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物语(物语系列六)》 001-004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二哈(lkid:咸鱼阿拉斯加)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naztar(lkid:wdr550) 修图:理子 001 从现在开始,我想述说「神原骏河是笨蛋」这件事,不晓得各位是否愿意赏光聆听。该怎么说,这种事根本不重要,我甚至觉得会伤了各位的耳朵而过意不去,不过可以的话,我由衷希望各位肯听我说。 但我觉得应该没意义。 连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应该会否定吧,但像是「说出来会比较舒坦」或是「光是有人肯听就会比较舒坦」这种说法,我个人抱持否定态度。假设真的觉得变得舒坦,我想肯定也只是自己多心。 这种多心、这种错觉,正是人们的期望,而且是打从内心的期望──我想她果然会这么说吧,但是不知为何,我即使心中某处深深认同这种说法,却还是难以接受。 不对。 我觉得自己应该只是因为「这是她的意见」而无法接受。我是否接受这个意见,并非取决于这是怎么样的意见,而是取决于她是怎么样的人。 说来真过分。 问题不在于说了什么,而是谁说的,这种想法乾脆可以形容为歧视。但如果这也是我这个人的一部分,我也无法不分青红皂白否认这种心态。 这一生不用讨厌他人该有多好;这一生不用憎恨他人将多么幸福。 我明白。不用他人阐明,我也明白这种道理。 但如果做得到,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我至今讨厌、憎恨过各种人。不过在这个世上,是否真的有人敢公然宣称「我至今未曾讨厌他人」? 至少我──神原骏河,知道许多讨厌的人。 而且,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如果是我自己的黑暗面,我至今看太多了,多到令我好想死。 令我好想杀。 ……我不擅长思考,换个率直的说法,我是个笨蛋,因此我不太清楚这种事,不过各位在这方面是如何妥协的? 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大多不可能热爱自己,认为自己的人格最高尚。无论是个性还是人生本身,肯定会不满、讨厌自己某些部分,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 肯定动不动就讨厌自己。 即使如此,明天还是得继续活下去吧? 各位在这方面如何妥协,赋予什么样的意义?可以的话,请各位告诉我。 我做不到。 因此,我向恶魔许愿。将自己的黑暗面,当成不属于我的东西而切离。 但是到最后,这种做法只是把我自己改造成恶魔。 当时,我只是在自己内心发现恶魔,并且培育恶魔。如此而已。但也正因为只是如此而已,我想各位或多或少都做过这种事。 就算这么说,我的罪孽也绝对没有因而减轻,我也丝毫没有脱罪的念头。 但我心想,各位究竟是怎么做的? ……我想知道这一点,因此从现在起,我想述说自己是个多笨的人。因为我觉得依照礼仪,若是想听他人述说,必须先由我自己说起。 不对。我还是没这种想法。 教导我这个礼仪的人,果然也是她。 所以接下来要说的,也是关于她的事情──关于我与她的事情。 希望各位听我说。 而且可以的话,请各位听完之后,述说您的事情给我听。这样我会很高兴。 我过的像是笨蛋的人生。 至于您,过著什么样的人生? 002 「不成药,便成毒。否则你只是普通的水。」 家母说过这种话。 我想她应该不是一位好母亲。至少和世间一股旳「母亲」形象差很多。 我在电视或书上看见「母亲」时,知道「母亲」在知识层面的意义时,我甚至有种超越突兀感的作呕感。她和一般母亲的形象就是差这么多。 不过,「因为是母亲就非得是圣母」这种守旧故我的说法,应该只是强制灌输给人的偏见,「母性本能」只不过是后天教育的成果。我在理性上明白这一点。 即使如此,我依然认为她异常。认为她是异常的母亲。 「骏河,你的人生肯定比凡人麻烦,令你倦怠、烦闷又无奈。但这不是因为你优秀,是因为你软弱。你将一辈子背负这份软弱活下去。但愿这份『麻烦』不会成为你的人生意义。」 这位母亲就像这样,喜欢讲得似懂非懂哄骗他人。部分原因应该在于她没把我视为孩子,而是视为独当一面的人来对待,但是母亲不把孩子当成孩子对待,说起来也挺奇怪的。 孩子在父母眼中,明明永远都是孩子才对。 在那个人眼中,我似乎只是一个「位于那里的小家伙」而已。 即使听朋友聊他们的父母,我也深刻认为那个人果然和一般人不一样。 但她终究是我的母亲,所以对我来说,这是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 不过,我在生活、成长的过程中,确实觉得这种「理所当然」有点不对劲。 我一直诧异父亲喜欢她的哪一点。不过这或许只是我天真地坚信夫妻肯定是两情相悦而结合吧,算是我人生一段可爱的小插曲。 何况如果真要质疑,我应该质疑的不是父亲为何喜欢那个人,而是那个人为何不惜私奔也要和父亲结婚。 虽然不是绝对,但我实在不认为她是那么热情的人。 她说她辛苦过。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她为了和神原家的长子在一起,历经各式各样的劳苦、面对莫须有的歧视、遭受许多挫折,在最后私奔。 她曾经过著逃避般的生活。 保守来说,应该不是幸福的恋爱。至少不受祝福。 这是一场如同和幸福反其道而行的恋爱。如果只注意这一点,就觉得这确实是我的母亲,但我认为我和那个人之间,存在著无法接受的差异。 或许只是我想这么认为吧。 只是希望如此。 到头来,或许母亲才不想和我相提并论。她应该不希望和我这种对「分际」一知半解的人相提并论。 不过,他们两人和乐融融一起出车祸而共赴黄泉,无论是亲生子女或是独生女,应该都没有介入他们的余地。 我这么想。 我从以前就这么想,但这种想法最近更加强烈。 父亲和那个人过世之后,我由爷爷奶奶收养。我不晓得外公外婆是否真实存在。这么说挺奇怪的,但我觉得那个人不太可能是「某人的孩子」。顺带一提,爷爷奶奶对那个不只抢走宝贝独生子,还像是殉情般离世的女性似乎恨之入骨,即使终究没对年幼的我说她的坏话或怨言,对那个人的负面情感却是藏也藏不住。 我觉得既然这样,乾脆坦白说出来比较好。 这么一来,或许就可以一起聊个痛快。 我如此心想。 「你在成为我女儿的时间点就受到诅咒。但不只局限于你,所有婴儿在『生为人类』的时间点都受到诅咒。何况,你不觉得人类生下人类很恶心吗?在这个难熬的世界,宣称传宗接代美丽又神圣的说法大行其道,你不觉得这是神赐予的诅咒枷锁吗?难道是我想太多?不对,我想疼爱你的想法不是我的意志,肯定是神的意志。」 那个人说过这种话(我依稀记得),所以反过来说,那个人似乎姑且以她自己的方式颇为疼爱我。 这么说来,我回想起父亲说过「那孩子是代替神而活」。父亲居然将自己的妻子称呼为「那孩子」,现在回想起来令人会心一笑,但我无法认同他的意见。 无法照单全收。 该怎么说…… 对,就我来说,那个人如同恶魔。 「神或恶魔都一样。即使讲一堆乱七八糟的藉口,人类终究是那些家伙的玩具。不要胡思乱想这种明白至极的事。」 那个人如是说。 我的母亲神原远江──旧名卧烟远江的她如是说。 「笨女儿,快给我醒来,今天是期待已久的新学期吧!」 「!」 我猛然颤抖。 这个好大的声音惊醒我。这当然是梦中的声音,但是脑中响起的这声仿真斥责,使我瞬间清醒。 明明是四月上旬的清凉早晨,我全身却瞬间满是汗水。 「唔哇,唔哇,唔哇……」 最不舒服的一次清醒。 这是神原史上最不舒服的一次清醒。我还以为会死掉。 阿良良木学长每天早上都由两位可爱的妹妹叫醒,他经常嘀咕抱怨这件事,但妹妹们无论是以何种方式叫醒,总不可能是趁著学长熟睡时以凶器袭击,应该不会抱持我这种恐怖情绪醒来。 啊啊,好恐怖。 ……哎,虽然今天是做梦的错,不过到头来,我很久没有「舒服清醒」的经验。 我看著左手臂这么想。 看著以胶带层层包覆,绑在房间柱子上的左手臂这么想。 「……呼。」 我以右手徒手扯断胶带,进行一如往常的这项例行工作时,我缓缓恢复镇静。 平复激动的情绪。 左手臂稳稳固定在不会动的柱子上,所以我睡觉无法翻身,基于这种意义难以熟睡,但要是没这么做,我不晓得自己睡著时会闯出什么大祸。 不晓得自己睡著时,下意识之间,会闯出什么大祸。 即使以手铐之类的东西固定,也可能下意识地以钥匙打开,因此我使用胶带。这么一来,即使在半夜像是梦游般穿上雨衣外出,出门时也必须将胶带扯断到无法再度使用的状况,所以即使无法防止梦游症状发作,也可以知道自己曾经外出。 可以知道自己犯下的罪。 得以不用犯下名为「无知」的罪。 虽然我和熟睡无缘,但是比起和无知无缘,前者好得多。 从那年五月之后,从我在睡眠时的恍惚状态,下意识地攻击阿良良木学长之后,从我被恶魔附身之后,我一直进行这种愚笨的自缚行径。 不晓得至今究竟浪费几卷胶带。 不对,并非浪费。 因为我每天早上醒来,看到以绷带层层包裹,又以胶带层层包裹的手臂,我就会松一口气。太好了,看来我今晚也没对任何人施暴。 所以,并非浪费。 「哈哈……骏河,得知自己的潜意识破坏冲动之后很辛苦吧?无知明明不是罪,是一种救赎;明明人们大多不晓得人类本性和猿猴之类的野兽相同就过完一生,你这样真的是受苦受难。不对,应该说备受折磨?但我可不是为此而将『猴掌』留给你。所以是为了什么?别问我这种问题,提问是失败者在做的事。」 感觉某处传来这样的声音。 但我当成没听到,开始整理服装仪容。 这个季节,要裸睡还太冷了。 我微微颤抖。这股颤抖和熟睡流汗无关。 总之,我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换掉被胶带黏胶弄得黏糊糊的绷带。不是裸围裙,而是裸胶带,我觉得还算是风格独具。 只有我这么认为吧? 003 「早安。」 来到起居室一看,早餐已经备好。 我完全不擅长做家事,包括下厨或打扫都是毁灭性的等级,但家里一尘不染。简单来说,这是因为我的监护人──爷爷与奶奶个性非常一丝不苟,而且过于照顾我。 基于各种意义、所有意义,我没有一对好父母,但我有一对非常好的爷爷奶奶。 不过,只有早餐摆在桌上,奶奶去洗衣服,爷爷则是去照顾庭院。世间似乎认为全家一起吃早餐才是理想的家庭,但在我家,大家的时间总是无法配合。 不是因为老人家很早起床。 早起床的反倒是我。因为我每天早上吃早餐之前,习惯进行两趟十公里的晨跑。 今天也是,我从刚才就去跑了一趟。更正,跑了两趟。 在我维持良好的节奏与心情跑步时,爷爷奶奶已经吃完早餐。我每天早上都努力跑快一点,想和爷爷奶奶一起吃早餐,但时速必须提升到两倍才办得到。 嗯,我终究办不到这种事。 「总之,宣称没一起吃饭就不算一家人,这种说法也太粗暴了。你想想,像是那个叫做羽川的女孩家,即使家人一起吃早餐,也完全不算是一起吃早餐吧?与其说是聚集在一起,更像是搅和在一起。对了,像我大致上也都和你一起吃饭,但你把我当成一家人吗?我虽然是母亲,但我问你,我真的是你的家人吗?」 我聆听脑袋一角的这个声音,吃完早餐。充分补充晨跑消耗的热量之后,感谢有这顿饭能吃。 话说回来,今天的幻听真严重。 或许是某种麻烦事的徵兆。 也可能是某种麻烦事还没了结。 ……应该单纯只是因为今天将展开新生活,我的心理稍微失衡吧。 真的。 我一个人做不了什么事。 我一个人完全做不了什么事。 我思考著这种事,拿起爷爷奶奶已经看过,留下摺痕又有些膨胀的本日报纸,在餐桌上摊开。 然后我瞪大眼睛,仔细检视每一则报导,浏览搜寻昨天世界各地发生的事。由于是在地报纸,所以会详细刊登这座城镇与附近的大小事,这种报导最需要注意。 凶杀案件、伤害案件。 发生的时间、发生的地点。 我逐一确认这些事。 然后我在心中,以自己昨天一整天的行程表,对照这些案件的发生时间,回忆自己是否具有不在场证明。 「……呼。」 我看完报纸,松了口气。 没事。 看来,我昨天也没犯罪。 004 我回到自己卧室,发现指甲变长。是没察觉就不会在意,一旦察觉就非常在意的长度。 「指甲剪……」 我轻声说著,环视室内。 应该在某处。这个房间的某处肯定有指甲剪,而且不只一个,有两三个。 骏河,指甲剪用完要放回原位──奶奶经常这么说,应该说经常这么骂我,所以室内肯定有指甲剪,但是得进行相当认真的挖掘工程才找得到。我的房间「有点」凌乱,很难找到想找的东西。阿良良木学长曾经以「地盘下陷」形容我的凌乱房间,这种说法相当贴切。他遣辞用句的品味值得效法。 唔~…… 我要是现在开始找指甲剪,上学肯定会迟到。 顺带一提,在我房间找东西的行为,阿良良木学长形容为「寻宝」,这种说法也很贴切。要在这座「崩塌的山」寻找指甲剪大小的东西,确实不太可能。 如同大海捞针。 要是告诉奶奶,应该借得到另一把指甲剪,但她肯定会赏我一番抱怨,我想到这里就想打退堂鼓…… 我不要被骂。 唉,搞不懂指甲为什么要变长。 「觉得长指甲很恶心的人,不适合活下去。因为这种家伙讨厌成长。」 在我小的时候,母亲一边帮我剪脚趾甲,一边这么说。比起对我说,真要说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但现在回想起来,她果然是在对我说吧。 即使她说话时没看我,她的心也不一定没放在我这里。 反之亦然。看著我的人,不一定真的看著我。 应该抱持著被抱怨的决心前往奶奶房间,还是在上学途中到便利商店买把新的?我认定只能二选一的时候,第三个选项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与其说忽然,正确来说是我把昨天送洗回来挂在墙上的制服从衣架取下时,发现送洗标签还在上面,拿剪刀剪掉标签时,第三个选项出现在我面前。 只要勉强一点,指甲并不是不能用剪刀剪吧? 我察觉这件事。 这是漂亮的思绪转换。人类就是从这种小小的灵感,成功进化到新境界吧。对,就像是牛奶瓶的纸质封口盖那样。 不过在这个时代,牛奶瓶应该不再使用这种盖子了。 总之我就像这样,意外地擅长用某种东西代替某种东西。 我不晓得这应该叫做善于运用,还是思绪灵活。 以前发生过这种事。 当时购买了某个小家电,不过为了方便搬运,外盒捆上两圏封箱绳。 商品送达时,家里没剪刀。 没剪刀很难剪断封箱绳。 在这个时候,神原骏河灵机一动想到的做法是什么? 「用手表切吧。」 就是这个做法。 手表金属扣环的侧边还算利,只要运用杠杆原理,封箱绳算不了什么。我当时做出如此英明的决定。 不对,既然是利用锋利的侧边,或许不能形容为英明,应该形容为锋明。 问我结果如何? 嗯。 总之,崭新的构想经常得不到理想的成果,封箱绳没断,反倒是表带扣环坏了。 封箱绳出乎意料地厉害。 我因而得知封箱绳将箱子封得多好。等等,这种说法不高明!(自我吐槽) 咦? 我明明在说自己擅长转换思绪……却不小心聊到失败案例。 等我一下,我换个例子…… 唔~…… 看来最好别用剪刀代替指甲剪……? 不过今天是新学期的开始,我还是想以焕然一新的心情清爽上学,所以我始终想称赞自己发现这个方法。 这个想法,只持续到我想以绑绷带的左手剪右手指甲为止。 我是左撇子,使用的是左撇子用的剪刀,所以反过来以右手很难使用。 因此,我无法剪左手的指甲。 也就是拿下绷带之后,猿猴模样的左手指甲。 「……失算。」 完全称不上是思绪转换。 与其说擅长,更像是特异(这种说法不高明)。【注:日文「擅长」与「特异」音同。】 算了。反正左手得包绷带。 即使只剪一只手的指甲,虽然无法达到一半的满足度,心情也确实会清爽得多。 我顺便拿出埋在附近的镜子,剪掉我即使跑二十公里、淋浴又吹乾之后依然故我的顽固翘头发。 一刀剪掉。 感觉头发完全留长了。 我想过别这样慢慢修,乾脆痛快地一次剪短,但我无法下定决心。 我大概优柔寡断吧。 这样似乎违背大家对我的印象,不过这是真正的我。 优柔寡断。 拖拖拉拉,不肯下定决心的优柔寡断。 不对,既不优又不柔的我,或许不适合以这句成语形容。既然这样,我应该形容为贪得无厌。 我是贪婪大王。 想得到一切,却失去一切。 我是最爱战场原学姊的贪婪大王。 刚开始得到一切,最后一无所有。 这就是我──神原骏河的人生。 实际上,指甲剪也确实不见了……哎,要是把我房间凌乱的事实,和这种命中注定般的人生观混为一谈,战场原学姊或阿良良木学长或许会骂我。 我讨厌被骂。真的讨厌。 想到这里,我察觉一件事。 那些亲爱的学长姊们,再也无法骂我了。因为他们不在了。 如今,他们不在了。 虽然至今依然觉得就在身边,却只是我的错觉。 我对自己这份眷恋失笑,换好制服之后前往学校。 前往没有阿良良木历与战场原黑仪的私立直江津高中。 005-008 005 我刚才的说法,听起来像是那两位已经过世,但完全不是那样,我只是在说他们正常地从高中毕业而已。 他们毕业,我升上高三。如此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 阿良良木学长从成绩层面来看很可能留级,最后是得到老师们恩赦,在出席天数这部分稍微放水。 严格来说,我觉得这是违反公平程序的违法行为,不过即使是那位光明正大的羽川学姊,看到他在教职员室跪地磕头的模样,似乎也终究没多说什么。 不只是火炎姊妹,学长家三兄妹真的都很喜欢跪地磕头。阿良良木学长美丽的磕头姿势,据说令老师们倒抽一口气,不过这是听羽川学姊说的,所以真相不明。 我并不是没发现自己讲话很夸张,但羽川学姊有时候也会将阿良良木学长的言行渲染得相当帅气,所以学姊的话只能听一半,否则会被骗。 老实说,羽川学姊应该不想被我这么说……至于羽川学姊及战场原学姊,当然是毫无问题就毕业(上个月才为她们举办一场小小的欢送会),所以我如今算是独自留在私立直江津高中。 不,我有许多同辈或晚辈朋友,不过经由「怪异」而加深交情(基于某种意义堪称「共犯」)的三位好友一下子全部离开,令我感到一种不同于悲伤的困惑心情。 若以一个词来形容,或许是扫兴,或是乾脆。 「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的心情,比我想像的还强烈。并不突然、也不霣撼,令我觉得「如此而已」的离别。左手是我非得继续隐藏的秘密,不过事实上,秘密这种东西只由一个人背负过于沉重。 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姊以及羽川学姊,他们知道我左手的状况、知道我做过什么事,而且依然愿意陪在我身旁,光是如此就令我心安。 不过就算这么说,即使我嘴里这么说…… 「骏河,有成长就有变化,『不变的日常』不存在。如果真的存在,那种东西不是日常,是地狱。」 这也是那个人说过的话。 这种话再怎么样,也不应该说给接下来非得成长茁壮的孩子听,不过那个人不当我是孩子,所以无可奈何。 这么说来,充满回忆的补习班废墟烧毁好久了。不知何时,比起还是废墟时的景色,我更熟悉废墟烧毁后的景色。 回想起来的,是烧成焦土的景色。 这应该也是一种变化,以及一种日常吧。 无论如何,在今天,在四片九日的今天,我──神原骏河,升上三年级。 和国中时一样,成为孤单一人。 不过,当时的我抱持著「追随先毕业的战场原学姊报考直江津高中」这个明确的目标,现在的我却没有这种目标。 没有目标、没有目的。 所以,我没在遥远的未来注视战场原学姊,而是孤单一人就读高中。 「啊,骏河学姊,哈啰您好。」 ……我不禁沉浸于自我陶醉的感慨,跑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时,一辆脚踏车跟在我身旁。 对喔。 虽然刚才说我是孤单一人,不过这么说来,还有这孩子。 不知为何,我完全漏掉这个人。 忘得乾乾净净。 不知为何。 「扇学弟,早安。」 我没放慢跑步速度,和身旁的一年级……不对,从今天起是二年级,总之和这名骑脚踏车上学的少年道早安。 他终究是骑脚踏车,所以能轻松和我并肩前进。不过要是我全速奔跑,我有自信能将菜篮脚踏车拋在身后。 总之,我已经三年级,年纪到了最高年级,终究该稳重一点,所以我不会在上学时全速奔跑。 而且我原本就不想冷漠对待这个亲切的学弟。 「骏河学姊好快。」 「倒也不会,大概会勉强在预备铃响时赶到。」 「不不不,我是说您脚程好快。」 「啊啊。」 我点头回应,看向身旁的少年。 他是在去年后半……我忘记正确时间是几月,转学来到直江津高中的学生,姓名是忍野扇。 忍野。 他似乎是那位忍野先生的亲人,实际上不得而知。阿良良木学长是那种个性,所以将这个传闻照单全收,但羽川学姊反而明显质疑。 难得看他们两人的见解差异这么大。不过,扇学弟该怎么说,存在感似乎不太稳定,想到这里,就觉得他们意见相左并非没道理。 ……扇学弟? 学弟? 「咦?扇……学弟,记得你不是女学生吗?」 「嗯?骏河学姊,您在说什么?我从以前就是男生,从呱呱坠地长大至今一直是男生,连一瞬间都没变过。」 「是这样……吗?」 「是的。也不是现在世间正盛行的伪娘。」 「慢著,没你说的那么流行吧?」 我觉得始终只是小众风潮。 不过,人类生性容易只把自己所知的范围当成全世界。即使网路之类的工具看似让世界变辽阔,但世界只是变得更深,并没有变得更广,忘记这一点将会尝到苦头。 ……我尝过苦头。 应该说,我曾经令人不忍正视。 该怎么说呢…… 我将会像这样老是反省,并且一直活下去。我想到这里终究厌烦起来。 「嗯……不过,扇学弟确实是男生。抱歉抱歉,我有点误会。」 「啊哈哈,偶尔误会也无妨吧?若连一次过错都无法容忍,人生也太无聊了。」 「过错吗……」 过错。 我大幅挥动手臂,以大步伐的跑法奔跑,看著左手臂前后晃动的绷带,不由自主地重复扇学弟这个词。 「人生是连续的过错。」 「咦,没想到新学期第一天,骏河学姊就赐我这句不像您作风的消极箴言了。」 扇学弟在脚踏车上歪过脑袋。这样很危险。 想到这里,扇学弟以更快的速度踩踏板,原本以为他要超前先走,却是甩尾般整个掉头,从正面看著我。 看起来是挡住我的去路,但他反方向踩踏板,就这么倒著骑脚踏车,所以没妨碍我前进。 ……等一下。 我没骑脚踏车所以不清楚,不过脚踏车这种交通工具,肯定没有设计成反踩踏板就能倒著骑吧? 又不是赛格威随意车。 即使是钟爱脚踏车的阿良良木学长(破坏他爱车的人就是我),记得也没用过这种古怪的方式骑车…… 「这样不像是直江津高中的明星,率领弱小篮球社打进全国大赛的最大功臣神原骏河学姊。您反倒该说『人生是连续的成功』才对吧?」 「我哪说得出这么傲慢的话。那个家伙是谁?去叫那个人过来,我要说教。」 「居然要我去叫……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您。」 「不对。」 「明明是事实……」 「是过去的事实,很久以前的事。」我如此回应。 去年……不对,前年的这种荣耀,应该已经没人记得吧。身体出问题而退休的选手,注定会逐渐被世人忘记名字。 何况同学年的学生,也在前几天正式退出社团。 世代交替,前人逐渐被遗忘。 「过去吗……过去啊……听您这么说,我这种崇拜明星骏河学姊而就读直江津高中的学生会很失望。」 「骗人,原来你面不改色就说得出这种惊人谎言。你不是回家社吗?」 「是的,但我是回家社的王牌。」 「你凭什么成为王脾?」 「我三天就早退一次。」 「确实是王牌。」 和这家伙聊天很累。该说步调会被打乱吗…… 想到这里,我回想起这正是阿良良木学长经常对我说的评语。 若是如此,我至今添了他不少麻烦。我事到如今才在反省。站在相同立场之后,我首度体会学长的想法。 晚点写封手机邮件道歉吧。 我很早就学会如何写手机邮件。 我也是会学习的人。 要是因为我是笨蛋,就觉得我不会学习,各位就大错特错。 话虽这么说,我认为扇学弟和我类型迥异。 到头来,这名少年和我学年不同,又没加入运动社团,我为什么变得像这样和他熟识交谈,我已经不记得了。这孩子不知不觉,就理所当然般位于我身旁。 回过神来就发现,他在我心中的立场,和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姊与羽川学姊他们差不多,而且极为自然。 正因如此,我感到不自然。 ……不过也对,因为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姊与羽川学姊离开,才会只剩下我与这个孩子。 这样有点难受。或许比我独自一人还难受。 「嗯?骏河学姊,怎么了?」 「不,没事……」 我终究很难当著他的面,说出「和你共度校园生活很难受」这种话。 「这么说来,过错这个词,和『过去』同样有『过』这个字。换句话说,过去必须是一种过错吗?」 「…………」 我很想告诉他,「必须」这两个字不是这么用的,但我打消念头。我不愿意被当成爱挑晚辈语病而沾沾自喜的前辈。 不过,他询问字词意义的对话就已经误用字词,算是颇为强烈的自我矛盾。 「仔细想想,未来这个词,也和否定句的『尚未』同样有『未』这个字,难道人生无论是过去或未来,都只有消极可言吗?」 扇学弟这么说,并继续反向踩踏板,持续倒著骑车。脚踏车不像机车有后照镜,所以果然很危险。光看就令人提心吊胆。 虽然应该不可能,但我担心要是我一直跑,他就会一直像这样反向骑车,所以我缓缓停下脚步。 「唔喔,骏河学姊,怎么了?跑太久肚子痛?」 正如我的计画,扇学弟也煞车了。不是使用把手的煞车,是以鞋底摩擦地面。 他的每个行动都好危险,令人捏把冷汗。 「我的内脏没脆弱到跑个区区几公里就受创。」 我否定扇学弟的询问,就这么大步走起路。即使依然搞不懂那辆脚踏车的运作机制,但似乎无法慢速倒著骑,因此他一副不甘愿的样子倒转车头,以正常的骑车方式继续陪我前进。 这孩子看似别扭,其实很率直。 看似扭曲,其实是直线。 从我国中与高中时代带领运动社团的经验评定,他在现今时代的后辈之中,算是意外地易于驾驭的一类。 「从走路速度来计算,不会迟到吗?」 「我会在最后的斜坡冲刺,所以不要紧。」 「唔啊,请饶了我吧,这样只有我会迟到。我很不擅长骑上坡。」 「那你可以先走。」 「您真是的,只不过是迟到,我为什么非得放弃和全校学生崇拜的骏河学姊一起上学的荣誉?」 「我可不记得被你讨好过……我不是什么明星。」 「确实是明星。不对,或许形容成大师比较正确。」 「居然说大师……即使真是如此,也是往事。」 「您说得没错,您的领袖魅力或许没有全盛时期那么强……即使如此,至今依然有部分狂热粉丝继续声援骏河学姊。」 「如果是真的,我很感激……但我现在没打篮球,究竟要声援我什么?」 到头来,「狂热」这个词很恐怖。 我回想起自己害怕的那时候。 热中到发狂的那时候。 「明星光是活著就是明星,重点在于您存在于那里,并且闪闪发亮。」 「就说我不再闪亮了,是黯淡。」 「这样讲真是兜圈子……即使骏河学姊现在确实没有全国性的知名度,也完全是在地艺人喔。」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致力于在地打拚……扇学弟,你有事情找我吧?不然你不可能主动向我搭话。」 「哎呀……」 扇学弟眨了眨眼睛。 这孩子果然有点作戏过度的倾向,以装模作样的态度活在世间。 简单来说,像在刻意饰演某种「角色」,令我忐忑不安。 感觉像是被迫逐渐目睹自己讨厌的一面。 逐渐,却清楚目睹。 「骏河学姊,您这番话好冰冷,我还以为冻伤了。我没理由就不能找您说话?」 「唔~真要说的话,我比较不希望你是基于某种理由而找我说话。」 「哈哈哈,这番话很暖和。」 扇学弟笑著进入正题。 先是卖好大一个关子,接著突然以快到异常的速度切入正题,这是扇学弟独特的对话技术,而且确实令人联想到穿夏威夷衫的那个人。 「骏河学姊,您知道『恶魔大人』的传闻吗?」 恶魔大人? 006 我不想在新学期第一天就迟到(我不担心出席天数的问题,但我这个人没有无情到看见阿良良木学长最后那种形容为凄惨还不够的悲哀惨状还无动于衷),所以无论扇学弟怎么说,我还是在最后的上坡全力冲刺,随著预备铃声穿越校门。 扇学弟似乎真的不擅长爬坡,就这样被我扔在身后。总之先不提是否擅长,菜篮脚踏车本来就很重,应该不适合爬坡。 原本以为那辆车如同能倒著骑一样,也改造成便于爬坡,不过那位技师似乎没改装到这种程度。 我听著身后像是快哭出来的声音奔跑,并不是一点都不心痛,但我可没和他约好要一起上学。 何况以他的状况,我觉得再怎么样似乎都不会迟到。即使迟到,也肯定能以那种说话技巧蒙骗老师。 所以我换档了。 我的长处就是凡事切换得快。 原因果然在于我是笨蛋吧。 进入校舍前,我先到体育馆检视分班表,确认和谁同班、和谁不同班。嗯,以这种观点来看,今年的分班大致令人满意。 这么说来,虽然我至今很少想这种事,不过在分班的时候,是老师们一起商量决定的吗?比方说谁不能和谁同班,这个小团体不能放在同一班之类的。 好像歌谣《矢切渡船》的歌词。 不过,我也觉得这种分班工作似乎很有趣。 和新班级的新朋友玩「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分班」这个游戏吧。我如此心想,前往新教室。 三年级的教室。 形容成「好巧不巧」实在是夸张又装模作样,感觉像是硬要炒热连续剧的气氛,不过这间教室是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姊、羽川学姊去年使用的教室。 并不是没让我有所感触。 换言之,有所感触。 教室很冷清,看来大家还在体育馆任凭分班名单影响情绪。或许是还没切换心情面对新班级与新同学。 学长姊用的书桌是哪一张?不过应该不可能分辨得出来吧?抱持这个想法,缓缓在教室徘徊的我,发现一张书桌释放著强烈的个性。 具体来说,有张书桌以雕刻刀,深深刻上「阿良良木历」这几个字。我的天啊。 我差点无奈认为阿良良木学长是自我主张如此强烈的人没错,不过仔细想想,那个人到头来不可能带雕刻刀到学校。 换句话说,这应该是战场原学姊的书桌。 上课时,战场原学姊在桌面刻上爱人姓名打发时间。我轻易就想像得到这一幕,微微一笑。 微微一笑──总之,不能形容为会心一笑。 完全无法想像阿良良木学长发现这行刻字时是何种反应。我如此心想,坐在这个座位。 这是第一次来到的教室、第一次来到的班级,其实应该依照座号入座吧,不过这种事是由首先订下的规则来决定。 在这个场合,首先坐下的我订下的规则,是「坐自己喜欢的座位」。 思念著曾经崇拜的人或恋人,坐在这个人坐过的座位,感觉会为即将展开的新生活带来光明,却也给我某种依依不舍的感受。 「骏河早安~我们升上三年级终于同班了!」 我沉浸在这股无法言喻的感慨时,不知何时进入教室的日伞,坐在我前面。 日伞是我在篮球社的同届社员。 她去年是副队长,在我退休之后继任为队长。其实她始终坚称只是代理队长,但我到最后依然没复出,她就这样在不久之前退休。 所有人公认她是运动型女孩,但后来和周围众人一样,光荣成为升学学校考生的一员。 我?我当然也是考生。 要不是左手的问题,我并不是无法以篮球社时期的成绩保送就读体育大学,但我对外宣布左手报废,即使学校邀请入学也不得不拒绝。虽然是自作自受,但我想到接下来的求学生活就忧郁。 我不擅长用功。我是笨蛋。 何况我进入这所升学学校的最强动机,是为了追随战场原学姊。 「嗯,说得也是。」 我回应日伞那番话。 我和日伞是篮球社同届社员,精神层面的羁绊很强,但我们这次是首度同班。 两人在退出篮球社之后才终于同班,这种迟来的缘分令我觉得讽刺。 不对,没什么好讽刺吧? 很常见? 到头来,相同学年的学生们,大多未曾同班就毕业,所以应该没必要在述说时,硬是加入帅气的感觉。 「我从小学时代,到了重新分班的时期总是会忧郁,不过和骏河同班令我松了口气。」 「忧郁?为什么?」 「因为我很怕生。」 「这样啊……」 「我最怕的就是『和喜欢的人组成两人一队』。」 「为什么?可以和喜欢的人组成两人一队,是很开心的事吧?」 到头来,我不太觉得运动型的日伞怕生,不过这种自我认知容易和现实不同。 我认为的我,大概也和别人认为的我不一样。相对的,我觉得两种都不是正确的我。 各人对于「正确」的基准不同。 去年令我得知这个道理。 「不过,我真正忧郁的时期,是在重新分班约一个月后。」 「嗯?为什么?」 「因为会看见以前同班的好朋友,在别班和别人成为好朋友,因而落入窘境。」 「居然说落入窘境……」 「朋友结交到新的朋友,莫名会令我抗拒。朋友的朋友是敌人~」 日伞说完垂头丧气。 这种内心想到也很难说出口的话语,她却毫不在意就说出口,我认为这一点证明她果然是运动型女孩而且不怕生,但这番话应该是她毫不虚假的真心话。 一开始,我看见阿良良木学长与战场原学姊的关系时,或许也是这种感觉。像这样听她用话语说明,我就很清楚这种感觉。 ……总之,这是我的任性情感吧。 虽说如此,情感基本上都是任性的。 「日伞自己也会结交新朋友吧?」 「当然会。」她这么说。「不过,在今后的人生,也会反覆进行这种换班或换座位之类的事,明明没有决裂,却会和各式各样的人、和自己要好的人、喜欢的人、非常喜欢的人渐行渐远。我想到这里,与其说是变得忧郁,更像是心情陷入谷底。」 「嗯,确实。」 我点头回应日伞这番话。 这番话确实令人认同。 「人生总是不断换班与换座位。」 我和阿良良木学长或战场原学姊的关系,有种像是会永远持续下去的乐趣,不过别说永远,光是他们毕业,就无法以相同形式持续下去。 他们非得在新的地方,建立新的人际关系。相较于依然待在相同高中的我,姑且算是更确实会变成这样。 ……阿良良木学长,比任何人都不擅长这种心态的切换。 他现在依然频繁寄手机邮件给我,而且一半以上是开黄腔。 我觉得开黄腔的原因大致在我这里,但那个人对我有些大胆的误解。 后来,新同学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班导在最后姗姗来迟进入教室,滔滔不绝传授应考心得之类的事。 就当成浪费掉一年的人生,努力用功吧。 老师大概是想博我们一笑,在说笑之间提到的这句话,当然令我回想起母亲。 「骏河,一起回家吧。」 日伞和她早早结交的一群新朋友(她绝对不怕生)如此邀约,但我郑重婉拒。 原因在于我非得前往某处,但我不能老实说出来,只好适度编个理由,说我非得买一本参考书之后回家。 我算是颇能面不改色地说谎,不会冒出什么罪恶感。 「什么?骏河真是的,把老师那番话照单全收?明明适度当成耳边风就好……」 「并不是那么回事。不过我比别人晚一步起跑,要是没能努力补回来,以我的成绩确实考不上大学。」 「啊~毕竟骏河是笨蛋。」 居然直言不讳。而且她不知为何知道这件事。 这明明是秘密! 顺带一提,日伞在学业方面很得要领,成绩还过得去。之前她说过,她的目标就是维持现状,考上还过得去的大学。 人生得过且过。 这是她的宗旨。 看她没把体育大学或企业球团列入生涯规划,代表她似乎将篮球当成「高中时代的回忆」。 不对,不只是她。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高中时代完全是制作回忆的时间。说穿了不只一年,而是整整浪费掉三年的人生。 没以这三年制作回忆,而是用来寻找自我的人,属于极少数派。我原本也自认是少数派的一员,不过看来并非如此,甚至没制作什么美好回忆,就要结束这三年。 哎,说真的。我至今这两年做了什么? 剩下的这一年,我将会怎么过? 「那么,明天见啰。」 「嗯……啊,对了,日伞。」 我开口询问。 为了以防万一,尽可能装作随口提及。 「你知道『恶魔大人』吗?」 「啊?」 我看到她的反应,认为她果然不晓得,也觉得自己问了无谓的问题。不过…… 「为什么骏河这么乐观的女生知道这个传闻?」 她接著说出这句话。 007 「恶魔大人」听起来怪怪的。 为什么要以「大人」这种敬称,称呼应当受到诅咒的恶魔?虽说如此,恶魔单纯是和「神」对立的存在,既然这样,如同我们会将神称为神明大人,将恶魔称为恶魔大人,或许也还算合理。 而且恶魔的立场与地位确实高于人类,若有人主张直呼为恶魔很没礼貌,也是一点都没错。 总之,我听过各种说法之后,觉得对恶魔加上「大人」并不是基于敬意,纯粹只是诙谐之类的因素。 这很常见。 但我知道,这种平凡无奇的「玩笑」,容易招致惨痛的结果。 这似乎是直江津高中学生在玩的一种咒术。由于发生过千石小妹那件事,我对咒术这种字眼很敏感,但以扇学弟的说法,我或许有点反应过度。 传闻本身没什么罪过。 据说只要找「恶魔大人」商量困扰或烦恼,就绝对会帮忙解决。加上「绝对」这两个字,听起来反而太过虚假。 但无论听起来多么虚假,例如像贝木泥舟的诈骗行径那么假,我听到「恶魔」以及「会帮忙解决烦恼」这种字眼,即使除去千石小妹的事件,我也不得不受到震撼。 #因为这么一来,这个「恶魔大人」,或许是我。# 「即使是『绝对』,当然还有几个附加条件就是了。听说要是谘询内容太严重,『恶魔大人』就不会受理。」 扇学弟如此说明,语气和往常一样悠哉,对,感觉像是在闲扯无关紧要的事。 不过实际上,这种对话确实只是悠哉的闲扯。 对他来说是如此。 即使扇学弟知道我左手的事,知道我做过的事也一样。 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事情不是胡说八道。凡事在他面前都是闲扯。 「过不过分的基准,似乎是『拜托警察帮忙是否比较好』。」 这是怎样? 莫名地具体,应该说莫名地真实。 至少不是恶魔帮人类「实现愿望」时提出的条件。例如我,即使是自作自受,但我的一部分身体与灵魂已被夺走。 「那当然。因为这里提到的『恶魔大人』,似乎是具体又真实的人类。」 「人类……?」 「听说是高中生左右的女生。」 「……?换句话说,某处的女高中生假扮『恶魔』,为直江津高中的学生提供谘询服务?」 女高中生。 这样的话,就更像是我了。 「确实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是不是『假扮』就很难说。说不定是真的。」 扇学弟语带玄机这么说。 「……?她是具体又真实的人类吧?」 「没人规定具体又真实的人类不是恶魔吧?因为她『绝对』能解决烦恼。我不认为她只是一个亲切的人。」 「…………」 可以的话,我很想继续向扇学弟打听细节,但我就是不想对他露出「这个话题引我上钩」的感觉,所以我轻哼一声,假装不感兴趣地当成耳边风。 如果这是基于学姊的爱面子心态,我也太小家子气了,但扇学弟似乎洋溢著一股不便深入打听的气息,令人觉得继续问下去很不识趣。 想到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会无视于这股气息尽情问下去,就觉得自己果然无法和那位学长一样,心情因而消沉。 虽然这么说,无论日伞是否知道,我都打算自己展开行动。不过既然她知道这件事,代表扇学弟并非只是乱讲话捉弄我(我这么说有可能被批判为不相信他人,但他真的有乱讲话的前科)。 但依照日伞的说法,这个传闻不像扇学弟说得那么正面,甚至令我觉得是一种负面传闻。 听她的语气,积极的人不可能知道这个传闻。也就是说,只有消极的人知道这个传闻。 对,就像昔日那个消极的我。 ……不过,人不可能只有积极的一面,也不可能只有消极的一面。任何人活在世间,都是有时候看著前方、有时候转身看后方,当然也会确认上下左右。 没错,「自我」或「个性」只是幻想。 要是没理解这个道理,将会因而尝到相应的苦头。就像我曾经将单方面的幻想、理想强加在战场原学姊身上,最后恼羞成怒而自讨苦吃。 而且重点在于当时也和「恶魔」有关。不过那是一个爱哭恶魔、低阶恶魔,即使不是百分百,也不像是足以加上「大人」这个称呼的伟大怪异。 日伞明显不太想聊这个话题。她和扇学弟不一样,是我推心置腹的好友,并不是不能找她深入追问,但终究得看时机与场合。要她在新班级的新朋友面前,说出她所知道关于恶魔的所有情报也很残酷,所以我回应「没有啦,只是阿良良木学长刚才寄的电子邮件提到这件事」适度敷衍。 「阿良良木学长?」「咦,神原刚才提到阿良良木学长?」「阿良良木学长是那个阿良良木学长?」「传说中的那位?」「传说中的阿良良木先生?」「传说中的阿良良木先生寄传说中的电子邮件?」「咦,怎么回事,神原和那位阿良良木学长是网路笔友?」「真的?」「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连远处的另一个女生小团体,都聚集过来造成大骚动。不只适度,甚至变成盛大地敷衍了…… 唔~…… 阿良良木学长的大名,到哪里都管用。 那个人才叫做明星,而且是超级巨星。 就像这样,我决定改天再侦讯日伞,以今天放学后的时间调查「恶魔大人」。或许我从新学期第一天就是不及格的考生,但后辈是看著前辈的背影成长。 即使无法完全效法。 008 「我也知道『恶魔大人』的传闻喔,耶~!我觉得月火差不多要出动了,正暗自发动引擎处于怠速待命状况。燃烧的正义一点都不环保!」 这是手机对话。 火怜开朗地这么说。应该说我完全没看过她不开朗的样子。 不过,原来如此。果然不是只限于直江津高中学生之间的传闻。 「所以骏河姊姊,您说『恶魔大人』怎么了?」 「不,没事……火怜妹妹,我想问一下,你知道怎样能见到『恶魔大人』吗?」 「这个嘛……」 像这样直截了当询问,对方或许会有所提防而完全不肯透露,但她像是一个完全不晓得怀疑为何物的纯真孩子,会讲出她所知道的一切。 不只是口风不紧的等级。 我想得到必要的情报,却得到必要以上的情报,所以我讲这种话也不太对。不过绝对不能把秘密告诉这孩子,嗯。我现在这个想法就得保密。 「讲完了。所以是怎么回事?啊,难道骏河姊姊有事找『恶魔大人』商量?」 「不不不,怎么可能。」 我如此回答,但我曾经请「恶魔」实现愿望,这个回应有点不诚实。 不对,不是「有点」。是一点都不诚实。 我这么做,像是在利用尊敬我的晚辈女孩,罪恶感如同渣滓沉积在内心。 「这样啊,那就好。」 ……她轻易就相信我。 彷佛放弃质疑的这种态度,出乎意料减轻我的罪恶感,令我觉得这孩子的直爽个性,应该是她国中时代就在镇上驰名、广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阿良良木家的基因真优秀。 「嗯,谢谢。那么火怜妹妹,火炎姊妹打算什么时候出动?」 「啊?不不不,骏河姊姊,火炎姊妹不再出动啰。」 我觉得要是在现场撞见会很糟糕,应该说会很尴尬,所以询问火怜这个问题,她却如此否定。 「因为,火炎姊妹前几天解散了。」 「……啊,对喔。」 确实如此。 到头来,阿良良木火怜、阿良良木月火姊妹组成的火炎姊妹,正式名称是「栂之木二中的火炎姊妹」,本年度升学之后,姊姊火怜从私立栂之木第二中学直升私立栂之木高中,因此这个称号蕴涵的前提不复存在。 记得上个月底,举办过一场盛大的解散会……我回想起阿良良木学长四处奔走收拾残局的样子。 学长抱怨直到最后的最后还为他添麻烦,看起来却也彷佛因为是最后的最后而落寞。或许是我自以为是的感伤吧。 「嗯,所以现在的栂之木二中,是月火独自以『月之烈火』的名义活动。」 「月之烈火……」 听起来莫名老土。就像是不成材战队。 如果我贸然批评这是不成材的战队,这个战队却真实存在,那就麻烦了,所以我没说出口。 「并不是哪方面有变化,而且也和以前一样是两人共同行动,但我们依然不再是火炎姊妹了。我想到这里,即使在现在的待命时间怠速空转,也会忽然就回过神来,回神之后不由自主地吓一跳。」 火怜这么说。 以一如往常毫不在乎的语气,说出令人深思的话语。 「这就是年纪大了吗?」 「我觉得这就是人生。」 我回忆著和日伞的对话,努力说出具备前辈风范的感想。 人生当中,换班与换座位就是一切。 除此之外,就是毕业。 「嗯,说得也是。人类没办法永远不变。像我昨天量身高也发现,我不知何时又长高了。」 「…………」 火怜,你又长高了? 现阶段看起来也已经超过一七五公分…… 站在篮球的观点,好羡慕。 「总之等月火妹妹升上高中,就能成为『栂之木高中的火炎姊妹』吧?」 我嘴里这么说,心里明白这只是一时的安慰。 事实上,我就读清风国中时,和战场原学姊一起被称为「圣殿组合」,不过我后来进入直江津高中,再度和战场原学姊来往时,只剩阿良良木学长这样称呼我们。 总之,就是这样。 人际关系的每个时期,大概都有相应的称呼,这些称呼即使看似一直相连,肯定也不会延续吧。 看似水流,其实是细小水滴的聚合体,各自始终独立。同样的道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许也不能硬是以相同的话语封锁。 「总之,虽然有点离题……」火怜继续说下去。「但这次和去年暑假那时候不一样。似乎没人真的因为这个传闻受害,所以月火无论如何都无法出动。」 「这样啊……」 「只不过,居然自称恶魔提供谘询服务,从这种构想就可以确定这个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个『恶魔大人』,有没有可能是真正的恶魔?」 「啊?咦?啊哈哈!」 我这番话好像出乎火怜的意料,她先是愣住发出声音,接著放声大笑。 「真是的,骏河姊姊,您说这什么话,这个世界不可能有恶魔吧?我已经是高中生了,不会相信妖魔鬼怪啦!」 「…………」 嗯,或许吧。 既然是火怜,她这一生肯定和怪异无缘吧……相对的,我也知道依照现实状况,没人能保证这种事。 日伞也说过,我和「恶魔大人」扯上关系很奇怪。 任何人肯定都会这么说吧。即使是知道我左手秘密的阿良良木学长也一样。 阿良良木学长与战场原学姊,都认为我去年是「一时鬼迷心窍」向恶魔许愿──他们都如此认定。 然而,不是那样。 当时的我,确实毫不犹豫地向恶魔许愿。 依赖、奉承、服从……甚至侍奉。 「这个世界不可能有妖魔鬼怪喔,如果真的有,就是我哥哥吧。骏河姊姊,拜托听我说,我哥超扯的,上次他说『好闲喔,所以来玩吧~』半裸进我房间,然后忽然用指甲剪朝我的肌肤……」 「……这种事可以说给我听吗?」 不是兄妹之间的秘密吗? 就算要我听她说…… 半裸? 指甲剪? 搞不懂这些词为什么会连在一起,连我也有点不敢领教。 指甲剪…… 我刚才只是想到以剪刀代替指甲剪的点子就得意忘形,但听到她这番话就觉得是小巫见大巫。 「不过真的很神奇。曾经毫不讳言妹妹超烦,宣称不参加妹妹葬礼的那个哥哥,居然在我国中毕业之后,莫名地经常陪我玩。这也是因为年纪大了吗?」 「…………」 我由衷希望不是因为火怜从女国中生转变为女高中生。改天向月火打听阿良良木学长的动向吧。虽说如此,我还没和国三的她有太多交集。 真是的…… 阿良良木学长总是提防我可能会对妹妹下手,不过他自己无论是长大还是毕业,无论改变还是没改变,似乎永远是阿良良木学长。我抱持和火怜相反的感想。 「算了。那么火怜妹妹,改天再来我家玩吧,到时候再好好聊这个话题。」 「哇,骏河姊姊居然这样邀请我,我好开心!」 「那就聊到这里吧。你在新环境也要多交朋友喔。」 我说出用不著叮咛的这番话,结束通话。 如今我会写手机邮件、会和普通人一样使用手机。火怜是阿良良木学长的妹妹,所以刚开始和她来往时有点紧张,如今也像这样毫不拘谨地交谈了。嗯。 我今后也会像这样,以各种不同的新刺激,逐渐改变一些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不变的日常不存在。日常就是像这样打造而成。 暂且不提这件事。 模仿阿良良木学长的说法,就是言归正传。 依照火怜提供的情报,见「恶魔大人」的方法有三种,预先准备的这三条路线不是平行式,是阶段式。也可以说是依照难易顺序。 假设以电玩概念分类为简易、普通、困难三个等级,最简单的是「信」。 在信纸亲笔写上想商量的事情,装入信封之后放在指定的地点。地点似乎依照状况各有不同,有时候是公园长椅上,有时候是车站置物柜。 这样就好。 要是这封信不知何时消失,代表「恶魔大人」接受谘商委托。反过来说,要是信一直位于该处,就代表这项委托很遗憾地没被受理。 我总觉得用这种方法商量烦恼很随便,不过这是简易模式,因此在所难免。 低风险低报酬,这是经济原则。 站在谘商者的角度,无须直接接触「恶魔大人」,反而也乐得轻松吧。 那普通模式是什么呢?是「电话」。比信件更进步、更深入的沟通手段。 在这种状况,即使是经过电话线路,依然会直接和「恶魔大人」对话,所以心情上的难度提升。但是相对的,无须太好的文笔也能倾诉心声。 即使说话结巴也无妨。不对,结巴反而更能传达烦恼的迫切度。 听说以保密号码打过去也行,如果想传达烦恼的严重性,比起简易模式更应该选择普通模式。至于谘商用的电话号码,似乎也会视情形而不同,总之都是手机号码。 对方的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像是以手帕盖住话筒般模糊不清,而且很少讲话,基于这个意义,严格来说不叫做交谈。对方只是出声附和或偶尔出言认同,至少不像一般的谘商师会主动提问。 换句话说,就像是单方面倾诉烦恼的留言电话。 在最后,对方会回应是否受理谘商内容。委托人讲很久之后却被拒绝时的心情,我只能以想像的方式揣摩,但因为对方是断然地、清楚地出声拒绝,比起难以确定是否受理的简易模式堪称亲切得多。 我听完普通模式的方法,觉得应该正如火怜所说,是人类打著「恶魔」的幌子干的好事。 使用的是电话,而且是手机。该怎么说,这个工具浅显易懂又真实,令我觉得和怪异无关。 没人规定人类不会是恶魔。 虽说如此,既然我无法清楚确定这一点,我事到如今也不能打退堂鼓。 至于最后的困难模式,各位听到现在应该也预料得到,就是直接和「恶魔大人」见面。想接触「恶魔大人」的我,当然采用最后这个选项。 「那么,今天去哪里见得到那个『恶魔大人』?」 「这个嘛……其实能不能见面,经常得碰运气。要是见不到面,就代表在这个时间点已经『不予受理』。」火怜预先声明之后,告诉我地点。「现在的话……」 不过,当我得知地点,我就堪称失去所有选项,只能说我丧失选择权。不晓得是否可以形容为巧合。 对方现在所在的地点,是补习班废墟……的遗址。 是充满回忆的那片焦土。 009-012 009 妖魔鬼怪的权威──忍野咩咩曾经当成根据地的补习班废墟,之所以成为我充满回忆的地方,其实并不是因为我曾经在其中一间教室,和阿良良木学长认真交战;也不是后来好几次和怪异有所牵扯,而在其中一间教室过夜;更不是因为我近距离目睹这座建筑物焚毁崩塌。 不对,当然也包含这些要素,甚至就是因为这些要素而充满回忆,我就算这么说也不算谎言,但是对我来说,还有另一个更为基本的原因。 我没告诉阿良良木学长就是了。 应该说,我从未说过。现在也没有透露。 当时──在那间补习班成为废墟之前,在补习班维持补习班的功能运作时,我在那里补习过。 具体时间,是国二到国三的这段时期。我知道战场原学姊进入直江津高中之后,觉得自己当时的成绩很难升上那间高中,因此恳求爷爷奶奶让我补习,当时我补习的地方无须隐瞒,就是这间睿考塾。 不过,睿考塾在我补习的这段时间,就因为经营困难而倒闭。当时不少国中、国小的学生在这里补习,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会倒闭,不过我后来听说,他们为了对抗站前大型补习班而雇用的讲师薪水过高,无法平衡收支。协助我的成绩突飞猛进到能够进入直江津高中的恩师们,却压迫到补习班的经营导致倒闭,我很难在内心找到折衷点接受这个事实。 无论如何,忍野先生、阿良良木学长或小忍拿来睡觉的那张书桌,说不定就是我国中时代补习用的书桌。 这种事并不会改变什么。 这只是回忆,我不会因而伤感。之所以没告诉阿良良木学长他们,单纯只是没契机开口,而且当时无暇讲这种事。 焚毁崩塌之后依然勉强残留的补习班痕迹,完全从这个世界消失时,我也没有悲哀或感伤的心情。 该怎么说……哎,我这样讲明似乎很冷漠,但我升上高中时,这件事在我心中就已经「切离」成为回忆封存。 何况补习的那段时间,我拚命调整练篮球与用功的行程表,因此讨厌起补习班。补习是我当时主动提出的要求,所以在这方面,我真的对帮忙出补习费的爷爷奶奶感到过意不去。 因此,补习班实际陷入经营困难的局面而倒闭时,不用说,我当然烦恼过,认为都是我如此期望而导致的。 ……就是这样才说不出口吧。 总之,这或许是我现在回想才冒出的想法,无论如何,基于这些意义,我和那个地方的缘分,再怎么说都胜于将那里当成根据地的忍野先生,或是将那里当成过夜居所的阿良良木学长。 如今我又要前往那个地方。前往焚毁崩塌之后、对任何人来说都已经划下句点的那个地方。 「你幻想自己所走的路会通往将来的梦想,那是你的自由。不过现实大多不是如此,这条路单纯是通往过去的笔直道路,人们只不过是在走回头路。而且这条路是严格的单行道,贸然回头可能被夺走灵魂。」 我的母亲如是说,但是走在这条路上,不可能从来都不回头吧。 就这样,我和火怜讲完电话之后,就这么像是玛利欧兄弟,以b钮冲刺前往原补习班遗址(这是什么?)的焦土。 然后,我在那里,和「恶魔大人」相见。 虽说是焦土,不过那座建筑物焚毁至今约半年,自治单位终究没有弃置不理,已经以工程重机清理乾净,形容成寸草不生的空地比较正确。 这块空地的中央,有一名拄著拐杖的女生。 和我年纪相近的女生。看似高中生的女生。 既然这样,代表扇学弟说得没错。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却果然令我不太高兴。 她身穿运动服。说到运动服,我就联想到整年都穿运动服过生活的火怜(不久之前才和她聊过也是原因之一),不过火怜的运动服造型充满健康气息,这个女生的运动服造型,则是给人「邋遢」的感觉。 松垮垮的运动服。尺寸大得像是睡衣,很邋遢。 看起来未经梳理的蓬乱褐发,使这种印象更加强烈。话说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褐发这种发色。 在这个时代,褐发或许没那么稀奇,但这里毕竟是乡下小镇,顶多只会看见游泳社社员在泳池氯水游太久而褪色的发色(此外就是小忍的金发),因此这种发色自然令我退缩。 就某种意义来说,我害怕褐发更胜恶魔。 正因如此,我心态反而放得开。 不对。我放开心态的理由不只这个。还有其他理由。 「……虽说准备三个选项,但几乎所有孩子都是以第一个选项解决。」她说。 我即使退缩,依然思索该如何搭话,犹豫以何种方式开口。就在这个时候,对方主动说话了。 我回过神来,发现她看向这里。 褐发恶魔看向这里。 「十个人之中,七个人会以写信的方式找『恶魔大人』谘商,剩下的三人之中,两人会打电话。」 「……然后最后一人,就像这样直接来见面……吗?」 「不,最后一人会在面对第三个选项时决定『放弃』。直接来找『恶魔大人』谘商的孩子,是十人之中的第十一人。」 这个女生的语气,比我还要中性。 声音低沉又穏重,而且速度莫名地慢。不是「悠哉小妹」那种可爱的形象,单纯是缓慢……接下来的形容方式明显隐藏坏话要素,我很不愿意使用,但「慢吞吞」这个形容词最为贴切。 等待下一句话就会不耐烦。 是这种速度。 感觉像是慢速播放常听的录音带。 「不过,这种孩子大多抱持真正严重的烦恼,所以我总是就这么引介给警察、律师或是儿童谘询中心。来见『恶魔大人』的第十一人,至今只出现过两人,这两人都是采取这样的处置。不过……」 她这么说,缓缓瞪著我说。 「神原骏河小姐,看来你不是这样的人。」 她忽然叫我姓名,我吓了一跳。 不过,并不是因为「陌生人知道我的姓名」而吓到,也不是因为对方是「恶魔大人」,所以使用神奇力量,在我自我介绍之前得知我的姓名。 「一点都没错,沼地蜡花小姐。」 我这么说。说出她的姓名。 接著,这个女生──沼地首度甜美一笑。 「原来你还记得,我好高兴。」她这么说。 是的。由于她染发,我从第一印象认不出来,但「恶魔大人」是我认识的女生。 不过严格来说,我不是从长相认出来,是从她抱在左腋下的拐杖回想起来。 沼地蜡花。 国中时代,她是附近地区和我互别苗头的别校篮球选手。我们对决过无数次,与其说是劲敌,更适合形容为死对头。 我不记得明显输过她,却也没有明确胜过她的记忆。 我是擅长快攻的进攻型球员,沼地是吊儿郎当擅长防守的篮球选手。传说她曾经完封敌队,不晓得是真是假…… 回想起她的打球风格,她刚才「慢吞吞」的说话方式与举止,我就可以视为她人格的一环而接受。 虽说如此,但她是敌队球员,所以国中时代即使知道对方长相,也不曾像这样交谈就是了…… 「呵呵,神原,你的左手……」沼地说著,以没拄拐杖的右手,指著我左手的绷带。「原来你左手报废的传闻是真的,换句话说和我一样。著名选手碰到受伤真是毫无招架之力。慢著,称昔日的自己是著名选手,听在耳里会很傲慢吗?不对,听在你耳里应该不会吧,神原选手。」 「…………」 我没回应,看向沼地的左脚。 她邋遢穿著尺寸较大的运动服,乍看之下难以辨识,不过仔细一看就发现,她双腿的粗细不同。差异不明显,是因为我「知道隐情」才看得出来。 不过,她的左脚包著石膏绷带。 坚固地、坚牢地保护。 以免受到外力冲击。以免受到世间打击。 因此她左脚没穿鞋,赤脚踩在地面。 左脚报废。 是的,所以她拄著拐杖。 在国中最后一场大赛,即将对上我学校的前一场比赛,沼地在比赛时的冲撞意外伤到左脚。听说她因而被迫退休,而且就我所见还没完全康复。经过近三年都还没完全康复,或许是严重到必须一辈子背负的伤。 但我不方便问这种问题,这也不是现在该问的问题。 「你的左手,也是比赛时意外撞伤的?」 ……对方问了这个不方便问,也不是现在该问的问题。 她或许是对同样受伤退休的我产生同理心,但若是这样,我只能低头致歉。 我的左手并非这种光荣负伤,只不过是过去的错误。相提并论就是一种错误。 「嗯,算是吧。」 但我不能说真话,只能含糊点头。 「你的制服是直江津高中吧?所以你是带领那间升学学校打进全国大赛……真厉害。而且你好聪明。」 「不是那么回事……」 我说著看向沼地的运动服。以红色为主的花俏运动服。 胸口绣著品牌名称,但我在这个距离无法辨识。如果是知名品牌的刺绣,我远远就看得出来,所以应该是冷门品牌的运动服。 即使不是如此,至少也不像是学校指定的运动服。 「嗯?我吗?我没上高中,准备考试的时间都用来复健了,如今是现正当红,令人向往又憧憬的飞特族。不过我的脚变成这样,没什么老板肯雇用,所以我现在没在打工,与其说是飞特族更像是无业游民。」 沼地说完,把右手插进运动服口袋。 原来她没上高中。 那么基于这层意义,扇学弟说她是女高中生就是错的,我内心稍微舒坦。看来我的个性果然不像别人心目中那么率直。 「所以我能成为『恶魔大人』。」 「…………」 「舍得花时间做这种事。」 她说著从口袋取出手机,进行某些操作之后放回口袋。看来是在确认来电纪录。 难道是某处有人打电话给「恶魔大人」?不对,如果是这样,她肯定会接电话,因此她或许只是玩手机给我看,对我做个样子。 国中时代的她,在球场也是这样,擅长在一对一防守时,扰乱对方球员的心理。 「……脚受伤之后,没什么老板肯雇用,所以成为『恶魔大人』代替打工?」 「啊?」 沼地对这番话露出惊讶表情。 看起来不像是做个样子,单纯是被我的推理吓到,但实际上不得而知。或许这也是装出来的,其实是对我做个样了。 再三强调,我和她的交情,没有好到能从表情解读想法。 「慢著,不对不对,神原选手,这是误解。我不晓得你听谁说了什么,但你有所误解。」 「我误解什么?」 若问我听谁说了什么,我是听扇学弟说了「恶魔大人」的事。 「我确实在当『恶魔大人』,但我并不是藉此赚钱,这是免费谘商。」沼地说。 她这番话出乎我的意料。这么说来,包括扇学弟、日伞与火怜,都没提到「恶魔大人」解决烦恼时会收取报酬。 依照他们的说法,委托人甚至完全不用付出代价。 「…………」 如果是真的,我就觉得自己稍微太早下定论。向阿良良木学长索讨五百万圆报酬的忍野先生,或是搜刮女国中生零用钱的贝木泥舟,他们给我的印象被我套到这次的事件,使我仓促认定「恶魔大人」的行动和金钱有关。 免费谘商室、免费谘商员。 这样简直像是…… 「……简直像是阿良良木学长。」 「嗯?神原选手,你刚才说什么?」 「不,沼地,我什么都没说。」我摇头回应并道歉。「我确实误解了,对不起。原来如此。换句话说,你是为了世间,为了遇到困难的人们,提供免费的谘商服务,所以你是『好人』。」 「呵呵,听别人当面这么说,总觉得不太好意思……」 「那你为什么自称『恶魔大人』?」 我没有称赞的意思,她却在害羞,令我好不自在。我没听沼地说完就发问。 「既然这样自称,就某种程度来说,别人难免会用偏见的眼神看你吧?」 「因为现在是注重冲击性的时代。注重冲击性与话题性。首先必须震撼顾客,否则任何人都不会注目。无论是娱乐、文化或政治,如今都必须以意外性为第一考量。何况我即使是再冒失的无神论者,我也没厚脸皮到自称『神』或『天使』。」 「…………」 「最重要的是,抱持烦恼的人们,基本上都受到自卑感的束缚。处于这种心理状态,比起高阶的『神』或『天使』,找差劲至极的恶魔帮忙容易得多。」 「……总之,我好像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 「嗯?真意外,你这样光明正大过生活的人,也听得懂我说的话?不对,难道你手臂报废之后,稍微扭曲了你的人性?」 「并不是这么回事……」 这条左手臂,确实如同象徵我扭曲的人性,但我的左手不是原因,是结果。话说回来,她看穿事物本质的眼光,和现役时期一模一样。 不对,或许她不再打篮球之后,眼光磨练得更上层楼。她开设免费谘商室,或许就是基于这样的眼光? ……不对。 我在国中时代,确实只是在球场和沼地对峙,几乎没讲过话。即使如此,因为曾经以球员身分相对,我自认理解她的「人性」到某种程度。 沼地蜡花这名选手,不是愿意陪他人谘商的人。 她这个女生,不会为他人使用自己的眼光。 既然这样,难道是她在这三年有所改变? 有所改变──有所成长。 不过…… 「我原本烦恼要自称『恶魔大人』还是『堕天使大人』。总之,『堕天使大人』也是难以割舍的选择,但这个称呼有点帅气过头,我觉得男生不敢领教。如今则认为非『恶魔大人』这个称呼不可。」 「为什么?」这种事我想也想不通,所以决定直接问她本人。「既然不是为钱,为什么做这种事?」 「一定要说明吗?」 听到她以问题回答问题,我察觉她完全没义务回答我,瞬间不晓得如何回应。 「一定要。」 但我如此断定。尽可能斩钉截铁。 她看到我强烈要求说明,像是愣住般瞪大双眼,接著戏谑地耸肩露出笑容。她每个动作都是慢慢来,所以无论如何都有种作戏的感觉。 「哎,无妨。反正『恶魔大人』被你这种抱持半好奇心态的人找到时,就必须收手了。其实我好喜欢这次的名称……」 沼地遗憾地这么说。 「这次?换句话说,你之前也做过这种事?」 「嗯,算是吧。我国中退出篮球界之后的这三年,一直更换不同的方式与名字,聆听不同对象的烦恼进行谘商。」 原来如此。 我在这部分也受到贝木泥舟形象的影响,以为她的活动时间再长,顶多也是从去年开始,没想到颇为根深柢固。 「感觉身分快曝光就立刻撤退,然后重新来过。这就是诀窍。」 「哪方面的诀窍?」 「长命百岁?」 沼地歪著脑袋这么说,并且重复刚才的话语。 缓缓重复。 「被你这种抱持半好奇心态的人找到时,就必须收手然后接关,这是长生不老的不二法门。不过与其说是接关,更像是反覆从头来过。虽然现在剩下不多,不过大约在三十年前,这种类型的游戏似乎很常见喔。」 「我并不是抱持半好奇的心态来到这里……」 「没事情要谘商却来到谘商室,难免会被说成抱持半好奇的心态前来。其实我甚至想说,这种人完全是抱持好奇的心态前来。」 「…………」 「咦,记得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沼地看到我无法反驳,满足地这么说。「你问我『既然不是为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对吧?」 「嗯,对,我是这么问的。」 「当然不是为了世界或为了世人。『我不可能做这种慈善事业』这种充满偏见的自我认定,就是你提问的根据吧?既然这样,我得说这个答案完全正确。你似乎对我的眼光有高度评价,但你的眼光也不赖。」 「……那你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为了我──沼地蜡花的健全利益。或许可以说是为了我的左脚。」 沼地这么说。毫不内疚。 即使如此,她并没有洋洋得意,真要说的话,有些冷漠。 「是为了聆听他人的烦恼或困扰,感觉『太好了,世间有许多和我同样不幸、比我更不幸的人』而安心。我担任『恶魔大人』只基于这个原因。」 「…………」 「喔,你一瞬间鄙视我吧?你的个性真正经。这份率直也是你打球时的优点,不过包含我在内,在敌视你的交战球员眼中,这只是必须锁定的弱点。」 我听完这段解释之后板起脸,沼地见状明显以得意洋洋的样子这么说,接著露出腼腆的样子。 「……你不是当真这么说吧?」 「嗯?是指哪方面?大家真的都锁定你的弱点喔,难道你没发现?还是你想批判这种做法很卑鄙?这毕竟是往事,而且事到如今重提这种事主张自己的正当性,我觉得反而不符合运动家精神。」 这种挑衅的话语,看似想要激发我的情感。不过这始终只是基于善意的解释,实际上比较像是她纯粹在捉弄我享乐。 但是,看似真相的事情,不一定是真相。 我暗自进行深呼吸以免对方发现,继续问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问的是,你不是当真把别人的不幸当成食物吧?」 「把别人的不幸当成食物……这种说法不太对。我不记得自己这么说过。我始终只是想以别人的不幸为基准,认为『我这样还算好』,『虽然我这辈子再也不能跑,但是除了我,世界上还有许多人面临困境』。我以这种想法勉强维持心理平衡。」 「平衡……」 这是忍野先生常说的两个字。总是以中立为主旨的那个人常说的话。 「神原选手,基于这层意义,我看到你的左手之后,内心安稳许多。看到你这样的顶尖球员,落到和我相同的地步,我就……不对,我内心还是没安稳。因为你看起来和我不一样,并不是非常在意左手的问题。」 「……没这种事。」我说。 但我不晓得我坚决否认的心情,是否确实传达给她。 因为我的左手只是自作自受。我内心已经好好厘清这一点,但沼地并非如此。 所以从她的立场来看,我难免像是悠哉又从容。 「呵呵……」沼地轻声微笑。「高中生们找我──找『恶魔大人』谘商时的信,以及录下来的通话纪录,是我最宝贵的收藏品。『世上有不幸的人』、『世上有许多不幸的人』,这个事实大幅助我逃离苦海。具备真实性的当事人经历,比起赚人热泪的虚构小说更令我著迷。我从三年前反覆更换招牌,搜集他人的不幸至今。所以这不是食物,是鉴赏物。」 「……这不是什么可以称赞的嗜好。」 在这种场合,我或许应该将内心出现的想法原封不动告诉她(这或许正是沼地的期望),但我说出口的却是以大量滤网过滤、筛选,再包上一层委婉糖衣的话语。 「找你谘商的,明明都是认真在烦恼的人吧?」 「正因如此才值得收藏……我这种说法像是坏蛋吗?呵呵,神原选手,别这么当真,一副像是要赏我一拳的样子。别靠得这么近,你的魄力很恐怖。」 「你的卡位距离没这么短吧?」 「天晓得,以前的事情我忘光了。因为现在的我不是篮球球员,是谘商师。」 我打了。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动手打人。不过在我回神的时候,我右手确实打在她的脸颊。 我没使用怪力左手,所以或许还算冷静。 被打的沼地即使脸颊发红,依然轻声对我一笑。她的表情明显传达一件事。 动手就输了。 「神原选手,就说别当真了。我说啊,到头来……」 沼地忽然变成装熟的语气,像是把我当成密友搭肩开口。 随意地、轻松地开口。 「你真的觉得找我谘商的人,都是认真在烦恼的人?认真在烦恼的人,不可能拜托『恶魔大人』吧?这些不幸始终只是日常等级,始终只是渺小的不幸。偶尔出现真正有烦恼的谘商者时,我会确实转介给相应的机构。我刚才就这么说过吧?」 「…………」 「我也没有介入谘商者的不幸,只是认真听对方倾诉,和神原选手现役时代一样认真。这样有谁会受伤?我只是在心中窃笑,脸上的表情很正经。无论是看信或是接电话时都一样。我知道必须以相应的礼仪,对待那些提供己身不幸的当事人。」 「你在心中窃笑的时候就很虚伪吧……但我这么说应该也没用。」 「确实没用。」 「而且沼地,你应该会对我这么说吧:『除了明显无法处理的事情,我确实解决了他们的烦恼,所以你没道理对我说三道四。』」 「绝对」能解决烦恼。这是「恶魔大人」的宣传标语。 换句话说,沼地在这部分,对于谘商者非常诚实。无论内心露出何种表情,她依然会确实处理对方的不幸,并且「接收」。 不提她是怎样的谘商师,至少她是诚实的收藏家。 她应该会这么主张吧。 「不对。」 但我错了。 她收藏家的一面也很虚伪。 「我没有特别做什么事,只有聆听。」 「……啊?」 「听对方述说,之后什么都没做。以模式1的状况,我收信之后什么都没做;以模式2的状况,我在电话里说『我确实听到你的要求了』然后结束;使用模式3的人们,我只听他们大略述说,不听细节,换言之同样什么都没做,依照制式流程帮忙引介到相应的机构。因为过于不幸的事迹会令人退避三舍。令我退避三舍。」 沼地说到这里,把放在我肩膀的手往下移,抓住我的右乳房。 她的动作真的粗鲁到完全适合形容为「抓住」,毫无挑逗或爱抚的感觉。 静静地、清楚地传来痛楚。 大概是报复我刚才的耳光吧,若是如此,我也不方便挣脱。 「『恶魔大人』只会聆听,不会做任何事。」 「……为什么?」 「就算问我为什么……外人插手管别人的不幸,事情只会更复杂吧?如果认真想拯救别人,必须抱持气概背负对方所有的不幸,我可不想这样。」 「……不对,我问的『为什么』不是这个意思。我已经知道对你说什么都没用。既然这样,你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会流传『恶魔大人』绝对能解决烦恼?」 「喂喂喂,这还用说,当然是因为烦恼这种东西,大致都能以时间解决啊?」 沼地这么说。语气悠哉得如同揭开小学等级脑筋急转弯的谜底。 右手没放开我的胸部。 「正如字面所述,是时间问题。基本上,他们的烦恼都是『对将来的不安』。预料『或许会比现在还惨』,导致心理失衡。所以他们需要的是『我受理这个烦恼了』这句话,不需要我解决烦恼。」 「……这就是百分百解决烦恼的真相啊。」 简单来说,沼地对谘商者做的事情是「拖延时间」。「我会帮忙解决这个烦恼,所以『静候佳音』吧」──以这种方式让委托人从「烦恼」的心理状态解放。 不是解决,是解放。 烦恼的根源,会在等候的这段时间风化,或是委托人自己觉得问题不再严重。 「俗话说,光是说出烦恼就能舒坦得多,实际上正是如此。这就是真相,是标准答案。我不用做任何事,大家也迟早会卸下负担。」 「但这样是在逃避吧?只是在逃避吧?只是让谘商者转移焦点忽视问题吧?」 「逃避有什么错?这个世上的问题,几乎都能以逃避解决吧?在逃避拖延的中,问题逐渐变得不是问题。人们就是因为想『当下』解决问题才变成劳碌命。」 「…………」 总觉得像是被她的花言巧语蒙骗……不对,实际上我应该被蒙骗吧。 ………… 不对。「蒙骗」这种说法,同样是将责任推给沼地,这才叫做卑鄙。 我接受了。轻易接受她的说法。 是的,在那个时候……我当年和真正恶魔进行交易的那个时候,如果我没面对问题,只是静心忍受,没有发愤解决问题,我应该不会伤害任何人。 而且,先不计较理由或说法,沼地蜡花以「恶魔大人」的身分,倾听许多高中生的烦恼,让他们得以舒坦,这似乎是事实。 所以火炎姊妹──前火炎姊妹也无从著手处理。 标榜是正义使者、正义代言人的那对姊妹,在攻击目标具备「正确」的性质时,其实非常无力。 「……放开我。」 「嗯?」 「我要你放开我的胸部。」 「…………呵。」 还以为沼地会稍微抗拒,她却乾脆地听从我的要求。她放开我的胸部,当著我的面开阖手掌。 缓慢的动作、缓慢的笑容。 「所以神原选手,你要怎么做?」 「回去。」 沼地诧异扬眉,似乎真的感到意外。 「还以为你会再赏我一拳,没想到你意外地明理。话说在前面,我应该会再度换个名称,继续做相同的事,因为这种收藏癖好已经等同于中毒。嗯,与其说中毒,应该说剧毒。」 「我为刚才打你的行为道歉。对不起。」 「真率直。」 「你的所作所为不值得夸奖,我也不甚理解你的想法与嗜好,但你的行径看起来不会害人陷入不幸。如果只看表面,类似一种助人行为。」 「很高兴你能理解。」 「我没理解。」 我说著远离沼地。 她不再主动靠近我。应该是因为没理由吧。 「再见啰,神原选手。久违的重逢却是这种形式,真遗憾。我很想在球场上和你重逢,但我们彼此应该都无法实现这个愿望了。现实这东西真令人烦恼。」 「……反正你的这个烦恼,也能以时间解决吧?」 「当然。」 她毫不犹豫如此回应,我没道别就转身背对她,将她独自留在补习班废墟遗址的荒原,快步离开。 其实我想用跑的,却不知为何做不到。我这么做并非为不良于行的她著想。 无论如何,我心满意足。 无条件接受高中生谘商的「恶魔大人」不是我。光是能确认这一点就足够。 ……我大概一辈子都会重复这种无谓的确认工作吧。会永远受妄想束缚,认为世上所有坏事都可能是我做的。 反省到不耐烦的程度,持续怀疑自己。 这是我对当年过错的负责方式,是明确的惩罚。 这次的真凶不是我,出乎意料是我以前认识的人,而且我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但我依然认为在那片荒原等待我的人,很可能是「我」。 每天早上看报纸,看到昨天落网的罪犯姓名时,我会试著把这些素味平生的人,和我自己重合。 我重复著这种行为。而且一辈子永远重复。 ……还是说,这也是时间能解决的问题?总有一天,我也能和正常人一样,在看报纸的时候过目即忘,把各种传闻当成耳边风? 入夜时,我不用以胶带捆绑左手就能安眠的日子,真的会来临吗? 我不这么认为。 甚于这层意义,我和饰演「恶魔大人」,近三年来持续饰演类似角色的沼地没有两样。那个家伙因为脚伤而断送选手生涯,宣称藉由「搜集别人的不幸事迹」缓和内心的打击,但要是依照她的理论,她自己的这个「烦恼」肯定也能以时间解决,用不著搜集这些不幸事迹。 还是说,三年不足以解决? 对她来说,这也是一辈子永远持续的烦恼? 「……总之,一点都不重要。」 昔日劲敌做出莫名其妙的行径,令我有种无法言喻的复杂心情。即使如此,也不代表我能为她做些什么。 虽说是劲敌,但我们的交情不深,要不是以这种方式见面,我们即使在镇上擦身而过,也不会察觉彼此。 即使如此,如果是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会当场追究她的所作所为吧。 还是说…… 我忽然冒出一个主意,决定寄手机邮件给阿良良木学长。要是说明详细经过,他可能会真的介入这件事,所以我当然不提重点,只讲概要。 『老朋友(女生)摸了我的胸部。』 阿良良木学长平常不是立刻回信的人,但他只有这次立刻回信。 『算我一份!』 「…………」 我微微一笑,关闭手机电源。 010 我在冗长述说前而那件事之后讲这种话,等于完全搞砸至今的气氛,不过这种小插曲对我来说并不稀奇,很常见。 颇知名的传闻引起我的注意,我开始担心并且出动,发现自己的犯罪妄想只是妄想。正如前述,我从去年就反覆做这种事。 反覆、反覆、反覆,永无止尽。 不对,只是这种症状从去年开始恶化,使我变得会付诸行动,正确来说,我这种想法是从小学时代──从我首度和恶魔签约的那时候,一直反覆至今。 如同我认为补习班倒闭是我害的。 跟踪阿良良木学长的行径也大同小异,我自己都觉得堪称病态,反过来说,这种异常行径也是神原骏河熟悉的例行公事。我从极端的角度并非不能如此断言。 肯定能断言。 只要习惯,异常也是日常,异常就是日常。 再怎么奇特的行径,也是打造日常的重要行为。 因此,我在荒原和沼地蜡花重逢,即使当然令我感到意外──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旧识、国中时代的劲敌,却忽然出现在眼前,即使令我受到相当强烈的震撼,却只是吓一跳而已。 退休的选手将被遗忘。我见到她之前都不记得她,她应该也是见到我才想起来。 时光的流动真是不可思议,人的缘分真是奇妙。我只抱持这种稀松平常的感想,只要是看过古典小说的人,都可以抱持这种感想,不值得刻意写下来当成亲身经历。 每天都充满那种程度的惊奇。 说我变得冷感也没错,但这是毫不虚假的真心话,所以无可奈何。到头来,正如沼地所说,我只能以直来直往的方式看待事物,要是我面对所有事件,都像是面对阿良良木学长或战场原学姊那样感同身受,我的身体会撑不住。应该说心理会撑不住。 在阿良良木学长眼中,我应该是个横冲直撞的热血汉子,但是在他人眼中,我可能是冷酷无情的人。 至于在我眼中,我是……不,这件事别在这里说。这样聊下去很危险。 无论如何,我和沼地蜡花的重逢,对我来说仅止于此,即使我在玩传闻中现正流行的推特,这也是无须留言就带过的小事。 无须说出来。 本应如此。 既然我说「本应如此」,当然代表实际上并非如此。是的,实际上,我后来对沼地蜡花这个国中时代劲敌的姓名难以忘怀。 难以忘怀? 既然我下意识地使用这种字眼,或许代表我内心某处很想忘记她……总之,隔天发生了一件事。 升上高三的第二天,新学期新生活的第二天早晨,我在一如往常的时间醒来。 「面有难色地思考,看起来似乎充满智慧,但这是误解。并不是只要思考就是好事。什么都没想,悠哉过生活的家伙,更能够取得天下。烦恼只是浪费时间,有时间思考不如行动。忘掉烦恼吧,不要悔不当初。」 母亲今天在梦里说了这番话。母亲确实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但好久没有连续两天出现了。我思考著这种事起身。 起身时,以胶带固定在柱子上的左手拉住我。 「……唔~」 我恍恍惚惚地撕胶带,意识越撕越清晰。我不禁心想,这个拆箱作业就像是我的收音机体操。 总之,我一如往常醒来。 我以为一如往常。 就在这时候,我在逐渐清晰的视野之中,发现指甲剪──昨天我拚命找也找不到的那把指甲剪。 不对,回想起来,我并没有找到拚命的程度,不过找东西的时候,总是在需要的时候老是找不到,并且像这样在放弃的时候找到。 我撕光胶带,就这么解开左手的绷带。没在找到指甲剪时赶快剪指甲,到时又会找不到。何况昨天被扇学弟妨碍,我想在便利商店买新指甲剪的计画也没执行。 总之,既然像这样找到,我有种赚到的感觉。改天拿这笔省下的钱请扇学弟喝饮料吧。不对,太宠这个嚣张的学弟不太好。我思考著这种一点都不重要的事情,剪起左手的指甲。 拇指、食指、中指。 剪到这里──剪到剩下无名指与小指的阶段,我后知后觉发现一件事。 不对,后知后觉也该有个限度。 但也在所难免。 因为这才是理所当然,原本该有的样子。反倒是直到昨天的样子有问题,是再怎么习惯也不自然的样子。所以我经过不少时间才发现也在所难免。 是的。 我解开绷带见光的左手,不是猴掌,不是恶魔之手。 而是恢复为原本的人类左手。 011 我一瞬间以为还在做梦,或是做了「从梦中醒来」的梦,但是并非如此。 何况「这该不会是梦吧?」这种想法只是漫画作风,我不是爱做梦的少女,不会在这时候捏自己脸颊。 即使如此,我依然不得不再度倒抽一口气,以无法置信的心情,注视我光滑细长的左手。 不是动物的手,是人类的手。 「怀疑自己的眼睛」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由得脱光衣服,以房间角落的穿衣镜照自己的裸体。即使透过镜子,即使摆任何姿势,依然一样。 映在镜子里的「右手」,是人类的手。 是我所怀念,甚至遗忘的手。 ……仔细想想,我完全不需要全裸,但这就代表我现在多么混乱。 在所难免。 从去年五月起,外型总是「动物之手」的这条手臂──逼我从国中未曾中断的篮球运动退休的这条手臂,居然如此唐突、意外、忽然就恢复原状,我实在无法相信。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有啦,我当然很高兴。 我没有一天不希望自己的手臂恢复原状。即使在内心强调这是自作自受、因果报应,即使讲得好像洒脱接受这件事,我在更衣或洗澡时,每次看到裸露的动物手臂,依然会悲从中来。 以绷带隐藏手臂,是为了避免被他人看见,更为了避免被我看见。 因此我即使在房里独处,即使在晚上睡觉,也尽可能不解开绷带。 所以,我不可能不高兴。 不过,我内心困惑的比例,远胜过喜悦。 为什么? 我的左手为什么……得以解放? 就在今天这一天,突如其来?毫无预警? 这么说来,忍野先生说过,这真的是时间会解决的问题。那位专家告诉我,恶魔将在我二十岁时解放这条手臂。 只是时期出了一些误差?只是提早了两年? 还算是误差范围? 「…………」 不过,真的有这种称心如意的事吗?犯下那种过错的我,真的能接受此等幸运? ……不,还有一种可能性。令我不忍正视的凄惨可能性。 到头来,我的左手之所以化为「猴掌」,是因为我向恶魔许愿。我希望「阿良良木学长消失算了」,打从心底憎恨那个人。 这份憎恨以简洁易懂的方式具体化,就是那条「恶魔之手」。所以,正因为这个愿望没实现,以不上不下的方式作结,所以我的手一直是恶魔之手。 既然这条手臂恢复原状……难道阿良良木学长出事了? 去年的那一天,我当时许下的负面愿望──天理不容的愿望,难道在某处实现? 不愿想像的这种可能性掠过脑海,刚掠过脑海,我就朝著充电座的手机伸手。 昨天我关机之后就扔著不管,如今我慌张地开机。由于要晨跑二十公里,我比普通高中生早起许多,所以现在时间与其说是早晨更像是拂晓,但现在不能说这种话。我得立刻联络阿良良木学长。 我打开通讯录,花时间寻找阿良良木学长的名字时,手机收到新邮件。 新邮件。 是阿良良木学长寄的邮件。 我原本以为时机真巧,但却不是如此,看来是我关机时寄到伺服器的邮件,在开机的现在才寄达。 『刚才的邮件是开玩笑的。为什么没回信?难道生气了?没生气吧?不过真的很抱歉,我没那个意思,请让我赎罪。』 ………… 好弱! 既然事后得道歉,一开始就不应该寄那种胡来的邮件。 唔~至少就这封邮件看来,阿良良木学长的人身安全没什么大碍…… 阿良良木学长也可能在寄这封邮件之后发生惨事,但看来不用急著打电话给他。 应该说,我不想打。 如果要生气,就得现在生气。 真是的…… 不过,假设阿良良木学长没发生任何状况,这条手臂为何恢复原状? 不可思议……比起喜悦,困惑的心情果然比较强烈。 老实说,我甚至觉得恶心。 总是在光明与黑暗两侧束缚我,如同锁链的这条左手忽然解放,坦白说很恶心。 居然无缘无故就发生这种事。 怪异是基于合理的原因出现。记得这是忍野先生的说法? 这是时间会解决的问题。 真的仅止于此?这样解释就好? 我不用硬是烦恼,不用无谓思索,只要正常地感到高兴,手舞足蹈就好? 但我依然思索。 我回想起来的,是伫立在荒原的少女。 昔日的劲敌──沼地蜡花。 012 虽说如此,我并不是顺势推断她以「恶魔大人」的身分,漂亮地、灵验地解决我的烦恼。 不可能有这种事。 到头来,那个家伙只是倾听烦恼,没有协助解决烦恼,何况我始终只是去见她,甚至没亲口和她商量烦恼。 没什么灵不灵验的问题。 沼地始终认为我的左手,是在练习时发生意外的后果。 既然不晓得是否在烦恼,就不可能解决这个烦恼。明明没说出口,哪可能舒坦? 清楚知道我左手实情的人,只有阿良良木学长、战场原学姊与忍野先生。 此外,顶多就是羽川学姊与……扇学弟?就这几个人。 连同班的日伞都不晓得。 沼地无从得知。 万一沼地知道,她同样做不了任何事。那个不幸搜集家,听到我「炫耀不幸」或许会开心(同样是篮球选手的她,也可能因为我的谎言坏了心情),但不可能为我处理这个烦恼。 我明白这个道理。 即使如此,即使考量到这一点,我回想起来的人,看到恢复原状的左手时回想起来的人,依然是她。 褐发、身穿运动服,动作缓慢的那个女生。 「总之,这下该怎么办……」 我察觉自己一直全裸,连忙穿上衣服。在房里全裸被奶奶目击的往事,依然成为我的心理创伤挥之不去。 在这种时候,我也依照例行公事,先穿上慢跑服准备晨跑。 曲线毕露的慢跑服。 穿上这套衣服,就能绷紧精神。在感到解放的同时绷紧精神。 留得相当长的头发扎成马尾,最后重新以绷带包裹左手。既然外型恢复为人类手臂,我就没理由包绷带隐藏,但我以「受伤」为由,左手将近一年都包著绷带,所以也不能忽然解开绷带外出。 手臂轮廓改变,但这部分无从隐瞒。我包完绷带才发现,我解开绷带原本是为了剪指甲,但我根本没剪完。可惜为时已晚。 好像《幽游白书》使用忌咒带法的飞影。 我在这种时候也在想这种无谓的事,使我质疑自己果然是个笨蛋,然后认为自己应该是个笨蛋。 沼地说,率直的打球风格是我的弱点,既然这样,我应该是率直的笨蛋。 无药可救的小丑。 阿良良木学长罹患了随时都忍不住讲话搞笑的病,我在这方面和他大同小异、平分秋色。 我穿上慢跑鞋,来到依然冰冷、阴暗的户外跑步,逐渐加速。 「唔哇……」 很不平衡。 不对,原本这才是左右对称的正确平衡,但身体左侧忽然变轻,所以跑步速度越快,身体越容易倾斜摔倒。 我真的摔倒了。 我过弯时没过好,「咚」的一声……不对,不能以这种可爱的拟声字形容,应该是以「咕唰!」这种感觉,身体左半边狠狠摔在柏油路面。 好痛,超痛的,真的是剧痛。 我想维持平衡,然后失败。 要是左手撑住地面,应该能减轻创伤,但我没能好好控制大小稍微变化(复原)的这条手臂,导致反射神经无功而返。 「好痛……痛死了……」 仔细一看,绷带用力摩擦地面而破损,好不容易刚恢复原形的左手破皮流血。我已经很久没在晨跑时跌倒,像这样擦伤也很稀奇。 感觉像是刚换机种的全新手机,在到手当天摔到地上留下明显刮痕。换句话说,我也因而真正感受到这是自己的手臂。 这是我的手臂。 血液传达得到、神经传达得到、意识传达得到。 我的左手臂。 持续打篮球,扶持我至今的左手臂。 「好痛……哈哈,好痛,好痛……啊哈哈哈……」 我就这么摔倒在地爬不起来,抱住疼痛的左手、抱住全身,维持这样的姿势笑出声,但个中原因不只是因为我有点被虐属性。 因为,我在哭。 抱著复原的左手,不明就里地落泪。 「啊哈哈哈,哈哈……好痛,好痛……哈哈,好痛……好痛,好痛……」 好开心。 我这么说。 啊啊,我不行了。 说什么困惑先于喜悦,说什么恶心胜于开心,这种修辞说法只是在耍帅。 理由一点都不重要。 我感到喜悦。 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心情。 013-016 013 有人报警。 我在路中间哭著大笑,所以这是理所当然。 我向赶来的警察说明原由。但我不能说实话,只好解释自己慢跑时跌倒哭泣,又因为我是被虐狂所以同时大笑。后来众人投向我的目光像是看见怪物。 「最近的高中生真奇怪……有种隔世的感觉。我还以为只有阿良良木历是这种高中生……真怀念,不晓得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警察赐给我这样的意见。 唔~…… 阿良良木学长太有名了。 总之我并不是在做坏事,左手的擦伤也不是很严重,因此我没被带到派出所,而是由警车送回家。 我第一次坐警车。 记得这种150以下的警车,叫做迷你警车? 我没能达到晨跑里程数,有点消化不良,却也不能为了继续晨跑,不惜甩掉赶来的警察,所以很遗憾,今天的晨间运动非得就此中止。 我谢谢警察送我返家之后回房。在庭院浇花的爷爷,看到门前停著警车吓一跳,总之这部分晚点说明。我回房第一件事是挖出急救箱,仔细帮擦伤的部位消毒,贴上ok绷。 我贴上最新型,据说能和伤口同化,不晓得科学进展到何种程度的ok绷,再包上新的绷带。不知为何,感觉像是对小伤进行过度保护的处置。 接著,我一如往常吃早餐。 一如往常检视报纸与电视新闻,为自己未曾蒙上的冤罪证明清白。 今天没流汗,所以我省略淋浴程序,一如往常上学。 无论手臂变成何种状况,这部分目前为止毫无变化。 「哎呀哎呀,骏河学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坏事啊?」 上学途中,扇学弟说著完全落空的推测,和昨天一样来到我身旁。不晓得这孩子是否一直在埋伏等我。 或许他是去年底由阿良良木学长硬是解散(毁灭)的神秘组织──神原骏河非官方粉丝团「神原姊妹」的余党。 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他也太冒失了。居然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坏事。 明明自称是忍野先生的侄子,说话却完全相反。 怎么回事? 「咦,因为我第一次看见神原学姊用走的。怎么会这样,脚受伤了?」 「不,不是那样。」 「所以是生理期?」 「……你与其说是冒失,更像是放肆。」 「啊,惨了,我现在是男生才对。」 「嗯?」 「没事没事,当我没说。刚才是我基于双重意义失言。」 扇学弟说著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和昨天一样在我面前回转,逆向骑脚踏车。 昨天我在意这件事而向日伞确认,得知似乎有种适合特技表演,名为btm的脚踏车,和单轮车的构造相同,反方向踩踏板就可以倒著走。扇学弟骑的车,怎么看都是菜篮脚踏车,但肯定是相同构造吧。 无论如何,这种骑法肯定危险,看起来就不稳到令人担心。 「所以,号称韦驮天转世的骏河学姊,为什么用走的?」【注:佛教护法神,善走如飞,在释迦牟尼佛舍利子遭抢时迅速擒凶。】 「这……」 韦驮天转世? 会讲这种话的人,应该只有阿良良木学长。 那个人经常帮他身边的人取奇妙的称号。 因为左手恢复原状,左右失去平衡……不对,应该是恢复平衡,没习惯之前不能跑步,否则会跌倒。我瞬间犹豫是否该对扇学弟说明这个隐情。 我并不是没有因为过于开心而想说出口。即使只是间接,但扇学弟知道我手臂的状况,所以真要说的话,告诉他也不成问题。 然而,我不太希望亲口告知这件事的第一个对象是扇学弟。 我如此心想。 可以的话,我希望首先告知的对象是阿良良木学长或战场原学姊,最理想的状况是同时告诉他们。 所以我对他说谎。 「我有点发烧,这个时期裸睡似乎还太早。」 「……骏河学姊,我是男生。」 「是吗?但扇学弟看起来不会对我的裸体感兴趣。」 「不不不,没那回事。只要是女生,谁裸体我都爱。裸体的女生没有坏人。」 「你等著被骗婚吧。」我无奈地说。 不过,看来顺利打马虎眼了。看似别扭其实意外率直的扇学弟,乾脆地将我的说法照单全收。 「不过,要是以这种速度悠闲走路,您会迟到喔。」他说。 「说得也是。」 他说得对。 我自认尽可能走得很快,但要是继续加速会跌倒。 第一堂课是说明科目内容的班会时间,以最坏的状况,即使迟到也逼不得已。我抱持著这样的想法上学,不过…… 「不然请学姊坐后面,我们双载上学吧。」 「我做不了那么色情的事。」【注:日文「双载」的「载」和「屁股」同音。】 「双载是色情的事?您这种印象究竟从哪里来的……」 「…………」 从阿良良木学长来的。这次也是他。 「没有啦,我讨厌屁股这个字。屁股听起来不是很低级吗?双屁股、双屁股,重叠两个屁股的意义是从哪里……」 「您想重叠几个屁股啊……不然也可以由骏河学姊骑我的车载我。」 「你要一个身体欠佳的女生骑脚踏车?你讲话都不考虑后果的。总之别管我,你先走吧!」 我讲出像是少年漫画角色会说的话,伸手向前摇了摇,如同在赶走扇学弟。 但他毫不介意。 「这么说来!」 他继续和我交谈。 我看到扇学弟这样,就强烈觉得不懂得察言观色比较吃香。不对,其实我的个性也相当不懂得察言观色。 真希望接下来的言色都注记在内文旁边。 「骏河学姊,昨天聊到的『恶魔大人』,您还记得吗?」 「嗯?不,忘记了。那是什么?」 「真过分,请认真听别人讲话啦。就是绝对能解决他人烦恼的『恶魔大人』。」扇学弟噘嘴露骨表达不满,接著说出这句话:「那个『恶魔大人』似乎消失了。」 「消失了?」 「对。或许是『恶魔大人』回到地狱了……咦,恶魔是回到地狱吗?记得地狱是恶鬼住的地方?这部分是因为翻译用语搞混吗?总之,结束受理烦恼的公告在昨晚传遍。居然打广告说明结束营业,不晓得该说守规矩还是怎样……恶魔都这样吗?」 「…………」 沼地真的「收摊」了。 因为被我这个不是委托人,又不是谘商者的第三者──被『抱持半好奇心态』的我找到。 ……她当然不是想就此完全收手,这次清算也包括后续的伏笔吧。沼地守规矩地刊登「结束营业」的广告,我猜是避免和接下来「搜集不幸事迹」的活动起冲突。 我不打算苦口婆心劝她,即使她听进去了,也不会光是这样就受挫。 嗯…… 不过,伤脑筋。这下子麻烦了。 沼地销声匿迹之后,就很难和她取得联系。那个女生虽然举止缓慢,撤退时却相当迅速俐落。原本今天放学之后,我还想再请火怜告诉我「困难模式」的约见地点,再去见沼地一面。 我的手臂恢复原状,或许和昨天接触沼地有关。 这只是我目前基于独断与偏见的推测。 不过,开心就是开心。 这部分无法瞒混。 这一点我不说谎。 虽然是自作自受的惩罚,但能从这个惩罚解放,我感到非常开心。其实或许不应该高兴,但这份心情是真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知道理由。 我为什么能得到神──得到恶魔的赦免?我无法忍受自己被蒙在鼓里。 我觉得想知道真相,首先一定得再见沼地一面。总之,即使她不再饰演「恶魔大人」,我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找到她。 昨天或许应该交换手机号码与电子邮件地址。但当时气氛不适合这么做,而且我觉得不会再和她见面,所以没交换是理所当然。即使如此,我知道她的本名以及昔日就读的国中,要找出她家应该不是难事。 「为什么要收手呢?明明有许多人受到『恶魔大人』的拯救……」 「人只能自己救自己。」 「听起来很像我叔叔会说的话……但那不是人,是恶魔吧?」 「世间哪可能有恶魔?」 我这么说。 从上而下,抚摸左手的绷带这么说。 「人类与恶魔的身分,终究不可能共存。顶多只会是恶魔般的人类。」 恶魔般的人类。 或者是……人类般的恶魔。 但我或许并非暗指沼地,是暗指我的母亲。 说穿了,「恶魔般的人类」肯定不是形容个性很差,或是罪孽深重的人。而是形容向恶魔许愿的人。 换句话说,是我。 014 不过,接下来的剧情进展,变得和沼地蜡花的言行一样,步调非常慢。 日伞和我或沼地一样,在国中时代是著名篮球员,或许问她就可以立刻知道沼地住哪里。我抱持这份期待,应该说抱持这份天真的想法。不过我抵达学校(总之好不容易在最后关头免于迟到)立刻询问之后…… 「不,我不知道。」日伞说完摇头回应。「你说沼地吧?是那个以恶整般的泥淖守备闻名,以『毒之沼地』为人所知的沼地蜡花吧?」 「原来她有这种别名……」 「顺带一提,你的别名是『神速天使』神原。」 「…………」 我觉得我发明的『加油小骏河』还比较好。 这称号终究很丢脸。 「再顺带一提,我是『sunshine umbre』。」 「为什么只有你是英文别名?」 「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只是弱小球队的队长,所以种类不同。与其说种类,应该说种族不同。」 「弱小?这种谦虚挺挖苦的,你那样叫做黑马。」 「总之,我不知道。因为那个女生退休之后,好像立刻从那所名门国中转学。」 「这样啊?」 「嗯,我对这件事印象深刻,所以记得很清楚。听说她原本是体育保送入学,而且学费全免,但她受伤之后失去这个奖励,所以没继续就读。」 「……不只被迫退休,还被迫转学啊。」 这种事该怎么说……真绝望。 我回想起她拄的拐杖。 既然这样,她的伤堪称夺走她当时的一切。 「不过,那里毕竟是规模完善的学校,即使是这种状况,也不是没有补救措施,所以顺利的话,她肯定也能留下来不转学,但她的自尊应该不容许吧。」 「自尊啊……但她看起来不像那种人。」 「没有人毫无自尊。」 日伞莫名果断地这么说。很像是她会说的话。 不对,应该说,虽然不到扇学弟的程度,但这次明显是我失言。 我这种说法,才叫做没自尊的发言。 「听说她转学时和家人一起搬家,嗯,所以她肯定不在这附近。」 「不在……」 这就错了。 因为实际上,我昨天就见到她。搬家这件事应该没错,但沼地反倒是因为搬家,从原本居住的城镇移居到这座城镇吧。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对,如果只是正常擦身而过,我果然无法认出沼地。 褐色头发,不像是运动员的运动服打扮。 外型变化到那种程度,即使是对我说明沼地经历的日伞,也认不出她。 这方面,我也不能说大话。 当时要不是她先叫我的名字,我肯定无法确信她是那个沼地──「毒之沼地」。 想到这里,就觉得我们的关系不可思议。 我们在那么小的球场交锋争战,就某种层面上演著近似你死我活的戏码,却几乎不知道彼此的事。 日伞也是,要不是我们高中同队,我完全不知道她爱看哪部少女漫画,不知道她认为自己很怕生,并且在最后忘记她这个人。 「人与人的缘分吗……」 「嗯?」 「没事。换句话说,沼地现在下落不明?」 「嗯。形容成下落不明也太夸张了,如果真要找她,我可以试著从旧识人脉询问沼地以前的队员……不过那里是国高中直升的运动升学学校,就某种意义来说,因伤退出的选手是禁忌,他们肯说吗……」 「不用了,谢谢,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没什么,只是因为我昨天看的小说有个同姓的角色,才忽然想起她。」 「这样啊。那个角色是攻还是受?」 「不准断定是bl小说。总之没事。」 我回应之后,日伞轻哼一声,像是接受我的解释。对她来说,这原本就是闲聊。 不过对我来说就不一样。 这件事毕竟和怪异相关,我不想波及朋友而中止这个话题,但这样就伤脑筋了。 该怎么做……不对,真要说的话,最好的做法就是放弃。 我原本想努力再见沼地一面,但如今也逼不得已。 我至今表现得很好了,别介意。至此告一段落吧。 不会有人因为我没见到她而困扰。 到头来,我得再三强调,还不确定我左手复原和她有关,只是我乱猜的。如同脱脚而出的鞋子底部朝上,不构成隔天一定会下雨的理由,或许只是我左手复原的前一天,凑巧遇见怀念的劲敌。 别说「或许」,这个可能性很高。 这种程度的巧合,不无可能。 因此,我可以就此放弃。 可以模仿说书人说声「可喜可贺」,结束这段故事。 留在内心如同悬空的芥蒂,肯定能由时间帮我解决。 「……呼。」 但是,我做不到。 我即使早就退休,但是曾将人生赌在篮球的我,连骨子里都植入「一旦放弃,比赛就此结束」的观念。 所以我无法放弃。不容许放弃。 我一定要见到沼地蜡花。 就这样,过了一周。 015 一周后──正确来说,是得知沼地下落不明的周二算起,五天后的周日,我久违的搭乘电车,离开自己居住的城镇。 这趟是要参加当地大学举办的招生宣导活动。虽然这么说,但我并不是想报考那所大学,只是陪日伞参加,而且日伞自己也不想报考那所大学,换句话说就是「参加志愿大学招生活动前的预演」。即使我不晓得哪所大学何时举办的活动才是日伞的目标,但这趟以防万一的行程,确实符合日伞谨慎的作风。 总之,我还没明确决定自己的出路,但应该还是会考大学,所以我即使形容得好像是她拉我一起去,但我并非毫无兴致,而是和大家一样,尽情享受名为「大学」的异空间。 此外,即使不是我想报考的学校,能够亲自看见、感受这样的场所,可以自觉现在的自己是考生,这或许也是一种收获。 一年后的现在,我究竟会在哪里做什么? ……直到不久之前,我未曾清楚描绘这样的未来,但在左手恢复原状的现在,要以篮球选手的身分度过接下来四年的青春生涯,并非不可能。 「复出」是现实层面的现实。 说不定,左手恢复原状是短暂现象,隔天或是第三天就会再度变回猴掌。我依然抱持这样的担忧,不过后来这五天完全没这种迹象。 既然毫无徵兆恢复原状,即使是毫无徵兆变回猴掌也不奇怪,因此完全不能大意(不过到头来,我也无从大意或提防),总之我应该可以认定手臂真的恢复了。 所以,确实存在。 选项确实位于我面前。 我拥有选择权。 我不确定这条路是简易模式、普通模式、困难模式,甚至是更难的模式,总之我面前出现一条路,能通往我以为无法前往的地方。 我曾经走过却中断的路,如今向前延伸。 所以端看我是否要选择。 我无须太多时间就能抉择,但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我还是得解决一件事。 沼地蜡花。 我非得和她做个了断。即使最后得知和她无关也无妨。 要是没做这个了断,我实在无法向阿良良木学长或战场原学姊报告这件事。 就算这样,要我瞒著这件事,继续和阿良良木学长以手机邮件讨论情色话题,我迟早会达到极限。 讨论有极限的情色话题,有其极限。基于各种意义有其极限。 这样像是对恩人有所隐瞒,招致罪恶感。 虽说如此,这五天之间,我用尽自己能用的手段,还是完全查不出沼地的线索。 不可能有这种事。 先不提运动服,她顶著那么显眼的头发却完全没引发传闻,太离谱了。 褪色、不自然的褐发。 基于某种意义,她肯定比天生金发的小忍更好找,事实上,我却找不到她。 如同收起「恶魔大人」招牌的同时,从这个世界退场。 彷佛云朵难以捉摸……不对,捉摸云朵或许比较简单。 实际上,我也有种捉摸蜘蛛的恶心感,所以或许是时候收手了,但我依然死鸭子嘴硬,不肯放弃。【注:日文「云」与「蜘蛛」音同。】 我也可以找火怜打听情报,但我将这种做法视为最后手段。我不认为火怜会向阿良良木学长提到我问这种事,何况要她保密的话,有点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此外,沼地没做「坏事」,要是找火怜这个正义使者帮忙,我莫名感到内疚。 唔~这么想就觉得「正义」挺艰深的。因为人们的敌人大多不是邪恶。 但要是维持现状,感觉只能依赖这个最后的手段…… 「你的工作就是为别人添麻烦。要是有人不会为别人添麻烦,我只觉得恶心。」 在这个节骨眼回想起来的母亲教诲,听起来意义深远却没什么用。 只像是扭曲的自我肯定。 到头来,就是那位母亲将「猴掌」──将「恶魔之手」托付给我,但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不过她(似乎)叮咛过我不能问。 她没想过这样会让自己女儿的人生留下阴影吗?没想过这样会扭曲自己女儿的人生吗?不,我不是想把左手的责任推给母亲,我至今也始终认为左手的问题,是向恶魔许愿的我必须负责。 但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那个人以何种想法,将那只「手」托付给我──将这种难以处理的遗产留给我? 而且,那条手臂跑去哪里了?我小学时代使用那只「手」的时候,「手」在实现愿望的隔天回到盒子里。 这次,我努力挖掘出盒子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那么,恶魔究竟去哪里了? 「终于见到你了,卧烟的遗孤。」 我参加完大学招生活动,在速食店和日伞交换今天的感想,简单做个检讨,在车站和她道别之后(日伞搭电车回去,我要用跑的),看似不祥的男性向我搭话。 该怎么说,「不祥」这两个字是他在我眼中的印象,这种形容一点都不具体,但我自信能以这两个字充分形容这个人。 如同丧服的深色西装。 留胡子、发型是西装头,银框眼镜后方的双眼极为黯淡。 他的风貌,如同黑暗具体而成。 我只听阿良良木学长提过这个人,并没有实际见过,而且我也只听阿良良木学长提过他的事迹,没听过他的外型,但我依然一眼就认出这名男性。 忽然现身的这名中年男性,和忍野先生同届,是怪异专家,更是骗徒,名为…… 「贝木……泥舟。」 「喔?」 贝木听到我叫出他的名字,惊讶地扬起眉毛。 不对,他这个动作很低调,不足以形容为惊讶,和眨眼差不多。 「你认识我啊……对喔,应该是听阿良良木或战场原说的,那就可以长话短说,托福我省得自我介绍,真幸运。我在这次的事情得到一个教训──没人知道人与人的缘分,会在哪里以何种方式派上用场。」 「…………」 我倒抽一口气,接著背对他踏出脚步。 「喂喂喂,等一下,卧烟的遗孤,我一直在等你……」 「……!」 我感觉他说著的同时要搭我的肩,因此改为奔跑。我脚上当然是慢跑鞋,我的火箭式起跑如同在地面留下凹陷,第一步就是极速。 手臂恢复至今五天,约一星期,我终究已经习惯左右等重的平衡。 我全神贯注,手下……更正,脚下毫不留情,头也不回地一鼓作气摆脱贝木。 「别忽然用跑的,很危险。」 「…………!」 没摆脱。 而且还被超前。 身穿笔挺西装加皮鞋的他,踩著激烈的脚步声,以惊人速度穿过我左侧,绕到我面前张开双手拦阻我。 「唔……」 我以阿基里斯腱几乎扭伤的力道掉头,这一次,这次绝对要扔下贝木。 我绝对能将他拋在身后。 刚才肯定是我下意识地手下留情,因为跑步速度是我绝对不容撼动的特质,也是我存在的理由,甚至堪称我唯一明确的角色定位,但我居然跑输那个明显和运动无缘的不祥男性,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就说了,别在操场以外的地方忽然跑起来,真顽皮的丫头……你这样真的会跌倒,小心点。」 真的有。 贝木放低重心,轻易反过来将我拋在身后,再和刚才一样拦阻我。 「…………」 我终究没力气再掉头一次。 硬是驱动身体,使我大腿部位产生剧痛,即使不痛,我还是不得不停步。 假的……一定是假的…… 我从小学时代锻炼至今的腿力,居然输给这种……文艺型书生。 完全败北。 而且我没有余地辩解这是长跑,既然几秒内就被超前,就应该视为短跑对决。 在短跑对决败北。 这个事实给我很大的震撼,我不是比方,而是真的瘫坐在原地。 「喂喂喂,真搞不懂你这个丫头。一般来说,会因为被男生追上,再也逃不掉就下跪吗?我看起来这么坏?应该吧。」 「…………」 贝木并不是消遣,是以正经至极的语气这么说,我没力气反驳。 话说……不要紧吗? 我向「猴掌」许的第一个愿望是「想跑得快」,如今有人跑得比我快,这个现实代表的意义是……不对,这部分不要紧。 因为我的左手,已经不是猿猴的手。即使这件事令我内心稍微轻松,却无法缓和这股压倒性的败北感。 输了…… 而且是输给这种骗徒…… 这个骗徒害战场原学姊家庭破碎,害阿良良木学长的妹妹被怪异缠身,恶意甚至波及小忍。我唯一的专长却完全输给他,输到没有辩解的余地…… 我的内心,差点被自己的不成熟压垮。 好丢脸,好想死。 这个世界就此终结该有多好…… 「真拿你没办法。你这样还叫卧烟的遗孤?」 贝木终究看不下去,抓住我的颈子,像是抓猫一样,或像是抓锚一样,拉起看著地面不知所措的我。 这个动作也像是受到敌人同情,我好想当场消失。 好想哭。 但要是现在当场任凭这股情绪的驱使而哭,我五天前的嚎啕大哭就像是假的,所以我挤出最后的骨气,忍住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 「怎么回事,你的脸真夸张。」 贝木似乎完全没有同情的意思,所以完全没有和善对待的意思,他粗鲁说完这番话,很乾脆地放开我的衣领。 「别逃啊。我刚才也说过,终于见到你了。」他这么说。「我吃了战场原与阿良良木的闭门羹,不能前往那座城镇,所以我从去年夏天一直在这里等你离开城镇。」 「一直在等……我?」 「对。更正,是假的。」 骗徒说著骗徒会说的话,就这么踏出脚步。他没抓著我的手,视线也完全没在我身上,所以这次要是我想逃肯定能逃走──我可没乐观到这么认为。 反倒是正因为贝木确信无论我走掉或跑掉,他绝对追得上我并且拦阻去路,所以他没抓著我,也没看著我。 我的脚程和他的脚程,有著如此悬殊的差距。 我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 「怎么了?跟我走吧。」 「阿良良木学长他们叮咛过,遇见你的时候不能和你说话,必须逃走。」 「喔,所以你刚才拔腿就跑啊……你的学长姊真亲切。但他们没考量到你逃不掉的状况,这部分堪称不亲切。你应该在这次的事情得到一个教训──有些事情光是逃避无法解决。」 「…………」 光是逃避无法解决的事情,确实存在。 无法以时间解决的问题,也确实存在。 「别担心,我不打算欺骗或利用你,当然也不打算对女高中生毛手毛脚。卧烟的遗孤,我只是有话要告诉你。只是因为话题内容不适合站在车站前面聊,才邀你找一间咖啡厅坐坐。原本即使天崩地裂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不过只限今天、只限你是特例。我会请你喝杯茶。」 请我喝茶。 当事人这番话毫无虚假,这是他极为罕见,原本绝不可能的让步。对照学长姊的说法,我很清楚这一点。 「……明白了,我走。我走就行吧?」 我不甘情愿地点头。 非常屈辱,却逼不得已。 要是这时候没跟他走,我将永远败给他。我讨厌这样。 即使我跑不赢这个骗徒,但我非得以其他方式报一箭之仇,否则我实在没脸回到我的城镇,没脸见阿良良木学长与战场原学姊。 何况,这个家伙提到「卧烟」,说我是「卧烟的遗孤」。 卧烟是母亲的旧姓。 换句话说,这个人认识我的母亲。 016 总之,我认为或许是因为我个性很单纯,但我会无条件地尊敬跑得快的人。 原因大概是我将「跑得快」视为重要的价值,而且我心里当然很清楚没这回事,知道跑步速度实际上和个性完全无关,但我很自然地,极为自然地,只因为对方「跑得快」,就觉得对方似乎不是坏人。 再三强调,这种事完全不构成我相信对方品行的理由,我自己很清楚这一点。我不是笨蛋……不对,我是笨蛋,但我明白这一点。这类似所谓的「本性难移」。 所以贝木两度超越我,我当然觉得不甘心,也想雪耻,但是这部分暂且不提,我开始妥协愿意听他怎么说,这也是我非得好好认同的事实。 总觉得这样像是背叛阿良良木学长与战场原学姊,令我有点……不对,相当过意不去…… 贝木带我前往的地方,怎么看都不是咖啡厅,是烧肉店。总之,这间店洋溢著高级气息,不应该笼统形容为烧肉店,或许有更适合并隐含咖啡厅意思的名称,但我不晓得更适合的用语,只能形容为烧肉店。 「我是预先订位的贝木。」 贝木一钻过暖帘就这么说。 他居然预先订位。几时订的? 准备过于周到,有点恶心。 店员恭敬带我进入预先准备的包厢(居然是包厢?),而且坐在上位。等一下,神原骏河几时变成千金小姐了?我频频不知所措。 阿良良木学长说我是有钱人,但我只是可以随意购买想要的东西,有钱的始终是爷爷奶奶,我自认这方面和普通高中生没有两样。 所以我不习惯这种气氛的店,觉得不太自在。 可恶,宣称喝茶却请我吃肉,而且是带我到围裙不是纸围裙的这种高级烧肉店,这个人果然是正如传闻的骗徒。我硬是以这种想法振奋精神,但也清楚这种想法终究很胡来。 「好了,吃肉吧,吃肉。在烧肉店没必要点蔬菜,想吃菜去烧菜店就好。交给我吧,我烤给你吃。」 贝木还没说完,就夹起刚上桌的肉,接连放在烤炉上。与其说烧烤,感觉更像是只让表面过火,瞬间暴露在高温之中。 他喜欢三分熟? 总之,这种店端上桌的肉,应该是可以生吃的等级吧…… 贝木依照他「没必要点蔬菜」的主张,没点生菜或泡菜,除了肉类,他只点一碗中碗白饭。 他这种主导饭局的掌炉印象,老实说令我不太舒服,但也没达到不悦的程度。 没有任何事物受害。 换个角度来看,他甚至好像很亲切,是在孩子来到不熟悉的餐厅而困惑时,确实帮忙打理一切的大人。 贝木其实很想点生啤酒搭配烧肉吧,但他点的饮料是乌龙茶,或许是在配合我。我甚至有这种感觉。 可恶。这种家伙,为什么看起来像是好人? 「总之年轻时多吃肉。卧烟的遗孤,人类吃肉会变得幸福喔。虽然年轻人或老人的人生都充满烦恼,不过只要吃到美味的肉,这种烦恼就会全部解决。」 「…………」 别这样。别对我这么好。 你明明是我所尊敬学长姊们的劲敌,别讲这种话让我无法恨你。 不过,讲这种话也没有道理可言。他讲得像是在说教,其实只是一直劝我吃肉,而且贝木这番话,似乎温柔抚摸著我现在抱持的烦恼表面。 感谢都来不及了,没有理由咒骂。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能向恩人的仇敌──贝木道谢。 「请别用『卧烟的遗孤』这种怪方式叫我。」 我顶多只能像是鸡蛋里挑骨头般抱怨。 「哼,原来如此,你说得对。但我讨厌叫你『神原』,这不是卧烟的姓。所以我只能叫你骏河,这样可以吗?」 「……比『卧烟的遗孤』好。」 「这样啊,最近的女高中生真是平易近人,居然允许首次见面的男性叫名字。那么骏河,快吃肉吧,肉就是要趁热分胜负。」 「为什么吃肉和胜负有关?」的想法,和「忽然准他叫我名字确实很不检点」的想法交错在一起,在我心中变成更加复杂奇妙的情绪。 不过,我也不能坐视贝木夹到我盘子里的肉变凉。 肉无罪。 就事论事,恨罪不恨肉。 我说声「我开动了」,以右手拿起筷子用餐,心想必须找机会传邮件通知奶奶不回家吃晚餐。 「喔?骏河是右撇子啊,卧烟是左撇子……不对,是因为左手受伤,所以故意用右手?」 「…………」 我没回答。我没义务回答。 但他说中了。 不对,正确来说只说中一半。只是因为我的左手变成「猿猴」的手,所以包上绷带假装受伤,隐瞒这个事实。我其实是左撇子,却必须以右手拿筷子,维持左手受伤的假象。 我很快就熟练用筷子,却花了不少时间练习写字。我直到最近,才能让右手和惯用手一样流利写字。 不过我的字迹原本就很潦草,所以「和惯用手一样」也没好到哪里去。 ……在左手复原的现在,我也没理由继续使用右手……不过至少在我包绷带时,必须继续使用右手。或许我现在反而不会以左手拿筷子或写字。 「怎么样,好吃吗?好吃吧?」 「…………」 「喂喂喂,你这家伙真不懂礼貌,别闷不作声吃肉啊。」 「……对你不需要讲礼貌。」 「不是对我的礼貌,是对肉的礼貌。肉的意义是生命,别忘记你正在吃生命。」 「……很好吃。」 既然他拿牛当挡箭牌,我只能这么说。 我心想这家伙果然很卑鄙,另一方面觉得依照学长姊们的评判,这个人这时候应该这么说:『买这些肉的钱来自我的钱包,是我的钱,所以这些肉是我的生命。你正在吃我的生命,所以不应该露出这种闹别扭的表情。』 像是这样吧? 不过,在我面前板著脸吃肉的贝木本人,完全没提到钱的话题。 「还想吃什么肉吗?」 反而还这样问我。 看来他依然不准我吃肉以外的食物,不过除去这一点,该怎么说,他就像是「表面上不太理人,却很亲切的亲戚大叔」。 拜托饶了我吧。 请多做一些让我讨厌的事。 例如否定bl小说,或是赞成东京都条例。 不然的话,我无法在心中找到折衷点。 在我擅长的领域正而战胜我,让我吃美食,还对我这么亲切,这样我实在无法继续讨厌对方。我的个性可没这么别扭。 我很单纯。 别人对我好,我就想感该。 「你高中三年级……所以是考生,看来是为了参加大学招生活动才离开城镇。这令我回想起来,我也曾经是考生,但我没花时间读书备考就是了,因为我从以前唯一的专长就是掌握诀窍……所以没办法给你这个考生任何建议,因为你看起来不擅长掌握诀窍。总之你就努力吃、努力用功吧。」 贝木总算讲出这种像是亲戚大叔会讲的话。 「找我有何贵干?」 我终于主动出言催促。 想诈骗一知半解的人,秘诀就在于「让对方提问」,所以我这样或许完全中了对方的计,但要是这个人继续善待我,我实在无法承受。 「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啊啊……哎,也对。嗯,这么说来确实没错。」贝木说完耸了耸肩,像是直到我点明才察觉这件事。「总之,我要办的事情,算是在这个时间点就办完了。」 「嗯?」 「骏河,我想你已经察觉,我认识令堂。」 「…………」 「唔~话说你去年八月,是不是见过你的阿姨?名字是卧烟伊豆湖。」 「……没有。」 我摇头否定贝木这番话。能够否定贝木的话语,令我有点高兴,却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别扭,陷入自我厌恶。 「那个人在我面前使用另一个姓名。我直到她离开城镇,才知道她姓卧烟。」 「这样啊……很像那个女人的作风。」 「我原本以为只是同姓……」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个人,果然是我母亲的妹妹。 虽然看起来不像,也感受不到类似的气息,但我一直猜测是如此。 「总之,卧烟家的女人大多是怪胎,卧烟远江与卧烟伊豆湖更是个中翘楚,而且是很好的对比。我和伊豆湖个性不合,但数度受到令堂照顾。」 「…………」 「在我比你这年纪还小的时候,基于一些原因认识她,和她的关系一直持续到大学时代。总之就像家庭教师?那个家伙挺身而出,想矫正我擅长掌握诀窍的个性。」 ………… 换句话说,贝木和我曾经住在九州的同一座城镇? 既然这样,我小时候或许见过贝木。 我首度凝视贝木,但我内心没有底。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的长相。这是我内心唯一的想法。 「当时卧烟拜托我:『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麻烦关照一下我的女儿。』」 「……她对你说过这种话?」 我直觉认为他骗人。 我的母亲和父亲一起车祸丧生,也就是意外过世。所以她不可能讲这种像是预料自己死期的事。 何况,她为什么将我托付给贝木?不对,即使贝木当时不是骗徒,也不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给大学生。 不,那个人不会计较对方是骗徒或是大学生……连我这个亲生女儿,她都视为独立的个体看待。 无论是怎样的人,无论拥有何种头衔或立场,都只评定对方的「个性」。这确实是一件美妙的事,但以这种方式活在人类社会,堪称有些病态。 实际上,她养育长大的我,就像是受到诅咒。眼前的不祥骗徒也一样。 因为他至今依然背负著大学时代的母亲委托,前来见我。 真要说的话,确实受到诅咒。 「当时我和好友一起从大学辍学离开家乡,不晓得她之后的状况,何况伊豆湖学姊是那种个性,所以即使大学加入相同社团,学姊也没对我透露家世。我最近才知道卧烟过世,并且得知她的独生女遗孤,由父方的祖父母收养。我听到消息时怀疑自己听错,她不像是会死掉的女性……不对,大概是正因如此而死吧。」 「……所以你去年才前往那座城镇?」 这么一来,代表这个人为了我来到城镇──为了探视我而来到城镇,并且像是顺手牵羊般诈骗女国中生…… 「这部分反了,探视你才是顺便。卧烟又没给我钱,我没道理做到这种程度,只是不经意顺便看看你的状况。」 「…………」 我想,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但即使是真的,我的心情也不会舒坦。 何况既然这样,他今天为何会在车站等我,还请我吃饭? 实在无法只解释为「顺便」…… 「……你该不会喜欢我母亲?」 「嗯?哼,所以我讨厌小鬼,动不动就扯到恋爱。」 贝木如此回应,丝毫没因为我过于直接地询问而坏了兴致。 「单纯到讨人厌。你这种思考逻辑会遭受骗徒诈骗。」 「……可是,你称呼那侗人是『卧烟』。依照你刚才的说法,她认识你的时候,肯定就改姓『神原』。」我尽可能虚张声势,抱持著还以颜色的心态这么说。「不是因为你不想承认她结婚吗?因为『神原』对你来说是情敌的姓氏……」 「无聊。不过,我可以稍微称赞你的观察力。」他这么说。「但以你这种程度的观察力,或许更容易胡思乱想,更容易受骗上当。」 「…………」 「没事,大致符合。对,虽然是往事,但我曾经崇拜令堂。」 他颇为明确地、乾脆地承认这件事。 但因为过于明确、过于乾脆,我完全不觉得成功还以颜色,反倒觉得计画落空。 「她和她妹妹不同,是个好女人。总之,当时我也有自己的女朋友,所以并未和她进一步来往,放心吧。我来见你的理由,并不是因为我是你真正的父亲,只是在缅怀往事,是回忆。」 他说,这是回忆。 是一文不值的回忆。 ……这是谎言。 他并非认为一文不值,但应该真的当成「回忆」。 原来如此。 虽然理所当然,而且过于理所当然,但他和我母亲的关系,早已成为回忆。 至于我呢? 我的母亲已经成为我的回忆吗? 「……我像不像母亲?」 「天晓得,毕竟我认识卧烟,是大约十五年前的事。真要说像不像,你们是母女所以应该很像,但我只依稀记得卧烟的长相。」 「你忘记崇拜的人长什么样子?」 「所以我是个冷漠的人。何况你也一样吧?」贝木如此回嘴,大概是从我这番话感受到责备的语气。「你从刚才就以『她』或是『那个人』称呼卧烟……这是对母亲使用的称呼吗?你该不会快要忘掉十几年前过世的母亲吧?」 「…………」 不是这样。 母亲反而深刻于我的内心到忘不掉的程度,在我内心生根到不可能分离的程度。 甚至会梦见、甚至会幻听。 深刻于内心。 不过,我从孩童时期──甚至从幼儿时期,就将卧烟远江称为「那个人」。 将那个人称为「那个人」。 ……不过,如同我原本以为不可能分离的猴掌轻易分离,或许那个人总有一天,也会从我心中切离。 我不可能知道贝木昔日和母亲真正的关系,但他似乎将其完全咀嚼吸收。 「至少你母亲不会像这样从各方面思考。我刚才说你很单纯,但卧烟或许比这附近的小鬼更单纯。思考方式太单纯,导致周围擅自扑空。这么说来,那个女人说过这种话:『思考只会浪费时间,人生用来思考的空档连一秒都没有。』她在这方面的想法无法和我相容。」 「…………」 贝木说出那个人很可能会说的话语,使我确定贝木至今依然不讨厌那个人,也确定他请我吃烧肉的善意明显衍生于此。他看待我的时候,「她的女儿」这个身分不是主要,是次要。同时我也确定,他这份善意已在他心中完结。 并不是想骗我,也不是顺便来看看我。 我果然可以将他这部分的说法照单全收。 他和极为平凡的人们一样,只是在翻阅相簿。 ……我迟早也有这一天吗? 曾经喜欢的人、没能实现的心意,是否总有一天能化为怀念的回忆? 笑著述说昔日失意或失恋的日子,总有一天会来临吗? 「人会改变。小时候喜欢的玩具或布偶,也迟早会厌倦吧?不,形容成『厌倦』有些过分,应该形容为『毕业』。」 「毕业……」 「总之无论如何,骏河,很高兴看到你这个卧烟遗孤过得很好。你的左手其实也不是受伤吧?」 ……他使用的语气过于平凡,使我数秒才发现这句话说穿我隐瞒一年多的秘密。贝木在这数秒从西装上衣取出名片盒,从中取出一张纸片递给我。 「差点忘了。」 我正要接过去时,贝木说著又暂时收回名片,取出胸口钢笔在名片书写,然后再度递到我而前。 名片在烤炉上过火。 仔细一看,「捉鬼大师」这个头衔被画线删除。 「[删除线]捉鬼大师[删除线] 贝木泥舟」。 底下是两个电话(手机)号码,以及两个邮件地址(gmail与手机邮件地址)。 「这是……?」 「我想应该没这种机会,但遭遇困难就联络我吧。我姑且和那个女人约定过,会关心你一下。」 「……想骗我?」 我反射性地这么说,其实完全不这么认为。但我还是不由得这么说。 「如同战场原学姊那样?」 「不,我不会骗你。」 他明确告知。 这也是骗徒常用的说词,激发我的反抗心,但既然他这么说,我也不多说什么。 「骏河,看来你很尊敬学长姊。你要是没这样绷紧精神继续讨厌我,要是无法维持这份否定我的态度,会觉得自己没诚实面对自己最喜欢的学长姊。」 「…………」 贝木这番话,像是看穿我的内心。 「但你做不到。我没骗你,也不打算危害你,所以你无法讨厌我。」 「…………」 「如同你喜欢的家伙不一定喜欢你,你讨厌的家伙也不一定讨厌你,甚至不一定被你讨厌。」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要是以为我会乖乖继续当个讨厌的家伙,你就大错特错。我还可以换个说法。假设你尊敬某人,肯定有人对你尊敬的这个人恨之入骨。阿良良木与战场原应该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即使如此,也不可能没有任何人不讲理地讨厌他们。」 「…………」 「可不是漫画之类的角色啊。没有人只会惹人讨厌,没有人是完全的反派。没有人以任何角度都是相同个性,没有人在任何时候都是相同个性。你似乎擅长跑步,但你并非总是在跑步吧?你会走路,也会睡觉,这是同样的道理。我非常爱钱,却也会花钱。即使没抱持特别的情感,偶尔也会善待他人。」 贝木说到这里扬起嘴角。这表情可以解释为自虐的笑,但我不知道他的真意。 总之到头来,就是这么回事吧。 如同我将跑得快的人无条件地视为英雄,人们大多认为能力强的人也具备优秀的人品。 但实际上没这么单纯。 封为伟人的人,私下却虐待子女或乱搞男女关系,这是常见的状况。 而且相反的状况也可能发生。众人视为坏蛋厌恶的人,或许在家里是好爸爸或乖女儿,甚至还有守财奴极尽暴虐之能事之后,将赚来的钱大多用在家乡的慈善事业。 坏事可能在另一方面拯救他人,恶意也可能是为了他人著想……不,不对。没必要以这种人性论点扩大问题。 只要这么说就好。 #我讨厌的人,也有朋友;我讨厌的人,也有他人喜欢。# 要是无法认同这个公认的事实,大概没办法踏入社会。 是的。这个人伤害我最喜欢的学姊、伤害我所尊敬学长的妹妹,却绝不伤害我。 即使我讲道义站在学长姊这边,再怎么试著讨厌他,他也继续亲切地对待我。 贝木继续讲道义,站在我母亲那边。 他是学长姊的仇敌。对我来说,却是亲切的大叔。 「遭遇困难就联络……吗……」 「对,大致上,我可以帮你诈骗任何家伙。」 「……如果是这样,我真不想联络。」 遭遇困难。 这四个字令我联想到「恶魔大人」──沼地蜡花。现在下落不明、行踪不明的女生──沼地蜡花。搜集困扰、搜集烦恼、搜集不幸的女生。 「总之,我接受你的好意。」 我说完从他手中抢过名片,刻意粗鲁塞进口袋。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抵抗。 原本我不应该收下才对,必须以学长姊的道义为优先。或许应该就这么把名片放在烤炉铁网烧掉。 但是贝木递给我的不是对我的好意,是对我母亲的好意,所以我非得收下。 无论是好意、亲切或是任何情感,我都只是处于仲介的角色。 「怎么回事,你吃肉的动作停了。总之就是肉、肉、肉肉肉。给我依照牛、牛、猪、鸡、牛、牛、内脏、内脏的顺序吃。你有点瘦,多吃肉长胖一点。」 「……我的体质天生不容易长肌肉或赘肉,我到头来不擅长运动,是个瘦小的少女,我原本是跑很慢的孩子……」 我回忆刚才跑步输给贝木的光景这么说。 是的。所以我向「恶魔之手」许愿,而且沦落到得自己实现这个天大的愿望。 所以这双腿是我的财产,也是罪恶的证明。 算是「优点也可能从失败中诞生」的例子吗…… 「哼,看来你真的不甘心跑输我。毕竟我国中与高中都加入田径社。」 「田径社……」 我完全看不出来。 人不可貌相,人的过去更不可貌相。 「对了,不然传授我自己发明的跑法给你吧?叫做『贝木式跨步』。」 「……这就免了。」 即使是亲切的提议,再怎么说也过于屈辱。此外,我终究不能使用名称如此丢脸的技巧。 「何况我加入的不是田径社,是篮球社,而且退出了。」 「对喔,战场原才是田径社。」 「…………」 「不过,我虽然加入田径社,我却专攻铅球。」 贝木说出这种不晓得是玩笑话或真话,像在打马虎眼的话语(听他这么说,总觉得他加入田径社也是骗人的),接著继续说下去。 「如果不需要拜托我,确实别拜托比较好。但与其拜托『猴掌』不如拜托我。」 「咦……」 「你的『母亲』将『猴掌』的木乃伊托付给你吧?」他说得理所当然。「我要预先警告以防万一,绝对别使用那个东西。不久之后,应该有回收业者出现在你面前,到时交给那个家伙处理。」 「回收业者……?」 「对,也就是所谓的收藏家──『搜集家』。」贝木说。 他说「搜集家」。 「#有个家伙在搜集恶魔全身上下的部位#,那个家伙肯定想抢你的『猴掌』。我不把话说得太难听,要是那个家伙出现,就赶快交给他。」 「……好。」 我点头回应,并且看向左手──不久之前正是「恶魔之手」的部位。 而且,那个东西,已经被「夺走」了。 「明白了。要是收藏家出现,就把那个人托付的『手』交出去,这样就行吧?」 「看你莫名率直的样子,该不会早就扔了?那也好。好啦,看来你要是看著我的阴沉长相,就会食不下咽的样子。」 贝木讲得像是有所自觉,同时取下围裙起身,从钱包取出数张纸钞放在桌上。 「我要走了,之后你慢慢吃吧,再给我加点两三盘。只能点肉,要吃肉,肉。」 贝木道别之后,没有依依不舍的样子,平淡地准备离开包厢。 「等一下……」 他的态度,使我不由得叫住他。 贝木转过身来。 虽然不经意叫住他,但我并非想问话,更不是想和他继续一起用餐增加罪恶感。 不过,我不知不觉,叫住了他。 「……那个,唔……」 「什么事?怎么啦,爱上我了?」 「…………」 「我开玩笑的。你真正经。」 「……大家都像这样,说我是个正经的人。」我听到贝木这番话,像是抱怨般轻声回应。「我真的讨厌这样。」 「喔?『正经』基本上是称赞的话语吧?」 「这种高估的评价,我担当不起。我是笨蛋、是蠢货、是小丑。『正经』这两个字真的不适合我。」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何况我很卑鄙。」 我是卑鄙的骗子。 仔细想想,我没资格批判贝木。我宣称受伤,欺骗值得信赖的队友们而退休。 无论怎么想,这都应该是罪过。 「就我来说,正经与卑鄙不一定誓不两立。总之无论你正不正经,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所以是什么事?为什么叫住我?」 「那个……对了。」 我摸索脑袋,总算想到该问的问题,好不容易化解尴尬场面。 「你为什么知道我今天会出现在那个车站?为什么能在哪里埋伏等我?」 「听你朋友说的。」 回想起来,这只是我为了化解尴尬场面的询问,深思却发现这应该是我一开始就该问的事情。非得憎恨贝木的心情抢先涌现,使我完全忘记这份异样感。 但这个问题对于贝木来说,似乎是「我问就会回答」的不重要小事。 「朋友……?所以是日伞说的?」 「日伞?」 带我参加大学招生活动的是日伞,所以提供贝木来源的朋友只可能是她,但我很难想像自称怕生的她和贝木有交集,何况贝木的反应像是第一次听到日伞这个名字。 「那个丫头不叫这个名字。」 「……不然是怎样的名字?」 「沼地。」贝木这么说。「沼地蜡花。对,记得是这个名字。」 017-020 017 即使全身沾上的味道来自高级烧肉也一样,我一回家就洗澡。 仔细清洗头发与身体,接著泡入注满热水的浴缸。肩膀以下……不对,颈部以下都浸入水中。 和篮球时期比起来长很多的头发,我泡澡时没绑起来,所以像是海藻般漂浮。 沼地为何和贝木有交集……我不晓得,也没问。或许贝木知道沼地的去向,但要是问这个问题,就非得提到「恶魔大人」与「左手」的事。 我觉得,对他公开情报到这种程度很危险。 即使贝木泥舟在我眼中再怎么像是「亲切大叔」,完全信任他依然很危险。就算我不会有事,也无法保证不会波及我身边的人。 「不过……比起贝木,我更在意提供这个情报给贝木的沼地……」 她为什么做出这种事?基于何种目的? 她以自己的方式,察觉我正在找她? 无论如何,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无法继续故作镇静。 不死心地拚命寻找之后,要是找不到也无妨。我至今内心某处或许还是这么想,但看来我得脱离这种运动员精神。 事已至此,不需要讲求公平竞争,需要的是全神贯注,无论如何都要和她了断的气概。 这份心情或许包含短跑输给贝木的情绪宣泄,既然这样,乾脆就当成这么回事。 我苦吞那场屈辱的败北,是因为她将我外出的情报提供给贝木,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进行半身浴……更正,进行全身浴约三十分钟后出浴,把毛巾当成头带绑在头上,简单擦拭身体,赤裸穿上浴袍回到自己房间,打电话给火怜。 「火怜妹妹,我有个请求,可以听我说吗?」 我提出要求之后,火怜瞬间回以像是诧异般的沉默。 「嗯,好的。」 但她立刻答应。 我这么做像是在利用她的信赖,令我莫名地内疚。因为这件事和「正义」完全无关,是我的私事。 「有个叫做沼地蜡花的女生,应该住在这座城镇,可以帮我找吗?」 「可以啊。」 她下定决心之后似乎就不再迷惘,很乾脆地允诺。 嗯,她的个性真令人担心。 哥哥,要保护她喔。 不过,最严重威胁她安全的人,或许是哥哥。 「她就读的国中是……」 我提供自己所知的所有资料。包含原本知道的情报,以及这周搜集的情报。 「明白了。有这么多情报,交给月火一下子就找得到。我看看……这样好了,我明天通知您。」 「明天?慢著,不用这么急……」 「要求月火别急反而很难,因为那个家伙最近有点急性子。明明以前悠哉到像是有不死之身,为什么会这样?」 「是喔……」 我不清楚。我不太清楚月火的事。 何况我很少见到她。 「明白了,总之拜托你了,我一定会好好谢你。」 「小事一桩喵,改天再陪我玩就好!」 火怜以开朗语气这么说。可靠又窝心的回应。 我差点爱上她。 「谢谢。」 我率直道谢。 可是,我托付前火炎姊妹的这个任务,后来是徒劳一场。 不,以结果来说并非徒劳。 她们确实帮我查明沼地的情报。 这方面或许得说不愧是阿良良木家的血统,不过从极为短视的层面,本次故事不需要这个委托。 因为,我在隔天的周一,居然在学校教室见到沼地蜡花。 018 「我之前就学的时候,觉得那些直呼班导名字的学生毫无教养可言。明明是小鬼却装成熟,假装和身为社会人士的老师们立场对等,我觉得他们很丢脸。我强烈认为非得以『老师』称呼老师,所以无论周围怎么称呼,即使是感觉再差的老师,我依然会称呼老师为『老师』,认为轻易叫对方的名字很没礼貌。我觉得这样的我是懂礼貌的好孩子。」 隔天早上,我进入差不多开始习惯的新教室──三年级教室一看,教室里只有沼地一人,而且她可恨地交叠双腿,理所当然般坐在我的座位。 模仿忍野先生的说法,就是「等得不耐烦了」。 我今天并非很早上学,何况我早上行程很多,上学时间通常比普通学生来得晚,今天也不例外。 然而,教室里除了沼地没有别人。 是沼地赶走的?不,要是沼地这种看起来明显是局外人的女生占据教室正中央,基本上尽是内向草食系室内派的直江津高中学生,就会当成这里设下结界,不会踏入教室半步。 即使是我,要不是认识她──要不是没有上次那段缘分,我可能也会转头离开。 与其说染发,更像是折磨自己头发做为惩罚的那头粗鲁褐发,具备此等力量。 俗话说,君子不履险地。 不过在这种状况,我该引用的格言或许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才对。 「但我现在重新思考认为,以名字称呼对方的那些孩子,或许意外地正确。先不提礼貌,我认为他们是对的,认为他们不是从立场,是从个性认知对方。我只是有礼貌,却不正确。因为我曾经称呼为『老师』而尊敬的那些人,如今我忘得乾乾净净,不晓得他们叫什么名字。国文、数学、理化、社会……工艺、家政、音乐、体育。我始终只把所有老师当成老师,没理解到他们也各自拥有自己的生活。」 「…………」 「即使国中和高中有所差别,我久违来到学校依然这么想。总之神原选手,这是我的感想。」 沼地说完缓缓耸肩,拿起靠在桌旁的拐杖,同样以缓慢动作起身。 「……你为什么在这里?不对,不能这么问……」 我混乱地询问沼地。对,混乱。因为我直到昨天怎么找都见不到的「恶魔大人」居然位于眼前,而且位于完全属于我领域的学校教室。 感觉像是真的遇见恶魔。 「……你来做什么?」 「当然不是凑巧经过这里吧?避人耳目溜进学校的潜入任务,花了我不少工夫。嗯,我当然是来见你的,因为我觉得你或许想见我。」 「……也是。」 我再怎么努力,依然只能含糊回应。 我暗自以为昨天向火怜提出的委托这么快就奏效,但应该不是这么回事。 再怎么样也太快了。 所以正如沼地所说,我上周的行动,不晓得以何种形式传到沼地耳里,使得她今天主动来见我。 可是,她为何来见我?为什么? 我满脑子混乱。 「神原选手,怎么了?」沼地如此询问。「你不是有事想问?所以我才像这样,亲切地亲自跑这一趟喔。」 沼地说著刻意抬起脚──抬起包著石膏绷带的脚。 做作。引人反感。 「……我想问的事,已经不用问了。」 「嗯?」 「因为我亲眼看见……你的『左手』。」 我伸手指著她。 指著沼地蠛花同样包上石膏绷带的左手──从宽松运动服袖口露出的前端。 这是上次没包的绷带。 难道她在那天之后出车祸骨折? 不,这种假设才是做作又引人反感。 若要刻意提出没必要提出的证据,就是她以包石膏绷带的左手拄拐杖。 若她真的骨折,她不可能做得到这种事。即使做得到也不会做。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 「#你……抢走我的左手吧?#」我说。 「这是在帮你回收。不对,应该说搜集。」 沼地说完,一副不把这段对话当一回事的样子,从运动服口袋取出口香糖。 不是片装,是罐装口香糖,看来她把整个罐子塞进口袋,大尺寸的运动服才做得到这种事。 她打开盖子,倒出六颗到手心,就这么扔到嘴里大口嚼。 真豪迈。 「要吗?」 「不要……」 「这样啊。」 我拒绝沼地的邀请,她随即有点遗憾,却没有明显依依不舍,将罐子收回原本的口袋。 这些动作,都是以左手进行。 虽说是石膏绷带,但她露出的指尖只包普通的绷带,所以能正常使用。 「什么时候?你究竟什么时候抢走的?」 「在你被我摸胸部摸得很舒服的时候。不过我当时只是预先做准备,应该是隔天才生效。」 沼地说。 她的推测完全正确,但是下手的当事人猜中生效时间也没什么了不起。甚至像是骄傲述说犯行的真凶般滑稽。 「喂喂喂,神原选手,为什么瞪我?你向我道谢也不为过吧?因为我解决了你烦恼的源头,也就是左手。」 「我哪里说过左手是……」 「你敢说左手不是你的烦恼?看过我的脚,露出那种无法言喻表情的你,敢说这种话?」 「…………」 我当时究竟露出何种表情? 当时我看到劲敌重伤被迫退休的脚……等一下? 「……喂,那你的左腿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的左腿也……」 我任凭内心想到的可能性脱口而出,并且在同时得出「不可能」这个答案。因为沼地和我(所说的谎)不同,是在比赛时受伤。 换句话说,那是众目睽睽的意外,无从说谎。 她的脚是真的报废。 即使如此,她实际上真的像这样抢走我的手……即使那不是我的手,但她抢走了恶魔之手,所以我视她为贝木提到的「搜集家」,并非强词夺理的见解。 虽然有种异样感,但这肯定是暗藏解答的异样感。 「贝木他……」 我明知绝对不应该当著沼地的面询问,却如此询问。 「不知道你是『搜集家』吧?」 即使如此,我的语气依然像在试探,这是我仅有的志气。我认定沼地正是贝木所说的「回收业者」而如此询问。 不过仔细想想,既然沼地已经承认夺走我的左手,我根本无须试探。 「原来如此,你们昨天顺利见面吧,太好了太好了。」她就只是说出如此轻松的感想。「没有啦,那个骗徒确实知道我的真实身分,因为我和那个家伙交情还算深,打交道的时间还算久。他是个怪人。我不是指诈骗技术这方面,而是他无论何时、面对什么样的人,在提供自己所知情报的时候,肯定只提供一半。我也搞不太懂他秉持的主义,但那个家伙总是希望成为『善意的第三者』,或是得到任何情报都会先『保留』下来。他似乎不想成为故事的关键角色,别说配角,他只坚持担任幕后角色。他知道我的真实身分,甚至也察觉你的手臂已经被夺走吧,但他不会说出口。我不知道个中原因,与其说是原则,或许更像是一种避讳。」 「…………」 只说出一半的想法。 老实说,我无法理解这种主义基于何种根据,但我并非无法接受这个恐怖的系统化机制。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样才符合阿良良木学长与战场原学姊所述说的贝木形象。他们两位异口同声表示,他是个莫名舍不得提供情报的家伙。 原来如此。所以在昨天,那个家伙也舍不得提供情报。 总之,以此认定他欺骗我也难免有些牵强,但是想到那个人果然是天生的骗徒,我就神奇地松了口气。 不过,原来如此。 所以沼地果然是「搜集家」。这么一来…… 「你把我昨天参加大学招生活动的行程告诉贝木,是基于什么意图?幸好没发生任何事,不过当时发生任何事都不奇怪啊?」 「但当时没发生任何事。没发生吧?」 「这是结果论。」 「讲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比结果还重要……没有啦,因为我听贝木提到你的事,知道他想见你,却基于某种原因见不到。路见不平当然得拔刀相助吧?」 「真敢说。」 「开玩笑的。」 「总之,你的意图不重要,但你用什么方式知道我参加大学招生活动?要是你没告诉我这一点,我会有点毛骨悚然。」 「因为我擅长搜集传闻。」 「…………」 这家伙老是在打马虎眼,对话无法成立。 既然这样,我只能切入正题。 「沼地……你不是只在搜集不幸吗?不只是不幸,你甚至还搜集恶魔?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今天来到这间聪明人聚集的学舍,就是要说明这件事。神原选手,放学之后有空吗?」 「……有空。」 我如此回应。 即使没空,我应该也会回答有空。 「那么放学后,我在体育馆等你。预备铃差不多该响了,我就暂时撤退,到那里再好好谈吧。」 我不懂她为何指定「学校体育馆」这种公共场所,若她在意他人耳目,几乎不可能选择放学后会进行社团活动的体育馆,但她如此果断地主导行程,令我无法计较。 她毕竟是会闯入教室的女生,应该会想办法解决人多的问题。 现实上,或许她只是想先在体育馆会合,再换到其他地方。 为了再度好好谈。 为了和我好好谈。 「好吧……我到时就听听你怎么说。」 「嗯,我会说给你听。而且我也想听你说这条手臂的事。」 她说完接近过来,将左手伸到我面前。 将不久之前还是我左手臂的那条左手臂,伸到我面前。 如同要扔回给我。 「……?怎么回事?你无论如何,都想听我左手的事?」 「那当然。」 沼地缓慢露出笑容,以隐含偏执的语气这么说。 「宝贵得不得了的收藏品,肯定具备相应的来历吧?」 019 沼地一离开教室,班上同学如同在走廊等待已久般纷纷入内。 与其说「如同」,我更怀疑他们真的如此,如果是这样,看起来就很危险的人物和我交谈时,他们居然只是在走廊远观,我认为这也太冷漠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大家凑巧都在今天晚出门,赶在迟到之前抵达教室。 说来离奇──说来奇妙。 如同预先安排的巧合。 这令我联想起一个耳熟能详的传闻:某间教会在举办弥撒的时间遭到雷击失火,平常总是严守时间的信徒们,当天却凑巧基于不同的原因迟到,因此无人受害。 不过,把这件事和教会事件相提并论,我会遭天谴。 因为如果这个巧合是预先安排的,主导者就不是神或天使,是「恶魔大人」。 这已经不是单纯招揽客人的招牌,至少她的左手已经化为恶魔之手。 而且,她的左脚或许也…… 「骏河,看你一副阴沉的样子,怎么了?」 「日伞……」 好友一如往常充满活力现身,我终究不能告诉她,昔日交战的对手刚才来到这间教室。 何况这名对手如今判若两人,包括外表与内在都凄惨变貌,甚至不能称为人类。 「……没事。不提这个,昨天的大学招生活动,我逛得很开心。虽然目标不是那所大学,不过我现在很向往上大学。嗯,接下来得努力准备考试才行。」 我就像这样岔开话题,日伞应该觉得我这样强硬转移话题不对劲,但她基于友情发挥了无视技能。 然后,今天的课程在我的体感之下,眨眼结束。 放学后,我前往体育馆。 沼地蜡花在没有其他人,如同空洞的体育馆独自等我。 本应支撑伤腿的拐杖放在地面,正常以双脚站立,而且本应拄著拐杖的石膏绷带左手,以轻快的节奏运著篮球。 她在等我。 沼地蜡花在等待神原骏河。 「来场一对一好吗?」 沼地没打招呼就这么说。 原来如此。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沼地指定在放学后见面的地点不是别处,而是体育馆。 附近有篮球场的地方,只有学校体育馆。 而且她和早上一样让所有人回避,做好周全的准备。例如排球社、羽毛球社,当然也包括篮球社,所有人肯定会各自以不同理由迟到。 所以,我如此回答。 这时候不如此回答的人,不配当篮球员。 「好。」 020 我昔日被称为率领直江津高中女篮社打进全国大赛的最大功臣而闻名,所以我这么说应该会招致些许误解,像是扇学弟可能会失望,但是极端来说,我隐约认为篮球这种运动没有胜负可言。 这种论点不只极端,应该达到粗暴的程度。 或者不配成为论点。 但我并不是为了标新立异,为了假装自己是超越一般水准的选手而说这种话。这是我的真心话。 该怎么说,打得越久、打得越投入,我越觉得这种运动没完没了。 感觉没有胜负可言。 有比赛当然就会分出胜负,但我觉得这和真正的「胜负」不太相同。 我感觉到的,应该是一种现实。无论是男生或女生,没有任何选手的射篮命中率能达到百分百。 有人说,打篮球最重要的是抢篮板,这种说法尤其意味著没进的球何其多。 没有球员是刻意为了落空而射篮,相对的,防守球员会全力阻止进球。 这样导致射篮是否成功端靠机率,即使是相同方式的射篮也可能没进。 对,靠机率。 各球队当然确实有强弱之别,但是追根究柢,如果两队都超越某种水准,他们的比赛就是由命运左右胜负。 运气好的一队获胜、运气差的一队落败。 我不知何时开始这么认为。 我不认为有人愿意理解我这种意见,同样是篮球员的人(例如日伞)听我这么说或许会生气,不过实际上,我至今赢过实力明显高于己方的球队,反之亦然。 这就是所谓「比赛的流向」。 这种说法有点美化现实,所以我想形容为『误打误撞』,进一步来说,我想形容为『侥幸』。 这么一来,先不提观众看来如何,站在比赛球员的立场,胜负两方没有太大的差距。因为或许只要比赛流向稍微不同,就能轻易颠覆战局。 而且不只篮球,运动项目或许大多如此。用来锻炼技术的练习时间才是重头戏,比赛始终只是附属品,就像是用来试手气的活动。 把练习当比赛,把比赛当练习。这番话或许应该直接从字面解释。 所以我一年级在全国大赛败战的时候,老实说,我没有非常不甘心。 当时有学姊哭了,但我不认为我们球队不如对方,换句话说没感觉到「输了」。 如果是在比运气的游戏因为运气差而输,我就会不甘心(阿良良木学长曾经消遣这样的我),但是在比篮球功力的游戏因为运气差而输,我没道理懊悔或感到丢脸。 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价值观的根基,在于我原本以运动员身分锻炼体能的契机是「跑步」。 是田径项目。 该怎么说,这种比赛没有「流向」介入的余地。 不会出现误打误撞的状况,也没有侥幸。 快的一方获胜、慢的一方落败,这是完全靠实力的比赛,没有巧合的要素。 总之,我未曾加入田径社,之所以没这么做,在于我认为自己这种不服输的人,不应该进入这种「胜负」明确的世界。 因为我不晓得,落败的我会做出什么事。 到头来,我这种人不适合战斗。 冗长说了这么多个人观点,简单来说,我只把篮球当成纯粹享受乐趣的运动,这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 完全不包含负面情绪,能够由衷享乐的运动。 若有人批判这是侮辱篮球运动,是不正经的态度,我也只能低头致歉。 如各位所见,我是不正经的人。 因为,我即使和感情绝对不算好的沼地一对一,我也会忘记一切。 忘记恶魔大人的事,忘记恶魔之手的事。 极为正常地沉迷其中。 我们目不暇给地反覆转换攻防专心打球,甚至懒得去翻计分牌。 总之,就算得分应该是沼地赢,计算内容是我赢。我们在最后达到这个共识。 沼地好歹也算是穿运动服,相对的,我身穿制服。即使存在著这种不利要素,实际上却等于没有影响,至少没有意义。 不晓得沼地是怎么做到的,她包上石膏绷带的左手与左脚,能够以正常方式驱动(依照我的经验,「恶魔」部位的力量远超过常人,所以「以正常方式」这种说法或许是错的),即使如此,包裹伤肢的石膏绷带实在碍事,使她的打球动作产生瑕疵。甚至我只要进攻她的左侧,或者是专心防守自己的右侧,就更容易战胜她。 但我经常在射篮的紧要关头被阻止,所以沼地的得分果然在我之上。 沼地蜡花即使经历一段空窗期,她的泥沼防守依然存在。 这么说来,沼地还在打球的时代,她的球队虽然强,却秉持「没输就是赢」的偏差价值观。 沼地看起来在队里很另类,但她或许出乎意料是这种价值观的产物。 到头来,她饰演「恶魔大人」搜集不幸的这种行径,或是认为烦恼会随著时间失效的纵向思考,也可以视为这种价值观的表徵。 说来无奇。 她这个人即使受伤退休,即使转学并自暴自弃,或许她现在依然是篮球员。 「灌篮不就好了?」 不顾一切地攻防约一小时,我终于精疲力尽,同样精疲力尽的沼地对我这么说。 「你在一对一的比赛用灌篮,现在的我就无从阻止。」 「……我其实不喜欢灌篮。」 「嗯?是吗?」 「在我心目中,那是犯规。」 形容成「犯规」或许太过火,形容成秘技或王牌比较合适吧。 不过,全日本能灌篮的女高中生大概只有我,这么一来,我实在无法不认为这是犯规,在比赛时很少用。 若是依照机率、流向的说法,灌篮是直接把球按进篮网,所以成功率百分百。 我舍不得使用灌篮,果然是因为我想避免所谓的「胜负」吧。 「总之,那是街头篮球风格。是比起比赛结果更重视取悦观众的打法。」 「是喔,不过我这种矮冬瓜很羡慕,觉得是很漂亮的技术。」 「我又不是什么长人。」 「是吗?但我觉得你身高比国中高……像我在国一就停止成长。」 这么说来,沼地的身高确实从国中就连一公分都没长高。 我只注意到她的发色,判若两人的印象很强烈,但要是她头发染回黑色,再穿上当时的队服,或许轻易就能恢复为现役时代的她。 ……应该没这回事。 她这三年踏上的歧路,不足以令她回到那个时代。即使她本人没变,生活方式也改变过度。 我也没资格说别人,但我至少没在搜集「恶魔」的部位。 未曾染指这种引人反感的收藏品。 左手、左脚。 以石膏绷带包覆的,应该不只是这种表面的东西。 「如果能向恶魔许愿……」 沼地这么说。 玩弄著相对于娇小身躯有点大的篮球这么说。 「我就许愿长高吧?」 「…………」 「不对,我要是许这种愿望,那个爱哭的恶魔,或许会杀光我身边比我高的人,藉以让自己的身高相对地变高。」 沼地语带玄机对我这么说。 「神原选手,你会许什么愿望?」 「……我不太想说。」 「喂喂喂,神原选手,我们不是以这个东西尽情交心了吗?」沼地将篮球滚过来给我。「事到如今还须隐瞒什么?」 「话是这么说……既然这样,沼地,你也要发誓对我毫不隐瞒。」 「好啊,但你要我说什么?」 「说你三年来做过的事。」 「我记得上次说过了。」 「包含上次没说的事。」我将球滚回去。「包含你的左脚,以及左手。」 「好啊。」 沼地乾脆地点头。 乾脆到扫兴。 「不过,你先说。」 「…………」 「你说完你的经历──我所接管这条左手的来历之后,我会按照有趣程度,说出我的经历……神原,你有喜欢的男生类型吗?」 「我很少想这种事。」 「啊……这么说来,听说你有点百合倾向。」 「我不会说这是空穴来风。但我也喜欢男生,喜欢个子小又温柔的男生。」 「这样啊。我到了这个年龄,也有喜欢的男生类型喔。」 沼地明明和我同年,却说出这种老人会说的开场白。 「不再重视外表与个性。对方至今度过的人生,对方的履历或来历,才会成为我区分好恶的分水岭。我希望这条左手的来历令我觉得有趣。」 「……别期待我说出多么有趣的事。」 沼地莫名拐弯抹角的说法,使我有些不耐烦地回应。 「总觉得他人经常误解,但我是极为乏味的一个人。」 是的。我的特徵不是有趣,是表里不一。 021-024 021 实际上,我的经历不有趣。 此外,我也无法断言自己清楚掌握那条左手的来历。因为正如贝木所说,无论那是「猴掌」还是「恶魔之手」,我只是从母亲那里继承那条手臂。 母亲。 若形容我是「卧烟的遗孤」,那么收藏在桐木盒子,像是乾燥木乃伊的那条破烂左手,就是唯一的遗物。 母亲遗留给我的东西,只有那条左手。 想到这里,我也会感到悲伤。 既然这样,乾脆别留给我任何东西比较舒坦。 骗徒贝木的怪异知识,或许是我母亲传授给他的,但母亲却没教导我任何事。 也没教导我如何使用猴掌。 如果我知道是那种道具,我应该不会使用……啊,不对,这是藉口。 我即使知道,应该也会使用。 我就是这种人。软弱的人。 何况我说母亲没教导我任何事,应该也是硬把责任推托给她。 她遗留的物品,确实只有那条可疑的手,但除此之外,她还遗留各种话语给我。 教导我活下去的箴言。 「不成药,便成毒。否则你只是普通的水。」 她如此教导过我,只是我完全没有活用她的教诲。 就只是任凭时光流逝,忘记这件事。 「是喔。『想跑得快』以及『想和最喜欢的学姊恢复昔日情谊』啊……真是纯朴的愿望,但也纯朴过头,堪称平凡。」 沼地听我说完,回以这样的感想。明明是主动要求我说,却回以堪称尖酸刻薄的感想。总之,我述说手臂经历的时候,没透露阿良良木学长是吸血鬼,所以精彩程度或许大打折扣。 就算这样,要是述说阿良良木学长与小忍的关系,我将会讲到天亮,何况我这个局外人不应该述说他们的关系。 只有阿良良木学长有资格述说。 沼地以他人的不幸为主食,不晓得在她眼中,阿良良木学长是否是美食。 如果是阿良良木学长,会如何应付这个无法言喻的褐发女生? 「我也听说过战场原小姐的事。清风国中的战场原小姐与羽川小姐,在其他学校也是名声响亮。」沼地继续说下去。「原来如此,战场原小姐曾经罹病啊,真辛苦。我也好想听战场原小姐的经历,不过能康复是最好的。」 ……对,我这部分也是含糊带过。 战场原学姊惹上螃蟹怪异的事件,我当然不能告诉沼地,但沼地虽然出言不慎,虽然说出过分的感想,却像是把我「炫耀不幸」的陈述当成「美食」聆听。看到她那张放松的表情,就觉得我像是基于任性的理由说谎,莫名产生罪恶感。 我并不抗拒说谎,却觉得像是在诈骗。 昨天遇见的贝木泥舟,或许随时都抱持这种心情。 仔细想想,即使他是擅于骗人的人,但要是认定他总是不以为意地骗人,是一种粗鲁的定论。 同样的,即使沼地是搜集他人不幸的少女,即使她非常快乐、积极地做这种事,也不一定代表她总是不以为意地搜集。 我无从得知她的内心。 何况她不只搜集「不幸」,还搜集「恶魔」的部位,这究竟是基于何种理由? 「总之,战场原小姐的疾病,也是扔著不管就能以时间解决吧?与其说解决,或许还是得形容为『恢复』。」 「……错了。你刚才没听我说吗?我喜欢的这位学姊面临的这个问题,是现任学姊男友的某位学长解决的。我面临的问题,也是由这位学长解决。」 「是喔……原来如此。听你这么说,那个人的人格真了不起。世间居然有如此正直不阿的人,是最令我惊讶的事实。」 「…………」 听到她说学长正直不阿,我或许应该完全否认。 那个学长的个性随著年龄成长而失控,即使是号称舌粲莲花的我,如今也不可能帮他缓颊。和尊敬的学长产生时间上的隔阂,这个事态令我感到悲伤。 但我觉得,阿良良木学长直到最后都是阿良良木学长,至今也肯定如此。 ……嗯,即使和妹妹的关系多么糜烂也一样。 「呵呵,不过神原选手,你果然喜欢女生更胜于男生。」 「『果然』是什么意思?」 「没有啦,我从以前就觉得你看队友或对手的眼神怪怪的。」 「在进行健全的篮球比赛时,我不会朝周围投以低俗视线。」 肯定如此。 我如此认为。 然而听她这么说,我也没什么自信…… 或许是我美化了以前的记忆。毕竟在高中篮球队,也为日伞添了不少麻烦。 接下来尽量别提这种话题吧。 「我们来接吻吧?」 「噗!」 沼地忽然如此要求,使我不禁岔气,因为这正是我可能会讲的话。 「呵呵,比起粗鲁的男生,我同样比较喜欢女生。」 沼地说著以手脚撑地,爬行接近过来。她动作缓慢,我想逃随时能逃,我却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屁股像是黏在地上,甚至动弹不得。 这是定身术?为什么? 沼地像在欣赏我的反应,以更慢的速度接近我,并且终于和我交缠在一起,就这样把我压制在体育馆地上。 虽说是压制,但她身材娇小。 而且她受到石膏绷带束缚,无法自由驱动左脚与左手的关节。 单论臂力或肌力,我肯定远胜于她,因此我只要有心就能立刻挣脱。 即使她将全身压在我身上,我应该也能轻易挣脱,何况沼地虽然压在我身上,也像是担心压痛我,只是轻轻按住。 即使她缠住我,状况也毫无改变,我随时能逃走。 明明做得到,我却做不到。 「换句话说,你不想逃吧?」沼地在我身上这么说。「这种人真的很多。明明大多数的问题只要逃走就能解决,却觉得逃走就输了,这种人真的很多。贝木那个家伙应该会否定,但是就我看来,这种人只像是主动踏上不幸之路。」 「主动踏上……」 「篮球员也有这种人吧?如同主动迈向落败之路的家伙……那种朝著不幸狂奔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不是狂奔,是败逃吧?」我在沼地底下这么说。「曾经是消极篮球员的你应该很难理解,如今以搜集他人不幸为兴趣的你更不可能理解,这种人待在球场是为了寻求比胜负更重要的事物。」 「比胜负更重要?」 「或者是……寻求比幸或不幸更重要的事物吧……」 那我呢?我打篮球是为了寻求什么? 如同我刚才对沼地说的,我最初的动机,是收拾我向「恶魔之手」许愿的残局。 不知不觉就沉迷其中。 不过,我想我果然不是为了胜利而打球。 在沼地眼中,我这种作风果然像是「朝著不幸狂奔」吧? 如同败逃。 「明明逃走就不会输、逃走就不会不幸,要是逃不掉也能因而放弃吧?还是说,神原选手内心深处希望我强吻?」 「…………」 「你和我都很中性,但你不知为何,若要以攻受来区分,应该是受。说来有趣,学妹当成王子大人崇拜的你,却比任何人都具备少女情怀。他人的认知和自己的认知就像这样有所差异,但两者应该都不是真相。」 沼地这么说,并且露出妖艳的微笑,嘴唇缓缓凑向我。 「等、等一下……」 我光是翻身就能逃离沼地的束缚,但我的身体还是完全没有逃走的意思。 「可、可、可能有人会来……」 「不会有人来。」 「…………!」 慢著,就说等一下了。 我总是在各方面对阿良良木学长大言不惭,在理论方面也具备不少知识,但我在实战方面完全…… 「啾。」 沼地轻吻我的脸颊,然后和接近我的时候完全相反,非常乾脆地远离我。 「失望了?」 「…………」 沼地以恶作剧的表情这么说,我完全没回话,像是确认般摸著被吻的脸颊,坐起上半身。 唔……被她捉弄了。 「总之健全一点吧,健全。我们是未来的主人翁,这种玩火行径得适可而止。」 沼地拿起旁边的球,将我留在原地,以右手运球跑向篮框,并且以包上石膏绷带的左脚起跳。 我还以为她在带球上篮,但她尝试的居然是灌篮。 在日本女高中生之中,本应只有我有办法灌篮,她却漂亮地、轻易地成功。 她的手,直接将球按进篮框。 「……街头篮球是吧,说得真好。这确实是在街头表演给人看的技术吧,和我心中的篮球本质大相径庭。」 篮球落地弹跳,沼地则是依然吊在篮框上。 「但是别忘了,街头表演精通到极致一样是艺术。神原选手,你讨厌灌篮是因为觉得这样很卑鄙吧?因为只有自己做得到旁人做不到的事,反而产生自卑感。过于优秀的天分反而成为重担。」 沼地这么说。 「重担」这两个字,我认为可以直接转译为「压力」或「不幸」。 或许到最后,沼地能把任何事当成不幸的理由,解释为不幸的原因。而且这种做法大致来说没错。 「……但国中时代的你,肯定没办法灌篮。『毒之沼地』这个煞有其事的称号,我是现在听日伞说才知道的,但『不跳的沼地』这称号,我之前就听过。」 不过,这原本是因为她的泥沼防守,能让防守对象失去跳跃的选项,沼地因而得到「禁跳的沼地」这个别名,「不跳的沼地」是以讹传讹,不代表她打球时完全「不跳」。即使如此,她也不可能会灌篮。 这不是漫画。 「哈哈哈,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被当成泥沼是吧?既然这样还不如叫我无底沼泽,我会比较舒坦。」 「何况,你是以那种脚……」 「对,以这种脚。」 她说到这里总算放开篮框落地。而且应该是故意的,居然当著我的面,以包著石膏绷带的左脚回到体育馆地面。 「总之这么一来,我完全接收你的不幸了。我这个『恶魔大人』已经完整接收。接下来你就无须在意,忘记『恶魔』左手的事情,笑咪咪幸福过生活吧。」 「……怎么可能。」 她说得颇为认真,换言之就是听起来抱持善意,但我无法轻易接受她这番话。 「那条手臂是我所背负罪孽的证明,我不能忍受它莫名其妙被抢走、被代理。」 阿良良木学长体内残留吸血鬼的因子。我觉得这是他罪孽的证明,是对小忍的亏欠与诚意。忍野先生说过,只要阿良良木学长有那个意思,他应该可以随时完全恢复为人类。 但他不会这么做吧。绝对不会。 所以,我也不会主动遗弃那条手臂。 「那是我的手。」 「错了,是恶魔之手。」 「若要这么说,你也已经不是『恶魔大人』。」 「既然这样,我只要自称『恶魔老大』之类的名字就好。而且以那个不祥成年人的说法,这是你母亲的东西,这只手没有任何一分一秒是你的手。」 沼地说完,将宽松运动服衣袖大幅往上卷,向我露出石膏绷带,朝左手使力。 瞬间,石膏绳带断了。 或许形容成「碎了」比较正确。 从里面出现的东西,与其说「果然」更该说「当然」,我完全不感惊讶,是那条我所熟悉,毛茸茸的动物左手。 「唔……?」 不对,虽然不感惊讶,虽然沼地左手化为恶魔之手不让我惊讶,我却觉得突兀。 因为我觉得那条手臂,比起我所知道的手臂……短了一截。 记得那条恶魔手臂和我同化时,是侵蚀我的身体到手肘部位,但是和沼地身体同化的这只手,顶多只到手腕。 变短了。 「为什么……?」 「神原选手,这是当然的吧?因为你的第一个愿望实现了,这条『恶魔之手』肯定在当时有所成长。记得你刚才就是这么说的。」 「嗯,这么说来也对,可是……」 「你当时被恶魔吃掉的部分灵魂,如今遗留在你体内,所以这条手臂恢复为原本的大小。」 「……第一个愿望的代价……还给我了?」 怎么可能,这简直乱七八糟。 那是和恶魔签下,难以撼动的契约,所以我被夺走的东西不可能拿得回来。 借用战场原学姊爱看的那部漫画说法,这样无视于等价交换的法则。难道是使用了贤者之石? 不对。 到头来,至今只是简单形容为「收藏家」、「搜集家」或「回收业者」之类的,但是「搜集恶魔的部位」究竟是什么意思? 「……沼地,差不多可以了吧?篮球社社员再怎么迟到也有极限。我已经依照约定说明那只手的来历,接下来换你了。」 我下定决心如此要求。 老实说,我随时都想离开。我很想不听沼地述说就回家读书准备考试,但我如今下定决心。 我决定奉陪到底。 不然我无法放下。尤其是这条左手。 「终于轮你说了。你这三年究竟发生什么事?你的人生发生什么事?你在这三年做了什么事?」 「……你认定承诺一定会实现的这种想法实在正经。承诺不是用来实现或反悔的东西,是用来逃避的东西。」 「这样和反悔有什么不一样?」 「和反悔不一样,只是拖延,约定本身将会因而失效。懂吗?人甚至可以逃离命运……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沼地说到这里,以恶魔左手抓住左脚的石膏绷带,当成普通绷带(不对,普通绷带也不会这样撕裂,真要说的话是当成卷筒卫生纸)由上而下撕裂。 「话说在前面,这不是什么故事,只像是一名篮球员失去选手生命、打上终止符之后,有些碍眼的后记。」 我理所当然早已明白。 左脚的石膏绷带底下,也是毛茸茸的恶魔肢体。 「先不提手的轮廓,像这样看到脚的轮廓就知道,比起猿猴果然更像恶魔吧?」 「不过,神原选手,我体内的恶魔,不只『如此』而已。」 022 「那么,该从哪里说起呢?单纯从三年前的地区大赛,从我失去左脚的那时候回忆往事,应该可以长话短说又浅显易懂,但如果要知道我的人生观,这样就有点求快不求好,何况我完全不认为用兵的重点是求快不求好……如你所知,我认为『简洁易懂』是世界上最不重要的事。神原选手,你也很清楚,我的作风就是尽可能使用『时间』这个对众人平等的概念。 何况,我不乐见你把那次的受伤当成一切的根源。那场意外当然断绝我的选手生命,我的人生堪称为之一变,但我在那之前就对『他人的不幸』感兴趣。 只是到如今,这是逆向思考。也可以说完全相反。 现在的我,为了寻找『比我不幸的人』,不惜成为『恶魔大人』或各种角色,专注进行这项活动,不过当时的我拿『幸福的自己』和『不幸的人』相比,总是抱持著纳闷的想法。 『我的天分为何如此优秀?』,『别人应该没这种天分吧?』,类似这样。啊,这里提到的天分,指的是运动细胞。 也可以形容成打球的天分。 不对……嗯,追根究柢,应该是『巧妙的步法』吧。 神原选手或许认为我是专攻篮球的运动员,这种观点也大致正确,但严格来说,出乎意料并非如此。总之,不如说这是因为我就读的小学没有篮球社。 你原本即使不是田径社员,似乎也是短跑出身,同样的,我小学时是足球选手。 当时我和男生们混在一起踢球玩,觉得球是朋友,一点都不恐怖。不过说穿了,这个朋友背叛了我。 朋友真恐怖。 没事,单纯是我做得太过火。现在这个时代或许稍微不同,但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女生混在男生群里踢足球,还能运球穿越所有人,这样当然会被讨厌。 这就是所谓的『goal to goal』,换成篮球就是『coast to coast』。 全校男生都讨厌我。男生讨厌我,就代表女生也讨厌我,换句话说,当时的我和全校为敌。 听起来很夸张?不过对于小学生来说,『没有自己人的学校』是最恐怖的来西,你不这么认为吗?就我刚才听你的陈述,你应该也有过这种经验。 不过,我在这种环境心想:『明明大家都拥有天分就不用讨厌我,为什么这个世界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天分?』哎,后来我就秉持这种想法,致力于隐藏天分。不再做『goal to goal』这种引人目光的事,专攻防守。真要说的话,这种做法造就了现在的我,造就了泥沼防守。 觉得天分是重担?嗯,我再怎么逞强否认,应该也包含这个要素。神原选手,你也一样吧?你似乎认为自己是努力型,但这是天大的误解,你始终只是让沉眠的天分开花结果。『努力』这种字眼,只是对不幸家伙的一种顾虑,像是『看,我们是因为努力而得到这种成果,我们和你们没有两样,只是稍微加把劲而已』,『我们并不是天生优秀或运气好而吃香』,换句话说,就是『请不要排挤我们』的意思。 拥有天分的人,非得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人类社会『棒打出头鸟』的传统活动,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天分的不幸凡人比较多。像是小学时代的我这种拥有天分的少数幸福人种,无论具备多好的天分,也会败在少数服从多数之下。 真恐怖。 拥有天分原本是幸福的事,但是基于这层意义,果然算是不幸吧。我能够像这样回顾往事,终究因为身处于『现在』。 当时的我,就只是纳闷于神的不讲理。不对,我或许从当时就不觉得那是神,而是恶魔。基于这层意义,我是感觉到恶魔的不讲理。 不过,恶魔不讲理是天经地义。 即使除去这一点,现实上,人们也是一出生就注定谁胜谁负,付出相同努力不会得到相同的成果,这是压倒性的现实,令人叹息不已。 某个男生队友说过将来的梦想。记得不是j联盟,是想在世界杯之类的大赛,以先发球员身分上场……好像是这样?嗯,这是很棒的梦想,但是旁听的我,知道这种梦想不可能实现。我心想我或许做得到,但你完全不可能。 当时我不只是心里这么想,还真的说出口,所以才被讨厌。升上小学高年级,我终究学习到祸从口出的道理。 与其说球是朋友,或许应该说球会挑朋友。不只足球,我认为篮球也一样。 我放弃足球,改打篮球的理由?不,没什么理由。只是我从小学毕业的时候,也同时从足球毕业罢了。 何况我也想试试其他运动。难得活在世间,只专注于单一领域很浪费吧? 收到体育保送入学的邀请时,我的回应是『如果不是足球而是篮球,我就接受邀请』。球探刚开始一副『这小鬼胡说什么?』的态度责备我,不过我展现天分约三小时后,他就回心转意。 我以篮球争取到保送名额之后,肯定有某处学生因而没受到推荐吧。当时我想到这里就心痛,觉得天分这种东西真是不讲理。 我在诸多运动项目选择篮球的理由……是什么?大概是因为足球是用脚的运动,所以我接下来想挑战用手打球的运动吧。要是国中有手球社,我或许会加入。 我说过我擅长步法吧?所以我想提高难度。 从简易模式提升到普通模式。 对,普通模式。篮球对我来说是普通难度……神原选手,别这样板著脸啦。既然不喜欢别人说你正经,就应该把这种程度的玩笑话当成耳边风。何况我就是因为以这种动机打篮球,才会遭报应失去左脚,这就是所谓的现世报。 我没反省,但我接受这个下场。 那场比赛,我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骗你的。毕竟是三年前的事,所以记忆变得稀薄。时间应该会帮忙解决。 什么?我宣称时间会帮忙解决所有烦恼,三年来却搜集不幸安慰自己,这样的我很矛盾?哈哈哈,或许吧。不过这种事不到洋洋得意指摘的程度,我不会因为这种批判而受创或退缩。 我也不认为自己一定正确。虽然同样不认为自己错误,但即使是错的,我也不会改变做法,人类就是在矛盾之中活下去。 或许应该说是在矛盾之中死去?而且死后也会继续矛盾。 矛盾始终是幼稚又不识趣的抓把柄行径。 总之,即使是正经的神原选手,迟早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何况明明没人比你还矛盾吧……不,当我没说。 我失言了。 好啦,回到三年前比赛的话题,不过在这之前,想知道我在那间学校的球队处于何种立场吗? 想像得到?这样啊,我想也是。毕竟名校球队变成我的一人球队。对,我当时的立场不算好。因为我明明怎么看都是球队的第一把交椅,背号却一直是十五号。真是的,体育社团的霸凌真阴险,所以我讨厌『健全的灵魂位于健全的肉体』这种标语。 说到这里,你或日伞选手都顺利融入球队吧?嗯,容我率直夸奖这一点。明明具备天分却可以和凡人相处融洽,我觉得很厉害。你是怎么谄媚才成功的? 我猜应该是开黄腔,饰演不讨人厌的小丑吧?因为大众讨厌健全的英雄。 就说别瞪我了。只是因为你要我说,我才诚实、率直地述说我的想法罢了。不然我也可以说谎啊?但你想听的应该不是谎言。难道你以为搜集不幸,甚至让恶魔上身的沼地蜡花,讲得出『佳话』给你听? 想听佳话,麻烦去看漫画或小说,书店里很多。 怎么了?我可以说下去?真的?那我继续说吧。 再来是我这条腿报废时的事。 当时是和哪一队比赛?我真的忘了。记得不是什么强敌,是平凡的球队。不过因为他们打倒我,正如字面所述让我倒下,得请他们之后打出好成绩才行。 啊?那队觉得必须为我的伤负责,在下一场比赛弃权?是喔……原来下一场预定和你的球队对打?这样啊,那应该是正确的情报吧,不过这是怎样?他们是笨蛋吗?搞不懂这种弃权想法从哪里来的。 害我这条腿报废的不是别人,是我。 医生诊断是疲劳性骨折。骨折的部位很要命。 主因与其说是运动过度,应该是缺乏事后的缓和运动。 这是怀抱、背负天分的家伙常见的下场。 所以只是凑巧在那场比赛达到极限,这个意外也可能发生在练习的时候,或是我在家里钻进暖桌懒散度日的时候。 嗯?我家暖桌整年都没收,不行吗?市面既然推出暖风扇,难道就不能推出冷桌吗?继无扇叶风扇之后,应该就是冷桌了,真想把这个点子兜售给企业,不晓得他们会出多少钱,好期待。 啊,抱歉,离题了。不对,或许出乎意料没离题。因为我身为忝居末座的王牌,在家里却懒散度口,因为我不珍惜神与恶魔赐给我的天分,他们才会按捺不住,收走我的天分。如此而已。 就像是『你不需要天分吧?那我收走了。』的感觉。 谁叫我从小学时代就老是仗著天分乱来。认为天分是重担的我,像是糟蹋般对待我的天分。啊?就像我这头褐发?哈哈,你讲得真妙。毕竟头发号称是女人的生命,是最重要的宝物。嗯,既然天赋异禀,就应该当成宝物珍惜才对。 不过,弃权是吧…… 唔~总之,交战球队的选手在比赛中倒下,我能理解他们难免感到责任在身。不过他们其实佯装不知情,逃避责任就行了。 越软弱的家伙,活得越是正经。 不对,这种家伙不能形容为正经。要是真的感受到责任,应该会在我住院时前来道歉。正确来说,他们停留在不上不下的立场。 别误会,我并不是说我讨厌软弱的人,我反倒欣赏他们。正因如此,我才希望他们逃避,希望他们认为只是一个笨蛋摔伤,甚至希望他们嘲笑我。 如同『这里是笑点』这样。 神原选手,这是你真正误解的部分。你大概从我说的『逃避』这两个字,感受到负面又消极的印象,但你错了。 决定逃避也是需要勇气的行为。或许比战斗或面对更需要勇气。 ……别认同我这种文字游戏啦。逃避当然是卑鄙的行为吧?不可能是具备勇气的行为。即使如此,还是应该包容这份卑鄙。 因为大家都活在真实世界。 如果是漫画角色,大概只要耍帅就行吧。漫画角色可以讨厌卑鄙、懦弱的行径。 不过,大家都活在真实世界。 总之基于这层意义,我应该说我做了对不起那个球队的事。因为我浪费天分,害他们在宝贵的国中时代,留下相当深刻的心理创伤。 不过,要是他们自行挖开伤口,就和我无关了。关我屁事。 虽然我说得这么无情,但要是他们找我谘商,我也会确实受理他们的不幸。话说回来,神原选手,你左手的伤是骗人的,所以或许不晓得,不过我疲劳性骨折住院之后,简直像是行尸走肉。 哎,我现在能像这样从容自在、大言不惭,是我搜集不幸的成果。 我也是人。会沮丧,也会消沉;会受伤,也会懊悔。 我抱持提高游戏难度的心态挑战篮球,但我失去之后才察觉我好喜欢篮球。 我体认到昔日糟蹋的天分,是无可取代的宝物;令我觉得沉重的天分,是我非常珍惜的柬西。 是的。即使在学校被讨厌,即使在球队再怎么被排挤,我都很幸福。 然后,我变得不幸。变成不幸又可怜的家伙。 好笑的是,至今和我对立的队友,或是视我为眼中钉的老师们莫名变得和善,还会来探视我。 甚至说出『至今很抱歉,害你逞强了』这种话。 天啊,我感动到哭喔。我和她们手牵手,相互道歉。 但她们离开医院之后,我开始纳闷,质疑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我确实很感动,但感动又能怎么样? 无论是否感动,我的左脚依然再也无法承受运动的负担,这个现实完全没变吧? 所以我退学了。甚至不想待在学校附近,请父母搬家。何况父亲原本就是为了让我就读那所国中,才会奋发搬到学校附近。 算是美妙的父爱吧?不过母亲很困扰就是了。 对了,母亲是在我左脚报废之后,唯一没温柔安慰我的人。 『你在搞什么,我不是吩咐过要更加注意身体吗?如今全部搞砸了。』记得是这样?这就是她当时对我说的话。 哈哈哈,母亲好坚强。 我这不是在挖苦喔。因为当时的我完全不想得到温柔的话语,而是希望受到强烈的斥责。 母亲以这种方式斥责,使我免于莫名地激发勇气,得以逃离。 不过在我搬走、逃离之前发生一件事,这件事成为我的兴趣,我的不良兴趣──『搜集不幸』的开端。 这件事源自一个来探视的队友。她指引我该走的路,我真的得感谢她。 她当然不是我的好友,完全不是。我之前甚至很少和她说话。 名字?我不记得。因为我和老师他们一样,以背号称呼队友。 记得她的名字很平凡,也好像不平凡……这种情报没有比较好吧?我也不会编个假名称呼她,这样会变得复杂。 来探病的访客对我表达同情之意,我总是在后来回神时感到茫然,但接受他们温柔话语的感觉还不错,所以那天她忽然独自造访病房时,我也很正常地感到开心,孰料她并不是来同情我的。 她是来找我商量事情。 她简单讲几句探病的话语之后,表示有事情想找我谈谈。 谘商内容算是女国中生的典型烦恼。就是班上的女生怎么样、喜欢的男生怎么样这种问题。我不记得她的名字,却清楚记得谘商内容,毕竟这是我的第零号收藏品。不过这牵涉到个人隐私,所以细节容我省略。 总之是女国中生的典型烦恼。 神原选手曾经是女国中生,你听我这么说应该有所想像,我只能说她商量的内容和你想像的大同小异。 但我比较希望神原选手想像我当时的心境。我虽说是自作自受却报废左脚,才十五岁就被迫颠覆接下来的人生,她怎么找我讲这种事?她究竟有何企图?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我原本以为她要说的事情攸关我的未来,但并非如此。哎,所以她要我怎么做?即使来找我谘商,至今专注于单一运动项目的我,不可能懂这种友情或爱情的事吧?何况单脚报废的我,不可能解决女国中生的典型烦恼。她选我谘商是最坏的选择吧?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但是,并非如此。 我依然以谘商员的身分,努力尽可能表现我的诚意,但我只能结结巴巴地回话,后来她在会客时间结束时离开。我内心愧疚于没能好好回应,觉得她大概不可能再来这间病房,导致当天晚上有点消沉,却没想到她隔天也来探望我。 不是探望,是来谘商。 然后,她和前一天一样冗长述说。我前晚抱持歉意,但是连续两天听她说这种和我完全无关的事,我难免不耐烦。 这女生确实有自己的难处,但我为什么非得顾虑她的烦恼?我明明光是顾虑自己的未来就没有余力…… 我想到这里,一切的结都解了。都解开了。 她并没有找错谘商对象。这不是她最坏的选择,是最好的选择。 换句话说,她想找一个『明显比自己不幸、明显比自己倒楣』的人谘商。没错,例如我这种人生大概完蛋的人,她想找我这种人谘商。 正经的神原选手,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不,我不是在出题考你,证据就是我立刻就会告诉你答案。 换句话说,虽然她感到烦恼、感到困扰,却『不想被同情』。如同脚报废的我,对大家的温柔感到不耐烦。 她不希望别人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困扰的自己指点迷津,所以她选择的谘商对象,是理论上明显不如她的我,是背负著普通女国中生不可能背负之烦恼的我。 我能理解这种心理。 如同你饰演小丑得到队友支持,明星或是英雄必须有脱线的一面让大家瞧不起,否则不会得到众人接纳,这是相同的道理。挑伟人的毛病藉以沉浸于满足感,是十几岁青少年共通的心路历程。 我可以理解,却不表示我不会生气。与其说是对她生气,不如说对自己生气。真是的,沼地蜡花实在落魄,居然被自己记不住名字的队友瞧不起,选为应该不适任的谘商对象。 咦?问我为什么在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没对她生气? 因为她有一个很大的误会。我左脚报废,再也无法回到球场,还决定退学。她认定落入最底层的我,绝对不会瞧不起或同情她。 这是误会。 因为我听她说完,充分得到了抚慰。 他人的不幸甜如蜜。即使我左脚报废,这种甜蜜的味道也完全没变。『我的问题很严重,但也有其他人面对严重的问题』,这种想法疗愈我内心的伤,我觉得内心逐渐满足。 话说在前面,我直到察觉她的心态,才察觉我自己的这种心态,当时我自认算是很正经地陪她谘商。 天啊,人类真丑陋。互舔伤口,互比不幸。 但我察觉这件事之后,接下来就是快乐的时间。我从各种角度检讨如何最有效打听她的烦恼与难处,并且付诸执行。这个时代算是为『恶魔大人』打底吧。 我一边心想自己差劲透顶,一边啃食她的烦恼,觉得因而稍微得到救赎。 虽说如此,我也不能只当听众,所以我当天送她离开时,对她说:『我明白你所有烦恼了。』这不是谎言。接著我说:『我会帮你解决烦恼,你今后无须担心了。』这就是谎言了,弥天大谎。受伤住院、决定转学,不晓得今后何去何从的我,要如何为前一所学校的她解决烦恼? 这绝对不是为她著想而说的善意谎言。是我觉得已经听完她所有烦恼,她明天要是再来讲第三次终究很烦,才说这种任性的谎言。这是自我本位的谎言。 你就算责备我,我也很无奈。希望你别忘记,她这种行为很冒失,我原本将她轰出病房也不奇怪,所以这即使不是善意的谎言,或许也算是基于礼貌表达的关怀。 她当时露出诧异表情,但即使看起来不太释怀,依然说声『谢谢』离开病房。我不知道她在谢什么就是了。总之我虽然觉得稍微得到救赎,却还是在当晚进行无谓的反省,认为这种兴趣很差劲,今后别再做类似的事。 不久之后,我再度大吃一惊。记得在我即将出院时,她第三次造访我的病房。 这次她表情清新得像是心魔尽去,挂著满脸笑容向我道谢。 亢奋的她说话完全抓不到重点,我只知道她内心的烦恼似乎顺利解决。 她反覆说著『都是托你的福,谢谢!』这句话,但我当然什么都没做,我只是从早到晚躺在病床睡觉。 换句话说,这就是我所说『时间会解决问题』的浅显例子。当时她即使没将我说的话照单全收,至少也是半信半疑。她将烦恼托付给我,自己不再烦恼的这段时间,问题自己解决了。 班上的女生怎么样、喜欢的男生怎么样……总之,她的心态或许也随著时间流逝稍微醒悟吧。 无论如何,她心魔尽去。 或许也可以形容为『恶魔远离』吧?这也代表她的烦恼只留在我心中。 我回应『不用道谢,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请她离开。我这种态度,她或许当成谦虚的表现,但只是因为没烦恼的她再也派不上用场罢了。 我是这么想的。 神原选手,你也试著整理看看吧。 我将她的烦恼当成美食享用、聆听,并且得到疗愈。她至今依然瞧不起我,却毫不在意地找我商量烦恼,将烦恼托付给我之后摆脱烦恼,而且烦恼随著时间解决,就她看来是我帮忙解决的。 嗯,这样没有任何人困扰吧? 应该说,大家因而得救。 这叫做柏拉图最适性(pareto optimality)还是纳许均衡(nash equilibrium)?总之能够助人,我的伤也得以疗愈,这是一石二鸟,而且成本效益比极高。 所以我无须烦恼一晚,就立刻下定决心。我没有烦恼这种事的道德良心。以前或许存在的这种心理,已经和我的左脚一起报废。 我下定决心,以此当成我今后的生存价值。不对,这不是『生存价值』这种积极的心态,反而是身为运动员找到葬身之处的心态。对,所以我想以此为墓碑。 就这样,不幸的收藏家──名为沼地蜡花的不幸搜集家就此诞生。」 023 ……聆听沼地述说的我,心情单方面越来越沉重。她说她聆听别人的不幸而得到疗愈,但我像这样聆听她的经历,丝毫没涌现这种想法。 感觉像是被塞了一个沉重的负荷。 无论她怎么说,我依然认为「聆听他人的不幸事迹为乐」是恶质、偏差的嗜好。 「炫耀不幸」与「爱听不幸」组合起来,确实构成比起一石二鸟更像一举两得的共生关系,但这种做法在世间应该行不通。 不对,行得通? 正因为行得通,她才会至今依然像这样继续搜集吧。 这个世界,很多事情出乎意料地行得通。 正因为她的想法正确,她才能将我的左手也纳为收藏品吧。 左手从动物的手恢复为人类的手,我确实开心到呜咽啜泣,但我觉得这完全是两回事。 不过,难道只是我希望这是两回事,其实是同一回事吗…… 实际上,沼地所说的「她」确实因为沼地而得救。沼地说自己什么都没做,但光是倾听烦恼,让对方心情舒坦,应该就足以称为拯救。 然而,我实在无法接受。 我无法说她的做法错误,即使如此,我也实在无法承认她的做法正确。 何况…… 「这段独白讲得真久……不过沼地选手,你还没说完吧?」 「嗯?」 沼地装傻般歪过脑袋的样子令我烦躁,但我忍住情绪,耐心推动话题。 「我知道你开始搜集不幸的契机与动机了。兼具乐趣与实际利益,甚至兼具救人效果,这个动机很了不起,要说我迷上你也行。」 「这种挖苦的说法,不像你的作风。」 「不过,你只说一半吧?」我无视于沼地的嘲讽说下去。「你不只搜集不幸,还开始搜集『恶魔部位』的契机,你还没告诉我。」 「我当然打算接著说下去,但我觉得在这之前应该中场休息,姑且给你几个选项比较好。」 「选项?」 总之,我就是讨厌她的语气与说法。 但我在另一方面感到诧异。为什么我对沼地如此火大? 而且为什么即使觉得火大,还想进一步和她打交道? 我对她究竟抱持何种看法?我又不是想讨回母亲留给我的猿猴左手…… 用不著贝木吩咐,回收业者难得出现在我面前,把东西交给她不就好了? 只因为无法接受这种忽然从天而降的幸福,就探索沼地的隐私,这种行为是否能被容许? 「……你说的选项是什么意思?又要分成简易、普通与困难模式?要我选择你的叙述方式?」 「不对不对,在这种场合,我说的不是这种风趣的选项,单纯是你要不要继续听下去的二选一。」 沼地对我的烦躁情绪视若无睹,始终以自己的步调回应。悠哉回应。 不过,我只要听到这种语气,总觉得像在考验自己的忍耐力。 不对,与其说考验忍耐力,或许单纯是在考验我的体力。 和她说话很累。我感觉自己逐渐精疲力尽。 不过问我要不要继续听下去的二选一,当然不是基于这层意义吧。 实际上,沼地是这么说的。 「接下来真的是关于恶魔的事,我认为如果不用知道,或许别知道比较好,你也比较容易恢复为平凡的生活。比方说交朋友、谈恋爱、看书、玩手机就好。」 「……沼地,别闹了,做选择的不是我,是你。要对我说出一切?还是归还那条恶魔之手?你才应该是二选一。」 「喔喔,恐怖恐怖。」 我甚至隐含威胁的这番话,使得沼地假装吓得发抖。 看来她出乎意料能做出明显反应。 「那我继续述说我和恶魔的初识吧……话说在前面,只有这段不幸的经历,听过之后也无法成为慰藉。」 我轻声回应沼地这番话。 「事到如今,你无须强调这种事。」 024 「你真是个好奇宝宝,但你应该不想听我这么说吧……总之我即使这么说,也并不是无法理解你想知道一切真相的心情。 仔细想想,我也是第一次对别人讲这件事,不晓得是否能说得好。 不对,到目前为止的部分──关于我搜集不幸的契机,我并不是没对别人说过,但是关于恶魔的事,不是我不想说,是没人想听。 总之,多亏她在我住院时前来找我谘商,我后来开始『搜集不幸』。从我起步的时候,搜集机制就和『恶魔大人』类似,不过刚开始当然没那么洗炼。 我想想,最初是从身边的人开始搜集。退学前的那段时间,我先拿同学与学妹当白老鼠……啊,形容成『白老鼠』给人的印象很差,有点伪恶过头。我这种行径算是『谘商』,所以不应该使用这种骗徒般的说法。 或许该说幸运,最初找我商量的她,为我打下这个计画的根基。她将我三头六臂的活跃散播出去。天啊,她真的把我形容成三头六臂,『任何烦恼都绝对能解决』这种天花乱坠的宣传,这种堪称过度的标语,或许她正是始作俑者吧。 想到这里,就深刻觉得忘记她名字的我真是忘恩负义。 我丢脸至极。 不过,当时的我没余力感谢她。这里说的余力是心理上的余力。虽然现在可以像这样说得从容自在,但我当时颇为自暴自弃。 不,头发染成这种颜色,是过一阵子之后的事。不过神原选手,你抱持『褐发等于学坏』这种价值观,是怎么进军全国大赛的?全国大赛有很多类似的怪人吧? 总之我当时是那种心情,加上已经确定转学的学校,所以我把当时的收藏品当成顺手牵羊的收获,谘商手法也有点粗鲁。这是我的自我诊断。 当时我表现得有点丢脸,早知道应该更仔细搜集大家的不幸。毕竟再怎么说,我们依然有著同窗一场的缘分。 不过,我果然是经过那时候的『滥捕』,才完全确立自己的做法吧。 大家果然都亲切地找我商量。说到『果然』,只要对方明显比自己不幸,所有人都变得敢畅所欲言,随口就说出相当重要的秘密。 当时我还没熟练,所以也不小心背负了过于沉重的负担,这部分敬请见谅。 我不清楚她们之后的状况,但当我说『我受理这个烦恼了,我会帮忙解决,所以别担心』结朿谘商时,所有人都露出舒畅的表情,如同问题在那个时间点全部解决。说真的,最初的『她』放出的传闻应该很具说服力吧,如同魔法咒语。 真好笑。对我来说,这明明只是吃完饭说声『感谢招待』这种程度的意义。 说不定,我当时想过这或许只是我的误解。只是因为我当时住院,内心真的很软弱,才会觉得他人的不幸甜如蜜。在我出院,情绪平复到某种程度再陪他人谘商时,我觉得自己的心态或许会变得更严谨。 我不是乐于见到他人不幸的卑贱人种──当时我应该隐约这么想吧,现在回想起来很天真就是了。 不过,这种天真的想法,转眼之间就消失。 有人说受过伤的人能对他人温柔,知道痛楚的人能理解他人的痛楚,那是天大的谎言。在找我谘商的她们眼中,或许认为在学校受到排挤的我,因为腿受伤而洗心革面决定助人,但我别说洗心革面,甚至堪称落入更黑暗的一面。 我正是因为知道痛楚,而想知道他人的痛楚。不过只有我知道这件事,从局外人的观点,我只像是在陪同她们谘商,倾听她们的心声吧。 这就证明世间表里如一的事情不多。例如包绷带不一定代表受伤。若要说我从这件事得到什么教训……慢著,我这样好像在学那个骗徒说话。 啊,嗯。贝木和我的关系,我当然也会告诉你,放心吧,我不打算瞒骗。我不瞒骗、也不欺骗,事到如今我打算说出一切,因为我认为这是从你那里接收恶魔之手的费用。但如果你不想听,随时可以告诉我,不然我打算一直说下去。 我认识贝木是之后的事,总之从我转学之前,成为收藏家的时期继续说吧。当时我发现一个重点,就是不能贸然提出建议。我也是人,听到烦恼而觉得『明明这么做就能解决』的时候,偶尔会直接说出率直的想法,但她们在这种时候,反而会露出疑惑的表情。 或许该形容为不高兴的表情? 哎,虽然她们来找我商量事情,但我这个被她们瞧不起的不幸伤患,要是真的提出建议,应该会坏了她们的兴致。她们会忽然不肯多谈,我得费尽心力安妩。 总之,与其说『光是说出烦恼就会舒坦』,更像是单纯的『只是想说』吧。顺带一提,我也稍微做了一些功课,后来学会一种解决烦恼的方法,就是当成写日记那样,在纸上写下烦恼。 一直在脑中反覆思索没完没了又得不出结论的问题,内心才变得沉重,要是以某种形式取出来客观审视,出乎意料可以放下精神上的重担。 因为『思考』实际上只是在『回想』。如果以为只要不断思考,看似无计可施的烦恼也迟早可以解决,根本是一种幻想。人脑是电流反应,点子或构想这种东西只是一瞬间的火花,也就是灵光乍现罢了。 所谓的烦恼或思考,其实近似于浪费脑力。俗话说胡乱思考只是浪费时间,其实无论是何种思考都只是浪费时间。 放弃思考、别思考、停止思考,就是解决烦恼的方法。我经由这段时间的实验确信了这一点。 刚才也说到,我不知道她们之后的状况,完全不知道。我领悟到笨拙的建议或马后炮的帮腔只是反效果,甚至会害我失去神通力,所以我也没确定谘商效果。 不过,我至少可以断言,没人因为找我谘商导致事态恶化。碰到我真的觉得不妙的烦恼时,我会引介合适的谘商对象,这是我从当时就采取的一贯方针。 无论如何,实验成功了。非常成功。 我挂著丰收的表情,离开我待了将近三年的国中。不过我又经过一段时间,才正式以收藏家的身分开始行动。 听起来好像是什么天大的隐情,其实很单纯,就是我得先努力复健。 受伤就得复健一辈子,漫画那种『哇,康复了!』的状况不会发生。咦,战场原小姐就是这样?那太好了。 但我没办法这样,在搬家之后每天前往复健医院。复健超难熬的,我还以为会死掉,甚至觉得死掉比较轻松。 即使想以他人的不幸安抚这份难熬情绪,但那里毕竟是医院,我没疯狂到在那种地方搜集他人的不幸。我说过吧?碰到过于不幸的事,我会敬而远之。 至于基准,我想想,如果是明显比我不幸的经历,我就不想听了。这方面的基准挺随便的,算是自由心证。 不过,没确实决定规则就无法行动,这一点真悲哀。即使我已经退休,但这或许是运动员的宿命吧。 我每天过著这种复健生活,后来几乎没在转学后的公立中学上过课就毕业。 没考高中。 我从小学时代就只专注于运动项目,完全没读书,从一开始就考不上任何高中,但我也确实找不到上高中的意义。所以正确来说,我是以自己的意志拒绝升学。 虽说如此,我也没就业。 我的左脚没有复原到能够工作,应该说一辈子无法复原。医生说我左脚的石膏绷带与这根拐杖会陪我一辈子,真是令我沮丧,嗯。 记得我就是在接到这个宣告时染褐发的。我觉得自己不再是运动员,而且自认是为了做造型而染发,但是就旁人看来,果然只像是学坏吧。 嗯,应该是学坏,是自暴自弃。 即使如此,那位医生还是建议我尽量别窝在家里,应该积极外出。这番话帮了我很大的忙,成为我进行『搜集活动』时,用在父母那边的好藉口。 就这样,『恶魔大人』的生意终于开张。当时不叫『恶魔大人』,但现在以其他名字称呼,听在神原选手耳里也很陌生,而且这确实是『恶魔大人』的前身。 首先我离开家乡。这里所说的家乡,是我搬家之后居住的地区,总之我是在自己的地盘外进行搜集活动。 以下也是我在实验阶段得到的教训,我认为别公开自己的身分比较好。谘商对象越是没有交集的局外人,越能轻松、安心地进行谘商。即使是再怎么认定不如自己而瞧不起的对象,也无法保证我的口风够紧。『远亲不如近邻』这句先人智慧的格言是对的,但是考量到万一,我觉得陪同谘商的对象应该挑选远邻。 嗯?以为我搬到附近的城镇?喂喂喂,当然不可能吧?要是我一直以这种乡下城镇当据点,即使再怎么频繁更换名称,也迟早有人查出是我一手主导。 『恶魔大人』的真面目别曝光比较好,这样可以增加神通力。其实正确来说应该是『恶魔通力』,但这样有点拗口。 何况看你的反应就知道,褐发在这种城镇应该显眼得不得了。 所以我不断改变活动地点。问我究竟搬到哪里?这部分饶过我吧,如果你想寄贺年卡给我,那还是免了。 顺带一提,我手机号码也换了。神原选手,话说在前面,这次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以及和你说话,所以你想说什么得趁今天的机会全说出来。 话说回来,神原选手,你从『离开家乡』这四个字,想像得到我的活动范围吗?以为顶多是在县内吧?你错了,我的活动范围遍及全日本。 北到北海道,南到冲绳。 我这三年走遍所有都道府县。哎,我身边的人大概认为,这是我出社会之前的寻找自我之旅吧。 或者是伤心之旅。 总之,相较于你从国中时代认识的那位羽川学姊,我这只是规模不大、丢脸至极又渺小的伤心之旅。不过我和她不同,具备明确的目的,我在这一点赢她。 哈哈,我听过羽川小姐的传闻喔,和你左手的传闻同样有名。我以这座城镇为据点的时候,打听到好几个怀念的名字。我这个人连队友或班导的名字都会忘记,却记得你、羽川小姐与战场原小姐。 也记得阿良良木历这个名字。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只是刚才装儍而已。 不过阿良良木历这个名字,我不是在以这里为据点时得知,是转学后得知的。我在致力于运动领域时没听过这个名字,换句话说,他就是这样的人。 别误会,他和这个话题无关。 回到正题吧。我的明确目的,当然是搜集不幸。既然要搜集,我就想搜集各种不同的类型,所以当然走遍全日本。其实如果做得到,我真的想和羽川小姐一样走遍全世界,但是很遗憾,我只懂日文,我在这方面赢不了聪明人。 啊?一边在全日本旅行一边搜集不幸,不是女高中生做得到的事? 就说了,我不是女高中生。 不过,我好几次差点被带到警局管训就是了。我说啊,人只要有钱与时间,大致上什么事都做得到喔。 没上高中,就会得到大量的时间。之所以无法离家,只是因为学校、职场与心爱的家人就在身边。人原本可以自由前往任何地方,只有宣称讨厌束缚的家伙,出乎意料想寻找定居之所。 钱?啊啊,没有啦,不是因为我在工作。虽然现在不痛,但刚开始旅行的时候,剧痛总是如影随形,我只是在强忍而已。 如今不痛的原因,你应该想像得到,我晚点再说明。简单来说,是因为我的左脚如今是恶魔的脚,我的伤基于这层意义算是痊愈。 与其说是痊愈,更应该形容为改变。 问我家是不是很有钱?不,我很感谢父母放任我乱跑,不过很遗憾,我家是中产阶级。神原选手,和你不一样。 嗯?你有钱是众所皆知的事喔。你住豪宅吧?不过你用钱的方法很笨,所以好像没人嫉妒你这一点。 这个世界对笨蛋与小丑很好。比起无视于法则的笨蛋,伟人犯罪时判刑比较重。『伟大的人连人格都要优秀』这种观点,明显超越贵族风范的范围才对。 健全的肉体不一定蕴含健全的灵魂,伟大的头脑果然也不一定蕴含伟大的灵魂。坦白说,答案是『保险』。 我的脚有投保,所谓的伤害保险。 我不晓得你就读的国中怎么样,但我的国中有这种制度。 这部分花了不少钱。虽然学费全免,但是非得付这笔投保金。我妈说的『搞砸』或许也包含这笔投资,但是这笔投资成为钜款进帐。 缴费投保的是家长,所以真要说的话,这是家长的钱,但他们没阻止我拿这笔钜款挥霍乱用,大概是没能阻止吧。 总之,这笔钱迟早也会用光,今后终究得想办法筹钱,但『恶魔大人』的资金来源不是别的,正是我的脚。 刚开始不顺利,但我逐渐学会如何在陌生城镇散播传闻、受理谘商。 这方面也有天分可言吗?我认为凡事都要靠天分,基于这种主张应该是如此,但或许只有这方面不同。负伤的野兽为了活下去而拚命,也可能影响到结果吧。 这是进化论。 失败、逃走、行迹败露、被抓、罪证曝光、道歉、欺骗、抵赖……我不断反覆这些行径,整理出自己的做法。 如你所知的做法。 讲到这里,聪明的神原选手,应该知道我如何认识贝木泥舟吧?对,我们是在某座城镇巧遇。 他的诈骗行动和我的搜集行动,在某些部分相似。我的行动并不是为了营利,但使用的手法相似到堪称商业伙伴吧。 话说在前面,我没肯定他的诈骗行径。他居然滥用咒术之类的知识,搜刮无辜人们的金钱,真是个坏蛋。 但你不能忘记,事实上也有人因而得救。 他的做法和我不同,一定会有人受害,这一点我不以为然,不过咒术对大部分的人无效。 记得你身边也实际有人受害?既然这样,我能理解你想生气的心情,即使如此,你还是姑且理解比较好。 全方位的邪恶不存在。 任何邪恶,都会拯救某些事物。 任何邪恶、任何恶魔都是如此。 反过来说,任何正义都会伤害某些事物。『世间无绝对』这句话,也意味著世间没有绝对的正义或邪恶。 战争促进重要发明、大灾难带来经济效应。从以前就是这样。『善恶』这个词其实应该直接替换为『得失』。 就算这么说,我和贝木并不是意气相投,只是在发生一点冲突之后,做出『交换情报以免今后再度不期而遇』的协定。 因为虽说是商业伙伴,他的做法会妨碍到我的做法,我的做法会妨碍他的做法。 别看他那样,他很明理。既然能以钱打动,就代表是个可以进行交易的对象。 好啦,我这时候除了认识贝木这个人,还知道了其他事情。你认为是什么?对,就是咒术──怪异。 贝木泥舟以专家身分告诉我,这个世界存在著怪异。不对,他自己不相信妖魔鬼怪,所以正确来说,他传授了『怪异存在于世间的说法』。 这件事成为之后的伏笔。成为我后来广为搜集『恶魔』的伏笔。 那是我当起收藏家多久之后的事?有在上学的神原选手或许不懂,如果不属于这种组织,日历就失去意义。周一、周日或周五,一月、二月或十二月都变得相同,如同只能以麦当劳的定例促销活动来感受季节,真要说的话颇具风情,具备现代风情。总之因为这样,我不晓得正确来说经过多久,也记不得了,但至少是一年之后吧。 我没为收藏品编号,所以完全不晓得那个女生是第几号收藏品。感觉当时应该超过一百人,而且不到两百人吧。 抱歉我说得很含糊,明明发誓说出真相,却说得很含糊。 但我可以确定一件事。那个女生──花鸟楼花,是我『恶魔收藏品』的第一号。她是就读当地学校的女高中生,我没问年纪,但应该比我年长。 嗯,我记得她的姓名。 这个名字给我强烈的印象,甚至忘记顾虑到隐私,不小心向你泄漏她的名字。总之,或许部分原因是她的名字发音和我一样是『louka』,但不只如此。 其实楼花和蜡花差很多就是了,差距大到令我嫉妒。 不过,她抱持的烦恼,足以将这种无聊的嫉妒或羡慕全吹到九霄云外。 这是我必须说的事情,所以我会说,但拜托别外传,而且也不要追究花鸟的事,这攸关我的职业道德。这不是我的工作,所以再怎么泄漏,我都可以佯装不知情,但我也有自己的尊严。 就形容为某座城镇吧。我以某座城镇为据点,进行『恶魔大人』的活动时,花鸟出现在我面前。 我当时就使用简易、普通、困难三个阶段的过滤程序,她选择困难模式,直接来找我。知道我当时的想法吗? 没错……我心想『啊啊,这么一来,或许得从这座城镇收手了』。客人尽可能别选择困难模式比较好,因为烦恼越严重,无论是失败或成功解决,都越会留下祸根。即使是说谎,我面对某些烦恼,还是说不出『交给我吧』这种话。而且花鸟当时出现在我面前时,一副像是下过五次地狱的表情。 她看到我的左脚也毫无反应。我为了让谘商者敢于述说,刻意朝对方展示石膏绷带以及拐杖这两个『弱点』。 她恳切地说出『请救我……』这句话。不用说,我当时已经在思索要转介到警局还是儿童谘询中心,试图把整件事推出去。 但我内心的盘算在瞬间颠覆。 她制服裙子底下穿著运动裤,是宽松的运动裤,就像我现在这件。 我在冬天经常看女生这么穿,以为她也是其中一人,不过当时的季节是冬天吗?记得是冬末春初吧。无论如何,她不像是为了御寒而在裙子底下穿运动裤。她在我面前脱下运动裤。 你知道是什么状况吧? 她的脚,是恶魔之脚。 对,就是这只脚。毛茸茸又粗壮,装在女生身上过于失衡的这只脚。 但花鸟不是因为自己的脚变成这样而悲叹。 她说:『这只脚,擅自想杀害我的母亲。』 我接下来会大致述说她的状况,但麻烦当成耳边风,听过务必立刻忘记喔。她有一位互许终身的大学男友,到这里都算常见,不过她怀了这个人的孩子。到这里也算常见?后来家长当然非常反对,还要求堕胎,这应该也很常见吧。 感觉像是可以当成手机小说题材的常见状况,不过即使常见,也完全不表示不会以悲剧收场。 我?那还用说,我当然不敢领教,心想她居然找我谘商这种事。至今我也谘商过不少严重的问题,但这次首屈一指,而且无人能及。 既然这样,我或许应该转介到医院,但是用不著我这么说,她应该去过了……何况这件事不在我『几乎所有烦恼都能以时间解决』这条信念的保证范围。 怀孕不是能以时间解决的问题,反而会随著时间恶化。 老实说,我无计可施,想询问她为何向我表明这种重量级的烦恼,觉得这种事不该在我这种都市怪谈风格的谘商室表明……但如我刚才所说,到目前为止的『常见』状况,在她向我表明的烦恼之中,始终算是开场白。 她当然也不是一开始就循著传闻前来仰赖我,但她确实陷入绝境。她不想杀害新生命,却还不是能当妈妈的年纪,而且自己的母亲责备她,最重要的男友也不可靠。 所以,她找上恶魔帮忙。 如同你曾经向左手的木乃伊许愿,她向左脚的木乃伊许愿。 我忘记问她得到那种东西的历程。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难免有所疏漏。正因如此,我觉得这次绝对不能忘记问你这件事。总之,她好像提过那是父亲的遗物?她家是母女单亲家庭……呵呵,既然是单亲家庭,或许比父母双亡的你来得幸福,但我没清楚询问她父亲是否过世。虽然这么说,正因为是这种家庭环境,母亲才更加担心女儿,并且严厉斥责吧。 在这个世界,完全不晓得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 如同你的母亲是某种人物,她的父亲或许也是某种人物,但这只是推测。总之无论如何,她具备这样的素养,所以向恶魔许愿,然后成为恶魔。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个恶魔的真实身分,是以负面方式实现主人愿望的妖怪。花鸟抱持的烦恼,确实只要杀害母亲就能解决。虽然杀害男友或是胎儿也能解决,不过儿子原本就会诅咒父亲、女儿会憎恨母亲,记得这叫做『恋父情结』?或许也是因为她母亲位于最容易除掉的距离吧。 这部分有各种解释,不晓得哪种是正确答案,总之她向恶魔许愿,恶魔附身在花鸟的脚,试图以『除掉母亲』的方式实现她的愿望。 但是这项计画失败了。花鸟在夜晚成为恍神状态,不断猛踢睡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母亲,却没致她于死地。 因为她和神原选手的手不一样,强化的部位是脚。即使用恶魔之脚踢,也会因为踩得不够稳,不会造成太严重的伤。 基于这层意义,真没想到阿良良木先生能捡回一命。他该不会是不死之身吧? 她立刻知道害母亲住院的真凶是自己。毕竟追根究柢,这是她自己的愿望,何况伤害母亲的脚是动物的脚,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她终于进退两难。 无法实现愿望,脚将会永远那样;但要是想实现愿望,她将会亲自杀害母亲。或许自杀了断比较好,但这样也会害死肚子里的宝宝,而且她当然也不能找男友商量,她不希望男友看见她的脚。 于是,她来找我。 与其说是连一根稻草都想依赖,更像是自暴自弃吧。或者是连诅咒的小稻草人都想依赖。 不过,我大概明白她为何想依赖这种都市传说──依赖『恶魔大人』这一类的都市怪谈。先不提她怀孕的现实问题,关于恶魔的问题,应该最适合找我商量。 我当时并非自称『恶魔大人』,不过我经常必须营造类似的诡异气氛,她应该是受到这种阴暗气息吸引吧,如同受到捕蛾灯的引诱。 好啦,我再问相同的问题一次。你觉得我当时在想什么?我以『不幸搜集家』的身分听她说明烦恼之后,你觉得我当时在想什么? ……猜错了,而且完全落空。你明明是球队领导者,却意外地不懂人心。 我的想法是『想帮她』。 不是谎言,我这辈子第一次由衷想助人。 我明白你质疑的心情。我确实差劲透顶,搜集他人的不幸之后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扔著不管,我是以他人不幸抚慰自己伤痕的人。但你凭什么断言我想助人的这份心情是假的? 虽然不是老话重提,但大众喜欢伟人的丑闻。不过只要是稍微有点良知的人就可以理解,即使辉煌的经历有一道丢脸的伤,也不会害其他的丰功伟业都化为乌有。即使晚年行事疯狂,也不会抵销年轻时的荣誉。 同理可证,不良少年为弃犬撑伞时,我们不能否定他的心态。平常行恶的家伙稍微做点好事,会得到名胜于实的评价,这种理论确实正确,就算这样,不良少年无法扔下湿透小狗的心情,外人也不应该完全否定才对。 绝对善良的人不存在;绝对邪恶的人不存在。 即使帅气英雄的嗜好是搜集a书,即使众人憧憬的和风美女不擅长九九乘法,众人也不可能否定他们的一切吧? 人总是容易只看他人的其中一面做评论,但事情肯定没这么单纯。只有家长把孩子当孩子,只有孩子把家长当家长。个性会随著头衔改变、随著对方不同而改变。 而且,个性也会随著时间改变。 即使只是短短一瞬间,天使也可能附身在恶魔身上。 我是差劲透顶的人,不过换言之,我应该不只是差劲透顶而已。 我希望为花鸟做点事。如果可以代劳,我想代劳。 或许是因为名字发音相同而产生同理心? 由于我失败,所以希望她能振作? 不对。以这种计算方式划不来。我一心只想帮她,这是纯粹的侠义之心。 纯粹的侠义之心。我体内居然有这种东西。我无法否认对此最惊讶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不过就算这么说,你认为我做了什么? 我得到比他人更长的缓冲时间,自称宝物猎人。经过搜集活动,我逐渐熟知他人的不幸,但我知道的是不幸的种类,不是解决方法。何况她抱持的烦恼,无论是怀孕或是恶魔之脚,我拥有的收藏品都远远比不上。 我动员所有知识也无计可施。我只是在放任主义与溺爱的螺旋中长大,在和异性无缘的运动世界长大的人。我和她即使名字同音,至今走过的人生也相差甚远。 我拥有的任何话语,应该都对她不管用,无法传达给她吧。所以我没说任何话。 我说不出任何话。 所以,我拥抱她。 沼地蜡花拥抱花鸟楼花。 不发一语,拥抱她。 温柔拥抱?错了,是用力、用力、非常用力。 我觉得当时哭泣的人是我。即使是怀胎初期,其实也不应该那么用力抱孕妇,但我无法顾及这么多。 然后,我说了。 说不出任何话的我,在最后说出口的话语,是至今反覆无数次的话语。 『放心。』 『你的烦恼,我全部接收了。』 『我绝对会帮忙解决。』 『所以,你今后不用再担心任何事。』 我在她耳际,轻声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不只一次,而是反覆、反覆、反覆再反覆……我应该在哭。虽然很难看,但我肯定在哭。 老实说,我不晓得她对我是什么想法。就只是觉得恶心?有可能认为被我同情而感到不愉快。无论如何,她不久之后就离开。 她说,晚上睡著的话可能会袭击母亲,所以今晚也要熬夜。对,『也』要熬夜。人类哪可能好几个晚上都不睡觉?何况又不是白天睡觉就能阻止恶魔现身……无论如何,我只能默默目送她离开。 即使她离开,场中剩下我一个人,我的心情依然没平复。我想为她做点事,想协助她,这份心意差点令我著火。 我当然做不到任何事。 不过,我第一个念头是去见贝木泥舟。那个家伙虽然是骗徒,却自称捉鬼大师,或许他可以帮忙做点事,所以我立刻打手机给他。 他说:『很贵喔。』 我回答:『无妨。需要多少钱,我都肯出。』 很帅气吧? 不过实际上,我得以不用付钱给贝木。隔天早上,我为了搭电车见贝木而很早起床,并且在这时候发现一件事。 石膏绷带内侧──我的左脚,变成恶魔的脚。」 025-028 025 「你的脚……?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时之间没听懂她这番话的意思,如此插嘴。她似乎早就预料我这么问,即使早就如此预料,却没有好好准备答案。 「天晓得。我解释成我为她著想的强烈心意引发梦幻奇迹,所以恶魔之脚在我拥抱她的时候,移植到我身上。」 沼地像是随口编出这个答案,甚至像是刻意以这种说法激怒我。 从她这种说法判断,我觉得她说的话果然不值得信任。 「怪异不可能是这么随便又马虎的东西。」 「错了,怪异是随便又马虎的东西。和我一样。」沼地这么说。「怪异是基于合理的原因出现?别把书呆子讲的话照单全收。总归来说,这是民间信仰,所以外行人的感觉肯定比较正确吧?」 「…………」 部分身体变成恶魔的沼地,确实有资格这么说。所以听她这么说,我无法反驳。 即使如此,得知她这段经历的我,依然得负起责任说几句话。 责任? 不,不对。不是这样。 我只是说我想说的话。 「……那个叫花鸟楼花的女生,后来怎么样了?」 「不晓得。我只和她见过那一次。」 「只见一次?等一下……只见一次的意思,该不会是恶魔左脚『移植』到你身上之后,你就不晓得她的状况吧?」我探出上半身询问沼地。「即使没直接交谈,好歹有去探视吧?」 「我或许应该这么做,但是很抱歉,我不知道她住哪里。她是以困难模式找我,所以我也不晓得她的电话号码。不过即使我知道电话号码,在这种状况就非得和她讲这件事,所以我还是不会主动联络吧。」 「为什么?这样很……」 不负责任。 我应该是想这么说。 既然这样,我说出来也无妨。 不过,何谓责任? 如同我刚才就否认,「责任」这两个字听起来很假。 沼地从烦恼的少女──某个和我抱持同样烦恼的陌生少女接收恶魔部位,我还想对她要求什么? 我敢断言。即使是阿良良木学长或羽川学姊,也做不到这种事。 这不叫做自我牺牲,形容成自我满足也不够,是连父母都不可能为孩子做的无私行为。 可是,为什么? 沼地这样的人,为什么做出这种行为? 「总之,基本上和搜集不幸一样,部分原因在于我想避免深入这件事……也对,以其他理由解释是这样的,如果我实际去见她,让她知道我接收了她的『恶魔』,她或许会感受到重担。」 「重担?不是恩情?」 「这是一样的东西吧?」 「…………」 「既然脚移植到我身上,她的脚应该恢复为自己平常的脚,那我接下来就帮不上忙。神原选手,你或许对我刮目相看,但这同样只是其中一个角度的看法。我或许只是多管闲事。关于她怀孕、她和母亲的关系,或是害女高中生怀孕的轻佻男友和她的关系,没有我介入的余地。那么换个说法,让恶魔杀掉母亲或许比较好。」 沼地再度说出不晓得该如何接受的这种话。 我觉得她这种说法,类似忍野想将一切回归中庸的立场,却也觉得沼地和忍野先生有著决定性的差异。 专家与外行人感觉的差异。 与其说差异,应该说异样感。 我不清楚这种感觉的真面目为何……但我觉得大概是积极性之类的。 忍野先生没有这种主动介入、插手的积极性…… 「顺带一提,我的行为并非无私,我收获丰硕。因为你看,收下恶魔左脚的我,得到报废左脚的代替品。不过『得到脚』这种说法很奇怪就是了。」 「……所以你的石膏绷带与拐杖,都是幌子?」 「嗯,算是吧。即使现在走路完全不痛,但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这条腿走路,而且神原选手,我受伤的消息和你不一样,是连报纸都刊登的大事,所以我不能宣称自己『痊愈了!』,必须继续假装受伤,如同现在的你。」 「……你讲话总是动不动就带刺,刺得我很烦。沼地,你该不会讨厌我吧?」 「后知后觉也要有个限度。难道你以为我欣赏你?还是以为我心上你?」 「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这句话没什么意思。啊,我以石膏绷带隐藏这条腿还有另一个原因,这样比较方便『搜集不幸』。谘商员如果是伤患,谘商者就容易说出秘密,这在统计学真有其事,所以如今我无法拋弃这么方便的工具。」 「换句话说,你后来也一如往常,继续『搜集不幸』吧?」我这么问。 「我甚至还持续到现在,所以是理所当然吧?难道你以为我洗心革面?不可能。我只是在进行这项活动的同时,增加另一项嗜好,也就是搜集『恶魔的部位』。」 「结果我没委托贝木,但还是持续交换情报,所以后来我听他提过这个恶魔。我将这个恶魔认知为『我的敌人』。」 「敌人?」 「对,商业敌人。」 沼地首度以憎恨、以完全表现情绪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左脚与左手。不对,那是她自己的手脚,却不属于她自己。 「让人们烦恼无效,让不幸再也无法挽回的商业敌人。贝木是商业伙伴,但恶魔是商业敌人,所以我想驱逐恶魔。我每次听到关于恶魔的传闻,就会造访该城镇,致力于收拾恶魔……不对,应该说收藏恶魔。」 「收藏……也就是说……」 「没错。我一开始提过,不只是这只手与这只脚,我体内各处都是恶魔的部位。套用动画《风之谷》的说法,成为我丈夫的人,将会看见更加毛骨悚然的东西。你该不会以为我穿这种宽松邋遢的运动服是为了赶流行吧?」 「这……」 换句话说,和花鸟楼花在裙子底下穿运动裤的理由相同。是这样吗? 「哈哈,骗你的,现在就流行这样。不过确实刚好适合隐藏身体线条,可惜我没办法成为写真偶像。」 沼地说著拉长运动服衣袖与裤管,隐藏恶魔的手脚。看来她刚才为了表演而弄坏石膏绷带,却没有考虑后果,也就是没考量到回程怎么办。 运动服在这种时候也成为助力,是一种很优秀的衣物。 「神原选手,我说完了。这样你就明白吧?我接收你的左手,始终是基于我的私事,基于我极为私人的兴趣嗜好。讲得帅气一点,这是我瞬间曾经为某人变得善良的痕迹,再怎么样也不是为了你。所以无须谢我。」 沼地这么说。这番话令我觉得她看透了我,并且教导了我。 啊啊,原来如此。说不定我想感谢沼地,并且想接受这件事。 但因为刚才的指摘,这条路再度封锁了。 我实在和这个女人合不来。 「……整体来说,你大概搜集到多少恶魔部位了?」 「还不到三分之一。」 「要是搜集完成,你到时候不就完全变成恶魔?」 「或许吧,但我打算反过来吸收恶魔。」 做得到这种事? 不对,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沼地想这么做,而且真的在做。 牺牲身体、拋弃身体这么做。 但即使做得到,她为何非得做这种事? 只是基于仅此一次的心血来潮而投入至今吧? 和她搜集不幸的活动一样。 到最后,她不是在助人,也不是想助人,又不是想在完成恶魔之后许愿。 沼地的人生,具备何种意义? ……难道没意义? 「依照贝木的说法,神原选手的左手,是在第二个愿望实现到一半时进入停止状态,要是这么扔著不管,预计恶魔将会因为契约没执行而离去,不过既然是停止,就代表没人知道何时会基于何种契机再度启动。不是死火山,是休火山。所以我这次接收你的左手,希望你愿意当成一件幸运的事。」 「……你觉得我做得到?」 「做得到最好,做不到也没差,你的心情和我无关。对我来说,你的想法一点都不重要。还是说……你想抢回这条左手?」 「…………」 「你不可能做这种事吧?我走了。」 她只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非常乾脆地准备离开我──离开这座体育馆。 不对,「只说完自己想说的话」这种说法很奇怪,因为我想知道的事情,她全部告诉我了。 夫复何求? 只是,我觉得她并不是要离开这座体育馆,是要离开我们交谈至今的篮球场。 她或许是来履行说明的责任,如果不是如此,或许也果然如她所说,单纯是来询问那条左手的来历,做为收藏活动的一环。 但我心想,她今天来到这所学校见我,或许意外地只是为了找我打篮球。 记得她刚才说过,她想在球场上和我重逢。至少她这个愿望实现了。 她的愿望,实现了。 即使左脚不再报废,却变成那副模样,不只如此,身体各部位也成为恶魔。在这种状况还能以同等实力和她打篮球,而且明知隐情也愿意和她打篮球的人,除了我应该很难找得到。 我觉得只有我。 ……不过,我是否充分回应她的心意? 我至今为沼地做了什么? 像这样担任听众,能否让沼地稍微舒坦? 「神原选手,再见,但我想不会再度见面了,你今后就充满活力活下去吧。比方说……考试、交朋友、交男朋友、就业、结婚、生子、母子吵架,尽量做这种人类会做的事吧。因为这是我做不到的事。」 沼地蜡花在我想开口时抢得先机这么说,接著以运动服包裹的左手挥动示意,以右手拄著拐杖,没有特别匆忙,而是照例以缓慢的动作,离开我的视野。 紧接著,使用体育馆的运动社团成员们,一起迟到抵达。 026 小时候很爱看的漫画,在长大之后讨厌;相对的,以前看不懂的小说,如今可以细细品味。 讨厌原本喜欢的人、喜欢原本讨厌的人;有价值的东西变得不重要、惋惜昔日扔掉的东西…… 如果反覆这种事就叫做人生、叫做生活,说这样不空虚是骗人的。 正因如此,人生应该珍惜每一刻……这种说法何其夸大又空洞。 认定是回忆的事物却忘记、认定没用而舍弃的事物却变得重要……思考这种事,就觉得人生简直只充满后悔。 我究竟该对沼地说什么?果然应该要求她归还那条左手?应该以这种方式耍帅?应该伪装成自讨苦吃、贯彻始终的家伙? 但我说不出这种话语,也说不出感谢的话语。 我到最后只任凭她主导、任凭局势演变,当然没能为她做什么,明明费尽心力终于见到她,明明她主动来见我,我却什么都做不到。 只有听她说完而沮丧,变得消沉。 我自认至今的人生很坎坷,相较于沼地却何其肤浅。 不对,这当然不是能够比较的东西。 但我返家之后,依然不想做任何事,只有在自己凌乱的房间,自甘堕落地趴在从未收过的被褥。 甚至懒得脱制服。 不过,不能弄皱制服的常识、更胜于例行公事的某种机制,似乎在潜意识运作,我就这么趴在床上试著脱制服。 途中,身体差点打结。 即使是这种姿势,使用双手还是能脱制服──只要使用双手。 「对喔……原来如此,我现在什么都能做了。可以用这条左手脱衣服……也能打篮球……」 我如此低语,打算就这么睡觉。我心想,要是睡醒能忘记一切,全当成一场梦该有多好。 然而,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 失去恶魔的我,或许任何愿望都不会实现。 在我睡意渐浓的时候,脱下的裙子口袋里传出手机来电铃声。 「…………」 是谁?伸手取出手机一看,液晶萤幕显示火怜的手机号码。 「啊,骏河姊姊?那个……对不起,难道您在睡觉?」 「不,没关系……我只是休息一下。」 「对不起,那我长话短说。」火怜以谨慎的语气这么说。「其实是关于骏河姊姊的委托,我查出沼地蜡花这个人的资料,才会联络您。」 「啊啊……原来如此。」我对自己的声音无法摆脱慵懒感觉抱持歉意,继续对火怜说:「不过,对不起。抱歉麻烦你花时间调查,但我今天见到她了。」 「见到她?」 「嗯。」 大概是我说得好像尽可能不想见到她,火怜才觉得不对劲吧。但实际并非如此。 「这就怪了,不可能有这种事。」 「啊?不可能的意思是……可是实际上,我今天直到刚才都……」 「您不可能见到她。」火怜说。 语气依然谨慎,像是在关心我。 「因为,沼地蜡花在三年前自杀身亡。」 027 「她在国中时代的篮球比赛伤到脚,丧失选手生命,因而离开那间学校……即将从转学的国中毕业时,她割腕自杀。」 以右手拿美工刀,狠狠朝左手腕划下去。 左手腕。 左手。 火怜战战兢兢说出的这番话,在我耳际萦绕。 虽然我第一次听到……但火怜真不适合消沉的语气。我思考著这种无关的事。 好消息很少有,坏消息却总是接踵而来,而且还像是落井下石。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刚和火怜结束通话,日伞也打电话给我。看来她听我那么说之后,也以自己的方式打听沼地蜡花的消息,并且特地打电话提供调查结果。 「特地」是吧……我这种说法真讽刺。 我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变得会对亲切关怀的朋友讲这种话。 不对。 无论是谁,或许都会在一瞬间变成这种人。 例如得知刚才见面的人,其实在三年前过世的这一瞬间。至少这种时候会如此。 「听说不只是脚的问题……家里的问题更严重。提供情报的人说,那样简直像是被母亲杀掉……」 事到如今才知道国中时代针锋相对的劲敌过世,日伞当然也受到相同的打击,她的声音低沉又难过。 「那个家伙看起来从容自在,完全没那种感觉……但她似乎有很多隐情。她是在搬到远地之后自杀,才没在这座城镇成为话题吧,可是,她居然自杀……」 日伞这么说。讲得像是她比起世上任何人都不适合自杀。 确实,从她泥沼般的打球风格,「自杀」是最不适合她的字眼。 但这是无可撼动的事实。 火怜以手机拍下月火在图书馆影印的报纸报导传给我。这是其他地区本土报纸的小篇幅报导,或许比她左脚报废时的报导篇幅还小,但确实是死亡报导。 来自复数方向的情报,加上摆在眼前的明显证据,使我不得不承认。 沼地蜡花死了。 而且是三年前,自杀身亡。 ……既然这样,我直到刚才见到的褐发女生是谁?同名同姓的人?还是以沼地之名招摇撞骗的相似陌生人? 不对。 我对她长相的印象很模糊,何况换过发色给人的感觉也不同,外人想知道她的记忆可以用查的……但是不可能连打篮球的风格都模仿得像。 沼地蜡花甚至被称为「毒之沼地」的泥沼防守,只属于她一人。 她肯定是沼地蜡花。 是我所认识,我昔日的劲敌──沼地蜡花。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那个沼地是幽灵。」 我躺在被褥上,将脸埋进枕头低语。 我可以毫不惊讶、自然而然接受这个答案。 不是基于「既然世上有恶魔,应该也有幽灵」这种简单的想法,是因为现在回想起来,好几件事可以解释得通。 首先是她的褐发。她自己也说过,顶著颜色那么抢眼的头发在这座城镇逗留,消息转眼之间就会传开。仔细想想,我至今找她找了五天,不可能完全查不到情报。 此外,教室与体育馆的生人回避现象,果然不能以巧合来解释,解释成是她搞的鬼就释怀得多。即使除去恶魔部位这一点,她原本就是这种超自然存在吧。 假设沼地的时间在三年前停止,她左脚报废的这个「烦恼」──这个不幸,没能以时间解决也是理所当然。 和三年前相比,她即使发色不同,身高或身材却完全没成长,连一丁点都没有。 恶魔部位的移植也是,如果她本身就是怪异,就可以顺利移植。光是拥抱、光是接触,恶魔就如同传染般转移给她,原因在于沼地本身就是怪异。 其中存在著亲和性。 何况,虽然如今批判这一点实在像是马后炮,但无论她是否就读高中,十几岁的女孩三年来浪迹全日本,怎么想都不实际。 这个国家,许多人爱管闲事。 即使是离开日本走访全世界的羽川学姊,据说在这方面也费尽心力,而且她也是等到高中毕业才这么做。一般来说,必须是忍野先生那种中年男性,才可以尽情地浪迹天涯吧。 脚伤得到保险理赔的事情或许是真的,却不可能足以让她三年来一直流浪,又不是火险或寿险。 然而,如果她是幽灵,就完全无须担心车马费或住宿费的问题。 ……手机这种现代工具出现在本次事件,影响到我的思考。不过仔细想想,依照普及率,手机如今足以成为鬼故事的要素之一吧…… 因为连我都能熟练使用。 讲得更直接一点,就拿我听学长所说,依附在这座城镇、依附在这座城镇道路上的幽灵来譬喻吧。 将全日本纳为地盘,格局实在是差太多了──但若只当成案例来看应该相似。 幽灵。 如果迷牛是令人迷路的怪异,沼地应该是搜集他人不幸的怪异。 搜集不幸的怪异──代为承受他人不幸的怪异,连我也能想到几个例子。 以搜集不幸为业的收藏家。 她讲得保守也堪称病态的这种嗜好,如果源自于她是怪异,那么『恶魔大人』异常的都市传说特性,也足以令人接受。 都市传说。 道听途说。 街谈巷说。 当成一种……物语。 既然这样,我为什么看得见她?依照经验法则,肯定只有抱持不幸的人,看得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沼地。 可是……不对。 那天走向补习班遗址荒原的我,不算是没抱持任何不幸。因为对我来说,恶魔的左手等同于不幸。 对她来说,这就像是肥羊自己送上门吧……不对。到头来,她至今在这座城镇活动,就是想得到我的「恶魔」部位。 沼地是猎人。 在这里扎根、撒网,等待我这只肥羊上钩。 我觉得像是被骗、被她摆了一道,实际上也中了她的圈套,但是另一方面,也觉得这样不算什么。 我去年经历许多惨痛的事件,如今不会因为幽灵就大惊小怪。 就只是旧识死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罢了。即使我当时就收到她的死讯,我大概也不会参加她的葬礼。 我们不是朋友,甚至没讲过几句话。 说我会难过才是骗人的。 而且实际上,和算是化为鬼怪现身的她交谈之后,我对她也完全没有好印象。 我和她交谈时,经常会感到不愉快,总归来说,经过这个月的两次接触,我明显讨厌她。 所以,我不会难过。 本应如此。 既然这样,这份心情是什么? 坐立不安、无法入睡的这份心情是什么? 「…………」 我缓缓起身,寻找刚才扔到一旁的手机,拨打某个号码。贝木给我的名片上记载的电话号码。 这个人是骗徒暨怪异专家,又认识沼地,或许知道某些详情。我抱持这个想法打电话给他,但是打不通。 看来他今天也为了解决日本的不景气,致力于让沉眠在各个家庭里的钱流动。 也可能是吩咐「遭遇困难就联络」的女高中生,居然隔天就毫不客气厚脸皮打电话过来,使他备感无奈。 总之,幸好没打通。 我发现内心一角的自己松了口气。 即使贝木知道详情,他始终也会秉持自己的主义只告诉我一半,而且我觉得自己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详情。 没错,肯定能得到宽恕。 何况这不是罪过,即使在这时候忘记一切也无妨。 和沼地的接触,就当成是撞鬼一场而忘记吧。即使没办法立刻忘记,时间久了肯定能忘记。 只要专心用功应考,即使看著左手,也不会强迫回忆起往事。 人的记忆总是迷糊不清。 即使是彷佛一辈子忘不了的心理创伤,也迟早会成为往事。在高中生活最后的初春稍微撞鬼的事件,肯定会立刻从脑中消失。 「好!」 我下定决心,起身开始做伸展操。 脱下身上仅存的内衣,以充分的时间放松全身肌肉。 然后将头发绑成马尾,换上薄薄的慢跑服。 「跑步吧!」 028 我的大脑用来思考有些不足,用来感受有点过于迟钝。这样的我能做的事情,只有跑步。 跑步时,可以拋开一切。 有人说,脚是第二个大脑。这种说法应该源自人们经常在散步时得到灵感,不过这是在走路时的状况,人类跑步时不会思考。 即使走路时无法不回头看,也可以在跑步时不回头看。 自己的心与烦恼,全部留在起跑线。 我平常晨跑有一条清楚既定的路线,但今晚的我连路线都是随意挑选。 看到转角,总之就转弯看看。 我在自己居住的城镇,穿越至今未曾跑过的路,稍微有种新鲜的感觉,但我连这种感觉都拋到脑后。 好舒服。 全力奔跑好舒服。 回想起来,人类大概只在跑步时,有机会明显使出全力吧。人们面临任何状况,大致上都会有所克制,说穿了就是留一手。 因为要是不限制力量,就会弄坏。 弄坏自己,或是弄坏周围。 所以会看著手表,检讨自己剩下多少余力,避免过度勤勉或过度偷懒。 避免使用全力。 基于这层意义,人类跑步时应该同样有所克制。没人能以短跑速度跑完全程马拉松,控制步调是最重要的事。 然而今晚的我,连控制步调的想法也抛到脑后,总之就是全速奔跑。要是过于勉强就放慢速度,但即使放慢速度,也总是倾尽全力。 跑到极限,跑到燃烧殆尽。 我大概跑得很丑,毫无姿势可言吧。脚步与呼吸也完全不规律。 此时最适合形容我的成语,或许不是全速狂奔,而是五里雾中,或是支离破碎。 但我就这么跑了一整晚,毫不休息跑超过十小时,直到天亮。我不晓得正确来说绕了城镇几圈,但我肯定跑超过一百公里。 不只是肌肉酸痛的程度。 一个不小心可能造成大腿肌肉拉伤,引发疲劳性骨折也不奇怪。 不是比喻,我一直奔跑到双腿自然弯曲,狠狠摔倒在柏油路面。 但是感觉不是弃权,而是穿过无形的终点线。 总之,我跑完了。 内心有这种痛快的感觉。 并不是某人要我跑,沼地的事情也完全没解决,我却笼罩在舒畅的心情之中。 「脚……好痛。」 不只是脚,全身都在痛。 甚至连眨眼都嫌烦。 但是,沼地的痛楚应该不只这种程度。日伞说沼地看起来从容自在,其实除了脚伤还抱持很多烦恼,不过就我看来,她选择自我了断的理由,只可能是脚的痛楚。 除了痛楚,没有其他东西能逼她寻死。她转学前打好基础的「搜集不幸」活动,肯定已经大致疗愈她内心的伤。 不过,这也是我任性的想像。 事到如今,连她说的那些话,我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或是哪些部分是真的。 从常理判断,她果然只是我在多愁善感的时期,因为学姊离开而改变环境时看见的幻影。对,包含恶魔之手也是幻影。 「……至少应该注意一下跑步姿势吗……」 我以举起杠铃的心情微微抬头,看著刚买的锐跑运动鞋底完全磨平,如此低语。 「但要是在意姿势,就没办法跑完全程吧……」 我说完之后,察觉在这种状况不晓得怎样才叫做全程,仰天苦笑。 「这么说来……战场原学姊的跑步姿势……好美丽……嗯……非常美丽……」 说我连眨眼都嫌烦有点夸张,但是实际上,我闭上双眼之后就懒得睁开。 不晓得是从哪里联想的,此时掠过我脑中的光景,是国中时代──公立清风国中田径社,战场原黑仪学姊在跑道奔跑的身影。 战场原学姊是名人。 我不知道这件事,但依照沼地所说,她似乎和羽川学姊一样有名。不过真要说的话,大家觉得羽川学姊难以亲近。 我认识羽川学姊之后,认为她应该是过于完美而难以亲近。相对的,战场原学姊有著相当脱线的一面,这部分很受学弟妹欢迎。 战场原学姊或许会说这是作戏,但如果这么说,没人不会在面对他人时作戏。 在这个世界,没饰演好自己的角色就活不下去。所以沼地说我饰演的是小丑,这种说法并非完全错误。 基于这一点,我无法责备扇学弟。 以这层意义来说,战场原学姊饰演的「角色」很完整。是不会过于完美的完整。但她在跑步的时候,甚至将这种「角色」拋在脑后。 好美丽。 我直到看见她的奔跑,未曾认为人类奔跑的姿势美丽。没想过人类气喘吁吁,拿出全力拚命奔跑的样子,可以让「美丽」这种形容词成立。 所以,我也同时觉得不想跑在她身旁。我不想被拿来比较。我致力于奔跑,是内心软弱地向恶魔许愿之后的赎罪行为,我认为这样的我不能跑在战场原学姊身旁。 我认为这样的我,没资格跑在她身旁。 所以即使战场原学姊两年来不断邀我和她比赛短跑,我也一直婉拒。明明即使包含恶魔的因素在内,我跑赢她也无妨,但我大概不想跑赢战场原学姊。 不是跑得快,而是跑得美。 这样不可能有胜负可言。 「学姊宣称要减肥,从去年再度练跑……但果然好美丽。要是我也能像那样奔跑该有多好……」 一停止跑步就沉思的我,开始陷入无可救药的感伤情绪时,响起一个不解风情的喇叭声,将我的意识拉回现实。 我毕竟是大字形躺在道路正中央,一个不小心被车撞也不奇怪。 虽说天亮了,但现在还算是凌晨,所以我有点大意,差点出车祸没命。 转头一看,一辆令人眼睛一亮的亮黄色金龟车,停在数公尺前方。 「不好意思,我立刻让路……」 我如此回应喇叭声,但音量很小,车上的驾驶不可能听得见。 何况,我动作很缓慢。我疲劳到站不起来。 我打算巧妙在马路翻滚,至少让出车子能走的空间,但司机先开门下车了。 可能是以为我喝醉倒在路上,或以为我已被别的车子撞到,才会关心我一下吧。 「喂,不要紧吗?」 驾驶接近过来,蹲在还没办法起身的我旁边,看著我的脸。 「……咦,神原?」 「啊……」 我发出脱线的声音。我认识这个驾驶。 「阿良良木学长。」 029-032 029 「好失望、好失望、好失望……阿良良木学长在开车……」 「吵死了,让我开个车也无妨吧?也不想想我多么辛苦才考到驾照。」 「明明说过脚踏车是自己的生命……明明说过崇拜越野脚踏车手……之前弄坏阿良良木学长的越野脚踏车,至今依然暗自内疚的我,不就像是笨蛋了?」 「关于这件事,你给我多内疚一阵子吧。」 「您不是说毕业之后要骑机车吗?不是说要考重型机车驾照吗?」 「我正在学重型机车喔,只是先考到汽车驾照罢了,并没有说谎。」 「而且开的车居然是金龟车,这是男人开的车吗?」 「你不准瞧不起金龟车!瞧不起我就算了,不准瞧不起金龟车!这是世界上造型最帅气的车子!」 「您不是说过男人要开超跑吗?」 「我说过这种话吗……话说听别人说『超跑』这两个字,挺让人火大的……」 「我不想看到这样的阿良良木学长……真希望您一辈子高三……」 「放心,我下一集就会面不改色回到高三。」 「真随兴……话说回来,您高中刚毕业居然就买得起这种进口车。分期付款?」 「不,这是父母送我的毕业礼物。」 「我好失望!」 我像是行李般被搬进后座躺著,由阿良良木学长开车送回家。 上次是警车送我回家,这次是阿良良木学长送我回家,感觉好极端。 无论如何,即使是擅长天马行空的我也没想到,居然是以这种形式得到机会,由我崇拜的阿良良木学长,对我进行我所向往的新娘抱。 在抱上车的过程中,学长碰到我身上各个部位,令我有点难为情,但我瘫软到连拌嘴的力气都没有。 不,不只是因为疲劳。 除了疲劳,阿良良木学长和金龟车的组合过于意外,使我元气尽失。 「啊~……有种被绑架的感觉……」 「不准讲得这么危险。」 「要是我现在惨叫,就能毁掉阿良良木学长的人生……」 「我开车这么罪大恶极?需要被高中时代的学妹毁掉人生?」 「呵呵……」 我躺在后座无力地笑。 高中时代啊…… 虽说理所当然,但是在三月从直江津高中毕业的阿良良木学长,已经进入下一个时代了…… 「阿良良木学长,虽然这么说,但我们用邮件聊天时,您没提过买车的事,果然是因为内疚吧?」 「嗯?哈哈,还好啦。其实我现在因为拿到刚出炉的驾照和刚交车的车子乐不可支,一大早就漫无目的开车闲晃,却一下子就被学妹发现,所以我现在很害羞。你这家伙来得真不是时候。」 阿良良木在红灯路口谨慎踩煞车之后如此抱怨。 完全是新手驾驶的感觉。 「来得不是时候吗……原来如此,从阿良良木学长的角度是这样啊……」 我这么说。 看著开车的阿良良木学长后脑杓这么说。 哇……他头发真的留长了。 听说他被吸血鬼咬脖子之后,就为了隐藏伤痕而留头发,如今已经长到只像是音乐家或艺术家的程度。不过两者应该可以通称为「艺术家」吧。 艺术家阿良良木。听起来真是不得了。 话说,他明明可以修一下才对。 「不过就我看来,阿良良木学长来得正是时候。」 「嗯~?」 阿良良木学长似乎听不懂我的意思,却刻意不追问,只是歪过脑袋。 「不过,仔细想想,你并非来得那么不是时候。如果把忍当成例外,除了我的两个妹妹,你是第一个坐这辆车的人。」 「战场原学姊呢?」 「她好像不相信我的开车技术。」 「有可能……」 「『与其坐阿良良木驾驶的车,不如坐手脚著地的阿良良木身上比较好。』我不晓得是否比较好,但这样我只会吃苦受难吧?」 「哈哈,战场原学姊高中毕业之后,毒舌变成限制级了。」 「她还说『管制条例?啊?那是什么?』这样。」 「看来没完全改头换面……」 「『我!已经是!女大学生!即将十九岁!无论成为攻方还是守方,条例都管不著!』」 「学得莫名地像……不过,记得那个条例改成不分年龄?」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想得乐观一点,这就代表行政上认定喜欢幼女和喜欢熟女没有两样,就某种层面来说,反而堪称恋童癖的人权得到认同。」 「这样太乐观了,好恐怖。」 「但以战场原的状况,我觉得形容成『攻方』也不太对……何况她说过:『我认为出版社面对这种状况,好歹要有点骨气反向操作做生意。具体的做法是比行政单位先独自成立民间的审查机构,随著比较宽松的审查,向国家或(家长教师会)争取高额补助才行。』」 「这种做生意的气魄令人汗颜……」 「『而且这个审查委员会,可望收受创作人的贿赂。』」 「烂透了!」 「嗯,可以的话,我也不希望这种家伙坐我的副驾驶座。」 「如果是羽川学姊,您就愿意吧?」 「那个家伙加入战乱地区的ngo,在四处埋藏地雷的越野区域开军车到处跑,我没有任何能在她面前表现的驾驶技术。」 「…………」 原来她在做这种事。 这趟寻找自我之旅,难度也太高了。 「发生什么事?」 此时,阿良良木学长缓缓地切入正题。 要说契机,大概是路口刚好变成红灯吧,但肯定和这称事无关。我体认到这个人即使从骑脚踏车改成开车,即使留长头发、留长指甲,依然是阿良良木历。 无论是否改变、是否成长,依然是阿良良木学长。 「……诸事不顺。」 我这么说。久违见到学长,却忽然开始发牢骚,我觉得自己好丢脸。 「感觉什么事都不如意,我的状况很不稳。」 「你状况不稳,并不是现在才发生的事情吧?」 「嗯……大概是因为阿良良木学长与战场原学姊毕业,我变成孤单一人,所以觉得寂寞。」 「你有小扇吧?」 「小?」 我对这个称呼感到诧异(他不像是会以「小」这个字称呼男生的人啊……?),并且摇头回应。 真要说的话,我还有日伞。 我自认朋友还算多,和篮球社学妹也聊得很愉快。 然而,失去可靠的前辈,使我内心开了好大一个洞。 「真要说的话,战场原也很寂寞喔,她说没什么机会见到你。」 「阿良良木学长呢?」 「当然寂寞,很寂寞。因为听得懂我话中玄机的人只有你。」 「这样啊……」 即使是客套话,这番话也令我好开心。 不对,他不是会说客套话的人。 所以,我才会…… 「什么事不如意?居然跑到累倒,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我连这种东西都完全迷失了。」 「迷失?」 「嗯。我的风格究竟是什么?阿良良木学长觉得您的风格是什么?」 「这个嘛……很难说。我曾经费尽心力,饰演你所尊敬的学长。基于这层意义,我的风格或许是由你决定。」 「由我……」 「到最后,大家或许都在饰演自己喜欢的对象所喜欢的角色,但应该不能只是这样吧。要是一直作戏,将会迷失、遗失某些东西。」 「遗失……说得也是。我觉得自己遗失好多东西了。」 我意识到压在身体底下的左手。左手包著绷带,所以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不晓得绷带底下的状况。 我在这周痛切地体认到,那条左手已经充分属于「我的风格」的一部分。 也体认到那条左手,是迟早非得从我身上切离的东西。 如果那条手臂是我犯罪之后应受的惩罚,我就非得完成赎罪的过程。 如果以为我这辈子每天早上审视报纸与电视新闻、每天晚上绑著左手睡觉就是赎罪,那就是天大的误会。 赎罪不只如此。绝对不只如此。 「阿良良木学长也……总有一天能完成吗?」 「嗯?完成什么?」 「不,没事……」 我躺在后座叹息。 阿良良木学长背负的东西和我差太多,应该无从比较。何况也不能贸然询问。 我改为询问其他事情。 「阿良良木学长,您为什么能像那样,不惜牺牲自己的人生也要为大家效力?」 「我没做那种事。做那种事的人是羽川吧?」 「那一位……我觉得是另一种状况,她牺牲的不是自己的人生。不过阿良良木学长是杀害自己,持续杀害自己而走到现在吧?您为什么做得到这种事?」 我如此询问。 与其说询问,我的语气或许更像是责备。 实际上,我也想责备。 因为我非常清楚,对于战场原学姊来说,看著这样的阿良良木学长──默默旁观这样的阿良良木学长,是多么痛苦又难以承受的事。 因为,我也很痛苦,难以承受。 尤其是第二学期刚开始,充满回忆的补习班废墟失火的那个事件,以及学长毕业前的那个事件,我甚至想代为一死。 「您并不是因为拥有不死之身而这么做。不对,您的不死之身,甚至正是阿良良木学长杀害自己的最好证明,真要说的话就是墓碑吧?」 「…………」 「阿良良木学长,请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令您不惜这么做?」 这肯定也和沼地的搜集活动有关。 不惜杀害自己、害死自己也想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就算你这么问……不过说真的,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这是很遗憾的真心话。唔~我想想……」 阿良良木学长一副烦恼的样子。 看他这种反应,他应该真的没想过吧。这种事对于阿良良木学长来说无须思考。但是,我想知道。想知道个中理由。 不对,我想知道的是个中目的。希望他思考自己的行动原理为何。 「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 「嗯?」 「我一边上课,一边思考著这种事:『如果外星人现在忽然闯入这间教室,导致班上同学受苦受难,我究竟该怎么做?』」 「…………」 「依照我的想像,我会毫不犹豫除掉外星人。该怎么说,就是使用金肉人漫画里的必杀绝招,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我将成为英雄。」 阿良良木学长这么说。 不同于内容,语气非常正经,我这个听众也难以分辨这是不是玩笑话。 「……总之,男生似乎或多或少都会这样幻想,神原,你这个女生怎么样?你在小学时代上课时究竟在想什么?」 「问我想什么……就是……」 唔~…… 我认为应该没幻想过这种事……我很想这么认为,不过仔细想想就发现,我第一次向恶魔许愿,就是在小学时代……基于这层意义,阿良良木学长刚才那番话,我完全笑不出来。 那番话像是在说我。 「……总之,说我完全没幻想,或许是骗人的。」 结果,我如此含糊回应。 「这样啊。」阿良良木学长这么说。「总之,我小学毕业之后,得知大家大多会这样幻想,对自己的『不特别』感到丢脸,另一方面也感到安心,不过我当时最强烈的感觉,是信心。」 「信心?」 「对。」阿良良木学长点头说下去。「在那间教室,有许多学生抱持著保护班上同学的念头。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撑得下去。既然想成为英雄的家伙这么多,世界肯定和平。」 「…………」 「总之,以这种肤浅判断抱持的领悟心态,后来轻易粉碎就是了。不过,如果除了羽川,还有其他因素造就现在的我,或许就是当时的这种感想吧。」 阿良良木学长说完一笑。 我果然不晓得他这番话的认真程度是多少。真要说的话,听到这种结论,会令人觉得他明显在开玩笑。 不过,阿良良木学长肯定是以最真挚的态度,回答我的问题。 ……说得也是。 「为了他人、为了大家」的说法很可疑,却也不完全是谎言。 自我牺牲或是害死自己的做法,其实我并不是无法理解。 但我不想理解。 而且,我也强烈觉得理解这种事很奇怪。 因为,我完全没有不惜一死也想做的事。 不惜一死也想做某些事的女生。 死后依然继续搜集的女生。 持续搜集不幸、搜集恶魔的女生。 「阿良良木学长,记得您有一位幽灵朋友吧?」 「形容成朋友不太够力喔。我甚至质疑那个家伙是前世的我。」 「啊~这样真恶心。」 「所以,你怎么提到那个家伙?」 「成为幽灵的人,以及没能成为幽灵的人,您认为两者的差异是什么?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成为幽灵吧?不然整座城镇充满幽灵就麻烦了。那么两者的差异在哪里?」 差异在于有无悔恨? 或许是因为心愿未了,或是怀恨未消,基于这种层面而不同?但要是这么说,不可能有人临死时毫无悔恨。 所有人都是留下未完成的工作、留下心爱的人而死。 「天晓得,我没想过这种事……不晓得实际是怎样。或许出乎意料,所有人死后都成为幽灵,整座城镇满是幽灵,只是一般人看不见。」 「也就是幽灵确实存在,只是有人看得见幽灵、有人看不见吗……所以问题不在于能否成为幽灵,在于能否看得见幽灵?」 「但如果所有人死后都会成为幽灵,感觉就没必要拚命活下去了。」 「说得也是,毕竟怎么想,死后似乎都比较轻松。」 「何况我认为,包括幽灵或是死后的世界,都是我们无法接受旁人的『死』而发明的东西……我就不认为我死掉会成为幽灵。」 「既然这样,您认为幽灵都应该升天?」 「或许应该是这样才对,但要是那个家伙升天,我会很难过。不对,不是难过,而是不愿意这样。或许那个家伙就是因此没升天,一直留在这座城镇。」 阿良良木学长说到这里打方向盘转弯。我心想,那位朋友应该不会坐上这个副驾驶座吧。 这种光景充满犯罪气息。 「我想要试著改变现状。」 我从窗外天空的景色,感觉到即将抵达家门,说出这句话。 「但我大致知道,维持现状是最好的做法。」 「维持现状是最好的做法?为什么?」 阿良良木学长率直询问。我完全没说明事由,他这么问也理所当然。 「因为没人困扰。」 「…………」 「即使是多么不幸的状况,既然那个家伙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就不该插手吧?刻意前去搭话,告诉这侗人『你很不幸』,这样有什么意义?既然那个家伙以不幸为乐,旁人不可能做得了什么。而且如果维持现状,也有很多人得救。许多人在这种我想试著解决的状况中得救。明明没任何人困扰,我怎么可以抱持任性的念头插嘴?」 阿良良木学长听我这么说,应该也摸不著头绪吧。我完全没说明细节,就只是滔滔不绝吐苦水,学长不可能提供什么建议。 我不认为火怜对阿良良木学长透露过这件事,实际上,阿良良木学长也回以「我听不太懂」这个直截了当的感想。 即使如此,光是说出来就舒坦多了。 似乎如此。但愿如此。 换句话说,这代表沼地是对的。既然这样,即使是这种心情,果然迟早能以时间解决吧。 嗯,应该会解决。 这份郁闷、这份惆怅,总有一天会成为回忆,并且忘得掉吧。 既然这样…… 「不过啊,神原……」 不过很惊讶地,阿良良木听过我这番支离破碎的话语之后──说出直截了当的感想之后,继续说下去。 「你说没人困扰是假的。」 「啊?」 「至少有一个人在困扰,就是你。」阿良良木学长这么说。「而且,这足以构成你行动的理由。你感到困扰,这对你来说是最天大的事件。顺带一提,要是你困扰,我也会困扰,战场原同样会困扰。」 阿良良木学长挖苦般补充最后那段话。 与其说这番话充满温暖,更像是说得理所当然,彷佛久违接触他人肌肤的温度。 不过,没错。确实如此。 这个人总是自然而然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是在学忍野说话,不过只有你自己能拯救困扰的自己。」 「……可是,阿良良木学长,我这种想法迟早会消失。藏在心中的这个困扰,总有一天能以时间解决。」 「这是怎样?这才不像你会说的话。谁对你这么说的?谁要求你浪费时间思考,或是进一步深入思考?」 「嗯,不同人对我说过各种事。」 包括沼地、贝木,以及母亲,大家都任性灌输各种观念给我。 「别在意。」 阿良良木学长在这时候,非常乾脆地驳回所有「任性」。 「这些人都不是你。你居然会胡思乱想顾虑这么多人,你几时变得这么聪明?如同我一直做我想做的事情至今,你今后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阿良良木学长看著前方这么说。 他当然在开车。要是他看著我说话就麻烦了。 「如同想回应你期待的我才是我,如果你想听从其他人的意见,那你就这么做,但要是无法接受就得战斗。我至今和战场原、羽川、忍野,以及对我有所期待的你,都像这样战斗。」 「……对喔。」 说得也是。我原本应该更加单纯。 在各方面感到迷惘而绑手绑脚,确实不是我的角色定位,不是我的风格。 十几分钟的车程不可能消除疲劳,但阿良良木学长这番话,使我从后座起身。 「我认同阿良良木学长的意见。」接著我说:「所以,我想战斗。」 「是喔,加油吧……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吗?」 「没有。」 阿良良木学长肯定看不见沼地。 但这不是原因。接下来的事,只有我做得到。 没错,我也非得毕业才行。 我必须从阿良良木学长、从战场原学姊毕业,使自己能够独力走下去。 其实,今天不应该被阿良良木学长看见这样的我。 基于这层意义,我并不是独自一人。 我今后将会独自一人。非得如此。 「这样啊。」 我明明说无须帮忙,阿良良木学长却不知为何开心地这么说。 「那太好了。」 「嗯,真要说的话,麻烦改天帮我整理房间。」 「你给我先在这方面毕业吧。」 030 阿良良木学长送我到家门口之后,原本似乎打算不下车直接离开,但我终究还没恢复到能够自己行走(其实是装出来的),由阿良良木学长扶我回家。 我预测如果只是这种程度,战场原学姊应该会原谅,也想藉此再度体验新娘抱,但阿良良木学长终究没做到这种程度,只把肩膀借给我搀扶。 这同样是紧密的肌肤之亲,所以这样就好。 不过阿良良木学长运气不好,刚好撞见正在玄关打扫的奶奶。阿良良木学长见过奶奶许多次,而且奶奶似乎欣赏阿良良木学长,经常邀他一起吃饭。 我刚跑了一整晚,完全没食欲,告知今天要向学校请假休息一天之后回房。 此时,爷爷向我搭话。 他说今天清晨,寄来一个要给我的包裹。 「包裹?」 「对,包裹。」爷爷说完点头。 寄来的包裹放在门前,他已经帮我拿到卧室。 「…………」 这是怎样?有够可疑。 居然放在门前。 不会是炸弹吧? 爷爷奶奶说穿了都是古早年代的个性,在这方面没什么戒心。如此心想的我,这次是独自一人拖著脚步,应该说是边走边爬回自己的卧室。 放在房里的包裹,是以纯白纸张包覆的箱子。「寄来的包裹」令我不禁联想到纸箱,但是触碰就知道并非如此,包装纸底下是木盒。 撕开包装纸一看,是一个桐木盒子。 我好像有印象,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不过相较于我「知道」的桐木盒子有点大。 盒子表面贴著一张像是签纸的东西,上面写著字。 『这是卧烟托我保管的东西,所以不用钱。想用就用,想扔就扔吧。』 字迹工整到令人讨厌,没有署名。 不过,没人问金钱的事情就主动提及,加上文中将我的母亲称为卧烟,所以我大致知道是谁把这个包褢放在门外。 我昨天打那通电话的答案,应该就是这个桐木盒子。 我咽了口口水,打开盒盖。 装在盒子里的东西是──恶魔头部的木乃伊。 031 后来,我当天请假没上学。 第二天、第三天也请假。只能请假。 跑整晚造成的肌肉酸痛就是这么严重,如同全身毁损。 人类做事不考虑后果就会变成这样,我对此深刻反省。虽然这么说,但我多亏做事不考虑后果才见到阿良良木学长,或许该说是圆满收场。 不论过程只论结果,这句话真深奥。 即使如此,我第三天或许不需要休息,但我希望再度前往学校时,身体状况恢复为万全状态,所以还是请假以求慎重。 我当然有复数选项可以选择。 依照「恶魔大人」的准则,我有简易、普通、困难三种模式可选。简易模式当然就是喊著「这是什么,好恶心」将某人寄来的神秘木乃伊扔掉,并且从明天开始若无其事,平静、平心、平和地活下去。 这是最简单的做法。 如果这是一部小说,我的成长史以这种方式完结还不坏。可以加上「少女就这样长大成人」这句像是名作的话语,引导读者阖上最后一页。 至于普通模式,就是将神秘木乃伊交给想得到它的回收业者。趁这时候上演友情戏码,随著感人台词道别也不错。对不起,谢谢,再见。以普通模式最能为故事漂亮收尾,事后回忆或许也有另一番滋味。 但是,我理所当然般选择困难模式。不考虑其他选择。 我大致都是这样。 我打电玩的时候,也是一开始就选最难的模式。 所以,我选择以恶魔为诱饵叫出恶魔,甚至除掉这个专程前来的恶魔。以这种莫名其妙的剧情做为故事结局。 我不认为寄神秘木乃伊给我的某人希望我这么做。那个家伙──那个骗徒,肯定希望我选择简易模式吧。 但是,我不认为我是那个家伙期望的我。 母亲或许也是对我有所期望,才将左手的木乃伊留给我,但我同样无法符合母亲的期望。 我是运动员,所以我很清楚「回应周围期待」的意义。但要是明知这一点,却找到背叛这份期待的意义,我肯定应该贯彻这个原则。 如果高中时代凡事都是在制作回忆,就应该尽量制作满意的回忆。 即使迟早会遗忘。 「……神原选手,我原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 周五放学后。 今天是正常上学日,也不是考试周,但是放学后的体育馆,没有任何学生致力于社团活动。和周一放学后一样,我独自位于体育馆,没有别人。 「感觉像是在睡前,不经意回想起早已遗忘的往事。」 ……球场上,有一名褐色头发、身穿运动服、四肢有两肢以石膏绷带包裹、拄著拐杖的少女。但她不能列为「人」来计算。 因为,她已经不是人类。 「沼地,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肯定是贝木告诉你吧?」 我说完之后,她难得不悦般蹙眉回应。 「那个骗徒果然有恶魔的部位,而且是『头部』这个重要至极的部位,真是难以置信。即使他秉持著任何事实只说一半的主义,他这样打从一开始就只想骗我吧?不晓得是打算在最后抢走我拥有的所有部位,还是打算卖给我……」 「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后者。趁价值达到顶点卖出……不对,即使是前者,要是将凑齐的部位卖给学者,应该更能获利。」 大致就是这么回事吧。 无论如何,即使沼地认为贝木是商业伙伴,以骗徒身分四处行动的贝木,一直和沼地打交道应该也没太大意义,这样的他们居然维持联络好几年,真要说的话相当不可思议。但如果是基于这层意义,我就可以理解。 不过,即使对方是幽灵也想诈财,他也太贪心了。 这种骗徒只对我一个人和善,果然很恶心…… 但他说过,如果是为了我,他大致上可以帮忙诈骗任何家伙。 所以这次我就接受这份恶心的和善吧。仅此一次。 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东西。 ……我实在无法使用这种定型句,但如果我真的这么想,拜托阿良良木学长肯定是最快的方法。 「神原选手,那个木乃伊──恶魔的头部,可以给我吗?」 沼地这么说。从她的角度,这是一种妥协,也是给我一段缓冲时间。她始终是和平主义者。 到了这个地步,她依然想选择不伤害彼此的方法。 我不晓得这是简易还是普通模式,但这种做法应该可行。相较于尽量避免冲突、将问题延后到未来解决,这是充分可行的做法。 她只是和我的想法不同。 她是正确的。她肯定是正确的。 不过,我也是正确的。我肯定是正确的。我们都没错。 但在正确的两者产生冲突时,必须有一方坚持下去。 「不要。」我如此回应。「你是专程来见我的昔日劲敌,我不想对你太冷漠,但这个东西不能给你。」 「……为什么?」 「为什么呢?」我面对沼地的询问,半认真地穷于回应。「如果真要说理由,大概是我担心你将来收齐恶魔部位之后,你自己可能会成为真正的恶魔。」 「玩火会自焚,玩恶魔会成为恶魔?我不是你们,没那么软弱。」 「很难说。这东西是头颅啊,偏偏是大脑啊……不对,应该吧。我认为你不会变成恶魔。你很坚强,应该不会向恶魔许愿,你有愿望应该会以自己的力量实现。所以真要说理由的话……」 我慎选话语这么说,而且没能选择最好的话语。 「这样的你,我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那你别看不就好了?」 我摇头回应疑惑的她。 她说得对。 可是,这也没办法吧? 因为,我看见你了。 或许是因为我们同样拥有恶魔部位;或许是因为我想找「恶魔大人」谘商我的不幸;或许是因为我们是昔日的劲敌。我不晓得真正的理由。 但我看得见你。 因为看得见,所以看不下去。 「我认为世上所有事情,追根究柢都是这么回事。看不下去、无法置之不理,这种程度的动机就是根源。无论是正义还是邪恶,到最后都是因为『看下不去』。看见不想看见的事物,因而看不下去。」 「…………」 「沼地,来对决吧。」 我从书包取出桐木盒子,像是炫耀般拿给她看,并且这么说。 「这是对决。在这座体育馆的这个球场一对一。如果你赢了,我就送你这个文化遗产。相对的,如果你输了,你今后就得完全停止『搜集不幸』与『搜集恶魔』。」 「……这是怎样?荒唐。」 沼地真的说得一副荒唐、免谈的样子,如同完全不想理会我。 「我接受这场对决,没有任何好处吧?」 「有喔,至少只要你接受这场对决,这个木乃伊就不会被我用锤子打碎。」 「……用锤子……你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你身为收藏家,非得接受这个条件。何况你既然也是篮球员,就没办法拒绝这个挑战吧?」 「……我把话说在前面。」 沼地微微眯细双眼,完全以警告的意图瞪著我。 「若是以那个木乃伊为赌注,就不会是上次那种游戏,而是使出全力的对决。」 「是吗?我一直以为你上次也是使出全力。」 「我所谓的使出全力,是使出恶魔手脚全力的意思。神原选手,你觉得你这个人类有胜算?」 「总之……我要是觉得没胜算,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终究无法充满自信地回应,但我还是尽可能地装腔作势。 如果是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会在这时候更明显、更盛大地虚张声势吧。 「所以,你的决定是?」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不过,我要先问个问题。对我来说,这场对决确实有好处,但是对你来说呢?神原选手,这场对决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说过吧?要是我赢了,你就得停止『搜集不幸』与『搜集恶魔』。先不提不幸,但你至今搜集的恶魔部位,我会负责处理掉。」 「所以说,这是我的坏处,不是你的好处吧?」 「并非如此。」我说著将桐木盒子放在地上。「你吃亏就是我的好处之一。」 「啊……原来如此。」沼地像是接受我的说法,腼腆一笑。「原来你讨厌我。」 「一点都没错。」我点头回应,而且果然有些腼腆吧。「难道你以为你这种个性不会被讨厌?」 「……神原选手,话说在前面,无论胜负结果如何,我也可以使用恶魔的手脚,从你那里硬是抢走桐木盒子──抢走恶魔的头部啊?甚至可以揍你一顿之后抢走啊?你不怕?」 「我……不怕。」 关于这一点,我没有装腔作势,正直说出自己的想法。 「沼地,你这个女生即使敢偷,也不敢抢。」 「不过,这只是我对你的期望。我觉得这样的你才像你。」 我说完之后,当场换装。 我舍不得浪费时间去更衣室,当场换装。反正除了沼地没人看见。 我从书包取出的不是运动服,是我一年级时,在全国大赛上场所穿的纪念队服。 并不是想讨个好兆头。 我基于极为现实的预测,认定这身打扮如同使用习惯的篮球一样,最能发挥神原骏河这个球员的本事,所以从房间挖出这套队服。 鞋子也是现役时代的篮球鞋。 要说使出全力,我也同样是使出全力。使出最强的实力。 「……桐木盒子放在地上不管,还在我面前脱光,你真相信我。」 「我稍微算是暴露狂。」 「既然这样,持续隐藏手臂的这一年,应该像是身处地狱吧。」 「嗯。」 我率直点头。我不是擅长隐瞒的人。 「那么,快点开打吧,开始对决吧。要是能得到头部,应该可以很快搜集到其他部位,因为你也说过,这正是恶魔的『首脑』。」 沼地说完,和上次一样粉碎石膏绷带,让底下的恶魔造型曝光,还脱下运动服上衣,上半身只剩一件吸湿发热t恤。 原来如此。她的t恤底下,确实彷佛地狱。 各处都是恶魔。 莫名像是某种恶质、搞怪的蜡像。 看样子,即使是皮肤底下,肯定也有好几处内脏是恶魔。 她说她还没搜集三分之一,但她应该一半以上是恶魔了。 变成这样依然继续搜集恶魔,与其说是基于收藏魂,更像是罹患强迫症的偏执狂做出的行径。 沼地一开始或许是基于自己的意愿搜集恶魔,但她如今或许只是依照恶魔的命令搜集恶魔。 完全是「成为恶魔的手下」。 玩恶魔会成为恶魔。 沼地宣称自己没那么软弱,但世间没有任何人不软弱。 若是知道可以实现愿望,没人不会许愿。 若真的有这种不软弱的人,那就不能称为人类,是另一种次元的概念。 是神,或是恶魔。 「别像上次那样悠哉对决。持久战对我过于有利,我会没有『赢了』的感觉。」 「怎么回事,你讨厌过于有利?」 「我不讨厌过于有利,是讨厌对方后来耍赖。」 「这样啊……那就这样吧,我们以彼此的专长,一次分胜负。」 「一次分胜负?」 「我进攻、你防守,一对一,只比一球。我顺利得分就是我赢,你顺利阻止就是你赢。以我的原点──短跑来形容,就是五十公尺赛跑;以你的原点──足球来形容则是pk。」 「这样……」 沼地依然很谨慎,一副思索片刻的样子,却在检讨之后这么说。 「这样对我过于有利吧?」 不愧是「毒之沼地」,真有自信。 不过,我同样有自信。 「没这回事。我要不是觉得这样对自己有利,就不会提议这个规则。」 「这样啊……既然彼此都认为对自己有利,应该就没问题。那就快点开始、快点结束吧。一直妨碍现役世代的练习,我会过意不去。」 「我说沼地。」 「什么事?」 「你不想升天?」 沼地走到球场里的罚球线附近时,我如此询问。 这是我无论如何,都得在对决前询问的事情。 然而…… 「啊?」沼地如此回应。「这是怎样,是以我身体化为恶魔来比喻?那你的比喻不算高明。既然是恶魔,应该要称为『召唤』之类吧?『升天』这种说法,就像是把我当成幽灵。不提这个,神原选手,方便借我鞋子吗?就算不是篮球鞋,只是体育馆用鞋也好。仔细想想,赤脚对上你终究没胜算。」 「……知道了。更衣室应该有别人的备用鞋,你自己借来穿吧。」 我如此回应她,但我不晓得自己是何种表情。 沼地立刻背对我离开,所以她肯定没看见我露出何种表情。但我的背、肩膀、全身都在颤抖,这一点大概瞒不住。 「知道了。更衣室在这个方向吧?」 沼地说完离开罚球线,前往更衣室。她身影一消失,我就像是腿软般当场瘫坐。 居然会这样。这是出乎我预料的状况。 沼地蜡花没察觉自己已死。 不晓得自己是幽灵。 没察觉自己是搜集不幸的怪异。 忘记自己……自杀。 「天底下……有这种事吗……」 不,应该有。 仔细想想,从以前就经常流传这种「幽灵没察觉自己已死」的鬼故事。 我去年经历各种事,导致知觉迟钝,不知何时将怪异视为理所当然而接受。 然而并非如此。大多数的人并非如此。 所以,即使许多人无法接受「自己是死后世界的居民」这个天大事实也不奇怪。 这种事无从取得统计数据,但这样的人或许比较多。 任何人都不想承认自己死亡,甚至不愿意相信吧。 沼地即使看起来从容自在,喜欢讲得看透尘世,精神似乎很坚强,却不一定能够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 她并不是在说谎。 她真的相信自己以保险理赔金浪迹全国搜集不幸,以这种想法解释自己的认知。 所以,没有升天可言。 她就这样一无所知地搜集不幸、搜集恶魔的部位。 「……这样啊,原来是这样。我接下来想做的是这种事。」 这不是困难模式,是更高难度的模式。 我接下来要告知昔日劲敌「你已经死了」这个事实。如果是戏剧,这种台词或许可以说得很帅气,但在现实之中只有残酷可言。 但是,我要这么做。做这种残酷的事。 事到如今无法反悔。因为我已经决定这么做。 这么做可以将这个徘徊的幽灵,将这个行为不具生产性的幽灵,将这个拥有两种病态搜集嗜好的幽灵,从这个世上解放。就某种层面来说,或许算是助人的行为。 不过,这不是做完会觉得舒坦的行为。 我绝对不能这么觉得。 如同沼地搜集不幸使得他人得救,即使结果是好的,也无法成为免罪符。 善良与正义是一种意志,不可以是其他的东西。 我并不是想救她。 只是因为,她是我今后可能变成的样子。 是的,我只是看不下去,所以想除掉她。 「我想以昔日劲敌的身分,超渡那个家伙。」 即使我没做,应该也有人会做。 如同高中生们找沼地商量的烦恼会以时间解决,即使我置之不理,忍野先生或是贝木应该也会解决沼地的事。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做。 我想做。 我不会说「非做不可」这种背负义务般的话语。 对,追根究柢,或许是更单纯的原因。 我只是想好好胜过那个女生──胜过沼地。 我想确认,那个家伙不是我。 我想确信。 「久等了。那就开始吧。」 从更衣室返回的沼地,双脚穿不同的篮球鞋,其中一脚是男用鞋。她是配合恶魔左脚的尺寸而挑选,所以没什么好奇怪。 不只是借穿的篮球鞋,她原本就是全身上下失衡的少女。 不自然、不稳定。 所以我觉得,若要说我无法放任她不管的理由,我想讲多少都找得到,想越久就想得到越多。不过在这时候,就归结于单一的理由吧。 没错,我想和这家伙对决。 不适合战斗的我,如此心想。 如此而已。 想要一决胜负。 无论如何,我说出千言万语,也不足以协助沼地升天。 我没有能送给她的话语,没有能为她送行的话语。 只能以比赛来表达。 我面对再度站在罚球线前面的沼地,一边轻轻运球,一边刻意缓慢接近。 我的每一步都像是无法挽回的某种东西,但我无法后退。 我站在沼地正前方,放低重心,将球保护在胸前。 「真是不可思议。这么说来,神原选手,即使我们国中时代频频互称劲敌,这次却是第一次和你认真对决。」 「嗯?是吗?但我记得我们交战过好几次吧?」 「我们打过练习赛或是共同练球,却从来没在正式比赛交战过。不过像是日伞,我就和她交战过,而且交战过好几次……缘分真是不可思议。总之,单淘汰赛难免会有这种状况。」 「真意外……我不知为何,觉得国中时代一直在和你交战……大概不只是完全相反的篮球风格,我们也在各方面意识到彼此吧。」 「但你毕业之后就忘了吧?你应该满脑子都是战场原小姐的事。」 「你这种人的事情,我确实忘记了。」 我果断回应,话中尽可能带刺。 如同扼杀我心中依然残留的些许迷惘与明显芥蒂,果断回应。 「但我回想起来了。」 「…………」 「今天的事情也一样,我应该会立刻忘记,并且总有一天会想起来。沼地,你对于『比起不做而后悔,不如做了再后悔』这种说法有什么感想?」 「嘴硬不服输。」沼地如此断言。「当然是不做而后悔比较好。」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只有不晓得『事后后悔』滋味的不负责任第三者,才会认为做了才后悔比较好。不过……」 我继续说下去。注视著沼地说下去。 「不过,最好的状况是『做了不后悔』。」 哒! 我随著这句话展开行动。 正确来说,是试图展开行动。 然而沼地在这一瞬间施加压力,如同要压在我身上般,阻止我的动作。她将我称不上预备动作,近乎痉挛的动作,解释成比赛开始的动作。 只能说她了不起。 同时,我也体认到五天前的一对一,始终只是一场游戏。那始终只是如同练习赛或是共同练球时的较量。 这次是正式比赛。 不对,更胜于正式比赛。 连恶魔之力也尽情发挥,这是沼地蜡花使出全力的泥沼防守。 恶魔般的防守。 「唔……」 我当然没小看她的实力,但我能做出的反应只有呻吟,真的只有如此。 是的,沼地不准我采取任何行动。 我亲身感受到,「禁跳的沼地」这个别名只形容出一半真相。她不只禁止我跳,甚至还禁止我呻吟。 也禁止我运球或射篮。 不是近身防守的程度,她紧贴著我、紧黏著我,令我联想到贴纸。 感觉像是具备黏性的贴纸,直接贴在我的肌肤,彷佛越是挣扎试图剥开,越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沼地不发一语。 这是当然的,比赛时不可能讲话。她也非常认真,这是死后依然化为幽灵现身的执著。 赌上一切的这种防守,证明相较于没失去任何事物的我,她赌上的事物不一样。 不对!我也有失去的事物! 要是没在这场比赛赢她,我肯定会失去──基于真正的意义,真的失去自我。 我可不希望自己的人生,任凭你这种家伙摆布。 除了我刚才瞬间呻吟,我们彼此不发一语,但我们像是在深入交谈。 再怎么说,我与沼地都是彻底的运动型人物。 我果然喜欢篮球。 透过篮球,无论和任何人──和讨厌的家伙、无法相互理解的家伙、甚至是已经死亡的家伙,都能进行如此深入的交谈。 「呼……」 我吐出体内的氧气,退后篮框两步。我刚才说动不了,只限于往篮框的方向,沼地不可能一个人就三百六十度完全封锁我,她看漏我这个动作。 与其说看漏,或许应该说刻意放过。她只是没进一步追过来。 距离这么远无法射篮得分。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投三分球的能力,但命中率将大幅降低。 何况,要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射篮,即使胜利也没用。 我在胜率五成的赌博中赢得胜利──这种胜利哪值得夸耀! 我正在对决啊! 和昔日的劲敌──不对! 和现在的劲敌对决! 『你想怎么做?』 这个劲敌以视线如此询问。拿著球退后两步的我,已经无法移动。打篮球的人第一个学会的规则,就是走步。 即使对方是走访日本全国的怪异,若是以走步为理由决胜负,实在是事与愿违。 换句话说,如果我坚持和沼地完全分出胜负,只能运球穿越她。 然而正如我刚才的体验,难度高到恐怖。老实说,人类不可能运球穿越沼地。所以我不打算向神祈祷,更不打算向恶魔许愿。 #用不著依靠那种家伙,我也有可靠的同伴。# 沼地,你很强。 我在高一见识全国的优秀选手时,或许也没遇过如此严密的防守。 虽然部分原因在于你现在藉助恶魔之力,但除去这一点,你的实力应该也在全国首屈一指。 所以你左脚报废时,真的不晓得你绝望到何种程度。失去的事物如此沉重,不晓得你绝望到何种程度。但我觉得你当时绝望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左脚报废。 但要是我这么问,你应该会否定吧。 无论如何,泥沼防守难以突破。 不过,这是以「我一个人的力量」而言。 别忘篮球不是单人运动。 「呼……」 虽然没人计时,但我在即将五秒犯规时扔出球。 胡乱射篮? 不对,只有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做。 我是在传球。胸前传球。 我不可能带球穿越毒之沼地,但如果有人帮忙拿球就是两回事。 不过,这个人是谁?谁会接我的传球? 明明是一对一,我究竟传球给谁?答案只有一个。既然是一对一,我在球场上能传球的对象只有一人。 是的,就是沼地蜡花。 「……?」 无论是人类还是恶魔,一颗球迅速飞过来,双手都会做出反射动作。 反射性地去接。 我还没确认她接到球,就已经采取火箭式起跑。我相信她会接住我的传球。 有时候,劲敌比己方更值得信赖,比队友更像队友。 正因如此才是劲敌。 讨厌、憎恨,却认同对方。 我全速穿过沼地身旁,而且当然趁机拍掉她手上的球。 抄截。 这次反倒是沼地因为拿球导致动作迟缓。我就这样穿过她身旁,如同表演一场预先套招的两人舞蹈。 然后,我就这么以惯用脚猛踩。 以双手稳稳抓住只运一次的球,朝篮框跳起。 我不进行只靠机率的对决。我要完全胜利。 正因如此,我要以这只手,以我的手,将球送进篮框。 不是靠机率,是确实进球! 「……呃!」 然而,我在这时候放声惊呼。因为发生了我未曾预料的状况。 我和篮框之间,插入一只手。 沼地的手。 她在我穿越的下一剎那迅速转身,立刻重整态势再度防守,试图盖我火锅。 但是,不可能……「禁跳的沼地」不可能这样! 形容成「以缓慢动作为卖点」很好听,却也是缺乏敏捷度的致命缺陷。防守能力如此优秀的沼地,在进攻时却是平庸的球员,就是基于这个原因。说穿了,她缺乏临场判断的能力。 将问题延后到无效的这份耐心,也堪称源自她这种个性。我在一对一的比赛,采取「传球给对手」的这个妙计,也是预测她迟疑的时间会比常人更久。 这个预测明明是正确的,却没想到她展现这种瞬间回防的身手。 因为身体有恶魔的部位? 她以恶魔的手脚,做出原本不可能的动作? 或许如此,但也可能不是。 因为,沼地伸入球与篮框之间的不是左手,是右手。 「我……」 她应该没有真的发出声音说话,她不可能有这种余力。 所以,我不是听到。是感觉到。 「……我不想输!」 「我也是!」 到这个地步,就无关于策略或技术。 我使劲将球扣入篮框,像是连同沼地的右手扣进去。 球穿过篮框落地,我与沼地复杂的交缠在一起,也几乎同时落地。 我差点将沼地压在下面,好不容易以双手撑住免于一难。 但也因此,我的姿势像是将沼地推倒在地。就像是上次沼地对我做的那样,只是位置互换。 只有脸的位置,嗯,比当时近了一点。 我与沼地听著篮球在体育馆弹跳滚动的声音,在短短数公分的距离相视。 四目相视。 「……呵。」 「嘻嘻。」 「哈哈……哈哈哈……」 「呵呵呵……拜托……」 沼地像是觉得很有趣般轻声发笑,我也同样发笑。 我们就这么动也不动。 「我拿到球的时候,比赛就算是我赢吧?」 「没完全抢走球就不算数。」 「我抢走了。」 「是吗?那你后来应该不会追过来吧……但你追过来时,我吓了一跳。」 「你明明说灌篮是犯规……」 「因为这是非赢不可的对决。」 「……连队友都很少传球给我,没想到敌人会传球给我。」 「…………」 「真不错。对喔,我忘记了。不对,我至今都不晓得,篮球是团队运动。我就这么不明就里,退出篮球界……」 沼地说著闭上双眼。 还以为她在索吻,但不可能是这样。即使如此,要是一直维持这种姿势,我可能会产生邪念,所以我双手施力起身,就这么站起来。 我轻轻跳跃,确定摔倒时没受伤。刚才硬是灌篮,稍微瘀青也在所难免。 「唉~……」 沼地就这么躺在地上,双手摊开成为大字形,叹出好长一口气。 一副洒脱的表情。 我这么说也不太对,但接下来这个譬喻非常合适,甚至令我不好意思用在这里。 她露出一副心魔尽去的表情。 原来如此。这个家伙,原来是这么可爱的女孩。 既然这样,早知道至少亲一下。我有点后悔。 「这就是败北啊。总觉得终于好好输一次了。」 「好好?」 「因为我这一生,不太清楚何谓败北……真是的。神原选手,你别准备学测,快回到运动界吧。除了社团活动,能让你展现能力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吧?为什么还在原地踏步?不对,以你的状况不是原地踏步,是袖手旁观。人生没有缓冲时间喔。」 「……听你说出这种话,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说著仰望体育馆天花板。 并不是想看什么东西,单纯只是拉个筋,确认脖子是否受伤。 「不过,想到这是『恶魔大人』的宝贵建议,我就不会太生气。」 接著,我将视线移回沼地。 「我也说几句不错的台词吧。我说沼地……」 但我移回视线之后,没看到人。 并不是没看到任何东西。 因为沼地刚才仰躺的地方,有好几个像是乾燥猿猴木乃伊的部位,如同解剖室展示的标本一样整齐排列。 美丽地,排列成人型。 「……啧,明明是慢郎中,却只有撤退速度真的很快……」 我没悲伤,也没惊讶。 只觉得应该如此而认同。 到最后,那个家伙就这样没察觉自己死亡,甚至不晓得自己是谁,就消失了。 这是一段莫名其妙的人生。 这句话包含真实感。 她说她这一生不太清楚何谓败北,却在最后的最后,好好输了一次。 我成功让她败北。 「不过……我其实也不觉得好好赢了这场对决。」 既然沼地消失,就代表即将有许多迟到的运动社团社员将抵达。 我迅速将球场上展示的木乃伊,收进预先准备的塑胶袋。我粗鲁的动作可能会招致收藏家沼地的抱怨,但我无暇在意搜集家的啰唆执著。 「你或许憧憬团队合作……不过在擅长团队合作的我眼中,你以一挡五的打法更令人憧憬。」 不在乎他人意见,无视于他人目光,自由奔放的你,令人憧憬。 人们总是憧憬不同于自己的存在。 想成为自己以外的某人,想得到自己没有的东西。 不同的外表、不同的个性、不同的环境。 好人憧憬坏人、坏人憧憬好人。 只要是别人的东西,即使是不幸也想得到。没错,这就是人类。 沼地身影消失,我将她的收藏品全部回收之后,总算察觉。 原来如此,我不是讨厌沼地。 「我是……羡慕那个家伙。」 我承认这一点之后,感觉自己可以毕业了。 从某种事物毕业。 032 接下来是后续,应该说是结尾。 不对,或许应该形容为开端。 当晚,我做了这个梦。 「正义的动机,大多来自于对邪恶的嫉妒;邪恶的动机,则是来自于对正义的反感。长辈对晚辈的劝告,大多来自于嫉妒年轻;小孩忤逆大人,主要在于妒忌经验。实地工作的部属,想早点成为颐指气使的上司;被行政工作压得喘不过气的上司,怀念不用背负沉重责任的部属时代。穷人梦想成为富人;富人想要穷人的自由。单身的人向往结婚;成家的人也会懊悔于从单身贵族没落。总归来说,骏河,这次的事件对你而言就是这么回事吧?」 母亲这种摆架子断言的语气,我如今非常熟悉,但是今晚做的梦有个不同之处,就是我向母亲回嘴了。 「母亲,不是这样。」我说。 嗯,没错,我一直是以这种拘谨的语气对母亲说话。我回忆起这件事。 并不是母女之间有隔阂。 不过,母亲确实令我想以这样的态度应对。其中包含敬意,也应该包含畏惧。 无论如何,这不是和母亲交谈使用的语气。 但我依然这么做。我如今无法改变这种个性。 「这次的事件,只是和巧遇的某人一起玩得很开心,如此而已。」 母亲看起来对我这番话失笑,看她没多说什么,或许只是当成我在逞强。 总之,这样也好。 虽然不是恋父情结,但母女非得对立、对决才行。想到这种机会迟早会来临,即使是在做梦或是幻听,和她打好关系也没意义。 贝木对我母亲有一份情,但我不需要抱持相同意见。那个家伙自己说过,无论喜欢任何人,都不构成非得喜欢我的理由。 到头来,要我感谢那位将天大东西托付给我的母亲,实在是胡说八道。但事情也没那么单纯就是了。 总有一天,我肯定会感谢母亲,理解母亲的想法。 然而不会是现在,也不会是不久的将来。必须要等我超越母亲,不然至少也要追上母亲。 否则,我肯定不懂母亲的想法。 「不成药,便成毒。否则你只是普通的水。不过,那孩子即使是无法成药或成毒的水,感觉也像是泥水。骏河,那你呢?」 「天晓得……当个浑水如何?」 「不好笑。」母亲说。 总之,我有同感。 所以我是个无趣的人。 「那么母亲,改天见。」 「嗯,改天见。」 然后,我醒了。 应该说被叫醒了。 但是叫我起床的不是爷爷或奶奶,不知为何,居然是阿良良木学长。 「咦?咦?为什么阿良良木学长在我枕边?难、难道……!」 「不是你想的那种难道。」 好像是学长造访时,奶奶准许他直接到我房间,顺便叫我起床,他就这么通行无阻来到我床边。 毫无防范意识。 「几乎全裸睡觉的你,哪有防范意识可言……该怎么说,我现在看见你的裸体也开始无感了。」 「这句话会害您上法庭喔。」 「反倒是妹妹全裸比较让我兴奋。」 「得上两次法庭了。」 「我有两个妹妹,或许得上三次。」 「您是在什么时候看见妹妹全裸?」 「还用说吗?例如脱她们衣服的时候。」 「别上法庭,直接判刑比较好吧?」 「好了啦,我要赶快收拾了。」 我就这么被硬挖起床。 今天是周六,其实要上学,但我睡到中午,被挖起床也在所难免。 不过,和沼地的那场对决,就某种意义来说,比起整晚跑步还严苛,只睡这样就能被叫醒,甚至算是一种幸运。 不只肌肉酸痛,真要说的话,这是一场撞鬼经验,我身心一起受创也不奇怪。 既然这样,我觉得再休息一下应该也无妨。但没想到阿良良木学长难得、久违地前来帮我整理房间,我不能冷漠赶他离开。 周六的清扫活动,是上次见面时的约定。其实如果到周六这天还无法解决沼地那件事,我就想找阿良良木学长商量。 我预先留下这张安全牌。 这应该是我的软弱之处。但是这张安全牌,不晓得让我增加多少信心。 「话说,一阵子没看见,居然又乱成这样。」 「哎,就是这么回事。」 「为什么洋洋得意……照这样看来,像之前那样每个月打扫两次也不够吧?」 「不不不,我打算让今天成为阿良良木学长照顾我的最后一天。」 「是吗?」 我穿上衣服,一起打扫起房间。至今受阿良良木学长照顾时,我都只是到走廊等候以免碍事,但我今天主动帮忙。 其实不能说帮忙,这是我的房间,这么做是理所当然。 打扫时,我将新学期开始之后的各种体验,说给阿良良木学长听。事情全都过去的现在,我才敢说出来。 结束之后、说出来之后,我才发现似乎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说给阿良良木学长听。 「这样啊,你肯定很辛苦,而且很难受吧。」 这是阿良良木学长的感想。 「不,并不难受……」 「你很难受。你在好坏两方面,都过于严以律己。如果是我肯定半途而废。」 「但我自认是以阿良良木学长为楷模啊?」 「所以我不是说吗?你太高估我了。比起我,你这家伙伟大太多了。」 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不是奉承或安慰,而是由衷说出真心话。 但我还是觉得,如果是阿良良木学长,就能让故事进展得更加俐落。 「……对了,阿良良木学长,我有个请求。」 「嗯?」 「从沼地那里回收的恶魔木乃伊,我很头痛该如何处理。可以的话,阿良良木学长能接收吗?」 「我不在意,但我该怎么处理?」 「想说可以当成小忍的点心。」 「啊啊……原来如此。这应该是最无后顾之忧的处理方式。但那些东西不是具备文化价值吗?」 「既然落入我手中,就算它们运势已尽。」 恶运已尽。 并不是不能卖给贝木,但这样真的不晓得他之后会如何滥用。 既然这样,还不如给幼女补充营养,我觉得这是适当的处置。 也是妥当的恶魔末路。 「他人的不幸甜如蜜啊……我不太能理解。听别人炫耀不幸,我只会觉得烦。」 「总之,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会这么想吧。比阿良良木学长还不幸的人很少见。」 「笨蛋,我比任何人都幸福。」 「真敢说。不过,如果能实现任何一个愿望,阿良良木学长会许什么愿望?」 「这很难说。我愿望太多,或许没办法做决定。」 「哎……大致都是这么回事吧。」 愿望这种东西,总是多到无法选择。 而且也不该选择。不应该当成一种选择。 因为一旦选择,愿望就不再是愿望,而是强烈的意志。 或许会成为伤害自己、伤害他人的强烈意志。 非得自觉这一点才行。 不应该随意地、幼稚地,如同写在短签挂在树上、如同向圣诞老人撒娇,从诸多愿望之中选择一个。 选三个也太多了。 我们应该选择的,肯定不是在眼前排满的愿望,是其他东西。 没错,例如生活方式、例如人生、例如道路。 应该是这种东西。 但愿如此。 「真要许个愿望的话,比方说,如果小怜不是妹妹该有多好……」 「只有这个不准选。」 「不对,如果不是妹妹,就没那个味道了,所以不行。虽然是妹妹,却没有血缘关系……不对,继妹就像是在钻法律漏洞,会有罪恶感,我还是希望她光明正大是我的亲妹妹。既然这样,我想想,该怎么说,乾脆修改法律……」 「火怜妹妹……不要紧吗?」 阿良良木学长认真思考我随口提出的问题,使我认真担心起来。 「你担心什么?小怜不要紧,我会一辈子照顾她。」 「…………」 我无言以对。 这个人今后的人生将会如何?与其说担心,我更加不安。 不过,如果只是许愿,自由许愿也无妨。 别说三个,几个都行。 「话说……」 阿良良木学长开口了。态度似乎和至今一样随便,又似乎不是如此。总之某些部分有所切换。 「愿望这种东西,有没有实现都无妨。愿望得由自己实现,所以或许无法实现,但是许愿的行为本身,应该就具备价值吧?」 「许愿的行为本身?」 「嗯。不提是否能实现,最好知道自己内心的愿望比较好。自己想要什么、自己想成为什么样子、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不知道这些事,将会轻易迷失。」 「……那个人就是为此,将『猴掌』托付给我吗?」 「那个人?啊,你是说令堂吧?嗯……不,这就难说了。总之,孩子不会知道家长的想法。」 阿良良木学长莫名地怀抱感慨这么说。或许是想到家长买给他的车吧。 何况阿良良木学长也说过,他和家长相处不太融洽。 但我不晓得他们家发生过什么事,也不想问。 嗯……说得也是。 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没把我当成孩子。 不过,或许那个人出乎意料,总是把我视为女儿、视为可爱的独生女对待。 ……不过,这真的是我的愿望。 清扫工作开始数小时后,不必要的东西累积而成的地层全部从我房间撤除,而且今天预定的计画,至此总算完成一半。 和爷爷奶奶一起享用完茶水,我在清爽的房间中央铺上报纸,在脖子披上毛巾。阿良良木学长拿著发剪绕到我身后。 「真的可以?」 「嗯,一鼓作气剪短吧。」 后半的预定计画,是我昨晚决定的事情,所以我没预先告诉阿良良木学长。 阿良良木学长喀喳喀喳动著剪刀开口。 「真可惜。现在的发型明明很适合你……」 「嗯,我也很喜欢,但不适合运动。」 「真是的,这是我第三次剪女生头发。」 「您至今过著怎样的人生啊……」 「所以我或许意外地熟练,但你难道没有固定光顾的发廊?」 「有。」我如此回应。「但我希望阿良良木学长帮我剪。」 「为什么?」 「做个了断。」 阿良良木学长轻哼一声,点头回应。 他应该不是有所认同,却没有进一步追问,我对此非常感谢。 「对了,阿良良木学长,改天可以开车载我一趟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要去哪里?」 「我想去扫沼地的墓。」 「啊啊……那我叫小月调查地点。」 「嗯……其实我也想继承沼地的遗愿,帮她搜集另一半的恶魔部位,但这个想法应该不会付诸实行吧。」 「这样就行了,你用不著背负一切。何况恶魔这种东西,分散到各处应该比较安全。那么,我开始剪啰。」 阿良良木学长再度如此宣布之后,对我的头发喷雾。 「…………」 沼地蜡花。 她不把自己的人生形容为故事,而是形容为后记,认为像是演员下台后的闲聊。既然这样,搜集不幸或搜集恶魔的行径,或许都类似隐居后的嗜好。 我不认为自己帮了她,也不可能是救了她。 并不是无法形容为「让她摆脱无意义的嗜好」,但究竟谁能否定这种无谓或无用的行径? 又不是家长,不可能有资格否定别人的无谓行径。 所以,我只觉得自己成为她的阻碍。从她协助我左手复原来看,我这种做法简直是忘恩负义。 但是,我只能这么做。 既然这样,也只能祈祷了。 只能祈祷沼地和我的那场对决──和我的首度对决,令她乐在其中。 只能像是向神求情、像是向恶魔许愿,如此祈祷。 只能祈祷她即使身为人类时抑郁而终,身为怪异时并非抑郁而终。 我希望那个家伙临终时的遗憾,是没能和我神原骏河认真对决。 不是想和恶魔玩,是想和我玩。 那个家伙这三年,是为此而存在。 今后要连那个家伙的份努力打球。如果我说得出这么贴心的台词,应该可以漂亮作结,但我实在很难说出这种厚脸皮的话。 我不是这种人。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效法她的黏性。我没有这种死后也死缠著兴趣不放的黏性。 这么说来,我今天还没检视报纸新闻。哎,少看一天应该无妨。说不定两天、三天都无妨。 即使熟睡,也无妨。 自责不是反省,也不是自我惩罚。 自责或自我惩罚,都不算是惩罚。 人们既然沉迷于无意义的嗜好,而且回顾、反省以前的自己,那么总有一天非得而对未来。 邂逅与别离。 换座位与换班。 我在反覆学习与毕业之中,长大成人。 有所得、有所失、经验、遗忘……以此逐渐打造未来的我。 我肯定会忘记现在的心情。 正因如此,我非得活在当下。不是未来,也不是过去。 不对,我想活在当下。 阿良良木学长手上的剪刀,终于进入我的头发。 响起喀喳的声音。 虽然是切身之痛,但这份痛楚是我期望不到的东西。是我求之不得的经验。 「神原,要是你这次的行径为人所知,肯定有各种人说出各种想法。有人认为你这么做是对的,也有人认为你这么做是错的,但问题不在这里。无论别人怎么说,你都不用在意。因为你并不是做了对的事情,也不是做了错的事情。」 阿良良木学长修整我的头发这么说。回想起来,他或许是第一次像这样,对我投以温柔的话语。 「你是在挥洒青春。」 后记 自己认为的自己和旁人认为的自己一致,这样的人应该不存在,为什么?打个比方,听到自己录的声音,大多会觉得「这不是我的声音」,或许和这种状况类似吧。在这种时候,「这不是我的声音」的心情不是异样感,比较接近否定感,或许没人听过自己录的声音会觉得「哇,原来我是这种声音,比想像中美妙」。基于这一点,这个比喻也切中红心,听到旁人对自己的想法(形象),觉得「哇,原来我在他人眼中是这样,比想像中美妙」的人,我觉得也很少。如果是负面传闻当然不在话下,即使出乎意料受到赞赏,也会觉得「没有啦,我并不是这样」……俗话说,没人讨厌受到他人称讃,但实际上意外地并非如此吧?如果他人称赞的点不是自己的期望,讨厌受到称赞的人或许很多。但即使自己认为的自己和旁人认为的自己有差异,我觉得也无法断言何者正确。毕竟误会久了会成真,误解久了也会成真。真相究竟只有一个,还是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真相,这部分众说纷云,但我认为真相不存在于任何地方,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误解。总归来说,名为自我的个体不存在,自我风格也不存在,但是这种说法终究太过分吧?要是招致误解,敬请见谅。 话说回来,西尾维新喜欢「别怕误解尽管说出口」这句话,不只在作品里,在日常对话也经常用到,基于这层意义,似乎可以宣称本书是不怕误解的小说。不,无法宣称。或许应该说是害怕误解的小说。由神原骏河做为叙事者的时间点,就已经造成各种误解,老实说,我很害怕。总之,「真相不存在于任何地方,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误解」这种说法,即使不是只限于此处的论点,我觉得人类也不可能不怕误解吧。本书就是我抱持这种想法,以百分之恶魔的兴趣写成的小说《花物语 骏河?恶魔》。百分之恶魔大概是百分之666?我不清楚就是了。 神原第一次上封面,vofan老师是以清新的画风呈现。其实也考虑过由沼地上封面,可是她很恐怖,何况她似乎不喜欢拋头露面。不过,我希望总有一天写写看《蜡花?神》之类的。我就是因为讲这种话,才导致现在处于天大的状态。我可不是想让各位误解喔!就是这种感觉。 西尾维新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