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境的艾玛莉莉丝(冰之国的阿玛莉莉丝)》 人物介绍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chaosfighter 扫图：千里朱音 录入：千里朱音 修图：废螺帽 初校：qq1zero 艾玛莉莉丝·奥斯托梅立亚——机器人“村落”的少女副村长。原为教保员机器人，很会照顾人，生性认真严肃。 艾斯邦·崔尔奇鲁汀斯——“村落”的“协调员”之一，多半和艾玛莉莉丝搭档。明明是个机器人，却有喜欢把妹泡妞的坏毛病。 卡特蕾亚——“村落”中排名第一的美少女机器人。虽然不是“协调员”，但负责村民聚会时的司仪工作。 “协调会”——由村民代表“协调员”召开，决定“村落”政务方针的机构。除了艾玛莉莉丝与艾斯邦，成员还有“维修士”碧斯加丽雅、遇到紧急事态时最为可靠的“铁臂”盖兹，以及老是把“省电”挂在嘴上的村长卡莫密尔，共五人。近来几乎每天都得举行会议，以及最近刚发生的地下空洞崩塌事故等对策。可是，至今尚未找到解决方案—— 盖兹——外号“铁臂”，也是“协调员”之一。原本是个机器人演员，现在脸上的人工皮肤已剥去，露出底下的“素颜”。 卡莫密尔——担任“村落”村长的机器人。只有“头颅”的状态，据说这是为了节省躯体部分所需的店力。 碧斯嘉丽雅·爱康萨斯——“协调员”之一。也是“村落”里技术最高明的“维修士”，一肩挑起村民们的维护与修理工作。 序章 灿烂的阳光洒在托儿所小小的庭院中。 “别再哭了小芙。好吗，好吗？” 我拼命安抚哭着流下大颗眼泪的女孩。可是，不管我怎么安慰，小芙就是止不住哭泣。 “小佑！好好道歉！” “我又没错。” 小佑嘟着嘴，别过头去。托儿所里最霸道调皮的小佑，不知为何总是喜欢捉弄小芙。 “谁教她不好好给我，都是她不好！” “可是，是小芙先开始玩球的吧。你为什么要硬抢呢？” “我叫她借我，她都不借我！” “真是的……” 天蓝色的球掉落脚边，无所适从地被风吹得滚来滚去。 “小芙，球还给你喽。” “呜哇啊啊啊！” “小佑，跟人家说对不起。” “才不要！” ——真是的……这种时候，我该怎么做才好？ 虽然最喜欢这群孩子，可是这种时候真不知所措。 ——怎么办，怎么办…… 困扰的我束手无策。 “哎呀呀，怎么啦？” 球轻飘飘地浮了起来。捡起球的，是一如往常的温柔笑容。 “园长……！” “辛苦了。” 笑着慰劳我，园长满是皱纹的脸看起来更皱，轻抚小佑和小芙的头。 “想玩这颗球吗？” 园长亲切地这么一问，小芙大力点头。 “想玩这颗球吗？” 再问一次相同的问题，小佑虽然别过头去，但仍点点头。 “这样啊，这样啊。” 园长也点点头，用指尖灵巧地转动起球来。天蓝色的球在他指尖上转动，小佑和小芙都瞪大眼睛看呆了。 “既然你们两个都想要这颗球——” 园长咧嘴微笑，做出用手刀将球劈成两半的动作。 “那就‘各半’吧。” 在那之后，百年岁月流逝。 当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蔚蓝的天空，温暖的日光，闪耀着金色光芒的托儿所。园长促狭的笑容，以及双眼发亮的托儿所孩子们。 时光荏苒，园长已经过世，小佑和小芙以及其他孩子们都长大成人，逐渐老去，最后也过世了。 还知道当时那些事的，世上只剩下我，而那时的回忆永远不会褪色。 意识中断的最后一瞬间，我忽然想起。 啊，园长。亲爱的园长—— 我的“各半”做得可顺利？ 第一章 沉睡森林里的白雪公主 1 漫射形成的光点，纷飞的暴风雪。 ——咦……唔！ 用力握紧把手，冰上三轮车猛烈倾斜。以几乎冲上墙壁的状态右转，间隔一小段时间再左转，然后立刻右转。冰上隧道仿佛没有尽头，身边是不断重复的景色，即使如此，仍不容许一丝大意。 气温是零下十六度，和平常相比温暖许多。这里是连墙壁与天花板都会结冰的地下世界，嘴里呼气时，飘出的白色气息像流星般往后拖曳。 “嗳，差不多该休息一下了吧。” 背后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已经跑了六个小时都没停下来了耶——” ——真是的。 对那个一抓到机会就想偷懒的同事视若无睹，我继续握紧三轮车的把手。右，右，左，右，左。一进入冰上隧道就必须面临连续弯道，每次我都会蹲低并扭转身体。配合车体的弹跳呼吸，弯曲膝盖减缓冲击力，有节奏地变换身体重心。 “你有没有听见啊，艾玛莉莉丝？喂，艾玛莉莉丝·奥斯托梅立亚？” “吵死了……！” 对那故作撒娇的声音大喝一声，我继续左弯右拐地前进。目的地就快到了，还有三十秒、二十秒、十秒。看得见狭长隧道尽头的光了，出了隧道之后就是广阔的世界—— ——就是现在……！ 砰！三轮车在冰层上一个弹跳，向前飞出去，前方是一处有如舞厅般的挑高空间。 ——煞车……！ 将车身固定，发动推力反向器慢慢减速降落。咚！撞上平滑的冰面后，车身宛如一颗橡皮球，上下弹跳了好几次。我拉高前轮保持平衡，缓冲着地。 “呼……！” 放下前轮稳住车身，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即使长年驾驭的这辆冰上三轮车已和我的手足没两样，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时还是会紧张。 “喝！” 随着一声吆喝，同事也在我身后落地。大型车重击在平滑冰面上的这幅情景，不管看过再多次，气势还是这么惊人。 “哎呀呀，总算到了……” 嘴里啧了几声，用手心抚顺他自豪的油头造型。 正注意着能否降落得再安静点，这时。 “久等了。” 大厅内响起平静的声音。 回头一看，是一位修长纤瘦的女性。祖母绿色的秀发闪闪发光，美丽得宛如女神。 “卡特蕾亚，好久不见！” “每次都麻烦你了，谢谢啊，艾玛莉莉丝小姐。” 卡特蕾亚美丽的秀发飘扬，露出温柔的微笑。若问村落里最美的人是谁，第一个一定想到她。 “卡特蕾亚，今晚陪陪我如何啊？” “请、请不要说这种话，艾斯邦先生。” ——这个白痴！ “痛，好痛痛痛！” 以几乎扯断的力道揪起他耳朵上的天线，把野兽从美女身边拉开。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怎样啦，只是碰一下而已啊？” “工作中不准把妹，要我说几次你才懂？” “追求美丽的女性，是男人的义务呀。” “先尽了你工作上的义务再说。” 就这样，正当我们一如往常开始吵嘴时。 “请问……可以开始交接了吗？” 回头一看，卡特蕾亚一脸既困扰又无奈的表情。我赶紧道歉：“啊啊，抱歉抱歉，我马上开始。” “动作快点啦！” “你也来帮忙啊！” 叱喝偷懒不工作的同事，我开始将三轮车上的货物搬下来。备用电池、备用零件、充电线材——这些都是按规定发放的配给品。对于依赖电力行动的我们机器人来说，电池与其周边物品，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身躯’的情形怎么样？” 卡特蕾亚一边接过配给品，一边轻柔地问。 “还是老样子喔，一切平安。唯一称得上事件的事件，大概就是黛西和嘎哔又吵架了吧。” “哎呀，又吵架了？” “那两人感情很差啊，伤脑筋。”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原因？” “好像是为了抢油奶糖（oil candy）的样子。就算告诉他们这种时候要‘各半’，他们也完全听不进去。” “哎呀呀。” 卡特蕾亚微笑了起来，似乎觉得很有趣。我也一边将货品分类，一边聊得兴致昂然。我们一星期只能见一次面，自然聊得停不下来。 货物都大致卸下后。 “哎呀。” 卡特蕾亚抬头仰望天顶。 ——啊…… 从天花板上飘下闪闪发光的颗粒。那是称为“天尘”的冰晶微粒。只不过，名字里虽然有“尘埃”的意思，从天而降的天尘散发的却是美丽的光芒。在这封闭于地底五百公尺处的冰封世界里，“天尘”是少数自然产生的现象。 “好美喔……”卡特蕾亚抬着头说。 “你更美呢。”这么说着，艾斯邦搂住卡特蕾亚的肩膀。 “你放开人家啦。”我硬是拉开艾斯邦。 光粒不断降落，在大厅内堆积。每一颗“天尘”都是“三层六瓣”形状的复杂结晶，愈是重叠愈是美丽，仿佛为这银色世界化上一道美上加美的雪妆。 “差不多该走喽。” “咦～再休息一下嘛？” “不行，今天总共要跑三十个地方耶！” 拉起心不甘情不愿的艾斯邦手臂，我乘上冰上三轮车。“啧——”艾斯邦做出幼稚的反应，我故意装作没看见，发动引擎。冰上三轮车精神抖擞地发出低吼，开始震动。 “下次见喽，卡特蕾亚！” “路上小心！” 背后传来卡特蕾亚道别的声音，我已钻进冰上隧道，朝下一个目标地点前进。三轮车后的货架上，货物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摇晃着。艾斯邦虽然咕哝个不停，还是紧紧跟上来了。 提高速度，附着在浏海上的冰晶闪着光芒向后飞去。 2 “是大姐姐！”　“欢迎回来！”　“艾玛莉莉丝！” 一回到村落，孩子们便一拥而上。一转眼就被超过十个孩子围住了。因为绕遍了整条配给路线，回到“身躯”时，已经是二十个小时后。 “我回来了，大家都乖乖的吗？” 我一一抚摸他们的头，每个孩子争先恐后探出头来。 “听我说，听我说！我很努力‘擦零件’，擦了很多喔！” “这样啊，好棒喔！” “大姐姐，我也有帮忙‘切割’喔！” “好乖好乖！” 揉乱他们的头发，孩子们高兴地眯起眼睛。每个人手上都捏着散发青光的半透明金属，帮忙搬运或擦拭这些东西就是村落孩童的工作。 “大姐姐，陪我玩！陪我玩！” “抱歉，姐姐还有工作没做完，等一下好吗？” 安抚过围绕在我身边的孩子后，我暂时离开。虽然很想继续陪他们，当务之急是先对今天一天的任务做出报告。 我快步走在村落里的大马路上。道路两旁都是冰造的房屋，错落拥挤。沐浴在天顶的光线下，有如闪烁的星空。 正当我一边看着这一如往常的美丽街景，一边赶路时。 “喔，艾玛莉莉丝！辛苦了！” 一个元气十足的声音叫住我。马路另一头，一位高个子女性对我挥手。 “我回来了，碧斯嘉丽雅。三轮车的轮胎附近今天好像怪怪的。” “知道了，我来帮你检查。” “停在老地方。” “ok。” 碧斯嘉丽雅·爱康萨斯从指尖伸出触手回答我。为了修理东西，她的双手都打造成金属触手，内藏螺丝起子、锤头、钳子、扳手、铁撬等工具。村人口中的“维修士”，指的就是她。 碧斯嘉丽雅的右手食指伸出一根触手，将一头红色短发上的贝蕾帽重新戴正。这顶帽子，是她的注册商标。 “你是不是工作过度啦？不好好休息的话，身体就太可怜了。” “谢谢。不过没问题。” “要是状态不好，随时跟我说。” 她伸长触手挥一挥，说声“掰喽”就离开了。以人类来说，外表约莫二十几岁的碧斯嘉丽雅，对我而言就像是值得信赖的姐姐。 “唷，是艾玛莉莉丝。”“欢迎回来，副村长！”“今天也辛苦您了！” “各位，我回来了！” 我朝气十足地跟大家打招呼，并快步前进。 走了十五分钟左右，好不容易看见村公所。那里原本是一条从地面延伸到天顶的巨大冰柱，直径超过二十公尺，将里面打通做成的就是村公所。百年来，这里始终是村落的中心，从未变过。 钻过切割成拱门状的正门后，最初进入的是宽敞的玄关大厅。我先将放在接待柜台上的电力线接上手臂，充电五分钟。为了维持内部机能，过去还必须定期更新机油，在机器人工学日新月异的发展下，现在只要用电池充电就能充分运作了。 ——电池充电结束。电量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八。 充饱电，我再往村公所里面走进去。用溜冰的要领在擦得亮晶晶的地板上滑行，绕过走廊后，一口气冲上楼梯。每踩一步，散布在阶梯上的止滑粉就发出啾啾啾的可爱声音。 一直上到最高层，眼前出现一扇透明度很高的门。 “卡莫密尔村长！” 我扬声大叫。 “艾玛莉莉丝！你回来啦！” 顿了一顿，才听到“……进来”的声音，门向一旁滑开。“打扰了！”我精神抖擞地踏入村长室。 村长室是村落的心脏地带。天花板上是纵横交错的银色几何学图样，墙壁上贴满郁金香形状的转播天线。无论有线或无线，村中的通讯网络都集中在这里。 “欢迎回来，艾玛莉莉丝。” 村长滚动着自己的“头颅”，朝我转过来。打从三十年前抛弃身体之后，村长就过着只有头颅的生活。由于缺少身体也能减少电力的消耗，村长的口头禅就成了“这也是为了省电”。 “您最近还好吗？” “最近肩膀很僵硬啊……” “不不，您没有肩膀。” 一如往常地开完小玩笑，我拉了张椅子坐下。 “那么，我来做今天的报告。” “艾斯邦人呢？” “追着年轻女孩的屁股跑喽。” “年轻真好啊。俺年轻时也被称为钢铁的花花公子呢——” “这话您说过三百七十次了，请容我敬谢不敏。” 要是不阻止他，我可会落得被迫听他讲述起长达几十个小时的长篇自传小说，所以，我轻轻捏了捏村长的鼻子，村长便发出“驹驹”的怪声音。 “报告，已经跑完全部五十六个配给点了。” “喔喔，辛苦你了。” “金属冻伤患者有三名，幸好都是轻伤，当场帮他们交换零件了。” “三名啊……有点多呢。” “可能和最近温差起伏剧烈有关。我想下次举行‘健检’时，把重点放在冻伤检查好了。” “就这么办。” 我继续提了两三个提案，取得村长的同意。村落的规矩是，达到一定程度的重要议题，必须召集“协调员”在“协调会”上讨论。不过，除此之外的小问题，只要交给村长判断就可以了。 “今天要去看‘白雪公主’吗？” “是的，这是我的例行公事……村长也偶尔去看看嘛？” “不，我要睡了……呼。” 村长打了个呵欠，转动头颅往书桌上移动。接着往上一跳，跳进他最爱的抱枕里。 “要省电啊……” 嘴里咕哝着他的口头禅，头一歪就进入了睡眠模式。 3 回到村落入口时，碧斯嘉丽雅正在进行维修。 她手上的金属触手更进一步分岔，伸出几十根可以扭动的电线。只见碧斯嘉丽雅随心所欲操纵这些电线，在冰上三轮车身上移动，每一条电线各自进行不同的维修处理。有的发出工具敲击的金属声，有的发出激光束的蓝色光芒，有的喷出些许水蒸汽。 “情况怎么样？” 我凑近一看，碧斯嘉丽雅正躺在车底下，嘴里“嗯……”了一声。每次从旁看她潜入三轮车底下的模样，我都觉得好像被车压扁的青蛙。碧斯嘉丽雅的脖子旁边放着那顶注册商标的红色贝蕾帽。 “车体结构有些松散……还有，轮胎已经不行了，所以我帮你换了新的。” “辛苦你了。” “今天是不是在那摔过车啊？” “没有，没摔车啊？为什么这么问？” “把手上有奇怪的裂缝……” 碧斯嘉丽雅说了声：“你看，就是这里。”指着那部位的触手一闪一闪发着光。 “啊，真的耶。” 正如她所说，冰上三轮车的把手上出现网状裂纹。 “寒暖温差大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裂纹……” “已经不能用了吗？” “不不不，修这个很简单。只要在裂缝里倒入融化的柔软修补液就行了。” “那就拜托你了。” “了解，收到。” 碧斯嘉丽雅灵巧地移动右手上的触手，同时修理好几个地方。每一根触手的动作都像有生命一般。 “碧斯嘉丽雅啊，在维修的时候看起来最闪亮了。” “真的吗？听你这么说我真开心。” 顶着一头非常适合她的红色短发，维修士咧嘴一笑，表情看来真的非常开心。总是像个姐姐一样值得信赖的她，唯独这种时候就像个爱恶作剧的少年。 “做着这些工作，已经超过三百年了，要是手上不修理个什么，反而觉得坐立难安呢。” “哇喔，可见这是你的天职喽。” “天职啊……或许吧。” 碧斯嘉丽雅继续修理了五分钟左右后，大喊一声：“好，修好了！”从指尖伸出的触手纷纷“咻咻”地收了回去。 “今天也要去‘白雪公主’那边吗？” “嗯，这是我的例行公事呀。” 我跨上冰上三轮车，“噗噗”发动引擎。 “嗯，感觉不赖。” “如果觉得哪里不对劲，随时牵回来让我看。” “收到！每次都麻烦你了，谢谢！碧斯嘉丽雅。” “没什么，这我的天职嘛。” “咻！”地伸出一根触手，碧斯嘉丽雅露出自豪的表情将贝蕾帽推正。 4 然后。 “为什么连你也跟来了？” “你就这么嫌弃我吗？” “讨厌，别黏着我啦！色狼！” 用所有我想得到的话，对坐在后座搭讪的男人破口大骂。然而男人却只是干笑着回应：“哎呀，我们和好嘛。”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 和碧斯嘉丽雅分开之后，为了去见“白雪公主”，我跨上冰上三轮车。就在这时，大喊“我也要去！”跟着跳上后座的，正是这位金发油头搭讪男——也可以叫他艾斯邦·崔尔奇鲁汀斯。 拍掉摸上屁股的下流魔手，我提高冰上三轮车的速度。要是不赶快抵达目的地，还不知道后面这位性骚扰大王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对我好冷淡喔！” “废话，对你这种一看到女人就花言巧语的男人需要什么好脸色吗！” “有什么关系嘛，彼此都有装载性配备啊。” 所谓性配备，指的是让机器人也能从事性行为的一种追加配备。装载这种配备的以女性机器人居多，我也有装载。 “性配备是侍奉主人时使用的机能，机器人之间使用这种机能太逾矩了！” “就是因为老是说这种话，你才会一直是个处女——嗝噗？” 忍不住赏我后面那个低级没品的家伙一记肘击，厉声怒骂：“不用你多管闲事……！” 装载了性配备的男性机器人，多半会表现出喜欢对女性花言巧语，或是为了营造气氛而言语轻浮的倾向。因为被植入的程序就是这么写的，也只能说无可奈何，但艾斯邦的情形却是特别严重。他只要一看到女人就会立刻出手。 ——唉唉，怎么还不快到啊……！ 一边继续令人不愉快的共乘，车身一边不时或左或右地急转弯。渐渐地，周围的墙壁透明度开始提高，厚重的冰层里也开始现出鲜艳的绿意。这个地方就是村民口中的“树冰”，各种植物宛如艺术作品般在冰中扎根、开花。通过树冰区继续往前，就是我今天的目的地——“沉睡森林”。 叽叽叽——煞车发出摩擦路面的声音，我将三轮车停下来。车一停好，艾斯邦便从货架上跳下来。 “村长，您听得到吗？这里是艾玛莉莉丝。” 手扶着耳边的天线，我以无线通信装置呼唤村长。“呼啊……要省电，省电……”传来村长充满困意的声音。 “别睡傻了，请帮我开门。” 被我这么一点醒，精绅回路里便响起村长精神抖擞的“好！”接着，认证面板散发光芒，沉重的门扉发出钝重的隆隆声打了开来。厚度应该有一公尺吧，通往“白雪公主”的这扇门，没有村长的许可，谁也不能打开。即使是我或艾斯邦这样的“协调员”也一样。 ——好冷…… 大门打开的瞬间，宛如白色亡灵的浓厚寒意立刻向外喷发。被冰层封闭的地下世界已经够寒冷了，但是这里的气温更低。 ——阻断外部气体。 我将体温调节机能提高百分之三十。因为是机器人，再冷也不会感冒，可是体内的机油和电池，却会因寒冷而受损。严重的情形称为“金属冻伤”，其实就是一种急性金属疲劳。 “一点都没变呢。” 仰望天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纺锤”。这是控制整个“白雪公主”的计算机。纺锤周围的霜柱有如毛细血管细密交缠，又像经过真空冷冻干燥的水果一般，微微连在“白雪公主”那袭银白色的礼服上。 纺锤巨大细长的机体，无论何时都缓缓旋转着，将柔和的光线送到房间各处。这光线是维持系统所需的特殊“波动”，维持并管理那些与墙壁一体成形，被称为“摇篮”的无数大型胶囊。而“摇篮”，正是保护了超过三百名“主人”的生命维持装置。 这就是在低温下长期维持生命的冷冻睡眠装置——俗称“白雪公主” 一百年前，地面遭受巨大的气候变迁袭击，世界进入了“冰河期”。不明原因的“强烈寒流”冻结了整个世界，大地上的动植物几乎全体毁灭。 然而，在如此艰困的环境中，人类——主人们仍未放弃。他们躲进建造于地底的避难所“白雪公主”，进入漫长的睡眠，等待冰河期结束的一天到来。在这里的三百多人中，不论老人还是小孩，都保持当时的年纪进入睡眠之中。 在主人从沉眠中觉醒的那一刻来临前，维持“白雪公主”机能运作的任务，便被交托到我们“村民”手中。我们在这距离地面五百公尺处，位于厚重冰层底下的世界打造了一个小村落，在此已居住超过一百年。村民全体皆为机器人，守护白雪公主是我们唯一也是最重要的任务。之所以装载了高度自律型精神回路，就是为了当发生说明书上有记载的不测时，能够顺利守护白雪公主。 ——总有一天。 我总是仰望白雪公主这么想。 总有一天，等主人们醒来，一定要全力以赴侍奉主人，成为对主人有用的机器人煮饭、洗衣服、打扫……帮主人做好所有的事。还有，如果主人允许，希望能让他们赏我自豪的歌喉。 手放在胸口，我一如往常唱起摇篮曲。 睡吧　睡吧　今天也　好好休息 在我的　怀抱中　好好休息 总有一天　灭绝的　这个国家　和晨光 一切的　一切　都会为你　而存在 所以　现在　请好好　休息吧 直到再次　睁开眼的　那一天 歌声结束时，身旁响起小小的掌声。 “不管什么时候听，都是一首好歌呢。” 回头一看，艾斯邦靠在冰墙上说。 “哎呀，多谢你喔。” “听着听着，我都快睡着了。” “这是在称赞的意思吗？” 艾斯邦顿了一顿才回答“当然”。 ——主人啊。 我在胸前紧扣十指，一如往常地献出祈祷。 ——愿您早日醒来。 我们一直在等待。 在这片被冰层封闭的地下世界里，至今仍不断等待，等待主人觉醒的那一天。 经过了百年以上的岁月，始终在这里。 第二章 主人的秘密 1 “对付你喔，只要一根手指就能让你变成一堆废铁！” “你、你说什么！” “因为嘎哔本来就很废嘛！” 把对方骂得不堪入耳的娇小少女，名叫黛西·史托克。 黛西嘴巴很坏。外表明明是个有着一头蓬松栗子色头发的可爱小女孩，个性却是好胜顽固又任性。 “我……我我我……我才不会变成废铁呢。” 提出软弱反驳的，是比娇小的黛西个头更小的机器人。半球形的头部、短小的灰色上半身，下面是老旧的履带。有着标准旧时代机器人外观的他，识别号码为hgp-10β——不过大家都叫他“嘎哔”。 “废铁还说什么大话！” 从黛西丰润的粉红色嘴唇里吐出狠毒的话语。相较之下，嘎哔反应便迟钝了些，过了一会儿才反驳：“我、我才不是、废、废废废、废铁呢……”发声装置已经故障很久的嘎哔，不管多么生气，说出口的话还是一点魄力都没有。 “我、我我我、我、废、废废废……嘎……哔……” 嘎哔头上开始咻咻喷出白色蒸汽。只要一激动，他脑中的回路就会短路，这时发出的声音，就是“嘎哔”这外号的由来。 黛西露出夸耀胜利的得意表情，伸出可爱的手指戳向嘎哔： “看吧，坏掉了！你果然是废铁！废铁！废铁！” “才、才不……嘎、嘎嘎……嘎哔！” 一边以不成声的声音反驳，嘎哔一边朝黛西猛冲。然而，轻轻松松就被黛西闪过了。 “哈哈，慢得跟乌龟一样！” “可、可、可恶！” ——真是的，又在斗嘴了。 “好了好了，到此为止。” 我介入两人之间。 “黛西，不要欺负嘎哔。” “我才没欺负他呢。” “你忘了主人的教诲了吗？‘汝等，不可有纷争’，还有‘友爱是美德’。” “我们很友爱啊！” 黛西跟我争辩起来。这孩子真的很好强。 “嘎哔，你没事吧？” 我担心地朝嘎哔望去，他头上还在冒蒸汽，一颗螺丝从耳朵附近飞出来。 “我、我我我、我没事，哔——”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事。 “你看看你，等一下要去找碧斯嘉丽雅报到喔。” 我捡起他的螺丝，让他握在手中。 “谢谢……哔，艾玛……嘎丽丝……” 即使发声装置问题百出，嘎哔还是这么说着，向我道谢。 “这种废铁，早点送去处理场报废就好了啊。” “喂，黛西，不可以说这种话。” “人家哪里说错了吗？上次他还想吃我的油奶糖。” “不是老告诉你不可以一个人独占吗？这种时候，一定要‘各半’。” “哼，才不要。” “你们两个到底为了什么事吵成这样？” 我这么一问，黛西便连珠炮似地将吵架的原因告诉了我。 据她所说，两人从今天早上就开始玩“骑马游戏”。这是一种嘎哔当“马”，黛西骑上去喊“快跑快跑，驾！”的游戏。不过，玩到第三次的“驾！”时，嘎哔失去平衡，黛西就此落马，摔到马路上时撞了头。 “那又是为什么要玩骑马游戏呢？” “为了表演啊。” “表演？” “当然是祈愿祭上的表演啊。” “喔喔，也对。” 祈愿祭是一年一度的例行祭典，目的是祈求沉眠于白雪公主里的“主人”早日复活。 “艾玛莉莉丝要表演什么？” “嗯——大概是唱摇篮曲吧，跟去年一样。” “你要跟谁一组？” “这个还没决定耶。” 每年祈愿祭都会搭建舞台，由村民们在上面轮流做许多“表演”。内容不拘，唱歌、跳舞、变魔术都可以——当然，想表演“骑马游戏”也无所谓。 “我今年一定要赢得奖牌！你要来看喔，艾玛莉莉丝！” 黛西充满自信地笑着，扑上来抱住我。我也笑着回答：“好啊。” “我也要……嘎，加油……哔！” 嘎哔一加入对话，黛西马上骑到他身上命令“来练习吧”。说是“骑马游戏”，其实只是很普通地跨坐在嘎哔肩膀上。 “等一下，先让嘎哔去修理一下。” “反正还不是马上又会坏了。” “就算这样还是得先去修理……碧斯嘉丽雅！碧斯嘉丽雅！” 我用无线通信呼叫村落里技术最高超的维修士。几乎所有村民的精神回路里都有内藏的无线通信装置，只要彼此都在讯号波范围内，无论是谁都能立即取得联系。 十秒后。 ‘……什么事？艾玛莉莉丝。’ 脑中响起碧斯嘉丽雅的声音。 ‘嘎哔短路了，可以帮他看一下吗？’ ‘怎么，又来了啊。ok，等我一下。’ ‘麻烦你了。’ 我结束通讯，再次叮咛黛西：“那就先这样，在碧斯嘉丽雅过来之前不准练习喔！”然后我才离开。 嘎哔——！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 2 “艾玛莉莉丝，抱抱！”“人家要背背！”“摸摸，摸摸！” 走在村落里，孩子们又一齐拥上前来。每次我都会应要求抱抱、背背、摸摸他们。儿童型的机器人不分男女，多半都很爱撒娇。 陪了孩子们五分钟左右，我又说着“对不起”、“再见”、“等下次喔”，拨开撒娇鬼们往前走。要是每个人的要求都照着做的话，恐怕会耗到晚上。 “对，那边，把手伸直——” 银白色的美丽街道上，一整排屋子都是用冰盖出来的。托儿所的庭院里，孩子们正在玩某种游戏。为了近在两周后的祈愿祭，大家都很努力练习。 ——对了，那我该怎么办呢…… 听到孩子们可爱的歌声，我也思考了起来。 ——问题是那个规则啊。 每年的祈愿祭都有演出规则，今年的规则是“男女组队”。附带说明，去年是“大人小孩组队”，前年是“三人以上组队”……大概就像这样。因为要是不用规则来增添一点变化，每年祭典上的表演重复性就太高了。主办单位这么做虽然很用心，但实在有点伤脑筋啊。 ——得快点找到搭档才行…… 要是可以和去年一样跟小孩搭档，那就多得是选择了。可是，今年限制必须是“同年龄层的异性机器人”。关于表演内容，我已经决定选择自己的强项“唱歌”，所以得找一个能和我合唱的成年男性搭档才行。 “伤脑筋啊……现在才开始找，剩下的人选已经不多了吧……” 我一边嘀咕，一边思考。就在此时—— “应该只能选择我了吧。” 突然有个人搂住我的肩膀这么说。 “不要随便碰我。” 我“啪”地拍掉那家伙的手。被拍打的艾斯邦一边故意夸张地说：“喔！好痛！”一边用手抚顺那头自豪的金发油头。 “别这么害羞嘛。” “啥？” “和我一起站上舞台，热情接吻吧。一定能成为最棒的表演。” “要我做这种事，还不如被送去报废。”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艾斯邦却轻佻地耸耸肩，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 “再说，我心目中也有人选了。” “唷，人选是谁啊？” “呃……比方说，盖兹。” “笨蛋，找那块木头怎么行啦。他不但不会唱歌，舞也跳得很烂。” “不然村长……” “竟然找那种老人家！你平常总是很积极，怎么一遇到男人就变得这么内向退缩啦。” “少、少啰唆。我才不像你那么没节操。再说——” 就在这个时候。 隆隆。一阵与丹田共鸣的轰然巨响突然袭来。 “咦……？” 是地震。足以摇撼整个冰下世界的剧烈地震。我不假思索把手撑在路面上。 大约摇了十秒就停了。可是，久违的地震却在村内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到处都听得见小孩的哭声。 “喂，你没事吧，艾玛莉莉丝？” “嗯，还算平安……” ——相当大的地震啊…… 迅速环顾四周，附近建筑物看来并未受到太大损伤。只是，大规模地震往往是造成崩坍事故的原因，明天得到各地检视状况，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 就在我如此暗忖时。 ‘全体协调员紧急集合，再重复一次，全体协调员紧急集合——！’ 无线通信装置传来村长的命令，我和艾斯邦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弹跳起身，当场飞奔而去。 3 冲进村长室时，其他成员已经到齐了。 桌上的是“头颅”村长，旁边坐着“维修士”碧斯嘉丽雅，坐在碧斯嘉丽雅另一边的则是有“铁臂”外号的盖兹。 “你们两位都没事吧？” 盖兹举起大树般的粗壮右臂，大而化之地向我们打招呼。 “是，没事。” “那真是太好了是也。” 或许因为他原本是演员机器人的缘故，说话时总习惯用戏剧化的语气，在语尾加上“是也”。为了在舞台上能扮演任何角色，他刻意剥除了脸上的人工皮肤。表情只剩下眉心的皱纹与嘴角上扬时的微笑。因此，平常坐着不动时，看起来就好像很不高兴。除了仿佛戴上铁面具的银色脸孔之外，这个男人总穿着黑色立领的衣服，使得他整个人像穿军服的假人模特儿，给人一种奇妙的压迫感。 “抱歉，我们迟到了。” “无妨，在下也刚到是也。” 盖兹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乍看之下似乎个性凶恶，其实是个温柔的人。包括盖兹在内，现今村落里的五名“协调员”这就到齐了。 顺便说明一下，所谓协调员，指的是“协调会”的成员。村落里有两大决策机构，关于配给品项的变更、诊疗日期、祈愿祭的表演项目等等，日常生活里的琐碎小事由“协调会”决定。相对地，左右村落未来走向的大问题，则在所有村人共同参加的会议——“村民大集会”上决定。 “今天召开协调会为的不是别的，就是刚才的地震。” 村长切入正题，一颗头颅在桌上转啊转。 “首先，请各位看看这个——鸟瞰图。” 村长一说完这句话，眼前的桌子便开始微微发光，出现一幅宛如蚁穴般的示意图。这是全村的地图，又称为“鸟瞰图”。 “啊！” 立刻发出惊呼的是碧斯嘉丽雅。 “‘右翼’被堵住了？” “正是。” 我们朝地图望去，通往“右翼”部分的道路确实亮起闪烁的红灯。这是表示有问题发生的警示灯号。 村落的全体图，习惯上我们称之为“鸟”。地图正中央面积大的区块叫“胴体”，有八成左右的村民住在这里，是村落的主要部位。另外，还有六个围绕着“胴体”的分离区块，分别是“头部”、“尾部”、“右翼”、“左翼”、“右脚”、“左脚”。顺便说明，主人们沉眠的“白雪公主”位于“头部”，我们现在所在的村公所则位于“胴体”中央。考虑到若是只有“胴体”，活动空间可能太小，再加上为了预防因崩坍意外造成全体毁灭，基于分散风险的考虑，才会有这么多分离区块。 现在亮起红灯的是分离区块之一，被称为“右翼”的居住空间。昨天送配给品给卡特蕾亚的地方，正位于右翼。 “完全过不去吗？迂回路线呢？” 我这么一问，村长便团团转着说“不行啊”。 “除了从胴体直通右翼的道路外，从右脚绕过去的迂回路线也堵住了。” “右翼有联络了吗？” “已经收到卡特蕾亚的报告了。有几个人受了伤，不过修理起来不是问题。” “这样啊，那就好……” 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是什么严重的大事，原来只是普通的坍方啊。”艾斯邦把脚搁在桌上嘟哝。“最近这种事已经像家常便饭了吧？我可以回去了吗？” “喂，你认真一点好吗？” “可是，就觉得很麻烦。” “你有没有责任感啊？” “要是你愿意陪我一个晚上，我可以考虑看看。” 一边抚顺亮得冒泡的金发油头，艾斯邦咧嘴一笑，露出亮白的牙齿。看来不用指望这家伙了。 “有难时彼此相助——此乃主人的教诲是也。” 盖兹一脸严肃地大声说：“吵死了，你闭嘴啦。”艾斯邦瞪了他一眼。 “在下不过是阐述原理原则是也。” “是也、是也的烦不烦啊，你这个家伙。” 被艾斯邦那双蓝眼一瞪，盖兹银色的脸上浮现严峻的表情。硬汉盖兹和软烂男艾斯邦之间的冲突，也已是家常便饭。 “——言归正传！” 猛地打断两人对话的是卡莫密尔村长。这种时候，他也每次都会展现出强硬的态度。 “总而言之，我们必须修复被阻断的通路。毕竟电池和配给品是否能顺利输送，关乎住在那里的村民死活……碧斯嘉丽雅。” “什么事……？” 碧斯嘉丽雅抓抓头，从刚才就一直盯着鸟瞰图看。 “身为技术负责人的你，对于这次的事态有什么看法？” “怎么说呢……” 碧斯嘉丽雅依然凝视着鸟瞰图回答：“我认为从‘迂回路线’进攻比较好。” “咦？可是‘直通道路’不是比较近吗？” 我把理所当然的疑问说出口。连结“胴体”和“分离区块”的信道，被我们称之为“直通道路”，是村落的主要干道。相对地，分离区块与分离区块之间的信道，被我们称为“迂回路线”，路宽较窄，属于辅助功能的次要道路。 “我当然也很想走直通道路啊……” 碧斯台丽雅操作起手边的面板，切换屏幕画面。 “大家看，通往右翼的直通道路，距离‘白雪公主’的能源线很近。假设为了撤除崩坍的冰块而必须进行爆破或融解时，得先严密评估对能源线可能造成的影响。相较之下——” 再次切换屏幕画面。 “另一方面，连结‘右脚’和‘右翼’的迂回路线周围没有任何设备，就算撤除手段粗暴一点也没有问题。身为技术负责人，我推荐这个方法。” “原来如此。” 听了她的说明，我也点头认同，就此做出结论。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继续耗费在会议上了。 “我赞成碧斯嘉丽雅所说，走迂回路线过去修复的方案。直通路线的修复可以之后再做……大家认为呢？” “在下亦赞成是也。” 盖兹接着点头同意。村长也说“俺也赞成”。 “……嗯，既然艾玛莉莉丝想这么做，我也不反对。” 艾斯邦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喀啦喀啦”地转了转脖子。 “那就这么决定了！” 我站起来，环视大家的脸。 “三十分钟后出发，请各自准备好，在东南口集合！严禁迟到！” 4 再次集合之后，很快地拟定了作战计划。 成员有我、艾斯邦、盖兹和碧斯嘉丽雅四人。村长留守村公所，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 穿过长长的隧道，抵达“右脚”时，已是出发一个小时后的事了。 看到现场的我惊讶不已。修复连结“右脚”与“右翼”的“迂回路线”，是我们这次的策略。没想到，坍方的情形比想象严重许多。通往右翼的隧道整个崩落，堵住入口的冰块，堆积到必须举头仰望的高度。 “这可真严重。” 艾斯邦傻眼地喃喃低语，敲了敲滚落眼前的巨大冰块。已经十年没看过这么严重的坍方事故了。 “这里就交给在下吧。” 铁臂盖兹很快地自告奋勇。 “那就麻烦你好好做喽。” 艾斯邦一脸狗眼看人低的样子，挥了挥手。 “等一下，你也得好好工作！” “咦——怎么这么麻烦啊。” “废话少说，快点动手！” 我用力推了这个一点干劲也没有的同事一把。 ——真是受不了他。 “艾斯邦负责右边，盖兹负责左边喔！” “好啦好啦。”“了解！” 艾斯邦和盖兹两人，分别与左右两边的巨大冰块对峙。 “诸行无常，万物流转……” 盖兹站稳马步，拉开右手臂。那只足足有女性腰围那么粗的手臂顿时发出红光，看得出能量在里面奔驰。 “破！” 随着高亢的吆喝声，盖兹右拳已陷入冰块之中。接着，在一阵劈哩劈哩的碎裂声后，冰块发出轰然巨响粉碎了。这就是盖兹的“铁臂”，村里最强大的力量。 “艾斯邦，你也好好工作啊！” “我知道啦！……哎呀，好懒得动……” 他嘴里一边叨念着，一边将右手高举过头。只见伸直的指尖迸出蓝光，他对着冰块斜斜挥下手臂。随即，一道光线从冰块上划过，冰块发出“滋滋”的声音，顿时一分为二。这就是艾斯邦最引以为傲的“亡灵刀”，也是村里最锋利的武器。 噗咻，蓝色光芒斩裂了无数冰块。另外一边，随着轰隆作响的红光，巨大的冰块不断崩解坍落。这两人感情差归差，这种时候看起来默契却是挺好的，真令人不可思议。 “哎呀，这两人果然厉害呢……” 碧斯嘉丽雅发出赞叹。 “碧斯嘉丽雅也很厉害啊。” “咦？” “因为，不管是今天的作战策略、三轮车的维修、还是村民们的健康检查，全部都得归功于碧斯嘉丽雅，不是吗？我们都是拜你之赐，才能好好活在这里。” 被我这么一称赞，她便一边难为情地说着：“没有啦，我没那么厉害……”一边重新戴好贝蕾帽，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红晕。明明是村里年纪仅次于村长的人，却一点也不自以为是，这样的她真的很厉害。 “结束了！”“终了！” 两人的声音同时自粉碎的冰山边传来。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堆积成山的冰块已被全数粉碎，只能说佩服了。 “你们俩辛苦了！剩下的交给我吧！” 跨上三轮车，我噗噗发动引擎。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 确认所有人都搭上后方货架后，我按下车把上的按钮。前轮的车灯立即点亮，这是 “泛用型指向性热波照射装置”——一般称为“小太阳”的特殊机械，半球形的灯会发出高一温。 “出发！” 我慢慢驾驶三轮车前进。时速两公里，比走路还慢的速度。 不久，车已来到粉碎的冰块前。我维持这样的速度，用“小太阳”对准冰块。“咻滋”一声，喷出白色水蒸汽，巨大冰块像被丢进热水一样，愈来愈小。要融化冰块，最适合的方法还是这个了。 “嗯，小太阳表现也很不错呢。”碧斯嘉丽雅满意地点头。 “好，我要继续前进了，大家抓好喔！” 吆喝着，我用力握紧车把。 5 跟着灿烂的太阳光，我小心翼翼地前进。堵在隧道内的冰块，一接触到小太阳就发出咻滋咻滋的声音融化。白色蒸汽如烟雾遮蔽视线，连三公尺前的景色都看不见。 “唉唉，真无聊～” 进入隧道十五分钟左右，艾斯邦就开始发牢骚。躺在三轮车后方的连结货架上，一副毫无干劲的态度。 “还要花几分钟？” “嗯唔，三个小时？” 听了碧斯嘉丽雅简短的回答，他故意大声“啧”了一下。 “没办法再快一点吗？” “再快的话，不保证会不会引起二次塌方，所以不行。” 碧斯嘉丽雅回答的语气很酷，艾斯邦也只能回以：“哎呀呀……” “喂喂，你在摸哪里？” “只是轻轻的肢体接触罢了。” “住手。” “好痛！” 碧斯嘉丽雅用力扭转那只在屁股上乱摸的手。 “啧，为什么你们这些女协调员都这么不可爱啊？” “不用你多管闲事。”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交不到男朋友喔，碧斯嘉丽雅。” “我的恋爱对象就是机械。” 碧斯嘉丽雅“刷刷”亮出右手的触手。 ——那个笨蛋，真是受不了他。 我一边驾驶三轮车，一边从照后镜窥看后方的货架。最接近我的碧斯嘉丽雅谨慎地观察四周状况，艾斯邦则躺在她后面，盖兹坐镇最尾端，像个出阵前的骑士般将嘴抿成了一直线。这副光景，百年来从未改变过。 “嗯——这一带地基松动了，减低速度。” “收到。” 按照碧斯嘉丽雅的指示，我放慢三轮车的速度。时速终于只剩下一公里，慢吞吞地前进。 在隧道内进行融解作业时最忌讳急躁。凭小太阳的性能，当然也可以用相当高的速度撞上冰块，使其融化分解，可是那么做，因地震而松软的天顶却很可能因此崩落。 “力道再减轻一些，对对，维持这个速度。” 碧斯嘉丽雅反复计算，再对我做出指示。现在的她，脑中一定充满无数构造算式吧。行进方向、冰的硬度、热波的输出强度、三轮车的速度……这方面的计算无人能出其右。 握着车把的手，不时传来喀啦喀啦的不规则振动。因为崩落的冰块是各种不同大小冰块碎片的集合体，每次撞到新的冰块时，把手上都会传来强烈的感觉。我除了要驾驭如脱缰野马的车身，还得保持一定速度前进。 就这样，大约过了一个小时。 “等一下！” 碧斯嘉丽雅大喊。“怎么了？”我紧急煞车。 “——感应到波动！” “咦？” “来了！” 碧斯嘉丽雅大叫，瞬间，大地轰隆摇撼。 ——是余震！ “艾玛莉莉丝！” 有人叫了我的名字，接着—— 世界裂开了。 6 “唔……” 重新启动电力，恢复意识。 ——我…… 有某个很大的物体压住我的上半身。是崩落的冰块吗？还是，这里是死后的世界？ 不对，机器人怎么会来到死后的世界—— “你醒了吗？大小姐？” 睁开眼，距离鼻尖几公分处，是一张男人的脸。 “呀……！” 我用力推开压在我身上的男人。 “好痛！” 因为没有控制力道，男人被我推得飞了出去。 “你这个色狼！色鬼！不知羞耻！” “怎么这样，我好不容易救了你耶……” 艾斯邦摩挲刚才撞到的后脑勺，徐徐起身。 “啊……” 往头上一看，我大吃一惊。巨大的冰块从那里突出，似乎随时可能落下袭击我们。冰块表面切割成凹凸不平的锐角。 “算了，平安无事最重要。” 艾斯邦消去右手上的“亡灵刀”，如喷射火枪般喷出的蓝色火焰渐渐变短，吸入手心后消失。 ——啊…… “该不会是你护住了我……？” “你发现得还真迟。” “谢……谢你……” “不如用你的身体答谢吧……好痛！” “少得意忘形了。” 这次轮到我用力扭转那只朝屁股摸来的变态之手。虽然也想好好感谢他一下，看到他涎着脸笑成那样，一下就打消念头了。 “碧斯嘉丽雅和盖兹呢……？” “别担心，你看。” 艾斯邦竖起拇指朝身后比划。定睛一看，在翻倒的三轮车后方，看得见两个人影。 “好痛……” 离我们较近，正慢慢起身的是碧斯嘉丽雅。脱下注册商标的贝蕾帽，露出红色短发。 “碧斯嘉丽雅小姐，你没事吧？” 朝她伸出手的是银色面孔的男人盖兹。碧斯嘉丽雅说着“不好意思呢”，回握他的手。 “无须多礼。” ——太好了，大家都没事。 我松了一口气，要是失去盖兹和碧斯嘉丽雅，那该如何是好。 “对了。” 朝四周望了望，我低声说： “这里是哪里……？” 这是一处从未见过的空间。 室温高得不像在冰封之中，天顶上开了个大洞。看来，是地震让道路的“底部”崩落，我们才会摔到下方的这个空间来。 为了找出我们目前的所在地，我在精神回路里叫出鸟瞰图。 ——咦？没有反应？ 为防发生难以预料的事故，每个村民体内都藏有发信机，每个发信机的位置，在鸟瞰图上都是一个红色光点，然而，现在鸟瞰图上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们。 ——这是怎么回事？村落里竟有收不到讯号波的地方…… “哇啊！” 忽然爆出了欢呼。 仔细一看，欢呼的人是碧斯嘉丽雅。只见她环顾室内，兴奋地大喊：“好棒，好棒—有这么多万能计算机……！” “这是立体动画播放器？” “怎么了吗？” 跨过崩落的冰块，我站到她身边。 ——咦，这是什么……？ “好惊人……！” 回过神来，我也叫出和碧斯嘉丽雅一样的话。 耸立的巨大收纳柜，排得像骨牌大赛的会场，一直延伸到房间后方。柜子旁还有成排的沙发，室内也放了不少可长期保存的食粮和循环式供水桶。 “这难道是……” 我看了碧斯嘉丽雅一眼，她也点点头。 “没错，这是‘主人’的房间。” 大致浏览了一轮，房间大概有二十平方公尺，从来没听说村落附近有这么大的空间存在。 ——真的好惊人…… 我在房间里踱步，被眼前的光景深深震撼。即使每天探望主人沉眠的“白雪公主”，亲眼目睹这种人类实际居住的空间，却是睽违百年之久。主人们看的书、主人们喝的水、主人们坐的沙发…… “啊啊，主人……” 感动得难以言语，只能发出叹息。 在这里的我们都感动得难以自己，平常寡默少言的盖兹不断发出“真是新发现是也”、“真是大发现是也”的赞叹，碧斯嘉丽雅也专注地盯着各种物品，甚至是那向来对什么都冷眼旁观的艾斯邦，也像个孩子似的在屋内团团转，发出“好厉害、真的好厉害……”的声音。我们都忘了自己被坍方事故波及的事，被这间不可思议的房间深深吸引。 “喂，你们看这个！” 艾斯邦更大声地叫着。 “怎么了？” “这好厉害！” 他将一个万能计算机举高，计算机屏幕上浮现一个画面。 画面上，是个裸女，正扭动柔软的腰肢，做出魅惑的姿势。 “呀啊！那、那是什么！” “这是什么？当然是黄色书刊啊，黄色书刊。” “快、快丢掉！现在立刻！” “可是这是主人的东西耶？” 说着，他又往前翻了一页。于是，屏幕上的女性出现比刚才更激烈的——唔，啊，咦，就是……裸体……拥抱的……那种姿势——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黄色书刊啊……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呢。” 艾斯邦的目光就像看到新玩具的孩子般，闪闪发光。 “你看盖兹，这好厉害喔。” “你这小子，从刚才就一直不知廉耻地……唔。” 盖兹的目光也被画面吸引了，紧盯着不放。嘴里一边嘀咕“真是太下流了”，手上却不断操作着画面翻页。屏幕上一连出现了好几个年轻女性的裸体。 “喂，怎么连盖兹也……你们在做什么！” “不，在下只是想纠正这个内容，决不是有那种猥亵的兴趣——” “这个没收！” 我从盖兹手中拿走计算机，霎时，裸女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我赶紧将电源关掉。 “盖兹毕竟也是男人啊……” 碧斯嘉丽雅以一副莫名感佩的口吻说着，从房间后方走回来。 我看见她手上的计算机，正播放着两个裸男抱在一起的动画。 〇 过了一阵子。 “这是、什么……？” 持续探索的我，在房间一隅发现奇异的光景。那里有许多大型屏幕嵌在墙上，前方坐着一个机器人。机器人全身瘫软地趴在桌面上。 “嗳，大家过来！” 我用无线呼叫，其他三人马上赶来。看到趴在大屏幕前的机器人，“这到底是谁？”“是个陌生脸孔。”男人们皱起眉头。 “看来是没救了。”打开机器人的胸腔，碧斯嘉丽雅轻轻耸了耸肩。“已经完全死掉了，精神回路至少在三十年前就不能用了。” “三十年……那，最初七十年都是活着的吗？” “应该是这样没错。” “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机器人面前有好几个屏幕，所有画面都是中断的。碧斯嘉丽雅试图修复，但状态似乎很不好，她说需要花上一段时间。 艾斯邦喃喃说道： “简直就像监控室。” 后来，我们在房间更深处找到绳索和梯子，用那个平安回到上面。原本以为得花费一番工夫才能逃出，没想到比想象中还轻松，真是幸运。 不过，其实我个人还想好好调查一下那个房间，这点倒是有些遗憾。现在必须以修复因塌方造成的损害为优先，不能再浪费时间在别的地方了。 暗自下定决心，不久后一定还要再来，我才再次跨上三轮车。 就在这时。 ——唔嗯？ 不经意地，忽然感到某种视线。仿佛有谁正凝视着我。 ——是谁……？ 我迅速回头。 然而，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 第三章 祈愿祭 1 轻伤八人，无重伤者，无死者。 幸运的是，地震造成的损害比想象轻微。受灾最严重的是那条坍方的直通道路，隔天也已修复，三天后就将所有残砖破瓦都移除了。 在前往修复时发现的“神秘房间”，则暂时不对一般村民公开。这是村长的决定，他判断，等经过更详细的调查之后再公布比较好。 地震的五天后。 “维赛亚小姐～！维赛亚·特奇辛小姐～！” 身穿护士制服的我，头探出走廊大喊。原本充满孩子们喧闹声的候诊室，顿时鸦雀无声。其中一个女孩踩着小碎步走上前。 “你叫什么名字？” “登录编号00218，维赛亚·特奇辛。” 小小的身体挺直背脊，少女报上自己的名字。 “做得很好，很棒喔，维赛亚。” 我摸摸她的头，维赛亚便开心地“耶嘿”一笑。 “医生，碧斯嘉丽雅医生！” “等一下——” 一阵哗啦哗啦的洗手声后，穿着白袍的碧斯嘉丽雅走了出来。 “久等了……喔，这不是维赛亚吗？你怎么啦？” “那个啊……” 维赛亚双手压着腹部，由下往上抬起眼神倾诉。 “肚肚痛。” “哎呀……这样啊，怎么个痛法呢？” “螺丝叽叽转的感觉。” “这样啊——” 碧斯嘉丽雅频频点头，触手蠕动着。 “那，你先躺在那边。” “要打开肚子吗？” 躺在床上的维赛亚不安地看过来。碧斯嘉丽雅温柔地摸摸少女的脸颊，说声“没事的”。 “不会痛，马上就结束了喔。” “真的吗？” “真的啊。” 再摸了摸不放心的少女，碧斯嘉丽雅露出母亲一般温柔的微笑。 “那，你乖乖的，要切断‘精神回路’了喔。” “嗯。” “还有动作控制回路也是。” “嗯。” 特此一提，我们机器人身上有被称为“三大回路”的主要回路。“精神回路”相当于人类大脑，负责对全身发号施令。“动作控制回路”相当于人类的神经与脊髓，负责将来自精神回路的指令传至全身。最后，为了防止这两种回路失控而设置的，就是“安全回路”。 “医生……拜托……你了……” 在断断续续的这句话之后，维赛亚的眼瞳渐渐失去光芒。确认她的精神回路已停止运作后，碧斯嘉丽雅开始诊察。 “我看看喔……” 她伸出金属触手，掀开少女的上衣，现出白皙的腹部。接着，碧斯嘉丽雅将触手伸进可爱的肚脐里。这么一来，随着小小的喀嚓声，维赛亚的腹部就沿着中央线慢慢打开了。 “唔嗯，嗯嗯。” 碧斯嘉丽雅认真地检查少女体内的情形。从指尖伸出的触手宛如有生命般蠕动，剥开半透明的保护膜，使内部回路外露。 “啊，我就知道是这里……” “这里是？” 我站在碧斯嘉丽雅身后，越过她的肩膀望向维赛亚。 “电池附近发炎了。” 说着，她的触手尖端发出亮光。发光的部位抵在比维赛亚肚脐更深入一点的地方，我看见电池组件像融化的塑料般产生出现扭曲的情形。 “又要更换了？” “是啊，跟上次一样的零件。不过……” “怎么了？” “用替代品权充使用，下次她还是会肚子痛……” 眉间挤出年轮一般的深深皱纹，碧斯嘉丽雅低声指示：“规格是hrm1103型。零件是01102c。” “等一下喔。” 我走进后面的房间，抬头仰望沿着四面墙壁堆到天花板的零件收纳柜。构成村民们身体的更换用零件满满地存放在这里。除了白雪公主之外，这个储藏室可说是村落最重要的地方。 “hrm1103-01102c。” 我发出声音复诵零件型号，柜子上就出现了一个光点。蓝色半透明的抽屉自动拉开，告诉我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我从那里取出银色年轮蛋糕状的零件，回到诊疗室。 “这个就行了吧？” “ok。那，这边这个旧的就处分掉吧。” 仔细一看，床边放着一个已失去原本形状的零件。这是从维赛亚体内摘除的“患部”。融化扭曲得已认不出原本形状的零件，光看就能感受得到这是如何使少女痛苦难受，我不禁心痛起来。 2 维赛亚的手术结束后，又诊疗了约十个病患，上午的门诊才好不容易结束。 “今天人真多……” 深深坐进沙发里，碧斯嘉丽雅转动脖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机器人只要持续集中精神，精神回路里就会累积多余废弃物，使身体不舒服。 “你没事吧？最近真的太忙了。” “没什么，比一星期得骑一百个小时三轮车的你好多了。” “不要勉强自己喔。” 技术方面的事，无论如何都得仰赖碧斯嘉丽雅的专业知识，总是忍不住就太依赖她了。虽然也有将她的维修技术整套安装至另一个机器人体内的办法，恐怕不管安装在谁体内，都会因为比不上她的规格而当机。 “替代手术也差不多面临极限了啊……” 碧斯嘉丽雅仰起头，靠在沙发椅背上。 这百年来。我们一起定期维修“白雪公主”。包括作为主计算机的“纺锤”、主人沉睡的“摇篮”以及收纳白雪公主的“沉睡森林”——这些设备的检查、清点和清扫、修理，一日未曾或缺地持续至今。然而，无论维修得多么仔细，白雪公主毕竟是金属组成的。处于被冰封闭的严苛环境中，身体渐渐受到腐蚀，也一点一滴老旧恶化了。并且，在潜入地底经过七十年后的某一天，更换用的预备零件终于耗尽。 我们伤透了脑筋。继续这样下去，白雪公主将会故障。这么一来，敬爱的主人就会死去。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吗，有什么方法可以筹到所需的零件呢——我们拼命绞尽脑汁思考。就这样，得出了一个结论。 摘除。 摘除构成机器人内部的零件，进行加工，转而运用为白雪公主的零件。这么做就能让白雪公主继续维持运作了。在缺乏资源又封闭的地底世界，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只不过，这个方法当然也有其问题。接受“摘除”手术的机器人们，缺少任何一个零件都不会动。因此，我们又用现成的材料拼凑出能用在摘除部位的“替代品”，用来填补不足的零件。就这样，村民体内的零件一天一天地被换为替代品。 ——只要用过一次替代品。 以前，碧斯嘉丽雅曾如此对我说明。 ——因为不是正式零件，无论制作得多么精巧也无法完全吻合。因此，会加速机器人的老旧恶化。这也是接受过“摘除”的患者特别容易故障的原因。 即使如此，村民们还是纷纷自告奋勇，志愿接受“摘除”。我也是其中之一。到目前为止，头部两处、右手两处、左手三处、右脚一处、左脚两处、躯干七处——已有总计十七个部位的零件换成了“替代品”。刚开始，摘除的对象只是大人，不久之后，年幼的孩子们也开始自愿献出零件，目前的数据是，每个孩子平均摘除四点二个，每个大人平均摘除十一点三个零件。 叮、咚、叮、咚。牧歌似的铃声响起，表示休息时间结束。 “好了，时间到了。” 碧斯嘉丽雅从沙发上起身，将白袍的衣领拉整齐。 “艾玛莉莉丝，下午的预约情形如何？” “呃，一点开始有三件，两点开始四件，其中——” 就在此时。 “喂，你说什么啊！” 外面传来少女的声音。 “我、我我我，我才不要去、去什么医院呢。” “你是笨蛋吗？废铁还逞什么强！” “我、我讨厌、医院。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 接着，我们就听见“嘎哔”的声音，彼此面面相觑。 “先处理急诊病患吧。” 碧斯嘉丽雅一如往常地压低头上的贝蕾帽，轻轻耸肩。 3 过了两星期。 水晶灯的光线打在用冰块堆成的舞台上。以舞台为中心，四周排了满满的放射状观众席。超过三百名村民都到齐了。 今天就是令人期待的祈愿祭之日。观众席上充斥了迫不及待的热情，仿佛要将冰做的舞台融化。今天的祭典会从早持续到晚，所有工作都休息一天。我也打算在轮到自己上台之前，好好放松一下，享受祭典。 可是。 “你为什么要坐在我隔壁啊。” “有什么关系嘛。别这么严肃。” “座位是以表演组别为单位安排的吧，那里是村长的位子。” “我已经取得老头子的许可了。” “可恶……臭村长……” 难得可以尽情放松的时光，身边坐了这个花花公子，岂不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喂，不要摸我！”　“嘿嘿嘿。”这样的对话不断重复，转眼就要开演了。 咚、咚咚咚咚、咚叮咚? 六人乐队吹着响亮的喇叭，鼓声响起。瞬间，观众席上欢声沸腾。“等好久了！”“开始喽！”　“呀啊啊啊啊！”甚至有人开心地尖叫起来，场面相当热闹。 “第一百零八届祈愿主人复活祭，就此揭开序幕！” 司仪卡特蕾亚以优美的声音宣布开场，底下又是一阵欢呼。 “欢迎村长致词。” 在盛大的掌声中，卡莫密尔村长出现在舞台上。只见一颗头颅从舞台边叩喽叩喽滚上台，这种诡异的入场姿态，只有在恐怖电影里才见过。 “我是村长卡莫密尔！” 以经过百年也不厌倦的方式打了招呼后，观众席上也响起一片“村长好！”　“您身子还好吗！”“村长好可爱！”的欢声。 “正如大家所知，这场复活祈愿祭，目的是祈求我们敬爱的主人能够获得安眠，并在未来顺利觉醒。换句话说——” 祈愿祭是已有百年传统的节庆活动。一开始，只是一年为主人献上一次“祈祷”的活动，但随着时光一年一年地流逝，渐渐加入唱歌跳舞等表演，炒热祭典的气氛。就某方面来说，这场祭典对久居地底的村民而言，是一次难得的娱乐消遗，最重要的是为了磨练“表演技艺”，好在主人清醒时表演给主人看。表演会以投票方式评分，评分标准当然是“令主人看了心满意足”为先决条件。 “换句话说，这场祈愿祭不只是单纯的娱乐，也为了磨练献给主人的技艺，是一场崇高的——” 村长致词超过三十分钟时，台下开始毫不客气地冒出“太长了！”“够了啦！”“快点下台！”等抗议。这也是每年的例行公事，上台时接受如雷贯耳掌声的村长，总在炮火集中的嘘声中下台。“不可朝舞台丢掷物品是也。”“请不要丢螺丝是也！”负责整顿会场秩序的盖兹，用宏亮的声音大喊。 村长致词结束后，工作人员将散落舞台一地的螺丝和瓶子收拾好（等一下还要物归原主），为了重新营造气氛，喇叭声再度扬起。 ——终于要开始了。 “欢迎出场编号一号！瑟欧拉莉亚夫人与卡尔先生表演唱歌与演奏！” 在卡特蕾亚美妙的声音介绍下，一组男女登上舞台。 一位是瑟欧拉莉亚，她是外表年龄八十岁的家用机器人。原本是为了抚慰妻子先离世的寂寞丈夫而特别订做的“往生者家属机器人”，在她侍奉的主人也过世后，又到处辗转流离至今。另一位卡尔先生过去曾在有名的交响乐团工作过，是村里弹奏乐器的第一把交椅。 “这次抽签抽到一号，我非常紧张。那么，我便献唱亡夫最爱的《留兰香创世纪》第一小节。” 瑟欧拉莉亚夫人以气质高雅的声音打过招呼后，会场响起盛大的掌声，又立刻恢复安静。因为大家都知道，接下来不可大吵大闹，得保持安静聆听。和夫人搭档的卡尔先生，则抱着他最擅长的电子中提琴站在她斜后方。 当中提琴动人的旋律流泄，瑟欧拉莉亚夫人便开始唱歌。 比降生还要早的　古老往昔 出现在天空中的　诸神使者 流下的眼泪变成　恩赐之雨 诞生了那片海洋　那片海洋 描述世界诞生情景的古诗歌词，化成清朗而满怀哀伤的歌声。肃穆的气氛包围会场，渲染出一股令人怀念的悲伤情绪。三十年来，瑟欧拉莉亚夫人的表演内容从未改变，但每次聆听时，都像第一次听见般滋润人心。 “……演唱结束。谢谢大家的静静聆听。” 歌声与演奏一结束，如雷掌声立刻笼罩了舞台。两人深深一鞠躬，从舞台边下台。 ——歌曲真的是很美好啊…… 我眯起眼睛享受绕梁余音时，司仪卡特蕾亚的声音再次响起。 “接下来，欢迎出场编号二号！维赛亚小妹妹和古拉亚诺小弟弟带来的魔术秀！” 4 表演继续进行。 以男女组队的方式演出的有歌唱表演、跳舞、乐器演奏、戏剧表演、魔术秀、相声、模仿秀——有的是每年必上场，也看过无数次的内容，有的是今年第一次公开的演出，将会场的气氛炒得热闹非凡。我也从观众席上献上加油声，并不时狠捏艾斯邦那只不知羞耻的手臂。 经过两个小时左右。 “接下来，欢迎出场编号二十五号！黛西小妹妹和嘎哔上台表演‘骑马游戏’！” ——喔，来喽来喽。 我身体不由得向前倾，朝舞台上望去。舞台上，已将托儿所里玩游戏时使用的假草丛摆上去当布景，骑在嘎哔肩上的黛西也上台了。观众席上的孩子们纷纷发出“啊哈哈哈！”“是嘎哔！”“废铁嘎哔！”的笑声。 “我、我我我，我才不是、废铁呢！” “好了啦，你闭嘴。” 黛西伸手朝嘎哔的头一拍，看见这一幕的观众们又笑了。 “那就开始喽！” “了、了、了解！” 骑在怎么看也不大可靠的嘎哔肩上，黛西的脚跟朝嘎哔胸口一踢。于是，嘎哔就拖着沉重的身体慢吞吞地动了起来，身上的履带发出“叽叽”的声音开始转动。 “那么，请看两位空前绝后的大跳跃！” 司仪卡特蕾亚这么一宣布，冰块切割制成的“冰壁”便被运上舞台。 “嗳，我问你。” “干嘛？” 我小声问身边的艾斯邦。 “跳跃……该不会是要飞越那道冰壁吧？” “应该喔。” 那道冰壁乍看就有黛西身高的三倍之多，还要连那个嘎哔一起跳过去，我实在不敢相信。 ——一定不可能办到的。 会场也充满窃窃私语的声音。“要跳过那个吗？”“不会吧。”“不可能不可能”，这样的对话此起彼落。 然而，黛西本人一脸自信，嘎哔也发出啾啾的声音倒退。这大概是跳跃前的助跑。 “我还是觉得太危险。” 我站起来。要是他们就这样撞上冰壁，事情可不得了。 “哎，你等一下嘛。” 身边那个花花公子抓住我的手。“喂，放开我。”我瞪了他一眼。 “他们有用脑筋想过的。” “咦？” “你看那个。” 艾斯邦指着舞台。 “冰壁前有块垫子吧？我想，底下应该设置了弹簧跳台。” “你怎么知道？” “看过类似的魔术。” 的确，在草丛布景遮掩下看不清楚，但隐约可看见冰壁前铺着一块垫子。 “那，他们真能飞越冰壁？” “如果顺利的话。” 本来已经要站起来的我，再次弯身坐下。如果艾斯邦说得没错，现在我上去只会破坏他们的表演。 会场一阵骚动，只见舞台上的黛西与嘎哔已经开始助跑。嘎哔的履带高速转动，发出激烈的摩擦声，像是就要喷出火来。眼看两人就要撞上冰壁，到底会怎么样、会怎么样呢——众人屏气凝神地见证这看似有勇无谋的挑战，就在撞上冰壁的前一刻—— 嘎哔的身体有一瞬间往地板下沉，顺着这反作用力，奋力一跳。 ——啊！ 那是一个高达好几公尺的大跳跃。可是，因为身体失去平衡，大跳跃变成了“侧跳”。正以为就要跳上去的时候，两人的身体像橡皮球似地滚落舞台，发出铿啷、铿啷的巨响。 “黛西！嘎哔！”我反射地弹跳起身，立刻冲向舞台边。“没事吧……？” 抱起横倒的嘎哔，他发出“嘎、嘎、嘎哔……”的微弱声音，半球状的脑袋凹了一大块。 此时。 “笨蛋……！” 听见如此大喊的声音。 “还差一点就成功了……！嘎哔是笨蛋！粗心鬼！废铁！” 转头一看，身旁是涨红了脸，气得肩膀颤抖的黛西。幸好，她看起来只受了轻伤。 “我、我我我……” 我怀里的嘎哔提出反驳。 “我才、不是、废铁。” “啰唆，废铁！明明练习了那么多、那么多次！都是你害的，一切都白费了！” “我、我我我、我有、好好、做……是黛西、不好！” “你说什么……？” 黛西瞪大眼睛，身体因承受过多愤怒而发抖。 接着，她一口气喊出来： “我最讨厌嘎哔了……！” 说完，少女就跑走了。 5 到了休息时间，还是不见黛西回来。 ——真是的…… 虽然很想去找黛西，但也不能丢下咻咻冒烟的嘎哔，我带着他前往医护室。 碧斯嘉丽雅一看到嘎哔就慢条斯理地发表了感想：“这次可搞得真严重啊。” “嗯，剩下的就交给我吧，你还得回祭典会场。” “可是……” “凹下去的只是外侧，不用担心。” “嗯……不过，让我待在这里直到修好吧。” 结果，修理嘎哔花了两个小时，我一直陪在他身边。 黛西这孩子真是任性，伤脑筋……我喃喃自语走出医护室时，上午的表演已经全部结束。也快轮到自己上台了，我加紧脚步回到观众席。 “你很慢耶。” 艾斯邦把脚搁在前面的椅子上，笑嘻嘻地抬头看我。 我难掩不悦，大力坐在椅子上。 “真是的，下次一定要好好骂骂她才行。” “哎呀呀，这么生气。” “在祈愿祭的舞台上吵架，对主人太失礼了。” “干脆打起来岂不是更有趣。” “笨蛋！” 我兜头揍了金发男一拳。 就在这时。 “接下来，欢迎出场编号第五十五号！艾玛莉莉丝小姐与艾斯邦先生带来的，法……咦？” 卡特蕾亚大惊失色地望着手中的小抄。 “法式接吻！” 我惊讶得呆住了。 “这这这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噗嘿嘿嘿嘿嘿就像你听到的那样啊！” 我揪起他的衣领，用力摇晃。 “我怎没听说！”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艾斯邦依然一脸笑嘻嘻地回答：“‘已经取得老头子的许可了’！” ——啊！ 我想起艾斯邦在我身边坐下时的事，那时，他说的话确实可解释成和村长交换表演搭档的意思。 “我还以为你说的是座位……” “怎么样，你要弃权吗……？” “可恶……被你设计了……” 进退维谷的我瞪着眼前的花花公子。男人乐陶陶地笑着说：“请叫我智多星吧。” “我绝对不做法、法……法式接吻那种事。” “这该不会是你的初吻吧？” “啰唆……！” “碰”地揍了男人脑袋一拳。就在我们这么争执不下时，听见卡特蕾亚大声喊着“艾玛莉莉丝小姐！艾斯邦先生！上台时间到了喔！”的声音。 “唔唔……” 糟糕。这样下去会失去表演资格。一年一度的祈愿祭，什么都不表演就失去资格的话，实在愧对主人。可是，要我跟这种人深吻……！ 正当我苦恼不已时，他忽然挑眉说：“不然……” “唱歌怎么样？” “咦？” “和我一起站在舞台表演唱歌，这总行了吧？” “这……” 比起接吻好多了，可是—— “话说回来，你会唱歌吗？我今天要唱的是——” “《晚安主人》对吧。” ——唔！ 我倒抽了一口气。 “嘿嘿嘿。” 艾斯邦露出充满自信的微笑，从背后推了我一把。 “那就这么决定喽。” 有种完全上了他的当的感觉，是我的错觉吗？ 6 好刺眼。 以水晶加工过的天顶，散发白色光芒，笼罩着舞台，给人一种仿佛站在阳光下的错觉。群众的目光如飞箭射穿我的心，就算不愿意，仍紧张得全身僵硬。 “怎么了，紧张吗？” “才、才没有呢。” 轻轻张开嘴，声音微微颤抖。事实上，临阵更换搭档使我内心充满不安。祈愿祭一年才举行一次，这次失败的话，就得等到明年才有机会雪耻了。 “干脆用自动播放机能算了？” “不可以这样，现场舞台就是要即兴演唱才行。” “是啊——” 面对一点也不紧张的搭档，真不知该说他是烦人还是可靠，令我产生不可思议的心情。 舞台上，音乐已开始流泄。漂散一股哀愁的弦乐旋律包围了我，两人的合唱正式展开。 ——三、二、一……！ 睡吧　睡吧　今天也　好好休息 我将右手放在胸前，压抑紧张开始唱了起来。接着，令我惊讶的是，艾斯邦完美地配合了我开口的时机，声音与我重叠。 ——咦……？ 在我的　怀抱中　好好休息 总有一天　灭绝的　这个国家　和晨光 继续唱着歌，我仍难掩对身边搭档的惊讶之情。流畅的歌声，宏亮的音量，将男声段落的重点诠释得非常完美的唱法。 ——好、好会唱……！ 一切的　一切　都会为你　而存在 所以　现在　请好好地　休息吧 直到　再次睁开眼的　那一天 宛如并排前进的两辆冰上三轮车，我们默契十足地继续唱下去。这首歌原本是唱给孩子听的摇篮曲，为了这次的表演而改编成舞台版本，是我第一次在人前演唱。即使如此，艾斯邦却唱得自在流畅，仿佛我们早已是长年来的搭档。到了要进入副歌时，我已十分享受这次的歌唱。 很快地，进入歌曲的高潮部分。 现在　光芒　照耀着你 你将　掌握　光辉灿烂的　未来 世界　属于你　未来也　属于你 而你　属于我 我爱你　你属于我 演唱结束后，观众席一片屏息无声。 片刻之后。 疯狂的欢呼席卷了我们。观众全体起立拍手。 ——好惊人…… 过去在祈愿祭上表演时，当然也获得不少掌声，但是这次的特别盛大。我们沐浴在仿佛连天顶冰柱都要为之震碎的如雷掌声，以及“好厉害！”　“太感动了！”的赞叹声中，十六年前获得祈愿祭特别奖时，都不曾获得如此大的喝彩。 回路在发热。 ——可是，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我望着他的侧脸，艾斯邦正机关枪似地朝观众席抛飞吻。 这时，脑中忽然闪过他说的话。 ——不管什么时候听，都是一首好歌呢。 对了，我这才想起，在“白雪公主”里唱摇篮曲时的我，以及在旁静静欣赏的他。 ——他是那时学会的啊…… “你看，是不是很顺利？” 露出恶作剧成功的小男孩表情，艾斯邦促狭地笑了。 我怦然心动。 “今年的‘主人奖’，由艾玛莉莉丝与艾斯邦这对搭档获得！” 发表的同时，会场再次响起如雷掌声。 “恭喜，艾玛莉莉丝！”　“果然是你们！”　“姐姐，你好棒！” 我半是傻愣的站在舞台上接受两人份的奖牌。这是我第一次获得这个殊荣，更做梦都没想到竟然会和艾斯邦一起搭档得奖。这是我一个人绝对无法获得的奖项，这么一想，内心便涌现了对他的谢意。只不过，他以“懒得上去”为理由，并未出席颁奖典礼，所以也无法和他分享这份喜悦，真是可惜。之后再将奖牌交给他吧。 获得特别奖的是演唱《留兰香创世纪》的瑟欧拉莉亚与卡尔搭档，获得努力奖的是维赛亚他们的魔术秀，而颁给倒数第二名的“吊车尾奖”则是由黛西和嘎哔获得。然而，黛西气得跑出会场后就没回来，嘎哔又在医护室里休息，形成两人都缺席颁奖典礼的罕见状况。 就这样，今年的祈愿祭落幕了。不用说，对我而言这是比任何一次祈愿祭都要印象深刻的一届。不但荣获“主人奖”，从今以后，我也能抬头挺胸地在主人面前献唱了——我这么想。 那天晚上，因为太开心，我一直在白雪公主面前唱个不停。主人睡的摇篮似乎发出微微的光，像是在听我唱歌。 就这样，这成了最后一次的祈愿祭。 第四章 坏掉的玩具 1 静谧的夜晚。 深沉的黑夜包围了整座村落，在早晨来临前悄悄支配着一切。 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底世界，原本应该没有昼夜之分。然而，经过村民们的共同决议，决定一天内设定八个小时为“夜晚”。每天一到这时间，所有人都要进入睡眠模式，努力省电。因为天顶的照明设备在这段时间也会设定为最弱，如果不调整视觉装置的输出功率，就连眼前的东西也看不清。 祈愿祭后一个星期。 ——终于结束了…… 完成今天的“配给”，此时我正在赶回村落的路上。担任副村长的我，家就在村公所旁边。 还差五分钟就到家了。 ——哎呀。 夜晚的公园里，我看到一个影子。那个半球状脑袋的轮廓，我可是一点也不陌生。 “嘎哔！” 朝他一喊，得到的回应是“叽……”的金属倾轧声。那影子慢慢转身，履带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艾玛……莉莉丝？” “怎么啦，这么晚还在这里？” “公……” 因为四下昏暗，嵌入圆形镜片的视觉装置看起来比平常更黯淡。 “公、公公、公园是游玩的、地方吧？” “对啊。” “所、所以我、来这里玩。” “现在？都这么晚了……？” 我这么一问，嘎哔就点点头。 ——喔，是这样啊。 我灵光一闪。 “其实你是来找黛西的吧？” “唔……” 嘎哔语塞不答，真是个没心机的孩子。 祈愿祭已经结束一星期了，嘎哔和黛西还没和好。平常只要一个晚上就会和好的，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 “这里是黛西喜欢的公园嘛。” “黛、黛西最喜欢公园！” “她常常在这里荡秋千呢。” “黛、黛西很会荡秋千，比谁荡得都快，又高。” 一提到黛西，嘎哔就变得比平常还饶舌。 我听他说了好一阵子话，夜晚的公园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说不定看在别人眼里，还以为是情侣私会呢。 “——花奖牌。” 嘎哔突然这么喃喃低语。 “咦……？” “黛西说，她想要花奖牌……” “花奖牌……是指祭典的……？” 我从胸口取出一枚奖牌，那是只有祭典的得奖者才能获得的纪念奖牌，用“沉睡森林”的树冰切割制成。奖牌里冰封着超过百年以前，地面上盛开的花朵。 “黛西说，她连一次都还没拿过奖牌。还没拿过花奖牌的小孩子，只剩下我和黛西……所以，她一直想要花奖牌，一直说，今年一定要拿到、今年一定要拿到。” “这样啊……” 去年的祈愿祭之后，没在祭典上得奖的小孩，就剩下黛西和嘎哔了。嘎哔或许无所谓，但不服输的黛西一定无法忍受这种事。 “我、我我我、我——” 嘎哔突然大声了起来。 “我想给黛西……奖牌。” 语气坚定，仿佛立下的是誓言。 “为了答谢她，愿意跟坏掉的玩具玩……” “这样啊……” 我屈膝跪了下来，让视线与嘎哔等高。落在那圆圆镜片上的霜融化了，使他的眼睛看来湿湿的。 “可是，今天天色已经暗了，先回家吧……好吗？” 我摸摸他的头，嘎哔轻轻点头。 眼泪般的水滴从镜片上滑落。 2 地底世界看不见星空。 不过，嵌满整片天顶的水晶照明偶尔会闪现光芒，看起来就像星星眨眼。 目送嘎哔回去后，我在公园里仰望星空。一边荡秋千，一边想起刚才的对话。 ——为了答谢她愿意跟坏掉的玩具玩。 很久很久以前，嘎哔曾是玩具。识别号码hgp-10β，限三岁以上儿童游玩的户外游戏用玩具机器人。他会跟孩子们一起玩捉迷藏，一起玩球，一起玩骑马游戏——被制造出来之后，长达三十年的时间，他一直在某间百货公司的顶楼游乐场陪孩子们玩。他会让孩子们骑在自己肩膀上，发出呜噫呜噫的声音四处跑，也在玩捉迷藏时当鬼，嘎喔嘎喔地追着孩子们玩。 然而，坏掉的玩具总有被丢掉的时候，老旧的嘎哔也不得不从岗位上退休。从制造出的那天起，过了三十年后的某一天，他被人类以“故障”为由，从顶楼游乐场撤走。之后，也曾被摆在二手商店门口待价而沽或是在拍卖卖场上被可疑的业者买走。会来到我们村落，其实是个单纯的巧合。百余年前，迎向“终焉之时”那一天，嘎哔正好被非法丢弃在附近的垃圾场。 来到村落之后，嘎哔身体的状况一直不好。只要稍微激烈运动就会冒烟，嘴里发出“嘎、哔”的声音短路。所以，每次和村子里的孩子们玩时，多半遭到被丢下不管的命运，不知不觉，他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 然而，这样的他，生命也出现了转机。 “你啊，为何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以几乎找人吵架的气势对嘎哔说话的，是有一头栗子色头发的少女——黛西·史托克。“没办法，只好我陪你玩喽。这是你的荣幸！”秉持高傲自大的态度，少女和嘎哔成为朋友。 “啊……” 这时，我发现了。 公园入口附近隐约有个人影。不知道在找寻什么，朝公园里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又躲回建筑物的阴影里。 “黛西……？” 我喊了她的名字，人影便倏地一抖。 “别担心，是我。” 我再大声点叫她，少女才轻声回应：“是……艾玛莉莉丝？” “过来这边。” 我从秋千上对她招手。少女虽然露出迟疑的表情东张西望，终究还是走进公园。 “就知道是你。” “‘就知道’……为什么这么说？” 黛西隔着垂在额前的松软浏海看着我。 “刚才嘎哔来了，我就在想，说不定你也会来。” “嘎哔来过了……？” 少女微微低下头问。 “一直待到刚才喔……要不要叫他来？” 我指了指太阳穴，这个手势代表用无线联络。 “不了，没关系。” 黛西轻轻摇头，坐在旁边另一个秋千上。 一阵短暂的沉默。 夜晚的公园里，只有秋千锁链发出寂寥的叽噫、叽噫声。察觉那正代表了少女寂寞的心情，我也跟着有点落寞起来。 “……嗳。” 黛西自言自语般地开口： “那家伙来做什么？” “来找你啊。” 我直截了当地回答，黛西蓦地抬起头，又立刻俯首。 “……是吗。” “不跟他言归于好吗？” 我这么问，黛西只是沉默着，什么都不说。不过，秋千晃的幅度愈来愈大了。 黛西和嘎哔，从祈愿祭过后就没再说过话。即使在公园里撞见对方好几次，黛西都立刻掉头回家。就算嘎哔想追上，动作慢吞吞的他，连一次都没追上过。 “其实——”少女低声抛出一句：“我知道，不是嘎哔的错。” “…………” 我默默听她说。 “祭典那时候啊，是我没有对跳台做最后确认，是我不好。” “……这样啊。” “可是，失败时我太火大了，才会……” 说到这里，黛西闭上嘴巴。大眼睛里倒映出暗夜中那股难以捉摸的飘渺，眼瞳的颜色深得像海洋。 “……我要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黛西静静地站起来。 “嗯，也已经很晚了。” 我不打算勉强她留下。因为我知道，就算不用这么做，也不用担心他们两人了。 ——没问题。 这次虽然拖得久了点，一定马上就会和好。因为他们是朋友，是不可取代的好朋友。 目送少女小碎步离开后，我也走出公园。本想直奔回家的我，又比预定晚了许多才到家。 ——明年的祈愿祭，黛西和嘎哔还会一起参加吗？ 走在回家的夜路上，我满心想的都是这件事。就在快到家的时候—— ‘——艾玛莉莉丝。’ 无线通信装置传来声音。 3 “要是你敢做出奇怪的事，我可不原谅你喔。” “别这么说，好好享乐嘛。” “喂，喂！不要摸那种地方！” 我用力拍掉那只不知羞耻的魔手，“好痛！”他大声喊痛。 “对了……” 我稍稍抬起目光看他。 “重、重要的事……是什么啊？” 用无线通信装置紧急联络我出来的正是艾斯邦。 ——有重要的事，希望你一定要来。 平常的我，绝对不会被这种花言巧语诱惑。可是，打从在祈愿祭上“对唱”之后，有时我真的无法强硬拒绝他。 “就是这个啊、这个。” 他举高指尖捻着的东西。那是一个小指指甲大小的微芯片。 “……高性能记忆媒体？” “对，里面存放了罕见的数据。我想和你一起看。” “…………” “怎么了？” “没、没什么。” 我有些错愕，瞬间提不起劲。并非对他怀有某种期待，只是，在这种深夜里把年轻女孩子叫出来，只是为了“一起看有趣的影片”。真教人难以置信。又不是小孩子了。不，我并非怀有什么期待。 “那，我把它装进播放器喽。” “等一下，那不是主人的东西吗……？” 艾斯邦取出的那台立体动画播放器，我并不陌生。 “你该不会擅自把它带出来了吧？” “借用一下，不会被发现的啦。” “笨蛋，不行啦。村长不是下令禁止进出那里了吗？” 三星期前，我们发现的那个房间——在我们之间为它取了个“秘密房间”的代号——目前，村长已下令禁止进入那里。理由是“还须做更仔细的调查”，房间的存在也一直对一般村民隐瞒至今。 “嘿嘿，愈说不行不就愈想看了吗。” “不行的事就是不行……是说，那东西。” 我盯着他手中的微芯片。 “是上次那色色的东西吧？” “会出现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裸体模特儿喔。” “我说你啊，精神回路是不是都腐烂了？” 往艾斯邦脚上一踩，我丢下一句“我要回去了！”便转过身去。我对曾经期待过一丝浪漫对话的自己感到愚蠢无比。 “喂，等一下！开玩笑、开玩笑的啦！”他急着抓住我的肩膀。“我还没看内容！应该这么说，不看的话会后悔的！这里面有主人的秘密啊！” “……真的吗？”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嗯，嗯。” “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不，这个啊。”他扬了扬那块微芯片。“我是从写着‘极秘’的架子上拿来的，绝对没错。” “不会是极秘的色情录像带吧？” “有可能喔。” “我回去了。” “等等，等等，等一下啦，艾玛莉莉丝！” 他又用撒娇的声音请求。 “祈愿祭是拜我之赐才拿到‘主人奖’的吧？” “唔……”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无法继续坚持。 “我也还没看内容啊，这块芯片上了奇怪的安全锁。如果是色情内容，你可以马上回去没关系。所以求求你，好不好？好嘛？” “嗯……真的吗？” “真的真的。” “……好吧。” 老实说，我对芯片内容也很好奇。更何况上面还写着“极秘”。 “可是，得先解除安全锁才行吧？” “只能拜托碧斯嘉丽雅了。” “是啊，这种事还是得靠碧斯嘉丽雅……咦？” 我看着他。“……嗯？怎么一直看我？”艾斯邦嘻皮笑脸地说。 “我问你，该不会是为了找碧斯嘉丽雅出来……所以才先找我的吧？” “因为如果我直接拜托她，碧斯嘉丽雅绝对不会来的吧？可是，由你来拜托她就不同了。” “……原来我才是顺便的。” 内心涌现今天最不高兴的情绪，我瞪了他一眼。 “嘿嘿嘿，我头脑很好吧……哦呜？” 正面给了金发男一拳，我扯开嗓子大叫： “我还是回去算了！” 4 “原来如此，这安全锁可真棘手……” 碧斯嘉丽雅盯着屏幕，金属触手高速敲击键盘。即使三更半夜被叫出来，她看起来还是乐在其中。 结果，在反复了超过十分钟的“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等一下！”　“真的太教人不愉快！”“拜托你啦艾玛莉莉丝～”之后，我还是退让了，帮他找来碧斯嘉丽雅。 “哎呀，别生气了嘛～” “不想理你！” 我气冲冲地转过头。到“一起来看影片嘛”为止，还可以接受。万万没想到，我竟然只是为了请出碧斯嘉丽雅的“道具”。可是，我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呢？ “哇喔，好厉害，不愧是主人的极度机密！安全防护的等级完全不同！” 碧斯嘉丽雅喜孜孜地继续解锁。她那副模样就像玩着新游戏的孩子。 “解得开吗？” 我再次在她身边坐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没见到主人秘密前，我也不能回去了。 “再等一下。先拆掉这个，再把里面的锁打开，然后暗号是——” 从右手伸出的触手狂乱舞动，持续蹂躏着键盘。 “最后一步了！” 触手仿佛发出“锵锵”的声音敲下键盘，屏幕瞬间发光。接着，画面忽然变黑，被无数文字列填满。 “能解开安全防护锁吗？” “完全没问题！” 碧斯嘉丽雅得意洋洋地竖起触手。维修或诊疗时的她看起来总是生气勃勃，而这时的她则像玩官兵捉强盗的孩子，脸兴奋发红。我想，她真的最喜欢这一类的工作。 “好，赶紧来看色情录像带吧。” 艾斯邦伸手搂住我的肩膀。 “不要碰我！是说，这也不是色情录像带。” “嘿嘿嘿。” 就在此时。 “——放映会的会场，就是这里吗？” ““哇！”” 我们同时转头，戴着银色铁面具的“铁臂”盖兹不动如山地坐在那里。 “你、你什么时候……？” 吓了一跳的我这么问，他平静地回答：“从刚才开始一直都在是也。” “为什么你也会来啊？” “碧斯嘉丽雅小姐叫在下来的是也。” “什么？” 艾斯邦回头望向碧斯嘉丽雅。这位红发大姐头大言不惭地说：“难得的机会嘛，大家一起看喽。” “谢谢您邀请我来是也。” ——咦？ 我重新打量了盖兹一番。 “好意外喔，还以为盖兹一定会反对这种事。” “为何是也？” “因为村长说过‘禁止拿出里面的东西’不是吗？盖兹向来不是最反对这种违规行为的吗？” 我这么一说，盖兹便皱起眉头。 ——啊，果然还是不该说的？ “不，那个，在下也是男人，对神秘的女体还是会抱持着某种程度的兴趣……” “啥？女体？” “非也？在下是听碧斯嘉丽雅小姐说‘大家要一起看色情录像带，盖兹也来吧’，所以才来的是也……” 众人的视线，一齐朝碧斯嘉丽雅望去。 “咦……？” 只见她歪着头，眨了几下眼睛。然后指着立体动画播放器，一脸错愕地问： “这个，不是那种色色的影片吗？” 我没辙了啦。 然后。 备受期待（？）的芯片虽不是色情内容，也按照预定计划开始播放。从右到左分别是艾斯邦、我、碧斯嘉丽雅、盖兹，一起围绕着立体动画屏幕。 开始播放后，大家的目光都紧盯着画面。 “哇，这是‘冰河期’之前……？” 最初在屏幕上立体化显示的，是有着高楼大厦的都会景色。人们快步走过的车站前，有个男人正在说些什么。可惜并未连声音都收录进去，只能从画面上的商标推测这应该是某种企业广告影片。 ——主人…… 站在当时观众的角度，这肯定是一段平凡无奇的影片吧。然而，对于在地底生活超过一百年的我们而言，却被引起了强烈的乡愁。画面里有好多主人，主人们走着，主人们笑着，主人们正在呼吸—— “看！是托儿所！好多小朋友！” 曾是托儿所保母机器人的我，一看到托儿所的影像就激动起来。 “好大的维修工厂啊……！” 原是一位维修士机器人的碧斯嘉丽雅双眼闪闪发光。 “剧场是也！那是国立中央剧场是也！” 原为演员机器人的盖兹几乎要扑上屏幕。 热闹的商店街、悠闲的郊外风光、绿油油的田园风景、不知位于何处的港口——那些平凡无奇的影像，随着旁白的介绍，陆陆续续出现在屏幕上。每次一出现新的景象，我们就发出“哇！”“好惊人！”“真令人怀念是也！”的欢呼。那种感觉，和第一次到动物园的孩子雀跃大喊“好棒，有熊猫！”“那边有狮子！”是一样的。 只不过，在我们之中，只有艾斯邦的表情截然不同。他静静地凝视画面，有时甚至低下头。我从未看过他露出如此肃穆的表情。 这么说起来—— 艾斯邦他过去是做什么的呢？ 我早就有这个疑问了。碧斯嘉丽雅是维修士，盖兹是演员，而我是托儿所保母。只有艾斯邦的过去没有人知道。不管问他几次，他也只含混地说：“有什么关系，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 金发、花花公子、右臂具备强力武器。是什么样的过去造就今天这样的他，没有人知道。村里和他最亲近的人是我（其实只是因为他老是黏着我），我却完全不熟悉他的任何事。 ——算了，反正一定是哪里的没落牛郎俱乐部雇用的保镖机器人吧。 我瞥了他的侧脸一眼。 慵懒低垂的眼神里，似乎漂散着一丝忧愁，看起来有些哀伤。 不知不觉，三个小时很快地过了。 “啊啊……” 画面终止的瞬间，大家口中都发出喟叹。 睽违百年，再次见到亲爱主人们的影像。那真是一段充满乡愁与欢喜与刺激的美好纪录。 我怀着恍惚的心情，好一阵子愣愣地说不出话。 ——咦，可是，等等喔……？ 从激动的情绪中平复之后，一个疑问浮现在我心头。 “嗳，你们不觉得有点怪吗？” “啥？”正在确认播放器状况的碧斯嘉丽雅回头问我：“奇怪？哪里奇怪？” “因为，这不是写着‘极秘’的影片吗？可是，刚才的画面里出现了许多主人，这固然很好，可是……哪里‘极秘’了？” “啊！” 碧斯嘉丽雅似乎察觉了什么，微微张开嘴。 “你说得对，明明写了极秘，却只不过是日常风景是也。” 盖兹把手放在下巴上，喃喃摇头。 “嗳，艾斯邦，你确定这是从‘极秘’架上拿下来的？” 我朝身边望去，金发男肯定地点头：“嗯，是啊。” “那里确实写着‘极秘’。” “奇怪耶，画面里又没出现特别到堪称极秘的东西。” 我歪着头思考。 ——啊，对了。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嗳，结果那个机器人到底是谁啊？” 我这么一问，盖兹立刻反问：“你所指为何也？” “记得吗？就是秘密房间里那个机器人。” “喔喔，死在屏幕前的那个……” “对对对。若说这部影片‘极秘’，我想一定和那个机器人有什么关联。” 我试着推理，艾斯邦在一旁嘟哝“有可能”。 “看来有必要再去一次那个房间仔细调查了。” “村长会答应吗？” “不要管那老头就好啦。” “这可不行。” 就这样，我们陆续提出各种无法证实的推论。 “等等！” 碧斯嘉丽雅终于举起手。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大家跟我来好吗？” “什么事？怎么了？” 众人围着碧斯嘉丽雅坐成一圈，她的目光则注视着操作用的屏幕。 “刚才那是假影片。” “假的？” “我以为已完全解除安全防护锁，其实还少了几道功夫。” “也就是说，真正的秘密接下来才要展开？” “没错没错。” 碧斯嘉丽雅伸出右手指尖的触手，一边在键盘上操作，一边“嗯～唔唔～喔！”地自言自语。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步了！” 只见她“啪”地按下一个按键，立体动画再次出现。“好期待喔！”“是喔，还有后续啊？”“在下兴奋起来了是也！”我们心里都充满了期待。 播放器发出亮光，影片开始播放，而我们这才知道—— 这部影片被称为“极秘”的理由。 5 在十秒钟严重的噪声画面后，终于正式进入影像内容。 “……嗯？” 最初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一个像原野般平坦的地方。那里挤满了“群众”，数量恐怕多达数十万人。他们看似一群蜂起抵抗独裁暴政的民众，怒吼与愤骂此起彼落。 “……杀掉！” 彼此推挤的人们都在呐喊。睁大充血的双眼，凶狠地喊着“杀死你！”“去死！”“走开！”“开什么玩笑！”其中也有女人哀号“救救我！”“住手！”的声音，加上孩子们的哭叫声。我在描写世界末日的灾难电影中，也曾看过与这一幕类似的光景。 ——是“终焉之时”吗……？ 赶紧确认拍摄日期，立刻得知这段画面是在一百零八年前拍摄的。刚好是全世界遭受不明原因的强烈寒流袭击，正要进入冰河期的那一年——“终焉之时”。在足以将所以生物冻僵的强烈寒流中，受此威胁的人们四处奔逃。进入冰河期之前，许多主人死于这场强烈寒流。 ——可是，有点不对劲。 仔细一看，人们似乎一分为“二”。一方是聚集在悬崖上的数千人，一方是挤满崖下原野的数十万群众。从上往下看，很清楚看得出那是两股敌对势力。 “这是军事机器人吗？” 碧斯嘉丽雅指着画面中某处。那里排列着一百具左右黑得发亮的机器人，宛如守护城池的卫兵，睥睨悬崖下的数十万人。为了保护悬崖上的“少数”，卫兵们看似正与崖下的“多数”对峙。 “就型号来说，应该是‘f-310’的后期机种……” 碧斯嘉丽雅一脸严肃地说。 ——他们在做什么？ 向前推挤的群众，随时可能拥上悬崖。挤在最前面的一群人中，已经有人开始攀爬崖壁。 “简直像是叛乱。” 艾斯邦如此低喃。“说得是。”盖兹也难得同意他的意见。他们两人的表情也很严肃。 不久，镇守崖上的军事机器人缓缓举起粗壮的金属手臂。手腕部分弯成直角，露出银色的细长管状物。 ——是枪……？ 枪口瞄准眼下拥挤的群众。看到这里，我还是无法理解眼前的光景意味了什么。 下个瞬间。 “——发射！” 影片传出声音。那是发号施令的军人尖锐的声音。接到声音命令的机器人们手臂射出激光，蓝色的雷射光线整齐划一地发射出去。 ——咦……？ 激光束降落在第一排群众身上。啾滋滋滋，像是急速蒸发的声音响起，血红的烟雾如间歇泉般喷发。当我看到血肉模糊的肉块从天而降时，才明白刚才蒸发的是“血沫”。 ——咦，咦……？ 第一排的数百人瞬间化为血红蒸汽柱。目睹这一幕的群众加速混乱，尖叫声刺耳得有如金属摩擦，有人转而逃离，有人龇牙咧嘴地开始攀爬悬崖，有人摔倒在地，任人践踏。有下半身被轰烂，露出肠子，一脸痛苦挣扎的男人，也有抱着头被击飞的婴儿陷入半疯狂状态的母亲——那是一场毫无秩序可言，极尽恐惧与愤怒之能事的大混乱。 然而，这不过是个开端。机器人们的手臂又发出亮光，蓝色雷射光宛如天谴，从天而降。最前方的群众再次化为赤红血柱，血肉模糊的肉块再次纷纷掉落。 所有人都失去了斗志。原本激愤进攻的人们也开始面无血色，争先恐后地向后逃。仿佛退潮一般，群众迅速退去，只有速度太慢的人和因跌倒而遭践踏的人躺在地上，变成一洼一洼的血水。 可是，这还不是结束。 杀戮的光仍不放过逃离的人，从天空穷追不舍地降临。第三波攻击、第四波攻击……数不清的弹雨从群众背后袭击上来，鲜红的血沫再次飞溅。鲜红的血沫飞溅、鲜红的血沫飞溅、鲜红的鲜红的鲜红的血沫血沫血沫…… ——住手，住手，不要再继续了…… 我拼命用双手抱住颤抖的身体，目光却无法从屏幕上转移。大家都一样。睁大双眼，表情惊愕，像被夺走了心的人偶紧盯着影像不放。 从立体屏幕中产生了大量的蓝色光弹与鲜红血沫。那已经无法称作战争，也不是杀戮。那只是一场若无其事用杀虫剂扑杀群众害虫的工作。 刚才挤满群众的原野，转眼变成一片染红的焦土。当地平线另一端隐约可见的黑点逃得再也看不见之后，还没死去的数百名重伤者——事实上他们已失去人形，变成难以称为伤者的血红生物——在地面蠕动的模样，简直就是地狱。 时间仿佛停在这里。 我们沉默着，等待影像继续。 不久，摄影场所开始从血染的原野朝崖上移动。影像似乎是从相当高的地方俯瞰拍摄而成，大概是军事用的侦查卫星之类的地方吧。屏幕上出现崖上的情形，最前方是刚才的军事机器人，后面则是大排长龙的数千位主人，他们排队前进的目的地是—— “不会吧……” 在队伍前方，我看到由透明玻璃筑成的锐角建筑物，里面是插在地面上的巨大卵形物体。那不断旋转的物体（——纺锤），随着收纳无数胶囊的外墙（——摇篮），坐镇于埋在地底的容器之中（——沉睡森林）。 啊啊，不可能认错，那雪白细长，带有浑圆线条的建筑物是—— “白雪公主……” 彼此推挤的人们红着眼，争先恐后地冲向白雪公主，一个个搭上胶囊。不久，待白雪公主容纳了所有人后，便开始如钻子般往地面钻，直钻入地底，消失在深深的地下。地上还有好几千个人。被抛下的他们因绝望和愤怒而哭叫，然而很快地，剧烈的白雾如怒涛般涌上，人们瞬间为之冻结。闪闪发光的人体仿佛水晶娃娃般美丽，却立刻在暴风之中折断颈项、缺手断脚，崩落粉碎，最终风化为尘土。 悬崖之上，最后只剩下机器人。为了守护主人而反复进行大虐杀的黑色金属制同胞们，还维持着挥舞粗壮手臂的战斗姿势静止在那里。宛如穿着丧服参加丧礼的人群，失去光芒的眼瞳无言俯瞰崖下的大地。影像到这里结束。 没有人说话。 回忆 睡吧　睡吧　今天也好好休息 在我的　怀抱中　好好休息 唱完摇篮曲，室内已充满安详的鼾声。托儿所的午睡房里，有超过三十个幼儿正在睡觉。有乖巧安静睡觉的孩子，也有踢开棉被，把脚伸到外面的孩子，还有吸吮大拇指，睡得像只小猫的孩子。从每个孩子的睡相就能看出不同的个性。 ——真是的，这样会感冒啊。 一个小男孩睡得露出可爱的圆鼓肚皮。我帮他拉好衣服，重新盖上毛毯。人类小孩是很纤细的，要特别注意健康管理。 晴朗的阳光从窗帘间隙射进屋内，屋外的树叶被春风吹得沙沙作响。令人感受到生命气息的春天，温暖得令每个人昏昏欲睡的春天。 “辛苦了。” 有人轻轻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抬起头，眼前是一张温柔的脸。 “谢谢您，园长。” “你也可以休息了。” “是，谢谢您的关心。” 园长离开后，我仍继续守护孩子们的睡脸。有和刚才一样露出肚皮的孩子，偶尔也会有尿床哭泣的孩子，眼光还是不能有一刻离开呢。不过，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段时光。静谧地，和稳地，仿佛一切都包裹在温柔的情感之中。这段时光就是这么美好。 孩子们安心地睡着。稚嫩的脸露出安详的表情。 不知怀疑为何物，天真无邪的睡脸。 第五章 花奖牌 1 安定的鼻息，稚嫩的睡脸。 看到在广场上午睡的孩子们，总会有一股暖流流过我内心深处，同时，却也伴随一丝感伤。 儿童型机器人的历史可回溯到很久以前。最初，主要是提供给没有子嗣的夫妻或与孩子死别的父母。不久，儿童型机器人逐渐发展为支撑机器人产业的一大类别。爱笑、亲人又懂事听话的儿童型机器人，在市场上一直受到根深蒂固的欢迎。许多儿童型机器人在人类“父母”身边，也像真正的孩子一样受到珍惜与疼爱。 然而，时间的流逝是残酷的。当身为主人的“父母”死去，儿童型机器人也几乎不再派得上用场，沦为送往报废工厂解体的命运。除了购买时的费用之外，对于维修也得花费庞大金额的机器人而言，主人的死几乎意味着自己的死。 当然，也有在那之后免于报废命运，辗转落入二手市场的机器人。这村中大多数的机器人都是这样来的。村里的孩子之所以老是缠着我撒娇，并非因为我特别受到喜爱，最大的原因还是他们渴求双亲的爱。渴望父母的爱，喜欢向父母撒娇，离不开父母……这可悲的程序，使他们直到经过百余年的现在，仍不断追求亲情。 ——亲情吗…… 我过去曾是保母机器人，两天唱一次摇篮曲，哄孩子们睡觉就是我的工作。像我这样的机器人，即使不懂什么是“亲情”，也希望自己能为这些孩子们做些什么。至少，在主人醒来，能够给予他们真正亲情的那天来临之前。 ——可是。 心中闪过一抹阴影。四天前，我目睹了恶梦一般的光景。 ——从来不知道……当时，竟然是那样的情况。 我是亲身经历过“终焉之时”的机器人。辞去托儿所的工作，辗转各地的我，当时成为建筑工地的派遣机器人，正在市区内的工地工作。当天，因为强烈寒流来势汹汹，临时接到更改工地的命令，我改被派往“白雪公主”的建设工地。每天和工程作业机器人一起为搬运建材而奔走的记忆，如今依然鲜明地残留在精神回路中。 即使如此，芯片中的影像却是第一次目睹。明明当时就在现场工作，对那么惊人的大事件却一点印象都没有，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好几万人被杀死了，消息却未传入也在现场的自己耳中。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记忆被抹消了吗……？ 基于某种原因，当时的资料被人从精神回路中抹消。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应该说，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说明。 那么，原因是什么呢？因为那是对人类不利的事，所以必须抹消掉？村民中也有和自己从事一样工作的机器人，他们的记忆也被抹消了吗？如果对人类不利的纪录都会被抹消，精神回路也曾经被窜改，那我的心情——对主人们的崇拜和敬爱，希望为主人奉献一切——这份心意也完全是被制造出来的吗？最喜欢园长的我的心情也是假的吗？只是被植入脑中的观念而已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真相，什么是谎言……我已经完全搞不懂了。 愈是深入思考，疑心就愈重，不安也愈大。既然连自己的记忆都无法相信，无论怎么思考都得不到明确的结论。 正当我为了得不出结论的怀疑伤透脑筋时。 “怎么，原来你在这。” 抬起头，站在眼前的是头戴贝蕾帽的她。 “嗯……孩子们硬要我陪。” “他们睡得真熟。” 碧斯嘉丽雅佩服地看着周围。广场上简单铺了垫子，正在充电的孩子们无力地睡着。儿童型机器人装载有时间一到就会自动入睡的“午睡机能”，就省电观点来看也颇值得推荐。尤其是充电的时候静止不动，补充能源的效果最高。 “有事想找你讨论一下。” “什么？” “我在想，最近是不是该举行紧急诊疗。” “咦？” 我回望她的脸，健检不是才刚做完吗？ “怎么又要做呢？” “简单来说就是……” 碧斯嘉丽雅是这么说的。因为长期生活在地底的缘故，至今也有不少因急性金属疲劳产生的“金属冻伤”问题，只是，这个问题最近有增加的倾向。机器人的身体一旦冻伤，最糟糕的情形将会导致崩坏。 而这种情形，最近增加得特别多。 “上上星期七件，上星期十一件，这星期已经有二十件这样的病例了。” “咦，已经二十件了吗？再怎么说也太多了吧。” “所以才说要举行紧急诊疗啊。” 重新压低贝蕾帽，碧斯嘉丽雅疲惫地闭上眼。事实上，病患昼夜不分地上门，为了诊疗，她根本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我知道你为了配给的事也很忙，可是，能不能请你也帮忙诊疗的事呢？” “当然可以。我们再多找一些人来支持诊疗吧。我也会去拜托村长看看。” “不好意思。” “总之，不想办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也不行……” 最近，村落里问题不断。频繁的地震以及随之而来的坍方、村民接二连三冻伤、三轮车的机械故障、村民们“摘除”的频率一天比一天高…… “真是伤脑筋哪……” 碧斯嘉丽雅仰头长叹。 过了好一阵子，我俩始终沉默不语。原本只要一见面就会笑笑闹闹的我们，近来总是动不动就陷入这种肃穆的氛围。这也是因为看过那段“极秘影片”的缘故。 ——要是…… 我抬起视线，忽然这么想。 ——要是这些孩子看到“那段影片”，他们会怎么想？ 眼前的三十个孩子，各有各的睡相。现在的我，实在无法坦然面对他们天真稚嫩的睡脸。 “妈妈……” 不知道是哪个孩子喃喃说着梦话。 2 “今天的屁股状况也很不错唷！” “呀啊！” 压住突然被偷摸的屁股，我急忙转身，眼前正是那个嘻皮笑脸的花花公子。 “你就不能用正常一点的方式打招呼吗？” “你的意思是说揉胸部比较好？” “你这个阿呆邦！” 朝他的小腿用力一踢，艾斯邦便喊着“喔——好痛！”故作夸张地跳起来。 “下次再这样，我就拜托碧斯嘉丽雅把你阉了！” “喔喔，没想到处女也会说这么大胆的话。” “我是认真的！” “我好怕喔。” 唉，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最近又是地震又是冻伤的，村落面临了许多艰难，只有这家伙一点也不紧张。 “你也是协调员吧，多少关心一下村子的未来好吗！”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在想的。” “少骗人。” 我用力拍掉那只无耻袭胸的咸猪手，丢下他走了出去。“等一下啦，干嘛那么生气嘛～”这么说着，艾斯邦又跟了上来。真是烦死人。 “你要去哪里？” “跟你无关。” “反正一定是村公所吧？” “对啊，不行吗？” “只是要联络事情的话，用无线就行了吧？” “最近村长都不回应无线联络，所以才要去找他直接谈。关于金属冻伤，得好好思考对策才行了。” “你好认真喔。” “是你太不认真罢了。” 甩开他，我自顾自前进，但艾斯邦却像甩不掉的金鱼大便，紧黏在我身后。我总是没给他好脸色看，长得也一点都不可爱，为什么这男人总是要缠着我呢。 我气得耸起肩，以竞走般的速度快步向前。 ——唔！ 咚碰！大地一阵剧烈摇晃。 那是难以形容的剧烈震动。这一个月来虽然发生过好几次小地震，却都完全比不上这次的规模之大。受到整片地面为之跳动的冲击，我失去平衡跌倒在地，身边的艾斯邦也摔了一大跤。 摇晃的时间很长，足足超过一分钟，愤怒的大地不断左右摆荡，几根巨大的冰柱从天顶掉落，不、或许有几十根。虽然很想到有屋顶的地方避难，却无法顺利起身。我们能做的，只是静待地震停止。 终于。 ——结束了……？ 小心翼翼抬起趴在地上的脸，冰的碎片从脸颊啪啦啪啦掉下来。“唔……”艾斯邦也正好抬起头。 “还以为这次死定了……” “……我、我也是。” 还陷在惊慌失措的状态中，我用手撑在地上站起来，环顾四周。身边散落无数大大大小的冰块，还看到几栋墙壁倒塌的房屋。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这次地震造成的灾害非同小可。 “紧急联络……！” 我将所有线路打开，提高音量。 “我是副村长艾玛莉莉丝！在此通告所有区域！请尽速回报目前状况！我再重复一次，请尽速回报目前状况……！” 瞬间，来自村中各处的报告涌入我的精神回路。 ‘这里是左翼b！有大量房屋倒塌造成的伤者！请求紧急支持！’ ‘这里是右脚d！有四人重伤，零件不够用！’ ‘这里是胴体e6地区！有小孩被活埋了！请赶快！请赶快前来救援！’ 受灾报告中夹杂的哀号声不断，转眼间伤者已超过五十人。我立刻发出各种指示。 “通告各区域领导！请采取紧急操作手册7中的3c措施应对！零件保管仓与配给品全面开放！请优先修理伤者精神回路的损害！接下来的灾害状况报告请集中送往村公所！大家听清楚了吗！” 快速做出指示后，我立刻切换通讯频道。“村长！” “您听到了吗？我是艾玛莉莉丝，村长！村长！村长……” 我试着用无线通信呼叫村长，却杳无回应。 ——真是的，这种时候到底怎么了……！ “以副村长权限开启公所数据！鸟瞰图！” 瞬间，眼前出现了巨大的地图。这是在精神回路里，只有我看得见的立体影像。 ——啊！ 地图显示，在通往白雪公主的通路上，亮起闪烁的警示红灯。 ——糟了， “碧斯嘉丽雅！盖兹！你们两人没事吗……？” 我用无线呼唤另外两位协调员。‘我没事喔！’‘在下平安无事是也！’他们很快回复了。 “我们要去看一下白雪公主，请两位协助救灾！” ‘没问题！’‘了解！’ 收到两人回应的同时—— “我们走，艾斯邦！” “好！” 我们也用尽全力向前奔驰。 3 “喝啊！” 在几道蓝色闪光后，巨大的冰块被切开了。通往白雪公主的道路因为受坍方的冰块堵塞，好几十公尺的路段都无法通行。 “可恶……！” 冰块一分为二，在快要崩落之前再次被劈成两半。艾斯邦的“亡灵刀”像挖掘隧道般，在冰块堆中挖出一条路。被他削下的碎冰片像判冰一样堆在路旁。 “等一下！”我感应到金属反应。“下面有人……！” “你说什么？” 他挥刀的手停在半空中。 “活埋吗？” “应该是！你试着削下那块冰壁看看！要小心喔！” “好！” 艾斯邦谨慎控制用刀的力道，以烧熔的方式融解冰块。或许是已接近“沉睡森林”的缘故，有不少花草树木被密封在这里的冰块中，接触到雷射光时，植物被烧得“滋滋”冒出白烟。 “喔……！” 艾斯邦忽然提高声音。 “怎么了？” “看见了！” 他抓住从冰堆里露出的灰色手臂，一口气拉出里面的机器人。被活埋在里面的机器人有一颗半球状的头，圆柱状的身体，下半身是履带。 “咦……？” 我们同时惊呼失声。 “为什么嘎哔会在这里……？” 我用双臂撑住嘎哔的身体，确认他的反应。视觉装置里黯淡无光。 “再撑一下！现在就来救你了！” 打开嘎哔的躯体，迅速取出电池，再接上我带在身边的备用电池。随着嗡嗡的启动音，嘎哔眼瞳里再次有了光。 “嘎……” “嘎哔，还好吗？听得见吗？” “艾玛……莉莉丝……？” 嘎哔叽叽叽地转动半球状的脑袋，视觉装饰的圆形镜片捕捉到我。 ——好严重的冻伤…… 因为被活埋在冰块底下的关系，他的身体表面结了一层冻霜。龟裂的情形也很严重，再拖下去会有生命危险。 “嘎哔你冻伤得很严重，绝对不能动喔。在大家赶来之前乖乖待在这里好吗。” “嘎……好……” 让他自己握好备用电池，我们继续回去修复道路。虽然很想马上带嘎哔回村子里，现在还是必须以确认白雪公主的安危为优先。因为，这就是我们村民的使命。 ——你要乖乖等喔，嘎哔。 “动作快！” “嗯、嗯……！” 虽然放心不下嘎哔，我还是回头继续道路复原的工作。 艾斯邦的刀再次闪现蓝色光芒，刷刷斩碎冰块。 ——话说回来。 我心中闪过一丝疑惑。 ——为什么嘎哔会在那里呢……？ 4 好不容易抵达“沉睡森林”前，我们却踌躇不前，进退不得。 ‘村长、村长……！听得见吗，村长……！’ 没有村长的许可，我们无法进入“白雪公主”内部。 ——真是的！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你退后！” 艾斯邦高举起手。 “你要做什么？” “只能硬来了吧！” 艾斯邦将高举的手笔直向下一挥，输出功率开到最大的亡灵刀，直击厚重的门扉，顿时火星四溅，金属门就这样被削下了一大块。 “果然很硬啊……再来一次！” 和刚才一样，艾斯邦再次手起刀落。“咚！”一个钝重的声音响起，这次刀身似乎贯穿到另一端了。 “很好！” 水平挥动贯穿门扉的刀，门被艾斯邦切下一小角，形成刚好可供一人通过的锐角三角形空洞。 “我先进去了！” “当心喔！” 我率先冲进切开的洞内，艾斯邦跟着进来。 一进到室内，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 “不会吧……” 构成白雪公主的“纺锤”毫无生气，失去原有的光辉，也停止旋转了。仔细一看，原来是纺锤的回转轴被夹在崩落的天顶瓦砾之间。好几个摇篮掉在地板上，乍看之下，那副惨状就像被熊袭击的蜂窝。 ——怎么会这样…… “艾斯邦！我来重新启动电源，卡在回转轴上的瓦砾就拜托你处理了！” “好！” 我们兵分二路，开始重整“白雪公主”。虽然紧急电源已自动启动，得以保住摇篮不至于冻僵，但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得快点才行…一 磅咚，我拉起电源把手。然而，白雪公主一点反应也没有。 ——手动不行吗…… 叫出墙上的控制面板，我一边祈祷一边持续敲打键盘。 “喝！” 头上传来艾斯邦的声音，以及咻咻回响的风压声。被切碎的瓦砾哗啦哗啦地从上面掉下来。 “我把卡住纺锤的障碍排除了！” “谢谢你！” 我一边大喊，一边继续操作键盘。 ——主人、主人…… 过去的回忆在脑中转个不停。温柔微笑的主人、总是关心体贴我的主人。然而这时—— ——发射！ “唔……” 手上的动作瞬间停止。为了拯救主人，现在绝不能浪费一丝宝贵的时间，然而，我心中却不住浮现另一幕光景。是我不想记起的“那段影像”。 ——可恶……！ 我轻轻甩头，想甩掉内心的犹豫，继续手上的动作。控制面板上已显示最终确认的按钮。 “拜托，一定要动起来……！” 我呐喊着敲下键盘，一次又一次。 于是—— 轰隆声响中，白雪公主发光了。纺锤表面也像血液重新流过毛细血管般，亮起纵横无数的光线，并慢慢开始旋转。 “太好了……” 我松了一口气。尽管曾有一丝犹疑，得以拯救主人还是让我放下悬宕的心。而对于这样的自己，我又产生一种奇妙的安心感。 ——好，剩下的…… 只要把掉在地上的摇篮放回原位，修复工作就完成了。我环视室内，朝离我最近的一个摇篮冲去。 就在这时。 地板“喀啦”一晃。 ——不会吧，又来了……？ 再次袭击的地震令我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地震使白雪公主剧烈摇晃，好不容易恢复原状的纺锤发出叽噫叽噫的噪音。冰块像下雨一样，从天顶的破洞降下来。 ——糟了…… 冰块的碎片正朝地板正中央一个小型摇篮倾注。这样下去，那个摇篮很危险。 “可恶……！” 趴在地上的我，死命朝摇篮爬去。然而，地震依然未停，脚不听使唤，无法顺利前进。 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嘎、嘎、嘎——哔——！” 随着高亢的叫声，一个机器人出现在屋内。那个机器人正英勇地朝掉在中央的摇篮冲上去。 ——嘎哔？ “我、我我、我我我我……” 在因地震而剧烈摇晃的世界中，只见嘎哔的履带嘎啦嘎啦转动，以从平常的他身上难以想象的速度——就像祈愿祭时的助跑那样——向前冲黥。 冰刀朝嘎哔头上袭击，周围不断有尖锐的碎片插进地板。即使如此，勇敢的机器人仍奋不顾身向前冲。眼前不是那个被讥为废铁的他，而是充满使命感与行动力的勇者姿态。 嘎哔好帅。我甚至这么想。 然而。 就在嘎哔奋力将掉散落地板的摇篮踢开时。 ——啊！ 一根特别大的冰柱从天花板上掉落。“可恶！”艾斯邦挥舞刀刃，还是差了一点，没能构上。 “嘎哔，快躲开！” 可是，他躲不开了。履带踢走摇篮后，嘎哔自身严重失去平衡…… 成为摇篮的替死鬼。 5 “嘎哔……” 深深插进他背上的碎片直接贯穿腹部，插在地板上。虽然像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般动弹不得，但勇敢的机器人并未叫苦。 “我、我我、我……” “不可以说话，嘎哔，安静别动。” 我也知道，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往嘎哔的下半身望去，履带就像掉出腹腔的内脏般支离破碎地挂在那里。嘎哔的脖子也以奇怪的角度弯曲。 “等一下，我马上取出你的精神回路——” “没、没有这个、必要了……” 他发出叽噫叽噫的声音摇头。 “我、我我、我……已经……不行了。” “没有这种事！” 我大声否定。可是，同时也察觉他伤势严重，已是无可挽回的状态。他的手出现裂缝，已经开始崩解。 “我、我、我已经……冻僵——没救了。” 正如嘎哔所说，从他身上的破洞露出电线断裂的四方形精神回路。结冻的精神回路就像融雪前的湖面般出现裂缝，眼看就要碎成片片。 事实上，我们村民并没有备份。因为，能够用来保存精神回路这种大容量数据的内存，已经全部奉献给“白雪公主”了。所以，一旦精神回路损坏，就连想修理也没有办法。 换句话说，只有一死。 “我、我、我、我——” 嘎哔用尽全身力量挤出声音说话。 “想给黛、黛西……” “咦？” “想给黛西……这个……” 这时，嘎哔发出叽叽的声音张大嘴，从那宛如黑暗洞窟的开口中，我看见一小块碎冰片。 “唔、咕……” 他用颤抖的手取出口中的冰片。冰片里封着粉红色的花瓣，虽然边缘凹凸不平，但那确实是—— 花奖牌。 ——我想给黛西、奖牌。 曾几何时，在深夜的公园里，嘎哔曾这么说过。 我终于明白，嘎哔出现在“沉睡森林”的原因。 都是为了黛西。为了一心想要祈愿祭花奖牌的黛西，嘎哔不惜跑到“沉睡森林”来摘花。 “把这个、给……黛西……” “嘎哔，不行，你要亲手拿给她才行……” “我、我……已经……” “——你就为他收下吧。” 忽然，一双手放在我肩上。回头一看，是艾斯邦。 “可是。” “想想嘎哔的心情……好吗？” 他微微点头，这句话点醒了我。上次看到艾斯邦这么认真的表情，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 我从嘎哔手中接过花奖牌。 “谢、谢……” 说完，嘎哔的手臂无力下垂。 圆形镜片后方，渐渐失去了光芒。 “嘎哔，不行！我们要一起回村落啊！” 我再次握紧他的手。 “我……” 嘎哔抬头仰望白雪公主，用微弱的声音问： “我、是不是……也……” 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为主人……派上用场……了……” “是啊。” 强忍眼泪，我死命挤出声音。 “你大显身手守住摇篮的样子，好帅气呢。” “是、吗……” “是啊……所以……” 我用一只手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项链。项链的坠子，是祈愿祭上获得“主人奖”时，受颁的花奖牌。 “嘎哔，在此颁发‘主人奖’给你。” 我将花奖牌挂在他脖子上。叮铃，奖牌敲击他的身体，发出风铃般哀戚的声音。 “我、我我、我获得……主人奖……” “对啊，没错。” “真的、可以吗……” “你用生命守护了主人，再也没有人比你适合领这个奖牌了。” “嘿嘿……太、好了……” 他无力地笑了。 “要是、黛西、知道的话……” 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 “一定、会……吓一跳……” 啪哩！尖锐的声音响起，我惊恐地望向嘎哔破了一个大洞的腹部。里面的银色四方形物体——精神回路——像掉在地上粉碎的玻璃一样，碎成大大大小的碎片。这是金属冻伤的末期症状。 而嘎哔，永远不会动了。 回忆 嘎喔嘎喔，我向前冲。 “快点突击！突击啊！” 头上的黛西大叫。 “是嘎哔！”“废铁！废铁进攻了唷！”“大家快逃！” 孩子们开玩笑地逃跑。我依然嘎喔嘎喔地追逐他们。 “加快速度！嘎哔！” 黛西催促我。可是，我的速度没办法再加快了，就这样被大家甩下。 短暂的官兵抓强盗游戏就这样结束。 “唉，嘎哔就是慢吞吞……” “我、我我、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了……” “尽最大努力还不是没用。” 回过神来，公园里只剩下我跟黛西。总是这样，到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我俩。 “黛、黛、黛西。” “干嘛。” “黛西、为什么、不走呢？” “哈？” 黛西从我头上弯下腰，窥看我的脸。 “什么意思？” “因、因为，我动作、这么慢、大家、都走掉了。可是、黛西、没走……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啊……有什么关系，就算我不走。” “我、我我、我只是、想知道。黛西的心情、我想知道。” 黛西凝视着我，隔了好一会儿才说： “——以前啊……”她难得说起从前的事。“爸爸和妈吗还活着的时候，我常在家里玩一个玩具。那个玩具跟你简直是一模一样，老是嘎喔嘎喔地叫着，到处乱跑。” “这、这样啊……” “所以，第一次看到你时，我就觉得有点怀念……只是这样而已。” 黛西好像有些难为情，又加了一句：“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我喜欢黛西。全世界最喜欢的就是黛西。 要是明天，能和好，就好了。 第六章 葬仪 1 葬仪在三天后举行。 精神回路遭受不可恢复之损伤者——也就是死者，共有六名。另外，遭手脚折断等重伤者有三十名，包括轻伤者在内，负伤者共有超过八十名。这是村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场灾难。 葬仪借村落中央的舞台举行。参加葬仪的村民中，也有不少是自己失去手脚的伤者。 “今日，六名同志为亲爱的主人鞠躬尽瘁，牺牲了生命。让我们在此为他们默祷，祈求冥福，举行葬仪。” 由卡特蕾亚担任司仪，盖兹担任会场整理。和距今仅一个月前的祈愿祭一样的工作人员，如今的会场却是毫无生气，鸦雀无声。 舞台上设有祭坛，死者们的亡骸排放于其上。参加葬仪的人按照号码上前，从遗体取下一个零件，移动到棺材中。这是模仿人类“捡骨”的仪式，已是村落持续近百年的传统习俗。我将嘎哔死前赠与他的花奖牌和零件一起纳入骨灰坛。 “少一个……？” 在葬仪结束后，吊客也解散时，发现了这件奇怪的事。 “不知何时消失的是也。” 担任会场整理的盖兹为难地向我报告。据他所说，总共该有六个的骨灰坛，只有一个不知何时消失了。 “怎么会有人偷骨灰坛……” “真是盖兹我这辈子最严重的失败……” 盖兹银色的脸庞扭曲，表情非常痛苦。 “不，不是你的错。谁会想到有人盗取骨灰坛呢。” 至今，村落里从未发生过偷窃或强盗事件。更别说骨灰坛这种东西，谁会想得到有人要偷呢。 “你刚才说，只有一个不见了吧。是谁的呢？” “是……” 盖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是嘎哔阁下是也。” ——不会吧。 我掩饰内心的惊愕，强装平静地说： “暂时由我来找找看，麻烦盖兹继续整理会场。这件事请对大家保密。” 2 其实我心里已有数。 会拿走嘎哔遗骨的，若不是非常恨他，那就是—— ——果然没错…… 距离村公所几分钟路程的公园里，有一头松软栗子色头发的少女就在那里。她寂寞地荡着秋千，手中紧抱一个骨灰坛。 “你在这里啊。” 我走到少女身边，坐在一旁的另一个秋千上。嘎哔来找黛西那天晚上时，我们也曾坐在同一个地方。 黛西低着头，只无力地回了一声：“嗯……” 我俩沉默了好一会儿。 黛西呆呆盯着空气看，不时眨动眼睛。我则从旁守护着少女的侧脸。 大概经过了五分钟吧。 “嘎哔他啊……” 有如柔软花瓣的嘴唇轻启，黛西朝我转过半个头。 “从吵架那天起，一直到处找我。为了跟我和好，每天拼命地找我。” 仿佛大水决堤，黛西开始滔滔不绝说了起来。我静静倾听。 “可是，我一直在逃避。逃避嘎哔。总觉得见面好尴尬，所以一直躲着他。结果、结果——” 说到这里，黛西的声音颤抖。 “嘎哔他，就死了……” 我沉默着，凝视沉痛的少女侧脸，等待她往下说。 黛西怀里，银色的圆筒容器闪闪发光。里面装着嘎哔分解后的身体。因为金属冻伤而粉碎的身体，简直就像经过火葬的遗骨，剩下的东西少得惊人，才能像现在这样被少女抱在怀里。 “我明明知道，是自己不好，我明明知道……可是，却没能向他道歉。所以，嘎哔才会死掉。都、都是我的错，嘎哔才会死掉……” 少女眼中流出一滴泪。 “黛西。” 我从秋千上起身，蹲在黛西面前。隔着骨灰坛对上她的视线。黛西的大眼睛里，闪着湿润的光芒。 “嘎哔他啊，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凭借自己的意志，做出自己的判断，帮助了主人。所以，他的死不是你害的，那是嘎哔自己决定的结果。” “……” 黛西沉默不语。只是静静流下一滴眼泪。 这一滴眼泪里，究竟蕴藏了多少悲伤，究竟承载了多少痛苦。看到少女笨拙的哭法，我的心好痛。 滴答滴，第三颗眼泪落在骨灰坛上时。 “艾玛莉莉丝，告诉我……嘎哔临终时……的情形。” “……我明白了。” 于是，我按照顺序将嘎哔死去那天的事整理给黛西听。从他为了制作花奖牌而来到“沉睡森林”，再到被卷入坍方事故，最后是为了保护主人，牺牲性命守护“摇篮”的经过。 “所以，这个。” 我从口袋里取出那一小块碎冰片，拿给黛西看。 “这是嘎哔送你的礼物。” “这是……难道是花奖牌？” “没错喔。” 我将碎冰片放在骨灰坛上。黛西目不转睛盯着碎冰片。 “嘎哔……” 少女朝碎冰片伸出手，用手指沿着表面轻轻抚摸。冰片里封着粉红色的花瓣，凋零的花瓣，就像消逝的生命一般难以捉摸。 “嘎哔好棒……直到最后，都能为主人派上用场……” 少女眼中，再次留下泪水。泪滴落在奖牌上，再沿着奖牌滑落至嘎哔的遗骨。 “嘎哔的身体——” 黛西紧抱着骨灰坛，看了看我。 “可以让我亲手放进坟墓里吗……？” 我用力点头，回答她：“当然可以。” “嘎哔一定也很高兴你这么做。” “谢谢……” 少女眼中浮现泪水，为了不让眼泪滑落，她勇敢地抬起头。第七颗泪珠被她白皙的指尖拭去，没有落下。 3 隔天。 托着下巴，手肘撑在冰冷的桌面上，我恍惚地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 ——一　、二、三、四、五……六。 死者六名。这是一只手的手指数不完的数字，我扳回大拇指，表示第六个人。 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面临村民的死。在冰封的地底世界这样严苛的环境中，机器人老旧的速度比地上更快，替换用的零件又如此短缺。尤其是为了挪用为白雪公主的备用零件，开始“摘除”之后，几乎每一年都会有人死去。 ——即使如此，六个人还是太多…… 打从百年前的“终焉之时”至今，这是第一次一口气死去这么多人。村民全体都把彼此视为亲人，沉痛的哀戚垄罩了整个村落。 而我的心情之所以如此沉重，还有其他原因。 ——嘎哔好棒……直到最后，都能为主人派上用场…… 嘎哔的声音，同时在我脑中响起。 ——我、是不是……也……为主人……派上用场……了…… 侍奉主人，为主人而生，为主人而死。这就是我们村民的使命，也是存在的意义。 所以，嘎哔他也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而死，不但没有任何可耻之处，反而称得上是最高荣誉，是光荣殉死。 ——可是…… 我心中总是有个拂不去的阴影。几乎要颠覆了主人温柔的形象，那段影片的—— “——莉丝！” 就在我陷入沉思之中时。 “喂，艾玛莉莉丝！你有没有听见……” 蓦然抬起头，站在眼前的金发花花公子正一边摇我的肩，一边露出狐疑的表情。 “啊……”我这才回神。“喔喔，抱歉抱歉，刚才在想点事。” “你没事吧？我看看，是不是该给你个清醒之吻……咳噗！” 正面赏了无耻男一记清醒之拳后，我才转身面对大家。迟到的碧斯嘉丽雅不知何时已抵达，这么一来我召集的成员就宣告到齐了。 “不好意思，那就开始吧。” 重新在椅子上坐正，我清了清喉咙。 “现在开始召开紧急协调会。由于村长不在，由副村长我担任议长……首先，请看这个。” 我用手指咚咚敲了桌面几下，立体影像便无声浮现。那是一个柱状曲线图和一个点线曲线图。 “四天前的震灾造成了惨痛的事故。在此，再次向六名失去生命的同志献上哀悼之意……然后，问题是。” 我让曲线图发光。 “受到上次的震灾和冻伤影响，村落里的负伤人数不断攀升。结果，便是面临零件不足的极限。进入本周之后，已有十六种零件无法对应交换。现在虽然还能使用替代品，但是替代品也有限。” “我看再这样下去，下周就会出人命了。” 艾斯邦插了这么一句，盖兹马上斥责他：“别说这种不经大脑思考的话是也。” “因此，我想了几个对策……” 我在屏幕上显示出对策方案。 ■零件不足之对策方案 （一）削减配给品 （二）延长睡眠模式时间 （三）再度募集摘除志愿者 “——以上，临时所能想到的大概就是这些了。” 说明一结束，盖兹马上举起手：“可否容在下一问？” “好的，请说。” “关于对策内容在下没有异议……只是，无论结论为何，是否都须经村长同意？” “嗯——” 被他说中症结点，一时之间我只能支支吾吾。 “是啊……村长不在，就无法正式做出决定……” 视线落在桌面，村长的头平常总在那里滚来滚去，现在却只看得见会议数据。 “真教人担心……” 从那场“震灾”发生的几天前起，村长就完全失去音信。所有村民都用内藏的紧急无线通信装置呼叫过他，却没有一个人收到回应。打从村子有史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 “会不会被卷入塌方事故，在哪里动弹不得了？” 艾斯邦说得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可是，就算那样，应该还是可以追查到发信机所在的位置吧？” “那就是连发信机都坏了。” “但我不认为那个牢固的发信机会这么轻易故障……” 发信机是为了协助发现遇难者而发明的装置，坚固耐用是必要条件。 “碧斯嘉丽雅怎么看？” “是啊……” 村中最高明的技术维修士歪着头，刷地伸出触手。 “剩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待在收不到电波讯号的地方。” “收不到讯号的地方？可是，村落全体都在讯号涵盖范围内不是吗？” “对，所以这个可能性很小。” ——咦，可是……？ 一个记忆在我脑中复苏。收不到讯号的地方。发信机没有反应的地方。 “啊！” 我踢翻椅子站起来，说出那个可能。 “秘密房间！” 4 骑着冰上三轮车驰骋一个小时后。 我再度踏足“那个房间”。 挑高的天花板，深长的隔间。第一次来时满心惊奇的我，睽违了一个月再次造访，这房间的一切仍令我感到新鲜。站在成排的柜子前，忍不住去看上面摆放的各种东西。每一样家具在我眼中都闪闪发光，最上层的图书馆更是宛如最高级的博物馆，是一处充满魅力的空间。 然而，另一方面，这个地方也令我们不由得再次想起“那段影像”。只要数据影像还在，心中的阴影就不会消失。 ——这是…… 铺着高级地毯的地板上，留下一道某种带有湿气的东西滚过去的痕迹。我们彼此面面相觑，立刻点点头，循着这道轨迹进入房间深处。 不久，走廊便到了尽头，我们转入放有一排排巨大屏幕的那个地方。椅子上依然伏着一个机器人，旁边则摆着一张宛如贵宾席的柔软沙发。沙发缓缓朝我们转了过来。 “——你们来啦。” 坐在沙发上的，是长满蓬松胡子，令人怀念的那张脸—— “卡莫密尔村长……” 〇 “喔，好久不见喽！” 只有头颅的村长转向我们，爽朗地这么说。 “村长，太好了……你还活着。” “是啊，活得生龙活虎呢！” 看到活蹦乱跳的村长，我暂时放下心头大石。 “哎呀——看你们也很有精神嘛，哈哈哈！” “…………” 松了一口气之后，忽然觉得很火大。 “哎呀——抱歉抱歉，哈哈哈哈！” “真是的……别让人担心好吗……这个老家伙！” 我拿起村长，用力扯他的胡子。 “痛痛痛！” “真是的，忽然搞失踪还说什么‘哈哈哈哈！’你这个笨蛋村长！” “别那么生气嘛，好痛痛痛痛痛痛真的很抱歉！” 村长眼眶含泪向我们道歉。害大家这么担心，给他这点惩罚是理所当然。 “——然后呢？” 我用双手捧着村长的脸，用威胁的表情瞪着他。 “这段时间你到底在哪里做什么？” “这个嘛……痛痛痛！” 村长苦着脸回答： “我一直在这里啊。” “这里？是指这间‘秘密房间’吗？” “是啊。我在这里重看过去的纪录，思考村落的未来。”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跟大家商量呢？” 我还是气愤难平。 “当然，我是打算找一天和大家讨论……只是在那之前，想自己先整理好思绪。” 村长回答时的语气一如往常淡然，眼神却展现前所未有的严肃坚定。 “那么，村长的想法是？” “我的想法之后再告诉你们，首先，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好啊，这是没关系……” 其实我还想再质问清楚村长离家出走（？）的理由，但是现在必须以拟定紧急对策为优先。把村长放回沙发后，我开始说明：“那么，以下是在协调会上提出的对策方案。” “在协调会上提出了几个方案，第一是——” 我列举出几条因应零件不足问题的对策方案，村长也一边“嗯嗯”，一边点头表示理解。 “——以上，希望能获得村长的执行许可。” “原来如此。” 此时，村长忽然改变话题： “……对了，艾玛莉莉丝。” “是。” “你至今接受过‘摘除’吗？” “……咦？” 这突如其来的疑问，使我没能马上做出回答。 村长又重复了一次相同的疑问。 “我再问你一次。你为白雪公主奉献了几个自己的零件？” “啊、是……我想，应该是十七个。” “十七个……这是村里单人奉献最多的数字了。碧斯嘉丽雅呢……？” “我吗？”忽然被点名，碧斯嘉丽雅虽然困惑还是回答了：“十六个。” “那么盖兹呢？” “同为十六个是也。” “艾斯邦的情形呢？” “和艾玛莉莉丝一样。” “十七个……嗯嗯。” 村长点头表示明白，再继续往下说。 “来到地底世界已经超过百年，老夫和你们都一直维持管理着白雪公主。不分昼夜，一天又一天。” 说着，村长眯细眼睛，露出怀念的神情。 “无论什么时候都以主人的事为最优先，严格规律自己的生活，缩衣节食，奉献自己的一切，为主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嗯，是啊……” 我不明就里，明明是针对紧急对策讨论，村长为什么突然提起别的事呢？ “我想，你们今后当然也会敬爱主人，为主人尽心尽力，奉献自己持续守护白雪公主吧？是不是啊，艾玛莉莉丝？” “正如您所说，可是，村长……？” “什么事？” “我不懂您从刚才开始究竟想说什么？恕我失礼，这事太理所当然，我完全不知……” “既然如此，我直接说结论吧。” 头颅一转，村长与我们面对面。他的目光犀利，仿佛不是平常那个好脾气的村长。 “老夫——” 接下来这句话，彻底颠覆村落超越百年的历史。 “认为人类应该灭亡。” 5 “……什么？” 一开始，我根本没听懂。 “人类……灭亡……？” “嗯。” 村长理所当然地点头。 “再说一次吧，老夫认为人类应该灭亡。” “那个，村长。” “什么事？” “请不要开恶劣的玩笑。‘人类’就是指‘主人’吧？你这种玩笑令人听了很不愉快。” 我皱眉责备，碧斯嘉丽雅也跟着说：“是啊，再怎样也笑不出来。”盖兹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可是，艾斯邦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直盯着村长看。 “这不是开玩笑……证据就是——” 村长开口，从嘴里吐出某个东西。那是大小约莫等于小型珠宝盒的圆形按钮上半部。 “只要按下这个，就能破坏白雪公主——换句话说，就是令人类灭亡。” “……咦？” 我们不约而同朝放在村长面前的“按钮”望去。按钮上半部，用透明的盖子罩着。 “按下这个按钮，就能停止所有供应白雪公主运作的能源。经过十二个个小时，就会破坏至无可修复的状态了。” “村长！” 我大声喝止。 “您在说什么傻话！人类灭亡？破坏白雪公主？闹够了吧？我们的使命是守护白雪公主啊！然而您却说要破坏它，是疯了吗？” “我没有疯。老夫这百年来一直思考这件事，为此苦恼不已。人类是否真有存续的价值？是否值得牺牲纯真而勤勉的村民，只为了守护人类？” “您、您在说什么……” 我大受打击。仿佛自己的存在价值被全盘否定。没想到村中最年长的卡莫密尔村长会一脸当真地说出这种话，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我、我们机器人……不就是为了替主人工作而生的吗？这不就是我们的存在意义吗？” “过去确实是如此。可是，并不表示今后也一定如此。” “怎么这样……” “你们也看过了吧？人类无情残杀人类的那段‘影像’。” “这、这……” 我张口结舌。可怕的记忆在脑中复苏。对立的两群人，怒吼与喧嚣，对峙与炮火，还有那狂风暴雨般的血红飞沫——屠杀——潜入地底的白雪公主——被留在地面的人们——袭击他们的强烈寒流…… “等一下，村长。” 碧斯嘉丽雅从旁插口。 “可不可以按照顺序一一说明呢？一下灭亡一下破坏的，太笼统了，我听不懂你想表达什么。” “嗯，你说得没错……那么。” 村长重新在沙发上坐正，看似就要进入正题。 “事到如今也该说了，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6 那是关于“终焉之时”的故事。 冰河期即将降临世界之前的时代，人类正苦于严重的能源不足。石油、煤炭、天然瓦斯、铀矿……各种能源资源已被采伐殆尽，剩下的只是一片干涸贫瘠的大地。然而，已彻底习惯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废弃的社会系统，只是更加贪婪地索求能源。一如肥大的胃袋像无底洞般需素食物，人类仿佛饥饿的野兽，持续对能源需索无度。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世界各地战乱频仍。 然而，这丑陋的斗争终于也画上休止符。靠的并不是大国的武力，也不是妥协签订的经济协议，而是某种新技术的发明。 水晶株。 这项发明其实是某种偶然之下的产物。 从上个世纪延续下来的电信开发竞争，到了晚期特别集中在电池的高性能化。在电池的进化过程中，产生了一种被称为“水晶循环方式”的高性能电池。这种以高纯度水晶与微量锗元素及碳元素组合制成的“水晶株”，正如其名称所显示的，就像“一株一株”的植物，是一种能够增生的特殊金属。只要浸在加入碳元素溶解后的液体池——俗称“田地”——中，以低温保存的“水晶株”会逐渐变大，只要一星期，体积几乎能增为两倍大。 而这种水晶株中，蕴藏着庞大的能源。这种能源的功率与铀矿类似，而且无须担心放射性废弃物的影响。此外，利用名为“分株”的方式，还能将水晶株无限量产，与终需面临衰竭的石油和煤炭不同。 真可谓奇迹能源。水晶株的身价不断高腾，转眼取代火力、水力、风力、核能等既有的发电方式，在世界各地掀起一股空前的水晶株风潮。水晶株的生产方式很简单，只要有微量的“株”，轻易就能再制。因此，随着一种名为水晶炉的发电技术普及，不分先进国家与发展中国家，水晶炉迅速遍及全世界。其中更以发展中国家的电化与工业化，更因此呈现爆炸性的成长，出现一场被称为“水晶革命”，足以名留世界史的技术革新。 然而，这种只需少量即可产生庞大热能的奇迹物质，却在某日突如其来地变成恶魔物质。水晶炉正式运作约五十年左右时，在世界极东的洛滨乌姆国，第一发电厂的炉心温度出现急遽降低的现象，原因不明。即使已启动安全装置，紧急停止水晶炉的运作，温度仍不断下降。很快地，整个水晶炉完全冻结，冻结范围更不断扩大到发电厂周围。最后，整个发电厂周边皆化为冻土。这个谜样的冻结现象并未就此结束，以发电厂为中心，产生了一团超低温冲击气流——日后被命名为“强烈寒流”——寒流宛如燎原之火，迅速将这个极东小国冻结殆尽。 那情形就像被拧干的海绵一口气吸饱了水，洛滨乌姆国内所有热气都被水晶炉所吸收。仿佛要取回自己过去产生的庞大热量，寒流来势汹汹，锐不可挡。 尽管洛滨乌姆只是个小国，短短三个月内便化为一片冻土的事实，依然震撼了全世界。虽然有少数人顺利逃往国外，买不起价格高涨的机票，被留在国内，活活变成冰晶工艺品的国民依然占了压倒性的多数。 惨状当前，世界各国纷纷停止水晶炉的运作。然而，纵然已有这悲剧的前车之鉴，某些国家还是坚持采用水晶株发电。尤其是大国，拼命用敷衍的安全对策对国民打马虎眼。只因之前灭亡的洛滨乌姆是发展中国家，又是个人口稀疏的小国，不愿正视问题的大国便以此为由，将洛滨乌姆的灭亡原因推说为技术层级的低落与人为疏失。此外，洛滨乌姆境内的冻结现象似乎开始告终，也将世界舆论带往错误的方向。虽然不乏要求停止水晶炉运作的市民，也有许多研究学者提出危险性的警告，事情一旦牵扯到以水晶株发电权为中心的庞大利益，所有的问题都被当局视若无睹了。 就这样，第二次的悲剧，终于将人类逼上无可后退的绝路。最早起用水晶炉发电的各先进国家也发生了与洛滨乌姆相同的冻结现象——“强烈寒流”。规模前所未有地大，冰河瞬间覆盖了那些国家，甚至横越海洋，扩散到全世界。 世界从此进入冰河期，面对肆虐的强烈寒流，人们束手无策，只能尽量远离爆发寒流的水晶炉中心地，前往相对温暖的地区避难。同时，人类动员全世界的机器人，紧急建造避难所。但是，无论哪个国家，这些避难所的居住权都被少数富裕阶级独占。作为劳动力被召集而来的机器人，在避难所完成后，除了留下一部分作为未来避难所的维修人力之外，其他机器人则被无情地报废丢弃。此外，掌权的人类更派出军事机器人，屠杀涌向避难所的大量国民。世界各地都建造了这种站在自私利己主义立场盖出的避难所，少数握有权利的人就这样潜入地底，等待未来不知何时降临的雪融之日。 至今，百年的岁月流逝。 〇 “——以上，就是‘终焉之时’大致上的真相。这里的‘白雪公主’，也是当时建造的避难所之一。” 不容人喘一口气地，村长说完了这一串话。大受打击的我，差点站不住脚。 “人类是丑恶的，人类是愚昧的，人类是邪恶的，人类是——” 说着，村长低垂目光，望向那颗“按钮”。 “应该灭亡的。” “……可、可、可是！” 仓促之间，我一手夺过按钮，紧抱在胸前。 “我、我们机器人、是、是被主人制造出来的，所、所以，守护主人是我们的使命——” “可是，你口中的主人，屠杀了影片中白雪公主外的那些人。” “唔……” “在这里呼呼大睡的不是主人，而是把主人杀光的非人。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但我不认为现在还有为了让他们存活而牺牲村民的必要。” 说到这里，村长暂时打住，抬起头，观察我们的反应。 太过震撼的事实，令我们难以言语，村长又再次做出结论。 “下周，我打算召开村民大集会。到时候会将一切真相告诉村民。要不要按下这个按钮，由大家共同决定吧。你们几个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话就说到这里。 只有头颅的村长滚动着离去，我们面前只剩下发出淡淡雾光的红色按钮。 第七章 该生存，还是该死灭 1 宛如晴天霹雳。 当村长宣布村民大集会的时间与议题后，三百名村民莫不惊愕万分，抗议如雪片般涌入村公所。毕竟议题是前所未闻的“关于人类是否该继续存活”，会有这种结果也是可以预期。 然而，暴风雨般的批判与抗议，很快趋于平静。当架设在村公所广场上的大屏幕开始播放那段“影像”，村民之间爆发的惊愕与愤怒情感，立刻转为失望与困惑，最初前往村公所发动抗议的村民们，在看完影像，听完村长说明后，带着失魂落魄的茫然表情回去了。“影像”的事很快在村落里传开，光是头三天，百分之九十九的村民都来观看过影片。 至于该不该让孩子们观看这段影像，也在协调会上分成两派意见。不过，最后还是得出“孩子们既然已接受‘摘除’，奉献出自己的身体，就该有权利得知实情”的结论。前来参加放映会的孩子里，有不少人因影片内容太残暴惊人而哭叫起来。 不久，当几乎所有村民都看完影像后，整个村子迅速笼罩在一股紧绷沉重的气氛之中。没有人不惊讶、叹息、沮丧，郁郁寡欢。“一切都是为了主人”、“只要主人醒来，这些都值得”——毕竟，百余年来始终怀着这样的心意努力过来的村民们，对主人的信赖瞬间啪啦啪啦地瓦解了。也难怪大家会这么难过。 然而，审判的时刻毫不留情地一天天逼近。只剩下一个星期，村民大集会就要举行了。一开始倍受打击的村民们，也不得不面临“在即将举行的集会上该如何表态”的决断。究竟今后仍该继续接受“摘除”，为主人奉献自己与自己孩子的身体，还是该抛弃至今的生存意义，牺牲主人的生命——村民们被迫面对的，是非常极端的选择。 当然，对于长久以来始终为主人而生的村民而言，要做出决定并不容易。为了找出正确答案，也有人寻求左邻右舍的意见，得到的都只是“我也不知道啊”、“我也很混乱啊”的苦恼答案，反而更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大人都如此烦恼了，更别说孩子们，每天都带着不安的表情过日子。 就这样，集会当天的早晨来临。 2 ——唉…… 那天早上，我全身无力地趴在自家床上。 今天中午就要展开村民大集会了。可是，经过这一个星期，我还是无法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村民大集会上，议题将大分为两个选项方案，进行议论。 （一）人类存续方案……继续和过去一样维持·管理“白雪公主”。 ※不过，为此，全村民皆须背负以下义务。 1“摘除”增加为过去的两倍。 2配给品减少为过去的二分之一。 3即使接受诊察，也不能再更换新零件。 （二）人类灭亡方案……停止“白雪公主”的运作，让人类灭亡。 ※这么做，可以让村民受惠如下： 1终止“摘除”。 2配给品可增加为过去的两倍。 3诊察时可享有更换正版新零件的权利。 议题的内容单纯得近乎残酷。 在零件不足的现状下，若今后也要继续维持白雪公主的运作，村民势必接受“摘除”。换句话说，为了保护人类，村民必须死。反过来说，若要保护村民，人类就必须死。 ——唉。 我们面临残酷的二择一。 以死来守护，或杀生以保命。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人类值得我们牺牲妻子的性命来保护吗？ 为了让人类存续下去，值得我们献出孩子的生命吗？ 然而，若现在破坏白雪公主，那我们这一百年来做的又算什么？ 追根究底，机器人是人类制造出的，我们真的有资格制裁形同造物主的人类吗？ ——怎么办… 这一星期以来，我始终在这样的自问自答中鬼打墙。 “唉……” 不知道叹了今天的第几口气，我翻了个身。难得可以回自己家好好休息，即使有时间独处，我还是放不下操劳的心。 该让他们存活，还是灭亡——这两个选项，该选择哪一个。做出选择的理由又是什么？ 就情感而言，当然想选“人类存续方案”。至今这一百多年，我们不就是为此而生，以再次侍奉主人为目标，一路努力过来的吗？因此，要我抛弃过往一切生存方式，豁出去破坏白雪公主，光是想象就教人颤栗不已。 ——但是。 有两个问题。第一，为了维持白雪公主的运作，伴随而来的是村民莫大的牺牲。照现在的摘除步调继续下去，一定会有更多村民牺牲性命。坍方所造成的牺牲者也只会愈来愈多。即使如此却仍坚持留在村中守护白雪公主，未尝不是一条慢性自杀的毁灭之路。倒不如说，在冰河期结束之前，村民便已全体死灭的可能性还比较大。 另一个问题是，正如村长提起的，我们有什么理由为了守护主人做到这个地步。现在沉眠于白雪公主里的主人，是不惜牺牲大量主人，也要自私求生的人们。他们真的是村民们过去誓言效忠的温柔主人吗？他们和对我那么亲切温柔的园长，真的是同样的主人吗？倒不如说，沉眠于此的主人牺牲了我们敬爱的温柔主人，反而该视他们为主人的敌人才对。可是，就算这样，我们真的应该破坏白雪公主，杀死毫无反抗能力的主人吗—— ——唉，真是……！ 继续找不到出口的思考，始终无法做出结论的我，精神回路一片混乱。这样下去，实在不认为自己在今天的集会上能顺利发言。 除了几名修理到一半的村民外，几乎全体村民都会参加。我想，大家也和我一样很难做出结论，集会的结果会是如何还是个未知数。这么一来，集村民绝大信任于一身的村长意见——人类灭亡方案——通过的可能性自然很高。然而，我却没有任何足以反驳的理论和觉悟。 “嗨，我要进去喽。” 不经敲门就打开玄关，探头进来的，是头戴贝蕾帽的大姐头。 “怎么啦，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真浪费那张可爱的脸。” “可是……” 一想到今天的事，我就沉重得提不起劲。 “碧斯嘉丽雅打算怎么办？” “我想投给灭亡方案。” 我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 “哎呀，意外吗？当然啦，心里是会有些抗拒，可是只要想到村里的窘境……” “窘境……” 村民零件不足的情况，已经到了极限。继续摘除大家体内的零件，肯定会出现因零件不足而停止机能的人——也就是死者。 “你要上台发言吗？” “当然要啊。状况再恶化下去，只会因零件不足而造成全体村民灭亡。所以，身为技术负责人的我支持人类灭亡方案，我会这么说。” “这样啊……” 今天的集会，只要有意愿，无论几次都可以上台发言。毕竟事关村落的未来，也是关乎我们存在意义的重大议题，这么做很合理。当然，我也有发言权。 碧斯嘉丽雅忽然低声轻喃： “我再也无法忍受……不想再看到明明有救的生命从眼前消失……” 身为一位技术人员，同时也是医生的她，会有这样的意见是很自然的事。只要白雪公主一解体，将可回收大量零件，这么一来，或许能救助超过百人的性命。这一点，想必她比谁都清楚。 “我是这样想的。如果白雪公主再也不动了，那就表示命已该绝。已经照顾了他们超过百年，冰河期还不结束，难道不就表示人类注定该灭亡吗。” 碧斯嘉丽雅说得斩钉截铁，清楚明白。这样的决断力真的很惊人。 “可是，我们至今一直都为主人努力啊！” “这我知道。可是，沉睡在那个白雪公主里的主人是把同胞杀光的人，不是吗？而且，地表会陷入冰河期，也是这些家伙害的。” “那是……” “我所敬爱的‘主人’，是懂得珍惜机器人，不管故障几次都会坚持修好，就算最后还是修不好，也会对报废的机器人说声‘至今谢谢你’的人们。我在维修工厂工作时，身边都是这种温柔善良的主人。所以，我的主人不在白雪公主里……我的主人，只留在记忆之中。” 说完，碧斯嘉丽雅紧紧抱住胸口。 嘴上虽然说得斩钉截铁，她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开朗，紧咬着嘴唇的模样，反而带着一抹悲痛。我知道，这一定是苦恼许久才做出的结论，所以我一点也不愿意说出任何带有反对意思的话。 “哎，你考虑清楚再决定就好。不管哪一种选择，都不是绝对正确的嘛。” 接着，就在她要离开时，又这么低声说了一句： “其实——” 深深拉低帽沿，她低沉的声音听来像在祈祷。 “最好是有机器人和人类双方都能得救的方案。” 3 碧斯嘉丽雅出去之后，我还是继续闷闷不乐地烦恼着。 距离村民大集会只剩下不到半天了。虽然在集会上发表意见并非每个人的义务，但我身为村民之一，又是副村长，必须清楚表达，才是负责任的态度。我很讨厌自己成为一味听从多数人意见，随波逐流的人。 ——“我想投给灭亡方案。” 碧斯嘉丽雅的回答很清楚。这是很符合她个性的判断，我也不认为她的判断有错。 ——如果支持灭亡方案，将白雪公主破坏之后…… 为了白雪公主而毫不吝惜使用的那些最新型零件，将能瞬间解除村落零件不足的问题。不只维赛亚的“肚子痛痛”能够痊愈，杉叔的脚可以再次走路，丽芙的喉咙也能再次发出声音了吧。还有派翠利的眼睛，也可以重获光明了。将零件还给每个曾接受“摘除”手术的村民，让大家恢复原有的机能，相信村里将会重新拥有过往的活力与笑容。而且，这么做并非出自村民的自私自利，充其量只是“拿回身体原有的东西”。在这里守护白雪公主超过一百年的村民，至少该有这么做的资格，我是这么认为。 ——然而。 这样做真的好吗？只有自己像这样活下来，却将过去坚持守护的东西抛弃，这样真的好吗？对一手打造出我们的主人见死不救，这样真的对吗？摇篮里甚至还有婴儿，也要对他们见死不救吗？那么，只救活婴儿呢？只救活不曾出手“屠杀”的人？一个一个筛选？我们有这么做的资格吗？ 愈是思考，我就愈是混乱。 不断不断不断苦恼的结果，脑中响起这种时候总会想起的那个声音。 ——你辛苦了。 那是我还在当保母机器人时，非常照顾我的园长。 ——你也可以休息了。 园长总是很关心我，不管什么时候对我说的都是慰劳的话。即使已经是个老先生，腰也直不起来了，手也总是抖个不停，却依然随时笑眯眯的园长。只要他一出现在托儿所的庭院里，孩子们一定拥上来包围他，园长就是这么受欢迎。就连我坏掉的时候，直到最后都反对报废，执意送我去修理的也是园长。对我而言，对“主人”的原始记忆就是那个托儿所，那间春风吹拂窗帘的午睡房，还有那张温柔的笑脸。 ——园长……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对？ 精神回路之中，园长总是微笑着。百年来，我努力工作守护白雪公主，都是为了这张笑脸。对此我从未后悔，甚至感到自豪。 园长温柔的笑容，托儿所里的孩子们稚嫩无邪的睡脸，还有那些亲切的妈妈们——就这样，保母机器人时代的回忆始终无法从脑海消失，而我也无法决定答案。天平的两端，一边是村落里孩子们的安详睡脸，一边是托儿所里的孩子无邪的睡脸，摇晃的天平，无法朝任何一边倾斜。 ——真的，最好能有对人类和机器人都好的方案。 碧斯嘉丽雅说得没错。如果能有这样的方法一定是最好的。可是，就因为办不到，所以才会这么苦恼，这么犹豫。那种做梦般的解决方法，怎么可能轻易找到。 “唉——要是冰河期能够结束，一切就有办法解决啦……” 我把那个绝对不可能的可能说出口，反而让自己更加陷入沮丧。 就这样，毫无建设性的任凭时间流逝，过了三十分钟。 ——等等喔。 我猛地抬起头。 ——只要冰河期能够结束。 追根究底，之所以会建造白雪公主，就是因为地表进入冰河期，导致无法居住的缘故。所以只要冰河期结束，摇篮就能回到地面，重获“觉醒”，人类的黑夜也将迎向黎明。没错，只要冰河期能够结束…… ——咦？ 我倏地从床上起身。 ——地面上现在是什么情形？ 察觉这个可能性时，电信讯号快速窜过我的精神回路。火花迸散，啪啦啪啦地将情报整合为一。这种现象就是人类口中的“灵光一现”。 ——寒暖温差大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裂纹…… 冰上三轮车把手上出现神秘裂纹时，碧斯嘉丽雅曾提过“寒暖温差”。 ——可能和最近温差起伏剧烈有关。我想下次举行‘健检’时，把重点放在冻伤检查好了。 村落里不断增加的金属冻伤，原因就出在“寒暖温差”。说过这句话的人分明就是我自己。 寒暖温差。 换句话说，就是气温变动——既然“地底”的气温产生变动，是否表示“地表”的气温也在变动呢？ ——是啊。 这是我希望的推测。希望是这样。虽然这可能只是从我的希望中产生的幻影。可是，现在我只觉得那是一个非常好的主意，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依然十分值得一试。 “好！” 我站起来，抓了外套就往房外跑。 ——到地面上看看吧！ 4 于是。 站在旋转的纺锤上方，我仰望天顶。头上是一扇厚重的门扉，散发黯淡的光泽。 ——之后，村长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我用擅自从村长室拿出的认证钥匙打开那扇门。隆隆……门发出笨重的声音被我推开，不时有冰屑沙沙掉落。 ——通道似乎是畅通的。 打开那扇厚重门扉之后，眼前是一条垂直向上的道路。这条下水道般的地道，被称之为“产道”，当初白雪公主就是通过它沉入地底，之后也就这么留了下来。等到将来雪融的那一天，经由产道将摇篮送往地表也是我们村民的任务。超过三百个机器人被送到地下，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最终需要三百个运出摇篮的人力。 ——碧斯嘉丽雅不知道会怎么说…… 到地上去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若是平时，我至少会先跟碧斯嘉丽雅商量过后再行动，这次却没有办法。 ——“我想投给灭亡方案。” 怀抱希望人类存续想法的我，和她一定会起冲突。那么一来，她一定会很痛苦。所以，这件事非得靠我一个人完成不可——我这么想。 ——好，走吧！ 我朝梯子的第一格伸出手，开始往地上爬。 5 无止尽的深沉黑暗。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产道”中，为了不失足踩空，我小心翼翼地向上爬。视觉装置发出的光只能照亮前方几公尺，有种从深海里向上浮起的感觉。 ——实际情形到底如何呢？ 用来观测地面气温的远程温度计，早在三十年前就坏了。只要冰河期还未结束，就不能随便消耗珍贵的零件，所以至今一直没去修理它。 ——问题出在“发电厂”。 地表有一座大型的发电厂。据说为了建造白雪公主，当初投入了数千台机器人，这座发电厂就是用来供应机器人电力的设施。只要发电厂能够运作，回到地上之后的生活——尤其是主人们生活所需的电力——就能充分维持。若地表还处于冰河期中，那自是另当别论。不过，只要气温一回复，发电厂就有希望再次运作。 ——如果可以，希望能亲眼确认发电厂开始运作…… 内心怀着淡淡的期待，我平静地沿着产道向上爬。在这个直径十公尺的纵向洞穴里，到处都是突出的冰柱，梯子表面也结冻了。虽然只能用掌心摸索着前进，速度一直快不起来，但这时最忌讳的就是心急。在没有安全绳的状况下，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就算是机器人也不是开玩笑的。 我就这样默默向上攀登，过了一段时间。 道路前方突然受到阻挡。 〇 ——唔…… 在一路顺着梯子往上爬的我面前，出现了一道厚重的冰壁。 产道愈往上愈狭窄，现在只剩下不到直径五公尺了。冰块如栓塞般堵住这条狭窄的通路，似乎是渗入产道中的地下水结冰造成的。 “伤脑筋……” 我姑且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形状像荧光棒的工具，像照亮口腔的牙医一样凑近冰块。发光的尖端一接触上去，冰块就发出“滋”的声音化为水分蒸发。这种被昵称为“黑点”的工具，正式名称是“携带型指向性热波照射装置”。和以前用来融化隧道冰块的“小太阳”原理相同，简单来说就是一支“会发热的笔”。 我用笔尖压在冰块上，缓缓深入冰块之中，将其融化。然而，不管融化了多少，冰块还是完全没有消失的迹象。 ——简直没完没了啊……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束手无策。在这里放弃未免太令人不甘，只用现有的装备融冰，又会花太多时间。 “伤脑筋啊……” 我从精神回路里叫出地图。位于“沉睡森林”正上方的“产道”，是一条笔直的通道。正因为是一条单纯的直线道，一旦前方受阻，立刻变成死路。 ——又不能把土挖开…… 我操作立体地图，放大后再旋转。地图像风车一样，在精神回路里团团打转。 ——咦？ 这时我发现了。 “这是什么？” 将无意间叫出的点检用地图放大后，表面出现了细细的虚线。虚线从产道上呈树枝状像外伸展，弯弯曲曲地通往地面。乍看之下，就像错综复杂的蚁穴。 “这是……工程作业用隧道……？” 我读出地图上标示的简短说明，这行字的后面还接着一句“搬运泥沙用”。 ——这该不会是……！ 百年之前，白雪公主沉入深深的地底。为了容纳这么巨大的建筑，施工时肯定挖出不少泥沙。这么说来，这些隧道应该就是当时用来运出泥沙用的工程隧道了。 ——与其在这里推论，不如找出证据证明吧。 我按照地图上的标示，往回退了几格阶梯。下降了约莫五公尺后，仔细观察四周的墙壁，如果我的推测无误，应该就在这附近—— “有了……！” 在冻结的墙壁上找到一处颜色略有不同之处。如果没有靠近观察，一定无法察觉那微妙的渐层变色。变色的部位，在墙上围出一个两公尺左右的圆形。地底埋过东西之后，一定会留下“痕迹”，这就是那种痕迹。 ——肯定没错。这里，从前就是那种隧道。用来运出泥沙的工程隧道。 我从口袋里拿出荧光棒——“黑点”。一手谨慎地抓住梯子，一手小心翼翼沿着两种颜色的交界处，开始将冻结的冰烧融。烧出一个圆形之后—— “喝！” 朝墙壁踢了一脚，那个圆形部分的墙便往另一侧倾倒，露出一个漂亮的圆形洞穴。 ——果然没错…… 眼前出现了一个黑暗的隧道口。 6 右、右、左、上、左，稍微下降，再往上。 进入迷宫般的隧道后，我默默前进。 忽视怎么看都像顺便挖出的细窄通道，只朝还留下许多提灯挂在隧道里的方向前进。我凭着自己的判断不断往前，到目前为止，方向还和地图完全一致，可见并没有错。 ——即使如此。 沙沙……每次踩到什么时，我还是会吓得把脚抬高。 “唔……” 刚才踩到的，是断掉的手臂残骸。滚落一旁的是因冻伤而粉碎的躯体，再过去是头部，像个品味奇特的雕刻品般，睁大眼睛贴在路面上。这些，全部都是机器人的遗骸。 ——这已经是第六个了…… 进入工程隧道之后，每隔五分钟就会像这样撞见机器人的遗骸。不难想象，他们都是建设白雪公主时殉职的工程机器人。 “……果然还是不行吗。” 我抱着希望打开每一个机器人的胸腔，检查内部情形。不过，第六个机器人也和前五个一样，精神回路呈现金属冻伤末期症状，完全粉碎。没有一个人存活。 沙沙沙沙，精神回路的碎片像干燥的沙，从我手中滑落。这令我想起临终时的嘎哔，内心掠过一阵哀怜的心痛。 ——抱歉，没办法救活你们…… 这些无法进入避难所，无法进入村落，在此力竭而死的机器人，死前不知道在想什么呢。我被选为村民只是运气好，就算当时死在这里的是我，也一点都不奇怪。由于精神回路似乎被动过什么手脚，那时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这些机器人很有可能是当时与我同甘共苦的同事。 “真的很抱歉……” 我一边向他们道歉，一边踏过堆满隧道内的遗骸小山向前进。 冻僵的遗骸，像脆硬的霜柱般一踩就碎了。 〇 又过了一段时间。 ——咦？ 我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隧道内隐约传来仿佛吹奏乐器时的声音。 ——风……？ 产生某种预感的我，自然而然加快了脚步。 继续往上爬，我愈来愈确信。吹过冰穴的风，毫无疑问是从外面吹进来。 ——好近…… 以声音的来源为目标前进，不久后，爬进一个宽敞的空洞。我持续朝洞穴深处前进。不过，通道一点一点变窄，到最后又被堵塞的黑色泥土挡住去路。 ——还是不行啊…… 确认地图，虚线果然也在此中断。这里本来应该是通往地面的穴道，如今被崩落的大量泥沙掩埋，所以才无法前进。 “伤脑筋……” 就算从现在开始找出别条路，也得先回头再走一次刚才那一大段距离。 集会还剩十五分钟就要召开了。 ——走回头路一定来不及。可是…… 就算无法跋涉到地表，若是至少能确认到阳光的存在——就能视为地表气候正在恢复的证据。剩下的，只要去那个地方拍摄影片和测量温度，在集会上提出，就能作为说服大家的材料。 可是，和我那虚无缥缈般的希望完全相反，隧道内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光是把视觉装置的夜视机能开到最大，勉强慢慢向前走，就已耗费我所有心力，实在不认为有机会看见阳光。 ——万事休矣……是吗。 我坐在沙土堆上，叹了一口气。尽管距离应该已很接近，从地图上看来还是差了将近一百公尺的高度，要徒手挖掘也是不可能的任务。 ——糟了…… 还有十分钟，集会就要开始。到那时候，以村长为首，村里德高望重的人们一定会群起主张人类灭亡方案吧。碧斯嘉丽雅也会是其中之一。这么一来，集会的结论就会是—— “可恶……！” 我用力敲打沙土堆，早知如此，不如留在村子里别来。这样，至少还有在集会上发言的机会。不，现在回头应该勉强来得及。 ——只能回去了吗…… 我咬紧牙根，做出撤退的决断。既然隧道堵塞无法前进，我也只好回头。要是能多个半天有多好。即使我这么想，已逝的时间也不可能回来。 我站起身，用双手拍打脸颊。 提振精神，很快往回冲。路径已记忆在精神回路中，回程比来时简单多了。仿佛要向黑暗的隧道挑战一般，我用来时的两倍速度冲上回头路。 ——得快点回去才行…… 来这里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能够察觉我不在会场的人想必也不多，就算察觉了，村长不太可能因此延后开会时间吧。现在的我对村长而言，是会妨碍他意见的存在。 在集会结束之前，一定要想办法赶回去——怀着这个念头，我在黑暗的隧道中拼命赶路。 ——唔！ 脚底突然打滑。 7 “哇哇！” 因为赶着前进，来不及做出防御动作，更不巧的是，跌倒的地方刚好是个斜坡，我足足滚落超过十公尺，撞得遍体鳞伤。 “咕呜……” 全身剧烈疼痛，双臂用力，勉强撑起上半身。身体好烫。 ——哎呀…… 比起疼痛，懊悔更令我全身颤抖。抱着一丝希望朝地面前进的我，不但未能抵达，还连回头路都走不好。我为自己没有一件事做得好而暴躁不已，更重要的是察觉自己的无能为力，使我深受打击。 就在此时。 ——咦、咦……？ 回过神时，眼前是一片雪白。原以为是视觉装置故障，但视野里一点一滴恢复了色彩。想必是我突然进入明亮的地方，光线自动调节机能一时跟不上来的缘故吧。以人类的身体来说，这种现象就叫“刺眼”。 ——刺眼……眩目……？ 我翻了一个身，仰躺在地上。 “啊……” 这里是个空洞，挑高的洞内空间里，出现仿佛利刃在地表割出的尖锐沟穴——巨大的冰隙。透过这个缝隙，身在地底的我也能仰望天空。 天空。 从天上洒下的那光线毫无疑问地是—— 阳光。 “啊、啊……” 我发出惊呼。差点放弃的希望，照亮跌落黑暗绝望底部的我。 是光。 温暖的光。 人工皮肤立刻感测温度，我得到一个更好的消息。 〇.二度。 对人类而言，虽然仍是令人颤栗的低温，可是，对生活在零下地底世界超过一百年的我来说，感受到的却是温暖和煦的阳光。 “啊啊……” 我躺成大字形，沐浴在阳光下。 “太阳原来是这么温暖吗……” 令人怀念的太阳。沉在数据深海底的太阳记忆逐渐复苏。那是在托儿所午睡房内感受过的，从枝叶间流泄的阳光。此时照进地底的阳光，和那时的阳光好像。 ——对了，得快点…… 尽情享受了一会儿睽违百年的阳光之后，我将手放在耳边的天线上。 “这里是艾玛莉莉丝……！” 用无线通信装置发出呼叫。 “请回答，这里是艾玛莉莉丝……！” 还剩下不到五分钟，集会就要召开了。虽然再怎么样也赶不上开始时刻，至少可以马上用无线通信装置联络大家这个好消息。阳光的画面、恢复到零度以上的气温……虽然还无法掌握到科学实证，至少已备齐了具有充分说服力的材料。有了这些数据，村里的大家一定能理解。 “听得见吗……？这里是艾玛莉莉丝……！谁都好！快回答我……！艾斯邦！盖兹！碧斯嘉丽雅！村长！” 试了好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 ——怎、怎么办…… 不知道是输出功率太弱，还是讯号中继基地台故障。总之，无线通信装置甚至连杂音都收不到。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时间在毫无作为中流逝。要是这时能有碧斯嘉丽雅在身边商量就好了——不过，继续这样想也不是办法。 ——嘿！ 我抬起上半身。 既然无法通讯，那我回去就好了。直接亲口告诉大家就好了。再说，或许回村落的途中，讯号说不定就接上了。总之，继续在这里踌躇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只有这个是绝对不行的。 可是。 “唔……！” 就在我起身的瞬间，一阵剧痛窜过脚部。仔细一看，右脚朝不自然的方向弯折。 ——不会吧……！ 急着查看受伤的状况，原来是关节部位的零件折断，刺穿了人工皮肤。机油咕嘟咕嘟地从伤口外漏，火星迸散。 ——咕呜…… 刚才一直没发现，是因为损伤太严重，身体启动自动阻断痛觉装置的缘故吧。不过，连警告音都没响起，这就无法解释了。说不定，这也是“摘除”的副作用。 总之，我马上展开紧急修理。从口袋里取出化学纤维绷带和绝缘胶带，以脚踝为中心缠绕包扎。 这样就行了。这么想着，我试图起身。不料—— “唔……” 膝盖再次发软，损伤部位的严重程度超乎想象。无论是漏油的情形或发烫的状况都非比寻常。 ——唔咕……！ 我心一横，无视伤口用力站起来，往前走。喀答、喀答……每走一步，右脚就会折弯一次。我张开双手，勉强保持平衡，速度却完全快不起来。这么一来，速度比刚才一边迷路一边前进时还要慢。 确认当下时刻，集会就要开始了。 ——真是的！这么重要的时候，我为什么会出这种错！ 狠狠责怪自己，同时仍死命拖着受伤的腿往前进。脚踝烫得很夸张。这样下去，说不定零件会烧坏。不、不能顾虑这么多了，现在无论如何都要前进—— 就在这个时候。 啪叽一声，我心头一惊，低头往脚下看时，膝盖弯折，我就这样失去平衡摔倒。趴着倒下，全身像触电一样痉挛。电流名符其实地窜过全身，使不上任何力。 “唔、啊……” 我短路了。 8 不断抽搐的身体，发烫的全身。 ——呜唔……唔咕……！ 我依然趴着，拼命想脱离这困境。然而，无论我如何挣扎，短路的回路就是无法修复。 我很清楚原因。直接因素是故障的脚踝，以及伴随而来的发热性短路。间接因素应该是“摘除”造成的机体劣化，最后，是艾玛莉莉丝·奥斯托梅立亚这个机器人长年累月累积的疲劳。 ——系统再启动！复原！快复原……！ 这种时候，理论上应该要先关闭系统，重新启动。然而不知为何，现在的我连重新启动都没办法。这也是摘除的不良影响吗？ ——啊……唔…… 不幸中的大幸是，精神回路似乎平安无损，只有意识维持得很清楚。不过，也正因如此，我焦虑万分，拼命对自己下达“复原！重开机！再启动！”的指令。 时间不断流逝，我的焦躁感也达到巅峰。开始逼着自己，给自己打气般喊“加油”！ 突如其来地，无线通信装置里传来这么一句话： ‘——各位，请就坐。司仪再重复一次，请就坐。’ 那是卡特蕾亚的声音。 ——咦？这是…… 村里举办任何大活动时，几乎都由卡特蕾亚担任司仪。无线通信装置里传来的，就是她在广播什么的声音。 ‘目前已停止接受提问，但这并不表示限制发言，而是为了整理先后顺序。希望上台发言的人，发言次数不受限制……司仪再重复一次，目前已停止接受提问——’ 没错，这是村民大集会的现场转播声。基本上，全体村民都得参加集会，但仍有少数正在修理而无法亲临会场的人，于是，就用这种方式将声音及画面传送给他们。大概是我的无线通信装置接收到这条讯号了吧。 我当然叫了起来——在心里大叫。 ——请回答！这里是艾玛莉莉丝……！请回答…… 然而，没有人回答我。不管呼叫几次都没有反应，只听得见卡特蕾亚的声音和村民们议论纷纷的声音。看来，通讯装置只接收了声音，却没能把这边的呼叫传送过去。就像很久以前的广播电台一样。 时间徒然流逝，只是加深我焦虑的情绪。我动弹不得，除了倾听集会上的声音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就这样，终于—— ‘司仪在此宣布，临时村民大集会正式开始。’ 决定命运的集会开始了。 9 ‘首先，请卡莫密尔村长说明本次集会的主旨。’ 卡特蕾亚的声音一响起，会场便安静无声，接着，我听见村长的声音。 ‘今天，诚心感谢各位千里迢迢集合在此。’ 苍老嘶哑的声音传入我的无线通信装置。此时，坐在讲台上的村长头颅，一定为了环顾在场村民而转了一圈吧。 ‘请容老夫再次说明，之所以提出人类灭亡方案的原因。追根究底，本次集会——’ 村长用沉稳的语气，开始说明召开这次集会的理由。其实所有村民早已被告知今天的议题，这只是做最后确认而已。 集会的步骤分为“主旨说明”、“会场发言”以及“表决”。会场发言的规定是，每人可上台发表三分钟的意见。不过，三分钟只是参考，即使超过时间还是可以继续发言，要上台订正或补充说明几次也都没关系。没有特别规定集会一定要在几点结束，大家一起讨论出众人都能认同的结论，或直到没有人想上台发言后，再进入表决阶段。当然，无论大人小孩，只要是村民，都有发言权和投票权。目前村民的人数是三百零七人，表决时须得到一百五十四人赞同才算过半数。除了人类灭亡方案和人类存续方案之外，如果想提出新的议案或附带决议，也可以自由提出。 ‘——以上，就是人类灭亡方案的提案理由。请大家进行踊跃讨论。’ 平常若放着他不管，总要唠叨上一个小时的村长，今天只用了三分钟。从他严肃的态度与公式化的口吻，连我都能感受到会场的紧张感。宣布将那颗用来停止白雪公主运作的“按钮”放在讲台上后，村长的说明就此结束。 接着，集会很快进入会场发言阶段。 ‘那么，接下来请进入发言与讨论。第一位发言者是——’ 卡特蕾亚的声音再次响起，宣布了第一位发言者的名字。 ‘我想站在赞成人类存续方案的立场发言。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正如大家所知，我们的使命就是守护主人，没错，在村公所广场上看到那段影像时，我也受到非常大的打击。可是大家，请冷静思考看看，这一百多年来我们——’ （海德拉·吉安/家政妇机器人/已运转一百五三年/现居‘胴体’b区） 第一位发言者站在赞同人类存续方案的立场，理由也很明确，守护主人就是我们机器人的存在理由，这点今后也不会改变。至于那段影像，可以理解为非常时期的状况。 ‘——以上。我的发言到此结束。’ 刚好三分钟，发言结束。没有掌声也没有嘘声，听众静静接受了。 ——对啊，对啊。 我依然动弹不得趴在地上，对耳边的发言内容感同身受。 ——因为，守护主人就是我们的使命啊。 ‘接下来，麻烦序号二号的发言者上台。’ 在卡特蕾亚的指示下，第二位发言者登上讲台。 ‘这一星期以来，我犹豫又犹豫。可是，很没用的，至今仍得不出答案。所以我决定保留赞同或否决的权利……我也看了那段影像，老实说，很震惊。至今，我一直很信赖主人，所以到现在还在怀疑那段影像的真实性。因为曾经照顾过我的主人，都是很温柔善良的人。可是，如果那段影像是真的，如果一切都像村长所说——’ （罗比·丹托洛姆/建设起重机器人/已运转一百二十六年/现居‘右脚’d区） 第二位发言者，老实说出自己的“迷惘”。经历了烦恼与痛苦，他还是无法做出决定，所以这次决定“弃权”，结束发言。 ‘接下来，请序号第三号的——’ 发言持续着。虽然内容各不相同，几乎每个人都吐露了内心的苦恼。虽然说是发表意见，大部分人的发言内容，其实都是寻求救赎的心声，最多的意见是“保留”。即使是支持“人类存续方案”的人，与其说是积极倡议人类存续，不如说只是想维持现状的消极意见。 三十分钟后。 我抱着动弹不得的身体，继续倾听集会上的发言。至此已有十位村民结束发言，其中持“保留”意见的七人，赞成“人类存续”者三人，没有人支持“人类灭亡”。 啊，看这情形，至少不用担心人类灭亡方案会被采用了——我松了一口气。 然而—— ‘请第十一号上台。’ 下一个上台发言的人，即将大幅改变会场的风向。 ‘我是碧斯嘉丽雅·爱康萨斯——我支持人类灭亡方案。’ 10 会场一阵骚动。 除了这是第一个跳出来赞成“人类灭亡方案”的人之外，更令大家吃惊的是，发言者是“她”。 她身为协调员，是村落里手腕最高明的维修士，大家的主治医生，更是我信赖的大姐头。 ‘理由很单纯。首先，请大家看看这个。’ 碧斯嘉丽雅的发言顿了一顿，似乎在等待什么。大概是准备要在讲台屏幕上播放的影像吧。 ‘呃——这个是到我诊疗所看病的患者人数。然后，这边是摘除的零件个数，还有这个是……’ 她一边展示数据，一边流畅地说明村落的现状。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谈起这令人沉重的话题，很像她会做的事。 ‘简单来说，若通过人类存续方案，接下来一年内会死去十个村民。’ 会场议论纷纷。 ‘这还是比较乐观的数字，若加上坍方和冻伤，死亡人数可能攀升到这数字的二或三倍。同时，从第二年起，死亡人数还会以加速度增长。五年内，村里大概会死去一百人。若只是这样，那也就罢了——’ 自始至终，她的发言几乎都在说明各种数据，也正因如此，具有很大的说服力。 ‘我一直帮大家诊疗身体，真的觉得大家好努力，拖着这样千疮百孔的身体，仍不放弃守护白雪公主……可是呢，我认为是时候了。大家已经努力超过一百年了，该是放下肩上重担的时候。’ 听得出会场陷入一片安静，大家都专心倾听碧斯嘉丽雅的意见。 ‘为了不让各位误会，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无论这次集会表决采用哪个方案，我都不会放弃自己的任务，就算人类灭亡方案遭到否决，我还是会像过去一样帮大家看诊，也会修理白雪公主故障的地方。绝对不会因为谁和我意见不同，就拒绝帮对方看诊。我只是希望大家无论对人类存续方案赞成与否，都能站在客观立场明白那么做的坏处是什么……以上。’ 她的发言一结束，会场又再次掀起交头接耳的声音。至今发表的几乎都是保留或弃权等消极意见，此时她的意见显得分外清楚明了。 ‘那么，接下来请第十二号上台。’ 卡特蕾亚叫了下一位发言者的号码。 从这时起，会场的风向改变了。 ‘其实我……也站在赞成人类灭亡方案的立场。’ 11 仿佛溃堤一般。 接下来，“人类存续派”的意见锐减，相反地，“人类灭亡派”的意见则明显增加。原本大家都对说出“人类灭亡”这字眼抱持着罪恶感，然而，在碧斯嘉丽雅·爱康萨斯这位村中有力人士的发言支持之下，气氛变得能够容忍这派意见了。 ‘我失去了视力。如果可以，真想再次看看大家的脸。只要能使用正版零件，就能治好我的眼睛。拜托了，请从白雪公主的零件中……’ ‘我家孩子的脚不能动了。就算用我的零件代替也束手无策。可是，只要有白雪公主的零件，孩子就能再次用双脚走路。拜托了，请让我的孩子……’ ‘外子从二十年前开始卧病不起，如果能有白雪公主的零件……’ 这些都是过去曾因“摘除”而失去身体一部分的人，有人肢体残障，有人担心家人的健康，有人失去爱侣——各种不同的请求都是那么迫切，令村民感同身受。会场响起啜泣的声音，连在这里听的我，想起至今大家的付出，也能真切体会他们的心情。 三十人结束发言后，集会进入休息时间。 会场的气氛已完全改变。人类存续派销声匿迹，人类灭亡派声势壮大，已超过半数。 ——糟糕…… 集会已过了两个小时。我的身体依然处于短路状态，趴在冰泠的地上承受焦躁感与无力感的折磨。 继续这样下去，人类灭亡方案将会获得表决通过。到那时候，只要当场按下村长准备的“按钮”，白雪公主就会被永远破坏。可是，到那时候就太迟了。即使后悔也无法挽回，主人们再也不会醒来。好不容易发现人类与机器人得以共存的第三条路啊—— ——快动起来…… 我默念着，强力默念着。 ——快动起来啊，我的身体…… 再次启动、强制关机、注入备份血清——尝试了所有能试的方法，我的身体就是不听使唤。 意识有时会不受控制地涣散。当进入短路状态太久时，为了保护精神回路，身体会强制关机。那么一来就完蛋了。人类和机器人不该彼此对立，应该互相合作才有生路。然而，我们将失去共同迎接的未来。 ——啊啊。 眼前暗了下来。 ——时间……啊……啊…… 视觉装置也被强制关闭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一切就要结束。 会场的声音愈来愈小声。好像有谁正鼓吹着人类灭亡方案，那声音听起来好远，终于再也听不见。 ——不对、不对啊……大家听我说，不必那样对立争执……也可以…… 就在意识中断的瞬间。 我看见光。 正当我狐疑黑暗的地底为什么会闪过一道蓝光时，眼前的泥沙崩落。 ——这……是……怎么…… 尘埃的另一端隐约有个人影，还来不及确认，我的意识已中断。 12 在仿佛半睡半醒的蒙胧梦境之中，我只听得见声音。 集会依然继续着。 ‘……基于以上理由，我支持人类灭亡方案。’ 会场已进入“人类灭亡”的倒数状态。发言者是清一色的“灭亡派”，不再有除此之外的意见。 其实我知道，虽然碧斯嘉丽雅的发言改变了发言的风向，但那只不过是最初的一滴水。村民对零件不足的苦恼，早就成了一杯几乎满出来的水，现在只是从杯中满溢，在整个会场横流。 正因如此，要改变目前的风向并不容易。长达一百年的自我牺牲，都在此时一口气反弹爆发。再也没有人主张“村民的使命”或“机器人的存在意义”了。 ‘还有其他发言者要上台吗？’ 卡特蕾亚的声音响起，会场鸦雀无声，没有人举手。这并非已无话可说，而是人人皆已察觉大势底定，因而沉默。 ——结束了吗…… 在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声音的世界中，我明白终焉之时已然来临。 ‘没有其他发言者了吗？若没有，讨论到此结束，大会即将进入表决阶段。’ 虽然不想放弃却没有时间了。只要会场无人再发言，本次集会就要结束。投票之后，灭亡方案获得采用，按钮按下，白雪公主停止呼吸，人类——主人们将永久死灭。 ——有没有人……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心中恳求，但不可能有人听见。 然而。 ‘——等一下！’ 是谁在大喊。 会场响起一片窃窃私语。短暂空白之后，讲台上的麦克风传出声音。 ‘这太奇怪了！大家、大家都太奇怪了！’ 那是一个稚嫩的声音。 ‘不久之前，大家还那么眷恋着主人不是吗！大家都为了主人拼命努力啊！为了祭典每天练习不是吗！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为什么改变立场了？为什么主人灭亡变成一件好事了？’ 像幼儿耍赖时大吼大叫的声音，继续控诉着： ‘大家告诉我啊！这一百年到底算什么？每天每天，为了主人而努力的一百年！这一百年来我们守护的是谁？这一百年来大家为谁尽心尽力？大家不都奉献了许多零件了吗？接受了好多次摘除不是吗？这一百年当中，死去的伙伴们为何而死？要是现在破坏了白雪公主，大家的死不就白费了吗？他们不就变成明明可以不用死却死了的人吗！再说、再说，现在放弃的话——’ 少女的声音颤抖。 ‘嘎哔他……到底为何而死？’ 我听见“啪！”的声音。听起来，那像是用力拍打发言台的声音。 会场再度陷入一片安静。 少女也沉默了。大家都沉默着。连司仪卡特蕾亚也不发一语。 而我——系统恢复——预备——再次启动——还有三十秒，机能回复——二十秒——十秒——五、四、三、二、一—— 再次启动。 睁开眼，我站起来，向前走。 不知所措的少女站在讲台上。这里是中央舞台，村民大集会的会场。 我的出现，瞬间激起会场上阵阵交头接耳的声音。“是艾玛莉莉丝……！”　“她刚才跑哪去了……？”众人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发言台上的少女露出惊讶的表情望着我。我径直走向她。 “抱歉，我来得太晚了。” “艾玛莉莉丝……” “你做得很好，黛西。” 我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头蓬松的栗子色头发。瞬间，少女眼中浮现泪水。 少女将脸埋在我胸口，只是一瞬间，又像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 “艾玛莉莉丝……你是人类灭亡派？还是存续派？” 大眼睛不安地看着我，我轻轻微笑回答： “哪一派都不是。硬要说的话……各半？” “……咦？各半？” “对，各半。” 接着，我向前跨出一步，握住麦克风，高声宣布： “我要提出紧急动议！” 13 紧急动议。 我提出的，是继“人类灭亡方案”和“人类存续方案”之后的第三个选择——就叫作“人类·机器人共存方案”。 正面迎向众人朝讲台投射的视线，我用充满自信的语气告诉大家： “几个小时前，我去看了现在地上的情形。” 会场顿时议论纷纷。 “这就是证据影像。” 舞台上的大型屏幕上，播映出直到刚才我还一直看着的地面情景。睽违百年的天空，温暖的阳光，上升的气温。包括途中遇到的殉职机器人遗骸在内，我将记录在精神回路中的影像完整播放出来。虽然与人类共存是我的希望，唯有让大家看到一切画面才能做出最公正的判断。 “正如大家所知，地上有一座大型发电厂。在建造白雪公主时，工程机器人的电力都是由那座设施供应的。只要地表气温回升，这座发电厂就可以再度运转，如此一来，即可确保包括空调在内的水电等生活要件，想跟主人再次一起生活，是十分有可能办到的。” 会场的议论声浪更大了，村民们面面相䝼，像是被我说的话击中般，身体颤抖着。当然也有人提出异议。 “要是发电厂无法重新运转怎么办？” 从第一列附近传来犀利的质问。 “一旦出了地面，才发现不行，事情就难以收拾了吧……你敢说绝对没问题吗？” “这……” 被对方的气势震慑得说不出话。我无法不负责任地说出“绝对没问题”。 就在此时。 “没问题的啦！那种类型的发电设施除了主要能源水晶炉外，还有其他附属发电装置，也储备了相当大量的化石燃料！所以不用担心啦！” ——啊…… 我惊讶地望向声音的来源。会场中央，一位红发女性双手扠腰站在那里。一和我目光相对，她便朝我眨了眨眼。 ——碧斯嘉丽雅…… “发电厂一定能再次运转，这个任务就交给我吧。” 她再次打了包票，说得斩钉截铁。 她的出手相助，使我感动得几乎哭起来。在碧斯嘉丽雅的气势之下，刚才提问的男性也难以反驳。口中嚅嗫着“喔、喔、既然如此……”男性坐回了椅子上。 我趁机再发言： “没错，我确实不能说‘绝对会成功’。而且，这个方法从准备阶段起，就需要投入大量劳力。可是，我想请大家冷静思考。就算继续留在村子里，也难保哪天因为大地震而遭到灭村的命运。所以，我们只有现在了，只有趁电池勉强还有余力的现在脱离村子，才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听了我强而有力的说服，村民们脸上开始恢复生气，会场气氛也变得开朗。 所以，我在发言最后打出“最大的王牌”。 “各位，在今天的集会之前，大家都看过‘那段影像’了吧？我也看了，而且必须诚实地说，受到很大的打击……可是。”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枚芯片，高举在大家眼前。那是状如小指的微芯片——高性能记忆媒体。 “记录在这枚芯片里的，不只那段影像。虽然因为途中被覆盖，所以不是很完整，但原本记录的是这样的影像。” 这时，屏幕上开始播映“影像”。 那是日常生活中的一幕风景。 首先出现的，是一位高个子女人。女人坐在长椅上读书，一头长发被风吹得轻舞飞扬。她身旁坐着一个少女，少女穿着女仆装，从耳边的天线即可一目了然，她是个机器人。 正在侍奉主人的机器人。昔日，日常生活里到处可见这样的风景。 女人和机器人仿佛姐妹般肩并肩坐着，阅读同一本书。机器人有时偷瞄女人，有时又撒娇地把头靠在她肩上。这种时候，女人会对她温柔微笑，停下翻页的手，让机器人靠在自己肩膀休息。 最初的影像内容大约一分钟就结束了。接下来，画面上换了一个场景。那是不知何处的小工厂，人类和机器人一起工作。机器人制造的产品由人类负责检查。检查完之后，人类将手放在机器人肩膀上表示慰劳之意。不久，两人便搭着肩离开小工厂，从画面上消失了。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感情和睦的兄弟。 就这样，影像不断改变内容，映出一幕幕人类与机器人共同生活、共同劳动、彼此慰劳的场景。 每一段影像都不到一分钟，全部加起来还不满十五分钟，都是无声静默的影像。最后，画面上打出制作单位的标志，原来这是以人类及机器人共存为目标的宣传影片。 这或许是刻意制作出的东西，或许影像只呈现出对人类有利的那一面，或许人类只把这当作一种空泛的理想论。 就算是这样，这段影像还是唤起深藏在我们心中的，最重要的回忆。 人类总有一天会死，可是机器人不会轻易死亡。失去主人的机器人在报废之前，必须独自度过不知何时结束的漫长岁月。正因如此，过往的回忆将储存在精神回路中永不褪色，不管几次都能重新浮现。那难以忘怀的鲜明回忆，成为永远锥心刺骨的悲伤。 不知不觉，大家都哭了。回想起和主人共度，宛如宝石般灿烂的每一天。 我也想起当保母机器人的岁月。活力十足的孩子们，亲切的母亲们，还有温柔的园长。 我看见碧斯嘉丽雅也在哭泣。她大概是想起汽车维修工厂的主任了吧。那是她偶尔会红着脸提起的意中人。虽然，人类与机器人之间难以跨越的那道墙，使他们永远无法结合。 盖兹也哭了。他一定是想起演员时代遇见的电影导演了吧。收留没有戏约，差点被报废的盖兹，将他培养为知名演员的恩人。 孩子们都在哭泣。曾是保母机器人的我非常清楚，他们正想着过世的父母，以及分离的兄弟姐妹。 每个人都曾经失去。每个人都曾经孤独。在这一心为主人而活的百年之间，每当回想起再也回不去的往日幸福岁月时，总是教人那么感伤寂寞，孤独难耐。可是，我们并不因此而抗拒在这里的生活，反而更乐在工作，积极奉献。因为，我们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再度与主人共同生活。 影像结束了。 我深深一鞠躬，走下讲台。 说话的声音响起，不是我，是卡特蕾亚。 “还有人要发言吗……？” 卡特蕾亚也在哭。她一定也想起心爱的丈夫了吧。 ——啊！ 就在这个时候。 村长出现在讲台上，头颅滚动着靠近我。 我倒抽了一口气。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一点上。 ——他要说什么呢？ 突然一阵不安袭来。我已经没有其他说服村民的材料了，要是这时被村长否决，就再也没有退路。 村长坐上发言席。 接着，只开口说了一句话： “开始表决。” 第八章 再见的燃料 1 最终投票结果如下。 【人类存续方案】二〇票 【人类灭亡方案】九票 【人类·机器人共存方案】二六三票 ※有投票权者总数……三〇七名（投票率100%） ※空白票·废票……五票 “人类·机器人共存方案”以压倒性的多数票获得通过。 发表结果后，村长对会场静静一鞠躬，便回村公所去了。他的背影看来好寂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就这样，我们朝与人类共存的未来，踏出新的一步。 只不过，真正的苦难此时才正要展开。 〇 “不够……？” 在村公所的会议室里，我这么反问碧斯嘉丽雅。 “是啊……不但不够，数量还相差悬殊。” 碧斯嘉丽雅语气平静地说明。 “集会结束后整整三天下来，能收集到的大大大小电池总数只有将近五百个。其中已经充饱电可以用的，还不到一半。” “可是，不够的部分不是可以从白雪公主的充电线里接出来用吗？” 我把想到的主意说出口，碧斯嘉丽雅立刻摇头：“那样行不通。” “距离地面的直线距离虽然只有五百公尺，实际上的移动距离却不知道有几公里。所以，充电线的长度不够。” “唔……看来只能用携带型电池想办法了……” “就是这样。” 碧斯嘉丽雅取下贝蕾帽，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将帽子放在桌上。 村里唯一的发电装饰是“白雪公主”。依靠纺锤内部“水晶炉”产生的大量电力，村民才得以每日正常运作。村中四处都牵了充电线，只要待在村落里，随时都可以充电。 可是，这次的作战计划不一样。在离开村子之后，抵达地表前，这一整段路都无法使用充电设备，自然只能仰赖携带型电池。而且，我们需要的是足以供应全村三百位村民的电力。 “以村民人数平均计算，至少需要维持二十个小时电力的电池。可是，现状只有十个小时，完全不够。” “知道了，总之，在村子里重新收集看看吧。” “也只能这样了。” 碧斯嘉丽雅重新戴好帽子，起身说道：“我再去诊疗所找一次看看。” “在下也去问看看起重工程方面的伙伴。” “我去确认冰上三轮车……老实说，我觉得这只是白费力气。” 各自决定再去有可能的地方找找看，我们就这样解散。 2 准备工作触礁了。 从冰上三轮车或起重机等大型机械的电池，到遥控器、手电筒等小型电池，我们搜刮了村中所有的电池。然而，由于已再三“征收”了好几次，追加收集到的几乎只是生锈或充电底座已烧毁的电池，对计划没有什么帮助。我又突发奇想，取下天顶上的停电备用照明电池，即使如此，还是连不足部分的一成都补不满。 只有时间徒然流逝。 ——怎么办，电池、电池…… 我在自家床上打滚，思考对策。可是，无论怎么动脑筋，脑子还是像干涸的沼泽，冒不出任何好点子。 “伤脑筋……唉。” 就在我深深叹了一口气时。 “喂，裙子怎么会掉在这种地方哩？” “哇！” 我吓了一跳，翻身跳起来。仔细一看，有个面熟的金发男正在我屋里，手指抓的我的裙子甩。 “喂！你在做什么！” 我从这不知羞耻的男人手中抢回裙子。 “不要擅自闯进来好吗！” “我有敲门啊，谁教你不回应。” “你来做什么啦！” “我来安慰哭丧着脸的艾玛莉莉丝小妹妹啊。” “我可没拜托你做这种事。” “别害羞、别害羞嘛……喔，发现一件胸罩。” “还给我，变态！” 我从男人手中抢回内衣。仔细一看，内衣和衣服散落在房间各处，我才想起自己没好好打扫的事。打开盖子拿出电池的八音盒倒在一旁，看起来有点凄凉。 ——唉唉，电池的事到底该怎么办。 捡起失去动力的八音盒，我又开始烦恼起来。继续这样下去，今天下午就得宣布计划延缓了。好不容易鼓舞的士气，真不希望就此低落，最重要的是，延期之后该怎么做，我根本毫无头绪。 “休息一下吧，转换心情也是很重要。” 难得艾斯邦会说出这么正经的意见。 ——说得也是。钻牛角尖也想不出好主意…… 我叹口气，决定稍微休息一会儿。屁股往椅子后面坐，把墙壁当椅背靠。关节发出嘎吱声，感觉身体变得很笨重。 ——唉，最近累积太多疲劳了…… 放松身体，闭上眼睛。“你还好吧？”“嗯，没事。”“那就好。”和艾斯邦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很快也无话可说。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 “——嗳，艾斯邦。” 我慢条斯理地叫了他。转头一看，艾斯邦不知何时已躺在床上了。“嗯？”他佣懒地做出回应。 “问你一件事好吗？” “什么？”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会来救我？” 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微弱。那个时候——当我回路短路，倒地不起时，来救我的人正是艾斯邦。 他朝我瞥一眼，笑了。 “救自己的女朋友，这不是男人的义务吗？” “认真回答我。” “咦，我很认真耶。” 艾斯邦说话的语气怎么听都很轻浮。 “要去地上看看的事，我明明没跟任何人说。” “你去‘沉睡森林’时，被我看见了。” “这样啊……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在那里的时候，发信机的讯号应该接收不到才对。” “你不是钻进工程隧道里了吗？我沿着脚印找到的。” “是、是喔……没想到你还挺机灵。” “多谢称赞喽。” ——啊，这样不行。 我轻轻甩头，明知该好好道谢，却无法顺利说出口。 ——好。 用力握拳，下定决心开口。 “……那、那个。” “哪个？” “那、那个……谢、谢谢你来救我。” “唷。” 艾斯邦从床上挺起上半身，面向我。 “你竟然会老实道谢，看来明天要下红雨了。” “这没什么吧，我偶尔也会……再怎么说，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啊……听起来真威。感觉做什么你都会容许。” “等一下，你想做什么？” 我用双手护住身体。毕竟，这个男人很有可能说什么“用身体报恩”之类的话。 不过，这时的他不一样。 “那，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 “告诉我，‘人类·机器人共存方案’是从哪来的？” “……咦？什么意思？” “就是说，既不选择灭亡方案也不选择存续方案，真亏你想得到这第三个方案。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喔，是这件事啊。” 我伸出食指搔了搔脸颊，揭晓谜底。 “该怎么说呢……就是‘各半’。” “各半？” “嗯……你知道我当过保母机器人吧？那时，园长的口头禅就是‘各半’。” 每次有孩子吵架，园长一定会教他们“各半”的道理。不管是点心也好，玩具也好，统统各半。 “……有一次，小佑和小芙——啊，就是当时托儿所里的孩子，他们两人吵架了。” 我怀念地说起从前的事。那时的记忆，至今仍像昨日一样鲜明。 “吵架的原因是为了抢一颗球。我没办法让他们和好，正在伤脑筋时，园长来了，做了一个提案。” ——那就“各半”吧。 这时，艾斯邦打断我： “球怎么各半啊？又不是点心饼干？” “你也这么想吧？我一开始也这么想。结果，你猜园长怎么做？” 我把手边的手帕揉成球状，丢给艾斯邦。 “他开始玩起传接球游戏。先把球丢给小佑，然后说：‘怎么啦，丢回来给我啊。’起初小佑和小芙不明就里，开始玩起传接球后，渐渐开心起来。回过神时，我也跟着他们一起玩了。” “喔……那个园长还真是会模糊焦点。” 说着，艾斯邦把揉成球状的手帕丢回给我。 “嗯……要说是模糊焦点也没错啦……可是，那时我真的很佩服他。心想，原来还有这个方法。就算不用把球剖成两半，还是可以‘各半’呢。” 园长什么都各半。抢玩具玩的时候，两个人一起玩就是各半。抢看绘本的时候，大家一起看就是各半。 “所以，我才会想到这次或许也可以各半。未来不只属于人类，也不只属于机器人，而是两方各半的未来。” “这样啊……‘各半’的未来……” 艾斯邦从我手中轻轻拿起手帕球，用指尖拨动。那个样子和园长好像，使我有些意外。 “那么——” 这时，艾斯邦问了我一个问题。 “如果无法‘各半’呢？” 〇 这是个出乎我意料的问题。 “咦？无法各半的话？” “比方说……” 他把手帕球拆开，瞬间恢复为原本的手帕。 “如果只有我和你掉进冰河里，等了很久都没有救援，电池也快没电了，继续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因为冻伤而到另一个世界去……这时，备用电池只剩下一个，该怎么办？” “两个人一起用那颗备用电池，一人用一半不就好了吗？” “如果不能这样呢？一人只用一半电池，还是等于两个人都会死。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即使如此，还是各半吗？” “这样的话……” 我直接说出心中浮现的答案。 “那就全部给你用。” “……什么？” 艾斯邦睁大了眼睛，我继续说：“本来就是这样啊。” “上次，你救了我的命。所以这次轮到我救你。如果电池只有一个，就让你一个人用。这么一来，我们彼此都救了对方一命，扯平——就是各半。” “什……” 这时的他，用非常惊讶的表情注视我。 “怎么了？” “……真是的。”接着，他说了很奇怪的话。“大小姐，你怎么每次都这样，要更爱惜自己才行啊。” ——咦？ 我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你刚才，说什么……？” 因为他的口气完全不一样，引起我狐疑的眼神。这时，艾斯邦才似乎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啊……”地倒抽了一口气。 “嗳，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不，没有啊……” 难得看他露出这种惊慌的神情，为了掩饰，还转移了视线。 “只是不小心说错而已。” “真的吗？听你说那句话的口气特别有礼貌，怪恶心的。” “就跟你说是不小心说错了嘛。” “可是听起来，你好像很习惯那么说话？” “总而言之！”他似乎再也不想继续那个话题，声音也大了起来。“都怪你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啦。再说，你刚才的答案根本就不是‘各半’啊。” “哎呀，哪有这回事。而且真要说，你问那问题的前提才莫名其妙呢。‘两个人却只有一个电池’？首先就不可能遇上这么极端的状况吧——” ——咦……？ 这时，我的精神回路内灵光一闪。 ——明明有两个人，却只有一个电池。 两人，一个。 “对了！还有这个办法！” 我双手抓住艾斯邦的肩膀摇晃。“喂、喂，你突然怎么了？”他吓了一跳。 “电池，说不定有办法了！” 3 发出紧急召集通知，三十分钟后，全体协调员已集合在村公所。 “原来如此，亏你想得到。” 碧斯嘉丽雅惊讶得瞪大了眼。 “如何？这点子不错吧？” “何止不错，简直是个超级好主意。毫无疑问能得‘主人奖’啊。” 我想到的办法是这样。 ——两人共享一个。 机器人和人类“各半”，共享一个电池——这就是我想到的方法。 为了维持一个人类的生命，每个摇篮都配备大容量电池。我想到的方法，就是让机器人也接上这个电池。 利用充电线和摇篮里的电池连接，再接上村民的回路。如此一来，村民就不需要原本的电池了。然后再将村民用不到的电池，提供给这次作战计划的部门运用。用这种方法，从村民身上可以一口气“多出”三百个电池。 “可是这么做，摇篮可用的电量不就减少了吗？” 盖兹提出疑问。碧斯嘉丽雅代替我回答：“这个不用担心喔。” “摇篮的电池原本就属于大容量，多负担一台像我们这样的机器人不算什么。或许原本二十四个小时的电量会减为二十二个小时左右，不过，只减少一成算是很不错了。” “那，电池的问题算是解决喽？” “充电用的电线需要我们自己制作，这个交给我就行了。” “拜托你了。” 既然电池不够用，那就去向人类借——一旦想到了，也不觉得这是什么特别的方法。可是，过去之所以从未有人想得到，或许和机器人的心理特性有关。就算自己的零件可以奉献给人类，反过来却是万万不可。这或许可说是心理上的死角，也就是盲点吧。 就这样，在我的主意下解决了电池的问题。真得好好感谢园长的“各半”呢。还有，也分一公厘感谢给艾斯邦好了。 当然，地上的发电厂可能根本不会动，途中也可能遭遇村民或摇篮故障的问题，这些都还得思考对策，等待我们的问题还堆积如山。不过，电池问题是准备阶段最大的难关，解决了这个，可说已向前跨出一大步。 接下来，只要一一克服每个问题，一定能回到地面上——我的胸口点燃了小小的希望之火。 然而，上天仿佛看穿了我这份心思，各种困难接二连三落在我们头上。 就在解决了电池问题的仅仅一天后。 白雪公主故障了。 4 最初接到的，是惯例的紧急无线通信联络。 ‘白雪公主的输出功率降低了！请马上过来！’ 碧斯嘉丽雅焦急的声音从无线装置中传来，我立刻跳起来，赶往沉睡森林。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一抵达沉睡森林，就看到碧斯嘉丽雅趴在控制面板上拼命操作。这情形说明了事态有多严重。 “水晶炉的输出功率异常！啊啊，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仔细一看，面板上显示“百分之四十九”，小数点以下的数字还在不断减少。 “原因是什么？” “不知道！水晶炉的能源萃取准确度大幅滑落……！总之，得追加燃料才行，否则——啊，可恶，低于四十了！” “紧急用的燃料呢……？” “在那里，已经拿出来了！” “好，那让我来！” 我将装在袋子里的燃料——紧急时使用的高纯度固体水晶——扛在肩上。接着，爬上检查白雪公主时使用的梯子，用最快速度攀登纺锤。纺锤的转速比平常慢，散发的光芒也明显减弱。 三十几秒后，我已爬到纺锤顶端。 “碧斯嘉丽雅，我到了！把炉子打开！” “小心喔！” 纺锤一角泄出炽烈的蓝光。与水晶炉相连的燃料补给口打开后，我将固体燃料的安全装置卸除，整块投入补给口。 “怎么样了……？” 将手边的燃料全部投入后，我问下方的碧斯嘉丽雅。 然而，结果是残酷的。 “还是不行！二十、十九、十八……啊啊——” 碧斯嘉丽雅的声音微弱得像蚊鸣。 纺锤慢慢停止运转，输出功率的数据也停在“0.00%”。控制面板上呈现一片红色警告显示，碧斯嘉丽雅颓然无力。 “……够了，已经没关系了，艾玛莉莉丝。” 安静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怎、怎么样了？” 我小心翼翼询问，眼睁睁看着眼前的纺锤慢慢减速，终至停止。 碧斯嘉丽雅摇摇头，轻声低喃： “完全停止。” 〇 发出紧急召集后，所有协调员再次聚集到“白雪公主”来。 “这样啊……” 听了状况报告，村长静静闭上眼睛。 “真的很抱歉。” “这不是你们的错。” 村长平静地说。自从村民大集会后，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好好和村长说话。 “那么，原因是什么呢？” 依然闭着眼睛的村长问。 “水晶炉本身并没有特别的损伤。”碧斯嘉丽雅简洁扼要地回答。“只是，能源萃取率却……” 白雪公主停止运转的理由，简单来说，就是年久退化。长年运转的水晶炉一点一滴累积了不纯物质，致使能源萃取率逐渐减弱。今天的情况，应该是衰弱到极限了。 “还以为再撑个一百年不是问题，没想到这么快就到极限了……” “不能投入紧急用燃料，使它再次恢复运转吗？” 盖兹这么问，立刻被碧斯嘉丽雅否决：“没办法。” “水晶炉只要完全停止一次，就必须要有庞大的能源才能再次启动。就算将现有全部的固体燃料投入，也只是杯水车薪。” 碧斯嘉丽雅压低帽沿，咬紧牙根。可以想见，身为技术负责人，这个结果一定令她很不甘心。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艾斯邦靠在墙上问：“期限只到明天。” 他抬头仰望白雪公主，眉头深锁。连平日总是言语轻佻的他，都露出如此严峻的表情，可见事态有多么严重。 “唔……” 我做不出任何回答。 摇篮本身虽有供紧急状况使用的内附电池，但是只能维持二十四个小时。水晶炉是村里唯一的发电装置，现在它停止了，也无法从外部充电。就算拿这阵子收集到的电池来用，顶多撑半天就是极限了吧。到那时候—— 主人就会死去。 ——怎么会这样…… 宛如突然被告知的不治之症，现实残酷得令人难以接受。白雪公主完全丧失平日的光辉，在只有荧光涂料淡淡发光的昏暗室内，我们的心情也愈来愈黯淡了。 好一段时间，室内一片寂静。 每个人都说不出话，为绝望的事态而大受打击。该如何让心脏停止跳动的病人重生呢。这么困难的问题，谁都无法回答。又不能像人类一样，用电击刺激的方式让病人苏醒。 打破沉默的，是村中最年长的长者。 “简单来说，就是‘纯度’吧。” “……咦？” 我抬起头，村长睁开一只眼，直盯着我看。 “村长，您刚才说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村长静静说明：“水晶炉在长年运转下累积了不必要的杂质，使燃料纯度质量极端下滑。就像用了太久的电池，很快就需要再次充电一样……既然如此，只要补充高纯度燃料，就能提升水晶炉的能源萃取率，使白雪公主恢复运作。老夫说得对吗？碧斯嘉丽雅。” “嗯，是的，没错。”忽然被点名，碧斯嘉丽雅眨着眼睛回答：“正如您所说。不过，想要有高纯度的燃料，就必须有高纯度的水晶株，需要多达足以发动一整座大型发电厂的高纯度水晶株才够。可是，那种东西，找遍了村落里也……” “有的。” “咦？” “那种燃料是有的，而且，纯度还非常高。” 接下来，村长做出更令人惊愕的发言。 “就是老夫。” “……什么？” 我和碧斯嘉丽雅同时反问。 “老夫的身体是用一种叫作‘领头水晶株’的高纯度燃料打造的。将我整个放入白雪公主的水晶炉当燃料吧。这么一来，就能改善现有燃料的纯度，大幅提升能源萃取率——白雪公主就会醒来了。” “您、您在说什么啊？把村长烧掉？开什么玩笑？” “老夫原本就是为了这目的而被制造出来。从头顶到脚底，全都用来保管最重要的燃料。这就是老夫这个机器人存在的目的，我正是为此而生。当上村长，也只是因为这是最适合保管燃料的工作。虽然我总是告诉大家为了‘省电’，其实，老夫的躯体早就成为白雪公主的燃料了。” “等、等等，村长？” 一时之间，我无法消化理解村长突如其来的这番话。 ——村长是燃料？领头水晶株？ “老夫再说一次。只要将我投入水晶炉，就能提升燃料的纯度，使白雪公主恢复运作。接着，才能准备实现这次的作战计划。所以，今天就是老夫和各位道别的日子了。” “村长，您是开玩笑的吧？您平常就是爱开这种小玩笑……？” 我急着追问，村长却摇头否认： “真的很遗憾……” 他的眼里已没有笑容，只有严肃。 ——村长他是认真的。 察觉这点时，我全身刷地发热。 “村长……！” 我跑到村长身边，举起那颗头颅。 “请不要说这种傻话！好不容易大家可以一起到地上去了！就要开始新生活了！没有村长那怎么行！” “没问题的，村落还有你在，也有碧斯嘉丽雅，盖兹也在，艾斯邦也在。还有大家……老夫的任务到此已经结束。” “我不要！” 我将村长紧紧抱在胸前。 “我们不是一起努力了一百多年吗！为什么要道别，不要！” “可是，不拿老夫当燃料，摇篮会死去。” “那、那……对了！大家一起想办法吧！想想看，怎么样才能让白雪公主再次运作。大家一起想，一定能想出好主意！好不好，就这么办，好吗？村长！” “很遗憾，已经没有时间了。想不出办法，明天摇篮就会死……没有任何缓冲时间。” “可、可是！” “现在，只有拿老夫当燃料这个办法了。我就是燃烧热情的男子汉，轰轰轰！” “村长……！” 不死心的我，抱着村长的手更用力了。 “我不放手！村长不放弃，我就不放手！” “艾玛莉莉丝……” “对啊，村长。”碧斯嘉丽雅也伸出手，按住村长。“这时候道别岂不是太伤感了吗。没问题的，一定会有办法。大家一起到地上去吧！” “说得没错是也！村落需要村长是也！” “对啊老头，你都这么老了还这么要帅。” 大家将村长团团围住。 “你们，真是一群好家伙……” 村长感慨万分地说。 “但是，老夫肩负身为村长的责任……还是得就此与各位道别。” “村长！” “放开你的手，艾玛莉莉丝。” “我不要！” 我更用力了。 这时，村长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本不想这么做的……”他先这么低喃了一句，而后大喊： “放手！这是命令！”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的身体倏地颤抖，手也不由得放开了村长。 ——咦，咦……？ “就这样不准动，这是命令。” 这次，全身如冻僵般紧绷僵硬。 身体动不了，连指尖都动弹不得，甚至无法眨眼。 ——不会吧，这是……强制脚本？ 大家都和我一样，仿佛时间暂停般，所有人维持原本的姿势僵立着。 “……老夫向各位坦承吧。” 只有头颅的村长“咚、咚、咚”地弹跳，一路跳到白雪公主中枢的“纺锤”上方。那也是“水晶炉”所在之处。 “其实老夫是来负责‘监视’的。在人类的命令下，负责监视白雪公主是否平安获得保管——换句话说，我是以‘奸细’的身分被送到这里来。” ——怎…… 村长的告白带来强烈冲击，我呆若木鸡。 “那间‘秘密房间’，就是用来监视各位村民的警卫室，用设置在那里的无数监视屏幕，监视着整个村落。倒在那间房里的机器人，是老夫的‘同事’……他在任务途中故障了。” 无视于惊愕不已的我们，村长淡然地继续说，那间‘秘密房间’里之所以布置了人类用的居住空间，是为了在冰河期始终不结束的情形下，让醒来的人类能有地方居住。人类也打算在那间房间里监视村民。 说到这里，村长闭上眼睛。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象征着他的心境。 “你们知道为什么由老夫担任村长吗？一定没人记得吧？明明从未经过选举，自有记忆开始，老夫就已是村长了吧？其实，你们是被洗脑了。人类事先在你们的精神回路中动了手脚，包括刚才的‘强制脚本’在内，都是为了预防万一而赋予老夫的权限——比方说，当你们为了某种理由想加害白雪公主时，就可利用权限加以‘肃清’。” 这时，村长睁开眼，一一望向我们，和每一个人四目交接。 “可是，老夫没有执行指令。我没有办法。你们是那么认真，甚至是太拼命，太老实了……根本不需要老夫执行指令。” 在一片白雾笼罩的“沉睡森林”中，只有头颅的机器人侃侃而谈。围绕在他身边的四个机器人，就像蜡像一样动弹不得。 “来到村落后，老夫逐渐产生改变。明明是被送进来监视你们，回过神来，我才发现和你们一起生活在村落的自己有多快乐。和你们一起工作，一起欢笑，一起哭泣，一起歌唱，一起跳舞——我爱上了这样的生活。曾几何时，老夫忘了自己的使命：心想，要是能永远在村落里过着这样和平、朴实、宁静的生活，那该有多好。” 村长一边缅怀着过去，一边继续往下说。我看着他身后，纺锤的颜色仿佛褪色的老照片般泛黄。 “然而，过了七十多年时，白雪公主的备用零件终于用光了。于是，村民们开始接受‘摘除’。为了维持白雪公主的运作，村民们千疮百孔，甚至有人因此而死……那时老夫开始想，人类什么也不做，只是睡在那里，勤奋工作的你们却必须奉献出自己身体，甚至毁坏、死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种阶级落差，这种等级歧视到底是什么？这么做真是对的吗？继续这样守护人类，让村民逐渐凋零死去，真的是对的吗？人类值得我们做到这个地步也要继续守护吗？追根究底，不能住在地上就是这些人造成的，我们机器人还要再牺牲自己，好让他们存活吗？今后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呢？……老夫不断烦恼，烦恼再烦恼。最后得到的结论——” 说到这里，村长提高音量。 “就是‘人类灭亡方案’。” ——原来是这样…… 我总算理解了。为什么村长会忽然说出要“人类灭亡”的话。当初听来突兀的提议，原来是经过村长不断苦恼深思之后得出的结论。 “所以，老夫召开了村民大集会。村落的未来，该由村中的大家决定。这才是最好的方法。无论结论是什么，我都决定接受。然而，你们的表现超乎我的想象。不是人类灭亡，也不是人类存续，而是发现了第三条路，找到与人类共存的方法。当目睹这一幕时，老夫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结束。” 说到这里，村长低喃：“……开炉。”随着隆隆的声响，纺锤微微震动。接下来，纺锤的壁面敞开，透出水晶炉中的蓝光。 村长“咚、咚”弹跳着，往炉口移动。我全身不住颤抖。然而，在强制指令下，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不行，不要去，我用恳求的眼神凝视村长，村长只是温柔地对我笑了一笑。 “老夫很喜欢你们，很喜欢村中的大家。大家是那么认真，那么温柔，那么诚实，充满勇气和使命感，重视伙伴，绝不会为了私利牺牲别人。老夫最喜欢这样的你们了。所以，老夫才想守护你们。比起利己自私的人类，我认为你们更有资格拥有光明的未来。呵……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在为自己辩护，老夫真是个无能的村长……” 于是，村长留下“遗言”： “……艾玛莉莉丝，你向来最受村民信赖也最有人望。请你代替老夫，担任村长吧。村落的大家就拜托你了……盖兹，请你担任副村长。用你的力量和忠诚，今后也继续守护大家……碧斯嘉丽雅，你的维修技术维系了村民的命脉，今后也请你站在辅佐艾玛莉莉丝的立场，继续支撑起大家……艾斯邦，除了你之外的那三人都太认真，脑筋也太死板了，当他们把自己逼得太紧时，请你伸出援手拉他们一把。” 水晶炉口的盖子缓缓向下移动，上面放着燃料——村长，往蓝光之中沉没。 “再见了……指令解除。” “村长！” 指令解除的瞬间，我的身体又能动了。我向上跳，想追上村长。 “村长！等等！不要走！” “怎么啦……” 即将消失在炉中的那一刻，村长咧嘴微笑。 “这也是为了省电嘛……” 就这样，村长被蓝光吞没消失。炉口完全合起，纺锤再次发光。白雪公主身上闪过网状光束，发出太阳般的光辉。输出功率表瞬间恢复运转，很快地，数据也上升至百分之百。仿佛冰冷的少女脸颊重新染上红晕，白雪公主复活了。 这就是村长的临终。 第九章 前往地上……(一) 1 过了一个晚上，执行作战计划当天。 “全体整队是也！向前看齐！” 在沉睡森林内部，三百位村民排列整齐。一列二十名，共计十五列。每一列中都参杂了男女老幼，孩子们今天脸上都带着乖巧懂事的表情。 “a组，报数！” 在盖兹一声令下，村民们依序“一！”　“二！”　“三！”高声报数。这军队式的确认方式在夹杂了孩子们的声音后，气氛也变得像是小学运动会，令人不禁莞尔。 从a组开始到最后的o组为止，十五组所有人陆续完成报数。列队的三百人加上未入列的六人，总共是三百零六人。除了村长之外，现在所有村民都聚集在这里了。 村长的死暂时隐瞒。除了不愿意让村民受到打击外，协调员们也决议等村民都到了地表，一切安顿下来后再公布村长的死讯，并举行葬礼。 “艾玛莉莉丝小姐，报数完成是也。” “辛苦你了。” 我一边慰劳盖兹，眼神一边往旁边看。 “碧斯嘉丽雅，你那边情形如何？” “稍等一下。” 碧斯嘉丽雅从坐着的椅子上探出身子，正紧盯着白雪公主的控制面板及各种数据表。屏幕上展开的是从不同角度拍到的白雪公主画面，纺锤依然以不变的速率缓缓旋转。 “摇篮数值正常，各种生命征象正常，呃，还有……嗯、嗯，挺好的。” 碧斯嘉丽雅嘴里念念有词，结束最后的点检后，卷起袖子说：“很好！” “艾玛莉莉丝，我这边也准备好了！” “收到！” ——终于到了这一刻。 我将手放在胸口，确认自己的决心。这次的作战计划，关乎人类与机器人的未来。 在将超过三百名主人送到地面，确认他们平安觉醒之前，决不能掉以轻心。 ——村长，请在天上守护我们。我们一定会完成使命。 想起过世村长的脸，我轻咬双唇。 ——嘎哔，你也要看着我们喔！你拯救的那个摇篮，我一定会平安送往地面。 嘎、哔——怀念的声音在记忆中浮现。 “那么，各位！” 我对整队完毕的村民大声说： “从现在起，开始执行运送摇篮大作战！” 瞬间，现场空气因振奋而紧绷。 “作战计划的内容，之前也说明过了，各组分头行动，通过规定的路径将摇篮运送到地表，请遵守组长的指示，所有人都要小心谨慎地运送，那么——” 我高声宣布： “作战开始！” 2 包围白雪公主的围墙缓缓打开，那美丽的动作就像一朵大花绽放，充满震慑人心的魄力。 花开之后，摇篮像刚产下的鸡蛋，从白色的收纳柜里被送出来。鸡蛋般的摇篮被放在输送带上，输送到十公尺前方，行列的最前头——再绑在盖兹背上。他背上已事先装好用来背负摇篮的固定器，和摇篮上的安装磁铁密合固定。摇篮里拉出一根电线，插接在盖兹的胸口。这就完成了出发前的准备。 “头阵出发是也！” 盖兹轻松地背起摇篮，开始攀登墙上的梯子。从下往上看，就像细长的蛋形摇篮沿着墙壁缓缓上升。 盖兹打头阵，后面跟着第二位村民。就这样，背着摇篮的村民一个接一个爬上梯子。不久后，梯子将深入“产道”，在产道内垂直攀登二百公尺左右，就会进入横向的“工程用隧道”。 ——没问题的。 目送出发的村民，我将手轻轻放在胸口。 ——一定会顺利。 时间限制是二十个小时。超过这段时间，摇篮和我们都会死。 最令人担心的，怎么说都是地震。当然，只要一感测到摇晃，所有人都会收到紧急警报，每一组也都持有备用电池。即使如此，我们并无法预测地震的规模。要是遇上令工程隧道整个坍方的大地震，根本就没有办法应付。 ——拜托了，至少现在维持平静吧。 我向大地之神如此祈祷，只能静静等待时间经过。除此之外，现在我什么都没法做。 ‘这里是盖兹，已抵达第一确认地点是也！’ 第一确认地点，指的就是工程隧道的入口处。 “好，很顺利呢！听好了，时间还很充分，请务必小心谨慎！” ‘了解是也！’ 开始十五分钟，已有超过三十名村民出发。按照预定计划，由盖兹打头阵，艾斯邦殿后。我和碧斯嘉丽雅不参与运送过程，直到作战结束为止，都留在白雪公主这边，负责做出指示。 “情况如何？” 我走到碧斯嘉丽雅身边，窥看屏幕上的情形。那里正显示地下世界的地图，无数光点在地图上成列移动。 “能源反应一切正常，看来是很顺利。” “这样……太好了。” 红色光点依然维持着一定速度，在地下世界缓缓前进。预定路径虽已事前输入村民脑中，若途中遇到障碍物，也可能要更改前进方向。 “a区摇篮已全数运出！开启b区！” “了解！请继续前进！” 在指示之下，白雪公主再次发出隆隆声，绽放第二朵花——b区的摇篮也暴露在空气中了。这里的摇篮同样从收纳柜中一一被放上输送带，再安装到村民背上。 ——嗯，很顺利。 只要这样一路顺畅地搬运下去，将摇篮运往地面的计划一定会大大成功——我在心中描绘着这样的希望愿景。 然而。 当第七十三位村民背起摇篮时。 警报响起。 2 “感测到波动！” 碧斯嘉丽雅大叫。 “这次的很大！” 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急迫，触电般的冲击窜过我的身体。 ——怎么偏偏这时发生地震…… “全体停止！”我用无线通信装置一口气对所有人送出联络。“启动操作手册c-1！请采取趴在地上的稳定姿势——” 在指示说完前，警报成为现实。 巨大的波动袭击了我们。 ——呜啊…… 就算想采取任何动作也没办法。失去平衡的瞬间，脚下一个踉跄，身体直接往前倾倒。 “大……大……啊！” 我想对大家做出避难指示，剧烈的震动却不允许我这么做。像一颗被大浪卷走的球，我躺在地上翻滚了无数次，崩落的天顶纷纷如雨落。 ——啊、啊啊…… 这时，我看见了。摇晃的视野之中，眼角先是瞥见碧斯嘉丽雅，再过去是技术组的工作人员，再往后，就是镇座于此的巨大白色建筑——白雪公主正严重倾斜，沉睡森林的基座裂开，现出漆黑的裂口—— ——啊、啊、这不是真的、啊、啊……啊啊啊！ 轰隆巨响。 听见管线断裂声的同时，地面呈现宛如狰狞爪牙般的龟裂。失去地盘支撑的白雪公主开始大幅倾倒，倒塌的重量又加速了地面龟裂向外扩散的速度。一边卷走好几个村民，白雪公主一边激烈摇晃了好几下。之后，伴随着仿佛要将耳朵劈裂的金属声，白雪公主横躺在地上。 到了这个地步，地震依然没有停止的趋势。愤怒的大地，撼摇的空气，世界像带有恶意般毫无秩序地不断摇摆。我蹲在地上的凹陷处，像个钟摆左右摇晃，光是要停留在一个地方就用尽全身力气。搬到一半的摇篮像弹珠彼此撞击，有的滚落龟裂处，有的被压在崩落的瓦砾下方。每个人都全力抵抗着震动，无暇顾及身边掉落的摇篮。 过了好几分钟，地震才慢慢停止。仿佛要为这一切收尾般。瀑布般的蓝光从龟裂处迸发，地下世界充斥巨大的爆炸声。火柱喷上产道，四处奔驰的红莲火焰，令室内充满宛如恶魔的黑烟。 这就是白雪公主临死前的痛苦景象。 4 ——唔…… 重新启动关闭的精神回路，已是三分钟后的事。 ——唔……唔唔…… 指尖用力，想办法挺起身体。沉睡森林里依然黑烟弥漫，不过，像是要抵销黑烟一般，天花板上不断喷出白色的蒸汽。看来是紧急消防栓自动开启，喷洒了灭火剂。 “呜……” 我推开背上的瓦砾，勉强想办法站起来。因为地面裂开，地板也严重倾斜，墙壁和天花板都呈现歪斜扭曲的状态。吞噬了白雪公主的巨大龟裂，像一个将房间一分为二的伤口。 ——啊…… 仓促之间，我赶紧跪在地上，拨开层层堆栈的瓦砾，因为，我从那缝隙之中看见了熟悉的“触手”。 “碧斯嘉丽雅……！” 推开一大片金属板，我摇晃好友的肩膀。过了一会儿她才有反应：“唔……” “碧斯嘉丽雅，你没事吧……！” “我……没事……” 她闪着眼中的亮光，撑起疲软无力的身体。 碧斯嘉丽雅一恢复机能，立刻将触手搭在我肩上站起来。虽然白皙的脸上有几道擦伤，幸好整体看来只受了轻伤。 “现在状况是……？” 按着脖子，发出“嗡嗡”声转头，碧斯嘉丽雅冷静地发出疑问。即使面临这种状况，也不见她露出焦虑的模样，使我多少镇定了一些。 “白雪公主——” 我回头望向后方的龟裂。从宛如悬崖边缘的裂痕中，依然有黑烟喷起，由此可知底下的火灾烧得多么严重。 “……等一下。” 碧斯嘉丽雅露出严峻的表情，开始操作挂在腰间的携带型计算机。屏幕上，无数红色光点，如星空般明灭闪烁。 “怎么样……？” 我战战兢兢窥看画面。 “不行。”碧斯嘉丽雅简洁扼要地说。“没有任何来自白雪公主的能源反应。” “怎么会这样……全毁了吗？” 碧斯嘉丽雅默默点头，肯定了我的疑问。 ——白雪公主，全毁…… 此时已搬出的摇篮还不到一百个。换句话说，现在掉入地底燃烧的白雪公主里，还有超过两百个摇篮，被活活烧死。 “呜……” 震惊与打击令我心痛不已。一想到被害程度之巨，我就差点站不住脚。 这时，我想起村长的话。 ——艾玛莉莉丝，你向来最受村民信赖也最有人望。请你代替老夫，担任村长吧。 这句话推了我一把。 ——村落的大家就拜托你了。 我轻轻吸一口气，按下无线通信装置开关。 “全体村民请注意……！”像是要让自己振作一般，我高声大喊：“请各组回报受害状况……！我再重复一次，请各组回报受害状况……！” 瞬间，凄厉的叫声传入无线通信装置。 ‘沙沙……这里……组……无法……动弹……！’ ‘受害情形非常严重！沙沙……负伤者……！沙……请尽快……！’ ‘隧道塌方……！通路……被阻断……啊啊！’ 地震造成四处坍方，大部分村民都被活埋。我握紧拳头，坚定地做出指示。 “这里是艾玛莉莉丝……！请启动紧急操作手册d-3！还能动的人请协助救出伤者！除此之外的人请负责保护摇篮……！” 5 ‘隧道中断了！怎么办……！’ “请先以和伙伴会合为优先！从你现在所在位置看来，往回走比较近！” ‘摇篮损坏！电、电池撑不久了！’ “不要慌张！请连接其他摇篮，和其他人共享摇篮……！其他的请听从碧斯嘉丽雅指示！” ‘身体卡在沟渠里动弹不得了……！’ “请在那里等待！现在请在那里等待救援！” 求救的讯息如雪崩般涌入无线通信装置。我一一回应，做出指示。现在最重要的，是挽救眼前的颓势。 收集情报，掌握状况，当机立断做出指示。根据村民们回报的信息，加上碧斯嘉丽雅掌握的能源反应状况，我已大致判断得出现状。目前推测有一百五十名村民死亡或失踪，至少烧毁两百个摇篮。受害程度之大，令我不由得一阵晕眩。然而，没有时间悲叹。 “请节约使用摇篮的剩余电力！开启省电模式，除了维持生命之外的机能都先关闭！尽量抑止电力的消耗！以上操作都不难，请冷静回想操作手册内容！” 我快速做出各种指示，为了不让村民陷入混乱而努力。接着，三个、五个……生还者开始慢慢集中到我身边。 为了鼓舞在场的人，我刻意用开朗的语气说： “没问题的！电力还很充足，现在要沉着冷静行动！” 在发号施令之间，刚才受到打击而震撼的心也逐渐恢复冷静。不管怎么说，只能把自己做得到的事做好。要检讨就等到了地面再说。 “重新分配职责！技术组的生还者请到碧斯嘉丽雅身边集合！先将摇篮全部取下检查。还要为负伤的人做紧急处置！孩子们也去帮忙！其他人一起来帮助遭到活埋的人！跟我来！” ——就是这样，艾玛莉莉丝。负起身为新任村长的责任吧。这就是你的使命。 我暗自下定决心，从最早的呼吁开始，已有超过三十名村民集合到我身边了。我当场将这些成员组成救助队，首先前往救出被埋在附近的伤员和摇篮。在视力可见范围内，四处都有传出呼救声的墙壁，从中露出一部分的手足。 ——大家一定要平安无事…… 一边祈祷，一边将被活埋的村民从瓦砾堆里拉出来。沉睡森林本身是一栋坚固的建筑，或许是这点奏了功，陆陆续续发现生还者。我为挖出的村民接上备用电池，重新启动系统，再送往碧斯嘉丽雅率领的修理队。 就这样，差不多救出二十个人时。 ‘你听得见吗，艾玛莉莉丝……’ 无线收到联络，是个我绝对不会认错的声音。 “艾斯邦……？” ‘没错，是我……！’ “太好了，你没事……有没有受伤……？” ‘先别管这种事了，快点到我这里来！把所有能来的人都叫来！有多少电池就带多少！’ “发生什么事了？” 从未听过他如此严肃的声音，使我不禁更加紧张。 他放声大喊： ‘摇篮快不行了……！大量死亡中！’ 6 接到艾斯邦的联络后，我们急忙赶往现场。 “艾玛莉莉丝，这里！” 一进入无线通信范围，就看到那高个子金发男对我挥手。他虽然全身都被黑烟熏得乌漆抹黑，幸好看来没有明显外伤。 “我们走！” “啊，等等我！” 我拼命追上冲出去的他。这里是位于沉睡森林背面的场所，地面除了因满地瓦砾而起伏不平外，还产生严重倾斜。 “这是……！”抵达现场的我瞠目结舌。“收纳柜……？” 像根巨大钉子般插在地面上的银白色物体是白雪公主的收纳柜。现在正从中央弯折成l字形，看上去就像一个按压着肚子痛苦呻吟的人。 “里面情形呢……？” “目前还是安全的！可是，如果不赶快救出来，就会沉下去了！” “你说什么……！” 仔细一看，宛如正被地面龟裂吞噬拉扯，收纳柜正一点一点往下沉。松弛的地基似乎支撑不了巨大的收纳柜。 “这是紧急联络……！” 我立刻发出指示。 “c区的收纳柜即将掉落地底！能动的人请立即赶来集合！大家，请过来帮帮忙！” 村民们纷纷赶到，死命支撑逐渐陷没的收纳柜。然而，就算机器人的臂力不弱，要拉起超过百吨的重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别说现在地基崩坍，脚下又起伏不平，站也站不稳。 ——没办法，不可能拉得上来……！ 我立刻做出决断。 “停止往上拉！下沉已是无可避免的事实！总之，现在最要紧的是把里面的摇篮搬出来！大家，请回想操作手册e-61还有，注意脚下安全！” 随着“好！”的回应声，在场大约三十人很快就定位。两个人一组，以等距离排成一直线。 “艾斯邦！” “嗯！” 我和艾斯邦站在最前面，开始搬出收纳柜里的摇篮。以手动方式解开固定锁，两人一起从收纳柜里搬出摇篮。搬出来后，再小心翼翼交给排在后面的两人组。这两人抱着摇篮，往后再走几公尺，将摇篮交给下一组人。运用火场传水桶的要领，将摇篮一个一个传出去。 不幸中的大幸是，收纳柜中的摇篮几乎毫发无伤。不过，收纳柜本身却不断摇摇晃晃地往下沉，催促着我们赶快。 ——不快点不行！ 我顾不了那么多，一边用粗鲁的动作解开固定锁，一边快速将摇篮从收纳柜里搬出来。十个、二十个……数量陆续增加，然而，收纳柜依然没有停止下沉。柜体已有三分之一左右埋进地面裂缝之中，下沉的速度也愈来愈快。 ——这样下去会来不及……！ 搬出超过二十五个摇篮时，终于到了极限。伤口般的龟裂不断扩大，使收纳柜更加大幅倾斜。我和艾斯邦差点被压在下面，在最后一刻从柜子上跳下来。 “啊啊……！” 收纳柜像被裂缝吸入一般逐渐往下坠。我想起白雪公主临死前的摸样，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其他村民的哀号声也在室内回响。 就在此时。 “大家趴下！” 身边突然闪过一道蓝光。那道光芒，将眼前正在下沉的收纳柜一刀两断。被切断的上半部往前折弯，掉在我们脚边，插入地面。剩下的下半部，则直接落入裂缝中，很快就看不见了。 艾斯邦收起亡灵刀，表情严厉地说： “我可没大方到全部白白奉上！” 7 “c-36、c-39、c-41……c-49是最后了。” 从收纳柜救出的摇篮共有三十八个。将它们全部搬到“沉睡森林”，紧急检查内部状态。即使摇篮外表乍看之下毫发无伤，因为内部系统故障而死去的主人也不在少数。在检查摇篮时，我终于和黛西等几个孩子重逢。哭花了脸的孩子们朝我飞奔，我用力抱紧他们。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遭遇塌方，被封闭在地底深处。对一般人来说这已是绝望的状况，但我们可是机器人。堵住去路的岩石，要徒手去除或是用蛮力破坏都有可能办到。只要有盖兹和艾斯邦的破坏力，想排除一切障碍物逃往地面并不难。 问题不在这里。 ——问题是摇篮。 摇篮需要庞大的电量，内附电池却只够维持二十个小时。换句话说，若无法在这个时限内抵达地表，摇篮就会丧失电力，里面的人类冻死，和摇篮共享电力的村民也会同归于尽。 话虽如此，却也不能返回村中。地震造成的坍方已阻断通往村落的道路。不只如此，村中大部分的区域都因这次的塌方而埋在瓦砾堆下了。现在想想，要是当时村民大集会上选择的是“人类存续方案”或“人类灭亡方案”，现在我们一定还留在村中，下场肯定更严重。 最令我难受的，是遭到活埋的村民们。从剩余电池状况看来，顶多刚好够用到抵达地表，甚至有可能不够用。在这样的状况之下，几乎没有余力前往救助那些随白雪公主坠落谷底的村民。要是那么做，毫无疑问将遇上二次受害——连前往救援的人都因电力用尽而无法动弹。这么一来，村民和摇篮将会全毁。 ——呜…… 我做出痛苦的决定——老实说，这是最糟糕的决定。但是，除了前往地表途中顺道救起的村民外，只能就此放弃大多数被活埋的人。 我悲痛地低下头时，忽然有只手搭在我肩膀上。 抬起头，站在眼前的是艾斯邦。 ‘村长。’为了不让其他人察觉，他用无线通信装置对我说：‘下指示吧。’ 我猛然醒悟。 ——没错，我…… 我是村长。 环视四周，摇篮上的警告标示，像红色萤火虫般充斥室内。显示出剩余时间： “21:47:56”　。 电池的电量所剩不多。可是，不能回村落，也不能帮助被生还的伙伴。 ——既然如此，只有一个办法。 “全体注意……！” 我唤起众人的注意，村民们纷纷望向我。 为了拂去大家的不安，我用力宣布： “这是下一步作战指示……！” 第十章 前往地上……(二) 【robot=105/human=102】 只有一条路可走。 摇篮的电池只能再维持二十二个小时，失去白雪公主的我们，也没有其他剩余电力了。既然如此，只有一条路可走。 ——唯有朝地面前进。 基本方针不变，无论如何，目标就是地面上的发电厂。我重新组织起散落在不同地点的村民，为每一组指派新领队，指示大家重新出发。如果可能，随时与其他组村民会合。若途中失去通讯，就在各自判断之下继续前进，以地表为目标——迅速做出作战指示，我们重新振作出发。 第一个难关是“产道”。 ——小心谨慎，小心谨慎…… 留意脚底不要踩空打滑，我们慢慢攀上梯子。最前面的是艾斯邦，后面跟着碧斯嘉丽雅，尾随她的是大约一百位村民的队列。无论大人小孩，每人背着一个摇篮，默默在梯子上攀爬。眼前的机器人行军，令我想起在烽火中流离的人民。失去故乡，身体受伤，脚步沉重，即使如此仍要继续前进，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无法保证电池的电量足够，也无法保证一定出得了地面。持续的余震仍不放过我们，每次发生时，都必须死命抓住梯子。一股超越悲壮的绝望感笼罩着我们，我不时透过无线通信为大家打气，默默沿着梯子往上爬。 路途是险峻的。 “暂时停止……！” 手还抓着梯子，我用无线发出通知，后续的村民们立刻停止前进。 往上一看，头顶被巨大的冰块挡住去路。从沉睡森林再次出发不过短短五十公尺，已经数不清遇上几次这样的障碍物了。 “这次的怎么样？” “目测约一点四吨，障碍物对面是个空洞。可以和刚才一样一口气处理掉，应该没有问题！” 碧斯嘉丽雅操作手中的携带型计算机，画面上立体描绘出卡在产道里的障碍物形状。 ——很好！ 结束形状分析后，我用无线通信联络所有人。 “现在要打碎冰块！所有人贴在靠近梯子这边的墙上！摇篮尽可能靠墙！” 重复这已经是惯例的警告，我没有等太久。 “全体村民，完成配置！” 碧斯嘉丽雅一边透过屏幕确认，一边通知我村民们已全部采取回避姿势。 “可以了，艾斯邦！” 我发出行动指示，回应“交给我吧！”的艾斯邦，朝头上的冰块伸出右手。指尖迸出眩目的蓝色光芒，出现了他最擅长的“亡灵刀”。黑暗的产道内瞬间被照亮，形成蓝色的幻想空间。 “喝……！” 在吆喝声下，光刀的锋芒一闪而过。一道蓝光随即划过头上的冰块，从被切割的地方“刷”地一声崩落。 就在这之后。 “距离下个障碍物，还有十二点六公尺！” 碧斯嘉丽雅看着屏幕做出确认，冷静地发出低语。 ——还有吗…… 只能前进一小段距离，又是再次停止、警告、破冰、确认安全……有时还得检查忽然发生异常的摇篮。我们的速度就像前进三步倒退两步一样缓慢，然而，除此之外已没有其他方法。 “出发！” 我压抑内心的焦虑，朝梯子的下一格伸出手。 〇 “喝！” 蓝色闪光在黑暗的隧道内一闪，冰块的碎片像下冰雹似的，纷纷落在产道上。冰块、破坏、前进。冰块、破坏，前进——这样的作业默默反复。每个人都强忍不安与焦躁，在这样的气氛中，艾斯邦还是满口懒散的“哎哎，真是麻烦死了……！”现在听起来，却不可思议地教人感谢。 “好了啦，不要抱怨了，好好工作啊……！” “我知道啦！” “好，下一个！” “是是是……吼，艾玛莉莉丝最会虐待机器人了。” 他一边发牢骚一边挥舞手中的刀，划出一道大胆又精密的轨道，被破坏的冰块准确地按照计算落在产道内。 “啊，等一下！” 这时，传来碧斯嘉丽雅的声音。 “怎么了？” “到了喔，第一确认地点。” 她用手电筒照亮产道的内壁，那里有一个横向洞穴。 ——啊……！ “工程隧道……？” “当然啊。” 我盯着那个横洞看。虽然入口几乎被崩落的瓦砾掩埋，但那确实是我上次用来通往地面的工程隧道。刚才太专注于确认梯子上的村民安全，我竟然没发现已经来到这里。 “艾斯邦！” “是是是，把这里挖开对吧……喔唷。” 他突然静止不动。 “怎么了？” “这次好像不用轮到我出马唷。” “咦？” 下个瞬间。 轰隆的炸裂声中，隧道内的瓦砾迸裂，对面传出令人怀念的声音。 “各位是否平安无事也？” 【robot=106/human=103】 “好，双手慢慢张开，不要急！” 用强化铁丝来回织成网状，做成克难的临时吊桥。让上百位村民一个一个从上面走过。艾斯邦在桥下待命，以备万一发生的跌落意外。 “到达！” 孩子们一走过吊桥，就像玩着某种开心的游戏似的，对我展露笑容。那份天真无邪是我现在最大的安慰。 “做得很好，很棒很棒。” 我摸摸那个孩子的头，刚才先过来的孩子们便争先恐后地拥上前：“啊，好奸诈，我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不行不行，大家正在过桥呢。好，下一个！” 要让一百位村民进入隧道，还需要好一段时间。然而，爬完只要脚底一个打滑就万事皆空的漫长梯子后，靠着隧道外壁休憩的村民脸上都浮现出安心的表情。 ——很好，不错。稍微看得出一丝希望了。 虽然这条路还前进不到一半，但这三个小时内并未出现任何牺牲者。能和盖兹会合更是不幸中的大幸。 “在这里先休息一下！大家将各自的摇篮靠墙壁排整齐！然后紧急检查自己目前的状态！需要更换零件的人请向碧斯嘉丽雅登记！” 做出指示后，我开始检查摇篮。一一确认靠隧道墙壁排成一列的摇篮状态，其中出现耗电量过剩的摇篮，但现在能采取的只有切换省电模式的对策。将近一半的备用电池在地震中遗失，受到这个影响，现在的电力状况十分吃紧。 “全部是一百零三个吗……” 加上会合后的盖兹带来的，目前存活的摇篮数量是一百零三个。结束点检，我交抱手臂思考。大多数电池虽然还剩下将近二十个小时的电力，但剩余电力不满十五个小时的也不少。由于摇篮会自动感应外部空气来调整内部温度，电力的消耗速度因此出现个体上的差异，这是无可避免的结果。 “盖兹，耽误你一点时间好吗？” “什么事呢？” “和你一起出发的先发部队其他人……” 我小心翼翼地这么一问，“嗯……”盖兹的表情立刻黯淡下来。 “连在下在内，所有人遭到活埋。生还者只有在下一人是也。” “……” “如果不是掉进那么深的裂缝中，或许还有救是也……” 盖兹露出严峻的表情，低头道歉：“在下对不起大家。” “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责任。发生了那样的地震，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唔…… 我咬紧双唇，不让任何人看见，回头继续检查摇篮。 〇 困难重重。 “为什么。现在不是向前直行就好了吗？” 艾斯邦不服气地说。 碧斯嘉丽雅二话不说地否决：“那可不行。” “若是一路直行，就非得不断斩碎冰块，电力一下就会用完，只得半途放弃。” “可是……”艾斯邦轻轻朝地面一蹬。“你那路线未免太绕路了吧。” “没有办法啊。在不能随便浪费电的情形下，就算多少绕点远路，还是走现存隧道最安全。” “主人的世界里也有‘欲速则不达’这句话是也。” 连盖兹都在一旁帮腔，艾斯邦“哼”了一声，露出不满的神情。 “我干不下去了。” “就请你相信我吧，拜托了。” 碧斯嘉丽雅难得做出拜托别人的手势。 “我又不是怀疑你的计算……” 他虽然不服气，还是一边动手削起冰块。这是为了先在冰块上做好斩碎部位的记号。 “这个范围差不多可以吧？” “大致上没问题。深度将近两公尺，用凿出下水道的方式去做。” “是是是。” 艾斯邦蹲下马步，准备按照碧斯嘉丽雅的计算下刀。亡灵刀瞬间散发蓝色光芒，朝地面垂直突刺。刀插入地面后，艾斯邦持刀移动，缓缓划出一个圆形。 十秒之后，划开的部位陷落，出现一个像在冻结湖面凿出的圆洞。 “从这里就能通往地下隧道？” 我朝圆洞探头查看，一边这么问。洞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是啊，沿着隧道向东前进，很快就会碰到一条往上的通道。这样虽然会绕一点路，但是最能节省电力。” “这样啊……那，我走第一个吧。” 电子量尺量出从这里到下面的距离大约将近十公尺。我垂下绳索，仔细确认绳结后，率先进入洞穴。 ——未免太绕路了吧。 沿着绳索垂降时，忽然想起艾斯邦这句话。 他说得确实没错。明明得快点到地面上去，这时却又再次潜入地下，连我都感到一丝抗拒。其他村民一定也一样吧，无线通信装置传来黛西不安的声音：“为什么又要回去……？” ——别心急，别心急。 我在黑暗中抓着绳索下降，缓缓将腿伸长。脚底接触到坚硬的冰面时，我知道已经到底了。接下来还得将摇篮一个一个垂降下来，会花上多少时间呢。不安在我胸口翻涌。 ——不能心急，欲远则不达，欲速则不达。 如咒语般反复复诵，让心情镇定下来。 抬起头，黑暗之中隐约浮现满月般的圆形光亮。村民们将从那里陆续沿着绳索垂降。 我忽然有种仿佛就要这样被拉进黑暗底层的错觉，身体微微颤抖。 〇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中默默前进。 喀哩、喀哩……脚下踩碎的不是雪，是遗留在工程隧道里的机器人遗骸。如果只有因冻伤而碎裂的金属片也罢，实在不愿意踩在仍看得出形状的手脚与头颅上。然而，想要前进，就只能踩着他们往前走。 “好长啊……” 背后的艾斯邦嘀咕着。我也小声回应：“是啊……”刚开始还交谈了一阵子，现在已经无话可说，只剩下有一搭没一搭的嘀咕。 带着黯淡的心情，继续走了一个小时后。 “嗳，是不是差不多该到了？” 我回头问碧斯嘉丽雅。 “是啊，很近了。再走一分钟，应该就能碰到了。” 她看着手边的携带型计算机回答。画面上排列着一百个左右的光点（那代表着我们），再往前，则有十个左右的光点聚集。 ——总算能会合了。 因为地震而与我们分散的村民，总共有将近四十人。由于只能采取各自朝地面前进的方式，从出发至今，这还是第一次即将和其他队伍会合。五十公尺、四十公尺、三十公尺……距离愈近，脚步愈发加快。只要能会合，不只能鼓舞孤立在那边的村民，也能振奋这边的村民。 “咦……？” 抵达现场，第一个映入眼帘的，却是小山高的瓦砾。 ——是余震吗……！ 来到这里之前，余震频繁袭击，好几次都被崩落的泥沙吓得心惊肉跳。没想到，这里塌方的情形更是严重。 “搬开瓦砾堆！” 我一做出指示，全体便一起动了起来。彼此分工合作，挖掘可能掩埋伙伴的地方。 然而，搬出一个又一个伙伴之后，我们都说不出话了。 “唔……” 在瓦砾中找到的伙伴，每个人被埋在土里时，都将摇篮抱在怀中。一眼就看得出来，当遇到塌方时，他们是如何挺身保护主人。 “全毁……”碧斯嘉丽雅一一确认之后，懊悔地向我报告。“死因是精神回路冻伤碎裂。” 被瓦砾压溃造成的损伤，以及电力的停止供给，使他们的身躯呈现惨不忍睹的状态。胸腔里的精神回路，甚至碎得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这个，是自己切断的吧……” 艾斯邦抓着一条电线，静静地说。 定睛一看，那条电线如脐带般自摇篮里垂下。电线本身并未受损，可见是村民自行切断。 ——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摇篮…… 只要继续从摇篮接续电力，自己或许有可能生存，明知如此，他们却没这么做，即使只多一分一秒，也要让主人存活更久。这是他们选择的路，将可能性赌在主人身上。 ——这就是我们的使命。我们的存在理由。可是…… “这些家伙笨死了……” 艾斯邦落寞低喃。 十位村民，人人脸上都挂着平静的表情。那是完成使命，从容赴死的表情。现在想想，途中和他们的通讯中断，一定也是因为他们自己切断充电线的缘故。 “啊啊……” 我轻声呻吟。 存活的十个摇篮，和奉献生命的十个机器人。其他村民目睹这幅光景，茫然僵立在原地。 “……把他们搬出来吧。” 我做出指示，将十个救出的摇篮分配给村民。摇篮数量已超越存活的村民人数，包括盖兹在内，好几人承受了超过负荷的重担。 村民的遗体原地埋葬。考虑到目前所剩的电力，没有除此之外的选择。 在用冰做成的小小墓碑前，百位村民双手合十。 ——呜…… 失去同伴的哀戚，与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怨恨，令我抬不起头。 “来，我们走吧。” 结束简单的葬礼，我们再次出发。 【robot=106/human=113】 “就从这里爬上去。” 来到下一个歧路口时，碧斯嘉丽雅停下脚步，抬头往上看。那里有一道超过四十五度的陡坡，由下往上望去，看起来就像断崖。 “是喔，要从这种地方爬上去？” 艾斯邦依然是一副提不起劲的语气。 “少抱怨，快走了。” “是是是。” 用攀岩的方式，伸手抓住冰壁。如果只是只身攀爬，其实一点都不困难。问题是我们身上背着重达两百公斤的摇篮，无论如何都很吃力。 “斜度颇大，孩子们不要勉强！我和艾斯邦会用绳索把大家拉上去！” “什么，不会吧！” “你说什么？” “没什么。” 透过抓住冰壁的指尖，深深体会背上的重量有多重，几乎必须将力道开到最大，才能爬得上去。明知这么做会消耗相当大的电量，但在只要有个差池就会摔落的情况下，还是得小心翼翼攀爬，不能掉以轻心。 注意脚底不要打滑，我和艾斯邦谨慎地往上攀登。距离我们不远处，其他成人型机器人也跟在后方。碧斯嘉丽雅留在下面，指示我们容易攀爬的路径，孩子们担心地仰望我们。 结束短短十分钟的登山，我先放下身上的摇篮。 “大家慢慢来，时间还很充裕，小心为上！” 倾斜角度虽大，幸运的是高度并不算高，大约二十分钟后，几乎所有大人都爬上来了。接着轮到孩子们，最后再用绳索将孩子们留在下面的摇篮一一提上。这个工作就交给最有力气的盖兹。 “再来、再来……停止是也！” 用绳索绕了好几圈的摇篮，从村民手中小心翼翼传接过来。虽然花了一点时间，超过一百个摇篮没有一个掉下去，全部平安搬运上来，实在值得好好嘉奖。 “好，休息五分钟！” 事实上，疲累的程度应该休息二、三十分钟才够。然而，考虑到剩下的电力，没办法这么做了。摇篮的电池撑不到十二个小时，从最早的二十二个小时来算，已经消耗了将近一半的电量。 ——剩下的电力能撑到最后吗。 手边的备用电池也已所剩无几，极限步步逼近。我尽可能掩饰不安的表情，观察休息中的村民情况，这十个小时以来，大家的身体都在紧绷的情绪中承受了大量的劳动负荷，每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 结束休息时间，再次上路。 短短三十分钟后，最担心的事成为现实。 〇 “走不动……？” 收到无线联络的我，对村民发出暂时停止前进的指令。 感到队伍后方，看到一个少女跪坐在地，是经常因为“肚子痛痛”而到医院来的维赛亚。 “怎么了……？” “那、那个……维赛、亚……身体……力气……” 少女断断续续说着，发音装置却无法顺利运作。她的脸色也很苍白。 ——该不会是故障了……？ 我蹲在少女身前对她说“乖乖不要动喔”，让维赛亚躺在平坦的地方。接着，检查和她相连的摇篮上显示的数字。 ‘00:28:38’ ——只剩这些……？ 显示的数字表示残余电量，不到三十分钟了。一般来说，当机器人的残余电量不到三十分钟时，为了维护内部数据，身体会陷入停止行动的状态。维赛亚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 我打开摇篮的电池盖，换上从口袋里拿出的备用电池。 ——拜托，一定要顺利…… 一秒之后，少女眼中闪过小小光芒。“噗咻”一声，身体微微颤动。 我再次确认摇篮的残余电量。已恢复为‘08:31:47’，看到这个，我才松了一口气。看来并非机体内部故障，只是单纯电量不足而已。 “身体感觉怎么样？” “谢谢……” 少女无力地微笑，朝我伸出手。我握住她的手，帮助她站起来。 “那，我要先回队伍前方喽。身体如果不舒服，一定要马上说，知道吗？” “嗯。” 少女虚弱地点点头。 〇 “……这样啊。” 听了我的报告，碧斯嘉丽雅静静颔首。 “如果按照原本拟定的行程，应该不会拖得这么久……” 剩余电量只能做个参考，实际上还会产生些许误差。尤其是像村民这样已显著老化的机器人，各方面的消耗都很激烈。更别说在严苛的低温环境下，身上还随时背着两百公斤重的东西。 “摇篮的电池容量很大，还以为可以撑得更久……” “我也这么以为。不过，电力消耗也比想象中的快呢。” 需要用力或搬运重物时，电池的消耗会比平常激烈，这是我也知道的事。只是，完全没料到才走到一半，电力就消耗了这么多。 “唉，事到如今虽然不想这么说，但这想必也是‘摘除’的影响。机体老旧退化得太严重，能源效率也变得相当差了。我想，接下来还会出现零件过热烧毁的人吧。” 碧斯嘉丽雅沉着声音说。 “唉……” 我只能叹气。既然是机体老旧退化的问题，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有什么对策吗？” “没有喔……只能尽快赶路了。” “……这样啊。” 说完这几句话后，我们再无言语，彼此目光低垂，埋头赶路。 〇 从那时起，故障者就像决堤一般纷纷出现。 零件破损、线路短路、精神回路当机——故障部位虽然各不相同，原因却如出一辙，几乎都来自机体的老朽退化。元凶肯定是过去不断重复的“摘除”。 手边的备用电池很快就用光了，所以，我们只能相互扶持前进，或是请电池残量较多的人通融，背起走不动的人继续走。 然而。 一开始传出的是警示音。 后方传来尖锐的“哔——”声。 ‘摇篮发生异常状况！请马上过来！’ “怎么了？” ‘内部温度急遽降低……！’ “等一下，马上就到！” 我边跑边用无线通信装置联络。盖兹和艾斯邦也很快赶到。 抵达时，我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摇篮宛如结冻，内部一片雪白，显示温度已低于零度。继续这样下去，里面的人类会冻死的。 “碧斯嘉丽雅……！” “等一下！” 碧斯嘉丽雅赶紧确认摇篮内的情形，拉出控制面板，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打。 “可恶……温度调节机能坏掉了……” 排气，紧急注入氧气，启动非常时期系统……碧斯嘉丽雅继续敲打键盘，试图提升摇篮内部的气温。 然而，十分钟后，她停下手上的动作。 “怎么了……？” 我不安惶恐地问。 “不行，束手无策。” 她的手离开键盘，收起触手表示操作结束。 摇篮内的人类——是个年约五十多岁的男性——就这么安静地断气了。从结出白霜的身体看来，死因肯定是冻死没错。 “温度调节系统全坏了，就算想换新的也没有零件……真的很抱歉。” “别这么说。”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是啊，真的没办法……” 艾斯邦也难得在一旁安慰她。 我站起来，对聚集而来的村民做出指示。 “一起来埋葬主人吧。” 【robot=106/human=112】 在地面上挖了一个浅浅的洼洞，将冻僵的摇篮轻轻放在里面。靠着墙壁竖立安置的摇篮，看来就像一块挺直的墓碑。 如果可以，真想一起带到地面上。可是现在的我们已无余力。甚至连在地上挖洞安葬他的力气都不剩了。 只能花一分钟的时间，为他献上镇魂的祈祷。将摇篮留在原地，我们再次出发。 “直接原因虽是气温调节机能的异常，那只是这次刚好碰上这个原因罢了，真正的原因还是‘年久退化’——换句话说，和村民们的身体一样。” 说这番话的语气虽然平淡，碧斯嘉丽雅的侧脸却透露出她发自内心的不甘。我也一样，对于自己只能束手无策站在一旁，我懊悔地全身颤抖。 ——又是一条无力拯救的生命。 明明是为了帮助主人们而想出的计划，现在却没能将任何人送往地面。无力感太过庞大，甚至令我涌现愤怒之情。 然而，悲剧并未就此结束。 ‘摇篮的气温降低了！’ ‘紧急事态！摇篮异常发热！’ ‘请快点过来！主人他——！’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陆续死了十二个主人。 有因内部气温降低导致冻死，也有因异常发热导致烧死，或是内部氧气不足窒息而死——原因除了年久退化之外，也有在刚才的坍方中遭到物理性毁损的例子。故障原因五花八门。无论原因为何，没有可供交换的零件就毫无对策，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主人撒手人寰。摇篮接二连三化为棺材，成为墓碑。 再来的一个小时，又死了二十一人。 已经没有人有任何办法。电池还有残量，摇篮本身却故障了。和机器人的身体不一样，对肉身的主人而言，地下世界的环境太过严苛，只要一失去摇篮这种生命维持装置，他们顶多只能存活五分钟。 连续的故障呈加速度增加。 连葬礼都无法举行，我们只能不断竖起银白色的墓碑。没有人开口。 就这样，死者的总数累积至七十九人。 【robot=106/human=34】 “艾玛莉莉丝，耽误你一点时间好吗？” 这个询问来得非常唐突。 回头一看，跟我说话的是瑟欧拉莉亚夫人。就是在祈愿祭上，以优美的歌声演唱留兰香创世纪，外表年龄约八十岁的老妇机器人。 “怎么了吗？” 我转身面向瑟欧拉莉亚夫人。现在是休息时间，碧斯嘉丽雅正在为故障的人看诊。 “我想给你这个。” 她手上抓着一个满大的包裹。 “这是？” “电池。” “咦？” 打开包裹，里面确实是堆成一座小山的电池。乍看之下，大概超过五十个。 “这不是分配给大家的吗？为什么……？” “因为已经不需要了。”她静静宣告：“我要在这里抛弃身体。” “……咦？” 一开始，我完全没听懂她的意思。 瑟欧拉莉亚夫人平静地说明。 “电池所剩不多，距离地面却还那么远。继续维持现状前进，所有人都会毁灭吧。既然如此，在剩下的电池用完之前，我们决定退让。” “你说我们……还有其他人吗？” “除了四位协调员和三十个孩子之外，剩下的全部七十二个人。所以人都决定在这里抛弃身体。” “可、可是，抛弃了身体的话……就是只剩下精神回路吧？这么一来，无法保证能再次取回身体，重新复活呀？” 我激动地逼近瑟欧拉莉亚夫人。 “我们已有所觉悟。我活得够久了，所以请把我的电池用在主人和孩子们身上吧。” “可、可是……” 我注视手中的电池，窝囊地喃喃低语。 “我没办法收下这个……” 就在此时。 ‘没关系的，艾玛莉莉丝。’ 透过无线传来的，是卡特蕾亚的声音。 ‘瑟欧拉莉亚夫人说得对，维持现状只会让大家同归于尽。再说，摇篮只剩下这些数量，不需要那么多人搬运吧？所以，请不要客气，尽管拿电池去用吧。’ “卡特蕾亚……” 定睛一看，卡特蕾亚正倚靠在冰壁上，全身虚脱无力。不只卡特蕾亚，仿佛某种仪式一般，村民们在她身边排成一列，彼此倚靠。 ‘没关系！不要客气！’‘就拜托你们了！’‘交给你们喽！’‘请安心使用吧！’ 无线通信装置里，陆续传来村民们的声音。 “艾玛莉莉丝，大家已经取得共识了。” 瑟欧拉莉亚夫人皱起脸上年轮也似的皱纹，平静地微笑着。 “只要少了我们，就能省下电力帮助主人。请原谅我们擅自这么做，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她对我深深一鞠躬。 “可、可是，这么一来大家……” 我难以掩饰内心的惊慌。 瑟欧拉莉亚夫人却很冷静。 “请想想看，我们‘成人型机器人’，因为体型较大，接受过的‘摘除’次数也比较多。换句话说，我们比孩子更容易故障，容易消耗过剩的电力。相较之下，孩子们摘除得少，每一个人消耗的电力也少。考虑到电力消耗对策，延长孩子们的生命，效率绝对比较高。” “那、那我也要，我也要贡献出电池。” “你不行啊，艾玛莉莉丝。” 瑟欧拉莉亚夫人摇头。 “为什么……” “要是连你都贡献出电池，谁来带领那些孩子呢？这段路途无论如何都需要各位协调员的领导。所以，请收下我们的电池吧。请……拜托了……” 这个时候。 她膝盖一软，身体也因支撑不住而蹲下。 “瑟欧拉莉亚夫人……” 我急忙抱起她，然而，她的身体已经疲软无力。看来，连仅存的电力都用尽了。切断来自摇篮的电力后，机器人只能维持极短时间的运作。 回过神时，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传进我的无线通信装置。不只瑟欧拉莉亚夫人，卡特蕾亚和其他人都一动也不动了。 当我错愕地呆站在原地时，听见碧斯嘉丽雅的声音。 “大家是把自己的命托付给你了。” “难道你……”我低垂着视线问她：“碧斯嘉丽雅，你已经知道了？” 她轻轻点头。 “抱歉，一直瞒着你，因为你绝对会反对。瑟欧拉莉亚夫人对我提出这个建议后，以我为中心去说服了大家。为了不让你察觉，我们使用无线通信装置个别交谈。如果不这么做，不管怎么计算，剩下的电池都撑不到地上。” 我握紧双拳，又无力地放开。 “抱歉，我、我明明身为村长……却让你去扮黑脸。” “这种事你做不来。你没办法采取这种强硬的解决办法。也正因为是这样的你，大家才愿意交托自己的性命啊。” “…………” 七十二位村民带着安详的表情辞世了。不明就里的孩子们看着他们问：“怎么了？”“睡着了吗……？” ——我活得够久了。 瑟欧拉莉亚夫人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我低头望着手中满满的电池。 ——大家，对不起。 用力咬紧嘴唇，我的心好痛。 ——身为村长却如此无能，真的很抱歉。 只能不断道歉的我咬紧牙根，紧握手中的电池。 【robot=34/human=34】 于是，我们再次启程。 村民人数锐减至三十四人。除了我、碧斯嘉丽雅、盖兹与艾斯邦，剩下的三十人都是孩子。与其他村民会合的希望几乎已成绝望，光点接二连三从屏幕上消失，每次都令我们陷入暗澹的心情。 存活的摇篮数量是三十四个，巧合的是，正好与村民人数相同。三十四个村民，各自背起一个摇篮。当初运送三百个摇篮的计划，如今规模缩减得这么小了。 即使如此，唯有前进。 右手提着一个小小的公文包，里面收藏着超过七十个“精神回路”。除了卡特蕾亚和瑟欧拉莉亚夫人，还有刚才交出电池的村民们。虽然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会来临，等到了地上，重获光明之后，我一定会让这些同伴们复原重生。感受着公文包挂在手臂上的重量，我默默前进。 随着时间流逝，孩子们开始发出抽泣般的声音。噙着泪水，背负着重物拼命前进的紧张感陆续绷断了线。 不久，开始传出啜泣的声音。“妈妈……”那是孩子思念母亲的声音。这百年来，有不少亲子机器人共同生活，却在地震中被拆散分离，再相见的希望渺茫。不管是谁，当失去家人，未来又看不到希望时，都会忍不住哭泣。 哭声形成连锁反应，渐渐地，有个孩子开始放声大哭。不断听见“不想走了。” “我要回家！”的声音。同时，余震依然不放过我们，即使只是轻微的震动，都能让孩子哭得更加大声。 又经过一段时间后，我们停止行军，暂时休息。 “碧斯嘉丽雅，还有多久……？” 我问坐在身边的她。“嗯……”碧斯嘉丽雅露出为难的神情。 “距离下个分歧点，还有一个小时。” “之后呢？” “还不知道。” “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应该这么说，只能根据到时候坍方的状态做判断。避开完全阻塞的道路，以消去法选择后续要走的路径。” “这么做，能让我们在时限内抵达地表吗？” “……那就得看我们的运气了。” 碧斯嘉丽雅淡然回答，我没有再多问。 孩子们的哭声仍持续着。 ——一定很想哭吧。毕竟这里这么暗，身上的负担这么重，心情这么悲伤。 我朝哭声走去，三十个孩子立刻一拥而上。 “姐、姐姐……呜呜……” “好乖，别哭了。” 我摸摸女孩的头。 “坐下来吧。” 我一坐下，孩子们便挤上来围着我坐下。每个人都用濡湿的眼睛看着我。他们一定很害怕，很不安，甚至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吧。 当夜晚来临　就入睡吧 漫长的夜晚　可怕的夜晚 总有一天　会迎向天明 我一开始唱，哭声就减弱了。孩子们疑惑地凝视着我。 将可怕的恶梦　遗忘吧 漫长的夜晚　寒冷的夜晚 总有一天　会迎向天明 黑暗的洞窟中，只有歌声回荡。不久，我的歌声中加入了稚嫩的合音。黛西先开始唱，其他孩子们也跟着唱了起来。 在早晨来临前　先入睡吧 漫长的夜晚　痛苦的夜晚 总有一天　会迎向天明 我一边唱，一边一一拥抱孩子，用力摸摸他们的头。 不知不觉，大家都跟着我一起唱。到最后，如同祈愿祭上的全体大合唱般，优美的合声将我们包围。 在没有一丝阳光照射的地底深处，我们像在郊游似地，开朗地唱起歌。 〇 地面愈来愈接近。 “剩余高度二十公尺……不，只剩下十五公尺了。” 碧斯嘉丽雅望着携带型计算机的屏幕，如此低喃。 “啊！这条路，之前我有经过！” 看到熟悉的场所，我一阵情绪激动。没错，上次前往地面时，回程途中我就是在这里伤了脚。 ——很近、很近了……！ 我快步向前，很快变成小跑步，大家也像跟我赛跑一样，纷纷奔跑起来。继续往前进，我愈来愈确信。微弱的光透进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吹过冰穴的风，毫无疑问是从外面吹进来。 ——还差一点…… 以光亮处为目标继续前进，不久便来到一处宽敞的空洞。结冻的物料与瓦砾堆成一座小山，后面看得见一座大型阶梯，阶梯通往上方。抬头仰望，那里有一个类似下水道口的出口。 我一脚跨上第二格阶梯，朝出口伸出手。 “果然结冰了啊。” 从口袋里取出“黑点”，喀嚓按下开关。笔尖发出光芒，我拿着它沿着下水道口的轮廓按压。随着滋滋声响起，结冰的部分融化。烧融一整圈后，“铿”地一声，水沟盖掉了下来。“好痛！”我抱头大喊。 此时—— “哇啊……！” 跳出地面的我不由得发出欢呼。 大地依然冻结，吹来的风冷得如同飘雪，气候绝对称不上良好。即使如此，云层之间透出的光，确实是孕育这世界万物生命的阳光。 太好了，成功了…… 我兴奋地握拳高举。肯定没错，冰河期已经结束了。 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仿佛要将眼前的景色烙印眼底，我看了一次又一次。虽然四周仍是绵延无尽的单调冰雪大地，朝西边的地平线望去，还是看得见一柱擎天的建筑——大型发电厂。那里应该位于地底白雪公主的正上方，这表示沿着隧道上来的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远离了那一区。 “啊啊……” 一道热流沿着脸颊滑落。睽违百年的世界是这么大，这么辽阔，这么高远，这么明亮，这么刺眼——内心翻涌的欢喜令我颤抖。其他人也不顾阳光眩目，不断环顾四周，彼此拍肩分享喜悦。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感动。 “来，大家走吧！” 我发号施令，所有人一起向前飞奔。踩在冰雪大地之上，笔直朝目的地奔去。拨开积雪，爬上小丘，奔跑再奔跑，即使差点跌倒还是继续跑。激烈起伏的地形与一百年前无异，我们跌跌撞撞向前进。 就在我们急急向前，已经距离发电厂几百公尺时。 碧斯嘉丽雅忽然大叫。 “屏幕上显示警告……！巨大热源接近中……！” ——咦？ 大家同时停下脚步，望向她—— 就在这个瞬间。 巨大的蓝光横过我们头顶。 〇 惊人的光。 “光弹”越过我们，打在后方的冰丘上。冰块严重爆裂，朝四面八方迸散。然而，光芒并未见衰，贯穿小丘后继续粗暴地砍削大地，地面喷发的白色水蒸汽如一片帘幕，绵延至地平线的尽头。 这太过惊人的一幕，令所有人陷入错愕之中，一时之间无法言语。视觉调节机能跟不上景色的变化，我们不断眨眼。光芒太强烈了，使人产生太阳跳进眼睛里的错觉。 “刚、刚才那是什么……？” 我望向碧斯嘉丽雅。 “总之大家先离开这里！——第二波又来了！” 下个瞬间。 才刚看到发电厂方向闪起星星般的光芒，下一秒光又爆发了。横越天空，宛如闪电的蓝光——那应该是某种雷射光吧——这次落在我们眼前的地面，再度激烈地削掉一大块雪地之后，光芒消失在地平线的另一端。银白色的大地留下一道黑色的直线，仿佛在我们之间画出一道分界线。 “全体分散……！找地方藏匿！” 即使不用说明，每个人都感觉得到切身的危险，迅速展开行动。不等我下令，所有人四散狂奔，分别找寻山丘阴影或地面上的洼洞藏身。 “刚才那到底是什么……？” 我也躲在山丘后方，看着身边的碧斯嘉丽雅。孩子们惊恐地抓着我。， “是用来对付装甲兵的压缩型水晶雷射。” 碧斯嘉丽雅很快地回答，举起手。 “凶手是那家伙吧。” 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是发电厂。 ——那是什么……？ 那是一具机器人。四肢如大树般粗壮，黑得发亮的身体，酝酿出一股几乎与黑暗合而为一的诡异氛围。明明站在大太阳下的发电厂前，巨大的黑影简直就像出现在银白世界里的漆黑魔人。 “那是……！” 深埋心中的可怕记忆苏醒。“终焉之时”惊慌逃逸的人们，如雨纷纷落下的雷射攻击，高高喷起的无数红色血柱—— “f-310。” 碧斯嘉丽雅低喃。 “世界上最凶恶的军事机器人。” 〇 “为什么会攻击我们？” “我也不知道啊！不过，他应该以为自己在执行保安任务！” “保安？” “我们被认定为外敌了！就像当时那些被烧得焦黑的主人一样！” “外敌……” 我想起过去看过的“那段影像”。面对困惑奔逃的人类，依然展开无情杀戮的军事机器人，以及那一片充满焦黑尸骸的荒原。那时，机器人攻击杀戮的对象是奔向白雪公主的人们。经过百余年的现在，“他”仍坚守着当时的命令吗？ ‘艾玛莉莉丝小姐……’ 盖兹的声音传进无线通信装置，我看见他站在不远处的洼地阴影里。 ‘这样下去会被打倒是也……！’ “等一下，我马上做出指示……！” 环顾四周，掌握现在的状况。我所在的山丘底下除了碧斯嘉丽雅，还有十五个孩子。稍远的洼地里是盖兹和六个孩子。更远一点的山丘底下，则有艾斯邦和九个孩子。 ——怎么办……！ 军事机器人依然耸立在发电厂前方。一旦靠近，绝对会遭到刚才那种雷射光攻击。可是，离开这座小丘之后就没有任何掩蔽物了，想躲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可是，没有时间了…… 摇篮的电池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的残量。继续躲在这里，只会落得冻死的下场。 我不断思考，想找出作战对策。身边的碧斯嘉丽雅也伸出触手，激烈地敲打键盘。屏幕上的立体机器人旋转着，画面上充斥着关于机器人特征的文字列。 “他有什么弱点吗……？” “我正在找！” 忽然，我的手臂被人紧紧抓住。低头一看，黛西正不安地看着我。在她身后，孩子们哭着紧靠彼此。他们背上的摇篮表面，融冰化成水滴，正如汗水一般滴落。 —一定得想想办法…… 正当我一筹莫展时。 “第三波攻击！” 碧斯嘉丽雅大叫，仓促之间，我们朝地面趴下。 世界再次闪过一道光芒。仿佛催促着什么，光弹命中我们附近的小丘，泥沙如大雨降落。瞬间，受到威吓的孩子们发出哀号。 “f-310正在接近我们……！” 危机已迫在眉睫。 “还有六十公尺、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 ——接近……？ 抬头一看，机器人以缓慢的动作朝这边接近，身体发出叽噫叽噫的声音。即使在冰河期中度过百年岁月，他的双眼依然不失犀利锋芒。 ——会被杀掉…… 不需要理由。我第一次感受到，毫不掩饰的杀机是如此令人恐惧。 ——怎、怎么办……？ 一方是装甲厚重的大型军事机器人，一方只是民间作业用机器人。除去孩子们，具战斗力的仅四名。敌人拥有长距离射程的雷射武器，我方没有任何可隔空攻击的工具。 ——可是，无处可逃…… 光是背着沉重的摇篮这一点，就使我们无法逃离。更何况，即使逃过了攻击，当电池耗尽，我们也很快地将无法动弹。 “剩下三十公尺……！” 机器人迫在眼前。孩子们抓着我，全身发抖。 ——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引开敌人的注意力……！ “大家听我说，我去引开他！趁这段时间，你们带孩子们逃走！” 我用无线通知其他人，立刻遭到艾斯邦反驳。 ‘说什么傻话！你一冲出去就会被烧成黑炭了！’ “可是没有其他办法……！” ‘镇定！从刚才的攻击之中，我已经有了发现！’ 他用沉稳的声音这么说。 ‘那家伙无法正确掌握我们的位置！要是做得到，早在首波攻击时我们就烧焦了！我猜那家伙的听觉和热源感测能力几乎都故障，很可能只靠视觉装置捕捉敌人位置！’ “换句话说，这代表什么啊！” ‘说明太麻烦了！我现在就让你看证据！’ 说着，艾斯邦从藏身之处的冰壁边丢出冰块碎片。于是，当碎片滚落地面的瞬间，强光笼罩视野。刚才冰块落地之处的地面，已被雷射光削起一大块。 ‘看到了吧？’ 一目了然。 ‘那家伙会攻击所有能动的东西。’ 〇 作战计划很简单。 由我当诱饵，在机器人面前全力奔跑。一旦将他引诱到山丘阴影处，盖兹和艾斯邦便从左右两端发动攻击。碧斯嘉丽雅负责从屏幕上确认情况，指示作战时机。 我们并没有胜算。然而，当威胁逼近眼前，时间也所剩无几，再也没有多余时间与心力筹划缜密的计划，不管这是多么以卵击石的计划，却是现在我们能赌上的全部。唯有孩子们和摇篮，无论如何都要守护到底。 ‘目标还剩十公尺……！’ 碧斯嘉丽雅的声音传入无线通信装置。机器人就在眼前了。我藏身阴影处，等待冲出去的时机。暂时放下身上的摇篮，现在只靠紧急电池维持行动。所以，必须在十分钟内分出胜负。 咻！艾斯邦丢出一颗小石头。机器人被石头引开注意力，瞬间停止动作。 ——就是现在…… 我抓紧这一瞬间冲出去。只冲刺几秒，便立刻扑进地面洼洞。蓝色闪电几乎是同时扫过我的头顶，巨大的残响差点使听觉装置因此故障，令我头晕恶心了好一阵子。 ——成果如何……？ 回头一看，察觉我存在的机器人，用比刚才更快的速度朝这边接近。看来，引开他注意力的计划是成功了。 ——好，过来吧！ 我躲在阴影之中，等待下一个时机。 ——我在这里啊！ 听见机器人的脚步声靠近。白烟从被他自己削掉一块的地面喷发，蒸汽形成一块覆盖周围地表的地毯。那足以改变地形的攻击威力，令我不由得全身颤栗。 ‘——还差三步。’ 碧斯嘉丽雅的声音传入无线装置，随后，便是一阵笨重的脚步声。 ‘还有两步。’ 脚步声再次响起。 ‘还有一步。’ 我挥动手中握着的“那个”。 ‘零！’ 机器人的巨灵脚掌踩下的瞬间，我将手中的棒状物体——被称为“黑点”的发热光笔——朝他鼻尖丢去。发出亮光团团转动的光笔引开了机器人的注意力。然而，要对准离自己这么近的东西发动雷射，花了他一点时间。当机器人伸出看似沉重的手臂，朝落在地面的光笔压下，又因自己手臂的重量带动身体前倾而失去平衡的瞬间—— 两道黑影跳到机器人背后。 红色闪光迸散，在机器人背上炸开。轰隆巨响中，火花四散的瞬间，我看见盖兹的身影。趁机器人因此脚步踉呛时，这次轮到蓝色光芒迸散，艾斯邦的亡灵刀命中机器人的脸。轮番交替上来的盖兹，试着以“铁臂”补上一击。他们两人联手交错攻击，第一击、第二击、第三击、第四击、第五击……五次的连续攻击在机器人身上炸裂。像是对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沙包前后夹击，在红蓝双色的闪烁光芒中，这一幕宛如老电影的格放画面。不久，我看见机器人朝前方扑倒。 ——打倒他了……！ 所有人都这么想。实际上，碧斯嘉丽雅的欢呼甚至已在无线装置中响起，我也从藏身的洼洞中跳出来。 没想到—— ——啊、啊啊…… 就在此时，机器人两眼发光。 接着，巨大的身躯开始缓缓起身。遭受了那样的连续攻击，机器人的身体看来竟没有任何损伤。 ——怎么会这么顽强……？ 世界再度被闪光笼罩。盖兹和艾斯邦的夹击在机器人身上再度炸裂，发出轰隆巨响。然而机器人——啊啊，怎么会这样——依然毫发无伤地站在那里。 这次轮到对方攻击了。机器人用粗壮的手臂朝盖兹一推，宛如秋风扫落叶般将他推得飞了出去。艾斯邦虽趁隙挥下亡灵刀，那向来自豪无坚不摧的蓝刀竟如水沫般被弹开，没能在机器人的装甲上留下一丝伤痕。不只如此，受到仿佛大型重机冲撞般的一击，艾斯邦先是飞上天空，再因重力而重重落地。 好像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机器人迈步向前。 ——啊、啊…… 难以置信。我们明明准确地执行了作战计划，他们两人的攻击也无一不命中。没想到，不但攻击没有任何成果，现在盖兹深深陷入山丘泥土中，艾斯邦也倒在一旁动弹不得。 ‘骗人……’ 碧斯嘉丽雅惨痛的叫声传入无线装置。失去可靠的两人，我们呆站在原地。机器人愈来愈近，我却动不了。碧斯嘉丽雅也动不了。一步、两步、三步。啊啊，死定了，完蛋了，要被杀了。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了啊—— 就在我闭上眼睛时。 耳边听见“咚”的一声，一颗小石头滚到我附近。 ——咦？ 察觉小石头的黑色恶魔，一度停下脚步，缓缓转身改变方向。他面对的——是孩子们躲藏的山丘阴影处。 ——糟糕了……！ 在黑色恶魔的睥睨下，孩子们不停颤抖。只见他们藏好背上的摇篮，睁大双眼，神情就像目睹闯进托儿所的杀人魔，恐惧令他们全身僵硬。 机器人高举手臂，粗壮的手腕部分露出枪口，正在充填能量。准星瞄准了孩子们。 ——啊、啊！ ‘姐姐！’‘艾玛莉莉丝！’‘你回来啦～’‘抱抱！’‘人家要摸摸～’‘姐姐，唱歌给我听！’‘肚子痛痛……’‘睡不着。’‘最喜欢你了——’‘欢迎回来！’‘今天啊、今天啊……’‘人家今天很努力喔！’ ——大家……！姐姐……现在，就来了……！ 孩子们的声音在精神回路中打转，我飞一般地从藏身处跳出来。 “呀啊啊啊啊！” 朝机器人直线冲刺，不假思索地用身体冲撞他的肩膀。然而，我的身体被厚重的装甲弹开，踉跄跌落地面。 “来这边啊……！” 我大叫。为了从孩子们身上引开机器人的注意。 “你的对手是我……！过来啊……！” 于是，机器人再度朝我转身。手臂上的能源已充填完毕，枪口对准我的脸——发出高热白烟的枪口已近在眼前—— “大家快逃……！” 喊叫的瞬间，眼前蓝光一闪。心想“我就要死了”时，背后一阵巨响。雷射光射偏了。 “呜啊啊啊啊啊！” 耳边听见怒吼，仔细一看，红发的她正抱住机器人的脚。 “下一波攻击又来了！这家伙的武器只有右臂！看清楚敌人的动作！无论如何先争取时间！” 碧斯嘉丽雅紧紧抱住机器人的脚，对我迅速做出指示。我听见她的肩膀和头发发出叽哩叽哩的烧灼声。 ——对了，得先争取时间…… 我起身重新站稳。看见孩子们正抱着摇篮朝发电厂的方向狂奔。就算只有一分钟也好，现在我该做的是绊住敌人的脚步。 “看清楚他的动作！因为动作迟缓，可以做得出预测！” 即使被机器人左右甩动，碧斯嘉丽雅仍死命发出指示。我按照她的指示盯紧机器人的每个动作。机器人正试图将准星对准脚下的碧斯嘉丽雅。 ——别想得逞……！ 仓皇间，我扑上机器人的右臂，紧紧攀住。然而机器人毫不在意，发射了一击。 ——啊…… 体内掀起高温，我的左脚—— 瞬间化为尘埃。 就在这一瞬间。 “这个混账！” 碧斯嘉丽雅爬到机器人脸上，被遮住视野的机器人露出一丝混乱，左手攫住她的身体。 与我发出的惊呼同时，机器人的五指陷入碧斯嘉丽雅腰部附近，一口气贯穿她的躯体，扯断里面的回路—— 碧斯嘉丽雅的身体，断裂了。 分成上下两截的她并未失去斗志。伸长触手，死命抓住机器人的头部，不知操作了什么。很快地，只见机器人的动作渐渐变得不规则，视野似乎受到遮蔽，挥动的手臂无法对准目标。碧斯嘉丽雅大概是捣乱了他用来感测外部动向的知觉传感器吧，只有天生的技术人员才想得出这种战术。 我也用自己的方法持续战斗。抓紧机器人的右手，使尽浑身力气不让他将我挥落。 像驾驶冰上三轮车那样保持平衡，为了争取时间绝对不松手。 只不过，我们的抵抗持续不了太久。 机器人粗暴地挥舞双臂，雷射胡乱扫射，每次都如焚烧一般地在视野里引起明灭闪光。碧斯嘉丽雅的身体被撕扯得更加破碎，飞出体外的回路像肠子一样挂在那里。过了不久，碧斯嘉丽雅先被击飞，像一条破抹布般在地上弹跳滚动。 下一个便轮到我了。机器人举起被我抓住的右手，用力朝地面撞击。被他的手臂和地面夹在中间，我听见受挤压的胸部发出可怕的声音凹陷。口中吐出大量机油，眼前一片漆黑，体内有好些零件飞了出来，我的身体终究也跌落地面。 “啊、唔……啊、呜……” 发声装置无法顺利发挥作用，机油和呻吟声一起从口中吐出。全身发烫，脑中响起警示音，胸口冒出火花，身体不断弹跳抽搐。 黑色魔人步步逼近，朝相反方向扭转我的左手关节，插进地面。我试图起身，伸出一半以上手指已被扭断的右手，回路几乎要从胸口掉落的身体却一点也不听使唤。 机器人逼近我，我心想，一切都要结束了。孩子们能逃得了吗。摇篮能平安无事吗。希望可以。但愿大家都能得救—— 为自己的死做好心理准备，就在此时。 炽烈的红。 一开始是盖兹。机器人察觉他的气息而转身时，他的“铁臂”瞬间发出红色闪光。将输出功率开到最大的这一击，在机器人的右臂上炸裂，粗壮的右臂向上迸开。 “骑士之道乃是——”盖兹施展最后一击。“发挥锄强扶弱的精神是也。” 铁臂发出红光，与机器人的右臂相互撞击。 冲击的力道使空气都为之碎裂，爆炸产生的波动包围整个世界，瞬间之后，当光芒消失时，盖兹的右手——不，是右半身——已被轰得粉碎。只剩头部和上半身的盖兹倒在碧斯嘉丽雅身边，一动也不动。 即使如此，机器人仍屹立不摇。不过，他的右臂冒出微微白烟，枪口部分因热而融化成一片。接着，这次是—— 蓝色闪光。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就是——” 交替上场的金发男，站在盖兹刚才的位置上。机器人挥动右臂时，他也将自己的右手插进机器人的枪口中——就像将奖状收进卷筒一般。 “对女人出手的家伙啦！” 下一刻，他将输出功率开到最大，带着亡灵刀的右臂蓝光迸射，机器人的右手立刻如同被火烧伤时隆起的水泡般肿胀，蓝光接二连三地闪过机器人的脖子、肩膀以及手脚关节处。 最后的瞬间，机器人呐喊了什么。尖锐的声音在冰雪世界中回荡，钢铁巨躯仰天倒卧。听在我耳中，那即是他最后的哀鸣。 接着，机器人就此爆裂。 〇 仿佛下起一场雨。 粉碎的瓦砾纷纷降落，飞舞的粉尘掩盖了视野。我依然仰躺在地上，意识模糊，恍惚地望着掉下来的瓦砾碎片。军事机器人的碎片掉在我身上，发出铿、铿的悲哀声响。 瓦砾之雨停了之后，我看见艾斯邦站在眼前。他低头看我，只问了一句话：“你没事吧……？” ——啊…… 我微微掀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可是，他却轻轻点头回答：“这样啊。”接着，双膝一软，身体崩落，趴在我的身上。 ——艾斯邦…… 我移动关节如朽木般扭曲的左手，轻轻触摸他。 “嗳……艾……斯……邦……” 我一叫他，艾斯邦的身体微微挪动。仔细看，他身上插满无数碎片，这时我才知道，是他挺身为我挡住爆炸产生的冲击气流。 我们两人就这样重叠了好一会儿。 他终于开口： “艾玛……莉莉……丝……” “什么……事？” 我的身体无可动弹，只能挪动视线往下看他。他也正看着我。 然后笑了。 “你没事吧……？” “嗯……” 我在模糊的意识中，再次回答了和刚才一样的问题。 “没事啊……” “这样啊……”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这么说。 “那就、好……” 对话就此中断。 我们的身体依然重叠，感受彼此的体温。 不知道过了多久。 承受着他的重量，我恍惚地望着天空。 【mind circuit=viscaria】 模糊的意识中，本姑娘知道自己的最后一刻即将来临。 失去了下半身，被撕裂的腹部火花四溅。然而，心情却不可思议地感到宁静。或许因为身体机能全部死灭，导致精神回路也有一半当机了吧。 回过神时，发现盖兹倒在我身边。他的右半身已被轰掉了，剩下的左半身也辨识不出原样。 “盖兹……” 我发出蚊子般微弱的叫声呼唤他的名字。 “何事……是也……？” 他虽然回答了，那声音却只是加了颤音效果的机械声。 “你还……活着吗……？” 自己都觉得这真是个蠢问题。然而，这是我最想知道的事。 “在下……活着……是也……” “这样啊……那、那真是太好了……” 我们彼此都无法动弹，现在所能做的，只是与对方交谈。 “盖兹……” “何事……是也……？” “其他、人呢……？” “在下也……不知……道……是也……” “这样呀……” 我想转动视线，视野却如被固定一般，无法移动。就算想转动脖子也办不到，无线通信装置亦失去机能。 所以，我只能继续和盖兹说话。 “你还……活着……吗……？” “还活着……是也……” 我反复一样的问题，现在只想听见他的声音。 “盖兹……” “何事……是也……” “你还活着……吗……” “唔……活……着……是也……” 每隔几秒，我就会问一样的问题。因为害怕要是不这么做，自己就会被扯进黑暗底层。机器人竟然也会怕死，活了几百年的我，到现在才发现这个事实。 “你还……活着吗……？”“活着……是也。”“还活着……吗……”“还活着……是也……”——这千篇一律的对话，宛如某种反复进行的仪式。盖兹的左手握着我的右手，传来的温暖莫名令人爱怜，我觉得好高兴。 “盖兹……” “…………” 没有回应。 “盖兹……？” 我呼唤他的名字，战战兢兢地睁开眼。被机油染黑的银色躯体，布满凹凸不平的损伤，再也不会动了。 “盖兹……” 我闭上眼，用颤抖的声音问了最后的问题。 “你走了吗……？” 【mind circuit=amaryllis】 “艾玛莉莉丝……？” 救援在不久之后赶到。睁开眼，泫然欲泣的黛西正低头看着我。我对她微微一笑，栗色头发的少女就如决堤般哭泣，眼泪滴在我的脸上。我心想，一切都结束了。 孩子们背起我，将我救出去。 睁开眼，天空亮得莫名刺眼。沐浴在太阳的光热下，身体几乎感到灼痛，视野感应了光，变得一片白茫茫。世界原来是这么明亮的啊，一阵激动涌上胸口。眼泪无数次沾湿脸颊。 抵达发电厂时，那里已经恢复供电了。孩子们很努力，忠实遵守了操作手册的指示，也将所有摇篮接上发电厂的电线。 接受修理之后的我，总算恢复到勉强可开口说话的程度。所有找得到、用得上的合金全被塞进我胸口，只有粉碎的左脚无论如何都无法复原。 挡下冲击气流的艾斯邦，因为全身插满碎片而陷入机能停止的状态，只有精神回路勉强还在运作。一恢复意识，他便用空洞的眼神望着我说：“你没事吧……？”这是他第三次问我这个问题了。我流着泪抱住他回答：“我没事。” 碧斯嘉丽雅受到的损伤十分严重，只得暂时放弃修复她的精神回路。我们判断如果无法在设备更完善的地方修理，反而会造成危险。为了将来能够修好她，在那天到来之前，把她的精神回路好好收进盒子里。 盖兹死了。他的精神回路完全粉碎，任何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完全不可能修复。我们只找到一小块银色的面具碎片，也一起收进存放碧斯嘉丽雅精神回路的盒子里。 将近二十个小时。漫长的作战总算告终。 ——村长…… 站在排成一列的摇篮前，我正式做出报告。 ——终于把主人们送达地面了。 摇篮中也有婴儿，那是黛西和嘎哔一起救下来的小生命。 ——嘎哔，我们成功了…… 获救的摇篮总共是三十四个。当初出发时超过三百个的摇篮，死灭了将近九成。若说结果是成功的，过程中牺牲未免太大。 〇 “睡得真好……” 摇篮里的婴儿安静熟睡。发电厂的中央管制室确保了空调，在这里，不用担心摇篮被冻僵。 “电池呢？” “收集了不少……勉强够用吧。” 艾斯邦这么说着，从袋子里拿出追加的电池。几十个摇篮并排放在室内。聚集了这么多卵形物体，使得这里看来像个鸟巢。 “艾玛莉莉丝，你为什么不睡呢？” 黛西狐疑地问我。“对啊。”我摸摸少女的头发。 “我们等一下才睡，因为要先确定摇篮的机能恢复正常。” “这样啊……” 黛西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朝摇篮里窥看。睡在那里的，是她救下来的婴儿。 婴儿的名牌上刻着“戈贝拉·怀特”。黛西眯起眼，感慨地低喃：“她是女孩子呢……” “嗳，艾玛莉莉丝。” “什么事？” “为什么连机器人都要躺进摇篮？” 现在，黛西正躺在婴儿身边的另一个摇篮里。发电厂中随时都有备用摇篮，这就是其中之一。不只黛西，所有孩子都睡在摇篮里。 “因为摇篮具有保温性，阻绝外部冷气的性能很高。所以，能有效避免机器人遭到冻伤喔。” “是喔……” “大家就拜托你了。” 我的视线落在黛西怀中的公文包上。公文包里，装满村民的精神回路。 “艾玛莉莉丝怎么办？” “我不要紧，可以用剩下的电池取暖。” “这样啊。” “所以，你们现在要好好睡一觉。” “嗯……” 黛西安静闭上眼睛。一进入睡眠模式，立刻听见少女传来的安详鼾声。 “晚安，黛西。” 我慢慢盖上摇篮的盖子。 摇篮和睦地并排摆放在室内。一排是人类小孩，一排是机器人小孩。这仿佛象征着什么的一幕，使我扬起嘴角微笑。每个人都露出安详的睡脸，令我想起往日在托儿所中工作时的午睡房。 “等到醒来之后，黛西会不会生气啊。” “说不定会喔。” 艾斯邦低头看着摇篮：“她一定没想到这一睡就是永别。” 冰河期确实正要告终，地面的温度也将会上升得比现在还高吧。不过，还不知道除了这里之外，其他地方有多少人类存活，我们无法预测何时救援才会来到，能不能在发电厂的电力用罄前被发现，就要看运气了。 所以，我和艾斯邦决定切断所有不必要的电力。厂内的电灯就不用说了，空调也完全关闭，还有我们自己——也放弃维持机能。要维持损坏的机体，原本就需要耗费比平常多的电力，漏电的危险性也很高。更重要的是，就算只能提高一丝机率，我们也想将机会留给孩子们与主人。身为村长的我，这么做责无旁贷。 “真的是睡得好熟呢……” 艾斯邦佩服地看着摇篮里的孩子，他们正安静地睡着。小婴儿握住自己小小的指头，像握着十分宝贵的事物。 “喂。” “嗯？” “我们也睡吧？” 艾斯邦握住我的手。以前的我，一定会嫌弃地拍掉他，现在却不同。 我回握他的手，做出回应。 “嗯。” 【mind circuit=eisbahn】 “……嗳。” “什么事。” “风雪……好像变大了。” “……是啊。” 我简短回应，温柔抚摸女孩的头发。 外面传来呻吟般的风雪声。幸好，不用担心风雪吹进发电厂里来。 枕边的摇篮们发出微弱的光，在此静待醒来的那一天。 怀中的女孩微微颤抖，体温已低到接近极限。 “……会冷吗？” 我收紧抱住她的双臂。 “不，没问题……” 只要关闭所有感觉装置，就不会觉得冷了。可是我却没这么做，或许是想再感受一下女孩的体温吧。 “我问你，艾斯邦。” “嗯？”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唐突的疑问。 “……啊？什么意思？” 我心虚地反问，女孩凝视着我。 “就只有你连一次都没提起自己过去的事啊……所以……” “……你想知道？” “嗯。” 至今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不过，如果是现在——如果对象是这个女孩，或许可以说吧。 “——其实我啊。” 有多久没提起过去的事了呢。 “以前是个管家机器人。” “……管家？” “对啊。” “管家……就是住在大洋房里服侍有钱人的那个？” “对啊。” 我明明很认真，女孩却“噗哧”笑出声音。 “好、好不搭喔……一点也不适合嘛。” “你这家伙！” “本来就是……” 我用力压着她的头钻了钻，女孩闪躲着叫“好痛好痛”。 “所以我才不想说的啊。” “抱歉、抱歉……那可以聊聊你的管家时代吗？” 女孩扬起嘴角，我断然拒绝：“我不想提。”可是，被她三番两次拜托，最后我还是屈服了。我终究是无法拒绝这个女孩拜托的任何事。 “……当初，我在那栋洋房里服务了很久。那里有位‘大小姐’，我专门负责照顾她的日常起居。” “是喔。” “后来——” 我以管家机器人的身分照顾着那位“大小姐”。大小姐体弱多病，被她的父亲严禁离开洋房。 可是有一次我偷偷带了大小姐外出。因为大小姐说，她无论如何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只不过是半天的时间，这秘密的外出，让大小姐非常开心。 没想到这件事被洋房主人得知，我也因为违反命令而被解雇。 “我面临的是报废的命运。不过，大小姐要我跟他一起逃走。她说，让我们一起到遥远的地方生活吧……但是我做不到。我向大小姐告别，自己逃离了洋房。过了不久，大小姐死了。” 女孩默默听我说。不知何时，我从平日轻浮的语气，转为过去担任管家时那种谦恭有礼的说话方式。 “大小姐早就知情了。知道自己死期将近。所以她才会那样对我说，才会希望我带她离开那里。可是，我没能为她做到。我还以为自己是为了大小姐好，结果却无法为她实现临终前最后的愿望……” 我的手在发抖，为了不让我继续发抖，女孩握住我的手。 接着，她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我是不是……很像那个大小姐？” ——唔！ “这……” 我很惊讶。原本想把这当成最后的秘密，刻意不说。 ——事到如今又何必呢…… “是啊。” 我放弃隐瞒，向她坦承。 “美丽的水蓝色头发，温柔的个性，高傲的自尊，又有坚定不移的信念。” “被这么称赞我也会害羞的。” “笨蛋，又不是说你。” 我又恢复了原本的语气。 风雪愈来愈大，耳边传来口哨般的咻咻风声。气温更低了，我们的身体都开始结冻，变得像冰块一样硬。即使如此，我和她依然彼此拥抱着对方，心想干脆就这样冻结，合而为一吧。 “……嗳。” “什么事？” “你可不可以唱那个。” “哪个？” “你喜欢唱的那首歌。” 女孩眨了眨眼，“啊，那个啊。”又立刻恍然大悟地微笑了。 于是她开始歌唱。 睡吧　睡吧　今天也　好好休息 在我的　怀抱中　好好休息 总有一天　灭绝的　这个国家　和晨光 一切的　一切　都会为你　而存在 所以　现在　请好好　休息吧 直到再次　睁开眼的　那一天 一曲终了，我轻轻吹了声口哨。 “不管什么时候听，都是一首好歌呢。” “谢谢称赞。” “听着听着都困了。” “咦，这是称赞吗？” 我回答：“……当然啊。”每次听到这首歌，便会胸口一阵悸动。 对话就此中断。 我们拥抱彼此，把身体交给流逝的时光。 【mind circuit=amaryllis】 就在我的电池残量所剩不多时。 他缓缓起身。 “艾斯邦……” 我呼唤他的名字，身体无法使力。已经超出电力极限了吧。 “……上次啊。” 他手边不知操作着什么，缓缓开口这么说： “我不是问过你这个问题吗——如果不能‘各半’的时候怎么办？” “……嗯？” 他突如其来的话，令我满心困惑。“对啊，嗯……”只能含混不清地回应。 ——“如果不能‘各半’怎么办？” 那是离开村子前，我和他之间的对话。 ——如果只有我和你掉进冰河里，等了很久都没有救援，电池也快没电了，继续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因为冻伤而到另一个世界去……这时，备用电池只剩下一个，该怎么办？ “我们的确聊过这个问题，你想说什么……？” “那时候啊……” 艾斯邦一边继续手中的作业一边说： “你是这么回答的吧——如果电池只有一个，就让你一个人用。这么一来，我们彼此都救了对方一命，扯平——就是各半。” “嗯，嗯……” 这时，我忽然有一种揪心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温柔。 “嗳，艾斯邦。” “什么事？” “你从刚才开始，到底在做什么……？” “我是这样想的。”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曾说过‘各半的未来’……可是，我觉得贪心一点也无妨。你的人生只属于你一个人，无法分给任何人一半。未来全部都是属于你的，无法让给别人。” “艾斯邦……？” 仔细一看，他手中握着电池，而他的胸口敞开，露出里面的电路盘与电线。 “我的电池还有足够的残量。给你用吧。” 接着，他把电池轻轻接到我胸前的电线上。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救你。所以，电池给你。” “艾斯邦，不要这样。” 虽然想抗拒，但身体动不了。 “你这么做是浪费啊。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得救。” “没关系。” 他露出带点自嘲的微笑。 “浪费也没关系。我会很高兴，只要能提高你得救的机率，哪怕只是一点，我都会很高兴……还有。” 他从脖子上拿下花奖牌，轻轻挂在我的脖子上。 “自从离开那栋洋房，我就失去活着的感觉了。每一天，像个亡灵般在街头徘徊……可是，来到村落之后认识了你，我又复活了。你总是那么认真，那么诚实，坦率又纯真，更是比谁都努力……我喜欢这样的你。在你身边，我很幸福……所以。” 最后，他给了我一个温柔的微笑。 “如果只有一条命，我要全部给你。而我要接收你所有的爱。这样就扯平了——各半。” 说完，他再也不动了。 他的身体逐渐变冷，我只能一直紧紧拥抱他。 热泪流过脸颊，又很快地结冻。 耳边只听见风雪的声音。 终章 融雪 漫长的冰河期终于结束，世界进入融雪阶段。 人类再度开创新的一页历史，仅存于各地避难所或长期冷冻睡眠装置中的生还者，在机器人的帮助下建立起小小的众落，开始耕耘大地，一步一步踏上复兴的道路。 随着人类的复兴，身兼调查任务的“救援队”被派往各地。救援队成果斐然，陆续帮助了许多孤立的聚落，也救出不少存活于地下壕洞中的人，其中包括一处内有超过千人的避难所。另一方面，他们也经常在地底找到大量在沉睡中死亡的尸体。 发现那群人，是开始派遣救援队一段时间之后的事。 “这里有生还者！” 听见这声音时，救援队的队员都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在哪里……？” 队长朝声音的方向奔去。“这里！”年轻的队员大声高喊，打开一扇类似管制室的大门。 并排在里面的，是数十个长期冷冻睡眠装置——泛称“摇篮”。每一个摇篮都发出微弱的光芒。 “难以置信……” 队长朝摇篮里望去，不由得发出惊愕的呼声。朝四面八方接了数十条电线的摇篮们，看起来就像放在鸟巢里保温的蛋。 “这边的是机器人吗……？” 队长仔细确认摇篮内容。 “好像是。大概是管理避难所的机器人吧。” “状态如何？” “保存良好，每一具应该都能复原。” “好，一起运回基地。详细情形，就等他们醒来再问清楚吧。” 在队长一声令下，队员们小心翼翼地将数十个摇篮搬出室外。 “奇怪，这一带地下避难所的机能应该已证实停止了啊……” 目送摇篮搬运出去，队长难掩惊讶地低喃。 “队长！” “这次又是什么事？” “这边的怎么办？” “嗯唔……？” 这时队长才发现，室内还有两具倒地的机器人。 一个是蓝发女孩，一个是金发男人。 不可思议的是，男性机器人从自己胸口拉出电线，接在女性机器人胸口的电池上。 “他一定是想救这个女孩吧……” 年轻队员神情哀戚地说。 抖落胡须上的冰珠，队长也喃喃低语“是啊……”。那紧紧相拥的两个人，看来就像一对相爱的情侣。 这时，队长想起自己死于“终焉之时”的妻子。为了救活几乎冻死的妻子，自己也像这样，直到最后都拥抱着她。然而，妻子死了，只有自己生还。之所以自愿加入救援队，也是为了弥补当时未能拯救妻子的遗憾。 “怎么办？这两人看来都损伤得很严重……” 年轻队员问。 “我想想……” 不经意地，队长发现机器人脖子上挂着小小的奖牌。奖牌上刻着“第一百零八届主人奖得主　艾玛莉莉丝·奥斯托梅立亚&艾斯邦·崔尔奇鲁汀斯”。 仔细察看，两名机器人都因金属冻伤而遍体鳞伤。虽然修复的可能性极小，安详的睡脸却让他们看来只是睡着了。 将冰冷的奖牌还给女孩，队长做出回答： “一起带走吧。” 【mind circuit=amaryllis】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我，有艾斯邦，有碧斯嘉丽雅，有盖兹，有黛西，有嘎哔，有村长——村里的大家都在。我作了这么一个梦。 梦中，村民正在准备祈愿祭，大家边歌唱边准备。有人搬进物资，有人搬出货物，有人在舞台上讨论演出内容……这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令我喜爱得无以复加。可是，那已是再也无法重回的往日，我哭着歌唱。好奇怪的梦。然后—— “——小姐。” 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艾玛莉莉丝小姐，你听得到吗？” ——是……谁……？ 睁开眼，视觉装置感应了光。刺眼的光，温暖的光。 “啊……” 眼前是一位身穿粉红色护士服的女性，一头短发，眼睛又圆又大，给人的感觉还很年轻稚嫩。 “请等一下……医生、医生……！” 护士急忙跑出走廊，大声呼叫某人。 不到一分钟，护士便带着医生回来了。 是位女医生，穿着白色长袍，一头红色的长发在脑后绑成马尾。 “哎呀，睡美人终于醒来了吗……？” 一听见女医师的声音，我惊讶地望向她。那声音是如此熟悉。 “喔，你发现啦？直觉真敏锐。”女医生咧嘴一笑：“重新制造的时候，长相稍微改变了，不过，至少保留了原本的发色和声音。” “你是……碧斯、嘉丽雅……” “正确答案。” 这位女医生——碧斯嘉丽雅“刷”地从指尖弹出触手。 “啊……啊啊……” “好久不见了，艾玛莉莉丝。” 我愕然注视她，碧斯嘉丽雅将今天之前的事说给我听。从那天起，又过了十五年的岁月，冰河期也即将迎向终结。各地避难所里的主人纷纷觉醒，世界正在复兴的路上迈进。 “来，你看看。” 碧斯嘉丽雅交给我一面手镜。 “啊……” 镜中映出一个有着水蓝色长发的女孩。皮肤异常白皙，眼瞳的颜色虽然从水蓝色变成深蓝色，但那毫无疑问是我。 “啊，啊……” 我惊讶地凝望镜中的自己。 这时，我注意到胸前有个发光的东西。 ‘第一百零八届　主人奖得主　艾玛莉莉丝·奥斯托梅立亚&艾斯邦·崔尔奇鲁汀斯’ 是那个花奖牌。 ——艾斯邦…… 我颤抖的手，拿起颈上的奖牌。 “为了怕它融化，外层镀了水晶，不过里面还是原本那一个。” “艾斯邦呢……？” 我这么一问，碧斯嘉丽雅便露出哀伤的神情轻轻摇头。 “这样啊……” ——如果只有一条命，我要全部给你。而我要接收你所有的爱。这样就扯平了—各半。 我紧紧握住奖牌，喃喃低语：“再见了……我的艾斯邦。” 就在这时。 “喂，别推啊！”“艾玛莉莉丝，你醒来了吗！”“好想你——” 病房的门被推开，一群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人数超过三十，走廊上还有更多人的声音。 “咦……？” 进来的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有大人，也有小孩。 可是，只看一眼我就明白了。他们的眼神，散发的氛围，令人怀念的味道。 “喂喂喂，这里可是医院，安静一点啦。” 碧斯嘉丽雅无奈地耸耸肩。 “大家……？” “艾玛莉莉丝！” 孩子们一拥而上，第一个扑向我的，是有栗子色头发的少女。 “艾玛莉莉丝，艾玛莉莉丝，呜哇啊啊啊！” “黛西？” 少女哭泣的脸庞在我胸前磨蹭。其他孩子们也推推挤挤地靠上来，把我的床边围得水泄不通。 定睛一看，黛西胸前也有一个闪闪发光的小小奖牌。那是嘎哔送给她的花奖牌。 众人的吱吱喳喳稍微收敛时，刚才的护士又提醒他们一次：“大家，别忘了这里好歹是医院，安静一点喔。” “好歹是什么意思啊。” 碧斯嘉丽雅不服气地说。 “这里主要还是研究所，医院只是附属的，不是‘好歹’是什么？” “搞什么啊，才十五岁竟然这么嚣张……” 正当我看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时，把脸埋在胸前的黛西忽然抬起头：“我跟你说！” “有个人要介绍给你！” “……咦？” “快啊，自我介绍！” 在黛西催促之下，刚才那个少女护士走到我面前，彬彬有礼地向我鞠了一个躬。 “您好，久仰大名。” ——咦？ 我为何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乡愁？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时我还是个婴儿，也难怪您不记得了。再说，那时我一直睡在‘摇篮’里。” ——啊……！ 记忆如浮光掠影闪过脑海。黛西怀里的摇篮，名牌上刻的姓名，没记错的话—— “难道，你就是那个……” “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我叫戈贝拉·怀特。” 少女有点紧张地低下头。 “你长这么大了啊……” 我朝她伸出手，温柔抚摸她的头发。少女有些讶异地看着我，又像怕痒似地缩起脖子，羞红了脸。 “这间医院的工作人员，几乎都是那时摇篮里的孩子。” 黛西在耳边轻声告诉我。 “这样啊……” 走廊上，好多年轻的男孩女孩正望着我微笑。我对他们轻轻点头，用笑容回应。年轻人们立刻发出高兴的欢声。 阳光从窗外照进屋内，把房间照得光明灿亮。风掀起窗帘，窗外是有一大片青草地的医院庭园。草地上有很多人，也有很多机器人。照护机器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家，在公园里散步。旁边是儿童型的机器人，正躺在人类母亲的腿上睡得安详舒适。端着茶杯分发的服务生机器人走过来，给他们倒茶。一位穿着工作服的男性叫住拖着腿走路的机器人，立刻开始为他维修。人类和机器人发挥了不同的专长与特性，互助合作。 耀眼阳光下，孩子们在草地上游玩。人类小孩和机器人小孩相亲相爱地玩在一起。丢出去的球，对方再丢回来。只不过是这么简单的游戏，孩子们看起来却是打从心底觉得有趣。 ——既然你们两个都想要这颗球—— 望着飞过半空的球，我想起怀念的园长，还有他说的话。 ——那就“各半”吧。 再次紧握胸前的奖牌。沐浴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下，奖牌里的花瓣染成金黄色，在光线折射下，似乎有那么一瞬，绽放了花朵。 漫长的冬天结束，世界即将迎向春天。 （完） 后记 大家好，我是松山刚。 这本书的书名取为《冰境的艾玛莉莉丝》，其实，艾玛莉莉丝这个名字对我而言，和一段童年回忆息息相关。我小时候很喜欢一本叫作《大盗贼霍琛布兹》　（作者：奥飞·普思乐）的德国童话书，书里有个名叫“艾玛莉莉丝”的妖精。那是一位在主角遇上麻烦时，亲切帮助了他的妖精。小时候阅读这本书时，我对妖精艾玛莉莉丝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长大后，每次听见“艾玛莉莉丝（注：为“孤挺花”之音译）”时，总会想起妖精多过想起这是一种花。 二十多年后，我终于得以让艾玛莉莉丝在自己的作品中登场。尽管机器人和妖精可说是完全不同领域的角色，但是她们一样拥有清纯可人的外表和坚强的意志，我想，这两人还是有共通点的。附带一提，在《大盗贼霍琛布兹》书中，对妖精艾玛莉莉丝的设定是“在地底生活了很久”。我在写完本书之后，才猛然想起这一点和本书的设定相似。没想到年幼时读过的书，即使不特别去记，也会在不经意之间浮现脑海，真是不可思议。 这次，承蒙了各方百般照顾。 感谢ascii media works的各位，特别是责任编辑土屋大人与荒木大人，真的辛苦您们了，一如往常地感谢。此外，也谢谢パセリ老师美好的插画，为登场角色们注入了生命。当我看到那水蓝发色的清纯少女跃然于封面插画时，真的是满心感动。最后，我还要藉此篇幅感谢在本书制作上尽心尽力的各位工作人员。 在执笔本书的过程中，非常感谢职场上的各位鼎力相助，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真是不好意思。此外，我要感谢我的亲戚，尤其是昭岛的伯父与伯母，在公私双方都给了我莫大的援助。这本书能顺利完成，都是拜二位所赐。您们送来的南瓜和马铃薯炖肉，实在是太美味了。 最后，我要感谢购读本书的各位读者。真的由衷谢谢您们。作品的舞台虽是封闭在冰下的严冬世界，若读完之后能为大家带来如沐春风的温暖感受，就是身为作者的我最大的喜悦。 与病榻中的父亲一起观赏电视的　松山刚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