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此人间》 离淮剑气长 第一章 小城桃花酌酒家 离淮城是南朝版图上为数不多,四季分明的临水小城。 早早便有清秀姑娘挑着嫩雀舌茶叶和新蒸的杏花饼叫卖。杏花被碾在香软糯米里,只需细细撒层白糖、芝麻,今早热气一蒸,香酥气就浸透花瓣,萦绕在口,独占一分草木灵气,人间烟火。更何况润上三分淮水的南朝婉约珠玉口音,自然生意极好,银两叮当。 雀舌是给老人准备的,长于云雾缭绕的松间山阴,纹路细腻,饱满润口津,直生两叶形如雀舌。上了年纪的老人就好离淮这一口,他们喜欢躺在半山腰的藤椅上晒太阳,偶尔纵横个十九道,常端着瓷茶盏谈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也回馈一方山水,是个可爱的人间。 因此离淮盛产菖蒲、蝉鸣、美人和浪花。 很有老人会突然谈及生死,修行者的世界谁会管浮萍上的蝼蚁?弹指朝生暮死,白云苍狗,只想着大道路漫,坐问长生。 这人间发黄的旧年历和酿过头的苞谷酒,蘸着西风吃,眉间心头,一样苦涩。 二月古称杏月,学堂正是开课的好时节,刚长肥一圈的孩童们痴迷的听着夫子讲述的故事,口中流淌出朔北铁骑和江南烟雨,铁血开出浪漫。 听那一回剑仙纵酒竹枝斩大妖的青史潇洒,憧憬着春水碧于天的西湖游船流水,琵琶声声落,风落几妖大好头颅。甚至有胆大的孩子问温和老儒生:“夫子,那剑仙真的有那么洒脱吗?那江南断桥的……姐姐有咱离淮的好看吗?” 估摸着问剑仙的那一句,一定是问美人做铺垫啊,欲藏不漏,可是年轻人啊,火候还是有些未到。 但不得不说,少年时谁不想做个潇洒把酒放歌,天下不平拔剑而鸣的剑仙,若在添上一场桃花树下的情缘,带上自己爱的,爱自己的姑娘,恰恰又是自己眼里,天下也认同最好看的梨涡姑娘,两人一马,管它天涯何处呢? 我有三尺长剑挑日月,赊二两风花雪月,任你天地今古人,八斗风流,想来就已是一场最最动人的江湖。 夫子抿上一口雀舌,起座,长袍笼手,笑道:“咱离淮城南下客船是江南道,北上直行是朔北路。这南北两岸剑气长着呢,玉人同样美如画啊。想当初,我及冠携书剑,远游至……” 孩子们哪想听这些夫子早已无数遍说过的经历。旧麦堆打不出新谷子,若从老醋坛里打上新醋来,可是要酸掉牙呢。孩子想听的是好奇,继续叫嚷着让夫子回答。 夫子看着满堂的学生和偶尔漏经的阳光,那曾看过大好河山的苍老面孔,眉眼间已是春风盈盈,高声笑道:“书上常说‘天凉好个秋’,今个却是天凉好个春呀。来,大声诵我圣贤书,读它个笑此人间!” 长袖一挥,落落如云岫出青峰。 学堂外的老杏花树开个烂漫,春早,柳方浅绿,细细勾勒着粉嫩,晕开未匀的胭脂色。 离淮城,酒气长,剑气近。 书声琅琅,执礼,如此春风正好。 惊蛰前后多惊雷,不知敲碎离淮城老舟子多少清梦,纷纷燃起舟灯如撒豆。 若从半山腰这座不起眼小阁楼俯瞰半城,雨是渐变的大,活脱脱从未出阁的少女落泪演变成泼妇骂街,口水四溅的洒脱,打得小庭院里桃树急忙连连求饶,无奈未逢花时,叶叶先飘零。 “诶,小良子,别数钱抠门了,要不给师父打两坛‘红袖’来,光吃鸡腿哪里得劲。”老爷子一身素服麻衣,白发披散,竟有些出尘,年轻时估计有些姿色,懒洋洋地倚在棋桌上,拿着鸡腿,对着棋子指指点点。 门没有关严,风吹得堂前灯烛影摇动,没有闲人漫敲棋子,却有窗微斜,灯花落。 灯下的少年,青衫白袖,木簪挽着长发,修长顺滑,肤色因灯火略显昏黄,似乎十六七岁。他正排着串串铜钱数去,一脸小财迷样。皮相虽算不得惊艳世间,长眉却当得起清秀二字,波眼落落胜秋水。 他本撑着小脸,满心欢喜,听到师父的话后,半带着赌气,咬着牙说:“师父,这天天好不容易说书才够养活咱俩。剩点钱,我还想讨个娘子呢!离淮米贵,居大不易呀。还有,我已经长大了,我叫谢温良,不是小良子了!” “徒儿呀,姑娘这东西不就靠一张好皮囊吗?姻缘,强求不来的。想我当年玉树临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隔壁的昭君们爬墙头看我三年呐,卖豆腐的西施们为我弹了十几年的琴。我可是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 似乎有些塞牙,老人索性把鸡腿一摊,舔着牙,含糊不清的说:“有客人就要来了,况且他要不来,那咱爷俩就酌上两口,那滋味,美酒向来可羞煞仙人啊,耽误不得啊。” 说完还砸吧砸吧嘴,又接着说道:“看进个朝露境,把你得瑟的。要是不去,明天拔两千次剑,老剑仙的故事,后天……咳咳,不,以后再说吧。” 谢温良立马起身,抖一抖尘土,似乎连刚刚的财迷样也都一起抖去了,快步走向角落的竹纸伞,暗扶佩剑,高声说道:“师父喝酒可是大事,这点小钱,不足挂齿。纵使风吹雨打,一蓑烟雨任平生。天高海阔,区区酒家,我去也!” 他以赴死的气势阔步走到门口,却突然转头,骇人的眼神看向老爷子,突然变乖一笑,两侧露出好看的梨涡来:“得嘞,就当喂饱肚中酒虫,您可得继续给我讲老剑仙的说书啊。” 一袭青衫执伞入雨去,长风兮风流。 老人突然严肃起来,挺直了腰杆,高山仰止,这是少年还未曾见过的师父。 这一刻,他就是这世上最孤傲的剑骨,撑开这天地,白发萧瑟,寂寞到天涯孤绝,饮酒也浇不灭的离愁。 棋盘下斜放的木长剑抖动自鸣,与剑鞘猛烈地碰撞,像是被缚住的苍龙向着天空不平呐喊,剑气四溢,却没有伤及四方,雨水永落不到院中,桃叶皆飘零、细碎。 老人只是伸出手,学着弟子,突然一笑,信手弹鞘道:“老伙计,又不是相亲,春天才刚来,就都像小良子一样多情吗?哈哈哈……” 他当然知道那个传言中不讲理的年轻人来了,因为他这一生也不曾、也不会讲理。 他相信他的剑也是这样,倒像是场问道了。 剑客,能用剑表达的话,何必谈道理。 他早闻到了一柄剑的味道,他甚至听到了剑心的跳动,老爷子的眼里已是剑气纵横,浮云浩浩,那里有着星河、海浪翻滚的寂寞。 某些回忆也在脑海里翻越时光,涌成海。 “人间晚秋,你看我此一剑又如何?!” “早已寂寞人间二百年啊,磨剑、磨剑、磨剑,当真无趣。” 负剑三千,从握住剑,何曾放过手?出鞘的剑和恰逢的小娘皮,比喝过的酒还多,又是一大乐事,当真快哉! 后生而已,当如何? 当浮一大白! 是福是祸,剑下来问,不论在人间,还是天上,管他呢。 何须去想,醉翁之意,来到这个江湖,这就是酒外的酒局。 “洛城,许洛山来此拜剑!” 剑客悬剑,剑颤,月白长衫,红伞在侧,伴雨敲开木门,拱手而至。 离淮剑气长 第二章 初相识,君提酒 谢温良下山后不久,雨就停了,收了伞,少年提酒沿江岸而向西山小路行。 离淮城,毕竟是傍水小城。西山对着东山,淮水渐次成环曲折而过,若过了中间最狭隙的百米一段,继而便是才子吟唱的放舟而已,大江东去,卷千堆雪。 如今这段时节,天渐渐燥热起来,春风也来得撩人。有经验的老舟子,都将船停泊在夹岸之中,晚来点灯,星星点点隐约水上,波折荡开倒像是银河醉了酒,栖落九天。 夹岸确实是个好去处,山水兼之,文人踏青喜之。不一定是喜欢春天,也可能是喜欢带姑娘来,那就是春色了。 老船夫们倒不是这样想,小百姓嘛,生活才是第一要素,心中自有算盘。 一来,这个时节的淮水淡鱼受不了热天气,总要上来活出自由,蹦个精神,早起若能捕到些,早市尚可也卖个好价钱,赚他几两银子补贴家用,男人懂男人,谁还没有个私房钱呢?何况贵公子们啥没吃过?最贪些不易得野味。鲜鱼去刺,浇些柠檬汁,肉质爽嫩甘甜。再不济,找不到好下家,那就自己家吃呗,原始磨平的锋利木片可在一瞬间划破肝肠,去血,少些淮河水做盐,那滋味,还用说,赛神仙啊。 二来,大多老人总要把捕鱼的技巧传给后人,何处抛竿,何时收网,学问大着呢。更奇的是,近五十年来,离淮城水岸只生菖蒲,且不似其他地方宽厚,倒像是未出闺的姑娘蛾眉,细长,可挑水中月。 这可就给年轻,尚有些放浪的舟子调侃的借口,时常折些,借此调戏路过洗衣的姑娘人家:“小娘皮,你看这像不像你那秀眉?哥哥我可想念的很呐。” 这种话,也就只敢说给十三四岁的豆蔻姑娘,三四十岁的少妇总得笑骂他两句,说不定还会挑眉说:“小哥,人家夫君不在,妾身一个人打扫房间多累~,你说这话,要不……就不知道小哥行不行啊?” 累字当然要重咬,还用手拍拍巍峨山峰啊,果然和淮水一样波涛汹涌。就怕只懂些假把式的小雏鸟能一下子躁的跳江吧,大婶就是大婶,好大的婶婶嘛。 但菖蒲这是好东西,晾干,可编篮,可纳鞋,大多船夫的妻子都会些手艺活,更有甚者,这可是教育顽皮小孩子的利器,比柳条更好用,地道足尚更宽厚,刚好出气还不会留下疤痕,简直居船人家古代教育必备。 这最后嘛,毕竟是男人。高雅点说对岸就是官老爷们陶冶乐曲情操和练习十八般武艺的望江楼,舟子们心中,可不就是新窑子吗?老子没钱上青楼,摸不着新姑娘小嫩手,躺咱船上放放鸟碍着谁了,隔岸看灯火,听些风波小曲,做它春天的梦,想想姑娘的暖被炕,小日子确实滋润。 我本水客,清风明月,我行舟,皆无尽也。媳妇儿,来登船,不收钱! 谢温良和老船夫们打了声招呼,伞别在腰际傍剑,好像意识到什么,忽然一手抓着下摆,一手拎着酒壶,身影跳过略闪过月色的水坑,嘴角上扬道:“还好我机智,脏了,可又得几文钱呢。哥哥我岸上走~” 伴随着自认为动听的歌声,谢温良渐行至家门,满心欢喜,仿佛手中酒都香几分醉人心。 这小院虽然不大,可都是师傅和自己几年下来的积蓄,好不容易才选定西山临阳的一侧。傍淮水,伐竹建院倒也方便,是个隐士向往好去处。更何况不去背阴侧与老人和采茶者争地盘和利益,虽然看不见采茶姑娘,有些遗憾;加上师徒两个面善,能说一席玲珑话,离淮人生性散漫,自然不与其计较占山几许。 旁人只知道谢温良是一说书郎,常常能和晒太阳的老人家们笑个风流,不少小娘子假装听说书怀着春意偷偷瞄上两眼,确实是青衫走马少年郎,惊堂木一拍,独占八分英气。却不知这小竹门可是谢温良七岁提剑开始,每年老酒鬼师父就削下一根中意的,火燎沥出汁,晾干坚固又耐用。 毕竟看的书杂、多,年少早熟,谢温良时常打趣老爷子也有一颗少年人附庸风雅的心啊,不出剑还爱装大侠,非要自己建间草堂学什么风流隐士,终归少一个师娘啊。 可情爱这事,没法子嘛,交给后代人来吧。 可惜,少年还是知道的太少。谁不曾有过风流韵事?更何况老剑仙呢。 谢温良只知道老爷子爱听说书,爱磨剑,偶尔赞叹一下:“好剑!”但还从不拔出,这就很不大侠。 至于女人,老爷子应该是爱的,毕竟从老爷子给姑娘人家算命可以看出来,温良看来,那口水比太白写三千丈豪气多了,还时不时:“小道尔,难免不准,贫道要再摸一下!” 走完泥泞的山路,谢温良心想:改天非得把这条路全部都铺成青石板,先不说实用,那意境,不,要铺就一山青石板!师傅说了,出来混,江湖要大气行! 见竹门紧闭,谢温良上前敲了两次门,后退一步,喊:“师傅,酒来了,开门。” 谁知里面没有人做答,停顿了几秒,谢温良又敲了一次,莫非师傅睡着了?正怀疑着准备翻墙进去看清楚,也没准师傅拿棋盘去山下老王家奕两手呢。 谁知突然门内传来了脚步声,铃铛作响,这可不是山下寻常人家菖蒲编成的鞋急行吱呀声,倒像是城里富贵人家千金的绣花鞋和配饰铃铛。小巧轻柔,倒显得铃铛声活泼刺耳了。 谢温良心里一想,师傅和自己并不结识富贵朋友,平时家中很少有人来访,难道是山中的精怪?天下道法,共分六境,也有人说分七境,仙人登天去,小温良眼下正是一境朝露境武夫,将凡人与修士间隔的第一境。端起七年剑,拔剑百万次,他自认为挺正常的,毕竟师傅说了,这只是入门。 不久后,他才会知道什么是入门。 他也曾见过几次精怪,但大多道行很浅,类似于草本精植,见到猎人,拔根就跑。好像这一大州气运容不得妖孽作祟,压胜。 难道今天会碰上村口嗑瓜子的大娘们常说的“狐狸精,骚蹄子”?据说常会变成娇弱女子样,躲在深山老林里,专门引诱着风流俊俏薄情的书生,吸人修行元气或者天地精气,手段确实厉害,毕竟大婶们总是咬牙切齿的。 可为什么会找上师傅呢?师傅一不偷,二不抢,除了有些好色。 难道就能引起狐媚子做那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风流事吗?属实要不得,要不得。 心中越想越乱,铃铛声却也越来越近。谢温良心想不论怎样,一定要进去看看师傅如何。当即一系酒壶,准备横剑单手压鞘,摆出快拔剑中的剑架,剑势却伏如秋风,这也是为数不多师傅教给他的几招,还曾经笑着说:“此快剑无敌于天下也。” 为此练了七年的谢温良时常后悔师傅是不是喝醉了,这明明连竹子也削不断,唯独快,也只有快。哪里像说书剧本里的个个奔如雷霆,起如莲月,不够大侠呀。 月色有些紊乱,剑气已在鞘中安静,等一刻十九州。但谢温良又一想:万一是师傅的某个旧情人呢?老爷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皮囊倒是挺清秀,但韩退之都说了“青出于蓝胜于蓝。”万一是师娘,伤到罪过可就大了。 铃铛声已经停在了门板处,里面的人显然在拔门板,但明显不够熟练,这更肯定了他对狐狸精的猜测。 正想着,门却向后轻转,谢温良却是夺步向前,油纸伞瞬间出袋,拟一式侧剑斜斩,小周天灵气绵长缓行,不敢用过多,唯恐那个万一。 他大喝一声:“妖精,看剑!”气机渐小,剑势不停,无非雷声大雨点小。 人生总有大意,当心,万一就是万一,回不来,过不去,世间事不过如此。 却听到一声惊娇声,很明显是豆蔻少女的音色:“咦?!”谢温良正准备撤力御伞,眼前忽然一袭红衣闪过,瞬间侧身到伞旁,伸出秀手轻点,快弹伞尖如奏琵琶,谢温良手中力道一沉,伞险些脱手,小周天瞬间被打断。 短短一瞬之间,谢温良只注意到秀手,如葱胜玉,根本看不清指法,如惊雷乍起,轻拢慢捻抹复挑,伞就成了大潮中的游鱼,若再用力,只怕要断了筋骨。 谢温良无奈,咬牙一换横扫式后退几步,拉开两人距离。这也得益于早年和师傅打猎的经验,由近程变为远程,出剑气,可以追着野鸡跑上几里。 谢温良喘一口气,小周天继续续上,运转如一。所谓朝露,即是我观万法如朝露,一瞬而已。这里的一瞬是灵气只能在某一刻奔流,灵力是平日里吸收的天地灵气,如朝露聚而落草,一刻怒放千万年记忆。 他假装力尽,左手持已断骨的素伞,右手却悄悄放在剑柄上,打量着眼前红衣。 可惜姑娘脸上披着面纱,遮住了鼻翼下的部位,只留下一双杏花春雨眸,眼睫长恰到好处,煞是漂亮,或许够某个男人数一生。红衣又有些宽大,看不出身材,又是人间第二可惜。 谢温良还在打量之际,姑娘家却有些羞涩,面纱下的脸早已羞红,怒斥却好似含情:“小小少年郎,不学好。我爹说了,长大像你这样的非得做个薄情郎。”接着说:“还有这是我家,打我干嘛?” 谢温良忙转过头去,说多了书中无数的凄惨爱情故事,女人的话不可轻信,也不可不信。可是,谢温良就觉得她说的都是真话,没有理由,就是相信。事实证明,天命告诉他,他信对了,有些人真的值得一生相信,或许姑娘也是这样想。 毕竟说书人也会混江湖,谢温良笑着圆场:“姑娘怕是走错了家门,这是小生与恩师的家呀。平日里只有两个人居住,若有误会,但也无妨,进去喝杯茶?” 谁知少女摆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急忙说:“那个……我和老爹一起来的,他说要找一处住所。那里面和我老爹一起下棋的老爷爷,一定是你师傅了。是我的错,还打伤了你。” 谢温良一边摆摆手,表示没多大关系,一边快步走到姑娘身旁,伸头向门里面望去。果然桃树下师傅和一男子正在对弈,或许是因为桃树遮挡的缘故,只能看到那人长发飘拂,有些神仙姿态。 谢温良忽然想到美酒,正想解下腰间的酒壶抛给师傅。 不料一双秀手却先拧上耳朵,却不用力“嘘,老爹下棋最烦被人打扰,会被削一顿的。更何况道歉道完了,来,好姐姐问你,为什么叫我妖精?” 气吐幽兰,热气哈着,谢温良脖颈有些躁动。隔着面纱,谢文良好像看出妩媚一笑,倘若不隔,不知又倾倒了谁的天下,佳人难再得。 谢温良一向才思敏捷,此刻却慌了神,心里原先墨山断柱,文海横流,日月失色。多了一层面纱,那么近,那么远。憋了半天,犹豫道:“可能,可能……是你太美了吧,像妖精一样。” 没想到,耳朵瞬间一痛,苦不堪言。 “哟,弟弟叫什么名字?嘴这么甜,一定骗过不少姑娘吧。” 谢温良扭头正准备投降,却好像看到她又笑一下,眼里那种深深的笑,调戏弟弟的神情。但很多年以后,许南禅回忆起今夜,总会感到深深的讽刺,最后谁调戏了谁?可怜人,可怜人。 好像只能如实回答,不然…… “我叫谢温良,你也没有我大吧?先松开手呗,不打扰他们手谈,咱走小路下山去看看。” “你比我大?那也是弟弟!我叫许南禅,看看可以,先跟姐姐说,姐姐是妖精吗?” 好像手上的力又大了一些,打还打不过。 谢温良想哭,这没有道理呀;但谢温良又想笑,这也没有道理呀。 “那肯定不是呀!姐姐,姐姐……肯定是天下第一美人!” “呦,这话虽然很多人说过,但你这话恐怕二十多年后也会对未来娘子说吧,先有了薄情的心啊。” 谢温良和许南禅又几乎同时想起,这万一姐姐成了……这可不就是痴情郎了吗? “还敢调戏我,和姐姐生活过的人,都说和姐姐过的是幸福日子,温温小弟。” “我哪敢呀?我投降,你是姐姐!” 这才认识了几柱香?! 这一夜,少女拽着少年的耳朵缓缓下了山路,让他带着看过青山和淮水。 这一夜,好多灯火,有人耳朵痛心里欢喜,有人后来松手心里却有些痛。 这一夜,没长大的孩子偷喝了买来的美酒,醉在淮河水旁,算是初相识。 这一夜,世上多了两个小剑仙,也多了一对小冤家,确实很冤啊。 这一夜,少年多了姐姐,少女多了弟弟,后世也就多了姐弟恋,只有弟弟不乐意。 这一夜,树下手谈老者笑得很欢,棋输了又何妨?剑本就不会输,徒弟应该是赚的嘛,大善。 这一夜,多了个忧伤而不自知的父亲,也多了个脾气暴躁的大剑仙,挖我墙角? 这一夜,后世的史官不知,人间朱颜辞镜花辞树,却会是新开篇。 这一夜,少年不会想到,他会为了少女,做回大剑仙,提了人间,换了人间。 离淮剑气长 第三章 风初起,少年端剑 “喂,小温温,端根竹板时间怎么这么短?鸡腿爷爷可说了,男人不能这么快。” 这种虎狼之词,能忍吗? 可是要是许南禅的话,谢温良就能忍了。毕竟旁人让姑娘三分,即使姑娘不知,爱慕的人也可以让她一生。 伴随着银铃般的讽刺笑声,姑娘吃完的果核将要轻飘飘落在竹木板宽背侧,却突然加速,凭借高势压断谢温良早已欲摧的剑势,竹尺瞬间脱手,直竖竖插入泥土中。 青衣少年却仿佛噩梦突醒,满头大汗,顾不得君子礼仪,颤颤巍巍地躺倒在姑娘笑卧其上的大青石旁,长袖软卧无力揩汗,只能大口喘着气,小周天吐纳天地灵气。 此时虽然没练过浩然气,快哉风确实很快哉啊! 自从许南禅来了后,家里何止是多了双碗筷,谢温良都怀疑这是师傅的亲孙女!喝高了的师傅都没姑娘来后的师傅笑的开怀,好一个言笑晏晏!真是贴心小棉衣,人间女儿奴,只可惜任劳任怨的小温良也开心。 师傅说江湖相逢,朋友相托,可以收留这两个客人。可奇怪的是,半个月以来许南禅老爹自那一夜离去,就没再回来;师傅的剑鞘也空了;自家的桃枝被折去一束等等。 这么多有趣的事,谢温良都想问问许南禅是否知道,也都想和她说一说。 没有道理,当真奇怪。 怪不得有时少年们的心房很小,灵魂太冷,放不下四书五经和金戈铁马,只够小火温一杯酒,欢喜等一个人来。洁白,纯粹,就像万朵红棉花撕开坚冰,怒放如云烂漫。 许南禅却很开心,没有规矩,小魔女当然开心。至于老爹,管他呢?流水永远限制不住游鱼,终究要泼出去的水待不住盆里。远了洛城,难得来人间一趟,她很喜欢这山这城这小楼,当然出洛城时,她也很难想到以后会喜欢眼前这少年。 佛本曰:“不可云。” 可眉来眼去,眼波心尖,可不就自然荡漾出缘来缘去?就算月老没来,相逢也足够可爱。 而日后看似洒脱的谢大剑仙,当下正半死不活地吊着白眼看云,假装数着云朵。稍稍扭头看着果子没吃完,鼓鼓囊囊脸,脸还有些婴儿肥的少女。 少女却正在找什么,有些恼意没找到,浑然不觉。 眉目三分恼,嘟个小嘴,谢温良却醉的有些厉害,恐怕比两壶红袖上头的更快,又回想起那日清晨淮水岸旁的尴尬景象,春色动人。 他不禁想笑,又唯恐挨打,姑娘的小手可惹不起,不露痕迹的敛唇抿嘴,该是偷笑,感叹一句:“南禅,今天云真美。” 今天云真美,晚霞应该会更美。毕竟羞红脸的姑娘,总比呆板动人的多。 可即使没有夕阳晚霞,江湖落了雨,陪你听雨也是极美,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你若觉云美,我便怪雨急,可我亦喜雨急。 初提剑时,便已知晓:无你处,无江湖。 杏花与枝梢你侬我侬正缠绵着,离淮城清晨时令,青草还只是遥看近却无的风光,沿岸隐隐斜长。霜寒自然还有些残留,枕草子中的露水待观还需些时候,但已有早起的老人端起茶盏上山。 舟子们的号声从不远处传来,古朴有力。 谢温良睁开眼,还有些迷糊,身子这么沉,有些懊恼昨夜贪杯。他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被许南禅这个大魔女一个八爪鱼捕食的姿势抱住,很不淑女,但好像又好动人?山峦起伏。 这演的是哪一回书?! 谢温良虽说年少早熟,自然也曾读过一些不良书籍,加上从小混于市井之间,自然特别熟悉。可若说这真枪实战嘛,没训练过的小兵,给他神兵又如何?自然杀不了人。 内心当即躁动不已,南禅柔荑还整个钩在温良肩头,因为她还矮他小半头,原本盘好的青丝轻散,视线以内的粉嫩俏脸紧贴自己胸口。 面纱呢?哟,还是个小仙女! 两种想法同时浮现在少年的脑海里。果然,无论处于何种境地,欣赏妹子总是能被男人放在第一位置,无关风月,男儿本色。 幸好这处岸口没舟子来往,不然还得白捡个偷人的好名声,说书郎肯定是干不下去的。谢温良那叫一个热水里的青蛙,一蹦能翻十万八千里。 正准备起身放开她,稍微用力却怕伤了她,脸色猛然一僵,面纱、钗子、铃铛都在手心!这下可真是哑巴吃黄连,谢温良无奈,半红着脸轻呼:“姑娘,许南禅,醒醒。” 都说女子脸红是天下最干净的山河胜景,那么男子脸红必然是天下最窘迫的小家气象,要么没钱,要么尴尬。 才认识一个晚上,才吹过两个小时的牛,才偷喝过两壶师傅的酒,她就对他这么放心?谢温良哪知道,洛城第二美人在亲近的人身旁睡觉很沉,更何况洛城谁敢去招惹“顶好的乖姑娘”呢,这不摆明想减肥欠削吗? 有些人,遇见即可相信,不在世俗定义的时间之内,而在人海之外。 一眼万年,不过如此。 毕竟少年尚年少,这种事还真不知如何处理。他只能一手环抱,一手按地,当真比拔剑两千次还累。 这时,忽然听到许南禅小声说:“好不容易出来了,我要吃那个冰糖葫芦,还有娘说的那个小糖画……”说完还砸吧砸吧嘴。 谢温良胸膛处正是她咽口水的位置,心潮逐浪高,又飞快瞄了一眼大半青丝遮住的面孔,他转过头去,咽了咽口水。 若太阳是美貌的姑娘,那夸父渴死必然情有可原。 睡觉抱人,说梦话,笑有酒窝,嘟嘴咽口水的姑娘,谁不爱?已胜十二分月色,唯恐爱而不得。 春风也觉得有些安静,吹的落寞。谢温良心想:要不等她自然醒?随即打消这个念头,以这姑娘三分精怪,七分可爱的性子,还不得让自己挥剑自宫?必然地! 风起于青萍之末,乱四时之序,有些不合时宜的微凉。谢温良担心她着凉,避起衣袖挡风,不料有些心急,未曾想袖角轻轻刮过姑娘鼻尖。 女人可能属于猫科动物,有时候天大的事情无动于衷,但就是很微小的细节足够敏感。可能有些痒,许南禅天真地睁开眼,纯净又狡猾,悄无声息。 可是率先进入眼帘的,并非明媚的阳光与山色,而是温良修红的侧脸。 旁日若见清秀,此刻便成浪荡。 于是,家猫炸了毛,后果很严重。 “啊~你个大淫贼,敢吃本姑娘豆腐!” “你听我……” “啪!” 巴掌很响,两三鱼儿吓地跃出水面,瞧个新鲜,享受果然就得遭罪。 雀舌苍翠,杏花满学堂。小楼里散步、打养生拳的老人笑地放肆。 不是夜空,也赏风月。 两只空酒壶并排靠着,小风漫过瓶口,凉薄,个高迎风的那个好伤心。 以至于后世某段剑仙父子对话,成为说书的经典笑料,可以掺酒,可以伴茶,可以笑天下姻缘: “老爹,你追我娘用了多久啊?” 桃花树下,故作高人的谢温良看懂了儿子打的手势,娘就在不远处。 他正襟危坐,严肃地说:“你娘说摘下粉面纱,就赔红盖头。天上人间,都跑不掉的。更何况,我是个负责任的男人!” 离淮剑气长 第四章 愿者上钩 春忙,众多渔夫在淮水下游岔口撒网,收获鳞鳞财富,一尾尾搅动细浪翻天。早前落了瑞雪,该是个好时节。 手头不慌,连老婆的炕头都暖和些,硬气。 众人可想不到,寂寥无人,只余山鸟走兽和小道行妖魅嬉戏的上游,两个人痴呆似的钓着鱼。 上游钓鱼?钩的分明是寂寞! 他们更不知道手中把玩青玉发簪,半褪朝服挑眉笑的浪荡子弟,就是后来那个叫楚南渡的男人。 他们更不想知道,此刻貌美如玉的年轻人正解去靴子,直接把大脚丫伸进淮水中,不时还拍打两下,戏水怡然自乐。 “滚滚滚,楚南渡,你这小子欠削,老子忍你很久了,鱼都被臭跑了!” 出声的自然是对面一脸怒样的麻衣老者,小温温的鸡腿师父。 楚南渡笑的猖狂,拈起全白鬓角,完全没有官场中人的心机样。美男子一笑,一汀杏花也得落下乘。 他大声回话:“剑老,搁这钓鱼,晚辈赔给你。”说完,向后仰身,右手两指并拢,向半空一抹。 无人知晓,山腰历冬的翠竹林,削掉一根一岁竹,瞬飞至楚南渡面前。他借势回卷长袖,手指微弹在青竹皮上,奏一曲高山流水,灵气纵横。 蝉蜕皮声从竹竿空心处传出,露出几许小孔,一缕极细极长的灵气已经被白玉手雕成绣花线状,自行穿入,系紧,甩入水中。 楚南渡双眼微眯,突然手腕一提,一尾春鲤甩入老人的菖蒲鱼篓里,怕是要惊掉船夫们的眼珠,却又不合时宜做了个撒线的动作,笑嘻嘻地看着剑老,好生放浪形骸,不愧是扬言要死在东都石榴裙下的狂客。 剑老耸耸肩,故作感叹状:“儒家浩然正气用来钓鱼到真有点小材大用,祭酒小子必须得和颜悦色奖励你这东都花下客,南朝兰陵两戒尺啊,果真后生可畏。” 真以为剑仙只有手中剑?至少眼前这位,唇枪舌剑耍的顶厉害。 人在江湖,让大剑仙说兵甲战神之类的“表扬话”,可就伤感情了啊,辈分还高,不必倚老卖老也是得罪不起的技术活。 回应表扬的是被抛入水中的竹竿,懂事。 不欺天,不欺地,只欺东流水。 楚南渡自觉姿势有些屈身,换成双手笼垫在后脑勺下,悬空,衣袂并不沾岸,只余脚在流水中凉快,不亦乐乎。 他半开玩笑的说:“小子早想请教剑老的钓鱼技巧,好附庸风雅学那姜太公的美闻,吊他个愿者上钩的美娇妻,清唱一曲兰陵破阵。”装模作样地捋着本不存在的胡须。 波心晃悠,老人的钓线显得有些波折。听到这些调侃话,剑老缓缓松开盘坐的双腿道:“好一个愿者上钩,祭酒那小子告诉你我在这?”江水好像寒了几分。 鲜衣怒马的年轻人不置不否,继续吊儿郎当地说:“凭感觉的,听说那个不讲理的剑仙来过,毕竟是天上来客,祭酒叫我注意些。”顿了顿,笑着说:“更何况东都的姑娘们都说离淮的胭脂水嫩,非讨要一份,难心啊。”说完还摸摸胸口,看天。 醉卧美人膝不得,那醒掌天下权,又有何用?确实是当下很忧伤的头等大事。 剑老却直接啐上一口,高声道:“别耍剑花,官场诓人那套就省一省,就知道是那小子。老夫有约,那女娃你们带不走。还有,告诉你身后那位,我还没走。” 楚南渡无奈摇摇头,好像对着远方做个这可不怪我的古怪表情,晃两下脚甩水,穿鞋就准备起身,没由来地探头问:“剑老,当真没得谈?你也知道……” 在手中钓竿晃动的刹那,老人哼了一声。顷刻之间,万物都安静下来,无声之中,淮水两岸间出现一条白线,横贯江河,划流水为两截,光滑如镜。 旁人只会认为自己眼花,楚南渡脸色却凝重起来,认真的浪子自古惹不得,然而藏在宽大衣袍里的手终究松开,敛气凝神,江流复又滚滚向前,波涛依旧。 心湖难平,年轻人们还是只听闻过老人们的故事,笑他们不再年轻,便自以为猛虎暮年嗅不得铁血之花,就该起座离席。 年轻人好意气,老年人好意气,都他娘是不用讲理的年龄啊。 二两才子气,剑道浩然,舍我其谁? 怨不得三十年前,某不讲理的老油条站在洛阳古城墙上,收剑醉倒,勾断铁琵琶大笑:“取尔等项上狗头,岂不辱平生三尺剑哉?” “天下举盏,我来温酒!” 据说更无赖一句的,是谢温良说书时最喜欢的一句:“醉赊四万八千剑,人间敢留下凡仙?!” 其实还有最后一句,只不过正史不敢记载,像条野狗只在野史里奔跑:“确实有点厉害啊。姜云深,你这疯丫头,敢不敢和老子一起笑此人间?” 楚南渡捋开袖袍,弯腰拱手:“前线马上要起烽火,剑老还是别北上了。大祭酒让我跟您说,那人还在云端,忍忍都可以的。” 无形剑,可惜老人一生赴过太多鸿门宴。 刀光剑影,还是在杯底沉浮些好,饮尽拔剑,唯有饮者留其名,多尽兴。 剑老的目光根本不在他身上,完全停泊在淮水,不言语,左手杆尖刚好指向断江的方向。 江湖到这种地步,不言语,规矩没得谈,有时候不在多好的酒局,而在桌底的长剑和跳动的人心。 人间来一趟不容易,一粥一饭却养百种人,要安分,要守己,甚至要做条夹起尾巴的丧家犬,可偏偏断不得脊梁。 双方都没有动,流水尤其显得喧闹,一柱香。楚南渡缓缓转身,轻声说:“未登云前,您是人间无敌,春风正得意,离淮城就托付给您了。晚辈告辞。” 短短几步,人已无踪,天涯渐渐远去,不带走浪花朵朵,官服猎猎作响。 山间无声,人亦无声。老人终归无视年轻人的话:“祭酒小儿啊,布局太小,三十年了还是臭棋篓子,想屠千里龙予倚万里长剑啊。” 有些讽刺地笑了笑:“真当在自己家割麦子呢,都没有那个年轻人看的远啊。”又自言自语:“可惜老子棋品不高,一烦心,只怕掀了棋局。三千,咱走一个?” 没人回应,也不会再有人回应了。 老人拿起随身的酒壶,做仰头痛饮状,但好像……酒早没了?! 年轻人不懂事啊,和老人家耍花枪,聊旧黄历,也不知道带壶酒来,不如温温,很不少年啊! 有些心烦,老人抛出钓竿,尾部恰好至手掌心处,只回握半寸,转腕,杆头已插上一尾新鲜乱蹦的过江鲤,鲜血淋漓。 姜太公钓鱼?老人可没那耐心,太快的剑,收不住。 起身的老人伸个懒腰,根本不急,他自然知道楚南渡没走,那就送回如意? 丧家犬和墙头草,都不容易。 愿者上钩?无伤大雅。 徒弟,也没沾过血的剑还是别出鞘了,为师教你的那两张招只够耍猴啊。 老人伸出手,虚握,此方天地之间,却好像握住了凡尘帝王的玉玺,生死杀伐皆在手中,向山腰一挥,叱道:“滚!” 接着,左手也没闲着,毫无仙家气度地向云端比个中指,翻白眼。 有本事就来人间,那日四万八千剑,你不敢出天门;今日我无剑,可你依旧不敢踏人间。 彼时还未披上铁甲的楚南渡还不够老道,还只是入世的小小书生,还不曾是那个南朝多情嘴脸无情阎王。 三十年前,天上皆敌;三十年后,人间无敌。 这就是老人们渐老的江湖,从来不曾闲云野鹤,没有瓜子和太阳。 我自咬钩,君当然不敢提杆。 离淮剑气长 第五章 绣衣郎君,敲棋落子 大青石旁,小妖女很不淑女地盘腿,品雀舌,偶尔啃两下果子。 “温温,头偏左一些。找到了!” 听到南禅的话,正回忆大好春色的思绪瞬间被打断。故事重游,多情应笑,又无妨。 谢温良乖乖挪一点点,全身依旧酸痛,毕竟端两时辰的剑对刚进入朝露境的小修士还是很吃力,更何况原先是每天拔剑五百次,追求极速。 推剑出鞘时,刹那回鞘,惟手熟尔。 不料眼前瞬间一黑,细瞧是丝滑略带荷香的手帕罩在脸上,说不出的沁人心脾。 青石背上斜趴的少女,一边摆出漫不经心,“姐姐就该这样”的神情,一边给口中的臭弟弟擦着汗,贴心温柔。她突然间想到什么,敛眉笑脸说:“温老弟,明天要是说书,记得喊上许公子一起,小爷打赏!” 美目盼兮的姑娘说起调笑话来,床上床下都是自古开盘无敌手,万万拒绝不得。 反正已成定局,喊是去,不喊也是去,这一缠就是一辈子啊。 她的美,胜于不加修饰的情秀,不是刀削般的孤瘦冰脸,略微有些圆润,说芙蓉如面倒有些抬举芙蓉的意思。肌肤素净可不就是那白瓷抹上蜜,净惹些狂蜂浪蝶?柳眉半挑,可挑逗多少浪子春山情长?确实是个眉眼盈盈,惹人欢喜的小妖精。 谢温良嗯了一声,不免想到那日师傅贱兮兮的模样:“你小子熬到好日子了,以后都不用拔剑了,改成端剑。同是朝露,顺便让你好~姐姐指点指点你。” 好日子?睡得比猪晚,起的比鸡早,幸好近来没去茶楼接说书,疲于奔命。哪本圣贤书说少年的肩头只能放草长莺飞,多扛点银丙明明也可以嘛! 坏日子?好像每天能多两时辰陪她,已经是世上顶幸福的快意事。就只怕,少女的酒窝是越笑越醉人,少年的眉目是越醉越笑人。 此间,大梦一场,空。 攥着手帕的秀手已经擦到臭弟弟脸侧的微细胡须,南禅一瞧,心里暗想:“有些清秀,倒有些像娘喜欢看的那些个小说男主角。”一想到这,不免回想起喝高的夜晚,害羞便沿着淮水淹没脸庞。 想他作甚?她随即快摆摆头,小声对天说:“还不是个小淫贼。” 这季节,南下过冬的白鸟两两回西山,归于林间,比翼而飞终究浪漫。 怀春的少年少女们总认为自己的小心思、小动作天衣无缝,待多年回首时,不免笑当初做作又动人。但不知是否想过,单纯的情感也只适合那单纯的时节。 有时风很大,还不全是离愁,吹不散某些人眉弯,但会吹散更多人。 可怜谢温良支棱耳朵听半天,想听见许南禅的悄悄话,却只听见姑娘接起刚刚自己的话:“温温小弟,今天的云确实很美啊。” 隔着香软薄纱的手帕,谢温良的目光却只在羞红脸的姑娘,不由思索,脱口回一句:“确实很美。” 梨涡满上女儿红,能饮几杯,醉上几宿? 你别一会看云,一会看我。不然我总觉得你看我时很远,看云时很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多美好。 白云无辜,只怪酒窝太浅,装不下太多酒,赊账相思太深,太缠绵。 许南禅突然停下动作,有些静。谢温良也觉得有些怪,无常必有妖,剑客直觉。 不曾想,姑娘突然跃起,绣花鞋踢飞竹剑,高抛起,落地时已持剑指向左侧山路深林,耍个剑花道:“不知是哪位公子拜访,出来!” 谁知先传来几声拍掌赞叹声,而后轻佻的声音:“丫头好剑势,人美剑也美,好一派倾国,公子我见犹怜。” 从山路半道缓缓走出一位紫袍朝服,左袖云雀右袖雄狮的年轻面孔,可恰恰鬓角全白,黑直长发未簪散落,异常俊美,倒像仙人下凡,抚顶结发受长生。 他立于林间,缓步,这片天地却好像以他为王,万树跪拜,如渊似海。他边伸懒腰,边走向他们,随意玉佩碰撞声却极合音律,动听而富有节奏,带来一种极壮阔的杀伐势。 一个人的金戈铁马。 呼气吸气,潮起潮落。 少女依旧坚定持剑将谢温良护在身后,却轻抹竹剑。洛城一脉,向不输人。来者不善又何妨? 一股极缥缈的剑势对上那男人的气势,不是针尖对麦芒,而是一棵草压不倒好骆驼,只得做一方礁石划破浪涌,奄奄一息。 随着怪异男人的走近,竹剑逐渐开始晃动,直到大幅度抖动,但姑娘依旧默背剑诀,维持着剑势不倒,唯恐大浪翻天。 敌方未至,心气先散,兵家大忌。 何况身后有人,好姐姐要护着臭弟弟。 男人继续欺身,伸出手已能抓住竹剑,却只是伸头弯腰,做出老奴笑狗状道:“哟,莫非有些累?”复一笑猖狂。 少女满头大汗,只是白眼看他,不言不语亦不退。谢温良只能看到少女娇弱的身影,他半撑着身体,扶上青石,强提一口灵气,只气师傅尚未教给给他任何剑诀,此刻哪怕出一剑也好。 少年强拱手道:“敢问先生名号,我们未曾招惹先生,还望先生收手。” 男人挺直腰杆,白鬓角在青年人头上相当扎眼,斜眼微眯,好像四月的花开在眼底,温柔道出血色,很是平淡:“哦?有人出了钱,杀人者不需要名号。” 那男人眯起杏色瞳仁,转身不再看向他们,双手笼袖,饶有兴致地望向山下奔流的淮水,气势依旧不可挡。 “小子,要不你再付上两枚铜钱?这么俏的小娘们,我让你俩做对亡命鸳鸯,怎么样?” 背对两人的陌生男人甚至伸手做出拈钱的动作,仿佛财迷气四溢。 山腰出剑,有趣,请君入瓮。 少年几乎只剩喘气声,根本无法作答。但他直起身,强行向少女方向前行两步,如历天谴。 男人一摆袖,信手甩出赏心悦目的书生意气。 但少年的压力骤增,好像巨笔落墨山河,瞬间被压弯腰,险些不稳跪倒在地。 可是在少女无法看到的地方,少年咽下鲜血,缓缓又直起腰杆。 还有三步,平生三步。 三十年前的旧陈事,又找上门来干嘛?! 两步,一步。 少年突然身影一动,不顾气势压胜多大。在南禅惊诧的目光下,少年猛然抽出她手中剑。 一袭青衣换血衣,木剑放至腰间,起拔剑状,嘴角流血展眉向着姑娘方向说:“男人之间的事,娘们不要插手,走!”又是一笑,道:“安心回家。” 少年闭上眼,准备拔剑,寸许。 可对于陌生男人来说,一切静如云烟。 陌生男人甚至嘴角浅笑,比桃花更好看,挑了一下眉,轻声说:“有趣,这么美的姑娘,公子终究舍不得,当然你也走不得。” 南禅稳住身影,正准备说些什么回话,同时秀手掠向眉心处。她心想:“老爹要是来了,你今天怎么都得死,谁让他向来不讲道理呢?” 可惜来不及思考,姑娘就昏倒过去,原来不知何时,官袍男人已在姑娘身前,食指早先拨开姑娘的手,点在她眉心处,借势轻弹一下,有些可爱。 男人顺势抱住她向后倒去的身子,笑着说:“不够乖哦,听话的姑娘多可爱,和你爹一样不讲理,也和你娘一样倾国倾城。” 接着走到青石旁,放下许南禅,又重新向少年走去。少年依旧闭着眼,仿佛陷入一种极玄幻的境界之中。 根本就不是少年临时悟剑,而是这片天地时间流速目前就取决于眼前的男人! 少年的剑太慢,快不过时间。 我命天公闭嘴,万物必须俱无言。 官袍青年路过谢温良身旁,同样嬉皮笑脸道:“你也不乖呦,不怪你。毕竟没公子我好看,这剑得多学学你师父啊。” 反正少年又听不见,一切时光,只能自己玩耍,当真无趣。 男人已回到原处,笑眯眯的眼睛像已看到心爱的姑娘在水一方,有些温柔,君子风流。 他伸出手,拍一拍,既然不好玩,那一切该醒了。 一切恍然如惊梦,静止的画面突然灵动,就像把饲料投进钓塘,万鲤争食,波心荡又荡。 少年瞬息出剑,极快,一线。 苍凉,笑上天几分洒脱?不舍,等孟婆一碗汤,与浮生煎茶看繁花。 好像那些个和师傅斗嘴争鸡腿,斤斤计较的日子都变得珍贵起来。 只是差一声对眼前才认识十五天的姑娘说的话,有些遗憾,只差一生。 谢温良闭上眼,不在意以天地为鞘的木剑是否能够伤到眼前的男人,无所谓了。 鲜血又涌上喉咙,这么潇洒的事,就应该来喝酒壮胆,师父,弟子赊回账,先睡会。 少年没看见,同他手中剑一起出鞘的,还有一道自淮水岸而起的剑光,宏大到连晒太阳的老人们都认为太阳被流云遮住片刻。 世人不知,至少得到倚亭境才能感觉到这股伟力,人间留不得,那就云端! 官袍自然是楚南渡,来都来了,总要试试。小伙子们,总想试试深浅。 心湖晃荡,一道老人声音:“滚!” 顷刻之间,山腰无法无天。 翰林院,某小阁楼内有位酸腐老书生翘起二郎腿,对着无人的棋盘落一白子,轻声道:“入云,金身。” 楚南渡挥袖,击散先至的春风剑势,任谢温良的手中竹剑刺中自己的身体崩碎,黑发纷飞,直入白云深处。 随后又至的剑气切开白云,看慢实快,忽然而已,一如农家快刀切豆腐,亦如世间丹青手得意展画卷。 楚南渡笑了笑,一挽衣袍,系了个同心结,小声嘀咕:“有些不舒服啊,碍事,赶明儿换身大红袍穿穿。” 不幸如他所言,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披上大半生的铁甲和血袍,从血海里泡过来的死人。 自古书生多持剑,可楚南渡左掌右拳大开大阖,身躯金光璀璨,烨然若神人,皎皎自比天中月。拳架一摆,闪灭的身影在不同位置同时打碎万里剑气,剑光破碎,闪烁如鱼游银河,可惜不是黑夜,可惜不在人间。 人间订约,望江以上不得山河斗法,一切云端行,否则会受到天地压制。 楚南渡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模样,他不知道看似随心一剑到底有多强,但他知道剑仙虽老,但终究没有那么不堪。 果真碎片随意拼接,成为柄柄长短不一的银剑。剑光四射,或飞跃,或缓行,甚至结阵,极致写意,一剑化万法。 白云承载不住浩大的战意与剑气,纷纷如雪临尘,却又刹那重新聚拢,新生。 老书生剥开一粒花生米,复落一黑子,含糊道:“规矩。” 东都的花生米有点香,再上二两小酒就更好了,剑兮。 金陵的下酒菜,人间已经吃了三十年,该上点心意了。 “来真的啊。”楚南渡边打碎飞剑边说,脸色突然一正,双手做出拱手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两条时光长河从衣袖口缓缓流出,无尽头,无数的故事喷薄翻涌。一位虚幻不见面孔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楚南渡背后,朝着虚空轻点几下,柄柄光剑瞬间无法动弹,如陷沼泽,寸步难行,剑哀鸣声起,胜单挑琵琶弦。 同时有个戏弄的声音:“不得了,能在圣人投影下好好指点一下后世儒生,实乃剑兮之幸。” 一柄柄剑突然安静下来,沉默如碑林。 潜龙在渊,举重若轻者,如山如雨如羽,只等刹那芳华,留白于无涯处。 来不及思考,寸寸剑轰然炸裂!化作天地最快哉的清风,以柔断钢! 如此近的距离,楚南渡的书生真言瞬间被打断,老人隐退。 清风又至面孔,却又不伤,只撩起霜白的鬓角,一如孩童戏蝶。 第三枚白子落在棋盘天元,“寻道。” 楚南渡拈起鬓角,做出簪花样,复笼袖,继而伸出一根手指做嘘声状,温情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无数的人影从时光长河扬帆泛舟,跨过各个渡口,日月星辰好像隐现。楚南渡立于人影中央,脚下清风,一身逍遥意,墨色长发肆意纷飞,众生齐做嘘声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风平浪静,一剑两道法,万里无云。 可楚南渡解下衣袍结大笑,玉佩叮当。老人的剑道终是折损,三十年前,一剑足矣。 当然不曾用剑,剑仙面前拔剑,怕是想多挨上几剑。 “谢剑老淮水边万里赠剑,晚辈告辞。” 年轻人嘛,狂过头,倒也正常。 翰林院的老人起身离了座,哼着小曲出木门,寂寞空庭春欲晚,没个人啊。 山河如初,白云也笑。 走在路上还扛着钓杆的老人,喃喃自语:“再买一个鸡腿吧,毕竟小姑娘要补补身体嘛。” 随即咬牙切齿大骂:“他娘的,温良那小子挨捶没事,幸好咱家姑娘只是耗尽灵气,你小子但也老实,没敢动手动脚。”剁了剁脚:“不然老子拆你祭酒小儿的书院,还得再摸二两银子!” 老人似乎有些不平,屈指就算,诡秘一笑,两分高深,八分贱样:“哟,许洛山那小子啊。楚南渡,看来你个小兔崽子要再挨上一剑,不,两剑喽!” 有些快意,得再来壶酒,满上! 后来的许洛山、谢温良都证明,剑修一脉,护犊子一脉单传,传男不处女,只护家中姑娘。 这事本来就不用讲理,欺负咱家丫头? 二两酒后,出剑干他娘的! 离淮剑气长 第六章 那些新旧少年花 即便已到了杏月晦日,北扬州城依旧铁甲铮铮,冰冷严肃,这是属于铁骑的州府。 兵家古战场大漠开不得春花,只有血花。长剑只适合于浪子的江湖,断头刀饮血饱、金戈铁马冲阵才是其间厮杀一场。 此扬州城,非彼南朝那个以风流玉人教吹箫,三分月色已动人而闻名的扬州城。而是处于朔州与平原的交界,北渚与南朝的冷冽交锋之处,原名朔城,稍微北上即是沙场扬刀处——阳关。 原本这城里只有酒家、备战的铁甲和未死的英魂,但自从两年前走马上任的年轻将军来后,起码多了风流诗和北渚娼妓人家。 据说,那个有些瘦弱的年轻人,是领着一条老黄犬缓步入城,众将军抽刀所向。这座城池虎符无用,但是年轻人只是大笑三声,再无后话。 更是闲来无事,南方来的娇嫩年轻人,怎饮得下北方烈酒?可就是两坛下肚,年轻人自登古城楼,脚下多少将士,当即指点北渚江山,冲着老黄犬笑喊:“此间波澜壮阔,何曾输过明月扬州?圣贤也误我!” 毕竟他也曾是扬州刺史,十年一梦。才子说话,将军命令,朔城也就自然改名为北扬州城,但总有老兵不服,私下里不免嘴碎两句:“俺这是铁血之处,就看不起他娘的才子风采!扬州,淡出个鸟来!” 两年间,这种声音不算少数,似乎年轻人并不生气,身心散漫,眉目春秋画中来。只是在偶尔的一场战役里,闲庭信步,轻取敌方三名副将头颅,如他自己所言逛窑子一样轻松,甚至还不忘回头道:“大黄,开饭了,有些上头。” 关于年轻人的传言很多,至少比北扬州的大如席雪花要多,甚至在楚南渡那个男人临阵之前,南朝有几个姑娘不曾思量此少年郎? 后有才子宴会时清谈笑说:“南朝兵甲大家风流,无非一虎一犬、一花一橘而已。” 当时尚在军营,以炭做画的年轻人听到后放声狂笑,继而脱口大骂:“婉拒词老子都想好了,‘耻在虎后,愧在花前’,这他娘的哪个没把的,敢写我橘牧还不如大黄?!” 老黄犬并不理睬,只是白了白眼,懒得理他。 橘牧,十二年两扬州三梦,尚能走马闲散古今。 但当下,风流将军正半蹲在古城墙上嗑瓜子,晒太阳。一人一犬,好生惬意,其下众军操练,灵气嗡嗡有如蝉鸣。 老黄犬懒洋洋地半翘二郎腿,斜倚城砖瞭望口,想打个小盹,却又开口人言:“小橘子,要不点两个姑娘来跳一曲江南好吧,狗生太无聊,姑娘见我应妖娆。” 摸摸贴身银甲的橘牧先瞟了一眼它,而后吐出瓜子壳,咂嘴道:“大黄,咱现在也是南朝将军了,你叫我一个倚亭境修士找姑娘跳舞,按军令分分钟斩你狗头。” 可是清清嗓子,又有些恶趣道:“棠花姑娘屁股翘些,好生养,正和你这老黄狗胃口,清心寡欲又娇嫩。” 美人帐下犹歌舞,就会输了天下?这是哪门子道理,说白,还只是爱上美人,又怨美人,却也忘帐下。 大黄回他以白眼,举爪于虚空写字,灵气凝滞化金光璀璨,自我感觉挺好的两句诗。 我大黄对上的,咋看咋顺眼。 我大黄也是胸中诗仙、犬中圣贤,真以为是那些稍有些的小道行的妖精能比?尚能吃下八斗风流,当然万古独一份。 “平生愿提腰下三尺剑,可斩万千娇羞北渚花。” 橘牧大声读出大黄写的诗,金字散去,年轻人立马竖起大拇指,瞧瞧咱家大黄,这意境,这气派该羞煞多少自诩风流才子人物,妙! 虽说橘牧不是楚南渡那样举世秀美的男子,但他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加上两弯修长的月眉,确实让人难忘。 嬉笑怒骂,皆是大好风情。 干净的,仿佛大雪葬下所有罪恶。 水清,潭深,藻荇交横,宜养龙。 清风拂衣,自南而北,这时节不太对,不是律管中音的时候。 橘牧猛然转头,挺直腰杆,望向南后淮水方向,抚掌大笑:“大善,小南渡倒有些本事。长剑入我局来,只是不知能担几剑。” 和看到姑娘脱去衣裳一个样,迫不及待。 大黄假装淡定,只是自言自语小声道:“北渚倭贼,有本事再来一场金陵屠。” 没喝酒啊,可大黄还是有些恍惚,那个曾折断剑道的年轻人,如今已是老人又提剑吗?北扬州城风月不太平喽。 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是又怎样呢,多些下酒菜? 我是不要脸大黄啊,又不是风流少年小橘郎。 古城墙头,一人一犬听风判剑,起杀伐。 黄犬笑橘郎,血花又将开满征人甲。 一柄剑已指在楚南渡的喉间,沉默。 满身是血的少年郎哪还有几个时辰前的洒脱不羁,眉目间满是疲倦,头发枯散却一点也不敢动,全然无奈。 毕竟一日两次云端行,两剑仙一菩萨,任谁也遭不住啊! 握剑的手很稳,相信剑穿喉管的时候也会很稳。 持剑男人容颜很是白净出尘,白发只被普通麻布逍遥巾简单束起,眼神刚毅,不多言语就像万古的坚冰,古制的白衣飘飘,踩在云端。 同时一个娇滴滴,水嫩嫩的声音响在楚南渡身后:“楚弟弟,怎么不跑了?”女子以指并剑,先贴上楚南渡后心口,官袍大汗淋漓。 听到她的声音,对面白发男人的眉眼明显和缓几分,微微一笑,冰温化成酒,俊朗纯粹动人,但温柔只是对娘子而已,剑尖依旧不变方向。 楚南渡举手做投降样,无奈道:“这不是打不过好姐姐吗?”却轻瞟对面男人表情。 姐姐当然要加上好字,这一字可值千金不换,但要小心姑娘夫君,一个失误就大风起兮,人头落地。 岂料同样一身白衣的美妇人低眉笑说:“只有何姐姐好,许哥哥就不好吗?” 果然是菩萨低眉,慈悲六道。女人的嘴,不骗人时,也可以是杀人的鬼。 杀意淋漓,如渴过沙漠遇水,剑尖离喉管又近几分,少年眼中已剑光闪烁。 朝堂,站队有时可要深思熟虑,站对还好,这站错嘛,可是要多落地斩令,掉几颗脑袋下酒。 烟云明灭又散聚,是剑意,是杀意。 不等楚南渡嬉皮笑脸,白发男子先挑眉说:“剑不长眼,我女儿现在怎么样?” 简单,直接,不愧是天下最不讲理的剑客。 说来也是不幸,刚欺负完人家闺女,转头就碰到姑娘那提剑的老爹和“和蔼可亲”的母亲。而且还是已经知道事情经过的双亲,可真是人间好豆腐,命里欠削。 那几个时辰间,话都不用多讲,相遇刹那,许洛山当场出剑,如光如电,剑仿佛还是如此端在手心,其实剑影已重叠一线,剑气撕裂云端。 “只是灵气耗尽晕倒了。”楚南渡狂点头如拌蒜,再也不是那个故作潇洒的少年。 可惜楚南渡脊背立即吃痛,秀手轻拂划过脊梁,紫色官袍直接紧贴上背部,颜色加深,血花怒放满骨背山岗。加上气愤的妇人声音:“只是?!” 自家妈护姑娘,天经地义,向来不输世间孩子爹,下手有时更狠,哪管什么菩萨心肠。 许洛山摇摇头,示意娘子可以收手,冷静道:“楚南渡,你们想引剑老出手平衡北渚国手,多些剑道气运,再出兵甲平定烽火,这我不管。还是你们依靠仙人,想让南朝再经历一次金陵屠,失去一城或一州再换来三十年南北无忧,这我也不管。” 随后大声说:“但洛城的人,你们动不得!我不入局,剑老不至,皇宫于我已无人。” 这么好说话?仿佛感觉还没有孩子妈狠,可孩子他爹不讲道理啊。 长剑瞬间贯胸,不及回复,楚南渡金身碎为琉璃状,四散。已是留手,没有伤及心脏,灵气断停。 敲棋的人原来不入流,落子的人变成他人的棋子。 鲤鱼走江,自入鱼篓。 楚南渡的身影向北方坠落,此刻应该落场雪,毕竟天上仙人此刻才真正落子人间。 神仙眷侣,一提剑一拈花,俯瞰云端。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二月的姑苏城,春风已经开始裁剪柳叶,剪出弯弯三更夜半月色皎洁,离人愁苦。 古时,柳同留,枝枝叶叶皆是离愁,恰戴游子头上,醉卧良人眉梢。 那时长亭送别后,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白天,姑苏堤旁的绿柳下早早有满腹牢骚的“才子们”,折下两枝把玩,吟诗作对。应该不是交流才情,诗词歌赋,而是富豪公子家花上百两银子买点好诗,拔高自己的好名声,好去勾搭纯情的豆蔻少女漫卷珠帘。 不合时宜,哒哒的马蹄声从堤远岸及近响起,青衣少年鲜衣怒马远别姑苏城,有些风尘,不曾停留倚堤亭。 不然以少年的容貌和家世,又是满楼红袖招,醉上千日来吃姐姐嘴上胭脂的婀娜景象。 白马忽逝,已下白堤出城门,少年的长衫迎风磊落,春风正得意,眉心一点朱砂,向着东都骑行。 那年,没有状元、榜眼,已近油灯枯尽的老史官挑灯提笔:今日殿试,及冠青衫丰神如玉,笑辞鳌头,倚马万言只求探花。 小阁楼的老书生展眉而笑,马蹄声未曾是错误,少年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 同样山陵崩于那年冬天的旧皇笑道:“姑苏吴为,欲想一生无为,朕偏让你求不得,又恰恰让你求得,好你个方及冠远游探花郎。” 也正是那一年,烽火起北扬州城,柄柄加急传剑如风雪漫京城。 吴为,探花郎,一笑如落樱。 一生不曾修道,只不过有总角孩童唱起歌谣:“天上玉郎,人间探花。” 红粉风流,无逾此君。 一虎一犬,一花一橘。 青史里,那些新旧少年花,开的极美。 离淮剑气长 第七章 皓齿间风流游走 自取名戏说的小酒楼今日有些热闹。 酒一入席,更热闹。 二楼上走南闯北的商客和本地官家推杯把盏,环肥燕瘦不必多说,好不快活。 真正在楼下等听说书的老人们端着雀舌,正聊些新鲜事。年轻时总喜欢纵酒放歌,自在;待到白首时,不过一杯清茶伴余生,芳香。 江湖,不过人走茶凉。 那说书少年还没来,不急。不要钱的牛,口渴还有免费茶水,碎言值几钱,够吹上两天。大都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不差这一会,听听无妨。 商贩们不是离淮当地人,只是春风正好,借道淮水,拉上船货,带些稀罕物什,向南走江或者出海交易,先来官家打点打点。 和官老爷吃酒,这不得搂着美娇娘,听支动人曲。先奏那些正经乐府歌,摸清官老爷脾气门路,有时晚上免不得再奏鞭胭脂马、夜莺吹箫曲。 一夜纵马千金,绝知此事要躬行。 遛完鸟,即使敲竹竿、放放血,也有些人情交往在,不会太厉害。 酒局大多只有人情世故啊,真正的兄弟破碗满上劣酒也堪豪饮,醉眼里盛满交情。 不多时,两白衣少年急急忙忙从大街跑向小楼门口,大袖纷飞如鸟。 近门那个却先止步,有些委屈开口道:“差点就得罚工钱了,南禅啊,咱下次早点起。” 身后白衣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想起今天穿的是公子衣服,就一挑眉,示意给个台阶,合拢手中素扇道:“我……许公子今日不说这个,公子爷可是来听痴儿侠女的。”又压低声线道:“温温,下次我一定能早起。” 一定晨起,一定昼寝,姑娘睡觉在情人眼里当然是王道。 一脸认真,男扮女装的许公子倒是九分可爱,留一分可笑天下人做作。 两“公子哥”装束倒是一致,白衣俊朗,眉眼盈盈,羞出梨涡浅浅。即便矮上半头,许公子明显比谢公子好看啊,可媳妇好看岂不长脸,咱就不争这口气。 谢温良没有走大门,而是跑向后门方向道:“南禅啊,你走前门,我去后门收拾些老物什上台。” 许南禅难得正经,点点头,轻转一开扇,提起衣摆入门。 许公子今个好一派风流,当赏。 老人们大多不注意门口刚进来听书的白衣郎,加上刚有眼尖的瞧见将上台的谢温良,当即放下茶盏,起哄喝彩。 一盏盏茶,一个个曾有江湖梦的老顽童。 咱离淮戏说小楼的雀舌向来顶好。 台上早有一桌一茶一惊堂木,只等衣上有风尘,却口若悬河的说书人。 缓步登台的少年郎听见喝彩声,先向四方笑颜拱手,不多啰嗦,甩起长袖,当即临桌猛然一拍惊堂木,低头一喝:“诸位看官,上回咱可说过剑兮三十年前横绝人间,只用剑鞘名三千,问剑四海,压断八方剑道风流脊。一人醉卧城墙独挑东都登天客,何其快哉!就连如今剑道魁首那洛城白衣,也不过只得个‘自可比剑兮,不可出剑兮’的模棱点评。” 老人们含笑地端盏,点点头,那个人的江湖当然无敌。 只有“许公子”嘟起小嘴,明明自家老爹最厉害。哎呀,姑娘我胸怀宽广,不和小温子计较这个。 想到这,姑娘低头看看自己那可放马的丘陵,只是小有规模,确实胸怀宽广,可有些伤心呐。姑娘又抬头看着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自从官袍人的事后,好像眼前人转眼间心上人,立刻欢喜起来。 女子心思,不过梨花一场雨。 但至少每个女子心中都有一个向往的父亲,更何况是那“天下无人配白衣”他许洛山的女儿。 谢温良哪知这些,继续接茬道:“可惜金陵屠后,剑兮再没出剑现过人间,世人皆言昔人已逝。” 在座的老人有的不自觉握紧茶杯,茶水晃荡,眼中百草霜杀,亦有野火倾焚。 一场金陵屠,断折我南朝千年脊梁! 少年也知不当谈,当即说:“咱今个就来说说那笑言曾挑遍南扬州城豆蔻少女珠帘的橘刺吏,免不得问那牧童何处是杏花姑娘啊。” 老人们收拾起自己的心境,三十年了,也看淡了。众人间有的大笑,夹杂着苦涩的欢笑声,声声入耳。 年少时谁不曾风流几场,即使是晚辈,橘牧也是其中翘楚,十年间善豪饮,卖诗戏金石吃胭脂,极善音律,最爱秦淮浪舟琵琶玉树曲,一曲新词酒一杯,放浪天上月。 若楚南渡可比白鬓兰陵,那橘牧自是滥情周郎。 一盏雀舌下肚,瞥见许南禅期待故事如幼猫的表情,谢温良先开口:“咱先不说橘刺吏二十六岁登顶倚亭,权赊些风花雪月伴茶。话说清明时节,橘牧酒酣七分,却离席提着空酒壶走出城郊,无人敢拦。只能听他高呼:‘好酒,满上!’,这不曾想嘛……” 少年奸诈一笑,抬头先眯右眼停顿,端盏。 老人中有明白其中江湖故事的丝毫不急,却也有性急的先骂道:“谢家小儿,是茶烫着了嘴吗,咋还不讲?” 书说一半和书写一半,没有道德钓什么鱼,都他娘的该掌嘴啊。 掌柜的大笑,忙从后台拎出茶壶和一空碟来,先给老人们续上半杯茶。 茶可万万不能满上,酒满敬人,茶满送客。 空碟子在江湖上可就更讲究了:大爷,别光来喝点小茶唠唠嗑,多多少少打赏两个。小店做的可是流水生意,说书“空”话至少半真,这碗至少也得半满啊。 刚笑骂的老人会意,当即摸出二两碎银投入碟里,更捅刀道:“果然是咱老了,小伙子们都这么懂江湖了。好一个江湖儿女,都得上道!” 谢温良可全都看在眼里,举盏向老人施一礼,这可要八二分账的,还得给许南禅买胭脂呢。 少年佯装啥事没有,不再拖泥带水,又是惊堂木大响:“不曾想嘛,这橘刺吏对着田间正吹笛的牧童色眯眯的问了一句:‘哪个是咱杏花村里最好看的姑娘,小子,给你二两银子,再寻处酒家来。爷和她能在床上能醉上三百场,日久生情啊。’” 醉上和日久生情,细嚼起来有些味道,这橘牧不愧是二十四桥玉人吹箫才子啊。 银子都付了,不说些有趣结尾很难收场。一众老人哄堂大笑,心中纷纷为这南扬州城的橘晚辈竖起大拇指啊。 风流与年龄可没有二两银子关系。 可野史毕竟有些差错,那天的橘牧酒醉后写下的不是老牛,而是黄犬;遇见的不是吹笛牧童,而是杏花姑娘。 欲盖弥彰,终究动人。 自认胜曹子建三分的橘牧风流事岂能被后生所看见,所传闻? “清明时节雨纷纷,君问杏花陌上人。” 故事里的一切,只能也只有两人一犬知。 谢文良却在无人注意时朝某个白衣公子眨眨眼,做出嘴型。双方心神意会,满意。 心有灵犀一点通。 台上少年继续开言,台下姑娘安心听。好像楼上酒局的喧闹和老人们的欢笑,都与两人无关。 原来痴情人面前,人间无声亦无人。 古人言,思无邪。 说书郎皓齿间风流游走,还不是为了姑娘二两胭脂钱。 不止嘴酸,还有心酸,都是血泪啊! 离淮剑气长 第八章 枯树也曾雪若繁花 众人正如痴如醉,只听又是惊堂木一响。 “需知后事如何,且听我下回分说。” 谢温良轻解珠帘,不等听老人们的叫好声,早已收拾好老物什,转身跃起踩在栏杆处,一翻便下台来。 少年先去掌柜处取了工钱,还不忘买壶好酒,照顾生意。和气才能生财嘛,江湖想要越走越宽,人情免不得。 早有白衣“许公子”在后面踱步,开扇复合扇,俏脸眉心一点心上秋。 二楼依旧酒局正酣,见少年跑来,许南禅立即迎上去,变脸满是欢喜样。 谢温良先开口道:“刚听见水漏声,还有一个时辰才到晌午,师傅应该还在算命,或者钓鱼没回来。走,我带你去买咱离淮的水嫩胭脂,不过要快一点。” 红粉和胭脂,只是写在一起,就已经感觉十分美好。 许南禅本还想装成冰冷美少女,毕竟娘说过欲迎还休才能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啊。不料谢温良不懂套路,直接抓住她秀手跑向城南大街。 两白衣翩翩,惊鸿,划过逆流的人海,无视世俗十二时辰。这一瞬间,好像城南有多少花,身后的许南禅就有多开心;就算城南没有花,牵手的许南禅也有很开心? 许南禅微歪些头,可以瞧见阳光下少年的侧脸,突然问:“诶,温温,来时我见胭脂铺子在北街啊,咱们走错了?” 少年带姑娘走错路,万万使不得。可要是姑娘在少年走错路,用姑娘的话来说:横竖都是游戏人间。 早料到如此,谢温良微笑道:“没有的,北城那些胭脂铺子多少有点掺水,胭脂虫研磨得不够粉末,洇红渗透不入俏脸。我带你去南郊大黄姐姐家,那姐姐平时爱美,胭脂轻抹开特水嫩,活脱脱江南烟雨色。” 这可是早前少年花上些许银子,特地请教大黄姐姐的描眉问镜胭脂事。所有的恰到好处,终究都是有备而来,这等姑娘事一旦派上用场,银子花的倒也值。至少比被师傅偷拿去买鸡腿强,前两天就少上三钱。 大约半刻钟后,少年和少女停在一小楼门口。 离淮地处南北交界处,温和湿润,小山多秀竹。小城人大多以竹建楼,总有才子笑言:晨夜皆可敲竹听玉钗姗姗来迟声,日暮倚修竹,也可刨之代瓦,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 这座小楼,修饰以菖蒲为门环,情趣动人。 谢温良上前敲两下门,立即有人开门迎客。 开门者一袭黄衣曲裙,内衬白衫,小虎牙甜美。二十三四岁的如花年纪,面相倒不是不美,而是温敛,只简简单单竹簪子绾青丝,便已经足够妍丽,身材婀娜多姿。 这样的女子,注定把玩时光,而不是被时光所雕琢。她美在岁月深处,安详。 更奇的是,卖胭脂的姑娘自己却不施粉黛,一脸素颜晕如杏花。 见是谢温良,凭借双聪慧的女子眼睛,早看出旁边的公子哥是个美人,黄衣姑娘莞尔一笑,不禁打趣:“哟,温温弟弟,常客呀,又带娘子来挑胭脂,咋还和上次那个不是一个姑娘呢?” 黄衣姑娘倚门还摆摆头,一副就是瞧不起这种男人模样。 上次?!女人的嘴,此时捅上两刀,不比诛心剑差,甚至有过之。 许南禅面色一僵,谢温良头大,赶紧回话:“大黄姐,你可别再胡闹。我带朋友来买胭脂,你再乱说,在姐夫和大黄狗回来之前,我可就不来了。”说完立即使眼色,求求了。 大黄笑着转身道:“不经逗啊,小时候你还说要吃姐姐嘴上胭脂呢,跟姐姐来。” 谢温良也不与大黄辩驳,这种事说不明白的。许南禅跟在少年身后,不言不语,挺乖的,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油炸温温。 女人心,海底针,还绵绵不绝。 小行道上,大黄在前说:“别出声,别打扰饼子、水客他们几个闲人下棋。姐姐的胭脂可是出了名的水灵,别人是一两一斤,弟弟你就二两二斤怎样?” 又是调笑话,少年也不敢回话。 研胭脂处在二楼,庭中有枯树,树下两人正对棋,一人饮酒。 左边那人眉目神似大黄,清秀俊朗,只是黑发微霜。谢温良心想:这就是曾与师傅手谈,自称散人的棋者吗?还是第一次见。 另外两人倒是与小温良熟悉,离淮的新舟子把头和城南开烧饼铺子的清秀少年,一个笑称水客,一个自称饼子,后者是大他七八岁的玩伴。 前者苦思冥想,不曾落子;后者神情怡然自乐,仿佛不知棋道规矩,观棋而笑。 饼子额前斜留出长发,面相有些阴柔,感觉不很正经,多多少少沾点风尘胭脂气。水客只能看到后背,未见全貌。 三人中生性跳脱的饼子一见到大黄带着谢温良和许南禅经过,先吹一声鹧鸪哨,不知是调戏大黄,还是调戏南禅。 姑娘没调戏上,先引来散人甩手一枚黑子。饼子信手似拈花,故意翘个兰花指轻粘住黑子,顺势压在棋局拐角,金角银边草肚皮。 这一子,巧夺天工又顺其自然。 谢温良才朝露境,自然看不出什么花。而许南禅可还计较的大黄说的话,根本不在意。 借势和顺势是两码事,弃子极巧,谓之局眼。自身灵气和天地灵气相碰撞瞬间,又能拈住棋子,保持其势头不减,方向易手,简单一笑完事,确实不容易。 尽管已接散人一棋,饼子依旧没个正形,对小温良一笑,算是问好。余光却在散人另一只手,江湖水深,不如观棋不语。 小院不大,大黄领着少年少女登二楼去研胭脂。 望天边云卷云舒。 上局似乎出师不利,水客此局白子极稳,很是章法,不外乎安营扎寨,轻取盘中黑子大龙,求的便是一个身处雄关,独骑出塞的攻防局面。 饼子又笑,情思绵绵,还不如看姑娘,举坛就饮。我不落子,棋局于我何加焉? 敲棋散人却一改往日慢棋舍半目只取一目,缓缓慢刀子割肉的“凌迟”棋法,落子极快,于棋局角落无子处听惊雷,携来风雪铁骑声。 他当场闭目养神,盲棋只听落子音。 转瞬已是十八棋,饼子放下酒坛,不讲礼节,衣袖擦嘴,反正都是大黄洗。 白子的雄关漫长,分割成斜列却株连,从表面上看早已极尽优势,攻守交替顷刻而已,还有后手蛟龙偶尔吃上几子,这不亏的买卖属实大局易守难攻,自成一家蜀道难如登天。 水客仿佛自言自语:“何如剑老已入此间局来?”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有人浅笑,并且随着笑声还落下黑子。 棋局又变,柳暗花明又一村。原来零散四方的黑子只如蛆虫除不尽,可也占不到优势,战山为王才夺得不成体系的几处山河,让白子倒也割舍不得,心心念念。这一子,刚好卡在大龙舌根处,使其偏成鸡肋,食之无用,更弃之可惜。且盘活整局黑棋,星星点点,野火尚可燎原,伏线千里,不叫胡马度阴山。 温醇的嗓音响起:“雾浓拈花,云深藏剑。” 又是十四棋,坛已无酒,饼子忍住笑,局势还不甚明朗,怕惊扰两人兴致。 黑白各半,白子再落,吃下四子,沿北角留下阴阳手,企图做那渡江霸王,也偏偏学暗度陈仓向南而行。 水客又问:“烽火渐北,南渡即可?落子更需思量,袖手何妨闲处看。” 散人只睁开一眼,又微眯,做势落子,却拈棋只伸个懒腰,复闭眼道:“吃子心,早思量,不可不报。终不似,少年游。” 好像有些累了,那就结束?要是剑兮那老东西,早就翻盘睡觉了。 一子封喉,黑子落的不讲规矩,从自以为坚固的北角起势,携西角白城下黑子势合一,腰斩大龙。 水客不落子,已经无需落子。饼子呆呆敲着空酒坛,终究有些少了。 又一子贯南而入,失其爪牙,苍茫关山月,长风已度玉门关,直取龙首。 蜀道登天,一杯送绣衣行客。 散人睁开眼,拈子浅笑,最后一子不下了,随心所欲。 饼子轻拨长发,甩两下多潇洒,戏说:“小鱼呀,怕他作甚,闲人无事,再来一局。” 水客的眼里终究有些闺怨。 持黑子人却转头也戏说:“你来?先让五子?” 五子,让不得?也让得。可咱江湖,打人不打脸啊,还是不入局的好,我自无敌。 饼子不再多舌,散人仰头,目光已不在棋局,而停留在枯树上。 看庭前花开花落。 一曲满庭芳,棋盘晃荡,白子演化出枯木生春,转瞬凋零,物哀方吹雪。 散人向后仰倒,缓声说:“你看啊,这一枯树也曾雪若繁花。” 离淮剑气长 第九章 登堂入室 月色妖娆,欣然入楼来,淡淡云气横绝千里遮不得,只差离淮三月桃花粉妆登台,漫卷珠帘,自演一场云破月来花弄影的诗人才情。 竹楼桃枝还只是浅绿,筛出斑驳月色碎银。半山腰天寒上几分,方到四月桃花芳菲人间。 树下,谢温良与师傅盘腿对坐,双方皆一脸严肃,正襟危坐,目光对视处仿佛火花四溅,自携漫天霜寒。 师傅终于忍不住,抬头望月沉声道:“看来,隐藏这么久,终究还是被你小子发现了。” 零落月色衬托下仙风道骨,老爷子颇有几分谪仙人今又得道的风姿,月芒星点宛如羽化登仙。 谁料少年睁大双眼,怒发冲冠,止不住猛拍大腿,一副就要起身搏虎状,大喊道:“我就知道是你!也就只能是你!” 老爷子神情恍惚,目光游离,又在人间。 双方几乎同时开口,相同的开头。少年毕竟说书,语速极快,抢先道:“我就知道那三两银子被你偷走买鸡腿了!怎么可能是别人?!老婆本啊。” 后面这句特地压低音量,谢温良的目光轻掠过南禅所在的二楼,灯火可亲。 毕竟才买到人世的胭脂,哪个姑娘能忍住好奇呢,总想试遍所有色系。从中午到晚上,从少女到少妇,从脸红到放浪,一晌不过贪欢。 竟是这样吗?! 你小子吓老子一身冷汗。 老爷子都快脱口而出的话,不得不卡在喉间,赶忙咳嗽两声,滑入肚里,当即改口道:“不错,我就是……知道你知道我买鸡腿了,特地考验一下你小子平时管不管账。” 就算随口胡诌,也要理直气壮。腰杆子挺起来,胆气都得壮上七分。眼珠滑溜转如白鼠,饶舌变道多么顺溜,仙人风采当即荡然无存。 年轻人终究对江湖有太多美好的向往,自以为到处是朋友、诗酒、王权和姑娘,不知道最应防的是自家白胡子老爷爷和夜半旅途失足少女,都是要出钱的套路啊。 二楼木窗半掩,鬼鬼祟祟的许南禅倚窗边偷瞄树下的师徒两人,边对着铜镜描眉铺胭脂,梨涡满春红,少女时光多匆匆。 胭脂这么贵,况且还是第一次,好像不铺上两斤都对不起自己。 许南禅暗自得意,还想着下次见娘亲,让她教自己如何绾发髻,顺便再听听娘亲那套如何抓住男人心的道理。自古,女儿和娘亲,情如姐妹。 好像又有点想娘亲和老爹了,洛城的莲子该抽芽了吧,有机会带小温温去那边看看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气派。 就怕温温看的不止荷叶,还采莲花啊。 天上月,女子心,向来都是远游客。 少年缓缓站起身,一副果真如此的得意嘴脸,小跑到师傅旁边,掏出刚刚藏在袖里的酒坛,躬身笑道:“师傅,吃个鸡腿不打紧,解解馋。今个才买下的杏花酿,可贵了。” 贵字加重说,多少有些图穷匕现。 师傅替他拍拍衣上尘,顺势抱过酒坛放在身后,仰视道:“哟,还比胭脂贵吗?我拿你小子钱,你小子还给我买酒,黄鼠狼真给鸡拜年?” 管它匕首不匕首,酒才是好东西,拿来再谈,惟有饮者留其名。 少年先愣,不敢回答第一句明刀,然后心思急转一笑道:“我都已入朝霞境了,师傅不如什么告诉我后面几境,或者教徒儿一招半式。” 暗箭,倒是防的出色。真正让少年着急修行的,是遇到楚南渡之后,心爱的女子在眼前又怎样?无力出手,终归废物;躲在身后,也是废物。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何况老爷子哪里不知道少年心思,无需挑明,这一手很地道呀。 本来少年背对月光,奸诈如同白狼。师徒两个相视一笑,更是狼狈为奸。 老爷子理理白胡须开口道:“三两银子,一坛酒,买来江湖不传的神功秘籍,说出来倒是一件顶风流的快意事啊。” 唇枪舌剑,无非砝码不够。 谢温良半蹲着身子,仿佛自言自语:“本还想按星期发一次鸡腿钱,如今只好带南禅去买胭脂了。”好一个生动的漫不经心,直欲起身。 老爷子瞟了一眼,有些不屑:你小子还是太年轻,道行太浅,这时候就亮刀,杀鸡焉用牛刀。当即说道:“坐好。” 谢温良急忙回到原先位置盘腿坐好,重要的事,少年当然要上心起来。请君言,我自用心听,规矩耽误不得。 本无动静,一枚桃叶偏偏不合风向地飘落,又恰恰落在老爷子手心。总得让年轻人长长见识,谢温良还自以为自己赚个满坛,没注意到老爷子这一手,可老爷子背后不知能偷笑几场,早就想教你小子点真东西了,这不是家中来姑娘了吗?这不是自己送酒送钱来了吗? 一切都是缘分啊,妙不可言,结不可解。 老人弹指,叶出,像荧鱼在地上游动,不经意间又叩指,瞬息之间地上多九道划痕,可惜少年看不出剑意流动,还傻乎乎地盯着树叶。 得意的声音在少年耳边响起:“天下武夫,无非九境。朝露、月溪、云泉,可谓下三境;逐浪、望江、倚亭,可谓中三境;观潮、听海、归墟,可谓上三境。至于三教,大多对应,不如不知,无妨。” 已在鬼门关走过一次的少年,到现在还以为自己伤势不重,只是睡上一觉而已。尚且不知道那天的楚南渡已入观潮,也不知道某个白衣菩萨“于心不忍”恰好路过,又恰好施法救苍生,又是缘分。 老爷子本想露出一副都是虾米的傲然嘴脸,谁知少年冷不防来一句:“那师父你什么境界,云泉?” 这一刀,捅的够深。老爷子无奈挠挠头,先是不言语,只是用手比量下长度大概一指,而后神秘说:“大概就比你高这么多吧。等你什么时候超过师父时,师父就给你买上几坛酒喝,管够。” 为这一指长度,少年不知又走过多少趟鬼门关,来来回回。后来那些年间,少年笑骂过许多次:“老爷子捅人真狠,有本事亲自上酒!” 酒没能喝上,早已物是人非。 虽是笑颜,却偏偏冰冷,眼中热泪滚烫。 九州都会记下那一日的风采。 此后论剑,无非三十年前,二十年后。也无非如此:“这个人的剑道和剑兮相比如何?” 所有剑客,都会隔上剑兮二字,其间是千山万水,一人独钓寒江雪。 老爷子言毕,开坛饮酒,而后大笑道:“许丫头,看够没有,老爷子当真如此好看?” 二楼的木窗瞬间关上,熄灯。 少年也放声大笑,一点没有平时的正经样。 姑娘羞红脸,月色醉酒,躺在云后。 这人间,好像有少年方才知剑,提剑。 登堂入室,入世登台。 离淮剑气长 第十章 天下无人配白衣 睡个舒坦觉,有些光亮,谢温良就起身准备跟师父打打养生拳。师傅是没看到,一准是出去遛弯了,却看见少女背对着大厅,孤零零捧着小脸蹲坐在檐下,傻傻地看着桃树。 一人一树,何犹如此? 二楼本是谢温良的住处,可姑娘来后,免不得有人要腾出房间,怎能让姑娘家在大厅打地铺呢,不合待客之道。 谢温良屏住呼吸,猫步,鬼鬼祟祟挪到许南禅背后,神色想笑偏忍,开一脸菊花纹。 少女早已知晓后面少年溜过来了,任他也不敢动手动脚,可好像又有些期待他想干嘛。 尽管同是朝露境,两人的差距不是一点两点,剑仙和剑仙还不一样呢。人与人啊,最忌讳一个比字。 少年看不见少女调笑的表情,几近贴身,自洋洋得意,不等其反应,双手飞快地罩住姑娘双眼,还不忘淫笑道:“哪家的小娇娘在这等大爷,猜猜大爷是哪个?” 绝对本色出演,八分的奸诈被演出十二分的放荡。天下少年都一样,至少在十七岁时逗女孩方法都一样,傻乎乎的纯真都有点感人。 许南禅早已忍不住笑意,梨涡浅浅,笑声回荡在院里,十分动人,尚且捏着嗓子装出良家妇女害怕样回应道:“妾身可担待不起温大爷呀,免不得吃上两鞭子。” 说完,少女还拍拍胸口,可惜目前还波澜不惊。若换了大黄,恐怕也都有一番波涛汹涌的韵味。 何况吃什么鞭子,都是两说,那得慢慢谈,急不得。 又是两人大笑声,谢温良撤去双手,笼袖,也蹲坐在她旁边,目光温柔道:“怎么今天起这么早,可不像咱南禅姐姐呀。” 自从楚南渡逼剑那件事后,两人之间的感情迅速升温,毕竟一同走过鬼门关,任谁都会顺心两分。 可谁曾想,一切仿佛都只是大梦初醒,醒来也看不见楚南渡身影,唯一能证明那件事发生过的,只有谢温良的一袭血衣,两人嘴上不说,心知肚明,属实古怪。 许南禅低下头,神色有些黯然,左手在地上画圈圈道:“这不是有点想我爹娘吗,毕竟第一次在外面待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他们会伤心成什么样。” 可惜,少女不知晓许洛山和何故溪正在感叹,那种没有女儿缠身的快乐。蜜月生活过的好不惬意,天上人间,不然姑娘心思,恐怕又得雪上加霜。 谁知谢温良一下子跃起,拉住少女捧脸的右手说:“走,你不也没吃早饭吗?等吃过饭,我再给你买串冰糖葫芦吃,你不是早就想吃吗。至于爹娘什么的,终究是会来的。” 少年的嘴要甜一些,甜如蜜,可至少要抹到姑娘心里,才不至于在心外招蜂引蝶。 姑娘抬头,少年笑如春花,大好阳光扑面而来。 一个人的好,就连你在做梦时说的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大大方方地叙述,比如一串冰糖葫芦,比如一个家,相当相当难得。 姑娘开心就好,银子若不够,少年春宵一刻值千金嘛,自古少不了。 十七岁的少年少女疯疯癫癫地多摸些银两,咱下山吃早茶去。 离北扬州城还有三里路,尽管没到长河落日圆的时辰,却已是大漠孤烟直的边塞波澜气派。 怪不得少年郎总想学那拍栏事,提刀北望山河,青山毕竟遮不住,够满上二两黄梁,问眼前楚剑吴钩何处?尚且醉卧沙场君莫笑。 两白衣人走的不急不缓,牵手而行,颇有些闲庭信步的从容,偶尔调笑,怡然自乐,沉醉于莽莽黄沙之中,丝毫不担心边地苦寒,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落寞事。 左白发是许洛山,先扭头贴着娘子晶莹耳朵,似笑非笑道:“媳妇儿,真不想知道我、散人和剑老谈的事情?”甚至还顺势舔上耳垂一口。 如此年纪,如此姻缘,早可羡煞旁人,只羡鸳鸯不羡仙。冰山只为美酒碎,娘子多娇羞,还好女儿不在,不然此事休矣。 何故溪一反常态,妩媚悄笑,同样贴面抵着额头道:“男人们的事,我可不想知道。我更好奇那动人的大黄妹妹,拉你去二楼闺房聊些什么?品上两口雀舌?” 品,不是喝,雀舌茶叶都有些嚼头,目前语气估计酿醋倒可以。 女人们总是边妩媚,边摆出鸿门宴,可偏偏就这鸿门宴,汉王从来不死,却断送过无数霸王。 女人心情,有时随意,有时认真,若是弄不明白。大风起兮,不得不头颅落地。 许洛山如临大敌,这可不比问上剑老两剑来的爽利,当即板脸驳斥:“我可不做那老草喂嫩牛的扒灰故事,只是今天咱风流橘郎怕不得挨上两剑。”还哼起乐曲,和她在一起,从来不曾有往日在洛城的冰山脸。 本来就是开个玩笑,何故溪从不担心许洛山是否会有如其他男人一样的坏习惯,也不需要她担心。若真有狂蜂浪蝶扑上来,第一个不答应的是许洛山,别脏我衣衫。 天下除她何故溪,谁人可配白衣? 谁人不明白洛城白衣对娘子明目张胆的偏爱,无需白首,无需落雪,一夜也曾白头。 洛山、故溪,女儿难缠啊。 许洛山握紧她的手,接着说:“无非今日我出剑入北渚,或者剑老当真敢执手金陵,散人落子终究有些气派,不讲道理。” 又调戏起媳妇:“媳妇儿,这要一下子不小心把你们北渚佛寺给拆了,观音不得指点一下,该怎么赔啊?”另一只手不老实地捏捏媳妇俏脸,有些舒坦。 何故溪嗔怪地看着他,赶紧拍掉爪子,却又轻遮樱唇贴在他的耳边说:“菩萨说了,让你晚上得好好赔她一场,再商量饶不饶的事。” 佛门观音?娘子便是,哪里能忍。 许洛山当即挑眉,气势凌跃九霄,白发纷飞,大笑道:“娘子待着别动,我可去去就来,今日可要好好看看你夫君的剑!” 男人嘛,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套;床下一套,床上还不知几套。 一白衣一黑剑,瞬息北扬州城头。身后是目瞪口呆,还在晒太阳的一人一犬,这是什么哪门子故事? 洛城白衣,挥袖已出剑,仿佛不知对手是谁。剑山座座就从地底突兀而出,完全由剑气凝成切割,刹那足矣,挺拔耸立入云端。 黄沙飞扬四散落,全向北处,远方轰鸣,擂鼓声大起,如骤雨点芭蕉,一人而已。 三教规矩?敢回应云上仙人的,只有剑气波澜起,万里无云。 天下无人配白衣,出剑无须讲道理。 离淮剑气长 第十一章 白衣笑言三尺 长剑转瞬又出鞘,白衣却突然沉寂下来。 剑势起落,暗蓝色的苍穹被彻底撕裂,青冥浩荡,剑气滚滚如龙吐水,奔涌漫灌而下,穿流在剑山夹缝处,携黄沙漫漫翻滚不见底。 自成一方天地,引来惊雷阵阵。 一袭白衣,一柄黑剑,一个方巾飞扬的剑仙如此入局。 城中无数战马跪伏在地,即将叩首,军旗猎猎,将士自然承担不起如此剑气长,大多晕厥。若此时他们登城头,便是橘牧眼中的风光,铁血沙场处宛如云海涌动,却是剑气奔腾显化,好一派波澜壮阔。 谁也不知道他的对手是谁,但好像又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北渚军阵尚且还在五十里外,毕竟不入云端,剑招牵引天地压胜,无数灵符、秩序显现,已经压下不小的动静,却依旧让橘牧感到震撼,光维持剑之世界的存在,呼气吸气就得消耗自身多少灵气,这还敢挑战天地秩序,根本不讲道理呀! 老黄犬全身紧绷,自身高贵的血脉本不允许它低头,可白衣手中黑剑争鸣施压,它还是低下头,惟恐这洛城白衣下一刻挥剑先落狗头。 老黄犬在心底默默打起算盘,不禁先摊开狗爪比个三,好像有些不妥,又默默缩回一根狗爪,心中大喜:还是两剑才能杀我,橘小子不得再挡上一剑,又是一桩高兴事。 剑海翻涌,遇山者撞出万里气浪。谁料下一刻却快速合拢,座座剑山四移方位,气沉如渊,耸立在北扬州城四围,如仙将持斧开天舞。 为政为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许洛山身形一动,已站在最高峰上,望尽山河天涯路,伸出手指点江山,河流依旧奔腾却回环围绕北扬州城,让其成为此间天地中心。 仙人若拈黑子,落天元为城,独占开盘先手,便是北扬州城此刻景象。 许洛山好像还是有些不满意,撇撇嘴,自言自语道:“山海倒有些手生了,凑合着用。” 闭眼复睁眼,一眸蓝若海,一眸沉如渊。 平日那种孤傲如华山凌尘的悚然气势更加加重几分,沉声道:“我倒想看看有多少没有家的天涯废犬,能往哪里去。” 蓝眸,萤火在深海间闪烁,很深沉的花。 橘牧强提一口灵气,好歹也是倚亭境风流,天地压胜倒还好,可他不禁想到上次见许洛山不还只是八境听海吗,百川归海,竟是如此壮观景象。 这下倒好,连三教的面子都不给了,可许洛山这明面上的人间第一人,几乎没有含水量,铁打实用人头、境界堆起来的一把手。 白衣似贪玩,拿起剑鞘轻弹,忽然一笑,刹那间,人已在云端边界,右手剑指向某处道:“入我剑中世界,不予主人打个招呼,倒有些失礼了。不过也还好,毕竟你俩这伪仙人体魄,应该想长住下来,不出去了。” 好像三月的温度突然躁动起来,橘牧和老黄犬赶紧盘坐,压下心中七欲,云端无数血樱花纷纷而下,好似鬼关刀斩头,腥血泼洒,落一城腥风血雨。 可白衣身边三尺之处,无花亦无剑,无人亦无仙,神色自悠然。 先是妩媚带有些颤抖的声音:“呦,洛城白衣?”秀嫩如葱的手拈住某朵正下落的花,轻轻插在自己秀发中。一个长发绾髻,比女人还妍丽的男人出现在某处剑山顶,双腿盘坐,手中尚举着酒壶,表情如若无人之处,可酒壶晃荡出卖自己。 上半身赤裸,肌肉线条流动很是好看,多少有些放浪,身后虚空中樱树株株自生,血黛飘落。有些花瓣还落在男人腰后修长的刀鞘间,他仿佛酒中精灵,醉在花丛深处。 许洛山蓝眸微眯,细瞧就会发现每株樱树下皆是累累白骨,但被迷人的花朵所掩盖。 樱花本就是残忍的花,血肉为饵,开的极艳,像死人空洞的眸和心头剜出的血。 白衣纷飞,许洛山只是用剑先指男人,又指樱花树,仿佛儿童点数,随心所欲,摸摸后脑勺,装作迷糊样道:“真就两个?一伪娘和一树妖,老子多少有点亏呀。” 男人脸色没有改变,可手中酒杯骤然一紧。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和红妆已是仙人体魄先入战场?”被揭了底牌,当然没有从容气魄。 许洛山回答有些敷衍:“老子聪明啊,毕竟总有些狗要回来吃屎和舔骨头。” 洛山出剑,散人落子,两伪仙人体魄的北渚妖蛮,不小的买卖,至少值为女儿赊大黄的十斤胭脂。 真以为这两妖好对付?只是遇上的是白衣许洛山。 男子尚且能盘腿坐在剑山,只是演技有些拙劣,但不妨碍可能是个刀法大家,甚至可能就是刀魄寄灵。再加上身后已被炼成傀儡的樱妖,先入战场想偷吃些英魂淬刀,再借白骨养些蛊毒,好在下一次战场上悄无声息入场离场,关键时刻尚可比万人敌之流。 甚至最可能,也是最坏的猜测:橘牧的下一场兵败就出自此二人之手,甚至一犬一人都会埋骨沙场。 可惜散人落子,就连两个伪仙人躯体也都算在局里,谁人出剑都会影响南北战局,白衣现世,有点杀鸡焉用牛刀的小瑕疵,没有谁能真正的胜天半子,倒也值得。 二打一?还是五打一吧。 许洛山和男子几乎同时影动,只有风声,出剑出刀,可许洛山走上三步,男子才一步。 身影又不见,男人出刀,颇有些一入浪潮,一线开天的气派。道法时间太长,此刻沙场只适合纯粹武夫,根本看不见两人身影,唯有刀剑碰撞之声,声如洪钟。 火星四溅,白衣手中黑剑明灭几层光芒,那是自身灵气进入神兵,瞬间幻化成剑光,刹那可耀世明尘,光照九州。 云层几乎被撕裂开,可白衣一并指,转瞬又合拢,这片天地此刻属于白衣,时光如昨。 其实许洛山自身也不好受,自开剑里山河,外面至少有九位仙人云端问道,却也不敢出手,唯恐剑里山河复又剑里山河,月中月。 男人咬牙,有人已经出血,毕竟黑剑沾血。突然间,白衣止步,自舞一剑,好一手羚羊挂角,不合时宜偏偏刺穿后方男人胸膛,又瞬间想拔出刺向心脏,血樱四散飞扬。 樱妖承担下刚刚剑气,男人远遁一座剑山之上,宁愿承担这剑开天地的压胜,也不愿再挨上一剑。 这白衣许洛山的剑看似没有锋芒,只是简单几式,完全没有刚刚道法泼墨的意气,却偏偏无声无息处挡住所有刀意,使刀势沉淀,恰到好处断折、腰斩。 且剑气一入体,便像植物生根发芽,密密麻麻,斩之不尽,先进入小周天,然后入骨,缠绵。好像偏学那慢刀子割肉,只想剔骨这道身躯,完完整整扒下伪仙人体魄。 男人又是向身后一刀,然后斜斩,再没那个胭脂轻浮样,身影继续在一座座剑山间闪灭,身后蓝眸白衣如影随形,依旧潇洒,甚至还能停手整理方巾,继续剑光开如莲。 男人所想无非等许洛山灵气枯竭,自己先到战场已是北渚机密,北渚仙妖定在云端施压,再以樱妖为替身,最不济这具体魄也不要,独留神识东山再起。 已准备好玩命再出一刀,尝试劈开这剑中世界的男人先是一笑道:“我亦是北渚浪子。” 他却突然发现樱妖已被许洛山剑刃横穿,可刀已出,刀势沉重如山巅问拳,可偏偏刀法轻灵如蝶起舞,幽媚不自知,栖身黑夜。 谁料白衣只是笑笑,任由男人出刀,自负到极点,不管不顾,不躲不闪,甚至收剑。 刀势已劈开剑山座座,剑海断流,将入白衣身前三尺时,白衣笑道:“世人都说,天下还没有一把兵器能入我身前三尺,咱不能坏了规矩,我不要面子的?” “媳妇儿,丢过来就好!” 一柄白剑突然灌顶而入,男人都来不及回头,此快,如光如电,瞬间削其神识三花。 男人神识是拦不住的,毕竟外面还有仙人,此时不宜真正撕脸,可两伪仙人体魄已不算小收获。 许洛山接着自言自语道:“谁说剑客只有一柄剑的,我的好菩萨媳妇这不是来救场了吗?” 这两条狗的性命也挺好,百年刀魄和千年樱妖。怪不得散人先落子北扬州城,吃的是马,而不是水客所怀疑的卒。 其实也不怪许洛山担忧,两位八境观潮够橘牧和黄犬吃上一壶的,那时出剑都来不及。 可惜后世橘牧用无数颗敌方头颅告诉世人,谁才是兵家风流。 “走,乘南禅不在,咱俩继续度蜜月。” 两白衣如雪,剑客晚上可得好好赔菩萨一场呀,好好请教请教这顶厉害的剑法。 离淮剑气长 第十二章 良辰美景 那对不讲理的夫妇走后,一人一犬相对沉默,可惜七万士兵还没有人醒来,不然橘牧会让人送壶好酒来。 今日,想醉,当醉。 可真正让他想买醉的,不仅仅是许洛山的剑,更多的是白衣临别时所说的话。 “我自离淮来,有个黄衣姑娘说让我捅死你,最不济也要出上两剑,够赊上十斤胭脂钱。” 橘牧低着头,好看而修长的月眉从未如此低垂。 老黄狗忍住笑,龇牙咧嘴,心想:让你小子当初不听劝,这下倒好,大黄收买的可是许洛山啊。两剑?这不和捅死你没区别吗,直接送你小子去见如来。 白衣瞥一眼老黄犬,后者心道不妙,毛骨悚然。果然白衣开口道:“姑娘还说要是剑仙饿了,还可以抓某只老黄狗放放血,路途遥远前来斩妖,吃顿烧狗头奖励自己不为过的。娘子,饿不饿?” 身后何故溪莞尔一笑,揉揉肚子调皮说:“诶,你别说,还真有点,六分饿。” 许洛山还是不老实地伸出爪子捏上自家老婆俏脸,手感真好,笑道:“那就找个地方烤上狗头,吃点?” 老黄犬如临大敌。 谁知下一刻,许洛山公主抱起媳妇儿,直接御剑而起,瞬息成为天空一黑点,剑光耀万里。 逍遥游,人间何处去不得? 橘牧抬头看天,眉眼间看似满是倦意,池鱼思故渊,但好像又藏着几分欢喜,故作深沉道:“剑仙都这样说了,看来是不见姑娘就要死。大黄,那咱也走一个?” 无人回答,老黄狗白白眼,伸出爪子拍拍脸,一脸不屑。 你小子当初的才子风流和肝胆硬气呢? “宁挑满街珠帘,不入姑娘闺房。” 天天大黄大黄的喊老狗,还不是想过过嘴瘾。心里有人家当初就直说多好,豆蔻吃起来不香吗?都是曾骄傲的人啊。 长袖飞舞,老黄狗都来不及思考,橘牧就拎着狗脖子一跃跳下北扬州城城墙,烟尘四溅,不得沾少年衣裳。 “喂,轻点,轻点!老狗就要被勒死了!” 此心枷锁若开,即可证道菩提。一个不经意间,向南两步,橘牧倚亭入观潮,面色从容。 原来道法中最重要的不是修行,而是修心。 翩翩少年郎,一人拎犬叩心房。 笑谈独在千峰上,万里横烟浪。 离淮城当数小楼右峰独高,盛产雀舌。此夜山顶俯瞰,灯火人间。 老爷子和散人,一人吃鸡腿侧卧,一人端雀舌而立。 老爷子未看身后人,讥笑说:“咋?这年头,你小子都不豪饮,反而喝起茶来了?又想悟出三教哪些狗屁道理?” 反正又没和老爷子下棋,嘴上功夫那可得交流一二,反正都是晚辈,玩呗。 散人大笑,而后感叹说:“旧废纸里哪悟出新道理,还不都是逢场作戏,如今那佛门机锋可是一句也对不上喽。” 晃晃茶水接着说:“不过这人嘛,年轻时总扬言老子天下第一,爱上火树银花、香车宝马便割舍不得,最张狂时甚至时不时就高歌胜天一子,踩他两脚。长大之后才明白‘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的道理,一壶清茶属实难得,遇水还方清。” 火树银花?你小子当初放的火可不小。 一生极少低头的老爷子难得点头,嚼着鸡腿道:“谁年少时还不活出个自我的公子哥,转眼之间,花甲枯残之身。直到见过许洛山,才想起原来谁不曾是天下第一?”一脸得意,同样一脸心酸。 清茶入喉润嗓,散人继续道:“许洛山接下来不到万不得已的局面,当然出不得剑,你也如此。姜平和楚南渡,我料不到,旁人各有旁人的机遇。” 又是一顿,咬咬牙道:“那北扬州城大将军,我这卜算能力低微,才疏学浅,可不配算大将军啊!”感觉坏了修行。 老爷子不禁想笑,不就是上门女婿吗,亏你小子还说的这么“风轻云淡”,沾血的牙不还是得自己咽下去吗? 其实只是没发生在老爷子身上,不然以他的个性,早提剑了。人人各有人人的悲欢,每一个亲爹都曾有想杀女婿的心。 坏野猪拱好白菜,这不得提刀就剁?! 老爷子接上话茬道:“那北扬州城大将军还不如我徒弟入局喽?” 为时尚早,后来也为时未晚。 好一句调笑话,说完自己先大笑。 茶已饮尽,浇些怒火,散人长袖收好茶盏道:“剩下的谁人能算准,一切还得看老天爷赏口饭吃啊。”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屠龙谋天下,胜天一子?人间应该没人能做到,我散人只能胜天半子。 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酒,风流几场又何妨?放宽心,荆钗布衣也罢,八抬大轿也罢,管不着喽,咱就起身离个座。 老爷子吃完鸡腿,回头对视点点头,尽管有些年龄差,两人大笑若癫。 少年豪放,莫学衰翁样。 同一片落寞的夜空下,端庄典雅,一袭华衣的妇人本正撑伞赏着桃花,尽管花下几多枯骨。 听到那个消息后,妇人硬生生折落满树桃枝,残红满院落,应当被碾作尘埃。 黑衣小厮在旁边跪满一圈,不敢抬头,亦不敢低语,传信灵剑就折断在院里石桌上,也可能下一刻某个奴隶的性命也折断在这小院里。 只是条狗,别把自己看的太重,像人就有些不好了。 怒火在嗓间里燃烧:“废物!竟能让许洛山察觉到‘樱刀’,看来有的狗不老实,身上满是跳蚤啊。” 可毕竟妇人深于城府,敛容皱眉道:“此剑一出,倒有些不像他的手笔,难不成是南朝那老不死的狗儿子姜平。” 清风徐来,影随桃花。 妇人原地愣了一下,然后淡然从地上捡起一枝桃花,三朵含苞,插在发髻间,无视跪倒在地的众人,对着无人处施个万福,妩媚说:“罗织将军,妾身和桃花谁更美?” 樱刀不在,还有秋鱼。 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人面桃花相映红。 疯婆娘们的美人计,自古剪不断,理还乱。 灯火犹燃,散人不在,那就无人下棋。 枯树下,饼子和水客的对话,总能从山河社稷聊到离淮城某个姑娘人家。 无非城北窑子、瓦子、勾栏,也无非城南舟妓、歌妓、娼馆;无非肚皮以上两座高山,也无非翘腰以下两座高山。且再看那面貌长相,虽嘴上说吹灭灯都一样,但心中终究还是说不过去。 这两人,若是内行手,风流去,可片叶不沾身。 二楼,大黄研开胭脂兑水,去酿些桃花酒。回首再面向铜镜,描眉浅笑,杏花胭脂色。 两个大黄,都是很美的姑娘。 可是那个人不知道啊,画眉深浅入时无? 秀眉半敛,铜镜里的人眼中酿满名叫‘泪水’的黄梁酒,够染上好几寸相思缠绵红绡。 大黄忽然抬头,望向窗外月夜,痴呆,亦哭亦笑。 大梦一场,原来那个人知道啊。 归途不远,见我,没必要近乡情更怯,除非心路漫漫,长夜漫漫。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心有灵犀,即是赏心乐事。 你我同在,恐良辰美景不由天。 离淮剑气长 第十三章 削橘,逃犬 众生不知,天上、云端和人间向来是三个世界。 若人间比作湖水,众生即是其中游鱼,三教订约即成湖面,灵气散聚人间。世人眼中白云苍狗亦不过悠悠投影而已。 人间修道,云端无灵气做战场,望江境斗法所耗灵气来自于自身体魄,山河小洞天,而后一步登天,仙人盘坐。 湖面平日天光云影共徘徊,湖心如镜。可偏偏有人惊破寂静,踏禁约灵符而行,千里符印晃荡,银甲铮铮而鸣。 近了,离淮桃花要开了。 银甲将军当然是弃城见心上人的橘牧,被拎住脖子的黄犬不舒服地狂翻白眼,咳嗽两声,见他只顾赶路,终于忍不住爆粗口:“你小子是想给大爷拎嗝屁吧,见活大黄重要还是救死大黄重要?某些人可是说过大黄不如大黄!” 就不信你小子不上套,还得多捅两刀,还得是沾盐刀,爽快。 果然,橘牧低头斜瞅一眼,突然讽笑道:“哟,狗大爷还没被穿够小鞋。小子不才,可得再送您老一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白云忽然暗淡,斑驳百丈夹杂着茫茫灰意,若即若离的笛声回响。刹那明亮,灵气演化一轮桥型残月破云而出,停在一人一犬面前,扫尘明心,照得老黄犬的毛色银白,多几分萧瑟意象。 老狗撇撇嘴,挣脱橘牧的手,摇头晃脑还不忘说:“你小子还知道道法呢,大爷还以为这两年光顾着练兵、嗑瓜子,没个女人陪着的扬州刺吏很不扬州啊,待会可得在大黄面前好好夸夸你守身如玉。洁身自好小橘郎,爷懂。” 其实老狗还有一句已压在喉间,只等橘牧回嘴。捅刀可不就讲究一个刀刀不绝,不必多言:那个大黄负责暖床,我这大黄可不就负责暖心? 老狗故作斜翻白眼,暗自观察脸色。可恶,小橘子竟敢微笑! 橘牧那双很干净的眼里满是笑意,配上挑月眉,哪里有个沉稳将军样,活脱脱混世魔王邪魅嘴脸。配合着老狗得意神色,他大笑道:“可不是没个女人,大黄不如大黄嘛。这可得送狗大爷一程又一程,亭亭倚归人啊。” 黄狗心道不妙,这小子一笑,准没好事,已瞬移身形。 谁知橘牧已入观潮,胸中灵气自有潮涌潮平,动作明显比老狗更快,顺势背后狠一鞭腿,重甩在老狗两后腿胯间!伴随着杀猪般的咆哮声,身影如雨中白鸽扑棱落桥头。 道桥波折,疾行,根本不给老狗回头厮杀的机会,指不定还在伤痛之中。 这一腿,可踢中好一条狗腿! 惹事干嘛?惹的还是两泪涟涟的心酸事! 既入观潮,此类凌云虚舟,以假推真的道法,随心而已。当然做不得那落城白衣一般剑开天地,但小展自家河山气派还是信手拈来,又是一记可招姑娘的无理妙手。 橘牧复一步,已是银甲飞度镜湖月,华美、煞气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他轻踩在桥头,云散云灭,脚下有不知名的花盛开骤落,赴一场生命的盛宴,枯荣如此。 早有夹腿呲牙咧嘴的老狗做出赴死猛冲状,咆哮道:“臭小子,打人不打鸟,老子跟你拼了!” 可不带头盔的银甲将军只是拍拍脸,勾手:你来咬我啊。 往后转身,根本无视后面已狂奔的老狗,他俯下身子,甲冑有些锁身,终究有些不便,堪堪摘下花朵一片。 却猛然甩手,任其花瓣脱手,一线明尘刺穿无数白云,终停在千里云端外一黑衣眉心。 黑衣人,大汗淋漓。 冰冷刺骨的声音从眉心花传来:“回去告诉你主子,本将暂时不想管北扬州城。我知道楚南渡也在北扬州城,让笑面虎练手也无妨,至于不听虎符,那就拳头。” 黑衣人大松一口气,谁知道继续道:“要是影子换姑娘来追踪我,倒还有点意思。可男人嘛,很烦的,这些话我替你说了。” 一花刺穿眉心,然后花枯,随黑衣人化灰纷飞入云。 其实今天不论是男是女都会死,别碰逆鳞都好说。那系着菖蒲的小城,橘牧还不想让别人知晓。有些心底的温柔,挨不住刀子。 月桥上的银甲将军趴着桥栏,得意地向后仰道:“没问题,太无敌。黄耳,我也很无奈啊。” 也不叫大黄了,算是撇清关系。 黄犬依旧杀气腾腾,此仇不报非好狗,赶明非得等小橘子睡觉的时候踹上两腿!小子欠削而已,当初就该让白衣赏你小子两剑,先斩小头,再斩大头! 一念千万丈,亭亭月桥,一如仙人乘舟过洞庭。总有一城一小楼,门环系着菖蒲待君推敲。 不多时,老黄犬却挺直脊梁,严肃。 相由心生,橘牧揉揉脸,抬手示意道:“好耳,来客人喽。” 那干净的双眸中,有龙抬头。 云端月桥前千丈,有两人卧云而笑,云下即是离淮城,等君久矣。 离淮城南行道,手中正拿着烧饼啃的散人,再没有弈棋的风流姿态,恶狠狠咬上一口道:“他娘的,你小子还真敢来。八抬大轿?老子叫你被人抬棺!” 簪发的并非竹枝,换上青玉。 好像又不能真打死,这女儿奴飙出狠话后,敲敲玉佩,又气鼓鼓地咬口烧饼。女儿要跟人跑,香个屁呀! 不论曾经多么风流,化身女儿奴后,某年某月某日,女婿来时,都只有风流散尽的份。谋局更不敢算计,尤其是闺女的姻缘。 卦不敢算尽,恐天道无常。 今日不宜下棋养性,不宜听曲养情,不宜喝茶养意。诸多不易,那就回家削橘子养生! 未到云烟散尽,对面两人笑声先停,居然有人先开口:“哟,莫非这就是天下无双北扬州城大将军吗?” 另一个人明显点点头,深以为然,配合表演:“果真道法通天,人还未来,杀气先到。天下第一将军名副其实!” 这话一出,橘牧明显脸色一僵,老黄狗甚至狗爪捂肚,对着橘牧放声大笑,毫不收敛。 三人一犬目光对视,然后突然同时又是大笑道:“夯货!” 月桥道法自然消散,云雾也正好被拳罡从内到外崩散。 橘牧故意抬起头,鼻孔看人,蔑视那左边额前留有长发的放荡公子哥,高声道:“饼子老弟两年未见,甚是想念。你家猪肉烧饼,待会可得多加点五花肉,北扬州城伙食忒不是东西。” 又扭头看向右侧男子道:“实在不行,小鱼就凑合着给大哥再上一道离淮春鲤,鱼子八分熟,油焖煎炸,多加香菜,上次那叫馋哭我咱家大黄。” 江湖可不就讲究一个年长为尊,管他难事还是易事,老弟请先端水倒茶。先声夺人,确实是这个理,男人就好面子这一口,千年的王八能生生吹成万年的龟。 水客小名是鱼儿,从小秀丽如女子,长大后容颜依旧清雅。若只看背影,多半会误认水灵妞儿。总角时候,喉结不甚明朗,免不得被同龄且放荡的小饼子欺负,时不时扒下亵衣溜溜鸟,还不忘说:“哟,还真是个男人。”好好一儒雅内敛的公子哥,终是被小饼子带领成放荡小刺头,可算应了“珠玉在前”的古话。 爬墙头偷看姑娘,下棋听曲,偷鱼摸饼啃大葱,冬天读禁书还少不得分享。只有一只青梅的两只竹马,天生是兄弟。 不等水客回话,饼子就先迈一步,笑骂:“橘子老弟这二年在北扬州城杀敌多辛苦,唇枪舌剑不知精进多少,看来北扬州城的北渚娼妓会的花样可不少,橘子老弟都甘心偷学几分。” 不愧是当着一众青楼姑娘自诩离怀第一舌剑的饼大爷,也不知谁害羞。花前月下玩的来,诗词歌赋也耍的开,可就是痴心做猪肉烧饼,硬生生异乡三家烧饼铺子给挤兑吞并喽,属实贼香。 橘牧是后来才与他俩和黄犬认识,那年大黄姑娘情窦初开,眉目间满是春风,三位臭味相投的少年加一只老狗,只对视几秒就知道物以类聚的道理,“璞玉”相互如切如琢。 夯货,即是每次故意惹事后被大黄娘娘赐下的封号,个人有个人的手段,赢得娘娘白眼。 “夯货饼子,你再偷胭脂去送狐媚子,我打断你第三条腿!” “夯货鱼子,再画我时乱点些可爱的小雀痘痘,你这手没了!” “夯货黄耳,好好的,你要什么狗穿的衣服,不就是小饼子叫你来偷我肚兜吗,不说就拔你舌头。” “夯货橘子,你……我就想叫你夯货,怎么,不服气?哼!” 那年十八如花的大黄姑娘风华正茂,多好的一朵食人花,四人一犬无敌手,不信君问杏花陌上人。 老黄狗直立身子,抱拳站着。狗爷回故乡,这不得安排诸多姑娘来陪着,这气氛感觉不像迎接,咋越活越混回去了。 未等橘牧开口,水客先拉饼子后退一步,耸肩开口道:“受人之托,兄弟情分是情分,可没有办法,咱离淮有不成文的规矩,外地男人要是不如本地男人,那可得肥水不流外人田。”一脸贱意四溅,调侃气扑面而来。 饼子大声叫嚷:“那可不是,大黄那叫一个水灵。作为众多小娘子推选出来的离淮第一好青年,我也不好推去,只好当仁不让喽。洞房花烛夜,多难得。” 好像都是些调侃花,但水客明白饼子已握紧双拳,真当大黄的心情是小事? 如不醒悟,更因为是兄弟,更得拳拳警钟长鸣。 有些犯下的错即使被原谅,可就像道沟壑将人们隔开,如情爱,如生活。这边是天涯,那边是海角,可是我们迈不得,还回忆不得。 见橘牧低头沉默不语,老黄犬还想缓和缓和兄弟气氛,突然严肃开口道:“确实有这个规矩,既然肥水不流外人田,其实我也算个离淮人,要不然……”正襟危坐,不愧是兵家圣犬的底气。 眼前楚剑吴钩,想来平生未低头。可谁也拦不住老黄犬过来搅局,好一根狗腿棍。 云端的无数云气忽然以三人为圆向外炸开,纷飞又聚拢。三人看狗的眼神都不友善,都有些看狗肉锅子却不能动筷的凶残感,老狗瞬间捂嘴,糊过头狗肉汤都不好喝了。 打破僵局的是自人间而来,忽到橘牧眼前的一盏茶,杯已满。 谁送来的,橘牧猜都不用猜。 你是客人,情分至此,饮尽,请君上路。 橘牧却抬起头,惨然一笑:“真要打?” 茶,我不饮,我只想见她。 早有骨骼摩擦声微响起,饼子咬牙揉拳道:“那就打!” 千山在前我奋拳,万江背后我扬鞭。这事,兄弟们没得商量。 饼子甚至微微跳起,踢踢腿道:“最好就观潮吧,好好担心过会只有潮落没有潮起。”额前长发纷飞,放浪。 兄弟们练练,也可以是生死搏杀。 连最爱摆架子的老黄犬都开始磨牙,它的对手显而易见,盯梢即可。 曾有丹青客笑言:“一笔一眉伤心,万卷万事风流,舍我其谁?” 几乎在同一时刻,饼子和橘子直线狂奔,两条银线交织掠起,千丈不过一步,一挥掌一扬拳,碰撞处音爆声轰然作响! 人影重叠,线条复又交织,瞬间五拳已过,可倚亭境的饼子几乎不退,只是身影微晃。已身处观潮境的橘子却急退五步,不得不转手卸去体内拳意振鸣,圆润灵巧。 双方都在意料之中。 饼子浅笑道:“小橘子上点心吧,这身子骨怎么这么虚,今晚吃狗肉补补。” 黄犬斜瞰战场,橘牧不在乎嘴上得失,转身退去千丈,饼子也不追赶,抱臂闲散。 “折戟沉沙铁未销。” 白云聚敛遮住身影,千丈距离不过忽然而已,有银甲将军倒拖一杆云戟破云而出,一跃而起,用力向下劈去,背后是灵气凝聚而成的千丈持戟显灵兵甲,黑甲黑戟,满是血煞之气,沙场一仗万人敌,同样挥戟立劈! 饼子抬头,正对上兵甲腥红双目,摸摸微短胡茬道:“这才有点意思嘛,我亦可挥拳问金刚。” 金刚怒目,听禅扬拳! 饼子双手合十,金光普照。橘子毫不停手,依旧按戟尾下劈,却有人长袖圆鼓,小周天奔腾三千里!两金拳瞬间迎上两戟,烟云散尽。早料到如此,橘子一拍戟杆借机斜挑。若在沙场之上,不知有多少敌手该死于这一戟,纵马挑落头颅。 饼子双拳却比大戟更快,气机雄伟如山。火星四溅之间,双拳无数次对上戟尖,金石之声,针尖对麦芒。 既取得对敌先手,橘牧岂会白白松开? 当即扭身舞开画戟,似饿狼扑食,趋近间又不忘大开大阖。戟身罡气在饼子每一次气机流转之间,恰好借大势打断金刚扬拳绵绵不绝,继续云戟斜刺、挑落,兵甲身影则使大戟以力压胜,只用力重劈便带上万丈朔风。 那个不断退后的饼子先吃上一大戟,又被橘子一戟挑肩。不料云戟当场断刃,崩坏又聚合。两人都很平常,甚至饼子还耸耸肩:“小橘子大有长进啊,看来北扬州城的姑娘教了不少东西。” 橘牧大笑道:“饼子老弟还装着呢,气机落下几成?这一年只会逛窑子了?” 嘴上比拼唇枪舌剑,但两人依旧不停,爆裂之声不时响起,宛如战歌奏响,擂鼓之音比春雷更响! 岂料下一瞬,饼子以金身硬扛兵甲大戟之后,拼却金身半碎,当即以双拳换掌,合拢夹住戟尖,踏左一步甩鞭腿,宛若游龙。橘子铁甲在身,终是不便,只能屈肩起盾状,不曾想饼子临抽换蹬,画戟当场脱手,铁甲尽是破碎之声,一脚退去两百丈! 兵甲神影炸裂,宛如烟花落幕。 正因为云端灵气稀薄,对于自身灵气的施展更需思量。书生出身的橘子拎出画戟大属实让人惊艳,试问南朝百位将领,几人敢舞画戟?只怪身躯刚毅强度明显比已练成金刚玉骨的饼子差上一段距离。 兄弟打架,总想拳拳到肉,碰一场。 饼子持戟,谁知橘子站起身拍碎灵甲一笑,轻叩左指:“自将磨洗认前朝。” 云戟忽化电芒,脱手而出,又顺势劈落。一如沙场响箭空鸣不见尾羽,只认旧主。万千霹雳,极具杀伤力,饼子只能咬牙硬扛,金身晃荡,几乎破碎。 金刚开拳是先手,也是败手。换了旁人倒还好,橘子岂会不知道化身金刚时用不得旁门道法,就先用画戟拉开短兵交接距离,看似自己三道法才换金身有些不值,但橘子原是书生浩然破境,明显比单已力入境的饼子恢复更快,到时候注定是彼竭我盈的局面。 万人敌的武夫在沙场的作用,当真比不得善用阳谋阴谋的帅才。 饼子笑骂道:“果然还是那个才捅第二刀,就算到第五刀的小橘子。不过,鱼儿,上菜。” 本来全身贯注盯着水客的黄狗刚分心注意橘子攻防,战场走向与自己所想丝毫不差,根本没注意水客慢悠悠地从长袖里掏出一空白长卷,自言自语:“敢绘阎罗与金刚,别有天地争霸王。” 风乍起,吹皱云端定约万千灵符,水客以手做笔于白纸起画,自有山河显现在另两人头顶。 曾经见识过鱼儿本领的橘子,深吸一口气,吐出时气如龙蛇,无奈道:“黄耳啊,我在想今晚是不是和他俩一起吃狗肉锅子,鱼儿的本事你不知道?换了画中山河,同境饼子还不得无敌,拳架都还没摆开呢。”生无可恋地摇摇头。 当年有丹青客画龙于壁,封住千年灵泉为龙点睛,灵气四溢,真龙破壁腾飞,宛如活物。 黄狗不免有些心虚,但转念又想:谁让你俩打的激烈,本圣犬当然得指点两手。至于鱼儿出手,完全是二打一的无赖手,这可怨不得我,都是你对敌不小心。何况鱼儿这么强,我拦也拦不住呀,那还拦干嘛呢? 道理不过如此,黄犬瞬间硬气起来,挺直腰杆,以白眼回复同样白眼的橘牧,大眼瞪小眼。 白纸上的指尖并不停下,接着浅浅勾勒几笔。橘牧面前空间扭曲,便有空画卷徐徐展开,恰到一人高度。 饼子同水客对视一眼,大笑,抬手示意:“请橘子老弟入画中山河。” 橘牧摇摇头,边苦笑边咬牙:“鱼儿,等会出来,我可要吃狗肉锅子好好补补!” 一步入画中,衣衫纷飞。 在院里正摆下棋谱定式的散人,闭上眼睛,端起雀舌,盲看枯树品个不停,好棋好茶好欠削。 一切,好像尘埃落定。 落在白纸上的手却不是再起势勾勒,而是猛然并指如剑,纵横十九,白纸碎片凋零。 丹青无颜,不如一纸离去,空谈。 二楼磨烟脂的黄衣女子会心一笑,好像到时辰了,偷偷横展空长卷一幅,卷开珠帘,对树下背影吐吐舌头,偷笑莲步进入画中,身段妖娆动人。 地上白卷,尽成白鸟纷飞,自燃。 倚着枯树的散人突然睁开眼,一瞬,此地只余茶盏玉碎声。 二楼无人?那就云端! 拈指一算,欠削的何止橘子! 在黄狗眼里,水客和饼子捧腹大笑,满脸菊花纹,笑声更像食人花。 饼子先摆手揩泪道:“不行,笑死爷了。快撤,散人马上就要登云。” 毕竟拐了人家女儿,重要还把橘子放进去了。哪是羊入虎口,明明是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鱼儿也是忒坏,早点上灵泉不说,还画上千山万水,一屋一床,够撑上千日时光。千日?要是饼子,完全可以领两个儿子回家,技术活儿! 山云激荡,有棋子将落。 水客一甩长袖,怀中所剩白纸纷飞,各自化作白鹤、孔雀、麻雀等腾空。黄犬也是诡道大家,见多识广,当然明白这两个浪荡子做了什么,确实要挨千刀啊,不过对老狗胃口! 老黄狗瞬间出爪,信手抓住某对“闲散鸳鸯”,毫不犹豫,当即张口吞下,甚至都不回头看饼子和鱼,直起身子向南狂奔。 老狗甚至还在虚空坏笑着写字,一字兵家圣言“风”,金光闪闪,大风起兮,一字写风流! 好像又不过瘾,又写一字“林”。瞬息无犬气息,只有所剩笑声,挑逗着某个已入云的老父亲神经。 道法算个屁,先在散人里手活下来再说,而且小橘子的性福生活岂不更有趣?找个旧地方,就可以坐等小小橘姑娘出世撸狗头! 一加一可以等于三,有时也可以等于四。 谁知来人话都不说,便悍然出拳,云海倒灌。 饼子当然不敢拖大,直接侧身开脊摆拳架,一拳盘在腰际间,如校大龙必先伏渊。一气呵成扛昆仑,便有灵气上神台。 眼前有人无人,出拳即可! 佛门六尘拳,一拳一洞天,身后自有金刚闭目显现,左敲木鱼右伸拳。宛如一线潮头,云海飘涌赛奔马,惊涛骇浪,我仍出拳! 谁说金刚只有怒目才能扬拳,闭目金刚大梦春秋,亦可出拳! 可当两拳真正相碰后,金身瞬间破碎为飞灰!散人拳意浩荡,一浪复一浪,饼子倒飞四千丈! 算计老子?散人唯有嘴和拳头,讲理不讲理,如此而已。 水客好不容易挤个笑脸,却看见散人整理自己衣襟,甩甩手道:“刚你小子了。”同样是笑,笑里藏刀。 换一身道法通天,他抬头喃喃道:“开心就好。” 真以为老子算不到?只是想削你们了,老子也得开开心!这可是硬生生揍出个后世中三境无敌手的两人。 煎饼炸鱼,奸饼诈鱼。 如今霜鬓弈棋这散人,也曾醉卧玉楼正少年。 散人伸个懒腰,舒服,悍然出拳! 好画自有河山,非人间。 橘牧还在疑惑饼子为何没入画中人间,难不成躲在哪处山头,想忽来醉梦一拳?确实是他风格! 只好闲散随心,逛逛秀丽山水,又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甚至在登最高峰的半山道上还折下一枝杏花,画里无春秋,一切得看丹青国手心情落笔。 橘牧信手摘簪换杏枝,有成赏花美少年。更何况她爱杏花,他爱她,两不耽误两相思。 又经过陌上田野,橘牧吹着欢快口哨,左手有意无意拎着长衣下摆,对鱼儿当然放心,全当踏青。 口哨声忽停,因为从背后有柄剑横在脖项前。 橘牧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敢回头,竟已泪流满面,沉默里前襟心脏位置湿透,微凉。 而肩头处也微凉,并非汗水,有姑娘抱紧眼前腰,泪两行。 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我们站着不说话,即使落泪,也十分美好。 离淮剑气长 第十四章 老人爱酒非恋醉 一灯如豆,窗外青山显得微亮。 不大的内室暗合江南烟雨房屋规模,书桌、枯枝、玉扣,简练洗净。 东窗放瓶西挂镜,加上南朝国君多礼佛,江南道佛寺众多,每至晨钟暮鼓时分,钟声悠悠洋洋缠缠绵绵,此间小屋愈得“钟声瓶镜”的其中真意,衬上卷帘满窗山色,确实符合老人们想淡此余生的愿景。 繁华静落,不得再入江湖,那就捧茶听江湖。潮起潮来,云卷云舒。 木桌前的老人可不会这么想,官袍绶带鱼锦囊。两三缕额前白发没能被官帽收拢住,更没能遮住聚敛成川的眉头,史官大不易。 虽不断点头扬眉敛眉,可手中笔一直没停,一手簪花细楷写的极为出彩。 墨字,簪花细楷,清秀不失端庄,放任意气不违法度,撇捺风流不拘于意,纵横天地间如御正气,挺脊梁,浩然春风,多如其人。 文章,若只在竹简之上,如枪戟斜收,利刃淬火,守静合法束已之形,无声无息似雪落大地,可旁人若谈起大好文章,便如利箭鸣世,星斗破空,万丈焰火不与萤火共争光那股风流意气! 恰恰,老人都擅长,提笔一写三十年,一字褒贬。 远没到平日停笔的时辰,可老人便搁下笔。 澄江砚开墨收笔,属实有些可惜,一笔停之,虽再砚无须续水,扣之空然些许清音,但毕竟是用一件少一件的珍贵文房四宝其一,干枯后再续写传出声来,旁人可万万不会认为老人才思枯竭,这砚台又得掉个身位。 老人只是点点头,轻声说:“祭酒深夜来访,既不知何事,那请进来一叙。” 和颜悦色。 下一刻,猛然响起踹门声! 紧跟着是门外老人大笑声:“就知道范俊郎不忍再让我多等上一炷香,不然,我可不走了。” 范史官握紧拳头,当即锤桌,咬牙切齿道:“顾秉公!上上品的黄檀雕门,不知道你顾大祭酒的项上人头值不值八百两?!” 明显已换下朝服,只单衣出行的大祭酒依旧笑嘻嘻,毫不见外地放下手中刚打的杏花酒,另拉椅子笑道:“这不是没人喝酒来着,那李青莲可是说过‘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做不得圣贤,那就只好做饮者了。” 哼哼曲,神色怡然。 范羽身为史官,王侯之家出生,挺好的脾气可面对顾秉公也只有摇头无奈的份,感叹道:“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怨不得小南渡赚了个东都花下客的风流名声,稷下学宫顶好的学风!” 顾秉公笑着摆摆手,笼手学感叹道:“当不得,当不得。徒弟自有徒弟的天分,古人还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呢,书院子弟也只不过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已。不多说,走两个?” 近祭酒者先得酒。 不知何时,大祭酒已两盏瓷碗在手,烟雨冰裂纹,开坛便倒,恰恰不溅出一点酒水。老酒鬼的手向来很稳,稳到宫城里的某些人要心甘情愿给书院倒银子。 人情世故,不惊江湖碗底波澜。 同样是浸淫官场多年的戏中人,范羽明显真性情白眼讽刺道:“喝了你这杯酒,今天才真是行路难。说吧,又有什么事?” 倒酒的手没停。 老人依旧弯腰摇头浅笑,毫不在意:“瞧你这话说的,上个月才一起喝酒的兄弟,咱俩谁跟谁!门外的鸟影卫早走了,先走一个!” 小事糊涂地聪明,大事聪明地糊涂。 两碗相碰,清脆,被高举过头顶,一泻而下。 明明很少年豪放的喝法,被老酒鬼们炉火纯青地运用,谁敢说莫学衰翁样,明显喝花酒早喝出来的技术活儿。 又是顾秉公爱哼的曲子。 手中的酒盏轻轻放在桌上,范羽开口道:“今春雨水后新嫩的杏花,不知今天的话会不会比酒水更香?” “那可不是。” 大祭酒满意地捶捶腿,门便自然关上,仿佛自言自语说:“南渡逼剑兮出剑是好事也是坏事,三十年了也该挺挺腰,可我没料到许洛山也出剑,还去了北扬州城试剑。至少橘牧现在不知所踪,留下八万将士独抗北渚,乱了行军格局。内阁大臣多支持南渡接手北扬州城,进而以守为攻,并云中南州成犄角之势,哪怕罗织五年间再想来一场南北血战,尚有半数江山未定。” 笔又重新回到手中,只是未落。 范羽的脸色明显松缓道:“先不说剑兮是否能出剑,更多的是态度,方前那剑已有不少人知晓,天上人间多少仙人不必多言。再说那许洛山不知因何下人间,做那谪仙人远游之事,离开洛城万万没有无敌的风采,南渡差的绝非道法传承,反而是心境和境界,倒无需担心金身与否。” 停顿片刻,欲言又止,终是开口。 “恰恰我最看不透那北扬州城橘牧和何故溪。前者早些年人人皆传其得了兵家传承,化身为老黄犬护道,日后注定英武无双,无愧天人无敌之姿。后者鸟影卫没有一点记载,可足以让人间第一许洛山独守洛城,一夜痴情人白头的大剑仙可不多见,本就不简单,我本估摸着是个红颜祸水俏娘们,不曾想小南渡只能扛三手。确实不太平喽。” 灯火飘摇,青山多妩媚。 两个曾与剑老共执酒的年轻人,已经老成大祭酒和史官。 夜色些许深,范羽抬头,没来由说:“闻野的新府邸,他给取名叫酒池肉林?” 锤腿的大祭酒先没回话,只是大笑,然后不免笑着说:“荔枝那丫头的琵琶煞是好听,大珠小珠落玉盘不欺我也,这你不得给帝王传的情趣密事上再添上一笔。” 艳情之事,何必无风漏墙,早已人人皆知。 宫廷之事,帝王多情又如何? 当今皇上执掌皇权已二十七年,除了二十年前某个意气书生放火烧尽宫中三教藏书这大祸事,治理也算圣明。不曾屈服于北渚,兵甲护山河,至少没让中原再来一场金陵屠,断了骨气。 大事小事,事无巨细,也无愧“姜明”此名。 如今虽然病重,也算个明君,后人议之无非是个王朝中兴的人物。可恰恰在王朝真正立王储一事优柔寡断,久久迟疑,尽管朝中大臣多不迟疑,这还用选? 明帝膝下四子,史书曾记大太子出生本是盛夏,可那一日十四州落雪竟过一尺,天下大寒,属实匪夷所思,经常成为小说家骇人笑言。毕竟谁不会为太子造势呢,哪有帝王真是真龙转世?直到一云游负剑道人相中,收为童子,带其远游山河。二太子、三太子一同出生,倒没有什么异象,可二十年前那书生纵火烧书时竟抱着二皇子挥袖而去,皇城无一人可敌,据说明帝当场吐血不止,此后中风,身子竟落下病根。四太子晚上三年来世,可恰恰因为明帝身子一直没好,皇宫上下颇为怀疑莲妃私通外人,早将其打入冷宫。对外说是皇上大德,四太子高贵无双,不过是活如太监一样,无需净身,只是皇家犬。 随着年岁增长,三太子明显成为姜氏的独家苗,皇帝亲自取名“闻野”。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无愧大臣们毫不迟疑,就一个队列,估摸着只有瞎眼人才能站错队,活该杀头。 家世、天资、容颜,偏偏让姜闻野占个齐全,幼年便师从大祭酒顾秉公,四书五经礼义春秋,吃喝赏曲爱藏美姬,前者学个二三,后者学个七八。三天两头名门望族女子便借《名城闺房女子偶遇三太子出行》抒情:“窈窕姜三郎,公子世无双。” 爱美人的君王没有错误,只要还爱天下就行。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想想此类事,范羽不禁笑骂道:“这三太子,我上次劝他勤于政务,他倒给我讲了个一鸟,三年不飞不吃不鸣,几乎饿死,却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故事。还劝劝我注意身体,好让他想个好听的谥号供日常消遣,甚至还顺走了我两块玉石金章,说以后南渡师兄成婚时好赐给他,赚个明君赐金玉良缘的美名。” 酒后好言,祭酒的酒百试百灵。 江湖除了美人,确实只有酒还行。 大祭酒却没有在回忆里与范羽多纠缠,又回到如今说:“棋局马上要来颗新棋子喽,江南的马儿还不知多烈。” 谁知史官大笑,纵情道:“老顽童,你说这话很不自信啊,这棋子可就出局成了棋手,吴家棋力如何?放火书生如何?” 同样是大笑声,有人起身离了座。 “那就告辞,范羽老弟。” “退之老弟,不送,下次再多带壶酒。” 本兴高采烈送走祭酒的范羽半柱香后暴跳如雷:“娘的,顾退之,你连老子的青花瓷碗和砚台都不放过!就知道不该让你小子进门!” 徒弟顺两印章,属实眼界太小了,师傅就顺上砚台再配两青花瓷,展示展示功夫,理所应当,免得让朝中大臣小看咱祭酒一门。 依旧是大祭酒爱哼的小曲,在山林间回响。 无奈的史官只好看着烛火,空酒坛叹气。 遇人和善,做事地道,高风亮节大祭酒!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就寝! 顾秉公,字退之,祭酒。 一夜一夜,一盏一盏。 范羽,字飞,捉刀史官。 祭酒的酒里,史官落笔,探花郎欣然入局。 离淮剑气长 第十五章 朝花,夕逝 气氛有些凝重,大眼瞪小眼。 许南禅盯着谢温良,虽说姑娘们挑眉都有些可爱,但此刻人手一柄竹剑便有些不可爱。 十步之内,后者该心虚。 恰等呼气却未吐气的滞停片刻,就已听见两把竹剑碰过的声音。又几乎是同一刹那,红衣姑娘仰头扭腰舞开手中剑,静谧划开半圆,姿态万千。若只是舞蹈,该有多妖娆? 一身白衣的谢温良当即竖起长剑,身子微微后撤,木剑碰撞叮叮作响。下一气机流转,少年振腕卸去木剑碰撞震荡之力,等姑娘再次回转抡开剑圆时,抓住时机竹剑上挑下刺,星星点点,浅浅削减剑圆广度。 虽然谢温良身子还继续半侧,但终究占些优势,至少打的有来有往,没像先前被姑娘单方面“指导”剑诀。 远在二十尺的老人笑个不停,才收钓杆便看到如此景象,哪里是龙凤争珠,分明是姑娘留手老鹰捉小鸡戏弄,不住地笑道:“这小子,真以为从师傅这里借去两本剑诀,偷偷学上个把个呆鸡剑法,就可以陪姑娘练手,讲道理了?人姑娘可是那小子的女儿,当真欠削。” 盘腿坐下,又低声说道:“不过我喜欢。” 怎么又是少酒,多少有些皱眉,那就掏出点瓜子来,赏剑是得嗑出点香味。 好像徒弟挨姑娘欺负,每次至少有两个人开心。 至于剑诀一事,那肯定是某日老人和姑娘的碗里“不经意”多根鸡腿,老人散步打养生拳时“不经意”掉落的碎纸片子啊,而后肯定是半夜被某个方便的少年“不经意”捡到的啊。 谢温良还不知道他手头的那本剑诀,无名无姓,无声无息。他只知道,居然不教一点修行法门,只练剑式和剑气,甚至剑式都不是串联在一起,仅仅是一招一式,一板一眼的图画。 可若真正放到江湖中,又是一本腥风血雨。只需在前面加上剑兮少年感悟名号。 日后若成了某个快意江湖的仙侠,人间又得流传开个“某半夜方便少年捡到绝世秘籍”的励志故事。 恰恰入江蛟,江湖容不下。 老爷子抛起剥好的瓜子,一挥,如泼水撒酒敬四方,粒粒瓜子却如鱼儿游动,轨迹轻灵滑入老人嘴中。 一气御百气,一人御千剑,一个道理。 老爷子甚至还拍拍手,一地瓜子壳,忍着笑说道:“哎,草木剑里那一招哪是主动起手出剑式,分明是个中期消耗剑法,讲究一个剑势回环四面不绝。师傅的小良子,终究是男不如女喽,倒也是好事。” 如又作甚?不如又作甚? 人间大部分人的心里,好像只要你在世俗里活的成功,比别人强,那便是成功了。可待一切千帆落尽后,守护的人都不在了,我要这成功又有何用? 想到这里,老爷子笑容突然黯淡,有些沉默,瓜子壳化为粉末。 原来,他曾经也有一个她,于是乎,天下便没有规矩。 在那座城里,他折了剑道,可是那不够痛。 庭院里的少男少女还在纠缠,虽说已经有人看出结局,而且是……早早看出,不太妙。 姑娘还是笑脸。 谢温良几乎半闭着眼迎敌,毕竟对面是许南禅啊,一颦一笑一回眸,这论剑可就不比论嫁差了。也怪自己贱,自以为偷学点花里胡哨的剑法便可以与许大魔女一试高下,非要过来被指点一番,还赌上烧饼钱,可笑。 尽管少年还押上了自己的爱情。 同是朝露,不是说拔过万次剑的谢温良不够强,而是他出十分力,许南禅估摸只用出五分力,这还得亏草木剑诀里那生生不息的剑势强提一口气,不被姑娘那霸道气机所伤。若是前些日子,早露出败相,更丢人。 满面春风的姑娘只是嘟嘟嘴,婴儿肥好些粉嫩,继而侧颜勾魂一笑,眼里倒映出少年,青丝浅摆,魅惑、清纯又带着剑客的刚毅。 莲足后点一步,弯下杨柳细腰,那剑圆便刚好斜切过温良手中竹刃,少年根本来不及反应,竹剑就要削到少年喉间。 姑娘两腮稍陷,梨涡便绽开那份倾城,却一扬手抛起竹剑,任其摔落在地,摆手装足大侠风范,无愧当初自夸那句“洛城有女拔剑舞,谁人敢许藏金屋?”,确实是大家气象。 一开口:“小老弟,不当夸,不当夸。就当本大侠用祖传秘籍指点你这小兄弟剑法吧。” 然后笑弯了腰。 应了那句老话:“仙女就不会拉屎吗?” 果然还是那个憨憨的许南禅! 最好的姑娘脾气,当然不是做作的冰山高冷,而是恰到好处的善解人意。丢人不丢面!男人有时候少的就是个台阶,跌空了,多难受。 满脸通红的谢温良也丢开竹剑,和姑娘一起大笑起来,剑法不精又如何?日子还要一天一天磨,况且和姑娘在一起,足够开心。 脸红,大概率一分在剑上,九分在剑外。也或许是十不存一。 他不禁学起江湖中人,抱拳俯首,弯腰道:“那谢小侠可得谢许大侠指点!” 又是大笑,论剑,如此简单。 至于胜过一说,恐怕只有若干年后到床上床下再细细详谈,好像也只有如此,才有扳回一城的可能性;可好像就算如此,也没有七进七出的可能性。 没办法,姑娘开心就好,少年只好转过头,苦个脸对着大门惆怅,他知道师傅一定在不远处看着这场戏。 他想的是,还我鸡腿! 剑不在剑诀,在于人。 可是,老人早已泪流满面。 离淮剑气长 第十六章 落人间 三更夜半,小心火烛。 人间此刻若是从高处俯瞰,几乎全无灯火,独留一轮月色皎洁,就是不知断了弦的才子是否能写出明月楼高休独椅的佳句。 可不巧,此刻某个道人眼里,天下仅有三轮月。 身处洞天,远隔云端,俯瞰人间,江山辽阔。算你十四州也不过如此。 对于他来说,脚下那片云海便是香火来源,丝丝缕缕从人间而来,聚拢如灵芝,吐纳便四散。他只一身青衣道袍,甚至没有普通道教的八卦图案,静静站立,一尾华阳巾挽住长发,巾帔傍身,看似朴素,却内绣烟云彩霞图案,尽管只留背影给身后正喝着酒的徒弟,可依旧没有云气敢上掠此洞天。 此处早在二十年前自成山河,仙人洞天半轮月,同样和人间一样洒落光辉。 今夜正衬着道人,清冷而幽远,无愧于二十二年前明帝亲下封号“羽客”,可惜当年没接过那一席紫袍。 帝王与我如浮云。 抱明月而长终,终究只是读书人的痴念,若真望尽高楼,也逃不掉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有人大笑,小事。 道人不曾转身,自然不得见其容貌。大笑的自然是徒弟,这徒弟面容倒是非常俊郎,刀削脸庞,正拎着酒坛摇晃,一双丹凤眼中却是不多见的浅寒色眼眸,不同于师父,徒弟一身大黄道袍,更不曾插簪,仰卧高翘起二郎腿,得瑟中颇有几分风流少年姿态。 仿佛酒有些上头,青年根本不顾及自己师傅在旁,边大笑边摇摇头,眯眼抱着酒坛,似乎在抱怨酒水不行。 没由来,道人并不转头,而是不急不缓开口:“婿儿,你觉得江山如何?” 青年听完先笑翻个白眼,突然用力猛然一摔酒坛,缓缓挺直腰杆大声说:“草木皆颓!” 眉目间是千秋万载帝王盛世气。 少年意气,不过如此。 酒坛破碎的声音十分真切,同样大笑的还有拍掌的道人,微微点头道:“二十二年了,那你呢?” 人不轻狂枉少年。 姜婿起身,拍拍衣服下摆,走到师父跟前,与其并肩,而后突然转头贴着师傅耳朵说:“风华正茂。” 言由心生,道家修的就是一个赤子之心。 此洞天养竹,恰逢大风云涌,竹林沙沙声而起。有时候养竹,听的就是一个杀伐与安祥。 道人忍不住笑,全然没了细看人间的仙风道骨,同样转头盯着徒弟眼眸说:“看来还是个真无敌的一世君主啊。” 相比于扶龙之臣,可能道人更做那屠龙之臣。 确实是为极好看的道人,面如冠玉仍是少年,毕竟修道养颜,斜眉入鬓,黑眸极具灵性,完全符合世人对道人们出尘的描述。可世人提起他,更多讲述的是,他有一柄剑和一颗无解的心。 毕竟敢传道于大太子,修道还不忘云海泛舟的道门掌教天下只有一个。 至少范羽的笔下,有他曾说过的话:“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 谁知姜婿抹了抹嘴角,而后自然的把手搭在师傅肩上道:“师傅,下次别再给自己起个什么神虚的道号了,我小时候和师兄师弟们都直接称呼你肾虚的,尽管也八九不离十。可总不能日后与佛门论道时,一口一个肾虚落了咱道门威风。” 嬉皮嘴脸才能捅出阎王刀。 继续笑着说:“等我走了,再过些日子,便可以把咱洞天名改成池中物,多好听。” 谁人可是池中物? 太子说话,也可能是天子说话。 神虚老道却不说话,也不曾打落徒弟的手。翻个白眼示意,见徒弟还是嬉皮笑脸,满脸哥们样,便道:“能不能有点未来帝王的气度,跟你三弟一模一样。” 身为南朝太子,本该拘谨无比活在官场,终生不得自由的姜婿摆摆头,笑着说:“闻野啊,不过如此。倒不如聊聊师父觉得天下有几人风华正茂?” 若是把能胜过道人作为风华正茂的标准,可能不过一手之数吧。 道人负剑本就不多见,日暮人常倚修竹更是少见,完全没有当年周游天下的意气。 道人原地打起太极云手起式,徒弟的手自然而然放入袖中,修身养性,面色怡然道:“断剑,书生,白衣,拈花。”胸膛内却传来五脏童子诵经之声,煌煌道德经,无时修道,无时不修道,自然而已。 看似轻描淡写的神虚又笑道:“还得加上个寒蝉啊,徒弟马虎不得。” “真考虑现在就下人间一趟?徒弟这么强,肯定是想和许洛山问一场剑,打输就不用回来了,可别坏了我神虚的名声。” 那估计是回不来了。 姜婿不禁笑骂道:“许洛山?那可是师傅你的事喽。二十二年了,人间还是想去走一趟的,毕竟千山万水走过一趟,可能才悟到人间值得。” 我举着一枝花,等某人带我去流浪。 你举着一枝花,我纵马带你行天涯。 作为南朝未来的君王,跟着一道人修行已经荒谬,二十二年听起来更扯,可王室贵族却能喜闻乐见,终究还是拳头问题。 当年指名道姓要招太子为徒,谁人可拦?是缘便是缘,拳头也是缘。 竹林中有的竹叶被大风吹落,晶莹可见脉络,或许人生就是如此,繁华落尽,便可看见生命的脉络。至少有片叶子落在姜婿手中,也是缘。 神虚点点头道:“四海八荒,终需歌游;天高海阔,任尔行之。不如就今夜吧。” 道人可不喜欢拖延,巧了,姜婿也不喜欢。 丹凤眼狭促,笑着说:“那就今夜。” 神虚仰头望向那轮半月,天下月色仅有三轮,除了这轮被自己砍下的,也就另外半轮落城月光很好看,和他许落山的剑光一样好看。 那我道人的剑呢? 一柄竹鞘剑自然悬在道人面前,一样孤傲。 曾有仙人说,人间与天上渺茫不可勾连,还借用云海分割开来,加上三教定约,当真过不得。 下一刻,一剑剑光便粉碎了这个谣言,一线青色剑芒在徒弟眼中从云海远处开始放大,笔直成线,到身前早宏大如山岳而来,剑势深沉孤傲,却不带有任何肃杀之气,甚至神虚还扯着嘴角笑了笑。 好像三教定约的那道天门就分开了? 无声无息。 剑名,箨龙。 都不需要给姜婿一个眼神示意,他早已瞬息不见,甚至连师徒离别之礼都不曾拜。 毕竟有可能,你折竹,他赠剑。 剑光的剑。 好大的洞天,剩下的日子只剩下神虚徒卧云端,还是月色。 原来道人的剑光也和月光一样好看。 离淮剑气长 第十七章 日啖荔枝三百颗 当后世艳情小说家为构思一本精品名扬海内,绞尽脑汁搜掠于宫庭野史时,南朝三太子总能让他们眼前一亮,若在走上一趟青楼拯救失足少女,笔下便能催开万朵桃花,缠绵淫柔。 三太子姜闻野,自是采花第一流。 尽管后来无数自觉清高的读书人嘴上讽刺他不成器,可谁心里不是吾可取而代之? 陈年老醋,酸的熏人。 艳压三千的荔枝姑娘和唾手可得的龙椅江山,大丈夫生当如此。 宫殿之内看不见月亮。 而现在那三太子姜闻野正舒身躺在新起名酒池中沐浴,上身没能浸在水中,皮肤白净,一脸正经俯视跪下汇报情况的侍卫。 没人注意到有水泡从水底冒出。 姜闻野开口道:“麻雀,影卫已判定烈隼的死亡了?”语气淡薄,平稳,很有天子气派。 跪下的黑衣人因恐惧略有轻微颤抖,对于花鸟鱼虫这类南朝的牵线来知晓天下事的阴影人物,眼前清秀俊朗的少年哪里是什么天下独一的风流三太子,明明是杀伐随性,吃人不吐骨头的铁血阎王。 他也曾说他厌血,确实,他只会笑着杀人。 “是,属下已判定隼死于橘牧之手,他在鸟影留下的精血玉佩已破碎。已经反复核实。” 熟悉的那个名字,熟悉的杀人手法。 那个同样熟悉的姜闻野将手倚在白玉池,眉头却舒展开来,道:“三年间,鸟影已折损七人,皆出自橘将军之手,看来他橘牧不仅擅长采花,还挺擅长捕鸟。” 一句橘将军,弦外之音是他橘牧太擅长捕鸟,还是你鸟影的鸟飞得不够快,这就得靠黑衣人自己慢慢咀嚼了。 黑衣人可没觉得此时的姜闻野笑得很动人,何况他也不敢看,他一直低着头。 总有些男人让你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要么是狐狸狼狗、战火纷飞,要么是含情脉脉,干柴烈火。 气泡有些大了。 三太子突然面色一僵,当即变脸,冷哼一声道:“麻雀,你知道我不喜欢见血和半句话,接着说。” 话说开就好,郁结于心的官场人才可怕。黑人暗自松一口气,道:“然后不知为何,云端怕是发生一场厮杀,两人到五人之间,其中一人曾开灵器自身内天地。至于其他,先前那几股不相上下的灵气残余仿佛一刻之前被另一股气冲散,至刚至大,消于天地。” “哦,如此不小心?” 姜闻野却又点点头,长发在水中飘开,轻声道:“对方想让我们知道而已,棋下的不错。” “属下也是这样想,从对方灵气来看,浩然无比近似儒家,可偏偏碰散其他灵气时缓如止水可比肩道家。暂时还不敢确定是哪位高手,但只怕这儒和道嘛……” 看不见月色,愁杀人。 姜闻野手托着下巴,掩起嘴唇,似在思考。又是面色一僵,呵斥道:“那就去查!顺便先备上龙蟠大香说是三太子献佛,钓一钓这池里鱼虾臭鳖,看看是哪条蛟龙游过。至于细节,自己去想,别坏我心情,可以退下了。”还摆摆手。 哪里是少年意气,分明就是浸淫权术官场多年的高楼看客,出生如此。 大松一口气,一袭黑衣慢慢消融于空气中,无声无息。 三太子却左摇右看,确定无人,突然扑向水中做怀抱状,坏笑道:“你这杀人的小妖精,差点让本太子露了马脚。这要被那些个只读圣贤书,卖我几斤仁义的老夫子知道晚上鸳鸯浴、水下美人咬咬咬还得了,免不得在父皇面前参上我两本。” 水花四溅,有美人肌肤如玉,笑如云霞,眉眼波折,香腮边一抹春意不多不少,活脱脱一副春宫图,还是美人出浴篇。 三太子边笑着边丝毫不让,同样相互泼水,丝缕衣服怎能遮体,更何况还被池水打湿,贴身线条曲线优美,起起伏伏,不知香汗还是池水。 似乎有些尽兴,女子游到三太子身旁,却转眼间就被狠狠抱住,一点朱唇水中尝,芳香怡人,两唇分开时,还牵连一丝水线晶莹剔透。 妩媚,有些滥情,眼前的她太美,水花挥洒之间让姜闻野想起那篇《洛神赋》,凌波微步是有了,可荔枝也没穿上罗袜,可能更香艳。可若真让三太子来点评,洛神怎会有心上人、眼前人荔枝更美? 你是画,是文,而她是我爱的人。 本身沐浴就没有多少衣裳,美人出浴更让人难忘,在女子嬉笑声中,姜闻野忍不住环住荔枝腰际,盈盈如柳。 另一只手似乎更不安分,也在盈盈之词可描述之中,比如盈盈一握握不住,甚至更不老实地揉捏一番,形态各异。 拍掉爪子。 “不要,刚刚你不才享用过吗?哼,烦人。”荔枝轻轻趴在姜闻野耳边喘息着,面色潮红,此时说什么都是欺骗自己。 心火如烧,姜闻野不免轻佻起来,轻拍荔枝翘臀,女子娇羞轻啐声和拍声一样悦耳。 某个花丛老手笑着说:“你还说,我可没叫你学旁人在的时候在水下乱玩。虽说荔枝今天你这玉舌好香啊,秀气极了,明明就是故意勾搭。” 不说话了,只是坏笑。 不怕鱼儿不上钩,走花丛咱三太子可没失过手。 女子眉眼已满是媚意,四月花开醉酒不过如此,两腮红的似乎可以滴血,笑道:“继续说啊,小野子还敢跟本宫玩客套话,今夜给本宫伺候舒服了,日后可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若是没伺候舒服,那可得拎出去砍去狗头。” 又是一笑,如痴如醉:“还得先斩小头,再斩大头。” 这时候女人是玩不出心计的。我就在外面蹭蹭不进去,让男人来说才可能正确。 姜闻野小贼手依然不停,顺便侧脸贴着荔枝耳边道:“哟,娘娘,舌剑刚刚可斩小野子两回合,这可伤心了。不知道荔枝娘娘这两大宝贝又如何?” 大字重读,花丛河边看来多走过。 男子的气息就在耳边、鼻尖游走,又带来热气,麻麻的,痒痒的,也算水旁枕边风。荔枝不禁挪起腰,反而便宜了身下的三太子。 一只爪子趁荔枝不注意,突然拍了拍那乳鸽,女子赶忙轻呼掩着,欲迎还休,可反倒风情晃荡开来,波澜壮阔。 “此间波澜壮阔,也不曾输明月扬州。”三皇子大笑,情趣动人。 其实最初说这话的人也在和某个姑娘过着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 一对鸳鸯游在酒水池里,一对鸳鸯飞在丹青画里。 不多时,自然有水花四溅,夹杂着碰撞的声音和迟来的春色,如人拍桌声声起。 “妾似琵琶斜入抱,凭君翻指弄宫商。” 这还能忍? 水下的萧声已是动人,看来还得轻扰慢捻抹复挑弹上两曲琵琶。 红烛轻轻吹灭,床榻多少有些晃动。 你上我下,我上你下,十八般武艺如切如磋。 一夜春莺啼,荔枝真好吃。 离淮剑气长 第十八章 子即鱼,应知鱼乐 枯树的影子斜斜映在棋盘上,没落一子。 闲散装束的饼子舒服地睡在枯树干上,树下散人托着腮,捏白子,静对棋盘不言不语。 饼子似乎早都看不下去,便晃荡双臂打趣道:“散人老弟,这都拈着小老弟两个时辰了。就落子吧,毕竟年龄大了,免得离淮的姑娘们担心。” 话音刚落。 便有人从树上摔落,树下多了个忧伤的饼子,当然是被某人借法身一脚踹落。 饼子揉揉屁股,恶狠狠地说:“不地道啊,为老不尊,不讲武德,还这么记仇!” 日光明灭,树影斑驳。 白衣棋手只微微抬起头,眯着眼,眉头似乎有些皱起,冷冷道:“姑娘?” “那咱俩来讲讲武德?指点一场?” 指点?明明就是想单方面捶打,饼大爷才不去做那夯货! 那天云端还不够惨?小白脸可是两周才消肿,可是让离淮的青楼女子都掬了一把同情泪,连琵琶声都染些悲思之音。 管你金刚不金刚,挨打就好。 明知差距,可男人怎么可能嘴上饶人? 饼子抱臂而立,起势猛然一凝,青筋密密麻麻暴起,却向后退着,大声放话:“我原来只是尊师重道,你别逼我,想当初我佛门拈花时拈开的也是个佛祖!你这个年龄,还是不打了吧。” 谁知散人轻拍棋盘,仿佛鼓掌,那枚白子稳稳地悬在天元之上,如君临尘。 他起身理理白衣,手轻轻拍着衣服,冷笑道:“打,怎么不打,换个方式,可不能让年轻人落了朝气,再多上几分贼胆。” 又想起女儿,咬牙切齿。 随着手起落节奏,一起一落,仿佛拍去灰尘。 重开天地,哪里还是什么两个人的小城楼阁。 这是一片花海,这是散人的棋盘世界。 犹如梦中。 枯树恰恰处于这片天地中央。 两人对视,隔着边上满是鲜花的碧水池塘。 本还想调侃两句的饼子摆摆衣袖,打个屁,无可奈何。鱼儿的画相那天地气象比散人的棋盘终究落了下乘。 丹青手笔,困敌自耗。可惜今天,无声无息,就是摆明了请君入瓮。 无奈被“请进”内天地的饼子,索性摘下身边两朵花,不知姓名,只是素洁。 花开两瓣,这片花海只一种花。 他轻轻的把两朵花合拢,簪在发间。对于美,饼子最为细腻,长发散落有些妖艳。 无趣。 散人懒懒地卧倒,便有青石破土而出扶着身子,靴子不染尘,飘飘如仙。只轻飘飘地说:“饼子,马上可就卖不成烧饼了。话说你小子天天这么闲,当真觉得打得过那小寒蝉?” 饼子挠挠头,本想回复:“打不过如何?风紧扯乎。”但终究扯扯嘴,不正经道:“要不我就先杀橘小子问个大自在地藏菩萨,抢大黄回来成亲,然后单杀寒蝉,再回来卖烧饼,两不耽误。散人啊,你这可就成我岳父了,做不成,兄弟喽。” 还使劲眯着小眼搓搓手,一脸得意。 “哦,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那之前,你会死而已。”散人面带微笑看着饼子,一脸老父亲的慈悲。 天地之花,随我心情,从不枯荣。 羊入虎口,还是老实些好。 散人垫手,靠在石上右侧,一字一字说:“被我打死。”十分清晰,杀气纵横。 石头上默默开起花,有些芳香。 刚伸手准备再偷花的饼子不由得垮下脸,手拉着两侧脸做个苦涩表情道:“不是吧,这样,我真要去跟那姜婿碰上一场,人家可是尊贵的大太子,我这只是被某人抱走的废物二皇子,怨不得他人啊。” 他演那小女子闺怨情态,更是伸手将身边的朵朵花摘下,当空抛起,洒落漫天花瓣,仿佛白纸钱纷纷洒洒,为自己送行,葬个干干净净。 打架多无聊,不如陪兄弟吹牛调戏姑娘。 可惜今天鱼儿不在,不然真的可以和散人碰一碰。 “哦?废物二太子嘛,至少我是认同前两个字的。”散人挥手,清纯的天地灵气便顺着衣袖流淌向池塘。 唯有源头活水来。 清光大作,灵气内蕴。 饼子毫不在意,撇撇嘴说:“某人如果为了当年荒唐事,觉得惭愧本太子,就赔偿点贴身宝贝、独门招式或者如何快点到九境的法门吧。” “以本太子宽广无比的心胸,既然能容纳下离淮的姐妹们,当然容得下某人当年的过错。” 散人依旧微笑,全当放屁。 额前长发飘散,饼子捏住几缕在手中把玩,没由来道:“我当真打不过姜婿那臭弟弟?”眼神似乎极为真诚。 争的就是一口气。 散人拍拍手,挺直腰,坐在青石上晃荡双腿,挑眉敛笑道:“我当真打不过那道门神虚?”眼神同样真诚。 一个说废话,一个说废话。 至少史书里永远不敢略去那个抱着孩童火烧三教藏经阁,一壶浊酒笑皇城的疯狂书生。 任凭某些花瓣洒在水面上,激起波心一荡一荡,水痕浑圆。 散人手指池塘,示意饼子贴近看着。 池塘水很清,倒映着这片天地的云朵。 饼子微挪,贴水看着,眼中莲花开落。水是天地一面镜子,佛本不能见佛。 灵眸透过水面,捕捉到三条小鱼无忧无虑地游来游去,时而单独沉潜,时而结队嬉戏,似乎并无异样。 饼子的表情却慢慢凝重起来,有一尾青鱼淡琉璃色,眉心一点桃花印。它与另外两条鱼明显不同,独处时它最安静,甚至有些死寂,结伴时它又最动情,游地最欢。 它与它们不同,他与他们不同。 看鱼的人笑了。 那尾桃花鱼缓缓浮至水面,却猛然跳起,偷叼去花朵一瓣,而后甩尾沉潭,水花四溅。 看鱼的人还在笑,笑得更加癫狂。 一枚棋子落入水中,打破眼中景,如碎琉璃月。 还是那个熟悉的阁楼,还是那个树下熟悉的棋士。 只有饼子正聚精会神地盘坐在茅房顶。 叫你骗我闺女!真当一个老父亲的心眼有多大? 缘分,妙不可言,缠缠绵绵。有时长,有时小,有时在眉梢,有时在洞房,全在个人。 饼子熟练地跳下房梁,背对散人,双手背在脑后道:“最近猪肉涨价,晚上送烧饼你得加钱!” 散人笑而不语。 明明看不到,却知道会是什么反应。熟悉的笑容,饼子不敢回头,一路小跑出阁楼。 刚才饼子没留心,不算上指尖这枚棋子,棋盘上已有一白子两黑子,白方显得独木难撑,面北而行。 拈棋的手很稳,终究是落下了,一枚棋子就这样落在棋盘侧角,离它的王很远。 谁人知,池塘里又多了一条青鱼,与其它三条鱼相比显得弱小、木讷甚至有些呆板。 复归花海天地。 仰卧青石的散人闭上眼,衣衫半解,宽袖随意铺在石上,轻轻地唱: “我本是槐花院落闲散的人, 满襟酒气, 小池塘边跌坐看鱼, 眉挑烟火过一生。” 分明没有酒,却醉的彻底。 不多时,睡呼噜声悠然响起。 一梦黄粱,这天地间谁羡天上伪仙? 仅在呼吸之间,枯树忽然抽芽、生叶、开花、枯落,挥挥洒洒,复归寂寞。 散人没有察觉或是不想察觉。 那一树忽开的槐花落了梦乡中人满襟,满鬓发。年华可能磨去一个人少年棱角,却带不走他满身花香。 花海四曳,仙人醉卧。 [真的很喜欢沈离淮先生的这首短诗,一身古文人气,因为不知道是男是女,所以就用先生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写的很美。既然是引用,就标一下出处,尊重。] 楔子 楔子 三十年前,以剑为姓的痴情剑仙埋下两坛女儿红,折剑金陵,五州沦陷。 十九年前,青衫拈棋书生抱着孩童火烧三教藏经阁,落子东都,一壶清酒笑皇城。 三年前,天下最风流的折桂才子偏偏不恋江南,拖戟三千里急驰朔北,斩妖摧城。 半年前,洛城白衣一夜白头,以无敌之姿仗剑横扫人间,天下第一。……临水小城,醉酒后爱笑的少年牵着姑娘缓步下山,拔出人间剑,换了这人间! 《笑此人间》楔子 楔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