?” 叶开道:“因为……” 上官小仙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真的要下杀手,你的飞刀也可能出手的,他当然也知道你身上带的不止一把刀。” 叶开道:“可是,他最后又和我再度邀战……” 上官小仙道:“他这次已对你手下留情,下次纵然再战,你能对他下杀手?”她笑了笑,又道,“何况,经过这一战之后,你已觉得他是个英雄,已对他起了惺惺相惜之心,以后他纵然还要逼你出手,你也会尽量避免的。” 叶开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道:“所以他不但击败了你,不但交了你这么样一个有用的朋友,还博得了必将传扬天下的侠义名声。” 她慢慢地接着道:“所以我才说他,深沉冷酷,机变巧诈,心如豺狼,貌似君子。这十六个字,一点也没有错。” 叶开只有苦笑。 上官小仙道:“他不但有权术,有城府,还有阴谋,有野心。” 叶开道:“所以你才希望我能替你杀了他。” 上官小仙承认:“这个人活在世上,对我的确是种威胁。” 叶开道:“你也没法子对付他?” 上官小仙叹道:“至少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想出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叶开道:“所以你认为他比墨五星更可怕?”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但是最可怕的,却还是第三个人。” 叶开道:“第三个人又是谁?” 上官小仙道:“韩贞。” 叶开怔住。 上官小仙道:“你想不到是他?” 叶开又在苦笑:“他的确是个很阴沉、很有机谋的人,可是……” 上官小仙道:“可是你却不相信他会比墨五星和吕迪更可怕。”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道:“你认为他的武功太差?” 叶开也承认。 上官小仙道:“你有没有把握能击败他?” 叶开道:“我……” 上官小仙道:“你没有把握,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武功是不是真的比你差,世上也许还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武功究竟怎么样。” 叶开道:“你也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知道。” 叶开沉吟着,道:“你认为他并不是真的对你忠心?”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把握。” 叶开道:“但你却一直将他留在身边。” 上官小仙道:“因为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他对我做过一点不忠的事,我根本就抓不到他一点错。” 叶开道:“也许他根本就对你很忠实,也许你对他的疑心根本就错了,女人的疑心病本就比较大。” 上官小仙道:“但女人却有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有第三只眼睛一样,往往能看出一些男人看不出的事。” 叶开道:“你看出了什么?” 上官小仙道:“我早已感觉到,在我最亲信的几个助手中,有一个是奸细,只要我一不小心,就可能毁在他手里。” 叶开道:“你怀疑这个人就是韩贞?”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的嫌疑最大,我甚至怀疑他是魔教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但你却没有证据。” 上官小仙叹道:“连一点证据都没有。” 叶开道:“所以真正的奸细也很可能不是他,是别人。” 上官小仙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把握,所以我一直不能对他下手,他的确帮我做过很多事,的确是个好帮手,我若不明不白地除去了他,不但别人看见要寒心,我自己也觉得可惜。” 叶开淡淡道:“看来这‘金钱帮’的帮主,并不是容易当的。” 上官小仙道:“的确不容易。” 叶开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又吃力又危险的事?” 上官小仙目光凝视远方,过了很久,才徐徐道:“因为我是上官小仙,是上官金虹的女儿。” 叶开道:“所以你只有等着那个奸细先对你下手?” 上官小仙点点头,长叹道:“我只有等着他先出手。” 叶开道:“他的出手一击,很可能毁了你。” 上官小仙道:“很可能。” 叶开道:“所以你想安心地睡一晚上,却不容易。” 上官小仙的目光已自远方收回,正凝视着他,缓缓道:“这些年来,我只有在你陪着我的那几个晚上才能安心地睡着。” 叶开避开了她的目光,冷冷道:“那是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现在……” 上官小仙握住了他的手,道:“现在也一样,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我就什么人都不怕了。” 叶开道:“你不怕我……” 上官小仙道:“我不怕你,我信任你,我这一辈子,真正信任的只有你一个人。”她的声音温柔如春风,慢慢地接着道,“只要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就算有十个吕迪、十个韩贞一起来对付我,我也有把握能将他们打回去,只要我们在一起,这天下就是我们的。” 叶开没有再开口,连眼睛都已合起。他居然睡着了。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地放下他的手,轻轻地走了出去;她看着叶开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自信,好像已知道这个人是属于她的,看来她竟似已有非常的把握。 韩贞低着头,垂着手,肃立在院子里,也等了很久,因为上官小仙要他在这里等。 上官小仙就算要他站在热锅上等,他也绝不会移动半步,他的服从和忠心,令人不能不感动。 上官小仙正走下石阶,看着他,眼睛里也不禁露出满意之色。 无论多挑剔的人,有了这么样一个帮手,都已该心满意足了。 上官小仙道:“我要你找的人,你已找齐了?” 韩贞点点头,道:“都已找齐了,都在外面等着。” 上官小仙道:“叫他们进来。” 韩贞拍了拍手,外面竟有十来个人走了进来,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货郎,有小贩,有三姑六婆,也有市井好汉,他们的装束打扮虽不同,其实却是同一种人。 金钱帮门下,只有一种人——绝对忠心,绝对服从的人。 上官小仙说的话,就是命令。这次她的命令很简单:“到长安城去,传播叶开的死讯,无论你们用什么法子,只不过一定要令人相信叶开已死了,只要还有一个人认为叶开是活着的,你们就得死。” 她的命令虽简短,却有效。看着这些人走出去,她眼睛里又不禁露出了满意之色。叫这些人去传播谣言,就等于要蜜蜂去传播花粉一样容易。她知道她这次的计划也一定同样有效。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十八章 相见恨晚 “叶开死了!” “叶开怎么会死?” “每个人都会死的,叶开也是人。” “但他却是个很不容易死的人,据说他已可算是天下第一高手。” “天下第一高手也一样会死的,以前那些天下第一高手岂非就全都死光了。” “……” “高手中永远还有高手,一个人若是做了天下第一高手,死得也许反而比别人快些。” “但我却还是想不出有谁能杀他。” “是两个人杀了他的。” “哪两个人?” “一个是吕迪。” “吕迪?是不是武当的‘白衣剑客’吕迪?” “就是他。” “他的武功比叶开高?” “那倒不见得,叶开若不是已先伤在另一个人手下,这次绝不会死。” “有谁能伤得了他?这个人又是谁?” “是个女人,据说她本来是叶开最喜欢的女人。” “为什么像叶开这么聪明的人,也会上女人的当?” “因为英雄最难过美人关的。” “这个女人是谁?” “她姓丁,叫丁灵琳!” 丁灵琳睡在**,屋子里很阴暗,被窝里却是温暖的。她已睡了很久,但却一直连动都没有动。 她觉得很疲倦,就像是刚走完一段又远又难走的路,又像是刚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在梦中,她好像曾经用力刺了叶开一刀。 那当然只不过是梦。她当然绝不会伤害叶开的,她宁可自己死,也不会伤害叶开。 屋子里有了脚步声。 “莫非是叶开?” 丁灵琳真希望自己一张开眼,就能看到叶开,可惜她看见的却是郭定。 郭定的脸色看来也很疲倦,很憔悴,可是眼睛里却带着欢喜欣慰之色:“你醒了……” 丁灵琳不等他说完这句话,就已抢着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叶开呢?” 郭定道:“这里是客栈,你中了玉箫的迷药,我救你到这里来的。” 玉箫突然出现,当着叶开的面将她劫走,这些事丁灵琳当然还记得。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郭定是怎么救她出来的,她就完全不清楚了。 可是她也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有一个人:“叶开呢?叶开在不在这里?” 郭定摇摇头:“他不在,我……我一直没有见到过他。” 他没有说出真相,因为他生怕丁灵琳还受不了这种刺激。 她若是知道自己一刀刺伤了叶开,会多么悲伤痛苦,郭定连想都不敢想。 丁灵琳的脸色沉了下去,道:“你一直没有见到叶开?是不是因为你一直没有去找他?” 郭定只有承认。 丁灵琳冷笑道:“你把我救到这里,却不去告诉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定无法回答。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是什么意思。 他们似乎是素不相识的人,但他却陪着叶开,冒险去救出了她。 为了怕玉箫找去,他才将她带到这里来,为了照顾她,他已在这阴暗的斗室中待了三天,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多少委屈。 一个神志已完全丧失的女人,并不是容易侍候的,何况他本就没有侍候别人的经验。 这三天来,他几乎连眼睛都没有合起过,换来的却是她的冷笑和怀疑。 可是他宁愿被怀疑,也不愿说出真相,不愿她再受刺激。 丁灵琳还在瞪着他,冷冷道:“我在问你话,你为什么不开口?” 郭定还是不开口。 他不能开口,他心里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 丁灵琳的手在被窝中摸索——她身上还是穿着衣服的。 所以她的脸色总算已稍微好看了些,却又问道:“我已在这里躺了多久?” 郭定道:“好像已经快三天了。” 丁灵琳几乎跳了起来:“三天,我已在这里躺了三天?你也一直都在这里?” 郭定点点头。 丁灵琳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三天来,我难道一直都是睡着的?” 郭定道:“是的。” 他说的声音很轻,因为他说的是谎话。 这三天来,丁灵琳并不是一直睡着的,她做过很多事,很多令人意想不到、哭笑不得的事。 这些事只有郭定一个人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再向别人提起。 丁灵琳咬着嘴唇,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呢?” 郭定道:“我?” 丁灵琳道:“我睡着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郭定苦笑道:“我没有干什么。” 丁灵琳仿佛松了口气,却还是板着脸道:“我希望你说的不假,因为你若是在说谎,我迟早总会查出来的。” 郭定只有听着。 丁灵琳道:“你救了我,我以后会报答你,但我若查出你在说谎,我就要你的命。” 她竟似连看都懒得再看郭定一眼,冷冷道:“现在我只希望你出去,快点出去。” 郭定也没看着她。 他心里在问自己:“我究竟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受这种侮辱委屈?” 他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看着他瘦削疲倦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丁灵琳反而不禁有些歉意。 她并不讨厌这个人,也并不是不知道这个人对她的感情。 可是她只有装作不知道,她绝不能让这种感情再发展下去。 因为她心里只有一个人。 叶开! 她一定要赶快找到叶开。 她第一个要找的地方,当然是鸿宾客栈。 可是鸿宾客栈里的人看见她,都好像看见了鬼,又厌恶,又恐惧。 一个用刀刺伤了自己情人的女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受欢迎的。 “你们有没有见到那位叶公子?” “没有。” “你们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叶公子的事,我们完全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到镖局里去打听打听?” 于是丁灵琳就到了虎风镖局。 虎风镖局的镖头们听见“丁灵琳”这名字时,表情也和鸿宾客栈的伙计们差不多。 “我们和叶大侠一向没有来往,但若要打听他的消息,不妨到八方镖局去,那里的总镖头‘铁胆震八方’戴高岗,听说是叶大侠的生死之交。” 丁灵琳心里在奇怪,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听说叶开有这么一个“生死之交”的朋友?她不想再问,也没法子再问,她实在也很看不惯这些镖头的脸色。 “不管怎么样,反正只要找到戴高岗,就可以问出叶开的下落了。” 她心里总算觉得踏实了些,因为她还不知道她已永远没法子再从戴高岗的嘴里问出一句话来。 八方镖局的院子里,正有几个伙计在洗刷着一辆黑漆大车。 一个身材很高,脸色很沉重的中年人,背负着双手,站在石阶上看着,正是这里的副总镖头“铁掌开碑”杜同。 丁灵琳冲过去:“你就是戴高岗总镖头?” 她说话虽然不太客气,脸色虽然不太好看,但她毕竟还是很美的女孩子,而且很年轻。 杜同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两眼,勉强笑了笑,道:“姑娘贵姓?找他有什么事?” “我姓丁,想找他打听一个人。” 听到“丁”字,杜同的脸色已变了:“你姓丁?莫非是丁灵琳?” 丁灵琳点点头,道:“他在不在这里?我想当面问他几句话。” 杜同沉着脸,看着她,突然冷笑,道:“你是不是想找叶开?” 丁灵琳眼睛亮了道:“你也认得叶开?他在这里?” 杜同冷冷道:“不错,他在这里,他是跟戴总镖头一起回来的,就是坐这辆车回来的。” 他脸上的表情显然悲哀而愤怒,只可惜丁灵琳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只要想到能再见叶开,别的事她已全都不在乎。 “他们在哪里?” 杜同冷笑着转过身:“你跟我来。” 大厅里阴森森的,就像是坟墓一样,因为这大厅现在本就已变成了坟墓。 丁灵琳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两口棺材。 两口崭新的棺材,还没有钉上盖。 棺材里有两个人的尸体,没有头的尸体。 杜同冷冷道:“他们是一起坐车出去的,也是一起坐车回来的,只不过,他们的人虽然回来了,头却没有回来。” 丁灵琳根本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她已认出了其中一具尸体上穿着的衣裳。 ——生死之交! ——据说叶开和戴高岗是生死之交,他们是一起出去的,现在又一起躺在棺材里。 丁灵琳只觉得整个屋子都在旋转,鸿宾客栈的伙计和八方镖局的镖头们,也都在围着她旋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残酷的冷笑。 “他们早已知道叶开死了。” “叶开难道真的死了?” 丁灵琳想放声大哭,却不知自己哭出来没有。 阴森森的大厅,阴森森的灯光。 丁灵琳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刚才倒下去的地方。 没有人来扶她一把,也没有人来安慰她一句。 杜同还是背负着双手,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她,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的憎恶之意。 丁灵琳勉强着站起来,咬着牙道:“他……他是死在谁手上的?” 杜同冷冷道:“你不知道?” 丁灵琳道:“我怎么会知道?” 杜同道:“你应该知道的。” 丁灵琳大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究竟是谁杀了他?” 杜同也在咬着牙,从牙缝里吐出了两个字:“是你!” 这两个字就像是把铁锤,打得丁灵琳连站都站不住了:“是我?” 杜同冷冷道:“若不是你先一刀刺伤了他,他怎么能败在吕迪手下?戴总镖头若不是为了要带他去治伤,又怎么会跟他一起死在车上?” 丁灵琳的心已碎裂,整个人都似碎裂。 她又想起了噩梦的事,又想起玉箫盯着她时,那双充满了邪恶的眼睛。 ——快用这把刀去杀了叶开…… 难道那不是梦?难道她竟真的做出了那种可怕的事? 丁灵琳不信,死也不信。 她冲过去,一把揪住了杜同的衣襟,嘶声大呼:“你说谎!” 杜同冷冷道:“我是不是在说谎,你自己心里应该知道。” 丁灵琳大叫:“我知道你在说谎,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杜同冷笑,突然出手,斜砍丁灵琳的肩。 他想不到丁灵琳的武功竟远比他想象中高出很多。 他的铁掌削出,丁灵琳已突然转身,一个肘拳打在他肋骨上。 他的人立刻被打得撞在墙上,疼得弯下了腰。 丁灵琳却已又冲了过去,一把将他揪了起来,嘶声道:“你说,你是不是在说谎?” 杜同苍白着脸,冷汗滚滚而出,不停地喘息着,突又冷笑道:“好,你杀了我吧,你连叶开都能杀,还有什么人不能杀,只不过你就算杀了我,我还是只有这几句话。” 丁灵琳突然松开了手,全身都在发抖,抖得就像是疾风中的铜铃。 大厅四周,仿佛有千百对眼睛在看着她,每双眼睛里都充满了憎恨和厌恶。 “我本该杀了你,替戴总镖头和叶开报仇的,可是你这种女人,根本不值得我们杀你,你走吧……你走吧……你走吧……” “我杀了叶开……我竟真的做出了这种可怕的事?” 丁灵琳掩着脸狂奔,奔出了镖局,奔上了长街。 街道似在旋转,天地似乎在旋转。 她倒了下去,倒在街上。 街上的泥泞也是冰冷的,泥泞里还带着冰碴子,可是她不在乎。 街道上的人都在看着她,好像都已知道她是个杀人的女凶手。 她也不在乎。她希望自己能变做泥泞,让这些人在她身上践踏,她希望自己能变做飞灰,让这刺骨的冷风将她吹散,散入泥泞中。 但这时却有一只手,将她拉了起来。一只坚强稳定的手,一张充满了悲伤和同情的脸。 她一直没有流泪,她已连哭都哭不出,看到了这张脸,她的眼泪才泉水般地迸发。 郭定扶起了她,她却已哭倒在他怀里。 他让她哭。他希望她的悲伤能发泄。 等她哭够了时,她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阴暗的斗室里。 灯光昏暗,郭定正坐在孤灯下,看着她。他也并没有说什么安慰她的话,可是他的目光已是种安慰。 丁灵琳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痴痴地看着那盏昏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痴痴地说道:“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郭定道:“不是你!”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这件事根本就不能怪你。” 丁灵琳道:“这件事你知道?” 郭定道:“是我和叶开救你出来的。” 丁灵琳道:“我刺他那一刀时,你也在旁边看着?” 郭定道:“就因为我在旁边看着,所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能怪你,因为,那时的你,已根本不是你自己。” 丁灵琳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管怎么样,刀总是在这双手上,这是事实,她自己知道自己心里的歉疚和痛苦,是永远无法解脱的。无论什么人,无论用什么话安慰她都没有用。 郭定慢慢地接着又道:“你若想替叶开报仇,就不该再折磨你自己,我们应该去找的人是玉箫,是吕迪。” 丁灵琳道:“我们?” 郭定点点头:“我们,我和你。” 丁灵琳道:“但这件事却完全跟你没有关系。” 郭定道:“怎么会没有关系,你是我的朋友,叶开也是我的朋友,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 丁灵琳霍然抬起头,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一直不肯将这件事告诉我,宁可忍受我的侮辱也不肯告诉我,为的只不过怕我伤心。” 郭定道:“我……” 丁灵琳不让他开口,抢着又道:“现在你要去替叶开报仇,也只因为你知道我绝不是玉箫和吕迪的对手。” 郭定也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因为他不敢接触她的眼波。 丁灵琳的眼睛里已没有泪:“你的意思,我已经完全明白,现在我也希望你也明白我的意思。” 郭定在听着。 丁灵琳道:“这是我的事,我不想要你管,玉箫和吕迪无论是多么可怕的人,我都有法子对付他们,也用不着你担心。” 郭定忍不住问:“你有法子?” 丁灵琳握紧了双拳,道:“我是个女人,女人要对付男人,总会有法子的。” 她的声音也变得冷酷而坚定。她本是个天真而娇美的女孩子,但现在似已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郭定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已感觉到丁灵琳一定会做出些很可怕的事。他想阻止,却不知该怎么样阻止。 丁灵琳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小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 夜色还不深。 她忽然回过头问:“你身上有没有银子?” 郭定道:“有。” 丁灵琳道:“有多少?” 郭定道:“不少。” 丁灵琳拢了拢头发,道:“现在时候还不太晚,我想上街去买点东西,吃顿饭,你陪我去好不好?” 酒楼果然还没有打烊,丁灵琳叫了七八样菜,她吃得很慢,还喝了点酒。 然后她就在长安城里最热闹的一条街上闲逛着,买了些胭脂花粉,买了几件色彩很鲜艳的衣服,还买了些价钱不贵,却很好看的首饰。 这些东西本就是女孩子们最喜欢的,尤其是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 这些事本来就很正常。 可是,在她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情做这些事,就很不正常了。 她显得很冷静。 只有一个已下了极大的决心的人,才会忽然变得这么冷静。 她究竟下了什么决心? 郭定心里的那种想法更深了,但却只有默默地跟着她走,什么话都不能说。 无论她已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她毕竟还没有做出来。 逛着逛着,忽然又逛到八方镖局。 丁灵琳将 手里的大包小包全都交给了郭定,从从容容地走进去。 门口的镖伙们,吃惊地看着她,居然没有人来拦阻。 因为他们都已发觉了这女孩子竟似忽然变了,变得太快,变得太可怕。 一个刚才是那么悲惨、那么激动的女孩子,竟会忽然变得如此冷静,这简直是件无法思议的事。 甚至连杜同看见她时,都觉得很吃惊:“你又来干什么?” 丁灵琳道:“我想请你去转告玉箫道人和吕迪,他们若想找上官小仙,若想得到那些秘笈和宝藏,就叫他们明天中午,在鸿宾客栈等我。” 杜同道:“我……我怎么能找得到他们?” 丁灵琳道:“想法子去找,若是找不到,你就最好自己一头撞死。” 她的声音也很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微笑。 但这种微笑却比什么表情都可怕,杜同竟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丁灵琳已经从从容容地走出去,居然又找了个小面馆,吃了大半碗面,又喝了一点酒。 她微笑着道:“今天我的胃口很好。” 看着她的微笑,郭定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这时夜已很深,他们踏着严冬凄凉而平静的夜色,慢慢地回到了小客栈,回到那间阴暗的斗室。 丁灵琳道:“我要睡觉了。” 郭定默默地点了点头,正准备出去。 丁灵琳却忽然笑了笑道:“你不必出去,这张床够我们两个人睡觉。” 郭定怔住。 丁灵琳却已拉开了被褥:“你先睡进去,我喜欢睡在外面。”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却像是母亲叫孩子上床睡觉一样。 郭定竟完全无法拒绝,只有直挺挺地睡下去,身子紧紧地贴着墙。 丁灵琳也睡了下去,微笑着道:“今天晚上我也许会做噩梦的,你最好不要被我吓得跳起来。” 郭定点了点头。 除了点头外,他连动都不敢动。 丁灵琳忽然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你知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跟别的男人睡在一张**过,我本来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跟别的男人睡在一张**了……” 她的声音愈说愈低,过了半晌,竟似已真的睡着。 夜很静。她的呼吸很轻,轻得就像是春风。 郭定也倦了,也想睡一会儿;可是他怎么能睡得着?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像这样乱过,他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应该想的事,也有很多他不该想的事。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跟丁灵琳睡在一张**,也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跟一个女孩子睡在**时,会像现在这种情况。 他是个男人,血气方刚的男人。他也有过女人,在这方面,他并不像外表看来那么严肃。 现在睡在他身旁的,正是他一生中总是梦想能得到的那种女人,自从第一眼看见她,他就对这个女人有了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感情。 可是现在他却完全没有那种心情,他心里只有恐惧和悲伤。 他已知道丁灵琳下定决心要去做的,是什么事了。只有一个已决心要死的女人,才会有这么可怕的改变。 他也已下了决心,他绝不能让丁灵琳死,只要能让这个女人活着,他不惜去做任何事。 夜更静,冷风在窗外呼啸,他忽然发觉丁灵琳身子已开始颤抖,不停地颤抖,不停地呻吟,不停地轻泣。 星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已流满了泪。 他的心也像是在被刀割着,几乎已忍不住要翻过身去,紧紧地拥抱住她,告诉她生命中还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事,无论什么深痛的伤痕,都会慢慢地平复。 可是他不敢这么做,也不能这么样做。他只有陪她流泪,直到泪已将干的时候,他才朦胧地睡去。 然后他的身子也突然颤抖,不停地颤抖。 这时他若张开眼来,就会发现丁灵琳正在凝视着他,眼睛里也充满了悲伤、同情、怜惜和感激。 一种永远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也永远无法报答的感激…… 郭定醒的时候,天已亮了。 丁灵琳已换了一身昨夜刚买来的衣服,正坐在窗前梳妆。 她的动作轻柔而优美,她的脸在窗外的日光下看来,显得说不出的容光焕发。 就连这阴暗的斗室,都似已因她这个人而变得有了生命,有了光彩。 郭定已看得痴了。 ——假如这就是他的家,假如这就是他的妻子,他一觉醒来,看见他的妻子在窗下梳妆。 那么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幸福能比得上这种幸福? 他的心又在刺痛。 他不想再想下去,连想都不敢想。 他知道这光辉灿烂,美丽的一刻,只不过是死亡的前奏。 死亡的本身,有时本就很美丽的。 丁灵琳忽然道:“你醒了。” 郭定点点头,坐起来,勉强笑道:“我睡得一定跟死人一样。” 丁灵琳柔声道:“你应该好好睡一觉,我知道你已有好几天没睡了。” 郭定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丁灵琳道:“好像已经快到正午。” 郭定的心沉了下去。 正午。 ——叫他们明天正午,在鸿宾客栈等我。 正午本是一天中最光明的时候,但现在对他们说来,却是死亡的时刻。 丁灵琳忽然站起来,在他面前转了个身,微笑着道:“你看我打扮得美不美?” 她的确美。 她看来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样辉煌美丽,因为她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打扮过。 她看来就像是一只初次展开彩屏的孔雀。 这也许只因她直到此刻,才真正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 这种辉煌的美丽,却使得郭定更痛苦。 他忽然想起他母亲死的时候,在入殓时,也正是她一生中打扮得最美丽的时候。 他心里在滴着血。 丁灵琳凝视着他,又在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郭定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忽然问:“你要走?” 丁灵琳道:“我……我只不过出去一趟。” 郭定道:“去见玉箫和吕迪?” 丁灵琳点了点头,道:“你知道,我迟早总是非要见他们一次不可的。” 郭定道:“我也迟早总是要见他们一次不可的。” 丁灵琳道:“你要陪我去?” 郭定道:“你不肯?” 丁灵琳嫣然道:“我为什么不肯,有你陪我去最好。” 郭定又怔住。 他本来想不到丁灵琳会让他去的——“这是我的事,我不要你管。” 他想不到她今天居然会改变主意。 丁灵琳微笑道:“你若要去,就得赶快起来,先洗个脸,洗脸水我已替你打好了。” 屋角果然放着一盆水。 郭定跳下床,眼睛里因兴奋而发出了光,只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他知道玉箫和吕迪都是极可怕的对手。 可是他不在乎。 这一战是胜是负,他都不在乎。 唯一重要的事,现在丁灵琳已不是一个人去死了,他忽然觉得这一战并不是没有希望的,他全身都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他弯下腰,用双手捧起了一掬水。 冰冷的水,就像是刀锋一样,却使得他更清醒,更振奋。 丁灵琳已走过去,走到他身后,柔声道:“你也不必太着急,反正他们一定会等的。” 郭定笑道:“不错,叫他们多等等也好,我……”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他忽然发觉一样东西撞在他后腰的穴道上。 他立刻倒了下去。 只听丁灵琳轻轻道:“我不能不这么做,不能让你去为我死,你一定要原谅我。” 郭定虽然听得见她的话,却不能动,也不能开口。 丁灵琳已扶起了他,扶到**,让他躺下,站在床头看着他。 她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怜悯、感激和悲伤:“你对我的心意,我已完全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也完全明白,只可惜……只可惜我们相见太晚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十九章 甘为情死 “只可惜我们相见太晚了。” 这就是丁灵琳对郭定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唯一能说的一句。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说过这句话,也不知有多少人听过。 可是除非你真的说过,真的听过,你绝对无法想象这句话里有多少辛酸,多少痛苦。 看着丁灵琳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郭定只觉得整个人都似已变成空的,空荡荡的,飘入冷而潮湿的阴霾中,又空荡荡的,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严冬中难得一见的阳光,刚从东方升起,照入了这阴暗的斗室里。 可是对郭定来说,这屋子里却已只剩下一片无际的寒冷和黑暗。 他知道自己一生中,已永远不会再有阳光和温暖,因为她这一去,是必定永远再也不会回来的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远再也见不到她。 女人要对付男人,显然有很多法子,但是她要去对付的人,却实在太危险,太可怕。 何况,就算她真的能对付他们,她自己也绝不会再活着回来。 因为她本就决心去求死的。 她刺了叶开一刀,她的痛苦和悔恨,已只有“死”才能解脱。 她早已决心以“死”来赎罪。 现在玉箫和吕迪是不是已经在鸿宾客栈里等着她,等着将她宰割? 像他们那样的男人,要对付一个女人,也有很多法子的。 他们会用出什么样的法子来? 想到玉箫的丑恶,吕迪的冷酷,郭定已不敢再想下去。 寒冬中的阳光,永远是轻柔温暖的,就像是情人的抚摸。 阳光恰巧贴在他脸上,他的泪已流了下来。 正午,鸿宾客栈。 丁灵琳走进去的时候,阳光已照在外面那绿色的金字招牌上。 她身上并没有戴着她的夺命金铃,也没有带任何武器。 今天她准备要用的武器,是她的决心,她的勇气,她的智慧与美丽。 她对自己充满了自信。 世上也不知有多少男人,是死在女人这种武器下的。 她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而且今天又刻意打扮过。 看见她走进去,男人的眼睛里都不禁露出爱慕和欲望。 只有那善良的老掌柜,却显得有些忧虑担心,仿佛已看出今天必将有灾祸降到这年轻的女孩子身上。 最近他看见的凶杀和祸事已太多。 丁灵琳一进门,他就从柜台里迎出来,勉强作出笑脸,问道:“是不是丁姑娘?” “是的。” “丁姑娘,你的两位客人,已经在后院里等着。” 玉箫和吕迪居然真的全都来了。 丁灵琳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虽然她已下了必死的决心,却还是不能不紧张。 她当然也知道这两个人的危险和可怕。 “来的只有两个人?” 老掌柜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道:“姑娘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不如还是回去吧。” 丁灵琳笑了笑,道:“你明知是我约他们来此的,为什么又要我回去?” 老掌柜迟疑着:“因为……” 他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心里的忧虑和恐惧,只不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丁灵琳已微笑着走进去,心里却并不是不知道这老人的好意。 可是她已没有第二条路走,就算明知在里面等着她的是毒蛇恶鬼,她也非去不可。 后院里刚打扫过,厅堂已打扫干净,地上光秃秃的,显得更荒寒冷落。 “那两位客人就在厅里。”带路的伙计说过这句话,立刻就悄悄退出院子。 他显然已看出今天这约会并不是好玩的。 客厅的门开着,里面并无人声,玉箫道人和吕迪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更不喜欢笑。 他们笑的时候,通常都只因为他们要杀的人,已死在他们面前。 丁灵琳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露出最甜蜜的笑容,用最优雅的姿态走进去。 在里面等着她的,果然正是玉箫道人和吕迪。 这屋子里也只有阳光,但无论谁只要一走进来,都立刻会觉得自己好像是走入了个冰窖里。 玉箫道人就坐在迎门的一张椅子上,他要坐下来,选的永远都是最舒服的一张椅子。 他的服饰还是那么华丽,看来还是那么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屋子里虽然另外还有一个人,他却好像不知道。 他根本就从未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吕迪却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个漠不关心的游人,正站在兽槛里,看着一条已垂老的狮子在笼中向他耀武扬威一样。 他苍白的脸上,带着种冷漠轻蔑的不屑之色,因为他知道这头狮子的皮毛虽华丽,但是牙已钝,爪已秃,已根本无法威胁他。 他的神色冷漠,装束简朴,屋子里虽然还有同样舒服的椅子,他却宁愿站着。 丁灵琳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笑得更甜蜜。 这两个人正是极鲜明强烈的对比,她第一眼看见他们,就知道他们绝不能和平共处的。 “我姓丁。”她微笑着走进门,“叫丁灵琳。” 玉箫道人冷冷道:“我认得你。” 丁灵琳道:“你们两位彼此也认得?” 玉箫道人傲然道:“他应该知道我是谁。”他的手在轻抚着他的白玉箫,“他应该认得这管箫。” 丁灵琳笑了:“是不是每个人都应该认得这管箫,否则就该死?” 她用眼角瞟着吕迪,吕迪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 他显然并不是个容易被打动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嫣然道:“我实在想不到吕公子也会来的,我……” 吕迪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你应该想得到。” 丁灵琳道:“为什么?” 吕迪道:“上官金虹留下来的宝藏和秘笈,本就很令人动心。” 丁灵琳道:“吕公子也动了心?” 吕迪道:“我也是人。” 丁灵琳道:“只可惜那宝藏和秘笈的地点,吕公子也绝不会知道的。” 吕迪承认。 丁灵琳的眼睛发着光,道:“但我却知道,只有我知道。” 吕迪道:“哦?” 丁灵琳道:“这秘密我本不愿说出来的,但现在却已不能不说。” 吕迪道:“为什么?” 丁灵琳叹了口气,笑得仿佛已有点凄凉:“因为现在叶开已死了,就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绝对没法子得到那宝藏的。” 吕迪道:“所以你找我们来?” 丁灵琳点点头:“我算来算去,天下的英雄豪杰,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两位。” 吕迪只不过在听着,玉箫却在冷笑。 丁灵琳道:“今天我请两位来,就为了要将这秘密告诉两位,因为……” 吕迪突然又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必告诉我。” 丁灵琳怔了怔:“为什么?” 吕迪淡淡道:“因为我不想知道。” 丁灵琳怔住,笑容似已僵硬。 吕迪道:“但我却知道一件事。” 丁灵琳忍不住问:“什么事?” 吕迪道:“假如有 两个人同时知道这秘密,能活着走出去的,就必定只有一个。” 丁灵琳却已笑不出了。 吕迪却笑了笑:“那宝藏虽令人动心,但我却不想为了它和东海玉箫拼命。” 玉箫道人忽然也笑了笑,道:“看来你是个聪明人。” 吕迪道:“道长也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玉箫道人道:“她不如你聪明。” 吕迪道:“可是她也不太笨,而且很美。” 玉箫道人道:“她总是喜欢自作聪明,我一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人。” 吕迪微笑道:“世上的女人,又有几个不喜欢自作聪明?” 玉箫道人目光钉子般盯在他脸上,冷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吕迪淡淡道:“我只不过在提醒道长,像她这样的女人,世上并不多。” 玉箫道人不由自主看了丁灵琳两眼,眼睛里也不禁露出赞赏之色,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可惜,实在可惜。” 吕迪道:“可惜?” 玉箫道人道:“一柄剑若已有了缺口,你看不看得出?” 吕迪点点头。 玉箫道人道:“这女人已有了缺口。” 吕迪道:“你看得出?” 他当然明白玉箫道人的意思,丁灵琳和叶开的关系,早已不是秘密。 玉箫道人道:“我若看不出,她上次落在我手里,我已不会放过她。” 吕迪也曾听说,郭嵩阳从不用有了缺口的剑,玉箫从不用有过男人的女人。 他看着玉箫道人,不再开口,眼睛里又露出种讥刺的笑意。 玉箫道人道:“你还不懂?” 吕迪道:“我只不过在奇怪。” 玉箫道人道:“奇怪什么?” 吕迪道:“奇怪你为什么要选这张椅子坐下来?” 玉箫道人道:“你应该看得出,这地方只有这张椅子最好。” 吕迪淡淡道:“我看得出,可是我也知道,这椅子以前一定也有人坐过。” 他忽然结束了这次谈话,忽然从丁灵琳身旁大步走了出去。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血也往下沉,全身都已冰冷。 玉箫道人正在看着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尖再慢慢地看到她的眼睛。 他的目光似已穿透了她的衣服。 丁灵琳只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完全**着的。 她并不是没有给男人看过,但现在她却是受不了,忽然转身,想冲出去。 她并不怕死,可是她也知道,这世上还有些远比死更可怕的事。 谁知她刚转身,玉箫道人已到了她面前,背负着双手,挡住了她的去路,还是用同样的眼色在看着她。 丁灵琳握着双拳,一步步向后退,退到他刚才坐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忽然道:“我……我知道你绝不会碰我的。” 玉箫道人道:“哦?” 丁灵琳道:“我的确已有了缺口,而且还是个很大的缺口。” 玉箫道人笑了,微笑着道:“我本来以为你已长大了,因为你今天要来做的,本是大人做的事,现在我才知道你实在还是个孩子。” 丁灵琳从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孩子,尤其在叶开面前更不肯。 但现在她却只有承认。 玉箫道人悠然道:“你知不知道,孩子要做大人的事,总是危险得很。” 丁灵琳鼓起勇气,道:“我却看不出现在有什么危险。” 玉箫道人道:“因为你知道我不会碰你。” 丁灵琳想勉强笑一笑,却笑不出,只有用力咬着嘴唇,不停地点头。 玉箫道人道:“本来我的确从不碰已有过男人的女人,对你却可以破例一次。” 丁灵琳已不能动,从脚尖到指尖都已不能动,连头都不能动。 玉箫道人看着她的脸色已变了。 丁灵琳只觉得他的眼睛里仿佛忽然有了种奇异的吸引力,吸引住她的目光,将她的整个人都吸住。 她想挣扎,想逃避,却只能痴痴地坐在那里,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仿佛在闪动着碧光,就像是忽然亮起了一点鬼火。 丁灵琳看着这双眼睛,终于完全想起了上次的事。 “……去杀叶开!拿这把刀去杀叶开。” 这次他要她做的事,是不是比上次更可怕? 她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冷汗已湿透了她的衣服。 但她却还是摆不脱。 玉箫道人眼中的那点鬼火,似已将她最后的一分力气都燃尽。 她已只有服从。 无论玉箫道人叫她做什么,她都已完全无法反抗。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门突然被撞开,一个人标枪般站在门外。 玉箫道人一惊,回身怒喝:“什么人?” “嵩阳郭定。” 郭定毕竟还是及时赶来了。 他怎么能来的?是谁解开了他的穴道? 是上官小仙,还是吕迪? 他们当然知道,只要郭定一到这里,他和玉箫道人之间就必定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去。 阳光乍现,又沉没在阴云里,酷寒又征服了大地。 冷风如刀。 郭定和玉箫道人就站在这刀锋般的冷风里,两个人心里也都明白,他们之间必定要有一个倒下去。 无论谁要走出这院子里,都只有一条路——从对方的尸体上走过。 郭定的剑已在手。 剑是黝黑的,暗无光华,却带着种比寒风更凛冽的杀气。 这柄剑就像是他的人一样。 玉箫却莹白圆润。 这两个人恰巧也是个极强烈鲜明的对比。 郭定凝视着他手里的玉箫,一直在尽量避免接触到他的眼睛。 玉箫道人眼里的怒火又亮起,忽然问道:“你是郭嵩阳的后人?” 郭定道:“是。” 玉箫道人道:“二十年前,我已有心和郭嵩阳一较高低,只可惜他死了。” 郭定道:“我还活着。” 玉箫道人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嵩阳铁剑,在兵器谱中排名第四,你手里的剑却连一文都不值。” 郭定道:“哦?” 玉箫道人道:“你根本不配用这柄剑的。” 郭定闭上了嘴。 他也一直勉强控制着自己的怒气。 愤怒有时虽然也是种力量,但在高手相争时,却如毒药般能令人致命。 玉箫道人盯着他,徐徐道:“据说你也是叶开的朋友。” 郭定承认。 玉箫道人道:“你们是种什么样的朋友?” 郭定道:“朋友就是朋友,真正的朋友只有一种。” 玉箫道人道:“但你们这种朋友却好像很特别。” 郭定道:“哦?” 玉箫道人冷冷道:“叶开死了后,你居然立刻就准备接收他的女人,像你这种朋友,岂非少见得很。” 郭定突然觉得一阵怒火上涌,忍不住抬起了头。 玉箫道人的眼睛正在等着他。 他的目光立刻被吸住,就像是铁钉遇到了磁石一样。 丁灵琳一直坐在椅子上,喘息着,直到此时才走到门口。 她看见了玉箫道人的眼睛 ,也看见了郭定的眼睛。 她的心立刻又沉下。 玉箫道人眼中的鬼火,迟早也必定会将郭定全身的力量燃尽。 她绝不能眼看着郭定跟她一样往下沉,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怎奈她却偏偏只有看着。 现在她绝不能提醒郭定,郭定若是分心,死得必定更快。 风更冷,阴云中仿佛又将有雪花飘落。 雪落下的时候,血很可能也已溅出。 当然是郭定的血。 他本不必和玉箫道人拼命的,他本来可以活得很好,很快乐。 现在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丁灵琳知道,只有她知道。 ——还没有享受到爱情的甜蜜,却已尝尽了爱情的痛苦。 ——上天对他岂非太不公平? 丁灵琳的泪已将落,还未落,突听玉箫道人道:“抛下你的剑,跪下。” 他的声音里,也仿佛带着种奇异的力量,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郭定握剑的手已不再稳定,整个人都似已在发抖。 玉箫道人慢慢道:“你何必再挣扎?何必再受苦?只要你一松手,所有的痛苦就完全过去了。” 死人当然不会再有痛苦。 只要一松手,就立刻可以解脱。 这实在太容易。 郭定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刚刚消失,力量也刚刚消失。 玉箫道人暗自得意。 他的手正渐渐在放松…… 这一战已将过去,他已不必再出手。 多年来他从未曾与人近身肉搏,他已学会了更容易的法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将对方击倒。 这使他变得更骄傲,也变懒了。 他已走惯了近路,可是这次他终于走错了一步。 近路绝不是正路。 郭定手里的剑似已将落下,突又握紧,剑光一闪,飞击而来。 嵩阳铁剑的剑法,本不是以变化花俏见长的。 郭定的剑法也一样。 没有把握时,他绝不出手,只要一剑刺出,就必定要有效。 简单,迅速,确实,有效。 这正是“嵩阳铁剑”剑法的精华所在。 所以这一剑并没有刺向玉箫道人咽喉,胸膛的面积,远比咽喉大得多。 目标的面积愈大,愈不容易失手。 高手相争,只要有一点错误,就必定是致命的错误。 玉箫道人已将全部精神力量,都集中在他的眼睛上,自以为已控制了全局。 只可惜眼睛并不是武器。 无论多可怕的眼睛,也绝对无法抵挡住这雷霆闪电般的一剑。 他挥手扬起他的白玉箫时,剑锋已从他箫下穿过,刺入了他的胸膛。 雪花开始飘落,血也已溅出。 但却不是郭定的血——玉箫胸膛里溅出的血,也同样是鲜红的。 他的脸立刻扭曲,眼睛凸出,但眼中的鬼火却已灭了。 他还没有倒下去,一双凸出的眼睛,还在狠狠地瞪着郭定,忽然哼声道:“你叫郭定?” 郭定点点头,道:“镇定的定。” 玉箫道人长叹道:“你果然镇定,我却看轻了你。” 郭定道:“我却没有看轻你,我早已计划好对付你的法子。” 玉箫道人惨笑道:“你用的法子很不错。” 郭定道:“你用的法子却错了。” 玉箫道人道:“哦?” 郭定道:“以你的武功,本不必用这种邪魔外道的法子来对付我。” 玉箫道人一双眼睛空空荡荡地凝视着远方,慢慢道:“我本来的确不必用的,只不过一个人若是已学会了容易的法子求胜,就不愿再费力了……” 他说得很慢,声音里也充满了悔恨。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胜利是绝没有侥幸的,你要得胜,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郭定也不停地叹息。 玉箫道人忽然嘶声大呼:“拔出你的剑,让我躺下去,让我死。” 剑锋还留在他的胸膛里。 他已开始在不停地咳嗽,喘息。 若是不拔出这柄剑来,也许他还可以多活片刻。 但现在他只求速死。 郭定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下来?” 玉箫道人道:“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郭定叹道:“好,你放心死吧,我一定会安排你的后事。” 他终于拔出了他的剑。 拔剑时,他的手肘向后撤,胸膛前就不免要露出空门。 突然间,“叮”的一声,白玉箫里突然有三点寒星暴射而出,钉入了他的胸膛。 郭定的人竟被打得仰面跌倒。 玉箫道人却还站着,喘息着,咯咯地笑道:“现在我可放心死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跟着来的。” 他终于倒下去,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雪花正一片片落下来,落在他惨白的脸上…… “鸿福当头,宾至如归。” 鸿宾客栈的大门外,已贴起了春联,准备过年了。 今夜就是除夕。 有家的客人和伙计,都已赶回家去过年,生意兴隆的客栈,忽然间变得冷清清的。 厨房里却在忙着,因为老掌柜的家就在这客栈里,还有几个单身的伙计,也准备留下来吃年夜饭,吃完了再好好赌一场。 风中充满了烤鸡烧肉的香气,一阵阵吹到后院。 后院的厢房里,已燃起了灯。 只有久已习惯于流浪的浪子们,才知道留在逆旅中过年的滋味。 丁灵琳正坐在孤灯下,看着**的郭定。 郭定发亮的眼睛已闭起,脸是死灰色的,若不是还有一点微弱的呼吸,看来已无异死人。 他还没有死,可是他还能活多久呢? 现在他还能活着,只因为玉箫道人的暗器上居然没有毒。 白玉永远是纯洁尊贵的。 玉箫道人的人虽然已变,他的白玉箫没有变。 他总算还是为自己保留了一点干净地,他毕竟还是个值得骄傲的人。 可是暗器发出时,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那三枚白玉钉,几乎已打断了郭定的心脉。 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丁灵琳就这么样坐在床头,已不知坐了多久,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 敲门的是个年轻的伙计,勉强带着笑,道:“我们掌柜的特地叫我来请姑娘,到前面去吃年夜饭。” “吃年夜饭?” 丁灵琳心里蓦地一惊:“今天已经是除夕?” 伙计点点头。 看着这个连过年都已忘了的年轻女人,他心里也不禁觉得很同情,很难受。 丁灵琳痴痴地坐在那里,既没有说话,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伙计又问了她两遍,她却已听不见。 暗淡的孤灯,垂死的病人,你若是她,你还有没有心情去吃人家的年夜饭? 伙计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地关上门,退了出去,心里觉得酸酸的。 一个如此年轻、如此美丽的女孩子,遭遇为什么会如此可怜?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二十章 除夕之夜 “又过年了……又是一年。” 从丁灵琳有记忆时开始,过年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欢乐的。 从初一到十五,接连着半个月,谁也不许生气,更不许说不吉祥的话。 这本就是个吉祥的日子。可是今年呢?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震耳的爆竹声。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点更新——旧的一年已过去,新年中总是有新希望的。 可是她还有什么希望? 爆竹声惊醒了郭定,他忽然张开眼睛,仿佛想问:“这是什么声音?” 只可惜他的嘴唇虽在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丁灵琳明白他的意思,勉强露出笑脸,道:“明天就过年了,外面有人在放鞭炮。” ——又是一年,总算又过了一年。 郭定凝视着窗外的黑暗,希望还能看到阳光升起,可是就算看见了又如何? 他忽然开始不停地咳嗽。 丁灵琳柔声道:“你想不想喝碗热汤?今天晚上他们一定给你炖鸡汤。” 郭定用力摇头。 丁灵琳道:“你想要什么?” 郭定看着她,终于说出了三个字:“你走吧。” 丁灵琳道:“你……你要我走?” 郭定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我知道我已不行了,你不必再陪着我。” 丁灵琳用力握住他的手:“我一定要陪着你,看着你好起来,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活下去。” 郭定又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已对自己的生命失去信心,还有谁能救他? 丁灵琳咬着嘴唇,忍着眼泪:“你若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你就对不起我。”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已准备嫁给你。”丁灵琳柔声道,“难道你要我做寡妇?” 郭定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红晕:“真的?” “当然是真的。”丁灵琳又下了决心,“我们随时都可以成亲。” 只要能让郭定活下去,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明天就是个吉祥的好日子,我们已不必再等。” “可是我……” “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 老掌柜坐在柜台里,脸上已带着几分酒意。 这柜台他已坐了二十年,看来还得继续坐下去,看着人来人往。 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他看得实在太多,每当酒后,他心里总会有说不出的厌倦之意。 所以他现在情愿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没有想到丁灵琳会来,忍不住试探着问:“姑娘还没有睡?病人是不是已好了些?” 丁灵琳勉强笑了笑,忽然道:“明天你能不能替我办十几桌酒?” “明天?明天是大年初一,恐怕……” “一定要明天,”丁灵琳笑得很凄凉,“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 老掌柜迟疑着:“姑娘要请人喝春酒?” “不是春酒,是喜酒。” 老掌柜睁大了眼睛,“喜酒!难道姑娘你明天就要成亲?” 丁灵琳垂下头,又点点头。 老掌柜笑了,立刻也点点头,道:“冲冲喜也好,病人一冲喜,病马上就会好的。” 丁灵琳本就知道他绝不会明白,却也不想解释:“所以我希望这喜事能办得热闹些,愈热闹愈好。” 老掌柜的精神已振作,最近凶杀不祥的事他已看得太多,他也希望能沾些喜气: “行,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明天晚上行不?” 老掌柜拍着胸:“准定就是明天晚上。” 自从认得叶开那一天开始,丁灵琳就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嫁给别人。 可是明天晚上…… 红楼,红窗,红桌子,红罗帐,什么都是红的。 上官小仙甜甜地笑着,看着叶开:“你说这样像不像洞房?” 叶开道:“不像。” 上官小仙嘟起了嘴,道:“什么地方不像?难道我不像新娘子?” 她穿着红袄,红裙,红绣鞋,脸也是红红的。 叶开的眼睛一直都在回避着她:“你像新娘子,我却不像新郎。” 他也穿着一身新衣裳,脸也被烛光映红了。 上官小仙看着他,嫣然道:“谁说你不像?” 叶开道:“我说。” 上官小仙道:“你为什么不去照照镜子?” 叶开淡淡道:“用不着照镜子,我也看得见我自己,而且看得很清楚。”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我这一辈子最大的长处,就是永远都能看清我自己。” 他忽然站起来,推开窗子。窗外一片和平宁静,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鲜红的春联,几个穿着新衣、戴着新帽子的孩子,正掩着耳朵,在门口放爆竹。这一切显然都是上官小仙特地为他安排的,她希望这种过年的气象让他变得开心些。最近这两天他一定很闷。 上官小仙又在问:“你喜不喜欢过年?” 叶开道:“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怎么会不知道?” 叶开凝视着远方,除夕夜的苍穹,也和别的晚上同样黑暗。 “我好像从来也没有过过新年。” “为什么?” 叶开的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困惑和寂寞,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 应该知道,这世上本就有种人是绝不过年的。” “哪种人?” “没有家的人。” 流浪在天涯的浪子们,他们几时享受过“过年”的吉祥和欢乐,别人在过年的时候,岂非也正是他们最寂寞的时候。 上官小仙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我一样也从来没有过过年。” “哦?” “你当然知道我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你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晚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别人在过年的时候,她总是抱着我,偷偷地躲在被窝里流泪。” 叶开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他能想象到那种情况——无论谁都必须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 林仙儿也不能例外。可是上官小仙呢?难道她一生下来就有罪?她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享受童年的幸福欢乐?她今天变成这么样一个人,是谁造成的?是谁的错? 叶开也不禁轻轻叹息。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上官小仙幽幽地叹息着,“其实你也该知道我们本是同样的人,你对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冷淡?” 叶开道:“那只因你已变了。” 上官小仙走过来,靠近他:“你认为我现在已变成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沉默,只有沉默。他从不愿当着别人的面,去伤害别人。 上官小仙突然冷笑,道:“你若认为我已变得和……和她一样,你就错了。” 叶开也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的确认为上官小仙已变得和昔年的林仙儿一样,甚至远比林仙儿更可怕。 上官小仙忽然转过他身子,盯着他的眼睛,道:“看着我,我有话问你。” 叶开苦笑道:“你问。” 上官小仙道:“我若告诉你,我这一辈子还没有男人碰过我,你信不信?” 叶开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上官小仙道:“你若以为我对别的男人,也跟对你一样,你就更错了。”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你心里难道还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 她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幽怨,无论谁看到她这对眼睛,都应该明白她的感情。 难道她对叶开竟是真心的? 叶开真的不信? ——也许并不是不信,而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今天是大年夜,我们为什么总是要说这种不开心的事。” 上官小仙道:“因为不管我说不说,你都是一样不开心的。”她不让叶开分辩,抢着又道,“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总是在想着丁灵琳。” 叶开不能否认,只有苦笑道:“我跟她认识已不止一天了,她实在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对我也一直都很好。” 上官小仙道:“我对你不好?” 叶开道:“你们不同。” 上官小仙道:“有什么不同?” 叶开叹息着,道:“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你有才能,也有野心,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可是她……她却只有依靠我。” 这是他的真心话,也是他第一次对上官小仙说出真心话。现在他已不能不说,他并不是个完全不动心的木头人。 上官小仙垂下头:“你是不是认为不管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管你去了多久,她都会等你?” 叶开道:“她一定会等。” 上官小仙突又冷笑。 叶开道:“你不信?” 上官小仙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有些女人,是经不起试探的。” 叶开道:“我相信她。” 上官小仙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庄周的故事?” 叶开听过。 上官小仙道:“他们本来也是对恩爱夫妇,可是庄周一死,他的妻子立刻就改嫁给别人。” 叶开笑了笑,道:“幸好我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庄周那么大的神通,更不会装死。” 他已不想继续争辩这件事。丁灵琳对他的感情,本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本就不必要别人了解。 鞭炮声已寥落,夜更深,家家户户都已关起了门,窗子里的灯光却还亮着,孩子们已回去,等着拿压岁钱。除夕夜本就不是狂欢之夜,而是为了让家人们围炉团聚,过一个平静幸福的晚上。可是像叶开这种浪子,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享受这种幸福和平静? 他竟忽然变得很萧索,正准备转过身去找杯酒喝。就在这时,夜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轻微而奇特的呼哨声。一只鸽子远远地飞来,落在对面屋檐上,羽毛竟是漆黑的,黑得发亮,看来竟像是只黑鹰一样。 叶开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不平凡的鸽子,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然后他才发现上官小仙眼睛里似已发了光,忽然也从身上拿出了个铜哨,轻轻一吹。这黑鸽子立刻飞过来,穿窗而入,落在她的手掌上,钢喙利爪,闪闪有光的眼睛,看来竟似比鹰更健壮雄猛。这是谁家养的鸽子? 叶开心里已隐隐感觉到,这鸽子的主人,一定也是个很可怕的人。 鸽爪上系着个乌黑的铁管,上官小仙解下来,从里面取出了个纸卷,绯红的纸笺上,写满了比蝇头还小的字。上官小仙已走到灯下,很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她看得很专心,仿佛连叶开都已忘了。 叶开却在看着她,灯光照着她的脸,她嫣红的脸已变得苍白,神情严肃而沉重,在这一瞬间,她似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 了上官金虹。这封书信显然非常秘密,非常重要。叶开并不想刺探别人的秘密,但对这只鸽子却还是觉得很好奇。他看着鸽子,鸽子居然也在狠狠地盯着他。他想去摸摸它发亮的羽毛,这鸽子却突然飞起来,猛啄他的手。 叶开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么凶的鸽子倒真是天下少有。” 上官小仙忽然抬起头来笑了笑,道:“这种鸽子本来就很少有,据我知道,天下一共也只有三只。”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要养这么样一只鸽子,可真不是容易事,能养得起它的人,天下也绝不超出三个。” 叶开更奇怪:“为什么?” 上官小仙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种鸽子平常吃的是什么?” 叶开摇摇头。 上官小仙道:“我就知道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它吃的至少总不会是人肉吧?”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忽然拍了拍手,唤道:“小翠。” 一个笑得很甜、酒窝很深的小姑娘,应声走了进来。 上官小仙道:“你的刀呢?” 小翠立刻就从怀里拿出了一把弯弯的,柄上镶着明珠的银刀。 上官小仙道:“很好,现在你可以喂它了。” 小翠立刻解开了衣服,从身上割下片血淋淋的肉来,脸上虽已疼出了冷汗,却还是在甜甜地笑着。 那鸽子已飞起,鹰隼般飞过去,叼起了这片肉,飞出窗外。 它也像很多人一样,吃饭的时候,也不愿有别人在旁边看着。 叶开悚然动容,道:“它吃的真是人肉!” 上官小仙道:“非但是人肉,而且一定要从活人身上割下的肉,还一定要是年轻的女孩子。” 叶开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这只鸽子是从哪里飞来的?” 叶开摇摇头。 上官小仙道:“它已飞了几千里路,而且还为我带来了一件很重要的消息,就算要我自己割块肉给它吃,我也愿意。” 叶开忍不住问:“什么消息?” 上官小仙道:“魔教的消息。” 叶开又不禁动容,道:“这只鸽子的主人难道是魔教的教主?” 上官小仙道:“不是教主,是一位公主,很美的公主。” 叶开道:“她怎么会跟你通消息?” 上官小仙道:“因为她也是人,只要是人,我就有法子收买。” 她忽又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也许只有你是例外。” 叶开道:“难道她敢将魔教的秘密出卖给你?”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她知道的秘密并不太多。” 叶开道:“她知道些什么?” 上官小仙道:“她只知道魔教的四大天王中,已有三个人到了长安,却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用的是什么身份。” 叶开道:“她也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名字?” 上官小仙叹道:“就算知道也没有用,无论谁入了魔教后,都得将自己过去的一切完全放弃,连本来的名字也不能再用。” 叶开道:“所以她只知道这三个人在魔教中用的名字?”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名字都很绝,一个叫‘牒儿布’,一个叫‘多尔甲’,一个叫‘布达拉’,一个叫‘班察巴那’。”这都是古老的藏文。“牒儿布”的意思象征着智慧;“多尔甲”的意思,象征着权法;“布达拉”是孤峰;“班察巴那”是爱欲之神。 上官小仙道:“现在除了多尔甲天王还留守在魔山之外,其余的三大天王,都已到了长安。” 叶开道:“这消息可靠?” 上官小仙道:“绝对可靠。” 叶开道:“你也猜不出他们是谁?” 上官小仙道:“我只想到了一个人,‘班察巴那’天王,很可能就是玉箫道人。” 玉箫道人这一生中,的确充满了爱欲。 叶开道:“你能不能从玉箫道人口中,问出那两个人来?” 上官小仙道:“不能。” 叶开道:“你也不能?” 上官小仙道:“我就算有法子能让各种人说实话,也有一种人是例外。” 叶开道:“死人?”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怎么死的?” 上官小仙道:“有人杀了他。” 叶开道:“是谁杀得了东海玉箫?” 上官小仙淡淡道:“在这长安城里,能杀他的人并不止一个。” 叶开沉思着,忽然长长叹息,道:“我在这里才不过十来天,长安城里却似已有了很多变化,发生了很多事。” 上官小仙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是不是已想走?”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我的伤已好了。” 上官小仙目中又露出幽怨之色,道:“伤一好就要走?” 叶开避开了她的眼睛,道:“我迟早总是要走的。”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叶开道:“明天……”他勉强笑着道:“我若是明天走,还可以到长安城去拜拜年。”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居然也笑了笑,道:“除了拜年外,你还可以赶上一顿喜酒。” 叶开道:“谁的喜酒?” 上官小仙淡淡道:“当然是你的朋友,一个跟你很要好的朋友。”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二十一章 鸿宾客栈 叶开真的走了。 上官小仙居然没有留他,只不过挽住他的手,一直送他到街头。 无论谁看到他们,都一定会认为他们是珠联璧合,很理想的一对。但他们究竟是情人,是朋友,还是冤家对头,这只怕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楚。 上官小仙很沉默,显得心事重重。叶开这一走,是不是还可能回到她身边来?他们还有没有相聚的时候? 未来的事,又有谁能知道?谁敢预测? 叶开忽然道:“我想了很久,却还是想不出牒儿布和布达拉天王会是什么人。” 上官小仙幽幽地一笑,道:“既然想不出,又何必去想?” 叶开道:“我不能不想。”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人们为什么总是要去想一些他本不该想的事?” 叶开不敢回答这句话,也不能回答。 他只有沉默,沉默了很久,却又忍不住道:“我想,牒儿布天王一定是个很有智谋的人,布达拉天王一定很孤高骄傲。” 上官小仙点点头:“魔教中取的名字,当然绝不会是没有道理的。” 叶开道:“以你看,现在长安城里最有智慧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是你!” 上官小仙接道:“只有智者,才有慧剑。” ——只有你的慧剑,才能斩断我要缠住你的情丝。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叶开当然能了解。 他在苦笑:“大智若愚,真正的聪明人,看起来也许像个呆子。”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长安城里,看来像呆子的人倒不少,真正的呆子也不少。” 叶开道:“你认为最骄傲的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你!” 叶开苦笑道:“又是我。” 上官小仙淡淡道:“只有最骄傲的人,才会拒绝别人的真情好意。” 她说的“别人”当然就是她自己。 ——难道她对叶开真的是一番真情? 叶开转过头,遥视着远方的一朵白云,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白云般悠闲自在,无拘无束? 每个人心里岂非都有把锁链? 上官小仙忽然又问道:“除了你之外,也许还有一两个人。” 叶开道:“谁?” 上官小仙道:“吕迪、郭定。” 叶开道:“他们当然都绝不是魔教中的人。”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出身好,家世好,所以就不会入魔教?” 叶开道:“我只不过觉得他们都没有魔教门下的那种邪气。” 上官小仙道:“不管怎么样,牒儿布和布达拉都已在长安城,也许就是你最想不到的两个人,因为他们的行踪一向都是别人永远想不到的,这才真正是魔教最邪的地方。” 叶开叹了口气,也不禁露出忧虑之色。 魔教门下,不到绝对必要时,是永远也不会露出形迹来的,往往要等到已死在他们手里时,才能看出他们的真面目。 他们这次到长安来,真正要找的对象是谁? 是上官小仙?还是叶开? 叶开勉强笑道:“只要他们的确已到了长安城,我迟早总会找到他们的。” 上官小仙道:“可是今天你还不能开始找。”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今天你一定要先到鸿宾客栈去喝喜酒。”她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种针尖般的笑容,“因为你若不去,有很多人都会伤心的。” 但叶开却没有到鸿宾客栈去,直到黄昏前,他还没有在鸿宾客栈出现过。 大年初一,午后。 今天上午时,天气居然很晴朗,蓝天白云,阳光照耀,大地已有了春色。 郭定的气色看来也好得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一句已说了几千年的话,多多少少总是有些道理的。 丁灵琳正捧着碗参汤,在一口一口地喂着他。 他们一直很少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更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人生岂非本就是这样子的? 命运的安排,既然没有人能反抗,那么他们又何必? 丁灵琳也打起了精神,露出了笑脸,看来就像是这冬天的阳光一样。 郭定想多看她几眼,又不敢,只有垂着头看着她一双白生生的手,忽然道:“这人参是不是很贵?” 丁灵琳点点头。 郭定道:“我们能买得起?” 丁灵琳道:“买不起。” 郭定道:“那么你是……” 丁灵琳突然一笑,道:“是我赊来的,因为我想今天一定有很多人会送礼来,长安城里,一定有很多人想来看我们,喝两杯我们的喜酒,这些人一定都不会是很小气的人。” 郭定迟疑着,道:“我们的事,已经有很多人知道?” 丁灵琳点点头,道:“所以我已叫掌柜的替我们准备了十二桌喜酒。” 郭定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她,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伤道:“其实你本不必这么做的,我……” 丁灵琳没有让他说下去,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你只要打起精神来,赶快把伤养好,千万不要让我做寡妇。” 郭定也笑了,笑得虽辛酸,却也带着几分甜蜜。 不管怎么样,他都已下了决心,要好好照顾这个可爱的女人,照顾她一辈子。 就凭这点决心,他也不会死。 一个人自己心里求生的斗志,往往比任何药都有效。 老掌柜的忽然在门外呼唤:“丁姑娘你已该出来打扮打扮了,我也已找人来替郭公子洗澡换衣裳。” 丁灵琳拍了拍郭定的手,推门走出去,看着这善良的老人,忍不住轻轻叹息:“你真是个好人。” 原来这世界上还是到处都有好人的。 老掌柜微笑道:“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只盼望今年大家都过得顺遂,大家都开心。” 他是个好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愿望,可是他的愿望是不是能实现? 丁灵琳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软,泪珠已几乎忍不住要流下来。 大家都开心,每个人都开心,可是叶开…… 她振作精神,勉强笑了笑,忽然道:“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人送了礼来?” 老掌柜笑道:“送礼的人可真不少,我已把送来的礼都记了账,丁姑娘是不是想去看看?” 丁灵琳很想去看看。 她已想到一定会有很多奇怪的人,送一些奇怪的礼物来。 丁灵琳想到了很多事,却还是没有想到第一个送礼来的人,竟是“飞狐”杨天。 账簿上第一个名字就是他。 杨天:礼品四包,珠花一对,碧玉镯一双,赤金头面全套,纯金古钱四十枚,共重四百两。 纯金古钱,这意思显然是说,他的礼是代表金钱帮送的,也就是代表上官小仙送的。 丁灵琳握紧双拳,心里不禁在冷笑。她希望上官小仙晚上来喝喜酒。 吕迪居然也送了礼来,是和八方镖局的杜同一起送来的,除了礼品四包外,还有“极品伤药一瓶”。 丁灵琳又不禁冷笑。 她已决心不用这瓶药,不管吕迪是不是真的好意,她都不能冒这种险。 还有些人的名字,丁灵琳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太清了,这些人好像都是丁家的世交旧友。 丁家本就是武林的世家,故旧满天下,其中当然也有很多人到了长安。 可是丁家的人呢?这个也曾在武林中显赫一时的家族,如今已变成什么样子? 丁灵琳连想都不敢想。 她继续看下去,又看到一个意外的名字。 崔玉真。 她居然还没有死。 这些日子来,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出现过?她是不是也已知道叶开的死讯? 老掌柜在旁边微笑着,道:“我实在想不到丁姑娘在长安城里竟有这么多朋友,今天晚上,想必一定热闹得很。” 他们的喜事看来确实已轰动了长安。 丁灵琳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名人——那是不是因为叶开? 她又禁止自己再想下去,无论如何,她今天绝不能去想叶开。至少今天……今天绝不想。 她看到最后一个名字,心忽然沉了下去。 “南宫浪,字画一卷。” 她知道这名字,也知道这个人。 每个世家大族中,都必定会有一两个特别凶狠恶毒的人。 南宫浪就是“南宫世家”中最可怕的人。 他是个声名狼藉的大盗,是南宫世家的不肖子弟,但他却也是南宫远的嫡亲叔叔。 南宫远已伤在郭定剑下,南宫浪忽然在这里出现,是为了什么? 丁灵琳忍不住问:“你看过这人送来的字画没有?” 老掌柜摇摇头,道:“丁姑娘若是想看看,我现在就可以去拿 出来。” 丁灵琳当然也很想看看。 画卷已展开,上面只画着两个人。 一个人手握长剑,站在一对红烛前,剑上还在滴着血。 他身上的衣着剑饰,都画得很生动,但一张脸却是空白的。 这个人竟没有脸。 另一个人已倒在他剑下,身上穿的,赫然竟是郭定的打扮。 丁灵琳脸色已变了。 南宫浪的意思已很明显,他是来替南宫远复仇的,他今天晚上就要郭定死在他的剑下,死在喜堂里的那对龙凤花烛前。 郭定已受了重伤,已没有反抗之力。 老掌柜的也已看出她的恐惧,急着要将这卷画收起来,竟听外面有人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问话的是个黄袍黑发的中年人,身上的长袍盖膝,黄得发亮,黄得像是金子,一张脸却是阴惨惨的,全无表情。 就这么样一个人,看来已经很奇秘诡异,更奇怪的是,他身后还有三个人,装束神情居然也跟他完全一模一样。 老掌柜心里虽然有点发毛,却不能不打起笑脸:“小号正是鸿宾。” 黄衣人道:“郭定郭公子和丁灵琳丁姑娘的喜事,是不是就在这里?” “正是在这里。” 老掌柜偷偷看了丁灵琳一眼,丁灵琳脸上也带着很惊奇的表情,显然也不认得这四个人。 她既然没有反应,老掌柜只有搭讪着问道:“客官是来找郭公子的?” 黄衣人道:“不是。” “是来送礼的?” “也不是。” 老掌柜勉强赔笑,道:“不送礼也一样可以喝喜酒,四位就请后面坐,先请用茶。” 黄衣人道:“我们不喝茶,也不是来喝喜酒的。” 丁灵琳忽然笑了笑,道:“那么你们莫非想来看新娘子?” 黄衣人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新娘子?” 丁灵琳点点头,道:“所以你们假如要看,现在就可以看了。” 黄衣人翻了翻白眼,道:“我们要来看的并不是新娘子。” 丁灵琳道:“你们来看什么?” 黄衣人道:“来看今天晚上有没有敢到这里来惹是生非的人。”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假如有呢?” 黄衣人冷冷道:“不能有,也不会有。” 丁灵琳道:“为什么?” 黄衣人道:“因为我们已奉命来保护这里的安全,保护新人平平安安地进洞房。” 丁灵琳道:“有你们在这里,就不会再有人来惹是生非?” 黄衣人道:“若是有一个人敢来,长安城里今夜就要多一个死人。” 丁灵琳道:“若有一百个人敢来,长安城里就要多一百个死人?” 黄衣人道:“多一百零四个。” 这句话已说得很明白,他们四人显然不是一百个人的敌手,可是来的人也休想活着回去。 丁灵琳轻轻吐出口气,道:“你们是奉了谁的命令而来的?” 黄衣人已闭上嘴。 丁灵琳道:“你们是不是金钱帮的人?” 黄衣人一句话也不再说,板着脸,一个跟着一个,走进了摆喜酒的大厅。 然后四个人就分成四个方向,动也不动地站在四个角落里。 老掌柜也不禁吐出口气,还没有开口,突然外面已有人在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这次来的,竟是个鹑衣百结、披头散发的乞丐,还背着口破破烂烂的大麻袋。 他当然不会是来送礼的,世上只有要钱要米的乞丐,从来也没有送礼的乞丐。 老掌柜皱了皱眉,道:“你来得太早了,现在还没有到发赏的时候。” 这乞丐却冷笑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讨赏的?” 老掌柜怔了怔:“你不是?” 乞丐冷冷道:“你就算把这客栈送给我,我也未必会要。” 这乞丐的口气倒不小。 老掌柜苦笑道:“难道你也是来喝喜酒的?” “不是。” “你来干什么?” “来送礼。” 像送礼的不送,不像送礼来的,反而送来了。 老掌柜叹了口气:“礼物在哪里?” “就在这里。” 乞丐将背上的破麻袋往柜台上一掷,十几颗晶莹圆润的珍珠,滴溜溜从麻袋里滚了出来。 老掌柜怔住。 丁灵琳也吃了一惊。 就只这十几颗珍珠,已价值不菲,她虽然生长在豪富之家,却也很少见到过。 谁知麻袋里的东西还不只这些,一打开麻袋,满屋子都是珠光宝气,珍珠、玛瑙、猫儿眼、祖母绿,奇珍异宝,数也数不清,也不知有多少。 老掌柜已张大了眼睛,连嘴都合不拢来,他连做梦都没看见过这么多珠宝。 乞丐道:“这些都是送给丁姑娘添妆的,你好生收下。” 老掌柜倒抽了口凉气,赔笑道:“大爷高姓?” 乞丐冷冷道:“我不是大爷,我是个穷要饭的。” 他身子一转,人已到了门外,身手之快,江湖中也不多见。 丁灵琳想拦住他,已来不及了,再赶出去,街上人来人往,却已看不见那乞丐的影子。 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送如此重的礼? 老掌柜忽然道:“这里还有张拜帖。” 鲜红的拜帖,上面写着:郭公子丁姑娘大喜!落款是:牒儿布、多尔甲、布达拉、班察巴那同贺。 丁灵琳又怔住。 老掌柜道:“丁姑娘也不认得他们四位?” 丁灵琳苦笑道:“非但不认得,连这四个名字都没听过。” 像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听过的人确实不多。 老掌柜皱眉道:“姑娘若连他们的名字都未听过,他们怎么会送如此重的礼?” 丁灵琳也想不通。 老掌柜只好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人家送礼来,总是好意。” 丁灵琳叹了口气,还没有开口,外面居然又有人在问:“这里是不是鸿宾客栈?” 完全同样的一句话,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三个人。 前两次来的人,已经是怪人,这次来的人却更奇怪。 如此严寒天气,这个人身上居然只穿着件蓝衫,头上却戴顶形式奇古的高帽,蜡黄的脸,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子,看来仿佛大病初愈,却又偏偏一点都不怕冷。 他本来拿着把雨伞,右手提着口箱子,雨伞很破旧,箱子却很好看,看来非革非木,虽不知用什么做的,但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是口很值钱,也很特别的箱子,手把上甚至还镶着碧玉。 他身上穿的虽单薄,气派却很大,两眼上翻,冷冷道:“这里是不是有个姓郭的在办喜事?” 老掌柜点点头,看着他手里的箱子,试探着问:“客官是来送礼的?” “不是。” “是来喝喜酒的?” “也不是。” 老掌柜只有苦笑,连问都没法子再问下去了。 丁灵琳却忽然问道:“你就是南宫浪?” 蓝衣人冷笑,道:“南宫浪算什么东西。” 丁灵琳松了口气,展颜笑道:“他的确不是个东西。” 蓝衣人道:“我是东西。” 丁灵琳又怔了怔,自己说自己是“东西”的人,她也从来没见过。 蓝衣人板着脸,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什么东西?” 丁灵琳道:“我正想问。” 蓝衣人道:“我是礼物。” 丁灵琳道:“你姓李?” 蓝衣人道:“不是姓李的李,是礼物。” 丁灵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这个人的确像是个怪物。 怪物她倒见过,可是一个会说话、会走路的“怪物”,她简直连听都没听过。 蓝衣人道:“你就是丁灵琳?” 丁灵琳点点头。 蓝衣人道:“今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 丁灵琳又点点头。 蓝衣人道:“所以有人送我来做贺礼,你懂不懂?” 丁灵琳还是不懂,试探着问道:“你是说,有人把你当作礼物送给我?” 蓝衣人叹口气,道:“你总算懂了。” 丁灵琳道:“我不懂。” 蓝衣人皱眉道:“还不懂?” 丁灵琳苦笑道:“我要你这么样一个礼物干什么?” 蓝衣人道:“当然有用。” 丁灵琳道:“有什么用?” 蓝衣人道:“我能救人的命。” 丁灵琳道:“救谁的命?” 蓝衣人道:“救你老公郭定。” 丁灵琳动容道:“你能救得了他?” 蓝衣人冷冷道:“我若救不了他,天下就绝没有第二个人还能救得了他。” 丁灵琳看着他奇异的装束,蜡黄的脸,看着他左手的雨伞,右手的箱子。 她的脸忽然间兴奋而发红。 蓝衣人沉着脸道:“我不是来给你看的,也不喜欢女人盯着我看。” 丁灵琳道:“我知道。” 蓝衣人道:“你知道?” 丁灵琳眼睛里发着光,道:“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了。” 蓝衣人道:“我是谁?” 丁灵琳道:“你姓葛,你就是‘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葛病。” 蓝衣人道:“你见过葛病?” 丁灵琳道:“我没有见过,可是我听叶开谈起过。” 蓝衣人道:“哦?” 丁灵琳道:“他说葛病从小就多病,而且没有人能治得了他的病,所以他就想法子自己治,到后来竟成了天下第一神医,连阎王都管不了他,因为死人也常常被他救活。” 蓝衣人突然又冷笑,道:“叶开又算是什么东西?” 丁灵琳道:“他不是东西,他是你的朋友,我知道……” 她忽然过去,用力握住蓝衣人的手,喘息着道:“是不是叶开叫你来的,他是不是还没有死?” 蓝衣人冷冷道:“你找错人了。” 丁灵琳道:“我没有。” 蓝衣人道:“你是新娘子,你应该去找你的老公,为什么拉住我?” 他话里显然还有深意。 ——你既然已嫁给了郭定,就不该再拉住我,也不该再找叶开。 丁灵琳的手慢慢松开,垂下,头也垂下,黯然道:“也许我真的找错人了。” 蓝衣人道:“但我却没有找错。” 丁灵琳道:“你……你要找郭定?” 蓝衣人点点头,道:“你若不想做寡妇,就赶快带我去。” 珠宝还堆在柜台上,蓝衣人一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门外的冷风,却偏偏要将那张血红的拜帖吹到他脚下。 他也没有去捡,只不过低头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他脸上也已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忽然道:“这是谁送来的?” 丁灵琳道:“是个乞丐。” 蓝衣人道:“什么样的乞丐?” 丁灵琳迟疑着,她没有看清楚,她的心太乱。 老掌柜总算还比较清醒冷静:“是个年纪不太大的乞丐,总是喜欢翻白眼,说起话来,总像是要找人吵架。” 丁灵琳也想起了一件事:“他的身法很快,而且很奇怪。” 蓝衣人道:“哪点奇怪?” 丁灵琳道:“他身子打转的时候,就像是个陀螺一样。” 蓝衣人沉着脸,过了很久,忽然又问道:“这些珠宝里,是不是有块上面刻着四个妖魔的玉牌?” 有的。 老掌柜很快就找了出来,上面刻着的,是四个魔神,一个手执智盘,一个手执法杖,一个手托山峰,还有一个手里竟托着**的女人。蓝衣人看着这块玉牌,瞳孔似在收缩。 丁灵琳忍不住问:“你知道这四个人是谁?” 蓝衣人没有回答,却在冷笑。 郭定居然已能站起来。这蓝衣人的神通,竟似真的连阎王都没法子管。可是丁灵琳要谢他的时候,就发现他的人已不见了。丁灵琳也没法子去找他。她已穿上了新娘子的吉服,老掌柜请来的喜娘,正在替她抹最后一点胭脂。 客人们已到了很多,其中是不是有他们的熟人?杨天和吕迪是不是已来了?丁灵琳完全不知道。她现在当然不能再出去东张西望,她坐在床沿,全身似已完全僵硬。 外面乐声悠扬,一个喜娘跑出去看了看,又跑回来,悄悄道:“客人已快坐满了,新郎官也已经在等着拜天地,新娘子也该出去了。” 丁灵琳没有动。 ——葛病是不是叶开找来的?叶开是不是还没有死? 她的心在绞痛。 在外面等着的若是叶开,她早已像燕子般飞了出去。 ——叶开呢? 丁灵琳勉强忍耐着,控制着自己,现在绝不能让眼泪流下来。这本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郭定是个好人,也是条男子汉,对她的感情,也许比叶开更深厚真挚。 叶开对她总是忽冷忽热,吊儿郎当的样子。何况,郭定还救了她的命,为了报恩而嫁的女人,她并不是第一个。她在安慰自己,劝自己,可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要问自己:“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问题永远也没有人能回答的。 乐声渐急,外面已有人来催了。丁灵琳终于站起来,仿佛已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站起来。喜娘用红巾蒙住了她的脸,两个人扶着她,慢慢地走了出去。走过长廊,走过院子,大厅里吵得很,有各式各样的声音。只可惜其中偏偏少了一种她最想听的声音——叶开的笑声。 现在无论叶开是不是还活着,都已不重要了。 她已走到郭定身旁,已听见了喜官在大声道:“一拜天地。” 喜娘们正准备扶着她拜下去,突听一声惊呼,一阵衣袂带风声来到她面前。 南宫浪?丁灵琳立刻想起了那幅画,想起了画上那个没有脸的人,那柄滴着血的剑。她再也顾不了别的,忽然抬起手,掀起了蒙在脸上的红巾。她立刻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黑衣佩剑,脸色惨白,就像是幽灵般突然出现的人。这人就站在她面前,手里还提着个檀木匣子。 守在四角的黄衣人已准备围过来,郭定的脸上也已变了颜色。 丁灵琳忽然冷笑,道:“南宫浪,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黑衣人摇摇头,道:“我不是南宫浪。” 丁灵琳道:“你不是?” 黑衣人道:“我是来送礼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送礼?” 黑衣人道:“虽然送得迟了些,总比不送好。” 丁灵琳看着他手里提着的檀木匣子,道:“这就是你送来的礼?” 黑衣人点点头,一只手托起木匣,一只手掀盖子。站在丁灵琳旁边的喜娘忽然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她已看见了匣子装的是什么。这黑衣人送来的礼物,竟是颗血淋淋的人头。 是谁的人头? 龙凤花烛高燃,是红的,鲜红。血也是红的,还没有干。丁灵琳的脸却已惨白。 黑衣人看着她,淡淡道:“你若认为我送的礼有恶意,你就错了。” 丁灵琳冷笑道:“这难道还是好意?” 黑衣人道:“非但是好意,而且我可以保证,今天来的客人里,绝没有任何人送的礼比我这份礼更贵重。” 丁灵琳道:“哦?” 黑衣人指着匣子里的人头,道:“因为这个人若是不死,两位今天只怕就很难平平安安地过你们的洞房花烛夜。” 丁灵琳道:“这个人是谁?” 黑衣人道:“是个一心要来取你们项上人头的人。” 丁灵琳悚然失声,道:“是南宫浪?” 黑衣人道:“不错,就是他。” 丁灵琳轻轻吐出口气,道:“你是谁?” 黑衣人道:“本来也是南宫浪的仇人。” 丁灵琳道:“现在呢?” 黑衣人道:“现在是个已送过了礼,正等着要喝喜酒的客人。” 丁灵琳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已没有什么话可以再问。 大厅中拥挤着各式各样的人,人丛里突然有个针一般尖锐的声音冷冷道:“戴着人皮面具来喝喜酒,只怕很不方便。” 黑衣人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瞳孔却已突然收缩,厉声道:“什么人?” 那声音冷笑道:“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是谁的,我却知道你就是南宫浪。” 黑衣人突然出手,连匣子带人头一起向丁灵琳脸上砸了过去,背后的剑已出鞘。剑光一闪,直指郭定胸膛。这变化实在太快,他的出手更快。郭定能站着已很勉强,哪里还能避得开他这闪电般的一剑。 丁灵琳也只有看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迎面砸过来,无论谁都会吃一惊的。等她躲过去时,剑锋距离郭定的胸膛已不及一尺。 她手里纵然有夺命的金铃,也未必来得及出手,何况新娘子身上,当然绝不会带着凶器。 ——没有脸的人,滴着血的剑。 眼看着那幅图画已将变为真实,眼看着郭定已将死在他剑下。这世上几乎已没有人能救得了他。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又有刀光一闪。雪亮的刀光,比闪电还快,比闪电还亮,仿佛是从左边的窗外射入的。 刀光一亮起,丁灵琳已穿窗而出,抛下了满堂的宾客,抛下了剑锋下的郭定。 抛下了一切! 因为她知道这一刀必定能救得了郭定,必定能击退这黑衣人,这是救命的刀,已救过无数人的命,她知道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发出这一刀。 只有一个人。 她绝不能让这个人就这么样一走了之,她就算死,也要再看一看这个人。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二十二章 四大天王 夜色深沉。 夜空中只有几点疏星,淡淡的星光下,远处仿佛有人影一闪。 她追得虽然快,这个人却更快。 她穿窗而出,这个人已到了十丈外。 可是她绝不放弃,她明知自己是绝对追不上这个人的,可是她一定要追。 她用出了全身的力量追过去。 远处更黑暗,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横巷里有个古老的祠堂,还燃着盏孤灯。 在这古老的长安城里,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祠堂,破旧,冷落,无人。 她忽然停下来,放声大呼:“叶开,我知道是你,我知道你还没有走远,一定还听得见我说话。” 黑暗中寂无回应,只有几株还未凋零的古柏,在寒风中叹息。 “不管你想不想出来见我,你都该听完我要说的话。”她咬着嘴唇,勉强忍住眼泪,“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若不愿再见我,我也不怪你,但是……但是我可以死。” 她忽然用力撕开衣襟,露出**的胸膛。在黑暗中看来,她的胸膛像缎子般发着光,风却冷如刀。 她身子已开始不停地发抖。 “我知道你也许不相信我,我知道……但是这一次,我却要死给你看。” 她伸出颤抖的手,从头上拔下根八寸长的金钗,用尽全身力气,往自己心口刺了下去。 她是真的想死。对她来说,这世界已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家门惨变,兄弟飘零,天上地下,她已只剩下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她本已决心一辈子跟着这个人,可是现在这个人却已连见都不愿再见她一面。 金钗刺入胸膛,鲜血溅出。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条人影精灵般飞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叮”的一声,金钗落在屋脊上。 鲜红的血,流过白雪般的胸膛。 她终于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令她魂牵梦萦,无论死活都忘不了的人。 她终于见到了叶开。 夜色凄迷,淡淡的星光,照着叶开的脸。 他看来仿佛还是老样子,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嘴角还是带着微笑。 可是你若仔细看一看,你就会发现,他的眼睛发亮,只不过是因为泪光。 他虽然还是在笑,笑容中却充满了凄凉和悲伤。 “你不必这么样做的,”他轻轻叹息,柔声道,“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丁灵琳看着他,痴痴地看着他,整个人都似已痴了。 相见不如不见。 为什么苍天一定要安排他们再见这一次?为什么? 叶开显然也在勉强控制着自己:“我知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也没有错,错的是我。” “你……” 叶开不让她说下去:“你什么都不必说,我什么都知道。” “你……你真的知道?” 叶开点点头,黯然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也会这么样做,郭定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是个好人,你当然绝不能看着他为你而死。” 丁灵琳泪水又春泉般涌出:“可是我……” “你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子,你知道只有这么样做,才能让郭定觉得还可以活下去。” 叶开叹息着:“一个人若已连自己都不想再活下去,天下就绝对再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他,连葛病也一样不能。” 他的确了解郭定,更了解她。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比这种同情和了解更珍贵。 丁灵琳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忽然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叶开就让她哭。 哭也是种发泄。他希望她心里的委屈和悲痛,能随着她的眼泪一起流出来。 可是他自己呢? 他绝不能哭,甚至连默默地流几滴眼泪都不行,他知道在他们两个人之间,至少,要有一个人是坚强的。 他一定要坚强起来,无论多么大的委屈和悲痛,他都一定要想法子隐藏在心里,咬着牙忍受。 他能忍受。 夜更深,风更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痛哭终于变成了低泣,叶开才轻轻推开她,道:“你应该回去了。” 丁灵琳愕然道:“你叫我回去?回到哪里去?” 叶开道:“回到你刚才出来的地方。”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别人一定已等得很着急。” 丁灵琳突又冰冷僵硬:“你……你还是要我回去嫁给郭定?” 叶开硬起了心肠道:“你绝不能就这么抛下他。你也应该知道,你若像这么样一走,他一定没法子再活下去。” 丁灵琳也不能不承认,郭定之所以还有求生的斗志,全是因为她。 叶开的心已抽紧:“郭定若真的死了,非但我绝不能原谅你,你自己也一定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那么,我们两个人就算能在一起,也必将痛苦一辈子。 他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他知道丁灵琳一定也能了解。 丁灵琳垂着头,过了很久,才凄凉道:“我回去,你呢?” “我能活得下去的。”叶开想勉强自己笑一笑,却笑不出,“你应该知道我一向是个坚强的人。” “我们以后难道永远也不能再见?” “当然还能再见。” 叶开的心在刺痛,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谎,他不能不这么样说:“……只要事情过去,我们当然还能再见。” 丁灵琳忽然抬起头,盯着他:“好,我答应你,我回去,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是事情已过去,我还是找不到你,所以你一定要告诉我,你在哪里?” 叶开避开了她的目光:“只要知道事情已过去,用不着你找我,我会去找你。” 丁灵琳道:“我若能好好解决所有的事,郭定若能好好地活着,你就会来找我?” 叶开点点头。 “你说的是真话,你真的没有骗我?” “真的。” 叶开的心已碎了。 他自己知道自己说的并不是真话,但丁灵琳却已完全相信。 ——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欺骗一个对自己最信任的人? 因为他无可奈何。 ——生命中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悲伤和痛苦? 他不知 道,也无法了解。 他只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一条寂寞而漫长的路。 ——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若是到了必要的时候,总是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 丁灵琳终于下定决心:“好,我现在就走,我相信你。” “我……我以后一定会去找你。” 丁灵琳点点头,慢慢地转过身,仿佛已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她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她转过身,将星光留在背后,将生命也留在背后,她用力握紧双拳,用出了所有的力量,终于说出了三个字: “你走吧。” 叶开走了。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不敢再说。他也用出了所有的力量,才控制住自己。 寒风如刀,他迎风飞奔,遇到黑暗处,然后就弯下了腰,开始不停地呕吐。 人们到了最悲伤痛苦的时候,为什么总是会变得无泪可流,反而会呕吐? 丁灵琳也在呕吐。她不停地呕吐,连胆汁苦水都已吐出来。 可是她已下定决心,叶开既然还没有死,她就绝不能嫁给别人。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去嫁别人,就算死,也不能。 她已决心要回去告诉郭定,将她的感情,她的痛苦都告诉郭定。 郭定若真的是个男子汉,就应该了解,就应该自己站起来,活下去。 她相信郭定是个男子汉。 她相信这一切事都会圆满解决的,到那时,叶开一定就会来找她。 用不了多久,所有的苦难,很快就会过去。她有信心。 鸿宾客栈的大厅里,灯火依旧辉煌,还有一阵阵悠扬的笛声传出来。 现在那黑衣人一定已逃走,郭定一定还活着,大家一定还在等着她。 她跃下屋脊,走入大厅。 她的人忽然完全冰冷,就像是忽然落入了一个寒冷黑暗的万丈深渊里。 就像是忽然落入了地狱里。 大厅里甚至已变得比地狱里还可怕。 地狱里燃烧着永不熄灭的火焰,火焰是红的。 这大厅里也是红的,但最红的却不是那对龙凤花烛,也不是人身上的衣服,而是血。 鲜血! 她能看得到的人,都已倒了下去,倒在血泊中,这大厅里已只剩下一个活人,一个人还在吹笛。 他的脸上已完全没有血色,眼睛发直,人已僵硬,但却还在不停地吹。 他虽然还活着,却已失去了魂魄。 没有人能形容这种笛声听在丁灵琳耳里时,是什么滋味,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郭定已永远听不到她的解释和苦衷,他已倒在血泊中,和那黑衣人倒在一起,还有那个善良的老人,还有…… 丁灵琳没有再看下去,她的眼前只有一片鲜红的血,已看不到别的。 这究竟是谁下的毒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也已无法思索,她倒了下去。 丁灵琳再次睁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是口华贵而精美的箱子。 万宝箱。 那蓝衣高冠的老人,正站在床前,凝视着她,眼睛里也充满了悲痛和怜悯。 丁灵琳想挣扎着坐起来,葛病却按住了她的肩,她只有再躺下。 她知道是这老人救了她,可是…… “郭定呢?你有没有救他?” 葛病黯然摇头,长长叹息,道:“我去迟了……” 丁灵琳突然大叫:“你去迟了?……你为什么要溜走?” 葛病道:“因为我要赶着去找人。” 丁灵琳还在叫道:“你为什么要去找人?为什么?” 她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她已接近崩溃。 等她的激动稍稍平静,葛病才沉声道:“因为我一定要去找人来制止这件事。” 丁灵琳道:“你早已知道会有这件事发生?” 葛病叹道:“看见了那袋珠宝,看见了那四个人的名字时,我就已知道。” 丁灵琳道:“你知道那四个人是谁?” 葛病点点头。 “他们究竟是谁?” “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 丁灵琳又倒下,就像是突然被一柄铁锤击倒,连动都不能动了。 葛病徐徐地道:“当时我没有说出来,就因为我怕你们听了后,会惊慌恐惧,我不愿意影响到你们的喜事。” 喜事!那算是什么样的喜事? 丁灵琳又想跳起来,又想大叫,却已连叫的力气都没有。 葛病道:“何况我也看见了那四个黄衣使者,我认为金钱帮既然已插手要管,就算魔教的四大天王,也不能不稍有顾忌。”他黯然叹息,又道,“但我却想不到这件事中途竟又有了变化。” “你是不是认为叶开一定会在暗中照顾的?” 葛病只有承认。 “所以你想不到叶开会走,也想不到我会走。” 丁灵琳的声音很虚弱。 她整个人都似已空了。 葛病叹道:“我应该想到他可能会走的,因为他并没有看见那块玉牌,也没有看见那袋珠宝。” 丁灵琳忍不住问:“他们送那袋珠宝来,难道也有特殊的意思?” “有!” “是什么意思?” 葛病一字字道:“他们送那袋珠宝来,是来买命的。” 丁灵琳骇然道:“是买命的?” 葛病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一向很少自己出手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葛病道:“因为他们相信地狱轮回,从不愿欠下来生的债。所以他们每次自己出来杀人前,都会先付出一笔代价,买人的命。” 丁灵琳忽然又问:“你怎么会知道我走了,叶开也走了?” “有人告诉我的。” “什么人?” “那个吹笛人。” 想起了那凄凉的笛声,丁灵琳不禁打了个寒噤:“他亲眼看见了这件事?” 葛病长叹,道:“从头到尾,他都在看着,所以若不是遇见了我,他只怕终生都要变成个疯癫的废人了。” 无论谁看见这种事,都会被吓疯的。 丁灵琳又问:“他也看见了那四大天王的真面目?”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四大天王为 复仇杀人时,脸上总是戴着魔神的面具。” “复仇?他们是为了谁复仇?” “玉箫道人。” 葛病道:“玉箫道人是死在郭定手下的。” “玉箫道人也是四大天王之一?” “他就是爱欲天王,班察巴那。”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双手,身子还是在不停地发抖:“郭定杀玉箫道人,是为了我。” “我知道。” “我若不追出去,叶开就不会走。” “……” 丁灵琳又在流泪:“叶开若不走,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葛病却摇摇头,道:“你用不着埋怨自己,这一切本就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丁灵琳不懂。 葛病道:“那黑衣人并不是南宫浪,我认得南宫浪。” 丁灵琳又吃了一惊:“他不是南宫浪是谁?” 葛病道:“他也是魔教中的人。” 丁灵琳道:“他忽然出现,就是为了要逼叶开出手?” 葛病叹道:“他们的确早已算准了叶开一定会出手救郭定,也算准了只要叶开一现行踪,你就一定会追出去。” ——他们当然也算准了只要丁灵琳一追出去,叶开就一定会走。 魔教中的四大天王行动之前,一定都早已有了极完美周密的计划。 所以他们只要出手,就很少落空。 丁灵琳恨恨道:“这么样看来,那个故意揭破黑衣人阴谋,故意说他是南宫浪的人,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之一。” “很可能。”葛病忽然又道,“你听不听得出他的声音?” 丁灵琳听不出。 “我只觉得那人说话的声音,比尖针还刺耳。” “你听不听得出他是男是女?” “是男的。” “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是从喉咙里一条带子般的器官发出来的。”葛病缓缓道,“男人成长之后,这条带子就会渐渐变粗,所以男人说话的声音,总比女人低沉粗哑些。” 丁灵琳从来也没有听见过这些事,可是她每个字都相信。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天下无双的神医,对人类身体的构造,当然比任何人懂得都多。 她也听说过,魔教中有种功夫,可以使一个人喉咙里这条带子收缩,声音改变。 葛病道:“所以一个正常的男人,说话的声音绝不会太尖锐,除非……” 丁灵琳抢着道:“除非他是用假嗓子说出来的。” 葛病点点头,道:“你再想想,他说话为什么要用假嗓子?” 丁灵琳道:“因为他怕我听出他的声音来。” 葛病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因为我一定见过他,听过他的声音。” 葛病道:“那天去贺喜的都有些什么人?其中又有几个是你见过的?” 丁灵琳不知道。“我根本没有机会看。”她咬着牙道,“有机会看见的人,现在已全都被杀了灭口。” 葛病也不禁握紧了双拳。 魔教行动的计划,不但周密,而且狠毒。 “但他们还是留下了一条线索。”葛病沉思着说。 “什么线索?” 葛病道:“主持这次行动的凶手,当时一定在那喜堂里。” 丁灵琳道:“一定在。” 葛病道:“当时在喜堂中的人,现在还活着的一定就是凶手,凶手很可能就是四大天王。” 丁灵琳眼睛里发出了光:“所以我们只要能查出当时在喜堂中有些什么人,再查出现在还有些什么人活着,就知道四大天王究竟是谁了。” 葛病点点头,他的眼睛并没有发光。因为他知道这件事说来虽简单,要去做却很不容易。 “只可惜我们现在既不知道当时在那喜堂中有些什么人,更不知道现在还活着的有些什么人。” 丁灵琳道:“但我们至少可以先查出有些什么人送过礼,死的又是些什么人。” 葛病的眼睛也亮了。 丁灵琳道:“每个来送礼的人,我们都已记在礼簿上。” 葛病立刻问道:“那礼簿呢?” 丁灵琳道:“想必还在鸿宾客栈的账房里。” 葛病道:“现在天还没有亮,那些死尸想必也还在喜堂里。” 丁灵琳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葛病道:“离鸿宾不远。” 丁灵琳跳起来,道:“那我们还等什么?” 葛病看着她,目中露出忧虑之色。她受的刺激已太多,现在若是再回到那喜堂里,再看见那些鲜血和尸体,甚至很可能会发疯。他想说服她,要她留下来,可是他还没有开口,丁灵琳已冲出去,这女孩子竟远比他想象中坚强得多。 礼堂中没有人——连死人都没有。葛病的担心,竟完全是多余的,他们到了鸿宾客栈,立刻就发现所有的尸体都已被搬走。账房里也是空的,没有人,更没有礼簿,所有的礼物也全都被搬空。 丁灵琳怔住。现在夜还很深,她离开这里并没有多久,魔教的行动,实在快得可怕。 葛病忽然问道:“四大天王送来那袋珠宝,本来是不是也在这账房里?” 丁灵琳点点头。 葛病道:“那么这件事就一定不是魔教中人做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葛病道:“因为那袋珠宝本是他们用来买命的,现在命已被他们买去,他们就不会收回那些珠宝。” 丁灵琳道:“所以尸体也不是他们搬走的。” 葛病道:“绝不是。” 丁灵琳道:“不是他们是谁?除了他们外,还有谁会有这么快的手脚?” 要搬空那些尸体和礼物,并不是件容易事。别人要那些尸体,也完全没有用。 丁灵琳实在想不通,葛病也想不通。 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她身上,她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寒噤。风吹进来的时候,竟赫然又有一阵笛声随风传了进来。 笛声凄凉而悲哀,丁灵琳立刻又想起了那吹笛人苍白的脸。她忍不住问:“你刚才没有把他带走?” 葛病摇摇头。 “他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他又看见了什么?” 葛病和丁灵琳已同时穿窗而出,他们都知道,能回答这问题的只有一个人。 他们一定要找到这个吹笛的人。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二十三章 吹笛的人 没有人。死人活人都没有。 有的灯火已残,有的灯光已灭,冷清清的客栈,冷清清的院子。 尸体虽然已被搬走,院子还是充满了血腥气,晚风更冷得可以令人血液凝结。 那吹笛的人呢? 缥缥缈缈的笛声,听来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 他们在屋里时,笛声仿佛就在院子里,他们到了院子里,笛声却又在墙外。 墙外的夜色浓如墨。 他们掠过积雪的墙头,无边的夜色中,只有一盏孤灯,闪烁如鬼火。 灯下仿佛有条幽灵般的人影,仿佛正在吹笛。 这个人是谁? 是不是刚才那个吹笛人?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在孤灯下吹笛?莫非是特地在等他们? 如此恶夜,他还孤零零地留在这里等他们,是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也只有一个人能回答。 孤灯悬在一根枯枝上随风摇晃。 丁灵琳看过这种灯笼,是鸿宾客栈在晚上迎客用的灯笼。 但她却看不清这个人。 她想冲过去,葛病已拉住了她,她可以感觉到这老人的手心全是冷汗。 一个人年纪愈大,愈接近死亡的时候,为什么反而愈怕死? 丁灵琳咬着嘴唇,压低声音,道:“你不妨先回客栈,我一个人过去看看。” 葛病叹了口气。 他知道她误会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是在为自己担心,而是在为她。 “我已是个老人,已没有什么可怕的,不过……” 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一定要过去看看。” 笛声忽然停顿,黑暗中忽然有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现在为什么还不来?” 声音尖锐,比尖针还刺耳。 丁灵琳手心也沁出了冷汗。 她听过这声音。 无论谁听过这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永远也忘不了。 这个人难道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葛病脸色已变了,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孤灯下有人在冷笑:“你为什么不过来看看我是什么人?” 丁灵琳当然要过去。 她纵然明知道一过去就必死无疑,也非过去看看不可。 但葛病却还是在紧紧握着她的手,抢着道:“我迟早总会知道你是谁的,我并不着急。” 丁灵琳道:“我着急。” 她突然回身一撞,一个肘拳打在葛病肋骨上,她的人已冲过去。 灯光却忽然灭了。 寒风吹过大地,大地一片黑暗。 可是丁灵琳已冲到这个人面前,已看清了这个人的脸。 一张苍白而扭曲的脸,一双充满了惊吓恐惧的眼睛,眼睛已凸出,正死鱼般瞪着丁灵琳。 丁灵琳也看过这张脸,看过这个人。 这正是那个痴痴地站在血泊中,已被吓疯了的吹笛人;也正是喜堂中唯一还活着的人。 难道他就是杀人的凶手? 丁灵琳握紧双拳,忽然发觉一滴鲜血正慢慢从他眼角沁出,流过他苍白的脸。 寒风吹过,她忍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她忽然发现这个人竟已是个死人。 死人怎么会说话? 死人怎么会吹笛? 死人绝不会说话,更不会吹笛。 他手里根本没有笛。 刚才的笛声,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丁灵琳一步步向后退,刚退出两步,突然间,一只手伸出来,闪电般握住了她的手。 冰冷的手,冰冷而僵硬。 死人怎么还能出手? 丁灵琳的手也已冰冷,几乎又要晕了过去。 她没有晕过去,因为她已发现这只手是从死人身子后面伸出来的。 但这只手实在太冷,比死人的手还冷。 不但冷,而且硬,比铁还硬。 这实在不像是活人的手,丁灵琳用尽全身力气,也挣不脱。 死人身后又传出了那比针尖还细的声音:“你是不是真的想看看我是谁?” 丁灵琳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被咬出血来。 “你若知道我是谁,你就得死。”他的手更用力,“现在你还想不想看我?” 丁灵琳突然用力点头。 一个人若是活到她这种情况,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盯着这个人的手,这只手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金属般发着光。 他的衣袖是藏青色的,上面绣着青色的山峰。 “布达拉”天王。 孤峰。 丁灵琳的心也在发冷。 她甚至希望自己遇着的是鬼。 在江湖中人心里,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实在比厉鬼还可怕。 她不怕死。 可是她也知道,一个人若是落入魔教手里,那遭遇也一定比死更可怕。 她从这个人的手,看到衣袖,再慢慢地往上看……她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死人般苍白冷漠的脸。 在丁灵琳眼中看来,这张脸已比死人更可怕。她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大叫:“是你?” “你想不到是我?” “你……你就是布达拉?” “不错,我就是布达拉,就是孤峰之王,高不可攀,孤立云霄的山峰,无论谁看到了我的真面目,都只有两条路可走。” 两条路?除了死路外,居然还有条别的路? “你并不是非死不可的,只要你肯入我们的教,就是我们的人,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永远活下去?”丁灵琳突然冷笑,“我至少已看过七八个你们魔教的人,像野猫一样被人割下了脑袋。” “他们就算死,也死得很愉快。” “愉快?有什么愉快?” “因为杀他们的人,都已付出代价。” 想到喜堂中的血泊和尸体,丁灵琳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虽然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可是只要你肯入我们的教,无论你是死是活,都没有人敢欺负你。” 丁灵琳又用力咬住了嘴唇,这句话的确已打动了她。 最近她受的委屈实在太多。 孤峰天王看着她,兀鹰般的眼睛里,带着种轻蔑的讥诮之意,冷冷道:“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想死,没有人真的想死。” 丁灵琳垂下了头。 她还年轻,还没有真正享受过人生,为什么一定要死? 一个受尽了委屈和折磨的女孩子,有机会去折磨折磨别人,岂非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这**实在太大。 能拒绝这种**的女孩子,世上本就不多,何况丁灵琳本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孤峰天王当然知道这一点,淡淡道:“你不妨考虑考虑,只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两件事。” 丁灵琳在听着。 孤峰天王道:“要入我们的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能有这么样一个机会,实在是你的运气。” 他慢慢地接着道:“只因为现在正是本教重开教门,另立教宗的时候,你错过这次机会,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丁灵琳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要我拜在你的门下?” 孤峰天王傲然道:“能拜在我的门下,也是你的运气。” 丁灵琳道:“我是不是对你有用?” 孤峰天王没有否认。 丁灵琳道:“我对你有什么用?” 孤峰天王道:“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 丁灵琳道:“现在……” 孤峰天王打断了她的话:“你对我有用,我对你更有用,人与人之间,本就是在互相利用,你能够有被人利用的价值,所以你才能活下去。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 丁灵琳迟疑着,道:“你说你还要提醒我一件事?” 孤峰天王道:“你也不必再等葛病来救你,他绝不会救你的,他也不敢。” 丁灵琳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孤峰天王道:“因为他也是本教中的弟子,多年前就已入了教。” 丁灵琳怔住。 孤峰天王道:“你不信?” 丁灵琳实在不信。 她认得葛病虽不久,可是她对这个人一向都很尊敬。 因为她知道葛病是叶开的朋友,是个极孤高、极有才能的人。 她绝不相信叶开的朋友,会是个脸上一直戴着伪善面具的卑鄙小人。 可是葛病已走过来,垂着手,站在孤峰天王身旁,就像是奴才站在主人身旁一样。 丁灵琳的心沉了下去。 孤峰天王冷冷道:“现在你信不信?” 丁灵琳虽然已不能不信,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葛病:“你真的是魔教门下?” 葛病居然承认。 丁灵琳握紧双拳,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一直都在关心我,帮着我,我还以为你是我的朋友,想不到你竟是这种无耻的小人。” 葛病的脸上全无表情,就像是已变成了个聋子。 丁灵琳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尊敬你,不但尊敬你的医道,也尊敬你是个君子,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 孤峰天王道:“加入本教,并不是自甘堕落。” 丁灵琳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很好,你赶快杀了我吧。” 孤峰天王道:“你已决定?” 丁灵琳道:“不错。” 孤峰天王道:“你宁愿死?” 丁灵琳道:“是的。” 孤峰天王也不禁显得很惊讶:“为什么?” 丁灵琳又叫了起来:“因为我现在已知道,无论谁只要一入了你们魔教,都会变成个见不得人的卑鄙小人。” 孤峰天王的瞳孔在收缩,缓缓道:“你不想再考虑考虑?” 丁灵琳断然道:“我已不必再考虑。” 孤峰天王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道:“葛病。” 葛病道:“在。” 孤峰天王道:“她这条命,好像是你刚救回来的。”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所以你已不必再买她的命。” 葛病道:“是。” 孤峰天王道:“现在你不妨再把她这条命拿走。” 葛病道:“是。” 他慢慢地放下万宝箱,右手的乾坤伞,已向丁灵琳眉心点了过去。 万宝箱是救人的,乾坤伞却是杀人的。 他杀人的动作快而准确,完全不像是个老人的出手。他比大多数人都了解,一个人身上有些什么地方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眉心之间就是真正致命的要害。 没有人能受得了他这一击,可是丁灵琳没有闪避,反而冷笑着迎了上去,她知道已无法闪避。 她的手腕还被握在孤峰天王钢铁般的手里。 乾坤伞的铁尖,已闪电般到了她眼前,她看见寒光在闪动,忽然又听见“叮”的一声轻响,就仿佛有两根钢针撞击。 接下去的事,就快得使她连看都看不清。 她只感觉到孤峰天王的手突然松开,突然凌空跃起翻身。她还仿佛看见孤峰天王身子跃起时,伸手在葛病背上一拍,这一招快如闪电,她实在也没有看清楚。 她唯一看清楚的事,是孤峰天王已走了,葛病已倒了下去,但她却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她实在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色更深,风更冷,那破旧的灯笼,还在枯枝上摇晃,吹笛人的尸身还在枯枝上摇晃。 孤峰天王却已消失在黑暗中。 葛病正伏在地上,不停地咳嗽,每咳一声,就有一股鲜血溅出。 风吹过他背上时,他背上的衣服突然有一片被风吹成了灰,露出了一个掌印。 鲜红的掌印。 丁灵琳从来也没看见过这么可怕的掌力,却已总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还活着,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只因为葛病非但没有杀她,反而救了她。 他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她,而葛病自己现在却已命如游丝,这种救命的恩情,也像是一根针,忽然刺痛了她的心。 无论是悲伤也好,是感激也好,一种感情只要太强烈,就会变得像尖针般刺人。 她蹲下来,抱住了葛病。 她的心在刺痛,胃在收缩,却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助这个救命恩人。 她的眼泪已滴在他身上。 葛病喘息着,总算忍住了咳嗽,忽然道:“快……快打开我的箱子。” 丁灵琳立刻抓起了箱子,打开。 葛病道:“里面是不是有个黑色的木瓶?” 里面是有的。 丁灵琳刚找出来,葛病就抢过去,咬断瓶颈,把一瓶药全都倒进嘴里。 然后他的喘息才渐渐平息。 丁灵琳也松了口气。 “万宝箱,乾坤伞,阎王没法管。”连阎王都没法管的人,当然不会死。 他既然能救别人的命,当然也能救自己。 可是葛病的脸色还是那么可怕,连眼睛里的神采都已消失。 现在他的脸色绝不比那吹笛人的脸色好看多少。 丁灵琳又不禁为他忧虑:“我扶你回客栈去好不好?” 葛病点点头,刚站起来,又跌倒,又是一口鲜血呛了出来。 丁灵琳咬紧牙,恨恨道:“他为什么要如此狠心,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葛病忽然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对他也下了毒手。” 丁灵琳不懂,她根本没有看见葛病向孤峰天王出手。 葛病道:“你看看我的伞。” 丁灵琳看见了。 葛病道:“你看看伞柄。” 丁灵琳这才发现,伞柄是空的,顶端还有个尖针般大的洞。 她终于明白:“这里面藏着暗器?” 葛病在笑,痛苦却使得他的笑看来比哭还令人悲伤:“这里不但有暗器,而且是种很毒的暗器。” 他的乾坤伞,本就是杀人的。 “我对你出手时,伞柄正对着他。” 丁灵琳完全明白:“你用伞尖刺我时,伞柄里的暗器就射了出来。” 葛病点点头,仿佛想大笑:“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对他出手的,他毕竟还是上了我的当。” 丁灵琳眼睛亮了:“他已中了你的暗器?” 葛病又点点头,道:“所以他的掌力虽可怕,我们也不必怕他了。” 喜堂里灯光阴森而暗淡,可是鸿宾客栈里,已只剩下这地方还有灯光。 所以丁灵琳只有把葛病带到这里来,这里虽没有床,却有桌子。 地上的血渍已干了,她从账房里找来几条棉被,垫在葛病身下。 他的脸色还是很可怕,只要一咳嗽,嘴角还是有血丝沁出。 幸好他还有个救命的万宝箱。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痛苦表情,忍不住问:“箱子里还有没有别的药可以让你吃了舒服些?” 葛病摇摇头,苦笑道:“要命的药有很多种,可是真正能救命的药,通常却只有一种。” 丁灵琳也勉强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已救了你自己的命。” 葛病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闭上眼睛,仿佛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丁灵琳道:“我知道你一定很快就会好的,因为你实在是个好人。” 葛病又笑了。 丁灵琳却情愿他不要笑,他的笑容连看的人都觉得痛苦。 冷风如刀。 丁灵琳已将门窗全都关了起来,刀锋般的冷风,却还是一阵阵从门缝窗隙里刺进来。 她忽然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想喝酒?” 丁灵琳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为她已看见屋角里摆着几坛酒。 她搬来一坛,拍碎了封泥。 酒很香。丁灵琳嗅到了酒香,心里却忽然一阵刺痛,这本是她的喜酒,现在呢? 酒虽香,她又怎么能忍心喝下去。 她想起了郭定,想起了叶开,想起了为叶开去找酒的韩贞。 ——她当然还不知道韩贞并没有死。 她只知道,若不是她刺了叶开那一刀,韩贞就不会死。她也知道,若不是魔教的邪法,她死也不会刺叶开那一刀。 “魔教……”她忍不住问道,“像你这种人,怎么会入魔教?” 葛病沉默着,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就因为我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入魔教。” “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是。” “我想不通。”丁灵琳也只有苦笑,“我实在想不通。” 葛病道:“这也许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灵琳道:“可是我知道你绝不是他们那种狠毒的小人。” 葛病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我学医,本来是为了救我自己,因为我发现世上的名医们,十个中有九个是蠢才。” 丁灵琳道:“我知道。” 葛病道:“可是到了后来,我学医已不是为了救自己,也不是为了救人。” 丁灵琳道:“你是为了什么?” 葛病道:“到后来我学医,只因为我已经完全入了魔。” 无论做什么事,若是太沉迷,都会入魔的。 “所以你就入魔教?” 葛病道:“魔教中虽然有很多可怕的杀人邪术,却也有很多神奇的救命秘方,譬如说,他们的摄魂大法,若是用得正确,在疗伤治病时,往往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无论什么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若是用得正确,砒霜也是救命的良药。” “可是他们的摄魂大法,对治病又有什么用?” 丁灵琳还是不懂。 葛病道:“医者意也,这句话你懂不懂?” “不懂。” “这就是说,一个人自己的意志力,是否坚强,往往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他这种解释不但深奥,而且新鲜,他也知道丁灵琳一定还是听不懂的。 所以他又解释:“这也就是说,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丁灵琳终于懂了,因为她忽然想起个很好的例子,她想起了郭定。若不是她激发了郭定求生的意志,用不着等魔教中的人下手,他就早已死了。 她的心又在刺痛,忍不住捧起酒坛子,喝了一大口。 葛病忽然道:“给我也喝一口。” 丁灵琳道:“你的伤这么重,还能喝酒?” 葛病笑了笑,道:“既然喝不喝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不喝?”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 “为什么喝不喝都是一样的?你刚才吃的药难道没有效?” 葛病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丁灵琳忽然发现他苍白的脸,已变得通红滚热,就像是有火焰燃烧着一样。 刚才那瓶药,显然并不能救他的命,只不过暂时提住了他一口气而已。 看着他愈来愈可怕的脸色,丁灵琳的眼泪又急得流了下来:“你……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葛病闭上眼睛,“我说过,我已是个老人,已没什么可怕的。” 他并不怕死,一点也不怕。 丁灵琳忽然明白,刚才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她。 这想法也像是一根针,刺入了她的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报答这种恩惠和感情。 葛病忽又笑了笑,道:“我也说过,我对医道已入了魔,所以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因为我对任何人都不关心。” 可是他对丁灵琳却是关心的。 她知道,她看得出,但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他已是个老人,他们之间的年纪实在相差太多,当然不会有她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感情。 他关心她,也许只不过像父亲对儿女的那种关心一样。 可是葛病已睁开眼睛,正在凝视着她。 他的脸更红,眼睛里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着,这种火焰已使得他失去了平时的冷漠与镇定。 他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 丁灵琳竟不由自主,避开了他的目光,竟不敢再去看他。 葛病忽然又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我已是个老头子,我们的年纪实在相差太多了,否则……” 否则怎么样?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问下去。 丁灵琳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已明白了他的感情。 老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去爱别人的权利。 老人也和年轻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有时他们的情感甚至比年轻人更真挚,更深刻,因为他们已了解这种感情的可贵,因为他们对这种感情已有患得患失之心,还没有得到时,已唯恐它会失去。 可是葛病毕竟不是平凡的人,毕竟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所以他只叹息了一声,淡淡道:“不管怎么样,你却不必为我担心。我刚才还说过,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的死活跟别人根本完全没有关系。” ——可是跟我有关系——丁灵琳心里的针刺得更深。 若不是为了她,他根本不会死;若不是因为他,她早已死了。他的死活,怎么会跟她没有关系,她怎么能看着他死?可是她又有什么法子能救他呢? ——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这些话仿佛忽然又在丁灵琳耳边响起,她知道他现在并不想活下去,他已是个老人,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甚至连心里的感情,都不敢对人说出来。 你若是他,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葛病的眼睛又合起,忽然道:“你走吧……快走……” “你为什么要我走?”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看见我死时的样子。” 葛病的身子已开始**,显然在勉强控制自己:“所以你一定要走。”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左手握住了右手,就像生怕自己的决心会改变一样的。 “我不走!” 她忽然大声道:“绝不走。” “为什么?” 丁灵琳的手握得更用力:“因为我要嫁给你。” 葛病霍然张开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嫁给你,一定要嫁给你。”她真的又下了决心。 在这一瞬间,她已忘了郭定,忘了叶开,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在这一瞬间,她只知道一件事。 ——她绝不能就这么样看着葛病死在她面前,只要能救他,就算要她去嫁给一头猪、一条狗,她也会毫不考虑就答应。她本就是个情感丰富的女孩子,她做事本就常常是不顾一切的。别人欺负了她害了她,她很快就会忘记,可是你只要对她有一点好处,她就会永远记在心里。 她做的事也许很糊涂,甚至很荒谬,但她却绝对是个可爱的人,因为她有一颗绝对善良的心。 “你要嫁给我?”葛病在笑,笑容中带着三分辛酸,三分感激,还有三分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也分不清他是不是个十分清醒的人。 丁灵琳跳起来,她忽然发现这里唯一亮着的灯火,就是那对龙凤花烛。这本是为她和郭定而准备的,就在这对龙凤花烛前,郭定穿着一身新郎的吉服,倒了下去。 现在,这对花烛还没有燃尽,她却已要嫁给另外一个人。 若是别人要做这种事,无论谁都会认为这个人是个荒唐无情的疯子。可是丁灵琳不是别人,无论谁对她都只有怜悯和同情,因为她这么做,不是无情,而是有情,不是报复,而是牺牲,她不惜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为的只要报答别人对她的恩情。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救葛病。 这法子当然并不一定有效,这种想法也很荒谬幼稚。可是一个人若是肯牺牲自己,去救别人,那么她做的事无论多荒唐,多幼稚,都值得尊敬。 因为这种牺牲才是真正的牺牲,才是别人既不肯做,也做不到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二十四章 悲欢离合 花烛已将燃尽,烛泪还未干。 烛泪一定要等到蜡烛已成灰时才会干,蜡烛宁愿自己被烧成灰,也只为了照亮别人。 这种做法岂非也很愚蠢? 但人们若是肯多做几件这种愚蠢的事,这世界岂非更辉煌灿烂? 丁灵琳扶起了葛病,站在花烛前,柔声道:“现在我就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终生依靠你,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葛病看着她,一双灰暗的眼睛,忽然又有了光彩,脸上的笑容,也已变得安详恬静。 丁灵琳泪痕未干的脸上,也已露出了微笑。 她知道他已能活下去。 现在他已有了家,有了亲人,他已不能死。 她含着泪笑道:“这里虽然没有喜官,但我们却一样还是可以拜天地,只要我们两个人愿意,有没有别人做见证都一样。” 这并不是儿戏,更不算荒唐,因为她确是真心诚意的。 葛病慢慢地点了点头,目中带着种异样的光彩,看着她,看着面前的花烛。 能和自己喜爱的女子结合,岂非正是每个男人最大的愿望。 他微笑着:“我这一生中,一直都在盼望能有这么样一天……我本来以为我已永远不会有这么样一天了,可是现在……” 现在他终于达成了他的愿望。 他的语声也变得安详而恬静,可是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倒了下去。 死亡来得比闪电还快,忽然就击倒了他。 他完全不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黎明前总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 丁灵琳已跪下,跪在葛病的尸体前,眼泪就像是泉水般涌出来。 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同一对花烛前,就在同一天晚上,已有两个准备跟她结合的男人倒了下去。 这打击实在太大。 也许他们本就要死的,没有她,他们也许反而死得更快。 可是她自己却不能不这么想。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祥的女人,只能为别人带来灾祸和死亡。 郭定死了,葛病死了,叶开也几乎死在她的刀下。 她自己却偏偏还活着。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界上?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每个她认得的人,竟都可能是魔教中的人,从铁姑开始,到玉箫道人、葛病,还有那冷酷如恶魔的孤峰天王,每个人都是她想不到的。 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她可信赖的? 只有叶开!可是叶开又在何处? 酒还在她身旁,烈酒喝下去时,就像是喝下了一团火。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 “叶开你说过,只要等一切事解决,你就会来找我,现在什么事都完了,你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 她放声大叫,忽然将手里的酒坛子用力砸出去,砸得粉碎,烈酒鲜血般流在地上。 桌上已将燃尽的龙凤花烛也被震倒了,落在地上,立刻将地上的烈酒燃烧了起来。 火也是无情的,甚至比死亡更无情,甚至比死亡来得更快。 这种猛烈的火势,又有谁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但丁灵琳却还是痴痴地跪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看着火焰燃烧,她心里忽然泛起种残酷的快意。 她要看着这种火焰燃烧,把所有的一切全都烧光,她已不再有什么留恋。 毁灭岂非也是种发泄? 她需要发泄,她想毁灭。 木板隔成的厅堂,转眼间就已被火焰吞没,所有的一切事,现在真的已全都解决了。 可是叶开呢? 叶开,你为什么还不来? 烈火照红了大地苍穹时,黎明终于来了。 叶开却还是没有来。 叶开醉了。 他一向很少醉,从来也没有人能灌醉他,唯一能灌醉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很想灌醉自己。 喝醉酒并不是件很愉快的事,尤其第二天早上更不愉快——这一点他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可是昨天晚上,他却硬是把自己灌醉了,醉得人事不省。 因为他毕竟不是圣人。 知道自己的情人正在拜天地,新郎官却不是自己,又有谁还能保持清清醒醒,高高兴兴地在街上逛来逛去? 所以他逛到第一个卖酒的地方时,就停了下来,停了一个多时辰。 可是出来的时候还没有醉。 ——这地方的酒好像太淡了,好像兑了水。 所以他又逛到第二个卖酒的地方,用一种很不稳定的脚步逛了进去。 这次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已记不清,以后是不是到过第三个地方,他更记不清了。 他唯一还记得的事,是把一个带着婊子去喝酒的土流氓头上打了个洞。 那个洞究竟有多大,他也已完全不记得。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睡在一条死弄中的垃圾堆里。 又脏又臭的垃圾堆,连野狗都绝不肯在这种地方睡一下子。 他可以保证这绝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他一向没有睡在垃圾堆里的习惯。 ——一定是那个头上有洞的土流氓,找了人来报仇,先修理了他一顿,再把他抛到这里来。 他不久就证实了这件事。 因为他站起来的时候不但头疼欲裂,而且全身都在发疼。 那一定要很重的拳头才能把他打成这样子,他还没有学会打人前就已先学会挨打的。 然后他又发现头疼并不是完全因为酒醉,他头上也多了个洞。 无论谁若是发现自己被人抛在垃圾堆里,被整得一塌糊涂,都免不了要很生气,很难受的。 ——偶而能被人痛揍,岂非也是件蛮有趣的事。 何况,他相信揍他的那些家伙们,现在一定也很痛。 走出巷子,是条斜街,就像长安城里大多数街道一样,古老而陈旧。 街对面有家小酒铺,门口挂着个很大的酒葫芦,是铁铸的。 叶开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打架喝酒,都是在这小酒铺里。 酒铺后面,好像就是个“暗门子”,那土流氓带出来的,就是这暗门子里的女人。 从这里往左转,再转过两条街,就是鸿宾客栈。 叶开这一辈子,大概是再也不会到鸿宾客栈去的了,那里的伤心事实在太多。 现在应该到哪里去?应该做些什么事?叶开连想都没有想。 他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去想,现在他脑子里还是昏沉沉的。 他只知道绝不能往左边走。 今天居然又是晴天,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很舒服。 街上的人都穿着新衣服,脸上都带着喜气,一见面就作揖,不停地说“恭喜”,叶开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是大年初二。 别的人在大年初二这一天,应该做些什么事呢? ——带着孩子到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收些压岁钱,然后再回家,准备些金锞元宝,等着别人来拜年,把压岁钱再还给别人的孩子。 这一天大家都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许吵架、生气。 可是既没有家,又没有朋友的异乡浪子,在这一天又该干什么? 叶开在街上逛来逛去,东张西望,其实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什么都没有去想,也许只在想一件事。 丁灵琳现在正干什么? 他本来已决定,永远再也不想她了,但却不知为了什么,他这昏沉沉的脑袋里,想来想去,偏偏都只有她一个人。 他刚才还决定,绝不再到鸿宾客栈去,可是现在一抬起头,就发现自己还是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见鸿宾客栈那块高高挂着的金字招牌,只看见一大堆人,围在那里,有的在窃窃私议,有的在摇头叹息,甚至还有些人正在那里抱着头放声大哭着。 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开忍不住逛了过去,挤进人丛,然后他整个人就忽然变得冷冷冰冰,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冷水潭里。 长安城里气派最大的鸿宾客栈,现在竟已变成了一片瓦砾。 鸿宾客栈昨夜的惨案,直到天亮才有人知道;因为昨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晚上,大家通常都是待在家里的,谁也不会到街上来闲逛,就算有人,也是些已赌得头昏脑涨的人,谁也不会逛到客栈里去。 待在家里的人,也大多都在喝酒、赌钱,更不会关心到外面的事。 老掌柜请去喝喜酒的人,大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光棍,没有人关心的光棍。 就因为这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才会发生那些特别的事。 这并不是巧合。 每件事的发生和存在,都一定有它的原因。 “这里是什么时候走水的?” “不知道。” “昨天夜里我在赌叶子牌,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知道。” “听说昨天晚上有人在这里做喜事?” “好像是的。” “那些来喝喜酒的人,怎么连一个都不在?” “不知道。” “那对新人呢?” “不知道。” 这地方虽然已被烧成了瓦砾,却连一个人的骸骨都没有。 “这里的老掌柜呢?” “不知道。” 昨天晚上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简直连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我别的事都不奇怪,只奇怪那对新人居然也不在这洞房里,连老掌柜都不见了。” 大家议论纷纷,愈说愈奇:“难道这里昨天晚上出了狐仙?出了鬼?” 若不是有鬼,客栈被烧光,那老掌柜总该回来看看的。 叶开知道没有鬼,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活见鬼的事。 但这件事情却真的好像活见了鬼,他就算再把脑袋打出个洞来,也还是想不通的。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已变成了一块木头,一块又冷又硬的木头。 这里究竟怎么会起的火? 丁灵琳和郭定到哪里去了? 他一定要问出他们的行踪来,却又不知道应该去问谁。 就在这时,人丛里忽然有个人在拉他的衣角。 他一低头,就看见了一只柔美而秀气的手——一只女人的手。 是谁在拉他? 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抬起头,拉他的人已转过身,往人丛外走了出去。 她身上披着件乌黑的风氅,长发垂落,用一枚玉环束住。 她究竟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看不出。 他只好跟着她走出人丛,看着她轻盈的体态,他心里忽然泛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又希望她是丁灵琳,又希望她不是。 她若是丁灵琳,两人相见后,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又有什么话说? 她若不是丁灵琳,会是谁呢?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退缩,也没有逃避,他知道无论她是不是丁灵琳,都一定有很多话要告诉他。 她慢慢地在前面走,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走过了这条长街,忽然转入条横巷。 巷子很窄。 叶开追过去时,只看见她的人影一闪,走进了一个窄门里。 门是虚掩着的。 从外面看来,这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家,门外的雪积得很厚,仿佛已很久没有打扫。 叶开走到门口,心就跳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这地方是他来过的,现在他用不着走进去,也知道她是谁了。 崔玉真。 这户人家正是她带叶开来养过伤的地方。 想起了那两天中的事,叶开心里又涌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却不知是欢喜,是怅惘,还是失望? 欢喜的是崔玉真还活着。 怅惘的是往事已成过去,旧梦已无处追寻。 失望的是什么呢? 难道他心底深处,还是在盼望着她就是丁灵琳? 旧梦并不是完全无处追寻,至少在这寒冬清晨的冷风里,还可以找到一点影子。 风从后面的厨房里吹过来,吹过这小而幽静的院子。 风中充满了郁郁的香气。 叶开不禁又想起那天早上,他也嗅到了粥香,正盼望着一碗芳香扑鼻的热粥,由她一双柔美而秀气的手捧给他。 谁知粥竟是从门外飞进来的。 他没有看见她柔美的手,看见的却是一只杀人的血手。 从那天之后,他就从未再见过她,也从未想到他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他本来以为他和丁灵琳一定可以永远厮守的,谁知现在却觉得可能永不再见。 人生中的离合悲欢,又有谁能预测? 叶开叹息着,推开门,走进屋子,那张床,那个小小的衣柜,都依然无恙。 甚至连屋角的阳光,都跟那天早上完全一样。 叶开也不知是人已虚弱,还是心在发软,走进去,就躺在**。 枕上竟仿佛也还留着发香。 无论如何,那两天平静安适的日子,都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他心里甚至在想,那天她若没有遇着意外,他是不是直到现在还在这里陪着她?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她已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美丽的脸上,带着甜蜜而温柔的微笑。 这正是那天早上叶开在心里盼望着的情况,只不过现在距离那天早上,已不知又过了多少天,又发生了多少事。 现在的情况纵然还是和那天早上一样,但彼此的心情却已不一样。 世上又有谁能拉得回那一去永不复返的时光?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早。” “早。”崔玉真笑得更温柔,“粥已熬好了,你就躺在**吃?” 叶开点点头。 于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热粥,又由她一双柔美秀气的手捧了过来。 现在他的确很需要这么样一碗粥,他的胃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 粥的滋味,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是叶开只喝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崔玉真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很厉害。” 叶开又勉强笑了笑,道:“醉得简直就像是条死狗。” 崔玉真又看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你,我也要醉的。” 叶开道:“你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本来我还不知道。”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慢慢地开始叙说往事,“那天早上我被伊夜哭逼着回到玉箫道人那里去,他就……就再也不许我出来。” 叶开黯然。 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算不说,他也看得出。 “我本来这一辈子已完了,我实在想不到那恶魔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天。” “玉箫道人一死,你就到这里来?” 崔玉真道:“姐妹们一听到他的死讯,就像是刚飞出笼子的鸟,都恨不得飞得远远的,每个人分了他一点东西,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都走了,只有我。” 她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她没有走,因为她忘不了叶开,所以又重到这里,想找回一点昔日的旧梦。 这句话她用不着说,叶开也知道。 “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待了一整天,既不想出去,也睡不着。”她在笑,笑得却很辛酸,“其实我也知道你是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 叶开心里又何尝不是酸酸的。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是个很无情的人,实在没有想到过要重回这里。 “直到昨天早上,我听到了外面的爆竹声,才想起已经是大年初一。”她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想一个人再闷在屋子里,又饿得发慌了,忍不住想到外面去走走,可是我想不到刚出去,就听见个很可怕的消息。” “什么消息?” “我听说丁姑娘要成亲了。” 叶开笑得更勉强:“这消息并不可怕。” “可是……”崔玉真又垂下头,“那时候我还以为她……她要嫁的人是你。” 一个女孩子,若是听见自己心爱的男人要娶亲的消息,当然会认为这消息可怕得很。 叶开了解她的心情,他自己也有过这种心情。 他已忍不住在叹息。 “我听见丁姑娘要嫁的人,是个受了伤的人,我更以为他就是你。”崔玉真垂着头道,“那时我心里虽然难受,却又希望能在喜筵上再见你一次,所以我就买了份礼,送到鸿宾客栈去。” 叶开苦笑。 他也送了份礼去,一份很特别的礼。 知道丁灵琳的婚讯后,他就决心要想法子将郭定的伤治好。 可惜他自己没有治伤的本事,所以他就在一夜间,来回赶了七百里路,把葛病找来。 崔玉真咬着嘴唇,又道:“可是到了晚上,我又不敢去喝喜酒了。” “你不敢?”叶开忍不住问道,“你怕什么?” “我……我忽然又怕见到你。” “那时你还不知道新郎官并不是我?” “我还不知道。”崔玉真幽幽地说道,“所以我又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一个人买了点酒,躲在这里喝,我想,我也可以算是在喝你们的喜酒了。” 叶开看着她,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世上居然还有个这么样的女孩子,对他有这么样的感情。 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叶开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我若知道你在这里,我一定来陪你。” 崔玉真终于嫣然一笑,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喝了一点酒后,又忍不住想去看看你了。” “你去了没有?” “我迟疑了很久,反反复复地拿不定主意,我既怕看见你们后会受不了,可是就这么样永不相见,我也不甘心。” 叶开也了解这种心情,世上也许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种心情。 崔玉真道:“到最后我终于拿定主意。” “什么主意?” “我就算不去喝你们的喜酒,也得在外面偷偷地看你一眼。” “你去了?” 崔玉真点点头:“昨天是大年初一,到了晚上,街上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我在街上逛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从客栈后面溜了进去,一进去我就知道不对了。” 叶开道:“什么地方不对?” 崔玉真道:“那么大的客栈里,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非但一点也不像有人在办喜事,就是办丧事的人家,都没有那么静。” 叶开也听出不对了,立刻问道:“我知道去喝喜酒的人有不少,怎么会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崔玉真道:“我找到了办喜事的那个大厅,从窗口往里面一看……” 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受了极度惊吓的表情,就好像又看到了当时那种惨不忍睹的情况。 叶开的心也在往下沉,又忍不住问道:“你看见了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我……”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过了很久,才能说出话来:“我只看见喜堂里到处全是血,全是死人,竟连一个活着的都没有。” 叶开怔住,整个人仿佛忽然又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当时我还以为你也在里面,所以我立刻就不顾一切,冲了进去。”她轻轻吐出口气,接着道,“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丁姑娘要嫁的人并不是你。” “你……你看见了那个新郎官?”叶开的声音也在发抖。 “他也死了?” 崔玉真点了点头,黯然道:“他死得很惨。” “丁灵琳呢?”叶开虽然不敢问,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是不是也……” 崔玉真道:“她没有死,当时她根本不在那喜堂里。” 叶开也不禁吐出口气,却又不禁觉得奇怪,他和丁灵琳分手之后,难道她竟没有回去? 郭定他们又是怎么死的?是谁下的毒手? 当时在喜堂中的人并不少,能下得了这种毒手的人并不多。 崔玉真道:“当时我虽然又吃惊,又害怕,可是看见你不在里面,我总算松了口气。” 叶开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四个黄衣人的尸体?” 崔玉真道:“我没有注意别人,也不敢仔细去看。”她想了想,又道,“那些尸体里面,好像是有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 叶开皱起了眉:“他们若是也死了,凶手会是谁呢?” 崔玉真道:“我也想不透,世上怎会有这么心狠手辣的人,当时我只想赶快离开那地方,谁知我刚想走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夜行人的衣袂带风声。” 她接着又道:“因为那地方实在太静,所以我听得很清楚,来的人非但身法都很快,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叶开动容道:“莫非是那些凶手又回来了?” 崔玉真道:“当时我也这么想,所以吓得连走都不敢走了,更不敢留在那里,让他们看见,幸好我还有点武功,情急之下,武功好像反而比平时好了些,居然一跳就跳起来很高。” 叶开道:“你是不是跳上了大厅里的那根横梁?” 崔玉真点点头,道:“我躲在上面,连气都不敢喘,却又忍不住想往下面看看。” 叶开道:“你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我看见了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从外面一蹿进来,立刻就将地上的死人,一个个抛出了窗外,窗外好像有人在用东西接着,不到片刻,屋子里的死人居然全都被他们搬空了。” 叶开的脸已发青:“你看清楚他们身上穿的是黄衣服?” 崔玉真道:“我看得很清楚,因为他们的衣服黄得很特别,在灯光下看起来,就好像有金光在闪动着一样。” 叶开握紧双拳,道:“果然是他们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可是我并没有看见他们杀人。” 叶开冷笑道:“人若不是他们杀的,他们为什么要替别人收尸?” 崔玉真道:“他们杀了人后,难道还想毁尸灭迹?” 叶开恨恨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本就是金钱帮的一贯作风。” 崔玉真道:“金钱帮?……金钱帮又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他们不是人。” 崔玉真看着他脸上的愤怒之色,也不敢再问下去,迟疑了半晌终于道:“后来我又看见了丁姑娘。” 叶开失声道:“你在哪里看见她的?” 崔玉真道:“就在那里。” 叶开道:“她又回去了?” 崔玉真道:“那些黄衣人把尸体搬空之后,她就去了。” 叶开道:“那时你还没有走?” 崔玉真道:“那时候我整个人都已吓得发软,在大梁上待了半天,刚喘过一口气,他们就来了。” 叶开道:“他们?她不是一个人去的?” 崔玉真道:“去的有两个人。” 叶开道:“还有个人是谁?” 崔玉真道:“是个奇形怪状的老头子,半夜里手里还拿着把雨伞。” 叶开恍然,道:“是葛病。” 崔玉真道:“你认得他?” 叶开道:“不但认得,而且还是老朋友。” 崔玉真又不禁叹了口气,道:“那么现在你的老朋友就又少了一个。” 叶开变色道:“他也死了?” 崔玉真黯然道:“死得也很惨。” 叶开道:“是谁杀了他?是谁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他们看见尸身被搬空,也觉得很意外,可是他们并没有停留,也没有发现梁上还有别人在。” 叶开道:“后来呢?” 崔玉真道:“他们一走,我就溜了下去,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吹笛子,他们听见了这笛声,也赶了回来,在院子里看了看,就越墙而出。” 叶开道:“你呢?” 崔玉真道:“我看他们的神情很慌张,也不禁觉得有点好奇。” 叶开道:“所以你也跟了过去?” 崔玉真道:“我没有跟过去,只不过躲在墙头往外面看。” 叶开道:“你又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外面一棵树上,好像挂着盏灯笼,下面还站着个人。” 叶开道:“是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隔得太远,根本看不清楚,幸好当时四下一点声音都没有,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我倒全都听见了。” 叶开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崔玉真道:“丁姑娘过去后,好像惊叫了一声,然后就问那个人,是不是布……” 叶开动容道:“布达拉?” 崔玉真立刻点头,道:“不错,布达拉,丁姑娘说的就是这三个字。” 叶开立刻追问:“那个人怎么说?” 崔玉真道:“他承认了,还说自己是座很高的山峰。” 叶开道:“孤峰天王?” 崔玉真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葛病就是死在他手里的?” 崔玉真道:“葛老先生是为了救丁姑娘,才被他掌力所伤,可是他也中了葛老先生的暗器,我听葛老先生告诉丁姑娘,那是种很厉害的暗器。” 她叹了口气,道:“可是他的掌力更可怕,葛老先生只被他轻轻拍了一掌,就已无救了。” 叶开又怔住。 他了解葛病的武功,也了解葛病的医道。以这种武功和医道,就算有人能击伤他,他自己也能救得了自己的。 叶开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可怕的掌力,竟能一掌就拍散葛病的魂魄。 “可是我亲眼看见葛老先生倒下去的,就倒在第一个新郎官倒下去的地方。” 她话中显然还有话——除了第一个新郎官,难道还会有第二个? 这件事别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 可是叶开却想到了,他了解丁灵琳,就好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样,所以崔玉真说出了她所看见的事,叶开并不觉得意外。 意外的反而是崔玉真。她本来以为无论谁听见这种事,都难免有些特别的反应。 但叶开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她一定会这么样做的。” 崔玉真忍不住道:“你不怪她?” 叶开摇摇头,道:“你若是她,我相信你一定也会这么样做的,因为你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孩子,你们都宁愿牺牲自己,也不忍看着别人受苦。”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因为他心里只有爱和关切,并没有嫉妒和埋怨。 崔玉真当然知道那是对谁的爱和关切。 她忍不住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垂下头,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我……” 叶开没有再让她说下去,已急着问道:“你走的时候,她还留在火窟里?” 崔玉真点点头,勉强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她现在一定还好好地活着。” 叶开道:“因为火窟里并没有她的尸骨?” 崔玉真道:“也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你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叶开转过头,不忍再看她的表情。 窗外阳光灿烂,晴天仿佛已将来临了。 他忽然站起来,走过去,推开窗户,喃喃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总算已确定了两件事。” 崔玉真在听着。 叶开道:“不管那布达拉天王是什么人,现在他一定已受了重伤,我已不难找到他。” 崔玉真道:“你一定要去找他?” 叶开点点头,道:“可是我还要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崔玉真道:“找谁?” 叶开道:“去找那杀人的凶手。” 崔玉真又咬起了嘴唇,道:“你……你现在就要去?” 叶开硬起了心肠,道:“我现在就要去,你……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的。” 他的心并不太硬,他的声音已嘶哑。 崔玉真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用不着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我不会在这里等你的。” 她的声音也已嘶哑颤抖。 叶开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又问道:“为什么?” 崔玉真头垂得更低,一字字道:“因为我不是她,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就只这一句话,已令她的心都碎了。 叶开的心里也在刺痛:“你要到哪里去?” “我有很多地方可去,我也早就想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将来……”她勉强忍住了眼泪,做出了笑脸,“我说不定会找个老实的男人,嫁给他,替他生很多很多儿子,也说不定会开个小酒店,做一个当垆卖酒的老板娘……” 她的心已碎成千千万万片,每说一个字,一片又碎成千千万万片。 叶开笑道:“到那时我一定会到你的酒店里去大醉一场。” 他在笑,他不能不笑,因为他生怕自己一停下来,眼泪就会流下。 崔玉真微笑道:“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替你再熬一锅鸡粥,有燕窝的鸡粥。” 她也在笑。可是她笑的时候,眼泪已滴下面颊…… 阳光灿烂。 叶开大步走在阳光下。他脸上虽然还有泪,可是他知道眼泪就和鲜血一样,在阳光下很快就会干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二十五章 惊魂一刀 泪已干了,血也已干了。 泪痕是看不见的,可是鲜血留下来的痕迹,却一定要用血泪才洗得清。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叶开一向都是在用“宽恕”来代替“报仇”,他的刀一向不是杀人的刀,但是现在他的心,竟也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他忽然发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可笑的小木偶,一直都被人用一根看不见的线,提在手里。 他不愿再被人这么样愚弄下去,更不愿再受人利用,没有人愿意做木偶的。无论谁的容忍都有限度,叶开也一样。 积雪的大地,正在阳光下露出光秃的黄土。 长安城外的大路上,泥泞已干,却还是看不见赶路的人。 没有人愿意在大年初二这一天赶路。 只有叶开。 他找了辆车,却找不到赶车的人。 可是他不在乎,他就躺在这辆载煤的木板车上,任凭拉车的驴子沿着大路往前走。 车上的煤渣子,刺得他全身都在发痛,可是他也不在乎。 拉车的驴子走得居然不慢,后面没有人用鞭子抽它,它走得反而比平时更带劲。 驴子本就是这种脾气的。 奇怪的是,这世上有很多人的脾气,也跟驴子完全一样。 叶开居然去买了包花生,躺在车上慢慢地剥着,剥一颗,抛起来,才用嘴接住,慢慢地咀嚼。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也许他还没有忘记那个在杀人前,一定要吃几颗花生的路小佳。 只可惜现在没有酒,他忘了买酒。 大醉之后,第二天能喝几杯“还魂酒”,立刻就会觉得舒服些。 他想到酒的时候,就看见一角青布酒旗,从前面路旁的枯林里斜斜挑出。 就算在大年初二,也并不是绝对没有人想赚钱的。 叶开笑了,喃喃自语:“看来我的运气已渐渐变好了。” 想喝酒的时候,立刻就可以有酒喝,这种运气确实不错。 他跳起来,将驴车赶入了道旁,慢慢地走入那些积雪的枣树林。 树林中果然有个小小的酒亭,还有七八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酒亭外,直着眼睛,张着嘴,就好像是一堆泥人。 其中有一个人,头上用白布包住,一看见叶开走了过来时,脸上就露出了惊骇之色。 叶开却笑了。 他认得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一定要找他拼刀的土流氓。 “土豹子,土大哥。” 叶开忽然想起了别人称呼他的名字,微笑着走过去,道:“土大哥,你的酒也醒了?” 土豹子脸色发青,想点点头,可是脖子却似已发硬,整个人都好像硬得像干泥巴。 不但是他,其余的六七个人也一样。 叶开微笑道:“挨揍的人没有害怕,揍人的人为什么反而害怕了?是不是我的骨头太硬,把各位的手打痛了?那就实在抱歉得很。” 他没有猜错,这些人的手果然全都又青又肿。 一个人的武功若是能练到叶开这样子,纵然在烂醉如泥的时候,也一样有防身自卫的本能。 叶开笑道:“可是各位用不着害怕,我并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能在垃圾堆上睡一晚,也是蛮有趣的事,我正想好好地谢谢你们。” 他拍了拍土豹子的肩,道:“来,让我请你们喝两杯。” 土豹子脸上的表情却更恐惧。 叶开道:“你还怕什么?” 土豹子终于道:“老大,我们已知道你有种,只不过我们怕的倒不是你。” 叶开怔住。 弄了半天,人家怕的原来并不是他。 叶开苦笑道:“你们怕的是什么?” 土豹子道:“我们只怕你把我们头上的东西碰下来,我们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叶开这才发现,这些人的头顶上,全都端端正正地摆着一枚铜钱。 铜钱在太阳下闪着光,就像是黄金一样。 “金钱帮。” 土豹子吐出口气,道:“你既然也知道金钱帮的规矩,我就放心了。” 叶开眨了眨眼,道:“什么规矩?” 其实他当然知道金钱帮的规矩。 这枚铜钱,就是他们的信符,他们若是把铜钱放在你头上,你就连一动都不能动了。 土豹子道:“你真的不知道?只要你把我们头上的铜钱碰下来,我们就得死,你也得死,我们大家就全都是死路一条。” 叶开又笑了,摇着头,笑道:“哪有这么大的规矩?我不信。” 他忽然伸出手,把土豹子头上的铜钱拿了下来,喃喃道:“这一文钱不知道能不能买杯酒喝。” 土豹子却已吓傻了,就像是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两条腿都已发软,忽然一下子就跪了下去,叶开却好像没看见,又道:“一文钱想必不够买酒的,还好这里还有。” 他身子忽然掠起,落下来时,六七个人头顶的铜钱,就全都已到了他手里。 这些人都骇傻了,他们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身手。 土豹子忽然跪在地上大叫:“这是他干的,完全不关我们的事。” 叶开微笑道:“这本来就不关你们的事。” 他拈起颗花生,放在土豹子手里:“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土豹子当然不知道。 叶开道:“这意思就是说,你们现在已可以站起来去喝酒了,随便到哪里去都行,金钱帮的人若敢来找你们的麻烦,就叫他们来找花生帮的帮主,就说花生帮的帮主,已接下了这档子事。” 土豹子忍不住问道:“花……花生帮的帮主是谁?” 叶开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就是我。” 土豹子也怔住。 突听一个人冷冷道:“很好,那么我们现在要找的就是你。” 冷冰冰的声音,冷冰冰的口气。 这个人也是冷冰冰的,蜡黄的脸,鹞眼鹰鼻,脸上有条很深的刀疤,使得他看来更是满脸杀气。 叶开却没有看着他的脸——叶开注意的,只不过是他的衣裳。 一身很扎眼的黄衣裳,在阳光下看来,也像是黄金一样。 他就在酒亭的石阶上,还有三个人站在他身旁,穿的也都是同样的衣裳。 叶开又在笑,道:“你们身上这套衣裳倒不错,不知道能不能脱下来给我,我正好拿去给我那条驴子穿上。” 黄衣人瞪着他,瞳孔已收缩,居然还能沉得住气,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本帮的规矩?” 叶开道:“刚才听说。” 黄衣人道:“四十年来,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敢触犯过本帮的规矩,你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叶开道:“你说为什么?” 黄衣人道:“只因为无论谁敢犯本帮的规矩,就必死无疑。” 另一个黄衣人冷笑道:“无论你是花生帮的帮主也好,是瓜子帮的帮主也好,都一样必死无疑。” 叶开叹了口气,道:“可是无论什么规矩,迟早总是要被人犯一犯的,也就好像处女迟早总得嫁男人一样。” 黄衣人对望了一眼,沉着脸,一步步走下石阶,走过来。 四个人的脚步都很沉稳,尤其是那脸带刀疤的大汉,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一双手青筋暴现,显然是内功很深的武林高手。 叶开看着他的手,忽然道:“阁下莫非是练过大鹰爪功的?” 黄衣人冷笑。 叶开道:“看阁下脸上这条刀疤,莫非就是淮西的‘铁面鹰’?” 黄衣人冷笑道:“你的眼力倒不错。” 叶开忽然沉下脸,道:“你知不知道郭定是什么人?” 铁面鹰道:“好像听说过。” 叶开道:“他是我的朋友。” 铁面鹰道:“是你的朋友又如何?” 叶开道:“你知不知道花生帮的规矩?” 铁面鹰道:“什么规矩?” 叶开道:“花生帮的规矩,就是不许别人杀我的朋友,否则……” 铁面鹰道:“否则怎么样?” 叶开道:“就是这样!” 他忽然出手,挥拳痛击铁面鹰的脸。 铁面鹰并不是无名之辈,也不是无能之辈,他不但在淮西一带的名头极响,在江湖中也可以算是一等一的好手。 因为他的确有真功夫。 他的鹰爪功,的确得过“鹰爪王”门下的真传,昔年曾在兵器谱上列名的“淮西大刀”,虽然一刀砍在他脸上,居然没有砍死他,淮西大刀反而死在他的鹰爪功下,“铁面鹰”这名字,也正是因此而来。 鹰爪快,鹰眼也快。可是等他看到叶开挥拳,拳头已痛击在他鼻梁正中。 他并不觉得痛。要能感觉到痛苦,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现在他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阵黑暗,忽然有无数颗金星,从眼前扩散。 他并没有立刻倒下去。直等到已飞出去一丈多远,撞在酒亭的门框上,他才倒下去。 他也没有听见自己脸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可是别的人却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叶开看着他碎裂的脸,淡淡道:“原来他并不是真的铁面,原来他的脸也一样可以打烂的。” 另外的三个黄衣人咬着牙,连看都没回头去看他们的同伴。 寒光闪动着,三个人已同时亮出了兵刃,一把刀,一口剑,一对判官笔。 三个人四件兵刃,忽然间已全都向叶开身上招呼了过去。 两招过后,叶开已发现这些人中武功最好的,并不是铁面鹰,也不是用判官笔的老者,而是个使剑的年轻人。 他的剑法迅急而犀利,变化很多,他用的剑也是精品。 十三招过后,叶开还是没有出手。 他一出手就绝不落空。 现在他已出手,只听一声惊呼,一阵肋骨折断声,接着“格”的一响。 用判官笔的老者已被点住穴道,使刀的大汉手抱肋骨,倒在地上,一柄刀已被折成两段。 只有使剑的年轻人没有倒下,但脸上却已吓得全无血色。 叶开随手将两截断刀甩掉,忽然问这年轻人:“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折断他的刀?” 年轻人摇头。 叶开淡淡道:“因为他出手太阴毒,像他这种人,根本不配用刀。” 年轻人紧握他的剑,忍不住问道:“你也用刀?” 叶开点点头。 世上也许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用刀,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刀的价值。 “我对刀一向很尊敬。”叶开道,“你若不尊敬你的刀,就根本不配用刀,你若尊敬你的刀,用的时候就应该特别谨慎。” 年轻人看着他,眼睛里已不禁露出惊异之色。 他已看出叶开不是个平凡的人,平凡的人绝对说不出这种道理。 他忍不住问:“你究竟是谁?” “我姓叶,叫叶开。” 年轻人脸色又变了:“叶开!” “不错,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年轻人突然一个大翻身,凌空掠起,往亭外蹿了出去。 可是他的脚刚点地,就忽然听见急风一响,刀光一响。 闪电般的刀光,已从他头顶飞过,飞出五六丈,余势未歇,“夺”的一声钉在一棵树上,刀锋入木,直没至柄。 年轻人一惊,停步,头发已披散下来,束发的金环,已被削断。 他全身却已僵硬。 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快的刀。 飞刀! 刀柄犹在震颤。 叶开走过去,拔出来,手腕一翻,刀已不见。 年轻人这才长长吐出口气:“你真的是叶开?” “我本来就是叶开。” 年轻人苦笑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叶开笑了笑,忽然反问:“你是不是金坛段先生的门下?” 年轻人又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微笑道:“铁面鹰刚才岂非也说过,我的眼力一向不错。” 年轻人承认:“实在是好眼力。” 叶开又问:“你是段先生第几个弟子?” “第三个。” “你姓什么?” “姓时,时铭。” “你有没有赶过驴车?” “没有。” “我也知道你没有。” 叶开淡淡地笑道:“可是无论什么事,都有第一次的。” “带我去见你们的上官帮主,无论她在哪里,都得带我找到她。” 叶开又坐上了那载煤的驴车,躺下去,甚至连眼睛都已闭起。 他知道这年轻人绝不会想逃走,也不会不听话的;无论谁看见了他的飞刀,都绝不会再做出愚蠢的事来。 时铭果然已在赶着驴车上路,这的确是他平生第一次。 有人在后面鞭策,驴子反而走得比刚才慢了。 叶开又剥了颗花生,抛起,等花生落进他的嘴,他忽然道:“听说金坛段先生,是个最讲究饮食衣着的人。” 时铭道:“嗯!” 叶开道:“听说他收的弟子,也全都是出身很好的世家子。” 时铭道:“嗯!” 叶开道:“你也是?” 时铭道:“嗯!” 他显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叶开却偏偏要谈下去。 “你不愿我提起这件事,是不是也觉得不好意思?” 时铭终于忍不住道:“为什么不好意思?” 叶开道:“因为你也知道,以你的师门和家世,本不该在金钱帮里做奴才的。” 时铭的脸又涨红,道:“我不是奴才。” 叶开道:“我也知道你投入金钱帮,本是为了想摆脱你的家世,自己做一番事业出来,每个年轻人大都会这么想的。” 他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可是你现在做的,却是奴才做的事。” 时铭红着脸道:“这是因为你。” 叶开道:“不错,这是我叫你做的,但是往别人头上摆铜钱,难道就不是奴才做的事?” 时铭闭上了嘴。 叶开道:“何况,我叫你做这种事,只因为你本已是金钱帮的奴才,否则我情愿趴在地上做驴子,让你骑在我身上。” 时铭的脸更红,目中却已不禁露出痛苦之色。 叶开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发出那一刀?” 时铭迟疑着,慢慢道:“我也听说过,你的刀不是杀人的,而是救人的。” 叶开道:“不错,我发出那一刀,就是要让你知道,你在金钱帮里,也一样做不出大事来的。” 时铭咬着牙,道:“那只因为我的武功……” 叶开打断了他的话,道:“一个人是不是受人尊敬,和他的武功并没有关系,你做的若是光明正大的事,就绝没有人会看不起你,我的刀也绝不会飞到你头上去。” 他叹了口气,又道:“否则我纵然不杀你,迟早也一定有别人会杀你的。” 时铭又闭上了嘴。 现在他已明白叶开的意思,叶开也知道他不是个愚蠢的人。 “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叶开又剥了颗花生,抛起来,等着它落下。 他知道,花生既然已被抛起,就一定会落下来的。 驴车已驰入了街道——和长安城里完全同样的一条街道。 只不过这条街上的鸿宾客栈,并没有被烧成一片瓦砾。 看着鸿宾客栈的金字招牌在太阳下闪着光,叶开心里又不禁有了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看见一个死人又复活了一样。事实上,他的确也看见过“死人”复活。 人生中有些事,的确就像是梦境,是真是假,本就很少有人能分得清。 叶开心里在叹息,脸上却带着微笑。他知道街上的人都在看着他。 现在正是中午,街上的人并不多,也正如长安城里的情况一样,大多数人都留在家里吃饭。 可是在街上走动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看来都很紧张,就像是已知道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心里都已有了种说不出的预兆。 叶开也知道这里就要有件大事发生了,他还知道这件大事就是他造成的。 现在他已到了这里,他已不准备像上次那样,平平安安地走出去。 驴车又在鸿宾客栈外停下。叶开一走进去,就看见上官小仙正坐在柜台里,正在翻着本账簿。 她看来的确像是个老板娘的样子,只不过比大多数老板娘都漂亮得多。 听见了叶开的脚步声,她立刻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正在等着你。” 叶开站在柜台前,看着她,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忽然又觉得一阵刺痛。 无论她是真是假,她对他总算不错。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的那几天,也是他永远都忘不了的。他实在不希望他们会变成仇敌。无论怎么看,上官小仙都绝不像是他的仇敌。 她笑得温柔而妩媚,就像是个刚看见老板回来的老板娘:“我已替你准备了几样你喜欢吃的菜,现在想必就快开饭了。” 叶开冷冷道:“我不是来吃饭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无论谁都要吃饭的,你也一样不能例外。” 叶开并不想跟她争辩,也没争辩,他忽然问道:“你在算账?” “嗯?” “是不是在算你昨天晚上杀了多少人?” 上官小仙又笑了:“我就算杀了人,也不会记在账簿上。” “账簿记的是什么?” “这是本礼簿。”上官小仙道,“上面记着很多奇怪的人,送了很多奇怪的礼。” 叶开道:“送给你的?”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我还没有这么好的福气。” 她忽然又笑道:“你要不要我把上面记的念给你听听?” 叶开没有拒绝。 上官小仙道:“崔玉真,送的是一只老母鸡,一斤燕窝;南宫浪,送的是一幅画;叶开,送的是活人一个。” 叶开脸色变了 ,他当然已知道这是谁的礼簿。 上官小仙吃吃地笑着道:“崔玉真为什么要送鸡呢?难道她以为新郎官是你,想让你煮一锅鸡粥,在洞房里吃宵夜?” 她不让叶开说话,又笑道:“这上面最奇怪的一份礼,恐怕就是你送的了,可是最贵重的一份礼,你一定猜不出是谁送的。” 叶开忍不住问:“是谁?” “是四个人。” 上官小仙慢慢地念出了四个名字:“牒儿布,多尔甲,布达拉,班察巴那。” 叶开脸色又变了:“他们送的是什么?” “是一袋珠宝,里面还有一块玉牌。” 上官小仙又道:“就是这块玉牌。” 她已从柜台里将那上面刻着四个天魔的玉牌拿了出来。她显然也早就准备让叶开看的。玉牌晶莹而美丽,上面刻着的天魔,却令叶开触目惊心。 上官小仙又在问:“你知不知道这玉牌是什么意思?” 叶开不知道。 “这是复仇玉牌。”上官小仙道,“魔教的四大天王复仇时,一定会有这种玉牌出现。” 叶开紧握双拳:“他们是不是为玉箫道人复仇?”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那袋珠宝,就是他们买命的钱。” “什么是买命的钱?” “四大天王在杀人之前,一定要先将那些人的命买过来,因为他们不愿欠来生的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他们送的珠宝实在不少,杀的人也实在不少。” 叶开忍不住问道:“杀人的难道是他们?” 上官小仙又叹了口气,道:“你就算是呆子,也该看出杀人的是谁了。” 叶开道:“但收尸的却是你。” 上官小仙淡淡道:“杀人是坏事,收尸却是做的好事。” 叶开道:“你为什么要替他们收尸?”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想查出一件事来。” 叶开追问:“什么事?” 上官小仙道:“我要查出多尔甲和布达拉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冷冷道:“只可惜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你收了他们的尸也没有用。” 上官小仙道:“有用。” 叶开道:“有用?” 上官小仙道:“我算准他们当时一定也在那喜堂里。” 叶开承认,他们若不在那喜堂里,又怎么能出手杀人。 上官小仙道:“所以当时喜堂里若有一百个人,死的一定只有九十八个。” 叶开道:“没有死的两个,一定就是多尔甲和布达拉。” 上官小仙嫣然一笑,道:“我就知道你并不是个呆子。” 叶开道:“所以你就将死尸全收回来,看看死的是些什么人,死了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但你却还是查不出,那没有死的两个人是谁。”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就把礼簿也拿来了,看看送礼的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送礼的人并不一定会去喝喜酒,去喝喜酒的人,并不一定送了礼。”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总可以看出一点头绪来,我也不是呆子。” 叶开道:“你看出来了。”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你一来,我的心就乱了,怎么还看得下去?” 她站起来,走出柜台,忽然又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叶开只好让她问。 上官小仙道:“人是不是都要吃饭的?” 叶开只好承认。 上官小仙道:“你是不是人?” 叶开也只有承认。 上官小仙拉起他的手,嫣然道:“那我们现在就该吃饭去。” 叶开在吃饭。 他自己一到了上官小仙面前,就好像真的变成了个呆子。可是他肚子实在很空,走了半天路,胃口也开了,不坐下吃饭倒也没什么,一坐下来,拿起了筷子,就很难再放下来。 何况这些菜也的确都对他的口味,尤其是一样又酸又辣的豆腐乳,不但开胃,而且醒酒。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没有替你准备酒,因为我知道你肚子是空的,吃完了饭,我再陪你喝。” 无论谁来看,无论怎么样看,她都是个又温柔,又体贴的女人。一个男人若是遇着了这种女人,应该怎么办呢?叶开已拿定了主意——不理她,就算她能说出一朵花来,也不理她。 上官小仙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怨我,不该把你留在这里,否则丁姑娘就绝不会嫁给郭定的,她若不嫁给郭定,也就不会有昨天晚上那些事发生了。” 这正是叶开心里想说的话。自己还没有说,上官小仙反而先替他说了出来。 “可是你也应该替我想想,我也是个女人,并不是妖怪。”她幽幽地接着道,“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时,总会忍不住想要留住他的,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一样。” 叶开在冷笑。但是他心里也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爱并没有错,也不是罪恶。 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错都没有。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时,当然就绝不会希望他赶快走的。这一点也没有人能说她错了。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已被她打动,立刻站起来,道:“你的话说完了没有?” 上官小仙道:“还没有。” 叶开道:“我的饭却已吃完了。” 上官小仙道:“你不想喝酒?” 叶开道:“不想。” 上官小仙道:“你也不想查出多尔甲和布达拉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自己会去找。” 上官小仙道:“你就算真的能找出来,又怎么样?难道你一个人就能对付整个魔教?” 她又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魔教中有多少门人子弟?你知不知道他们有多大力量?” 叶开知道。魔教的可怕,很少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也应该知道,要对付魔教只有一种法子。” 叶开忍不住问:“什么法子?” 上官小仙脸上温柔的笑容已消失,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了一种逼人的光彩。 现在她已不再是个温柔而体贴的老板娘,而是威震江湖的金钱帮的帮主。 她凝视着叶开,缓缓道:“放眼天下,能和魔教对抗的,只有我们金钱帮!”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经过多年来的筹划准备,现在金钱帮无论人力物力,都已达到巅峰。”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少林、武当、昆仑、点苍、华山,每一个门派中,现在都已有我们的人……”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所以你现在又想收买我?” “不是收买。”上官小仙道,“只不过你若要对付魔教,就只有和金钱帮联手。” 叶开冷笑道:“你是不是又想要我做你们金钱帮的护法?” 上官小仙道:“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将帮主让给你做。” 叶开道:“你为什么要如此牺牲?”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眼波又变得春水般温柔,轻轻道:“一个女人为了她真正喜欢的男人,本来就不惜牺牲一切的,何况……” 叶开道:“何况魔教本来就是你们的对头?” 上官小仙道:“非但是我们的对头,而且是誓不两立的对头,尤其是最近……” 叶开道:“最近怎么样?” 上官小仙道:“最近我就算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我。” 叶开知道这不是谎话。金钱帮和魔教最近都准备重振声威,称霸江湖,他们之间的冲突,当然会愈来愈尖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实在是他的好机会,他虽然并不想做渔翁,但至少可以趁这个机会,做很多他早已想做,也早已该做的事。 上官小仙又道:“你的情况也一样,现在四大天王中,已有两个人到了长安,为的绝不只是要对付金钱帮,也是为了要对付你。” 叶开道:“所以就算我不去找他们,他们也一样不会放过我的。” 上官小仙道:“他们是你的对头,我至少还是你的朋友,所以你应该和我们联合起来的。” 叶开已坐下。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心里也许会认为我是想利用你。” 叶开道:“你不是?” 上官小仙道:“就算是我在利用你,你岂非也可以同样利用我,趁这个机会,将魔教消灭?”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是个很会说话的女人。” 上官小仙道:“我是不是已经说动了你?” 叶开苦笑道:“好像是的。” 上官小仙又笑了,笑容又变得温柔而妩媚:“那么我们现在是不是已应该喝杯酒?” 叶开叹道:“现在我只奇怪一件事。” 上官小仙眨着眼,道:“什么事?” 叶开道:“你要我做的事,我为什么总是没法子拒绝?”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二十六章 风流寡妇 酒已摆上来。醉人的却不是酒,而是上官小仙。 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眼泪,她的微笑,每一样都足以令男人沉醉。 叶开是不是又醉了?他毕竟也是个男人,而且并不是他自己想象中那么无情的男人。他甚至已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被她的温柔沉醉?她不但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女人中的女人,这种女人本就是男人无法抗拒的。 她也许没有丁灵琳的明艳,也没有崔玉真的娇弱。可是她远比她们更了解男人,更懂得捉住一个男人的心。叶开的心是不是已被她捉去? “你醉了没有?” “现在虽然还没有醉,迟早总是会醉的。” “你准备醉?” “只要一开始喝,就准备醉。” “所以我若有话说,就得趁你还没有醉的时候说。” “一点也不错。” “这账簿你已看过?” “看过。” “你看出了什么?” “我只看出金钱帮的出手,好像还没有魔教大方。” 上官小仙笑了:“金钱帮不想买别人的命,所以也用不着送太重的礼。” 叶开凝视着杯中的酒,缓缓道:“也许你早已看出来,无论送多重的礼,他们都收不到的。” 上官小仙道:“我若真的能看出来,也许就会多送些了。”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无论送了多少,现在都已收回来。” 叶开也笑了:“你看出了什么?”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轻轻道:“我只看出你实在是个很多情的人。”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绝不会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魔教中全都是无情人。” 叶开苦笑道:“这一点你现在才看出来?” 上官小仙嫣然道:“现在看出来还不迟。” 叶开道:“你以前难道也怀疑我?” 上官小仙承认,道:“因为够资格做魔教天王的人实在不多。” 叶开道:“除了我之外,长安城里还有几个人够资格?” 上宫小仙道:“最多四五个。” 叶开道:“第一个当然是吕迪。” 上官小仙道:“不错!” 叶开道:“韩贞当然也算一个。” 上官小仙道:“当然。” 叶开道:“还有呢?”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难道已忘了你那个老朋友?” 叶开道:“杨天?” 上官小仙笑道:“不会飞的狐狸已经够可怕了,何况会飞的。” 叶开道:“他岂非是你的亲信?” 上官小仙道:“我没有亲信。” 她抬起头,凝视着叶开:“我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你,只可惜……” 叶开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却不信任你,也许我唯一不能信任的人就是你。”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道:“我并不怪你,可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自己错了的。” 叶开没有争辩,微笑着改变话题,道:“吕迪、韩贞、杨天,加起来只有三个。” 上官小仙道:“还有一个人也很可疑。” 叶开道:“谁?” 上官小仙道:“一个昨天才到长安的人。” 叶开道:“你认得他?” 上官小仙道:“不认得。” 叶开道:“你知道他是谁?”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叶开又笑了。 上官小仙的表情却很严肃,道:“但我却知道他一定有资格做魔教的天王。”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因为我派出去打听他行踪来历的人,都已不见了。” 叶开不懂:“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上官小仙道:“不见了的意思,就是那些人出去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甚至连消息都没有,我再派人出去找,找的人也没有回来。” 叶开道:“你一共派出去多少人?” 上官小仙道:“一共三次,第一次两个,第二次四个,第三次六个。” 叶开道:“加起来一共是十二个。” 上官小仙道:“而且是十二个好手,最后一次那六个,更是好手中的好手。” 叶开道:“这些好手全都不见了?”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十二个人出去了之后,就立刻无影无踪,就好像忽然从地上消失了一样。” 叶开道:“他们就算是十二个木头人,要找个地方把他们藏起来,也不是件容易事。” 上官小仙叹道:“所以我才认为那个人很可能比吕迪他们更可怕。” 叶开的表情也变得很严肃,道:“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官小仙道:“我只知道他是昨天才出现的,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他身上穿得却很单薄,头上居然还戴着顶大草帽。” 叶开道:“还有呢?” 上官小仙道:“没有了。” 叶开道:“你难道连他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上官小仙道:“不知道。” 她叹了口气,苦笑道:“就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才派人去打听。”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知道的事也并不太多。” 上官小仙道:“你知道的难道比 我多?” 叶开道:“只多一点。” 上官小仙道:“你还知道什么?” 叶开道:“我至少已有点线索,可以找得到布达拉。” 上官小仙道:“孤峰天王?” 叶开点点头。 上官小仙道:“你已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开道:“他的手上功夫很厉害,而且已受了重伤。” 上官小仙眼睛亮了,道:“手上功夫最厉害的是吕迪,却不知道他是不是已受了重伤?” 叶开道:“要查出这一点并不难。”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去找他?” 叶开道:“你反对?” 上官小仙摇摇头,道:“我只不过……” 叶开笑了笑,替她说了下去:“只不过怕我也像那些人一样忽然不见了。” 上官小仙也笑了,看着他甜甜地笑着道:“这次我绝不会让你又不见了的,我……” 这次叶开没有替她说下去,也没有让她说下去,忽然站起来,道:“所以我最好还是趁没有醉的时候赶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现在就要去?” 叶开道:“我要找的人,不止吕迪一个,杨天和韩贞的手上功夫也不错。” 上官小仙道:“莫忘记还有那个冬天戴草帽的人。” 叶开道:“这个人在哪里?” 上官小仙道:“你知不知道大相国寺后面,还有个十方竹林寺。” 叶开点点头,道:“听说那里的素斋很不错。” 上官小仙道:“他昨天晚上就住在那里。” 叶开道:“杨天呢?” 上官小仙道:“你要先去找他?” 叶开笑了笑,道:“莫忘记他是我的老朋友。”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道:“你既然是他的老朋友,就该知道他最喜欢的是什么了。” 叶开道:“女人。” 上官小仙道:“哪种女人?” 叶开道:“寡妇。” 上官小仙微笑道:“这条街跟长安城里的那条完全一样。” 叶开道:“这条街上也有个王寡妇豆腐店?” 上官小仙笑道:“这条街上的王寡妇也是个很风流的寡妇。” 叶开故意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杨天已经先去了。” 上官小仙嫣然道:“所以你现在赶着去也没有用,为什么不先到隔壁的茶馆里去看看?” 叶开道:“茶馆里有什么好看的?” 上官小仙道:“有个很好看的锥子。” 叶开微笑着走出去,道:“我只希望这锥子莫要把我锥出个大洞来。” 无论多好看的锥子,若是锥到你身上时,你就不会觉得它好看了。 韩贞既不是个很好看的锥子,也不能算是个很好看的人。无论谁的鼻子被人打扁了之后,都不会很好看的。可是他今天气色看来倒不错,不但红光满面,而且精神抖擞。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 他看见叶开,立刻就站起来,微笑着招呼:“坐下来喝杯茶如何?” 叶开摇摇头。 韩贞道:“来喝杯酒?” 叶开又摇摇头。 韩贞道:“这里的点心也不错,你想不想吃点什么?”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现在我唯一想吃的,只有豆腐。” 王寡妇豆腐店卖的并不是生豆腐,是那种一块块煮熟了的,煮得上面已有了一个个蜂窝般小洞的老豆腐。王寡妇却不老。豆腐是煮老了的好吃,人却是半老的风流。半老的徐娘,卖熟透了的老豆腐,生意当然不错。只可惜这里并不是长安城。王寡妇穿着一身黑缎子的小棉袄,满头黑漆漆的头发,松松地绾了个髻,更显得一张清水鸭蛋脸白里透红,红里透白。她的人看来一点也不老,简直比嫩豆腐还要嫩得多。 最要命的,却还是她那双眼睛,小小的,弯弯的,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弯新月,又像是个钩子,好像一下子就会把你的魂勾走。 现在她这双眼睛正在瞟着叶开,嫣然道:“客官的豆腐上要用什么作料?” 叶开道:“我不吃豆腐。” 王寡妇道:“这豆腐不好?” 叶开道:“这豆腐好极了,我也很想吃两块,只可惜我不敢。” 王寡妇笑得更媚,道:“这么大一个大男人,连豆腐都不敢吃?” 叶开叹了口气,道:“别人的豆腐我敢吃,你的豆腐我却不敢吃。” 王寡妇忽然不笑了,冷冷道:“你是来找杨天的?” 叶开点点头,道:“他在不在?” 王寡妇用一根水葱般的手指往后面点了点,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叶开一眼。 有很多女人只喜欢有野心的男人。你若对她没有野心,她对你也不会有兴趣。 叶开笑了。他微笑着走进去,忽又回过头,笑道:“其实我的胆子也并不是一直都这么小的。” 王寡妇又瞪了他一眼,咬着嘴唇道:“今天你的胆子为什么特别小?” 叶开恨恨道:“因为我不想被狐狸咬一口。” 杨天看来并不像是条会咬人的狐狸。无论多可怕的人,在洗澡的时候,都会变得和善些的。 杨天正在洗澡。他泡在一大盆热水里,尽量放松了四肢,看来倒有点像是条懒洋洋的水獭。他的皮肤也像是水獭般光滑,全身上下连一点伤痕都没有。叶开忍不住叹了 口气。 杨天看着他,微笑道:“好朋友见面,你为什么要叹气?” 叶开道:“因为你没有受伤。” 杨天道:“我受伤了,你才高兴?”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因为我想吃豆腐。” 杨天大笑,道:“现在我正在洗澡,岂非正是你的好机会?” 叶开道:“是什么好机会?” 杨天道:“现在随便你在外面干什么,我总不能赤条条地跑出去。” 叶开道:“只可惜朋友妻,不可戏。” 杨天道:“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 叶开叹道:“只可惜你还没有死。” 杨天道:“那么我们现在还是朋友?” 叶开道:“本来不是的,现在又是了。” 杨天盯着他,眼睛里渐渐发出了光,刀锋般的光,冷冷道:“你也来下水?” 叶开道:“你想不到?” 杨天道:“你为什么要下水?” 叶开笑了笑,道:“你不该问我的,你自己岂非也泡在水里?” 杨天道:“那只因为我已出不去。” 叶开道:“若有人来拉你一把呢?” 杨天道:“谁肯拉我?” 叶开道:“我。” 他果然伸出了手。 杨天却没有接过去,淡淡道:“出去太冷,还是水里暖和。” 叶开道:“无论多暖和的水,总有冷的时候。” 杨天道:“那么你就该趁早跳出去。” 叶开又笑了,道:“你是在劝我,还是在赶我走?” 杨天道:“你看呢?” 叶开道:“你是不是嫌水里的人已太多,太挤?” 杨天冷笑,道:“走不走都随便你,只不过我们总算还是朋友,有句话我不能不说。” 叶开道:“你说。” 杨天道:“千万不要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叶开道:“为什么?” 杨天闭上了眼睛,不再开口。 叶开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他?” 杨天还是不开口。水很热,热气腾腾,就好像是雾一样。 叶开忽然又笑了笑,道:“你的确还是泡在水里的好,从这么热的水里出来,一定会着凉。” 叶开已走了。 杨天却还是闭着眼睛,泡在水里,等到水的热气消散时,才看出他的脸色惨白,就好像真的已没有力气站起来。可是,水已快凉了,他已不能不站起来。水从他的肩头流下,水里竟带着血丝。 血是从哪里来的? 王寡妇已悄悄地走进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怜惜。 杨天站起来时,惨白的脸竟已因痛苦而扭曲,嗄声道:“外面会不会有人闯进来?” 王寡妇摇摇头,忽然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受的伤?为什么怕人看见?” 杨天咬咬牙,没有回答这句话,却从肩头上撕下一层皮。一层和他皮肤同样颜色的薄皮,他撕下来,鲜血就流满了他的胸膛…… 一辆大车停在路口。上官小仙倚在车轮上,等着。她看见叶开走过来时,被阳光晒得发红的笑脸更美如春花。你只要看见她,就会觉得春天已不远了。 叶开心里在叹息,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别人描述林仙儿的话。 ——一个仙子般美丽的女人,却专门引诱男人下地狱。 这句话若用来形容上官小仙,是不是也同样恰当? 上官小仙正等着问:“你已找到了他们?” “嗯。”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受伤?” “没有。” 叶开叹了口气:“至少我看不出。” “所以他们都不会是孤峰。” 叶开点点头。他的确没有看出杨天的伤口,贴在杨天肩上的那层皮在水中看来,就跟肉色完全一样。他也想不到一个受了伤的人,还会泡在水里。 上官小仙道:“只不过,就算他们没有受伤,也并不能证明他们不是魔教中的人。” 叶开道:“不错。” 上官小仙道:“但你却已不准备再追查下去?” 叶开道:“他们是你的人,要追查下去,也是你的事。”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已准备走?” 叶开笑了笑,道:“你岂非也早就替我准备好一辆马车?” 上官小仙也笑了,笑得却有些幽怨:“那只因为我也知道我是留不住你的。” 叶开跳上马车,忽然又道:“杨天刚才劝了我一句话。” 上官小仙道:“什么话?” 叶开道:“他劝我千万不要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道:“那么你现在准备到哪里去?” 叶开道:“去找那个戴草帽的人。”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别人劝你的话,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听?” 叶开闭上车门,却又从窗子里伸出了头,微笑道:“因为我这人一向有种病。” 上官小仙道:“什么病?” 叶开道:“笨病。” 马车扬起了一片沙尘。车尘已远,上官小仙脸上却还带着甜蜜的微笑,因为叶开的头还伸在窗子外面,看着她。她微笑着,扬起手里的丝巾。就在她的手臂抬起时,她的笑容忽然消失,被阳光晒得发红的脸,也突然变得惨白。只可惜这时叶开已转过山坳,看不见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二十七章 寒夜黑星 禅院里清静而幽雅,因为院子里有竹。 竹林。 有竹林的院子,总是会令人觉得分外幽雅的。 尤其是在黄昏时,风吹着竹叶,声音传来就仿佛是海浪。 叶开正徘徊在竹林前。 “我若早知道长安城里还有个这么幽静的地方,我也会住在这里的。” 他叹息着道:“知道这地方的人好像是不太多。” 他并不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这句话他是对苦竹说的。 苦竹就是十方竹林寺的知客僧。 他人如其名,清瘦如竹,虽无肉,却不俗。他正在微笑着争辩:“小寺的施主虽不多,也不太少。” 叶开笑了。 从外面到这里,他还没有看见一个进香随喜的人,院子里的禅房也寂无人声。 苦竹道:“这七间禅房都是客房,本来并不是空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昨天晚上之前,还有几位施主住在这里,都是很风雅的人。” 叶开道:“现在呢?” 苦竹叹了口气,道:“现在人都已到了大相国寺。” 叶开道:“他们都是昨天晚上走的?” 苦竹点点头,道:“那位戴草帽的白施主一来,别的人就全都走了。” 叶开道:“是他赶走的?” 苦竹苦笑道:“他并没有赶人走,可是他一来,别人就没法子再住下去。” 叶开道:“为什么?” 苦竹又叹了口气,清瘦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叶开的话,却沉吟着道:“我带你到他房里去看看,你就会明白的。” 禅房里四壁萧然,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桌椅,也没有床。 这么大一间禅房里,只有两根钉子,一根钉在左面的墙上,一根钉在对面。 叶开又不禁在笑。 现在他的确已明白,别人为什么没法子在这里住下去了。 “就连我也一样住不下去。” 他微笑着道:“我不是苍蝇,也不是蜻蜓,总不能睡在一根钉子上。” 苦竹道:“这里有两根钉子。” 叶开道:“两根钉子和一根钉子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苦竹道:“有分别。” 叶开道:“我却看不出分别在哪里。” 苦竹道:“但你却应该想得到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两根钉子,就可以挂条绳子。” 叶开还是不懂:“绳子有什么用?” 苦竹道:“绳子上可以挂衣服,也可以睡人。” 叶开道:“那位戴草帽的白施主,晚上就睡在绳子上?” 苦竹道:“而且是条很细的绳子。” 叶开怔住。 一个人若是喜欢睡在绳子上,那不但脾气古怪,武功也一定很古怪。 苦竹道:“这屋子里本来不是空的。” 叶开道:“哦?” 苦竹道:“这里本来不但有桌有床,还有很多壁虎。” 叶开道:“桌椅是他要搬出去的?” 苦竹道:“不错。” 叶开道:“壁虎呢?” 苦竹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道:“壁虎全都被他吃了。” 叶开又怔住。 这个人不但喜欢在冬天戴草帽,喜欢睡在绳子上,还喜欢吃壁虎。 这么古怪的人,连叶开都从未看见过。 他脸上也不禁露出和苦竹同样的表情,苦笑道:“看来他的食量好像并不大,吃几条壁虎,居然就能吃饱了。” 苦竹道:“除了壁虎外,他当然还吃别的。” 叶开道:“吃什么?” 苦竹道:“住在这里的施主们,一到晚上,通常都很少出去走动。” 叶开道:“哦?” 苦竹道:“因为外面有蛇,毒蛇。” 叶开愕然道:“蛇也被他吃光了?” 苦竹道:“除了蛇之外,还有蜈蚣。” 叶开苦笑道:“原来他的食量并不小。” 苦竹道:“所以我已经开始在担心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苦竹叹了口气,道:“这里的壁虎和毒蛇若是全都被他吃光了,那时他吃什么?” 叶开忍不住笑道:“你难道怕他吃你?” 苦竹叹息着,还没有开口,突听一个人冷冷道:“人有时我也吃,却很少吃和尚。” 风在吹,日已沉,黄昏时的禅院,岂非总是会显得分外寂寞寒冷。 这禅院里非但寒冷,而且还仿佛有种说不出的肃杀诡异之意。 因为院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戴草帽的人。 在这种酷寒的天气里,他居然还穿着件很单薄的白葛麻衣,头上的草帽形状更奇怪,看来就像是个捕鱼的竹篓子。 他戴得很低,几乎已将脸全都掩住,只露出一张薄薄的嘴,不说话的时候总是闭得很紧,就像是刀锋削成的。 叶开忽然笑了。 愈是别人笑不出的时候,他反而愈是偏偏要笑。 他微笑着道:“你是很少吃和尚,还是从来不吃?” 戴草帽的白衣人冷冷道:“我通常只吃一种人。” 叶开道:“哪种人?” 白衣人道:“该死的人。” “可是真正该死的人并不多。” “的确不多。” 叶开道:“那么你为什么不也像别人一样,吃些比较容易找到的东西?” 白衣人道:“你吃什么?” 叶开道:“我吃猪肉,也吃牛肉,尤其是红烧肉,小葱炒牛肉丝也不错。” 白衣人忽道:“张三是个恶毒狡猾的小人,李四是个诚实 刻苦的君子,这两人若是一定要你杀一个,你杀谁?” 叶开道:“张三。” 白衣人道:“现在你杀的却是李四。” 叶开道:“我已杀了李四?” 白衣人点点头。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我连他的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应该知道,他就在你肚子里。” 叶开不懂。 这白衣人说的话,实在有点颠三倒四,莫名其妙。 白衣人冷笑道:“毒的是蛇,不是牛,你杀的却是牛,杀了它后,还将它的尸骸葬在肚子里。” 叶开只觉得胃里发酵,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他肚子里的确还有牛肉,今天中午他吃的牛肉一定还没有完全消化。 可是下次假如再有人请他吃牛肉时,他一定很难咽得下去了。 白衣人的眼睛在草帽里盯着他,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了我的意思?”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你的话听来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白衣人道:“这道理你从来没有听过?” 叶开笑道:“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把牛的尸骸葬在肚子里,这种话真亏他想得出来。 白衣人道:“看来你虽然不是诚实刻苦的君子,却也不是恶毒卑鄙的小人。” 叶开道:“你看得出?” 白衣人道:“就因为我看得出,所以你现在还活着。” 叶开道:“你呢?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叶开笑了笑,道:“你当然并不是真的姓白的。” 白衣人承认。 叶开道:“你是从青城来的?” 白衣人也没有否认。 叶开盯着他,慢慢道:“据说青城山里,有位高人,名字叫墨五星。” 白衣人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知道的事好像还不少。” 叶开微笑道:“虽然不太多,倒也不太少。” 白衣人道:“只可惜应该知道的事,你反而不知道。” 叶开道:“哦?”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多尔甲是谁?” 叶开道:“不知道。” 白衣人道:“你知不知道布达拉是谁?”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知道的事确实也不算多。” 白衣人道:“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叶开道:“我能见得到他们?” 白衣人道:“只要你愿意在这里等,就一定能见得到。” 叶开的眼睛亮了。 他当然愿意在这里等:“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愿意。” 白衣人道:“你用不着等三天三夜,你来得正巧。” 叶开精神一振,道:“难道他们今天也会到这里来?” 白衣人冷冷道:“你既然愿意等,就不必多问;你若不愿等,也没有人留你。” 叶开立刻闭上了嘴,眼睛却张得更大了。 他本来就不是多嘴的人。 白衣人忽然道:“和尚本不该多嘴的。” 苦竹垂下了头。 白衣人道:“你这和尚说的话却太多。” 苦竹也闭上了嘴,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白衣人道:“和尚不但要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闭上嘴,也该懂得在什么时候闭上眼睛。” 苦竹立刻闭上眼睛,摸索着走出去。 叶开忍不住笑道:“看来他的确是个很懂事的和尚。” 白衣人道:“真正不懂事的和尚只有一种。” 叶开道:“哪种?” 白衣人道:“该死的和尚。” 叶开又笑了,道:“从你眼里看来,天下的人好像一共只有两种。” 白衣人道:“本来就只有两种,一种不该死,一种该死。” 叶开道:“今天晚上要来的是哪种人?” 白衣人道:“该死的一种。” 夜。 白衣人用一个很小的木瓶子,在地上撒了一层银色的粉末,就像是灰尘一样。 可是等到星光升起的时候,这些灰尘也开始在闪动着银光。 叶开笑道:“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准备将这院子吃下去,所以先在上面撒点胡椒?” 白衣人冷冷道:“你的话说得太多。” 叶开道:“哦?” 白衣人道:“你也笑得太多。” 叶开笑道:“那只因我已看出了一件事。” 白衣人道:“什么事?” 叶开道:“我看得出你并不是个很冷酷的人,有时你心里也想笑一笑,只不过总是勉强忍住而已。” 白衣人道:“我为什么要勉强忍住?” 叶开道:“因为你想叫别人怕你。” 白衣人转过身,推开了窗户,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还看出了什么?” 叶开笑道:“你若肯让我看看你的脸,我一定还可以看出很多事来的。” 白衣人霍然回头,掀起了草帽。 他的脸本来也跟别人没什么不同,但却比别人多了九颗星。 九颗漆黑的星。 在冬天的晚上看来,天上的疏星总是分外遥远,分外明亮。 这白衣人脸上的星却更冷,更亮。 九颗星在他脸上排列成一种奇异而诡秘的图案,每颗星都钉子般地钉在肉里。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是在自己惩罚自己?” 白衣人居然点点头,道:“每个人都有罪。” 叶开道:“你也不例外?” 白衣人道:“我也是人。” 叶开道:“你的罪是什么?” 白衣人道:“我只恨不能杀尽这世上恶毒卑鄙的小人。” 叶开叹 道:“这并不能算是你的罪,你受的惩罚未免太重了些。” 白衣人道:“若是遇见罪更重的人,这九颗星就是杀人的利器。” 叶开道:“杀人的利器?” 白衣人道:“你看不出?” 叶开摇摇头,苦笑道:“我也连想都没有想到。” 白衣人又用草帽掩住了脸,冷冷道:“能看到我这张脸的人本就不多,能活着的更少。” 叶开道:“你脸上本来是不是只有五颗星?” 白衣人又点点头。 叶开道:“五颗星为什么变成了九颗星?” 白衣人道:“因为世上的罪人愈来愈多,我的罪也愈来愈重。” 叶开道:“所以墨五星变成了墨九星。” 白衣人道:“现在已没有墨五星,只有墨九星。” 叶开道:“这就难怪她会弄错了。” 墨九星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笑了笑,道:“你猜不出?” 墨九星道:“是不是上官小仙?” 叶开道:“你也知道她?” 墨九星冷笑。 叶开道:“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墨九星道:“这次我是来杀人的,杀三个人。” 叶开道:“她也是其中之一?” 墨九星道:“她本来是的。” 叶开道:“现在呢?” 墨九星道:“现在我才发现,这世上比她更该死的人还有很多。” 叶开道:“最该死的是哪几个?” 墨九星道:“多尔甲和布达拉。”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要杀这两个人,只怕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我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他慢慢地接着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只要还有一个活在世上,我就绝不回青城。” 叶开道:“可是你就是杀了他们两个,也还有两个活着。” 墨九星道:“没有了。” 叶开道:“怎么会没有了?” 墨九星道:“班察巴那已死在郭定手里。” 叶开道:“牒儿布呢?” 墨九星忽然从身上拿出块玉牌,抛给了叶开。晶莹无瑕的玉牌上,刻着个手执智慧之磬的魔神。 “这就是牒儿布的护身符,他活着的时候,总是随身带着的。” “现在怎么会到了你身上?” 墨九星冷冷道:“因为他已是个死人。” 叶开动容道:“是你杀了他?” 墨九星点点头。 叶开道:“你在哪里遇见他的?” 墨九星道:“长安城外。” 叶开道:“他也下了魔山?” 墨九星道:“他们的魔山本就在虚无缥缈间,他们的人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魔山。” 叶开道:“所以现在他们的魔山就在长安城?” 墨九星道:“他们的人若不死,九九八十一天之内,这长安城就要变成座魔城。” 叶开失声道:“魔城?” 墨九星道:“魔教中也有两种人。” 叶开道:“哪两种?” 墨九星道:“一种是他们魔教的弟子,还有一种是死人。” 叶开吐出口气,道:“幸好他们的秘密已被你发现了。” 墨九星傲然道:“对我来说,这世上根本没有秘密。” 叶开叹道:“你知道的事确实不少。” 墨九星承认。 叶开道:“我只奇怪,你怎会知道这么多事的,你本是个不出山的隐士。” 墨九星道:“你错了。” 叶开道:“哦?” 墨九星道:“墨家的精神并不是出世的,而是入世的,为了急人之难,墨家子弟一向不惜摩顶放踵,刀斧加身。”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露出尊敬之色。这个人看来虽冷酷古怪,其实却有一颗善良伟大的心。这世上真正能为别人牺牲自己的人并不多,叶开一向最尊敬这种人。 禅房里没有燃灯。墨九星的草帽里,一直在闪闪地发着光,却不知道是他的眼睛,还是那杀人的星。 他盯着叶开,忽然道:“我也早就知道你。” 叶开道:“哦?” 墨九星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微笑道:“木叶的叶,开心的开。” 墨九星道:“你总是很开心?” 叶开道:“因为我很少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墨九星道:“据说你的飞刀,现在可算是当世第一。” 叶开苦笑道:“我也听人这么样说过,所以我的麻烦也总是天下第一。” 若论麻烦之多,倒的确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 墨九星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叶开道:“知道什么?” 墨九星道:“你的飞刀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 叶开叹道:“你若真的想知道,我的麻烦就又多了一件。” 墨九星道:“你不想看看我的星究竟是不是能杀人?” 叶开道:“我不想。” 墨九星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 墨九星冷笑道:“你的朋友只怕太多了。” 叶开道:“朋友多些,总比没有朋友好。” 墨九星道:“也许就因为你的朋友比别人多,所以麻烦也比别人多。” 叶开道:“麻烦多些,也比没有麻烦好。” 墨九星道:“哦?” 叶开道:“因为真正没有麻烦的,也只有一种人。” 墨九星道:“死人?” 叶开微笑着点了点头,突然“轰”的一声,院子里的短墙被撞破了个大洞,一个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进来。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二十八章 身外化身 寒星在天。 冷清清的星光,照在这人脸上。 他的脸也在发着光。 青光! 没有人的脸上会发出这种青光来的,除非他脸上戴着个青铜面具。 这人的脸上就戴着青铜面具,在星光下看来,显得更狰狞而怪异。 他身上穿着的,却是件美丽的绣花长袍,腰带上斜插着三柄弯刀。 惨碧色的刀鞘上,缀满了明珠美玉。 “来了,果然来了。” 叶开轻轻吐出口气,道:“来的是多尔甲,还是布达拉?” “你看不出?” 叶开已看出来,这人长袍上绣着的,是象征权法的魔杖。 “多尔甲。” “也许他还不是多尔甲。” “还不是?” “多尔甲的身外化身还有三个。” ——什么叫身外化身? 叶开还没有问,已看见了一个。 一阵风吹过,一个人随着风从墙外飘了进来,绣花的长袍,狰狞的面具,腰带上也斜插着三柄缀满珠玉的弯刀。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竹林后和屋檐下也出现了两个人。 完全同样的两个人。 叶开怔住。 他实在分不出谁才是真的多尔甲天王。 “你就算能杀了他们三个,那真的一个还是一样可能会走。” 墨九星冷笑。 “他既然来了,就休想再走。” “你怎么知道他真的来了,你看得出?” “我看不出。”墨九星冷冷道,“我只知道他非来不可。”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里。” 叶开没有再问下去,也不能再问下去,他已看见一个人踏着星光走过来。 银粉也在发着光。 他每走一步,地上就多出个浅浅的脚印。 ——只凭这脚印,难道就能分得出他是不是真的多尔甲? 叶开又不禁叹息,至少他是分不出的。 这个人背负着双手在禅院中漫步,一个人背负着双手走过来。 他们不但装束打扮完全相同,连走路的姿态都完全一样。 墨九星凭什么能分辨出他们的表情? 多尔甲终于道:“青城墨九星?” 墨九星点点头。 多尔甲道:“是你要我来的?” 墨九星又点点头。 多尔甲道:“现在我已来了。” 墨九星忽然道:“滚出去。” 多尔甲冷笑道:“我既然已来了,要我走只怕就很不容易。” 墨九星道:“你一定要死在这里?” 多尔甲的手已握住了刀柄。 墨九星道:“你本不配我出手,可是现在……” 多尔甲道:“现在你不出手,就死。” 刀光一闪,他的刀已出鞘,惨碧色的弯刀,眨眼间已劈出三刀。 墨九星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 他已看出这三刀都是虚招。 多尔甲手腕一翻,第四刀直劈下去,已不是虚招。 刀光削破墨九星头上的草帽,擦着墨九星的鼻尖削下,只差半寸墨九星的脸就要被这一刀削成两半。 只可惜他还是差了半寸。 墨九星居然还没有出手,却皱了皱眉。 突然间,一点寒星飞出,打在多尔甲肩头上。 多尔甲并不是没有闪避,只可惜这一点寒星来得太快,太意外。 他看见寒星飞出时,想闪避已来不及了,突然咬了咬牙,反手一刀,刺在自己肚子上。 血光飞溅,他的人已倒下。 墨九星还是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可是眉心之间的一点寒星,已不见了。 这种暗器竟用不着动手,就可以发出来,他只要皱一皱眉,就可以致人于死地。 叶开叹了口气,道:“果然是杀人的利器,果然不假。” 墨九星道:“这个多尔甲却是假的。” 叶开道:“你看得出?” 墨九星点点头,冷笑道:“这人的死,也是假的。” 叶开笑道:“这就连我也看得出来。” 墨九星道:“哦?” 叶开道:“这种刀锋可以缩回去的魔刀,我已看过不止一次,却连一次都没有插过我。” 墨九星淡淡道:“要骗过你,的确也不容易。” 倒在血泊中的“多尔甲”果然又“复活”了,突然抽出了另一柄刀,翻身站起。 可是他这一刀并没有劈出来,又是一点寒星飞出,钉入了他的咽喉。 他又倒下。 叶开叹道:“看来这次已不是假的。” 墨九星冷冷道:“他本不必来送死。” 叶开道:“他也不配你出手。” 墨九星道:“我并没有出手。” 他的确连指尖都没有动过,无论谁也看不出这种暗器会在什么时候发出,当然更没法闪避。 叶开又叹道:“看来上官小仙果然没有说错。” 墨九星道:“她说什么?” 叶开道:“她说你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三个人其中之一,甚至就是最可怕的一个。” 墨九星冷冷道:“她的确没有说错。” 院子里有人在冷笑,却不知是谁在冷笑。 三个同样的人,全都背负着双手,站在星光下。 墨九星刀锋般的目光在他们脚下一转,忽然停留在一个人的脸上,冷冷道:“你不必再要别人来送死了。” 这人道:“我?” 墨九星道:“就是你。” 他的眼睛在草帽里发着光,这人的眼睛也在青铜面具里发着光。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就像是刀剑相击。 风也冷如刀锋。 这人突然大笑,笑声比刀锋更冷,更尖锐:“好!好眼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墨九星道:“你们的人可以作假,脚下的脚印却是假不了的。” 你有多深的功夫,就会留下多深的脚印,功夫愈深,脚印愈浅。 这的确是假不了的。 叶开这才明白墨九星为什么要在院子里遍撒银粉的用意。 多尔甲也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你对本门的功夫,居然也很熟悉。” 墨九星道:“天魔十三大法,在我眼里看来,根本不值一文。” 多尔甲冷笑道:“好,很好。” 他挥了挥手,另外的两个人就退了下去。 叶开忽然发现他的手在星光下看来,也像是刀锋般冷厉。 他的手显然也是种杀人的利器。 能杀人的,就是武器。 要命的武器。 他们身上都有绝对致命的武器,这种武器竟已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没有人能夺走他们的武器,他们的武器已经与生命结合。 你最多也不过能夺走他们的生命。 这就是他们最可怕之处。 生命的力量,岂非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力量。 叶开叹了口气。 他虽然知道这一战必将改变江湖中很多人的命运,对这一战的结局,他也同样关心。 可是他几乎已不忍再看下去。 因为他也知道,要制成一件这种武器,也不知要流多少汗,多少血,多少泪。 他实在不忍看着它被毁灭。 这一战的结局,却只有毁灭。 毁灭之前,总是分外安静平和。 院子里更静,杀气岂非也是看不见,听不见的。 能感觉这种杀气的人,他本身的感觉也一定比别人敏锐。 叶开忽然觉得很冷。 一缕刺骨的寒意,就像是刀锋般刺入了他的骨髓。 这就是杀气。 草帽已破裂,却还没有摘下来,叶开还是看不清墨九星的脸。 但是他可以看见多尔甲的眼睛。 多尔甲的瞳孔在收缩,忽然道:“现在我已只剩一个人。” 另外的两个人,的确已退出禅院。 多尔甲道:“你们有两个人。” 叶开抢着道:“出手的却只有一个。” 多尔甲道:“你虽不出手,也已威胁到我。” 叶开道:“为什么?” 多尔甲道:“因为你的刀。” 叶开道:“我的刀并不是用来暗算别人的。” 多尔甲道:“可是只要有刀在,就已威胁到我。” 叶开道:“你要我走?” 多尔甲道:“你也不能走。” 叶开道:“为什么?” 多尔甲冷冷道:“我们三个人既然都已来了,至少就得有两个人死在这里。” 叶开笑道:“你杀了他,还要杀我?” 多尔甲道:“所以你不能走。” 叶开笑道:“难道你要我先交出我的刀,然后坐在这里等死?” 多尔甲道:“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多尔甲道:“你已说过,你们绝不会两个人同时出手。” 叶开道:“不错。” 多尔甲道:“你说的话我相信,你并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叶开微笑道:“多谢。” 多尔甲道:“所以他活着时,你的刀就绝不能出手。” 叶开道:“他若死了呢?” 多尔甲道:“只要看见我一招得手,就可以发你的刀。” 叶开道:“怎么样才叫作一招得手?” 多尔甲道:“只要我的手已打在他身上,就叫作一招得手。” 叶开道:“只要你的手打在他身上,他就已必死无疑?” 多尔甲傲然道:“我的手本就是武器,能一招杀人的才能算做武器。” 叶开道:“现在我明白了。” 多尔甲道:“你答应?” 叶开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答应,因为我欠你的情。” 多尔甲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几时欠了我的情?” 叶开笑了笑,道:“那次的事我既然没有忘记,你当然也不会忘记。” 多尔甲道:“我并不欠你的。” 叶开摇摇头,道:“所以你这次若杀了我,我绝不怪你。” 多尔甲道:“很好,这句话我的确绝不会忘记。” 他忽然转身,盯着墨九星,冷冷道:“只不过第一个要死的还是你。” 墨九星冷笑道:“你好像还是忘记了一件事。” 多尔甲道:“哦?” 墨九星道:“我若没有把握杀你,怎么会特地约你来?” 多尔甲道:“也许你本来的确有几分把握,只可惜你也忘记了一件事。” 墨九星道:“什么事?” 多尔甲道:“你不该泄露了你的秘密。” 墨九星又问道:“什么秘密?” 多尔甲道:“杀人的秘密。” 墨九星在冷笑,却不由自主看了地上的死人一眼。 多尔甲道:“你不该用这种 法子杀他的,你本该留着这一招来对付我。” 墨九星冷笑道:“我不用这法子,也一样可以杀你。” 多尔甲大笑。 无论谁在笑的时候,精神都难免松弛,戒备都难免疏忽。 他一开始笑,叶开已发现他露出了空门。 “空门”的意思,就是死。 就在这一瞬间,墨九星已扑过去。 他的身法轻灵如烟雾,敏捷如燕子,但他的出手却锐利如鹰喙,猛烈如雷电。 他已看准了多尔甲的空门。 多尔甲还在笑。 可是等到墨九星扑过去时,他的空门已不见了——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他的空门已奇迹般不见了。 他的手已在那里。 别人的手,只不过是一只手,但他的手却是种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一招击出,忽然发现这一招打的不是空门,而是他的手。 ——是多尔甲的手,只不过是一只手。 没有人能用一只手去硬拼一件致命的武器。 墨九星想收回这一招,已来不及了。 他这一击,已用出了全力。 他的手接近多尔甲的手时,就可以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杀气。 就像是剑锋上发出的剑气一样。 多尔甲冷笑。 叶开却不禁叹息。 他知道无论谁的手打在多尔甲这只手上,都是个悲剧。 他几乎已可想象到墨九星这只手粉碎的情况。 只听“啪”的一声,双手拍击。 墨九星的手没有粉碎。 他竟在这一刹那间,将手上的力量完全消泄了出去,他竟已能将自己全身的力量,收放自如。 这用力的一击,竟变成了轻轻一招,轻得几乎就像是抚摸。 抚摸是绝不会伤人的——不会伤害别人,也不会伤害自己。 只要你用的力量够轻,就算去抚摸一柄利剑,也不会伤了你。 多尔甲怔住。 这轻轻的一招,竟似比重逾泰山的一击更令他吃惊。 他从来也没有接过这么轻的一招。 高手较技,往往只不过是一招之争。 这一招却是千变万化,无奇不有的。 墨九星这一招的奇妙,并不在他的变化快,出手重。 他这一招能制敌,只不过因为他的出手够轻。 叶开也不禁叹为观止。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武功中的变化奥妙,的确是不可思议,永无止境的。 多尔甲一怔间,墨九星的手已沿着他手背滑过去,扣住了他的脉门。 他又一惊,虽惊而不乱。 他的另一只手突然从下翻出,猛切墨九星的肘。 可是他又忘了一件事。 一个人脉门若是被扣住,纵然有千斤神力,也使不出来了。 叶开已听见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不是墨九星的骨头,是多尔甲的。 多尔甲失声惊呼:“你……” 他只说出了一个字:“你。” 这就是他这一生中,说出的最后一个字。 一颗寒星已打入了他的咽喉。 一颗杀人的星。 没有声音,一点声音都没有,甚至连风都静止。 多尔甲倒在血泊中,他一倒下去,他的人就似已在干瘪收缩。 他活着时无论是霸王也好,是魔王也好,现在却已只不过是个死人。 死人就是死人。就算是世上最可怕的人,死了后看来也跟别的人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手。他的手还是在夜空下闪着光,仿佛还在向墨九星示威。 “你虽然杀了我,毁灭了我这个人,却还是没有毁灭我这双手。” “我这双手还是天下无双的武器。” 墨九星站在星空下,动也不动地站着。 激战过后,纵然是胜利者,也难免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空虚与寂寞。 他是不是也不能例外? 过了很久,他才转过头。 叶开正走过来。 墨九星看着他,忽然道:“你不想揭开他的面具来看看?” 叶开叹息着,道:“不必。” 墨九星道:“你已知道他是谁?” 叶开道:“我认得这双手。” 手还在发着光。 叶开看着这双手,又不禁叹息,道:“这的确是天下无双的武器。” 世上的确永远再也找不出这么一双手。 墨九星淡淡道:“只可惜无论多可怕的武器,本身都不能杀人的。” 叶开明白。 杀人的并不是武器,杀人的是人。 墨九星道:“一件武器是否可怕,主要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里。” 这道理叶开当然也明白。 墨九星道:“我那一招若是出手重了些,我的手很可能被他毁了。” 叶开点点头,道:“很可能。” 墨九星道:“可是我那一招出手够轻,这就是胜负的关键。” 叶开苦笑道:“那一招的确妙得很。” 墨九星道:“高手相斗,胜负的关键,往往就在一招间。” 叶开沉默着,忽然俯下身,去揭“多尔甲”脸上的面具。 墨九星道:“你既然已知道他是什么人,现在还想再看看他?” 叶开道:“嗯。” 墨九星道:“死人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叶开道:“但我却想看看,他临死前是不是也已明白这道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二十九章 魔教血书 青铜的面具,在星空下发着青光。 吕迪的脸也是铁青的,却已扭曲,一双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信。 他至死也不能相信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呢? 叶开叹道:“他好像至死也不相信你能杀了他。” 墨九星冷冷道:“就因为他不信,所以他才会死。” 叶开叹息着,徐徐道:“有些事的确是一个人至死也不会明白的……” 叶开也有件事还不明白。 “多尔甲”既然是吕迪,那么“布达拉”孤峰天王是谁呢? 死人已搬走,屋子里却还没有燃灯。 叶开道:“晚上你自己从不点灯?” 墨九星反问道:“为什么要点灯?” 这句话问得很妙,叶开竟被问得怔了怔,苦笑道:“每个人到了晚上都要点灯的,点起灯来,才可以看清楚很多事。” 墨九星道:“不点灯我也一样可以看得很清楚。” 叶开道:“我看不清楚。” 墨九星冷冷道:“你随时都可以走,我并没有留你。” 叶开又笑了,道:“可是你也没有赶我走。” 墨九星道:“我不必。” 叶开道:“不必?” 墨九星道:“该走的时候,你总是要走的。” 叶开道:“什么时候才是该走的时候?” 墨九星道:“找到孤峰的时候。” 叶开眼睛又亮了,立刻追问道:“你也知道孤峰是谁?” 墨九星没有回答,却又反问道:“你一定认为吕迪是孤峰?” 叶开不能否认,苦笑道:“因为他的确是个孤高骄傲的人。” 墨九星道:“现在你已能确定他不是孤峰?” 叶开道:“孤峰已受了伤,吕迪却没有。” 他已仔细看过,吕迪身上唯一的伤痕,就是墨九星留下的。 墨九星道:“你能确定孤峰已受伤?” 叶开道:“有人亲眼看见的。” 墨九星道:“是什么人亲眼看见的?” 叶开道:“一个我绝对信任的人。” 墨九星冷笑,道:“你信任的人也好像不少。” 叶开叹道:“我也知道这是我的大毛病,只可惜我总是改不了。” 墨九星不再说话。 草帽虽然已破了,却还是恰好能遮住他的脸,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也许他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 叶开忍不住又道:“你为什么还是戴着这草帽?” 墨九星道:“因为外面有狗在叫。” 叶开怔了怔,道:“外面有狗叫,跟你戴草帽又有什么关系?” 墨九星冷冷道:“我戴不戴草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笑了。 他忽然发现这人看来虽沉默寡言,其实却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说出来的话,往往能一下子就封住别人的嘴,令人非但无法辩论,也无法再问下去。 叶开却偏偏还有些话要问,而且非问不可。 墨九星在钉子上挂起了条长绳,竟真的躺在绳子上,而且还像是很舒服的样子似的。 他睡觉的时候还是戴着那顶草帽。 禅房里连凳子都没有,叶开只有站着,搭讪着道:“据说青城是道家的三十六洞天之一,洞天福地,风物美不胜收。” 墨九星不理他。 叶开道:“你们隐居的那个地方,一定更是个世外桃源,却不知我是不是有福气去看一看?” 墨九星还是不理他。 叶开道:“那地方据说从来也没有外人去过,你们也从来不跟外面的人来往,可是你一出山就找到了多尔甲,你的本事倒不小。” 墨九星闭上眼睛,似已睡着。 叶开却还不死心,又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多尔甲就是吕迪,你怎么找到他的?” 墨九星忽然翻了个身,从绳子上跳下来,大步走了出去。 叶开当然也在后面跟着,道:“你要到哪里去?” 墨九星道:“去找样东西。” 叶开道:“去找什么?是不是找布达拉?你能找得到他?” 墨九星道:“我找的东西,你若想要,我可以分一半给你。” 叶开道:“你想到哪里去找?” 墨九星道:“就在这里。” 叶开道:“这里有什么好找的?” 墨九星不再回答,却又从身上拿出个木瓶,瓶子里装的也是粉末,却是暗黄色的。 他将瓶里粉末撒在地上,撒成个圆圈,却又留下个缺口。 然后他就站在旁边,等着。 叶开看不懂:“你这是干什么?” 墨九星道:“我在做饭。” 叶开道:“做饭?” 他更不懂。 墨九星道:“每个人都要吃饭的,我也是人。” 叶开还想再问,忽然看见院子里出现了一点灯光,一个瘦瘦长长的和尚,左手提着一盏灯笼,右手端着个木盘,从前面走入了院子,脸上还带着三分恐惧,二分犹疑,想过来,又不敢。 这和尚正是苦竹。 墨九星道:“你来干什么?” 苦竹道:“我是送东西来的。” 墨九星道:“送什么?” 苦竹举了举手里的木盘,道:“尸身我已收殓,这是我从他们身上找到的东西,全都在这里。” 墨九星冷冷道:“你这和尚倒还老实。” 苦竹苦笑道:“和尚有时虽然也贪财,却还不至于吞没死人身上的东西。” 他走过来,放下木盘,立刻就溜了。 和尚总是怕麻烦的,更不想多管闲事。 叶开道:“看来一个人只要做了和尚,想不老实也不行了。” 墨九星道:“所以你也应该去做和尚的,做了和尚,你至少可以活得久些。” 盘子里有五柄弯刀,一块玉牌,七八颗珍珠,还有封开了口的信。 玉牌上刻着的果然是根权杖,魔教中的四大天王,每个人身上好像都有块这样的玉牌。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封信。 这是用血写的,只有十几个字: “初三正午入长安,会于延平门,请相信。” 下面没有具名,却画了座山峰。 孤峰。 叶开长长吐出口气,道:“这一定是孤峰写给多尔甲的,要多尔甲在延平门等他。” 墨九星道:“初三就是明天。” 叶开道:“明天他真的会来?” 墨九星道:“当然会来,他并不知道多尔甲已是个死人。” 叶开道:“现在他在什么地方?那地方难道没有笔墨?他为什么要用血来写信?” 墨九星道:“血书通常只有两种意思。” 叶开道:“哪两种?” 墨九星道:“一种是临危时的绝笔,一种是表示情况的危急严重。”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已受了伤,本就有血要流出来。” 墨九星道:“魔教中人写血书,通常都不是用自己的血。” 叶开道:“你认为这封信是真的?” 墨九星道:“绝对不假。” 叶开道:“你怎么能确定?” 墨九星又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竹林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声音。 一种无法形容,不可思议的声音。 无论谁听见这种声音,都一定会毛骨悚然,甚至会忍不住呕吐。 叶开看见的事,却比这声音更可怕。 他忽然看见大大小小,也不知有多少条毒蛇、壁虎、蜈蚣蠕动着,从竹林里爬了出来,爬入了墨九星用粉末围成的圆圈。 叶开只觉得胃在收缩,勉强忍耐住,道:“这就是你的晚饭?” 墨九星点点头,喃喃道:“我一个人吃已够了,两个人吃就还少了些。” 叶开骇然道:“两个人吃?还有谁要来?” 墨九星淡淡道:“没有别人了,我一向很少请客。” 叶开道:“现在你只有一个人。” 墨九星道:“你不是人?” 叶开倒抽了口凉气,苦笑道:“这么好的东西,还是留给你一个人享受吧,我不敢奉陪。” 墨九星冷冷道:“你不肯赏光?” 叶开道:“我……我还有约会,我要到外面去吃饭,吃完了我就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溜之大吉。 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被人吓得逃走过,可是现在却逃得比一只中了箭的兔子还快。 墨九星忽然大笑,道:“你若在外面吃不饱,不妨再回来吃点心,我可以留两条最肥的蜈蚣给你。” 叶开已越墙而出,连头都不敢回。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墨九星的笑声,也是最后一次。 这饭铺很小,却很干净。 现在已过了吃晚饭的时候,除了他之外,饭铺里已没有别的客人。 叶开要了两样菜,一壶酒。 他本不想喝酒的。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也许只要一杯酒,就能勾起他的伤心事。 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他就算要伤心,也得等到这件事过去以后。 只可惜一个人愈是想勉强控制自己不喝酒的时候,反而忍不住要去喝两杯。 “我只喝两杯。” 他在心里警告自己,绝不能多喝,夜还很长,明天一定是非常艰苦的一天。 可是两杯酒喝下去后,他就觉得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没有他刚才想的那么严重了。 所以他又喝了两杯。 他忽然想起了丁灵琳。 丁灵琳若是在这里,一定也会陪他喝两杯的。 他们常常坐在这种小店里,喝两杯酒,剥几颗花生,过一个平静的晚上。 当时他总是觉得这种生活太单调,太平静,可是现在他已知道自己错了。 现在他才知道,平静就是幸福。 ——人们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幸福已失去了时,才能真正明白幸福是什么? 风很冷,很冷。 夜也很冷。 在如此寒冷的冬夜里,一个寂寞的浪子,又怎么能心不酸? 寂寞,刀一样的寂寞。 对一个幸福的人来说,寂寞并不可怕,有时甚至反而是种享受。 可是等到他的幸福已失去时,他就会了解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有时那甚至比刀锋更尖锐,一下子就能刺入你的心底深处。 叶开的心在刺痛。 若不是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惨呼,他一定会心酸的。 他已无法控制自己。 可是就在他第七次举杯的时候,寒风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呼。 呼声是从十方竹林寺那边传来的。 这小店铺就在竹林寺后。 惨呼声响起,他的人已箭一般蹿了出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两个人。 两个死人,像麻袋般搭在禅院外的短墙上,绣花长袍,青铜面具,正是多尔甲的身外化身。 叶开松了口气。 他并不是个没有同情心的人,可是对这两个人的死,他实在并不太同情。 他们既然已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送死? 他们既然要回来,墨九星当然就不会让他们再活着走出去。 这也不值得吃惊。 叶开只不过叹了口气而已,等到他看见墨九星时,才真的吃了一惊。 他实在想不到墨九星竟也已是个死人。 院子里还是没有燃灯。 墨九星就倒在院子里,整个人都已扭曲收缩,就像是个缩了水的布娃娃。 叶开怔住。 他知道墙头上的两个人是死在墨九星手里的,但他却想不出墨九星是怎么会死的。 他看见过墨九星的武功。 一个人若已能将自己的功力练得收放自如,别人要杀他,就很不容易。 何况,墨九星的沉着和冷静,也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 是谁杀了他?有谁能杀他? 叶开俯下身。 草帽还在墨九星头上,可是现在他已不能再拒绝别人摘下来。 叶开摘下这顶草帽,就看见了一张惨碧色的,已扭曲变形的脸。 他是中毒而死的。 是谁下的毒? 叶开动也不动地站着,刀锋般的冷风,一阵阵刺在他脸上。 他终于明白墨九星 是怎么死的了。 但他却还是不明白,墨九星为什么总是要将这顶草帽戴在头上。 这顶草帽并没有特别的地方。 墨九星的脸上,也并没有什么地方是叶开看不得的。 除了脸上的寒星外,他也是个很平凡的人,只不过比叶开想象中苍老些。 一个很平凡的人,一顶很平凡的草帽,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不平凡的秘密? 叶开慢慢地放下草帽,盖住了墨九星的脸,苦笑着道:“你为什么不也像别人一样吃牛肉呢?至少牛肉总是毒不死人的。” 墨九星的尸身也已收殓。 苦竹双掌合十,叹息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他嘴里虽然在念着佛号,脸上却连一点悲伤的样子都没有。 对墨九星的死,他显然也并不太同情。 叶开笑了笑,道:“出家人不该幸灾乐祸的。” 苦竹道:“谁幸灾乐祸?” 叶开道:“你。” 苦竹苦笑道:“出家人应该有好生之德,可是,他死了我的确不太难受。” 叶开道:“你这和尚虽然多话,说的倒好像都是老实话。” 苦竹叹了口气,道:“老实说,若不是因为我有多话的毛病,现在我早已当了大相国寺的住持。” 叶开笑了。他觉得这和尚非但不俗,而且很有趣。 苦竹又开始在念经,超度墨九星的亡魂。 叶开忍不住又打断了他的经文,道:“这里做法事的只有你一个人?” 苦竹道:“别的和尚都已睡着,这里虽然是个庙,可是到这里来做法事的人并不多,到这里来的施主们,大多数都是为了吃素斋,看风景的。” 他叹息着又道:“老实说,这个庙简直就跟饭馆客栈差不多。” 这的确又是老实话。 叶开又笑了笑,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苦竹摇头。 叶开道:“就是因为你太多话,所以他才会死。” 苦竹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施主一定是在开玩笑。” 叶开道:“我从不在死人面前开玩笑。” 苦竹道:“施主难道还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叶开道:“你看得出?” 苦竹道:“这里的蛇大多数都有毒,何况还有蝎子、蜈蚣。” 叶开道:“有些人天生就能吃五毒,有毒的毒蛇也毒不死他。” 苦竹道:“可是除了他自己抓的那些毒虫外,他并没有吃别的。” 叶开道:“那些毒虫既然是他自己抓的,怎么能毒得死他?” 苦竹怔了怔,喃喃道:“看来这件事倒的确有点古怪。” 叶开却又笑道:“其实这件事并不古怪。” 苦竹不懂。 叶开道:“他的确是被那些毒虫毒死的,只因为那些毒虫身上,又被人下了种他受不了的毒。” 苦竹道:“是谁下的?” 叶开道:“死在墙头上的那两个人。” 苦竹松了口气,道:“这跟我多话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道:“有关系。” 苦竹道:“哦?” 叶开道:“若不是你多话,别人怎么会知道他吃的是五毒?” ——别人若不知道他吃的是五毒,又怎么会在那些毒虫身上下毒? 苦竹说不出话来了。 叶开道:“下毒的人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经被毒死,想不到他临死之前,还能把他们杀了报仇。” 这解释的确合情合理。 叶开道:“像他这种人,无论谁对他不起,他无论死活,都一定不会放过的。” 苦竹喃喃道:“活着时是凶人,死了也一定是恶鬼。” 叶开道:“所以你千万要小心些。” 苦竹变色道:“我……我小心什么?” 叶开盯着他,缓缓道:“小心他忽然从棺材里跑出来,割下你的舌头,让你以后再也没法子多话。” 苦竹脸色变得更难看,忽然道:“我的头疼得很,我也要去睡了。” 叶开道:“你不能走。” 苦竹仿佛又吃了一惊,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若走了,谁来超度他的亡魂?” 苦竹道:“他用不着别人超度,这种人反正一定要下地狱的。” 星光闪烁。大殿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阴森诡秘之意。黑暗中仿佛真的有些含冤而死的恶鬼,在等着割人的舌头。苦竹简直连片刻也待不下去了,连手里敲木鱼的棒槌都来不及放下,掉头就走,走过门槛时几乎被绊了个跟斗。 叶开看到他走出去,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出家人本不该怕鬼的,除非他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他做了什么亏心事?他是真的怕鬼,还是怕别的? 五口崭新的棺材,并排摆在大殿里。 叶开还没有走。他不怕鬼,他没有做过亏心事。 他站在冷风中,看着这五口崭新的棺材,喃喃道:“这庙里虽然很少做法事,准备的棺材倒不少,难道这里的和尚都能未卜先知,早已知道今天晚上会死很多人?” 他说的声音很轻。因为他知道这些问题谁也不能答复,他本是说给自己听的。就在这时,苦竹忽然又从外面冲了进来,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仿佛想叫,却叫不出声音来。叶开忽然发现他不但脸色变了,舌头的颜色也已变了,变成种可怕的死黑色。他指着自己的舌头,好像要对叶开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叶开冲过去,才发现他舌头上有两个牙印,竟显然是毒蛇的牙印。 他的舌头在嘴里,毒蛇怎么会咬到他舌头上去的,莫非这里真有恶鬼要封住他的嘴。 苦竹忽然说出了一个字:“刀!” “你要我用刀割下你的舌头?”这句话说出,叶开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只见苦竹的舌头愈肿愈大,呼吸愈来愈急促,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一咬。 一截舌头被他自己咬了下来,血溅出。血也是黑的。 苦竹终于发出了声惨呼。叫声戛然停顿时,他的人也已倒下,临死之前,竟还是咬下了自己的舌头。 这多嘴的和尚,无论死活都已不能多嘴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三十章 久别重逢 风更冷。 叶开迎着风走出去,身上的冷汗被风一吹,就像是一粒粒冰珠一样。 他实在也不敢在那大殿中待下去。 他不怕鬼。 可是那大殿里却像是隐藏着一些比鬼更可怕的事。 远处传来更鼓。 三更已过。 这古老的城市里,灯火已寥落,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黑暗。 若是在夏天,也许还可以找到一两处喝酒吃宵夜的地方。 只可惜现在还是春天。 也许就因为现在绝对找不到酒喝,所以叶开忽然觉得很想喝两杯。 他叹了口气,走出横巷,实在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今天晚上他甚至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突听有人带着笑道:“我知道一个地方还有酒喝,你跟不跟我走?” 虽然有星光,巷子里却还是黑暗的,一个人大袖飘飘,在前面走。 叶开在后面跟着。 前面的人一直没有回头。 叶开也一直没有问,更没有赶上去。 前面的人走得并不快,但是对这里的街道巷弄却很熟悉。 叶开跟着他七转八转,连方向都已几乎无法分辨,只见前面一道高墙,里面的庭院仿佛很深,这人长袖一拂,居然轻飘飘地越过高墙。 这人不但轻功极高,身法也极美妙,连叶开都很少见到轻功这么高的人。 高墙内也是一片黑暗,冷风中浮动着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暗香。 星光下疏枝横影,尽是梅花。 叶开跟着越墙而入,才发现这地方就是他初到长安时来过的冷香园。 经过了那一次诡秘惨厉的恶战后,这昔日的长安第一名园,竟已荒无人迹。 连灯光都没有,只有寒风吹着花枝,发出一阵阵仿佛叹息一般的声音。 是谁在叹息,在为谁叹息? 是不是为了那些屈死在这里的鬼魂? 冷香园,曲径通幽。 前面的人对这里的地势竟似也很熟悉,叶开又跟着他七转八转,穿过一道门,来到一重小院。 院子里也没有人,没有灯光,没有声音。 门是开着的。 这人走过去推开了门,自己却闪到旁边,道:“请进。” 叶开没有进去。 那人道:“你不进去?” 叶开道:“我为什么要进去?” 那人道:“里面有人在等你。” 叶开道:“谁?” 这人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叶开道:“你不进去?” 这人道:“人家等的是你,不是我。” 他的声音很奇怪,脸上蒙着块和衣服同样颜色的丝巾。 叶开盯着他,忽然笑了,微笑着道:“你明明知道我能认得出你,为什么偏偏不肯见我?” 这人仿佛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认得出我?”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若认不出,就不仅是个瞎子,而且还是个呆子。” 这人垂下头,轻轻地问:“为什么?” 叶开道:“你不知道?” 这人的声音更轻,道:“是不是因为你心里已有了我?” 叶开没有回答,眼睛里的表情忽然又变得很奇怪。 无论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至少不是在否认。 这人终于抬起头,掀开了脸上的丝巾,星光就照在她脸上。 如此静夜,如此星光,她的脸看来美丽得就像是梅花的精灵,天上的仙子。 她的眼睛更美,却又仿佛带着种无法向人叙说的幽怨和感伤。 她凝视着叶开,轻轻道:“我的确应该知道你能认得出我来的,因为,你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出你。” 她的声音也美,美得就像是春天傍晚吹过大地的柔风。 如此美丽的眼睛,如此美丽的声音,除了上官小仙还有谁? 叶开也在凝视着她,道:“但是你却希望我认不出你。”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迟疑着,道:“你进去看看,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叶开道:“你不进去?” 上官小仙道:“我可以在外面等着。” 叶开道:“为什么要在外面等?”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因为你进去了之后,一定也希望我在外面等着。” 她笑得不但很凄凉,而且很神秘。 她实在是个神秘的女人,总是会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叶开没有再问。 因为他了解她,她不肯说的事,无论谁也问不出的。 门开着,被风吹得“吱吱”地响。 叶开终于走了进去,走入了黑暗中…… 外面还有星光,屋子里更黑暗。 叶开什么也看不见,却听到一阵阵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屋子里果然有人。 “是谁?” 没有人回应,连呼吸声都似已停止。 这个人既然是在屋子里等叶开,为什么又不肯回答叶开的话? 难道这又是上官小仙的阴谋,难道这地方又是个陷阱? 否则她带叶开来的时候,为什么不肯以真面目跟他相见? 假如是别的人,说不定早已退了出去。 可是叶开没有。 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奇异感觉。 一阵风吹过,“砰”的一声,门忽然关了起来。 现在他就算想走,也没法子走了。 屋子里更暗,的确已伸手不见五指,但那呼吸声却又响了起来。 呼吸声本来是在前面的,现在已退入了屋角。 他为什么要退? 是不是因为他也在害怕? 叶开沉住了气,道:“不管你是谁,你既然在等我,就该知道我是谁。” 没有回答。 叶开道:“我并不是个凶恶的人,所以你根本不必怕我。” 他一面在说话,一面已走过去。 他走得很慢。 突然间,一阵冷风迎面向他吹过来。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他可以感觉得到,只有刀风才会这么冷。 这柄刀他却已看不见。 ——看不见的刀,才是杀人的刀。 这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 刀风不但冷,而且急。 叶开身形一闪,突然闪电般出手,扣住了这人的手。 手冰冷。 这只手他当然也看不见,可是他也能感觉得到,所以能抓住。 真正的武林高手,都有种奇异的、无法解释的感觉,就像是野兽的本能一样。 这人的手在发抖,却还是不肯开口。 叶开的手也突然发抖,因为他已隐约猜出了这个人是谁。 他嗅到了这人身上的气息。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特殊的气息,这个人的气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死也不会忘记。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人已摆脱他的手,又退入了屋角。 这次叶开并没有再逼过去,事实上,他整个人都已僵硬,就像是块木头般怔住。 他想不到这个人会在这里,更想不到这个人会杀他。 冷汗已开始从他额上流下。 “我是小叶。”他尽力控制自己,“难道你听不出我的声音?” 还是没有回应。呼吸声却更急促,仿佛充满恐惧。 叶开咬了咬牙,非但没有再往前走,反而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突然转身,用力拉门。 门居然一拉就开了。 他冲出去,上官小仙居然真的还在院子里等着。 看到了他的表情,她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关切,迎上来问道:“你已知道屋子里的人是谁?” 叶开点点头,握紧双拳,道:“你为什么不点起灯来?” 上官小仙道:“我又不在屋子里。” 叶开道:“你没有火摺子?” 上官小仙道:“我有。” 叶开道:“既然有,为什么刚才不给我?” 上官小仙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默默地将火摺子交给了他。 叶开立刻又冲进去,打亮了火摺子。 一个人痴痴地站在屋角,赫然竟是丁灵琳。 叶开终于看见了她,终于找到了她。 没有人能形容他此刻的感觉,也没有人能想象。 可是丁灵琳却突然疯狂般大叫了起来,指着他手里的火摺子,大叫道:“火……火……” 看见了火光,她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惊吓负伤的野兽。她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不停地发抖,美丽的脸也已因惊吓而变了形,一直不停地大叫:“火……火……” 她只看见了火,却没有看见叶开。她竟似已不认得叶开。火光立刻熄灭,屋子里又是一片黑暗。 叶开的心也沉入了黑暗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悄悄地退了出去,无言地将火摺子还给了上官小仙。 上官小仙苦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已明白,刚才我为什么不肯给你火摺子?” 叶开无语。 上官小仙叹道:“她是从火窟中逃出来的,她受的惊吓太大,可是……可是我实在想不到,她竟已连你都不认得。” 叶开黯然,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上官小仙道:“就在这里。” 叶开道:“几时找到的?” 上官小仙道:“她逃出火窟后,想必就已躲到这里来,可是我直到今天晚上才找到她。” 她垂下头,又道:“我知道你看见她这样子,一定会很难受,可是我又不能不带你来。” 叶开道:“你……” 上官小仙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是我带你来的,因为……因为……” 叶开道:“因为什么?” 上官小仙垂着头,沉默良久,才凄然道:“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不愿让你为了这件事而感激我,也许是因为我害怕。” 叶开道:“害怕?” 上官小仙神情更悲伤,道:“她变成这样子,我也有责任,我怕你怪我,恨我……我更怕你见了她之后,会从此不理我。” 叶开道:“但你却还是带我来了。”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 星光照在她脸上,她泪已流下。无论谁都应该能看得出,她心里是多么矛盾,多么痛苦。 叶开却好像看不见,忽然走到院子中央,翻了三个跟斗,站起来,站得笔直,长长吸了口气,拉平了身上的衣服,地上的积雪未融,一枝梅花也不知被谁折断,落在积雪上。 他拾起来,摘下一朵,插在衣襟上,然后再走回来,忽然对上官小仙笑了一笑,道:“你猜我现在想干什么?” 上官小仙吃惊地看着他,似已看得发怔。 叶开道:“我想去找个地方睡一觉。” 上官小仙更吃惊,道:“现在你想去睡觉?” 叶开点点头,道:“明天中午我还有事,我一定要养足精神。” 上官小仙道:“你……你睡得着?” 叶开道:“我为什么睡不着?” 上官小仙道:“可是丁灵琳……” 叶开道:“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总算已找到了她,别的事都可以等到以后再说。” 上官小仙道:“她这样子你能放心得下?” 叶开微笑道:“有金钱帮的帮主在这里保护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上官小仙看着他,就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他这种人。这种人实在少见得很。无论谁遇见这种事,都一定会很懊恼忧虑,可是他翻了三个跟斗,就忽然将一切忧虑全都远远地抛开了。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就算有天大的烦恼,你也能一下子就抛开。” 叶开道:“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事。” 上官小仙叹道:“你实在是个很有福气的人。” 叶开居然没有否认。 上官小仙忍不住又问道:“明天中午,你有什么事要做?” 叶开道:“我有个约会。” 上官小仙道:“什么约会?” 叶开道:“孤峰和多尔甲约好了明天中午在延平门相见。” 上官小仙皱眉道:“这是他们的约会,你……”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多尔甲既然已死了,这约会就变成我的。” 上官小仙道:“你想趁此机会,找出孤峰来?”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每天正午,出入延平门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你怎么知道谁是孤峰?” 叶开道:“我总有法子找到的。” 上官小仙道:“什么法子?” 叶开又笑了笑,道:“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到时候我就能想出来。” 他微笑着,又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对不对?” 上官小仙只有苦笑。 冷香园里可以睡觉的地方当然很多,叶开居然真的说走就走。 上官小仙看着他走出去,又忍不住大声道:“你自己去睡觉,却要我替你在这里保护她?” 叶开微笑着挥了挥手,已走得人影不见。 上官小仙不禁又叹了口气,苦笑着道:“现在我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没有烦恼了,因为他总是能将他的烦恼送给别人。” 这的确是叶开的本事。他若没有这种本事,现在只怕早已一头撞死。 初三,上午。 叶开大步走进了院子。他身上穿的衣服又脏又皱,至少已有好几天没洗澡。他的发髻蓬乱,衣襟上的花也已枯了。 最近他遇见的事,若是换了别人早已活不下去。可是他走进院子来的时候,却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就像是刚发了财,又中了状元,要想再找个比他神气的人都很难。 上官小仙正倚着窗户,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叶开大步走过去,微笑道:“早!”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现在好像已不早了。” 叶开道:“虽然不早,也不太晚。” 上官小仙道:“看来你一定睡得很熟。” 叶开笑道:“睡得简直就像死人一样。” 上官小仙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真的能睡着。” 叶开道:“我想睡时,就算天塌下来,我也照睡不误。” 丁灵琳也睡着了,也睡得沉,手里却还是握着把刀。 叶开道:“她什么时候睡了?” 上官小仙道:“天亮了才睡。” 桌上有个汤碗,是空的。 叶开道:“看来她好像也吃了点东西。” 上官小仙道:“吃了一碗炖鸡面,吃完了才肯睡。” 她苦笑着,又道:“幸好她总算睡了,否则我连门都进不来。”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道:“无论谁一走进来,她就拿着刀要杀人。” 叶开笑道:“不管怎么样,能吃得下,睡得着,总是好事。” 上官小仙叹道:“只可惜我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我实在没有你们这么好的福气。” 她眼珠子转了转,忽又问道:“你想出法子来没有?” 叶开道:“我还没有开始想。” 上官小仙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才开始想?” 叶开道:“到了城门再想。” 上官小仙苦笑道:“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叶开道:“船到桥头自然直,这句话我一直都很相信。”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想干什么?” 叶开道:“想吃一大碗滚烫的炖鸡面。”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三十一章 漫天要价 阳光普照,今天居然又是好天气。 叶开大步走出了冷香园,看来更神气十足,因为一大碗滚烫的炖鸡面已下了肚。 面是在冷香园里吃的。 今天一大早,上官小仙就叫人在厨房里开了伙。 ——有钱能使鬼推磨,金钱帮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比别人快得多。 而且那碗炖鸡面的滋味,竟比叶开所吃过的任何一碗面都好得多。 这并不是因为他的肚子特别饿,而是因为做面的师傅,竟是特地从杭州奎元馆找来的。 ——金钱帮里无论做什么事的人,都绝对是第一流的人才。 看来这并不是吹嘘。 叶开吃光了那碗面,心里却不太舒服。 他愈来愈看不透金钱帮究竟有多大的力量,他甚至无法想象。 转过几条街,就是很热闹的太平坊。 叶开花了三十文钱买了一大包花生,又花了五十文钱买了两根长竹竿。 他已学会了在紧张的时候剥花生。 手里有件事做,总可以使人的神经松弛些。 可是他买竹竿干什么呢? 延平门在城南。 穿过丰泽坊和待贤坊,就是延平门。 ——每天中午,也不知有多少人出入延平门。 这句话也不假。 站在待贤坊的街头看过去,城门内外,人群熙来攘往,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你还是一样看不出孤峰是谁。 叶开的确看不出。 他先坐在茶馆里喝了壶茶,问伙计要了根绳子,又要了张红纸。 然后他就用柜上的笔墨,在红纸上写了八个大字。 “高价出售,货卖识家。” 虽然已有很久未曾提笔,这八个字居然写得还不错。 叶开用两根竹竿将这张红纸张起来,放在城门口,又看了两遍,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可是他要“高价出售”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是他自己? 叶开当然不会出卖自己。 日色渐高,已近正午。 他忽然从怀里拿出个青铜面具和块玉牌,用绳子系起来,高挑在竹竿上。 这正是多尔甲的遗物。 狰狞的青铜面具,在太阳下闪闪地发着青光,玉牌却晶莹圆润,珍贵可爱。 进出城门的人,都不免要多看它两眼,却没有人来问津。 这面具实在太可怕,谁也不愿买这么样个面具带回去。 叶开当然也不会着急。 这面具只不过是他的鱼饵,他要钓的是条大鱼。 ——一条会吃人的大鱼。 忽然间,一辆黑漆大车在前面停住。 这辆车是从城外来的,本要驰过去,停得很突然。 一个服饰很华丽,白面微须的中年人伸出头盯着竹竿上的面具和玉牌看了两眼,就推开车门走下。 终于有生意上门了。 叶开却还是很沉得住气。 要想钓大鱼,就一定要沉得住气。 这中年人背负着双手走过来,一双看来很精明、很锐利的眼睛,始终盯在竹竿上,忽然问道:“这是不是要卖的?” 叶开点点头。 指了指红纸的八个字。 中年人淡淡道:“这块玉倒是汉玉,只可惜雕工差了点。” 叶开道:“非但雕工差了些,玉也不太好。” 中年人面上露出笑容,道:“你这人做生意倒还很老实。” 叶开道:“我这人本来就老实。” 中年人道:“却不知你想卖什么价钱?” 叶开道:“高价。” 中年人道:“高价是多少?” 叶开道:“你不妨先出个价钱。” 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又看了眼竹竿上的玉牌,道:“三十两怎么样?” 叶开笑了。 中年人也笑了,道:“这价钱我虽已出得太高了些,可是君子一言,我也不想再杀你的价。” 叶开道:“三十两?” 中年人道:“十足十的纹银三十两。” 叶开道:“你是想买哪一样?” 中年人道:“当然是这块玉牌。” 叶开道:“三十两却只能买这根竹竿。” 中年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看不见了,沉下了脸,道:“你想要多少?” 叶开道:“三万两。” 中年人几乎叫了起来:“三万两?” 叶开道:“十足十的纹银三万两。” 中年人吃惊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个疯子。 叶开悠然道:“这块玉牌的玉质虽然不太好,雕工也很差,可是你若要买,就得出三万两,少一文我都不卖。” 中年人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走。 叶开又笑了。在旁边看热闹的人也在笑。 “一块玉牌就想卖三万两,这小子莫非是穷疯了?” “这种价钱,也只有疯子才会来买。” 当然已没热闹可看。那辆黑漆大车已转过街角,看热闹的人也已准备走。 谁知街角后突又传来马嘶声,那辆黑漆大车忽然又赶了回来,来时竟比去时还快。 赶车的马鞭高举,呼哨一声,马车又在前面停下。 那中年人又推门走了下来,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上,带着 种很奇怪的表情,大步走到叶开面前,道:“你刚才要三万两?” 叶开点点头。 中年人忽然从身上拿出一叠银票,数了又数,正是三十张。 “拿去。”他居然将这三十张银票全都递过去给叶开。 叶开却没有伸手接,反而皱了眉,问道:“这是什么?” 中年人道:“这是银票,全是京城四大恒开出来的,保证十足兑现。” 叶开道:“保证十足兑现?” 中年人道:“我姓宋,城西那家专卖玉器古玩的‘十宝斋’就是我开的,这里的街坊邻居们,想必也有人认得我。” “十宝斋”是多年的金字招牌,宋老板也是城里有数的富翁之一。 人丛中的确有人认得他。 可是,做生意一向最精的宋老板,怎么肯花三万两银子买块玉牌?莫非他也疯了? 叶开却偏偏还不肯伸手去接,又问道:“这银票是多少?” 宋老板道:“当然是三万两,这是一千两一张的银票,一共三十张,你不妨先点点数。” 叶开道:“不必点了,我信得过你。” 宋老板终于松了口气,道:“现在我是不是已可将这块玉牌拿走?” 叶开道:“不行。” 宋老板怔了怔,道:“为什么还不行?” 叶开道:“因为价钱不对。” 宋老板的白脸已变黄了,失声道:“你刚才岂非说好的三万两?” 叶开道:“那是刚才的价钱。” 宋老板道:“现在呢?” 叶开道:“现在要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 宋老板终于叫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一条忽然被人踩住了尾巴的猫。 旁边看热闹的人,表情也跟他差不了多少。 叶开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悠然道:“这块玉并不好,雕工也差,可是现在无论谁要买,都得三十万两,少一文也不卖。” 宋老板跺了跺脚,扭头就走,走得很快,可是走到马车前,脚步反而慢了下来,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竟像是在恐惧。 他恐惧的是什么? 他自己的马车里,有什么能令他恐惧的事。 最奇怪的一点,还是三万两这价钱明明已将他气走了,他为什么又去而复返? 叶开的眼睛里在发着光,一直盯着马车的窗子,只可惜车厢里太暗,从外面的阳光下看过去,什么也看不见。 宋老板已准备去拉车门,但却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刚伸出手,又收了回来。 车厢里却像是有个人轻轻说了句话,谁也听不见他说的什么。 宋老板却听见了,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忽然又被人踢了一脚。 是谁在车厢里? 为什么一直躲在里面不露面? 他在说什么? 宋老板听了他这句话,为什么会如此吃惊? 叶开眼睛里光芒闪动,竟好像已找出了些问题的答案。 ——现在要买这块玉牌的,并不是宋老板,而是躲在车厢里的这个人。 ——他自己不肯出面,就逼着宋老板来买。 ——宋老板显然被他威胁住了,想不买都不行。 ——这人是用什么手段来威胁宋老板的?为什么一定要买到这块玉牌? ——除了魔教中的人外,还有谁肯出这么高的价钱来买一块玉牌? ——难道这人就是孤峰? 寒冬时的阳光,当然不会太强烈,风吹在人身上,还是冷得很。 可是宋老板却已满头大汗。 他站在车门前发着怔,一双手抖个不停,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又转身走了回来,脸上的表情看来又像是个被人绑上法场的死刑犯。 叶开看着他走过来,悠然道:“你现在已肯出三十万两?” 宋老板紧握了双拳,居然真的点了点头,满头大汗涔涔而落,咬着牙恨恨道:“三十万就三十万。” 叶开笑了。 宋老板吃惊地看着他,道:“你笑什么?” 叶开道:“我在笑你。” 宋老板道:“笑我?” 叶开道:“我在笑你刚才为什么不买。” 宋老板道:“现在……” 叶开道:“现在的价钱跟刚才又不一样了,现在要三百万两,少一文都不卖。” 宋老板跳了起来:“三百万两?” 这气派很大的大老板,现在竟像是个孩子般大叫大跳:“你……你……你简直是个强盗!你好黑的心!” 叶开淡淡道:“你若认为这价钱太高,可以不买,我并没有勉强你。” 宋老板狠狠地瞪着他,就像是恨不得咬他一口,张大了嘴想说什么,一口气却已接不上来,忽然一跤跌倒在地上,竟被气得昏了过去。 看热闹的人也在瞪着叶开,大家都觉得这个人不但是个强盗,简直比强盗的心还黑。 叶开却一点也不在乎,忽然对着那辆马车笑道:“阁下既然想要这东西,为什么自己不来买?” 马车里没有动静。 叶开道:“阁下若肯自己出面,我也许一文都不要,就奉送给阁下。” 一直全无动静的马车里,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刀锋般的冷笑。 “真的?” 叶开微笑着道:“我是个老实人,我从不说假话。” “好!” 这个字刚说出来,突听“轰”的一声大震,崭新的黑漆车厢,突然被撞得四分五裂。 赶车的几乎一个跟斗跌下,拉车的马昂首惊嘶—— 车厢里已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铁塔般的巨人,赤着上身,穿着条大红的扎脚裤,腰上系着一条比巴掌还宽的金板带,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叶开,看来活活像是个刚挣脱樊笼的妖魔恶怪。 人群大乱。 这巨人已握紧了双比醋瓮还大的拳头,一步步向叶开走过来。 无论是人是马,突然受到惊骇之后,第一个反应通常都是同样的。 ——跑。 跑得愈快愈好,愈远愈好。 可是现在拉车的两匹马都没有跑出去。 只不过惊嘶着,人立而起。 因为这巨人反手一拉车辕,两匹马就已连一步都跑不出去。 人群虽乱,也没有跑。因为大家都想看看这件事的结局。 不管怎么样,这都可以算是件百年难遇的怪事。 大家看着这只用一只手就可以力挽奔马的巨人,再看着叶开,无论是谁都可以看得出倒霉的一定是叶开。 看来这巨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可以把叶开的脑袋敲扁。 叶开却笑了。 他微笑着,忽然问道:“你有多高?” 这种时候,这句话虽然问得奇怪,巨人还是回答道:“九尺半。” 叶开道:“九尺半的确已不能算矮。” 巨人傲然道:“比我再高的人,这世上只怕还没有几个。” 叶开道:“兵器是讲究一寸长,一寸强,你若是杆枪,一定是杆好枪。” 巨人道:“我不是枪。” 叶开道:“还有很多别的东西,也是以长短来分贵贱的,譬如说,长的竹竿就比短的贵,所以你若是根竹竿,一定也很值钱。” 他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也不是竹竿。” 巨人道:“我是人。” 叶开道:“就因为你是人,所以实在可惜得很。” 巨人瞪起眼,道:“有什么可惜?” 叶开淡淡道:“只有人是从不以长短轻重来分贵贱的,一个人的四肢若是太发达,头脑就往往会很简单,所以愈长的人,往往反而愈不值钱。” 巨人怒吼一声,就像是头大象般冲过来,看来他根本用不着出手,就可以把叶开活活撞死。 就算是棵大树,也受不了他这一撞的。 只可惜叶开也不是棵树。 这巨人当然撞不倒他——没有人能一下子撞倒他。 可是就在这巨人撞过来的时候,本来已气得晕倒了的宋老板,却忽然从地上蹿了起来,就像是一根箭射出了弦。他不但出手快得要命,出手的时候更要命。 可惜他并没有要了叶开的命。 巨人从前面扑过来,宋老板从后面发出了这致命的一击。 叶开人已到了竹竿上。 没有人能想到宋老板会突然出手,更没有人想得到叶开能闪避开。 他的人竟似被风吹上竹竿的,竟似已变成了一片飞云,一片落叶。 宋老板吃了一惊。 ——这明明已十拿九稳的一击,怎么会忽然落空的? 他的左肘点地,右手已抽出柄刀,刀光一闪,直削竹竿。 巨人已张开了一双蒲扇般大的手掌,在下面等着。 竹竿一断,竹竿上的人就要跌下来。 只要叶开一跌下来,就得落入这巨人的掌握,无论谁落入了他的掌握,都无疑是件很悲惨的事。 他要捏碎一个人的头颅,简直比孩子捏碎泥娃娃的头还简单。 “格”的一声,竹竿折断。 有的人甚至已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呼——叶开果然已向这巨人的手掌落下。 只听又是“砰”的一声,一个人倒了下去,两个人飞了起来。 倒下去的竟是那巨人,飞起来的却是叶开和宋老板。 叶开刚落下来,突然反肘一撞,膝盖和右肘同时撞在巨人身上。 巨人倒下时,他已借势飞起。 宋老板也跟着飞起,刀光如长虹经天,急削叶开的腰。 谁知叶开的腰突又水蛇般一摆,左手已扣住了宋老板的右腕。 刀落下,斜插在马车上。 他们的人也落在马车上,马车的车厢虽然已碎裂,底盘却没有裂。 两个人同时跌在上面,拉车的马又一惊,惊嘶着狂奔出去。 这次没有人再拉它们,也没有人能拉得住它们了。 车夫早已吓得不知去向,两匹受了惊吓的健马,一辆没有人赶的马车,在街道上狂奔,除了疯子外,还有谁会去挡住它的路。街上的人纷纷闪避。 宋老板在车上打了个滚,还想跳起来,可是一只拳头已在眼前等着他。 他刚跳起来,就看见这只拳头,接着,就看见了无数颗金星。这次他真的晕了过去。 叶开轻轻吐出口气,不管这个宋老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却是个很不简单的人,能叫他躺下来,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健马还在往前奔,叶开并没有拉住它们的意思,反而坐上前面车夫的座位,打马前行。 他要去追一个人。 现在已过了正午。 叶开并没有找到布达拉。他要追的人是谁?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三十二章 飞狐归天 古老的城市,古老的街道。 这条街是用青石板铺成的,狭窄而倾斜。 前面有辆驴车,车上堆满了鸡笼,笼子里装满了鸡,显然是从城外送鸡进城来卖的。 赶车的是个老头子,喂鸡的是个老太婆,两个人头发都白了。 老太婆蹲在驴车上喂鸡,连腰都直不起来,老头子坐在前面赶车,连鞭子都扬不起。 每个城市里都有人吃鸡,天天都有人吃鸡。 既然有人吃鸡,就有人卖鸡,这本是很平常的事。 这老头子和老太婆看来更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但叶开追的好像就是他们。 看见他们在前面,叶开打马更急。 老头子回头看了他一眼,一双昏花的老眼里,突然发出了光。 老太婆忽然提起个鸡笼,吆喝一声,把笼子里的鸡全都倒出来。 大大小小的十几只,有的飞,有的叫,有的跳,路旁的野狗也冲了出来,又叫又跳。 鸡飞狗跳,街上又乱成了一团。 拉车的马又惊嘶着人立而起,等到叶开再打马冲过去时,前面的驴车已经转过街角。 叶开冷笑,突然跃起,掠上屋脊。 他已下了决心,绝不让那老头子溜走。 他为什么一定要追他们? 他们为什么要逃? 驴车还在跑,鸡还在叫,车上的人却已不见了。 这是条很窄的横巷,稍为大一点的车子,根本就走不进来。 巷子里居然连一个人都没有,两旁的门都关着,院子里也没有人。 那老头子和老太婆怎么会忽然不见了? 他们躲进了哪个院子里? 叶开并没有一家家去找,他还是去追那辆没有人的驴车。 穿过横巷,有个斜坡。 驴车虽然没有人驾驭,居然还是转了个弯,才沿着斜坡冲下去。 叶开突然一掠四丈,凌空翻身,落下来时,正好落在驴子背上。 过了斜坡,驴车就慢了下来。 叶开还是四平八稳地坐在上面,忽然笑了笑,道:“我本来认不出你的,只可惜你来的时候太巧。” 他是在跟谁说话? 车上没有别的人,只有鸡和驴子,一个正常的人,是绝不会跟驴子说话的。 但是他居然又接着说了下去:“你们进城的时候,正是最乱的时候,我本来也不会看见你们,可惜那时我恰巧站在竹竿上。那时进城来的人,也不止你们两个,本来我就算看见你们,也绝不会疑心,可惜你们的样子却跟别的人都不一样。” 他说到这里,驴车下面忽然有人叹了口气,道:“我们的样子有哪点跟别人不一样?” 叶开又冷笑:“你自己不知道?” “一点也不知道。”驴车下面的人道,“我觉得我们的样子连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 叶开微笑道:“也就因为你们的样子连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所以才特别。” 这句话非但驴车下面的人听不懂,除了他自己外,能听懂的人只怕还不多。 所以他又解释道:“因为那时候别人的样子都很特别……” 那时每个人都很吃惊,很紧张,很兴奋,就算刚进城来的,也不禁要瞪大了眼睛,吃惊地去看叶开和那巨人。 可是这老头子和老太婆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叶开道:“你们连看都不看一眼,只因为你们早就知道那地方会发生那件事,只因为那件事根本就是你们安排的,好掩护你们进城。” 驴车下又没有声音了。 叶开也不再开口,赶着驴子,慢慢地往前走。 也不知过了多久,下面的人才冷笑着道:“我看错了你,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人。” 叶开道:“我是怎么样个人?” “是个该死的人。”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驴子突然惊嘶,跳了起来,叶开也跟着跳了起来。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两个人从驴车下蹿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两个人的身法都极快,赫然正是那两个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头子和老太婆。 叶开追的是老头子。 老头子轻功本极高,本来也未必能追得上的。 但是现在他身手却像是有些不便,显然受了很重的伤。 难道他就是伤在葛病伞下的孤峰? 叶开并没有用他的刀。 不到万不得已时,他绝不用他的刀,他的刀并不是用来杀人的。 可是他的人本身就像是一柄刀。 飞刀! 三个起落后,他已追上了这老头子,再凌空一翻,已挡住了这老头子的去路。 老头子还想扑上去,身子却突然一阵抽缩,就像是突然有条看不见的鞭子,重重地抽在他身上。 他的脸是经过易容改扮的,当然绝不会有任何表情。 可是他眼睛里却充满了痛苦、愤怒和怨毒,正刀锋般盯着叶开。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笑。 他也许想笑的,却笑不出口,因为他已认出了 这个人。 “若不是你受了伤,我本来追不上你的。”他叹息着道,“你的轻功,果然是天下无双的轻功。” 老头子握紧双拳,道:“你已认出了我?” 叶开点点头,黯然道:“莫忘记我们本来是朋友,老朋友。” 老头子冷笑道:“我没有你这种朋友。” 他还想用力握起拳,抱起胸,只可惜他的人已萎缩。 就连他眼睛的光芒都已消失。 现在这双眼睛就算还像是一把刀,也已是把生了锈的刀。 叶开道:“你的伤很重。” 老人咬紧牙,不开口。 叶开叹道:“你既然受了重伤,就不该泡在热水里的。” 他果然已认出了这个人。 ——除了“飞狐”杨天外,还有谁的轻功能令叶开佩服? ——一个人若想隐藏自己的伤势,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水盆里更好? 叶开道:“可是江湖中的人,无论谁都难免受伤的,这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你为什么要瞒我?” 杨天道:“因为……” 他没有说下去。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法子解释?根本没法子说下去? 叶开道:“你要瞒着我,只因为你算准我一定已知道孤峰受了伤,你要瞒着我,只因为你就是魔教中的‘布达拉天王’。” 杨天的身子在颤抖,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是否认不了的? 叶开长长叹息,道:“你的聪明我也一直都很佩服,所以我实在想不通,像你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入魔教?” 杨天终于发出了声音。 一种无论什么人都没法子形容的笑声。 他“咯咯”地笑着,声音愈来愈大,可是他的人却愈来愈小。 他竟真的在萎缩。 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已真的变成了个老人。 突然笑声断绝。 他倒了下去。 阳光依旧辉煌,可是叶开已感觉不到它的温暖。 杨天当然更感觉不到。 他是带着笑而死的,一个人临死时还能笑,并不是件容易事。 可是他本来并没有理由笑。 一个人的秘密若被揭穿,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一定笑不出。 他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能笑? 叶开的手冰冷,额上却在流着汗,冷汗。 他听得出杨天的笑声中,仿佛带着种很奇怪的讥诮之意。 但他却猜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论那是什么意思,现在都已变得没有意义,人死之后,他拥有的一切就都已随着生命消失。 死人唯一能带走的,只有一样事。 秘密—— 杨天是不是也带走了什么秘密? ——死人有时候也能说话的,只不过说话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是不是还能将这秘密说出来? 活人用口说话,死人用什么说话呢? 用他的伤口。 伤口已溃烂,流出来的血都是乌黑的,可是伤口并不大。 叶开若不是亲眼看见,实在很难相信这针孔般大的一点伤口,就能要了“飞狐”杨天的命。 风冷如刀,却没有声音。 杀人的刀,岂非也总是没有声音的。 叶开听见的声音,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来的是刚才从另一方向逃走的老太婆。 现在她身上穿的,当然已不是那套紧身的黑缎子小棉袄。 她那张白生生的清水鸭蛋脸,现在当然已变了样子。 变不了的,是她的眼睛,那双小小的,弯弯的,笑起来时像钩子般的眼睛。 杨天就在她面前,她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在盯着叶开,好像一下子就想把叶开的魂勾走。 叶开卷起死者的衣襟,站起来,过了很久,才说出三个字:“他死了。” “我看得出。” “他是你的男人?” “他活着时是的。” “自己的男人死了,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会有点难受的。”叶开也在盯着她,“但我却看不出你有一点难受的样子。” “我本就是寡妇。他并不是我第一个男人,我看见过的死人,也不止他一个。” 王寡妇道:“无论什么事,只要习惯了,也就不会难受了。” 她虽然在叹息,可是无论谁都听得出,她的叹息声中并没有什么悲伤之意。 叶开无话可说。 她说的至少是真话,真话总是令人无法反驳的。 王寡妇忽然又问道:“是你杀了他?”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他早已受了伤。” 王寡妇道:“可是他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为什么现在忽然死了?” 叶开道:“因为他受的伤并不重,中的毒却很重。” 王寡妇道:“哦?” 叶开道:“他虽然用药物勉强压制住毒性,可是一奔跑用力,毒势就 发作了。” 王寡妇忽又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叶开当然知道。 王寡妇道:“你知不知道‘飞狐’杨天不但轻功高,而且还有很多别的本事?” 叶开道:“治伤疗毒,也是他的专长之一。” 王寡妇道:“但是你现在却还要说他是被毒死的?” 叶开道:“世上只要有一种他不能解的毒,他就可能被毒死。” 王寡妇道:“真的不是你杀了他?” 叶开道:“我从不杀朋友。” 王寡妇道:“他真是你的朋友?” 叶开长长叹息,黯然道:“只要他做过我一天朋友,就永远是我的朋友。” 王寡妇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了笑,道:“我也听说过你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哦?” 王寡妇道:“我还听说过一句话。” 叶开道:“什么话?” 王寡妇道:“朋友妻,不可戏。要戏朋友妻,要等朋友死。” 她笑得眼睛媚如新月:“这句话我好像也听你说过。” 叶开苦笑。 王寡妇道:“现在他已死了,我还活着,你……” 她没有说下去。 他知道她的意思,只要是男人,都应该明白的。 叶开看着她,忽然道:“你见过韩贞没有?” 王寡妇当然见过。 她带着笑道:“那小子本来也在打我的主意,可惜我一看见他就想吐。” 叶开道:“为什么?” 王寡妇道:“因为他的鼻子。” 叶开也笑了。 王寡妇道:“他那鼻子看起来简直就像是烂茄子。” 叶开微笑着,问道:“你知不知道他那鼻子怎么会变成那样子的?” 王寡妇道:“是不是被人打的?” 叶开道:“对了。” 王寡妇道:“你知道是被谁打的?” 叶开笑道:“我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王寡妇也知道了,笑道:“一定就是被你打的,对不对?” 叶开道:“对。” 他慢慢地接着道:“所以你现在最好赶快走,带着你的男人走,好好地将他埋葬。” 王寡妇很意外:“你要我走?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的手很痒,你若再不走,我保证你的鼻子很快就要变得跟韩贞一样。” 王寡妇没有再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再说。 她至少还算很识相。 等她把杨天的尸体载上驴车,叶开才沿着原来的路走回去。 他走得很慢。 在思考的时候,他总是走得很慢。 走出横巷,走上大车,前面围着一堆人,围着一辆破马车。 宋老板已死在马车上,身上只有一点针孔般大的伤口。 伤口在他的眉心。 叶开挤进人丛,看了看,又挤出来,脸上居然并没有吃惊的样子。 这件事竟似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又走回延平门,那巨人也死了,也同样只有一点伤口。 一点比针孔大不了多少的伤口,却已将这铁塔般的巨人置于死地。 围着他看的人更多。 叶开正想悄悄地溜走,忽然间,一个人揪住了他的衣襟,冷冷道:“你走不了的。” 一个人无论有没有做亏心事,若是忽然被个官差一把揪住了衣襟,都难免要吓一跳。 揪住叶开衣襟的这个人,正是个戴着红缨帽,提着短棍的捕快。 旁边已有人在叫:“刚才跟宋老板打架的就是他。” “我知道是他。” 这捕快又扣住了叶开的手腕,用的居然是小擒拿手。 他冷笑着道:“你伤了两条人命,居然还敢露面,你的胆子倒不小。” 叶开当然很容易就能甩脱这双手,对“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他至少有一百四十四种破法。 可是他并没有这么样做。 他并不是怕这个捕快,而是尊敬。 不管这捕快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同样尊敬。 因为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个人所代表的法律。 他甚至连分辩都没有分辩。 这种事本就不是这种捕快能了解的,他根本没法子分辩。 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捕快已押着他上了辆马车,厉声道:“人命关天,王法如炉,你就算有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怕你不招。” 叶开就跟着他上了马车,等到车子开始往前走,才忍不住问道:“你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捕快道:“不管怎么样,先关起来再说。” 叶开道:“然后呢。” 捕快道:“然后再用上好的人参炖一只鸡,做四五样精致的下酒菜,烫几壶陈年的竹叶青,请你连酒带菜一起吃下去。” “他”的眼睛忽然充满笑意,声音也变得春风般温柔。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你想胀死我。”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三十三章 情深似海 用人参炖的鸡,还在冒着热气。 几样下酒菜是一小碟炒猪头肉,一碟蜜炙火腿,一碟油爆鲜虾,一碟新切冬笋,一碟风鸡拌鱼,一碟干爆鳍鳝。 竹叶青也温得恰到好处。 北方人喝酒也有很多讲究,不但黄酒花雕温热了喝,白干竹叶青也一样。 叶开已三杯下肚,深夜中的激战,伤口中的脓血,仿佛都已离他很远了。 上官小仙正在看着他,抿着嘴笑道:“要胀死你,好像并不容易。” 叶开没有开口,他的嘴没空。 上官小仙道:“你的菜虽然吃得很快,酒却喝得太少。” 叶开用眼睛瞟了她一眼,道:“你究竟是想胀死我,还是想灌醉我?” 上官小仙道:“我本来是想吓死你的。”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你明明知道那附近的人全都看见你跟宋老板交手,居然还敢在那里溜来溜去,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叶开道:“你怕我被人认出来,捉将官里去?” 上官小仙道:“不管怎么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何必去惹那种麻烦。” 叶开道:“所以你就先扮成个捕快把我抓走?” 上官小仙道:“其实我也有点怕。” 叶开道:“你怕什么?” 上官小仙道:“怕遇见真捕快。” 叶开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世上居然也有能让上官帮主害怕的事。” 上官小仙也叹了口气,道:“我害怕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叶开道:“你还怕什么?” 上官小仙道:“还怕叶帮主。” 叶开道:“叶帮主?” 上官小仙嫣然道:“花生帮的叶帮主是谁,难道连你自己都忘了?” 叶开大笑。 他大笑着举杯,一饮而尽,忽然问道:“以你看,是花生好,还是金钱好。” 上官小仙笑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文钱就可以买一大堆花生。” 叶开道:“可是花生至少有一点比金钱强。” 上官小仙道:“哪一点?” 叶开道:“花生可以吃。” 他剥了颗花生,抛起来,用嘴接住,慢慢咀嚼,又喝了口酒,道:“你若能用你的金钱来下酒,才真的算你有本事。” 上官小仙微笑道:“你说的话好像总是很有道理。” 叶开道:“当然。” 上官小仙道:“可惜你忘了一点。”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没有钱,酒也没有了,花生也没有了。” 叶开想了想,终于承认:“你说的话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 上官小仙笑道:“当然。” 叶开道:“可惜你也忘了一点。”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只有钱还是不够的,金钱并不能真的使人快乐。” 上官小仙连想都没有想就已承认:“所以我一直都在找。” 叶开道:“找什么?” 上官小仙看着他,美丽的眼睛温柔如春水:“找一样真正能让我快乐的东西。” 叶开冷冷道:“除了‘金钱’之外,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你快乐?” 上官小仙道:“只有一样。” 叶开道:“一样什么?” 上官小仙道:“花生。” 叶开笑了。 他又剥了颗花生,笑道:“你又忘了一点。”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金钱和花生并不是好搭档。” 上官小仙道:“钉子与锤子也不是好搭档。” 叶开同意。 上官小仙道:“可是它们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很快乐。” 叶开道:“彼此都很快乐?” 上官小仙点点头,道:“因为没有锤子,钉子就完全没有用,没有钉子,锤子也不能发挥所长。” 她微笑着道:“一个人若不能发挥所长,就等于是个废物,废物是绝不会快乐的。” 叶开也同意。 上官小仙道:“所以它们只有在一起,才能得到快乐。” 她凝视着叶开,叶开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他在逃避? 上官小仙慢慢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也很明白,我说的话绝对有道理。” 叶开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道:“现在多尔甲、布达拉和班察巴那都已死了,四大天王已去 其三,魔教纵然还没有完全被毁灭,也已一蹶不振。” 她春水般的眼波,又变得钉子般尖锐。 但她却不是钉子,她是锤子。 “魔教一倒,放眼天下,还有哪一帮、哪一派能和我们争一日之短长?” “我们?” 叶开没有笑。 “我们。”上官小仙也没有笑,“现在金钱加上花生,所代表的意思已不只是快乐而已。” 叶开在咀嚼着花生。 花生是被咀嚼的,钉子是被敲打的。 可是,若没有人咀嚼,花生也一样会腐烂;若没有人敲打,钉子也一样会生锈。 生命的价值是什么? 花生岂非一定要经人咀嚼,钉子岂非一定要被人敲打,然后它们的生命才有价值。 叶开似乎已被打动了。 上官小仙柔声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认为我想要你做钉子。” 叶开道:“你不是?” 上官小仙道:“你应该看得出,我并不是个很可怕的锤子。”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柔软如丝缎。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的确不是,只可惜……” 上官小仙道:“只可惜花生和金钱之间,还有个铃铛?” 叶开苦笑。 上官小仙道:“丁灵琳的确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若是男人,我也会喜欢她的。” 叶开道:“你不是男人。” 上官小仙道:“我至少并不讨厌她。” 叶开道:“真的?” 上官小仙道:“我若讨厌她,为什么要带你来跟她见面?” 叶开盯着她,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因为我现在已明白,像你这样的男人,绝不是一个女人能完全占有的,我已没有这种奢望。” 她凝视着叶开,眼睛更温柔:“金钱可以打造成铃铛,铃铛也可以铸成钱,我跟她为什么不能变成一个人呢?” 叶开又避开了她的目光。 上官小仙道:“假如你也能把我跟她看成一个人,我们就一定都很快乐,否则……” 叶开忍不住问道:“否则怎么样?” 上官小仙叹道:“否则金钱、花生和铃铛,说不定全都会痛苦终生。” 叶开终于回过头,看着她。 又是黄昏。 夕阳正照在窗户上,艳丽如春霞,屋子里燃着火,也温暖如春天。 她的眼睛却比夕阳更美丽,更温暖。 也许春天就是她带来的。 一个能将春天带来的女人,岂非已是男人们的最大梦想?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你好像从来也没有这么样看过我。” 叶开道:“我……” 上官小仙道:“你很少看我,所以你根本没有看清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就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所以才很少看我。”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的眼波中又露出幽怨,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很随便的女人,有过很多男人,其实……其实你以后就会知道……” 叶开道:“知道什么?” 上官小仙垂下头,轻轻道:“你以后就会知道,你不但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我最后一个。” 这绝不是说谎。 聪明的女人,绝不会说这种随时都可能被揭穿的谎话。 她当然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 叶开的心似已融化,情不自禁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用不着等到以后,我现在就已相信。” 上官小仙的眼睛亮了,忽然跳起来,道:“走,我们去找铃铛去。” 叶开道:“她……” 上官小仙道:“她既然还知道躲到这里来,神志一定还没有完全丧失,只要我们好好地照顾她,她一定很快就会复原的。” 叶开目中露出感激之色,看来他的确一直都没有认清她。 上官小仙道:“刚才我出去的时候,她已睡觉了,我就叫韩贞在那里看着她。” 叶开道:“锥子?” 上官小仙嫣然道:“只要你会用,锥子的用处很大。” 叶开道:“你已能信任他?” 上官小仙道:“他并不是个好人,可是我已经看出来,他绝不敢做背叛我的事。” 他们喝酒的地方,当然就在冷香园。 穿过角门,就是丁灵琳的小院。 暮色已深了。 院子里和平而安静,门是虚掩的,屋里还没有燃灯。 他们穿过寂静的小院,走到门口,上官小仙就放开叶开的手。 她不但温柔,而且体贴。 女人的体贴,总是能令男人感动的。 “她一定还在睡。” “能睡得着总是福气。” 上官小仙微笑着,轻轻推开了门,叶开跟在她身后,还没有走进门,忽然发觉她整个人都已僵硬。 屋子里也是和平而安静的,夕阳的温暖还留在屋角,可是人已不见了。 丁灵琳不见了,韩贞也不见了。 上官小仙吃惊地看着空床,眼泪都已急得流了下来。 叶开反而比较镇静,先燃起了灯,才问道:“你是叫韩贞守在这里的?” 上官小仙点点头。 叶开道:“他会不会离开?” 上官小仙道:“绝不会,我吩咐过他,没有我的命令,他绝不能离开半步。” 叶开道:“你有把握?” 上官小仙道:“他绝不敢不听我的话,他还不想死。” 叶开道:“可是现在他的人并不在这里。” 上官小仙脸色苍白,道:“我想这一定有原因,一定有……” 叶开道:“你想他是为了什么走的?” 上官小仙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 叶开道:“他不但自己走了,还把丁灵琳也带走了,他……” 上官小仙打断了他的话,道:“丁灵琳绝不是他带走的。” 叶开道:“你能确定?” 上官小仙点点头。她并不是轻易下判断的人,她的判断通常都很准确:“她受的惊吓太大,所以一直都很紧张,绝不能再受到一点刺激。” 叶开道:“你认为这里又有什么事,让她受了惊,所以她忽然逃了出去?” 上官小仙道:“一定是的。” 叶开道:“她逃走了,韩贞当然要追。” 上官小仙道:“所以他们两个人都不在。” 叶开道:“他去追的时候,为什么不留下点标记,让我们知道他们的去向?” 上官小仙道:“她的逃走一定很突然,仓促之间,他来不及。” 叶开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他一向不是那种一着急就会六神无主的人,他一向很沉得住气。 受到的压力愈大,他反而愈能沉得住气。 上官小仙咬着嘴唇,道:“他既然已去追了,不管追不追得上,都一定会有消息回来的。”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现在我们就算要去找,也没法子找。”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们暂时只有在这里等他的消息。”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看着他,忍不住又道:“你好像并不太着急。” 叶开道:“着急有没有用?” 上官小仙道:“没有。” 叶开道:“既然没有用,我为什么要着急?” 他说得虽从容,脸色还是很难看,慢慢地坐下来,坐在**。 ——既然有地方坐,为什么不躺下去? 他索性躺了下去。 上官小仙却已急得连坐都坐不住了,皱着眉道:“这地方太冷,我们不如……”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叶开忽然跳起来,就像是被人砍了一刀。 灯光照在他脸上。他的脸看来也像是被人砍了一刀。 上官小仙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如此惊骇过,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叶开没有开口。他竟似连喉头的肌肉都已僵硬,连声音都已发不出。 上官小仙走过去,走到床头,一张美丽的脸,忽然也变了颜色。 她忽然嗅到一种很奇特的气味,一种令人作呕,又令人战栗的气味。 血的气味。 他们并没有流血,血腥气是从哪里来的? 是从床下来的。 床下面怎么会有血腥气,难道床下会有个死人?死的是什么人? 床并不重,一伸手就可以掀起来,这些问题立刻就全都可以得到答案。 可是叶开没有伸手。他的手已僵硬,连手指都已僵硬,他实在没有勇气掀起这张床。 ——假如真有人死在床下,死的不是丁灵琳是谁? 上官小仙却已伸出了手。床下果然有个死人,刚死了不久,身上的血渍还没有干透。 死的却不是丁灵琳,是韩贞。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三十四章 双重身分 叶开怔住,上官小仙更吃惊。死的怎么会是韩贞?叶开想不到,上官小仙更觉得意外。 韩贞既然已死在这里,丁灵琳呢? 上官小仙轻轻地放下床,慢慢地转过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窗外一片黑暗,夜色无情,忽然又已来临。 她面对着这无情的夜色,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原来她先杀了韩贞才走的。” 叶开道:“你认为是她杀了韩贞?” 上官小仙道:“你认为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上官小仙道:“你能确定?” 叶开道:“武功也有很多种,最可怕、最有效的却只有一种。” 上官小仙道:“哪一种?” 叶开道:“只有杀人的武功,才是真正有效的武功。” 上官小仙同意。她也知道有很多人的武功虽高,却不能杀人,也不敢杀人。 叶开道:“杀人的武功,丁灵琳绝对比不上韩贞。” 上官小仙道:“所以你断定韩贞绝不是死在她手里的?” 叶开道:“绝不是。” 上官小仙道:“可是现在丁灵琳已走了,韩贞却已死在这里。” 这是事实。事实是谁都不能反驳的。 上官小仙道:“若不是丁灵琳杀了他,是谁杀了他?” 能杀韩贞的也不多,何况,这屋子里除了他和丁灵琳外,并没有第三人。 上官小仙道:“他若不死,绝不会让丁灵琳走,难道有人先杀了他,再绑走了丁灵琳?” 这些问题有谁能回答?叶开也走过来,推开了另一扇窗子。窗子虽不同,窗外的夜色却是相同的,同样寒冷,同样无情。他痴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他的眼睛就如同窗外的夜色般深沉黑暗。 上官小仙垂着头,终于轻轻道:“我刚才不该问那些话。” 叶开沉默。 上官小仙道:“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赶紧想法子去找丁灵琳,她……” 叶开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不必找了。” 上官小仙很意外,她从未想到叶开会说出这种话,忍不住转过头,吃惊地看着他,道:“你是说,不必去找了?” 叶开道:“嗯。”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既然已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又何必再去找?” 上官小仙道:“谁知道她的下落?” 叶开道:“你。” 上官小仙更吃惊,道:“你是说我知道她的下落?” 叶开淡淡道:“我已说得很清楚,你也听得很清楚。” 上官小仙看着他,没有动,没有开口,像是已完全怔住。 叶开道:“魔教中的四大天王,的确已死了三个,可是孤峰并没有死。” 上官小仙道:“杨天还没有死?” 叶开道:“杨天不是孤峰,吕迪也不是。” 上官小仙道:“杨天没有受伤?” 叶开道:“他受了伤,伤得很重,可是受伤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孤峰。” ——球是圆的,圆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球。 上官小仙道:“他若不是孤峰,为什么不敢让人知道他受了伤?为什么要瞒着你?” 叶开道:“因为他以为我是你的奴才,以为我也入了金钱帮。” 上官小仙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话,我连一句也不懂。” 叶开道:“你应该懂的,也只有你才懂。”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出手伤他的人就是你。” 上官小仙在苦笑,道:“我若不是很了解你,一定以为你已醉了。” 叶开道:“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样清醒过。” 上官小仙道:“杨天本是我的好帮手,我为什么要出手伤他?” 叶开道:“因为他先要杀你。” 上官小仙笑了。她的笑,就跟叶开在无可奈何时那种笑完全一样。 叶开却没有笑。事实上,他脸上的表情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样严肃过。 他沉着脸道:“他久已想杀了你,却一直没有机会,只有冒险行刺。” 上官小仙道:“行刺?” 叶开点点头,道:“也许他低估了你的武功,也许他在无意间发现你已受了伤,所以决定趁此机会,冒险试一试。” 上官小仙在听着。她不再辩驳,好像觉得这件事根本不值得辩驳。 叶开道:“他决定动手的时候,想必就在初一的晚上。” 上官小仙居然笑了笑,道:“假如要暗中去刺杀一个人,大年初一的晚上的确是好时候。” 叶开道:“他去行刺时,当然是蒙着脸的。” 上官小仙道:“当然。” 无论谁要做刺客时,都绝不会以真面目示人。 叶开道:“他本来以为自己这一击必定十拿九稳,谁知你的武功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好得多,所以他非但没有得手,反而伤在你手下。” 上官小仙又笑了笑,道:“要杀我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道:“可是你也低估了他。”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他的轻功极高,虽然没有得手,却还是逃走了。” 上官小仙道:“想要捉住一条会飞的狐狸,当然也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道:“你以为他既然中了你的毒针,就算能逃走,也逃不远的,但是他还有种专解百毒的灵药,居然能暂时保住了他的性命。”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只要查出是谁受了伤,就知道刺客是谁了。” 叶开道:“所以他才会瞒着我,不敢让我看见他的伤口。” 上官小仙道:“他一定以为是我派你去调查刺客的。”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当然想不到你早已知道刺客就是他了。” 上官小仙道:“我怎么会知道?” 叶开道:“他以为王寡妇已死心塌地跟着他,以为王寡妇会替他保守秘密,想不到……” 上官小仙道:“想不到王寡妇却将这秘密告诉了我。” 叶开叹道:“无论多精明的男人,都难免会被女人出卖的。” 上官小仙也叹了口气,道:“这也许只因为男人总认为女人都是弱者,都是傻瓜。” 叶开同意这句话。 上官小仙道:“我既然已知道他就是刺客,为什么不杀了他?” 叶开道:“因为你杀人时总喜欢借别人的刀。” 上官小仙道:“能借别人的刀,去杀自己想杀的人,倒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叶开道:“你愉快,我就不愉快了。”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这次你想借的,是我的刀。”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孤峰受了伤,我在找孤峰,杨天又恰巧受了伤,而且不敢把受伤的事说出来,这件事就好像一加一,再加一,必定是三。”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认为你只要找到杨天,就一定会以为他就是孤峰。” 叶开苦笑道:“我本来几乎以为他是的。” 上官小仙道:“你的解释听来好像很合理,只可惜你又忘了一点。”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杀人都有动机,要杀我,更一定要有很好的理由,因为无论谁都应该知道那绝不是件容易事。” 叶开承认。 上官小仙道:“杨天很了解我,我对他并不坏,他为什么要冒险杀我?” 叶开道:“我也很了解他,他是个野心很大的人,所以才会入金钱帮。” 这点上官小仙也同意。 叶开道:“他愈深入,愈了解金钱帮势力的庞大,野心就愈大。” 上官小仙道:“难道他还想做金钱帮的帮主?” 叶开道:“他一定想得要命,只可惜……” 上官小仙道:“可惜只要我活着,他就永远没有这一天。” 叶开道:“所以他无论冒多大的险,也要杀了你。” 野心就像是洪水,一发作起来,就没有人能控制,连他自己都不能。所以野心不但能毁灭别人,也同样能毁灭自己,而且往往在毁灭别人之前,就已先毁了自己。可是一个人假如完全没有野心,活着岂非也很乏味?这岂非也是人类的悲哀之一?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现在你的推测好像已渐渐变得完整些了。” 叶开道:“还不算完整。” 上官小仙笑道:“你自己也知道?” 叶开道:“我知道的事,也许比你想象中要多些。”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现在我的推测还有几点漏洞。” 上官小仙道:“你说。” 叶开道:“杨天一直不敢对你下手,为什么忽然有了勇气?”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一点。” 叶开道:“我等的本是孤峰,他为什么也恰巧在那时入城?”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二点。” 叶开道:“杨天若不是孤峰?谁才是孤峰?”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三点。” 叶开道:“孤峰若没有和多尔甲约好在延平门相见,多尔甲身上怎么会有那张血书?”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四点。” 叶开道:“墨九星本是个隐士,为什么一到长安,就能找出多尔甲的下落?”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五点。” 叶开道:“墨九星既然终年常食五毒,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毒死?”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六点。” 叶开道:“而且苦竹本是个局外人,为什么也会忽然惨死?” 上官小仙笑道:“现在你的推测好像已有了六点漏洞。” 叶开道:“只有六点。” 上官小仙道:“无论谁的推测,若是有了六点漏洞,这推测根本不能成立。” 叶开道:“可是我这推测一定能成立。”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因为这六点漏洞,我都能解释。” 上官小仙道:“你说。” 叶开道:“漏洞虽然有六点,解释却只有一个,只要用两句话就能说出来。” 上官小仙道:“我在听。” 叶开道:“孤峰就是你,墨九星也是你!” 上官小仙又笑了。 ——你若很喜欢一个人,常常和这个人见面,他的毛病,你也一定会传染上的。上官小仙显然已学会了叶开的毛病,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遇着了困难危险的事,她也会笑,只不过她笑得比叶开更甜。 叶开道:“就因为你是孤峰,所以杨天才敢下手,因为他发现你已受了伤。” 上官小仙道:“这是第一个解释,好像还很合理。” 叶开道:“就因为你是孤峰,所以才要杨天做你的替罪羔羊。” 上官小仙道:“这也有理。” 叶开道:“只有你才知道吕迪是多尔甲,也只有你才能约他到十方竹林寺去。” 上官小仙道:“所以墨九星也是我?” 叶开道:“你故意在脸上嵌起九颗寒星,又始终不肯摘下那顶草帽,只因为你的易容术虽精妙,还是怕我认出你来。”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扮成墨九星呢?” 叶开道:“因为你要杀多尔甲。” 上官小仙道:“我要杀他?为什么要你去?” 叶开道:“因为你要让我亲眼看见多尔甲的死,是死在墨九星手里的。”他接着又道,“多尔甲很可能也知道墨九星是你,所以他那最后一着杀手并没有真的使出来,想不到你却趁机杀了他。” 上官小仙在听着。 叶开道:“那本是故意演给我看的一出戏,多尔甲也是串通好了演戏的,就连你们说的那些话,也像是出戏。” 上官小仙道:“他为什么要来演这出戏?” 叶开道:“因为你们演这出戏本是为了要杀我,所以他再三跟我约定,不许我的飞刀出手,好让你有机会杀我。” 上官小仙道:“我并没有杀你。” 叶开道:“你没有,因为你真正要杀的并不是我,而是多尔甲,他至死也想不到那出戏最后的结局竟会忽然变了。” 想到多尔甲临死时眼睛里的惊讶和痛苦,叶开也不禁叹了口气,道:“他死得实在很冤枉。” 上官小仙道:“你同情他?” 叶开道:“我只同情他的死。” 上官小仙淡淡道:“每个人都要死的,他死得冤枉,只因为他本就是个愚蠢的人。” 叶开道:“他愚蠢?” 上官小仙道:“愚蠢也有很多种,傲慢自大岂非也是其中的一种?” 叶开无法辩驳。傲慢自大的确是种愚蠢,而且很可能就是最严重的一种。 上官小仙道:“但是我并不愚蠢,现在我总算已明白你的意思了。” 叶开道:“你应该明白。” 上官小仙道:“你说我扮成了墨九星,再将吕迪找去,计划杀你,到最后却反而杀了他。” 叶开道:“听起来这的确是件很荒谬的事,可是这计划却绝对有效。” 上官小仙道:“也许就因为它不可思议,所以才有效。” 叶开道:“那封血书当然也是这计划的一部分。”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杨天自己当然也知道他的秘密迟早会被你发现,已决定逃走。” 上官小仙道:“金钱帮的势力遍布天下,他能 逃到哪里去?” 叶开道:“他已受过这一次教训,这次的行动,当然特别小心,所以他选来选去,才选了个你料想不到的地方。” 上官小仙道:“什么地方?” 叶开道:“长安城。” 上官小仙道:“这里就是长安。” 叶开道:“他算准你一定会认为他已逃到了很远的地方去,所以就偏偏选了个最近的地方。” 上官小仙也承认这地方的确选得不错。 叶开道:“只可惜他又将这计划告诉了王寡妇。” 上官小仙道:“他不能不告诉她,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要脱逃,一定要人帮忙的。” 叶开道:“他告诉了王寡妇,就等于告诉了你。” 上官小仙道:“我知道他逃亡的计划后,就伪造了那封血书。” 叶开道:“你算准我看到那封血书后,一定会在延平门等着的。” 上官小仙道:“这封血书又怎么会到了吕迪身上?” 叶开道:“血书本不在吕迪身上,是苦竹特地送来的。” 上官小仙道:“苦竹也是这件事的同谋?” 叶开道:“所以他才会被你杀了灭口,所有跟这件事有关的人,都已被你杀了灭口。” 上官小仙道:“宋老板和那巨人呢?” 叶开道:“他们是杨天的朋友,看见我在延平门,也故意演了出戏,好掩护杨天入城,杨天是怎么受了伤,他们当然知道。” 上官小仙道:“这秘密当然不能让你知道,所以我就将他们也杀了灭口。” 叶开道:“我早已算准你有这一着,所以他死了,我并不意外。”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这么样说来,我杀的人倒真不少。” 叶开道:“的确不少。” 上官小仙道:“我甚至还会自己杀自己。” 她又叹了口气,道:“假如我就是墨九星,岂非自己杀了自己?” 叶开道:“死的墨九星并不是你。” 上官小仙道:“不是?” 叶开道:“你知道我一定不会有那么好的胃口陪你吃那毒食,所以早已准备了替死鬼,等我一走,你就毒杀了他。” 上官小仙道:“墨九星是墨门的第一高手,怎会这么容易被毒杀?” 叶开道:“或许不是毒杀,而是你布局暗算了他。也或许,你早先已暗算了他,后来出现在我面前的墨九星,本就是你的手下乔装扮演的。总之,你巧妙布局,无非是要让我认定墨九星的确已死了。” 上官小仙道:“因为墨九星一死,这件事就死无对证了。” 叶开道:“这本就是个极周密的计划。” 上官小仙微笑道:“也是个很好听的故事。” 叶开道:“我也希望这只不过是个故事。” 上官小仙仿佛很吃惊,道:“难道这不是故事?” 叶开道:“这件事的巧合太多,只有真实的事才会有这么多巧合。” 上官小仙道:“难道真实的事比故事还离奇?” 叶开道:“通常都是这样的。” 上官小仙嫣然道:“听你这么说,连我自己都有点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了。” 她笑得还是那么纯真甜美:“可是,我的计划既然极周密,怎么会被你看破的?” 叶开道:“无论多周密的计划,都难免有漏洞。” 上官小仙道:“这计划也有?” 叶开道:“我推测中的那些漏洞,也正是你这计划的漏洞。”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若不是孤峰,就绝不能造成这么多巧合。”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已完全确定了?” 叶开道:“直等到我看到他们的伤口后,才完全确定的。” 上官小仙道:“他们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杨天、宋老板、巨人和苦竹,他们本是各不相关的人,本不可能死在同一个人手里,可是他们致命的伤口却完全一样。”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这实在巧得很。” 叶开道:“巧合也就是漏洞。”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不但是金钱帮的帮主,也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是孤峰。” 上官小仙道:“莫忘记金钱帮和魔教本是势不两立的对头。” 叶开道:“我没有忘记。” 上官小仙道:“那么金钱帮的帮主怎么会入魔教?” 叶开道:“因为这个金钱帮的帮主是聪明人,他知道将敌人消灭并不是最好的法子。” 上官小仙道:“什么才是最好的法子?” 叶开道:“收服他,利用他,将敌人的力量,变成自己的武器。” 上官小仙道:“这法子的确不错。” 叶开道:“可是魔教的组织太秘密,力量太庞大,要想收服他,也只有一个法子。” 上官小仙道:“什么法子?” 叶开道:“做魔教的教主。” 上官小仙道:“要想做魔教的教主,就一定要入魔教。” 叶开道:“所以你入了魔教。” 上官小仙道:“魔教自从老教主去世后,权力就被四大天王分走了,谁也不愿再选新的教主,把自己已得到的权力再交回去。” 叶开道:“四大天王若是已死了三个呢?” 上官小仙嫣然道:“那么剩下的一个,就算想不做教主,只怕都困难得很。” 叶开道:“只可惜像多尔甲他们那种人,是绝不会死得太快的。” 上官小仙道:“当然不会。” 叶开道:“你当然也不能亲自出面对付他们。” 上官小仙道:“我做事一向不愿太冒险。” 叶开道:“他们也许至死都不知道金钱帮的帮主就是你。” 上官小仙道:“他们连做梦都没有想到。” 叶开道:“所以你只有用一种法子才能杀得了他们。” 上官小仙道:“你说用什么法子最好?” 叶开道:“借别人的刀。” 上官小仙拊掌道:“对了,要杀他们那样的人,一定要借别人的刀,而且还要借一把特别的刀。” 叶开道:“可是你也知道,我的刀虽快,却很少杀人。” 上官小仙道:“所以我才费了那么多心思,绕了那么多圈子。” 叶开道:“你一定也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还是有个人看穿了你的秘密。” 上官小仙盯着他,过了很久,叹道:“你既然什么事都能看得穿,为什么看不穿我的心?” 叶开道:“我……” 上官小仙道:“我对你是真是假,你难道一点也看不出?” 她美丽的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幽怨和悲伤。这究竟是真是假?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下)_第三十五章 一决胜负 叶开再次转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无论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好,现在都已不重要了。 叶开不禁长长叹息,道:“我来的时候,还不想揭穿这件事的。”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为你还有点不忍?” 叶开苦笑。 他不能否认,他并不是真的完全看不出她对他的感情。 上官小仙道:“你非但不忍,也不敢。” 叶开道:“不敢?” 上官小仙道:“因为你根本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只凭推测,是不能定人罪的。” 叶开也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道:“可是丁灵琳出了事,你就立刻不顾一切了。” 她眼睛里的悲伤,忽然又变成了妒恨:“她究竟为你做了些什么事,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对她?我又有哪点比不上她?” 叶开沉默。 上官小仙道:“她到处闯祸生事,到处惹麻烦,还几乎一刀把你杀死;你不在的时候,她连半天都等不得,就急着要嫁人,嫁一次还不够,一夜间她就嫁给了两个男人。像这么样一个女人,有哪点值得你为她如此牺牲?” 叶开道:“我也想不通。” 上官小仙道:“那么你……”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只知道,就算她再杀我十次,再嫁给十个男人,我还是一样会这么样对她的。” 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知道她对我是真心的,我信任她。” 上官小仙霍然站起来,又慢慢地坐下。 她坐下时,已不再是个情感激动的女人。 她站起来时,情感仿佛要崩溃,可是等到她坐下时,她已变成了冷酷如冰山、锐利如刀锋的金钱帮帮主。 也许女人本就是多变的,她只不过变得比任何人都快而已。 也许她根本没有变,变的只不过是她的伪装。 叶开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上官小仙道:“没有了。” 叶开道:“但我却还有一点不能不说。”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我的确连一点证据都没有,这些事你本不必承认的。” 上官小仙道:“我也不必否认。”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冷冷道:“因为我不但是金钱帮的帮主,还是魔教的教主,我不但掌握了天下最可怕的两大帮派,还掌握了丁灵琳的性命,我无论是承认也好,是否认也好,你都只有听着。” 叶开怔住。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没法子对付她,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叶开的确已无话可说。 上官小仙道:“丁灵琳现在还活着,你想不想要她活下去?” 叶开道:“想。” 上官小仙道:“那么我说的话,你就要听着,每个字都仔细听着。” 叶开没有听。 因为他忽然听见了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她说的话,你连一个字都不必听,因为,她根本就是在放屁。” 声音是从床下发出来的。 床下面明明只有一个人,一个死人。 死人怎么能说话? 上官小仙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叶开也是的,但却连他们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一件事若连他们都想不通,这世上还有谁能想得通呢? 床下面明明只有一个死人,他们刚才还抬起这张床来看过。 现在这张床又被抬了起来——被人从下面往上抬。 上官小仙的心却在往下沉。 ——刚才说话的人,赫然竟是丁灵琳,她听得出丁灵琳的声音。 可是丁灵琳怎么会在床下的?死了的韩贞怎么会变成活的丁灵琳? 上官小仙就想不通了。 叶开也想不通。 ——一件事若连他们也想不通,世上还有谁能想得通? 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丁灵琳自己。 丁灵琳并没有真疯。 这世上会装疯的并不止上官小仙一个人,丁灵琳也会。 “你会的事,我都会。” 她从床下走出来,看着上官小仙,眼睛里发着光:“你会骗人,我也会,你会杀人,我也会,而且绝不比你差。” “你要韩贞来杀我,再想法子让小叶以为我是发疯而死的。” “你一定想不到我反而杀了他。” “你会在我的炖鸡面里下迷药,我也会在他喝的茶里下迷药。” “他当然不会提防一个已发了疯的女人,就好像我们以前没有提防你一样。这法子本是我从你那里学来的。” ——死了的韩贞还在床下,这次他无疑是真的死了。 “我把他的尸体送到床下去的时候,才发现床下面有个地窖,是藏酒的地方。原来冷香园的酒都是藏在这种地窖里的,所以那天我们在外面连一瓶酒都找不到。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所以我就藏入地窖里,却将尸体摆在外面。我算准你看到韩贞死了后,一定会大吃一惊,绝不会再注意到下面还有个地窖。” “我还想听听你们在上面说些什么,看他是不是会被你骗走。” 她看着叶开,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光辉,柔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你这次绝不会再上她当的,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她说得很简单。 无论多曲折离奇的事,一说穿了,你就会发现它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复杂。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上官小仙一直在听着,苍白美丽的脸上,居然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等到丁灵琳说完了,她才慢慢地抬起手,放在桌上。 她那双纤柔秀气的手,竟忽然变得金属般的坚硬。 灯也在桌上。 她的手在灯下发着光——并不是她的手在发光,是一双金属般锐利,却又像冰一般透明的手套。 那天晚上,在鸿宾客栈的后墙外,丁灵琳看见的就是这双手。 崔玉真在短墙头远远看见的也是这双手。 上官小仙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刚不坏,大搜神手。”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这手本是准备用来对付吕迪和郭定的。”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上官小仙道:“可惜他们却让我失望了。” 他们根本没有给她机会,让她用出这种武器。 她摊开手,掌心有一枚比绣花针还细的乌针:“这是我的上天入地,大搜魂针。”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杨天他们四个人,就是死在我这种针下的。” 叶开道:“我也看得出。” 上官小仙道:“昔年梅花盗的梅花针,已令天下武林中人丧胆。” 叶开道:“我听说过。” 上官小仙道:“但是我可以保证,我这种针远比梅花针更可怕。” 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种针想必是准备用来对付我的。” 上官小仙承认。 她盯着叶开,忽又问道:“你的刀呢?” 叶开道:“刀在。” 上官小仙道:“在哪里?” 叶开没有回答。 天上地下,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飞刀”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刀是怎么发出来的。 刀未出手前,谁也想象不到它的速度和力量。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刀一定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上官小仙慢慢道:“我也知道你的刀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至的。” 叶开并没有谦虚。 因为刀虽然是他的,虽然在他身上,可是这种刀的神髓,却还是别人。 一个伟大的人。 天上地下,你绝对找不到任何人能代替他。 若不能了解他那种伟大的精神,就绝不能发出那种可以惊天动地的刀。 飞刀! 飞刀还未在手,可是刀的精神已在。 那并不是杀气,但却比杀气更令人胆怯。 上官小仙的瞳孔已在收缩,道:“你的刀无所不在,无所不至,我的针也一样。” 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你也永远无法想象,我的针会从什么地方发出来,更无法想象它是怎么发出来的。” 叶开道:“我不会去想,也不必想。” 上官小仙冷笑,道:“你若认为你能封住我的出手,你就错了。” 叶开沉默。 上官小仙道:“我的针如恒河沙数,你的刀却有限。” 叶开道:“我的刀只要一柄就已足够。” 上官小仙连眼角都在收缩,过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道:“也许这就是命运。” 叶开道:“命运?” 上官小仙道:“也许我命中注定,迟早总要和你一决胜负的。” 她眼中又露出一抹悲伤:“正如昔年的上官帮主,是命中注定了要和小李探花一决胜负一样。” 叶开也不禁叹息,道:“昔年的上官帮主,的确不愧为一世之雄,只可惜现在……” 上官小仙没有让他说下去,冷冷道:“昔年的上官帮主虽已不在,今日的上官帮主却还在。” 叶开 道:“飞刀也在。” 上官小仙道:“昔年他们那一战,虽足以惊天地,泣鬼神,却没有人能亲眼看到。” 丁灵琳忍不住道:“今日你们这一战,却一定会有人亲眼看到。” 上官小仙道:“没有。” 丁灵琳道:“有。” 上官小仙霍然转头,盯着她,冷冷道:“你想看?” 丁灵琳道:“我一定能看得到。” 上官小仙冷笑道:“那么你就只有看着叶开死。” 丁灵琳也在冷笑。 上官小仙道:“你若在这里,我的飞针出手,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他若为你分心他就只有死。” 丁灵琳怔住。 上官小仙既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她却只有走出去。 她走出去时,全身都已冰冷。 门关起,把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全都关在门外。 门里剩下的只有死? 死的是谁? 丁灵琳的腰弯下,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她又有了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这种感觉才真的能让她发疯。 可是发疯也没有用。 昔年那一战,她虽然没有见到,却听说过。 就连小李探花自己也承认,上官金虹的确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他,甚至还可以令他无法还手。 上官金虹故意将那些机会全都错过了,只因为他始终想赌一赌。 ——赌他是不是能躲得过小李探花那“例不虚发”的出手一刀。 这次上官小仙自然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丁灵琳嘴里在流着苦水。 叶开也许正在这扇门里,受着死的折磨,她却只有在门外看着。 就像孙小红和阿飞在等李寻欢时一样。 可是他们还有两个人。 在上官金虹的密室外,那扇门是铁铸的,无论谁也撞不开。 现在她面前的这扇门,她随时都可以闯进去,却偏偏不敢闯进去。 她绝不能让叶开分心。 她实在希望面前的这扇门,也是扇撞不开的铁门,那样她至少不必再忍受这种“控制自己”的痛苦。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绝对想象不到这种痛苦有多么可怕。 她简直恨不得能将自己的一双脚用钉子钉起来。 夜已深了。 丁灵琳还在等,整个人都已因“等待”而崩溃,悲哀的是,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 她等的也许只不过是叶开的死。 想到上官小仙的机智和武功,她实在不知道叶开能有几分机会活着走出来。 所以在这扇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连心跳都已停止。 直到她又看见叶开。 叶开看来很疲倦,但却是活着的。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丁灵琳看着他,眼泪终于慢慢地流了下来——当然是欢喜的泪。 欢喜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不能动。 “上官小仙呢?” 过了很久,她才能问出这句话。 回答只有三个字:“她败了。” 她败了。 这是多么简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但是又有谁能想象,这一刹那的紧张和刺激。 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深巨。 一刹那! 一刀! 那一闪的刀光,又是何等惊心,何等壮丽? 你甚至不必亲眼去看,只要去想一想,你的呼吸都不禁要停顿。 可是丁灵琳并没有想。 所有的一切事,对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叶开还活着。 只要叶开还活着,她就已心满意足了。 门里还有哭泣声,死人是不会哭的。 难道上官小仙还没有死? 叶开的刀,本不是杀人的刀。 他让她活下去,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她以后已不会再是和以前同样的一个上官小仙了? ——宽恕远比报复更伟大。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句话对叶开是不适用的。 他用的是小李飞刀。 这种刀的力量是爱,不是恨。 上官小仙是不是也能懂得这道理? 丁灵琳也没有再问,因为现在她心里只有爱,没有恨,她正在看着叶开的眼睛…… 生命如此美好,爱情如此奇妙,一个人若还不能忘记仇恨,岂非愚蠢得很? 《小李飞刀3:九月鹰飞》完 相关情节请看《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一章 楔子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明月是什么颜色的?” “是蓝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 “明月在哪里?” “就在他心里,他的心就是明月。” “刀呢?” “刀就在他手里!” “那是柄什么样的刀?” “他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刀挥出,又仿佛是空的!” “空的?” “空空蒙蒙,缥缈虚幻,仿佛根本不存在,又仿佛到处都在。” “可是他的刀看来并不快。” “是的。” “不快的刀,怎么能无敌于天下?” “因为他的刀已超越了速度的极限!” “他的人呢?” “人犹未归,人已断肠。” “何处是归程?” “归程就在他眼前。” “他看不见?” “他没有去看。” “所以他找不到?” “现在虽然找不到,迟早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一定会找到?” “一定!”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二章 人在天涯 01 夕阳西下。 傅红雪在夕阳下。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万里荒寒,连夕阳都似已因寂寞而变了颜色,变成一个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 他的人也一样。 他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刀: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苍白与漆黑,岂非都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死亡岂非就正是空虚和寂寞的极限。 他那双空虚而寂寞的眼睛里,就仿佛真的已看见了死亡! 难道死亡就在他眼前? 他在往前走。他走得很慢,可是并没有停下来,纵然死亡就在前面等着他,他也绝不会停下来。 他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左脚先往前迈出一步,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看来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苦。可是他已走过数不尽的路途,算不完的里程,每一步路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 这么走,要走到何时为止? 他不知道,甚至连想都没有去想过! 现在他已走到这里,前面呢?前面真的是死亡? 当然是!他眼中已有死亡,他手里握着的也是死亡,他的刀象征着的就是死亡! 漆黑的刀,刀柄漆黑,刀鞘漆黑。 这柄刀象征着的虽然是死亡,却是他的生命! 天色更暗,可是远远看过去,已可看见一点淡淡的市镇轮廓。 他知道那里就是这边陲荒原中唯一比较繁荣的市镇“凤凰集”。 他当然知道,因为“凤凰集”就是他所寻找的死亡所在地。 但他却不知道,凤凰集本身也已死亡!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三章 天涯蔷薇 01 花未凋, 月未缺, 明月照何处? 天涯有蔷薇。 燕南飞是不是真的醉了? 他已坐下来,坐在鲜花旁,坐在美女间,坐在金杯前。 琥珀色的酒,鲜艳的蔷薇。 蔷薇在他手里,花香醉人,酒更醉人。 他已醉倒在美人膝畔,琥珀樽前。 美人也醉人,黄莺般的笑声,嫣红的笑脸。 他的人还少年。 少年英俊,少年多金,香花美酒,美人如玉,这是多么欢乐的时刻,多么欢乐的人生? 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到这死镇上来享受? 难道他是为了傅红雪来的? 他也没有看过傅红雪一眼,就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这地方还有傅红雪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傅红雪仿佛也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的面前没有鲜花,没有美人,也没有酒,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将他的人隔绝在他们的欢乐外。 他久已被隔绝在欢乐外。 更鼓再响,已是二更! 他们的酒意更浓,欢乐也更浓,似已完全忘记了人世间的悲伤、烦恼和痛苦。 杯中仍然有酒,蔷薇仍然在手,有美人拉着他的手问:“你为什么喜欢蔷薇?” “因为蔷薇有刺。” “你喜欢刺?” “我喜欢刺人,刺人的手,刺人的心。” 美人的手被刺疼了,心也被刺痛了,皱着眉,摇着头:“这理由不好,我不喜欢听。” “你喜欢听什么?”燕南飞在笑,“要不要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当然要。”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朵蔷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开放的时候,有一只美丽的夜莺,因为爱它竟不惜从花枝上投池而死。” “这故事真美!”美人眼眶红了,“可惜太悲伤了些。” “你错了。”燕南飞笑得更愉快,“死,并不是件悲伤的事,只要死得光荣,死得美,死又何妨?” 美人看着他手里的蔷薇,蔷薇仿佛也在笑。 她痴痴地看着,看了很久,忽然轻轻地说: “今天早上,我也想采几枝蔷薇给你。 “我费了很多时候,才拴在我的衣带里。 “衣带却已松了,连花都系不起! “花落花散,飘向风中,落入水里。 “江水东流,那些蔷薇也随水而去,一去永不复返。 “江水的浪花,变成了鲜红的,我的衣袖里,却只剩下余香一片。” 她的言词优美,宛如歌曲。 她举起她的衣袖:“你闻一闻,我一定要你闻一闻,作为我们最后的一点纪念。” 燕南飞看着她的衣袖,轻轻地拉起她的手。 就在这时,更鼓又响起! 是三更!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四章 高楼明月 01 浓烟渐渐散了。 这是夺命的烟,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声名赫赫的英雄,无声无息地死在这种浓烟里。 浓烟消散的时候,木头人的眼睛里正在发着光,他相信他的对手无疑已倒了下去。 他希望还能看见他们在地上做最后的挣扎,爬到他面前,求他的解药。 甚至连石霸天和铜虎都曾经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过。 他们本都是江湖中最凶悍的强人,可是到了真正面临死亡时,就连最有勇气的人都会变得懦怯软弱。 别人的痛苦和绝望,对他说来,总是种很愉快的享受。 可是这一次他失望了。 傅红雪和燕南飞并没有倒下去,眼睛里居然也在发着光。 木头人眼睛里的光却已像他身上的火焰般熄灭。烧焦的衣服也早已随着浓烟随风而散,只剩下一身漆黑的骨肉,既像是烧不焦的金铁,又像是烧焦了的木炭。 燕南飞忽然道:“这两人就是五行双杀。” 傅红雪道:“哼。” “金中藏木,水火同源”“借土行遁,鬼手捉脚”,本都是令人防不胜防的暗算手段,五行双杀也正是职业刺客中身价最高的几个人之一,据说他们早已都是家财巨万的大富翁。 只可惜世上有很多大富翁,在某些人眼中看来,根本一文不值。 泥人抢着赔笑道:“他是金木水火,我是土,我简直是条土驴,是个土豆,是只土狗。” 他看着傅红雪手里的刀。 刀已入鞘。漆黑的刀柄,漆黑的刀鞘 。 泥人叹息着,苦笑道:“就算我们不认得傅大侠,也该认得出这柄刀的。” 木头人道:“可是我们也想不到傅大侠会帮着他出手。” 傅红雪冷冷道:“他这条命已是我的。” 木头人道:“是。” 傅红雪道:“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伤他毫发。” 木头人道:“是。” 泥人道:“只要傅大侠肯饶了我这条狗命,我立刻就滚得远远的。” 傅红雪道:“滚。” 这个字说出来,两个人立刻就滚,真是滚出去的,就像是两个球。 燕南飞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绝不会杀他们。” 傅红雪道:“哦?” 燕南飞道:“因为他们还不配。” 傅红雪凝视着手里的刀,脸上的表情,带着种说不出的寂寞。 他的朋友本不多,现在就连他的仇敌,剩下的也已不多。 天上地下,值得让他出手拔刀的人,还有几个? 傅红雪缓缓道:“我听说过,他们杀了石霸天,代价是十三万两。” 燕南飞道:“完全正确。” 傅红雪道:“你的命当然比石霸天值钱些。” 燕南飞道:“值钱得多。” 傅红雪道:“能出得起这种重价,要他们来杀你的人却不多。” 燕南飞闭上了嘴。 傅红雪道:“你没有问,只因为你早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燕南飞还是闭着嘴。 沉默无言。 傅红雪道:“你的未了心愿,就是为了要对付这个人?” 燕南飞突然冷笑,道:“你已问得太多!” 傅红雪道:“你不说?” 燕南飞道:“不说。” 傅红雪道:“那么你走!” 燕南飞道:“更不能走!” 傅红雪道:“莫忘记我借给你一年,这一年时光,就是你欠我的。” 燕南飞道:“你要我还?怎么还?” 傅红雪道:“去做完你该做的事。” 燕南飞道:“可是我……” 傅红雪霍然抬头,盯着他道:“你若真是个男子汉,就算要死,也得死得光明磊落。” 他抬起头,燕南飞却垂下头,仿佛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 谁都无法解释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是悲愤?是痛苦?还是恐惧? 傅红雪道:“你的剑还在,你的人也未死,你为什么不敢去?” 燕南飞也抬起头,握紧手里的剑,道:“好,我去,可是一年之后,我必再来。” 傅红雪道:“我知道!” 桌上还有酒! 燕南飞突然转身,抓起酒罐子,道:“你还是不喝?” 傅红雪道:“不喝!” 燕南飞也盯着他,道:“不喝酒的人,真的能永远清醒?” 傅红雪道:“未必。” 燕南飞仰面大笑,把半罐子酒一口气灌进肚子里,然后就大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 因为他知道前面的路不但艰难,而且遥远,远得可怕。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五章 黑手的拇指 01 不是人是什么? 是野兽?是鬼魅?是木石?还是仙佛? 也许都不是。 只不过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极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极限。 燕南飞有很好的解释:“就算你是人,最多也只能算是个不是人的人。” 傅红雪笑了,居然笑了。 纵然他并没有真的笑出来,可是眼睛里的确已有了笑意。 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事,就像是暴雨乌云中忽然出现的一抹阳光。 燕南飞看着他,却忽然叹了口气,道:“令我想不到的是,你这个不是人的人居然也会笑。” 傅红雪道:“不但会笑,还会听。” 燕南飞道:“那么你就跟我来。” 傅红雪道:“到哪里去?” 燕南飞道:“到没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 小楼上有酒,也有灯光,在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来,甚至比傅红雪的笑更温暖。 可是傅红雪只抬头看了一眼,眼睛里的笑意就冷得凝结,冷冷道:“那是你去的地方,不是我的!” 燕南飞道:“你不去?” 傅红雪道:“绝不去。” 燕南飞道:“我能去的地方,你为什么不能去?”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就因为你不是我,所以你绝不会知道我的悲伤和痛苦。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燕南飞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连他的脸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这里只不过是个妓院而已,本是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为什么会引起他如此强烈的痛苦?莫非他在这种地方也曾有过一段痛苦的往事? 燕南飞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个陪我到凤凰集,为我抚琴的人?” 傅红雪摇头。 燕南飞道:“我知道你没有看见,因为你从不喝酒,也从不看女人。” 他盯着傅红雪,慢慢地接着道:“是不是因为这两样事都伤过你的心?” 傅红雪没有动,没有开口,可是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已抽紧。 燕南飞说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尖针,刺入了他的心。 ——在欢乐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有痛苦的往事? ——若没有欢乐,哪里来的痛苦? ——痛苦与欢乐的距离,岂非本就在一线之间? 燕南飞闭上了嘴。 他已不想再问,不忍再问。 就在这时,高墙后突然飞出两个人,一个人“噗”地跌在地上就不再动了,另一个人却以“燕子三抄水”的绝顶轻功,掠上了对面的高楼。 燕南飞出来时,窗子是开着的,灯是亮着的! 灯光中只看见一条纤弱轻巧的人影闪了闪,就穿窗而入。 倒在地上的,却是个脸色蜡黄,干枯瘦小,还留着山羊胡子的黑衣老人。 他一跌下来,呼吸就停顿。 燕南飞一发觉他的呼吸停顿,就立刻飞身跃起,以最快的速度,掠上高楼,穿窗而入! 等他穿过窗户,才发现傅红雪已站在屋子里。 屋子里没有人,只有一个湿淋淋的脚印。 脚印也很纤巧,刚才那条飞燕般的人影,显然是个女人。 燕南飞皱起了眉,喃喃道:“会不会是她?” 傅红雪道:“她是谁?” 燕南飞道:“明月心。” 傅红雪冷冷道:“天上无月,明月无心,哪里来的明月心?” 燕南飞叹了口气,苦笑道:“你错了,我本来也错了,直到 现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 无心的是蔷薇。 蔷薇在天涯。 傅红雪道:“明月心就是这里的主人?” 燕南飞点点头,还没有开口,外面已响起了敲门声。 门是虚掩着的,一个春衫薄薄,面颊红红,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罐还未开封的酒走进来,就用那双灵活的大眼睛盯着傅红雪看了半天,忽然道:“你就是我们家姑娘说的那位贵客?” 傅红雪不懂,连燕南飞都不懂。 小姑娘又道:“我们家姑娘说,有贵客光临,特地叫我准备了酒菜,可是你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贵客的样子。” 她好像连看都懒得再看傅红雪,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过身去收拾桌子,重摆杯筷。 刚才那个人果然就是明月心。 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杀燕南飞的,她杀了这老人,先不露面,为的也许就是想把傅红雪引到这小楼上来。 燕南飞笑了,道:“看来她请客的本事远比我大得多了。” 傅红雪板着脸,冷冷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想象中那种贵客。” 燕南飞道:“但是你毕竟已来了,既然来了,又何妨留下?” 傅红雪道:“既然我已来了,你为什么还不说?” 燕南飞又笑了笑,走过去拍开了酒罐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一阵酒香扑鼻。 “好酒!”他微笑着道,“连我到这里来,都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小姑娘在倒酒,从罐子里倒入酒壶,再从酒壶里倒入酒杯。 燕南飞道:“看来她不但认得你,你是怎么样一个人,她好像也很清楚。” 酒杯斟满,他一饮而尽,才转身面对傅红雪,缓缓道:“我的心愿未了,只因为有个人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是什么人?” 燕南飞道:“是个该死的人。” 傅红雪道:“你想杀他?” 燕南飞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冷冷道:“该死的人,迟早总要死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动手?” 燕南飞恨恨道:“因为除了我之外,绝没有别人知道他该死。” 傅红雪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燕南飞道:“公子羽!”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连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 公子羽! 这三个字本身就仿佛有种令人慑服的力量。 雨点从屋檐上滴下,密如珠帘。 傅红雪面对着窗户,过了很久,忽然道:“我问你,近四十年来,真正能算做大侠的人有几个?” 燕南飞道:“有三个。” 傅红雪道:“只有三个?” 燕南飞道:“我并没有算上你,你……”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燕南飞道:“我也知道你不是,因为你根本不想去做。” 傅红雪道:“你说的是沈浪、李寻欢和叶开?” 燕南飞点点头,道:“只有他们三个人才配。” 这一点江湖中绝没有人能否认,第一个十年是沈浪的时代,第二个十年小李飞刀纵横天下,第三个十年属于叶开。 傅红雪道:“最近十年?” 燕南飞冷笑道:“今日之江湖,当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 酒杯又满了,他再次一饮而尽:“他不但是天皇贵胄,又是沈浪的唯一传人,不但是文采风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绝的大侠客!” 傅红雪道:“但是你却要杀 他?” 燕南飞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要杀他,既不是为了争名,也不是为了复仇。”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燕南飞道:“我为的是正义和公道,因为我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 他第三次举杯,突听“啪”的一响,酒杯竟在他手里碎了。 他的脸色也变了,变成种诡秘的惨碧色。 傅红雪看了他一眼,霍然长身而起,出手如风,将一双银筷塞进他嘴里,又顺手点了他心脏四周的八处穴道! 燕南飞牙关已咬紧,却咬不断这双银筷,所以牙齿间还留着一条缝。 所以傅红雪才能将一瓶药倒入他嘴里,手指在他颚上一挟一托。 银筷拔出,药已入腹。 小姑娘已被吓呆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发现一双比刀锋还冷的眼睛在盯着她! 酒壶和酒杯都是纯银的,酒罐上的泥封绝对看不出被人动过的痕迹。 可是燕南飞已中了毒,只喝了三杯酒就中毒很深,酒里的毒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翻转酒罐,酒倾出,灯光明亮,罐底仿佛有寒星一闪。 他拍碎酒罐,就找到了一根惨碧色的毒钉。 钉长三寸,酒罐却只有一寸多厚,把尖钉从罐底打进去,钉尖上的毒,就溶在酒里。 他立刻就找出了这问题的答案,可是问题并不止这一个。 ——毒是从钉上来的,钉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的目光冷如刀锋,冷冷道:“这罐酒是你拿来的?” 小姑娘点点头,苹果般的脸已吓成苍白色。 傅红雪再问:“你是从哪里拿来的?” 小姑娘声音发抖,道:“我们家的酒,都藏在楼下的地窖里。” 傅红雪道:“你怎么会选中这罐酒?” 小姑娘道:“不是我选的,是我们家姑娘说,要用最好的酒款待食客,这罐就是最好的酒!” 傅红雪道:“她的人在哪里?” 小姑娘道:“她在换衣服,因为……”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外面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为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衣服也已湿透。” 她的声音很好听,笑得更好看,她的态度很优雅,装束很清淡。 也许她并不能算是个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可是她走进来的时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一片淡淡的月光照进窗户,让人心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美,说不出的恬静幸福。 她的眼波也温柔如春月,可是当她看见傅红雪手里拈着的那根毒钉时,就变得锐利了。 “你既然能找出这根钉,就应该能看得出它的来历。”她的发音也变得尖锐了些,“这是蜀中唐家的独门暗器,死在外面的那个老人,就是唐家唯一的败类唐翔,他到这里来过,这里也并不是禁卫森严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没有上锁。”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说的这些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呼吸突然急促,脸上的雨水刚干,冷汗已滚滚而落。 明月心抬起头,才发现他脸上这种奇异的变化,大声道:“难道你也中了毒?” 傅红雪双手紧握,还是忍不住在发抖,突然翻身,箭一般蹿出窗户。 小姑娘吃惊地看着他人影消失,皱眉道:“这个人的毛病倒真不少。” 明月心轻轻叹了口气,道:“他的毛病的确已很深。” 小姑娘道:“什么病?” 明月心道:“心病。” 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么会在心里?” 明月心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因为他也是个伤心人。”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六章 孔雀 01 马并未伤人,车并未翻倒。 这个平平凡凡的外来客,也很快就在人丛中消失不见了,就像是一个泡沫消失在大海中,本来是绝对引不起别人注意的。 傅红雪慢慢地抬起头,明月心正在看着他微笑,笑得很奇怪,也很甜。 他却像是突然被抽了一鞭子,突然转过身,奔向车厢。 明月心不但看到了他的惊悸和痛苦,甚至也感到他内心深处那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本已如流水般逝去的往事,本已如轻烟般消散了的人,现在为什么又重回到他眼前? 她忍不住抬起手,轻抚着自己的脸。 那个泥菩萨的面具已在掠出车厢时被摘了下来,她又让他看见了她的脸。 她忽然觉得有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长得如此像那个女人。 她更恨那个女人为什么要给人如此深邃的痛苦?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彼此伤害?爱得愈深,伤害得也愈重。 她的指尖轻抚到自己眼睑,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已湿了。 这是为了谁? 是为了人类的愚昧?还是为了这个孤独的陌生人? 她悄悄地擦干眼睛,走入车厢时,脸上又已戴上了那个总是笑口常开的面具,心里只希望自己也能像这无忧无虑的胖菩萨一样,能忘记世上所有的悲伤和痛苦,哪怕只忘记片刻也好。 ——只可惜人不是神。 ——就算神佛,只怕也难免会有他们自己的痛苦,他们的笑脸,也许只不过是故意装出来给世人们看的。 她又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傅红雪苍白的脸还在抽搐着,她勉强抑制了自己心里的刺痛,忽然道:“刚才那个人,你当然也看见过了吧?” 他当然看见过。 明月心道:“可是你并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实在太平凡……” 平凡得就像是大海中的一个泡沫,杂粮中的一颗豆子,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他的。 可是等到海水灌入你的咽喉时,你就会突然发现,这个泡沫已变成了一根黑色的手指,从你的咽喉里刺入了你的心脏。 明月心叹息着,道:“所以我一直认为这种人最可怕,若不是他刚才自己露出了行迹,也许你直到现在还不会注意他。” 傅红雪承认。 ——可是他刚才为什么要故意露出行迹来呢? 明月心道:“因为他要查探我们的行迹。” 拇指一定早已发现了对面马车里有人在窥望,所以故意打湿了他的裤脚,就在赔着笑擦裤脚时,已将消息递给了他。 他故意倒在马蹄下,只因为他知道只有这么样做,车厢里的人才会出来。 明月心苦笑道:“现在我们还没有看出他的来历,他已看见了我们 ,不出一个时辰,他就会查出燕南飞在什么地方。” 傅红雪忽然问道:“黑手也和燕南飞有仇?” 明月心道:“没有,他们从不会因为自己的仇恨而杀人。” 傅红雪道:“他们只为什么杀人?” 明月心道:“命令。” 只要命令一到,他们立刻就杀人,不管谁都杀! 傅红雪道:“他们也听人的命令?” 明月心道:“只听一个人的。” 傅红雪道:“谁?” 明月心道:“公子羽!” 傅红雪的手握紧。 明月心道:“就凭黑手他们五个人,还没有成立这种组织的力量。” 他们的组织里,几乎已将江湖中所有的刺客和凶手全都网罗,五行双杀和鬼外婆当然也是属于这组织的。 这种人本身行动的收入已很高,要收买他们并不容易。 明月心说道:“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有这种力量。” 傅红雪道:“公子羽?” 明月心道:“只有他!” 傅红雪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瞳孔已开始收缩。 明月心也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以杀止杀,你刚才本该杀了那个人的。” 傅红雪冷笑。 明月心道:“我知道你从不轻易拔刀,可是他已值得你拔刀。” 傅红雪道:“你认为他就是无名指?” 明月心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甚至怀疑他就是孔雀。” 傅红雪道:“孔雀?” 明月心道:“孔雀是种鸟,很美丽的鸟,尤其是它的翎……” 傅红雪道:“但你说的孔雀却不是鸟?” 明月心承认:“我说的不是鸟,是人,是个很可怕的人。” 她的瞳孔也在收缩,慢慢地接着道:“我甚至认为他就是天下最可怕的人。” 傅红雪道:“为什么?” 明月心道:“因为他有孔雀翎!” 孔雀翎! 她说到这三个字时,眼睛竟突然露出种敬畏恐惧之色。 傅红雪的脸色居然也变了。 孔雀有翎,正如羚羊有角,不但珍贵,而且美丽。 但他们说的孔雀翎,却不是孔雀的羽毛,而是种暗器! 一种神秘而美丽的暗器。 一种可怕的暗器。 没有人能形容它的美丽,也没有人能避开它,招架它! 在暗器发射的那一瞬间,那种神秘的辉煌和美丽,不但能令人完全晕眩,甚至能令人忘记死的可怕! 据说所有死在这种暗器下的人,脸上都带着种神秘而奇特的微笑。 所以有很多人,都认为他们是心甘情愿地死在这种暗器下的,就好像有些人明知蔷薇有 刺,却还是要去采撷。 因为这种辉煌的美,已非人力所能抗拒! “你当然也知道孔雀翎!” “我知道。” “但你却绝不会知道,孔雀翎已不在‘孔雀山庄’里。” 傅红雪一向是个很难动声色的人,可是听了这句话,却显得大吃一惊。 他不但知道孔雀翎,而且还到孔雀山庄去过。 当时他的心情,几乎就像是朝圣者到了圣地一样。 那时正是初秋,秋夜。 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那么瑰丽、那么庄严的地方,在夜色中看来,孔雀山庄的美丽,几乎接近神话中的殿堂。 “这里一共有九重院落,其中大部分是在三百二十年前建造的,经历了无数代,才总算使这地方看来略具规模。” 接待他的人是“孔雀山庄”庄主的幼弟秋水清。 秋水清是个说话很保守的人。 其实这地方又何止略具规模而已,看来这简直已经是奇迹。 “这的确是奇迹,经过了多次战乱劫火,这地方居然还太平无恙。” 后院的照壁前,悬着十二盏彩灯。 辉煌的灯光,照着壁上一幅巨大的图画—— 数十个面目狰狞的大汉,拿着各种不同的武器,眼睛里却充满了惊惶和恐惧。 因为一个白面书生手里的黄金圆筒里,已发出了彩虹般的光芒。 比彩虹更辉煌美丽的光芒。 “这已是多年前的往事,那时黑道上的三十六杀星,为了要毁灭这地方,结下血盟,合力来攻,他们三十六人联手,据说已无敌于天下。” “可是这三十六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去。” “自从那一役之后,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轻犯孔雀山庄,孔雀翎这三个字,也从此传遍天下!” 直到此刻,秋水清当时说的话,仿佛还在他耳边响动着。 他做梦也想不到孔雀翎已不在“孔雀山庄”。 “这就是个秘密。”明月心道,“江湖中从来也没有人知道这秘密。” 孔雀翎已被秋家的第十三代主人遗失在泰山之巅! “这秘密直到现在才渐渐有人知道,因为孔雀翎忽然又在江湖中出现了。” 只出现过两次,只杀了两个人! 被杀的当然都是名重一时的高手,杀人的却不是孔雀山庄的子弟。 “只要孔雀翎存在一天,江湖中就没有人敢来轻犯孔雀山庄,否则这地方就会被毁灭。” “孔雀山庄三百年的声名,八十里的基业,五百条人命,其实都建筑在一个小小的孔雀翎上!” 可是现在孔雀翎竟已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手里! 傅红雪忍不住问:“这个人就是孔雀?” “是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七章 决斗之前 01 傅红雪。 年龄:约三十六七。 特征:右足微跛,刀不离手。 武功:无师承门派,自成一格,用刀,出手极快,江湖公认为天下第一快刀。 身世:家世不详,出生后即被昔年魔教之白凤公主收养,是以精通各种毒杀、暗算之法,至今犹独身未婚,四海为家,浪迹天涯。 性格:孤僻冷酷,独来独往。 杜雷将写着这些资料的一张纸慢慢地推到“拇指”面前,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拇指道:“你看过了?” 杜雷道:“嗯。” 拇指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满意的,但是这已经是我们所能弄到手的全部资料,对傅红雪这个人,谁也不会知道得更多!” 杜雷道:“很好。” 拇指眨了眨眼,试探着问道:“这些资料对你有没有用?” 杜雷道:“没有。” 拇指道:“一点用都没有?” 杜雷慢慢地点了点头,站起来,踱着方步,忽又坐下,冷冷道:“你的资料中遗漏了两点,是最重要的两点!” 拇指道:“哦?” 杜雷道:“他以前曾经被一个女人骗过,骗得很惨。” 拇指道:“这女人是谁?” 杜雷道:“是个叫翠浓的婊子。” 拇指又叹了口气,道:“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越聪明的男人,越容易上婊子的当?” 孔雀忽然插口,冷笑道:“因为聪明的男人只喜欢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却通常都是婊子。” 拇指笑了,摇着头笑道:“我知道你恨女人,却想不到你恨得这么厉害。” 杜雷冷冷道:“看来他一定也上过女人的当。” 孔雀脸色变了变,居然也笑了,改口问道:“你说的第二点是什么?” 杜雷道:“他有病。” 拇指道:“什么病?” 杜雷道:“羊癫疯。” 拇指的眼睛发亮,道:“他的病发作时,是不是也像别人一样,会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打滚?” 杜雷道:“羊癫疯只有一种!” 拇指叹道:“一个有羊癫疯的跛子,居然能练成天下无双的快刀。” 杜雷道:“他下过苦功,据说他每天至少要花四个时辰练刀,从四五岁的时候开始,每天就至少要拔刀一万两千次。” 拇指苦笑道:“想不到你对他这个人知道得比我们还多。” 杜雷淡淡道:“江湖名人榜上的每个人我都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我已花了整整五个月的工夫,去搜集他们的资料,又花了五个月的工夫去研究。” 拇指道:“你用在傅红雪身上的工夫一定比研究别人都多。” 杜雷承认。 拇指道:“你研究出什么?” 杜雷道:“他一向刀不离手,只因为他一直用的都是这把刀,至少已用了二十年,现在这把刀几乎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使用这把刀,几乎比别人使用自己的手指还要灵活如意。” 拇指道:“但我却知道,他用的那把刀并不十分好。” 杜雷道:“能杀人的刀,就是好刀!” ——对傅红雪来说,那把刀 ,已经不仅是一把刀了,他的人与刀之间,已经有了种别人无法了解的感情。 杜雷虽然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可是他的意思拇指已了解。 孔雀一直在沉思着,忽然道:“如果我们能拿到他的刀……” 杜雷道:“没有人能拿到他的刀。” 孔雀笑了笑,道:“每件事都有例外的。” 杜雷道:“这件事没有例外。” 孔雀也没有再争辩,却又问道:“他的病通常都在什么时候发作?” 杜雷道:“每当他的愤怒和悲哀到了不可忍受时,他的病就会发作。” 孔雀道:“如果你能在他病发时出手……” 杜雷沉下脸,冷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孔雀又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不肯做这种事的,但我们却不妨叫别人去做,如果我们能找个人先去气气他,让他……” 杜雷霍然长身而起,冷冷道:“我只希望你们明白一件事。” 孔雀在听着,拇指也在听着! 杜雷道:“这是我与他两个人之间的决斗,无论谁胜谁负,都和别人全无关系。” 拇指忽然问道:“和公子也全无关系?” 杜雷扶在刀柄上的手忽然握紧。 拇指道:“如果你还没有忘了公子,就至少应该做到一件事。” 杜雷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拇指道:“让他等,多等些时候,等到他心烦意乱时你再去。” 他微笑着,又道:“这一战你是胜是负,是活是死,我们都不关心,可是我们也不想替你去收尸。”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八章 决斗 01 后园的角落里有扇小门。 傅红雪是从这扇门进来的,杜雷也是! 他们没有越墙。 小径已被荒草掩没,若是从草地上一直走过来,距离就近得多。 但他们却宁愿沿着曲折的小径走! 他们都走得很慢,可是一开始走,就绝不会停下来。 从某些方面看来,他们仿佛有很多相同的地方。 但他们却绝不是同一类的人,你只看见他们的刀,就可看得出。 杜雷的刀镶满珠宝,光华夺目! 傅红雪的刀漆黑。 可是这两柄刀又偏偏有一点相同之处。 ——两柄刀都是刀,都是杀人的刀! 这两个人是不是也同样有一点相同之处? ——两个人都是人,都是杀人的人! 申时还没有到,拔刀的时刻却已到了。 刀一拔出来,就只有死! 不是你死,就是我! 杜雷的脚步终于停下来,面对着傅红雪,也面对着傅红雪手里的那柄天下无双的刀。 他一心要这个人死在他的刀下,可是在他心底深处,最尊敬的一个人也是他! 傅红雪却仿佛还在遥望着远方,远方恰巧有一朵乌云掩住了太阳。 太阳不见了,可是太阳永远也不会死。 人呢? 杜雷终于开口:“我姓杜,杜雷。” 傅红雪道:“我知道!” 杜雷道:“我来迟了。” 傅红雪道:“我知道!” 杜雷道:“我是故意要你等的,要你等得心烦意乱,我才有机会杀你。” 傅红雪道:“我知道!” 杜雷忽然笑了笑,道:“只可惜我忘了一点。” 他笑得很苦涩:“我要你在等我的时候,我自己也同样在等!” 傅红雪道:“我知道!” 杜雷忽又冷笑,道:“你什么事都知道?” 傅红雪道:“我至少还知道一件事。” 杜雷说:“你说。” 傅红雪冷冷道:“我一拔刀,你就死。” 杜雷的手突然握紧,瞳孔突然收缩,过了很久,才问道:“你有把握?” 傅红雪道:“有!” 杜雷道:“那么你现在为什么还不拔刀?” 现在刚过未时三刻,乌云刚刚掩住日色,风中刚刚有了一点凉意。 这正是最适于杀人的时候。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九章 孔雀山庄 01 人的脸,本身就是个面具,一个能随着环境和心情而改变的面具。 ——又有谁能从别人脸上,看出他心里隐藏着的秘密? ——又有什么样的面具,能比人的脸更精巧奇妙? 身份愈尊贵,地位愈高的人,脸上戴着的面具往往令人愈看不透。 明月心看到秋水清时,心里就在问自己:“他脸上戴着的,是个什么样的面具?” 不管那是张什么样的面具,孔雀山庄的主人能亲自出来迎接他们,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辉煌而美丽的孔雀翎,辉煌而美丽的孔雀山庄。 碧绿色的瓦,在夕阳下闪动着翡翠般的光,白石长阶美如白玉,从黄金般的高墙间穿过去,这地方就好像完全用金珠宝玉砌成。 园中的樱桃树下,有几只孔雀徜徉,水池中浮着鸳鸯。 几个穿着彩衣的少女,静悄悄地踏过柔软的草地,消失在花林深处,消失在这七彩缤纷的庭园里。 风中带着醉人的清香,远处仿佛有人吹笛,天地间充满了和平宁静。 庄里庄外的三重大门都是开着的,看不见一个防守的门丁。 秋水清就站在门前的白玉长阶上,静静地看着傅红雪。 他是个很保守的人,说话做事都很保守,心里纵然欢喜,也绝不会露于形色。 看见傅红雪,他只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我想不到你会来的,可是你来得正好!” 傅红雪道:“为什么正好?” 秋水清道:“今夜此地还有客来,正好不是俗客。” 傅红雪道:“是谁?” 秋水清道:“公子羽。” 傅红雪闭上了嘴,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明月心居然也不动声色。 秋水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被人抬进来的燕南飞:“他们是你的朋友?” 傅红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们之间究竟是敌是友?本就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 秋水清也不再问,只侧了侧身,道:“请,请进!” 两个人将燕南飞抬上长阶,明月心在后面跟着,忽又停下,盯着秋水清,道:“庄主也不问问我们是为什么来的?” 秋水清摇摇头。 ——你们既然是傅红雪的朋友,我就不必问,既然不必问,就不必开口。 他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 明月心却不肯闭嘴,又道:“庄主纵然不问,我还是要说。” 她一定要说,秋水清就听着。 明月心道:“我们一来是为了避祸,二来是为了求医,不知道庄主能不能先看看他的病?” 秋水清终于开口,道:“是什么病?” 明月心道:“心病。” 秋水清霍然转头,盯着她,道:“心病只有心药才能医!” 明月心道:“我知道……” 这三个字说出口,担架**的燕南飞忽然箭一般蹿出。 明月心也已出手。 他们一个站在秋水清面前,一个正在秋水清身后。 他们一前一后,同时出手,一出手就封死了秋水清所有的退路! 世上本没有绝对完美无瑕的武功招式,可是他们这一击却已接近完美。 没有人能找得出他们的破绽,也没有人能招架闪避,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人能想到他们会突然出手。 他们的行动无疑已经过极周密的计划,这一击无疑已经过很多次训练配合。 于是名震天下的孔雀山庄主人,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在自己的大门外被人制住。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已点了他双臂双腿关节间的八处穴道! 秋水清并没有倒下去,因为他们已扶住了他。 他的身子虽然已僵硬,神情却还是很镇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镇定的人,找遍天下也绝不会超过十个。 明月心一击得手,自己掌心也湿了,轻轻吐出口气,才把刚才那句话接 着说下去:“就因为我知道心病只有心药才能医,所以我们才来找你。” 秋水清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盯着傅红雪。 傅红雪还是全无表情。 秋水清道:“你知道他们是为何而来的?” 傅红雪摇头。 秋水清道:“但你却带他们来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也想看看,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来?” 两个人只说了三句话,本来充满和平宁静的庭园,忽然就变得充满杀气! 杀气是从四十九柄刀剑上发出来的,刀光剑影闪动,人却没有动。 庄主已被人所胁,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秋水清忽然叹了口气,道:“燕南飞,燕南飞,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燕南飞很意外,道:“你早已知道我是谁?” 秋水清道:“这附近八十里,都是孔雀山庄的禁区,你一入禁区,我就已知道你的来历底细。” 燕南飞也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孔雀山庄果然不是可以容人来去自如之地。” 秋水清道:“就因为我太了解你的来历底细,所以才被你所逞。” 燕南飞道:“因为你想不到?” 秋水清道:“我实在想不到。” 燕南飞苦笑,道:“其实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明月心抢着道:“他这是迫不得已,他实在病得太重了。” 秋水清道:“我有救他的药?” 明月心道:“你有,只有你。” 秋水清道:“那究竟是什么药?” 明月心道:“是个秘密。” 秋水清道:“秘密?什么秘密?” 明月心道:“孔雀翎的秘密。” 秋水清闭上了嘴。 明月心道:“这并不完全是要挟,也是交换。” 秋水清道:“用什么交换?” 明月心道:“也是个秘密,也是孔雀翎的秘密。”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十章 一刀赌命 01 院子里的银杏树在风中簌簌作响,棋盘落子声幽雅如琴弦,修指甲的白衣少年脸上全无表情,下棋的人更连头都没有抬起。 明月心忍不住道:“我们并不是来看人下棋的。” 公孙屠道:“我知道你们是来找我的,我就是血洗孔雀山庄的人,你们并没有找错。” 明月心的手握紧,指甲已刺入肉里,道:“他们三位呢?” 公孙屠没有直接回答,却先引见了那个修指甲的白衣少年。 “这位就是洛阳萧家的四无公子。”他显得像是在示威,“四无的意思,就是飞刀无敌,杀人无算,翻脸无情。” “还有一无呢?” “就是不翻脸也无情。”公孙屠道,“他还有个很长很奇怪的名号,叫作:上天入地寻小李,一心一意杀叶开。” 昔年小李飞刀威慑天下,飞刀一出,例不虚发,他的光辉和伟大,至今无人能及。 叶开得自他真传,谈笑江湖三十年,虽然没有妄杀过一个人,却也没有一个人敢轻犯他。 明月心道:“这位无心的公子不但有把握可以杀叶开,还要找小李探花比一比高下?” 公孙屠道:“好像是的。” 明月心也笑了:“他的口气好大。” 公孙屠道:“口气大的人,本领通常也不会小。” 明月心道:“好像是的。” 公孙屠微笑道:“其实不对?” 明月心笑道:“口气愈大,本领愈小,江湖中岂非有很多人都是这样子的?” 公孙屠的笑像是在挑拨,她的笑却完全是在挑战,这句话她本就是对着萧四无说的。 这傲慢的少年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脸上还是全无表情。他手上的刀也动得很慢,每一个动作都极小心,好像生怕划破了自己的手。 他的手干燥稳定,手指长而有力。 傅红雪从未注意过别人的手,现在却在注意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观察得很仔细。 修指甲并不是件很有趣的事,并不值得看。 萧四无却仿佛被看得很不安,忽然冷冷道:“看人修指甲,就不如看人下棋。” 公孙屠笑道:“尤其下棋的这两位,都是当今天下的大国手。” 明月心眨了眨眼,道:“这位道长就是紫云观的大老板?” 公孙屠好像又想挑拨,故意问道:“道观中哪有大老板?” 明月心笑道:“在道观里观主就是大老板,在妓院里老鸨儿就是大老板,‘大老板’这名称本就是各种人都可以用的。” 白发人刚拈起一颗棋子,忽然抬头向她笑了笑,道:“不错,我就是这里的大老板。” 明月心嫣然道:“最近这里生意怎么样?” 白发道人道:“还过得去,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些愚夫愚妇来上香进油的,何况每年的春秋佳日,都正好是我们这行的旺季。” 他说话的口气居然也好像真的是个大老板了。 明月心笑得更愉快,道:“大老板本来是无趣的多,想不到你这位大老板竟如此有趣。” 白发道人道:“我本就是个百无禁忌的人。” 他也笑得很愉快,明月心的笑却忽然变得有些勉强:“百无禁忌?大老板你贵姓?” 白发道人道:“我姓杨。” 明月心道:“杨无忌?” 白发道人道:“好像是的。” 明月心忽然笑不出了。 她知道这个人——三十年前,杨无忌就已是和武当掌门、巴山道士齐名的“方外七大剑客”之一。 她已知道江湖中用来形容这道人的四句话——第一句是“百无禁忌”,最后一句也是。 这四句话知道的人很不少。 “百无禁忌,一笑杀人,若要杀人,百无禁忌。” 据说,这道人若是冷冷冰冰地对你,反而拿你当作个朋友,若是对你笑得很和气,通常就只有一种意思——他要杀你! 据说他要杀人时,不但百无禁忌,六亲不认,而且上天入地,也非杀了你不可。 刚才他就笑了,现在还在笑。他准备什么时候出手? 明月心盯着他,连一刹那都不敢放松。 谁知杨无忌却又转过头,“叮”的一响,手指拈着的棋子已落在棋盘上。 这一颗子落下,他就拂袖扰乱了棋局,叹道:“果然是一代国手,贫道认输了。”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道:“这一着只不过是被人分了心而已,怎么能算输?” 杨无忌道:“一着下错,满盘皆输,怎么不算输?何况下棋正如学剑,本该心无二用,若是被人分了心,怎么能算高手?” 公孙屠笑道:“幸好道长下棋时虽易被分心,出剑时却总是一心一意的。” 杨无忌淡淡道:“幸好如此,所以贫道至今还能偷生于人世。” 青衣白袜的中年人却叹了口气,道:“不幸的是,我下棋时虽能一心一意,对剑时一颗心就变得乱如春草般。” 明月心道:“你贵姓?” 青衣人道:“不能说,不能说。” 明月心道:“为什么不能说?” 青衣人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个无名之辈,我只不过是个棋童而已。” 明月心道:“棋童,谁的棋童?” 燕南飞忽然笑了笑,道:“棋童的主人,当然是公子。” 青衣人好像刚看见他,立刻也笑了笑,拱手道:“原来是燕公子。” 燕南飞道:“只可惜我不是你的公子。” 青衣人微笑道:“公子近来可曾着棋?” 燕南飞道:“逃命还来不及,哪有工夫着棋?” 青衣人笑道:“在下却是为了着棋,连命都不要了,又何必再去逃命?” 燕南飞大笑,青衣人微笑,原来这两个人本来就认得的。 棋童已如此,他的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南飞又问道:“你的公子近来可曾着棋?” 青衣人道:“不曾。” 燕南飞微笑道:“他不曾着棋,想必不是为了逃命,他只要人的命。” 青衣人大笑,燕南飞微笑,他们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公子羽? 燕南飞和公子羽本来也是朋友? 青衣人又拱了拱手,道:“公子再坐坐,在下告辞。” 燕南飞道:“你为何不再坐坐?” 青衣人道:“我是来着棋,无棋可着,为何要留下?” 燕南飞道:“为着杀人!” 青衣人道:“杀人?谁想杀人?” 燕南飞道:“我!” 他忽然沉下脸,冷冷地看着公孙屠:“我要杀的人就是你。” 公孙屠一点也不意外,却叹了口气,道:“为什么人人都要杀我?” 燕南飞道:“因为你杀人杀得太多。” 公孙屠淡淡道:“要杀我的人也不少,我却还活着。” 燕南飞道:“你已活得太长了,今日只怕已到了死期。” 公孙屠悠然道:“今日本就是死期,却不知是谁的死期?” 燕南飞冷笑,同时已亮出了衣下的剑,蔷薇剑! 这柄软剑平时居然能像腰带般藏在衣下,柔软的皮鞘也不知是用什么硝红的,红得像是春天的蔷薇。 看到这柄剑,公孙屠眼睛里也不禁露出尊敬之色:“我知道这柄剑,百炼千锤,可柔可刚,果然是天下少 见的利器!” 燕南飞道:“我也知道你的钩,你的钩呢?” 公孙屠笑了笑,道:“你几时见过用钩采花的?” 燕南飞道:“采花?” 公孙屠道:“蔷薇难道不是花?” 青衣人忽然道:“你若想采蔷薇,就不该忘了蔷薇有刺,不但会刺伤人的手,也会刺伤人的心。” 公孙屠道:“我已无心可伤。” 青衣人道:“但是你还有手可伤。” 公孙屠又笑了笑,悠然道:“他伤我的手,我就伤他的心。” 青衣人道:“用什么伤他的心?” 公孙屠道:“用人。” 青衣人道:“什么人?” 公孙屠道:“卓玉贞。” 青衣人道:“他伤你,你就杀卓玉贞?” 公孙屠点点头,道:“卓玉贞不能死,所以我也不能死,能死的只有他!” 青衣人道:“这一战你岂非已立于不败之地?” 公孙屠道:“本来就是的。” 他微笑着,看着燕南飞:“所以现在你总该明白,今日究竟是谁的死期?” 燕南飞道:“你的!” 他冷冷地接着道:“死人才不能杀人,我要让卓玉贞活着,更非杀了你不可!” 公孙屠叹了口气,道:“看来你还是不太明白,只因为我刚才说了句话你没有听见。” 青衣人道:“我听见了。” 公孙屠道:“我说的是什么?” 青衣人道:“你说只要你一见血,就要他立刻杀了卓玉贞。” 公孙屠道:“我是对谁说的?” 青衣人道:“我不认得那个人,只知道你叫他‘食指’!” 公孙屠道:“现在他的人呢?” 青衣人道:“带着卓玉贞走了。” 公孙屠道:“到哪里去了?” 青衣人道:“我不知道!” 公孙屠道:“谁知道?” 青衣人道:“好像没有人知道!” 公孙屠道:“本来就没有人知道!” 他又微笑着,看着燕南飞:“现在你是不是已完全明白。” 燕南飞点点头,居然还能不动声色。 公孙屠道:“今日是谁的死期?” 燕南飞道:“你的。” 公孙屠摇头苦笑,道:“看来这人不但真倔强,而且真蠢,居然到现在还不明白。” 燕南飞道:“不明白的是你,因为你千算万算,还是忘了一点。” 公孙屠道:“哦?” 燕南飞道:“你忘了我不能死,更不想死,何况,我若死了,卓玉贞还是救不回来,所以我为什么要让你杀我?为什么不能杀你?” 公孙屠怔了怔,道:“既然大家都不能死,你说应该怎么办?” 燕南飞道:“亮你的钩,对我的剑,十招之内,我若不能胜你,我就送你一条命!” 公孙屠道:“谁的命?” 燕南飞道:“我的。” 公孙屠道:“你若胜了我,我也得送你一条命?” 燕南飞道:“当然。” 公孙屠道:“你要谁的命?卓玉贞的?” 燕南飞道:“我要看着你将她恭恭敬敬地送到我面前。” 公孙屠沉吟着,又去问那青衣人,道:“这句话是不是燕南飞亲口说的?” 青衣人道:“是。” 公孙屠道:“燕南飞是不是个守信的人?” 青衣人道:“一诺千金,死而无悔。” 公孙屠忽又笑了,大笑道:“其实我说来说去,为的就是要等他说这句话。” 他的笑声停顿时,钩已在手。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十一章 变化 01 哭声忽然停止。 卓玉贞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傅红雪:“我不是卓玉贞?你为什么说我不是卓玉贞?” 傅红雪没有回答她,却问了句不该问的话:“你已经有了几个月的孕?” 卓玉贞迟疑着,终于道:“七个月。” 傅红雪道:“你已经有了七个月的孕,可是你父亲直到今天才发现你的私情?他是个瞎子?” 卓玉贞道:“他不是瞎子,他也不是我亲生的父亲。” 她的声音里充满怀恨:“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我认得秋水清,根本就是他安排的,因为秋水清是江湖中的大人物,是孔雀山庄的庄主,也是刘总镖头最佩服的人。” 燕南飞插口道:“刘总镖头?振远镖局的刘振国?你父亲是振远的镖师?” 卓玉贞道:“他本来是的。” 燕南飞道:“现在呢?” 卓玉贞道:“他的酒喝得太多,无论什么样的镖局,都不愿用一个醉汉做镖师的。” 燕南飞道:“刘振国将他解了聘?” 卓玉贞点点头,道:“刘总镖师并不反对喝酒,可是喝了酒之后居然把同伴的镖师当作来劫镖的,还砍断了他的一只手,这就未免太过分了。” 燕南飞道:“他想利用你和秋水清的关系,重回振远去?” 卓玉贞道:“他想得要命,就算我是他亲生的女儿,他也会这么做的。” 燕南飞道:“只可惜秋水清不肯做这种事,刘振国也不是肯徇私的人。” 卓玉贞道:“所以秋水清虽然每个月都给他一百两银子买酒,他还是不满意,只要一喝醉,就要想法子来折磨我。” 燕南飞道:“直到今天早上你才觉得不能忍受?” 卓玉贞勉强忍住了泪,道:“我是个女人,名义上又是他的女儿,无论他怎样对我,我都可以忍受,但是今天早上……” 燕南飞道:“今天早上他做了什么事?” 卓玉贞道:“他要把我肚子里的孩子打出来,他不要我生秋水清的孩子,因为……因为他已经知道孔雀山庄的凶讯。” 燕南飞动容道:“可是昨天晚上才发生的事,他本不该知道的。” 卓玉贞道:“可是他的确知道了。” 燕南飞沉下了脸,傅红雪的脸色更苍白。 ——只有一种人才会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就算他昨天晚上没有到孔雀山庄去杀人,也一定是个把风的。 燕南飞道:“我若看见那么多人无辜惨死,回家后我也会忍不住想大醉一场。” 傅红雪沉默着,忽然问道:“你认得刘振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南飞道:“振远镖局的局面很大,能做到振远镖局的总镖头并不容易。” 傅红雪道:“他懂得用人?” 燕南飞道:“他用的都是好手,一流好手。” 傅红雪的手握紧。 卓玉贞道:“我义父的武功不弱,若不是酒害了他,他说不定也会做到总镖头的。” 傅红雪冷冷道:“做总镖头难,杀人容易。” 燕南飞道:“你认为他是凶手之一?” 傅红雪道:“不是凶手,也是帮凶!” 燕南飞道:“那么现在我们就该去找他。” 傅红雪道:“上车时我就已经吩咐过,现在我们走的就是这条路。” 他看着卓玉贞:“所以我希望你说的全部都是真话。” 卓玉贞直视着他,说谎的人绝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也绝不会有这种坦然的表情。 燕南飞看着她,再看看傅红雪,好像也有什么意见要说出来。 他还没有开口,就听见一个人大声道:“现在我们绝不能回卓家去。” 明月心已醒了。 她的血流得太多,身子太虚弱,这句话显然是她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说出来的。 燕南飞让她躺得更舒服些,才问:“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卓家去?” 明月心喘息着道:“因为现在那里一定已是个陷阱。” 她急着要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苍白的脸已挣得发红:“公孙屠绝不会就 这样放过我们的,他当然想得到我们要找卓东来,他们的人多,而且全都是好手,我又受了伤。” 燕南飞不让她说下去:“你的意思我明白,傅红雪一定也会明白的。” 明月心道:“你们不明白,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也知道就凭你们两个人已足够对付他们,可是卓姑娘呢?你们要对付杨无忌的剑,要对付公孙屠的钩,还要对付萧四无的飞刀,哪里还有余力照顾她?” 傅红雪没有开口,也没有反应。 明月心看着他,道:“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现在就应该赶紧叫车子停下来。” 傅红雪道:“不必。” 明月心道:“你……你为什么不肯?” 傅红雪脸上还是全无表情,淡淡道:“因为这条路并不是到卓家去的路。” 明月心怔了怔,道:“不是?怎么会不是?” 傅红雪道:“因为我本来就是要他赶车出城的,他怎么敢走别的路?” 明月心松了口气,道:“原来你的想法也跟我一样。” 傅红雪冷冷道:“我从不拿别人的生命冒险。” 明月心道:“可是你刚才……” 傅红雪道:“我刚才那样说,只不过是为了试探试探这位卓姑娘。”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马车忽然停下。 赶车的转过头,赔着笑道:“这里已经是城外了,傅大侠要往哪条路走?”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赔笑的脸,忽然问道:“你练的是不是先天无极派的功夫?” 赶车的笑容突然僵硬,道:“小人根本没有练过功夫。” 傅红雪不听他的,又问道:“赵无极、赵无量兄弟,是你的父或叔?还是你的师长?” 车夫吃惊地看着他,就好像看见了鬼一样。 他赶车的技术纯熟,一直都坐在前面赶车,非但没有任何举动,而且很听话。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脸色苍白的怪物,怎么会一眼就看破他的来历。 傅红雪道:“你的肤色光滑,肌理细密,就好像用熟油浸出来,只有练过先天无极独门气功的人,才会这么样。” ——这怪物好尖锐的眼力! 车夫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在下赵平,赵无极正是家父。” 傅红雪道:“你是不是有个名字叫食指?” 赵平勉强点了点头,他已看出在这怪物面前根本没有说谎的余地。 傅红雪道:“以你的家世出身,竟会做这种见不得天日的事,我本该替先天无极清理门户的。” 赵平变色道:“可是我……” 傅红雪不让他开口,冷冷道:“你若不是赵无极的独子,现在就已死在车轮下。” 他坐在车厢里,连动都没有动。 ——一只手上,最灵活的就是食指。 ——一个坐在车厢里不动的人,怎么能杀得了灵活如食指的赵平? 赵平终于想通了,身子已准备掠起。 傅红雪道:“今天我不杀你,我只要你留下一只杀人的手!” 赵平忽然大笑,道:“抱歉得很,我的手还有用,不能给你。” 忽然间,刀光一闪,血花四激。 赵平身子已掠起,忽然看见一只血淋淋的手凭空落下。 他还不知道这就是他自己的手。 刀太快,他还没有感觉到痛苦。 他甚至还在笑。 等到这只手落在地上,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已少了一只。 笑声立刻变成了惨呼,他的人也重重跌下。 刀光不见了,刀已入鞘。 傅红雪还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赵平将断腕塞入衣襟,用一只手扳着车窗,挣扎着站起来,盯着他。 傅红雪道:“你还不走?” 赵平咬着牙,道:“我不走,我要看看你的刀。” 傅红雪道:“刀不是给人看的。” 赵平道:“你砍断了我的手,你至少应该让我看看你的刀。” 傅红雪凝视着他,忽然道:“好,你看!” 刀光一闪,一根根断发雨丝般飘散。 这是赵平的头发 。 等到他看见这雨丝般的落发,刀光已不见了。 刀已入鞘。 他还是没有看见这柄刀。 他的脸却已因恐惧而扭曲,忽然一步步向后退,嘶声嚷呼道:“你不是人,你是个恶鬼,你用的也是把鬼刀……” 漆黑的刀,漆黑的眸子。 卓玉贞也在看着这柄刀,已看了很久,眼睛里也有了恐惧。 这柄刀仿佛已长在傅红雪手上,已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卓玉贞试探着问:“你有没有放下过这把刀?” 傅红雪道:“没有。” 卓玉贞道:“你能不能让我看看?” 傅红雪道:“不能。” 卓玉贞道:“你有没有让别人看过?” 傅红雪道:“没有!” 卓玉贞道:“这真是把鬼刀?” 傅红雪道:“鬼不在刀上,在心里,只要心里有鬼的人,就避不开这把刀!” 人没有动,马车也没有动。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现在已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 傅红雪道:“有。” 燕南飞道:“去哪里?” 傅红雪道:“孔雀山庄。” 燕南飞很意外:“又到孔雀山庄去?现在那里还有什么?” 傅红雪道:“还有个秘密地窖。” 燕南飞立刻明白:“你要明月心躲到那里去养伤?” 傅红雪道:“没有人想得到她会在那里,那里已是死地。” 燕南飞道:“这也是置之死地又后生?” 傅红雪道:“是。” 燕南飞道:“我们还是坐这辆车去?” 傅红雪道:“车马不会泄露秘密,更不会出卖人。” 燕南飞道:“只有人才会出卖人,所以你赶走了赵平。” 傅红雪道:“是。” 燕南飞道:“现在谁去赶车?” 傅红雪道:“你。” 地室的石壁上虽然被炸开个大洞,别的地方依旧坚固完整。 燕南飞道:“现在这里唯一的出入道路,就是这个洞了。” 傅红雪道:“只能出,不能入。” 燕南飞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明月心还有孔雀翎。” 燕南飞道:“她的孔雀翎也有用?” 傅红雪道:“有。” 燕南飞道:“只要她拿着孔雀翎守在这里,就没有人冲得进来?” 傅红雪道:“绝没有。” 燕南飞叹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没有别的人来。” 卓玉贞忍不住道:“你们是不是要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傅红雪道:“不是。” 卓玉贞道:“谁留下来陪她?” 傅红雪道:“你。” 卓玉贞道:“你们呢?你们要走?” 傅红雪道:“是。” 卓玉贞道:“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去杀人!” 卓玉贞道:“去杀那些杀人的人?” 傅红雪点点头:“公孙屠不肯放过我,我也同样不能放过他!” 卓玉贞看着他手里的刀:“杀人的人是不是心里都有鬼?” 傅红雪道:“是。” 卓玉贞道:“他是不是一定躲不开你这把刀?” 傅红雪道:“一定。” 卓玉贞忽然跪下,泪也流下:“求求你,把他那颗心带回来,我要用他的心祭我肚里孩子的父亲。” 傅红雪凝视着她,忽然道:“我可以做这种事,你却不能说这种话。” 卓玉贞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话里有杀气。” 卓玉贞道:“你怕我肚里的孩子染上杀气?” 傅红雪点点头,道:“有杀气的孩子,长大后难免杀人。” 卓玉贞咬紧牙根,道:“我希望他杀人,杀人总比被杀好。” 傅红雪道:“你忘了一点!” 卓玉贞道:“你说。” 傅红雪道:“杀人的人,迟早总难免被杀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十二章 明月何处有 01 夜色更深,大地一片黑暗。 因为今夜没有明月。 今夜的明月是不是已经死了? 燕南飞打马狂奔,傅红雪动也不动地坐在他身旁。 华丽的马车,沉重的车厢。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坐车?” “因为我们有车!” “马已累了,一匹倦马,载不动两个人,却可以拉车!” “因为车有轮?” “不错。” “我们也有腿,为什么不能自己走?” “因为我们也累了,我们的力气要留下来。” “留下来杀人?” “只要有人可杀,只要有可杀的人。” 孔雀已死了。 孔雀山庄已不再是孔雀山庄。 黑夜中还有几点星光,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一片废墟上,更显得凄凉。 已往返奔波数百里的马,终于倒下。 地窖中没有人,什么都没有,所有能搬走的东西都已被搬走! 火光跳动,因为燕南飞拿着火折子的手在抖。 ——据说孔雀死的时候,明月也会陪着沉下去。 燕南飞用力咬着牙:“他们怎么会知道的?怎么知道人在这里?” 傅红雪握刀的手没有抖,脸上的肌肉却在跳动,苍白的脸已发红,红得奇怪,红得可怕。 燕南飞道:“我们来的时候,后面绝没有人跟踪,是谁……” 傅红雪忽然大吼:“出去!” 燕南飞怔住:“你叫我出去?” 傅红雪没有再说话,他的嘴角已抽紧。 燕南飞吃惊地看着他,一步步向后退,还没有退出去,傅红雪已倒下,就像是忽然有条看不见的鞭子抽在他身上。 他一倒下去,就开始抽缩。 那条看不见的鞭子仿佛还在继续鞭打,不停地鞭打。 傅红雪整个的人都已因痛苦而**扭曲,喉咙里发出低吼,就像是野兽临死前的吼声:“我错了,我错了……” 他一只手在地上抓,又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想去抓一条根本不存在的浮木。 地上也铺着石块,他的指甲碎裂,他的手已开始流血。 他另一只手还是在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还是刀! 刀无情,所以永恒。 燕南飞知道他绝不愿让任何人看见他此刻的痛苦和他的痼疾。 可是燕南飞没有退出去,因为他也知道,刀虽然还是刀,傅红雪却已不再是傅红雪。 ——现在无论谁走进来,都可以一刀杀了他。 ——老天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他?为什么要这样的人有这种病? 燕南飞勉强控制着,不让眼泪流下。 火折子灭了,因为他不忍再看。 他的手却已握住衣下的剑柄。 石壁上那个洞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神话中那独眼恶兽的眼睛。 他发誓,现在无论谁想从这里闯进来,他都要这个人立刻死在他剑下! 他有把握。 没有人从这里进来,黑暗中却忽然有火光亮起! 火光是从哪里来的? 燕南飞霍然回头,才发现那扇有十三道锁的铁门,已无声无息地开了一线。 火光从门外照进来,门大开,出现了五个人。 两个人高举着火把,站在门口,另外三个人已大步走了进来。 第一个人右腕缠着白布,用一根缎带吊在脖子上,左手倒提着一柄弧形剑,眼睛里却充满了仇恨和怨毒。 他身旁的一个人道袍玄冠,步履稳重,显得胸有成竹。 最后一个人满脸刀痕交错,嘴角虽带着笑意,看来却更阴险残酷。 燕南飞心沉了下去,胃里却有一股苦水翻上来,又酸又苦。 他应该想得到的,别人打不开门上的十三道锁,公孙屠却能打得开,石壁上那个洞,并不是这里唯一可以出入的门户。 他们都没有想到,他们都太有把握,所以他们就犯了这致命的错误。 公孙屠忽然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掌心金光闪闪,赫然正是孔雀翎。 孔雀翎已到了他手里,明月心呢? 燕南飞勉强忍耐着,不让自己呕吐。 公孙屠笑道:“你们不该让她用这种暗器去对付墙上一个洞的,我们是人,不是老鼠,既不会打洞,也不会钻洞。” 他笑得十分愉快:“若不是她全心全意要对付这个洞,我们要进来只怕还不容易。” 燕南飞忍不住长长叹息:“我错了。” 公孙屠道:“你的确错了,你本该杀了我的!” 杨无忌淡淡道:“所以你以后一定要记住我的话,若要杀人,就应该百无禁忌。” 公孙屠道:“你不该提醒他的,若是他还有第二次机会,我岂非死定了。” 杨无忌道:“他还有没有第二次机会?” 公孙屠道:“没有。” 杨无忌摇摇头,悠然道:“现在他唯一能杀的人,就是他自己。” 杨无忌道:“他至少还可以杀傅 红雪。” 公孙屠说道:“傅红雪是赵平的,他连动都不能动。” 燕南飞看着他们,只觉得他们的声音仿佛已变得很遥远! 他本该集中全部精神力量,来对付他们的。 他应该知道这已是他的生死关头,他们绝不会放过他,他也不能退缩。 就算有路可退,也绝不能退。 可是他却忽然觉得很疲倦。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己心里已承认自己不是这两人的敌手? 明月已消沉,不败的刀神已倒下,他还能有什么希望? 公孙屠正在问赵平:“你这只手是被谁砍断的?” 赵平道:“傅红雪。” 公孙屠道:“你想不想报复?” 赵平道:“想。” 公孙屠道:“你准备怎么样对付他?” 赵平道:“我有法子。” 公孙屠道:“你现在为什么还不出手?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你最好的机会?” 杨无忌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等傅红雪清醒时,就已太迟了。” 公孙屠道:“现在你也用不着担心燕南飞。” 赵平忍不住问:“为什么?” 公孙屠道:“因为只要他一动,傅红雪立刻就会变成只孔雀。” 赵平道:“孔雀?” 公孙屠道:“这一筒孔雀翎无论插在谁身上,那个人都会变成只孔雀,死孔雀。” 赵平笑了:“可是我倒不希望他死得太快。” 公孙屠也笑了:“我也不希望。” 赵平忽然放下手里的弧形剑冲出去,一把抓起傅红雪的头发,抬起膝盖,猛撞他下颚,接着又反手一掌切在他后颈上。 傅红雪的头再垂下时,他的脚已踢出,一脚将傅红雪踢得飞了出去,撞上石壁。 他的人也跟着冲过去,用右肘抵住傅红雪的咽喉,厉声道:“张开眼来看看我是谁!” 傅红雪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非但不能抵挡,也已不能呼吸。 赵平冷笑道:“你砍断了我这只手,我就要用这只手扼断你脖子。” 燕南飞额上的青筋也已一根根凸起,仿佛也已不能呼吸。 公孙屠狞笑道:“你为什么不去救你的朋友?难道你就站在这里看着他死?” 燕南飞不能动。 他知道他若是动了,傅红雪只有死得更快。 可是他也不能不动。 赵平正在用另一只手猛掴傅红雪的脸,好像并不想立刻就要他的命。 但这种侮辱岂非比死更难受。 燕南飞握紧了衣下的剑柄,满头汗落如雨,忽然道:“你们就算能杀了他,也未必能杀我。” 公孙屠:“你想怎么样?” 燕南飞道:“我要你们放了他。” 公孙屠道:“你呢?” 燕南飞道:“我情愿死!” 公孙屠大笑:“我们不但要你死,也不能让他活着。” 杨无忌冷冷道:“若要杀人,百无禁忌。” 公孙屠笑声停止,厉叱道:“赵平,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 赵平咬了咬牙,手肘用力。 就在这时,忽然有刀光一闪! 是傅红雪的刀!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刀! 他们都以为这一战已十拿九稳,因为他们都忘了一件事。 傅红雪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也就在这时,燕南飞忽然挥手,鲜红的剑光血雨般洒出,卷住了公孙屠。 杨无忌的剑也已出鞘。 他拔剑的动作纯熟巧妙,他的出手准确有效,一剑刺出,正是燕南飞必死之处。 燕南飞这一剑就算能杀了公孙屠,他自己也必将死在杨无忌剑下。 他只有先回剑自救。 公孙屠的人立刻自血雨般的剑光中脱出,凌空翻身,掠出了门。 杨无忌长剑一式,身随剑走,也跟着掠出。 燕南飞当然绝不肯放过他,正想追出去,突听一声惊呼,一声厉喝:“接住!” 一条人影从门外飞扑过来,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赫然竟是卓玉贞。 幸好燕南飞的剑虽快,眼睛更快,一剑刚刺出,立刻悬崖勒马,及时收了回来。 卓玉贞惨呼着扑倒在他身上,只听“当”的一声,铁门已合起! 门外立刻传来“叮、叮、叮”一连串轻响,十三道锁已全部锁上,除了公孙屠外,天下已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打开这道门了。 燕南飞跺了跺脚,不理会已倒在地上的卓玉贞,转身从壁上的洞里蹿了出去。 “你照顾卓姑娘,我去将公孙屠的头颅提回来见你!” 傅红雪的刀既然已出鞘,他还有什么顾虑? 现在他一心只想杀人! 杀那个杀人的人! 刀尖还在滴着血。 赵平已倒在刀下,卓玉贞就倒在他身旁,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见从刀尖滴落的血。 一滴滴鲜血落在石地上,再溅开,散成一片蒙蒙的血雾。 傅红雪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看 着鲜血从刀尖滴落。 这次他的刀居然还没有入鞘。 卓玉贞挣扎着坐起来,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的刀。 她实在想看看这把刀究竟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这把刀杀人时,就好像已被天上诸神祝福过,又好像已被地下诸魔诅咒过! 这把刀上一定有很多神奇的符咒。 她失望了。 ——狭长的刀身略带弯曲,锐利的刀锋,不太深的血槽,除了那漆黑的刀柄外,这柄刀看来和别的刀并没有什么不同。 卓玉贞轻轻吐出口气,道:“不管怎么样,我总算看见了你的刀,我是不是应该感激这个死在你刀下的人?” 她说得很轻很慢,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其实当然不是的。 她只不过想让傅红雪明白,她要做的事,总是能做到。 可是这句话一说出来,她立刻就知道自己说错了,因为她已看见了傅红雪的眼睛。 这双眼睛在一瞬间之前还显得很疲倦,很悲伤,现在忽然就变得比刀锋更锐利冷酷。 卓玉贞的身子不由自主在向后退缩,嗫嚅着问:“我说错了什么?” 傅红雪盯着她,就像是野豹在盯着它的猎物,随时都准备扑起。 但是等到他脸上的红晕消褪时,他只不过叹息了一声,道:“我们都错了,我比你错得更可怕,为什么要怪你?” 卓玉贞试探着问:“你也错了?” 傅红雪道:“你说错了话,我杀错了人。” 卓玉贞看着地上的尸体:“你不该杀他的?他本来岂非正想杀你?” 傅红雪道:“他若真的想杀我,现在地上这尸体就应该是我。” 他垂下头,眼睛里又充满悔恨悲伤。 卓玉贞道:“他不杀你,是不是因为报答你上次不杀他的恩情?” 傅红雪摇头。 ——那绝不是报答,你无论砍断了谁一只手,那个人唯一“报答”你的方法,就是砍断你一只手。 ——也许那只不过是种莫名其妙的感激,感激你让他知道了一些以前他从未想到的事,感激你还为他保留了一点人格和自尊。 傅红雪了解他的心情,却说不出。 有些复杂而微妙的情感,本就是任何人都说不出的。 刀尖的血已滴干了。 傅红雪忽然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卓玉贞道:“我知道,这是你第一次杀错人,也是最后一次。” 傅红雪冷冷道:“你又错了,杀人的人,随时都可能杀错人的。” 卓玉贞道:“那么你是说——” 傅红雪道:“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我的刀,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刀终于入鞘。 卓玉贞鼓起勇气,笑着道:“这把刀并不好看,这只不过是把很普通的刀。” 傅红雪已不想再说下去,刚转过身,苍白的脸忽又抽紧:“你怎么能看得见这把刀的?” 卓玉贞道:“刀就在我面前,我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见?” 她说得有理,可是她忘记了一件事。 这里根本就没有灯光。 傅红雪五岁时就开始练眼力,黑暗闷热的密室,闪烁不定的香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苦练了十年,才能看得见暗室中的蚊蚁,现在也能看见卓玉贞的脸。 就因为他练过,所以他知道这绝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卓玉贞怎么能看得见这把刀的?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刀柄。 卓玉贞忽然笑了笑,道:“也许你还没有想到,有些人天生就是夜眼。” 傅红雪道:“你就是?” 卓玉贞道:“我不但是夜眼,还能看穿别人的心事。” 她的笑容很黯淡:“现在你心里一定又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卓玉贞,你当然不会认为我是个妖怪,但却很可能是公孙屠他们派来的奸细,说不定是个很有名的女杀星,甚至连明月心都很可能是被我出卖的,因为没有别的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傅红雪不能否认。 卓玉贞看着他,眼睛里又有了泪光:“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我?为什么?”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也许你不该这么聪明的。” 卓玉贞道:“为什么不应该?像秋水清那样的男人,怎么会找一个笨女人替他生孩子?” 傅红雪闭上了嘴。 卓玉贞却不肯停止:“我生下来的孩子,也一定是聪明的,所以我绝不能让他一生下就没有父亲,我不能让他终生痛苦悔恨。” 傅红雪的脸在抽搐。 他了解她的意思,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也是个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孩子。 一个没有父亲的聪明孩子,本身就是个悲剧,等他长大后,一定还会替别人造成许多悲剧。 因为他心里的仇恨远比爱多得多。 傅红雪终于叹了口气,道:“你可以替你的孩子找个父亲。” 卓玉贞道:“我已经找到了一个。” 傅红雪道:“谁?” 卓玉贞道:“你。”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十三章 生死之间 01 死黑!死寂! 没有光,没有声音,都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没有希望。 他们已完全陷入死亡的陷阱里。 孩子们没有哭,孩子们在吃奶,只有在他们的吮吸中,还跃动着生命的活力。 可是他们的生命能维持多久呢? 傅红雪又握紧了他的刀,可是现在这死亡的陷阱连他的刀都已无法突破! 他本该去安慰卓玉贞的,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心太乱。 生死之间,他一向看得很淡,他放不下的是这两个孩子。 虽然他并不是孩子们的真正父亲,可是他们之间已有了种奇妙的联系,甚至比父子更亲密的联系。 因为这两个孩子是他亲手迎接到人世来的,仿佛已成了他自己生命的延续。 这种情感复杂而微妙,就因为人类有这种情感,所以这世界才能存在。 卓玉贞忽然道:“我听明月心说过,你们以前好像也曾被关在这里?” 傅红雪道:“嗯。” 卓玉贞道:“你以前既然有法子脱身,现在一定也能想出法子来的。” 她眼睛里发着光,充满了希望。 傅红雪实在不忍让她的希望破灭,但却又不能不让她知道事实的真相。 “上次我们脱身,只因为那时候这里正好有件破壁的利器。” 现在这里却已是空的,除了他们四个人之外,只有一具尸体。 尸体已冰冷僵硬,他们迟早也必将变成这样子的。 卓玉贞眼睛里却还存着一线希望:“我常听人说,你的刀就是天下无双的利器!” 傅红雪看着手里的刀,声音中充满痛恨:“这是杀人的利器,不是救人的。” 他痛恨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只要能让孩子们活下去,他不惜做任何事。 可是他偏偏无能为力。 卓玉贞的希望终于完全破灭了,却勉强笑了笑,道:“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希望。” 她在安慰傅红雪:“燕 南飞要你在这里等,他一定会回来的。” 傅红雪道:“他若要回来,早已该回来,现在就算回来了,也一定会认为我们已不在这里。” 卓玉贞闭上了嘴。 她当然也知道傅红雪说的是事实,燕南飞绝对想不到他们会在这里逗留这么久的,更想不到傅红雪会被人活活埋葬在这里。 以傅红雪的耳目和反应,上面无论任何人只要有一点行动,都应该瞒不过他。 又有谁能想得到那时他正在为孩子接生?又有谁能想得到这里会有孩子的啼哭?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真实的事有时甚至比神话还离奇。 孩子们又开始哭了。 傅红雪手心在淌着冷汗,他忽然想起他还可以为他们做一件事。 一件他本来宁死也不愿去做的事。 可是现在他一定要去做。 ——赵平也是个老江湖,老江湖的身上总是会带着些急救应变的东西。 去剥夺一个死人的所有,这种事他本来一想起就会恶心。 可是现在他却已经在做这种事。 他找出了一个火折子,一卷长绳,一块驱蛇避邪的雄黄精,一瓶刀伤药,半截已经啃过了的人参,一串钥匙,一朵珠花,几个金锞子,几张银票和一封信。 珍珠和黄金本是世人不择手段去夺取的珍宝,甚至不惜用自己的人格去交换,但是现在,却已变得毫无价值。 这岂非也是种讽刺? 生育后的虚弱,孩子们的奶汁。 无论谁都知道卓玉贞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人参。 傅红雪默默地拔出刀,削去了被啃过的部分——这是他第一次为了件没有生命的东西拔刀,却已是卓玉贞第二次看见他的刀。他不在乎。 他和卓玉贞之间的藩篱,已在生育的过程中被打破了。 现在他们两人之间,也已有了种奇异的联系。 卓玉贞也没有提起这件事,默默地接过人参,眼睛却盯在那朵珠花上。 那是 朵牡丹,每一颗珍珠都毫无瑕疵。 柔润的光泽,精巧的铸工,在黑暗中看来更显得非凡和美丽。 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 她毕竟是个女人。 珠宝的魅力,本就是任何女人都不能抵抗的。 傅红雪迟疑着,终于递给了她。 也许他本不该这么做,可是此时此刻,他又何苦不让她多享有一点乐趣?一点欣喜? 卓玉贞笑了,笑得就像是个孩子。 啼哭中的孩子忽然已睡着。 傅红雪道:“你也该睡了!” 卓玉贞道:“我睡不着。” 傅红雪道:“只要闭上眼睛,自然就会睡着的。” 他看得出她已很疲倦,她失去太多血,经过太多苦难惊吓。 她的眼睛终于合起,忽然就已沉入了宁静而甜蜜的黑暗里。 傅红雪静静地看着他们,沉睡中的母亲和婴儿们,这本该是幅多么幸福,又多么美丽的图画,可是现在…… 他咬了咬牙,决心不让自己流泪。 现在他一定要找出每一样可以帮助他们脱身的东西,他虽然有一双能够在暗中视物的眼睛,但是他也太疲倦。 他闪亮了火折子,第一眼看见的,却是那信封上的八个字。 面呈 燕南飞吾弟。 羽。 羽? 公子羽? 这封信难道是公子羽托赵平交给燕南飞的? 吾弟? 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傅红雪抑制了自己的好奇,折起这封信,收藏在怀里。 赵平没有机会将这封信交出来,他希望自己还有机会能再见燕南飞。 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希望实在渺茫得很。 对傅红雪来说,除了这封信和人参外,从赵平身上找到的东西根本全无价值。 因为他忽略了一点——像赵平这种男人身上,本不该带着珠花的。 等他想到这一点时,已经太迟。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十四章 天王斩鬼刀 01 能一刀腰斩奔马的,应该是把什么样的刀? 没有人看见。刀光是从道旁的树林飞出来的,马车又冲出二三十丈,从这里看过去看不见人,更看不见刀,傅红雪挡在卓玉贞和孩子身前,眼睛还在盯着那片浓密的林子,苍白的脸仿佛已白得透明。 燕南飞喘过一口气,立刻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把刀?” 傅红雪摇摇头。 燕南飞道:“但是你一定已知道那是把什么刀。” 傅红雪点点头。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看来公子羽的消息果然灵通得很,苗天王果然来了。” 苗天王的刀,当然是天王斩鬼刀! 傅红雪的手握紧,冷冷地道:“来的人只怕还不少。” 就在这时,道路两头都有两辆大板车并排驶了过来,将来去的道路都完全封锁。 左面第一辆板车上,摆着张木几,两个人正盘膝坐在桌上下棋,第二辆板车上,也坐着两个人,一个在修指甲,一个在喝酒。他们对自己做的事好像都很专心,谁也没有抬起头来往这边看一眼。 傅红雪和燕南飞居然也好像没有看见他们。 右面的第一辆板车上,坐着好几个女人,有老有少,有的在绣花,有的嗑瓜子,还有的在梳头,最老的一个,赫然竟是鬼外婆。第二辆板车上,却摆着口崭新的棺材,还有口吊在铁架上的大铜锅。 据说天下最大的一口锅,就是少林寺的煮饭锅。少林寺的和尚多,终年不见油荤,却整天都在劳动,饭量当然特别大,就算每个和尚一顿吃五碗饭,五百个和尚一顿要吃多少碗?要用多大的锅煮饭,才能让这些和尚吃得饱? 燕南飞到过少林寺,特地去看过那口锅,他天生是个好奇的人。 板车上的这口紫铜锅,看来竟不比少林寺的煮饭锅小。最奇怪的是,锅里居然还有一个人,圆圆的脸,肥头大耳,额角上却有些刀疤毒蛇般挂下来,从眉心一直挂到嘴角,使得他这张看来本该很和气的脸,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诡异邪恶。 板车走得并不快,铁架上的铜锅轻轻摇荡,人坐在里面,就好像坐在摇篮里一样。 乌云远去,太阳又升高了些,燕南飞的心却在往下沉。 可是他一定要勉强作出笑脸,喃喃道:“想不到多情子居然没有来。” 傅红雪冷冷道:“一击不中,全身而退,这本是他们星宿海的老规矩。” 燕南飞笑得仿佛更愉快:“除了他之外,该来的好像全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 他看着铜锅里那脸上有刀疤的胖子,微笑着又道:“郝厨子,你怎么会来的?” 胖子脸上的毒蛇在蠕动。他在笑,笑容却使得他的脸看来更狞恶诡秘:“我是来收尸的。” 燕南飞道:“收谁的尸?” 郝厨子道:“什么尸都收,死马收进肚子,死人收进棺材。” 板车全部停下来。下棋的还在下棋,喝酒的还拿着杯子,梳头的也还在梳头。 郝厨子笑道:“看来大家今天的口福不错,郝厨子做的五香马肉,并不是人人都能吃得到的。” 燕南飞道:“你的拿手菜好像不是五香马肉?” 郝厨子道:“我的拿手菜材料不好找,还是将就些吃五香马肉的好。” 这句话说完,他的人已钻出铜锅,下了板车,没有亲眼看见的人,实在难相信这个足足有一百多斤的大胖子,动作居然还这么轻巧灵敏。 他身上也有一把刀,菜刀。 卓玉贞忍不住想问了:“这个郝厨子,真的是好厨子?” 燕南飞道:“假的。” 卓玉贞道:“为什么别人叫他厨子?” 燕南飞道:“因为他喜欢炒菜,也因为他喜欢用菜刀。” 卓玉贞道:“他的拿手菜是什么?” 燕南飞道:“火爆人心,清炒人腰。” 年轻的樵夫刚停止呕吐,只抬头看了一眼,就怔住。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地方会忽然变得这么热闹。 今天他只吃了两个干馒头,几根咸菜,本来以为早就全吐完了,再也没有什么可吐的,可是他再多看两眼,立刻又忍不住吐了起来,吐得比刚才还厉害。 郝厨子已拔出 了他的菜刀,一刀砍在死马身上,就连皮带肉砍下了一大块,随手一抛,就抛入了那个大铜锅里。他的右手操刀,左手抛肉,两只手一上一落,动作又轻巧,又熟练,一匹马眨眼间就被他剁成了一百三十多块,比别人的刀切豆腐还容易。 马肉已经在锅里,五香料呢? 郝厨子将刀上的血在鞋底上擦干净,就走回去打开了那口棺材;棺材里装着的竟是各式各样的作料,油、盐、酱、醋、茴香、八角……只要你能想得出来,棺材里都有。 郝厨子喃喃道:“这辆破板车,正好作柴烧,等到马车烧光,肉也熟了。” 正在下棋的杨无忌忽然道:“我的那份不用太烂,我的牙齿好。” 郝厨子道:“出家的道士也吃马肉?” 杨无忌道:“有时连人肉都吃,何况马肉。” 郝厨子笑道:“道士若是真想吃人肉,等一等这里也会有材料的。” 杨无忌道:“我本来就在等,我一点也不着急。” 郝厨子大笑,用眼角瞟着傅红雪,道:“人肉最补血,若是多吃点人肉,脸色也就不会发白了。” 他大笑着,用一只手就将那近三百斤重的铜锅连铁架一起提了下来,又用车厢的碎木,在铜锅下生起了一堆火。火焰闪动,烧得“噼啪噼啪”地响。 孩子又哭了,卓玉贞只有悄悄地拉开衣襟,喂他们吃奶。 手里拿着酒杯的公孙屠忽然吐出口气,道:“好白的皮肤。” 郝厨子笑道:“好嫩的肉。” 正在嗑瓜子的鬼外婆却叹息了一声,道:“好可怜的孩子。” 傅红雪只觉得胃在收缩,他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凸出,仿佛已将拔刀。 燕南飞却按住了他的手,压低声音道:“现在不能动。” 傅红雪当然也看得出现在不能动。这些人虽然故作悠闲,其实却无异是个马蜂窝,只要一动,后果就不堪设想。可是不动又怎样呢?这么样耗下去,难道真的等他们吃完了马肉,再吃人肉? 燕南飞声音压得更低,忽又问道:“你认不认得‘八个胆子八条命’杜十七?” 傅红雪摇摇头。 燕南飞道:“这个人虽然不是大侠,却比我认得的那些大侠都有侠气,我已跟他约好了在前面城里的天香楼茶馆见面,只要能找到他,什么事都能解决的,我跟他交情很不错。” 傅红雪道:“那是你的事。” 燕南飞道:“我的事就是你的事。” 傅红雪道:“我不认得他。” 燕南飞道:“可是他认得你。” 下棋的还在下棋,每个人都还在做他自己做的事,根本没有注意他们,就好像已将他们当作死人。 燕南飞又问道:“你是不是很讲理的人?” 傅红雪道:“有时是的,有时不是。” 燕南飞道:“现在是不是已到了不能不讲理的时候?” 傅红雪道:“好像是的。” 燕南飞再问:“卓玉贞和她的孩子能不能死?” 傅红雪道:“不能。” 燕南飞叹了口气,道:“只要你能记住这句话就好了,我们走吧。” 傅红雪道:“走?怎样走?” 燕南飞道:“你一听我说‘小狗’两个字,就把卓玉贞和孩子抱上那辆马车,藏到棺材里去,别的事由我来负责!” 他笑了笑又道:“莫忘记我逃命的本事还是天下第一。” 傅红雪闭上了嘴。他当然明白燕南飞的意思,他现在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无论怎么样,他都绝不能让卓玉贞和孩子落入这些人手里。 鬼外婆坐的那辆板车上,一共有五个女人,除了她之外,都很年轻,而且很不难看。 不难看的意思就是好看,最好看的一个正在梳头,长长的头发,又黑又亮。 燕南飞忽然道:“听说苗天王大大小小一共有七八十个老婆。” 鬼外婆道:“是八十个,他喜欢整数。” 燕南飞道:“听说他不管到哪里,至少还要带四五个老婆跟在身边,因为,他随时随地都可能用得着的。” 鬼外婆道:“他是个精力充沛的男子汉,他的老婆都有福气。” 燕南飞道:“你 是不是其中之一?” 鬼外婆叹了口气,道:“我倒很想,只可惜他嫌我太老了。” 燕南飞道:“谁说你老,我看你比那位梳头的老太太至少年轻十岁。” 鬼外婆大笑,梳头的女人脸色已变了,狠狠地盯着他。 燕南飞又朝她笑了笑,道:“其实你也不能算太老,除了鬼外婆外,你还是最年轻的一个。” 现在每个人都已看出他是在故意找麻烦了,却还猜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本来故意不看他的人,现在也不禁多看他两眼。 他果然又去找郝厨子:“除了剁肉切菜外,你这把菜刀还有什么用?” 郝厨子道:“还能杀人。” 他脸上的毒蛇又开始蠕动:“用一把上面镶满了珍珠的宝刀杀人,跟用菜刀杀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燕南飞道:“有一点不同。” 郝厨子道:“哪一点?” 燕南飞却不理他了,转过身,打开了棺材,喃喃道:“想不到这里面居然还有葱姜,却不知道有辣椒没有呢?” 郝厨子大声道:“哪一点不同?” 燕南飞还是不理他,道:“哈,这里果然有辣椒,看来这口棺材简直就是个厨房。” 郝厨子本来坐着的,现在却站起来:“你为什么不说?究竟有哪点不同?” 燕南飞终于回头,微笑道:“究竟有哪点不同,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红烧五香马肉里是应该摆点辣椒的。” 他提着串辣椒,走到铜锅旁,又道:“大概没有人不吃辣椒的,不吃辣椒的是小狗。” 郝厨子已气得脸都白了,就在这时,突听一声马嘶一声轻叱。 傅红雪已抱起卓玉贞,卓玉贞抱着孩子,两大两小四个人抢上板车! 卓玉贞将孩子放进棺材,傅红雪挥鞭打马,燕南飞提起吊着铜锅的铁架。 公孙屠掷杯而起,大喝一声:“小心!” 两个字未说完,卓玉贞也已钻进棺材,自己合起了盖子。 燕南飞反手一抡,将一锅滚烫的马肉连锅带铁架一起抡了出去,“呼”的一声,飞向对面的板车! 汤汁四溅,健马惊嘶,板车倾倒,一块块滚烫的马肉带着汤汁乱箭般飞出,只要沾着一点,立刻就烫起一个水泡。 板车上的人用衣袖蒙面,飞掠而起! 傅红雪右手握刀,左手挥鞭,已从两辆倾倒的板车间冲了出去! 萧四无身子凌空,突然翻身,右臂上每一根肌肉都已贯注真力。 飞刀就在他的右手上。 杨无忌身子掠起时已反手抓住剑柄。 萧四无的刀已出手。 这一次他完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一刀还是用出了全力,打的还是傅红雪后背。 板车虽已倾倒,让出的路并不宽,傅红雪必须全神驾驶马车,他背后也没有长眼睛,根本不知道这闪电般的刀光已打过来,就算他知道,也不能回身闪避,否则就算他避开了这一刀,也避不开前面路上的板车!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间,他的刀突然自肋下穿出,“叮”的一响,漆黑的刀鞘迸出火花,一把四寸长的飞刀已被打落在板车上。 杨无忌的剑迅速出鞘,玉女穿梭,凌空下击。 傅红雪肋下挟住刀鞘,反手拔刀,刀光一闪,迎上了剑光。 刀剑并没有相击;剑光的来势虽快,刀更快,杨无忌的剑尖堪堪已刺在傅红雪的咽喉,最多只差一寸,这一寸就是致命的一寸,只听得一声惨呼,鲜血飞溅,漫天血雨中,凭空落下了一条手臂来,手里还紧紧握着剑——形式古雅的松纹铁剑! 杨无忌的人落下来时,正落在那滚烫的铜锅上。 这就是他一生中最有希望杀死傅红雪的一次,这一次他的剑差不多已刺入傅红雪的咽喉里。 只不过差了一寸。 健马长嘶,板车已经绝尘而去,一片鲜血般的剑光飞过来,隔断了道路! 傅红雪没有回头。他听见了燕南飞的咳嗽声,燕南飞为他断后的这一剑,想必也已尽了全力。 他不敢回头去看,他生怕自己一回头,就会留下来,和燕南飞并肩死战。 只可惜有些人是不能死的! 绝不能!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十五章 先付后杀 01 胡昆站在登仙楼上的雕花栏杆旁,对所有的一切都觉得很满意。 这里是个高尚而有气派的地方,装潢华丽,用具考究,每张桌椅都是上好的楠木,碗盏用的是江南景德镇的瓷器。 到这里来品茶喝酒的,也大多是高尚而有气派的客人。 虽然这里的定价比城里任何地方都至少高出一倍,可是他知道这些人都不在乎,因为“奢侈”的本身就是种享受。 平时他总是喜欢站在这里,看着这些高尚而有气派的人在他**走来走去,让他觉得自己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 虽然他身高还不满五尺,但是这种感觉却总是能让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高出一个头。 所以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也喜欢高尚而有气派的事,正如他喜欢权力一样。 唯一令他觉得有点烦恼的,就是那个不要命的杜十七。 这个人喝起酒来不要命,赌起钱来不要命,打架的时候更不要命,就好像真的有九条命一样。 “就算他真有九条命,我也绝不能让他活过下个月初一。” 胡昆早已下了决心,而且有了很周密的计划。 只可惜他并没有绝对能成功的把握。 想到这件事,他总是会觉得有 点心烦,幸好就在这时,他等的人已来了。 他等的人叫屠青,是他花了三万两银子专程从京城请来杀杜十七的人。 屠青这名字在江湖中并不响亮,因为他做的事根本不允许他太出名。 他要的也不是名声,而是财富。 他是个专门受雇杀人的刺客,每次任务的代价,至少是三万两。 这是种古老而神秘的行业,在这一行里招摇和出风头都是绝对犯忌的事。 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屠青却无疑是个名人,要的代价也比别人高。 因为他杀人是从不失手的! 屠青身高七尺,黝黑瘦削,一双灼灼有光的眼睛锐利如鹰。 他穿的衣服质料虽然高贵,剪裁合身,但颜色并不鲜艳。 他的态度冷静沉着,手里提着个颜色灰暗的狭长包袱。 他的手干燥而稳定。 这一切都很配合他的身份,让人觉得无论出多高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胡昆对这一切显然也很满意。 屠青已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连看都没有抬头去看一眼。 他的行动必须保守秘密,绝对不让别人看出他和胡昆之间有任何关系,更不能让人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来。 胡昆吐出口气, 正准备回到后面的密室去小饮两杯,忽然又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人走了进来,走路的姿态怪异而奇特,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刀。 漆黑的刀!刀还在鞘中,他的人却像是柄出了鞘的刀,残酷而锋利。 他的目光也像是刀锋,四下扫了一眼,就盯在屠青身上。屠青低下头喝茶。 这个陌生人嘴角带着冷笑,在附近找了个位子坐下。 忽然间,“哧”一响,一张上好的楠木椅子,竟被他坐断了。 他皱了皱眉,一双手扶上桌子,忽然又是“哧”一响,一张至少值二十两银子的楠木桌,也凭空裂成了碎片。 现在无论谁都已看得出他是来找麻烦的! 胡昆的瞳孔在收缩。 ——难道这个人也是杜十七从外地请来对付他的高手? 他的保镖和打手已准备冲出去,胡昆却用手势阻止了他们。 他已看出这个陌生人绝不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 屠青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先试试他的功夫? 胡昆是个生意人,而且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付出每一两银子都希望能十足收回代价来。 何况,这个陌生人找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屠青。 这个陌生人当然就是傅红雪。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十六章 天龙古刹 01 正午,阳光满天。 傅红雪从客栈里走出来的时候,只觉得精神抖擞,足以对付一切困难和危险。 他整整睡了一天,又在热水里泡了半个时辰,多日来的疲倦都已随着泥垢被冲洗干净。 近年来很少拔刀,他发觉用刀来解决问题,并不一定是最好的法子。 可是现在他的想法已改变,所以他必须振作起来。 因为杀人不但是件很奢侈的事,而且还需要足够的精神和体力。 现在他虽然还不知道那些人在哪里,可是他相信一定能找出些线索的。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上)_第十七章 丧钟 01 钟声停了,余音犹在。傅红雪已到了天龙古刹的大门外。 暗灰色的古老建筑虽已陈旧,却依稀仍可想见昔日的庄严宏大。院子里一座巨大的千斤鼎上铜绿斑斑,石阶上也长满青苔,虽然显得有些凄凉冷落,可是雄伟的大殿仍然屹立如山,廊间的庭柱也壮如虎腰。 这已历尽沧桑的古刹,怎么会突然倒塌? “疯和尚说的当然是疯话。” 大殿里供奉的神祇,久已未享人间肉食香火,却还是高高在上,俯视着人类的悲痛和愚昧。殿角已结起蛛网,破旧的神幔在风中飘荡,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影。 那敲钟的人呢? 傅红雪默默地站在神前,心里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忽然想跪下去,跪在这镀金已剥落的佛像前,祈求平安——为卓玉贞和她的孩子们祈求平安。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变得如此虔诚,可是他并没有跪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大殿外突然传来“哧”一声响。 他转过头,就看见外面有一道惊虹厉电般的刀光飞舞闪动。刀光过处,那粗如虎腰的庭柱立刻被砍断,只听“哧、哧”之声不绝于耳,山岳般屹立的大殿突然开始摇动。 他抬起头,立刻又发现殿上那巨大的梁木已往下倾斜。 那疯和尚说的并不是疯话!飞舞的刀光绕着大殿闪过,这屹立千年的古刹竟真的已将倒塌! 那究竟是柄什么样的刀?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 这柄刀本是天下无双的利器,可是这柄刀也绝没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轰”的一声震动,大殿已倒塌了一角。 可是傅红雪并没有倒下去。山可崩,地可裂,有些人却永远不倒的。 大殿又倒塌了一角,瓦砾尘土纷飞,梁上的燕子早已飞了出去。 傅红雪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 外面不但有那柄足以令神怒鬼怨的天王斩鬼刀在等着他,还不知有多少令人无法预测的杀机! 他忽然冷笑。 “苗斩鬼,你的刀是把好刀,你的人却是个鼠辈,你为什么不敢和我正面相对,决一死战,却只敢在背后弄鬼?” 刀光消失,大殿外却有人也在冷笑:“只要你不死,到后院来见我。” 这斩鬼的天王笑声竟如鬼哭,一字字接着道:“我一定等着你!”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下)_第十八章 绝望 01 脚步声渐渐近了,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人,手里拈着一朵花。 一朵小小的黄花。 来的竟是疯和尚。 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墨汁淋漓的僧衣,慢慢地走过来,将黄花插在竹篱下。 “人回到了来处,花也已回来了。” 他眼睛里还是带着那种浓浓的哀伤:“只可惜黄花依旧,这地方的面目却已全非。” 傅红雪也在痴痴地看着竹篱下的黄花:“你知道我是从这里去的,你也知道花是从这里去的,所以你才会来。” 疯和尚道:“你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疯和尚道:“你既不知道摘花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我是谁?” 傅红雪道:“你是谁?” 疯和尚忽然指着僧衣上的墨迹,道:“你看不看得出这是什么?” 傅红雪摇摇头。 疯和尚叹了口气,忽然在傅红雪对面坐下,道:“你再看看,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看。” 傅红雪迟疑着,终于也坐下来。 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件本来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上,衣上的墨迹凌乱。 他静静地看着,就像暗室中看着那一点闪动明灭的香火。 ——如果你觉得这点香火已不再闪,而且亮如火炬,你就成功了一半。 ——然后你就会连香火上飘出的烟雾都能看得很清楚,清楚得就像是高山中的白云一样,烟雾上的蚊蚋,也会变得像是白云间的飞鹤。 他全心全意地看着,忽然觉得凌乱的墨迹已不再凌乱,其中仿佛也有种奇异的韵律。 然后他就发现这凌乱的墨迹竟是幅图画,其中仿佛有高山,有流水,有飞舞不歇的刀光,还有孩子们脸上的泪痕。 “你画的究竟是什么?” “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的画就是什么。” 画境本就是由心而生的。 这不但是一幅画,而且是画中的神品。 傅红雪的眼睛里发出了光:“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就是公子羽门下的吴画。” 疯和尚大笑:“明明有画,你为什么偏偏要说无画?若是无画,怎么会有人?” “什么人?” “当然是画中的人。” 画中有孩子脸上的泪痕,他心里想的本就是他们:“人到哪里去了?” 疯和尚道:“明明有人,你偏还要问,原来疯的并不是和尚,是你。” 他大笑着随手一指:“你再看看,人岂非就在那里?” 他指着的是那几间小屋。 小屋的门窗本就是开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有灯光亮起。 傅红雪顺着他手指看过去,立刻怔住。 屋里果然有人,两个人,杜十七和卓玉贞正坐在那里吃粥。 本来已将冷却了的一锅粥,现在又变得热气腾腾。 傅红雪的人却已冰冷。 ——难道这也像僧衣上的墨迹一样,只不过是幅虚无缥缈的书画? 不是的! 屋子里的确有两个活生生的人,的确是杜十七和卓玉贞。 看过僧衣上的墨迹后,现在他甚至连他们脸上每一根皱纹都能看得很清楚,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的毛孔正翕张,肌肉跃动。 他们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一定会跳起来,冲过去,或者放声高呼。 傅红雪不是大多数人。 虽然他已站了起来,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因为他不仅看见了他们两个人,而且看得更深,看得更远。就在这一瞬间,他已完全看出了整个事件的真相。 疯和尚道:“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就在这里?” 傅红雪道:“是的。” 疯和尚道:“你为什么还不过去?”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凝视着他,本来已因为疲倦悲伤而有了红丝的眼睛,忽又变得说不出的清澈冷酷,刀锋般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疯和尚道:“你说。” 傅红雪道:“现在我只要一拔刀,你就死,天上地下,绝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你。” 疯和尚又笑了,笑得却已有些勉强:“我已让你看到了你要找的人,你却要我死!” 傅红雪道:“只看见他们还不够。” 疯和尚道:“你还要怎么样?” 傅红雪冷冷道:“我要你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我要你现在就叫躲在门后和屋角的人走出来,他们只要伤了卓玉贞和杜十七一根毫发,我就会立刻割断你的咽喉。” 疯和尚不笑了,一双总喜欢痴痴看人的眼睛,忽然也变得说不出的清澈冷酷,也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你没有看错,屋角和门后的确都有人在躲着,但却绝不会走出来。” 傅红雪道:“你不信我能杀了你?” 疯和尚道:“我相信。” 傅红雪道:“你不在乎?” 疯和尚道:“我也很在乎,只可惜他们却不在乎,杀人流血这种事,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了,你就算把我剁成肉酱,我保证他们也不会皱眉头。”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知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他已看见窗口露出了一张脸,也看见了这张脸上的刀疤和狰笑。 躲在屋角的人正是公孙屠。 疯和尚淡淡道:“你应该很了解这个人的,你就算将他自己亲生的儿子剁成肉酱,他只怕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傅红雪不能否认。 疯和尚道:“现在我只希望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道:“你说。” 疯和尚道:“他们若是将卓玉贞和杜十七剁成肉酱,你不在乎?” 傅红雪的手握紧,心却沉了下去。 公孙屠忽然大笑,道:“好,问得好,我也可以保证,只要傅红雪伤了你一根毫发,我也立刻就割断这两人的咽喉。” 傅红雪苍白的脸因愤怒痛苦而扭曲。 疯和尚道:“他说的话你信不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我也很在乎,我要他们好好活着,却不知你们要的是什么?” 疯和尚道:“我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傅红雪点点头,道:“只要他们能活着,只要我有。” 疯和尚又笑了,道:“我只要你脱下你的衣裳来,完全脱光。”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全身上下每一根青筋都已凸出。 他宁可死,也不愿接受这种污辱,怎奈他偏偏又不能拒绝反抗。 疯和尚道:“我现在就要你脱,脱光。” 傅红雪的手抬起。 可是这双手并没有去解他的衣纽,却拔出了他的刀! 刀光如闪电。 他的人仿佛比刀光更快。 刀光一闪间,他已溜入了木屋,一刀刺入了木板的门。 门后一声惨呼,一个人倒了下来,正是那“若要杀人,百无禁忌”的杨无忌。 他已只剩下一只手。 他完全想不到会有一把刀从门板中刺入他的胸膛。 他吃惊地看着傅红雪,仿佛在说:“你就这么样杀了我?” 傅红雪冷冰地看了他一眼,也仿佛在说:“若要杀人,百无禁忌,这本是我学你的。” 这些话他们都没有说出来,因为杨无忌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呼吸就已停顿。 傅红雪只看了他一眼,眼睛看着他时,刀锋已转向公孙屠。 公孙屠凌空翻身,跃出窗外。 他居然避开了这一刀。 因为傅红雪这一刀并不是伤人的,只不过为了保护卓玉贞。 刀光一闪,刀入鞘。 公孙屠远远地站在竹篱旁,刀疤纵横的脸上冷汗如雨。 卓玉贞放下了碗筷,眼泪立刻像珍珠断线般落了下来。 杜十七看着她,眼睛里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疯和尚叹了口气,道:“好,好厉害的人,好快的刀!” 傅红雪脸上虽然完全没有表情,其实心还在不停地跳。 刚才那一击,他并没有绝对成功的把握,只不过王牌几乎都已被别人捏在手里,他已 不能不冒险作最后的孤注一掷。 公孙屠忽然冷笑,道:“这一注你虽然押得很准,这一局你却还没有赢。” 傅红雪道:“哦?” 公孙屠道:“因为最后的一副大牌,还捏在我手里。” ——他还有一副什么牌? 公孙屠道:“其实你自己也该想得到的,若没有人带路,我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 出卖他的人究竟是谁? 突听一声惊呼,杜十七突然出手,拧住了卓玉贞的臂,将她的人抱了过去,挡在自己面前。 傅红雪霍然转身:“是你!” 杜十七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带着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想开口,又忍住。 傅红雪道:“你本是个血性男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杜十七终于忍不住道:“你……” 他只说一个字,双眼突然凸出,鲜血同时从眼角、鼻孔、嘴角涌了出来。 卓玉贞反臂一个肘拳打在他身上,他就倒下去,腰肋之间,赫然插着柄尖刀,一尺长的刀锋,直没至柄。他的脸已扭曲,嘴角不停地**,仿佛还在说:“我错了,错了……” ——只要是人,就难免会做错事,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例外。 卓玉贞的手一放开刀柄,立刻就向后退,忽然转身用力抱住了傅红雪,叫道:“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对她来说,杀人竟似比被杀的更可怕。 她显然还是第一次杀人。 傅红雪也有过这种经验,他第一次杀人时连苦水都吐了出来。 他了解这种感觉。 要忘记这种感觉并不容易。 可是人还是继续杀人,只有人才会杀人,因为有些人一定要逼着人去杀人。 这种事有时变得像瘟疫一样,无论谁都避免不了,因为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被杀的人获得安息,杀人的人却在被痛苦煎熬。 这岂非也是种充满了讽刺的悲剧? 02 一切又恢复平静。 太平静了。 血已不再流,仇敌已远去,大地一片黑暗,听不见任何声音。 连孩子的啼哭声都听不见。 “孩子呢?” 傅红雪整个人忽然都已冰冷:“孩子已落入他们手里?” 卓玉贞反而忍住了悲痛安慰他:“孩子们不会出什么事的,他们要的并不是孩子。” 傅红雪立刻问:“他们要什么?” 卓玉贞迟疑着:“他们要的是……” 傅红雪道:“是不是孔雀翎?” 卓玉贞只有承认:“他们以为秋水清已将孔雀翎交给了我,只要我肯将孔雀翎交给他们,他们就把孩子还我。” 她的泪又流下:“可是我没有孔雀翎,我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那鬼东西。” 傅红雪的手好冷,冷得可怕。 卓玉贞紧握住他的手,黯然道:“这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的,我知道世上已绝没有任何人能替我把孩子要回来。” 傅红雪道:“那也是我的孩子。” 卓玉贞道:“可是你也没有孔雀翎,就算你能杀了他们,还是要不回我的孩子来的。”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也无法解决这件事,他心里就像是有把刀在搅动。 卓玉贞又在安慰他:“他们暂时不会去伤害孩子们的,可是你……” 她轻抚着傅红雪苍白的脸:“你已经太累了,而且受了伤,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想法子暂时将这些烦恼的事全都忘记。” 傅红雪没有开口,没有动。 他似已完全麻木,因为他没有孔雀翎,他救不了他的孩子。 他亲手接过他们来到人世,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看着他们死。 卓玉贞当然已看得出他的痛苦,流着泪将他拉到**躺下,按着他的双肩,柔声道:“现在你一定要尽量放松自己,什么事都不要想,让我先治好你的伤。” 她又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然后就重重地点了他七处穴道。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纵然世上所有的人都能想到,傅红雪也绝对想不到。 他吃惊地看着她。可是他的惊讶还远不及他的痛苦强烈。 ——当你正全心全意去对待一个人时,这个人却出卖了你,这种痛苦有谁能想象。 卓玉贞却笑了,笑得又温柔,又甜蜜。 “看样子你好像很难受,是你的伤口在痛?还是你的心在痛?” 她笑得更愉快:“不管你什么地方痛,一定很快就会不痛了。” 因为死人是不会痛的。 她微笑着问道:“我本来以为孔雀翎在你这里,可是现在看起来我好像是想错了,所以我很快就会杀了你的,到了那时,你就什么烦恼痛苦都没有了。” 傅红雪的嘴唇已干裂,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卓玉贞道:“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可是我偏偏不告诉你。” 她看着他的刀:“你说你这把刀是谁也不能动的,现在我却偏偏要动动它。” 她伸手去拿他的刀:“不仅要动,而且还要用这把刀杀了你。” 她的手距离他的刀只有一寸。 傅红雪忽然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动!” 卓玉贞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还是不想杀你。” 卓玉贞大笑,道:“我就偏要动,我倒要看看你能用什么法子杀我?” 她终于触及了他的刀! 他的刀忽然翻起,打在她手背上,漆黑的刀鞘就像是条烧红的烙铁。 她手背上立刻多了条红印,疼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可是她的惊惶却远比痛苦更强烈。 她明明已点住了他七处很重要的穴道,她出手又一向极准。 傅红雪道:“只可惜有件事却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卓玉贞忍不住问:“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全身上下每一处穴道都已被移开了一寸。” 卓玉贞怔住。 她的计划中绝没有一点疏忽错误,她点穴的手法也没有错,错的本来就是傅红雪,她做梦都想不到他的穴道也错了;这一寸的差错,竟使得她整个计划完全崩溃。 她懊恼悔恨,怨天尤人,却忘了去想一想,这一寸的差距是怎么来的。 ——二十年的苦练,流不尽的血汗,坚忍卓绝的决心,咬紧牙关的忍耐。 ——这一寸的差距,就是这么样换来的,世上并没有侥幸的事。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她只想到一件事——一次失败后,她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她的人也完全崩溃。 傅红雪却已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她,忽然道:“我知道你也受了伤。” 卓玉贞道:“你知道?” 傅红雪道:“你的伤在肋下,第一根与第三根肋骨之间,刀口长四寸,深七分。” 卓玉贞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傅红雪道:“因为那是我的刀。” ——天龙古刹,大殿外,刀锋滴血。 傅红雪道:“那天在大殿外和公孙屠同时出手暗算我的也是你。” 卓玉贞居然沉住了气,道:“不错,就是我。” 傅红雪道:“你的剑法很不错。” 卓玉贞道:“还好。” 傅红雪道:“我到了天龙古刹,你也立刻跟着赶去了。” 卓玉贞道:“你走得并不快。” 傅红雪道:“公孙屠他们能找到这里,当然不是因为杜十七通风报讯。” 卓玉贞道:“当然不是他,是我。”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杀了他灭口。” 卓玉贞道:“我当然不能让他泄露我的秘密。” 傅红雪道:“他们能找到明月心,当然也是因为你。” 卓玉贞道:“若不是我,他们怎么会知道明月心又回到孔雀山庄那地室里?” 傅红雪道:“这些事你都承认?” 卓玉贞道:“我为什么不承认?”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卓玉贞忽然从身上拿 出朵珠花,正是那天在孔雀山庄的地室里,从垂死的“食指”赵平怀中跌落出来的。 她看着这朵珠花,道:“你一定还记得这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记得。 卓玉贞道:“那天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了这朵珠花,你一定以为我也像别的女人一样,见了珠宝就忘了一切。” 傅红雪道:“你不是?” 卓玉贞道:“我抢先要了这朵珠花,只因为怕你看到上面的孔雀标记。” 傅红雪道:“孔雀?” 卓玉贞道:“这朵珠花就是秋水清送给卓玉贞的定情物,她至死都带在身上。” 傅红雪道:“卓玉贞已死了?” 卓玉贞冷冷道:“她若没有死,这朵珠花怎么到了赵平手里?” 傅红雪忽然沉默,因为他必须控制自己。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吐出口气,道:“你果然不是卓玉贞,你是谁?” 她又笑了,笑得狡猾而残酷:“你问我是谁?你难道忘了我是你妻子?” 傅红雪的手冰冷。 “我嫁给你,虽然只不过因为我想给你个包袱,把你拖住,把你累死,让你随时随地都得为了救我而去跟人拼命,可是无论谁也不能否认,我总算已嫁给了你。” “……” “我害死了明月心,害死了燕南飞,杀了杜十七,又想害死你,但我却是你的老婆。” 她笑得更残酷:“我只要你记住这一点,你若要杀我,现在就过来动手吧!” 傅红雪忽然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黑暗中。 他已无法回头。 03 黑暗,令人绝望的黑暗。 傅红雪狂奔。他不能停下来,因为他一停下来,就要倒下去。 他什么事都没有想,因为他不能想。 ——孔雀山庄毁了,秋水清毫无怨言,只求他做一件事,只求他能为秋家保留最后一点血脉。 ——可是现在卓玉贞也已死了。 ——“她”知道珠花上有孔雀标记,“她”当然也是凶手之一。 ——他却在全心全意地照顾她,保护她,甚至还娶了她做妻子。 ——若不是为了她,明月心怎么会死? ——若不是为了保护她,燕南飞又怎么会死? ——他却一直都以为他做的事是完全正确的,现在他才知道他做的事有多可怕。 可是现在已迟了,除非有奇迹出现,死去了的人,是绝不会复活的。 他从不相信奇迹。 那么除了像野狗般在黑暗中狂奔外,现在他还能做什么? 就算杀了“她”又如何? 这些事他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他的脑中已渐渐混乱,一种几乎已接近疯狂的混乱。 他狂奔至力竭时,就倒了下去,倒下去时他就已开始**抽搐。 那条看不见的鞭子,又开始不停地抽打着他;现在不但天上地下的诸神诸魔都要惩罚他,让他受苦,他自己也要惩罚自己。 这一点至少他还能做得到。 04 小屋中静悄无声。 门外仿佛有人在说话,可是声音听来却很遥远,所有的事都仿佛很模糊,很遥远,甚至连他自己的人都仿佛很遥远,但是他却明明在这里,在这狭窄、气闷、庸俗的小屋里。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屋子是谁的? 他只记得在倒下去之前,仿佛冲入了道窄门。 他仿佛来过这里,可是他的记忆也很模糊,很遥远。 门外说话的声音却忽然大了起来。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说话。 “莫忘记我们是老相好了,你怎么能让我吃闭门羹?”这是男人的声音。 “我说过,今天不行,求求你改天再来好不好。”女人虽然在央求,口气却很坚决。 “今天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今天我月经来了。” “放你娘的屁。”男人突然暴怒,“就算真的月经来了,也得脱下裤子来让老子看看。” 男人在欲望不能得到发泄时,脾气通常都很大的。 “你不怕霉气?” “老子就不怕,老子有钱,什么都不怕,这里是五钱银子,你不妨先拿去再脱裤子。” 五钱银子就可以解决欲望? 五钱银子就可以污辱一个女人? 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傅红雪全身冰冷,就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里,沉入了水底。 他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终于看见了摆在床头上的,那个小小的神龛,终于想起了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不是因为她说了那句:“我等着你!” ——是不是因为现在他也变得像她一样,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是不是他的欲望已被抑制得太久,这里却可以让他得到发泄? 这问题只有他自己能解答,可是答案却藏在他心底深处某一个极隐秘的地方,也许永远都没有人能发掘出去。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能。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候,已有个醉醺醺的大汉闯了进来。 “哈,老子就知道你这屋里藏着野男人,果然被老子抓住了。”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是想将傅红雪一把从**抓起来,但他抓住的却是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她已冲了上来,挡在床前,大声道:“不许你碰他,他有病。” 大汉大笑:“你什么男人不好找,怎么偏偏找个病鬼?” 戴茉莉花的女人咬了咬牙:“你若一定要,我可以跟你到别的地方去,连你的五钱银子都不要,这一次我免费。” 大汉看着她,仿佛很奇怪:“你一向先钱后货,这一次为什么免费?” 她大声道:“因为我高兴。” 大汉忽又暴怒:“老子凭什么要看你高不高兴?你高兴,老子不高兴。” 他的手一用力,就像老鹰抓小鸡般,将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她没有反抗。因为她既不能反抗,也不会反抗,男人的污辱,她久已习惯了。 傅红雪终于站起来,道:“放开她。”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是你在说话?” 傅红雪点点头。 大汉道:“是你这病鬼叫老子放开她?” 傅红雪又点点头。 大汉道:“老子偏不放开她,你这病鬼又能怎么样?” 他忽然看见傅红雪手里有刀:“好小子,你居然还有刀,难道你还敢一刀杀了我?” ——杀人,又是杀人! ——人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人杀人? 傅红雪默默地坐了下去,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大汉大笑,他高大健壮,两臂肌肉凸起,轻轻一动,就将这个戴茉莉的女人重重抛在**,然后他就一把揪住了傅红雪的衣襟,大笑道:“就凭你这病鬼也想做婊子的保镖?老子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几根?” 戴茉莉花的女人缩在**,大声惊呼。 大汉已准备将傅红雪拎起来,摔到门外去。 “砰”的一声,一个人重重地摔在门外,却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准备摔人的大汉。 他爬起,又冲过来,挥拳痛击傅红雪的脸。 傅红雪没有动。 这大汉却捧着手,弯着腰,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大叫着冲了出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 戴茉莉花的女人眼睛却瞪得好大,吃惊地看着他,显得又惊讶,又佩服。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衣裳也已被冷汗湿透。 ——忍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忍耐就是痛苦,一种很少有人能了解的痛苦。 门外阳光刺眼,他的脸在阳光下看来仿佛变成透明的。 在这新鲜明亮的阳光下,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能做什么事?能到哪里去? 他突然觉得心里有无法形容的畏惧。他畏惧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也畏惧阳光,因为他不敢面对这鲜明的阳光,也不敢面对自己。 他又倒了下去。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下)_第十九章 情到浓时情转薄 01 一股甘美温暖的汤汁,从咽喉里流下去,**紧缩的胃立刻松弛舒展,就像是干瘠的土地获得了滋养和水分。 傅红雪张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只很白很小的手。一只很白很小的手,拿着个很白很小的汤匙,将一碗浓浓的、热热的、芳香甘美的汤汁,一匙匙喂入他嘴里。 看见他醒来,她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这是我特地要隔壁那洗衣裳的老太婆炖的鸡汤,是乌骨鸡,听说吃了最补,看样子果然有点效。” 傅红雪想闭上嘴,可是一匙浓浓的鸡汤又到他嘴边,他实在不能拒绝。 她还在笑:“你说奇不奇怪?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照顾过别人,也从来没有人照顾过我。” 小屋里有个小小的窗子,窗外阳光依旧灿烂。 她的眼睛已从傅红雪脸上移开,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阳光。 阳光虽灿烂,她的眼睛却很黯淡。她是不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没有人照顾的日子? 那些日子显然并不是在阳光下度过的,她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来也没有在阳光下度过一天。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道:“我现在才知道,不管被人照顾或照顾别人,原来都是这么……这么好的事。” 她并不是个懂得很多的女孩子,她想了很久才想出用这个“好”字来形容自己的感觉。 傅红雪了解她的感觉,那绝不是个“好”字可以形容的,那其中还包括了满足、安全和幸福,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再寂寞孤独。 她并不奢求别人的照顾,只要能照顾别人,她就已满足。 傅红雪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真正的名字。” 她又笑了。她喜欢别人问她的名字,这至少表示他已将她当作一个人。 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独立的人,既不是别人的工具,也不是别人的玩物。 她笑着道:“我姓周,叫周婷,以前别人都叫我小婷。” 傅红雪第一次发觉她笑得竟是如此纯真,因为她已将脸上那层厚厚的脂粉洗净了,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 她知道他在看她:“我没有打扮的时候,看起来是不是像个老太婆?” 傅红雪道:“你不像。” 小婷笑得更欢愉:“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想不到你还会来找我的。” 她皱了皱眉道:“你来的时候样子好可怕,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快死了,我随便问你什么话,你都不知道,可是我一碰你的刀,你就要打人。” 她看着他手里漆黑的刀。 傅红雪沉默。 她也没有再问,她也久已习惯了别人对她的拒绝,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对于这个无情的世界,她几乎已完全没有一点奢望和要求,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问,因为……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虽然也轻轻打了我一下,却没有像别人那么污辱我,你还平白无故给了我那么多银子。” 对她来说,这些事已经是很大的恩惠,已足够让她永远感激。 “你给我的那些银子,我一点也没有用,就算天天买鸡吃,也够用好久了,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等你的病好了再走。” 她拉住他的手:“假如你现在就走了,我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的。” 在别人眼中看来,她是个卑微下贱的女人,为了五钱银子,就出卖自己。 可是她对他一无所求,只要他能让她照顾,她就已心满意足,比起那些自命“高贵”的女人来,究竟是谁高贵?谁卑贱? 她出卖自己,只不过因为她要活下去。又有谁不想活下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忽然问道:“你这里有没有酒?” 小婷道:“这里没有,但是我可以去买。” 傅红雪道:“好,你去买,我不走。” ——病人本不该喝酒的。 ——他为什么要喝酒?是不是因为心里有解不开的烦恼和痛苦? ——可是喝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事,喝醉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 她想得一向很少,要求的也不多;只要他肯留下,无论叫她去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人活着就该奋发图强,清醒地工作,绝不能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这些话她全不懂。她已在泥淖中活得太久了,从来也没有人给过她机会让她爬起来。 对她来说,生命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复杂,那么高贵的事。 生命并没有给过她什么好处,又怎么能对她有太多要求。 02 傅红雪醉了,也不知已醉了多少天。 一个人醉的时候,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事,可是她全无怨尤。 他要酒,她就去买酒,买了一次又一次,有时三更半夜还要去敲酒铺的门,她非但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也从来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只不过有时她去得太久,买酒的地方却不太远。 傅红雪当然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却从未问她为什么去得那么久。 那天他给她的只不过是些散碎的银子,因为他身上本来就只有些散碎银子,他一向穷,正如他一向孤独。 可是他也从未问过她买酒钱是哪里来的,他不能问,也不敢问。 她也从未问过他任何事,却说过一句他永远也忘不了的话;那是在一天晚上,她也有了几分酒意时说的。 “我虽然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 痛苦?他的感觉又岂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 有一天她特别高兴,因为这天是她的生日,她特别多买了些东西,还买了只近来已很难得再吃到的老母鸡,可是她回来的时候,他已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酒瓶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她痴痴地站在床前,从白天一直站到晚上,连动都没有动。 枕上还留着他的头发。她拈起来,包好,藏在怀里,然后就又出去买酒。 今天是她的生日,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个生日? 她为什么不能醉? 03 傅红雪没有醉,这两天来,他都没有醉,他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前走,既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他只想远远地离开她,愈远愈好。 也许他们本就已沉沦,但他却还是不忍将她也拖下去。 分离虽然总难免痛苦,可是她还年轻,无论多深的痛苦都一定很快就会忘记的。年轻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力总比较强,再拖下去,就可能永远无法自拔了。 走累了他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一躺,然后又开始往前走,他没有吃过一粒米,只喝了一点水,他的胡子已长得像刺猬,远远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恶臭。 他在折磨自己,拼命折磨自己。他几乎已不再去想她,直到他忽然发现身上有个小小手帕包的时候。 绣花的纯丝手帕,是她少数几件奢侈的东西之一,手帕里包着的,是几张数目并不小的银票,和几锭金锞子,这也是那天从垂死的“食指”身上找出来的,他随手放在怀里,早已忘记,是他的病发作时,不停地**扭曲,这些东西掉了出来,被她看见,她就用她最珍爱的一块手帕为他包起,为了五钱银子她就可以出卖自己,甚至可能为了一瓶酒就出卖自己。可是这些东西她却连动都没有动过。她宁可出卖自己,也不愿动他一点东西。 傅红雪的心在绞痛,忽然站起来狂奔,奔向她的小屋。 她却已不在了。 小屋前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其中还有戴着红缨帽的捕快。 “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别人,没有人理他,幸好有个酒醉的乞丐将他当作了同类。 “这小屋里住的本来是个婊子,前天晚上却逃走了,所以捕快老爷来抓她。” “为什么要抓她?她为什么要逃?” “因为她杀了人。” ——杀人?那善良而可怜的女孩子怎么会杀人? “她杀了谁?” “杀了街头那小酒铺的老板。”乞丐挥拳作势,“那肥猪本来就该死。” “为什么要杀他?” “她常去那酒铺买酒,本来是给钱的,可是她酒喝得太多,连生意都不做了,酒瘾发作时,就只好去赊,那肥猪居然就赊给了她。” 乞丐在笑:“因为那肥猪居然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想打她的主意,前天晚上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到酒铺里去喝酒,喝得大醉,那肥猪当然喜翻了心,认为这是天大的好机会,乘她喝醉时,就霸王硬上弓,谁知她虽然是卖笑的,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竟拿起了柜上那把切猪肉的刀,一刀将那肥猪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他还想再说下去,听的人却已忽然不见了。 乞丐只有苦笑着喃喃自语:“这年头的怪事真不少,婊子居然会为了不肯脱裤子而杀人,你说滑稽不滑稽?” 他当然认为这种事很滑稽,可是他若也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只怕也会伏在地上大哭一场。 04 傅红雪没有哭,没有流泪。 街头的酒铺正在办丧事,他冲进去,拿了一坛酒,把酒铺砸得稀烂,然后他就一口气将这坛酒全都喝光,倒在一条陋巷中的沟渠旁。 ——也不知为什么,她连生意都不做了。 ——也不知为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去喝得大醉,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谁知道? 傅红雪忽然放声大喊:“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 知道了只有更痛苦! 她已逃走了,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最多也只能从这个泥淖逃入另一个泥淖中去。另一个更臭的泥淖! 傅红雪还想再喝,他还没有醉,因为他还能想到这些事。 ——明月心和燕南飞是为了谁而死的? ——小婷是为了谁而逃? 他挣扎着爬起来,冲出陋巷,巷外正有一匹奔马急驰而过。健马惊嘶,骑士怒叱,一条鞭子毒蛇般抽了下来。 傅红雪一反手就抓住了鞭梢。他狂醉、烂醉,已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他毕竟还是傅红雪。 马上的骑士用力夺鞭,没有人能从傅红雪手里夺下任何东西,“噗”的一声,马鞭断了。 傅红雪还站着,马上的骑士却几乎从鞍上仰天跌下去,可是他的反应也不慢,甩蹬离鞍,凌空翻身,奔马前驰,这个人却已稳稳地站在地上,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看他,连一眼都没有去看,现在他唯一想看见的,就是一坛酒,一坛能令他忘记所有痛苦的烈酒。 他就从这个人面前走了过去,他走路的样子笨拙而奇特,这个人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见到鬼一样。 他立刻大喊:“等一等。” 傅红雪不理他。 这个人又问:“你是傅红雪?”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 这人突然反手拔剑,一剑向傅红雪胁下软肋刺了过去,他出手轻灵迅急,显然也是武林中的快剑。可是他的剑距离傅红雪胁下还有七寸时,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一颗大好头颅竟已被砍成两半。 人倒下,刀入鞘。傅红雪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这个人一眼。 05 夜已很深,这小酒铺里却还有不少人,因为无论是谁,只要一进来就不许走。 因为傅红雪说过:“我请客,你们陪我喝,谁都不准走。” 他身上带着恶臭和血腥,还带着满把的银票和金锞子,他的恶臭令人厌恶,血腥令人害怕,那满把的金银却又令人尊敬,所以没有人敢走。 他喝一杯,每个人都得陪着举杯,外面居然又有两个人进来,他根本没有看见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人,这两个人却在盯着他,其中有一个忽然走到他对面坐下。 “干了。” 他举杯,一饮而尽,居然还是没有看看这个人,连一眼都没有看。 这人忽然笑了笑,道:“好酒量。” 傅红雪道:“嗯,好酒量。” 这人道:“酒量好,刀法也好。” 傅红雪道:“好刀法。” 这人道:“你好像曾经说过,能杀人的刀法,就是好刀法。” 傅红雪道:“我说过?” 这人点点头,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杀的那个人是谁?” 傅红雪道:“刚才我杀过人?我杀了谁?” 这人看着他,眼睛里充满笑意,一种可以令人在夜半惊醒的笑意:“你杀的是你大舅子。” 傅红雪皱起眉,好像拼命在想自己怎么会有个大舅子? 这人立刻提醒他:“你难道忘了现在你已是成过亲的人?你老婆的哥哥,就是你大舅子。” 傅红雪又想了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这人忽然指了指跟着他一起进来的那个人,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跟他来的是个女人,正远远地站在柜台旁,冷冷地看着傅红雪。 她很年轻,很美,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正是每个父母都想有的那种女儿,每个男人都想有的那种妹妹,每个少年都想有的那种情人。可是她看着傅红雪的时候,眼睛里却充满了仇恨和怨毒。 傅红雪终于也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像认得她,又好像不认得。 这人笑道:“她就是你的小姨子。” 他生怕傅红雪不懂,又在解释:“小姨子就是你老婆的妹妹,也就是你大舅子的妹妹。” 傅红雪又开始喝酒,好像已被他说得混乱了,一定要喝杯酒来清醒。 这人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想干什么?” 傅红雪摇头。 这人道:“她想杀了你。” 傅红雪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想杀了我?” 这人又笑了:“你说得一点都不错,这屋里坐着十三个人,至少有七个是来杀你的,他们都想等你喝醉了再动手。” 傅红雪道:“要等我喝醉?我怎么会醉,再喝三天三夜都不会醉。” 这人微笑道:“既然再等三天三夜都没有用,看来他们现在就会动手了。”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声,一只酒杯掉在地上,粉碎。本来拿着这酒杯的人,手里拿着的已是把厚背薄刃的砍山刀。他向傅红雪冲过来时,一柄练子枪,一口雁翎刀,一条竹节鞭,一把丧门剑,也同时击下。 使剑的一个年轻人眼睛里满布血丝,口中还在低吼着:“黑手复仇,道上的朋友莫管闲事。” 说完这句话,他就怔住,他的四个同伴也怔住,五个人就像是石像般动也不动地站着,因为他们手里的兵刃已没有了,五件兵刃都已到了坐在傅红雪对面的这个人手里。 他们一开始行动,他也动了,左手在肩上一拍,右手已将兵刃夺下,五个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影闪动间,手里的兵刃已不见了。 这人已坐回原来的地方,将五件兵刃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微笑着道:“我不是道上的朋友,我可以管闲事。” 使剑的年轻人怒喝道: “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的姓名一向不告诉死人的。” 年轻人道:“谁是死人?” 这人道:“你!” 他们本来还全部好好地站在那里,这个字说出来,五个人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全身的血肉好像一下子就被抽干,五个生气勃勃的壮汉,忽然间就变得干枯憔悴,忽然就全都倒了下去。 傅红雪却好像还是没有看见。 这人叹了口气,道:“我替你杀了这些人,你就算不感激我,至少也应该称赞我两句。” 傅红雪道:“称赞你什么?” 这人道:“难道你看不出我用的是什么功夫?” 傅红雪道:“我看不出。” 这人道:“这就是‘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中,唯一流传到人世的两种功夫之一。” 傅红雪道:“哦?” 这人道:“这就是天绝地灭大搜魂手。” 傅红雪道:“哦?” 这人道:“还有一种,就是你已学会的天移地转大移穴法。” 他笑了笑,又道:“你能将穴道移开一寸,至少已将这种功夫练到了九成火候。” 傅红雪道:“你呢?你是谁?” 这人道:“我就是西方星宿海的多情子,甚至比你还多情。” 傅红雪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好像直到现在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个人。 这人笑得很温柔,眉目很清秀,看来的确像是个多情人的样子。 “多情人也杀人?” “情到浓时情转薄,就因为我的情太多太浓,所以现在比纸还薄。” 多情子微笑着又道:“只不过我也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就杀人的。” 傅红雪道:“哦?” 多情子道:“我杀这些人,只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在他们手里。” 傅红雪道:“为什么?” 多情子道:“因为我想要你死在我手里。” 傅红雪道:“你真的想?” 多情子道:“我简直想得要命。” 远远站在柜台边的那个女孩子忽然道:“因为他若杀了你,我就嫁给他。” 多情子道:“你看,我已经三十五了,还没有娶妻,当然也没有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总不能叫我做个不孝的人。” 那少女抢着道:“他不会的。” 多情子道:“你怎么知道?” 少女道:“我看见过他三次出手,他的刀上本来的确就好像有鬼一样。” 多情子道:“现在呢?” 少女道:“现在他刀上的鬼已经到他自己心里去了。” 多情子故意问道:“怎么会去的?” 少女道:“为了两样事。” 多情子道:“酒和女人?” 少女点点头,道:“为了这两样事,以前他也几乎死过一次。” 多情子道:“可是他没有死。” 少女道:“因为他有个好朋友!” 多情子道:“叶开?” 少女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现在叶开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多情子道:“那么现在他岂非很危险?” 少女道:“危险得很。” 多情子道:“你看我是不是接得住他的刀?” 少女笑了笑,道:“你那大搜魂手连真的鬼魂都能抓住,何况一把已没有鬼的刀?” 多情子道:“就算我能抓住他的刀,我的手岂非也会断?” 少女道:“不会的。” 多情子道:“为什么不会?” 少女道:“因为你抓的法子很巧妙,你的手根本碰不到刀锋,而且你另一只手已搜去了他的魂。” 多情子道:“这么说来,他这个人岂非已完了?” 少女道:“他还有一点希望。” 多情子道:“什么希望?” 少女道:“只要他告诉我们两件事,我们连碰都不碰他。” 多情子道:“两件什么事?” 少女道:“孔雀翎在哪里?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在哪里?” 多情子道:“他若有孔雀翎,若已练成了大悲赋,我们就完了。” 少女道:“也许他的手已不够稳,已没法子使用孔雀翎,也许他虽然练成了大移穴法,却已没法子再练别的功夫了。” 多情子笑了:“看他这样子,的确好像没法子再练别的功夫了。” 少女也笑了:“现在他唯一还能练的功夫,就是喝酒。” 多情子笑道:“这种功夫他好像已练得很不错。” 少女道:“只可惜这种功夫唯一的用处就是让他变成个酒鬼,死酒鬼。” 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像是一根针,他们想把这一根根针全都刺到他心里,让他痛苦,让他软弱,让他崩溃,只可惜这些针却好像全都刺到一块石头上去了,因为傅红雪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已完全麻木。 麻木距离崩溃已不远,距离死也不远。 多情子叹了口气,道:“看样子他像已决心不肯说?” 少女叹了口气,道:“也许他一定要等到快死的时候才肯说。” 多情子道:“现在时候还没有到?” 少女道:“你一出手就到了。” 多情子已出手。他的手又白又细,就像是女人的手。他的手势柔和优美,就好像在摘花,一朵很娇嫩脆弱的小花。 无论多坚强健壮的人,在他的手下,都会变得像花一样娇嫩脆弱。 他出手仿佛并不快,其实却像是一道很柔和的光,等你看见它时,它已到了。 可是这一次他的手还没有到,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他的手忽然也像花瓣般开放,竟真的抓住了这把刀。他的另一只手是不是立刻就会搜去傅红雪的魂魄?就像是他刚才一下子就抽干了那些人的血肉! 花瓣般的手,搜魂的手。 没有人能接得住的刀,竟已被这只手接住,只可惜无论多可怕的手,到了这把刀下,也都会变得花瓣般娇嫩脆弱。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手已被砍成了两半,头颅也已被砍成了两半。 少女的眼睛张大,瞳孔却在收缩。 她根本没有看见这把刀。刀已入鞘,就像是闪电没入了黑暗的穹苍,没有人还能看得见,她只能看见傅红雪苍白的脸。 傅红雪已站起来,走过去,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笨拙,笨拙得可怕。 他走得很不稳,他已醉了,醉得可怕。 在她看来,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说不出的可怕,她怕得几乎连血液都已凝结,但她却忽然笑了:“难道你不认得我了?我就是倪家的二小姐,倪慧,我们是朋友。” 傅红雪不理她。 她看着他从她面前走过去,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恐惧。她绝不能让这个人活着。他活着,她就得死,死在他手里。 这判断也许并不正确,她本是聪明绝顶的人,可是恐惧却使她失去理智。可是她并没有忘记她的天女花。除了她之外,江湖中好像还没有别人能用这种恶毒的暗器。 暗器出手,不但花瓣可以飞射伤人,花瓣中还藏着致命的毒针。 她身上一共只带着十三朵天女花,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带得太多。 这种暗器她一共用过三次,每次只用了一朵。一朵已足够要人的命。 现在她竟将十三朵全都击出,然后她的人就立刻飞掠后退。这一击纵然不中,她至少也总可以全身而退。她对自己的轻功一向很有信心。 只可惜这时刀已出鞘!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下)_第二十章 刽子手 01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她看见了这一闪刀光,她甚至还看见了飞溅出的血珠。 血珠竟像是从她两眼之间溅出去的。她看见这些血珠,就好像一个人看见了自己的鬼魂,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一双腿已脱离了躯体,反而踢了自己一脚。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左眼仿佛已能看见自己的右眼。 有谁能了解她这种感觉? 没有人。只有活人才能了解别人的感觉,死人的头颅却绝不会,因为已经被劈成两半。头颅已被砍成两半的人,本来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莫非刀太快,刀锋砍下时,视觉仍没有死,还可以看见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这最后的一刹那。 一刹那究竟有多久? 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奇怪的是,人们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刹那,竟能想到很多平时一天一夜都想不完的事。 现在她想起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自己当然也永远不会说出来了。 02 倪平,三十三岁。 “藏珍阁主”倪宝峰次男,使长剑,江湖后起一辈剑客中颇负盛名之快剑。 独身未娶。 倪家大园溃散后,常宿于名妓白如玉之玉香院。 四月十九,傅红雪杀倪平。 倪慧,二十岁。 “藏珍阁主”次女,聪慧机敏,轻功极高,独门暗器天女花歹毒霸道,曾杀三人。 独身未嫁。 四月十九夜,傅红雪杀倪慧。 多情子,三十五岁。 本姓胡,身世不明,幼年时投入西方星宿海门下,少年时武功已有大成,所练“天绝地灭大搜魂手”为武林中七大秘技之一,杀人无数。 独身未娶。 三月入关,奸杀妇女六人。 四月十九夜,傅红雪杀多情子。 罗啸虎,四十岁。 纵横河西之独行盗,使刀,极自负,自命为江湖第一快刀。 独身未娶。 四月廿一,傅红雪杀罗啸虎。 杨无律,四十四岁。 “白云观主”杨无忌之堂弟,昆仑门下,“飞龙十八式”造诣颇高,气量偏狭,睚眦必报,颇有杨无忌“杀人无忌”之风。 少年出家,未娶。 四月廿二,傅红雪杀杨无律。 阴入地,三十岁。 金入木,三十三岁。 两人联手,杀人无算,号称“五行双杀”,武功极诡秘。 两人性情刻薄,一毛不拔,近年已成巨富。 阴入地好色。 金入木天阉。 四月廿三,傅红雪杀阴入地,金入木。 诸葛断,五十岁。 关西“罗一刀”衣钵传人,冷酷多疑,好杀人。 鳏居已久。 本曾娶妻三次,妻子三人都死于他自己刀下。 无子女。 四月廿四,傅红雪杀诸葛断。 一枝花千里香,二十九岁。 采花盗,擅轻功迷药。 独身未娶。 四月廿五,傅红雪杀千里香。 厚厚的卷宗中还有一大叠资料,是站在他对面的两个人从各地找来的。 他只翻了这几页,就没有再看下去。 站着的两人一个是青衣白袜的顾棋,另一人穿着件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却是天龙古刹中的疯和尚。 现在他看来一点都不疯了。 他对他们的态度很温和,他们对他却很恭谨,就像是忠心的臣子对待君主。 他们虽然就站在他对面,中间却隔着很大很宽的一张桌子。 无论在何时何地,他都永远和别人保持着一段适当的距离。 他的笑容虽可亲,却从来也没有人敢冒渎他;因为他就是当今武林中最富传奇的人物。 他就是公子羽。 屋子里精雅幽静,每一样东西都经过极仔细的选择,摆在最适当的地方。桌上的东西却不多,除了那叠卷宗外,就只有一柄用黄绫包着的长剑。 窗外花影移动,听不见人声,屋里也只有他们三个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他们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太大,他们都知道公子喜欢安静。 卷宗合起。 公子羽终于叹了口气,道:“你们为什么总是要我看这些东西?” 他用两根手指,轻轻将卷宗推还给他们,仿佛生怕沾着了上面的血腥和杀气。 然后他才接着道:“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些日子来,他一共杀了多少人?” 吴画看看顾棋。 顾棋道:“二十三个。” 公子羽皱了皱眉,道:“十七天二十三个人?” 顾棋道:“是。” 公子羽叹了口气,道:“他杀的人是不是已太多了些?” 顾棋道:“是太多了。” 公子羽道:“听说你的棋友杨无忌也被他砍断了一只手?” 顾棋道:“是。” 公子羽笑了笑,道:“幸好用左手也一样可以下棋。” 顾棋道:“是。但他也终于死在傅红雪的刀下。” 公子羽道:“杨无律是想为他的堂哥报仇,才去找傅红雪的?”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罗啸虎当然是为了好强争胜,要跟他比一比谁的刀快?”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诸葛断为什么要将他三个妻子全都杀死?” 顾棋道:“因为她们对别的男人笑了笑。” 公子羽道:“这两人一个全无自知之明,一个太多疑,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以后千万不可吸收这种人加入我们的组织。” 顾棋、吴画同时道:“是。” 公子羽颜色又和缓了,道:“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刀法却不弱。”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星宿海的大搜魂手,也可以算是很厉害的功夫。”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据说傅红雪近来一直很消沉,几乎天天都沉迷在醉乡里。”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可是你找的这些好手们,却还是连他的一刀都挡不住。” 顾棋不敢再开口,连一个“是”字都不敢说了。 公子羽却在等着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回答必须明确简短,可是必须要有回答。没有回答,就表示他的问题不值得重视。 任何不重视他的人,保证都会得到适当的惩罚。 顾棋终于道:“他喝得虽多,手却还是很稳。” 公子羽道:“酒对他没 有影响?” 顾棋道:“有一点。” 公子羽道:“什么影响?” 顾棋道:“他出手反而更凶狠残酷。” 公子羽沉吟着,缓缓道:“我想他一定很愤怒,所以他的刀更可怕。” 顾棋没有问为什么。在公子面前,他只回答,不问。 公子羽却已接着道:“因为愤怒也是种力量,一种可以推动人做很多事的力量。” 顾棋看着他,充满了佩服和尊敬。 ——他从不轻视他的敌人。他的分析和判断永远正确。他对敌人的了解,也许比那个人自己更深刻。 所以他成功了,他的成功,绝不是因为幸运。 公子羽忽又问道:“他还是要等别人先出手再拔刀?” 顾棋道:“是。” 公子羽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才是最可怕的,能后发制人的,绝对比先发制人更可怕。”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你知道为什么?” 顾棋道:“因为一招击出,将发未发时,力量最软弱,他的刀就在这一瞬间切断了对方的命脉。” 公子羽道:“别人能不能做到?” 顾棋道:“不能。” 公子羽道:“为什么?” 顾棋道:“这一瞬稍纵即逝,除了他之外,很少有人能抓得住。” 公子羽微笑:“看来你的武功又有精进了。” 顾棋道:“略有一点。” 他不敢谦虚,他说的是实话。在公子面前,无论谁都必须说实话。 公子羽笑容欢悦,道:“你想不想去试试他的刀有多快?” 顾棋道:“不想。” 公子羽道:“你自知不是他对手?” 顾棋道:“据我所知,天下只有两个人能制住他。” 公子羽道:“其中有一个是叶开?”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还有一个是我?” 顾棋道:“是。” 公子羽慢慢地站起,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满园花香扑面而来。他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开口。 顾棋、吴画更不敢动。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缓缓道:“有件事你们只怕还不知道。” 顾棋仍然不敢问。 公子羽道:“我不喜欢杀人,我这一生中,从未亲手杀过人。” 顾棋并不惊奇。有些人杀人是用不着自己动手的。 公子羽道:“没有人能制得住他,我最多也只能杀了他。” ——因为他的人就像是一把刀,钢刀,你可以折断他,却绝不能使他弯曲。 公子羽道:“可是我现在还不想破例杀人。” ——因为他还有顾忌。他仁义无双的侠名,并不是容易得来的,所以他不能杀人,更不能杀傅红雪。 因为傅红雪并不是个大家都认为该杀的人。 公子羽道:“所以我现在只有让他去杀人,杀得愈多愈好。” ——让他杀到何时为止?杀到大家都想杀他的时候为止,杀到他疯狂时为止。 公子羽道:“所以我们现在还可再给他点刺激,让他再多杀些人。” 他回过头,看着他们:“我们甚至还可以给些人让他杀。” 顾棋道:“我去安排。” 公子羽道:“你准备安排些什么人让他杀?” 顾棋道:“第一个是萧四无。” 公子羽道:“为什么要选中这个人?” 顾棋道:“因为这人已变了。” 公子羽道:“我想你一定还可以安排些更有趣的人让他杀的。” 他微笑着,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已想到最有趣的一个。” 花香满园。 公子羽背负着双手,徜徉在花丛中。他的心情很好,他相信他的属下一定可以完成他交代的任务,杀人的任务。 可是他自己却不杀人的。从来都不杀。 03 静夜,夜深。 傅红雪不能睡。不睡虽然痛苦,睡了更痛苦。 ——一个人睡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屋里充满了廉价客栈中那种独有的低贱卑俗的臭气,眼睁睁地看着破旧龌龊的屋顶,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些不该想的往事。 ——没有根的浪子们,你们的悲哀和痛苦,有谁能了解? 他宁可一个人游魂般在黑暗中游荡。 有的窗户里还有灯光。 窗户里的人还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睡?是不是夫妻两个人在欢愉后的疲倦中醒来,正用晚饭时剩下的菜煮泡饭吃?是不是孩子们在半夜醒了,父母们只好燃起灯替他换尿布? 这种生活虽然单调平凡,其中的乐趣,却是傅红雪这种人永远享受不到的。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的心又开始刺痛。 他又想喝酒。 酒虽然不能解除任何痛苦,至少总可以使人暂时忘记。 前面的暗巷中,有一盏昏灯摇曳。 一个疲倦的老人,正在昏灯下默默地喝着闷酒。 他摆这面摊已有三十五年。每天很早就要开始忙碌,买最便宜的肉骨头熬汤,卤一点大家都可以吃得起的下酒菜,从黄昏时就开始摆摊子,直到凌晨。 这三十五年来,他的生活几乎没有变动过。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等到夜深人静,客人最少的时候,自己喝一点酒。只有在喝了一点酒之后,他才能进入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一个和平美丽的世界,一个绝没有人会吃人的世界。虽然这世界只有在幻想中存在,他却已觉得很不错了。一个人只要还能保留一点幻想,就已很不错。 傅红雪到了昏灯下。 “给我两斤酒。” 只要能醉,随便什么酒都无妨。 面摊旁只有两三张破旧的木桌,他坐下来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客人,还有个身材很魁伟的大汉,本来正在用大碗吃面,大碗喝酒,此刻却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他认得这个脸色苍白的“病鬼”,他曾经吃过这病鬼的苦头,在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的小屋里。 仗着几分酒意,他居然走了过来,赔着笑道:“想不到你也喜欢喝酒,这么晚了,一个人出来喝酒的人,酒量一定不错。” 傅红雪不理他。 大汉道:“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我佩服你,你看来虽然是个病鬼,其实却是条好汉。”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他脸皮再厚,也不能不走了,谁知傅红雪却忽然道:“坐!” 一个人就算久已习惯了孤独和寂寞,但有时还是会觉得很难忍受,他忽然希望能有个人陪在他身旁,不管什么样的人都好,愈粗俗无知的人愈好,因为这种人不 能接触到他内心深处的痛苦。 大汉却喜出望外,立刻坐下来,大声叫酒:“再切一条猪尾巴,两个鸭头。” 他又笑道:“只可惜鸭头是早已被人砍下来的,让我来砍,一定更干净利落。” 卖面的老人也有了几分酒意,用眼睛横着他,道:“你常砍鸭头?” 大汉道:“鸭头、人头我都常砍。” 他拍着胸脯:“不是我吹牛,砍头的本事,附近几百里地内只怕要数我第一。” 老人道:“你是干什么的?” 大汉道:“我是个刽子手,本府十三县里,第一号刽子手,有人要请我砍他的头,少说也得送我个百儿八十两的。” 老人道:“你要砍人家的脑袋,人家还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送少了我都不干。” 老人道:“你凭什么?” 大汉伸出巨大的手掌,道:“就凭我这双手,和我那把分量特别加重的鬼头刀。” 他比了个砍人的手势:“我一刀砍下去,被砍的人有时候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掉了。” 老人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人家凭什么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因为长痛不如短痛,由我来砍,至少还能落个痛快。” 老人道:“别人难道就没法子一刀把脑袋砍下来么?” 大汉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跟我一起来的那小伙子?” 老人道:“他怎么样?” 大汉道:“他也是个刽子手,为了要干这行,用西瓜当靶子,练了好几年,自己就觉得很有把握了,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把我看在眼里。” 老人道:“后来呢?” 大汉道:“等到他第一次上法场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对了。” 老人道:“有什么不对?” 大汉道:“法场上的威风和杀气,只怕你连做梦都想不到,一上了法场他两条腿就发软,砍了十七八刀,那犯人的脑袋还连在脖子上,痛得满地打滚,像杀猪般惨叫。” 他叹着气,又道:“你想想,一个人被砍了十七八刀还没断气,那是什么滋味?” 老人的脸也已发白,道:“由你来砍,就只要一刀?” 大汉道:“保证只要一刀,又干净,又痛快。” 老人道:“砍脑袋难道还有什么学问?” 大汉道:“这其中的学问可真大极了。” 老人忍不住把自己的酒也搬了过来,坐在旁边,道:“你说来听听。” 大汉道:“那不但要眼明手快,还得先摸清楚被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有的人天生胆子大,挨刀的时候,腰杆还是挺得笔直,脖子也不会缩进去,砍这种人的脑袋最容易。” 有了听众,他说得更高兴:“可是有些人一上了法场,骨头就酥了,裤裆里又是屎,又是尿,连拉都拉不起来。” 老人道:“他趴在地上,难道你就砍不下他的脑袋?” 大汉道:“砍不下。”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颈子后面的骨头很硬,一定要先找出骨节眼上的那条线,才能一刀砍下他的脑袋。” 他接着道:“我若知道挨刀的犯人是个孬种,我就得先准备好。” 老人道:“准备好什么?” 大汉道:“通常我总会先灌他几杯酒,壮壮他的胆子,可是真把他灌醉了也不行,所以我还得先打听出他的酒量有多大。” 老人道:“然后呢?” 大汉道:“上了法场后,他若还不敢伸脖子,我就在他腰眼上踢一脚,他一伸脑袋,我就手起刀落,还得尽快拿出那个我早就准备好的馒头来。” 老人道:“要馒头干什么?” 大汉道:“他脑袋一落,我就得把馒头塞进他的脖子里去。”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不能让脖子里喷出来的血溅到我身上,馒头的大小刚好又能吸血,等到法场的人散了,那馒头还是热的,我就乘热把它吃了下去。” 老人皱眉道:“为什么要吃那馒头?” 大汉道:“因为吃了能壮胆。” 他喝了杯酒,又笑道:“干我们这行的,人杀得太多了也会变得胆寒的,开始时只不过晚上睡不着,后来说不定就会发疯。” 老人道:“是真疯?” 大汉道:“我师父就疯了,他只干了二十年刽子手就疯了,总说有冤魂要找他索命,要砍他的脑袋。有一天,他竟将自己的脑袋塞进火炉里去了。” 老人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你喝的酒我请客。” 大汉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赚这种钱实在不容易,将来你一定也会发疯的。” 大汉大笑:“你要请客,我不喝也是白不喝,可是我绝不会疯。”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喜欢干这行。” 老人皱眉道:“你真的喜欢?” 大汉笑道:“别的人杀人要犯法,我杀人却有钱拿,这么好的事,你想能到哪里去找?” 他忽然转头去问傅红雪:“你呢?你是干哪一行?”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的胃又在收缩,仿佛又将呕吐。 黑暗中却忽然有人冷冷道:“他跟你一样,他也是个刽子手。” 04 长夜已将尽。 黎明之前,总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候,这人就站在最黑暗处。 大汉吃了一惊:“你说他也是个刽子手?” 黑暗中的人影点点头,道:“只不过他还比不上你。” 大汉道:“哪点比不上我?” 黑暗中的人影道:“对你来说,杀人不但是件很轻松的事,而且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大汉道:“他呢?” 黑暗中的人影道:“他杀人却很痛苦,现在他晚上就已睡不着。” ——开始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后来就会发疯。 大汉道:“他已杀过不少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以前的不算,这十七天他已杀了二十三个。” 大汉道:“他杀人有没有钱拿?” 黑暗中的人影道:“没有。” 大汉道:“又没有钱拿,又痛苦,他还要杀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是的。” 大汉道:“以后他还要继续杀?” 黑暗中的人影道:“不但以后要杀,现在就要杀。” 大汉立刻紧张,道:“现在他要杀谁?” 黑暗中的人影道:“杀我!”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下)_第二十一章 大师与琴童 01 大地更黑暗,这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入灯火中。 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几乎就像傅红雪一样,白得透明,白得可怕。 他的眼睛很亮,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忧郁。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问:“你知道他要杀你,你还要来?” 这人道:“我非来不可。” 大汉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我也要杀他。” 大汉道:“也非杀不可?” 这人点点头,道:“每个人一生中多少都要做几件他不愿做的事,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大汉看着他,又看看傅红雪,显得既惊讶,又迷惑,这种事本就是他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可是他已感觉到一股杀气,这小小面摊前的方寸之地,就像是突然变成了杀人的刑场,甚至比刑场上的杀气更强烈,更可怕。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目光转向傅红雪,眼色更忧郁。 无情的人本不该有这种忧郁。 萧四无本是个无情的人。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来的。” 傅红雪依旧沉默。他仿佛早已醉了,早已麻木,甚至连他握刀的手都已失了昔日那种磐石般的稳定,可是他手里仍然握着刀,他的刀并没有变。 萧四无看着他的刀,道:“我相信迟早总有一天能破你的刀。” 傅红雪早已说过:“我等着你。” 萧四无道:“我本来也想等到那一天再来找你。” 傅红雪忽然道:“那么你现在就不该来的。” 萧四无道:“可是我已来了。” 傅红雪道:“明知不该来,为什么要来?” 萧四无居然笑了笑,笑容中充满讥诮:“你难道没有做过明知不该做的事?”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做过。 ——有些事你明知不该做,却偏偏非要去做不可,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这些事的本身就仿佛有种不可抗拒的**力。 ——另外还有些不该做的事你去做了,却只不过因为被环境所逼,连逃避都无法逃避。 萧四无道:“我已找过你三次,我都要杀你,三次你都放了我。” 傅红雪再次沉默。 萧四无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想杀我。” 傅红雪忽又问道:“你也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杀你?”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很久未遇对手,你也想等到那一天,看我是不是能破得了你的刀?” 傅红雪承认。 纵横无敌,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愉快的事,一个人到了没有对手时,甚至比没有朋友更寂寞。 萧四无道:“可是我知道现在你已不会再等了,这一次你一定会杀了我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萧四无道:“因为你已无法控制自己。” 他的眼睛空空洞洞,看来就像是个死人,可是他的笑容中却还是充满讥诮:“因为你已不是昔日的那个傅红雪了。” ——现在你已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的刀已飞出去,迅速,准确,致命! 他虽然明知这一刀必定会被傅红雪所破,但是他出手时,仍然使出全力。 因为他“诚”,至少对他的刀“诚”。 这“诚”字的意义,就是一种敬业的精确,锲而不舍的精神,不到已完全绝望时绝不放弃最后一次机会,绝不放弃最后一分努力。 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无论谁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无论做什么事都必定会成功的。只可惜他已不再有机会了,因为他走的是条不该走的路。 因为傅红雪已拔刀! 刀光一闪,头颅落地。 鲜血雾一般弥漫在昏黄的灯光下。 灯光红了,人的脸却青了。 那大汉全身的血液都似已冻结,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也用刀,他也杀人,可是现在他看见了傅红雪这一刀,才知道自己用的根本不能算是刀。 他甚至觉得自己以前根本就不能算杀过人。 灯光又昏黄! 他抬起头忽然发觉傅红雪已不在灯光下。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02 “我本来的确可以不杀他,为什么还是杀了他?” 傅红雪看着手里的刀,忽然明白萧四无为什么要来了! ——因为他知道傅红雪已无法控制自己,他认为他已有击败傅红雪的机会。 ——他急着要试试,所以他已没法子再等到那一天。 ——等待毕竟是件很痛苦的事,他毕竟还很年轻。 傅红雪的判断并没有错,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没有错。 错的是谁? 不管错的是谁,他心里的压力和负担都已无法减轻,因为他杀的人本是他以前绝不会杀的。 “难道我真的已无法控制自己?” “难道我真的已变成了个刽子手?” “难道我迟早也总有一天会发疯?” 03 宽大的桌上一尘不染,宽大的屋子里也没有一点声音,因为公子羽正在沉思。 “萧四无已去了?”刚才他在问。 “是。” “你们用什么法子要他去的?” “我们让他以为自己有了杀傅红雪的机会。” “结果呢?” “结果傅红雪杀了他。” “也是他先出手的?” “是。” 现在公子羽沉思着,思索的对象当然是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值得他思索。 除了傅红雪外,现在几乎已全无任何人能引起他的兴趣。 窗外暮色已深,花香在晚风中默默流动,他忽然笑了笑:“他还是在杀人,还是一刀就能致命,可是他已经快完了。” 他又问:“你知不知他为什么快完了?” 他看着的并不是在他面前的顾棋,而是站在他后面的一个人。 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人,因为他实在太沉默,太安静,太平凡,就像是公子羽的影子。 没有人会去注意一个影子的,可是公子羽这句话并不是在问顾棋,而是在问他。 难道顾棋不能解释的事,他反而能解释?难道他知道得比顾棋还多? “一个人若是到了已经快完了的时候,一定会有缺口露出来。” “缺口?” “就像是堤防崩溃时的那种缺口。”他用的词句虽奇特,却精简正确。 “傅红雪已有了缺口?”公子羽再问。 “他本不想杀萧四无,他已放过萧四无三次,这次却已无法控制自己。” “这就是他的缺口?” “是的。” 公子羽笑得更愉快:“现在我们是不是已不必再送人给他去杀?” “还可以再送一个。” “谁?” “他自己。” 影子用的词句更奇特:“天下本就只有他自己能杀傅 红雪,也只有傅红雪能杀他自己。” 04 什么事比杀人更残酷? 逼人自杀比杀人更残酷,因为,其间经历的过程更长,更痛苦。 长夜,长得可怕。 长夜已将尽。 傅红雪停下来,看着乳白色的晨雾在竹篱花树间升起。 这漫长的一夜,他总算熬了过去。他还能熬多久? 疲倦,饥渴,头疼如裂,嘴唇也干得发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这是谁家的竹篱?谁家的花树? 他已走得太久,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不过因为这里有琴声。 空灵的琴声,就仿佛是和晨雾同时从虚无缥缈间散出来的。 他并不想在这里停下来,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停了下来。 缥缈的琴声,又像是远方亲人的呼唤。 他没有亲人,可是他听见这琴声,心灵立刻就起了种奇妙的感应,然后他整个人都似已与琴声融为一体,杀人流血的事,忽然间都已变得很遥远。 自从他杀了倪家兄妹后,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完全松弛。 突听“铮”的一响,琴声断绝,小园中却传出了人声:“想不到门外竟有知音,为何不进来小坐?” 傅红雪想都没有想,就推开柴扉,走了进去。 小园中花树扶疏,有精舍三五,一个白发苍苍的布衣老人,已在长揖迎宾。 傅红雪居然以长揖答礼,道:“不速之客,怎敢劳动老丈亲自相迎?” 老人微笑道:“贵客易得,知音难求,若不亲自相迎,岂非不恭不敬的人,又怎能学琴?” 傅红雪道:“是。” 老人道:“请。” 雅室中高榻低几,几上一琴。 形式古雅的琴,看来至少已是千载以上的古物,琴尾却被烧焦了一处。 傅红雪动容道:“莫非这就是古老相传的天下第一名琴‘焦尾’?” 老人微笑道:“阁下好眼力。” 傅红雪道:“那么老丈就是钟大师?” 老人道:“老朽正是姓钟。” 傅红雪再次长揖。这是他第一次对人如此尊敬,他尊敬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天下无双的琴艺;高尚独特的艺术,高尚独立的人格,都同样应该受到尊敬。 木榻上一尘不染,钟大师脱履上榻,盘膝而坐,道:“你也坐。” 傅红雪没有坐。他身上的污垢血腥,也有很久很久未曾洗涤。 钟大师道:“老朽这斗室中虽然只有一琴一几,能进来的人却不多。”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进来?” 傅红雪摇头。 钟大师道:“因为我看得出你的衣衫虽不整,一心却如明镜,你自己又何必自惭形秽?” 傅红雪也坐下。 钟大师微笑,手抚琴弦,“铮”一声,空灵的琴声,立刻又占据了傅红雪的心灵。 他手里还是紧握着他的刀,可是他忽然觉得这柄刀是多余的,这也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琴声仿佛已将他领入了另一种天地,那里没有刀,也没有戾气。 ——人为什么要杀人?不但自己杀人,还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渐渐放松了。他本来的确已接近崩溃,可是在这琴声中,他已得到解脱。 声音虽遥远,入耳却清晰。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也传来“铮”一声,仿佛也是琴声。 钟大师抚琴的手忽然一震,“咯”的一响,五弦俱断。 傅红雪的脸色也变了。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死寂,钟大师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神情沮丧,若有所失,看来竟似忽然老了十岁。 傅红雪忍不住问:“大师莫非听出了什么凶兆?” 钟大师不闻不问,远方又有琴声一响,他额头竟有冷汗滚滚而下,等到琴声再响时,这高雅沉静的老人,竟忽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只穿着一双白袜,就冲了出去。 一阵风从门外吹来,琴上的断弦迎风而舞,就像是这古琴的精灵已复活,也想跟着他出去,看一看远处是谁在拨琴? 傅红雪也跟了出去。 琴弦断了,人老了,就连这小园中的花树,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憔悴了。 这究竟为了什么? 05 长巷尽头,是条长街,长街尽头,是个市场。 现在正是早市的时候,市场中拥满了各式各样的人,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 人都是俗人,声音也是俗声,这不俗的钟大师,到这里找寻什么?他足上一双点尘不染的白袜已沾满泥垢,呆呆地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就像个失落了钱袋的小家主妇。 闻名天下的琴圣,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傅红雪本不是多话的人,此刻却忍不住问:“大师究竟要找什么?” 钟大师沉默着,脸上带着种奇怪的表情,很久才回答:“我要找一个人,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钟大师道:“一位绝世无双的高人。” 傅红雪道:“他高在何处?” 钟大师道:“琴。” 傅红雪道:“他的琴比大师更高?” 钟大师长长叹息,黯然道:“他的弦声一响,已足令我终生不敢言琴。” 傅红雪又不禁动容:“大师已经知道这个人在哪里?” 钟大师道:“琴声自此处传出,他的人想必也在这里。” 傅红雪道:“这里只不过是个市场。” 钟大师叹息道:“就因为这里是市场,才能显出他的高绝。” 傅红雪道:“为什么?” 钟大师目光遥视远方,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因为他的人虽在凡俗之中,一心却远在白云之外,凡俗中的万事万物都已不足影响他的心如止水。” 傅红雪沉默,慢慢地抬起头,忽又大声道:“大师说的莫非就是他?” 市场中有个肉案。 无论什么样的市场中,都有肉案的。 有肉案就有屠夫。 无论什么地方的屠夫都会显得有点自命不凡,总觉得自己比别的摊贩高贵。 因为他能杀戮,因为他不怕流血。 这屠夫正在切肉,肉案旁还有个很高大的砧板,砧板下斜倚着一个人。 一个懒懒散散的白衣人。 地上又湿又脏,有很多主妇都是穿着钉鞋来买菜的,这个人却不在乎,就这么样懒懒散散地坐在泥地上。他膝上竟有一张琴。 他仿佛在抚琴,琴弦却未响。 钟大师已走过去,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身揖到地。 这个人却在看着自己的手,连头都没有抬。 钟大师神情更恭敬,居然自称弟子:“弟子钟离。” 白衣人淡淡道:“莫非是琴中之圣钟大师。” 钟大师额上忽又冒出冷汗,嗫嚅着道:“君子琴弦一动,已妙绝天下,为何不复再奏?” 白衣人道:“我怕。” 钟大师愕然,道:“怕?怕什么?” 白衣人道:“我怕你一头撞死在你那焦尾琴上。” 钟大师垂下头,汗落如雨,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君子来自远方?” 白衣人道:“来自远方,却不知去处。” 钟大师道:“不敢请教高姓大名。” 白衣人道:“你也不必请教,我只不过是个琴童而已。” 琴童?像这样的人会做别人的琴童?谁配有这样的琴童? 钟大师不能相信,这种事实在令他无法想象,他又忍不住要问道:“以君子之高才,为什么要屈居人下?” 白衣人淡淡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如他。” 傅红雪忽然问:“他是谁?” 白衣人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他是谁的。”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他的刀:“公子羽?” 白衣人笑道:“你果然知道。” 傅红雪忽然闪电般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谁知钟大师竟扑过来,用力抱住了傅红雪的臂,大声道:“你千万不能伤了这双手,这是天下无双的国手。” 白衣人大笑,挥刀剁肉的屠夫,忽然一刀向傅红雪头顶砍下。 肉案旁的一个菜贩,也用秤杆当作了点穴镢,急点傅红雪“期门”“将台”“玄样”三处大穴。 提着篮子买菜的主妇,也将手里的菜篮子向傅红雪头上罩了下去。 后面一个小贩用扁担挑着两笼鸡走过,竟抽出了扁担,横扫傅红雪的腰。 忽然间,刀光一闪,“咔嚓”一响,扁担断了,菜篮碎了,一杆秤劈成两半,一把剁肉刀斜斜飞了出去,刀柄上还带着只血淋淋的手。 笼中的鸡鸭飞出来,市场中乱得就像一锅刚煮沸的热粥。 砧板下的白衣人却已踪影不见。 人群涌过来,屠夫、菜贩、主妇、卖鸡的,都已消失在人丛中,琴声却又在远处响起。 傅红雪分开人丛走出去,人丛外还是人,却看不见他要找的人,可是他又听见了琴声。 琴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他就往哪里走,他走得并不快,这虚无缥缈的琴声,任何人都无法捕捉,走得快又有什么用? 他也不放弃。只要前面还有琴声,他就往前面走,钟大师居然在后面跟着,雪白的袜子已破了,甚至连双脚底都走破了,也不知走了多久。 日色渐高,他们早已走出了市场,走出了城镇,暮春的微风,吹动着田野中的绿苗,远处山峦起伏,大地温柔得就像是处女的胸脯,他们走入了“她”的怀抱中。 四面青山,一曲流水,琴声仿佛就在山深水尽处。 青山已深,流水已静,小小的湖泊旁,有个小小的木屋。 木屋中有一琴一几,却没有人。 琴弦上仿佛还有余韵,琴台下压着张短笺: 刀缺琴断,月落花凋, 公子如龙,翱翔九天。 06 空山寂寂。 钟大师面对着远山,沉默了很久很久,才缓缓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能不走的人,就不必走了,不能走的人,又何必走?” 傅红雪远远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钟大师又沉默了很久:“我已不准备走。” 傅红雪道:“是不想走?还是不能走?” 钟大师没有回答,却回过头,面对着他,反问道:“你看我已有多大年纪?” 他满头白发,脸上已刻满了因心力交瘁而生的痛苦痕迹,看来疲倦而衰老,比傅红雪初见他时仿佛又老了许多。 他自己回答了自己问的话:“我少年就已成名,今年才不过三十五六。” 傅红雪看着他的倦容和白发,虽然没有说什么,却也不禁显得很惊讶。 钟大师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看来一定已是个老人,多年前我就已有了白发。” 他笑容中充满苦涩:“因为我的心血已耗尽,我虽然在那琴上赢得了别人梦想不到的安慰和荣誉,那张琴也吸尽了我的精髓骨血。” 傅红雪明白他的意思,一人倘若已完全沉迷在一样事里,就好像已和魔鬼做了件交易似的。 ——你要的我全都给你,你所有的一切也得全部给我,包括你的生命和灵魂。 钟大师道:“这本是件公平的交易,我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可是现在……” 他凝视着傅红雪:“你是学刀的,你若也像我一样,为你的刀付出了一切,却忽然发现别人一弹指间就可将你击倒,你会怎么样?” 傅红雪没有回答。 钟大师叹了口气,缓缓道:“这种事你当然不会懂的,对你来说,一把刀就是一把刀,并没有什么别的意义。” 傅红雪想笑,大笑。他当然笑不出。 ——一把刀只不过就是一把刀?又有谁知道这把刀对他的意义?他岂非也同样和魔鬼做过了交易,岂非也同样付出了一切。他得到的是什么? 世上也许已没有第二个人能比他更明白这种事,可是他没有说出来。他的苦水已浸入他的骨血里,连吐都吐不出。 钟大师又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我既能相见,总是有缘,我还要为你再奏一曲。” 傅红雪道:“然后呢?” 钟大师道:“然后你若想走,就可以走了。” 傅红雪道:“你不走?” 钟大师道:“我?我还能到哪里去?” 傅红雪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这里是个好地方,他已准备埋骨在这里。对他说来,生命已不再是种荣耀,而是羞耻,他活着已全无意义。 “铮”一声,琴声又起。 窗外暮色已深了,黑暗就像是轻纱般洒下来,笼罩了山谷。 他的琴声悲凄,仿佛一个久经离乱的白发宫娥,正在向人诉说着人生的悲苦。 生命中纵然有欢乐,也只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只有悲伤才是永恒的。 一个人的生命本就是如此短促,无论谁到头来难免一死。 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挣扎奋斗?为什么要受难受苦?为什么不明白只有死才是永恒的安息? 然后琴声又开始诉说着死的安详和美丽,一种绝没有任何人能用言语形容出的安详和美丽,只有他的琴声才能表达。 因为他自己本就已沉迷在死的美梦里。 死神的手仿佛也在帮着他拨动琴弦,劝人放弃一切,到死的梦境中去永远安息。 在那里,既没有苦难,也不必再为任何人挣扎奋斗。 在那里,既没有人要去杀人,也没有人要逼着别人去杀人。 这无疑也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 傅红雪的手已开始颤抖,衣衫也已被冷汗湿透。生命既然如此悲苦,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他握刀的手握得更紧。他是不是已准备拔刀?拔刀杀什么人? ——只有他自己才能杀傅红雪,也只有傅红雪才能杀他自己。 琴声更悲戚,山谷更黑暗。 没有光明,没有希望。 琴声又仿佛在呼唤,他仿佛又看见了满面笑容的燕南飞和明月心。 他们是不是已获得安息?他们是不是在劝他也去享受那种和平美丽?傅红雪终于拔出了他的刀!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下)_第二十二章 脱出樊笼 01 刀光一闪,斩的不是人头,是琴弦。 他为什么要挥刀斩断琴弦? 钟大师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不但惊讶,而且愤怒。 刀已入鞘。傅红雪已坐下,苍白的脸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坚强、冷酷、高贵。 钟大师道:“就算我的琴声不足入尊耳,可是琴弦无辜,阁下为什么不索性斩断我的头颅?” 傅红雪道:“琴弦无辜,人也无辜,与其人亡,不如琴断。” 钟大师道:“我不懂?” 傅红雪道:“你应该懂的,可是你的确有很多事都不懂。” 他冷冷地接着道:“你叫别人知道人生短促,难免一死,却不知道死也有很多种。” 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如泰山的,这道理钟大师又何尝不懂。 傅红雪道:“一个人既然生下来,就算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安心。” 一个人活着若不能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又怎么能死得安心? 生命的意义,本就在继续不断奋斗,只要你懂得这一点,你的生命就不会没有意义。人生的悲苦,本就是有待于人类自己去克服的。 “可是我活着已只有耻辱。” “那么你就该想法子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去洗清你的耻辱,否则你就算死了,也同样是种耻辱。” 死,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有经不起打击的懦夫,才会用死来做解脱。 “我在这把刀上付出的,绝不比你少,可是我并没有得到你所拥有过的那种安慰和荣耀,我所得到的只有仇视和轻蔑,在别人眼中看来,你是琴中之圣,我却只不过是个刽子手。” “但你却还是要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我就一定活下去,别人愈想要我死,我就愈想活下去。”傅红雪道,“活着并不是耻辱,死才是!” 他苍白的脸上发着光,看来更庄严,更高贵。一种几乎已接近神的高贵。 他已不再是那满身血污、穷愁潦倒的刽子手。他已找到了生命的真谛,从别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和打击中找出来的!因为别人给他的打击愈大,他反抗的力量也就愈大。这种反抗的力量,竟使得他终于挣脱了他自己造成的樊笼。这一点当然是公子羽绝对想不到的! 钟大师也想不到。可是他看着傅红雪的时候,眼色中已不再有惊讶愤怒,只有尊敬。 ——高贵独立的人格,本就和高尚独特的艺术同样应该受人尊敬。 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也想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来洗清自己的耻辱?” 傅红雪道:“我正在尽力去做。” 钟大师道:“除了杀人外,你还做了些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至少已证明给他看,我并没有屈服,也没有被他击倒。” 钟大师道:“他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公子羽。” 钟大师长长吐出口气:“一个人能有那样的琴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傅红雪道:“他是的。” 钟大师道:“但你却想杀了他?” 傅红雪道:“是。” 钟大师道:“杀人也是件有意义的事?” 傅红雪道:“如果这个人活着,别人就得受苦,受暴力欺凌,那么我杀了他就是件有意义的事。” 钟大师道:“你为什么还没有去做这件事?” 傅红雪道:“因为我找不到他。” 钟大师道:“他既然是个了不起的人,必定享有大名,你怎么会找不到?” 傅红雪道:“因为他虽然名满天下,却很少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 ——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一个人名气愈大,能见到他的人反而愈少。 这一点钟大师总应该懂的,他自己也名满天下,能见到他的人也很少。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傅红雪也不想再说什么,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了。 傅红雪站起来:“我只想让你知道,这里虽然是个好地方,却不是我们应该久留之处。” 所以外面虽然还是一片黑暗,他也不愿再停留。只要心地光明,又何惧黑暗?他慢慢地走出去,走路的样子虽然还是那么笨拙奇特,腰杆却是挺得笔直的。 钟大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等一等。” 傅红雪停下。 钟大师道:“你真的想找公子羽?” 傅红雪点点头。 钟大师道:“那么,你就该留在这里,我走。” 傅红雪动容道:“为什么?你知道他会到这里来?” 钟大师不回答,却抢先走了出去。 傅红雪道:“你怎么会知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钟大师忽然回头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他的笑容奇怪而神秘,他的人忽然就已消失在夜色中,与黑暗融为一体。 只听他声音从远处传来:“只要你耐心在这里等,一定会找到他的。” 02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难道他并不是真的钟大师?难道他才是俞琴?否则他怎么知道公子羽的行迹消息? 傅红雪不能确定。他也没有见过钟大师的真面目,更没有见过俞琴。 公子羽是不是真的会到这里来?他也不能确定,却已决定留下来,这是他唯一的线索,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放弃。 夜更深了,空山里听不见任何声音。绝对没有声音就是种可怕的声音,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反而很难睡着。 傅红雪已睡下。睡下并不是睡着。小屋里没有燃灯,除了一张琴,一张几,一张榻外,屋里什么都没有。他饥饿而疲倦,他很想睡,这些年来,失眠的痛苦一直在折磨着他,能安安适适地睡一觉,对他来说已是奢求。为什么如此静?为什么连风声都没有?他只有自己咳嗽几声,几乎忍不住想自言自语,自己跟自己说几句话。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铮”一响。 这是琴声!琴就在榻前的几上,除了他之外,屋里却没有别的人。 没有人拨动琴弦,琴弦怎么会响? 傅红雪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背脊上升起,忍不住翻了个身,瞪着几上的琴,星光正冷清清地照着琴弦。 琴弦又响了,“宫商、宫尺、宫羽”一连串响了几声。 是谁在拨动琴弦?是琴中的精灵?还是空山里的鬼魂? 傅红雪霍然跃起,就看见后窗外有条淡淡的黑影。那是人影?还是幽灵?人在窗外,又怎么能拨动几上的琴弦?傅红雪冷笑:“好指力。” 窗外的黑影仿佛吃了一惊,很快地往后退。 傅红雪更快。几乎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准备动作,他的人已箭一般蹿了出去。 窗外的人影凌空翻身,就已散入黑暗中。 空山寂寂,夜色清冷。傅红雪再往前进,看不见人,回过头来,却看见了一盏灯。 灯光鬼火般闪烁,灯在窗里,是谁在屋里燃起了灯? 傅红雪不再施展轻功,慢慢地走回去,烛光并没有灭,灯就在几上。几上的琴弦却已断了,整整齐齐地断了,就像是被利刃割断的。 屋里还是没有人,琴台下却又压着张短柬: 今夕不走,人断如琴。 字写得很好,很秀气,和刚才琴下压着的那张短柬,显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人在哪里? 傅红雪坐下来,面对着断弦孤灯,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只有鬼魂才能倏忽之间来去自如,他从不相信这世上真有鬼魂。世上若没有鬼魂,这屋中就一定有地道复壁,很可能就在榻前几下。在这方面,他并不能算是专家。可是他也懂。江湖中所有的鬼蜮伎俩,他多多少少都懂一点,“机关消息”这一类的学问虽然很复杂,要在一间小屋里找出复壁地道来,却并不太难。 公子羽是不是已经来了?从地道中来的? 傅红雪闭上眼睛,屏息静气,让自己的心先冷静下来,才能有灵敏的感觉。然后他就开始找。 他找不到。 ——今夕不走,人断如琴。 ——我找不到你,你总会找我的,我何妨就在这里等着你,看你怎么样将我的人断如此琴? 傅红雪慢慢地坐下来,将灯拨亮了些,光亮总是能使人清醒振奋,睡眠总是和他 无缘的。 有时他想睡却睡不着,有时他要睡却不能睡。 斩断琴弦的人,随时都可以从秘道复壁中出现,将他的人也像琴弦般斩断! 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公子羽?公子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漆黑的刀,他垂首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只觉得自己的人仿佛在渐渐往下沉,沉入了漆黑的刀鞘里。他忽然睡着了。 03 夜色深沉,一灯如豆,天地间一片和平宁静,没有灾祸,没有血腥,也没有声音。 傅红雪醒来时,还是好好地坐在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后第一眼就去看他的刀。刀还在手里,漆黑的刀鞘,在灯下闪动着微光。也许他只不过刚闭上眼打了个盹而已。他实在太疲倦,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人,这种事总难免会发生的。只要他的刀仍在手,他就一无所惧。可是等他抬起头时,他的人立刻又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湖底,他的人仍坐在椅子上,他的刀仍在手里,可是这地方却已不是荒山中那简陋的木屋。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幅画,一幅四丈七尺长的横卷,悬挂在对面的墙壁上。 这屋子当然还不止四丈七尺长,除了这幅画外,雪白的墙壁上还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其中有远在上古铜铁还未发现时人们用来猎兽的巨大石斧,有战国将士沙场交锋时用的长矛和方槊,有传说中武圣关羽惯使的青龙偃月刀,也有江湖中极罕见的外门兵刃跨虎篮和弧形剑。 其中最多的还是刀。 单刀,双刀,雁翎刀,鬼头刀,金背砍山刀,戒刀,九环刀,鱼鳞紫金刀……甚至还有一柄丈余长的天王斩鬼刀。 可是最令傅红雪触目惊心的,却还是一柄漆黑的刀!就跟他手里的刀完全一样。成千上百件兵刃,居然还没有将墙壁挂满,这屋子的宽阔,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地上却铺着张很完整的波斯地毡,使得屋子里显得说不出的温暖舒服。屋里摆着的每一样东西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傅红雪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到过如此华丽高贵的地方。 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这不是梦,却远比最荒唐离奇的梦更荒唐离奇得多。他握刀的手已冰冷,刀柄已被他掌心的冷汗湿透。 但是他既没有惊呼,也没有奔逃。他还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连动都没有动。这个人既然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这里来,要杀他当然更容易。现在他既然仍还活着,又何必逃?又何必动? 突听门外一个人大笑道:“傅公子好沉得住气。” 门开了,大笑着走进来的竟是钟大师。 只不过这个钟大师样子已有些变了,身上的布衣已换上锦袍,白发黑了些,皱纹也少了些,看来至少年轻了一二十岁。 傅红雪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好像早已算准了会在这地方看见这个人似的。 钟大师一揖到地,说道:“在下俞琴,拜见傅公子。” 原来他就是俞琴,原来他才是公子羽的琴童,市场肉案旁的那个琴童,只不过是陪他演那出戏的一个小小配角而已。这出戏只不过是演给傅红雪一个人看的,真正的俞琴长得是什么样子,傅红雪反正也没见过,这出戏当然演得丝丝入扣,逼真得很。他们演这出戏,难道只不过为了要傅红雪听那一曲悲声,要他自觉心灰意冷,自己拔刀割了自己的脖子?现在这柄刀若是再拔出来,要割的当然不会是他自己的脖子了。 看见他手里的刀,俞琴远远就停下来,忽然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两句话本该是傅公子问我的,傅公子既然不问,只好由我来问了。” 他自己问的话,本来也只有自己回答。 谁知傅红雪却冷冷道:“这里是个好地方,我既然已来了,又何必再问是怎么来的?” 俞琴怔了怔,道:“傅公子真的不想问?” 傅红雪道:“不想。” 俞琴看着他,迟疑地道:“傅公子是不是想一刀杀了我?夺门而出?” 傅红雪道:“不想。” 俞琴道:“难道傅公子也不想走?” 傅红雪道:“我来得并不容易,为什么要走?” 俞琴又怔住。他进来的时候,本以为傅红雪一定难免惊惶失措,想不到现在惊惶失措的却是他自己。 傅红雪道:“坐下。” 俞琴居然就坐下。雕花木椅旁的白玉案上,有一张琴,正是天下无双,旷绝古今的名琴焦尾。 傅红雪道:“请奏一曲,且为我听。” 俞琴道:“是。” “铮”一响,琴声已起,奏的当然已不是那种听了令人心灰意冷的悲音,琴声中充满了愉快欢悦、富贵荣华,就算实在已活不下去的人,听了也绝不会想死的。他自己当然更不想死。 傅红雪忽然问道:“公子羽也在这里?” 俞琴虽然没有回答,可是琴声和顺,就仿佛在说:“是的。” 傅红雪道:“他是不是也想见我?” 琴声又代表俞琴回答:“是的。” 傅红雪本是知音,正准备再问,外面忽然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单调、短促、尖锐、恐怖,一声接着一声,响个不停。 俞琴的手一震,琴弦突然断了两根。这尖锐短促的声音中,竟似带着种说不出的慑人之力。无论谁听见这种声音,都会觉得喉头发干,心跳加快,胃部收缩。甚至连傅红雪都不例外。 俞琴脸色已变了,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傅红雪并没有阻拦,他从不做没有必要的事,他必须集中精神,尽力使自己保持冷静镇定。 墙上的兵刃在灯下闪动着寒光,那幅四丈七尺长的横卷无疑也是画中的精品。他却连看都不再去看一眼,他绝不能被任何事分心。可是他仍然无法集中精神,那短促尖锐的声音一直在不停地响着,就像是一柄柄铁锤在不停地敲打着他的神经。直到门环响动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后面还有一扇门,一个美丽的白衣女人,正站在门外凝视着他,看来竟仿佛是卓玉贞。但她却不是卓玉贞。 她远比卓玉贞更美,美得清新而高贵,她的笑容温和优雅,风姿更动人,就连傅红雪都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 她已走进来,轻轻掩上了门,从傅红雪身旁走过去,走到大厅中央,才转身面对着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就是傅红雪,你却一定不知道我是谁。” 她的声音也像她的人一样,高贵而优雅,可是她说话却很直率。显然不是那种矫揉做作的女人。 傅红雪不知道她是谁。 她却已经在说:“我姓卓,可以算是这里的女主人,所以你可以叫我卓夫人,假如你觉得这种称呼太俗,也可以叫我卓子。” 她微笑着又道:“卓子是我的外号,我的朋友都喜欢叫我这名字。” 傅红雪冷冷道:“卓夫人。” 他不是她的朋友。他没有朋友。 卓夫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笑得很愉快,道:“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个怪人,你果然是的。” 傅红雪自己也承认。 卓夫人眼波流转,道:“难道你也不想问问我,卓玉贞是我的什么人?” 傅红雪道:“不想。” 卓夫人道:“这世上难道真的没有任何事能让你动心?” 傅红雪闭上了嘴。他若是拒绝回答一句话,立刻就会闭上嘴,闭得很紧。 卓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至少会看看这些武器的,所有到这里来过的人,都对这些武器很有兴趣。” 这些武器的确都是精品,要收集到这么多武器的确不容易,能看得见已经很不容易。这种机会,练武的人很少愿意错过的。 她忽然转身走到墙下,摘下了一柄形式古朴,黝黑沉重的铁剑:“你认不认得出这是谁用的剑?” 傅红雪只看了一眼,立刻道:“这是郭嵩阳用的剑。” 他本来并不想说的,却忍不住说了出来,他不能被她看成无知的人。 卓夫人微笑道:“果然好眼力。” 这句话中的赞赏之意并不多,昔年嵩阳铁剑纵横天下,兵器谱中排名第四,不认得这柄剑的人实在也不多。 卓夫人道:“这虽然只不过是仿造的赝品,可是它的形状、分量、长短,甚至连 炼剑用的铁,都绝对和昔年那柄嵩阳铁剑完全一模一样。” 她笑容中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就连这条剑穗,也是郭家的姑奶奶亲手结成的,除了他们家传的铁剑之外,普天之下,只怕已很难再找出第二条来!” 她挂起这柄剑,又摘下一条长鞭,乌光闪闪,宛如灵蛇。 傅红雪道:“这是西门柔用的,鞭神蛇鞭,兵器谱上排名第七!” 卓夫人笑道:“你既然认得这条蛇鞭,当然也认得诸葛刚的金刚铁拐。” 她挂起长鞭,却从金刚铁拐旁摘下了一对流星锤。 傅红雪道:“风雨双流星,兵器谱上排名第三十四。” 卓夫人道:“好眼力。” 这次她口气中的赞赏之意已多了些,忽然走到墙角,摘下对铁环,道:“昔年金钱帮称霸武林,帮主上官金虹威震天下,这就是他用的龙凤双环。” 傅红雪道:“这不是。” 卓夫人道:“不是?” 傅红雪道:“这是多情环,是西北铁环门下弟子的独门武器。” 卓夫人道:“杀人的武器,怎么会叫作多情?” 傅红雪道:“因为它只要一搭上对方兵刃,就纠缠不放,就好像多情的人一样!” 他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接着道:“情之所钟,纠缠入骨,海枯石烂,至死方休,多情的人岂非也总是杀人的人!”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情之所钟,不死不休,有时不但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傅红雪道:“只怕通常害的都是自己。” 卓夫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通常害的都是自己。” 两个人默默相对,过了很久,卓夫人才嫣然一笑,道:“这里的兵刃,你有没有不认得的?” 傅红雪道:“没有。” 卓夫人淡淡道:“这里的每件武器都有来历,都曾经在江湖中轰动过一时,要认出它们来,倒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 傅红雪道:“世上本就没有真正困难的事。” 卓夫人道:“只可惜有些兵刃虽然早已名动天下,杀人无算,却从来也没有人能真正见到过它的真面目,譬如说……” 傅红雪道:“小李飞刀?” 卓夫人道:“不错,小李飞刀,从不虚发,连武功号称无敌的上官金虹,都难免死于刀下,的确可算是天下第一名刀。” 她又叹了口气,道:“可惜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看见过那柄刀。” 刀光一闪,已入咽喉,刀的长短形状,又有谁能看得清楚? 卓夫人叹道:“所以直到今天,这还是武林中一个最大的谜,我们费尽了苦心,还是没法子打造出一柄同样的飞刀来,沧海遗珠,实在是遗憾得很。” 傅红雪道:“这里好像还少了一样武器。” 卓夫人道:“孔雀翎?” 傅红雪道:“不错。” 卓夫人笑了笑,道:“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幸好我们总算已有了这柄刀。” 她忽然从墙上摘下了那柄漆黑的刀。 刀光一闪,刀已出鞘,不但长短形状完全一样,刀锋上竟赫然也有三个缺口。 卓夫人微笑道:“我知道这柄刀不是给人看的,只怕连你自己都很少看到!” 傅红雪的脸已苍白得几乎透明,冷冷道:“我知道有些人也一样!” 卓夫人道:“人?” 傅红雪冷冷道:“有些人虽然早已名动江湖,杀人无算,但却从来也没有人能见到他的真面目,譬如说……” 卓夫人道:“公子羽?” 傅红雪道:“不错,公子羽。” 卓夫人又笑了笑,道:“你真的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他?” 她笑得仿佛很奇怪,很神秘,傅红雪的回答却很简单:“我没有。” 卓夫人笑道:“现在你既然已来了,迟早总会见到他的,又何必太急?” 傅红雪道:“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来见我?” 卓夫人道:“快了。” 傅红雪冷冷道:“既然已快了,现在又何必还要苦练拔刀?” 那单调、短促、尖锐的声音还在不停地继续着,一声接着一声。难道这就是拔刀的声音? 傅红雪道:“刀法千变万化,拔刀却只不过是其中最简单的动作。” 卓夫人道:“这动作你练了多久?” 傅红雪道:“十七年。” 卓夫人道:“就只这么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你就练了十七年?” 傅红雪道:“我只恨未能多练些时候!” 卓夫人又笑了,道:“你既然能练十七年,他为什么不能练?” 傅红雪道:“因为纵然能多练一两天也没有用!” 卓夫人微笑着坐下来,面对着他,道:“这次你错了。” 傅红雪道:“哦!” 卓夫人道:“他并不是在拔刀!” 傅红雪道:“不是?” 卓夫人道:“他是在拔剑。” 她慢慢接着道:“近百年来,江湖中名剑如林,新创的剑法就有九十三种,千变万化,各有奇招,有些剑法之招数怪异,简直已令人不可思议,可是拔剑的动作,却还是只有一种。” 傅红雪道:“不是只有一种,是只有一种最快!” 卓夫人道:“可是要找出这最快的一种来并不容易。” 傅红雪道:“最简单的一种,即是最快的一种。” 卓夫人道:“那也得经过千变万化之后,才能归真返璞。” 所有武功中的所有变化,本就变不出这个“快”字。 卓夫人道:“他苦练五年,才找出这一种方法来,就只这么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也已练了十七年,至今还在练,每天至少都要练三个时辰。” 傅红雪的手握紧刀柄,瞳孔已收缩。 卓夫人凝视着他,温柔的眼波也变得利如刀锋,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他如此苦练拔剑,为的是什么?” 傅红雪道:“为的是对付我?” 卓夫人叹了口气,道:“你又错了。” 傅红雪道:“哦?” 卓夫人道:“他并不是一定要对付你,也并不是只为了要对付你一个人。” 傅红雪终于明白:“他要对付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武林高手。” 卓夫人点点头,道:“因为他决心要做天下第一人!” 傅红雪冷笑,道:“难道他认为只要击败了我,就是天下第一人?” 卓夫人道:“直到现在为止,他都是这么想的。” 傅红雪道:“那么他就错了。” 卓夫人道:“他没有错。” 傅红雪冷冷道:“江湖中藏龙卧虎,风尘中尤多异人,武功远胜于我的,还不知有多……” 卓夫人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至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击败你。” 傅红雪闭上了嘴。 卓夫人道:“我也看得出要击败你并不是件容易事,到这里来的人,你的确是最特别的一个。”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这里已经有很多人来过?” 卓夫人避开了这问题,道:“墙上挂着的这些武器,不但收集极全,而且都是精品,只要是练过武的人,都难免会多看几眼的,只有你居然能全不动心。” 她叹息着,又道:“最奇怪的是,连这幅画你都没有看一眼。” 傅红雪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看?” 卓夫人道:“只要你去看一眼,就会明白。” 突听一个人道:“既然他迟早总难免要看,你又何必太急?” 优柔从容的声音,显示出这个人教养良好,彬彬有礼。 多礼本就是冷淡的另一面,这声音却又偏偏带着种奇异的热情。一种几乎已接近残酷的热情。 如果天地间真的具有足以毁灭一切的力量,无疑就是从这种热情中产生的。也只有公子羽这样的人,才会有这种可怕的热情。他显然也在渴望见到傅红雪。他知道他们相见的时候,就是毁灭的时候,两个人之中,至少有一个要被毁灭。 现在他已到了傅红雪身后,他的掌中若有剑,已随时都可以刺入傅红雪的要害中。 他究竟是什么样一个人?他的掌中是否有剑?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下)_第二十三章 公子羽 01 傅红雪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他不能动。他已感觉一种无坚不摧、无孔不入的杀气,只要他一动,无论什么动作,都可能为对方造成一个出手的机会。就连一根肌肉的抽紧,也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虽然他明知公子羽这样的人,是绝不会在他背后出手的。可是他不能不防备。 公子羽忽然笑了,笑声更优雅有礼,道:“果然不愧是天下无双的高手。” 傅红雪保持沉默。 卓夫人却眨了眨眼,道:“他连动都没有动,你就能看出他是高手?” 公子羽道:“就因为他没有动,所以才是天下无双的高手。” 卓夫人道:“难道不动比动还难?” 公子羽道:“难得多了。” 卓夫人道:“我不懂。” 公子羽道:“你应该懂,你若是傅红雪,若是知道我忽然到了你身后,你会怎么样?” 卓夫人道:“我一定会很吃惊!” 公子羽道:“吃惊难免要警戒提防,就难免要动。” 卓夫人道:“不错!” 公子羽道:“只要你一动,你就死了!” 卓夫人道:“为什么?” 公子羽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会从什么地方出手,所以无论你怎么移动,都可以造成致命的错误。” 卓夫人道:“像你这么样的对手,若是忽然到了一个人身后,无论谁都难免会紧张的,就算人不动,背上的肌肉也难免会抽紧!” 公子羽道:“可是他没有,我虽然已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他全身上下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卓夫人终于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不动的确比动难得多!” 你若知道有公子羽这么样一个人站在自己背后,全身肌肉还能保持放松,那么你这人的神经一定比冰冷得多。 卓夫人忽又问道:“他不动你难道就没有机会出手?” 公子羽道:“不动就是动,所有动作变化的终点,就是不动。” 卓夫人道:“空门太多,反而变得没有空门了,因为整个人都已变成空的,空空荡荡,虚无缥缈,所以你反而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出手?” 公子羽笑了笑,道:“这道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懂的。” 卓夫人道:“我也知道你根本就不会出手,你若要在背后杀他,有很多次机会都比这次好得多。” 她微笑着,又道:“因为你的目的并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击败他。” 公子羽忽然叹了口气,道:“要杀他容易,要击败他就难得多了。” 他终于从傅红雪身后走了出来。他的脚步安详而稳定。就在这一瞬间,傅红雪忽然觉得一阵虚脱,冷汗已湿透衣服。 他绝不能让公子羽发现这一点,他忽然道:“你为什么要舍易而求难?” 公子羽深深地道:“因为你是傅红雪,我是公子羽。” 02 现在公子羽终于已面对傅红雪,傅红雪却还是没有看见他的真面目。从背后看过去,他的风度优美,无懈可击。可是,他脸上却偏偏戴着个狰狞而丑恶的青铜面具! 傅红雪冷冷道:“想不到公子羽竟不敢以真面目见人。” 卓夫人道:“你又错了。” 傅红雪冷笑。 卓夫人道:“你现在看见的,就是公子羽的真面目。” 傅红雪道:“我看见的只不过是个面具。” 卓夫人道:“我脸上难道没有戴面具?难道你一生下来就是这种冰冰冷冷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的样子?难道这不是你的真面目!” 傅红雪又闭了嘴。 卓夫人道:“其实你应该明白的,无论他长得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只要你知道他是公子羽,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事实,就连傅红雪都不能不承认,因为他不能不问自己。 ——现在的我,究竟是不是我的真面目?我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公子羽淡淡道:“我并不想看你的真面目,我只要知道你是傅红雪,就已够了。” 傅红雪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深深道:“现在你已知道我是傅红雪,我已知道你是公子羽。” 公子羽道:“所以有件事我们现在一定要解决。” 傅红雪道:“什么事?” 公子羽道:“我们两个人之中,现在已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他的声音仍然冷酷而有礼,显然对自己充满信心:“谁强,谁就活下去。” 傅红雪道:“这种事好像只有一种方法解决!” 公子羽道:“不错,只有一种法子,自古以来,就只有这一种法子。” 他凝视着傅红雪手里的刀:“所以我一定要亲手击败你。” 傅红雪道:“否则你就情愿死?” 公子羽目光中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哀之意,道:“否则我就非死不可。” 傅红雪道:“我不懂。” 公子羽道:“你应该懂的,我不要别人杀你,就为了要证明我比你强。我一定要做天下最强的人,否则我宁可死。” 他的声音中忽然又充满了讥诮:“武林就像是个独立的王国,只能允许一个帝王存在,不是我,就是你!” 傅红雪道:“这次只怕是你错了!” 公子羽道:“我没有错,有很多事都能证明,除了我之外,你就是当今天下武功最强的人!” 他忽然转过身,面对着壁上的那幅画,慢慢地接着道:“你能活着走进这屋子,并不是件容易事,不是运气。”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绝不是。” 画上的人物繁多,栩栩如生,画的仿佛是一段段故事。每一段故事中,都有一个相同的人。这个人就是傅红雪。他面对这幅画时,第一眼看见了他自己—— 阴暗的天气,边陲上的小镇,长街上正有两个人在恶斗。一个人白衣如雪,手里却挥舞着一柄鲜红的剑,另一人掌中的刀漆黑。 公子羽道:“你应该记得,这是凤凰集。” 傅红雪当然记得,那时凤凰集还没有变成死镇,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燕南飞! 公子羽道:“这一战你击败了燕南飞。” 在第二段画面上,凤凰集已变成了个死镇,烟雾迷漫中,两个人跪在傅红雪面前。 公子羽道:“这一战你击败了五行双杀。” 然后就是马鞍中的毒蛇,鬼外婆的毒饼,明月高楼上的毒酒。 荒凉的倪家废园中,一个赤足的年轻人正在他刀下慢慢地倒下去。 公子羽道:“杜雷本是江湖少见的好手,他的刀法是从苦难中磨练出来的,虽然有些骄矜做作,我还是想不到你一刀就能杀了他!” 傅红雪道:“杀人的刀法,本就只有一刀!” 公子羽叹道:“不错,念动神知,后发先至,以不变应万变,一刀的确就已够了!” 这一刀不但已突破了刀法中所有招式的变化,也已超越了形式和速度的极限。 卓夫人道:“让我最想不到的是,你居然能从孔雀山庄那地室中逃出来!” 孔雀山庄变为一片瓦砾,卓玉贞就已在画面上出现。天王斩鬼刀怒斩奔马,郝厨子车前炖肉,明月心和卓玉贞被送入孔雀山庄的地室,公孙屠出现,卓玉贞地室中产子…… 看到这里,傅红雪的手足已冰冷。 卓夫人道:“她是根绳子,我们本想用她来绑住你的手,你心里若是一直惦记着她和那两个孩子,你的手就等于被绑住了。” 一双手已经被绑住了的人,当然就不值得公子羽亲自动手。 卓夫人叹道:“但是我们却想不到,在那种情况下,你居然还能杀了天王斩鬼刀!” 傅红雪的手握紧,道:“那时你们已准备让她暴露身份,为什么还要她杀杜十七?” 卓夫人道:“因为我们还要利用她做最后一件 事。” 傅红雪道:“你们要她用那两个孩子逼我拿出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 卓夫人点点头,道:“直到那时候我们才相信,阴阳大悲赋并没有落在你手里,因为我们知道你为了那两个孩子,是不惜牺牲一切的。” 她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居然练成了大移穴法,居然没有死在她手里,更可惜的是,你居然狠不下心来杀她!” 于是画幅上就出现了那个戴茉莉花的女孩子,正将一匙鸡汤喂入傅红雪嘴里。邻家的老妪正在杀鸡,戴着茉莉花的小婷正在街头的小店中买酒,肥胖的酒铺老板看着她的胸膛,带着**猥的笑意。他却已醉倒在那低俗的斗室中,仿佛已渐渐习惯了那种卑贱的生活。 卓夫人道:“那时我们本来以为你已完了,就算你还能杀人,也只不过是个疯狂的刽子手,已不值得公子对付你!” 公子羽要对付的,只不过是武林中最强的一个人。 卓夫人道:“如果你已不是武林中最强的人,就算死在阴沟里,我们也不会关心的,所以那时我们已准备找别人去杀了你。” 傅红雪道:“只可惜能杀我的人也不多。” 卓夫人道:“我们至少知道一个。” 傅红雪道:“谁?” 卓夫人道:“你自己。” 傅红雪立刻又想起那凄苦绝望的声音,足以令人完全丧失求生的斗志。无论谁都想不到他到了那种时候,居然还有勇气活下去,也许就因为他有这种勇气,所以才能活到现在。如果连他自己都能击败自己,又何必公子羽亲自出手? 公子羽道:“所以你现在总该已明白,你能活着到这里来,绝不是运气。” 傅红雪再问一遍:“你这么样做,只因为你一定要证明你比我强?” 公子羽道:“不错。” 他眼睛忽又露出那种说不出的悲哀和讥诮之意,道:“因为这一切都只有最强的人才能享受,你若能胜了我,这一切都是你的。” 傅红雪道:“这一切?” 卓夫人道:“这一切的意思,就是所有的一切,其中不但包括了所有的财富、荣誉和权力,甚至还包括了我。” 她笑了笑,笑得温柔而甜蜜:“只要你能胜了他,连我都是你的。” 03 推开门走出去,是条漫长的甬道,就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公子羽已推开门走出去,然后再回身。 “请,请随我来。” 卓夫人并没有跟着傅红雪走出来,现在他们已走到甬道的尽头。 尽头处也是道雕花的木门,精美而沉重,里面一间空阔的大厅中,有个宽广的石台,四面角落上,都有个巨大的火炬。 公子羽慢慢地走上去,站在石台中央:“这就是我们的决斗之处。” 傅红雪道:“很好。” 平坦的石台,明亮的火炬,无论你站在哪里,无论面对着哪一个方向都一样。屋子里甚至连一点风都没有,你出手时的准备和速度,绝不会受到任何外来的影响。 公子羽显然并不想在天时地利上占他的便宜。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 石台两旁,各有三张宽大舒服的椅子,距离石台的边缘,都正好是七尺。 公子羽道:“我们交手时,只能让六个人来观战,他们也就是这一场决斗的证人,你可以任意地选择出三位。” 傅红雪道:“不必。” 公子羽道:“高手相争,胜负的关键往往会决定在一件很小的事上,有自己的朋友在旁边照顾,总比较安心些,你为什么要放弃这权利?” 傅红雪道:“因为我没有朋友。” 公子羽凝视着他,道:“这权利你还是不妨保留,我找来的人之中,如果有让你觉得不安的,你随时都可以拒绝。” 傅红雪道:“很好。” 公子羽道:“你连日劳累,精神体力都难免差些,不妨先在这里休养一段时候,所以决斗的日期,也由你来选择!” 傅红雪迟疑着,道:“明日此刻如何?” 公子羽道:“很好。” 傅红雪道:“那么明天我再来!” 公子羽道:“你不必走,我已经在这里为你准备了居室衣服,你可以安心休养,绝不会有人打扰你,你若有什么需要,我们也可以负责替你办到。” 傅红雪道:“看来这的确好像是场很公平的决斗。” 公子羽道:“绝对是的。” 傅红雪道:“我的棺材你想必也早已准备好了。” 公子羽居然并不否认,道:“那是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是特地从柳州运来的,你若想先去看看,我也可以带你去。” 傅红雪道:“你已看过?” 公子羽道:“我看过。” 傅红雪道:“你很满意。” 公子羽道:“很满意。” 傅红雪淡淡道:“那就够了。” 公子羽的反应更平淡,道:“现在你也许只想去看看你的床。” 傅红雪道:“是的。” 华丽的丝绒窗帘掩住了日色,屋子里黝暗如黄昏。 外面又响起了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傅红雪已完全清醒。 刚才他居然睡着了。他并不是被剑声惊醒的,他忽然醒来是因为室里已多了一个人。一个苗条修长的人影,斜倚着窗棂,背对着他,在一件柔软的丝袍下,依稀可以看得出她的腰肢纤细,双腿笔直。 她知道傅红雪已醒来,并没有回头,却轻轻叹息了一声,悠悠地道:“又是一天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的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为止?” 高贵优雅的声音,柔和优美的体态,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厌倦之意。 傅红雪没有反感。 卓夫人慢慢地接着道:“也许你认为我根本不该来的,我毕竟还是他的妻子,可是这种日子我实在已过得腻了,所以……” 傅红雪道:“所以你希望我能击败他?” 卓夫人道:“不错,我的确希望你能击败他,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有机会能击败他的一个人,你击败他之后,我的生活才会改变。” 傅红雪道:“胜者就能得到一切?” 卓夫人道:“所有的一切。” 傅红雪道:“甚至连他的妻子也不例外?” 卓夫人道:“是的。” 傅红雪忽然冷笑,道:“你既然不是个好妻子,他也不必冒这种险的。” 卓夫人道:“可是他要证明他比你强。” 傅红雪冷冷道:“证明给谁看?这里难道另外还有个主宰他命运的人?他这么样做,也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卓夫人霍然回头,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中充满了惊讶,过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 傅红雪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想?” 卓夫人道:“我至少不会像你这样胡思乱想,我会一心想着要怎么样才能击败他。” 她慢慢地走过来,腰肢柔软,眼波如水:“我虽然不能算是个好妻子,却是个很好的女人,你也应该看得出的。” 傅红雪道:“我看不出。” 卓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道:“现在你不妨再看看。” 这句话说完,她身上柔软的丝袍已滑落。 傅红雪的呼吸停顿:他不能不承认这的确是他平生所见过最完美无瑕的胴体。一个高贵的女人,忽然**在自己面前,这种**更令人难以抗拒。 她静静地站在床头,看着他,道:“只要你能战胜,这一切都是你的,但现在却还不是。”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泛起红晕。他知道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他知道她一定也已注意到。 美丽的黄昏,屋子里如此安静,充满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优雅香气。 他毕竟是个男人。 她却已拾起了衣衫,燕子般轻盈地走了,走出门,忽又回 眸一笑,道:“现在我还不是你的,可是你若需要,我可以找别人来陪你。” 傅红雪握紧双手,忽然问道:“卓玉贞是不是在这里?” 卓夫人点点头。 傅红雪道:“去找她来,立刻就来。” 卓夫人吃惊地看着他,好像连做梦都想不到他会提出这要求。 傅红雪冷冷道:“你刚说道,只要是我要的,你们都可以为我办到。” 卓夫人又笑了,笑容中竟似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选她?你为什么不选明月心?” 傅红雪的身子突然僵硬。 卓夫人悠然道:“你想不到她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我……” 卓夫人道:“她也在这里,要不要我去带她来?” 她忽又沉下脸,冷冷道:“我知道你不会要的,你要的是卓玉贞,你喜欢的一向都是她那种低贱毒辣的女人。”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关上。这次她走的时候,已不再回头。 她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冲动愤怒?只为了傅红雪要找的是卓玉贞? 一个美丽狡黠而冷静的女人,通常是不会为这种事生气的。 傅红雪还是静静地躺在**,那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还在不停地继续着。别人为了这一战已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若为了女人们烦恼,岂非太愚蠢? 可是他仍然不能不去想明月心。她若真的还没有死,落在这些人手里,遭遇也许比死更悲惨。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很久很久没有想到过她了。 一个人对自己心里内疚的事,总是会尽量避免去想的。 忽然间夜已很深,屋子里一片黑暗,外面却有了敲门声。 “什么人?” “是卓姑娘,卓玉贞卓姑娘。”两个丫环扶着卓玉贞走进来。 她打扮得很美,乌黑的头发上戴满了珠玉,一件鲜红的披风长长地拖在地上,看来竟有几分像是奉旨和番的美人王昭君。 现在她当然已不必再作出那种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冷冷地看着傅红雪,面无表情。 丫环们放下纱灯,吃吃地笑着,悄悄地走了。 卓玉贞忽然冷冷道:“是你找我来的?” 傅红雪点点头。 卓玉贞道:“找我来报仇?” 傅红雪道:“我找你来,只因为我本来有几件事要问你。” 卓玉贞道:“现在呢?” 傅红雪道:“现在我已不想问,所以你不妨走。” 卓玉贞道:“你不想报复?” 傅红雪道:“不想。” 卓玉贞道:“你也不想要我上床?” 傅红雪闭上了嘴,他并不怪她,她说这种话,也并不是令人惊讶的事;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若是知道自己不能再用行动去伤害别人时,总是会说些刻毒的话去伤人的。她伤害别人,也许只不过因为要保护自己。 他并不怪她,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只希望她快走,永远莫要再见。他忽然发现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只有明日的那一战才是最重要的。他一定要击败这个直到此刻还在不停拔剑的人,只有战胜这个人,他才能揭破所有的秘密,才能重见明月心。 可是卓玉贞却偏偏还站在那里,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悲哀和怨恨。忽然道:“你既然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又何必一定要我来?” 傅红雪道:“就算我不该叫你来的,现在你还是一样可以走。” 卓玉贞道:“不一样了。” 傅红雪道:“有什么不一样?” 卓玉贞道:“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她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傅红雪在问什么,嘴里只是不停地反复说着这句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眼泪忽然滚落面颊。她的人也倒了下去。鲜红的披风散开,露出了鲜红的血色。 是真的血。鲜血已染红了她**的胴体,她全身上下几乎已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 傅红雪的人跳起来,心却已沉下去。 卓玉贞咬着牙,道:“现在你总该已明白,为什么不一样了……” 傅红雪道:“就因为我要你来,她就将你折磨成这样子?” 卓玉贞笑了笑,道:“其实你早就应该知道,她虽然不让你去碰她,可是她也不愿让你碰别的女人,因为……” 她的笑比哭更悲惨,她还想说下去,但却连一个字都无法再说。 傅红雪还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卓玉贞又笑了笑,眼帘已合起,一阵浓烈的药味从散开的披风里传出。她死得并不痛苦,因为她全身上下早已被卓夫人的药物麻木。 据说在遥远的天竺,尼罗河畔肥沃的土壤中,生长着一种美丽而奇异的花朵,叫作“罂粟”,不但可以麻醉人的肉体,也能麻醉人的灵魂。 有的女人岂非也正如这种花一样,在她那高贵优雅的躯体中流动着的血,竟比罂粟的花汁更毒。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只为了不愿让傅红雪碰别的女人? 她和傅红雪相见还不到半日,为什么就有了这种疯狂的妒忌? 没有爱的人,怎么会妒忌?相见只半日的人,怎么会有爱?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去推门。如果门已从外面锁上,如果门是铁铸的,他也不会觉得意外。他心里已有了准备。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都已准备承受。 想不到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门外没有人,漫长的甬道中也没有人,只有那单调短促的拔剑声,还在不停地响。 他沿着这声音传出的方向往前走,甬道长而曲折,每间屋子的距离都很远,也不知经过多少转折后,他才看见一扇门。门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也没有拔剑声。 他还是推开门走进去。他又走回了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倒在血泊中的卓玉贞已不见了。 屋子里还是同样幽静,虽然少了一个人,却多了一桌菜。 现在正是晚饭的时候。六样很精致的菜,还是热的,还有一盘竹节小馒头,一锅粳米饭,一缸还没有开封的酒。 现在他实在很需要喝一点酒,但是他却又走了出去。 同样的甬道,同样静寂,他的走法却已不同。他本来走得很慢,现在走得快些,本来是往右走的,现在却往左。 又不知经过多少转折后,他又看见一扇门,门里静悄无声。这里的门,形式雕花还是完全一样的,只不过刚才他走出来时,并没有掩上门,这扇门却关着。 他推开门走进去,他已再三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一定要冷静。可是他走进这扇门,还是不免很难受,因为他又看见了那桌菜;他又走进了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菜还是热的,竟似比刚才还热些。 酒缸下却多了张短柬,字写得很秀气,显然是女子的字迹! 明月本无心,何必寻月? 小饮可酣睡,不妨独酌。 傅红雪坐了下来。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坐下来,因为他已发现,无论怎么走,结果都是一样,他还是会走回这里,还是会看见这一桌好像永远都不会冷的饭菜。 他也想勉强自己吃一点,可是等他拿起筷子,就发现不对了;刚才他看见的六盘菜,其中有一碟松鼠黄鱼,还有一碟是糖醋排骨,虽然他只看了一眼,可是他记得很清楚,他对醋的酸味道一向特别**,但现在这六道菜却全是素的,满满的一锅粳米饭变成了一锅粳米粥。 他终于发现这里并不是他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这里的每间屋子,不但门户相同,里面的家具装置也是完全一模一样,连他自己都已分不清,他原来住的是这间屋子,还是刚才那一间? **的被褥凌乱,显然已有人睡过,刚才睡在这张**的,究竟是他还是别人?如不是他,那么是谁? 这个神秘而奇怪的地方,究竟住着些什么人?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下)_第二十四章 神秘老人 01 寝室后还有间小屋,里面隐约的有水声传出。 他忍不住走过去,门是虚掩着的,他只看了一眼,全身的热血就几乎全都冲上了头顶。 寝室后这小屋竟是间装修得很华丽的浴室,池水中热气腾腾,四面围着雕花的玉栏杆,栏杆上挂着件宽大的白布长袍。 一个人背对着他,站在浴池里,雪白的皮肤光滑如丝缎,腰肢纤细,臀部丰圆,修长挺直的双腿,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傅红雪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她头上的三千烦恼丝都已被剃得干干净净,顶上还留着受戒的香疤。 这个入浴的美人,竟是个尼姑。 傅红雪并不是没有看过女人,也不是没有见过**的女人,可是一个**着的尼姑,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尼姑的胴体之美,虽然令他目眩心动,但是他也绝不敢再去看第二眼。 他立刻冲了出去,过了很久之后,心跳才渐渐恢复正常。 他心里立刻又有了种奇怪的想法:“这尼姑会不会是明月心?” 这不是没有可能。受过了那么多打击挫折之后,明月心很可能已出家为尼,但他却再也没有勇气回去查证了。 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一扇门,同样的雕花木门,仿佛也是虚掩着的,这间屋子是不是他原来住的那间,他已完全无法确定。 屋子里住着的说不定就是明月心,也说不定是那心如蛇蝎般的卓夫人。 既然来了,他当然要进去看看。他先敲门,没有回应,轻轻将门推开一边,里面果然也有一桌菜;现在本就正是吃饭的时候,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要吃饭的。 一股酥酥甜甜的味道,从门里散出来,桌上的六盘菜之中,果然有一样松鼠黄鱼,一样糖醋排骨。 转了无数个圈子后,他又回到了刚才出发的地方,他反而觉得松了口气,正准备推门走进去,突听“砰”的一声响,门竟往里面关上了。 一个冰冷冷的女子声音在门里道:“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地站在外面?快走!” 傅红雪的心又一跳。 他听得出这声音,这是明月心的声音,他忍不住问:“明月心,是你?” 过了半晌,他又报出了自己的姓名,他以为明月心一定会开门的。 谁知她却冷冷道:“我不认得你,你快走。” 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是不是已被人所看管,不敢跟他相认? 傅红雪突然用力撞门。雕花的木门,总是要比朴实无华的脆弱得多,一撞就开了。 他走过去,一个人正站在床前冷冷地看着他,却不是明月心,是卓夫人。 她看来也像是刚从浴池中出来的,**的身子上,已裹了块柔软的丝巾,丝巾掩映间,却使得她的胴体看来更诱人。傅红雪怔住。 卓夫人冷冷道:“你不该这样闯进来的,你应该知道现在我是别人的妻子。” 她的声音听起来果然和明月心依稀有些相似。傅红雪直视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秘密来。 卓夫人道:“我已将卓玉贞送去了,你为什么还来找我?” 傅红雪道:“因为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就是明月心。” 屋子里没有声音,卓夫人脸上也没有表情,就像是戴着假面具。 也许这才是她的真面目,或许这也不是,但这些都已不重要,因为傅红雪现已明白,无论她长得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只要他已知道她就是明月心,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她动也不动地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 傅红雪道:“哦?” 卓夫人淡淡道:“世上根本没有明月心这么样一个人,明月根本就是无心的。” 傅红雪承认。 有心的明月,本就像无刺的蔷薇一样,只有在传说和神话中才会出现。 卓夫人道:“也许你以前的确在别的地方见过明月心,可是那个人也正像你以前的情人翠浓一样,已不存在了。” 难忘的旧情,永恒的创痛,也许就因为她知道他永远都不敢再面对那样一张脸,所以才扮成那样子,让他永远也看不出她的伪装。 到了有阳光的时候,她甚至还会再戴上一个笑口常开的面具。然后她又忽然失踪了,明月心也就永远消失,就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傅红雪道:“只可惜你还是做错了一件事,你不该杀卓玉贞。” ——没有爱的人,怎么会妒忌?相见只半日的人,怎么会有爱。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泛起种奇异的红晕,道:“你杀她,只因为你恨我。” 她脸上那种高贵优雅的表情也不见了,眼睛里忽然充满了怨恨。 ——没有爱的人,又怎么会有恨? “明月心为你而死,你却连提都没有提起过她,卓玉贞那么样害你,你反而一直在记挂着她。” 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已不必说。 她忽然大声道:“不错,我恨你,所以我希望你死。” 她转身走入了后面的小屋,只听“扑通”一声,似又跃入了浴池。可是等到傅红雪进去看她时,浴池中却没有人,小屋中也已没有人。 单调短促的拔剑声还在响,仿佛就在窗外,但是拉开窗帘,支起窗户,外面却是一道石壁,只有几个通气的小洞。从这些小洞中看出去,外面一片黑暗,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她是怎么走的?那小屋中无疑还有秘密的通路,傅红雪却已懒得再去寻找,他已找到他要找的人,也知道她为什么要杀卓玉贞。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着明日的那一战。在这里等虽然也一样,但他却不愿留在这里,推开门走出去,拔剑声在甬道中听来仿佛更近。 他知道自己是绝对没有法子安心休息的,卓夫人也绝不会放过他。她一定会想出各种法子来扰乱他,让他焦虑紧张,心神不定。虽然他并没有对不起她,虽然是她自己要失踪的,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默契。可是她绝不会想到这些的。 一个女人若是要恨一个男人时,随时都可以找出几百种理由来。这件事之中虽然还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地方,他却已不愿再想,只要能击败公子羽,所有的疑问都立刻会得到解答,现在他又何必多想? 若是败在公子羽手下,这些事就更不必关心了,无论对什么问题来说,死都是种最好的解答! 就在这时,他又找到了一扇门,拔剑的声音,就在门里。 这一次他有把握,拔剑的声音,的确是在这扇门里发出来的。 他伸手去推门,手指一接触,就发现这扇雕花的门竟是钢铁所铸。 门从里面闩上,他推不开,也撞不开,敲门更没有回应。就在他已准备放弃时,他忽然发现门上的铜环光泽特别亮,显然经常有人的手在上面抚弄摩挲。 铜环并不是女人的**,也不是玩物。若没有特别的原因,谁也不会经常去玩弄一个铜环。 他立刻找出了这原因;他将铜环左右旋动,试验了数十次,就找出了正确的答案。 铁门立刻开了。 拔剑的声音也立刻停止! 他走进这屋子,并没有看见拔剑的人,却看见了他生平从未见过的巨大宝藏。 02 珍珠、绿玉、水晶、猫儿眼,还有其他各式各样不知名的宝石,堆满了整个屋子。 一间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大得多的屋子;这些无价的宝石、珠玉,在它们的主人眼中看来,并不值得珍惜,所以屋里连一口箱子都没有,一堆堆珠宝,就像是一堆堆发亮的垃圾,零乱地堆在四周。 屋角却有个铁柜,上面有把巨大的铁锁,里面藏着的是什么?难道比这些珠宝更珍贵? 要打开这铁柜,就得先打开上面的铁锁 ,要开锁就得有钥匙。 但世上却有种人用不着钥匙也能开锁的,这种人虽不太少,也不太多。何况这把锁制造得又极精巧,制造它的巧匠曾经夸过口,不用钥匙就能打开它的人,普天之下绝不会超过三个。因为他只知道当今天下最负盛名的三位妙手神偷,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第四个人。 傅红雪就是第四个人。 他很快就打开了这把锁,柜子里只有一柄剑,一本账簿。 一柄鲜红的剑,红如鲜血。 傅红雪的瞳孔收缩,他当然认得出这就是燕南飞的蔷薇剑。 “剑在人在,剑毁人亡!”他的剑在这里,他的人呢? 账簿已经很破旧,显然有人经常在翻阅,这么样一本破旧的账簿,为什么值得如此珍惜。 他随便翻开一页,就找出了答案。这一页上面写着: 盛大镖局总镖头王风二月十八入见误时,奉献短缺,公子不欢。 二月十九日,王风死于马下。 南宫世家二公子南宫敖二月十九入见,礼貌疏慢,言语不敬。 二月十九夜,南宫敖酒后暴毙。 “五虎断门刀”传人彭贵二月二十一入见,办事不力,泄露机密。 二月二十二日,彭贵自刎。 只看了这几行,傅红雪的手已冰冷。 在公子羽面前,无论你犯了什么样的错误,结果都是一样的。 死!只有死,才能根本解决一件事。 公子羽绝不让任何人还有再犯第二次错误的机会,更不容人报复。这账簿象征着的,就是他的权力,一种生杀予夺,主宰一切的权力,这种权力当然远比珠宝和财富更能令人动心! ——只要你能战胜,一切都是你的,包括了所有的财富,荣耀和权力! 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们,艰辛百战,不惜令白骨成山,血流成河,为的是什么? 这种**有谁能抗拒?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抬起头,忽然看见一双眼睛正在铁柜里看着他。 铁柜里本来只有一本账簿,一柄剑,现在竟又忽然出现了一双比利锋更锐利的眼睛。 四尺见方的铁柜,忽然变得又黑又深,深得看不见底,这双眼睛就正在最黑暗处看着他。 傅红雪不由后退了两步,掌心已沁出了冷汗。他当然知道这铁柜的另一面也有个门,门外也有个人。 现在那边的门也开了,这个人就忽然出现。 可是骤然看见黑暗中出现了这么样一双眼睛,他还是难免吃惊。然后他立刻就看见了这个人的脸;一张满布皱纹的脸,须发都已白了,已是个历经风霜的老人,可是他一双眼睛却还是年轻的,充满了无限的智慧和张力。 老人在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夜眼,你一定已看出我是个老人。” 傅红雪点点头。 老人道:“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我,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你,我只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 傅红雪道:“你也希望我击败公子羽?” 老人道:“我至少不想你死。” 傅红雪道:“我活着对你有什么好处?” 老人道:“没有好处,我只希望这一战能真正公平。” 傅红雪道:“哦?” 老人道:“只有真正的强者得胜,这一战才算公平。” 他的笑容消失,衰老的脸立刻变得庄严而有威,只有一向习惯于掌握权力的人,才会有这种坚韧表情。 他慢慢地接着道:“强者拥有一切,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也只有真正的强者才配得到这一切。”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他的改变,忍不住问道:“你认为我比他强?” 老人道:“至少你是唯一有机会击败他的人,可是你现在太紧张,太疲倦。” 傅红雪承认。他本来一直想使自己保持冷静镇定,但是却没有做到。 老人道:“现在距离你们的决斗还有八个时辰,你若不能使你自己完全松弛,明日此刻,你的尸体一定已冰冷。”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接着又道:“从这里走出去,向右转三次,左边的一间房里,有个女人躺在**等着你。” 傅红雪道:“谁?” 老人道:“你用不着问她是谁,也不必知道她为什么要等你!” 他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而冷酷! “像你这样的男人,本该将天下的女人当作工具。” 傅红雪道:“工具?” 老人道:“她就是唯一可以让你松弛的工具。” 傅红雪沉默。 老人道:“你若不这样做,出门后就向左转三次,也可以找到一间房子。” 傅红雪道:“那屋里有什么?” 老人道:“棺材。” 傅红雪的手握紧刀柄,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凭什么来命令我?” 老人又笑了,笑得还是那么神秘诡谲。 就在笑容出现的时候,他的脸已消失在黑暗中,就像是从未出现过。 03 傅红雪穿过一堆堆珠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这些无价的珠宝在他眼中看来,也只不过是一堆堆垃圾而已。 他出门之后,立刻向左转,左转三次后,果然就看见了一扇门。 一间空房中,只摆着口棺材。上好的楠木棺材,长短大小,就好像是量着傅红雪身材做的,棺盖上还摆着套黑色的衣裤,尺寸当然也完全合他的身材。 这些本就是特地为他准备的,每一点都设想得很周到。他们本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他甚至可以想象到,他死了之后,那本账簿上必定会添上新的一页—— 傅红雪某月某日入见,紧张疲倦,自大愚蠢,公子大乐。 某月某日,傅红雪死于剑下。 这些账他自己当然看不见了,能看见的人心里一定愉快得很。 棺材冰冷坚硬,新漆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他忽然转身冲出去,先转入那间藏宝的屋子,里面又响起了单调而短促的拔剑声。 他却没有停下来,又右转三次,推开了左边的一扇门。 门内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却可以嗅到一阵淡淡的幽香。 他走进去,掩上门。他知道床在哪里,他已经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是不是真的有人?是什么人? 他无法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当工具,可是他也知道那老人说的是真话,一个人若想使自己的紧张松弛,这的确是最有效的法子。 屋子里很静。他终于听见一个人的呼吸声:轻而均匀的呼吸声,就像是春日吹过草原的微风。 他忍不住试探着问:“你是谁?为什么要等我?” 没有回应。 他只好走过去,床铺温暖而柔软,他伸出手,就找到一个更温暖柔软的胴体,光滑如丝缎。 她已完全**。他的手指轻触她光滑平坦的小腹,呼吸声立刻变得急促。 他又问:“你知道我是谁?” 还是没有回应,却有只手,握住了他。 长久的禁欲生活,已使他变得**而冲动,他毕竟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他身体已有了变化。 急促的呼吸声已变为销魂的呻吟,温柔地牵引着他。他忽然就已沉入一种深邃温暖的欢乐里。 她的身子就像春日中的草原般温润甘美,不但承受,而且付予。 隐约痴迷中,他仿佛又想起了他第一次接受这种欢乐时的情况;那次也同样是在黑暗中,那个女人也同样成熟而渴望。但她的给予,却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要让他变成一个男人,因为那正是他准备复仇的前夕。 第二天他醒来时,果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充实满足,而且活力更充沛。 人生真是奇妙的事,“消耗”有时反 而可以让人更充实。 潮湿的草原在扭动蠕动。 他伸出手,忽又发现这个完全**的女人头上却包着块丝巾。 这是为了什么?难道她不愿让他抚摸她的头发,还是因她根本没有头发? 想到浴池中那雪白圣美的背影,他不禁有了种犯罪的感觉,可是这种罪恶感却使他觉得更刺激。 于是他就完全沉没在一种他从未得到过的欢乐的肉欲里,他终于完全松弛解脱。 他终于醒了。 多年来他都没有睡得这么甜蜜过,醒来时身旁却已没有人,枕畔还留着幽香,所有的欢乐却都已变成春梦般不可追寻。 屋子里居然有了光,桌上已摆好饭菜,后面的小屋池畔栏杆上,还挂着件雪白的长袍。 难道这个女人真的是——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在温水中泡了半个时辰,再略进饮食后,他就又有了那种充实满足、活力充沛的感觉,自觉已有足够的力量面对一切。 就在这时,门已开了。 卓夫人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美丽的眼睛充满了讥诮之意,冷冷道:“你已准备好了?” 傅红雪点点头。 卓夫人道:“好,你跟我来。” 04 拔剑声已停止,甬道中静寂如坟墓。 卓夫人就在前面,腰肢柔软,风姿绰约,显得高贵而迷人。 可是此刻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和世上其他所有的女人都完全没什么不同。 因为他已完全冷静,冷如刀锋,静如磐石。 他必须冷静。公子羽就在前面一扇门里等着他,这扇门很可能就是他这一生中走入的最后一扇门。 卓夫人已停下来,转身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现在你若想逃走,我还可以指点你一条出路。” 她的笑容高贵优雅,声音温柔甜蜜。 傅红雪却已看不见,听不见,他推开门,笔直走了进去,走路的姿态还是那么笨拙可笑。 可是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停下来。他手里当然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05 公子羽手里没有握剑,剑在他身旁的石台上。 鲜红的剑,红如鲜血。 他斜倚着石台,静静地等着傅红雪走过来,脸上还是戴着可怕的青铜面具,冷酷的眼神,却远比面具更可怕。 傅红雪却好像没有看见,既没有看见这个人,也没有看见这把剑,他已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至少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无生死,无胜负,无人,无我,这不但是做人最高深的境界,也正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只有在心境完全空灵清澈时,才能使得出超越一切的刀法。不但要超越形式的拘束,还得要超越速度的极限。 他是不是真的能做到这一点?古往今来的宗师名匠们,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火炬高燃。 公子羽脸上的青铜面具,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仿佛也有了生命,表情仿佛也在变化。 他的眼神却是绝对冷静的,忽然问道:“你是否已决定放弃?” 傅红雪道:“放弃什么?” 公子羽道:“放弃选择见证的权利!”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想找一个人。” 公子羽道:“谁?” 傅红雪道:“一个铁柜中的老人。” 公子羽的眼睛里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可是立刻又恢复冷静,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其实他当然知道的,可是傅红雪并没有争论,立刻道:“那么我放弃。” 公子羽仿佛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就只好让我找的六个人来做见证了。” 傅红雪道:“很好。” 卓夫人道:“第一个人就是我,你反不反对?” 傅红雪摇摇头。 公子羽道:“第二位是陈大老板。” 门外立刻有人高呼! “请陈大老板。” 能够为这一战做见证的人,当然都很有身份,有这种资格的人并不多。 可是这位陈大老板看来却是个平凡而庸俗的人,肥胖的圆脸上虽然带着很和气的笑容,却还是掩不住心里的畏惧。公子羽道:“你当然是认得这位陈大老板的。” 傅红雪道:“我想,这位陈大老板也认得你。” 陈大老板立刻赔笑道:“我认得,一年前我们就已在凤凰集上见过面。” ——荒凉的死镇,破旧的招牌在风中摇曳。 ——陈年老酒。 ——陈家老店。 傅红雪当然认得这个人,但是他却好像完全不闻不见。 公子羽也不在意,却淡淡地问陈大老板:“你们很熟?” 陈大老板道:“不能算很熟,左右只见过一次面。” 公子羽道:“只见过一次,你就记得!” 陈大老板迟疑着,道:“因为自从这位客官到过小店后,小店就毁了,凤凰集也毁了,我……” 他好像忽然觉得喉咙干涩,不停地咳嗽起来,咳得满头青筋暴露,眼睛里却仿佛有泪流下。 幸好公子羽已挥了挥手,道:“请坐。” 卓夫人立刻扶住他,柔声道:“我们到那边去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过去了的事,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陈大老板道:“我不……不会……” 一句话没有说完,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当世无敌的两大高手决斗,做见证的却在号啕大哭,这种事倒也少见。 公子羽声色不动,淡淡道:“陈老板不但老实敦厚,而且见多识广,做见证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傅红雪道:“是。” 他说得很平静,好像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公子羽也并没有露出失望之色道:“第三位是藏珍阁的主人倪宝峰倪老先生。” 门外也立刻有人高呼! “请倪老先生。” 一个锦衣华服的老人昂首而入,看着傅红雪时,眼睛里充满怨毒和仇恨。 无论什么样的人,若是看见杀了自己儿女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还能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已经不是件容易事。 倪宝峰已坐了下去,坐在泪流满面的陈大老板旁,眼睛还是在瞪着傅红雪。 公子羽道:“倪老先生是武林前辈,不但识宝,而且识人。” 傅红雪道:“我知道。” 公子羽道:“能够请到倪老先生来做我们的见证,实在是我们的荣幸。” 傅红雪道:“是。” 公子羽道:“我请来这三位见证你都不反对?” 傅红雪摇摇头。 公子羽道:“高手相争,正如国手对弈,一着之失,满盘皆输,所以连心情都受不得半点影响。” 傅红雪道:“我知道。” 公子羽道:“他们都没有影响你?” 傅红雪道:“没有。” 公子羽看着他,眼睛里居然还没有露出丝毫失望之色。 傅红雪脸上也完全没有表情。这三人是他的仇人也好,是他的情人也好,是哭也好,是笑也好,他全不放在心上,因为他根本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这次决斗是公平也好,不公平也好,他也全不在乎。 卓夫人远远地看着他,倪宝峰和陈老板也看着他,每个人的神色都很奇怪,也不知是惊奇,是畏惧?还是佩服? 公子羽却仍然神色不动,道:“第四位是九华山的如意大师。” 门外当然有人高呼! “请如意大师。” 看见这人慢慢地走进来,傅红雪的脸色就变了,就好像一直不败的堤防,突然崩溃。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下)_第二十五章 最后一战 01 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 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 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 ——李白 九华山在安徽青阳西南四十里,即汉时泾县、陵阳二地。 三国时孙吴分置临城县境,至隋废,唐置青阳县,以在青山之阳为名,属池州府,青山在县北五里,逾梅家岭,与贵池接壤。 九华山南望陵阳,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东际双峰龙口,昔名九子山。 唐李白游九子山,见其山峰并峙,如莲开九朵,改之为九华山。 书籍上有记载:“旧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莲花削成,改之为九华山。” 青阳县志上也有记载:“山近县西四十里,峰之得名者四十八,岩十四,洞五,岭十一,泉十八,源二,其余台石池涧溪潭之属以奇胜名者不一。” “知行合一”的王阳明曾读书于此山中,与李白书堂并名千古。 诗仙李白“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有序。 太史公南游,略而不书,事绝故老之口,复阙名贤之纪,虽灵仙往复而赋咏笔墨间,予乃削其旧号,加以九华之目,时访道江汉,憩于夏侯迥之堂,开檐岸帻,坐眺松雪,因与二三子联句,传之将来。 他们的诗是这样的: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李白 层标遏迟日,半壁明朝霞。——高霁 积雪曜阴壑,飞流喷阳崖。——韦权舆 青荧玉树色,缥缈羽人家。——李白 九华山不但是诗人吟咏之地,也是佛家的地藏王道场。 《地藏十轮经》:“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尽藏。”取名地藏。 《大乘佛经》上记载的是:“地藏受释尊付嘱,令救度六道众生,决不成佛,常现身地狱中,以救众生之苦难,世称幽冥教主。” 《地藏本愿经》二卷,唐实义难陀译,经中记载:“佛升忉利天为母说法,后召地藏大士永为幽冥教主,使世上有亲者皆得报本荐亲,咸登极乐。” 这本书多说地狱诸相及追荐功德,为佛门的孝经。 经中又说地藏菩萨救度众生,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之弘愿,故名“地藏本愿”。 所以“九华剑派”不但剑术精绝,同时也有诗人的浪漫,和佛家的玄秘。 武林中有七大剑派,九华山并不在其内,因为九华山门下的弟子本就极少,行踪更少出现在江湖。 多年前江湖中就已盛传九华派已与幽冥教合并,同时供奉的两位祖师,一位是地藏王菩萨,另一位就是诗酒风流、高绝千古的李白。 据说这位青莲居士不但是诗仙,也是剑仙,九华的剑法,就是他一脉相传,直到千百年后,江湖中又出现位奇侠李慕白,也是九华派的嫡系。 这些传说使得九华派在江湖人心目中变得更神秘。九华门下的弟子,行踪也更诡秘,近年来几乎已绝迹于江湖。 但这些却还都不是让傅红雪吃惊的原因,令他吃惊的,是如意大师这个人。 如意大师着白袍,蹬芒鞋,赤足,摩顶,神情严肃,眸子有光,看来无疑是位修为极深的出家人,一位出家的女人。 她看来仿佛已近中年,身材适中,容貌端正,举止规矩有礼,一张表情严肃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更没有足以令人吃惊之处,无论任何人眼中看来,她只不过是个修为严谨的中年尼姑,和佛门中其他千千万万个谨守清规的尼姑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在傅红雪眼中看来,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容貌虽平凡端庄,一双玉手美如春葱,柔若无骨。她赤着芒鞋,不着鸦头袜,露出一双底平趾敛的如霜雪白玉足,更美得令人目眩。她的白布僧袍宽大柔软,一尘不染,遮盖着她绝大部分身体。 没有人会去幻想一个修为严谨的中年尼姑,在僧袍下的胴体是什么样子的。 傅红雪却不能不想。 ——栏杆上的洁白僧袍,浴池中的丰美胴体,黑暗中的呻吟呼吸,温暖光滑的拥抱,还有那双牵引他进入梦境的手。 他竟不能不将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出家人,和昨夜那个成熟而充满渴望的女子联想在一起,虽然他一直禁止自己去想,但却偏偏不能不想。 虽然他对一切事都已能不闻不问,无动于衷,可是这规矩严肃的中年尼姑,却使得他的方寸大乱,他已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发干,心跳加速,几乎无法控制。 如意大师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端庄严肃的脸上,还是全无表情。 傅红雪几乎忍不住要冲过去,撕开她的僧衣,看看她是不是昨夜那个女人,可是他还是勉强忍耐住。 他仿佛听见她在问:“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傅红雪施主?” 他仿佛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答:“是的,我就是傅红雪。” 卓夫人看着他们,眼睛里的表情狡黠而诡谲。 ——她是不是已知道他们的事? 她忽然笑道:“大师驻锡九华,想不到居然也知道傅大侠的名声。” 如意大师道:“贫僧虽然身在方外,对江湖中的事,却并不十分生疏。” 卓夫人又问道:“大师以前是不是见过他?” 如意大师沉吟着,居然点了点头,道:“仿佛见过一次,只是那时天色昏黑,并没有看清楚。” 卓夫人笑道:“大师虽然看不清他,他却一定看清了大师的。” 如意大师道:“哦?” 卓夫人笑得更神秘,道:“因为这位傅大侠是夜眼,在黑暗中视物,也可以明察秋毫。” 如意大师的脸上,仿佛起了种奇怪的变化。 傅红雪的心也在往下沉。昨夜在黑暗中,他并没有看清她,只不过隐约地看出了她的胴体的轮廓。 他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才发现他的眼力不知不觉中已受到损伤,那一定是他在见到铁柜中那老人以后的事。 难道那老人的眼睛里,竟有种可以令人感觉变得迟钝的魔力?他为什么不让傅红雪看见黑暗中那个女人?她为什么要在黑暗中等待? 最后的两位见证也被公子羽请了进来,傅红雪竟没有注意这两人是谁。 他的心又乱了。他不能忘记昨夜的事,也不能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当作工具。 陈老板的哀恸,倪宝峰怨毒的眼神,忽然也变得令他无法忍受。 还有那柄鲜红的剑。这柄剑怎么会到了公子羽手里?剑在他手里,燕南飞的人呢? 这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神秘关系,公子羽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肯露出真面目? 02 火炬高燃,石台上亮如白昼。 傅红雪终于走上了石台,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比平时握得更紧。在他悲伤烦恼,痛苦无助时,只有这把刀,才能给他安定的力量。 对他说来,这把刀远比盲者的明杖更重要,他的人与刀之间,已经有了种奇异的感情,一种永远没有任何人能了解的感情,不但互相了解,而且互相信任。 公子羽凝视着他,一字字缓缓道:“现在你已随时可以拔刀。” 现在他的剑已在手。无论谁都看得出,他远比傅红雪更有信心。 傅红雪忽然道:“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公子羽眼睛里露出讥诮之意,道:“我可以等,只不过无论再等多久,胜负也不会有所改变的。” 傅红雪没有听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转身走下石台,走到如意大师面前。 如意大师抬头看着他,显得惊讶而疑惑。 傅红雪道:“大师来自何处?” 如意大师道:“来自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来自何方?” 如意大师道:“来自新罗。” 傅红雪道:“他舍弃尊荣,为的是什么?” 如意大师道:“舍身学佛。” 傅红雪道:“既然舍身学佛,为何誓不成佛?” 如意大师道:“只因普度众生。” 她神情已渐渐宁静,神情也更庄严,别人却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原来唐时高宗曾发兵助新罗平乱,新罗王子金乔觉舍尊荣,来华学佛,独上九华驻锡修道,一生事迹与地藏显现者无异,唐德宗贞元十一年金氏圆寂,临终时形显如地藏王菩萨本像,世传以肉身得道,于峰头建肉身殿塔。殿塔四面玲珑,金碧璀璨,四隅有铜缸,多作朱砂翡翠色,中储神灯圣油,可赐人清宁安静。九华弟子多随身而带。 傅红雪又问道:“王子于今何在?” 如意大师道:“仍在九华。” 傅红雪道:“王子普度众生,大师呢?” 如意大师道:“贫尼亦有此愿。” 傅红雪道:“既然如此,但望大师赐福,使我心清宁安静。” 如意大师双掌合十,道:“是。” 她果然从怀中取出个檀木小瓶,倾出几滴圣油,在傅红雪面颊和手背上轻轻摩擦,口 中喃喃低呢佛号,又问道:“你有何愿?” 傅红雪曼声而吟:“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如意大师以掌心轻拍他的头顶,道:“好,你去。” 傅红雪道:“是,我去。” 他抬起头,苍白憔悴的脸上已发出了光;不是油的光,是一种安详宁静的宝光。 他再次走上石台,走过卓夫人面前时,忽然道:“现在我已知道了。” 卓夫人道:“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知道是你。” 卓夫人脸色骤然变了,道:“你还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该知道的都已知道。” 卓夫人道:“你……你怎会知道的?” 傅红雪道:“静虑深密如秘藏。” 他走上石台,面对公子羽,不但静如磐石,竟似真的已如大地般不可撼动。 公子羽握剑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傅红雪看着他,忽然道:“你已败过一次,何必再来求败?” 公子羽瞳孔收缩,忽然大喝,剑已出鞘,鲜红的剑光,如闪电飞虹。 只有眼力最利的人,才能看得出飞虹闪电中仿佛有淡淡的刀光一闪。 “叮”的一响,所有动作突然凝结,大地间的万事万物,在这一瞬间似已全部停顿。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 公子羽的剑就在他咽喉的方寸之间,却没有刺下去,他的整个人也似已突然凝结僵硬。 然后他面上的青铜面具就慢慢地裂开,露出了他自己的脸。 一张英俊清秀的脸,却充满了惊骇与恐惧。 又是“叮”的一响,面具掉落在地上,剑也掉落在地上。 这个人赫然竟是燕南飞。 火光仍然闪动不息,大殿中却死寂如坟墓。 燕南飞终于开口,道:“你几时知道的?” 傅红雪道:“不久。” 燕南飞道:“你拔刀时就已知道是我?” 傅红雪道:“是的。” 燕南飞道:“所以你已有了必胜的把握。” 傅红雪道:“因为我的心中已不乱不动。” 燕南飞长长叹息,黯然道:“你当然应该有把握,因为我本就应该死在你手里。” 他拾起长剑,双手捧过去,道:“请,请出手。” 傅红雪凝视着他,道:“现在你的心愿已了?” 燕南飞道:“是的。” 傅红雪淡淡道:“那么你现在就已是个死人,又何必我再出手?” 他转过身,再也不看燕南飞一眼。 只听身后一声叹息,一滴鲜血溅过来,溅在他的脚下。 他还是没有回头,苍白的脸上却露出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他知道这结果。有些事的结果,本就是谁都无法改变的,有些人的命运也一样。 他自己的命运呢? 第一个迎上来的是如意大师,微笑道:“施主胜了。” 傅红雪道:“大师真的如意?” 如意大师沉默。 傅红雪道:“既然大师也未必如意,又怎知我是真的胜了?” 如意大师轻轻叹了口气,道:“不错,是胜是负?是如意?是不如意?又有谁知道?” 她双手合十,低喃佛号,慢慢地走了出去。 傅红雪抬起头时,大厅中忽然已只剩下卓夫人一个人。 她正在看着他,等他转过头,才缓缓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你知道?” 卓夫人道:“胜就是胜,胜者拥有一切,负者死,这却是半点也假不得的。” 她也叹了口气,道:“现在燕南飞已死,你当然已……”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燕南飞已死,公子羽呢?” 卓夫人道:“燕南飞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道:“真的是?” 卓夫人道:“难道不是?” 傅红雪道:“绝不是。” 卓夫人笑了,忽然伸手向背后一指,道:“你再看看那是什么?” 他的背后是石台,平整光滑的石台忽然裂开,一面巨大的铜镜正缓缓自台下升起。 傅红雪道:“是铜镜。” 卓夫人道:“镜中还有什么?” 镜中还有人。傅红雪正站在铜镜前,他的人影就在铜镜里。 卓夫人道:“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傅红雪道:“看见了我自己。” 卓夫人道:“那么你就看见了公子羽,因为现在你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沉默。她说他就是公子羽,他居然沉默。 有时沉默虽然也是种无声的抗议,但通常都不是的。 卓夫人道:“你绝顶聪明,从如意大师替你擦油在手上,就猜出昨夜的女人不是她,是我。” 傅红雪依然沉默。 卓夫人道:“所以现在你一定也能想得到,为什么你就是公子羽。” 傅红雪忽然道:“现在我真的就是公子羽?” 卓夫人道:“至少现在是的。” 傅红雪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不是?” 卓夫人道:“直到江湖中又出现个比你更强的人,那时……” 傅红雪道:“那时我就会像今日之燕南飞。” 卓夫人道:“不错,那时你非但不是公子羽,也不再是傅红雪。那时你就已是个死人。” 她笑了笑,笑得妩媚甜蜜:“可是我相信十年之内江湖中绝不会再出现比你更强的人,所以现在这一切都已是你的,你可以尽情享受所有的声名和财富,也可以尽情享受我。” 傅红雪的刀已握紧,道:“你永远是公子羽的女人?” 卓夫人道:“永远是。” 傅红雪盯着她,手握得更紧,握着他的刀。 他忽然拔刀。刀光一闪,铜镜分裂,就像燕南飞脸上的青铜面具般裂成两半,铜镜倒下时,就露出了一个人:一个老人。 03 铜镜后是间精雅的屋子,角落里有张华丽的短榻。 这老人就斜卧在榻上。他已是个很老很老的人,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像是已受过天地间诸魔群鬼的祝福,仍然保持着年轻。这双眼睛,就是傅红雪在铁柜里看到过的那双眼睛。 这双眼睛此刻正在看着他。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刀锋似已在眼里,盯着他道:“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公子羽是谁。” 老人道:“谁知道?” 傅红雪道:“你。” 老人道:“为什么我知道?” 傅红雪道:“因为你才是真正的公子羽。” 老人笑了。笑并不是否认,至少他这种笑绝不是。 傅红雪道:“公子羽所拥有的名声、权力和财富,绝不是容易得来的。” 世上本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尤其是名声、财富和权力。 傅红雪道:“一个人对自己已经拥有着的东西,一定很舍不得失去。” 任何人都如此。 傅红雪道:“只可惜你已老了,体力已衰退,你要想保持你所拥有的一切,只有找一个人代替你。” 公子羽默认。 傅红雪道:“你要找的,当然是最强的人,所以你找上了燕南飞!” 公子羽微笑道:“他的确很强,而且还年轻。” 傅红雪道:“所以他经不起你的**,做了你的替身。” 公子羽道:“他本来一直做得很好。” 傅红雪道:“只可惜他败了,在凤凰集,败在我的刀下。” 公子羽道:“对他来说,实在很可惜。” 傅红雪道:“对你呢?” 公子羽道:“对我一样。” 傅红雪道:“一样?” 公子羽道:“既然已经有更强的人可以代替他,我为什么还要找他?” 傅红雪冷笑。 公子羽道:“可是我答应他,只要他能在这一年中击败你,他还是可以拥有一切!” 他再强调:“我是要他击败你,并不是要他杀了你。” 傅红雪道:“因为你要的是最强的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红雪道:“他认为我的刀法中,最可怕的一点就是拔刀。” 公子羽道:“所以他苦练拔剑,只可惜一年后他还是没有把握能胜你。” 傅红雪道:“所以他更想得到大悲赋和孔雀翎。” 公子羽道:“所以他错了。” 傅红雪道:“这也是他的错?” 公子羽道:“是!” 傅红雪道:“为什么?” 公子羽道:“因为他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早已在我手里。” 傅红雪闭上了嘴。 公子羽道:“他也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根本没有传说中那样可怕,他纵然能得到,还是未必能有取胜把握。” 传说中的一切,永远都比真实的更美好。傅红雪明白这道理 。 公子羽道:“我早已看出你比他强,因为你有种奇怪的韧力。” 他解释:“你能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也能承受别人无法承受的打击。” 傅红雪道:“所以这一战你本就希望我胜。” 公子羽道:“所以我才会要卓子陪你,我不想你在决战时太紧张。” 傅红雪又闭上了嘴。现在他终于已明了一切,所有不可解释的事,在这一瞬间忽然都已变得很简单。 公子羽凝视着他道:“所以你现在已是公子羽。” 傅红雪道:“我只不过是公子羽的替身而已。” 公子羽道:“可是你已拥有一切!” 傅红雪道:“没有人能真的拥有这一切,这一切永远是你的。” 公子羽道:“所以……” 傅红雪道:“所以我现在还是傅红雪。” 公子羽的瞳孔突然收缩,道:“这一切你都不愿接受?” 傅红雪道:“是的。” 瞳孔收缩,手又收紧。握刀的手。 过了很久,公子羽忽然笑道:“你看得出我已是个老人。” 傅红雪承认。 公子羽道:“今年你已有三十五六?” 傅红雪道:“三十七。” 公子羽道:“你知道我有多大年纪?” 傅红雪道:“六十?” 公子羽又笑了。 一种很奇怪的笑,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和哀伤。 傅红雪道:“你不到六十?” 公子羽道:“今年我也三十七。”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和苍苍白发。 他不能相信。可是他知道,一个人的衰老,有时并非因为岁月的消磨;有很多事都可以令人老。 相思能令人老,忧愁痛苦也可以。 公子羽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老的?” 傅红雪知道。一个人的欲望若是太多、太大,就一定会老得很快。欲望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 他知道,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说出来。 公子羽也没有再解释。他知道傅红雪一定已明白他的意思。 “就因为我想得太多,所以我老,就因为我老,所以我比你强。” 他说得很婉转:“你若不是公子羽,你也就不再是傅红雪。” 傅红雪道:“我是个死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红雪坐了下来,坐在短榻对面的低几上。 他很疲倦。经过了刚才那一战,只要是个人,就会觉得很疲倦。 可是他心里却很振奋,他知道必将有一战,这一战必将比刚才那一战更凶险。 公子羽道:“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傅红雪道:“我不必。” 公子羽在叹息,道:“你一定知道我很不愿让你死。” 傅红雪知道。要再找他这么样一个替身,绝不是件容易事。 公子羽道:“可惜我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傅红雪道:“我也没有。” 公子羽道:“你什么都没有。” 傅红雪不能否认。 公子羽道:“你没有财富,没有权力,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傅红雪道:“我只有一条命。” 公子羽道:“你还有一样。” 傅红雪道:“还有什么?” 公子羽道:“声名。” 他又在笑:“你若拒绝了我,我不但要你的命,还要毁了你的声名,我很有法子!” 傅红雪道:“你好像什么都有。” 公子羽也不否认。 傅红雪道:“你有财富,有权力,手下的高手如云。” 公子羽道:“我要杀你,也许并不需要他们。” 傅红雪道:“你什么都有,只少了一样。” 公子羽道:“哦?” 傅红雪道:“你已没有生趣。” 公子羽在笑。 傅红雪道:“就算公子羽的声名能永远长存,你也已是个死人。” 公子羽的手也握紧。 傅红雪道:“没有生趣,就没有斗志。所以你若与我交手,必败无疑。” 公子羽还在笑,笑容却已僵硬。 傅红雪道:“你若敢站起来与我一战,若能胜我,我就将这一生卖给你,也无怨言。” 他冷笑,接着道:“可是你不敢。” 他盯着公子羽。他的手里有刀,眼睛有刀,话里也有刀。 公子羽果然没有站起来。是因为他真的站不起来?还是因为卓夫人的手?她的手已按住了他的肩。 傅红雪已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去。 公子羽看着他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态,还是那么奇特,那么笨拙,可是别人看着他的时候,眼中却只有崇敬。 无论谁看着他时都一样。 他的手一直握紧着刀柄,却没有拔出来。 ——我不杀你,只因为你已是个死人。 一个人的心若死了,就算他的躯壳还存在也没有用的,他知道她为什么按住公子羽,因为她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 她永远是公子羽的女人。在她心中,真正的公子羽只有一个,永远没有别人能代替,不管他是老了也好,是死了也好,都永远没有别人能代替。 所以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这一点他是否能明白?要到几时才明白?春蚕的丝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死时才能吐尽? 04 夕阳西下。傅红雪站在夕阳下,站在孔雀山庄的废墟前,暮色凄迷,满目疮痍。 他抽出一封素笺,摆在他朋友们的坟墓前。 雪白的纸,死黑的字。 这是公子羽的讣闻,传遍天下的讣闻,无疑也震动了天下。 尘归于尘,土归于土,人总是要死的。 他长长吐出口气,抬头望天。暮色已渐深,黑暗已将临。 他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平静,因为他知道黑暗来临的时候,明月就将升起。 05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 公子羽把酒面对小窗,窗外有青山翠谷,小桥流水。 一双手按在他肩上,如此美丽,如此温柔。 她轻轻在问:“你几时才下定决心,肯这么做的?” “直到我真正想开的时候。” “想开了什么?” “一个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他的手也轻轻按在她的手上,“人活着,只不过为了自己的心安快乐,若是连生趣都没有,那么就算他的声名、财富和权力都能永远保存,又有什么用?” 她笑了。笑得那么甜蜜,那么温柔。 她知道他真的想开了。 现在别人虽然都认为他已死了,可是他却还活着,真正地活着,因为他已懂得享受生命。 一个人要能真正懂得享受生命,那么就算他只能活一天,也已足够。 “我知道公孙屠他们一定活不长的。” “为什么?” “因为我已在他们心里播下了毒种。” “毒种?” “那就是我的财富和权力。” “你认为他们一定会为了争夺这些而死?” “一定。” 她又笑了。笑得更温柔,更甜蜜。 她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做,因为他要为她赎罪;他一心要求自己的心安和快乐。 现在一切都已成过去。 他把酒,对青天,却没有再问明月何处有。 他已知道他的明月在何处。 06 一间寂寞的小屋,一个寂寞的女人。 她的生活寂寞而艰苦,可是她并无怨天,因为她心安,她已能用自己的劳力去赚取自己的生活,已用不着去出卖自己。也许她并不快乐,可是她已学会忍受。 ——生命中本就有许多不如意的事,无论谁都应该学会忍受。 现在一天又已将过去,很平淡的一天。 她提着篮衣服,走上小溪头,她一定要洗完这篮衣服,才能休息。 她自己的衣襟上戴着串小小的茉莉花,这就是她唯一的奢侈享受。溪水清澈,她低头看着,忽然看见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一个人。 一个孤独的人,一柄孤独的刀。 她的心开始跳,她抬起头就看见一张苍白的脸。 她的心又几乎立刻要停止跳动,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这一生中还有幸福。可是现在幸福已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他们就这样互相默默地凝视着,很久都没有开口,幸福就像是鲜花般在他们的凝视中开放。 此时此刻,世上还有什么言语能表达出他们的幸福和快乐? 这时明月已升起。 明月何处有? 只要你的心还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里。 《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完 (本章完) 古龙文集-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下)_飞刀又见飞刀 楔子 01 段八方身高七尺九寸,一身铜筋铁骨十三太保横练,外门功夫之强,天下无人能及。 段八方今年五十一岁,三十岁就已统领长江以北七大门派、四十二寨,并遥领齐豫四大镖局的总镖头,声威之隆,一时无俩。 至今他无疑仍是江湖中最重要的几个人物之一,他的武功之高,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 可是他却在去年除夕的前三天,遇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遇见几乎没有人会相信的事。 段八方居然在那一天被一张上面只画了一把小刀的白纸吓死了。 02 除夕的前三天,急景凋年,新年已在望。 在这段日子里,每一个羁留在外的游子心里都只有一件事,赶回去过年。 段八方也一样。 这一天他刚调停了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大的一次纷争,接受了淮阳十三大门派的衷心感激和赞扬,喝了他们特地为他准备的真正泸州大曲,足足喝了有六斤。 他在他的好友和扈从呼拥之下走出镇海楼的时候,全身都散发着热意,对他来说,生命就好像一杯干不尽的醇酒,正在等着他慢慢享受。 可是他忽然死了。 甚至可以说是死在他自己的刀下,就好像那些活得已经完全没有生趣的人一样。 这样一个人会发生这种事,有谁能想得到。 03 段八方是接到一封信之后死的,这封信上没有称呼,没有署名。 这封信上根本一个字也没有,只不过在那张特别大的信纸上用秃笔蘸墨勾画出一把小刀,写写意意地勾画出这把小刀,没有人能看得出它的式样,也没有人能看得出它的形式,可是每个人都能看出是一把刀。 这封信是一个落拓的少年送来的,在深夜幽暗的道路上,虽然有几许的余光反照,也没有人能看得出他的形状和容貌。 幸好每个人都能看出他是一个人。 他从这条街道最幽暗的地方走出来,却是规规矩矩地走出来的。 然后他规规矩矩地走到段八方面前,规规矩矩地把这封信用双手奉给段八方。 然后段八方的脸色就变了,就好像忽然被一个人用一根烧红的铁条插入了咽喉一样。 然后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甚至变得比段八方更奇特、诡秘、可怕。 因为每个人都看见段八方忽然拔出了一把刀,用一种极熟练、极快速、干净利落而且极残酷的手法,一刀刺入了自己的肚子,就好像对付一个最痛恨的仇人一样。 这种事有谁能解释? 如果说这件事已经不可解释,那么发生在段八方身上的,另外还有一件事,远比这件事更无法解释,更不可思议,更不能想象。 段八方是在除夕的前三天横死在长街上,可是他在大年初一那天,他还是好好地活着。 用另一种说法来说,段八方并不是死在除夕的前三天,而是死在大年初一的晚上。 一个人只有一 条命,段八方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会死两次? 04 送信来的落拓少年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段八方七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二斤重的雄伟躯干,已经倒卧在血泊中。 没有人能懂,谁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第一个能开口的是淮阳三义中以镇静和机智著名的屠二爷。 “快,快去找大夫来!”他说。 其实,他也知道找大夫已经没有用了,现在他们最需要的是一口棺材。 棺材由水陆兼程并运,运回段八方的故乡时,已经是黄昏了。 大年初一的黄昏。 大年初一,母亲沾满油腻的双手,儿童欣喜的笑脸。 大年初一,新衣、鲜花、腊梅、鲜果、爆竹、饺子、元宝、压岁钱。 大年初一,祝福、喜乐、笑声。 大年初一是多么多姿多彩的一天,可是八方庄院得到的却是一口棺材。 这口棺材虽然价值一千八百两白银,可是棺材毕竟是棺材。 在这时候来说,没有棺材绝对比有棺材好。 05 八方庄院气象恢宏,规模壮大,屋子栉比鳞次,也不知道有多少栋多少层。 八方庄院的大门高两丈四尺,宽一丈八尺,漆朱漆,饰金环,立石狮。 棺材就是由这扇大门抬进来的,由三十六条大汉用长杠抬进来的。 三十六条大汉穿白麻衣,系白布带,赤脚穿草鞋,把一口闪亮的黑漆棺材抬到院子里,立刻后退,一步步向后退,连退一百五十六步,退出大门。 然后大门立刻关上。 后院中又有三十六条大汉以碎步奔出,抬起了这口棺材,抬回后院。 后院中还有后院。 后院的后院还有后院。 最深最后的一重院落里,庭院已深深,深如墨。 黑色的庭院里,只有一点灯光,一点灯光,衬着一片惨白。 灵堂总是这样子的,总是白得这么惨。 三十六条大汉把棺材抬入灵堂里,摆在一个个面色惨白的孤儿寡妇面前,然后也开始向后退,一步步用碎步向后退。 他们没有退出门口。 从那些看起来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们吹倒的孤儿寡妇手里,忽然发出几十缕淡淡如鹅黄色的闪光之后,这三十六条铁狮般的大汉就忽然倒了下去。 一倒下去就死了。 就在他们身体接触地面的一刹那间就已经死了,一倒下去就永远不会再起来。 段八方有妻,妻当然只有一人。 段八方有妾,妾有廿九。 段八方有子,子有四十。 段八方有女,女十六。 现在在灵堂中的,除了他的妻妾子女八十六人之外,还有两个人。 两个看起来已经很老很老很老的人,好像已经应该死过好多好多好多次的人,脸上完全没有一点表情。 只有刀疤,没有表情。 可是每一条刀疤,也可以算是一种表情 ,一种由那些充满了刀光剑影,热血情仇恩怨的往事所刻划的悲伤复杂的表情。 千千万万道刀疤,就是千千万万种表情。 千千万万种表情,就变成了没有表情。 黑暗的院落,本来也只有一点灯光,灯光就在灵堂里,灵柩前,灵案上。 忽然间,也不知从哪里有一阵阴惨惨的凉风吹来,忽然间灯光就灭了。 等到灯光再亮起时,棺材已不见。 06 密室是用一种青色的石砖砌成的,一种像死人骨骼般的青色。 灯光也是这种颜色。 两个老人抬着棺材走进来,密室的密门立刻自动封起,老人慢慢地放下棺材,静静地看着这口棺材,脸上的刀疤和皱纹看来更深了,仿佛已交织成一种凄艳而哀怨的图案。 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没有人能看得懂他们脸上的图案,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他们也做了一件让人绝对想不到的事: 因为他们忽然一头撞死在石壁上。 灯光闪烁如鬼火。 棺材的盖子居然在移动,轻轻地慢慢地移动,然后棺材里伸出了一只手。 这只手轻轻地慢慢地推开了棺材,然后段八方就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他环顾密室,脸上不禁露出了欣慰而得意的笑容。 因为他知道他现在已经绝对安全了。 现在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他已经横刀自刎于某地的长街上,他生前所有的恩怨仇恨都已随着他的死亡而勾销了。 现在再也没有人会来追杀报复了,因为他已经是个死人。 一个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死人。 这个秘密当然不会泄露,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已经死了,真的死了。 还有什么人的嘴比死人的嘴更稳。 段八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拉起了石壁上的一枚铜环,拉开了石壁上的另一道密门,然后他的脸色就忽然变了。 他以为他可以看到他早已准备好的粮食、水酒、服饰、器皿。 可是他没有看到。 他以为再也看不到追杀报复他的人了。 可是他看到了。 他的脸色惨变,身体的机能反应却没有变。 他的肌肉弹性和机智武功都保持在最巅峰的状况,随时都能够在任何情况下,用一根针刺穿一只蚊子的腹。 只可惜这一次他的反应却不够快。 他开始动作时,已经看到了刀光。 飞刀。 他知道他又看见了飞刀,无论他用什么方法,无论怎么躲都躲不了的飞刀。 所以他死了。 一个人用自己预藏在身边的一把刀,一刀刺在自己的肚子上,纵然血流满地,也未必是真的死。 刀是可以装机簧的。 可是他这一次看见的是飞刀,例不虚发的飞刀。 所以这一次他真的死了。 于是江湖中又见飞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