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岛系列(消失吧,群青)》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肥王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化物语 修图:2qwer 无论何处都存在着令人遗憾的事物。 生锈的秋千、已没有主人的狗项圈、抽屉深处的奖状、装饰在博物馆中的骨骼标本、胆小鬼的心动、令人怀念的夜空。 这些全都停滞不前。无法与未来有所联系,只能待在回忆之中,因寒冷而颤抖地蜷缩着身子。虽然让人觉得可悲,却同时带有一丝安稳。至少它们再也不会因什么事物而受伤。 我的日常生活也像这样就好了。 就像所有故事全都完结,一切都从终章的翌日开始那样。我一直都在追求工作人员名单播放完、观众离开座位后的那种静寂安心感。 「你和我很像呢。」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道。 「哪里像呢?」我回问他。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露出看起来很痛苦的表情笑道: 「简直就像在试图避开爱行走一样。」 他是一名宛如高脚落地灯的青年。身形弱不禁风,总是戴着一顶宽沿黑帽。听说比我大一岁,所以应该是十七岁吧。不过他几乎从不来听课,基本上都待在学校屋顶,一面翻阅自图书室里带出来的书,一面喝着盒装番茄汁。 我们靠着银色的栏杆,并肩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我心想这天气差不多该准备一件外套了。待在座落于半山腰的校舍,而且还是屋顶上,根本没有任何物体可以挡风。已经十一月中旬了,之后气温还会逐日下降。 「结果我还是无法爱上别人。」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含住番茄汁的吸管,又马上松开。 「又或者我打从心底只爱她一个人也说不定,我也不太清楚,记不得了,无论哪种情况都一样啊。」 他当然不是猫。 也肯定没有活过一百万次。 他的前世也好,他活过几次也好,这些事都与我无关。既然他自称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那就这么称呼他吧。 「你曾想像过家猫的人生吗?」他问。 「既然是猫就不能叫做人生。」我答。 「我还不习惯人类的语言啦,你可不可以不要太讲究。」 「嗯,是我不好。」 「我喜欢坦率的人唷。不过,面对家猫还不表现得坦率的人,哪里都找不到啦。」 「你到现在都还被谁豢养着吗?」 「怎么可能,这里只有弃猫和被舍弃的人而已。」 「真可悲啊。」 「就是说啊,可是比起家猫的生活,现在这样或许还稍胜一筹。比起跟已结束的爱纠缠不休,我宁愿被干净俐落地抛开。」 「我无法想像已结束的爱是什么模样。」 「你说的话很像梦话呢。」 或许吧,我回答。接着漫无目的地仰望天空。 说到梦,这里的生活才像一场梦。 我们学校的正门口挂着「柏原第二高级中学」的门牌,然而我没有曾经从谁口中听过这个名字的印象。因为这是这座小岛上唯一的一间学校,所以在日常生活中没有必要为它留下专有名词,只要说是「学校」就万事足矣。 这座岛与外界隔绝。对我们而言,这个面积约七平方公里左右的弹丸小岛就是全世界,而且其中有七成还是无人居住的山岳。我来到这座岛上差不多经过了三个月,但至今仍对这里的生活欠缺真实感。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 「家猫的工作就是被人疼爱,然而凡事只要变成工作就会容易疲乏,我已经受够了被疼爱的感觉。」 你说的话很像梦话呢,我如此回应。他只是耸耸肩,似乎对我的话听而不闻。 「我在一百万次的人生中,针对幸福思考了一百万次。」 「有得到答案吗?」 「如果中途得到答案的话,就不会思考一百万次了吧。」 「说得也是。」 「不过我大概猜得出来,其实幸福就像在感受风。」 「好诗意啊。」 「普遍来说猫都是很诗意的,你可曾遇过没有诗意的猫吗?」 「我也不清楚,因为大部分的猫都不会说话。」 「沉默就是诗意啦。」 他以「这不是常识吗」的眼神朝我一瞥,然后又含住番茄汁的吸管,回到原本的话题。 「所谓的感受风啊,就是指移动。假设有一面以很大的字写下『幸福』二字的黄色旗子,孤零零地竖立在一处……」 我想像起他口中的那面黄色旗子。它位在遥远的地方,就在这片汪洋大海对岸隐约可见的大陆上,因为没有风吹拂而无力地下垂。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继续说道: 「不过,并不是仅仅待在旗子下方缩成一团就行啊,无论是怎样的乐园、多么令人满足的地方,一旦停滞就不能称作幸福。朝着旗子一点一点前进,这段移动过程才是幸福的本质。」 「我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了。」 「是吧?也就是说,所谓的幸福和家猫正好相反啊。」 「而且也和这座岛正好相反。」 我们无法移动到其他地方。 或者我的理想本来就是如此,和任何地方都没有联系。 「你说得很对。」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眯起双眼,浅浅地哼笑了一声。 之后我们聊了好一会儿,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内容。例如猫的自由与风的自由之间的差异,或是没有语言的动物要如何思考等。大部分都是由他提出见解,我再加以附和。他总是埋首于书本间,偶尔也想找人听他说说话吧。 我喜欢单纯附和他人的话语。这当中我尤其喜欢不带具体性、不会影响到现实、既无益处也无害处的话题。所以我很享受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待在一起的时光。 夕阳西下,我再也耐不住寒冷,于是站起身来。 「要回去了吗?」 「嗯,我明天还会再来。」 我们面对面简短地作了道别。 「再见。」 「再见。」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身后是一片悬浮着夕阳的天空,还有在夕阳辉映下波光粼粼的海面。海边与山麓下,各有一块宛如身躯蜷缩着的小猫般的小规模聚落。屋顶有红也有蓝,不过墙壁大多漆成白色。为何外墙要用最容易被弄脏的颜色呢?有点不可思议。 风景中明亮的部分全被夕阳染成淡粉红色,四处都有深色的影子屈身落脚。 一道阶梯从山脚下的聚落一路延伸上来,连接到我们位于半山腰的学校。 这里被称为阶梯岛。 阶梯由此继续延伸到山顶,据说山顶有座魔女居住的宅邸,但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 这是关于阶梯岛的故事。 生活在岛上的居民约有两千人。商店数目不多,因此时常令人感到不便,但这里既不会发生称得上案件的案件,晴朗的夜晚还能看到震撼人心的星空。我们在此过着平淡安稳的日常生活,而没有人能离开这座小岛。 无人知晓我们为何会来到这座岛上,所有人都将当时的记忆给忘得一干二净。 以我为例,我大概丧失了四天的记忆。 我来到这座岛的时间是八月底。我还记得自己在二十五号走出家门,为了前往书店而穿过附近的一座公园,然后记忆便在此戛然而止,之后恢复意识时已是二十九号,那天我莫名其妙地站在阶梯岛的海岸上。总觉得追着兔子追到掉进洞穴里的爱丽丝,还比我的状况合理一些。这座岛上的居民都是跳过过程,不知不觉间就迷失在这座岛上。 这里似乎是属于被抛弃的人的岛屿,人们如此口耳相传。 究竟是被谁、以怎样的方式丢弃,没有人知道。也很难想像用来丢弃人类的岛屿真的存在于现代社会之中。 不过,当我听到「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时,却不可思议地坦然接受了这个说明。我没有感到难过或混乱,只是恍然大悟「啊,原来我被丢弃了」。我甚至还一副事不关己地思考——才只有十六岁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这样的人生真是相当艰苦啊。我会这样,大概都是因为缺乏真实感吧。 事实上,来到岛上后,我几乎没有碰上任何食衣住行等现实面的问题。之后的三个月,我悠然自得地过着平稳的生活。到岛上唯一一间学校上课,住在位于山脚的宿舍,心血来潮时还可以稍微打点零工,偶尔到屋顶上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聊天。回头想想,现在的生活说不定比我造访这座岛之前还要来得更安定。 阶梯岛这个地方当然充满谜团。 这里的由来为何?是个怎样的地方?没有人能正确回答出来,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即使不正确但具有说服力的说法。 有人忿忿表示这里是死后的世界,也有人一脸兴奋地扬言这里是政府秘密建立的实验设施,还有传言说这里是高价收购废人的企业所拥有的岛屿,也有人把一切归咎成一场梦。无论哪种论调都缺乏根据。 关于这座岛,我持有一种假说。 那个假说跟『死后的世界』这种说法一样偏离现实,不,或许更夸张,甚至比『高价收购废人的企业』这种传言还要令人绝望。 我至今未对其他人提过这个假说。 今后恐怕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吧。 我不打算解开这座岛的真相。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移动才是幸福的本质,可是我并不讨厌安定下来的停滞状态。也许这里是个距离幸福很遥远的地方,但同时也是远离不幸的地方。只要并非不幸,就能坚称是幸福。 至少这座岛目前正处于安定的停滞之中,所以我才不去追寻阶梯岛的真相,我是如此打算的。 而我奇妙但安定的日常生活,在十一月十九日上午六点四十二分崩解了。正当即将入冬的夜晚破晓不久、呼出的空气开始变白的早晨,我一见到她的脸,就感觉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那是我不愿看到的变化。 真边由宇。 这则故事在无可奈何下,自与她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了。 第一话 唯一无法容忍的事 1 这场重逢,想必没有什么命运的成分混杂在里头。 再说阶梯岛上的学校只有一所,她最后也只能到那里上学。尽管会迟一些,但几个小时之后我们终究会碰到面,所以一切都能用『偶然』这两个字来解释。事情的开端不过是因为我久违地梦见自己在海边仰望夜空,如此而已。做了个有点感伤的梦,我比平常还要早醒来,也无意再重回被窝的怀抱,于是我穿上外套走出了宿舍。我一时心血来潮,想一个人在清晨里走走。像这样尝试性地去做某件事,我至今也曾实行过好几次。岛上的黎明除了刮强风的日子之外,都像早晨的图书馆一样安静,空气清新,正适合散步。 大概是受到梦境的影响,我挑了沿海的小路漫步。 虽然沿海,但这里并没有沙滩,不适合穿泳装玩乐,只有浪涛哗啦哗啦地打在跟我胸口差不多高的堤防上,是条毫无风情可言的路,但我偏偏喜欢它的毫无风情。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我能够明白价格昂贵且美丽大颗的钻石会受人喜爱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我认为对路旁的小石头或有点凹陷的空罐加以青睐的情感,才算货真价实的爱。「古朴闲寂」这个词让我有种被救赎的感觉。 太阳从海平面探出头来,到了朝霞迎曦的时间。隐约能够看见山对面的西方天空仍残留着夜色的痕迹。影子长而浓,不过光线并不像薄暮时那般张扬,我很喜欢这段时间,就跟喜欢这段毫无风情的沿海小路一样道理。 我无意间瞄向手表,指针指着六点四十二分。口中呼出的气息染上了白色,我意识到冬天已经近了。 就在这时候—— 「七草。」 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抬起了头。 堤防上站着一名少女。 少女穿着眼熟的水手制服,肩上斜背着款式简单的深蓝色书包。微弱的朝阳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淡淡地渲染出颜色,柔顺的黑发随着来自海上的徐风飘动。 她就站在堤防上,笔直地望着我。那样的身影看起来颇具戏剧性,就好像昏暗朦胧的景色之中,唯独她一个人鲜明地浮现出来似地。为何直到刚才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么显眼的少女?我经常会漏看重要的事物。 「真边?」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心里非常震惊,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被抽走——那女孩是真边由宇。真的吗?这怎么可能! 真边毫不犹豫地沿着堤防朝我走来。 「好久不见,七草。」 「啊,嗯,好久不见。」 「有两年没见了?」 「差不多吧。」 「七草一点都没变呢,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我才想这么说呢。 真边由宇还是真边由宇,跟我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声音、步调、表情,一切都是那么一丝不苟。现实中没有完美的直线,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在某些地方偏了歪了,所以她看起来才会如此突兀,就好像拙劣的合成照一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她从堤防上跳下来,站到我面前。咚!宛如断音的着地声,响彻于朦胧的清晨景色中。 「我有事想问你。」她说。 「嗯?」 「这里是哪里?」 「阶梯岛。」 「没听过耶。」 「似乎也没有标记在地图上。」 「为什么我会在这个地方?」 「我怎么知道?」 「那七草你呢?」 「这我也不知道。」 「明明是你自己的事,你却不知道?」 「你不也一样。」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座岛上,真边本人也无法理解。 不过她点了点头,大概是因为不得不接受吧。 「话说回来,我不太想上学迟到。」 「是喔。」 「这里是横滨吗?」 「谁知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然而有些事我可以掌握。 真边由宇对阶梯岛一无所知,今天早上才初来乍到。 「有点仪式性的事要进行,你可以配合一下吗?」我向她问道。 「需要花多少时间?」 「不用几分钟就结束了。」 「我明白了,可以啊。」 阶梯岛上有几条规则。 按惯例,刚造访这座岛的人遇上的第一位岛民必须负责说明这些规则,我当时也是这样。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你忘了吗?」 「当然没忘啊,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说明规则时首先必须询问对方的名字,设计者肯定没有设想过原本就认识的人会在这里碰面的情形吧。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真边由宇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这是阶梯岛上最基本的规则,不知道是由谁提出的。普遍认为是住在山上的魔女,不过魔女真的存在吗? 「被丢弃的人的岛?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在这里的人全都是被丢弃的人。」 真边皱起脸庞,就连那扭曲的表情看起来都很直率。我心想「还真是矛盾啊」。 「被丢弃的人是指什么?」 「不知道,不过人们常说吧,像是被恋人抛弃、被公司抛弃等等。」 「七草也被丢弃了吗?」 「嗯,你也是喔。」 「被谁?」 「谁知道啊。」 「被不认识的人丢弃,这种事有可能吗?」 真边由宇生性就是无法将疑问放到一旁。 只要有什么事她无法理解,她就会不断地发问,无论何时都追求着完美正确的答案,而且相信它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然而现实中的确存在无法回答的问题。更何况是像我这种人,从来没有对某件事给过正经的答案。 「很有意思的疑问,不过你不希望上学迟到吧?我们边走边说吧?」 「要去哪里?」 「去找一个比我更了解详情的人。」 「什么样的人?」 「见了你就知道。」 真边点了点头,我们迈开步伐。 「话说你不觉得今早的气温很奇怪吗?」 「你以为现在是几月啊?」 「不是八月吗?不过就快进入九月了。」 「不,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 看来真边最近三个月的记忆全都没了。造访阶梯岛的人都会丧失来此之前的记忆。 「莫名其妙。」真边表示。 「我也有同感。」我回应。 我在心底偷偷叹了一口气。与她重逢让我升起焦虑、烦躁、愤怒等负面情绪,但我握紧拳头,忍着不表露出来。 在早晨的海边与她重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切都可以归结为偶然,但令我无法接受的是更根本的事情。 ——为什么真边由宇会在这座岛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想去明白。这既没道理,也不应该发生。 老实说,唯有她的脸,我绝对不想再看见。 * 第一次见到真边由宇是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不,严格说来,第一次相遇应该是在更早之前。我和她上的是同一所小学,如果把简短的对话也算进去,想必在更早之前我们就已经交谈过了。话虽如此,我真正明确地意识到真边由宇这个人的存在,是在小学四年级某个冬日的回家路上。 当时的真边由宇,简言之就是个遭到欺凌的孩子。小学生一到四年级便多少懂得一些社会性的常识,班级内部开始出现派系,在交谈中察言观色的技巧也变得很重要。 而真边由宇是个对这些事很生疏的孩子。 虽然不知道起因是什么,但她被班级中处于领导地位的女学生——名字已经想不起来了——给盯上。小孩子的恶意都很直接,因此也曾发生一些就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看不下去的事情。 无论受到多么不讲理的单方面欺侮,真边由宇都未将任何情绪显现在外,也不曾哭泣。即使她的体育服被扔进水洼、室内拖鞋被人用麦克笔涂鸦,她都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偏头纳闷。 当时的我以为那是她竭尽所能装出来的逞强。 如今我终于明白其实不是那样。 真边由宇真的纯粹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体育服非得被扔进水洼不可呢?她无法顺利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感受不到恶意的她,既无法感到悲伤也无法动怒,所以她才会偏头表示不解。 我并非正义使者,所以没有想过要为她做点什么,就连对他人见死不救的态度也没让我心生罪恶感。我似乎还曾经设想过几次,倘若她向我求助,我真的能为她做点什么吗?细节我已经记不得了。 不管怎么样,小学生虽然具有如此阴暗的一面,但还是拥有纯真的地方,以牛奶为例—— 牛奶是一只白色幼犬。 它应该是一只弃犬,脖子上虽然没有项圈,但毛色很干净。牛奶三不五时会出现在校园中,每次都让班上同学欢欣无比,我也曾经喂牛奶吃过几次营养午餐剩下来的面包。在牛奶面前,教室内的阶级制度都变得丝毫不重要,每个人都成了大人理想中的纯真孩童,这种两面性想来还真是滑稽。 在我们的小小世界里,牛奶是和平的象征。难以用言语表示的某种秩序,具体呈现在这只白色幼犬上;另一方面,真边由宇则具体呈现了何谓没道理。 就在某个冬天的回家路上。 人见人爱的牛奶流着血倒在地上。 一眼就能看出它遭到车祸,后脚的部分似乎被压碎了,肚子上柔软的毛还微微上下起伏,那缓慢的动作很不可思议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当时刚好是放学时间,大批孩子站得远远地围观牛奶。「好可怜。」有人毫无责任感地如此呢喃道,我也有同样想法。 在场的每个人都只是旁观者。 没人打算成为牛奶车祸的当事者。 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真边由宇。 她跑到牛奶身边,毫不犹豫地抱起它,血迹在白色制服上晕染开来,一片鲜红。我记得有人嘟哝了一句「好脏」,但这点我实在无法认同。在我看来,她十分耀眼。 真边由宇迈步跑了起来。 我不假思索地追在她身后。如今我已想不起当时自己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总之我就这样在她后面追着。 真边由宇笔直地跑着。 她的表情并不悲怆,只是一脸认真,专心地看着前方。似乎压根儿就没想过她怀中的牛奶已经奄奄一息了。 「没问题的。」她喃喃说道。 「绝对没问题。」 回想起来,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不过到达动物医院时,牛奶已经没有呼吸了。 医生摇了摇头,那一刻我见识到了真边由宇哭泣的脸庞。 她皱起脸来放声大哭,犹如野兽的嚎哮。她穿着血迹斑斑的制服,眼泪滚滚滴落,用尽全身力气痛哭。 我应该没有哭,不过也可能哭了,记不清楚。 她的身影太过鲜明,以至于我想不起自己当时的模样。 真边由宇和我变得熟稔起来,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那天以后,到她在国中二年级的暑假搬家为止,我们几乎每天都一起行动。 愈是了解她,就愈发现她很特殊。她眼中的世界似乎充满希望,努力一定会有回报、理想一定会实现,她对此深信不疑。 为什么呢? 牛奶明明就死了。 为何她还能够坚信这世界是合理的呢? 虽然我好几次浮现这个疑问,但终究没有询问她。 2 这个狭窄的岛屿只有极小一部分是平地,我们穿过位于该平地的小镇,往山上走去,一步一步爬上这条漫长的阶梯。每踏出一步,我们的高度就往上升——当我从林木间隙看到变得愈来愈小的街道时,便会有这样的感觉。 一面爬着阶梯,我一面说服真边今天是十一月十九日。看来即便是她,要接受自己整整丧失了将近三个月的记忆,多少还是需要点时间。 「丧失记忆会让人连是否忘却了都不知道吗?」 「我想应该视情况有所不同吧。」 我才不懂丧失记忆的详细症状。 发现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我问道: 「你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要说心情不好,算是吧。」 她的回答难得一见地模棱两可。 「没有记忆果然会觉得不安?」 「应该说这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令人很在意吧,要是有什么重要约定,就麻烦了。」 「就算你记得约定也没办法遵守啦,因为我们无法离开这座岛。」 「无法离开?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你看!」 我在阶梯中途停下脚步,回过了头。早上七点半,夜晚的影子终于完全消失,小镇与海面照耀在朴实的光芒之中。 「这座岛四面环海,没有出口。」 「不是有船吗?从这里看得到喔。」 海上的确有几艘小船载沉载浮,全都是用来打鱼的船只。就地理环境而言,这座岛上有很多渔夫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对她耸了耸肩。 「据说就算驾着船想越过这片海,也会回到这座岛上。」 「为什么?因为潮汐的关系吗?」 「我不知道啦,如果是这种现实的理由就好了。」 我并没有试着离开这座岛过,这些都只是听来的传闻,对于传闻我也没有认真去确认。 「但是,看得到陆地喔。」 真边指着大海遥远的另一端。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的确可以看到一块陆地,虽然雾茫茫的看不清楚全貌,但面积似乎相当大。 「嗯,不过没有人能到达那里。」 我们再次向前迈出步伐。 「总之,据说离开这座岛的方法,就只有找出失去的东西。」 「失去的东西?」 「有什么头绪吗?」 「我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喔?」 「说得也是。」 突然被抛到这座岛上,还被交代要去找回遗失的东西,只是让当事者徒增困扰而已,可供选择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真边的呼吸愈来愈粗重,她在喘气之余开口: 「马上能想到的可能选择,应该是这三个月的记忆吧。」 「总之就把它当第一候选吧。」 抱着相同想法的人很多,毕竟每个人都失去了造访阶梯岛的记忆。只要回想起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或许就能够串起离开岛屿的方法,以逻辑来说这个想法很合情合理。 「要回想起忘掉的记忆吗?」 「首先就以此为目标吧。」 「七草呢?你在寻找什么?」 「我什么也没找。」 「为什么?」 「这里的生活并不差啊。」 平稳又安定,每天早上也不必被迫聆听令人生厌的新闻。发生于某地的某起犯罪消息、谁谁谁的绯闻等等,我实在不觉得每天都从这类负面话题开始的生活叫做正常。 这座岛上也能接收到电视讯号,有心关注的话可以收看新闻,不过那些播出内容是与我们毫无关联的世界所发生的事,就如同遥远国度的犯罪案件或者陈年失色的纷争。既然毫无关联,人们便慢慢失去兴趣,变得更纯粹地为自己的日常着想。 「但是七草你真厉害。」 「哪里?」 「父母都不在身边,却还能在这里活下来。住的地方、饭钱等等,我想各方面都很辛苦吧。」 我摇了摇头。 「只是要过活的话,这座岛上其实用不到钱。」 至少学生无须吃苦就能生活。 「为什么?」 「关于这点,就让接下来要见的人跟你说明吧。」 「要见的人是谁?」 「学校的老师。」 学校就位于象征这座岛的阶梯上。 阶梯实在太多了,一边爬行一边说话相当费劲。 重力、人体构造、当然还包括学校的位置,以及这世间的不合理之处,我在心底对这些事发起牢骚,直到连这么做都嫌麻烦时,视野突然豁然开朗,终于看到学校了。 「就在那里。」我开口。 阶梯到此戛然而止,换成了平缓的坡道。 前方有个小操场,三栋校舍并列而建。正面右手边的校舍是国中部,左边是高中部,正中央的校舍几乎都是空教室,不过教职员室、保健室与学生餐厅都在里头。 「学生餐厅?」 真边吃惊地问道。 「把食材运到这种地方?」 「嗯。」 「谁来运?」 「学生们分工合作,有这类打工喔。」 上学的同时还能赚取零用钱,这种打工因此受到学生欢迎。实在很令人难以置信。我也曾经尝试过一次,但马上就后悔了,我压根儿不想回忆起那袋装有洋葱的沉重背包。 我们在操场入口处站着小歇一会儿,调匀呼吸。 然后慢慢走往位于正前方校舍的教职员室。 换上访客用的室内拖鞋后,我们在铺着亚麻地板的走廊上前进。 脚步声啪当、啪当地夸张作响,大概是因为尺寸不合的关系吧,脚趾处很不舒适。 我敲了敲门牌上写着「教职员室」的房间。 「我是高中部一年级的七草。」 报告之后,房间里有人回说「请进」,声音略显模糊。 我推开门。或许是因为距离早上的班会大概还有一个小时,教职员室中只有一位老师在,正好是我的班导。她坐在最里头的位子,桌上放着一杯热气蒸腾的咖啡。 真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老师。 我觉得有必要为她做说明,于是开口: 「她是我的班导,大家都叫她匿名老师。」 这并非本名,没有人知道老师的名字,也几乎没有学生看过她的真面目。匿名老师的脸隐藏在白色的面具下,那是从眉毛上头一直遮掩到鼻端附近的款式。顶着会让人联想到化妆舞会的外观出现在学校的教职员室里,这样的画面果然相当诡异。 真边小声地问: 「她一直都是这样吗?」 「嗯。」 「好特别的老师啊。」 「她是位好老师喔,虽然有点与众不同。」 我们一走近,匿名老师就转过椅子面对我们。 「真不好意思啊,让你见到这副模样。」假面下的嘴角微微勾起笑容。 「为什么要戴这种东西?」 真边的提问总是这么直接。 老师将脸稍微转向我这边。 「我稍后再跟你说明。」我说道。 匿名老师有学校恐惧症。 来到这座岛之前,她的职业就是教师。具体情形我虽然不太清楚,但似乎在种种原因之下,她变得害怕站在学生面前。 既然如此只要辞去教师的工作不就好了?然而她的骨子里却是个充满理想的热血教师,不想放弃教职。于是她遮住容貌、隐姓埋名,总算能够正常地与学生接触。我觉得她很可怜。比起害怕学校这件事,都到了这种地步还是无法放弃教职这一点更让人觉得可悲。 匿名老师拿起桌上一张a4大小的纸。 「你是真边由宇同学吧?」 「是,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里有写。」 「那是什么?」 「是履历喔。」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邮寄过来的,因为这是必须的啊?毕竟你要成为这里的学生。」 「履历是自己写的东西,选择就读哪所高中也是由我决定,我不记得我有提出转学申请。」 真边以平淡的口吻回答。 即使身处于这种毫无道理的状况之中,她还是不将情绪外露,因为这样真边才会时常被误解成理性、冷漠的人。我很清楚那是误解,她只不过是情绪的引发点有些特殊而已。 「我明白。」匿名老师点了点头。 「你本来是要就读一所好高中,准备考试时想必吃了不少苦吧。突然被说要转学,你会感到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 「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问题是什么?」 「我只是无法认同,我讨厌无法认同的事情。」 匿名老师以手抵住下颚,因为戴着面具的关系,让她看起来像是正在打什么坏主意的古代怪盗。 「很遗憾,那将会是你接下来要找的东西。」 「你是指什么?」 「就是认同啊。没有人是在认同下来到这座岛上的,接下来你要花时间在此处的生活中,一点一滴地找到认同。」 真边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接着缓缓地用深呼吸般的语气说: 「阶梯岛是什么?」 「这个答案没有人知道喔,除了魔女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 「魔女?」 「这所学校后面有条通往山顶的阶梯,据说上头住着魔女,这座岛就是由魔女在管理。」 真边困惑地皱起脸。 「我不太能接受这种说法。」 「是啊,我也是。我来到这里已经差不多快三年了,还是无法相信有魔女存在。」 「既然如此——」 「即使如此,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喔。并非只有阶梯岛比较特别,人生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经由不透明权力产生的支配者,在不知不觉间定下了规则,而我们只得遵循,在那些束缚中生存下去。如果把魔女换成国王或是政治家,你是否就能接受呢?」 「不能。」真边坚决地回答。 「这不是名义上的问题。我讨厌无法打从心底认同的事。」 面具下的嘴巴扭动,形成一抹微笑。因为看不到眉眼,所以很难判别出这属于哪种笑容。 「我觉得你有这样的想法非常好,真的。不过人类并不是神,没办法凡事都自由决定,这点你能明白吧?」 「可以。」 「现在你能做出决定的事只有一样,就是要不要就读这所学校。阶梯岛上只有这一所学校,如果想继续当学生,就只能在这里上学。」 匿名老师表示:「我很欢迎你喔。」 真边一时之间陷入沉默。随心所欲的她,即使说声「那么,失陪了」就毫不犹豫地迈步离开,我也不会觉得惊讶。 「不如就在这里一边上学一边找出离开岛屿的方法吧?分别了这么久,我也想再跟你一起上课啊。」我打岔道。 她用带着怒气的眼神注视我。究竟是在气什么呢?我搞不清楚。 「既然这样,你愿意跟我做个约定,一起离开这座岛吗?」 为什么对话里会出现「既然这样」呢?语法上的转折太奇怪了吧。 嫌麻烦的我点了点头。 「嗯,我答应你。」 明明至今为止我早已答应过无数并非出自真心的约定,『约定』这个字眼仍让我莫名地有点难以释怀。 真边重新面向匿名老师,回覆她:「我接受这个提议。」 * 在阶梯岛中拥有学历毫无意义。 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真边上学的原因只有一个。 生活在这座岛上的学生能得到保障,可以免费租借镇上的学生宿舍,在宿舍和学校里用餐也不用花钱,教科书、制服、运动服等物品也有配给。虽然有其他想买的东西就得靠自己打工赚钱,但若只是单纯活下去,学生可以说不须任何花费。 在极为简单的得失衡量下,想也知道成为学生最有利,根本没必要伤脑筋做判断,靠本能便能明白。就像在沙漠当中只要有人递水过来,任谁都会接受吧,两者是相同的道理。 不过,真边由宇的判断依据有时并非基于理论,在旁的我每次都要为此担负额外的辛劳。 * 匿名老师说她想再多跟真边说明关于岛上的生活。 于是我先行离开教职员室,走进高中部的校舍,换上自己的室内鞋。 我直接走上楼梯。校舍一楼是理科教室等特别教室,一般教室都规划在二楼。高中部三个年级加起来,总共只有六个班级。我继续往上爬,走过位于三楼的图书室,伸手推开通往屋顶的门。 即使打开门,空气中的温度也没有太大变化。在阳光直接照射下,屋顶反而让人觉得温暖。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靠在银色栏杆上,一手拿着盒装番茄汁,目不转睛地盯着书看,一切都和往常别无二致。感觉突然回到了日常正轨,我不免有些失笑,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我走近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你究竟何时才要到教室上课啊?」 距离开始上课还有一个小时左右。 他虽然从书本抬起了头,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来了转学生?」 「嗯,你还真清楚啊。」 「我看到你跟她一起从阶梯走上来,似乎相当熟稔呢。」 「她是我以前的同班同学。」 「那是来到这座岛之前的事吧?」 「那当然。」 「在这座岛遇见以前的熟人是很稀奇的事,难得的缘分要好好珍惜才行。」 我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缘分』这个词我不是很懂。」 「也可以换成『命运』这个说法喔。」 「我也不懂『命运』。」 「就是别有深意的偶然啊。」 「偶然就是偶然。」 真边由宇跟我之间就算真的存在特别的缘分,我也不认为那和命运有关。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嗤嗤地笑了。 「你心情好像很不错嘛。」 「是吗?」 「是呀。」 怎么可能。 我又不希望与真边重逢。唯独她是我不想再见到的人。其他任何人出现在我眼前,我都可以一笑置之,只有她我无法忍受。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像往常一样不去在意、佯装平静。 「那么或许真的是这样吧。能够与老朋友重逢是件好事。」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将番茄汁的吸管含到嘴巴中。 「她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 「是喔。这个姓真边的女孩有什么特征呢?」 『特征』是个包装过的含蓄说法,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指缺点吧。 造访这座岛的人多多少少都拥有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爱说谎的友人。这里是垃圾桶,被丢进垃圾桶的通常都是哪里有损坏或有所缺陷的东西。 「她很率直。」 「率直?」 「就像纯粹的一直线。直直地往一个方向延伸而去。」 「听不懂。」 「换个说法就是梦想家兼理想主义者。」 「喔喔。」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又喝了一口番茄汁。 「原来如此,那当然会马上被丢弃啊。」 不懂得伪装掩饰、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是遭人厌恶的对象,从小学起就是如此。真边由宇所说的话总是很正确,提出的问题也很直接,就像在定罪一样,所以她才会在人群中显得突兀,也没有人愿意站在她那边。小学四年级,我初次意识到她这个人的个性,那时真边由宇就已经被周遭的人舍弃了。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重新将视线落回书本上,不怎么感兴趣地说: 「那女孩能在这座岛上顺利过活吗?」 「我想应该相当困难吧。」 「那么她能离开这座岛吗?」 「顺利的话,或许可以成功吧。」 这个岛上的人突然消失,并非罕见之事。 虽然不清楚详情,但每个月似乎会有一两个人消失。 目前的说法是他们回到原本的地方了,真相则是谁也不知道,因为一察觉到时那个人早已经消失了,到处都没有留下线索。我们只能相信他们顺利离开了这座岛。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翻动书页。 「真想和那女孩说说话。」 「我来帮你介绍吧?」 「不,不用了。如果不是面对单独一个人,我会无法好好对谈。」 「为什么?」 「和两个人交谈的话,就会搞不清楚自己是谁啊。」 我不禁笑了。我没想到竟会从他口中听到这种话。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并非真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和他第一次碰面时,他首先问我的问题是「你喜欢的书是什么?」,我回答了※某本绘本的书名。(编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为佐野洋子的绘本。) 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某个人面前,他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在另一个人面前,他又成了唐吉诃德。他的名字会因对象不同而改变。 我有点好奇,当真边由宇被问到喜欢的书时,她会举出哪本书名呢?我心想总有一天要让她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上话。 他用毫无一丝杂质的黑色眼眸对我轻轻一瞥。 「话说回来,七草,你的缺点是什么呢?」 我对他耸了耸肩。 「太多了,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我一点都不想把自己的缺点拿出来当话题。 3 教室里已经搬来了给真边用的桌椅。 因此今早班上似乎比平时还要热闹,可以听到有人低声讨论着:「有转学生要来?」 铃声才一响起,门立刻被拉开,匿名老师与真边由宇走了进来,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今天起大家多了一位新朋友。」 匿名老师说完,在黑板上工整地写下她的名字。 真边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 「我是真边由宇,请多指教。」 她说着行了个礼。 重新抬起头的她露出毫无恶意的笑容。 「我和七草今后将会寻找离开这座岛的方法,非常希望各位能够助我们一臂之力,所以随时欢迎来找我说话。」 我听到全班倒抽了一口气。 公然道出想要离开岛屿算是不成文的禁忌之举。同学里头有很多人也曾试图离开这座岛,但如今已然死了这条心。已经放弃的目标再次被人提及,并不是一件令人好受的事。 「少说得这么简单。」 有人小声地嘟哝道。 我心想情况不妙。对于议论,真边可是不会犹豫就直接反驳的。 她笔直地盯着那名学生——姓吉田的一名男同学。 「的确,我并不知道离开这座岛有多么困难,不过我认为无论在什么时候,开口说出自己的目标都没有错。」 我知道真边并没有恶意,也无意攻击他人,她只是率直地把想到的话说出口而已。但是直来直往的话语,在很多场合下听起来颇具攻击性。 霎时,吉田仿佛大吃一惊似地收起下颚。 我抢在他回嘴之前开了口: 「话不能这么说喔,真边。」 真边转向我。 我不疾不徐地,尽可能不带情绪地接着说: 「所有言语都带有伤害到某人的可能性,即便那是开朗的话语或者充满爱的话语,没有什么话是无论何时说出口都不会出错的。」 同学们又倒抽了一口气。我在班上并不起眼,突然开口表示意见可能让他们吓了一跳。 总是这样,只要真边一出现,我就会被迫做出不情愿的行动。然而比起让真边与吉田杠上,不如由我来当她的对手,之后比较不会留下什么后果吧。 真边缓慢地点了点头。 「或许确实如此。『无论在什么时候』这种说法是错的,对不起。」 「嗯。」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说想要离开岛屿会构成什么问题吗?」 会。虽说如此,我也无法恳切且耐心地向她说明:因为我们很软弱,早已放弃这么做了。 「这件事之后再谈吧。总不能因为你一个人而占用大家的班会时间吧?」 「对喔,说得也是。」 她再次说了声「对不起」,低头致歉。 匿名老师对她说:「那么请就坐吧。」 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尽管本人没有那样的意图,但真边由宇的自我介绍实在太明确了,短短的时间内就简单明了地表现出她的部分特质。 真边由宇就是无法融入周遭。 我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又突然说出什么麻烦话,心里七上八下,不过课程毫无滞碍地结束了。 稍微瞄了一眼,我发现真边很认真地在听讲,基本上她是个认真的学生,只要不开口看起来就像个优等生。 一到休息时间,她便来到我的座位前,劈头就问:「为什么不能说出想要离开这座岛?」 我无可奈何地回答她——听好了,真边。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容身之处,深海鱼有深海鱼该待的地方,北极熊也有北极熊该待的地方。在海底抱怨这里太暗根本无济于事,在北极问为什么这么寒冷也没有任何意义。深海鱼或许可以向往蓝天,北极熊也可以想像自己在南国跳草裙舞,不过这些事它们都不可能实现。要是我在它们面前说出「我要在蓝天下跳草裙舞」这种话,自然会伤害到它们。 真边似乎不太明白我的话。 「可是在教室里的不是深海鱼也不是北极熊,而是班上同学啊?」 我不禁发出叹息。 「跟你比起来,我们还比较像深海鱼或者北极熊。」 我尝试性地指出这点,但真边只是歪头疑惑。 我认为就像深海里有深海的幸福,北极也有北极的幸福一样,垃圾桶自然也有垃圾桶的幸福。 但如果不接受垃圾桶本身,铁定无法领略这种幸福吧。 到了午休,她还是对这个话题耿耿于怀。 我们面对面坐在学生餐厅的角落,眼前是炸得酥软的圆柱型可乐饼定食,最近正逢马铃薯的收成期。 「我认为北极熊的白色是保护色。」真边说。 我随便点头敷衍,真边继续说: 「可是北极熊会有什么天敌呢?在北极不就是北极熊最强吗?」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话题? 真边一旦发现问题点总会很直接地提出疑问,害得话题老是逐渐偏离。就我所知,她的在校成绩不错,但我还是不禁会怀疑她其实是个笨蛋。 当我正为难着不知该怎么回答时,后头传来了声音。 「听说它偶尔会遭虎鲸攻击喔。」 回头一看,班长就站在身后。这女孩姓水谷,是我们班上的班长,名字我记得应该跟某种花相关,但记不太得。 「另外,北极熊的毛其实是透明的,只是因为光的反射而看起来像白色。」 班长是位个头娇小的女孩,浏海常用发夹夹起,充满魅力的额头很引人注目。若她不是班长,肯定会被取个跟额头有关的绰号。 「可以跟你们一起坐吗?」她问。 「当然。」真边回答。 班长在我旁边坐下。 「七草出现在学生餐厅还真稀奇,你今天没去『等等』那里啊?」 『等等』指的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因为他会根据对象改变名字,所以当他本人不在场时会被称作『等等』。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夏洛克·福尔摩斯、唐吉诃德……等等。 学生餐厅经常人满为患,所以我往往随便外带个三明治什么的,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那里吃午餐。大多数学生都认为屋顶是他的地盘,因此那里总是没什么人。 我用左手托腮一边说道: 「毕竟今天是真边转学过来的第一天,我好歹要陪她吃个午餐啊。」 接着我以右手握着的筷子划开可乐饼一角,送进嘴中,味道挺不错的。 「你们认识啊?」 佐佐冈说着,在班长身旁坐了下来。堀也跟着在他对面就坐。 同班同学佐佐冈乍看之下是个开朗的少年,但他一边的耳朵中经常塞着耳机,那副耳机连着口袋中的掌上游戏机。佐佐冈说他若不听游戏音乐,就会静不下心。 堀是个高瘦的女孩,眼神有点可怕,左眼下方有颗泪痣。她似乎非常不擅与人交谈,总是低垂着头,听见她声音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不过每到周末她都会固定寄来一封长长的信。顺带一提,手机在这座岛上无法使用,所以还是以信件为主。 佐佐冈和堀,就跟我和真边一样是转学生。突然间被扔到了这座岛上、被迫转进这间学校,虽然对此还是有点抗拒,不过立刻就死心了。同样身为转学生,我们时常有机会一起行动,而且佐佐冈和我住同一栋宿舍,所以我们走得很近。班长则常以模范生的身分关心我们,因此我们几个人偶尔会像这样聚在一起。 佐佐冈将筷子插向可乐饼,说道: 「你们两个感情似乎挺不错的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七草反驳别人。」 「因为我们上同一所小学。」 其实一直到国中二年级,我们都就读同一间学校,不过没必要说明得那么详细。 我简单地向真边介绍他们三个人。 真边分别与三人互相点头致意,说声「请多指教」。 佐佐冈露出散漫的笑容说: 「关于今天早上那件事,其实我觉得离开这座岛很好啊,何况我自己也想离开。」 「喔,我都没发现呢。」 他从没表现出对岛上生活感到不满的模样,因此我有点意外。 「因为待在这里就不能在发售日当天买到新作。」 「新作是指游戏吗?」 「那当然。」 「我觉得晚一个礼拜也无妨啊。」 「啊,看来你这家伙根本不懂发售日的重要性吧?」 「我是不懂。」 无论何时开始玩,游戏的内容不是都一样吗? 「听好了,新作本身就很有价值喔。假设这里有个宝箱,会让人心中很雀跃吧?不过如果里头的内容物已经被几十万人知道了,难免会觉得失望吧?像是最后一关的魔王情报,马上就会在网路流传。」 「那不要上网不就得了。」 「你这话,就跟不想被女孩子讨厌,所以在她们的裙子被掀起时不去偷看是一样道理喔?这哪办得到啊。」 「什么意思?」真边问道。 佐佐冈连忙澄清自己不会偷看,只是就一般状况来举例而已,但真边根本就没有在听他解释。 「这里可以买到新出的游戏吗?连得上网路?」 我点了点头。 「可以使用网路购物,载着商品的船每周会来一次,于星期六送货过来。」 「这里的住址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写阶梯岛就能送到,也不需要邮递区号。」 「这里不是个连地图都没有记载的小岛吗?」 「用google map寻找是找不到啦,不过亚马逊的地图上也许有标记吧。」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无法离开小岛呢?只要坐上那艘货船不就好了?」 「船是不载人的,听说有人尝试偷渡,但全都失败了。」 「可是既然能够连上网路,就有办法对外求救吧?」 「求救……」我试着重复说出口,反刍她的话语。这个词不知为何让我感到很不对劲。 真边用力地点了点头。 「因为这是绑架啊。既然能够使用电子邮件的话,就向警察报案吧。」  这说法很新鲜。听到她这么说之前,我从未涌现过这种念头,不过我们的确是被强制带到这座岛上来的,所以称之为绑架也未尝不可——原来如此,我遭人绑架了啊。 当我如此感慨时,班长回答她: 「无法寄出电子邮件,全部都会显示错误而被退回;也无法在论坛之类的网站上发表。基本上,这座岛的网路就只能接收讯息。」 「不过还是可以搜寻跟网购吧?那不就表示也可以发送讯息吗?」 「就算你这么说……实际上真的无法发送邮件啊。」 真边一脸不悦地咬了一口可乐饼。 「真教人难以接受。」 我用筷子戳了戳配菜中的番茄,问了一句: 「你在不爽什么啊?」 「这里没有墙壁喔。」 「墙壁?」 真边用她的大眼睛看向我。 「如果我们遭到拘禁,而那里有扇墙壁,只要破坏掉就行了,可是这里却没有墙壁。」 「但这里有海啊。」 「海的话,可以坐船到外头去吧?」 「就某种程度而言是这样没错啦,不过无法抵达对面的大陆。」 「就是这种模模糊糊的不自由感让我不开心。」 真边把剩下的可乐饼一口塞进嘴里,因为还挺大块的关系,她的两颊顿时鼓了起来。她的举动有时会让人联想到野生动物。 她一面咀嚼,一面托着腮: 「既可以上网自由地买东西;今天早上看到的街道也很干净;学生的生活又受到保障;可乐饼还这么好吃。」 「这样不是很好吗?」 「但这可是诱拐喔?」 「我觉得这要看我们自己怎么想。」 「至少我的意志被践踏了。」 嗯,的确是这样。在阶梯岛的生活就好比放牧,虽然可以在草原上自由地来回奔跑,无论何时都能大口吃草,但到头来还是无法改变被饲养的事实。 「被强制关在岛中,硬被要求在里头过日子。在这种环境之下,哪有可能不存在敌人呢?可是关于这一点却模糊不清。表面上看起来简直就像个有点不便的普通乡下地方。如果有墙壁的话就好了,或者是拿着枪监视我们的人也行。可是情况却不是这样,真不知道我们该和什么战斗才好。」 「不是我们,是你。」 「这点很重要吗?」 「我讨厌无意义地扩大主词。」 真边常会让我感到烦躁。 我并没有战斗的打算,没有敌人正好。如果真的有敌人躲在迷雾的另一端,我希望他们永远不要进到我的视野中。 「七草对这个环境没有不满吗?」 当然有。 正如真边所说,我们自身的意志遭到践踏,然而却不知道是遭谁践踏。敌人的身分暧昧不明。可是早在来到阶梯岛之前,我就已经感受到这份不满了。小学的时候开始察觉到,成为国中生、进入高中之后依然没有改变。 人会有所不满是理所当然的;看不见敌人同样也是理所当然。 并非唯独这座岛比较特别。 真边虽然说这里的一切都很模糊不清,但我却认为正好相反。因为阶梯岛比其他地方狭窄,所以才能一眼就注意到这一点。 可是我无意与真边理论。无论何时、面对什么人,我都不想去争论。 于是我微笑着说: 「既然你想回到原来的地方,我会帮你的,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真边似乎不太高兴。 「不对,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 「啊,对喔,是这样没错,加油吧。」 佐佐冈嘟哝了一句: 「真搞不懂你们之间的关系。」 我回答「我们是朋友」,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其他答案。 * 真边由宇与我的关系,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因为我们打从小学就认识,所以要说是青梅竹马也可以。虽然我不太清楚朋友这两个字的定义,但用这个词来表示我们的关系应该不会出错。 基本上我们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关系,很少真的吵架。我对真边抱有好感,这点并不假。 但相反地,真边也是唯一会让我打从心底感到烦躁的人。我无法单纯地与真边由宇产生共鸣。在本质上,我们俩恰恰相反。我觉得与她维持这段关系时,我总是被迫忍耐。 忍耐。 以前,我曾经说过: 「忍耐的相似词是放弃。」 真边则回答我: 「放弃是忍耐的相反词才对啦。」 只要不放弃,无论在哪里、面对怎样的对象,都可以坚忍不拔地相处下去。我记得她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不过我从经验中得知,只要放弃、不抱任何期待,无论什么事都能够忍得住。 所以我点头附和。 「原来如此,的确是这样。」 我们从一开始就彼此矛盾。 我还是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来诠释我俩之间的关系。 4 真边似乎将不确切的敌人,暂且设定为魔女。 放学后,她说想调查魔女的事,我也和她同行。话虽如此,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并非只要到图书室查找资料就能找到想要的情报。关于魔女的具体资讯充满谜团。 「既然她在山上,只要爬上去不就行了。」真边说。 我摇了摇头。 「天快黑了,等周末再去找吧。」 最近天黑得特别快。从镇上到学校的阶梯虽然设有街灯,但更上头就没有照明了,最好避免晚上行动。幸好今天是星期四,后天就可以从大白天展开行动。 真边歪起头,似乎感到困惑。 「那现在要怎么办呢?」 「总之先找辆计程车吧。」 「这座岛上有计程车?」 「只有一台。」 除了农家使用的货车之外,这座岛就只有三台车,其中一台是计程车。  「不过,我们不能坐车到魔女家吧?」 「当然,计程车又没办法爬阶梯。」 「那找计程车要干嘛?」 「计程车司机对在地的事一清二楚啊。」 「连魔女的事也知道吗?」 我点点头。 「听说他是和魔女进行交易才得到计程车的。」 「真的吗?」 「谁知道,他本人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七草会知道这种事呢?」 「碰巧啦。」 岛上的车就只有轻型货车、休旅车和计程车。在网路搜寻了一下后,我发现轻型货车与休旅车能够透过网路购买,但计程车的购入方式就不得而知了。在岛上执业的那辆计程车种并非一般轿车,而是专业计程车。座位中的弹簧特别有劲、后座车门的开启关闭也是由驾驶座操控,就连跳表机与八成连接不上任何电波的无线对讲机都一应俱全。 他究竟是怎么将这样的车辆拿到手的呢?被勾起兴趣的我,以前曾尝试坐上了那辆计程车。 「这座岛上可供车辆行驶的道路并不多,我想应该马上就能找到。」我说。 笼统说来,阶梯岛的主要街道就好比呈现东西走向的s字,西边衔接学校所在的那座山,东面望海。 从山下到第一个弯道被称作学生街。这里有书店、咖啡店及自称便利商店的杂货店,小巷内有好几栋学生宿舍。现在这个时间还会有流动式拉面摊贩在营业。 再往前走,住家就变得稀疏起来,田地相对显眼。从拐进第二个弯道的地方开始,则被称为滨海街。这边的街区比较热闹,定食餐厅、居酒屋和面包店各有一间,也有小型诊所及派出所,港口还有邮局。自称是米店的运货店拥有一辆轻型货车,自称是电器行的便利屋则有一台休旅车。 学生街与滨海街之间存在着平和的对立关系。同学中也分成学生街上的咖啡店「弹簧之上」派,以及海边的定食餐厅「食蚁兽食堂」派,偏好中庸的我则喜欢两边街区都会出没的流动式拉面摊。 我们的目标计程车大致都是来往于这两个区域。我本来想在便利商店帮真边找找庆祝搬家的荞麦面,但她似乎无意在这座岛上久居,所以改在「弹簧之上」买了块水果塔,打包带走直接在路旁的长椅上解决它。真边喜欢徒手抓起蛋糕类的糕点吃,整体而言,她是个不怎么细腻的人。 她吃完水果塔时,计程车正好驶了过来。那是一辆勾勒着橘色线条的绿色计程车,无论何时都打磨得光洁明亮。 我举起手,计程车便在眼前停下,打开车门。我一面坐进去,一面说: 「请到失物招领处。」 失物招领处?真边沉吟道。稍后再对她说明吧。 车门关上后,计程车稍微往后倒个车,切换完角度后起步往前驶。司机按下跳表机的按钮。 他是个戴着眼镜,肤色偏白的男性。年纪差不多接近三十岁吧,身材细瘦,氛围跟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相似。副驾驶座前的仪表板上放着名牌,由此得知他姓野中。 野中先生开口: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失物招领处是领回遗失物的地方。 我摇摇头。 「不是,因为她刚来到这座岛,我想带她绕一圈熟悉一下环境。」 「原来如此,那我就慢慢开吧。」 「麻烦你了。其实我还有事情想要请教野中先生。」 他透过后照镜朝我瞥了一眼。 「想问魔女的事吗?」 「对。」 「事到如今才开始感兴趣啊?」 事到如今?真边低声问道。 野中先生点了点头。 「我曾经跟你旁边这位少年提过,我是透过魔女才得到这辆计程车的。」 窗外已经变得相当昏暗。 可以看到前方拉面摊的灯光。计程车放慢速度,缓缓从旁边驶过。拉面摊上有两个男学生并肩坐着吃拉面,其中一人抬起头来,正好与我四目交接。 野中先生继续说: 「不过这位少年没有询问我任何有关魔女的事,只是敷衍地应了声『喔,这样啊』,所以我对他有印象。」 「你和魔女见过面吗?」真边问。 野中先生摇了摇头。 「不,没有亲眼见到,我只是寄信过去而已。」 真边皱起眉头。 「信?」 「对。我在信封上写了『山上的魔女收』,然后投进了邮筒里。」 「然后就得到计程车了吗?」 「首先是接到一通电话。」 「魔女打来的?」 「对。」 计程车沿着道路往左拐了一个大弯,驶出学生街。虽然说是主要干道,但其实也只是一条不足以构成双向道的小路,两侧田连阡陌。计程车的车灯在暮色中引路,远远地可以看到前方滨海街上星星点点的灯光。 「魔女打电话到你家吗?」 野中先生摇摇头。 「我没有电话。这座岛上只有医院、餐厅、邮局这些会聚集人群的场所才配有电话,而且全都是粉红色的投币式电话。」 学生宿舍里也有电话,一样是粉红色。不过当然无法与岛外通话,电话号码也只有三个按钮。 「我是在失物招领处接到魔女打来的电话。」 失物招领处?他曾走进去过啊? 真边追问: 「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跟她说我想要计程车,请她帮帮忙,然后也谈了一些关于这座岛上的事。」 「请具体告诉我。」 「这牵涉到个人隐私。」 「不是岛上的事吗?」 「两者是无法分割的啦。」 真边又皱起眉头,应该是因为难以理解这句话的含意吧。 「我想离开这座岛。」 「是吗?」 「拜托你,请告诉我关于魔女的事。」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 计程车稍微加速,驶进滨海街。学生街上大多是学生宿舍,这里则全是平房。 野中先生直盯着前方。 「真边同学想要离开岛屿的话,就得找出失去的东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知道。」 「魔女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野中先生沉默了一会儿。 车子沿着道路往右拐弯,进入滨海街。在夕阳余晖照射下的海面仿佛有影子在上头晃动,流入出海口的宽阔河面上横跨着一座桥。左手边是一片海湾,看着水面泛起的波纹,可以知道开始起风了。 野中先生回答: 「魔女是个可怜的人。」 真边探询: 「可怜?为什么?」 「因为她不得不管理这座岛啊,换作是我可受不了。」 真边陷入沉默,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于是我代为发问。 「你为什么会想要计程车呢?」 「这牵涉到个人隐私。」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他笑了。 「好难的问题,我没办法轻易地回答你,而且……」 计程车轻轻地,仿佛屏住气息般减速,停了下来。 窗外并列着海边的灯塔与邮局。 「已经到目的地了。」 阶梯岛非常狭小,即使开得再缓慢,也还是很快就会抵达目的地。野中先生把跳表机按停,上头显示的依旧是起跳价。 5 风刮得很厉害。 我因寒冷而颤抖,将双手插进口袋里。 真边放任她的头发乱飘,转头面对我。 「失物招领处是什么?」 我不想把手从口袋中抽出,用视线示意前方。 「就在那里喔。」 眼前并列着一间小邮局和高高的灯塔。我指的是灯塔。 那是座白色的灯塔,凑近一看就会发现外观是上了漆的砖砌墙。虽然有开了几扇窗户,但窗帘遮挡住一切,无法看出里面的模样,缝隙间也没有透出光线。灯塔的光芒笔直地贯穿初生夜色中的那抹浑沌幽暗。 灯塔上有扇矮小的木门,门上也用油漆漆成白色。在我的视线高度镶了一块黄铜制的门牌,写着『失物招领处』。 「如果你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就来这里,然后报上自己的名字还有失去的东西。」 「这样负责人就会把我失去的东西交还给我吗?」 「应该吧。」 真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木门好一阵子。风声在耳边作响,尽管音量很大,却意外地让人不觉得吵杂。就好像全力奔跑之后,听着自己气喘吁吁的呼吸声却不嫌吵一样。 「既然这样,这里面的人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东西啰?」 真边笔直地朝门口走去,丝毫不在意强劲的风,毫不迷惘地将手伸向门把。 「不过……大多时候,失物招领处的门都会上锁。其实我还没看过这扇门被人打开,也没听说过里面是什么模样、有什么人在。」 真边试着转动门把,但果然文风不动。她敲响门,高声呼喊:「请开门。有人在里面吗?」不过没有得到回应。灯塔只是沉默地照亮远处的海面,对我们毫不理踩。 真边持续敲了好一会儿。 当我的脸颊变得冰冷,打算跟她说差不多该回去的时候,旁边的门打开了。是邮局的门。 一名长发女性走了出来,她的头发果然也随风飞扬。我认识这名女性,她是时任小姐,邮局局员,白天会骑着邮局的红色机车来往穿梭。 时任小姐扬起眉毛,双手插在粗呢外套的口袋中。从门的另一端投射过来的光线,让我看到从她口中吐出的白色雾气。 「哎呀,这不是小七吗?怎么了?」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时任小姐就表现得一副跟我很亲昵的模样,据说是因为我长得跟她以前的布偶相似。 我把视线转向真边。 「我正在帮她做向导。」 「向导?」 「她今天早上才刚来到岛上。」 「这样啊。」 时任小姐饶富兴味地打量着真边全身上下。 「你叫什么名字?」 「真边由宇。」 「那就是小真啰,还是小宇比较好?」 「都可以。」 时任小姐笑着从粗呢外套口袋抽出右手,伸到真边面前。 「请多指教,小真。我是时任,负责在邮票上盖邮戳,然后将信送到收件地址。」 真边握住时任小姐的手。 「请多指教。」 「小真的手跟寒冬的门把一样冰冷呢。」 「是吗?我不太留意这种事。」 「要不要到里面喝杯热牛奶?」 「好啊,麻烦你。」 两人终于放开彼此的手。 真边笑了。 「我有事想请教时任小姐。」 「哦?什么事呢?」 时任小姐把手伸向邮局门上挂着的招牌,将它从『营业中』那一面转过半圈换成了『准备中』。 「总之先进到温暖的房间后再说吧。」 她说完便走进邮局里去。 时任小姐似乎很怕冷。 小小的邮局角落有盏古色古香的灯油暖炉,摆在上而的水壶蒸腾地冒着热气。木造柜台边有扇不起眼的门,门牌标示着「员工休息室」。时任小姐打开了那扇门,里头是间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和室,角落搭了个简易厨房,正中央有暖被桌,桌上还放着几颗橘子。 时任小姐脱下鞋子,走进和室。 「那里有坐垫,啊,你们可以吃点橘子喔。」 时任小姐从小冰箱中拿出盒装牛奶,倒进橘色的单手锅。我和真边稍微对望了一下,接着无奈地脱下鞋子入内。 「这个员工休息室很有家的感觉呢。」 「这里也兼做我的住家喔。」 「不是还有二楼吗?」 「因为爬上爬下很麻烦,上面又是西式房间,我喜欢榻榻米,所以最近都睡在暖被桌里喔。」 她点起火,稍微瞥了我一眼。 「进到女士的房间让你不知所措吗?」 「对啊,非常。」我回答。从以前我就很不喜欢踏入别人的生活空间。 我和真边铺好坐垫,坐进暖被桌。我有多久没钻进暖被桌了呢?我们家里没有暖被桌。 总觉得无法静下心来。我看向真边,只见她一脸认真,似乎正在烦恼要不要伸手去拿桌上的橘子。 「人家难得的好意,你就吃吧?」 真边点点头。根据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先给她吃点东西,她的心情就会变得不错。 我向她要了一瓣剥好的橘子来吃。味道不是很甜,酸味较强,应该是这座岛上种植的橘子吧。在亚马逊下单的话,或许连橘子都能送过来,但肯定不会有酸橘子。比起甜橘子,我更喜欢酸味强劲的。 时任小姐开口: 「我只有一个马克杯,用茶杯可以吗?」 我回答说什么都可以。 当真边一瓣又一瓣地吃着橘子时,时任小姐用托盘端来了三只茶杯,放到暖被桌上。 「请慢用。」 真边低头致谢。 「感谢你费心招待。」 我也同样低头致意,拿起茶杯。吹了几口之后,轻轻地啜饮热牛奶,很柔和的味道,尝得出蜂蜜自然的香甜。 身旁的真边长吁一声,不过那并非叹息。 「好好喝。」 「那真是太好了。」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嗯,是什么呢?」 「这间邮局也会送信给魔女吗?」 时任小姐轻声笑了笑。 「算是吧,只要是在岛中,无论哪里我都会送去喔。」 「这么说来你应该见过魔女吧?」 「我只是把信投进信箱,邮差是不会按门铃的。」 我问道: 「你是爬阶梯到上面去的吗?」 「是啊,怎么了吗?」 「没有。」 时任小姐回答得太干脆,让我一时无言以对。 「因为我听说没有人能爬完那段阶梯。」 「怎么回事?」真边侧头问我。 于是我对她说明每个人都知道的传闻。 通往魔女宅邸的阶梯就在学校后方,但那道阶梯绝对走不完。往上爬行的途中会突然起雾,让人伸手不见五指,最后还会开始犯困,等到醒来时人已在阶梯的起点了。 时任小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 「这是什么蠢话啊?一步一步往上走的话,总会到达顶点啊。」 嗯,正常来想的话是这样没错啦。 她托着腮,调侃似地看着我。 「还是你想说,是魔女用了魔法,让阶梯无止尽地延伸了?」 我不知如何回应她。 事实上,我曾经爬过那段阶梯。我建立关于阶梯岛的假说后,动了想要见见魔女的念头,所以就爬上了学校后方的阶梯,可是我并没有见到魔女。 我的经历基本上跟传闻一致,唯独发生了一件传说中没有提及的事,但我不太想谈论它。 无论如何,不管我怎么爬都无法到达魔女的宅邸,这座岛果然很特别。 时任小姐轻声嘀咕: 「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啊,有魔法也好,没有也好。」 然后她双手包覆茶杯,把热牛奶端到嘴边。 真边说: 「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是关于隔壁的灯塔。」 「失物招领处?」 「对,里头有什么人在呢?」 「不知道,我也不太清楚。」 时任小姐仿佛小鸟啄食种子,小口小口地啜饮热牛奶。 「我没有见过呢。失物招领处的人没有从那座灯塔中走出来过,也没有从窗户露脸,甚至连晚上里头也没点灯。」 「那样要怎么生活呢?」 「不知道。搞不好失物招领处根本就没有人在,我不曾看过灯塔的门打开。」 但是…… 野中先生说他进过那座灯塔,还在里面接到了魔女打来的电话。 失物招领处的人也许和魔女有很密切的关系,平常可能就跟魔女有所往来。 虽然我觉得拥有魔法这种想法很愚蠢,但如果魔女真的能够使用魔法,现实生活中的问题或许都有法子解决。 我思索起灯塔的事。 关于它把明亮的光芒投向大海,内侧却笼罩着黑暗这点。 失物招领处的人——如果这样的人真的存在,他或她一直屏气凝神潜藏在这黑暗静谧的地方——四周堆满岛上居民的「遗失物」。失去的东西、被遗忘的东西。 被这些东西包围的失物招领处负责人,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 我不想成为失物招领处的人。 可以的话,我不希望这种人存在。 因为这么一来,失物招领处的人不也成了一项「某人失去的东西」了吗? 6 走出邮局时,夜幕已经不留一丝缝隙地覆盖了天空。即使将视线转往西方,也看不到任何夕阳留下的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星辰缀满天——就像用锥子那类锐利的工具在黑纸上戳出数不清的洞,而夜空另一侧的强光经由小洞透了出来般。我试着找出射手座,但没有找到。我对星象并不熟悉,也不擅长找东西。何况射手座是夏季星座,说不定不管再怎么仔细搜寻都看不到了。 我和真边在星空下漫步。要从港口走到位于山脚的学生街,大概要走个二十分钟左右。 某处传来「远山日落」的旋律,于是我知道现在已经傍晚六点了。这座岛上每天都会在相同时间播放同一首曲子,只是不知道是由谁在什么地方播放的。也许是因为音响器材有点耗损吧,声音有些偏差,听着听着让人不禁心生凄凉。真边看了一眼手表。 「对了,我被交代要在六点三十分前抵达宿舍,来得及吗?」 「哪栋宿舍?」 「好像叫夏目庄,老师有给我地图。」 真边打开深蓝色的书包,将手伸了进去。 「我知道夏目庄在哪里。」 就在我住的宿舍对面,不得不说有种刻意安排的感觉。 「直接走回去的话,我想应该刚好能赶上。」 之后有好一会儿,我们两人都沉默地走着。 真边并不是一个喜欢聊废话的人,所以从以前我们就常这样毫不交谈地走着。真边领先一步,我则在后头配合她的步伐。即使阔别两年,这份距离感也没有被遗忘。 「总觉得很不可思议。」真边开口。 「什么事很不可思议?」 「很多方面,总觉得一切都太自然了。」 「你是在说这座不自然的岛吗?」 怎么可能,我心想。这座岛和岛上的居民全都很不对劲。 真边不置可否。 「我们隔了两年像这样子重逢,可说是非常戏剧性。」 「可是我却感觉不到什么戏剧性。」 「就是这点很不可思议啊。」 她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岛屿上,不知不觉间时序已往前推移了三个月,接着七草出现在我眼前。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曲折离奇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对我来说,你来到这座岛也是件曲折离奇的事啊。」 真边点了点头。 「可是像这样一起行走,却没什么不协调的感觉。明明我接下来就要莫名其妙地开始一个人生活在陌生的地方,但是却没有感到不安,或许多少是因为有七草在的关系,不过该怎么说呢……」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 她从以前就是个不善于用言语表达情感的少女,我觉得这点害得真边总是很吃亏。 「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很自然啦。现在这样跟平时从学校走回家没什么两样,明明在许多方面应该要觉得更加混乱才对啊。」 我明白她的心情了。我刚到这座岛上时也有同样的感受。 待在这座岛上并不会令人感到不适应,能让人很真诚地接受这里就是我的容身之处。 这件事很不可思议。 「肯定是因为缺乏真实感吧。」我回答。 这并非真心话。 「因为一切都像假的一样,所以让人很难确实消化这些事。没有什么东西是真实且栩栩如生的,所以才会连混乱都无法产生。就像看电影一样,无论剧情发生怎样不得了的事情,坐在观众席的我们都不会慌张。」 真边在某些方面确实很蠢、很笨拙、很脱离现实,但仍是个头脑聪明的女孩,因此她摇摇头否定。 「应该不是因为这样。」 从我的位置看不到真边的表情,但我想肯定跟往常一样,是张无法读出情绪的脸孔吧。 夜空中高挂着新月,其光芒意外地明亮,看起来就像要把光线聚焦在她身上似地。 「两年前和七草你说再见时,我根本无法想像还能再像这样和你走在一起。」 两年前的事,何必现在重提。 就我对真边的认识,就算刚重逢时她马上就提起这件事,我也不会讶异。我本来以为既然她一开始没有提及,这个话题应该会就这么尘封在心底,为什么她会挑这种时候提起呢?难道她心中也有普通人才有的踌躇吗? 「我也是啊。」我回答。 「我一直以为我们再也不会像这样走在一起。」 真边由宇和我从一开始就南辕北辙,会走在一起不过是单纯的偶然,其实我们应该各自待在不同的地方才自然。 「能够再见到你,我很高兴。」真边说。 在我做出任何回应之前,她停下了脚步。 为何停下脚步?原因显而易见,只要顺着真边的视线望去,便无须多加思考。 前方是滨海街,路面微微往左弯曲。 街灯虽然一盏一盏地亮着,但灯与灯之间的间隔有些过宽,光线照不到刚好站在中间的我们。 前方的街灯下,有一名男孩蹲在那里。应该是小学低年级左右的年幼孩童。他穿着绿色的运动休闲服,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因为他把脸埋在胳臂之间。虽然听不见声音,但看起来应该是在哭泣。 身旁的真边停下脚步的时间,我想应该只有短短几秒钟。 她立刻冲了出去,我早就料到她会这么做。真边跑到男孩面前,蹲了下来,从我这边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她肯定露出微笑了吧。 「晚安。」她打了声招呼。 「你迷路了吗?还是跌倒了呢?」 男孩闻声,抬起头来。 他那泪湿的眼眸为何如此吸引人呢?我无法移开视线,胸口没来由地一阵疼痛。 「这里是哪里呢?」男孩问道。 * 他的名字叫做相原大地。 他说他就读小学二年级,对于家里的地址也记得一清二楚,但这些资讯在这座岛上毫无意义。 大地一直哭个不停。真边紧紧地抱住他,哭了一阵子之后他就这么睡着了,所以没能跟他说到什么话。 话虽如此,除了名字之外也没有其他必须问的问题。一目了然,他是在今天,恐怕就在刚才,来到这座岛的。 对于刚来到阶梯岛的人,有些话必须转达。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 不过即使大地没有睡着,这种话我大概也说不出口。 我把书包交给真边,生平第一次背起幼小的孩童。 既不觉得重,也不觉得轻。 但是他很温暖,这份温暖分外真实,相对冰冷的夜晚反倒有些虚假。 * 真边小声地呼唤我的名字。 「七草。」 「什么?」 「你打算怎么办?」 「今晚就先带他回我的宿舍去,其他事之后再说。」 「这么小的孩子也会来到这里吗?」 我摇了摇头。 「我听说不管再怎么年幼,会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国中生以上,他算是首例吧。」 阶梯岛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四处都很不对劲,其中有一点特别奇怪,那就是岛上没有小孩子。不知为何,岛民生不出小孩。而莫名闯入的人再怎么年幼至少都是国中生,因此这座岛上没有小学,我们的学校只有国中部及高中部。 像眼前这名男孩一样年幼的小孩,不应该出现在阶梯岛。 规则照理应该是这样。 「这孩子也是——」 真边欲言又止。 我确认大地的鼾声从背后传了过来,回应: 「大概也是被丢弃的吧。」 在这座岛上的全是被丢弃的人,如果规则中没有谎言和例外,就是这么回事。 她再度呼唤我的名字。 「七草。」 「怎么了?」 「我可以迁怒发泄一下吗?」 「不行,现在大地在我背上。」 「不是对你迁怒,我只是要在那附近发泄。」 夜路上不见人影,周围的住家虽然亮着灯,可以从里面听到说话声、电视声等声响,但这一切都宛如虚假的,感觉世界上只剩下我、真边、还有背上的大地而已。 我没有权利决定真边能不能发泄。 「可以啊。」我回答。 真边把我们俩的书包丢在柏油路面上,两道声音响起,接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概暂时憋住。 冲了出去。 发丝飞扬。听得到她的脚步声,仿佛心脏的脉动。她不顾一切地甩动手臂,低着头奔跑,然后突然抬起头。 「开什么玩笑!」 她大叫、跳跃。 右脚高高地往上踢,踢得比她的脸还高,就好像要将远方可见的山顶一脚踩平。 在月光的照射下,真边由宇狠狠地踢向电线杆,那副姿态很漂亮,但是从她鞋底发出的巨大声响却又有点滑稽,两者间的反差令人觉得可笑。 她就这样摔倒在柏油路,背部狠狠撞上地面,一时间喘不过气来。她将双手大大伸展开,对着天空大喊: 「我绝对无法容忍!」 我一面留神避免踩到她的头发,一面朝她走近,直到能够看见她的脸。 「你太大声了,会吵醒大地啦。」 真边皱了皱眉头。 「抱歉,我会注意。」 「没有撞到头吧?」 「没事,只撞到背而已。」 「痛吗?」 「痛。」 「很痛吗?」 「还不至于到很痛。」 「发泄够了吗?」 她依然倒躺着,用力摇摇头。 「完全不够。」 「是喔。」 我开口问了她一个我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你刚刚说无法容忍,是指什么啊?」 真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她的瞳孔笔直地反射着月光。 「竟然抛弃这么年幼的孩子,真是难以置信。」 「还不知道是谁抛弃的啊。」 「不管是谁都一样。不管是谁,我都无法容忍。」 「那你想怎么做呢?」 「那还用说,我要离开这座岛,把这孩子送回家。」 说不定遗弃大地的就是他的父母。既然被抛弃的是小孩子,首先自然会这么猜想。 ——那么将大地送回家是正确的吗? 结果会不会只是让他更加痛苦? 不知道。对于不知道的事,我无法给出答案。我和真边不一样,没有办法真心生气或大叫。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无法容忍的就只有一件事,而那与被抛弃的小学二年级学生无关。 真边蓦地坐起身子,神情严肃地瞪着前方的山。 「总之先打倒魔女吧。」 我偏头纳闷: 「为什么?」 「说到底,这座岛本身就很奇怪,可以轻易将人丢弃的地方,这种场所怎么可以存在呢!」 「嗯,也许吧。」 「大地的情况就是一个最好的结论,可以用来证明此处存在着极不合理、明显有误的规则,害得有人因此困扰。」 「嗯。」 「不先改变规则,就什么事也做不了。就算逐一奔走帮助受困的人,也无法从根本解决问题。」 「或许是这样吧。」 「所以我认为必须先改变这座岛才行。」 演变成麻烦的情况了。 我并不希望真边深入探究阶梯岛的事,但棘手之处在于她的主张大多都是正确的。即使充满理想、与现实不符,但她说的话并没有错,所以才无法轻易反驳。 「对了,已经过了六点三十分啰。」 真边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接着用右手掩住脸。 「啊,迟到了。」 真边讨厌爽约,却常忘记与人的约定。她有时少根筋,明明总是面无表情却意外地很容易激动,而且一旦激动起来,稍神年龄就会变得幼小。和两年前一样,没有改变。 ——真受不了。 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真边由宇果然还是真边由宇,既然她来到这座岛上,我就不得不去招揽麻烦事,只能暂时放弃平静安稳的日常生活了。我今早发现她的身影时,就对这点心知肚明了。 我勉强只用右手撑住背后的大地,伸出左手将真边拉了起来。 「我陪你一起到你的宿舍去说明一下状况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应付。」 真边转过身捡拾被她扔掉的书包。 我望着她的背影。 一点都没有改变。到两年前为止,我一直都是像这样望着真边的背影。 而她,不管何时也总是毅然地朝着我不期望的方向前进。 * 我带着大地回到宿舍,引起了一阵混乱。大家会有这样的反应很自然,毕竟小学二年级的孩童来到这座岛,是前所未有的事。 我把大地托给舍监照顾,他则给了我一封信。那是一封没有邮戳的信,大概是直接被投递进这间宿舍的信箱里。收件人姓名写的确实是我。 我对上面的字迹有印象。 是堀的字。每个礼拜天我都会收到她寄来的一封长信,但今天是星期四。 回到房间后,我拆开信封。 里头装着与平常的她形象不符的可爱企鹅信笺。内容非常简短,只有一行字。 ——真边同学很危险。 上头这么写着。 第二话 手枪星 1 连续涂鸦事件的第一桩犯案,被发现的时间是十一月二十日的放学后。 那片涂鸦就在从城镇通往学校的那道阶梯上,夸张地画在中段稍微偏下的地方。 画得并没有多好,是个变形的星星与手枪重叠在一起的图样。星星与手枪这种组合让人联想到西部电影里的警长,插画旁有一排简单的文字。 ——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是谁基于何种意图涂鸦阶梯。除了犯人(恐怕还有魔女)以外,谁也不知道。 我想第一个发现涂鸦的应该是国中部的学生。就时间表的安排,国中部结束课程的时间会比高中部稍早一点,所以那幅涂鸦被发现时,我人还在教室里。 不久后就发现美术室保管的颜料大量消失,所以判断犯人应该是学校的学生。因为这件事,放学后我被叫到了教职员室。就发现的时间点来推测,那涂鸦很明显是在上课时间画下的,而我那天刚好迟到两个小时以上才到学校。 因此想要说明事件原委,就得从早上发生的事开始说起。 * 我住的宿舍名为「三月庄」。 它是栋两层楼的公寓,外观整体涂着让人心情平静的黄色,共住了十三名学生与一位舍监,伙食也是由舍监帮忙准备。 我们都称舍监为春哥,他是名差不多二十来岁的男性,偶尔心血来潮时会弹上一段吉他。厨艺虽然平平,但有时会烤的饼干却是极品。 住进来没多久时,我曾经问过春哥: 「为什么这里要叫做三月庄呢?」 他很爽快地回答: 「为了要在三月举办派对啊。」 「派对?」 「既然名字叫三月庄,不就能够以此为由举办派对了?」 超乎我想像的答案。 「为什么有必要在三月举办派对呢?」 他的脸上浮现浅浅的笑容。 「若说四月是邂逅的季节,三月就是离别的季节。听起来怪悲伤的吧,所以我想增添一些快乐的事。」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春哥有过度饮酒的坏习惯,醉了常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我有几次撞见他在饭厅打盹,时不时会发出做了恶梦般的呻吟。那身影看起来很悲伤,在我们心中隐隐约约埋下了不安,就像在半夜响起的电话响完后的那片寂静。 但平时的春哥是最接近我们且能够信任的大人,因此深受宿舍学生的信赖。 早餐时间,春哥说: 「大地暂时就由我来照顾。」 他在黑色运动服上套着浅蓝色的围裙。餐桌上摆着春哥做的纯日式早餐——烤成麦芽糖色的竹荚鱼干飘来阵阵香气、放有海带芽的味噌汤冒着暖呼呼的热气。住宿生全体合掌说了「开动」之后,他开口如此宣示。 春哥转向乖乖坐在他旁边的大地,问道: 「你接下来就待在这里和我们一起生活,好吗?」 大地已经不再哭泣,但似乎还无法完整理解自己身处的状况。 「什么意思?」他反问。那是又尖又细,很难听明白的年幼嗓音。 春哥放慢速度回答他。 「今后我们会设法找出让你回家的方法,不过可能得花上一点时间,在找到之前你就留在这里吧,我们还可以一起玩扑克牌。」 「扑克牌?」 「你喜欢扑克牌吗?」 大地把头一歪。 「什么是扑克牌?」 春哥嗯地沉吟一声,然后看向我这边。 「吃完饭以后,我们就和七草一起玩扑克牌吧。」 「我要去上学唷。」 「我知道,大家都一样啊。不过只有两个人玩扑克牌太无聊了。」 春哥说只迟到那么一次,不会造成什么问题啦。 身为学生宿舍的舍监,这样的发言是否有些不妥?但他说得也没错,感觉只要跟匿名老师说声「对不起,睡过头了」,似乎就能了事。 在我旁边戳着竹荚鱼干的佐佐冈说:「很好啊,既然是你带回来的,就陪陪人家嘛。」 他右手拿着筷子,左手玩弄着掌上型游戏机。声音稍微从他的耳机流泄而出,那是段轻快明朗却又透着恬静的旋律,就连我都觉得似曾听过,应该是某个知名游戏的配乐吧。 我向春哥回答「我知道了」。真边显然很在意大地的事,所以我也想趁现在多了解他的状况。 发出声音喝着味噌汤的佐佐冈露出贼笑。 「我也加入吧,人多才好玩嘛?」 但春哥摇了摇头。 「佐佐冈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平时的生活态度很差。你经常※跷课吧?」(编注:跷课的日文为サボる,读音为sabru。) 「我那才不是在跷课,只是偶尔想要去冒个险罢了。」 「佐佐冈你还真是莫名其妙呢。」 春哥笑了。大地侧头问:「sabru?」春哥开始进行解说——sabru是sabotage的简称,原本是因为法国的劳工把名为sabot的木制鞋子……大地针对这番说明,一一提问。「什么是劳工?」「为什么要用木头做鞋子?」这段期间,我则是忙着吃早餐。说起来,我属于吃饭速度慢的那一型。 「哎呀,你也会想冒险吧?」佐佐冈问。 「还好。」我回答。 冒险写起来就是冒着危险,我宁可尽量绕路避开危险。为了打倒魔女而爬上山顶这件事,只要真边一人去做就足够了。 大地在某些地方让我感到惊讶。 我本来自作主张地认为他是个怯弱的小孩,但他出乎意料地是个好奇心旺盛又很爱笑的孩子,早餐也吃得不少。 而且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光是在旁边聆听他与春哥的对话,就可以明白他的领悟力很高。举止也很有规矩,用不着旁人提醒就会自动把餐具端到水槽,甚至还准备踮起脚自己洗碗。 洗碗盘的事暂且先放到后头,我、大地和春哥围着桌子坐下。春哥不知从哪变出一副扑克牌来,放了几张在桌面上排列。 「这就是扑克牌喔。」 大地拿起梅花j,来回转动翻面。 春哥为他说明起扑克牌——1到13的卡片各有四张,合计共五十二张牌,11到13分别被称为杰克、皇后、国王,另外还有一种牌不带数字,叫做鬼牌。 「有扑克牌,我们就能玩各种游戏,就像有了球就可以玩足球或躲避球一样。今天我们就先来玩抽鬼牌吧。」 接着春哥说明起抽鬼牌的规则,并把其中一张鬼牌放回盒子里。大地「嗯嗯」地回应,一脸认真地听取春哥的解说。 春哥手法熟练地洗好牌,然后把牌分给我们。我分到的十八张牌当中,一开始就有五组成对,于是我便把它们给丢了出去,手中剩下的牌是「2、3、5、7、8、10、11、13」,大多为质数。 春哥与大地似乎也有四、五对对子,因此大家就以大致相同的张数开始了游戏。 「听好啰?最后拿着鬼牌的人就输了。」春哥交代。 首先由大地从春哥手中抽出一张牌,大地笑了笑,把黑桃4与梅花4丢了出来。 游戏缓缓地进行下去,很意外地我老是凑不齐对子。途中鬼牌从我手中经过,绕了一轮之后又回来,之后它似乎决定要暂时留在我身边,既然这样我们就好好培养感情吧。 大地似乎完全沉迷在抽鬼牌游戏当中,每次都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卡片背面,以触抚细致美术品般的动作轻轻抽出一张牌。 我问了大地一些问题。 「你妈妈是个怎样的人呢?」 「头发长长的。」 「爸爸呢?」 「戴眼镜,我不太记得。」 「不记得?」 「因为工作,他不常回家。」 「是喔,那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我想爸爸喜欢的是啤酒。」 「那大地喜欢什么?」 「荷包蛋,还有地瓜可乐饼。」 「地瓜可乐饼?」 「学校的营养午餐,很好吃。」 大地说那跟牛奶很合,我回答他原来如此。 「对了——」 我把成对的「7」丢出去,向他询问: 「想要回家的话,必须找出大地失去的东西喔,你有没有想到可能是什么?」 大地歪着头思索。 「橡皮擦。」 「你弄丢了橡皮擦吗?」 「嗯,用完就不见了。」 大地失去的东西会是橡皮擦吗?去失物招领处说:「我是相原大地,我丢失了橡皮擦。」 这样就能够离开这座岛了吗?感觉很没有说服力。 「不过……」 大地小声地接着说: 「就算回不去也无所谓。」 「家里吗?」 「嗯。」 「为什么?」 大地没有多作回答,我静静地望着他好一会儿,他看上去并不是在逞强。 春哥从我手中抽走红心a,说了声「结束」就把最后一组牌打了出来。 我的手中剩下方块5和鬼牌,大地只剩下一张牌。 「你要挑哪一张?」 我把两张牌对准大地。 大地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牌,他的表情既像是在沉思宇宙真理,又像在聆听神的启示。我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曾经这么认真地玩过抽鬼牌吗?已经记不得了。 抽右边!我在心中低语着。 大地轻轻地伸出手,稍微犹豫之后抽走了左边的牌,那张是鬼牌。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很不可思议地,那表情看起来竟像是对某事感到释怀。 「难分胜负呢。」春哥说。 我将视线转向房间里的钟,再过十分钟就要开始早上的班会了。就算现在出门,死命冲上那道阶梯,也来不及。 我将视线移回大地身上,他把两张牌推到我面前。 哪一张是鬼牌呢?刚刚认真去看的话或许能分辨出来,真后悔自己的注意力不够集中。 无可奈何之下,我把手伸向了右边,这时大地的表情明显黯淡下来;我又试着移到左边,他的嘴角浮现了笑容。他应该还不懂『扑克脸』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吧。 我抽走左边的牌,大地笑得更开心了。 确认牌面时,我的呼吸停顿了一瞬间。 大地快速地收敛起笑容,以严肃的表情说:「我输了。」 他轻声宣布,把小手中的鬼牌放到桌面。 * 反正都已经迟到了,我便决定悠哉地利用时间。 我在第三节课上到一半时才进入教室。教室里,匿名老师正在教数学,我对她报告自己睡过头,她便交代:「以后请多加注意。」 坐到位子上的我对上课内容充耳不闻,全心思考着大地的事。 我试着想像地瓜可乐饼的味道、描摹大地失去的橡皮擦外观,无论何者都不像是能带他离开这座岛的线索。关于年幼孩童造访这座岛的理由,我也完全想不出来。 ——输掉扑克牌的时候,大地为什么笑了呢? 那肯定不是我看错。 我无法解读这位小小孩的心理。 当我呆呆地思考关于大地的事时,地球已经自转了七、八十度,在即将放学的时候,有人发现了涂鸦。 2 匿名老师的隔壁座位空着。我一走进教职员室,她就伸出右手指着那个位子,要我坐下。 「阶梯上发现了涂鸦,是星星与手枪组合成的插图。」 「是。」 「你知道这件事?」 「因为引起骚动,我也就听说了。」 匿名老师点点头。 「今天早上上学时还没人发现,也很难想像是国中生放学后画上去的,因为这样时间应该不够。」 「我想也是。」 「所以那道涂鸦推论是在上课中画上去的。」 「我会被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用指尖在光滑的白色面具脸颊位置附近敲了敲,发出叩叩的硬邦邦声响。 「当然不能不怀疑你,但我首先还是得确认实情。你今天早上为什么会迟到?」 我花了一点时间说明情况,从昨天发现了一个小孩子开始说起。当我说到和那孩子一起玩扑克牌的时候,匿名老师又开始敲响面具。 「然后……」我接着说。 「我买了信纸套组,写了一封信。」 这是真的,我就坐在阶梯上,拿笔记本垫在下面写信,那封信我已经投递到邮筒里了。 匿名老师停下手指,不再敲打面具。 「一封信?」 「是的。」 「为什么非要在上学前写信呢?」 「因为我希望能尽早寄出去。」 「那封信是要寄给谁?又是关于什么内容呢?」 「不好意思,我不想回答。」 「为什么?」 「这牵涉到个人隐私。」 隐藏在面具后方的匿名老师,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我。有好一会儿,我们就这么无言地望着对方。远处某个位子上传来装订印刷用纸的声音。教职员室有一点冷。 匿名老师随后终于开口。 「你来学校的时候,阶梯上已经有涂鸦了吗?」 我摇摇头回答: 「不,没有。」 「那时大概是几点?」 「我想应该接近十一点。」 匿名老师用手托住下颚。我问她: 「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迟到或早退的学生吗?」 「没有人早退,虽然有人迟到,但你似乎是最晚来学校的人。」 「请假的学生呢?」 「有四个人,另外还有一位学生有来学校却没出席听课。」 我知道她说的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我也把他叫来了,应该就快到了吧。」 匿名老师像是在确认什么似地将视线移往桌面,但那上头什么都没有。 她再次看向我。 「美术室里有油漆,那是运动会时拿来画加油用的旗帜剩下来的,不过弄丢的却只有水彩颜料。」 匿名老师放慢声调,检视我的表情,就像用放大镜一一观察我的动作、仔细确认。我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新品种的昆虫,是段不太舒服的时间。 「要涂鸦的话,通常应该会选油漆。装在大罐子里比较好用,而且如果想恶作剧、让人困扰,选择无法用水洗掉的油漆效果会更好。水彩颜料涂在水泥地上并不醒目,可是犯人却选择了水彩颜料,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稍微想了一下之后,回答她: 「会不会是他想使用容易洗掉的方法?」 「为什么?」 「有两种可能。一是弄脏手指的话,这样比较容易除去;二是他没有打算把那个涂鸦长久留下。」 之后我又想到了一点,于是补充说: 「啊,还有可能是犯人纯粹没有注意到油漆的存在。」 匿名老师点点头。 「虽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但我觉得假如你是犯人,你会选择用水彩颜料。」 「是吗?」 「那幅涂鸦是你画的吗?」 「不是。」 「你知道犯人为什么画星星与手枪吗?」 「不知道。」 匿名老师在面具下小声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抱歉占用你的时间。回去时请注意安全。」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她稍稍低头行礼。 我走出教职员室后,倚靠在走廊的墙壁,往窗外眺望了一会儿。 操场上,国中部与高中部合起来仅有十一个人的棒球社正在练习传接球。由于人数是奇数,有一组是三个人一起练习。我的目光就这么追随着沿着三角形边在飞的球跑。 就旁观者而言,传接球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然而不知为何却看不腻。大概是因为球看起来像在违抗重力吧。鸟儿飞翔、喷泉往上涌出这些景象,也是百看不厌。 不久,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从走廊另一端走了过来,他对我说了声「哟」,我也回了他一声「哟」。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走入教职员室。 我依旧眺望着棒球社的练习。思考——也许,会看不腻传接球是因为其中存在着某种秩序也说不定。鸟儿飞翔的姿态也好、喷泉往上涌出的模样也好,都让我感受到一种难以描述的秩序。重力就是个巨大的秩序。或许我就是喜欢违抗巨大秩序的微小秩序。不管怎样,我很讨厌涂鸦,从各种层面来看,涂鸦都缺乏秩序。 看了大概五分钟左右的传接球之后,教职员室的门再次打开,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走了出来。 我出声问他: 「怎么样?」 「当然被怀疑啰。不过谈话比我预料得还要早结束。」 「那就好。」 「真的。」 「你没看到犯人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总是待在屋顶上,也许会有点头绪。」 「老师也问了我一样的问题,不过我没看到。」 我正眼端详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脸,他虽然在微笑,但模样依稀比平常还疲惫。他曾说过自己不擅长同时面对两人以上的对象,教职员室中除了匿名老师之外,当然还有其他老师在。 「为什么会有人在阶梯上涂鸦呢?」我问他。 「谁知道。人们各有各的难言之隐。有擅长打仗的国王,也有专闯养狗人家的小偷,大家都有无可奈何的事。」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回答。 接着他迈出步伐,大概打算重返屋顶吧,又或者要回自己的宿舍。我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轻微的好奇心作祟,使我对着他的背影问道: 「匿名老师都怎么叫你呢?」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把头转过来,轻轻地耸了耸肩。 「我就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喔,没有其他名字。」 然后他再度迈步离去。 我虽然也想赶快回宿舍,但我的书包还放在教室里,必须回去一趟。 教室里还剩下真边、班长、佐佐冈和堀。真边会留着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没想到其他三人也在。 真边看着我的脸,开口: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被怀疑了吗?」 「嗯,算是吧。」 「那么,我们来找出真正的犯人吧。」 我早就料到真边会这么说,因为她很讨厌被冤枉——虽然她讨厌的事,我一口气就能随便列举出二、三十件,不过『被冤枉』这一项是前几个浮现于脑海中的词语。 看来会演变为一番激烈讨论。我拉开自己座位的椅子,坐了下来。 「不过,应该优先解决大地的事吧?」 「我认为不管谁优先,都不会构成问题。」 「高一学生与小学二年级学生摆在一起的话,理应是小学二年级生优先。」 「嗯,这么说也没错。」 真边点点头,这时班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先整理一下手上有的线索吧。」 她拿起粉笔,仿佛啄木鸟一样快速地在黑板上哒哒哒地书写。她以横向并排写出「大地」、「涂鸦」,字迹意外地粗犷。 「问题有两个——来到岛上的小孩·相原大地,还有画在阶梯上的涂鸦。涂鸦的解决方法很简单,只要找出犯人就行了。」 她在「涂鸦」下方画了个箭头,补上「搜寻犯人」等字眼,接着转过头来,将双手放在讲桌上。 「但是,相原大地的部分该怎么办呢?」 回答她的人是真边。 「我觉得需要定期船班。」 她的话经常很跳跃——方才明明聊着午餐的话题,不知不觉却变成针对生态系的严肃讨论;上一秒还在讨论假日如何度过,下一秒就表示必须调查热气球的限制高度。 班长困惑地皱起眉头。 「定期船班是指什么?」 「就是这座岛对外连结的定期船班啊。」 「为什么现在会扯上这件事?」 「我思考过后,认为都是因为阶梯岛被隔离起来,我才会无法释然。如果可以与原本居住的地方自由往来,那我也就不会对这里心有不满。如果有定期船班,就能够把大地送回家了,今后也不会再发生相同问题。」 确实如此,我心想。 垃圾桶之所以能发挥其功能,是因为它有着坚固的外壳,必要时还附有盖子之类的配件。如果没了外壳与盖子,就无法把没用的东西封闭在其中。而想要到垃圾桶外,只要把外壳和盖子破坏掉就行了。 班长用粉笔不停敲着黑板,那动作看起来像是困惑又像在发火。 「可是这种事能办得到吗?」 「可能啊。不是早就有定期船班了吗?我听说每个星期六会有载着网购货物的船开过来。」 「但是那不能载人啊。」 「这点很奇怪啊。只要把它改成能够载人,然后加开班次就好啦。」 「怎么做呢?」 「跟魔女商量看看。」 班长轻叹了一口气,看向我。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开口: 「撇开能不能实现,这个提案理论上姑且说得通啦。」 真边的言论总是如此,过分理想。如果事情都能照她所说的发展,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大多数情况,她所设定的目标往往超出学生的能力范围。班长也点了点头,重复道:「没错,撇开能不能实现的话。」 这下就算是真边,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意见无法得到全场一致认同。 「还有什么其他好方法吗?」她问道。 班长点点头。 「规则上,想要离开这座岛就必须找出自己失去的东西。」 「我认为那样行不通。」 「为什么行不通?」 「因为那无法从根本解决问题。即便这次顺利解决了,下次可能又会发生同样的问题。何况说不定有人再怎么找,也无法找出自己失去的东西。」 「就算你这么说,不先一一解决眼前的问题,事情就不会有进展。」 「话说,真的能够找出失去的东西吗?」 「什么意思?」 「假设大地真的失去了某样东西——」 为了简化她的假说,我帮真边做了补充: 「大地说他弄丢了橡皮擦。」 「那假设只要大地找到橡皮擦就能离开这座岛,你认为大地是在什么地方弄丢橡皮擦的?」 班长应该也明白真边想说的话了,她不甚情愿地回答: 「在他家或者小学,这么想才自然。」 「嗯。不过大地的家和他就读的小学应该都在岛外才对。难道为了离开岛屿,我们必须去找位于岛外的东西吗?」 真边指出的点在许多情况都很正确。 稍微思考,便能发现这座岛的规则很矛盾。 「在意那种从前提就很奇怪的规则也无济于事,我们必须找出更实际的手段。」真边说道。 班长似乎一时说不出话来。 坐在我旁边的佐佐冈,晃动椅子侧身靠了过来,对我耳语: 「真边这个人难不成很聪明?班长很少在辩论时被驳倒呢,挺新鲜的。」 我小声回答: 「你这问题不好回答呢,我倒觉得她是个笨蛋。」 虽说如此,这并不代表真边的脑筋转得很慢。在辩论上,我认为她还挺强的,所以才更容易让我徒增辛劳,也容易树敌。 佐佐冈悠哉地笑道: 「你支持哪一边啊?」 「为什么非要选边站不可啊。」 「真好耶,看到女孩们互相争辩,不觉得很青春吗?」 「我想她们两人并没有打算争辩。」 「不,在我看来,班长是做什么都想驳倒对方那种人。」 的确,我也觉得班长的个性有点好强。她的个子矮小,每次与人争论、逞强时,看起来就像个拼命想长高的小孩,令人莞尔。不过如果将这个想法说出口,她可能会勃然大怒,因此我决定默不作声。 班长大概听到我们两人的对话了吧,朝这边狠瞪了一眼。我连忙用她也听得见的音量说:「认真想办法啦,佐佐冈。」好让自己逃过一劫。 「哎呀,我有在想啊?我本来就打算接下来要发表很厉害的意见。」 班长看起来不太高兴。 「废话少说,请赶快进入正题。」 「结论就是,我们失去的东西是在这座岛上也能找得到的啦。」 「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比如说,爱啊。」 「什么跟什么啊,蠢死了。」 「怎么样,提到爱的话,暂时就能做个小结了。」 对吧,佐佐冈拍拍我的肩膀征求附和。这个意见仿佛国中生在课堂上勉强写出的情诗般空泛,要我同意我也只觉得困扰而已。 班长用力拍打讲桌。 「总之,失去的东西想必就保管在失物招领处,既然这样那应该是有实体的东西,是和我们一起被送到这座岛上的,这么想才对。」 真边以认真的表情托住下颚。 「没错,的确有个叫失物招领处的地方。」 「对,所以在这座岛上寻找失物并不奇怪。只要想起失去了什么东西,失物招领处的人就会把它交还给我们。」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真边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产生不好的预感,因为每次当她冒出新点子时,我的负担就会增加。虽然还未经学者研究证实,但我认为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这条法则。 真边语带兴奋地说: 「既然利用来往船只这个方法有困难,失物招领处似乎至少还有点希望。如果可以自由进出里头,大家就能轻易找出失去的东西了。」 「可是失物招领处的门有上锁喔。」 「那不过是扇木门,我想应该没有多牢固。」 「什么意思?」 「想破坏它并不难,在亚马逊上也买得到链锯。」 班长使劲在讲桌上一拍。 「那种事不可能被允许的啦。」 「为什么?」 真边的侧脸看起来十分诧异,看来她真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可是毁损器物、非法入侵啊。」 「把他人的失物占为己有不也是犯罪吗?」 「或许是吧,但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不过只是一扇门啊,难道比起回不了家的小孩,门更重要?」 班长再次无言以对。真边既无恶意也无敌意,她只是直率地将自己的价值观用言语表达出来罢了,但她的话不太能使人产生共鸣。 我用靠在桌面上的手拄着下巴说: 「也有这样的方法啦,就把它视为其中一个选项吧。」 接着我索性面向班长,继续说: 「不过比起破坏木门侵入灯塔,我倒觉得与魔女商量这个方法比较理性、实际一点。」 你有其他方案吗?我这么一问,班长一脸不甘地摇了摇头,然后在黑板上写下「和魔女商量」。 「这样一来,必须找到和魔女见面的方法。」 魔女就在山顶上,可是通往那里的阶梯永远爬不完——真的吗?时任小姐说她爬上去了,然而我却失败了。 佐佐冈开口: 「我认为涂鸦里头含有提示。」 真边疑惑地偏着头。 「涂鸦?」 「那个星星和手枪的涂鸦啦,上面不是有写字吗?」 「呃……」佐佐冈一时间想不起来,班长代替他回答: 「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 「对,就是这句话。不觉得写的人对魔女的事了若指掌吗?」 「是吗?我觉得那只是个单纯的恶作剧。」 「有什么关系,就当作他很清楚嘛。」 「就算你这么说……」 「这样设定的话,任务就能顺利统合成一件事。」 佐佐冈从座位上站起来,推开班长,面对黑板书写。他从「涂鸦」下方的「搜寻犯人」画出一条箭头,与「和魔女商量」连接在一起,并于箭头前端添加「打听魔女的事」这行字。 佐佐冈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沾在指尖的粉笔灰。「很完美。」 「哪里完美啊?」 「在游戏里基本上只要追着眼前的事件走,就能够摸索出真相啦。」 「你对一个单纯的涂鸦犯抱太多期待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都要找出涂鸦的家伙啊。要是结果并非如此,到时候再想办法不就好了。」 佐佐冈对我说「你也想早点洗刷被冤枉的嫌疑吧」,我回答「也是啦」。但事实上我并不怎么在意自己被怀疑为涂鸦犯。不过,跟拿链锯锯开失物招领处的门和闯进魔女的宅邸比起来,追寻涂鸦犯要正常多了。 佐佐冈大概是觉得这个议论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才这么提议,于是我决定附和他。 「既然我们有五个人,就分工合作吧。可以拜托真边去寻找涂鸦犯吗?」 真边点点头表示明白。 「我和真边同学一组吧,总觉得无法放心。」班长说。 「我也要和你们同组,和男生一组一点都不有趣。」佐佐冈说。 真边从位子上起身,转向我。 「七草你呢?」 「我负责打听看看魔女的消息。」 对于这座岛,有几个地方令我在意。 然后我们四个人的视线集中到堀身上。她跟往常一样,到现在都还没开口说出一句话。 「堀就跟我一组,可以吗?」 闻言,她轻轻地点了头。 * 链锯让我想起一件事。 小学时,真边由宇曾经扔石头打破窗户玻璃。而她这么做,当然是蓄意的,带有明确目的。 同学中有个绰号『和平』的女孩,我并不清楚为何大家要叫她『和平』,不过这件事与我要说的插曲并无太大关系。『和平』为人和善,在同龄学生中算是精神面较成熟的女孩。 事情的开端是『和平』为了暑假劳作而做的存钱筒。 那个存钱筒是用牛奶盒黏上色纸做成的,顶部还贴有旋转木马的纸雕。投入硬币后,盒子里头类似风车的机关就会启动,让旋转木马跟着转圈。我当时心想她一定是个手巧的人,做得真精巧。 放学后,班上的男同学们兴致勃勃地玩着那个存钱筒,我记得当时『和平』也在一旁笑着。 但就在我和真边聊着天时,情况骤然改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存钱筒竟从窗户落下,往下一看,存钱筒整个毁了,上面的旋转木马散落一地,被风吹着跑。 不小心让存钱筒掉下去的男同学似乎心生愧疚,他或许是想为那份愧疚找个借口,说了: 「不过就是个牛奶盒罢了。我只是让垃圾变回垃圾而已。」 我虽然没有完整记得他当时说的话,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和平』一言不发地走出教室。当下我只感到世事无常,然而真边走近了那名男同学,劈头便说「去道歉」,但男同学则回应「谁理你啊」。眼看两人就要打起来,记得当时我选择站在真边那里。 五分钟后,真边拉着男同学的手,冲出去追『和平』。 但她并不知道『和平』住哪里。 「七草,你知道吗?」 很遗憾,我刚好知道。她其实就住在附近。 我一面追在真边身后,一面说: 「明天再说不就好了吗?我觉得隔一段时间让大家冷静下来也比较好。」 我不知道『和平』为了做出那个存钱筒花了多少心血,也不知道她现在有多伤心,但是她为人和善,所以说不定到了明天她就会一笑置之,对一切既往不咎。 真边头也不回地答覆我: 「感情上的问题,就算冷静解决也没意义。」 回想起来,我不禁为之失笑,很难相信那是从小学生口中说出的话。真边虽然笨拙,但是个脑筋不错的孩子。 眼中的她顿时变得帅气无比,令我不自觉地把『和平』家的位置告诉了她。 可是『和平』家的大门深锁。不知是因为出门工作还是其他缘故,『和平』的父母似乎都不在家。 按下门铃后,『和平』的声音从对讲机传了过来,但她只说了声:「抱歉,你们回去吧。」之后不管再按几次,她都没有出来回应。男同学说:「我要回去了。」 真边摇了摇头。 「不行,你没听到她在哭吗?」 的确,透过对讲机传来的『和平』声音,听起来略带嘶哑而哽咽。 真边绕到庭院,试着从窗户闯进去,但没有任何一扇窗敞开。当我看到她抓起庭院一角的石头时,马上就领悟到她打算做什么。 「别这么做。」我劝道。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为什么?」 「会被骂的。」 我只能这么回答。事实上问题并不在于会不会被骂,而是我对打破玻璃这件事莫名地感到抗拒,那种感觉近乎恐惧。 「可是她在哭啊。玻璃破掉还有被骂难道比这更重要吗?」 我说不出任何话。 她走近窗户,接着说: 「而且我的生日快到了,妈妈答应会买我想要的东西给我。」 会央求窗户玻璃当作生日礼物的小学生,我只认识真边一个,当然她想要的其实并不是玻璃。 她对着窗户挥出石头,动作毫不犹豫。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玻璃碎裂的声音,既刺耳又清澈,令人难以忘怀。 真边把手伸进玻璃上的破洞,从内侧打开锁。「走吧。」 说完,她拉起男同学的手。对方似乎被真边的行为震撼到了。 「当心玻璃喔。」 我在她身后提醒,真边点了点头,进入屋内。 我并没有跟上去,跑到附近的公共电话打回家,对家人说:「我在朋友家里玩,不小心把玻璃弄破了。」 我至今依旧无法判断当时真边的举止是否正确。或许隔一段时间,让悲伤、愤怒都逐渐模糊淡去才是最妥善的做法也说不定。 然而至少可以知道,只要有必要,她是个会用链锯破门而入的女孩。 3 离开学校后,我边走边仰望电线。 我打算去打听关于魔女的消息。就我的猜想,这岛上的维生系统,像电力、自来水等有关承办人,和魔女所处的立场说不定很相近。一般来说,糊里糊涂误入这座岛的居民,不太可能突然开设发电所。如果循着电线前进,或许可以走到某个跟电力相关的设施吧。 电线在黄昏时分的天空陪衬下,尤其显眼。并列的五条线一直延伸到远方,看起来就像没有音符的五线谱,静悄悄地。 堀跟在我身旁。 她用粉红色围巾藏起嘴巴的部分,以一种有些困扰又似乎不太高兴的表情仰望电线。她的视线前端,有几只麻雀正飞离电线。 和堀两人独处,正合我意。 「我看过你的信了。」我开口。 昨天晚上寄到宿舍的信,内容只简明扼要地写了一行文字。 堀将视线从电线移到我身上。 然而她一句话也没说,无论何时总是沉默寡言。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你手中收到那么简短的信呢。」 堀的信总是很长。 其中一个原因是话题太多,她的信里网罗了当周发生的各种事。 比如说在学生餐厅里,即使班长、佐佐冈与我聊起「喜欢什么食物」,堀也只是沉默不语,她的答覆会以书信的形式在周末寄来——我喜欢鸡蛋三明治,饮料的话则是拉西。 她会规规矩矩地逐一回覆当周所有对话,所以内容无可避免地很冗长。 另一个原因则是其中的注解非常多。以拉西为例,她会解释——话虽如此,但我并没有去过印度,所以我不知道平常自己喝的饮料是否能称得上真正的拉西。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听说传统的拉西是用名叫达希的优格制作而成的,若问那和日本的优格是否相同,我没有自信回答是。我听说在日本有很多食物都已经按照日本人的口味重新调配过,所以我喜欢的拉西也许只是符合日本人口味的日本产拉西罢了。这么写来,或许会让人以为我对印度持有负面印象,觉得我是不是认为「虽然是印度的饮料,但日本人做的更美味」,但我其实完全没有那样的意图,只是想表达「我虽然没有喝过原产地的拉西,但很喜欢在日本喝到的拉西」而已,希望能够得到你的理解。 我其实不太明白「喜欢喝拉西」这句话,为何会需要这么长的注解。但这些文字隐约可以成为线索,方便我去想像是什么造就她如此寡言。 肯定是因为她的心思过于细腻,而且对于说话用语相当谨慎的关系。 她担心招来误解,尽可能避免伤害到任何人,所以若没有经过一番斟酌,她不会轻易开口。唯有独自一人静静思考,尽情地列出注解直到满意为止,她才能将想法传达给对方。 正因如此,昨天夜里她捎来的那封信才会让我很意外。 ——真边同学很危险。 信上只写了这么一句话。没有任何注解,也没有害怕招来误解的迹象。 我沿着电线的影子往前走,它绕进阶梯所在的山中延伸而去,不久道路就变成陡峭狭窄的上坡路,视野被林木遮蔽住。 「老实说,关于昨天你寄给我的信,虽然非常简短,但我能感觉到其中的关怀,你一定很替我担心吧。」 堀没有做任何回答,将嘴巴藏在围巾之中,眼角不时瞥向我,一边配合我的步调走着。 冷冽的空气抚触过颈部,让我好羡慕她有围巾,我也想找个东西遮住口鼻。 「但我不太明白信中的含意,对不起喔,明明是专程写给我的。但因为只有一行,就算想读出字里行间的意思也办不到。」 这是我的玩笑话,但堀没有露出笑容。我的玩笑很遗憾地常被人说不好懂。 「正如你所说,真边很危险,与她扯上关系就会被卷入麻烦事里头。除此之外,我认为真边也身处于危险中。」 真边由宇很强。 总是勇往直前、毫不踌躇、坦率地追求理想。 所以她常常身处于危险中。为了拯救大地,她肯定什么事都会去做。大地只是一个偶然遇见的小孩,只不过稍微在真边的怀里哭过罢了。然而对她来说,光是这样就足以成为让她奋不顾身的理由。 不会变身,也无法使用必杀技的英雄,如果还是无法遗忘正义之心,肯定只能以悲剧收场。 「真边的头脑很好,但是个笨蛋,无法想像不幸的未来。让她去追查涂鸦犯算是刚刚好,因为放任不管的话,她真的会在亚马逊订购链锯。」 想像她拿链锯切开灯塔木门的情景并非难事,我甚至能猜想得到她会对赶来的警察做何解释。阶梯岛中也有派出所和警察,但因为岛上没有法院,所以警察掌握部分司法权。 假如警察接获门被破坏了的消息赶到现场,她想必会这么说吧。 ——是,是我干的。我当然知道这样违法,但我依旧认为把门摧毁是正确的。想逮捕我的话,请等会儿再动手,因为就算是挣脱你的手也好、把你打倒也罢,我都必须继续往前迈进。 虽然我不熟悉法律条文,但这大概构成了毁损器物与妨害公务罪,也许还要加上一条强盗未遂。因为还未成年,所以事情应该不会闹得多严重,可是能够避免的话,还是避之为上。如果放着不管,无论多少次她都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就连是否应该让大地离开这座岛,我都不太敢肯定。我猜测即使让他回到原本的地方,说不定也只会发生悲伤的事。」 年幼的孩子来到属于被丢弃的人们的岛上,肯定有其原因,我无法想像最后会是个单纯的快乐结局。 「但就算跟真边说这些也没用,因为她相信孩子就该待在父母亲身边,接受爱的灌溉茁壮成长。大地的家中可能发生了无可奈何的悲剧,一直待在这座岛上生活,对他来说或许比较好,但这样的可能性,她压根儿无法想像。」 真边由宇只看得到理想。 现实层面的问题大多与努力就能取得一百分的考试不同,她并不理解这一点。 「真边很危险,但正因为如此,必须有个人陪在她身边。」 堀突然停下脚步。 我也跟着停下,凝望她。 从围巾内侧传来堀微弱的声音。 「陪在真边同学身旁的人非得是七草同学吗?」 她的声音很纤细,就像害怕的小猫一样颤抖着。 「好久没听到了呢。」我勾起微笑。 「我很喜欢堀的声音喔。」 应该待在真边由宇身边的人,我并不认为是自己。 尽管如此,在这座岛上能够理解她的人肯定只有我,所以现在我不能离她而去。 电线一直延伸到山路前方。 高处传来鸟鸣声,有的鸟啼声低沉而悠长,有的则高亢而短促。太阳逐渐西斜,树下的阴影变得相当浓厚,也许差不多该往回走了。 正当我这么想时,我们走出了蜿蜒的山路,视野顿时豁然开朗。 前方有灯光,是从一间小小的组合屋中透出来的。小屋旁边搭了间像仓库的灰色建筑,仓库四周围有栅栏,栅栏上悬挂着一面白色牌子,上头写着『配电塔』。 我望向身边的堀,她也目不转睛地回看着我,然后将头往旁边一歪。 配电塔。一点都看不出来哪里像塔。 我朝亮着灯的小屋前进,堀也跟在我身后。 我缓缓地敲了三次门,但迟迟不见回应,当我准备再敲响门时,门打开了。探出头的是一名骨瘦如柴的男子,脸上的胡子杂乱邋遢。他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一遍。 「请问管理旁边配电塔的人是你吗?我们对这座岛上的电力供应情形有些疑问,所以就沿着电线来到这里,方便的话,是否能和你谈谈?」 男人低着头,似乎一直猛瞧我的左手。 「把手表摘下。我讨厌钟表,你先把手表摘下。」 我听话地摘下手表,收进口袋。 「好,进来吧。」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守着国境界线的军人一样。 小屋中有张木制桌子,桌前放着同样材质的木制椅子。旁边还有个附有玻璃门的橱柜,那看起来是个碗橱,但里头排放的全是同一款威士忌酒瓶,有棱有角的瓶身上贴着模样陈旧的标签。 墙壁上钉了好几根钩子,细长的针垂吊向下。我稍微想了想,发现那应该是时钟上的秒针。在那下方,叠着一堆坏掉的时钟。 「秒针总是遭到虐待,你说是吧?持续不停地绕着同一个地方转动,简直就像个奴隶。它们总是背负着重担显得精疲力尽,于是我解放了它们。」 这是革命,男人说。 但在我看来,垂吊在墙壁上的秒针看起反而更悲哀。 男人从碗橱中拿出威士忌,坐到桌前,直接把瓶口塞进嘴里。 「你叫什么?」 「七草。她叫做堀。」 站在后方的堀深深地点了点头致意。 「是喔,我是中田,配电塔怎么了吗?」 我并没有特别想知道配电塔的事。 但姑且还是得询问一下。 「配电塔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变换电压啊。」 中田先生一面说明,同时不忘喝个几口威士忌。 「电流这种东西非常不稳定,光是在输送电力的过程就会逐渐消失,为了减少这种情形,就必须提高电压;可是电压太高的话,家电产品又会坏掉,所以得利用高电压输送电力,然后在即将送到家家户户之前把电压降下来。」 「就好像趁新鲜把食材冷冻,等到要料理之前再解冻一样呢。」 「没错,被冷冻的电就在配电塔中解冻,即使如此还是会有一些损耗,但那也无可奈何。」 「电是从那里送来的呢?」 「从岛外啊。这座岛上又没有发电厂。」 「怎么办到的?」 「谁知道,大概有接海底电缆吧。」 这话好奇怪。跨海输送电力的话,配电塔不是应该设在海边吗?为何会盖在这种山麓地带? 他又喝了口威士忌。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负责检查配电塔,偶尔帮秒针从残酷的命运之中解放出来而已。」 「中田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事配电塔的工作呢?」 「七、八年前吧,我记不得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是谁拜托你检查配电塔的?」 「为什么你会想知道这种事呢?」 「感觉是份很愉快的工作。」 「才不愉快,一直很清闲。」 「我还满喜欢清闲的。」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清闲,你能分别清闲与休息之间的不同吗?」 我认为这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相异点明明有很多,但一时之间却回答不出来。 中田先生说: 「它们都是没有束缚的时间,空白、自由。但人类的本性其实并不渴望追求自由,只要在不自由中混杂着可以喘口气的自由就够了。如果太过自由,反而会不知道该做什么。任谁都一样,即便热爱休息,也不喜欢清闲。」 我思考了一下,自己有在追求自由吗? 答案是不清楚。我从以前就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即使肚子饿了,也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去书店也找不到想看的书。 「中田先生,你也讨厌清闲吗?」 「是啊,不喜欢。」 「可是……」 我将视线移往那些挂在墙壁上的秒针。 「不会动的秒针看起来也很闲呢。」 中田先生把原本送到嘴边的威士忌瓶放回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例嘴狞笑: 「秒针什么的,谁管它啊!」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既然如此为何要解放秒针呢? 我并没有把这句话问出口。 因为我觉得那答案显而易见,根本就不须询问。假使猜错了,那也不是问一问就能理解的吧。 随后,中田先生将堆积在房间角落的破时钟一一展示给我和堀看。 有挂钟、闹钟,也有布谷鸟钟、手表,无论哪一个,指针都没有在动,秒针也已经被拆掉了。 我和中田先生针对钟停下的时间是上午还是下午讨论了一下,答案当然无从得知。不过有的钟看起来像是停在凌晨五点十五分,有的则似乎停止于下午两点三十分。 堀一如往常地默默听着我们的对话。「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呢?」中田先生问。「沉默很诗意啊。」我回答。 我们大概就这样过了三十分钟。 离开小屋前,我再度询问中田先生。 「是谁拜托你检查配电塔的呢?」 这次中田先生正面给了答案。 「应该是魔女啦。」 「你和魔女见到面了吗?」 「没有,但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什么呢?」 「记不得了,只知道里面装了这里的钥匙。开始管理配电塔后,每个月会有薪水汇到我的户头,大概就是这样吧。」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魔女从头至尾都不会现身。 我换了个问题。 「那你认识从这座岛消失的人吗?」 这座岛偶尔会有居民消失,那些人被认定是离开了岛回到原本的地方。中田先生已经在这座岛上住了好些年,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他总会对从岛上消失的人有点头绪吧。 「我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 「这样啊。」 「不过,我知道一个。」 「请告诉我。」 他伸出手掌用力地摩擦因威士忌而涨红的脸。 「是个小孩子。」 「小孩?」 「我想大概七、八岁左右吧。在这座岛上挺引人注目的,但不知不觉间,他就不见了。」 跟大地差不多年纪。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我不记得了啦,大概七、八年前吧,我刚到这座岛的时候。」 也就是说现在约十五岁左右,如果还在这座岛上的话,应该会在学校就读,不过我没有听说过有学生从小学时期就生活在这座岛上。 或许是醉意逐渐涌现了吧,中田先生说话的发音愈来愈含糊。 「话说回来,那孩子曾给了我一封信,是个很奇怪的信喔。不,也许那并不是信,我对文字的定义不是很清楚,身上也没有辞典。」 看来他是个酒精一下肚,说话就容易脱节离题的人。 「上面写了些什么呢?」 「没有文字,只画了个图画,画得很不错喔。」 图画。那样也许的确称不上是一封信,虽然我曾经听说过只写了问号的信。 「是怎样的图画呢?」我问。 中田先生歪起头,再次摩擦脸颊。 「是星星啦。」 「星星?」 「是画了黄色的星星还有黑色手枪的图。」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星星跟手枪? 莫名其妙。我头脑一阵混乱,甚至还感到轻微寒意。 那跟今天早上在学校发现的涂鸦相同。为什么?我完全不明白这之间有何联系。 「但是那孩子已经不见了。」中田先生补上一句。 4 回到宿舍,吃过晚饭后,位于餐厅一角的粉红电话响了。 春哥对我说:「是女孩子打来的喔。」我接过话筒,传来真边的声音。 「晚安,今天如何?」 几张椅子百无聊赖地排列在空荡荡的饭厅里,我从中拉了一张出来,坐到粉红电话前面。然后,我在电话中叙述了刚才的事——那里有座配电塔、小屋还有中田先生。他帮许多秒针自残酷的命运中解放出来,但这件事就略过不提了。中田先生会开始管理配电塔,是因为魔女寄了封信拜托他。虽然不清楚事情全貌,但他似乎也不太了解魔女的事。薪水则是每个月汇到他的户头。 我没有说出以前也曾有小孩来过岛上的事,也没提及中田先生收到了一张画有星星与手枪的插画。因为我的思绪还很混乱,觉得无法好好向她说明,要是说溜嘴,之后恐怕会遗留下问题。 电话那头传来她一本正经的声音。 「你说户头?这岛上也有银行吗?」 「有邮储可以用。唯一一台atm就在昨天去的那家邮局里。」 因为可以正常领取存款,所以我至今就算从未认真打工,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那家邮局是真的吗?」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它属于日本邮政集团吗?」 「应该是吧,它有邮储啊。」 「为什么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岛中会存在那种东西?」 「谁知道啊,就只能接受了。」 这座岛可以收到亚马逊寄来的货物,邮局里也有邮储的atm,但是google map上没有记载,人也无法离开岛屿。虽然不知道这|切是如何成形的,但也只能接受了。 「你那边的情况如何?」我问。 我们散会后,她应该都在调查涂鸦犯。 「和今天向学校请假的四名学生都取得了联络。」 「喔,不错嘛,调查进展得很快。」 「水谷同学跟老师之间的关系似乎不错,帮了大忙。」 「那真是太好了。」 「可是,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有三个人是生病,还有一个则是装病休息,那四个人应该都没有离开宿舍。」 「那可伤脑筋了,该怎么办呢?」 「不过他们也有可能偷偷溜出宿舍,又或许犯人并非学生,抑或者有什么方法可以在上课中画图。」 「也是。」 结果完全无法锁定犯人,不过那也没关系,至少在调查犯人的期间,真边也能过上平稳的生活。 真边在电话的另一端说: 「然后,我明天打算去港口看看。」 原来如此。明天是星期六,会有各种货物运到港口,而真边的目的是增设这座岛与外头连结的定期船班,所以她也想调查一下这方面吧。 「虽然我很想尽早去见魔女,但船班一个礼拜就只有一次。」 「嗯。阶梯并不会不见,后天再去也行。」 真边与班长、佐佐冈预定要在明天早上十点集合,我决定陪他们一起去。我和佐佐冈就住同一栋宿舍,届时只要跟着他就行了吧。 「大地的情况怎么样?」真边问。 「不用担心,没问题喔。目前看来跟我们的舍监相处得挺融洽的。」 大地就像个摆饰品一样独自乖乖坐在饭厅桌前,他穿着松垮垮的运动衣,应该是春哥买给他的吧。 我朝他招招手,察觉到的大地跳下椅子,踩着小碎步向我走来。 「什么事?」 我把话筒贴在手上,对大地微笑着说: 「我们提到了你。真边——就是昨天发现你的那位姊姊喔。有没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大地沉默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手边的听筒传来微弱的声响——「七草,怎么了?」 听到她的声音,我再度将听筒放到耳边。 「刚好大地就在旁边,我让他跟你说说话喔。」 「好。」 我把话筒递出去,大地的手像是在害怕什么似地小心翼翼接过它。他看起来总是在害怕什么,就连笑的时候也是,一直都是。 两手扶着话筒的大地,微微低着头说: 「我是相原大地。昨天谢谢你。」 接着他用一种仿佛在问「这样可以吗?」的眼神望着我,朋友饲养的狗在捡回丢出去的东西之后也会露出类似神情,让我不禁想笑。 我虽然听不到,但真边似乎对他说了什么,大地很用力地将听筒按在耳朵上。 「嗯。」大地点点头。 「不知道。」大地说。 「好。」大地说。 「嗯。」大地说。 「地瓜可乐饼,很好吃。」大地说。 最后的问题大概是关于今天的晚餐吧,其他四个就没办法想像了。 「好。」又答了一句之后,大地将听筒递给我。接过话筒后,我向真边问: 「你们说了些什么呢?」 「很普通又理所当然的事啊。」 「是喔。」 「零钱快没了,我要挂了喔。」 「嗯。」 「那明天见。」 晚安,真边说。 晚安,我回应。 我心想,希望彼此都能睡个好觉。 把听筒挂回粉红电话机上后,我和一直盯着我看的大地四目相交。 我微笑着问:「你有事找我吗?」 大地用力地点头,然后摸索起裤子的口袋,接着拿出放在透明盒子里的扑克牌。 「如果有空的话,可以跟我一起玩吗?」 「好啊,我基本上都很闲。」 大地很开心地咧嘴笑了。 他似乎相当喜欢扑克牌。我在学校上课的期间,听说他跟着春哥学会了快速接龙跟单人接龙。 我和大地面对面坐在饭厅桌前,玩了一会儿二十一点。因为他很快就能理解规则,我也玩得很尽兴,又试着教他梭哈。我从厨房里找来火柴棒,用以代替争夺的筹码。 这段期间,我问了一些稀松平常的问题。「你喜欢什么科目?」「假日都玩些什么?」 大地是个喜欢算数与足球的孩子,玩足球时通常担任守门员。另一方面,他几乎不提家庭的事,一说到双亲,他回答「不知道」的次数随即增多。 在第七轮游戏开始时,大地持有的火柴棒比我还多了一些。他拆开两把对子,硬是想要凑出顺子,结果却什么都没凑成,最后我凭一对j获胜。亮出手上的牌时,他浅浅地笑了。 不可思议的小孩。 今天早上在玩抽鬼牌时,大地也笑了。手中剩下鬼牌的他,在小声地说出「我输了」之前,确实露出了笑容。 大地似乎总是宁可输掉一些,他打从心底享受游戏,可是却想把胜利让给别人。 小学二年级的孩童会这么做吗?真教人难以置信。 为下一场游戏发牌时,我开口问他:「今天早上你说过不回家也没关系,对吧?」 大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的表情是很完美的扑克脸,我无法从上头读出任何东西。我联想到午夜的湖畔,他的表情就如同那浑然天成的寂静。 我抽出两张牌做交换,大地则抽出三张。 「为什么不回家也没关系呢。」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我会怕。」大地只回答了这句话。 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害怕自己的家,其中究竟会有怎样的原因呢?应该不会是考试分数不佳,或是无关紧要的恶作剧被识破这类理由吧。他已经在这岛上度过了整整一天,如果只是那种轻微的理由,正常情况下,他这时应该早该被无法见到双亲的恐惧所笼罩才对。 「害怕什么呢?」 大地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手上的牌。 无奈之下,我只好先开口: 「我啊,很怕真边由宇。从以前就对她感到害怕,很难用文字去说明为什么,不过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因为我和她个性完全相反吧。」 这座岛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拥有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爱说谎的友人、无法正常与人对话的堀,还有耳边一直听着游戏音乐的佐佐冈、不照顾人就觉得别扭的班长,以及一直在解放秒针的中田先生,每个人都具备某样缺点。 ——话说回来,七草,你的缺点是什么呢?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曾这么问过。 「你听过悲观主义这个词吗?」 大地摇了摇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个词应该不在大多数小学二年级学生的词汇库里。身为悲观主义者的小学二年级学生,还是不存在为妙。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在心理学上肯定有各种详细的定义吧。」 「心理学是什么?」大地问。 「研究人类内心活动的学问喔。」我回答。 然后我接着说: 「简单来说,悲观主义就是指凡事都往不好的方向去想,相反词是乐观主义。解释相关定义时,经常会拿装满半杯水的玻璃杯为例。看到玻璃杯里有半杯水,乐观主义的人会想还有半杯水;悲观主义的人则会认为只剩下半杯水。」 这些话对大地来说还太难吧。 听说头脑真的很好的人,能够用简单的话把难懂的事传达出来,但我没有那样的智慧。不过我想诚实地告诉大地,所以只好把难懂的事原原本本地表达出来,就算他现在无法理解也没关系。 「我觉得自己是个悲观主义者,也许正确来说并不算,但我的想像总会往负面的方向延伸。订了计划后,我总觉得肯定会失败。交了朋友,我也会想以后肯定会闹不合。发现美丽的东西,就想到它有一天会污损。」 不知是谁,大概是历史上某位聪明人曾说过: ——过度的悲观主义,等同于过度的乐观主义。 如果放弃一切,对凡事都不抱期待,那就什么事都能办得到。不顾一切挺身面对大恶的英雄,不是过度乐观主义者,就是个过度悲观主义者。只要放弃一切,豁出性命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我并没有大彻大悟到那种程度,不过我的行为准则总是基于悲观想法,与真边由宇正好相反。我说忍耐的相似词是放弃,她则认为放弃是忍耐的相反词。 我很怕与我正好相反的真边由宇。 这种心态果然很难用语言清楚表达。 真正的悲观主义者放弃了一切,所以肯定不会惧怕任何事吧。以一个悲观主义者的角度来看,我只是个冒牌货。 大地静静地听我诉说,不知道他对此有什么想法,如果我的话无法确实传达给他那也没办法。 「总觉得你跟我很像。」我说。 这八成不是应该对小学二年级学生说的话,我自己也不甚明白为何我要对他这么说,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有一天,等你愿意的时候,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你害怕的事物。也许我无法给你什么有用的建议,但至少可以帮你纡解一下心情也说不定。」 我究竟想拿眼前的小孩怎么样呢? 我想要给予他什么?又想获得什么呢? 不知道。但我会那么说肯定是为了我自己。 大地稍微点点头,向我道谢。 我们重新开始玩梭哈。 但两个人都凑不出什么好牌。 5 时钟的秒针不眠不休地转动,也许正如中田先生所指,那模样有如奴隶一般。 翌日早上接近十点的时候,我和佐佐冈一起走出宿舍,前往与真边她们约好碰面的场所。我们要去港边见见运送货物的定期船。 佐佐冈嘟哝: 「这任务很难懂耶,去了港口以后,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应该是和船长交涉吧,请他也载运乘客。」 「你觉得这种事会被允许吗?」 「应该行不通吧。说到底,那种事的决定权握在魔女手中,要交涉应该得去找她。」 「为了让船班航行而去向魔女交涉,这样的顺序不会很奇怪吗?通常应该是为了潜入魔女的岛而向船员打交道,这样才自然吧。」 「一点都不自然,话说回来,我根本就不希望真的会有魔女登场。」 每天边发牢骚边不情愿地去上学、看到还算可爱的同班女同学而小鹿乱撞、对充满不确定性的将来抱持不安,这样过日子才像是正常的高中生。既不用和魔女交战,也不须跟船员打交道。 我硬生生地把呵欠吞回去。 「如果觉得没意思的话,没必要陪着我们啊,留在家里打电玩不就行了。真边很任性妄为,如果认真看待,会被耍得精疲力尽喔。」 「不要。出现不可思议类型的女孩子时,依照常识就该被她拖着跑啊。」 「我搞不懂你的判断基准。」 「是吗?没有什么东西比对女孩子的好奇心更单纯的啦。」 「原来如此。也许是吧。」 「那你为什么要陪着真边呢?」 「为什么呢?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学生宿舍集中在通往学校的阶梯附近。真边住的宿舍就在三月庄的对面,因此我们会合的地点就选在穿过小巷、走出大马路的第一个转角。大马路边稀稀落落地摆了几张长椅,不知道是谁基于什么理由放置的,真边与班长就并肩坐在其中一张长椅上。 四个人互道了声「早安」。 听说堀今天没有要参加,班长虽然邀了她,却被她拒绝,想必是有别的事情要做吧。班长在傍晚也早就排定要打工,所以她只能陪我们到那时候。 「听说在那之后又发现涂鸦了。」班长说。 佐佐冈倒是挺以此为乐地问: 「真的吗?长怎样?」 「我听说这次也是星星与手枪的涂鸦,地点也一样是在通往学校的阶梯上。」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我问。 总不可能是今天早上的新闻播出的吧。 「朋友打电话告诉我的,因为昨天我在搜寻涂鸦犯。」 「原来如此。」 看来这件事已经传开了。阶梯岛是个鲜有案件的地方,大家肯定都很清闲吧。 「听说这次也有附上奇妙的字句唷。」 「喔,写了些什么?」 「『你们就身在镜中,而你们究竟是什么?』似乎是写了这么一句话。」 真边皱起眉头。 「真想不通,如果想传递什么讯息,直接写出来不就好了?」 「对啊。可能是只想让某个人明白吧,就像暗号一样。」 「既然这样只要寄信不就得了。把莫名其妙的内容写出来供众人观看,又是基于什么理由呢?」 「结果就是单纯的恶作剧吧,我觉得没必要认真看待它,也许创作者认为那是一种艺术表现也说不定。」 佐佐冈在两位女生的对话中插嘴: 「这不是挺好的吗?让人雀跃不已啊。比起停船的码头,涂鸦犯还比较有趣,不是吗?」 我问真边: 「你打算怎么办?」 「涂鸦犯暂且先放一边吧。就算去到现场,我也不觉得能弄明白什么。」 确实如此。 我正要点头时,班长开口了。 「关于犯人的身分似乎相当有进展。」 「什么意思?」 「有人在犯案现场附近目击到『等等』。」 等等。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班长说,老师们似乎都在怀疑等等。 我将码头一事交给真边他们处理,一个人前往学校。 跨越过两幅涂鸦,我爬上阶梯——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你们就身在镜中,而你们究竟是什么? 我回想起从中田先生口中听来的事——这座岛上曾经来过一位年幼的男孩。早在八年前,男孩就给了中田先生一封画有相同图案的信。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让我心生郁闷。 我知道就算是星期六,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也会待在学校。 快步爬上鸦雀无声的校舍,我打开通往顶楼的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就坐在栏杆旁,手肘靠在膝盖上望着我。 他一脸平常地对我说: 「怎么了?这么慌张?」 为了平息急促的呼吸,我将身体就这么靠在敞开的门上,深呼吸几次之后,我问: 「涂鸦犯是你吗?」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困惑地歪了歪头。 「谁知道呢。但我觉得我的绘画天分更好一点。」 「为什么你会遭到怀疑?」 「昨天我没有去上课,然后今天早上有人看到我在阶梯附近。」 「就只是这样吗?」 「那时候我手里刚好拿着画笔。」 我走向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为什么?」 「最早发现第二幅涂鸦的人大概是我吧。我发现颜料有些脱落了,就想重新帮它上色。」 「你还真爱做些无聊的事。」 「好玩而已啦。所以我也不能说是完全被冤枉,那涂鸦上的确有一块地方是我上色的。」 「老师那边呢?你也这么说了吗?」 「没有,我直接装傻啦。就算我说只涂了一角,他们也不可能会相信啦。而且无论犯人是谁,是我也好,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被当成犯人的话,会招来很多麻烦喔?」 「也不至于吧,肯定不会有什么改变的。从以前到现在不都是如此嘛,我死过一百万次了,却什么也没有改变啊。」 这不是什么改变不改变的问题,真边由宇很讨厌有人蒙冤。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罪只不过是把涂鸦的某个角落重新仔细上色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他错。 「近日应该就会找到真正的涂鸦犯了。」 「是吗?既然我会遭到怀疑,不就表示没有其他更像样的嫌疑人吗?」 「就算是这样也该找出来啊。一直找不出真正犯人才奇怪。」 「可是没有任何人会站在我这边。」 「真边正在调查犯人。」 「区区一个女孩子又能做些什么?」 「几乎什么都做不来。即便如此,还是能够找出犯人。」 「真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稍微伸个懒腰放松身体,同时说道: 「不管怎样,我还满在意那个图案的。」 「图案?涂鸦的?」 「对啊,就是那个由星星与手枪组合成的图案。」 「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首先想到的是警长的星星,就是在西部片决斗的那个。」 「为什么会在阶梯上画下那种东西呢?」 「也许犯人自认为是正义的使者,想要独自守护这座岛。」 我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阶梯岛上又不存在什么危险,究竟是要守护这座岛远离谁的侵犯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能想得到的就只有魔女了,那个涂鸦位在阶梯上,第二幅落在比第一幅还要高的位置,看起来就像是在逐渐接近魔女。」 「从魔女手中守护阶梯岛?」 「不知道啦,那只是我的想像。」 「区区涂鸦是能保护得了什么啊。」 「肯定什么都保护不了吧。不过,魔女是这座岛的秩序,而过往中在街上出现的涂鸦不大多都象征对秩序的反抗嘛。」 「嗯,应该是吧。」 「也有可能是才能未被认同的艺术家在自暴自弃吧。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些涂鸦未免太过粗糙了,对作品的爱啊、偏执啊、自恋等等,这些要素看起来不够多。」 「你很了解艺术?」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哼笑出声。 「若是关于形状烤得很漂亮的鱼,我可以跟你谈上半天,但是人类并不承认那是一种艺术吧?这样一来,我了解的就只有如何发出撒娇的声音,还有如何张牙舞爪这一类了。」 「无论哪个都不像你会做的事。」 「所以才好啊,那就是所谓的反差。老是大摇大摆离去的猫,有一天突然凑近自己身边,这样才可爱啊。」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不可能让人觉得可爱。 冲上阶梯而冒汗的肌肤,如今因接触室外的冷空气而逐渐发凉,我微微颤抖了一下,用手掌摸了摸脸颊。冰凉的肌肤互相碰触,两者竟都稍微产生了些暖意,真是不可思议。 「关于星星与手枪的组合,我还联想到一个东西。」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 他眺望着天空。不知不觉间,聚集了相当多的云朵,看起来有点沉重、颜色灰暗,可能快要下雨了。阶梯岛上没有气象预报,所以无法查询。 「手枪星。你听过吗?」 我点了点头。 我对天文并不太熟悉,但我知道手枪星,那是颗位于射手座方向的星星。 「是我喜欢的星星喔,如果在某个问卷上被问到喜欢的星星,我会回答手枪星。」 关于喜欢的食物、颜色,我常一时间回答不出来,但讲到星星的话,答案早已确定。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笑了。 「那种问卷听都没听过。」 「我也没听过,大概没有人想了解别人喜欢哪颗星星吧。」 大家只对太阳、月亮、北极星,还有主流的夏季大三角有兴趣,认为其他的星星全都一样吧。 「人类对于真正重要的事,一点也不渴望去了解啊。」 「喜欢的星星算是重要的事吗?」 「至少比喜欢的食物或颜色还重要。」 「为什么?」 「因为那些事情很难决定啊。要对难以决定的事做出决定时,无论如何都得有所体验或拥有一套生活哲学。真正该问的问题是——你最后一次认真凝视影子是什么时候?买指甲剪的判断基准是什么?喜欢的星星是什么?食物或颜色都无关紧要,职业与出生年月日也毫无意义。」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我好久没有望着影子了,购买指甲剪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 来到阶梯岛后,我第一次自己买了指甲剪。是与其他日常用品一起在亚马逊订购的。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以怎样的基准,从一大串搜寻结果中选出一把指甲剪。 我询问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你喜欢的星星是哪颗?」 「嗯,我喜欢涅墨西斯星。」 「没听过。」 「因为还没找到啊。有个假说认为太阳存在着伴星,那伴星的名字就叫做涅墨西斯。」 「为什么你喜欢那颗星呢?」 「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涅墨西斯就能称得上是最靠近地球的恒星。既然它绕着太阳周围旋转,也许在某个时间点会比太阳还更接近地球。但是我们却找不到这颗星星,因为太阳光太过强大,所以即使旁边有其他小星星在闪耀,我们也看不到。」 「好哀伤喔。」 「嗯,我的个性就是会想支持悲凄的事物喔。」 「这种星星真的存在吗?」 「大概不存在吧,印象中好像有人提出否定的研究结果。」 「不存在真是太好了。」 令人悲伤的星星还是不要存在比较好。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它存在。」 「为什么?」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是我最喜欢的星星嘛。」 就在我快要接受他的说法时,不知为何又有种似乎被骗的感觉。 我有些在意真边那边的情况,打算跟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告别,不过在那之前,我又问了一个问题。 「呐,难不成你是因为知道涂鸦犯是谁,所以才试图包庇他吗?」 如果不这么想,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在涂鸦附近拿着画笔。 但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摇了摇头。 「我哪有可能这么做,猫都很随兴啦。」 我站起身,对他说自己差不多该走了。 * 我在上小学之前就知道关于手枪星的事。 某个夏日,我和家人去野外露营。我父亲并不属于喜欢这种活动的类型,想必那只是他一时心血来潮。 盛夏的夜晚闷热得让人难以入眠,也许只是因为睡在和平常不同的床铺上而使我情绪亢奋吧。 「你睡不着吗?」旁边的父亲问。 印象中我点了点头。 「不然我们去散散步吧。」 父亲领着我走出帐篷。 青草的味道乘着热气涌入鼻腔,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黑色的枝桠与黑暗纠缠在一起,有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我小跑步追在父亲后头。 露营营地距离海边并不远,我们走在土壤裸露的小径上,来到岸边。海浪的声音既缓慢又平稳地响着,仿佛要在早晨来临之前调整好构筑这世界的无数齿轮的节奏。 「你看。」 父亲指着夜空。 我抬头一望,顿时忘了呼吸,对夜晚的恐惧也蓦地从胸中一扫而空。 浩瀚无垠的星空。 星星的光芒过于直接、纯洁、清澈,使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无法想像那是现实的光景,倒像是异世界在眼前展开。 在满天星星的照耀下,夜空的黑暗并非纯粹的黑,而是温润闪耀的深蓝色。抬头仰望,就仿佛落入天空般,是种具有吸引力的群青色。 震慑之下,我只觉得头昏眼花,差点摔倒,整个人几乎要被这景色给压垮。父亲平淡地指着夜空,向我说明好几颗星星。有的星星拥有悠久的传说,有的星星只获得记号般的名字。 父亲指向射手座的方向。 「那是手枪星喔。」他说。 然后他告诉我关于手枪星的事。 简而言之,我的心被夺去了,被那颗在群青色天空中闪烁的小小光芒——手枪星给夺走了。 这是个与任何事物都毫无连结的回忆。 它嵌在我胸口内侧,是个孤独且不可能被牵动出来的记忆残片,也是绝不会受到伤害的东西。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可是现在却出现在我面前。 手枪星如今从群青色的绚丽夜空坠落,紧贴在有点肮脏的水泥地上。 6 理所当然地,真边由宇不可能不制造问题。 当我抵达港口时,他们并肩坐在长椅上,只有真边跟以往没什么两样,班长和佐佐冈则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气氛明明很沉重,但真边手中却抱着一个不合时宜的大纸箱,看起来有点可笑。 「怎么了?」我向他们问道。 三人同时转向我,真边回答: 「我打算坐上船。」 「偷渡?」 「嗯。」 「你该不会是想钻进那个纸箱混入货物之中,结果却被发现,挨了一顿骂吧。」 「你还真清楚。」 「因为你很单纯啊。我倒觉得应该先跟负责人试着沟通一下。」 「那我们也试过了,但对方果然说不能载人。」 「原来如此,不过你实在太乱来了。况且你一搭乘交通工具不是马上就会不舒服吗?如果在纸箱中晕船,可就糟糕透顶了。」 有那么一瞬间,真边看似困扰地皱起了眉头,接着以闹别扭的口吻说:「我想我能忍耐。」 不管怎样,我都不觉得光靠藏身于纸箱就能够偷渡成功,如果单凭这种方法就能到岛外,那大家就不须这么辛苦了。 「进到纸箱里后不就不能动了吗,你是打算怎么上船?」 「我请水谷同学和佐佐冈同学帮忙抬。」 我把视线转向他们两人。 佐佐冈说:「我试着阻止了喔?」班长瞪着他的侧脸指责:「骗人,你嘴上这么说,还不是找了台车过来。」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听好了,真边,偷渡是犯法的。」 「也许是吧,不过……」 「只有你一个人的话,那还无妨,可是你不该连累班长和佐佐冈。」 佐佐冈其实没什么关系,不过姑且还是让他凑个数。 「有好好向他们道歉了吗?」 「还没。」 「去道歉,你给他们添麻烦了。」 真边从长椅上站起身,朝两人低头道:「对不起。」我也转过头去,主要是朝着班长,致歉:「真边太乱来了真对不起。」班长努力露出和善的笑容。 我感觉到应该要再多斥责她一下,于是重新朝向真边。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你的目的是跟魔女商量,好让定期船班能够通航吧?魔女就在这座岛上,你就算上了船又有什么用,也不见得能够回得来啊。」 「但是,一旦到了外头,就能找警察商量啊。」 「至今为止也有人从岛上消失,大家认定他们回到了原本的场所,然而这座岛的事似乎依旧没有被外面的人发现,这表示魔女可能用了某种方法阻止这种事发生,这样想很自然吧。」 「某种方法是?」 「比如说消除记忆。我们每个人都失去了来到这座岛时的记忆,就算到了外头,会失去在阶梯岛上的记忆也不奇怪。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谁也不会记得要把大地送回家。」 「七草呢?」 「你不在的话,我马上就会放弃啊。计划得再拟定得更周详一点才行。要做危险的事就等其他可能性全都试过一遍以后再做;还有,如果会牵连到其他人,更要慎重考虑。」 真边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你这个人大多时候都欠缺考虑——正当我要继续数落时,班长打断我说: 「这样就够了吧。」得救了,我其实本来就不太擅长说话还有警告他人。 我问班长: 「他们会连络学校或宿舍方面吗?」 「我想应该不要紧。虽然被骂了很久,但那也只是制式化的处置,船员似乎也不想把事情闹大的样子。」 太好了,看来麻烦事并没有增加。 「你们跟船上的人谈过之后,感觉怎么样?」 「有种很像公务员的应对方式。无论真边同学怎么说,得到的回应都是『规定上如此,所以不允许』。」 真边依旧抱着纸箱,直眉瞪眼地看着我。 「那些人知道这座岛的内幕喔,他们知道我们是被强制带来这里的。」 「是喔。」 「他们看起来就跟普通地工作着的一般人一样,为什么却对这座明显诡异的岛不闻不问呢?」 的确很奇妙。 然而,说起这类不可思议的事,在这座岛上随处可见。这座岛似乎被某种强大的力量保护着。阶梯岛乍看平凡无奇的日常生活,实则受到异常力量的保护。只要能接受岛上的生活,那种异常性就不会浮上台面;但如果尝试改变什么东西,就会在各种情况下发现许多破绽。 这让人联想到电脑游戏里的世界。乍看很祥和的城市,若从现实面去考察的话,就会发现疑点——例如商业活动不可能成立、维持国家所需的人口明显不足、房屋与居民的数量对不起来等等。阶梯岛上也存在着同样令人想不透的事情——不知为何,生活所需的基础设施都整顿得很好且安定、感觉上货币明显入不敷出却从未枯竭、即使居民一下子大量增加,居住场所与粮食也不会不足。似乎有人在某处强行让这些事情合乎道理。 关于船的事也是相同道理——既然岛上的物资不足,就从外头运进来吧。不想让岛上的人民到外面去,那就规定不可以载人吧。有人以这种形式硬性规定,仿佛无视各种现实层面的问题。 ——但这样又如何呢? 无论这些规范有多么勉强,既然有人在某处帮忙维持平衡,那不就皆大欢喜了吗?根本没必要强行去揭穿它的漏洞。无论多么偏离现实,我们的现实就在阶梯岛上,只能在这里生活下去。 「总之先去吃午餐吧。」我说。 「接下来的方针就边吃饭边讨论。」 实际上,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存在需要讨论的方针。对于真边由宇,我的方针从一开始就确立了。 我们在食蚁兽食堂享用迟来的午餐。 因为食蚁兽食堂的所在位置离码头并不远,一到星期六总会挤满许多客人。我们等了二十分钟左右才入座。有好几名同校女学生在这间食堂打工,看着同龄女孩穿着围裙工作的模样,感觉挺不可思议的。跟在教室里的时候相比,她们看起来更添了几分大人样。拥有工作似乎总会让人联想到成熟。 我漫无目的地环顾店内情景,一边享用糖醋酱炸鸡块定食。真边和班长有一句没一句地商量着,但拟定不出任何具体的行动方案。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想为这座岛带来什么改变的话,就只能去找魔女了,但我们却不得其门而入。 在沉重的气氛下用完餐,一伙人什么都还没决定便走出食堂。 佐佐冈似乎已经厌倦这一连串的调查,也或许是偷渡失败后遭到斥责一事让他相当受挫。 「我去朋友家一趟,顺便打听消息。」 他一说完,人就不知跑哪去了。 「不好意思,我也要告辞了。」班长满脸歉意地说。「我傍晚左右得去打工。」 因此,下午三点左右,只剩下我和真边两人。 「做什么好呢?」真边问。 「回宿舍吧,看起来快下雨了。」我回答。 云层愈来愈厚重,那沉重感甚至让人觉得这样还能浮在天空中,实在很不可思议。真边大概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吧,她深深地点点头跟着我走。 「涂鸦犯是那个叫等等的人吗?」 「不是。」 「喔,那也得去找犯人才行呢。」 「嗯。」 「要不要去监视阶梯?既然两起涂鸦都是在阶梯上,那么如果还会再发生的话,我想应该也是在阶梯上。」 「这提议不错,晴朗的夜里还可以顺便进行天体观测。」 「不认真搜寻犯人可不行。」 「当然,不过顺便找点乐子也不坏啊。」 「也是。」 真边的步伐看上去比平常还要稍微没有精神。她不太会弓着背或让视线低垂,因此很难察觉,但有时她的确也会意气消沉,或者感到疲惫、受伤。即使是真边,毫无进展的现状也让她相当苦闷吧。 滴答——一滴水珠落在鼻尖。接着周围传来类似白杂讯的声音,柏油路瞬间变成深黑色。下雨了。 「用跑的。」真边说道。在她这么建议的期间,雨势仍在增强。 我们发现附近有间面包店,暂且先到它的屋檐下躲雨。面包店今天似乎没有营业。因为货物会在星期六运到港口,所以很多店家都会为了领货而休息。 雨点虽小,但雨势却逐渐增强,就好像岛屿下沉到稀薄的水中。屋檐的遮雨棚响起啪哒啪哒的声响。 「雨会停吗?」真边问。 「不知道,等雨稍微小一点再跑回去应该比较好。」 「好。」 简短的交谈后,彼此陷入一阵沉默。真边可能有点被雨淋到了,打了个小喷嚏,我本想把外套脱下来借给她,可是我的外套也已经吸了水,感觉没有多大意义。 仰望天际,雨势似乎没有减弱的迹象。 真边以几乎要被雨声淹没的微小音量说: 「有时我会觉得非常烦躁无力……」 我一声不吭地听着她的话语。 「会涌现一种好像在一片漆黑之中寻找东西的感觉。而我想要的东西其实离我很近,只要伸手就能拿到,可我却偏偏不知道它的位置。如果有颗小灯泡,这份微弱的光亮便可以解决问题,但我就是没有那关键的灯泡。」 她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 这毫无疑问是泄气话,然而听起来并没有那种感觉。应该有人能够好好聆听真边抱怨才对。由我当她的听众似乎不太妥当,毕竟这一切听在我耳里怎么样都不像是泄气话。 「我不擅长思考,所以那种时候,我都会姑且先抓住身边的东西再说,结果事后常会感到后悔。」 她并不适合『后悔』这个词。 「总而言之,看来你有在好好反省试图偷渡这件事。」 「果然还是不应该给别人添麻烦,下次见面时,我会好好向他们道歉。」 「嗯,只要你诚心道歉,那两个人一定会原谅你的。」 雨点渲染了周遭的风景,一切声响都夹杂着噪音,眺望这幅景致会产生一种现实跟着模糊起来的错觉。 因为没有其他事可做,我们难得地聊起往事。我有很多和真边共同拥有的回忆,多到把一些以为自己不可能忘记的事在从她口中听到之前都给忘了。 真边将脸转向我,微微歪着头。 「去海边那次是六年级的时候吗?」 「应该是五年级吧。六年级的夏天,你的脚不是骨折吗?」 我记得她是从树上摔下来的。我当时没有在场,所以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女生爬到树上去。 「是喔。总之海边附近有家冰淇淋店,对吧?」 「有吗?」 「有啦。我们有吃啊,味道很浓郁,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冰淇淋喔。」 「我不太记得了。」 记得那次在海边,真边跟喝醉酒的大学生发生了纠纷,让我捏了好大一把冷汗。不管冰淇淋有多么好吃,都没有遗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们约好了啊,要再一起去吃那家冰淇淋。」 「是吗?」 「嗯。口味有香草、巧克力跟草莓。两个人的话,总会有一种口味吃不到,所以七草你就说之后再来吧。」 虽然我记不得了,但很轻易就能想像当时的情景。 真边面对重要的事马上就能做出决定,但对于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却总是犹豫不决。肯定是看到她一直难以抉择要挑哪个口味的冰淇淋,所以我才会那样提提议吧。 「不可以忘记约定啊。」 「我会尽可能不忘记的,但如果我真的忘了,你只要再提醒我就好了。」 对话在此中断了一会儿,耳边只听得见雨声。那声音相当大,但却又薄弱得立即就会从意识间脱落。 真边沉着声委婉地说: 「那你还记得国中二年级的夏天,我们订下的约定吗?」 换作平时,我一定可以巧妙地回避掉这个问题。 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我的心却不可思议地诚实了起来。雨声隆隆,如同某种噪音,我并不讨厌这声音。 我摇了摇头,但这并非表示我忘记了。 「不对喔,真边。我们并没有做任何约定。」 要对真边由宇坦承的话,我只能这么回答。 * 真边由宇会在那个夏天离开的事,我早在两个月前就听说了。 所以我的心情并没有特别动摇。 虽然多少感到有些寂寞。因为长久以来,我的日常生活都绕着她打转。可是我并没有想哭的情绪,反而觉得我们的关系即将中断是很理所当然的发展。 薄云罩月的夜晚,在附近公园的溜滑梯下方,我们对彼此道「再见」。不知名的夏虫高声鸣叫着。 真边由宇就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低垂着头,似乎沉浸在离别的感伤情绪中。我记得她那副模样令我印象深刻。唯独在那一刻,她失去了她特有的光芒。 「呐,七草。」她说。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时她说出的这句话,一点都不像她会说的话。在问别人问题之前,需要取得对方许可——原来真边由宇也会有这种观念,我对此感到十分吃惊。 我点了点头。 肯定是夏天空气的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点湿热。 「为什么你笑了?」 我不懂她的问题——笑了?什么时候? 「我说要搬家的时候,七草你笑了吧?」 仔细一听,真边的声音微微发颤——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这句话也不像她会说的话。 那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老实说我不记得自己那时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也对自己的心境没印象。 「我是不是一直在给七草添麻烦呢?」 真边依然把头垂得低低地,轻声说: 「能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开心,也在很多方面受到你的帮助。不过对你来说,你一直都很困扰吗?」 我笑了,这次我对此有所自觉。 时至今日才说这种话,让我听了不由得笑了出来。 「那是当然的啊。我遇到的问题或烦恼基本上都跟真边有关,假使没有你这个人,我的日常生活会更平静、安稳,没什么特别的起伏吧。」 她落寞地偏着头问: 「所以你才安心地笑了?」 我摇摇头。 「我不太记得原因,但应该不是那样。」 要抹去与真边由宇的关联肯定一点都不难,只要开口说清楚就行了——抱歉,和你在一起已经让我感到疲累了,虽然对你有些不好意思,但可不可以就此保持一些距离呢? 那么一来,真边可能会受伤;又或者我只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她也许只会一如往常平淡地回说「我明白了」。不管哪种情形,她从此都不会再与我有所牵扯吧。 但我却一直和她相处在一起。为什么?答案显而易见。 我并不讨厌真边由宇,无论烦恼的事再怎么增加,无论被卷入什么麻烦,我都想待在她身边。 真边抱着遇上车祸的牛奶奔跑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追在她身后。一直以来,我们的关系都维持在那一刻,实际上是我自愿追着她跑,自愿揽上各种劳神费心的事。 「那你为什么笑了?」她问。 「不知道。」我答。 真的不知道,我笑了吗?就在我知道她就要离开的时候?当时我的心中抱着何种感受?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真边似乎是在强颜欢笑,眉间堆了好几道皱纹。 「其实我本来并没有打算说这些,只想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说再见,但是总觉得那样对你并不诚实。」 我倒希望她能笑着说再见就好。 就算『再见』的约定无法实现,终有一天对方会在彼此的心中风化散去,但当下的我不想再费神去思索与她有关的难题。 我突然灵光一闪。 ——也许我只是不想悲伤。 我想要尽可能回避正视与真边由宇的分离,然后打从心底感到难过。我不太喜欢心里产生强烈情绪的感觉。 真边又皱起眉头。 「也许你很难相信,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有种想哭的冲动,可是却哭不出来,你觉得原因是什么?」 被问到这种问题,我也很困扰,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并非因为即将和你分离我才觉得难过,虽然那当然也是件难过的事,但却不是原因。我想我大概远比想像中还要不了解你这个人。」 真边说:「我不懂你。」 都到了这时候才发现啊。 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心意互通过,纯粹是我单方面追随着真边由宇,她从未回顾过我,第一次回头应该就是现在吧。就在即将从我眼前消失的这一刻,她终于首次凝视着我。 「你说点什么啊。」 我不想看见她眼角噙泪的脸庞,也不想看见她哭泣的样子。不管是「不要哭」或是「尽情地哭吧」我都说不出口,只是嗫嚅地说:「对不起。」然而我知道,这是最不适合的一句话。 真边奋力地摇头。 真边由宇看上去宛如纤弱月光,像个容易受伤的女孩,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真边由宇,她用泛着水气的眼眸看着我。唯有那对眼睛还是跟往常一样,直率得几乎感受不到现实气息。 「来订个约定吧,七草。我们还要在这里再会。」 「再会?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下个月也好,一百年后也好。」 「我们能活那么久吗?」 「真的什么时候都无所谓。但是一旦我们再会了,到时候你要告诉我你笑的理由。」 或许我当时只要点个头就好了。 或者当场编个小谎话,把笑的理由敷衍过去也行,就说「一想到要和你分隔两地让我太难过,反倒强颜欢笑了」之类的。我有自信能骗过真边由宇。 可是令人费解的是,我并没有这么做。 「我不能答应你。」当我察觉时,这句话已经出口。 真边微微一笑,不知为何那副神情很不合乎当下的气氛,她轻声但愉悦地说: 「不行,我们已经约定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单方面的约定不能算是约定。」 「即便如此也要约定,我已经这么认定了。等到有一天你改变主意了,随时都能变成真正的约定了吧?」 这实在太像真边由宇会说的话,使我不禁又笑了出来。 「随便你,我也随我高兴。」 「嗯,那就这样。」 再见,七草。真边说。 再见,真边。我回答。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呼唤对方的名字。 真边由宇背对着我迈步离开,而我不再追上去。月亮隐身于厚重的云层下,总觉得世界的温度突然骤降,正好少了她那一份。 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笑。 我曾经就这个问题认真思考过几次,但都没有得出答案。 那之后过了两年,她的约定依然没有成为真正的约定。 * 结果,雨始终没有停。 见雨势稍减,我们趁机冲出屋檐,拼命往前跑,到达宿舍时浑身都湿透了。 大概因此累积了不少疲惫吧,一入夜,我马上便睡着了。 7 星期天,我悠哉地消磨时间直到下午四点左右。 一早我收到了堀寄来的厚重信件。雨仍下个不停,信封有点潮湿。 我躺在床上读着那封信时,宿舍接到一通找我的电话,是真边打来的。 「堀同学寄了信给我。」真边说。 「上头写着她想在今天跟我见个面。因为之前就跟七草约好要去魔女那边,所以我想应该拒绝堀同学才合理。」 我要她把堀的邀约摆在优先顺位。因为堀主动邀请某人是件前所未有的事,再加上现在下着雨,在雨中爬那道阶梯,直教人提不起劲。 「你们要在哪里碰面呢?」我问。 真边在电话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冒出一句话:「告诉你的话,你也会跟来吗?」 我一时语塞。我以为自己是真边或者堀的监护人吗?真白痴。 「我会再联络你。如果和堀同学的谈话早点结束,今天说不定可以去爬阶梯。」 说完,真边就挂断电话。 之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堀寄来的信读完。长长的文章之中,完全没有提到真边的名字,这点让我有些在意。 突然空闲下来的星期日,让人觉得时间流逝得很缓慢。为了打发时间,我和大地、佐佐冈轮流玩起黑白棋,中午则吃了春哥煮的咖哩。 我将盘子端到厨房时,春哥说:「还好有你帮忙陪大地。」 他这么说其实有点奇怪,毕竟是我擅自将大地带回宿舍的。 「大地又不是非得由春哥你来照料?」 「是啊,不过我乐在其中喔。」 他转开水龙头,让水倾泻而出。 「七草,你还记得手构不着厨房水龙头那个年纪时的事吗?」 我摇摇头,那种事我早就忘了。 「我也是。不过和大地待在一起时,就有种似乎能回想起一点点的感觉。」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不过我就算和大地在一起,也不会有那种想法。大概是因为春哥跟大地的关系比较特别吧。 吃完午餐后,我简单地打扫了一下房间,然后写了一封信,内容早已拟定好,所以并没有花掉我太多时间。 下午两点过后,我撑伞到外头去寄信。雨点已经小多了,打在铁皮屋顶上就像稀稀落落的掌声。 回程的路上,雨停了,于是我把伞收起来。从云朵间的缝隙窥见到的蓝天有如幻觉,那清澈的湛蓝仿佛在为刚才的坏天气找借口。从民宅庭院探出头的树叶上,水珠正以单调的节奏滚落,敲打着脚踏车的坐垫。潮湿的路面反射着光线,把巷子里的昏暗都赶到屋檐下。我打了一个像青蛙跳般的短促喷嚏,昨天被雨淋过头了。 我一面在行走时抖落伞面上的水滴,一面思考真边与堀的事。现在她们应该已经碰面了吧,我不太知道女孩子都是怎么度过假日的。况且这座岛上根本连能够购物的地方都没有,更让人无从想像。不过,就算我拥有这方面的知识,清楚女孩子平常假日都在做什么,并假设这里不是阶梯岛,我仍难以想像那两个人碰面的情景。 真边是那种比起可爱连身裙,更喜欢品味奇特的t恤的类型,身上也不穿戴饰品类的东西。比起特定角色的周边商品,看到功能齐全的文具更容易让她惊叹。关于化妆品,我知道的品牌说不定比她还多。她能称得上女孩子气的喜好大概就只有爱吃甜食吧。国中时我跟她在假日一起外出了好几次,发现只要先给她可丽饼之类的食物,就算之后只在公园里抛抛飞盘,她看起来也很满足。我经常觉得这样跟去遛狗差不多。 堀的话我就不太了解了,但至少知道她不是那种即使弄得满身尘土,还能跳着追飞盘追到日落的类型。如果她们可以找出什么共通点就好了。话说回来,堀曾在信上提到她喜欢鸡蛋三明治,真边也喜欢鸡蛋三明治,早知道就在电话中跟她说一声了。 真边说过「我会再联络你」。既然如此,只要没出什么大事,她应该都会联络我。我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她采取了更加直接的行动。 真边由宇在下午四点来到了三月庄。 * 女孩子拜访男生宿舍似乎是件稀奇的事,气氛一时骚动了起来。 真边站在玄关,一如往常地,从她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 「我想和大地两人单独说点话。」她说。 春哥允许了,在饭厅里贴了张公告「本日包场」。佐佐冈吐槽:「那晚餐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在公告的另一边,真边与大地做了怎样的交谈。门口有几个闲来没事的住宿生聚集徘徊,我刚好是其中一人,仅此而已。 过了三十分钟后,门打开了。饭厅里的声音清楚传了出来。 首先听到的是哭声。 大地正放声大哭。 真边的表情还是跟来到宿舍时一样,她说了声:「打扰了。」住宿生里头没有人出声,大家想必都不知所措得只能目送真边离去的身影。她对众人的视线丝毫不以为意,迳自笔直地朝玄关走去。 看到春哥向大地走近,我迈步去追真边。 天空已经开始变暗了。 夹杂橘红色的天空中飘着几朵薄云,看起来没有要往哪个方向移动。投下影子的树枝和电线也没有丝毫晃动。没有任何动静、缺少光线的街道宛若一幅画。置身其中的真边快步走着,似乎对某件事感到焦躁。 真边的宿舍就在眼前,但她却往小巷接上大道的方向前进。这是一段不陡的下坡路,她的前方映出长长的影子。 我一奔近,真边就停下脚步。她回过头来,一副若无其事地说: 「怎么了?」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 「这一点都不像你会做的事。」 她微微皱起眉头,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就好像听到不知名国家的语言一样困惑。 「为什么把大地弄哭了?」 「不是我弄哭的呀。」 「那他为什么会哭?」 「大概是很难过吧。」 「什么事让他那么难过?」 「他的遭遇。」 「但是让大地说出这些伤心事的人是你吧?」 真边注视着我一会儿后,点了点头。 「嗯,的确,从这个观点来看,是我把大地弄哭的。」 她似乎事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一点。真边由宇时常让我感到烦躁,构成她的各种要素之中,掺杂了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成分,那股异物感有时会让我觉得不快。 「什么叫做『从这个观点来看』啊,还能有什么其他解释吗?」 「大地流泪确实是因为我的关系,但打从一开始,那份悲伤就存在于大地的心中,我想就算没有泪水,他其实也一直在哭泣。」 即使如此—— 我的眼皮边缘轻轻地颤抖着。这是什么样的神经联系构造呢?我的烦躁似乎反应在眼皮上。 「即便如此,你为什么要丢下哭泣的小孩,独自离开呢?」 真边由宇弄哭孩子并不让我觉得意外。 因为她欠缺一部分常识性、人性、情绪性的东西,所以经常会犯下这种失误。然而,当眼前有小孩在哭泣,照理来说她不会置之不理。现在我肯定是为了她没有抱住大地而感到烦躁。 真边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快,但她大概想像不到原因是什么吧,她偏头纳闷的动作一点都不矫揉造作。 「因为伤心而哭是很天经地义的事啊。」 「你的话,应该会安慰哭泣的孩子吧?」 「当然。」真边由宇直直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所以我才必须去那里。」 「哪里?」 「魔女的所在地。」 蓦地,我领悟到她心中的论点,眼皮的抽搐戛然停止。 真边说: 「只要握住手就可以让他的悲伤止息的话,我当然会那么做;如果买蛋糕给他就能令他破涕为笑,我也会去做。可是因伤心而哭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勉强止住泪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改变了目的,我要想办法去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首先浮现于我心里的想法是:太好了。 我将堵在喉头附近的气息吐了出来。真边是为了让大地停止哭泣才走出饭厅。明白这点之后,我便放心了。 「你要去哪里?」 「去爬那道阶梯啊,我得去见见魔女。」 「天色已经变暗了。」 「我会买手电筒带去,我知道便利商店有卖。」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那之前,可以先给我三十分钟吗?」 我知道想要留住她的话,这种说话方式最有用。 真边用力地点头,然后看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笑了?」 「咦?」 「刚才你笑了吧?」 是吗?我没有自觉。 和两年前分别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喔。她说。 我们先走到大道上,然后钻进狭窄的小巷,前往离宿舍最近的海边。即使慢慢走也只须十分钟的路程,在这段期间,我在脑中整理好要跟真边谈的事。 岛上因为刚才那阵雨而湿成一片,路面四散的水洼映照着傍晚的天空。不久后我们来到沿海道路,也就是我与真边由宇重逢的那条路。 我们并排站在被雨淋成深黑色的堤防前,往下俯视,能看到海浪以不规则的律动拍打在堤防上。 夕阳已然落到极低处,下方的天空被染成一片鲜艳的红色。我觉得红色是一种人工的颜色,看起来远比蓝色更像人造的。披着晚霞的天空,总觉得很像古时候的人类打造出来的遗迹。 「你跟堀见过面了?」 「嗯。」 「和她说过话了?」 「嗯。」 「说了什么呢?」 「大致上是关于你的事,还有大地的事。」 不过两者都是同样的话题啦。真边说。 我和大地的事是怎么连在一起的呢?无法想像。 「她说了什么?」 「很多啊。」 很多。我重复了一次。 堀说了很多话,这有点令人难以置信。真边轻易地就做到我办不到的事,她让善于忍耐的大地哭泣,还让沉默寡言的堀说了很多话。 似乎稍微起风了,真边的头发受其摆弄,描绘出复杂的曲线。 「比如像弹珠。」真边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平板语调说道。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在耳边嘶嘶作响的微风还要安静。 「把弹珠往天空抛出去,弹珠会因为引力往下掉落,撞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接着稍微反弹,随意往某个方向滚去。就是这类话题。」 我笑了。 「完全不知所云。」 「我很不擅长比喻嘛。」 「那就不要用比喻,直接跟我说吧。」 「堀同学说,七草本来是七草,而大地则是大地,可是我一出现后就不再是那样了,她说那是非常危险的事。」 真边的话果然很难懂。我觉得她应该算是比较偏向理论型的人,但却不善于理论性地说明事情。 仔细思考过后,我问: 「那是在说决定权吗?」 「决定权?」 「本来应该由我或大地自己决定的事,却被你擅自做了决定。」 她点点头。 「嗯,弹珠会任意掉落、随意滚到某处去,我对弹珠没有决定权。在我放手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决定好了。」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这比喻实在让人难以解读。 「我明白堀想说的话了。」 那个女孩肯定对这种事很敏感,也就是人际关系中所包含的强制力,所以她才会那么害怕言语。堀虽然很极端,但我对那份软弱很有好感。跟真边这种直来直往的人相比,原本我就比较容易对堀那样的人格产生共鸣。 真边以有点像在闹别扭的口气说: 「可是,与人相遇然后改变对方的想法,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吗?如果不想要那样,就只能隐居在山里头不出来,独自一人活下去了。我不认为每个人都变成那样是正确的。」 我点了点头。 「我也明白你的想法。」 然后我望着她的侧脸。 「可是你有点极端,你对于正确事物的正确性太过深信不疑了。其他人多少还会怀疑正确的事也许并没有那么正确。」 她皱起五官。 「我不懂,七草的话有时候很艰深。」 那也没办法。毕竟我们本来就是个别的两个人,视线的高度有所不同,看到的景色自然也不一样。在我的视野中理所当然的事,在真边的视野里并非理所当然。 「总之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来见大地的吧。」 「嗯。」 「你和大地谈了什么?」 「我尽可能不说话。」 「不说话?」 「我对大地说希望他能告诉我他的事,然后就只是静候那孩子主动开口。」 「你认为堀的说法是正确的啊?」 「我想那也许是对的,所以才想知道大地真正的想法。」 「然后呢?」 「大地说了他妈妈的事,然后就哭了。」 我眺望着远方的大海,那里一片风平浪静。日落后变得漆黑的墨色海面,看起来仿佛是用比水还要坚硬的物质做成的东西。就好像废置于某个遥远国度的边境上的荒野,陡然出现在眼前似地。 「大地怕他妈妈吗?」 大地曾说过不回家也无所谓。除了害怕家人之外,我想像不到还有什么理由。 但真边却摇摇头。 「不是,大地说他讨厌他妈妈。」 我不懂这有什么差别。讨厌也好,害怕也好,不都是指同一件事吗?就只是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令大地感到害怕的,是他讨厌妈妈这件事。我想应该是他对妈妈抱持厌恶心情这一点,让他感到很害怕。」 真复杂。 我意识到自己不经意地想把大地单纯化,我想必是把小学二年级学生的一般形象套在他身上了。 我无法准确地想像出幼小孩童讨厌妈妈的心情。即使能够理性接受这份心情逐渐膨胀所带来的恐惧,却无法具体地实际感受。但是另一方面,我也确实掌握到为何大地会来到这座岛的原因了。 「即便如此,你还是认为大地应该离开这座岛吗?」 我并不知道他至今为止承受过怎样的经验,但如果他无可奈何地就是讨厌妈妈,那么让他回到父母亲身边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真边点点头。 「我觉得最后还是应该要回去,但是顺序可能要重新考虑一下比较好。」 「顺序?」 「我觉得我们应该先离开这座岛,然后去跟大地的父母见个面,了解一下情况,准备好一个可以让大地安心回去的环境,再带他走会比较好。」 「大地有说希望你这么做吗?」 「没有,不过他哭了。」 「让他继续待在这座岛上,等到他不再哭泣就好啦。」 「不可以!」 真边大喊一声,话语中仿佛带着惊叹号。 「我想大地一直都很悲伤,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大概都在哭吧。必须有人帮忙解决问题,如果一直待在这座岛上,他将无法往前进。」 我下意识地说: 「你说的前方究竟是指什么?」 上次打从心底反驳真边是多久前的事了?我记不太得。 「人生在世,会有难过的事是理所当然的,无法事事如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大地因为与妈妈的关系而哭泣,但假使我们握住他的手可以让他不再掉泪,那我们就该这么做;如果买蛋糕给他吃可以让他止住悲伤的话,那样就足够了。」 「但是这样大地无法得到幸福。」 「他的幸福不该由你来定义。」 真边由宇梦想中的世界肯定无论何时都是个乐园吧。 然而它位于遥不可及的地方,不一定每个人都能走完那又长又苦的路程。如果在途中找到一个虽非乐园但能令人安歇的地方,又何尝不能在那里驻足留下呢? 「大地连扑克牌是什么都不知道喔,我们一起玩了很多次,他看起来很开心。春哥对大地很好,利用网购买了很多小孩的衣服,都非常适合他,我想他应该很用心地挑选过。大地也很喜欢春哥做的料理,总是吃得干干净净。」 难道这些全部都没意义吗? 都不能算是幸福吗? 真边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前方。 「但是,大地哭了啊。」 「因为你让他提起难过的事啊。」 「不对。虽然也没错,但问题不在那里。打从一开始,大地就很悲伤。」 那不是废话吗? 我注视着她的侧脸,那是一张会让人胸口发疼、永远都很直率的脸,我没来由地难过了起来。 「呐,真边。就像人有权利追求幸福,同样也有权利接纳不幸。」 究竟哪里存在着凡事都称心如意的人呢?儿时的梦想全都实现的人又在何处?能够和重要的人长相厮守的生活存在吗?找得到讨厌的事一件都不会发生的地点?真的有既无悲伤又无痛苦的人生? 没有什么比『连一次都不允许自己默默接受不幸』还要悲惨的生活态度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为何真边就是不懂呢? 「但是……」真边由宇说了。 「大地他在哭。」 我缓缓地叹了口气。 我早就明白了。 真边由宇早已打定主意,就算我再多说什么,也不可能改变她的决定,我早就知道了。 我们打从根本就是矛盾的。 8 我回到宿舍时,大地已经入睡。一定是哭累了吧。 住宿生之中传出一些对真边感到不满的声音。这也难怪,毕竟她突然来到宿舍,把小孩子弄哭后,又不加以解释地就拍拍屁股走人。她总是这样让自己的立场逐渐恶化下去。 我吃完晚餐后回到房间,稍微睡了一会儿,我想我应该没有做梦,醒来的时候,时钟的指针指向凌晨三点左右的位置。 房间的灯还亮着,于是我把它关了。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眼睛适应之后其实也不至于漆黑到什么都看不见。我侧耳细听,宿舍很安静,大家应该都睡了。 我抓起放在床边的包包,走出房间。我尽可能留神不发出脚步声,穿过走廊,穿上鞋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门。 巷子的地面还没全干,月光反射其上,隐晦的光芒就像爬虫类的鳞片般。凌晨三点的阶梯岛上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所有屋宅里的一切照明也都熄灭了。夜风料峭,我抖着身子走到大道上,接着停下脚步。 在安静的阶梯岛上,哪怕只有一丁点声响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当然注意到了从离开宿舍开始就一直跟在我后头的声音。回过头,便发现大地站在那里。 「怎么了?」我问。 「因为我看到七草出门。」大地回答。 大概是因为刚才哭累早早便睡着的关系,他才会在这种时间醒来。 被他发现自己的行踪完全是个意外。 「你要去哪里呢?」大地问。 「我要去涂鸦。」我回答。 刚刚好。我正想差不多该让什么人发现了。 要一起来吗?我这么询问后,大地点点头。 其实我并没有拘泥于在阶梯上作画。 只是因为那刚好在上学途中,而且又对这座岛具有象征意义,所以我就选在那里了。不过其他地点也无所谓,只要够醒目就行。 今天还有大地在,所以不方便离宿舍太远。我走到海边,面向堤防,就着街灯将白色颜料挤入调色盘,拿起画笔。 要在被打湿的水泥上以水彩颜料画出工整的线条,是件相当具有难度的事,不过我没有坚持要画得多美。 「你在画什么呢?」大地问。 「星星和手枪喔。」我回答。 第三次作画,我已大致掌握到什么画法才有效率。我用白色颜料飞快地勾勒出轮廓。 「为什么是星星和手枪呢?」 「有颗星星叫做手枪星,我很喜欢那颗星星。」 我用画笔指着夜空一角。 「在射手座的方向,有片手枪星云,因为形状像手枪,就被命名为手枪星云,浅显易懂。手枪星就在那片星云之中。」 从阶梯岛可以看到灿烂的星空。地表愈暗,群星便愈是耀眼。就像我小时候在海边看到的一样,并非纯黑的群青色夜空,但是我找不到射手座在哪里。 「手枪星。」大地说。 「嗯。」 「七草为什么喜欢那颗星星?」 「那颗星星很厉害喔。」 我画完星星和手枪的轮廓后,接着将黄色颜料挤进调色盘,这是用来画星星的部分。 「质量是太阳的一百倍以上,半径约三百倍左右,亮度更厉害喔,比太阳还要亮五、六百万倍。」 大地歪着头。 「我没有看过那种星星。」 「嗯,没有那么容易找到喔。」 我至今为止仰望过好几次夜空,但还是很难找出手枪星。若不是在像午夜阶梯岛这种光害少的地方,就很难找到那颗星星。 「手枪星是在一九九七年被发现的,当时可是人类发现的星星当中最明亮的一颗喔。跟手枪星比起来,太阳根本就是随处可见的恒星。」 「恒星?」 「就是可以自己发光的星星。在那之中,手枪星也非常与众不同,毕竟它可是全银河最亮的一颗啊。不过因为它位在很遥远的地方,所以从地球感受不到它的厉害。从地球上看起来是四等星,虽然不至于用肉眼看不见,但并不显眼。」 大地张口仰望夜空,在这么漆黑的天空中存在着比太阳还要明亮的星星,这种事很难轻易相信吧,其实我也是。 「虽然距离遥远,但是有颗亮度令人难以置信的星星,就在我们头顶上,不觉得很令人兴奋吗?」 所以我要画出手枪星。因为不知道那颗星星正确的形状,所以我就画了星星与手枪的组合。突然,我回想起从中田先生那里听来的事——曾经有位男孩待在这座岛上。那位男孩在很久以前就画了跟我的涂鹃相同的画。也许那只是一个单纯的偶然,也或许存在着某种无形的关联。我不可能理解这世界的完整架构。 明确的就只有眼前的手枪星。 我的手枪星,在黑暗的宇宙中比任何东西都要明亮耀眼的星星。然而那份光芒却无法传递给众人。 感觉有点悲哀,但手枪星一定不会介意这种事。那颗星星的美丽与高贵肯定无人知晓,就连手枪星自己也不知道,它不引以为傲,也不炫耀,只是大放光芒,比什么都来得明亮。 「我也可以帮忙吗?」大地问。 「不行喔,涂鸦是不对的行为。」 「那七草你为什么在涂鸦呢?」 「因为有件事比不对的行为还要更重要。」 我想保护手枪星。就算那份光芒无法照耀到我身上,我还是希望它能继续闪耀下去。 「到了早上,你可以帮我跟春哥说吗?就说七草在半夜溜出来涂鸦。你这样做,将会帮我一个大忙喔。」 不能老是靠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包庇,而且我有点累了,我想让各种事都做个了结。 ——差不多该向真边由宇道别了。 安静且非常隐密地。可以的话,我想用连她都听不见的声音说。 我不想被她瞧见自己挥手的身影,那时无论她露出何种表情,我一定都会受伤,我想尽可能避开难过的事。 我把手枪的部分涂黑,然后在图案旁边加了一句话。 ——「失去的东西」就在你身边。所谓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比手枪星还要明亮的月光、比月光还要明亮的路灯,照耀着这段文字。 第三话 不想被瞧见挥手时的身影 1 星期一早上发生的事之中,对我来说具有重要涵义的有两件。 第一点是堀不在教室里。 也许是因为感冒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不想来上学,但我觉得她的缺席跟真边有关。 昨天堀和真边两人单独见面。听真边说,那个沉默寡言的堀说了很多话。真边常常会毫无自觉地伤害到别人,过度相信正确事物的正确性。如果堀因此受伤,那并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点是真边在教室里。 昨天晚上她应该爬上了阶梯,与魔女见面,离开这座岛,去和大地的家人见面——真边的这项计划恐怕从第一步就失败了。 假如真边由宇真的无声无息地从这座岛上消失就好了,那会是最好的结果。我可以找回宛如窗边的观叶植物般安静平稳的生活,就只要边进行光合作用,边等待浇水的时刻。但事情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我还得暂时承受一些辛苦。 堀不在教室里、真边在教室里,除了这两件事之外,其他都无所谓。做了令人怀念的梦也好,因为稍微感冒而脑袋有点昏沉也好,或是真正的涂鸦犯身分揭晓也好。 这些全都不重要。 * 「为什么要自首呢?」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问。 「不是自首,是被人发现了。」 我倚靠在屋顶的栏杆上,拆开鲔鱼三明治的包装。这鲔鱼三明治是我从学校餐厅买来当午餐的,外观看起来不太可口。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将番茄汁的吸管凑到嘴边,微微朝我瞥了一眼。 「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被发现吧。」 「为什么这么说?」 「从第一次就显而易见了啦。你故意挑了一个绝对会被怀疑的时间点。」 「凑巧啦。我只是什么也没考虑。」 「那个涂鸦有什么含意呢?」 「没什么意义,就跟在半夜里奋力殴打抱枕是一样道理,偶尔会想要发泄一下情绪嘛。」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哼笑一声。 「你可以再诚实点回答我吧?我可是差点就被当成犯人了喔?」 我对这件事深感抱歉。 「可是我觉得我已经尽可能老实地回答你了。」 「你对老师也缄口不提动机吧?」 「一直都待在屋顶上的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呢?」 「猫很擅长隐身于各种地方。」 「你听谁说的?」 我本以为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一定会找话随便蒙混过去,可是他却老实地回答我。 「真边由宇。」 「她来过这里?」 「在第二节课结束后的休息时间。」 「为什么?」 「不知道啦。看来我们似乎被当成哥儿们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你们说了什么?」 「她来问我你为什么要涂鸦。我回答她我不可能知道,就这样啰。」 「是喔。」 我终于咬了一口鲔鱼三明治。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把雪球饼干丢进嘴里,那看起来似乎跟番茄汁的味道不太搭,不过每个人各有所好。 「那你为什么要涂鸦呢?」 「你意外地很缠人呢。」 「看推理小说的时候,我最在意的就是动机,犯罪动机最具影响力。只要动机能够让人接受,犯人或密室,甚至诡计都只要跑跑龙套就行了。」 「动机啊。」我叹了口气。 有些事无法具体说明,就像云的形状、初恋的理由、微碳酸饮料喝起来的感觉。但是我确实给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添了麻烦,所以我尽可能回答他。  「说得夸张一点的话,是因为我想要保护手枪星。」 「手枪星?」 「嗯。」 「它位在距离地球很远的地方,实际上是颗非常巨大的星星。」 「对啊,比太阳还要大。」 「手枪星上存在着什么危机?」 「手枪星必须一直高挂在遥远的天边,不可以被丢进阶梯下的垃圾桶里。」 「你画涂鸦就能保护得了手枪星吗?」 「谁知道呢,我也不确定。」 真的不知道。 即使如此我仍不能袖手旁观。过度的悲观主义者等同于过度的乐观主义者,既然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我决定把我认为最具有价值的结局当作目标。从我与真边由宇重逢的那天早上起,我就如此决定了。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把脸转向我。就像真正的猫,用毫不动摇的眼神观察我。 「我似乎隐约明白你的目的了。」 我并不想听他的推理,不管他猜对或猜错都无所谓。 「这次害你无端卷进这滩浑水,我必须好好向你道歉。」 对不起。 关于这次的事,我必须跟许多人道歉。匿名老师没怎么斥责我,只是很有耐心地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责备我的人反倒是班长。佐佐冈则对我说:「你也邀我一下嘛。」 包含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内的四个人,我想竭尽所能地郑重对他们道歉。但是郑重道歉比想像中还要难,因为我不太懂如何把感情注入言语中。 「只不过是涂鸦而已嘛。」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 「不管是谁,就算是我,偶尔也会想任性一下,在活着时给这个世界添些麻烦。单纯只是你这次的任性有些明显罢了。」 「是这样吗?」 「对啊,猫可是任性的专家喔。」 即便如此,涂鸦还是不对的行为。这跟人类只要活着,就会在无可奈何下替周围带来麻烦是不一样的。 而且我还有其他不得不道歉的事。 「对于给你添麻烦,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真的。但是我一点都不后悔。」 就算时间可以重来一次,我肯定还是会画下涂鸦。就算我知道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可能被怀疑是犯人,我也不会改变任何行动。 「我差不多该走了。」 我从他身边站了起来。 「我会祈祷你能够一直不后悔地过下去。」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 「谢谢。」我回答。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是好人,我很喜欢他。但即使如此,无论会给他带来多少麻烦,我都有想守护的东西。 从很久以前,我就有一样绝对不能放弃的东西。 * 放学后我被真边叫住。 「有件事希望你回答我。」她说。 今天还没真正跟真边交谈过。 我摇摇头。 「抱歉,我赶时间。」 「你要去哪里?」 「去探望堀。」 「我可以跟去吗?」 「不,我一个人去比较好。」 带着真边一起去的话,问题似乎会变得更复杂。而且现在我并不太想跟她在一起。 真边看似还有话想说,却很难得地欲言又止,一副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的样子。 或许就这么离去比较好,但我还是开口说: 「堀很不善于表达。」 「嗯,似乎是这样呢。」 「她不擅长的程度,是你和我都无法想像的。」 北极熊有北极熊的难处、深海鱼有深海鱼的苦衷,堀的难题也只属于她,周围的人不容置喙。 「你有什么话想托我带给她吗?」 真边无言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表示: 「我听说记住很多小知识的话,日常对话就会变得比较容易。」 她总是正确的,但这并不代表她能理解问题的本质。 这一次我转过了身,背对真边,快步走出教室。 * 与堀相遇大概是在三个月前。 也就是我来到阶梯岛的那天——与其说是来到,感觉更像是被人丢进这座岛。 印象中最初看到的景色是海。那是片未曾见过的狭小海滩,八月的太阳毫不留情地暴露在蓝天上,烤炙白色的沙。 当下,我自然无法理解为何眼前会出现一片大海,毕竟前一刻我明明还在住家附近的公园里走着。可是环顾四周,仰望天空,这里毫无疑问是片沙滩。风把海潮特有的咸湿气味送进鼻腔,波浪反覆重重拍打沙岸发出确实的声响。 我出神地眺望着地平线好一阵子,又或者我其实什么都没在看,只是感到一阵混乱。虽然心里有些不安,但就连那份不安都很模糊,未使我产生想要大喊或大哭的情绪。 一会儿过后,我总算想到该掌握自己的所在位置。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打算拿出智慧型手机,可是却发现里头什么也没有,最后只在另一边的口袋里找到一个扁扁的钱包。我身上穿的是夏天的轻松打扮,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口袋了。 虽说如此,知道钱包在身上,多少让我安心了一些。总之先回家再说,虽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只要走到车站就总会有办法吧,打定主意后我便转身想要离开。 海滩上没看到脚印,海岸被坚硬裸露的岩崖包围着,角落有道水泥砌成的阶梯,阶梯前有个女孩伫立着。那女孩的年纪跟我差不多,个子很高,眼神不太和善。 我朝她走近,带着高温的沙粒在鞋底下不稳地溃散开来。 「不好意思,我好像迷路了。」 她看起来依稀有点不高兴,另外也有种难过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她的左眼下有颗泪痣吧。 不管怎样,她看起来都不太和蔼可亲,所以我尽可能露出礼貌的微笑开口。 「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什么也没回答。如果她就此离开的话,我也能放弃询问,但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吧,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 「我真的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完全没个头绪,正觉得束手无策。你知道这附近有车站吗?就算是公车站也行。」 女孩缓缓地启齿。 「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一种尖锐得诡异又不安定的声音。 为什么问路的我反而被人问叫什么名字?搞不懂这段对话的相关性,但无可奈何下,我还是回答了。 「我叫七草。」 女孩再度陷入沉默。 我继续把想到的话说下去。 「就是七草粥的七草。虽然我觉得这是个奇怪的姓氏,但因为也不算难念,所以并没有什么不满。而且托这个姓氏的福,我从国小的时候就默记了七草有哪些。你知道吗?除了春天的七草之外,还有夏天跟秋天的七草喔,不过就我所知,冬天的七草并不存在,感觉冬天有点可怜呢。」 然后我一一列举出水芹、荠菜、鼠曲草、繁缕、宝盖草、芜菁、萝卜,感觉像在念咒语。 当我接着要背诵起夏天的七草时,女孩皱眉开口说: 「抱歉,我、不善言辞。」 原来如此。 因为不善言辞,所以不太说话,非常简单易懂。 「我明白了。拿你不擅长的事拜托你,真的很抱歉。慢慢来也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吗?」 我静静地等她开口。 不发一语地对望感觉有点尴尬,于是我便在途中加了句:「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想开口的话,只要摇摇头,我就会到别的地方去。」 她没有摇头。 而是用一种宛如树叶飘落的速度,缓缓说道: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七草……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感觉好像童话中的一个章节——半夜玩具兵会突然动起来,森林深处里住着邪恶的魔法师和乌鸦们,而我则误入了被丢弃的人的岛。然后如果要离开这座岛就得找出失去的东西,一定就像吉吉儿与米吉儿寻找青鸟那样。 因为这番话太偏离现实,所以我认定这名少女的想像力非常丰富。在面对一脸正经地说着幽灵或外星人的同学时,有个管用的方法—— 我堆起笑容回答她:「原来如此,谢谢你。」 她摇了摇头。 「这是、真的。」 至少她不善言辞这件事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她的表情满是悲戚,眼底含着泪水。 就算如此,这仍不构成使我相信她话的理由,然而—— ——即使被骗,又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自己不太轻易相信别人,但相对地我很擅长放弃。只要一开始就做好被骗的准备,那我就能装出什么都相信的模样。 「我懂了。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不找出失去的东西,我就回不了家。」 试着说出口后,我吃了一惊。 这句话太过自然了。就像苹果从树上掉下来、一到冬天气温就会下降般理所当然。 但是女孩摇了摇头。 「不是你,是七草。」 又来了,莫名其妙。 「我就是七草啊。」 女孩点头同意。 「不说出名字就不行吗?」 女孩再度点头。 「为什么?」 她歪着头说: 「我不知道,不过规定是这样的。」 规定是怎么回事?果然莫名其妙。 「那是谁决定的呢?」 她什么都没有回答。 我再次微笑。 「总之很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会先在周围绕一绕。」 她摇了摇头。 这反应让我感到意外。我不明白她在否定什么,就连那是否真的代表否定也不知道。 她说: 「我也、刚到这里不久。我带你去找清楚详情的人。」 然后她低下头,补了一句:「如果你方便的话。」 这就是我和堀的相遇。 堀带着我前往学校,去见了匿名老师。明明正值暑假,老师却还是待在教职员室。 在抵达学校之前,印象中我们几乎没有交谈,只有我对映入眼帘的东西,有一句没一句地发表感想。 平常的堀十分沉默寡言、在那片海岸上跟我说话对她来说有多么勉强,我没花上太多时间就理解到这些事。 我曾经问过她: 「为什么当时愿意跟我说话呢?」 她只是困窘地笑了,没有做出回答,周末收到的信里头也没有提及这件事。想必答案单纯到根本无须说出口,因为她是一个善良的人。我虽然不轻易相信他人,但还是相信堀的善良。即使被骗也无妨。 我认为真边由宇与堀的善良属于完全不同的性质。 说起来,我比较能对堀的善良产生共鸣。 我不知道昨天她们之间进行了怎样的对话——但那两个人会相互排斥是极其自然的事。尽管如此,堀还是选择去找真边谈话,就像在那片海岸与我说话一样,无论这对她而言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所以如果她受了伤,我不想就这么放着不管。 2 在离开教室一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开始前往堀居住的宿舍。 这一个小时内,我去了趟图书室,写了封信。我想既然有事想传达给不善言辞的堀,那么比起口头表达,还是用书信的方式比较好,况且女生宿舍也禁止男学生进入。 但是写这封信却让我大费心思。如果是那些没必要说出口的话,我可以轻易地一句接着一句写下——身体还好吗?最近天气变得相当地冷,早晚请留意别着凉了,保重身体。 然而一旦要提到真边的事,文字就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感觉各种单字都不合适,所以我还特地拿来字典翻查了好多次。 把好不容易写好的信放进书包、踏出校园时,太阳已经要下山了。我跨越伸长的影子,走到书店,买了一本文库本。那本小说描写的是一位热爱电影的平凡男性的日常生活。 我大概一年前读过这本小说。是一本既没有什么戏剧性发展,也无让人心神不宁的恋爱情节的小说。老实说大部分的故事我者忘光了,但是我还记得这本小说从头到尾读来都让人心情愉悦。我想既然是要带去探望人,比起悬疑或者推理小说,这种让人心情愉悦的故事更合适。 我请店员帮我把它包装在送礼用的漂亮深绿色纸袋里以后,前往堀所住的学生宿舍。我是第一次拜访她的宿舍,只知道大概的位置和宿舍名,还好最后顺利到达了。 那是一栋以砖瓦砌成,似乎会在童话故事中登场的雅致建筑。褪色后色调转为柔和的金漆门牌上写着『摇篮之家』。 我按下门旁边的门铃,立刻传来长而尖锐的铃声,不久后门打开了,一名年约三十中句的女性露出脸来。虽然嘴巴比平均大小还要大了一点,不过是个五官漂亮的女性。 「我是堀的朋友,我来探望她。」我说明自己的来意。 那名女性笑着说:「是吗?那就请进吧。」替我打开了门。我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干脆就放我入内,对此稍微感到吃惊。「我听说这里禁止男性进入。」 「凡事都有例外,像修理漏水的工人啊,圣诞老人啊,还有来探访跷课女孩的男孩子。」 这个人说话就像春哥一样,该不会这种个性的人很适合舍监这个职业? 这下我也不好说出「没关系,我放下信和书就离开」,顺从地走进了摇篮之家。 「堀不是因为生病吗?」 「是啊。」 「你知道她为什么向学校请假吗?」 「你觉得那孩子会跟我说这些吗?」 「其实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知道她是怎么跟学校通知缺席的。」 我在玄关脱下鞋子,踏上走廊,闻到了甜甜的香气,那是有别于点心和水果的香味。借此我再次认知到这里是女生宿舍。 「那孩子的房间是二〇一号房,就在二楼第一间。」 「谢谢。」 我向舍监低头致意,走上又窄又陡的楼梯。某处传来女孩子的说话声,透过墙壁听起来很微弱,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只有偶尔夹杂其中的笑声鲜明无比。 我站在挂着二〇一牌子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我望着乏味的木门发呆,这时门把默默地转动了。 从门缝中探出头来的堀发出微弱的哀号,一种近似「哈」与「嘿」融合在一起的奇妙哀号。她穿着纯朴的运动服,看起来比在学校的时候还要年幼了几分。 我对她微笑道: 「抱歉,突然跑来。这是慰问品。」 我把书店的纸袋交给她,她接下后困扰地皱起眉头。也许空手过来对她来说比较轻松。 「我有话想跟你说,方便吗?」 堀以缓慢的动作一点一点地拉开门,我穿过缝隙,走进她的房间。里头有几个玩偶、墙上装饰着两幅已经完成的拼图、窗边有棵拇指大小的仙人掌、床上的毛毯有点乱。除此之外,在这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内,没有其他称得上是特色的东西。 堀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应该是示意我坐那里吧,于是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依旧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一脸不可思议,就好像在水族馆里发现了在游泳的长颈鹿一般。 「身体怎么样?」我问。 她没有回答。 「为什么今天向学校请假了呢?」 她果然还是没有回答。 问太多问题也只会让堀感到困扰吧。我思索着别的话题,不过怎么样都找不着,明明刚刚才在图书馆里归纳好自己要说的话而已。 当我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时,堀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 我没能叫住她,沉默寡言的她所采取的行动往往出人意表。门关上时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停留在耳畔迟迟不散。 ——这下伤脑筋了。 对不善交谈的堀而言,访客突然到来应该不是她乐见的情况。我当初还是应该只把信托付给舍监就好。但至少她允许我进到房间,还让我坐在椅子上,我也不愿就这么空手回去。 正当我这么烦恼时,门再度开启了。 堀拿着两个茶杯,将其中一个放到书桌上,轻声说:「请用。」 我坦率地笑了,回了句「谢谢」。她点点头坐到床上。 我就着茶杯杯缘啜了一口,红茶淡淡的甘甜在嘴里扩散开来。堀仿佛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把茶杯放回书桌上,再度露出微笑说:「很好喝喔。」尽可能表现出诚意。 看到她也微微地笑了,令我感到安心。 接下来终于要进入正题。 「要是我猜错的话,请别介意。你之所以向学校请假是因为真边吗?」 一如往常,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没有回应的对话就好像在黑暗中找东西。我想起真边曾经说过类似的譬喻。但我很习惯黑暗,所以不论何时手枪星几乎都不会照耀我。 「我想真边一定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吧,也许我应该把她带来向你道歉才对,不过那是件相当困难的事,因为真边在伤害别人时往往都毫无自觉。」 至今为止发生过好几次。 真边由宇不管对谁都不温柔,言行举止中没有顾虑——又或许她本人其实有心要顾虑,但总是无法切中核心。就某方面来说,她太坚强了,所以无法设想弱者的心情。 「你如果真的很气真边,气到无法原谅她,或者讨厌她到连脸都不想见到,我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虽然我无法为你做些什么,但说出来说不定能让心情舒坦一些。而且关于她的坏话,不论多少我都说得出来,我想肯定有很多地方跟你有所共鸣。」 真的。关于真边的坏话,不管多少我都说得出来,甚至要我每个礼拜举办一场发表真边由宇坏话的会议也行。如果这么做能够稍微排解他人对真边的愤恨,总比让真边自己在人际关系中惹出纠纷来得好。 可是堀摇摇头。 我不清楚她究竟在否定什么。 我继续说: 「今天是真边来到这座岛上的第五天,我这五天内一直在试着把真边赶出这里。」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只要真边从这座岛上消失就行了,其他事我都不管。 「虽然很难,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去试。顺利的话,也许你很快就能找回平稳的生活,毕竟只要她消失在这座岛上,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堀又摇了摇头。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你向学校请假不是因为真边的关系吗?」 这一次她点头了。 然后堀以带着苦恼的嘶哑声音说: 「我是不想跟七草同学见面。」 「我?」 我有点混乱。 难道我在不知情之下伤害了堀吗?就算试着回想也完全没有头绪,真是的,这下我就没资格批评真边了。 「方便告诉我原因吗?」 堀轻轻地点头。 可是她迟迟没有打算开口,我漫无目的地盯着从她茶杯里冒出的白烟。白烟像是融化一般,消失在染上夕阳余晖的赤红空气中。 终于,堀开口了。 「因为我和真边同学谈了七草同学的事。明明并不了解实情,却擅自这么做,我想这样不太好。」 堀说的话很难懂,让我抓不太到主题。感觉就好像眼睛盯着乐谱,但其实并不认识音符代表的意义,连旋律都想像不出来,然而其中肯定存在着某种规律。 「我的事?」 「关于七草同学的心情。」 「你们其实并不太了解,却谈论起我的心情?」 「是。」 「我的心情是指?」 「像真边同学正在给你添麻烦之类的。」 「意思是,你想像着我的心情,帮我出头了?」 「是。」 「然后现在你正为这件事感到后悔?」 堀深深地点了头。 「我本来想赶快道歉的,但觉得很难为情。」 她低下头说了声对不起。 「这种事需要那么在意吗?」 她神情严肃,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我。 「我认为擅自解读别人的心情并加以谈论是很不好的行为,非常不好,那不是我该插嘴的事。」 我不禁笑了出来。 真是意外,原来堀和真边很相似。两个人都在自己的心中有着一套顽固的准则,极端厌恶超出准则的事情。差异只在于她们的准则完全不同,但态度却是共通的。 我想要告诉她不用在意也没关系,但又发觉这样做似乎不妥。堀想对什么背负罪恶感,这种事由她自己决定就好了。 「我不在意喔。既然真边没有给你添麻烦,那就没事了。」 真边很迟钝,就算她已经深深伤害到某人,这件事还是不会出现在她的想像之中。然而,一旦她得知有这么一回事,也不难想像她会露出意志消沉的模样。我想尽可能不看到真边消沉的模样。 堀微微歪着头。 「七草同学是……」 「嗯?」 「为了真边同学而来见我的吗?」 「并不是。」 完全不是这样。至今为止,我不曾有过为了真边而打算做点什么的想法。 「采集沙金进行炼制、切割岩石找出钻石等行为,全都是为了自己吧?不可能是为黄金或钻石着想才这么做的。两者是一样道理。」 我单纯是为了自己的欲望,才跟真边由宇扯上关系,其中并无关她的利益。 堀低头盯着自己手边的茶杯。 「我想是我误会了。我以为真边同学认为把七草同学牵扯进去是理所当然的事,而觉得这样不太好。」 看在旁人眼中也许确实是那样。 小学时期,每当真边引起问题而被叫到教职员室时,我总是被交代同样的一番话——不可以老是乖乖听从真边同学说的话喔,不愿意的时候就要勇敢说不。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是我自己选择跟真边走在一起的,她没有强制我,只是邀请我而已。她有邀请的权利,我也有拒绝的权利。」 她总是非常公平,因为过于理所当然地表现出公平,所以有时看起来反而好像很不公平。 「原来如此,抱歉。」 堀慢慢地将手中的茶杯送到嘴边。 我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等我把茶杯放回书桌后,堀才开口: 「七草同学为什么会跟真边同学走在一起呢?」 我在上星期五也被问过类似的问题。 那时候我没有做任何回答,因为那是个很难回答清楚的问题。 「那是非常私人的原因,我想你听了也会觉得很无趣。」 堀摇摇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告诉我。」 真要说的话,我介意。这是非常偏向感情上的事,我不觉得感情这种事能够用言语来阐述。将一百万种喜悦都用喜悦这个字眼来表达,一百万种悲伤都说成悲伤,这样有什么意义呢?堀应该最清楚语言的不完整,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那么恐惧说话。 但既然堀想知道答案,要我说也无妨,我早就习惯接受不情愿的事了。 「会跟真边来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没有人强迫我,我也没有被扣上手铐,更不是什么命运之类的因素。只是一些小小的偶然让我们相遇、曾经分开,然后现在又重逢而已。」 堀点点头。 我接着说: 「这世上有些东西没有凑成一对就没有意义。像鞋子只有一只的话就派不上用场;少了球的话手套就没有用途;只有一台无线电,就等同是在朝着无底洞叫喊。可是我和真边的关系并不是那样,没办法用简单易懂的道理来解释。」 如果我和真边刚好是左右脚的鞋子,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只要思考如何互相协调就好。但我们是不同的两个人,就算独自一人也能活得好好的,所以不得不去考虑更复杂的问题。 「这两年,我和真边各自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场所,而这段期间我没想过要见她,只要她能在远处好好地过日子就够了,我并没有想要跟真边在一起。」 相隔两地最好,远到看不见彼此的身影,远到像星星与星星之间的距离。 「堀,你听过手枪星吗?」 她摇摇头。 于是我对她说明手枪星,就像我昨天深夜里跟大地说的一样——那是一颗巨大的星星,人类在二十世纪末发现它时,手枪星是银河中最大的星星,但是因为距离地球相当遥远,所以映在我们眼中的光芒微乎其微。手枪星很不起眼,但它强烈地、高贵地绽放光辉。我很喜欢手枪星的光芒,就算这道光不曾照亮我的黑暗。 说起来这就是我对真边的所有感觉。 「我并非想要待在真边身旁,只希望她能够一直维持她原本的样子。只要像个傻瓜一样勇往直前、像道强烈光芒一样继续追逐理想的她,还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就够了。」 我和她完全不一样。 想法也好,生活态度也好,都不一样。她的理想并非我的理想,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像真边由宇那样活着。 尽管如此,真边由宇仍是我的英雄。 在我眼里她是最美丽的事物。 我不想看到她沾上脏污。只要能够让她保持那份美丽,我愿意付出任何牺牲。 就算个性完全不一样,理想格格不入,真边由宇还是比什么都令人怜爱。 我这样肯定很矛盾吧,不然要怎么办呢?她因为追逐着理想而美丽,但这份理想却会伤害她,为了保护持续追逐理想的她,我有时会否定这份理想。 对我来说,真边由宇的理想并不重要,我也不在乎她的目标在哪。 她那朝着某一点勇往直前的身影,就是我的全部。 「要是真边能到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那就再好不过了。把美丽的回忆挂在墙上装饰就足以让我活下去。可结果我们却在这座狭窄的岛上重逢了,这不是让我很没辙吗?只要真边由宇在附近,我的目光无论如何都会追着她跑。」 所以,我束手无策。 冗长的解释结束后,我告诉了堀一个简单的结论。 「我一点都不想看到她出现什么缺陷,无论如何就是不希望。」 这是非常感情上的话题,果然无法客观地去解释。 堀缓缓地点头。 然后开口说: 「你喜欢真边同学啊。」 肯定不是。 我对她的感情并不是用爱情、恋爱这种美好而简单的词语就能替换的,那是更复杂、不透明且单方面的感觉。 不过,我说了谎: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为了结束话题而撒了谎。 但一把话说出口之后,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那究竟是不是谎话了。 恋爱是否为美好的事物,我并不知道。 * 走出摇篮之家后,我穿越窄巷走到主要大道上。 巨大的云层横亘在日落时分的天空上,深蓝色的云朵带着一丝灰,看起来相当沉重,没有从天落下真教人感到不可思议。 这片云将天空的颜色一分为二,云层下方透出的天空是湿润的红色,云层上方则是飘然的蓝色,两者看起来不像是同一片天空,仿佛同时间看到了两个属于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天空。 我走在主要大道上,街灯已经点亮,但看不清楚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的脸庞,光线不够充足,景色显得模模糊糊。 我思考着真边由宇的事,无论何时我总想着她的事,就算她的理想与我的理想不同,我还是想要保护她一直追逐理想的身影。我放弃了其他一切,唯有一点从不放弃。 昏暗的前方射来两道并列且剌眼的光,来自野中先生的计程车。在这座岛上,汽车的头灯比什么都醒目。 我停下脚步,扬起手。 野中先生仿佛下沉般地减低速度,车子停下时,后座的门刚好在我身旁的位置。 我一面坐上去,一面告知:「到失物招领处。」 门关上后,野中先生问:「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 我点点头。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计程车驶动。 3 海边的灯塔一如往常把光投射到岛外,强烈的光芒因夜空与海而显得朦胧,看起来就像孤独的光芒。 从车内就可以看到灯塔前站着一名留着长发的女性,她穿着粗呢连帽外套。是时任小姐。 计程车就停在她旁边,付了起跳价后,我下了车。 时任小姐望着我,双手还插在粗呢连帽外套的口袋里头。 「嗨,小七。」 我回她一声晚安,可以听到身后计程车的引擎声正逐渐远去。 时任小姐稍微低着头说: 「今晚好冷啊,每天晚上都在变冷。」 「那你待在邮局里头不就好了。」 「我刚送完信件,不知为何心血来潮地想仰望一下这座灯塔。」 「为什么?」 「不知道啦,高的东西任谁都想仰望吧。」 时任小姐就像只胆小的乌龟缩着脖子,视线朝向灯塔最高的地方像顶贝雷帽般的屋顶,孤单地待在巨大的灯火上头。 「时任小姐,你想负责失物招领的人真的在这里面吗?」 「谁知道呢?我希望不在。」 「为什么?」 「那是当然的啊。没有点灯,也不发出声响,简直就像石头下的昆虫一样,一个人生活在这种地方,谁会开心啊?」 时任小姐呼出白色的气息,紧盯着灯塔。 「那魔女呢?」 「嗯?」 「一个人生活在山上的魔女,你又怎么看呢?」 「啊,两者的确很像呢。」 来到阶梯岛,知道魔女的存在时,我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悲剧性。要是换个象征,把她想成是从山上俯视整座岛的绝对权力者,那的确跟可怜八竿子打不着。尽管如此,若是真的有人独自一人、从不露面,一直守护着这座岛的安稳,我会很同情那样的生活。所以我才登上阶梯,想要跟魔女见面,听听她说话。 「对了,我寄了信给魔女。」 星期五和星期日,我写了两封内容几乎完全一样的信给魔女,但还没收到回信。 「你帮我送出去了吗?」 「当然。」 「魔女真的在山上吗?」 「大概吧,虽然我没有见过她。」 「可以的话,我希望魔女住在镇上。」 既然是无人知晓真面目的魔女,不管她待在哪里都一样。只需要假装成一般的居民,过着平稳的日常生活。她又不是电脑游戏中的魔王,没必要特意隐藏在迷宫最深处,也不需要害怕拿着圣剑的勇者。 时任小姐点点头。 「灯塔里头跟山上,如果都空无一人就好了。」 「是啊。」 「垃圾桶里面还是空无一物最好。」 「说得对。」 「不过,不管怎样,只有那道阶梯不是空无一物喔,从学校后头通往山顶的那道阶梯。」 「什么意思?」 「意思是想知道这座岛的事,就只有登上阶梯这个方法。」 从她的声音中感觉得到一种接近确信的东西,冷静、安定,又有点悲伤。 「我曾经试着爬上去一次。」 「结果怎样了?」 「没有到达山顶。」 「是吗?」 「为什么会那样呢?」 时任小姐笑了。 「我怎么会知道。那里是个非常隐私的地方。」 时任小姐打着寒颤,背对灯塔,朝着旁边的邮局慢慢走去。 「对谁而言都是个非常隐私的地方喔,就像在床铺上、睡梦中,沉浸于回忆里头一样。所以我不知道小七的阶梯是什么样子,小七也不知道我的阶梯。」 不可思议的一段话,但隐约能够理解。 那里非常孤独,只能一个人不停地爬上狭窄的阶梯。看不到顶点,即使只有一条路也还是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是任何东西都无法相对化的孤单地方。 时任小姐将手放在邮局门把上,转过头来看我。 「要到里面喝杯热牛奶吗?」 「不了。」 我并不是为了找时任小姐才到这里来。 她笑着,把视线朝向道路另一端。 「现在的确不是喝茶聊天的时候。」 我把目光移往和时任小姐一样的方向。 有个女孩从道路的彼端跑了过来。她的两手用力摆动,披头散发,尽管有段距离,还是能听到她喧腾的脚步声;就算在薄暮之中,她的身影依旧鲜明耀眼。比计程车的头灯还更加具有特色,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那再见啰。」时任小姐说。 听到关门的声音,我知道她走进邮局了,但我没有往那边看,也没有回答她。 真边由宇笔直地朝我跑来。 她两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往前屈,喘了好一会儿气。 「还好吗?」我问她。 真边频频点头,回答:「空气、不够。」她有时会忘记人体存在着极限。 等到呼吸声平复之后,我问她: 「你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看到你。」 「所以你就跑过来了?」 「没办法啊,谁教七草你坐上了计程车。」 「为什么非得追上我呢?」 她皱起眉头,抬头看我。 「莫名地就觉得要追上。」 「听好了,真边。高中女生不应该不明所以地就全力快跑。」 「为什么?」 「天气冷的时候一旦流汗,很有可能会感冒。」 其实并不是这种理由,但为了让真边接受,我姑且给了一个简单好懂的答案。她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尽可能在天气暖和时再这么做。」 「啊,不过,我有事要问你。」 「很不巧,我现在有事要处理。」 「很快就好,只要你回答我就行了。」 我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你要涂鸦呢?」 从今早开始,我就被不同人询问过一样的问题,涂鸦的理由真的那么引人兴趣?算了,毕竟我是自作自受。 「没有什么特别含意,我只是随兴乱画而已。」 「骗人。你这人最讨厌那样的事了。因为任性而给他人带来困扰的举动,你总是能避就避。如果你真的是犯人,那就不可能什么理由都没有。」 真边笔直地凝视着我,那是张没有表情的脸,宛若物品。不像是人类,而是更简单、如记号般的美丽脸庞。从她那对黑色眼阵中,难以置信地感觉不到意志或者决心之类的东西,只是像两潭平静清澈的湖水。 「从早上我就一直想问了。但我无法把话统整好,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触及这件事。但请告诉我,你是因为我才去做自己讨厌的事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呢?那不过是个涂鸦而已。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是我擅自恶作剧,然后被人发现、遭到责骂罢了。」 「但是堀同学说过,我夺走了七草的决定权。」 「没有这回事。」 大家都误会了。 大家都误会了真边由宇。 「我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行动的,虽然旁人看来或许是这样,但至今为止,我从来都没有被你强制去做过什么事。」 「这点我知道。七草你其实出人意料地顽固。」 「我才不想被你这么说。」 「我还满了解七草喔。你是个秘密主义者,会毫不在意地说谎好把事情蒙混过去,有时很坏心眼,老是无谓地隐藏自己的好恶,整体而言并不坦率。」 「你是特地来找我吵架的吗?」 「而且非常温柔。」 真边的声音出奇地有力、具攻击性而且很尖锐。 「七草比谁都温柔,所以我有时候会担心。」 「才没那回事。对他人温柔是件非常累人的事。我总是很快就放弃,很轻易地便放弃任何事。」 和真边由宇不一样。 我无法像她一样单纯地追逐理想。无论对谁都能够温柔相待当然比较好,可是那么辛苦的事我坚持不来,所以至今我抛下了不少事情。 然而她却摇摇头。 「才不是,只有七草没有放弃我。」 我一时忘了呼吸。 这是我不想从真边口中听到的话。她是个对他人的情绪没有自觉,迟钝、粗暴,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叫做放弃的女孩。我一直都这么相信,然而…… 「七草可能觉得我是个笨蛋吧。」 「嗯,的确是。」 「也许我真的是个笨蛋,但我的视力挺不错的,耳朵也很正常。」 「我觉得这跟眼睛耳朵没什么关系。」 「能够正常地看见东西、听到声音的话,就不可能不感谢你。」 真边的手往我的制服袖口伸了过来。 我无法闪躲,也无法挥开,只能任由袖口被她抓住,那力道柔弱又纤细。 「七草放弃的全都是和自己有关的事。你只会放弃能够让自己变轻松、得到好处的事情。你总是为了他人放弃自己的事,独自肩负各种辛苦。」 不对。我真正无法放弃的只有一件事。 我很想不顾一切地反驳她;想对她说别把你个人的理想强加在我身上;想粗暴地把她的手甩开,转过身去。 但是我做不到。 夕阳已经隐藏了踪迹。在厚重的云层遮蔽下,月亮似乎也不打算露面。灯塔的光只是一直照着海的远方,我看不清楚真边的表情。 尽管如此,从邮局透出来的微弱光线映照出她的泪水,晶莹透亮。 「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身在黑暗之中,明明只要有颗小灯泡就能得救,但我的手上却没有。这两年来,我时常有这种感觉,每每都会想起你。」 真边由宇在哭,无声无息地流泪。 这是怎么回事?她的情绪总会在奇怪的时间点被引发,现在还为了莫名其妙的事,自顾自地哭了起来。果然无论何时都是如此,唯独真边由宇会让我感到烦躁,让我喘不过气。 「我其实心知肚明,七草总是帮我照亮周遭,我一直都被你保护着。」 我并不要求人生发生好事,也没想过要让真边由宇笑声不断,只是想把坏事阻隔掉而已,我不想看到她哭泣的模样。 可是,结果却是这样。我早就知道了,最后我一定会失败。 「把你打算做的事告诉我啊。」她以沙哑的声音说。「我绝对不允许你独自受苦。」 我不禁失笑。 她说的话太过偏离事实,这点非常符合她的风格,让人觉得好笑。 ——我唯独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总是擅自扛起辛劳的人是你吧?无论何时我都只是在一旁看着你,自作主张地提心吊胆而已。 「把眼泪用在说服上是犯规的行为。」 「我又不是想哭才哭的。」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啦。」 我总是在放弃。 很久没有因为消极的事而感到意外了。这跟预定不同,我没有想到对真边由宇保密这件事会失败。 「我和你一样,我也打算跟魔女打交道。」 * 来到这座岛后,我马上举出两个假说。 第一个是阶梯岛的形成——说白一点,就是关于我们是被谁抛弃的。由于太过偏离现实,那个假说我自己也不太能接受。但我为了去见魔女而爬上阶梯,并于途中遇到了那些难以解释的事之后,这个假说突然增添了几分真实性。 第二点是魔女的事——被称为魔女的人物,其目的究竟为何。关于她想隐瞒与保护的事物,只要看过阶梯岛的现状就能够明白。 至今我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两则假说,因为我从来就不想揭穿阶梯岛的秘密,只要能够悄悄地在岛上生活就行了。 不过一切都在与真边由宇重逢时改变了。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她待在这座岛上。 所以我画了涂鸦。我要跟魔女交涉,说得更直接点是威胁魔女,让她同意我的无赖目的。 这点如今也没有改变,无论要牺牲什么、使出什么手段,我都要把她送出这座岛,我已这么决定。 * 「我希望你跟我做个约定。」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真边。 「今晚,无论你接下来看到了什么、听到什么,都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本以为她会问我:「为什么?」 但真边由宇只是擦了擦泪水,深深地点了头而已。 4 我握住灯塔的门把。 这次很简单就转动了,无须施加什么力气。 一阵宛如微弱哀号的声音响起后,门打开了。里头一片漆黑,空气中混着尘埃,差点让人轻咳出声。 我们走进灯塔里面,任由门敞开。里头感觉不到人的气息,一道螺旋阶梯沿着内墙通往上方,抬头仰望,那里也是黑漆漆的看不出什么。 「要爬上去吗?」真边问。 我摇头回答: 「我不是要来找失物招领处的负责人。」 我慢慢地走进去。其实本来根本不需要来到这里,可能在三月堂的饭厅就能把事情办成。我要找的东西就在螺旋阶梯前方,放在一张木制小桌子上——粉红色的老旧电话。 我一走近,电话就响了起来,叽铃铃铃、叽铃铃铃,恣意又吵闹的声音。我拿起听筒。 「把门关上。」 真边一关上门,灯塔里头几乎完全陷入一片黑暗。门的缝隙透进了一点夜晚的亮光。跟完全的黑暗相比,夜晚竟显得明亮。 将听筒凑近耳朵也没听到说话声,不过借由传来的轻微呼吸声,可以知道另一端有人在。黑暗消除了距离感,我闭上眼睛,想像着耳边的魔女样貌。 「初次见面,我是七草。」我说。 听筒传来了女性的声音,并没有用机器变声过,但是却听不出年龄,听起来既像上了年纪的人,又似乎非常年轻。 「我并不是第一次跟七草说话。」那道声音说。 确实有这个可能,在我的假说之中也包含这点。 「但是我已经忘了和你见面时的事了。」 「嗯。」 「是你让我忘掉的吗?」 「是啊。」 魔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雀跃,就像对幼儿说话时的那种纯真语调。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这个问题并不正确。 「不,我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使用第二人称并不正确。在告知这座岛上的规则时,一定得称呼对方的名字——必须找到七草失去的东西、必须找到真边失去的东西。 我首先感到疑惑的是这一点。 为什么不能用你或你呢?为什么非得讲出名字? 答案显而易见。在这个问题之中,七草不是指我,而真边也不是指她。  「我知道七草失去的东西。」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一个有如垃圾桶的地方,理解到这点时,我便思索了起来。 ——那么我们到底是被谁丢弃的呢? 然后我像往常一样做了最坏的假设,以最无药可救的答案为根据拟定假说。 「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失物招领处位于灯塔之中。但是想到灯塔的功用后,我就隐约想像到了。它照射的是海的另一边,是为了从岛外前来的人而存在。失物招领处的存在并非为了岛上的居民,而是为了从外面前来寻找失物的人。」 丢失东西的七草在岛的外面。 这座岛上塞满了失去的东西。不,失去的东西是一种善意谎言,其实这里塞满了被丢弃的东西。 「是七草把我丢弃的吧?我被自己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面,而终点就是这里吧?我不是寻找的一方,而是被寻找的一方。」 这座岛上的居民都具有某些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爱说谎的友人、无法正常与人对话的女孩,以及凡事都往负面思考的我。 我们被自己给丢弃了。 虽然感觉很不合理,但这么想却最为自然。 「七草舍弃了自己的悲观人格,把讨厌的部分送进这座岛,那个分离出来的人格就是我吧?」 对七草来说,想要成长、变得成熟,必须改善的缺点就是我。岛外有个真正的七草,他舍弃了悲观的我,稍微成长得有模有样。 这里大概尽集结了于成长过程中被丢弃的人格吧。 在外面世界的匿名老师本尊肯定已经克服对学校的恐惧了吧。真正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也不再使用那些虚构的名字。现实中的堀能够笑着和同学们聊天。这是好事,很棒的事,每个人都得到了幸福的未来。 可是这些我才不管。 那跟我没有关系。跟在这座岛上的匿名老师、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和堀都没有关系。 这座岛上的中心存在着阶梯,但是我们无法爬完那道阶梯。在成长过程中被丢弃的我们绝不可能成长,只能待在这个像乐园般的垃圾桶中,与外界毫无交集地过日子。就像悬吊在墙上的秒针,从严苛的命运中得到解放,只能度过形同空白的时间。 这里是被丢弃的人的岛屿,想离开这座岛,七草就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 真是废话。 既然我不是真正的七草,只是一个被丢弃的人格,那么我离开这座岛的条件早已确立,那就是由真正的七草翻遍垃圾桶把我找出来。也就是说除非现实中的七草无法成功克服缺点,否则我就只能一直待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你说得没错。你好棒,竟然明白了这么多事。」魔女说。 我缓缓地吸气、吐气。 这种事原本我并不在意,已经放弃得很彻底了。我并没有想要改变这座岛,也不打算揭发这座岛的真相。只要能在这里安静平稳地过生活,那就足够了。 可是,唯有一件事,一件我绝对无法容忍的事发生了。 ——为什么真边由宇会在这里? 是她把自己丢弃了吗?那个真边由宇?那个愚蠢、脱离现实,又不明白他人心情,直率到底的理想主义者?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唯有真边由宇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容忍她产生缺陷。 我问魔女: 「为什么你能够将人格的一部分分割出来呢?」 「我可是魔女喔,魔女会使用魔法啊。」 「既然这样,你也能够让一切恢复原状啰?」 「当然有办法。」 「你有收到我的信了吗?」 「有,不好意思我还没写回信。」 「没关系,只要现在能够听到你的答覆就行了。」 魔女全面掌控着阶梯岛,她的支配很和平。也许没办法将一些琐碎的不满完全消除掉,但即便如此,阶梯岛依旧维持着自己的平稳,也有属于阶梯岛的幸福,是魔女保护了这一切。 所以魔女才会一直隐瞒阶梯岛的真相吧。这座岛上的居民全都是被自己丢弃过来的,这种悲剧得可以的实情,她应该无论如何都不想公开。 所以我才画了涂鸦。为了把对我来说最美丽的东西带到垃圾桶外,我一点一滴地公布了魔女想要隐瞒的事情。 ——魔女只把过去禁锢在这座岛上。未来又在哪里? 在岛的外面。 ——你们就身在镜中,而你们究竟是什么? 只是虚像。 「失去的东西」就在你身边。所谓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当然就是我们自己。 「下次我将画出更具决定性的涂鸦,但是你应该不希望岛上的人知道真相吧。」 魔女以沉稳的语调同意我。 「对啊,毕竟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终于进入正题了。 「那么,你愿意答应我一项任性的请求吗?」 只有一件事,把真边由宇带回原本的地方就行,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可是魔女在电话的另一头笑了。 「不,那种事不足以成为交易的筹码喔。」 「为什么?」 「你失去了来到这座岛时的记忆,因为我把它消除了。」 「嗯。」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再做同样的事喔。只要把你的记忆消除,事情就解决了。」 我叹了一声。 我并不意外,这是预料中的回答。不管何时,我总会先设想最坏的可能。 「最后的涂鸦我已经画好了,就算我失去记忆,涂鸦也会一直留在这座岛上。总有一天,一定会有人发现它。」 如果这招还是不行,那就没有办法了。 只能放弃、抛开,另寻他法。 我在黑暗中沉默不语,紧握着听筒等待魔女的答覆。真边在后方看着我。我没有转身确认,但知道她一动也不动,几乎屏住呼吸地注视着我。 「不,你并没有画出那样的涂鸦。」 「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因为我一直注视着。」 魔女用一种宛如母亲的温柔语调说道。 「我一直注视着你,所以你的事我全都知道。」 我被监视了?魔女的能力是如此至高无上的吗? 「爬上阶梯吧。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留下这句话后,魔女挂断了电话。 我有好一会儿都无法将听筒从耳边拿开。 我在黑暗中呆呆伫立于电话前,只觉得双脚无力,也忘了如何活动双手。与魔女的对话让我深感疲惫,全身的神经都劈哩啪啦地断了,可是依然没有得到我期望的东西,到最后我还是失败了。 身后传来真边的声音。 「魔女说了什么?」 我伸出手摸索确认电话的位置,在几乎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把听筒放回它原本的位置。 我慢慢地深呼吸一次之后,重复魔女的话。 「爬上阶梯吧。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是吗?」 和平时一样,真边的声音很冷静,令人难以相信她刚刚才哭过。 「那么我们就去爬阶梯吧。」 没有其他办法了。不过,那样真的行得通吗?我以前也曾经爬过那道阶梯,但是无法抵达顶点。 「你昨天也有去爬阶梯吧?」 「嗯。」 「结果怎么样?」 「没有成功。非常灰心无助,感觉少了什么东西。」 我的手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不过,和七草一起爬的话,我想应该能够爬得上去。」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我的手被用力地牵了起来。 ——是啊。 我隐约意识到。 一直以来我都跟在真边身后。 这大概是第一次被她牵起手。 5 两人手牵手走在鸦雀无声的夜路上。 我们背对灯塔,朝着眼前所见的山前进。直到半山腰都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光线照亮了阶梯,那阶梯与学校相通,但是灯光只到那里就中断了。魔女身处的山顶完全笼罩于深沉纯粹的黑暗之中,只有比夜空还要暗而漆黑且巨大的影子横卧在上头。 真边朝着山笔直走去,那画面就像某出古戏中的场景,有些无厘头,却又庄严神圣。本来我只是一名观众,现在却被拉着手,在不知道剧本怎么发展的窘况下,拖到了我不应该在场的舞台上。 「大地为什么要丢弃他自己啊?」真边说。 我想她这句话肯定不是一个疑问。毕竟她的脑筋转得很快,既然听到了我和魔女的对话,想必也已经推测出答案。但真边的话听起来也不像是在自言自语, 于是我明白那虽然不是疑问,但她希望能从我口中听到答案。 「他想要正常地成长吧。」 就像小鸡冲破蛋壳,蝌蚪放弃用鳃呼吸登上陆地一样。那个年幼的孩子就算在痛苦的伴随下,也想要照原本应有的姿态来成长。 「大地大概打算努力去爱他的妈妈。」 大地说他讨厌妈妈,说他很害怕自己那种讨厌妈妈的心情。 他是个温柔的孩子。温柔的小学二年级学生,竟然会讨厌妈妈讨厌?觉得害怕,个中原因只能让人联想到悲剧性的事情。 然而大地肯定是把自己的那种心情给丢了,他决定正眼面对妈妈、决定去爱妈妈。我觉得这非常了不起,应该要拍手鼓励他这么做,所以才会连魔女都不惜打破以往的规则,把他「应该丢弃的部分」接收到这座岛上。 真边压根儿没有回头看我。 她一面笔直地向前走,一面以不带情感的压抑声音说: 「可是这么一来,岛上的大地该怎么办?」 那还用问。 我们认识的大地只不过是被丢弃的一部分,是为了让真的大地正常成长、获得理所当然的幸福而不再需要的部分。他只能一直讨厌妈妈,一直害怕着这份心情,在这座岛上生活下去。用在阶梯岛上也能寻找到的微不足道东西,来填补我无法想像的深刻伤痛。 如果就理想面来说,大地不应该去拜托魔女这种人吧。只要靠自己的力量克服问题,这座岛上的不幸大地也就不会诞生了吧? 真的吗?我扪心自问。 我知道答案。那种事不可能如此理想。他才小学二年级而已,把责任全部归咎给小孩子,随意对他喊喊加油,果然是不对的。那并非我的理想,也不是真边由宇期望的理想,肯定对任何人来说都不算是理想。 大地丢弃自己的选择大概是正确的吧。他肯定正确地思索过、正确地采取了行动吧。魔女的魔法是确实的救赎,是可称得上奇迹的能力,但却带有无可奈何的副作用。当现实的大地往前迈进的同时,就悲剧性地在阶梯岛上留下了「被丢弃的大地」。 这种结果又能怎么办? 哪里会有完美的答案呢? 充满错误、只能选择错误方法的问题,在我们身边到处都是。既然这样,也只能接受错误、放弃挣扎、忍痛努力坚持下去而已。 现在我的左手与真边的右手相连,我感受着她的小手,甚至发觉它很脆弱。然而在我的认知中,她是最强大及美丽的。 我问真边由宇: 「你到现在也还认为应该让大地离开这座岛吗?」 要让他离开岛,相原大地——这是指在岛外的相原大地,就必须取回失去的东西,也就是他得重新拿回讨厌妈妈的情感及害怕自身情感的心。 「那当然。」 真边由宇只是笔直地注视着前方。 「有人把不该推到大地身上的事推给他,这件事是错的啊。」 「那你要怎么做?」 「改变现实。让大地离开这座岛后,可以不再哭泣,不用再去拜托魔女。」 「你知道他的情况吗?」 「完全不知道啊。」 「那不就连办不办得到都不清楚嘛。」 「不可能办不到啦。」 她绝对不会偏倚的程度,简直让人火大。无论何时,只有真边由宇会激怒我,只有她会让我情绪激动。 「妈妈被孩子所爱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才不需要什么魔法。这不是什么理想论,只是理所当然的事啊。」 我心想这就是理想论啊。如果这世上所有的理所当然都一个不漏地被保护着,那地球上大部分的地方都是乐园了。 「也就是说你要离开这座岛?」 「嗯,首先要找出现实中的大地。」 「喔。」 我早就猜到了真边由宇的结论。 自己把自己抛弃的小孩,这种事她才不会容忍。我这个人不管做什么都不顺利,老是对事情有所误解,但唯独猜中真边由宇的想法,我有自信不会错。她太过单纯,不会违背我的期待,让我胸口发疼。 可能是这份疼痛害的,也可能是相连的手产生的温度影响,抑或是多云的夜空中找不到手枪星的缘故,我不做任何考虑地说出了没打算吐露的话。 「我早就知道了。」 这是忏悔。 原本这些话应该要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因为我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才同意你跟我一起进到灯塔之中。我决定也利用大地。」 真边终于稍微回头看我。 「利用?」 「因为听完我和魔女的对话之后,你绝对会想办法离开这座岛。」 「我本来就打算要跟七草你一起离开这座岛啊。」 「我不走。」 我有必要留在这座岛。 「你要一个人离开。」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理想。」 我有一样想守护的东西,就算舍弃其他所有一切,唯有这样东西我绝对不愿放弃。 我想让像傻瓜一样勇往直前,坚强又脆弱的理想主义者一直保持她的美丽、纯粹,没有丝毫缺陷与动摇。只要这样就够了,这点便是我全部的理想。 所以我无法容忍真边由宇出现在阶梯岛上。 这意味着她丢弃了她自己。我明白是她自己选择让自己产生缺陷,但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然而与此同时,我发觉到更令人绝望的事。 真边失去了将近三个月的记忆。而我来到这座岛已过了三个月,但我只失去了四天的记忆。 换成另一种说法来解释——真边和我失去的记忆,是从这个夏天的同一时期开始,直到我们来到阶梯岛。时间点上奇妙地一致。 而且我认得真边身上那套水手制服。那是当然的,因为直到这个夏天为止,我几乎每天都会看见。那是我所就读的高中的制服。 于是,很容易便可以想像到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会不会在三个月前,我和真边重逢了? 然后—— ——因为和她重逢,我丢弃了悲观主义的我;真边是否因为和我重逢而丢弃了理想主义的她? 没有比这个想像更可怕的事了。我——七草竟然亲手让唯一想守护的东西产生缺陷,这是绝对无法容许的事。 「我们从一开始就互相矛盾。」 真边由宇是我的英雄,是唯一一样真正美丽的事物,但我无法与她产生共鸣。她的理想的确很高贵、耀眼,但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无法与我的结论一致。我们原本就不可能走在一起。 ——所以两年前,我笑了。 我从一开始就放弃与她在一起,只希望一切能够漂亮地落幕。真边就这么完美无瑕地从我眼前离去,我对于以后能在美好回忆的装饰下过日子感到安心。 真边只要当我的手枪星就好,挂在群青色的天空中,绝对无法伸手触及。只要我相信她仍在世界的某处闪闪发亮就好,那道光不需要照射到我。光是这样就是我的救赎,我的愿望就只有这么一点,仅此而已,真的。然而…… 肯定在我们重逢之后,我又不禁许下了想要和她在一起的愿望。 说不定我们两人祈祷着相同的结果。 所以我们才只好丢弃彼此互相矛盾的部分吧。七草放弃了悲观主义,真边放弃了理想主义。 「我们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 所以我要留在岛上。 现实的我一定得确实丢弃悲观主义,好让真边能够不需要丢弃理想主义。我只能屏住气息躲藏在垃圾桶底下。 「我也早就知道了。」 真边依旧笔直地凝望前方。 「既然是我把自己丢弃了,那点原因我马上就能明白。但是世上才没有什么不应该在一起的人。」 「的确如此,所以我才会待在这里。」 为了让原本不能一同前进的两人携手前进,我把我给丢弃了,并将其视为理所当然的正常成长。 「我无法接受。」 「为什么?」 「我才不想承认,所谓成长必须舍弃什么才能前进。」 「那不过是说法上的问题,所有的成长都是抛下脆弱、错误的自己啊。」 「可是这座岛确实存在啊。」 真边直瞪着黑漆漆的山头,一回神才发觉它已经近在眉梢了。只靠仰望难以认清它的高度。 「不只是说法上的问题,被丢弃的你和我确实都在这里啊。」 「只要你不在这里,我就能接受这块地方,甚至可以声称这里是乐园。」 只要真边由宇不在。 阶梯岛位于距离不幸很遥远的地方,或许也距离幸福很远,但只要并非不幸,就能坚称自己很幸福。 真边握着我左手的手十分有力,几乎让我感到疼痛。 「我不想把七草留在这里。」 谢谢。我没有出声答覆。 「但是你必须离开这座岛。」 真边由宇不可能就这么放着相原大地不管。 比起我,追逐理想的她肯定会优先处理那个小孩的事。 我们依旧矛盾地牵着手,来到阶梯前。 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6 通往山顶的阶梯就位在校舍后面的暗处。 那是条间隔紧凑、高度参差不齐的阶梯,有些台阶是用光滑的石头砌成,有些的则很粗糙,不过每一阶都仿佛在悄悄地隐藏气息。那模样感觉不像是人造物,倒像是在偶然之中,历经漫长岁月,于风吹雨打等自然现象下诞生的东西。阶梯蜿蜒曲折,就算抬头往上看,在黑暗与树木的遮掩下也看不清楚前方。 我们手牵着手走上阶梯,窄小的阶梯让两人并排登上显得有些局促,可是我们依旧照样前进。 一路上没什么泥土或青草的味道,冬天的空气将这些气味都削弱了,给人一种清冷、干净的感觉,贴着微微出汗的肌肤十分舒服。 我们在黑暗中留意脚下,一步一步地爬上阶梯。 这动作颇有一种仪式的感觉,跟现实中的移动性质完全不同。右脚踩上下一道台阶,接着左脚又踏上了再下一道台阶。看不见阶梯的尽头,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正在往上升。尽管如此我还是往下一级台阶前进。目标朦胧不明,我也没在追求什么结果,只是不停往上爬,像在对某种浩大的对象祈求。 没有鸟儿啼叫,也没有风吹拂过来,这道阶梯上没有生物的气息。黑暗的另一头也感受不到野兽的呼吸,听不到虫声,就连一片落叶也没飘下。我曾听说鱼无法在纯水之中生存,同理可证,纯粹的寂静也会拒绝所有生物。 能够听见的就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相对地,这些声音不可思议地融入了这块地方。我们每走一步,阶梯就鼓动一下。视野很差,就有如黑暗站在前方般,树木也黑压压一片。但不可思议地我并不觉得恐怖,就连指尖也一点都感受不到不安。我们成为狭长阶梯的一部分,被温柔地包裹在里头。 我们尽可能放低音量,说着连魔女都听不到的悄悄话,聊起至今为止的回忆。我们相互逗乐,偶尔一起嗤嗤地笑了起来。就算阶梯永远延续下去,我们的回忆也不会在途中就断掉。我记得连真边本人都忘了的她的事,真边记得连我自己都忘了的我的事。结果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只是注视着她,同时我也知道真边在黑暗之中也用她那纯真的双眼看着我。那大概跟被神明注视的感觉相去不远。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因此没有必要害怕被人看穿一切。 这一切都是仪式,我再次心想。既不是要奉献给魔女,也不是要奉献给阶梯,而是为了把真边从我身边送出去,就算不神圣仍有价值的仪式。只要再稍微延迟一下告别的时刻,于这个群青色的星空下把她送回最重要的地方去就行了。 以前我也爬过这道阶梯,单独爬行时总伴随着恐惧,就好像在迎面而来的强风中压低身子前进似地,让人喘不过气。但是现在不一样,感觉完全不同。时任小姐曾说「那里是个非常隐私的地方」。不可思议地,和真边一起登上台阶后我才终于实际体会到那句话的含意。我有点紧张,胸口有些疼,两脚无声地累积了疲劳,可是现在我却感受到了极为难得的安心感。即使没有充分的理由,我仍觉得一切都能够顺利进行。 ——肯定是因为这将会是我最后一次待在真边由宇的旁边。 这点千真万确。 真边由宇是个坚强的女孩,但她愈是坚强,看起来就愈脆弱而容易受伤。这个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事物与她为敌,有时就连温柔、体贴、关爱等无可奈何的感情,也会成为她的敌人。 全世界如果都像真边由宇那样就好了,任谁都能无后顾之忧地相信着理想,没有一点混浊,十分清澈美好。能这样就太好了。但就连幸福与喜悦也会出现在与她的理想不同的地方,每当遇到这种事,我就会闷闷不乐。 真边由宇比这世界小得多,比这世界柔弱得多,就连跟这个阶梯岛比起来也微不足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真边由宇的坚强能够原封不动地保留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希望她一直完美无瑕。就算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也知道她能够保持原样活了十六年已经是一种奇迹,但我依旧不想看到真边由宇出现一点裂痕。 必须有人陪在真边由宇身边。 美丽又脆弱的她必须由人守护。 所以现实的我才会把我丢弃,认为悲观的我很碍事。但是只有一件事我绝不放弃。唯有守护真边由宇的意志与哲学这件事,是我无法放弃的。既然如此,我——垃圾桶里的我,就得把真边由宇送回现实中的我身旁,剩下的事就只能全盘托付给现实中的我了。明明托付的对像是我自己,心中却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胸口有点痛。但这是我能想像得到的最佳结果。 月亮从云层缝隙间稍微露出脸来,借着月光可以看出雾气相当浓。漆黑的黑暗笼罩着阶梯岛,身边则飘荡着白色的晦暗。我们连彼此的脸庞都看不清楚,我只感觉得到她的掌心。冰冷的手,温暖的手,真边由宇的温度。 我用力握住这份热度,这时两人的漫谈回忆突然中断,当然不是因为话题说尽了,只是有些时候沉默远比言语还要滔滔雄辩。 揪住胸口的沉默过后,传来了真边的声音。 「来订个约定吧,七草。」 两年前也曾听过这句话,但这次的威力完全不一样,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信。很清晰,丝毫没有一点颤抖,就像不透露情感的远方星星传来的光芒,直接了当。 「我们一定会重逢。」 这口吻听不出来是约定,倒像是把决定告诉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点头答应她的话。也许从两年前起,我就一直这么期望着,从未中断过。 但我当然摇了摇头。在夜里的黑暗与浓雾包围中,她一定看不到我的模样,不过我知道她还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做个约定吧,真边。」 偶然相遇的我们能够偶然在一起的时间,就到此为止了。 「我们要一直维持原本的样子喔。」 其实我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反正我个人没有什么必须守护的地方。只要能够让真边由宇保留住她原本的样貌,我甚至可以远离她。 没有听到答覆。 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她的温度突然从我掌心消失,这变化仿佛让夜晚变得更加黑暗。世界失去了她那份光芒,由群青坠往黑暗。明明一直牵着手,真边由宇却突然没有跟上来。 我停下脚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一个人轻轻地握住自己的左手。我还有很多话想对真边说,这段阶梯显然不够长。不过我真正想传达的讯息已经都传达给她了,所以虽然我没什么自觉,但我应该是笑了。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那片星空,不自觉地想哭。真边由宇已经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去了,我再也找不着那道光辉。这样就够了,这是最好的结果,可是胸口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痛楚。我摇摇头,好忘记那片夜空。「消失吧,群青。」我低声道。让我待在黑暗之中就好,高贵的光芒没有必要照亮我。 眼前的阶梯依旧往上延伸。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我没有流泪。在那之后,我就这样握着左手,独自一人往上爬。 我知道在这上头会发生什么事。 * 九月底左右,我曾经爬上阶梯。 朝着魔女居住的山顶往上爬时会发生什么事,我大概有所耳闻。阶梯永远都走不完,最后视野会被浓雾遮蔽,睡魔跟着上门。等醒过来时,人已经回到阶梯的起点。虽然是个很难轻易相信的传闻,但我也发生了几乎相同的情形。 我的经历中只有一件事是传闻中没提到的。 浓雾掩蔽视线之后,雾气之中出现了人影,那并不是魔女。当我发觉那个身影时,我确定了阶梯岛的构造。 阶梯岛是被自己丢弃的人们的岛。我们被集中在阶梯的下方,无法从该处移动,也无法成长,只能待在停滞的平稳中打盹。 既然如此,登上阶梯后会遇见的人是谁,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我在阶梯上遇见了我自己。 那个抛下我、于现实中稍微有点成长的七草。然后我们简短做了个交谈,内容完全是在鸡同鸭讲。 这件事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我没有事想问他,也没有话想传达给他。我只说了,尽管我们是一个人被拆成两个个体,但这种事就别太在意,各自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吧。我对我自己没有太大的兴趣,就对方来看也是一样。他似乎以为在这条阶梯上发生的事,不过是无聊的梦境之一。 所以当时我们只是偶遇然后道别,跟在路上擦肩而过没什么两样。 但今晚不一样。 我有话要交代我自己。 * 我已经记不得我究竟爬了多少台阶。 真边由宇消失后的阶梯就像水几乎快满溢出来的水槽,沉默一处不漏地完整淹没我。莫名地,连我的脚步声都听不见,这样的沉默根本谈不上诗意。 不知是传闻中的睡意袭来,还是压迫全身的疲劳所致,我的意识笼上了一层薄雾。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我甚至怀疑起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就如同默默待在巨大机械中的某个角落,不停转动的齿轮一样,我感觉自己正从意识里脱离。 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爬着台阶,霎时间,雾散了。阶梯毫无预警地在月光下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我停下脚步,将视线往上抬,依然看不到山顶。 不过在前方七、八阶,站着一脸无聊的我。 我慢慢地走上阶梯,接近那个七草。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还记得吗?」 他看似不满地歪着头回想。 「大概两个月前,我似乎也做过同样的梦。」 「那就好。」 「那就好?」 「没什么。」 至少这下可以确定,这不是最糟的情况,我能够把话传达给现实的我。 「这里并不是梦境,虽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还是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 「我不会向你解释,反正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总之你要去找出一个名叫相原大地的男孩。」 我单方面地把必要的事情告诉他——大地是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虽然不清楚详情,但他的家庭环境似乎有些问题。我还告诉了他地址,那是在夜晚的路上初次遇到大地时,向他问来的情报。 「你一定要保护大地。」 现实的我皱起眉头。 「为什么?我不懂你的用意。」 「是真边由宇这么希望的。」 我伸指戳向现实的我的胸口。 「听好了,要由你提出来,邀她一起去见大地。」 「莫名其妙,你好好说明情况啦。」 「就算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你怎么知道?」 「我自己的事,我怎么可能不清楚。」 其实我并不清楚。我根本不了解我自己。 但有件事我可以确定。不顾自己的声调因激动而提高,我说: 「你伤害了真边。」 既然真边会来到这座岛,就代表肯定是那么一回事。七草伤害了真边由宇。这家伙——我做了绝对不可原谅的事。 「你有自觉吗?」 我在询问的同时握紧了拳头,如果他摇头,我打算揍下去。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起了想揍人的念头。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好一阵子。 然后缓缓地点点头。 「我心里有数。」 这种说法令人不快,我扯住他的衣襟。 「不准再重蹈覆辙。」 他轻声地笑了。 「不敢相信这是我会说的话。」 「没错,就是说啊,不要让我说些不像我的话,这么一来,我都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被丢弃的了。」 我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最后,我朝着他再重复了一遍大地的名字与地址。剩下的就只有祈祷了,后续的事我无法干涉,只能相信回到现实的真边由宇还有现实中的我能够顺利完成这件事。 我放开他的衣襟,打算就这么转身走下阶梯。 但是在我那么做之前,他叫住我。 「我隐约明白了,你是被我丢弃的我吧。」 「你还记得?」 「我记得和魔女见面的事,那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 「无所谓啊。」 「不能这么说。我已经不再像你这么自虐了,开始会为自己着想。为什么理应被丢弃的我会出现在我面前呢?」 「谁知道。魔女会使用魔法,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嗯,说得也是。那为什么你会这么生气呢?」 「你问我为什么?」 那还用说,会让我烦躁的事情,在这世界上就只有一样。 「真边由宇也跟魔女见面了。」 我一说完,现实中的我脸色不免有些僵硬。 「然后呢?」 「我又受到牵连,背负了额外的麻烦,相当罕见地奔波了一番。不过,明天早上她应该就会回到原本的地方,恢复原本的样子了。」 真边现在应该也与现实中的真边见到面了。我虽然无法想像丢开理想主义而成长的真边是个怎么样的人,但一定没问题的。她身上有道名为相原大地的魔法咒语,即便缺了一角,我也不认为那个真边会彻底改变到连小学二年级的小孩都置之不理。真边肯定会找回原本的自己。 然而现实的我却偏头纳闷。 「会这么顺利吗?」 「什么意思?」 「不知道啦,只是我的计划从来没有顺利成功的前例。」 我哑口无言。 我想反驳,却开不了口。 我感到不知所措。无论何时我总是以失败为前提来拟订计划,老是认为事情的发展不可能如我所愿。 然而,为什么?这一次我偏偏无法确切地想像出失败的可能性。 现实的我似乎感到有趣地笑了。 「你露出了相当意外的表情呢。」 的确如此。 为什么我能相信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呢? 「你真的不懂吗?」 「嗯,不明白。」 完全不明白。 「道理很简单啊。换句话说,当一切都照你的预定进行,就意味着失败。真边从你身边消失时让你伤心得不得了吧,所以你才会轻易地就相信事情会很顺利。」 你是个放弃幸福,放弃到毫无自觉的悲观主义者。现实的我这么说。 ——真的吗? 我无法好好地理清思绪。 我觉得他说的话完全不对,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句句属实。 ——怎样都无所谓了。 不管是对是错都不要紧,我对我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胸口好痛,但我才不管我身上的疼痛。 现实的我收起笑容。 「那你自己又怎样?」 「嗯?」 「被我丢弃,你怎么想?」 「没什么,很平常啊。」 「很平常?」 「我活得好好的啊,就跟以前一样。」 建立了不冷不热的人际关系,没有大幸也没有不幸地活着。只要真边由宇不在,我的日常生活就很平稳。 「那就好。」现实的我说。 他的眼神看起来像在俯视我,这点让我不悦。 「啊,不过有一个地方有变化。」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起意说出这种谎。 也许是为了对现实的我做出一点小反抗,也或许只是无意义的逞强。 「我稍微有点喜欢自己了。」 无论如何,就算是谎言,那也是我在几秒钟前想都没想过的一句话。或许我在阶梯岛上真的有了什么改变。就算依旧消极,也还是有一点点、微乎其微的改变。救赎也好,并非救赎的事物也好,一切都能在阶梯上找到。 我没有向他道别,就这么转过身。 然后我想起他刚才那像是困扰又像是疑惑的表情,微微地笑了。 终章 当我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学校校舍的后方。 我呆坐在狭窄的阶梯上,看来我似乎是睡着了,虽然想不起是何时进入梦乡的,不过现在也没心情对这些事一一感到吃惊了。 我在这个台阶上待了多久呢?仰望天空,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是晴空万里。悬挂着硕大月亮、无数星辰闪耀的夜空,在阶梯岛上并不少见,但仍是个戏剧化的夜晚。生活在这座岛上的都是被丢弃的人,真边由宇已经不在了。就算如此,晴朗的夜里依旧有满天星斗在闪烁。 我还是找不到手枪星。也不知道那颗星是否在我的视野范围内。我非常疲惫,肚子也很饿,偏偏今晚还相当寒冷。 可是我还是无意站起来,只是望着星空打发时间。心情就像在挑战人不在这里而是在别处的现实中的我,想跟他一决胜负。 ——竟然说真边由宇从这座岛消失,对我来说就是失败? 才没有这种事,我这么相信着。 这的确是我渴求的目标,是全力争取后的幸福结果。因为你看,今晚的星空是如此灿烂。只不过我的胸口还留着鲜明的痛楚,让我什么都分辨不清了。 阶梯岛的夜晚很安静。 不过跟先前比起来,似乎热闹了几分。 草丛之中有秋虫在鸣叫,也能听得到风吹树摇的声音。每一样都很真实,这里就是我的现实。无论阶梯岛是个怎样的地方,我们是因为什么悲剧性的演变而来到这地方,这里都是我们的容身之处。我想我一定不会再爬上阶梯了。 至少阶梯岛位于与不幸相距遥远的地方。 这里自有属于它的日常,自有属于它的恋爱和友情,自有属于它的幸福。就算真边由宇不在,但活下去所需要的东西这里全都准备齐全,所以——没错,我可以坚称自己是幸福的。 夹带着冬天气味的空气渐渐夺走体温,让身体阵阵颤抖,我开始对寒冷有所自觉。还未到无法忍耐的程度,不过也没必要勉强忍耐,我任意中断我擅自开始的比赛,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明天得去洗掉涂鸦,能洗得干净不留痕迹吗?或许有什么好办法,趁今晚搜寻一下吧。 我朝着鸦雀无声的操场迈出步伐。就在这时候—— 我听到她的声音。 「七草。」 我的嘴角不禁上扬。 果然,我还是输了比赛。 * 「我很惊讶。居然还有另一个我。」真边由宇说。 她露出宛如星空的夸张笑容。 「那就是把我舍弃的我吧。她一直弄不懂我想表达的意思,让我有点头痛。明明得交代的事情多得很,不知道她有没有真的理解。我的记忆力不像七草那么好,应该让她做个笔记才对。总之为了不被七草抛下,我急急忙忙地把一大段话交代完就赶回来。虽然差点来不及,但幸好还是赶上了。」 真边说完这些后,安心地吐出一口气。她的声量比平常大了点,也比平常多了些起伏,似乎是受到时间催促,也似乎处于混乱之中。 我还无法完整接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真边会站在我眼前,跟我说话呢?我希望她循序渐进地跟我说明一下。 我好不容易说出了一句反骏的话。 「我才没有把你抛下。」 她微微歪着头。 「可是我总是为了不被你抛下而匆匆忙忙的。」 「每次都是你率先往前跑,然后我才追赶在后吧?」 「是吗?但是你现在不就打算一个人回去吗?」 「那是因为——」 因为我以为不会再与你相见了。 我叹了口气。 「你到底为何会在这里?」 「我们不是约好了,会再见面的。」 「我并没有同意。」 「嗯,是我擅自决定的。我来遵守自己订下的约定,应该没关系吧。」 「大地的事要怎么办啊?」 「当然会让他幸福啊。可是我也不想放七草一个人。」 「考虑一下优先顺序吧。」 「我倒不觉得这是谁先谁后的问题。放心吧,因为我已经见到了另一个我。」 她在笑,大胆又坦然。 「因为有两个我,所以两边都选择,这样一来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一瞬间,我突然无法思考任何事。 但冷静想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真边由宇是理想主义者,不喜欢舍弃其中一方的想法。既然两者都能选,她就会两边都选。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我不擅长想像自己的幸福。 我不禁叹气。 「所以你把现实的大地的事全都推给现实的你了?」 「嗯,反正拜托的对象是我,而且另一边似乎也有七草在。好不容易两个人在一起了,没必要再变回孤单一人吧。」 我会在这里照顾大地,直到另一边都准备妥当喔。真边说。 我扶着额头,这个结论的确是最适合的解决方式。如果排除我想送她离开这座小岛的心愿的话。 真边收起笑脸。 「七草觉得我不要回来才好吗?」 真是的,这是什么问题啊。 只要她在身边,我总是得承担多余的辛苦。幸福与不幸,被逼近到我唾手可得的地方。 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当然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高兴得不得了,高兴到连担心她会有所缺陷的恐惧都忘了。 我以为真边会笑,但她没有,只是用一本正经的眼神紧盯着我瞧。 「太好了,其实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所以不管怎样都得回到这里。虽然我不喜欢为事情定订先后顺序,但那大概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让你不能容忍?」 「关于你和我啊。」 真边向我走近一步。 影子的位置改变,月光下,我发觉她的脸颊微微泛起潮红。 「我不愿相信我们两个一直待在一起,事情就无法顺利。那样简直就像在否定我们至今为止的幸福。我会证明现实世界的我们是错的!」 她的话声暂时中断,世界因而屏住了呼吸。 月光只照耀着她,仿佛她是宇宙的中心。 她依旧红着脸,直直地注视我。缓缓开口发出的声音,就像好不容易从遥远的星星将光芒投递到我身边般,渺小、柔弱、不安定地颤抖着。 「所以拜托你。如果不嫌麻烦的话,请助我一臂之力。」 她说出这话的声音,听起来跟两年前听到的哭声很相似。 但又毫无疑问地截然不同。 真边由宇伸出手,而我握住了那只手。 这则故事在无可奈何下,自与她相遇的那一刻开始了。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肥王 扫图:naztar(lkid:wdr550) 录入:化物语 修图:黑羽 时至今日,我偶尔还是会想起有关英雄的事。 腰上系着变身腰带,使用无敌的肉体与闪闪发亮的必杀技,与企图征服世界的坏人们战斗的那些英雄。 虽然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但就算是我,小时候似乎也曾憧憬着英雄。 以前,我曾在抽屉的深处发现幼稚园的毕业相簿,并一时兴起翻了起来。相簿中乘载着未来的梦想,我愉快地望着那一列列非现实的话语。然而在我自己的栏位上,竟写着当时电视上放映的战队英雄的名字。我对此感到相当震惊。 虽然那时还很年幼,但我竟然曾想成为英雄,让人有些难以置信。如果说是因为我没有半个像样的梦想,只好仿照朋友的回答直接抄上去,倒还比较有说服力。 不过,当时在我的玩具箱中,确实收着那名英雄的变身道具。不论再怎么难以相信,我似乎真的有过认真憧憬英雄的时期。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放弃成为英雄的呢? 是知道了变身英雄只存在于电视中以后吗?还是领悟到世间的正义与邪恶是种相对的概念,会随着观点不同而翻转的时候呢?或是更单纯地,察觉到比起英雄游戏,玩乐高更符合我个性的时候? 我很想问问某个儿时曾憧憬英雄的大人:「你是什么时候放弃成为英雄的呢?」 但是,我至今从来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相对的,我曾试着如此询问过—— 「你想成为英雄吗?」 对象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当你看到有人做出违反规矩的事时——什么都可以,比如把空罐丢在路边,或是从旁插进电车队伍——心头总会冒出一种健全的情感。那是一种称不上是存在于每个角落,却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的情感。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仿佛那股情感生出了手脚,然后化作了人形一般——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真边由宇。 她露出愕然的表情,歪着头说:「英雄?」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怎样才能成为英雄?」 她既不能变身,也不会使用必杀技。别说是和邪恶的怪人战斗,就连和同年龄的男孩子打架都会轻易输掉。 即使如此,这依然是一则关于英雄的故事。 一个没有任何力量,也绝不会有人声援的英雄的故事。 * 那个冬天,阶梯岛发生了一起大事件。 说是大事件一点也不为过。 人们陷入混乱,内心被不安所压垮,并沉浸于悲叹之中。到处都有人抱头叹息、踢飞垃圾桶、迁怒似地唱着歌、举行没有希望的对策会议,或是喝得酩酊大醉、辗转难眠。 话虽如此,这当然也不表示有隶属邪恶秘密组织的怪人们正到处发狂、做尽坏事。事件的全貌是这样的—— ——网路购物的包裹没办法送到阶梯岛了。 为了表达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悲剧,首先得针对我们所居住的这座岛说明一下。 阶梯岛是个七平方公里左右的小岛,大约有两千人住在上面。 岛上的日常生活很平凡。学生们到学校去上学,大人们则以捕鱼、耕田或经营小店面为业。或许是因为周遭都是认识的人,几乎不曾发生过什么犯罪事件。居民之中有很多怪人,但都各自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每天悠悠哉哉地生活着。 在岛上生活的人们,有一个共通点。 那就是,我们都是「被舍弃的人」。就像把破洞的袜子、印坏的影印纸,或不需要的玩具扔到垃圾桶里一样。我们被舍弃,然后来到了阶梯岛。 那么,我们到底是被谁舍弃了呢? 知道答案的人并不多。但我不打算装模作样,所以就继续说下去吧。我们是被自己所舍弃的。 这既不是比喻,也不是假说。 人的成长过程与其说是获得,恐怕更接近废弃吧。易怒的自己、马上就消沉的自己、怠惰的自己、拥有日常生活中所不需要的缺点的自己……如果能轻易地将这样的自己舍弃,肯定非常方便又幸福。不过那始终是对舍弃的那方来说。 我们就是像这样被舍弃的——「自己所不需要的部分」。 或许有点难以理解,但总之,也只能先这样接受了。不论听起来多么像是幻想,这对我们来说就是现实。 被自己所舍弃、充满缺点的我们,在和平的阶梯岛上随心所欲地生活着。就像生存竞争上存在缺陷的加拉巴哥群岛的动物们,多亏和天敌隔离开来,才能无所畏惧地生活一样。 那么,为什么人们可以舍弃自己呢?又或者,为什么会存在阶梯岛这种地方呢? 理由非常简单而草率。 ——因为魔女使用了魔法。 阶梯岛是由魔女所管理的。 又或者这座岛本身,就是魔女所创造出来的也不一定。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魔女说,要有阶梯岛,就有了阶梯岛。虽然不知道实情是如何,但恐怕是这种感觉吧。 虽然不曾听说魔女在人们面前现身,但是大多数居民都相信魔女实际存在。尽管大家只是半信半疑,但起码有一半是相信的。 我移居到阶梯岛才仅仅四个月左右,但现在也几乎完全接受魔女的存在了。至少我确信,有某个拥有魔法般超凡力量的人正管理着这座岛。否则的话,我便无法接受这座奇妙之岛的存在了。 阶梯岛实在是个设定周全的造景庭园。在这座狭小的岛上,有着完善的生命线。经由每周驶来一次的船,使经济不会停滞而得以运转。生活上没有任何不方便之处。 然后,我们是不被允许与阶梯岛外面联络的。既没有桥,也没有渡船。虽然有渔船,但如果打算离开岛的话,就会返回原地。电话没有连接到岛之外的地方,也无法从这里传送邮件。 这若不是魔法,就只可能是特殊的梦境,或电脑中的假想空间了。不论如何,我只能设法想出这种非现实的理由而已。而管理着这个非现实的某人,即名为魔女。 我们在不知不觉间被丢到阶梯岛上,被迫在这里生活。但是,却很少听见不满的声音。 理由很单纯,因为岛上的生活很舒适。 在狭小范围中形成的阶梯岛被完全隔离,很少让人产生不安的感觉。 对升学的不安、对找工作的不安、对将来的不安等等,在这里完全不存在。虽然很难实现远大的梦想,但只要待在这座岛上,就能保障最低限度的生活品质。 所以我们都接受了这座特殊岛上的平凡日常生活。 但是,这可能也差不多要成为过去式了。 在阶梯岛上生活的我们,就算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也不能出岛去购物。虽然岛上有几间商店,商品种类却称不上丰富,一直以来居民们都是仰赖网路购物。举凡游戏、衣服、日常生活用品,在意品牌的人甚至连矿泉水都会用网购来买,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不知道阶梯岛位于何方,但网购的商品总是会送达——直到最近为止。 这个颠覆我们常识的问题,是发生在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五的那天。 * 那封邮件正好是在晚上九点时同时寄达的。 发信人是所有网路购物的网站,这件事本身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之前只要利用网购,就会收到以结帐完成为主旨的邮件——虽然无法从岛上传送邮件,但能收到从别的地方寄来的信——这让人无法理解,但也只能接受。 问题在于信的内容。 信上用官方式的敬语写着,因为运送出了状况,因此商品取消出货。一封邮件的单方面通知,便让阶梯岛的物流系统崩溃了。 一直以来,网购的商品总是会统一在每个礼拜六用船送达。寄给个人的纸箱会和餐厅或商店的货品一起送达,纸箱在港口堆积如山的景象可说是稀松平常。 读信的时候,我所预想的最坏状况是:堆着物资的那艘船也许不会来了。如果真是如此,阶梯岛将完全无法维持下去。非但不能取得衣服或清洁剂等日常生活必要的用品,就连丙烷瓦斯也是由船送达的。食物也一样,阶梯岛难以称得上能自给自足。岛上大多数渔夫应该也是从外界取得道具的,要让船启动也需要燃料。 于是,虽然我没能力解决这个问题,但隔天星期六,我还是去了以往船会抵达的港□。或许是因为有很多人同样感到不安吧,港口聚集了大量的人潮。要是大家的表情不是面露忧色,现场简直就像是场祭典。 值得庆幸的是,船按照预定来了。 接着船卸下了食品及商店的商品,但果然没有寄给个人的纸箱。 当然,人们都上前质问船务人员。不过对方只是不断重复同样的回答:「我们没有听说详细情形。」让人完全搞不清楚具体状况。最后,我们甚至无法从网路连线到购物网站了。 这就是现状。是阶梯岛当前面临的问题。 * 新的一周开始了。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一。 在放学后的教室中,我和四个朋友面对面坐在一起。期末考结束,结业式就近在眼前,我们的话题当然围绕在无法送达的网购上。 斜着椅子摇来摇去的佐佐冈,没好气地说: 「这太奇怪了吧。上礼拜为止都还能送到的,为什么突然就不行了啊?」 他似乎是在气自己拿不到刚发售的游戏。那是款家喻户晓的rpg系列大作的最新作品,他本来还满怀期待,因此让人有些同情。 班长——名为水谷的少女,脸上浮出一抹困扰的笑容。 「应该只是暂时出了问题吧。稍微忍耐一下,或许很快就会送到的。」 这么说来,第三学期她还会继续当班长吗?之前一直都是用班长来称呼她,事到如今突然叫她「水谷同学」,总觉得有些奇怪。 佐佐冈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游戏是会随着时间劣化的。」 「为什么,资料不是都一样吗?」 「虽然资料一样,但我的感觉会改变。如果是历史名作,的确是可以重新再玩。可是啊,『最新作』是『最新的』,这件事是很重要的。就像草莓蛋糕上的草莓一样。就算鲜奶油和海绵蛋糕的味道一样,但上面缺了草莓的话,魅力就会急遽减少,对吧?」 虽然是个有点莫名其妙的比喻,却意外地有说服力,班长只好沉默以对。 我从旁插入话题。 「不能用下载的方式买吗?」 佐佐冈摇摇头。 「不能买。我没有信用卡,这座岛上也没有卖电子货币。而且啊,我是属于喜欢实体包装的类型。翻开纸本说明书的感觉不是很开心吗?看着印在上面的小照片,就会延伸出无限的想像空间。但是最近,有时就算买了盒装版,内附的也是电子版的说明书——」 佐佐冈轻易地就转移了话题,这么看来他受到的打击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大。他针对说明书的魅力高谈阔论着,我则是左耳进右耳出。就在这时,一个人默默沉思的真边由宇,面带疑惑地看着我。 「岛上的店里买不到游戏软体吗?」 「岛民的人数还没多到能让人靠经营游戏店维持生计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商店不是还能正常进货吗?那么,只要透过商店下订的话不就能送到了吗?」 「好像没办法那样做。某种程度上,能进货的商品种类是受到限制的,有专用的订货单。」 话虽如此,部分有志之士聚在一起举行的对策会议上,似乎也有提出活用商店的方案。 有些人一直以来都是靠网购解决大部分的日用品需求。要是他们全都流往商店消费的话,照商店以往的进货量是不足以应付的。话说回来,因为现状使得商店不用面对价格竞争,所以也令人担心会有不当涨价的情形——宿舍的舍监是这么说的。虽然我认为在这座狭小的岛上传出不好谣言的商贩很难生存,但还是希望能尽量和平地达成共识。 「发生了什么事吧。」 真边喃喃说道。 「不管哪个网站都没办法使用,这果然很奇怪。大家利用的业者、运送的管道应该都各自不同吧。既然所有人的东西都没办法送到,我想除了那艘船以外没有别的原因了。」 但是,船确实来到了港口。 应该有个完全不同的理由才对。比起物理上的问题,我总觉得是更根本的规则被改变了。然后,能做到那种事的,就只有在这座岛上的魔女而已。 不过,这点也让我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至今为止,魔女都给人一种温柔管理着岛,好让居民不会感到不满的印象。那为什么现在突然这么做?看不透她的意图。难道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内情? 当我陷入深思时,有股微小的力量戳了一下我的肩膀。是堀。 堀今天还没开口说一句话。她一直都是这样,对说话抱着极度的恐惧。我不知道理由,也不打算特地去问她。谁都不想针对自己的缺点从头到尾说明一遍吧。 她指着黑板上方的圆形时钟。就快到下午五点了,老师说过要在五点前离开教室。 「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拿起书包,从木头与铁组成的老旧椅子上起身。 「七草。」当我走出教室时,真边小声地叫了我的名字。 「接下来要怎么办?」 「怎么办?你指什么?」 「网购的事呀。要怎么做才能解决?」 那种事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我想只能暂时忍耐一下吧,就像班长说的那样。」 因为个性的关系,我看待事情的角度总是不太乐观。虽说如此,我也想不出具体的对策。只能期待时间可以解决一切了。 * 但是—— 我们迎来了第二学期的结业式,下一个星期六也来访了,网购网站却依然无法使用。 网购商品无法送达的第二个星期六——十二月二十四日。 别说圣诞老人,连亚马逊的货物都没有送来的圣诞夜里,真边由宇决定找出技术高超的骇客。佐佐冈为了得到小提琴的e弦、班长为了寻找礼物、某个邮差为了寄送被大量投递的圣诞卡,各自在阶梯岛奔走着。 然后那个晚上,我和魔女会面了。 差点忘了说,这是关于一名英雄的故事,同时也是关于一名魔女的故事。恐怕不会得到任何声援的英雄,与肯定打算拯救某人的魔女的故事。 第一话 每个人都在拼命寻找着什么 1 七草 二十四日之前发生的事 我从没遇过比真边由宇更单纯的人。 这里所指的单纯,和一般的意思有些不同,并非是说她容易受骗,或感情容易激烈起伏。确实,要欺骗她并不困难。且一旦她陷入激烈的情绪中,谁都拿她没辙。但我想说的并不是这种事。我从来不曾遇过像真边由宇这般,毫无混色的人。 一般来说,我认为所谓的人心是混色的。若说热情是红色,而冷静是蓝色的话,不论是谁都应该是紫色的。当然有些人的紫是偏红、有些人则是偏蓝。也有些人的颜色深浅不均。虽然有各式各样的配色,但每个人都是混色。 可是真边由宇不同。 她单纯到仿佛用单一颜色就能表现出内心的想法。 例如现在,网路购物无法送达阶梯岛。 面对这个问题,人心会产生许许多多的感情。愤怒、烦闷、不安、恐惧、焦躁、悲怆、亢奋——各种不同的感情以各自不同的强度到处宣泄着,多少会产生一些混乱吧。 但是,真边由宇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好了,来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吧。 就只有这样。 用帅气一点的说法来解释的话,就是她的心中只存在希望。不过,可能连她本人都没有自觉也说不定。不知道失望是什么的话,也就无法理解希望。 所以,她当然也打算要解决网购的问题。 一如往常,她毫不犹豫地便下了这个决定。 「我听说是骇客做的好事。」 真边用正经的表情如此说道。 那是十二月二十二日结业式之后发生的事,当时我和她并肩坐在回家路上的摊贩里吃着拉面。 「骇客?」 「嗯,技术高超的骇客。」 「他骇进网站把所有网购商品都取消了吗?」 「根据传言,是这样没错。」 「哦~」 我吸起浸在传统酱油味汤头里的面条,同时非常肯定最适合拉面的高汤果然还是小鱼干高汤。接着,我将意识从冒着蒸气的碗转回真边身上。 「你相信那种说法吗?」 「总之,若无法证明没有骇客的话,就不能否定吧。」 「这种说法,大多被称为『魔鬼的证明』。」 比如说,假设你想证明有白色乌鸦存在的话,只要把一只白色乌鸦带来就行了。但是假设你想证明白色乌鸦不存在,就非得把世界上所有的乌鸦全都调查一遍才行。根本是非现实的做法。 真边把鱼板送进嘴里,点了点头。 「但是那个骇客似乎就在阶梯岛里喔。只要从两千人里找出来就行了,还算轻松吧?」 「我可不觉得轻松。」 我一边犹豫着何时吃掉水煮蛋,一边茫然地问: 「为什么技术高超的骇客会待在阶梯岛?」 「似乎是做了什么坏事而被某人追赶,然后逃进了这座岛上。」 「好模糊的故事。」 「但是,我对『逃进来』这件事有些在意。」 「为什么?」 「我们所有人,都不是凭自己的意志来到岛上的吧?」 「应该吧。」 阶梯岛的居民们都丧失了来到岛之前的记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阶梯岛,就这样不知不觉迷失在这座岛上。 「但是骇客是凭着自己的意志逃到岛上的。搞不好他比我们更清楚这座岛的事。」 「确实有这种可能性。」 真边正在寻找从阶梯岛与外界联系的方法。她无法接受被擅自带到岛上后,就这样无法回到原来的地方。并不是她本身想要离开这座岛,她认为是整个事态的结构问题。 「总之,我要寻找骇客,你要帮忙吗?」 受到直接邀约的我点了点头。 「可以啊。我寒假也没什么计划。」 连圣诞夜都很闲。照这样下去,我大概会和同宿舍的佐佐冈他们无所事事地度过吧。 说句真心话,我想找出魔女。 能够使网路购物停摆的,应该只有管理这座岛的魔女而已吧。如果是魔女使网购停摆的,那她应该是有什么意图才对。我并不是想一一揭发别人的理由或意图,但不能使用网购果然还是很不方便。再加上我最近也有些个人的烦恼,所以才觉得趁这机会试着认真寻找魔女也不错。 另一方面,我对放着真边不管也感到有些不放心。她动不动就会乱来,而且是个容易树敌的女孩子——即使她本人没有那个意思。虽然这不表示我能起什么作用,但比起强忍不安独自寻找魔女,和真边一起寻找不知去向的骇客还比较轻松。 「你打算怎么寻找骇客?」 「我还在想。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交给你想吧。要是有我能帮忙的事就说。」 「嗯。那果然只好去打听了。」 「向谁打听?」 「既然是传言,那应该有出处吧?岛上的某个人肯定知道骇客的事。」 「原来如此。」 幸好她提出的是理性的方法。不过,我们既不知道骇客在哪里,就连对方是否真的存在都不晓得。这种状况之下,她也不可能突然冲进人家家里揍人吧。 「我放心了,我还以为你会更生气的。」 「生气?」 「对那个使网购停摆、不知道是骇客还是什么的人生气啊。真边你只要一血气上涌,我可是完全没辙。」 就像一个宛如牛那么大的老鼠炮到处大闹一般。烟火啪叽啪叽地乱窜,于是我就得拿着灭火器四处奔走。 「我倒觉得七草你生气起来比较恐怖。」 「怎么可能。像我这么温和的高中生可不多见。」 虽然我说的是真心话,但真边却轻轻歪着头,然后吸了一口面。 「真边,头发要沾到汤了。」 我提醒她,于是她将极度细腻的黑色直发撩了起来。要说真边由宇身上有什么纤细的地方,就只有发质而已。 「你没有带发圈吗?」 「嗯。我要不要干脆剪成短发呢?」 「我觉得你比较适合长发。」 总之就这样,我开始和真边一起寻找技术高超的骇客了。 * 但是我的行程,可不是只有寻找骇客而已。那一天,还有另外两个预定计划出乎意料地插进来。 其中一个是来自佐佐冈。正好在我回到宿舍的时候,他发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从楼梯上冲了下来。 看到我的瞬间,佐佐冈大喊一声: 「你有小提琴吗?」 ——小提琴? 我摇摇头。 「我连响板都没有呢。」 「只有弦也可以,e弦。最好是oliv这个牌子的。」 「一般来说不会单只有弦吧。」 我连e弦是细弦还是粗弦都不知道。 「佐佐冈你有在拉小提琴啊?」 「不是我啦。有人的弦断了。」 「那可真糟。」 岛上可没有什么乐器行。现在无法使用网购,光是取得小提琴的一根弦都很困难。 「非常糟。帮我找找啦,你很擅长这种事吧?」 「一点都不擅长。不过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帮忙。」 「时间紧迫啊。圣诞夜那天好像有演奏会的样子。」 很棘手呢,圣诞夜就在两天后了。 「没办法延后几天吗?」 「不可能吧,圣诞夜耶。」 「新年宴会的时候再演奏不是也可以吗?」 「新年不都是弹琴吗?小提琴还是要在圣诞夜演奏吧。」 话虽如此,他要我在这座岛上找到小提琴弦,但我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可能办到。我认识会弹吉他的人,却想不出谁有在拉小提琴。 「我会找找看的。但是我有点忙,还得去找骇客。」 「骇客?」 「你不知道吗?有传言说网购没办法送来都是因为骇客。」 「哦,好像是有听说过。但是现在小提琴的事比较重要。」 如果能解决网购的事,小提琴弦也能轻易拿到手了。虽说如此,恐怕也赶不上后天的圣诞夜吧。 ——这座岛上,有谁可能拥有小提琴的弦? 当我陷入深思时,背后传来了一声「我回来了」。 是宿舍的舍监——名为春哥的二十岁出头的男性。他左手抱着纸袋,右手牵着大地。据我所知,大地是这座岛上唯一的小学生。 「那就拜托你了。」 佐佐冈丢下这句话,然后奔向了玄关。他大声地喊:「春哥,你有小提琴吗?」 我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回到了房间。 第三个预定计划,是来自班长。 晚上,我在宿舍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我有点吃惊,会打电话到这间宿舍来的女孩子,至今就只有真边而已。 「我有件事想恳请七草同学你帮忙。」 班长这么说。 「什么事?」 我淡淡地回应。 我转学到这个岛上的学校之后——虽然我对这个说法是否正确不是很有自信,但总之我从九月便开始到柏原第二高级中学上学,也受到了她很多照顾。她是个很善于照顾别人的少女,让人难以拒绝她拜托的事。 「其实,我想请你帮我找圣诞节礼物。」 「可以啊。要给谁的?」 既然会来找我商量,对方应该是男生吧。不过我想错了。 「是给真边同学的。因为我和她还不算很熟……」 真边由宇来到阶梯岛,不过是一个月前左右的事。但是我从小学到国中中途为止都和她上同一间学校,关系很好。国中二年级的夏天她转学之后,我本以为再也不会和她见面了。不过因缘际会之下又再度在阶梯岛相会,现在我们的感情也很好。 「真边的话,只要给她小孩子喜欢的糖果,她就会很开心的。」 给她巧克力和饼干应该就行了吧。要不然就是眼睛会发光的机器人,或声控跳舞花。这种加了奇妙机关的玩具她也很喜欢。基本上只要当作是选给小学低年级男生的礼物就不会错了。 「我想更认真地选,希望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和她加深感情。」 「我想真边已经觉得她和班长感情很好了。」 「是这样吗?我有时还是会感觉到隔阂。」 「她就是那种人,不擅长表现自己的感情。」 「不过她和七草同学你讲话的时候,感觉还是不一样。」 「毕竟我和她认识很久了嘛。」 单纯用时间构筑而成的人际关系还是存在的吧。 至少,我和真边并没有特别合得来,个性和价值观也大相迳庭。我们会两个人一起行动只是偶然而已。要是过去有哪个环节错位的话,我们可能甚至不会看对方一眼。 「总而言之,选不出适合真边同学的礼物,让我感到很烦恼。」 她说她想去店里晃晃,问我可不可以陪她去。 「可以啊。什么时候?」 既然是圣诞节礼物,时间应该不多了。 「我想在后天晚上的圣诞派对上交给她,在那之前要挑好。」 「原来有派对啊。」 原来如此,看来真边也被朋友邀请参加派对了。真让人感慨。不管是在小学还是国中,她都是很容易被孤立的女孩子。应该不是真边有所改变,而是因为班长有好好地在关照她吧。 「没有邀请七草同学,是因为会场在我们的宿舍。」 她辩解似地说。 原则上男学生是不能进入女子宿舍的。 「嗯,我也会和佐佐冈他们悠闲地度过圣诞夜的。」 毕竟有大地在,春哥大概会买圣诞蛋糕回来吧。 明天——二十三日班长要打工,于是我们决定在二十四日中午碰面。 我挂掉电话,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会是个相当喧闹的圣诞夜呢。 2 佐佐冈 二十四日之前发生的事 只有左耳挂上的耳机里,传出了「pollyanna」的乐声。那是古老的rpg游戏『mother』的曲子。佐佐冈总是听着存在掌上型游戏机里的游戏音乐。从早上起来到晚上睡觉,除了洗澡和实际在玩游戏的时间以外,都一直在听。 他就连上课的时候也不把游戏音乐停下,都是多亏了这个特殊的环境才没事。当然,他被念过很多次,但班导本身也是个奇怪的人,因此他不曾被严厉斥责过。 学生们都称呼导师为匿名老师,她总是戴着一个覆盖眼部的白色面具来遮住脸。听说是因为来到这座岛之前发生过一些事,使她很害怕露出脸站在讲台上。虽然是很可怜,但老师戴着面具的话,就很难注意到学生的耳机吧。 结业式当天,佐佐冈被匿名老师叫了出去,简单地训了几句。佐佐冈有着时不时会跷课的坏习惯,所以才会被骂。 佐佐冈并不是讨厌学校。他的朋友很多,课业也跟得上,对匿名老师也没有不满。老师的外表确实很奇怪,但她的课很容易理解,最重要的是不会情绪化地训斥学生。她会好好地说明道理,理性地叮咛。只要反驳得有道理,她也听得进去。佐佐冈最讨厌的就是被人骂「不要狡辩」。他认为,为什么可以轻易拒绝别人说明原因呢?太不公平了。 明明对同学和老师都没有不满,佐佐冈却还是经常跷课,而理由却只是因为「不小心」。当他走在平时的上学路上时,就会突然想到:「如果朝学校以外的地方前进会怎么样?」朝海走去的话、登上山头的话、随便跟在某个看到的人后面走的话,会怎么样? 搞不好会有意想不到的故事展开也说不定。 例如撞见邪恶组织的交易现场,帮助身怀秘密正在逃亡的美女,或发现通往异世界的传送门。 当然,佐佐冈很清楚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但是,就算不会发生那种幻想故事,要是能帮助陷入困难的老婆婆,或是替受伤动不了的猫包扎,那也不错。比学校的教室更戏剧性的现实,或许正在某处等着他也不一定。 一旦这么想像,他就再也忍受不住了。现在不是该上学的时候了。他提高游戏音乐的音量,抱着离开「初始之村」的心情整装出发,从北到南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 佐佐冈曾想成为英雄。 他一直在寻找成为故事主角的机会。 他也知道这很愚蠢。但是当天空湛蓝一片时,他的胸口就会充满希望——我的人生怎么可能如此平凡。他一这么想,就会变得想逃脱日常生活。来到阶梯岛之后,这种倾向更加显著。毕竟,这可是座人称「有魔女存在」的岛。现在可不是黏在桌子前面算二次方程式的时候。 不过,就算朝海走去,登上山头,现实也不会轻易改变。 结果,他还是只能被人训斥:「要是缺席情况太严重的话,以学校的立场可不能让你晋级喔。」 离开教职员室的佐佐冈,和pollyanna一同在走廊漫步着。pollyanna是游戏初期,主角独自旅行的期间才会在原野响起的音乐。心情有些失落时,佐佐冈经常会放这首游戏音乐。仿佛是要鼓励单独一人踏上旅程的主角一般,pollyanna的乐声既温柔又清脆。8-bit游戏叮叮咚咚的轻快乐声,却有着浸染了一丝感伤的旋律。凭着这个乐声,平凡无奇的景色多少能变得明亮起来。 出了校舍之后,别的旋律流入了右耳。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微小、却很有格调的旋律。佐佐冈当然还是比较喜欢pollyanna,但那个音乐让他觉得很有品味。 他心想—— ——追上那个乐声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 在这前方,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冒险在等着他呢?会不会有个专属于佐佐冈的故事,然后有个人正等着佐佐冈的帮助呢? 胸口中冒出了微小希望的佐佐冈,那天再度变换了方向。 阶梯岛的学生人数很少,因此国中部和高中部都在同一间学校里。 旋律流出的地方,似乎是三间并列的校舍中,由国中部所使用的那间。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应该是来自二楼或三楼。 那首曲子听起来是多么神圣而轻柔。佐佐冈听过这首曲子,甚至能配合那股乐声一起哼出旋律。对古典乐迷来说,这肯定是一首像可口可乐或麦当劳那样主流的曲子吧。但是佐佐冈并不知道曲子的名称,只觉得好像在广告上听过而已。 这种澄澈的弦乐声,应该是小提琴吧。对方一个人演奏着,连钢琴伴奏也没有。纤细但强而有力的旋律,却带着一丝感伤。单看这一点,和pollyanna倒是挺相配的。 佐佐冈进入国中部的校舍,配合旋律走上楼梯。但是,正当兴致高昂的时候,小提琴在一个十分突兀的地方停止了。 ——为什么? 是中途就腻了吗?佐佐冈继续走上楼梯,左右环顾走廊。 小提琴的声音大概是从右手边传来的。那里有几间教室并列着,他看见其中一扇门的门板上写着「音乐教室」。应该就是那里了。 佐佐冈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后,一口气打开了门。 开门声响起的教室中,只有一名手持小提琴的女孩子在里面。钢琴旁边有个挂着白色窗帘的窗台。她用十分讶异的神情望向佐佐冈。 佐佐冈搔着头,没有意义地「啊——」了一声,然后走进音乐教室。 「刚刚那是什么曲子?」 少女呆愣地看了他一会,一副看见了在水族馆里游泳的长颈鹿的样子。接着,她小声地回答: 「奇异恩典。」 「哦~听起来真酷,好像好莱坞电影的片名。」 「似乎是神的恩惠之类的意思。」 「这样啊。因为这首曲子太美了,我忍不住走过来听。你不拉了吗?」 佐佐冈问。 少女的视线落在环抱于双手中的小提琴。 那个女孩子看起来比佐佐冈的同学还年幼,应该是国中部的学生吧。圆鼓鼓的脸颊带着点红晕,鼻子又低又圆,但嘴巴和眼睛却很漂亮,是个美女。特别是眉毛的形状很好看。有种正气凛然、意志坚强的样子。 佐佐冈靠近看看少女的脸,然后察觉了。 她的眼里泛着泪水。 「弦断掉了。」 确实,她的小提琴有一条弦断了。是最细的那条。 「你没有替换用的弦吗?」 「嗯,因为琴弦很贵。」 「这样啊。真麻烦呢,又不能用网购。」 她点了一下头。又或者,她可能只是把头更往下低而已。 「我原本预定要在圣诞夜的派对上演奏。这样子——」 声音太小,听不清楚她后面的话。 瞬间,佐佐冈犹豫了。但是,一股无法遏止的冲动,使他如此宣告—— 「那我去帮你找来吧。」 有个学妹在音乐教室中独自哭泣啊。无论如何都得帮她。如果是佐佐冈所憧憬的故事主角,一定会这么做的。 少女讶异地抬起头。 「你知道去哪里找吗?」 「不,不知道。但是正常来说,岛上应该还有别人会拉小提琴吧。总之,只要在圣诞夜的派对前找到一条弦就行了吧。」 少女叹了长长的一口气,长到可以用全音符来表现。也许是对佐佐冈乐天的态度感到无奈吧。 「我想没那么容易找到。不是金色钢弦的话会很不协调,可以的话牌子最好也要相同。」 「虽然我不太懂,反正就是有很多坚持就对了。」 「我使用的是oliv的琴弦,不是这个牌子的话很难用。」 「oliv的,最细的琴弦。」 「那叫做e线。也可以叫做第1线。」 「不是弦,是线啊。」 「应该都可以,不过大部分是这么叫的。像是『※g线之歌』,你有听过吗?」(译注:中文译名为g弦之歌,为了配合日文语意调整为g线。) 「听过是听过。原来那是指小提琴的弦啊。」 「g弦是最粗、最贵的弦。」 「另外两条呢?」 「a弦,和d弦。」 「为什么不是a、b、c、d,这样不是很难懂吗?」 「好像是用德国的音名来取的。」 原来如此。小提琴是德国的乐器啊?但是话题实在偏离太远了,因此佐佐冈问了她一些必要的问题。 「圣诞夜派对是办在哪里?」 「在我们的宿舍,幸运草之家。」 他知道幸运草之家,有个朋友也住在那间宿舍。 「派对是几点开始?」 「应该是晚上七点。」 「那么,只要在那之前找到小提琴的e弦就行了。」 少女踌躇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找不到的,我没听过有别人在弹小提琴。」 「不找找看怎么知道,一定能找到的。」 「为什么?」 「因为是圣诞夜啊。」 这是当然的吧,不然就太奇怪了。怎么可能有无法引起奇迹的圣诞夜。 「圣诞老人一定会把小提琴的e弦带来的。我这就去找找看!」 佐佐冈轻轻挥了手后,转身背对少女。 然后他露出了微笑。没错没错,就是这个,他在心中点着头。 这下只要华丽地找到e弦,那简直就像主角一样。下雪的话就更好了。他将掌上型游戏机放出的音乐切换成「※不可退让的战役」,在关上音乐教室门的瞬间立刻冲了出去。(译注:游戏『异域神剑』的背景音乐。) 因为少女在哭泣,因此佐佐冈出发寻找小提琴的e弦。 3 水谷 二十四日之前发生的事 对水谷来说,眼下的问题是圣诞节礼物。 便宜的也可以,但是要包含心意——她想在圣诞节时送给朋友这样一个礼物。为此她拼命地打工,一边思考着「她会喜欢什么样的东西?」一边逛了好几个网购网站。 上礼拜她大致决定好了礼物的内容,并下了订单,连包装都选定了。她知道圣诞节时期寄送情况会很壅塞,所以还预留了十天缓冲期。即使如此还是太晚了。 网购商品无法送达的事件,打乱了水谷的计划。在只剩不到几天的圣诞夜里,大家将在宿舍举办派对。她希望至少能凑齐会来派对的朋友们的礼物。这座岛上别说购物中心,就连像样的商店街也没有,但她也只能想办法在这里找一些好东西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找到了几个能接受的礼物,可以送给亲密好友。给喜欢拍照的人一个设计时髦的相框;给爱画画的人一本略显豪华的素描本;给专注于音乐的人一条印着音符的背带。知道了方向性后,意外地能巧遇恰当的礼物。问题在于大约一个月前相遇,交情还不是很深的朋友。 给真边由宇的礼物,就是无法决定。 对水谷来说,真边由宇绝不是合得来的对象。一本正经的个性虽然不是缺点,但有时会让人感觉她很没常识。说话方式也带着攻击性,令人难以接近。班上也早已产生了「很难和真边同学搭话」的氛围。更严重的问题是,真边本人看来对此毫不在意。对同学漠不关心的态度,感觉就像是在鄙视周围的人一样。 比如说,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大约两周前,某个班上同学——名为野崎的少女,用有些粗暴的语气向水谷抱怨了有关真边由宇的事。 野崎和几个朋友似乎邀请了真边,一起到岛上少数的咖啡厅之一。他们对她说了句「一起去吃蛋糕吧」,真边便直接了当地跟去了。或许,其实她只是单纯想吃蛋糕而已。 野崎是经常被形容为「大而化之」或「男孩子气」的少女。从水谷的角度来看,那个评价算不上准确。但是野崎本身似乎希望自己看起来很男性化,所以也算符合。想必她其实是个很纤细的人,只是装成大而化之的样子来自我防卫,这样比较轻松吧。 正因为野崎是这种性格,所以嘴巴也有点坏。恐怕她本人并不是故意想在背地里中伤别人。之所以会经常使用责备他人的言语,也只是当作一种平常的消遣罢了。虽然水谷也不是很喜欢和她说话,但还是把她当做朋友。并不是故意表现出差劲的样子,只是因为太害羞,才会忍不住把纯白的洋装弄脏——这种感情,水谷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野崎和真边由宇绝对不可能合得来。或许是野崎她自认真边和自己是同类也不一定。确实,班上的人都认为真边是个远比野崎大而化之的少女。 直白地说,野崎的人格早就被看透了。她的人格,是在大家无奈与粉饰太平的温柔保护下而成立的。特地揭穿她那浅显易懂的演技,让气氛变糟也不太好。反正也没引起别的问题,就装作不知道吧——大家是这么判断的。 水谷并不认为这样的人际关系有问题或很扭曲,反而觉得以人类来说相当适切。以计较得失、自我中心的角度来考量的话,与其和朋友讲真心话,不如采用即使说谎也尽可能温柔、友好地对待对方的方式。这样才有好处。没必要相信性善说,也没必要畏惧神明的眼光。只要是为了有效率地活下去,所有人都能成为善人。所谓的社会便是如此。 但是真边由宇却撇除了利害关系,自始至终都忠于自己的价值观而行动。要是她和野崎对上的话,应该会若无其事地提出反驳、打击对方。就算让对方愤怒或哭泣,她也丝毫不会留意原因是什么吧。事实上,在咖啡厅里似乎就发生了这种事。 午休时,从野崎和她朋友那里听到真边坏话的水谷,当下只是苦笑着说了句「真是伤脑筋的孩子呢」。 当然,水谷知道真边不像野崎他们说的那么坏,但要说哪一边比较有问题的话,她还是认为是真边。 真边缺乏社会性。 也可以说她还是个小孩子,没有常识。 可以的话,水谷希望能亲自改善真边由宇的问题。虽然不能彻底替换她的人格,但应该至少能帮助她更平稳地度过日常生活。 所以放学后,她叫住了真边。 「你和野崎同学他们去吃了蛋糕吧。怎么样了?」 真边面不改色地回答: 「当季的水果塔很好吃,主角是草莓。」 她这么说。 拿她没辙的水谷,只好问得更深入一些。 「听说你们起了口角。」 真边打从心底感到讶异地歪着头。 「没有那种事。但是,野崎同学似乎正在烦恼什么,却不愿意告诉我原因。」 「烦恼?」 没听说这件事。 「因为她生气了。没什么问题的话是不会生气的吧。」 原来如此,她的思考逻辑是这样啊。 「就算没有问题,人有时也是会生气的喔。」 「是吗?什么时候?」 「这个嘛——」 没办法好好地说明。 但是,生气和烦恼还是不一样的。完全是两回事。 「总之,就是有。」 「没有原因就生气?还是为了无可奈何的事而生气?」 「真要说的话,比较接近后者。」 「原来如此。但是,我认为没有什么事真的是无可奈何的。独自一人难以面对的问题,或许只要找人商量看看就能解决。还是再详细问问她原因吧……」 真边喃喃地说。 她似乎从没想过自己就是让野崎生气的原因之一。问题的根源太深了,使水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总之她已经知道了,如果像对待小孩子一样一一回答真边的所有问题,会没完没了的。于是水谷直接切入了正题。 「我觉得,真边同学你应该再体贴别人一点比较好。」 「你这个要求可真不容易。」 真边用手抵住下巴附近,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所谓的体贴,简单来说就是替对方着想对吧?」 「嗯,差不多是这样吧。」 「因为野崎同学似乎在生气,所以我想替她消除生气的原因。这不算是体贴吗?」 「不是。」 不,也不能断言说不是。但果然还是不对。 「你听好了——」水谷伸出食指回答: 「所谓的体贴,指的是从对方的价值观来考虑事情。」 正当她觉得自己讲出了很不错的话时,真边却疑惑地歪着头。 「要怎么样才能知道对方的价值观呢?」 「只要平常地和对方相处就行了。你应该多少能够明白吧?观察周遭的气氛,或根据一般常识来判断之类的。」 「所谓的常识,不是每个人都不一样吗?」 「不一样就不叫常识了。正因为是大家共有的,才叫常识。」 「是这样吗?」 真边再次歪下了头。 「我对常识这个词不太能接受呢,又不能整理成一张浅显易懂的列表。」 不,可以的。可以整理成浅显易懂的列表。虽然每个人写的内容多少有些不同,表现方式也会有些变动,但写的东西大致上都会一样。 然而,她却无法理解这件事。 「如果想要理解彼此,我认为还是各自说出自己的价值观比较快。互相隐藏自己的话,永远都无法了解对方的。」 「就是因为这种想法,你才会和野崎同学吵架。」 「我不认为我有和她吵架。」 「就算你没有,但她有。」 「原来如此。谢谢你,水谷同学。我会和野崎同学谈谈的。」 水谷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被感谢。她语塞了一下子,然后才惊觉,她可能认为水谷打算在两人之间调停吧。 真边由宇对他人的恶意或不快感毫不介意。虽然水谷早就知道这点,但还是觉得自己的感情好像被她忽视了一样,令人烦闷。 ——我明白了,这个女孩…… 本质上,对他人漠不关心。 所以才会对常识和人际关系一概无视,任凭自己的想法行动。 缺乏社会性,十分任性。这点让人感到有些厌恶。 水谷终于忍不住,用带点愠怒的语气说: 「首先请你配合对方。」 「明白了,我会考虑看看的。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水谷想这么说。 然而,真边却轻易地开口了: 「总是配合别人的话,就会渐渐搞不懂什么事是自己做得到的喔。」 唉,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能传达给她啊。水谷这么想。 最后,真边和野崎的问题似乎由她的朋友——七草想办法解决了。他究竟是用了什么魔法来哄骗那位真边,成功让她和野崎保持距离的呢? ——但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真边肯定还会和别人起冲突,并引起新的问题。应该要逐渐改善她的性格才行。 在此之前,她可能都不太和同班同学打交道,所以才会习惯这种任性的生活方式。之所以无法理解常识,是因为她总是单独一个人。 首先,得让她交朋友才行。 圣诞派对是一个大好机会。 为了让计划顺利进行,于是水谷开始寻找最合适的礼物。 4 时任 上午七点 阶梯岛的最东边有个港口,港口有座灯塔。 灯塔的隔壁,伫立着一栋小小的两层楼木造屋。墙壁是白色,屋顶则是红色。但是受到日晒的屋顶呈现着斑驳的色彩,就好像把水溶性的白色颜料洒在一整片红色上一样。 这栋小小的古旧建筑物是阶梯岛上唯一的邮局,而唯一的邮差时任便生活在那里。原本二楼的一部分是居住空间,但冬季时她会把暖桌搬出来,放在一楼挂着「职员室」名牌的狭窄和室中,然后在那里睡觉。 时任总是会在七点醒来。穿着睡衣做点伸展操,洗个澡顺便刷牙,换上工作服后画上一点淡妆。最后再拍拍双颊,赶走睡意。无论晴天、雨天还是生日,或是像今天这种圣诞夜的日子都不会改变。时任的早晨都是以相同的模式开始的。 像往常一样结束准备工作的时任走出了邮局,十二月早晨的空气就仿佛刀刃一般。她颤抖着身体,走向「快递用」的邮筒。 这座岛上的邮件,基本上都是在回收后的隔天寄送的。但只有这个邮筒不同。早上回收后,就会立刻盖上邮戳,算进当天的寄送货物之中。话虽如此,这座狭小的岛上没有什么分秒必争的信件——急的话直接去找对方比较快——因此,很少人会特地走到海边的邮筒这里。里面经常是空无一物,有五、六封信就已经算多了。 时任不抱任何期待和不安,将小小的钥匙插进了同样小小的钥匙孔。卡住了两次后,总算转动了。生锈的盖子发出了叽——的声响。 然后—— 当塞满邮筒的几百封信件映入眼帘时,她目瞪口呆了。 里面有许多红色信封和绿色信封,可能是所谓圣诞节的颜色吧。但或许是因为数量不够,其中混着一些画着孩子气图样的信封,和一些纯白色的信封。而每一封信件都好好地写上了「圣诞快乐」的字样。 里面恐怕是圣诞卡吧。某处的某人,为了让信在二十四日送达,特地在深夜或清晨把信塞进了快递用邮筒里。 时任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这人以为是贺年卡吗? 所谓的圣诞卡,不是在圣诞夜当天送到的。应该在十二月上旬就开始寄送,然后将送到的圣诞卡装饰在客厅之类的地方,直到圣诞节为止。比如贴在烧着柴火的暖炉上方的软木板上。虽然她也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这样才对。 ——意思是要在今天之内把这些全部送到吗? 阶梯岛是座狭小的岛。话虽如此,要一个人把这么大量的信件全送出去还是相当困难。寄送贺年卡的时期早就能预料到会很忙,所以她都会雇用工读生,但是面对圣诞卡时却大意了。这个国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圣诞节怀抱敬意的?所谓的圣诞节,不是小孩子们吃蛋糕、要礼物、长到一定年纪之后就和恋人一起度过——为此还得慌慌张张地随便找个伴——这样轻松快乐的节庆而已吗?没有必要连信仰都欧美化吧。 不过,只好做了,被投送的信件一定要送达。既然这是圣诞卡,就只能尽可能在圣诞夜内送达。身为一名邮差,身为一名专业人士,必须做到最后。 时任抱着圣诞卡回到邮局,一个劲地盖上邮戳,同时粗略地分类,再将信件塞到塑胶制的红色信箱中,塞不进去的就放到背包里,然后狂奔了出去。她将信箱牢牢固定在红色机车的车架上,并戴上白底红线的安全帽。 她在心中喃喃自语着—— 不管怎样,首先要吃早餐。 * 时任以一如往常的强劲气势打开食蚁兽食堂的门,柜台另一头的店长也一如往常不耐烦地说: 「把安全帽拿下来。」 时任一面解开下巴的带子一面点餐。 「我要能最快上菜的东西。」 「鸡蛋盖饭吧。」 「就那个,还有能让身体暖和的东西。可以马上做好吗?」 「很急吗?」 「有点。」 店长将倒了热茶的茶杯放在柜台上,时任便在那个位子坐下。 「今天早上收到了大量的圣诞卡。啊,也有给阿姨你的喔。」 「不要叫我阿姨。我和你没差那么多岁吧。」 「差了四岁呢,很难相信你都三十多岁了呢。」 时任二十七岁,而食牺兽食堂的店长三十一岁。她每天都一定会在这里吃早餐,所以她们的感情就像姊妹一样好——至少时任是这么想的。 店长迅速地将盛好的饭、生蛋、猪肉味噌汤、熬煮过的萝卜干、市售的调味海苔摆在柜台上。相对的,时任则把寄给店长的圣诞卡递给了她。 店长讶异地将信封翻到背面。 「这是谁寄来的?」 「这种事我哪知道。」 信封上没有写寄件人的名字。 「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会的,等『※早点』客人差不多走了之后。」(译注:原文为morning,西式早餐的说法。) 「这里的菜单,不应该叫『早点』吧。」 鸡蛋盖饭和猪肉味噌汤应该叫「早餐」,或「早饭」才对。 时任在生鸡蛋上淋了一些酱油,搅拌以后倒在饭上,然后再淋一次酱油。她喜欢像这样做出不同层次的味道再吃。 时任正打算把猪肉味噌汤送到嘴边时,却被蒸气呛了一下。这时店长开口了。 「啊,今天晚上店会关门喔。」 「为什么?圣诞节的时候餐饮店不是很忙吗?」 「你会想吃煮鱼和日本酒来庆祝圣诞夜吗?」 「菜单上不是还有炸鸡吗?我的晚餐怎么办?」 「叫男朋友亲手做料理给你吃吧。」 「我没有男朋友。这个岛对我来说太狭小了。」 时任大口扒着鸡蛋盖饭,接着突然灵光一闪。她问: 「阿姨你有男朋友?什么时候交的?」 「没有啦。倒是有很多男人在追我就是了。」 「啊~你在老爷爷之间很受欢迎嘛。」 「也有更年轻的啦。我可是船员们的偶像唷?昨天还收到了礼物呢。」 「反正一定只是剥皮鱼之类的吧。」 「不对,是一只大石鲷。」 「还不是差不多。」 时任一口将萝卜干塞进嘴里,再喝一口味噌汤。接着把调味海苔弄碎,撒在鸡蛋盖饭上。吃到一半时改变味道也很不错。 她舔掉沾在手指上的海苔碎片,然后问: 「所以,你要去哪里?」 「女孩子们的派对。」 「都三十几岁了,已经不是女孩子了吧。」 「我是被叫去的,对方是学生喔。」 「工读生?」 「没错。我想圣诞夜关店一天也没关系吧。」 「为什么我没被邀请?」 「我哪知道。」 店里来了新的客人,店长也开始招呼那边,于是时任专心地把鸡蛋盖饭扒进嘴里。所有的碗盘都空了以后,她喝了一口茶,向店长喊「多谢招待」。 「你吃得可真快啊。」 「因为我赶时间。钱放在这里了。」 「小心别出意外啊。」 时任一边戴上安全帽一边离开店里。然后哼的一声,气势十足地跨上机车。为了寄送大量的圣诞卡,时任冲了出去。 5 七草 下午一点 圣诞夜当天,我在午餐时间左右醒了。 今年的圣诞夜少见地挤满了预定计划。陪真边寻找骇客、陪佐佐冈寻找小提琴的e弦、陪班长寻找给真边的圣诞礼物。而我也想顺便找出魔女。大家都在寻找着什么。 因为没剩多少时间了,于是我很快地吃掉了春哥替我准备的蛋包饭。盖在鸡肉饭上的蛋有点破掉,还用番茄酱硬是藏了起来。不过味道并不差。 还穿着围裙的春哥,带着歉意地笑了一下。 「煎过头了,所以可能不太好吃。有点太匆忙了。」 这时的我有些语塞。 我想找一句纯粹给予对方肯定,或表示好意的话语,却无法顺利找到。要是到处都有设置像脸书的「赞」那样的按钮就好了。最后,我只答了一句「很好吃喔」。 圣诞夜大家似乎都很忙,因此餐桌上有几个空位。佐佐冈也早已不在宿舍了。 我吃完饭以后也立刻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将空盘拿到厨房,并回房做出门的准备。 首先要和真边碰面,互相确认彼此的预定行程。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一点,我走出宿舍玄关的时间则是在一点的数十秒前。我没有迟到。因为她的宿舍就在正对面,走出玄关就是约好的地点了。 真边已经站在门口了。她身穿深蓝色的排扣大衣,围着纯白色的围巾,对着双手呼气。白色的围巾和深蓝色的大衣很相配,但真边好像很快就会把它弄脏,使我感到有些在意。 我一面小跑步跑向她,一面对着她说: 「久等了,圣诞快乐。」 她抬起头,轻轻微笑。 「圣诞快乐。」 我们两人并肩走了起来。 明明是圣诞夜,真边却立刻切入了正题。 「七草,你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吗?」 「嗯。」 我是最近才听说的。阶梯岛上似乎流传着和圣诞节有关的七大不可思议传闻。圣诞夜必定会下雪,或魔女的手下们会聚集在一起举办派对之类的。关于这些传闻,我也感到颇在意。 「那七个传闻中,有关于骇客的传闻对吧。」 「嗯。不过内容和之前听说的一样,有个做了坏事的骇客逃到了阶梯岛。」 真是不可思议。 阶梯岛上有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这点没有问题,骇客的传闻四处流传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这两件事,不应该兜在一起。骇客的传闻与十二月二十四日和二十五日都没有关联,和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的名号并不相符。 我说出了这件事,真边则微微歪着头。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还是有点说服力。」 「为什么?」 「因为如果全是谎言,那应该要编得更有圣诞节的味道吧。正因为混杂了完全无关的传闻,所以才有可能是真实的也说不定。」 这话丝毫感受不到说服力。 但是,既然真边想要调查,我也没有理由阻止她。 我并不想成为真边由宇的锁。即使她打算深入非常危险的场所,我也只想待在能默默抱住、拦着她的地方。就像麦田捕手一样。 我知道那是一个荒谬的目标,可能远比找出只存在于传闻中的技术高超的骇客还要荒谬。即使如此,在遭遇致命性的失败之前,我决定暂且先以此为目标前进。 我点点头。 「我明白了。那首先去调查七大不可思议的事吧?」 「嗯。要怎么调查?」 「这之后我预定要去见班长,或许她会知道些什么。」 班长的交友圈很广。七大不可思议这种传言,恐怕是以学生为中心扩散出去的。或许她很接近传闻的来源也不一定。 「我可以跟去吗?」 「不——」 班长是要去找送给真边的礼物,我总不能把本人一起带去吧。 我磨蹭着急速变冷的指尖,并转换话题。 「话说回来,你被邀请去参加圣诞派对对吧?」 「嗯。但是七点才开始,还很有余裕。」 真边就像锁定猎物的猫一般,注视着我的指尖。这个女孩有仔细凝视每样东西的习惯。虽然不觉得她会真的把爪子伸过来,但我还是把双手放进了口袋。 「你准备好派对用的礼物了吗?」 「我打算带大家可以一起吃的糖果去。」 「最好送点什么给邀请你去的人比较好喔。」 「是这样吗?」 「嗯,什么都可以。有人会因为没收到礼物而难过,但没有人收到礼物后会生气的。」 其实说不定真的有,但至少班长应该不会生气才对。 「知道了,打听的时候我会顺便找找的。」 「你打算问谁?」 「还没决定,但还是会先从很早以前就在岛上的人开始吧。我也很在意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是什么时候散播出来的。」 我们从巷子走到了主要道路上。 虽说是圣诞夜,但阶梯岛的街景和平常几乎没有两样。既没看见灯饰,也没有兜售蛋糕的圣诞老人。 但是,唯有在通往名为「弹簧之上」咖啡厅的螺旋阶梯前,放着一棵宛如迷路孩童般的小圣诞树。 我和真边约好一、两个小时后再碰面,并在那棵小树前道别了。 * 这是一种比喻。 大约有一整个月,我每晚都做着相同的梦。 我在一座小公园里,口袋中放着一枚金币。那是一枚刻着星星的金币,十分昂贵。我知道它的价值。只要有那枚金币,什么都买得到。无论梦想还是幸福,任何东西都买得到。 金币一枚,就是我所有的财产。所以我小心翼翼地带着它。 不久后,有个少年来到了公园,大声喊道: 「是谁偷了金币?」 少年直直地盯着我。 我将手放进口袋里。一枚坚硬的金币,确实就在里面。 少年再次大喊: 「是谁偷了金币?」 但是那枚金币是我的东西,不是从任何人那里偷来的。我没有错,没有什么好内疚的。 少年缓缓地走向我,他知道我拿着金币。那直直瞪着我的眼神寄宿着强烈的怒气,他是打从心底对我感到愤怒。因为我偷了金币,因为我没有报上姓名。那份怒气甚至近乎杀意。 少年在我面前停下脚步,开口说: 「还我,那不是我的东西。只是别人暂时借放在我这里的。」 然后,我突然想起来了。 ——这枚金币不是我的东西。 我只是不知不觉间得到了它,然后很喜欢而已。 我只是擅自把别人的东西,当成是自己的东西而已。 可是,我还是无法从口袋中拿出金币。我感到相当不快,背脊因恐惧颤抖着。少年依旧怒视着我。这是一种比喻。 6 佐佐冈 下午一点三十分 耳机中流出了「evac industry-审判之日」的音乐。 佐佐冈在没有争斗的宁静岛屿上奔跑着,宛如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般。 万里无云的冬季天空彼方有团雷云,他想像那里有座城堡,必须打倒的魔王就住在里面。只要把黄金之弦送给遗忘音乐的传说音乐家,他就会帮忙搭建出通往魔王城堡的彩虹桥。 当然,他知道魔王根本不存在,但是想像力是自由的。何况打倒魔王和让女孩子绽放笑容又有多大的区别?无论哪个都很适合当作故事的结局。 佐佐冈每当在路上遇到人,就会问对方:「你认识会演奏音乐的人吗?」 他多少有一点胜算。他预想所谓的音乐家,和同业间的联系应该很强,他们会经常一起演奏。只要能找到会演奏音乐的人,应该就能找到会拉小提琴的人了。他立刻展开了行动,但却是白忙一场。才以为得到了类似的情报,结果对方的真面目,竟是佐佐冈预定送弦当礼物的那名少女。 他昨天也花了一整天在狭小的岛上来回奔走,却没有线索。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讨厌现实,努力了却得不到正面的评价。和绝对会准备好解决方法的游戏不同,现实中不安总是伴随左右。佐佐冈最讨厌不可能这个词了。 但是,不可以放弃。所谓的重要道具,大多是在最后一刻才会找到的。不这样的话,气氛就热烈不起来了。 佐佐冈看见了前方的「上尾轩」。 上尾轩是摊贩式的拉面店。经营这间摊贩的,是位年约四十岁、名叫乃木畑的大叔。其实他是佐佐冈的游戏伙伴。虽然还是午餐时间,但现在没有客人。大概是没人会想在圣诞夜吃拉面吧。 佐佐冈对乃木畑先生说了声「你好」。乃木畑先生正用空罐代替烟灰缸吸着香烟,他吐出烟雾并笑了笑。 「嗨,要吃午餐吗?」 这么说来,肚子饿了。 「你要请客吗?」 「别开玩笑了,我的生意也很吃紧啊。不过倒是可以帮你免费换成大碗的。」 于是佐佐冈乖乖地在长椅上坐了下来。 不知道是为了效率还是单纯因为怕麻烦,上尾轩的店就摆在路边设置的长椅前。虽然他把公共的椅子私有化,但这座岛上没有人会因此而生气。 乃木畑先生把香烟压在空罐上,并开始煮面。佐佐冈问他: 「你有认识的人是音乐家吗?」 「音乐家?」 「我在找小提琴的弦。」 「拉小提琴的我是不认识。」 「其他的你认识吗?吉他?钢琴?」 玩过这两种乐器的人压倒性地多,再来就是贝斯和鼓,而这些是属于摇滚乐。他也有遇到会吹爵士小号的大叔,但还没找到会拉小提琴的。 乃木畑先生摇摇头回答说:「都不是。你不知道吗?有关音乐家的传闻。」 「不知道。音乐家?」 「音乐游戏的超强玩家,有时会在grk出现喔。」 所谓的grk,是一间游戏中心,正式名称是「garage kid」。那是一间只在车库里摆了几台大型游戏机、甚至称不上是店的店,平时连店员都没有。听说是隔壁便利商店的店长兴趣使然开的店。 「玩家不会拉小提琴吧。」 「不过有传闻说他的本业是音乐家喔。」 「这座岛上会有什么音乐家吗?」 「前音乐家,前。我也是前超强程式设计师喔。」 「骗人的吧。」 「是真的啦。」 「为什么超强程式设计师会开拉面店啊?」 「写了能做出美味拉面的程式之后,我就迷上拉面了。」 「什么叫做能做出美味拉面的程式啊?」 「现实中发生的事全部都能置换成程式,我对这种事很热衷。虽然咖哩也不错,但我是拉面派的。」 乃木畑将汤倒入拉面碗中,气势十足地甩动竹篓、滤掉水分。然后将葱、鱼板、豆芽菜、海苔和切成薄片的叉烧放上去。 「从以前就有这座岛上有音乐家的传言了喔,似乎还开了演奏会呢。」 「我没听说过这件事啊。」 佐佐冈相当拼命地在找e弦,所以岛上关于音乐的事他应该还算清楚才对。 「因为中途就中止了,所以很少人知道。」 「那为什么乃木畑先生你知道呢?」 「偶然。来,吃吧。」 佐佐冈接下乃木畑先生递出的拉面碗,并拿起竹筷。一口气吸进蒸气,让他有些呛到。 「那个曾经是音乐家的玩家,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也没见过她,传闻说是个非常美丽帅气的女性。」 「好可疑啊。」 「但是有个音乐游戏超强的玩家,这件事不会有错。我有看过游戏分数。」 虽然是个让人不太能相信的故事,但也没有别的线索了。现在只能去探索每个微小的可能性。 「到grk去就能见到那个音乐家了吗?」 「不知道,她似乎真的很少出现。」 「总之我会先调查看看,谢谢你。」 佐佐冈这么说,然后吸了一口拉面。 这里的拉面每次吃都是如此质朴美味。实在无法想像这是程式做出来的味道。相反的,也正因如此才有种人工的味道。 7 水谷 下午一点三十分 以水谷的角度来看,七草也是一个奇妙的朋友。 外表上没有特别突出的特征,硬要说的话就是身高有些矮,五官带点稚气。长相亲切,让人有安心感。但却是个有点难以接近的少年。 比如在和他进行日常对话时,偶尔会感觉到不协调感。在谈论一些没有必要思考、平凡无奇的话题时,他却会突然陷入沉思,并与大家产生短暂的时间差。仿佛大家抱着野餐的心情在草原上漫步时,却只有他知道那里是地雷阵,犹豫着要不要踏出脚步。时不时让人感觉他好像独自隐藏着什么重大的秘密。 不过,这种事对水谷来说不成问题。 至少七草拥有常识,也不会说出伤害别人的话。虽然称不上善于社交,但也不会妨碍团体行动。整体来说,他是个既绅士又让人有安心感的朋友。 七草分秒不差地在约好的时间出现了。他将双手放在黑色牛角扣大衣的口袋中,微低着头朝这里走来。 「你好。」 水谷对他打了招呼。仔细一想,这是她第一次在圣诞夜约男孩子单独见面。意识到这点后,她感到有一点紧张。 「久等了,好冷啊。」 他露出微笑。水谷很喜欢这种礼貌性的笑容,可以让人际关系变得圆滑。水谷将手中的纸袋递给了七草。 「请收下这个。」 「给我的?」 「对。只是点小东西,是手套。」 水谷又补充说:「因为你好像没有手套。」 七草浮出一抹笑容。无法判断这究竟是发自内心的笑容,还是礼貌性的笑容。 「谢谢。我可以在这里打开吗?」 「是,当然。」 他打开纸袋,拿出了手套。那是一双深咖啡色的皮革手套。接着他将纸袋仔细地摺好,收进口袋。最后两手戴上手套,再次说了「谢谢」。 「很暖和,而且颜色很漂亮。」 「你喜欢的话就好。」 「我什么都没准备,真抱歉。」 「不会,毕竟你特地在圣诞夜陪我买东西。」 「没有关系的,我也有点事想问班长。」 「什么事?」 「先找间店进去吧。你决定好要买什么东西了吗?」 水谷摇摇头。她今天的目的是要找给真边的礼物,但却想不到好主意。 她和七草一起走了起来。 「我希望是可以让真边同学增加朋友的东西。」 「难度好像相当高呢。」 「我本来想送她能用塑胶板制作饰品的套组当礼物。」 听说真边的手很巧,所以她觉得正好适合。 「依照我的预想,真边同学应该不会带礼物来吧?所以我想给她套组,相对地请她用那个做点饰品。只要建议她把那些饰品送给其他人当礼物,我想就能拓展她的交友关系。」 「原来如此,很棒的计划呢。」 「对吧。真边同学不会拒绝别人拜托她的事吧?我有自信事情能顺利。」 明明那么认真思考了,网购的货物却没有送到,对她来说真是一大损伤。 「班长为什么想让真边交朋友呢?」 「每个人都需要朋友。」 「是这样吗?真边是个有点特殊的人。她确实几乎没有朋友,但也不会因此感到寂寞或悲伤。」 「那不是因为七草同学你陪着她吗?」 七草低下头,噗哧地笑了出来。 然后仿佛是在替水谷的台词加上重点符号一般,他复述了一次。 「陪着她。」 水谷因此涨红了脸。 「不是的,我不是想把你说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我经常被人误解呢。似乎从旁人看来,我是很不情愿和真边在一起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抱歉。太过拘泥于细微的言语措辞并不好。」 七草很重视真边这点,应该不会有错。但是水谷至今还是不清楚他们两人的关系,似乎也不是恋人。虽然很令人在意,但她也不愿深入探询。 总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水谷转换了话题。 「有件事我希望你听了别生气。」 「嗯。什么?」 「我认为真边同学有点问题。」 「我觉得不是有点,是很多问题。班长你指的是哪种问题?」 「主要是人际关系上的。怎么说呢,她有些任意妄为。」 「她非常任意妄为喔。考虑对方、观察气氛、斟酌用词,留意自己应该做出什么言行举止……她并不晓得这些和朋友交往时理当要注意的规则。」 七草说的话,和水谷所想的一模一样,让她略感惊讶。她以为七草会更替真边说话的。 「是。我认为要改善这点,除了让她交朋友以外别无他法。」 水谷推测,真边由宇的问题是出自于,她至今几乎都是独自度过的。朋友增加的话,不论是谁都不会想被对方讨厌。只要有最低程度的想像力,就应该会这样的。 但是七草摇了摇头。 「她欠缺的东西,是更加深刻的事物。」 「咦?」 那是什么意思?——水谷本来想这么问。 不过那时,七草脸上浮起了一抹充满自信,还带着喜悦的笑容。被那笑容吸引注意力的水谷没能问出口。 「我觉得就算勉强真边交朋友,最后也只会造成令人悲伤的事而已。不过或许只是我太消极了也不一定。我会替你加油的。」 七草这么说。 他们两人首先进入了一间名为便利商店的杂货店。 这间店不像便利商店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店里几乎没有提供便当或饭团、三明治之类的东西吧。应该单纯是进货方面的问题。因为货物一个礼拜才会送到岛上一次,很难处理无法长期保存的便当类食物。 相对的,日常杂货类的用品却很丰富。那里卖了很多可爱的文具,甚至还有款式单纯的衣服和厨具。虽然那些东西大致分类过,但基本上是无秩序地被塞在架子上。 「真边很喜欢这种东西。」 七草拿在手上的,是仿照拼图样式的钥匙圈。 成对设计的钥匙圈上,其中一边画着小小的月亮,另一边则是一只猫。把两片拼图组合起来的话,图案就会变成仰望月亮的猫。 「她喜欢这种能合起来,又能分开的东西。」 稍微考虑一下后,水谷摇了摇头。 「我想再找找看。」 那个钥匙圈确实是个很可爱的小饰品,但是不太能达到水谷的目的。一对是不够的。如果她想把其中一边送给某人当礼物的话,对象恐怕就是七草吧。 「这样啊。」七草小声地说,然后将成对的钥匙圏放回架上。 「话说回来,班长你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吗?」 「嗯。」 是这几天突然散播开来的传闻。 「怎么了?」 「真边正在寻找技术高超的骇客。骇客的传闻,是七大不可思议的其中之一对吧?可以的话能否请你告诉我详细内容?」 水谷望着厨具区,点点头。 「既然是七大不可思议,当然传闻也有七个。」 第一个,是实现恋情的圣诞老人。 有位个性非常耿直的圣诞老人。只要在信里写上「想要恋人」,并把信交给他,就算是用掳的他都会把你喜欢的对象带来。 第二个,是掉在海边的手套。 圣诞夜那天,必定会有一双手套,掉在有尊小地藏菩萨的滨海道路上。 第三个,是魔女的手下举办的圣诞派对。 魔女为了监视阶梯岛,让自己的手下混入居民之中。那些手下会在圣诞夜聚集起来,举办秘密的圣诞派对。 第四个,是逃到岛上的犯罪者。 技术高超的骇客盗取了白宫的推特帐号,结果引发大麻烦,逃到了阶梯岛上。 第五个,是一定会失败的演奏会。 圣诞夜的演奏会被诅咒了,绝对无法顺利举办。如果硬要举办的话,就会引起悲剧。 第六个,是每年都会供上圣诞蛋糕的墓。 岛上的某处,有座墓每年圣诞夜都一定会被供上蛋糕。 第七个,是实现愿望的圣夜之雪。 阶梯岛的圣诞夜会下雪。只要向降下白雪的夜空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最后那个和我听说的有些出入。」 七草说。 水谷点点头。 「似乎有附加条件的版本。」 记得是给了对方想要的礼物,却没有得到回礼的人,向下雪的夜空许愿的话,愿望就会实现。 「嗯,就是这个。」 「我一开始听说的时候,没有那种条件。应该是后来加上的吧。」 传闻这种东西,是会一点一点追加细节的。 水谷拿起了动物脸型的脱模,问说: 「真边同学会做饼干吗?」 做好点心再分出去,应该也有助于交朋友。 「就我所知,她没有那种兴趣,不过她很爱吃。她个性认真,不会偷工减料,让她试试看的话也许会做得不错。」 原来如此,这也是候补方案之一。但是不太能想像她把做好的饼干分给大家的样子,说不定她会全部自己吃光。 「班长你第一次听说七大不可思议是什么时候?」 被这么一问,她想了起来。 「才四、五天前而已。」 「从谁那里听说的?」 「同一间宿舍的人。」 「可以告诉我名字吗?」 「不是只有一个人,有好几个人在谈论。那时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在学弟妹之间好像传得很开。」 原来如此,七草点头说。 将脱模放回架上后,水谷补充说: 「这座岛上不是只有一间学校吗?在教室里流传的传闻,很快就会传开的。」 「是大家随便瞎说的吗?」 这点其实很难说。 「魔女的手下混进了岛上的居民之中,这种传闻从以前就有了。而且圣诞夜会下雪,这件事似乎是真的。」 至少去年就是白色圣诞节。水谷说完后,七草疑惑地歪着头。 「白色圣诞节的机率应该相当低才对,当然积雪多的地区除外就是了。」 「是。传闻说是魔女恶作剧所降下的雪。」 「既没有巨大的圣诞树也没有华丽的灯饰,所以至少下点雪……是这样吗?」 「说不定是呢。」 无论如何,这些应该无法当成寻找骇客的线索吧。 「七草同学,你也觉得网购无法寄送是因为骇客的缘故吗?」 他干脆地摇摇头。 「不。真要说的话,真边应该也不算相信吧。」 「明明不相信,却还是在找?」 「这种事无法成为真边的判断基准。她意外地很有逻辑性,有点像是一台电脑。」 「电脑吗……?」 确实,人情味淡薄的真边由宇,言行中总带着一点人工智慧的感觉。 「在数学的证明题里,就算回答『这不符合常识』,也不可能是正确答案吧。只要可能性不是零,就有仔细调查的必要。这就是她的思考方式。」 水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那还真是辛苦呢。」 周遭的人应该无法和她产生共鸣吧——反正都是白费工夫,为了这种事拼命又能得到什么? 所以真边才会和周遭脱节啊。水谷并不认为那种态度有逻辑性,反而是感性地执着于某些无聊的事。 她想起了真边说过的话。 ——总是配合别人的话,就会渐渐搞不懂什么事是自己做得到的喔。 寻找不可能存在的骇客,就是她所能做到的事吗?真愚蠢。还不如和朋友闲话家常,培养人际关系要好多了。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水谷拿起了一台玩具相机,照片也是能交朋友的道具。 「她应该会喜欢吧。」 七草这么回答。 「但是,我想她不会拍出班长你所期望的照片喔。」 水谷也认为肯定是这样。 * 最后,他们没有在那间店里找到给真边由宇的礼物。 相对地,七草买了一条配色沉稳的小毛毯,送给水谷当作手套的回礼。七草果然是个会替别人着想的人。花样符合水谷的喜好,价格也在能接受的范围,收下也不会感到困扰。比如说,如果从异性那里收到饰品类的礼物,也无法轻松自在地戴上。但小毛毯就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这点很棒。 ——为什么真边同学和他在一起,却没有学到任何东西呢? 水谷微微皱起了眉头,心想或许是七草太宠她了吧。 8 时任 下午两点 粗略地说,阶梯岛上有两条街。 一条被称作「滨海街」,以位于岛东岸的港口为中心。另一条则是「学生街」,通往岛正中央附近那座山的山麓。有条长长的阶梯通往山上,岛上唯一的学校就在半山腰上。阶梯继续往上延伸,延续到山顶。 时任总算在滨海街送达了半数左右的圣诞卡,并骑着红色机车往学生街驶去。 她催着油门,冷冽的空气打在脸颊上,夺去了温度。每年冬天到来时,她都会烦恼要不要买一顶全罩式安全帽。但是她总觉得机车和全罩安全帽很不相配。就像女子高中生在寒冬中,依然执着于裙子的长度一样,邮差也有不能退让的执着。 下午二点左右时,时任在阶梯岛南边的滨海窄道上奔驰着。从正上方开始向西倾斜的太阳,将平静的海面照得闪闪发亮。天空万里无云。如果这时照一张只取景蓝天和白云的相片,甚至可以硬说成是春天。不过,虽然阳光沐浴着全身,但今天还是很冷。总有种被骗了的感觉。 她突然想—— 我为什么在做这种事啊? 她究竟是在对什么意气用事,执意要在寒冷中颤抖着?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在寒冬中奔走、到处递送邮件。只要稍微用点秘技,就能在五分钟之内把圣诞卡散布到岛上的居民手中。甚至要把冬天变成春天,也不算什么难事。 阶梯岛就是这样的地方。 这里原本就是可以轻易实现所有任性愿望的地方。 故意模仿抑郁的现实,才显得滑稽。就像神明假扮成人类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魔女是自由的,而所谓的自由是种诅咒。身上没有钱买蛋糕的孩子,才能真正了解蛋糕的价值。当某样东西变得唾手可得时,便失去了它的本质。蛋糕、春天和自由,都是一样的。 魔女打从出生开始,便被自由与幸福下了深刻的诅咒。 想法开始荒唐起来的时任苦笑了一下。总之现在要紧的是骑着机车,在今天之内把大量的圣诞卡递送完毕。这就是她的工作。 忽然,她发现前方有某个东西掉在路边。 那是红底白线的——手套? 就在一尊小地藏菩萨的正前方,左右手都有。应该捡起来比较好吗?可是,要拿去哪里才好?或许不久后失主就会察觉到东西掉了,然后回到这里也说不定—— 烦恼之际,机车已经通过了手套旁边。 然后,时任想起来了。 最近这座岛上四处谣传着「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的传闻。其中一个,应该就是「圣诞夜那天,必定会有一双手套,掉在有尊小地藏菩萨的滨海道路上」。 ——只是偶然吧。 时任做出结论,并再次加快机车的速度。 * 进入学生街后,她立刻发现了一名年幼的少年。 那是个名叫相原大地,才小学二年级的少年。 他是十分特例的存在。原则上,来到阶梯岛的人最小就是国中生,因此这座岛上连小学都没有。 时任停下机车,向那名少年打招呼。 「哈啰~大地。圣诞快乐。」 大地肩膀抖了一下,用似乎有些困惑的语气说了句「你好」。他就像一只被丢弃的狗,总是怯生生的样子。 时任走下机车,蹲了下来。 「今天只有你一个人?」 大地点点头,于是时任也点头回应。 「这样啊。你有向圣诞老人要什么礼物吗?」 「没有。」 「什么都没要?」 「我想要足球,可是已经收到了。」 「已经收到了,所以就没要啊。」 「我想不到其他东西。」 「大地你欲望真少呢。」 时任摸摸大地的头,他便开心地笑了出来。虽然很内向,但他似乎不讨厌和人接触。真是相当复杂的少年啊。 时任翻翻背包,把寄给大地的圣诞卡拿了出来。 「来,这个是给你的信。」 大地收下那封信,一脸讶异地看着它。他可能还不太习惯收信吧,或许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也不一定。 「这是圣诞卡。你知道圣诞卡吗?」 大地摇摇头。 「那你知道贺年卡吗?」 这回大地点头了。 「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大致上就像圣诞节版本的贺年卡。总之,是为了要传达祝贺的心意。」 他似乎还没办法完全理解圣诞卡的意义。 「圣诞节,值得祝贺吗?」 「一般来说是。圣诞节快乐。」 「快乐……」 「要把信封打开来看看吗?」 大地露出烦恼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后,他摇了摇头。 「等一下。」 「等一下才看啊。」 他点头「嗯」了一声,并露出一抹微笑。他将圣诞卡收进口袋里,童装版棉衫的小口袋,被卡片塞得鼓鼓的。 时任再次摸了摸他的头。 「今天晚上可能会有圣诞蛋糕等着你,好好期待吧。」 「蛋糕。」 「你喜欢蛋糕?」 「喜欢。很喜欢。」 「这样啊。那玩的时候注意安全唷,受伤的话说不定就吃不到了。」 这次大地露出认真的表情,又点了点头。 每次遇见这个少年,都觉得他真是个率真的好孩子。他为什么会来到阶梯岛呢?他舍弃了他自己吗?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小孩子还是不应该到这座岛来的。 时任站了起来,挥挥手说「那再见啰」。大地也对她挥挥手,压住放着圣诞卡的口袋,转身跑走了。 目送那背影的时任小声地说:「接下来……」 就这样不使用魔法,华丽迅速地把圣诞卡寄送完毕吧。 9 七草 下午两点三十分 大约一小时之后,我和班长道别,然后为了和真边再次交换情报,前往了「弹簧之上」咖啡厅。 「弹簧之上」位于宽度狭窄、如弹簧一般的银色螺旋阶梯之上。虽然感觉命名有些随便,但总觉得很像是sf或悬疑类作品的标题,我很中意。况且我也很喜欢随便的名字。 我爬上薄铁板搭成的螺旋阶梯,发出了咚咚的脚步声。拉开门走进「弹簧之上」后,一股煤油暖炉的甘甜香气便扑鼻而来。店内主要是以木造装潢为基调,到处都摆置着高大的观赏植物。每张桌子都很宽大,沙发也很舒适。和通往店里那狭窄的螺旋阶梯呈现出反差,让人感到很有意思。 平时这里是间很适合读书的宁静咖啡厅,但毕竟今天是圣诞夜,店内有些吵杂。我环顾几乎客满的店内,然后看见了坐在柜台座位角落,喝着综合果汁的真边。总觉得她的身影和咖啡厅有些不搭调。问题肯定是出在她的坐姿太良好吧。在咖啡厅的柜台坐直身子、喝着综合果汁的她,看起来好像比平常更年幼。 「久等了。」 我向真边打声招呼,然后在她的隔壁坐下。我向送来水和菜单的店员点了一杯热咖啡欧蕾。店员问「可以接受鲜奶油吗?」,我则回答「请务必加上去」。 「咦?」真边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你原本有戴手套吗?」 「这是刚刚班长送我的圣诞礼物。」 「这样啊。」 真边脸上浮现了一种微妙的表情,就像把色彩鲜艳的糖果含进嘴里,却意外发现很酸一样。接着她把综合果汁的吸管送到了嘴边。 我把从班长那里收到的手套脱下来,塞进大衣的口袋中。 「我打听到七大不可思议的大致情况了。听说国中部比高中部还早开始流出传闻,我觉得有点不自然。」 「不自然?」 「很多高中部的人,是从很早以前就在这座岛上的。如果从以前就有那种传闻的话,应该先在高中部之间变成话题比较自然。而且,班长也说她几天前才第一次听到传闻。她去年的圣诞节就在阶梯岛了,人际圈也很广。」 「换句话说,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是今年出现的?」 「这只是我的推测,也搞不好完全猜错了。」 虽然嘴上那样说,但我几乎是确定了,那个七大不可思议是最近才刚创作出来的。恐怕不是自然产生,而是某个人故意流出传闻的。 「看样子如果想找到传闻的出处,从国中部的学生开始找起比较好。真边,你在国中部有认识的人吗?」 「宿舍里有几个人,那边由我负责比较好吗?」 「可以麻烦你吗?」 「当然。」 我接下来预定要和佐佐冈见面。为了寻找小提琴弦的事,我昨天很认真地花了不少时间。虽然觉得已经没有我可以做的事了,但约定就是约定。 热咖啡欧蕾送来了。在冒着蒸气的咖啡欧蕾上,加了一小团纯白的鲜奶油。我很喜欢鲜奶油,因为它就像善意的象征一样。但是放在热的咖啡欧蕾上不管的话,鲜奶油很快就会溶化,变成黏腻的油脂。我趁着鲜奶油还很美味的时候,用汤匙将它挖起送进嘴里。 「真边你知道些什么了吗?」 她咬着综合果汁的吸管,轻轻点了点头。 「不是有间拉面摊贩吗?」 「上尾轩。」 「对。经营那间摊贩的人,在来岛上之前是个程式设计师。」 「哦~」 每个人都有令人意外的过去呢。那个人——虽然不知道名字,但肯定是姓上尾吧——乍看之下,就像是个兴趣是骑车的淘气大叔。很难想像他敲打键盘写程式的样子。 我对咖啡欧蕾吹口气,然后送到嘴边。 「但是,不能只因为他原本是程式设计师就怀疑他吧?」 「当然。但我还是想姑且问问他,搞不好能得知寻找骇客的特殊方法也不一定。」 「例如?」 「被骇的话,是否能反向追踪之类的。」 「不知道呢。」 我对电脑不熟。正因如此,还是问过一次专业人士才是正确的方法。 真边是个不纤细的女孩子,因此把饮料喝光时发出了滋滋的声音。接着她用比平时微弱一点的声音说: 「七草你啊……」 「嗯?」 「其实不觉得有骇客存在对吧?」 「算是吧。」 「那你为什么要陪我呢?」 我不禁笑了出来。这实在不太像真边会问的问题,不过倒也不会感到不可思议或意外。 「你不需要思考这种事。」 「为什么?」 「因为不管我回答什么,你都不会改变。」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就算回答「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就算回答「因为好奇」;就算回答「因为担心你」;就算回答「因为我爱你」,真边由宇都不会改变,我也不希望她改变。 「我似乎没有体贴别人的心。」她说。 「是这样吗?」 「嗯。水谷同学是这么说的。」 刚才我也从班长口中听到「真边很任意妄为」这种话。从我的角度看来,这两人实在称不上是合得来。 「体贴也有很多种。或许真边你确实缺少了某个种类的体贴,但却拥有别种体贴。」 「对水谷同学来说,所谓的体贴,似乎是从对方的价值观来思考事情。」 「嗯。确实,那对真边你来说是不擅长的领域。」 「所以,我试着从你的价值观来思考了。」 「嗯。」 「不太顺利。」 「那是当然的啊。」 要是轻易就被别人看透,那我可是会很困扰的。就连我自己本身,都不太了解我的价值观。 我将热咖啡欧蕾送往嘴边数次,吐出温暖的气息,并为了不要说错话而缓缓地说着: 「假设有个缩着身体、独自哭泣的孩子。那个孩子十分悲伤,不想见任何一个人。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会放那孩子静静一个人,让他尽情地独自悲伤。」 「这样啊。」 「但是,你不一样吧?」 「嗯。」 「我啊,基本上很不擅长和不尊重他人价值观的人相处,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但是,像你这种强行介入的做法,可以更有效率地让事态好转。」 即使知道会被推开,即使知道会被狠甩巴掌,但还是得紧紧抱住对方……这种状况肯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做不到这种事,甚至觉得能毫不在乎地做出这种事的人是个笨蛋。但另一方面,我却又打从心底尊敬那种人。憨直的感情,是神圣而值得敬爱的。 「你就尽情地烦恼吧。虽然是白费工夫,但你只要尽情去做就行了。」 「这是白费工夫吗?」 「你至今为止烦恼过很多事,但从不曾改变过吧?」 「我倒觉得自己多少有些改变。」 「但是本质没有改变,从今以后也是如此。」 我斩钉截铁地说。 这不是预言,也不是推测。我知道,这只是我的愿望罢了。 * 我和真边约好下午五点时,在通往学校的长楼梯下再见面,接着便离开了店。今天这种天气,约在户外碰面实在有点太冷了。但是考虑到接下来的行程,还是这样最恰当。 我吐着白烟,爬上平缓的坡道往三月庄前进。十五时三十分时,我要在宿舍和佐佐冈碰面。 我想起了阶梯岛每年的圣诞夜都会下雪的传闻,然后抬头看向天空。却看不到丝毫要下雪的迹象。呈现一片鲜明湛蓝色的天空,一点都不适合「圣诞铃声」。 我放弃了,并把视线向下移,然后看到了前方有一辆红色的机车停在那里。那是时任小姐的机车。货架上载着一个信箱,盖子是打开的。她应该正在匆匆忙忙地送信吧。 真凑巧。我手边有三封预定今天寄出的信。 我把一封信封放进信箱,盖上了盖子。另外两封则先留在手边。我站在机车旁等了一会儿,不久时任小姐便从眼前的公寓里出现了。 「哎呀,小七。」 她总是叫我小七。虽然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但还不到要特地请她改变叫法的程度。 「辛苦你了。你在送信吗?」 「嗯。今天早上有大量的圣诞卡被寄出,几乎寄给了岛上的所有人呢。」 「那真是不得了呢。」 「但是没有小七你的份喔,你没有朋友吗?」 「我的朋友已经够多了。」 「顺带一提也没有我的份。太令我震惊了。」 「你没有朋友吗?」 「变成大人后,不知不觉就没有了。」 时任小姐问我要不要办个没朋友的人的派对,我郑重地拒绝了。 「话说回来,你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吗?」 「最近流行的那个话题对吧,你有兴趣啊?」 「有一点。时任小姐你是从谁那里听说的呢?」 「这个嘛,食蚁兽食堂吧。应该是打工的学生说的。」 「是最近的事吗?」 「两、三天前才听说的。」 不管问谁,情报都一致。传闻是最近才迅速流传开来的。 「话说回来,我看见手套了喔。」时任小姐说。 「手套?」 「嗯,其中一个传闻不是有说吗?记得是——」 圣诞夜那天,必定会有一双手套,掉在有尊小地藏菩萨的滨海道路上。 「我刚刚有经过,真的掉了一双手套唷。」 七大不可思议成真了? 我吐了一口气,思考着。 「阶梯岛在圣诞夜会下雪,这是真的吗?」 「嗯,今晚也会下吧。」 「为什么会下雪呢?」 「谁知道。大概是魔女的恶作剧吧?」 时任小姐有气无力地轻笑了一声。 「不管怎样,七个传闻之中有两个挺有现实感的呢。」 我摇摇头。 「还有一个。打算在圣诞夜举行演奏会的话,就绝对会失败。这个传闻或许也会成为现实。」 预定要进行演奏的女孩子,她的小提琴弦断了,为此佐佐冈正在寻找e线。要是不能在派对前找到的话,演奏会就会中止吧。 时任小姐用手抵住下巴。 「哦~事情变得满有意思的嘛。还有四个吗……」 剩下的是,为了实现恋情,就算用掳的也会把对象带来的圣诞老人;魔女的手下们举办的圣诞派对;逃到岛上的技术高超的骇客;被供上圣诞蛋糕的墓。 这些有可能全部成为现实吗? 「所以小七你才会开始扮起名侦探啊?」 「不是我,是真边。」 话虽如此,她感兴趣的似乎只有骇客而已。 「知道些什么了吗?」 「不,什么也不知道。」 「算了,说得也是。名侦探在证据齐全之前,是不会公开推理结果的嘛。」 并不是那样。我既不像虚构故事里的侦探那么聪明,对事件的真相也没有求知的好奇心,我只要能平稳地度过日常生活就行了。如果能顺便见到魔女的话是最好,但那也只是我的奢望。 时任小姐将视线移向机车。 「虽然好像很有意思,但我还有我的工作要做。知道了什么的话要告诉我喔。」 「嗯,有机会的话。」 「今天晚上真的不办派对吗?」 「别看我这样,我意外地很忙呢。」 尽管没被叫去参加派对,但济满了很多预定计划。 而且,我渐渐对七大不可思议产生兴趣了。就算是这么平静的阶梯岛,也有某个东西正静悄悄地在行动着。肯定有。 10 佐佐冈 下午两点三十分 派对开始的时间是晚上七点——还有四个小时三十分钟。 在那之前,非得找出小提琴的e弦不可。 佐佐冈冲进了便利商店旁的游戏中心「garage kid」。 这间游戏中心是由宽广的车库,及并列其中的几架机台所构成的。里面似乎连空调也没有,室温和户外没有两样。虽然墙边摆了闪着橘光的电暖炉,但那种东西不可能让整个房间暖和起来。机台前有几个男人紧紧包着羽绒衣,抖着指尖默默地握着摇杆。 grk既没有大头贴机也没有夹娃娃机。只有格斗、益智、射击,和节奏游戏。全部都是对战或比分数等等,玩家之间互相竞争、硬派又认真的类型。grk就宛如拳击场一般,充斥着紧张的气氛。非游戏玩家的人在这间店很难玩得开心,再加上连看板都没有,因此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间店的存在。 佐佐冈在游戏领域的经验普普通通。 虽然面对认真投入的对手时没有还手的余地,却能轻松胜过没经验的人。这种感觉和运动很类似。例如网球社的人面对世界顶尖的选手毫无胜算,但在体育课上是不会输的。佐佐冈便是「社团等级」的玩家。 他偶尔会来grk晃一晃,所以认识会来这里的玩家。现在正非常专注于格斗游戏对战的两个人,他也认识。他们能以※帧为单位,背下使出招式后的僵直时间,再根据状况正确使出最恰当的连击技,将对战理论予以实践。(译注:帧是指影片的画格,在游戏中常搭配画面更新率,作为极短的时间单位使用。) 佐佐冈走向一名双手抱胸,并窥视着荧幕的男子。他年约二十五上下,戴着一顶蓝色的毛线帽。记得他应该是叫作启二。 「可以打扰一下吗?」 佐佐冈向启二搭话,然后他将细长的眼睛转向佐佐冈。 「什么事?」 「你认识音乐家吗?对音乐游戏很拿手的玩家。」 启二一副连叹气都嫌麻烦似地,压低声音回答:「嗯,见过几次面。」 他的声音太小,轻易就被机台传出的音乐给盖了过去。无可奈何之下,佐佐冈只好把掌上型游戏机的音乐关掉,虽然这么做应该没什么意义。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女的。」 「是学生吗?」 「不,比我年长一些。」 「名字呢?」 「不知道。有几个人和她搭话,她却谁也不理。」 至少,有个被称作「音乐家」的玩家存在这件事,似乎是事实。因寒冷而颤抖的佐佐冈继续询问。 「她经常来这里吗?」 「听说差不多一个月来一次。」 「你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吗?」 「不知道。平日的晚上,或假日。她应该是个普通上班族吧。」 「她有什么特征吗?」 「是个黑发美女。因为技术很好,所以才引起大家的关注。」 「那就应该会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吧?」 「不管问什么她都不回答,听说她一句话也不说。」 音乐家飘然来到grk,然后默默地在音乐游戏中打出高分,再不发一语地回去。虽然有几个男人找她说话,她却完全不理睬。姓名、住在哪里、平常在做些什么,全都不晓得。 虽然她似乎确实是实际存在的人,但除此之外几乎没有情报。佐佐冈无法压抑胸口兴奋的鼓动。音乐家,太棒了。简直就像游戏中的重要角色一样。 「她最后一次出现在grk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这么说来,她好像连续来了三天。」 「哦——」 虽然应该没办法当成线索,但佐佐冈还是问了日期。十一月二十一日到二十三日之间三天,姑且记下来吧。 「我听说那个音乐家在来岛上之前是职业音乐家,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啊,因为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谣言吧?」 启二小声地说,然后抖了一下身子。他看到输了格斗游戏的玩家从位子上站起后,便往那里走去。接下来是他要对战吧。 佐佐冈再次提高掌上型游戏机的音量,用手抵住下巴。 ——有没有能锁定音乐家的方法呢? 如果花上一段时间也无所谓的话,只要在grk守株待兔就行了。但是时限就近在眼前,选择相信数小时内那名女性会现身,这实在是场令人提不起劲的赌注。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必须先完成其他事件才行。 游戏中就是如此。应该要先在某个地方立下事件的旗标,然后再次回到grk时,音乐家才会现身。现实也是一样,光干等是不行的。 但是,要做些什么才好呢? 要去哪里才好呢? 感觉情报有所不足的佐佐冈,继续走向刚才输了格斗游戏、从位子上站起来的男人。他正把手掌对着电暖炉。 「不好意思,请问你认识音乐家吗?」 现在只能做好每一件能做的事了。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魔王之战,得先耐心地、冷静地打倒小怪才行。 11 水谷 下午三点 水谷想到或许可以送一本有用的书,于是到这座岛上唯一的书店看了一下,却没有适合的书。不过话说回来,很难想像那个真边由宇,会深受书本感动而改变生活态度。 她什么也没买就走出了书店。这时一辆红色的机车在她眼前通过,并在数公尺前停了下来。 「哎呀,小水。」 是名叫时任的邮差,她似乎记下了岛上所有居民的名字。而实际上,就算只写了名字就把信寄出去,她还是能把信送到,这点实在是很了不起。 「你好。」 「在买东西?」 「是,有点东西要买。」 在圣诞夜当天到处找圣诞礼物,这种事讲出来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水谷随口糊弄了过去。 「这样啊,你等一下。」 时任坐在机车座位上往后扭动身体,打开货架上的信箱,拿出了一封信。 「来,圣诞快乐。」 水谷收下她递出的信封,信封上也写着「圣诞快乐」。应该是圣诞卡之类的吧?如果是的话就麻烦了。她没有寄给任何一个人圣诞卡片,如果早点寄到的话她还能回寄,但圣诞夜当天才回寄已经太迟了。 总之,她回应一声「谢谢」,接着把白色的信封收进了包包里。时任用单手向她挥手,然后发动了机车。下一刻,水谷察觉到了。 时任的机车刚才所处的地方,掉了一封白色的信封。应该是她从信箱里拿出给水谷的信封时掉下来的吧。 「请等一下!」 她大声喊道,但时任没有停下来。水谷姑且先捡起了信封。那是一封全白的信封……不,上面用原子笔写了短短两个字—— 紧急。 只有这样,其他什么也没有。寄件人应该非常匆忙吧,连寄件地址都没有写。 怎么办?上面写着紧急,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没有寄件地址的话,也没办法代替邮差送过去。打开来看看里面的话,或许能知道什么也说不定。但是毫无关系的水谷,怎么可以打开不知道是属于谁的信呢? 必须早点还给时任才行。她的身影已经离得很远了,水谷试着大喊:「时任小姐,你有东西掉了!」但她还是没有停下。红色的机车进入狭窄的小巷,消失了踪影。 ——得追上去才行。 水谷跑了起来。 她似乎正在寄送信件的途中,应该不会太快就跑到很远的地方。一定可以追上的。水谷每踏出一步,挂在肩上的包包便敲打在她的大腿上。她很不擅长跑步,愈是慌张脚就愈不听使唤,没办法前进。但是信件上写着紧急,说不定是必须尽快处理的大事。 水谷就像掉进池塘里的壁虎一般,晃动着双脚,跑进了刚才时任弯进的小巷中。不过,机车不在那里。小巷变成了坡道,弯曲的道路使得视野狭小。总之,只能先前进了。 就在这时—— 「水谷学姊?」 出现在前方的少女看向水谷,并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名穿着纯白羊毛大衣的少女。 她是和水谷住在同一间宿舍的学妹,名叫丰川。是个自我意识强烈,很有自己的想法的人。以国中部学生来说她的身高很高,身材娇小的水谷必须抬起下巴才能和丰川对上视线。 「太好了。」 丰川说道。她的语气有些僵硬。 水谷想早点追上时任。她不想将那封写着「紧急」的信封留在手边,但是学妹叫住了她,她也不能就这样无视对方。 丰川直直地盯着水谷,用坚毅的语气说: 「那个,我有事想找你商量。」 水谷察觉到自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心中的天秤正在紧急信件和丰川之间衡量着,究竟优先选择哪一边才是正确的呢? 以水谷对自己的评价来说,她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 她只是基于某种考量,才会经常留意着要礼貌、圆滑地与人相处。即使没有要求具体的回报,她还是相信,以善人的身分度过日常生活会比较有利。 水谷迷惘了数秒,然后下了决心。她果然还是不可以对仰慕自己的学妹视而不见。 水谷露出了微笑,问道: 「怎么了?」 丰川一时之间语塞了。 就像是她回送了一封只有表情符号的简讯,里面用的是代表「语塞」的符号。她正等着水谷接下来的回应,水谷对察觉这种事很有自信。 水谷说出了对方所期待的回应。 「不论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独自苦恼并不好唷。」 水谷在对话时,心中总会描绘出一个形象。一面美丽镜子的形象——映照出对方理想的镜子。 在白雪公主中出现的魔法之镜,被皇后问到「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的问题时,因为老实回答而产生了许多麻烦。水谷不会犯下那种错误,她会永远回答:「当然是您了。」就算是谎言和演技,她也会回答对方希望的答案。她心中描绘出的,是真正意义上的优秀镜子的形象。 丰川终于开始述说了。 「搞不好只是我搞错了……」 「总之先说说看吧,然后再一起思考就行了。」 她呼地吹了一口气,肯定是在叹气吧。 「其实最近,我总会感觉到一股视线。」 「视线……?」 「我本来觉得是错觉。但是,刚才一直有脚步声跟着我。」 ——跟踪狂? 没想到是这么重大的事。水谷心想:「这种事找我商量,我也很困扰。」像这种事应该找学校的老师,或是舍监、警察之类有用的大人商量比较好。 另一方面,她也能理解丰川不想轻易引起骚动的心情。万一之后发现,这真的只是她的错觉的话,也会影响以后的人际关系。「自以为受到瞩目」这种评价,是「无论如何都想避免的头衔」排行前三名。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三天前。」 「你说对方跟在你后面,那现在呢?」 「现在没有。其实,我有回头看过……」 「然后呢?」 「没有任何人在,但是——」 丰川伸出了右手。 「这个掉在了地上。」 她手上握着的是,那独具特色的、挂着白色绒毛的红色帽子。是圣诞老人的帽子。 水谷想起来了。 刚才七草讲的,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的其中之一—— 实现恋情的圣诞老人。 有位个性非常耿直的圣诞老人。只要在信里写上「想要恋人」,并把信交给他,就算是用掳的,他都会把你喜欢的对象带来。 怎么可能,不可能会有这种事。但是…… 总觉得那顶圣诞帽令人感到非常不舒服,水谷打了个冷颤。 12 时任 下午三点十五分 虽然时间不够是事实,但时任无论如何都无法抑制好奇心,于是穿过了狭窄的小巷。那是一条微微向上的小巷。并排的学生宿舍前方就是山路,不久后会抵达一座小墓地。那是一座规模很小的墓地,感觉像是那片狭小的土地没有其他用途,所以才会把坟墓排列在那里。 那座墓地是假的。 因日晒与风化而被削去棱角、长着青苔的那些墓,全都是伪造的。那只不过是为了营造现实感而搭建的舞台布景罢了。这座岛的历史,恐怕远比大多数居民所想像的还要短。 所以,原本不会有人有必要造访这座墓地。需要合掌膜拜的对象、需要供奉花朵的对象,并没有沉睡在这里。 但是就如传闻所说,某座墓的前方供奉着一块蛋糕。那是一块典型的草莓蛋糕,上面放了一片写着「merry christmas」的巧克力板,仿佛在客气地替蛋糕主张着「我是圣诞节蛋糕唷」。 ——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传闻一个一个化作了现实。 七草是很聪慧的少年,或许他早已做出了某种推测。 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很讨厌引人注目,所以才不说出他的推测。就算证据凑齐了,他也不会集合相关人员,以「好了,各位……」为开场白,开始阐述真相。基本上,比起侦探角色,那名少年更适合犯人角色。 时任对推理一窍不通。就算是看悬疑小说时,她也不曾事先察明真相。虽然大致上犯人的身分都不会令她感到意外,但那也是因为所有登场人物她都觉得很可疑。 要告诉七草坟墓有蛋糕的事,来试着打探他的想法吗?不过他应该不想说吧。时任从很久以前就认识那名少年了,也知道他意外地有顽固的一面。 时任先从机车上下来,为了回头而改变车头方向。 这时,在她正前方,有个女孩子独自站在那里。 是堀。她是左眼下方有一颗泪痣、眼神凶恶的女孩子。她用粉红色的围巾遮着嘴,直直地盯着时任。 「嗨~」 时任轻松地打了招呼,而她则是微微低下头代替回答。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为什么会在这种谁都不会造访的虚假坟场? 「是你供上那块蛋糕的吗?」 堀静静地摇摇头。就连以动作来否定时,她都显得有些踌躇。时任仔仔细细地注意着她表达意见时的一举一动。 「你知道是谁放的吗?」 堀再度摇头。 「那你知道最近谣传的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吗?」 她困扰似地微微歪下了头。那是什么意思?时任无法准确地解读那是肯定还是否定,但她不在意地往下说: 「小七很在意七大不可思议的事。如果你知道真相的话,可以告诉他吗?」 时任知道堀很在意七草,也知道原因。虽然没有直接问过她,不过大致上了解。 时任一想到这名沉默不语的少女,就感到非常悲伤。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将那份感情说出来的她,究竟是抱持着什么想法在阶梯岛度过日常生活的呢? 时任凝视了堀的双眼一段时间。 她连眼神都是沉默不语。宛如冬天的阴暗天空一般,像是连云的形状也看不清的纯白天空一样。 时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虽然那是自然流露出来的叹息,却也是为了将表达感情的方式,表现给堀看。 「希望你至少在我面前,可以更没有顾虑地开口。虽然我不像你那么沉默,但到头来,我也像是一个很深的洞。」 邮差的工作是在人与人之间传递讯息,但却没有任何一句属于自己的话。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支持你的喔。」 堀点点头。然而,她依旧不发一语。 时任从信箱中拿出信件。给堀的信有两封,时任把两封一起亲手交给了她。 「我要走了,今天有很多要送的信。」 时任向对方说了句圣诞快乐,便催了机车的油门。 她觉得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圣诞快乐」。但那可能是错觉,也或许只是她的愿望也说不定。 13 七草 下午三点三十分 回到三月庄的我,在食堂内算不上舒适的椅子坐下,并在电暖炉前磨蹭着双手。食堂里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就连平常差不多该开始准备晚饭的春哥也不在。房里就只有刚启动的电暖炉铁板微微震动的低沉声音而已。 我弓着身子整理思绪。不久后门被打开,佐佐冈走了进来。 「抱歉,等很久了吗?」 他拉开我隔壁的椅子,双手对着暖炉。 我摇摇头,回应他: 「你找到小提琴的弦了吗?」 「根本找不到,大危机啊。」 我问了e弦搜索状况的详细情形。佐佐冈究竟关注着什么?又是在哪里、怎么寻找的呢?他的行动很理性,也很适切。他似乎已经向岛上有在玩音乐的人大致打听过了。他所做的调查,已经足以让我定下「阶梯岛上根本不存在什么e弦」的结论了。 佐佐冈一如往常地嘻笑着。 「但是啊,听说这座岛上有个职业音乐家喔。只要找到那家伙,或许就会有办法。」 「你有线索吗?」 「听说有个被称为音乐家的神秘音乐游戏玩家。她是位沉默不语的美女,偶尔会去grk。」 「grk?」 「一间叫garage kid的游戏中心。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这座岛上竟然连游戏中心都有啊。 「不管怎样,游戏和实际的演奏是完全不同的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既然没有其他线索,那也没办法了吧?」 我叹了一口气,问他: 「你有放弃的打算吗?」 他轻轻地摇头。 「完全没有。」 我不太了解佐佐冈的事。 我们来到阶梯岛的时期相差不远。因为班级和宿舍都一样,所以碰面时就会聊聊天。但是我从未想像过,他平时在想些什么,又是抱持着什么样的价值观在生活的。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佐佐冈是个积极、善于交友,基本上很善良的普通少年。但是他确实是因为「被舍弃」而来到这座岛的。他是被名为佐佐冈的人所舍弃的一面。 「你为什么要为了偶然遇见的女孩子做到这种地步?」 这样简直就像真边由宇一样。如果是她的话,就算为了擦身而过的某人奋不顾身,也一点都不奇怪。难道连佐佐冈都拥有那种特殊的价值观吗? 身体暖和起来的他,一边解开大衣的扣子一边回答。 「因为她很可爱嘛。」 「只是因为这样?」 「你不觉得如果动机只是因为这样,会让人感觉很酷吗?」 他露出一抹或许是装出来的微笑。 「我啊,一直都很想要耍酷。不是为了周遭人们的看法,而是为了一种美学吧?我想要遵从那种美学。」 「我不认为你身上有美学那种东西。」 「对吧?其实我有喔。从很早以前就有了。」 他望着我。 虽然嘴角一如往常地浮着微笑,但双眼却十分认真而恳切,还带着一丝寂寥。宛如遗落在冬天沙滩上的玻璃珠一般。 「我想成为英雄。」 「英雄?」 「对。不管是什么领域的都行,我想像游戏的主角一样,帅气地与某样东西奋勇对抗。」 「所以你才必须拯救女孩子啊。」 「嗯。如果无视眼前的事件,就永远走不出初始之村了。」 这种小孩子般的愿望,肯定是很美好的东西。 就算在这世上无法轻易成为英雄;就算正义与邪恶是种相对的概念,会因为立场不同而翻转;就算不久后他就会被彻底打垮,丢弃一切,并颓丧地蜷着身体…… 这些事,肯定都无法成为阻止他的理由吧。虽然我已经不再憧憬什么英雄,却不讨厌这种思考方式。 「关于那个音乐家,你知道多少?」 我这么问。 英雄(hero)。 根据字典上的意思,是指故事中的男性主角。 但是实际使用这个词汇时,还带有另一种特别的意义。 语意说明起来很困难,恐怕每个人心中的意义都有些不同,因此我也只能论述我心目中的英雄而已。 我心目中的英雄,不需要超人般的体能。只要是为了粉碎邪恶,就算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的伦理观念、隐藏真实身分的面具和装扮、英姿焕发的主题曲——这些都不是英雄的本质。 我所定义的英雄,是一种缺陷。 英雄所不具有的事物,远比英雄所具有的事物,更容易用来定义所谓的英雄。 比方说,妥协。 放弃、接纳,然后接受眼前的现实。在充斥着悲剧的日常生活中,寻找仅有的小确幸。没有这些特质的人,就是英雄。 英雄不会停下脚步。 他会在永无止尽的笔直道路上持续前进,即使筋疲力尽也不停下。就算途中有美丽的花田或他的爱人,他也不会驻足。英雄不知道停下来的方法。一旦他向着无法抵达的幻想终点迈出脚步,便会永不放弃地前进。 我无法想像英雄会有幸福的结局。 即使这个世上有无可救药的极大邪恶,即使纯粹的邪恶,化作了可以用必杀技打倒的鲜明怪人形象,即使有如此幸福的奇迹发生…… 又怎么可能会有哪个英雄,光是打倒那个邪恶就能满足?就算打倒了谁,就算打倒了什么,也绝不可能从这世上抹去所有的悲剧。就算这世界的邪恶组织被消灭,还是会有人断绝自己的性命,还是会有人因空腹而哭泣。如果能够对此视而不见,就不是我所定义的英雄。 我的英雄是无法接受快乐结局的,这就是他的宿命。 宛如没有污秽的纯白一般,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诅咒。不会和任何颜色混杂在一起,也肯定不会知道何谓红蓝黄,始终保持着纯白然后消失,连泪水的污痕都不会留下。 佐佐冈应该不是如此。 他应当是知晓妥协与幸福的混色。 我想,他想成为的是更加随兴、属于潮流和娱乐性的英雄。所以,他肯定也能够轻易地停下脚步。 这样就行了。 不这样的话,就连和他交朋友都很痛苦。 看着遍体鳞伤仍持续前进的英雄,究竟有谁能笑得出来? 被称为音乐家的女性,是位黑发的美女,年龄约二十岁后半。职业不明,但应该是上班族,有着「一句话也不说」这个明显的特征。现身于garage kid的频率大约是每月一次,但是只有上个月的二十一日到二十三日,连续三天都有出现。 光凭这些情报,当然不可能完全锁定对方的真面目。 但是我惊觉到了某件事,于是先将佐佐冈赶出了食堂,接着将硬币放入粉色的电话中。 虽然这只不过是我的胡乱猜测,称不上是推理,但我的运气很好。 我的一通电话,成功把她约到了garage kid。 14 佐佐冈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他从以前开始,就有很多朋友。 佐佐冈自己也大概知道原因。 佐佐冈很少动怒,而丰富的想像力使他能相信大部分荒唐无稽的话题。如果有人说月球的另一侧有外星人的秘密基地,他也能做出清晰的想像;如果有人说公园的池塘里有只巨大的鳄鱼,佐佐冈甚至会觉得自己也曾看过它的影子。不管什么话题他都会理所当然地认真倾听,因此也不会被讨厌。 相反的,他却没有任何一个能打从心底称作挚友的人。 因为,本来应该是他挚友的人,并不是以朋友的身分与他相遇的。他就是佐佐冈唯一的哥哥。他们两人十分相似。大他三岁的哥哥,简直就是佐佐冈成长三年后的样子。不只是身形,爱吃的食物、喜欢的故事,就连笑的时候会抽动鼻子的习惯都相同。 从旁听着两人对话的父母,时常疑惑地歪着头。因为他们两人听起来,就像是各自随兴地说着完全不同的话题。一边在讲天气的话题,另一边则开始谈论学校的事。一边在说明美味松饼的做法,另一边则以昨晚在电视看到的,足球转播赛上一记艺术般的自由球来做回应。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但是那对他们两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佐佐冈和哥哥之间不是用某个国家的语言交谈的,他们有一套两人独有的语言。那语言有着两兄弟才知道的复杂文法规则,也有着只有那两兄弟知道的、没有记录在字典上的语汇意义。 每次和哥哥见面交谈的时候,佐佐冈都会感觉到一种手感。 一种像是用卡片钥匙打开电子锁的手感。将专用的卡片钥匙插进门把上的细缝中后,锁就会随着电子音响起而打开。这种时候,虽然指尖毫无感觉,却有种只能凭意识察觉到的手感。佐佐冈甚至好几次、好几次实际听到了那个「哔」声。 ——如此心灵相通、根源相同的两个人,换言之就是所谓的「挚友」吧? 但是,果然哥哥就是哥哥,不是挚友。所以佐佐冈没有挚友。再出现一个和哥哥一样与他深深联系的对象,这种奇迹是不会发生的。 两人只要有空时,就会互相谈论想像出来的事。比如有一天,天上降下了无数奇怪的卵。怪兽从那里面生了出来,并开始破坏城镇。 无论多么详细的细节,佐佐冈和哥哥都能够设定出来。 卵是红紫色的,上面附着无数个黑色粉刺般的恶心粒状物体。大小不一,从和棒球差不多大小的卵,到卡车货架都放不上去的巨大卵都有。卵大概三天会孵化。从中生出的怪兽是深绿色的、形状介于青蛙和鳄鱼之间,背上背着比钢铁还坚硬的甲壳。它们全身被黄黄的浓稠黏液所覆盖着。黏液具有强酸性,不论是人还是建筑物,被黏液碰触到的物体全部都会溶解。就连枪也没有用,子弹也会被溶解。 那些家伙没有尖牙和利爪,攻击性绝对不高。它们基本上只是慢悠悠地到处晃而已。但是碰触到它们的话就会被溶解,人们只好四处逃窜。 它们的弱点是位于腹部的心脏。只有腹部的皮肤很薄,把它们翻过来的话还能看见鼓动的血管与心脏透出来的样子。只要用槌子狠狠地敲打那里就行了。虽然槌子也会溶解,但可以利用冲击给予它伤害。最大问题还是强酸黏液。因为那个黏液的关系,连把它们翻过来都很困难。 谈论这些话题时,佐佐冈总会觉得,那种奇妙的怪物是真实存在的。他深思着,要怎么样才能打倒那种家伙?这时,哥哥就会告诉他适切的解决方法。 就像这样—— 「只要从高处把它们推下去就行了。它们背上有沉重的甲壳,所以一定会腹部朝上掉下去。我们两个人合力,挖出一个很深的洞穴陷阱。」 原来如此,佐佐冈点点头。那么除了大槌子以外,还需要铲子。只要有这些,我们就能守护世界。 在幻想之中,他们两人可以做到任何事,可以去任何地方。佐佐冈和哥哥没有敌人。他们具有向所有恐怖、恶心,或令人无法忍受的事物挑战的勇气,同时兼备击败他们的睿智。 「主角」。 喜欢上这个名词并开始使用它的人,是哥哥。 大概是在佐佐冈小学三年级或四年级的时候。虽然具体的故事情节已经忘记了,但佐佐冈那时非常沮丧。也许是因为毫无道理的原因被老师责骂,这种无处发泄愤怒与悲伤的事吧。不过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为了安慰他,哥哥使用了那个名词。 「因为我们是主角啊,偶尔也会有这种日子嘛。」 佐佐冈当然能够正确地理解哥哥话中的意思。就像听到柠檬这个词汇时,会想起那黄色的果实,和它的酸味与香气一样。佐佐冈也直接了当地接受了,主角这个名词所附带的各种形象。他不需要用过滤器过滤哥哥的话,也不用一一咀嚼、整理,再做出适合自己的摘要。 「说得也是,这也没办法。」 佐佐冈用力地点头。 主角这个名词,很快地便浸染到了身体里。就像将尺寸刚好的全新运动鞋的鞋带系上时一样,感觉好像可以和那个名词一起跑到天涯海角。 ——因为我们是主角。 不合理的问题会产生,还会有莫名其妙的怪兽出现。但是一点一点地提升等级、粉碎困难之后,等着他的就是快乐的结局。 只要一这么想,佐佐冈就能容忍很多事。他相信悲伤和痛苦都是暂时的,是为了让未来的幸福更美好的调味料。 那时,他们两人憧憬着主角,实际上也毫无疑问是主角。没有人能对他们说那是错觉。 然而,佐佐冈和哥哥之间的联系,却在某一天忽然切断了。 那是佐佐冈小学六年级,哥哥国中三年级的事。 那个夏天,为了高中升学考试,哥哥参加了短期夏令营。三天两夜。才不过短短的三天,从夏令营回来时,哥哥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佐佐冈正好在那个时候,得了很严重的夏季感冒。高烧使得意识朦胧,光是呼吸喉咙就会疼痛。身体像是麻痹了一样难以动弹,膝盖附近以下没有知觉。他感觉自己好像会从脚开始腐坏一样,在床上蜷曲身体磨蹭着小腿。 ——因为我是主角…… 佐佐冈在心中不断地默念着。 ——有坏蛋想让我感到痛苦,我知道这是他们做的好事。他们是群卑鄙小人,因为害怕堂堂正正地现身,所以才用这种迂回的方法让我痛苦。不过,没问题的。我才不会输给这种东西。因为我是主角,我马上就会复活给他们看。 当然,佐佐冈知道自己只是得了感冒,可能是因为开着冷气睡觉害的。但是这种事无所谓。对佐佐冈而言,「自己正因为坏人卑鄙的手段而遭受痛苦」也是千真万确的真实。现实是如何,其实一点也不重要。佐佐冈知道,幻想中也存在着真实。因为只要想到那个身分不明的坏人,佐佐冈就确实能恢复一点精神,也能够对热度和喉咙的疼痛嗤之以鼻——哼,竟然做这种无聊的事。我才不会输给这种东西。 不久后,三天过去,哥哥回来了。 当哥哥进到佐佐冈的房里时,他感觉到有点奇怪。 没有感觉到平时的手感。没有听到「哔」的声音。原本应该要被解除的锁,没有解除。 哥哥站在床边说:「还好吗?」 佐佐冈当然点头了。他强忍着喉咙肿胀带来的疼痛回答: 「主角是不会因为这种事而屈服的吧。」 他有无数的话想和哥哥说。他独自一个人,想了很多坏人的设定。那是个用狡猾的手段,让拥有正义力量的孩子们一个个生病的坏人。他希望和哥哥一起思考打倒那个坏人的方法。 然而,哥哥却吊起了眉梢。看来有点不愉快的样子。 「你还在说这种事啊。」 他一脸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 无法理解,眼前的人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哥哥。佐佐冈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被外星人掳走,脑袋里的东西全部被替换掉了。不光是言语,对方的一举一动、目光凝聚的方向,都无法与他产生共鸣。 混乱之中,佐佐冈想不出能回应他的话。 「你明年开始也是国中生了,该长大一点了。我走了。」 哥哥说完后,便走出了房间。 没有上锁的房门被关上时,他有一种再也见不到哥哥的感觉。 而实际上,佐佐冈确实再也没有遇见「和自己相同的哥哥」。 他和哥哥之间的喜好逐渐不同,有时对话也没有交集。曾经如此相似的长相,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这件事,让佐佐冈陷入混乱很长一段时间。 他好几次去找父母商量,说哥哥变得很奇怪。但每次被责骂的都是佐佐冈。除了佐佐冈以外,没有人知道哥哥的变化。他们明明变得如此不同,却到现在还有人会说他们「真是一模一样啊」。 为什么呢?父母也是,哥哥自己也是,他们表现得好像从以前开始就是如此一样。佐佐冈为此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佐佐冈并不知道哥哥改变的原因。 当然,佐佐冈能推测出来。哥哥为了面对升学考试这个现实,筋疲力尽了。他肯定是关闭了与佐佐冈联系的线路。就像因容量不足而删掉不必要的资料一样,哥哥单方面舍弃了他与佐佐冈共同拥有的行囊。 隔了几个月后,他得知哥哥的成绩没有顺利提升,最后降低了志愿学校的顺位。但是,佐佐冈不愿接受这种无聊的理由。 「因为我们是主角啊,偶尔也会有这种事嘛。」 那时候的他,毫无疑问是主角。所谓的主角,不应该是能轻易撒手不干的。三年后,佐佐冈考上了哥哥曾想进入的高中。 又隔了两个月后,他便造访了阶梯岛。 * 他选了「※皮耶多罗踏上旅程」的伴奏版当作背景音乐。他想听听温柔的曲子。听听能使心情平静、疗愈心灵的曲子。(编注:《波波罗克洛伊斯物语(popolocrois)》的游戏主题曲。) 为什么七草会知道音乐家的真实身分?为什么他有对方的联络方式?他并没有告诉佐佐冈答案。 「她的条件就是保守这个秘密。」 七草说。 「不论是谁都会有一、两个秘密的。总而言之,下午四点在grk碰面。希望这样能让你满意。」 当然,对佐佐冈来说最重要的,是要取得小提琴的e弦。其他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 七草还有别的事,于是和佐佐冈道别后便离开了三月庄。 距离时限还有大约三小时。 能在这个时间点找到音乐家,实在很戏剧化。佐佐冈确信那名女性一定拥有e弦。就连现实也能这么有趣,也会偶尔回应他的期待。 佐佐冈也稍微考虑过关于哥哥的事。总是主张着想成为主角、想成为英雄这种孩子气的愿望,有时也会感到疲惫。但是只要身边有哥哥在,一切就会完全不同。 该长大一点了。 他好几次听见哥哥的声音这么说着。不,或许那并不是哥哥的声音,而是更加巨大、来路不明的东西。 对方肯定是把舍弃那种疲惫感的现象,称之为成长吧。以那种话当作借口,倒向轻松的那边,接受如同「村民a」一般的人生。 别开玩笑了,佐佐冈在心中念着。 佐佐冈并没有对任何人感到愤怒或烦躁。他虽然对哥哥的变化感到混乱和失望,却没有怒气。 另一方面,他却无时无刻对现实中的一切感到烦躁。为什么希望会如此难以明了?为什么没有具体的敌人?人生要是像游戏一样就好了。要是神明将这世界设定为——努力必定会得到回报,所有事件最后一定都能全部解决,那就好了。但是佐佐冈已经知道,这世界并非如此。 即使如此,佐佐冈依旧坚信,像主角一样活着才更有意义。就算一切都是谎言,但相信努力能得到回报、问题总有一天能够解决,绝对是正确的。 从耳机中流出的「皮耶多罗踏上旅程」的音乐反覆播放着。游戏音乐果然很棒,能够让人投入于现实中的小小故事中——不论谁说什么,我就是主角。拯救世界、成为英雄的人是我。我不会让放弃成为英雄的家伙们,替我决定我的一切。 佐佐冈在十二月的阶梯岛上奔走着。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太阳已经西斜,阳光变得微弱。天空的蓝色逐渐增加。那股蓝仿佛随着冬天的冷空气,一同浸透到了身体中,并对他说:「冷静下来吧。」但是他根本冷静不下来。 事实上,他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像主角一样行动、并取得如主角一般的成果。但今天应该会有所不同。以我为主角的故事就在眼前发生,今天我终于可以将第一个游戏破关了。 离四点还有五分钟的时候,佐佐冈推开了grk冰冷的门。游戏画面放出的光,在昏暗的照明下并排着。在那里的面孔,和他刚才来访时几乎没有改变。除了一个人之外。 但是,就因为那个人,grk的氛围整个改变了。从默默锻炼自己,如同健身房的地方,变为被聚光灯照射的拳击场。 现在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玩游戏,他们都用同样的表情注视着一名女性。她从店的深处看着这里,脸上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 那是一名打扮华丽的女性。 身上披着皮革制的黑色骑士夹克,有着一头黑色长发及雪白的肌肤。唇上涂了鲜红色的口红,睫毛仿佛假造的一般浓密。身高还算高,但那或许是因为她踩着一双厚底的靴子。 为什么如此显眼的女性,至今还没有人知道她的真面目呢?在这座狭小的岛中,走在路上时应该不可能不碰上。但是佐佐冈也对这名女性没有印象。 「你就是音乐家吧?」 佐佐冈向她确认。 「我正在找小提琴的e弦。可以的话最好是oiv这个牌子的,请问你有吗?」 如同传闻中说的,她完全不答话。 她一语不发地用右手的大拇指,指向节奏游戏的机台。 ——原来如此,这就是魔王战。 佐佐冈从口袋拿出了钱包,确认里面的硬币数量。 15 水谷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水谷和丰川一起进了「弹簧之上」,吃蛋糕喝红茶。希望能用甜甜的蛋糕和温暖的红茶让心情平静下来。 桌子上摆着圣诞老人的帽子。丰川被某个人跟踪时,回头一看,帽子就掉在那个地方。 ——是圣诞老人为了掳走她,才跟在她后面的吗? 怎么可能,肯定是某个人的恶作剧。不过那顶圣诞老人的帽子令人很不舒服,光是看着都觉得讨厌。 脸几乎是完全向着地面的丰川,用与视线同样压抑的语调说: 「如果七大不可思议是真的,我想还有其他人也被圣诞老人盯上了。」 「为什么?」。 「因为……虽然有点怪异,但那应该像是恋爱魔咒一样的东西吧?那么,只有一个人的话感觉很奇怪吧?还有很多比我可爱的女生啊。」 「我觉得不能如此断言。」 「说实话……」 丰川抬起头,用诚挚的眼神看着水谷。 「我想要同伴。只要再有个人陪我,我就会去找老师之类的人商量看看。」 水谷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只有一个人的话,很难被重视。毕竟这本来就是件很没有现实感的事。 水谷真心认为如果有跟踪狂的话,那个人不会是圣诞老人,而是个普通的人类。是知道那传闻的某个人,故意把圣诞老人的帽子掉在那里的。她也听说过有一些跟踪狂,看到对方害怕的样子就会很愉悦。 但是,她没办法告诉丰川这个推测。 ——人类和圣诞老人,究竟哪个比较恶心? 答案是,因人而异。水谷个人认为,被普通人类跟在后面的恐惧感要更加鲜明。 至少这种说明不是丰川所期望的,她想要的是更纯粹的同伴。总而言之,她现在想要的,应该是不管她说什么都会点头同意的对象。 因此水谷点头了。她制造出了亲切而礼貌的魔法镜子形象。 「我知道了。我会向朋友问问看,有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丰川勉强地挤出了笑容。 「谢谢你。真的帮了我大忙。」 「丰川,你还是先回宿舍去比较好。有朋友和舍监在的地方比较能让人安心吧?」 「说得也是。」丰川小声地回答。 水谷望向店内的时钟,差不多要四点了。 「我送你回去。之后我会向朋友多问问的。」 总之,丰川的事差不多先这样吧。 接下来的问题是口袋里那封,写着「紧急」的信。必须早点把它还给时任才行。 ——是不是打开信封看看比较好? 水谷短暂地如此考虑过。或许这样就能解决信的问题也说不定,至少应该也能知道「紧急」的理由。 但是,她还是没有打开信封的勇气。说不定上面写着十分隐私的事情。要是被寄信人或收信人知道她读过里面的内容,搞不好会引起麻烦。要是擅自阅读他人信件的事被传开的话,也会影响到人际关系。 另一方面,若把紧急的信件留在手边太久,似乎也会产生别的问题。冷静想一想,现在根本不是吃蛋糕的时候。得赶快把丰川送回宿舍,然后寻找时任才行。 「走吧。」 水谷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丰川似乎还在烦恼,该怎么处理放在桌子上的圣诞帽。水谷下定决心,把那顶帽子抓了起来。 「这个就暂时先放在我这里,没关系吧?」 她开心地绽放微笑。 「谢谢你。」 果然。 ——我是个能了解别人心情的人。 无论何时,都能正确做出不会被任何人讨厌的选择。她能够像这样温柔地对待宿舍的学妹,也不会对紧急信件视而不见,自始至终都能将善意传达到正确的地方。至今为止她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今天应该也能顺利做好一切才对。 水谷将圣诞老人的帽子塞进了包包里。 她们走出「弹簧之上」,并朝宿舍前进。 丰川似乎稍微冷静下来了。又或者她只是不想再提起恶心跟踪狂的话题也不一定。 两人聊着在「弹簧之上」吃的蛋糕,聊了一段时间。水谷吃的是草莓奶油蛋糕,今天还特别摆上了写着merry christmas的巧克力板。丰川则是选了水果塔。平时她虽然会一口一口分享给别人,但这次没有那份余裕。 为了让话题变得更轻松,水谷勉强挤出微笑。 「忍不住就吃了呢,不过今晚也有蛋糕吧。」 丰川笑着回答: 「说得也是,会胖呢。」 「每年这个时期我都会有些发胖,总觉得不太好呢。」 因为会配合周围的人一起吃,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发胖。圣诞节结束之后,要暂时努力减肥了。 「今天的派对——」 正当水谷打算把话题接下去时,丰川脸上的表情却忽然消失了。 「学姊。」她用紧张的声音小声地说。 「你有听到脚步声吗?」 「咦?」 「后面,有人在跟着我们。」 骗人——水谷原本想这么说。 但是,确实能听见鞋底以一定的节奏踩着柏油路的声响。脚步很快,似乎正一点一点地缩短和她们之间的距离。 水谷想像有个凶神恶煞的圣诞老人,头上没有戴着那顶特殊、象征着温柔的帽子,还睁着一双咕溜转动的眼睛。 她心中念着不可能,并挥去那无聊的想像。 「总会有人在路上走的吧。」 害怕所有背后的脚步声,实在太蠢了。宿舍就在不远处,不需要对一切这么敏感。 当她接受这个想法的瞬间—— 背后的脚步改变了。虽然还不到跑步的速度,但明显很快。 ——为什么? 水谷搞不清楚状况,只是单纯感到恐惧。 丰川冲了出去。不,也许是水谷先跑起来的也说不定。谁先的并不清楚,总之她们两人几乎同时拔腿狂奔,但是丰川很快地就超前了。 等等——!水谷想叫出声来——不要丢下我啊!这是你带来的问题吧,负起责任来啊! 但是,她勉强用理性将那些话吞了回去。她思考着,这种时候,一个温柔而值得依靠的学姊该怎么做……这是骗人的。她无法好好思考,脑子里一片空白。 丰川已经跑到了十公尺之外,并冲进了宿舍所在的小巷里。水谷也一个劲地追在她后面。 ——别这样,我很不擅长跑步的。只要一跑起来,马上就…… 她的脚不听使唤了。 在进入小巷的前一刻,水谷跌倒了。就像从高台跳进泳池里一样,摔得四脚朝天。她在空中紧闭双眼,用力地撞上了额头。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摔成这样。比疼痛更强烈的恐惧感,使她眼角泛出泪水。 脚步声从背后逐渐接近。 「你没事吧?」 她听到了一个声音,是个沉稳男性的声音。 彻底以为背后是个凶恶的圣诞老人的水谷,凝视了眼前的柏油路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 「是,我没事。」 接着她抚摸隐隐作痛的额头,并站了起来。 回头一看,在那里的人是春哥。是七草和佐佐冈他们宿舍的舍监,虽然和水谷并不熟识,但有见过面。 春哥一脸相当担心的样子,弯下了身子。水谷的身高在同年龄的人当中「有一点」——依据表达方式的不同,也可说是「非常」——矮小。春哥的语气相当温柔,就像在和年幼的孩子说话一般。 「额头都红了,好像很痛的样子。」 「我没事。」水谷又回答一次。 「为什么要追我们呢?」 「我有点事想问,才会突然跑起来,结果就……」 先出声打个招呼不就好了吗?那样的话,她就不会有这么疼痛又羞人的回忆了。 水谷忍不住有点迁怒似地,用强烈的口气问: 「什么事?」 「你认识大地吗?」 「是。」 大地是住在春哥宿舍的小学二年级少年。这座岛上几乎没有小孩子,所以相当醒目。 「我找不到他。他很少自己一个人出门,平常要去哪里、几点回来都会好好地告诉我。」 他的脸上清楚地写着「担心」两个字。那副表情简直就像舞台剧演员一样夸张,却又让人感觉很自然。 「你有在哪里看见他吗?」 「没有——」 眼下的问题是跟踪丰川的人,还有写着「紧急」,却没有寄件地址的信件。 以及最初的目的——送给真边的礼物。 她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没办法再负担任何事了。 明知如此,但看到春哥担心的神情,水谷最终还是开口了。 「需要我帮忙找大地吗?」 她真的是一面能映照出对方理想模样的优秀魔法镜。况且她也知道,一个令人喜爱的少女,会无条件地温柔对待小孩子。 面对开心回答「谢谢」的春哥,水谷暗自在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 16 时任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时任在小小的两层楼公寓中,将圣诞卡依序投进并排的邮箱里。感觉就像在做发送广告宣传单的打工一样。讽刺的是,就算是包含心意的圣诞卡,一旦有这么多的量,看起来也只是没有生命力的纸堆而已。就算是高面额的纸钞,数量多了印刷局的职员也会看腻吧。这两者是一样的。 那栋公寓每层楼有六个房间,共计有十二个房间,但是只有九个人住在那里。一楼有两个房间,二楼则有一个房间是空着的。时任几乎记住了这座岛上所有的居民。岛上并不存在理性而有效率的居住环境,因此全部背下来还比较快。 送完九封圣诞卡后,时任准备离开公寓。就在这时,她经过了一扇门,门的另一头传出了微弱的声音。 没听错的话,那感觉像是哭声。像是某个人正在无声地哭泣,在呼吸时不经意泄漏出了呜咽声。二〇四号房。那个房间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居住才对。 时任想起了七大不可思议的其中之一。 ——魔女为了监视阶梯岛,让自己的手下混入了居民之中。那些手下会在圣诞夜聚集起来,举办秘密的圣诞派对。 只不过是从没有人住的房间里听到声音,就联想到那个传闻,想像力未免太丰富了。单人房的公寓和「魔女手下们所举办的圣诞派对」也一点都不搭调。话虽如此,正常来说不会有人的房间里,竟然传出声响,还是令人有些在意。 时任将耳朵贴上薄薄的木制房门,但还是不知道传出声音的是什么。现在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非常微弱的流水声,但那似乎是从别的房间传来的。 时任敲敲门,缓慢地、不慌不忙地敲了三次。接着她喊了一声:「有人在吗?」 没有回应。她握住门把打算转开,但锁上了。 请隔壁的人让她从阳台过去的话,或许就能进入二〇四号房也说不定。 但是,特地去敲隔壁的门,露出礼貌的笑容说明原因,再脱掉运动鞋横越别人的生活空间——光凭「听到了声音」这种程度的理由,没办法让她做到这种地步。天也差不多要黑了,她还有非得送出去不可的圣诞卡。 话说回来,这些圣诞卡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理由将如此大量的信件散布出去的? 明年这时候,可能又会有新的传闻诞生吧。圣诞夜时,会送来寄件人不明的圣诞卡之类的。比起「技术高超的骇客」这种毫无季节感的传闻,这个更适合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 时任转身背向原本不应该有人在的房间。 她感觉背后似乎再次传来了什么声音,但这次她没有停下脚步。 第二话 未能成为纯白 1 七草 下午四点 虽然才下午四点,但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天空虽然还是蓝色的,但太阳已经西斜了许多,脚边的影子也延伸得很长。影子配合着地面的凹凸改变形状,并在我的稍前方前进着。那淡薄的影子仿佛可以溶于水中,即使就这样静悄悄地消失也一点都不奇怪。 这时的我,为了和某个熟人见面,正在前往学校的途中。我拜托了对方一点事,想去问问看结果。 岛上唯一的学校就建在半山腰上。因此每当学生上学时,都得气喘吁吁地拼命爬上阶梯。 就在那漫长的阶梯出现在前方时,我发现了堀的身影。 堀的身高很高,眼睛细长又上吊,因此看起来总是心情很差的样子。再加上她很少开口,是个很不擅长表达自己想法的人。但只要相处一段时间,就能知道她是心地善良又诚实的女孩子。 我不太信任他人——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没有自信——但是却能诚挚地信任堀。要是有某起犯罪事件发生,而充分指出堀就是犯人的证据已经齐全,即使有人按照逻辑一一向我解说那些证据,我还是有自信能说出「我认为堀是无罪的」。 能让我这么想的人,就只有堀。如果是真边的话,我会先思考是不是有什么犯罪的正当理由——至少对真边来说是正当的——正摆在某处。 堀穿着一件颜色不显眼、设计朴素的深灰色羊毛大衣。围巾是接近白色的淡粉红色,并彻底地遮住了嘴巴。 我对她露出了微笑。 「圣诞快乐。」 堀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用十分微小的声音回应了「圣诞快乐」。那声音小到仿佛会消散在这座无声的岛屿上。 我对这个眼神不友善,也不善于说话的女孩子抱着好感。但与她相处时,我很快就不知该如何应对下去。如果是玩偶的话,只要将其装饰在书架上,偶尔替它清清灰尘就行了。但是现实中的女孩子拥有自我意志,不可能把她们当成物品来对待。 比如说,如果能和堀一起制作派对上的装饰用色纸绳,那段时间肯定会很美好。既平静也不会有任何不满。但若是像这样无预警地在路上不期而遇,我就只能露出礼貌性的微笑而已。 我原本打算早早挥手向堀道别。但是她却一直凝视着我,因此我没有离开原地。我想尽可能不听漏任何一点她细小的声音。 但是,她却没有再说话。 相对地,她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信封。 堀轻轻地将那封信递了出来,就像怯懦的发卫生纸打工人员一样。要是能收下的话我会很高兴,但如果会造成困扰的话,请就这样走过去吧——就像这种感觉。 我当然收下了那封信。收件人是我,也已经贴上了邮票。但是却没有盖上邮戳。 堀虽然不说话,但每到周末就会写一封很长的信给我。用仔细推敲并润饰过很多、很多次的词汇,仔细地将她的想法传达给我。虽然有时信上会写着一连串冗长而繁琐的多余注解,但只要阅读那些信,就会让人有股温暖的感觉。再重申一次,她不是什么玩偶,而是拥有自我意志的普通女孩子。 堀的用词非常纤细又用心。她不会像我一样若无其事地撒谎,也不会随便敷衍重要的事。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无法瞬间做出回应,而总是沉默不语。相对地,她会很仔细地倾听对方的话。这点只要阅读她周末寄来的信就会知道了。有时连我自己说过的话,都要看到那封信之后才会想起来。 我很喜欢堀的诚实。她的存在,能让我感到自己被拯救了。虽然意义上和真边由宇有些不一样,却大致上相同。她们身上都拥有一种人类本质上的美。那种美虽然目不可视,但却确实存在。那是一种纯白、概念上的美。 我被那样的美所深深吸引。另一方面,只要想到那片洁白总有一天会被污染,我便会极其悲伤。悲伤到想闭上双眼,捣住耳朵大声叫喊。我忍不住想,不论阶梯岛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只要她们能在这里受到保护就好了。然后只要夜晚到来,我就会作关于金币的梦。 我再一次将视线移向手中的信封。和平时堀每到周末就会寄来的信相比,这封信似乎薄了一些。 「谢谢。」 我直直地看着堀,向她道谢。 从我的背后吹起了一阵风,正面迎向风的堀,微微眯起了双眼。 我尽可能地选择不需要回应的词汇对她说: 「今天晚上你被邀请参加班长宿舍的派对对吧?一定要好好享受喔。我没参加过几次圣诞派对,却很喜欢想像二十四日的夜晚,很多人在各处开派对的景象。能够将愉快的想像当作是现实的机会是很宝贵的。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我很期待下礼拜的信。」 虽然这全是我的真心话,但说出口后反而像是在说谎,使我不禁笑了出来。 「那再见了。」我挥挥手,并踏出脚步。风再次从我背后吹来。 我和熟人约在学校的图书馆见面。 在和他打招呼之前,先静静地坐在座位上,阅读堀的信吧。要尽可能小心地撕开封住信封的贴纸。 正当我一面这么想,一面踏上漫长阶梯的第一阶时,我听见了某个人从后方跑过来的脚步声。 我回头一看,在那里的是才刚道别的堀。她脱下围巾,并将其握在右手之中,可能是因为围着围巾很难跑吧。她气喘吁吁地将围巾换到左手,并对我伸出了右手。 「对不起。」 堀这么说。 以她来说,这句话的发音算是相当清晰。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她为何要道歉。 「请,还我,信。」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信封上确实写着我的名字,所以应该不是搞错了寄信的对象。是察觉到文章里写了什么糟糕的事吗? 我从口袋里拿出才刚收到不久的信。 「可以的话,我还是想看看这封信啊。我不会对别人说出内容的,虽然自己这么说可能没有什么信用,但我的口风可是很紧的。」 我对她为了传达给我而特地写在信上,却又想收回的话感到很有兴趣。这对我来说,是稀有而纯粹的兴趣。 但是堀摇了摇头。 「对不起。拜托,你。」 她皱紧了眉头。那副沉浸着悲伤的神情,就连看的人都会感到心痛。她左眼下的泪痣,此时宛如真正的泪水一般。 我将信封递给了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堀收下了那封信,用以她而言相当粗暴的动作,将信对折后塞进了口袋里。之后她深深地低下头,重新围上围巾后便转过身去。 我望着她走远的背影好一会儿。那些被她对折放入那个灰色口袋里的话,到底是什么?为此我思考了一段时间。当然,我不知道答案,也想像不出来。 堀离开很远之后,回头看向了我这边。察觉到我还注视着她之后,便略微加快了脚步。 我叹了一口气,开始爬上阶梯。 2 佐佐冈 下午四点三十分 彻底输了。 首先是节奏游戏输了,接下来格斗游戏也连续输了两场。佐佐冈只是一个普通等级的游戏玩家,因此他很清楚,被称为音乐家的她和自己的差距有多大。 他在心中啧了一声。 佐佐冈有自信能熟练大部分的事,不论什么游戏都能很快上手。但反过来说也很快就会碰壁。这种时候,他大都会选择转战下一种游戏。他对于在对战中赢过对手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所以也不觉得有必要彻底磨练技术。他对自己容易厌烦的个性有所自觉。 佐佐冈从连椅背都没有的廉价椅子上站起,他的对面则是一脸无趣地看着他的音乐家。对战游戏的玩家,通常也会对对手的技术有所要求。如果无法做到资深玩家「理所当然」能做到的技巧,即使获得压倒性胜利,他们也会露骨地浮现失望的神情。音乐家此刻的表情就像那样。 佐佐冈压抑自己的感情,向对方问: 「可以再玩一场吗?」 音乐家毫无干劲地点点头,她确信自己拥有绝对的优势。这点佐佐冈也很清楚。但是,离时限只剩三小时,没有慢慢提升等级的余裕了。音乐家肯定也有经验较浅的游戏才对,非找出来不可。 大略环视了一下店内的佐佐冈,指向一台古典的对战益智游戏。 「请和我用那台对战。」 那款游戏,是佐佐冈少数花了很多时间钻研的游戏。但另一方面,他也很不擅长那款游戏。这是哥哥很喜欢的游戏,佐佐冈战败的次数比战胜的次数还多。 音乐家从座位上站起,往下一个游戏机台移动。从她的脚步感觉不到踌躇或动摇,恐怕是有充分的自信吧。 佐佐冈心中的焦虑感愈来愈强。连这个游戏她都钻研过了的话,他就没有能凭技术获胜的游戏了。而grk中,并没有摆置能靠运气获胜的游戏。 佐佐冈在音乐家的对面坐下,并投入硬币。 荧幕从展示画面切换成了选择模式的画面。 在以对战为主的益智游戏中,这款应该是相当主流的玩法之一吧。果冻状的奇妙球体将会以两颗一组掉落下来,在领域内操作并排列球体,就是这款游戏的玩法。 果冻状的球体分成了几种颜色,同样颜色的四颗球连结在一起就会消去。一旦消去之后,别的球体也可能会连结消去,这被称作连锁。连锁次数愈多,得分就愈高。 得分之后,不管连结多少颗都不会消失的透明球体,便会掉在对手的领域。因此基本上,这个游戏的目的就是制造出大量的连锁。把对手的领域塞满,超过球体能掉落的最高限度的话,就算胜利。 相反的,在制作大型连锁的过程中很容易产生破绽。这时就要配合对手领域的状况,在大连锁旁准备小连锁,或把小连锁加大,或将两个连锁连接起来,以制造成较大的连锁……需要各式各样的技巧。 与竞技性高的游戏内容相反,从机体流出的背景音乐异常地明快。但紧张感却不会因此而淡去。佐佐冈下定决心,按下按钮。游戏开始了。 荧幕上,佐佐冈领域的隔壁,显示出了音乐家的领域。佐佐冈一面在自己的领域内组成典型形状的连锁,一面瞄向旁边,以确认音乐家的领域。观察对手的领域对资深玩家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技术,但单纯对音乐家的技巧感到好奇,也是原因之一。 她操作的速度很快。不过佐佐冈看不懂她组成的连锁究竟是什么形状。只是随兴地摆置吗?不,如果是这样,她不可能像这样毫不犹豫。佐佐冈停止了一、两秒,注视着对手的领域。即使如此,还是看不懂。既然能组出专心凝视还是看不懂的形状,表示对手拥有压倒性的高超技术。 ——算了,我早就知道了。 在大部分的游戏中,音乐家应该都比佐佐冈还要强。早知道如此,要是有更专心钻研某一款游戏就好了。不过事到如今才后悔已经太迟了,总之只能专注在现在能做的事情上。 会选择这款游戏,除了游戏经验以外还有另一个理由。这游戏在讲求高超技巧的同时,也兼具了运气成分。只要选择不同战斗方式,甚至还能提升运气成分。 佐佐冈采取了速攻战法,亦可称为击溃战法。也就是尽早用连锁攻击对方。 音乐家领域中的那种复杂连锁,虽然可以吸引观众的目光,相反地却经常无法顺利应对初期的攻势。 佐佐冈的目标是在消去时间短暂的二连锁中,组合出强大的攻击力。只要让复数的颜色同时消去,威力就会增加。虽然他想让三色同时消去,但掉下来的颜色对不上,最后变成了二色同时消去。另一方面,如果同样颜色的球体变多,同时消去的个数会增加,威力也会提升。这就称作连结。 音乐家若是无法应对,她所组成的连锁就会被压住,有一半的领域将被盖过去。然后,这状况下她能应对与否,全凭运气。全看必要的颜色会不会在时间内落下来。 随着连锁的音效响起,观众也骚动了起来。 他们恐怕是想见识一下音乐家的技术吧。但是,佐佐冈深信自己是有利的。对手的形状和掉下来的颜色没有对上,她无法应对。 赢了? 不,不对, 音乐家根本不打算应对他的攻势,只是快速地持续堆高球体。就算领域已经被盖过一半,也不让连锁的火种消失。 下一刻,碰咚一声,佐佐冈的攻击刺向了对手的领域。 ——音乐家有办法从这里开始接起连锁吗? 无法接起来才对,在这状况下是不可能的。应该。 然而,音乐家即使受到了攻击,仍旧若无其事地继续操作。以两个断奏为节拍的操作音持续响起,那是资深玩家特有的律动节奏。 ——别在意。毫无疑问是我这边有利。 重点是接下来的攻击,要迅速地给她最后一击。 对手的领域已经被盖过一大半了,应该可以压过去才对。理想是双重二连锁,三连锁也可以。 只要颜色对上的话,马上就能展开攻势。看吧,形状已经出来了。只剩一个,只要再来一个能开始连锁攻击的颜色……红色,红色快来吧。为什么不来?可恶,为什么我的连锁一直延伸,我不需要那么大的连锁啊。 佐佐冈屏住呼吸,并按下按钮。 ——来了,是红色。 他立刻击出了连锁。不知为何,形成了五连锁,比理想中还要大。到连锁结束前需要一些时间,但是没问题的。对手的连锁不可能接起来。以那个领域的状况,再怎么勉强顶多也只能四连锁。这边却有五连锁。以结果来说这是很冷静的判断,这样就能赢了。 然而—— 佐佐冈的攻击结束前,他听见了从对手领域传来的连锁音效。 什么?她击出了什么? 他没有确认对手领域的余裕。佐佐冈慌张地组成下一个连锁,而这段期间音乐家的连锁音还在持续响起。三连锁。四连锁。佐佐冈心想:「停在这里吧!」停下来的话,就是他的胜利了。然而音效没有停下。五连锁。六连锁。 音乐家手边响起的,那攻击性的操作音中止了,仿佛是在夸示机台传出的连锁音效一般。宛如结束演奏的指挥家,面向起立欢呼的观众低下头一样。欢呼声确实响起了,在后方观战的人纷纷骚动了起来。啊,那肯定是个艺术般的连锁吧。因为音乐家在不可能连结的状况下,将连锁接起了。 那种事他根本管不着。佐佐冈只能专注于自己的领域中,而这段期间对手的连锁音效还在持续响起。七连锁。八连锁。他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了,他输了。没有办法从这里展开反击了。即使如此,佐佐冈依旧固执地握着摇杆。他相信某个系统上不可能发生的奇迹会出现。不,骗人的。其实他根本不相信那种事。他只不过是错失了死心放弃的时机而已。 效果音在九连锁的时候停止了。 寂静,正代表着佐佐冈败北的瞬间。 连锁结束时,对手的攻击便会掉落到自己的领域。先是五层,紧接着又是五层。佐佐冈的领域格子被填满,画面上显示出了告知败北的讯息。 不用特地告诉他,他也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佐佐冈咬紧牙根。 ——要是红色再早点来的话…… 不,不是这个问题。 她的实力压倒性地强。就算乱玩一通,也会被她完美地挡下,然后按照实力差距输掉。 游戏设定为先取得两胜的人获胜。现在的分数是零比一。再被这个对手取得第二场胜利的话,就是佐佐冈输了。 音乐家早已按下确定键,等着下一场对战。 佐佐冈很想逃离这里。但是,他绝不能逃走。 他大大地深呼吸一口气,并按下按键。 ——如果不能在这里取胜,就不是主角了。 痛苦之余,他对自己这么说了好几次。 3 水谷 下午四点三十分 就像猫和巧克力有各式各样的种类一样,责任感也分好几种。 水谷从小学的时候,就是个责任感很强的少女。 不论多麻烦的事她都会做到最后,也不会说半句丧气话。但她并非只是单纯地认真。她会宽容看待周遭不认真的态度,亦不会直白地拒绝朋友间有些恶质的话题。不管从老师还是同班同学的角度来看,她的生活态度都近乎完美。因此,除了部分无条件讨厌完美的人以外,她基本上是在他人的好意中成长的。 那起微不足道的事件,是在小学五年级的秋天发生的。 课程结束之后,在放学时段的班会前有个打扫教室时间。水谷负责的是走廊。 水谷当然毫不马虎地,将走廊打扫得干干净净。首先用扫帚将灰尘清理干净,再用抹布擦拭两次。窗户的玻璃和窗框则用新的抹布擦干净。她很擅长俐落地、集中力不涣散地完成这类工作。 偶然经过的老师也大力称赞她:「好认真好棒。希望大家都能和水谷同学学习喔。」水谷虽然有些害臊,但当然也感到很骄傲。 但是,就在那时,负责打扫外面的男学生穿着运动鞋,在老师面前走进了走廊。恐怕是在玩鬼抓人之类的游戏,玩到不亦乐乎了吧。 当时不仅是打扫时间,而且在校舍里也规定要换上室内鞋,因此男学生被导师狠狠骂了一顿。 「你看!」 老师指向走廊。 那里残留着一点一点运动鞋的黑色脚印。 「水谷同学打扫得这么干净,你不觉得她会很难过吗?」 老师说完后,因这句话而受到冲击的不是男学生,而是水谷。 就算看到被弄脏的走廊,她也一点都不悲伤。 但是老师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她,于是她只好故作悲伤,露出礼貌性的微笑说:「我想很快就会没事的。」虽然她想回应老师的期待,但也不想因为这种事而遭受男学生的怨恨。 事实上,水谷立刻就把那些脚印擦掉了。 她心中没有任何悔恨或悲伤,只感到有些意外。 ——原来老师认为,我是为了让走廊变干净才打扫的啊。 那完全是个误会。 对水谷来说,走廊变干净只不过是一个副产物罢了。就像购物时的收据一样,是可有可无的附属品。 ——我只不过是,一面映照出老师期望的镜子而已。 只是因为不想被讨厌,因为想尽量被夸奖,才会拼了命地打扫。走廊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根本不在乎。 这个事件,让水谷对自身责任感的来源,有了清楚的自觉。 * 太阳已经快要西沉了。 西边天空的夕阳宛如燃烧般地闪耀着。但水谷的心情却十分忧郁,每个脚步都很沉重。 水谷再度确认眼前那堆乱七八糟的问题。 找到迷路的大地。 把写着「紧急」的信件交给时任。 调查除了丰川以外,有没有其他女孩子遇上圣诞老人跟踪狂。 最后,去买送给真边由宇的礼物。 水谷当然不打算舍弃任何一个任务。就像仔细打扫走廊那时一样,为了不被任何人讨厌,为了尽量被夸奖。 但是,只剩两个半小时左右,派对就要开始了。她不认为可以在那之前把现在身上的所有问题解决。带着这些麻烦事参加派对真的好吗? 水谷此时的情绪与其说是失落,更接近烦躁。她思考着。 ——原本就没有任何人期待我能俐落地解决问题。 就算没有拿出成果,但只要知道她已经竭尽全力,大家应该就会满意了。现在她能竭尽全力去做的事是什么?到底要怎么做,大家才能接受? 水谷下定决心,总之要演到最后。 演出一个心地善良的少女;演出一个不愿伤害任何人的善人;演出一个无可挑剔的优等生。 记忆中真边的声音不断回响着。 ——总是配合别人的话,就会渐渐搞不懂什么事是自己做得到的喔。 水谷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她能清楚分辨什么是「能做到的事」和「做不到的事」。解决问题,是她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的,是用温柔的声音招呼他人?配合对方点头?就算无能为力也要以同伴的身分支持对方;成为一面真正正确的魔法镜子。 今天她应该也能顺利跨越一切才对。就算无法帮助任何人,她也不会伤害到任何人。她和动不动就树敌的真边由宇不同。 「水谷同学。」 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了她。 水谷回头。站在那里的是真边由宇。 她才正在想真边的事,因此稍微吓了一跳。 真边用一如往常的认真表情说: 「遇见你正好,我有事情想问你。」 水谷忍不住皱紧眉头问:「什么事?」难道连她都要再带来一个麻烦的问题吗? 真边微微歪下头。 「水谷同学,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想要的东西?」 「嗯,我想当作圣诞节的礼物。因为你招待我去参加圣诞派对,所以有人建议我准备个东西送你比较好。」 水谷身上累积的疲劳,似乎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多很多。 她对真边的话感到极度烦躁,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虽然很清楚这是不合理的感情,但却无法压抑。 「你随便选吧。」 水谷忍不住用带刺的语气回答。 ——因为,这样太狡猾了。 竟然询问对方礼物的内容,这样和送人现金没有什么不同。仔细考虑对方,再以自己的意志选择礼物,这样的过程才有意义。 水谷知道这种价值观不能拿来强求他人。用没有人情味的方式思考的话,直接问对方想要什么才是最有效率的。这种态度也可以说是一种诚实。她明明很清楚这点,但此刻却无法压抑心中的感情。 「我现在很忙,有很多非做不可的事。礼物这种东西什么都可以,请你自己想。」 上次从嘴里说出这么具攻击性的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而且对象还是没有犯什么大错的同学。 看穿对方的感情,依照期待回应对方,应该是她很擅长的事才对。她应该是一面不会引起问题、真正优秀的魔法镜子才对。但是那面镜子却产生了裂痕。为什么她面对真边时就是无法压抑感情呢? ——不,她非常清楚理由是什么。 水谷原本是想毫不留情地将攻击性的言语扔向对方的,就像挥舞锐利的刀刃刺向对方一!样。然而真边由宇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这样啊。如果很忙的话,就不能留住你太久了呢。」 她一脸平静地点点头。 她根本没有把水谷的感情放在眼里。 从真边由宇的角度来看,周遭人们的事根本就无所谓。他们不过是一群没有人格的人偶,而水谷也只是众多人偶的其中之一罢了。 漆黑的情感在心中扩散,使她叹了一口气。 ——这正是我认真活到今天的理由啊。 「不要无视我啊!」她想大声叫喊。 水谷一直希望自己的价值观被认同。她相信被人喜欢、被人信赖、被人依赖,就是人生的全部。 为此,无论什么事她都能答应,甚至能表现得像人一般温柔。她可以舍弃自己,成为一面美丽的镜子。 明明如此——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吗?」 真边由宇用平静的语气,堂堂地说。 和她面对面时,水谷总是会因败北感而焦躁。她根本没有把自己看在眼里,只不过是为了自己方便,才会对她说出温柔的话语。 水谷几乎要当场崩溃大哭,但她不可能这么做,于是只好瞪着真边由宇。 「那就拜托你了。」 她究竟能办到什么事? 「我很困扰,帮帮我吧。」 不是为了任何人。 水谷只是想证明,真边由宇也和自己一样无能为力,才会接受她的帮助。 寻找大地、紧急的信件、圣诞老人跟踪狂。 水谷说明完三项事件后,真边点点头说:「原来如此。」她拿着为了说明而交给她的圣诞老人帽,歪着头说: 「这个可以借我吗?」 「是可以,但为什么?」 「或许会成为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真边将帽子戴到了头上。明明才刚说明过那是恶心的跟踪狂掉的,她却面不改色地戴上圣诞帽。她说:「水谷同学你真了不起。」 「咦?」 「被这么多人拜托事情。像我,光是想找出骇客就很拼命了,但还是很不顺利。」 水谷没想到会被对方称赞,所以不知该做出什么回应。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她说不定会认为对方是故意在讽刺她。但真边是不可能特地拐弯抹角讽刺别人的,因为她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真边少见地露出一抹浅显易懂的笑容。 「帮助所有陷入困难的人,是因为你想成为英雄吗?」 那是什么意思? 水谷摇摇头。 「我只是不想被任何人讨厌而已。」 「原来如此,只要这样回答就行了啊。」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久以前,我也被问过同样的问题。却没办法回答得很好。」 「真边同学,你不管被谁讨厌都不会介意吧?」 「没有这种事。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被任何人讨厌。」 不敢置信。 无法想像她会理解人际关系上的恐惧。 不过真边似乎不打算延续这个话题太久。她伸出右手。 「先从那封写着『紧急』的信件开始处理吧,借我一下。」 水谷稍微犹豫了。这样就像把自己的工作丢给别人一样。 但若是真边要替她处理信件的事,她多少也能轻松一点。于是水谷从包包中拿出信件,交给了真边。 真边确认了信件的正面和反面,然后极其自然地撕开了封口。 水谷太过震惊,连声音也发不出来。那个行为和至今为止的对话内容完全矛盾。不想被任何人讨厌的人,怎么会撕开不知道属于谁的信件? 呼吸两口气之后,水谷终于开口了。 「你在做什么?」 真边若无其事地打开信纸。 「当然是读信啰。」 「别人会生气的,说不定是很私密的内容。」 「嗯,我想也是。」 「什么叫我想也是!」 水谷忍不住大叫出声。 然而真边却用猫打哈欠般的慵懒声音回答: 「但是,就算交给时任小姐,她应该也会做同样的事。」 「工作的话就没关系,这就是那种东西。我想应该有什么处理守则吧。」 「我也有呀。」 她的声音明明不大,却有种奇妙的存在感,不管怎样都会残留在耳里。水谷很想当作没听到。 「我也有像守则一样的东西,例如踏出步伐的时机……那类的。我或许是个笨蛋,所以决定先相信再说。」 「你说相信……相信什么?」 ——明明就对我所说的话一概不相信。 「眼前所见的事物。这封信件上写着紧急,所以得赶快才行。」 十分单纯的答案。 因为太单纯、太愚蠢,水谷甚至无法提出反驳。就像以为会被揍而闭上眼睛时,对方却紧紧抱住了自己一样。这份和想像中完全不同种类的冲击,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是一直凝视着真边的脸。 ——所以我才讨厌她。 真边由宇肯定是真心想让走廊变干净,才会去打扫吧。 她就是如此纯粹、率直而正确。 水谷很清楚,这种人是不会被团体所接受的。做人应该要更加复杂、更加模糊才行。就像把弯曲得歪七扭八的钢丝,使尽全力再度将其拉开,让它变成波浪状一般。必须高举那根钢丝,并主张那是直线才行。不遵守这个步骤的话,是无法正确地进入团体中的。 毫不弯曲的直线,当然不会被喜欢。因为每个人都知道直线才是正确的,每个人都知道直线才是最美的。因此保持直线这种狡猾的行为,是不可能被允许的。 真边将信折起来,放回信封里。 「知道大地的所在地了。」 「为什么?」 「因为上面有写。不好意思在这么忙的时候拜托你,但可以请你把这封信交给七草吗?下午五点时到那座长阶梯底下就能见到他了。」 真边将已经被撕开的信封递给水谷。 她不由自主地收了下来。 「这是给七草的信吗?」 「不是,上面没有写要寄给谁。但是,我得先走了。」 说完「拜托你告诉七草」时,她已经转过身冲出去了。多么美丽的跑步姿势。对于水谷的感情,她完全置之不理。红色的圣诞老人帽,迅速地远去了。 4 时任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数量堪称暴力的大量圣诞卡也差不多要见底了。 虽说如此,邮局的事务性业务都还没做,不知道今天晚上得工作到几点。 ——到处散布「圣诞快乐」这种泛滥的语词,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虽然她在心里咒骂着,但回想起来,这个圣诞夜似乎也不是那么糟糕。 比如说,把这件事写上日记的话会如何? 十二月二十四日,晴天。我花了一整天送出数百道圣诞节的祝福。 以此为开头的文章,感觉也挺不错的。 太阳下山,气温也更低了。 路边开始有零零星星的光芒从窗户泄漏出来。时任不讨厌这个时间,她能借此感受到,身边有人正在活着的实感。不仅仅是在呼吸,而是确实地度过日常生活。 从某间宿舍中,传出了走音的「圣诞铃声」。看来派对已经开始了。在别间宿舍里,有一名少女拿着装有大蛋糕的特殊白色盒子,正准备走进去。时任将圣诞快乐卡分别塞进了每个邮箱中。手脚迅速,同时注意着不要伤到信封。 当她站立在名为「幸运草之家」的宿舍信箱前时,有人叫住了她。那声音就像在讲悄悄话般地微弱。 「不好意思。」 一个年纪看似国中生的女孩子就站在那里,单用「还是个小孩子」这个词就能彻底形容她。时任很快就认出她是住在这间宿舍的学生,却想不起名字。虽然岛上居民的名字和住址她大致上都能记住,但名字和脸就不一定了。 「什么事?」 时任问。接着那孩子说: 「时任小姐,你很熟悉这座岛吧?」 「嗯,算是吧。」 「那你认识有小提琴的人吗?」 小提琴。她最近似乎听过类似的问题。 「你也在找弦吗?」 「还有其他人在找吗?」 「朋友的朋友,一个男孩子。好像是oliv牌子的e弦吧。」 似乎是叫佐佐冈的样子。昨天,他也到时任那里去问了一样的问题。 「很可惜,我不认识。」 虽然她认识一个以前拉过小提琴的人,但她已经放弃乐器了。 少女微微低下头,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你觉得有办法在这座岛上取得小提琴的弦吗?」 「有没有办法呢……我也不知道。」 要是用平常的方法找,肯定找不到吧。她倒是想得出像密技一样的方法。不过所谓的密技,没有知识的话是无法实行的。 「谢谢你。」少女用小声而不安的声音说道,并低下了头。 「这是你宿舍的份。」 时任说了句「圣诞快乐」,同时把一叠圣诞卡递出去。 「这是谁寄的?」 「不知道。如果也有给你的,就打开来看看吧?」 少女点点头,并将圣诞卡摊开来确认。 看样子她找到寄给自己的信了。她将收件人写着丰川的那封信抽出,并打开封口。因为封口只用了星星形状的贴纸黏起来,就算不用拆信刀也不会撕得很难看。 少女仔细凝视着放在里面的唯一一张信纸,然后立刻抬起头。看来文章似乎不是很长。 「是谁寄来的?」 时任问。 少女皱起眉,摇摇头。 「没有写。」 「这样啊。写了什么内容?」 少女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信纸拿给时任看。毫无个性的印刷字体,正经八百地排列在纸上。应该是用印表机印出来的吧。 * 圣诞快乐 希望您能够度过一个美好的圣诞节。 您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吗? 其中有一个传闻是这样的—— 阶梯岛的圣诞夜一定会下雪。给了对方想要的礼物,却没有得到回礼的人,向下雪的夜空许愿的话,愿望就会实现。 或许您很难相信,但阶梯岛是座不可思议的岛屿。 说不定,这个传闻是真的。 圣诞夜的夜晚若是降下了白雪,请你想起这件事。 话说回来,「弹簧之上」的店长正在寻找小提琴的e弦。 他希望最好是oliv这个牌子的弦。 如果您有的话,要不要送他当作礼物呢? 送他弦的话,圣诞夜的雪说不定就会替您实现心愿。 那么,祝您有个愉快的圣诞节。 5 七草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不。我没看见任何人。」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这么说。 简单介绍一下,他是我朋友。话虽如此,但「朋友」的定义并不明确。如果当面对他说「你是我朋友」的话,他恐怕会嗤之以鼻吧。 这座岛上我所信任的人,只有三个。真边由宇、堀,然后就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虽然我相信他们的理由各自不同,但词汇上的定义是相同的。不论他们对我做什么,就算被他们彻底背叛,我都会原谅这三个人。如果对象是其他人,我应该也不会发怒吧。只不过会默默地拉开距离。 虽然这样总结起来简直就像个笑话,但他对我来说是少数可以信赖的朋友。 我向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拜托了一件事。希望他今天一天,能替我监视从学校后侧延伸到山顶的阶梯。 为了问他结果,我才会来连寒假都有开放的学校图书馆。从图书馆里能够看见目标阶梯。 这座图书馆的藏书绝对称不上很多。书籍的管理是人工的,不仅藏书列表是纸本档案,借出手续也是使用在图书卡写上名字的方式。除了书以外,里面就只有椅子和桌子,因此很少有学生会特地在假日,爬上那道长长的阶梯来到这里。 现在有几个人零零落落地坐在位置上,沉默地读着书。只有一组男女感情很好地坐在隔壁,但并没有交谈。偶尔会有翻书的声音响起,在这个静谧的空间中,就连那声音都相当明显。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压低声音,小声地说:「今天没有任何人走过那道阶梯喔。没有人,没有魔女,也没有猫。大概。」 「大概。」我复述一遍。 「因为太闲了嘛,我中间或许不小心打盹了一下。毕竟猫很容易想睡。」 当然,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并不是猫。 他是名身高比我还高的青年,年纪也比我大一岁。话虽如此,不管是不是人类、不管是任何人,好几个小时盯着一道毫无变化、静悄悄的阶梯,应该很痛苦吧。就算他睡个一小时或两小时,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知道了,谢谢。」我说。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耸耸肩。 「那么,我的这一天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帮了我大忙,真的。」 「我想知道你想监视那座阶梯的理由。」 「我认为魔女会从那里下来。」 「为什么?」 「她说不定会被邀请参加派对啊,因为今天是圣诞夜。」 「魔女会庆祝基督的诞辰纪念日吗?」 「这个国家的圣诞节,宗教意义没有那么浓厚。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我会送你东西当礼物的。」 我这么说。把他绑在这里一整天却什么表示都没有,那也太过分了。 「那我要番茄汁。」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回答。 他经常喝番茄汁。 「我会把便利商店里的全部包下的。」 「那里的不行,没有加盐。」 「无盐的不是比较健康吗?」 「你该不会是以为,我是为了身体健康才喝番茄汁的吧?」 「不。」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他喝番茄汁的理由。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无奈地笑了出来。 「不管怎样,我认为忍住不去吃喜欢的食物,可算不上是健康。」 「不能送你无盐的番茄汁和盐吗?」 「不行啦。猫最讨厌麻烦事了。」 「我知道了。我会尽量找找看加了盐的番茄汁。」 要找的东西又增加了。不管怎样,都是在找东西。 「谢谢。」 我又说了一次。 「不用客气。」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回答。 我看看时钟,已经快要五点了。 五点是图书馆关门的时间,也是我和真边约好见面的时间。 6 佐佐冈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 比数变成了一比一。 佐佐冈和音乐家对战的这款益智游戏,换句话说,主要目的就是「互相争夺胜算」。 每一步每一步,都会逐渐使彼此的胜算产生变化。用小连锁来应对,使对方的领域崩毁,就能提高自己的胜算。胜算充分地提高之后——当然理想是百分之百——就能击出被称为「本线」的大型连锁。 第二场比赛中,佐佐冈处于被大型连锁攻击的状态。无法跟上小连锁竞争的佐佐冈只好放弃,主动击出本线。可以预料在自己的连锁结束之前,对手就能组出更大型的连锁来反击。胜算恐怕约两成或三成吧。 佐佐冈紧盯着对手的领域。音乐家的连锁形状依然非常复杂,就算盯着看,还是只能凭感觉做出「是不是会像这样连结起来?」这种程度的解读而已。 但是,音乐家直到最后都没有击出连锁。 她为了组出超出必要大小的大型连锁,花上太多时间,而佐佐冈的连锁就在这段期间内完成了。他的攻击刺向对方,音乐家就这么输了。 ——为什么? 从对手到目前为止的对战状况来看,无法想像她会掌握不了自己的连锁数。佐佐冈组成的,是极为典型又浅显易懂的连锁。如果不要像刚才一样过度增加连锁数,早个几步进入攻击状态的话,应该就是音乐家胜利了。 ——她放水了吗? 即使如此,佐佐冈也不会感到不甘心。 游戏技巧高超的玩家是很值得尊敬的对象。而且佐佐冈有不能输的理由,他无论如何都得拿到小提琴的e弦才行。这种状况下只有笨蛋才会执着于认真的胜负。 不管怎样,机会来了。 只要再拿下一场,他就赢了。 即使对手的实力压倒性地强,但牵扯到运气的游戏中,偶然有一场比赛逆转胜也不奇怪。 他们两人按下按钮,第三场比赛开始了。 胸口正在剧烈地悸动着,那可不是让人愉悦的鼓动。佐佐冈想立刻逃出去。为什么他非得这么紧张地玩游戏不可呢? 佐佐冈很不擅长面对极度的紧张感,应该没有人擅长吧。他虽然很清楚这点,但讨厌就是讨厌,他从来没有彻底钻研过一款游戏。虽然佐佐冈在大部分的游戏中都能轻松赢过同班同学,却从不曾想过超出娱乐,和别人在游戏上认真地一决胜负。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对紧张感有所抗拒。 ——我一直都不是主角。 他很清楚。 在这款游戏上,哥哥比佐佐冈还要强。输给哥哥虽然不甘心,他却不曾想过要变强到能赢过他。那种事太压抑、太累人了。与其为了跨越高墙而咬紧牙关,即使输了也能呵呵笑还比较舒爽。 非赢不可的游戏,令人讨厌。 ——所以我才无法成为主角啊。 佐佐冈所憧憬的主角,总是被迫进行非赢不可的战斗。虽然玩家知道可以重来,但主角却从来没有想过那种事。佐佐冈今天第一次,与他们站在相同的立场上了。 在极度的紧张感中,他决定了一件事。 ——停止思考对方实力比自己强的事。 在与哥哥的对战中,他得知了与实力较高的对手对战时,胜算最高的方法。就是只看自己的画面,只考虑自己的状况并组成连锁。随时保持在遭受小攻击也没问题的状况,如果有无法承受的大攻击袭来,就立刻全力反击。不要看对手。只要应对状况,自己一个人完成游戏。 敌人的事就忘了吧。 这么想的瞬间,佐佐冈突然看清了对手的领域。他能确实理解对手的状况、对手正在组成什么样的连锁。但他并没有把注意力留在那里。他将意识固定在自己的领域,配合掉下来的颜色组合形状。 不可思议地,时间的流动很缓慢。佐佐冈丝毫不觉得自己会操作失败。他比至今为止都还顺利地想像出连锁的形状,并能有效率地组出来。消去妨碍的颜色,让自己的领域整洁美丽。而那也会给对手带来微小的攻击。并非事先盘算过,他只是单纯地顺从自己的步调。 在他已经堆积到领域一半左右的高度时,他听到对手那里传来了连锁开始的声音。 佐佐冈忍不住瞥了一眼对手的领域。是双重二连锁。速度很快,无法应对,但他本来就没有应对的打算。他按照预定计划接下了攻击。两段的无色球体降下了两次,即使如此他的连锁也没被封死。只要稍微修正就能击出大连锁。 然而,对手恐怕判断出,稍微修正所花费的时间相当致命。 于是对方立刻击出了长连锁。 浅显易懂的状况——佐佐冈心想。 在敌人消去连锁前组完自己的连锁就能赢,来不及的话就会输。胜算是五成。不知道确切的胜算是多少,但应该差不多吧。有五成的机率能赢。 ——不对。 一定要赢。所谓的主角就是如此,非得这样不可。就像数位世界的规则一般,也可以说是从数位世界产生出来的类比情感。 时间过得愈来愈慢。 声音变得很远。对面持续传来高涨的骚动声,距离仿佛有荧幕中到荧幕外那么遥远。「那是为我欢呼的声音。」佐佐冈心想,「为了我的胜利。」 佐佐冈的运气很好。他在自己的领域中,极其迅速而有效率地组成连锁。平凡无奇又无趣的连锁,没有任何巧妙之处。即使如此,只要完成这个连锁,就能替佐佐冈拿下胜利。 ——只剩一个。 只要再一个蓝色。只要掉下蓝色,佐佐冈就赢了。 他再度听到对手的领域传来七连锁的音效。音乐家所击出的,大概是十连锁吧。还剩下三个连锁的时间,大约四、五秒。还有充分的时间,让主角得到获胜所需的一个颜色。 原本应该是如此的。 但佐佐冈没有听见第八个连锁的音效。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沉重的音效响起。败北降临在佐佐冈的领域中。 他茫然地盯着游戏结束的画面,盯了好一段时间。 刚才的比赛还在脑中打转着。 音乐家是故意在连锁还很短的时候停止的吗?不,想中途停止的话,七连锁也太多了。那么,是连锁时失败了吗? ——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 他输了。为什么?他明明已经尽了全力。 好不甘心,眼泪好像快流出来了。上一次因输了游戏而流泪,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实在太丢脸了,因此佐佐冈低下头。 距离不到一公尺的正后方,传来了观众的欢呼声。他为那快乐的声音而悔恨不已。「拜托快停止吧。」正当他在心中如此恳求的瞬间,声音真的消失了。相对的,他听见了脚步声。 叩、叩。那是厚底长靴踩在水泥地上所发出的声响。 是音乐家。 她绕过机台,走向佐佐冈。 佐佐冈抬起头。 他用泛着泪水的双眼,瞪着在眼前停下脚步的音乐家,并开口说: 「再一次。」 音乐家一脸无奈地轻叹一口气。然后将涂了红色口红的嘴唇靠向佐佐冈的耳边。她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轻声地说: 「你实在太死脑筋了。你的目的不是要在游戏上赢得胜利吧?我也没有隐藏情报的理由。」 佐佐冈曾经听过这个声音。 他停止了呼吸。过了两、三秒后,他想起来了。 怎么可能。身高和头发的长度都不一样啊——脚看起来比较长是因为靴子的关系吗?头发是假发之类的吗? 她是—— 「我不是『音乐家』。我听七草说了以后,才第一次知道自己被称作『音乐家』。」 这名女性,是匿名老师。 是佐佐冈的导师。 她将一张影印纸交给佐佐冈。那是一张通知有演奏会即将举办的单子,上面的日期已经是好几年前了。在赞助名单的小广告里,有上尾轩的名字。 「要和大家保密唷。另外,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再和我对战吧。」 匿名老师露出了笑容。 她小声地说:「这是场很棒的游戏。」接着便移开了身体。 佐佐冈凝视着握在手上的影印用纸。 演奏者旁边的括号内,写着「食蚁兽食堂店长」。 7 水谷 下午五点 很久很久没有眺望西沉的夕阳了。 夕阳看起来比在上空飘动的云还要更近。很快地,它便消失在西边的一间间房子之后。接着有五、六分钟的时间,它持续照耀着天空的低处。但是现在,连那道奶油色的光芒也已经被涂成了夜晚的深蓝色。 水谷手里紧握着写着「紧急」的白色信件,站在通往学校的水泥制长阶梯的最下面。耳边响起了咻的声音,似乎起风了。脸颊很冰冷,总觉得很想哭。 她忽然想—— ——我,难道是想变成像真边由宇那样吗? 这个想像包含了一丁点儿的说服力,因此显得可怕。仿佛那天,她真的因为走廊被弄脏而感到悲伤一般。一旦开始深入思考,好像就会被推落到深深的混乱之中。水谷叹了一口气。白色的气息在夜空中朦胧地扩散,然后消失。 ——不对,我和她完全相反。 至少,真边由宇不会将判断的权利交由他人。 相反的,水谷却相信自己的价值全是由他人所决定的。他人的评价才是正当、真实的。 所以她才会对别人绽放微笑、对别人施予温柔、接受麻烦的工作。为了不被任何人讨厌,为了尽可能让所有人喜欢她,她就是这么活到现在的。 ——但是。 她再次想起了真边的话。 ——总是配合别人的话,就会渐渐搞不懂什么事是自己做得到的喔。 这个圣诞夜里,出现在水谷面前的几个麻烦问题,都被真边由宇当着她的面跨越了。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证明了她才是对的一样。 所以水谷才讨厌真边由宇。 她们明明完全相反,水谷却有一瞬间被真边说服了。真令人讨厌。 只有一点点也好,要是真边能责备她就好了。被她轻蔑还轻松一些。要是真边能用一些老套的话来质问她就好了,例如:「为什么要被无聊的常识所束缚?」或是「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善意」。如此一来水谷就有无数的话能拿来反驳。即使不说出口,她也能相信自己心中的异议。 但是真边却擅自推动了事情的发展,并擅自冲了出去。完全不和她商量,也不打算将信件的内容拿给她看。看着真边飞奔而去的美丽身影,水谷在心中大喊着:「别开玩笑了!」 既不甘心又悲伤,让她有点想哭。 五点五分左右时,阶梯上方传来了小跑步的快速脚步声。水谷抬头一看,被排列于阶梯旁的电灯所照亮的,是七草的身影。 「咦?」七草吐了一口白烟。 「班长?」 水谷刻意露出了微笑,并尽可能装得像平常一样。 「这个,是真边同学寄放在我这里的。她要我交给七草同学。」 水谷将写着「紧急」的白色信封递给了七草。他收下信,脱下右手的手套并取出信纸。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这是时任小姐掉的,我本来打算还给她,但真边同学却把信打开了。」 「原来如此。」 七草粗略地读了一下信纸,然后放回了信封中。 「总之,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以为是真边,所以不小心疏忽了。」 水谷小声地笑了出来。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声。 「是真边同学的话,就可以让她等吗?」 「虽然也不太好,但比起让其他人等轻松多了。」 「为什么?」 「嗯?」 「七草同学你,喜欢真边同学吧?」 水谷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可能因为是圣诞夜吧,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开口了。 七草露出一抹有点坏心眼的笑容,耸耸肩说: 「我对她确实是有一种被称作爱情的情感。但如果把那种情感总结为『喜欢』,很多事都会变得很麻烦的。」 无法看透他的真心。他的双眼美丽而澄澈,宛如平静的湖水水面一般。只会映照出天空,却绝对看不到水底下。 水谷又有些一时兴起地问: 「如果我和七草同学交往的话,你认为真边同学会说什么?」 这当然只是玩笑话。 可怕的是,她却也希望真的能这样做。她想看看真边由宇因为自己而情绪化的样子。 「你不想试试看吗?」 七草笑了出来。依旧是个无法看透内心的笑容。 「没有试的必要,真边只会给予纯粹的祝福。」 真的是这样吗? 再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而且一想像就突然害羞了起来,于是水谷苦笑一声。 「那么我先走了。其实我还没有准备好给真边同学的礼物。」 「这样啊,谢谢。这么冷还让你等,真抱歉。」 水谷转身背对七草。 她前进几步之后,背后传来了七草的声音: 「我推荐那个成对的钥匙圏喔。」 水谷回过头去。 或许是因为夜色的关系,他的笑容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纯粹。 「真边她,并不是不想要朋友。谢谢你的手套,真的很暖和。」 他说道。 8 时任 下午五点十五分 当时任骑着机车时,她听见公寓传来了某个曾经听过的声音。似乎是在争执些什么。 那个公寓已经送件完毕了。虽然过去也只是白跑一趟,但时任还是停下了机车。毕竟圣诞卡只剩下一点点,她心里也有些余裕了。 她下了机车,并进入公寓的区域中。接着便看到一名少女和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在二楼外面的走道上对峙着。那名少女是真边由宇,不知为何她头上还戴着圣诞帽。而那名男性,记得应该是这间公寓的住户。 时任搓了搓带着手套的双手,爬上公寓外侧的楼梯。 「怎么了?」 时任叫住他们。男子回过头来,一脸困扰的样子。 「没有啦,这个孩子叫我让她进房间里……」 真边露出不悦而正经的表情。 「我只是想从阳台出去而已。应该有个小男孩在这间公寓里才对,就在二〇四号房。」 男子叹了一口气。 「但是啊,那里已经有四年没有人住了喔。」 时任知道那间房间。在送信的途中,她有听见小小的哭声从那间二〇四号房传出来。 「小男孩是指大地?」 这座岛上没有其他小男孩了。 「是的。」 真边点头。 「如果大地在里面,只要敲门他就会把门打开了,不是吗?」 「我试过了,但没有反应。」 「为什么你觉得他在这里?」 「我找到了一封信,上面写说小孩正在房间里被保护着。」 「那封信在哪?」 「为了向七草说明原委,我把信交给同学了。因为我和七草约好了要见面,却没办法赴约。」 「从阳台就能进去了吗?」 「窗户的玻璃好像破了。虽然内侧贴了木板之类的东西,但应该能扳开来。」 「嗯……」时任发出低吟声。 然后,她转向男子。 「可以让她进去吗?只是确认一下而已,很快就会好了。」 「里面有点乱,我不是很想让人进去。」 虽然很想叫他忍耐一下,但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强逼对方。要是拿梯子来的话,或许可以从外面爬上阳台,但那样也很麻烦。 「其实,我不久前也有来这间公寓送信。」 「啊,那个奇怪的圣诞卡?」 「没错。那个时候,我从二〇四号房那里听见了哭声。」 「真的吗?」 「是,不会有错的。」 虽然她其实没有听得很清楚,却讲得很肯定。她纯粹是很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男子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我知道了啦,那我去看看。」 他就那么不想让人看到房间吗?里面到底是多乱啊? 真边礼貌地对男子低下头,说了声「很谢谢你」。男子回到房间后,她也对时任低下了头。 「你帮了我大忙。我原本还在想,这下只能硬闯进去了。」 「有冲劲或许不算是坏事,但人家会生气的喔。」 「如果有小孩子被关在里面,那也没办法。」 「只是信上这么写而已吧?搞不好只是恶作剧呀。」 「但是,不能不去确认一下。」 时任从很久以前就认识这个孩子了。记得是从真边小学四年级时开始吧,已经是六年前了。 她的性格从那时开始就没有改变。到底是受了什么教育,才让她产生如此极端的思考模式呢?时任从真边由宇身上感觉到的东西,与其说是坚强或正义感,不如说是一种悲痛。不过,她也不知道那实际上是什么。 「小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变成这样?什么意思?」 「很尖锐……就像铅笔芯一样。」 少女皱起了眉头,似乎不知道对方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虽然听不懂时任的话,但她似乎也并非无法客观地观察自己。 「我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 「没有什么契机吗?」 「不知道。搞不好是因为和七草相遇的关系。」 「六年前?」 小学四年级。那是七草和真边开始一起行动的时期。 但是真边露出一抹微笑,并摇了摇头。 「不,是更早之前。我们小学就是念同一间,所以第一次见面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 九年前。 时任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她认识的小七,比我所知最久以前的小七,还要更早啊。时任不禁笑了出来。 「小真,你很危险呢。」 非常、非常地危险。真边来到这座岛上时,时任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但她比想像中还要更加危险。 这次,真边似乎真的完全不懂时任在说什么。她用很认真的表情问: 「什么东西很危险?」 ——你说不定,会将这个世界破坏掉。 时任本想这么说,但这样似乎说太多了。 「我的意思是,说不定会有人因你而哭泣。」 时任认真地在想,是不是把这名少女赶出这座岛比较好。就像被人丢石头赶出城镇的魔女一样。时任可还不打算舍弃这个不自由的世界。 真边由宇困扰地歪着头。单看这个举动的话,她就像个平凡无奇的十六岁少女。 「谁会哭泣呢?」 时任当然不打算老实地回答这个问题,并准备随便应付过去。但开口前,她听见了锁打开的声音。 时任和真边同时看往那个方向。 是二〇四号房。 随着沉重、如同嘶哑声般的生锈声响起,门被打开了。 相原大地就站在那里。 * 二〇四号房确实是个空房间。 有四坪大的单人房,还附带一个小厨房。里面完全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条全新的毛巾掉在地板上,旁边还摆着一个小包包。那个包包是大地的,里面本来放着巧克力,但已经被吃掉了。 根据大地的证言,大约一个小时前这里还有另外一名男性。大概是二十五岁左右,身材高瘦的男子,戴着眼镜。大地和那名男子一起玩了电脑游戏。那是款家喻户晓的rpg系列大作的最新作品,上个礼拜才刚刚发售。在网购商品无法送达的阶梯岛上,那款游戏是不应该存在的。 大地针对那款游戏中登场的其中一个迷宫,做了详细的说明。从入口往右前进的话会有个宝箱,里面放着回复道具。左边分成了两条路,再往左前进的话有个按钮——大概类似这样。想知道这个情报是否正确,只要回家用网路查查看就知道了。 大地说: 「我迷路了,所以那个人才来帮我。」 为了对上他的视线,真边蹲下来问: 「你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吗?」 大地歪着头,用圆滚滚的眼睛看着真边说: 「骇客。」 阶梯岛最近,四处谣传着被称为「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的传闻。 技术高超的骇客盗取了白宫的推特帐号。结果引发大麻烦,逃到了阶梯岛。 ——怎么可能。 时任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难道这座岛上真的有什么骇客吗?就是那家伙骇进电脑,让网购货物的运送停摆的吗?不敢置信。 真边问: 「骇客在哪里?」 「应该已经不在了。因为他说差不多该离开这座岛了。」 「他把你丢在这里,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睡着了,所以……」 把事情归纳起来,大概是这样—— 一个人跑出来玩结果迷路的大地,偶然遇上了骇客。骇客把大地邀请到房间,一起玩了岛上不可能有的新款游戏。这段期间他还写了信,把人诱导到这个房间来。接着说了「差不多该离开阶梯岛了」之后,便趁大地睡着时独自离开了房间。 ——果然还是说不通。 无法掌握那个叫作骇客的人的心理。 为什么一个准备逃出去的人,要把迷路的小孩带到房间里,甚至还要写信?如果他是想帮助迷路的小孩,还有很多其他方法。比把他关进原先没有人住的房间里更聪明的方法,应该多得是才对。 但是,也很难想像一切都是大地的谎言。 他确实从公寓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而且以这么年幼的少年来说,这个谎言的细节也未免太完善了。 真边问: 「你知道骇客为什么要让网购的商品没办法送到吗?」 大地如傀儡般点了个头。 「他说,是为了让魔女把他赶出这座岛。为了要被赶出去,他得制造一点麻烦。」 果然,细节太过完善了。无法想像是小孩子的谎言。 话虽如此,骇客的事毫无疑问是场骗局。无论是技术多高超的骇客,都不可能阻止货物送到这座岛上。那是和网路或电脑之类的现实技术完全不相干的东西。 正当真边还想再问些什么的时候—— 「喂——」 从房间深处传来了一个拉长的喊声。 「有人在吗?在的话就回答我——」 是隔壁房间的住户。完全忘掉拜托他从阳台看看房间状况的事了。他虽然打算扳开塞住窗户的木板,但似乎相当费力。 事情麻烦了。时任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拜托你啰,小真。我还有信得送呢。」 时任留下这句话,便转身背向了房间。 9 七草 下午五点三十分 公寓前方停了一辆红色的机车。 在寒冬的路灯下微微倾斜的机车,看起来仿佛在哭泣般。 堆放在货架上的信箱没有锁上。我将信箱的盖子打了开来。 我手边还剩下两封必须在今天之内寄出去的信。我将其中一封塞进信箱的最底部。如此一来,就只剩一封信了。 我将信箱的盖子盖上,再次眺望那辆机车,接着便进入了公寓的区域。 时任小姐正好从公寓外的楼梯走了下来,她的脚步声在中途停止了。 她说: 「嗨,小七。」 「晚安。送信辛苦了。」 「就是说啊,明明是圣诞夜。」 她轻笑一声,再往下走了几阶阶梯。这回她在我的眼前停了下来。 「星星好美啊。」 时任小姐这么说,于是我抬头望向夜空。 我对星星知道的不多。我有一颗特别喜欢的星星,虽然记得那颗星星周围的东西,但其他的就不太清楚。冬季大三角是天狼星、参宿四,还有一个是什么呢? 虽然不知道名字,但夜空的星星非常漂亮。低温的空气宛如被磨得闪闪发光的玻璃一般澄净透明。仿佛有个比气体还要坚固的东西,紧紧地锁住了星星,并将其展示在高空中一般。还写着「请勿用手触摸」的警告标语。 我问: 「今晚真的会下雪吗?」 明明是如此晴朗的夜晚。明明是个只要有星光,就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的夜晚。 「应该会下吧。」 时任小姐说。 「在这么美丽的星空降下白雪的话,应该会变得更美丽吧。」 「会在这么晴朗的时候下吗?」 「谁知道呢。但是,只要魔女如此希望的话就会实现。」 她缓慢地将视线从夜空转移到我身上,仿佛凝视着飘落下来的雪花一般。 「说起来,我找到了供奉着蛋糕的墓了唷。」 「这样啊。」 「你好像不怎么吃惊。」 「只不过是放一块蛋糕,谁都做得到。」 「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和你有多少关联?」 「几乎没有。」 「几乎。」 时任小姐复述一遍,再度笑了起来。 「诱拐大地的手法,总觉得很像你呢。」 「诱拐这个说法未免太夸张了。」 「是吗?小真非常认真喔。」 「她随时都很认真。就连撕开优格的盖子时都很认真。」 「不管是谁,这种时候都会很认真吧,怕优格洒出来呀。」 不管怎样,难以想像时任小姐会知道那是「我的手法」。 我是来到这座阶梯岛以后才和她相遇的,不过是在四个月前左右。虽然碰面时会聊个几句,但我们本来就没什么机会遇上。我几乎不了解时任小姐,同样的,她应该也不了解我才对。 真要说有什么例外的话—— 就是她所身处的立场,远比我所想像的还要更加超凡。 「要送的信还剩多少?」 「只剩一点而已,我想再三十分钟就能结束了。」 「还剩哪里的信没送?」 「稍微比这里更东边一点的区域。怎么了吗?」 「不,我是想如果你还会到三月庄,想拜托你替我向春哥传话。说找到大地了,再过一小时左右就会带他回去。」 「骑机车的话很快,我可以绕过去。」 「不好意思,那可以麻烦你吗?」 「可以啊。」 简单地回应后,她便踏出了脚步。 我们在狭窄的阶梯擦身而过。我悄悄地确认着她的侧脸,她则是直直地看着前方。 ——时任小姐是魔女。 我试着在心中如此喃喃低语。但真相是如何,我并不清楚。 ——至少魔女混在这座岛的居民之中。 这点肯定没错。 我走上了楼梯。 * 在二楼外面的走道上,不知为何戴着圣诞帽的真边,正向一名男性低下了头。 真边很难得会道歉,因此我很在意她究竟给男子添了多大的麻烦。我走向他们。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向那名男性搭话。 「她是我的朋友。如果她给您添了什么麻烦,我也一起道歉。」 男子很困扰的样子,然后一脸没辙地笑了出来。 「不,我是不在意啦。只是——」 在一旁的真边把话接了下去。 「因为大地好像被关进了这个房间,所以我拜托隔壁的这个人从阳台看看状祝。但是在那之前大地就自己打开锁走出来,我却忘了告诉他这件事。」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男子依旧挂着礼貌的笑容。 「没关系啦。反正也找到小男孩了,这样就够了。」 我低头对他说了句非常抱歉,接着说: 「那我们就接受您的好意了。我们还得早点把大地送回宿舍才行。」 「嗯,这样比较好。」 男子说完,我和真边便再次低下头,接着离开了公寓。真边牵着大地的手。我们走下楼梯时,她说: 「大地刚刚好像和骇客在一起。」 「技术高超的神秘骇客吗?」 「嗯。他说是为了让魔女把他赶出去,才会让网购的货物没办法送到岛上。他似乎说了『差不多该离开这座岛了』,然后人就不见了。」 「不管怎样,找到大地真是太好了。」我说。 「嗯。」真边用认真的表情点点头。 机车已经从公寓前的道路上消失了。能照亮的东西消失,使路灯看来有些寂寞。风咻地吹起,在后方走着的我,能看见真边稍微握紧了牵着大地的手。 我问: 「寻找骇客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在烦恼。就这样中断真的好吗?」 「说不定离开这座岛的骇客,会替我们恢复网购的功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但是离开这座岛的线索也会不见。」 「不管怎样,还是暂且看看情况比较好。」 「嗯。」 还不知道这座岛是否能够再次使用网购。但无论如何,真边由宇围绕着骇客的行动,应该到此告一段落了吧。 「你之前是不是有怀疑上尾轩的店长?」 「我没有怀疑他。只是想姑且去向他确认看看而已。」 「然后,和他没有关系?」 「嗯。话说回来,那个人似乎叫作乃木畑喔。」 「那为什么店的名字是上尾轩?」 「他说因为已经将爱灌注在拉面中,所以只剩下三个音。」 「对※ka以后的音真失礼啊。」(译注:日文五十音的前五个音是a、i、u、e、o,去掉ai(爱),就剩下ueo(上尾)三个音。而ka以后则是其余的五十音。) 总之我安心了,上尾轩那里似乎没有引起什么问题。以结果来说,已经可以用「今天真是和平的一天」来做总结了……大概吧。 「话说回来,你找到送给班长的礼物了吗?」 我一问,她便小声地「啊」了一声。 「还没。」 「你忘记了吗?」 「嗯。抱歉。」 「也不用向我道歉啊。」 在派对开始前还有一个多小时,应该有充分的时间能赶上才对。 「现在一起去找吧?正好大地好像也有想买的东西。」 「是这样吗?」真边问大地。 他用力地点点头。 「我也有点事想和七草商量。是关于这个的事……」 她指着戴在头上的圣诞帽,那顶圣诞帽确实令人有些在意。 真边微微皱起眉头,一脸困扰地说: 「但是,不用先回宿舍一趟吗?」 「宿舍那边应该没问题,我已经拜托时任小姐传话了。」 大地回头看着我,绽放了微笑。 我也用笑容回应他。 他正在找给春哥的礼物。 * 正如时任小姐所想的,把大地关进公寓里那个房间的人是我。 正确来说,是我趁着昨天晚上,利用梯子从阳台入侵房间,然后从内侧把门锁给打开。而今天,是大地自己进入房间,把门锁上的。 选择二〇四号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刚好有一扇窗户掉了,内侧被贴上了木板代替,因此很轻松就能入侵。如此而已。 刚好那时大地正在寻找「打工」。为了要送春哥圣诞礼物,他想要打工。虽然我有点烦恼,但最终还是决定请他来帮忙我的小计划。 我的计划称不上很顺利。我本来以为打开那封写着「紧急」的信的人,会是时任小姐。也没想到真边会和这件事扯上关系。而大地原本也应该更早被找到的。我真的觉得做了很对不起他的事,竟然让他单独一个人被关在里面两个小时。 话虽如此,事态结果大致上和我预料的一样。 只要能替骇客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增添一丁点儿真实性就行了。虽然我对这种事件能有多少效果抱持着疑问,但希望至少能帮助我实现我的任性。 再来,问题就是那个「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 善于做消极想像的我,也大致推测出那些传闻的构造了。 问题在于,我应该向某个人传达这件事比较好呢?还是应该一直留存在心里呢? 如果是真边由宇,根本就不会烦恼这种事。她应该会理所当然地用暴力般的真理,明明白白地朝正确答案前进吧。 但是这对我来说却是个大问题。我从以前就不擅长做出正确的决定。 距离时限还有一个多小时。 佐佐冈能找到小提琴的e弦吗? 10 佐佐冈 晚上六点 佐佐冈选了「※请消失吧」当作背景音乐。(编注:出自任天堂的《mother2 ギーグの逆袭》这款游戏。) 在最终魔王战的游戏音乐中,他特别喜欢这首。 开头是叮叮咚咚的8-bit风格音乐,是一首阴森中带点娇柔的曲子。那流泄出来的乐声,简直就像※fc游戏的音乐一样。(编注:familyputer,中文俗称红白机。) 但是过了将近一分钟之后,音乐突然中断。随着鲜明而沉重的鼓声响起,本性也被揭露了出来。乐声诡谲歪曲,缓急节奏交错无章。 这是一首煽动不安的曲子,是一首引起焦躁感的曲子。而且也纯粹是一首很酷炫的曲子。 ——我非做不可。 这种心情逐渐膨胀。 来吧,握住游戏手把。拿出勇气,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英雄。佐佐冈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心想,差不多到拯救世界的时候了。 佐佐冈从学生街跑到了滨海街上的食蚁兽食堂,这期间他从来没有停下脚步。在寒冷的夜晚里,汗水涔涔流下。羽绒外套很碍事,心脏噗通噗通地大声鼓动着。他已经将一切都抛诸脑后了。 食蚁兽食堂就在前方。 窗户很暗。为什么?距离关店时间明明还很早。门上挂了写着「准备中」的小看板。 佐佐冈能听见皮肤底下血液流动的声音。剧烈的喘息声和鼓动声同步响起。 ——为什么店是关着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吧。喂,现实。现在正是该好好运作的时候啊。 佐佐冈将双手放到沉默的门上。他将重心倾向门,右手握起拳头。 他举起右手,开始敲门。 「不好意思!」 他大声地喊着。 「有人在吗?请把门打开!」 没有回应。 真的?真的没有人在?事件还不够吗? 「我有急事!不好意思,有人在吗?」 佐佐冈敲了好几次、好几次门。 拳头很痛。一股不明所以的情绪涌出,使他泛出了泪水。别开玩笑了。我好不容易,就要从现在开始成为主角了。 ——你还在说这种事啊。 他仿佛听见了哥哥的声音——该长大一点了。 佐佐冈敲着门,就像要把那些话给击碎一样。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不要用成长来掩饰放弃、掩饰放手、掩饰变逊的事实。 他再次大喊: 「请开门啊!」 就在这时—— 「安静点,我最讨厌吵吵闹闹的了。」 门的另一头传来了怒吼声。 佐佐冈知道,担任食蚁兽食堂店长的,是一名叫做松井的高大女性。 从匿名老师那里拿到的演奏会传单上有写。从传单上也得知了,她曾打算在道座岛上举办小提琴演奏会的事。 佐佐冈想尽办法请店长让他进去店内,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明原委。他重复说了好几次:「总而言之,为了某个女孩子,我需要小提琴的e弦。」这段期间,松井倒了一杯绿茶,送到了佐佐冈的面前。 她搔搔脸颊说: 「寄出那张圣诞卡的人也是你吗?」 那是什么意思?佐佐冈摇摇头。 「什么圣诞卡?」 「不是吗?」 「不是。」 松井喃喃地说了句「算了」,然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事情的原委了。」 「那么,可以给我小提琴的弦吗?啊、钱我当然会付。」 「我会免费给你……如果我手边有的话。」 松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语重心长地开始述说: 「两年前,有个女孩说想要到我这里来工作。」 「那个,我很急,可以的话请先给我弦……」 「所以我就要说那根弦的事了嘛。」 她发出声音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那个女孩子才刚上国中,要工作还太早了。我本来打算拒绝她,但她非常地有热诚。我问她理由,原来她是想要一把小提琴。她在来岛上之前似乎一直都有学,所以,我就给她了。」 佐佐冈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理解那段话。 她已经把小提琴送给别人了。 佐佐冈将双手撑在柜台,探出身子问: 「你把小提琴给谁了?」 当然,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只可能是那个人。 「住在名为幸运草之家的宿舍的,一个叫丰川的女孩子。她原本预定今晚要举办演奏会。」 虽然不知道名字,但宿舍是一致的,年龄也不矛盾。对方就是佐佐冈决定要赠送e弦的对象。 多么可笑的喜剧啊。太荒唐了,根本白忙一场。佐佐冈寻找的「音乐家」的小提琴,早就已经在那个女孩子手上了。 「那么,e弦在哪里呢?」 他的声音在颤抖。 松井一脸过意不去地低下头。 「就我所知,这座岛上的小提琴,就只有那孩子拿着的那一把而已。」 这真是个,充满了bug的世界。 佐佐冈低头咬着唇,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 沉重的叹息几乎要流泄出来,但他勉强吞了回去。相对的,他抬头望向天花板,并缓缓地将气吐出。 然后他下定决心,并站了起来。 「谢谢你。还有,刚刚那么吵真是对不起。」 佐佐冈低下头。他认为这么做才符合主角风范。 「没关系。」 松井瞥向佐佐冈到最后都没有送往嘴边的茶杯。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寻找e弦啰。因为还剩一点点时间。」 佐佐冈走出了食蚁兽食堂。他思考着:好了,符合现在心情的背景音乐是什么呢?不过,却迟迟想不出来。 * 他自己非常清楚。 ——我已经放弃了。找不到e弦。这座岛上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东西。现实不是游戏,不一定能够通关。付出的努力会像这样,轻易地被蹂躏踩烂。 即使如此,他还是冲了出去。 为什么?他不知道。或许他只是觉得,即使输了也要输得很帅。又或者,他只是在和现实赌气而已。 不知道要往哪里跑去的佐佐冈奔跑着。汗水流进眼睛,使视线模糊了起来。这时眼里所见的夜空,美丽得不可思议。 ——啊,为什么呢? 究竟是神还是魔女,他并不清楚。但肯定有某个人正从远方俯视着这里。佐佐冈对着那人抱怨着。 ——为什么不能至少在圣诞夜,替我准备一个快乐的结局呢? 对此感到火大的佐佐冈奔跑着。 11 水谷 晚上六点 水谷在朋友之间探听着「实现恋情的圣诞老人」的传闻。 虽然是很愚蠢的问题,但既然和丰川约好了那也没办法。为了不要问得太具体,她将问题设定为:「有人目击到穿着圣诞老人装的谜样人物,说不定是可疑人物。你知道些什么吗?」 今天是圣诞夜,目击到圣诞老人的人当然不会是零。就连水谷自己也看到了好几个包着那身红白衣装的店员。但是却完全没听说有谁被跟踪。 结果,约一个小时后她便停止了这项调查。 马上就要到圣诞派对的时间了,而且水谷本身也不相信有圣诞老人跟在丰川的后面。 果然还是把犯人锁定为普通人才符合现实。从明天开始,注意尽量别让丰川一个人落单吧。如果这样还是有奇怪的事发生的话,就找大人商量比较好。关于跟踪狂的问题,现在能做到的就只有这样了。 然后,最后剩下的就是给真边由宇的礼物了。 总觉得今天一整天都在思考她的事。最后,水谷只了解到一件事。 ——我讨厌真边由宇。 真边所相信的事物,肯定很美丽吧。她十分直率,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毫无污点,也比任何人都率真。从不同角度来看,也可以说她是个纯粹的善人。所以她才讨厌真边。 她讨厌总是那么率真的真边。 水谷希望被认定为有价值的人类。但是无论她多么地被朋友依赖,无论她被多少人说「我喜欢你」,她还是觉得这一切很虚无飘渺。好像轻易就会被推翻,好像很快就会被忘却。因此恐惧总是伴随在她左右。 必须更加被喜欢才行,必须更加被依赖才行。必须总是当个好孩子,总是采取温柔、正确的行动才行。水谷一直是如此坚信并活过来的。她明明就不是真正的善人,却持续扮演着善人。 真边由宇的存在,仿佛是在嘲笑这样的水谷一般。 ——不对。和她的做法比起来,我的做法更聪明正确。 水谷想这么相信。 所以,她才会不小心说了无聊的话。 ——如果我和七草同学交往的话,你认为真边同学会说什么? 平常的话,就算她心里想着这种事,也绝对不会说出来。 水谷想看看绝望的真边由宇。这并非完全是她的真心话。她的心中有九成并不期望如此,但剩下的一成,却强烈地想伤害她、想让纯粹正直的她痛苦。 她明明不希望这种事发生的。心里有九成,是真心不希望如此的。然而…… 水谷再次决定要忘记这件事。她尽可能地把脑袋净空,将视线从心中的真边由宇身上移开,默默地向前走着。 虽然现在是圣诞夜的晚上,行人却很少。 相对的,到处都可以听到欢笑声。从家家户户的窗户中流泄出来的光芒,似乎比平常都还要强烈。水谷想像着墙壁另一头的温暖空间。 她自己也差不多该回宿舍,开始准备派对才行了。 总之快点选好给真边的礼物吧。水谷已经不打算执着要送给她什么了,只要包装漂漂亮亮的就行了。只要表面装饰得好,里面空荡荡的也无所谓。 与其用现在的真心来选择礼物,那样要好多了。 最后,水谷买的是成对的钥匙圈。 是一开始七草推荐她的东西。形状是拼图的样子,组合起来就会变成一幅眺望月亮的猫咪图案。 那间店没有提供包装的服务,于是她一并买了个还算漂亮的礼物用纸袋,并将成对的拼图钥匙圈丢了进去。 走出店外戴上手套的瞬间,她的视线模糊了。 水谷陷入了混乱。为什么哭了呢?她不知道这些泪水是从何处涌升的感情。 她用手套擦拭泪水,但眼泪却停不下来。 水谷边哭边走向宿舍。 她明明没有感到悲伤,为什么会这样?她很担心眼睛会变红。为什么她非得用红肿泛泪的眼睛度过圣诞派对不可呢?如果被人问起哭泣的理由,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不想让大家顾虑她,让派对的气氛化为乌有。到底为什么会流泪呢? 是因为今天发生太多事,感到疲惫了吗?还是因为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了,却没有给任何人带来帮助,让她其实感到很不甘心呢? 又或者是因为没能好好地选出给真边的礼物,所以无法原谅自己呢?所谓的礼物,就是要有凭自己的意志选择的过程,这样才有意义。她明明如此坚信着,最后却放弃了。 恐怕,这些都不是原因吧。 水谷再怎么思考,都无法理解自己的情感。 毫无意义的泪水不断涌出,根本停不下来。 即使如此,也不能把准备派对的事全部交给别人。水谷朝宿舍迈出脚步,并用手套擦了眼角好几次。 正当她前进的时候,某个东西忽然抵住了她的背部。 好像是某个人,用柔软的指尖戳了水谷的背。 太过震惊的水谷,从喉咙流泄出了小小的悲鸣声。她首先想到的是真边的身影。但一回头,站在那里的却是她沉默的朋友。 是堀。 水谷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用泛泪的视线凝视着她的脸。 堀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了水谷。 虽然犹豫了一下,但水谷还是收下了手帕,并用它按着眼部。多亏被吓了一跳,眼泪也停止了。 「谢谢你,我洗过后再还你。」 水谷勉强露出微笑,并将手帕收进口袋里。 堀直直地凝视着水谷,那双眼睛似乎正在探询她哭泣的理由。但是,她不打算回答。因为就连水谷本身也不知道理由。 正当水谷感到困扰时,堀又递出了某样东西。 那是一个正方形的扁平物体,上面系了一条红色的蝴蝶结。应该是圣诞礼物吧,但是没有包装起来。 有点像是cd的包装袋。是纸制的,比塑胶还薄。颜色是白色的,搭配着深绿色的条纹。表面上用字母写了些什么。 ——pirastro oliv? 水谷猜想那应该是名字。但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名字。 「这是什么?」 堀极端地讨厌说话。水谷虽然知道这点,但还是忍不住问。 堀用细微到足以消散于风中的声音回答: 「弦。」 「弦?」 「小提琴的。」 为什么要送我这种东西? 水谷感到困惑的同时,堀低了一下头,接着便转过身去。看来她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 水谷对着堀的背影说: 「谢谢你的手帕,还有这条弦。派对是从七点开始,别迟到了唷。」 堀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水谷。然后又低了一次头后,便立刻迈步离去了。水谷看向留在手上的小提琴弦。 ——为什么要送我这种东西? 她根本不会拉小提琴,更何况只有弦什么也做不了。或许堀有什么意图,但她的话太少,根本没办法表达出来。 到底为什么会有在圣诞夜送人小提琴弦的想法啊? 水谷小声地笑了一下,打开包包,准备把系着蝴蝶结的弦收进包包里。 然后,这时她才突然想起,从时任小姐那里收到的圣诞卡的存在。 12 时任 下午六点十五分 送出最后一张圣诞卡后,时任叹了一口气。 终于处理好重大的工作了。好了,接下来就是普通业务了。她又叹了一口气。 跨上机车的时任,从口袋取出寄给自己的圣诞卡。虽然和今天送出的几百封信一样,但想不到会有一张是寄到自己手上,挺让人高兴的。 文章和在幸运草之家前,请名为丰川的少女让她读过的内容几乎相同。只有一个地方,想要「小提琴e弦」的人不一样。寄给时任的圣诞卡上,写的是在学校任教的匿名老师正在寻找e弦。 这张圣诞卡,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扔进信箱中的。虽然没有证据,但寄件人恐怕是七草吧。 ——果然那个孩子,比起侦探更像是犯人呢。 这张圣诞卡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他正在找小提琴的e弦吗?这点恐怕是真的,但是就只有这样吗? ——算了,我自始至终都只打算当一个旁观者而已。 时任再度把圣诞卡塞进口袋里,并发动机车。 今年的圣诞节真是骇人。七大不可思议,技术高超的骇客,然后是大量的圣诞卡。这些事情的关联究竟是什么?还是根本就不相干呢? 下次碰见七草的话,就抓住他的脖子,向他问出各种事吧。因为他的关系,时任可是一整天都在岛上四处奔走,这点权利她应该有吧。邮差可是领固定薪水的,就算卖掉一堆邮票收入也不会增加。 七草,当然还有真边由宇的出现,毫无疑问给这座岛逐渐带来了戏剧性的变化。目前还不清楚那个变化所带来的影响。不晓得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即使如此,变化确实产生了。 这座原本只能停滞不前的阶梯岛,变化了。 然而,七草肯定对这件事毫无自觉吧。 ——你可别搞错啰,英雄。 时任在安全帽底下笑了出来。 决定要守护什么、和什么战斗,就是英雄的第一份工作。 13 七草 晚上六点三十分 真边选了一个小猫玩偶给班长当作礼物。那是一只眼神好胜的黑猫,感觉和班长有些相似。 真边不安地问我:「你觉得这个可以吗?」我点了点头。 另一方面,大地在左右手上的商品之间来回烦恼着,不知该如何取舍。最后,他选了一条印着小熊图案的手帕。 他满意地露出微笑说:「摸起来很舒服。」 他选的东西,当然就是最适合送给春哥的礼物。 我不多不少地将手帕的钱交给大地,问他:「你能自己买吗?」他用力地点点头,并走向柜台。机会难得,于是我买了一个大小能放入手帕的漂亮纸袋,打算送给大地当作礼物。因为这间店并没有提供包装的服务。看到这个情形的真边,也开始寻找玩偶用的包装。 离开店里的我们,首先将大地送回三月庄。有些生气的春哥紧紧抱住了大地。看到这幅景象的我,内心不禁涌上了歉意。 接着我决定送真边到举行派对的宿舍。 真边在半路上提出的话题,是关于被圣诞老人跟踪的女孩子的事。 她戴着圣诞帽,歪着头。 「七草,你觉得真的有圣诞老人跟踪狂吗?」 「不。很难想像这件事情会完全符合那个传闻。」 「为什么?」 「那个女孩子没有被掳走不是吗?」 「实现恋情的圣诞老人」的具体内容是这样的—— 有位个性非常耿直的圣诞老人。只要在信里写上「想要恋人」,并把信交给他,就算是用掳的他都会把你喜欢的对象带来。 如果传闻是真实的,那个女孩不该没事。至少这件事,应该和圣诞老人那种超自然的存在扯不上关系。 「水谷同学也说,假设真的有跟踪狂,那犯人应该是趁机利用传闻的某个人才对。」 「可能吧。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帮忙水谷同学。她似乎在调查有没有其他类似的受害者出现。但我觉得持续监视受害的女孩子,应该比较好。」 「真奇怪呢。」我喃喃地说。「有点矛盾。」 「哪里矛盾?」 「班长觉得犯人是普通人对吧?既然这样,调查同样的受害情形不合情理。」 如果她把传闻当真的话,我就能理解。因为也许有好几个人把「想要恋人」的信交给了圣诞老人也说不定。 但是,「仿效传闻的跟踪狂有好几个」这种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当然可能性不是零,但作为调查的第一步,实在太模糊不清了。 真边点头,并回答: 「她说是因为遇害的女孩子拜托她这么做。如果还有其他同样的事件发生,她就能坦然地向学校老师之类的人报告。」 是因为被拜托了啊,真像班长的个性。 「那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不告诉我,说是为了个人隐私什么的。」 「这样啊。」我小声地说。 「跟踪狂的事,可以暂且交给我来处理吗?」 「当然,有我能帮忙的事吗?」 「你什么都愿意做吗?」 「这我无法保证。但如果是我做得到的事,我都愿意做。」 这个回答实在太适合真边由宇,使我不禁笑了出来。 「那,首先把那顶圣诞帽借给我吧。」 「为什么?」 「你不能就这样去参加派对吧?受害的女孩子看到了,心情会不好的。」 「这样啊。」 真边把圣诞帽交给了我。 然后她有些得意地笑了出来。 「七草你总是会注意到很多事呢。」 「也不完全是这样。这次的话,是对这种事漫不经心的你不好。」 「我会小心的。」 真边用认真的表情点点头,但让人不太能信任。绝不是因为我觉得她只是嘴上说说。但她总是很容易专注于眼前的事物中,忘记其余的一切事情。 「还有就是,请你尽可能积极地享受圣诞派对。你没有什么经验吧?」 「这么说来,没有呢。」 不过我也几乎没有和朋友们参加过什么派对,没资格说她。 「总之只要保持笑容就能轻松,即使是礼貌性的笑容也没关系。」 「要怎样才能笑呢?」 「你从来不曾刻意笑过吗?」 「没有啊。那么了不起的事,是轻易就能办到的吗?」 「能办到。是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就该学会的。」 「有学过吗?是伦理课的时候吗?」 「基本上是休息时间时学的。」 话虽如此,我其实并不希望真边做出礼貌性的微笑,这种事不适合她。但另一方面,我对真边和班长的关系也有些在意。虽然我不是要让两人之间的关系特别好,但也希望避免太过恶化。 不过比起眼前的派对,真边似乎更加在意圣诞老人跟踪狂的事。 她喃喃地说: 「如果犯人真的是圣诞老人就好了。」 我了解她的心情。 如果世上所有的坏事都是怪人搞的鬼,而圣诞节发生的恶心事件也全是因为圣诞老人就好了。把怪人和圣人相提并论也许会被骂,但总比犯人是真正的人类要好多了。 如果像虚构故事一样,一切的起因都来自于某个超然的存在,那么孤独的英雄或许就能将悲伤从这世上抹去也说不定。如果世界被如此浅显易懂的力量所守护着,那就连我也能乐观地度过每一天了。 然而实际上并非如此。 人类所抱持的问题,大都是起因于人类。 * 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是最近才被人为创造出来的。 当然,不是我创造的。 不过,七个传闻之一的确是我创造的。正确地说,是我所虚构的某个传闻,被采用到了七大不可思议之中。 ——技术高超的骇客盗取了白宫的推特帐号。结课引发大麻烦,逃到了阶梯岛。 一定是把这个加在另外六个传闻上后,才构成了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吧。原本就存在着七大不可思议,把其中一个排除后再加上我创造的传闻——这种可能性很低。这种情况下,应该是原本流传的传闻会保留,然后再出现第八个 传闻,这样比较自然。 如此一来,便大约能看出时间序列了。 我创造出骇客的传闻,并将其扩散出去,这是仅仅一周前的事。得知这个传闻的某人,匆忙地创造出七大不可思议并广为流传,这大约是四、五天前左右。然而光凭这样「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就能传遍开来,实在是很令人惊异。不是针对传闻的内容,而是阶梯岛这个地方。在被封闭起来的这座岛上,传言竟然能如此轻易渗透各处。我认为这点相当恐怖。 如果我早一点想到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产生的理由就好了。至少在前天的时候,我的手边就已经凑齐了能够推测出真相的材料。但是我却沉浸在眼前的事,不愿动脑。 所以我犯下了大失败。 或许,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也说不定。 为了防范最糟的事态,我在名为便利商店的杂货店中,买了一把美工刀,并将它藏在口袋中。 用刀刃或手枪来解决一切的故事,并不符合我的喜好。 希望我不会有机会使用这个东西。但是…… 若是魔女够温柔的话,或许我就非得用暴力的方法负起责任才行了。 * 我在幸运草之家前挥手向真边道别。 接着我站在路灯下,倚靠在砖头推砌而成的墙上,眺望着天空的星点。 背上的砖头很冰冷。就算紧紧抓起大衣的衣领,也无法防范夜风。就连星光也一点都不温暖。 难以忍受寒冷的我,将圣诞帽戴了起来。我一面隔着手套磨蹭着双颊,一面茫然地思考着,英雄的复制品,及优等生的仿制品的事。 他们就宛如以纯白为目标的混色一般。 红色、蓝色、黄色,各种颜色重合的混色相信着: 再加一点白色、再加一点白色……如果贪婪地不断加入白色,搞不好真的有一天能变成纯白。 但是,那并不符合纯白的定义。 白色是没有混入任何色彩的颜色。是所有混色都绝对无法达到的颜色。以纯白的英雄为目标的混色少年,演出纯白优等生的混色少女,肯定都对此有所自觉吧。然而他们还是无法将视线从纯白上移开,因为他们深知那是多么美丽的颜色。 对以纯白为目标的混色来说,幸福是什么? 我不知道答案。 就算拼命地思考今天一天所发生的一切,我还是找不出纯白的答案。 14 佐佐冈 晚上六点四十五分 从耳机流泄而出的音乐停止了。佐佐冈察觉到掌上型游戏机的电池已经耗尽,这个瞬间,疲劳感从脚踩附近一涌而上。他已经一步也跑不动了。 佐佐冈双手撑在膝盖上,反覆吸进冰冷的空气再吐出。汗水急速地冷却,当剧烈的喘息总算平静下来时,他打了一个大喷嚏。 已经到此为止了。 决定放弃,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费工夫。毕竟连背景音乐都已经停止了,站在这里的不是主角,只是个平凡无奇的高中生。 「可恶。」他咒骂了一声。今天的我,有表现得像个主角吗? 佐佐冈依然戴着没有声音的耳机,缓缓地走了起来。仿佛穿着铅制的鞋子一样,每一步每一步都相当沉重,体力也被夺去。每当他因疲劳而叹气,世界也就愈来愈无趣。 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这也没办法。佐佐冈这么对自己说着,然后用不会带来任何刺激的步伐,悄悄、悄悄地走着。 没有游戏音乐的阶梯岛非常安静。 他能听见远处的好几个地方传来了喧嚣声。那是和佐佐冈毫无关系的世界的声音。没有任何意义、也不带有任何主张。 佐佐冈想要的,是更加温柔、明快的音乐。 可以让他硬是抬起胸膛,即使是骗人的也要绽放笑容的音乐。 可以让他忘记凄惨败北的音乐。就算忘不掉也可以让他变坚强的音乐。 佐佐冈按着耳机,小声哼起了「pollyanna」,那是个温柔地替独自踏上旅程的主角加油打气的旋律。就算前方有可怕的敌人正等着他,就算会有很多痛苦的事,但那旋律告诉了主角,希望也同样等待着他。这首曲子的名字,来自于一名积极向前的女孩子。 事情不顺利是常有的事,明天再开始努力就行了。虽然这个世界不能存档和重来,但只要换张游戏片,全新的游戏又会开始。一个游戏结束了,只要再开始下个游戏就好了。 佐佐冈心中如此想着。然后他想起来了,pollyanna正是他在音乐教室和少女相遇时听的歌曲。 他微微地泛出泪水。 ——我究竟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一直重复做白费工夫的事,一直重复同样的失败。 他其实只是个凡人,根本没有成为主角的资格。在rpg游戏中的王城里,偶尔会出现没有名字的战士a。和他搭话时,他总是会说「要打败魔王的人是我」,直到游戏破关为止都一直如此。他只是为了让玩家嗤之以鼻,才会被安排在那里。几乎不占一点容量,也没有任何资料量,只是一个用来凑热闹的人物。 「该长大一点了。」哥哥说。 「不要。」佐佐冈摇头。 无法提出具体的反驳,但他就是不要。就算放弃才是正确的,就算那才是具体的强大,他还是不想放弃。要是将这份感情舍弃的话,活着这件事就真的会变得很无趣。无法拯救世界,也无法让一个女孩子停止哭泣。这样的生存方式究竟有什么价值? 佐佐冈用沙哑的声音,持续唱着pcllyanna。 他擦拭眼角,抬头挺胸,带着仅存的倔强朝女孩所在的宿舍前进。 ——必须说声对不起才行。 必须和她说:「虽然我拼命去找了小提琴的弦,但还是没找到。很抱歉。」这不是为了她,也不是因为温柔,更不是为了忏悔。他非得将这份想对世界吐舌头嘲讽的感情,贯彻到最后不可。 佐佐冈前进着。每一步、每一步都使他筋疲力竭。 只要弯进那条小巷,就是目的地的宿舍了。然而这时,背后有声音叫住了他。 「咦,佐佐冈同学?」 佐佐冈回头一看,水谷正抬头望着他。 她的右手提着一个塑胶袋,里面放着三瓶很大的宝特瓶。应该是出来买派对的东西吧。 「要我帮忙拿吗?」 「没问题的。很快就到我们宿舍了。」 「幸运草之家?」 「对。」 「我刚好也要去那里。」 佐佐冈从水谷的手上提起了塑胶袋。很重。他勉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 「啊。」她轻轻叫了一声,然后笑了出来。 「谢谢你。」 「不会。」 要是能表现得再帅气一点就好了,但佐佐冈现在连笑话都想不出来。 「我也正好在找佐佐冈同学,还去了你的宿舍呢。」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到处跑,怎么了?」 「这个。」 水谷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四方形的扁平物体。 「这是礼物。」 他用空着的左手收了下来。 「这是什么?」 「小提琴的弦。」 完全弄不明白。这太没道理了。他明明用尽全力到处去找都没找到,为什么……? 水谷说: 「虽然我不太清楚原因,但你正在找这个对吧?圣诞卡上写的。」 佐佐冈凝视着那个轻薄的包装袋。, 几个字母排列出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单字。但在那之中,他看懂了「oliv」这个字。也有e这个字母。是oliv的e弦,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真的假的。为什么? 佐佐冈抬头望向天空,对着闪耀的星星大声吼叫起来。 一旁的水谷吓了一跳,但他却毫不在意地叫着「太棒啦!」佐佐冈想紧紧抱住水谷。要不是手上有沉重的宝特瓶,他真的会抱住她。 佐佐冈对着困惑的朋友,再次大喊: 「谢谢你!」 水谷似乎还无法理解自己成就了多么伟大的丰功伟业。她一脸诧异地说: 「你那么想要呀?」 「当然!这东西可以拯救世界啊!」 「世界?」 这当然不是谎言。 虽然这世界不会有怪兽涌现,也没有魔王。但这根弦确实能拯救世界,也能照亮暗夜。佐佐冈至今一直相信、一直希望能相信的个人世界,能被这根弦所拯救。 ——你看吧。 佐佐冈对哥哥露出了得意的笑脸。 世界真的很有趣吧。 「太棒了!真的太棒了!」 原来是这样的剧本啊。 一直白费工夫,到处都没有他想要的东西。虽然想坚持到最后一刻,但还是放弃了。然后,快乐的结局就这样突然来临。这发展未免也太扯了。但是,太棒了。这是他第一次得到回报。不是努力和辛苦得到回报,也不是只有一部分得到回报。而是更直接明了地、所有一切都被肯定的感觉。 水谷笑了。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你能开心就好了。」 那个笑容十分纯粹而美丽,使佐佐冈忍不住凝视着她。 水谷歪着头。 「怎么了吗?」 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 「圣诞夜果然会发生奇迹啊。」 「什么意思呀?」 他们两人朝宿舍迈出了脚步。 没有声音的耳机,传来了他所不知道的歌曲,但总觉得听起来很令人怀念。虽然那只是他的幻听,但乐声就这样回响了好一段时间。 15 水谷 晚上六点五十五分 胸口噗通噗通地鼓动着。 就像小学时在大家面前被老师称赞一样,虽然有点害臊,但确切的快感使双颊发烫。 ——对方很高兴。 那是十分强烈而夸张的喜悦,甚至有些过头。 水谷为此感到很高兴,甚至高兴到想哭。如此无可奈何的一天,突然产生了意义。 佐佐冈不断重复着「谢谢你」,水谷知道那句话包含着他的真心。不需要像平常一样推测对方的笑容究竟是纯真的还是假造的。 经过漫长的迷惘,最后被强烈地感谢。水谷终于确信了自己的理想。 为了他人而行动,在生存上是有利的。不是因为只要做好事,对方总有一天会给予回报。而是因为没有任何事,比被真心感谢的快感更美好。听到「谢谢」这句话的瞬间,她的行动就已经得到了回报。 ——我被认同了。 她对自己的价值感受到了实感。 在这世界上,她已别无所求了。 隐瞒不说的话感觉有些不诚实,于是水谷告诉佐佐冈,小提琴的弦是堀给她的。她说那是堀送的礼物,要好好珍惜。 佐佐冈讶异地歪着头。 「为什么堀会有小提琴的弦?」 关于这点,水谷也感到很奇怪。 但是,理由是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今天是圣诞夜,不需要追究任何事。她背后肯定也有很多原因,并在积累了许多微小的事物之后,才会将小提琴的弦送给她当礼物。 不久后,他们看见了宿舍。 七草就站在入口前。他头戴着圣诞老人的帽子,倚靠在砖墙上,用认真的神情看着他们。 「嗨。」 他说。 佐佐冈回答:「嗨」,水谷也微笑着说:「晚安」。 「你来我们宿舍有什么事吗?」 「我是顺便送真边过来的。」 有一瞬间,他好像瞥了一眼佐佐冈手里拿着的小提琴弦。 「我有事情想问班长和佐佐冈。」 「这样啊。」 水谷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再几分钟就是派对开始的时间了,说太久的话会很困扰的。 七草绽放了微笑。他的表情宛如细雪一般,轻柔,却很冰冷。 「班长你这边,很快就会结束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可以告诉我被圣诞老人跟踪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她努力地寻找着不会引起麻烦的词汇。 「谢谢你这么担心这件事。但是她本人说过,希望尽量不要引起骚动。」 「那么,你只要回答yes或no就行了。」 不知为何,七草的笑容有些恐怖。 明明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他明明做出了完美的笑容,但却让她背脊发凉。水谷有时会从这名少年身上,感受到奇妙的压迫感。 「被跟踪的女孩子,是小提琴演奏者,而且要在今晚的派对上举办演奏会。我猜中了吗?」 为什么他会猜到? 水谷不由得点了点头。 他保持笑容说: 「谢谢你。那么,请好好享受派对吧。」 完全不明白。 水谷也做出笑容,尽可能友好地对他说:「好。圣诞快乐。」接着她便从佐佐冈手中拿回放着饮料的塑胶袋,迅速地走进了宿舍。 她在玄关处一边脱下鞋子,一边疑惑地想着。 ——到底搞什么啊? 好不容易在最后发生了一件好事。接下来就要参加圣诞派对了,心情却不知道为什么沉重了下来。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出现在这里的? * 不太宽广的食堂,今天被塞满了人。 椅子的数量不够,于是派对变成了站着吃的形式。桌子上有三明治和炸鸡等容易入口的食物,还有两块大圣诞蛋糕。到处都组成了三、四人的小团体,大声地闲聊着。放在房间角落的cd音响,流泄出「圣诞老人进城来」的乐声。 参加人数比预计的还要多,因此加买了宝特瓶饮料。水谷把饮料放在桌上,大略环视着食堂内部,寻找朋友的身影。 她和独自站在房间角落的堀对上了视线,并轻轻露出微笑。堀很不擅长说话,所以必须跟在她附近才行。而且水谷也想向她报告,佐佐冈对那根弦的事感到很开心。虽然礼物被转送给其他人,有些人会因此感到不开心。但如果是堀的话,应该反而会很高兴才对。 真边在房间的中央一带,和这间宿舍的两名学姊交谈着。 水谷曾向那些学姊提过真边的事好几次,因此她们两人才会对真边感兴趣吧。她一如往常地摆出一张正经的脸,而两位学姊正在笑着,似乎觉得她很有趣。 水谷不知道她们在聊些什么——室内真的很吵——但至少没有感觉到危险的气氛,总之暂时安心了。 水谷决定在去堀那里前,先和真边打声招呼。毕竟是水谷把她邀来参加派对的, 她配合着流泄在食堂内的明快旋律,朝真边走去。但是途中,站在墙边的少女映入了她的眼帘。 是丰川。 在这个圣诞夜所发生的事件中,唯一还没解决的,就只剩圣诞老人跟踪狂而已。 丰川低着头,她的朋友们带着沉重的表情围绕着她。派对会场里就只有她所在的一角,温度令人感到冰冷。 身为一个好学姊,身为一个完美正直的优等生。 ——没办法无视。 下定决心的水谷转了方向,向丰川搭话。 「没事吧?不舒服吗?」跟在丰川旁边的一个学妹开口了。「学姊,你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吗?」 「嗯。怎么了?」 「好像成真了。」 这句话让水谷大致了解情况了。 ——圣诞老人跟踪狂又出现了。 水谷心想不会错的。但是,事情并非如此。 「弦……」 丰川抬起头。 虽然感觉她好像在哭,但她的眼角却是干的。 「小提琴的弦断掉了,演奏会没办法举行了。明明应该要早点说的,但我实在讲不出口。」 必定会失败的演奏会。 圣诞夜的演奏会被诅咒了,绝对无法顺利举办。如果硬要举办的话,就会引起悲剧。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只是单纯的偶然吗?还是圣诞节必然会发生的事呢? 「断掉的是e弦吗?」 水谷半确信地如此问道。 16 时任 晚上七点 时任在食牺兽食堂前,看到了食堂的店长。 她在店长旁边停下了机车。 「咦?今晚不是有派对吗?」 「是啊。我已经迟到了呢。」 「那算什么啊。那既然都迟到了,顺便帮我煮晚餐吧。」 「我没有那种闲工夫。我在找东西,不小心花太多时间了。载我一程吧。」 「小机车是禁止双载的,而且我的后座是信箱的专用席。」 「真是一点情调都没有,今天可是圣诞夜啊。」 「载一个阿姨哪里有情调。所以,你找到东西了吗?」 时任问道。 店长吐出白烟,摇了摇头。 「没有。虽然我本来就知道不会有,但还是想找找看。」 「哦~是什么东西?」 「小提琴的弦。我把整个仓库翻了一遍,想看看有没有预备的。」 又是弦。看样子今晚的关键道具,似乎是小提琴的弦。 「你又想拉琴了吗?」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过去是小提琴演奏家。当时她还骄傲地说自己算小有名气,所以时任还上网搜寻过。 那时她播放了出现在最上方的影片。穿着一身深蓝色洋装的店长,用一张可怕的脸拉着孟德尔颂。她用厚实的菜刀敲打鱼骨时,也是差不多的表情。 店长笑着摇摇头。 「不,有别的原因。你应该不认识叫丰川的人吧?」 那是时任偶然在今天记住的名字。 「我知道唷,住在幸运草之家的。」 「没错。那孩子今天本来预计要举办演奏会,但听说在练习的时候,弦断掉了。」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件事。」 「其实那很容易断掉的,特别是细弦。」 「我有个疑问。」 因为感觉不是可以随便问出口的事,所以她才一直没开口。 「那个时候,为什么你没有延期,而是决定中止呢?」 时任指的是,店长曾打算在这座岛上举办演奏会的事。 在一个礼拜之内就断了三、四根弦的店长,中止了演奏会。但是只要等到下个周末,新的弦应该就会送到了才对。那时不像现在,网购并没有停摆。 店长叹了一口细长的气。 「没办法啊,经营食堂比较开心嘛。」 「什么意思?」 「我本来就不想再拉琴了。平时很忙,没有什么时间可以练习,但是我绝对不要让别人听到拙劣的演奏。当我觉得不想在这座岛上拉琴的时候,弦正好断了。我心想这是个好机会,所以就不再拉了。」 她笑着说道。 但是,她是做了许多练习才得以成为职业音乐家的。那些积累起来的东西,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能舍弃。时任虽然不了解,但可以想像。 这里是被舍弃的人们的岛。岛上的人被自己视为缺点,然后切除、塞进了垃圾桶里。 她放弃小提琴这件事,恐怕和她「被舍弃的理由」有所关联吧。虽然不知道确切的理由是什么,但时任知道「现实中的她」一定还继续在拉小提琴。当然,那个情报在这座岛上彻底被隐匿起来了。网路上能查到的,也只有她来这座岛以前的事而已。 现实中的店长一定是因为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才得以继续演奏。那真的可以被称作幸福吗?不晓得。这不是时任能够下判断的事。 无论如何,这座岛上几乎没有人知道她曾是小提琴演奏家。只要她的心能因此感到平静,时任也不会多说什么。 「被你煽动,还收下你送的小提琴的人,就是那个丰川?」 「不要用那种讨人厌的说法。既然我不打算演奏了,把小提琴丢在仓库里也不是办法吧?」 「也许吧。」 时任本来想说:「我想听听看你拉的小提琴」,但那样有可能会伤害到店长,于是她把话吞了回去。 相对的,她问: 「那个叫丰川的孩子,拉得好吗?」 「很好喔。可以演奏出很仔细、健全的音乐。」 「『健全』是赞美吗?」 总觉得和艺术好像不太合衬。至少所谓的才能,总给人一种不健全的印象。店长轻声地笑了一下。 「当然是赞美啰。只要能将仔细、健全做到极致,就能产生狂放。」 店长往道路踏出一步,并轻轻抬起右手。 时任一回头,便看到两道灯光正朝这里接近。那是唯一一台在岛上奔驰的计程车,看来圣诞夜也有营业。 店长盯着那辆计程车,喃喃地说: 「话虽如此,但我还没有好好地听过一次那孩子的演奏。」 「这样啊。」 为什么? 既然都把小提琴给她了,应该不会感情不好吧。 正当时任想问店长这个问题时,计程车已经停在眼前了。 第三话 看着遍体鳞伤的英雄,究竟有谁能笑得出来 1 七草 晚上七点 窗户的另一头传来了更加壮大的欢呼声。 圣诞派对似乎开始了。 佐佐冈一副冷静不下来的样子,不断四处张望着。他先看向窗户、再看向我,再看向脚边,然后又看向我。 「喂,跟踪狂是怎么回事啊?」 他就像是看了一出被称作喜剧的悲剧一般,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最后只好勉强露出笑容。 「你应该知道,我得早点把弦送过去才行吧?」 我也不打算耗上那么多时间。 「可以告诉我,你遇到音乐家以后做了什么事吗?」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拜托你,简单地说就行了。」 佐佐冈一脸无奈地开始说明。 这座岛上的「音乐家」,是食牺兽食堂的店长。但是她很早以前,就把自己的小提琴给了丰川——那名少女就是佐佐冈打算赠送弦的对象。然后佐佐冈遇到了班长,她便把小提琴的e弦送给佐佐冈当礼物。 「为什么班长会有小提琴的弦?」 「我也不太清楚,她说是堀给她的。」 「堀?为什么她会有?」 「那种事我也不晓得啊。喂,可以了吧。」 可以了吗……? 我意识到了口袋中的美工刀。只要用了它,就能强硬地让事情结束。 我用塞进口袋里的手指指尖,实际触碰了那个坚硬而冰冷的物体,并想像将它的刀刃推出来的样子。我想像着佐佐冈会露出什么表情,说些什么,然后我又会回答什么。 想像的结果,相当令人悲伤。 但是就这样让佐佐冈进入宿舍,那也会同样令人悲伤。 我叹了一口气,将手从美工刀上移开。 最后我所选择的,是各方面意义上都不正确的方法。我自己也不清楚原因,或许是因为我不想把佐佐冈从「主角」的位置上拉下来吧。我对于自己竟然做了如此残酷的选择感到很不可思议。虽然我不是个圣人,但我以为自已至少还存有一点温柔。 也就是说,我决定向他说出真相。 「那个叫丰川的女孩子,找班长商量了一件事。她说自己可能被人跟踪了,而那个跟踪狂掉了一顶圣诞老人的帽子。」 我指着头上戴着的圣诞帽问: 「就是这顶帽子。你知道圣诞节的七大不可思议吗?」 佐佐冈点点头,他的话远比平时来得少。 「大致上知道,不过细节并不清楚。」 「虽然并不完全,但其中一个传闻,『实现恋情的圣诞老人』成为现实了。让我们来确认一下七大不可思议的全貌吧。」 「那种事有必要吗?我是说……因为我现在,正要把e弦送过去……」 「有必要。」 因为这全是关于一根小提琴弦的事。 「七大不可思议的传闻中,只有逃到岛上的技术高超的骇客是例外。这个传闻比七大不可思议更早出现,并单独传了开来。骇客的传闻之后,另外六个传言被追加创造了出来,然后形成了七大不可思议。」 「然后呢?」佐佐冈催促我讲下去。 我点头并继续。 「七个传闻分成了两种类型。其中一种,是将原先就存在于这座岛上的其他传闻纳入的模式。例如圣诞夜必定会下雪,这似乎是真的。还有魔女的手下会聚在一起举行圣诞派对也是。魔女的手下混进了岛上的居民之中,这似乎是从以前就有的传言。另外就是刚才说的,骇客的传闻。」 佐佐冈似乎渐渐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他双手抱胸,用认真的表情点点头。 「另外四个呢?」 「另一种类型,是能够人为重现的传闻。一定会掉落的手套,以及供奉着圣诞蛋糕的坟墓。实际上海边的地藏菩萨前真的掉了一双手套,墓前也被供上了圣诞蛋糕。」 这种事,任何人只要心血来潮,都能将其变为现实。花费的时间和金钱应该都不会太多。 「那么,圣诞老人跟踪狂,也是某个人重现出来的啰?」 「我认为可能性很高。」 「弦也是?」 他用瞪视般的眼神看着我。 「她的e弦会断掉,也是因为七大不可思议?」 一定会失败的演奏会。 那也是七大不可思议的其中之一。 我摇摇头。 「虽然再怎么说这都只是我的推测……但是,我认为事情可能正好相反。」 为什么圣诞节七大不可思议会被创造出来?能让人接受的理由,我只想得到一个。 「是为了切断小提琴的弦,才创造出七大不可思议的。」 为了要混进某个真正想传开来的传闻,七大不可思议才会被创造出来。 而那个传闻,便是一定会失败的演奏会。 重现手套和圣诞蛋糕没有任何意义。圣诞老人跟踪狂最终也没有把她带走。在漫长的对话中,我一直仔细地观察佐佐冈的表情。若是他已经察觉我想说的话,那么我就会中止这段对话。 但是佐佐冈似乎还没有办法理解正题。他既不沮丧也不失望,眼神中反而燃起一股炽热的怒意。 「到底是谁做了这种事?」 他看起来虽然很轻浮,但脑子转得很快。我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他却还没察觉真相,令人感到很讶异。 或许,他是本能地在逃避某个结论也说不定。又或者,他是希望由我讲到最后——是你开头的吧。给我负起责任说到最后啊——就像这种感觉。 我回答了: 「就是丰川同学喔。」 没有别的可能性了。 跟踪狂和演奏会,没有像手套和蛋糕那么容易重现。而那两个传闻的受害者都是同一名少女,如此一来就几乎能确定了。 就是她自己创造出了七大不可思议,并将其重现的。 为了切断小提琴的弦,为了中止演奏会,为了被卷入圣诞夜里发生的不可思议事件里。 我将头上戴着的圣诞帽拿了下来。 「是她自己把弦切断,并装作捡到这顶帽子的。既没有诅咒,也没有圣诞老人。一切都是谎言。」 佐佐冈的脸上,终于失去了表情。 他轻轻触碰左耳,按住戴在那里的耳机。他近乎胆怯地,仔细凝视着手中的e弦。 「那么,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光是听见佐佐冈沙哑的声音,就让我心痛地想捣住耳朵。 向他传达真相,绝对不是正确的。要是强硬地夺走弦,用美工刀切碎它就好了。要是像那样暴力地结束这一切就好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表明了一切。肯定是因为真边由宇在这座岛上的关系。因为她,我变得无法舍弃完美而美丽的结局。这就如同以纯白为目标的混色悲剧一般。我再一次,被囚禁于那无法抵达的颜色之中了。 「我,为什么……」 佐佐冈一步又一步地朝我走近。 然后,他从我的手中粗暴地抢走圣诞帽。 他凝视了帽子和e弦一段时间。 「为什么这么无趣啊……」 他用逐渐消散的声音喃喃说道,并低下了头。 他把两样东西一起丢到了地上。 我思考着。 今天一天,佐佐冈是个英雄吗? 至少,他是诚挚地想做一件正确的事。他的行动力超乎我的意料之外。若不是身边有真边由宇这个特例,我应该会打从心底感到惊讶,也会认真地尊敬他吧。 但是,以我个人的价值观来说,佐佐冈并不是英雄。 是因为他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自己吗?不是。我甚至认为,比起博爱的精神,为了个人任性的愿望而帮助他人,才更像个英雄。那么是因为他没能达成目的吗?也不是。对我来说英雄是一种规则般的存在,而不是一种结果。 我无法称佐佐冈为英雄的原因,只有一个。 因为他在最后放弃了。 因为他像现在这样,低头蹲下,停止前进了。 或许真边由宇带给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吧,我不由得就会拿她来比较。我忍不住会想:如果是她的话就不会这样。 比如说,若像今天这样的故事发生了。 她为了一名少女而寻找着小提琴的e弦,也面对了许许多多的困难。但是其实,是少女为了让演奏会中止,才自己把弦剪断的。 若这样的故事发生了,而主角是真边由宇的话,故事不会到这里就「完结」。 她会马上再次展开行动,企图取得下一个结果。为什么少女想中止演奏会呢?可以排除那个问题吗?新的敌人是什么? 我的英雄不会停下脚步。 所以,英雄才会总是充满悲剧性。在持续战斗的过程中有时会战败,周遭的人也会渐渐离去。我已经好几次目睹了这幅景象。 即使如此,她还是持续前进着。 她能够一心一意地,持续前进。 而佐佐冈并非如此。他并非悲剧的纯白色。 他低下头,蹲了下来,并颤抖着肩膀。我看着他这样的身影,反而安心了下来。 「你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我发自内心地说。 「你做的事是正确的,一般情况下应该会顺利成功的,只是遇到了诈骗之类的情况而已。世间上的善人很容易吃亏,即使如此还能继续当个善人的人,我觉得很美丽。你毫无疑问是个主角,只是剧本太过悲惨而已。不是你的错。」 我很不安,我真的能够安慰别人吗? 但我是打从心底同情着佐佐冈,就算只有一点点,我也希望他今晚能更安稳地入眠。 「做了卑鄙的事的,是那个拉小提琴的少女。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她,只要现在把那根e弦拿给她就行了。不管心里怎么想,她都只能收下那根弦。就算你这么做也没问题,真的。」 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没有很长,但我知道,佐佐冈是不会做那种事的。 其实,我对于那名叫丰川的少女,并不抱着否定的情感。逃避不擅长的事是理所当然的。虽然说她选择了给人带来麻烦的做法,这点是有些问题。但要把e弦送给她当礼物,也可以说是佐佐冈擅自决定的事。 阶梯岛是被舍弃的人们的岛。 是充满缺点的人互相依偎生存的岛。 无论是佐佐冈还是丰川,我都不打算叫他们成长。 就这样抱持着缺点,并尽可能安稳地让这个圣诞夜结束,这样就行了。我是真心这么想的。就算除此之外别无所求,肯定也能够获得某种幸福才对。今晚只是因为很多事偶然无法契合,所以才会不顺利。 佐佐冈抬起头来。 「谢谢。」 他凄惨的脸上浮现了笑容。 「可以让我一个人待一下吗?」 我点头迈步离去,并小心不要发出脚步声。 如果这个世界,能再温暖一点就好了。 就算有星星放出的明亮光芒照耀着,冬天的夜晚依旧很寒冷。我很担心他会感冒。 2 佐佐冈 晚上七点十五分 果然,事情还是不顺利。 到底是在哪里选错选项了呢? 还是说,现实就是这么无趣的东西呢? 明明这么拼命寻找了、明明四处奔走了,却还是没有找到。让人信服的快乐结局,究竟被安排在哪里呢? 佐佐冈依旧蹲在地上。他低着头,直直地盯着充满谎言的圣诞帽,和毫无意义的小提琴e弦。他的视线模糊了起来,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 「像个笨蛋一样……」他喃喃地说。 什么东西像笨蛋?现实,还有他至今所相信的事物。 佐佐冈想快点回到房间,沉浸在游戏的世界里。悠哉哉地在原野上到处乱走,然后打倒怪兽。只要这么简单,就能确实地抵达终点。他想沉浸在如此温柔的世界里。 知道吗?只要有四十个小时,我就能拯救世界喔。至今为止我已经拯救了好几个世界,大家都很感谢我。知道吗? 仿佛要把夜晚中的巨大黑暗撑起来一般,佐佐冈用浑身的力气站了起来。期待下一场游戏吧,他在心中喃喃说着。 游戏结束。这次就到此为止了。多么沉重的结局啊,甚至连主题曲都没有响起。 他转身背对宿舍,背对圣诞帽和e弦,准备迈步离开。就在这时,他听到后方传来了门打开的声响。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是真边由宇。 她那双过于正直的眼睛,正看着佐佐冈。 「怎么了?」 佐佐冈费力地回问她: 「什么怎么了?」 「大家都在等你喔,你找来了小提琴的弦对吧?」 一时间,佐佐冈没办法掌握对话的逻辑顺序。 思考了一下后,他大致想像出来了。既然有水谷在,他们就会知道佐佐冈拿着e弦。那个叫丰川的少女无法说出:「我不想拉小提琴」,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佐佐冈理解了之后,摇了摇头。 「我没有找到弦。」 他并不是特别顾虑到丰川,只是事到如今再把e弦拿出来,实在太逊了。 「不是有吗?就是这个吧。」 真边蹲下身子,把掉在柏油路上的e弦和圣诞帽捡了起来。 佐佐冈慌慌张张地从她手里把东西抢回来。虽然只要把e弦拿回来就行了,却顺便一起拿了圣诞帽。 「我没有找到啦!」 「什么意思?」 「已经够了吧。一切都……」 佐佐冈迈出脚步。再继续待在这里不太好,还是快点回家打电动吧。 但是真边是不可能干脆地退缩的。她抓住了佐佐冈的肩膀,力量意外地微弱。对此感到讶异的佐佐冈,不经意地回头了。 她在短短三十公分前看着佐佐冈,那强劲的眼神甚至让人感到疼痛。 「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和你没有关系吧。」 「有。」 「哪里有啊?」 「我遇见了你啊,就在这里。」 意义不明。 佐佐冈也看向真边的眼睛,但还是无法理解当中蕴含的情感。那双眼仿佛真的只映照了佐佐冈的身影,使他感觉像是在面对自己一般。 「我不知道你区别有关系和没关系的标准在哪里,但佐佐冈你不也是为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子,一直寻找着弦吗?」 「这……」 不对。那个时候是…… 「因为她在哭。」 因为眼泪几乎等于是sos的证明啊。所以想替她做点什么,一点都不奇怪吧? 「你也在哭啊。」 被看到了?真丢脸。 「我才没哭。」 「在我看来,你有哭。」 「不要擅自决定。」 「为什么?」 「……为什么?」 「由我来决定不行吗?」 那是什么意思啊? 「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被拯救的啊。」 脱口而出的话,再度让他的视线模糊了起来。 简直就像在责备自己一样——我想成为主角。为此,我一个人是多么地拼命。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要被拯救。 「看吧,你果然哭了。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吧。」 真边轻轻地微笑。 看着她的脸,佐佐冈似乎隐约了解了为什么七草会如此执着于她。 他究竟是为什么想把事情告诉真边由宇呢? 或许是因为佐佐冈想找人发发牢骚吧。从这层意义来看,真边是最适合的对象。因为她不会轻易地安慰别人。 尽可能不带情绪地、用平静的语气说明完整件事后,佐佐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要对别人说喔。」 「为什么?」 「这样就像在暗地说别人坏话吧。我并不打算这样。」 「我知道了。反正我也知道整件事了,不会对别人说的。」 她还真的没有说出任何一句安慰佐佐冈的话。就算和她谈论昨晚看的电视节目,她大概也是相同的反应吧。 对此感到火大的佐佐冈,用有些粗暴的语气丢下了一句「再见」。 然而,真边却用强烈的语气叫住了他。 「等等!」 「干嘛啊?」 「我还不知道哭泣的理由。」 「是喔。但是,我已经尽我所能努力了啊。」 「不是佐佐冈你哭泣的理由,是丰川同学的。」 ——哭了? 那个女孩哭了?对啊,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的眼里确实泛着泪水。佐佐冈就是看了她那个样子,才决定要帮助她的。 「反正只是演技吧。」 「那太奇怪了吧?因为佐佐冈你会到音乐教室只是偶然吧。那她是要演给谁看?」 「那就是——」 什么?有东西跑进眼睛之类的吧。 那是不可能的,这点佐佐冈最清楚。少女那湿润的双眼,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份真挚、痛苦的表情,完全符合故事的开头。那纯真的表情,有着让英雄竭尽全力的价值。 「那就是——因为她所下的决定,使她悲伤到想哭吧。」 佐佐冈没有如此深入想过那女孩的心理。 但是这种事无所谓。 就算知道了,事情也没有改变。 「即使悲伤到想哭,她还是要剪断e弦的话,就不能无视她的决定吧。我果然还是没有找到这种东西,不应该找到这种东西。」 「嗯,也许是这样吧。」 真边干脆地点了点头,让佐佐冈吓了一跳。 就算凝视她的双眼,也还是无法读出她的感情。 「但是,或许有丰川同学没想到的方法也说不定。让她,还有你,停止哭泣的方法。」 「我已经没在哭了啦。」 「还是一样。你很悲伤吧?」 悲伤是悲伤啦。 「那你想怎么做?」 「去问问看丰川同学如何?问她为什么想要中止演奏会。」 「那种事怎么可能做得到。」 「为什么?」 「她为了隐瞒这件事,甚至创造出七大不可思议耶。那样做的话,就像在说她说谎一样,会让她受伤的。」 好像在报仇一样,太逊了。 然而,真边歪下了头。 「她已经受伤了唷。大概。」 「我的意思是,她会更受伤。」 「那样不可以吗?」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当然不可以啊。不可以伤害女孩子,不可以伤害别人。这是凭本能就能理解的事。 明明应该是如此的,真边由宇却堂堂正正地开口了。 她的声音并不大,甚至不带着情绪。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谎言被戳破才比较轻松吧。说不定一时之间会感到很痛苦,但放任不管的话,就会永远痛苦下去的。」 佐佐冈终于理解了她的思考方式,因而无法提出反驳。 ——这样啊。真边由宇她…… 一开始就先把人当成善人来看待。 若非如此,就不可能说出谎言被戳破比较轻松这种话。若非如此,她就不会相信,比起他人给予的痛苦,心里的罪恶感会更加沉重。 佐佐冈理解之后,想和这名少女争论的心情便彻底消失了。彻底输了。真边由宇简直就像幻想故事的主角一样。 佐佐冈搔搔头,笑了出来。就像在游戏上输给了哥哥一样。 「那么,这个——」 他把小提琴的e弦递了出来。 「给你。你可要把事情办好喔。」 如果真边由宇可以让那个少女停止哭泣的话,那样就行了。这并不是为了那个少女。 只是若现实和游戏一样,可以迎来美好的结局就好了。虽然把主角的位置拱手让人很令人难过,但只要看到真边的成功,从明天起,他就能够再次相信至今为止的自己。 ——下一次就能顺利。 就算在现实中,也会有主角诞生。 佐佐冈希望真边由宇能证明这件事。 然而,她却一直凝视着那根e弦。 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来叫你的。」 什么意思啊? 「你想在这种时候半途而废吗?」 「由佐佐冈你交给她就行了。看吧。」 真边指着佐佐冈的手边。 「你连圣诞帽都有了呢。」 佐佐冈确实还紧握着圣诞帽。 「这是假的。」 这是丰川为了让七大不可思议成真而准备的帽子,是谎言的集合体。 真边把帽子拿了起来,凝视着它。 「我认为,帽子并没有所谓的真伪。」 她将帽子戴到佐佐冈的头上。 「只要真正的圣诞老人戴着它,它就是真的。」 佐佐冈瞠目结舌。 当他还茫然地盯着真边时,真边只丢下一句「我宾果大赛参加到一半」,然后就一个人进到宿舍里去了。 佐佐冈凝视着紧闭的门,就这样过了十秒、二十秒。 ——啊,原来是这种模式啊。 突然惊觉的佐佐冈,勉强地笑了一声。 佐佐冈不喜欢这种模式。老是爱说丧气话的主角,总是烦恼着无聊的小事。就算被同伴安慰,却还是一直迁怒别人,说着:「为什么我非得战斗不可啊!」这种主角让他感到火大。 你可以拯救世界吧?有应该要打倒的敌人,也有故事,连同伴也有了。辛苦过后,就有最棒的结局在等着你对吧? 到底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啊? 由这种主角来拯救世界,有时会让人感到很扫兴。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当那种主角在最后被逼迫到谷底时,唯一一次抬头奋战的那瞬间是最棒的。 「意外地很行嘛!我对你刮目相看了喔!」他想被人这么说。 佐佐冈将手中的e弦塞进口袋,并拉开圣诞帽的两端。 假的圣诞帽吗?这也不错啊。能让这顶圣诞帽变成真品的奇迹,在圣诞夜中应该可以轻易实现吧。 接着,他用指尖触碰了口袋中的掌上型游戏机。 音乐没有响起。 但是,对啊。有别的音乐响起了。声音很小,但仔细一听是很大的声音。佐佐冈将左耳的耳机拿了下来。 背景音乐就是窗户那头传来的喧嚣声。夜风、星光,还有血液不断输送到全身的鼓动。 他啪地拍了一下双颊。 大口地深呼吸,然后尽可能夸张地大笑起来。 虽然没有什么魔王,但最终决战就从现在开始了。 * 汗水从手掌渗了出来。 佐佐冈进入了宿舍。他走在走廊上,并注意着不要发出声响。 他抓住门把。吸气,停住。 然后大喊: 「圣诞快乐——!」 同一时间,他推了门,但门却卡住了。他注意到那是拉门后,才总算打开了。 出错了,好丢脸。可恶,这种事无所谓啦。 喧闹声停止了。 宽广的食堂中大约有二十个女孩子,所有人都用惊讶的表情看着他。不对。只有真边由宇面无表情,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正当佐佐冈这么想的瞬间,她的嘴角竟浮现了一抹浅浅的微笑。 佐佐冈环视房间。房间深处的cd音响传出了「容易慌张的圣诞老人」的乐声。蛋糕上面插着蜡烛,上面有被吹熄的痕迹。白板上写着「幸运草之家,圣诞宴会」的文字,旁边还画了圣诞老人的圆画。画得不是很好。 「等等,男学生是——」 一名年长的女性说了些什么,应该是这里的舍监吧。是不是都无所谓,当作背景音乐刚刚好。 佐佐冈找到了目标人物,并跑了起来。房内的视线追赶着他。这个瞬间,佐佐冈就在圣诞夜的中心,没有任何人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眼睛没有转动的只有一名少女,她就是佐佐冈直奔而去的目标。拉小提琴的少女浮现出恐惧的神情。 不是因为突然出现了闯入者,是因为她知道e弦已经送来了。 佐佐冈抓住少女的小手,她的眼中泛着泪水。 ——不要害怕。 他坚毅地想,并凝视着少女。 圣诞老人是唯一被允许踏入少女寝室的大叔对吧?不要害怕啊。 佐佐冈拉住她的手,她轻微地抵抗着。佐佐冈有些不安,他心想:不能弄痛小提琴演奏家的手吧? 少女用快哭出来的表情小声地说: 「你找到e弦了对吧?」 佐佐冈摇摇头。 「我还没决定。」 他看着少女的双眼,尽可能礼貌地微笑着。 「所以说,我是你的同伴啊。」 佐佐冈又一次,温柔地拉了她的手。她的脚动了起来,太好了。不可以在这里结束。 「走吧!」 他再次奔跑了起来。 「去哪?」 「去哪都可以。」 漫长的余音响起,「容易慌张的圣诞老人」的乐曲结束了。「圣诞铃声」的乐声接着响起。佐佐冈背负着那个乐声,冲出了食堂。紧接着,骚动声响起。他吐出舌头想着——已经太迟了啦。 「小提琴在哪里?」 「房间。」 「房间在哪?」 「二楼。」 阶梯进入了视线,他们一口气冲了上去。今天一整天都在四处奔走,已经筋疲力尽了。膝盖使不上力。但是,看啊。结局就在眼前了。 「这里。」 少女小声地说,并在某扇门前停下了脚步。佐佐冈放开她的手,回过头来。少女凝视着佐佐冈。虽然她的眼神看起来像是在瞪他,但不可思议的是,感受不到攻击性的情绪。 「你帮我找到弦了对吧?」 佐佐冈从口袋里拿出了弦。 「oliv的e弦,没错吧?」 她微微点了头。 佐佐冈将那根弦递给了少女。 「圣诞快乐。」 她没有把手伸出来。 「我不要。」 「这样啊。」 果然不要啊。 「那你有剪刀吗?」 「为什么这么问?」 「班长知道我有这根弦,所以还是剪断比较好吧。啊,班长指的是水谷。」 佐佐冈补充说。 少女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并皱紧眉头。 「可以吗?」 「可以啊。随你高兴去做吧。」 少女紧盯着佐佐冈,就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期间,佐佐冈虽然好好地保持着笑容,却感到很不安。 不久后,她转过身,打开了房间的门。 即使戴着圣诞帽,再怎么说也不能跟着进到里面去。于是佐佐冈在她背后问: 「你为什么不想拉琴呢?」 这个问题可能很难回答吧,但不能不问。 她在昏暗房间深处的桌子前停下了脚步。 「因为会失败。」 「在音乐教室时,你明明拉得很好。」 「一点都不好。但是,我指的不是那件事。」 她把双手放在桌上。 少女的声音沙哑了,或许她正在哭。 「我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在很厉害的老师面前,就没办法像平常那样拉琴。今天,我尊敬的人也会作为贵宾来参加派对。」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 「对。」 她低头颤抖,独自一人站在黑暗的房间里。佐佐冈尽可能轻快地说: 「做了多余的事,我很抱歉。我并不想伤害你,真的。但是……抱歉。」 「到底算什么啊……」 佐佐冈听见了泪水滴落的声音。 虽然是十分微小的声音,但在这个静谧的空间,声音还是传到了佐佐冈耳里。 泪水的声音刺痛他的胸口,让他也跟着想哭了起来。可恶。他本来就是情绪容易受人影响的人,但还是勉强撑起了笑容。 少女的声音很小,却像是在嘶吼一般。 「到底算什么啊?为什么要突然出现,还向我道歉?错的人明明是我。」 「你没有错。逃避不擅长的事,没有什么不可以。」 佐佐冈也一直都在逃避。 逃避平淡的日常,逃避平凡无奇的自己。为了逃避,而每天探寻着轻松的冒险。 「我不像你,没有擅长的事。因为我没办法演奏小提琴,所以只好去寻找e弦。」 从旁人眼里看来,自己一定像个笨蛋一样吧。四处奔走、拼命努力,然后获得了e弦。结果最后,却要自己将它剪断。佐佐冈想像着这一切。多么微不足道的结局啊,但是,却也因此而惹人怜爱。 要是在最后,她能笑一次就好了。 然后,怎么说呢……世界应该会被拯救吧。 少女依旧背对着他,然后抬起了头。 「要是把弦剪断的话,你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的呢?」 「到时我就会是个戴着圣诞帽的可疑跟踪狂。误以为自己有机会,所以向你告白,结果却被拒绝了,因此恼羞成怒把弦给剪断。」 「真悲惨的角色啊。」 「会吗?我倒是挺喜欢的。」 「我不喜欢。」 「没办法啊。不这样的话,事情会说不通的。」 「但是我不要。为什么要这样,好像只有我是坏人一样。」 什么啊?我不是说了是我要当坏人吗? 无法沟通。 转过头来的少女,脸上还有哭泣的痕迹。而她脸上却浮上了一抹拙劣的奇怪笑容。那笑容几乎无法称作笑容。 她将小提琴握在手上,缓缓地走向佐佐冈。 「我所尊敬的老师正好迟到了。所以就赶紧演奏完,然后逃离那个地方吧。」 边哭边笑的少女,在佐佐冈面前停下了脚步。 这次,她主动伸出了手。 3 水谷 晚上七点三十五分 头戴圣诞帽的佐佐冈,拉着丰川的手冲出了走廊。那瞬间,寂静无声的食堂再次充满了声音。 有纯粹的欢呼声,有不满的低语,也有互相嘻笑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职责的舍监用响亮的声音大喊: 「我去问问看怎么回事,大家待在这里!」 事情当然会变成这样。 水谷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为什么佐佐冈要把丰川带出去?虽然男生不能进入女生宿舍,但如果只是要送弦过来,舍监应该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对。但是他的行为实在太夸张了。 食堂内再度鸦雀无声,除了「圣诞铃声」的乐声。没有人对舍监提出异议,也没有提出的理由。 明明应该是如此的。但是,只有一个人例外。 「请等一下!」 真边由宇用和舍监相同,甚至更加响亮的声音说道。她一边聚集着房间内的视线,一边走向舍监。 「把他叫过来的人是我,因为有这么做的必要。」 「是小提琴弦的事吧?」 「对。」 「他能把弦送过来当然很令人高兴,但没有把那孩子拉走的必要吧。那样做简直就是在恶作剧。」 「恶作剧……」真边重复了一次。 她的声音很小,却残留在耳边。虽然没有起伏,却很情绪化。而且是毫不掩饰、相当露骨的愤怒。 「那样叫做恶作剧吗?」 「难道不是吗?你也是,要是因为是圣诞夜的派对,就以为什么事都可以笑着带过去,那就大错特错了。」 「不可能笑得出来吧!」 真边由宇的语气,已经近似吼叫。 依然是音量不大,但却相当情绪化,且足以残留于耳际的声音。 「即使他的表情看起来伤痕累累,却还是来到了这里。看着那样的他,究竟有谁能笑得出来啊!」 舍监烦躁地瞪着真边,但没有开口。 真边又打算说些什么,却又把那些话吞了回去。以水谷看来,她好像是一个人陷入了混乱之中。真边一脸困扰地皱紧了眉头。 「抱歉。对你说这种话,是不公平的。」 舍监不高兴地在嘴角使力,用刻意装出来的理性声音问: 「不公平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事情的原委,而你不知道。」 「那可以请你告诉我吗?为什么那个男孩子要把丰川同学带走?」 「肯定是因为他有体贴别人的心吧。」 这个答案太出乎意料,使舍监一时说不出话来。 「体贴?」 「体贴,指的是从对方的价值观来考虑事情。最近有人这么告诉我。」 那是水谷曾对她过的话。本以为她根本没有听进去,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这个? 舍监摇了一下头。就好像和来自异国的人面对面,因语言不通而感到烦躁一样。 「我没问你这个,请你更具体一点说明。」 「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我判断不应该说出来。」 唉,真是的。 为什么真边由宇总是这样?她明明那么具有攻击性,本身却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件事。在如此险恶的气氛中,她却自认为在进行一段和平的对话。 感到无奈的水谷,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叹息声出乎意料地大声,但马上就被「圣诞铃声」给盖了过去。 舍监也同样叹了一口气。 「和你的判断无关,这是这间宿舍的问题。」 「从某方面来看是这样没错。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也可以说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和她的问题。」 「这是在宿舍里发生的事,得用宿舍的规则来判断。」 「这是他和她之间发生的事,应该用他们两人的规则来判断。」 「我们的看法是平行线呢。」 「是的。」 虽然没有表现在表情上,但真边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是平行线,并没有哪一方是正确的。因此我们必须先磨合双方的意见才可以。」 她究竟在执着些什么呢? 只要闭上嘴目送舍监离开不就行了吗?她很快就会把丰川带回来,佐佐冈也会就此退场。接着只要再像刚刚一样享受圣诞派对,这样不就好了吗?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真边做不到呢? 水谷不知不觉间,开始寻找七草的身影。 在学校里时只要气氛变成这样,他总是会从某处现身,替事情收尾善后。也只有七草说的话,真边会乖乖地听。 但是,七草当然不可能在女子宿舍现身。 舍监看来似乎不打算和真边争论。她现在已不加掩饰烦躁的情绪,直直地瞪着真边。 而真边也没有开口。连「圣诞铃声」也无法打破的沉重静默,充斥在食堂中。 然而下一个开口的人,竟然是水谷。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 「但是,不可以放任他们不管吧?有问题的行为就是有问题。」 七草首先会对真边提出异议。肯定是因为他知道,这么做才能将各种灾害减到最小。 真边将视线投向水谷。 「他们没有问题,这是正确的事。」 什么啊?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相信佐佐冈。」 「这不算是理由。」 其实水谷也相信他。佐佐冈有些时候虽然很轻浮但不是个坏人。而且当她把小提琴的弦送给佐佐冈当礼物时,他笑得那么开心。水谷不认为他会引起什么具体的问题。 但是—— 「违反规则就是违反规则。要是开了先例,或许会产生下一个问题也说不定。」 「确实是这样没错。」 真边坦率地点点头。 「我原本也认为不可以不遵守规则。但是,如果有无可奈何的因素,我认为还是应该认可例外的发生。因为世上所发生的事,没有单纯到可以全部写在规则书里面。」 「无可奈何的因素是什么?」 「我不能回答。」 接着,她一脸困扰地歪着头。 「所以不公平的人还是我。我明明想互相讨论,却因为某个原因而无法传达前提。水谷同学,你觉得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做才好?」 怎么做?这种时候,根本什么办法也没有啊。 为什么不快点放弃呢?为什么能若无其事地,说出那么任性的话呢? 水谷想不到任何话可说。 舍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要把充斥于这间食堂的所有沉默全部吹散一样。 「已经够了。负责人是我,由我来判断一切。」 正当真边又想提出反驳的这个瞬间…… 有一个人,朝着她和舍监的方向走了过去。 ——堀同学? 真令人意外。无论何时都坚守沉默的她,怎么会……? 她先是在舍监面前停下脚步,凝视着对方的脸。接着转身面对真边由宇的方向,再次凝视着对方的脸。 然后,她靠向真边的耳际。虽然什么也听不见,但她应该正小声地在说些什么。 真边就像在睡梦中滚到床下而惊醒一样,浮现出奇妙的神情。接着,她对着堀问:「真的吗?」但堀什么也没回答。 不久后,真边的嘴角浮出了一抹笑容。然后她面向舍监,深深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本来想针对规则应用的严密性与例外多做一点讨论,但现在似乎不是那种时候了。」 从一开始就不是那种时候。她究竟把圣诞夜当成什么了? 真边抬起头,露出笑容。 「下次有机会再讨论吧。」 舍监完全目瞪口呆。 对舍监的表情置之不理的真边,倏地离开了原地。 紧接着,食堂的门打开了。 所有人就像是被谁给操作,或是按照剧本的内容展开行动一般,一齐转向了那个方向。当然,水谷也望向了门。 站在那里的人是佐佐冈。 他仿佛在模仿高级餐厅的服务生一般,恭敬地撑着门。丰川从那扇门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小提琴,头上还戴着圣诞帽。 丰川一踏进食堂,便立刻停下脚步,并深深地低下了头。 「很抱歉造成了骚动。」 她抬起头,脸颊上有泪水的痕迹。 但是她的笑容,美得让人不会在意那道泪痕。她说: 「这个人替我送来了小提琴的弦,但是我因为太紧张,觉得自己没办法拉琴。不过,已经没事了。现在的话我能拉琴。对不起尽是做些任性的事,可以变更预定的计划表吗?」 茫然地看着丰川的舍监,过了好一会儿才点了头。 「那是无所谓……」 舍监这么回答的瞬间,「圣诞铃声」的乐声停止了。不知何时,真边已经移动到了cd音响的前方。仿佛只有她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那么,请让我演奏一曲。」 丰川举起了小提琴。 那乐声十分悠然、明亮而洁净。 宛如刚洗好的纯白床单一般。宛如躺在那上面,像蛋一样缩成一团熟睡着的婴儿,身上新生的肌肤一般。 柔软、温柔、温暖。 就像春天的太阳在寒冬中照耀一般,戏剧化,而且纯粹。 丰川在红色的圣诞帽之下闭着双眼。她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在哭,却也不像是在笑,但绝非面无表情。她似乎正沉浸在一个很深的地方。 ——她演奏的小提琴,原本就是如此精彩吗? 水谷无法将视线从丰川身上移开,或许是因为她已经沉醉在小提琴演奏出的音乐之中了。就连感叹都显得失礼,使水谷不禁屏住气息。 丰川演奏得很好。 这件事水谷从以前就知道了,因为她听丰川练习过好几次。但是她无法想像过去听到的音色,和现在响起的音色是同样的。 水谷无法解释有哪里不一样。虽然好像一切都完全不同,但或许只有一部分些微的差异也说不定。她不知道是不是丰川在技术上有所进步。唯一知道的是,这次的演奏更富有感情。以前的演奏不会像这样,让人不知为何想落泪。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那阵温柔的音色所想像出来的,是真边由宇的身影。是几乎面无表情,却为了某件事拼命努力的她的脸。 省略思考过程后,水谷忽然理解了。 真边想要守护这个音色。 为了守护这个音色,才会和舍监极力争辩,一直说些没有道理的话。 为什么水谷会这么想呢?虽然不知道原因,可是她一旦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就再也无法做出其他想像了。 ——这样太狡猾了。 事情若是如此,根本就无法责备真边。 正确的事物是暴力的。要是那就像规则一样,被压抑地关在文字之中倒还好。然而,真边由宇是自由的,是被解放的,于是正确就成了违反规则的事。那种正确,根本就不正确。 丰川表情毫无变化地继续演奏。她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水,压着琴弦的左手迅速、激烈地移动着。虽然如此,曲子依旧是豁然、悠然地持续着。 那首曲子仿佛在说:「原谅一切吧。」 仿佛在说:「只要沐浴在美丽的阳光之下,无论什么事物都会很美丽。」 事实上在这音色中,似乎就连今天一天的真边由宇都可以加以肯定。水谷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她对真边的感情,不是这么回事。 不久后,演奏结束了。 丰川深深地低下了头。在她呼吸两口气之后,掌声轰然响起。 在充斥于房间的掌声中,丰川望向食堂的入口。 没有任何人在那里,只有一扇紧闭的门扉。 水谷盯着门,数秒之后,她终于察觉到佐佐冈已经不在那里了。 * 派对的参加者们当然聚集到了丰川周围。 她们七嘴八舌地赞美着丰川的演奏。而水谷也跟在其后,朝她的方向走去。但不知何时,真边由宇走到了水谷的身边。 她用很认真的表情,压低声音问: 「刚刚那首是什么曲子?」 水谷本来想对她抱怨个几句,最后还是老实地回答了。 「奇异恩典。」 「这样啊,谢谢。原本觉得一定是我认得的曲子,却想不起来。」 她点点头。接着,又低下了头。 「刚刚的事,也很谢谢你。」 「刚刚的事?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和舍监之间的事。虽然我非得说些什么不可,却没办法顺利地说出口。讨论是很重要的,但我却很不擅长,一下子就会陷入混乱。」 当时的她看起来,确实是少见地陷入了混乱。 那从一开始就什么也别说就好了嘛。水谷虽然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不需要在好不容易逐渐回归正常的圣诞派对上,再次撒下争端的火种。 但是无法忍耐的水谷,还是说了一句话: 「那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讨论。」 她从根本上就弄错了。 「是这样吗?每次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七草都会来帮我。不能总是依赖他呢。」 「真希望能变聪明。」真边小声地说。 她的发言太过可笑,使水谷整个人松懈了下来。她从来没有思考过,真边到底是如何评价自己的呢? 真边认真的神情总算放松,并笑了出来。 「总之,水谷同学你加入对话中,真的帮了我大忙。谢谢你。」 原来她认为那样算是帮到她了啊。 水谷也抱着疑问,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做何打算。她只是觉得必须有人来代替七草,因为真边由宇太危险了。 「这个给你。这不是要当作这件事的回礼,是我本来就准备好送给水谷同学你的。」 真边递出了一个绿色的纸袋,上面系着红色的蝴蝶结。 「这是礼物。谢谢你邀请我来参加今天的派对。」 这么说来,她完全忘记了,真边曾经问过她想要什么礼物。水谷回想起当时,她忍不住说了些很过分的话,于是僵硬地道谢。接着她也开始寻找要给真边的礼物。想起东西放在食堂角落的包包中以后,她便匆忙地去拿了过来。 「我也有礼物要送你。」 真边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绽放出满面笑容。那正是最适合收下礼物时的表情。什么嘛,不是做得很好吗?水谷在内心苦笑着。 「可以打开吗?」 「嗯,请吧。」 她慎重地、小心地将贴纸撕开,并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那个成对的钥匙圈。 形状是拼图的样子,组合起来就会变成一幅眺望月亮的猫咪图案。 真边再次露出喜悦的笑容。水谷对她说: 「其中一边请你交给朋友吧。」 水谷心想,反正对象一定是七草吧。然而真边却暂时陷入了沉思。接着,她将被包装好的其中一边,那个印着月亮图案的钥匙圏,递给了水谷。 「那么,请收下。」 仿佛受到了奇袭一般,水谷一时之间没有伸出手。 真边有点不安地继续说: 「把这种东西还给送礼的人,果然很失礼吧?抱歉,我对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常识。」 水谷并没有觉得她失礼。 「为什么给我?」 「因为我总是受到你的照顾。其他可以给的对象,我也只想得到堀而已。」 「七草同学呢?」 「成对的东西,总觉得有点害羞。七草应该也会害羞吧。」 真边由宇原来也有害羞这种感情啊。 一切都太令人意外了。水谷在混乱之中收下了那个钥匙圈,并深深地低下了头。明明是自己买的东西,却莫名礼貌地说了:「非常感谢你。」 真边开心地笑了,就像个普通女孩子一般。 「对不起。其实是七草告诉我要买礼物的,我没有考虑到这种事。」 这样啊,原来是他。 「我也是,其实这个钥匙圈是七草同学帮我选的。」 难道他是预料到会变成这样,才推荐钥匙圈当礼物的吗?总觉得好像连此刻心中的混乱都全被他看透了一样,真让人恼火。或许还是重新对他下评价比较好。 真边凝视着手中的钥匙圈,过了一会儿便把它收进了口袋中。 接着,她再次摆出平时认真的神情,喃喃地说: 「话说回来,我和舍监才讨论到一半而已,我还想继续呢……」 「现在就算了吧。请你等派对结束之后,改日再说。」 「嗯,我也觉得那样似乎比较好。」 水谷叹了一口气。 然后,她看向手中的钥匙圏,苦笑一声。 ——我真的很不会应付真边由宇。 不会应付不注意人际关系的人。 就算用讨厌来形容——就算用非常讨厌来形容都不夸张。 这肯定是无可奈何的事吧,恐怕是由遗传基因来决定的。 所以,水谷下定了决心。 她要将心中那面温柔优秀、不会引发任何问题,只会说出真正正确话语的魔法镜子,仔细地擦亮。 「从今以后也请多指教,圣诞快乐。」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水谷用尽了浑身的自尊,做出了最棒的笑容。 4 七草 晚上七点四十分 我倚靠在包围着幸运草之家的砖墙上,聆听着美丽的奇异恩典。 难得的演奏会却只能听见一点点声音,有些可惜,且因为太过寒冷让人难以享受音乐。但是,在寒冬澄澈的空气中,边仰望那片美丽绝伦的星空时所听见的奇异恩典,可说是格外美好。真是不错的圣诞夜啊。 身旁同样倚靠在砖墙上的食蚁兽食堂店长,打了一个可爱的喷嚏。接着,她抬头看向星空,小声地说: 「啊……那孩子又进步了呢。」 我不知道她过去的演奏如何,所以无从比较。我能否分辨出音乐这种纤细东西的好坏,原本就令人怀疑。但是从宿舍传出来的奇异恩典有多么精彩,我凭本能就能理解。 「你以前也听过她的演奏吗?」 「嗯,就像这样偷偷地听。」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寂寞地说。 「那孩子果然还是得跨越高墙才行,她有才能啊。」 我摇摇头。 「这样的结果,不是也很美丽吗?」 以才能为理由叫人跨越高墙,这种恐怖的事我可不想说出口。可以的话,我连「加油」都不想说。当然,我会真心替努力不懈的人给予掌声,但我不想把放弃了什么的人,当成坏人来看待。 所谓的期待,本来就是极度私人的东西。 就像在锁上的抽屉深处藏着的秘密日记一样。 那不是可以供人观赏的东西,也不是会被对方背叛的东西。单方面赋予的期待无法顺利实现时所流泄出来的叹息,绝对不可以让他人撞见。因为从旁人的角度看来,那就像是给对方的诅咒。 真边由宇和佐佐冈对话时,我也像这样躲在砖墙的暗处偷听着。我目送了佐佐冈戴着圣诞帽进入宿舍的背影。之后过没多久,食牺兽食堂的店长出现,我便向她说明了原委。 擅自说出丰川所做的事,是违反规则的吧。 佐佐冈宁愿满身伤痕也想守护的秘密,却被我从反面偷偷破坏掉了。但只有这个方法,才能守护圣诞节的演奏会。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很清楚丰川极度容易紧张的个性。实际上,过去她也好几次想听丰川的演奏,但丰川都失败得一塌糊涂。有时是不断重复着足以完全毁掉整首曲子的错误,有时是手颤抖到甚至无法开始演奏。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叹了一口气。 「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在同一个房间聆听那孩子的演奏呢?」 阶梯岛是被舍弃的人们的岛。 人们只能抱着被现实中的自己所舍弃、无药可救的缺点,在这座岛上活下去。那名少女,或许会永远保持极度容易紧张的个性也说不定。这和佐佐冈一直憧憬着自己无法成为的英雄,以及班长一直戴着优等生的假面,是一样的事。 阶梯岛的人们,被剥夺了某种成长的机会。 每个人都背负着绝对无法舍弃的缺点。 即使如此,我认为我们还是能够「变化」。毕竟,也很难想像一个人无论怎么生活都一定不会堕落。或许我们可以自始至终维持着缺点,同时得到名为「成长」的变化也说不定。 这么一来,我们被夺走的东西,就只有「达到完美」而已。 然后,悲观的我忍不住这么想。 ——反正就算不是在阶梯岛,也没办法达到完美。 现实中的每个人,一定都拥有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缺点。 那么,这座岛和现实就很相似。虽然很多事情都被单纯化、变得更容易理解,因此和现实并不完全相同,但却非常相似。绝望的量,还有希望的量,肯定也和现实大致相同吧。 我向食蚁兽食堂的店长提议:「成为那个女孩子的小提琴老师怎么样呢?」 「她没办法好好练习的啦,她真的会变得非常僵硬。」 「即使如此还是持续不懈的话,也许总有一天会习惯的。」 丰川肯定会永远都这么容易紧张吧。 但是已经有很多人不会让她感到紧张了。从现在起,让食蚁兽食堂的店长加入其中,这种事情应该办得到吧? 阶梯岛是座人口顶多约两千人的小岛。让这里的所有人变成不会让她紧张的对象,即使是拥有缺点的丰川,应该也做得到吧? 食蚁兽食堂的店长,叹了一口气后搔搔头。 「食堂的工作很忙啊,我们从早到晚都有营业呢。」 「说起来,我正在找打工。」 今年的圣诞夜有点太挥霍了,我想把那些钱赚回来。 「我们规定只雇用高中以上的女孩子。这么说来,丰川明年开始也是高中生了。」 她刻意地喃喃说道。 这样的话就没办法了,去找别的打工吧。 奇异恩典的乐声宛如彗星一般,留下澄净的余韵然后停止了。过了一会儿,热烈的掌声轰然作响。 店长将背部从砖墙上移开,说了句:「我去劝她来打工。」接着便挥挥手离开了。 * 与食蚁兽食堂店长交错而过的,是从宿舍冲出来的佐佐冈。 他看见我的身影,然后露出了微笑。 「嗨,你在等我吗?」 「很可惜,不是。」 我怎么可能是在等他。 「这样啊。有人正在追我,如果你被人问起我的事,就回答我往北边走了。」 「我觉得你还是老实道歉比较快。」 「不是那个问题啦。英雄还是不要报上姓名比较帅。」 「早就已经曝光了吧。」 班长、堀和真边都在派对现场啊。 佐佐冈若无其事地笑着。 「总之我很急,先走了!」 他挥挥手,然后冲了出去,还一边哼着歌。应该是某首游戏音乐吧。那是一首明快的曲子,和结局比起来,更适合开头。 我目送他的身影,一面颤抖着身子,一面等待她的出现。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我时而踏着脚,时而伸展身体以撑过寒冷。虽然不管过了多久都没办法缓和寒冷,但也可以说已经习惯了。 正当我模仿假想拳击,咻咻地挥动手臂时,有人从宿舍慢悠悠地现身了。 前方的人是真边,她注意到我,并停下了脚步。 「你在等我吗?」 「很可惜,不是。」 虽然我很担心她是否能够跨越圣诞派对这种惊悚的活动,但这不是今晚的主题。 「派对好玩吗?」 「嗯,这个……」 真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仿造拼图形状的钥匙圈。 「我收到了这个。」 「太好了呢。」 「嗯。」 她露出偶尔会浮现的少年般的笑容,并再次将钥匙圈收了起来。 「那么路上小心。」我对真边挥挥手。 真边也对我挥手,然后离去了。 我再次望向宿舍的玄关。 不久后,她出现了。 堀一如往常地,用围巾遮掩着嘴。 她站在我的面前,凝视着我,然后微微地歪着头。那个动作,似乎有催促我开口的意味。 我尽可能像平常一样,露出一抹轻笑。 「今晚真冷呢。」 她点头。 「可以让我送你回宿舍吗?我有一点话想和你说。」 她再次点头。 接着她似乎打算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那么,走吧。」 我走了起来。 堀则跟在我的后头。 我放慢脚步,并列走在她身旁。 一直想不到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的我,抬头仰望着天空。 既然对象是堀,我不打算说些拐弯抹角的话。 我相信这名少女所拥有的善性——不论对方是谁,都绝对不会背叛我——这种信任是我所做不到的。期待是私人的东西,不应该与人产生连结。对我而言所谓的信任,就是即使被背叛,也会原谅对方。 「你就是魔女吗?」 我如此问道。 * 我基于十分个人的理由,正在寻找魔女。 我一直在思考,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见到魔女、和魔女对话呢? 就在这时,网路购物的商品变得无法送到岛上,而佐佐冈也开始寻找小提琴的e弦。因为时机刚好,于是我决定利用这件事。 佐佐冈非常认真地在寻找e弦,即使如此还是找不到。 因此我下了结论,这座岛上早已不存在什么e弦了。相较起来,我属于不论什么事都会马上放弃的个性。 在网购无法送达的这座岛上,我只想得到─个方法可以取得不存在的e弦。不管怎么想,都只有那个方法。 也就是说,只要从零生出e弦就行了。 这座岛上有个名为魔女、乱七八糟的统治者。用魔法生出e弦——这种如梦一般的做法,才是最有现实感的。 传说魔女住在那道很长很长的阶梯之上的宅邸中。 但我一直无法从那个传说中感觉到说服力。与其说是逻辑上无法接受,不如说是感情上的问题。为什么温柔守护这座岛的魔女,非得被赶到那么偏僻的地方不可呢?太没有意义了吧?魔女并没有让岛上的居民受苦。这座岛的构成,甚至能让人感受到爱意。 既然对人抱着爱意,那么魔女应该和人有所关联吧。持续灌注着爱意却不带有寂寞的情感,这种事实在让人难以想像。如果我是魔女的话,就会在阶梯底下,混入其他人之中生活下去。 但执着于这个想法,也无法让事情往前推进。于是我写了一封给魔女的信。内容是关于「小提琴弦的必要性」。在昨晚深夜,我将那封投进了位于海边的快递用邮筒里。 时任小姐能把信送到魔女手上。如果魔女真的在那道漫长的阶梯上,她应该会走上阶梯才对。所以我拜托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今天一天替我监视那道阶梯。而时任小姐没有出现。 我昨晚送出的信,不只有那一封。 我尽可能给所有我能寄的人,写了一张圣诞卡。里面写着:「请问你有小提琴的e弦吗?」我还顺便改编了一下七大不可思议的内容,变成只要把e弦当作礼物,就能实现心愿。虽然感觉没有什么意义,但希望能因此提升一点取得e弦的机率。 圣诞卡的文章中,除了收件人以外,只有一个地方的内容有些微小的差异。那就是想要e弦的人。给a的信上,写着b想要e弦,给b的信上,写着c想要e弦。我希望经过大约三、四个人的手上后,最后可以送到我或佐佐冈的手中。 如果读了圣诞卡后,魔女生出了e弦的话,就能从送达的路径中大致锁定魔女的真实身分。经过那三、四人后,无法再往上追溯的话,那个人就是魔女。为了稍微提高魔女制作e弦的机率,我多写给魔女一封「小提琴弦的必要性」的信。总之,就是这样的安排。 当然,这是个充满漏洞的计划。 首先,要是阶梯岛上存在e弦的话,这计划从根本上就不成立了。 第二,魔女不见得会替我们生出e弦。 再加上,我无法掌握岛上所有的居民。虽然昨天努力了一整天,但能送出圣诞卡的人数,还是只占了四、五成左右。 然后,最重要的是,我强烈地怀疑我的意图已经泄漏给魔女知道了。位在远方的魔女挥一下魔杖,接着e弦便咚地掉到了佐佐冈头上。就算发生这种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很勉强,但我还是尝试了。 我抱着如此轻率的心情,实行了这个计划。单纯是觉得比起什么都不做,至少能多少提高得到e弦的机率也好。比起寻找魔女,那反而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今天我才了解到e弦的真相,因此惊慌失措了起来。 既然少女不希望如此,那么e弦就是不应该被找到的东西。所以我将美工刀藏在口袋里,并前往幸运草之家。而这件事由真边和佐佐冈顺利地解决了,实在帮了大忙。 结果,e弦交到了佐佐冈手上。 传递的顺序是由堀交给班长,再由班长交给佐佐冈。 传递的起点就是魔女——我姑且是这么推测的。事实上,我还没确认起点是否是堀。 在圣诞卡的安排中,她前面还有一个预定会加入传递的人。 在等待派对结束的期间,我也可以去确认那个人的身分。但是,我没有这么做。 与其收集一些肤浅、琐碎的证据,我还是想直接问她——你是魔女吗? 我没有将这冗长的解说,传达给堀知道。 对象是堀的话,那种事也没有意义。 我相信堀。即使她就是魔女,我还是相信她的善性。 * 所以我对沉默的她这么说: 「如果你说不是,那么你就一定不是魔女。我绝对不会怀疑你说的话,我会全面地接受。」 在漫长的一阵沉默过后,堀停下了脚步。 正好是在路灯与路灯之间,夜晚昏暗的地方。 我也停了下来,转身面向她,然后竖起耳朵等待着她开口。不可思议的是,现在的我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圣诞节的喧闹声、风的声音、我和她的呼吸声,全都听不见。就像世界突然停止呼吸,陷入了沉思一般。 堀用那对如猫一般、眼角上吊的双眼看着我。她的眼睛,肯定正在滔滔雄辩着什么吧。但是我却无法从那双眼睛中读懂任何事。 堀轻轻地举起双手。 就像把秘密的宝箱打开一样,将围巾从嘴边拉开。 「我就是魔女。」 虽然她的声音比平常还要小,但在如此寂静的夜晚,不可能会听错。 我尽可能缓慢地吸着气。 将那些气几乎全部吐出之后,我小声地说: 「这样啊。」 这女孩就是魔女啊。 我安心了。幸好魔女的真面目是如此谨慎、善良的少女。我对魔女和堀都抱持着好感,从今以后也不会改变。 我露出真心的微笑。 「走吧。今天晚上很冷,待在外面太久会感冒的。」 堀点点头,和我并肩迈出脚步。 世界再度开始呼吸,喧闹声从远处慢慢恢复。 她的宿舍就在前面了。我只有几个简单的问题想问她。 「让网购商品无法送达,是你的意思吗?」 堀走了大约五步之后,点了点头。 然后,她低下头小声地说: 「对不起。」 「不用道歉没关系的。为什么突然停止货物的运送呢?」 这个问题,她没有回答。应该是有什么原因吧。要是她不想回答,那也没办法。 「但是,一直理所当然使用到现在的东西突然无法使用,还是会积累不满的。我不太希望大家讨厌魔女,所以想尽可能稳当地解决这件事。」 堀沉思了一段时间,然后点点头。 「不能再让网路购物变得能够使用吗?」 这次她用微小的声音回答:「可以。」 太好了。我心想,是不是有什么连魔女也无可奈何的理由?例如游戏中被称为魔力的东西耗尽了之类的。 「有传闻说货物无法送达,是技术高超的骇客害的。虽然其实骇客并不存在。但只要不要隔太久,之后网路购物又可以使用的话,大家应该就会把错推到那个骇客身上了。」 技术高超的神秘骇客,这种东西应该没什么人会相信吧。 但是,也没有人会想相信「是魔女停止网路购物」的。 这座岛是因为魔女的管理,才勉强能够维持平衡的。如果魔女不是我们的同伴,那应该有很多人会陷入绝望之中吧。 因此,无论是多么容易戳破的谎言,应该还是有代罪羔羊的功用。大部分的人,会选择相信想相信的事物。事实上,骇客的传闻确实急速扩散了。 堀再次停下了脚步。 已经抵达她的宿舍了。 我不经意地仰望宿舍,也因此错过了戏剧性的一瞬间。这大概是第一次,堀对我露出了微笑。 「谢谢。」 她的声音,如同飘落下来的枯叶那样微小。 「谢谢你总是替我着想。还有,谢谢你送我回来。」 我把视线移回她身上。 我笑着对她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今晚会下雪吗?」 堀歪着头,喃喃地说: 「你不冷吗?」 「我没问题的。」 她点点头。 然后,她将掌心朝上,并静静地伸出了手。 我对是否应该握住那只手,烦恼了一会儿。烦恼的期间,白色的碎片轻飘飘地飞落到了她的手上。那些碎片触碰到堀的肌肤,然后如谎言般地溶化了。 堀抬头仰望天空。 我也追着她的视线。 有很多很多纯白而细小的碎片正在舞动着。它们沐浴在澄净夜空上的星星所发出的白光中,闪闪发亮着。纯白正在飞舞。 我沉醉在那幅景象之中。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在晴朗的夜空下飘舞的雪花。 不可思议的是,在满天星空中飘舞的雪,是如此地自然。与此相比,在蓝天中飘浮的巨大云朵反而更不自然。感觉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曾在梦里看过这样的夜晚。 「会积雪吗?」 我问。 「会积雪唷。」 堀回答。 我笑了。就算她骑着扫帚,和黑猫一起飞上这片天空,我好像也能坦率地接受。 飘着雪的星空,不论看多久都不会厌烦。但是也不能让堀站在雪中太久,于是我勉强低下了头。 她的手心里,不知何时握了一封信。 那封信的正中间有一条摺痕。是她一度交给了我,但在我读信之前就被她塞回口袋里的那封信。 「我可以收下吗?」 堀点点头。 我收下了那封信。在堀写的信之中,这封信显得有些薄。 她略带满足地露出了微笑。 我很后悔没有准备礼物给她。至少,要是有为她准备一张圣诞卡就好了。不是为了我的计划而寄出的圣诞卡,而是更加纯粹地传达圣诞快乐的卡片。 我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指向了星星和雪。 虽然这种东西连借口都称不上。 「今天晚上,对着天空许愿的话,那个愿望似乎就会实现。」 就算七大不可思议是虚假的,就算那是为了配合某人的任性而产生的东西,就算一切都是谎言,那也没关系。今天确实下雪了,因此实现她一个小小的心愿也无妨吧。 堀用非常微小的声音,喃喃地说了些什么。 但是那比飘落下来的雪花更加安静,很可惜我没能听见。 * 魔女的真实身分,并没有使我陷入大混乱之中。 将堀那张有着一颗泪痣、带着困扰神色的脸,贴到戴着黑色三角帽的剪影上后,竟合衬到令人心生怜爱。我开始觉得,就算会使用魔法,但魔女应该也有各式各样辛苦的事吧。 但另一方面,这个真相却和我至今的所见所闻存在着矛盾。 例如,堀是在没多久之前——在我来到这座岛前不久——来到阶梯岛的。当然,魔女应该在那之前就在阶梯岛上了。 即使她从出生时就已经在这座岛上,也和时间轴对不上。我和她都是十六岁,应该有人从十六年前就已经来到这座岛上才对。 或许时间流动这种常识性的思考方式,不适用于魔女也说不定。也许堀不会变老,从一百年前就维持着这个姿态。 即使如此,还是有一个矛盾。 过去,我曾透过电话,和魔女交谈过一次。 那时魔女给我的感觉,和堀大大不同。当然,也可以想成是我现在所认识的堀,完全是个冒牌货,是个被演出来的角色。她的本性其实完全不同。一个善于雄辩的人要伪装成沉默的人,这种事不用魔法也能做到。但是在我看来,堀一点都不像是个冒牌货,也不像是在演戏。 就算知道了这件事,魔女还是充满谜团。但是我已经决定,现在不会针对这些疑问提出任何问题。 我想自己整理思绪。而且要是太草率地丢出问题,说不定听起来会像是在质问她。虽然不到堀那种程度,但我在使用语汇的时候,还是抱着恐惧的。 我挥挥手,和堀道别。 在回家的路上,我抬头仰望看不腻的夜空,缓缓地漫步着。 五颜六色的屋顶被降下的暗夜染成了黑色,雪降落在上面并渐渐堆积起来。仿佛将这座岛的圣诞夜的一切,温柔地包覆起来一般。即使那是片虚假的洁白,我还是会称赞这幅景象很美。即使很快就会融化,我还是会打从心底称赞它很美。 我对着白色的夜空,呼地吐了一口白气。 圣诞夜似乎能够平安地结束,我也知道了魔女的真面目。时间确实在流动,事态也正在产生变化。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如果能被容许的话,我想要就此逃离。但我不能这么做。让我无处可逃的,就是我自己。 不久后,我就会被逼着做出决断吧。 关于口袋中那枚金币的决断。 我并不是打算违抗时间的流动,但还是在路灯下停下了脚步。 从堀那里收到的信,还紧握在右手中。我脱下一只手套,谨慎地撕开封口的贴纸,然后回头确认了一次背后。 这次,堀没有追上来。 终章 *** 给七草同学 谢谢你总是愿意和我说话。 我真的很感谢你。没办法好好地回应你,我很抱歉。即使如此,对我而言,还是觉得和七草同学谈了很多话。 因此对我来说,要是七草同学你能停止拿我和你的想法比较,我会很高兴的。当然,我并不是讨厌你。一个桶子的水,在沙漠时就算用「很多」来形容也不为过,但在海边的话就只是相当微小的量。七草同学和我之间,在判断词语多寡的基准上,就是有这么大的不同。 不说话明明是我的错,却把沙漠和水这种庞大的问题当作比喻,或许你会觉得很奇怪吧。虽然替换成其他更适合的说法就行了,但是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找不到适合的说法。我想写的是,即使是同样的量,要用「大」来表达,还是用「小」来表达,都是相对且可以改变的。而缺水所引起的种种现实问题,现在暂且不虑。 我真正想表达的是,对我来说,七草同学是很适合说话的对象。或许你会感到很意外也说不定,但这是真的。 我想说些关于梦的话题。 如果你觉得很无趣,烦请跳过这段,直接阅读我预定会写在后面的「正题」。 我有时候,会梦见自己说了很多话。 我一直不停地说话。 虽然不记得具体的内容,但在那个梦中,我总是会失言说出很过分的话。不知为何,嘴里会说出从没想过的事,然后伤害到对方。 明明是我的错,但我却因为这件事而十分沮丧。醒来之后,我又会继续沮丧好一段时间。 对象有各式各样的人。有时是水谷同学,有时是佐佐冈同学,有时则是匿名老师。七草同学不认识的人,和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也会登场。在那之中,唯有对象是七草同学时,能让我稍微轻松一点。 就算对你失言说了过分的话也很轻松——如此总结起来虽然很失礼,但还请你原谅我。我的意思并非伤害七草同学也无所谓。虽然这种事绝对不应该发生, 但如果发生时对象是七草同学的话,我愚蠢的失言「并非我的内心话」——这件事应该能顺利传达给你。 那完全是个谎言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我自己也很混乱,不知道为什么就顺势这么说出来了。那其实是不应该被称为语言的杂音——我总觉得你可以理解这点。 当然这一切都是梦。为了不要让我因为从没想过的事而伤害到别人,原本就应该小心注意。与其说出不慎的发言,我宁可选择保持沉默。即使如此,如果对象是七草同学的话,使用语汇的时候,我也不用害怕会造成一些误解。 那肯定是因为七草同学你,不会对我的话钻牛角尖,而会原封不动地听进去的关系吧。这在我的经验中,是相当少见的事。很多人没有办法原封不动地把话听进去,总是擅自加上各式各样的解释。如此一来,我认为语言的意义便会扭曲。于是,原本不该引起的问题就会产生。但是从七草同学你身上,我几乎感受不到那种擅自解释的情形,因此让我十分安心。 这当然是我单方面的想法。在进入正题前,我想先向七草同学你传达这件事——对我来说你是多么适合说话的对象。 前言这么冗长,非常抱歉。 接下来就是正题了。 我知道魔女的真面目。 如果七草同学你想知道关于魔女的事,我会尽可能地回答。根据我的判断,现在这个时间点,有很多不该对任何人说的事。因此就算你向我发问,或许会有很多问题我无法好好回答。即使如此,我也绝对不会说谎。 但是,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就算七草同学你知道了什么关于魔女的事,也希望你绝对不要对别人提起。可以的话,希望你也不要把这封信拿给别人看。 这只是我的请求,不是条件。 就算你不接受我的请求,只要你向我询问关于魔女的事,我还是会尽可能回答你。 突然写这封信给你,真是不好意思。 这就像是胆小鬼的好奇心一样。 想偷偷地把一直紧闭着的箱子的盖子打开来看看。 仅仅是这样而已。如果造成你的困扰,就请全部忘记吧。 希望七草同学你能度过一个美好的圣诞节。 * 我将那封信大略读过一次之后,再从头慢慢地读了一遍。 第一次看的时候,信的内容就已经进入脑中了,我只是单纯地想再看一次堀的信。这封用有点圆润的字体,仔细地、大小均一地写成的,堀的信。 我两次阅读时都想像了堀喋喋不休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接着,我以「胆小鬼的好奇心」这个词汇,想像了她的脸。 这个词句悄悄地进入了我的心中。 虽然是第一次听见,但我总觉得从和堀相遇以来,我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又或者,这词句一直都存在于我自己心中,早已浸透到身体里了。 堀的信上,写了三件重要的事。 第一件事,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事,是我对堀来说是「适合说话的对象」。我连想都不曾想过,自己竟被定位在如此充满荣耀的立场。她在各种形式上都让我大吃一惊。 第二件事,是堀本来就打算要表明自己的真实身分。虽然曾经感到迷惘,但她甚至写了信,还一度将信交给了我。因此我那个粗陋的圣诞卡计划才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吧。 结果,我的努力基本上是白费了。就算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地看书,或许堀也迟早有一天会自己表明身分吧。我也没有必要特地从邮局领出存款,制作大量的圣诞卡。 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我并没有徒劳无功的感觉。 虽然绕了远路,还发生了预料之外的事,但最终还是找到了小提琴的e弦,演奏会也成功了。这样就足够了。 第三件事,是堀梦见了自己不停说话的梦。这就表示,她本身一定也期望与谁对话吧。 以我来说,这种积极、肯定的思考模式相当少见。我总是在说,人有时也会做和自己的本意完全相反的梦。但是难得堀祝福我有个美好的圣诞节,至少今晚我就选择肯定的推测吧。 我拂去飘落在信纸上的雪,仔细地折好信之后放回了信封。 当然,我并不打算告诉任何人魔女的真实身分,也不打算把这封信拿给别人看。比起魔女的事,堀把我当成「适合说话的对象」这点才更令我开心。于是我决定把信珍惜地收在抽屉的深处。 如果对象是我,失言多少次都无所谓。不只是在梦中,在现实中也是。不过,每当发生这种事,那位胆小的魔女应该就会深受伤害吧。那样的话,她还是暂时保持沉默就好了。 我从现在开始,应该会花上很长的时间来了解魔女及这座岛吧。 到时候,要是能尽可能加上很多无关紧要的琐事,我会很开心的。例如忽然遇见了某只猫,或吃掉草莓蛋糕上的草莓的时机,或是过去有些悲伤的回忆之类的。只要躲在角落一边害怕着,一边渐渐满足各种好奇心就行了。 我将信封放进口袋,再次抬头仰望夜空并迈出脚步。 派对还在继续进行,附近的房屋中传出了欢呼声。 在圣诞夜中,我的工作只剩下一个。 我从昨天开始已经送出了好几百封圣诞卡,但我的手边,还剩下一封想送出去的信。 * 三月庄前,有一个女孩子站在那里。 她用感伤的眼神抬头仰望雪花飘舞的星空,宛如在思考故乡的事一般。她的肩上积着白色的细雪,让身形变得有些模糊。她仿佛会就这样消失无踪一般。 真边由宇。 察觉到脚步声的她,转头望向我。 我在她面前约三步的位置停下了脚步。我烦恼着她发生了什么事,最后这么问了: 「你在等我吗?」 真边点头,并皱起眉头。 「其实,我有一件很困扰的事。可以和你商量一下吗?」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圣诞夜还没有结束吗?如果这就是圣诞老人给我的礼物,那还真是过分啊。 「如果会很久的话就明天再说吧,说不定会感冒。」 「很快的。大概,只要两、三分钟。」 「那就听听看吧。」 她翻找着挂在肩上的包包,然后拿出了一个纸袋。 「这个。」 「那是什么?」 「礼物,给七草你的。」 原来有这种东西啊。 她露出相当严肃的表情,仿佛正在针对世界规模的经济问题提出评论一般。 「我买了手套。」 「原来如此。」 我将视线移向自己的手。 我的手上,正戴着班长送我的深咖啡色手套。 「我本来想重新买别的东西,但当我还在烦恼时,就已经没时间了。而且店也关门了。」 「说得也是,因为这座岛上的夜晚很早嘛。」 「所以我想和你商量。像这种情况,应该要明天再买别的礼物比较好,还是说即使是同样的东西,也应该在圣诞夜之内交给对方比较好?」 「当然是就这样直接送我就好了。就算有两双手套也不会造成困扰,而且也可能会有其中一双湿掉。」 「这样啊,太好了。」 真边露出了微笑。 她向我递出纸袋。 「圣诞快乐。」 「谢谢。」我回答她,并收下了礼物。 然后,我将手伸进了大衣的口袋。堀的信放在其中一个口袋里,而另外一边的口袋,则放着剩下的一封信。 昨天,我为素未谋面的人准备了无数封圣诞卡。疲惫不堪的我,开始想写几封更正经的圣诞卡。 我将那封信递了出去。 「圣诞快乐。」 这是一封没有任何意图,单纯为了传达那句话而写的信。实际上,里面的卡片除此之外没有写上任何一句话。就算绞尽脑汁,脑海中还是浮现不出任何文句。 取而代之的是,信封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礼物。 我烦恼了很久,最后还是选了发圈。我很喜欢她那头又黑又直的长发,所以尽可能希望她不要弄脏。 我知道,不管送什么礼物真边由宇都会很开心。 但是她收下了信封,并真心珍惜地低头看着信。 我想要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个表情。 细雪在她的脸旁飘舞着。有一些消失了,然后又有一些再次浮现。宛如胆小鬼的好奇心一般。 插图 第一章 两颗星 到了三月,阳光还是感觉不到温暖,浅蓝色的晴朗天空就像冻结的湖面一样洁净透明。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靠在校舍屋顶的扶手旁,像往常一样喝着盒装番茄汁,我在他旁边,打开了罐装热咖啡。 【到现在,我还经常想着她的事】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着,当然他不是猫,是一位个子挺高的青年。但是在我面前时扮演着某个画本里的主角猫,既没有尾巴也没有胡须,但是他依然坚称自己是猫,若是做自己,好像他就无法好好说清自己的事情。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所说的【她】,也是同本画本里出现的一只很漂亮的白猫。 如果他主演的是悬疑故事的话,那只白猫一定就是犯人吧。当然,他所主演故事并不是那类,画本并不必要用这种拘束的故事架构。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继续说道。 【她允许我待在她的身边了,但不清楚原因,也许是出于同情,也许是一时兴起,甚至可能是因为对我漠不关心,所以我在哪都无所谓也说不定】 我试探性的提出。 【也可能,她爱上了你也说不定】 不可能,这么说着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摇头否定。 【因为那个时候的我是一只很无聊的猫,觉得只有自己是特别的,把世上的其他人都当笨蛋。她没有愚蠢到会被这样的猫吸引】 【这也说不定,我觉得选择对自己有好意的人,和这类知性没有直接关系,而且以前的你,说不定也没有那么差】 【并不是这种事】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像是为了说服我一般又摇了摇头,虽然没有任何具体的话,但还是想用动作说服我,我先继续着话题。 【那么你爱着她吗?】 【爱不爱我也不明白,不过她对我而言肯定很重要,比世上任何事物都重要】 【即便如此,却还不清楚是否爱着对方】 【恩,没错】 【为什么不明白呢?】 【因为我是猫】 【猫不明白爱吗?】 【猫一定和人类一样不明白,都有过于强烈的好奇心,遇到不明白的东西时,猫会凑近前仔细看,人类会用放大镜,但是爱这种东西,是那种越近的看、越仔细的调查就越搞不明白的】 【诶,是为什么呢】 【并不是能用道理来说明的。我认为爱是没有实体的,像是空白的东西,将他细分化的话,会找到各种各样的别的感情。同情、执着、好奇心、混杂着焦躁甚至是恶意也说不定。各种各样的情感掺杂其中,而将这些全部包裹着的空白就被称为爱。可我们通常不会去注意这份空白,只会因好奇心被当中那些有形的存在所吸引】 原来如此,或许是这样呢,我说道。 我们讨论着关于爱的话题,随便乱暴的归纳总结大概最后会变成这样吧,都是让人提不起劲的话语。所以我们换一个话题,开始讨论关于大地的事。 我问道。 【也就是说,将大地被母亲所爱这件事作为目标的话非常困难?】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咬着盒装番茄汁的吸管,赞同道。 【这种事,你也早就明白了吧?】 【也是】 我将热咖啡倒入口,微甜的味道与温热的感觉在口中扩散。 【就算所谓的爱不是用语言能诠释的,对我而言一点也不想把操作人的情感种种当做目标。】 【为什么?是从现实而言很困难还是说以你的价值观而言不允许这么做】 【两边都是】 真难理解啊啊,不是我喜欢的思考方式,被称为情感的那类事物里,能允许随意调动的,只有自己的那部分而已。但我还是继续说道。 【可就因为这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而一直困扰着我】 改变大地生活环境的方法,我能想到几种。比如说让小学、儿童问题咨询处这类社会服务机构来处理是比较合适的,但是这么做的话会对现实里的大地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说不定只是能给大地准备一个和母亲容易交流的场景,而且如果发现比较具体的问题的话也许他会离开母亲生活也说不定。无论哪种都有解决大地问题的可能性,但却和理想而又美满的结局相去甚远。 同时一旦考虑到理想的生活,无可避免的会掺和到关于爱的话题。除了让大地的母亲能够对他表现出母爱以外任何结局都有所欠缺。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歪着脑袋。 【但你的话已经开始考虑具体的办法了吧?】 【没有那么具体的程度,总得来说,光靠我们翻不起什么大浪这点我很明白,所以最好有大人协助我们】 ——怎么才能成为大人呢? 大地当时的提问,我也不知道答案。 不过单就这件事里给大人下一个定义倒是非常简单,大地的母亲判断是大人即可,我需要有这样的年龄和立场同时还具备有说服力的人来协助我们。 【你准备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获得那个人的协助?】 【候补有数名,条件是有能让大地的母亲觉得她说的话有分量的职业,以及值得信赖的人格。即便我大概没什么看人的眼光,人格方面的判断可能没什么可信度,但我认为匿名老师最符合条件的人。她虽然不是专门处理这类事情的人,不过她身为教师的立场会有能处理相关问题的人脉也说不定,获得她的帮助对我们一定没有坏处】 说起匿名老师,那是我现在的班主任,好像过去有什么心理阴影以至于一直不用本名,即使在学生面前也戴着面具的奇怪老师,不过我还是认为她是个认真而诚实的人。 【有点不明白】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右手抵着下巴,左手拿着番茄汁。 【大地的母亲在阶梯岛外面吧,那么找阶梯岛里的人协助我们也没什么意义,毕竟我们无法离开这里】 阶梯岛是被舍弃的人生活的岛屿,这件事岛上的居民非常清楚,另一方面,【被谁所舍弃】这点并没有公开,这部分内容是被魔女所隐蔽起来了吧。我所认识的魔女是非常温柔的人,所以【你是被自己所舍弃的】这种话,决不会特地告诉你。 岛外面也是有舍弃了这位匿名老师的她吧,不过她在现实中舍弃了岛上的自己后,依然过着正常的生活这样的事,并没有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的打算。 我暧昧的摇着头。 【与岛外联络的方法也在考虑,总有办法的】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笑了。 【不太像你会说的话,感觉充满希望】 【倒不尽然】 只是有熟知的温柔魔女,拜托她的话,和岛外的自己对话一事应该是可能的,毕竟我也见过我自己。匿名老师也应该可以见到现实一方的自己才对,对现实里的匿名老师说明情况获取帮助的话,多少能对解决大地的问题起到一定的帮助。 之后我开始对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正题。 【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帮忙】 【你想要一只猫去做什么呢?】 【我希望你和一个女孩搞好关系】 【那你肯定找错对象了吧】 【是吗?你可是专家吧,活了一百万次的同时也被一百万人所爱的】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愁眉苦脸。 【也行,你打算让我和什么样的女孩子搞好关系?】 【是我班上名叫堀的女孩,是个子挺高,沉默寡言目光锐利的女孩,第一印象可能让人感觉不太好,但其实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她的话我知道,虽然没有说过话】 【试着给她写个信,应该会给你回信的,如果关系好了,两个人能一起去吃个饭最好】 【搞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她一定有不能对我说的秘密,我希望你能问出来】 【她的秘密和大地有关系吗?】 【恐怕有】 不仅仅是大地,堀的秘密大概和阶梯岛上的所有人都有关系。 因为堀是魔女,是阶梯岛上最重要、最有力量的人,至少现在这个阶段是这样。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又笑了。 【今天的你总是说让我意外的话呢】 【是嘛?】 【是的,不如说能让我如此意外倒也很有你的风格。你好像在考虑什么非常麻烦的事情,等你的目标明确了,究竟会有多么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呢】 那倒不是,眼下我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但是都没找到具体的应对的方法,所以只是从手边能做到的、能想到的事情开始做。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叼着吸管,捏紧喝光的番茄汁纸盒。 【堀的友人为什么觉得我就行了呢?】 我回答道。 【因为你的话语很诚实吧】 【我?诚实?你不是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开玩笑】 堀是容易受到伤害的少女,所以极端的注意自己的言辞,以至于变成了无口的女孩。 不擅长说话的堀、不伪装自己就说不出真心话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两者的价值观一定很相似。即便对象不同,在我眼中也许他们两人对言辞的看法有着同样类型的诚实。 【七草,你难道不是她的朋友嘛?】 【实际上是什么样呢,我个人倒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你自己问出她的秘密不是比我去问更合适嘛?】 【并不是这样】 虽然有点难描述,但我还是努力寻找着表达方式。 【她的秘密,大概是决不能对我说话的事,虽然没办法肯定,但有种类似的感觉。如果是你的话,能够意外的轻松问出来也说不定】 【不是很明白】 【我也不明白,不过你不必想太深,就算结果只是堀多了一个朋友我也很感激】 【她对你而言很重要呢】 【她是个非常好的人,不太想让她悲伤】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看向天空陷入沉思,天空中有一只白色的小鸟向南边飞着,渐渐消失在天空的浅蓝中时,他说道。 【好吧,我试试】 【帮大忙了】 【但是方法由我来定没问题吧】 【当然】 他把空纸盒捏扁,看着我。 【我本来还以为你会说出别的女孩的名字】 【诶,谁?】 我首先想到的是真边由宇,但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了别的名字。 【上周刚转来的戴着红色边框眼镜的女孩,名字好像是叫安达】 【啊啊——】 我很在意安达的事。 更准确的说,我戒备着她。 【我和安达同学约定下个周六一起吃饭来着】 打到我宿舍的电话,大概不是堀,那位别的魔女这么说过——某个女孩会夺走魔法。 而我和安达第一次见面,也是我问她来到阶梯岛的原因的时候她这么答道——大概是为了夺取吧。 安达一定是堀的敌人吧。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不由得笑道。 【啊,说曹操曹操到】 他在屋顶栅栏旁指着对面,走出学校往街道方向的楼梯跟前,安达背对着我们跑着。 被她叫到名字,前面的少女回过头来,那是位有着细黑头发的少女。 真边由宇,她正和安达面对面站着。 2 真边 同一天 一边想着事一边走出学校,打算把手扶到去往街道方向的长楼梯把手时听到了有人喊我的名字,转头一看近前有一位戴着红边框眼镜的少女,脖子上装饰着蓝色的玻璃球吊坠。真边想起她的名字是安达,上周四刚转来柏原第二高校,成为了自己的同班同学,不过和自己没有亲近的交谈过,真边问道。 【有什么事吗?】 安达调整好呼吸,说道。 【稍微有点想要找你商量的事,有空吗?】 【可以的】 真边点头说道,并等着对方的回应,安达歪着脑袋说。 【很复杂的事,希望去能让人冷静下来的地方】 【明白了,那回教室吧】 【我想去附近没有熟人的地方,有什么推荐?】 阶梯岛是一座狭小的岛屿,岛上仅剩的几家饮食店也有遇到同学的可能。 【那就去我的房间吧】 【可以吗?】 【当然】 真边住在名叫枣庄的宿舍,坐落在七草和大地生活的的三月庄正对面。 【那么如果方便的话】 安达笑道。 【能把大地介绍给我嘛】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知道大地的事情,安达经常在教室和七草说话,也许是从他那听来的也说不定。 大地的多一位友人是件值得高兴的事,阶梯岛上的小学生只有他一个人,他会怎么看待在这座岛上的生活呢?真边无法想象,果然还是会经常感觉到孤单吧。 真边由宇点了点头。 在被安达叫住之前,真边想的事当然也是大地。 真边是在来到阶梯岛的那天和大地熟识的,去年11月的那天来到阶梯岛的夜里,在路灯下看到哭着的大地,那之后哭累了便睡了过去,两个人是同一天来到阶梯岛的。 从那之后真边一直在考虑大地的事,虽然不至于每时每刻但脑海的某处还是会惦记着。他抱有着问题,虽然没有直接给出回答,但是问题的原因很明确,必须让他的母亲爱他,然后他必须离开这座岛并和原本的世界的他合为一体。可是如何去做成这些事真边还毫无头绪。 大地的身边有七草陪着多少让真边感到心安,真边不喜欢用七草是值得信赖的人这种措辞去评价七草,因为这个世界哪里会有不可信的人呢。当然骗子、坏人也会存在,但决定可信与否的并不单指对方也是自己的问题。即便对方是骗子或是坏人,真边也想信用对方。洗心革面的骗子所说的最初的一句话没有人愿意相信的话,只能说是悲剧。因此真边相信一切的话语,即便被对方欺骗也比没有相信的好,当然包括这些以外对七草还有一些非常特别的感情。 七草是一个温柔的人。 比迄今为止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温柔,这是最重要的事。真边觉得温柔是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的源泉,因为温柔的世界和幸福的世界是同义的。对谁都温柔的人决不会做错什么,能一直温柔的人决不会放弃什么,同时七草如果有不会温柔对待的人的话,那一定只有他自己。 另一方面,真边由宇认为自己并不需要温柔,比起温柔和幸福,更优先于事物的正确性。同时还觉得自己的正确,不过是为了温柔的人而存在的附属。当然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认为的,而是从小学开始与七草一起行动之后慢慢有了这种看法。 温柔的人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没办法走出解决问题的第一步,因为温柔的人害怕对谁造成伤害。 某处有个正在哭泣的人,那么肯定某处也会有让他哭泣的人存在,此时七草大概会说【对方或许有隐情也说不定】,实情也不会差多少。他甚至连恶人的隐情都考虑进去,多么温柔而又幸福的人。但是从真边的价值观考虑,这并不正确。 如果有哭泣的人,就该先从成为那个人的同伴开始。第一步不用那么纤细,在对那个坏人怒吼之前不用想太多,只要在这之后保有能倾听那个坏人话语的心就行。也许,坏人并不是坏人也说不定,有能让人同情的隐情也说不定。即便如此,不先把己方的情感告诉对方的话,对方的感情也无从得知,己方不先发出声音的话,就听不到对方的话语。 真边觉得,无论多么鲁莽的行动,都会成为开辟解决问题道路的基石,而这就是她的任务。所以我不需要温柔,当然也不是说可以随便乱来。不过在温柔的人身边,比如七草身边时就有鲁莽的必要,全力的去释放sos的讯息,做到让世界无法忽视的程度,一旦世界无法继续忽视这样的事,同时哭着的某个人确实和这个世界紧密相连的话,无论什么样的问题都能解决。 毕竟这个世界是足够温柔的,若有被一直关在狭小房间里的不幸之人,那就有必要把门踢开、把锁撬开、把墙壁毁坏去拯救他。这就是真边由宇眼中的现实,她价值观的全部。 相原大地哭了,对真边而言重要的只有这件事。并且这哭声已经传达到了七草那,那么之后需要做的事就是跑到大地的母亲那,大声用话语来表达出感情,得到对方的回答,真边由宇想要成为对方话语和感情的扩音器,只要让大地和其母亲的话语传达到温柔的人那就一定会有解决办法。可是在这阶梯岛,无法跑到大地的母亲那。 所以真边讨厌阶梯岛,恶心这座岛的形态,这座岛离开了现实世界,从此处发出的sos信号无法传达到外面的世界。 真边知晓岛外存在着舍弃了自己的真边和舍弃了【七草】的七草,在那座阶梯上见到了对面的自己并告诉了她大地的事。另一个真边由宇好像也已知晓大地的情况,自那天之后已经过了三个月了,若是对面的真边以及七草能解决大地的问题就再好不过,但是等待了这么久依然没有进展,看来这边也不得不有所行动。 ——可阶梯岛上的我们,究竟能做什么呢? 关键在于魔女,真边认为虽然没办法弄清楚,可魔女难道不是和一直能和现实世界有所联系的吗? 那么怎么做才能见到魔女呢?有传言说魔女在山腰处的学校连到山顶的阶梯之上。真边以前试过登上去,但是没能做到,第一次攀登时眼前出现浓雾,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身处阶梯下面,像是在中途睡着了。第二次与七草一起攀登时,途中七草突然消失,与之相对的遇到了对面的自己,和她说完要紧事后自己追着七草走下了阶梯。 再次和七草一起爬上那座阶梯的话就能见到魔女?还是说必须寻找别的方法?总的来说,通过魔女获取和现实世界的联络一事极其重要。 在考虑着这样的事情时,安达来搭话了。 阶梯岛的学生基本都住在宿舍里,从山腰处的学校延伸而下的阶梯附近,零星分布着几座小宿舍。枣庄在这之中也属于非常小的一个,只有七个房间能给学生用。一楼是澡堂、食堂之类的共用区域,二楼是管理员室和三间学生用房间,三楼有四个学生用房间。真边的房间就在上去三楼的楼梯右手边,大概六叠大小的铺着地板的房间,虽然被管理人推荐冬天冷的话铺上地毯会好很多,可是当时真边考虑到自己没有长时间待在阶梯岛的打算,所以没有特地去买地毯的必要,不过现在因为各种各样的事不知不觉间冬天都已经快过去了,果然当初还是应该去买条地毯铺上比较好也说不定。 安达简单的环顾着房间说道。 【挺煞风景的内设呢】 大概确实如她所说。除去一些新增的小物件,房间和真边入住之前基本没有差别,床和书桌本就是房间里备好的。虽然真边为了整理衣服买了两个彩色盒子,不过这会它们已经整齐的收在了壁橱里。 在真边拿椅子之前,安达走近窗边,坐在窗前看着窗外。 【这里看不到三月庄呢】 真边点了点头,七草的宿舍在这个房间看不到的一面。 【那么,要商量什么?】 【有点复杂,不知道该从哪说起,确实有点难讲——】 安达拿起挂在脖颈项链上的蓝色玻璃球说道。 【这个,是七草君送给我的】 真边观察着蓝色玻璃球,大小形状类似鹌鹑蛋,深蓝色玻璃中有几个小小的气泡,气泡折射着射进窗户的阳光,闪耀着淡淡的光辉。 安达松开手,蓝色玻璃球在胸前摇晃着描绘小小的圆弧。 【倒也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七草君在去年圣诞时送给我的,那之后一起去吃了松饼,我们的还算关系不错】 她说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七草是去年八月来到阶梯岛的,虽然不知道安达来阶梯岛的具体时间,但应该是在数周前,于是真边将想到的这些直接说了出来。 【意思就是你认识岛外的另一个七草?】 将岛上的七草,所舍弃之后的七草。 安达点了点头。 【我也认识你,也知道大地的事,在岛外的我们,已经见过面了。不过这些你并不知道呢,所以觉得我们是初次见面】 安达说的没错,真边是十一月来到岛上的,而且没有这之前三个月的记忆,不过现在幸运的是,安达有关于这三个月的线索也说不定。 【对面的大地怎么样了?】 【并没有怎么样,二月的时候那个孩子试着离家出走了,不过很快就被你和七草找到,送回了他和母亲所住的公寓,我所知道的,仅限于此】 【为什么大地会离家出走,我们又是怎么把他找回去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有你或七草那样和大地那么熟,不过大地的问题确实还没解决,也许对面的你们,已经放弃再想别的办法解决了】 【怎么会,明明大地的问题还在那】 【没错,问题还没解决,但我觉得就算放弃也是无可厚非的,而且对面的你们已经和大地成为了朋友,多少对那孩子——】 她正说着,由宇站了起来。 【对不起,我突然有急事,可以明天再继续吗?】 安达歪着脑袋。 【当然也不是非今天不可,但你有什么急事?】 【去见对面的我,问清情况】 【打算做什么】 【大地需要的并不是朋友,虽然不是说不需要,但问题的关键是他母亲】 【你还真讨厌绕远路呢】 安达笑了。 【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被母亲爱着,没被爱着的孩子也不是无法变得幸福的,如果觉得正确的事情只有一种的话,那你实在是太小看他们自身了。你在小看没有得出自己唯一想到的正确状况以及他们全员现在的努力和情感。就算大地的母亲不爱着大地,也倾注着与之同等的其他某种感情,即便是别的什么情感但也是同样存在的某种事物,你又凭什么决定她们的对与错?】 真边已经背对着安达,立刻准备跑出房间,去往那座长阶梯。之所以还没有跑出去,是因为安达所言像极了七草,她非常像七草。至少,她有着和七草相似的视点,因此真边停下了脚步,但即便停下脚步也没有转过头去。 【我不能继续让大地留在这里】 真边依旧背对着安达。 【如果没有阶梯岛的大地,你说的或许是对的。即便我无法完全理解,也认为你不是在随便说说。但若想拯救这边的大地,必须对面的大地接受这样的他,可这不去面对他母亲的话又无从谈起】 【也就是说,魔女的魔法是错的?】 【并不是说错误,而是说不够充分】 【原来如此,也说不定】 真边握着门把手。 安达说道。 【我知道说服魔女的方法】 这次真边回过头来。 背光的窗边旁,安达微笑着。 【我有点喜欢这样的你,易碎而又坚强的表情,所以让我来帮你吧,若要和现实的你对话,先从魔女那里开始入手不是更有效率吗?】 这名少女究竟知道些什么? 那就坐下来继续吧,安达说道。 真边回到位置上坐了下来。 【关于魔女的事,你知道多少?】 【难以回答呢,不过肯定比这座岛上的大部分人要了解得多。该说是我的青梅竹马嘛?说法不太准确,不过这么形容应该没错】 【该怎么做才能见到魔女?】 【非常简单。如果能约定将我接下来所说的事保密的话,我可以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那就算了】 真边注释着安达的眼睛,其实她并想到什么特别的事,也不是因为不信任安达,更不是想讨价还价,仅仅是单凭感觉拒绝了对方。 【我没法保证,只把不算秘密的事情告诉我就可以了】 【为什么,不想知道魔女的事吗?】 【当然想知道,不过对我而言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约定在听完之后决定是否对此保密,但听之前没法保证】 【诶,意外的不公平呢】 不太明白什么意思,真边皱了皱眉。 安达手抵着下巴,继续说道。 【现实中的你和大地定下了约定呢,并且好好的遵守着。是不是根据不同对象来决定是否能保证的嘛】 也许确实是这样,真边思考着。 现实里的自己究竟和大地约定了什么无从得知,但是真边自己确实曾在还不清楚实际情况的时候和七草定下约定,保证过去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在灯塔所见的事不告诉任何人。这么一想确实不平等,所以我确实应该认同她说的不平等,我无法忽略自己的个人情感对一切事物公平。 【那么这么说的话】 真边敦促般的继续说道。 【因为有失公允所以什么都不能告诉我吗?】 安达摇摇头。 【嗯嗯,我决定协助你了,但是,你不能保证的话,我就不能把全部都告诉你——】 安达维持着手抵着下巴的姿势好像有什么打算,真边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于是安达说道。 【那就这样吧,我也许会在比较关键的地方对你说谎,所以你不用完全的信任我,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尽可能的告诉你我所知道的】 好的,真边回答着。能特地作出这样的宣言,真边觉得她应该是个诚实的人。 【那么,第一件事】 安达开始说关于魔女的事。 【魔女是谁,我不能告诉你,但七草知道她是谁】 3 七草 同日 慌忙从屋顶跑到楼梯前时,安达和真边已经不见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不深呼吸的话我一定会大声叹气的,虽然也没多少区别。 安达和真边的接触给我一种危险的预感。但还不清楚危险在哪里——身为魔女需要某种资格。安达的目的是从堀身上夺取身为魔女的资格吗?资格究竟代表什么?据某个魔女电话里所说是需要成为幸福的存在。那么堀变得不幸的话就不再是魔女了吗? 言辞实在是过于模糊,且没有现实感,完全无法让我想象详细的情形。堀应该也是知道身为魔女的规则的,可她好像不想让我和安达有所牵扯。 最近每个周六的夜晚我都会去见堀,周日早上例行公事般收到她寄给我的长信,而之前一个周六夜晚,她直接亲手把信交给了我。上次,是在二月二十七日的周六晚,她稍微提起了一些关于安达的话。 周六晚上九点过后,是准备去见堀的时间。我穿好大衣走出房门,沿着走廊下到楼下,直到一楼门口换好鞋子戴上手套然后打开宿舍门,走在了夜路上。路灯照耀下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呼出的白色气息,朝着海岸边方向穿过错综复杂的小路。那段时间里没遇到过任何人,明明还没到大家就寝的时间,却没有见到一个宿舍里的人,只能听到墙壁对面的响动和说话声。一开始我没有留意过,但之后无论与堀见几次面路上都遇不到人,估计是堀刻意为之的吧。 沿着海岸壁走,终能找到隐藏在视野角落只手可遮的狭小楼梯连接着沙滩,堀总会站在那个楼梯的一边。套着灰色的切斯特大衣,浅粉色的围巾确实的遮住嘴边。【晚上好】我打着招呼,之后慢慢等待着她的回复,一定是因为把话语看得过于重要,她不擅长与人交谈。如果有写过情书的话,或许能稍微理解一点她的感受吧,不过很可惜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让我写的话一定会从头一句开始烦恼到最后,简单单纯的词语也会长时间推敲。堀即使是在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对话也必定斟酌词句,所以她总是跟不上周围杂乱无章的话题。不过现在,此处只有她和我二人。无论海边还是街边都看不到其他人影,就让她尽可能的烦恼吧,我无论多久都会等待下去的。终于,她缓缓伸手抓住围巾,逐渐显露宝物般的嘴唇动了起来,用不算动人却诚实的声音回应着【晚上好】。不,她的回答有点粗糙,就像通过玩具无线电话听到的微弱声音一样,她的声音应该是很好听的,让我认为她的声音很好听,也许就是那晚我们见面的意义也说不定。 我们并排站在那里大概交谈了一小时,原本我那天为了知道魔女和阶梯岛的事而来汇合的,却也不用着急。 【今晚又冷了不少呢】 我提出话题。 堀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后点了点头,歪过头来说道。 【要稍微变暖和点吗?】 堀是魔女,对她来说改变岛上的天气气候一定是极其简单的事情吧,阶梯岛是被魔女温柔支配着的地方,而她之前的圣诞夜在我面前使用过下雪的魔法。 我摇摇头。 【我不讨厌寒冷天候,会有一种周围的景色更加漂亮清晰的感觉,不过我担心你会不会因此感冒】 【魔女不会感冒】 【这样的嘛?】 【若是你想离开这座岛,也可以离开——】 后半句声音有点小,没有好好听清。但作为这晚谈话的开头,她到算是比起平时能说了不少。虽然还有点畏首畏尾的感觉,不过总算不像是我单方面的跟她搭讪。能知道堀就是魔女真是太好了,让她这么一直保密的话,一定也会成为心理不小的负担。 现在的我正逐步去了解魔女这类存在,今天了解到魔女不会感冒。并且她还加上了【在这座岛的话】这样的注释,结合至今为止的对话,便会得到魔女仅在阶梯岛的上才能拥有特别的力量这种说法。 以这样的速度就好,慢慢地以日常对话的方式去理解魔女这样的存在就好。以直接询问的方式和堀对话会让我感觉不自在。并不是因为想要迈进一步而迈出去,仅仅是因为一直在一起而逐渐自然地了解对方,我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认识她。 可是,那一晚,我有一件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事。 【前天,转来了一位新同学】 二月二十五日周四,通常而言很奇怪的转校日期。但对于阶梯岛而言,并不特殊。因为根本不存在因为父母的原因之类的情况转校到岛上的人,大家都是舍弃了一部分自身的情感而到此的,这么看来时间并没有什么问题。 【安达,你了解多少?】 说出口后,察觉到自己的问法很粗糙。如果能从一些具体的细节开始慢慢来的话,堀应该能容易回答不少。但同时也感觉问得不错,因为决定这个问题能回答什么不回答什么的是堀。 她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周围只能听到波浪声的这里,甚至让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我抬头注视着夜空,岛上的夜晚好像被冻结了般安静。从远比这里寂静的冰冷宇宙中射来了数道星光, 虽然感觉不到热量,却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我用戴着手套的双手轻揉自己冰冷的脸颊 ,同时听到了堀的声音。 【友人,大概算是】 这句话如果是她给我的信,一定会附加上很多行的注释。对朋友一词大概有堀自己的定义,但是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措辞,来将信息准确的传达给我呢。不过现在,无法继续期待她之后的话语,当然,我可以耐心的等待她到天亮为止,这样说不定能听到她补充的说明。但只是无言的等待着对方的回复就如同诘问一般,而我不想诘问堀。 经过如同堀那样胆怯的烦恼后,我决定对她说一段很长的话。 【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也说不定,大概安达来到岛上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我,二月十一日早上,我走在那片海岸边时她来找我搭话。同时安达好像很清楚这座岛的事情,对这里是被自己所舍弃的人所存在的岛屿一事非常清楚,而且她并没有丧失记忆,不符合正常上岛的规则】 一般,刚来到阶梯岛的人完全不记得自己如何来到这里,并且会失去从寻找魔女开始至登陆岛上的记忆,可安达不符合这两者的任何一条,我继续说道。 【她一定是特例吧,既然是你的朋友,倒也能理解。说不定你没有消除安达的记忆,且细致的向她说明了这座岛的事,也可能没有告诉她,而她已早就知道一切也说不定,根据我的想法要说哪种可能的话大概是后者吧。因为她是为了【夺取什么】而来到这座岛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话,自然也无法夺取,总得来说你和安达的关系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当然你若是能跟我细说的话自然很高兴,不愿意说的话当然也无所谓。这不仅因为你是魔女,也理所当然的是因为别人的情况,能完全理解才是不现实的,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对我而言重要的仅仅是,你是怎么看待安达的】 说了这么多话,我喘了口气。 堀仍然沉默着盯着我,堀的眼睛眯得很细,有点上吊眼,看起来有点冰冷,不过那瞳孔深处的光芒非常美丽,就像易碎脆弱的夜空一样美丽。 我继续道。 【安达想要夺取什么我无法准确的认知,但若是想从阶梯岛上夺取些什么,目标肯定是你吧,因为这座岛是你的。堀,如果你因什么事为难的话,我希望可以成为你的助力,希望你能继续作为管理这座岛的魔女。虽然我可能做不到什么,但是可以陪你一起困惑、一起烦恼。起码我觉得两个人一起烦恼总比一个人独自烦恼要好得多。所以,不用现在就说,之后用信告诉我也行,用别的什么方式也无所谓,如果安达做了什么让你为难的事,希望你能尽可能跟我说】 想要告诉堀的话,这就是全部了。 很久没有单方面说这么长的话了,稍微感觉有点累。让这难得的舒爽夜晚,感觉到一股浑浊的气息。甚至有一种夜空的星光在我说话的前后都有所变化的错觉。果然和堀的对话,应该用更闲适的方式,一句句斟酌言辞的胆怯般对话最好。 这次,对堀而言算是难得及时的回复道。 【想跟七草君说的话,虽然有很多,可是】 她再次沉默着,在我看来比起词句的斟酌,她的表情更像是陷入了迷茫。她皱起眉头,而且很少见的露出了苦笑。 【因为违反规定,我得对你保密】 究竟是指?什么规定?总觉得与违反规定类似的话以前也从堀那里听过——不,不对。她并没有直接说什么,而是让我有这么理解的印象。确实在去年十一月,那一天堀学校请假,而我造访了她的房间。她擅自想象了我的感情并和真边交谈了,因此有所后悔。那件事让我感觉真边和堀是非常相似的人,明明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但是本质却非常相似,都坚守着自己的铁则,极端的讨厌去做违反自己规则的事。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遍问道。 【那是魔女的规则?还是说是你和安达之间的什么约定?】 很长一段时间,堀就这么盯着我过去了。 随后摇摇头。 【是我个人的规定】 这么回答的话,我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 * 我一边下楼一边沉思着。 仔细琢磨那个时候堀所言的【对你保密】这句话。堀的言辞总是经过严密的思考并不断修正的,所以特地说出【对你】这样限定对象的话语也肯定是有意义的。因此我想让别人去问出她对我保密的事,于是拜托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去当她的朋友。当然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即使问出秘密也没必要告诉我,仅仅让这秘密能多一个人分享就行,她一定是既强大又脆弱的人,而这样的人身边需要有人陪着帮她分担。 堀所说的规定和魔女在电话中说的资格这两个词语之间有什么关系呢?感觉有所联系,但是另一方面却又有微妙的不同。魔女所说的是身为魔女的资格,而堀所说的不过是她自身定下的规则。对魔女而言是资格,对堀而言是规则。就现在的阶段而言,这么认知应该是没错的。只要阶梯岛的支配者是堀,我就相信阶梯岛这一存在是善。比如说对大地而言,这里应该不是让他厌恶的地方。就算造成有问题的事态,堀也是在祈祷着大地的幸福,那么即使造成某些问题只要不断地检索修正错误的话总有办法解决。但是一旦安达从堀那夺取了魔女的魔法,我还能像现在一样相信这座岛吗?现在我还无法理解安达的意图,无法理解的话,当然不得不去怀疑。 ——为什么安达会与真边接触了呢? 阶梯岛以及魔女的话题应该和真边没有关系,她仅仅是个岛上的住民a才对,但是两个人的接触却使我心烦意乱。之前也有想过追上她们的谈话,但是放眼望去已经看不到她们的身姿,而且我也根本不可能一直阻止同班同学之间的交流。 之后再向真边询问详细的经过吧,下定决心的我,按照预定往邮局走去。 阶梯岛仅有一座小邮局。邮局建于岛东端港口的灯塔旁。而邮递员只有一名叫作时任的女性。虽然不知道具体年龄不过应该在二十五以上三十以下的范围。她一天里大概有半天的时间骑着本田摩托车在岛上到处配送邮件。阶梯岛上没有手机信号所以信件方式通信还处于现役中,基本上时间过了中午邮件配送就结束了,放学后去拜访的话基本上都能见到她。 下午五点半,天已经暗了下来。我无言的看着邮局旁照亮大海的灯塔一边推开了邮局的门。 邮局里没有其他客人。柜台的对面,时任把俯视杂志上纵横字谜的目光抬起望着我笑着说。 【哦呀,不是七君嘛,来买邮票?】 【不,有点想问的事】 【关于邮局工作内容的?】 【倒也不是】 【这样啊,那就把门口的牌子翻过来吧】 我按她她所言,出门把写着【营业中】的牌子翻了过来,变成了【准备中】,又一次推门而入问道。 【邮局营业到几点?】 【规定上是五点,不过,只要灯还亮着大家都会来呢】 【加班费呢?】 【申请的话也许会有吧,不过也不是一直都在工作,要加班费不是太厚脸皮了?】 时任姐把稍微端起手上的纵横字谜说道。 【工作时间可以偷懒的话就偷懒,必要的话不在工作时间也去工作,两者在我心中维持着均衡】 【可以把门锁上?】 【说出了挺大胆的话呢】 时任笑着说道。 因为没有否定,所以我把门上了锁,之后走到柜台近前。 【安达有来过这里吗?】 【有来过几次,然后?】 【她打算做什么?】 【应该和你想的一样】 时任手上拿着铅笔,看向纵横字谜。 【100立方厘米的体积怎么换个说法?六个文字哦】 【分升(デシリットル)】 【这答案靠谱嘛?】 【分升是升的十分之一,安达是来问你关于魔女的事的?】 【大概是这种感觉,下一问,世界最初的国立公园是?】 【话说魔女和你的关系,我还不知道】 【算朋友吧,对方是怎么看的我就不知道了。大概第一个字是【イ】,第五个字是【ス】,八个字之后跟【国立公园】组成的答案?】 【地理知识相关是我的弱项】 【公园的名字也算地理的吗?】 【不清楚,大概也差不多吧】 我把右手抵着柜台。虽然我不讨厌纵横字谜,倒也有种这个游戏已经落后于时代的感觉,只要再网上搜一下基本就能确定答案。而且,我本就不是为了陪时任解纵横字谜才从学校走那么远的路来邮局的。 【我觉得自己也算魔女的朋友】 【恩,挺不错呢】 【为什么你也知道魔女的真实身份?】 至今为止我寄给魔女的信,全都好好的寄送给了堀,也就是说她早在我之前知道魔女的真实身份。 她从纵横字谜里抬起头歪着脑袋说道。 【这算是我私人的事,无法告诉你】 【还有别人知道魔女的真实身份吗?】 【我和七君,以及安达以外?】 【对】 【不清楚,应该没有了吧】 【那么,那个给我打电话的魔女,是你吗?】 给我打电话的【魔女】估计也知道堀的事。去年十一月——安达出现在这座岛之前与那个【魔女】交谈过的过话,除了时任姐外,想不到其他可能的人。 时任姐笑了,可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笑容,而是宛如货真价值的魔女般,冰冷笑容。 【谁都无所谓吧?这种事,七君真的想知道答案吗?】 我只得暂时注视着时任姐的笑容。并不是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也不是犹豫着什么,大概是和困扰着比较接近的感觉。现在的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所处的立场,以及她所处的立场。 【你知道我最想知道的事吗?】 【是什么呢,魔女的资格?】 【不,那种事无所谓。魔女也好、阶梯岛的真实也好,都无所谓。我只想安宁、平静的生活下去】 答案早已明确,但是我讨厌将它说出来。 只有现在这会,让我稍微觉得真边由宇能在我身边就好了。她的话决不会在此时犹豫,她是那种绝不会从让人想逃避的问题那逃跑的人。 ——放弃吧。 我在心中说道。放弃什么?对堀的诚意。我是如此的擅长放弃,不过那也要在努力过后,我开口道。 【堀的不幸是什么,我想知道答案】 别的事都无所谓,可若是安达夺取堀魔法的方法是让她不幸的话,我便无法坐视不管。无论我是多么渺小无力,也不能因为自己的行动没有意义而放任不管。 时任姐回答道。 【说到底,你是谁的同伴?】 虽然她依然笑着,但是感觉不到之前的冰冷,而是像调侃我一样天真无邪的笑着。 【魔女?真酱?还是说更加模糊的某种正义】 我没有深意的摇着头。 【这是必要的定义吗?】 【虽然不太清楚,但以后在关键时候犹豫不是更加困扰嘛?我觉得早点定下来比较好】 【你又是谁的同伴?】 【你总是这样立刻岔开话题呢】 时任姐好像失去了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又窥探起纵横字谜。 【我并没有什么能告诉你的,因为这是非常私人的事。同时这绝不是魔女、真酱或是安达的问题,仅仅是你个人的问题,我不能明说。只能让你自己一个人去烦恼】 完全搞不懂,我明明在说关于堀的事,或者说这是堀与安达之间的问题,为什么这会变成我个人的问题? 【我该烦恼什么?】 【这种事根本不用问吧,不就是你现在烦恼的事】 【鲜奶油煮过的发源于意大利的点心是?】时任问道。 潘娜托尼,我给出答案。 世间一切问题的答案要是能这么简单的回答出来就好了,若都是些听完问题就能反射性想到答案的那种,也就不会有什么麻烦困难的事了。现实里的问题总是更加复杂,每当得出一个答案时,总会感觉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像是自己的一部分被切开塞到垃圾桶的感觉。我又有所觉悟的说道。 【我早已决定了优先顺序,首先大地之后是堀,按照优先顺序他们对我都很重要】 【真酱的话?就无所谓了?】 并不是无所谓,理所当然,但是。 【真边,总是和我合不来。我和她的价值观实在差得太远】 【那么,你自己呢?】 完全搞不清问题的意义,我只得【诶】的回应一声。 依旧看着纵横字谜的时任姐这么说道。 【是在说优先顺位的话题,对七君而言,你自己的位置在哪?比如,你和你当做同伴的两人的价值观有所不同的话,把自己摆在哪?】 【我自己的价值观才不是什么让我执着的东西,妨碍我的话放弃掉就好】 【这不是很矛盾嘛?难道不是因为和真酱的价值观不同而降低她在你心中的优先顺位的?】 【不,并不矛盾】 只有这点,我可以自信有底气的回答。 【应对真边这种事,早就不是我该烦恼的】 时任拿起笔凑近眉头晃着。 【突然变得有点搞不太懂了】 【是不是哪里的答案写错了?】 【不是在说纵横字谜,不过算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数着方格。 【总而言之,我能说的只有这些,全都是你自己的问题,自己去考虑吧】 【真冷淡啊,请帮我想想嘛】 【不行的啊,又不是纵横字谜】 那么就再见了,时任姐握着铅笔的手朝我挥着。 但我还不能回去。 【麻烦再最后告诉我一件事】 【纠缠不休的人会被讨厌的哦】 【阶梯岛要崩溃是什么意思?】 这是魔女在电话里对我说的话。现在直接表示为某个少女会来夺取魔法。 时任姐大大的叹了口气。 【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期待,但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这很像电话里魔女的口气——像观众席上看着舞台一样,不参与进去仅仅只是在一旁看着而已。不过我摇摇头。 【时任姐不只是在看着吧?】 【怎么说?】 【因为你在送信,四处奔波为岛上的人传递信件的人,不能算旁观者】 这次时任姐终于抬起头看着我。 【果然,七君还是那个七君】 完全不明所以的话。这是当然的,我这么回答道。 【关于阶梯岛的崩坏我也不太清楚具体的内容,阶梯岛就这么消失也有说不定,也许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什么都没改变也说不定。该如何夺取魔法视人而定。但是,魔法若不再是那个孩子的东西的话,这座岛确实会失去理想】 理想,这个词,我在心里琢磨着。 确实是这样的,根本不用明说,现在的阶梯岛一定有其存在的哲学、理想。 【还真是说出了相当有趣的台词呢,七君,所以我来给你个提示,将这座岛的存在意义用你的话表达出来】 我开始思索,时任姐盯着我,再也没有看向纵横字谜,我答道。 【温柔的保护那些被自身所舍弃的人】 时任姐摇摇头。 【这不算错,但还没到本质,所以无法给你献上掌声】 【那——】 【今天就到此为止,结束了】 时任姐把手边的杂志啪的合上了。 【无论你说什么,我只是个观众,有觉得无聊就离场的权利,所以,今天到此为止,之后的事你自己考虑】 阶梯岛的理想究竟是什么?如果能完美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或许能从时任那获得更具体的提示,甚至不用听她的提示我也能注意到某些关键的事也说不定,但是,我没能给出符合本质的答案。 相对的,我继续道。 【有邮票嘛?还有,信函集也要,尽可能看起来可爱的那种比较好】 时任姐从嘴边露出微笑,是看准了时机的吧,那种营业用笑容。 【合计362元】她说道。 离开邮局后,我抬头望了会灯塔。时任姐确实是给了我提示。 阶梯岛的理想,往这个方向延伸的话,一定没错。 和时任姐的交谈,我说了一个谎——我自己的价值观才不是什么让我执着的东西,妨碍我的话放弃掉就好。 这对我自己而言,也是很意外的事,看来我很难放弃自己的价值观。现在也极其怯懦的烦恼着,这个前景堪忧的状况,我究竟该插手堀的事情到什么程度。或许我只该旁观着,留在她身边与她聊聊毫无意义的琐事就好。她的不幸、与安达的对立什么的,草率的掺和这些事让我有所抵触。在这点上,时任姐的问题非常好,这个问题的话,我可以回答,即便是和堀的本质有所关联,也是我可以深入了解的方面。 我从书包里拿出笔,在邮局前的邮筒上打开刚买的信函集。 在收件人处写上【魔女様】,背面写上【七草】,信纸上短短的写上一句提问——阶梯岛的理想是什么?突然问你这个问题非常抱歉,但可以的话请告诉我。 封上信封,贴上邮票,就这样投入邮筒。 堀会回复我的吧,即便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但也会用别的方式传达给我的吧。所以说。送信的时任姐果然不是单纯的旁观者。 * 回到三月庄时早已到晚饭时间,今晚吃奶油炖菜、鸡肉沙拉以及小面包。奶油炖菜里放了番薯,是大地喜欢的。 我对晚饭迟到一事表示道歉后,春先生只答了一句【尽量注意】,之后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倒是提醒了我。 【刚才,有找你的电话】 【谁打来的?】 【对面宿舍的真边同学,说晚饭后再打过来】 好的。我也正好想联络真边来着,想要确认真边和安达之间的对话内容,也许能知道安达目标的线索。 虽然宿舍食堂里大家没有特别固定的座位,不过各人也基本只坐在同一个位置。我一如既往坐在大地身边,吃着春先生做的奶油炖菜。大地好像不太喜欢吃西兰花,只把西兰花舀到一旁盯着看,最后闭上眼睛倒在嘴里吃掉。我不觉得挑食有什么不好,毕竟不存在只有某种食物才能提供的营养,作为不喜欢的替代,只从喜欢的食物那弥补相应的营养这种方法不是更有效率吗。不过另一方面,我也不讨厌会说【不能挑食】之类的大人。 大地把舀到盘边的三块西兰花塞到嘴里,喝口牛奶顺了下去。之后笑着吃珍藏着的食物般开心地咬了口番薯。【能全部吃完挺了不起呢】春先夸赞道,大地回着【因为全部都很好吃】,能让这样的对话成立,果然还是【不能挑食】这种观念的存在价值。 吃的比较快的人,一两个站起来的时候,旁边那台古风的电话响了。向准备去接电话方向的其他住宿生说了句【我来接】后,我站起身走了过去。话筒对面传来的果然是真边的声音。 【我是枣庄的真边,请问七草君在吗?】 被真边叫做【七草君】,让我怪害羞的。 【是我,有事吗?】 【有想问和需要商量的事,现在可以吗?】 【还在吃饭,如果不用太久的话,请说】 【不太清楚会是长话还是短话】 【那就先说说看】 【魔女是谁?】 我叹了口气,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简短随意的回答你嘛。 【三十分钟后,宿舍门口见,有问题吗?】 【没有,明白了】 那么之后见,我这么说着,挂了电话。 看来真边和安达的对话,对我毫无安稳可言。 奶油炖菜和番薯确实是绝配,两者的甜味相得益彰。我通知大地今晚的【谈话】终止。就他的想法而言,对不用跟我聊那些事略感安心的样子。果然想从他那里问出实际情况是不对的,我又这么烦恼着,我总是为同样的事烦恼。 吃完晚饭,我把空餐具放到洗碗池里后,立刻穿上大衣走出宿舍,现在已到约定时间的五分钟之前。 真边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穿着深蓝色的皮大衣,纯白的围巾围着脖子。在我打开宿舍门的时候,她就一直盯着我,在我关上门前就对我打着招呼【晚上好】。 我也回应着【晚上好】,之后又问道【不冷吗?】,真边摇摇头。 【有人告诉我七草知道魔女的真实身份,是谁?】 我叹了口气,叹息出的白色浑浊逐渐扩散着,融入到冬夜清澈的空气中。 【从安达那里听说的嘛?】 【嗯】 【我说不知道的话,你信吗?】 【当然】 【那我不知道】 能就这么结束话题可太好了,但我还想让话题继续下去,并不是展示对真边的诚意,而是对安达的戒备。 【希望能暂时当做我不知道,虽然我认为可以告诉你时就会告诉你,但这不是我能简单的决定的事,毕竟魔女也信赖着我,我无法背叛她】 【也就是说,魔女一直隐藏着自己的真实身份?】 【肯定的,她从不在人前现身】 真边用右手细细的指尖抵着下巴。 【但是,我有话和魔女说,该怎么做?】 【写信就行了】 【之前有写过,不过没有得到答复】 这我倒没听说过,堀也没有告诉我,她好像一直在回避真边的话题,不过倒也没让我意外。 【你打算和魔女说什么?】 【大地的事,我想见对面的大地,想见大地的母亲,很多话不得不说清楚】 【我明白你的心情】 我点了点头。 【现实里的我们大概失败了吧,过去了这么久大地还在阶梯岛,会这么想也是很自然的】 【恩,我也这么认为】 【但对面的我们失败了,此处的我们也没有能改变什么的道理】 【但是对面和此处的我们,果然还是不同的人吧?】 【相同的人才对】 【虽然原本说不定是相同的人,但现在已经不同了,说不定对面的我们没能完成的事,现在的我们可以做到也说不定。】 【风险太大了,介入别人的家庭问题这类,并不是什么随意简单的事,有让问题变得更麻烦的可能】 【问题更大的话,也就更容易让别人留下印象】 【可大地的悲伤也会更深一层】 【恩,确实说不准,大地会哭也说不定,但是哭之后能变得更加幸福就好】 到此为止的对话,和我的预想基本一致,完完全全是按照真边由宇的思考方式来的,即便是在梦里我也能做出完全一样的对话。 【但是我想用尽可能不会让大地感到悲伤的方法,拜托更擅长这类事的人协助,我觉得匿名老师很适合】 这是,我今天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过的。 我继续道。 【要和大地的母亲谈的话,比起小孩子大人更合适,比起高中生,专家的意见更好。我觉得获得匿名老师的帮助,拜托对面的她比较妥当。大地的事,能暂时先交给我吗?】 真边盯着我,这种时候她在想什么我完全不明白,在判断什么的时候,真边看起来就好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一样。终于,她点了点头。 【明白了,那么暂时就交给你了】 【恩,谢谢】 【不过我果然还是该去见魔女,就算不提大地的事,也有很多其它该说的,比如这座岛】 【这座岛?想说什么?】 【我没法喜欢上这座岛】 一定对自己的措辞有所迷茫吧,真边皱着眉。 【来到这里已经过了一百天,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果然我讨厌这座岛,魔女觉得现在的这座岛是其正确的存在形式的话,我想和她谈谈,告诉她阶梯岛能变得比现在更好】 这是当然的,我考虑着。 真边由宇不会肯定这座岛,就是因此,我不能告诉她魔女的真实身份,我不希望与魔女发生无意义的争论。 【我明白,你决不会允许舍弃自己这种行为】我这么应着,希望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但真边却摇摇头。 【那也是一方面,但我最讨厌的并不是这点,我无法容忍这座岛的透明墙壁】 说起来,她刚来到岛上的那天,也说过一样的话——强制性的被关在岛上,强制性的生活在岛上。因为这样的环境,本应面对的敌人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真边继续用感觉不到温度的声音说着。 【这座岛上找不到该被破坏的墙壁,也没有打败就能放出去的敌人,刚开始我还没有多明白,但已经过了一百天了,我们被保护着,阻挡我们的东西、敌人都没有,到哪都找不到】 【不是很棒嘛】 我打断她的话。 【没有敌人不是很棒的事嘛,有什么问题吗?】 真边又摇了摇头。 【仅仅被温柔的守护着本身就是问题,蛋壳是总有一天要打破的东西吧?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危险,都不能用钢铁去制作蛋壳吧?即使是以爱情为由,把具有独立意识的人隔离起来什么的,是错的。打乱他人的人生轨迹,以至于将终点移到比原来更近的地方,这与夺取他人的未来是一样的】 【这——】 你,不要这么说啊,为什么能毫不犹豫的擅自定义他人的幸福,我差点这么叫出来。但还是咽了下去,我明白这是没有道理的话。这既不是伦理观念,也不是正当的意见,是基于真边由宇自身的弱点所保证的公平来得出的结论。真边由宇是无力地高中生,无论如何呼喊、如何到处奔走,都无法真正决定他人的幸福。她的话并不是规则,也没有强制力,不过是无关痛痒的意见,不喜欢听的话当做耳旁风般的杂音处理便是。但若是魔女则不一样,魔女的意见会成为这座岛的规则。 啊,果然堀确实可怜啊,我这么想着。 ——魔女是被幸福所诅咒的 在某个电话里,魔女说道。 这句话的意义我还无法明白。不过魔女确实被自己的力量所诅咒吧,堀能随意的支配这座岛,这是多么拘束的事啊,如果随便一句话就会让周围的环境发生变化,那即使是我也会如堀般平日闭口不言的。 真边稍微等了等我接下来的话,然而我什么都没能说出口,于是她继续说道。 【你大概在考虑着魔女的事吧。魔女的诚意之类,各种各样的温柔之类,我觉得能立刻想到这些事的你很棒。可是,这不正确,毕竟魔女不会因为这座岛而满足】 我不由得笑了。当然的,魔女不会满足于此,这种事在我知晓堀便是魔女本尊之前就早已明白。魔女如此的对岛上住民们过度保护,不顾一切的弥补着不足的部分。如果真心满足于现状的话,决不会为了让圣诞夜变为白色圣夜这种小事而特地去下雪。过度温柔的魔法却带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壮,倒也因此越发美丽。 【我们对同一件事的意见总是对立的呢】我这么说道。 真边歪着头说【相同指的是?】 【我认为放弃并不一定是坏事,当然不放弃也是好的,同时放弃之后事情反而逐渐平稳地有所进展,类似的情况也是有的。而你总是不想让任何人放弃任何事,强迫般的让大地、让魔女去改变现状】 真边嘴边也露出了小小的微笑。 【你放弃过什么之类的事,我可一件都不知道】 没有这种事,你看,这个瞬间,我就放弃了与你辩论意见相悖一事。我无视了真边的主张和以及对魔女的感情问道。 【今天你和安达说了些什么?】 【安达说自己知道说服魔女的方法】 说服这个词让我反复琢磨着,感觉是散发出危险气息的词语。 【她打算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说服魔女?】 【能和魔女说话的只有一小部分人,而那之中有对魔女而言非常特别、重要的朋友,让那个人成为我们的同伴是最好的方法,这么说的】 【知道名字吗?】 【不,没告诉我】 魔女的朋友,堀说的朋友应该包括安达和我,时任姐也说自己是魔女的朋友,我对将堀称为朋友没有抵抗。还有别人?堀在学校大概也有几位比较亲密的同学,但他们应该不知道魔女的真实身份就是堀才对。 在我考虑着这些事的时候,真边说道。 【安达戴着的蓝色玻璃挂饰知道嘛?】 【恩,怎么了?】 【那是现实里的你送她的,去年圣诞节,对面的七草以及我已经与安达相识了好像】 【诶】 这话是真的嘛?为什么我会赠送安达圣诞礼物,安达与【舍弃方】的我们究竟有什么关系? 【也就是说安达早已了解对面的我们】 【恩,大地的事情也知道,问她的话,或许能搞清楚很多事情】 有点可怕,我们不了解安达,安达却清楚我们的事。 【还有一件事】真边说道。 【安达想为了大地搞些社团活动】 【社团?】 【明天放学后再说具体的事】 七草也会参加的吧,真边歪着脑袋问我。 我点了点头,既然现在还不清楚安达的目的,就得盯紧点。 咻的吹来一阵混着冰冷细小水滴的风,让脸冷的刺痛,就算到了三月阶梯岛的夜晚依然很冷。真边整理着摇曳的围巾说道【我认为安达一定是个温柔的人】 这话倒让我有点意外。 【为什么?】 【因为她的话语很温柔】 我却没有这种印象,不过说到底我和真边的感性完全不同,又或许在真边面前安达演得很好也说不定。 【单凭言语判断是很危险的,在搞不清真心的情况下,一切都能掩饰】 【即便不是真心的,会说温柔话语的人一定也有温柔的视点,既然有着温柔的人所观察的视点,又怎么会视若无睹?】 【这么说呢,有倒也不是不可能】 我没有考虑过安达的善恶,考虑这点也没有意义。 假设安达和堀是对立的,再假设堀是善的,那么安达无论是恶是善,答案也不会变。无论是善与恶的比较,还是善和善的比较,安达都只是我的敌人。 【也就是说安达会协助你说服魔女】 【恩,她说会帮忙,也会把大地的事放在心上】 【说起来,你打算说服魔女什么事?】 真边稍微歪了歪头,思索着【什么?】。 【是因为对某处不满意,为了改变那部分才会想要说服魔女的吧,有什么不满意?】 能接受这个说法的样子,真边点了点头。 【我讨厌和外界没有联系的这座岛,想说服魔女让这座岛与现实建立联系】 这是至今她一贯的主张。 但是,我没法想象。 【也就是说让我们也能出岛的意思?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岛外也有我们,同样的人会出现两位?】 【我不明白魔女能做到什么,做不到什么也不明白,但是我们的意见都应该能被传达到岛外才对。因为我和你都曾和对面的我们见过,首先我觉得若是能完成打电话给对面的自己这样简单的事就好】 都只是真边单方面的想法,和我无关,肯定又什么都做不到吧,我只要不让她太过乱来就行,这对我而言一点也不辛苦,只不过是日常而已。 但是,若因为安达使得真边获得魔女的力量事情就不同了。若她的话具有了决定能力,就会需要别的办法维持平衡。 【不行的,会让这座岛变成完全不同的存在】 【我就是在说想要改变些什么】 【若变成你说的那样,这座岛上的所有人都会发现自己是被自身所舍弃的,会创造出向丢弃自己的自己说怨言的契机。这种事不会让任何人幸福,岛外的我们,也不想听到我们的话语。】 【恩】 用一如既往正直的眼神,真边看着我,点了点头。 【我们被夺走的就是这些啊。舍弃自我来前进什么的,不可能不让人痛苦,被自己抛弃却还拘泥于对方的同样价值观,也不可能不感到痛苦,其实我们彼此之间一直都是那么让人痛苦的吧,无论在岛内还是岛外都是相同的,但这份悲伤也被这座岛上的透明墙壁温柔的阻断了,这正是不该被弄虚作假的那部分。丢弃的我和被丢弃的我之间,即使悲伤也曾是无可辩驳的一部分,而这份痛苦也是我的一部分】 她的话让我从心底感到烦躁,也从心底让我认可她的美丽。这才是真边由宇,净是让我烦躁的这种感觉才是她。她主张我们应和自身争论,只要有正确的价值,那么即使多么痛苦亦或是悲伤也丝毫不用在意,能让我相信即便照耀不到夜空彼方却还是熠熠生辉的星光。她便是如此毫不欠缺的存在于此,我就能真心实意的站在真边由宇的对立面。 真边的应对方式,早已不是我该烦恼的事,只要真边由宇还能保持自己的本色,我也不再奢望更多,所以。 【真边】 太过理所应当,所以我从没当面明讲,我说道。 【我不会否定你】 她堂堂正正的点了点头,仿佛没有丝毫人情味的表情回应道。 【恩,你总是能好好理解我想说的话语】 真边由宇好像一束孤身穿梭黑暗宇宙的高洁而冰冷的光芒,所以想要真正意义留在她身旁的话,必须做好变得没有温度的觉悟。 【但比起你我更支持魔女】 当然地,真边并不抵触的点了点头。 【恩,你总是如此,如同这座岛般的温柔】 我吸了口气,深深吸口气,思考陷入黑暗,什么都没有的宇宙一样的黑暗,若想信仰那一束光的话,便不得不如此。 下定决心。 早已定下结局的谈话,继续着。 【只是这样就行了吗?我觉得你的想法或许可以得到大家的肯定,也许我能和你约定永远都是你的同伴,真的可以做到】 【虽然我很开心,但并不是这样的,七草】 【那么,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七草能待在我身边】 她的嘴边稍微露出了点笑容,看起来有点害羞。 【可以的话就这么保持原样,希望你的视线不要从我身上离开,在我的声音能传达到的地方一直有你,你的声音能传达到的地方一直有我,这是最重要的。而无论你的真实想法和我有什么分歧,能传达给我的话,我便不会有一丝不安】 我依然无法完美阐述出阶梯岛的理想,但是真边由宇的理想的话我知道,从很早之前就知道。 如果这座岛按照安达的想法改变了的话,如果真边和堀的价值、伦理、哲学观念以及至今为止的人格相互对立的话,遥远的星空闪烁光芒的理想和垃圾箱里的理想相对立的话,我的选择早已确定。 多么残酷的少女,因为相信着真边由宇,所以否定她时也不会犹豫。 因为说了很久的话,所以即使穿着大衣身体依然感觉很冷,真边打了个很小的、宛如蝴蝶扇动翅膀般的小喷嚏,我笑了。 【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恩】 【晚安】 【晚安】 愿和我完全合不来的她今晚能有个好觉,愿与我价值观完全相悖的她不会感冒,带着这样的祈愿,我背过身去。 4 真边 三月五日(周五) 安达是个温柔的人,真边由宇这么想着。 不然绝不会为了大地组织社团活动,她不单是为了让眼前的孩子露出笑容,更带头作出行动想要创造那个孩子的归处。 所以安达提出放学后商量社团活动的时候真边毫不犹豫的点头了。这件事安达还和七草、水谷、佐佐冈、堀四个人说过,现在全员都留在教室里。 真边他们各自坐在比较近的课桌附近,只有水谷同学站在黑板前指示着。 【我们学校的规定是,有三个人就可以申请组建社团活动,但还需要一位顾问教师,现在每个教师都有自己所负责的部分,所以顾问教师可能比较难找】 水谷是本班班长,很会照顾人,类似事务的主持基本上都是她在做,真边很喜欢她这种积极性。 后面的佐佐冈叉着手说道。 【说起来有那种一周活动一次的轻松社团吧,找位温柔的老师代为照料下就行,我们也没打算认真的做些什么的吧?】 他单耳戴着耳机,总是在听游戏音乐的样子,真边没有听音乐的习惯所以不太清楚,但他曾说过自己不听游戏音乐的话冷静不下来。 【详情我也不清楚,我只是被安达同学说希望能帮忙】 两人几乎同时看向作为提案人的安达。 水谷率先问道【要组织什么类型的社团活动?】 说起安达一只胳膊抵着桌子一只手玩着智能手机。阶梯岛没有手机信号所以不能收发信息,但是听音乐、照照片、以及下载好了的app还是可以用的,她的视线从智能手机的画面上抬起说道。 【新闻部就好】 新闻部?佐佐冈念叨着。 点了点头,安达继续说道【有别的参考也可以考虑,重要的只有一点,大地可以参加的,能在活动时间里陪他一同开展的,我的目的仅此而已。不过新闻部的话需要四处调查,还有画画什么的,能和大地很好的分担各部分活动内容不是嘛?】 水谷稍稍皱了下眉【但学校的社团活动只允许在校生参加】 这之后佐佐冈立刻说道【可是,棒球部不也和街道业余棒球队比赛过嘛,就算不是正式部员,大地混进来也没人会生气的】 不过安达摇摇头。 【那可不行,必须想办法让大地变成正式部员】 【不太明白呢】 七草盯着安达看,真边感觉他好像有点不高兴,表情倒是和平常一样,但感觉声音比平时低沉了点,七草继续说道。 【确实新闻部不错,和运动类型的社团不同年龄差造成的影响不明显,还能和他人保持适当的交流这点也很棒,大有益处。但同样的事并不需要特地成立社团,随便找栋宿舍楼集合起来就行】 与七草相对的,安达高兴的点点头。 【说的没错,可见了大地之后有稍微让人在意的事,那个孩子基本不会说自己的事对吧,也就是说他把心封闭了,而且可能对谁都是这样】 【大地还算普通吧,虽不算活泼,但也不消极,能跟高中生谈得来的小学生本就不存在吧】 【也是,小学二年级的话,和同班同学一起玩,和双亲聊天,别的能扯上关系的大人也就学校教师了吧,基本就这种感觉吧。但这座岛上并没有这些存在,那么我们不是应该想办法替代吗?】 【也就是说,要从形式上能看到的东西着手,创造一个适合大地的生活环境?】 【没错】 安达再次看向手边的智能手机,一边操作画面一边说道【不仅仅是表面上单纯集合起来,而是准备好更重要的框架。作为替代家庭存在的三月庄,听说宿管人很不错的样子。那么另有必要的学校替代,停留于表面上的集合是不行的。就像不用明说“明天见”这样的话,但明天依然会见面这类明确的,有强制力的人际关系是必要的。同班同学这种关系虽有各种不自由之处,但不是很好嘛?就算发生了什么事,第二天该见面的还是会见面,所以就算吵架了也能和好】 真边昨天已经从安达那听过了,并且自己全面赞成这个提案,也没找到有问题需要发言的点。七草大概也是赞成的吧,这么想着看向了他,仅仅在一瞬视线对上了,之后他又看向安达。 【同感,我也觉得很棒,但要在这所学校建立适合大地的社团活动大概很难】 【那也说不定,可以先试试】 安达继续盯着智能手机屏幕。 【首先我们可以向学校提出这样的要求,有所妥协的话也要等得到确定不行的答复后。而且会在意大地情况的人一定会占多数,也许能就这么接受我们的提案也说不定】 七草手抵着下巴,不知为何用很认真的表情在考虑着,他在考虑什么呢。真边无法想象。 【部长就由我来担任,姑且我也算提案人,同时最低限度还需要两个人入部,我希望真边同学和堀同学能务必入部,虽然也很期待水谷同学,但你的打工确实挺多的样子对吧?】 水谷带有歉意的点了点头。 【是的,每周有四天打工,要每天都参加活动的话估计很难】 七草摇摇头。 【真边不太合适,我和佐佐冈入部吧,有和大地生活在同一个宿舍的我们在,也会让他安心不少】 不,我意外的很忙的,佐佐冈说着。 无关这点,安达说道。 【不,七草同学和佐佐冈同学只是为了收集建议而叫来的,两个人都住在三月庄,和大地已经算是家人一样的关系不是嘛?现在为了让大地能有类似同学的存在而讨论这个话题,如果两位都入部的话不是很奇怪嘛,每天都和父兄参加社团活动大概会很让人厌烦吧,家人有家人的距离感,同学保持同学的距离感比较好】 真边用毫不迷茫的声音说道。 【我也觉得自己入部比较好】 大地应该离开这座岛,但是既然没办法让他立即离开,那即使是暂时性的,让他和岛上的其他人建立良好的关系也是有意义的。 安达看向我露出感谢的微笑,然后眼睛眯缝着盯着堀。 【那你呢?说点什么吧】 堀和往常一样没有回答,好像在偷看着七草。漫长的沉默之后,安达又看向了手机。 【是没有意见?还是说大地的事无所谓?觉得无关紧要?】 堀的表情没有变化,而水谷同学反不开心的辩解道。 【她只是不擅长说话而已,实际上是个认真的好孩子,你转校过来时间不长,大概还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 安达用机械而又淡漠的手势点着手机屏幕说道。 【以前是住的很近的朋友】 先是水谷惊讶的愣住了,然后佐佐冈也一样,两个人一起看向堀。虽然这对真边而言也是很意外的事,但比起堀和安达,七草更引起她注意,七草皱着眉,如此明显的表情变化在七草身上是极其少见的。 安达继续说道。 【堀虽然以前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但比起现在更能直率表达自己的意见。是发生过什么?还是说一直被别人宠着的你?觉得自己就算一直不说话也会有其他人帮着】 水谷双手拍向教桌发出声响。 【说得太过了,谁都有一件两件不擅长的事】 【就像这样】 安达又无聊般的盯着智能机。 【你总是像这样被别人护着,可我知道以前的你,所以很在意啊。当然不擅长的事没有办法,嘲笑别人不擅长说话之类确实是最差劲的,但就因为不擅长,搭话也被无视,也不回答才更是问题。你若是给个回应的话我多久都能等,即使是等来的是条里凌乱、无的放矢的话语也无所谓。所以说现在我觉得有问题的不是没有结果而是态度】 她突然看向我。 【呐,真边同学,你应该能明白的吧】 有点迷茫,不过安达的大部分意见我是赞成的。可她的指摘有几点错误,至今为止仅限真边了解到的情况而言,堀绝不是没有主见的人,反而给我一种意志坚定的印象。而且,堀虽然确实不擅长说话,但也不是一直沉默,真边和她也有过议论。按照七草的说法,她好像会在周末给友人寄去很长的信,这样的话即便她不说出声也没有放弃了和他人的交流。 不过真边也想让堀多表达意见,多听听她的声音。 当真边组织好语言正准备说时,七草在率先说道。 【堀就像你说的一样,正试图回答你,只是现在还在考虑而已】 安达重新看向七草,笑着说道。 【看来你好像相当了解堀呢】 七草嘴边也浮现出微笑。 【虽然不知道你过去何时与堀一起生活了多久,但单就这几个月而言,我们要更加了解堀】 【原来如此,说起来我现在还在问真边同学来着】 【那还真是失礼了,只是有些不得不先说清楚的事】 【之后再说吧,还在说很重要的事呢】 【那可不行,现在才是正题】 他维持着虚假做作的笑容,那是七草不开心的表现。真边想着,在某种意义上,他一定对安达持有敌意。 【不能让大地加入你所创建的新闻部,要是在他面前出现类似的争论就麻烦了,新闻部没法变成对他而言幸福便没有意义】 【还真是独断专横的说法呢,可你没有权利决定大地的事】 【不,有的,就像你刚才所言我就如同大地的父兄般不是嘛?】 七草和安达保持着笑脸争论着,真边觉得七草是想保护什么,虽然说不上来,但现在他看起来是的,是为了保护什么而吸引周围目光的时的表现。 七草没有偏袒哪一边的意思,现在所进行的也不过是正常议论范畴内的内容,为了推进话题,真边说出了自己率直的想法。 【有点偏离论点了吧?安达的意思是让大地建立三月庄以外的人际关系,若是七草觉得不妥的话,就推翻了需要建立人际关系的前提】 水谷小声的对这边说着【真边同学】,看来她、佐佐冈都很担心现状,七草摇着头。 【你才忽略了前提,若是大地在小学选择同学的话,我并没有插嘴的打算,但是我们是高中生,大地是小学生,不可能马上就和随便什么人成为朋友的,我大概无法完全明白,可就家长的想法而言,难道不是希望小学生能跟同年代的孩子尽可能的搞好关系,但如果对方是高中生的话肯定会在意对方的行为品德】 他的对话有一种特征,不,不仅限于对话,应该说他的思考方式本身。像这种反对他人论点的时候,七草总会预读对方下一步想法,真边曾有过许多次感觉七草预料到几分钟后对话的经验,但这种事真边没法做到,只能愚直地对眼前谈论作出反应,但倒也不是对他好像铺好的铁轨般的对话有所不满。 【对小学生和高校生区别考虑的必要,真的有吗?】 【当然有,知识、经验以及腕力等各方面我们都强于大地,毕竟我们早已不是小学生,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即便如此也要和大地像同班同学一样相处的话,我们就有很多需要注意的方面】 【这也就是说,能力高低不同的孩子无法交朋友的意思?】 【完全不是,大地一定比我要聪明,这不是谎言,和他说话的时候我经常这么感觉。但若是考试的话,亦或是发生了什么问题要随机应变时,当然是我的表现更好,这不是优劣的问题,小学生和高中生本就是处于不同世界的生物】 嘣的一声,看样子是安达敲桌子的声音,不知不觉她已经把智能机放在了桌上。 【够了,两个人关系非常好这点我了解了。毕竟是我提出的点子,即使被七草同学反对,也不想放弃,就算你是大地的亲哥哥也一样,是家人的话不要对别人的交友关系插嘴】 七草点头说道。 【随你喜欢,当然我也一样。我会去劝说他不要加入你的新闻部,要怎么做让他自己决定】 【来我这不要去你那,这种互相拖后腿嘛?太蠢了吧,这种事】 【说得太对了,让大地卷入这种无聊的辩论真是太蠢了,所以不是更应该互相妥协一些吗?】 【是呢,那么有什么具体的?】 【我支持你创建新闻部,也不阻止你让大地入部,但我也要一起活动,监视你的言辞。同时堀也不用入部,毕竟你总是在堀的事情上,非常感情用事的样子】 安达语塞了。 真边发觉七草真正的目的一定是这点,他为什么不想让安达接近堀?而且他的话无法让真边接受,于是真边说道。 【不该连堀的事都由你决定,堀参不参与应该让她自己决定】 安达也点了点头。 【你要参加的话也可以,和本意有些偏差但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也没办法,但你要是干预堀的决定,就算过度保护了吧】 于是安达笔直地面对着堀,低下头。 【刚才对不起,确实说得太过了】 仿佛会转瞬消失般的小声,堀回了一句【不】 安达抬起头笑了。 【这次等到你回答了,你要加入新闻部?还是不加入?】 其余五人安静地等待着回应,真边注意到七草小小的叹了口气,漫长的沉默之后,堀的嘴角终于动了,回答道【我也加入】 水谷和佐佐冈同学同时发出叹息,安达也满足的笑了。 【七草同学,这就没有怨言了吧】 七草盯着安达一会,一定是在迷茫着吧,但是是对什么的秘密?真边思考着,但想不出来。从真边的价值观念来看,安达的言行没有任何不诚实的可疑之处。 很快七草回答道【大致没有,我会尽可能帮忙的,首先要寻找愿意当顾问的老师,还有让大地入部的方法两件事可以交给我吗?】 【当然,七草同学能这么积极我很高兴,我可是很信赖你的】 【谢谢,虽然刚开始有些矛盾,但还是让我们一起创建可以使大地待得开心的社团吧】 【倒是从我个人角度,并不想有任何争执来着】 事情虽然是说好了,但是真边还有非常在意的事。是关于七草的,不清楚他究竟牵扯于何处。 ——不,这种事以后再想就好 真边切换了思维,现在最应该考虑的是新闻部,必须让新闻部变成对大地而言有益的地方。 【说起来,作为部长提一个要求可以吗?】 七草点头道【当然,什么事?】 【可以的话尽可能让新闻部每天都活动,本就是作为学校的替代品而组建的社团,不做到这个地步就没有意义】 【恩,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那还有一点】 【不是只有一点吗?】 【刚才是作为部长的要求,之后这个是我个人的】 【原来如此,请说】 【和我交往吧,七草同学】 虽然真边不知道是谁,但有人小声【诶】了一句(译:必然是佐佐冈),真边静静地盯着七草,七草好懂的皱着眉头。 【不明白意思】 【字面意思哟,我觉得你很不错,明明既冷酷又神秘,却也很温柔,还是说写给你告白的信比较好?】 【请至少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说】 他手抓着下巴用认真的表情思考着,仿佛在将棋或是国际象棋之类的对局中被下了出乎意料的一手。然后他以轻松的语调答道【怎么说我现在都还不太清楚你的为人,不可能从今天开始就当你的恋人】 【原来如此,那从今往后我们就慢慢地互相加深了解吧,反正会因为社团活动每天都见面】 始终保持着笑容的安达从座位上起身,拿起桌上的智能机放入口袋。 【非常感谢大家今天过来,那么明天见,七草同学,今后请多指教】 她就这么向教室出口方向走去,但是,途中突然想起了什么而停在了堀的旁边。 【堀同学】 她直视着堀,说道。 【比起你,我更幸福】 堀用她锐利的视线仿佛瞪着安达一样回答道。 【不,我比较幸福】(译:只有这点堀能毫不犹豫的回答呢) 这两句对话的意义,真边而言无法理解。 安达叹气般的低语着【这样啊】,耸了耸肩。之后挥了挥手,横穿教室走到后门离开了。 门关上之后,佐佐冈咻的吹出一声口哨,被水谷瞪着。 真边提出下一个话题【关于新闻部的活动内容】 * 真边又提出了多个议题,但是大家没有多少反响。水谷和佐佐冈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安达的表白上,堀像平常一样不说话,七草则有点不开心的样子。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社团的事不和学校商量也无法确定,新闻内容的相关话题大地和安达不在也不好决定】他这么说道,水谷和佐佐冈也赞成,就这么解散了。 为了寻找顾问老师,七草和另外三个人分开往职员室方向而去,真边也跟在七草身边。 他好像打算拜托匿名老师当顾问,匿名老师是真边他们的班主任,大地的事本就打算寻求匿名老师的帮助而现在的情况正好一起拜托她。此时匿名老师正坐在教职员室最里面的她的办公位置上,七草向她说明了关于【创建新闻部】的事,在整合要点上七草非常擅长,三言两语就说清了社团活动以及安达的目的,大地的事情也告诉了她。七草说完之后,匿名老师用食指前端咚咚戳了两下面具后考虑了一会,点头道。 【原来如此,非常棒的提案】 面具掩盖着她脸的上半部分,不过嘴边的部分还是露出来的,能看到她微笑着,七草也笑着回应。 【诶,我也大致赞成安达的想法,因此请老师务必做我们社团的顾问】 【明白了,我虽然也是手工艺部的顾问教师,但那边活动并没有那么频繁,时间上也应该能折中】 真边并不知道匿名老师是手工艺部的顾问教师,想起自己至今没有对任何社团活动有过兴趣,来这座岛之前亦是如此。 【就算这样,也还有别的问题】 匿名老师这么说道。 【不是我校学生则无法加入学校社团活动的这个规定无法改变。那不如说以在校外建立同好会,我来帮忙这样的形式怎么样?】 真边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这样毫无意义】 匿名老师露出有点迷茫的表情,看来有些惊讶。 【为什么?】 真边像是为了补足刚才自身的感情一样,仔细甄选言辞回答道。 【没有意义这个说法有点过了,非常抱歉。但是安达同学说过,是为了大地所以想创造和学校相近的环境,这个场所有老师,也有学生,而大地身处于其中才是关键】 匿名老师轻叹一口气。 【你想说的我明白,可规定就是规定】 【那就改变规定吧】 【说得倒挺轻松】 【我认为并不算难事】 大地的存在本就是例外,我听说到大地出现为止这座岛上没有年龄在初中生以下的人,既然出现了例外情况,那么相对应的规定也需要适当的改变。在匿名老师回复之前,七草抢先插话道。 【规定是谁决定的?】 老师的白色面具转向七草方向。 【谁,是指?】 【字面意思,不限于社团活动,我校的校规是谁决定的?】 【那是——】 匿名老师顿住了。 说来真边也不知道,这所学校是怎么创办的?普通的公立学校的话应该是由国、县亦或是市来建立的,私立的话肯定有创办的人才对,究竟是经过去来阶梯岛的某个人之手建立的,还是说果然是按照魔女的想法创设的。 七草微笑着。 【不可思议的名字呢,柏原第二高校】 没错,真边从以前开始一直觉得不可思议,阶梯岛仅存的这座学校,明明既有初中部也有高中部,可是校门前却写着【柏原第二高等学校】,为何是第二?为什么没有提到初中部? 匿名老师有点为难地说【无论是谁建立的,怎么建立的,规定就是规定,无法简单的改变】 那可不对,真边想着。规定不是神,规定没办法保证自身的正确性,人们有时候会制定错误的规定,而且根据情况也有曾经有用的规定反而拖后腿的情况。规定虽然是需要遵守的,但也仅限于经常根据现实来评判其有效性同时适当修改的规定,而不是那种一成不变的。在基于现实情况的判断之前,先遵守抽屉里的学生守则或是校规什么的才是不现实的。在打算说这些话之前,七草先说道。 【即便不是简单的事,经过必要的辛苦努力之后也能改变】 真边觉得他的措辞比较合适。有着比起直接否定更加公平宽广的视点,对现在讨论的话题而言非常符合。果然交给七草所有话题能适当而又快速的展开,真边总是有一种被留在原地的感觉。 【在校外建立同好会,以及在学校里作为例外认可,这两种方式请都让我考虑一下,那么下周一麻烦了】 紧接着,七草低下了头。 回家路上我们讨论了一下新闻部的活动内容。 果然用写报道的方式让大地和岛上的人们建立联系效果最好,而且让他调查一下住民们的工作应该也不错,但果然和大人对话对他而言难度是不是太高了呢?从学校的琐事开始写报道应该不错,刊登推荐书籍的书评栏目的话能作为国语的学习,岛上的生物调查也能当做理科的学习,我们讨论着与这类似的事。 【我觉得哪种方式都很好】 七草这么说道。 【新闻部这种方式本就很棒,对大地而言是最适合的社团活动。根据不同主题的报道选择,能够对各方面的学习带来益处】 【恩,对部员的我们而言,几个人准备同一张报纸,也算是学习集体作业】 他笑道。 【集体作业这个词真不适合你啊】 【这样嘛】 对此没有什么自觉,真边在心中回想着【集体作业】一词,虽然说不清楚适合不适合自己,但自己挺喜欢这个词,真边喜欢默默的完成自己被分配的工作。 【我感觉自己基本上做的挺好的】 【确实挺认真,但是想法没能好好沟通】 【大概是这样】 我们所想表达的东西,经常很难传达给对方而感到困扰,词汇量太少大概是一方面,言辞斟酌的优劣可能也是一部分原因,但是我对这两方面都没有自觉,所以问道。 【我的日语,很奇怪吗?】 【没这回事,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总是无法好好传达想表达的事,难道不是因为语言的问题嘛?】 【你所想的最初一步就错了】 原来如此,常有的事,在问题走入死胡同时原路返回寻找正确的岔路。 【哪里弄错了呢?】 【谈话中重要的并不只是重点否表达清楚,更重要的,是你没有说什么】 【但是,不说出来是没法传达的】 【我的意思是需要说的话需要好好推敲,到对方会怎么理解为止好好推敲,不需要的就省略。如果全知的神明大人要出名言集的话,我觉得那其中的大半都该是白纸吧】 【全都是白纸的话,该从哪读起】 【看着白纸就行,啊啊,白色的真漂亮啊这么想着就可以了】 真边有点不高兴。 【你有时会说非常难理解的事】 明知道对方无法好好的理解意思,所以故意这么抽象的比喻,白色确实是漂亮的颜色,但只有白色也会让人腻烦。 【我觉得是很容易理解的说法。不过不会装作明白这点,也是你的美德】 搞不太懂,虽然有一种被称赞的高兴,但也让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又稍微思考了会关于白纸名言集的话题之后,想起了堀。和她的对话大概会有比较多的白纸,说不定七草了解堀的事,但我还是希望她能更积极的表达自己的想法,真边也希望能和她多说说话。 像是能得出结论,真边说道。 【我不需要什么名言集,普通的说到清楚就好】 【确实呢,大概如你所说】 七草温柔地笑了。 【但,论点还是不同】 真是困难,真边皱着脸。 不久两人终于走完长长的阶梯,到了宿舍前,七草挥着手说完明天见后走进三月庄,真边呼唤他的名字【七草】 七草回过头,翘着眉毛回到道【什么?】 真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去呼唤他的名字,不知不觉就说出声来,有一种不得不说什么的感觉,但反而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而陷入沉思,七草不可思议的歪着脑袋。 【怎么了?】 真的是,怎么了?真边至今为止也有过几次没法好好说出话的情况,但是没有出现过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的情况。就算无法说出话,想要表达的东西也好好的留在心中,同时去用不同于语言的别的方式,奔跑着、哭喊着、这样的形式去表现出来,无论言语多么不充分、偏离原意。 可现在却什么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叫他的名字,又反复琢磨起【七草】的事,突然豁然开朗。 ——我难道不是想要对他告白嘛? 完全是突然想到的,但是从一方面而言也有说服力,我难道不是不想失去七草嘛?难道不是被安达的告白所影响,也想向七草告白了嘛?这么一想感觉确实如此。即便神的名言集是一片片白纸,真边也要遵循自身的意愿说出来,不说出来什么都无法开始,可最后说出来的,又出乎真边自己的意料。 【七草舍弃了什么】 为什么现在会提到这个话题呢。 真边自己也不明白,但还是继续说道。 【我、堀、安达究竟舍弃了什么,对面的我们失去的东西,只有此处的我们有的究竟是什么,魔女将被舍弃的我们集中到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这不该是我会说出的话,真边这么想着。当然,是我说出来的,但不是我真正想表达的,不是我的真心。真正想说的还在心中更深处隐隐作痛,而理性让她无法道出。两人静静的盯着对方,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溢湿眼眶,突然的两人像空气消失般的屏住呼吸,同时痛苦的说了出来。 【你所舍弃的,大概是我吧】 啊,这大概。 终于理解了。 ——果然这等于告白呢。 不过不太一样。理解了他的话语,真边笑道。 【当然我不是魔女,无法使用魔法,但是七草,最初捡起被丢弃的你的人,大概就是我】 【什么意思?】 理性和本能的想法归于一点,真边自信的回答道。 【从第一次见到七草开始,我就一直注视着你,当然并不能说一直,但是很长的时间里你都是我的中心,七草,你——】 瞬间,忘却了话语。明明理解该说的意义,只要凝聚成话语表达出来即可,但却突然消失了。这次就宛如空气真的消失了一样,话语无法传达出去。不,消失的不是真边周围的空气,还是真边本身出现了变化。重要的话语说不出,意识好像被放空般。为什么会这样?最后,真边的视野一片空白,自身也消失于其中。 紧接着,身边响起七草呼喊我的声音。 * 醒来时,真边已经在枣庄的其中一间房间里,还穿着原来身上的那件大衣躺在床上,七草看着真边的脸。 【还好吗?】 真边点点头。 身体没有什么违和感,也没有哪边不舒服,但无法理解状况而感到混乱。 【这里是?】 【在你宿舍里,这间是宿管的房间】 【为什么七草会在这里?】 【你在宿舍面前倒下了,所以我和管理人一起把你搬到了这里,宿管现在正在联络诊所】 晕倒了?没什么实感,身体情况应该还不错,和早上醒来时没什么区别。不过记忆中断了所以感觉有点难受,只记得和七草一起放学,到一起走下楼梯前的部分。 七草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实在非常抱歉。 【我没事的】 真边想从床上起来,但七草抓住她的肩膀。 【这不是你能自己判断的,很快医生就会到了,在明白情况之前好好躺下比较好】 如他所说,真边又好好躺好,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也没有旧疾,至今为止,从没有失去意识过。像这样失去记忆的情况,说起来倒很像刚刚来到阶梯岛时候的感觉。 七草用很认真的表情看着我。 【你想对我说什么,还记得吗?】 【满是白纸的名言集?】 【不是,那之后的话题,最初拾起被丢弃的我的人是你的话题。我不明白你是指什么,在你打算补充说明的时候,晕倒了】 不清楚,想不起来,考虑了一会,我摇摇头。 【稍微让我想想,能想起来也说不定】 七草摇摇头。 【不用了,别在意,现在放轻松点】 记得跟管理人说明情况,这么说着他离开了房间。 5 七草 三月六日(周六) 学校的长阶梯之下,是一座座学生宿舍所在的被称为学生街的区域,学生街有一家名为【弹簧之上】的咖啡店,店名的来源一目了然,银色的弹簧般狭窄螺旋状楼梯从入口处连至二楼。一楼大概是店主的日常生活区,二楼作为咖啡店开放。从外观上看起来倒不算多大的建筑,进去之后却感觉意外的宽敞。 周六下午一点,我和安达约好这里见面。之所以选择在此碰面,是因为周六是网购的货物送到港口的日子,大部分人都去港口了所以留在这块区域的人不多,今天有近一半的座位空着,不过或许找个更加喧嚣的地方更好。 我准时到达了弹簧之上咖啡店,在店最里面的窗边座位坐了下来,安达五分钟之后也到了。我们约好一起吃午餐,各自点了一份意面套餐,我选择了正宗意式肉酱面和热咖啡,安达点了青酱意面和热可可。店员离开之后,我说道。 【为了破坏什么而去建立人际关系,有点太过了吧】 安达一手托腮一手抓着智能机笑着。 【我并没有这种打算哦,只是为了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究竟,想要什么?】 【这座岛吧】 【也就是说,魔女的资格】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实在是不擅长对付安达,和她说话总有一种电波被劫持的感觉,好像意识的某处回荡着某种影响思考的噪音。 【搞不懂呢,不管你想要什么,为什么会特地对我说那样的话】 【说什么话都需要理由?】 【大部分不需要,味道的感想之类、新品蛋糕情报之类、手套弄湿的牢骚之类的日常对话,不需要保密,但你说的不属于那类,而是更加纤细注目的话题】 【对你说的话,倒也没什么为难的啊】 【比起你,我会偏向堀】 【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需要对我如此宣告不是嘛】 安达愉快的看着我,说起来我还一次都没有认真看过她的脸。安达认真的保持着自己的演出,演绎不明正体的魔女敌人这个角色。 也许不是谎言,至今为止她给我的印象而言确实是堀的敌人也说不准。但即使是在眼前发生的事实,也有是演技的可能,言语、表情、态度都是刻意做作的表现,就像化学实验一样,给我需要的情报同时观察我的反应,将我带向想要的结果。因此和她说话总让我感觉自己的思考出现杂音,安达说道。 【我和你大概很像,虽然无法具体表达出来,但我觉得我们观察事物的视点很像。因此,七草君,我们不可抗的相似这点,一定会导致我们互相讨厌对方】 我终于也笑道。 【明明昨天刚对我告白的说】 【当然我很喜欢你,既最喜欢又最讨厌的那种,难道我们不是这样的人吗?只能喜欢上自己真心无法原谅的人】 【和我的想法不同】 【真的吗?那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听】 【不想对你说呢】 爱是单凭好奇心无法读懂的东西,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这么说过,我觉得他说的太准确了。讨厌的理由可以列举出多个,但是喜欢的理由却说不出来,对爱的说明、定义都不需要,都是多余的。 【更何况你对我还并不是那么了解,认识我还没有过多久】 【也许呢,但肯定比你想象的要更了解你】 【为什么这么说?】 【在我来这座岛之前我们就见过面,还有真边和大地也是,所以就算你不认识我,我也认识你】 那可不是我,把我丢弃的那个我,应该算别人吧。 【能跟我讲讲与对面的我们所说的话嘛】 【当然可以,要从什么开始说起呢?】 想问安达的事,只有一件。 【对面的我们,对这座岛上的大地有什么打算?】 上个月我曾带着大地登上那条长长的阶梯,堀拜托我的。对面的我们终于行动起来让我们能把大地送回去了,多少期待了一下,但结果却不是如此,大地又走下了阶梯。 安达歪着脑袋。 【大概已经放弃了靠自己去做些什么了吧,对你自己而言不也是很难插手别人的家庭问题嘛?】 【恩,说得对】 【当然对面的你也好真边也好并不是放弃大地,只是作出了符合自身立场以及能力的决断,成为大地的朋友让大地的日常生活变得多彩些,即便无法解决大地与母亲的问题也好,也能成为助力帮助大地渡过难关。对面的你们即便无法打败大地的敌人也能温柔的守护好他,你觉得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吗?】 【不,不会这么想】 我摇摇头,然后率直的直视安达的眼瞳。 【但不是能让真边由宇接受的做法】 是不是正确的,是不是错误的,根本不是这种问题。现在安达所说的也合我意,要是我的话也会这么主张,但是毫无意义。 【我明白了,果然我所相信的真边现如今只存在于这座岛上】 【没错,不过我比较喜欢对面的你们,比随意行动把问题闹大要好得多,有常识的你们让我很有好感】 【说的太对了,若是真边以外的谁去做那些事,我也没任何不满】 【你把真边当做什么?】 【英雄】 我又笑着,可能现在的表情更接近于苦笑,但也算是自然地笑了出来,这正是刚刚提到的无法列举喜欢什么东西的理由那种话题。 【真边很弱小,只是位普通的高中生,学习虽然还不错但也不是聪明透顶,遇事总是会视野变得狭窄,也时常作出错误的判断。同时既没有大量金钱的支持,也没有可以任性妄为的地位,更没有优秀的同伴帮助,明明现实如此,可她自己什么自觉都没有,但却能为了理想而无视旁人兀自前进。如果有大地的敌人存在的话,真边能够毫不迷茫去对抗,她就是这样的人】 安达无聊的托着腮。 【听起来比起英雄更像一个麻烦制造机,比起固执的去做不可能的事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呢,无力的强求改变只会伤害所有人】 我对安达的评价没有一点不满,甚至觉得她才是最准确的,看来确如她所言,我们的思考方式很像。 但是至少在决定性的一点上,我们是不同的。 【正因为她勇往直前才成为了我的英雄】 因为能战胜眼前的邪恶而去行动的人不是英雄,虽然肯定是善人没错,但不是我所想像中世界最美丽的人。 【无论敌人多么强大,自己多么弱小,都能毫不畏惧的去面对,这才是最崇高的】 安达目瞪口呆的摇摇头。 【说不通呢,不能带来有效结果的行动,有什么意义?】 【确实没什么意义,因为确实无法改变什么】 但还是有所不同,就算无法深入问题的核心改变什么,甚至被狠狠地教训,也能留下微弱的痕迹。 【真边无法完成自己的愿望,首先她那过高的理想就不可能开花结果,但即便如此也会留下痕迹,视情况失败也是一种成果。并且根据情况即便没能去拯救什么,仅仅是有这样的人去努力去尝试过帮助他人的事实,也能成为一种救赎】 【还真是挺积极的思考方式呢】 【倒也不尽然】 明明我打算说的是消极话题,我又苦笑道。真边的理想成为现实什么的,我一次都没有奢望过。她一定会失败,会撞在自己无法越过的高墙上无法前进。但是我所相信的真边,即便什么都做不到,也会继续前进,向着自己的理想遍体鳞伤的挣扎。 我不想看到这样的她,也想看到这样的她,都是我的真心。我讨厌看到真边悲伤、痛苦的样子,但她永不言弃的姿态亦是世界上最美的事物。真边的理想无法获得我的共鸣,但我深爱着追逐理想的她。 我们互相打量了一会,看来我们确实很像,我能清楚的明白她的感情。同时也有点厌烦现在这个没有结果,毫无关系的话题。觉得很蠢的叹了口气时,正好店员送来了意面套餐,肉酱意面和鸡肉青酱意面送到了我和她各自的面前,附带沙拉、浓汤和一块小面包,安达将仿佛自身装饰一部分的智能机放到桌上,握起了叉子。 【关于你那位英雄的话题,倒也不是完全无法引起共鸣,不过当然的我没有她那种极端的价值观】 我一边拼命的思考会和她会谈论到什么地步一边回答道。 【你才是极端的一方吧,至少我不会想着去成为魔女】 安达笑了。 【倒也是呢,不过魔女自始至终都是魔女】 【你也是?】 【当然】 【那你能使用魔法?】 【还不能,必须先夺取身为魔女的资格】 【不明白呢,魔女究竟是什么?】 【反派角色哟】 她用叉子把混在意面里的番茄弄了出来放到盘子边上。 【魔女也和你一样是生于一般父母,但是从出生开始就决定了其魔女的身份,魔女一开始是用不了魔法的,有必要先从其他魔女那夺取。成功夺取的话魔女就能使用两种魔法。第一种是创造自己世界的魔法,第二种是主宰自己世界的魔法。对魔女而言魔法和自己的世界几乎同义,只要在自己的世界里便是万能的,飞上天空以及猫对话什么的,若是不想感冒的话就不会感冒,不想变老的话就不会变老。但是对魔女而言也背负着一个强大的诅咒】 【保持幸福】 我这么说道。 安达继续从意面里分出番茄,之后一边把套餐里沙拉上的番茄和黄瓜拨到边上一边笑道。 【魔女一旦被其他的魔女证实为不幸,就会失去魔法】 她单方面的说法自然是没有任何说服力的,但另一方面她的语气又让我感觉在说事实,同时与至今为止堀以及电话里魔女所言的毫无矛盾。昨天安达的行动估计也是以此为前提的。 【因为想让堀不幸,所以你打算搅乱她的人际关系】 【不对哦】 安达摇摇头。 【并不是我想让她变得不幸,没有这个必要,现在的她已经非常不幸了,而且你也很快就会发现这点】 她的声音和至今为止不太一样,没有影响我思考的噪音,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我认为自己看到了她的本来面目,这大概不是演技吧。 我毫无办法的继续追寻着她的真实想法。 【为什么?明明在你出现之前堀的生活非常安稳】 【怎么可能呢?魔女用魔法创造出自己的世界,而这座岛就是她的魔法,创造出如此让人恶心的岛的魔女,怎么可能是幸福的】 【哪里让人恶心了?】 【稍微想想你就能明白吧】 一边对我这么说道,一边皱起了眉头。 即便只有一小部分我也要明白她的真实意图,于是我凝视着她。 【讨厌黄瓜和番茄?】 还是一脸无聊的,安达瞥了我一眼。 【茄子也很讨厌,还有胡萝卜也是,虾、章鱼、墨鱼也是,加了砂糖的红茶、威士忌酒心、蛋糕上用来装饰的圣诞老人也是,装饰用的花、花边的窗帘、微妙发红的日光灯也让我很讨厌】 【讨厌的东西,还真多呢】 【还有很多,除去喜欢的东西以外,都讨厌,不过都是无关紧要的那种讨厌,真正讨厌的那类的话还算比较少,我最讨厌又最喜欢的东西,除了七草君以外,大概只有两样】 我把装有水的玻璃杯放到嘴边。 【你想让我怎么做?】 这是最让我无法理解的问题。 【说实话我认为今天来这里碰面是会被你说服的,你几乎确实掌握了能影响我的信息,本来我以为你能毫不掩瞒的告诉我魔女的事以及你自己的打算,可你不会透露出任何有决定性的情报。要是打算给我最后一击的话,能不能干净利落点呢?】 安达的话一直像丝线一样缠住我的手脚,影响着我的行动。告诉她恰当的信息或是限制她的情报,使得对我而言的最优解与她的目的相同的话也许可行,就像新闻部的时候一样。新闻部活动一定还暗藏着安达的其他意图。可她所规划出的路线,和我价值观的延伸有所重合,我没法简单的找出反论。 【你没有理解最根本的问题,我可不是七草君的敌人】 安达稍微低下头,用叉子卷起意面,虽然也不是看不见,但是好像在掩饰自己的表情。 【你是打算和我继续抗争下去的吧?但不对哦,真正的敌人是堀】 莫名的头痛感让我按着额头。安达的想说的我大概理解了一半,堀有很多瞒着我的事,如果我们完全共享情报的话,我也没有必要和安达单独谈话,而且还有另一半我没有明白。 【堀可不是敌人,也没站在对立面。只是她也有自己的难处罢了】 【你信赖她当然是你的自由,但请你想想,只要我们还在这座岛上,我们就必须遵从她所定下的规则,所以我没法告诉你所有事,就算我们两个人在此单独谈话,也有很多事没法告诉你。只要有想法,她任何时候都能夺取我的语言、记忆,现在我们所做的不过是传话游戏,我必须在言语极度不自由的情况下拼命的将想说的事告诉你,而你也必须拼命理解我想说什么,而让我们不得不这样的人正是堀。至少在这个场合我们是同伴,堀才是敌人】 我仍然按着额头,想起了昨天真边的事,她想要跟我说什么时,突然忘记要说什么,然后就那么晕倒了,醒来之时已全然不记得。 ——那确实像是魔法带来的影响。 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真边违反了堀定下的规则?而安达想要试着告诉我那些规则,那么既然如此,为什么堀没有夺取安达的话语呢?安达的说法明显违反了规定才对,有需要这么纵容她的理由? 堀是基于自身的规定决定对我保密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昨天真边想说的话和堀的秘密有所关联?真边已经发现了而我还不知道的堀的秘密,有这种可能吗?真边应该还没和堀这么亲近,堀也是,至今为止总给我一种在避开真边的印象。 思绪无法整理清晰,于是我换了个方向。 ——关于安达的目的。 她想要夺取堀的魔法,为此必须证明堀的不幸。所以她利用堀规则的漏洞想要告诉我相关的事实,堀保密的事和规定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也就是说我若是知道那些事实的话,会成为堀不幸的证明?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不该再想任何与此有关的事,果然我不该触碰堀对我保密的事。 吃着意面的安达抬起头笑着,她手中的叉子放下,取下脖子上挂着的挂坠,那是蛋状玻璃制的挂坠,她把挂坠放到我的眼前说道。 【这是对面的你送给我的,我很喜欢,就像夜空一样美丽对吧?】 是个不均匀的深蓝色的挂坠,仔细看的话里面还有好几个气泡。确实是像宇宙般的,群青色夜空的颜色。 安达的指尖抓着这蛋形宇宙,转了过去让我看另一面,这一面就像被修正液涂过一样,用白色的颜料简单的描绘了幅画,是我印象深刻的用手枪和星星组合而成的孩子气涂鸦。 不经意间叹了口气,我在心中默念所爱之星的名字——手枪星 安达的言行确实在支配着我的思考,我脑中逐渐浮现出一种设想,同时一定如她所料。 虽然只是一种设想,但也是根据各种事实依据组合得出的。关于堀的秘密、堀的不幸,大概会被谁用什么样的方式证明。 ——啊,果然是这样。 我闭上眼睛,深呼口气。 ——堀不是我的敌人。 可是,我会变成她的敌人。 * 每周六夜晚我都会去见堀。 即使不放轻脚步,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离开宿舍,整理好大衣只留下最上面的扣子开着,我便一边呼吸着白气一边向着海岸边的阶梯走去。 总觉得今夜堀不会在那里等我,有一种或许她不会再和我见面的预感,然后预感应验了。堀没来这里,只停着一辆出租车,绿色车身橙色线条的出租车,我靠近之后车门自动打开。驾驶席上坐着的是名为野中的戴着眼镜的男性,他像香槟杯一样高瘦,年龄大概在二十岁后半左右,他说道。 【请问要去哪?】 寂静的夜晚无法掩盖这句低声话语。 我摇摇头。 【我没去别的地方的打算,我是为了看海来这里的】 【那么为什么要叫出租车呢?】 【叫车的?是我?】 【是的,确实从你那接到了预约的电话】 当然,我没有打过这通电话的记忆,了解了大致情况之后,我还是坐上了出租车关上了车门。 【请问要到哪?】 【那就麻烦去失物招领处】 失物招领处是指岛东边的灯塔,有岛上的居民找到【遗失了什么】的话就能从岛上出去这样的说法,而管理遗失物品的地方指的就是失物招领处。 出租车开动了。 【找到了遗失的东西了吗?】 野中先生问道。 以前也被问过相同的问题,当时的回答是【从最初就知道答案】,我没有说谎的打算,不过现在情况不同。 【不,没找到,已经是很久之前遗失的了,所以还没开始找呢】 出租车行驶在夜晚的海滨。我望着窗外的夜空,薄云如茧般掩盖夜色,是不见星光无可挽回的天空,我认识到这是理所当然的,今夜不是救赎的夜晚,是类似于去定义何为痛苦的夜晚。 我想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然我已经注意尽量不发出声音,但好像还是被野中先生注意到了。 【累了吗?】 【不知道呢,也许确实有点累了】 【可以的话,我能听听嘛】 【非常感谢,但我并没有什么想说的事】 【我明白了】 之后野中先生不再说话,慢慢地驾着车。这座岛上仅有很少的几辆车,路上也没有限速的标牌,阶梯岛不适用道路法,所有的通路自然都是私人路段。出租车离开海岸边,驶进了在田园里描绘悠然曲线的路段。 【相对的,能跟我说说野中先生的事情嘛】 我试着说道。 野中先生透过后视镜看了看我。 【你想听些什么?】 【野中先生有过对什么后悔的事情吗?】 【当然有,有过几次】 【一个就好,能跟我说说吗?】 他沉默了一会,在这没有信号灯的道路上,能听到的只有出租车引擎规律起伏的低沉声音。 【那还是我刚开始当出租车司机没多久的时候,当然也是来到这座岛之前】 【恩】 【记得那是十二月的一天,印象中也是像今天一样寒冷的夜晚,正好是电车终班的到站时间,我向车站方向驶去。途中,我看到一位老妇人招手叫车,大概五十到六十岁,个子很矮,混着白发的老妇人。她一个人站在昏暗的路灯的下,我稍微有点诧异,但还是停下了车】 【感觉状况让人背后发麻呢】 【倒也不是这个原因,我从无线电得知车站有大量的客人,老实说那位老妇人看不出来有多富裕的样子,头发也很杂乱,明明是个寒冷的夜晚却没穿大衣,表情也能看出在逞强忍耐着,我当然觉得出租车司机选择乘客是不对的,但确实感觉情况有些不对】 【但你不还是停下了出租车?】 【那是自然,打开车门后,老妇人这么问道——我没带日本的货币,用别的东西付可以吗?】 【是外国人吗?】 【虽然没有确认,但应该不是。那位老妇人给出的是一捆老旧的电话卡,大概用作某种纪念而发售的那种】 我没看向野中先生而是望着窗外,此时看向后视镜的话应该能看到野中先生的表情,可我不会有这种打算。 【非常抱歉,这样的东西不能作为付款的方式,我这么回答之后。老妇人马上离开了车,我把她留下的车门关上,然后发动了车】 【是符合规定的行为】 【诶,当然。可看着她却让我坐立不安。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没有常识的话,大概是因为当时没有这种经验而感到些许混乱吧】 我点点头。 【能明白,现在也对此感到后悔吗?】 【那位老妇人对自己只能用电话卡付款一事感到非常抱歉,声音是那么的悲凉,表情也是那么痛苦。她一定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即便没有钱,也不得不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喊出租车去某个地方。费用由我来垫付本该是可以的,或者我直接买下那捆电话卡当作车资也行,但是在那短暂的时间里这些做法我都没能想到】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明明是我拜托野中先生说的,却只能沉默着,无言的把额头贴向冰冷的车窗。 【说了非常无聊的事呢,非常抱歉】 【不】 我思索着言语。 【让我获益匪浅】 确实让我深有感触,贫乏的想象力经常不能发挥应有的价值,无法处变不惊的我们时常被无意义的感情所困扰,看来比起人们感性的部分,温柔从理性的思考中产生的情况更多。 出租车终于停到了海边的灯塔前。 【非常感谢您】 我支付了车资的起步价下了车。 灯塔的墙壁和门都被涂成白色,木门上有一块黄铜制的金属板上面写着失物招领处。这扇门平常都是从内侧上锁的,但今天没有,抓起把手便毫无抵抗的打开了。灯塔内部很暗,甚至让人错以为外面的黑夜是明亮的那种暗,我朝着黑暗迈出步伐。 从门外射入的微弱光芒,帮助我看清正面是螺旋的阶梯,我摸索着着扶手,掂量着楼梯慎重的爬上去,楼梯是木质的,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微小的吱吱嘎嘎声响,一片漆黑之中我根本无法看清自己究竟爬了多高。但认为这段楼梯很长的原因,果然不会是物理层面的距离吧。 终于,扶手摸到了尽头,我走到了顶层,前面有一扇门透出一束光,让我明白了沿着墙壁走过去的一条弧形通路。 我在黑暗中手贴着墙向门的方向前进,用手背发出清脆的声音敲门,在安静过头的灯塔里,敲门声不断的回响着。 【请进】 门里传出了声音,我打开房门,房间深处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灯,灯光让我的眼睛刺痛,灯旁还有一把木制的椅子,上面坐着一位少年。 【抱歉把你叫出来】 【不,没事】 【虽然我去找你也可以,但还是不希望被别人看到我们】 【我明白,毕竟我也不希望】 【当然拜托堀驱赶外人也是可以的,但她现在情绪极其低落,不太想拜托她这些琐事】 【恩,我们之间的事,当然不需要麻烦她】 说话间,眼睛已经习惯了照明。桌前正面的墙壁上画着大大的孩子气插图,星星和手枪组合成的图样,自豪地作为自己的旗帜一般,星和手枪的图案随着灯火的光芒摇曳着。 由于背光,少年的脸看不清楚,当然也不需要看,我向他问道。 【我该怎么称呼你?】 【不需要名字吧,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另一种层面上,也能算是一个人独处】 【这话就不对了,我和你果然还是不同的人】 在这里的人,是我。或者说是第三个我,某种意义上,也是算作第一个我,我是去年夏天来打这座岛的七草,现实里也有一个七草,而现在我的眼前,也有一个七草。 眼前的我说道。 【与很久之前舍弃掉的自己见面是什么感觉?】 我回答道。 【很不可思议,完全没有罪恶感,说实话,有点可怕。我好像没有舍弃你时的记忆,不太明白你是什么样的我】 【不需要抱有罪恶感这种麻烦的东西,我也是出于自身愿望来到这里的,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不记得也没有办法,虽然可以的话还是倒还是希望你能想起来,也是当然的——】 他好像在笑。 【真奇怪呢,就不能表现得更加吃惊一点?】 难道说。 【被人先剧透了,所以稍微有点不快】 阶梯岛上有两位七草,因为我去见了魔女两次,舍弃了两次自己,所以有两位不同的七草。 【剧透?】 他歪着脑袋。 【指在海边帮你叫了出租车的事?】 【那只是最后一点】 提示在很久之前就零散的出现过。比如去年十一月,我在山脚遇到管理那座配电塔的男性,他给我看了手枪星的涂鸦,说是大概七八年前岛上某位少年送给他的,那位少年就那么长大的话,大概跟我同岁,而手枪星在很久以前对我而言就是极其特殊的存在。 在我看到那幅涂鸦的前后——真边刚好来到了这座岛上,从那之后堀的表现也让我有不少违和感,堀遇到和真边相关的事时总会感情用事。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两个人的思维观念合不来造成的,直到去年圣诞节,堀带给我的违和感更强烈了。 她好像在刻意告诉我,自己就是魔女的事实,究竟是为什么?某位女孩子在不知不觉间对我敞开心扉什么的,说实话非常难以理解,并不是说怀疑堀,而是说她的行动肯定有我所不知道的理由。 然后,安达出现了,她给我看了那条挂坠,好像夜空般美丽群青色的玻璃挂坠,背后描绘了手枪星,让我想起那时在配电塔看到的涂鸦,一切都与最后的线索连接了起来。 阶梯岛上有两个七草,已经不算我的那个七草早在多年之前就来到了阶梯岛生活,一定过了很久的时间来获得堀的信任,安达也一定是盯上这个七草而接近我的吧。 今晚海边的事就像在对答案一样,野中先生说我叫了出租车,但完全不记得,那么这座岛上肯定还有另外一个我,而过去所丢弃的东西,管理在失物招领处。 我问道。 【所有的事情发展都与安达的计划一样,对此你怎么看?】 他回答道。 【恩,随她喜欢】 【还真是充满自信呢】 【倒也不是,在我看来,真正可怕的不是安达】 【那么,是谁?】 【真边由宇。不,该说是和她相遇的,我自身】 我能想象他所害怕的东西,但和我的想法不太一样。 【我没有重新拾起你的打算】 丢弃他的我,应该有重新拾起他的权利,只要有想法,就能消去他的存在,但这一定会让堀伤心的吧,或者说这也许就能证明她的不幸也说不定。既然如此,我就不会那么做,可是。 【如果我重新拾起你的话,那么那个原因除了安达以外不作他想】 安达很明显想要告诉我他的存在,那么这一切说不定都在安达的计划之内,虽然无法想象具体的方法,但是说不定她想要藉由我拾取过去的我而让堀变得不幸。 他疑惑的歪着脑袋。 【你好像还没有明白现状呢】 说的没错,早在数年前就生活在这座岛上,同时一定在陪伴在堀身边的他,一定比我更准确的理解现状吧。 【那么希望你能告诉我,现状是什么情况?】 他沉思了一会,手抵着下巴,我不明白他在考虑着什么,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他不是在真边身边而是在堀身边的我,和我是反面,人格、理想、星空所包含的意义全都不一样。 他终于开口说道。 【安达和你还真像呢,虽然也不是完全一样】 我叹了口气,话题跳跃的有点远。 【这种事无所谓,说要点】 【现在说的就是要点】 他笑了,但我看不出为何而笑,明明是熟识的自己的脸,却看不出究竟是喜悦还是悲伤的笑容。 【你是,黑】 【不需要这种比喻】 【嘛,继续听下去,安达也是黑,但你们是完全相反的两种黑,你是最为脆弱的黑,而安达是最为坚强的黑】 【黑也分种类?】 【那当然,你不也被分为几类了吗】 脆弱的黑和坚强的黑。 【那么你是什么类型?】 我问道。 【我已经不是黑了】 他这么回答。 【我曾经也是脆弱的黑,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还真是让我心情厌烦的回应,我竟然不明白自己所说的话。 【能不能说的更明白一点?】 【大概可以,但我不想那么做】 【那你为什么喊我来?】 【需要找你来事已经结束了】 他站了起来,面对着墙上的手枪星图画,背对着我说道。 【堀打破了规定】 规定,又是规定。 【她自身的规定,还是说指你和她之间的约定】 【这么想也可以】 【是什么情况致使她打破了自己的规定?】 【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了,毕竟你也是我】 当然,我心里有底。 【是因为昨天真边的事?】 真边突然倒下并失去了记忆,能做到这种事的大概就只有魔女,能猜想到是堀所做的。 【真边同学很有趣,我能理解你对此感兴趣】 【违反了什么样的规定?】 【我不会详细的对你说明,即便也没有对你隐瞒的意思,但是很麻烦】 【那就让我来说明吧】 我倒也不是有多明白,但此时管不了那么多,堀自身的规定我也仔细考虑了很多。 【她曾说过违反规定,是我问她关于安达的意图的时候】 ——违反规定,因此我想对你保密。 堀这么说过。 【堀大概将【自己丢弃自己】相关的事绝对保密作为规则之一,所以如果要向我说明安达意图的话,必然会牵扯到关于你的话题,但是堀决不会从自己嘴里告诉我,这座岛上还有一个被我所丢弃的我这件事】 【没有说错】 【我们确实被保护着远离残酷的现实,同时另一方面,魔女也保证我们在阶梯岛内的一切自由。虽然不允许我们离开这座岛,但在这座岛内能做什么没有限制】 去年十一月,我想要和魔女做交易而将岛的秘密用涂鸦描绘了出来。堀的话本来是可以简单的将涂鸦抹去,同时也可以消除我的记忆的,但是她却放手不管。 他点点头。 【说得不错,猜对了】 由此可以明白堀的两条规定。 第一条:魔女不能自己公开阶梯岛的真实。 第二条:虽然如此,魔女并不会限制岛上的住民们探查岛的真实。 堀不仅保护着我们,也给予我们自由,能感受到她对阶梯岛住民们的爱情,那么她所违反的规定就很容易理解了。 【堀只对真边一人没能守住自己的规定,真边靠自己发现了什么,而堀不能允许。因此夺走了真边的记忆,同时堀也对自己所做的事感到内疚而情绪低落】 【就是这样,那个时候为什么堀打破自己定下的规定,你能明白吧?】 当然,可以想象。 【估计是真边想要告诉我关于你的存在吧,即便她并不知道这座岛上还有另一个我,也会给我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提示】 失去意识之前,真边这么说了。 ——最初拾起被丢弃的你的人,大概就是我 那个时候真边一定想说关于多年之前被舍弃的这个我的相关话题。 【但是对堀而言,只有你的存在是特别的,堀不想失去你,所以一直担心我知晓你的存在】 他摇摇头,转过身来对着我说道。 【不对哦,你还不够理解堀】 【哪里不对?】 【她不是为了自己,单单是为了你而夺取真边的言语的】 【为了我?】 【仔细想想,光是你知道我的存在这件事本身,就是个理所当然的悲剧】 他这么一提醒,我终于注意到了。 被舍弃的一方自然是痛苦迷茫的,而身为舍弃的那一方又怎么会不痛苦。 如果阶梯岛的住民们知道了自己被舍弃的事实,肯定会很伤心吧,理所应当会憎恨丢弃自己的那方吧,会想着自己是被害者而现实中丢弃自己的那方是加害者吧。 明明是这样的,但当身为被丢弃者立场的人又发现曾经也有被自己丢弃的自己存在,大概会连憎恨和伤心都无法感受到吧,明明是被害者却又变成了加害者,徒增一层悲伤和痛苦。 遵循规定的话,堀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悲剧发生,她当然不会这么做,毕竟是本身就对住民们有点过度保护的她,这是多像这位无口魔女会做的事啊,非常清楚某些事情某些话语会给他人平添多大的伤害。 他的嘴边隐约露出了微笑,是那种冷笑。 【堀和我约定过,当她违反规定的时候,由我来训斥她】 【所以你把我叫来了?】 【恩,把堀一直在掩藏的事实,尽早公开】 原来如此,现在确实没有再让堀打破规定的理由了。 【该说的话说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他随口说着刺激着我神经的话语。 【特意把人喊到这里来,没有这么对待的吧?若想告诉我你的存在,电话什么的信件什么的不就可以了】 【心血来潮的有点好奇,想看看自己的脸,毕竟在不同的环境里生活了七年,接受的教育还有生活方式什么的都不太一样】 确实,我和他的外表也有不同。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头发的长短,他比较短一点,体格上明明看不出差距,但眼神、表情之类的细节之处感觉区别很大。起码和之前见过的现实中的我不一样,那时所见的我倒是比较像我。 无论怎么说我都不甘心就这么回去。 【回答我三个问题】 我提出要求。 【只回答你一个】 他回应着。 本想要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安达的目的,第二个是我当时究竟舍弃了什么。不过这两个问题我都没问,选择了更重要的一个。 【对你而言堀代表什么?】 【她是我的手枪星,即使现在看起来破碎了般如此伤心,也是对我而言最有价值的】 我叹了口气,真拿他没有办法。 他果然是我,就算有无数的不同,也在最为重要的一点上完全一致。 为了责备堀违反规定而把我叫来这里,这种乱来的做法也能理解,他绝不会停下对堀理想的追逐,会用任何方法去保护堀的理想吧。即使背叛堀、与堀敌对、伤害堀,这个七草也会优先堀的理想。同时我也无法再多说什么,毕竟我也一样,如果真边由宇背叛我期待的话,我也会像他一样用更有效的方式去攻击去改变。 【完全明白了,晚安】 我打着招呼。 【相当有趣,晚安】 他回应着。 无论另一个我选择什么,对我而言的手枪星都只有一个,当然他也和我一样,即便手枪星的意义和我不同,也会选择相同的方法去贯彻自己的信仰。 * 星期天早晨与往常一样,堀的信件准时送来了。 至今为止,都是长长的,为了不让我误解写满注释的,能够目视得到诚实与善良的信。 但是三月七日这天送来的信件不太一样,在邮筒里取出信的时候,就像大拇指感受得到紧贴着的食指体温般明确的,理解到那是一封薄薄的信。 我慎重的打开信封,只有贫乏的一张白色信纸,而且是大部分空白的白纸,文字只在第五行一行。 看来与其说这是堀的来信倒不如说这是魔女写给我的信。 我曾经问过魔女这样的问题——阶梯岛的理想是什么? 她所给我的答案只有一行,没有注释。要说哪类的话看起来倒像是比较怯懦的文字,但却透露出自信。 ——不舍弃任何事物。 确实只要一行就足够了,因为所需要的注释已经溢满了整座岛。这么一想倒也感觉这是理所应当的。 阶梯岛是被舍弃的人格生活的岛,就像在垃圾箱里一样,而魔女温柔的守护着这里,为了让被舍弃的人格不再受到任何伤害一样慎重小心的守护着。 这么说的话,这座岛的意义,确实只需要这一行文字便得以诠释。 第二章 空白的颜色 1 七草 三月八日(周一) 【她写的文章很有趣呢】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这么说道。 【不是情景描写的很美,也不算措辞方式多么独道,更不是比喻方法很巧妙。明明文章富有逻辑性,内容却透露出温暖人心的知性,好似冬日的向阳处般温暖的文章,我很中意】 他像往常一样喝着番茄汁,却很少见的笑着。 【那就好】 我附和着。 在说堀回信的话题,之前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很快就写信给了堀,现在也收到了堀的回信。 【你给她写了一封什么样的信?】 【没有谎言,照实写的。被七草所托去当她的朋友,七草觉得你有瞒着他的事,所以拜托我来问,这种感觉】(译:我就没见过这么老实的人(猫),你认真的吗) 【好过分的信】 【没错,即便如此还是给了我回信】 之所以拜托活了一百万次的写信给堀,是期待着他也许能问出【堀的秘密】,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不过两个人交换信件也是有意义的,堀能和他成为朋友的话我也很开心。 【她的回信是什么样的?】 【要我读她的回信?】 【很有兴趣,能读给我听吗?】 【怎么可能这么做】 当然,如果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是那种随便读他人信件的那种人,我也不会想让他去接近堀。 【想知道的话就去问她,我写的信内容问我,她写的信内容问她,这才是正经的做法】 说得太对了,可是。 【今天堀请假】 【这样啊,是身体不适?】 【老师说她感冒了】 当然只要在这座岛上,她就不可能感冒。肯定是因为情感上的原因致使她变得如此低落。 【去看望一下她怎么样?】 我这么说道。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摇着头。 【我不擅长这种事,要去你去吧】 【很遗憾,可我今天还有别的事】 【哦,这样啊】 而且,我在心里考虑着。 现在的我肯定无法鼓励堀,到昨天为止或许还有一些可能,不过现在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我不是灯塔里的那个七草,她现在需要的一定不是把她当做理想而是作为一位普通女孩应对的某人。 【和堀能搞好关系嘛?】 我这么问道。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一边喝着番茄汁一边苦笑着说。 【不知道呢,仅凭一封信完全不能作为参考,虽然到现在没有什么坏印象,但我认为她大概不会需要我这样的猫吧】 【是这样吗?堀不是挺适合猫的嘛】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摇摇头。 【你是怎么定义猫的?】 倒没有特别在意过这种事,只有算是哺乳类的一种,同时也是具有代表性的一种宠物这样的印象,我列举着能想到的形容词。 【大概是小巧的、可爱的、非常任性的、有神秘感的,地盘意识很强,带有锐利爪子和纤细胡须,擅长攀爬高处,眼瞳的形状会变化这样的印象】 【倒也不算错】 他点着头说道。 【不过让我来定义的话,不太一样,你知道终身仁慈独裁者这个词嘛?】(译:终身仁慈独裁者(英语benevolent dictator for life,缩写bdfl)少数开源软件开发者所拥有的头衔) 【不】 我琢磨着终身仁慈独裁者这个称呼,感觉有点品位,可听起来又有点悲伤。 【我也并不是非常清楚,大概是和电脑软件相关的术语。在开源软件开发社区里,有少部分领导者被这么称呼,大致是指出现意见对立的讨论时,拥有最终决定权的人】 原来如此,我点着头。 【意思我明白了,但感觉和猫没什么关系】 【当然猫不会懂开源软件的开发什么的,也不可能有领导能力。不过这很符合猫的天职不是嘛,人们需要这类与生俱来的“终身仁慈独裁者”】 能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养猫的人很多都像猫的仆从一样,就好像喜欢被这只可爱却又无力的生物所支配的那种感觉。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背靠着屋顶的扶手抬着头,做出与仰望着天空相比更像在伸懒腰一样的动作,不可思议的让我联想到猫。 【我也有着猫这样的生存本能,能理解需要猫的人,比如你需要,而她不需要】 确实是这样,我这么想着。 要说终身仁慈独裁者的话,首先想到的就是魔女,身为这座岛的独裁者就像是魔女的义务一样。 【我觉得你们一定能成为好友】 我试着说道。 依然望着天空,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道。 【谁知道呢,不管怎么说她的回信很棒,我会再试着交流】 差不多到时间了吧,他提醒着。 我低头看表确认时间,马上就到下午五点了。 【确实,那么再见】 【再见】 我迈出步伐,学校每周一都会开教职工会议,听说会议会在五点结束,今天有带大地去见匿名老师的预定。 * 今早为成立新闻部递交了企划书。 活动目的、内容以及运营方式之类的随便填填,主要在备注写上希望能让大地加入。通过对新闻报道而言必要的中立视点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同时让大地加入活动,能让我们这些处于成长过渡期的人能有更深一层的责任认知。活动内容而言因为需要对外取材,所以需要注意活动时的纪律,以学校内部的社团活动这种形式希望老师给予指导——写满了类似的表面功夫。 本来不是本校的学生不能成为部员是最大的难点,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解决了。校规本来明确规定【能加入社团的仅限本校学生】,但这条被【本校所属以及有将来预定入校学习的学生】给替换了的样子。匿名老师也没有细说此事,大概是魔女又动了什么手脚吧。 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必然会发展成这个局面,但另一方面,我对此也不是完全没有疑问。 堀在协助安达,而且几乎是全面的听取她的提案。但总体上说,堀和安达明明应该是互相敌对的才对,这次设立新闻部一事,我觉得对安达而言应该也是针对堀的一种攻击,具体方法虽然尚不清楚,但安达所搭建的能让堀陷入绝境的舞台正在逐渐成形。 我在心中念叨——新闻部不合适。 作为魔女的堀,一定有许多隐瞒着的事吧。我怀疑安达是不是想要利用新闻部来公开什么呢。当然堀真正想隐藏的事我自然没有办法知道,可从事态的发展来看,堀被自身的规定所束缚,让安达得逞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同时另一个我也会强硬的让堀遵守自己的原则对安达放任不管。 能做到的话我是想避开创建新闻部,组织别的活动更加平稳的社团的,但是安达实在是很擅长让谈话偏向对自己有利的论点,从她总结目的是【为了大地】开始,便让我也开始认可新闻部是最合适的社团,至少就我个人,无法找出反论。 预定在今天的教职工会议上认可新闻部的存在,虽说确实有点操之过急但有魔女作为后盾的话本就不会用多久,于是明天我们将会进行第一次会议,决定新闻部报道的第一稿新闻。 * 等来了匿名老师,我和她一起离开学校。在长长的阶梯上,我跟在匿名老师的一步之后。 【新闻部的活动许可已经批准了,恭喜你】 她这么说道。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我回答道。 实际上,我确实有一半是感到高兴,毕竟这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新闻部能给对大地而言有意义的经历,这是好消息的部分,当然坏消息的部分是,一切事态都向着安达谋划的意图发展着。 【你写的企划书非常完美,就像满分的答题纸一样,没有任何值得挑剔的地方】 【只是让它看起来像那么回事而已】 【倒是整齐过头了,就像在连篇通读活动借口的诡辩一样的感觉,但不管怎么说,对于教职工会议而言实在是最适合不过了】 【无关内容,批准一事肯定是确定的吧?】 【没有这种事哦,但】 匿名老师穿着底很厚的靴子,每下一级楼梯都会“kang chi”的发出神经质的声音,和秒针转动的声音有点类似,浅吸一口气之后,她接着【但是】之后的内容。 【偶尔会遇到你这样的学生,优秀、谨慎、擅长理解情况,以教师的角度完全看不懂心里在想什么,但也因为不会惹出麻烦,所以大都会在交集比较少的情况下顺利毕业,不过你不太一样】 【因为我惹出了问题】 以前,我乱画过涂鸦,阶梯上画了两个,海边也画了一个,阶梯岛上很少发生这种事,所以引起了不少的关注。 【你为什么会做那事?】 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原因。 【大概是我感觉有点烦躁吧,该说是封闭感,还是拘束感,从来到这座岛上开始一直有所不安,在此之前一直很模糊的大学升学、毕业就职之类的人生规划什么的也都无影无踪了。感觉一切都无所谓了而随处迁怒也说不定。现在我也为做了非常蠢的事而反省着】 【这些话听起来,也像是整齐过头了的连篇诡辩】 该怎么说呢?借口是为了粉饰过失的解释对吧,但是这些话根本不算什么借口,没在粉饰任何过失。 匿名老师说道。 【为什么会选择手枪星作为涂鸦?】 我犹豫着是不是该说另一个适当的谎言来搪塞这段时间。可就今后的事而言能得到匿名老师的信任比较好,于是我诚实的回答道。 【老师知道手枪星嘛?】 【不】 【有名为手枪星的星星,在射手座附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哈勃天文望远镜发现的,当时是世界上已知星球里最亮的星星,不过之后发现了更亮的星星,亮度最高的宝座便让出去了】 【是这样啊,然后呢?】 【仅此而已,我最喜欢手枪星,所以描绘了手枪星图案的涂鸦】 【为什么最喜欢手枪星呢?】 【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但当我知道手枪星的时候,被它所感动,涌出一种既高兴、又悲伤、好像快要哭出来的感情】 没办法,手枪星实在是太美了。 有着太阳几百万倍的亮度,却因为离得太远而没办法好好观测,以至于在人类登月成功二十多年之后才被发现。但实际上从很久以前,一直到现在手枪星都在默默的放出光芒。不向任何人夸耀,也无自觉地凛然绽放着,即便渺小无力也依然持续照亮着这无尽黑暗的宇宙,多么美的存在。 另一个我说过堀是他的手枪星,既然将堀比作那高贵的手枪星,那我便无言以对。 【很难让人信服呢】 匿名老师摇着头。 【我不觉得你会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作为涂鸦的主题】 在画了那些涂鸦之后,确实有问过我很多次类似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到处涂鸦?图案代表了什么意义?为什么选择手枪星?不过这个问题倒是没有过。 【为什么吗?大概是反正要涂鸦些什么,那么就画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是很好吗?】 【如果你是会这样想的人,要理解起来也会更容易点,可随意涂鸦是不对的,而你也很清楚这点,将最喜欢的东西作为涂鸦的主题,对你而言难道不是玷污了这份心情吗】 你又懂我些什么,虽然有这种感觉,但也不可思议的,我并不那么反感,我摇摇头。 【同是最喜欢也最想破坏的事物也是有的】 这是我的心里话,却也是一句谎言。 偶尔也会出现想要破坏重要的事物的想法,大概是那种总有一天重要的事物会消失,对此感到恐惧,并且对这份恐惧感到害怕变得想要立刻经由自己的手去破坏掉。但手枪星不在此列,手枪星是一颗恒星,如此之大的恒星总有一天会发生重力崩坏,一旦超新星爆炸的话,大概会变成吞噬一切光芒的黑洞吧,不过那也远在我的生命结束之后,我看不到那颗星的消失,但也不会因此希望那颗星的消逝,我只希望它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在与我毫无关联的地方,永远的释放清澈的光辉。 本来那个时候我并不想画手枪星的涂鸦,如果可以自由选择的话,我想画真边由宇的画,当然不能这么做,所以我选择了手枪星作为替代品,对我而言能替代真边由宇的只有那颗星。 下着楼梯的匿名老师,回过身来往我这一晃,在那极短的时间内她的眼神盯着我看。 【那么有让你稍微轻松点嘛?】 诶,我反问一声。 她又转向了前面。 【画涂鸦之后,多少让你的心情变好些吗?】 即便匿名老师看不到,我也摇着头。 【没有,根本没有我所期待的效果】 【那还真是遗憾】 【所以,那么蠢的事我不会再干了】 【不过,某种方式也是必要的】 匿名老师稍微低着头,好像确认脚下般一步一步的下楼梯。 【迁怒于什么也好,如果你感到某种闭塞感,确实需要某种方式宣泄,当然随意涂鸦不行,比如说新闻部能成为对你而言有这种价值的地方就好】 【社团活动是可以随便乱来的嘛?】 【当然,只要有这个想法,干什么都行。考试复习也可以慈善活动也可以乱发脾气当然也可以,你若是想破坏重要的事物,也不过是能量过甚,任何能量只要找准一个方向就能转换成别的什么】 【啊,以前理科有学过】 虽然我是开玩笑的随便说说,但匿名老师点了点头。 【说的没错,能量平衡的法则,势能转化为动能,动能转化为热能,同理,只要掌握好窍门情感也可以做到互相转化】 【请务必告诉我这个窍门】 【简单得很,只需要咏唱咒文就行】 【就好像魔法一样呢】 【说的没错】 匿名老师的步调有一定的节奏,腔调也逐渐与步调协同。 【我会用最有效率地方式把目光从讨厌的事物上移开】 请跟着我说,匿名老师说道。 【我会用最有效率地方式把目光从讨厌的事物上移开】 我好像明白了这么做的意义,确实,是很棒的魔法。 【当然要使用这个魔法,是有条件的,第一,孤僻的人;第二,胆小鬼;第三,理想主义者。要求是不是挺高的,但你的话没问题】 我以她不会发现的微小动作,悄悄摇着头。 起码最后一点没说对。 【匿名老师大概是我所遇到的老师里最好的一位吧】 甚至留在阶梯岛感觉浪费的程度。 【等问题确实得到解决再开始信任我也可以,总之你试着有效率的放手吧】 【是说什么问题?】 【相原大地的问题,这座岛上有很多大人,没有让你们独自承担一切的必要】 啊,这件事的话已经在进行中。 【有一件想跟您商量的事】 【什么事?】 【等老师见过大地之后,再和您细说】 我们一步步的走下阶梯,阶梯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 2 真边 同日 七草说过放学后安达一定会找我们,事实也确如他所言,在我打算离开教室的时候。 【我们继续上次的话题吧】 她这么说道。 真边疑惑的歪着头。 【话题,哪个话题?】 【确实有过很多,我想说的是关于说服魔女的事】 【明白了,还是回宿舍吗?】 【不了,在这里就行,大概不会有人听我们说话吧】 真边点点头,倒也不是觉得不会有人听到她们说话,这种事真边也不太明白,只是觉得被谁听到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两个人各自坐回座位上,真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安达将椅子倒过来坐在她前面的位子上,面对着真边托着腮悄声说道。 【那就直奔主题吧】 当然这样最好。 【要我做什么?】 【希望你能去看望下堀】 确实她今天请假了。 【明白了,一起去吗?】 【不,你一个人去,我不在比较好】 【为什么?】 【你看我们不是吵架了,现在见面的话不是很尴尬嘛】 【这么说我倒觉得安达同学也该一起去】 让互相感到尴尬的人见面比较好,已经理解到自己和对方之间存在问题的情况,却还不见面的话只是在逃避,即便随着时间的流逝,双方可以不尴尬的见面了,但遗留下来的问题最深部依然会留存下去。 安达笑道。 【也不是在逃避哟,总有一天我会去见她,但不是今天。现在还有别的必须考虑的事情】 【你在想什么?】 【必须对堀说的话如果不能好好传达的给她也许会引起误解。类似于修理复杂机器时必须注意小心谨慎,太过粗糙的话会让情况变得无法挽回】 为了不引起误解的努力的确非常重要,真边点点头。 【明白了,今天我一个人去看望堀】 安达保持托腮的姿势从口袋里拿出智能机。 【恩,谢谢你】 【需要带什么话嘛?】 【没有特别需要的,所谓看望也就照个面就行。没有忘记对方的存在有在好好地担心着对方这点能传达到才是重点】 【明白了】 安达也担心着对方这件事,也顺便告诉堀吧,确实,去看望的话只要注意这点就足够了。 真边点了点头,随后又歪着脑袋。 【这就是说服魔女的方法吗?】 【还在准备阶段,拿料理打比方的话还处于拜托你去买材料的阶段,说实话我其实是想拜托你别的事情的】 【别的事?】 她点点头。 【本想和你商量新闻部的初版报道来着,但已经没有意义了】 【怎么了?】 【我原来想要写的报道是这样的——阶梯岛的人们是为何、舍弃了什么的调查】 真边皱紧眉头。 【确实不行呢】 她所提案的调查真边是知道答案的,几乎不需要任何调查就能整理成报道,但这份报道不能公开,去年十一月自己也和七草约好要保密。 安达的视线从智能机上移开,看着我。 【为什么不行呢】 【因为约定过】 【什么样的约定?】 【不能说】 【这样啊,不管怎样,我都已经放弃了这份报道,毕竟被七草君巧妙地算计了】 【七草做了什么?】 【你想,申请的资料不是七草写的吗?我有确认具体的内容,被他狠狠得算计了社团活动范围】 安达盯着智能机皱着眉头,像在玩的游戏game over般,继续说道。 【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报道内容需要经过顾问老师的检查,这样的话有关阶梯岛、魔女的事之类的当然不能写】 【也不一定,对岛上的住民而言有意义的新闻,能说服老师让我们公开也说不定】 【很遗憾,我们新闻部的活动目的不是为了报道新闻,交上去的资料也写得很清楚】 【那是什么?】 【作为学校教育的一环,报道的内容不碍事便可,只有学生们合力制作新闻报道这点本身是重要的,所以无论新闻本身有多大的价值,顾问老师判断有问题的话便无法公开】 【魔女或阶梯岛相关的事会有问题吗?】 【当然,只要生活在这座岛上,就是非常重要的,重要的真相必然会在某个方面带来重大影响。我们肯定只能将不重要的事情写成新闻报道,只能将类似学生食堂的人气菜单、棒球部和街道业余棒球队的比赛结果这类内容公开出来】 某种意义上的确可以理解,但从另一种层面上无法接受,这种事。 真边这么依次考虑着。 【再怎么说新闻部也不过是为了大地而创办的,那么报道的内容还是选择不会出问题的比较好】 【说的也是,我也无法反驳这点】 【但隐藏这座岛的真相,很奇怪吧。毕竟我们生活在这里,虽然确实说不定会是有大问题的时间,说不定确实不该以新闻报道的方式公开,那么也该用别的方法】 安达抬起看着智能机的视线,笑着。 【但,你不也在藏着掖着嘛?那个说要保密的约定】 说的没错,有必要改变状况,真边暗自下定决心。 安达继续说道。 【总之现在社团活动的事一确定下来,难以改变七草的提案,所以我们要在符合七草定下的规定条件下写出有现实意义的报道】 【那是什么样的新闻?】 【还不能说,我不想被七草君知道,不过你能跟我约定保密的话倒也可以告诉你】 真边摇摇头。 【果然我很讨厌保密】 【十一月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事和七草约定要保密,那件事直到现在也感到有些拘束,可以的话不想再增加需要保密的事】 【这样啊】 安达点点头,视线重新落到智能机上。 【那么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 我知道了,真边回答道。任性的确实是自己,难得安达想要帮我,我却无法约定帮她保密。 【那么就明天见了】 真边离开座位,打算去堀的宿舍。 【等下】 安达简短的叫住我。 【正事结束了,顺便再稍微聊聊别的吧】 【什么?】 【关于周五发生的事,真边同学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是指什么?】 没听懂问题的意义,周五也就是三天前,那天我在宿舍门口倒下并失去了大概十分钟的记忆。 【就是那个,向七草告白的事,毕竟我不太明白你和七草君的关系,想着你会不会很在意】 真边停下本想重新回到座位的自己,想着大概不会成为很长的话题,站在座位旁边回答道。 【当然很在意】 七草会不会接受安达的告白?虽然难以想象他会有恋人,但也无法断定不可能。 【七草给你答复了?】 【还没,虽然周六一起吃了午餐,但还没答复我】 【哦】 他是否在烦恼该怎么答复呢?虽然不觉得他会考虑很久,但七草的恋情什么的真边完全无法想象。明明很长一段时间都与七草一起行动,却没有讨论过对方喜欢的类型之类的话题。 安达歪着脑袋。 【安心了?还是说更加坐立不安了?】 这么一问,真边闭上眼睛,确认起自身的感情,虽然难以表达但还是尽量给出了答复。 【大概是坐立不安吧】 【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明白未来会发生什么,但不想失去自己和七草的联系】 【这么说的话,我是被你讨厌了吗?毕竟你看我就像是在偷跑一样的抢先告白】 有点难以理解这个词,真边反复回味着【偷跑】 【我没有讨厌你的理由,对谁告白是个人的自由】 【话是这么说,可如果你也喜欢七草的话,我们不就是情敌了嘛?】 【是的话,我也对七草告白就行了】 没有任何不公平,安达对此没有任何否定。 【那么,你不告白吗?】 【那是——】 难以启齿。 说实话对真边而言,告诉七草自己喜欢他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虽然无法想象七草会如何回复,总之对他说【请和我交往】这种事姑且还是能自然而然的做到的。但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心情。 【我喜欢七草,最喜欢了。即便对我而言所谓的恋爱很难理解,但这份心情大概是恋情吧】 【那么,对他告白不就好了吗】 【但是,有种优先顺位不对的感觉】 这并不是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但真边也能认可自己的发言。 优先顺位不对,什么的顺位?不太清楚,但形容得很贴切。即便我对他的感情确实是恋情,依然有比起传达这份恋情更重要的事。是大地的事吗?是阶梯岛的存在?虽然都很重要,但还是有所不同。是更加真边个人的与七草的关系而言的优先顺位。 还是一脸无聊的样子看着智能机的安达说道。 【但是,继续磨蹭的话,不怕出口太晚吗?我和七草君万一真的交往了】 【不会晚的,到时候再告白就好了】 【向有恋人的人告白,难道不违反你的正义嘛?】 【完全不】 真边不太明白的话题,藏着掖着偷偷摸摸的出轨当然是很大的问题,不过堂堂正正的告白让对方和恋人分手,自己成为对方的恋人难道不算是一种诚实嘛,恋爱本就不是抢打折的限时午餐那种事,率先告白的人便是胜利者这样的思维才是荒唐的。 【但这么说的话,对方不是很可怜嘛?】 【确实可怜,但这也是应该接受的】 【哦哦,明白了】 安达的嘴边露出微笑。 【要计算真边的行动,还真是难呢】 是这样吗,我倒不觉得自己的思维方式多么特殊。 明天见,安达说道,真边同样打着招呼,背向离开。 ——优先顺位不对 真边再次思量起这句话。 确实是能让自己接受的说法,虽然完全不明白为何能接受,但确实是最率直的表达真边自身想法的话语,同时也是让真边不爽的说法。 给事物排上优先顺位这种事,尽可能不想这么做,可以选的话就选择全部,不能选的话就努力做到全部,但仅限关于七草的事情,真边可以接受优先顺位。 看来这意外的是个更深刻的问题。 * 听闻堀感冒了。 真边在杂货店买了宝矿力和喉糖后向堀的住处方向走去。堀的住所是一座科摩利科波风格的绘本插图般可爱的建筑,红色的屋顶,墙壁由炼瓦砌成,推开装饰华丽的黑色铁门,真边走进了堀家。 按响门铃后,大概是管理员的年龄三十多岁的女性打开了门。 【初次见面,我叫真边由宇是堀的同学,来看望生病的她,可以进去吗?】 真边礼貌的打招呼。 【哦哦,你就是真边啊】 管理员笑着说道。 【感谢你特地过来,但是非常抱歉,那孩子现在谁都不想见】 【身体状况不好吗?】 【应该不是那么回事,但看起来确实情绪低落】 【那我就直接和她说话吧,能告诉我房间的位置嘛?没有堀同学的许可我不会打开房门】 【原来如此】 管理员在胸前交叉着手臂,看起来像是接受这个说法的样子点了点头。 【只要不打开门就不算见面】 【倒也不是】 并不能这么说,隔着门说话与当面交谈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 【我认为想逃避与他人见面的情况,多数都是错误的,为何不想见任何人,我想知道理由】 首先不了解情况的话解决问题也就无从谈起。 管理员又笑着点了点头。 【恩,不错,逃避对话是错误的。非常动人、直率的话语,但同时也有种暴力、粗野感,真是年轻啊】 【不太明白】 明明真边只是直率的说出自己的想法,管理员却好像在转移话题,至少真边自己是这么感觉的。 【我倒也不算是那个孩子的亲人,但既然那孩子住在我这,也就需要有承担父母职责的人不是嘛】 【没错,什么意思?】 【所以说我也有我的教育方针,出现类似情况时,第一次我会放任他们的任性,如果有第二次的话我就要问什么原因了,但第一次的现在就无所谓】 【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尊重孩子们自己的想法,话虽如此,也不是完全放任他们的意思,可以说这是种折中方案】 无法反驳,合理清晰,真边点点头。 【堀同学是第一次说不想见任何人?】 【是的,不过偷懒请假倒是第二回,所以问过她理由了】 【是偷懒请假的?】 【一般而言大概是这么回事,虽然哪种休息算偷懒哪种不算我也不太清楚】 这就麻烦了。 【我买的宝矿力和喉糖也就不需要了?】 【可以收下的话当然会收下】 【那么请收下】 真边将装着宝矿力和喉糖的袋子一并交给管理员,管理员道了声谢。 【明天堀同学还是请假的话,我会再来的】 【好的,我等着哦】 【今天可以请您帮忙带个话吗?】 【带什么?】 【两件事,第一件事,安达同学也很担心你】 【ok,第二件是?】 真边稍微考虑了下,整理清思绪,回答道。 【明天我一定会和你见面,如果真的不想见我的话请说明原因】 了解,管理员回答道。 真边低下头说着【请多指教】,然后一百八十度转过身去。 为什么堀会说不想见任何人呢?话说堀不想见任何人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真边搞不明白,就结果而言保持不见面的话就不可能明白对方的想法,话说在这种情况下能搞明白的人才是有问题的吧。明天就是从墙上爬上她的房间也要见到堀,真边下定决心。 * 和七草约定过,晚上在宿舍前见面。 真边站在两宿舍间的路上静静地凝视着三月庄的门,等待着门打开的瞬间。冬夜是如此的宁静,甚至听不见虫鸣。在这座岛上,也很少有汽车行驶的声音,只有周围的住户们偶尔会传出笑声。笑声还真是能传得很远的声音呢,来到这座岛前所住的那片公寓也是,有很多年幼的孩子和双亲一起住,经常能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当然,也有母亲训斥孩子的声音,笑声和怒吼声好像都是能从远处听到,大概是因为两种都是非常重要的声音吧,真边这么想到。具有强烈感情色彩的声音能传播很远,估计是自然的规律。 终于,三月庄的门打开,七草出现了。 【晚上好】 他打招呼。 【晚上好】 真边回应的同时继续问道。 【匿名老师那边怎么说】 今天老师应该见过大地了。 七草用对他而言和无表情别无二致的笑容说道。 【没问题,大地不是那种会被大人讨厌的孩子,匿名老师也不是那种会讨厌孩子的大人,他们稍微谈了一会后就玩起了纸牌。明天开始到学校放学时间我们这的宿管就会带大地到学校】 【但是每天都去的话不是很累吗】 【说得对,老师也在考虑是不是把部室放在学校以外的地方,那段阶梯对于小学二年级的孩子而言太长了】 【能不能用哪个宿舍的空房间?】 【这也考虑过了,但很难找到合适的。按照安达的主张,需要创造一个和三月庄不同的环境,所以自然不能用我们宿舍的房间,而女生宿舍的话基本上都不允许男性进入】 说起来,确实如此,预定加入新闻部的男学生有七草和佐佐冈,他们都和大地住在同一件宿舍,看来使用宿舍是不太可能了,除了宿舍以外还有别的可以用的房间嘛?这么想着的时候,七草说道。 【不着急,慢慢解决就好,没有慌张的必要,拜托魔女的话说不定能在哪找到空房间】 【但还是让我很在意,有什么能帮忙的嘛?】 【现在还没有,有为难的事情再找你商量】 【明白了】 真边点点头。 七草的笑容逐渐消失。 【那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真边考虑到,他和安达说话的时候,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戒备,那肯定也是对我传达的讯息吧。真边信赖着七草,也信赖着安达,当然两种信赖不可能同等,真边对七草的信赖当然要更加坚实。但也不能仅仅因为七草戒备着安达,自己也怀疑安达的目的,若只相信七草判断的话,就没有自己的存在意义。所以无论七草的头脑多么精明,真边的头脑多么愚笨,看人的视点比起一个而言两个更全面。 总之,真边先说道。 【就和你说的一样,放学后安达找我有事】 【新闻部集会的事?】 【那部分也有说。稍微谈了会第一版报道的内容,安达同学说有想要报道的新闻,但是因为要给老师事先确认报道内容所以不可能通过】 【打算写什么样的报道?】 【阶梯岛上的人是为什么、因谁而被舍弃的调查】 七草的眼睛眯起来。 【还真是直接呢】 【怎么直接?】 【和能想到的做法太接近了,反而感觉还有别的目的】 不是很明白,但实情大概和他说的一样,真边回想起安达的话。 【她说要写出符合你申请书所写规则的同时又有意义的报道】 【什么样的报道?】 【不知道,没有告诉我,好像暂时不希望让七草知道】 【虽然明天就能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把放在口袋里的手抵在下巴上,陷入了沉思。大概是因为思考着什么,所以声音听起来有点含糊不清,真边问道。 【你觉得安达同学会有什么样的提案?】 【不清楚,也许是调查岛上的人们有什么不满之类。魔女想要尽可能消去的,但又无法根除的某些不满】 果然七草和安达的视点相同,真边发现。 他正在和真边所看不到的某种东西战斗着,大概就像下国际象棋、将棋一样你来我往着。旁观者虽然看不清双方的想法,但仅在两者之间存在某种条件并为之互相较着劲。 即便挺很在意,但对真边而言这件事的优先顺位比较低。 【新闻部是为了大地而存在的】 只有这个前提是最重要的,只要还满足这个前提条件,他们想怎么较劲都可以。 【我明白的】七草说道 【恩,当然,七草一定明白】 真边回道。 战争令人生厌,因为那会导致无法挽回的结果。但是意见之争的话真边觉得不是坏事。为了获得更加好的答案,对立的观念就应当互相碰撞。比起观念不同造成的影响,没有经过斟酌而直接实行的某些动作引起的问题要更危险。 恐怕七草和安达两者的头脑都足够聪慧。并不是说知识储备多抑或是应用能力强的那种头脑好会造成什么问题,以真边的价值观而言,头脑好的人都很温柔,因为他们都足够理解温柔的重要性。无论多么擅长学习、能有什么样的灵光一闪,无法理解温柔的重要性就没有足够的知性。所以真边对这两位头脑足够聪慧的人争执的情况没有任何不安,无论哪方获胜或是双方达成妥协都只会带来温柔美满的结局。 七草歪了歪头【还有别的嘛?】 【她说我去看望堀比较好,于是我也去了】 【你去见堀了吗?】 【没见到,堀现在谁不想见】 【你竟然就这么老实的离开了?】 【只要明天堀上学自然就能见到,就算明天也请假休息,我今天也拜托宿管传话一定会见到她】 【硬闯病人的房间还是不太好吧】 【当然不好,但按照管理员的说法是在翘课】 【原来如此】 真边明明讨厌保密,却犹豫了,犹豫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他,不过最后还是说出了口。 【还有一件,和安达说的事】 【诶,什么?】 【关于安达对你表白的事】 七草的表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仅仅小声低语着【啊啊】。 【我也被吓到了,竟然还有这样的做法】 【决定怎么回复了吗?】 【虽然是你所讨厌的思考方式,但我认为安达仅仅是为了搅乱我们之间的人际关系而对我表白的】 是这样吗,不太清楚,不过确实是我讨厌的思考方式。 【即便如你所说,也应该诚实的回答对方】 【说得没错,不过我和你对诚实话语的理解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同?】 【语言和行动两者之中你更优先于行动,无论哭泣、还是欢笑,或是奔跑、呼喊、闭门不出之类,你更看重这类外在实际可见的事物】 【你不是这样的吗?】 【我更加关注语言的部分】 啊,大概确实是这样呢,面前有人边哭边说【没事】时,真边比较在意眼泪的部分,将这方面作为自己的判断基准,而七草会考虑此时对方说没事的理由。 七草继续说道。 【我们对他人话语的理解方式也不一样,你认为接受话语的表面意义就是诚实的,而我认为的诚实还要尽可能包括对方说话时的心境,与你正相反】 确实对于真边而言诚实的态度,就是没有经过任何过滤加工的所见所闻。但七草会考虑对方的心境,以此来补足对对方话语的认知。对真边而言的一句【谢谢】,仅仅只是感谢而已,但对于他来说可能就不是这样,根据不同人、不同环境、不同情况而言相同的词语在不同的语境下代表不同的意义。 究竟哪边算诚实真边也不明白,当然也有相信自己是正确的自信。因为所谓言语是为了联系人与人而存在的,那么理解言语的意义也只需要查阅词典翻找释义便可,但真边同时确信着七草的理解一定更加温柔,人与人之间是以情感相连的,言语也不过是承载感情的一种载体而已。 【有必须对你说的事】真边说道,这件事才是今晚见面的正题。 【我不想违反约定】 【约定?】 【去年十一月在那座灯塔里知道的一切必须保密的约定,虽然我想尽可能保密,但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阶梯岛的果然还是太过异常,明明这是所有人都应该自己面对的事】 听闻安达想把此事写成报道之后,真边又考虑了一遍,然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阶梯岛上的人是为什么、因谁而被舍弃的 这是应该有人告知的事实,也必然是魔女一直隐瞒的秘密,但这不是很奇怪嘛?无论事实是什么样的、是多么的残酷而又让人心痛,岛上的住民还是应该知道自己来此的意义。仅仅在逃避的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我想毁约,不行吗?】 【不行】 【那么我可能无法遵守和你的约定】 这也是件痛苦的事,约定本该是被尽力遵守的。但无法认同继续遵守这个约定的正确性的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七草大幅度的摇了摇头。 【你觉得大家会想知道此处的自己是被自身所舍弃的缺点的部分?】 【不觉得,但一旦知晓便可以继续前进,即便痛苦,也能重新看清自己被魔女所夺走的道路】 【啊,是这样呢,是你的话一定会这么说】 他注视着我笑道。 【那么就,再次拜托你,希望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 真边困扰的愁着眉。 【被七草拜托的事我会尽可能帮忙,但这次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无法认可你保密这件事的理由】 真边明白他确有自己的温柔,但和真边的正确无法相容。 【如果我单方面的违反我们之间的约定,七草会生气吗?】 【如果会生气的话,你的想法会变吗?】 【不会改变】 他的脸苦笑着,却温柔的笑道。 【无所谓了,偶尔生个气不是正好吗?本来你遇到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时,不就是会反驳对方的嘛】 【恩,就是这样】 七草就是这样的人,生气的时候绝不会无言的背对不理睬对方。至今为止无论他有多么的不高兴,多么的焦躁,都会认真仔细的倾听完真边的话,确实多么生气都没有影响。真边可以接受的点点头。 七草确认着手表。 虽然想继续和七草多聊聊,但今晚非常冷,这么站着下去两人说不定都会感冒,【晚安】于是真边说着打算回宿舍,但七草再次抬起头歪着脑袋说道。 【可以再聊一会嘛?】 真边点点头,现在才晚上九点。 【到平时睡觉的时间还有三个小时】 没有什么特殊事情的话真边一直都是零点睡觉七点起床。 【那就陪我散会步吧】 【好的,去哪里?】 【去哪都可以,那就去阶梯上面吧】 就这么站着都要冻僵了,七草说道。 和七草并肩走着,感觉来到阶梯岛之后这样的状况变多了。以前某一方走在前面的情况比较多,大部分是真边,偶尔是七草。真边感觉还是现在这种并排走的方式更加舒心,能看着对方的脸说话。 【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些事】七草说道。 【什么事?】 【关于我的事,尽可能的说说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 【好的】 告诉他关于他自己的事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不过仔细想想说不定也是很自然的,毕竟七草也知道真边也不记得的自己。这么说的话,真边也一定知道七草早已忘记的七草吧。 【最久远的记忆觉得应该是小学的入学式时,在那之前我们应该没有见过吧?】 【大概是的,入学式的事你都记得吗?】 【记不清全部,但入学式的时候不知道哪个孩子哭了出来,而最初找那个孩子搭话的就是七草】 【还有这种事?】 【有哦】 真边记得很清楚,因为她就坐在在那个哭泣孩子旁边,七草在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坐着,大概隔了五六个座位,但七草是第一个站起来走过真边面前安慰那个哭泣的孩子的。 【怎么了,你对哭出来的那个孩子这么说道,但对方没有任何回应,没问题的,你又安慰道,在那之后班主任老师立刻赶来了】 因为印象非常深刻,所以还记得很清楚。 【当时的你看起来非常像个大人,明明是我比较高,而你却看起来更年长】 【我倒完全不记得当时的你是什么样的】 【没有办法,因为当时的我既不引人注目,也很羞怯】 七草笑得直哆嗦。 【真边你?羞怯?】 【现在而言要算自己属于哪类的话,我也觉得是属于羞怯的那一类】 我不擅长把想到的东西表达出来,时常感觉很多话难以说出口,虽然必要的情况下什么都能说,但在下定决心的多数时候,还是感觉到不擅长的事确实是不擅长。 七草疑惑的抓着脑袋【大概不是字典上所解释的那种羞怯,不过你说不定确实有比较内向的一面】 【羞怯和内向是不同的意思?】 【羞怯是指外在的态度感觉,旁观者一目了然的那种。但是内向是指内心的活动,无法从外在看清,即便是擅长交流、辩论能力强的人也有很多比较内向的】 【不是很明白】 【稍微查查词典上的意思大概比较容易明白】 【恩,我会这么做的】 真边点了点头,忽然想起。 【如果我并不羞怯的话,或许也是因为你的原因吧】 那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暑假某天,真边和七草第一次交谈的日子。 * 那天明明是暑假为什么会去学校到现在也想不起来了。也许是想去学校操场玩也说不定,去图书馆有事也说不定,亦或者去别的地方的途中路过学校也有可能,无论如何小学二年级的暑假那天,真边由宇在操场遇到了七草,那一天晴空万里,让人想把遮蔽天空的湛蓝就那样化作颜料,取名为“八月”。 关于他小时候的记忆,不可思议的总是会和哭声联系上。那一天也是,七草和几名同班同学玩在一起,算上他大概四五个人。其中的一个人哭了,听到了哭声的真边靠近他们。他们在操场角落的单杠前,支柱涂上绿色油漆的单杠,不过已经剥落的差不多了,几年后又被蓝色油漆重新粉刷过。 哭泣的人,对了,是名叫原田的少年,他的个子比较矮,不过七草的个头应该更矮才对,他现在在同年代里也算是个头小的,当时按身高排列的话也总是站在最前面。 发出哭声的只有原田,不过其他人几乎也是同样的表情,只有七草不同,很不开心的眯着眼睛,真边向原田问道。 【怎么了?】 他们一起看向真边,又立刻将视线转向了不同的方向,只有七草的眼神没有改变过,回答道。 【那个】 七草指着操场对面的足球球门,那里也有几个男孩,看起来比七草他们要大,大概是四年级或者五年级的学生。其中一个体格略大的一位坐在一个蓝色的球上。 【那个球是原田的】 【借给他们的?】 七草发出不像小学二年级的叹息。 【不,被偷走了】 之后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到十五分钟前为止七草他们还在踢足球玩,高年级学生出现后说因为球门附近的那块操场在高年级教学楼前,所以这片区域是属于他们的。虽然是很难以接受的说法,不过各个年级确实分别在使用操场的各个部分,于是他们把七草他们从球门附近赶走还抢走了原田的球自己玩了起来。 感觉情况乱七八糟的真边皱着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因为那群家伙讨厌我们,之前也有过摩擦】 按照七草他们的说法的话,那群高年级已经不是第一次找茬,之前还抢走过别的少年的游戏机。嘴上说着借一会但一旦反抗就殴打对方,体格上比不过七草他们自然不是对手。当然七草已经把这件事报告给了老师,老师也找过他们,但他们坚称自己不知道什么游戏机。实际上那是游戏机确实已经不在他们身上了,之后在学校的后院里发现,并且屏幕上裂了一道大划痕。 【看到我们去教职工室的话他们也会把球丢掉的吧,不然留下证据会被骂】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无可奈何】 【但是,和老师说的话?】 【大概会找他们问话的吧,但也仅限于此,没有证据老师也无可奈何】 【那该?】 本打算问他怎么办的,不过七草早已以另外一种方式接受了现状。 【他们这么讨厌我们,当时就该老实的把游戏机交给他们的,以至于今天原田的足球也被抢走了】 真是莫名其妙,七草他们是有讨厌对方的理由,但是对方应该没有讨厌七草他们的理由才对。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这次真边发问。 【怎么办呢?】 七草向伙伴们问道。 【要不要去谁家里玩别的游戏?】 不该是这样的。 【你就放着他们不管?】 【因为没有办法,无可奈何啊】 【但是有错的是对方不是嘛?】 【恩,没错,但这没有任何意义。指着他们鼻子说你们这群坏蛋也不过是招致一顿打,遇到这类人还是逃走比较好】 【为什么没有错的一方要逃走呢?】 【因为赢不了】 七草笑了,是像大人一样的笑容。 【你们遇到熊的话也会逃跑不是嘛?一样的道理,遇到无可奈何的事时逃避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惹出问题的是那群高年级的不是嘛?又不是熊,都是人类】 【我不认为那群人和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类,蠢到根本我不想应付他们,所以要逃】 走吧,七草对伙伴们说道。七草迈出步伐后其他人也跟着他一起往校外走去,只留下真边。真边望着逐渐远去的七草背影,等到背影完全消失后又盯着球门前坐着的高年级学生。 * 两人已经走到直通学校的长阶梯前。 【还有过这种事?】 七草诧异道。 真边点了点头。 【你真的不记得吗?】 【确实有遇到过烦人的高年级学生好像,但小学时候的事我基本上都不记得了】 那还真是遗憾,明明是非常让人印象深刻的事。 七草大概是因为冷的原因弓着背歪着脑袋。 【这些和到刚才为止话题有什么联系?那个关于你算不算羞怯的话题】 【事情还没结束,七草你们走了之后,我看着那群高年级学生也想要抱怨两句,不过确实有点害怕就没去】 【当时的你还是确实的有着恐惧心的嘛】 【我倒觉得现在也有】 【就算有估计也没有发挥正常机能】 是这样的嘛?确实没有考虑过什么情况才算恐惧心正常,不过什么都不怕的话感觉是不太好,恐惧心一定也是维持自身需要的功能所表现出的形式,当然这种问题还是问七草最方便。 【正常发挥机能的恐惧心是什么样的?】 【我觉得是该如何保护自己的问题,看来以前的我很清楚的感觉,遇到可怕的事物就逃走,也不会做出对方不可怕这样的判断】 【那可不对】 真边断言道。 七草【恩?】的歪着头看着真边。 【那个时候,七草并不害怕那些高年级学生】 正因为实际情况不同,所以真边明白。也就是害怕什么,不害怕什么是最重要的,七草大概很害怕别人受到伤害,比如他很害怕大地受到伤害,害怕魔女受到伤害,这是非常正确的。 而那时,七草完全不害怕自己受到伤害。 【之后你立刻又折返回操场了】 让伙伴们先走,自己又回到了操场。为了不让伙伴们也被高年级学生怨恨而一个人留下。 当时的七草多少比现在要更加直率吧。 * 果然,坏事就是坏事,不能做的事就是不能做的。真边下定决定一定要责难这群高年级的,至少也要把球拿回来,当她走向对方的时背后传来声音。 【咦?你怎么还在?】 回头一看,七草一个人站在那。 真边歪着脑袋问道。 【为什么又回来了?】 真边觉得果然七草也一样想着要夺回球,果然只有真边自己一个人还是有点不安。 【本来我就决定要折返回来的,和预定一样】 【可你,不是说逃避比较好嘛?】 【那是骗人的】 七草害羞一样的笑着,那个笑容让我印象深刻。那个时候我还不太明白,不过对他而言一定是用很像孩子一样的表情这么笑着的吧。 【逃跑比较好的情况经常会有,我觉得应该有。但是即便从讨厌的事物那逃走,之后等待着自己的也不一定是快乐的事不是嘛?所以是否逃跑由我来决定】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快乐的定义,逃避能带来快乐的情况是有的,但不是现在,至少我这么认为,所以不打算逃走】 虽然难以理解,但真边努力明白了。小学二年级的七草还挺能说非常难懂的话呢,真边也意识到这是很难理解的问题,不过还是基本理解到他想要表达些什么。任何事情的对错,都要靠自己决定。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比如说为了安全而顺从之类的,一切只由自己决定。 莫名的有些高兴,真边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一起去叫他们以后不要这样】 然而,七草皱着眉。 【为什么?】 【诶,不去吗?】 【我一个人去】 【一个人不害怕嘛?】 【当然不害怕,不是很帅嘛?这么帅的事为什么会害怕呢】 【什么啊】 【觉得自己在做很帅的事不是很开心嘛,开心的时候自然不会害怕】 感觉是很不可思议的思考方式,现在这么回想着,果然七草总是走在我前面,并不只是给人留下小大人的印象,更是说他的思考非常成熟。 但是真边摇摇头说道【我也去】 单就按照他的说法,陪他一起去才能让我也开心,在远处守望着他一点也不让我高兴。七草挽着胳膊视线下移思考了一会,然后抬头说道。 【能拜托你一件事嘛?】 【什么?】 【有玩过手机吗?】 【稍微了解过】 【那么知道手机拍摄视频的方式嘛?】 那就不知道了,真边摇摇头。 七草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然后对着画面指给我看。 【这是摄像头的按钮,按这个,之后——】 【这个是七草的?】 【不,我妈妈的,你看】 他操作着手机,告诉我如何拍摄视频,视频里出现了那群高年级学生,七草的朋友们也在里面,虽然画面摇晃着有点看不太清楚,不过确实能看到在球门面发生的争执,声音非常清楚。 【游戏机的时候因为没有证据,告诉老师也没有任何办法,所以今天特地留下了证据。我想着反正我们被那群家伙讨厌着,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所以早有准备。同时,这也能顺便证明游戏机的事也是他们做的】 正如七草所说,视频里听到了他们承认游戏机是自己弄坏的。 【太好了】真边笑着。 真心这么觉得,能有明确的证据证明坏人的恶行真是太好了,这种正确让真边感到心情舒畅,这一定也是快乐的事。 七草说明着拍摄视频的方法,希望我等会能拍下自己和那群人说话的情形。 真边歪着头问道【话说,把这个视频给老师看不就可以了?】 已经获得证据的现在,不是没有必要再特地去找那群高年级的抱怨了嘛。 【毕竟,我也最讨厌那群家伙】 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吧,七草笑着这么说道一边走了过去。 七草和高年级学生发生了激烈的口角,被他们踢打,同时在这段时间里七草完全没有动过手。真边通过手机的小摄像头静静地看着这些,自始至终没有撇开视线。 ——已经可以了吧 这么想过很多次,也反复考虑过是否该去帮他。之后看这个视频的大人一定也会这么想,在这段时间里,仅仅一次,七草发起了对身材最高大的高年级发起了攻击,又立即遭遇反击,倒在了操场上。 看到这幅情景,真边大大的喘了口气,有种想哭的感觉,但不是因为悲伤,也没有流下眼泪,仅仅是默默地想着,自己还是想要站在他身边。 * 在走完去往学校的漫长阶梯八成左右的地方,七草停下了脚步。 【完全不像是我会做的事呢】 是这样吗?在真边的印象里倒是完全符合七草的风格。周围有点暗看不太清楚,不过七草好像皱着眉。 真边也停下脚步【不再往上走了吗?】 【也不是说非要走上最上面去不可对吧】 【我还以为你打算去见魔女】 【我只是单纯的想听你说我以前的事,讲的非常仔细,谢谢】 【可以的话,我倒是想见见魔女】 【这样啊,那我先回去了,现在时间很晚了,你也最好改天再去】 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真边稍微迷茫了会是不是该走完这段楼梯,不过很快就决定听从七草的意见,她感觉自己一个人无法走完那段通向山顶的阶梯。 真边换了个视点,一边下着楼梯一边问道。 【为什么你想听自己以前的事情呢?】 【有很多不同的想法呢】 【那是自然】 无论是谁,无论何时,大家都在考虑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虽然没有这么说出口。 【我好像早已忘了,以前的事基本都记不清了,虽然想尽可能的回忆起来,但在这座岛上除了你以外也没有其他可以商量的人】 【想那起什么了吗?】 【完全没有头绪,倒确实有过因为擅自拿走手机而被母亲训斥的事】 真遗憾,那件事对真边而言意义重大。 七草微微歪着脑袋。 【不过还是不太明白呢,这件事和你变得不再羞怯有什么关系?】 【因为七草那个时候回来了,我才变得能将觉得自己该说的话说出口了也说不定】 【没有这种事,就算我没回来,你也会一个人去叫他们注意的。无论吃什么苦头你也不会对自己所做的事后悔的,绝对是这样】 是这样的嘛,真边自己倒不太明白。从当时开始真边一直对七草抱有某种感情,对她而言非常重要的某种感情,如果不存在这种感情,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完全无法想象。 阶梯旁闪烁着的昏暗路灯无法完全照亮黑夜,真边难以看清低着头下楼梯的七草,视线里模糊的七草说道。 【现在的我和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相比差别还真大】 【是这样吗?】 【恩,至少最后一步选择肯定不同,现在的话我肯定在球被偷走之后立刻去将视频放给老师看】 【确实说不定】 狠狠地揍一顿什么的确实不像七草会说的话,果然还是因为现在的七草和当时有什么不同吧。 【那个时候的和现在的我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呢?】 七草会说这么多关于自己的话题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比起狠狠地揍一顿这种话更加不符合他的风格。因为七草是一个秘密主义者,就算是无关紧要的事他也会藏着掖着。小学时我曾经问他喜欢吃什么,当时他说是苹果而真边也就信了,到了中学才知道那是骗她的,虽然不讨厌苹果但也不算喜欢。【其实比较喜欢梨】他当时又这么回答道,话虽如此,是不是真的真边到现在也没有把握。 以前和现在的七草最大的区别也许是这点也说不定。 【当时的你,更让人好懂。有种不会对表现自我这点有所犹豫的感觉。现在的你应该不会说自己很帅这种话吧】 【开玩笑的时候有可能这么讲也说不定,而且那个时候也是在开玩笑也说不定】 【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是】 真边想着有没有什么别的说法,大概就是这样,心中这么肯定着。 【那个时候的你大概不会对自己变得幸福这点有所犹豫吧】 现在的七草,言谈举止温柔而又悲伤,看起来就像是有意图的在避开自己的幸福一样。 【猜中了吗?】真边问道。 【不知道】七草回道。 【但,既然你是这么觉得的,那我也就这么相信吧】 听到他相信自己,真边的心情变好了些。 之后两人就这么背对着传闻中魔女居住着的山顶和学校走下阶梯,以同样的步调。 3 七草 三月九日(星期二) 堀连续两天请假。 虽然也有担心她的成分,但能让她和安达保持距离这点也让我安心。 大地在放学前一小时就被带到了学校,在操场和宿管春先生踢球消磨时间。在教室里能看到他们踢球的样子,而且在他本人还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成了校园偶像,班上的女生【可以给他糖果嘛】这么过来问道,同时【给一两的话也没什么问题】得到了我的同意。 放学后我们把教室的桌子排成コ字型,大地也一起帮了忙,新闻部室现在还没准备好。 于是乎我们的新闻部值得纪念的第一次活动正式开始了,成员包括我、真边、安达、佐佐冈、班长和大地,以及社团顾问匿名老师。 我一手包办了创部所需要的资料,在其中加上了限制安达的规定,当然安达也会做好相应的能让自己达成目的的准备。 【首先请看这些】她说着将三种资料分发给我们。 第一份是报纸的样本,也就是俗称的大字报,在一页大白纸上汇总所有的报道。大字报上的各个报道栏有多种样式和字体,虽然文章是虚构的不过但也好好的配上了图片或者照片,大地和佐佐冈对此发出了小小的欢呼。 在这种会议上,劳动量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拿出工作成果的人往往会让人难以拒绝,安达使用这种意外的勤恳方法解决了我可能带来的外部阻力。 第二份资料才是安达的主要目的,新闻报道的企划书。 第一行文字就让我屏住了呼吸,是我完全没有考虑过的内容,同时往这方面想也该在情理之中,但那一句话便使我心潮澎湃。 ——关于阶梯岛居民去年圣诞礼物的调查 竟然瞄准这点,让我有些惊讶,不过更能让我理解。去年圣诞节的事,隐藏着我所不知道的堀弱点可能性很高。 去年圣诞节期间阶梯岛出现了一个问题,网购的东西无法送来。首先可以确定这必然是魔女导致的,在那个圣夜拜托堀后东西又能送来了。 为什么她会阻止网购的东西送来呢?知道这件事的话不可能不在意原因。 佐佐冈背靠着椅背说道。 【虽然很有趣,可现在进行圣诞节的调查已经不合时宜了吧?】 当然安达提出反论。 【春天,意外的是赠送礼物比较多的时段。你想,毕业式和入学式都在春季不是嘛?大部分宿舍会为春季搬出去的人准备欢送派对什么的,应该会有不少打算送礼物的人不是嘛?他们现在一定会需要到相关的数据】 正如她所说,我所住的三月庄也有人提过这方面的话题。作为学校的新闻报道而言是个优等提案,【都已经写在企划书里了嘛】班长和佐佐冈这么看到。 第三份资料则是关于圣诞礼物的调查问卷纸。列出了几个问题——打算送给谁?打算送什么?预算?何时准备?为什么会选这个礼物?定下来之后有什么后悔的点吗? 陆陆续续的确认之后,班长说道。 【这条,礼物送出去了吗?真的有必要嘛?】 安达点了点头。 【因为比起送出去了的,没能送出去的礼物不是更具有戏剧性嘛。我也是,中学时买了支稍微有点贵的圆珠笔打算送给要毕业的前辈,结果到最后都能送出去,类似于打算送给悄悄憧憬着的人那种?虽然没说过几句话,也就是能想起名字的程度,已经记不清长什么样的人】 这有戏剧性嘛?佐佐冈发出疑问,当然其他人当他不存在。 安达很少见的用充满热情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啊,想推一把那些现在还在犹豫的人。至今抽屉里还滚动着那支有写前辈名字,却没能送给脸都记不清的前辈的笔,我不希望别人也像我一样每次看到没送出去的礼物都感到那种讨厌的感觉。综上所述,我们的初版报道就决定是收集大家圣诞节想送却没能送出去的圣诞礼物调查】 嘛,应该是编的吧。虽然这么说但班长表现出可以接受的样子,再想反对就很困难了。 我在心中理解了,果然这个礼物调查是对堀的攻击。安达一定预想得到调查结果,而结果一定也和她所料一致。这究竟会是多大的问题?能多么正确的指摘出堀的不幸?我不知道。但是,有种感觉这块伤口比预想中要深的多。 【那就赶紧去调查吧,如果大家都准备好了送给毕业生什么礼物再刊登这篇报道就没有意义了】 安达这么说道。 * 【猫不会准备礼物,虽然偶尔会给饲主送去蝉蜕,但这座岛上并没有什么饲主,隆冬的现在也找不到蝉蜕】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着。 我们分两组展开了调查,我和安达以及佐佐冈调查还留在学校的学生,真边、大地、班长下去阶梯,到街上收集调查问卷,匿名老师陪着真边她们,毕竟大地在那组。对面那组确实是整齐统一的行动着,而学校里的我们倒是零零散散的在各自收集。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背对着栅栏坐下,笔记本里的圆珠笔滚动了一下,他刚说过正在写给堀的信,然后用困扰的表情一边打量着笔记本一边说道。 【这种调查问卷能有什么作用?】 我摇摇头回答道。 【没有任何用处的话就好了】 调查结果最后会经过我的整理,用三月庄的电脑在明天之前汇总出来这样的名目。姑且也有认真负责做好的打算,但同时明天也有打算拜托匿名老师改变新闻内容。其实能让我在意的也就大地的心情了,废案他第一次的调查结果这件事让我无比心痛。 【于是,你打算在这里翘到什么时候?】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道。 【直到消气为止,猫的身边,不就是这样的地方嘛】我回答道。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笑了。 【说的没错。而猫的去留也总是一时兴起】 【你打算去哪?】 【哪都不去,只是在这里不好写信】 这样啊,我低语道。那就没办法了,我也迈出步伐,说是这么说但我完全没有收集调查问卷的心情,要不去教室睡会如何呢。 【那个叫安达的孩子究竟想做什么?】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着。 我停下脚步【不知道啊,话说她有目的吗?】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都没有,就像说泄气话的叹气一样】 【叹气是有意义的吧?】 【对我而言没有,单纯只是种动作】 再见,我说道。安达曾说过我们很相似,也许她说的没错。我若是没有夜空中闪烁的那颗星的话,究竟会把什么作为生存意义呢?我试着这么思考着,当然搞不明白,也完全不想明白。 下楼到走廊后,佐佐冈前来搭话。 【已经收集完五人份了】他高兴地说道。在校内到处收集别人的情报这点和他喜欢的角色扮演游戏很像。 【你那怎么样?】 【只收到两人份的】 而且其中一位是自称猫的青年,另一位就是我自己。喂喂,佐佐冈笑道。 【稍微认真点调查啊】 【那第三个人就找你吧】 【来真的?可以哦,什么都可以问我】 【那么,你曾经想赠送礼物的人是谁?】 【大地,你也知道的吧?稍微烦恼过该送什么,最后还是决定送黑白棋】 【不是给甚至不知名的女孩送去过小提琴的弦嘛?】 【那件事已经演变成无名的英雄送过去的】 【没有哦,相关人士都很清楚】 我发出小小的叹息,当然这也是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动作。 【两者相比而言,还是送给女孩子的东西更具有作为调查数据的价值】 或者该说,送给大地的东西在这座岛上算是特例,毕竟这座岛上的小学二年级学生只有他一个人。 【说来倒是也有赠送礼物给成年女性的预定】 【谁?】 【我妈】 他叹了口气,笑了,像是放弃了什么般的悲伤笑容。 【虽然平时尽量的不考虑这方面的事,但果然还是非常担心不是嘛?突然就这么消失不见了,而且持续了好几个月,难道你不想送给家人些什么吗?】 阶梯岛无法和外部取得联系。 手机也完全没有信号,固定电话也只在连接岛内的范围,邮局也只负责这座岛,甚至无法用电脑送电子邮件出去。但是,没有限制从岛外到岛外联络的规定。邮购是非常便利的送礼方式,比如说收获地址写自家的话,就能直接往家里送礼物,其中也有提供加留言卡服务的。一般认为留言卡是用来确认对方是否收到礼物的,毕竟对方收到留言的话该会有回复。而一到了圣诞期间,不难想象会有许多人往家里邮购礼物。 ——这便是安达提案造成的问题点。 确实是这样不是嘛?岛上的人大部分在外面还留有双亲、兄弟、恋人之类。给这些非常亲近的人精心准备好了礼物,然而却单方面被告知因无法使用邮购而强制取消了。究竟谁想看这样的数据?这样的数据有什么意义?仅仅会引起人们对阶梯岛,对魔女的不满而已。但在表面上,却看不出来,很巧妙地隐藏了目的。但这篇报道毫无疑问会成为对魔女的抨击,看起来拐弯抹角却能直接确实的将堀逼入绝境。 所以必须让这篇报道在明天前消失,整理完今天的资料后交给老师的事也得取消。至今为止都还在预料的路线以内,至少对我而言是的,对她而言恐怕也是一样。 但明知如此她还是选择开始这项调查,对安达而言,是否报道出来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只要获得能让堀痛苦的材料就行,而首先就是让我们去收集证明魔女欺瞒大家的资料。送到阶梯岛的网购货物是怎么来的?我不明白,恐怕也是魔女也就是堀在管理着的吧。魔女在这座岛上大概真的是万能的,只要有想法就能把我们想要的东西连着亚马逊包装一并做出来,同时还能像从岛外运来的一般送给我们。起码这种想法比通过和企业密约,在国家层面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将商品从外面的世界网购过来,要更有说服力。 如果是这样的话,堀就一定会看阶梯岛上全部的网购订单,同时对于送往阶梯岛外的订单只能无视,因为魔女能万能的地方,大概仅限于阶梯岛。 【你预定送什么?】 【雨伞】佐佐冈答道。 【明亮颜色的,格子图文设计的伞,用遮光布作素材能当遮阳伞用的那种。我家老妈明明对我们自己用的东西讲究很多,却对自己用的不上心。明明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之前歪折的伞掰直了继续用,难看极了,每当下雨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这事。来到这里之后,偶尔会去打工,所以能够自由使用的钱也多了不是嘛?因此我想买一把比较实用的伞送我妈】 伞是很棒的礼物,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能让下雨的日子稍微变得幸福一点,能发挥如此价值的礼物可不多。 【礼物送出了吗?】我问道。 【没有,没能送出去】他回答道。 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不是因为佐佐冈,也不是因为他的母亲,我想到了魔女。当时大家一定准备了几百件温柔的、快乐的、温暖的礼物,视情况而言可能有上千件,准备在圣诞节这个幸福的日子送去给亲人,而这一切不得不被当做没看见一样无视,多么让人心痛。明明她在这座岛上是万能的,明明任何人的任何愿望她都能实现,却连一把寄给母亲的伞都无法送出。她大概每天都会看到很多这样的请求吧,所有的礼物所具有的意义她一定全都感觉得到吧,被如此期待着,却无能为力。 安达想再次将这份悲伤呈现到堀的面前,作为魔女不幸的证明。究竟在考虑着多么无聊的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谢谢你,我明白了】 我感谢道。 沉默了一会后,佐佐冈露出生硬的笑容。 【真边是个难以理解的家伙,不过她倒是在认真的考虑着离开这座岛不是嘛,我还挺支持她的】 我知道,她永远都是正确的,从来不会舍弃自己的理想。 但那样的她时常也是痛苦的。 我们所一直无视逃避着的苦痛,只有她用那坚强直率的眼瞳注视着。 * 回收了放在教室里的书包后,差不多到该回去的时间,恰好看到匿名老师从走廊对面走来。看来今天是轮到她锁校舍大门,所以我特地折返回了校舍。 我跟匿名老师说想稍微谈一会,距离校舍上锁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左右,她回应着到锁门为止的时间没有关系。让佐佐冈先返回宿舍后,我们走上了屋顶,并没有什么非是屋顶不可的理由,但我比较喜欢在能看到天空的地方说话。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还在屋顶上,【可以使用这里吗?】我问道,【随你喜欢】他回答道。对话仅此而言,之后他就挥挥手告别了,断断续续的能听到他走下楼梯的声音。 现在是夜晚很长的季节,同时黄昏的时间点早已过去,宛如深海般的天空逐渐变暗,黑暗笼罩着刚刚降临的夜晚。沉静的深藏青色天空里,早早的漂浮着一颗颗星星,等阳光完全消失大概会变成满天的星空吧。我和匿名老师并排在栅栏前,眺望着这片星空。 【你是怎么从等等那里获得使用这里的许可的】 匿名老师这么说道,等等指的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他在不同的人面前自称不同的名字,所以他不在的地方被称呼其为【等等】 【不行吗?】 【不,只是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不过楼顶也并不是他的所有物】 【确实,他并没有获得这里具体的权限】 【但你把这里当做他所有的地方】 【我想这样做,我认为这么做比较符合这座岛的特征】 阶梯岛是被舍弃人们的归处,所以我想小心地对待人们在这里的归宿。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被舍弃到这座岛上,没有其他去处的他最终到达了这片屋顶,所以我希望这里能成为他的归处。确实从理论上他无法主张自己有屋顶的使用权,但周围的人们可以达成他拥有这里的共识,能有这种共识的话我很高兴。 有需要对匿名老师说的话。 【大地的事,您怎么看?】 老师目不转睛的注视着逐渐变青的夜色。 【是个很温柔的孩子,虽然没有和他说多少话,但一定是很温柔的孩子吧。而看着这种过度温柔的孩子总是让人感伤】 【为什么会感伤呢?】 【没有单凭自己的想象就能变温柔的孩子,所以我认为他有不得不变得温柔的过去】 【大地是不被母亲所爱的孩子】 匿名老师沉默了一会,这段时间能清楚的听到几声高亢简短的鸟叫,像蜂鸣器般的声音。在这寒冷的冬天,究竟哪里会有鸟呢?尝试着寻找位置,当然没有任何发现。 【有多么的不被母亲所爱?】 【不知道,虽然听他说过几次相关的话题,但还是不太清楚,可能事大地自己在包庇母亲】 我应该继续说下去,却迷茫了一下,继续说道。 【至少,既然会让大地来这座岛的程度,可以确定大地确实没有被母亲所爱着】 【也就是说,他是被母亲所舍弃而来到这座岛的?】 【怎么说呢,也许是这样也说不定】 我撒谎了,来到阶梯岛的人都是被自身所舍弃的人格,但匿名老师好像并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老师在岛外遇到大地的话,能够帮助到他吗?】 【很难呢,我能做到事也是有限的】 【比方说?】 【正常来说不是该去联络儿童咨询处嘛,或者说与他上的小学取得联络,然后找班主任商量,班主任老师是可以家庭访问的,家访的时候就可以以帮忙的名目掺和进去】 【老师会帮助大地吗?】 【当然,让孩子的身心能够健康的成长是大人的义务,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优先级极高的义务】 为什么这个人会戴着假面生活,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根据之前听到的传闻,她以前在学校惹出过问题,从那之后就变得无法以真容站上讲台,不过我也不知道更加详细的情况。当然我至今为止也没有问过详细的经过,她肯定也有自己的伤痕,也因此被舍弃至阶梯岛。就像屋顶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归处一样,白色面具之下便是老师的归处吧,所以我绝不会踏入那里一步。 可今天我想问清楚。 【老师你能为了大地摘下面具吗?】 【有这个必要嘛?】 【只是个假设,如果出现必要的情况】 【可以哦,不得不做到】 我早已明白她会这么回答我,但是现实里的她又怎么样呢?匿名老师究竟舍弃了自己的哪部分呢? 【为什么老师会戴上面具,能告诉我原因吗?】 【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我不想细说这个话题】 【在大地面前的话能说吗?】 【更加不会说了】 【但有从大地那弄清楚事情的必要,那是他和老师一样不愿说的话题,而我们必须让他说出来】 匿名老师的手抵着细白的下巴低着头,无表情的面具上出现阴影,看起来莫名的悲伤。 【不太明白,你究竟想说什么?】 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事。 只是有该说的话,我不知道什么是真正正确的,但也需要一个谈话的方向。 【阶梯岛上的人们是被谁通过什么方式舍弃的】 如果安达提议本次报道以此为题的话,匿名老师当然也会摇着头拒绝她。因为即使让真相暴露在大众的视野之中,也不会有人变得幸福,于是我说道。 【老师知道答案吗?】 【不知道】 【我知道】 为了改善现实中大地的生活环境,需要让现实里的匿名老师加入进来,我认为这是最能改变现状的有效方法,所以我不得不对逃避于面具之下的老师说这样的话题。 【我,是被自身所舍弃来到这里的,恐怕老师也是被自身所舍弃的。现实中的自己判断不需要我们的存在,于是将我们舍弃到了这座岛】 匿名老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我不觉得这点说明能够让人充分的理解情况,但我还是等待着匿名老师的恢复,她歪着头问道。 【没法很好的理解,究竟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老师大概舍弃了对学生的恐惧也说不定,也有可能相反的失去了对学生的爱心也说不定,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也无法确定。总之现实中的老师有不需要的部分,对自身而言极其沉重无法一直抱持着的必须放下的负担,而那负担,就是老师你】 【无法理解,完全没有现实感】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我们在阶梯岛,一座由魔女支配的不可思议的岛屿。真相具有现实感什么的,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么就算如你所说,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一起去攀登那座阶梯吧】 我看向老师,她眺望着阶梯之下的街道。黑暗之中的每户人家看起来像墓石般寒冷,但我清楚里面所拥有的东西比耀眼的明月要温暖的多。我们放弃登上阶梯,决定在阶梯下面过着幸福的生活,这样的日常能够这么平静的持续下去该有多好,但是大地不该出现在这里,因为他的出现我们开始寻求改变,甚至让我觉得就连这点也在安达的计划之中。我也好、真边也好、大地也好,我们的存在是不是安达为了破坏阶梯岛而准备的一块块拼图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早就输给了她。从真边由宇出现在阶梯岛,同时那晚遇到了大地开始,我就已经成为安达计划中的一块齿轮。在无可奈何的状况下即便我想在脑中规划出的最好的解决方式,也不可能偏离安达的计划。 【你打算去见魔女吗?】 老师说道。 我摇摇头。 【去阶梯上面是见不到魔女的,但是可以见到现实中的自己】 我在心中默念——我会以最具有效率的方式逃避讨厌的事物。 安达的意图也好,匿名老师的感情也好现在都忘记,我要找到最具有效率的从讨厌事物那里逃避的方法。 4 真边 同日 这也是日落之前的事。 在教室里决定了报道的主题之后,真边出了教室,走下了长长的楼梯,和大地、安达、水谷以及匿名老师一起。 真边牵着大地的手走下阶梯,大地每下一级阶梯都会小心仔细的观察下一级,看着这非常让人怜爱的样子,果然还是不能每天都让大地来学校,万一一脚踩空就出大事了。 在下楼梯的时间里,我们依次回答完自己的礼物调查问卷,水谷的礼品单非常长,光是她的部分就花了全程一半的时间,和她相比真边的部分少得可怜,甚至比大地还少,匿名老师倒是没有给任何人送圣诞礼物的样子。 比平时花费了更长时间走完阶梯,脚碰到地面后班长水谷问道。 【那么,我们去哪里?】 真边有预定要去的地方,若是大地不在的话她早就一个人去了。 【我想去看望堀,取材对象的话谁都可以的吧】 水谷皱着眉。 【无所谓是无所谓,但打扰身体不好的人不是去添麻烦嘛】 【身体大概不差】 【为什么你会知道】 【昨天也去看望过堀,听堀宿舍的管理员告诉我的】 站在最后面的安达说道。 【我觉得很好,去吧。堀也是我们的一员,不好第一天活动就放着她不管】 于是就这么定了下来,往科摩利科波公寓那前进。水谷说空着手不好,途中路过杂货店买了布丁,杂货店名叫便利商店,实际上货品还算齐全和普通的便利店没多大差别,只不过店关的比较早,印象里也食品类的东西比较少。 按响科摩利科波公寓的电铃后,昨天见过面的管理员出来了,表情也和昨天一样,她说道。 【哎呀,真的来了啊,还带着可爱的小男孩】 大地脸变得通红,礼貌而又小声的问候着【你好】 旁边的水谷说着【请大家一起吃】把布丁递了出去,【每次都这样真不好意思】管理人回应着收下了。 【有两个请求】真边说道。 管理人歪着脑袋【不是来看望那孩子的嘛?】 【那是第一个请求,第二个请求是新闻部的取材】 【诶,你们是新闻部的嘛?】 【今天开始的,可以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吗?】 【当然没关系】 【那么就拜托了】 真边轻轻推了下大地的背后,本就是为了他而组织的活动,取材的时候自然应当以他为中心。大地以紧张的神情握着安达准备好的资料。 【可以进去吗?】 管理员点了点头。 【但只能到房门前,到那个孩子答应为止不能开门】 【我知道了,房间号是多少?】 【二零一号室,上到二楼第一间就是】 【非常感谢】 低头致谢后,真边从管理员身边离开,安达也跟在她后面,水谷稍微犹豫了下后还是站在大地的身边没动,戴着面具的匿名老师笑着看着大地的样子。 去年圣诞节有送过谁礼物吗?大地开始问道。非常好听的声音,真边这么想着,虽然音量有点小,但清脆而又清晰,虽然因为紧张而略显僵硬,但能让人感觉到他的诚实。真边想就这么继续听他说下去,但还是走完过道上楼去了。 很快敲响了二零一室的门,没有反应。真边盯着面前的房门,那是感觉有点寡黙,同时也很柔软的木材做成的温暖门扉。针叶树和阔叶树哪种木制更加柔软以前曾听说过,但究竟是哪边来着已经记不清了。只有一瞬真边因为这无关紧要的事愣了一下,又再次敲响门,这次她不再等待回应。 【堀同学,你好。我是真边,能当面和我说说话吗?】 静静地等待着回应时气氛逐渐变得沉重,真边不太会应对这种氛围。忍耐住再次敲门的想法,真边确认着安达的状态,她装作什么一副全然不知无关紧要般的,背靠着墙壁看着手机。 之后从门对面传来微小的动静,太好了,堀确实在房间里,又耐心等待了一会,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 那是就像细雪般一碰即逝的微小声音。 真边把耳朵贴在门上,温暖纯净的木材贴着着她的脸。 【从今天起新闻部开始活动了,所以我们来接你】 不,不仅是因为这件事,这不是唯一的理由。昨天为探望堀造访此处时就因为管理员的话而下定决心今天也来。 【堀同学,你说过谁也不想见对吧?我是这么听说的,虽然没有任何凭据,但我觉得一定是谎话,而这话也不像是你会说的,所以我觉得自己一定要见到你不可】 在真边眼中,堀的确是个无口的少女,但不会拒绝与他人的联系,或者说正相反,堀非常谨慎认真的听取他人的话语。自己少说的那部分,全部用来小心谨慎的对待他人的话语。 【为什么不想见任何人?能告诉我理由嘛】 真边屏住呼吸等待着堀的回应,静静地把耳朵贴在门上直到能感觉到热量,过了一会终于听到了堀的声音。 【知道原因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不是当然的吗。 【不知道原因的话,问题当然无法解决,无论何时解决问题的第一步都是了解原因】 【我的问题无法解决】 【没有无法解决的问题,只有还没找到解决方式的问题】 【不一样】 就像哭声般,堀用嘶哑痛苦的声音说。 【有些问题是不能被发现的】 那是光听着就让人难受的声音,宛如不断流出鲜红血液的伤口。真边认为有些痛苦是不得不接受的,肉体上的伤痛可以逃避,但精神上的伤痛是必须直面的,如若不然就会像无法愈合不断流血的伤口一样,即便对呈现于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装作忘却痛苦般,也无法改变失去了一部分自己的事实。 【所有的问题都该被暴露出来,然后才能去直面,去纠正】 真边喜欢问题这个词,将所有的障碍用疑问和题目来表示出来这点,包含了以解决作为目标的意志,有着提出题目并找到解决方法这样的意识。 堀用与至今为止相比略大一些,视情况而言像是具有攻击性的声音说道。 【我,是幸福的】 真边搞不懂话题是怎么跳跃的。 但是真边明白这一定是谎言,谁也不想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堀不可能是幸福的,幸福的确有各种各样的形式,但从堀至今为止的表现中无法看出。她总是认真的听取人们的话语,周末会写给别人很长很长的信,同时七草也说过对真边由宇而言行动比言语更具判断价值。 堀继续说道。 【我必须是幸福的,即便一刻也不是被认为是不幸的,果然你,真边由宇是危险的存在,你会证明我的不幸,只有你能做到这点】 意义不明的话语,前后毫无关联,但不觉得是毫无意义的话。堀现在正努力地将自己的感情转化成言语,那么真边也要坦率的去接受,去思考,真边对自己说道。 ——我,将会证明堀的不幸 她的不幸究竟是什么? 背后突然传出了笑声,是安达的声音,她右手握着智能机走到真边身边。 【比我想的还要脆弱呢,不,也就只能有这种程度。这七年里一直这么欺骗着自己,怎么可能毫无波澜的持续下去】 安达看着仍然关闭的门,嘴角露出笑容,眼神却异常冰冷,这满是矛盾的表情,在真边看来仿佛在哭泣。 【已经累了吧?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比起你——】 她的声音突然被电子音打断,响起了有节奏感的手机来电音,很久没有听过了,毕竟在阶梯岛上是没有手机电波的,是从安达的智能手机传来的。 叹了口气后,安达接听了电话,真边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只能听见安达的说话声。 【好久不见,等你电话很久了,不过你还真是选了个很过分的时机打来呢】 在非常简短的对话之后,安达对电话里的人回答道【我明白了】,之后把电话交给我。 【换你接】 真边拿着电话问道。 【是谁?】 【听到声音就能明白,大概吧】 总之真边还是把电话放到耳边,我是真边,报上了名字。 【呀】 传来的是听惯了的声音,只一言就能明白,甚至不需要话语,只听叹息声就能明白,真边决不会认错对方。 【七草?怎么做到的(译注:同时也可作为“怎么了”的意思)】 【我想稍微和你说说话】 并不是指这这件事,在没有电波的阶梯岛他是如何打电话给安达的?没能想通,但现在这并不重要。 【现在正和堀说话,不是急事的话请之后再说】 【虽然不算急事,但是你还是听听比较好,是你一直想要知道的事情】 没有错,这确实是七草的声音,但有种违和感。 哪里不同倒也说不出来,只能说确实哪里不一样。是不是因为很久没有通过电话听对方声音造成的影响,感觉不到话语的温度,他本人的声音确实有冷暖不同的部分,但那是这么无机质的回响嘛。 七草的声音说道。 【魔女本尊就是堀,她就是支配着这座岛的人】 真的吗?虽然想反问,但还有更让人在意的地方,于是问道。 【为什么会告诉我呢?】 【这种无法回答的问题,你倒是能随便的问出来】 七草笑了,笑的方式果然不太一样。虽然很像但确实不一样,这种违和感甚至让我恶心,让我怀疑现在发生的是不是现实。 言语中难掩笑意,他继续道。 【我会一直相信下去,无论何时,一直相信这那仅存的一点美丽,因为信赖着所以成为伙伴,因为信赖着所以作为敌人,无法继续相信之时我便失去了存在于此的意义】 【你,是谁?】真边这么问道。 【我是七草】他回应道。 【我比任何人都像七草,不是他那样极端的七草,我——】 为什么呢,真边不想继续听他的声音,感觉非常恶心。还是第一次出现真边不想听七草说话的情况,不,不限于七草,无论对方是谁真边都没有过不想听他人说话的记忆。真边无意识的深吸一口气,为了遮蔽他的话语,但却无法发出声音,是因为理性还是本能不太清楚,总之心中的某种东西阻止着真边出声。 我不能逃避他人的话语,无论是什么样的声音,都必须接纳,真边无法容许自己拒绝他人的话语。于是真边吐出吸入的空气。 七草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一直比起他更像个人,但也因此坏掉了】 这句话的声音带有热度,又像粗涩的哭声般悲痛欲绝。好似身旁有人哭泣般,甚至连真边自身都产生一种悔恨的感觉,泪水溢出眼眶。 回过神来电话已经挂了,真边反常的觉得身体沉重,手腕无力的垂在两边,甚至感觉放松身体的话手机会摔到地上。安达突然想去了什么,然后毫不犹豫的转动门把。她环顾堀的房间后小声嘟囔着。 【让她逃掉了】 堀已经不在房间里了,窗帘敞开着。 * 我在宿舍前等待着,为了见七草。 地平线上的太阳逐渐西沉,天空慢慢变色,由白变黄又变成深红最后逐渐变青。真边发现夕阳不会让空气也染上颜色,但落日后的青色仿佛会渲染整个夜空。 那通电话究竟是怎么回事?声音肯定是七草没错,但却不是真边所熟知的七草,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正这么考虑着时,传来引擎的声音。 一台小本田摩托从大路开到了宿舍旁的小道里,用比走路快不了多少的慢速,最后停在了真边身旁,戴着头盔的头看向真边打着招呼。 【晚上好,真酱,很久不见】 邮局的时任姐。 真边回应道【晚上好,是送信吗?】 【不,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稍微想和真酱说会话,有时间吗?】 【我在等七草】 【特地站在外面等?】 【是的】 真边心里因为那通电话而忐忑不安,所以想早点听听七草平时的声音。 【那就在这里吧,到七君回来为止我陪你打发会时间】 时任关闭摩托引擎之后站到真边身旁,依旧戴着头盔背靠在枣庄的围墙上,仰望着红霞逐渐消失的天空。 真边等待着时任姐的话题,但她好像没有说什么的打算,所以真边问道。 【是不是有什么要说的?】 仰望着天空,她回应道。 【我在想该怎么说,与其说是商量,倒不如说是抱怨,可我没有抱怨的对象,所以真酱能听我说说嘛?】 【当然】 【谢谢】 时任姐的表情依然不变,开始诉说起来。 【我有个老朋友,是个很好的孩子,非常温柔。而那个朋友现在遇到了非常困扰的事,至于是什么样的事,在这里没法说明,也毫无意义】 【于是?】 【我们虽然是朋友,但从来不干涉彼此。休息日也不会一起出去玩,一起吃着午餐谈论琐事之类的也没有过,当然也没有互相抱怨对生活不满的打算。就这么没有交集的生活着,宛如陌生人般,但我们依旧是朋友,这种状况你能理解吗?】 真边点了点头。 【有段时间里我和七草大概也是这样的】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但对真边而言七草一直是非常亲近的友人这点从未改变。即便初中二年级时真边搬家后的两年时间里两人从未有过联系,对真边而言七草的存在意义也没有过改变,只有这点不曾动摇,也不曾淡泊。 【原来如此】 【那个孩子有个梦想,从很久之前开始,一直有个很麻烦的梦想,毫无疑问那个孩子拼上全力追逐着那个梦想,你怎么看?】 【我觉得是很美好的事】 【是嘛?是也说不定,但,我的朋友若是能放弃哪个梦想的话便能幸福,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在旁人眼中也非常明显,追逐梦想直接导致了那孩子的不幸】 【还都说不定不是嘛,若是有一天能实现梦想也说不定】 【与梦想实现与否无关,即便真的实现了,也无法改变不幸。梦想和幸福本就是不同的东西,而那梦想也不过是从小时候、还没能理解现实之时所幻想的】 还有这样的事? 实现了梦想却不能收获幸福的事情? 【时任姐是打算让那个朋友放弃梦想吗?】 【这就是难办之处啊】 她戴着头盔的头看起来沉重的向这边摆动着。 【虽然很悲伤,但也很漂亮,他追逐梦想的样子】 他(指男性),时任这么说道,这件事让真边稍感意外,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这想的理由缺说不出来,不过时任说的友人给真边的印象是堀。 【呐,真边酱,梦想和幸福相矛盾的时候应该追逐哪边?】 这个答案早已确定,在真边心中早已有明确的结论,但同时也有一种让人窒息般的抵抗阻止她自己开口,扼杀了自身的抵抗之后真边说道。 【我觉得应该追逐幸福,所谓梦想,不过是为了获得幸福的其中一种方法而已】 大部分人将达成之后能让自己变得幸福的目标称为梦想,实现了梦想却无法变得幸福什么的,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比如说定的目标本身就有问题,若是如此这类梦想还是舍弃了比较好。 【那么真酱知道嘛?这座岛充满了很多很多这样的梦想】 这里是被舍弃的人们所在的岛,被自身认为不必要而分离的人格们所生活的岛。打个比方的话,这座岛上生活着的尽是小时候无法达成的梦想。 【时任姐知道我们是被谁所舍弃的?】 【知道哟,我一直都在看着魔女和你们】 她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像歌唱般宣告着。 【究竟该拿你们怎么办呢?魔女把本该消失的你们收集到此究竟有什么打算呢?一定让人暗自伤感吧,就像在垃圾场捡到的玩偶一样可悲的存在,即使带回家清洗烘干,也只是让外表变得光鲜而已。每当捡到这样的玩偶都是如此悲伤,将这些玩偶一个一个收集起来,却也不知该塞到何处,而这座岛便成为了放这些的地方】 不明白,魔女的想法,完全不明白,所以一定要见到她。 但是。 【魔女所做的是一定不是没有意义的】 【诶,为什么这么说】 【能来到这里本身,就是一种希望】 我讨厌阶梯岛,这座岛让我恶心。仅仅是单方面的过度保护着我们,让我们从必须直面的苦痛中移开视线。 即便如此,能身处于此处也不是无意义的。 只要我保持着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就不会是无意义的。 【我确实是被丢弃到这里的吧,总有一天消失才是我正确的结局吧,但我见到了我自身,我能与舍弃我的我说话,这就足够了】 仅仅一点。 【阶梯岛给予了我反驳的权利,所以我也能为此肯定阶梯岛的一切】 只要能做到这点就行,只要还能做到这点便可。 能向舍弃自己的自己大喊别开玩笑了,能说服对方,得到说服对方的机会,就足够了。 时任姐摸了摸头盔的盔扣说道。 【为什么你的存在是如此的危如累卵,能够就这么维持着临界点的脆弱却不会崩溃呢,不,看来不是这样,就是因为无法继续维持下去,所以你才会存在于此处】 真边为何会舍弃自身还不得而知,因为不知道所以还要问她本人,不过这也是真边个人的私事,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接受而在追寻着的答案。 【这个话题和时任姐的友人有什么关系嘛?】 【不清楚呢,感觉应该算是有吧】 时任姐打了个寒颤,离开了枣庄的围墙。 【变冷了呢,我差不多该走了】 【好的,再见】 她跨上摩托,往这边挥着手,真边也回应着她,之后摩托引擎的声音便逐渐远去。 不知不觉周围已经完全暗了下去。 真边两手放在大衣的口袋里,嘴巴呼吸着白气,注视着摩托行驶路径的前方,静静地等待着,直到七草出现为止。 时任姐离开十五分钟后左右,他冷得低着头缩着身子走了过来。 【七草】 真边叫住他。 他抬起头【怎么了吗?】 【我在等你】 【这样啊,不冷吗?】 【很冷,但是有想要问你的事】 【下次在宿舍里等吧,往我宿舍打个电话,就来见你】 七草还是和往常一样的七草。难以读懂感情,声音如此温暖的,无论柔软还是尖锐的一面,都让人感觉得到温柔的七草。 注视着他的眼睛,真边问道。 【堀同学是魔女吗?】 真边看出他很惊讶,即便只有微妙的变化,但真边能感觉得到。我现在才知道的事七草却早已知晓,他看起来像是在找借口般微笑着。 【从堀那里听说的?】 【不,从你那听来的】 【诶,原来如此】 他用带着手套的手摩擦着脸颊,那双手套不是去年圣诞节真边送的那副,而是同一天水谷送给他的,他好像决定上学时用这副手套。 【很冷吧?而且也到了晚饭的时间了,还是赶快回宿舍吧】 真边摇摇头【那个七草究竟是谁?】 【你竟然能发现那个人不是我呢】 【那是自然,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同?】 【那个七草——】 真边停顿了下来,严谨的斟酌着言辞。 【那个七草放弃了】 七草的眉头稍微皱紧了些。 【擅长放弃这点倒能算是我的强项】 【不对,你在关键的事情上从不放弃】 【他放弃了什么嘛?】 【不太清楚,但是我有这种感觉】 七草也会说一些丧气话,但那个人不一样。真边认为七草的放弃方式和他的方式完全相反,七草的放弃是放弃自己作为旁观者的冷漠和自私变得温柔,而他不同。 【那个七草说因为自己更像是人所以坏掉了,那不是你会说的话,该说是不符合七草的说话条理,还是该怎么说——】 真边无法好好的整理表述清楚,但七草肯定不会说那样的话,他有太多点与七草不同,七草能够接受自己本无法相容的事物,同时相对的排除自己已经接受的。 突然七草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他是这么说的吗?关于他自己的情况?】 真边点点头【恩,是的】 七草盯着我看,但是真边感觉得到他的眼瞳里映照出的并不是自己。他陷入了沉思,就想要压缩时间一样的沉思,只要一瞬间思维就能跨越很多。 真边又问了一遍刚问过的问题。 【那个七草究竟是谁?】 七草慢慢地却又看起来痛苦的摇摇头。 【没有什么需要在意的,大概】 【为什么能这么说?】 【因为那个家伙是毁坏之黑,但即便如此他也是我】 七草究竟知道些什么? 他低语着【很冷了,回去吧】之后背向真边,真边抓着他的手,他看起来很受伤的样子,真边不想就这么再见。 七草再次面向真边,真边确信这次他的眼瞳里确实映照着自己,于是宣告道。 【梦想和幸福】 为什么会用这两个词真边也不明白,但就这么说了出去。 【在只能选择其中一边的时候,你觉得该怎么选择?】 七草看起来有点迷茫,浮现出不高兴时的的神情回答道。 【当然会选幸福】 真边放开他的手,他的视线稍微停留在真边刚才抓着的手套上,然后又抬起来说道。 【但是,在两者之间烦恼的时候我会选择梦想】 【为什么?】 【我并不想收获幸福,但也不想变得不幸,当放弃真正重要的梦想时才是不幸的,即使看起来变得幸福了也是不幸的】 他用非常认真的表情这么说着,同时笑着,是他非常高兴的笑容。 【你还真是提了个有趣的问题】 【是这样吗?】 【恩,就像是在窥视我的思想】 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得到。 【刚才时任姐这么问过,所以并不是我的问题】 【原来如此,但这时机还真是巧妙呢,吓到我了】 晚安,他这么挥着手转过身去,这次我没有挽留他,他的笑容让真边安下心来。 听到关门声的真边抬头看着正上方,并不是想仰望天空,而是在闭着眼睛。 仅顺势而出的问题在心中反复回想,若是不得不在幸福和梦想之间选择的时候? ——这种情况,果然只在假设中才能成立 梦想和幸福本就不该出现矛盾,如果有这样的梦想存在,就有必要换成更好的梦想。 时任姐究竟在说谁的话题?不明白,总觉得说的会不会是那个和七草声音一模一样的人。 之后真边又开始考虑堀的事情,她说过自己必须维持幸福,不能被证明是不幸的。这也是个相同的问题,虽然看起来不同,本质却是一样。 被确证为不明,便变得不再幸福,但是一直对自己的不行视若无睹,并主张自己的幸福肯定是错误的。无法让人直视的幸福一定是虚假的,必须要用更好的幸福去改变才对。 再一次,真边下定决心要去见堀,暂且不论魔女的身份,不,可能无法忽视这点也说不定,但还是暂且不论这点,作为同班同学的真边有想对她说的话。不过最后果然还是会变成魔女的话题、阶梯岛的话题吧,但这同时也是堀本身的话题。 睁开双眼,大概是紧紧闭上的缘故,视野变得模糊,月光看起来十分明亮的穿过夜晚的黑暗。不需要如此豪华的光芒,像小灯泡般微弱光亮足以照亮脚边便可,为了不让目光从应该面对的事物上移开,只要还有那一道光芒便足够。 第三章 纯粹纯情而锐利的声音 1 七草 三月一日(星期三) 这天从早上开始便乌云密布。 阴暗沉重的乌云笼罩着天空,仿佛马上就会下雨,感觉来阶梯岛后仰望天空的次数变多了,毕竟这里根本没有天气预报。 到了午休也依然没下雨,不过乌云大概不会等到放学后吧,就算不可能会喜欢上三月初冰冷的雨天,但放学途中下的雨更加让我讨厌。打着伞一步步走下那个漫长的阶梯想想就让人阴郁,我通过走廊的窗户看着天空,发出小小的叹息。 【为什么新闻部的报道要变更?】安达问道。 她站在我身边,背靠着玻璃窗,啃着果酱面包。 昨天新闻部的报道题目是【圣诞节礼物的调查】而今天匿名老师发出了改变主题的指示,是我从中作梗造成的改变,而现在这件事正逐个传达给部员的各位。 【你明白原因不是嘛?】 【因为阶梯岛上蔓延着的不满会以明确的数据这样的形式呈现】 【说法充满恶意呢】 【那七草君会用什么样的说法?】 【稍微会让看到新闻的人心情沉重】 【那也和我差不多】 安达从最初开始就预料到会发展成这样吧,所以只打算让我们进行相关调查,并没有拘泥于非要报道出去。 【七草君你也一样,也发现这座岛上的圣诞节那天是充满悲伤的不是嘛?】 【确实有悲伤的一面,当然也有不是这样的一面】 【赠送礼物的时候,岛上的大部分人都想着岛外的谁,而魔女却对此无可奈何,果然那个孩子还是个半吊子】 她的指摘非常合理而正确,准确的打在堀的痛处。 我用完全不像真边由宇风格的口吻问道。 【那么安达,如果你是魔女,就能创造出更加幸福的圣诞节吗?】 她毫不迷茫的点头说道。 【让大家忘记全部就行了,家人的事也好、恋人之类的也好】 【还真是非常粗暴的做法呢】 【截取他人的人生拘束于这座岛上,就该做到这种程度。用你的话说就是,即使无法变得幸福,也能远离不幸】 完全一致,我也是这么说的。确实和我的思考方式一样,同时也因此,决不是我喜欢的思考方式。 【你为什么想要魔法?】我问道。 我搞不明白安达的想法,虽然她的思考方式大致上可以理解。就如安达之前所说,她和我有非常相似的地方,但无论我怎么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她的本质。 安达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是从魔女那夺取魔法,还是说支配阶梯岛?感觉两者都不会是她的真正目的,得到魔法后要做什么,支配这座岛后要做什么,现在这个阶段完全看不出来。 她歪着脑袋问道。 【你觉得适合这座岛的魔女会是什么样的人?】 这也许是在岔开我的提问也说不定,也或许实在用拐弯抹角的方式回答我也说不定,因为我也在考虑着相同的问题,所以毫不迷茫的回答道。 【我觉得应该有两种人适合,第一种是真正温柔的人,第二种是完全不温柔的人】 【两种情况都说说】 【对阶梯岛住民而言的幸福便是魔女的温柔,而对魔女的幸福却是完全忘记对住民们的温柔】 【互相矛盾呢】 【恩,完全相反】 【那么堀是什么样的,七草君当然也知道吧?】 不知道,但是可以想象得到。 【她是真正温柔的魔女】 【但,并不是完全的魔女】 一定如她所说吧。 堀为了保护岛上的住民而竭尽全力,同时一次次受到伤害,也因此身为支配这座岛的魔女而言还不够完善。 【你能成为完全的魔女吗?】 【不知道呢,但比起那个孩子的话】 【成为魔女后,你打算怎么支配这座岛?】 【不知道呢,让大家成为我的奴隶之类的】 安达悲伤的笑着,继续说道。 【让大家像机器人般成为我的仆人,我说跪下就会跪拜我,我说颂扬就全部赞颂我,我说不准呼吸就全部屏住呼吸,一切都按照我的想法来】 【于是这样的你变成岛上最让人厌恶的存在?】 【不会被讨厌的哦,因为还有魔法,无论我说出多么任性的话,大家还是会最喜欢我】 【如果是这样的话,做出真正的机器人不就行了吗,一个人被机器人们簇拥着生活】 【你很明白呢】 安达以非常自然地动作把手上啃到一半的果酱面包递过来。 【最合适魔女的人选,是可以忍受孤独一人的那种】 此时的我正满脑子考虑着安达的打算,措手不及的竟然接过递来的果酱面包。 【这个?】 【给你了,不怎么好吃】 【完全不需要】 【那就丢掉吧】 安达朝我挥了挥手,然后不知道往哪走去。 我稍微迷茫了一下,倒也不想浪费食物把果酱面包丢到垃圾箱里,没办法只好自己啃起来。 * 关于新闻报道的主题变更一事,大家好像各有各的看法。 这也是无法说明主题变更的原因造成的结果。调查出的圣诞礼物接收方资料,基本上都是岛外的人,送礼物给已经见不到的人真是寂寞啊,而且去年还因为突发故障导致网购无法使用,礼物没能送出去,就更加悲伤了——这样的事,可以的话无论是我还是匿名老师都不想再提。 但就这么毫无理由的终止了,真边定然无法接受,佐佐冈要说站在哪边的话好像也是反对突然改变题目的,基本上大家都对放弃昨天的调查结果有所抵触。班长的话虽然表示学校的社团活动听从老师意见是理所应当的,但心里也对此有所不满的样子。我分别告诉态度不一的三人今天的调查也终止了。之后,再打电话告诉大地,而当然是最让我提不起劲的事,大地昨天很高兴的帮忙调查,晚饭的时候还仔细的跟我说都在谁那里得到了什么样的调查资料,而现在不得不告诉他全都白费了让我也很难受。放学后,我向屋顶走去。 与其说想来见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我更想在安静的地方思考今后的事态,当然这也同时代表,他身边是最合适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并不像堀那样无口,但不可思议的他的声音不会妨碍我的思考。 可是,留在屋顶上的并不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在那里的是我,不是我的我,他靠在栅栏旁边。 【呀啊】他这么打着招呼。 【呀啊】我也回应道。 我一点也不想看到自己,但现在也不是完全没有要说的话。 我问道。 【为什么会在这里?】 眼前的这个我,歪着脑袋看着我。 【我想你大概不想再见到我】 【当然不想见】 他把自己不想做的事推给了我,昨天和真边的谈话,终于让我明白了因果。 我强行忍住想要转身离开的冲动说道。 【但还有需要确认的事情】 【什么事?】 【去年圣诞节中止网购的人是你?】 【你也知道的吧,我没有那样的力量】 【但你可以拜托堀,提案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恩,说得没错】 他点了点头,我叹了口气。 结果关于堀的不幸的话题,早在去年圣诞节就得到了证明。 【堀还真是坚强】我说道。 【非常坚强】 仔细想想的话就会感觉到违和感。 为什么去年圣诞节期间网购停止了,那是因为对堀而言确认圣诞礼物实在是非常痛苦的工作,她有多么的温柔那份指定送到岛外收件人的圣诞礼物清单就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锐利的刺穿她心里阴影的部分。 但不会因此导致她产生瘫痪网购功能的想法。 堀一定不会逃避这份痛苦,因为这是她自己定下的规则,不可能简单随意的逃避。如果她是那种会随意逃避的人,就根本不会把安达接纳到这座岛上,不会就这么放任安达自由活动,毕竟她所背负的幸福诅咒比起这些更加强烈。 我在屋顶边缘漫步着,两手放在栅栏上。 【堀认为这座岛是自己的幸福,并且这么坚信着。守护着我们和这座岛,就是她的幸福】 另一个我点了点头。 【魔女这样的存在是怎么产生的我也不知道,但确实存在。身为魔女有着自由、任性、幸福的义务,只要魔女还是幸福的,就能使用两种魔法,其中一种就是创造自己的世界】 【于是堀创造了阶梯岛】 【在这个世界里她是万能的,什么都能做到,是绝对的支配者】 【另外一种魔法呢?】 【夺取他人的人格带到自己的世界里,可以只将自己喜欢的人带到这里,成为这里的住民】 能使用这两种魔法的魔女就像小范围的神明一样,凭借喜好创造自己的世界,还能随意的将人带进来,支配这里。 他继续道。 【存在各种各样的魔女,有只将善良诚实的人集中到自己的世界里,以暴露他们的欲望为乐趣的魔女;也有将人生穷极在拷问残酷程度上的魔女;也有喜欢拆散亲人和恋人的魔女;也有无限的收集对自己的爱的魔女;相反的也有无止境的厌恶人类的魔女;也有喜欢出难题看别人困扰的魔女;也有将他人的人生作为故事一样,只当旁观者的魔女。魔女什么都做得到,但堀并不想变成这其中任何一种】 这种事注视着阶梯岛就能明白。 我回答道【堀想成为善良的魔女】 他点了点头。 【魔女会理所当然的变得任性,而且即便藐视他人也不得不证明自己的幸福,不然魔法会被别的魔女所夺去。所以堀下定了决心,将成为善良的魔女作为自己的任性,把温柔的使用魔法便是自己的幸福。她成为魔女已经过去了七年,在这七年内她一直这么主张这么行动着】 堀想要创造的,是被舍弃人们的乐园。 各类人的弱点之类的、缺点之类的、梦想之类的、理想之类的、或是温柔之类的,将在现实生活中的这些累赘收集起来,慈悲的守护着这一切,但是。 【但现在堀的理想,还远远达不到乐园】 而能证明这点的就是圣诞礼物调查。 他用容易受伤的表情笑道。 【虽然一直在努力,但果然还是会出现这种事,无法改变。那个孩子在每年的圣诞节期间都会表现出一副非常悲伤地样子,每当得知大家都还祈求着已被切断了的与岛外现实世界的联系,表情就会变得就像明明不能哭却被赋予了悲伤神情的人偶般。所以她每年圣夜都会让阶梯岛下雪,为了让大家能在这天看看稍微比较漂亮的夜景度过,在阶梯岛的她明明是万能的,但却在寻求和岛外联系的人们面前她又是如此的无力】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眼帘深处的黑暗让我想起那个夜晚,回想起那个满天的星空飘着雪的夜晚。 堀是美丽的,非常美丽。 她明明是那么美丽又那么的坚强。 【所以你先提案了那件事?】 于是,看着美丽而又坚强的堀陷入如此痛苦的他,也一定感同身受,同时他先叫喊道放弃,发出指示让堀瘫痪了网购。为了让堀远离那个悲伤地清单,但这么做又能保护些什么。 他摇摇头。 【去年圣诞节比起往年更加惨淡,现实里的安达已经有了动作,而且还是紧接着真边由宇到这里之后,那个孩子已经到极限了,让我无法坐视不管】 我聚精会神的盯着另一个我。 【即便是这样,即便堀有多么痛苦,你也不该让她逃避那些应该面对的苦痛。为了逃避自己的痛苦而违背自己定下的规则是在违反她的理想,你败给了自己的感情,妨碍堀追寻自己的理想】 不知何时舍弃的我微笑着。 【我和你不同,梦中的星星也好,追逐星星的方式也罢】 我早已明白。 无论何时映照在我眼中的都是真边由宇,若是她遇到此种情况会如何这样的反复琢磨着,真边的话即使痛苦、难受、甚至伤口不停地流着鲜血也绝不会背对自己的理想。因为她相信这是正确的,即使我叫她停下也必然不会理睬。 所以我们是不同的人,即使声音相同、长相一样,但从根本上所背负的东西不同。 【为什么我会想不起来,我究竟舍弃了什么?】 我撒了谎。 我已经猜想到了很久之前所舍弃的东西。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背过脸去——不,是看着屋顶的门说道。 【堀,进来吧】 没有用多大的声音,只是小声的低语了一下,但那个声音肯定会传达给堀的吧,当然她不会听漏,也不会拒绝。 很快屋顶的门打开,出现了堀的身姿。 至今为止从未看到过堀这样的表情,皱着眉头仿佛立刻就要哭出来,面对着她,另一个我说道。 【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吧】 堀摇着头,用仿佛要消逝般的声音呢喃着【但是】 另一个我逐渐走近她。 【拜托了,我不想成为你的不幸】 堀突然握紧拳头,慢慢地抬起脸看向我,她的眼眶里含着泪水,难过的反射着瞳孔的光辉。 我和她对上视线,这瞬间,意识就这样中断了。 2 七草 七年前 与其说是回想起来,不如说是重新体验了一遍。 熟悉的操场、教学楼、还有油漆剥落的单杠,那个时候的我喜欢翻单杠,握着单杠的手总会沾上铁锈的味道,是让我挺中意的味道。 那是在一个逐渐从夏季过渡到秋季的星期六,我遇到了堀。 每周她都会站在操场的角落小心翼翼的环顾着周围,就像戒备着天敌胆怯的草食动物般。那个时候的堀虽然没有哭,但看起来好像在哭一般,原因不是她自己的表情,而是周围玩耍着的其他孩子,他们有的踢着足球;有的打着棒球;有的玩抛接球;还有的吃着零食;偶尔还会发生点争执。在充斥这各种声音的嘈杂操场上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站着,宛如冬日的树枝上还残留着的一片枯叶。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觉得她是个很奇怪的孩子。 而第二个周六再次见到独自站在操场里的她时,我向她打了招呼。我们互相问候着,你好,你好。我应该还问过一两句话来着,大概是【你在做什么?】之类的问题,但已经记不清具体情况了,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她没有给我任何回应吧。 那时的我还不了解任何关于她的事,她稍微比我高一些,所以我先入为主的认为她大概比自己年长,由于我在小学三年级的学生里也算是身材比较矮小的,所以向她身边打招呼的时候有抬起头看的必要。记得她的左眼下方有颗痔,而这个特征又让我对她的印象增添了一分寂寥。 从那之后的每个周六我都会为了见她而去学校操场,在她的身旁玩着单杠,她的心扉也逐渐对我敞开,经过一个月后,在我教她翻单杠成功的那天,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那一个月的努力终于让她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总是在这里做什么?】我问道。 依旧抓着铁棒,她看向我。 【等着谁来到这里】 不太能明白的话。 【等谁?】 【谁都可以】 【那样的话我不是在吗】 【并不是这个意思】 很为难的样子她皱着眉头。 【你有什么想要舍弃的东西嘛?】 那个时候的堀所等待的是【想要舍弃自身一部分的人】,她在网上的公示板上写了相关的事,留下了便笺,表明自己每周六都会在学校操场里等着。堀是魔女,能使用魔法将人格从身体里抽出,但这样的事自然谁都不会信。 堀用很多时间——两周以上、三周左右的时间详细的将事情告诉我,我也没有怀疑她的话。从常识上考虑,魔女什么的怎么可能存在。但堀的声音是那么真切、诚实,让我不得不相信她。话虽如此,也有无法理解的部分。 【为什么你想要别人不需要的人格呢?】 试想一下,被自己所舍弃的人格什么的我不觉得会有什么用。急性子或是爱哭鬼之类的人格就算收集起来,究竟又能有什么用? 【好好的保存下来】她这么回答道。 【将过于沉重而不得不舍弃的人格小心的保存下来,等到以后需要的时候再还回去。大部分人可能不会想变回去,但极少数就好,能有再捡回去的就行。这样就能证明我所用大概是好的魔法】 堀厌恶着魔法。 * 对于魔女而言任性是自身的义务,毕竟有着任何事都能如自己所愿的力量,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堀说这是诅咒,永远保持幸福的诅咒,获得一切的诅咒,能实现一切任性的诅咒。也因此,魔女最终必然会成为恶人。 堀想要与之抗争的便是这点,证明不是所有的魔女在获得魔法时都会变成恶人,为了这唯一的目标。自由的为了人们的幸福祈愿、任性的保护被舍弃的人格们,将为他人使用魔法作为自己心底里的幸福,堀决定成为这样的善良魔女。 于是她创造了世界,为了保护被舍弃的人格们,就像在垃圾箱中创造乐园一样。我觉得她的愿望很美丽,非常非常的美丽。该怎么说呢,虽然无法表达清楚,但我被感动了,是像小时候从父亲那里听到那颗恒星时一样的感动。向着夜空彼方绽放光辉的孤独恒星,那颗距离地球过于遥远而难以观测到的星星。 那远超我想象的美丽恒星确实存在于我们头顶遥远的宇宙里。我想要目睹到那样的光芒,希望能近距离观测它的闪耀。若是为了它那高洁光芒的话,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因此我舍弃了自己。 为了留在堀身边而舍弃了想要陪伴在她身边的自己。 即便如此我也有过犹豫,但从见到堀开始的两个月后的一个周六,我还是开始了在阶梯岛上的生活。 * 准确的说那个时候堀还不是魔女。 那时魔女的世界还被别的女性所支配着,具体的情况虽然不太清楚,但堀好像是次任魔女的候补,得以暂时借用魔法的力量。 当时的这个世界比现在更加广阔,而且在蓬勃发展着,有许多住民和高楼大厦,还有许多的商业设施,甚至还有电车和各种各样的娱乐主题公园,就像现实世界一样繁杂而又多彩。 【魔女能从别的魔女那里夺取魔法】堀说明着。 【怎么做?】我问道。 【只要证明自身比起对方更加幸福就行】 【怎么做才算证明成功?】 【比起你,我更加幸福】 【什么意思?】 【对现在的魔女这么宣言,如果这句话可以让对方接受魔法就会变成我的】 原来如此,还真是单纯的规则。 【但是要证明自己比能使用魔法的魔女更加幸福不是很难吗?】 既然对方是万能的,那肯定任何事都可以用魔法办到。 堀无表情的摇摇头。 【魔女自身也在期望着接替的魔女】 【为什么?】 【对自己的万能腻了】 那时堀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当我看到当时的魔女就立刻明白了。 她已经厌烦了。 魔女在湖畔建造了一座巨大的城堡并居住在最上层,生活在一个大的可怕的房间的大电视机前。她还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性,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躺在沙发上喝着可乐吃着爆米花。 房间很暗,窗户上也挂着比较厚的窗帘,挂在天花板的豪华吊灯没开,光源只有电视机。 堀带着我走近魔女后她把爆米花伸给我们。 【要吃吗?】 我和堀对视了一下,她用说【随意?】一样的表情歪着脑袋看着我,于是我伸手拿起爆米花。 【谢谢】 【很好吃哦,大概】 那种爆米花确实很好吃,能明显感觉出是很高级的味道,和平时吃的曲奇或是饼干之类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好像是在美国卖得很贵的一种】她这么说道。 魔女和爆米花,让人感觉不太相称,但是躺倒在沙发上抓着海外的高级爆米花看着电视大概算是一种奢侈。虽然也不算在豪华客船看晚餐表演那种极度奢侈的感觉,但也不是所有的有钱人都喜欢天天到处巡游取乐,对万能的魔女而言也是同样。 我看向电视机屏幕。 画面映照出非常漂亮的街景,中央是一位坐着轮椅的男性和在他背后推着的女性,好像是电视剧的其中一幕,但画面不怎么变化,给人一种家用影片的印象,准确的说,影像在慢速播放。 魔女解说着。 【坐着轮椅的人患有不治之症,再过个两三年大概会死吧,那个女人是他的恋人,预定双方很快会结婚。男人已经无法工作了而且家境不富裕,凑齐治疗费应该很困难吧,但即便如此这份爱情也没有改变。可那个女的不是长得非常可爱吗?所以最近出现了接近她的有钱人,基本就是这样的故事】 【电视剧吗?】 【不,是现实。我看到类似的人就会带到这里,在现实里抽出他们的意识,然后准备好完全相同的病患身躯,就像复制粘贴一样】 【不打算治好那个人吗?】 【为什么要那么做?】 【因为你能治好不是嘛?】 【那倒是,只要在这个世界。但在这种时机由魔女解决问题,就算是happy end不是很没趣嘛】 魔女拿起放在桌上的遥控器频繁的更换频道。有一位拼命挥棒的少年,他虽然具有才能也付出了在这之上的努力,但是在职业棒球选手之路即将为他开放的时机肯定会检查出肩膀上出现重大伤病。有一位不惜减少睡觉的时间也要埋头研究的女性,她带来了许多价值极高能给人们带来富足生活的发明,但她的成果全都被身为前辈的大学教授抢走。有一位挺身面对学校问题的教师,但他被不想让问题被公开的人逼迫,不得不离职。 【我就是想看这些人努力的样子】 魔女把频道换回到轮椅男。 【事情会变成什么样不是很让人期待嘛,如果能出现好结局我当然会送上拍手称赞,如果不行的话那也就这样没办法了。毕竟所有人都能顺利的话也没意思,只要能有一瞬打发我的无聊就好】 魔女按下遥控器的skip按钮。 画面切换之后已是夜晚,坐在轮椅上的男性现在已经躺床上好像在睡觉,但他却愁眉苦脸的发出完全不像鼾声的呻吟。 【他本来是打算自杀的】魔女说道。 【为了不搅乱恋人今后的人生占一半理由,另一半大概是纯粹的绝望吧。反正都要死与其身体伴随着病痛这么折磨的活下去,还不如趁着身体能动的时候动手自杀。虽然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但在一次次明天再死、明天再动手,这样无耻的拖延时间里,想法逐渐改变了,开始认为无论剩余的时间多么短暂都要珍惜并相信现今的幸福。也不是多么具有戏剧性的发展,只是有了自杀是多么可怕的实感而已,所以我已经有些腻烦了】 她操作起遥控器关闭了电视说道。 【拉开窗帘】 我横穿过宽敞的房间走向窗边,大理石地板上想起脚步声。窗帘帘轨的一端垂下帘绳子,拉绳子之后窗外出现了巨大的满月。 我咽下一口气,被这轮大的好像能看清环形山一样的月亮吓到了,也是自然,因为我来到这个房间时外面的天空还是蔚蓝的,太阳还高高挂起。 魔女真的是万能的吧,她所操作的遥控器恐怕也不仅是影像的速度而是调整了这个世界的时间。 【努力活着的人们是很美丽的,但只看美丽的事物的话,和看着这轮明月也没多大差别,也就只能带来五分钟的感动。虽然单看一段时间的话倒也无所谓,但一直看着总会腻的】 来到这个房间之后,堀第一次开口道。 【我会做出更漂亮的】 魔女盯着堀看。 堀一副怯懦的表情,但视线对着魔女。 【做出比月亮还要漂亮的不会让你看腻的东西】 魔女笑了。 那是非常复杂的笑容,冷酷的看起来像是在蔑视堀,寂寥的看起来又像是在自嘲。 【这样啊,加油哦,如果你有选择的话呢】 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很多想要问魔女的事,但是她催促着【快走吧】,堀也听从着准备回去,而我也不得不跟着堀回去。走出那座城堡的我们走着夜路。 现在究竟几点了,没有时钟完全不清楚,不过在这个由魔女任意操控时间的世界里搞清楚现在几点大概也没什么意义,可是搞不清楚时间也很让人不安。 魔女创造的夜晚与现实世界的夜晚基本没什么区别,甚至比我所居住的街道还有更多的光亮,高楼大厦的窗户洁白的闪耀着四方的光辉,饮食店的招牌亮着霓虹灯光,行驶着的汽车车灯来往闪烁着。 我单纯的发出疑问。 【魔女能把这么多的人从外面带到这里?】 堀摇摇头。 【我觉得大半是用魔法做出的虚假人格,虽然我也分辨不出来】 【魔法还能做出人的啊】 【也能做出神,大概,什么都可以】 确实很厉害,真的是万能的。拥有这么万能的能力确实会腻烦也说不定。真正的神估计也不会出现在人们面前,说不定也就像魔女一样窝在家里吃着爆米花看着电视。 【魔女对人类的那些事腻了之后就会准备下一任魔女吗?】 【那就不知道了】 堀歪斜着头。 【但是她说过会把魔法给出去,我和另外一个人是下任魔女的候补】 【有两个人啊】 【接受魔女的测试,成绩比较好的那方获得魔女的魔法】 好像明白了,又不算多明白。 【我比较幸福不试试这么说吗?或许能立刻夺取对方的魔法】 至少那位魔女看起来并不幸福。 但堀摇摇头。 【我不讨厌她】 【这样啊?但是感觉看起来不像个好人】 【只是累了而已,实际上是很温柔的人,那个人在高中时期是美术部的,也教过我画画的诀窍】 【所以你决定遵从她定的规则】 【是的】 【使用魔法的话能画出完美的画吗?】 堀一边走着一遍端详着我看。 【没有考虑过呢,完美的画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种事我当然也不明白,一边走我一边对她喊着危险,实际上她也确实没在意前面的红色信号灯。 【魔女的测试内容是什么?】 【之后再说明】 我们沿着一条大道笔直的前进,那是条坡度极缓的下坡路,仅有一处有些弧度,穿过那里之后正面就能看得到海。 【那个】 堀指着前方。 【看得到吗?有座岛】 粗略望去确实没能看出来,大海也好、天空也罢都是一片漆黑,但仔细端详着看了一会,注意到反射月光的波涛阻断在不自然的地方,从而发现那里确实有座小岛。 【我从魔女那里得到了那座岛,另外一个人也一样,获得了一座小岛】 【然后?】 【我们按照自己的喜好改造岛,而改造的比较好更合魔女意的那一方获得魔法】 原来如此。 【话说我们该怎么去那里】 【飞过去】 【能飞吗?】 【因为借用着魔法】 既然魔女连神也可以创造,那么让一个女孩能使用魔法是很简单的也说不定,这样一想确实可以接受。 堀停下脚步向我伸出右手,我抓住她的手,她的肌肤有点冷,但比起秋日的夜晚要温暖得多。不经意间身体飘了起来,那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完全没有感到风阻,也不是重力变化的感觉,但是一瞬间街道就离我们远去,甚至让我感觉自己停滞不动而街道正在下沉。即使没有外力变化的刺激,脑袋也好像有点跟不上现状的变化,明明在稳定的飞着却有一种无法立足的不安感。 【睁开眼睛吧】 堀说着。 我硬是睁开不知不觉间紧紧地闭上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极富冲击性的星空,无数的群星宛如白色的波涛。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飞在空中,那晚的夜空是与很久之前父亲带着我看到手枪星的夜空很像的星空,明明应该是魔女世界里虚伪的星空和虚伪的夜晚,但却让人屏息凝神般的美丽。 堀在我身边细语道。 【在月亮相反的方向能看到更多的星星】 感觉是听起来有点得意的语调。 * 堀称呼那座岛为阶梯岛。 那个时候的阶梯岛只有两样东西,连接山脚到山顶的长阶梯以及半山腰上的小小的学校,放眼望去其他地方只有大海和星空。 【我要在这座岛上建造城镇】 堀这么说道。 【就像魔女现在建造完成的城镇一样,当然没必要那么广阔,必要的设备齐全,能让被舍弃的人们安稳的生活就行,说不定也有人会想经过那座学校爬上山顶回到现实】 堀看起来很开心。 她在山顶建造了一座高塔,我们两个人从塔顶俯瞰着整个阶梯岛,哪里是港口,哪里是繁华街,学校在这一块所以旁边那块是学生街——像这样构思着街道的布局 我们反复研究设计了很久阶梯岛的话题。 食物从哪里运来比较好?没有电的话实在不方便,也需要做好铺设水管的准备,果然想要的东西尽可能的能买到比较好。到了生日或是圣诞节蛋糕也是必需品,大人们说不定也会想喝酒。狭小的岛大概不太会有多少车辆通行,那么既然步行会是主要的移动方式,路旁最好多设置些长椅。 商量这些事的时候确实很开心,但我们也知道光靠这些肯定不行,还有更加接近本质的规则必须定下来。 【阶梯岛和现实世界有多么不同?】 我提问道。 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点。 堀一定花了更久的时间琢磨过阶梯岛的事,所以她直接回答了我真正想知道的问题。 【即使我变成了魔女也没有在别人的面前使用魔法的打算,七草君以外不会有人看到】 无论我们多么细致的构思这座岛,若是存在万能的魔女的话,这里就会完全脱离现实。有什么困难拜托魔女就行,有想要的东西拜托魔女就行,这里就会变成不需要学习也不需要工作的地方。 【明白了】 我说道。 【那就把这里变得尽可能和现实一样】 于是就以小学三年级学生视角而言,我们严密的决定着岛的规则。 大的原则只有一条,那就是尽可能的和现实世界一样。 为此来到这座岛的人们都会不记得【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剥夺其相关的记忆。因为自己是被自身所舍弃而来到这里一事实在是太悲哀了,而且也不符合现实,而与之相对的其他一切,比如记忆、感情之类的完全不修改,无论对我们多么的不利,也不会否定他们在这座岛上的思虑和想法。虽然踌躇了许久,但还是决定让网络能在岛上使用,因为那也是现实的一部分。但往岛外发信息或是打电话是禁止的,理由自然是魔女的魔法无法影响到现实世界,而且也符合我们所愿,毕竟若是能和外界取得联系,岛上的人们自然不会安于现状。 阶梯岛是堀和我两个小学三年级学生拼命再现的现实,因此理所应该的和现实相比有不协调的地方,但也是我们尽可能细致的考虑、想象出来的。大致上由堀提出意见,而我将一条条规定写成文章,除去一个例外。 【这里是舍弃了什么的人们所生活的岛,要从这里离开必须找到自己失去的东西】 我这么说道。 堀歪着头。 【什么?意思?】 【必须在每个人来到阶梯岛时最先声明这点】 【可以是可以,为什么?】 【不能让大家的目的变成离开这座岛】 比方说来到岛上的人们造出了船出海,又被潮汐冲回,之后会怎么考虑呢。会想着飞出去吗?虽然不觉得可以做到,但也有可能会有人锲而不舍的往这个方向努力。因为我们没有给来到这里的人们设下任何限制,所以他们可能会想着有一天能成功做到然后离开也说不定,这样当然是不行的。所以最初定下他们的希望比较好,面向岛内的,这种总有一天自然而然忘却的希望正好。因为在这座岛的人们无论怎么努力都是无法离开的,是否能离开的判断全部取决于岛外【丢弃一方】的他们。 堀虽然不太明白的样子,还是姑且点头认可。 * 开始建造阶梯岛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左右。 此时的阶梯岛已经基本准备好一切几乎可以供人居住。主要道路已经铺设完成,多数的建筑物已建造完毕,港口排列着船舶。更进一步说,已经有两千左右的住民在这里生活,当然都是堀所创造的和机器人差不多的住民。毕竟直接将真人放到毫无生气的这里生活还是太可怜了,所以在凑齐能够支撑正常生活的人数之前让机器人在这里作为辅助。 这天夜晚堀离开阶梯岛去见魔女。 我晚饭吃得是堀用魔法做出的炖菜和牛奶,刷完牙洗完澡后我关灯钻进被窝,哭了。只有堀不在的现在我应该能大声哭泣也说不定,可还是抑制着声音。一切都是我的选择,所以我并不悲伤,但还是没能忍住。虽然我不寂寞,但还是没能忍住。一个人独处时的我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父母而感到悲伤寂寞,哭了出来。 听到敲门声正好也是在那个时候。 来得过于突然,慌忙起床的时候眼泪滴落下来,而且脸还很热,在我想着该去洗下脸的时候敲门声又响了,然后听到了女孩子的声音。 【七草君,你在里面的吧?】 我擦了擦脸,之后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位一脸无聊穿着夹克衫的女孩,和我以及堀年龄差不多。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这座岛没有小孩子,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不让中学生以下的孩子成为阶梯岛的住民是我和堀讨论后做出的决定。 【晚上好】她问候道。 【晚上好】我回应道。 【你是,哪位?】 【基本能明白吧?有最近从魔女那获得魔法的预定】 这么说就明白了,从堀那里听过的另一位候补。 【安达】 【没错,稍微想看看这里的样子所以来这里,吓到我了,跟一个月前大不一样】心情放松了点,我呼了口气,还好不是堀回来了。比起让她看到我哭的样子,现在的情形好多了。 【还差得远,用魔法的话制作房屋或是街道都很简单】 【并不是因为那种事,你想,就算建设好房屋也不是一定有人住不是嘛?明明这里大概只有两千人,却能让人正常的生活不是嘛,有钱的话面包或是鱼之类的能买到,果汁也能喝到,都不是堀一个人能做到的】 确实人数这么少的岛上,让钱能够正常流通是最麻烦的一点。让堀调整了捕鱼量;网购商品的价格也多次调整过,让他们经由岛上的货船购买;一部分住民作为由魔女支付工资的公务员工作——在这之后终于在各个方面取得了平衡,终于有了做到了的实感。虽然像拼图游戏一样有趣,但还真是个学校也教不了的难事。 辛苦的成果得到别人褒奖值得高兴。 不知不觉间露出微笑,为了掩饰自己的笑容我问道。 【你的岛?怎么样了?】 【我的岛已经做好了,一天就完成了,一直在等着堀弄完】 怎么可能。 一天?只有一天究竟能做什么。 安达笑道。 【其实我今天是来挖角你的。你想,堀不是有看不清现实的一面吗?我觉得只要你不在了,这座岛的建设就会停顿】 我不由得皱眉,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答应。 【我会一直陪伴堀,就是为此而来到这里的】 【这样吗?来我这边的话能变得更幸福哦,想要什么就给你什么,想做什么就让你做什么】 【没什么兴趣呢,必要的东西堀都帮我准备好了】 【那么?这样如何?想要忘记的事情我让你忘了】 究竟想说什么,这个人。 【我没有什么想忘掉的事】 【真的?眼睛还红着哟?】 我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这让我羞耻的差点叫出声来。但还是忍住了,并且注意着用尽量平常的声音回答。 【真的没有任何想忘记的事,一件都没有】 【这样啊,真遗憾】 安达又坏笑了起来。可恶,为什么,明明是自己所选择的道路为什么会忍不住悲伤呢,这样的事细想的话应该很奇怪,为什么我会止不住的哭。 我伸手抓住门把准备关门,告诉她我要睡了,本以为安达会再说些什么反驳我,但在那之前她给出建议。 【来我的岛看看,那个孩子和我究竟谁才更适合魔女,你的话应该能明白不是嘛?】 说实话,我迷茫了,本能感觉接近这个孩子很危险。 但结果上我还是点了点头,我认为自己不该逃避眼前的危险,而且多知道些安达的情况也好。 【请务必带我去你的岛】 她点了点头。 于是,既没有牵手也没有在空中飞行,我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瞬移到陌生的场所。 安达的岛空空如也。 甚至山林树木野草都没有,根本听不到虫鸣,只剩下星空和海洋依旧,但也听不到波涛的声音。只有平坦的地面延伸到远方,就像宇宙中无生命的星球。唯一的例外是大概坐落于岛中间的一座孤零零的建筑,大约四层看起来很老旧的公寓,公寓完全没有灯光,在月光的照射下怎么看都不像有人住的地方,说它是紧急降落在行星上的宇宙飞船反而更能接受。 【特别的招待你去我房间吧】安达说道。 我摇摇头。 【已经够了,基本上明白了】 【恩,果然你很聪明呢】 安达背靠着公寓的墙壁,两手放在夹克衫口袋里。 【那就让我听听答案吧,我和那个孩子谁更适合成为魔女】 我明白了。 【你打算放弃魔法吗?】 安达歪斜着脑袋。 【算不算是放弃呢,这里像是我的别墅一样,就算是魔女也没有一定要在魔女的世界生活的必要。理所当然的吧?你也是在现实世界遇到堀的不是嘛,那么我也在现实里作为普通人活着,有兴趣的时候来这里,一个人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睡;想看漫画就看想玩游戏就玩,像这样感到满足之后回到外面的世界,不对魔法有过多的期待的人才能最好的驾驭魔法】 啊啊,果然是这样。 【没错,你的回答比堀更加正确】 她笑了,是与之前不同和年龄相符的纯真的笑容。 【没错吧,你也已经明白了吧?那个孩子的想法从最开始就有问题,魔女的世界不该存在其他人,有别人出现在魔女的世界时,魔女的世界就会逐渐崩溃】 安达非常正确的理解这里的存在意义,和她相比堀的想象力确实过于贫瘠,完全没有理解清楚这里是多么残酷的地方。 就算按照我们的计算一样建设阶梯岛,并且让这里变成了幸福的地方,就算出现了奇迹,岛上的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某个因素带来的隐患决不会消失。 只要阶梯岛还是那个垃圾箱一样的存在,人们对外界的追求就不可能消失。 我觉得不会有对此完全没有不满的人存在,不过通过努力将每个人的不满最小化是可能的,在堀所创造的阶梯岛生活的住民也许能获得与现实世界同等的幸福也说不定。但对知晓这一切的魔女而言,阶梯岛大概不会成为安稳的地方。 堀有多么温柔,对阶梯岛有多么的诚实,她就会受到多大的痛苦。她知道这里无法成为真正的乐园,清楚的明白是自己夺走住民们的希望,并一直痛苦下去。 既然魔女被证明自身的不幸时会失去魔法,那么爱着人们的魔女不可能不会把人们带进自己的世界,而却又不能被任何人所知晓,因为任何一位住民都能够确实的证明魔女的不幸。 不过。 【你是正确的,确实是正确的,但是并不美丽】 安达疑惑的歪着脑袋。 【你,究竟想说什么?】 【堀讨厌着魔法】 没错,正因如此她才想创造阶梯岛。 【她曾经想过要放弃魔法,当然不可能想不出方法,但她还是选择去使用它】 并不放弃魔法,也不独占魔法,当然也不只是单纯任性的把别人牵涉进来。 ——好好的保存下来。 她这么说道。 ——将那些过于沉重的不得不而舍弃的东西好好的保存下来,当人们再次需要的时候还回去。 真是不可思议呢,为什么堀会想要将人们不需要的东西保存下来,明明还有很多其他善意的使用魔法的方式,为何会得出阶梯岛这个答案。 堀一定在拒绝舍弃什么,所以使用曾想要舍弃的魔法开始制作这样的世界,一个垃圾箱里的乐园。 【堀一定不想否认任何事物,魔女也好魔法也好,都不打算否定。当然比起你要天真的多,一直逃避着现实,但是比起你她更加美丽】 那么我果然还是会选择堀,决定守护美丽的堀。也谈不上决断,毕竟我就是为了守护她而舍弃自己来到了这里。 【噢,这样啊】 安达很无聊的叹了口气。 【但那个孩子绝对会因此痛苦下去,从获得魔法开始一直,为此你能永远陪在她身边吗?】 我摇摇头。 【不对哦,从她开始战斗时,我就一直会陪在她身边】 安达离开背靠着的公寓墙壁,迈着轻松的步伐。 【腻了】她嘟囔着。 【你的话已经听腻了,回去睡吧】 什么啊,这。 她走出两步、三步之后,在迈出下一步时突然消失了。 我茫然的看着她消失时的画面,把我一个人丢在什么都没有的岛上究竟在搞什么。 毫无办法的我也靠在刚才她背靠的公寓墙壁上,思索着阶梯岛的事。 没有手表,搞不清楚究竟过了多久。 想着会不会方便的正好有魔女快进过来救我呢,结果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不过与之相对的,过了不久魔女乘着扫帚来了,体感时间大概是安达走后三十分钟,不过实际上可能只经过了一半的时间也说不定。魔女的到来让我有点惊讶,还以为是堀来接我。魔女从空中挺高的位置跳了下来在我眼前落地,并且落地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音。 【散步吗?】 她这么问道,我无奈而又老实的摇摇头。 【安达把我丢在了这里,请帮帮我】 【不要,我定下了自己作为旁观者的立场】 原来不是因为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而赶来救我的嘛。 【那就稍微聊聊吧】 【根据谈话内容来定】 【关于魔女的再就业问题怎么样?】 她好像有点惊讶,眉毛都扬了起来。 【七君还真是能说出非常有趣的事呢】 【七君?】 【没有被母亲这么称呼过?】 【不可能互相称呼姓氏的吧,家人之间】 【这样嘛,倒也是】 是认真的还是随便说说的完全搞不清的类型呢,我回到话题。 【你想无论是选择堀或是安达也好很快就不再是魔女了对吧,决定一下今后要做什么不是很让人安心吗?】 【我倒想着要不要在便利店打工之类的】 【在不当魔女之后?】 【当然无论转职成什么都很奇怪,毕竟是魔女】 嘛,那倒也是。游戏里的话魔女之后大概会转职成神官什么的之类的感觉,这样一想也许比起神官在便利店打工倒更像比较正常的转职也说不定。 【要不要去阶梯岛送信?】 我提案道。 之前和堀也说过要是有邮局会很方便。 魔女笑了。 【也看过类似的电影呢,不过那是快递的话题】 算是比较正常的笑容,我也好她也好都没有轻视对方的意思,只是单纯明快的笑着,感觉非常清爽的笑容。 我有点害羞的低着头继续说道。 【我觉得正好】 【恩,什么?】 【你看,比起你现在的观察方式而言能更近距离不是嘛,毕竟是送信的人】 感觉对看腻了别人人生的魔女而言是个很不错的地方,邮局配送员的话相比于魔女而言,能够和更多的人有交集。 【原来如此,说不定不错呢】 邮局、邮局魔女这么反复嘟囔着,如果她能成为阶梯岛邮递员的话堀一定会很开心,对我而言也正好。 【首先先试试手,把我送回去怎么样?】 【恩?但是你好像没有被贴上邮票的样子?】 【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没有贴邮票的信件不是会被退回给寄信人的嘛?】 魔女开心的哈哈大笑起来。 【特殊服务仅限今天】 她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流畅的拿出扫帚。 * 我被送回到阶梯岛山顶的高塔那,周围黑漆漆的一片。 打开门进去之后听到了很轻的声音,就像拖拽教室里的椅子一样的尖锐声音,那声音间断的持续着。 我的视线追寻到声音的来源。 那是床的位置,我保持警戒的靠近了数步,云朵飘移造成带来的影响,窗外射进来月光照亮了她的黑发与白肤,在月光的影响下,看起来是青的。 放松下来的我叹了口气。 【我回来了】 她猛地抬起头,我不经意间惊讶得发出声音,不是被她的动作吓到了,而是我看到了她从未展现过的不同表情。 堀在哭。 就像融化的黄油一样,夸张的扭曲着脸,我明白刚才的声音是她的呜咽,同时还在用小声的咳嗽掩饰着。 于是我问道。 【怎么了?】 她还在哭泣着,用嘶哑的声音叫喊般的说道。 【想着你是不是回去了】 【回去,哪里?】 【那边】 那边指的是哪里我当然很明白,堀想到我离开魔女世界的可能性,所以变得这么伤心,虽然我不希望看到她哭泣,但还是为此有点开心。 我把手放到她脸上,非常热,就像刚煮好的水煮蛋。 【不会回去哦,我会一直在这里,也无法回去】 我移开手,她摇了摇头。 【但是,对面的七草想要捡回你的话,你也会回去的】 【啊,这样啊】 不可思议的是我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如果我被捡回去了,你再把我捡回来就可以了,无论几次我都会再来这里】 【但是那样的话违反规定】 确实我们商量之后决定了,本人不想丢弃的东西绝对不会带到这里。 我摇摇头。 【并不违反规定,这是我自己所决定的事情,并不是仅限本人才有丢弃什么的权力对吧】 堀终于把脸移开了我的胸前,抬起泪如雨下的脸庞。 【真的?不算违反规定?】 【真的,不算违反规定】 现实里的我究竟会怎么想我当然不知道,也与我无关。 堀用两手擦了擦脸,之后取回了像平时一样的锐利眼神和无表情的脸庞盯着我,看起来很生气。 【七草君,有件事想拜托你】 感到被她的气势所压倒,我正襟回答道【好的】并点着头。 【听好了?我姑且算是个爱哭鬼,很容易陷入混乱并且心情低落,然后钻进被子里把自己关起来】 【完全不知道】 【发生了完全没想到的事。难得一起好好的决定了规定,但到了真正为难的时候,我能否遵守还说不准】 【是嘛,如果真的违反了再反省呗】 【不行,必须遵守规定】 是这样嘛,偶尔稍微违反一下规定不也是可以接受的嘛。不,阶梯岛就要完成了,果然不能随意违反规定。 堀又不开心似的盯着我。 【因此,当我快要违反规定的时候,七草一定要来呵斥制止我】 那一夜我知晓了几件关于堀的事。 意外的是个爱哭鬼;情绪低落的时候会钻到床上一动不动;哭了之后会害羞的表现得不高兴,同时在这个时候会比平常健谈不少。 感觉有些开心的笑了出来。 【好的,你来创造阶梯岛,我成为你的检察官】 就这样,我们互相定下了对方的职责。 * 数日后,堀成为了下任魔女。 安达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魔女失去了魔法成为邮递员。 从那时至今的七年里,我们遵循着自己定下的规定运营着阶梯岛,当然这期间也出现了各式各样的问题,也因此又看过几次堀的哭脸。 话虽如此,至少堀从没有打破我们定下的规定。当然有过例外的情况,但也是由我发起的提案并且堀也接受认可的事。七年来堀是善良的魔女这点是我可以断言的。 可是,现在的她还是为了自己违反了规定,全凭情感使用了魔法。(译注:指让真边失去意识阻止七草发现自己) 真边由宇是危险的,虽然早已明白。 果然,契机由她产生了。 3 真边 三月一日 (星期三) 夕阳从窗外射入放学后的走廊,窗框和墙壁的部分都失去了颜色变成了影画。真边由宇正向着鞋柜走去,是偶然还是什么周围竟然没有一个人,也听不到其它脚步声。一个人待在学校感觉真是不可思议,仿佛时间前进到未来几十年再次回访一般,教学楼看起来都增添了一份老旧。 【真边同学】 突然背后打来招呼,真边转过身去。 有种很强的违和感,甚至让真边目眩,听到的是七草的声音,但他上次称呼我为【真边同学】是何时的事? 七草确实站在那里,夕阳照射下露出微笑。 不经意间真边皱起眉头问道。 【七草?】 是个很蠢的问题,站在那里的是七草,眼耳口鼻都是他。硬要说的话只有头发好像更短一些,但那也可能是错觉,出现在眼前的违和感可不止头发那么点的程度。 七草的头微微倾斜。 【想和你聊聊,有空吗?】 真边由宇点了点头。 当然,没有问题,无论他是否是七草。 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是你给安达同学打的电话?】 和经由她智能手机听到的声音很相似,不是七草却很像七草的声音。 他点了点头。 【首先说关于那个时候的事情吧】 跟我来,他这么说道,只听那个语气的话是平时的七草。 两人在走廊上走着,真边跟在他后面。 【有事要说是指什么?】 【稍微等会,有想让你先看的东西】 【你是,七草吗?】 【当然,不然看起来还像谁?】 他在保健室前停下脚步,没敲门就直接打开了门。 【身体不舒服嘛?】 【不】 保健室有两张床,一张床的帘子没拉,另一张床拉着帘子。他慢慢地走到挡着帘子的床边,说道。 【我确实是七草没错,但是并不是你所熟知的七草,我没想到你能分辨出来,有点惊讶】 他拉开帘子展示的,是在床上躺着的七草。 不由得跑到他身边。 【七草】 是真边所熟知的七草,但是为什么会在保健室的床上睡着呢?真边抓起七草的手注视着他的脸,看起来好像没有痛苦,仅是在悠闲地睡着午觉。这么一看感觉他的脸庞比记忆中增加年幼,仿佛玩累了困倦着的孩子。 【不需要担心】 另外一个七草说道。 真边放开七草的手重新面向他,有两个七草。 【这是魔法?】 【是的,是魔法】 【七草发生了什么?】 【只是稍微休息一下而已,很快就会醒来】 【保健室的老师呢?】 【让他离开了,为了和你单独说话】 真边做了一次深呼吸,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有很多疑问,能够单独说话正合我意。 和七草长得一样的他坐在办公椅上。 【阶梯岛有两位七草,我和你所熟识的他,但实际上,我才是前辈,已经在这里待了七年】 真边认真听着他的话,一句一句的点头理解着。 【也就是说你是七年前舍弃自己来到这里的,七草本人没有拾起你,就这样现实里的七草去年夏天又丢弃了自己,从而使阶梯岛出现了两位七草】 【就是这样,你的理解力很强】 真边不由得皱紧眉头。 【阶梯岛能来同样的人?】 【并不相同,将人格舍弃到阶梯岛后就已经变成不同的人了,并且出现两个的也就只有我们两人。我和魔女是朋友,所以特别的让她听了我的任性】 那么安达所说的魔女的朋友指的就是这个七草嘛,说服他大概与直接说服魔女也有很大的关联。 【那么为什么七草会睡在这里?】 【我将我的记忆转移到了他身上,基本上就是直接的复制粘贴】 记忆。 【那么做没关系吗?】 【刚才就说明过没关系了,也不会让他忘记你的事情,只是多增加了我这份记忆】 【没关系的话为什么会睡在这里?】 【身体肯定累了吧,毕竟是七年份的记忆】 真边又一次深呼吸,无论能否接受,情况得理清楚。 这七年里存在两个七草,一个是真边熟知的七草,去年夏天来阶梯岛的,另外一个不太了解的七草是七年前的——小学三年级。那时还不是真边和七草熟识的时期,那个时候的他先来到了阶梯岛同时还和魔女关系很好。 于是现在,真边所熟知的七草复制进了另外一个七草的记忆并累得睡着了。获得两人记忆的七草还是至今为止的那个七草吗?不明白,想要早点和他说话,但又不是摇摇肩膀就能晃醒的。 另外一个七草微笑道。 【有想要问你的事情】 【什么?】 【你喜欢那个七草吗?】 【当然】 【那么是什么类型的喜欢呢?】 真边语塞了,表达出情感是自己所不擅长的。 真是为难呢,他继续说道。 【安达来到阶梯岛,成功也好失败也罢到处搞着小动作。不过在那之中最不合她意的大概就是你了吧】 【是这样吗?硬要说的话,我觉得自己还是和她搞好了关系的】 【安达为什么要向七草告白,知道吗?】 【不是因为喜欢他?】 【是为了刺激你,安达大概想着自己告白的话会引发你的对抗,那样的话,恩,大概会出现在我看来非常为难的状况】 【怎么为难?】 【那里的他将会不得不捡回我】 七草指着在床上睡着的七草。 【从形式上来说是他舍弃了我,所以拾取回去的权利也在他,安达的目的就在于此。也就是说最后选择了魔女堀的我消失而选择了真边由宇的七草留下】 【不太能明白】 他说完后真边又思考了一遍事情的因果关系,但还是没想明白。 【为什么我对七草的告白会造成你消失呢?】 【这与七年前他舍弃了什么有关】 【舍弃了什么?】 【问他本人吧。不管怎么说,你没向七草告白而没让我消失真是帮大忙了,不过同时页让我很在意你们两人的关系】 真边挽着胳膊,他抛出了很难理解的话题呢。可以的话真想找块黑板把自己的想法以能看到的形式表现出来,但保健室也没有黑板,没办法只好将没有整理好的思绪就这么直接说出来。 【我觉得对七草的喜欢是属于比较平常的,在一起的时候是很开心,见不到的时候也会想见他,可以的话不希望被他讨厌,虽然无法想象不过能与他成为恋人的话自己一定会很高兴吧】 【非常容易理解】 真边点了点头。 【仅仅如此的话,确实容易理解,但遇到与七草有关的事情,最具有决定意义的不是感情,我不希望用恋爱情感去决定和他之间的关系,想要更加纯粹的某些东西】 眼前的七草夸张的皱紧眉头。 【突然变得难以理解了】 【就是这里我也想不明白啊】 【某些是指什么?不希望决定些什么?】 【也就是说七草的话语,七草的行动之类的,比如说——】 终于理清了思绪,真边不自觉的笑了,毕竟对她来说是很少遇到的情况。 【比如说当我有错的时候,若是因为是恋人这样的理由让七草对此视若无睹的话是不行的,如果我有错,希望七草能训斥制止我,如果我无法接受七草的说法也会反驳他,而此时需要的感情既不是恋也不是爱】 【那么是什么?】 【很难讲清究竟是什么,但最合适的词语大概是尊敬吧。因此成为他的恋人虽然会让我很开心,但也有类似浪费了我与他之间难得的关系这种感觉】 所以说,优先顺位不对。 以前和七草的对话——真边熟知的那个七草的对话反复琢磨后发现,他在我的声音能传达到的地方,而我也在他的声音能传达到的地方,无论他的真实想法是否与我相悖,能够切实的传达双方的意志就足够了。双方的想法与话语不会因其他因素浑浊,这才是最重要的,爱情确实是非常高贵的,但若是会给我们的声音带来影响的话则也是多余的。 比至今为止所理解的更加贴切,真边这么自我感受到。 ——果然我喜欢七草 这份爱意不在寻求什么的过程中,也不希冀得到什么结果。 这份爱意就是结果,不需要其他任何的形式。 【若是能兼顾双方的话就太美好了,两人既爱着对方,而有必要的时候双方能忘记对彼此的爱,仅仅尊敬着对方互相争辩的话那就是理想的形式了。不过我没有能做到的自信】 【为什么?】 【因为我大概是真的喜欢七草吧】 就连现在我也对他有一种扭曲尊敬的喜欢,有注意着点的必要,当然这只是我的胆怯也说不定,不过有关他的事维持这种胆怯也不错。 七草突然笑了起来,甚至眼瞳里含着泪水,知道是不同人但七草这么大笑确实过于少见,让真边愣了一下。 他擦着眼睛说道。 【啊啊,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阶梯岛,所以你在这里,舍弃并来到了这里】 真边疑惑的歪斜着脑袋。 【什么意思?】 【现实中的你们所放弃的事情,这里的你们不会放弃。比起谁都明白自己的情感中何处是最重要的,你们会选择自身最纯粹的情感。我不讨厌现实里的你们,他们放弃了很多,有所变化,我觉得虽然不算满分但也是比较幸福的,姑且是一种大团圆结局,但你们一定会轻易的否定那样的结局】 他啪啪的拍着手,看起来确实很开心,但总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就像在自暴自弃一样。 之后听到了很不开心的声音。 【吵死了】 躺在床上的七草不知不觉已经睁开眼睛。 【没关系了嘛?】 真边问道。 他从床上坐起身,皱着眉头。 【完全没有问题,睡了一觉让我的脑袋清爽了不少,最近有些睡眠不足也说不定】 【但看起来还有点难受】 【是那个家伙的错,明明变成完全不同的人多好,但变得这么不彻底相似,让我烦躁】 他伸手抓过床边的运动鞋,穿上后仔细地系好鞋带说道。 【堀在哪里?】 另外一个七草回答道。 【灯塔】 床上的七草果然还是真边所熟悉的七草,没有任何变化,不高兴的表情、声音、愤怒、烦躁以及悲伤却又不言弃的他。 【那就赶紧结束这一切吧】 七草从床上站起。 他往我这里走了一步,大概也就三十厘米的距离,面向着我说道。 【最喜欢你了】 他在说什么一时间没能明白。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当然现在也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耳朵好像听不见了,眼睛也看不见了,不是出现了错觉,而是一瞬间五感完全消失了,但是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心脏剧烈的跳动着,然后逐渐恢复原状。 我注视着他的眼瞳。 ——啊啊,确实是平时的七草 如此确信着,真边由宇笑了。 4 七草 同日 ——这是非常你个人的话题 时任姐这么说道。 ——不是魔女、也不是真酱、也不是安达,单纯的是七君的问题,我没什么能说的,只能你一个人径自烦恼。 那些话的意义,现在终于明白了,这是七草的问题,仅仅是我和他的问题。 现在回想起来安达的攻击目标并不是堀,她接近真边并且想要暴露圣诞节的悲剧,而与这些问题牵扯的是我和另一个七草。 能够证明阶梯岛不幸的是七年前就在这座岛上的他,对魔女而言他能被称为唯一的同伴,并且他已经残破不堪无法发挥自己的机能。明明在那时是那样的下定了决心,现在我也知道了那部分记忆,可他已经放弃守护堀的理想。 既然他不是我的话,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他的判断甚至比毫无感情地完成任务更加正确、温柔、诚实。因为堀不停地追求理想、坚忍不拔地运营着这个岛,而满怀爱意地守护着这里,但这里却绝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乐园。 堀曾经说过阶梯岛的理想就是不舍弃任何事物,那是个伟大而又美丽的理想,理想中的理想,但是这个理想从前提开始就存在矛盾。因为这里是垃圾箱一样的存在而我们又从最开始就是被舍弃的,不舍弃任何事物的话阶梯岛就没有了存在意义,所以这份理想不会彰显于这座岛上。 大地也是如此,他果然还是不该来到阶梯岛的,不能出现舍弃自己的少年。大家都这么说,我也这么说,就连这座岛的理想本身都在诉说,像梦幻般存在的什么都不舍弃的阶梯岛否定着自身的存在价值。 从最初开始阶梯岛就是错误的,从最初开始就一直看着那个女孩相信、坚持着错误的理想,是多么的悲伤啊。因此为了将那个孩子从苦痛中解放而否定她的理想也是理所当然的温柔。 ——已经够了吧 记忆力出现了这么叹着气的他。 ——就算魔法被安达夺取,被证明了阶梯岛的失败,至少从今往后能够两个人互相安慰着生活下去不是嘛。 为了身为少女的堀的幸福而否定身为魔女的堀的理想,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一直看着自己身边的最喜欢女孩这么痛苦下去,肯定会往这个方向想吧。但如果这是他人的事,我也会支持,说着笑道也有这种幸福;确实长大了呢这么送去掌声;也能肯定的表示比起儿时的梦想选择眼前的幸福才是正确的,若是与我无关的他人,完全不会有任何抱怨。 但那并不是我的理想。 可他是我,无可救药的我,在那群青色的夜晚被不明所以的手枪星所感动的我,一直憧憬着宇宙彼方所发出光芒的我。 因此我无法容忍已经失去机能的他。 ——你是,黑的 他这么说道。 ——安达也是黑的,但是是完全相反的黑,你是最脆弱的那种而安达是最坚强的黑。黑本来是非常强大的颜色,将颜料摆在调色盘上,混合所有的颜色便会成为黑,即使失去平衡,再补上一些也会变成黑,所以是坚强的颜色。 另一方面,脆弱的黑也确实存在,那是空白的颜色。什么都没有,甚至不会反射的消光黑,触碰到什么就会坏掉的脆弱的黑,那是横躺在星球之间的透明的黑。 我想要变成那样的黑,而他一定也是同样。 有资格留在夜空彼方耀眼星球身边的,只有这种透明而又脆弱的黑。不具有任何意义,任凭光芒穿过自己的透明,没有比那样的黑成为我的使命更让我自豪的了。 ——那包裹着的空白的名为爱 活了一百次万次的猫这么说道。 爱什么的我虽然不太明白,但我想要成为爱。无意义的包裹着手枪星,陪伴着她而不被她的光芒照耀,什么都没有的脆弱之黑。 但是他却坏了,没能维持住自身的空白,祈求着其他颜色的涂改,梦想着自己也能沐浴那份光芒。 对我们而言这便是罪责,即使我们在不同的地方追逐着意义不同的星星,也是拥有相同信仰的我们所无法容忍的罪责。就算全世界的人,真边也好堀也好其他的任何人也好都不在意,我和他也无法容忍。 因此这是我和他的故事,仅仅是我们的故事,没有其他人插手的余地,一个人的断罪,一个人的杀人。 这之后我会稍微自杀一下,会杀了其中一个我,他会因为自身的信仰而经我之手杀掉。而我只需紧握毁坏之黑的一片刺入他的胸膛。 最喜欢你了。 * 那是需要勇气的。 【最喜欢你了】 我说道,就这么轻易的将手伸向了自己的幸福。 没有说谎也没有斟酌言辞的必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当然现在也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真边眼睛睁的大大的,她的表情出现变化可不常见,光是能看到这样的表情就算是赚到了。 之后她立刻笑了,非常漂亮的笑容,像平时一样。 【我也最喜欢你了,虽然不想给重要的东西排上次序,但若是硬要排序的话果然你是第一位】 真边由宇并不是完美的女孩子。 经常判断出错,武断的行动也很多,难以理解他人的感受。经常意气用事,明明看起来冷静却控制不住感情,偶尔还会大声哭泣。学习还算比较有天赋但很多情况下却愚蠢的让人吃惊。 但即便如此我也信赖着真边由宇的很多地方。 作为对我而言最重要的部分,从心底里信赖着。 真边由宇会笔直前进,在遥远宇宙的彼方,就像有着近乎悲伤的洁癖,宛如高贵的照亮世界的星光般勇往直前。 因此这既不是爱情的告白,也不是恋情的告白,在这一点上她决不会误解。 【和往常一样,最喜欢你了】 她这么说道。 我确认着自己的幸福依然还在身边,当然那并不是我的,归根结底就只是她所有的而已。但即便是误解也好,现在确实存在于我这里。因此我高兴的露出微笑,同时考虑着另一个我的事。 ——你不能说什么自己已经坏掉 若是想被光芒照耀,从一无所有的黑之中离开就是你的幸福的话,就不该用这种方式表达,你不能说出那样的话语。 ——啊,果然你也曾是我 他爱上了堀,也理所当然的希望着能够拯救她,祈盼她不是作为魔女而是作为一名普通女孩的幸福,但这也是这样的我们所不能接受的。所以那个夜晚你把我叫到了灯塔,想要还是黑的我能够拾起他。杀了他的是我,让我杀的是他,凶器是毁坏之黑的呼喊。为了维持以透明之黑的身躯近距离陪伴对方的理想,他发出这样纯情而又锐利的声音拐弯抹角的想要自杀。 【诶?】 真边大声喊道。 【另外一个你呢?】 保健室里除了我和真边以外已经没有别人。 【消失了,被我捡回了】 【捡回了?】 【失去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她就像装傻般无表情的认真神情考虑着,不,与其说是考虑着,倒不如说在迷茫着说下一句话的时机也说不定。 终于她说道。 【失去的东西是什么?】 小声笑着我答道。 【是勇气吗?】 七年前我所舍弃的,指引他来到这座阶梯岛,留在这里,让堀露出笑容,甚至想要让她从魔女的诅咒之中解放。 一言以蔽之,是我的幸福,是我向自己的幸福伸出双手的勇气。总有一天会踏上的一步,拾了起来。早已破烂不堪、对谁都毫无价值、甚至带去旧货商店也会被收手续费的古董品一样的勇气被我取回了。 【七草不是一直都有的吗?】 【也不尽然,我觉得不需要】 更加简要概括的话,我决定不再离开真边由宇的身边。 用和他完全相反的方式,不,果然还是一样的。他作为堀的同伴一直和她在一起同时想要将她带离自己的理想,我为了和真边在一起而决意成为她的敌人,践踏她的理想。触手可及那片光辉的距离驻足,留在她身边,这么下定了决心。 他已经不在了,有点寂寞。因为毕竟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式,他都一直守护着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事物,而我却连一束花、一次握手都没有为他致意,所以我稍微闭上眼睛,在很短的时间里呼了口气。 永别了,在心里如此念叨,虽然是由拾取一方的我来说不太相称的话,但你确实比我更加正确更加温柔,甚至比我还要更爱那颗星。同时鼓起勇气向那束光伸出了手,与我同样真挚的对待那颗星,即便毁坏了也还是黑色的他。 我睁开眼睛说道。 【我打算现在去见堀】 真边回答道。 【我也去,也有要说的话】 【是和魔女?还是说和堀?】 【两边都有】 理所当然,真边由宇一定会这么说。 我们离开了保健室,关门之前的一瞬我又看了一眼那个房间。 日光灯的照射下已经看不到毁坏之黑的碎片。 * 我们没有跑,但还是脚程很快走完了楼梯,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 而这段时间我稍微思索了下我和真边由宇之间的关系。 果然还是找不到最合适的形容。 当然我们不是恋人,说同伴也不对,要说是朋友或是挚友的话也有违和感。我们的目的和手段、理想以及价值观全都不同,但我们一定在彼此身上寻求着同样的事物,在此之前我们所追求的事物大概有所差距,但拾起他之后的我大概已经和真边一样。 夕阳西沉,这座岛逐渐失去色彩。出租车已经接近了目的地,挡风玻璃外已经能看到港口。 【我想你有要对堀说的事】 视线依然看向前方的真边点了点头。 【恩,有很多想说的话,也有很多问题】 【我想也是,但能先好好听完我们之间的对话吗?】 【到何时为止?】 【我说可以为止】 【算是约定吗?】 【不,是我的请求】 【我明白了】 真边点了点头。 【虽然没有办法和你保证,但我会记住这个请求】 到达港口的时候天已完全暗了下来,灯塔顶端的光线漫无目的的扫过无边的黑夜,在灯塔的白色门扉前站着一位少女。 是安达,我们走下出租车后她看了过来。 【来得正好,堀不让我进去,快帮我说服她】 【我没有帮助你的打算】 安达的情况与我何干。 【但我也没办法进去的话就麻烦了】 今晚意外的很冷,有非常孩子气一面的她一定会蜷缩在床上吧,已经知道了这些的我必须想办法让她开门。无论门扉外的波涛中有多少悲伤此起彼伏,门扉内侧流下多少泪水,在这种夜晚陪在她身边正是他的职责,而拾起他的我有责任去继承。 尽可能的寻找不会让她有任何不安的纤细节奏发出敲门声,大概用和他以前敲出的相同节拍我敲了敲门。 【我想见你,开个门吧】 那个孩子的回应总是会耗费很长时间。 但我没有任何不安,即使在胆怯中彷徨不安她也不会放弃什么,因此我知道这扇门会打开,就这么在寒冷的夜里耐心等待即可。终于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门锁打开了,我推门进入灯塔。 踏入灯塔让我感觉非常怀念,想起了他的记忆,这座高塔本来坐落于山顶,但仅此一座建筑在山顶上的话,看起来实在是过于寂寥所以移到了海边改造为灯塔。 他——另外一个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和堀住在这里,魔女不能出现在人前,所以静静的生活在这里。堀经常在这里进行料理的练习,明明用魔法的话好吃的炖菜或是曲奇什么的都能随便创造出来,但她非要手工制作,料理失败了还会情绪低落。 安达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可以去见堀吗?】 我没有办法的回答道。 【我想不到阻止你去见老朋友的理由】 【但那个孩子的不幸已经充分的得到证明】 【真的吗?】 我在黑暗中攀爬那段螺旋状的阶梯,身体完全记住了它的位置形状,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七年这也是理所应当的,甚至每一段阶梯的高度、长度,从下往上数第七阶会发出啾的声音全都清楚。 【堀究竟是不幸还是幸福除了她自己以外谁都不能决定】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当然】 我们走上阶梯,打开寝室的门。 没有光亮,明明有一盏灯在这里,但堀没有点上。我走进房间右手抓住窗帘,那是非常厚并且遮光性很强的窗帘,拉了开来,上次是什么时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所以无法记住准确时间。堀又蜷缩在床上,那是另外一个我看过很多次的情景,现在是在哭,还是处于刚停止哭泣怕被人看到的那段时间,月光照亮她的头后。 一脸无聊的安达突然抛出一句话…… 【比起你,我更加幸福】 我毫不迷茫的和她的声音重叠在一起说道。 【不,比起你,堀更加幸福,至今为止】 因为某一方的声音,堀的脑袋给出了反应。 从本质上悲观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被泪水沾湿的女孩,但他会说什么我非常清楚,所以我继续道。 【到现在为止发生过很多悲伤的事,我知道你现在情绪低落非常伤心,也包括现在,你是如何努力的、意气用事的守护着这座岛的。同时我们还在这里,这里也有不少快乐的回忆】 我走近堀。 把手放在她温暖的头顶,抚摸着她的细丝。 【至今为止的,在这座岛上所发生的一切都算是悲剧的话,你确实是不幸的。但是,怎么可能呢?你也说过去年的圣诞节派对非常棒不是嘛。学校的话题也听你说过很多,即便是一些细微琐事你也很仔细的告诉了我。班长也好,佐佐冈也好都和你是朋友,每周都会给我写很长很长的信不是嘛。我们的魔法也许不是完美的,但也绝不会尽是悲伤】 堀抬起头。 我把手从头上放开,看着她溢满泪水的眼瞳。我回忆起七年间在这里生活的那个七草的笑容,尽可能的再现出来。 ——这是很残酷的事 我当然知道。 七年里和陪伴堀一起生活的我都没能忍受的事,而知晓一切的我也知道这份悲伤。但我不会停下,我还有和真边一起生活的记忆,所以我早已忘记驻足不前的方法。 【能决定你的不幸与幸福的只有你自己,但,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否定我的幸福】 这样的话实在是犯规啊。 温柔的堀只能接受的,如同坏魔法一样的话语。 堀胆怯般的,踌躇疑惑的歪着脑袋问道。 【你是哪一个七草?】 两边都是,但硬要下定论的话还是去年夏天来到阶梯岛的我吧,对我而言最美丽的果然至今仍是真边由宇。 所以我回答道。 【我想要守护堀的理想,能够守护阶梯岛的魔女只有你,我希望是你,为此无论怎样的痛苦都能忍受】 这是七年里和堀生活在一起的我已经无法说出的话,在这之后即便堀依然会经历很多痛苦,也要宣誓永远守护身为魔女的堀的话语。同是我果然也因为不再是他而能够成为魔女的同伴。 堀静静的盯着我,湿润的眼瞳看来是那么的纯粹,有点孩子气。 用像是在害怕而颤抖的声音她说道。 【你喜欢阶梯岛吗?】 我点了点头。 【当然,我最喜欢你的魔法了】 鞭策的话语,为了不让堀放弃阶梯岛。 于是,她的眼瞳依然湿润的微笑道。 【那么,我是幸福的】 我让堀说出了这句话。 因为我真的觉得这座岛非常美丽,觉得这里是温柔又高贵的地方。就像七年前另一个我所感受到的那样,堀的理想对我而言是无论牺牲什么也必须守护的事物。同时若是真边由宇的话,即便感到痛苦、受到伤害也会选择继续前进,而我即便会迷茫最后仍然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啪、啪背后传来拍手的声音。 回过头去安达一边拍着手一遍叹着气。 【情况还真是变得非常无聊了呢】 她失败了。 就如同安达预想的一样,我拾回了他;他确实消失了;但即便如此堀也没有放弃阶梯岛,至今为止的一切并没有夺取魔法。 她以冰冷的眼神瞪着我。 【最讨厌了,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态发展,我没想到七草你竟然会用这种恶魔一样的做法】 我也瞪回安达。 【差不多能放弃了吧?】 【还不一定呢,虽然事情确实变得麻烦了,但是】 她单脚转过身看向背后的真边。 【你怎么看待这座岛?】 在这个场合出现的真边确实对我很不利。 比起安达更加可怕,若是说谁能毁灭阶梯岛的话,那果然还是真边由宇。不带有一丝恶意,能够从正面证明堀不幸的大概只有真边由宇。 她盯着我看,歪着脑袋问道。 【可以说话了吗?】 【不行,今晚不行】 【那么对不起,没能听从你的请求很让我心痛,但我果然还是不能沉默】 当然。 真边由宇不会在这种场合保持沉默。 【阶梯岛应该得到改善】 她这么说道。 毫无感情的声音仿佛在做数学证明题一样那么说道。 【详细的情况我虽然不太清楚,但可以确定堀哭了,那就应该有所行动去改善。我觉得承受着苦痛并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极好的,但是无法改善的但是承受苦痛一定是错误的。即便现在很痛苦但是经过努力未来能够得到改善那就是有价值的,可一直无法改善现状的话,努力的方式肯定是有问题的】 非常理所应当的,真边不会认可我的做法。 无论选择什么样的华丽辞藻,我表达的意义都是以堀的牺牲作为前提,为了我和堀的理想而无视她本人的幸福。 情势突然逆转,安达笑了。 【真边同学果然很棒,不会被气氛影响,甚至不会偏向七草】 她把脚移回原位,露出笑容观察着我的神情。 【我能明白七草君的心情,果然我们是非常相似的人呢,真边同学的话语确实是那么正确而又美丽】 被安达说我们相似是第几次了呢?不太记得但是只有这次让我焦躁不安,我不想表现出对真边由宇的感觉确实与她相似。 保持着笑容安达靠近着我——不,是走近堀 然后她说道。 【比起你,我更加幸福】 不再迷茫,堀用不大但坚强的声音回道。 【不,我更加幸福】 现在的堀已经不会再动摇了,但是。 【为什么?】 俯视对方一样,安达歪着脑袋。 【这座岛的某些部分确实是幸福的也说不定,这我承认,要去否定的话反而很麻烦。但是我也相当幸福的哦?不像你一样一直抱持着悲伤,也没有任何痛苦的事情,每天都自由开心的生活着,为什么你能相信自己比我更加幸福呢?】 堀回答道。 【因为从最开始你就放弃了】 这一定是反复斟酌之后选择的用词吧,恐怕从七年前争夺魔法由谁继承开始这个答案就已经存在于堀的心中,经过了七年的反复推敲后,堀已经不会为此迷茫。 【你从最初开始就否定了魔法,作为魔女的你不会幸福,相信着魔法的我绝对比你更加幸福】 ——魔女被其他魔女证明不幸之时会失去魔法 安达这么说过。 这句话并不正确,当然作为其中一种解释而言算是正确的,但是并不完全。 ——比起对方证明自己更加幸福就可以了 七年前的堀这么说过。 宣言自己比起对方更加幸福,而魔女可以接受的话就能夺取魔法。对规则进行了两种完全相反的解释,从最初开始两人的想法就是相悖的。 因此堀不会输,堀用魔法创造自己的理想,而安达早已放弃用魔法做些什么,作为魔女而言,安达不可能幸福。 这便是安达致命的弱点,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确实从最开始我就无法赢过你也说不定】 她稍微低下头,单手按着额头考虑起来,但嘴边依然微笑着。 【决定了,我要将她作为自己的理想】 我不由得皱紧眉头。 说话的是真边。 【什么意思?】 安达开心的回答道。 【真边同学你来证明比起这个孩子自己更加幸福,你来获得魔法并且根据自己的想法来改变这座岛,我来成为你的魔法,作为陪伴你的魔法饰品一般】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魔女从出生开始就决定是魔女。 虽然我能这么说出来就好,但也深知暂时借用魔法让谁成为魔女是可能的。在自己的世界里魔女基本是万能的,所以将魔法借给真边也是可以做到的。 【我夺取了魔法之后就将真边也变成魔女,所以,堀,你的敌人已经不是我,若你想成为阶梯岛的理想,就去证明你的理想比真边同学更加正确】 乱成一团,头好痛。 我皱起眉头,感觉终于能稍微理解安达。 ——她的目的只是夺取魔法,没有之后 让人恶心般的空无一物,也因此行动没有任何拘束,自己的理想也罢幸福也好甚至对下任魔女是不是自己也无所谓,无论使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夺走魔法就行,混色的黑。 然后,所以,也许说。 就像真边曾经说过的,安达真的是很温柔也说不定。 【比起你,真边更加幸福】 你能好好答得上来吗?她留下这句话之后背过身去。 *** 尾声 我凝视了一会安达离开的门。 她无法使用魔法。 但她的话语就像魔法般支配着我们的行动,让真边成为魔女这样的话无法无视。 堀不安的看着我。 我微笑着对她说道【明天再说吧】虽然是在本人的面前但是我还是非常明确的说道【不能让真边成为魔女,我无法做这么可怕的事】 但今天已经筋疲力尽了。 而且我今夜还想再和真边单独说话,虽然也很在意魔女的事,但要做的也不仅限于那些。 就像我们之间的关系一样,再次明确。 * 离开灯塔后我和真边并肩前行。 夜晚寒冷的风让我的蜷缩起身体,两手也放在口袋里,说起来书包还丢在学校,手套也放在里面。 在阶梯岛生活的几个月里已经习惯真边走在我身边的日常。 这样一想甚至感觉今天发生的事就像谎言一般。另一个七草消失,堀哭了,安达宣言了让人不安的话语,这一切都像是虚构的,而我就像刚走出电影院一样,怀抱着兴奋的心情回到了现实,这样的感觉。 或者说,今天发生的事并没有我意识到的那么具有戏剧性也说不定,毕竟阶梯岛比起现实世界要狭窄的多,所以很多事看起来更夸张。但来到阶梯岛之前模棱两可的自己也总和自己的内心争论,最后消除掉对方亦或是自己消失也说不定,拾起什么或是丢弃什么也说不定。眼含泪水的女孩在这片夜空之下存在着许多,说不定在她们的上空也有魔女飞来飞去也说不定。 不过果然还是不会有魔女的吧,但是如果是突然间被赋予实现自己某些任性权利的女孩大概还是会存在于哪里的吧。 真边说道。 【我能够成为魔女?】 我还是缩着身子歪斜着脑袋问道。 【不知道呢,你想当魔女?】 【没有考虑过,倒是想试试在空中飞行】 只是想在空中飞行的话拜托堀应该有办法。 当然问题的重点不在这里,这可不是与黑猫说话抑或是建造点心之家之类的话题,这是决定阶梯岛未来的话题,自然,真边也明白。 与我们脚步声的节奏相似,我们边走边说。 【呐,七草】 【恩?】 【我果然还是讨厌这座岛】 【恩,我知道】 【七草很喜欢对吧】 【当然】 【那么我们好好谈谈吧】 不太符合所聊话题的悠闲语调,同时果然还是那么率直的话语。真边现在也依然还是那个真边由宇,因为这样的她在身边让我很高兴,所以我笑着说道。 【要说什么?】 【阶梯岛的事,这座岛哪里好哪里坏,逐条探讨】 【我们在各个方面的意见肯定不合】 【就是这样才对,逐条确认我们互不认同的意见,找到对方与自己的不同问题,认真探讨的话或许能够得出非常不错的答案】 是这样嘛,我不觉得自己能够说服真边。或许一些细微的部分可以,能指摘出她现在理解的一些错误也说不定。但真正重要的本质部分绝对不会改变,并且仅限这次,我的意见也绝对不会改变,我不觉得她能够说服我。 但我还是点头认可道。 【也是,好好的确认一次】 我在真边身旁的意思,大概就是如此吧。 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但好像不太对。 【不止一次,直到找到答案为止反复探讨】 【恩,说得对,无论几次】 就让我不放弃吧,如同真边总是永不言弃,我也不再放弃吧。信任着真边前进的美丽姿态的同时,像她一样率真的,我也支持堀的理想勇往直前吧。 对话还未结束,就像我们的足音一样,只要我们还在并肩而行就不会停止。 【还有许多阶梯岛以外的事要说,首先是大地的事】 【是啊,还有大地的事】 【之后还有堀的事】 【那与阶梯岛的话题不是基本重合的吗?】 【也许确实无法分开说,但果然还是不太一样。这座岛是这座岛而堀是个女孩】 【明白了,也说说堀的事吧】 【之后,还有安达的事】 【要说安达的什么?】 【虽然不太明白,但总感觉安达同学在勉强自己】 【是这样吗?】 【恩,就像七草一样看起来在逃避自己的幸福】 我已经不再逃避了,因为我已是如此幸福。其实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很幸福了,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无法认同自己。不过现在已经能没有抵抗的将那段时间称呼为幸福的时光,无论多么微小或是破旧,拿出勇气便能认可自己的幸福。 我又一次笑着说。 【全部的一切,一条条商量吧,因为时间有限需要决定一下话题的优先顺序,但还是尽可能的多研究研究】 真边点了点头。 【恩,从现在开始?】 【今天已经累得不行了】 【那就明天吧】 【但我和堀已经有约了】 【三个人不是也可以嘛,就让我一起加入】 【你还真是能毫不动摇的说出很难办的事呢】 并不是谁都像真边由宇一样。 像她一样心平气和的,不带有一丝恶意以及攻击性的否定眼前的事物,仅仅那么纯粹的对话。我无法像她一样,但也不想成为她那样。 【一起商量吧】 真边这么说道。 【我果然还是讨厌秘密,隐藏起什么事的话也不能大家一起集思广益】 我摇摇头。 【会让他人受到伤害的言语没有特地让对方听的必要,为了守护非常重要的事物也需要一些温柔的秘密】 真边微笑着。 【七草总会立刻想着保护什么】 我皱着眉头。 【真边总是立刻想着破坏什么,也一点不害怕受到伤害】 障碍也好,问题也罢,无论他人会因为那些痛苦的碎片受到什么样的伤害,真边都能满不在乎的将其打碎。 【伤口总会愈合】 【但不会感受到疼痛的方法比较好】 【没错,但有些疼痛是必要的】 【就算是这样,拥有决定权的也不是你】 【那么让谁来决定?】 【各人自身】 【这也太狡猾了】 这次轮到真边皱紧眉头。 【你可以擅自的决定去保护什么,却不能让我决定受到什么伤害,这太狡猾了】 我与真边的看法是如此不合,但确实讨论着相同的话题,真边说狡猾的原因我也非常清楚。 人们前进的路上不免受到伤害,暴露于现实之中是会受到伤害的,而阶梯岛将那份痛苦抹除,虽然并不完全但尽可能的减轻了。而同时我们也被夺去了自由,在伤痛中前进的自由。 所以说擅自什么事是问题的话,阶梯岛确实存在问题。 真边所否定的这些,阶梯岛所肯定的一切,以她的角度来看确实很狡猾。 真边直视前方,在昏暗的天空下,黑色的柏油路面上,她的白色肌肤看起来熠熠生辉,不夹杂任何杂质,也不移开视线,她说道。 【我想成为魔女】 堀,那个温柔的爱哭鬼,确实是身为阶梯岛独裁者的魔女,真边由宇无法容忍这点,明明她也像个独裁者一样擅自决定着什么,但她无法容忍隐藏身份不给他人交谈机会的魔女。 我完全明白,所以我也率直的回答道。 【那样的话我会成为你的敌人】 听起来像是开玩笑一样但我确实会成为她的敌人,有必要的话也会带给她痛苦、悲伤,而她也会让我痛苦、悲伤的吧,算是彼此的任性吧。 真边点了点头。 【恩,能一直这样相处我很开心,就算我成为魔女,你也能经常指出我的问题的话,也很开心】 感觉气氛有点奇怪,我们一起笑了出来。我抬头仰望天空,她依旧直视前方,感觉夜空看起来很近,仿佛群星分散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所见到的那片群青色星空,同事又回忆起七年前堀抓着我的手带我飞翔的那片星空,还有今天与真边并肩而行所见的这片星空,这一切,我决定永远铭记。 当有一天真边真的很痛苦、很悲伤,以至于流下眼泪的话我果然还是会伤心的吧。并不是为了真边的理想而是想要保护真边本人,无可避免的会往这方面去想,但就算如此,我也不会为她擦拭泪水,而是坚信她的眼泪是那么的美丽。 于是我便不再迷茫,没有为成为真边由宇的敌人而踌躇的必要。 无论遭受什么样的打击,真边由宇依然不会停滞不前,只要那样的她还维持着这么美丽的姿态,只要能看到如此美丽的她,那么无论真边受到什么样的挫折都无所谓。只要她还是完整的她,那么她的对手是我也无所谓。就算绝对无法照亮我,只要那颗高洁的星星依然闪耀在我那片星空的某处就好,只要能够让我相信这点就行,不再需要其他祈愿。 让我成为孱弱的黑吧,成为透明的黑,拥抱她孤独的理想却不遮挡一丝光芒成为孤独的黑。 既不是爱,也不是恋。 带着这还不知名的感情一起,让我留在她身边直面一切。 第一章 每当夜幕降临时烦恼吧 1 七草 三月十八日(星期四) 春假已经近在眼前,我们在学校的时间逐渐缩短。 下午三点半我离开教室走下长长的阶梯到了学生街,在杂货店买了瓶姜汁汽水,虽然我既不讨厌也不喜欢姜汁汽水的味道,但挺中意这个名称所以偶尔会喝。 单手拿着姜汁汽水我慢悠悠的走着,目的地是岛东侧的港口,一路上附近田间的土路蜿蜒曲折。 正值春冬交替的时期,昨天外套大衣的纽扣还是紧紧地闭着的,今天单穿着上衣都感觉燥热。风虽然吹着还是有点冷,但这个时节脸颊感受到的冷气也让人舒心。现在正值卷心菜和菠菜的收获期,周围整齐排列的田垄上,黄绿欲滴的幼苗鳞次栉比。 我边喝着姜汁汽水来到海边的街道,当然这里并没立着【此处是街道】的看板,而是从土路走到石板路有种终于走到街道的感觉。 海边的街道沿着海岸延伸,南北纵向细长的坐落着,向东走的话面前就是港口,港口那里白色的灯塔和红屋顶的邮局相邻排列着。 我驻足于邮局门前,因为门前还挂着【准备中】的牌子,现在离邮局的关门时间还早,估计现在在配送中吧,毕竟这座岛的邮递员只有一位。 这段时间里我背向【准备中】的牌子远望大海,看到有几艘渔船出海了,那些渔船究竟是去做什么的?捕鱼的话时间也太晚了,是要为明天做好准备嘛;还是说平日的作业结束之后为大家提供出海钓鱼的服务;亦或者是突然想要离开这座岛了嘛。 往船的前进方向看去确实能隐约的在水平线上看见陆地,绝不能算近的距离,但确实有一种只要想去也许能到那里也说不定的感觉,至少看上去肯定给人这样的氛围。 让人看不见那块陆地之类的魔法堀当然可以做到,七年前刚来到阶梯岛的我也考虑着让住民眼中看不到外面的陆地比较好,让住民意识到岛外的存在这种事,会成为引发问题的导火线。 到现在还能在水平线上隐约看到陆地自然也是堀的愿望。堀喜欢在这座岛上能看到陆地的样子,因为从她嘴里说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的很少见,所以我也就没有再反对。 终于渔船的船头转向南方,停下引擎在海上摇曳。我转开瓶装姜汁汽水的盖子又喝了一口,有点辣。 【七草同学】 有人喊我。 追寻着声音的来源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位矮个子的女孩站在邮箱前,是我班上的班长水谷,留着前刘海的她把那充满魅力的额头对着我。 【是买邮票?】 我暧昧的点了点头,因为要买邮票的话在学生街的杂货店就有,没有必要特地跑来邮局。 【班长呢?】 【等会要去打工,顺便来这里寄信】 她向邮局前的红色邮筒里投放了一封信,阶梯岛没有手机信号所以现在寄信还是主流。 【新闻部的事听说了吗?】 她这么说道。 我摇了摇头问道。 【发生了什么?】 我和班长都加入了新闻部,其他部员还有真边、堀、佐佐冈、大地以及安达。新闻部是安达所创建,特地准备的与三月庄不同的大地的容身之处,这样对外的说法。我们正准备着某项新闻的报道,因为发生了些特殊情况所以主题不得不改变,因此部的正式活动决定从新学年开始,所以现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面向邮筒的班长重新面对着我。 【安达同学好像希望能在开学典礼那天放出创刊号】 开学典礼确实是在四月八日才对,正好在三周之后。(译:现在是三月十八日七草视角) 【还真是性急呢】 【时间还算充足,我也是赞成安达的提案的】 【但是报道的内容还没有决定不是吗?】 【虽然确实是这样,不过难得的要到春假了,开展活动不是正合适吗】 【若是用不会引起任何人不满的平稳主题报道我也是非常欢迎的,不过我不想再浪费大地的努力】 之前那次新闻报道的内容无法公开便是顾问教师匿名老师的指示,那是一篇安达为了攻击堀而精心准备的让对阶梯岛的不满数据化的调查问卷,【被舍弃的人们】统一起来,给这座安稳祥和的阶梯岛带来问题的那种报道。 当然那则报道无法公开也在安达的预料之中吧,毕竟堀也是部员,不需要把新闻贴在走廊上,光是调查新闻的过程就足以给堀带来伤害,实际上那个一本正经的魔女也确实如安达所料非常受伤。 若是安达这次也是同样目的的话,我会因为两个理由而有阻止她的必要,第一个理由自然是为了堀,而另一个则是为了让大地不被这种蠢事所波及。 正常的新闻部活动单纯制作报纸的话当然没有问题,大地能开心的话对我而言也是喜事,但是我不觉得安达会和和气气的为了加深友谊而开展社团活动。 我看向班长,她看起来神色紧张,托着下巴只有眼神盯着我。 【七草同学是讨厌安达同学嘛?】 用喜欢讨厌是很难回答的,比较像不擅长应付的那种。 【我并不是特地和安达唱反调,但你看我们必须优先考虑大地不是嘛,毕竟我们是高中生和小学生】 【并不是指那回事】 班长看起来不太高兴,就像咬到没有清理干净沙子的贝壳一样,浮现出独特的表情。看来我是要被责备了,虽然明白情况,可我还没搞清楚被她讨厌的原因。 【那是指什么意思?】 重新发问之后班长不自然的微笑着,像是那种积累了压力时出于自卫而浮现在脸上的那种笑容。 【你还没有回复她对吧?】 比起她的发言,责备我的眼神更让我明确。大约两周前我被安达告白了,话虽如此那对我来说仅仅是我们之间纠纷的一小部分,不是代表她真的对我有意思。 班长继续说道。 【部内出现这样的纠纷很让人困扰,明明是活动都还没怎么开展过的社团,你们那边不好好处理这些的话,我们该用什么样态度和你们接触】 我和安达在新闻部的会议上也是一直在唱反调,这样看来旁人眼中那个告白一定有着某种内情也说不定。安达就连事情会变成这样都考虑到才向我告白的嘛?但她的话大概是早就这么计算好的吧,在很早的时间节点当着全部部员的面向我表达好意如此优秀的一招,真是零风险高回报。 我尽可能温柔地笑道。 【我明白了,最近会去找她单独谈的】 班长还是不高兴的样子。 【话说回来真边同学什么都没说吗?】 【说起来她也建议我诚实的回应对方】 【真是搞不懂你们呢】 是这样嘛,我觉得和平时真边会说的没什么区别才对。 班长愁眉苦脸的说道。 【七草同学和真边同学是什么关系?】 【从小学开始的友人】 【这些我都知道,但是,更加——】 班长好像在深入思考些什么,就我而言希望能够赶紧结束这个麻烦的话题,但是就当我在考虑适当的撒个谎然后逃跑的时候她又说道。 【比如说真边同学被不认识的某个人告白了,七草同学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嘛?】 【那当然会考虑些什么】 【考虑些什么?】 还真是难缠。 挺难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于是我蒙混过关的说道。 【真边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曾经被人告白过,收到过情书,当时看起来很高兴】 【真的吗?】 班长掩饰着自己的表情,但是情绪高涨的说道,现在与其说是消极不如说她的好奇心占据上风。 我笑着点了点头。 【当然,这样的谎我可撒不出来】 对方是同班的男孩,戴着眼镜、高个子同时学习也相当优秀的人,往坏了说感觉有点软弱,往好了说散发出温柔的氛围。 【那之后怎么样了?】 【立刻就写了回信】 大概是觉得用信件回复信件才合乎礼仪吧。 真边放学后买了信函集,特地返回学校图书馆找了个自习用的座位坐着,甚至还拜托我确认言辞文句是否有问题,于是我坐在她旁边看书。 真边看起来非常烦恼的在笔记本上打着草稿,同时反复删改。表情虽然看起来和平时区别不大,不过有人向她表示好意还是让她很开心,非常认真的样子。 我则如她拜托的,检查文章是否有语病,记得好像没有一句需要修改,而且本就是简短易于理解不可能会弄错的回信。我说ok之后真边谨慎的写好信封封面,然后将信放入信封后放在了对方的桌上。作为我的小小辅从旁助,把信封从桌上放到了抽屉里。 班长浮现出奇怪的笑容,好像用全身的力气说道。 【究竟是什么样的回应?】 【没什么,很普通。您的事情我不太了解,恋爱这种事我也不太明白所以无法成为您的恋人,但是能成为朋友的话很高兴,类似这种】 【那之后呢?】 【没了,这就结束了】 我当然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多么认真的向真边表达好意,不过就结果而言两个人之间没能建立能被称呼为友人的关系,虽然在休息时间看到过两个人搭话的情况,但我有印象没过多久对方就开始躲着真边。 【七草同学有做什么吗?】 【并没有特别做什么,只确认文章是否有语病】 我把姜汁汽水放到嘴边。 【但是果然还是不希望真边有恋人的感觉对嘛】 那个时候的话我觉得确实可能会有和独占欲相近的情感存在。 但那绝对不是能被称为恋爱的东西——无论是哪里的谁,究竟以为自己能有多了解真边由宇这个人,明明不像我一样能够近距离陪在她身边,不要简单的说出喜欢真边由宇这样的话。作为个人坦率的感想,若是正确的理解她并且还能够保护她的存在出现的话,我肯定立刻就会给他们送上祝福。 我随意敷衍着。 【大概和听到家人的恋爱话题差不多的感觉,之所以有不舒心的感觉可能是因为希望能别让我知道这样的印象】 【悄悄摸摸的谈就行?】 【那倒不是,堂堂正正的恋爱就好,只是会让我稍微不爽而已】 真正让我讨厌的不是真边有恋人,而是因此会让真边出现些许的变化。爱什么的恋什么的虽然是非常棒的事,但若是因此歪曲了真边的本质,作为会对我造成的伤害而言非常充分。 不过现在情况有点不同,单说结论,现在的我一点也不希望真边有恋人,即便那个人不会让真边出现一丁点变化,出现我以外的人存在她的身边还不会改变她着实让我嫉妒,当然我没有说明到那个程度让班长高兴的打算。 【打工的时间,没问题?】 我问道。 班长啊的叫出声,视线也落在了手表上。 【差不多该走了,和安达的事请尽可能妥善安稳的解决】 还真是提了个很难的要求呢,我露出苦笑,姑且先点了点头。 班长稍微盯着我瞧了瞧,然后朝我挥了挥手后打算离开,但是迈出步伐之前她说道。 【七草同学的氛围是不是变了?】 【不知道呢,是不是长高了】 班长诧异的皱起眉头,又一次确认过时间之后【那么,再见了】说着背过身去。 *(译注:从现在起七草会经常进行渣男宣言) 当然我也在某些方面有所变化。 上周我重拾回自己,七年前被丢弃于阶梯岛的自己,说曾经丢弃过他可能不太准确,不如说当时被舍弃的是我才对,毕竟他是以自己的意识从我身上分离来这座岛的。 安达的告白也与此有关。 我原本想要在适当的时机接受她的告白,考虑到今后的发展,总之先成为安达的恋人的话是不是会比较有利,这么判断着。就拿新闻部的活动来说,更容易创造出和安达单独相处的机会,而这也代表能够让安达和堀分离,说实话比起拒绝她而言有更多益处。 但在拾起【阶梯岛的我】之后,我变得怎么都无法欺骗自己成为安达的恋人,双方明知道这份恋情是虚伪的,但那个被捡回的我的感情一直在阻止我。 自己的感情真是麻烦,让我烦躁。 一定是因为那个在这座岛生活七年的我非常正经的恋慕着堀,如果仅是如此的话情况倒是很容易理解,但继承他感情后的我同时还有一直以来对真边由宇抱有的感情和记忆,所以状况变得很麻烦。我对真边由宇的感情完全没有另一个我对堀所抱有的情感那么容易理解,就像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不满一样,堆积在我心中。 从那之后要是我选择对谁告白的话,当然只能是堀,拥抱谁或是在谁耳边细语爱意亦或是希望和谁共度余生的话只可能是堀,极端的说,若是真边和堀同时遇到生命危险而我只能救一方的话我肯定会选择堀。 能够想到的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形我都会优先堀,然而若是问我堀和真边哪边更加重要的话,我发自真心的选择真边。 真是让人搞不清情况。 不牵扯进现实情况仅考虑理念上的感情的话,我爱着真边由宇。 最麻烦的一点是,这种让我烦躁的感情,我竟然一点也不讨厌。 * 在我腻烦继续眺望海面的时候听到了引擎声,就像老电影里听到的马车跑在硬路面一样咔嗒咔嗒的蹄铁声。 戴着头盔的时任姐看起来很不高兴的板着脸逐渐停下红色摩托,在邮筒旁单脚撑着。 【这不是七君嘛,怎么了?】 【在等时任姐】 【这样啊,听起来好麻烦】 【确实不是容易理解的话题吧,大概】 时任姐给摩托熄火,然后把头盔脱下塞进后备箱。 【我会陪你的所以把那个给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指着我手上的姜汁汽水。 【这是喝过的】 【早就过了在意那种事的年龄了,要说什么?】 【主要是安达的话题】 时任姐从我眼前走过顺便从我手上拿走姜汁汽水。 【为什么,不想扯上关系?】 【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邮局的工作意外的有趣呢】 【比魔女的工作还要有趣嘛】 【魔女可没有什么工作】 她将瓶盖打开把姜汁汽水倒入嘴里。 然后继续说道。 【不过那个时候每天都很痛苦呢】 【因为能使用魔法?】 【没错,什么都能变得想象中一样,所以必须去决定许多事物变成我所想的样子】 她用自己细细的手指抓住门上的看板翻了个面,另一面写着【营业中】 【而去决定什么这事,一条条的累得要死】 时任姐是岛上唯一的邮递员。 同时也是前任魔女。 黄昏的邮局光线昏暗,比外面的空气还要冷,闻到了冬日留下的灯油的味道,不过暖炉早已经不见踪影,坐在柜台对面的时任姐一点点的喝着姜汁汽水,同时打开柜台上一本页面很大的书,好像是面向年龄略大对象的复杂线条画本。 我坐在等候用的长椅上,混杂着茜色的阳光从背后的窗户射进来让我的影子向时任姐方向延伸。 【线条画的话不觉得这里有点太暗了?】 【集中注意力的话会感觉亮不少,你想知道安达的什么事?】 【她的过去,从时任姐认识她开始到她离开这里的部分请全部告诉我】 过去时任姐曾经借给她们二人魔法,作为考试让她们按照自己的想法创造岛屿,并打算将自己的魔法让渡给做的更有意思的一边,那场考试的胜者是堀,并且在那之后安达离开了这里。 【我想知道安达的目的,为什么她想要获得魔法,想知道她究竟想要破坏些什么,又究竟想要保护些什么】 【那种事就算是我也不知道】 【但我有种从七年前开始安达就抱有与现在相同目的的直感】 那场考试里获得魔法的堀创造了阶梯岛。 同时安达制作了一座什么都没有的岛,准确的说还有一座老旧的公寓,就像已经灭亡部族的遗迹般凄凉的坐落在岛屿正中。我记得很清楚,比起景色那座岛的声音更让人留下印象,她的那座岛上没有一丝声音,仿佛被孤独所填满,引起耳鸣的无声。 【安达的魔法不想牵涉到其它人,而这应该是她自身意识的体现,包含有她的感情才对】 【你这不是很明白吗,这么一说的话她想要破坏的便是魔法,而想要保护的则是反面的事物】 魔法的对面是什么。 现实?我觉得应该没想错。但应该还有更加具体的词语来形容,破坏魔法和魔女的世界到底能获得些什么,能保护些什么。 【至少可以确定安达对魔法有某种执着】 【是这样吗?对那个孩子来说也许所有一切都只是单纯随性而为也说不定】 【即便确实是随性而为,也不会是单纯的。从那天之后已经过了七年,安达却特地再次来到这座岛,甚至在现实里找到堀,还用威胁这种老套的方法】 就算安达没有任何缘由的讨厌魔法这种存在,就算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决定做这些事,不管性质如何,她难道没有表现得过于拘泥于魔法嘛。 时任姐盯着我看。 【不知不觉间不是已经知道得很详细了嘛】 【我有另一个我的记忆】 【一直在这里的七君的】 【没错,堀唯一敞开心扉的那个我】 所以对我而言阶梯岛几乎没有任何谜团,堀所知道的大半我也知道了,不知道的只有,堀对我——不想让另一个我知道的事情 【因此我想要知道时任姐的事,七年前我和堀认识之前的,你还是魔女时的事情】 时任姐沉默的微笑着,那看起来是一种过于美丽却又冷酷的笑容,就像被冬之精灵所爱而封入冰中的一朵花。我的提问好像踏入了时任姐心中最冰冷的角落一样,并且她丝毫没有掩饰什么的意思。 表情还是毫无变化,时任姐说道。 【若是堀的世界会被谁破坏的话,那估计只有真酱】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 【但或许,是你也说不定,你会破坏这座阶梯岛也说不定】 【不,我想保护这里】 【那种事我当然明白,但是想法和结果相反的事情也经常会有。喜欢的反面是漠不关心,不是经常有人这么说嘛?也许是过于理所当然而无法打动人心,同样的道理,讨厌的反面也是漠不关心,对这里的状况极其关心的你也是一样的危险,就像真酱和安达一样危险】 时任姐安静地从柜台对面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出题测试吧,就像七年前一样,这次是对你】 【测试?】 【没错,若是得出让我满意的结果,就告诉你想要知道的一切】 【什么样的?】 【很简单,只有一条,遵守我的嘱托就行】 一边以抑扬的声音说着一边走到墙边,站在日光灯的开关面前停下,背对着我说道。 【之前也问过你,阶梯岛的理想是什么?】 那个答案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不舍弃任何事物】 【竟然知道了呢】 【虽然是通过作弊知道的】 从堀那问来的。 她为了不舍弃任何东西而制作出这座被舍弃的人们生活的岛屿,将被自身所舍弃人格的一部分至今为止保护在这座岛上。 【七君的考试就是这个题目,你不能再舍弃任何事物】 我闭上眼睛,轻轻的呼吸了一口气,时任姐想说的我明白了。 【这场考试什么时候结束?】 【到我满意为止】 【很为难啊,我还是比较急的】 【那就放弃吧,现在我没有能说的事】 时任姐的右手伸向开关,发出小小的声音后,日光灯发出光亮。 在人工的光亮下她重新面对着我笑了,那是司空见惯爱恶作剧的、欢快明亮笑容。 【想要我不再是旁观者的话,你也站上舞台】 我把手搭在嘴边。 不再舍弃任何事物,真是麻烦的题目,作出这种觉悟需要时间。 【不管怎么说没有限定结束时间的考试实在是不太公平】 【虽然也没有必须要对你光明磊落的需要,但是,我心满意足的时候会告诉你的】 【心满意足之后?不是下定觉悟的时候?】 时任姐再次回到位置上,打开线条画本。 【我需要什么觉悟吗?】 【保护阶梯岛的觉悟,或者是破坏它的觉悟】 当她说过去的话题时,估计会不得不站在其中一边,不再是旁观者而被迫作出抉择,同时。 ——对这里抱有强烈的关心的话,你也是危险的存在 时任姐这么说过。 意思是时任姐也将自身视为危险的存在也说不定。 【确实不一定,我也差不多该下定什么觉悟也说不定,不过,一码归一码——】 她左手托腮拿着彩色铅笔。 【我可是非常期待着七君的,能得出魔女诅咒答案的,难道不是你嘛,我这么想着】 至今为止听到过许多次的话语。 ——魔女是被幸福所诅咒的 因为什么都做得到,所以不得不做出抉择。 【那是,能得出答案的问题?】 【谁知道呢,但你若是能就这样不舍弃任何事物的话,对我而言便是最心满意足的故事了】 时任姐,前代魔女。 七年前她对魔法失望了。 在变成那样之前她究竟遭遇了什么,我还是没能知晓。 * 说实话,我打算再次舍弃自己。 虽然还在迷茫中,不过我感觉恐怕这么做才是正确的。 想要舍弃的事物早已确定,对堀的爱情,想要陪伴在她身边的话,现在的我受真边由宇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比起身为普通女孩子的堀,觉得身为魔女的堀对我而言更加重要。 再一次,将纯粹爱着堀的我和辅助魔女工作的我分开比较具有效率,我这么考虑着。 继续维持着对她的爱意同时还要辅助她魔女的工作实在是非常累人,现在的我和真边在一起所衍生的价值观,以及和堀在一起所衍生的价值观混合在了一起,常常让我感到混乱,无论对我也好对堀也好,重新变成两个七草一定会更加幸福,等解决了安达的事后我打算向堀这么提议。(译者:这才是人话) 可是时任姐并不允许我这么做。 不在舍弃任何事物是对我的考试,她这么说道。 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再次舍弃我究竟有什么不行,她究竟在期待着发展成什么样的故事? ——能够得出魔女诅咒答案的,难道不是你嘛,我这么想着 那句话究竟是不是真心的,时任姐对我多少应该还是有某些期待的,但不舍弃任何事物的我是否能回应她的期待呢。 我在心中笑着。 ——还真是变成非常积极的思考方式了呢 也许测试本身就是一种婉拒也说不定,是为了不让我任性妄为而给出的无法解决的难题也说不定,因此才给出【让时任姐心满意足为止】这样暧昧的结束条件也说不定。 然而我却已经开始想着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时任姐的信赖,明明还根本想不通她的想法,也根本不了解她的过去。 我已经开始做出不舍弃自己就这样维持与堀之间关系的觉悟,想着自己是不是能够通过这个看不到终点的考试这么期待着,当然为此叹气的我,也是存在的。 虽然没有什么不快。 但身体里有两个自己这样的感觉,估计再过一段时间也难以习惯。 * 那天晚上我和大地谈了会。 从上个月开始我就尽可能空出时间和他说话。 原本是以解读大地和他母亲之间的关系为目的,虽然现在也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我已经不再那么急着想要明白清楚他的情况,比起那些现在的我更加纯粹在听他说说话。 我们在房间里促膝相谈,他开始说道。 【我非常开心】 我并没有问他什么,他自发的这么说道,一定在来我房间之前他就决定要这么开始今晚的对话了吧。 略显迟疑、胆怯,用小心对待易碎物品般的声音他继续说着,就像平时的我们对待大地那样的纠葛,他或许也有同样的烦恼。 【陪我一起玩游戏也好、一起学习也好,和大家一起吃饭也好全都让我很开心,不过实际上并不是那样也说不定】 他打算说非常重要的事,努力鼓起勇气想要说自己无法说出口的事,可我没能好好理解他想要表达的事物。 【也就是说在这里的生活其实并不开心?】 大地使劲摇了摇头。 【并不是,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他沉默了一会,我静静地等待着后续。两个人都不说话的现在只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因为和他说话时时钟的声音都会让我心烦,所以我早就把电池拔了出来,但也因此过了多久都搞不清楚了。 在沉重的寂静之后,他继续说道。 【和我本身的开心不太一样,感觉是被大家所决定的】 不经意间叹了口气,胸口难受的想哭,这孩子确实很聪明,同时纤细而又敏感,不过可能计算不是大地也能察觉的到吧。确实我们,尤其是我给大地贴上了标签,从最初开始决定了他是被舍弃而来到阶梯岛的不幸孩子。 慢慢地,就好像会击溃什么般继续说道。 【偶尔会有那种感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确实有一种感觉,所以我有点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开心的生活着】 这些话若是被真边由宇听到会怎么想呢? 她擅自决定着大地生活在阶梯岛的现状是不幸的,认为他是必须被拯救的存在,若是听到明明非常痛苦却还是主张在这里的生活非常舒适的话语,她会怎么想? 答案早已确定。 不要接受这样的幸福,真边由宇会这么大声叫喊出来吧 比起阶梯岛带来的折衷幸福,母亲以发自真心的爱情拥抱大地带来的欢喜必然是更大的,即使不去否定现在的幸福,也不能停下争取最佳的脚步,真边一定会这么说,就算不直接这么说出来也会付诸相应的行动。 ——真是的,你确实该被讨厌 我对自己想象中的真边由宇叹着气。 总之真边不在场,所以我要以自己的答案回答他的疑问,不,就算真边在场我也不得不说出这些该说的话。 【你每天过得都开心的话,就太好了】 之后我尽量天真无邪的笑了笑。 【其实我一直很不安,即便大地比起刚来到阶梯岛时露出更多的笑容,但还是不明白大地是否真的感到开心,毕竟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总会想你是不是会特别在意我们】 大地抬起头,又使劲的摇头否认。 【没有那回事,大家都很温柔】 【恩,很安心你能这么告诉我。不过说实话还是有点遗憾,好像还没能从心底里得到信赖】 【我不是?】 【并不是指你,而是单说你的幸福。可能没有自觉,但你果然还是在某些方面勉强着自己,我在怀疑你是不是很想念母亲】 【我应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需要做,不过能不能再给我们一些时间】 【时间?】 【改变感受的方式是需要时间的,当你露出笑容的时候,我能相信你确实从心底里高兴着为止,还需要一点时间。我会想办法尽快的,到那时为止再等一会嘛】 非常认真的表情,大地点了点头。 【明白了,我会等的】 之后他又补上一句谢谢。 我也向他回应道谢谢。 我没有说谎的打算,但还是留下些微小的罪恶感,因为我在混淆大地真挚的话语。毕竟我也从心底里认为阶梯岛的日常并不是大地的幸福,当然,并不说在这里的幸福是虚假的,但我下定决心改善这位少年和母亲之间的关系。 对他至少要保证尽量的诚实。 于是我比起平时更进一步深入他的内心问道。 【不过你不和母亲一起没关系吗?】 大地用他清澈的眼瞳注视着我。 终于他点了点头。 【恩】 之后就像找借口一样的重复道。 【我喜欢这里,大家都很温柔】 小学二年级的少年离开家几个月,竟然不想家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仔细想想说不定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现实里的大地舍弃了对母亲的厌恶,害怕不断变得讨厌母亲的自己并将其舍弃。所以这个大地一定是讨厌母亲的吧,大概不会想回到母亲身边。 但也确实是很悲伤的事。 至少真边由宇会无条件的否定。 【这样啊,那就好】 我这么回答道,果然在他面前我还是无法维持住诚实。 马上到晚上十点了,我准备接堀的电话,于是走向食堂。 * 【今天我和安达说话了】 堀这么说道。 在我提问之前她继续说道。 【没有什么危险的事,单纯新闻部的话题,希望四月的开学典礼能做出创刊号,为此春假的时候一起加油】 和从班长那听来的一样,看来经过一周的空白后安达再次行动起来,同时新闻部对她而言还存在别的价值。 【我去见了时任姐,稍微有些想问她的事】 【说了些什么?】 【想问她以前的事,七年前的安达之类的,不过今天什么都没告诉我】 【这样啊】 究竟该告诉堀多少。 话说她是否真的不知道我和时任姐的对话呢?用魔法偷听我们的对话也是有可能的,时任姐把今天和我的对话内容告诉堀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堀已经有所耳闻的话根本不可能保密,但就算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尽量不想对她说谎,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谎言都有可能带给未来巨大的影响。 但是我不打算继续说明我和时任姐之间的交涉,毕竟【再次,我舍弃自己】是非常纤细敏感的话题。 与之相对的我问道。 【关于以前的安达你知道多少?】 【说不清,不过应该比七草了解的多】 【能告诉我吗?】 话筒对面的堀沉默了一会。 我感觉她一定是不想告诉我安达的事,毕竟也没有和七年前到阶梯岛的那个我说过,所以肯定是有意图的瞒着我。 因此这个问题像是给堀的信号,为了确认她是不是有逃避这个问题,但是她发出嗯——嗯的声音说道。 【那我写信给你】 【给我?】 【恩,为了不说错什么】 让人意外,我还以为会和大地的时候一样【不是能擅自说的】这么拒绝我。 【弄错什么也无所谓,之后再改就好】 【我知道,但我尽可能的不想说错】 【好的,我等着】 光是能写信给我就很感激了。 问题在于安达,在无法理解她想法的现在,我希望己方能尽可能的不陷入被动。不过从现状上看感觉为时已晚,在安达没有任何明面上行动的这一周里我也没能做到多少事。 大概和我在想同一件事,堀说道。 【明天怎么办?】 【和预定一样,只要你那边没问题的话】 【我觉得没问题,完全按照七草说的】 【谢谢】 堀已经寄出去了几封信。 毕竟是要送往阶梯岛外面的,只能拜托她。 收信人是现实里的我和真边、以及匿名老师,预定后天送到他们手上。 这是安达给出的空闲时间里能够做到的一点小事,是为了寻求匿名老师协助的准备,说服现实里的她同时求助她帮忙解决大地的问题,为此明晚需要让匿名老师在那座长长的阶梯上和舍弃自己的那个自己见面。 【能顺利吗】 堀不安道。 【不知道,但我信赖着匿名老师】 我不太擅长用信赖这样的词语,因为总感觉这个词有种暴力的蛮横。 但此时我有意图的使用着,相信并依靠,我期望着匿名老师能回应我的期待。 2 真边 同日 这天夜晚,真边由宇站在敞开的窗前。 虽说晴朗的白天穿着长袖会汗流浃背,但现在的夜晚还很冷。 就像没有生物居住的澄澈湖面般清洁的夜空,星光闪烁,那一个个光芒都有着自己不同的规模和历史,而在这个瞬间,它们的光芒照射进我的眼瞳。真边这么思虑着,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美丽,以至于我想要将这样的星空填满我的视界,于是真边把书桌旁的椅子搬到窗前坐着。 ——我必须找到自己的话语 就像刀锋般锐利率直的话语。 想来自己总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并不限于传达给他人的,整理自己的思绪亦是一样。这次要说属于哪种的话是后者,并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理清自己的话语,不过一旦认清的话也打算告诉七草和堀,所以并没有明确的区别。 想要寻找的是能让阶梯岛变得更美好的话语,明明应该是这样。 可思绪却总是不可思议的被搅乱,也许是因为明天有和匿名老师一起登上阶梯的预定,而被那件事吸引了注意力也说不定,但感觉还不限于此,因为真边总是会不由自主的考虑七草。 突然发觉到。 ——阶梯岛和七草还真像啊 该怎么表达呢,温柔的地方以及那种距离感。 这座岛很温柔,坚固的守护着被舍弃的人们,某种意义上也算理想乡,不会发生什么影响重大的特别争执,衣食住也都有所保证,同时也没有强求人们有所改变。当然七草并不像魔女般万能,无法消除斗争,也不能保障人们的生活,但他的理想不是和这座岛很像吗,就是说排除一切外在的影响争取直面自身的时间,同时也不强求对方有所改变,这难道不是七草眼中最正确的世界嘛。 如果是这样的话反驳阶梯岛的存在与反驳七草是一样的,就像向真边至今为止所遇到的人中最温柔的七草提出异议一般。 ——至今为止我有反驳过七草吗? 当然,有过。 但并不是以希望他有所改变而提出反驳,一次都没有过,他保持原样就好,原本的那个他就是最佳的。 明明不会想着去否定作为个人的七草,延伸到阶梯岛这样的大小之后得出的结论就完全相反了吗,还是说七草和阶梯岛在本质上有所不同。 ——如若阶梯岛对七草而言是理想的存在,我是否便无法否定这里的一切 心中也不会有这样模糊暧昧的疑问而爱上这个地方呢。 ——我至今为止也许没有直视过七草也说不定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真边想着。 不像那种从遥远宇宙穿过黑暗而来的星光,而是被某种先入为主的思想歪曲了视界,变得感情用事。当然这并没有什么问题,拥有情感是理所应当的,但在此时很碍事。 原本对阶梯岛的不满是明确的。 从来到这座岛的那天起就明白。 阶梯岛没有和现实联系在一起,所以这里让人觉得恶心。但若是这样想的话现实又有什么价值?在隔离于现实的阶梯岛里获得幸福有什么不可以?就拿大地的问题来说,用魔法创造出爱大地的母亲不就能说解决问题了吗。 ——怎么可能 为什么?哪里不可以了?感情上无法接受?谁的感情?只是我个人感情上的问题?七草的话会怎么回答? 阶梯岛本身与现实相去甚远这样考虑的依据是什么? 答案确实存在于我心中,确实如此,但我却无法用坦率的话语概括。群星是如此的闪耀,却有一种像在黑暗之中用手摸索着寻找什么一样的感觉。每当这种时候真边就会想七草会怎么做,想象着他的话语,他的话语就像小灯泡般的微弱光源一样,是真边现在最需要的一束光源,可是现在真边寻找的却正是七草的话语。 夜晚的风还很冷,真边关好窗户,就这么离开房间。 ——不明白的话去问就好 即便无法概括自身的话语,去向七草一句句说明,询问他的意见就可以,没有一个人闷头想的必要。 晚上十点五分过后,真边向七草打去电话。 * 但是输入对方宿舍电话的号码后只能反复听到提示音,不是传呼应,而是更加安静的却不亲切的、仍在通话中的声音。 真边由宇感觉好像找到了自身的话语。 3 七草 三月十九日(星期五) 上课时的匿名老师和往常一样,虽然戴着面具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过至少声色和平时一样平静。 匿名老师主要负责教数学,不过因为阶梯岛的教师数量严重不足所以也教其它理科系的科目,不过数学老师姑且算是对她而言的本职工作。课堂上的匿名老师总是用平静的口吻讲述着数学公式的推算,有些学生觉得这种课程催眠又枯燥,所以作为高中老师而言可能不算多么优秀,但我非常喜欢她的做法。 匿名老师讲课节奏很快,大概用正常上课速度的一半时间完成公式的说明,同时用富余的时间让学生们用之前讲的公式做出问题。【请做出其他同学无法在五分钟内解开的问题】老师这么说道,这可不是简单的课题,毕竟大家在同一个班级上着同样的课程,若单纯是把教科书上的数字更换一下也能够立刻解开,而这是那种需要让学生们自己绞尽脑汁的【扩展问题】。 当理解课程内容的学生在为如何出题烦恼时,匿名老师给那么还没能理解课程的学生们从最基础部分开始一句句说明,那样子与其说那是在教书倒不如说在讲记笔记的方式,【总之先记住这些】这样说明需要理解的要点,让这部分学生能在考试里多得一些分数。 她的立场非常明确,让擅长数学的学生上课不觉得厌烦而早点结束课程,同时让他们自己动脑解决课题。再辅助不擅长数学的学生让他们姑且能够解答出题目从而在考试中得分,【只要喜欢数学的学生能够沉迷其中就好】匿名老师这么说过【该让所有人学习的是,解决课题的方法和态度,与学科无关,这是个人的基本能力】,我认为她的教育方式合乎逻辑,但同时也觉得某些地方的割舍是否过于明确。 当然匿名老师也是希望能有更多的学生对数学感兴趣的,在高中一年级该上的课已经结束的现在讲起了数学的历史。 【二次函数的起源是伽利略,与自由落体的法则相关,自由落体——物体在下落时不受重力以外的外力影响,下落距离与时间的平方成正比,用数学记号表示的话,就是这个大家司空见惯的公式】 类似这种感觉。 就内容而言比起数学我觉得更像是物理的范畴,不过听着这样的话题,确实有种让本仅存在教科书和笔记本上的公式脱离书桌、教室、窗户之外,能感受到它们的现实意义而非常愉快。 匿名老师用她那平静的声音开始讲述万有引起学说的发展过程,比如自由落体的理论最开始是亚里士多德用【四元素中的一种土元素有为了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而回归大地这种性质】来解释,然后介绍了许多提出反论的学者,其中一位就是伽利略,伽利略将思维脱离主流的【自由落体的物体速度与其内部所具有的的能量有关】,考虑其他的因素——下落距离以及时间是否有关,建立了这样的假说。 【自由落体与物理本身的质量无关,而下落距离与时间的平方成正比,同时证明并解释这些有必要使用二次函数,仅有想法的话证明也好说明也罢都无法成立,但了解数学的话就能向人们传达这些】 匿名老师再次在黑板上写下二次函数,然后看向挂在教室后面的时钟,表盘上的时间显示已经到了下课,这个教室的时钟快了点。 之后匿名老师再次看向我们说道。 【现状而言,数学是世界上唯一一种无关国境的语言】 对她而言很少会有这种飞跃性的思维跳转,同学们大概也都因为这里突然出现的【国境】这个词而感到违和,毕竟阶梯岛没有国境。 紧接着铃声响起,下课了。 * 午休我刚到屋顶时,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正背靠着栅栏坐着,拿着笔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我简单的打了个招呼坐在了他旁边。 【在写信?】 【恩恩,这种事还真是难呢】 大概是写给堀的信。 之前我有拜托他写信和堀交朋友。 【写信不累吗?】 【对近来的我而言是最有趣的娱乐,比追逐老鼠要有趣得多】 【那就好,没白介绍】 我吃起了午饭,刚买的夹着人造黄油和草莓果酱的奶油面包。 人造黄油也好草莓果酱也好甚至面包本身也好都透露出一种廉价的味道,不过还算好吃,就像三支箭的故事一样的面包(译:讲团结的,有兴趣自己搜),说起来真边很喜欢这个来着。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笔记本上写了几句话,看了一会之后又划掉,我把盒装牛奶倒入嘴里,搭话道。 【很烦恼呢】 【很为难,写什么都好像在说谎一样】 【诶,你打算写实话的嘛】 【我什么时候说过谎】 这么说我确实无法反驳。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所说的话听起来本就像谎言,话说他名字就是捏造的,一直扮演着架空故事里的角色,他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正常和人交流的样子。但他的话语听起来却不可思议的让人感觉到真诚,无论在表面上捏造了多少事物,话语的本质都是他发自真心的。 【你在写什么样的信?】 我问道。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略微低下头回答道。 【主要是关于独占欲】 【独占欲】 【容易理解的一种愿望,同时也是无法实现的一种愿望,在猫眼中看来有些愚蠢】 【猫没有独占欲吗?】 【没有,类似的情感倒是存在,比如嫉妒和留恋。不过无论多么任性的猫也都明白,自己连一只秋刀鱼都无法独占,毕竟自己会吃剩下骨架】 【听起来和独占欲应该是不同的话题】 【一样的,无论是多么微小的事物,都无法获得其全部。就算你握着一块小石子也无法获得小石子的未来,如果捏碎它的话也不过是破坏它的未来而已,当然这毫无意义,不过是你失去了手中的小石子,而那块石子变成砂砾四分五裂而已。我们能够独占的事物说到底只有自身而已,无法获得其它任何一切】 【那就这么写不就好了吗】 【能就这么直接写上去?】 【你不想说谎不是吗?】 【和你用这种感觉说话真是挺少见的呢】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轻声笑道,转起了拿在右手的笔。 【就算是真心话也有变成谎言的可能,相反的,无论对自己想说的话进行什么样的加工,既然已经决定传达给对方就必然是我真实的话语,我觉得陷入独占欲的漩涡是极其愚蠢的,但就这么直说的话,果然还是在欺骗我自己】 你明白吧?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道。 【当然明白】我点头回应。 比如说人在非常焦急的时候可能会想怒骂对方,但同时也有着抑制这种想法的部分,而这两种想法都是真实的。因此若是被所谓【坦率的情感】操控勉强说出口的话,那也不过只是说出自己真实想法的一半,将这样存在的复数情感的其中一种作为自己的想法,果然也算是一种虚伪吧。 【也就是说你觉得被独占欲所操控是很愚蠢的,但同时也不想否定堀的这份感情,造成的矛盾让你不知道该怎么写这封信】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点点头对我的话表示赞同。 【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 我嚼着面包的同时对两件事感到惊讶,其中一件事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比我想象的更看重堀的事,另一件事当然是堀的回信好像提到了关于独占欲的类似词语。 【堀有找你商量什么?】 【商量什么?】 【独占欲的事】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随手把笔丢在手边,拿起放在一旁纸盒装番茄汁。 【看她的来信突然就有了这种感觉,于是想要告诉她想独占重要的事物并不是肮脏的情感,但还是很为难啊,毕竟我对独占欲这种情感毫无兴趣】 【所以真心话和应该写上去的东西不同】 【啊没错,所以非常困扰,必须写上造成这种偏差的原因】 从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那里一边听着堀来信的话题,我一边想着的果然还是真边的事情,我习惯性的会把所有话题联想到真边身上,估计不算什么好习惯,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改正的打算。 真边由宇总是会直率说出真心话。 但是否也包含着对自己感情的欺瞒呢,遵从本心引起他人不快时,是否对将要引起的恐怖、算计、麻烦的事物有强行撇开自己的视线。总是说真心话的她面对自身的感情时真的是率直的吗。 当然我也不是真边,自然无法回答,不过至少她还是挺擅长想象他人情感的,不过即便是不擅长这方面想象的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说出必然会伤害对方的话语时,真边大概也很难受,而她那时是怎样接纳那份痛苦的呢。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咬着盒装番茄汁的吸管看着我,在嘴边浮现出笑容。 【实际上该写的事我已经有头绪了,写某件轶事应该能最率直的表达我的看法,但要写出不引起对方误解的文章比较麻烦】 【诶,打算写什么】 【失恋的事】 【谁的?】 【我的】 我把牛奶放到嘴边,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喉咙里发出喝番茄汁的声音。 考虑了一会,我说道。 【我还以为你和美丽的白猫白头偕老了】 【不是指那件事,是说我还是人类时的事】 想听听详情吗?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看向我。 这种事还是第一次,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打算脱离猫这个角色,不再是故事里的登场人物,而是作为存在于现实中的人类打算说些什么。 【请务必告诉我】 我回答道。 【这样啊,但今天好像不太合适】 他说完后我才发现从楼梯那传来脚步声。 很快铁制门把转开出现了一位戴着红色眼镜的少女。 是安达,她笑着说。 【哦呀,好久不见了呢,秋山先生】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左手抓着笔和笔记本,右手拿着番茄汁站起身,就这么向安达走去的同时说道。 【你最喜欢的是什么书?】 【是什么呢,也许是你的日记】 【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那就从今天开始吧,作为你自己,而不是别人】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没有停下脚步,就这么走过安达身边下了楼梯,他讨厌同时和复数人说话。 安达走到我面前,俯视着我。 【七草君,现在有空吗?】 我叹了口气。 【提不起劲,有事的话请说得简略明白些】 【哦呀,感觉很不高兴啊】 【没能听到他将说的非常重要的事】 【就算你这么说,可这里不是教学楼的顶层嘛?难道我不能来?】 【当然明白,但我因为什么事感到烦躁也是我的自由】 其实真正让我不爽的是她称呼对方为【秋山】这件事。 那究竟是不是他的本名,在来阶梯岛之前他是否作为秋山生活着,我不知道,也无所谓。 无论如何那个瞬间他不再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明明他打算在我面前第一次舍弃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这样的身份也说不定,但在那之前安达把他那张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面具强行剥开,那确实是一副面具,但也毫无疑问的是他身份的一部分,也是他本身形象的一个侧面。 我抬头看着安达的脸,怒目而视她的眼瞳。 【如果有事情的话能快点结束吗】 【不在意吗?关于秋山的事】 【想知道的话我会问本人】 【可能不会回答你哟?】 【不想让好奇心害死猫】 是偶然嘛,感觉现在的对话就好像是刚才为止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后续。 【对我而言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就是他本人,和他从出生开始用的名字以及来到这里之前他是什么样的人无关。随意暴露出来对方的真实人格,不就好像在揭露对方的谎言一样。无论有多少谎言,他决定在我面前演绎的都是对我而言原本的他】 若是他放弃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这个身份,那也应当是由他自己所决定的。 俯视着我的安达,不开心的眯起眼睛。 【搞不懂呢,七草君是不是对这个谎言解释的过于偏袒】 【我并没有让你明白的打算,就像在自言自语一样】 【怎么听都像是会被真边同学斥责的说法呢】 真边不会斥责谁,只是在提出反论。 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但没有说出口,毕竟对她而言真边是什么样的存在与我无关。 【呐,能说正事了吗?】 【最重要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搞不懂你究竟来这里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见你喽,想着差不多该和七草两个人独处,毕竟我可是恋慕着你的少女】 【这个话题还要继续嘛?】 【说实话我也忘记了,刚才和水谷同学说完话才想起来】 安达窃笑着,重复找这样的小茬究竟有什么意义?她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大幅度的叹了口气。 【没事的话就请回吧】 【讨厌,趁这个难得的机会,聊聊新闻部的话题吧】 【开学典礼那天发表第一版新闻报道的事已经听说了】 【恩,因为不想再中止,所以关于报道的内容应该先和七草君谈谈】 实际上,新闻部确实成为了我和安达之间纠纷的一部分,还无可奈何的把大地卷入其中,可我也不能放任安达不管。 安达笑着说道。 【我想到了很棒的主题,大概能引起大家的关注,所以想着七草君是不是也会觉得不错呢】 【只有不好的预感】 【好过分,我明明还特地为了七草君考虑了真边的喜好】 安达这么说着。 【我打算将对魔女的采访作为主题报道出来,是不是很棒?】 她在说什么,根本不可能。 【魔女不会见任何人】 【是这样吗?不是每天都在上学嘛】 【但作为魔女的她不会出现在人前】 【好像确实是这样,但能寄信给她,书面采访是可以做到的】 我们,七年前来到这座岛的我和堀一起否决了让魔女出现在人前的可能,毕竟真发生这种事阶梯岛和现实的差距就太大了。 安达使坏的继续笑着说道。 【你们实在是太天真了,为什么写给魔女的信能有回复呢?堀先不提,七草君不可能不明白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吧】 的确太天真了。 七年前来到这里的我还是个小学生,没能单凭理论决定好一切的利害,当然现在的我不会让堀回信。若是万能的魔女这样随意接触岛上的住民的话,这里便不再是堀想要的阶梯岛,即便和现实有所不同,但我也不希望这里不再是能让自己像现实一样生活的阶梯岛。 我摇摇头。 【这个提案还是会和上次一样被匿名老师驳回的】 应该能说服匿名老师在她那驳回。 【是这样吗,在我看来倒是有一试的价值】 【为什么这么说?】 【匿名老师也在不断变化,也许她也想知道魔女的答案也说不定,你也明白不是嘛?毕竟制造出这种状况的就是你】 说得没错,的确是这样。 知道了自己是被现实中的自己所舍弃的,知道现实里自己的存在,匿名老师的想法确实会有变化吧。以前的她是不会在课堂上用【国境】这样的词语,这种刻意让人意识到阶梯岛之外的单词。 安达的笑容逐渐消失。 【当然我是发自真心的希望能公开下个报道,并且打算明天就开会讨论,所以若想击溃我的提案,就请先准备好其它代案】 这不过是烟雾弹,击溃安达提案的时机要多少有多少,可在另一面而言,这样的新闻部活动作为对堀的攻击而言令我气愤的有效。 比如说对魔女的书面采访这个提案通过并指名大地来进行采访,事情这么发展下去的话我必然会指示堀把大地所写的真挚来信销毁,而那位温柔的魔女也肯定会因为这些琐事而感伤吧。 叹了口气,我碎碎念道。 【你还真是擅长找茬】 安达看起来高兴地笑着。 【因为我在努力的理解着你们】 虽然从话语里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但一定是她发自真心的吧。 这样的话我果然也不得不去理解安达。 我也笑道。 【可是你还没能理解她】 这七年里一直陪在堀身边的记忆让我这么说道,若以为这种程度的找茬能够起到什么明显效果,就太小看堀了。 安达没有回话,只是微微歪了歪脑袋。 * 买好了多余的面包。 因为打算在学校留到晚上,所以买好了晚上的份。 放学后我在操场角落找了张长椅坐下,打开了从图书室借来的一本很厚的精装书,稍微翻了翻后半部分,故事大概写了五百页以上,好像是一篇从妖精和少女的相遇开始讲述的幻想故事,不过我只打算认真读完故事摘要的部分,之后就随便翻看。 我一直在考虑许多事,大地的事、堀的事、安达的事、匿名老师的事、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事,当然还有真边由宇的事。思绪无法理清,倒不如说能理清就有鬼了。 不知不觉长椅旁的路灯亮了,周围已经暗了不少,这个时段的空气还掺杂着冬日的寒冷,我又穿上叠在书包上的外衣。在这片群青的天空下,硬质鞋底发出的有节奏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不用抬头看就能明白是真边由宇来了。 【七草】 她这么喊着我,于是我合上书。 真边也知道今天和匿名老师登上阶梯的事情,她也打算一起,但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很多。 她挺直腰板走到我的眼前说道。 【一直待在学校?】 【恩,我可不想一天内来回走那段阶梯两次】 【晚饭呢?】 【面包,中午就买好的,真边呢?】 她从手上拿着的塑料袋里拿出卡路里伴侣给我看。 【只有这个?】 【还有巧克力和饮料,便利店没什么可选的】 名叫便利店的杂货铺虽然能买到大部分需要的商品,但没有便当和三明治一类,虽然有从海边街道的一家面包店进小部分商品,但很快就会卖完,毕竟在商品流通不多的阶梯岛不可能准备太多保质期过短的食品。 【真边回下面了?】 【恩,回宿舍换了身衣服】 确实她从制服换成了一身朴素的风衣。 【晚饭也在宿舍先解决不是很好吗】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但是我想先见你】 若不是从真边嘴里说出来,倒是非常有情趣的话。 她继续说道。 【本来是打算结束今天的事情后再说的,毕竟我虽然不喜欢优先顺序这个词,但现在也不能不把大地作为第一优先级考虑,所以今天本不想给你或者堀更大的负担】 【对你而言还真是非常理性,于是乎?】 【可我还是想先跟七草说清楚,想着来这里的话应该能见到你】 真边由宇盯着我。 是我的记忆中存在着的无数样本般的表情,现在的她以和无表情相近的严肃神情,有点冷酷的认真眼神,不被外因影响的率直的她说道。 【我想到了该和堀说的话】 我深呼吸一口,吐出来的空气不是白气,肌肤虽然感到寒冷,但果然快到春天了也说不定。 【那是证明你比起堀更加幸福的话语?】 【不知道,但一定是能确实否定她魔法的话语】 我思考着,以真边由宇的视点来重新看待这座岛的温柔魔女,当然堀有很多弱点,阶梯岛也存在复数矛盾,过去也有过数不清的失败,对未来也有着众多的不安。 尽管如此,堀也是强大的女孩,虽然会在情绪低落的时候钻到床上,但也总会从那爬起来擦干眼泪重新振作。即便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也是不输给任何人坚韧不拔的美丽理想。 【确实否定】堀魔法的话语,我没有头绪。 真边用那依旧无感情的眼瞳继续看着我。 【但我发觉那不是我该对堀说的话,感觉应该是你向她传达的话语,当然也说不定,连这都搞错了——】 突然她皱紧眉头,大概是希望能给自己带来力量吧,我感觉她好像被悲喜交错般的某种感情颤动着身躯。 【也许我是希望你能否定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等下】 我简短强硬的宣告着。 【明天再说吧,不是能张皇失措在这里讨论的话题】 【只对你说】 【那也不行】 现在,这个瞬间,无法说堀一定没在偷偷看着这里。我等会要去和匿名老师一起登上阶梯,在阶梯之上让匿名老师和现实里的自己见面,而这肯定要堀的魔法才能实现,所以现在她的意识存在于此处的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同时,若是真边真的发现能够正确攻击堀弱点的话语。 在这种敏感的时间段,我可不想让堀因此动摇。 【就像你说的一样,现在这个时间大地是最优先的,其他话题暂且搁置】 真边由宇点了点头。 【那就明天再聊,先对你说,在那之后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传达给堀,七草能决定吗?】 【恩,能这样的话我很感激】 真边究竟找到了什么样的话语?究竟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否定堀的理想? 而我必须得合适的反驳真边的言论,你的话语是错误的,正确的是堀这样一直主张着。 我们并排坐在长椅上吃晚饭。 我的晚饭是炸肉饼面包和奶油面包,还有牛奶。真边的菜单是果味卡路里伴侣和不甜的午后红茶。 每次仰望天空时天空的颜色不停变化,周围变暗的同时就像白影般的月亮开始亮出光芒。我们在路灯和月光下聊起了大地的话题,昨夜从大地那听来的烦恼对真边说了。 终于约定的时间到了,匿名老师出现。 * 【晚上好】 她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声音的来源毫无疑问是匿名老师,不带有多少感情、有些硬质,但温柔,和现在照耀着她的月光有点类似。 可要将眼前的人作为匿名老师认知还需要一些时间,她没戴面具。形态优美的眉毛、长长的睫毛以及黑色的瞳孔暴露在三月夜晚的寒冷空气中。鼻子有点高不太像日本人,是一位有某种非现实美的女性。 【以真实脸孔见面还是第一次呢】 她这么说道。 我生硬的点了点头,没能说出话来。 匿名老师看着这边露出微笑,她笑时的眼型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是非常温柔的表情,仅凭嘴角附近无法再现的笑容。 【有什么好惊讶的,不是你提出来的吗?】 确实我曾经这么问过匿名老师。 ——老师能为了大地摘下面具吗? 可以哦,她说,一定得做到,这么说道。 身边的真边说。 【我喜欢老师不戴假面的样子,笑的时候能看到眼睛附近非常棒】 【谢谢】 【今后打算不戴面具上课吗?】 【还在犹豫,不过也是呢,已经过去一周左右了,第三学期期间就这样也不错呢】 再次,我惊愕了。 阶梯岛的住民们基本不会再有所成长,毕竟是经由自身所舍弃的缺点同时还被保护在这里,寻求自身变化的情况很少发生。当然若是自己想要有所变化还是会有的。 比如说把现实里匿名老师所舍弃的什么东西称为心理创伤,身处阶梯岛的匿名老师所背负的心理创伤不可能消失,但若是因心理创伤而戴上面具,那么坚定面对创伤的决心而舍弃面具当然是可以做到的。 感觉有些多余但我还是说道。 【我也喜欢戴着面具的老师】 匿名老师用兴趣盎然的眼神看着我,看起来她不戴面具的眼瞳充满好奇心。 【真是意外呢,我以为你希望我摘下面具】 【确实是的,但戴着面具也好,老师能是我们的老师真是太好了】 谢谢,她再次说道。 【但不管怎么说,我也觉得差不多到时候了,去年年底也摘下面具见了佐佐冈同学,感觉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艰苦,虽然在不认识的孩子面前摘下面具还有所抵触,不过在你们面前倒没有那种感觉】 恐怕对于匿名老师而言这是非常正确的改变。 ——有一位不戴着面具就无法站上讲台的老师,同时那位老师尽管是暂时的,坚定起摘下面具的意识。 单论这部分的话,一百个人里面肯定有一百个人觉得是正确的变化。 但这样的话,如果堀没有把她的心理创伤捡到这里的话,会变成什么样?现实里的匿名老师能以更加健全的姿态做出改变也说不定,她一定从最初开始就有这样坚韧的心灵才对。 走吧,匿名老师说道。 我们绕到校舍的另一边,往通向山顶的阶梯走去,途中真边说道。 【在不认识的人面前露出真容有抵抗?】 还真是直接深入的问题。 于是匿名老师用无力的声音回道。 【我不是不擅长应对不认识的人,以真容在人群里行动不会有所抵抗,我不擅长应对的不是人而是人际关系】 【但是,很喜欢学校吧?】 【是的,教学也好学生们也好全都喜欢。但对我而言学校这个舞台实在是太大了,每年都要和几十名学生建立亲密的关系,说实话是非常大的负担】 【有发生过什么?】 当然不是不明白真边提问的意义,但匿名老师没有做出回答,真边理所当然的再次问道。 【老师不得不戴上面具是有发生过什么事?】 很小的声音,匿名老师笑了。 笑声既包含了悲伤也有高兴,不过至少在我眼中高兴的部分比较多。 【我不太想说】 她保持着微笑继续说道。 【对你而言也是无关紧要的,学生没有必要顾虑教师各种的情由,还有更加需要烦恼的事情摆在眼前不是嘛】 当然,真边也不会退缩。 【但知道缘由的话我或许能帮上什么也说不定,当然做不到的事情确实比较多,可对一切无所知的话能做的到事情永远不会出现】 【非常正确的态度,想要去理解的姿态总是显得美丽崇高,但在此之前还需要先理解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是指什么?】 【大人有大人的固执,我再怎么说也是个大人,虽然你也许会有异议,但你确实还是个孩子,大人怎么可能会去拜托孩子】 我清楚此时身旁的真边心情不好在皱着眉头。 【年龄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当然,能够区分大人和孩子】 【大人究竟是什么样?和孩子有什么区别?】 我很在意真边的这个问题匿名老师会怎么回答。 以前我也被大地这么问过。 ——怎么样才能变成大人? 我没能好好的想出答案于是回答道我们一起思考吧,这个问题至今悬而未决,于是匿名老师回答道。 【世上有两种大人,一种是无法继续当孩子,没有办法而不得不成长为大人,放弃很多事情将自己渺小的经验当作世界的一切,诉说着将自己小时候的一切幻想舍弃便是成为大人这样的借口,他们并没有重新获得什么,单纯失去了自己身为孩子的权利,你没有在意这类人的必要】 听到比想象中还要辛辣的话语让我苦笑,这可不是能说给大地的话。 匿名老师继续讲述着。 【另一种人选择了身为大人的自己,有着去履行世上一切重要义务的觉悟,国民的三大义务你也学过了吧?】 真边点了点头。 【工作、纳税以及让孩子得到应有的教育】 没错,匿名老师说道。 【将这三条归纳一下的话你觉得该怎么说?】 【归纳,吗?】 【好好工作,为了国家纳税,让孩子得到正确的教育,试着将这些用一句话表达?】 真边稍微沉默了一会。 【正经的活着,的意思?】 匿名老师轻轻摇摇头。 【说得也没有错,但作为我个人的解释,法律所规定的的义务总得来说就是,为了未来而拼尽全力,背负创造正确未来的觉悟才是正确意义的大人】 啊,那应该是正确意义上大人的样子吧。 真边在这个问题上已经不打算反驳了,但她还是清晰的用根据听时状况不同则具有攻击性的声音说道。 【就算是这样,我觉得也和大人不能依赖孩子毫无关系】 【所谓的孩子指的是未来,我们有义务保护的象征,我们必须单方面的保护你们,而你们必须单方面的接受我们的保护,这才是正确的形式,所以大人们会把孩子们像孩童般那样对待】 大概两次呼吸的间隔,真边考虑着继续说道。 【我不明白,这种说法在理论上是不是太跳跃了?】 就像刚才所言般把真边像孩子一样对待着匿名老师微笑着说道。 【并不是在说有关道理的话题,我所说的是大人的固执】 通往山顶的阶梯在校舍后方的树丛那。 让人屏住呼吸的阶梯,高度也好宽度也罢都不能说适宜攀登,匿名老师把脚踩在第一级上说道。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类大人,感觉像是不得已从孩子变成大人的,也觉得自己是想要成为大人的,既然不明白,那也只能固执的意气用事】 我和真边跟在她的身后。 【固执】 真边简短的重复着,大概在考虑着话语的含义。 看着阶梯前方匿名老师继续说道。 【我是以自己的意志接受身为大人的义务的,这么固执的声张着】 这个人是怎么被自身舍弃来到阶梯岛的呢?我又疑惑起来。 现实里的她究竟舍弃了什么又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真边说道。 【我也想像这样承担义务,和老师一样主张自己的固执】 【还太早,没有着急的必要】 匿名老师回答道。 【清晨必然存在于夜晚的彼方,要想成为正确的大人,就必须诚实的面对一个个夜晚】 【夜晚?】 【黑暗、安静同时也是只属于你自己的时间,每当夜幕降临时烦恼吧,每当夜幕降临时决断吧,回顾过往并后悔吧,认可过去的经验错误吧,反复度过一个个这样的诚实夜晚,终有一天会成为靠谱的大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真边沉默着。 终于,好像得出答案一样,回答道【我明白了】 * 我们攀登着阶梯。 时任姐曾经说过,这里是非常私人的地方。 那个时候的我完全搞不清楚意思,模糊暧昧的接受了她的说法。 但现在我能够稍微具体的理解这座阶梯所代表的意义。 这里是再次确认自身的场所,并不是指爬上去就说不定能见到自己的意思。在这狭小、昏暗、安静的阶梯上时,我不得不持续的思考自身。临近的星空是如此震撼着我,而我是如此的渺小,于是无论如何我都会想着自己正身处这片情景的中央。 也就是说这里便是匿名老师所说的夜晚。 必须一个人烦恼、决断、诚实度过的场所。 夜空中明月被一层薄薄的云朵遮蔽,光亮减弱了不少,成群的树木宛若周围的黑夜般簇拥包裹着阶梯。走在前面的匿名老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注视着阶梯前方继续前进着,受此影响我和真边也保持着沉默。终于真边开始小声嘟囔的说了起来,而我也回应着她。 和真边的对话感觉很自然,不过我想即便保持沉默,寂静无声的环境我也能自然而然地听到她的声音吧,无论我们是否在一起攀登阶梯,构成我的因素也不会改变。 这里是非常私人的地方,但。 ——我本身也包含真边由宇 当然并不是说她必须身处我的身边。 真边由宇这一存在深深影响着我,我定义自身时不可避免的需要考虑到她的存在。一旦除开她的部分,我大概会变成完全不同的某个人吧。理所当然的,像真边一样堀、大地也是我的一部分;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以及匿名老师;还有佐佐冈、班长甚至是安达都是我的一部分。所以这里确实是极其私人的场所但不代表这里是孤独的。就像在地里生根发芽向天空生长的大树一样,身为其中一个枝干的我与其他多种多样的枝干联系在一起。 ——你不能再舍弃任何事物 时任姐这么说道。 如此众多的事物真的能够一个不留的顾及到嘛?我觉得非常困难。 不知不觉间视野里走在最前面的匿名老师消失了,紧跟身后的真边也也听不到足音。 但意识到了这些我也没有停下脚步,即使烦恼、踌躇我也依然拾级而上。 我在想魔女这一存在。 不是指堀,也不是指时任姐,单纯魔女本身。 那是被幸福以及全能所诅咒的存在,因为有一切的决定权,而不得不而背负决定一切的义务,当然这不是指别人赋予的义务,是说全能本身就是那种程度的重担。 选择什么和舍弃什么是同义的,至少我这么觉得。 选择一方的同时必须舍弃没被选择的事物。 但是时任姐说什么都别舍弃,这本身就是魔女诅咒的解答也说不定。 ——但是,那种事是有可能的吗? 不选择任何事物生活下去,或者只去获取却不舍弃是可能的嘛。 无论怎么烦恼,都想不出答案。 终于前面出现了皱着眉头的【他】 【我还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 现实里的我这么说道。 说得没错,我苦笑着回应道。 【不过说实话,我倒是还想再见你一次】 他好像很惊讶的眉毛上扬了一下,看自己这张脸的表情果然还是那么焦躁,但现在这份焦躁可以笑着接纳。 【还真是说出了很让我惊讶的话】 【啊啊,最近的我总是干出让自己也很意外的事】 真恶心,他发出牢骚,就像真的很恶心一样摆出嫌弃的表情。 我继续推进着话题。 【有要找你商量的事】 【商量?和自己嘛?】 【我和你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了,是有关大地的事,你见到他了吗?】 【经常见面,大地怎么了?】 【你们没能完全解决他的问题】 听了我说的话,现实里的我叹息着说道。 【你不会是在期待着我们能够华丽的拯救大地吧?仅是高中生的我们难道要去插手别人的家庭问题?】 我笑着回答道。 【当然了,真边肯定会这么做】 【确实说不定,但阻止那样的她就是我的职责】 【会被我阻止的真边,还有什么价值?】 【还是有不少的吧,所谓的价值】 啊啊,果然他是那个舍弃了我的我,把真边由宇视为信仰之心完全舍弃了的我。 他说的一定是正确的吧,无论真边由宇变成什么样都不会是无价值的,他也像平常的高中生一样,作为一个普通人而言,和所有人一样有着自己的特殊价值吧。 ——那样的她,真的让你满足了吗? 虽然我想这么说,但是今晚的要务不是我和真边。 【无论如何大地的事我们不能放着不管,差不多让他捡回丢在这里的他比较好】 【大概吧,但是我们能做到的事非常有限,也就是平时见个面聊聊天,偶尔一起吃饭的程度,这已经是极限了】 【儿童商量所呢?】 【考虑过,但大地不想说他母亲的事,至少他身上也没有被虐待的痕迹,事情要搞得多大很难下判断】 【原来如此,话说我们找了一位协助者】 听完我的话他的眼睛稍微眯了起来。 【协助者?】 【能多一位帮忙考虑的大人比较好不是嘛,是我们这边学校里的一位教师,是个非常不错的人。已经和现实里的她说过大地的情况了,希望你和真边能为她提供协助】 现在匿名老师应该也已经见到现实里的自己了。 那边的对话怎么样了我虽然无从知晓,但现在也只能以那边顺利为前提,不行的话也只能再考虑别的方法。 于是我继续道。 【更详细的情况会寄信给你,预定明天早上送到,你一开始要做的就是告诉老师【今天的对话是真实的】让她能够理解现状,让她以为只是个梦的话就难办了】 【是你把信送过去的?】 【我怎么可能做到,拜托魔女帮忙的,你也见过魔女了吧?】 只有魔女能够往返阶梯岛与现实,这样的说法并不正确。 毕竟现在我眼前的就是【现实里的自己】,这个说法成立的话其实现实里的人也可以来往阶梯岛,而且他既没有失去记忆就能来这里,也没有失去记忆就能回到现实。 话虽如此现在也没有详细讲解阶梯岛构造的必要。 我继续推进话题。 【大地舍弃的是讨厌母亲的自己,我们希望大地能够捡回自己】 诶,他小声发出疑惑。 【真的吗?】 【啊,怎么了?】 【和我的认知有些差距,不过也无所谓了】 虽然很在意有什么不同但他催促道【之后呢?】,所以我继续说着。 【他那样的小孩子变得讨厌母亲,这种讨厌的感情不是该被随意舍弃的,肯定需要别的解决方法】 【不能让魔女做些什么吗?即便本人不想捡回自己,魔女的话应该也能够擅自让他回来的吧?】 【想做的话确实可以做到,但现实还没有任何改变的现在,只改变大地自身的情感没有意义】 【也就是说要想创造出能够让大地率直生活下去的环境,让他能够堂堂正正的说出讨厌母亲,先创造出能够解决当前问题的状况】 【啊,对,有什么违和感?】 他抵着下巴思考了一会,虽说曾经是我自己,但现在他烦恼着什么我是完全搞不清楚,终于他摇摇头。 【完全符合真边由宇的想法】 【没错】 【但,这是现实里的真边所舍弃的想法】 我语塞了。 现实里的真边由宇有着什么样的变化,我不知道。也没有问堀,要是问她的话,感觉像是背叛她。不过在这以外,即便出现一丝变化的真边由宇什么的,我完全不想想象。 他继续说道。 【孩子讨厌父母的情感,没有特意让他回忆起来的必要,能对此视而不见的话视而不见比较好,没有非让一个年幼少年感到痛苦的必要】 【但是,若是对此视而不见的话情况能有所缓解吗?大地的苦痛没有任何变化,问题能得到解决?】 【不要拘泥于解决这样的话语,屈身度过就好。大地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们只需要继续陪伴帮助他成长聪明的大人就好,过个十年估计他也不会再见到自己的亲人了,一定能以别的形式变得幸福】 【舍弃了和母亲的联系获得的幸福必然不是理想的】 【理想的幸福是什么样的,你觉得能找到所谓理想的幸福吗?谁都是在不停妥协着生活下去,确实对于大地而言需要妥协的实在是过于庞大了,但也确实存在着如此成长的道路】 完全符合我的想法,我这么感觉到。 大概是两周之前的我会说的话,并且也是现在的我难以接受的理论。 【当然,确实没有必须变得理想化的需求,但首先该以此为目标不是嘛,寻找妥协的方案也应该等到能想的办法全部失败以后】 【我就是在说这个想办法的过程带给大地更多伤害的可能,为什么你无法理解?真的是我吗?】 确实他和我很不一样。 既没有与堀一起生活的记忆,也没有对真边信仰的我确实不是我。 我摇着头宣告道。 【无论怎么说,情况已经开始出现变化,你或者我个人的思考并不能决定全部】 现实里的匿名老师也好真边也罢,现在应该已经了解情况了,一旦开始有所动作的话,就不得不开始思索下一步。 他不情愿的说道。 【我并不是想要否定你们的做法,只是——】 在此处停顿。 不是我的我又陷入了一段沉思,在这里究竟有什么烦恼的必要呢。无论怎么说现在只能听取匿名老师和真边的意见,并以此作为基本方针思考该如何采取行动。 终于他露出脱力的表情,然后在我看来像是苦笑一样的说道。 【你这么无忧无虑真好】 无忧无虑? 【和你有什么不同?】 【还像个孩子一样的话题】 又是这个话题。 【你已经成为大人了?】 【不清楚,不过按照你的说法,说些孩子气的话像傻瓜一样真的能去做到就轻松了】 【考虑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在逃避】 【又来,真是完全不符合我风格的话,逃避怎么可能没有意义】 没错,因此而得到救赎的例子是有的吧,不想面对的事物不去面对就好了。又没有必须面对的规定,逃避看不惯的事在很多情况是非常有效的。 可是。 【你难道忘记了手枪星?】 就连七年前到阶梯岛和堀一起生活的那个我都无法忘怀的事物,如果我像个孩子的话,那一定也是以此为本源的价值观带来的影响。被我自己称为自身存在理由的手枪星,他也舍弃了吗? 以寂寥的笑容他说道。 【真边怎么才能变得幸福呢,我一直在考虑这样的事情,但完全得不出答案,总是感觉到后悔。如果小学的那个时候,不是作为那颗星而是把她当作一位普通女孩,并向她抱有好意的话,真边是不是能理所当然的获取幸福】 听完他的话,我也笑了。 虽然我对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的没有兴趣,不过那一定是比较得意的笑容吧。 【别开玩笑了,无论我变成什么样,真边都是不会变的】 她更加孤独,孤独到发觉不了自己是孤身一人的程度,但也因此如此美丽。仅是偶尔靠近她的我怎么可能改变真边的本质。 我自信断言道。 【真边由宇不会变得幸福。理所当然的,她一直在追寻着非现实的理想不是嘛,甚至不去找一个借口,全由自己背负一切伤害。不要搞错主语,是你不想看着悲伤着的她,是你想要变得幸福,但只要你还在追逐着真边这一存在就无法实现,回想起来吧,我们能做的事不过是在她身旁感受着同样的悲伤】 如果这不能被称为幸福的话。 那就只能为了大家的美好回忆,而从她的身边逃走。 他没能回应我的话,与之相对的用稍微有点嘶哑的声音唐突的问道。 【为什么想要再见我一次?】 【诶】 【说过吧,就在刚才】 【这可不是说谎,而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他无法称之为幸福的事物,我可以称之为幸福。 【我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上自己】 即使还不完全,但我知道如何去爱自己,现在也能够允许自己站在挚爱的身旁。 所以我笑着宣告道。 【你也能变得幸福就好了,我真心这么认为】 他也笑了,笑容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加年幼,像个羞怯淳朴的少年。 难以听清的小声他说道。 【或许我也是一样,我也想再次见到你也说不定】 现实里的真边究竟变成什么样我完全不知道。 恐怕早已变成我不希望看到的真边了吧,大概缺少了什么,但即使如此,归根结底她的本质还是那个真边由宇。 一定是这样的,因此。 【仅是把你舍弃的话,完全不够呢】 另一个我这么说道。 吸了口气,我问道。 【那要怎么办?】 【捡回你,然后用我的话语来否定你】 下次不会再依赖魔法了,他这么说道。 4 时任 同一天 那个孩子又哭了。 把毛巾盖在脸上哭泣着。 即使看不到脸也听不到声音,时任也能清楚的明白堀在哭。 时任在床边弯下腰,把手掌轻轻地放在毛巾上安慰着她。就这么等着,直到黑夜结束,让这段黑暗冰冷的时间过去,等到阳光再次照耀这里为止保持沉默,这样就好。 可时任还是问道。 【为什么让他回去了?】 说的是七草,阶梯岛的七草。 就在刚才七草他被现实里的自己捡了回去,从阶梯岛消失了。 堀当然可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可以凭借自己的任性让他成为自己的东西,但堀没有这么做。明知自己会受到深深地伤害还是让七草和现实里的自己合为一体。 听到了嘶哑的回应。 【因为这是决定事项】 【指什么事?】 【舍弃自己的本人再捡回的时候,要还给对方】 【谁决定的?】 【我和七草】 【那样的规定根本不需要遵守,魔女本就是任性的存在】 【这就是——】 因为在哭的原因堀小小的咳嗽了一下,呼吸平静之后醒了醒鼻子重新说道。 【这就是我的任性】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时任本想这么说。 ——哭泣着、痛苦着,即便如此也要遵守规定,怎么可能说是自己的任性。 但是堀一定相信着自己的话语。到自己相信为止反复对自己强调,这便是美丽的魔法;便是她的幸福;便是她心底里的任性,直到说服自己为止。 【没关系】 堀说道。 就像长时间暴露在风吹雨淋中的看板般嘶哑的声音。 【没关系的,因为七草会回来】 【是嘛,为什么能确信?】 【我会去取回来】 【那不是违反规则嘛?】 堀在毛巾下面的头动了动,时任明白她在点头。 【约定过,和七草】 【这样啊】 看来他早已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但究竟具体想到什么地步搞不清,不过至少可以说,有想到自己从阶梯岛上消失使得事态变得糟糕到极点,同时也为此做好了准备。 ——但以这种方式消失有想到过吗? 七草并不只是单纯的消失了。 捡回他的,现实七草的动机是主要问题。 堀以前曾经这样说道,什么都不舍弃便是这座岛的理想。过于沉重而不得不放弃的自身的一部分取下来,细心的守护好,等到有必要拾回的时候再还回去,便是理想的魔法。 非常美丽,但是。 七草是为了否定而重新拾起的,和堀的理想相悖,不仅仅是丢弃更要彻底的破坏而拾起。 ——呐,曾对你说过吧? 时任在内心呢喃着,就像邪恶的魔女一样冰冷地。 能最切实对阶梯岛的理想造成伤害的,果然还是他。 第二章 必须舍弃其中一方 1 七草 现实 昨天我捡回了自己。 捡回那个被塞进黑色不透明塑料袋,确实捆绑起来,在垃圾回收日丢掉的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他的那张脸的那个我,可我昨天突然感觉他是必要的存在于是又捡回了他。 没什么实感。 像往常一样睡觉,于梦里见到了自己,最后在捡回他之后醒来。仅仅是这样,另一个我在别处生活的记忆突然从我脑海里浮现这类事也没有发生。只是心里乱哄哄的,不安、焦躁、失望这种到昨夜为止都抱有的情感,好像突然有了质量般让我心情沉重。 所以我想起了真边由宇的脸庞。 露出淡淡微笑但同时也闷闷不乐的她。 存在这样的真边由宇吗?心中的我说道。当然只是幻听,他大概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但我确实的有一种听到那个声音的感觉。 最近真边由宇学会了各种类型的微笑。 到两个月前为止都还不是这样。 之前我一直以为她基本只会在高兴、安心或是在心中对什么感到确信的时候露出微笑。而且无论是笑还是哭,永远在注视着远方的某个目标,但现在不同了。 比如说学会了悲伤时的微笑;学会了伤心时的微笑,为了让对方安心;也为了让自己安心;为了回避问题;为了随波逐流;为了躲开视线;为了避而不见;为了按捺泪水;为了忍耐不满;她学会了欺骗自身感情扭曲脸庞的露出笑容。 同时我觉得她散发出的氛围也变得柔和了不少,在漫无目的的日常生活里时常让我发出【啊,真可爱呢】这样的感慨。稍微强迫着自己努力的时候,比如拼命组织话语而露出困扰表情的时候会有这种感觉。说起来,她本就五官端正,会有这种想法也是自然的,倒不如说从小学认识她开始至今为止的这么长时间里从没有感觉到她【可爱】才很奇怪吧。 这对我而言自然也是幸福的改变。 她的内心变得更加柔和,表情不断变得可爱在我看来是很棒的。 毕竟我恋慕着她,因此我下定决心否定我过去的一切并与她构筑全新的关系。但每当她露出此般复杂的微笑时,那种让我空虚的寂寥感是因为什么,看来我也不得不有所成长,不过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我完全把她作为恋爱对象时一定能够接纳一切。 不能一直因为自己幼稚的愿望而把一位女孩擅自当做某种偶像或是象征。当然我现在也还记得在那片群青色夜空中闪烁着的手枪星,但那也不过是一片景色,单纯作为美丽风景而感动便足矣,怎么能把人当作那颗星星的替代品呢。那份孤独洁癖的光辉对她而言实在是过于沉重,本就该是我个人的问题,是存在于我心中的,空白的问题。(译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对心中空白的描述是什么?) 那份空白,是因我舍弃了自己而出现的。 舍弃那份对真边的信仰之后,本该用对她的恋慕填满那片空白,但是好像尺寸有所偏差,无可奈何地出现空隙。 因此我将他捡了回来,不再丢弃他,而是重塑他,为了从根本上否定他并找到能填满空隙的碎片,而捡回了他。 回忆起真边由宇的笑容时,我还是一如既往,心中隐隐作痛。 但是今早有比起以往更加强烈的感情让我焦躁,不该是这样的吧,不是我的那个我这么倾诉,即便是幻听,那也是昨天拾起的那个我的声音。 这是我的敌人。 是该被改写重塑的,幼稚的我。 * 和在阶梯岛听说的一样,邮箱里出现了一封信。 外面是非常可爱的猫头鹰图案信封,没写寄信人,里面有几张信纸,圆圆的字迹排列着文章,不是我的字。 是一封写得过于详尽的信。 内容基本就是不停的重复昨夜我和另一个我的对话,也就是为了解决相原大地这名少年的问题而寻求某位女性的协助这件事,只多出【协助者】那位女性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在我想着该怎么办的时候手机响了,真边打来的电话,应答之后立即听到她说道。 【你也去了那个阶梯吧】 【去了,也收到了信】 【怎么办?】 不该是这样吧,昨天捡回来的我说道。 ——你所该做的事应该和我无关,早就决定好了才对。 我反驳着那个声音,不要单方面的给真边下定义,能首先想着听取他人意见是很正常的成长。 在内心深处抱怨后我回答道。 【虽然不是可信度多高的事,但既然和大地有关我们便不能忽视。总是我先尝试联络那位能够帮助我们的教师】 也没有别的办法。 真边踌躇的说道。 【能让我来联系吗?】 【那倒是无所谓,但为什么?】 【为什么呢?】 真边短暂的沉默着。 大概在摸索该怎么表述,但是却给我有一种违和感,心中隐隐作痛。 【我想尽可能的不依赖你】 终于她给出回复,然后说再联系之后结束了这段简短的通话。 我丢下手机躺倒在床上。 ——看吧,很可爱的,那种拼上一切的感觉 心中这么细语道。 也没什么能反驳的话。 真边再打来的电话并没有隔多久。 大概只过了十分钟到十五分钟左右,大概就那么点时间,事情很顺利,能协助我们的那位【老师】时间也有空余,约好了在下午两点见面,见面的地点在坐电车一个小时左右能到的地方,某个车站的咖啡店,【七草也来吗?】真边问道,【当然】我回复着。 挂了电话之后,我用手机检索着儿童商谈所来打发着时间,看着还是和至今为止检索出的一模一样的结果,网上的情报量虽然很多,但每个页面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反而让我有种死板的印象。 今天是星期六,所以距离大地家最近的儿童问题商量中心关门,打开那里的网页,记述着不止本人以及家人,学校的老师或者附近的邻居也好,谁都可以来咨询问题。 我早就把检索的结果设置为幻灯片模式来看,其中一个网页讲述了一个被误报为虐待孩子的母亲的报道,听到她训斥孩子的声音以为在虐待儿童所以周边居民报了警。评论也是两极分化,不过算起来的话大概还是同情母亲的比较多,确实可能训斥的过头了也说不定,但姑且也是教育过程中无法避免的情况,这样的评论比较多。 然后在别的网页上读了关于虐待儿童的定义,即便是教育也不能付诸暴力,上面这么写着。因为暴力不能让孩子学到什么,只会让他们退缩。其他的例子也列举了很多,心理虐待、性虐待、放弃抚养或者懈怠。还有让孩子感觉前后矛盾的斥责方式不行,听起来过于盛气凌人的训斥方式也不行,将这部分的内容以字面意义理解的话,刚才所说的那个误报【虐待】算在虐待的范围内可能没错也说不定。 在某个网页上,写着某个养育孩子的母亲说【自己也许不配身为母亲】,当然她也爱着孩子,但每当听到孩子的哭声时,总会会想着自己是不是在恨着孩子,所以出现自己不够格的想法。而这条被另一位小学生的母亲给出了答案。 ——没什么不可思议的,无论多么爱着对方,痛苦的事还是痛苦的,自己虽然也爱着孩子,但每到暑假结束的时候还是会感觉高兴。 说得没错。 父母也是人,并没有接受过什么特别的训练,教育孩子上大家都是新手,所以要求做到完美才是不可能的,多数的父母都经历过相当的失败,并对此感到内疚,但即便如此也还是爱着自己的孩子。 不能把人当做单纯的记号或是象征,同理父母也不是只作为父母的记号,不过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同时带有父母的属性,不能把人当做不是人的其他事物,无论是谁都不是完美的,同时我们不得不容许那种不完美。 关于那些新闻的感想有人在博客这么写道【说到最后是不是虐待,还不是得看孩子那边是怎么感觉的嘛】。乍一看,确实是很有说服力的思考方式,个人的日常生活交给个人自己判断才算公平的情况确实比较多。但是别的页面上有人这么写【并不是所有被虐待的孩子都一定会厌恶父母,爱着虐待自己的父母,为此而说谎造成虐待被发现时已经为时已晚的例子也有不少】,认为单将这些交给孩子自己判断,实在是不负责任。 我们也不清楚大地的实际情况。 他也不怎么说家庭状况,以至于过了几个月也没能深入了解任何事。 但这样看来,我们说不定将问题都放任到他自己身上了也说不定。这样的事我已经思索了太多次了,是不是有必要用更加强硬的方法而烦恼着,也就是以前的真边所用的方法,相信自己,也相信这个世界的善,所以总之先大声喊出问题的所在这样的做法。 ——但是,被人要求到这种地步实在不好办 在心中想着的这个借口,让我露出苦笑。 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擅自掺和进别人的情由,大声呼喊着让问题变得更复杂了怎么办?在可能的范围内做力所能及的事就行,确实至今为止我们没能触碰到大地的情由,但也没有对此视而不见。我们想要成为他的友人,并想要为他创造一个避难所般的存在。仅仅是这样就足够温柔了吧,往这方面努力的真边也比起以往更像个大人,更加温柔。 ——完全没错,但是。 以前舍弃的,昨天捡回的那个我在心中喊道。 ——你究竟爱着真边的什么? 这种话当然只是我的自言自语,并没有那个被我捡回的人格存在,实际上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只是怯懦的我在小小的迷茫着。 所以也没有反驳的必要。 可我就是为了一点点的反驳他否定他而捡回他的。 ——不是一部分而是全部 我这么回道。 ——我恋慕着真边由宇的一切 无论变成什么样,今后又出现什么样的变化,我都会接纳一切的同时构筑新的联系。 ——你这是在骗自己,无论对方变成什么样都可以接纳的话,对方就不一定非得是真边由宇 他这么说道。 ——这种思考方式太幼稚了 我切换着思维,再次考虑起大地的事情。 但注意力没能集中,在分着心看手机画面的时候,已经到了该出门的时间了。 * 和真边汇合后,坐电车前往目的地。 安排了充足的时间,到达咖啡店后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真边由宇在咖啡店前发了【到早了所以先在里面等你】一条信息。 立刻接到了回信。 ——我也已经到店里了,坐在窗边最里面的座位。 我们进入店内往最里面走去,有一位女性面对着我们坐着,就像摩登海报里描绘的女性一样,嘴巴、鼻子、眼睛、睫毛各个部件轮廓清晰分明,皮肤白皙,秀发黝黑,宛如黑白照片一般,只有嘴唇是红的。 我和真边并排站在她的桌旁。 【我叫大江,是真边和七草对吧】 她对我们打着招呼。 听起来有点冷淡的声音,却并不感觉僵硬,不是那种直接触摸冰块而是在冰块周围感受到冷气的感觉,虽然确实很冷但没有攻击性。 真边回答道。 【是的,占用您的时间,真是非常感谢】 大江小姐红色的嘴唇露出笑容。 【我才是,不好意思,把还是学生的你们给叫出来,明明应该是我去拜访才对——】 她用右手轻抚着自己的腹部。 【长距离的移动让我有些不安】 长相、手足、声音以及表情都如此分明的她,只有腹部柔软的膨胀着,恐怕距离预产期不远了。 大江小姐是孕妇这件事可没事前听人说过,感觉是不是应该多顾虑到对方这点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在催促下坐到她的对面,告诉过来点单的店员点两杯柠檬茶。 店员走后,大江小姐说道。 【你们知道魔女以及那座阶梯的事情吧】 这次我好好回答道。 【几乎什么都不清楚,但我和真边都拜托过魔女分离了自身的一部分,并且至今为止在那座阶梯上见过几次被舍弃的自己】 舍弃的自己又被捡回来的部分没有说。 大江小姐轻轻摇着头,大概并不是否定什么。 【我昨夜是第一次和被舍弃的自己对话,完全超出自己的想象,以至于到现在还有些混乱,毕竟本就不是能简简单单接受的事情】 这种感觉我也是一样。 从去年夏天开始至今为止发生的事完全没有现实感。将一切当做我个人的幻想坚持漠不关心的态度也是能做到的,但因为一个原因而不能这么做,相原大地。 大概也想着同样的事情吧,真边开口说道。 【无论情报源多么的非现实,都和大地有关。只要大地的问题还在,相不相信那些事情都不重要,我们无法对他视而不见不是吗?】 就是这样。 在非现实的情况下,提到现实的问题。大地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并且因家庭因素受着伤害。无法获得本来理所应当的幸福。 大江小姐点了点头。 【同感,即使无法相信魔女这个话题,也不能放着年幼孩子问题不管,两位见过大地对吧?】 是的,真边回答道。 我补充说明着。 【他和母亲两人组成的单亲家庭,和母亲的关系不好大概是事实吧,算不算得上是虐待我倒不清楚,他本人也不怎么说这方面的话题,不过至少可以确定,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 原来如此,大江小姐点了点头。 【他上的小学和所在班级知道嘛?】 【知道是哪个学校,但在哪个班级就不清楚了,学年的话倒是知道】 【那就够了】 我将从大地那听来的学校名以及二年级的事情告诉了她,在这个春天应该要升到三年级。 明白了,大江小姐说道。 【我这边也会尝试了解一下】 真边歪着脑袋问道。 【怎么调查?】 【最终还是要问本人,在那之前先和他的班主任谈谈,得先搞清楚他平时的状况,同时也能拜托他去家访,对于大地而言,自己的老师参与进来也容易交谈不是嘛】 当然,这样的处理方法非常实际。 但是,让我隐约有点不安,没能好好组织语言的我说道。 【大地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而且意志也很坚强,他一定爱着母亲】 这样补充道,想要表明大地应该是比印象中更加复杂的孩子,不会简单的表露出自己的内心。 【就算是这样,不见面的话事情也不会有所进展,大地的事情你们没有特别在意的必要,交给我吧。没关系的,我会妥善处理】 不自觉的确认着真边的表情。 也许是昨天拾起的自己让我这么做的也说不定,会在这里老实妥协让步的真边的确不是那个时候的我所相信的真边由宇。 她用我司空见惯的,但最近很少看到的,难过眼瞳率真的注视着大江小姐。 【我也想见大地的母亲,可以吗?】 那样的视线,大江小姐用微笑回应,然后摇头道。 【现在还不行,一个不小心刺激到她的话也许会让怒火发泄到大地身上,这类微妙的问题,只能以微妙的方式一步步解决】 我明白真边在咬着嘴唇。 但她还是回答道【我知道了】 大江小姐刚开始休产假,所以还有点时间。 于是立刻动了起来,也答应常和我们联系情况,我们又谈论了一会魔女与阶梯的话题之后离开了咖啡店。 回程的电车上,真边由宇呢喃道。 【就没有什么我能做到的】 我微笑着说道。 【和至今为止相同,当大地的朋友就好】 发自真心的话语,即便能稍稍成为他内心的支撑就具有足够的意义,而这些真边当然也应该明白。 【恩,但是——】 她突然皱紧眉头。 【但我不想放弃】 【放弃什么?】 【可能是烦恼下去,吧】 她仔细的盯着自己映照在电车车窗上的脸,不对,我觉得她只是注视着那个方向而已,视界里没有映照出任何事物,那是就像候鸟一样远望蔚蓝天空彼方的眼神。 依旧以那样的眼瞳说道。 【想要为止烦恼,就算真的什么都做不到,也想绞尽脑汁寻找能做的事。要是在什么程度上感到了满足,感觉就会变得停滞不前】 我觉得现在的她依然是一位理想主义者,还在把遥远的未知理想作为自己的目标,视线也和原本相同,只是无法再迈出第一步。发觉自己若是向某个方向以某种方式迈出第一步的话会给别人添麻烦,所以明明想要做些什么却还是原地不动,只在自己心中继续当个理想主义者。 她曾说过自己舍弃的是我。我回想起说那句话的情形,那是她诉说着舍弃的事物,用好像哭出来般的声音。 ——因为我一直坚信自己错了也无所谓 她这么诉说着。 ——七草,因为有你在。你总是走在我前面,就算走错路你也会把我带回正轨,所以我没有害怕自己弄错什么的必要,相信着只要继续前进就能够看到你的背影。 她真正舍弃的,一定不是我吧。 不是我这种微不足道的存在。 ——你知道的吧,七草。我一直都为了不被你丢下而拼尽全力,因此不会让我有迷茫的空闲。 真边由宇舍弃的大概是,对世界的信赖。 这个世界比想象中温柔,人们也足够的善良,因此大家有犯错的权利,即便有什么错误,温柔的世界也会让身边的人指出你的问题然后改正。那样的信赖一定是能让真边迈出第一步的支撑,但现在已经被舍弃了。 终于她发现了自己映照在玻璃窗上的可怕表情,变得柔和、温柔的露出微笑。 【我想坚持,自己一定还有能做到的事。至少我不知道能够证明自己什么都做不到的方法,当然我脑袋也不是那么灵光,也不想明白自己所不明白的事】 我莫名的有点悲伤,像呼吸般的寻找着积极的话语。 但是没能找到,没办法只好把消极的话语用尽可能积极的说法来安慰道。 【没错,世上只有神明有资格使用不可能这样的话语,我们所做不到的不可能和真正意义的不可能有什么区别当然谁都无法分辨,所以,继续烦恼下去是正确的】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不放弃坚持下去什么的只会留下痛苦,被允许说什么都不放弃的只有被社会所保护着的孩童们。 当然我是发自真心认为能够断言不可能的只有神明大人,但如果不明白的情况下也不能决定什么是不可能的话,活着也太痛苦了。当然能够想去了解自己不明白的事也是一种成长。 还是那样美丽的微笑着,真边点了点头。 【恩,一边做能做的事,一边尽可能的烦恼】 这样就好,我这么想着。 随着时间的经过慢慢地学会如何放弃就好。 这样的过程一定会继续让她受到伤害吧,会让她流下眼泪吧,但每当那时我一定会陪伴在她身边安慰她。 现在,尽可能的希望她的心情能够舒畅一些,因此我说道。 【有件想弄清楚的事,能帮我吗?】 以前,为了防止真边擅自行动(走出第一步)带来麻烦,我都是尽可能的选择以不会引发问题的行动作为提案。但这次正好相反,为了让对迈出第一步踌躇不决的她走出第一步而准备的安全方案,我说道。 【想知道大地舍弃的事物】 真边疑惑的歪着脑袋。 【我知道哦,没跟七草说过吗?】 【说过,但是】 根据我们的认知,大地所舍弃的是【无法讨厌母亲的感情】 也就是说大地即便依赖魔法这种不切实际的存在也想让自己讨厌母亲。通过魔法变得能够讨厌母亲的他发生了那次二月份离家出走的事,但在另一面,他也还有爱着母亲的情感,所以那天夜里又回去了。 我一直是这么相信的,但是。 【阶梯岛的那个我说过,大地舍弃的是厌恶母亲的感情】 大地究竟是舍弃了【无法厌恶母亲的感情】之后变得能够率直的讨厌母亲,还是舍弃了【讨厌母亲的自己】让自己能够一直爱着母亲。我们,我和阶梯岛的我认知完全相反。 真边好像对这个话题也很有兴趣。 【这代表什么意思?】 【这边的大地或是那边的大地,其中一方在说谎,或者是其中一边的我搞错了】 再或是,两边的大地都在撒谎,两边的我都搞错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大地还在隐藏着自己的真心呢】 其实,我有线索。 整理现状,来想象他的心境并不困难。 意思是舍弃的那方也好,被舍弃的那方也好,两边的大地都主张【自己讨厌着母亲】,若这是谎言,究竟会是多么悲伤的事情。 ——并不是所有被虐待的孩子都一定会厌恶父母,爱着虐待自己的父母,为此而说谎造成虐待被发现时已经为时已晚的例子也有不少。 之前在网上看到类似的报道。 大地所说的话是不是这类的变种呢。 假如有一位被母亲虐待的孩子,那个孩子究竟是爱着母亲呢,还是厌恶着呢,这个区别会让事态完全不同。我觉得能够正常厌恶母亲的那类还算可以救赎,至少给我一种能改善的印象。 所以,某一方的大地,或是说两边的大地都在撒谎。 为了让我们能够接受【状况没变得最糟糕】这种说法而掩藏着真相,不过区区小学二年级学生应该不可能凭借理论来预测我们的想象与行动,但他却是那么的敏感又纤细,但用外在表现就能读懂我们的感情,并借此改变自己的发言也没什么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 ——大地在避免让我们掺和进自己与母亲的问题 打算自己一个人把这个大问题藏在心底。 我的确无法裁决大地的判断是不是正确的,但我从心里希望他错了,想要告诉他对小学二年级学生而言这样的决断过于沉重。 ——毕竟,我们决定成为他的朋友 为了逐渐了解大地的真心而做出的努力,应该是没错的。 因此,我用冷静的神情对真边微笑道。 【所谓适材适所,大地母亲的问题就交给大江小姐,我们就负责了解大地吧,去理解他真正舍弃的东西】 【明白了】 真边由宇眼瞳所释放的光芒好像一束细细的星光,变回了冰冷切实时的她,但又好像是稍微遇到一些打击就会简单的挫折一般。 不过,会因为真边露出此般表情而安心的我,让我在自己心中叹息。 就像真边由宇不得不去学会放弃一样,我也不得不有所成长。大概,不,是一定,无论身处何方,我们都不得不走上成长的阶梯,不得不登上我们曾经放任不管的高处。 直到日落为止,我和真边都在商讨着接下来的打算。 我们周日如果没有什么特别预定的话都会去陪大地,而明天正好是周日,想着要不要带他去公园玩玩,顺便带上飞碟和羽毛球什么的,谈论着这样的话题。 在我和她挥手告别的时候,天空阴沉沉的,映照着晚霞的天空上仿佛太阳在背对着我们。云朵泛着锈色的黄,那难以形容的复杂形状让各处都有暗沉的阴影,仿佛封印于古董店角落布满尘埃的垂暮天空。 我走着的同时看着影子逐渐变长,心想着这片天空之下的景色一定很适合电线杆之类的存在,不过这一片街区没有搭电线杆或是电线,全都埋在地下。 回想起昨夜和另一个我所说的话。 ——捡回你 我这么说道。 ——用我的话语来否定你,这次不会再依赖魔法什么的。 仔细想想,这是宣言杀死对方的话也说不定,具有将在那座阶梯的我完全抹消的意义。 但我没有什么罪恶感,毕竟他也是我。如果说把这算杀人的话,那我至今为止一定无数次、无数次的杀过我自己。每当我在一个个琐碎的心里矛盾中摇摆斗争并确实的得出答案之时便完成了杀死我自己的一个过程,当然这种思考方式太过极端,就像把蝉蜕当做尸体一样。 他说了一会各种各种的对我而言无意义的话题,而我的决意异常坚韧,终于他叹息着这么说道。 ——你知道魔女的诅咒吗? * 【你知道魔女的诅咒吗?】 他这么说道。 当然,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要是让睡美人沉睡的原因是魔女诅咒这种事的话倒是知道,但他肯定不是在说童话故事的问题吧。 【不明白什么意思】 我歪着脑袋这么回答之后,他说道。 【魔女是被诅咒的存在,被幸福以及全能所诅咒。那个孩子只要在这里就是全能的,明白吗?全能是多么的辛苦】 能够想象,我回答道。 世上到处都是不可能从某种意义上大概是一种救赎。因为没有钱所以能以赚钱为目的生活下去,因为未来不是自由的所以能为了让明天更好而在今天努力,因为明白无论怎么希冀怎么祈祷都无法传达到,所以能够一边抱怨一边放弃。 这就是我们所生活的现实。 不过就算现实世界是被不可能所包围的,现实以外的世界比起乐园一定更像噩梦吧。 不过他这么说道。 【我们也是一样,也背负同样的诅咒】 我皱着眉头,又重复了一遍【不明白什么意思】 依然用带着讽刺般的笑容,他说道。 【试着想想,若你已经不是小孩子的话,应该早就跨越了无数个夜晚吧】 夜晚,究竟是什么意思。 【夜晚究竟代表什么?】 【从老师那里学来的,那是为了迎接清晨的孤独时间,属于个人的决断时间。而要决断之时,我们其实也和魔女一样像在流血般痛苦】 【我学校里倒是没有学过这些】 【这样啊,那么就教师水准而言阶梯岛比较高呢】 那是他最后的话语。 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是他最后的话语。 * 我在黄昏的天空下前进着,这是还没迎来夜晚,距离清晨更加遥远的天空。 之所以会回想起和他的对话主要是因为今天一天的经过好像在证明这段对话一般。其实我早已明白他话语的意义,从很早之前就明白,那无色透明覆盖世界的诅咒。 无色是无法反抗的颜色,不允许对立的颜色,单薄的透明无色不会引起他人在意,就连其是否存在都不会发觉。但它每过一天每过一秒都在不停重叠涂抹自身,变得不断膨胀,最后像黑夜般包裹着我,将内部的颜色全部消去变成无色。无论是谁、就算是我、或是真边,都被囚禁在里面。 我一边走着一边用鞋底敲着柏油路面来发泄着这股焦躁。 突然,背后传来了声音,非常小的声音,应该是个女孩子,但声调很低,刺耳又粗糙。 【打扰一下】 打来招呼。 虽然不确信是对我说的,但我还是驻足回头望去。 大概后方十米左右的位置,站着一位个子挺高的少女,眼睛好像在注视着我,会有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她的上吊眼。同时她的左眼下方有一颗泪痣,所以看起来显得格外悲伤。 虽然不知道名字,但我认识她。 【魔女】 我呢喃道。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魔女,既没有戴着黑色的三角帽子,也没有拿着古风的扫帚。只是在白色衬衫外穿着莫斯绿色夹克裙的少女,这种搭配不太适合她,倒是挺衬这片阴沉沉的黄昏。 魔女点点头。 过了一段时间后她用很难听清的声音说道。 【我可以协助你们】 协助,我反复思忖着。 但魔女并没有提具体如何协助,只是像忠实背出早就准备好的台词一样继续道。 【与之相对的,请再把你的一部分借给我】 既不是咒文,也不是诅咒。 只是用作为一位弱气少女的声音,魔女说道。 2 真边由宇 阶梯岛 现在七草已经消失了。 真边由宇一个人站在阶梯岛的海岸边。 这是刚到阶梯岛时见到七草的地方,站在堤坝边远望水平线的尽头。不,并没有在注视什么,仅仅无声的哭泣着,只在这里待五分钟,真边下定决心只停留于此五分钟。 ——也许我无法再见到七草了也说不定。 真边想着。 想象着身边的他所带来的温暖光芒逐渐远去,直到真边自身也被纯粹的黑暗所包围,无法知晓那束光芒的去向为止。和两年前搬家的时候完全不同,那个时候的真边相信一定能和七草再会。 但现在七草从阶梯岛消失了。 真边今早为了商量今后的事而去寻找七草,但是没能找到,回到宿舍后堀打来电话才得知七草已经被现实里的自己所捡回。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至少在真边的想象中没有比这更加遥远的了。 若是发生别的事,总有办法解决。能不能做到先不提,至少可以以解决为目标;仅仅只是离开的话,再追上就好;规则有问题的话,重新制定就好;出现任何的障害只需要去跨越、去破坏、往前进就好,但这次的情况不一样。 ——这是正确的事 真边这么思考着,也为了说服自己。 ——七草被现实里的自己捡回是正确的 要去理所应该的这么认同。 人不该舍弃自己的一部分。 但正因为七草被捡回而从阶梯岛消失是正确的这个无法改变事实,同时以真边的价值观而言也不希望他再回来,所以才会是最远的距离。并不是代表距离上的远,也不是道路极其险峻,只是不能迈出第一步,因此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可是,会理所当然的悲伤吧? 真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无法再见到七草,所以摆在眼前的事实让她如此伤感。 究竟该怎么办?真边也,现实里的真边捡回自己就可以了吗。拾回七草的七草与拾回真边的真边相遇,能被称作再会嘛,那真的是作为七草的七草和作为真边的自己吗。 完全不明白。 但真边清楚明白一点。 ——这不是现在应该烦恼的事 因为不该去想解决这个问题,甚至不能将其称之为问题,所以该考虑更加有意义的事。比如说大地的事情;魔女以及阶梯岛的未来;但自己在感情上却无法接受,毫无办法。 所以真边由宇允许自己哭泣五分钟,不抬头仰望、也不低头俯瞰;不闭上眼睛、也不发出声音,笔直的远望水平线的彼端哭泣。 【诶】 背后传来声音。 【原来你也会哭呢】 回头望去,是安达。 真边没有停止哭泣,毕竟这是自己正常的情感,没有勉强的必要,于是一边哭着一边问道。 【有什么,事情?】 安达逐渐走近真边,点了点头说道。 【好过分,不是约好了吗,新闻部的事】 这么一说真边想了起来——没错,新闻部。今天说好要碰头来着,而且在大家集合之前还有事要和我单独商量。 真边胡乱揉着眼睛,因为眼泪视界变得模糊。 【抱歉,我忘记了】 【没事,毕竟我也经常忘记约定】 【总忘记约定可不好】 【这样啊,但其实这种事双方都忘了不是比较轻松吗?是好是坏本就要根据对象来决定,同时总迎合对方的价值观也过于死板,自然而然地作为朋友交流不是更好更轻松】 是这样吗,感觉确实有点在意。 但在真边得出结论前安达继续道。 【当然真边同学保持自己本色就好,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认为自己忘记约定而感觉抱歉也无所谓,和我的价值观无关。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比起道歉还有一件更想知道的事情】 【什么?】 【为什么在哭?】 理由很简单。 也不是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事。 【因为七草不在了,同时我也无法追上他】 若是能追上他的背影,真边早就出发了,可就是不能去迈出第一步,所以真边为了让自己接纳现实而哭泣于此,简单明了。 【诶】 安达笑了,那是很像七草的笑容。 【原来如此,意外的很早呢】 【什么?】 【七草消失的事】 【你知道?】 【不知道,但是作为可能性的一种确实存在,而且是可能性极高的一种。那种完美主义者怎么可能就这么把自己的一部分随意舍弃呢】 完美主义者,用来形容起草的话,让真边惊讶的同时也觉得最为恰当。 他总是说自己是悲观的,总是会想着放弃,但真边一直对此感到疑惑。他看起来没有哪次是放弃了什么的模样,只有他一个人总是率直的注视真边从来没有移开过视线,他对于真边而言就像是世界最诚实的一面。 安达高兴地继续说道。 【七草君是个扭曲的完美主义者。他所考虑的完美本身就是扭曲的,虽然对他个人而言是完美的,但没有其他人会赞同所以他也不会去主张自己的完美。总得来说是个胆小、扭曲、凄惨的完美主义者】 这样的评价确实大致相符。 但也不是无从反驳。 【七草一点也不弱小】 安达简单的点了点头。 【根据视点不同见解也不同,用别的视点来评价他很弱小。你想在这个时机从阶梯岛消失肯定不行吧,作为堀的守护者而言他一点也不强大。他甚至还不了解自己,用悲观的话语来擅自否定自己,才导致这样的事情发生】 安达究竟了解七草的什么?真边仔细端详着她的表情,安达在笑着,那种笑容类似过去黑白电影里的黑幕,不过硬要形容的话,可能更像偶然拍摄到的一瞬间看起来在笑的动物一样。 【无论如何现在状况对我们很有利,省略了很多中间过程。要不去试试对堀说我比你幸福,那孩子现在一定无法声张自己比你幸福吧,然后我来夺取魔法再转让给你就结束了】 这次真边强硬的摇头拒绝。 【并不是为了这种事】 【恩?】 【不是我想要魔法,而是要用魔法把阶梯岛引导到正确的方向,为此要和七草争论,听完他的反驳,找到最合适的答案】 所以其实并没有从堀那里夺取魔法的必要。 只要能和她同桌而座,对等交谈就行。 【噢,这样】 安达毫无兴致的说道。 【我理解你的想法,确实是很棒的正论。但七草已经不在了所以没有办法不是嘛,除了尽快决定下一个目标还能做什么,还是说七草因为不在了,魔法也好这座岛也好都无所谓了】 说的没错。 就是为了决定下一步动作真边才允许自己在此啜泣。 回过神来泪水已不再流淌,确实如同安达所说,只能前进。 【我明白了,去和堀谈谈吧】 真边回应道。 但这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首先我们先去拜访了科摩利科波造型的宿舍,堀外出了,然后到了新闻部的大家碰头的时间她也没有出现在教室,班长水谷好像收到了她今天请假的联络。 新闻部的协商也很难说顺利,七草消失的事同宿舍的佐佐冈以及大地已经知道了,即使知道的还不太清楚,估计也已经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阶梯岛时常有住民消失,消失的他们是回去了也是理所当然的认知。 因为七草消失,大地情绪回落,受此影响这次部活协商的氛围非常沉重,安达没有积极发言,【没能告别真难受】佐佐冈发的牢骚回荡在耳边。这也是阶梯岛存在的问题,真边思索着,即便不是全部,但至少也是一个侧面。 结果新闻部的事不得不推迟,刚过晌午大家就解散了。 【先去邮局吧】 安达靠近真边低声说道。 【然后只剩去抓魔女,虽然很麻烦,但总有办法】 安达究竟在考虑些什么,真边完全没有头绪。 【为什么明明要寻找堀,却去邮局?】 【因为这座岛上堀最亲近的人是时任姐】 【是这样嘛】 完全不知道。 【堀也没有其他的咨询对象了,而且时任姐还是前代的魔女】 这也是真边不知道的事。 【就不能早点告诉我嘛】 【没有说的机会,你不惊讶吗?】 【不清楚】 既然知道魔法是能被夺取的,那么在堀获得魔法之前还有前代的魔女也很正常。而那个人是时任姐的话,也不会有违和感,因此她能够给魔女送信这点也能够得到解释。 【我也想和时任姐说说魔法的话题】 当然首先要找到堀。 我想尽可能地了解更多的人对魔法的看法,一定能以此总结出一个人无法得到的答案,真边相信着。 * 到达邮局的时候已经将近下午三点。 周六港口盛况空前,因为送网购商品来岛上的船到了,取快递的同时也有很多人打算顺便寄些什么而导致邮局前很少见的排上长队。 安达从队列旁挤到柜台前搭话时任姐。 【知道堀在哪吗?】 手没停下来,视线也没看过去,时任回答道。 【请到队列最后去,按次序来】 真边点了点头,毕竟现在也不是要争分夺秒的情况,不能插队,于是皱紧眉头抓着安达的手腕排到最后。 虽说是盛况但前面也就五六个人排着而已,很快就轮到了她们两个。 【知道堀在哪吗?】 安达再次问道。 时任淡淡的回答道。 【这里是邮局,我在工作中,私事请等到工作时间结束】 真边说。 【那么请给我邮票和信函集,我要给魔女写信】 清晰地听到后面排队的几个人吸了口气,时任姐微微笑道。 【信函集有三种,要选哪种?】 真边选择了设计最单纯最便宜的。 同时也获得了借用柜台角落来写信的许可,以备不时之需的廉价圆珠笔写起来倒是出奇的顺手。 和刚才告诉时任的一样,收信人写的是【魔女大人】。不是寄给身为同班同学的堀,而是给支配阶梯岛的魔女大人,真边认为应当这么做。安达在她的旁边靠着墙站着。 想要写的事情虽然明确,可一旦要组织成语言却很难,很花费时间。写了大概七八行左右的时候听到时任姐的声音。 【那么?见到堀之后打算怎么办?】 真边抬头看了看周围,邮局内暂时没有客人了。时任在柜台对面看起来无聊的托着腮,真边回答她。 【商量今后魔法和阶梯岛的去向】 【保持现状的话,不满?】 【是的】 时任还是一脸无聊,但看起来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在等待着她说些什么的真边身旁,安达开口道。 【虽然不是全部,可能还有很多更加复杂的问题,但我们也不是不明白时任姐的心情。把那么沉重的魔法给了那么小的孩子,明明自己没能支撑下去的却期待着对方能够做到。所以会想要尽可能的给与她帮助也是无可厚非的,可那个孩子是魔女,不能被温柔对待】 不明所以的真边向安达看去。 安达用认真的表情注视时任。 【魔女一旦逃跑就结束了,一旦被人保护就结束,发生这种事不就像在证明自己的不幸嘛】 我觉得不太一样。 在这么想着的时候,真边已然开口。 【我觉得被人庇护不构成问题,逃跑什么的也没什么不好】 安达的眼瞳转向我。 【为什么?不正是因为那个孩子的理想在动摇,让人才想要保护她不是嘛?而且会保护她的七草已经不在了,她才逃走了不是吗?】 【我并不是在说堀的事情】 这次安达好像没能理解真边话语的真意,看着她皱起眉头的样子真边发出感想,这是七草不会有的表情呢。 【那么,究竟是在说谁?】 【并不是特定的谁,而是说魔女和魔法的话题】 【所以说,不就是堀吗?】 【堀只是拥有魔法而已,不将她和魔女分开考虑的话才很奇怪】 我非常混乱,真边感觉着。 没能好好组织想说的话语,若是七草在场是不是能帮我好好的指摘出来呢,但他已经不在了,真边不再能够只将自己想着的事说出口,不得不甄选辞藻。 有意图的,吸了一大口气又吐了出来。 等到心情平缓了再重新说出口。 【我,不知道堀的事情,她在考虑些什么,什么是对她而言非常重要的也无法明确。或许她是不幸的,又或许不是这样,但是无论如此也不能将堀和身为魔女这一职责的她混为一谈】 对真边而言已经算是仔细甄别词句了,不过依然没能传达给安达的样子。 【无论她是否不幸,魔女和魔法的联系是不可忽视的,将这两点分开考虑实在是难以理解】 【不对。就算堀是因为魔法而幸福的也没有办法,那也是她的幸福,谁成为幸福的魔女才是最重要的】 果然我不擅长说话,真边这么想着,也有过于简便随意的自觉。但要找到补充说明的话语还很困难,就在真边烦恼该之时,时任姐无语的叹了口气。 【真酱还真是不会扭曲呢,能够平静的无视他人心情说话】 真边没有这种自觉所以疑惑的歪着脑袋。 时任用评价善恶时的奶奶般的语调,像在告诫不能说谎般的那种感觉的平静声音,继续说道。 【魔女被幸福所诅咒,并不只是代表魔女被证明不幸时,魔法就会被夺取的意思,这只能算其中一个要素而已。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万能的魔女而言不得不面对一个必然出现的命题,对我而言最理想又幸福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我该怎么使用全能的魔法?被迫做出这样的决断可以算作魔女的不幸。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想法,不过堀一定也有同样的印象】 不可思议的话题,真边想着。 因为。 【无论有没有魔法不是一样吗?无关能做到什么,理想本就是存在于理想中的】 因为无法实现所以就不抱有理想嘛,怎么可能,因为顺序颠倒了。不先找到理想的话,就不会明白自己的理究竟要做到什么,而这点与魔法并没有什么关系。 时任点点头。 【真酱和我们考虑的顺序不一样,因为我们拥有心,所以会主张自己所选择的幸福就是真正的幸福,所以会想要相信自己成为的那种魔女就是魔女本来的姿态。而真酱在无视别人的这种心情不是吗?在被感情因素影响之前,定义自己心中理想的魔女,并成为这样的魔女便是你的思考顺序。你把堀的愿望也好梦想也罢全都丢在一边,只追求纯粹理想中的魔女】 原来如此,真边在心中认可着。 ——我们就是,这样擦肩而过的吧 头脑清晰之后,真边终于找到了自己最初想要说的话语。 【如果理想的魔女和堀的幸福不同的话,那么被保护着、逃跑的事就算不上她的错。若有更适合履行魔女职责的人出现,换给她来就好。而且这种事并不是问题所在,首先应该从寻找出最恰当的魔法使用方法开始,不从这点开始则无法判断谁是应当成为魔女之人】 用选择职业一样来打比方的话,【堀的幸福是什么?】从这点开始考虑,准备好适合她的职业。 不过和现在讨论的话题不太一样,首先存在魔女这一职责,那么就该在看清魔女的理想之后,再寻找与之相衬的人。 时任抬头看着天花板,就这样把身体托在椅背上,椅子稍微往后倒了点,椅脚擦着地板。 【仔细想想,我们七年前好像也谈论过这样的话题。正确的魔女姿态之类的,不过很快就忘记了,果然还是因为魔女和那个孩子无法分开来单独讨论】 【但无法区别出这两者是很大的问题。堀的幸福可能会被魔女的理想所扭曲,而魔女的理想也可能会被堀的幸福所扭曲,两者都不可能变得正确】 而恐怕现在这两种可能都成立了,少女和魔女,人类和职责。将两者混同考虑让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你打算对堀说这些话吗?】 【不】 这是对真边而言的前提条件。 真正要说的还在这之后。 【若有必要,会说。但是我所考虑的是更加具体的,从今往后的魔女】 【对于真酱而言的,理想的魔女?】 【我会诉说自己的理想,也希望堀能告诉我她的理想,但在那之前有个关于大地的提案】 【这样啊,不过那个孩子现在应该因为七草的消失而情绪低落吧?能够回应真酱的提案吗】 【不知道,但我会等的】 【等是等多久?】 【一小时或是两小时】 【这么短?】 时任姐现在以柔和的表情笑着。 一小时两小时太短了吗?虽然自己确实明白每个人平复自己的感情所需要的时间是不一样的。 【无论怎么,都想要直接见面说话】 【是与魔女?】 【可能的话,但如果不行的话也要和堀】 不算魔女和魔法,想要和纯粹的她说话,当然这只是真边个人的感情,想要和谁一起分担七草消失的悲伤。 传来开门的声音,邮局又来客人了,时任在椅子上以流畅的动作挺直腰板。 【灯塔,要等几个小时吧】 用很小的声音,她说道。 * 实际上估计也就只等了二三十分钟吧。 当然没有手表并不能准确的估算究竟过了多久,不过大概是这么长时间的印象 那段时间里,真边和安达一样背靠着灯塔外墙。灯塔的门被锁着,外面挂着黄铜制写着【遗失物品保管处】门牌,和去年十一月真边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一样。 真边和安达谈话打发着时间,不过更像单方面的回答安达的问题。 被问得的基本上就是这类。 【真边同学至今为止有过讨厌谁的感觉吗?】 真边回答【有过】 【谁?】 【现在而言,大地的双亲】 【不只是母亲?】 【既然是孩子的问题,就不可能只是父母其中一方的原因】 【见都没见过就讨厌对方的嘛】 【恩,至少现在是这样,不过说过话之后会变也说不定】 只是暂时性的讨厌对象,大概不会少,有感觉合不来的同学、老师,看到从车上乱丢烟头的人也让人讨厌。 【那么,你怎么应对讨厌的人?】 无法明白问题的含义。 【会根据对象有所变化,重要的不是你对对方的讨厌,而是对方让你讨厌的理由,不是嘛?】 真边认为情感不过是一种信号,和危险信号、求助信号一样。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感情代表着什么,厌恶谁的感情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找到并解决才是重要的。 安达叹了口气。 【终于能理解真边同学了】 【什么意思?】 【果然真边同学变了呢】 【是这样吗】 【恩,变了,但我开始明白真边同学自身的规则之类的】 【我自己倒是不太明白】 【那肯定,从根本上说你对人类没有兴趣】 真边觉得应该没有这样的事,倒不如说除了人类以外没有让她在意的事。大地的事、七草的事还有堀的事情,最近脑子里都是这些。 【为什么会这么想?】 【保密,或者该说,说明起来太麻烦了】 在我们说这些话题的时候,背后的门传来咔嗤一声,锁打开了。 打开门的是堀。 【比起你,真边更加幸福】 安达说道。 堀微微皱起眉头,在她说话之前真边率先开口道。 【不对,不可能,七草消失的现在我也很悲伤,至少可以确定我并不幸福】 虽然这么说出口,但也许该先听堀说什么也说不定,真边这么思虑着。她对堀会给出什么样的回答很有兴趣,不过堀好像没有回答的打算。 真边继续说道。 【我来找你商量大地的事,希望你能听我说完】 堀点了点头。 之后说着【请进】把门让开。 我们走上螺旋阶梯。 真边看着前面堀的背影搭话道。 【为什么,七草被捡回去了?】 依然直视前方,堀回答道。 【那不是我该说的话题,不过会回来的】 【怎么说?】 【被七草拜托了,如果他消失了,希望我能再次把他夺回这里】 【但这是能无视对面的七草,推进的话题?】 【我觉得没关系,比起阶梯岛七草的想法,没有理由更优先考虑现实里七草的状况】 有种违和感。 但在将那种违和感组织成话语前,安达抢先说道。 【也就是说对方是怎么想的根本无所谓?说到底,只是你想见到他而已不是吗?】 【是的,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当然没什么不可以。 堀当然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情感,没有理由为了考虑对方的想法而让堀让步的必要,不过真边在意的不是这点。 【堀将对面称之为现实呢?】 堀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漏出了一句小声的【诶?】 同时真边也停下了脚步。 【大家一直把这里当做非现实的场所,我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这种想法不是很奇怪吗?阶梯岛不能算作现实的理由是什么?】 堀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又回过身去继续上楼梯。 【我不太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 【问题的含义】 是这样嘛,我倒是自认为容易理解。 【我们有不把这里当做现实的理由,同时擅自将这里和现实区分开来。】 现实的定义是什么。 记得在字典上是这么说明的,实际存在的状态或是事物。而阶梯岛确实的存在于这里,那么阶梯岛自然也是现实的一部分。 我们走完阶梯,堀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 【不是要说大地的事吗?】 堀点点头。 【恩,抱歉,顺序搞错了】 虽然这也是大地相关的话题,但突然从这里开始讲的话也无从谈起。 【请进】 堀打开门。 里面是不像在灯塔里面的一间房间,摆着像是课桌的一张桌子,那前面放着一把简朴的椅子。还有一张单人床,正面的墙壁上装饰着孩子气的手枪星图画,是以前七草涂鸦过的手枪星图画。 真边是第二次来到这里,不过上次来的时候周围很昏暗,没能看清房间的摆设。重新环顾房间之后堀指着墙边说道。 【请坐】 她指的地方放着两把事物用的折叠椅。 ——之前有这个来着? 搞不清楚,有之前好像就放在那的记忆,也有是不是刚创造出来的感觉,魔女的话当场创造两把折叠椅什么的也是很简单的吧。 总之真边和安达一起坐在椅子上。 堀把书桌前的椅子转过来也坐了下来。 【要讨论大地的什么事?】 真边点点头回答道。 【首先,请告诉我,魔女能把大地的母亲原原本本的带过来吗?】 堀暧昧的摇摇头。 【在规定上不行,有规定在本人不希望的情况下不能把对方带到这里】 【暂不提你的规定,是可以的吧?】 【可以做到】 那么,其实解决大地的问题一定并不困难。 【那就把她带来吧,在阶梯岛上魔女不是万能的吗?就在这里,找到说服大地母亲的方法吧】 【你是指根据大地的情况,重制一个母亲?】 真边摇摇头。 【不是,是练习,说服大地母亲的练习。只在这座阶梯岛上,我们能尝试很多事,失败的话用魔法消除他们两人的记忆重新再来,甚至可以窥探大地母亲的思想来找到解决方法。等找到了正确的解决方法,再去现实里尝试】 堀皱着眉头。 身旁的安达哈哈笑着。 【确实非常有效率,在这里的话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非常棒啊,没有比这更让人不爽的方法了,但这难道不和真边的理想相悖?】 【确实相悖,让我恶心】 不过当然也在考虑之中。 【我的目标明明是改善大地和母亲之间的关系,而且现在没有比这个目标更重要的。但窥探谁的思想、失败的话就恢复原状之后重新来过这种方法还是会让我很恶心,是因为什么呢?】 很难得出答案。 ——心中这种暧昧模糊的感受究竟是什么? 不过总算能明白了。 安达说道。 【想法太缺乏常识了】 一定是这个原因,和无法认为阶梯岛是现实同样的依据。 真边点了点头。 【现实里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而我认为那也是绝对的规则,当然做不到的事也早已确定,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公平的】 比如说用魔法改变他人的思考,让人恶心。 但在现实里通过医疗手段办到却没有违和感。比如说让非常悲观的人接受心理辅导,用药之类的,只要思考方式能变得积极的话就没有什么问题,是很棒的事。 果然还是因为有现实这一分界来保证事情的公平性。在假想世界里通过窥探人心来解决亲子问题这种事,随着心理学以及电脑科学的发展在现实里也是能够做到的,同时并不会无法让人接受。 【我认为我们需要建立新的伦理观念,以至今为止的价值观而言是难以接受魔法这种存在的,所以我们需要让自己的感性与理性不断斗争得出新的答案】 至今为止,几乎没有过仅凭感性来衡量事物正确与否的情况,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在人类发展的历史里被逐渐的定义完善着,因此我们总是自然而然的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但魔法会彻底颠覆这一切,不可能做到的事能够轻易地办到。那么在这个存在魔法的世界,我们便不得不怀疑自己通过本能所认知的正确。 堀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我会尽可能的在一般伦理观念的范畴内使用魔法】 她的眼瞳展现出她的坚韧,真边觉得她真是个坚强的人,以前就常常有这种感觉,至少她不是会单方面依赖七草庇护的人。 【为什么?】 【这不是我能擅自决定的事情】 【那该让谁来?】 【人类来】 真边闭上嘴。 思考着对方话语的含义,让人类来决定究竟是什么意思?根据至今为止的对话很难正确的解读。 【也就是说,不能单凭魔女的意愿来擅自决定他人的价值观念?】 堀点点头。 真边摇着头说道。 【那么你就不该把魔法当做秘密,不该隐瞒阶梯岛上魔女是万能的事实,如果一切都交给大家来判断的话,那么把这个世界的正确形态当做秘密是矛盾的】 【那是为了和现实——】 尽可能地变得和现实一样。 之前从七草那听说了,但是很奇怪啊。终于在这个合适的时机,真边再次问出最初的疑问。 【为什么阶梯岛不算在现实里?】 不过这个疑问还真是绕了很长的远路,因为真边有别的话想说,确认她的想法就后延了,不过从刚才开始就一个劲的问她,让真边觉得自己有点不诚实,心里始终有个疙瘩。 不过这一定是。 ——因为我不信赖堀吧 至少没有像和七草谈话时那么的信赖对方。 更加自然的交流吧,真边想着。将自己所思所想直接表达出来,率直、纯粹、不带善恶、不包括理性、甚至不包含任何感情,和对方坦诚的交谈。 【若是把答案交给大家来决定,就必须相信大家。若是无法相信大家,那就不得不由你自己决定。但是阶梯岛并不是被其他人,而是被你所限制着情报,并希冀着大家不做出改变,同时也诱导着这些。你却说不能擅自决定他人的一切】 【这种说法过于极端】 堀难受的皱起眉头。 真边明白她也和自己一样拼尽全力的诉说着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你把所有的事情纠葛在一起的考虑太极端了,一条条仔细斟酌的话,果然公开这些事还是太危险了。让魔女来决定一切也是,风险实在太大,有折中考虑的必要】 【但依然这么胆怯的话最后还是会停滞不前】 【停滞有什么问题吗?】 【要说没有问题的话,做出判断的也是你。现在阶梯岛上所有人的判断都由你来决定,如果你擅自决定了这件事的话,更加说明你有这样的责任,你必须有做出决定人本质的觉悟】 阶梯岛一定是个温柔的存在。 堀也一定是个好人。 可这座岛并不正确,这位魔女并不公平。 【我还是觉得,所有人都该知道魔法的存在】 昨天听着电话的声音时有这么感觉到。 这就是阶梯岛与现实的差距。 【现在的阶梯岛没有任何外在联系,人们和世界被分割开来。住民们的世界是一尘不变的,会改变的只有魔女而已。如果觉得维持这样就好的话,那么魔女就应该背负更多,当然我不觉得这是正确的,就如同堀所说的,我也觉得这不是某个人能够擅自决定的事情,所以,要让人们和世界联系在一起】 人和世界有所联系,社会才能得到发展。有所动作、有所假设、有所验证,才能做到至今为止无法做到的事情,当然这也不是限于脑筋比较好的人的话题,谁都是一样的。就连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也是从学会各种事情开始触碰这个世界的。 ——但现在这些权利都被魔女所剥夺了 就像无法接的电话一样,在这座阶梯岛上无论怎么向这个世界发表疑问都无法得到回应,无论怎么拼命向对方搭话,想要得到应答,只会得到温柔的拒绝。 真边说出了自己最想对堀说的话。 【为什么你不擅长对话呢?】 真边觉得这个问题应当由七草来问,从心底里肯定堀,有保护她觉悟的人来问。 但七草已经消失了的现在,只能由真边代劳。 【一定是因为你是温柔的,但只是温柔而已,并没有完全的信赖对方不是嘛?就像这座岛一样,因为没有相信我们,所以隐藏着最关键的事情】 堀摇着头。 痛苦而又嘶哑的声音,叫喊一样的说道。 【并不是这样的,难受痛苦的事,尽可能少点比较好】 真边直率的看着堀的眼瞳回答道。 【不对哦,相信对方能战胜痛苦和悲伤之心才是信赖】 无论多么温柔的人,无法理解这点的话,都只是独裁者。 如果堀是为独裁者的话其实也不错,不,也许不太好,将【温柔而又优秀的独裁者】作为目标倒是可以理解,但和真边的想法还是有所不同,不过也许确实是正确答案,还有商议的余地。 不过,恐怕堀并不是这样,她应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个人能够顺利的解决一切吧。 堀说道。 【信赖不太熟识的人是很危险的】 【熟识的话就能相信对方了吗?】 【是的】 【就比如说,七草】 【是的,还有你】 这句话让真边有点惊讶。 堀那看起来要哭出来的神情注视着我,嘴角倒是露出微笑。 【真边同学一定不会因为我说的任何事情而受到动摇受伤呢?】 【我觉得应该没这种事】 我确实不太会被别人的话语伤害,毕竟自己能够认可的说法会接纳,无法接纳的则会反驳。 像在痛苦的忍耐着什么,堀开口说道。 【真边所舍弃的就是现在所对我要求的信赖,真边同学自己大概也隐约察觉到了吧?把能够擅自伤害他人当做一种信赖,你不是也为此有过犹豫吗?】 ——啊 语言果然无法让我受伤。 但过去的记忆让我悲伤的事倒是有过。 那是两年前真边要搬家的时候,告诉七草以后可能无法见面之时,七草笑了。 ——为什么你会笑呢? 他没有回答我的疑问,那个时候心中的痛苦至今依然清晰。 【我腻了】 身旁的安达说道。 【堀的话无法作为反论,无论真边同学是什么感受的,过去又发生过什么,想说的话语意义也不会变,总之堀作为魔女而言过于优柔寡断这点是事实】 【我会改的】 【怎么改?】 【还不知道,毕竟将魔法的事情告诉大家以及让我一个人做出所有的决断两件事都让我有所抵触,同时我也不觉得比起我真边同学更适合当魔女】 【为什么?】 【因为过于随意简单的做出决断也是很可怕的】 【这样啊,算了,怎么都好】 折叠椅上的安达叉着腿,托着腮。 神情看似对现在的对话毫无兴趣般打着瞌睡,当然真边认为肯定不是这样。考虑安达之前的言行,安达对堀的事情总是非常上心。 她说道。 【那就回到原本的话题,先解决眼前大地的问题吧?堀不会认为对他放任不管就好吧?】 堀皱紧眉头。 【当然没有这种事】 【那就展开行动啊,就像真边说的一样,只要魔女有那个意思,肯定能够解决不是嘛,你打算要胆怯到什么时候?】 【我不想擅自重塑他人人格】 【你看,话题又绕回去了。擅自还真是便利的词语,能够当做放任自己不作为的理由。那么究竟谁能下达这样的许可?大地自己?你打算让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决定些什么?若你认为所有的事都该分别单独考虑的话,他的事你也应该有特别的应对方法不是嘛?】 【会想办法的】 【怎么做?】 【我会和七草谈的】 安达叹着气。 念叨着知道了从折叠椅上站起身。 【说到底你还是不想让自己受到伤害而在推卸着责任,把各种事物当做借口,不作为。倒也没啥,但你觉得这样的态度对魔女而言是正确的吗?】 堀没有反驳。 只是用那张看起来快哭出来的神情注视着安达。 真边开口说道。 【和谁商量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虽然我觉得对象不该限定七草,可他又对事情原委最清楚,而且我也不觉得去听取谁的意见就是在推卸责任】 安达快步离开房间。 在门口停了下来瞥着我。 【真边同学对自己来到阶梯岛一事是怎么看待的?】 我歪着脑袋,听不懂问题的含义。 安达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现实里的你做了和你价值观不同的决断吧,但若是没有魔女的话,也许会再重新考虑也说不定,现实里你也能保持你现在的样子也说不定,就因为堀的存在,所以现实里的你可以说替换了人格】 从没有这样想过。 真边觉得这不是什么有价值的话题。 【我并不想维持现在的自己不变】 会有变化是很正常的,如果是好的变化就自然地接受,坏的变化就再设法改变就好。对面的真边也是同样的想法吧。 【真边同学果然还是没能理解魔法的问题】 安达留下这句话后开门离开了。 【什么意思?】 真边向她的背影发问道,但她没有回应。 3 时任 阶梯岛 把邮局门前的看板翻个面换成【准备中】后,时任跨上自己的本田小摩托,戴上头盔以三十公里时速往西边前进,朝着稍微有点远的地方, 时任喜欢挺直腰板骑着自己这台轻便摩托车,没有那种拼命奔跑前进的感觉,所以比起用扫帚在空中飞翔更加不逊。就这么离开海边的街道,开着摩托侧目眺望宁静的田野直到到达学生街。 行李架上一张信件或是明信片都没有,究竟有多久没以这种姿态于学生街疾骋了?刚入手这台本田的时候确实有过觉得开摩托很畅快而到处兜风过。 时任打算爬上阶梯。 直到山顶,为此要路过这座岛唯一的学校。 那所学校包含高中和初中。 不过校门的铭板上只写着【柏原第二高中】。 * 不加第二的柏原高中是时任的母校。 在那里时任遇到了【前辈】 并不是说对方是高年级学生,而是一位在时任高中二年级时赴任的年轻美术教师,因为她是柏原高校的毕业生,所以一部分学生称呼她为前辈。 她本人也觉得这个称呼微妙的不太合适,根据一般常识而言或许该分清教师和学生的立场,不过可能是因为她比起其他的教师而言与学生们的年龄更加接近,所以想着是不是可以利用这点来和学生们建立信赖关系。因此每当她被称呼为【前辈】时浮现的笑容,虽然略显困扰但并不完全消极,至少在时任看来也是很可爱的笑容。 她同时也担任美术部的顾问,因为时任是美术部的,所以两人间经常见面。 【这不是很快就变得比我还要熟练了】 她说道。 这句话并没有打动时任,觉得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出自真心。于是带有找茬意味的,时任坏心眼的问道。 【老师为什么没能当画家?】 既然选择绘画方面作为工作,就很有可能其实是想当画家的,既然曾经往画家方向努力过,那么多少应该还是对自己的绘画技术有自信的,这么一想就不该对一名普通高中生随意说什么能很快超过自己,时任心里这么想着。 前辈笑着回答道。 【大概是因为没什么才能,不过也有可能是没能相信自己的才能也说不定】 【那么相信到最后的话,能成为画家吗?】 【我觉得可能性也很低,不过去相信是成为画家的第一步,而我连第一步都没能迈出。实际上将来的梦想是画家这件事并没告诉任何人,就连父母、挚友都没说。因为从最开始就觉得自己无法实现,所以在小学谈论将来的梦想时说的都是美术老师,虽然心里还是想着成为画家】 维持着微笑,前辈用极其认真的眼神看着我。 【你若是相信自己能实现梦想的话,就已经走在我前面了】 听起来还真是非常坦率的话题,时任也笑了。 【不过还是前辈画的比较好】 不知不觉间时任也称呼她为【前辈】了,这还是第一次。 【是的,所以我来教你画画的方法】 之后,前辈给称赞的那幅画提出了数个具体的修改建议,并且都能让我认可。 给我修改意见的同时,也呢喃着。 【年轻的孩子画出很棒的画,怎么可能不让我嫉妒】 不过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脸上并没有一丝消极的阴影,反而她的笑容在美术室稍显过亮的日光灯照耀下看起来愈加纯真。 【当然,感到高兴是事实,因为我是个大人,教你画画是我的目的,同时在我眼中基本上大人都希望孩子们能够到达自己无法到达的境界】 时任明白这番话一定是发自前辈真心,因此时任很喜欢前辈。 在那之后时任和前辈构筑了良好的关系。 甚至坐过前辈车的副驾驶,不过也只有那一次假日,两人一起驱车去美术馆。前辈驾驶着完全不符合她外表的大型面包车,非常有趣。大概是为了搬运大型的画材才选择这类车也说不定,不过这单纯是时任自己的认知。 如果时任不是魔女的话,应该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情。 实际上和她一起度过的高中两年时间里,倒也没说过什么非常特别的事情,当然在时任的认知里两人之间确实有谈过不少让人印象深刻的话题,但从客观上看都是些琐事。两人单纯的作为普通师生而见面,建立了持续一时的类似于友谊的关联,同时必将随着时任的毕业而结束。 但毕业数个月后的那个夏天,两个人再会了,但与其说是再会,应该说时任在那天注意到前辈。 那是在傍晚的车站前,因为是休息日,所以前辈穿着私服打扮的也比平时看起来更年轻,她在行道树的影子里哭着,实际上是不是真的有流泪时任并没看清,前辈低着头掩饰着神情。 一位成年女性在路上哭泣确实有点脱离现实的味道,就像从缝隙中窥探到他人平时藏起来的一面。最贴切的形容当时时任的心情,大概是孩子看见母亲眼泪时的感觉吧,虽然两人的年龄还算比较接近,时任也已经从高中毕业了,但曾经的老师在自己的眼前流下的泪水意外的能打动人心。 时任没能向她打招呼,仅仅是在远处注视着。 终于前辈离开的时候,时任使用了魔法。 * 时任爬着楼梯。 长的毫无意义的阶梯让人感觉腻烦。 一想到所有的学生每天早上都这么上学就感觉这真是个蠢事。 总算看到校门前写着校名的铭板,柏原第二高校。堀肯定是在意到时任的母校而创造的这座学校,不过一栋栋教学楼倒是一点时任母校的影子都没有。可能是校舍看起来比较矮小的原因吧,给人更像是一所小学的印象。 本以为教学楼锁上了。 但时任摸着门前的把手倒是很轻松转开了。 时任走进教学楼,目的地直指美术室。当然时任不知道美术室在哪,不过总之先上到三楼,因为不加第二的那个柏原高校的美术室在三楼。 黑暗中,时任靠着微弱照亮教学楼的月光抵达了三楼,看到有一间教室的门开着,看来那里应该就是美术室了。 时任走进敞开着门的教室,里面有一位背对着自己的少女,是堀。 时任发声问道。 【为什么这个时间,灯都不开的待在这里?】 应该不会没注意到脚步声吧,堀很惊讶的回头说道。 【我想最后看看这里】 她这么说道,最后。 【不打算继续上学了?】 堀点了点头回答道。 【我本不该待在这里】 没错,堀是不该出现在人前的魔女,但从去年夏天开始成为这里的学生,装作和其他学生一样不知道魔女本尊的一般住民。 原因当然是因为七草,第二个七草来阶梯岛的同时堀也成为了这里的学生,现在因为他的消失,堀也应该变回那个孤独的魔女,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吧。 但很少见的,堀说道。 【我想继续上高中】 【是嘛】 【听你开心的谈论自己高中的话题之后一直有所憧憬】 时任认识堀时也是在高中的那段时间,当时时任也教还很年幼的堀绘画知识来着,大概是那个时候有和她说过高中的事情,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时任自己也记不清了。 不过确实有一次,时任把堀带到了高中的美术室,当时画画的时候材料不够了,比起去画材店去学校更近,于是放学后两个人偷偷摸摸的溜进学校。 【高中生活怎么样?】 【非常开心】 【那就好】 【是的,但——】 堀又不说话了。 时任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来,重新审视着这个房间,只有这里和柏原高校的美术室很像,当然不是每个角落都完全一样,但确实很相似。 堀继续说道。 【真边说的大概没错】 听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堀是不会自言自语的。 【被真酱说了什么?】 【说我不擅长和别人对话是因为我不信赖对方】 【原来如此】 确实堀在信赖的人面前话说得比较多,比如七草,事实上也包括时任自己。 【身边有老师,有同学的这里让我非常憧憬,我也想融入进去,但没能做到】 【是嘛?你身边不是也有老师和同学们吗?】 堀点了点头。 【但我还没能好好和他们对话】 【说不了话也无伤大雅吧】 【不,不行】 她在窗前略微歪斜着脑袋微笑着,从背后的窗户看不到月亮,可即便如此这个夜空也很明亮。 【我依旧没能融入这个集体,只能算是在最近的距离看着】 是这样吗?至少在我看来这个孩子的朋友们认可她是同伴。 【不愿意的话,改变自己就好】 【是的,但】 明明在微笑着脸庞却让人误以为快来哭出来。 这个孩子看起来总是受着伤,像是内心深处最脆弱之处表现出来般。 【我果然还是无法随意的使用话语】 时任只能回答一声恩。 没有能对她说出有意义安慰的自信,也没有那样做的必要,堀能够自己烦恼得出结论就好。 【见到七君了嘛?】 【是的,傍晚的时候,今晚会再去见他】 【我还以为你会立刻夺回来】 【我打算先看看情况】 【谁的情况?】 【大地的】 时任叹着气。 【你没有为那个孩子的事负责的必要,理所当然的】 【但把他带到这里的人确实是我】 当然时任也一直在意着大地的情况,可又能帮到他什么。魔法在许多时候是无力的,当然那样的魔法现在的时任也没有。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被堀提问的时任抚摸着老旧桌子的一角,有一道竖着的缺口,大概谁用雕刻刀切到的吧。 【果然还是因为这里有很多快乐的回忆吧】 说起来都是些随处可见的琐事,但对于自己而言是特别的回忆,这大概就是学校这个场所的特性。也许到处都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但对于时任个人而言这里是第一位的。 【偶尔,会有想回忆起过去而伤感的时候】 被已无法触及的事物伤害,同时将那份痛楚作为慰藉。 也有不这样做就无法做出觉悟走出下一步的情况。 4 七草 现实 那天晚上十一点就上床睡觉了。 不过因为发生了那件事而无法顺利进入梦乡,于是七草干脆闭上眼睛在黑暗的房间里考虑起傍晚遇到魔女时的事。 ——我可以协助你 魔女对他说道。 ——相对的请再把你的一部分借给我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大脑没能正常运转,眼前的魔女看起来只是个单纯的少女,同时自己也没能选择逃避。 朦胧的夕阳下,魔女走近七草,在这傍晚时分魔女的长影使她的步幅看起来更小。 ——我们好好谈谈吧 她对我说道。 * 【我们好好谈谈吧】 谈谈七草反复琢磨起这句话,却没能想到任何具体的事。 魔女皱着眉头,大概在考虑些什么,经过漫长沉默之后继续道。 【就是说,我能够提供某些协助,是与大地有关的事,我觉得自己大概能做到一些事】 动起来,七草对自己的大脑说道,就像在忍耐疼痛,痛苦的迈出步伐一样,强硬的让迟钝的大脑动起来。这也是因为面前的魔女看起来像要哭出来的感觉,那副表情揪紧七草的内心。无论对方是谁,七草都会同样对待,但面前的少女更让七草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总算能发出声音。 【能帮忙的话我很高兴,是不是指把大地母亲的一部分人格抽出这样的事?】 魔女发出小小的叹息,大概是突然而来的安心感让她略微放松身心,当然这种变化极小,当做找茬游戏的话都让人感觉有失公平。 【如果你认为这种做法正确的话,我会那么做】 是不是正确的我不知道,但若能让大地的母亲舍弃【讨厌孩子的感情】也许能解决问题也说不定,当然我也知道这不是能让所有人从心底里认可的做法,只是单方面的洗脑而已,绝对不能算是正义伙伴的所作所为。 ——可若能解决大地的问题,也值得考虑。 又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必须公平对待,这种时候,不得不选择有失公正的解决方法或是放任不管,而问题同时牵涉到孩子和大人的时候,理所当然的优先选择孩子那边。 【七草觉得应该怎么办?】 我抵着下巴低头沉思,她的脚边刚好进入了我的视界,果然她的打扮一点也不像魔女,穿着粉白相间的运动鞋。 【我不太清楚魔法的能力,能办到些什么?】 【在魔女世界的话几乎一切】 【一切?】 【根据我的想法,基本上所有的事】 是事实的话,魔女比我想象的更有能力。 这样的话,能得到她的帮助真是太感激了。 【比如说能窥探大地的想法嘛?】 【是的,可以做到】 【那你能知道大地的日常生活嘛?我想知道他在家的日常】 那是些大地本人绝对不会告诉我的事。 实际上,大地是不是遇到能被称为虐待的事呢,若有的话究竟是以什么形式,能知道这部分现状就能有所进展。 【我明白了】 魔女点了点头。 【根据大地的记忆能够再现过去的状况】 ——这个孩子真的在说现实? 魔女这种存在不得不让人怀疑。 但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情感让我选择相信,或许说让我认为相信她是理所应当的,可我从不相信自己的直觉,毕竟我认为自己不会看人,所以无法完全舍弃这份疑问。 我尽可能的露出柔和的微笑。 【若能办到的话,真的帮大忙了】 魔女歪着脑袋。 天真无邪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比起实际年龄更小,像是那种还没学会如何怀疑人的小孩子。使我不再看她的脸,感觉继续注视下去光是她的表情就能说服自己。 【刚才有提到吧?作为你帮助我的报酬,我必须再次舍弃自己的一部分】 【是的,但那不算是条件】 【不算吗?】 魔女不再说话,又陷入了沉默。 那是段长时间的沉默,我觉得她看起来非常为难,不知不觉间天空已经找不到太阳,不过西边的薄云还像飞鱼的红色长鳍一样熠熠生辉,云彩的对面应该还有夕阳存在。 终于,魔女说道。 【我说谎了】 谎言?我疑惑着。 【对不起,我会再次夺走七草的一部分,大地的事我也会想办法帮忙,所以两边都是我自己的愿望,根本不算是交涉】 【这样啊】 我倒没有什么被骗的实感,不过明白了她的意思。 【也就是说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 用比想象中更加强硬的语气,魔女否定着。 之后她又陷入沉默,夕阳西沉后温度已经下降了不少,我搓着手取暖的时候突然想起来。 ——说起来很久之前,我也像这样等待过她的下一句话 好像是在小学的操场,我教她单杠的玩法时,记得那个时候的她比现在更加无口。当时具体和她说了些什么已经没有印象了,不过一定与内容无关,我只是单纯的喜欢等待她的沉默。 没错,怎么样都好,在这三月的寒冷黄昏静静等待魔女感觉还不坏。 【我不明白】 很难理解的回答呢。 【是不明白我是否有选择的余地?】 是的,魔女点点头。 【我不知道被你拒绝的话该怎么办】 我不由的笑了。 奇怪的魔女,魔女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当然不太清楚,但从印象上而言是压非常强的自信家。至少让人难以相信如此不安,说话结结巴巴的少女是魔女。可疑的点实在是太多,甚至让我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怀疑。 【不明白的话就没办法了,那就先从大地的事开始入手吧】 【好的】 【我该做些什么?】 【今晚,睡着后就知道了】 睡着后大概又会到那段阶梯上吧,其实我并不讨厌那里,但总在那里见到那个被舍弃的我,所以有点不太擅长应付。 【明白了,还有一件想问你的事】 【什么?】 【为什么你想要拿回我的那部分】 【因为有必要】 我会被人觉得有必要这种事真的会发生吗?而且还是被我自己认为不需要而舍弃的那个我。 不过这种事确实也有,对某人而言不需要的东西对其他人而言很有必要,但我,这个一无所有的我竟然被魔女所需要实在难以理解。 【无论怎么说,我很期待今晚】 夜晚很冷,注意别感冒了,我说道。 恩,你也是,魔女回应着。 我们互相挥手告别。无论对魔女还是对初次见面的女孩,大概都是最好的告别方式。 * 结果,我大概到凌晨一点左右才睡着。 当然我不可能记得准确的时间,不过记忆中最后一次看表确实是刚过零点半不久。 进入睡眠后,出现在视界的并不是那段阶梯。 我在公寓的一间房里——不,我可能根本不在这里也说不定。既没有能动的身体,也发不出声音,就像在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一样俯视着整个房间,自己并不存在,单纯的作为一个视点。 这个房间算是比较大的,大概是一般而言的家庭公寓客厅那种感觉。 这里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硬要说的话,就是房间里的陈设很少,不过倒是有电视、有沙发、也有茶几,房间深处也有对面式的厨房,前面也摆着餐桌。 沙发上坐着一位女性,背对着看不到脸,她一边喝着罐装啤酒一遍看着电视。电视在播海外的电视剧,我不太了解这方面所以连剧名也不认识,屏幕上有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估计是讲医疗相关的故事。女性偶尔拿起啤酒喝又再放回去,罐子和桌子相碰发出硬质的声音。 大地坐在餐桌旁好像在写作业,一直在抄写汉字,缓慢而又安静的动着铅笔,写完一遍之后又仔细的检查一遍,发现写的比较歪的字用橡皮擦干净重写。 ——我在找他坐在那的理由 大地偶尔会看向坐在沙发上的母亲,不过母亲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直盯着电视,偶尔拿起啤酒喝,等喝完一罐啤酒时会起身从大地身边走过到冰箱里拿啤酒,即便如此也没有看过大地一眼,和之前一样继续回到沙发上看电视剧直到啤酒再次喝完。 无言的时间持续了大概三个小时,大地已经很久没有再改正过字了,只是紧紧地握住铅笔,当时钟指到十一点时,大地整理完桌子后往里面的房间走去。 在房门前停下脚步,大概三十秒左右一直盯着母亲的背影。 然后,用比平时更小的声音,粗哑的说道。 【晚安】 母亲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把手上的啤酒重重的放到茶几上,发出的声音让大地缩紧肩膀。 大地走进房间,没有关门。 过了一会母亲发出了大大的叹息。 还要看吗?我听到了魔女的声音。 要看,我回应道。 没有经过了多久的实感。 画面就像开了快进一样易于理解,但这体感不长的时间里,大概了解了一个月份的状况,类似于那种想起过去记忆的感觉。 到最后两个人的动作还是一成不变。 大地坐在餐桌上一直注意着母亲的情况。 母亲那边一直坐在沙发上把大地当做不存在。 大地的母亲总是把食物放在餐桌上,有时是点心面包,有时是一些超市的家常菜,偶尔就留下几枚硬币,而大地将这些作为自己的晚餐,需要使用碗筷的时候大地吃完后会拿去洗干净,等大地离开客厅,母亲则会重新再洗一遍。 听到的语言交流极其有限。 早上好、我开动了、我吃好了、我走了、欢迎回来、晚安,这些基本就是全部,而且说这些话的都是大地,同时大约一半的对话会被她无视,另外一半母亲会用烦躁的态度回应,把东西重重的放在桌上、咂舌、叹气这类。大地把从学校带来的一张纸递给了母亲,好像是学业参观的指南,无论大地怎么向母亲说明情况,母亲也不会给任何回应,所以大地也很习惯的将它放在桌上回到里面的房间。过一段时间母亲会在上面填一些必要的信息再放回去,隔天早上大地会回收。 她将大地当做不存在。 当然大地也很明白,所以他尽可能的在日常生活中不发出声音,在家慢慢地轻轻地走路、轻拿轻放椅子,看起来就像在隐藏自己的存在。 只有一次例外,大地的母亲看向他。 里面的房间——大概是大地的寝室,大地进去后一小时左右她站在敞开着的房门前盯着大地。 我能看到她的侧脸,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的表情。 既不像愤怒那样激烈,也不是单纯的悲伤那么纯粹;既不向大地抱有能称之为轻蔑的情感,自身也不抱有任何自责;也许和胆怯有所接近也说不定,恐怕这也是和大地之间的距离感所导致的,但还是有点不太一样,毕竟她没有那么在意过对方;那么是憎恨吗;或是失望吗,我不知道。虽然无法看清颜色,但绝不是无表情。那是张很难形容的奇怪表情,硬要用某个词语来形容的话,仅仅是看起来苍老了不少的脸。 很长时间里,她用那副表情盯着大地,不久,她静静的哭泣着,脸颊、眉毛纹丝不动的哭了,就像一幅画,仿佛不在呼吸。 已经够了,我说道。 这句话没能好好表达出来,但魔女还是听到了。 不知不觉我已经离开那间客厅站在了那座阶梯上。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重复握紧再张开。 完全没有肉体回来了的实感,不过阶梯岛的夜晚还很冷,至今为止没有感觉到的温度确实让我理解了现状。要说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就是那间公寓的客厅比起三月的夜晚要更加寒冷。 【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情吗?】 听到了魔女的声音。 我抬头看到站在阶梯上面的魔女。 【我完全不想知道这一切】 不经意间我说道。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小孩子麻烦的家庭环境。就算那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事,发生在只隔着随处可见的公寓墙壁对面的事,也完全不想知道,毕竟我和真边由宇不同。 魔女歪着脑袋,不是无法理解我的话,看着她那悲伤的表情我能够想象她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 【没事】 我挤出笑容。 【基本了解了,多亏了你,让事情有所进展,谢谢】 魔女皱紧眉头。 【能改变些什么吗?】 这种事我也不清楚。 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能解决问题,若是真边的话当然会把让大地的母亲能够爱他作为目标,希望能笑着、抱起他、平稳的构建和睦的家庭吧。可是我不觉得能做到,当然我也无法断言不可能,但我完全看不到能让大家都幸福的解决方式。 【大地的父亲呢?】 【去世了】 【那还有别的亲戚吗?】 【有是有,但——】 魔女话说到一半,视线看向我的后方——阶梯下面,背后传来(空空的)脚步声,而我也回过头去。 虽然夜晚的阶梯很暗,但在月光照耀下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从树影的黑暗之中走出来的是一位二十岁后半,头发长长的成熟女性。 她走到距离我五阶楼梯的地方停了下来,说道。 【就到此为止吧】 谁啊,我在心里发着牢骚,大地的事情已经让我的脑袋够晕了,不要再把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好不好。 魔女回答道。 【对不起,我没打算说你的事,但我身为拥有魔法的魔女,想尽可能的做些什么】 【恩】 强行打断魔女的话,长发女性继续说道。 【我想说的就是这点】 她继续爬起楼梯。 脚步声响起,她走过我身旁与魔女面对面。 【你的魔法就到此为止吧】 魔女露出仿佛要哭出来的表情摇着头。 【不要,我还没有,你也是】 长发的女性将双手环绕在魔女的脖颈上。 【你已经够努力了,谢谢你,总是把这些推给你,抱歉了,所以已经足够了】 就这样把手伸到魔女的脑后,抱住了她。 【现在,比起你,我更加幸福】 紧接着这句话后,我从床上醒来。 5 真边 阶梯岛 第二天周日,真边坐在海岸边。 身边坐着大地,因为想和他说话便把大地从三月庄带了过来,大地用认真的表情一直盯着水平线的彼方。 【呐】 真边也像他一样盯着水平线的彼方搭话道。 【你,不会想念母亲吗?】 【我喜欢这里,大家都很温柔】 【那就好】 真边率直的这么认为。 又重新问道。 【那么,你讨厌母亲那?】 大地长长的沉默着,真边安静的等待他的回应,终于他回答道。 【(嫌いじゃない)不讨厌,但,(嫌だ)讨厌】(译:后一种用厌烦可能比较贴切) 非常难理解的话。 【讨厌(嫌い)和讨厌(嫌),有什么不同】 这对大地而言也是很难以回答的疑问吧,他考虑的很久之后还是诚实的回答道。 【讨厌(嫌い)是喜欢的反义】 这个意思啊。 【那么讨厌(嫌)呢?】 【虽然不知道反义是什么,但我觉得至少不是喜欢】 【这样啊,就是说大地讨厌在母亲身边,但是不讨厌母亲本身】 【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回想起以前刚到阶梯岛弄哭大地的时候。 被七草狠狠的训斥了一番,也许当时的做法确实不太好也说不定,但就真边个人而言觉得努力的方向并没有错。 大地一直在哭,他是个很擅长忍耐的孩子,实际上很少流下泪水,但其实他一直都想要哭出来,现在也是一样。 若是这样的话我觉得让这种痛苦表现出来更好。 放声大哭、涕泪横流,让这种苦痛能够感染别人比较好。 【呐,为什么你这么能忍耐呢?】 【我没在忍耐什么】 【真的吗?】 【真的】 【不想哭?】 【不想】 【不想见母亲?】 最后的问题大地没有回答,我侧耳等待了很久也没等到回应。 真边深呼吸一口气,慢慢说道。 【所有人都一直在忍耐着些什么,你也好,这座岛的魔女也罢,可能还包括绝大多数人。在我眼中七草也一直忍耐着什么,这确实是很高尚的行为也说不定,坚强而又温柔也说不定,但仅仅忍耐的话是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的】 大概。 一定是这样的。 【忍耐不过是在拖延时间,仅凭拖延是毫无意义的,还需要别的什么。比如说忍耐伤口带来的疼痛是因为迟早能重新长好对吧?忍耐心中的艰苦是明白这一刻总会过去的对吧?但忍耐过多久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一定还会需要别的什么的不是嘛】 无法好好的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总是这样,总是说不清最重要的事,这种感觉让我郁闷难受。 ——我不会忍耐 我不会把话留下心中,会尽可能表达出来,即便对方只是一位少年。 【若是坚持独自忍耐下去的话,会出现无法看清的事物,因为你将一切全由自己承担,不给其他人帮助的空间,所以若不在某些地方停止忍耐,事情便会在某处停滞不前】 并不是说大地自身也负有某种责任。 说实话,我觉得不应该对小学二年级的少年有什么期待,若是世间一切都是正确的话,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但正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某处存在扭曲,所以不得不对某些不该有所期待的事物抱有本不该存在的期待。 ——这种事,是错的 即便是这样,即便是错的,若不走出那一步的话,永远达不到正解。 【拜托了,大地。别再忍耐下去,大声的哭出来、叫喊出来。你的声音一定能够传达给谁,至少我能听到,能传达给我,所以至少现在,停下你的忍耐】 因为这是个温柔的地方。 【这里有很多能够帮助你的人,七草、堀、安达也一定;匿名老师也好、时任姐、春先生他们;水谷同学、佐佐冈同学还有其他的很多人。看到你哭泣他们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大家都会尽自己的一份力,那些全部比起你独自忍耐的力量而言更加强大,所以拜托你,仅此不要再忍耐了】 大地不再看向水平线的彼方。 紧紧地注视着真边的脸,他的眼瞳里积蓄着泪水,是如此的美丽,就像柔光的碎片,同时看起来比起悲伤更饱含希望。 可是,大地用力擦拭掉那些碎片。 【不要】 用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大地坚强的说道。 【拖延时间就好,我,没有关系】 我无法明白,究竟哪里没关系了,这幅表情。 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忍耐些什么。 用小声却又强硬的语气说道。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大人,总有一天我不再是孩子】 通过这句话真边终于明白了。 ——啊啊,这个孩子 真的打算忍耐到最后。 不只是今天明天这种程度,而是几年后,恐怕到十年以后为止一直忍耐下去,打算只靠自己一个人走向终点。 【不是这样的】 真边叫喊道。 【与大人或者孩子无关,无论你几岁,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有无法忍受的时候。这里也好,任何地方都是,都不是必须让人咬紧牙关不得不忍耐下去的地方。】 大地为难的皱着眉头,果然他的脸庞看起来还是要哭出来,不过在真边眼中大地的表情总是看起来像在哭泣。 到最后大地也没有回应真边的话语。 ——没有办法了 果然对这个孩子的期待是对自己的不诚实,要在不期待他任何话语的前提条件创造出让他幸福的环境。 所以,真边笑了,没有高兴也不是因为欢喜,只是纯粹的笑了。 基本上为了自己,而宣言着。 【我会让你不再忍耐】 这么做是正确的,往这个方向前进是正确的,当然,也很害怕,也许往这个方向前进是错的也说不准,真边不希望在和大地有关的事情上做出错误的判断,但也不能放着大地的事情不管,于是决定前进。 所以笑了,率直的看着少年笑道。 【我一定会让你哭出来的】 虽说现在的大地仿佛随时会哭出来,却始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 把大地送回三月庄之后,真边前往该去之处。 要去哪?首先是堀的宿舍,她不在那里的话就去海岸的灯塔,如果也不在灯塔的话那确实不知道该去哪了,但还是得想法找到她的所在。 去见魔女,真边下定决心,为了能和率直的大地说话,大地所与之战斗的事物,真边由宇也要与之战斗。 ——我要去见他的母亲 就算我在这座阶梯岛上,而她只存在于现实里也无所谓,总之要和她谈话,为此必须要使用魔法。 这么下定决心后前往堀的所在,踏稳脚根,就像一步步会跳起来般前进,两手来回挥着,但突然间,真边的视界往天空上浮。 无法理解状况的真边踩不到地面,平衡被打破之后重心向前移,不由得小声哇的喊了一声。和真边的动作无关她就像抓娃娃机里的玩偶一样,身体快速地被抓了起来。 【午安,真酱】 听到声音的同时,身体停下了。往下俯瞰已经是能够看清阶梯岛全貌无法理解的高度,同时时任姐也在这个高空,她坐在自己的本田摩托上翘着脚。 真边眨了眨眼睛,不知缘由的她总之先问道。 【这是什么情况?】 【浮在空中,还有就是时间停了下来】 【时间也是能停下来的?】 【看你如何定义时间,反正无论如何岛上的人不会抬头看我们的,穿着裙子也不用担心】 时任姐虽然这么说着,但她和真边都没穿裙子,当然,这根本无关紧要。 【这是魔法?】 【当然,很有魔法的感觉吧】 时任姐笑道。 【让她把魔法还给我了,感觉已经足够了,毕竟那个孩子已经很疲倦了】 是这样啊。 【那么,现在时任姐是魔女对吧?】 【恩】 【请为了我使用魔法】 魔女无论是堀也好,时任也好,自己的目的不会变。 时任眯起眼睛。 【真酱不是想成为魔女来着?】 【那也无所谓,只要能见到大地的母亲,怎么都好】 时任微微歪着脑袋。 【你还真是不擅长这种事呢】 【这种事?】 【有了魔法就能想做什么做什么,比如我现在正在偷偷窥视真酱的想法】 【是这样吗?】 【当然也没能看全,毕竟这种事很容易累,不过基本上,真酱在考虑些什么,打算怎么做我已经知道了】 虽然感觉被人窥视想法挺讨厌的,但看来也有便利的一面。 ——我不擅长组织语言 能够不引起误解的表达我的想法,挺便利的。 时任姐继续说道。 【所以只要我有想法,把真酱变成魔女这种事也是可以做到的,虽然实际上可能有些区别,不过基本上和真正的魔女差不了太多,可以把真酱重塑得能够在阶梯岛上随意使用魔法】 【那就麻烦您这么做了】 【这么快就决定了吗,我很不擅长下决定来着,说实话大概没什么人能快速下决断也说不定,如果在哪里有这样的人的话,那简直就跟怪物一样。基本上人们在下什么重要的决断时都会非常苦恼】 是这样吗。 ——那我呢? 不太清楚,不过在决定很多事情的时候我确实很不擅长,但是。 【恩】 看来能窥视别人的想法并不是谎话,在真边说话之前,时任点了点头。 【不进行任何选择的时候也很痛苦,要说哪边更加难受的话还是做出抉择比较好。所谓相信世间的善吗?这种事都能像真酱一样打从心底里相信就好了,可我是无法割舍的那一方,只是一位弱小的魔女】 真边盯着时任。 【但还是做出了抉择不是嘛?】 所以收回了堀的魔法。 比起抉择不抉择更加痛苦,所以下定决心。 【但也只有这一件事,我放弃把一切推给那个孩子了。但是,是这样呢,有关真酱——】 她抬头望向天空,真边也追随着她的视线,虽然都在天上,但抬头能看见天空还是给真边一种安心感。 【那就来考试吧】 考试? 时任姐嗙嗤的打了个响指,之后周围完全暗了下来,她的背后出现一轮明月,看起来是完整的满月。 【你能够不舍弃任何事物的话,就把魔法借给你】 时任又打了个响指。 之后,眼前出现了真边由宇。 6 七草 现实 大地不告诉我电话号码。 之前我们每次分别时都会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当然这总让人感到不安。 所以最近我们决定每周日见面,今天下午一点在他家门前见,我和真边在还差十分钟的时候到达公寓门口,之后大地立即走出公寓路口往我们这走来。当然不是偶然,他应该在公寓里一直注意着外面的情况。 我们去附近的公园,打算玩准备好的羽毛球。大地不喜欢争胜负,所以【连续对打能持续多少次】这种玩法能够全身心的去玩。他的表情总是非常认真,不过我最近能稍微分清楚他的表情了,认真而又开心的表情,认真而又为难的表情,偶尔还会不经意间的笑出来,我很喜欢他的笑容。 真边的运动神经非常好,不过今天总是不能集中精神,总是会犯些低级错误,并且为难的赔笑。 ——一直都在烦恼 该深入大地的问题到什么地步,这些时间该如何度过,真心希望自己现在就能抓着他的手跑到他母亲面前也说不定。 说实话,我对真边有所期待,想看到以前那个不顾前因后果冲上去的她,这也是我无法欺骗自己的期待。 但她至少在表面上还是平稳的和大地一起玩耍,先是打羽毛球,累了之后去便利店买饮料后回来继续玩起了飞碟,当然我也明白她对现状非常迷茫,或许因为一个微小的契机,她就会像以前的真边由宇那样行动也不奇怪。 ——现在的真边看起来幸福吗? 被捡回的我那么说道。 怎么可能幸福,必然处于悲伤之中。 但我也会爱着这样被常理所束缚着的她,能够肯定的这么说出来,只要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但,但是。 我用尽全力把飞碟丢了出去,飞碟在距离真边十米左右的地方继续前进,发出【啊】和【哇】之间的某种奇怪声音的真边追了过去。 我走近大地,说道。 【呐,你拜托魔女舍弃的究竟是什么?】 大地不出意料的用认真的表情看着我,这大概是认真而又为难的表情吧。 ——我究竟在干些什么 明明真边都在忍耐了,明明我们早已决定现在和大地安稳的生活,为什么现在我会想要触碰他内心纤细的部分。 我不明白,但也无法遏制的继续说道。 【你声称自己舍弃了无法讨厌母亲的自己,自己无法讨厌母亲的话是不可能让关系有所改善的,这个说法我确实能理解,但实际上你是不是舍弃了别的什么】 一定没错,看到他的表情后我明白了。 大地避开我的视线看向真边,她拾起飞碟后往我们这边跑来同时夸张的把飞碟再丢过来。 飞碟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形,错过时机伸手抓住的我眼看着飞碟飞过身旁。 * 我们在家庭餐厅吃过饭后和大地分开了。 算上昨天去见大江小姐时的交通费,接连有很多花钱的地方,差不多该认真的出去打工了,虽然我们高中禁止打工,不过总有办法。 晚上八点,我和真边在月夜下并肩而行。 真边脸上毫无表情,宛如她舍弃自己之前那般无法看出她的感情变化,那种不像是人类的无机质表情。 【今天算是和大地搞好关系了嘛】 我点点头。 【一定比之前更好,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在不断前进】 【真的?】 【不安吗?】 【恩,有种在定义大地和我们之间的关联般的感觉】 我们走在从大路往旁边延伸的小道里,路灯很少,被月光照亮着夜空与其说是黑色的看起来更像深青色,是很适合真边由宇的颜色。她直视着道路前方,我总是悄悄摸摸的偷窥她的侧脸,她继续说道。 【该怎么表达呢,比如说:生病的话不是该去医院嘛;空调坏了不是该去电器店嘛;自行车的车胎爆了该去自行车店,无论关系变得多好,这些都不会有变化不是嘛?就像空调的修理无法去医院】 原来如此,我回答道。 然后问道。 【那你觉得应该让大地和我们构筑什么样的关系呢?】 【我无法说清,但就这样下去的话大地永远不会跟我们说自己的事,无论我们和他的关系多密切,对他而言,好像都与他和母亲之间的事没有任何关系】 说的也许没错。 大地很有大人样,在很多事情上能够漂亮的分清楚,很能忍耐、公私分明、不会给不该添麻烦的人添任何麻烦。 对他而言的高中友人大概不会成为关于母亲问题的商谈对象吧,估计也就是一个月一起吃一两次饭的关系,应该不会再给我们增添更多的麻烦,同时一旦决定了这个范畴,大地就绝不会做出任何过分的事情。 【我们是不是有点放任大地的问题了呢,你想因为他还是个孩子,所以一旦他决定不和任何人商量的话,我们是不是应该用更加强硬的方法来找出问题所在呢】 许多话涌上心头,我苦痛的叹着气。 我早已明白该怎么回答。 ——是的 这样点点头。 ——那么我们一起来考虑考虑该怎么做才能让大地多和我们说说自己的事 这么在表面上应付和她的对话。 反正现在的真边不会更进一步,依然原地踏步。这样就好,维持现状完全符合我的理想。不对大地视而不见,待在我和真边都不会受伤的地方,即便无法解决问题也不会导致事态变得更糟,不算成功、也没有失败,单纯延续着现在。 我坚信这是对我们而言的最优解,如同我们至今所做的一样,作为大地的友人,即便无力也能创造出让他暂且放松身心的场所,这便是现在的我们唯一能做的。 ——别开玩笑了 被拾起的我说道。 ——真边由宇没有受到伤害?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原地踏步是比什么都更让她受伤的,当然这种事你肯定早就明白。 啊啊,我当然明白,但是。 无法忍受这种程度的话,究竟能有什么改变? 需要一次彻底的影响,让她哭着了解何为现实,不把至今为止像梦般的理想舍弃的话,真边就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我感觉心中的另一个我笑了。 ——不,能做到,就像至今为止她所做的一切 他就像蔑视我一样的宣告着我曾经对他说过很多次的话。 ——不要妄自菲薄真边由宇 我停下脚步。 倒不是被他所说服,这本就是我的自问自答,当耳旁风不用在意就好,可我为何无法忽视。 真边也停下脚步困惑地看着我。 【我们也是一样】 等我反应过来,感情已经率先的说出来。 【大地还是孩子的话,我们也不过才是高中生,不是能擅自过问别人家庭问题的年纪】 什么鬼,我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 这种只为让真边否定而说出来的话。 我试着将话咽下去,但没能做到,还是说到了最后。 【因为我们什么都无法做到,所以应该老实的放下,如果不明白这点的话,那只能说明自己的自负】 来反驳我吧,我想着。 没能抑制住这份感情。 真边由宇如同过去的记忆中一样,用那无法读出情感的眼瞳率直的看着我,孤独的、崇高的、我所信仰着的眼瞳。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会让我对你有所期待。 但之后的瞬间,真边困扰般的皱紧眉头露出苦笑。 【也许是这样】 她只是小声说道。 我也同样意义的浮现出同样的笑容说道。 【对不起,说得太过了】 比起她的,自己的话语反而让内心更加煎熬。 ——说得,太过了? 对那个真边由宇? 别开玩笑了。 * 一如既往,经过前面的拐角我便和真边分开了。 稍微前进了几步,确认看不见她的身影后我停下脚步。后脑靠着墙壁抬头望着夜空,月亮渐行渐远。 ——我究竟在干什么 我究竟在真边由宇身上期待些什么,想要让真边由宇变成什么人。 莫名的想哭,但自我安慰也没有意义,到最后我还是没能丢弃自己应当舍弃的部分。 ——这是我应当跨越的障碍 回想起那个群青色的夜空,那束照亮我并让我为之陶醉的光辉,擅自将真边由宇当做非人的某种存在,这是我的幼稚。 重新振作起来,我拿出口袋里的手机。 拨之前曾经保存下来的号码,那是自称魔女的那个人打来的电话号码。 有一种现在拨的话能拨通的预感,但只有拨号音在不停的重复着,每次拨号音响起我的心情便愈发沉重。 关上画面把手机又收回口袋时,听到了声音。 【很难受?】 我往声源处看去,在路灯和路灯间比较黑暗之处有一位女性站在那,没有什么印象——不,曾经见过。昨晚在梦里见过面,在那座阶梯和魔女说话时突然出现的女性。 那位女性逐渐走近我,到路灯下面时总算看清了她的面容,她在笑着。 【大概确实很辛苦呢。在那种情况下捡回了自己,在那种情况下否定了那孩子的魔法】 我轻叹一口气,更换心境。 【您是?】 【魔女哦,到昨天为止还不是,把魔法的力量寄放在那个孩子那里,不过现在已经要回来了】 新的,魔女? 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有点跟不上状况。 那位魔女继续说道。 【刚才你是给那孩子打电话的吧,又想要舍弃自己了?】 我摇摇头。 【不是】 我还不能舍弃这部分,我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否定这部分的自己,超越他,不可能这么简单的随意舍弃掉。 【正相反,我打算告诉她无法接受她的提案】 魔女笑了。 【呐,真不可思议,完全不像你的风格甚至让我惊讶】 【什么意思?】 【现在的你,非常拘泥于自身的成长】 吓了我一跳。 完全没考虑过,但好像确实是这样,说起来确实非常不可思议,过去的我从没有想过类似的事。 【我还想着你会不会再次舍弃自己,虽然你这个年龄的人总是会把自己的成长作为影响周围的一大因素来考虑,但就你个人而言若是被这种事情影响而止步不前的话,会很干脆的割舍掉,自身的成长什么的对你而言一点也不重要。以这种的想法将这类影响轻松的排除】 说的太对了。 我只是真边由宇身旁的齿轮,配合着她回转,若是真边由宇改变了自身的形状,我也配合着改变就好,不择手段。就像今天这类情况,我根本不需要保持本色,也不需要去超越什么,更不需要任何成长,只需要变成对她而言最合适的我。 我至今为止难道不都是这样思考的嘛。 为什么现在会拘泥于成长。 【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 魔女的笑容更加夸张。 浮现出冰冷笑容的同时窥视着我的眼瞳。 【明天晚上我将会取走你的一部分,那可能只会给你内心带来微小伤害也说不定,又或者那就是你的全部也有可能,怎么都好,反正我会再次从你那里夺走那颗星】 为什么? 【可我并不想舍弃】 【当然,但我是任性的魔女,你的情况和我无关】 魔女的眼瞳看起来意外的有些悲伤。 就像在被自己所说的话一句句伤害着。 7 真边由宇 阶梯岛 明明到刚才为止还在空中和时任说话来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阶梯上,周围被浓雾包围的阶梯。 而眼前站着自己,就在互相伸出手能握住的距离。 真边盯着她看。 她也没有避开真边的视线。 ——那就来考试吧 时任说道。 ——你能不舍弃任何事物的话,我就借给你魔法 见到自己就是考试?不舍弃任何事物究竟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我问道。 【这里不仅仅是梦吧?】 真边点点头,然后问道。 【大地怎么样了?】 她困扰的眯缝眼睛。 【没法立刻改变什么】 【见到匿名老师了?】 【见到了,姓氏是大江,我觉得人很不错】 【七草呢?】 【七草?】 【这里的七草消失了,被你那的七草捡了回去。他有什么变化?】 另一个我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稍微低着头,露出了些许微笑,然后终于回答道。 【七草没有变化】 真的?明明捡回了曾经舍弃的自己竟然还没有任何变化的嘛。如果真的没有改变的话,舍弃自己的一部分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继续说道。 【七草现在还是那个七草,认真而又温柔。当然从表面上看可能有些许变化,不会再说至今为止他应该会说的话,也开始去做至今为止他不会去做的事,多少还是有些变化的。但他最重要的部分从来没有改变过,魔法一定无法改变人的本质】 【怎么会,没有变化?】 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 这种明显的改变,为什么会没有影响。 【因为那只是放手了而已】 她继续道。 【若想真正做出改变,就不该放手。必须在完全理解那些对自身而言过于沉重的东西之后,确实的去否定那部分。但魔法消去了这个步骤,结果并不是魔法让我们有所改变,不如说正因为魔法的存在导致我们无法做出任何变化】 我很难说理解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眼前的是有舍弃自己一部分经验的自己,而阶梯岛的真边无法理解舍弃自己一部分的实感。 真边注视着她说道。 【你也没有任何变化?】 她点了点头。 【要说有没有的话还是有的,我变得害怕起很多事情】 【变得害怕起什么?】 【你也应该知道的,因此,我才舍弃了你,而在被施加魔法之前,我就已经改变了】 【我不明白,我究竟在害怕什么?】 【害怕身边的人过于温柔】 啊啊,是这个啊。 ——确实我也明白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可能从很久之前就存在于我心中某处了吧。 世上的人们一定都很诚实,这个世界也一定足够温柔。去这么相信并不困难,但我害怕在这温柔的世界里为所欲为,因为温柔的人们会去迁就,牺牲自己的真心来守护这份温柔。 在这个温柔世界里我行我素让我有一种行使暴力的感觉,所以很害怕。 她还是稍微低下头露出微笑。 【所以我开始害怕去做什么决定,变得无法抉择。但你也是一样的吧?你也总是对这些感到害怕的吧?】 凝视着她悲伤的笑容,真边回答道。 【是的,很可怕】 害怕在这个温柔的世界去抉择些什么,害怕去践踏他人的情感,牺牲某些继续前进什么的,确实很可怕。 【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做出抉择,向着自己应该前进的道路】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这是正确的,害怕也好痛苦也罢,我相信这比停滞不前有意义得多】 她又露出笑容,脸颊略微上划,稍微有点夸张。 【我已经忘了,忘记该如何去相信,也无法回忆起来】 【那么你我果然是完全不同的人】 【不,即便有所分别,本质还是一样的。我们被同样的恐怖所困扰,我通过止步不前来对抗这份恐怖,而你决定不再回头与之对视,不同的只有这点。只是比起你我更加温柔一点,比你稍微有进一步的成长。】 【不对】 真边被感情驱使反驳道。 会感到这种情感的理由,真边拼命的搜索着,结结巴巴的说出口。 【不一样,我相信。我并不是在逃避,正相反,没有除了前进以外的与之直面的方法,至少我不知道】 ——啊、啊,我讨厌眼前的少女 舍弃了自己的自己,被魔法改变的自己,失去了真边由宇本该拥有的一切的自己。 果然魔法大概存在某些缺陷吧。 ——有什么改变并没什么问题 曾和自己相同的她有多少变化都无所谓,胆怯的部分、停滞的部分、逃避的部分都无所谓,问题不在这里。 【不要把温柔当作放弃的借口】 自己的温柔以及他人的温柔。 都是非常美丽的,不要把责任推给这些。 【无论何时、对什么事,决不能把无法做出抉择称为温柔,不能把无法做出抉择称之为成长。因为温柔会帮助我们找到正确的道路,为了以后做出正确的抉择,人才会得到成长。不管我们感到何等的恐惧,也绝不能忘记抉择的价值】 ——世上有两种大人 匿名老师曾经说过。 不能变成只学会记住各种借口来欺骗自己,仅有年龄符合的大人,变成匿名老师所说的不需要在意的那种大人吧。 将驻足不前作为成长,把无法抉择称为温柔。这种卑怯的行为只是在欺骗自己。 【我会做出抉择,不断做出抉择,逐步前进。相信在这片大地、这个世界的前方一定能看到的东西,即便是在害怕胆怯着】 眼前的她早已不再微笑。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仅仅注视着我说道。 【若是因此给谁带来伤害了呢】 早就决定了。 【我会负责】 【有许多无法负责的事】 【当然,有很多。但无论人怎么成长这点都不曾改变】 没有从不会出错的大人吧,同时,也没有能负任何责任的大人,这种事,理所当然。 【也许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失败也说不定,也许会不可避免的伤害到别人也说不定。即便如此,就算无法承担也要坚决负责,走出这一步才是能算是大人的成长】 背负创造未来的义务,并为之做出觉悟。 眼前的她注视着自己一段时间。 然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们还不是大人】 【恩,没错】 【下定决心去做不一定能做到的事果然还是很害怕】 【非常可怕,但我们又能确实做到些什么?】 并不是单指我们。 而是指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同样。 只负责不会失败的部分,亦或是在失败的时候只负责能够负责的部分又有什么意义。比如说某些行动给大地带来了难以愈合的创伤,而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为此担责呢。 用仿佛叫喊出来的心情,但口吻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声音,真边说道。 【也许我什么都不做才是正确的,就像你说的一样,怯懦的待在安全区就好也说不定。但如果所有人都这么想的话,大地的问题就无法解决,谁都不会离开自己的安全区】 在这个如同深夜般漆黑的场所,什么都看不见的地方,对无法负责的事情,在这里像说谎般主张自己能够负责。 【同时,只是撇开视线,等待着谁去做些什么,绝不是温柔】 这份怯懦,不要随意用温柔这种漂亮话来粉饰。 【那么我不温柔也好】 另一个我又笑了。 和至今为止不同的笑容,今晚她第一次露出幸福的笑容。 【果然我无法变成你,但我也不讨厌你,不过我已经无法像你一样了,但也许你能就这么维持原样,有拜托魔法真是太好了】 再见,她说着转过身去。 【等下】 真边叫道。 ——这样,不对 不该在这里转身,和刚才她的发言不符。 【你不得不来否定这样的我不是嘛?比起随意舍弃,避开我的存在才会让你无法成长不是嘛?我还有必须和你说的话】 和意见不同的自己的对话不要这样无视啊。 只有跨越这样的自己,才能得到进一步的成长。 另一个我停下脚步。 回过头来毫不迷茫的的说道。 【我不会忘记你的,但我们两个——不,该说我们并没有一个人得出答案的必要】 之后她继续迈出步伐,一步步登上阶梯。 真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莫名其妙的,第一次感到被这个自己所舍弃的不甘。 * 很快另一个我被浓雾包围消失了踪影。 与之相对的听到了声音。 【真酱能够不再舍弃任何事物吗?】 真边回头看去。 时任在后面,她背对真边坐在一节阶梯上,她的视线前方没有浓雾,能够眺望阶梯岛的街道。 真边摇着头回答她的问题。 【不,无法做到】 【为什么?】 【无论何时,我们总在舍弃着什么】 每时每刻,我们都在做出选择。前进的话就舍弃了驻足,驻足的话就放弃了前进,必须舍弃其中一方。 【哦】 答应着,时任站起身。 回过身来问道。 【那么你放弃借用魔法了?】 【不】 真边注视着她。 她的背后,是温柔的魔女所创造的阶梯岛。 【请把魔法借给我】 【明明考试没能合格?】 【是的,没能合格,但请借给我】 时任笑了。 【真酱也许很适合当魔女,因为非常任性】 【那么——】 打断真边的话,时任说道。 【但不行,还不能借你】 时任啪的打了个响指。 在声音沉寂之时,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8 七草 现实 三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正式的春假要从二十五号开始,不过今天学校休息,虽然到结业式为止我的行程都被补课给排满了。 上午我和大江小姐通了电话,时间虽然不长但知道了不少情况。预定今天她会和大地的班主任谈话,看来事情确实顺利的有所进展,在我和真边看不到的地方,一定,在与大地也无关的大人世界里。 我觉得这样就好。 趁着这个时间我去附近的便利店找了找刊登在免费报纸上的合适打工,怎么也得保证有偶尔带大地出去玩的资金,并且要打工的话春假当然是最合适的时机。学校禁止打工所以需要抛头露面的服务业不行,那最好选择快餐店或是家庭餐厅的后厨,还有就是工厂里不太费力的工作,在这个范围里不勉强自己的情况下能一直维持下去的最好。 在选择工作的时候,感觉不可思议的心情平稳。 这可能是某种逃避也说不定,为了不触及大地问题的核心而选择漠不关心也说不定,但此时心中的另一个我什么也没说——理所当然的。毕竟那个我本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我只有一个,自身的情感也是我自己的。 到春假结束之后大概也能继续下去的打工找到了三件,拣选之后我回去和母亲一起吃饭了,午饭是蛋包饭,父亲还有工作出去了所以只有我和母亲两人。 我打算开始打工,我说道。 哦,母亲应答道。 之后有稍微说了几句。 【有什么想要的?】 【和朋友一起玩的钱】 【倒是无所谓,但不要找时间太晚的】 【为什么?】 我这么问道。 母亲停下拿勺子的手,无语的看着我。 【那当然是因为太晚了危险】 母亲说道。 很明显的事,问都不用问,母亲理所当然的担心着我,我理所当然的被担心着。大地所没有的东西,我有。 很不错吧?很羡慕吧?很棒吧。 如此心痛。 我很想说谢谢,试探着恰当的时机。 但好像很难找到,没有办法只好在【我吃好了】之后小声的说了一句,母亲大概没能听到吧。 之后我回房间给真边打了通电话,约定等下碰面。 今天魔女预定将我的一部分抽走。 * 我还是第二次来真边由宇的公寓。 在一座面向家庭用的十二层公寓楼的十一层,在走道尽头的房间。父母都在工作中所以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我在门口说着打扰了,真边礼貌的回着请进。 我走进客厅跟前她的房间。 很朴素的房间,不过比以前来的时候多了不少摆设,和大地一起玩时所用的球,美术课上她画的黑白人物画之类的。真边意外的擅长画画,用素描的阴影描绘出穿燕尾服露出笑容的男性,稍微回忆了一会,发现这个人是贾思帕.马斯克林,以前曾经读过以他为主人公的书。 【为什么要画这个人?】 我问道。 【因为笑容不错】 我倒是不觉得这是多么棒的笑容,总感觉有点软弱,像是在讨好谁般的谄媚。 真边从客厅拿来了两张垫子,我们铺在地毯上坐了下来。我把报纸从包里拿了出来,准备打工的事情之前已经在电话里和真边说过了。 【你怎么说?我们一起去面试】 【恩,有什么推荐?】 【看起来都差不了多少,你有什么想做的?】 【配送报纸吧】 【诶,为什么是配送报纸?】 【早上早点起来感觉不错】 【我不喜欢,想尽可能多睡会】 也不是说非要做同样的工作,而且确实感觉真边挺适合配送报纸,早起挨家挨户的,像是朝阳般的工作。 一边看着报纸她一边说道。 【昨夜我也去了那座阶梯】 【哦,发生了什么?】 【又遇到了已经不是我的我】 【说了些什么?】 【关于我的事,之类的,我所舍弃的,以及舍弃的原因】 她把报纸合上之后放在床上,抬头注视着我,略带微笑。 【我正好想和七草说这事,今天,有联络我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 【诶?】 【我也想和你说这个话题】 深入真边内心的话题。 在今夜魔女拿走我的那一部分之前,我想尽可能率直的与她谈话。当然这不过是为了自己,为了让我对真边由宇的感情,能不再是为了欺骗什么而是做出某个抉择。 【说了些什么,能告诉我吗?】 【很难表达清楚,我的思考方式已经和她不同,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完全理解她的想法了,所以我大概很难在不引起误解的情况下说明清楚】 【没事,只要以你的话语尽可能表达出来就好】 完全没有误解的对话嘛,我从来没有对这种奇迹有过什么奢望,而现在就算是那座阶梯的那个真边对我而言也不重要。 能够理解眼前的这个女孩就好,但可能就连这都已经算是一种奢望了吧。不过还是只要有这一点就好,我希望能够理解真边由宇,不是作为浮现在夜空中的洁癖恒星,想要理解单纯作为一个人的她, 点了点头,她继续说道。 【首先要说的是魔法的事,我觉得魔女的魔法是不是无法改变别人呢。当然,用魔法将人格的一部分抽出来肯定会带来些许变化,但那大概只停留在外部表现上】 在刚把话说到一半的地方,真边停了下来。 我点了点头。 【我明白,那不能被称为成长】 因为考虑着类似的事,我才把过去的自己捡了回来。 真边点了点头。 【没错,何为成长,我不明白。但舍弃些什么绝不是我所认为的成长,不该是舍弃,而是去面对自己,和自己反复思考来得出结论】 【那么?你和自己好好讨论过了?】 这次真边摇了摇头。 【这才是难点,我在得出答案前离开了】 让人意外,完全不像是真边由宇的风格。 她若是直面自己的话,大概会变成无止境的辩论。即使那个意见是平行线,也会如同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定义的直线一样,画出美丽而无意义的无限。 她继续说道。 【我大概想变得有效率性】 效率性,我反复思索其中的含义。 这也是个完全不符合真边风格的词语,不过当然也可能是我的错觉。过去的她总是追求效率的不断前进,完全不懂直行可能会变成绕远,无法理解该如何绕过墙壁,而现在她终于开始明白了也说不定。 【也就是说你和自己的对话徒劳无功?】 【倒也不是,就算当时我们两个人继续辩论,估计也得不出任何答案。因为说到底,那不过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所以我需要别人,可以的话想要听你的意见】 【荣幸之至】 从喉咙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干涸。 我确实真心这么认为,但也同时有种苦涩。因为我了解那个总是独自妄下决断的她,现在的我内心深处还有着一丝希望,希望对她而言我的意见不足为据。同时现在我又开始畏惧因为自己的话语而导致她发生什么改变的可能。 【那么?你想得出些什么答案?】 是什么呢,她也呢喃着。 之后我们双双陷入沉默,这段沉默倒让我清爽了不少,没有着急的必要,也没有特地打断她这段沉默的话语,毕竟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终于真边开口道。 【很难解释,简单的概括一下的话,大概是现在的我和舍弃的我究竟谁是正确的。但实际上肯定不是能这么简单区别的,应该还有其它补充说明,或许根本没必要非决定出哪一边是正确的,说到底所谓的正确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轻叹了口气,然后鼓起勇气回答道。 【你是正确的】 她惊讶的看着我。 实际上我觉得真边确实惊讶到了,毕竟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没想到这种话竟然会从我的嘴里说出来。但是。 每个我、甚至我那些看起来互相矛盾的各种感情所交汇的那一点,只有这点。 【你所考虑的事物一定没有什么正确答案,或者说这是正确答案太多以至于无法分辨不正确与正确区别的那种问题。因此,真边你是正确的。即便你处于烦恼之中无法得出答案,而这份烦恼本身实际上就是一种正确答案的也说不定。或许,你就是因此才离开了那个自己】 她没有自觉,也没有自信,但真边已经知道何为正解。 我认为就是这样。 【确实独自思索只能找到一个解答。但不是孤身一人的每个人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正确。所以你是正确的,同时为了让自己的答案是正确的,你决定不再孤身一人】 真边笑了,理所当然的露出那种寂寥的微笑。 其实我并不想看到她这种表情,但这种笑容确实让我怜爱。两种心情对我而言都是确实的,但我肯定,总有一天会失去其中一种吧。 【你说的话很像另外那个我呢】 【是嘛?】 【恩,应该不会说这种话,但和那个被舍弃的我大概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吧。所以实际上,是不是比起现在的我,那边的我更加温柔也说不定呢】 我不太明白。 【你不够温柔?】 舍弃了自己的真边,已经变得足够温柔,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很害怕去选择些什么,从很久之前开始一直,所以我一直在无视那种畏惧,告诫自己不得不前进。也许这就像你所说的,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别的谁会把正确答案带到我眼前,所以我能够坚信自己是正确的】 一定是这样的。 过去真边由宇一直都是如此。 就像夜空的星星一样,散发孤独高洁的光辉,但那不过是无数星光中的一个。一颗星星怎么可能独自照亮整片夜空。 不过是夜空中无数闪烁群星的一粒,存在于此罢了。 【我认为自己的成长使自己变得温柔,从而开始害怕失败,真正的开始恐惧失败,从而变得无法做出任何抉择。但另一个我说不对,她说不能把自己驻足不前的原因归咎于温柔,不能把自己无法抉择的原因称之为成长】 咚,好似被敲响了心扉。 这确实符合我所信仰着的真边由宇的风格。 ——我想见她 想见那个真边由宇。 从心底里渴望再见到她。 但那已经无法实现了,不过即便无法再见到她,现在的我也可以爱着眼前的真边。不,我也只能去爱上她。即便不是信仰,也是同样强烈的情感。 【那,抉择吧】 我说道。 我一直想这么说,对想要迈出第一步却害怕因此伤害什么的她,对一直原地踏步的她,以真心说出这番话。 【我不会说像以前的你一样,保持现状就好。想变得温柔的话就去选择最温柔的做法吧,想变得正确的话就去选择正确的做法吧,即使你的选择不是正确的,也不要害怕重新来过,我——】 我想说自己不会否定你,但心中的另一个我却强烈的摇着头。 ——不是这样的吧 以前舍弃的我在我心中低语。 ——你不能把这种做法称之为爱或是恋什么的不是嘛。仅要求对方作出抉择,把责任全都推给真边,只有你自己逃避怎么行。 啊,没错,那样太幼稚太狡猾了。 这还是头一次,我认可另一个自己的想法,看来我也必须做出抉择。 深呼吸一口气,重新说道。 【如果你做错了,我会否定你,无论几次,都会反驳你,会和你讨论。我也会,去选择对我而言最正确的选项,所以你也去选择吧】 我们一定只能以这种方式前行。毕竟我们无法做到完全,所以无论谁出错都无所谓,带有爱情的同时互相否定就好。 真边抬起头。 露出我熟识的表情,那是我过去见过很多次的笑容,率直的、无自觉的笑容。 【谢谢】 她说道。 【那我就干脆的放弃吧,毕竟我还是个孩子,能做到的非常有限,就选择把那些沉重的职责交给他人吧】 果然不是曾经那个真边由宇的思考方式。 但确实前进了一步,让人怜爱的一步。就是那时的真边也一定无法反驳,性质不同但充满勇气的一步。 【没错,从能做到的事情开始吧】 我回答道。 【恩,是呢】 一边说着她一边往床上的招聘报纸伸出手。 之后我们选择了几条合适的工作作为候补,然后买了简历表,拍好照片后又回到了真边的房间往招工那边打电话,首选是快餐店的后厨。不太清楚这份工作时间安排,不过让我们明天就去面试这么急这点还是让我有点惊讶。 离开真边公寓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之后的一小时我都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度过,那是初中二年级时我和真边由宇告别的公园,也是去年夏末和她再会的地方。我打算在魔女把我的一部分夺走为止,仔细思索自身的情况。 可我对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深思的事情了。 毕竟我已经不再拘泥于保持自我。 也许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接纳自我也说不定,这么想着我不由的笑了。 * 进入梦乡大概是日期改变的时间吧。 躺在床上,思考着今后打工的各种事情。作为劳动报酬获得金钱是理所应当的,但我没什么实感,至今为止没有出现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够产生金钱价值的经验。 当然这都是我的错觉,只是在紧张罢了。打几个月工同时得到报酬是很正常的事,因为时薪过低而抱怨也是很正常的吧,即便不说出来,心里还是会这么想。与这些相比,等会要被魔女夺走一部分这件事反而感觉无所谓了。 然后,我又来到了那座阶梯。 眼前站着头发长长的那位女性,是新的魔女,重新拿回魔法的魔女,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又来取走你的一部分了】 魔女说道。 我点了点头。 【好的】 魔女笑了,是那种冰冷的笑容。 【哦呀,还真是坦率了不少,做好觉悟了?】 【不算是觉悟那么夸张的东西】 难以说明。 我觉得现在真边由宇确实成长了,接受了自己无法做到的一切,与过去的自己诀别。 那我呢?我恐怕没能像她一样有什么大的改变。在这座阶梯上背离过去自己的她和重新捡回自己的我,显然有明显的区别。 不过为这种事烦恼实在是太蠢了。 【就算被魔法抽走些什么,我大概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实际上就是这样,将自己舍弃一次,再重新捡回,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是嘛?在我眼中你看起来倒是变了很多】 确实我的想法和以前相比有所不同,部分情感明显有变化,同时到昨天为止的我觉得这种变化非常重要。 不过那只是错觉,真正重要的部分是无法被魔法改变的。 我在阶梯上慢悠悠的呼吸着夜晚寒冷的空气。 【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的事,决心去爱真边的我,以及继续信仰真边的那个我之类的。但我仔细考虑之后,感觉两者都不是真正的我。能明白吗?自己所想的自己不过是想象中的产物,真正的我是无法被那么简单区分出来的,本就没什么特殊的信念,其实就是某种模棱两可的东西】 【也不是不明白】 魔女低头看向脚边,回答道。 【并不是谁都能明白自己的真实想法,明明很容易因意外的事而生气、悲伤,意外的容易感到失望,却无论如何都难以真正绝望呢】 她的语调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同时应该是在告诫我。被催促着【然后】,我继续说道。 【大概所谓真正的自己,是类似于结果论的存在,所以我觉得自己还找不到所谓真正的自己。经过很多烦恼之后总算留下的足迹,才能称之为自我也说不定。等到那时再考虑自己该走向何方就好】 今后我将开始迈出步伐,逐渐找到所谓真正的自己。通过前进所留下的碎片,来拼凑出真正的自己。 【魔法可能多少改变了我的想法,但从始至终的本质目标从没有改变过。当然前进的道路可能有所不同也说不定,但无论有没有魔法,我依然会走向同样的目的地】 目的地不变的话,那我就没有改变过。 与现在的我和之前相比是否相同无关,未来的我还是不变的。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 魔女问道。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我说了与答案同义的话。 【很快我就会和真边一起开始打工,努力挣钱和大地一起去玩,那一定很开心】 【噢】 魔女像是把写错了的信纸揉成团丢掉一样的口吻,粗杂的回道。 【那为什么你在哭呢?】 被她发觉我流下了眼泪。 看着现在的真边由宇,我无法不哭。 从初中二年级开始就一直害怕的事情发生在我眼前,那个高贵坚强,却又纤细脆弱的光辉,终于受损而不复存在。 【因为开心而流下的眼泪】 这句话在神明大人的耳中听起来说不定像是谎言。因为这是我遗憾的泪水,但对我而言,自己的所言并不虚假。决意将这份泪水这份不甘,当做开心而流下的眼泪所迈出的一步。那就好,今后的我一定能把所有消极的泪水用更加积极的意义做出改变。 魔女不再说话,一步步的靠近我走下阶梯直到我面前。 她用右手轻轻的遮住我的眼睛,在黑暗中我听到她的声音。 【想不想再见一次自己?】 【不】 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他的事与我无关。 【如果以后见到他能帮我传个话嘛?】 【如果我乐意的话,要传达什么?】 【之后,随你喜欢】 我稍微有些羡慕他,若自己还能维持像他那样的话,大概早已变得幸福。 即便如此,对我而言还是有只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会任性的变得幸福,所以你也任性的寻找你的幸福】 【知道了】 随着魔女的回答,黑暗消失了。 魔女已不在我面前,也没有不是我的我。 我独自站在阶梯上,浓雾消散之后眼前出现了压倒性的星空,闪烁至我眼中的,一束断罪般的光辉让我眯起眼睛。 我深呼吸一口气,就像浑身沐浴在这洁癖的光辉中一样。 【永别了】 究竟对谁说的呢。 实际上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肯定只是从出生开始第一次,我想起了我自己。 第三章 陷入如此深邃诅咒的世界 1 七草 三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于是,我站在阶梯上。 眼前还有一个我。 【我会任性的变得幸福,所以你也任性的寻找你的幸福】 他这么说道。 ——别开玩笑了 擅自把我舍弃,擅自把我捡回去,擅自自我满足,之后擅自变得幸福,搞什么啊。 【不该是这样吧】 我虽然试着这么说道,但是他好像听不到我的声音,睁开双眼的他只是仰望着雾蒙蒙的夜空。 突然,他用我从未见过的笑容笑了。 好似边哭边笑,如同逐渐溶解的冰般我所不知道的表情。他自己肯定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吧,至少到刚才为止还是他一部分的我是这么说的,所以肯定没错。 【永别了】 作为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句话,他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于此处一样的不见了,没有演出效果,没有感情残留,就这么消失了。 于是我被独自留在了阶梯中段。 三月的阶梯岛异常寒冷,现实里的我是从梦里来到阶梯岛的,所以我现在穿着的衣物只有单薄的睡衣,我一边搓着脸一边说道。 【时任姐】 嘶哑的声音,毕竟冷的难以说出话来。 【时任姐,求你说说话吧】 然后听到她的声音。 【欢迎回来,七君】 欢迎回来?真的吗,这是准确的说法? 我回头望去,时任姐在我下面五节阶梯处站着。 【我究竟是谁,时任姐究竟从他身上夺走了什么?】 【那种事无所谓吧】 我,现在的我,和被他所拾起之前一样,保留着对堀的爱情以及对真边的信仰。不同的只是我知道现实里这几天发生的事,除了看到受伤改变的真边由宇之后流下眼泪以外,和之前的我完全一样。 但,这样的话,他究竟失去了什么? 我和他完全一样的话,究竟有哪边不同? 时任姐微笑着。 【七君,你能什么都不舍弃吗?】 我点点头。 【当然,什么都没舍弃】 【真的吗?应该没这种事吧?谁都一样不是嘛,在选择什么的同时也在舍弃些什么。就算不做出任何选择,那也不过是放弃了选项而已,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舍弃些什么】 单纯只是视点不同的看法而已。 考虑这些毫无意义。 【我认为任何人最初都是一无所有的,只是在做出选择时能够一点点积累些什么,所以就算我们做出什么抉择,又或者不做出什么抉择,我们都没有舍弃任何事物】 【就像是在诡辩呢】 【没错,你我都是】 将一切视为自己所舍弃的和将一切视为自己所获得的,两种诡辩携手共舞的感觉,当然只是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的,没有尽头亦毫无意义的舞蹈。 【就像另一个我说的那样,因为拘泥于自己本色而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某种欠缺】 根据视点的不同,自己在生活中不断地失去着什么,但换个角度,也在同时不断获得些什么,那么考虑这种事不是很蠢嘛。 【我想见堀,请让我见她】 【见面了想怎么做?】 早已决定。 【决定今后的事】 【但是你否定了阶梯岛】 【诶诶】 为了否定阶梯岛而将我捡了回去,这种事当然不被允许。将魔法作为自己无法成长的借口,当然也是不被允许的。 可我确实这么做了。 从阶梯岛之外践踏了她的梦想。 【但也因此我不得不去见她,必须和她商量今后的事】 可以的话想要重新来过。 为了将所有错误一个个纠正。 不是为了欺骗也不是为了舍弃什么而是为了获得什么,我必须作出决断。 【可以是可以,但有意义吗?现在我才是魔女】 【那可不关我的事,需要的时候请还回来】 【能做到吗?】 【大概吧,为什么时任姐重新变回魔女了呢?】 【为什么呢】 她略微歪斜着脑袋,率直的考虑着。 我对双手哈了口气取暖,吐出来的白色气息瞬间消失在周围。 终于,时任回答道。 【是意外的发现我很幸福吗】 【那可太好了】 【确实很棒,多亏了那个孩子】 【堀?】 【恩】 【堀做了些什么?】 【创造了阶梯岛,肯定了魔法】 【这算是时任姐的幸福嘛?】 【一定是吧】 【为什么?】 她啪的打了个响指。 不是什么清脆的声音,就像潮湿的梅雨季节空气般的声音。紧接着我头上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遮住视线。 我拿到手中一看是件柔软的大衣,估计是开士米羊衫绒制的。 【很冷吧,大概会说很久】 时任姐坐在阶梯上。 我把大衣穿在外面坐在她身旁,大衣就像被施了魔法般甚至驱散了我手与脸寒冷。 【那是我还不是魔女时的事】 时任姐仰望着被浓雾笼罩的夜空。 【大概在八年半以前吧,在这个世界还没创造出来之前,宛如神话时代的那一天,我在车站前看到一位女性在哭泣】 2 时任 八年前 在车站前看到了一位哭泣的女性。 时任认识她,是高中时的教师,美术部的顾问老师。那位女性也是同一所学校毕业,一部分和她比较亲近的学生称呼她【前辈】。 前辈的眼泪,奇妙的扰乱了时任的心,想要知道她泪水的理由。不,那不该称之为想知道。就像是在浴室里洗头发时听到了怪声那种讨厌的感觉,虽然讨厌但是不得不去确认背后,那种铭刻于心中无法忽视的不安。 所以那天夜里,时任用了魔法。 只限那晚将她也一起带入魔女世界,窥探她的想法。 要了解她哭泣的原因并不是难事,她有位恋人,是位比她年长三岁的温柔男性,两人曾经约定将来。 前辈的恋人现在坐上了轮椅,原因是血液细胞基因变异造成的机能障碍,导致贫血非常严重,甚至无法正常走路。 一年前投入药物治疗带来了暂时性改善后,一年后的现在再次发作了,而且现状特别糟糕。有进行手术的必要,但为了实施手术需要先提高身体状况,而这点非常难办。投入比较强效药的话他的身体有可能会先支持不住,所以只能慢慢调养等待时间经过逐步改善。 理所当然会出现的必然问题,同时进行教师工作和医院看护肯定很辛苦。时任高中毕业开始工作后没多久就因为过劳而倒下过,同时身体上的不适也会导致内心愈加疲惫,但前辈也不能辞去工作,高额的医疗费虽然从国家制度上有一定的补贴,但持续这么长时间还是耗资巨大,两人为将来留下的存款已经见底。 当然无论前辈多么辛苦都没打算对恋人见死不救,但另一方面也察觉到了对方已经不打算完成和她结婚的约定。比起给所爱一直添麻烦来延长自己的寿命,不如早点平静的接受死亡,也就是说在考虑自杀。 今天前辈和父亲讨论了这些,她的父亲也认为应该和恋人分手,因此发生口角,互相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但最终让前辈流下泪水的理由,还是她自己有些认同父亲的看法。 【不也是,一种解决方式吗?】 时任说道。 说出口之后突然感觉还真是说了很蠢的话,当时的时任才十九岁,前辈已经二十七岁了。对她而言,大概一点也不想被去年的学生这么说吧。 但前辈既没有发怒也没有笑,目前她处于被时任魔法影响的某种洗脑状态中。此时的她不会对时任是魔女这种事有任何怀疑,也不会说出违心的话语,就像这样意识被时任重置替换了。 所以前辈率直的回答道。 【我也开始这么想了,虽然我很爱他,但和他一起的未来很难让我相信会是幸福的,以现在的状况持续下去,太辛苦了】 【我有能帮到前辈的地方吗?】 【不知道呢,我不清楚魔法的能力,能治好他的病吗?】 【不】 魔法在现实里是无力的,虽然在魔女世界里能创造一个没有病痛的他,但对现实没有任何影响。 【我能做到的也就是抽出一部分人格而已,虽然很极端,但是能抽出前辈的不安,或是相反的将前辈对他的爱情完全抹消】 【都不需要】 她立即回答道。 理所当然的。 那么,时任继续说道。 【那还可以从前辈的恋人那里把消极的情绪全部抽出】 这个提案多多少少引起了前辈的兴趣,她突然皱紧眉头,用痛苦的表情说道。 【但我相信他】 是不是感到魔法被人否定了呢? 这句话让时任的内心焦躁不安。 【相信这个词听起来真美好,一旦这么说的话,就有一种能容许自己袖手旁观的感觉】 【你想说什么?】 【只是相信而没有任何具体行动不过是在逃避】 【但也不能擅自用魔法改变那个人的想法不是嘛】 【为什么?随心所欲就好】 时任感觉自己的话,的的确确就是魔女的发言而笑了。 当然,内心也有这样的想法。 【比如说他割腕自杀而前辈偶然目睹了的话,肯定不会说什么因为本人这么决定而放任他去死吧?肯定会自作主张的帮他止血,叫救护车什么的不是嘛?而如果我刚好在那里且说能用魔法治好他的话你肯定也会同意的吧?】 她不快的咬着嘴唇。 【确实你说的没错,可现在情况完全不同】 【不,发生在眼前会去做的事,想象中无法决定下来不是在逃避嘛】 前辈用很可怕的眼神盯着时任,感觉不到暴力,也没有刺穿人的锐利,感觉不到危险,是那种负面情感喷薄而出的那种眼瞳。 在她说话之前时任率先开口。 【或者说你真心希望恋人就这么死去比较轻松?】 盯着时任的眼神更加险恶了。 【不要说这些蠢话】 生气也是当然的。 时任叹了口气。 【抱歉,说得太过分了】 【不】 【我是前辈的同伴,而且魔法应该是能推前辈一把的】 无论哪个方向,都可以推一把。 前辈确实爱着恋人,但另一方面恋人也很明白自己给前辈带来了多大负担,同时,虽然只有过一丝,但前辈确实想象过恋人就这么死去的话自己能得到解脱。 那么让前辈变得想要离开恋人的话是不是也能算是一种解脱呢,还是说相反的,和恋人同甘共苦的现状,能让她对此率直的感到高兴来作为对她的救赎呢。 无论哪边,至少比起现在的前辈而言,肯定是更加幸福的才对,可她却并不希望魔法的帮助。 【下次再谈吧】 这么宣告的同时时任使用了魔法。 把前辈在魔女世界的记忆抹消之后,意识送回现实世界。 那之后时任一直在想着前辈的事。 纯粹的希望前辈能获得幸福,发自真心地,但同时也想要证明魔法的价值。 前辈的生活总是一成不变,白天在学校讲课,晚上去照顾恋人。每天都打开那扇沉重的非常规时间探病入口大门,稍微和恋人说说话,整理房间,带走换洗衣物。住所和医院有不短的距离,所以每天回到家时都已经更换日期,夜里一边担心着洗衣机的声音会不会扰邻一边洗着衣物,之后才会睡觉,到了早上又去学校。 时任平均一个月把前辈带进魔女的世界谈话两次,而她从没有拜托时任使用魔法。 【没有办法啊】 她说道。 【并不是说抱有什么希望,爱着那个人也好,无法寻求帮助也罢,重复艰难的每一天也好,我无法简单地放弃,放弃的话,一切就真的结束了,我很害怕】 就像越季的昆虫一样,她的身心也确实不断被削弱着。笑容逐渐失去活力,言语缺乏情感起伏,但却会在不经意间让人惊讶的爆发感情性的话语。 悲哀的变化。 很难说是当事人的时任都快哭出来了,看到疲惫不堪的她,想起美术室里的前辈让时任愈加难受。 * 【差不多该不想听我说下去了吧?】 时任问道。 身旁的七草稍微绷起脸认真说道。 【最开始就不觉得会是让我想听的话】 那倒是,这肯定是无法挽回的悲剧,就算是七草也肯定明白的吧。 【那就在这里结束吧】 【不,请让我听到最后】 时任点了点头,之后用尽量不包含感情的语调继续说道。 【那之后过了一段时间也没有任何改变,前辈还是身心疲惫,恋人也处于痛苦之中,就那样,只有时间不断流逝,两人就这样到达终点也没有丝毫不可思议】 终点,七草小声的琢磨着。 没错,终点。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终点时任也不明白,当时没能明白,现在也没明白,总之称呼其为终点。 最好的结局当然是恋人的病完全治好了,当然这不是什么天方夜谭,但自然存在不是这样的终点。他死去的话前辈也会得到解放,肯定会非常伤心吧,但因为他的死前辈一定也会有某种安心吧,对这份安心抱有着罪恶感,迎接自己新的生活。 【不过,出现了第三位登场人物,恋爱故事里烂大街的那种发展不是嘛?根据见解不同可以称之为三角关系的状况】 那位登场人物是前辈父亲找来的相亲对象。 他和前辈见过面,曾经是初中时的同级生,甚至实际上相亲的话题还是由他发起的,但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开始主动接触前辈。 【是名叫中田先生的男性】 七草对时任说出口的名字有些印象。 也没有什么不可意思的,中田先生现在也在阶梯岛,在这座岛刚被创造出来的时候他就是最初的住民之一,应该也和七草他们见过面。 时任继续说道。 【简而言之,中田先生说了请以结婚为前提和我交往诸如此类的话,从此,前辈们的关系开始出现变化】 * 中田先生家里是某处的地主,从祖父那一代开始开医院,而在父亲这代规模变大了不少,中田先生自己也考取了医生执照,话虽如此但也不是能治疗那种疑难杂症的医院,和前辈的恋人并没有什么直接联系。 而且前辈和中田虽然上过同一个中学但也不是多亲密的关系,在前辈的记忆里基本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听到名字能不能回想起长相都很难说的那种。 而另一方面,中田先生很喜欢前辈,而且单方面的喜欢了很长一段时间,也不是她有什么特别吸引中田先生的地方,甚至是中田先生自身也不太理解的哪种。 总而言之中田先生从中学那时开始,就暗恋着几乎没有说过话的前辈,而那份感情一直埋藏在心底,就像时间胶囊一样仔细的密封着,从那之后过了十年的现在,开始了身为医生的工作以后重新打开的感觉。同时那份爱情还和中学时一样,毫不褪色的展现了出来。 时任也曾把中田带到魔女的世界,窥视他的真实想法。 刚踏入二十岁后半的中田先生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男性,一眼就能看出的昂贵西服洒落的包裹全身,展现出他的清洁和知性。但时任看着他的眼瞳,却感到了不可思议和不安,那种不安很像前辈的泪水。明明是比自己年长更像是大人的人,却有某种缺陷,这种类似于违和感的感觉交织而成的不安。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去告白?】 时任问道。 语气中包含中学时的这种恋爱请在毕业时完结这样的氛围。 中田冷静的回答道。 【我不是个精明的人,什么事都只能一件一件的去处理】 【于是?】 【我想要成为医生,双亲也是这么希望的,自己也对这个职业有所憧憬,但很可惜我并不是脑袋特别聪明的那类人,在成为医生之前只能一心一意的去完成这件事】 原来如此,时任点头认可。 于是已经成为医生的现在,中田先生终于决定去接近心仪的女性。 很容易理解的话题,不过作为恋爱啊梦想啊这类的话题而言,感觉还真是好懂过头的那种。 【但她已经有恋人了】 时任试着提醒他这个事实。 中田先生点了点头。 【但还没有结婚】 【若已经结婚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不太清楚,大概会送上花束作为祝福吧】 【即便在对方眼中,你只是一位记忆里没什么印象的高中同学?】 【是的,很恶心吧。但总而言之成为医生之后我想让自己的初恋有个结果,无论以什么形式】 【直接求婚也好,送花祝福也罢】 【就是这样】 还真是很奇怪的想法。 学生时代对不是很熟识的对象抱有恋心,这我倒能理解,毕竟那个年龄对恋爱充满幻想。但那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之后没见过面的现在,还能维持不变吗? 【关于她恋人的事情,稍微调查了一下】 中田先生说道。 时任苦笑着。 【那也是让人心痛的话题呢】 【诶,是的,但我不想后悔,所以我会竭尽所能。我真心希望她能获得幸福,当然对象是我的话更好,但不是我也无所谓】 【他能治好吗?】 中田先生手抵着自己细细的下巴思考了一会。 最终还是缓缓的摇了摇头。 【能治好的概率不怎么高,我认为年纪轻轻就去死的人不太适合作为一生的伴侣】 【你要以通常价值观去评判别人的幸福吗?】 【对我而言这是难以理解的问题,那么换个说法,就按照我个人的标准,以我个人的价值观而言,比起他我更能给予那位女性幸福】 他的话确实符合一般价值观吧。 作为结婚对象而言,比起不知何时就会丧命的住院病患,具有相当规模医院的继承人得分肯定更高。感觉中田现在的表现过于不讲情面,但也没办法,时任从他那里夺走了谎言。既然中田先生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话,也不需要再怀疑他的人品。 中田继续说道。 【虽然我很犹豫,但还是向她提出了提案】 【什么样的提案】 【关于她恋人的事,我家病院虽然很难提供什么有效的帮助,但可以介绍给他更好的医院,比如说把他带到国外的大医院,尝试一些还没得到国内认可的新药,是那种在临床试验中已经获得不错成果的。还有,更直接的关于金钱方面的援助我也可以帮忙】 没有斟酌词句,时任直接的问道。 【也就是说,作为拯救恋人的代价,让她成为你的人?】 中田摇摇头。 【不,和我的求婚无关,我只是希望她能获得幸福而纯粹的以善意作出的提案】 【可是】 时任的话语停在这一个词上。 中田点头认可,继续说完时任打算说的话。 【是的,她是无法将两件事情分开考虑的,这种事我也很明白】 【无关你的意志,她听起来和胁迫大概没什么区别】 【正是如此,但是,我又该怎么办呢?是不是该对身心疲惫的她和将要死去的他袖手旁观比较好呢?再进一步说,难道我应该扼杀自己对她的恋慕之心吗?】 当然不是。 这不是那种能说该怎么做的话题。 中田先生的行动看起来确实很恶心吧,至少对时任而言无论他采取什么样的行动都不会是满分,毕竟他是作为临近悲剧的恋人身边出现的第三者而登场的,最开始就是让人恶心的立场。 【她是怎么回答你给出的提案的】 时任问道。 【还没有任何回复,我会一直等待下去,但】 中田低头看向手腕上的seiko精工手表说道。 【我认为人们每一秒都被迫做出某些抉择,是不可能对选项放置不管的,因为选择保持原样的话,状况也会擅自变化下去】 完全不像是恋爱的人说出的台词。 不过实际上一点儿没错。 前辈也好她的恋人也罢,一直都在前进着,被那无能为力的一分一秒所持续伤害着,身心疲惫的缓慢步向终点。 * 说到这里时任姐叹了口气。 不是叹息而是在深呼吸,毕竟一直说话可是重劳动。 在话题暂停的现在,七草说道。 【中田先生是我也认识的那位中田先生吗?】 【是不是呢,毕竟还有舍弃自己前和舍弃后的分别,不过果然该算是同一个人吧,和来到阶梯岛之前的他】 中田先生现在——被舍弃的他正在配电塔旁的小屋独居中,解放着时钟上的秒针。 【从我的观点上看还是比较同情中田先生的,说到底他不过是率直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已,至少在登场人物中是最诚实的一位。当然不是说前辈或是她的恋人不诚实,但比起无能为力的二人而言,采取行动的中田先生在我眼中是最伟大的】 不过从结果上看,他果然也受到了伤害,以至于舍弃了自身的一部分,抱有欠缺的活在世上。 七草沉思了一段时间。 之后他小声的催促道。 【在那之后,时任姐的【前辈】怎么样了?】 时任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 无论自己多么痛苦、悲伤、心疼,甚至是为了欺骗自己也好,也要说给谁听的话语。 【在那之后,坏魔女的魔法使其中一人的生命落下帷幕】 时任宣告道。 * 从中田先生出现开始,前辈和恋人的关系逐渐发生改变。 前辈确实还没回复中田的提案。 本应优先注意提高恋人的治愈概率,将其他一切抛在脑后才对,但无可救药的,比起被病魔缠身的他,选择中田先生是不是能让自己变得幸福这种想法在不断膨胀。 不过另一方面,向自己提出结婚请求的男性提供的帮助也难以接受。 同时恋人那边好像也发现了中田先生的存在。 前辈也明白恋人的心境慢慢出现了变化,他开始和前辈保持距离,找了个显而易见的借口让前辈远离病房,前辈也没有作出反驳。 因此她的生活日程表出现了少量空余,但不可思议的是,本该成为她救赎的空余时间,本来去病房的时间,并没有让她和友人有什么交流,或是用来给自己做饭之类的慰藉,她独自哭泣的度过这段时光。实际上很少真的流下泪水,她总是静静的在房间角落里沉默的等待时间经过。 让人改变,我觉得不需要什么非常具体的契机。 日常生活积累的压力,各种琐事带来的不安,逐步让人改变,就像海边的金属腐蚀生锈一样。 在目击前辈的眼泪过后半年,三月里寒冷的一天,前辈在恋人的病房说道。 很少见的用没有阴霾的笑容。 【其实我被人求婚了】 时任知道她那个时候的想法,梦里把她带进魔女世界时窥探到的。 前辈想着无论以什么形式都要结束现在的状态。 【对方是我初中的同学,也不是和我多么熟识的人,让我很惊讶,甚至还没给他回复】 此时她很希望被他说拒绝吧,不要离开我身边之类的话吧,但也明白这种事发生的概率极低,如果他打算说分手的话,前辈打算接受的。 总之就在今天结束吧。 前辈希冀着明天能和今天不一样。 但恋人那边什么决定都没给出。 【这样啊】 他只是温柔的微笑着。 对这位恋人的态度感到不满,于是时任把他带到了魔女的世界。 想要单独找他理论,关于前辈的将来他是怎么考虑的,让他明确表态。 不过实际上没能成功。 偷窥他的内心之后,不打比方的让时任想吐,能够深刻理解到他和时任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至今为止时任看过很多极其过分的内心世界,那种自我主义让人烦躁的,傲慢的不忍直视的之类,都不是什么能让人舒心的东西。但是他更加异常,而且是从层级上完全不同的那种。 他的内心可以称之为纯白的美丽,几乎没有负面情绪,基本全是由对于自身周围一切事物的感谢与爱情所构成。但却是让人作呕的内心世界,原因只有一点,死亡常伴随于其左右。 ——这真的是活人的内心世界嘛 时任叹息着。 他在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临近死亡,因为悲伤而与死亡接近,因为欢喜而与死亡接近,对他而言的未来与自身的死亡是同义的。为了谁而去漂亮的死去,抑或是自身安详的走向死亡。 从时任的角度看,他已经放弃活着。 只需要一个非常微小的契机,他就会自然而然的死去。 而他也早已找到了那个契机,就是中田先生。出现了富裕的男性并向前辈求婚时,他眼中的死亡离他更加近了,仿佛已经完全与他重合。 时任不觉得能够和他正常对话。 感觉无论对他说什么都是无意义的。 所以她单方面的宣告道。 【我会夺走你的一部分】 从已经放弃活下去的他那,夺走放弃。 内心状态会影响身体的感受。 被夺走放弃的他,病情得到显著好转,脸色变好不少,话也说得更多了,偶尔还会露出纯净无暇的笑容。甚至得到了时隔很久的出院许可,两周时间里和前辈生活在一起。 ——我做了正确的事 时任这么相信着。 ——魔法甚至可以治愈现实里人 应该是这样的,可是。 大概两个月左右之后,他去世了。 * 【是因为病魔?】 七草问道。 时任摇摇头。 【我觉得一定是自杀】 果然很难讲清那个时候发生的事。 但时任还是像写便条一样的一句句说明着。 在五月的某个晴朗的日子,他消失了。 留下自己的轮椅,单靠拐杖出门。 发现他时已经是四天以后在挺远的城市,海边钓鱼的人发现了他的尸体。身上到处都是小伤口,并且已经开始腐烂,恐怕是被虾蟹之类的海洋生物啃食之后。 他的死亡作为事故处理。 当然他的死存在不少疑点。他在海边的一间温泉旅馆住宿,订了一整周的房间,在离开旅馆时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甚至在点晚饭的时候还特别叮嘱不要加贝类。 没有找到遗书,但他有留下日记本,同时日记里也没有写他打算寻死,还写着无论如何都要完全治好自己的病。 没有一件事实给出自杀前的预兆。 【因此没有找到一条那是自杀的证据,但我很确信,因为不觉得他有独自出去旅行还不慎掉入海中的可能】 【但被魔法夺取了放弃的人会自己寻死嘛?】 【会哦,大概,不如说我的魔法才是直接的死因】 虽然不太明白但这个想象估计不是单纯凭空猜测。 七草注视着时任。 时任用笑容代替眼泪回应着。 【是我弄错了,人类的感情不是那么简单明白的。那个人的感情就像是堆积起来摇摇晃晃的积木,随便抽出任意一条就会崩溃,勉强维持着平衡木,而我却粗暴地将其中一块抽出,导致了一切的决堤】 无法放弃的日常生活对他过于痛苦吧,对通过不断想象自己的死亡而勉强活下去的他而言,我的魔法夺走了他放弃的权利。为此,为了不放弃最重要的事情,而精心计算了自己的死,谨慎的提前布置好周遭的一切状况,做足了怎么看都不像是自杀的准备,终于让人认可他是死于突发事故。 被魔法所驱使的他的意志非常强烈,无法放弃的断然执行了自杀。 【杀了他的是我】 因此时任不得不再见前辈一面。 * 因为遗体状况极差所以很快就送进了焚烧炉,葬礼也是对着骨灰进行的,只有血缘关系亲属参加的极小规模葬礼。 仅有骨灰的葬礼实在是让人无法释怀,完全省略灵车带着遗骸送去火葬场,看着突然升起的白烟这些步骤。 在葬礼上前辈没有流下泪水,只是用不开心的表情一直注视着骨灰。 在日落前葬礼就结束了,之后前辈坐电车回家。 出了检票口再次路过车站前的那棵树下,那是最初时任看到前辈的地方,那个时候的她躲在树荫下好像把自己藏起来一样的偷偷啜泣着,但今天她没有那么做。从葬礼开始就保持着石膏般一成不变的僵硬表情。 葬礼的这天夜里,时任再次把她带入了魔女的世界。 因为有不得不告诉她的话。 【你知道吗?】 时任说道。 【那个人是我杀的】 时任下定决心不会因此哭泣也不会道歉。毕竟自己是邪恶的魔女,同时身为魔女的自己在任何状况下都必须快乐的生活,而且若是就这么感伤的话,也不过是聊以自慰,平添苦闷而已。 前辈和葬礼上一样,还是以那副不开心的表情盯着时任,憎恨的诅咒着时任的眼神。 【什么意思?】 【我从你的恋人身上夺走了放弃,不这么做的话感觉他很快就会死去,但还是——】 时任斟酌起词句。 尽可能的想让自己的说法听起来不像是推卸责任,希望自己的话语不会进一步对前辈造成伤害,但很快就发现根本没有必要,毕竟前辈很快就会忘记这番对话。等前辈离开魔女的世界,时任依然打算消去她的记忆,如同至今为止一样。 ——所以这种事不过是我的自我满足 坏魔女的消磨时光。 时任重新说道。 【我认为被我夺走放弃的那个人,一定还是无法放弃对他最重要的东西,也就是说,无法忍受前辈继续痛苦下去这件事,无法放弃你的未来,所以他才会死去】 仔细想想这件事也是理所当然的,即便给所爱之人带来沉重的负担,也要继续活下去的心情,其中夹杂着想要放弃的情感也是正常的。 但时任根本没考虑到这点,只是觉得将他一切消极的情感夺走就好,多么愚蠢,时任几度咒骂自己。 即便听完时任的话,前辈的表情果然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她用嘶哑低沉的声音说道。 【呐,很痛苦啊,帮帮我】 没有办法。 时任点点头。 【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前辈露出微笑,仿佛她才是魔女的冰冷微笑。 【你不是魔女嘛?除了魔法还能做些什么?】 如她所愿,时任将她内心的一部分抽出。 * 坐在身边的七草低着头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 听着这种只让人感到悲伤地话题,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信仰着无法舍弃理想的少女,爱着为肯定魔法而在旅途中充满苦痛的那位少女的他,究竟会考虑些什么? 低着头,他小声地问道。 【那位女性舍弃了什么?】 【爱情】 对死去恋人的,对世间一切的,以及对自身的爱情。 【并且被她舍弃的爱情在这个世界里和恋人重逢了】 之前时任从他那里抽出的,他的放弃。 于是一位女性的爱情,和一位男性的放弃,在魔女的世界里亲密的生活着。一方的她倾注着无穷无尽的爱情,另一方的他则坐在轮椅上放弃了一切。 从这个时候开始时任不再抽出他人的人格。 什么都不做的把自己关在了魔女的世界里,一直考虑着如何尽早放弃魔法的生活着。 【谢谢你听完这些】 时任说道。 这是自己无法偿还的罪孽,至今无法偿还的罪孽,而魔女也没有能献上祈祷的神明,所以她向这个少年诉说着一切。 七草用尽量不带有感情色彩的声音说道。 【能告诉我那位女性的名字吗?】 时任微笑道。 【知道了打算怎么办?】 【虽然毫无办法,但说不定会是我知道的名字】 他的预感当然应验了。 和前辈之间的事,已经成为这个世界的诅咒般的存在,可能无法算作诅咒的全部,但至少可以说是诅咒的象征。 【相原美绘】 时任说出被魔法夺走爱情的女性名字,相原大地的母亲,在恋人死去以及舍弃爱情之前,她已经怀孕了。 七草焦躁的皱着眉头。 【她舍弃了不能舍弃的东西】 【诶诶,大概是的】 【明知道大地的存在,时任姐还是使用了魔法】 时任知道大地的时候已经是抽出美绘的爱情三个月之后。在那之前若是发现她怀孕了,也许就不会使用魔法,而会用那冰块般冷酷的表情否定她的话语吧。 不清楚,但无论怎么说,时任的罪孽无法改变。 七草抬起头。 【为什么没有返还从她那夺走的爱情?】 【是为什么呢?】 即便用疑问的语气回答了他,时任也早就有所自觉。 ——我很害怕 从她那里抽出的爱情再还回去的话,又让她感到痛苦怎么办。更直接点说,因为魔法而又导致谁死亡的未来,令我恐惧。 【感觉很讨厌,所以我躲起来逃避责任。前辈之后怎么样了,那也是她自身选择的结果,前辈的孩子怎么样了,眼不见心不烦就好。魔法一定是无力的,所以我不想再用魔法掺和进他人的问题,若是再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我也无法承担责任。就像这样一直考虑着】 所以七年前时任放弃了魔法。 因为不想再和这种事扯上关系。 七草长长地叹了口气。咽下许多没能说出口的话,整理着自己的情感,以决定今后该做的事,至少七草自身是这么想的。 然后他说道。 【我想见堀,请让我见她】 【见到她之后打算怎么办?】 【见面之后再说】 【打算怎么办?】 【找到魔法理想的姿态】 七草站起身来。 就像在俯视我这边一般说道。 【比起你,堀更加幸福】 【是这样吗,那个孩子不是也非常痛苦着嘛】 【但即便如此堀也没有放弃成为善良的魔女,不像你从根本上放弃了,甚至说自己是邪恶魔女】 善良魔女或是邪恶魔女什么得称呼又无所谓的。 ——诶,可我确实已经放弃了 无法跨越过去的阴影,甚至也不想去跨越,至少算是意志薄弱的魔女吧。不过时任比起七草和堀而言更加年长,就算在那之后的七年只是毫无意义的在增长年龄,但单就这点而言从那孩子手里夺过这份责任也是足够的理由了。 所以现在七草或是堀说什么都没用,时任记得堀的泪容,那时只有自己在作壁上观,怜惜的看着她。只要还能想起这份怜惜,时任就不会被她再次夺走魔法。 【登上阶梯】 时任说道。 【笔直登上去,不要让任何苦痛阻止你,那个孩子在等着你】 对于已经不是魔女的堀而言,七草是必要的。 ——能尽快停下那孩子的哭泣就好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着而说出的话,但听起来声音是那么的冰冷,宛如从真正的魔女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3 七草 三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没有回头,我笔直的登上阶梯。 一步步,慢慢的,我不断前进着。 这里让我想起了刚创造阶梯岛时的情景。 遇到堀后舍弃自己来到阶梯岛没多久,那个年幼的我遇见了中田先生。 中田先生是个让人很感兴趣的大人,他总是像在害怕些什么,惧怕着,焦躁着。就像独自站在战场上的士兵一样,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对那时的我而言是很不可思议的,我觉得大人都是些充满自信的类型,就算实际上没有自信,至少不会在孩子面前随意显露自己的怯懦。 但中田先生不同。 他受到了难以承受的伤害,至今为止看起来一直像要崩溃,具体的遭遇现在还不清楚。但时任姐【前辈】的事,【前辈】恋人的死对他的伤害可以想象。或许中田先生也和时任姐一样,将他的死当做自己的罪孽也说不定。因为他不谨慎的告白从事实上将他逼入绝境,并因此让她失去了爱情,之类的。 实际上,中田先生不掺和进来的话,我觉得两个人的未来十有八九会以不用的形式迎来结束。一定就像时任姐把魔法作为他的其中一种死因一样,中田先生也有着充分的理由对此感到后悔。 刚到这里的那个年幼的我无法想象发生在中田先生身上的事,但我能明白他陷入深深的悲伤之中。 我见到他的时候,中田先生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注视着墙壁上的时钟。 直接三十厘米左右造型极其单纯的圆形挂钟,浅色的木制框架,白色的文字表盘,上面用黑色墨水涂着1至12的数字,小小的金属铭牌上刻着制造厂商。针尖部分是扑克牌梅花造型的短针和长针,镀金的秒针像穿着清凉商务装一样分秒必争。 ——我们无时无刻不被时间所压迫 中田先生说道。 ——被强制要求不断前进,完全没有尽头。你能明白吗?就算暂时停下,拨回去,还是会以相同的速度继续前进。 不明白,那会还是小学生的我回答道。 那是他好像醉的很厉害,重复着把威士忌倒入口中,用丝毫没有活力的语调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甚至感觉身旁站着的就算不是我也无所谓,他会说同样的事情。对方是谁都好,他大概只是想吐出沉淀于心中很久的话语。 ——我想要从中得到解放,想要从时间的诅咒中解脱,但摆脱诅咒的出口哪里也找不到,只是在同样的场所,同样的方向,不停地重复着,一分一秒被削弱着精神。终于分针动了,然后时针也动了,这便是全部的变化。 年幼的我静静的注视中田先生的脸,不光是为了理解他所说的意思,也是为了寻找让他有此感想的线索,想要通过观察别的侧面来补足中田先生这个活生生的人。 因此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闭口不言。 只有秒针前进的声音确实的回荡在房间里。 在那天晚上,我为了中田先生画了那幅涂鸦。 星和手枪的组合,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图案。将涂鸦折叠整齐放入信封中送给他,没写其他任何信息,因为我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为什么会那么做,到现在我也没能想起,也许是因为即便大脑无法理解中田先生所说的话,心中的某处多少也对其有所共感吧,当然也可能单纯是我一时兴起也说不定。 不过现在的我一定会做同样的事吧,至少我想那么做。当然不会用那副插画,而会是一篇长长的文章,尽可能的仔细推敲言辞,就像堀寄给我的信那样添加大量注释。但要表达的话语与小时候相同,关于我以前在群青色夜空中所看到的一颗恒星。 我叹了口气。 抬起一直注意脚下阶梯的视线。 在浓雾彼方是深深的夜空,离清晨的朝阳还很遥远,但早已迎来新的一天。 无论是谁,包括我,内心深处都存在着类似于魔女的那种诅咒,魔女也是、真边也好,内心深处都被类似时间的那种诅咒所支配着。 不,不是类似的诅咒。 而是完全相同的,没有任何区别的诅咒。 魔法的诅咒、决断的诅咒、责任的诅咒、从孩子成长为大人的诅咒、向更高目标前进的诅咒、承担起未来的诅咒。 它们无声无息的接近着我们,让我们无处可逃,甚至就是它们构筑了整个世界。 时任姐以及中田先生都因为做出决断而痛苦后悔着。那么相原美绘这位女性呢?以及她的那位恋人呢?两个人也是一样吧,谁都一样。不是魔法的问题,也和做得到做不到无关。想要去传达些什么、决定去迎接死亡、做出无法抉择的选择,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诅咒着所有人。 所有的决断都是痛苦的。 责任重大的决断当然更加痛苦。 任何人都难以承受这样的痛苦而选择逃避,所以时任姐才会放弃魔法,中田先生才会一个人躲在那间小屋无意义的解放秒针,某位男性选择了死亡,并使得某位女性舍弃了爱情。 当然如果他或者她这么做是在逃避责任的话,也不是无意义的,至少能作为自我慰藉,而这就足够了。 但即便硬是撇开视线,到最后也无法逃脱决断的宿命。 被迫不断地做出抉择,就像这片必然升起朝阳的夜空一样,抬头望去总能看到存在于某处的诅咒,夜空中无色的诅咒总是层层叠叠的包裹着我们的一切。 ——呐,你知道嘛? 我知道哦。 有一位一直和诅咒抗争的女孩,无论遭遇什么样的失败,什么样的后悔,依然不会逃避眼前的诅咒选择继续战斗,虽然现实里的她已经被诅咒所击倒,但现在那样的她还存在于此处。 就像那时手枪星般的女孩。 即便知晓自身的弱小也不会停下脚步,宛如穿过漆黑宇宙的手枪星那般孤独的光芒。 真边由宇。 是我敌人的名字。 作为将不舍弃一切当做理想的堀正反面的存在,不断舍弃、勇往直前的女孩。 之前还那么浓厚的雾不知不觉间已经散尽。 山顶近在眼前。 山顶前的最后一级阶梯,有个女孩坐着,低着头蜷缩身躯,好像很冷的坐在那。 我一级一级的接近着她。 站在她跟前,无视近处那片压倒性的星空,她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我。 【我回来了】 我说道。 【欢迎回来】 她的声音颤抖着,一定是在哭泣吧,她是个爱哭鬼,但好好哭完后一定会擦干眼泪重新振作。 用对于女孩子而言低沉而又嘶哑的声音,堀说道。 【对不起,我弄丢了魔法】 我回答道。 【不用在意,再让她还回来就好】 【能做到吗?】 【可以哟】 【真的吗?】 【真的】 【这样啊】 【是的哦】 【但我没什么自信】 【对什么?】 【作为魔女的】 【没关系,有我在】 我向堀伸出手。 【走吧,去创造我们理想的魔法】 又不得不做出抉择,我非常清楚以后会给堀带来什么样的痛苦,所以由我来帮她选择舍弃些什么。不局限于什么,舍弃我视界以外的其他所有一切。 堀用哭肿却彰显出坚强的眼瞳看着我。 【恩】 一边回应着一边抓紧我的手。 她站起身来,紧握着我的手歪着脑袋问道。 【之后该怎么做?】 【先让时任姐把魔法还回来】 这一定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4 真边 三月二十三日(星期二) 一时还难以习惯过于安静的教室。 班级里从物理层面上少了堀和七草,不过硬要说七草是什么样的人估计该算是比较沉默寡言的那种,堀的话就更不用说了。单纯算教室里发出的声音而言,并没有比上周少多少。 可真边还是觉得教室不可思议的安静,感觉所有的声音都离这里远去,就像集中注意力到某个声源上时,听不清其他的声音那般。但也不是说真边在集中注意力倾听什么,至少站在讲台上老师的授课声完全没法进入真边耳中。 短时课程在上午就结束了。 放学后,真边在校食堂吃完亲子盖饭后走向图书室。 学校图书室不算藏书很多的那种,大小大概是通常教室的两倍,其中一半左右的面积被书架堆满,房间深处排放着用来自习的桌椅。 刚好没有其他人来自习,于是真边选了个最近的座位打开笔记本,上面有许多简短的文字一行行列出,有些文句前画上圈,有些前面打上叉。 ——集中精神 对自己说道。 将现在需要做的事情一件件搞定。 真边首先打算整理一下自己对于魔法的看法,如果自己能使用魔法的话,会怎么做,会对现在的阶梯岛改变些什么,不改变些什么,为了明确自己的想法而做着准备。 如果这本笔记的内容足够好的话,时任姐也许会给我魔法的力量也说不定。也不都是些好的提案,不过应该有不错的想法的话,能够对阶梯岛有用也说不定。 所以真边在动自动铅笔逐条逐条进行作业的时候,首先想到这是对自己而言极其必要的工作。真边自身也开始理解到自己完全不懂魔法这一存在,每次想到魔法有关的事时就会对很多判断产生疑问,同时还会考验真边自身的价值观以及善恶基准。 比如说,有这条疑问。 ——魔女的存在是否应该对岛民公开? 真边的答案是yes,与其让魔女一个人考虑魔法的应用,不如让大家一起考虑能有更多的主意。 但是许多人一起考虑的话。 ——出现互相矛盾的两种想法时,究竟该以谁的基准来决定用哪个? 这点很难得出结论,无法得出能让真边自己认同的答案。 最简单易懂的解决方法当然是多数表决,发出提案然后多数表决是个不错的想法。至少从表面上看,我觉得非常公平,但是心里总是有点过不去。 ——我是不是不太喜欢多数表决这种方法呢? 至今为止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所以真边突然这么想到。 沉思的时候,有人来搭话。 抬起头一看发现是安达,她径直向真边走来。 【你在做什么?】 【考虑事情】 【诶,在考虑什么?】 【魔法的事,不过现在考虑到多数表决的问题点】 【阿罗的不可能定理?】(译:肯尼斯·约瑟夫·阿罗,阿罗的不可能性定理是指,如果众多的社会成员具有不同的偏好,而社会又有多种备选方案,那么在民主的制度下不可能得到令所有的人都满意的结果。) 【不是,那是什么?】 【不用在意,像是开玩笑一样的话题】 【开玩笑】 很遗憾,究竟哪里有趣真边无法理解。 安达抽出旁边的椅子对着真边坐了下来。 【不过多数表决这种方法确实到处都是问题,既会忽视少数的意见,同时理解问题深浅不同的人却有着相同价值的一票,除了议题的本质以外有太多影响结果的因素。必定会出现协调压力,出现支持自己喜欢的提案人之类的情况,类似的麻烦会理所当然的发生。】 是吗,真边呢喃道。 之后歪着脑袋问道。 【那该怎么样才能选出唯一正确的呢?】 【谁知道呢,基本上大概只能去拜托专家了吧】 【专家会不会出错呢】 【那肯定还是会出错吧,但比起不太清楚实际情况的大众而言,至少会好上不少】 【那对没有专家的问题呢?】 【无法单纯选择呢,而且问题本身也许就根本没有唯一的正确解答也说不定】 是这样吗,正解哪里都不存在。 安达靠在椅背上。 【有着明确正确答案的问题,基本上肯定会有为此存在的专家,比如某些数学公式的证明之类,药品是否有效之类,这类事肯定不会通过多数表决不是嘛。出现根据立场不同以及出发点的不同价值问题,才会考虑是否进行多数表决,所以多数表决得到的不是结论而是一种托辞。因此就算出现被得出答案所烦恼的人,也可以以不是我的错而是大家做出的选择作为自身的借口】 安达的意见听起来比较极端。 但对真边整理自身想法而言很有用。 ——原来,我不是讨厌议论而是讨厌多数表决 多数表决最多算是得出结论的手段,不是能够得出正确答案的方法所以让我讨厌。真边需要的不是得出结论的方法,而是在那之前必要的进行足够合理议论的方法。 总算能稍微理解自己的想法了。 【我大概是想成为独裁者吧】 倾听大众的意见,和大众进行多种多样的讨论。 到此为止都很重要,但在之后只由我自己决定就好。 【不错呢,独裁者】 安达笑了。 【等我们成为魔女后就这么做吧,有反抗的家伙就丢到牢狱里拷问,创造一个像虫笼一样清净完美的世界】 虫笼究竟哪里清净真边不太明白,安达的思考方式确实和真边完全不同这点倒是理解了,于是摇摇头。 【不是这个意思,并不单指我一个人人,我希望每个人都能成为独裁者。能够商讨的群体尽量大众化,而且每个人都能随意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比较喜欢这种感觉】 【这可无法称之为独裁】 安达认真的继续说道。 【如果不在最后强硬的总结成一点就毫无意义,而人类这种生物的意见总是不统一的】 【正是这样,观点本就应当零零散散,我希望大家都是对自己而言完整的人】 作为个人保有独立的意识,作为个人进行独立的判断,作为个人开始独立的行动。人类的这种行为是如此的美丽,当一个人独自做出选择之时,不该将主语从【我】置换成【我们】。 【如果世界上的人都是这样的话,就不会有共通意识,到处都会有意见冲突,很快就会发展为战争】 【是这样吗?不会通过商谈来寻找折中?】 【当然不会,你以为会花多少时间?】 【但如果是这里的话说不定可行,魔法也能创造时间吧】 【那倒是可以创造】 表情复杂的安达突然开心的笑出声来。 【确实,不错呢】 【真的吗?】 【恩,总有一天,真边同学的面前会出现和自己意见完全不合的人吧,而那时魔女会把时间停下,让你们商谈到永远。同时你们永远不会得出结论,这个世界将会永久停滞下去,你明明是打算做正确的事情,而世界却因此与毁灭无异,魔法也到此为止】 那可真是太棒了,安达说道。 真边想象着安达所说的状况,印象里的对手是堀,阶梯岛的时间被停下,在对大家而言一瞬的时间里,我们度过了几万、几十万、几百万的时间。 很难说真边能够想象清楚具体状况,无论如何也难以出现没有止境的漫长时间这种印象,但是这种想象带给真边一种很棒的,非常温暖平静的感觉。 和堀醒来之后一同坐于桌边,一直议论同一个问题。饿了就一起吃饭,渴了就一起喝茶,累了就一起睡觉,再次醒来后又坐回同一张桌边。 这样的世界纯粹由两个人的任性构成,纯粹的希望两个人能够在何时得出可以互相认可的答案,所以无限的延续下去不尽相同的时间就好,即便互相让对方感到焦躁,也不会改变围坐相谈的事实,仿佛乐园般的世界。 【魔法不会因为这种事而结束】 真边确信道。 【两个人一直存在于魔法世界中,互相探讨着关于未来的话题,而魔法会为此一直存在下去】 安达对着我歪了歪脑袋。 【是嘛,但如果是我的话肯定无法忍受吧,首先根本不可能有人能一直陪伴你到最后,而且一直持续到对方坚持不住为止的话,根本就是暴力,与把人关在牢里拷问有什么区别】 可还能怎么办?这种难以解决的,比如魔法或是大地之类的问题。 ——想要做些什么的我,该如何行动? 真边还是无法认同自己的想法有错,多数人一起探讨,各自发表自己的想法,出现矛盾的场合互相商量折中方案,这才是真边认同的理想。虽然在正常情况,即时间有限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只能选择其它的代案,但是在这里,魔女的世界是可以将时间无限延长的。 ——就算,我的想法是错误的 不,不用就算,我的想法肯定存在某些问题,但即便如此,除了和别人商量以外还有什么方法能确证我的错误。 这么烦恼时,安达说。 【说起来真边同学,还有正事要说】 【正事?】 【有正事才来找你的】 说起来,确实是她来搭话我的。 【什么事?】 【七草君回来了,知道吗?】 不自觉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气势有点过强的那种,背后传来椅子摇晃的声音。 【现在在哪里?】 【鬼知道,不过下午六点约好在邮局见面】 【好的】 总而言之先去三月庄,我想见他。一定也还有很多不得不和他商量的事,虽然现在还没能想起任何具体的,但没关系。等七草出现在眼前后,什么话都会涌上心头。说实话真边现在就想跑出去寻找七草,也没有理由压抑这份冲动。 真边把书写用具整理进笔盒,和笔记本一起塞进包里。 【那么再见】 【等下,正题还在后面】 【什么?】 【和七草君联手一起从时任姐那里夺回魔法】 安达哈哈笑着说道。 干燥冷淡无趣的声音,和到刚才为止的表情相比,感觉不出多少愉快。 【我们姑且先和堀联手,之后再华丽的退出就好】 对真边而言很难理解。 但是现在所发生的事情一定完全在安达的预料之中,并且她对此并没有感到一丝高兴。 【那么话说完了吗?】 【基本上没了,只要记得下午六点邮局见就好】 【我明白了】 先去见七草。 谢谢你告诉我,真边说着背向安达而去。 我曾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七草。 因为没有能见到他的可能,毕竟他去了可以说是其他世界也不为过的地方,真边自身也丝毫没有能再会的预感,被现实里的自己所捡回,没有比这更好的分别方式,单凭自己的努力根本不可能再见。想要与他再会的话,他就不得不再次舍弃自己,所以单就想见他这一点就足以让真边感到罪恶感,至少他被自身捡回这点,真边决定至少从理性层面上对此感到高兴。 所剩的不过是自己的任性,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让真边说服自己放弃与他的再会,至少真边自己也觉得这是正确的。 这么一想,说不定自出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打算放弃自己不想放弃的事,最终也没能放弃。对真边由宇而言完全偏离自身所认知的正确,这也许还是第一次。 想象着与他的再会,真边从离开图书馆开始脚步逐渐加快,甚至心疼在鞋柜换鞋的时间,飞奔出校舍。 没能见到七草的时间仅仅只有三天。 但那是和当年搬家时完全不同类型的分别,觉得总有一天会再见的两年间,和确信永远不会再会的三天,从本质上不同。 快步走下长长的阶梯。 ——我渴望着他 就算作为魔女,他在不在也大不一样,在做出抉择时感受到的那种窒息感完全不一样。 ——我信赖着他 没有比这更加贴切的表述。 真边非常确信如果自己有错,七草一定会指出,不说出来也一定会有所行动,没有行动也会以眼神告诉我。他的存在感根据实际情况时强时弱,但当他无法认可我的做法时,是如此强烈的阻止我。 所以我可以毫无顾虑的贯彻自己的想法,将哲学、理性、感情、理想、本色这类阻绊我行动的一切抛诸脑后,甚至忘却自己身为真边由宇的事实,目标直指该去之处。 这就是信赖,给予我甚至忘却自己的程度、本色的信赖。 ——我一定是在意气用事 某种无聊的事物遮蔽我的视界,手脚被实际不存在的锁链所束缚。 其实更坦率一点,挣扎着内心也希望他回来真是太好了,擅自以此为目标真是太好了。现在我发自内心的决定先去见他真是太好了。 真边现在感觉这几天的烦恼实在多余。 如果他将自己捡回是正确的话,那么他也没有再舍弃自己的必要,而我也可以用别的方式再去见他。那一定不算是什么难事,比如说进到现实里他的梦境,毕竟真边也是这么见到现实里的自己的。 ——我被不必要的思维所迷惑 不,即使是现在,我也被许多、许许多多的无意义的存在所迷惑,遮挡住视线,一直在原地踏步吧。 想要获得解放,想要变回原本纯粹的自我意识,当然我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并不是多么崇高,也不是具有绝对性的事物,不过是渺小的等同于他人的相同意识,而几十亿这些的集合便构成了人类社会,多么美妙的存在。人们坦率的生活着,幸福的喧闹着,我也渴望着这些。 ——对七草,也是如此 让唯一的他,和忘记唯一的我的我见面吧。 真边由宇走下阶梯。 现在世界看起来如此的纯粹。 * 七草不在三月庄。 我们刚好错过了,他刚带大地一起出门。 不过真边从管理员那听到了他的传话。 ——稍微望一会海。 阶梯岛四周当然都是海,范围实在是有点大,但没有问题,目的地是七草所在的地方,那么我就有无限的动力去追寻下去。 向管理员道谢后,真边开始行动。 首选当然是沿着海边去邮局。 不过好像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走出宿舍附近的小路到海边时,真边看见了七草,海浪拍打着的混凝土制的海岸,七草和大地并排坐着。 真边停下脚步,调整着呼吸。 听到声音的他回过头来。 就像三月天空那般淡蓝,一如既往的笑容。 【呀啊】 他说道。 5 七草 同日 明明快要到四月了,今天的阶梯岛却还是冷得彻骨。 不过她好像流了不少汗,还真是跑了很远的样子。红彤彤的脸颊看起来就像猫腹一样暖和,只有眼瞳还像以前一样感觉不到温度的直视着我。 ——啊啊,真边 是现实里已经不存在的真边由宇。 我没有想过再会时该说的话。 因此有点不是所措的发出一声【呀啊】 她走近我。 【很久不见】 明明没有表情的脸庞看起来却有种微笑的错觉,没有起伏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感情一般,当然两边都是我的错觉也无所谓。 【仅仅三天而已,根本算不上很久不见】 【但,是我们至今为止离得最远的时间】 【说得也是,无论怎么说,你没有任何变化真是太好了】 【你也是】 真边也走到岸边。 然后她看向大地问道。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大地抬头看了看我,我点了点头,他也对真边点了点头。 真边两手撑在海岸壁上,咻的撑起身来坐在大地的旁边。 【在谈些什么?】 【大地,舍弃了什么?】 大地是一位很复杂的少年,就像孤身一人与世界为敌的英雄一样的少年,同时他慎重的隐藏着自己的本来面目。 我缩着背,向大地搭话道。 【我只在现实里过了三天,准确的说并不是我,而是拾取我之后和我合二为一的我。同时在现实里见到了那个大地,他看起来和你毫无二致】 和阶梯岛的大地同样,单纯温柔的少年。 我也因此而非常混乱,毕竟我或是真边所舍弃的事物非常明确,和现实里的我们不同之处也非常明显,但只有大地不同,两边的大地想着同样的事情,过着类似的生活。 【我自然不会知道你究竟舍弃了什么,但两边的你目的相同且明确,那么我觉得你舍弃了什么已经无所谓了。呐,可是大地,这是错误的】 他静静地抬头盯着我。 就像一望无际的青空般的脸庞,没有雨、没有云、也没有一颗气球漂浮的天空。 我把手温柔的搭到他头上,柔软发根处的头皮散发着温热,那是机具内涵的热度,就像代表他所具有的可能性那样的温度。甚至让我出现是不是为了慰藉自己而去触碰的错觉,不过我肯定会否认。一切都是为了大地,我不得不傲慢的声张自己的正义,虽然我还不算是大人,但毕竟也算是比他年长的人。 【无论舍弃什么都是无法帮助你成长为大人的】 我这么说道。 我认为他一直都想着去成为大人,现实也好、阶梯岛也好,他是为此而寻找魔女的帮助的。 大地想要不被母亲讨厌,尽可能的想要去爱母亲,所以舍弃了自己身为孩子这件事。 本没有阴霾的少年脸颊上,从反射纯粹美丽光辉的眼瞳里流下泪水,但表情依然看不出像是在哭,他就像个外表和感情完全相反的孩子。 小小的嘴巴发出声音。 【为什么?】 声音散发出热量,是与我手中感到的同样热量。 【为什么我无法成为大人?】 我摇摇头。 【会成的,总有一天。但略过那些过程是无法成为大人的,即便依靠魔法舍弃还是孩子的自己,也无法算是成为大人】 ——如果有谁会毁灭堀的这个世界,那我觉得一定是真酱 时任这么说道。 ——但也许会是你也说不定,你会毁灭阶梯岛也说不定 她这么说道。 我无法反驳,捡回我的我确实做了很过分的事。 为了以后再次需要的时候拿回而将舍弃的部分小心翼翼的保管于此。堀的理想是如此的美丽,然而我却践踏了这个理想,他是为了否定我而捡回我的。 不过我又回到了这里,获得了重新来过的机会。 可回到这里的我却又不得不向大地说这些事,不得不在大地面前否定她的魔法。 唯一的幸运是真边由宇在这里,太好了。必须说给大地听的事情,不是让别的谁,而是能让真边听到,能够在她面前谈论这个话题真是太好了。 所以我不会逃避,能直接坦率的说出口。 【听好了,大地。魔法是无法让人成长的,能让你成长为大人的只有身为孩子的你。作为一个孩子去学习,身为一个孩子去生活是很重要的。不靠什么魔法,一步步积累经验用烦恼什么、放弃什么来把属于你的垃圾箱填满,只有这样才能成长为大人】 大地低着头,眼泪不断变成大颗的水滴翻滚而出,落在他的裤子上。我又把手搭在他的头顶,从血液的流动感受着他强有力的生命。 然后听到了真边的话。 【我明白七草的话,应该算是准确的明白了,但大人又代表些什么?和孩子有什么区别?】 我笑了,太蠢了。 我想出的答案实在是过于单纯朴素,不自觉的笑了。 【年龄不同】 在大地另一边的真边由宇露出呆愕的神情。 【只有这点?】 【仅是如此哦,和身体大小、知识量无关,大人和孩子因为年月不同,所以度过的夜晚数量也不同】 而那一个个夜晚代表的是自身所承受诅咒的数量。 每时每刻,选择了些什么,放弃了些什么,背负了什么责任,又为此而后悔,偶尔能够接受。这类诅咒的数量与重量不是一个层次的。 当然现在我和大地还在对话中。 【呐,现在我们要开始考虑让你作为孩子与母亲搞好关系的方法。不用担心,我在你身边,真边也在;堀、时任姐以及匿名老师也在;春先生也好佐佐冈也好,总之很多人都是你的同伴,而且我们没有敌人,所以你不用担心】 我想要传达给大地的话,大概连一半都无法让他理解吧,只能让他理解到我在否定他重要的意志。 还有一件不得不告诉他的事。 【发生在你周围的事情大概不全都是快乐的,但也有很多高兴的事不是嘛,而那部分是决不会消失的,不用担心】 呐,大地。 久等了,已经没事了。 下次你笑着的时候,我一定可以从心底里坦率的相信你的幸福。 * 大地哭了很久。 我和真边在大地的两旁陪伴着他,稍微聊了会,讲了一些现实里的大地以及真边的事,要说哪边的话还是为了大地而谈论这些话题的,不过这也是和真边的谈话,和她说话让我有了回到阶梯岛的实感。 终于大地停止哭泣,我们把他送回三月庄。 那之后虽然时间还有点早,但我和真边还是决定去邮局,我突然想起一个话题,于是对她说道。 【说实话,我真想懒懒散散的过日子】 她疑惑的歪着脑袋。 【懒懒散散是指?】 【尽可能的不感到责任,到处逃避,既不成为谁的敌人也不成为谁的同伴,适度的学习然后进一个差不多的大学,毕业后找一份工资也不多的轻松工作,能够安静读书的人生才是我的理想】 我没有对真边提到过这样的话题。 不过回想起来,我根本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将来的话题。对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这些倒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但记忆中我没印象。 【不结婚吗?】 真边说道。 被她问这种问题还真是新鲜。 【想象中的话不会呢,不过要是有一位工作能力强的人当做伴侣的话很安心呢,毕竟我的收入就跟没有一样,要是能对我说我来养你之类的话就更好了,当然相对的家务我来全包】(吐槽译:你没有叫小町的妹妹就别想了) 【那也是挺够受的吧?】 【没什么不好。不得不早起之类,没有休息日之类,一定没什么问题,因为即便有什么失败,也只会给眼前一个人添麻烦,只要向最亲近的唯一一人道歉就好,不必背负任何重大的责任生活下去】 在我说话的时候,真边面露复杂的表情思考着。 她微微歪着脑袋说道。 【那时我还能去见你吗?】 【偶尔的话大概可以吧】 【一个月一次?】 【感觉有点多】 【那还是算了,七草不要结婚比较好】 还真是让人意外的回应,我看向她的侧脸。 她率直的眼瞳注视前方,和平时一样。 【说实话,我想最好能一周见你一次,到你死为止每周都见面,所以请你和能容许的对象结婚】 【感觉难度还挺高的】 【我成为七草太太闺蜜的话也许能实现】 【说不定呢,值得一试】 【恩,如果能有指望的话我会努力的】 【那你呢?】 【恩?】 【将来的展望,或是理想之类的】 我无法想象真边的回答。 仔细想想根本无法想象真边的未来,更准确的说,无法想象真边由宇考虑自身未来的状况。 她回答道。 【现在的话我觉得大概是做能够帮助大地这类孩子的工作】 【儿童商量所?】 【或是学校的教师这类,不过可能过一段时间就会变也说不定,会找到我更想做的事情也说不定】 【都是些听起来很有价值的工作呢】 【是的】 【结婚呢?】 【无所谓的事,我更想和你说话】 她歪着脑袋说道。 【说真的比起一周见一次,我希望能够更频繁的见到你,最好能住在同一所公寓的隔壁。感觉经过疲劳的一天之后能在回家的路上巧遇,然后一起回到公寓这种事很棒】 我笑道。 【住在你隔壁感觉会很伤神费心啊】 【是这样吗?感觉不会有什么变化】 【什么地方】 【七草的生活,即便真的变得像你想象中那样,能让你安静的读着书任由时间经过;有工作能干的妻子;同时我也不在你附近。但到最后,七草你还是会复杂的考虑各种问题,然后自作主张的揽下许多责任】 【真的吗?】 【恩,一定会的】 【真是非常残酷的话语】 【但那是没有办法的,因为你比起躲在不需要负责的地方,觉得将一切归咎于自己更让你舒心】 【算是舒心嘛】 【很舒心哦】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那确实是的也说不定】 虽然我心里觉得应该不是这样,至少我不想承认。 年幼的我之所以来到阶梯岛,是因为想要和堀在一起的这个愿望,完全没有想过会和魔法魔女之类的事扯上关系。如果那个女孩是个普通女孩的话,那我也就这么普通下去就好,想要就这么在没有魔法的世界生活下去。 同时这也是至今为止从未改变过的真心。 然而我却很不幸的,无可挽回的牵涉进了魔法、以及大地的事。 ——但其实这会不会也是我的理想呢 插手以我个人意志无法决定,或者说不能决定的事情,比如说这个像庭院式盆景般的阶梯岛未来,选择这里的支配者以及那位支配者的想法,身处这样的环境会不会是我的理想呢。 【若一切如你所说,那一切都是你的错】 【我?】 【还能有谁】 如果说有谁能够让我违反本意插手本不想插手的麻烦事,那肯定是因为真边由宇的影响不做其他考虑。 而她却不可思议的歪着脑袋。 【我觉得正相反,让我形成这种思考方式的不正是七草嘛】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很在意你,想让你开心而一直拼命努力着】 【这我倒是不知道】 【所以,如果说我有类似于本色的某些事物,那一定是因你而萌发的,毕竟我一切按照你的喜好来的】 【简直无法相信】 不过,先后顺序根本无所谓。 至少我和她还在这里,已不存在于现实世界里的我以及真边由宇。这是如此的痛苦而又幸福,我不再有任何奢求。 因此,我们实际上已经没有考虑未来的必要。 只要活下当下,考虑眼前的问题就好。 【虽然和理想中的不太一样,来说说今后的展望】 我说道。 【什么?】 真边问道。 【我和堀来彻底打败变成魔女的你,让你改过自新后再三个人一起坐下来喝茶,顺便讨论一下该出什么主题不会伤害到他人的报道】 【感觉能顺利吗?】 【不知道呢,能顺利的话就好了】 【恩,我何时成为魔女?】 【今夜】 【明白了】 真边由宇笑了。 与其说是大胆无畏,不如说是更纯粹、更开心的笑着。 【成为魔女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的宿舍连在一起,和你成为邻居】 还真是非常私人的想法。 【我还以为你会为了大众使用魔法】 【是这样吗,但我一直都在思索着,同时在不断思考的过程中感觉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两者?】 【为了他人、为了自己】 原来如此,看来阶梯岛的真边由宇也有变化。 打算选择些什么,又要放弃些什么,为了今后的真边由宇自身。 【七草。我会成为认真、坦率而又任性的魔女】 【恩】 这样就好。 成为那种因为一个不小心就把世界给毁灭的魔女就好,成为能让我和堀从心底里否定的魔女就好。 【但把宿舍连起来可不太好,毕竟是按性别分的宿舍】 按字面意义连接起来的话,大概会引发不少问题吧。 【那我就把自己变成男的,然后住到你宿舍里怎么样?】 【那倒是可以,但我房间周围已经住满了】 在聊着这些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邮局。 距离和时任姐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小会,在邮局营业时间结束前去打扰也不太好,还是去哪边先打发一下时间比较合适。 令人高兴的是不必为如何打发时间而困扰了。 安达站在邮筒旁。 她看向我露出微笑。 【那么让我们开始制定夺回魔法的具体计划吧】 虽然让我极其不爽。 但现在这个状况,最先预想到的人是安达吧。 往阶梯岛外望去。 除了海面什么都没有。 我们总不能一直站在邮局前说话,所以我们在海岸边买了罐装咖啡,坐在港口的防波提上望着大海,摇摇晃晃的波涛不断形成意外复杂的形状。 【事情的发展究竟有多少是按照你的预想在进行?】 我发问之后,安达对着我聊赖的歪着脑袋。 【无所谓吧,那种事】 【也不尽然,我想要反省】 在所有的问题上我都处于被动,被占据了先手。不仅是堀失去魔法,时任姐又变回魔女这些事,一定从她来阶梯岛开始,我对一切的判断都太晚了。 【你做的很完没。不断找堀的那些碴,究竟是在瞄准些什么我完全没预料到,没想到最终目标竟然是时任姐,我甚至没怀疑过】 或许是我的脑袋太迟钝笨拙了。 仅凭安达的做法是无法让堀受挫的,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而这份信赖也确实没有问题,但当堀痛苦时,精神上最先到极限的实际上是时任姐。以前将魔法的责任义务推给堀的她率先采取了行动,明明应该是能够预想到的,毕竟那两个温柔的孩子与诚实的大人所带来的结果,现在已经很明白了。 但是。 【但即便如此还是不够,你还是没能理解堀,这种程度她是不会放弃的】 堀是不会放弃的孩子。 对不太了解她的人而言一定是很意外的事,就算稍微对她有点了解,估计也无法理解她的本质吧。毕竟她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柔弱的少女,感觉很容易被挫折所打垮。但至今为止我在她身边所看到的一切都证明了,她远远不像外表那样。 她很清楚时任姐和【前辈】之间发生的一切。 她很清楚魔法这种强大力量所背负的沉重责任。 完全理解一切的她还是选择了魔法,从七年前还很年幼的时候开始一直受着伤害,几度受挫流泪,情绪低落的钻进被窝,但即便如此还是会毫不妥协的擦干泪水重新振作。至今为止一直主张要成为善良魔女的她;从没有远离自己理想一步的她,一定比谁都不言弃。硬要说的话,她甚至和真边由宇同样坚韧不会放弃,对我而言像是一颗清澈通透的星星般的女孩。 就像这样对自己的魔法赌上一切的女孩。 魔女可以自由的改变自己的世界。 没有什么特别的,一位女孩用自己的意志力像给自己施加魔法一样,让自己贯彻理想。现在的她早已不是会舍弃什么的女孩。 安达歪着脑袋。 【但那孩子还是被夺走了魔法,而你也消失了】 【那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现实里的我捡回了我。 作为可能出现的其中一种事态,我确实有想过,但我没有应对的方法,毕竟这不是我能出手的问题。 【我只是制造出这样的状况而已】 【恩,你的计划到去年十一月时就已经准备完成了呢】 新的我来到阶梯岛,还有真边、大地,能把人聚的这么齐全,之后只要等待事情自动发展就好。我们自顾自的和大地建立起联系,堀自顾自的受到伤害,时任姐自顾自的揽下全部责任。 而我也必然会与现实的自己取得联系。 毕竟大地的问题是现实存在的,我只能去拜托现实里的自己帮忙。 ——而这一切,造成了问题的出现 那是我无法应对的麻烦。 一般而言,被舍弃的人格不会出现在舍弃自己的那方面前,两个自己互相交流情报这种事本身就对阶梯岛的运营而言是不可预料的,但大地的出现导致了它的必然发生。 现实里的自己一定很嫉妒被舍弃一方的我吧,毕竟我依然抱有更加接近他真心想法的愿望。而这样的我逐步出现在他视野的角落,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只要我不放弃大地的问题继续和他保持联系,那我被他捡回的概率就会不断增加。 空的一声,安达把罐装咖啡放在防波堤上。 【勉强了自己那么多,堀才创造出这座阶梯岛,怎么可能一直维持下去,连这种程度的悲观印象都没有的话,就不该想着获得魔法】 安达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很无聊,至少对预想到现状的自己没有任何欣喜。 她没有看向我,视线落在复杂形状的波浪继续说道。 【我最讨厌七草君。虽然也很讨厌时任姐和堀,不过你还是最讨我厌的,像你这样的完美主义者真的让我很恶心】 【我并没有在追求完美】 【哪里没有。明明你总是觉得哪里有所缺憾,无法对现状感到幸福不是嘛?对这个世界不是理想状态最感到痛苦的就是你,所以你总是故作悲观,拼命以此来慰藉自己不是嘛?但你无论何时都无法放弃对完美的追求,只能像一只掉进池塘的壁虎那样不断挣扎不是嘛?】 明明想要反驳,却哑口无言。 微妙的可以接受。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非常悲观的人,但那不过是我的借口嘛。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无论是真边的理想还是堀的理想,哪一边我都无法舍弃。 虽然这很不可思议,却给我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感性的方面我已经理解,只剩理性还在一直扭曲着我,但现在也终于明白了。 ——原来如此,我也在追求着理想 所以我才会被追求理想的二人所吸引,即便她们的答案正相反却也是同样的追逐理想。 我回答道。 【掉进池子里当然会不断挣扎】 理所应当的。 【即便无法改变些什么,也不得不去做些什么,当然也会因此而感受痛苦,也因此活出自己本色】 安达看向我,很少见的大声说道。 【我是说你不要波及到其他人啊。烦死了,你所引发的骚乱并没有波及到你,你的双脚依然站在地面上,然而你却擅自的沉醉于此,自作主张的暗自痛苦烦恼,给其他人,给堀还有真边以及时任她们带来不必要的影响,我是在说你自作主张的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他人是在给人添麻烦】 紧接着真边说道。 毕竟有说到真边的名字,她做出反应是很正常的,但她所说的话倒很让我意外。我并没有感到麻烦之类,我认为她会说这类的话,会说关于她自身想法的话,但实际上却不是的。 【决定他是自作主张强加的你,才是所谓的自作主张】 她说道。 【难道你想说自己不想受到一起生活的同伴带来的任何影响嘛,那还真是足够的自作主张。难道你打算一个人独自的幸福生活下去吗?不依靠他人就能独自解决所有问题?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这么相信的话,也是相当的自作主张】 真边微笑着。 充满自信的微笑。 这也算是一件让我很意外的事,至今为止的她在主张自身想法时,总是以更加拼命的姿态,准确且不带有任何感情的在云里雾里的想法中摸索贴切的话语。 【人与人的关系都是自己的自作主张,接近也好;疏远也好;搭话也好;沉默也好;说到最后人们都是在人群中主张自己的价值观,所以说否定七草的你,也不过是和我们一样】 啊,啊。这一定是构成真边由宇价值观的基本准则吧。好像无法融入这个世界的她,最开始就是以这样的视点俯瞰整个世界的。 对真边由宇而言所有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而理所当然的每个人所持有的个人意见自然会不可避免的影响整个集团。 安达稍微沉默了一会,然后拿起罐装咖啡喝了起来。 【确实是呢,我说错了。我不是想推给你什么责任,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随你喜欢就好】 【即便如此我还是会去见安达的,硬是的把你也卷进来,希望能和你共同烦恼】 【什么啊,这话】 【不行吗?】 【肯定不行啊,这么自作主张】 【但安达不也是一样,一直自作主张的任性,而世界也认可着这份任性】 望着海面的安达侧脸,突然皱紧眉头。 【真是搞不懂什么意思】 【是这样吗?我觉得只是比起不想和我扯上关系的安达同学,想和安达同学扯上关系的我更有优势。毕竟我可以擅自向你搭话,而你不得不听取我的声音】 【必要的话,我会堵住耳朵】 【那也是同样的结果,拼命无视我的话,安达就已经和我扯上关系了不是嘛。不仅是阶梯岛,国家也好、星星也不例外,宇宙的一切法则都是如此,比起漠不关心,有关系的那边更加优先】 听完真边的话,安达皱着脸。 【就没点体贴温柔之类的?】 【这就是我的体贴和温柔】 【你真的明白体贴的含义?】 【之前水谷同学有教过我,好像是说要以对方的价值观来考虑问题】 【那你就接纳我的价值观啊】 【看吧】 这么说着,真边又开心地笑了。 【如果,我们不理解对方的话当然也无法体谅对方。所以说人际关系都是以互相理解为前提的】 【这该用想象力弥补才对吧,随意踏入他人的领域之前,先想象对方的想法】 真边歪了歪脑袋。 【我才不要,这种,不确实的方法。比起擅自的接近对方,擅自远离想象什么的风险更大。大家都保持漠不关心的态度,默不作声的话什么问题都无法解决。这明明是想象力的错误用法】 大概是对这番对话的无法相容而呆愕了吧,安达叹了口气。 【我开始对你成为魔女感到不安了】 【我也很不安,不过七草和你都在我身边,所以我会努力做一位任性的魔女的】 【让这样的来真的好吗?】 安达瞥了瞥我。 【别看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站在堀那边的】 变成魔女的真边只会让我感到不安。 我认可真边的价值观是极其正确的,但那只是纯粹的正确,没有直面现实所以最后会成为引起问题的不安因素。 单纯地作为一位普通女孩的话,也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就算是我也一定可以帮助解决。但若是在获得了巨大的力量之后引发某些比较大的问题就麻烦了。 我明知如此,可是,那么 ——她的反面就一定是正解嘛? 否定了真边由宇、排除了真边由宇之后所留下的没有真边由宇价值观的世界,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了吗。 当然是不可能的吧。 堀也好;真边也好,两边都梦想着自己的理想。虽然两人的理想不太一样,但都是很棒的理想,所以我不会舍弃任何一方。 ——能回答出魔女诅咒是什么的,我在想会不会是你。 时任姐这么说道。 ——你能维持原样不舍弃任何事物的话,对我而言就是最让我满足的故事了。 这样说道。 我深爱着堀与真边的两种价值观,同时追逐着这两种互相矛盾般的价值观。我会在堀的身边,直面真边。 我无法自信认可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要是真边成为了最邪恶的魔女毁灭了阶梯岛的话,因为她而使得岛上的所有人被否定、被伤害、被推入不幸的深渊的话,我一定无法饶恕她吧。我一定会从心底里憎恨她,非常后悔没有从一开始就否定她的自己。 这种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是。 ——那么不会后悔的选项究竟存在于何处? 绝对不会错的选项出现在自己眼前的话,肯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它;绝对不会出错的人存在于我身边的话,那我肯定会把一切都交给他,但这种事才是不可能的。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无论如何穷尽思虑,闭上眼睛塞住耳朵也无法逃开,那种伴随我们一生的后悔。 如果我可以忘记一切,忘记与大地、真边、堀的一切关联安稳的生活下去,他或是她们所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的自我安慰下去的话,我一定会这么选择,但这样的选项早已不在。 虽然真边听完安达的主张后觉得不切实际,但我个人还是觉得安达所言确实有实际的一面。我早已和她以及他相遇,早已了解了许多人,和很多人建立了人际关系,而份关联就像重力一样、像数学公式一样写入自然界的基本准则之中,无可避免的诅咒着我们,无可避免的让我们在做出抉择时被周围人影响。 所以我们也不得不考虑说服自己的借口,选择什么、失败什么的时候,找到最有效安慰自身的选项。 ——啊,这是多么积极的思维方式 简直不像是我的想法。 概括一下的话,我想要做出【不会让自己后悔的全力】来说服自己。虽然从理论上感觉不太可能,但除了以此为目标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深爱着堀,信仰着真边。 那么现在就服从我自己的感情吧。 【实际上,从时任姐那里夺回魔法并不需要你们】 其实我也不需要,堀一个人就够了。 安达好像已经对这番对话腻烦了,于是她用冷淡的眼神歪着脑袋看着我。 【那你为什么要喊我们来呢?】 【因为就算堀取回了魔法,也不过是在重复同样的事情】 和至今为止同样,安达还是堀的敌人,像之前那样找堀的碴,导致堀的痛苦不断增加,而时任姐也会为此自责。 【那种事已经受够了,进入下一个阶段吧。安达想成为魔女的话就去成为魔女吧,真边也想当魔女的话就去当吧。反正堀和我会把你们全盘否定的】 【哦呀,全面战争?】 回话的安达看起来有些开心。 【当然不是,只是和你们辩论,围坐在同一张桌旁辩论而已】 我以真边由宇的风格回答道,用被她所影响而选择的辞藻。 不过实际上我并不是真的想和她们以相同的立场辩论,只是不想给自己留下更大的遗憾,反正到最后我肯定会后悔,那么就选择能让自己好受点的。 ——果然我还是,无法无视真边而前进。 不直面她的话,我就无法不舍弃任何事物。 安达说道。 【于是?你打算怎么从时任姐那夺回魔法?】 这种事早就明了。 【证明比起时任,我方更加幸福】 【能做到吗?】 【你们安静的在这里等着就好,堀能做到】 很简单的,一定。 安达愁着脸。 【你还真是信得过她,明明只因为你不在了她就被夺回了魔法】 我摇摇头。 安达完全搞错了。 【和我在不在,完全没关系】 就算我一直陪伴在堀身边,就算安达没有安排任何诡计,时任姐任何时刻都能从堀那夺回魔法。 而与之相对的,因为同一个理由,堀也能从时任姐那里夺回魔法。 多么美好的关系。 两人一定是以同样的方式,互相证明着对方的不幸。 6 时任 同日 魔法的实感让我恶心,时任叹了口气。 确信自己在这个世界是万能的想法在心中坚实之后,时任因为这种感觉而回想起过去沉痛的失败记忆。这份记忆就像坚固的橡胶球一样,不断膨胀,从内心深处压迫着心脏。类似于一种心理阴影。 三月的下午六点,日落时间。 从邮局的二楼西面窗户能看到夕阳,夕阳刚好在那座小山的对面。躲在山后的夕阳留下巨大的阴影,一眼望去好似鲸鱼般的巨大生物。不知为何,比起夕阳,那片阴影倒更有生命的气息。 【差不多到大家来这里的时间了】 时任说道。 对面的堀没有说话,只是点头致意。 两人对坐在工作台前,坐在简陋的四角方形椅子上,那种类似凳子没有靠背的椅子,坐起来大概绝不能说是舒适吧,这是种无法让身体好好休息,必须经常伸直腰板的椅子。 原来邮局二楼是时任的私人房间,放着大大的壁橱,化妆用的桌椅镜子,简单样式的书架以及时任自己的床。但是不擅长整理房间的时任总是搞得这里像储物间一样,所以不愿他人进来看到乱成一团的时任刚才把这里重置了一遍。 作为模板的,是高中时的那间美术室。 为什么?时任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稍微有些想伤感也说不定,为了让那份情感不再滞留心中逐渐流逝。 堀说道。 【请把魔法还给我】 时任叹了口气,是源自真心还是她的演技呢。 【不要,你看你自己并不怎么幸福的样子】 【那是由我决定的】 【也是由你自己所决定,让魔法变成我的,不是嘛?】 ——比起你,我更加幸福 对魔女这么说之后,如果对方能够认可的话魔法就会被夺走,时任就是按照这个步骤夺回魔法的,因此堀也是认可这句话的。 堀皱紧眉头。 【现在,不一样了】 【大概吧,但是七君再次消失的话,你还是会哭不是嘛】 【但这和魔法无关】 【也不尽然吧,真心不想失去他的话,对魔女而言这种程度的任性是很简单的】 堀即便流着眼泪也以自己的意志放手了七草。 这个孩子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去使用魔法,也许是很高尚的事也说不定,但果然还是会迎来悲剧。 【实际上我一直觉得你使用魔法的方式,无可挽救的让人悲伤。不是假话哦,我真心感到竟然还有这么悲伤的魔法,所以今后,我绝不会将魔法还给你,因为我不觉得获得魔法的你是幸福的】 堀用坚强的眼瞳注视着我,单就外表来看,她像个挺好战的孩子。 【时任姐也是一样】 【是嘛?】 【获得魔法的时候,看上去并不幸福】 【那倒是,但比你要好上不少】 我不会像这个孩子一样拼上一切,稍微放点心,能够接受各种各样的事。 ——不,不是那回事 话题的本质更加单纯。 【假如你更加年长的话,也许我会一直把魔法交给你】 说到底,还是这回事。 【年龄就这么重要?】 【恩,比这便利的衡量标准,基本没有】 凡事都有责任依据,因此我们总是想要摸清各种事物的因果,放弃责任的理由;承担责任的理由,而最简单易懂的判断依据就是年龄。 【对大部分人而言,年龄是可以接受的判断依据。在让人接受某些难以决断的事物时,因为是年长者的判断,而可以糊弄过去是很常见的情况。当然或许这其中并没有什么科学依据,但在感情上,某种程度是可以接受的。】 魔法是极其沉重的力量。 就像随着时间流逝或是成长带来的痛苦之类,具象化的某种象征。 那么这样的存在当然应该由更加年长的一方来保存不是嘛。时任自己可能不能说是经验多么丰富,但是至少比起堀更加年长,因此必须由她来夺走这份重担。 堀静静地盯着我一小段时间。 没有开口反驳,但那视线怎么看都是在反抗。 终于,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大概是七草他们来了。 【请进】 给出回应之后门打开了,首先是真边,之后是安达,最后是七草走了进来。 七草说道。 【邮局的二楼原来是长这样的】 时任托着腮回答道。 【大概从三十分钟前开始】 随便坐,时任指着工作台。 七草在堀身边坐下,真边在七草身边坐下,安达在隔壁的工作台坐了下来。 【那就开始吧】 七草开头道。 【从现在开始证明你的不幸】 他用读不出感情的笑容宣告道。 被他的气势所震慑,莫名的感到一种压力,时任不由得笑道。 【没有意义的事】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早已知晓自己的不幸】 自他死去那一天起,就从没有忘记过。 【呐,七君,论点早已不是我的不幸了,根本不是我的不幸有多深这样的问题,而是究竟由谁来承担魔法的责任,仅是这点。】 时任觉得自己可以做到。 通过不再增加阶梯岛的住民数量,时任有让这座岛迎来平稳结局的自信。 七年前转让魔法的时候,时任犯了两个错误。本就不该把魔法给年幼的女孩,就算给出去采用的也应该是安达的提案。也就是说时任自身其实是希望只留下一座什么都不存在的岛屿,就那么放弃魔法的。 这么一想实在是绕了太多远路,以至于更多的人受到伤害。但即便现在已经晚了,也应该重新选择,平静的让魔法这种力量迎来终结。 然而,七草依然笑着摇摇头。 【完全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 【所有一切,而且魔法本就没有责任】 【有的,因为——】 时任的话语被七草打断。 【魔法不过是一种便利的道具,而责任是使用道具产生的结果,请不要逃避这些,你的罪孽也好、不幸也好、责任也好,和魔法什么的没有任何关系】 他扬起嘴唇边缘夸张的笑了出来,感觉甚至不像笑容而是某道伤痕。 【名叫相原大地的少年,真的是你应当负起责任的对象嘛?】 根本不用你提醒。 我当然也明白。 【我会想办法的,七君你们不用在意】 【该怎么办?】 【谁知道呢,多试试呗】 至少在魔女的世界,魔法既是绝对的也是万能的。现实里不可能做到的try and error在这里可以反复尝试,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时任一个人该能办到些什么。 ——当然,也不清楚能做到什么地步 但绝不是应该推给这些孩子们做的事,就像七草所说的,造成大地现状的原因在于时任的罪孽。 七草好像看透一切般,故作叹息道。 【谁知道呢,什么啊!作为一位还不错的大人,请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估计他是打算一直扮黑脸吧,有意图的选择具有挑衅性质的言辞这点我很明白,但即使明白。 他实在是过于温柔了,所以当他打算说出伤害我的话语时,他的眼瞳总是露出悲伤,因此反而让效果更加拔群。 时任尽量轻柔的回答道。 【确实很难说,但我会好好把握的】 七草缓缓地摇着头。 【无法接受,毕竟你没有任何实绩】 【实绩?】 【来场考试吧,时任姐】 他深邃黑暗的眼瞳窥视着时任。 【请窥探大地的思想,至今为止你有为他做些什么吗?什么都没做吧。倒是我和真边一直在设法帮助他不是嘛?曾经对一切放任不管的时任姐,到现在突然出来说要承担一切,是不是太便利了】 七草所说的事实刺痛着我的心,确实至今为止我都以旁观者自居,安居一隅。 话虽如此,即便全盘认可他所说的一切,我的答案也不会改变。 【我觉得你说得都对,但我还是不会放手魔法】 七草的论点还是有所偏差,或者该说,本就不该觉得这是有论点的话题。 现在所说的一切不是道理上的话题,而是更加原始的,感情上是否能接受的话题。 【我给出的答案早已明确,七君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改变】 【那么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和我们说话呢?】 那是。 有种这么做才算诚实的感觉,或许该说无视早已被魔法所波及的他们的话,像是一种不诚实的做法。 七草继续说道。 【为什么会给我不舍弃任何事物的考试?为什么会把你和大地母亲之间发生的事告诉我?】 时任发出叹息。 并不是打算叹口气,只是突然有这样的氛围。 ——确实我曾经对他们有过期待 现在也还,在期待着,这是事实,理所当然。 【谁都一样,会对年轻的孩子们有所期待。我所做不到的事情,你们是不是能完成这样的期待,但现在已经不一样】 那是更久以后的事了。 距今五年后会成长为大人,经过十年后积累经验成长为比现在的时任年长大人时的话题。 在和这里相似的美术室里,前辈说道。 ——大部分大人都希望孩子们能够到自己无法达到的境界。 那番话我至今觉得是出自真心的。 但也正应如此,大人们有保护【孩子们】的义务。 【我不会希望你们忘记和魔法有关的一切,甚至想要你们一直谨记。在此之上,希望你们不会重复我当年的失败,像这样对你们抱有着期待。但现在我不能再让你们和魔法扯上关系】 因此不会把魔法给你们的,时任说道。 七草再次笑道。 【我明白了,那全部的责任都交给时任姐就好】 率直的笑容,时任觉得,这是种爽朗开心的笑容。 他继续道。 【但还是请把魔法借给我们】 时任不由得皱着眉头。 【什么意思?】 【基本上还是由堀来用魔法,但全部的责任还是归属于时任姐,这样的形式。当然也并不需要把魔法真的还给我们,就像七年前考试的那样,时任姐还是魔女的同时借给堀魔法】 什么呀。 【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允许?】 【为什么?万一比起时任姐我们更能给大地带来帮助呢】 【失败的话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毕竟承担责任的是时任姐。当我们遭遇任何失败时都能挽回的方法,请你好好考虑】 真是任性的话。 感觉他的发言全部都不像他会说的,但眼瞳透露出他的认真,恐怕他并不是在试探性的博弈,而是认真在提出这么荒唐的提案。 当我考虑着该如何回复他的时候,至今为止沉默着的真边开口说道。 【那样的话也请借给我魔法】 这边说的话倒是很有自己的风格。 真边继续说道。 【比起七草和堀,说不定我能更好地使用魔法,所以也请借给我】 笑出声的,是安达。 【借魔法的话给我就好,姑且我也是魔女,基本上会按照真边的想法来用的】 轻轻叹息,时任整理着现状。 ——也就是说这些孩子想要以孩子之躯使用魔法 这么一想,算是挺王道的做法。 孩子们在做有危险的事时,一定有身为责任人的大人陪伴。想要让我当这个责任人的意思,还真是丝毫不扭曲、从正面发起攻势的提案。 七草静静地盯着我,似曾相识的眼瞳,和真边很像,话说回来这么随心放任的做法还挺像真边的。 【为了让我们更合理的使用魔法,在借给堀和安达魔法时,尽可能的限定好能做到的和不能做到的事,至少让今后的事态发展变得可控,而与此同时我们一定可以让大地幸福给你看】 他所说的大概都是演技吧。 当然其中也混杂着部分真心,也许其中大半都是发自真心地也说不定,但这番话肯定有精巧的对自己的真心进行加工,尽可能的掩饰消极的部分后说出来的吧。 为了给我看他想要传达给我的表情和话语,而拼上一切的演着戏。 但时任还是摇着头。 【不行,魔法会伤害拥有者】 毕竟时任自身是如此的痛苦,每当自己认知到发生在前辈、前辈的恋人以及大地身上的事时,都会想要叫出声来。而堀这七年间,肯定也是一样。 此时七草看向堀。 堀没有转向七草,但我看出她静静地深呼吸一口气,然后低垂着眼睛说道。 【七年前,我讨厌魔法】 慢慢地低声说了出来,用大家能足够听清的声音。 【知晓魔法的一切,也知晓你舍弃魔法的理由,所以很讨厌。但我决定让自己喜欢上讨厌的魔法】 时任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件事,寡黙的堀,以如此坚强的意志去肯定魔法的理由时任并不知道。 【因为我很喜欢讨厌魔法之前的你,那个时候的你看起来是那么的幸福。而变得讨厌魔法的你看起来又是那么的痛苦、悲伤,因此,我决定让自己喜欢上魔法,为了再一次让你喜欢上魔法而努力】 啊,上一次看到这个孩子这么拼命努力的姿态是什么时候? 怯懦的惧怕和他人交流的这个孩子,有说出过这么带有个人感情的话吗? 【使用魔法的这七年确实很痛苦,但从没想过舍弃。我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喜欢上魔法的】 她的话语果然还是结结巴巴的,好像在背诵曾经记得的文章那般,可她还是用切实的眼瞳和声音来传达着。 【我之所以会被夺走魔法,不是因为七草从消失了,真的不是。让我悲伤的、让我相信自己不幸的理由,是你为了否定魔法而从我这里夺回魔法本身】 突然想哭。 时任不让眼泪溢出而歪着脑袋,为了忍住。 ——怎么会这样 这不是很理所当然的嘛,为什么我没能想到。 时任一直以为【捡回自己】的那个七草才是最恶劣的,觉得自己才是对堀而言的致命伤。毕竟他,现实里的七草是为了否定被舍弃的自己而捡回自己的,这和堀的理想完全相反。 可实际上,时任所做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对她而言极其重要、宝贵,七年间的痛苦也没有放弃的目标,单方面被时任所践踏、否定。 ——不,更加过分 现实里的七草并不了解魔法以及堀的事,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造成了那样的结果而已,换句话说相当于一件突发事故。 但是,时任不同。 在这七年,一直关注着堀的一切,本对她的事该是了如指掌。 ——为什么我会那么简单的收回魔法呢? 明明我早已明白这份痛苦,明明我早已明白会受到伤害,对这一切有所觉悟,又如同所觉悟的那般持续受到伤害,即便如此依然还拼命努力的她,想要变得幸福的她。 ——我比较幸福 为什么会把,这句能够造成决定性伤害的话语说出口呢?擅自想象这个孩子感受到的艰辛,想要为保护她略尽绵薄之力,却从更本质的地方否定了她的人,是时任自己。(译者:步毁坏之黑的后尘) 【不过,失去魔法之后,我也有开始明白的事】 堀不经意间露出微笑,向时任露出美丽的笑容。 但那温柔的表情刺痛着时任。 【果然我已经变得喜欢上魔法了,确实魔法带给我许多苦痛,但现在,我依然相信自己能够漂亮的用好魔法,所以——】 啊啊,不好。 时任咬紧嘴唇。 如果现在这个孩子说那句话的话,不妙。 一定比起对魔法失望、绝望而逃避的时任,决不舍弃魔法的堀更加幸福。至少现在的时任眼中,映照出的这番景象,完了。 心中做好了被夺走魔法的觉悟。 但她没说那句话。 【所以,拜托了,再把魔法借给我】 一边说着,一边低下了头。 ——这样的话,我还能怎么办 就像被人从背后抵着枪口一样,毕竟我已经被这个孩子证明了,随时都能被她夺走魔法。 现在,时任重新审视一遍这个房间,果然我从最初开始就没有胜算。 真边用和平时一样让人窒息的认真眼神注视着我,她也和堀一样,还没有放弃时任早已放弃的事情,如果想要反驳现在的她们,就不得不站在安达当时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但是七年前,时任没有选择那边。 在各种事物的论点上,她们全都站在比自己更前的位置。 对我有利的只有年龄且不具有决定性的优势,而七草也说请让还是孩子的她们使用魔法。 他看起来很得意的笑了。 【我们并不是说一定要把魔法完全还给我们,只是在表达希望能把魔法借给我们的意愿。如果有任何不妥之处的话可以随时中止,但请再关注我们一段时间。】 他确实是没舍弃任何事物走到这一步的吧。 而且今后他也依旧打算不舍弃任何事物。 同时肯定着仿佛互相矛盾的堀与真边,并打算贯彻时任最初就放弃的道路,找出魔法的答案吧。 【我明白了】 时任回答道。 【让我稍微想想,给我点时间】 最后我回想起来的,果然还是那个人的话语。 ——所以当你相信梦想能实现的时候,就已经走在我的前面了 也就是,指这种状况呢。 呐,前辈,果然我确实是你的后辈呢。 这么想着的同时,时任在心中笑着。 尾声 走出邮局时,太阳早已西沉。 安达招呼都没打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堀为了好好说话努力过头了看起来很疲惫,所以去旁边的灯塔里休息了。只留下我和真边。 返回宿舍的路上,真边问道。 【为什么会想着把我也拉进来呢?】 【恩?什么?】 【魔女的事,或许该说,魔法?我并没起到什么作用】 确实今天和时任姐说的话并没有真边和安达在场的必要,实际上我也没有必要留在这。我只是拜托堀让她尽量说自己的真心而已,没有其他需要做的。 我回答道。 【实际上我还在考试中】 【考试?】 【时任姐给我出的考题,我不能舍弃任何事物】 时至现在已经变成并不怎么重要的事了,但我果然还是觉得达成这一条件一定有着什么非常特殊的意义。 【为了不舍弃任何事物,所以有我和安达在场的必要?】 【从今以后大概是必要的吧】 不只是作为考试,从今往后为了证明魔法的价值,有【堀以外的谁】存在的必要。实际上单以堀的思考方式和做法是很难帮助到大地的,所以具有其它的价值观的人在身边肯定能提供些许帮助。 互相矛盾的两种观念在一起时,确实会互相碰撞、互相伤害吧。但即便如此也不舍弃其中一方的话,也许能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案也说不定。和辩证法一样,命题和反命题的互相碰撞,就能得出合命题。 当然真边由宇这种不同的价值观带来的影响确实让我不安。 但又有其他的谁适合这样的角色,我完全想不出来。所以我只能祈祷时任姐仔细谨慎限制使用魔法的范围。 【七草今后打算怎么办?】 真边问到。 【总而言之先尽可能的让大地生活的幸福一点】 我回答道。 【和我一样呢】 【注意我们不要互相拖后腿】 这次的事件让大地的事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发生在大地母亲身上的事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虽然是听起来心里就极其不好受的话题,但如果是因为他的母亲被施加了魔法而导致她无法爱自己的孩子,就还有挽回的希望。我们可以想办法将那份感情还回去,当然,这件事会以最慎重的方式进行。 我把大地母亲的事告诉了真边,本来是打算对她保持沉默的但果然还是无法做到。会讲很久,但从邮局到学生街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所以不用特别在意,真边也安静的听着我的讲述。 整个讲完一遍之后,我叹了口气。 【并不是谁的错】 以此作为总结。 依然和往常一样,真边注视着前方。 【不是哦】 【恩?】 【我明白你想说并不是谁的错这种心情,但果然还是有人出错了。若不以这种方式来思考的话,这个世界就没有一件坏事了】 【不是很好吗,什么坏事都没有】 【当然不行,如果不找到出错之处,就不会有任何改善】 【那这次的情况是谁的错?】 【大地的父母、时任姐】 【竟然有三个人】 【大家各有各的问题】 理所当然的。 因为有谁所造成的问题,导致大地这样的孩子出现。 但我不太明白,大地父亲的罪自然是选择了却自己的生命,大地母亲的罪当然是舍弃了自己的爱情,那么时任姐呢? 【时任姐有什么问题呢?】 【最重要的是抽走了大地母亲的爱情】 【但那不是被对方拜托的嘛】 【就算是对方拜托的也不是能做的事不是嘛】 【倒也是,但还抱持着那样的爱情,恐怕无法一个人好好的生活下去也说不定】 【现在算是好好的在生活了嘛?】 什么样的生活算好,什么样算坏,我也无法下判断,但是。 堀所给我看的场景,回想起大地的日常。被当作不存在的大地,母亲的表情以及身处公寓一室的他,果然那不能说是【生活得不错】吧。 我摇摇头。 【时任姐不夺取她爱情的话,也许她在产下大地之前就寻死了也说不定】 【不会的哟】 真边断定的语气意外坚定,看起来挺高兴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爱情是不会让人寻死的,即便死时确实抱有强烈的爱情,但死因必然是别的感情】 【也是,确实是这样】 考虑追随所爱之人去死时,人的死因当然不会是爱情,而是悲伤、后悔、绝望之类,我不清楚其准确的称呼,但绝不是爱情这种正面的情感吧。 【所以,按照对方所托而夺走其爱情的时任姐也是错的,如果那时不得不从她身上取走些什么的话,也一定是别的什么】 确实说不定,我回答道,但其实也有可能不一样。 但我还是想要将这个话题以【并不是谁的错】来结尾,即便真边所说的才是正确的,即便是我浅薄明显的自我欺骗。 我觉得谁都一样,我也一样,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就好,在安全的地方圆滑的过着安稳的生活就好。就像一只于向阳处蜷成一团的猫,无论何时。 不过,当然不实际。 【看来不得不去见大地的母亲,这个世界的】 真边说道。 我点了点头。 我很害怕去见大地的母亲。 害怕看见她的爱情得知了大地的存在,会给出什么样的反应。她的任何反应都会给我带来对她的负面印象吧,这份负面的预感让我觉得恐怖,同时,却也无法逃避。 【一起去见她吧】 我提案道。 【恩,一起去】 真边回答道。 就像这样,谁都在承担着自己的责任吧,一定是的。 即便没有自觉,但随着时间流逝我们每时每刻都被迫做出抉择。当一天迎来结束,夜晚随之到来之时,我们的身体早已伴随着无数的重担,但为了迎来明天,迎来下个沐浴阳光的清晨,为了在今天有所成长,不得不去接受这一切。 ——不,也许可以不接受 可以拒绝,可以无视,都可以做到也说不定,可以做到话就那么做吧,说真的。 只不过,无法逃避,不知不觉间它们就会填满你的世界,就像日落之时降临于我们身边的黑暗一样,无色无味的警醒着你。 明明是无色的,但睁开眼睛仿佛能看到诅咒。 无色透明的诅咒在我们的眼瞳里成为如此深邃的黑暗。 那如同夜空般的诅咒,随着时间经过不断变得深沉,终会缠绕我们的双脚,最后让我们想闭上双眼。 为了寻找光芒而看向夜空,月光被遮挡在云层之后,但还有数个恒星的光芒照耀着我们。 若是想要直面抉择带来的诅咒,想要跨越那巨大的黑暗,只能像那束微弱的光芒一般勇往直前。 ——七年前,我大概就是想告诉中田先生这番话 毕竟,夜空的诅咒是无色的。 但即便所有的颜色消褪,一切宛如夜空般深邃黑暗,微弱的光芒也不会消失。 毕竟那就是这种程度的光芒,能够穿越夜空的诅咒,照耀到夜空尽头的星光。 而我们也一定会像那束光芒一样无法停滞不前。 第一章 她牵手绝望 1 对真边由宇的四月二日这一天,是非常凄惨的一天。 天空如此晴朗,日光如此温暖,微风如此清爽,樱花树花瓣间隙的新芽散发出淡淡的粉色光辉。四月二日这天春的气息已能沁人心脾,但也是能让人充分知晓漫长沉重绝望的一天,若在那里的不是真边由宇的话。 我总是在注视着她。 那个真边由宇总是在低头、流泪、叹息之后,无论几次都会重新振作。 ——我现在在真边由宇的世界里 这种表述并不准确,这是时任把魔法借给安达之后创造的世界,但映照于我眼中的却是真边由宇的世界,美丽而又凄惨。 按照之前的约定,安达忠实的根据真边的指示使用着魔法,将四月二日像碎掉的玻璃窗一样细分化后,一部分一部分的展现成完全不同的景色,作为真边由宇的实验和实验结果展现的景色。 真边由宇的目标只有一点。 将完成的世界变为完美而又理想的世界。 作为其第一步,她想要找出相原大地的幸福,探索让这位将在春季升为三年级的年幼少年,在母亲身边健康安稳成长的世界,同时每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理由很明确。 魔法所再现的大地母亲——相原美绘疲惫不堪。就像几个世纪前被抛弃的机器人一样,即使通上电源能够正常工作的线路也过少,强硬的让她动起来也无济于事,锈蚀早已深入内部线路,无论怎么打磨最终也只会留下缺口。 真边一个个确认着其损坏的部分,同时向安达发出指示。 【下一个——】 我的体感时间而言大概已经经过了一百或是两百个小时。 某个相原美绘从没看向过大地,仅仅在注视着电视剧,硬是让她和大地说话则会跑出家门彻夜不归;别的相原美绘接到大地遭遇事故的联络,然后叹着气,不紧不慢地化完妆后走出家门;还有别的相原美绘面前出现了支援单亲母亲的机构男性职员,而她只是冷淡的置若罔闻。 所有的相原美绘当然不是本人。 不过是用魔法制造的用于模拟实验的仿造品。 但魔法再现的同时也是现实里的她,伪物的痛苦也好、绝望也好、放弃也好全部与现实同质。那么若是伪物的相原美绘能够展现笑容的话,真实的她应该也会笑出来才对,但就是无法找到她的笑容。 这肯定不是那么容易能够整理出结论的事吧,但是。 在我眼中映照着她像是在恐惧幸福,看起来把自己置于不幸之中是她所坚持的唯一的使命。 【下一个——】 究竟是第多少次真边说出这句话了呢。 安达摇摇头。 【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放弃什么?】 【不知道呢,该怎么样才会放弃呢?】 这个世界正彰显真边由宇这样的存在。 单纯的以希望作为目标,不断地失败、再失败,明明有很多放弃的机会,却绝不会绝望。只是不断延长着痛苦,而锐利的她决不会挫折的地狱。 我很清楚,非常了解真边由宇就是这样的人。 而不太了解这点的是正在她身旁名为安达的少女,安达遵从真边的指示,强忍使用着魔法,让人不忍直视的结局,和真边一样从始至终映照眼中。 ——不,理所当然的不完全一样 安达一直一脸无聊的看着眼前发生的情景,没有表达自己任何的意见,就像从最初开始就没有对此有任何期待。 但不应该啊,若没有一丝的期待,是不可能一直待在这样只剩苦痛的地方的。 面对安达的疑问,真边长长的沉默着。 安达隐约浮现出笑容,再一次问道。 【呐,真边同学,你能放弃些什么?】 这次真边回答道。 【现在】 现在,安达反复琢磨着,真空一样的冷淡声音。 【为了未来而放弃现在的意思?】 【不,过去也很重要,为此放弃现在也好】 【不太明白呢,不放弃过去是指什么意思?】 【昨日的悲伤,也许能变成明日的不错回忆也说不定不是嘛,所以我无法放弃】 【那么大地被母亲冷淡对待的事实总有一天会变成不错的回忆吗?】 【我不清楚,感觉很难,但至少可以变得稍微漂亮一些】 【该怎么做?】 【通过让大地变得幸福】 【这样,也是,说不定】 安达叹了口气,虽然也包含对真边无语的意思,不过她的声音稍微有了一些温度。 【真边同学,你还真是狡猾】 【是嘛?】 【所谓的现在很快就会变为过去,要是说为了将来的回忆而忍耐现在去努力的话,就和不放弃任何事同义】 【是这样吗?】 真边疑惑的歪着脑袋。 【当然,能让现在幸福也很棒,我更喜欢不用忍耐的现在,但如果选择放弃改变痛苦的话,就放弃了一切】 【你还真是说了很像神明的台词呢】 【神明会这么说吗?】 【该怎么说呢,根据思考方式,也许像是在说人是能够万能的一样】 【能做到哟】 【认真的吗?】 【不是现在,十年后、百年后可能也不行,但千年后的人类在现在的我们看来一定基本上是万能的,就像千年前的人类看现在的我们一样】 【不一定吧,人类这种生物不知何时就会灭绝也说不定】 【恩,不清楚。毕竟无论哪边都没有确实根据,但也因为一切不明确,所以现在的我们必须为了让明天变得更好而努力】 真边的话语宛如神话一般,就像与日常生活不着边际但又极其正确的某些概念。 安达无语的耸了耸肩。 【不过,怎么都好,总之现在先听真边同学的话】 【什么意思?】 【能放弃现在不是嘛,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再怎么说我都已经累得不行了】 【魔法很累人嘛?】 【与其说是魔法,倒不如说已经看累了】 安达指了指前方,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就像舞台的黑幕一样空无一物。 【明天再继续吧】 安达嗙嗤的打了个响指。 真边由宇的世界消失了。 同时我的意识也回到了四月二日的阶梯岛。 我坐在窗边的硬木椅子上,这里是耸立于海边灯塔上的一间房,至今为止没有时间感的我通过射入屋内的光线明白已经黄昏了,我没有确认时钟,因为身体已经累瘫了。 我使劲从椅子上站起,拼尽全力走到数步旁的床边,就这么倒了下去。闭上眼睛回想起真边由宇的世界,它如同鲜明的伤痕般铭刻在心中。 然后我听到了堀的声音。 【七草君】 不是什么多么美妙的音色,但听起来是那么的温暖而又温柔。 【怎么样?】 我老实回答道。 【和预想中一样的,难受】 没有救赎,只剩苦痛,仿佛独自置身于寒冷宇宙中的感觉。 【单凭真边一定无法改变那个世界】 她只能无法放弃的停滞于在那里。 ——该怎么样才会放弃呢? 安达问道。 这个问题的本质已经阐释了真边的一切,为了未来与过去的全部而永不言弃的她,不停地牺牲着现在,放弃了如何去放弃。 【那么安达同学的话能做些什么吗?】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向堀。从窗外照射进来的夕阳将她半分哭像半分寂寞的脸染得通红。 【我开始能了解她了,会做点什么的】 安达,执着于魔法的少女。 她也,恩,一定很温柔,与真边相反的温柔。 我们在围绕魔女的继承而争夺着,真边和安达一队,堀和我一队,互相寻找着完全不同的魔法用途。 【真边的获胜方式我能够想象,单以她作为对手的话总有解决办法,但是现在借用魔法的是安达,不得不先想办法应对实际使用魔法的安达】 所以有理解安达这个人的必要。 而这也确实的有所进展。 【真的吗?】 堀疑惑的歪着脑袋。 【真边同学,很弱小?】 【倒不是弱小】 在那个尽是悲惨的世界,即便哭泣、痛苦也用自己率直眼瞳去直视一切的她,绝不会弱小。 【但也正因为强大,所以有办法】 教导不知何为绝望的她,知晓绝望的方法我有线索。 堀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带着些许的悲伤、些许的寂寥,带有各种要素的眼瞳仿佛在质问我一般,而我则为了回避她的视线而继续道。 【麻烦的果然还是安达】 【这样啊】 【非常难搞】 【怎么难搞?】 【对大地而言所需要的,也许是安达也说不定】 不是强与弱的问题。 我们的目的不单是争夺魔法,更重要的是大地的幸福,这点是我、也是堀、更是真边的共通认知。 【或许最适合拯救大地的人是安达,所以她最引起我忌惮】 将打倒她作为目标可能是最有价值的也说不定,那么我们就必须选择完全不同的做法。 【我——】 堀在心中酝酿着。 意志坚强的表情,总觉得很像真边,但从别的角度看也像是快要滴落泪珠般的神情。 【我讨厌看到七草难过的样子】 我反射性的微笑着,像是在逞强,但在这种场景有什么好逞强的,不过是让我看起来可笑而已。 【谢谢,但】 但,什么呢。 很擅长做出难受的觉悟?很习惯?能顺利?当然不是。 【但这大概就是我的幸福了吧】 把这种事称之为幸福大概就是我被安达本能讨厌的理由吧,但也因此,安达比起我们更适合去拯救大地也说不定。 上月底,堀给我的信寄到了。 上面有写安达的过去。 *(以下部分为堀来信的全篇内容) 给七草 之前有说过安达的事通过信件来告诉你,让您久等这么长时间实在是非常抱歉。 该写些什么、怎么写让我非常烦恼,实际上现在我也在为此烦恼。总之先动笔写起来,现在我以此般心情握着笔。如果写完后不是应该告诉给你的事,就请把这封信丢进垃圾桶吧。能这么做不也正是信件方式传达的魅力点嘛?其实我房间里的垃圾桶,现在就堆了不少揉成团的信纸。(译:重新定义交流障碍) 首先我想将自己对安达的感受用语言表达出来。 当然我也明白你想要知道的应该不是这种事,但不从这点开始讲述的话我就无法好好的写完这封信。 我一直将安达当做朋友。 朋友这个词语的定义一直模棱两可,单就我个人而言,认为不同的人一定对此有完全不同的阐释。不是有些人认为稍微说过些话的人就是朋友了对吧;同时也有很多人认为在经过比较麻烦复杂的理解交流之后才算是朋友。 我和七草算是朋友吗?我认为肯定有算是朋友的部分,也觉得应该还有更加合适的辞藻来形容我们,同时也认为任何词语都无法完全诠释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过至少,我们算是朋友,我是这么认为的。(译者:朋友合适60%,恋人合适90%) 我所考虑关于朋友的定义,首先联想到的便是信赖这个词,信任对方是成为朋友的前提条件。 但好比同事关系一样,即使对对方的能力有所信赖,将其称之为友情还是有点不合适对吧?孩子们纯真的相信来自父母的爱,自然也不能称之为友情吧。 所以我所认为的友人关系,能够毫无依据的信赖这点是最重要的。不需要书面上的契约,也不需要血缘的纽带,根据以往的经验能够毫无依据的信赖对方,这便是我对友情的定义,所认可的朋友。 在这一层意义上,安达是我的朋友。 也就是说,我信赖着安达,相当程度的信任。就像七草君对真边一样——可能有点夸大,尺寸可能不太一样,不过一定是同质的,同时是不需要依据的信赖。 很久以前开始就是朋友,而现在这点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同时无论安达做些什么,恐怕我的这份感情也是不会消逝的吧。 那么,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安达是出生于魔女世界的人。 准确的说是到她九岁为止,现实——究竟该怎么称呼那个世界呢,我无法确信,总之是没有魔法的世界里——以及魔女的世界里两边都存在安达。而七年前我被选为魔女的时候,现实里的她捡回了魔女世界的她,那时她们才合为一体。 安达同时存在于现实及魔女世界的原因非常单纯,在她母亲怀孕之时,也就是怀着安达的时候决定今后在魔女世界里生活。所以存在同时出生于现实与魔女世界的安达,导致两边都有安达本人这样的情况。 出生的日期有两天的差距,魔女世界的安达要早两天出生,当然现实里的母子健康手册不可能写上魔女世界的情况,实际上她生日还是按照现实世界来算的。 从出生开始就一分为二的魔女,大概算是极其特殊的案例。同时现在安达同学的价值观,一定融合了两边的存在。 因此我打算在这封信里分别介绍两位安达同学的事。 魔女世界里的安达和我相遇是在六岁,入学小学前的春天。 当时作为魔女的女性——也是时任姐的前代魔女——同时是安达的伯母,她对安达也是非常的关注,所以安达一直处于比我离魔法更近的地方。 大概是因为这个影响,那个时候的安达就很像个小大人。毕竟在这个世界里魔法是巨大的力量,而巨大的力量当然也伴随着与之相对的责任。成长于魔女世界的安达,从出生开始身边就伴随着承担如此重责的魔女。实际上安达伯母的那位魔女,也仅仅数年间就放弃了魔法,而安达她在成长过程中也体验了当时的魔女以及后任的时任姐两人份的【魔法的最后】。 实际上我与当时的安达,并没有多少回忆,基本上我都生活在现实世界里,所以和魔女世界的安达并不算是多么亲密,因此关于魔女世界的安达,几乎没有什么能说的事。 不过,有一次,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对话。 ——如果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魔女的话,那是幸福的嘛? 关于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很久,如果所有人都是魔女的话,所有人都有实现愿望的力量的话,这样的世界是否幸福。 大概是幸福的吧,这是那时的我所给出的答案。虽然这不代表世界上的一切问题都华丽的消失,但是那样至少也能解决不少麻烦的吧。 可是,安达同学的答案完全不同。 ——结果,难道不是只会比现在更加不幸嘛 她这么说道。 ——确实会有很多问题随之解决,但也会出现新的不安因素。难道不是这样的嘛,也就是说无论实现多少愿望,人们还是会擅自变得不幸。第一天变成魔女的人大概是幸福的吧,第二天姑且还算幸福,但过个一个月之后基本就不太能感到幸福了,而过了一年以后就完全无法感受幸福了吧。同时因为自己成为了万能的魔女,也不可能再去寻找什么幸福。 虽然我说的可能有点绕,但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 当时的我无法理解她话语的意义,不过现在能明白不少的感觉。 七草君知道等等君(译:指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对幸福的定义吗?我最近和他交换信件的时候有读到这样的话题。 幸福并不是指周围环境,而是指自身发生变化的过程,等等君是这么定义的。将什么作为自己的目标,同时有不断接近的实感。以前无法做到的事现在可以做到了,以前不知道的事情现在可以知道了,去获得自己没有的某些的这个过程,这样的变化。世上没有绝对的幸福,比昨天稍微变好的实感就是幸福,这样的话题。 我认为这和魔女世界的安达所说的大概是同样的含义吧。 就是说获得魔法那瞬间的幸福很快就会随着时间的经过而褪色,但获得魔法之后基本上大部分的事情可以用魔法实现,所以【比昨天更好】这一条件变得更加极其苛刻,之后不再有任何变化,也就是变成了不幸,大概就是指这样的意思。 安达对魔法的希冀,也正如七草君所知。 在时任姐给出的考试中,她选择尽可能地避免使用魔法。仿佛空无一物的岛上,建造一座孤独的仿佛只用来打发闲暇时光的老旧公寓,便是对安达而言魔法的正确使用方式。 她所建造的那座公寓,对我而言也是饱含回忆的地方。准确的说,是她作为原型现实存在的公寓——科摩利科波公寓有很多的回忆。 以前,时任姐曾经住在那所公寓的一室,有一段时间,现实世界的安达以及我也一起住在那里。 现实世界里的那位安达,是我了解的比较清楚的。 你可能会觉得很意外,安达同学曾是个非常内向的孩子,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独自度过,非常不擅长和他人对话。 另一方面,她也在好好注视对方,当我写作业找不到橡皮的时候,她会立刻递给我,该怎么形容呢,应该说是个非常温柔的孩子。 有个很纤细敏感的话题,让我难以说出口,她的家庭也存在一些问题。毕竟她母亲甚至决定居住于魔女的世界,也因此让她母亲对现实世界没有太大的兴趣了吧。不过说起来,我的家庭环境也没有好上多少,看来继承魔女之血的人们,都不太适应一般家庭生活的样子,当然就我个人的看法,比起血缘关系的影响,在贴近魔法的场所生活才是主要原因。 从那时起,我和安达同学就像在逃避一样的经常去时任姐的公寓,时任姐就是在那时教我如何作画的,在我的记忆中安达同学于那看书的情形比较多。 我和她开始变得疏远正是在从时任姐那接受魔女考试的那会。对魔法的希冀,我和安达仿佛是完全相反的,不过我们倒没因此吵过架,也没有发生任何争论。仅仅只是我们互相觉得无法再和对方一起而已。 在那之前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见面,所以对现实里的安达我有不少的回忆,无论是好是坏。 在那些回忆之中,我打算告诉你一个最能决定我对安达印象的事。说实话,那不是能让人心情舒适的话题,有很多让人模棱两可的点,关于模棱两可部分,如蒙谅解,不胜荣幸。 那是我和安达同学还是小学一年级时发生的事,已经是距今九年前了。 那一天,我捡到了一只小猫,究竟是一只被丢弃的猫,还是迷路的野猫我完全没头绪,不过可以肯定那只小猫没出生多久,在记忆里那只猫的体积只有还是小学生的我,稍微比两只手加起来大那么一点点。 那只猫看起来完全没有活力,脸上有伤,某一边,确实好像是左眼粘着眼屎,一直闭着眼睛。它蜷缩在道路旁边,我伸手抱起它也没有发出声音,但身体确实是温热的,配合着心脏的跳动,身体在一直震动着。 我将那只小猫带到了公寓,和平时一样时任姐和安达都在那里,时任姐很快就买来给小猫喝的牛奶,不过那只小猫也没有喝多少。 我想把猫带去动物医院,但附近的病院已经过了接诊时间亦或是休诊,没能去成。记得那时才刚是小学放学之后没多久,天也没有黑,恐怕那天是休诊日吧,总之那天没能去成,打算第二天再把它带去动物医院。 我那晚一直都在考虑小猫的名字。 总有一种,会有我们来饲养那只小猫的预感,比起预感该说是这么希望的吧。 但结果却不是那样。最后我没能给那只小猫取名,也没能带它去医院,第二天就死掉了。 那天放学后去公寓时,那只小猫已经不在了,只有红着眼睛的时任姐和像往常一样读书的安达同学。 那时的混乱状态现在也很鲜明的记得,比起猫已经不在这件事,时任姐的神情更让我震撼,那个人的哭脸——准确的说是哭过之后不再流泪的——表情,还是我第一次看见。 时任姐与安达同学,以及那只小猫究竟发生了什么,详细的情形没有告诉我,这么写听起来像是两个人瞒着我的保密一样,实际上可能也确实有这样的侧面,但更该说我自己没有想去了解,这么形容才更加贴切吧。 总而言之,能确认的事实有以下两点。 第一点是在我到达公寓之前,猫的遗体已经被埋好了,不过被埋在了哪里我没有问。 第二点是在那之前安达同学曾把那只小猫从窗户丢出去,从时任姐房间所在公寓的三楼窗户,撞到外面的柏油路面制小路上。 根据安达同学自己的说法,小猫是她杀掉的。 但我想不起来她究竟是怎么对我说的,只有是如此内容的记忆,无法想起她所说的任何一句具体话语,就像只读了摘要的故事一样,没有她的声音,只剩她所说的内容。 安达对我所说的话大致如下。 那只猫非常衰弱,她觉得已经没救了,所以无论是给它牛奶还是带去动物医院都毫无意义,所以从窗外丢出去杀了它,之后已经不忍直视的遗骸被安达挖了个洞埋了。 不过她的这番话,并没有让我相信。 但另一方面,我也无法将其当做完全的谎言。 安达的所言,并没有大幅偏离那时为止我对她价值观的认知,可能表现方式是那么露骨的丑恶,但实际上她确实有考虑到我和时任姐。 即便如此她的所作所为还是过于极端,让我印象深刻。 然后是我个人的臆想,在安达把猫丢出窗外前那只猫是不是就已经断气了呢,因为猫已经没了呼吸,所以发现了这点的安达撒了个【自己杀了猫】这样的谎。 那个时候的安达让我感觉到超越常识的冷静而又果断冷酷,她可能不会给猫带来伤害,但若是猫遗骸的话大概就不同了。 事实上,安达把猫从窗户丢出去确实对我有所救赎,说实话现在的我几乎不记得那只小猫的死所带来的悲伤,甚至连自己是否因此而悲伤过都没有自觉。 唯一记忆深刻的是当时的惊讶,以及因惊讶而感到的混乱。之后还有对安达同学的怨恨,但那只小猫的死让我感受到的悲伤与对友人的怨恨,究竟哪种更加让人痛苦我并不知晓。不过把另一个视点带入这件事时,得出的答案则完全不一样。 如果那只小猫是衰弱致死的场合。 遗体出现于我的眼前之时。 我大概会更加自责吧,明显非常虚弱的小猫,自己依然做出再等一天的决定,一定会对此抱有强烈的罪恶感吧。 于是安达同学的行动——她把猫丢出窗外之时,无论那时小猫是死是活——我负面的感情就会全部指向她。惊讶、混乱以及怨恨,最后都会归咎于她。 但我即使自责,也想最后看一次它干净漂亮的遗骸,如果不得不把它埋葬的话,我也想通过自己的手。即使痛苦、悲伤,我也不想被夺走仅此一次自责的机会。 但即使是这样,我们也没有渐行渐远。 安达同学非常准确的理解了我,所以才会为了让我稍微轻松一点而采取那样的行动不是嘛。 确实我也因为安达同学的行动而释怀了不少,虽然,那并不是我所希冀的。 安达同学自己也很清楚,但即便清楚——知道我会拒绝,也还是依据自己的价值观,将那份救赎强塞给我了不是嘛。 对这封信变得过于冗长,以及包含了大量我自己的臆测而向你道歉。 我当然也认为这样的注释七草同学根本不需要,但为了让我自己好受一点,请让我再写一遍。 从始至终,安达同学都是我的朋友。 我从没有放弃过这个想法。 我信赖着她,她一定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我与她的部分价值观如论如何都合不来,但与此无关,我与她的相遇也好、一起度过的时间也罢,现在她存在于这座阶梯岛的事也好,全都是我幸福的一部分。 即便写了这么多,我还是不太确信这些内容是不是七草同学有必要读的部分,但我一定会把这封信送到你手上。 改日,希望你能和我聊聊自己对安达同学的看法,我希望你不要讨厌安达同学。 那么之后再见。 我非常期待之后再次和你面对面交流。 *(译者:信部分到此为止,重新定义交流障碍) 夕阳在阶梯岛山对面西沉,夜晚开始到来。 路灯早已亮了起来,不过光亮还不是很明显,毕竟天空还留下一片青蓝,街道上鳞次栉比的灯光仿佛群星般闪烁。 离开灯塔的我往岛的西边走去。 我发觉数个路灯前站着一位少女,戴着红色边框的眼镜,是安达。我朝她走去,正好想找她聊聊。 【晚上好】 这么打着招呼后,她皱着眉头般笑着,或许该说为了看起来像是笑容而皱着,究竟是哪种我也不清楚。 【一整天,陪真边同学还挺累的】 【是嘛】 【你倒是能和她在一起呢】 【有窍门】 【诶,什么样的?】 【很简单,憧憬她就好】 只要完全认可纯净美丽的她,那么感受到的所有痛苦、焦躁,都让人相信和她纯洁眼瞳般,是她个人魅力的一部分。 【对我而言很难做到】 【大概吧】 【你是不是在把我当傻子?】 【当然不是,为什么这么说?】 【随意的答应,不就是那种意思吗?】 【怎么可能是随意的】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我还不是很了解安达,但也不是随口而是根据对她的了解说的。 【你大概不是我的敌人】 当然也不是同伴,也无法喜欢上,但她的价值观我可以理解。 这次安达真的皱起了脸。 【还真是无法理解的话,敌人是指什么?在发生战争吗?】 【在围绕着魔法发生争抢】 【那果然还是敌人吧】 【但其实真正重要的并不是谁持有魔法,而是该怎么使用它,当前状况而言能让大地变得幸福大家就能满足了】 【大家?】 【我、堀以及真边,就现在而言大地变得幸福就足够了】 【将真边算在内明显不对吧,那个孩子永远不会满足】 【那倒是,只要世界还没有变成乐园】 【就算变成乐园,也会找到某些问题的】 【若是的话,那大概不算是真正的乐园】 真正的乐园。 乌托邦。理想乡。 按照真边由宇的话来说的话,也许是千年后的人们能到达的场所,但就我的价值观而言,无论过多久都不会存在。 安达看起来很不高兴的盯着我。 【让人无法抱怨的乐园根本不存在,现实点考虑的话,真边所祈盼的世界根本不会存在】 【恩,但无视各种现实因素的话,倒也能想象出她满意的世界】 【当然不可能无视吧,不现实的理想主义和暴力没有区别】 【完全认同,但不想象理想的现实主义,和自杀志愿有什么区别】 【说不好,你不是就没有自觉嘛?】 【比之前更加过分】 这样粗鲁的对话,大概算是互相理解对方话语意义以及价值观的证明,我们将同样的话语用同样的意义表达出来。 安达夸张的叹了口气。 【什么啊,我们的对话有什么意义?】 【希冀愉快的闲聊会有什么意义才是无意义的】 【你果然在把我当傻子?】 【完全没有,我也很累,毕竟我也想看真边的世界】 【你是那种疲惫之后废话更多的类型?】 【与其说是废话,倒不如说是会迁怒,你不也一样】 【说不定呢】 我笑了,安达则还是板着脸,我和她的表情一定在表达同样的意义。 虽说已经到了四月,但夜风还很寒冷,让我后悔自己没有穿着大衣出门。 【一起吃个晚饭怎么样?现在还不是适合夜里站在外面说话的季节】 【我会在宿舍吃】 【收到联络说今天晚饭会晚】 【我那边可不一样】 【总有办法的吧,用魔法啊】 【我是说赶紧说正事啊】 【我在说正事会讲很久】 【从刚才开始一直想惹怒我?】 【不,怎么都好,你就算稍微生点气,意见也好态度也罢都不会有所改变】 【说得好像变得挺了解我一样】 【恩,我要说的正事就是这个】 最初遇到她的时候,我一直认为安达会是障碍,无法理解,也没有去想过理解她,尽可能的只想避开她。 但现在不同了。 我不可能100%的理解安达,也不限于安达,真边、堀以及大地,想要100%的理解谁完全是做梦。 重要的是即便只有一小部分,也能信赖对方。现在的我已经知晓了她的一部分,比如说我知道堀把她当作朋友;知道她即使皱紧眉头也依然是站在真边身边的一位少女;也知道了她曾经从公寓的窗户把小猫丢出去。谨慎、温柔、冷静以及会把与她人合不来的价值观强硬的塞给对方。 【按理说其实不该这么简单的表述一个人吧,应该用更加复杂的表达方式。但若是毫不客气的概括,你爱着绝望】 和一般意义上的绝望这个词有些微妙的区别。 用更加字面的意义表述,断绝一切的愿望,让希望迎来终结,易于理解的定义她的价值观就是这样。 【在你眼中,希望才是产生悲剧的源泉,永不放弃才会伤害这个世界,所以你将绝望置于悲剧发生之前,夺走希望而让人放弃。无法相信努力的价值,而为了证明其无价值而不停的努力。遵从于类似安乐死的温柔,深信让人理解无法挽回是一种救赎】 安达看起来很无语的样子。 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不高兴的用【话太长了】来糊弄过去。 我知道更简短的话语来概括她的特征,一句话就能表达清楚。 【安达,你是悲观主义者】 甚至如此定义自己的她,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完全的悲观主义。并不是我自认为的那种伪造品,而是完全彻底的价值观。 安达笑了,但她的笑容中一定不含有任何情感。 【虽然还很朦胧,但我有种自己和你的核心想法是不是一样的预感】 【恩,我也一样】 也正因如此我们才互相说了半天不好意思的话。 【七草同学,和我俩手吧】 【你是第几次这么对我提案】 【鬼知道,不过真心说出来还是第一次】 【联手要做些什么?】 【只有一件事吧】 我们能联手做的事,只会有一件。 安达说道。 【教会真边由宇何为绝望】 我点了点头。 【任何忙我都会帮的,但那之前还有非常重要的一步】 【大地的事?】 【当然】 安达没什么兴趣的叹着气。 【那,就随你喜欢】 【你会帮忙吗?】 【如果不是非常麻烦的话,你有什么提案?】 【有点模糊,不过我在考虑你现在的做法是不是正确的】 相原大地,那个没被家人所爱的可怜少年所需要的。 是绝望也说不定。 * 真正的本质上,我和安达互相敌对。 她所希望的,纯粹是堀的幸福吧,所以会想去夺走堀的魔法,断绝名为魔法的沉重希望,让那个孩子从诅咒中解脱。 理由?不知道,大概因为是朋友吧。 另一方面我当然也祈盼着堀的幸福。 但我的优先顺位不同,无论如何我会把堀优先当做魔女,无可救药的把她的魔法看作为高尚美丽的存在,并想要去守护。 也就是说,安达想要保护身为人类的堀,而我想要保护身为魔女的堀,这两者有太多矛盾之处。 但我还是和安达联手,想象着几乎相同的未来。 两人单方面相信着相同过程带来的完全不同结局。 我们一定非常相似,使用着类似的话语,思考着同样的价值观。 但是本质的部分却是正反面。 2 次日,四月三日星期六。 我在太阳到达中天之前登上阶梯。(译:中天指太阳处于一天中最高点) 明明是春假里的星期六,学校却还是开放的。能听到铜管乐队的演奏声,大概是因为社团有活动的日子吧。 我要去的地方还是一如既往的屋顶,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应该在那里,他正背靠着栅栏读着书,是我这半年来司空见惯的情景。 我来了之后他把视线从书上抬起,说道【呀啊】。 我也回道【呀啊】,然后继续问道。 【春假你也在这里呢】 【和上不上课没关系,我喜欢屋顶这里】 【这的哪里合意?】 【恩?】 【屋顶的】 【昨天我也在这里】 他脸上浮现出苦笑,该说是比较柔和的苦笑吧。 【前天也是,在那之前也是,最初的所在其实哪里都好,我并不在意,只要能看到这片广阔的天空。但每天都在一处的话,那里便成为了我的归处,我喜欢自己的归处】 【是嘛】 【你不一样吗?】 【不知道呢】 现在的我还无法将三月庄的那个房间作为自己的归处,那么真边的身旁呢?或者说堀的身旁呢?两者在某个意义上都算是的感觉,但两者的理由不同。 同时就像我来找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一样,并不是随便找谁都可以的,必然有自己的喜好,我比较喜欢他这个家伙。 我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身旁坐下。 【我来找你说关于堀的事的】 【最近的话题全是有关她的呢】 【恩】 【恋人?】 还真是直接的质问,感觉完全不像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会说的。但实际上在寻求直接对话的人一定是我吧,无论是爱或是恋之类的,不适宜对那颗高贵的星星所抱持的情感,在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去理解吧。 我笑道。 【很难回答的问题呢】 【是嘛】 【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都有种不诚实的感觉】 【用这种方式来岔开话题?】 【当然也很不诚实,可没有办法啊】 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恋人这样的词汇就好了,就像用小刀切开的某种切实形状一样,我不想用这种方式表述和谁之间的关系。 【我想变得更加单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爱情,像是仅仅牵起对方的手一样】 【那么就这样就好】 【但就是无法简单地做到】 【就算困难,但那么做就好】 【可就算我是这么想的,结局依然会是伤害谁,同时谁也无法变得幸福】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合上手中的书,放在一旁,书页间夹好书签。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谈论过的关于独占欲的话题吗?】 我点了点头。 是指他和堀互通的信。 堀在信里是怎么写的我不知道,总之读了她的信之后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这么说道。 ——对重要的事物所抱有的独占欲并不是肮脏的感情,想要这么告诉对方。但是很麻烦的是,我对于独占欲没有任何兴趣。 他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道。 【所谓恋人,也就是说那种吧?想要独占对方,请让我独占这样的意思】 【大概吧】 【你很讨厌这种想法,所以就像回避着爱一样前进着】(译:第一卷序章开头) 【恩】 ——你不能再舍弃任何事物 对我,时任姐这么说道。 可以的话我自己也想如此,能不舍弃任何事物的成长究竟是多么美妙。相对的舍弃一方选择一方是痛苦的,我既不想去独占什么,也不想被任何人独占。(译:乍一听咋那么像渣男宣言)(译校对:不对,你和ケイ一定都是渣男) 自觉着对自己的厌恶,我说着像梦一般的话题。 【我希望这个世界能够多一分也好,对那个孩子的救赎与释怀】 以我的真心。 但这本身就是不纯的吧,对谁都不算是诚实吧。 【于是也希望我算是其中一部分?】 【可以的话,可能的话。其实现在就已经算是了不是嘛】 【不要对猫有过剩的期待】 【但猫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只要在哪里,就能成为某种救赎的存在。 温柔的语调,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道。 【偶尔说说我自己的话吧】 我沉默着等待他的发言。 静静的、低沉的、没有抑扬的算是比较小的声音,但没有其它声音能够遮蔽它,周围既没有风吹过的声音;也没有鸟叫声;铜管乐队的社团活动也暂时停下。在四月初的温暖阳光照耀下,他的声音细细道来。 【以前我曾经有过一位很喜欢的女孩,偶尔会和她见面,一起聊聊天,也不是没想过能让她成为自己的东西该有多好,也不是没有想象过能够了解她头发的触感该有多好。但到最后,我也没有向她伸出手】 【为什么?】 【谁知道呢,理由什么的是不是根本不存在呢】 他不是在比喻而是在阐述事实让我甚是惊讶,那低沉小声的温柔声音听起来就像在说寓言。 【大概能这么形容吧。我的眼前伫立着无法目视的怪物,实际不存在的怪物。但在我的眼中确实存在,我无法跨越但实际不存在的怪物,所以真的,没有什么其他理由】 我认可道。 【我能明白】 这不是能随意认可的话语,但我确实。 我也一样,总有实际不存在于眼前的怪物伫立于我眼前,很多的、难以计数的怪物包围着胆怯的我。 【但我并不讨厌那样的怪物,当做只有我能看见的存在于此的怪物,也不会对别人有什么影响,那么总有能够勉强度日的感觉】 这么回答之后,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满足的笑了。 【理所应当的,不是能以这种方式接受的家伙,我根本就不会说这种话】 【最后,你是想说自己被那样的怪物所打倒了?】 【那种事根本无所谓】 不知不觉间他变得口齿不清。 无法成声的声音,我想尽办法的去理解。 【无视怪物的活下去当然可以做到,觉悟到它们并不存在没有多么困难。但让我感受到那个女孩的特别魅力的一定也是那些怪物,甚至包括对死亡的恐怖、对明天的希望。将这些主观因素全部排除,这个世界究竟还剩下些什么?】 能剩下些什么呢,一定只剩下露骨的现实吧。 通常那被称为真实,但对我以及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而言不同,就像客观存在的事物被称为事实一样,主观认为的现实也是真实。实际不存在的怪物,只要在我们的主观理念里认为是存在的,就会对我们的现实造成影响。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继续说道。 【想要活得轻松一点就要学会好好分辨它们。把难搞的怪物当做不存在,将易于理解的怪物留在身边。活得长久的价值,还有人类的发展之类,但若是你身边有那些无法轻松忘怀的、特别麻烦的怪物的话,也只能不断去迷茫了】 我认为他所说的怪物,指的是信仰。 各人只属于自己的信仰,被自己所明文规定一样存在的教典般的怪物们。 相信什么样的幻想是有价值,舍弃什么样的无价值幻想,都是个人以自身信仰作为依据的。只按照世上大多数人所认可的信仰生活大概是最有效率的吧。死亡需要尽量避免,这也算是一种信仰。赚钱过上富足的生活,组建温暖的家庭过上幸福生活也是一种信仰。就像这样把许多平易近人的信仰收集起来当做自己的信仰也绝不是不可能的,将改成此种生活方式用成长来总结概括我也没有异议。但与此相对的,不选择那些有效率的信仰,无法选择那些信仰的人,也只能寻找别的形式使自身得到成长。 我低着头说道。 【堀总是直面那些怪物】 【啊,嗯,你也一样】 【不,她远比我小心慎重】 【我分不出你们的区别,但既然你是这么认为的,那一定就是】 【恩,谢谢】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所发出的声音,像是面向年幼孩子的通话故事那般诚实,对他而言,故事与对话基本是同义的吧。两种话语都是截取现实的一部分,送入对方心中,当然不是用小刀刺入那种,只是像将种子埋入心中,静静等待其慢慢发芽那样。 【能够解决身边怪物的,也就只有她自己,但你可以成为她的助力,温柔的守护她,帮助她】 【谁知道呢,感觉有点难办】 我一点也不想看到堀伤心,可以的话希望能一直注视她的笑容,若是她受到伤害,我会小心谨慎的安慰她。 但那样的生存方式,实在是对她索取过多了,将不仅是恋与爱,更把她纯粹的作为自己的信仰。 【其实我一直认为比起自己,你是个更加温柔的人】 【猫怎么可能有什么温柔】 【是嘛?明明只要存在于此就能让人平静】 【那可不是温柔,那是魅力】 我不经意间笑道,然后毫无缘由的摇了摇头。 【嘛,也好,至少我还在,暂时无所谓】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微笑着叹了口气。 【你会消失不见吗?】 【不清楚,大概不会吧,但】 我自身也有深深伤害她的可能,真到了那种时候,我希望周围有能够安慰她的人。 还是那样的微笑,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用像是猫爪般锐利的声音说道。 【希求他人什么时,要以在自己不顺意时能一笑了之为前提,不要有其他什么过分期待】 大概没错吧。 但是。 【但这世上并不是什么都能顺心的吧?也有明明绝对不想失败,但自己确实无能为力的事情】 这种时候也只能拜托给别人,而我能做到的努力,只有相信谁,怎样去相信。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夸张的叹了口气。 【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朋友哦,不是别的什么】 【朋友代表什么意思?】 【按那个聪明女孩的说法,好像是能毫无依据信赖的人】 堀来信上所写的对于朋友的定义我很喜欢,但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摇了摇头。 【对我而言的朋友并不是这样,不需要什么信赖,只要偶尔能陪我打发时间就好】 【是嘛】 这个定义,倒也能理解。 【不管怎么说,拜托了】 【啊呀,被人拜托了,同时我并没有接受】 【这样就好】 无关于对朋友的定义,我信赖着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笨蛋一样温柔的他,一定,会坚持自己所拒绝了的委托到最后。 *(译:概括以下一段内容——渣男三省其身) 我在屋顶并没有待太长的时间,因为之后还有约。 一边走下长长的阶梯,我一边思考着真边与堀的事。我对堀的感情非常暧昧,而对真边的感情极其单纯;我对堀的愿望极其单纯,而对真边的愿望非常暧昧。 几成构成我的部分认真的恋慕着堀,也就是小学三年级时来到阶梯岛和堀一起度过了很久的那个我。拾取那个我的我还保留着他的恋心,就像我自己的一般。但我也有一种在代替别人的恋心行动一样模糊不清的感觉,很难说有多少现实感。 当然不提这点堀确实是让我很倾慕的女孩。 是个温柔、认真、强大的少女。 我真心企盼着她的幸福,祈愿她的未来一片光明,为此我会做一切自己能做到的事,甚至能为了她做任何事,为她奉献一切。 而另一方面对真边由宇的感情则离恋爱相去甚远,只要真边还是她自己,我就不再奢求更多。如果她完完全全忘记了我的存在,对我而言也不是什么伤感的事。 当然我也希望真边的幸福,但即便她一直痛苦下去也无所谓,毕竟我觉得那样才像是她。真边只要保持本色的去烦恼;保持本色的去失败;保持本色的去受伤就好,同时在那之后她会以自己的意志重新振作。 ——我之所以希望堀作为魔女 一定不是因为对堀的爱情,而是因为对真边的信仰,甚至觉得这份异质般保持不变的纯真非常美丽。 另一方面我几乎没有和真边的回忆,而阶梯岛上的那个我甚至舍弃了堀作为魔女的身份,想象着身为普通人的堀的幸福,我当然也知道其实他才是正确的,理性清晰的明白他的想法很美,但是从感情上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堀放弃魔法。 所以我理所当然的会舍弃那个我。 说到底,我至今还是爱恋着那颗星。爱不是谁的更加纯粹的事物,为此愿意牺牲其它一切。 3 向阶梯岛东面的海望去,能朦胧看到对面的陆地。 那片陆地是时任还是魔女时所留下来的魔女世界,就像封闭的游乐园一样没有变化的闭锁世界。那里生活着大地的双亲,被现实里的自己所舍弃,已经无处可去的两人。 真边理所当然的说想去见他们,而我和堀也与她同去。 约好的碰面时间是下午两点,地点是港口。我比约定的时间早一个小时到达港口,一遍眺望着远处的海面,一边吃着从面包店买的帕尼诺,夹了火腿、马苏里拉奶酪、番茄以及蜂蜜芥末的帕尼诺。因为身后就是邮局,所以时任姐什么时候出来和我碰到也不奇怪,不过她并没出现。而我也没有进邮局拜访她的打算。(译:帕尼诺,一种意式三明治) 正好在我吃完的时候,堀来了。 【午安】 我问候道。 【午安】 堀回应道。 然后她指着我手里的面包店空袋。 【要丢掉那个?】 【恩,我正打算找附近的垃圾箱】 【是嘛】 堀一声低语之后,我手上的纸袋消失了。 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让我意外,我看了看空空的两手。 【不是禁止为了我个人而使用魔法的嘛?】 准确的说,是禁止为了我们——堀和我而使用魔法,是我们自己定下的规则,所以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理应遵守下去。 【那是我作为魔女时定下的】 【现在不一样吗?】 【现在的魔法是向时任姐借的】 不愿意?堀疑惑的歪着脑袋。 【倒不是,当然,谢谢】 我微笑着,同时对话中断了,就像平时一样堀又开始找寻自己的话语,而我等待着她。 魔法的使用方式是我们一边创造阶梯岛一边考虑的,之所以定下这些规则当然是因为我们畏惧着魔法。给过于强大的力量上保险,踌躇着直接把魔法和幸福划等号。 这个世界上一定没有能从心底里喜欢上魔法的人。 我也好堀也好,都是从厌恶魔法开始接触它的,估计谁都一样吧,面对那样万能的力量,脚步不可能不会犹豫。如果有例外的话,也就真边由宇了吧。 与其说是找到了最贴切的话语,倒不如说是做出了觉悟,堀开口道。 【我想要更加喜欢魔法】 很棒的话语。 【我觉得很棒,我们必须靠自己的努力去喜欢上魔法】 毕竟堀的目标是去成为爱着魔法的魔女,相信着自己能够正确的使用那份过于强大的力量。 在这点上我们从最初开始就输给了真边。 对我们而言能否到达都还未可知的遥远终点,不过是真边由宇的起点。 ——但,谁能把那样的存在当作起点 不以对魔法的畏惧作为起点的话,就不该对魔法出手。 堀用像深呼吸一样的缓慢节奏说道。 【我想要喜欢上各种各样的事物,魔法、有魔法的这个世界以及言语。变得能不负责任的喜欢上一切就好】 我叹了口气,笑着。 表情像是叹息,但从内心深处感到欢喜。 高兴地说着像是咏唱诅咒般的话语。 【你是无法变得不负责任的】 她疑惑的歪着脑袋。 【没法变成那样嘛?】 【恩】 其实也许是能变成的,但我感到去否认她才是我微小的责任。 【若是你能变得比以往更加健谈,我当然很高兴,更多的使用魔法也是同样。但,你身上所具有的那些纤细而美丽的事物,没有舍弃的必要】 堀是个非常怯懦的孩子,很怕自己在不经意间给他人带来悲伤。 因此极端的无口。 仅仅是只言片语的辞藻,却如同魔法般恐惧着。 这样的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孱弱,劳而无功,甚至有些愚蠢,但也因此,对我而言她是最理想的魔女。 【真边同学说——】 堀像是难受的眯起眼睛。 【说我之所以不擅长说话,是因为不信用对方】 之前也听过相同的话题。 也知道堀非常在意真边说的话,对堀而言这大概是非常重要的指摘吧,但在我眼中,根本微不足道。 【在大地的面前我希望你能不抱有一切疑问,对世界也好、未来也好、我们也好,能够纯粹的相信一切。不过等你重新获得魔法的话可能就不太一样了】 就算没有魔法那么强大,对具有力量或是责任——也就是说变得更像个大人之后,胆怯也是很重要的,要在心中抱持着那类冰冷的碎片。 【我觉得去怀疑也是责任的一部分。无论是多么喜欢、多么热爱的事物,我们都不能把一切托付放任给最喜欢亦或是最爱的事物】 堀这样认真温柔的孩子一定无法对真边所言置之不理吧。 会去认真倾听吧。 当然,这对于我而言是值得高兴的。理应被人充耳不闻、置之不理、敷衍了事的真边,竟然能被认真对待让我心情舒畅,但也没有那么把她当真的必要。 ——毕竟真边由宇就是为了被反驳而存在的 那个孩子就是为了被人否定、被人打倒,变得体无完肤而存在的。 多么悲伤啊,而真边由宇也相信这是和社会的正确联系姿态。 真边由宇的主张被否定,从中得出对这个世界更有益的什么,真边由宇自身也在如此期望着,她那所谓的相信这个世界的温柔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真边是美丽的,纯净完美,但若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像她那样献身般相信眼前的事物,世界将不复存在】 我们不得不作为一个浑浊的存在,去胆怯、去怀疑。必须连着这些负面情感一起,去爱世间的一切。 堀很长一段时间沉默着。 我继续眺望着大海的彼方,无限延伸的蓝色海面与一望无际的天空,以及显眼的处在两者之间,水平线彼端突出的陆地,过去时任姐所创造的世界是如此孤独的坐落于彼岸。 终于,堀开口说道。 【但是】 区区两字,却让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回响,沉重、苦痛而又尖锐。 我静静的等待着堀那无表情但看起来总是悲伤的快要哭出来般的神色,没过太久,她说道。 【七草的理想,是真边同学吧?】 如何回答让我甚为迷茫,虽然想诚实的回答她。 但心中却想不出让我满意的答案。 【我的理想什么的根本无关紧要,不过是为那些不想悲伤的人能够露出笑容而开心而已】 堀好像有些烦恼。 至今为止的她从没有过这样的举止,以前她都是小心谨慎的对自身想法三缄其口,默默地点头。不过这也正是因为她自身也开始出现很大的改变,所以才硬是说道。 【我知道】 【是嘛】 【但只对真边同学不是这样对吧】 【嗯】 真边的幸福无关紧要。 有多痛苦就多么痛苦吧,每天都流下泪水吧。只要她还能维持那般美丽的话,我也不再过多的奢求她什么。只是,希望自己也能在身旁陪她一起流下痛苦的泪水。 【那么果然七草的理想,还是真边】 【也许是呢】 【嗯】 我吐出口气,因为说完话之后立刻叹的气,不安的察觉到是不是让人觉得像在叹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想在堀的面前叹息。 【理想也是分很多种类的,理想的结果和理想的手段当然也有所不同,真边大概确实是我的理想,但你也是我的理想】 这是实话。 真边由宇存在于这个世界一事对我而言非常重要,但堀在这里也是极其重要的。 堀直视了我一瞬。 【我,想要成为七草的理想,就算是谎言、就算是伪物,也要成为比真边更加强烈的理想】 堀的话语是如此有分量,以至于我像被施展了魔法一样说不出话。 ——我最大的任性是 不把堀与真边作比较。 我不想把对两人性质完全不同的情感混为一谈,认为她们二人的不同价值观都很重要,这是否是不被允许的呢,是否需要给她们标上优先顺序呢,还是说选择一方并舍弃另一方之后,才能有所成长呢。 【对不起】 堀低下了头。 【我深知这样的话题只会给你添麻烦,但还是无法忽视】 她还是低着头。 外表看起来还是那么怯懦。 只有话语那么强烈,宛如真边视线一般。 听起来是那么的率直、美丽。 【我会凭自己的任性成为魔女,任性使用魔法的魔女,任性地成为喜欢你的魔女,即便我会成为对你而言的诅咒,也会】 她直视我,没有拐弯抹角的告白了。 让我选择些什么,让我舍弃些什么,是堀最慎重遣词的那类。 也因此她有些痛苦的注视着海面,我回答道。 【我会写信的,为了没有误解的给出回复】 但还是会出现无可奈何的误解。 无论多么谨慎严格的斟酌言辞,即便对方是堀。 【恩,我等着】 她回答道。 * 真边由宇到达港口刚好是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 没有打招呼她直接说道。 【昨天你也在看着吧】 在说用魔法创造的,她的世界。 我点了点头,她继续问道。 【怎么样?】 【最糟糕】 【哪里?】 【感觉】 那是完全不想再看到的世界,甚至让我已经有心理阴影了。 真边微微点了点头。 【有什么改善点?】 【大概没有,至少作为一种方法而言并没有错吧】 摸索大地母亲的各种行动来进行模拟演练以寻找最优解这个方法,并不是毫无意义的。也许能在其中找到什么关键线索也说不定,而那个关键线索直接联系着大地的幸福也说不定。 但。 【你还?打算继续下去?】 问题的意义,一时间真边好像还无法理解,微微歪着脑袋。 【虽然我还不太了解魔法的事,但有安达同学的协助大概还是能继续下去的】 不是这样。 【就算是你,看到那样的场景也很难受的吧?】 那种,大地和她母亲二人持续苦痛的生活场景。 【当然难受,肯定的,但比起什么都不做要好】 【就算是这样,就没有去找寻其它方法的想法吗?】 【当然有,正因此,我才问七草改善点的】 真边的回答明明很认真但我听起来却异常离题,让我差点笑出来。 【我倒想看看在你完全不插手的情况会变成什么样】 【诶?】 【大地和她母亲,在你我什么都不做的情况下,想知道过个十年左右的那两个人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我可不想看这种情况持续十年】 【单纯用魔法试试而已,也许会在中途发现些什么,也许两个人自然地加深了感情,状况变好了也说不定,那样不是极具参考价值嘛】 【原来如此】 真边的眼睛微微眯着,好像在认真考虑的样子。 我对堀说道。 【差不多该走了】 总之今天的预定是去见魔女世界里的大地双亲。 堀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看来不是两个人独处的情况下,对表达还有所踌躇。 真边望向大海彼端的陆地。 【怎么去?】 堀小声的回答道。 【用魔法,随时能去】 瞬间移动之类当然也是可以办到的,但我想稍微做下心理准备,于是说道。 【久违的想在空中飞翔】(译吐槽:你们都是我的翅膀?) 飞翔在四月过午的晴朗天空一定很舒适吧,我也想看看途中的景色。 堀又点了点头。 【出发】 听到她如同低声私语的声音后,我感觉自己飘了起来。 和坠落的感觉很类似,就像被丢到了很深的洞穴,实际上,这种说法大概是准确的,物理上而言我们大概正往空中下落。 脚下能看到邮局的红色屋顶,真边漫无目的挥着手,也许是在试着是否能在空中游泳吧。 大概上升到三十米左右的高度,正好是对继续提升高度感到恐惧时,右手突然碰触到温暖的东西,堀抓住了我的手。 【很快就到】(すぐに、着きます) 使用敬语还真是让我有一种奇妙的怀念。 我们在海上飞行着。 完全没感觉到寒冷。 4 不是阶梯岛的,魔女的世界。 过去时任姐的世界。 那里存在的一切仿佛只在表达着某种感情。 景色是如此美丽,宛如使用了巨额预算的舞台艺术一样。街道的排列有一种具有历史感的异国情调——制作时大概是以意大利附近作为印象基准的吧,炼瓦砌成的有趣房屋,基本都是两层的,没有特别高的建筑。除了能在很远看到的城堡以外,走在河边那条宽达十米的石砌道路上就有种人生圆满的感觉。 总感觉这片街道不太符合时任姐给我的印象,躲在邮局深处的榻榻米房间被炉里吃蜜柑才像是她的风格。不过也许她有着喜欢这样异国情调的侧面也说不定,或许被炉和蜜柑才不像她的风格也说不定。 时任姐的世界住民大概比阶梯岛多得多,虽然搞不清准确的数量,不过这里既不显得拘束,也不显得冷清,保持着非常合适的人员数量。路上能看到高个子的美女,也有浮现出诙谐笑容的老人,还有在练杂耍的青年,长椅上能看到并排坐着的两位少女,两个人的姿态完全相仿也许是双胞胎。 这个世界过去是靠时任姐的魔法来维持的,现实里抽出的人格不到总数一成,堀也说过其余都是靠魔法所创造出来的。从现实里来到这里的人们——准确的说,是从现实里抽出的一部分人格们——大概已经对在这里的生活不抱有任何疑问了。具体的情况不太清楚,不过那部分恐怕是通过魔法的力量来洗脑的吧。 所以这个世界绝不会迎来终结,当然从别的视点看早就已经结束了也说不定。没有问题、也没有疑问的世界,仅仅只是如此美丽的、和谐的、被舍弃的世界。 既像是幸福象征,又像是悲剧标志一样的世界,在我眼中看起来宛如诠释寂寥这种感情的世界。 降落在石路上的我们,在堀的引领下前进着。 身边的真边说道。 【这里的人们是幸福的吗?】 我回答道。 【是幸福的,就是这么创造出来的】 然后微笑着继续说道。 【就宛如你的理想一样不是吗?完全统御之下的,只有幸福的世界】 之所以会微笑,是如此问询之时,无法想象真边会给出什么样的回答。我姑且自认比较了解她,但是,无法理解的部分还是无法理解。 不过真边对这样的世界应该不会抱持肯定的态度我还是明白的。 【不知道呢】 她说道。 【在我知道魔法的存在时,有想象过这样的世界,由一位魔女来决定所有幸福的场所】 声音低沉而又冷静。 她的声音基本上都是这样,无法读出任何掺杂感情的语调。 【最开始我觉得这样的地方一定很无聊,但一定与这里的人是否无趣无关,无聊这种意识也被魔法所消除。之后的问题我觉得是能否让人感受到更大的幸福,但能超过魔女所带来幸福的事物,我觉得怎么找都绝对找不到的吧,不过转念一想,一次又一次的谋求之后的更大幸福是不是错误的呢,也许在某处停下脚步才是正确的也说不定。那么没有自由意识是不是大问题呢,而自由意识又是什么,是以幸福为前提的吗。到最后,人会想靠自己来决定事物也不过是希望能让自己满足接受而已,那么连这种欲望都由魔法来填补的话,感觉失去自我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她的这串长台词,听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实际上其中确实有一部分是在自言自语,但现在是她在对我和堀这么说。 这是魔法存在的一个命题。 也就是,完全的幸福幻想所给予的是真正的幸福吗。 这份幸福是由魔女所创造的,被给予一方完全没有任何决定权,但无人会发现这其实是份人造的、毫无破绽的幸福之梦。 【那么结果你还是想把这里称作幸福?】 【我不会,至少现在还不会】 【为什么?】 【有三点疑问】 轻触下巴,真边说道。 【第一点,当这里的人们知道此处的真实时,还会认可这份幸福嘛。需要隐藏真实情况才能维持的幸福是真正的幸福嘛】 【真相不会被暴露出去的,只要魔女不想】 【嗯,但所谓的真相,是会擅自泄露出去的】 真边的话语有多少是正确的我也没有底。 但实际上魔法的谎言泄露出去的实例确实存在于我们身边,比如说我们现在的目的地。明明应该在魔法的世界里平稳生活着的他们,大地的双亲,他们的生活被认为是谎言,而我们正在去向他们寻求能帮助到现实里大地的情报。 【第二点呢?】 【创造这些的魔法是幸福的吗?】 【魔女】 我琢磨着。 当然不是对此抱有疑问,仅仅是在考虑时任姐的事,不过真边在旁仔细的补充道。 【就算人们的幸福是真实的,但是创造这一切的魔女并不幸福的话,那就不是完全的幸福,不该出现建立于谁牺牲之上的幸福】 我点了点头,催促道。 【第三点是?】 【即便这里的人有多么的幸福,也是无视现实里的他们所得出的结论】 这是魔法最根本的弱点。 魔女的魔法在这个世界虽然是万能的,但除此之外只能造成极小的影响,所以即使魔法创造了完全的幸福,那也只能停留于这个渺小的世界里。 【在我眼中,魔法的问题从最开始就出在这点,这里也该是现实的一部分,但却被明确的区分着】 当然真边总是在奢求过多。 但仅限这次,她说的没错。 只能影响魔女世界的魔法能改变现实吗?如果不能的话那我们无法为大地做任何事。就因为我们相信能做到些什么,才会来到这里。 走在最前面的堀停下了脚步。 虚构一样可爱美丽的建筑排列在眼前,是这里的人们所住的炼瓦房屋。花盆里种植的花朵、红色的信箱看起来都很可爱。只有一处存在违和感,设置于台阶上的轮椅斜坡微妙的让人有现实感。 就是这里,大地母亲所舍弃的爱情以及大地父亲所舍弃的放弃,互相依偎生活于此处。 * 大地的母亲——相原美绘是一位很漂亮的女性。 昨天在真边的世界里的她看起来也很年轻,当然也有可能是时任姐把这座大陆的时间停下之后岁数没有再长也说不定,现实里的她大概显得过于劳神疲惫了吧。 时任姐之前已经联络过她。 出现在门前的相原美绘依次看过我、真边以及堀后微笑着,是很熟练克制的微笑。从时任姐的话里得知她是美术教师,恐怕在初次见面的学生面前浮现的就是这样的微笑吧。 简单的打完招呼后,我们进入客厅。 各自就座之后,我率先问道。 【叫您美绘小姐可以吗?】 【可以】 【美绘小姐对现实里的情况知道多少?】 确实是过于性急的提问,但我不想在这里耗费太多时间,所以很快的先表明了立场。 美绘小姐微微眯起眼睛。 【我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出生】 【有见过他的脸吗?】 【没有】 【名字呢?】 【大地,好像已经八岁了】 【是的,这个春天就会升到三年级,我们三人算是大地的友人,现在的他困扰于某个问题】 【我】 【是的】 我注视着她的眼瞳。 【简单的归纳一下就是,我们希望现实一方的美绘小姐可以爱自己的孩子,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从您这里得到某些线索】 【恩,这的确,是很让我感谢的事——】 美绘小姐的话说到一半停下来陷入了思考,我打算一直等到她考虑完,但真边在美绘小姐之前率先说道。 【你把大地当作是自己的孩子吗?】 毕竟并不是由自己所生下的孩子,说到底还是现实那方的她所生下的孩子。 美绘小姐几乎没有停顿的认可道。 【当然】 真边看起来稍微有些安心,若不是一直有听她说话的话大概察觉不到语调的变化吧,她的口吻柔和了一些。 【那么您算是我们的同伴,和我们有同样的,给予大地理所当然的日常这样的目的】 美绘小姐用极小的声音重复着。 【理所当然的日常】 【被母亲的爱情养育,表达有什么奇怪之处?】 【并没有】 【那就好,有什么能给我们的建议吗?】 美绘小姐突然皱紧眉头,表情看起来反而更加年轻,仿佛是和我们没有年龄差距的女孩。 【抱歉,很难简单的揣摩到,可以的话我想和舍弃我的我说话,但——】 真边轻易的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办】 【能做到吗?】 【是可以做到的】 基本明白了美绘小姐的情况。 她有从时任姐那里听闻有关魔法和魔女的事,理解了身处于此处的自己是被现实里的自己所舍弃的一部分,但魔法具体还能做到些什么,做不到些什么还不清楚。 堀接着真边的话题继续下去,大概是想和自己之前所宣言的那般,想变得更加积极地说话吧。 【若只是想知道现实里美绘小姐的情况,现在就可以做到,但直接对话可能有些困难】 她的话语没有虚假,我们没有让两位美绘小姐见面的权利。 堀和安达所借用的魔法被时任姐增加了三处限制。 第一处就是这点,借予的魔法无法对现实世界有任何影响。 所以我们无法让两位美绘小姐见面,也无法从现实中将他人人格的一部分抽到魔女的世界。第二处限制,是不在不知道魔法的人面前使用魔法。第三处是堀和安达无法互相对对方用魔法。 因此美绘小姐要是想和现实里的自己见面的话,必须拜托时任姐,不过以说服力足够的凭据得到她的同意也是可以做到的吧。 说到一半的堀继续着。 【这件事必须小心谨慎,要和现实里的美绘小姐见面的话,绝不能有任何差错】 这就是时任姐定下这种限制的原因,单凭话题的氛围去随意尝试的话,一旦失败会让事情变得无法挽回,甚至会给现实里的大地增添烦恼。 我郑重的微笑着说道。 【和现实里的美绘小姐见面需要得到时任姐的许可,也许您直接和她说的话事情能够更平稳的进行】 美绘小姐和时任姐之间肯定有只有她们自己才懂的某些复杂纠葛吧,互相感到自责与后悔之类的。那些天真纯朴的部分是很难让我们介入的。 【明白了,我会去试试的】 美绘小姐说道。 乐观的考虑,我们到这里要办的事情可以说结束了,之后就交给美绘小姐和时任姐就好也说不定。高中生能够理性掺和其中的极限,大概就到此里为止了吧。 但我早已决定,更加深层次的踏入大地的问题之中。 【对了,还有一件想要拜托你的事】 【是什么?】 【可以请您能去见大地吗?阶梯岛的大地】 被舍弃一方的美绘小姐和大地一起度过的时间,一定是有意义的。不单是为了让现实里两人的关系得到改善,也许能从中得到什么提示,也是为了纯粹的希望让阶梯岛的大地能度过一段幸福的时间。 美绘小姐一幅紧张的神情点头道。 【能见面的话,请务必】 【太好了,最近我就会带他来】 好的,回应着我,同时添加道。 【我很期待】 和美绘小姐的谈话到此为止。 但今天的正事还没有结束。 真边还想再和美绘小姐说些什么。 而堀则陪在她身边。 我随便找了个理由起身离开房间,从衣服口袋里传来奇妙的电子音,是手机的来信音。 我不记得有往口袋里放过手机,但也没对此感到违和感。 掏出手机后看到一通短信。 没有文字,是一封地图。 * 名为三岛的男性。 他是在美术系大学和美绘小姐熟识的,之后很快就交往了。同时那段时间开始感到身体莫名易乏,但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那时的他身为设计师的才能得到广泛认可,甚至得过几次小奖,毕业后进入广告公司工作。 比对方年长三岁的他和美绘约定在她毕业后就入籍结婚,但在那之前那个与血液有关的疾病病情突然加剧,三岛先生不得不开始与疾病作斗争,将结婚的约定后延。 病情反复恶化与转好的他生活异常痛苦,重复着渺小的希望不断被打破的生活。于是到了三十岁——很快三十一岁的他被魔女时任姐夺走了【放弃】,并于之后的两个月自杀了。 三岛先生是个很可怜的人,明明努力而又有才能,确实收获着自己辛苦生活的成果。但一切都被突然而来的疾病所破灭,甚至勉强维持住的平衡,也被魔法的影响所摧毁。 即便如此,三岛先生没有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这点也没有改变。 能够拯救美绘小姐的一定只有三岛先生吧,但他没能做到什么就死去了。没能切断自身的悲剧连锁,最终波及到大地。 ——我不想说任何追究他责任的话,真的不想 仅仅是可怜的,仅仅让我同情,让我想在这个温柔的世界里,不负责任地受伤、流泪。 如果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没有大地的身影,那我不会去苛责他。 * 按照短信上地图所标识的位置,我来到河边一家小巧雅致的咖啡店。 进店之后从大玻璃窗外照入的光线是如此的清爽明亮,非常漂亮,还能听到小提琴和钢琴古典的乐曲声。店铺角落处放着低矮的报刊架,报刊架上有一台古典纯朴的留声机在播放着唱片,我当然不知道曲名,也哼不出来,但总感觉是一首好像小时候在哪里听过的乐曲。 店内只有一对客人。 非常消瘦的男性和一位少女,在靠近入口的座位对面坐着,男性是三岛先生,穿着衬衫和深藏青色背心,戴着银边圆框眼镜。 坐在三岛先生对面的是,安达。 就像和真边由宇不同形式的烈性药少女对我说道。 【来的真迟啊,七草同学】 【是嘛?】 明明和美绘小姐的对话都是直奔主题,之后赶来也没有绕路的说。 【根本没有去见美绘小姐的必要不是嘛】 【是吗】 【重要的是这个人】 安达指了指对面的三岛先生。 确实造成相原美绘不幸的中心,不是魔女世界里的她。不是那个她所舍弃掉的爱情,而是那个死去的爱人,因此如果有人能给大地的生活环境带来变化的话,那肯定只有三岛先生了吧。 我在安达的身旁坐下,向正对面的三岛先生问候道。 【初次见面,我叫七草,是您孩子的友人】 三岛先生从我进店时到现在一直都保持着微笑,宛如深冬晴朗天空一样的,空无一物的笑容。 【正好我们提到关于你的话题】 三岛先生说道。 【说是非常可怕的少年,但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挺温柔的呢】 他的声音很像其表情,言辞话语给人的感觉也是空荡荡的。 三岛先生和安达的见面是昨夜决定的。原本我打算单独约见三岛先生,但突然想到带上安达一起会不会比较好,于是也邀请她过来。 我问道。 【您和安达是熟人?】 【不,仅仅三十分钟前第一次见】 【两位聊了些什么?】 【恩?】 【不可能在三十分钟内一直在说我快到的事吧?】 【那倒是】 三岛先生微微点头。 【有说关于我儿子的话题,好像处于挺难办的状况中】 那就好说了。 【不和大地的母亲——现实里的相原美绘小姐一起聊聊吗?如果是你的话,大概能解决她的烦恼不是嘛】 当然我并不是真心这么想的。 无论是美绘小姐还是三岛先生,我都完全不了解。就算两个人面对面了,我也无法想象会发生些什么,所以从现在起我必须去理解这些。 三岛先生轻触着下巴,眼睛微微眯着,神色像是在考量着什么,此时只能听到从唱片那流出的古典音乐。 【不知道呢,我无法想象事情能顺利发展,但一定也有我能做到的事也说不准】 【比如说?】 【比方说,杀掉美绘之类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样的话语,过于唐突的展开甚至让我来不及惊讶。 他继续说道。 【名为相原大地的少年,我还无法将其当做自己的孩子,说实话即便脑袋能够理解,感情上也没有实感。因此我对那个孩子几乎没有感性层面的爱情,但从理性层面上来看,我应该去爱那个孩子吧】 三岛先生确实是情况极其特殊。 现实里已经死去,眼前的不过是被魔女所抽出的他的放弃人格。他和同样被魔女所抽出的恋人的爱情一起生活在这个时间早已停滞的世界里,恐怕直到最近都不知道现实里儿子的存在,没有其它联系的两人一起过着平凡的生活,同时是个将死之人。 【杀掉,是指什么?】 我自身是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声色来质问的,无法想象,总之必须问出口。 还是轻松的笑容,他回答道。 【字面意思,能让我和美绘对话不是吗?那么我就有机会杀了她也说不定,即便无法用小刀直接杀害,也能想办法间接说服她去自杀】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我的儿子,也许能比现在变得稍微幸福点也说不定】 突然想吐。 我看向安达。 【是你这么提案的?】 【当然不是,完全没有哦,我只是告诉他大地的事而已】 【想要大地和美绘小姐分开的话,说服美绘小姐把他送到相关福利机构就好,关乎生死的话题,究竟哪里有涉及的必要了】 【我哪知道,别对我说啊】 当然我并不是对安达说这些,只不过现在我大概无法不对三岛先生说不掺杂任何过剩个人感情的话。 他轻抬了下眼镜,按了按眼睛。 【不合意的话我再考虑考虑别的方法】 我能维持住自己不厌恶这个男人嘛,能够稍微理解他的价值观念嘛。现在想来真是庆幸把安达一起叫来,她的话一定能比我更加冷静的推进话题。 比起按照分担好的职责进行,倒不如说她在对无言的沉默时间感到烦躁,于是安达说道。 【总之可以认为,三岛先生想要为大地做些什么,对吧?】 【恩,是的】 【真的吗?】 【有什么疑问?】 【因为三岛先生其实对大地并没有什么兴趣对吧】 【谁知道呢,兴趣什么的早已忘记了】 我安静的听着他们的对话,完全不打算插嘴,只有中途店员来点餐的时候点了杯咖啡。 安达和三岛先生继续着。 【对我而言,三岛先生的家人其实无关紧要】 【是嘛】 【但我对你稍微有点兴趣】 【那还真是意外】 【为什么你还活着?】 【现实里好像已经死了】 【我是在说眼前的你】 【为什么呢,大概是找不到去死的理由吧】 【但你也没有活着的理由不是嘛?】 【恩,两边都没有的话,总之算是个活人】 【若两边都有了呢?】 【不知道,完全无法想象】 【还是能想象的吧,按理说现实里死去的你,既有去死的理由也有活着的理由】 【为什么这么说?】 【美绘小姐。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就是大地】(译注:大意前者是死,后者是活的理由) 【那可能是去死的理由也说不定,我并不清楚,因为在那之前我就被魔法带到了这里】 【那就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了】 【实际上确实如此】 【骗人的吧,只是不打算说而已】 此时我点的咖啡送到了。 我往咖啡里放了些牛奶,然后倒入嘴里,安达往我这边看着。 【那么,七草你究竟要偷懒到什么时候?】 可以的话想推到最后,交由安达全部搞定的话就好了。 不过另一方面,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想找三岛先生确认的事,至少有了安达的帮助,我冷静下来了。 于是我问道。 【你喜欢啤酒吗?】 安达和三岛先生都对我的问题甚感意外。 三岛先生的表情略微有些改变,看起来有些不高兴的说道。 【还算可以,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比较在意而已,在去世之前经常喝吗?】 【不,一直在用的药和酒精相性不好所以——】 【会想喝对吧?】 【是呢,虽然被禁止】 【这个话题有和美绘小姐说过吗?】 【不知道呢,话说这是在说什么?】 【在说大地的事】 现在交谈的所有事不是关乎于别的,与大地紧密相关。 我考虑过很多大地的事,和那个孩子的对话所包含的意义。 在刚遇到那个孩子时,有问过他父母的事,大地的父亲——三岛先生的死被他掩饰着,不过总算被我问出来了。 【大地曾经说过你喜欢喝啤酒】 【是嘛,什么意思?】 【可以确定是美绘小姐告诉他的,至少在大地面前有过这样的表述】 【你想说什么?】 【只是想传达事实而已,其中并没有任何自己的考量】 完全不用再说下去不是嘛?想象一下大地知道这件事的情形,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假定,在那些可能发生的事情中必然包含了感性的某些部分。 【我想拜托三岛先生的只有一件事。就算不是发自真心的也好,请扮演大地的父亲,好好的扮演到最后,能做到的吧?】 【谁知道呢,毕竟我没有演戏的经验】 【即便如此你也能不放弃的努力下去才对】 【为什么这么说?】 【没有不这么做的理由】 就像没有去死也没有去活的理由一样。 这个男人确实是个空壳,所以也应该什么都能做到。 * 离开咖啡店,在去往和堀她们汇合的路上,安达发出小小的抱怨。 【这种事拜托堀不是也可以吗?】 我打算让大地、美绘小姐、三岛先生三人见面。 但也对此感到强烈的不安,因为能深深治愈亦或是深深伤害大地的都是他们二人。此时就需要魔法的协助,就像真边对现实里的大地与美绘小姐进行未来模拟一样,需要对阶梯岛的三人见面时的情形同样用魔法来模拟演练。 确实只有这些的话堀也可以,时任姐所借的魔法确实也是可以实现的,但是。 【因为也许这会对大地造成巨大的伤害】 【总之先用魔法创造一个架空的大地对吧】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让堀看到受伤的大地】 【那叫过度保护】 【毕竟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是无法完全保护堀的,所以想在可能的范畴里尽量去做】 【那么我呢?】 【恩?】 【难道你觉得,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受伤?】 感觉意外的问题,我不由得笑了。 【当然没有这回事,但你不像堀那么纯朴天真不是嘛】 实际上我并不了解,也许她和堀一样很容易受伤也说不定,只不过单纯的对我而言,堀比安达重要得多。 她叹了口气。 【算了,就这样吧,粗略调查一下】 即便最后我们会敌对,至少现在,我们还有着相同的目的,而把安达作为同伴考虑之时,能对她有相当程度的信赖。 既不是友情,也不是爱情。 但我一定可以理解这位少女。 5 在回到三月庄吃完晚饭后,我在佐佐冈的房间玩起了那个有名的竞速游戏,大地洗完澡也会加入进来。 握着手柄的佐佐冈说道。 【你在做什么?最近】 【做什么是指?】 【看起来很忙,新闻部的事也没有进展】 我甚至完全忘记了新闻部的存在。 【想做些什么吗?新闻报道之类的】 【当然】 【诶,为什么?】 【那种类型的还是有比较好对吧】 【那种是指?】 【也就是,怎么表达呢,该说是文化之类的还是——】 佐佐冈短时间内词穷了,只能听到用来炒热气氛的游戏背景音乐和马达转动的声音。 经过一个急转弯之后,他继续说道。 【我们不是像孩子一样嘛】 【与其说像,明明就是,还未成年】 【并不是这个意思,也就是说,来这个岛之后,尽是索取些什么】 阶梯岛的生活并没有创造些什么,必要的东西可以网购获取,我们还是被保护着的,什么责任都不需要承担的孩子一般。 【所以啊,尽是玩买来的游戏什么的,该怎么说呢,虽然没有什么创造性,但也想去做些什么】 【原来如此】 【话虽如此,能做的也不过是板报新闻,孩子气这点完全没变】 屏幕里的竞速实况,佐佐冈远远地跑在第一位,我正在激烈的争夺着第二位,眼睛偷偷瞄着他的操作,完全就是没有任何多余简直就像是在表演一样的完美操作。但无论他在这场竞速中能跑多快,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最多也就是游戏数据被重新覆盖而已。 但就算是这样。 【也无所谓,不过是大小的差距而已】 【恩?】 【岛外面发生什么样的大事,也不过只是地球的问题不是嘛】 【地球当然很大吧】 【所以不过是大小的问题,为了其他几十亿人也好,为了一国也好,更加——】 进入了很复杂的弯道路段,我闭上了嘴,转弯的时候身体也跟着倾斜真是让人羞耻,在弯道外围绕了一大圈的我下降到了第四位。 进入后面的直道后,我继续说道。 【就算更小的范围,只算这座岛也好,只算学校也罢,甚至只为一个人也可以,差距不过是尺寸大小而已】 【不就是这个大小很关键吗?】 【为什么?】 【按贡献度之类的,或是生产性之类的来算】 【那种事究竟谁能判断清楚】 【判断什么啊?】 【大地喜欢看你打游戏时的样子】 佐佐冈基本上所有游戏都很擅长,而观赏很棒的游戏实况也很开心,特别是大地,比起自己握操纵杆,更喜欢看别人玩。 【就算只有一瞬间让大地露出笑容,你就算是贡献了些什么,生产了些什么不是嘛。这份价值又有谁能判断得了】 如果一个人的笑容是没有价值的,那么无论多少人的笑容都是无价值的;微小的欢喜没有任何意义的话,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零无论乘以多少都是零,小学生都明白。 【但是,整合大家的幸福,不就是社会吗?】 【也许吧】 【我毕业之后会干什么呢】 过一周后我们就会升到高中二年级,再过两年就会从学校毕业,而阶梯岛也没有大学,估计最后会在某处以某种形式好好工作吧。 基本上在阶梯岛的工作都会比较顺利,也就是说至少可以获得过得还可以的收入,因为我和堀就是这么调整的,也就是说阶梯岛基本上可以算是规模极大的扮家家酒。 就像佐佐冈所说的一样,在这里的生活无论过多久都还是孩子气,宛如被某种强大的存在所庇护,不需要负任何责任的孩子一样。 ——不过我对此非常满足就是了 在这孩童般的日常中,偶尔和大地一起,偶尔和别的谁一起,能够一直欢笑下去的乐园般的世界,仿佛是存在于遥远未来的世界。 但这里不是所有人都会认可的乐园吧,就像佐佐冈所说的,想要让更多人露出笑容的人,理所当然的存在着。也就是说,想要和社会建立深切联系的人们。 【做新闻报道吧】 就算这是小孩子的扮家家酒,就算在这座伪物般的岛屿,就算只是我们渺小的坚持,也一定会成为不是和安达的微小纠纷的,别的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我想要做类似于进路希望的调查】 小声说着的佐佐冈,在显示器里已用谁也追不上的速度冲过终点。 大地来加入我们时已经是之后的一局竞速。 我们轮流交换着玩了大概一个小时,在这期间安达发给我一条短信,不能在佐佐冈面前拿出手机所以我特地去厕所看了下信息,信息里只写了【没问题】。 到大地的睡觉时间后,我陪他一起离开佐佐冈的房间。 在走廊里我对他说。 【想见你母亲吗?】 大地以复杂的表情注视着我。 【不明白】 不明白吗,我在心中反复琢磨。 总觉得是悲伤地声音。 【明天和我一起出门吗?】 【去哪里?】 【很远的地方】 我没有对大地说明任何事,这当然是一种不诚实,其实我应该有别的更多努力,但我怎么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该对他说些什么。 【我知道了】 微妙的认真表情,大地点了点头。 * 在睡觉之前,我开始写给堀的信。 虽然我在脑海里想着要一直考虑她的事,但结果而言有将近一半时间是在想真边。 无论重写几次,我都不觉得自己能写到最后。 很多语句非常多余,而别的发自真心的话语又像是谎言,仿佛随着我的反复推敲,所写的文章不断偏离我的本意。 累了,困了,揉了揉眼睛。 总算写完最后一个字之后,我躺倒在床上。 闭上眼睛后映入眼帘的是那片星空。 是那一天的梦。 幼时仰望的那片震撼我的群青色夜空之梦。 但并不是一切都像是我记忆中一般,年幼时的我是和父亲一起仰望夜空的,同时知晓了几颗星星的事情。但这幅梦境里父亲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十六岁的我站在年幼的我身边。 年幼的我张着嘴注视着这片夜空。 十六岁的我指着夜空某处。 【那个是,手枪星】 手枪星,非常巨大的恒星,质量至少是太阳的一百倍,半径大概有三百倍,关于亮度无法准确测出,可能在太阳的一百万倍或是两百万倍以上,在发现它的时间点,是人类已知的最亮恒星。 人类发现这颗恒星是在一九九零年,哈勃宇宙望远镜升空之后,毕竟手枪星距离地球太过遥远,以至于它的光辉难以穿过宇宙传达给我们。 我至今为止数次仰望夜空,都没有找到过手枪星。 而梦中的我却能清晰地明白它的所在。 笔直的指向它。 十六岁的我说明着手枪星,想要告诉年幼的我关于自己所知的一切,年幼的我屏住呼吸静听他的讲述,注视着夜空中的一点,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最喜欢那颗星了】 我说道。 【恩,但——】 年幼的我回答道。 【但也不是仅由那一颗星来构成的这片群青色夜空不是嘛】 说话的声音确实是我,绝对不会弄错。 但并不是来自年幼的我或是十六岁的我。而是曾几何时的我,究竟是未来的还是过去的无法分辨,或许是出自早已消失于何处的我也说不定。 曾几何时的我仿佛刺穿我的话语。 【满天群星的光辉才能造就这片群青色不是吗?那么,为什么你只说那一颗星的话题呢】 群青,成片的青色。 夜空中的群星消失了。 在那片漆黑的一角,闪烁着一颗纤细微弱的光芒。我默默地注视着它,突然很悲伤,若是我能流下泪水的话心情一定能舒畅不少,但我却无法流下眼泪。 代替泪水我嘟囔道。 【那片群星已经不见了,大家全都走散了】 无论我说什么,也没有回复。 之后只是等待醒来,这样的梦。 第二章 温柔魔女魔法的全部 四月四日星期天是个晴天,我带着大地走出宿舍。 刚刚过午,我们走在舒适清风吹拂的着路上,往港口走去。这是段在青空之下与大地边走边聊的愉快时间。 至于闲聊的内容,根本无所谓。我随便说些什么,大地随便回些什么;大地随口说些什么,我随意回些什么,这个过程就很惬意。那块云朵像什么形状?之类的,最近在学什么?之类的,想到什么聊什么的愉快杂谈。 【算数有点难】 大地抱怨着。 挺意外的,毕竟大地很聪明,我也有印象他在各个学科中最擅长算数。 【哪里感觉难了?】 【数字,两个一就是二难以理解】 【不明白原因?】 【恩】 【不过即使不知道理由也能算加减乘除才对】 【虽然可以,但还是不知道】 【这样啊,我也不明白】 手机是怎么工作的我也不知道,车引擎是什么样的构造也只有模糊的印象,当然还有人类的感情是怎么成立的之类我也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想要知晓一切固然是可贵的,但没有人拥有能用来知晓一切的时间。 【要证明一加一等于二,好像需要有大学生以上的专业知识】 【是这样吗?】 【恩,很困难,一定连最初把一加一当作二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证明】 数学的历史应该能追溯到几万年以前,当然无法确定准确的时间,但在那个靠石头、骨头上划痕计数的那个时代的人,应该没有大学级别的数学知识。 【苹果为什么被称为苹果知道嘛?】 我这么提问道。大地仔细想了想之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知道】 一般而言,小学生自然不知道苹果这个词的由来,但理所应当的明白词语本身的含义。 【苹果是由两个汉字,【林】和【檎】所组成。林是指森林的意思,檎是指鸟类在树木的旁边,林中树木的果实也就是苹果被鸟类作为食物,才有了这样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 【那么,为什么林被称为树林呢?是什么样的演变出现鸟这个字呢?这些我也不知道】 【是有什么特殊的来由吗?】 【大概吧,但也有很多现在已经无法追溯来源的词语,也存在不少根本没有由来的词语。但那并不影响我们的对话】 比如说人类最初的言语,大概是某种单纯的叫喊声吧,当然只是我的想象,在出现强大野兽时,用来作为警告同伴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肯定没有来由,不过是人类本身的身体构造所发出的。但这也确实的能够传达同伴的危机,赋予了意义。把声音作为言语传达意思是非常便利有效的工具。 【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不知何人最开始将一加一称呼为二。这其中首当其冲重要的只是,我们共有着一加一确实等于二这样的信息,对我而言一加一等于二,对你而言一加一也等于二】 大地的表情像是吃了什么非常苦的东西一样认真。 他小声的说道。 【好深奥】 我也点了点头。 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事,可我只能以这样复杂的言辞来说明,一定是因为我的知性不够吧。(译吐槽:没错,渣男) 【意思就是你的想法确实没错,且以正确的形式和顺序成长着】 大地圆圆的眼睛看着我。 美丽的眼瞳,仿佛镜子般完美映照出我感情般的眼瞳,若是他的眼瞳能这么澄澈的维持下去我该有多么高兴。但无论他出现何种变化,这份心情都不会改变吧。 【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哪里的谁将一加一称呼为二,而人们也认可了,然后又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出现了很多脑筋很好的人绞尽脑汁,思考起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可以计算出来,但不明白理由。所以说想到这点的你正以正确的形式在成长,抱持着这样的疑问去成长就好】 他的眼瞳就像镜子一样,和他的对话也反映出我自身,正好昨晚我也在想着类似的事。 带着半分玩笑,我说道。 【所谓的爱也是一样】 跳跃很大的对话,这个玩笑大概很难懂。 但大概了解到什么吧?大地笑了。没有出声的微笑着,仿佛是看到共犯的笑容。 终于我们到达海岸街,我往邮局旁的邮筒里投入了那封信,然后望向港口方向。 港口那有一艘小船在等待着大地。 选择坐船的原因很简单。 希望能让大地眼中与父母亲的初次见面,稍微具有些现实感。 当然无论这么努力,这在他眼中都不是什么可能发生的事,魔女世界的美绘小姐比他记忆中的要年轻不少,言语行动也完全不同,而三岛先生更是早已在现实中死去,大地也很清楚这点。但即便如此,大地身为那两人孩子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而这份现实,我不想平添一丝阴霾。 坐船的短路旅行好像让大地静悄悄的感动着,他寂静的注视着海平面的彼方。 【要去哪儿?】 他问道。 【很远的地方】 【今天能回的来吗?】 【黄昏左右就能回来,不会花长时间】 【明明很远?】 【不是指距离或是时间】 实际上,我并不知道阶梯岛到东边海平面彼端陆地的距离,恐怕堀也不知道,因为这本就与实际距离无关。 那是片没有魔女的许可就绝对无法渡过的海洋,下达了许可便可轻松渡过的距离。 因此可以随意称呼那片大陆为很远,或是很近。 但对于大地而言,那绝对是最远的距离。 他的父母在那。 对很多孩子而言的家,一定对这个孩子而言存在于无尽遥远的地方。 * 让大地见他的双亲这件事,昨天已经告诉过真边了。 当然真边不会反对这件事,同时问道。 【我也可以去吗?】 我点了点头。 【我正想邀请你】 让她一起同行其实让我有些害怕,她对许多事有着过剩的观念,时常会把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致命,但也可以做到许多我做不到的事。 她一边笑着一边说着和表情完全相反的话。 【很悲伤的事呢】 【什么?】 【就像期待着去游乐园一样】 【那不是很好嘛,很让人期待】 【但实际上是不能对这件事有所期待的】 真边想说的我明白,就算明白我还是摇摇头。 她继续说道。 【不能把小孩子去见父母当做什么非常特别的事,明明应该是那么理所当然的,就像毛毯盖在身上一样的】 啊啊,说的完全没错,但是。 【没有的东西,也没有办法】 每个夜晚都寒冷颤抖的人,在某个夜里能在毛毯里温暖安稳入眠的话,一定算是一种幸福,能够比昨天更加幸福一点,就应当高兴地去接受。 【我不觉得你的思考方式很奇怪,但也没有必要对值得高兴的事情如此钝感】 真边点了点头。 【恩,这点我也明白】 【所以至少让我们把今天作为对大地而言最棒的一天】 就像游乐园一样,为了谁绞尽脑汁而创造的温柔世界一般,那片场所即便是虚构的,也能给他带来真实的笑容就好。 2 下船之后,真边等在那里。 好像她今天也想和美绘小姐谈话。真边对这边——怎么看待魔女世界的美绘小姐,我还不太清楚。 我们带上大地走与昨天同样的路线,欣赏着时任姐所创造的这片单单美丽的城镇景色,直到按响那户台阶上设有轮椅用斜坡建筑的门铃。 门打开之后,看到从里面走出来的美绘小姐时大地的表情我一定一生都不会忘记吧。 大地在一会——大概十秒左右的时间,呆呆的注视着美绘小姐,他圆圆的鼻尖正对着美绘小姐,眼睛比平时看起来睁的更大,嘴巴微微张开,甚至能看到一小部分上颚的牙齿。可以确定大地非常惊讶,但究竟是积极的惊讶还是消极的就无法判断了。毕竟我无法分辨他人的感情,甚至连大地本人也无法分辨也说不定,一定有各种各样互相矛盾的强烈情感,让他柔软的脸颊看起来如此僵硬。 我把手轻放在他肩上,感觉不这么做他也许就会逃掉。 美绘小姐问道。 【知道我是谁吗?】 不是讨喜的提问,像在试探小孩子。 过了很久,大地回答道。 【谁?】 美绘小姐微笑着。 看起来是和昨天第一次与我们见面时别无二致的笑容,漂亮但不自然的,营业用微笑。我无论如何也要站在大地身旁观察她的表情,但只能对大地展现出此种笑容的她,一定也很痛苦吧。 然而到最后美绘小姐只能用和微笑一样的营业性话语对大地说道。 【我是相原美绘。但并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原本是同一个人,但现在已经有很大差别了吧。对你而言我究竟是什么人,由你自己决定就好,就算不是今天,也在之后某刻】 我是否该保持沉默呢,我有些迷茫。 而理所当然的,身旁的真边不会犹豫。 【把这个交由大地自己决定,太狡猾了】 她的声音任何时候都是那么冷淡,就像冰冷彻骨的金属。同时我也希望这份硬质的冰冷能够打破美绘小姐的外壳,让内在的情感能够表现出来。即便我对此有所畏惧,但就现在而言确实有必要迈出这一步。 美绘小姐皱着眉头。 然后慢慢蹲在大地面前。 【我认为自己是你的母亲,但我没有勇气说出来,所以你只要凭自己的感觉来看待我就好】 大地点了点头。 真边也姑且退下了。 美绘小姐看起来安心的叹了口气。 【谢谢,那么,请进吧】 我们进了昨天到过的客厅,坐在轮椅上的三岛先生在桌子深处,大地在房间门口停下脚步,注视着他的身姿。恐怕大地之前有看过他的照片,但比起刚才见到美绘小姐的惊讶而言,要小不少。 【来,坐在这里】 三岛先生指着对面的椅子。 大地靠近桌子把椅子拉了出来。 【对你而言是不是太大了点】 【没关系】 大地坐稳后,美绘小姐问道。 【我去准备些喝的,想要什么?】 【都可以】 【是嘛,那么橙汁和苹果汁的话,选哪个?】 【那就,橙汁】 美绘小姐微笑着走向房间深处的门。 我和真边坐在墙边的沙发上,看着对坐在桌旁的大地和三岛先生。 只能在魔法的世界里对面的父子,以缓慢的节奏交谈着。 【初次见面,我是三岛】 【我是相原、大地,初次见面】 【几岁了?】 【八岁】 【看起来很可靠啊,像个小大人】 【是嘛】 【恩,学校开心吗?】 【最近没去】 【为什么?】 【附近没有】 【原来如此,有的话,想去吗?】 大地稍微思考了一会,从三岛先生的提问中,有了许多的联想,考虑现实与阶梯岛的不同,而有所迷茫吧。 很快他微微歪着脑袋回答道。 【有的话会去,没有也无所谓】 【为什么?】 【大家会教我学习】 【但学校也不只是学习知识的地方,或许该说知识只是附赠的也不为过,像是人际关系、集团行动之类,以及不得不接受的许多不合理所感受的焦躁之类,通过体验这类事来提前为成为大人做准备的地方才是学校】 【好深奥】 【确实单用言语表达是很深奥,不过上学后会自然的体验到,也会在那里体会到很多无法回答的疑问】 【明白了就能成为大人吗?】 【不知道呢,你想成为大人?】 【是的,尽早】 【那么,什么叫大人呢?】 【不明白,太深奥了】 【那么为什么想成为大人呢?】 大地长长的沉默着,大概是在拼命转动着他那小小的,但对他的身体而言已经不算小的大脑寻找答案。此时美绘小姐回来了,她手中的托盘上放了五只装满橙汁的玻璃杯和满是曲奇的盘子。 终于,大地回答道。 【为了让我能一个人活下去】 三岛先生微笑着回答道。 【想要自立的意思呢】 在大地的词汇里,现在有没有【自立】这个词呢,他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的注视着三岛先生。 美绘小姐把玻璃杯排列在桌上。 三岛先生继续道。 【为什么你想变得能够独立生活下去呢?】 足够的沉默时间里,三岛先生平静的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即便这么去考虑什么事,说到底人的目的也不过只有一条,自己能够变得幸福,仅仅如此。并不是代表其它的答案是谎言,但都不完全。比如从心底里纯粹的希望世界和平,也是因为在那之后有着自己的幸福。能懂吗?我可不是在说人类都是利己的生物。但无论是博爱主义者、现实主义者、信奉道理理论的之类的各种人,都有能深挖他们心中最深处的感情所创造的各人的价值观,而那种价值观念,是能够创造出对那个人而言某种意义上的幸福的】 他的话语宛如一首曲子,就像昨天初遇三岛先生时的那间咖啡店所听到的,唱片里带来乡愁的纯曲乐。 这番话的很多地方都使用了大地很难理解的词语,但就内容而言小学二年级——这个春天才能升到三年级的少年是无法清晰明确理解的吧。但即便如此大地还是认真倾听着,也不再想着回答些什么。就像吸取水分的树根一样,从三岛先生那里理解些什么。 三岛先生继续道。 【你说自己想要成为大人不是嘛?但那并不是真正的目的,只是获取你幸福的手段而已,所以你并不需要拘泥于这一种选项】 把橙汁和曲奇摆好的美绘小姐并没有坐在旁边,而是拿着托盘站到我们对面墙边,注视着两人。 三岛先生哧哧地笑着。 【自立算是成为大人的条件的话,我就一点也不像大人呢。从轮椅上起身都很困难,一个人的话几乎什么都做不到,但即便如此世上的人还是会把我称呼为大人吧,至少不会把我当小孩。而另一方面你要是一个人生活,同时通过某种方式为社会做着贡献并得到报酬,果然还是会被人当做小孩子吧。所以就像所谓的大人没有准确答案一样,忘掉想要变成大人这种话,寻找别的方式让自己变得幸福吧】 那么你的幸福是什么呢?提问的三岛先生微微斜着头。 在我眼里,大地好像已经想到会被问这个问题。 虽然有很多词语大地还无法理解,但他一定完全明白了三岛先生所言的本质,那么能够抢先想到之后提问的答案自然也是能做到的。 即便这是我的错觉,但我眼里的大地没有迷茫也没有慌张的回答道。 【我想要成为父亲】 这次三岛先生反而沉默了。 大地补充说道。 【我希望成为能够待在母亲身边的人,而那个人大概是父亲吧,所以我想成为父亲那样】 我确认着真边的侧脸,她紧紧的闭上嘴唇,锐利的视线仿佛在刺向大地。 三岛先生继续问道。 【那是你的幸福吗?】 【恩】 【意思是,你想让母亲高兴的意思?】 【不清楚】 大地孩子气般可爱的歪着脑袋。 【应该是这样,但也可能不是,该怎么说呢,我会很开心吧】 【你想要成为能够待在母亲身边的人,并为之开心对吧】 【恩】 【原来如此】 三岛先生开心的露出笑容点了点头,我觉得这个笑容一定不会是虚假的,但还是无法想象他此时的心情。以他的立场而言,大地的话语多么具有分量自不用说。 而他保持着那样的笑容说道。 【那么我们反向再考虑一下吧。对你而言的不幸是指什么,究竟发生什么会让你悲伤,你明白吗?】 【明白】 【那是什么?】 【妈妈哭的话,我会难过】 【全都与妈妈有关呢】 理所当然的,以大地的境遇来考虑的话。 考虑他的想法必然以他母亲为前提,她处于视线的中心,即便没有任何亲情爱情,他也是在母亲身边成长到现在的,只可能变成这样。 【告诉你真相吧】 用至今为止最高兴的神情,他说道。 【关于你的幸福,至今为止,从今往后。其实有很多的幸福,不幸其实不存在,每个人都是幸福的,只是感到自己处于不幸之中而已】 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后,我咬着嘴唇。 ——究竟在说什么 多么绝望的话语。 也许我该打断三岛先生,但我没能做到。大地是三岛先生的孩子之类的;我不过是个高中生之类的;他的笑容之类的;春天的阳光平和温柔之类的;房间里的橙汁之类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一瞬间我失去了话语,因为我还是个孩子。 这段时间里三岛先生说道。 【试着忘掉母亲吧,仅仅如此你的人生就能变得多姿多彩,那并不是什么难事。没有成为大人的必要,也没有机灵生活的必要,只要闭上眼睛,人就能变得幸福】 我很熟悉这些话。 我自己也这么考虑过,至今我依然认为其所言有真实的一面。希望般的绝望,如同绝望的希望;就像毒也是药,药也是毒一样。放弃一切的话,不幸便不复存在,至极的悲观将变为乐观。 ——但不对 即便这是让人无法反驳的话语,也不是该对小学生说的。 【那是,不对的】 真边开口说道,当然我没有制止。 【不要把那种东西称呼为幸福,大地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烦恼到今天的;为了什么而痛苦到今天的;为了什么而悲伤到今天的。撇开直面那些事物的视线,究竟又能去到何处】 三岛先生柔和的笑容摇摇头。 【所谓的去到何处就是不幸本身,现在,此时能感受到幸福就好】 【不对,都是谎言】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已经死了】 【恩,现实里的我已经死了。我觉得那一定是幸福的。充满希望的心,让我为自己的价值观而牺牲。你是要否定我的幸福吗?】 【是的】 毫不犹豫的,真边点了点头。 【你的所言不会因为你的死而成真,所以你的话语本就是谎言】 三岛先生不再反驳,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一定没有认同真边所言吧,只是他又放弃了些什么,并以此来回避继续这个话题。 我盯着大地的脸,在墙边的沙发上我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所以很难单凭侧脸读出他此时的感情。 只知道他默默地、静静地思考着什么。 * 大概因为说了很久而累了吧,三岛先生离开了客厅。 美绘小姐用温柔的语调结结巴巴的对大地说些什么,会看空气的我把真边带出门,大地和美绘小姐之间一定有些我们在场无法说的话吧。 我和真边并排走在河边的步行路上,宛如再现异国风情的主题公园一样安稳舒适的散步道。行人虽多但维持在不拥挤的程度,让人很少有寂寞的感觉,大概这也是被魔法调整到正好的吧。我们在贩卖可丽饼的小摊前停下,真边点了份草莓味的而我点了份香蕉巧克力的,店员用比例调整完美的笑容回应着我们,拿到了可丽饼之后我们继续前进。 真边看着草莓可丽饼说道。 【你打算做什么?】 【是指什么?】 【让大地、美绘小姐、三岛先生见面】 【没什么,不过是很自然的事】 只是让孩子与父母见面而已。 三岛先生对大地而言确实是一剂猛药,虽然之前安达发来的信息是【没问题】,但就今天的对话而言真是很可疑。她所指的没问题指的究竟是什么呢?难道是因为三岛先生的想法在安达价值观延长线上,还是因为知道真边会反驳,这点很让我在意,但现在我个人而言对安达——堀的友人还是相当的信赖的。无论过程如何,至少现在能让我相信让三岛先生和大地见面并不会造成什么不幸的结果。 【但你看起来像是有些什么打算?】 真边说道。 【脸上沾着奶油】 我指了指脸颊。 真边用左手食指擦了擦嘴边并舔了舔手指,我继续着话题。 【什么是指?】 【也就是大地的情况,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帮助那个孩子,你有印象了对吧】 当然,我有想过,但果然还是太复杂了。 【我觉得自己类似于三岛先生,虽然是以你的基准来比较】 【什么意思?】 【我能明白无视不幸就算作幸福这点】 【但只要把那称作幸福,就无法解决任何事】 【我觉得三岛先生就是想说,本就没有非得解决问题的必要】 但从另一方面,真边的话也是对的。 无论什么情况,三岛先生都不该去死的,毕竟有不得不让他完成的职责。也许他确实有放弃那部分职责的自由也说不定,或许三岛先生不该成为反派角色。但唯一无可动摇的事实,就是导致了大地的痛苦。 【在我眼中,三岛先生对大地的要求过高了】 将目光从不幸上移开感受到的便是幸福,确实很难去否定这样的思考方式。但另一方面对一位少年要求这点要求实在过高。通过改变自身的价值观去迎合现实情况的生存方式,至少现在还没有教会他的必要。 所以我的目标,是真边与三岛先生的折中。 比起真边多放弃一些,比三岛先生多些希望。 【我考虑过很多,就连现在都在想这个问题。但果然对我而言,大地的问题无法一点不剩的完全解决】 真边并没作出什么反驳。 一边注意着可丽饼的奶油,说着【之后呢?】催促着。 【我打算让大地回到现实里,让他一个人回去】 【那样做,可以吗?】 【指什么?】 【我也不太明白,但我认为你要是真心觉得该把大地送回现实的话,应该早就那么做了】 【毕竟肯定会很不安啊】 真边说的没错,原本我是对让大地返回现实一事持否定态度的,准确的说,我在考虑是不是该让大地远离母亲生活比较好。 成长过程中从父母那里得到倾注的爱情自然很重要,但若是出现这种情况,不如早点放弃,寻找在别处的幸福比较好。 【倒也不是改变了想法,但现在至少明白他的双亲都在这里,该怎么说呢,感觉稍微能给那个孩子带来些许保护不是嘛】 给暴露在冰冷彻骨现实里的那孩子,准备一块度过寒冷夜晚所需毛毯程度的事,大概可以做到吧。 【我想象了大地回到现实以后的事。如果他能在需要的时候来这里玩,能在自己想见的时候见到接纳他的双亲,那不是也很好吗】 当然我不觉得这种事和真边所认为的正确相同。 她理所当然皱着眉头。 【总有种很危险的感觉】 【哪里危险了?】 【到最后还是有种,现实虽然得不到改变,但能沉浸于快乐的梦境不是很棒嘛这种感觉】 完全一致,基本上。 我的提案基本上与安达的价值观一致,追寻理想实在是过于辛苦,而追求幸福亦是过于沉重,所以怎么都好,先做个自己的立足点,妥协般的面对尽量少给自己造成伤害的绝望。 就比如把大地整个人从现实里带到阶梯岛,只要能让他待在梦境的世界就好,完全放弃和现实的斗争,只要有能够逃避的立足点,就足够了。 让魔法成为温柔的绝望就好,虽然是这样。 【大地一定不会绝望吧】 虽然我不想说得自己很懂一般。 但那个孩子是如此的强大,如此的悲伤,以至于无法放弃幸福的现实。 【和我的目标完全不同】 真边说道。 【更加完美的,不放弃一丝一毫的,取回那个孩子幸福的日常】 【恩】 真边在我身边。 这是让我多么安心的事,一位锐利而百折不挠的少女存在,在我所承担的事物里,究竟因此能让我轻松多少我仍然未知。 想起了昨夜的梦境,我说道。 【你喜欢青色嘛】 【青?】 她用看起来很不高兴的神情皱着眉头,但我明白实际上她只是单纯在思考。 【孤独的青,从群青之中单独离开的,但无论何时都还是一样的青,能明白吗?】 【不明白】 【是你的颜色】 是我所期望理想中的,真边的颜色。 【是指,什么意思?】 这样的话语,无法理解也好。 【随你喜欢就好的意思】 听了我粗杂的整理后,真边微微笑着。 【我总是随自己喜欢去做】 【恩】 【但你能这么说,实在是太好了】 【是嘛】 短暂的回答之后,对话暂时中断了。我在她的身边以同样的步伐前进着,注视着手中的可丽饼。 我想起了临走前寄走的那封信。 是不是已经寄给了收信人了呢。 有些话是需要花时间才能传达的,而这段时间确实会让人紧张。 * 在黄昏时回阶梯岛的船上,大地一点点告诉我今天发生的事。吃美绘小姐做的三明治的事,吃完之后帮忙洗盘子的事,各种各样的。然后还有听她唱歌的事,大地感觉自己好像知道那首歌。 【开心吗?】 我向他问道。 【恩】 他回答着,带着灿烂的笑容。 不过大地从始至终都称呼魔女世界里的父亲为【三岛先生】,母亲为【那个人】,和现实里的两人有着明确的区分。 当然我并不对此感到悲伤。 【下次再去见他们吧】 【恩】 【无论几次,甚至每天】 【可以吗?】 【当然,那两个人也会开心的】 今天的事对大地而言一定是具有非常积极意义的,即便影响不到现实里的大地,阶梯岛上他的幸福也不是没有价值的。 大地的视线缓缓落下。 【我在考虑三岛先生的话】 我点点头。 【有什么想法?】 【还不太清楚,但我感觉能明白,等我想清楚了能听我说吗?】 【当然,就算不清楚,想到些什么都可以找我商量】 【恩,谢谢】 我很想知道大地是怎么看待自身幸福的。 船继续驶向阶梯岛,渐进水平线的太阳光芒逐渐变成温暖的颜色,和远方的阶梯岛如此美丽的互相映照着。 我开始考虑魔法的存在,魔法能创造的,最大幸福。 阶梯岛也是能得出的其中一个答案吧。 几乎万能的力量所创造的,微不足道的全力。 3 今夜,真边由宇也在注视着那个不停重复的悲剧。 模拟世界里的大地和美绘小姐没有过任何笑容,因为魔女世界的两人已经接触,所以眼前的情景让我倍感痛心。 真边不再流泪,表情也基本没有出现过变化,淡淡的接受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完全没有进展的悲剧重复了几百次之后,今夜也在安达的劝谏下,总之先结束了模拟演练。 在真边由宇的世界里,大地与美绘小姐消失了,真边也离开了,我在最后和安达简短的谈论道。 【时任姐那边怎么样?】 我问道。 关于那边,我有拜托安达的事。 【还没开始,不过肯定有办法】 【明白了,但请尽可能和平的展开】 我点了点头,而安达无聊般的说道。 【七草君呢?】 【恩?】 【想法还是没有变?】 【完全没有】 虽然目的不同,但我们也是偷偷联手的共犯,同时我还是挺信赖安达的,但安达对我不太一样,同时她丝毫没有掩饰的打算。 【还是有点无法信赖你呢】 【那还真是遗憾】 安达用对同为共犯而言实在过于冷淡的眼神看着我。 【算了,无所谓,就算被背叛了,我也不在意】 现在的我一定以比较温和的眼神看着她。 【至少现在还没有会背叛的预定,话说回来——】 【恩?】 【从窗户丢出去之前,小猫已经死了对吧】 安达很明显的皱着脸。 【谁知道呢,与我何干】 意外的是我倒并不讨厌她现在的表情,反而感觉很可爱且孩子气。 ——当然如果没有堀的话,你成为魔女也没什么不好 虽然我想试着这么说,但还是算了。 毫无意义的假设,只会让引来安达的厌恶而已。 和上次一样,醒来之后的我出现在灯塔上。 坐在床边的木椅上也好,身边刚好站着堀也好,非常伤神劳累也好,完全一致。 我坐在椅子上看向堀。 【我回来了】 试着这么说了句。 堀微笑着,用略微歪着脑袋的动作回答道。 【欢迎回来】 太阳早已西沉,窗外能看到一轮圆月,再过两三天大概会是满月吧。 我开始了事务性的报告。 【今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进展,真边还是像那样,看起来很辛苦】 即便表情上已经看不出来,会感到苦痛的时候还是会感到,大概就像三岛先生所说的一样,不放弃些什么的话,是无法感受到幸福的。 堀幅度极小的点了点头,问道。 【要喝热可可吗?夜晚还很冷】 【恩,谢谢】 堀背过身去。 我很迟钝的发现房间角落突然多出了简单的厨房用具,昨天还没有,大概是不久前刚用魔法创造的吧。但这么看来热可可也直接创造出来不就好了嘛,但听起来好像是有点蠢的想法,所以我当然没有说出口。 堀拿起放在炉子上的绿色单柄锅,把里面冒着热气的热可可倒入准备好的两只白色马克杯里。我若无其事的注视着这些,仿佛深呼吸般的时间。 堀把两只马克杯端到了桌上,我也移动到桌旁。 我们两人对坐于桌前,热可可的味道让我久违了。 然后我们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可可,吐了口热气后,堀说道。 【我读了信】 【是嘛】 【心脏砰砰的跳,非常紧张】 【我也是】 写信的时候,将信封投入邮筒时,以及在那之后一直都是。 那封信写的宛如一封情书,实际上,给堀的那封信从某个角度上来看确实是情书,不过也有别的不一样的角度就是了。 【我想要说的事,有好好表达出来嘛】 【大概,让我明白了】 【要是我能写出更加易于理解,像是给你的回复一样的就好了】 【没办法,本就是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 【不过在我写完之后,感觉那不能算是我给出的回复】 从感情上而言不是那种程度的。 我一定抱有很多从第三方视角上非常矛盾的感情,就像很多人一样,从那之中选择了【这个】,同时先无视其它很多感情,让自己只相信这一点而活着一样。 但我还不能像这样随便的决定自身的情感。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所说的怪物的问题,那也是我个人的信仰问题。没有神,也无经典无关,只是我想相信的事物,可以称呼为所谓的个体同一性吧。本质上该说是本我,但行为举止接近自我。由我自身欲望所孕育的,监察自身行为准则的,个人信仰。 那样的怪物,不允许我做出选择。 越想要表现自己的诚实,越会做出接近不诚实的举止。 堀说道。 【我可以相信信上所言?】 【尽可能没有谎言的写出来的】 【那我很开心】 【我也感觉自己有别的更该写的某些】 【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和真边有更多的不同】 【不能把你和真边比较】 根本不能算作比较的对象,构成她们的要素以及存在方式完全不同,共同点只有她们都是女孩子,同时为什么要因为如此单调无聊的理由,去比较两种美丽的事物。 堀对我微笑着。 【但是七草总有一天不得不做出抉择吧】 【不清楚,但大概吧】 比较无法比较的事物这种事我想尽可能避免,却也认为无法一直逃避。 但仅有一点我可以明确。(译吐槽:你也是渣男?) 【做出那样的选择,无法称之为成长】 仅仅是败北。 我给堀的信,是这么写的。 *(译者:以下一段为信的原文,与之前堀的来信相同) 给堀 我最近在反复思考时任姐对我说的话。不舍弃什么,人能够得到成长吗?看来这便是我的中心思想了。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就能想通这个问题,也有可能无论多久、直至死亡我绞尽脑汁也无法解答。无论怎么说,我仍然在烦恼着这点上还是不变的。 舍弃自身对我们而言是极其切身的问题。 也是我们之前反复商讨过的,以魔法的使用方法和阶梯岛的运营这样的形式具现化的,更抽象的说,是谁都会面对的理所当然的成长要素。青春,这一说起来让人羞耻的话语,大概是指和年幼的自己所诀别的那段时间也说不定。 但可以的话,我并不想舍弃自己,但确实想成为大人。大人确实是很难定义的问题,而至今为止,我觉得从匿名老师那听到的解释是最贴切的。简而言之,是否能有觉悟去能动的承担创造未来的义务,这样的定义。现在的我,是否有那种觉悟呢?我无法简单的回答【有】,但至少我确实的想要去承担。比如阶梯岛的未来、大地的未来、我们的未来,率直的认为自己不能逃避必须去直面。 为什么我会想以不舍弃任何事物的方式来成为大人呢? 我的价值观念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 其中一个来源果然还是离不开真边由宇。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期望着她能维持自己本色,甚至为她舍弃自己的一部分来到阶梯岛的事实而动摇,而愤慨。 当然还有另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影响。你曾经说过的魔法的理想,不舍弃任何事物。实际上你也与所言一致的那般使用着魔法。将成长的过程中沉重到必须舍弃的人们自身,保护接纳在阶梯岛。等到舍弃的那方发现了自己所舍弃人格的价值时原封不动的再还给他们,非常棒的魔法。 我的价值观中相当的一部分是由你和真边形成的,同时两边都促使着我【不舍弃任何事物的成长】去这么思考。 时任姐的话语,一直在准确的揭露出存在于我内心深处的价值观念。 所以我也在反复琢磨时任姐对我说的那些话。 之后,我打算写关于恋爱的想法。 实际上,我很讨厌说这类事。 理由很单纯,所谓的恋爱,就是选择一个而去舍弃其他所有,也许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其它形式的恋爱也说不定,但通常这类才是大多数情况。 并不是说我讨厌在数十亿人里,仅仅选择一位最特别的存在。就算这个世界只有我和她,对我而言心情大概也是一样的。 在遇到你之前——这么写的话果然还是会表述不当吧。毕竟那个年幼的我早已存在阶梯岛,在获得另一个我的记忆之前,即是只拥有和真边一起的记忆时的我,就很讨厌恋爱这个话题,同时我也从没有想过让真边由宇成为恋人。 我无法忍受自己和真边之间的关系被扣上恋人这样的称呼。 我觉得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称为恋人时所舍弃的部分,才能代表我和她之间联系的本质。 我不希望将自己对她的感情称之为恋爱,本就不需要任何称呼,不想用任何词语任何形式来截取其中一部分,只想就这么保持着复杂、纯粹对待这份感情。 不过另一方面,那个和你一起生活于阶梯岛的我,对于恋爱则颇为宽容。 那一边的我,更加坦率的抱有对你的恋心。如果被问到和你之间的关系的话则一定会回答恋人,当然前提是在你不否认的情况下。 两个我之所以恋爱观念有所区别,我认为大概还是你与真边的不同所造成的影响吧。 从今往后无论你做出何种改变,我认为自己都还能和一如既往的保持对你的爱慕;但真边那方出现变化的话,大概会失去对眼前的她的兴趣,只会珍爱过去与她的共同回忆吧。 究竟哪份情感比较强烈呢? 和你一起生活的我自然会说对你的感情更加深厚,而和真边一起的我一定会判断对真边的感情更加强烈。 矛盾的两种价值观,现在的我同时持有。 能够不舍弃任何一方而成长为大人吗? 对我而言,能不能达到这一点的条件便是你和真边。 诚实的维持这两种仿佛矛盾的情感,能有让这样的我前进的道路吗,我一直在努力思考。 真心坦白的话一定会写【肯定不存在这种道路吧】,是我对现状的印象。 总有一天,我会于某处不得不做出抉择吧。 维持对真边由宇的诚实,我则会以某种形式伤害到你也说不定;祈愿你的幸福并为此拼尽一切的话,我则会在某处失去对真边的诚实也说不定。并且,如果想要避免这两种可能的话,我觉得也许自己就会同时背叛两种价值观。 这封信当然是为了回复你而写的。 成为任性的魔女,你这么说过,我觉得那是正确的选择;任性的成为喜欢我的魔女,你也说过,没有比这更让我开心的话语了,真心的;在那之后你还补充道即便那会成为对我而言的诅咒,但那份诅咒本就是我自身所抱有的吧,本就是我对自己所下的诅咒。 现在我依然把不舍弃任何事物的成长作为目标。 从以前开始,就没有什么事能让我相信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在顺利推进的,因此一直追寻本就不存在的答案这种事我还是挺习惯的,包括未来在何时何处选择放弃它。 不过,当我放弃理想之时到来。 那个情景能让你看到的话,我一定会很开心。 *(译注:信的内容到此结束) 堀把马克杯放在桌上,从木椅上站起身。 慢慢走向我,同时说道。 【也就是说我只需要让七草放弃你的理想就好】 虽然她的脸庞确实展现出笑容,但看起来莫名的悲伤,甚至像是在强忍泪水般。所以我早已违反了自身理想也说不定。 原本,我是不想让堀增添悲伤的,不想成为她的不幸,但又无可救药的必须做出选择,而写出了那封信。 【我意外的是个很顽固的人】 【我知道,而且很温柔】 堀就站在我眼前,很近的,指尖能触碰到指尖的距离。 依然是那副哭相般的笑容,窥视着我的眼瞳。 【我果然还是觉得那封信里有谎言】 【是这样吗,我自认为是尽可能坦率的写出来的】 【恩,但还是——】 堀的右手触碰着我的脸颊,当然我无法阻止她。 【果然我还是你的诅咒,和你的理想相悖,但很对不起,我会就这样成为任性的魔女】 眼瞳湿润了,她闭上眼睛的同时,流下一行泪水。 【任性的人,明明是我】 闻着微弱的热可可香味,假寐的大脑,我终于理解的情况。 如同魔法般、如同言语般、如同这个女孩最害怕的那些事物般,颤抖的嘴唇相碰。 ——啊啊,堀你 在窥视着我的思想。 理解了我打算对真边做的事。 在短暂的亲吻之后,堀再次低语道。 【对不起】 于是堀身姿在我眼前华丽的消失了。 确实,我无法逃避。 她的眼泪也好、声音也好、嘴唇也好,都是紧紧束缚着我的,诅咒。 * 还有一些没写在那封信上的事。 重写了几张信纸后放弃传达的话语。 那是与群星有关的话题,有关于那片群青与青蓝的话题。 我本该一心一意为了堀而起笔的文句,但无论我怎么表达都好像不是在说她,所以我停下了笔。 堀重要的令我心痛,她的魔法是如此令我陶醉。 ——但是 仅仅但是两个冰冷的文字 堀是我安稳、温柔的象征,是守护那片群青夜空之人,但也因此。 虽是我理想的一部分,却不是对我而言的青蓝。 4 四月六日就是开学典礼,从这天起我就是高中二年级了。 教室换了,课本也是全新的,可堀不见了,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其它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班长还是水谷同学,隔着两个座位旁是佐佐冈,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归处还是屋顶没有改变,班主任也还是匿名老师。 安达已经对新闻部没什么兴趣了,毕竟对她而言新闻部的职责早已结束,所以现在新闻部主要是以我、佐佐冈和班长三个人为主,倒还算一本正经的展开着活动。邀请真边参与的话她也会参加进来的吧,但没有波及她的理由,新闻部的活动早已处于以魔法为中心的争端之外。 我的每日行程也基本固定了下来,每天早上起来后去学校,有空的话上屋顶陪活了一百万次的猫闲聊,放学后去教室里开展新闻部活动。活动主题就按照之前佐佐冈提议的毕业后进路调查。在这座狭小的阶梯岛上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同班同学们将来有什么打算,用调查问卷或是写专栏之类的方式收集信息。离开学校后去港口接大地,把去见魔女世界里双亲的大地领回三月庄是我每天的必修课。时间到了晚上,我则一如既往进到真边的世界去看那不停重复的悲剧。 这一切仿佛组成了我新的日常,甚至让我产生了整个高二是不是会就这么度过的错觉,平稳的学校生活让我感觉自己会不会永远当个学生呢,当然其实是不可能的。 如同时间永远在单向流逝着,世间一切确实在不停变化,无关乎于个人可不可见。不过实际上在我眼中确实有一些显著的改变。比如说一天天里大地的表情逐渐变化,以各式各样的神情,深刻的烦恼着些什么。 于是在四月十一日星期三这天,他对我说道。 是在逐渐成为日常的,接他回三月庄的路上。 【能听我说吗?】 我点点头。 【当然】 正好是太阳落山的时间。 走在茜色天空之下让我想起小时候常去的公园,秋千的影子逐渐向东边延伸,延伸到前面的滑梯时,差不多就到我该回家的时间了。小学时的我认为那样的场景甚是寂寥,但现在的我回想起来却有一种温暖的印象。 他一直低着头走在我身旁,小声的说道。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去见那个人了】 【美绘小姐?】 【恩】 【为什么?】 【因为她就像母亲一样】 【不想见像母亲的人?】 【想见,可是】 大地又沉默了许久。 走进描绘出一个柔和曲线的田间小道,大地沉默着的这段时间里,我也没有说话,与之相对的我握紧他小小的手,那只手很温暖,比起我对夕阳的回忆还要温暖。 大地继续说道。 【我讨厌把那个人当做是母亲】 虽然我很想点点头,但还是忍住了没动。 ——我很清楚 心中早有答案。 看着大地的姿态就明白了。 他总是诚实而又聪明,宛如温柔这个词汇那般悲伤。 我想起和他玩扑克牌时的情景,毫无疑问那时的他是乐于其中的,但绝对没有执着于胜负,甚至想着要在对方没有发觉的情况下败北。 这个孩子总是这样,没有指望过自己的幸福,一直把自身摆在眼前的他人之后。有时是一起玩游戏的同伴,有时是担心着他的大人们,同时他总是在祈求着母亲的幸福,现实里相原美绘的幸福。 因此魔法无法拯救大地。 他个人的幸福是无法实现他本人的愿望的。 我轻吸一口气,像是作出觉悟般说道。 【想太多了,去见这里的美绘小姐不是很开心吗?】 【确实,是很开心——】 【那就好,开心的时候只要坦率的开心就好】 【但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开心吧】 不知不觉,大地已经抬起了头,握着我的手也愈加收紧。 像是大人般认真的眼瞳看着我,声音与话语也是一样。大地本就像个小大人,但这十天的时间里,仿佛经过了十年一般。 【我觉得那段时间的开心和真正的开心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虽然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也偶尔会觉得很难受,每当夜里睡觉的时候,都会感受到那一天份的开心所带来的难受,所以那份开心,一定不是真实的】 我从心底里微笑着。 ——啊啊,真是太棒了 如此率直,宛如真边由宇。 我实在太喜欢这个少年了,爱着他心中最本质的美丽之处,是如此的完全、美好。但他是大地而不是真边。 我摇摇头。 【不对哟,大地,那也是真实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很清楚的,明白着。 不仅仅是一时的,不像是吃完就没了的巧克力那样。每当入眠之时;清晨醒来之时;未来何处何时回想起来之时,能够感受到同样的温暖,才能将其诚实的算作真正的幸福吧。偏离其的完全不同的幸福,所谓即时的幸福,大概也是可以被称作为伪物吧。 但是。 【你所说真正的幸福大概一定对你而言是很棒的事物吧,是谁都可以理解接受的吧。但除此以外的那些幸福,并没有因此去舍弃它们的必要,毕竟只为了寻找完美幸福而活着的话,实在是过于痛苦悲伤了。即便是那些微小的、虚伪般的幸福,能认可接纳每一个这样的虚假幸福的话,生活不是也如此充实美满嘛】 这是为了传达给大地何为绝望的话语,为了断绝他那悲伤美丽的愿望而说出的话语。 我尽可能温柔的笑着,同时给少年理想般的心带来裂痕。 【呐,大地,我一直都希望你能获得幸福。不是未来何时,也不仅限于未来,今天起,从当下开始,我总是为你的幸福而高兴。为此该怎么办,你明白吗?】 大地皱紧眉头,仿佛就快要哭出来。 【三岛先生所说的?】 舍弃希望之后的幸福,对任何事物不抱期待的满足。 我又摇摇头。 【不对哦,完全不对】 那种话没有任何意义,那才是应该丢在垃圾箱里的事物。 可能大地今后的人生会在何时与这样的话语有所交集也说不定,会在某个夜晚诚实直面这番话的意义也说不定,但那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或者后天。 仿佛在警醒愚蠢的自己一般,我对牵着手的少年宣言着。 【你只需要变得更任性一点就好,将真正的幸福作为目标的同时,能够接纳认可那些微小的幸福便好。你的不足之处,也只是这点】 大地一定和美绘小姐很像,现实里的美绘小姐。 这个年幼的少年绝不允许用去爱母亲以外的方式让自己感到幸福吧,对母亲以外的人给自己的喜悦抱有罪恶意识吧。 因此大地一直处于焦躁不安的状态。 所以必须由我强行说服他。 【你若不是幸福的话,我会伤心的】 借堀所言来形容的话,这是诅咒的话语。 是下给只考虑身边人的温柔少年的诅咒。 其实此时我很想流下泪水,即便是虚假的眼泪,也能作为可见的真实让我的感情更加具现,并以此让这份诅咒变得更加深沉强烈,但没能流下泪水的我,只能继续说道。 【真边她哭了,因为你的问题,同时我也很悲伤。所以你必须变得幸福】 骗人,这都是谎言。 真边确实在她的世界里哭了,为模拟预演展示出的无数悲伤未来所哭泣,甚至也影响着我。但这一切都与大地无关,不该告诉这位年幼少年。 其实大地不需要做些什么,他不需要任何努力,而是这个不正常的世界应该变回正常的样子。真边的话一定会这么说,同时我内心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我也对此放弃了。 所以我不得不去伤害大地身上的美好品质。 成为他诚实而温柔内心的杂音。 但即便会给少年带来绝望,结束他内心的纯真,也必须让他接纳理解这份由魔法创造的仿造幸福。 【尽可能的,我希望你能够接受全部的幸福】 大地低下头,低语道。 【我——】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眼眸中逐渐积累的泪水随夕阳闪耀。 【很开心,从来到这里开始,一直、每天。遇到温柔的母亲也好,见到父亲也好,三月庄的大家也是】 【恩】 【所以,我想见真正的母亲】 【那,就这么办】 他想要的幸福不在此处的话。 我们也只能妥协放弃,不得不想办法把相原大地从这座岛送回。 * 回到宿舍后我从自己房间的抽屉里拿出手机,是去见三岛先生时,不知不觉出现在口袋里的那台。 从安达送来的短信栏里选择回信,简短的发了一行【有话要说】,阶梯岛上明明是没有手机信号的,但短信旁很快出现已读标记,同时没过多久有了回电。 【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安达听起来还是不高兴的语气。 我也是直奔主题。 【大地说想离开阶梯岛】 【是嘛】 【时任姐那边呢?】 【没关系吧,大概】 【大概?】 【至少可以确定感情上没有抵触,有充分商量的余地,同时另一方面那个人确实对魔法有心理阴影】 【那部分我倒是想全部交给你来解决的】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做得到嘛,那种事】 理所当然的,关乎于生死的沉重心理创伤,怎么可能轻松治愈。 电话那头的安达唉声叹气。 【都和预定一样,你挺心情愉快的呢】 我和安达在四月二日晚——不仅在口头上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约定联手,并且也告诉她恐怕会有今天这种情况的到来。 顺其自然的,大地会去见魔女世界里的双亲,而此时大地同美绘小姐一起生活的时间所带来的罪恶感也会不断积累,最终断绝在这里继续生活的念头。 但无论事情的发展有多么符合自己的预想。 【怎么可能心情愉快呢】 这种事,把孩子的内心往绝处逼迫的事。 大地在阶梯岛的生活应该算是幸福的,周围的人纯粹的喜爱他,而他也能坦率的露出笑容,而这种证明这些幸福尽是谎言一般的事,怎么可能会让我心情舒畅。 安达无感情的推进着话题。 【大地想要回那边的事,已经告诉时任姐了】 【有什么感触?】 【毕竟那个孩子很特殊,也不能不把他送回去吧】 【另一件事呢?】 【暂且保留】 那就很为难了。 【那边的事才是正题吧】 【已经说服到让对方认可暂时持保留意见为止,已经工作的足够了吧】 【说了些什么?】 【我不过是在说些抱怨的话,主要是堀在说】 【究竟哪里算是充分工作了】 【创造了能让堀直率表达自身想法的环境,有什么不满吗?】 负责说服时任姐的,堀也好安达也好都无所谓,只是我单纯的不希望那个纯粹纤细的女孩再承受不必要的伤害。 【堀说了些什么?】 【保密】 【为什么?】 【实在是过于蠢的话,要我再说明也很蠢】 说这话的时候,安达好像在笑,虽说只是遣词酌句中听出的丝毫笑意,但确实是至今为止从没遇到过的,安达的笑容。 但紧接着的下一句话,又变成了一如既往的冷淡口吻。 【总之那边的情况就像我最开始所说的,那个人对你想说的事无法单从感情上否定,所以正在往有足够说服力时可以让她接受的方向发展】 【那就好】 【之后就随你喜欢吧】 留下这句话后安达挂断了电话。 话虽如此,也好,确实想和时任姐说说话。 我把手机放在书桌上,然后躺倒在床上,感觉莫名的脑壳痛,是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自信吧。毕竟我现在正在强迫大地对未来做出抉择,抉择总是伴随着某种责任存在,决定年幼少年未来的责任,单凭我是无法支撑住的,不过即便如此,依然要有所抉择。 作出主动承担创造未来义务的觉悟,才算是成长为正确意义上的大人,匿名老师这么说过。我觉得完全正确,但是,这么说的话,我算是大人吗,具有背负责任的力量吗。 一旦往这个方向想,我便在心中叹息。 ——真蠢 这个世界上有真正在实际意义上背负着构建美好未来义务的人嘛,一定哪里都没有吧。这与身为大人还是孩子无关,这种类似于神明的存在,怎么可能会出现呢。 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得不去背负的责任,因为有谁去背负都无法独自承担的事物,才会有属于多数的谁去承担,所以我们才会有现在,即从过去所见的未来。 感觉自己稍微加深了对真边想法的理解,不由笑了。不过构成我们想法的思维完全相反。 真边由宇深信这个世界的正确,即便自己有错误也不会踌躇于承担责任,富有勇气从眼前无数的选择中做出抉择,同时从不怀疑会有人纠正自己的错误答案。 那我呢?当然不同,相信世界的正确性之类的想法,一丝一毫都没有,甚至在梦里都无法相信大地的幸福。 但还是不得不去抉择,只要我们还活着,还处于这个世界单向的时间流动里,同时从抉择之中选择逃避所带来的未来只能看到悲剧,所以带着仿佛被抵在背后的小刀架着脖颈般的恐怖,我们被驱使着不断前行。 从那把刀的恐怖之下逃走之时,我一定能成为大人吧。 当然会成为什么样的大人没法确定,也许会成为不正经不靠谱的家伙也说不定,但我也不得不继续逃避。 ——你能就这样维持不舍弃任何事物的话,就是最让我满足的故事了 时任姐这么说道。 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做到吗。 不舍弃任何事物能抉择下去嘛。 我闭上眼睛。 一片无色黑暗之中,仅剩那颗孤零零散发微弱光芒的星星。 5 第二天,十五号的放学后,我一如既往的走向港口。 但目的不是去接大地,那孩子今天没坐船去见双亲。 到了灯塔旁,我走进红色屋顶的邮局。没有别的客人,柜台对面的时任姐正懒洋洋的托着腮。 【午安】 我打着招呼。 【午安,虽然几乎已经到该说晚上好的时间了】 这么说着浮现在她脸上的笑容,比我以前所知的显得硬质不少,是那种造型完全一致,但素材完全不同的感觉。 【今天是为了大地的事来找您的】 【是嘛,不过,也没别的事了吧】 【那个孩子说想离开阶梯岛,想回到真正的母亲身边】 【我有听说,然后呢?】 【明天晚上我会把大地带去攀登那座阶梯,请让他和现实里的自己见面】 【倒没什么】 时任姐把撑着脑袋的右手移到额头,她的视线微微偏下,手影挡在眼睛附近的时任姐,看起来有些寂寥。 【要是对面不要他了呢?】 【不会这么说的】 【如果,说了呢?】 【怎么都行,按你觉得对的来】 【强行把他还给对方也可以?】 【你想这么做吗?】 【不知道呢,就算把他送回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不是嘛】 【我倒是觉得会有些变化】 没有改变的话,我会很困扰,悲伤的少年还是那个悲伤少年的话。 我慢慢走近时任姐所在的柜台,时任姐伸展着重新坐正,没有咏唱咒文也没有响指声,柜台前出现了一张事物用的折叠椅。 她就像在找借口一样的说道。 【我不太喜欢和一直站着的人说话】 我在那张椅子上坐下,究竟是有意图的还是单纯偶然,现在我和时任姐的视线高度正好持平。 【什么时候来着,大概几天前,那两个人来这里了】 【堀和安达】 【是的,关系还挺不错,让我想起了从前】 【现实里,她们去你房间玩的那会?】 【嗯,算是挺幸福的回忆。素描本和彩色铅笔,能打发很久时间】 【堀和安达,以前的关系很好?】 【本就没啥,也不是处于吵架什么的状态,只是两个人的思考方式不太合得来而已】 【不过,那两个人友好相处的情景很少见】 也许两个人有比我想象中更深的联系也说不定,确实感觉到两人有互相体贴注意的地方。但因为两人目标的不一致,所以很难让外人看出来。 时任姐发出像是在叹息一样的声音。 【安达仿佛变回了以前的她,七君,你做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 【就像一直在堀身边庇护她那般,虽然看起来一副无关紧要的表情,但实际上专心一志,看着那样的她,感觉有些欣慰呢】 安达从没有让我感到欣慰过。 看来时任姐眼中的安达和我眼中的安达,完全不同。 【为什么对那两个人不是用外号称呼?】 【嗯?】 【时任姐很快就用外号称呼我和真边的不是嘛?】 【需要什么理由?】 【倒不是需要,但还是有什么原因的吧】 这个世间没有什么存在是没有理由的吧,多少都能追溯出一些因果关系。 【大概,是因为在那种年代遇到的吧】 【不用外号称呼别人的年代?】 【和未来可能成为魔女的孩子,无法轻松愉快成为朋友的年代】 【为什么?】 【你明白的吧】 【不明白】 【真的?】 【只能略微想象一些情况】 【那些,大概全部都是正确的】 时任姐扑哧一笑。 【你不是来找我说大地的事嘛,赶紧的啊?】 【好的,想要商量的,是那个孩子回到对面之后的事情】 【想要来回的班轮,对吧?】 我点点头。 当然并不是说真的要出船,在那个孩子回到现实之后,也能随意的在想要进出魔女世界时往返这里。 【大地需要爱他的双亲】 【即便是虚假的?】 【是在说谁是虚假的】 【这里的美绘小姐和三岛先生,在大地的眼中不是伪物嘛】 我摇摇头。 【是真实的,也因此,那个孩子才会烦恼的】 另一位温柔的美绘小姐以及本该死去的三岛先生,他们栩栩如生的生活于此处,所以大地才为此高兴、为此开心,也为此苦恼、为此伤心。 时任姐两手大幅度的往上伸了个懒腰,嗯的叹出声音,然后肩膀绕着圈做着伸展运动。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怎么说?】 【只有在这里才感到开心的话,不是很不平衡吗?也许何时会出现觉得现实里的美绘小姐才是虚假的想法也说不定】 【不是也很好吗,那样的话】 假如,大地能够相信魔女世界的双亲是真实的,那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能获得率直注视他的母亲不是嘛。 但时任姐并不会这么想。 【忽视现实可不是什么好事】 【但也没有明确这里不是现实的理由对吧】 【有哦,魔法说到底还是虚假的】 【真物与伪物的区别,究竟谁来决定?】 【可在我眼中,大概七君,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 一瞬的犹豫之后,我点了点头。 单纯是我个人的臆想,并没有能讲通顺的道理也说不定,或许有一天我能从心底里相信魔女世界是现实的一部分也说不定,但至少在现在的我眼中,这里和现实是区分开的。 我有意图的叹着气,稍微想放轻松点说话。 【意外的像是更加保持否定意见呢,来回班轮的话题】 【对你算是意外吗?】 【我听闻是保留意见来着,还以为是更加迷茫的状态】 【是很迷茫哦,毕竟不知道怎么做才算是正确的】 【堀呢,有和您说些什么?】 【堀吗?】 【她又来说服时任姐了对吧?】 【与其说是说服,不如说她在和安达争论吧,从我的视角来看】 什么情况,有点不太明白。 感觉和刚才说的话互相矛盾。 【刚才有说两个人关系不错,对吧】 【肯定有关系不好就无法吵得架对吧】 也许是这样,但我无法想象。 【结果堀究竟和您说了些什么?】 【七君的事】 时任姐又变回托着腮的样子,用平时我司空见惯的,捉弄人的眼瞳看着我。 【总得来说,用魔法带到这个世界的某个人,成为了她心灵支撑的话题。那么对大地而言,魔女世界的双亲也有成为这种支撑的可能。而我能反驳的话,基本都被安达应付了】 原来如此,看来安达真的很认真的工作了。 【既然已经没有能反驳的话了,不如顺其自然吧】 即是试着去相信魔女世界的美绘小姐她们能够成为大地的心灵支柱。 时任微笑着给出回答。 【但我已经不想再失败了】 【用魔法?】 【恩】 【明明总归会后悔的?】 如同我想象着身后抵着把会追我到天涯海角的刀刃一般,时任也同样背负着诅咒。 【下次看到大地流下眼泪的时候,你能准备好给自己的借口吗?能好好的闭上眼睛堵住耳朵视而不见吗?可以做到的话我倒没有意见,但你做不到不是嘛,就算什么都不去做,反正到时候你还是会后悔的对吧】 曾经,时任擅自使用魔法的事可能导致了一位男性的死亡,同时这也有可能就是真相。 但就算这是事实,可即便时任姐不做任何事,也一定会后悔的吧。若是三岛先生因为自身病情恶化而去世,时任姐一定也会想着自己是不是能做到些什么而后悔的吧。因为她是魔女,能使用魔法,当然也不仅于此,更因为时任姐是个温柔的人。 眼前的时任姐究竟在考虑些什么呢。 我难以读出她的感情。既没有溢出泪水;也不是易于理解的表情;仅仅露出硬质的微笑。从这微笑中能够明白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她也深深地受着伤。 【呐,七君,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谁都是这样,谁都是一样,而又有谁能明白呢】 【我已经不想再做些什么,只想像个孩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仅仅包裹在温暖的毛毯里睡觉】 【那就请把魔法还回来】 【不是早已尝试了吗,已经把魔法给过堀了,但我的痛苦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不一样吧,和你所说的】 我并不明白时任所背负的事物,悲伤魔女的心情只能去想象。 所以我只能任性的说道。 【即便心里的创伤没有愈合,阶梯岛还是很舒适吧?遇到过很多能真心展现笑容的事吧?让我不舍弃任何事物的是时任姐,那么请你也不要再去舍弃什么】 不去舍弃什么的抉择,听起来是矛盾的。 听起来就像是在玩文字游戏。 但若要问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必然只有一个意义,就是对自己全部的诚实。 【魔法的确令人恐惧,我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但也不仅限于此吧?魔法的一切并不都是坏的吧?用自己的主观臆想忽视那些本应存在的美好,绝不是不再舍弃什么吧】 舍弃什么并没有什么不好,爱情、梦想、希望之类的沉重希冀丢掉就好,没有必要固执的使自己痛苦。 但那些无论如何也没能舍弃的部分,即便痛苦也不得不去面对不是嘛。 【魔法所创造的一切都是让人悲伤的吗?】 当然不是吧,时任姐也是,若是真对魔法绝望的话,早就不会对抱有任何痛苦,也根本不会把魔法交给堀。 时任姐扶着脑袋低着头。 虽然没有哭泣,但是声音在颤抖。 【魔法什么的我最讨厌了】 【诶诶,然后?】 【阶梯岛也是,如此悲伤的存在。但是,感觉还不赖】 理所当然的。 这是堀一直受伤下去也要维持的魔法,像是虚假的存在,却对于许多人而言是真正的乐园。由爱之类、温柔之类的易碎事物所构成的,纤细悲伤的世界。 时任姐是无法否定这点的,就像我一样。 【所以我希望能为了大地使用魔法】 早已知晓温柔魔法的存在,所以我们是无法舍弃魔法的全部的。 时任姐的手还是抵着脑袋摇摇头。 【你的话语无法决定任何事】 【是的】 【我会以我自己的意志来使用魔法】 【我明白了】 【所以,你不需要去决定任何事,但是请给我建议】 时任的手移开,能看到她注视着我的眼瞳。 【这个世界的美绘小姐和三岛先生真的能帮到大地吗?】 我点点头。 【是的,一定会的】 那说不定其实是伪物,就像醒来后便会消散的梦那般缥缈,但这片温柔的梦境绝不会是没有价值的。 【那就去成为善良的魔女吧,温柔而又善良的魔女】 世间一切不会都是顺心如意的,既然要去抉择些什么,就总会在某处遭遇挫折,那么,为了跨越那些我们还是只能以理想为目标前进不是嘛。就像在黑暗之中追逐那一束脆弱光芒般,除了继续追逐以外别无选择。 我当然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但。 【主张自己在烦恼过后得出的答案是正确的,一定也是大人的职责吧】 谁都无法背负的某些事物,若是真的没有人去背负的话,就一定看不到想要的未来。 时任姐微笑着。 【如果失败的话?】 【我会负责安慰的,然后再找别的方法】 任性恶劣的魔女什么,不过是小孩子的接口。 即便任性,也要成为温柔善良的魔女,肯定能算是一种成长吧。 * 当晚,我就转达了大地。 是个宁静的夜晚,仿佛处于真空之中,既没有风也听不见虫鸣。 明天晚上将会把他送回现实里母亲身边一事让他哭了一会。 那些泪水一定包含各种各样的意义吧。回到家的喜悦;对现实的不安;与阶梯岛所遇人们的诀别;还有我无法想象的许多。 这些感情全部合在一起,静静地哭泣着。 我默默的摸着他的头。 【需要说再见的人,已经决定了吗?】(译注:此处用的是さよなら,永别或是再见) 大地顶着我的手,摇摇头。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是嘛,我低语道。 今夜果然还是那么安静,仿佛在听他无声的泪水。 6 四月十六日 星期五 午休时我去了屋顶。 和平时一样,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在那,背靠着栏杆坐着,一边喝着盒装番茄汁一边看书。 他的视线从书本上抬起,我微笑着打招呼。 【呀啊】 简单的打完招呼后我逐渐走向他。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题,什么都没,但也不算是在随意打发时间,我安静的在他旁边坐下。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先是敞开着手上的书盯着我,然后终于合上书,对我说道。 【看起来很开心嘛】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我不由的笑了。 【这是,玩笑对吧?】 他也淡淡的笑着。 【我从没说过玩笑话】 【那么请务必告诉我,从哪看出我很开心的】 【谁知道呢,不过看起来和平时有些不同】 【只有这点?】 【只有这点,其它我还能怎么说】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也对自己的所言非常敏感,害怕具有力量的言语,恐惧着根据场合不同而可能对他人造成的伤害,这点与堀非常相似。 因此即使眼前的某个人看起来很悲伤,看起来很痛苦,他也会尽量使用开朗的辞藻吧。当然我很喜欢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这点。 【今晚一位少年将会从这座岛上消失】 【诶,是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那倒不是,大概,本就没有失去什么】 从最开始大地就是原原本本的他,只不过那之中没有包含他所希冀的事物。 【也不算是多么悲伤的事,这个程度而言,但还是感觉有些寂寞】 【比起毫不寂寞的分别不是要好很多】 【不知道呢】 【比起让人苦痛的努力,不痛苦的一定更好;比起让人悲伤的争执,不会悲伤的肯定更好,但是离别不一样,让人感到寂寞的离别一定最好】 这是我能想象得到的,最理想的、最美丽的离别。 无论怎么去想象,那样的场景还是会让我感到寂寞,根本无法想象有美好快乐的离别,完全不可能。 【他打算不向任何人打招呼默默地离开这里】 【诶,那可不太好】 【不太好吗?】 【礼貌是很重要的】 【但也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不是嘛?没有执着于让无法言语的事物,硬是表述出来的必要】 【那该对些什么?】 【恩?】 【究竟对什么事,是有必要的?】 被这么问道后,我无言的沉默着。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继续说道。 【为了生活?为了开心?为了明天能够轻松愉快的从梦中醒来?什么都好,但若不以什么为前提的话,是不该说什么是必要,什么是不必要的】 啊啊,说得没错。 但也有无言作为前提的情况。 【他是没有任何责任的,若这个世界是正确而美丽的话,是没有且不能有任何责任的。我想说的,就只有这点,不想说的话,没有勉强说的义务】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略微有些惊讶。 嘴边微微浮现的笑容逐渐消失,笔直地看着我。 【是嘛,那个消失不见的少年,原来不是你啊】 【原来你觉得是我啊?】 【因为最近的你看起来无论何时消失都不奇怪,那么究竟是谁?】 【保密】 这不是我能擅自说出口的。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清了清嗓子,回到话题。 【不管怎么说,所谓打招呼的礼貌并不是出于什么责任,而是为了自己所做的】 【礼貌的招呼,有什么特殊意义?】 【为了之后能回忆起来吧】 【是之后需要想起来的事吗?】 【回忆不起来的分别大概并不寂寞吧?但还是很悲伤不是吗?悲伤的事当然不好】 他的话语,总是很粗糙。思路理论不能说完整,过程也跳跃不少,很多话语中包含了过剩的意义,但他想说的话我明白。 【能换个话题吗?】 【请,随意】 【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问出口后,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考虑了一会。 然后摇摇头,回答道。 【不知道,很难回答,任何颜色都有自己的优点】 【红也好,黑也好】 【哪种都好,想象一下孩子们用蜡笔描绘出的画的话,那副画上不会有一种不美丽的颜色】 说得没错。 确实,每种颜色都有各自的美。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笑着歪了歪脑袋。 【你有特别喜欢的颜色?】 【恩,有的】 【能说说嘛,我很有兴趣】 如果对方不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话,我肯定不会说这样的话题,这样非常私人的话题。 【我看过非常非常美丽的群青,那是一片夜空的颜色,夜空中交相辉映着的群星的颜色,你能明白吗?】 【能想象得到,确实是很美丽的景色】 【恩,美丽的,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颜色】 【是嘛?这座岛的夜空,也曾让我看过那样的风景】 【那可能就是,只存在于此处的颜色了吧】 被舍弃的那个我生活着的阶梯岛,才能看到的颜色。 如同真边由宇就像那束光芒般,我们之中的任何人本该如此,闪烁着纯粹而又坦率的光芒,编织出满天的星空。 但大部分人无法维持那样的光芒吧,总会在何处何时去妥协去变化,因而离开那片群青色的夜空。宛如划过夜空的流星般一颗又一颗的凋零,最终只剩下黯淡的天空。 ——我早已知晓,这种事 一定在我最初仰望那片星空之时开始,那片压倒我、震撼我的群青色,就只是属于那一夜的脆弱颜色。 【群星陨落之后的夜空一定是一片漆黑的吧】 【啊,那是肯定】 【但若在遥远宇宙还有一颗闪烁光芒的星星,那片星空会是什么样】 【还是黑的吧,基本上】 【那么如果那颗星无止境的散发着光芒,如同太阳般照耀着我们的话,天空是什么颜色】 【蓝色】 简短的回答之后,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笑了。 【说起来你很喜欢手枪星来着】 【你竟然记得】 【那是自然,你的涂鸦给学校带来了不小的骚动】 我最喜欢的星星。 遥远宇宙中,无止境的照耀着一切。 就像在说我的话语说那般,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道。 【但手枪星的光芒无法照耀到我们】 【恩】 【那么仅凭那一颗星的光芒,依然驱散不了夜空的黑暗】 【恩,但在在梦中可以看到】 【梦?】 【光芒之所以传达不到我们,是因为我们离得太远了,那么只要靠近就好、一步步接近就好】 【原来如此】 格外认真地神情,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点了点头。 认真的像是在开玩笑,果然还是看起来有点可笑。 【可以接近的话,你的夜空迟早会重新染上群青,更加接近的话,甚至可以变成蔚蓝美丽的青空吧。即便这片宇宙中仅剩那遥远的一颗星,也迟早能够梦到那片蓝色纯净的天空】 我点点头。 【实际上,无法做到也无所谓】 就算手枪星的光辉无法照耀到我,我可以梦见那片蓝色纯净的天空便已足够。 【我能明白】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温柔的微笑着。 【希望是很重要的,一定比世间其他一切,更加高洁更有价值】 我也笑道。 【我也这么认为,但有一位熟人,是个非常讨厌这个词的女孩】 希望是很危险的,安达会说。 不,实际上她并没有这么说过,但是她以自己的行动都阐述着这句话,所以还在憧憬那颗星的我才会被她所厌恶吧。 就像在安慰我一样,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说道。 【不用在意】 【是吗?】 【恩,我从百万次的人生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事,就是美丽的事物要小心谨慎的对待。如果无法这么做的话,也不过是孩子气的自尊心在闹别扭而已,可不算是在正经过活】 【原来如此】 我暧昧的认可着。 【你也早就知道的吧?】 他笑着继续说道。 【因为你早已知晓这些,所以才会把那本书选作最喜欢的一册】 无论遇到谁,他总是会先问对方最喜欢的书是哪本。而我的回答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从那时开始他便成为了对我而言的活了一百万次的猫。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话有多少是正确的,同时我也早已忘记选择那本书时的心境。但可以确定的一点,他总是能轻推我无法动弹的身躯让我迈出最初的一步,宛如那一册温柔故事那般。 于是我说出自己本不打算说出口的话。 【我可以对你说再见吗】 我本不想和他进行这样的对话,但我想记住与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最后的话语,为了总有一天能够在回忆之时感到寂寞。 【果然,你也要消失了吗?】 【不是哦,只是要稍微出个远门。很快就能回来了也说不定,过了很久都回不来也有可能,而且——】 我只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而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补充道。 【而且,可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也说不定】 【说不定会变成那样】 今天就是我们的永别,也不是没有可能。 【要去哪里?】 【稍微不太一样的,青空之下】 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又笑了。 然后像献上祈祷般说着。 【愿你的旅途充满温柔,没有什么饥寒交迫的黑夜;雨势磅礴之时能够躲在屋檐下;车怠马烦之时能有屈身休息之处】 我不由得小声笑了。 【谢谢,但这么长串的话,不知道我能不能好好回忆起来】 【那就换个能让你确实记住的方法】 于是他说出让我不会忘怀的话语。 【你若是从堀的眼前消失的话,以后她的一切悲伤都是你的错】 我从他身旁站起身。 【我会好好记住的】 再会了,我说道。 再会了,他回道。 我迈出步伐。去往架空的青空之下?那当然不可能。 但,至少往稍微靠近那里的场所迈出脚步。 * 深夜我们悄悄离开三月庄。 ——找到失去的东西了,所以我马上就会离开这座岛。至今为止真的非常感谢,请不用担心。 像这样只留下一封信。 我是和大地这么提案的,就像是计划离家出走。 事情基本按照预定发展,大地还画了张有春先生以及其他住宿生的肖像画放在信封里,之后比平时更早的入睡。 我们在凌晨两点过后离开了宿舍,没带任何行李,也应该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但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违和感呢? 大地在宿舍门前转向宿舍方向看时,其中一扇漆黑的窗户点亮了灯光,是管理员春先生的房间。 那时我们正牵着手,大地仿佛忘记怎么移动身体般注视着房间里的光亮。 【大地】 我出声叫住他,尽量小声温柔的。 他依然注视着窗户说道。 【我果然还是去打个招呼再走】 【没有勉强自己的必要】 【恩,但我不得不表达谢意。热腾腾的料理、睡觉的地方、甚至这件衣服,都是春先生给的】 【是嘛】 【稍微占用一会,能等我下吗?】 【不用着急,慢慢来就好】 大地放开我的手。 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跑了起来回到宿舍内。我注视着逐渐关闭的大门,四月的夜晚还有些冷,是不是该穿上大衣比较好,稍微后悔着的时候听到了声音。 【七草】 是堀的声音,我不可能听错。 我微笑着回过头去。 【呀啊,晚上好】 【晚上好】 堀站在月光下。 这是从那个夜晚以来第一次好好面对她说话,那个交谈我所写给她信的夜晚。 堀像是苦笑般的皱紧眉头。 【我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呢】 【春先生的事?】 【恩】 我摇摇头。 【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我没能鼓起勇气,去让大地做他所不想做的事情,我无法对他那么说。 但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所言才是正确的做法吧。 无关于是否有必要,道个别比较好,为了那孩子自身。 另一方面,我也在迷茫与堀的对话,现在仿佛是我在怯懦的使用着会伤害到他人的话语。 【还是,稍微有点冷呢】 我说道。 【要变暖和一点?】 【你呢?】 【我还好】 【那就无所谓,我不讨厌冷的感觉】 冰冷的空气有一种清洁感。 我再次望向那扇亮光的窗户,那个房间里,大地和春先生究竟在说些什么,大地会不会哭呢?春先生呢?我不知道,两人究竟会以什么形式告别呢。 我转向堀。 我说出了对我而言一直很在意但同时也认为没有必要问出口的话。 【对你而言,我究竟是谁?】 堀疑惑的歪着脑袋。 【谁?】 【小学时遇见你,然后一直陪伴着你的阶梯岛的我,以及那个和真边相遇的我,现在混合在一起】 【七草就是七草】 【但果然还是思维方式不一样的两人】 还有更加重要的是,对堀的感情也完全不同。 堀又进入了长长的思考之中,就像以前的她。但有些不同的是,现在的她会浮现出多样的表情。有时露出微笑;偶尔难办的抿着嘴;或是眼瞳变得湿润,能够率直的表现出自己的感情了。 我一直盯着她的脸庞,她一定在脑中想象又抹除了许多的话语吧。当然我没有具体考虑她表情的含义,只是像观赏圣诞节的夜景灯火装饰那般,想像着在她脑内如灯火般闪烁着的话语光景。 终于堀开口说道。 【七草果然还是那个七草】 【是这样嘛】 【也许确实有些微的不同,但大概是昨天的你与今夜的你这种程度的区别】 【我倒感觉更加不同】 【就算不同,也是一样的,该怎么说呢】 堀稍稍低下头,微笑着。 【就像我希望自己的话语能传达给谁一样】 她如此说道,以澄澈通灵的声音。 【我一直都在心中默默祷告,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也像个傻子一样,真心的。一直等待着根本不成声的那些话语能得到回复】 【倒也不像傻子一样,谁都有过这样的感觉】 谁都是这样。 无法成声、无法说出口、无法说出的话语确实存在。不知道如何贴切的表达而去翻阅词典却也寻找不到的话语,存在于人们心中,同时人们也在等待着回复。 【而七草就是给我回应的那个人,无论是哪个七草,这个事实都没有变】 是这样的吗。 【我倒是觉得自己大概既不那么聪慧也没有那么温柔】 我自然没有能听到无声话语的敏锐耳朵,也没有能够发现它的锐利眼神,就算笨拙的我能够察觉到什么,也没有能够回答那份无声的温柔。 然而堀摇摇头。 【七草君很温柔,但大概不该被称为温柔,而是更加纯粹的什么】 【温柔不算是纯粹的吗?】 【嗯,恩。但更加,不是为了对方——】 堀又陷入了沉默。 拼命寻找贴切的词语。 静静地,我等待着她之后的话语,这样的时间我并不讨厌。 堀终于说道。 【不是为了他人的温柔,而是对自己的诚实,我觉得这才是七草君能够听到他人无声话语的原因。在我眼中,这是非常单纯纯粹的】 过高的评价让我突然有种莫名的罪恶感。 我并不是那么诚实,那么纯粹的。很多时候,很多情况下我都会敷衍糊弄过去。 现在也是一样。 我一定有很多该和堀商量的,有很多该由我牵头的话语。比如说她应该对窥视我的思想那件事抱有一定的罪恶感吧,而特意指摘出这点也许才能算是一种温柔也说不定,指摘出来说明她的正确性可能比较好,但我却无法开口。 ——呐,堀 无声的话语在我心中细语。 ——我在仰望两颗闪烁的星星 比较温柔的那颗是堀,比较诚实的那颗是真边。如果被问哪颗更加纯粹的话果然还是真边,但这并不是说纯粹的那边比较优秀,同时要说谁更加正确的话,一直都是堀这边。 我,我必须。 今晚,我明明有不得不对她说的话才对,可是我只能勉强挤出声音。 【我最喜欢你了,想要回答你全部无声的话语,但——】 但,多么冰冷的词语,但是。 【你是我理想的魔女】 我无法单纯将她当做一个女孩,只能把她作为支配这座岛以及魔法的主人那么对待。 【嗯】 堀点点头。 【七草是最初相信我魔法的人,还有倾听我无声的话语也是。所以我要成为任性的魔女】 春先生房间的灯光灭了。 听闻房门闭合声音的我转过身去对上了大地的视线。 再转回来寻找堀时,已经找不到她的身影。 * 我牵起大地的手走着。 昏暗的夜路,无法看清他的脸庞,所以他和春先生的道别有没有哭过我也不知道。但他有感情的颤声说道。 【已经无法再见到春先生了吗?】 我摇摇头。 【能见到的,在你想见的时候】 谁也不能从这个少年身上夺走这份微小的安宁。 所以我们必须为他打开魔女世界的大门。 【我请示过魔女了,让你能在任何时间来到这里游玩,所以你是不会失去阶梯岛的,这里的生活也能成为你今后的一部分】 这个孩子在比我还要短暂的人生里,面对着比我至今所见更加险峻高大的墙壁,同时对他而言的终点也只在那面墙壁之后,不得不为此拼尽全力。 而我无法破坏那面墙壁,从最初开始就觉得自己无法做到,现在也无法想出比较好的办法,不过我也没有因此去放弃能做到的任何事。 【能再见到春先生的,还有佐佐冈、真边和我,以及在对岸的美绘小姐、三岛先生,让你不用舍弃任何事物的,回到母亲身边】 毕竟,这也是堀所希望的魔法。 守护想要舍弃的自己。比如说眼前的这位少年,因想要成为大人而想要舍弃身为孩子的自己。而那个被舍弃的自己,即便问题无法从本质上解决,也能安稳的守护着。因为这便是堀魔法的全部。(译者注:本章标题,温柔魔女魔法的全部) 她的魔法不会停下亦不会放弃。即便大地的幸福不会存在于这座岛上,也不会停止祈愿他的幸福。 昏暗之中,大地好像笑了,大概。 【能这样的话,真好啊。还能再见到大家】 【没关系的】 即便是对大部分事情感到悲观的我,也能相信。 【大家,都是你的同伴,真正的;同时大家非常喜欢你,所以,没关系的】 大地稍微有点迷茫该如何回应我,恐怕因为他无法像我这般相信他自身的价值吧,但他还是诚实的回答道。 【恩,谢谢】 我们登上阶梯。 不是为了舍弃这座阶梯岛,而是带上这座岛的全部,再去获得其他别的什么。 没有道理,也不确信,但是一定不是谎言。 在我牵着这个孩子的手的现在,我可以相信。 我们能不舍弃任何事物的,朝着未来前进。 穿过阶梯岛仅有一所的学校后,我们开始攀上那座高度、幅度、排列不一的阶梯。因为周围满是浓雾的原因,登上多高也不会有一丝的不安。 我们零星的交谈在这座岛的回忆。 大地说道。 【我果然还是最喜欢玩抽鬼牌,因为是最开始玩的游戏】 【大家都希望你能赢来着】 【是吗?】 【恩】 【为什么?】 【和你一样,比起自己赢更希望别人能赢】 【这样啊】 【嗯】 在这座岛上所经历的一切究竟能给相原大地带来多少改变呢,至今为止的生活究竟给相原大地带来多少的改变呢。 无论有多少,改变了多少也好,就是没有改变也好,我们大家都爱着大地,祈愿着他的幸福。 【有了很多喜欢的事物】 大地的声音依然有些颤抖。 【春先生,每天做的味增汤非常美味】 大地断断续续的继续说着。 【也很喜欢和大家一起玩游戏,自己玩很开心,站在身后看别人玩也很开心;有互相道晚安的人也很开心,不过,能有互相道早安的人更让我开心】 我一直在安静倾听着他的声音。 为了不漏听任何一句话,为了全都记住。若是在夜晚安眠之时,在梦中回忆起这样的场景是多么的美好。对我今后的生活能够带来多少的勉励,肯定能成为我判断事物时的准则吧,宛如黑暗中的那束光芒。 【喜欢上一个人熬夜,喜欢上帮忙的时候被人感谢,学习也很开心,得出正确答案能有人夸奖我,虽然考虑过因为这样的事就能得到褒奖真的好嘛,但还是让我很开心】 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 就这样我们大概又登了十级台阶。 突然发现好像一直在说类似的话题,于是这么意识到的我说道。 【这些全部都是属于你的】 我想要告诉他的话只有这点。 【从今往后也是,一直都是属于你的】 【恩】 大地与我牵着的手更加有力。 随着力度而逐渐上升的温度仿佛温暖了这个春天的夜晚。 【所以我也不得不更多的表达自己的感激,就像我所获得的那部分同等的】 并不是这样的。 我摇摇头。 【并不是你在单方面获得着什么】 通过大地的声音,我能够确信。 就算堀的魔法还存在什么缺陷,也包含缺陷的部分,以及那些无法传达的事物。 就算不是奇迹,就算幸福的分量微小,也绝不是没有意义的,绝不是纯粹悲伤的。并且这座岛的生活能算是给大地带来了些微礼物的话,我们也与他同样获取着祝福。 不久浓雾逐渐消散。在月光下站着一位看起来挺冷的少年。 是对面的相原大地,纯真的眼瞳望着走来的我们。 我已经知晓大地舍弃的事物。 * 那是大地第一次与魔女见面,想要舍弃自己时发生的事。 【我想成为大人】 他这么说道。 【所以我想要舍弃身为孩子的自己】 那个时候还是魔女的堀只是注视着大地。 用悲伤的声音问道。 【孩子,是什么?大人,又是什么?】 大地无法答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长长的沉默之后堀继续说道。 【不知道大人代表的是什么的话,你的愿望就无法实现】 大地再次陷入了沉默,大概是在拼死动着脑筋想要得出答案吧。 终于,大地流下了泪水。 那是与天真无邪的他所不相称的,很像大人的眼泪。 堀走近到大地跟前蹲下,温柔的四目相对。 【从现在起,一起去寻找吧】 【什么?】 【从孩子变为大人的方法】 大地哭着点点头。 堀隐约笑着,比起感情更有一种义务感吧,但其实这份义务感,也是一种感情。 【那么,我确实接收你了】 于是堀轻轻抚摸着大地的头。 大地问道。 【我究竟舍弃了些什么?】 堀回答道。 【全部,或者说,什么都没有】 从孩子身上抽出某些感情只留下大人的部分什么的,根本不可能。 所以堀所接收的大地是他自身。 【你的一半由我暂时保管】 一切的情感都留下一半。 阶梯岛的大地以及现实世界的大地都持有他本人的一半。 【大人究竟是什么,只要其中一方的你能够找到答案就好】 始终只是作为一位魔女,堀宣言道。 * 于是此时这座阶梯的中段,分成两人的大地对面着。 阶梯岛的大地放开我的手。 抬起头看着我笑着说道。 【谢谢】 我也回应着同样的笑容以及话语。 【谢谢】 然后轻轻推了他的身后。 大地走向大地,一步步确实的接近着。背对我的他一定在微笑着吧,而站在阶梯上面的那位大地也在注视着他。 分为两位的大地在极近距离面对着面,沐浴在月光之下。 首先开口发问的是现实里的大地。 【知道如何成为大人了吗?】 阶梯岛的大地摇摇头。 【大概,我暂时就这样不需要成为大人就好】 我注视着他们,感觉自己存在于此处的动机有些不合适,但我果然还是无法移开视线。 【为什么这么说?】 现实里的大地询问道。 【还是孩子的我,在这里获得了太多事物】 阶梯岛的大地回答道。 莫名有些害羞,右手在后头揉了揉的他继续说道。 【我觉得获得更多的那些事物,我就能成长为大人。所以我现在还是个孩子就好】 【这样啊】 现实里的大地紧缩双眉,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 【我也稍微,有了这种体会】 两个人几乎必然的有更深层次的联系,有所重叠。夜风也好、星光也好,这里的一切都无法影响他们之间的交流。 【呐,我最喜欢母亲了】 【我也是】 【最近还喜欢上了很多其它事物】 【恩】 【那么,我们一样呢】 【确实一样呢】 此时我背向着他们。 所以根本分不清是谁的声音。 当然现在也没有分清他们两个的必要,甚至产生了也许他们本就是两个人的错觉。不过唯一确定的是,大地还像他本来那样,攀登着阶梯,这样的场景是如此美丽,让我欣喜,而我留下那份美好,往反方向迈出步伐。 终于,不能再听到大地的声音。 成为了不会再照亮我的光辉,但能让我深信,那是确实存在的光芒。 只有一个瞬间,让我想要回去确认,但也有同等的想法,促使我继续前进下去。到最后,我还是没有回过头去,只留下春日的微寒夜风。 雾早已散去。 走到阶梯最末端时,她出现在我的眼前。 用那一如既往的率直眼瞳注视着我。 7 真边由宇。 就像漆黑夜空中仅存的一束光芒。 宛如那脆弱、纤细、易碎洁癖般的存在。 她说道。 【大地他回去了?】 【恩】 【是嘛,今后怎么办?】 【怎么办是指?】 【这当然不是结束对吧?】 【不,已经结束了,至少对我是】 并不完全,也无法称为幸福,根据看法不同甚至让人恶心,但这是能让我相信的一种结局。 我就像顺着她的视线般走下阶梯。 【堀的魔法就是这样。现在的大地就是她魔法的全部,就是我们想要做的一切】 所以我们,已经结束了。 真边没有摇头,单纯的否定着。 【我不一样】 当然的,总是、一直都是这样。从不掩饰欺瞒,也没有这个必要。无论如何堀都是对我而言的正命题,而真边是对我而言的反命题。 两颗星,散发出两种不同的光辉。 只要我还身为堀的同伴,就会变成真边的敌人。 两边我都无法舍弃,也不想舍弃,这便是对我而言的夜空全部。 多么的令人舒心啊。 【那么,真边我们来谈谈吧。无论到何时何处】 我们互相对立着,只要还能感受到身于此处的幸福,就算会成为永远,那也就如此便可,让这里成为永恒的乐园吧。 真边由宇点点头。 短暂的停顿之后,我们的视线再次重叠,她微微露出笑容。 【最喜欢你了】 她唐突的说道。 我自然的接纳着她的话,同时绝不会弄错本意。 【我也是】 谁都一样,身处于不断流逝的时间之中,宛如时钟的秒针一样,一步步前进着,同时承受着所前进步数份的诅咒。而那深沉的诅咒让夜空的群星逐渐陨落,失去群青。 在那之中唯有她的眼瞳,从未改变。 浮现在脑中的记忆,是最初与她相遇的情形,是有关于一只狗的回忆。 真边毫不犹豫的抱住那只遭遇事故的狗,跑了出去。 我追随着她的背影,虽然丝毫不觉得可以追上,但还是拼命的追逐着。 抱着那只狗四处寻找医院的真边反复安慰着没事,但那只狗还是死掉了,她也因此嚎啕大哭。可这样的她至今依然没有任何改变,还是那个不会踌躇的她。 在一切的变化之中,唯一不变的光芒。 年幼的我被那片群青夜空所震撼是理所当然的吧,任何人都会憧憬那样的景色,以及那束光芒吧,那片无数群星闪烁,汇聚群青色的一角。 而现在的她离开了那片群青,但也没有任何感伤、任何犹豫、甚至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孤独,依然散发出那高贵的光辉。 真边由宇孤身一人,是否能成为那片震撼我的青色呢。 这个故事无可挽回的,从与那片群青色的夜空以及手枪星的相遇开始。 同时即使失去那片群青,星光闪耀的故事仍未终结。 第三章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1 真边 有过身处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 明明要寻找的东西就在身边,却无法映照于我的眼中,所以我拼命四处摸索,可还是无法看清触碰之物,明明只要有一个微小的光亮,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而那个光源,便是七草,明亮而又温暖的他。 我与站在阶梯上的他四目相对,微笑着。 ——我和他一直都是如此 他总是身处于比我略高的位置上,而我一直在仰视着他,让我一直无法觉得处于同一片天空之下。但是,我们确实对着面。 这个事实让我如此开心,又如此的安心。 所以,我说道。 【最喜欢你了】 他处于此处,没有逃避我的视线,确实听取着我的声音,反驳着我的观念。 只要七草还能在我眼前,我就不会犹豫迈出脚步,能够一直追逐下去,能让我深信自己的终点,一定是在这个温柔世界的某个角落。 【我也是】 他也说道。 于是我更加欣喜,甚至想要现在便迈出前进的步伐。 我坦率说出代表自身感情的话语。 【那么,我们去成为大地的助力吧,现在立刻】 七草笑了,腻烦呆愕的笑容。 【你总是这样,像是主人公】 【是嘛?】 【是的,明明没有任何力量】 【会有完全无力的人吗?】 【倒是没有,但是谁都差不多,只能做到非常有限的事】 【我不会在意这种事,只会关注眼前的问题】 【而你就没有对擅自插手这类问题而导致问题变得更加复杂的可能性感到害怕吗?】 【很害怕,但也不是放任不管的话,就没有任何责任对吧】 谁都是,我也是,并不是完全无力的存在。 那么我们就不得不前进,配合秒针的步调。 【而且,我还有你陪伴】 【所以?】 【只要还有你,我就能容许自己的错误】 只要我不是孤身一人,只要还有注视着我的视线。 只要我还维系着与这个世界的联系,错误就会得到修正。 【事实一定与你所说的那般,我是个基本无力的人吧。也因此,我出现在你的眼前,倾听着你的声音,若我有什么过错,会由你来否定我】 毫无疑问,这是对他的信赖。 也因此我能做我自己。 他的笑容自然地越发夸张起来。 【那就尽早开始吧】 大概四五秒钟的时间里,他低着头视线往下叹着气。 之后抬头往夜空望去说道。 【安达】 没有听到回应。 我往周围望了望四处寻找她的踪影,没有任何发现。 【安达同学,怎么了?】 【有和她约定过,现在开始我要借用魔法,是只实现你一次愿望的魔法。】 【只有一次?】 【恩,你想要做什么?】 【想要找到大地的幸福】 【什么样的幸福?】 【我不清楚,但希望是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没有偏差的那种幸福】 【总之先从你的眼中看来】 【恩】 【那就这么办】 七草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他的眼睛闭上了比眨眼略长的时间之后又睁开了而已。 周围的景色也随之完全改变了。 于是我和七草站在公园里,是我们熟知的公园,是年幼时的七草常去的场所,也是初中二年级时我和他分别的地方。 听见七草平静的声音。 【我用了为你而用的魔法,为了寻找大地的幸福】 【会怎么样?】 【还不会有什么变化,和至今为止你所做的一样。我们可以自由的改变这个世界,让时间快进或是回溯之类的,能无限模拟大地的未来。虽然不做不到其他什么,但对于我们而言足够了对吧?】 【嗯】 【没有时间限制,无论重复几次,重复到何时,都能一直寻找你的理想,直到你筋疲力尽、放弃为止】 太棒了,好像在做梦一样。 无论是多么困难的目标,只要有无限的时间就一定有办法达成。 可以去到任何地方,探索世界的尽头。 而等待在前方的景色,一定远超我们想象的美丽。 2 七草 我身处于真边由宇的世界里。 这本是安达从时任姐那里借的魔法所创造的世界,但安达将这里的所有权交给了我们,于是我们可以随心所欲的改变这里。 真边能够一直在这里维持自己本心不受挫折嘛,能成为在宇宙中不断重复着前进与受挫的那束光芒一样,穿过数万光年的距离后还能映照于我的眼瞳嘛。 我注视这她的身姿。 从心底里想着,若是她能维持现状不变该有多好。 * 魔法所模拟出的相原大地,未来果然不是什么能称之为幸福的生活。 现实里的我与真边,确实多少带给了他一些慰藉与安稳,匿名老师也诚实努力的与大地面对着问题,但每到夜晚和母亲两人一起的那个场面还是让人揪心。不过进入安眠后的他能来阶梯岛,而这里有佐佐冈和春先生他们,坐船去另外那片大陆的话甚至还能看到别无二致的双亲。魔女世界的美绘小姐虽然有些笨拙,但她对大地的爱情是不容置疑的;三岛先生还像那样对任何事情都抱持着放弃的姿态,但他的存在对于大地而言应该不是减分项,大地也已经拥有了直面他的强大,能够自己烦恼思考,对三岛先生所言能够一部分接受,一部分否定并从中得到成长。 很快大地成长为中学生,成为高中生,日常生活也逐渐多姿多彩,开始和我不知道的谁一起欢笑着,和我不认识的谁牵着手。 好像很幸福,但。 美绘小姐还是继续回避着大地,畏惧着对自己的孩子倾注爱情,然而大地对母亲的爱依然没有改变。所以他的日常生活总是无法逃离悲剧,即便此时的他是笑着的,内心估计也在某个阴暗寒冷的角落流着泪。 我反复琢磨着。 ——不也挺好的嘛,即便这个孩子的幸福不是完全的 不也挺好的嘛,即使是谎言我也想相信这个笑容,究竟何处能找到完美的幸福呢,毕竟没人有不在在逃避些什么。 确实他所无法获取的事物实在过于巨大了也说不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称呼那些能够传达给他的温暖为幸福。如果这是不被允许的话,那这个世界对大地以及和他相似境遇的人实在是太过残酷了。 然而,真边由宇否定这一切。 【再来】 她说道。 重复、反复的宣言道。 【一定是存在的,更加美丽的】 然后再次使用魔法尝试自己能想到的一星半点变化,来改变大地的未来,可无论几次她都会失败,即便明白这是用魔法进行的未来预演,她也无法掩藏为眼前的悲剧所流下的泪水。 我在她的身旁注视着大地的模拟未来。 果然最关键的还是三岛先生。 三岛先生出现在美绘小姐的梦里时,总算能够看出她的感情,他们两个交谈的越多,美绘小姐的变化也就越明显。然而那类变化多数情况对于大地而言反而造成更加悲伤的现实状况。但我们也因此发现解决问题的线索,所以往这个方向进行了各种各样的尝试。 时间继续流逝。 究竟过了多久?个人体感而言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怕是数倍于这次模拟演示外我与真边一起度过的时间。而她确实没有腻烦、没有放弃、依然追逐着理想。 在某个时间我试着说道。 【美绘小姐从根本上是矛盾的】 这在很早的时间点就该意识到的。 【我觉得对她而言的幸福,只能是大地,但是她并不想变得幸福,不想让自己感到一丝欢喜,所以她绝对不会接纳大地】 真边摇摇头。 【矛盾之类的,根本不存在】 率直的声音,就像此时追寻着终点的她本身。 【这个世界不存在任何矛盾,即便看起来像是矛盾的事物,也一定是因为某处存在误解】 啊啊,确实是这样。 因为不成立所以才算是矛盾,而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不成立的事物,但是。 【但从感情上还是存在矛盾的。有过既讨厌又喜欢的时候,既幸福又悲伤的事也是有的】 【那并不算矛盾,是非常自然的】 【是这样嘛】 【是的】 【美绘小姐也是?】 真边点点头。 【也许她确实惧怕着幸福,认为自己一旦变得幸福就会背叛什么非常重要的事物,但之所以不愿意背叛,也是因为背叛的罪恶感会使她变得不幸不是嘛?那个人也不想继续痛苦,继续悲伤下去不是嘛?所以现在她的做法也是使自己稍微变得幸福一点的方式。】 我笑着说。 【你的话语听起来像是矛盾的】 【恩,但只是像矛盾的而已】 真边由宇断言道。 大概,并不是对自己有所确信,而是觉得这么做是自己职责所在吧。 【只是那个人误解了自己的幸福而已,所以看起来是矛盾的】 我明白的,真边。 但是。 【这个世界上存在不会误解的人嘛】 这是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所说的那个怪物的话题,只在本人眼中可见的怪物。 美绘小姐是在直面那只巨大的怪物吧,绝对无法战胜的怪物,所以她只能一直误解下去。 【不对】 真边否定的语气,强硬的像是刺入什么一般。 【没有什么只能误解对待的事物,正解一定存在】 某种无可挽救的情感填满我的心中,溢出的感情驱使我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宛如很久之前与她初遇之时的事。 ——为什么,你能相信呢? 明明各种各样的真实否定着她,就算是真边也一定,至今为止受到过许多、许多的挫折。就连现在,在这个由魔法创造的世界里,也没有任何事是如意的。 【即便我完全不是个聪慧的人,也确实的明白一件事】 真边由宇用仿佛无感情、无机质的话音,但其实是极具其个人情感的声音说道。 【以没有正解为前提的思考全是错误的,只是个人无意义的臆想】 啊啊,真边。 你总是这样,身处于此处,也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存在于此的意义吧。 世间一切都具有真边由宇颜色的话。这个世界若是由真边由宇这样的存在所构成的话,无法理解放弃的价值,无法接受不幸的意义,如此洁癖的话。 这个世界是多么的悲伤啊。 多么的,美丽啊。 【你所追寻的事物绝对无法找到】 【是这样吗】 【是的,但让我们继续追寻吧】 我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注视着她而存在真是太好了,能被真边由宇的悲剧所怀抱真是太好了,我也真心不会再有其它奢望。 宛如此处便是那片群青色的夜空。 她就这样一直受着伤害,让这里成为对我们而言真实的乐园。 但即便如此。 ——世上果然还是会有只能被误解的事 世上有没有神,我不清楚,但世上有像是神明般的魔女,对我而言理所当然的,存在着。 待在真边由宇世界里的漫长时间,我屡次考虑着堀的意义。她的存在确实宛如某种诅咒,在我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 我究竟舍弃了些什么呢?又无法舍弃些什么呢? 我不想将放弃些什么称之为成长。 可要是这样的话,现在的我依然没有任何微小成长的存在于此。 * 那是在某个时间点不经意间出现的。 在与至今为止相同的魔法预演里,宛如只会在真边与我以及这个只剩悲伤的场所,才会发生的奇迹。 究竟是哪里出现了什么样的影响我们搞不清楚,相似的发展已经尝试过无数次,所以那也许是某个人微小的一时兴起也说不定。 在令人心痛的模拟演示里,我们首先注意到的变化是美绘小姐与她梦中相遇的三岛先生之间的对话。 两人是在那家古风的咖啡馆里见的面,在三岛先生记忆里的,看来是对于两个人而言有很深回忆的场所,所以我们明白了这是至今为止所模拟的对话场景中最容易说话的环境。 那时,咖啡馆的外面下着雨,季节是十一月,一枚染红的枫叶贴在玻璃窗外,但美绘小姐和三岛先生于雨天的十一月在咖啡馆见面的模拟演示已经有过许多次,但那枚枫叶贴在窗外也许还是第一次,不过我也不太记得。 两人好像也没有多在意那枚枫叶。 三岛先生说了这样的话。 【躺在病床上时的我,眼里的世界仿佛一切都是虚假的,被那厚实的玻璃窗所隔开,而窗户外面那个世界里任何人任何事,以及那个世界的寒冷炎热什么的与我无关。】 美绘小姐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仅仅微笑着倾听三岛先生的话语,那份微笑究竟代表着什么我们无从知晓。 三岛先生继续说道。 【会有这样的感觉大概也是因为我也变成虚假的了吧。本应存在于窗外的那个我,早已消失于某处】 美绘小姐微微歪着脑袋。 【我也,身处于窗外吗?】 三岛先生略微有些迷茫于如何回答。 于是他喝了口咖啡之后继续说道。 【有过在窗户里面的时间,也有在对面的时候】 【很伤心吗?】 【当在你处于窗户内时】 【不是在对面的时候?】 对这个疑问,三岛先生无言的点点头。 美绘小姐依然微笑着。 【你是为了我而死的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记得】 【但你确实有过,自己的死会让我轻松不少的念头对吧?】 【当然,有过很多次】 【现在呢?】 【现在】 【明白那是误解了吗?】 这次三岛先生漫长的沉默着。 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没有掩饰什么的必要才对,也很想立即表示认可的吧。 但到最后他还是没有给出回答。 【什么都不明白的,就死去了】 贴在玻璃窗外的红叶无声的落下。 【你的遗像用的是笑容的照片】 美绘小姐说道。 【现在我也一直在恨着你】 三岛先生像是在辩解道歉般,将咖啡倒入嘴边。 窗外的雨依旧不停。 然后美绘小姐从梦中醒来。 从深夜时分公寓的一室里。 她从床上坐起身,大概五分钟左右就那样坐着,然后站起身离开房间。 注意着不发出脚步声的慢慢移动着,静静地打开了一扇门,是大地房间的门。 大地当然是躺在床上睡觉,面朝着房门。 看着大地的身姿,画面宛如电影的一幕般静止,她静静的流下眼泪,无声的哭泣着。 我们站在她们所无法目视的地方注视着这个场景。 真边细声说道。 【美绘小姐是不是明白了自己的做法是错误的呢】 这句话一定是在自言自语,因为她很少见的在言语中不掺杂任何想要传达给对方什么信息的意识。 但我还是认真的回答着她。 【怎么可能会不明白】 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答案,可她还是只能继续错下去。 美绘小姐注视着大地哭泣并不是什么很少见的事,大概一个月一次的频率吧,她会这么看着大地稍微哭一会,然后再轻轻合上门,发出空洞的声音。 但是那个晚上不太一样,平稳的声音说道。 【呐,醒着的吧】 大地没有反应。 但他确实是醒着的,但还是闭上眼睛听母亲的声音,默默地忍受着母亲的泪水。 于是美绘小姐说出了像是奇迹、又如同诅咒般的话语。 【谢谢】 我很惊讶,而真边却很平静。 随后我们听到了美绘小姐合上门的空洞声音。 黑暗的房间里,大地睁开眼睛,注视紧闭的房门,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那纯净的眼瞳里不断流出泪水。 真边低语道。 【太好了,终于稍微有点起色了】 我也点点头。 在这近乎永恒的时间里,无数次的模拟预演里终于第一次让我感觉事情有所进展。即便这只是微小的改变,甚至对大地而言只是让那份诅咒更加深沉而已,但事情也是在往他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这样就很满足了 能找到美绘小姐的这一句话。 毕竟这是我所相信的属于堀的魔法所无法传达的话语,只在真边由宇眼中的未来能够看到的真实,若是真边也能因此满足就好。 但她当然不会止步于此。 【那么,继续下一次吧】 她的侧颜是如此的绝妙。 真边由宇不会笑,也不会意识到究竟经过了多久时间,但也不会忘记至今为止所见的一切痛心场景。 宛如只注视着视线前方,无限前进的光芒一般。 这样的光芒也许总有一天能照耀到吧,大地与美绘小姐相视而笑的场景,若是能照耀的话,她是否会止步于此呢。 ——在此停下,也许不错吧 但一定不可能变成那样的吧。 之后,再之后,更久之后,为了更贴近理想。 她不会停下,也不知晓自身的孤独,更不明白自身的痛苦,所以她不存在能称之为终点的地方。 这便是我所爱着的真边由宇。 宛如希望化身般的一束光辉。 感觉眼泪将要滚落的,是到达极限的我。 ——能听清楚吗?真边 这样的你,便是我的信仰。 ——你的绝望 我舍弃了什么呢;没能舍弃什么呢;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身处此处的呢。 【你的光辉能传达到世界任何角落】(どこまでだって、进めばいい) 我宣言道。 【但是你的光芒无法照耀任何事物】(でも君の光は、なにも照らさない) 高贵、孤高、美丽、没有自觉也没有意义。 今天的真边由宇依然没能照耀这个世界,还是无法映照于任何人的眼瞳之中的光芒。 * 我四月二日那天在真正意义上与安达联手。 从某种角度上我确实与安达敌对。 安达之所以想要否定堀的魔法,一定也是为了堀吧,想预备好能让她绝望的状况,打算安稳的准备好能让对方放弃的终点。 而我想要准备的,是真边由宇的绝望。为了守护堀的魔法,我不得不去否定真边的魔法,但也不仅于此。 我无数次想象着她的绝望,然而能浮现于我脑中她的绝望永远只有一种形式,她的绝望曾是我的希望,是我信仰的一切。 那一夜我是这么拜托安达的。 【能协助我吗?等大地返回现实以后,希望你能借我们魔法,只要借一次就好】 【你打算做什么?】 【按照真边的愿望使用魔法而已】 【然后呢?】 【只有这些】 魔法具有两点完全相反的弱点。 其中一点是,只能对现实带来微小的影响,最多也就是将一部分人格抽出并带入魔女的世界,虽然也可以让对方带着魔女世界的记忆送回去,但对对方而言估计也只是认为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而已。 而另一点是,在魔女的世界里什么都可以做到,限制估计仅限魔女本人的想象力,几乎可以说是万能,也因此具有万能这一弱点。 将这个后者的弱点,深深地刺入真边由宇。 我对着安达笑了,因为觉得此时其他任何一种表情都不合适。 【一直到真边可以认可为止,我会一直待在她的世界里】 这句话让安达察觉了我想做的事。 她眼睛睁的大大的,用比平时更大的声音说道。 【这句话是认真的?】 【恩,当然】 【那堀呢?】 【不关我的事,我所守护的,最多不过是她的魔法】 堀的魔法,便是她的温柔本身,并不被我算作一位女孩。 安达盯着我。 【你太过相信她了】 【是这样吗】 确实我信赖着堀。 但不是指她总是根据我的想法来行动这样的意思。 我不知道她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也不清楚她会选择些什么,但我明白她不会输给任何人。 【堀很强大,远比你要强大得多】 所以这也是我与安达之间的战斗。 究竟是谁更加正确的理解名为堀的少女,以及谁更加明白她身为魔女的资质,这样的比试。 安达反而笑了出来。 【你怎么可能赢】 【那就决定了,联手吧】 【恩,可不要逃走哦】 我使用魔法创造真边由宇的绝望,直到对堀的考验结束为止。 围绕着魔法的愚蠢争斗结束为止,我们联手吧。 【我们大概非常相似吧】 我说道。 安达点点头。 【但最具有决定性的地方,完全合不来】 说得没错,在完全相同的故事过程中,所相信的结局却是完全相反。 * 同时真边由宇早已处于绝望之中。 毫无自觉的,毫不放弃的身处于绝望。 如同安达价值观所诠释的,没有尽头的希望不过是悲剧。 真边由宇就像巨大恒星的一束光芒一样前进着。 不知不觉间,牵手绝望。 3 真边 世界陷入了黑暗之中,随后我们便出现在那个公园里。 夕阳时分的公园,秋千的影子远远的倒影着,最前端刚好抵在了滑梯那。眼前只站着七草,没有其他人。 他说道。 【稍微休息一会吧】 我点点头,七草的神情让我意识到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对我说。 七草往路灯下的长椅走去,我跟在他身后。街道上的灯火逐渐点亮,残留于天空的夕阳与路灯的光芒交相辉映,模糊着我们两人的影子。 他背对着我边走边说着。 【现在,在想什么?】 【踩在这片土地上的触感我很喜欢】 虽然我是想一直考虑大地的事,但也有意识偏离的时候,大概是我的集中力不足吧。 【是嘛】 七草在长椅上坐下,我也坐在他旁边。 视界正中心,是逐渐染成黄粉的云朵,周围是一片空旷的青蓝,而视野的最高处则是群青的深蓝,从那里视线往下逐渐由青变白,再由白变橙这样的色调渐变,看起来远处的街道轮廓变成黑漆漆的一片,世界如此美丽。 七草说道。 【我们从开始到现在大概经过了多久呢】 【什么的开始?】 【这个魔法,摸索大地未来的魔法】 【不知道】 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无数次重演同一段时间,时而看着时光流逝,时而用魔法回溯。 【花多少时间都可以,反正不像游乐园有闭园时间】 一直重复下去就好,直到可以接受为止。 七草点点头,视线转向我,在夕阳下的各种复杂光线映照下,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柔和。 【你,有想象过这个魔法的结束是以什么形式吗?】 【结束?】 【当你完全满足于大地的未来,已经不再对他的未来奢求些什么时,停下脚步结束这个魔法的瞬间】 【那种事当然不明白,不实际看的话】 到此为止就好,不实际看到那个瞬间就不会明白。 是否能够接受并不是从理论上的,而要根据内心状况。 【你的魔法,不会结束】 七草的笑容看起来是如此的寂寥,但某处却又让我感到非常满足。 他继续说道。 【任何人都无法锲而不舍的追逐理想,人们被赋予的时间也就不足百年,其中也不是全部都能由自己支配。只要活着人们就需要金钱,就需要休息,还有其他的很多很多,所以我们不得不一边放弃一边生活】 【我不想放弃,任何一件都不想】 【恩】 【但就如你所言,我大概也是一直放弃着些什么走到今天的吧】 【你吗?放弃了什么?】 【比如说大地,那个孩子本该在所有的瞬间都是幸福的】 那样善良温柔的孩子所困扰着的问题,本就该被迅速解决,就算是稍微让他忍受一会也该是错误的,然而困扰他的问题时至现在依然没能解决,甚至要求他继续忍受下去。 【我是多么无力弱小的人啊,我每晚都会这么想,但也不得不接受一切,只在那一天放弃,把期待留给下一个清晨】 明天一定,下次一定,在考虑着这种事的时候,一晚便过去(放弃)了。 【一般而言,这不被称作放弃】 谁将此称作什么都无关紧要。 【所以魔法是很棒的存在,不需要放弃什么,现在也不需要,能够像这样一直寻找大地的未来】 【恩,也因此你的魔法,无法成立】 我无法理解七草想表达什么。 但,那并不是什么问题。 ——因为我们有无限的时间能用来交谈 能够一直到达成共识为止。 【什么意思?】 我问道。 【因为不会结束】 七草的爽朗笑容没有任何改变。 带着那份笑容他率直坦然的看着我说道。 【我一直想象着对你而言的绝望,同时也很轻松自然的浮现于我的脑海。只需要赋予你魔法就好,只要你获得了魔法,就不会放弃任何事物,去追寻本不存在的理想。同时那无限的可能性便会成为对你而言无限延伸的牢笼】 他轻轻张开双臂。 【这里,便是牢笼】 我还是无法明白。 【就算我会留在这里直到永远,也无法成为我的绝望,因为留在这里的我是很高兴的,同时对我而言希望会永远持续下去】 【可是,真边,这里不过是模拟的世界】 【恩】 【无论你在这里找到些什么,都无法对现实世界带来影响。把在这里找到的东西传达到外面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获得满意的结果后终结这个魔法,让我们回到外面】 【然后?】 【但你绝对不会满足,你只会不停追逐那个虚幻缥缈的理想,所以这个魔法绝不会结束】 是这样吗。 ——我在,追寻那么无谋的东西吗? 不明白,可我确实不知道自己能因什么而满足。 七草依然柔和的笑着。 【你与堀对魔法的争夺也结束了,只要你还在这里追寻理想,便永远是孤独的,绝对不会与现实有任何联系,但另一方面你若是放弃追寻理想,也会变成你否定了自己的魔法】 原来如此,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但是。 【我有两点要反驳】 【恩,请说】 【第一点,这是以我确实无法找到理想作为前提的,能找到的话便会以我的魔法是正确的作为结尾】 【确实是的】 【第二点,便是你】 很容易理解。 我不清楚为何七草会看漏这点。 【至少我并不是孤独的,因为你也在这里】 这是多么让我安心的事实。 【你在我的身旁,所以我能够持之以恒】 我便能一直追寻那美丽的存在,即便它确实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七草歪着脑袋。 【有我在,能做到什么?】 那当然是。 【能够说明纠正我的错误,就像现在】 能带给我新的视界,让我注意到自己忽略的事物。 【你会在某处阻止我对吧。会劝阻我已经足够了,不该继续下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的话也许确实这个魔法不会迎来终结,但你会帮我画上句号】 【那样就好了嘛?在达到理想之前,被我所阻止】 【当然了】 根本没有烦恼的余地。 ——因为我信赖着你 从内心深处。 【比起我一个人找到的西,和你一起找到的未来肯定更有价值,所以我们在一起是无敌的】 字面意义,我们一定没有敌人。 七草少许低着头思考了会,然后摇了几次头,是我不太想看到的举止。 【并不是这样】 【有什么不对吗?】 【我从来没有希望过你停止,一次都没有,只是单纯的希望你能前进下去,直到任何地方】 【可我们至今为止难道不是那样的嘛】 只有七草,只有七草不一样。 就算其他所有人视若无睹,所有人都放任不管,只有七草会倾听我的声音,给我回应来肯定或是否定我,只要有他在,我就绝不是孤独的。 【呐,真边,我和你相反非常擅长放弃,但在这里我也不需要再去放弃些什么。这里便会成为无法迎来黎明的夜晚,无法醒来的梦境,我被允许能在这里永远只是注视着你】 他笑道。 是与至今为止不同,纯粹开心的笑容。 【我们两人能一直在这里,成为不映照于任何人眼中的光芒,所以这个魔法不会结束,也无法传达到现实,这里是只有我们两人的永恒】 啊啊,那是多么美妙的。 如梦似幻的光景。 让我高兴的甚至想要哭出来,可他还是弄错了一点。 【不对哟,七草。我一直与现实联系在一起】 一直,即便是现在。 只要我身边还有你,就足够了。 【想要创造我的绝望,是很简单的,根本不需要魔法,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你不在我身边】 仅仅一个变化,就会让这个世界变得多么冰冷呢。 肯定会让我失去迈出最初一步的勇气吧。 难道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对我做的事。 ——因为你还在这里,所以我不会绝望 便能够追寻希望直到永远。 * 有过身处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 明明寻找的东西就在我的身边,却无法映照于我的眼中,所以我拼命的探手摸索,可还是无法看清触碰之物。 明明只要有一个微小的光亮,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而那个微小的光源,便会让我与世界联系起来。 所以我找寻着光源,而那个光源便是七草。 想要放弃什么的想法,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每当夜幕降临我都会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不是无意义、无价值的,而那时便会浮现出他的眼瞳。 对我而言七草是具有如此强烈意识的存在,是在我们分开的两年里感受到的。从初中二年级的夏天转校开始,到高中一年级入学后再会为止的两年里。 我大概是孤独的吧。 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呼声,也没有人注视我的行动。 应对方法我自然也是明白的,我的做法、说话方式、行动方式全都是错误的,那么只要我作出改变,那么我便不会再是孤独的。 但我没能那么做,无法舍弃自身本质中心的那些已经不再需要的部分,同时也厌恶欺骗自己相信那些谎言。而且,我早已知晓何为希望,我依然清晰的记得七草眼瞳里的光芒。 那是看清我本质的眼瞳。 是让至今为止的我能够维持本色的理由全部。 从年幼时开始我就无数次、无数次的想过要舍弃自身,但我遇到了七草。能够接受原原本本的我的,这样一个人。 只要他的眼瞳还在支撑着我,我就可以不放弃任何事物。 抱持着真正重要的唯一前进。 名为我的故事无可奈何的从与他的相遇这个起点开始,于是我保持最重要的那一点不变,开始描绘这个登上阶梯的故事。 从和他的相遇开始,至今依然在持续着。 * 我不由得笑了,感觉气氛有点让人羞耻。 于是我这么笑着呼唤重要的他的名字。 【呐,七草,你大概不知道我究竟有多么憧憬你】 七草微微歪着脑袋说道。 【考试成绩基本都是我比较好】 我点点头。 【恩,包括这点,我都憧憬】 【大概比你更能掌握要诀,这之类事情】 【还有其它地方,许许多多】 【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吧】 【不对,都是很重要的事】 七草很温柔,比我所知的任何一个人都要。 所以和他的回忆,全都是那么温柔的。 【比如七草总是能很快理解我想表达的话语】 【是这样吗?】 【恩,该如何去帮助困扰着的人,你也能迅速的找到应对方法】 【我倒是认为总是你先采取某些行动的,比如让出座位,帮忙拿行李之类的】 【那类答案显而易见的倒还好】 正确答案明显易懂的事,是可以立即行动起来的。 但问题稍微变得复杂一些,我便会立刻词穷。 【如果年幼的孩子在哭泣的话,我所能做到的最多不过是询问为什么在哭这种程度】 【我也一样,其他还能做到些什么?】 【不对,七草能够观察到更多的细节。比如那个孩子的服装,身上带着的东西,比我能够注意到的更多,所以你一直发出比我更加正确的声音】 所谓温柔,是为对方着想挂虑对方的话,那么其本质就是小心谨慎了。 我总是在考虑着如何最快速的迈出第一步,而七草总是小心谨慎的踏出脚步。 【这便是我所说的和世界联系在一起的含义,也因此我一直憧憬着你】 我还寻找着光源之时,他自身便已放出光辉。 这是多么遥远的存在啊,是我完全没有胜算的对手。 七草苦笑着。 【那倒是,比起你的话,任何人的视野多少都算是宽广一些】 【但都不及七草对吧】 【我倒觉得没有这回事】 【毕竟,只有你这样的人,会认真注视我】 能让这份温柔,把我算在其中。 ——一般温柔的人我是讨厌的吧 想要被温柔的人喜欢的话,大概必须要与对方同等的谨慎细致吧。但七草不同,能够认真对待的给予乱暴进入视界的我与他人同等的温柔。 【估计那不算视界宽广,也就在爱好范畴内吧】 【爱好?】 【我一直很喜欢你,为你存在于此而开心】 让我有点混乱。 【也可以说是,能喜欢上我这种类型的你,还不能算是视界广阔吗?】 【感觉不一样,毕竟可能因为这类个人爱好,而无法看到许多别的重要事物】 【比如说?】 【安达的思维方式,我可能不太喜欢】 【因为七草和安达很像,所以她不只是有些消极?】 我的话让七草的表情认真起来。 【果然很像?】 【恩,虽然也有很多不同点,但我感觉你若是放弃了些什么大概会变成她那样吧】 我倒不是多了解他们,但有种感觉,安达一定也很纤细而温柔,但是七草肯定还有某种她没有的品质。 【我至今依然憧憬着那颗星】 【星?】 【你不需要知道】 七草伸了个懒腰,我发觉自己和他已经讨论了许久,然而天空的颜色却没有变化,时间依然处于黄昏的范畴,没有到需要慌慌张张赶回家的节点。 【在这里,我没有阻止你的理由。其实我一直都想这样,希望你能贯彻始终,祈愿现实一切能够像你一样该有多好】 【像我一样?】 【如果这个世界的一切全都像傻瓜般,一直追寻乐园所在的话】 【我可是觉得都像七草一样就好,能够小心谨慎的在意世间所有温柔】 【你对我的评价是不是太高了】 【是这样嘛,我倒有名副其实的自信】 总而言之。 现实里的许多与我们大相径庭。 【世间的一切若是都像你一样的话,我多么想要成为你】 【即便世间的一切都如同你那般,我也不想变成你这样】 【不过就因为都不可能,我才像这样和你在一起不是嘛?】 因为两种世界都不存在,所以我们两者都有存在的必要。 七草的温柔谨慎在重要的时候很关键,我的粗暴乱来在必要的时间有价值,所以我们才会在一起,因为相信着他会阻止我的乱来,所以我永远不会犹豫。这便是我眼中的,嗯,美丽世界。 我从长椅站起,站到七草面前。 此时我们面对着面。 【你说过,我永远无法找到自己的理想】 【恩,说过】 【确实是那样也说不定,但与相信能找到理想相对的我还有一件相信的事】 【什么?】 他的眼瞳如此认真,不由得让我笑着。 这是多么让人安稳的感觉,名为信赖的这种联系。 【就像我不会放弃一样,七草也一样不会放弃,所以你会让这个魔法终结】 因为他温柔谨慎的和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 在不迎来终结就无法对现实带来任何影响的这个魔法里,他是无法永远留在这里的。一定会有所行动,即便不是靠近我的理想,也会走向那个温柔的结局。 我反复注视着他的眼瞳。 【我的绝望,曾只是你消失不见】 只要你还身处于此,我就没有一丝绝望。 4 七草 我抬头看着正面与我对视的真边由宇。 看起来如此自信的她,让我回忆起来。 那个我们还是初中生的夏夜,月光微微被云朵遮挡,在这所公园的滑梯前,我们互相道别。 那时的真边像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一样低着头。似乎感受着平常的感情而在为离别而悲伤。 像在胆怯什么一样,她说道。 ——为什么,你会笑呢? 我自身都没有发觉,自己是在笑的事实。 ——我说自己要搬家的时候,七草是有笑吧? 现在,我不由得回想起来。不对,也许本就不在我的记忆里也说不定,可我只能得出这一个答案。 ——我很悲伤啊 伤感的、开心的让我只能笑出来。 毕竟那时的她看起来是如此的情绪低落,因为和我的分离而从心底里伤心着不是嘛。 那时的我宛如一名虔诚的信徒,独自一人侧耳聆听来自神明大人的叹息。对她,我本不想希望她有任何一丝的特别之处,而那份特别成为自己的所有物又是多么的幸福。所以我那时是那么的悲伤、那么的开心,不由得笑着。 【那么,真边——】 我想说的是本就打算好的事实。 可我不打算说出口来着。 本该残留并消逝于我心中的话语,随着我的声音自行流露出来。 【那么,我消失吧,为了成为你的绝望】 并不是比喻而是施加好的魔法。 ——说出来了 其中一位魔女对我施加了魔法。(译注:目前的时间点,暂时联手的安达和窥视思想的堀都有可能) 我有过此种预感,却没有任何确信,不过。 在这个陷入如此深邃诅咒的世界,也许是非常自然的事也说不定,或许是没有其他选择也说不定。 我究竟舍弃了些什么,没能舍弃些什么呢。 我的世界转变了。 * 于是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和之前一样坐在灯塔那间房间的硬木椅子上,窗外一片漆黑。 堀坐在床边,而安达背靠着站在门旁。 安达率先问道。 【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 【还没结束,不过结论已经几乎得出来了】 我强行离开真边的世界,回到了这里。 距离和大地一起攀登那座阶梯究竟过了多久?我是打算和真边一起在那个世界度过几年甚至几十年来着,但阶梯岛经过的时间应该不长。自从把大地送回去之后,现在我房间的时钟指示快到凌晨四点。 我询问道。 【是哪位把我带回来了?】 回答我的果然还是安达,不过却不是我问题的答案。 【是哪位很重要嘛,结果不会改变】 啊啊,说的没错。 毕竟我作为堀的同伴,必然的成为真边的敌人。 要否定真边的魔法非常简单,无法放弃理想的她绝对不会有结果,无法终结的魔法会将她囚禁于几近永恒的过程之中。所以只需随真边喜欢,就能让堀取得胜利。 真边会一直寻找大地的未来吧,但那段几乎永恒的时间不会被任何人所察觉吧。她将会沉沦于自己的魔法之中,成为那无意义的永恒光芒,仅仅那么美丽、那么率直,却无法触及任何人的眼瞳。 不同的只有我,只有我会被她吸引,只有我无可救药的想要给予真边由宇的魔法以终结。 所以从真正意义上成为堀敌人的人大概是我吧。 我明知道这些,却还是将自己与真边一起隔离起来。 下定决心将自己置于真边身旁,一同成为那无意义的光。 但现在已经不同了。 我身于此处,远离真边由宇理想的位置。 堀发出嘶哑的声音。 【七草君,曾打算不再回到这里了吗?】 我摇摇头。 ——不知道 关于真边由宇什么的。 【若是真边如我所相信的那样,那个魔法便不会结束】 真正意义上的,永远。 我与真边成为两人独处的光芒。 【但实际上,不可能真的那样】 我所信仰的真边由宇并不是一位女孩,而是完全的、毫不动摇的概念般的存在。而实际上一位女孩子不可能成为那样的存在对吧。 【我一直都搞错了,同时也深知自己早已明白那个错误,从许多年前开始一直很清楚】 至少可以说,那一天,那座公园里看到她寂寥神情时便已经明白,真边由宇无法成为那种概念,只是一位纯粹的少女。 就算自己误解了,我也想继续相信。相信着,一直信仰下去,如果有一天她无法成为我的信仰,在那之前就由我亲手来破坏一切。 真边说我是个温柔的人,但实际上完全不对。 我只是,没能舍弃应当舍弃的事物。 堀站在我跟前。 眼神复杂的注视着我。 【我并不是无法等待七草回来,我大概会一直相信你的归还。可我无法那么做,我想要亲手把你取回来】 一句接着一句,她鼓起勇气却还是悲伤的说下去。 【对不起,但是——】 但是,发出多么温柔回响的两音。 只留下这个词,她又长长的沉默着。 我静静地等待着堀的下文,她像是破涕为笑般,估计是作为支配这座岛的温柔魔女来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这句话让我措手不及。 但转念一想,嗯。 【找到了】 我是那么憧憬、崇拜着与真边一起成为无意义的光芒,这对我是那么有魅力的选项,但那并不是我所失去的事物。 离开真边,从她身边逃走之后,总算让我明白了何为正解。 堀教给了我,我一直在寻找之物,本应由我自己去发现去觉悟之物,这本不该经由他人之手获取来着,所以让我些许有点后悔,但同时也因为是堀告诉我的,让我有些开心。 【谢谢,孤身一人的我是无法找到的】 她的笑容逐渐消失,之后表现得像是非常不安。 【真的吗?没有生气?】 【当然】 有想要获取的事物,所以我本打算一直追寻下去。 但一切都是我的误解,失去的事物总是在我身边,宛如我的心跳般共鸣着。 安达开口说道。 【那最后,可以算是我的胜利对吧?】 我板着脸。 【为什么会得出这种结论?】 【不就是这样的吗?这是对堀的测试,为了获取魔法能不能舍弃七草同学的测试,可是堀自然是没能做到,把七草从真边那里夺回来了】 确实安达与我相似。 到刚才为止的我,之前数秒的我,但是现在的我不一样了。 安达继续说道。 【真边同学的魔法虽然极端但也不是完全无意义的,只是有所欠缺,而那份欠缺刚好能由七草君来弥补。你总不会要为了我们之间无聊的争执而把大地作为牺牲吧?那么之后只需要七草君去证明真边魔法的价值就结束了】 【不对哦,全部都不对】 我想要一直守护着堀,所以为此要去否定真边的魔法,可这是我的误解。我想要一直相信真边,可我真心而言大概是在怀疑她是否如同我理想那般,认为若是让她出现什么缺失的话,那必然是指我的存在。当然这也是错误的想法。 我从硬木椅子上坐起身,注视着眼前的堀。 ——失去的东西,找到了 不用小聪明,单单纯粹的,不舍弃任何事物,能让我称之为成长的事物,终于明白了。 【对这座岛的温柔魔女有一个愿望】 短暂的时间里,堀浮现出惊讶的表情。 之后以没有阴霾的美丽笑容回应道。 【恩,什么?】 我向堀伸出手。 【一起去帮助真边吧,用你的魔法】 这便是我全部的答案。 5 两人 漆黑的暗夜中。 无法听见,无法看清。 我明白这是我的错觉。 现在我身处于一所公园里,没有任何人,连七草也消失了的公园。 天空虽已黯淡,路灯依然照亮着周边,我用力吸了一口气,让清爽的空气填满胸中。 ——我,已经失去了他嘛? 不明白。 不是神明的我,无法对这个世界抱有一丝一毫的确信。 ——那么,还是只能去相信 相信这个世界是正确的、美丽的。 【七草】 大叫着。 即便没有回应,也相信一定可以传达给他。 【我不会放弃任何事物】 没有下一句话了。 取代声音我迈出脚步。往前,继续往前,直到世间任何角落。 即便对我而言的世界是如此的冰冷彻骨,也不会忘记曾经于某处知晓的温暖,也记得寒冷的空气会让眼前的景色更添一分魅力。就算我无法确信,亦不会成为对自己所相信事物的否定。 那么,我便能继续前进。 * 我离开灯塔。 走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路里,头顶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群星闪耀着各自的光辉,但我的视线不会望向其中任何一束。 总是在追寻着某束光芒,无法映照于眼中的光芒,不会照耀我的光芒,但确实存在于这个广阔世界的某个角落。 宛如可以照亮任何角落的尖锐强光,但也会成为于某处消逝的脆弱光亮。 心中的本音总是在呐喊着。 ——我要守护那样的光辉 让那永远照亮某处角落的光芒,成为真正的永恒。 可心中的呐喊早已与我所相信的她互相矛盾。对我而言曾经的真边由宇,是谁都无法保护的事物,相信着若是自己身处于其身边,那么职责一定是与她敌对。 我无视着心中感到的违和,装作一副完全相信的样子。 今夜,我终于明白了,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的很长时间里,我所失去的事物。 被我称为成长之物。 ——去接纳吧 我信仰着手枪星的理由;我爱着阶梯岛的理由;考虑相原大地一切的原因;被安达本能的讨厌着的原因;同情时任姐遭遇的原因;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身边倍感安心的原因;在学校以及宿舍里的时间以及其他一切的细小琐事。 什么都不要舍弃,连这样的呼喊都如此愚蠢。想要舍弃某些事物的自己,不想舍弃任何的自己。被舍弃的自己,无法舍弃掉的自己。 接纳全部的一切,不要放弃。 ——啊啊,我 多么乐观的家伙。 我明白自己的愿望一定无法实现必然迎来终结。手枪星的存在是毫无意义的,阶梯岛无法称之为人们的幸福。同时,也明白这样的理解一定是错误的,也早已知晓。 我抬起头继续前进着。 为了不使视线模糊,为了不对所有的自己移开视线。 ——我一直,想要成为温柔的人 就像真边所说的,堀也提到过的,即便她们对我有类似的误解,也觉得能就这么误解下去就好。 无论是谁,都一定想成为对他人对自己都温柔的人。 * 在那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感觉自己快要被什么给压倒。 持续进行大地的未来预演时,脑中混入了杂念,那种杂念对我而言类似于恐惧。 我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搞错了呢;所做的事情是不是全都没有意义呢;我是不是从没有对这个世界带来些许的改变,无法传达给任何人,是不是自己独自在原地踏步呢。 烦恼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蠢了。 因为再怎么考虑这个问题,也不会得出任何答案。 然而我还是无可避免的穷极思虑,使得无数的疑问如雨点般向我打来,给我一种与恐惧极其相近的感受。 每当那时我回想起的人,便是七草。即便仅有微小的联系,也确实让我感受到自己与他处于这个世界之中。 ——如果我失去了他的话 那份恐惧,我早已铭记。 初中时从他家附近搬走的那会想象过许多,上个月他从阶梯岛上消失时让我的感受更加强烈。 ——即便我确实失去了他,我也只能相信自己的道路不是嘛 相信能够与他再会,寻找与他再会的可能。 可是。 ——之所以会说去相信,是因为有过疑问 我很清楚,自己快要被疑问压倒,被不安所折磨,被恐惧所削弱。 ——这肯定是理所当然的 一个人独处是很不安很恐惧的,毕竟无法对这个世界抱有任何确信。 我也已经知道如何从这份恐惧之中逃脱,非常容易理解,只要结束这个魔法就好。把希望之类、梦想之类、理想之类、倔强之类的,位于我内心深处的事物舍弃就好。 当然这个想象也让我如此恐惧。 而且是我早已知晓的那种恐惧。 舍弃自身一部分,相当于重塑自我的第一步,也可以称之为放弃,至今为止让我经历过许多次的迷茫 ——如果这算是我的绝望的话 我便早已知晓,包括它会让我变得多么疲惫不堪。 因为我早已知晓。 ——七草,你搞错了 这种状况不会阻止我前进。 无法让我抛弃对你的信赖。 * 我爬上阶梯。 经过途中的学校,往更前面走,到那块非常私人的场所。 我并没有特别的去意识去思考些什么,但每走一阶、每走一步记忆便在耳畔回响。 听见活了一百万次的猫的声音【到最后我还是无法爱上任何人】。他总是在述说着幻想【或许说,我从心底里只会爱她也说不定,搞不清楚】。一定是为了不对自己的真心说一丝谎言。 听见的第二个声音是佐佐冈的【我们不是像孩子一样嘛】。他总是非常迷茫,因为找不到自己想要前进的道路【也就是说。来到这个岛之后,尽是索取些什么】能像这样的迷茫犹豫下去,也是他的强大之处吧。 听见了班长的声音【谁都是需要朋友这种存在的】。她略微有些孤芳自赏,但确实,很温柔。 安达的声音总是听起来很不高兴【无可避免的相似着,一定是我们互相最讨厌对方的原因】她也一定因为自己无法舍弃那些重要的事物而苦痛着。 春先生的声音说道【你还记得自己的手够不到厨房水龙头时的事吗?】;匿名老师说道【大人有大人的固执】;时任姐总是一本正经的自我痛苦着【总是会让人身心疲惫,做各种决定的时候】;大地偶尔会说出悲伤的话语【我,最喜欢母亲了】但实际上总是满溢希望。 其他还有,许许多多的声音。 这全是被舍弃的人们居住的这座岛上的心声。 都是让我无法割舍的声音。 全部如同这满天的繁星般闪烁,不存在于现实里的星空。回想起来,这便是只属于阶梯岛的群青色。 不忘记任何一个的,我逐步走上阶梯。 即便孤身一人我也与这里的一切联系着。 阶梯上浓雾弥漫,而我不会忘记浓雾对面的那片群青。 * 时间逐渐剥开我的表层情感,逐渐暴露出我的内里。 内心深处在寻求这个魔法的终结,并且随着时间经过逐渐强烈、动摇着我,而相对的另一部分想要保护魔法的情感,并不在我的内心深处,不过是掩盖于表层而已。 确实是这样的吧,但我还不能弄错。 ——这份围绕着我的艰苦是我自身所希冀的 理想之类、希望之类、固执之类、盲信之类的,随便怎么称呼。总之那个高举理想的自己如果是表层的话,想要舍弃这个理想的我也是存在于表层的,更加深处的我,并不是这样。 ——一定是更加空虚的 空无一物。 所以我的本质一定就在表层,空虚的我想要相信的那些事物里。 忽然想起,泪水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存在。在这个世界里,每当大地遇到艰难、悲伤的事情时,我都无法阻止自己的泪水。虽说哭泣也没有带来任何改变,但到会这么认为的时候眼泪早已干涸,仿佛像是磨损掉我全部的悲伤与不幸一般。但实际上却不是如此,在那之后该流下的泪水依然不会停滞,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眼泪的理由。 根据我的意图差异发展出不同未来的模拟演练,创造出了无数个不幸的大地。 大地一直在忍耐着,忍受着来自母亲的无机质否定,漫长的无言、无视,偶尔还会有让人心痛的否定话语。放任不管、焦躁烦人的视线、以及束缚着他的眼泪。 若是给他们的生活以过大的影响,美绘小姐甚至会自己结束生命,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所以想要拯救大地的话,必须先拯救她。这点已经明确,想要拯救她的话就像七草所言,名为三岛的男性带来的重要影响不言而喻,然而他早已死去,只剩下留在魔女世界里的那一部分。果然他还是不应该死的,但为此懊悔也无济于事,毕竟魔法无法对现实带来什么影响,无法让他起死回生。 突然想到,不如把美绘小姐带到魔女的世界,然后让她做一个漫长的梦。 三岛先生没有死去的情况下大地出生的梦,克服了病痛的三岛先生和她们母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梦,一定是她原本祈盼着的理想未来。 梦中的美绘小姐只是纯粹的爱着大地。 之前也有过几次让美绘小姐梦见相似的世界,但没有带来多少效果,不过我并没有懈怠,为了给她深深刻上对大地的爱,一直让她完整的追溯一边梦境。就结果而言那个梦境到追上大地的实际年龄为止,一直持续了将近十年。 从漫长梦境里醒来的美绘小姐坐在床上非常混乱,那是个能听见窗外麻雀叫声的晴朗清爽早晨,射入房间的阳光刺眼的让她皱着脸,然后,还是独自哭泣起来。 走出寝室的美绘小姐注视着准备上学的大地,原地不动。一定是对在梦中理所当然说出口的问候【早上好】有所迷茫吧。 大地那边也发现美绘小姐与平时有些不同。 他静静地注视着母亲的脸庞,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然后微笑着说道。 【我没关系的】 大地说道。 【我知道妈妈很温柔,所以我哪都不会去】 在非现实的这个世界里,我可以用魔法读取他的思想,将他的思想当做自己的想法一样去理解。 大地深知自己的话语会伤害美绘小姐,被自己的孩子温柔的守护,对美绘小姐而言是多么难受的事情他非常清楚。 铭刻于心中的伤痕,美绘小姐用焦躁与愤懑之类的感情去掩饰着,也因为这份海市蜃楼般的巨大感情,能够支撑她继续生活下去。 美绘小姐瞪着大地,抬起了右手。 今早还是她第一次直接对大地付诸暴力,近十年时间的幸福梦境让她过于混乱,过于痛苦,于是她的右手打在了大地的脸颊上。对自身的懊悔、烦躁,以及对眼前少年的爱情与忏悔所交织,发出啪的一声充满矛盾与冲动的声音。 这是于任何人眼中都是错误的声音吧,可却是大地自身所期望的。 ——啊啊,他 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连愚钝的我都慢慢发现了。 ——并不希望母亲有什么变化 只是想爱着这样的母亲,那么我在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稍微按住一会被打到的脸颊,之后大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进行着上学的准备,很快背着双肩包小声的对母亲打着招呼【我出门了】便走出了玄关。留下美绘小姐一个人趴在公寓寝室的床上独自哭泣。 看来我在问题本质上有所误解,至今为止我所做的一切也许都是无意义的。 我的心智又被磨损了,表层又被逐渐褪去,这里是如此的寒冷、孤独。 但同时也学到了一点,这个方法,也就是想要强行改变美绘小姐内心的这个做法是错误的,这件事。 看不到正确的道路,处于黑暗之中的我对自己低语道。 【下一个】 寻找更正确的,能够在真正意义上让他得到救赎的世界。 ——七草所言我的绝望,大概就是指这个吧 愚笨的我像这样继续的状况,但我并不会称之为绝望,也不会称之为希望。 ——仅仅,就是我而已 并不是指剥去我表层的情感所表现出的空虚,而是随着失去、失败的次数一起出现的,逐渐显露的,被我想要称为我的存在。 魔法的世界先是消失了,然后又重置回溯了回来,无论几次我都会继续下去。 我抬起头。 那里是和七草回忆中的那所公园。 本该无人的那里,有一个人站着。 * 我独自攀登着阶梯,直到最后。 每登一级便逐渐回想起自己,最终或许能回想起原本的自己,当然我也深知这是不现实的,但尽可能的去做。 浓雾笼罩的阶梯上,逐渐清晰的显露出一个人影。 在能看清对方之前,先听到了声音。 【我有仔细观察那个孩子】 时任姐。 时任姐一副很困扰的表情俯视着我。 【真边由宇,那是在干什么?】 我笑了,感觉有些滑稽。 【那是最接近我理想的存在】 即便略有差距,也如同手枪星的光辉那般,作为被我用与信仰同等的感情所憧憬的。 时任姐摇摇头。 【若是这样的话,七君也绝不普通】 【什么是普通这种问题,想也想不明白就是了】 我在距她两级阶梯下的近前停下脚步。 时任姐继续说道。 【我有好几次想过要停下那孩子的魔法,想要消除那个】 【我能理解】 【但没能下手】 【阻止也是不错的选择】 说真的,那玩意就是这样的。 光芒只有在照耀着什么时才能展现明亮,仅仅于真空中穿梭的光束,说到底还是一片黑暗,她没有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没有能遮断展示出光辉的事物。 时任姐寂寥的笑着。 【就算如此,我也无法变成那样】 【毕竟没有这个必要】 【无法做到的事,我亦无法轻易的否定】 【为什么?】 【稍微,有些浪费】 她的话语透露出开心,我也微笑着。 【可以的话,请继续用外号称呼她,就像之前一样】 【真酱?】 【是的,能这么称呼那个家伙的人实在不多】 我再次迈出步伐,走过时任姐的身边。 今晚与她的对话到此为止就好,但时任姐在我背后说道。 【我作为魔女而言,一定该阻止那个孩子才对】 没有办法,我又一次停在原地。 回过头去,她继续说道。 【一定觉得没能阻止真酱的我没有身为魔女的资格对吧?】 【不,可是】 这不过是像是玩笑一样的话。 但我还是说出了口。 【比起你,我们更加幸福】 为何? 没有缘由的说了出来。是因为夜空如此的美丽,还是因为焦急的等待着朝阳。 【你只是在看着一切,但我们会去直面,会与她交谈】 因此我们一定是幸福的。 * 公园里站着一个人。 她尽力想要展示出笑容。 是因为那颗泪痣使得她看起来总是很悲伤嘛,她的表情感觉不到温暖,却很有魅力。 堀开口说道。 【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我问道。 【结束什么?】 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自从七草消失之后过了多久我完全不知,声音倒还是比较自然,有人交谈比想象中更开心。 堀回应道。 【这个魔法】 【然后,你打算怎么做?】 【由我来继承,身为魔女的我】 【那就一起吧,无论哪里】 一定可以发现我一个人绝对无法看到的景色,到达美丽而又温柔的理想世界为止。 然而堀摇摇头。 【不,我不会像你这样使用魔法】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自己无法忍耐下去,但我也能通过自己的方式不舍弃的使用魔法】 那可不行。 还有更好的办法。 【我依然会继续这个魔法,堀同学也用自己的方式去寻找就好,直到我们哪方率先找到大地的幸福为止】 没有否定其中一种的必要,两种方式一起用就好。 【但那就不再是我的魔法了】 【你的魔法?】 【我不想舍弃任何事物,所以才会创造用来守护被舍弃的一切事物的那个场所】 【恩,我觉得很棒】 【真边同学,也是我应该守护的其中之一】 感觉能明白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可是不对。 【这个魔法并不是我的敌人,所以没有守护我的必要】 【但是,很痛苦吧?】 【恩】 【很寂寞吧?】 【恩】 【无数次考虑过,想要放弃这一切对吧?】 【恩,但这类感情都被我遏制着】 想要率直继续下去的部分已经疲惫不堪的到达极限,想着要抛弃这个魔法,但另一块同样直率的部分想着要继续下去,相信努力必然会带来相应的价值。 持有两种想法的都是我,只选择其中一边也没办法。 【如此苦痛,如此寂寞,但我还是会这么说。即便如此、可那还是、毕竟都是我,只要我还主张着自己的坚持,这个魔法就不是我的敌人】 【不就只是意气用事吗?】 【虽然我觉得不太一样,但就算确实是在意气用事,意气用事又有什么不对?】 【不是,很悲伤吗。同班同学独自承受着什么苦痛】 堀同学的笑容,看起来虽是那么的脆弱易碎,但绝不会损坏。这个孩子是如此的坚强,我一直都有此种预感,从与她初见面开始。 她继续说道。 【如果不是你的别人,像你一样维持着这个魔法,那么你不会想把那个谁从魔法里解放出来吗,真边同学没这么考虑吗?】 【不知道呢,没有考虑过】 身处于这个魔法之中的漫长时间里,一次都没有想过。 这种伴随着惊讶的话语,让我回忆起和七草得对话,因此让我有些开心。 【在我看来你与大地是一样的,同样应该被拯救的存在】 【原来如此】 大地还很年幼,处于当被呵护年龄的他,却一直坚强而又诚实的与自己的生活环境做着斗争。 若是我和那样高贵的存在如此相似的话,也是很让我开心的;若是和那么悲伤的存在如此相似的话,那么确实会出现想要对我伸出援手的人吧。 多么温柔的世界,我不由的笑了。 【堀同学的魔法所具有的价值,我非常明白了】 我在这个魔法里反复的体验着。 创造出现在的我的人,肯定是七草,从自己进入七草的视界开始着的。与他共同的记忆总是勉励着我迈出下一步,即便现在他不在我的眼前,仅凭回忆也无数次让我继续前进。 阶梯岛以及堀同学的魔法所给予大地的事物也是同质的吧,即便无法目视也能一直留存于心中的事物。就像每走上一级阶梯,将自己引领到比原来更高的地方时,视野逐渐变得更加开阔一样。 这是自身被守护的时间。 类似七草那样,也类似阶梯岛那样的存在。 【所以,我也最喜欢你了】 坦率的说出了自己的心情后,这次堀同学的笑容逐渐消失皱起眉头。 【我倒是稍微有点,讨厌你】 【是嘛,真遗憾】 但也没办法,毕竟对方还特别来这里见我,果然我还是觉得她真是非常棒的人。 这位温柔的魔女继续说道。 【我比起你更加幸福】 这句话并不唐突。 是给这个魔法所持续的漫长时间,或者说给我和她经历的时间,划上句号的话语,更直白的说,也是表明七草与我们之间联系的话语。 我点点头。 【恩,一定是这样的吧】 如果说魔法是为了魔女自身的幸福而存在的,当然也肯定有其他的使用方法,可若是加上优先顺序将其作为第一条的话,比起我,堀大概会是更加优秀的魔女吧。 【但我也是幸福的】 我只是不会舍弃对我而言重要的事物,不择手段的。 魔法也好世界也好充满了温柔,当我了解这点时,根本不需要与他人对比我也是幸福的。 【所以,堀同学。你若是想要保护我的话,就随意吧】 单凭我个人是无法决定自己的一切的。 世界会擅自的改变我,我也明白那是种温柔,不过就算明白这点我也完全不在意,说到底我不过是按照我自己的意志去做出抉择。 【我已经决定了,就像我将自己任性的理想强加在大地身上,你也只要同样对我就好】 你我以及任何人都像这样高举自身理想与他人联系在一起的话,世界是多么的美好啊。那样的世界总有一天会被七草那般、堀那般的温柔所包裹,成为完成的完美的世界,宛如朝阳般耀眼灿烂。 堀像是哭像一样的皱着脸。 【我很害怕那样】 我知道。 我明白她之所以害怕与人交谈,是因为畏惧着我想要相信着的那种世界的形态。会温柔、温暖的阻止我们迈出下一步的世界。 【那果然还是两种一起进行】 像我这般的存在,堀同学一样的存在。 我会继续前进,就算被她扯着肩膀。即便被强行堵住去路,硬是消去我的魔法。但堀同学并没有那么做,因为她没有阻止,所以我还是会前进。 下一个、下一次。 至今为止的一切得到了救赎,就在刚才与堀同学的对话让在激励着我,我便还能继续前进。 * 真边由宇坐在阶梯上。 闭上眼睛低着头抱膝而坐。 我在她身旁坐下,不知不觉浓雾已经散尽,临近黎明的夜空是宛如那天一样的,群青色。 ——若能就这样直到永远 真边身旁让我感到安稳、舒心。 但是看不到她流下的眼泪果然还是有点遗憾。 就这么稍微待了一会,有人向我打招呼。 【七草君】 我抬起头看到了堀站在眼前。 【我和真边同学谈过了】 【是嘛,怎么样了?】 【还是熟悉的真边同学】 【那就比什么都好】 真边由宇的苦痛不会迎来结束,并且那对于她而言,我不觉得算是真正意义的悲剧。但是与她同等的苦痛无法让我感受到这点,对我而言确实是悲剧。 【叫醒她?】 堀问道。 【我来吧,等到黑夜拂晓之时】 我当然不打算继承她擅自苦痛着的职责。 但就算是只能让她从那份苦痛里解放一时的责任我想要承担,当然也不想推脱给谁。 【相对的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嘛】 【恩,什么?】 【等你再次成为真正的魔女时】 【能成嘛】 【肯定】 【七草君也会来帮我对吧?】 【当然,所以】 还有一会,天才能亮。 【偶尔就好,希望能为了真边而使用魔法】 就像现在一样,希望能够许可让她以自身的期望置身于类似的苦痛世界里。 【不行,因为太可悲了】 堀回答道。 【那就很困扰了】 我笑道。 堀也跟着我微笑着,率直而又大胆的笑着。 【但我还会和真边同学交谈的,等到我能更熟练的能和人说话那时】 【谢谢】 堀背对着我,在下面三级的阶梯上坐了下来,大大的叹着气。 【今晚,说的太多了】 【恩,辛苦了】 【能再说一句话吗?】 【当然,随你喜欢】 【对不起】 她还是看着前方背对着我,不让我看到她的脸。 我询问道。 【是指把真边从她的魔法里带回来的事?】 【还有擅自偷窥七草思考的事】 堀做出的选择,大概是类似于对自己自尊心的一种否定也说不定,确实她擅自的踏入我心中非常私人的角落,并且擅自决定着其中一部分。她稍微放手了自己一直非常珍重的事物,作出了决定。 【不是你的错,是我一直以来的误解】 【可是】 她继续说道。 我没有等待她说完。 【不需要让任何事情全都取决于仅仅一种规则的范围内,你所做的所有一切,都让我尊敬,如同温柔的你本身】 就算比较例外的行动,也不过是坦率的支援着我。 堀嘶哑的声音低语着。 【嗯,谢谢】 之后她静静地望着太阳升起方向的夜空,无声的堀,也像她的声音一样舒心。我试着这么说道,于是她悄摸摸微笑着的往我这里望来,然后又无言的重新望向夜空。 我也到此为止,不再说任何话。 阶梯岛的澄澈空气确实舒畅,也像堀本身一样。 很快堀站起身来,慢慢地走下阶梯。 与她同等速度的,阶梯岛迎来黎明。 * 就像在一个个同样的,却又有少许不同的悲剧之中,我前进着。 某处应该有我想要的正解,这么相信着走过一个个眼前的悲剧。 我使用魔法的方式也逐渐改变,已经不再对美绘小姐有过多的干涉,仅仅重复尝试着形式不同的微小变化,观察着她的生存方式。 不经意间出现了类似希望的存在,宛如黎明,漆黑天空的东侧,青蓝微微明显,我屏息注视着那片景色。 那是个平平常常的星期天,出门购物的美绘小姐在一家小蛋糕店门口停下脚步。 她就这么路过那里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有一名青年从美绘小姐的对面走来,打开门后面向美绘小姐说道。 【请进】 敞着门对美绘小姐打着招呼。 美绘小姐略微低着头走进了蛋糕店,那一天是大地的生日。 ——七草 我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我已经知晓凝视悲伤的方法,我早已明白咽下苦痛的方法,但眼前的情况究竟该让我如何反应。 美绘小姐买了块两人份的小型蛋糕,上面还放了个巧克力制的牌子【生日快乐】。 被问道保存用干冰的量时,她回答了到家位置所需要的时间。 ——七草,果然这个世界,确实就如同你的眼瞳那般 如此温柔。 就算只是一时兴趣,只是一天的偶然;即便我是个渺小无力的人,擦肩而过甚至不了解情况的谁也会,即便那是微不足道的柔弱善意。 就像那个奇迹的夜晚,美绘小姐在大地门前道的【谢谢】一样,终于找到了美绘小姐能为大地庆祝生日的一天。 ——当然这,还不是终点 这种程度的,但是。 但如果这些点滴的幸福日积月累起来,发生于大地身边的一切都像这般的话,该是多么的美好啊。 ——看啊,七草 经过了漫长而又艰辛的时间,我终于朝自己的理想迈进了一步。 当然我仍然在希望重复这样的循环。 美绘小姐收纳装进了白色小箱里的那个时,像是困扰的、妥协一样的笑了。 世界略微变得明亮多彩。 * 我在这座长长阶梯的中段坐着,仰望着天空。 朝阳还没有现身,但是东侧比较接近地平线的角落,逐渐扩散着压倒性的很深很深的蓝。 有一颗名叫手枪星的恒星。 那是颗巨大的星星,比太阳要巨大得多,非常、极其的明亮。但距离我们远达两万五千光年,很难用肉眼观测它的光芒。 人类第一次抬头仰望星空是多久之前?遥远的古代,远在纪元之前,可能在无法称之为有文化社会之前的时代,人们就爱慕着这片星空也说不定,内心不会被无垠星空所闪烁的光芒所俘虏的人简直无法想象。 然而手枪星却从未被注意到过,直到一九九零年哈勃宇宙望远镜发射升空,经过各方努力人类终于接近了它,从而找到了这颗星。 遥远的古代,仅仅是仰望星空的时代开始,星星的排列就被划分出了星座;被赋予了神话;成为衡量方向角度的坐标;做出透镜来观察、研究星星的运动;最终探索宇宙不再是无谋的白日梦,天文望远镜被发明出来,让我们知晓了光辉的存在。对我们而言巨大的宇宙里,手枪星的光芒传达到小小的望远镜透镜里。 类似的,就算相隔更加遥不可及的距离,只要我靠近到手枪星足够近的位置就好。 手枪星就能照亮我们的天空,带来一片片群青、蔚蓝。 即便现实并不如此,即便我无法仰望那片蔚蓝天空,每当我听见她的声音、回想起她的声音时,我的世界便会回荡起一片澄碧。 我把手搭在真边由宇的肩上。 * 无论何时、无论到哪,继续下去就好。 我只要继续走在自己想要前进的道路就好。 悲伤无法阻止我的脚步,其他苦痛也是一样,我早已知晓,可是,不断膨胀的喜悦却让我暂时驻足。 ——啊啊,七草 我想把这个传达给你,想要和你一同眺望这幅景色。 即便无法成为终点,也是与之相连的一步。 我呼唤他的名字。 * 早已下定了觉悟。 擅自结束她魔法的觉悟。 ——这种程度不会毁坏我的青蓝 我的理想,总是存在于头上的天空。 她那小小的肩膀,带给我的孱弱触感也好,温暖触感也罢,现在都已不让我意外,我微微摇晃着她的肩膀,呼唤着她的名字。 【真边,早上了】 她以不开心的神情皱紧眉头。 * 于是我睁开眼睛。 耀眼的光芒让我有些混乱,不过那份混乱很快就随着眼前的一切所消逝。 蔚蓝的天空下,他在我近前微笑着。 6 七草 真边由宇确实很惊讶。 我向她搭话。 【早上好,真边】 她揉了揉眼睛,然后直视着我的脸。 【早上好】 地平线上微微露出太阳光芒,照亮着真边的侧脸。 东方天空中暗淡的,如同昨日残渣般的朝霞,仿佛在阻碍这片蔚蓝的升起。不过根本没有顾虑的必要,等到太阳升到更高处时,天空将会染成无垠的澄碧。 【怎么样了?】 我询问道。 真边并不理睬这片美丽的天空回答道。 【失败了,失败了很多次】 【还有什么?】 【也有好事,美绘小姐在大地生日买了蛋糕】 【那可真棒,太了不起了】 【恩,所以,没关系的】 【什么?】 【全部,由我来,我会找到更加美丽的事物,很多的、许多的】 真边由宇,总有一天出现缺损吧,会变得无法维持现在吧,会变成更聪明、更有常识、更容易生活的生物吧。 ——与我何干,那种事 至少我可以说,现在的真边还是我所相信的那个真边由宇,我还想要继续守护她,知晓我自身想要迈出的下一步在何方,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我们并坐于阶梯上,面对面交谈着。 【我的魔法已经结束了?】 【恩,我让它结束的】 【是嘛】 【遗憾?】 【非常的,但也好,还能再用】 【你并不是魔女】 【可我还有魔女朋友】 【堀?】 【还有安达同学和时任姐】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 【就算还不是朋友,也可以拜托对方帮忙,即便最后不是用魔法,别的方法也好】 【不行】 【为什么?】 【你不是已经失败了很多次了嘛?不能造成那类无法挽回的失败】 【可要是惧怕失败的话,就什么都做不到。如果没有魔法的话,你就不会让我去做任何事吗?】 【并不是任何,只要找到我们能做的就好】 【恩,那就和至今为止一样呢】 真边由宇笑了。 无畏却又柔和的笑容,看起来像是我从未见过的,到昨夜为止的她不会展现出的笑容、 【我虽然会随意妄为,但身边总会有你,如果我有任何错误你也能阻止我】 【还真是责任重大】 【恩】 【我尽可能努力】 【恩,我也是】 我们在寻找同样的魔法。 并排而坐的同时,也顺其自然的交谈着。 美绘小姐为大地买生日蛋糕的未来确实很美妙,而这么美好的未来是模拟演练中的其中一个,那么之后必须找到让它成为现实的办法,大概会是个比较辛苦繁重的工作,不过这件事大家一定都会协助我们,所以肯定能非常顺利的实施。 在那之后呢?不知道。真边会说再让她用魔法的吧,而我也不会阻止她,甚至想要尽可能地陪在她身边,但我已经不会再想去成为永恒了,也对真边的绝望没有任何兴趣,所以我肯定能回到阶梯岛。 无论过多久大地的未来都一定无法达到真边的理想吧,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一步步、一点点的收集能让他的生活更加温暖更加开心的事物,给他带来能够露出笑容的回忆。 真边由宇说道。 【我无数次想起与七草的回忆】 此时的她不再看向我。 一如既往的率直眼瞳,眺望着与我们所在位置等高的天空,太阳此时已经升到比较高的高度,天空的澄碧更深了一层。 【我一定,单凭与你的回忆就不会停下自己的脚步,只要你还处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我就可以不放弃任何事物的前进下去】 这句话率直的使我很高兴。 然而现实里的真边由宇却把她舍弃了,这个事实至今依然让我有些落寞,应该有别的解决办法才对,我也是,应该有其他力所能及的事。 真边感觉充满自信的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笑着。 【不过,可以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尽可能的留在我身边】 如果,那个时候,那座公园里。 初中二年级我和她道别的公园里,站着的是现在的我的话,也许会带来什么不同的变化也说不定。那之后的两年即便我们依然是分别于两地,我或许也能为了守护住她而做到些什么。 直面心中的后悔,我微笑着。 就算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现在、这个瞬间也有可以改变的。 所以我开口说道。 【有一颗名为手枪星的星星】 视线看向真边的视线前方。 那里有让人不由得露出笑容的澄碧。 凝视着宛如新生般、纯净如初的,已重演几亿年的崇高光芒散落之处。 【那是颗宛如你那般的星星】 就这样我与一颗星星的故事启程了。 视野逐渐开阔。 仅仅是那么湛蓝澄澈、无边无垠。(ただ青く、さえぎるものはなにもない) 尾声 *** 那是个真边由宇从阶梯岛上消失后已经过去了近两年的某一天。 当时事前没有任何预兆的,现实里的她捡回了自己。 真边消失的这个事实,堀应该是知道的,但没有传达给我,她好像也非常在意这件事。 至今为止我有想象过真边由宇不再出现于我眼前的未来,想象过许多次,从与她的相遇开始,像群星般不计其数的考虑过。 实际上当我知道真边消失之时,确实很悲伤,比过去任何一次想象的都要悲伤、都要寂寥,但比起悲伤,却也更加清爽。 所以,我会笑吧。 【为什么,会笑?】 如果此时又被她这么问的话,我大概会这么回答吧。 ——对你消失不见了感到悲伤,实在是过于自然地悲伤 其中并没有什么复杂麻烦的感情。 不过有能够永远记住你的自信,而不由得笑出来而已。 我想象着被现实里的自己所捡回的她的前路。 ——去到世间任何角落吧 真的,无论何处。 即使如此,我身处之地也不会有所改变。 我永远和你在一起。当夜晚来临之际,当清晨到来之时,我一定会想起你的吧。每当我走上那段阶梯,都能确信自己心中确实还留有你的一部分。无论你我再见之时有多么大的变化,我都能抱紧那时的你。 宛如温柔魔法一般,一定永远不会舍弃。 * 又过了五年多,我遇到了我。 还是在那段阶梯的中段。 他身穿西服打着领带,让我觉得非常不适合他,不过也没到会让人皱眉的程度。 【今天是大地的生日】 他对我说道。 【十六岁生日】 他站在阶梯上面,俯视着我。 我也抬头看着他笑道。 【我知道,可喜可贺】 【你对我说也没用啊?】 【那你就帮我转达一下】 【恩】 我逐渐走向他,他也逐步靠近我。 走到两人正中间时,我们再次对视。 我率先发问。 【有什么事吗?】 他为什么会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呢。 他歪着脑袋回答道。 【也没什么,不知为何突然想看看你的脸】 【诶,我还一直以为被你讨厌来着】 【是很讨厌,可也有不是那么差的地方,就是那么回事对吧,所谓自身】 【确实是呢】 说得没错。 我的确也很讨厌眼前的自己,不过也不是不能友好相处,多少还是有些,不那么差劲的地方。 之后,他稍微有些害羞的继续说道。 【你要不要来?】 【恩?去哪?】 【大地的生日,果然还是直接对他说生日快乐比较好对吧】 【原来如此】 感觉他有些摇摆不定。 但另一边的我则没有犹豫。 【但还是算了】 【是嘛】 【恩】 如果他真的是为了把我从老旧的垃圾箱里带回去的话,直接强硬的捡回就好,堀的魔法是不会阻拦的。虽然她很有可能会再把我带回这里一次也说不定,但起码现在不会无视他的心情。 他说道。 【其实,有件想跟你说的事】 【是嘛,洗耳恭听】 【不,算了,见了面之后就觉得无所谓了】 【那就好】 【但,对你而言好嘛?】 【指什么?】 【不会想见真边吗?】 我从心底里笑着。 虽然并没有轻视他的意思,但多少还是让我有些优越感。 ——你大概不会懂吧 我知道她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而她也了解我存在于阶梯岛这,基本上这就是全部,即便实际上可能并不算全部。 就算还有残留的少许想要与真边由宇见面的思念。 与不是星星、也不是信仰,会有去见身为友人的她这样的想法的话。 我回答道,就像真边由宇般的答案。 【想见的话,我会自己去见的,无论她身在何方】 那一定不是多么困难的事。 只要迈出一步,再不断重复这个简单的过程就好。 他以格外认真地神情说。 【恩,这样就好】 之后我们又交谈了五分钟左右微不足道的琐事。 已经二十三岁的我开始在市政厅里上班,我倒没有问他为何选择这个地方的缘由,当然倒是有些想象,不过本就是不管猜中还是没猜中都无所谓的事。 随你喜欢,彼此,自顾自的变得幸福就好。总有一天,我能把他的幸福当做自己的来感受吧。 【再见】(さようなら) 我说道。 【再见】(さようなら) 他也回应道。 他朝我挥着的那只手的手指上,造型质朴的银色戒指闪烁着光芒,交谈时我为了不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那里可费神了。 今后会不会再见到他呢。 一定还会再见的吧,那时或许我们只会打个招呼擦肩而过,当然也有可能驻足促膝长谈。 在遥远宇宙里的星星眼中,我也好、他也好、真边也好。所有人都处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无可避免的紧密相连,如同那个孩子所信赖的世界。 我继续登上阶梯。 以此来稍微接近一点那颗高洁的星星。 无论何时,我都身处追逐于某颗星星的故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