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紫罗兰永恒花园)》 「小说家与自动书记人偶」 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翻译/yui?汐未?schalke04?符悠静远?berind?jielinx 校对/汐未 扫瞄/berind 修图/理工科的千反田 首发/百度京蜜京蜜京吧 「自动书记人偶(auto memories doll)」。 由这个名字引起的轰动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它的制作者是奥兰多博士,机械人偶方面的权威。 起初是由于他的妻子,名为茉莉的小说家,因后天的原因导致丧失了视力。 茉莉在失明之后,因无法再进行那在她生命中举足轻重的小说写作事业而变得无比消沉、日渐衰弱。 无法眼睁睁地看著自己的妻子这样下去,奥兰多博士便发明了自动书记人偶。 这是一种有可以将人声所述的内容以文字记录的、所谓「代笔」这般功能的机械。 当初为了爱妻制作的机械,之后却成为了更多人的支柱,因而大受欢迎。 如今,也出现了可低价租借自动书记人偶的机构。 ---- 罗兹威尔是一座绿意环绕的、美丽的自然之都。 那一带尽是些高海拔的群山,以及山麓下的街道。然而在那些资产富裕的人之间,这里是以避暑胜地、或者说是度假别墅群而闻名的。 春天是繁花漫山遍野令人心旷神怡,夏季则有历史久远的瀑布胜地供游客休憩,秋日里落叶如雨般纷飞震颤人心,入冬后便迎来了整个世界的静寂。这是一片四季分明的土地,在观光季前来探访时,她拥有足以赏心悦目的美丽。 山麓上,沿街建起了以各色漆料涂刷的、大小不一的木造房屋。这里的地价相当昂贵,因而在此建造别墅本身就是富裕阶层的证明。 街上满是面向观光客的商店。每逢休息日,繁华的主街道上人头攒动,交织著愉悦而喧嚣的音乐。这儿的商品种类丰富齐全,全然不似乡村之地。 以图便利,多数人选择在街上建造别墅。而那些在别处建房子的,则会被视作怪人。 此时的罗兹威尔正值天高云淡之秋。在山麓之外,这片观光地中常被人忽视的一潭小湖边,有一间小屋悄然而立。 若是形容得有情调一些,这是座颇有旧时风韵的屋宅。但说得不好听的话,那么不过是如同被人遗弃的破落房子罢了。穿过略微褪色的白色拱门,走进被杂草和不知名野花淹没的庭院,便能看到小屋的全景。 红色砖墙似是因长久未得修缮而残破不堪,屋顶上的瓦片满是裂痕,原本应是井井有条的,如今竟落得如此凄惨境地。 距玄关不远处,可以看见一架缠满了常春藤、恐怕谁也无法推动的秋千。这是家中曾有小孩子存在的证明,但同时也能看出,那孩子已经不在了。 小屋的主人是一名正值壮年的男性,名叫奥斯卡。 人如其名,他是位执笔剧本的作家。有著一头与众不同的红发,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镜。长相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微微有些驼背。因为怕冷而总是穿著毛衣。这是个不可能成为任何故事主人公的、再平凡不过的男人。 小屋并不是作为奥斯卡的度假别墅,而纯粹是为了长居于此而建造的。 不仅是他自己,也为了与妻子和年幼的女儿一起居住。然而,对于一家三口都已太过宽敞的房子,如今却只剩奥斯卡一人。 妻女都已经离世了。 奥斯卡的妻子死于一种名字长得记不清楚的疾病。 简而言之,就是血液在血管中凝固,堵塞导致死亡。并且还具有遗传性,他的妻子便是遗传自她的父亲。 直到妻子死后他才得知真相——正因为亲人都早早过世,她才成为了孤儿。 「因为也许你一旦知道就不会和有病在身的她结婚了,实在害怕这样才保密的喔。」 在葬礼上,妻子的好友这样告诉他。听到这些后,奥斯卡的脑海便被无数的「为什么」充斥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种事情,只要告诉我的话,花多少钱都可以的。 一起寻求治疗方法也好,浪费不必要的金钱也罢——无论多少,都心甘情愿。 奥斯卡非常清楚,妻子并不是为了钱财和自己结婚的。和她的邂逅发生在他作为剧本家成名之前,那时她是他常去的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并且,首先一见钟情的人是他。 ——真是美丽的人儿。 ——她所负责的新书柜台总是很有趣。 ——爱著书的同时,也爱上了她。 那无数次的「为什么」,在脑海中辗转回响,最终渐渐淡去了。 妻子的好友是个很好的人,在他因妻子的死而失魂落魄的期间,尽心尽力地照顾著他和年幼的女儿——为放著不管就能一天不吃不喝的奥斯卡准备热腾腾的食物,为因失去母亲而哭泣的女儿编织三股辫。 也许,确实存在著些爱慕的心思也说不定。那时,当因发烧而熟睡的女儿突然开始反覆呕吐时,送去医院的也是她。 因此,她比他这个做父亲的更早知道,女儿患了与妻子一样的病。 之后的事情,在奥斯卡眼中如同按下快进一般。 为了不让女儿重蹈妻子的覆辙,奥斯卡访遍名医,奔走于各大医院,向各种各样的人低头恳求、收集情报、尝试新药。 药物离不开副作用,女儿每当服药都会嚎啕大哭。眼睁睁看著所爱之人在疾病中苦苦挣扎的模样,看护人的心也饱受痛苦侵蚀。 无论尝试了多少新药,女儿的病情也未见好转。终于,在寻遍了所有助力、用尽了一切方法后,医生也选择了放弃。 奥斯卡时时想到,或许是九泉之下的妻子感到寂寞才召唤女儿,之后回想起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愚蠢。他去了妻子的墓前,恳求她不要带走女儿,但死者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奥斯卡的精神渐渐被逼至绝境,但更先死心的,是妻子那位一直前来照顾的好友。疲于看护状态不稳定的女儿,不知不觉地她就不再来医院了。到底真的只剩下父女两人了。因为长期服药,女儿那本如白牛奶中浮现的蔷薇花瓣一般的脸颊也变得蜡黄,消瘦憔悴。 彷佛带著甜味的蜂蜜色头发也不断脱落。 只是看著,都会于心不忍。真的是让人看著就于心不忍的样子。 最终,经过奥斯卡与医生反反覆覆的无谓争论,决定从此只给女儿注射镇静剂。因为不希望她那本就短暂的人生充满痛苦。 那之后度过了少许安宁而温馨的日子。女儿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们维持著所剩无几的幸福时光。 女儿走的那日,天气很好。 那是在某个世界的色彩渐渐被褪去的晴朗秋天。透过医院的窗户,也能望见外边被染上了红与黄的树木。医院内的休憩场所设有的喷水池上,落叶静静地漂浮著。 枯叶飘零,落于水面,又随波轻摇,像互相吸引一样聚在了一起,即使失去生命也依然美丽。 女儿看著它们,惊叹「好漂亮」。 「水的蓝色和落叶的颜色混在一起,真的好漂亮。喏,如果踩著那些落叶的话,在水池上走路就不会掉下去了吧?」 童真的想法。实际上因为身体的重力,是肯定会沉下去的。但奥斯卡并没有否定女儿的话。 「如果撑著伞,利用好风就更有可能了吧。」 他玩笑般地说道。哪怕只是一点,他也想娇纵已经处于生命尽头的孩子。 女儿听到后,眼睛闪闪发亮,开心地笑了。」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喔。「 在我们家旁的那片湖上。 当秋天的落叶浮在水面的时候。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喔。 那之后,女儿剧烈地咳了一阵,突然就死去了。 不过九岁。 没有生命的身体抱起来非常轻。就算灵魂已经离去,也太过轻了。 女儿其实还活著吧,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吧,流著泪的奥斯卡这么想道。 他将女儿葬在妻子长眠的墓地后,回到曾住著三人的家,从此沉沦。 奥斯卡本就有不工作也能活下去的经济能力。他写的剧本各处都有被使用,而且又由于他之前将钱存入了保障体系,用光存款也不至于饿死。为妻女服丧数年后,奥斯卡收到了曾经的工作伙伴带来的剧本创作委托。 那是每个戏剧工作者都憧憬的、来自顶级剧团的要求,对于如今在业界只剩下个名号,本身存在都几乎被遗忘的奥斯卡,这恐怕是件事关名誉的工作。 只是懒散地、自甘堕落地、沉溺于悲伤地过著每一天。 人类是易于厌倦的生物,悲伤也好,喜悦也罢,都无法一直持续下去。 于是他下定了决心。 他立即答应了委托,准备再一次拿起笔杆。 然而却出现了新的问题。 为了逃避残酷的现实,奥斯卡经常酗酒,也服用过能让自己沉溺于幸福梦境的药物。在医生的帮助下倒是克服了对酒精和药物的依赖,但却落下了手抖的后遗症。 无论选择手写还是打字,现在的样子都无法继续写作。 想要写下的故事,确实存在于脑海。 之后就只是如何化为文字的问题了。 于是当与委托他的工作伙伴谈起这件事时,对方向他推荐了「一个好东西」。 「使用自动书记人偶就行了。」 「那是什么?」 「你这不谙世事……或者说远离现实的程度真让人担心啊。很有名的啊。现在用比较低的价格就能租到了。对了,试著搞一个吧。」 「人偶……能帮上忙吗?」 「很特别的家伙哦。」 只听名字的话,在奥斯卡想来应是某种可以操作的工具。 那就是「自动书记人偶」。他与她的相遇由此开始。 少女行走在山道上。 盘成了髻的柔顺头发上系著深红色的丝带,有缎带装饰的雪白布拉吉连衣裙包裹著纤细的身躯。 丝制的裙襬随著步伐有节奏地晃动,胸口缀著的祖母绿胸针闪烁著光芒。 白色裙子外面套著普鲁士蓝的紧身短上衣。 脚上是因为长期穿著而变深的可可棕色长筒皮靴,手中拿著看起来很重的拉杆包,她穿过奥斯卡家的白色拱门。 踏入庭院时,少女的身边忽然起了一阵秋风。 红、黄、茶色的枯叶彷佛舞蹈一般,在少女的周围旋转纷飞。 枯萎的红叶如帷幕般落下,眼前视野被干扰,女孩忽地握紧了胸前的胸针。她轻声低喃著什么,那声音比沙沙作响的枯叶更为细柔,无声无息地,溶化在空气之中。 恶作剧般的风停止后,少女便把才纔危险的气氛置于脑后,并无迟疑地走到玄关前,伸出被黑色手套包裹的手指按下了蜂鸣器。 蜂鸣器发出了彷佛来自地狱的尖锐声响,不一会儿门就打开了。有著一头红发的屋主奥斯卡的脸探了出来。不知是否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无论如何此时他凌乱的著装和外表都不是适合迎接客人的模样。见到眼前的少女,奥斯卡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她的打扮太过与众不同了。 抑或是太过惊艳。不论是哪个原因,总之他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你就是……自动书记人偶?」 「正是。只要雇主要求,无论何处都能够赶来。自动书记人偶服务,我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金发碧眼的美丽少女彷佛从童话里走出一般,此刻她并没有露出亲切的笑容,而是用著清脆悦耳的声音这样答道。 这个名为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的少女,带给人正如人偶一般美丽又安静的感觉。金色睫毛覆著的碧蓝瞳孔如同来自海底的光辉,乳白色的肌肤上浮现出樱色的脸颊,以及涂抹得明艳而诱人的红唇。 毫无瑕疵的、宛如满月般皎洁的少女。 若不是还会眨眼,就会被当成单纯的观赏品吧。 奥斯卡并没有去详细瞭解有关自动书记人偶的情况,只是拜托那位带来委托的友人安排了她前来。 被告知了「几天后就到」,最终等来的是她。 ——原以为应当会寄来一个装著机械人偶的包裹。 没想到竟然是如此惟妙惟肖形如真人的机械人偶(人工智能)。 ——在我闭门不出这段时间,文明究竟进化到何种程度了啊。 奥斯卡生性孤僻,并不关注外界的信息。新闻和杂志一律不看,与人的交际也非常少。要是没有关心他的友人,平时能接触的外人也就只有食品店的配送员了。 如果先好好调查一下再拜托别人就好了——他已经有些后悔了。 在这个属于一家三口的家中,出现了外人……一样的家伙,他感觉到非常不适应,总觉得心情很不愉快。 ——像是对不起家人一样。 对奥斯卡的这种想法毫不知情的薇尔莉特,正坐在被引至的客厅长椅上,优雅地喝著端来的红茶。看来现在的机械人偶确实非常先进。 「喝下去的红茶会怎样呢?」 听到奥斯卡的问题,薇尔莉特有些疑惑地微微歪著头。 「总该会排出体内后回归大地的吧?」 她答道,很有机械人偶的风格。 「说实话……我有些困惑。嗯,和想像中……有点不大一样。」 薇尔莉特略微确认了下自己的穿著打扮,然后回头望向并没有一起坐下、而是站在那儿注视著她的奥斯卡: 「有什么不符合您要求的地方吗?」 「不,要求什么的……」 「老爷如果愿意等待,敝社可以更换其他人偶。」 「不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不,还是算了。只要能帮上忙就行,你的话看起来也不会很烦人。」 「只要下达命令,我会尽量连呼吸也放轻的。」 「倒也不用做到那种程度。」 「我是接受老爷的代笔委托前来的,赌上自动书记人偶的名誉,我会尽力做到让您满意。工具方面,纸笔和打字机都没有问题,请您有计划地利用。」 她用宝石一般的碧蓝眼眸直视著他说道。奥斯卡「嗯」了一声,带著怦怦的心跳点了点头。 她的租借时间是两周,在此期间必须完成一个故事。 奥斯卡转换心情,引她进入书房,准备马上开始工作。 虽说是这么打算的,薇尔莉特首先做的事情却并不是代笔,而是收拾他的书房。 被奥斯卡作为书房兼卧室使用的这个房间里,尽是些脱下的衣服、粘著没吃完米饭的锅子就这么放在地上的惨状。总之是没有落脚的地方。 薇尔莉特无言地用碧蓝瞳孔注视著他。 眼中彷佛在说「就是让我过来看这个状况的吗」。 「……抱歉。」 这确实不是能让人在此工作的房间。自从独自生活以后,除了几乎没有使用过的客厅还算乾净,频繁出入的房间、卫生间和厨房、浴室的状况都不容乐观。 奥斯卡觉得,薇尔莉特只是机械人偶真是太好了。 她的身体年龄大约在十五到二十五岁之间,可不想让这样的年轻女孩看到这些难为情的地方。即使老了,也是有作为男人的羞耻心的。 「老爷,我做的是代笔的工作,并不是女仆喔。」 她这么说著,从随身携带的包中取出一条白色的褶边围裙,开始积极地收拾起来。这花了一天时间。 第二天开始,二人总算能够安心地工作了。 奥斯卡横卧在床上,薇尔莉特坐在椅子上,把手放上置于书桌的打字机。 「她……说道。」 奥斯卡每说一句话,她便以令人骇然的盲打速度静静地敲击出文字。 他看见后惊讶地瞪大眼睛。 「……真快啊。」 听见褒奖,薇尔莉特自袖口脱下黑色手套,露出了一只机械手臂。指尖使用比其他部位更加硬质的机械制成,手指的关节部分也被涂饰得很漂亮。 「这使用的是兼具实用性的品牌,由艾斯塔克公司制造,耐久度也很高,能够完成以人类体质无法达成的动作和力量,是非常出色的产品。可以把老爷您所说的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 「原来如此……啊,刚才说的不用记录,只需要剧本的内容。」 奥斯卡继续口述。虽然途中也休息过数次,但作为首日开工,还是很顺利的。 原本故事架构就已经在自己脑中完成了,所以成文时并没有多少卡顿。 同时,奥斯卡在工作过程中也发现,薇尔莉特无论是作为故事的听众还是代笔者都非常出色。她最初就给人稳重而沉静的印象,进入工作之后也很好地表现出了这种特质。明明没有命令她,却真的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只听得到「嗒嗒」的打字声。如果闭上眼睛,大概会以为是打字机自己在工作。问起她写到哪儿时,她会用清冷的声音动听地朗读出来,听上去就是享受。 经她之口,无论怎样的文章听起来都像是庄严的故事。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应当普及的。 奥斯卡深刻地瞭解到自动书记人偶的优点。 可惜只顺利进行到第三天。第四天以后,写不出文字的日子还是来了。这是写作时经常会遇到的事情。即便是已经决定了要写的内容,却无法组织成满意的语言。 奥斯卡通过长年的写作经验,已经有了应对这种无法下笔的状况的处理方式。 那便是不写了。勉强写出来的一定不是好作品,他坚信著这一点。 虽然对薇尔莉特有些抱歉,也只能让她暂时待命了。 闲来无事的她申请做家务和料理,或许是原本就加载了勤劳能干的属性吧。无论出自何人之手,能在家中吃上还冒著热气的饭菜,这种感觉也真是久违了。外出用餐也好,叫外卖也罢,都比不上一顿花工夫做出的料理。 有著入口即化的浓稠蛋皮的蛋包饭,东洋的烹饪方式制作的豆腐汉堡,将色彩丰富的蔬菜搭配辣汁与米饭翻炒而成的顶级烩饭,以及加入了群山之地很难取得的海鲜的奶汁烤菜。配菜的沙拉和汤之类的,也是次次一样不缺。面对这些,奥斯卡有些感动。 奥斯卡用餐时,她只是在一边看著,并不一同进餐。 劝说她一起时,她也只会回答「之后会一个人吃的」之类,并不退让。虽然确认过能喝液体,但大约是不能食用固体吧。这么想来,或许她会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喝机油也说不定。 想像一下,脑海中就浮现出一幅超自然的画面。 ——能一起吃就好了。 他只是这么想著,并没有将愿望说出口。 虽然和妻子长得完全不同,但她料理时的背影又有些说不出的相似。而凝望著这样的她的奥斯卡,不知为何一阵强烈的悲伤在心中升起,刺激得眼眶发热。像这样有他人闯入自己生活的感觉,他再明白不过。 ——如今的我,过著非常寂寞的生活。 去玄关迎接采购回来的薇尔莉特时,内心的欢悦。 夜晚睡觉时意识到自己不是孤独一人时的安心感。 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睁开眼就能知道她就在那儿的事实。 所有的这一切,都让奥斯卡真切地知晓自己是多么孤独的人。 虽说并不缺钱财,也无需担心生活。但能滋润人生的并不仅是如此,更需要在那之上的,能够阻止心灵枯竭的保护罩。 决定性的伤口是无法愈合的。 即使并不十分瞭解也陪伴著自己的、一直存在的某个人,同样地,自睡梦中醒来时睁开眼睛就能马上出现在身边。 这深深地感染了长久孤独一人而封闭了自己内心的奥斯卡。 薇尔莉特是奥斯卡的生活中出现的波澜,是前来造访风平浪静的湖水的小小变化。虽然只是投入了无机质的石块,也能为他水静无波的单调生活带来些许改变。如果硬要说清这样变化的好坏,也一定是好的。 至少当感受到她的存在时因感伤溢出的泪水,比此前任何一次都温暖。 在与薇尔莉特共同生活的日子只剩三天的时候,奥斯卡终于振作起来了。 然而由于某个场景的缘故一直没有进展。 奥斯卡让薇尔莉特代笔的故事,是一位少女的冒险奇谭。离家出走的少女行遍各地,遇见各种人、经历各种事,从而不断成长的故事。 少女的原型是他那离世的女儿。女儿最后回到了家中。 家中已然年迈的老父亲还在等待,只是女儿成长了太多,已经认不出了。 难过的女儿想起了昔日与父亲交谈时许下的诺言。 总有一天我会踩著湖上的落叶渡河给你看喔!——她曾这么说过。 「人类仅凭自己是无法渡河的啊。」 「需要一些想像力嘛。故事里可以处理成得到了在冒险时救下的水精灵的帮助。」 「即便如此……像我这样的也不适合吧。故事中的少女是开朗可爱、天真无邪的,和我可完全不一样。」 小说家和自动书记人偶这样争论著。 起因是奥斯卡拜托薇尔莉特,打扮成主人公的模样在湖畔嬉戏。薇尔莉特不仅要帮忙洗衣打扫等家务,现在还被这般请求,似乎已经被当作万能人偶了。 即便是身为理智的职业女性的薇尔莉特也愣住了,「您真是位令人为难的大人呢」,她说。 「你的发色,虽然有些不同,但和我的女儿一样都是金色的。把头发散下,再穿上连衣裙的话,肯定……」 「老爷……我只是作为代笔的自动书记人偶,并不是老爷的妻妾,也不能胜任代替的工作。」 「那、那种事情我也知道啊。我不会对像你这样的姑娘臆想那种事的啊……你的……你看起来……我只是觉得……女儿如果还活著的话,一定差不多像你这样……」 原本还在坚定拒绝的薇尔莉特,那张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的动摇。 「……虽说只是我的猜测,小姐是去世了吗?」 薇尔莉特轻咬著嘴唇。 像是在与自己的良心纠结一样的表情。 经过数日的相处,奥斯卡也对薇尔莉特有了一些瞭解。那就是,在面对善与恶的抉择时,她都是站在善的一方的。 「我是自动书记人偶……希望能实现雇主的期望……但是如果这是违反职务章程的事情……」 看著她喃喃著自问自答的样子,奥斯卡心中有些歉意,但还是决定再努力一把。 「只要展现出女儿长大了、回来了、完成了约定的身姿那样的场景,我就能马上写出来了,真的。回礼的话多少都可以。支付双倍的费用也可以。这个故事对我来说真的非常重要,真的很想写出来、成为人生的转折啊。拜托了。」 「可是……我……换装人偶的话……」 「那就不拍照什么的了。」 「原本您还打算拍照的吗?」 「只要把场面深深印入脑海,我就能把故事写出来了。拜托了。」 虽然薇尔莉特在那之后依然苦著一张脸沉思著,结果还是抵不过奥斯卡的诚意答应下来。也许是耳根子软的类型吧。 只有在这个时候,奥斯卡暂时脱离了隐居生活,亲自出门为薇尔莉特选购漂亮的衣服和伞。 服装是白色的蕾丝上衣及附有蝴蝶结腰带的蓝色连衣裙,伞则是浅蓝与白色相间的直条纹,缀有荷叶边的式样。薇尔莉特似乎对那把伞相当中意,不停地打开、合上再打开,咕噜咕噜地旋转著。 「觉得伞很新奇吗?」 「这么可爱的伞还是第一次看到。」 「你不是也打扮得很可爱吗。不是个人爱好?」 「因为是公司的上司推荐的,所以就这么穿了。自己平时不太去服装店。」 好像听妈妈的话打扮的孩子似的。 ——或许,她的年龄比自己认为的还要小些。 这样的话,总像个大人一样的她,看起来也能多少有些少女的样子吧。 在薇尔莉特改变决定之前,奥斯卡结束了购物,并立即请她换了装。 天空中起了薄薄灰云的午后,有种阴雨将至的气息。 冷冽的风宣告著秋天的到来,但寒意并不至于刺痛皮肤。 已经先去外面等待的奥斯卡,正靠在湖边的木椅上抽著烟斗。 他在薇尔莉特到来之后有意识地戒了烟,此时腹中充满尼古丁的爽快感遍布全身。他一个又一个地吐著烟圈,过了几分钟,随著吱呀一声,玄关的门打开了。 「让您久等了。」 听见凛然的声音回头的奥斯卡,几乎是立刻又将头转了回去。 「等一下……」 一瞬间,奥斯卡连呼吸都停止了,想说什么却无法开口。 他猛地吸了口气。简直像是第一次见薇尔莉特时那样的恍惚。 散发的她实在太有魅力,令人著迷到忘了时间。 原本盘在一起的头发,此刻正如瀑布般垂下,缓缓描绘出光滑的曲线,比想像中要长得多。 而且,更重要的是。 ——如果女儿长大的话,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也会看到她这样盛装打扮的身姿吧。这么想著,胸口便被温暖装满了。 「老爷,按您吩咐换好了衣服,您看感觉还可以吗?」 在这秋色醉人的世界中,美得不似人类的少女提起裙襬,忽然在原地转了个圈。 「就像这样,让您看到渡河的姿态就可以了吧。……呃,但是老爷您真正想写的,并不是这种场景吧?难得打扮成这样,比起只是走来走去,还是看到在湖上奔跑的姿态比较好吧,就算只有几秒。老爷,交给我吧。运动可是我的长项,只是一小会儿的话,是可以完成您的期待的。」 被各种感情支配著的奥斯卡,只是发出「啊」「嗯」之类的回应,但薇尔莉特并未在意,依然面无表情地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站在此处的这位少女和女儿还是不一样的。虽然同样拥有一头金发,瞳孔中却并无甜美的光芒闪耀。 薇尔莉特手中紧握著收起的伞,搭在肩膀上。她站在与湖边有相当距离的地方,望著水面,似乎在斟酌什么。 染上了秋色后的枯叶,飘落下来浮在了水面上。风并不平静,一阵阵地拂过。薇尔莉特一边用舌尖舔著机械的手指,一边确认著风向,奥斯卡担忧地注视著她。用力蹬踏地面,发出喀喀的声音,薇尔利特朝著奥斯卡淡淡地笑了。 「请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像老爷所希望的那样。」 用清脆悦耳的声音说著,薇尔莉特向前迈出一大步。 虽然助跑距离很长,但仅仅一瞬她就从奥斯卡眼前闪过。迅疾如风。速度惊人的自动书记人偶在距离湖一步之遥时,猛力地蹬了一下地面。 那是足以让地面下凹的冲击。强劲的脚力使得惊人的跳跃高度成为可能。 她就像要登上天国的阶梯那样飞起。看著这样异于常人的动作,奥斯卡目瞪口呆。之后他看见的一切情景,都像是慢镜头一般。 在临界点起跳时,薇尔莉特高高举起撑著伞的那只手,突地打开。彷佛花儿绽放。风似乎算准了时机在她的脚下助力,有著褶边的花伞优美地摇晃著。 裙子和伞在空中轻盈地膨起,可以瞥见翩翩鼓动的衬裙。系带的高筒靴踏上了浮于水面的落叶。 那一瞬间。 那一瞬。 那一幅画面。 如同照片一样清晰的场景定格在奥斯卡眼前。 浮于空中的花伞,随风鼓动的衣裙,轻踏湖面的少女。 宛如魔法师一般。 他回想起了,被埋在灵魂深处的,那一日女儿说的话。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喔。 在我们家旁,那片湖上。 当秋天,落叶浮在水面的时候。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喔。 「父亲。」 那个声音。 那本已忘记的女儿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你不知道吧。那之后我曾无数次地呼唤著你啊。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喔。」 父亲。 奶声奶气、甜甜的声音。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喔,父亲。」 你的声音,比任何音乐都美妙。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喔。」 6 ——啊,是这样啊。 你是用这样的声音。 天真无邪地,让我充满期待地。 这么告诉我。 明明许下了约定。我却忘记了。我竟忘记了啊。 真的是过去太久了,我都快想不起你的样子了,能够再次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哪怕是虚幻的,再次见到你,我很开心。 我那、可爱的女儿。 我的,我的。 ——只属于我的,那个人留下的珍宝。 肯定不能实现的,你明明是知道的。却还是许下了约定。 这个约定,以及你的离去。让我直至今日,都毫无意义地活著。 直至今日,生命依然延续著。 没有追逐你的脚步而去,而是这样地苟活至今。虽然也感到后悔。 但这一瞬间。她并不是你,但我却像是看见了你的这一瞬间。 一瞬间的,邂逅、再会、拥抱。 看到这一瞬间,就彷佛你依然活著。 虽然连低喃你的名字都会感到悲伤。一直都好想见你。再一次,见到可爱的你。 我最后的家人啊。我一直。一直都。 一直都好想见你。 ——我爱你。 很开心,似乎想要微笑。 「……呜……」 但却只是呜咽著。 因时间停止而冻结了的奥斯卡的泪水,像是随著时间重新开始流动而复苏,再次滴落。 「……啊啊……真是……」 他听见了手表的指针转动时「嘀嗒嘀嗒」的声音。就像那自己本已冰冷的心脏,「咚咚」跳动著的声音。 「……真的、真的……」 他伸手摀住脸,才发现自己的手上已经多了许多皱纹。自从妻女离去开始,自己的时间就停止了么。 「好希望你……不要死……啊……」 他哽咽著,面部因无法自制而扭曲,喃喃自语著。 「活著、活下去……长大、成人……」 好想看见你那么美丽的身姿。 好想看见那样的你。亲眼看见那样的你,然后在你之前死去。 在你之前。 在你的守护下。 离开这个世界。 我没能够保护好你。 我没能做到。 「好想见你……」 奥斯卡的泪水溢出眼眶,顺著脸颊滑落。 被泪水淹没的世界中响起了薇尔莉特坠湖的声音。 光辉转瞬即逝,回想中女儿的声音也消失了。 有著女儿笑容幻影的泡沫也随之破裂。 奥斯卡将双手覆在眼前,像是拒绝一般紧紧闭上眼睛,试图与这个没有女儿的世界切断联系。 ——啊啊,如果可以现在死去就好了。 无论我如何用尽一生去悲伤,她们也不会回来了。 ——心脏啊,呼吸啊,停止吧。 妻子和女儿死后,我也一直如同行尸走肉。 那么现在,现在这个瞬间,好想被子弹射穿而死。 ——就像花朵那样,花瓣掉落就无法生存。 可是这样的愿望,不管如何祈祷也不会实现。 无数次祈祷后的他,深深地明白这一点。 ——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与其留我一个人,不如一起死吧。 只要祈祷就能实现的愿望是不存在的。 「老爷。」 在那个他拚命想要遮断的世界中,响起了一个声音,而那分明才是现实。 那声音的主人正喘著气,朝这边跑来。 ——我是,活著的。 我还活著。并且,为失去所爱之人后该以何种姿态生活而挣扎著,活下去。 明知祈祷是无用的,奥斯卡却还是面对著昏暗无光的视野默念。 「……神啊,无论如何……」 若我现在不会死去,请至少在故事中让那个女儿得到幸福。 希望她开心。然后留在我身边。 永远地,陪伴在我身边。只是在故事中也好,幻想中的女儿也罢。 ——请让她留在我身边。 如此地,情不自禁地许愿了。 因为自己还是要继续活下去啊。 像个孩子一样扑簌扑簌地流著泪的奥斯卡眼前,出现了刚自湖中上岸的薇尔莉特。她浑身湿透,水珠不停滴落,精心的打扮也全都被糟蹋了。 但是她本人脸上却浮现出迄今最快乐的、可以称作是微笑的表情。 「您看到了吗?我走了三步喔。」 被眼泪遮住了所以没有看到啊——自然是不能说的。 奥斯卡抽著鼻子回答道。 「嗯,看到了喔。谢谢你,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他由衷地表达了敬意和感谢。 谢谢你实现了我的期望,谢谢。真的像是奇迹一样。 虽然神明什么的,我想是不存在的,但如果存在,一定是像你这样的吧。 「我是自动书记人偶哟,老爷。」 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神明的存在,薇尔莉特这样答道。 之后,奥斯卡为浑身湿透的她烧了洗澡水。 虽然没见过她就餐的样子,浴室倒是每天都会使用,恐怕也会在分配给她的房屋内让身体休息吧。 还真是像极了人类的机械人偶。 ——最近的文明太厉害了,科学的发达真是惊人。 就算是机械制作的女孩子,也不能就穿著湿衣服。想著换洗衣服是必要的,奥斯卡拿著自认为漂亮的浴衣走向浴室。因为原先也没有他人会在浴室中,所以他一时不注意,没敲门就进去了,于是就看见了还未换上衣服的薇尔莉特。 「啊,抱歉……咦?」 他不可置信地倒吸一口凉气。 「………………咦咦咦?!」 在奥斯卡眼中映出的,是比任何裸体雕塑都更加动人的少女胴体。 滴著水珠的金色头发,以及任何画具都无法描绘的美丽的碧蓝瞳孔。 继续向下看,是线条精致的唇,优美的脖颈,突出的锁骨以及丰满的胸部,充满女人味的身体曲线。而从肩膀到指尖这部分,则安著不自然的义肢。 但除此之外。 虽然有很多伤痕,但很明显,除了假肢之外都是真实的肌肤。 这柔软的身体,怎么看都不是机械人偶该有的,而应该是人啊。奥斯卡至今为止深信不疑的事情被颠覆了,意识的冲击使他反覆地确认眼前的裸体。 「……老爷。」 奥斯卡这还因为过度震惊而呆呆地盯著看,那边薇尔莉特终于发出了责备的声音。 终于,奥斯卡意识到自己的过错。 「呜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 结局是奥斯卡的一声哀鸣。 惨叫过后,奥斯卡涨红著脸,像是要哭出来一样问道:「你是人类吗?」 薇尔莉特一边裹上浴巾一边回答。 「老爷您啊,真是位令人为难的大人呢。」 她脸颊染上了蔷薇色,微微垂下头,轻言细语道。 「自动书记人偶(auto memories doll)」。 由这个名字引起的轰动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它的制作者是奥兰多博士,机械人偶方面的权威。起初是由于他的妻子,名为茉莉的小说家,因后天的原因导致丧失了视力。茉莉在失明之后,因无法再进行那在她生命中举足轻重的小说写作事业而变得无比消沉、日渐衰弱。 无法眼睁睁地看著自己的妻子这样下去,奥兰多博士便发明了自动书记人偶。 这是一种有可以将人声所述的内容以文字记录的、所谓「代笔」这般功能的机械。 在这之后茉莉的著作斩获了举世闻名的文学奖,而奥兰多博士的发明也被认为是历史发展中必不可少的一笔。当初为了爱妻制作的机械,之后却成为了更多人的支柱,因而大受欢迎。 如今,也出现了可低价租借自动书记人偶的机构。 此外还有一点。 现在,像自动书记人偶一样从事代笔工作的人也以同样的名字相称,并深受人们欢迎。 「自动书记人偶(auto memories doll)」,人们这样称呼。 薇尔莉特离开之后,奥斯卡从友人那儿听说,她似乎在代笔业界很有名。在说起自己误以为薇尔莉特是机械娃娃的时候,友人吃惊地大笑:「你还真是不谙世事啊!」 「怎么可能有这么漂亮的机器人嘛。」 「因为说是什么机械人偶的……」 「人类的机械文明可还没发达到这种程度喔,只不过确实有做这种工作的机械人偶,而且更加可爱。只是这样的话,就不能成为你这个家里蹲又不和人交际的家伙的良药了吧。她啊,虽然沉默寡言,却有著治愈人心的力量。确实很不错吧。」 「……嗯。」 虽然不怎么说话,但是,没错,是十分好的姑娘。 「比不上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不过为了暂时帮助你写作,这次送你非人类的代笔者吧。」 不久后,一个小包裹寄到了湖畔的家中。那是和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完全不同的小小人偶。 穿著可爱的礼服,孤零零地坐在桌子上,能将所有声音记录并文本化,打字机般的机械人偶。原来如此,确实非常出色。 「但是,比不上她啊。」 奥斯卡在已经看不见她面容的房内苦笑著。 好寂寞啊。如果这么说的话,她一定会回应我的。 「老爷您啊,真是位令人为难的大人呢。」 用清脆悦耳的声音。 面无表情,只是唇边微微扬起一抹微笑。 即使她已不在身旁,那声音,彷佛依然在耳际萦绕。 「少女与自动书记人偶」 我,还记得。 她在时的模样。 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写著信。 我,还记得。 那个人,以及微笑著的母亲的模样。 那样的场景,我想,我一定。 至死也不会忘记吧。 代笔者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职业。 曾由于自动书记人偶(automemories doll)的普及一度濒临消亡,但因为是古老又美好的职业而深受人们喜爱,才得以保留至今。 现在盛行的是机械人偶的代笔者,但也招致了那些偏爱旧时工作方式的人们的批评。 安?麦格诺利亚的母亲也是这样一位热衷于怀旧之人。 自然卷曲的柔顺黑发下是长著雀斑的脸,有著瘦小身体的母亲和女儿安彷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生在富裕人家,接受大家闺秀的教育,即使是结了婚、上了年纪,看起来也依旧像是某家的大小姐一般。那咯咯的笑声配上温软的笑脸,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天真无邪。 安回想起来,总觉得母亲若是到了今天,也依然还会是个少女的模样。 虽说什么事都做不好却又总有著旺盛的好奇心,每当她又兴致勃勃地喊著「好想试试这个啊!」的时候,安就会惊讶地应道「哎呀哎呀又来啦」。 从游艇到遛狗场,从拼布刺绣到东洋传入的花道。因为学习这类技艺而愈发地有少女情怀,去看舞台剧时也必然选择恋爱剧。 她尤其喜欢蕾丝和缎带,所穿的衣服都是些有著童话里公主风范的礼服和连衣裙。因为喜欢亲子装,她还要求女儿安也与自己同样穿著打扮。 岁月流逝,母亲也不再年轻,但依然穿著缎带的衣裙。安有时会觉得这样不太好,但却从未将内心的想法说出口。 安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深爱著母亲,远远超过对自身的重视。自小她就确信著,只有自己才能保护并不强大的母亲。 她就是如此盲目地爱著母亲。 当她最爱的母亲身患重病而时日无多,安与自动书记人偶相遇了。 与母亲之间明明有那么多值得纪念的往事,但每当安回忆过去,想起的总是那奇怪的来客造访的几日。 「那家伙」是在一个晴朗的春日到来的。 笔直的道路沐浴在暖春明媚的阳光中。路边的积雪已渐消融,花儿随著微风温柔的吹拂轻轻摇曳。 安望见了「那家伙」自庭院中走来的身影。 母亲自家族继承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洋馆,坐落在丘陵之上。 白色的外墙,青色的屋顶,在高耸的白桦树包围间,彷佛神话插图一般的优美画面。 洋馆的所在远离繁华的街道,周围也看不到其他人家。因此当有客人到访,从窗口马上就能注意到。 「那是……什么啊。」 颈间系著淡蓝条纹丝带、身穿百褶连衣裙的安,虽然容貌有些朴素,但很惹人怜爱。此时她睁大了暗褐色的双眸,眼珠子彷佛是要瞪出来一般。 将视线从沐浴著阳光走来的「那家伙」身上移开,安踩著花饰的漆皮靴从庭院跑回家中。穿过宽敞的玄关,沿著墙上挂著家族肖像的螺旋阶梯上楼,她猛地打开装饰著粉色蔷薇的房门。 「妈妈!」 自床榻上微微起身,母亲责备著气喘吁吁闯入的女儿。 「安,不是说过进屋前要先敲门么。还有问候。」 被批评的安心中委屈,却还是提起裙襬,屈膝行礼。 虽说看起来像是位小小淑女,事实上,此时的安还只是个幼童,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七年。胖乎乎的手脚、圆润的小脸蛋儿,看起来娇嫩可爱。 「妈妈,失礼了。」 「没关系。那么,怎么了?又在外面发现了奇怪的虫子么?没带来给妈妈看看呢。」 「不是虫子啦!有只人偶走过来了啊!那个、虽然说是人偶但是很大、像是妈妈喜欢的瓷娃娃写真集里的女人偶喔。」 安结结巴巴地、像是连续咳嗽一样说著。母亲听后开口轻声道。 「是女性的人偶。」 「妈妈!真是的!」 「作为麦格诺利亚家的女儿,言语要优雅美丽。来再说一次。」 安不满地鼓起脸颊,勉强改口道。 「有个女性的人偶!她走过来了!」 「啊呀,是么。」 「我们家前面这条路上平常不是只有车子吗?既然徒步就是在附近的共乘车站下车的。在那里下车的人肯定是我们家的客人吧?」 「是呢。」 「因为这附近一直什么都没有嘛,总之,她是来我们家的!」 安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今天演的是名侦探嘛。」 不同于像连珠炮一样说著的安,母亲语气轻缓。 「才不是演呢!喏,门窗都关上……那个人偶……为了不让那个女性的人偶进来!不用怕哟,我会保护妈妈的。」 望著干劲十足地挥舞著胳膊的安,母亲禁不住苦笑。想必只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但还是陪她玩一下吧——这样想著,她便拖著长长的浅桃色睡袍缓缓下了床,走到窗边。 阳光中,彷佛能透过睡袍看见那之下羸弱的身躯。 「啊呀,那不是自动书记人偶的女孩子么?这么说是今天到达呢!」 「兹东书基人欧……是什么……?」 「等下再解释哟安,快帮我换衣服!」 那之后的几分钟,母亲将教育女儿时的所谓麦格诺利亚家族的优雅全数舍弃,盛装打扮了一番。安虽然没有换装,但系上了与连衣裙颜色近似的发带。母亲穿上有著数层蕾丝褶边的象牙色礼服长裙,肩上披著柔和黄绿色披肩,戴著蔷薇形耳环。她将三十种花提炼而成的香水喷洒于空中,然后在其间旋转,让香气在身上缠绕。 「妈妈,精神还好吗?」 「比和外国王子见面的时候还要有精神哟!」 这并不是玩笑话。 母亲所选的,确实是只有非常重要的场合才会穿著的服装。看到这样的母亲,安也有些坐立不安了。 ——真讨厌啊,如果没有客人会来多好。 安的心神不宁并不是因为喜悦。 通常当有来客时,孩子们都会紧张而期待著,但安却不同。 自她朦胧懂事开始,就对那些来向母亲讨要钱财的客人深恶痛绝。母亲是个慷慨大方的人,对有客来访总是很欣喜,答应时也爽快。安虽然深爱著母亲,但对其糟糕的理财能力和薄弱的危机意识也难免感到困扰。 那个像人偶一样的家伙,也是瞄准了家中的财产才来的吧?安不得不这么怀疑。 最让安感到厌恶的是,虽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也能够确定那个女子是母亲喜欢的类型。母亲的心被自己以外的人夺去,仅仅这样就会让她感到不快了。 「好想快点见面!」母亲说著,但门外的客人并不能听见,于是母女俩前去迎接。母亲只是走下楼梯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安便扶著她出门。 透过树叶的间隙,阳光争相洒落下来。平日里只在屋内活动的母亲,那苍白的肤色显得愈发刺眼。 ——妈妈好像,比之前更瘦弱了。 虽然在阳光下无法看清面容,但她的脸上似乎多了些皱纹。 安的心针扎般地疼痛。 没有人能够阻止绝症。 虽说还只是个孩子,但安总有一天将成为主持麦格诺利亚家族的唯一继承者,因此早已从医生处得知母亲时日无多。同时也被告知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神明甚至对七岁的孩子都没有手下留情。 ——这样的话,我希望直到最后都可以独占母亲。 既然已经所剩无几,安希望这些时间能全部留给自己。 女孩怀著如此心愿,她的世界中却出现了异物。 「打扰了。」 在溢满阳光的绿荫道上,出现了比阳光更加耀眼的人儿。 在近距离看见「那家伙」的瞬间,安便确信她果真如预料中那样令自己讨厌。 ——啊,这就是要从我身边抢走妈妈的家伙。 为什么这么想? 只能说,是看到她之后的直觉。 「那家伙」,恐怕真的是个美丽的人偶。 彷佛诞生于月光中一般璀璨的金发,碧蓝瞳孔中闪耀著宝石的光辉,饱满的唇瓣涂抹得明艳而红润。普鲁士蓝的紧身短上衣下,是用缎带装饰的雪白布拉吉连衣裙,缀著不同于碧眼之色的祖母绿胸针。可可棕色的长筒皮靴下,步伐沉稳而端庄。 她将手中的浅蓝与白色相间的条纹花伞和提包放在地上,在两人面前,以比安所知更加优雅的姿态行礼。 「初次见面。只要雇主要求,无论何处都能够赶来。自动书记人偶服务,我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与姿容同样美妙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震惊于「那家伙」的美丽,安愣了好一会儿神,才如梦初醒般回头看向身边的母亲。 母亲像是坠入情网的少女般双颊绯红,瞳孔中尽是感动的光芒。 ——看吧,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儿。 安像预言家一样,直觉这位美丽的访客会将母亲从自己身边夺去。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是近年被业界称作自动书记人偶(auto memories doll)的代笔者。 安向母亲询问请她前来的原因。 「因为想给人写信,但是似乎太长了,只好找人代笔。」 母亲这样回答。的确,最近母亲连沐浴都需要依靠女仆。 长时间写作确实太困难了。 「但是,为什么是那个人……」 「是美人对吧?」 「虽然是美人没错……」 「她可是业界的名人哟,虽然像人偶一样美丽的容貌也是原因之一,但据说主要是她的工作非常出色!有那么漂亮的人在身边,我就能感觉很幸福的喔!而且可以和她两人独处,请她写信、为我朗读……就算我不是男性也觉得很兴奋呢!」 母亲的性格就是对于一切美丽的事物都怀著敬意。安已经接受了薇尔莉特被选中的理由。 「写信这种事,明明我也可以帮忙呀。」 听见安的话,母亲困扰地笑了。 「安现在还不能理解太难的句子吧,而且……是安不能写的对象喔。」 这么一说,安多少明白了对方是谁。 ——肯定是打算要给父亲写信。 安的父亲,一言以蔽之,就是个不顾家的人。作为家中的顶梁柱,从不工作,生活放荡。据说与母亲是自由恋爱结婚的,但安完全不相信这样的说法。母亲生病后从不来看望,偶尔出现也是来将家中的古董名画擅自拿走转卖。是个只知道酗酒赌博的、不正经的男人。 父亲出身于原本前景光明的门第,只是婚后几年,家族因为一次小买卖的失利而逐渐没落,自那以后经济方面都依赖麦格诺利亚家族。此外,传言那次「小买卖」的中心人物就是父亲。 自从理解了一切,安就非常瞧不起自己的父亲。即便是因经商失败而受挫,再次努力就可以了。然而父亲没有这样做,也从不关心看护病重的母亲,只是一味的逃避。因此,单单是从母亲口中听见父亲这个词汇,安就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又是这样的表情……真是浪费了这么可爱的脸蛋儿。」 母亲用拇指轻轻地揉著安紧皱的眉间,看起来为女儿对父亲的厌恶很是忧虑。虽然对方是那样过分,但似乎依然有爱情残留。 「不要用这么不好的话说爸爸,他也不会一直当坏人的啦,现在也有想著变好喔。他一直是个踏实生活的人。真的哟。虽然走了点儿弯路,但只要我们在这里等著他,总有一天他会好好回来的。」 安知道那天是不会到来的。就算他来了,她也不打算热情相迎。 退一万步说,就算情况真是这样,那么明知自己的妻子因重病而反覆出入医院,却从没有来见过一面的这种行为,那就不是逃避现实了,只是因为不爱吧。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应该也是明白的。 ——父亲什么的,没有也好。 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在安的心中,称得上家人的只有母亲而已。 因此在安看来,让母亲感到悲伤的,就算是父亲也是敌人。夺走自己和母亲共同时光的,即使是依照母亲希望前来的自动书记人偶,也是她的敌人。 ——妈妈是属于我的。 破坏自己与母亲的世界的所有人,对于安而言,都相当于敌人。 庭院中的阳伞下,摆放著老式的白色长椅和桌子,母亲和薇尔莉特就在那儿开始了写信。契约时间是一周,看来母亲确实打算写封很长的信。又或许是要寄给很多人。 母亲身体依然健康的时候,经常在家中举办派对招待友人。只不过那时有过往来的人,如今都已经不再联络了。 「就算写了也没有意义呀。」 安没能靠近,而是躲在房间的窗帘后观察著两人。 为了让安在她们写信时离开,母亲是这样说的: 「就算是母女之间也需要隐私的喔,不是吗?」 对于总是粘著母亲的安来说,这真是残酷的命令。 「……到底在写什么呢,是给谁写的呢,好想知道啊。」 用手肘撑住凸窗的边沿,安托著腮,叹了口气。 送茶点的事都由女仆来做,所以现在的安无所事事。 因此,她连装成乖女儿来探查内情这样的事都做不到。 安只能远远看著。就像面对母亲的病时那样无计可施。 「人生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虽然说著这样的台词,但毕竟还只是个七岁的孩童,并不像大人的样子。 她无精打采地继续观察,不久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新发现。 两人虽然是在安静地工作,但看起来是时而十分开心、时而又非常悲伤的模样。 开心时母亲多半会欢快地笑著拍手。悲伤的时候则会用薇尔莉特递过来的手帕擦拭眼泪。 母亲原本就是情绪起伏激烈的人。但即使如此,安依然觉得。 对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这样未免太过敞开心扉了。 ——妈妈,又会被骗的啊。 透过母亲,安体会到了他人的无情、冷漠、背叛与贪婪。 而对于总是轻信别人的母亲则是无比地担心。适可而止吧,多少也该有点疑心啊。 又或是,那个自动书记人偶——薇尔莉特?伊芙加登,拥有那样的力量。 能让人交付真心的、不可思议的某种力量。 停留期间,薇尔莉特被安排在馆内的客房居住。 虽然母亲邀请她同桌用餐,但薇尔莉特却拒绝了。当问起理由时,她便冷淡地告诉安: 「因为想要单独用餐,小姐。」 真是个怪人,安想道。 在母亲入院期间,无论女仆带去什么热腾腾的饭菜,她都不觉得美味。独自用餐竟然是这么乏味的事情。 ——吃饭,不过这样罢了。 薇尔莉特是在房中用餐的。安找到了前去送餐的女仆,说是由自己送进去。既然要瞭解敌人,自己不先去接触对方是不行的。 正餐是烤得松软的面包,以鸡肉和各色豆类烹制的蔬菜汤,用蒜和胡椒盐翻炒的洋葱土豆,以及浇上调味汁的烤牛肉。甜品是梨汁牛奶冻。这是麦格诺利亚家一贯的菜单。 这菜单堪称豪华,但安就是在如此优越的环境中长大的,因此在她看来这不过是非常普通的晚餐。 「妈妈忘记了的话也没办法。明天开始记得让要再多一些肉,还有把梨汁牛奶冻换成蛋糕。姑且……还是客人。」 无论如何不忘待客礼数的意识,来源于良好的家教。 「喂——吃晚饭了喔!」安走到客房的橡木门前喊道。 她的手上端著装得满满当当的餐盘。 房内传来稀稀拉拉的声音,不一会儿,薇尔莉特打开房门探出脸,安连忙说: 「好重呀,快拿著!」 「非常抱歉,小姐。」 虽然她一边道歉一边迅速接过了餐盘,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孩子的眼中仍有些恐怖。 薇尔莉特将餐盘端去房中桌上放好时,安从门缝间偷偷地观察著她的背影。女仆定时打扫的客房乾净整洁。她看见床上随意地放著一只贴满了各国报关证的皮革拉杆包。 包盖是开著的,露出了手枪的一角。 啊。这么想的瞬间,薇尔莉特回到门前,挡住了安的视野。安挪了挪身子想看仔细些,但马上就被阻挠了。两人像默剧一般重复著相同的动作,过了不久薇尔莉特就坚持不住败下阵来。 「小姐……觉得枪很新奇么?」 「那是什么,喏,那是真家伙?」 对著满脸兴奋询问她的安,薇尔莉特无奈地答道。 「……女孩子一人旅行,防身是必要的。」 「防身是什么?」 「就是保护自己的意思,小姐。」 微眯著眼的表情,一张一合的嘴唇,都让安的身体不住地发颤。如果她再长大一些,或许就能明白这是看得入迷的反应了。 声音和举止都能让人陶醉其中,真是个有魔力的女人。 比起薇尔莉特随身带枪这件事,更让安畏惧的是她的美丽。 「……你、会射击吗?」 安用手比划著持枪射击的模样,马上就被薇尔莉特纠正了手臂姿势。 「请夹紧腋下,太放松的话会承受不住反作用力的。」 「又不是真的啦。手指而已嘛。」 「为了一些关键时刻,就算只是在玩闹也应该正确掌握这些知识。」 这个自动书记人偶在对小孩子说些什么啊。 「你不知道吗?女人是不能拿著那种东西的。」 「持枪这种事情与男女无关。」 安觉得这样乾脆利落回答的薇尔莉特非常帅气。 「为什么要带著枪呢?」 「因为下一个工作要去的是纷争地带……请放心,在这里是不会使用的。」 「那当然了!」 薇尔莉特在安气势汹汹的话中听出了些许压迫的意味。 「……这座宅邸中没有这种武器吗?」 「普通家庭都没有。」 薇尔莉特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么有强盗的时候怎么办……?」 似乎真的感到疑问一般,薇尔莉特歪著头。作出这样姿态的她,比平时愈发地像是一只人偶了。 「真有那种坏人来的话马上就会知道喔。根本没有嘛。你来的时候我也是马上就知道了的。」 「原来如此。人口稀少的地区犯罪率较低,这也是一个原因吧。」 明明已经成年,但那因为学到知识而点头的模样,就像个孩子似的。 「你这个人,总觉得吧……很奇怪。」 安伸出食指,直指著薇尔莉特断言道。原本打算挖苦一番,却不想,薇尔莉特在这时第一次微微扬起了嘴角。 「小姐,已经到睡觉的时间了。熬夜可是女性的大敌。」 看见这突如其来的一抹笑意,安不自觉地有些口乾舌燥,便没能再继续说什么。那染上蔷薇色的脸颊诚实地反映了她的心慌意乱:」这、这就睡啦。你也是喔,再不睡的话妈妈会生气的。「 「是。」 「而且熬夜的话、不好会有妖怪出来的快睡了啦要注意喔总之——」 「晚安,小姐。」 安变得坐立不安起来,于是便快步走开了。 但是心中好奇的她,只走了几步又悄悄地返回。 再次往半开的门中看去,便看到了薇尔莉特手握著枪的模样。薇尔莉特总是面无表情,因而难以从她脸上分辨情绪的不同。然而,此时偷偷望见的她的侧颜,即使年幼如安,也彷佛能从中读懂她的感情。 ——啊,总觉得。 总觉得,很寂寞的样子。 那是与她的外表毫不相称的、刚硬而暴力的武器。安完全无法想像薇尔莉特使用它时的模样,然而它与那双包裹著黑手套的手却是浑然天成般的相配。两手握在枪的照门处,薇尔莉特用它抵住前额。 无可挑剔的朝圣者,彷佛祈祷一般的姿势。 而慢慢地走到走廊拐角处的安,听见了那句祷告。 「请下达命令。」 她毫无疑问是这么说的。 安的心脏突然像警钟一样急速跳动著。 ——脸上好热,热得发烫。 为何会这样心如鹿撞? 是因为薇尔莉特脸上露出了只属于成年女性的表情么?安连自己的想法都不太明白。 ——真奇怪。明明是讨厌那家伙的,却又很在意她。 关注与恋爱,不过一步之遥。 喜欢和讨厌,诸如此类简单的反转,此时的安的确还不能理解。 在那之后,安对于薇尔莉特的观察一直在进行。写信的工作似乎很顺利,信封的厚度不停地增加。大约是发现了在窗户那儿窥探自己的人,薇尔莉特的视线偶尔会闪过她的所在,这时安的心就狂跳起来。现在的安已经学会了平复自己的心跳,代价是每天衣服都变得皱巴巴的。女孩儿在持续地改变。 「喂、喂,叫你呢。帮我戴发带。」 「明白了。」 虽说母亲被夺走是很令人难过的事,她却没有太多的愤怒。 「明明是面包但是因为太硬不能吃的话该怎么办来著?」 「我想啊,把它放在汤里一起煮,就可以解决了对吧?」 写信以外的时间,安一直追著薇尔莉特问这问那。 「薇尔莉特、薇尔莉特!」 「我在,小姐。」 不知不觉间,称呼已经从生疏见外的「你」变成了「薇尔莉特」。 「薇尔莉特!来给我念书、陪我跳会儿舞、去外边捉虫子呗!」 「请告诉我先后顺序,小姐。」 虽然有些应付不来,但薇尔莉特并不曾放著安不管。 ——真是怪人。跟她待在一起,连我都变得奇怪了。 心中有些懊恼,但安对薇尔莉特依然十分著迷。 平静的日子突然宣告结束。 在薇尔莉特刚来的几天,安的母亲还很有精神,但不久,每况愈下的身体状态再次拉响了警报。或许是因为受了风寒导致了发热,最终连主治医生都被请到了家中。但即便如此,她和薇尔莉特的代笔工作也没有停止。母亲随意地俯卧在床,薇尔莉特则坐在一旁,继续写著信。 因为太过担忧她的病情,安来到房中,打算说服母亲。 不要再写信了。 如果只是为了写信,而让仅剩的生命之火熄灭的话,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这种事情,安决不允许。即使被拒绝她也坚持闯入房间抗议。 「为什么都这样了还要写信呢?医生都说了不可以了!」 「现在不写的话,可能就没有机会写了。放心吧。我啊、你看……因为脑子不太好使,光是组织语言就会突然发烧呢。真讨厌呀……」 母亲虚弱地微笑著,并没有当回事。 这个笑容狠狠地刺痛了安的心。 快乐的时光彷佛谎言般破碎了,取而代之的是残酷的现实。 「妈妈,停下来吧。」 即使十秒前还一切如常,或许三分钟后呼吸就会停止——与自己一起生活的,便是这样病重的母亲。安终于回到了这样悲哀的现实之中。 「求求您,不要写了。」 如果您会因此又开始发烧的话。如果您的生命会因此有所缩短的话。 「求您,求您了……」 那么就算是母亲希望完成的事情,也请不要再继续了。 「别再写了!」 长久的不安和抑郁此刻终于爆发,喊出的声音比想像中还要尖锐,连安自己都吓了一跳。她那平日里不曾表露的任性,如今一口气宣泄了出来。 「我说的话,为什么妈妈都听不进去?是因为比起我,更希望和薇尔莉特呆在一起?为什么都不看著我!」 或许应当用更讨喜的措辞。却不由自主地悲从中来。 安的声音颤抖著,像是责备一般说道。 「我是……妈妈不要的孩子吗?」 明明只是希望您能一直看著我。 听到安的话,母亲睁大眼连忙摇头。 「哪有这种事,这怎么可能呀。你怎么了安?」 慌张的母亲想要讨好女儿。 她伸手想抚摸安的头,后者却不情愿地躲开了。现在并不想被触碰。 「我说的话您根本在没有听啊。」 「……因为在写信……」 「是比我还重要的信?」 「怎么会有比安还重要的东西呢?」 「骗人……」 「没有骗你喔。」 母亲说著忽然哽咽了,声音变得难过。即使如此,安并没有停止控诉。 原本拚命压抑的那份不甘还是表现出来了。 「骗子!一直都在骗我!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全都是骗人的!妈妈一点都没见好转不是吗!明明说过会好起来的!」 说完安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马上就后悔了。若是在平日里,争吵起来时母女间也是你一言我一语毫不留情。然而今天却不同。烧得双颊透红的母亲原本还在微笑,此时那笑容却瞬间凝固了,沉默著不发一言。 「妈妈,我——」 看见母亲的模样,安慌了,方才的气势汹汹一下子不见了踪影。她不自在地用手捂著嘴边,不知该如何补救。 「……安,拜托你,出去一下,只要一会儿就好。」 母亲嗫嚅著,泪珠从眼眶溢出,大颗大颗地顺著脸颊滴落。 饱受病痛折磨时也不忘微笑的母亲,此时却在流泪,这让安的心灵受到了冲击。 ——妈妈哭了。 因为母亲是个从来不哭的人,所以安一直认为大人都是不会哭的生物。如今她终于意识到这个想法是多么的荒谬,更因自己犯了大错而慌张起来。 ——我伤害了妈妈。 明明自己是最不该做出这种事的人啊。 自认为是这个世界上最能够守护母亲的自己,却害她哭了。 「妈、妈……」 安张口想要道歉,却被薇尔莉特像对付小狗一般赶了出去。 「住手!放开!放开我!」 然而抵抗是徒劳的,最终她还是被独自留在了走廊中。 从紧闭著的门的那一边,传来了母亲抽泣的声音。 「妈、妈妈?」 她不安地紧贴在门上。 「那个、妈妈……」 ——对不起,害妈妈哭了真的对不起,我没有想过要这样。 「妈妈!妈妈!」 ——只是希望您能保重自己的身体。然后……然后,如果可以的话,哪怕只能争取一秒,也想要延长您的生命。 「……妈妈……」 ——只是这样而已。 「妈妈!」 ——是我做错了吗? 没有任何回应。在这样的孤独感中,又不断滋生出焦躁的情绪。安伸出拳头用力捶门,但最终什么也没有破坏,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是我太任性了吗? 无力地等待著生命终结的母亲。 被独自留下的女儿。 ——是我太任性了吗? 为了交代后事,在一息尚存时坚持写信的母亲。 讨厌这件事的女儿。 ——和我呆在一起,会令她这么抗拒吗? 噙著的泪水终于到了决堤的边缘,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吼出声: 「妈妈比起我更重视别人吗?!」 用一听就是在哭喊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声嘶力竭地。 「妈妈……不要写信了,让我陪著您吧!」 她的哭诉表明了她还只是个孩子。一个要求没有得到满足时就会哭闹的孩子。 「如果妈妈不在的话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孤单单一个人啊!要到什么时候?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和妈妈在一起?如果从今以后都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求求您不要再写信了……现在让我陪著您吧!不要丢下我好吗!」 没错,安只是个孩子。 「……我不想分开……」 她还年幼,无能为力。 年仅七岁,只是一心依恋著母亲的孩子。 「我想……和妈妈在一起……」 面对上帝安排的命运,其实早就想要号啕大哭。 「……小姐。」 薇尔莉特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俯视著已哭成泪人的安。 原以为会被冷漠对待,一双手却搭上了自己的肩。这温柔的动作多少化解了安的敌意。 「我占用了本该属于小姐的宝贵时光,但这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所以,请小姐无论如何都不要对夫人发怒。」 「……因为、因为……因为啊……」 为了与安平视,薇尔莉特蹲下身来。 「小姐的痛苦是显而易见的。以这样幼小的身体,却完全承受住了夫人病重的事情。平时也从来不抱怨,关心照顾著夫人。您是非常出色的人喔,小姐。」 「才不是,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更多地和妈妈在一起而已……」 「这种心情夫人也是一样的。」 薇尔莉特的话中只有安慰。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因为……她一直在给别人写信,比起就在身边的我,她对那个从来都不来探望的人更……来家里探望的人,明明没有谁是真的担心妈妈的!」 ——所有人,都只想要钱而已。 「只有我,只有我才真的一直在想著母亲的事!」 那双暗褐色的眼睛,早已看透了用谎言粉饰的大人们的伪装。 安的肩膀颤抖著,眼泪滴落在地上。因泪水而模糊不清的视野,就像是她感受到的世界的模样——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呢。 「明明是这样……」 无论年幼的自己将要经历的人生有多长,在这刚刚起步之时,就已经察觉到这个世界充斥著伪善和背叛——她开始觉得,未来不要到来就好了。 「明明是这样……」 对于安而言的真实,只有手心中为数不多的一点。 那是这个充满虚伪的世界中真正闪光的东西。 只要拥有了它,无论遇到怎样可怕的事,都能够经受住。 「明明,是这样的。」 ——只要有妈妈在身边,明明什么都可以不要的。 「明明是这样,为什么妈妈最爱的不是我呢!」 她大声地喊道。薇尔莉特迅速地用食指按住了安的嘴唇。 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声音倏然而止。鸦雀无声的走廊中,隐约能听见房门那边母亲的抽泣声。 「您要发脾气的话,怎样冲著我来都可以,拳打还是脚踢都悉随尊便。但是……就算是站在保护您的立场,像这种会让您最爱的母亲伤心的话,还请慎言。」 听到这样严厉的责备,安的眼中又迅速地溢满了泪水。 「是我做得不好吗……?」 压抑著的哭声,稚嫩而苦涩。 「不,您没有做任何坏事。」 「因为我是个坏孩子,所以妈妈才会生病,再过、不久就——」 就要死去了么? 面对安的疑问,薇尔莉特平静地、用一种冷淡却并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低低地说道。 「不是这样的。」 她用碧蓝的双眸,注视著哭泣的安。 「不是这样的,小姐是非常温柔的人。和疾病没有关系。那是谁也无法预测的事。就像在我的机械手臂上要长出您那样柔软的肌肤,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一样。」 「那么是神的错吗?」 「是也好,不是也罢……我们都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应该怎么办呢?」 「总之,小姐您还是哭出来比较好。」 如果不打我的话,那么把身体借给您依靠也可以,薇尔莉特张开双臂。机械手臂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彷佛在说,快来我怀里吧。明明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彷佛在说,抱著我哭一场吧。于是安便紧紧地抱住了她。 大约是用了香水,她嗅到了花的芬芳。 「……薇尔莉特,不要把妈妈从我身边抢走……」 她将头埋在薇尔莉特的胸前,流著泪说道。 「不要抢走我和妈妈的时间,薇尔莉特……」 「只有几天了,请原谅我。」 「那至少在写信的时候,让我也呆在一边。就算被冷落也行,我只是想陪著妈妈……只是想陪著她,握著她的手而已。」 「非常抱歉,我的委托人是夫人,不是小姐您。您的要求,我无法满足。」 果然,大人都是最讨厌的,安想道。 「我讨厌你……薇尔莉特。」 「非常抱歉,小姐。」 「……为什么要写信呢?」 「因为可以传达人们的思念。」 她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世界的中心。 但是安仍然为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而难过得直掉泪。 「即使不用……这样传达也可以啊……」 安呜咽著,悔恨地咬住嘴唇,薇尔莉特只是无声地抱了抱她。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需要寄到的信喔,小姐。」 为什么呢。与其说薇尔莉特是在说给安听,不如说她是在告诉自己。或许正因如此,这句话从此深深地烙在安的脑海中。 安?麦格诺利亚和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一起度过的时间不过一周。母亲的信总算是完成了,薇尔莉特也在约定时间结束后静静地离开了宅邸。 「你要去危险的地方了吗?」 「是的,因为有人在那里等著我。」 「不害怕吗?」 「……只要雇主要求,无论何处我都会赶到。这就是身为自动书记人偶的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要是有一天,自己也想寄信给某人时,是否也能委托薇尔莉特——安没有问出口。 万一,她死在下一个委托人那儿了呢?就算没有,要是自己想委托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呢? 这样想著,安终究没有开口。 送别的时候,薇尔莉特只回了一次头,朝她挥了挥手。 薇尔莉特离开几个月后,母亲的病突然恶化,不久就去世了。 最后陪在她身边的,是安和女仆。 合上眼之前,安反覆呢喃著自己对母亲深深的爱。 母亲只缓缓点了头,「嗯嗯」地应著。 在寂静春天中波澜不惊的一日,最爱的人离去了。 那之后,安就开始忙碌起来。 关于遗产,在与律师商讨后,决定在她成人之前冻结银行中的财产;关于学业,她请了家庭教师来家中授课——这片有著无数与母亲共同回忆的土地,她难以割舍——后来,她获得了学士学位。 她一直没有再见过父亲。虽然母亲的葬礼他有到场,也不过只言片语的交流。 在母亲离世后,过去的那些客人仍时常前来拜访,但一切索取钱财的要求都被安回绝了。 虽然并不清楚自己的心境究竟发生了何种变化,但她觉得,这样就可以了。 结束学业后,安成为了一名住家法律谘询师。 收入称不上多高,但既然已经不需要女仆,只是应付自己的吃穿开销总是足够。她还与一位多次前来谘询的年轻企业家开始了一场小小的恋爱。 她七岁丧母,但并没有就此一蹶不振,而是挺过了悲痛,走上了正确的人生道路。因此,有许多人问她: 「为什么你不会被挫折打倒呢?」 而安是这样回答的: 「因为母亲一直在守护著我。」 安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她的遗骨和家族的先人葬在一起。 但是,安却说道: 「母亲一直以来都在指引著我,端正我的行为。现在也是一样。」 她之所以能笑著这样说也是有原因的。 这一切,都和她曾与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共度的那一周时光密切相关。 在母亲故去后,安迎来八岁生日时。 一件礼物寄到了她手中。 那是一只绑著巨大红色缎带的毛绒熊玩偶。 寄件人署名是已经离世的母亲,礼物的旁边还有一封信。 「八岁生日快乐,安。也许你要经历很多的悲伤,也许等著你去努力的事情多得数不过来。但是,不要认输。也许你会因为孤独寂寞而哭泣,但是不要忘记这一点。妈妈我永远都是最爱安的哟。」 信中字迹毫无疑问,是出自母亲的手笔。这时,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的身影浮现在安的脑海中。这封信莫非是混在她所代笔的信件中了? 但这样就不对了。当时,母亲虽然写了很多信,但都是由薇尔莉特执笔。莫非那个自动书记人偶连笔迹都能完美模仿? 安心生惊讶,便去邮局询问,方才知道母亲与对方签了长期合同——每年到了安生日那天,一定会有一封寄给她的信。 她还得知,写下这封信的人确实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她所代笔的那些信件全都被妥善地保管著。 安问起这将会持续到何时,邮局却告诉她,由于合同保密的缘故,他们不能透露。但在那之后的每一年,信件都会如期而至。 即使是到了十四岁。 「你已经是一位出色的淑女了吧。是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男孩子了呢?你的言行举止都有点儿男孩子气,要注意一下。虽然没法给你的恋爱提出建议,但我会保护你不被那些坏男人伤害的喔。就算不那么做,比妈妈可靠得多的安选择的也一定是很棒的人。不要对爱情感到恐惧。」 即使是到了十六岁。 「差不多到学开车的时候了吧?如果说妈妈也会开车,你一定会吃惊吧?妈妈以前可是经常开的,但总是被周围的人阻止。大家都脸色发青呢。这次的生日礼物是颜色和你相称的车子,钥匙也随信附上了。但是大概都变成老爷车了吧?不准说它很土喔。妈妈期待你能够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即使是到了十八岁。 「说不定你已经结婚了?怎么办呢……成为年轻的太太可是很辛苦的。但如果是你的宝宝,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一定很可爱。妈妈向你保证。不是我自夸,但是养孩子可一点儿也不轻松。我做的那些让你开心的事情,和那些让你难过的事情,要好好地想起来,留给你的孩子喔。放心吧。不管你有多么不安,我都会在你身边。就算你成为了母亲,我也依然是你的妈妈,偶尔想要诉苦也可以的喔。我爱你。」 即使是到了二十岁。 「都过了二十年了。好厉害!那个我生下的小婴儿居然都长这么大了!生命真是神奇。很遗憾妈妈不能亲眼看著你长成一位美丽的女性,不过,我在天堂也一直守护著你喔。无论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个美人儿,我亲爱的安。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我都敢拍著胸脯说,你就是最美最帅气的女性。自信起来。担起对社会的责任,好好地活下去。你能够成长到这个地步,想必受了许多人的照顾,也是因为这个社会在保护著你。在不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得到了很多帮助。接下来,为了能够报答这一切,你要连同我的份一起工作喔。骗你的,抱歉啦。你本来就很努力了,要是我这么说的话,你会努力过头的。放松自己,享受人生吧,我最亲爱的。我爱你。」 书信依旧每年送达。 看著用母亲的笔迹写下的这些话,那快要忘记的声音又在安的心中响起。 那时的母亲,即使卧病在床也坚持写下的信,全是为了安。 全都是,全部都是。 未来要赠给自己最爱女儿的生日祝福。 当时的安嫉妒著的人,其实正是她自己。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需要寄到的信喔,小姐。」 薇尔莉特的声音,穿越了时空,在安的耳边回响。 即使是在自己结婚生子后,那些书信也会持续寄来的吧。 在远离市区的一片偏僻的土地上,有一座宽大的宅邸。 那儿住著一位留著波浪黑长发的夫人。 每年的某月某日,她一定会在清晨时走出家门,眺望著眼前的漫漫风景,静静等待。 当身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自行车的声音响起,她便会站直了身子,眼中光芒闪耀。 那副彷佛在说「来了吗来了吗」的神情,一定和以前的母亲很像。 邮递员来到她家时,就会微笑著把巨大的礼物盒递给她。 知道每年都要送礼物给她的邮递员,也会送上一句温暖的问候。 「生日快乐,夫人。」 她暗褐色的眼睛微微有些湿润: 「谢谢。」 然后,她终于问起了那件一直很想知道的事。 「请问,您知道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么?」 邮局与代笔机构间往来不少,或许他会知道吧?安的心砰砰直跳。邮递员微笑著回答。 「嗯,她很有名的。现在也还在工作呢。」 邮递员随即向她道别。安目送他远去,抱著礼物微笑了起来。 泪珠缓缓地顺著脸颊滑落。 带著微笑,流著眼泪。 ——啊,母亲,听见了吗? 她还在做自动书记人偶的工作。 与我们共同度过那段时光的那个人,她还好好地活著。而且还在做同样的工作。 这真让人高兴。 真是太让人高兴了,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妈妈!」 听到从房子那儿传来的呼唤,安回过身仰头望去。 在那时她看著薇尔莉特和母亲的那扇窗边,她的女儿正在向她挥手。 是一个和安非常相像的、也有著一头蓬松卷卷黑发的女孩儿。 「奶奶的礼物来了吗?」 女儿笑得天真烂漫,安冲她点了点头: 「嗯,到了喔!」 她愉快地答道,也朝女儿挥了挥手。 家中,女儿和丈夫在为她准备生日派对。 得赶快回去才行。 安擦了擦眼泪,向家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她一边想著。 ——喏,母亲。 您说过,那些您所做的让我开心的事,我也要为我的孩子去做吧。 听到这句话,我真的非常高兴。 我一直记得。 我也是这么相信著的。 所以,我也会像您这样做的。 这不是为了见到那个人的藉口。 虽然也是其中一个理由。 但并不只是这样。 我也有,想要传达的思念。 虽然经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可我总觉得,她还是一如往昔。 那样美丽的眼睛、以及清澈的声音。她也会为我写下给女儿的充满爱的文字吧。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就是这样的女性呢。从来不会辜负人的期待。 岂止如此,她还是一位出色得惊人、让人不禁想再去委托她的自动书记人偶。 如果见到她,不用害羞。 一定要告诉她,谢谢,还有,对不起。 因为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哭泣的孩子了。 那个曾给予幼小自己温暖拥抱的人,安?麦格诺利亚绝对不会忘记。 我,还记得。 她在时的模样。 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写著信。 我,还记得。 那个人,以及微笑著的母亲的模样。 那样的场景,我想,我一定。 会永远铭刻于心吧。 「青年与自动书记人偶」 自儿时起,艾丹?菲尔德就对父母说,自己要成为一名棒球选手。 他身材高大,柔软的肌肉布满发达的四肢。有著一头栗发,虽说称不上英俊,但也是长相正派——他便是这样的一个小伙子。 他拥有足以实现自己野心的优秀运动天赋,毕业后成为豪门球队的一员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对于父母而言,他也是个引以为傲的儿子。虽说出身于小地方,但或许有一天,他真的能成为一名职业选手。没错,这样美好的未来,他曾经拥有过。 然而,一切光明的前景都不再属于他了。 本该成长为棒球选手的艾丹,此刻正身处战火纷飞的密林之中。这是一片远离他所爱祖国的土地,与他们交战的敌国把油田开采设施掩藏了起来。 艾丹所属的国立陆军第三十四队,肩负著突袭并占领这座设施的任务。队伍共百人,分为四个小队从四个方向进攻。原本不是多么困难的任务,然而此时,队里的士兵却正作鸟兽散般各自逃命。 「快跑!快跑!快跑!」一位幸存的士兵怒吼著。 究竟是有内奸走漏了风声,或只是敌国实力太强,如今已不得而知。计划中的一场奇袭,最后反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四个小队在黑夜的行进中同时遭到攻击,枪林弹雨间,不一会儿就溃不成军。 事实上,这些受军令徵召而来的年轻人,与训练有素的佣兵本就无法同日而语。队里的成员都是些只拿起过农具的青年、梦想成为小说家的少年、又或是国内的妻子还怀著二胎的男子,靠他们打仗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也不该有所期待。 然而正是这些人,如今却来到了战场上。 艾丹在余光中注意到,其他士兵已经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散开,于是也屏息往森林跑去。身体被无处可逃的恐惧感支配了。每向前一步,就有痛苦的呻吟声从某处传来。 虫鸟的声音已经完全被抹去,耳边只剩下枪响与哀嚎。艾丹这时方才意识到,他们这支队伍,或许就将在此被全歼。 原本为了杀敌前去,如今一转眼却变成了仓皇逃命,两者著实天壤之别。 前者是怀著难以释怀的罪恶感,后者则充满对自身命不久矣的恐惧。 虽说哪一项都不是好事,但毕竟,人总归是不想死的。 与其被杀,不如杀人。 然而如今,艾丹是即将被杀的那方。 「等一下!」 听见身后的声音,艾丹一边伸手去掏枪,一边奔跑著回头看去。黑暗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他们队中最年幼的、一个甚至还未达到参军年龄的孩子。 「埃尔——!」 艾丹停下脚步,等埃尔追上自己后,攥紧他的手又继续跑起来。 「太好了,求求你,别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名为埃尔的少年哭著哀求道。 这少年年仅十岁,与艾丹是同乡,平日里两人关系也较亲近。因为最为年幼,埃尔甚至无法成为战力,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主要负责补给工作。按国家规定,十六岁以上的男性必须无条件参军,而未满十六岁者如果自愿报名,则可以获得奖金。 吐字尚不清晰的少年告诉他,自己是为了筹集家中病弱母亲的医药费才主动报名参军的。艾丹心想,相比自己,这个孩子更应当活著回去。 ——啊啊,居然想丢下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逃跑,我真是太过分了。 尽管应该首先关心一下对方的状况,艾丹的腿却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他的双眼拚命向黑暗的深处望去。 「不会的哦,你还活著就好,咱们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两人在森林中东奔西窜。一路上,不停传来其他方向的哀嚎和枪响。若是逃命时选错了方向,等待著他们的就只有死神手中挥舞的镰刀了。 「不要……我不想死……神啊,我还不想死……」 埃尔充满恐惧的小声祷告,在艾丹耳边有如惊雷巨响。 ——我也是啊,我也不想死啊。 我也想活著回去,还有许多想见的人在等著我啊。 「没事的,埃尔!没事的,所以快跑!跑起来!」 虽然艾丹想让埃尔安心下来,但却无法把话说出口。如果是经验丰富的士兵,或许能在这种时候保持冷静。然而,他只是个普通的青年。虽说已不是十岁的孩童,但也称不上成熟的大人。 ——啊,谁来救救我们。 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死掉。我还不想死。绝对不想死。 在比刚才更近的距离,再次响起了枪声。注意到前方树木中弹后纷纷落下的树叶,艾丹心中明白,敌人马上要追上来了。然而自己的心跳与喘息声听起来是那么清晰,他恨不能让呼吸停止。 「快跑!快跑!快跑!」 他对著总是慢一步的埃尔不耐烦地大吼。 ——连我都要死了吗?连我自己都保不住性命了吗? 然而,他却从未想过松开那只小手。这种事他绝对做不出来。 艾丹加重了紧握著埃尔的手上的力道。 「埃尔!再快一……」 话音未落,忽然一声巨响。眼前霎时间白茫茫一片。身体轻飘飘地弹起,随即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滚了足足三米远,直到撞上了一棵大树才停下。血的味道在口中迅速蔓延开来。 「……好痛……」 数秒间,意识变得浑浊。但眼睛还睁著,手脚也依然能够动弹。他不敢相信自己还活著。这绝不可能是对人用的炮弹。 艾丹狠狠地抽打了自己一下,同时确认著四周的情况。方才跑过的位置如今已被炸出了一个大坑。杂草已经烧尽,只剩一片焦黑。艾丹对武器并不熟悉,他不知道刚才爆炸的究竟是什么,但能够确信的是,自己的所在已经暴露了。同时他也认识到,对方是可以毫不留情杀敌的狠角色。 「喂,埃尔?」 艾丹感受到了紧攥著的那双小手的温度,他轻呼一口气,转头看向身旁。 然而本应在那儿的少年却不见踪影。艾丹的脸色变得煞白。 ——不在,埃尔他,不见了。 手还握著。没错,手还是握著的。温暖的触感,还留在自己的手中。但是身体不见了,脸也不见了,脚也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手。 被炸烂的手,甚至能看见腕骨。 ——骗人的吧。 剧烈的心跳声几乎将耳膜撕裂。他向后方望去,在远处倒下的树木间,看到了一颗小小的脑袋。一动不动。 「埃尔——!」 艾丹哭著呼唤埃尔的名字。那张小脸抽搐了一下,露出了一丝笑容。 ——太好了,他还活著。 「……等我……」 听见声音的艾丹更加欣喜。那张小脸动了动,转向他的方向。虽然埃尔的头部血流如注,但他依然活著。虽然他的手已经被炸飞,但他依然活著。依然活著。 ……他还活著。 总之抱上他赶紧跑吧——正当艾丹振作起来的瞬间,枪声再度响起。 这次不再是方才那样威力巨大的炮弹。听起来是来自小型枪械连续而密集的射击。 艾丹立即俯下身子躲避。黑暗中响起了他人中弹后的惨叫。 ——我已经顾不上别人了。 现在我能关心的,只有自己,还有埃尔。 在枪声停止前决不能抬头。 心脏却以恼人的音量疯狂地跳动。 嗵,嗵,嗵。 ——别响了,吵死了。 嗵,嗵,嗵。 ——啊啊,吵死了,吵死了啊。 为什么要这么凶狠地射击。难道这很有意思么。听著如雨的枪声,艾丹不禁这样想道。直到一切平息下来,他才颤抖著仰头看去,却在目睹眼前景象的一瞬间僵住了。 「埃尔……?」 少年正以求救的眼神望著他,眼珠子瞪得彷佛要掉出来一样。 口型僵硬地定格在没有说完的「等我」。 埃尔就这样睁大眼睛望著艾丹,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啊、啊、啊——呃啊、呃啊啊啊!」 艾丹自喉间挤出一声怪异的哀嚎。 他立即起身逃离原处。即使埃尔最后的眼神仍如芒刺在背,但他仍不由自主地选择了逃跑。 心跳声有如晨钟的鸣响。像是有上百人同时朝自己叫嚷那样,他的脑中一片乱麻。或许是因为听见了枪声,又或者是因为埃尔最后那一声「等等」,此时艾丹的身体滚烫得彷佛能将身上的衣物点燃。 ——埃尔死了,埃尔死了。 他不知道小队里其他同乡如今状况如何。如果踩到了地雷,或者中弹的话,恐怕也性命难保了。 ——埃尔死了,埃尔死了,那么年幼的埃尔死了。 「啊、啊啊——呃啊、啊啊啊……!」 怀著自己也难以理解的情绪,他发出一声声号哭。艾丹原本想要大声嘶吼,却只敢将声音压得极细极弱,或许并不能称为哀嚎。 「啊、啊啊、啊、啊、啊、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痛哭流涕,鼻中的堵塞使呼吸都变得困难,但双腿却一刻也不敢停歇地拚死狂奔。 ——不要,我还不想死。 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对死亡的恐惧激发了他求生的本能。 ——不、不要、不要……就算再也打不了棒球也好、怎样都好,我还不想死啊。 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根本不是自愿来这种鬼地方的。 「妈、妈……爸!」 ——想再一次,还想再一次。 见见母亲和父亲。 ——我还不想死。还有那么多想见的人。 脑海中接连闪过了家乡人们的面容,最后浮现的是一位女性的微笑。 那是他尚未道别、亦未能品尝嘴唇滋味的恋人。 「玛丽亚。」 ——早知如此,当初哪怕强迫也要和她拥抱亲吻才好。 「啊啊,玛丽亚。」 直至如今才意识到,自己竟已爱得那么深。 「……玛丽亚!」 如果像那样做了,那么就算死也没有遗憾了吧。 「……玛丽亚、玛丽亚、玛丽亚!」 只是,一旦自己死去,她必定会陷入思念无法自拔,那样的话,未免太不幸了。 ——不行,还不能死! 那样的话太可怜了,艾丹心想。 ——我不想死! 他想著。 ——不要、我不想死。 他想著。 ——不要、我还不想死。 这样想著。 ——不要、我还不想死啊。 心中的吶喊。 ——我不要死。 惊慌。 ——不、我不想死。 恐惧。 ——别让我死。 祈祷。 ——我还不能死。 执念。 ——不想死。 他这样想著。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我……要活下去。 怎么可能死在这种名字都不知道的国家孤零零的天空冷冰冰的土地。我的人生明明还有那么多幸福的快乐的事,我才活了十八年,十八年而已,明明还有继续活下去的权利,我又不是为了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这种地方才出生的,我是为了幸福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不是吗,父母生下我又不是为了让我痛苦死去的,难道不是因为我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么,对啊我本来就应该有权利幸福的——再说了本来我就不想和这个国家这些家伙杀个你死我活,明明就是国家强制的啊!我不想伤害任何人,不想被任何人杀掉也不想杀掉任何人,世界上哪有为了被杀而生的人啊那样根本就毫无意义吧,那样的话到底为什么要出生啊——所以说为什么只是因为住的地方不同就要战争啊?我们这些人战死的话还能剩下什么?还有谁会来善后?——我是个人啊,是父母的孩子,是深爱著我的父母的孩子啊,我还有想回的家,有等我的人,所以说为什么我这样的人要来打仗?所以说到底是谁发动的战争?反正不是我、肯定不是我、我根本没想过要这种事发生啊不行我要回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啊啊啊我想回家我现在就想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想回到我的美丽的有麦田的家乡——现在立刻马上现在立刻马上现在立刻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我、想回……家…… 「啊。」 艾丹古怪而迟钝地叫了一声。 他突然感觉到后背一阵烈焰焚身般的炙热,随即便被一阵冲击推得跪倒在地。双膝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艾丹脸朝下扑倒。 ——这是怎么了。后背的某一处,就像是注入了岩浆一般。 滚烫。 胃中翻江倒海,艾丹痛苦地在地上打滚,不停地狂呕著。 明明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怎么会吐的? 他正这么想著,却突然注意到,那从自己口中吐出的竟是鲜血。 ——咦、骗人的吧……血……吐血……了?我……怎么会? 艾丹这才扭过头,看向自己的后背。 虽说周围一片黑暗,他仍然能清楚地看见,衣服已被暗色的液体浸透。在这种时候,他自然明白那不可能是汗水。后方传来几名敌军的军靴行走的声音,看见他们是在向自己走来后,艾丹便知道是何人击中自己了。 看著艾丹试著动弹的模样,敌军的士兵们大笑起来。艾丹听见他们似乎说起了打赌的事情,八成是在赌能不能将自己一击毙命吧——也许对埃尔,以及其他的士兵也是这样。 「这么一来就五个了。」 身为狩猎一方的敌军,正享受著将艾丹逼上绝路的快感。这些为战争的气氛而陶醉的人,看上去也不过是与艾丹相仿的年纪。如果双方是在别处、以其他身份相遇的话—— 或许就不会是现在这般情形。艾丹也曾不经意地在战场上杀过几个人,但直至今日,他才理解了战争的真正含义。 ——杀人。就像这样,仅仅是杀人。享受杀人的快感。 这就是战争。无论披著多么道貌岸然的外衣,本质上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在将死之时才意识到这一点的自己,实在是太过愚蠢。国家间发动战争的所谓理由,在真正的战场上没有丝毫价值。 事实便是如此简单而残酷。艾丹是个杀人犯,对方也是杀人犯,两者相逢必有一死。只不过,此时此地死的恰巧将是艾丹罢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没有理会趴在地上的艾丹,敌人继续著他们的闲聊。 「后背的话30分咯。」 「不是说了叫你打头吗?白痴,赌输啦。」 「行了行了,找下一个猎物去了。反正这家伙也动不了啦。」 「给我好好地瞄准啊。」 当他们交谈结束,就会把自己彻底解决掉吧。残忍地,冷漠地。或许连衣服也会被人扒掉,就这样裸死在荒郊野岭。 ——不要。 眼泪夺眶而出。 ——不要、不要、不要。 听见笑声,艾丹不敢再往背后看。他拚命地扭动身体,匍匐著想要逃走。 ——我不想像埃尔那样死去。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不想就这样死去。 ——谁来……救救我?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谁都好,神啊,神啊,神啊。 ——神啊。 「喂,你小子还想跑?」 冰冷的声音伴著枪声响起。艾丹的脚被击中了。或许是因为之前背部的重伤,艾丹感觉不到这一枪打在脚上带来的疼痛,只觉热得发烫。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痛觉,眼睁睁地看著动弹不得的腿脚,艾丹心里只剩下恐惧和哀伤,不由得流下了泪水。 枪声接连响起。敌人彷佛把这当成了游戏,艾丹的手脚像靶子一般不停地被击中。每打中一次,他的身体就痉挛一下。士兵们看著他,乐得大笑起来。屈辱感、羞耻心、绝望与悲叹的情绪已将他完全淹没。 「这家伙跟只青蛙一样啊。」 「恶心死了。赶紧杀了吧。」 「对杀掉杀掉。」 「下一枪要瞄准头咯。」 艾丹听见往空弹匣里装弹的声音。 他害怕起来,于是闭上双眼,静静等待死亡降临。 就在此时。 一个巨大的物体如落雷般自空中急坠而下。 那东西转了几圈,最后扎进了地面。它带来的冲击实在太过惊人,以至于在场的人不禁以为,这或许是上天对这愚蠢的争斗忍无可忍而发出的警告。只不过,这落下的并不是哪位天神,而是一把巨大的战斧。 白银之刃。斧刃处一道赤红,宛如滴落的鲜血。最前端的部分是一把长矛,斧柄尾部则有著花蕾式样的装饰。战斧乃是武器的象徵,比枪更为残暴,比剑更为凶狠。即使是在战场上,也难以想像会有如此杀生之物自天而降。但这并未结束,随著隆隆轰鸣,有个飞行物朝这边飞了过来。 「是夜鹰!」 这是一种单翼飞机,最早由机械产业发达的北方地区发明制造,进而普及至整个大陆。 「夜鹰」是一种较飞空艇略小、但比单人的小型游船稍大的复座式战斗机。形如其名,其主翼较大,机体的前端部分呈细长形。虽说装甲薄弱,但因飞行速度拔群,常被作为侦察机使用。 ——是敌?是友? 无论是艾丹,还是准备杀死他的士兵们,此时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不知会是哪一方援兵的夜鹰,在转为低空飞行后,摇晃著垂下了一根长长的铁索,一人抓著它悬在半空。当夜鹰飞过那把打破了僵局的战斧时,来人伸手握住斧柄,身体借力转了数圈之后才落地。 看见这如同杂技演员般的姿态,艾丹惊讶得屏住了呼吸。但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他震撼得喘不过气。 神秘人物抬起了头。 黑暗中,朦胧地浮现出一张雪白的脸,恰似一朵盛开于夜晚的白蔷薇。虽然双眼被泪水模糊,但艾丹仍然能够清楚地感知对方的美丽。 碧蓝的瞳孔,艳丽的红唇。让人想起南国的沧海,以及荒漠之中的血月。 若是平日里出现如此绝色美人,想必会让人脸红心跳。然而这是在战场上,她能带来的仅仅是恐惧。 一头金发在幽暗的黑夜里绽放著光芒,暗红色的发带随风轻轻飘起。 这是一位从任何角度看来都如同人偶一般美丽的女子。 「非常抱歉打断了诸位的谈话。这样从上空惊扰,是我失礼了。」 7 清脆的嗓音在战场上响起。 「请问艾丹?菲尔德大人是否在此处?」 威严的身姿,优雅的语气,这是天使,还是死神? 士兵们惊慌失措起来。这是自然。在战场上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位女性,任谁都会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发现敌军也能看到她时,艾丹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再次被恐惧淹没。 ——这是……什么情况? 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来找我? 胡思乱想间,艾丹脑子里只留下了一个念头,那便是向这位突然降临在如此绝境的神秘女性求救。 「我、我就是……艾丹。」 或许并不该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或许这会让自己陷入更加糟糕的境地。但即使如此—— ——艾丹眼前浮现出故乡人们的身影。 「救……救……我。」 他沙哑地呻吟著。女子望瞭望脚边的艾丹,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随即礼貌地鞠了一躬。 「初次见面。只要雇主要求,无论何处都能够赶来。自动书记人偶服务,我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等敌军士兵们终于回过神来,将枪口对准她时,她手上早已握好了武器。 足足一人高的巨大战斧,她却能毫不费力地举起。这是怪物——艾丹感到了恐惧带来的彻骨寒意。 「什么啊这个女人!不管了、快点干掉她,快!」 「死吧死吧死吧死吧!」 枪声伴著怒骂响起。然而女子毫发无伤,战斧稳稳地握在手中。子弹甚至没有在斧刃上留下任何痕迹。 「我出动了……少佐。」 她低声默念道,随即飞跨过艾丹的身体,挥起战斧劈向敌兵们。 不同于外表的柔弱,她每踏出一步,大地都会发出沉重的哀鸣。 虽然由于重伤已经难以动弹,但艾丹仍对这场战斗心存好奇,便努力地回头朝后方看去。眼前女子的身姿,竟像是随著圆舞曲翩翩起舞一般。 然而,那不过是看上去的模样,事实是,她正挥舞著战斧与数名敌兵周旋。她的战斗姿态非常特别——以斧刃为盾抵挡攻击,将其深深插入地面后握住斧柄,身体倒立著朝敌兵们踢去。敌兵们难以抵挡她娇小身躯的攻击,不一会儿就纷纷倒地呻吟不止。看上去轻盈灵巧的动作,却发挥出了截然相反的威力。 她所展现的这种能够一击杀敌的招式,在艾丹看来简直闻所未闻。 敌人手中的枪此时就像儿童玩具般脆弱,被女子战斧上的矛一一摧毁。而在被用斧柄击中腹部与肩膀后,他们也纷纷扑倒。 「这家伙!怪物啊!」 女子并没有追击那些惨叫著逃走的人。她所做的,仅仅是以武力使正面攻来的敌人屈服罢了。毫无疑问,她对这样的战斗极其熟悉。 恐怕,这并不能简单地称之为熟悉。 「你这……女人!给我去死!去死啊!」 敌人发疯似的朝她射击,然而她只轻轻一蹬地面便漂亮地避开了,随即又毫不犹豫地挥舞战斧,将其他子弹全数挡开,同时猛地逼近了敌人。一瞬间,她冲进对方怀中,用斧柄猛击他的腹部,紧接著修长的腿一个回旋踢向他的面门。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畅无比,没有丝毫多余。女子没有就此停下,又将其余的士兵一一击退。她与他们的战斗力实在太过悬殊,显然再来几个对手也不足以影响结果。正如手中的那把战斧一样,她的强大无疑是压倒性的。 ——为什么,不用武器? 艾丹疑惑。 若是用上那把看起来有些不祥的战斧,战局早就见了分晓,然而她并没有这样做。战斧被她当成了钝器,没有给敌人造成任何致命的伤害。 即使如此,战斗还是迅速地结束了。女子将敌人全数击倒后,才终于返回艾丹身旁。她蹲下身,看著艾丹。 「让您久等了。」 艾丹这才注意到,这名自称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的女子,看上去仍然是稚气未脱的模样。 ——大概她和我年纪也差不多吧。 虽说她给人的第一印像是一位成熟美丽的女性,但仔细看看,其实更接近一名少女。 「……老爷。」 看著遍体鳞伤的艾丹,薇尔莉特深深地叹了口气。 「谢、谢你、救了……我。呃、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 艾丹说著,一边咳著血。薇尔莉特见状,连忙从行李中取出纱布和绷带,一边帮他包扎一边回答: 「我收到了老爷您的委托。您是看到自动书记人偶服务的广告后,从战场上打电话给我们的吧?相关的款项也已经到账了。」 听到她的话,因失血而浑浑噩噩的艾丹开始仔细回想——这么说来,在之前的战场附近小镇的某个酒馆里,队中的某人曾拿出过一张旧广告,似乎是从酒馆那贴满各种信息——广告、口信和备忘录——的告示牌上撕下来的。 「自动书记人偶服务……不论何处都能够赶来?这是真的吧?」 艾丹念著这句一本正经的广告词,不禁笑出声。那阵子队中正巧流行著一种纸牌游戏,有一盘艾丹输了,便被指使去购买这项服务作为惩罚。他记得当时还花了不小的一笔钱。 「您需要哪种类型的人偶呢?本公司能够满足您的所有要求。」 电话那头的男性说道。艾丹想了一会儿,回答: 「那我要个大美女,而且是能到战场上的那种。嗯嗯,对,要女孩子。」 「将人偶派往危险区域需要收取额外的费用。」 「有没有便宜一点的?」 「如果委托时间在一日内,那么会便宜一些。」 「啊,那就要这个。嗯……我的银行账户是……」 由于是通过银行转账支付,艾丹转头就把这事忘了。而且当时他喝得酩酊大醉,电话中说得口齿不清。第二天,一起胡闹的战友们也都宿醉著,没有人记得这桩事。 ——没想到,居然真的来了。 而且是在这样残酷的战场上,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 「那我要个大美女,而且是能到战场上的那种。」 就像他期望的那样。 眼前的这位薇尔莉特,在艾丹心目中有如天使降临。 「为、为什么……知道我在哪里……」 「这是商业机密,恕我不能回答。」 她乾脆利落地答道。艾丹只得沉默。 不就是一家提供代笔服务的店,能有什么被称作商业机密的事情? 「老爷,总之先离开这里吧。您身上一定很疼,但还是请您忍耐一下……」 「不,我身上不疼……只是觉得、非常热……这、大概……不太妙吧?」 艾丹抽泣著问道。薇尔莉特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短暂的沉默后,她站起身,将战斧用扣环系在身上,然后将艾丹抱了起来。 「接下来的这一小段时间,您可能会被当作行李对待。还请见谅。」 薇尔莉特用双手抱起自己时,艾丹感到身体彷佛被注入了力量。虽然她说是行李,但其实更像是被当成了公主。 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艾丹仍然对此感到羞耻。于是他一边流著泪,一边尴尬得忍不住想笑。 薇尔莉特高速地移动著。虽然抱著一个成年男性,她仍然能够飞快地在密林间穿行。艾丹原本担心会遇上敌军,所幸终究是平安通过了。看起来,她似乎是在遵照某人的指示前进。 薇尔莉特的珍珠耳饰不时传出声音。她一边移动,一边简短地答覆。不一会儿,两人就来到了一间废弃的房屋中,看上去非常适合临时藏身。待在这儿真的没问题吗,艾丹仍不由得担心著。 ──不能一直躲在这儿。 逐渐衰弱的身体机能提醒著自己,时间已经不多了。 虽然薇尔莉特做了应急处理,但这样严重的出血怕是她也无法轻松止住。如果有办法的话,相信她早就行动了。 「请在这里稍微躲一会儿。」 废弃的屋内满是尘埃和蛛网。薇尔莉特让艾丹在地上躺好,然后又从行李中翻出了一条毛毯。 「……包里面、什么东西……都有、的吧。」 听见艾丹的话,薇尔莉特只是微微扬了扬嘴角。她将毛毯在地上铺好,再次抱起艾丹让他躺在上面,再翻起毛毯的四角裹住他的身体。 「……我、现在很……热……」 「很快您就会觉得冷了。」 「……是这样、吗……」 「应该是的……我经常听人这么说。」 这样的台词,就像曾经为许多人送过终一样。艾丹对她愈发好奇了。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又为什么会如此强大? 虽然心中有许多疑问,开口时却是完全不同的内容。 「……能帮我、写封信吗?」 听见艾丹的问题,薇尔莉特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了。 「又或者、那个通信装置……声音、能传到……我的国家吗?」 「……很抱歉,不行……」 「……那、还是……帮我、写封信吧。我委托了,你也过来了、对吧。那就写吧。」 因为差不多了。艾丹想道。 「……我快、不行了……死前、我想写封……信……」 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他说著就咳嗽起来。看著不停吐著血、痛苦呻吟的艾丹,薇尔莉特伸出手轻轻摩挲他的肩,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老爷。」 她的神情不再迷茫。薇尔莉特从行李中取出精致的纸张和画板,放在膝盖上。她握著笔,示意艾丹可以开始口述。 「首、首先是……给爸妈、吧……」 谢谢你们怀著最深的爱将我抚育成人,还教会了我棒球。上战场后我从来没有给家里写过信,对不起,一定让你们担心了。所以这最后的信,就作为我的遗书。 艾丹把心中的感激与歉意一一道出。 薇尔莉特不仅善于记录,而且能很好地从艾丹话语中提炼情感。 当他对如何表达犹豫不决时,她也会提出建议,协助他完善信的内容。 艾丹过去极少给父母写信,并不擅长将想法转化为文字,但在薇尔莉特的帮助下,一切都显得如此简单,很自然地就能以言语表达出来。 「妈,我以前说过,等当上职棒选手,挣了钱,就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但我……做不到了……对不起。」 他有太多太多想要传达的心情。 「爸,本来希望您看到更多我的比赛。您之前说、喜欢我投球的姿势,当时我啊、真的好高兴……我……我啊,是一直以来、都希望得到爸的夸奖,才坚持……打棒球的。要是有、其他的事情想表扬、我的话,我也会很开心的……我身为、你们的儿子,拥有这么幸福的人生……本来是、不配的。为什么呢……我真的、一直、都很幸福……虽然,也有过难过的事情……但是像今天、这样死掉,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而杀人的手段,更不是从父母那儿学来的。 「从来都没有想过……只想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地、长大成人,和恋人、结婚生子……等爸妈年老之后,要由我……我来照顾而已。像这样,在遥远的异国,死得不明不白的样子,从来都、没有想过……对不起。虽然我很难过,但……你们两位,一定更加、更加伤心吧……你们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明明应该回去的……应该、好好地……回去的,但是、我……已经、回不去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倾诉著对父母的歉意,倾诉著对重逢的渴望,数度因为哽咽而不得不暂停。 「如果、如果、你们还能成为夫妇……我、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们、再当一次我的父母吧……请你们……我不想、让你们看见、我现在这个、样子……想让你们、看到、幸福……更幸福的、我……真的。所以,爸、妈……请你们也、一起祈祷吧……下辈子、也让我……继续……做你们的、儿子吧……求求你们……」 艾丹不断地说著,而薇尔莉特则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 「虽然也可以帮您修正一下用词,但是把老爷的话原封不动地写进信里,我觉得应该会更好。」 「真……真的吗?不用……更优美的词语,也可以吗?」 「是的。我认为,就这样的话,更好。」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 艾丹勉强地笑了笑,又一次咳出血来。薇尔莉特拿起那块已经被血染透的手帕,为他擦拭嘴角。 她有些焦急地问他,是否还想给其他人写信。艾丹沉默了一会儿。虽然已经没有在流泪,但视野依然模糊不清,连她的声音听上去也是那么遥远。薇尔莉特脸色很是难看,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艾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梳著麻花辫的淳朴少女的身影。 「还有……玛丽亚。」 当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时,深埋在心底的爱意便不由自主地满溢出来。 「玛丽亚……小姐是么。是您的同乡吗?」 「是……把信交给爸妈、他们就会懂的。我们是、邻居……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就像、我的妹妹……但后来她、跟我告白了,我大概也……喜欢她。但是,我们还没来得及做、恋人之间的……事情,我就被、派来这里了。说青梅竹马、什么的,好像有点、害羞……哈哈、当时要是、接个吻……就好了……真的……我还、从来都、没有……过。」 「我会把您的这份思念写进信里的。所以老爷……请再努力撑一会儿。」 薇尔莉特像是恳求一般握住艾丹的手。虽然已经感觉不到她手上的温度,甚至没有触感,但当看到她这样做时,他的眼泪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 「嗯。」 即使大脑已经昏昏沉沉,但艾丹仍在努力斟酌著话语。 「……玛丽亚,你、还好吗?」 用这样平常的问候作为信的开始,是不希望在你读到时,会那么强烈地感受到死亡。 「我不在的话,你会、很寂寞、的吧。如果、每天都在、哭的话……我会很苦恼的。不过,你哭的样子,我从小、就看著了……因为、太可爱了……不希望被、别的男人……看到啊。」 艾丹缓缓地说著,与玛丽亚的回忆逐渐浮现在眼前。 「你还、记得吗,跟我、告白的、时候……虽然你、不让我提起、这件事,但是我……我啊、真的非常……非常……非常的、开心。」 ——在我的臂弯中微笑著,小脸儿红得像玫瑰一样的她。 「真的……很开心。」 孩童时代的她。开始留长发的她。与深爱的女孩一同度过的岁月,已经深深烙印在艾丹的心中。 「……那大概,就是我、人生的……巅峰了吧……真的哟。因为、其他的……我都、想不起来了。比棒球比赛、获胜时还要、开心,比老爸、给我买车时、还开心。我这辈子……最幸福的、就是……」 ——玛丽亚,我的玛丽亚,我亲爱的玛丽亚。 「你对我说,喜欢我的时候。」 ——那是第一次,有父母之外的人毫不犹豫地说出喜欢自己。 「……说实话、我以前只是、把你当成妹妹、看待……但是,你实在太可爱了、我很快就,喜欢上你了……你也会……变得、越来越……漂亮的吧……啊啊、好羡慕那些……能看到、以后的你、的人。……我啊、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你当、我的新娘,住在小乡村里……组成家庭……我真的、好喜欢你……喜欢你……玛丽亚……玛丽亚……玛丽亚……」 ——啊啊,我可爱的恋人。如果此时此刻你能陪在我身边,那该多好啊。 「玛丽亚……我还、不想死……」 但传入耳中的只有薇尔莉特呼吸的声音。 「玛丽亚……我想、回到你、的身边……」 啊啊,大脑好像要融化了。 「……我……想……回到……你……的……身边……啊……」 眼皮像铅一样沉重。但如果就这样闭上眼睛的话,可能就没有力气继续说下去了。 「玛丽亚,等著、我。就算、只剩灵魂,我也会、回去的。不只是……我、也可以……等、我。不要、忘记我……你第一次、喜欢的、那个男孩子……不要……不要忘了他……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去到天国……之前、我都……不会、忘记你的……所以……不要……把我……忘记……」 薇尔莉特,你都记下来了吗? 「啊、不行……了,眼睛……睁不开……眼睛……我……和我的信……就拜托……你了……谢谢、你……赶来……救了我……谢谢你……到最后……我……不是一个人……别让我……一个人……」 「我在。我在这里。就在您的身边。」 「拜托……拜托你……别松手……」 「我握著您的手呢。老爷。」 「啊啊、好像……真的……开始……有点……冷了……真的……冷……好冷……呜……我……好冷……」 「我给您暖暖手。放心吧。只是有点……只是现在,会比较冷而已。我们很快就会到暖和的地方去了。」 「……我……好寂寞……啊……」 「放心吧。老爷。不要紧的。」 薇尔莉特的声音变得悲痛起来。渐渐地,艾丹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清楚了。这里到底是哪儿?为什么,意识会这么模糊? 「爸……」 我好害怕。 「妈……」 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好害怕。 「妈……妈……」 我好害怕。 「……」 好害怕。 「……」 好害怕。 「……」 好害怕。 「不要紧的。」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艾丹似乎安心了,微微露出些笑容。 他艰难地、说出了那句无论如何也想对她说的话。 「玛丽……亚,吻……我。」 我想亲吻你。 但是,我是个害羞的人。所以,能不能由你主动吻我呢。 艾丹这样想著。然后,他听到了嘴唇碰触的声音。 啊啊,在生命的最后,我和喜欢的女孩接吻了。他想。 玛丽亚,谢谢。 谢谢你。 我们还会相见的吧。 「请好好休息吧,老爷。」 远方传来了什么人的声音。虽然不知道那是谁,艾丹还是再一次,彷佛吐息般轻声说道: 「谢、谢。」 青年就这样含著泪,在自己面前停止了呼吸。薇尔莉特垂下眼,抱著写好的信,郑重地收进自己的行李。 随后她迅速站起身,对著通信设备说道: 「我将开始返程。请告诉我运输机降落的地点。另外,我有一个任性的要求……我会付运费的,所以,请同时带上这具遗体。」 薇尔莉特的脸上完全没有泪水。 「是,就算会让这次工作白干,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明白。以后不会再发生了……嗯,拜托了。谢谢。」 她平淡地,公事公办地说道。 只是当她再次抱起艾丹?菲尔德的遗体时,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了。 白色的连衣裙沾上了血迹,但薇尔莉特并没有在意。 「老爷,我会把您送回家的。」 她对那个含笑合上双眼的青年说道。 「我一定,一定会好好地带您回家的。」 没有表情的脸上,只有玫瑰色的唇在微微颤动。 「所以,您再也不会寂寞了。」 薇尔莉特抱起青年,走出了废弃的房屋。密林深处不断传来枪响与哀嚎,但薇尔莉特一次也没有回头。 代笔店和邮局一向往来紧密。 通常在代笔店完成信件后,都是由邮局派出邮递员寄送。然而此次的收信人远在异国的偏僻村落,于是便由自动书记人偶亲自前往。 青年在最后时刻含泪想要归来的,便是这座坐落在无垠的金色麦田中、以农耕为业的美丽村庄。 薇尔莉特从马车上探出头张望时,村民们都友善地朝她问好。然而,她将给这片善良亲切的土地带来的,却是沉痛的讣告。 马车一路驶向艾丹?菲尔德出生的家。 一对刚刚步入暮年的夫妇打开门迎接了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明后,薇尔莉特把青年的信和遗体交给了老夫妇。她也没有忘记把他弥留之际的情形详细地向他们传达。 老夫妇身旁,那个青年至死仍在思念的、名叫玛丽亚的女孩也在场。 她泪流满面,一字不漏地认真听著薇尔莉特的叙述。为了不会忘却,一字一句地将她所说的话深深刻进心底。 接过艾丹的信后,双颊泛红的她当即哭倒在地,不断地追问著薇尔莉特——为什么、为什么他非得死在那个战场上? 后者沉默著,不知如何回答。 薇尔莉特始终面无表情,彷佛只是在完成任务一般。临行前,老妇人流著泪,上前拥抱了她。自动书记人偶顿时呆住了。 「谢谢你。」 这是她预想之外的台词。 「你的恩情,我们绝对不会忘记。」 或许是不习惯被拥抱,薇尔莉特的身体变得僵硬。像是感觉不舒服似的,她不自然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谢谢你,把儿子带回给我们。」 感受到温暖的体温,她的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谢谢你。」 薇尔莉特看向这位正在哭泣的女人——艾丹的母亲。 她终究是没能保持住镇定,低声答道: 「不……」 细小的,几不可闻的声音。 「不……不是的……」 那双送别了青年人生最后一程的碧蓝眼眸,缓缓地化作了泪的海洋。 「不是……」 从那海中坠出了淡淡的泪珠,顺著她白皙的脸颊滴落。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他。」 这不像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一个没有表情的自动书记人偶所说的话。 而仅仅是一位稚气未脱的少女之言。 「让他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对不起。」 但是,谁都没有责备她。 即使是不断问著「为什么」的玛丽亚,也并没有怪罪薇尔莉特。在场的每个人,仅仅是聚在一起,静静地分担著这份悲痛。 「对不起。」 薇尔莉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著微弱的道歉。 对不起,没能让他活著回来。 「谢、谢。」 不会有人责怪你的呀。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学者与自动书记人偶」 对年幼的自己而言,那人就是自己的一切。自己也从未想过那人有一天居然会离自己而去。 如果那不是打从自己呱呱坠地到懂事为止都陪在身边的绝对庇护者,自己也不至于如此放不下吧。 伤心时就会关心自己,做了好事就会夸奖自己,只要伸出手来就会得到拥抱——我一直认为所谓至亲就该是如此,是身上的一切都比自己优秀的高大存在。 给我指明前路吧,不然我该去往何处?让我待在你身边吧,没有你的照顾我该如何活下去?不要离我而去,这可是你该尽的义务! 让这般存在堕落,这可谓恶魔的行径。若还将其日常生活也一并夺走,那便更是罪不可恕。 这就像亲手毁掉自己的世界一般,其想法本身便是一种罪恶。 自从放弃在门前等待那再也不可能回来的人,自己就开始憎恶带来这场崩坏的一切。 不能被其所惑,那只会若无其事地将你欺骗。她们不可信任,说到底只是一群无法与你互相理解的外人罢了。 自己绝不会就此堕落。那是对曾经在门前默默哭泣的自己的亵渎。 我曾以为,自己能够平然接受这种亵渎。 在那遥远的过去。 作为天文之都闻名的尤斯提提亚,同时也是一座拥有著平缓山脉的城市。它位于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地方,那儿的居民都是迷醉于繁星之美的观测者。以那座铲平大山后建造的尤斯提提亚天文台为中心,石造的民居与各种建筑密集地排布著。要抵达这座孤零零的城市,除了乘坐线路延伸到山麓的汽车,再在那儿乘上钢索生锈的缆车之外别无他法。那儿方圆数百公里都没有霓虹闪烁的大都市,因此天空也不曾被人工的灯光污染,一旦入夜,整个世界便如同覆上了一层漆黑的面纱。 不过,这座城市虽然因为居民们对天体观测的热情而被称为天文之都,但真要说起来,尤斯提提亚还是作为「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天文研究机关的总部所在地」而为人所知的。 机关的名字是夏海尔,这也是在一个时代里拥有莫大总资产的海运王的名字。因他的个人兴趣斥资所建的各天文台,即使在他故后也从他的家族企业中获得资金援助,至今也仍在运营。夏海尔天文研究机关的事业多种多样,其中包括新行星的发现、天文学研究以及天体望远镜的制造等。 那么,尤斯提提亚的夏海尔总部又在做什么呢? 他们从世界各地搜集的有关星星的古书,并对其进行管理。与天文台并设在一起的机关总部中有著活字中毒者们看了之后就会垂涎三尺,搞不好还会高兴得晕过去的大图书馆。自然,藏书都仅限于有关星星的资料文献或与星星相关的神话,但即使如此也是十分吓人的藏书量了。 在通风的室内有著长长的铁质螺旋阶梯连接各层,在顶层,天花板上安装了以流星为主题的金色定制枝形吊灯,墙面全体嵌满了书架,书架上则被藏书塞得不剩丝毫缝隙。桌子椅子虽然也有著不少,但更多的还是长椅。无论是设有软垫的奢华长椅,还是可爱的猫式腿长椅,从形状到材质都不尽相同的各式长椅都是在这里查找资料的人们的「依靠」。 就职于此的人的工作内容涉及各个方面:资料的分类整理、阅览者的应对、外出搜集文献、古文献的解读等等。而在这当中也称得上最朴素的,应该就是将那些临近腐朽的古书保存下来的抄写科了吧。 如同字面意思,就是将已有的书用手抄或者用打字机等方法制作出复写本的部门。这里的成员一年到头都有著多得让人神志不清的复写任务。而现在,他们正面临著一个小小的危机。 文献搜集科从某位名家手里买下了大量的天文学书籍,虽然书的数量也是个不小的问题,但要命的还是这些书籍糟糕的保存状态。书上的文字下点苦功倒也不至于无法阅读,但书籍全都是稍微翻个页就会破损的状态,光是翻开就得小心翼翼的。加之抄写科的人数一共只有八十人,即使全年无休拼了命地复写也没办法把这些古书全部复写完吧。于是考虑到这些古书的保存状态,抄写科决定尽快地同时进行文献的复写。 于是,他们第一次有了跟自己处于不同领域的人接触的机会。 「自动书记人偶」。 论记录的水平,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摇摇晃晃的缆车的门一打开,好几名精心打扮的女性便从缆车上拥挤而出。女性们的年龄、服装都不尽相同,从带著老花眼镜的淑女,到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服装从西洋的到东洋的,连肤色和瞳色都不一样。值得注意的是她们全都是女性,她们身上有一个共通点:她们都是被世界知名企业夏海尔委托而来的代笔者。 而后,在这部抵达不久的缆车上,最后下车的人露出了一双棕色长靴。 那是一名金色发丝比她胸前的祖母绿胸针更为耀眼,蓝色眼眸如同梦幻的女性。 她头上的暗红色缎带散发著饱满的光泽,一身雪白的连体裙礼服流露出如同计算好一般的雅致。披在身上的那件普鲁士蓝短上衣则与她身上那种平静的氛围相得益彰,使白里透红的肌肤更为夺目。她撑开手上那把蓝白相间的淑女伞,握好旅行箱的拉杆后,抬起了原本稍稍低垂的头——好一朵只可远观的高岭之花。 刚才乘坐同一部缆车的身穿精美和服的自动书记人偶向身旁穿著迷你连体裙的红发同行嘀咕道:「那样的女士,放在我们国家就是『立如芍药,坐如牡丹,行如百合』的典范啊。」 她犹如在人群中盛放的一枝花,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与同行亲密地交谈,而是独自一人快步向目的地走去。 「喂,里昂快看啊!古今东西的女孩子都在向这边走来啊!」 夏海尔总部的某个房间,有一个年轻人正用望远镜向街上观望。也许是因为还没有正式出勤,他只不检点地穿著一件开襟的衬衫和一条裤子,在床边的窗台上兴奋地往街上眺望。而那被搭话的名为里昂的青年则皱著眉头向同事说:「你也差不多该换衣服了吧?那群什么代笔家也快到了吧。」 宛如神经质一般的细长双眼加上一副细框眼镜,年纪大约有十七八岁吧,脸上仍残留著些许稚气。一头罕见的深绿色长发和一身天生的深浅正好的褐色肌肤。和同事不同,里昂已经打好了领带,正在扣著袖扣。 「是自动书记人偶啦。是一群为了客人而编织出美丽语言的,充满魅力的女性!哎呀,这可得让我好好见识一番!」 面对比自己年长了近五岁还像个小孩子一般兴奋不已的同事,里昂只是低声回了一句「那些家伙不就跟妓女差不多吗,我听说她们都是为了和有钱人结婚才从事这份职业的。」 「你小子从谁那里听说这种话的啊……你可别当著人家的面说这种话啊,你的嘴巴又那么臭,惹女人生气了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特别是像她们那样有工作的女性。也许如你所说她们当中会有那样的人在,但这次人家可是来帮我们这些小市民的,你小子可得放尊重点了。」 「是夏海尔的财团花钱雇她们来的吧,既然她们是收人钱替人干活,那就没有什么尊不尊重的了……反正都得花钱的话,倒不如雇一些不是人类的人偶。我实在是搞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让一群女人踏进我们的职场。」 「你是说奥兰多博士制作的人偶吗?内部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意见啦。但是去问过很多地方都说没办法凑齐八十台啊,那玩意儿的成本很高的,就是靠出租人偶赚钱的公司也没那么多的库存。但人类的人偶的话是有和邮政社合作的,人数也比较容易凑齐吧。」 里昂虽然一脸不情愿的听著他的话,但心中也对此表示理解。 世界上的邮政制度会根据大陆的不同而不同,像里昂他们所在的大陆,邮件的配送并没有被统一化。用户可以根据价钱及可送达范围不同自行选择公司委托配送。因此也被人说这是一个邮政公司乱立的时代。 而提供人类自动书记人偶的雇佣则相当于邮政公司的副业。虽然给人以富人阶层的高级游戏的印象,但实际上则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收费方案。 而且实际见识过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一流女性们从用户角度出发,细致入微的工作方式后,成为回头客的用户也有不少,形成了一个虽说不上巨大,但也不能说小的市场。 「虽说工作时间不能太长,但既然价钱都是差不多那当然是选可爱的女孩子吧?倒不说肯定是这样啊!而且抄错了她们还会帮忙修改呢!里昂啊……只要是个男人怎么可能会对这种状况有所不满呢?」 「……」 「你对女性的敌对情绪,老实说我觉得是种病啊。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理由……但我觉得只要谈场恋爱就能治好了。人生在世不谈场恋爱根本就是损失。」 听了这话,里昂露出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虽然这话有些刺耳,但他真的很适合这种不高兴的表情,这和他的外表确实是合适到了极点。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跟我说什么不去恋爱不正常啊。」 这话同僚似乎已经听惯了。 「倒不是说你不正常啊,就是觉得很浪费啊。人生于世是为何啊!」 「恋爱这种东西就算不谈人也能活下去!我深爱著这份工作,也喜欢这个职场。所以我才对夏海尔这次的决定那么不满。稍微用脑子想想就知道肯定有些什么无聊的打算。一旦让女人踏入尽是男人的职场就肯定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神圣的……工作啊。」 「这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工作。你和我都是因为被选上才会在这里的。文献解读技术、各地语言的学习。我们抄写科的可都是人才中的人才。」 「虽然太朴素了些就是了。而且还尽是男人。要是我们还收集些大家都喜闻乐见的文献的话也许还能受欢迎一些……啊,不过图书调查部那边女孩子好像不少啊~哎呀~我干脆去那边吧~」 看著一脸贱笑地盯著正往这边走来的女性们瞧的同僚,里昂选择了沉默。他将披在衬衫上的工作服夹在腋下,快步走出了房间。虽然隔著门也能听见同僚叫自己的声音,但里昂将其无视了。 整条走廊都沉浸在早晨温和的氛围之中。不知从哪传来阵阵宛转鸟鸣,朝阳从窗口投进,将原本昏暗的走廊照得亮堂。往窗口方向看去,能看见正在设置写著「热烈欢迎各位自动书记人偶」悬挂标语的职员们的身影。走过男宿舍时还能瞧见他们一个两个都是一副没出息的表情。平时根本不剃胡子的家伙,在今天也让那张埋在浓密胡须下的脸露出来透透气,不时还掏出小镜子一个劲地瞧。 「早上好啊,里昂!哎呀~这命中注定的日子总算是来了……喂,你在听吗?」 「那家伙干嘛要摆著这么一副臭脸啊,好像每天都这样。」 里昂也没跟叨叨不休的同事打招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一个两个都满口女人啊恋爱的轻浮得要死,无聊,简直无聊透顶。 在早晨美好的寂静之中,穿过令人生厌的流言蜚语的里昂恨恨的啧了一声,穿著锃亮皮鞋的脚用力地踢在了墙上。 「恋爱什么的……都去吔屎啊……!」 随著砰的一声,停在枝头上的鸟儿们迅速对其做出反应,唰地飞走了。也许是踢了墙地脚开始痛了,走了两步里昂就发出了呻吟。 在拱顶上画著星座神话的玄关大厅里,集中于此的自动书记人偶们的谈话声犹如波浪一般绵绵不绝。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她们面前,一个穿著一套学士服的抄写科成员一边假咳,一边走上前。他用手势示意后,一群穿著同样服装的男人从工作人员从入口那儿排著队走了出来。其中也有几名女性,但队列几乎全是由男人构成的。里昂虽然也在这群人之中,但他似乎是最为年少的,混在成年人之中,他的年轻就尤为注目。职员们都被这群从异国而来的专家团队的喧闹与华丽所惊,或表情紧张,或直皱眉头。 「诶,各位自动书记人偶,抱歉让各位久等了。我是抄写科科长,鲁贝利耶。 鲁贝利耶一出声,说话声就一齐停止了。 随后,自动书记人偶们就像约好了一般,用各自的方式行了优雅的一礼后齐声说道: 「初次见面,老爷。」 与这古旧的大厅并不相称的华丽大合唱。 她们说完之后,相互看著对方的脸,噗嗤地笑了出来。看来她们并没有事先约好要这么做。她们都是被各自的代笔机关派遣而来的,也就是说,她们是商业上的竞争对手。自动书记人偶的亮点在于她们传统的业务内容以及受教育程度之高这两点上。看来向客户还以稳重的一礼是她们业界共同的规则。 对此,鲁贝利耶虽然显得有些畏缩,但还是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我们与各位的合同期限是一个月,在此期间,我们将请各位抄写一百册贵重的文献。我们抄写科总职员数为八十人,同样,各位自动书记人偶也是八十人。这一个月的目标是完成总数的百分之八十。说实话,我们很希望能与各位进行长期的合作,但各位业务繁忙,合同最长也只能签一个月。希望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大家可以共同努力。也正因如此,我们才会挑选抄写速度最快的各位。我们抄写科全体职员都衷心期待著各位这次的来访,请各位多关照了。」 鲁贝利耶摘下博士帽行了一礼后,他身后的抄写课职员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机缘巧合之下相遇的,不同领域的专家们,虽说双方才刚刚碰面,但在场的所有人的心情,都不可思议地变得热切了起来。 打完招呼,大家马上就谈起了工作上的事。 这次的抄写工作将两人一组地进行。鲁贝利耶逐个点名后,被编到一个小组的两人便向办公室走去。同在大厅里的里昂也在等待自己被点到。和自己一个房间的同事的搭档是一个穿著东洋服装的自动书记人偶,他像个护花使者一样陪同著自己的搭档,走著又回头向里昂做了一个握拳的手势。 「下一个,里昂?史提法诺缇斯。里昂,上前。搭档……c?h邮政公司。嘉托雷娅?波德蕾尔小姐。嘉托雷娅?波德蕾尔小姐请上前。」 话音一落,一个女性便迅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那是一个五官与身体如同人偶,却似乎并非只由纯粹的美感构成的,氛围异样的女性。看著她,抄写科的成员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啊,您就是嘉托雷娅?波德蕾尔小姐吗?」 面对嘉托雷娅,鲁贝利耶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乾燥,而对方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一双让人心迷意乱的湿润蓝瞳,金色睫毛在其之上投下阴影。女性毫不迟疑地开口说道: 「不,我是代替嘉托雷娅来的。只要雇主要求,无论何处都能够赶来,自动书记人偶服务。我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只用一句话,便将场面掌控住的魅惑之声。 「我也是c?h邮政公司所属。因为敝公司的疏忽,造成了委托的重复。作为代替,这个委托由我接手,合同期为两周,两周后将由嘉托雷娅接手此委托。我们的社长的道歉信应该已经送到了才对……」 这时,静候在一脸困惑的鲁贝利耶身后的女秘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 「十分抱歉,三天前确实是有一个电话进来。因为只是将登录好的名字更改一下而已所以我就想著稍后再办……这……」 看著变得吞吞吐吐的秘书,鲁贝利耶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算了,也不是会少个人……那么,伊芙加登小姐,就请你和里昂一起进行作业了。里昂,虽然搭档临时有变化,但你那么优秀,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从他的口气来看,里昂在整个抄写科里也是个被敬畏著的存在。而当事人的里昂则一语不发地站在原地。 「……里昂?」 鲁贝利耶站在里昂的旁边,偷看著他的表情。 在旁人看来他的时间就如同被停止了。他连呼吸,连眨眼,都忘记了。 因这未曾体验过的异常,里昂痛苦地按住了胸口。 ——心脏,好痛。 里昂双目圆睁,嘴巴微张,耳朵微微染上了一层红色。 ——怎么回事?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她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他这般举止无措,皆因眼前这女人稀世之珍般的美丽所致。 「里昂!喂!里昂!」 他就连回上司一句话都做不到。 ——未知的感情就像烈火烧身一般。 被里昂用熔岩一般热切的眼神盯著的薇尔莉特迟迟不语,只是朝著「老爷」不解地歪著脑袋。 里昂?史提法诺缇斯,十六岁。 在尤斯提提亚出生,在尤斯提提亚成长。被群山环抱,仰望繁星,一直以来过著陶醉于天文学的人生。他的时间一直只为了星星而存在,他人丝毫不能影响其人生,从今往后都应该如此,但—— 这个尚未明白恋爱为何物的,厌恶异性的男人的心,就这样,第一次为他人所动。 「我会将老爷您读出来的话丝毫不漏地记录下来的。至于书中的图形,如果您希望的话,稍后我会将它们临摹后提交给您。我听说这次的作业将全程使用打字机来完成,那么机器用我自己准备的可以吗?还是说您已经帮我准备好了呢?」 人声嘈杂的抄写科办公室里,一排一排的长桌上堆满了书本,好不容易才空出一小块放打字机和用来画图的空间。 作为两个人同时进行工作的空间而言,这里实在太过狭窄。但毕竟这办公室里挤进了比平时多一倍的人,关于这点只能妥协。里昂和薇尔莉特也是紧挨著坐著,只要稍微动一动膝盖就会碰在一起。 「……就是你眼前的那个,今天一天内密码都被夏海尔统一化了,你可不要泄露出去啊。」 「当然,老爷们的业务内容我们是绝对保密的。」 虽说用的不是自己惯用的打字机,但薇尔莉特操作起来却丝毫不显得不流畅。里昂的视线不禁被那美丽的侧脸吸引过去。仅仅一束摇动的发丝,却令里昂心神荡漾。 ——不对劲……果然是身体出问题了。 对心中那份悸动的原因毫无头绪的里昂有些不知所措。在与机关外部的人一同工作时却搞坏了身体,这要是传出去了抄写科可是要被笑话的。于是里昂为了不被别人看出自己的异常,拼了命地故作镇静。但这在周围的人看来又是怎么样的呢? 「……里昂的脸,好红啊。」 「他那样绝对是那啥了吧,就是那个,被攻陷了。」 「那家伙……原来还是对女人有兴趣的啊,我还以为他肯定好那口呢。」 「你也是吗……」 「对吧?毕竟我都没看过那家伙有在约会的。」 「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儿子长大了一样。」 几个和里昂很熟的年长同事特意坐得离里昂他们远远的,用一脸担心,却又带几分戏谑的表情看著心事全写在脸上的里昂。 像里昂这样被上司认可的年轻同事通常都会被其他人敬而远之。但在这个抄写科,里昂对各位男职员而言就是一个像弟弟一般的存在。里昂被称为抄写科最博学最年少的天才天文学者,他也察觉到了背后那群闲人扎人的视线,但他只是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而被瞪了的男人们则一脸笑容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将准备的打字机试著操作了一下,薇尔莉特轻轻点了点头后看向了里昂。 「操作起来应该是不会有问题了,那就请老爷将要记录的内容读出来吧。」 「首先要记录的是两百年前用共通语写的关于阿里彗星的记述。事先告诉你我解读起来可是很快的。抄写科工作时通常是与另一个人搭档,一个人解读,一个人记录。如果你跟不上解读的速度的话就得请你不要在这碍手碍脚了。」 「我明白。」 在里昂看来,她这一句简洁的回答就像是在表现自己的游刃有余一般,于是,他心里忽地升起了想灭一灭她的威风的念头。 「……那就让我见识见识吧。」 里昂用镊子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 「曾有光之矢破于黑夜,带其彗尾枭圣巴巴罗萨之首。故占星术士亚里亚多纳曰:光之矢,不详之兆也。光过之境,疫病横生,帝王崩殂。圣巴巴罗萨亦被其所贯,魂飞魄散。亚里亚多纳亦曾预言光矢之现,其由为妖精之国主莱因哈特之婚。高贵之人殒命于此,若为女,则莱因哈特纳其为侧妃;若为男者,则视为宴之贡品夺其性命。然此不足为悲,盖因其灵魂将永生于妖精之国,万世受其卫也。」 毫不停顿地,里昂流畅地朗读著解读好的内容,朗读速度之快丝毫没有照顾到记录的薇尔莉特。 虽说在朗读的时候也有听见打字机的声音,但你真的能跟上我吗?这么想著,里昂确认了一下薇尔莉特记录好的部分。 「老爷,请您继续。」 薇尔莉特早已将他解读好的部分分毫不差地记录下来了。吃惊的里昂一瞬有些呆滞。 ——说不定她打字比我还快。 比起赞赏,他心中更多的是不甘。 「……看来我再快点也没问题嘛。」 里昂清了清嗓子,集中精神开始解读。 「贵人死则贱民伤。睹光矢之人多怪异,寻其光而溺者有之,逐其踪不反者有之,见其形而性情大变者更甚。吟游诗人歌曰:东方有记,光矢过处,游气灼烧。人或取囊储风于其中,以其供彗星过时呼嘘吐纳。故有储风于山上,以其为市者。虽荒谬绝伦,然彗星破天,直欲焚天灭地之势,令人惶惶不知所措,亦属常情。彗星,人之仰望者也。神令万物诞生,又令万物归墟。若末日将至,则应与彗星之芒者无二也。」 里昂气都不换地读完一段。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后,急忙看向了薇尔莉特。 「老爷?」 结果薇尔莉特的手早已停了下来,看看她输入的文本,结果不出他所料,非常完美。被人超过的嫉恨和焦躁同时涌上了里昂的心头。 看著一脸淡定地等著的她,里昂有些心情复杂。 「少得意忘形了!」 结果薇尔莉特的手指快速地动了起来,将这句话打了下来。 「错了!这句不要打!这不是解读!」 「非常抱歉。」 「狗屎啊……下次我一定要赢——不对!这句也不要打!」 「非常抱歉。」 结果好几个小时都重复著类似的对话的两个人完成的作业量比其他的小组还要多出数倍。薇尔莉特将按著发痛的喉咙的里昂晾在一边,仔细确认今天打出来的文本。 「今天一天做完了预定量三倍的工作,真是太好了,老爷。」 「……哦……」 里昂被深深的失败感击倒,并没有表现得多开心。打字的速度在抄写科是被十分看重的一项能力。虽说薇尔莉特就是这方面的专家,但输给外部人员这件事让昂十分难受。 「其他小组也比预想中要快上一倍呢,这样一来在合同期间内应该就能完成所有抄写了吧。」 「这怎么,可能呢。」 说著,里昂伸长脖子看了看墙上挂著的那张显眼的进程表。 表上写著的数据,表明所有的小组的进度都要比预计的快上许多。 看到这些里昂才开始意识到其他的自动书记人偶,扫了一眼在场的她们。 虽然中途有休息时间,但她们也工作了整整八个小时,即使如此,她们却还是没事人似的和旁人谈笑风生。 与其相反,抄写科的成员有不少都显得很疲劳。虽然不是都跟死蛇烂鳝似的,但累瘫在桌子上的人绝不止一个两个。 「你们……怎么会那么有精力啊?」 「有精力……是指?」 「像这样片刻不离我们左右地代笔,一般来说都会累的吧?」 薇尔莉特的眼睛眨呀眨呀的,头上飘出问号。 「确实快速地进行代笔需要集中力和体力,但相比起移动而言,这并不会造成多大的疲劳。」 「移动……你是指去委托人的所在地吗?」 「是的。我们自动书记人偶只要客人希望,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赶去他们身边。这是我们工作的一环。即使那是要从密林之中的秘境跨越座座大山才能到达的大国,即使几乎一整年都得拿著旅行包移动,我们也会用尽各种交通手段赶过去。」 「你们可是女人啊。」 「自动书记人偶就是一个有很多女性从事的职业。」 「啊……的确是这样没错。但也有那些动乱的地区吧?」 「是的,但我们的体力都不差,也习得了护身术不是吗。我所属于c?h邮政公司,所以连纷争地区我也会去。这时我就会携带配发的火器,要带著火器赶路是相当的负担,相比之下只不过打几个小时的字……」 她似乎是想说这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因此焦躁感再次涌上了里昂的心头。但与此同时,他对自动书记人偶也稍稍有所改观。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所谓自动书记人偶就是一些做上流阶级或者暴发户生意的,从事特殊行业的女性。 ——本以为只是一群赚土豪钱的风尘女子…… 即使长时间工作后也不乱阵脚,一如既往的宛如仆从般的态度。似乎没有固定假期的,苛刻的工作环境。不得不前往动乱地区的危险工作内容。如果问这些自己能否做到,那答案将是否定的。 「……为什么要从事一份那么累人的工作呢?」 ——这可不是什么想钓钻石王老五的人能做得来的工作。 面对这个问题,薇尔莉特不带一丝笑容地回答道: 「因为这是赋予我的职责。」 「公司赋予的吗?」 「……也有这个原因。但我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在客人身边替他们编织他们的思念,又或者像现在这样,接收著写下这些文献的古人们的思想,再将其具现化……这真是一件很特别……很美好的事。」 这一句话,一瞬间赶跑了里昂身上的疲劳。 ——我懂。我非常,能理解这种心情。 在遥远的过去,曾有谁和自己一样仰望著星空,观测著,记录著。对此,里昂感到非常的浪漫。感受到某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的憧憬和惊恐。抄写结束后的成就感。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 「没错……」 这是非常美好的事情。 「你明明是个女的,倒是挺上道的嘛。」 「这和我是女性有什么关系吗?」 「不……确实,没什么关系。」 第一次从雇主那获得肯定的薇尔莉特,在他看向别处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 作为抄写的帮手被雇来的自动书记人偶在那之后也进行著令人满意的工作。接受了彻底的淑女教育的她们那优美的一举一动,不仅男性,连女性们也被其迷倒,纷纷称赞。 在其中也一枝独秀的便是里昂的搭档,薇尔莉特?伊芙加登。那堪称凤毛麟角的美貌虽然也是理由之一,但对男人们的交口称赞毫不理睬的态度更是使她的信徒不断增加。 「你可得小心点啊,你啊,正遭人嫉恨呢。」 被同期的人这般忠告的时候里昂还没明白过来他在指什么,在这之后他才醒悟过来那是什么意思。 无论是去找资料还是输入文本,连在图书馆内走动的时候两人都一直在一起。说话刻薄,不会和女生打交道的里昂和像是真正的人偶一样,只会作不带感情的回答的薇尔莉特。虽然看似愉快的两位当事人可能不觉得,但对于那些被恋爱冲昏头脑的家伙而言,说什么都是浪费口舌。何况在嫉妒的,是抄写科以外的职员。 「于是……各位是想和我说些什么呢?」 事情发生在翻译上遇到瓶颈的里昂来到大图书馆找能充当词典的文献的时候。里昂想要一些要是不用梯子就拿不到的书,于是他让薇尔莉特坐在附近的椅子上等他。 当里昂单手拿著淘宝似的地淘回来的书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询问处的三个男职员将薇尔莉特围了起来。几个男人笑得连人中都拉长了。 「要你做里昂的搭档还真是难为你了啊。那家伙的性格简直令人作呕不是吗?」 「就是啊,那家伙,明明就只是个不靠夏海尔的救助金就活不出个人样的死孤儿而已。」 「像你这样的高岭之花,插在他身上可就太浪费了。要是觉得无聊了就来我们询问处吧。比起抄写科那群阴沉的傻x还是我们比较好聊啦。」 薇尔莉特面无表情地听著它们说话。 ——无聊透顶。 里昂狠狠地咂了咂舌。虽说他有著易怒的一面,但这种戏码他自己已经不知体验过多少次了,老实说他早就习惯了。比起发怒,倒不如说他已经死心,内心中的另一个自己呆然地说道:「这群智障又来了啊」。 自己的出身、自己扭曲的性格。比这里任何人都要年少这点,自己身上缺少讨人喜欢的要素这一点。这些自己都一清二楚。大概是因为和其他部门的人接触时冷淡的态度吧。别人对自己的评价都不怎么好。要不是被上司鲁贝利耶关照,自己恐怕连在抄写科都不会得到认同。里昂本身就是那种从不打算让所有人都喜欢自己的性格,所以像这种程度中伤已经不能对他造成一丝伤害了。 不能造成一丝伤害……虽说如此。 「我也是个孤儿。」 但他却对薇尔莉特那句彷佛会撕裂图书馆的寂静的话语感到震惊。 原本里昂便觉得薇尔莉特拥有一副好嗓音。但此时她的声音听起来却是前所未有的纯丽。 「或许我也过著各位口中不成人样的生活。」 她以冰冷的语调吐露著残酷的话语。 「连文字我也是在最近数年才习得的。」 里昂那颗在自己被中伤时丝毫没有动摇的心,却因薇尔莉特的这番话感到疼痛。 「而且……像是在不停地还各位的嘴一样真是非常抱歉。但抄写科的各位至少比我要开朗,比我会说话。」 薇尔莉特用她那美丽的姿态,毫无掩饰地展示著自己。 「倘若要以出身来区分接触的人,那各位还是不要与我接触比较好。」 「不,不不不!你是不一样的!对吧!」 「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和里昂先生比起来,我的人生才更应该被贬低。这是毋庸置疑的。」 「那,那家伙的母亲可是个流民啊。」 「而我连双亲的面都没见过。而且,我也是个流民。毕竟我是自动书记人偶。要是要拥护我,各位的发言就要产生冲突了。」 「你是因为里昂是你的搭档才偏袒他的吧!」 听见其中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这样说,薇尔莉特感到不可思议一般地歪了歪脑袋。 「我只不过实在阐述事实。……但是……真要说的话。」 金色睫毛轻轻晃动,朱唇为等待话语成型而轻启。 恐怕薇尔莉特?伊芙加登这个人即使被人如何严加指责都不会有分毫的胆怯。 「虽然与我签下契约的是夏海尔的财团,但现在我的老爷是里昂?史提法诺缇斯,仅此一人。如果各位想伤害里昂先生,那我就只能冒昧保护他了。虽说这也许超出了我的本分……但我这具人偶就是这种个性。」 面对薇尔莉特的直言不讳,男人们连自己应该反驳些什么都搞不明白了。 「……走吧,跟她没法沟通。」 随著这句话,终于,三人快步从薇尔莉特的身边离开了。 确实,薇尔莉特和这三个男人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他们语言相通,也同为人类,但世界上就是存在这种事。 这就像是隔岸对骂,即使同为人类,也是会有无法沟通的情况的。 看著这场争吵的其他阅览者看著薇尔莉特小声地开始了讨论。 「那算什么啊,就算是人长得漂亮也不用那样和人说话吧,真当自己大小姐啊?」 「她说自己是孤儿诶……」 口无遮拦地中伤。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若薇尔莉特的听力是没问题的那她本人应该也听见了才对。 即使如此,她却只是优雅地坐著,回到了等待里昂的姿势。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等待著里昂回来。 「……」 看著这样的她,里昂感觉自己心中像是有什么要爆发出来了。 ——凛然不可方物。 第一次见到她时,里昂便觉得她身上有种凛然的美。这是他至今见过的女人与之无法比拟的美。他不由得对此感叹, 但这时的薇尔莉特身上,有一种和当时完全不同的美感。 ——那是更加 更加深层的什么东西。 ——是更加 更加纯粹,无可替代的。 ——更加 她看起来是那么耀眼。 里昂不由得感到心如刀绞。 不禁又咂了咂舌后,他挺起胸,大步流星地走到薇尔莉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老爷。」 薇尔莉特抬起了头,与此同时里昂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然后二话不说的拉著她快步穿过大图书馆的走廊。两人交缠在一起的脚步声啪嗒啪嗒的回响著。 「老爷,您找的想找的书了吗?」 「找到了。」 「那真是太好了。」 「不好。」 「……为什么呢?」 「一点也不好!」 你可是因为我被人那样误会了啊! 但这句话里昂并没有说出口。 「……是吗。话又说回来,在这座图书馆里非职员也可以借书吗?」 「……哈?借是能借,但里面全是关于星座的书啊,你有什么想读的吗?」 「是的,有著更广的知识面对在世界各地旅行是非常有帮助的。」 薇尔莉特看上去似乎根本没把先前那场骚动放在心上。她感兴趣的只有包围自己的书山,就连牵著她的那只手的滚烫温度,她也没放在心上。 原本只想尽早远离这里的里昂突然停下脚步。 「那你现在就去选吧。要借书就得有卡片才行。重新申请一张太麻烦了,用我的名义借就行了。」 「但现在还是工作时间……」 面对婉拒自己的薇尔莉特,里昂的心中又升起了一种说不出的刺痒感。 「只不过是去选几本书而已。我也让你等了那么久,这样就算扯平了。别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表现你的谦虚啊,明明有什么想说的时候就说得那么直接。」 「非常抱歉。」 「我又没生气你干嘛道歉呢?」 「您没有在生气吗?」 里昂的表情怎么看都是在生气。 「……没有啊,我的脸天生就长这样。」 里昂闹别扭似的这么说道。薇尔莉特听后露出了有些欣慰的微笑。 「我经常被人说缺乏表情。我这也是天生的。」 她用自己的方式这样附和道。 「我们有点像呢。」 听了这句话,里昂开始觉得有些放不开他牵著的这只手了。 「然后我就跟她说:『那种东西真可怕啊』然后你猜她怎么回答我?她说:『你好可爱哦』诶!emmmmmmm~~韦天卖烧饼啊!可爱的明明是你啊!喂里昂你有没有在听啊?」 与薇尔莉特共事已经过了三天。 里昂的室友今天也迟迟没有换衣服,穿著不检点的衣服在室内晃悠。 里昂从一大早开始就听他说搭档的自动书记人偶的事,但有一半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他一边想著别的事一边系著领带。 「没在听。你那些无聊的事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我的脑子里现在只容得下四天之后的阿里彗星的观测。」 「就知道你没在听……阿里彗星的周期,是两百年来著吗。要是这次错过了……下次的时候我们都死了吧。」 「为什么会那么漂亮呢……」 「从现存的画作上来看,那条彗尾的确梦幻得不行啊。我也很想快点看看。我还打算邀和我搭档的那女孩一起看……这么说起来你那个超漂亮的搭档的合同也是四天后到期来著?」 「一旦看著……我就觉得很心痛。」 「你要不去约一下那个叫薇尔莉特的美女?还有你刚说啥来著?说的是彗星?」 ——还剩四天啊。 阿里彗星的观测对夏海尔职员而言是一个重要的活动。观测长周期彗星这种事若不是恰好出生在那个时代是不可能实现的,里昂觉得自己能观测阿里彗星真是奇迹中的奇迹。但这时的里昂的脑子里除了彗星之外,薇尔莉特的事也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自从薇尔莉特来了之后,每当一天的工作结束,里昂便会计算他与她剩余的日子。明早的时候该怎么和她搭话呢?每天吃午饭的时候她都去哪里了呢?脑子里盘旋的尽是这些念头。 之后他只能摀住胸口,强忍著心中那针扎似的痛。 「话又说回来……就算再怎么喜欢她,到最后也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想想也是,她们可是自动书记人偶啊!一下子就不知道跑哪去了。虽说女人大抵都是这样的就是了——你才想著没问题呢,下一秒就跟你说句再见,这事就算完了。突然就跟你说什么『我忍你好久了!』然后就气呼呼地不知跑哪去了。真是,有什么就当面直接说别忍著嘛!你说对吧?」 ——不该是这样的。我并没有那么在意她。我不想考虑她的事,并不想。 里昂摇摇头,想借此挥去脑子里的念头,却一点用也没有。 于是他像是要警戒自己一般,将领带系得更紧,看起来就像是要勒住自己的脖子一样。但实际上,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呼吸不过来。 自从和薇尔莉特相遇以来。 抄写科的习惯是一到中午便一起停下手头的工作静心休息。鲁贝利耶说这是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找不到停止手头工作的时机了。 在夏海尔本部里有一个可供图书馆里的阅览者和其他员工一起使用的食堂。这是一个自由的空间,不仅可以在里面消费,自己外带些什么进去也是允许的。平时都是在食堂消费的里昂今天却拒绝了同事们的邀请,带著一份夹著培根和生菜的三明治和饮料在图书馆游荡。 ——在哪里? 要找的人不一会就出现在他眼前。 在人流量极少的消防梯那儿有一个往外延伸的露台,一座星之女神的雕像坐镇在那儿的围栏旁。她紧挨著那尊雕像坐著,一手拿著饮料,一手拿著面包给鸟儿喂食。阳光透过她的一头金发,反射出恰到好处的光芒,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位女神。里昂一打开露台的门,受惊的鸟群便在一瞬间四散飞走。 「你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你吃饭的样子吗?」 里昂走到她身旁坐了下来。 「为什么呢?」 里昂咬下一口三明治后这么问道。听后,薇尔莉特目光游移,似乎在思考著。 「因为进食和睡眠的时候人太过无防备了,无法立即对敌人的袭击做出反应。」 「还敌人……我说你啊,就算你是女人又出门在外,也不至于会那么危险吧?」 「只是我的习惯而已,因为我曾经是个军人。」 「哈?你曾经是军人?」 「是的。这很奇怪吗?」 看著转动脖子盯向自己的薇尔莉特,里昂有些畏缩。而她看著里昂深绿的头发,像是在看些什么耀眼的事物一般眯起了眼睛。 「很……很奇怪啊。因为你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嘛。」 「普通的……?」 里昂在之前工作的时候就看出她的手腕是义手了,本来还想著这是因为以前遇到事故所致,现在听说她曾经是军人,那就能够理解了。 在大陆见到伤残军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因为直到几年前为止大国之间的那场大陆战争还在持续著。但即使听她这么说,里昂认识的也只有现在在他眼前的这个薇尔莉特。毕竟,里昂对薇尔莉特的过去一无所知。 「是啊,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已……」 对于里昂而言,她是他心目中第一次认可的「女性」。 薇尔莉特沉思了一会儿后,说道: 「老爷您真是个怪人。」 「诶,为什么啊?」 「我无论去到哪里,基本上都是被人说是怪人的。」 「估计是因为你的样子吧。你这身衣服看起来就不方便活动。」 「那您那身学士服不是也很不方便活动吗?」 「是啊。夏天的时候还有学士服下面什么都不穿的。毕竟闷的要死。」 「那要是刮起风来的话就不得了了呢。」 看著她一脸正经地这么回答,里昂不由得笑了出来。 「话又说回来,老爷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啊,对,对啊……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了。你在这里的最后那天,正好是阿里彗星划过的日子。然后,就是,这事可是很少有的,就想著姑且跟你说一声……」 「阿里彗星,就是之前那本文献里提到的彗星吧?」 「没错。它的周期是两百年,所以错过这次这辈子就再也没机会看到了哦。怎么样,想看吗?」 拋出疑问的同时,里昂在心里拚命地祈祷:拜托你了,一定要说想看啊! 「嗯,我想看看。」 薇尔莉特这么说著点了点头。里昂一听,激动得一握拳,却把三明治给握烂了。 「这样啊,那看在我们是搭档的份上,我也不是不可以不邀请你一起参加这次的观测。」 「您是会邀请我,还是不邀请我呢?」 「会,会啊!请你就请你嘛!观测在天亮之前就进行,所以两点过后就要开始行动了。就是说要参加基本就没法睡了,你没问题吗?」 「没有问题。睡眠时间有两个小时就够了。」 「你再多睡些啊……我懂了。总之到时你先等著吧。要用的东西我会先准备好的。那就先不打扰了。」 里昂从围栏边站了起来,就这样离开了露台。他穿过走廊,转过好几个拐角后,背靠著墙壁就这么蹲了下去。 「……」 他的脸一下子染得通红,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就这么流了下来。他摀住了嘴巴,笑声却依然漏了出来。脑子里不断重放著薇尔莉特的那句「嗯,我想看看」。 「呼,呼哈……呼哈哈」 里昂趁著四下无人,没品地笑著。但没几秒就忽地回过神来。 他慌忙站了起来,整理好弄乱的衣服,擦掉满头的汗。 「我……不太正常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还不知道自己患上了什么病的里昂发出一声没出息的声音,用两手摀住了自己的脸。 而被留在围栏旁的薇尔莉特则一脸懵逼地看著被里昂丢下的那个三明治。 尤斯提提亚天文台里拥有世界最大级的天体望远镜。其他还有诸如可以在设施内进行租借的小型天体望远镜、设置在天文台里的种种设施等等,各种各样。由于尤斯提提亚本身便是一个绝佳的观测地点,所以只要有工具就能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眺望星空。 在日出前昏暗的天空下,里昂带著自备的天体望远镜和两张毛毯和其他必需品和薇尔莉特碰面了。 「老爷,我来帮你拿吧。」 「不用。」 「但是这些看起来很重。」 「不用了。」 薇尔莉特默默地跟在里昂身后,他们逐渐远离石造的街道。毕竟是建在山上的城市,即使是在这夜晚也该尚有暖意的季节里这儿也是凉飕飕的。而里昂他们要去的是更深的山中,所以当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身体已经凉透了。 「快把这裹上,然后再把这汤给喝了。我去组装望远镜。」 在里昂选的观测地点还能看到几个其他观测者的身影。这里乍看之下是一处宽广的平原,但往前稍微走走就是断崖绝壁。不过,这里并没有什么阻挡视野的障碍物。周围还有大树挡风。夜空一片清朗,今天可谓是迎接两百年一现的彗星的最佳日子。 「老爷,那就是阿里彗星吗?」 薇尔莉特视线的前方,是在空中隐约出现的发光团块。 「接下来那就会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漂亮。彗星接近太阳之后就会被蒸发,而被蒸发出来的星屑就会拉出彗尾。这时候的彗星就是人们俗称的扫把星。能看到这样的彗星的,只有在日落时的西边或者日出时的东边。虽然得花费不少时间,但绝对有等待的价值。来,坐下吧。」 薇尔莉特的身边渐渐摆满了里昂准备好的东西。 用旧的地毯和长时间坐著也不会失去弹性的坐垫,还有又轻又保暖的毛毯,以及既美味又暖胃的汤。 「你还冷吗?女人那么怕冷真是麻烦死了。要再来一张毛毯吗?来,快裹上吧。」 虽然嘴巴不讨人喜欢,却很擅长照顾别人的男人。 「……老爷您真是温柔呢。」 薇尔莉特嘀咕著,任由里昂粗暴地往她身上裹著毛毯。 「说,说什么蠢话呢!我一点也不温柔,倒不如说不擅长和女人来往,冷淡得要死呢。」 「是吗?但在我看来我正被温柔地照顾著。虽然老爷您的确不曾和机关里的女职员有交谈过……」 她看起来对他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却有好好地观察著。 「我单纯只是讨厌女人而已……」 这么说后,里昂便开始不自觉地观察著薇尔莉特的反应。而她则在静静地等待著下文。 「不,不是啦……我也不是全都讨厌。只不过……这玩意儿就像是诅咒一样,一旦对方是个女人,我就会觉得她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明白的,女人当中也是有好人的。」 「您是被女性……残忍地对待过吗?」 薇尔莉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里昂对同事们也未曾提起的,他的心伤。于是,里昂注视著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心中想道 ——说到底……这家伙只是个会离自己而去的他人罢了。 无论自己和她说了什么,这之后自己和她也不会再见了。既然如此,那这辈子仅此一次敞开心扉地和他人交流试试,应该也不错吧?幸运的是这女人又死板又不爱说话,也不会和别人说起,自己在深山里见过的某个男人的过去吧。即使说了,想必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这事你千万别和别人说,你能答应我吗?」 不做如此计算就无法向他人吐露内心的里昂松开已经设置好的望远镜,两手握拳。 「悉听尊便。」 本应凉透了的手心因为紧张,不一会儿就被汗湿透了。 「我……我是……我是在这个镇上出生,在这里长大的。你……应该也听到图书馆那些家伙说的了吧?」 「您听到了吗……」 「嗯……如他们所说。我的母亲是个流民,是个吉普赛人。你听说过吉普赛人吗?她们辗转世界各地,通过唱歌跳舞,来展现自己的才能……跟你们自动书记人偶差不多。」 里昂一边说著,一边回忆起自己那已经被赶到记忆角落里的母亲。 「吉普赛女郎大都很奔放,既有四处交情人的滥情之人,也有爱上一个人后就要追到天涯海角的痴情之人。她们大都是这二者其一。我的母亲也不例外,她和这镇上的某个男人相恋后生下孩子,而那就是我。」 母亲和他说过,绿色的头发是非常稀有的。 母亲告诉他,那是和其他人种结合,突然变异后的产物。所以你是非常宝贵的存在。你是人们宝贵的,爱的结晶。 母亲的发色是亚麻色。贴在她身边,能闻到一股甘甜的香气。里昂也曾因为自己的发色而被人嘲笑,但一直以来都没有去染掉,应该也要归功于母亲的这番话。即使在他人眼中这是多么怪异,里昂也不愿意将这受祝福的证据抹去。 而父亲极少在家,所以对于他,老实说里昂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只记得当时他就职于夏海尔的文献搜集科,是个头发灰白,有些驼背的溜肩大胡子男人。他是个怎么也说不上好看的男人,但母亲却深深地爱上了这样的他。 「当初是妈妈再三请求,你爸爸才肯和我结婚的哦。」 她都这么说了,估计也没假了吧。 年轻貌美的母亲为何会爱上个性寡默的父亲,父亲又为何会接受母亲,现在这些已经不得而知。 唯一知道的是,那时他们看上去一直都是那么地恩爱。 母亲常常快活地唱著歌,而父亲则坐在长椅上,一边看著报纸,一边听著母亲的歌。偶尔母亲还会硬拉父亲起来,让他陪自己跳舞。而父亲也不曾拒绝,总是以蹩脚的舞步配合著。而一旁的里昂则总是背对著他们,听著他们的笑声,安静地看著星星的图鉴。这是他们家的日常。里昂觉得这是非常美满的家庭。 总是在意自己的孩子而导致夫妻不和的家庭不在少数,但这种事唯独放在里昂家是不可能发生的。毕竟母亲最爱的是父亲,而里昂不过是他们爱情的结果。 所以,自打父亲外出搜集文献后下落不明的那天起,母亲便拋下自己去找他也在情理之中。 搜集队在一个化为废墟的王国失去联络。曾经繁盛一时的地下帝国毁于天灾和饥荒,现在已化作乱葬岗的那里成了野兽和山贼的巢穴。 虽说类似于「踏入此地就会被施与诅咒,再也无法活著走出去」这种传闻传得路人皆知,但却从未有人能找到搜集队那六人的尸体,面对如此事实,去搜寻他们的人们也只能就此空手而归。 所谓文献搜集其实和探险是一样的,在搜集的途中遇难的人也不在少数。母亲选择和父亲结婚的时候应该也对此做好觉悟了,话虽如此,做好觉悟却不代表能够坐视不理。 将孩子与深爱的丈夫放上天平,她最后选择了更爱的一方。 自已关于母亲最后的记忆,是她打开家门走向外面的背影。她一语不发地收拾行李,留下数月份的生活费和饭菜,告诉自己哪些人值得信赖后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便拋弃了自己作为母亲的义务。 她转过身去,从一瞬起,她就变成了一个单纯追寻著自己所爱之人的女性。 那是经过恋爱洗礼之人的背影。 虽然被母亲拋弃令自己很是伤心。 但最难以忍受的,是她对自己朦胧泪眼的视而不见,对自己颤抖的低声哀求的置若罔闻。 她没有回头,而是毫不踌躇地打开了门。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用一句残酷的谎言代替告别,就此杳无踪迹。 ——我们一家人幸福时光一定也随之一去不返了。 她是拋弃自己后便消失无踪了吗?抑或是—— 虽然不想这么考虑,但她也许是为爱而死了也说不定——就像她为爱而生那般。 ——女人全都蛮不讲理。因为一个爱字就立马变得浑然忘我,丝毫不会顾及到他人。 她们都只关心自己,才不会管他人的死活。 所谓恋爱,只会使人蒙昧。 为人父母者,怎能做出如此行径? 里昂深挖著自己的记忆,质问道——为什么? 无数次,无数次。 向著那已经不会回来的人,以及当时没有伸出手挽留她的自己。 自己心中的伤口,又要如何才能愈合? 对年幼的自己而言,那人就是自己的一切。自己也从未想过那人有一天居然会离自己而去。 如果那不是打从自己呱呱坠地到懂事为止都陪在身边的绝对庇护者,自己也不至于如此放不下吧。 伤心时就会关心自己,做了好事就会夸奖自己,只要伸出手来就会得到拥抱——我一直认为所谓至亲就该是如此,是身上的一切都比自己优秀的高大存在。 给我指明前路吧,不然我该去往何处?让我待在你身边吧,没有你的照顾我该如何活下去?不要离我而去,这可是你该尽的义务! 让这般存在堕落,这可谓恶魔的行径。若还将其日常生活也一并夺走,那便更是罪不可恕。 这就像亲手毁掉自己的世界一般,其想法本身便是一种罪恶。 自从放弃在门前等待那再也不可能回来的人,自己就开始憎恶带来这场崩坏的一切。 不能被其所惑,那只会若无其事地将你欺骗。她们不可信任,说到底只是一群无法与你互相理解的外人罢了。 自己绝不会就此堕落。那是对曾经在门前默默哭泣的自己的亵渎。 我曾以为,自己能够平然接受这种亵渎。 在那遥远的过去。 里昂讲述完自己的过去后,不停地摩挲著自己悸动不已的胸口,只不过是说出自己的过去,内心却如实对此做出激烈的反应。 ——太蠢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虽然自己的童年时代是不幸的,却也并非尽是不幸。 夏海尔财团向无亲无故的他提供了援助,尤斯提提亚的居民们甚至将他养育成人。现在也如他所愿,有著一份正经工作。到现在还对被母亲拋弃的事情耿耿于怀的话就太愚蠢了,里昂对此也有所自觉。 但即使如此。 ——但即使如此,在过去感受过的悲伤也不会就此消失。 为了止住心中的悸动,里昂做了一个深呼吸。薇尔莉特则静静地侯在他身旁。夜风轻轻抚过,树群「沙沙」地唤著,四周回荡著柔和的虫鸣。抬头望去,是漫天繁星与逐渐到来的彗星。也许不该在这美好的夜晚说这些话的,里昂想到。 「对老爷您而言,令慈是非常『重要』的存在吧。」 突然,一直不发一言的薇尔莉特开口了。她淡淡地说著,但唯独「重要」一词的发音是如此的虚幻,彷佛并非出自她的口中。 她的话语是那么的不真实,里昂不禁将视线转向了她。 「事到如今我也已经搞不清楚了,但也许正如你所说。大概,因为我们是家人,所以这种感觉才会越发强烈吧。你的家人呢?」 「我并没有血亲。我自小便从军了,对于老爷您口中的家庭……我也是到这个岁数才好不容易有一些模糊的概念。只是,在我小时候曾有一位保护过我的人。」 薇尔莉特海一般的眼眸转向了从未走出过这大山的里昂,她用看向庄严之物的眼神看向里昂那深绿的头发——那一段美好爱情的结晶。 「你和那个人分开,不会寂寞吗?」 听闻,薇尔莉特的身子僵住一瞬,困惑似的眨著眼睛。 「这话……或许不该由我这个自动书记人偶说。但是,实际上,什么是寂寞,什么是悲伤,什么是眷恋……这些,我都无法作为自己的心情来理解。我明白它们指的是什么,却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正处于这种心情之中。我没有说谎,而是真的搞不懂……………………但虽然搞不懂……说不定,我是觉得寂寞的。」 若这番话是出于他人之口,里昂应该就当即否定了。但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女人的话听起来却是那么真实。眼前这个眉目秀丽的自动书记人偶,不仅外表,连内心都如同人偶一般。 但里昂无法理解她的话,夜幕之下,身旁的薇尔莉特看起来比白天时要眇小一些。虽然她看起来与人偶无二,但并非如此。 她是个人类,一个正裹著毛毯的女孩子。 「你啊,太过在意自己的身份了。就算你是自动书记人偶,你也只是个普通的女人,不是人偶。那就绝对会感到寂寞啊。就连我孤独一人的时候,偶尔也会觉得寂寞的。真,真的只是偶尔啦…………你会经常想念那个人吗?」 「会的。」 「如果一直见不到那个人的话,你的心中会变得像吊著一块大石头一样沉重吗?」 「……会的。」 「那如果见到了,你会觉得轻松些吗?」 「感觉会轻松些。」 看著她像个孩子似的反应,里昂不由得笑出声来。 「哈哈哈,我说你,你的精神年龄该不会其实很小吧?越跟你聊就越觉得是这样。」 「是这样吗……难道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搞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吗?」 「不知道啊……这种东西只有你自己才能搞明白。于是,你说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被里昂问到,薇尔莉特一时说不上话来。 「……虽然不在其身边,但我却有种一直在那位大人身旁的感觉。」 她像是想转移话题般的如此回答道。 听薇尔莉特说起自己恩人的语气,里昂将她那位庇护者想像成了一位老人。将她养育成这样的人,想必很严格吧。 「我问你啊,如果你听说你的恩人,在你和我的契约时间内……在很远的地方遇到了危险,你会怎么做?即使你去了也不一定能救他。甚至可能你自己也会死,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放下你的工作赶去他的身边吗?」 或许这是一个很狡猾的问题,再生父母遇到危险,那自然是会赶去他身边的。即使如此,里昂还是怀抱著些许期待。 薇尔莉特眨著眼睛,陷入了沉默。 「抱歉,是我不好,问这种奇怪的问题,你不好回答吧?」 「不,不是这样的,正好相反。」 薇尔莉特就像刚才的里昂一样,摩挲著胸口回答道 「只是……我的脑海里只能浮现去救那人这一个答案,于是不知道该怎么向老爷您道歉才好……将任务置之不理是决不允许的,但我想我一定会赶去救他。无论会受到怎样的责罚,对我而言……那位大人的存在就如同世界本身……与其失去他,我宁愿去死。」 听薇尔莉特流畅地如此回答道,里昂惊得张著嘴巴,哑口无言。 「……老爷?」 「…………啊,没有……因为你看起来不像会说这种话的人……我,我吓了一跳而已。」 「是这样吗?我弄不明白我自己。」 「呃……嗯……」 「……抱歉打断老爷您讲话,但彗星的尾巴似乎已经变得很大了。」 一听,里昂猛地一回头看向天空。 在这漆黑的世界中最为光亮的东西就在他们的头上。一团梦幻似的光拖著一条淡淡的尾巴在空中飞驰著,那粲然的身姿就像是打破黑暗的光之使者。看著这幅光景,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彗星会被世间万物所恐惧。 里昂就像陷入爱河的那一瞬间一样,死死地睁著眼睛,忘记了呼吸。 它就像一个从天上来的怪盗,将感情与时间全都偷走了。而这也是远在天空彼方的,它们的魅力。 里昂急急忙忙地用望远镜观察,他期待已久的光景就这样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薇尔莉特!你也快来看看。」 里昂一下将刚才说过的话拋之脑后,兴奋地感叹起彗星的美。 里昂说著给薇尔莉特让出位置,她看向望远镜,口中漏出了无言的感叹。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著星星。」 「才不是什么星星。是彗星!你有好好看吗?这可是两百年一见的啊!这次以后我们这辈子就再也看不见它了!这可是……这可是人生仅此一次的奇景!」 「嗯,我有在看。真是太厉害了……没想到世上居然还有如此美的东西。」 「对吧!超厉害是不是!所以说天体观测才那么有趣!」 周围也传来了大家的笑声和打开红酒的声音。虽然大家互不相识,却像这样齐聚一堂,一同赞叹著彗星的美。 薇尔莉特从望远镜旁退开,交互地看著天空和她现在所在的这片平原。 黎明的天空下,在寂静而封闭的大山上,所有人都仅仅是共享著从心底涌现出来的这份快乐。 居无定所的自动书记人偶看著这幅光景,眼睛眯成了月牙形。 「……你,在笑吗?」 天上划过的彗星与站在那儿的薇尔莉特似乎融成了一幅画。她没有回答里昂,而是以里昂第一次听见的,快活的声音说道: 「老爷,天体观测真是太棒了。」 两百年一度的夜晚就这样盛大而安稳的,悄然过去。 在阿里彗星的观测结束后的那个下午,睡眠不足的里昂拒绝了上司鲁贝利耶的邀请,将薇尔莉特送到了缆车上落处。昨天他们倒还有断断续续地交谈过,现在双方却都是一言不发。缆车正从山下缓缓地升上来,一旦缆车到达,里昂和薇尔莉特这辈子就再也不会相见了吧。 「……」 里昂不发一语,只是不停摩挲著自己疼痛不已的胸口。痛感如潮一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谢谢老爷您帮我提行李,接下来我自己拿就好了。」 明明被薇尔莉特这般催促著,里昂却无法松开握著旅行箱拉杆的手。感到奇怪的薇尔莉特不禁歪著脑袋。 「……你,我说你啊……」 里昂发出的声音嘶哑得无法听清。他感到自己的脸变得通红。 「……」 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如果她和自己一样是男性,相互之间建立了些许的友情的话,要说出「记得有空再来找我」这句话就没有那么困难了吧。 可她却是里昂最为忌讳的存在——女性。在她们面前,里昂无论如何都会变得神经质起来。 薇尔莉特是女性。 但她是特别的,从一开始,里昂对她抱有的感情就是不一样的。 该如何跟这样的存在告别,里昂一无所知。 ——要是,妈妈在我身边的话,就能知道该如何跟她说再见了吧。 什么事都跟母亲的离去扯上关系,这是里昂的坏习惯。 「老爷,看来时间已经到了。这段时间真是受您照顾了。」 「呃,没有……」 吞吞吐吐,说不出最重要的话的里昂。 一时之间,他的心中变得五味陈杂,悲伤与悔恨,心痛与愤怒,还有放弃之后那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混成了一团。 最后,里昂无言地松开握著拉杆的手,将旅行箱交给了薇尔莉特。薇尔莉特接过后,向里昂回了恭恭敬敬的一礼。接著,她转身走去,渐渐远离。 ——再也见不到了。 沙沙作响的蕾丝裙褶,轻晃的缎带,棕色皮靴奏响著轻盈的脚步声。 ——再也看不见了。 只在文献中看到过的海一般的蓝色眼眸、红宝石似的嘴唇、一头奢华的金丝。 ——再也,不会,相见。 过去,被留在门后时的那股虚无感再次席卷全身。 ——我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在原地傻等的那个我了……! 等里昂回过神来,他已经抓住了正要乘上缆车的薇尔莉特的肩膀,强硬地将她转向了自己。 「……老爷?」 那双宝石似的蓝瞳中,倒映著自己的一副惨相。 「薇尔莉特。」 抓住她肩膀的手下意识地使劲,薇尔莉特的义手发出低沉的钝响,却让里昂误以为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视线交合,里昂高昂的内心不禁有点萎缩,但他选择了面对。 ——一生仅此一次也好,至少现在拿出勇气来! 自己有生以来第一位想对其敞开心扉的人,她是自动书记人偶,是退役军人,是个世间少有的美女。 也许自己挑错了人也说不定。 但正因为是她,自己才会如此思之念之,慕之恋之。 所以一定要告诉她。 「薇尔莉特,我这么说你一定会很为难,这我明白。但我还是想现在告诉你。」 ——所以乾脆让这份恋慕,连同自己就此消散吧。 「我喜欢你,」 ——乾脆就此消散吧。 「我喜欢上你了,作为异性的那种喜欢。」 比起选择了不说出口之后后悔一辈子,倒还不如现在一刀两断。 沉默开始滋生,不一会儿就充斥了两人的周围。 一目瞭然,她正为难著。 ——乾脆,就这样和打从心底厌恶著自己的她告别。 如此一来,自己就是无数个被薇尔莉特所看不起的男人们中的一员了。 「……老爷。」 被这冷不防的一下吓到的薇尔莉特好不容易地开始从震惊恢复过来。 「……老爷……我……」 一直冷静沉著的她少有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快甩掉我吧。 她在这工作的期间,各种各样的男人对她的告白都被她糊弄过去了。或许她无论去到哪里都会这样吧。 明明一如既往地用她那人偶一般的机械语调拒绝我就可以了。 「……我」 但薇尔莉特却没有那么做。 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著,看看里昂,又看看自己的手边,最后抓住了自己胸前的祖母绿胸针。 她就像是要确认什么东西的存在似的将它紧紧地握在手心。 「我……和老爷您一起看星星的时候,我觉得那段时间,非常美好。」 她说话的声音一反平常。 「我觉得那一定就是名为『快乐』的心情,我非常感谢赋予我这种心情的您。」 名为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的女性就像是一具无机质的人偶,是一朵无言的高岭之花。 「您把我当做普通的女孩和我相处……我,我的内心也因此变得轻飘飘的。」 她说自己搞不懂何为感情,作为人类,她缺少了某些部件。 「但……」 但是,实际上一定,并非如此。 「但我对老爷您抱有的思慕,绝非大众男女口中的情投意合。正如老爷所言,我还是个小孩……作为一个人,我还有著诸多的不成熟……我是一个今后也不知道能否明白何为恋爱的女人。但倘若我们能再次相见,我想再和您度过像现在一样的时光,虽然我们对各自的看法相异,但我是真心这么想的。」 薇尔莉特又强调了一遍。 「是真的。」 里昂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深深地,深深地垂下了头。 「…………这样啊。」 她的拒绝比想像之中的要温和许多。 自尊心没有里昂这般强的人,恐怕现在已经哭出来了吧。 「真是非常抱歉。」 听到她的道歉,里昂为了不让泪水洒下,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啊。错的……是我才对。妨碍你回去了。」 「没有的事。」 「让你为难了。」 「不,没有这回事。我现在……肯定……」 薇尔莉特打算将非常重要的话说出口。 察觉到这点的里昂瞪大了朦胧的泪眼,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模糊视线的前方,是他的初恋。 「……肯定」 她…… 「肯定非常『开心』。」 她还残留著稚气的脸,露出了一个与她年龄相符的笑容,如是说道。 ——搞什么啊,你这不是有感情嘛。 里昂突然很想笑,但一笑眼泪就该流下来了。 自己令感情起伏极少的她这么说了,这样就足够了不是吗。里昂受挫的心,也因此得以振作。 「薇尔莉特。」 「我在。」 「我……我……虽然我现在在抄写科,但其实,我是想和父亲一样,去文献搜集科的。」 里昂突然说起莫名其妙的话来,但薇尔莉特只是静静地听著。 「我本来以为,只要在这等著,母亲总会有一天会带著父亲回到这里……所以我长这么大都未曾去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一直窝在这里。这里能让我躲一辈子,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 里昂不断鞭策著自己突然变得不灵光的脑袋,拚命寻找著语言,向薇尔莉特诉说著。 「我现在,决定了。我也要像你一样,巡游世界。」 薇尔莉特眼中映照著的自己依旧是一副惨相。让一个女人看到自己这幅模样真的是羞愧难当。「这样的根本不是自己」。这么想著,里昂继续说道。 「或许我会遇到危险。或许我会和父母一个下场,连尸体都找不到。但是,即使如此也没关系。我想走上这条道路。」 薇尔莉特认真地听完了他的话。 「好的。」 看著回以真挚视线的薇尔莉特,里昂的心里有些痒痒的。 「……然后,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某个地方的同一片星空下相遇吧。我也是个吉普赛人,到时候,你能……」 ——再和我一块儿看星星吗? 在里昂这么问出口之前,薇尔莉特就深深地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老爷。」 薇尔莉特的双眼,描绘出与那晚一样的曲线。 看著她那还不能被称之为笑容的笑容的同时,里昂那颗被伤透了的心,一下子便变得明朗起来。 已经,不会痛了。 「我由衷地等待著这一天的到来。」 已经,不会再感到悲伤了。 ——搞什么嘛,那个时候也像现在这样…… 即使需要分别这一点不会改变。 ——强硬一点也没关系,让她回头看看我就行了啊。 自己采取了某种行动这一事实,至少能冲淡心中的后悔。 里昂从薇尔莉特身边退开。在缆车门准备要关闭之前,她以玲珑清脆的声音呢喃道。 「老爷,我从属于c?h邮政公司。只要雇主要求,无论哪里我都会赶到。但在人人都沉浸在梦乡的夜晚,我便如您所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倘若在某个夜晚,在某处星空下您见到了我,请老爷务必跟我搭话,在此之前,我会去记住星星们的名字。」 「砰」的一声,缆车的门关上了。随即,缆车开始缓缓下降。里昂举起轻贴在胸前的手,呆呆地挥著。于是薇尔莉特也向他轻轻地挥著手。 待到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里昂才抬起生了根似的脚,走向自己的职场。 「……」 他一边一语不发地走著,一边想。 在今天下午,就会有新的自动书记人偶来代替她吧。 留下的工作还堆得跟山一样多,即使现在马上提出调岗申请,上司也不会点头吧。况且就算自己走出去了,就像薇尔莉特说的一样,自己能和她偶然再会的几率小得不能再小,就跟彗星二百年只能见到一次一样。 「……」 即便如此,里昂也感受不到一丝绝望,心情反倒前所未有的高扬。也许从今往后,自己已经不会对他人的离去感到嫌恶。而帮里昂打消这份嫌恶的,正是刚与自己定下一个约定的那位女性。 那之后时隔许久,在某个夜晚的,某片星空之下。 在一片无名的沙漠中,一位流浪学者在月下找到一位金发的女性。 虽然有所犹豫,但学者还是向她搭话了。于是,那位女性回过头,用她那玲珑清脆的声音呢喃道。 「好久不见。」 学者做梦都想这一天快点到来,每天都在考虑,若是这一天来到了,自己该说些什么。 若是在清朗的夜晚,那便如实称赞她的美丽。 若是在阴雨的日子,那便讲关于星座的神话。 若那是一颗二百年一现的彗星到来的日子,那便和她一起仰望星空,细述曾经。 无论那天会在多久之后到来,无论自己如何改变,他也相信自己对她的感情是不会因此褪色的。 「稍微记住一些了吗?星星们的名字。」 脱口而出的台词与自己事先想好的完全不一样,但那位女性却很高兴似的点了点头。 毫无虚假,最自然的一幅表情。 亲口说出「自己不懂感情」的她,现在正很高兴的点著头。 仅此而已,但学者的心中升起的无比眷恋与令人发狂的苦闷却满溢而出。 「薇尔莉特,我说你啊。」 里昂伸出食指,指向天空。 沙漠的夜空中,正挥洒著与这场再会再相称不过的辉煌宝石。 ——我现在仍旧喜欢著你,这种话先放在一边。 现在应该说的是。 「你要是有空的话,不如陪陪我。」 我想与你一起,细数万千繁星。 「囚徒与自动书记人偶」 灰白的雪花自天空轻轻飘落。 最初的疏疏雪片不一会儿便群聚起来,支配了整片大地。 在尚未做好过冬准备的村落,在旅者们的头上,在秋意尚存的山野中,冬之化身无一例外地降临,展现著它的力量。 季节究竟为何而存在?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四季的轮回就是生死的轮回,为了世界能正常回圈下去,它必须存在。 在某个战场上,一位少女抬头凝望著天空。 她开口向身旁的主人询问。 这是什么?她如此问道。 “这是雪。薇尔莉特。” 主人脱下那双被熏黑且留有浓烈硝烟残香的手套,在她面前摊开手来。于是飘落到他手上的雪花马上就融化了。在这不可思议的光景前,感叹自少女的唇间漏出。她试著第一次叫出在主人手心渐渐融化的冰冷物质的名字。 “xuě” 那发音就像牙牙学语的幼儿一般。 “没错,就是雪。” “雪有会融化的,还有不会融化的吗?” 少女用握在手中的武器指向路边的尸体。雪片飘积在无言的躯壳上,恰似撒上了一层糖霜。 这样的尸体不止一具。两人所在的这片平原上,数不清的战死者躺倒在冰冷的地面,无人安葬,只能曝尸荒野。 “落在少佐手上的马上就融化了,但尸体上的就不会融化。” 她用手上的战斧指著遗体说道。 面对她那对死者毫无敬意的态度,主人沉默著让她放下了武器。 “雪触碰温暖便会融化,但会堆积在冰冷之上。” 伸出手来,主人这么说道。 于是少女伸出手。主人脱下她的手套,她苍白的手便露了出来…… 雪花落在她陶瓷一般的手中,不一会儿也融化了。 少女古井无波的脸庞上,一双碧眼一瞬间瞪得老大。 “……融化了。” 少女对此再次发出了感叹。在一旁注视著她的主人显得有些冷淡,他擦掉手上的雪水,说道: “这是理所当然的。” “是吗。我……本以为雪在我的手上是不会融化的。” 主人握住了少女的手,从天而降的冰晶接连落在他们一大一小的手上,无声地融化了。 “原来我也是有温度的啊。” 少女像是把这理所应当的现象当成了奇迹一般,感慨地说道。 “……因为,你还活著,当然会有温度。” “可是,这之前有人说我就像冰块一样。” “谁说的?” “不清楚……或许是这些尸体中的一员吧。” 少女瞥了一眼平原上堆积成山的遗体,其中有不少人身上都穿著和自己还有主人一样的军服。而对此,少女感受不到丝毫的悲哀。 寒风在两人之间呼啸而过。 “下次被中伤了,要记得跟我报告。” 或许少女从未觉得那是对自己的中伤,也不知道自己该报告些什么,但她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少女看向她的主人,那眼神和她刚才凝望融雪时的眼神别无二致。 少女注意到他的肩头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层雪,于是下意识地伸手将其拂去了。 “原来积雪还会掩埋其他色彩啊。” 主人抓住那只手,替她戴上了手套。 “没错。而且不仅是色彩,就连声音也是一样。” 少女的手变得滚烫。 一定是因为戴上了手套吧? 眼前的主人对少女而言就是自己的一切,她紧紧地盯著他翡翠一般的双眼,其中映照的是一位拥有绝伦美貌,却又显得缺乏生机,浑身沾满血污的少女兵。 “那若是全世界都下一场雪……” 她顿了顿。 “这样既能省下杀他们的力气。” 仔细观察主人的脸色后,她如此说。 “也能消去少佐的烦恼了吧?” 对于她的这个问题。 “……薇尔莉特。” 她的主人—— “无论消去什么,那都只不过是将问题隐藏到了视线之外,根本算不上解决了问题。” 他就像在教导少女一般,语重心长地如此回答。 灰沉的天空之下,一座占地面积巨大的设施屹立在高墙的包围之中。 ——阿勒泰监狱,现收监人数约二千二百人,约有四百名负责监视、教育,将囚徒们引上正途的狱警常驻于此。监狱规模之大在大陆也是首屈一指,而且自建成以来便未让一个犯人出逃的那份管理能力,更是使得阿勒泰监狱之名广为人知。 监狱建造在大陆最北端的康维尔地区,这片极寒之地一年到头都被大雪封锁。各个城镇之间相隔遥远,即使成功越狱,就是驾车去往最近的村落也得花上半日时间。等待著逃犯们的只有大自然的威胁和孤独的死亡。退一步来说,光是要在狱中逃跑就远没有说的那么简单。如同字面意思,这里是最适合关押囚徒的地方。 该设施为了履行作为监狱应有的职能,而在这方面投入了相当的资金。 走进尖塔高耸的正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划分为数个区域的工厂。这个工厂并没有固定制造的产品,大都是从民间企业那儿接受的订单。从衣服、肥皂到洗涤剂,再到工艺品,产品的范围相当广泛,因此囚犯们被课予的强制劳动自然也是涉及多方面。 这样的强制劳动被冠以“为了让囚犯掌握刑满之后回归社会时必需的技术能力”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实则不过是使役囚犯们从事维持这所监狱所必须的经济活动的藉口。 但无论如何,囚犯们出狱后的犯罪率下降倒也确是拜其所赐,实际上第二次在这儿“承蒙照顾”的人也确是少之又少。 但这种情况仅发生在收容轻微犯罪者的第一区域。 在第二、第三、第四区域——随著犯人罪行的严重程度和危险程度的增加,区域的管理体制也是愈加森严,就连囚犯们的劳动义务也被剥夺,只能接受单纯的监禁——这世上就是有这样,无论给予还是使役都只能造成危险的人存在。想必世界上的任何监狱都会关押著不能放出来的犯人,但对阿勒泰监狱而言,在“不能放出来”的前面,还得加上诸如“一定”、“绝对”、“无论如何”这样的限定。 万一被他们逃跑了,就会对社会造成极大的影响。这里关押著的,都是这种危险的犯人。 任何进入监狱的人,首先都会为这里的整洁所吃惊。 精心打扫乾净的走廊,装饰著名画临摹的墙壁,看起来就和医院的候诊室无二。 因为关卡大门处会事先通知来访者的身份和装扮,所以只要在满是长椅的等候处稍作等待便可以进行会面手续了。 来访者手上都会分发到一份要求填写诸如会面人物、来访目的以及入院史和过往病史的表格。在这里,他们都有详尽且如实填写这份表格的义务。在此期间,监狱会检查来访者出示的身份证明,若判断本次会面没有问题,便可以在独立房间或是一个进行了简单分隔的大型会面室进行会面。 至于慰问品,虽然一般都是经由看守之手交达,但若是经过了检查的食物,由来访者亲自交达也是被允许的——自然,内容物是会被分解得一塌糊涂的,所以并不推荐带派过来。 总之,在进行会面之前,来访者必须接受以上所有繁复的审查。 所有人都会在某个人心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这放在犯罪者身上也同样适用。 只是,会面者之中也会有因为单纯的工作需要而来访的人。 在这银装素裹的寂静世界之中默默伫立著的阿勒泰监狱,现在,有一位自动书记人偶被派遣至此。 一位少女正享受著一般会面者无法享受的优待,在一个独立的房间里等待著。 那里是只有来监狱巡查的高层领导才能使用的房间,而这位少女却是一身与监狱毫不搭调的打扮。 一双充满了神秘的魅力,让人不禁联想到奢华的星光蓝宝石的碧眼;一头令发辫上的暗红缎带相形失色,好似蕴含星光的金丝;一枚有如她独特象徵的祖母绿胸针在绀青短衣的胸前熠熠生辉;包裹在可哥色编织靴中的一对芊芊玉足即使在少女坐下时也保持著优雅的倾斜。 室内安静得很,负责护卫及监视少女的那名狱警的视线早已被这位元监狱里难逢难遇的丽人夺去了。如同人偶一般纹丝不动的少女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看来为了与某人会面,她已经等候多时,虽说在她脸上看不出焦躁,但能感觉到她已经多少有些厌烦。 房内,时钟滴答滴答地消磨著时间,只有狱警的感叹夹杂其中——正当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小姐,会面的准备就绪啦!” 一名肥胖的女狱警用她浑厚的声音朝少女嚷道。她身上的深绿色警服仅够勉强包裹她臃肿的身躯,胸前的纽扣感觉随时会被撑飞似的。 听到这句话,被称作薇尔莉特的少女拿起放在地上的大旅行包和条纹洋伞,悠地一下站起了身来。 女狱警露出稍有些吃惊的表情看向薇尔莉特,神色里掺杂著对少女的美貌与纤细身材的羡慕与嫉妒。随后她轻蔑地瞥了一眼那个丢了魂儿似的男狱警,带著薇尔莉特走进了相关人员专用通道。 “我,查丝。负责给你带路。” 两人的脚步声掺在查丝的大嗓门里,在狭小的通道里回荡著。 一旁的窗户映照出一片被积雪笼罩的白银般的世界。 “于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你在你们代笔家那一行里很有名来著?我可是吓了一跳啊,听说《冰之蔷薇公主》居然是以你为原型的写的。就是那个剧本家奥斯卡写的……还被改编成了舞台剧的那个……我的同事听说我今天要来给你带路可羡慕了,在奥斯卡的粉丝之中这好像还挺有名的,虽然我没看过,不过我同事倒是对此赞不绝口。” 查丝一边偷瞄著薇尔莉特的侧脸一边问道。而她只是稍微点了点头,一副兴趣怏怏的表情。 ——什么意思啊。瞧不起人吗?而且……这人虽然确实长得漂亮,但漂亮成这样就有点渗人了吧? 对薇尔莉特的冷淡态度不满的查丝啧了一声后不高兴地将头扭向一旁,暂时闭上了嘴。 似乎少言寡语有时也会成为伤到他人的原因,而他们是出于何种理由才选择了少言寡语,这其中的缘由对方自然也是问不出口。 一路上,两人下了好几次楼梯。也就是说薇尔莉特要会面的人物被关在这监狱的地下。为什么这里没有升降机呢?在一脸神闲气静地下著楼梯的薇尔莉特的身边,查丝像是耐不住这阵沉默带来的压力,主动开口道出了其中缘由。 “这下面……呼…哈…关押的全是真真正正的重罪犯和精神病患者……呼哧…呼哧……所以,为了可以,在有个万一的时候能尽快锁定他们的逃跑路线,这里只有,楼梯……咕……不过对我们这些狱警来说,是麻烦了不少,就是了。”不知道是因为运动不足还是因为肥胖,下著楼梯的查丝的脸上写满了痛苦。而一旁的薇尔莉特出于担心,不时地将视线扫向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的查丝——就在这时,查丝脚下一下踩空,眼看就要摔下楼梯,说时迟那时快,薇尔莉特用快得看不清的速度伸出手来,揪住了查丝的制服后领,顺势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呜……呃……!” 意识到自己被身后的薇尔莉特轻而易举地就提了起来,查丝也顾不上脖子被制服勒得喘不过气,惊得浑身梆硬。 “快,快快快放我下来!” 薇尔莉特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查丝后,凑到查丝的耳根旁呢喃道:“失礼了,我为我的无礼郑重地向您道歉,小姐。” 薇尔莉特清丽的嗓音连同她的气息一同在耳边拂过,查丝的脸一下便红到了耳根。 “你,你就别笑话我了!都是为人妻为人母的黄脸婆了!” “是这样吗?那我再次向您道歉。” “……哎,不,我不是想说这个……” ——糟了,别人好心帮了我一把,我都还没谢谢人家呢。 “那么请让我称呼您为夫人。” “不是称呼的问题!” “那是我令您感到不快了吗?若能劳烦您指出我的疏漏,我会尽我所能改善。” 查丝已经不知该如何反应了,如果自己是薇尔莉特,那自己至少会将不满写在脸上,但她却仍跟个没事人似的。 查丝这才察觉到,与其说是薇尔莉特冷淡,倒不如说是她身上缺了点人情味。 “不是称呼的问题……我只是想跟你道歉。你懂吗?你明明帮了我,我还吼你……我又那么重……谢谢你了。” 查丝怪不好意思地噘著嘴说道。而薇尔莉特听后摇了摇头。 “女士们的体重根本连重量都算不上。跟坦克比起来就像羽毛一样轻。” “你拿什么跟我比呀!亏你长得那么纤细,居然能举起我啊……力气大也不带这么夸张的呀。你这自动书记人偶真奇怪。还有……你跟谁都是这态度的吗?” “我的力气原本就算是大的,不过主要还是因为我装著的这义手。它是艾斯塔奎公司的生产的优秀产品,不仅耐用,还能使出巨大的力量,或是完成人体无法完成的动作。至于您说的态度……请问是指?” 薇尔莉特毫不迟疑地脱下了手套将义手展现在查丝的面前,对此查丝固然是吃了一惊,但考虑到这当中或许是有什么不好开口的隐情,她便没有深究,接著薇尔莉特的话头说道:就是……那种将对方当成贵族老爷一样的说话方式……不过你们的客户好像大都是有钱人,估计是你们那行的营业方针吧。” “我从前说话便是不论物件一概使用敬语的,但倘若我的遣辞引起了您的不快,请允许我向您道歉。” “不不不,我不是觉得不舒服,只是吓了一跳啦!倒不如说我挺开心的,你看我也上了年纪了,哪还会有人管我叫小姐呢!” “原来是这样。” 说著,薇尔莉特向查丝露出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这是她第一次在查丝面前露出的可以称之为表情的表情。 “这郑重的说话方式,是多亏一位元贵人曾经细心教导我……现在承蒙您夸奖,我倍感光荣……因为我一向将各位对我的教导,当做是自己宝贵的财产。” 看见薇尔莉特这难得一见的富有人情味的一面,查丝顿时觉得方才还扎在自己心中的一根刺已经刺消失无踪了。 “我们慢慢走吧,万一夫人您再踩空了就不好了。” “你的称呼太夸张啦,叫我查丝就好。” “查丝小姐。” “查丝!” 被查丝一脸严肃地指正,薇尔莉特眨了好几次眼后,下定决心一般微笑著说道: “查丝……也请您称我为薇尔莉特。” 这一瞬间的薇尔莉特美得让人觉得即使时间就此停止也在所不惜。查丝不由得屏息感叹。 ——原来被她直呼其名,心中会升起这种说不出的感觉啊。 查丝一边感受著心中的那股奇妙的瘙痒感一边答应了薇尔莉特。 两人下完楼梯,来到一条可供两辆马车并行的宽敞走廊时,已经是许久之后了。走廊的两边都有著房间,通过一旁的小视窗便能观察房内的情况。房间的布局、摆放的家俱都毫无差别,不一样的就只有关押著的犯人而已。 年老的男人、年轻的姑娘,甚至连年纪尚幼的孩子都被关押在此。虽然他们都无一例外地穿著囚服,但即使说他们都是危险的大罪人,恐怕一时之间也不会有人相信吧。他们并没有吵嚷闹事,只是平静地过著各自的生活。 “怎么样?意外吗?在你想像中这里应该是像精神病院一样的地方吧?” 薇尔莉特点了点头,查丝继续说道: “我跟你讲,那些真真正正对犯罪没有概念的人,平常反倒都出乎意料地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我来这里之前也跟你的想法一样。虽说越跟他们说话就越会发现他们不正常的地方……不过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和普通人没区别的。” 不过就是这点比较恐怖就是了。查丝笑著结束了话题。 “……确实如此呢。” 查丝没有开口问薇尔莉特的“确实如此”是指什么。这是因为在她问出口之前,她们就来到了最深处的房间前。 “我们到了。这里就是关押著你雇主的单人牢房。里面的那位就是将我们这儿的‘旅馆’当成自己甜蜜的家的罪犯之王了。” 房门前,两名狱警光明正大地持枪警备著。壮硕的男人们见到薇尔莉特虽显得有些惊讶,但脸上的表情不仅没有因此缓和下来,反倒是更添了几分险恶。 “你们的随身物品都要通过我们的检查,只有我们许可的物品才能带进去。毕竟有被对方夺走用来充当武器的可能性。虽说他确实被拘束著,但还是有你被他的花言巧语欺骗的可能性,本来连笔也是不允许带进去的……但那样你就没法工作了吧。于是,除了你工作时要用到的物品以外,所有能充当武器的物品都请交给我们。” “所有都要吗?” “没错,所有都要。” 薇尔莉特稍微考虑了一会儿之后回答了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我明白了”之后便将行李交给了狱警。 除了手上的伞,那陪伴薇尔莉特走过漫长旅途的老旧旅行箱也被一同交了出去。旅行箱重得甚至让壮硕的狱警差点直不起腰来。随后薇尔莉特又静静地脱下了可哥色的长靴,她拿出鞋垫后,又从靴子里取下了又小又薄的刀刃。 见此情景,狱警不禁抱怨: “淦,负责盘查的都是摸鱼的狗吗?” 薇尔莉特又脱下普鲁士蓝的短衣并反转过来后,这次又从上衣的泡泡袖部分掏出了一把手枪。随即,薇尔莉特又稍稍挽起裙边,露出了被吊带袜包裹著的……绑满了后备弹药的大腿。她继续将手伸进了大腿深处,随著被解开的吊带袜一同滑落下来的,是一把匕首枪。 最后她将手伸向自己那头精心编好的金发。薇尔莉特的发辫是三股辫,并且在其上饰以暗红缎带的造型,只见她从发辫中以迅速的手法取出了细小的金属针,一根,又一根。 “……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 看呆了的查丝不禁如此问道。 “这是用来刺进对方颈动脉等要害的暗器。” 除了薇尔莉特,在场的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东西,与其说是拿来使用的,倒不如说是我用来护身的。因为曾有人告诉我女性独自一人的旅途总是充满著危险。但即便如此,我也只是一个名为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的代笔家,自动书记人偶罢了。” 薇尔莉特收下狱警从旅行箱里找出的一支钢笔和一块闪著银光的凸版之后,宣告一般地如是说。 “你真的,没藏著别的武器了吗?” 面对狱警的再三确认,薇尔莉特稍作思考后点了点头。 “是的。虽然我自己本身也跟武器差不多,但不与雇主会面代笔也无从谈起了,请问这样也可以吗?” 也许她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开了个小玩笑。 但,在看到薇尔莉特大量的隐藏武器之后,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敢将她的话当成一句玩笑。 门闩被卸下后,厚重的大门伴随著一阵钝响打开。 牢房内部比想像中要宽敞不少,至少有刚才走廊那儿的牢房的两倍宽。但牢房越加宽敞,家俱的数量之少就更为显眼。简陋的寝具,不带镜子的洗面台。虽然姑且还是有马桶和浴缸的,但只有一幅窗帘相隔,人在里面做什么都是能看的一清二楚的。除此之外,房间里便只剩堆在地上的几本书和安置在房间正中央的一套桌椅了。这里无论是家俱还是壁纸都是一片惨白,使得这个房间看起来就像一间劣质的玩具屋,仿佛一片死绝之地,充满空虚与孤寂。 “你来了?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一个男人正坐在椅子上。他的脖子、手腕和脚腕上都戴著漆黑的铁质镣铐。声音中带有一种奇妙特质的那名男子全身上下整洁乾净,一眼看上去就像一位普通的文雅男子。经过精心打理的冷灰色的头发,皮肤因长期不经日照而呈蜡色,身上的一身白色囚服更是使他的惨白更显夸张。栗***梢眼下,一颗泪痣尤为显眼。带著温和笑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暴戾,相信任何人都不会将眼前的这名男子与阿勒泰监狱关押著的罪犯之王联想在一块。 “初次见面,若雇主希求,无论何地都将赶往您的身边。自动书记人偶服务,我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对薇尔莉特的优雅一礼,男人只是回以淡淡的一句“先坐吧”。每当男人有所动作,他身上的镣铐都会发出刺耳的声响,而伸向椅子的薇尔莉特的义手,也“咔叽”地响了一声。 房间里的椅子为了以防万一,是焊接在地板上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在敝社有拜读过您的资料。” “这样啊,那你说说我都犯过些什么罪?” 薇尔莉特似乎对这些资料已是烂熟于心,当即回答道: “您被以先前大战的甲级战犯的身份通缉,在逃跑后,又在诸多地方重复施暴、强奸、杀人、放火的罪行。一度销声匿迹之后,又创立了以您自身为教宗的教团。而此教团信徒的集体自杀事件也问罪于您。约有四百名信徒在您的命令下进行服毒自杀,并且死亡。另外您还将这四百名信徒的尸体肢解,堆成高塔。此外还有诸多罪行。” 男人对薇尔莉特回以一声浮夸的口哨和一阵赞赏的掌声。 “你记得很清楚嘛!真令人怀念!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你不要叫我老爷,叫我的名字吧。” 男人的语气仿佛是在说这一大串可怖的罪状都不曾实际发生,但隐藏其中的那份诡异的疯狂依旧可见一斑。 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正对他人宣布自己的罪行一事,感到欣喜不已。 而薇尔莉特毫无畏惧地听从了男人的要求。 “埃多瓦德·钟斯先生。” 男人的名字,从薇尔莉特冰冷的唇间轻声零落。 “那么,埃多瓦德先生,恕我开门见山,请问您是想给哪位写信呢?” “这么快?我们再聊聊啦。” “非常抱歉,但时间有限。” “信……当然要你替我写。但那只有一句话,马上就能搞定。那时候薇尔莉特你就要回去了嘛?那你不如陪我聊到临近时限再说吧。” “监狱方给的时间是30分钟。” “这群家伙有够小气的。听说你很贵嘛,就跟高级妓女差不多对吧?只要给钱,买的时间够长,就会答应雇主的一切请求,” “我并不会与您进行性行为,我只是自动书记人偶。” “哈!那不就是在卖身的意思嘛。你……该怎么说呢,还真是没有变啊。……以前在战场上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像一尊毫无感情的陶瓷人偶。如今也是一样。” 埃多瓦德的话让薇尔莉特吃了一惊,她的眉梢稍微一动,没有感情的陶瓷人偶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变化。 “啊,看你那幅表情,果然不认得我吧?我曾经也是军人。虽然之间没有交流,但好歹也参加了同一场作战……gate ghost战(????)的时候,你那边和我这边不是签了份协定,然后各自选出了一支特殊部队嘛。虽然那会儿你总是黏在你长官身边,导致在部队里受尽冷遇,但那会儿就连我部队里的家伙们都在夸你长得漂亮可爱,甚至还真有**跑去夜袭,结果直到行动开始之前都不见他回来。……那是你做了什么吗?” 相对于口若悬河的埃多瓦德,薇尔莉特则保持著沉默。她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微张著嘴,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还是你的长官收拾掉了?你和他有一腿吗?虽然看著不像是有一腿的感觉……倒是比较‘疯狗和狗主人’。嗯?还是说其实有夜晚的调教?我真的是在意得不得了啊!……你别摆出那种表情嘛,我好怕怕啊。美女发起飙来不知怎么的特别有魄力,看著可怕得不得了。……不过啊,薇尔莉特。现在你的主人是我,你可得乖一点,别咬上来了。” “……您知道我的过去吗?” 看见薇尔莉特终于有所反应,埃多瓦德高兴得摇头晃脑起来,就像一个兴奋的小孩子。 “嗯,我知道啊。你因为过于强大而被作为少女兵而被养在军队里,而后却拋弃了自己的过去,跑去做什么代笔家。我可是都调查过了,虽说都是些在被丢进这里之前得到的情报了。薇尔莉特,你有蹲过苦窑吗?想必没有吧。毕竟你可是英雄啊……战胜国的军人真好啊,囚徒可是连澡都只能三天洗一次呢。很过分吧?不仅如此伙食还难吃得要死,简直要命了。而且我连强制劳动都不能参加,一天到晚就只能对著墙壁空想了,然后啊,不知为什么我就满脑子都是你了,你说,我是不是爱上你啦?” 说著,埃多瓦德的视线开始在薇尔莉特的脸庞和胸前来回游移起来,那眼神像是要将眼前这个不得不处于顺从立场的女人毫无顾忌地彻底舔舐一番似的。 “……埃多瓦德先生特意指名我前来,莫非不是为了写信?” 对那毫无顾忌的视线,薇尔莉特乾脆俐落地如此质问。 薇尔莉特的态度,已然称得上反抗。埃多瓦德保持笑容,缓缓举起带著手铐的手,往桌子拍下。 “砰!”的一声,桌子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说了,信,我会让你写的。” 他的声音之中,不带一丝笑意。 似乎光拍一次还觉得不够,他又举起双手,试图自残一般地,一次又一次地用力拍向桌面。 “埃多瓦德先生。” 砰!砰!砰! 刺耳的不和谐音。 砰!砰!砰! 埃多瓦德手上的皮肤开始剥落,渗出的鲜血四处飞溅。 毫无疑问,这已经是令人寒毛直竖的自残行为了。 “埃多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次,埃多瓦德又突然发出饿狼一般的嚎叫。嚎叫声在牢房中回响,造成了强烈的噪音。 下个瞬间牢门便被敲响,薇尔莉特回头一看,门外的看守正从监视窗怒目而视。一副要破门而入的架势。而薇尔莉特举手示意自己并不要紧,制止了看守们。 “……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肯好好听我说话?” 埃多瓦德的行径变得越发诡异起来,他突然转头瞪向两旁开始了诘问,仿佛这周围除了薇尔莉特之外,还有什么看不见的人存在一般。 “难办了啊……薇尔莉特,你的运气真好啊。明明你和我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你就被人当成英雄?还有人肯好好听你说话是吧?我可没有!一旦被烙上罪人的印记,这一辈子就都没人会相信我了。” 埃多瓦德十指交叉的手开始略微颤抖。 “我没说错吧?你做的和我做的到底有什么区别?论杀人你杀的比我多,我却莫名其妙的成为了战犯!是战犯!战犯!知道战犯是什么吗?战争犯罪者!就因为我的祖国在先前的大战之中战败了,战胜国,也就是率领你们的联合国就指控我们:“你们杀的人实在太多了,这群杀人魔!”结果怎么样……前一秒还在赞扬我的强大、我的战功的祖国上层人员立马就翻脸不认人了,明明是自己的命令,却将罪名全部推在我身上。不可理喻对吧?就是不可理喻!我好怒啊,明明是国家,是上面的人叫我杀,我才杀了那么多人的。结果却突然跟我说什么‘这是丧尽天良的行为。’你觉得能原谅吗?不可原谅!……东西是你喂我吃的,那当我吃下去的是我不该吃的东西的时候,那责任就不应该由我来负。该负责的是上面那群人吧?那为什么还对我穷追不舍说要制裁我?我都已经建立了只属于自己的国家过上快乐的生活了……可我去到哪里都有惩罚等著我。……我讨厌惩罚……惩罚好可怕……啊……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被问罪的国家到底在哪里?” “我辗转各地,目前还没见识过这样的国家。” 薇尔莉特的语调丝毫没有变化。埃多瓦德的笑意又浓了几分,然后,他像是在向薇尔莉特表现自己的怒意一般,这次又开始用膝盖不停地踹著桌子。而每当他有所动作,他脚上的脚镣都会发出硬质的金属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接著又是一阵毫无预兆的嚎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类有时会试图用大音量和暴力来支配对方。 “哈,哈,……哈……” 这是非常有效且便利的手段。 “我已经……受够了。” 但这种手段,并非对任何人都行得通。 “啊……我已经……受够了” 薇尔莉特对此无动于衷。 “为什么……你们都跟死人一样,都不肯听我说啊。” 她只是淡然地,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人偶一般,用一双碧眼注视著眼前这个男人。 “…………听我说,你听我说……薇尔莉特。我杀人的时候也不是不觉得他们可怜。但我也有我的苦衷啊……你们是都不想浪费时间一一听我辩解吗?我家的那码事……啊啊,是教团。教团那码事也只是信徒们说想成为我的力量,所以才自杀的啊。说是想通过死亡,从而成为我的一部分,之类的。我只不过是被他们的热情打动了,跟他们说了句‘那就让我看看吧’而已啊。这也要怪我吗?我拿那些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的尸体来玩而已,那是我的自由吧?我将自己的手切下来玩又能给谁带来不便了?充其量也就是地板会脏而已。打扫我也是我自己干的,那不就是我的自由了?就是我的自由啊。他们和我之间有一层关系,而去死对他们来说就是对我最好的效劳,而我对此也很高兴,仅此而已。都是我的自由。这也是爱的一种形式啊。可是为什么……裁判长从头到尾都只会归罪于我……真想有一个倾听的物件啊……真羡慕你啊,薇尔莉特。你是那么的美,那么的动人,那么的不可方物,不像我一样会被当成粪尿一般对待。没有人会对你说‘都是你的错’,也没人会对你说‘你无可救药’……但正因为你这么美……正因如此,薇尔莉特。我才会如此地想要凌辱你。我想把你按倒在地,撕碎你的衣服,听你哭听你喊,最后将你的身体侵犯个遍之后再在上面开出一个又一个的洞啊。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将自己想说的都说出来后,埃多瓦德又回到最初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他满足似的将栗色的双眼眯成月牙形,那眼神是那么的温和,若不是眼前的桌子上还留有他闹嚷时飞溅的血迹,他这幅模样甚至能让人忘记他方才的丑态。 “我和她之间,是有著什么区别吗?” 也不知他是在问谁,埃多瓦德转过头来朝一旁嘟哝道。 可以看出埃多瓦德对薇尔莉特抱有难以解释的情感。 好奇心、性欲。杀意、怒意。数种情感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块,光是挑出其中一种远远不足以阐释这种感情。 薇尔莉特将手伸进上衣的内口袋,从中掏出一条手帕。看来无论如何她的身上总会藏著点东西。她伸出手,将手帕递给埃多瓦德。 “……我不痛” “可是出血了。” “我还真是……读不懂你。我说,你也看到我这手铐了,这样子可没办法擦手上的血,既然都把手帕给我了,就顺便帮我擦了吧。” 他如此乞求,薇尔莉特便将手帕盖在他的手上。 “请您……松开手。您将手握紧我就没办法替您擦血了。” 埃多瓦德紧握著自己的双手,指甲都快陷进肉里了。 薇尔莉特像是要替他取暖一样,轻轻地握住他了的手。过了一会,埃多瓦德的手渐渐放松了力道。 “……隔那么久终于又碰到女孩了。” 埃多瓦德用干哑的声音说。 “我并不是女孩。” “你在说什么……可你也不是男的吧?” “……虽说如此。” 那你是什么? 埃多瓦德用沉默代替疑问,而薇尔莉特睫毛低垂,不作言语。 或许是思考不出满意的答案,她一时陷入了沉默之中。而就连这幅模样,在旁人看来也是无比的动人。 诚如埃多瓦德所言,薇尔莉特身上的一切都是美丽的。 “虽然如此,但果然我并不是女孩。” 光看表面,也许埃多瓦德是对的 “我……” 既是退役军人,也是少女兵。 “……我” 这位拥有美丽躯壳的少女, “…………我” 她的美貌如雪一般,正有什么掩埋在其下。 “我只是……某种残骸罢了。” 薇尔莉特既不是说自己是男人也不是说自己是女人,而是选用非人的事物来比喻自己。 “残骸……?” “是的,我并不是……可以被称作为女孩的人。诚如埃多瓦德先生所言,我是一名杀害了许多人的军人。是杀戮者。我与您……只是称谓不同,实际上我本也应当被关押在这里。与您的差别,不过只有称呼罢了。” 埃多瓦德不停地眨著眼睛。 “你承认自己杀了人吗?” “这是事实。我既没有忘记的理由,也没有否认的理由。即使是战争结束后的现在,我也是常备著武器的。” “……这还真是意料之外。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拋弃自己的过去,忘记手上沾满的血污,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身清白地活著呢。毕竟你……” 埃多瓦德用他那失去焦点的瞳孔注视著薇尔莉特。先是她金色的发丝、然后到那海一般深远、清澈的双眼,最后是她玫瑰色的朱唇。 真可谓身上的一切皆受众神眷顾的女人。 “你太美了。” 听闻,薇尔莉特首次对埃多瓦德淡淡地笑了。那是仿佛会发出尖锐摩擦声的,乾巴巴的笑容。 “人总是会不自觉地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可是,所谓怪物,可不都是一副长著角的怪异模样。” 两人相握的手带著恰好的热度,但薇尔莉特说出的话语却宛若冰霜。 突如其来的沉默坠落至两人之间。 “……如果,能让你也感受到我心中这份甘美的迷醉感,那该有多好。” 手帕上又染上了新渗出的血迹。 “薇尔莉特。” 埃多瓦德看向薇尔莉特的眼神带上了热度。 “……你怎么看待杀人的行为?” “这是不可取的行为……这是我事后才瞭解到的。” “你杀人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我想……闭上眼睛。” “你认为自己和其他的人类是同一种生物吗?” “……不觉得。” “是觉得自己的存在更特别的意思?” “不,我觉得自己是更加令人生厌的,不可名状的存在。” “战争得以结束,你觉得高兴吗?” “我觉得我完成了一个任务,有一种成就感” “那如果战争再次打响,你会感到高兴吗?” “……并不会。” “但战场需要你不是吗?” “我已经决定了,不会再从军。” “为什么呢?即使你并不期望,国家也会如此命令吧?不如说你如今仍未复职这一点就很令我不解。我也能猜到你有著相当硬的后台,即使如此也没有多少时间给你在这‘玩’了吧?” “倘若国家有此意向,我说不定还是要回去的。但如今我之所以会成为自动书记人偶,也是命令使然。” “你说命令?” “是的。” “当初在你身边的那个男人的命令?” “正是如此。” “…………这样吗,那真是遗憾。…我问你,薇尔莉特,对你来说什么事是至今为止最辛苦的?” “……辛苦…我不太能理解这是种什么感受。” “那最伤心的事呢?” “我不太明白。” “讨厌的人是谁?” “讨厌……我不太能理解这种感觉。” “那喜欢的人呢?” “喜欢……这种感觉我也不太理解。”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我不明白。” “那你是为什么而活著的?” “既然得以降生,那在死亡来临之前都只能活下去了不是吗?” “有想过去死吗?” “并无此意。” “那,如果命令你一辈子都不能持有武器你会怎么做?” “恕我无法承诺。” “你喜欢武器吗?” “我想是的。” “包括去使用它们?” “我想是的。” “那你是喜欢伤人吗?” “不喜欢。也许……我想是这样的。” “你这人……病的不轻,对吧?” 只有在回答埃多瓦德这个问题的时候,薇尔莉特一度轻咬下唇,稍作踌躇后才回答道: “……我想是的。” 情难自禁的埃多瓦德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 “这该怎么办呀。” 他嘀咕道。 “这该怎么办呀……薇尔莉特。” “您怎么了?埃多瓦德先生?” “我也许……是真的爱上你了。” “我想这只是您的错觉。” “错觉?什么错觉。” “埃多瓦德先生只是觉得我与您自己十分相像,从而产生了亲近感而已。” “像还行。我从杀戮中感受愉悦,而你不是。你啊,薇尔莉特,你就像一台机器一样。‘自动书记人偶’,这称呼和你不是绝配吗?你就是一具坏掉的人偶,这世上最美的人偶。而我不一样。我在明确的意志之下杀人,不像你一样,空无一物。” “但,我……” 薇尔莉特深吸一口气之后继续说道: “只要是命令,我杀人时就不会有所犹豫。” 她的话语中不带一丝一毫的虚伪与掩饰。 “即使是现在……只要我的主人命令,那我便不会有所犹豫。我和您在最初确实是相像的吧,也正因如此,您才会指名我前来。您应该是想与跟您相像,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的另一位‘您’见上一面,对吗,埃多瓦德先生?……您只为了这么一个愿望而使用我,我非常替您不值得。” 埃多瓦德听闻摇头否定。他惨白的脸上染上红潮,细长的双眼睁得老大。 “怎么会不值得呢?” 他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明朗。 “完全不会不值得。” 浑浊的瞳孔点上了光彩。 “我啊,完全不觉得这不值得。薇尔莉特 ·伊芙加登。” 埃多瓦德拍著自己的膝盖,咯咯地笑道: “到头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吗!你远比我想像中的与我相近,而且直到现在都保持著这幅模样不曾改变吗!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啊啊,不经考虑就向你发脾气真是抱歉。你实在太对我的胃口了,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你的出色程度就在此刻得到了证实。能与你如此对话,对我而言真是一段美好的时间。真希望能早点遇见你啊。在一个与我们之间的相遇更为相称的地方……而不是这样……冰冷的监狱之中。” “不,我们在这里相见,才是最适合的。” “是吗?” “嗯……一定是这样的……那么,埃多瓦德先生,时限已经快到了。您将会把信写给谁,又想传达怎样的思念呢?最后请让我完成我的工作。回答您的期望,也正是我此行的目的。” 这次埃多瓦德没有撒疯,只是将视线投向了松开手转而去取纸笔的薇尔莉特,脸上写满了遗憾。 “薇尔莉特,我可以握著你的不握笔的那只手吗?” “很抱歉,我并不能满足您的要求。” “……别那么小气嘛,满足我一个小小的愿望又不会少块肉。” “监狱方不是已经满足过您的愿望了吗?” 薇尔莉特理论般的反问道。 埃多瓦德露出无邪孩童似的笑容,赞同地点著点头说: “是啊,毕竟行刑前的死刑犯的要求,无论有多任性,他们都会尽可能地满足嘛。” 听到这句话,薇尔莉特低垂眼眸,转眼看向了自己正握著笔的指尖。 “……确实如此呢。” 那是和她刚才回答查丝时一样的语调。 “那么,埃多瓦德先生,请让我再问您一遍。” “啊啊,抱歉。我还没回答你的问题呢。” “是……请问您的这封信要寄给谁,又想传达些什么呢?” “信的内容……我不想让人听见,就凑到你耳边说吧。收信人嘛……就只有他了——那位我做梦都想杀死,却还没来得及下手的大人……” 埃多瓦德指向了牢房的天花板。 “神明。” 薇尔莉特并没有说“这种信是寄不出去的”,而是转眼凝望他所指的方向,而后又跟直视了某种炫人眼目的事物似的,眯起了眼睛。 而埃多瓦德则探出身子,将脸凑近她的耳边。 “替我对他说‘ ’。” 听到他的话语的,只有她。 低语过后,埃多瓦德在薇尔莉特的鬓角送上了轻轻的一吻。 “永别了……再会吧,薇尔莉特。” 仿佛掐准了时间,告知会面时间结束的警铃声响起了。 从房间里走出来的薇尔莉特的手上拿著一封精心封好的信。 薇尔莉特对前来询问确认自己安全的看守们点了点头。她的表情看不出和进去之前有什么变化,看著那张无机物一般不带感情的脸,站在一旁的查丝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丝恐惧。 她们走在和来时一样的路上。在走过一段如同通向天国的阶梯一般漫长的路途后,两人终于走出了室外。 虽然薇尔莉特再三表示没有必要,但查丝还是坚持要将她送到大门前。 薇尔莉特来时的脚印早已被新雪掩埋,眼前是往远处延伸的一片皑皑无暇的道路。 无论是气味,抑或是声音,雪会掩埋一切存在的物质。 “薇尔莉特。” 查丝叫住了正准备乘上监狱准备的回程马车的薇尔莉特。她回头看向查丝。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我会回一趟公司总部,那里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这样啊……” 她真正想问的并不是这种问题。 “那个疯子的信,是要寄给谁的?” 查丝说出的话带著些辛辣。 “恕我不能透露与客人会话的内容。” “我都听到了啦。你进到里面的时候,我拜托看守让我去监视其他牢房,多亏如此我今天一天都跟你在一起了。……他居然说要寄给神,这信没法寄吧……那种疯子的信,还是趁早丢了吧。” “不……” 薇尔莉特摇了摇头。、 “我总有一天也会去到神明的身旁的。” 查丝看著她将装有那封信的提包紧紧的握在手中,不由得感到有些急躁。 我还想再跟她说些什么。 她和自己不一样。 可怖而美丽,可怖而神秘。 她一定还隐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一面吧。 “你去见的神明,肯定和他要见的神明是不一样的。” 仔细观察眼前的她,就会发现她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少女。一名虽显得远比少女要成熟,实际却和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大的少女。看起来和成熟女性无二的她,站在雪中微微打著寒颤的身姿看起来却是那么的眇小。 “是这样吗?” “是啊。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薇尔莉特,虽然我对你一无所知,但我知道……你是个在下楼梯的时候还一直担心我会不会一脚踩空的好人。……而我是个只要自己和亲人朋友过得去就不管他人死活的小人,所以……所以如果有哪天我要跑去神的身边陪他老人家了……那我肯定是走在你前面的。到那时候,要是能和他报告的话我就告诉他,跟他说你是一个会关心我这种小人的大好人,所以你要记得对她好一点。” 查丝用力地挺著胸脯,装出一副了不得的表情说道。 她会笑话我吗?还是会沉默地点点头以示赞同呢? 查丝等待著薇尔莉特的反应,结果却出乎她的意料。 “……查丝。” 虽然只有短短数秒,但薇尔莉特却露出了像是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母亲时的那种含泪的笑容。 “谢谢你。” 就连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同孩子那般稚嫩。 优雅地挽起裙边,垂首对查丝行了一礼后,薇尔莉特转过了身。 她乘上马车,关上了门。 “薇尔莉特。” 查丝喊道。充满了对薇尔莉特的告别之意的声音在这片寂静的雪世界里不断回响。 “薇尔莉特!” 马车渐行渐远,不知不觉已经消失在了纷飞的雪花之中。 “薇尔莉特!我有一天也会找你写信的!所以!在我去找你之前,你要等我啊!” 即使马车早已不见踪影,但查丝仍旧驻足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难以言表的心情,就连那,也渐渐被皑皑白雪所掩盖起来。 在查丝眼中,那片光景是如此的美丽。 马车里,薇尔莉特伸手拂去了落在头上的些许积雪。 积雪在手的温度下,无声地融化了。 “少佐。” 她出声呼唤那对自己而言无可代替的存在。 “……少佐。” 我好想见你,你究竟在哪? 她绝不会这么说。 “………………请您命令我。” 比起其他的一切,她更渴求命令。 她将视线从摇晃的车窗上移开,闭上双眼开始缅怀过去。 于是,薇尔莉特的耳边仿佛传来了过去那片遥远而令人怀念的战场上的声音。 「少佐与自动杀人人偶」 莱登沙弗特里希。每当听到它的名字,人们都会第一时间说道:这是个军事大国。这是这个国家在人们心里的第一印象。 这个位于大陆南部,首都城市位于海岸的海洋国家,全年气候温热,即使是在冬季,降雪也并不常见。全国的经济收益来源主要集中于海运以及开发周围海洋资源上,这使其对外出口贸易的竞争力傲视群雄。而莱登,这个国家的首都,则是作为与其他大陆交流必经的口岸,以及重要的商贸大港所被人熟知。 综合以上原因,许多国家的经济发展不能离开与莱登沙弗特里希的贸易。而也正因如此,敌人才会对这个国家虎视眈眈。纵观其历史,记载著无数可歌可泣的抵抗外敌的故事,来自海上或是相邻大陆的侵略者一次又一次的倒它在坚不可摧的血肉长城之前。但是,它也曾有过侵略者横行在其国土之上的屈辱历史…… 也正因为如此,每一个莱登沙弗特里希的人民,都会在国难当头之时毫不犹豫的参与到保家卫国、驱逐侵略者的斗争中。这种精神逐渐的在莱登沙弗特里希人的民族性格中根深蒂固。而在持续的对外抗争中,人们意识到,巩固国防是生存的重中之重。人们灵活的吸收了通过贸易交流而得到的别国的文化与武器,并将其最大化效能的利用与发展,这使得莱登沙弗特里希以军事强国的形象在大陆中重新崛起,也让这个全新的形象深深烙印的在人们脑海中。 在莱登沙弗特里希国内,有一个历史久远,自建国伊始便存在著的家族——巴登维利亚家。 这是一个骨子里流淌著英雄的血液的家族。最先家族得以发家,便是因为初代家主拉切特以其高超的剑术和天才般的战争艺术驱逐侵略者,拯救了这个国家,以及许多人的性命,而被封为护国英雄。 在前人功绩耀眼的光芒照耀之下,巴登维利亚家的每一代人都要从军,为国效力,这已经成为了某种理所当然的传统,直至现时家族已经传承至第二十六代,也未曾改变。 我们的故事,在第二十六任家主基尔伯特?巴登维利亚的某次人生中的转机说起…… 基尔伯特?巴登维利亚第一次看到“它”,是在一次偶然与他数年不见的长兄——迪特弗里特的会面的时候,那是在首都莱登的一间享有盛名的旅馆里。 拥有巴登维利亚家血统的两人,都有著一头墨水般深黑的头发,炯炯有神的祖母绿色双眸像是宝石一般,加上修长的四肢,像女子一样不盈一握的腰身和宽平的一字肩,足以让无数的少女为之倾心。大哥迪特弗里特的像少女一样将自己刻意蓄起来的头发绑成了一束马尾,身上那身白色的海军制服很不检点的敞著领子,似乎是为了刻意露出他的那条大金链子。 “哟,基尔。最近过得还好吧?还是像以前那样一直板著个臭脸,跟死掉的老爸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反观弟弟,尽管是实实在在的血亲,但是身边总是围著一种花花公子气息的长兄与基尔伯特的对比反差可谓是大到了令人忍俊不禁的程度。一头与长兄一模一样的深黑色头发规规矩矩的从额前梳到脑后,与长兄深色的眼眸不同,弟弟的双瞳颜色显得更为柔和,好像真正的祖母绿宝石一样晶莹剔透。跟拥有符合他个性的丰富表情的兄长不同,基尔伯特的脸上似乎只存在著严肃。他的脸像是大理石雕刻的一般,长长的睫毛自然地垂下,使得他的眼睛看上去时刻都在半闭著。 也许对基尔伯特外表最为中肯客观的评价是“一个长著阴郁脸的帅气男人”。 似乎是要和他哥哥对著干一样,基尔伯特穿著自己的那一身有著高档绗缝领的制服,黑紫色的外套搭配勃艮第亚麻垫肩,制服后部下摆装饰著华丽的褶裥布,从后摆一直铺到脖颈处,华美得炫目。斯多葛派的色彩与基尔伯特的性格十分相符。 在那座在十二层高的建筑的顶楼,一间一晚上租金抵得上一个普通人一个月薪水的房间里,两兄弟在客套的拥抱之后,在身旁的沙发上坐下。除了兄弟二人之外,还有一些人也在房间里。他们是迪特弗里特的战友,在他前往莱登拜访弟弟时顺便把他们带上了。他们三五成群的在每间公寓外面的吧台喝酒抽烟,带著酒气的白烟填满了整个房间。 “家兄……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变。”基尔伯特面无表情的评价道,两眼瞟著他那完全没有个军人样子的长兄,还有他身边的这帮兵,一个个都衣衫不整,跟大哥简直是臭味相投。 “这可是休假时间,懂不?我们海军跟你们陆军不一样,一回到岸上一个个就都自由自在了,想干啥干啥。” “家兄,不管是在海上和陆上,你都是这样的衣衫不整,我说得对不对?还有你的头发……父亲肯定是不会允许你把头发弄成这样的,如果真被父亲见到了,他肯定会直接拔剑把你的头发剃掉。” “真那样的话就麻烦了,还好他老人家已经归西了。” 迪特弗里特的话意在轻松打趣,但是弟弟可是开不得这种玩笑的人,他一记眼刀直直打在哥哥的脸上。 也许是受不了弟弟的这种眼神,迪特弗里特微微呼了口气:“哦……对不起。也许在你心目中老爸是个十足的好人,不过在我眼里,可是找不到第二个跟他一样烦人的家伙了。” “这就是你不来他的葬礼,还有让我自己一个人负担起这个家的理由吗?” “这种事情还是你比较适合,我说的对不对?那种场合我是肯定受不了的,并且家主这个位子,肯定不适合我坐。与其让我这个整天无所事事,到头来一事无成的长子败坏整个家族的名声,倒不如让才德两全,为人正直的你来担当重任。就算是看在家族下一代的份上,你就安安稳稳的坐著吧。诶,基尔,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就原谅大哥吧。这重聚的好日子别被责备和愧疚弄黄了,就算我已经走出巴登维利亚家的大门了,但我毕竟还是你亲大哥啊。哎,来说点别的,缓和下气氛。” 听著长兄为自己辩解,基尔伯特一言不发。 巴登维利亚家的人有著参军报效国家的优良传统。而国家军队分为海陆两军,两军政令不出一门,并且相互提防、相互敌视。最大的原因,是海陆两军在关于国防预算上的争执。不论何时,不管何地,金钱总是引起冲突的焦点。 在巴登维利亚家族的历史上,迪特弗里特是第一个参加海军而不是陆军的家族成员。而实际上他不仅在海军中站稳了脚跟,而且还混得风生水起。这都是拜他的天赋以及为达成目标而坚定不移的努力所赐,与他背后家族的耀眼光芒没什么关系。基尔伯特对此也十分瞭解,也就是因此,基尔伯特一直认为长兄其实能够做出一番成就。 “既然你已经来了……不妨一同去拜访母亲吧。请务必与我同行。” 只要他的长兄不在接受现实这方面有什么不好的表现,那事情就会简单得多。 “我们的家族可不小啊,要是跑去跟老妈请个安,那肯定会顺路去看看姐妹们,还有外婆,还有一大帮的老家伙。我都能看见,我朝那帮唠嗑个没完的家伙大吼,让他们闭嘴的样子了。” 迪特弗里特随意的把身子往后一躺,翘起了二郎腿。脸上略带惊讶的基尔伯特明显是对长兄刚才冒犯的话语感到有些不适。 “我们还是不是一家人了?你就不能拿出那么一点时间跟家人在一起吗?哪怕只是一小会也好。” “正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所以我才要跟他们保持点距离,不过呢,我倒是不介意跟你在一起。跟别人没有那种感觉。跟你说实话,基尔伯特,实际上我是很感激老爸老妈在你身上花的心血,都是因为我加入了海军,而你还是对他们言听计从。甚至……我也知道,他们不经常叫我回家,都是因为你,对他们来说你是个绝好的替代品。而这,也是我对你升职感到高兴,而且在第一时间赶回来的原因……毕竟呢,我们是兄弟嘛。”就算是面对著弟弟那样的目光,迪特弗里特还是一如既往地眯著眼睛,挂著那撩人的微笑。 虽然迪特弗里特是个只为自己著想,而且性格还有那么一股烦人的专横,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吸引人这方面确实很有天赋。他总是被拍马屁的人所包围,而且从来不会感到无所适从。 而基尔伯特,由于其自身过于严肃的性格,基尔伯特很难去对他人有好感。而他所缺少的东西,却恰恰被他的长兄所拥有,这也理所当然的让身为普通人的基尔伯特心中生起一阵羡慕之心…… “对了,我还带了件好东西,就当是为兄弟重聚表示表示。”迪特弗里特十分随意的对他旁边的一个同伴招了招手,那人从隔壁的房间里拖出了一个麻袋。 “这是我最近用过的一件武器,现在我把它送你了。它能帮你在军队里平步青云。” 麻袋被小心翼翼的放在了两人面前的茶几圆桌上。在迪特弗里特意义不明的傻笑时,基尔伯特注意到了麻袋在蠕动著,就在一瞬间,基尔伯特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以闪电一般的速度从腰带上拔出佩剑,在场的任何人都看不清他的动作。 “没事,没事。基尔,别那么紧张,没什么事。呃,也不完全没事,可能你有点接受不了。呵呵,这玩意有点难以操控,还有点危险,但是如果你不给它下令的话是没什么事的。也不要想著做些奇怪的事……你看它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对了,我听说有八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像在它睡觉的时候想偷偷摸过去,结果他们的喉咙里的的血全被放乾净了。顺便,这家伙的脾气不怎么好,肯定是不会一直服服帖帖的。” “里面是什么东西?” “就……只是件武器而已,没别的。别那么在意,真的只是‘武器’而已。” “我在问你……里面是什么东西?” “你自己打开看看吧。”迪特弗里特的语气钢铁一般冰冷,像是来自炼狱的呼唤。 基尔伯特马上伸手解开那个还在抽动著的麻袋袋口的绳子,在翻开麻袋口的那一瞬间,眼中映入了一个少女的面容…… “我们没给它取名字,一直都在叫管它叫‘你’。” 兄长口中的“它”,是个女孩。 她身上裹著的已经脏得发黑的衣服,是简单的用劣质皮革和动物皮毛制成的破布一样的东西,脖子上跟死囚一样的死死地扣著一个项圈,一股由雨水、野兽、污血的气味混合而成的异味从女孩的身上散发出。她身上裹著的一切都骯脏得不堪入目。但是,她不仅仅是一个急需要清理的女孩子那么简单…… ——这真的……仿佛她不是来自这个世界一样…… ……她,美得令人难以置信。 基尔伯特望著女孩的脸,仿佛停止了呼吸。她那一头凌乱的金发肆意的散著,任何名贵的珠宝在她这头长发前都黯然失色,脸上虽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抓痕和擦伤,但也丝毫不损她那天使般的容貌给人的惊艳。在乱发之下,一双动人的蓝眼睛若隐若现。 这既不是天空也不是海水的颜色,而是一种更为灵动的色彩。少女的双眼直视著基尔伯特,然后又朝周围的每个人瞪了一眼,没人做出任何动作,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 “来,给我问个好。”迪特弗里特那铁钳一般的大手狠狠地抓住少女的脑袋狠命往下一按,强迫著她低下头颅。 见此情景,基尔伯特在一刹那间上前强行掰开了哥哥的手,用自己的双臂护住了瑟瑟发抖的少女。 “她还只是个孩子!你干的就是这种拐带孩子的勾当吗!?”暴怒的基尔伯特紧抱著怀中的少女,丝毫不去在意她现在的模样是怎样的脏乱。 在人群中,只有迪特弗里特还保持著收敛的模样,脸上依然是处变不惊的表情:“别胡思乱想自说自话,我可不需要奴隶,我想要的只有战士。” “那这个女孩怎么解释?你就想要给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真是可笑。”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这可不是个女孩,它是件‘武器’,我已经说过一遍不想再多说一遍。你这小东西,居然用美色迷住了我弟弟。” 基尔伯特看著这个少女,她的年龄大概只有十岁左右。而她那精致美丽的脸上的表情让人感受到一种成人一般的冷静,她那满是伤痕与污垢的娇小双肩和双手与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格格不入。但,到底是为什么,她为什么是武器?她真的只是个能够被一只手轻易抱起的孩子而已啊。 基尔伯特心中的愤怒渐渐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被平息的哀伤。他没有放开护著女孩的手,一边狠狠的盯著他的长兄,一边缓缓从沙发上站起:“这个女孩我带走了。把这样一个孩子称做……武器……***……我不想再见到你……” 听完弟弟的话,迪特弗里特顿时像个疯子一样狂笑不止,眼睛都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他身边的人也都是同样的反应,基尔伯特被粗鄙和厌恶以及一丝恐惧包围著,无数像是来自地狱的狂笑声一股脑的灌进的耳中。整个房间瞬间充满了一种怪异的气氛,某种程度上,基尔伯特觉得自己不同于眼前这帮疯子,但是自己跟他们貌似又没什么不同。 ——似乎……我才是疯子 在一开始的时候,基尔伯特是唯一的一股清流,跟眼前这群人毫无共同点可言。但是,在占尽绝对数量优势的反对方面前,自己仍然坚守原本的立场,就会显得自己才是错误的一方。如果谬误占了绝大多数,那原本的真理就会被取代,原本的谬误就成为了真理。反常的人会把正常的人的思想摧毁殆尽。 “有什么……好笑的?” 迪特弗里特缓缓站起,一步步的踏向基尔伯特,伸手按著他的肩膀:“基尔……是我的错,解释得不到位。换做任何人,看著这个家伙,都会有你刚才的那种反应。你是个严谨又温和的人,第一眼肯定不会把这个家伙跟武器联系在一起。那行……我用一种简单方便的方法让你见识一下。你也跟我过来。”他朝女孩说道。 就在一刹那间,少女瞬间挣脱了基尔伯特的双手,接著跑到了迪特弗里特身旁。不过,她朝基尔伯特投去了疑惑的目光。方才她移动的时候,她的那双蓝眼睛在每个人脸上扫视而过,只给了他们微不足道的一瞥。 基尔伯特立刻重新站了起来。随后他被引导至隔壁的一个房间,也就是那个里面装著那个少女的麻袋被拖出来的那个房间,一间奢华的卧室。 这种卧室里的摆设不止一件是在自然不过了,但问题是,除那之外其他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用途。只见卧室的床被推到了墙边,中间留下了一大片空位。而在那片空位上,五个麻袋一字排开,大小都能装进一个成年男性。跟那个少女不同,麻袋里的人都毫无规律的四处乱撞,从麻袋里不断传出虚弱的叫声,跟牲畜的嘶吼并无二致,这些破碎的嗓音根本听不出是人话。应该是麻袋里的人都被五花大绑堵住嘴巴了。 不管是出自什么原因,把人像这样对待都是不能接受的。面对这种状况还能装作无事发生的人,根本就不配当人。基尔伯特内心说道。一种莫名的愤怒从脚下一直冲上喉咙,使得他再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把他们绑起来?哥哥,你马上给我解释清楚……”基尔伯特的心砰砰乱跳,他似乎已经猜到了结果。 “啊……我应该先介绍介绍这帮家伙的,你说是不是?这帮人,在我们的船靠港的时候,偷偷潜了进来。”迪特弗里特说著伸出一只穿著高档皮鞋的脚踹了踹其中一个麻袋。 “他们估计就是想弄点值钱的东西,但是他们忘了事先踩点,结果就在船舱里乱转,误打误撞的跑进了厨房,还把三个厨子杀掉灭口了。你知道对我们这些一出海就不知道要漂多久的人来说,吃上一顿好的有多重要么。”他把脚往后一抬,接著朝下一甩,鞋尖不偏不倚正好踢在了麻袋上。 基尔伯特听著麻袋里传来的惨叫声,脸上不由自主的抽动著。 “这帮家伙杀了我们最好的厨师,还有厨师长。你觉得他们会是什么好人吗?你以为他们是想专门跑到船上为我们做饭?这跟你到外面去付钱跟个女人睡一晚能一样吗?我们海军处理这种情况,有我们自己的规矩。虽然咱们现在是上岸了,不过既然这档子事发生在船上,那就按规矩办事。现在给你看点有意思的东西……伙计,把他们放出来,给他们一人发一把家伙。” 迪特弗里特话音刚落,从隔壁房间跟出来的手下马上上前把麻袋口解开,把里面的盗贼一个个的放了出来,然后松绑。全程被枪顶住脑袋的盗贼手里都被塞了一把刀,满脸散发著恐惧的气息的五个盗贼心中疑惑不已,一个个都不自然的缩著嘴唇,似乎在问:“这到底什么情况?” 迪特弗里特丝毫没有在意那几个家伙,他像个小丑一样夸张的挥舞著他的手:“好戏开场了,现在你们看见的是世界上神秘和最吸引人的游戏。先生们……这里没外人,更没有女人。那边的小毛贼听好了,给你们见识见识来自东方的野孩子。” 顺著他手指指著的方向望去,那个少女双眼死死的盯著他的指尖,脸上丝毫没有称得上表情的东西。 他接著说道:“在一个月前,我们灭掉了一支不知死活的,想要袭击莱登沙弗特里希的某个贸易港的武装船队。在战斗中的某个晚上,我们遭到了风暴的袭击,真是前所未见的灾难啊,不管是友军还是敌军的船全都沉到近海了的海底。这听著像新闻里才有的事,不过我当时什么不知道,因为我们的船正在风暴肆虐的海上漫无目的的漂流。” 基尔伯特对此持怀疑态度,因为长兄几乎遇难而自己却未曾得知。不过他在故事中途是插不了嘴的。 “我们的船搁浅了,我和几个弟兄划著救生小艇来到了一个孤岛,所有的海图上都没有标记这个岛。而我就在那个岛上找到了‘它’,那时候我看见它离得远远的在观察一棵树的顶端。它的父母都死了吗?它是和我们一样因为海难漂流到这个岛上的吗?不过我们直到现在还没找到答案。” “它的模样看上去还不赖吧?在十年,或者更久之后,它也许就会把这个国家搅得天翻地覆,但是她依旧还是一个野孩子。我对这种小孩没什么兴趣,不过,我没兴趣不代表别人没兴趣。我有几个前下属就好这口,他们几个鬼鬼祟祟的摸到它身边,想做点龌龊的事,我们才刚脱险不久,这帮家伙的兴头就上来了。真是离谱,我一听到立马就火了,我正想去骂他们一顿,让他们别触到我的底线。但是……” 迪特弗里特一把揪住少女的肩膀,把她整个人提到了那几个盗贼的面前,她的那双蓝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几个盗贼,像是紧盯著猎物的花豹的眼神。 “在我过去之前,这个东西就把我那几个手下都杀了。” 迪特弗里特从后面抓起了少女毫无血色的双臂,将它们举到了半空中,像是捕猎者随时准备攻击猎物一样。 盗贼们都扯著乾渴的嗓子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这个像是家畜一样被任意把玩的少女,也笑迪特弗里特那滑稽的表演。这种反应是意料之中的,毕竟没人会相信这么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能做出这种事。 “她就用脚边一根不起眼的树枝,把一个人的喉咙刺了个对穿,然后把他枪套里的枪夺了过来,一枪射穿了那个人的心脏。” 基尔伯特留意到他长兄的表情,他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全都吓跑了。这个世界什么土著人都有,我们把我们自己当成世界上最强大的民族,本来就是个十分离谱的错误。试想一下这么个小毛孩就有如此恐怖力量,那一个成年人会强到什么地步?不管我们怎么跑,这东西都会跟上来,一路追杀我们。它不会靠得太近,但也不会让我们逃出它的视线。我们被追得跑遍了整个岛,精神都要崩溃了。那时我已经体力透支了,不过我也知道必须得做点什么,所以我让弟兄们拿上手边所有武器,然后朝他们喊:‘所有人!给我杀!’我……没说错,你们也没听错,是我们要杀了那个东西。不过……” 迪特弗里特的表情变得如冰霜一样冷酷:“就在下一秒,这个东西就把在场所有人都杀了,但放过了我。” 他说话的语气中包含著无限的恨意。迪特弗里特低头看向那个少女,眼里怒火中烧:“之后,我就被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物一直跟著,它从不离开我身边半步。它随随便便就能取我性命,但它没有。用语言对它沟通没有任何效果。就在我纠结怎样跟它交流的时候,我突然间想起来,这个东西似乎是这个岛上唯一的居民。你们有想过这样一个杀人魔物一直黏在你身边有多么恐怖吗?当我最终精神崩溃,失去理智的时候,我对它说:‘杀了我吧。’但紧接著,那个东西就把躲在草丛里的一只动物杀掉了。就在那时我明白了,它是听了我的命令才去杀死某样东西的。当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做了不少实验来证明我是对的。比如说,我指著某只动物或者昆虫,说一句‘杀。’它马上就会取掉对方性命,就像器械人偶一样。当然,如果收到命令,让它杀人也不在话下。我不知道它为什么‘选择’了我。或许只要是个人给它下令它都会去做,也或许它只会听从它所遇到的某个群体中,某个看似最有力量的人。它有点智商。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却能听从任何让它去杀戮的指令。貌似它也不需要懂得其他的东西。在放下了顾虑之后,我让它留在了身边,直到救援来到。我就乾脆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而在此时,站在房间门口和中央的人都散去了。迪特弗里特把少女推到了几个盗贼跟前,往少女的手上塞了一把刀,而她的手掌看似都几乎不能把刀握住。 “家兄。”一直不相信这个故事的基尔伯特指责他的长兄道:“别干傻事。”他知道这话他它的长兄不会起到作用,于是伸手想从后面把两人拽住。 迪特弗里特的嘴角翘起了一个常人难以觉察的弧度,接著朝少女点了下头,指著面前的几个盗贼:“杀。” 基尔伯特即将抓住少女那小巧却又苍白不堪的手指,但就在一瞬间,少女的手不见了。 主人的命令被毫不迟疑的执行。少女像只野猫一样整个跳起,扑向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盗贼,手上的刀不知什么时候在对方脖子上架好了,紧接著就像从树枝上削果子一般,乾净俐落的割开了对方的喉咙。对方被割破的喉咙霎时间血如井喷,失去生命的头颅,那个被削掉的“果子”,还在无意识的晃著。 她在杀戮之时没有任何犹豫,迅速的做出下一个动作,把眼前的尸体当做垫脚石,踩著它跳了起来,裸露出来的双腿眨眼间钳住了另一个小偷的脖子,紧接著一刀从对方的天灵盖上捅了进去。将死之人的哀嚎充斥著整个房间。 少女随即捡起了一把地上死人的武器,然后转身望向剩下的三个人。那三个盗贼终于明白了他们面对的是什么,三个人嘶吼著像炮弹一样冲向了少女。但少女比他们的速度更快,她灵巧的身躯敏捷的从一个人的脚边滑过,接著反手一刀捅进了他的后背。 她的身体是那么的轻,但她挥刀的招式却那么致命,她的身手甚至比基尔伯特还要敏捷,要知道基尔伯特可是接受过军队的魔鬼训练,并且还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而少女看上去丝毫没有重量,完全不受地心引力的影响,她每一个动作,都伴随著四溅的鲜血。 “不要啊!住手……住手……我不想死……”最后一个人苦苦哀求著,想少女饶自己一命,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的意志。绝望的恳求从颤抖的嘴唇中发出,求饶的声音完全被恐惧所支配。 “我再也不敢了……我,会想办法赎罪的……不……不要杀我……”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那个人想起了当时,船舱里的厨师苦苦哀求著自己饶他们一命,他清晰地记得那时的情景,跟现在自己的处境一模一样。他颤抖著丢下了刀,以此表示他不想抵抗。 少女回头看了一眼血淋淋的刀,陷入了沉思。 基尔伯特一声大吼:“住手!” “动手。”而与此同时,迪特弗里特竖著大拇指,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少女微微的张开了嘴,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困惑。她的目光在兄弟二人的脸上游走不定。迪特弗里特愣了一阵子,但紧接著又狂笑起来,看上去从未有过的愉悦。 “杀。”他再次下令,并且仍然狂笑不止。 少女举起手臂,在迪特弗里特的注视下,收割掉了最后一人的性命。这一系列的屠杀仅仅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伴随著沉重的喘息声,少女再次望向身后的两人,她没有说话,但是她的眼神似乎在提问“够了吗?” ——什么情况?基尔伯特不断的问著自己。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迟钝的咽下了一口唾沫。这是真的吗? “你现在懂了吧?基尔伯特?这个东西,不仅仅只是个小孩这么简单。只要善加利用,它就是世界上最强悍的武器……” 他再也不怀疑长兄话里的任何一个字了。 “但是,我看著就害怕。” 尽管刚刚夺去了这么多人的性命,而少女却依然无动于衷的站在原地,等待著之后的命令。 “它一直跟随在我身边,它会对给它下令的人言听计从。它是很有用,但是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我也不能杀了它。当它想要保护自己的时候,它就像一堵铁墙一样坚不可摧。我想要它随时能用也随时能丢,但事实是不行。它的天赋,适用于屠杀而不是战斗。我把它交给你,基尔伯特。因为这家伙是女的,所以每个月总会有那么几天不方便,不过你肯定能处理好,对不对?” 从长兄的表情中,基尔伯特知道迪特弗里特是从心里畏惧著这个少女。尽管他是在笑,但心中的紧张无法掩饰。 “你绝对能把这东西用得更好。” 长兄是想把一个自己根本控制不了的生物拋给弟弟,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那么热情的大老远跑过来庆贺弟弟的升职。 “诶……你会要了它吧,基尔伯特?” 他的心里再次浮现了不堪回首的回忆。 而最终,基尔伯特带走了那个少女。其中一个原因,是出于对长兄的同情。那个声称天不怕地不怕的长兄,其实也有著惧怕的东西。另一个原因,则是纯粹觉得,让那个少女继续跟长兄待在一起,没有什么好处。 在告别的时候,迪特弗里特朝少女说道:“再见了,怪物。以后就跟著你的新主人吧。”他从来没有把她当做是人类,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改变,他上前轻拍了一下她的小脑袋,作为告别的表示。 少女依旧沉默著,但她被基尔伯特牵著的时候,不止一次的回头看著离去的人的背影。基尔伯特把自己身上的军服外套脱了下来,披在了依旧光著双腿的少女身上,双手紧紧把她抱住,两人一言不发的停留在街道中央。 尽管发生了这么严重的杀人事件,莱登这座城市依旧像以往一样有条不紊的运作。眼前的景象太过光明,以至于给人一种想要闭上眼睛,期盼黑夜到来的感觉。刚才那场屠杀才过去不久,外界还没有人得知这件事。尸体很可能会被转移别到的地方以混淆他人视听,或者会被隐藏起来根本不被人发现。基尔伯特很清楚,自己的长兄在这方面的工作是没有一丝马虎的。 “诶,别想著把‘她’送去孤儿院之类的地方。如果它在那些地方大开杀戒,那就与我无关了。”长兄临走时放的话就像被铁锤打进自己脑袋的钉子一样。在目睹了这个少女残忍至极的杀人方式后,基尔伯特下定决心,不让她离开自己视线哪怕一秒。 ——仅仅是在一天之内,她就夺去了五条人命。 他该如何去控制这个小小的“杀人魔鬼”? 基尔伯特与长兄迪特弗里特不同,但是在内心的某些方面,他们是十分相似的。两人都会通过手头上所有的经验,来准确的为眼前的状况下结论,然后用最为合适的方法解决问题。尽管他们都有著作为正常人所拥有的人性,但军队给予了他们同等分量的冷酷。他不会把她托付给别人,他牢牢的记住,她是件“武器”。他要做的是学会怎样“正确”的使用它。 莱登沙弗特里希与大陆上的其他国家陷入冲突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战争在双方相互发动的远征中打响。在过去,人类间相互残杀,皆由争夺水源、土地中蕴藏的燃料,以及宗教冲突而起。一切复杂难懂的问题都能被概括在上述的缘由中,然而莱登沙弗特里希参战的原因,则是为了海上贸易不被入侵者所垄断。 大国之间的死斗,可以被简单的称为“大陆战争”。最近这场“大陆战争”的起因,是大陆北部的国家向南部发动入侵,意在夺取后者的领土。北方军队侵占了南方的经济腹地,实行占领以及大规模的掠夺,在他们看来,这样做是必须的。 在很多时候,大陆南北的国家都通过商业贸易以及服务业与对方交流,但北部缺少自然资源,过度的依赖与南方的经济往来。南方察觉到这一点后,便开始缓慢的提高物价。当北方要求把物价稳定在一个可接受的水准时,南方却威胁要断绝贸易往来。通过经济来控制对手,这招南方是屡试不爽。而气急败坏的北方各国,悍然发动了对南方的战争,在北方各国的协同作战下,南部节节败退。 如果事情仅仅是南北冲突的话,就不会那么复杂。让一切变得混乱得不可收拾的原因,是东西部大国间爆发的宗教圣战。原本东部与西部两国,是一个统一的国家,拥有同一宗教,信仰同一个神。然而他们各自对于教义的崇拜方式和解读出现了差异,因此他们便分裂为东西两国。 尽管曾经是一个国家,但西部选择与南部联合,而东部则与北部建立了强大的同盟,并且大力支持北部对南部的入侵。东-北联军要求开放重新签订与南方的贸易协定,并且要夺取所有西部的宗教圣地。而西-南联盟则要求对方为自己的侵略行径付出代价,并坚决表示要抵抗到底。因此,整个大陆肆虐著战火的身影。 莱登沙弗特里希是南部国家最为强大的支柱,拥有著整个大陆最为强大的贸易竞争力,以及首屈一指的军事力量。一旦莱登沙弗特里希陷落,那整个南部将会遭受是毁灭性的打击,等待它们的会是来自北部的统治。而正是因为这样,如何利用好莱登沙弗特里希的力量便成了南部各国共同面临的问题,没人能承担得起失败。 莱登沙弗特里希组织起了一支足以抵抗外来侵略者的国防力量,海陆军部队已经朝海外进发(两军都拥有各自所属的航空部队),当基尔伯特加入陆军,他就被编入了陆军的突击集团部队。当他参军时,国家与北部的关系已经破裂到几乎无法弥补的地步了。他十七岁时便走上战场,并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了八年,在一年中极少有回国的时间。直到前不久,基尔伯特才凭藉他的累累战功以及家族的影响力,被晋升为少校。他得以暂时从战场上脱身,都是因为必须走晋升军衔所需要的一系列程式,比如接受嘉奖之类的事。在这么一个偶然的时候遇见那个少女,不得不说简直像命中注定一般。对他来说,这可能会成为他获得更高职位的机会。 基尔伯特马上决定把那个少女编入自己晋升少校后即将要指挥的特种部队,这支部队的设立原本就是为了培养特殊的人才,而这个项目一直被列为机密。他们并不与主力部队一同行动,而在对北部的决定性战斗都会出现他们的身影。事实上,这也是培养这个致命的少女兵的绝佳方式,而且还能时刻让她伴随在在自己左右。 尽管她即将会成为他手下部队的一份子,但是让一个还不到参军年龄的少女加入军队,上面肯定是不会批准的。还有人认为把一个这样的小女孩留在身边,简直是脑子进了水。为了能够让她顺利入伍,基尔伯特决定让她在那些军部的高官面前表演一场,就像当时迪特弗里特做的那样。 在给军部上层递交申请几天后,一封命令书下来了,上层允许少女在训练场上展示她的能力,以检验她是否真的能够成为一件“武器”。基尔伯特自己都对这回复速度感到惊讶,上级对这么一个才刚晋升为少校的年轻人的提案这么上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长久以来的功勋,此外还有一点,他作为一个拥有如此大的影响力的家族的家主,那些知道基尔伯特?巴登维利亚的人,都会认为他不会在给军队的提案上开玩笑。在这种种原因的驱动下,基尔伯特成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但是,光芒越强烈,阴影也就越沉重。在实验的那天,基尔伯特和少女发现,他们被带到了首都莱登陆军基地的训练场,而这里主要用于训练士兵的徒手搏斗技巧。整个训练场的形状,就像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 基尔伯特原本想著,在一个私下的场合向少数几个人人展示少女的战斗能力,用不著去杀人,仅仅是展示少女的空手格斗能力就已经足以让人更目瞪口呆了。但是,现实与设想完全不同,他发现自己想像中的一场训练竟然变成了供人观赏的节目。 “这帮嗜血的家伙……” 黑暗的窗帘重重的把窗户盖紧,地板上横著一张又大又脏的破地毯。十个死刑犯被带到了场上,这些人都是****和抢劫杀人的恶棍。而要跟他们对战的仅仅是一个少女。上面的意思大概是,如果基尔伯特的话都是真的,那这个少女打倒眼前这几个人不过小菜一碟。 而基尔伯特,甚至整个巴登维利亚家都十分反对这种丧心病狂的方式。 ——我该叫停吗? 基尔伯特内心无比的纠结。 ——绝对不行,但是……没有其他能够培养她,并且让她留在我身边的方法了。 基尔伯特是个军人,而少女则是杀手,为了能够与基尔伯特留在一起,她必须显现出自己的存在对军队的价值,并且以此为自己争取立足之地。 如果错过了这次,那就不会再有机会了,基尔伯特对自己说道。但如果他把少女带上了战场,那么她将要面对的,可远远不止十个敌人这么简单。成千上万的士兵会凭藉战争这个藉口而进行屠杀。 需要坚定信念的人不是少女,而是自己,既然自己已经成为了她的主人,就要做好觉悟。 当他在思考这个问题时,他突然感觉到有东西在扯他的袖扣。 “发生什么事了?” 少女正抬头看著他。她依旧是那样面无表情,基尔伯特读不懂她在想什么。看起来她是在用那双大大的蓝眼睛观察著自己的新主人的一举一动。可能是出自对他的关心。 “啊……我没事。”尽管她很可能听不懂自己的话,基尔伯特还是用自己极其少有的温和语气安抚著她。 听到主人的回答后,少女停下不动了,但没过多久就又开始扯他的袖扣。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少女应该是想告诉他:“要是有命令的话,请尽管下达。” 他只得苦笑一下:“这不要紧,重要的是……” “基尔伯特!” 从后方传来了呼唤他的声音,他马上把头一转。 “霍金斯。” 一个与基尔伯特年纪差不多的男人从后面走了过来,脸上挂著轻松的微笑。只需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十分善于交际的人,而且有很不错的女人缘。一双眼皮微垂的眼睛附在他那张帅气的脸上,他的外表轮廓发著很明显的男性阳刚之气。标志性的红发十分的柔顺。他身上的军服略微有些磨损,一块装饰性的格子方布别在他的腰带上。他跟基尔伯特的形象完全不同,后者乾净笔挺的军服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妈的……太高兴了!你居然没死!有一段时间没见了,没想到你居然成少校了。”那个叫霍金斯的男人毫无顾忌的一直伸手拍著基尔伯特的肩膀。 也许是身体的平衡被打破导致重心不稳,基尔伯特整个人往前一栽,几乎像是要离地一样。 “痛啊……别拍了。”这是基尔伯特在这种情况下的标准回应。 这就是这两个好朋友表现友谊的方式。 少女一直警惕的盯著霍金斯,不过在察觉到他貌似对自己的主人没有恶意后,她放开了后者的袖扣。 “抱歉抱歉,我刚参加授勋仪式回来。我在跟那帮家伙说客套话的时候,听说你惹上麻烦事了,我就跟我那个过来凑热闹的上司请示,让他放我过来了。怎么样?吃得好吗?你还没有找女朋友吧?” “你自己看不出来吗?” “啧,这一脸冷漠的,果然是你的风格啊。因为隔太久了,好奇心就上来了,奇怪啊……那么,既然你还没结婚,怎么就已经迫不及待到想要个女儿了?”霍金斯把目光从基尔伯特身上转移到了少女身上,然后蹲下身子让自己的眼睛跟少女的眼睛处到同一水平线上:“你叫什么名字呢?” 空气突然安静。 “这个孩子看起来话很少啊。” “还没给她取名字。她是个孤儿,没受过教育,也不会说话。”基尔伯特解释道,但话锋却不由自主的偏到了另一个方向。不知什么原因,他被自己刚才的话伤到了。 “你这个……简直残忍啊。她这么可爱,好歹给她起个配得上她的名字吧。”霍金斯说道,不过意料之中的是,少女没有任何反应。而从少女冰冷的眼神中,他似乎感知到了机械运转的响声。 她就像是锁定了一个落单的捕猎目标一样,但是她还在分析著,想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再这么盯著我看我会很尴尬的……哎,基尔伯特,我听说了你的情况,你没问题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霍金斯拍了拍膝盖上的土站了起来。实际上他比基尔伯特要高,基尔伯特只能微微抬起头与他对视,像是被压迫著一般。 “你现在还有时间补救。我问你,你是真的想让这个女孩子去那种修罗场吗?上面那帮官老爷们可是巴不得这样做,但是我不能忍受这样一个未来的美人在战场上被残酷的虐杀。” “我不担心这个。霍金斯,差不多是时候去看台了吧。” “喂,基尔伯特。” 看著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少女,基尔伯特微微把口张开:“你能行,对吧?” 这么做其实意义不明,因为少女并不会说话。但基尔伯特不经过自己亲自确认是不会放下心的。 “你……要克服这个困境。”当他注视著少女的时候,他的决心开始动摇了,而刚才友人的话也在不断地增加他内心的罪恶感。但他现在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一切都是为了未来能够把少女留在自己身边。 ——从我拥抱你的那一刻开始,我们的命运便就此交织在一起。 基尔伯特坚信,少女必须捍卫她自己的存在。 “我会一直在楼上看著你。” 把少女留在训练场的监管员身边后,基尔伯特就近来到了看台最近的一个房间就 ,霍金斯从身上抽出了一根香烟,问了句:“要吗?”基尔伯特一言不发的把烟接过,叼在嘴唇正中,然后拿著霍金斯的打火机把烟点著。 “我抽烟的时间也不短了。” “你现在可是带著个孩子啊,在孩子面前抽烟太那个了。” “她看著像是已经习惯了,不过每次我抽烟她都咳嗽个不停。看得我都不忍心继续抽了。” 霍金斯的双眼眯了起来,十分友善的扫视著基尔伯特的轮廓:“基尔伯特,你可不太像是这样的人吧?看起来你的性格变得没以前那么硬了。我看你不如买间房子,肯定会适合你。” “即使是根本不打算结婚,你也推荐这么做吗?” “我是个博爱的人啊,所以当然是不可能只专注一个物件了。哎,基尔伯特,我再问一遍……那个女孩是不是真的像你向上面那帮官老爷们说的那么能打?” “废话。”基尔伯特一脸毫不在意的表情。 “哎,你好歹别给我答那么快啊。” “就算是我,也绝对打不过那个女孩,你也一样。不过,要是你们两个不是要打架的话,那就有意思多了。” (这里是基尔伯特在吐槽霍金斯经常跟女人做不可描述的事。译者注。) “你是在逗我吧。对不对?我怎么可能会输呢?虽然我擅长跟女人打交道,不过万一对面是敌对方的,我也是不会手软的。” “你再不手软也没用,她有著与生俱来的天赋……” 霍金斯把身子往前一倾,靠到看台边上观察著台下的少女。充当监管的人正在让她挑选武器。枪、剑、还有弓都能够根据个人偏好自由选择。经过略微的思考后,她挑选了一把短斧,接著还有一把短刀,以及一把单手机械弓。 看著少女选取了不止两把武器难以操控的武器,场上顿时充满了各种笑声。但是,当少女毫不犹豫的把机械弓安在手上,然后乾脆俐落的射出一箭时,全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后,一阵嘈杂的低语像秋风卷起树叶一样传遍了全场。 “只要她有更强大的武器,她就能发挥得更好。” 在场所有人都开始意识到这个美丽的“人偶”蕴藏著怎样的实力。 基尔伯特向上级军官解释,她只有在接到“杀”的命令之后才会行动。然而上级的命令是,要让场上的监管员扮演下令的角色,以此来证明基尔伯特不是在耍花样。 ——根本就没人耍花样。但是,如果这样就能让她的力量得到承认,那也只能照做了。 死刑犯们脚上脚镣的被军刀斩断了,他们每人领到了一根警棍,这种武器的精准率和威力都比不上斧头,但是这些人可不会因为对面只是个孩子而手下留情。更重要的是,少女要以一己之力打倒场上的所有人,就算她刚才选择了枪械,在子弹打光之后她依然会被杀死,如果斧头不小心从她手上滑落了,她的下场也会是那样。 “哎,你赌……谁会赢?” “嗯?” “打赌啊。赌谁会赢。听了你说的那些话之后,我是打算赌那个小姑娘赢的。我们乾脆用烟来当赌注吧,毕竟这些硬通货比钱实在。” “你随便,反正我身上没带。” “不要紧,我给你几支。乾脆全押在那个孩子身上,要是赌赢了就能得到三倍的烟,赌输了你就请我吃饭,顺便带酒水。” “我不需要烟。” “基尔伯特老弟,我们能用烟来换别的东西嘛。比如说换情报,或者是一些值钱的东西。要是玩得够好,就给那个孩子买一身好点的衣服。她现在裹著的那身皮,可能是挺方便活动的,但是看著太丑了。”霍金斯申明著自己的观点,甚至激动到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基尔伯特并不觉得惊讶,霍金斯就是那种一边说著不想让那个少女送命,一边又热衷于在她身上下注打赌的人。 在霍金斯回到位子上后,看台的座位陆陆续续的被坐满。在士兵们的严密监视下,场上的监管员有了动作,没有人解释这场所谓实验的意义或缘由。监管员望向基尔伯特,徵求他的同意,后者点头表示回应。 在引导少女和死刑犯来到训练场的两端后,监管员提高嗓音大喊道:“现在,开始!” 在寂静笼罩著的场上,杀戮的号角吹响了。 死刑犯们奸笑著望向少女,没人第一个上前取她性命。他们被束缚已久的身体才自由不久,可能是不想事情就这么无聊的结束。而与此同时,少女却在原地伫立著,无论上级军官怎样给出“杀”的指令,她都像一具雕塑一般,握著斧头纹丝不动。 “就给我们看这个?八成真的是个玩笑吧。我们大老远的跑来就为了看这个笑话……”军官们的讥讽毫无顾忌的传到了基尔伯特耳中。 “一个小孩怎么可能打得过大人,还是赶紧让她下来吧。”一些人轻声为少女说话。 “巴登维利亚家真的是中落了,居然搞出这么个东西来吸引注意力……”在这关键时候,有些人甚至议论起了基尔伯特的家族。 “简直是浪费时间。”周围的士兵都按捺不住的交头接耳。 “哎,基尔伯特。”霍金斯紧张的叫著他,但是基尔伯特依旧保持沉默,没有表现出紧张。 ——她为什么还不动? 基尔伯特观察著少女的动向,只见她依旧牢牢的握住斧头。看起来她并不是不想打。 在之前,她也是毫不犹豫的就拿起了武器,她也不像是害怕的样子,看起来是少了点什么,如果不是命令有问题的话,那是什么原因呢? 就在他思考推理的时候,死刑犯中最强壮的那个大汉冲了出来,狂笑著挥舞著警棍朝少女冲去,虽然中间还隔著一段不短的距离。但是少女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喂!基尔伯特!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少女转过身子,对霍金斯嘶吼一般的声音有了反应,抬头望向看台,她的那双碧蓝的眸子马上定在了被众多军人围著的基尔伯特翠绿的双瞳上。 “基尔伯特!快阻止他们!你聋了!” 基尔伯特与少女的目光重合在了一起,他感觉到他们的心跳声也在同步著。咚!咚!咚!他似乎感觉到心脏发出的那阵不和谐的噪音在他的耳边回响。 不知什么原因,霍金斯在自己耳边大吵大闹,上级军官们对少女不断的冷嘲热讽,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时间似乎被放慢了,一切似乎都慢下来了。 在他的眼里,死刑犯似乎正迈著一种缓慢懒散的步伐一点一点的逼近少女,而双方的距离不断被缩近。在这危难当头的时刻,她只是直直的看著基尔伯特,不管监管员下了多少次命令,她的目光依然只聚焦到基尔伯特一个人身上。 她,只注视著……她所选择的那个人。 似乎是对此作出回应,基尔伯特念出了那句“咒语”:“杀。”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周边少数几个人听到了,但是,这一指令却被少女。确无误的接收到了。斧头的破空声随著它的甩动而响起。 木柄斧的斧刃长约十五厘米,这件武器从少女的手中飞出,直冲向半空,被高高拋起的斧头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少女的这一掷看似随意,却显露出毫不动摇的杀意,她异常迅捷平稳的移动著,以保护自己免遭之后的攻击。 “啊……”一声悲惨的巨吼从死刑犯口中冒出。而与此同时,看台上的人都瞬间愣住了,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啊——啊——啊—啊…啊……” 飞斧不偏不倚的命中了死刑犯的额头,殷红的鲜血像是决堤一样从伤口处疯狂涌出。 “啊啊啊啊——呃……啊……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眨眼之间,少女用手中的机械弓锁定目标,果断射击,一支钢矢命中了对方脑袋上的斧子,在箭矢的冲击力下,斧刃往对方的脑袋又挺进了一截。那个死刑犯依然在歇斯底里的惨叫著,直至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痛苦得扭曲在一起的面部线条僵住了。 空气突然安静。 少女没有分散注意力到周围的人群中,她快速摆动著自己的双腿,飞速接近那个倒在地上还在抽搐的死刑犯,下一支箭矢已经瞄准好目标了,就在距离被拉到足够近的时候,少女果断又射出一箭。这是无情的、精确的、机械的屠杀,那支箭矢准确的命中了倒地的人的胸膛,结果了他的性命。 少女从尸体上重新拔出了斧头,不经意的一抖,斧刃上的鲜血和人体脂肪啪塔啪塔的落在地上。而她也看上去十分熟练的把射出的铁矢从尸体上拔出,重新装好。尽管她静止不动时,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但她一旦有所动作,就会变成十分熟练而冷血的猎手。 没有人想到训练场的地毯上会沾上死刑犯的鲜血,不过从那一刻开始,这里的地毯注定会被鲜血浸湿。一个将会在莱登沙弗特里希军队史上留下自己名字的少女兵,就此诞生了。 看台上的众人充满畏惧的想像著这一切的后果,他们一个个都不由自主的把目光投向了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一言不发的站了起来,身子往前靠在了栏杆上。再一次,他下达了命令。一声运足中气的大吼响遍全场:“杀!” 少女像是自动机械人偶一样移动著,她把速度加快到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程度,身子渐渐压低,紧接著,又是致命的一掷。 死刑犯们四散跑开了,有几个带种的挥舞著警棍想去攻击她,尽管他们一个个都被震惊得不知所措。四散奔逃的人被铁矢准确无误的命中脑袋,而冲向前迎战的围成一圈,把少女包围在中间。似乎他们想要将她逼入绝境,然后一起把她解决。他们一拥而上,想先把她的武器弄掉。 但是这招正中少女下怀。 就在他们一拥而上之时,少女娇小的身躯恰好被他们宽大的体格所遮挡,电光火石之间,死刑犯们都惨叫著摔到了地上,他们的脚踝都被砍了,而这并不是无意为之,少女在倒下的敌人身上一下又一下的捅刀。全凭她灵活的身躯,这样的战术才得以奏效。她独自握著尖刀伫立在一圈死尸中间,她的身影是多么的可怕,就像是鲜血孕育出的地狱之花中生出的妖精。 当一个死刑犯拖著受伤的脚想要逃跑时,少女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他后脑勺的头发,手中尖刀一划,乾净俐落的划开了他的喉咙,丝毫没有声响的结束了他的生命。她的动作就像是处理鸡或者是鱼的厨子一样那么熟练,那么理所当然。 她随即转向那几个躺在地上还剩一口气,等待著死神的判决的死刑犯,然后一个接一个的瞭解掉他们的性命,杀到后面,刀卷刃得无法使用了,剩下能用的武器就只剩死人手里的警棍了。 “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她不是人!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不要啊!!!!!!!!!!!!!!” 每解决一个人都得砸断一根警棍,死掉的死刑犯的脸都被砸得血肉模糊。渐渐的,一些看台上的军人都忍不住开始呕吐,因为他们想起了炼狱般的战场上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一个个都不忍继续看著场上的屠杀。但是,基尔伯特全程注视著这一切,他紧紧的握著自己的剑柄,以此控制著自己的情绪,他一直睁著自己的眼睛,直到结束。 原本那个少女才是这场杀人游戏中的猎物,即使得知上级的丑恶用意,基尔伯特也不希望少女会是唯一一个活到最后的人,他不想太多的人失去性命。 在所有的死刑犯都变成了尸体之后,少女直视著全程拿著枪在一旁观察的监管员,难道她觉得这些死刑犯还不足以满足她吗? 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监管员用枪直直的指著少女,但所有人都在怀疑他能否把她击毙。不管用什么武器对付她,获胜的机会都微乎其微,绝对没人能战胜她。她熟练的使用各种武器的技巧弥补了她身体力量上的不足,她的技巧远胜于一切蛮力。 她是从哪学来的这些杀人方式?她以前又是什么身份?就算她能说话,也别指望能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而她精湛的杀人技巧表明,她能通过自己屠杀的天赋来解决一切,不管对方的人数有多少。这个“节目”的观众们都被她迷住了,他们按捺不住的为她的天赋喝彩,她的确是这方面的天才。如果有负责主宰死亡的神灵,那这个少女肯定会受到这些神的喜爱。 完成了指令的少女杀手把目光重新投向基尔伯特,蓝色和绿色的目光再次交织。 “停。”他朝少女摇了摇头。而与此同时,少女扔下了手中血迹斑斑的警棍,瘫倒在了被鲜血浸成紫红色的地上。 少女瘫坐在成河的鲜血中,像是要抓住每一口空气一般,用尽全身的力量不断的喘息。尽管她身上沾满的鲜血和人体脂肪让她感到无限的闷热,她依然像是个跟她现在年龄相仿的孩子一样,用她的薄薄的嘴唇不断吸气、呼气,而这却无形中使她变得更加可怕。 霍金斯心中满是畏惧的注视著基尔伯特,因为他实在太过镇定。但当他留意到后者苍白的脸色和控制不住颤抖的手后,他心里的大石慢慢落下了。霍金斯是那种擅长化解尴尬和恐惧气氛的家伙,但是这次他的手也在抖个不停,于是他只能拍拍基尔伯特的后背:“发现新大陆了啊,基尔伯特少校。” 基尔伯特丝毫没对这句意在化解当前气氛的话做出反应。 他开始明白这所谓“实验”揭示的真相。其一是这个少女的确拥有无比强悍的力量;其二便是,她,只会听从他的命令。 这个少女引起了莱登沙弗特里希军方的高度重视。 不久,基尔伯特收到了军队的内部命令书,他的直属上司通知他,他被任命为一支新组建的特殊部队的指挥官。就如最开始的安排一样,这支特殊的突击部队被命名为“莱登沙弗特里希特殊突袭部队”。基尔伯特被告知,要在接下来的决战中指挥这支部队。另外,他还要去做一件不在任何档上有记录的工作,那就是改进一件特殊武器。 莱登沙弗特里希声称她并不是作为人而存在,而是以武器的身份存在,而她的使用者便是基尔伯特?巴登维利亚。“她”并没有名字。实际上,整支特殊突袭部队都是为了她而存在。 这一天转瞬即逝,一天的时间都被花在组建这支队伍所需的无数的准备和交涉上。 基尔伯特向作为下属的她致意,虽然她不被允许靠近大门,不过她能在司令部周围走动。尽管她并没有作为人被登记,但从那时起,她就成为了他身边形影不离的伴侣。 遵照霍金斯的话,基尔伯特费尽口舌让一个吓得几乎动弹不得的女军官负责照顾少女的日常生活起居。少女的头发被剪短了,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军服。同时她也成了军官办公室中永不过时的话题,有些甚至为了见她一面特地跑去基尔伯特的寝室。如果来人是比基尔伯特军衔低的人,那他们通常都会被一个“滚”字打发走,但如果来的是比他更高级的军官,那基尔伯特就只能把气都憋到肚子里。而更多的人则是用异样的目光打量著少女,这使得基尔伯特整天唉声叹气。 ——我真是给自己惹麻烦。 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少女与常人不同,她异常的强大,能不费吹灰之力把好几个人杀得血肉模糊。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她还只是个孩子。不管她手上有著多少条人命,她依旧是个孩子。而她不会说话,纯粹只是因为没人教她。 ——如果她真的是个怪物,那这样让她为自己效力真的能行吗?把她当成武器来使用真的没问题吗? 尽管是基尔伯特一手造成了这一切,但他自己也开始有了动摇。 ——还有,如果有朝一日我要离开她,那我该怎么做?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但是他强迫自己无视良心的追问,把这一切都拋到了脑后。如果说有件事是他必须要做的,那就只能是把少女变成一个强悍的兵士。毕竟她是上天赠予他的,只听从他的号令的战士。 出征仪式很快结束了,而在出征的前一晚,基尔伯特决定在自己的寝室里与少女坦白他的内心感受。 她睡前穿著睡衣的样子真是可爱得令人难以抵抗,她那散下来的金发像是丝绸一般光滑,但可惜的是,明天过后,上面又会沾满血迹。 他让她坐到她自己的床上,而他跪在地板上,让自己的眼睛跟她的眼睛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听著,明天,你就要和我共赴战场了。我将要借用你的力量。当然,你现在还不懂得自己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你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在离开我家兄后跟著我。” 少女似懂非懂的听著基尔伯特的话。 “你现在什么都不懂。你除了战斗之外什么也不会。我利用著你这一特点,与之相对的你也依赖著我而活著。” “我原本想著一切都会回归正轨,但对金钱和权力的渴望……从我身上夺走了你本应得到的一切,还有我思考问题的理性……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想把你还给你的父母抚养,让你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成长。但我做不到。” 基尔伯特痛苦的忏悔著:“我……其实……对你十分畏惧……你杀人的事实,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希望……你能明白为什么我会对你这一点感到惧怕。” “时间会使人遗忘。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也好。如果你能够做到,你应该会变成比 ‘工具’ 更有价值的东西,你应该会摆脱现在非人的身份。” “当那一天真的到来,请你找到一个我不在的地方,自己好好的,活下去。” 他的语气中透著绝望,那双颤抖著的手搭在了她娇小的肩膀上。她不明白自己主人的话,即使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他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感受。 基尔伯特继续著自己的话,脸上多出了一丝意义不明的笑容,他在朝著她笑,朝著一言不发的少女笑著。 “我以后……就叫你薇尔莉特(violet ,紫罗兰)吧,因为你就像它一样,这也是神话故事中花之女神的名字,你长大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位配得上这个名字的女性,你懂了吗?薇尔莉特。你一定,要作为‘薇尔莉特’活著,绝对不要作为‘工具’活著……要活成一个配得上这个名字的女孩。” (紫罗兰花语:永恒的爱、永恒的忠诚、紧握幸福的机会。译者注。) 被取名为“薇尔莉特”的少女,直直的望著那个叫著她名字的男人,眨了眨眼睛,尽管她不知道怎样说话,但她在某种未知的因素驱使下,缓慢的张开了口:“少校。” 基尔伯特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直直的看著少女吐出话语的薄唇:“你会说话了?” 他的心脏砰砰的跳著,脑中闪过无数个日夜里,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少校。” “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薇尔莉特。”他问道。尽管十分的紧张,但一股阻挡不住的喜悦涌上了他的心头。 “少校。” 然而,无论他怎么提问,得到的回答永远是那个词。 随后,少女伸手指著自己,开口说道:“少校。” “错了,你是薇尔莉特。”基尔伯特拎起她小小的食指,来回的指著自己和少女:“少校……是我,你是薇尔莉特。懂了吗?我是少校,你是薇尔莉特。” “少校,薇尔莉特。” “对了,你是薇尔莉特。” “少校。” “不对……呃,对,我……我是……少校。” 为什么她突然间会开口说话了?为什么她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对他的敬称?她是因为听到别人称呼他为“少校”,所以就默默的记在心里了吗?那她是否知道自己给她取了名字,而且还努力的让她明白他叫什么吗?也许答案只有她自己知道。总之到了最后,她还是只会说“少校”和“薇尔莉特”。 心灰意冷的基尔伯特把头轻轻地靠在了她的肩膀上,而她也并不抗拒他的行为,没有去在意他耷拉著的头,她还是一直在低声重复著“少校。”这是一种记忆的尝试,目的是为了永远不会忘记这个词。 “少校。” 金色的刘海中间,一双碧蓝的眼眸缓缓睁开。 炮弹的爆炸声响彻在周围,天空还是晴朗的蓝色,但是在飞鸟的眼中,映出的只有排山倒海的炮火。 在这片有人居住的几乎都是沙漠的平原上,攻守双方的部队有条不紊的工作著。 这双碧蓝的眼睛的主人,是个与战场格格不入的少女。她拥有著像洋娃娃一样的美貌,普通人所望尘莫及的还有精致肌肤。因为长时间卧倒在地,她全身都被泥土所覆盖。她转过头望著那个神情不定的看著她的男人,喃喃的开口道:“少校……我……失去意识多久了?”从她两片红润的薄唇中发出的声音,甜美地回响在人的脑海中。 “不到一分钟。你只是被爆炸的冲击波震成轻微脑震荡而已。没事吧?别强迫自己站起来。”答话的是一个有著一双轮廓宽大的祖母绿色眼睛的男人。他身上的作战服由草绿色布料和白色皮毛制成。英俊的面孔与他阴郁严肃的表情有一种莫名的契合。 那个少女马上爬了起来,丝毫没去在意之前的提醒,随即马上确认周围状况。在战线前方是与他们穿著同样军服的士兵,他们在营地里筑好了防御工事,躲避著嗖嗖飞过的子弹。他们身后是一个巨大的弹坑,周围四散分布著血肉模糊的尸体,医疗兵四处奔走著,但肯定已经没多少幸存者了。友军工事的另一头,则是敌人的阵地,在视线范围之外有一门大口径重炮,已经有成片的人倒在了它的炮口之下。它有可能为了躲避炮击而被移到阵线后方,但是目前还没有任何它被移动的迹象。 “少校,我先到敌人的队伍里制造骚动,扭转我们的不利局势,然后我就去干掉他们的重炮,那么大口径的火炮装填起来肯定会花不少时间。请你在原地为我提供支援。”在说话的时候,少女拎起了一把巨大的战斧,即使是在失去知觉的时候,她也紧握它著不放。 当军刀、枪械和火炮主宰战场上的年代,战斧这种武器显得十分的复古,这种武器是近身格斗的利器,然而对付远处的目标却显得无所适从。为了弥补攻击距离不够的缺点,少女手上这把战斧装上了长长的斧柄,而这也使得整把战斧的长度已经超过了少女的身高。 被称作“少校”的人脸上掠过一丝心痛的表情,但随即又提高他的嗓门下令:“薇尔莉特负责消灭敌方火炮!前锋部队,尽一切能力在原地进行掩护!后卫部队,跟随并支援薇尔莉特,把一切挡路的敌人都干掉!” 少校身后的士兵们快速的在少女准备就绪的同时排列好散兵队形,少女把她巨大的战斧的斧柄扛在肩上,这个斧柄几乎跟她这个人类孩童的身体的尺寸差不多。这样做的目的只有在她自己知道。 “放!” 一颗炮弹在薇尔莉特开始冲刺时的那一瞬从她头顶上划过,炮弹砸到地上,爆出了一团遮天蔽日的白色烟雾。是颗烟雾弹。这是为了隐藏她的身影使她不被敌人发现的手段。从敌军的视角只能看到一片逐渐升起的的白烟。举著北方联军星旗的队伍,在这意料之外的烟雾前停止了推进。 “他们要跑了吗?”一个北方士兵一脸的惊讶,以至于不经意间松开了搭著扳机的手,随后他遭到了长官的痛骂。后者大声下令著朝烟雾射击,但子弹射向这看不见的目标时,根本无法判断是否命中。这除了增加人们的神经紧张度以及浪费弹药意外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白烟像雷雨云一样蔓延开来。有人说,视觉是战士与普通人之间唯一的区别,而前者专门负责收割敌人的性命。而优秀的视觉可不是用任何一种方式都轻易能启动的,相反,不恰当的利用视觉往往会引起混乱。在刚才激烈的交火后,莱登沙弗特里希人的突然沉寂,让敌军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震颤”。 两军阵前的的烟雾逐渐消散。不管莱登沙弗特里希人想要采取什么行动,只要一波冲锋,保证他们乖乖认命。但是烟雾散开后,对面的人会不会已经跑光了?还是说,在烟雾里隐藏著什么恐怖的野兽吗? “有……有东西在靠近!”不知哪来的一声大叫让不好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一条像蛇一样的东西从烟雾中冲出,缠住了一个士兵的脚,紧接著他被拖进了白雾里,不见踪影,剩下的只有他的惨叫。 马上,那个不明物体又来了,仔细一看,这是条长长的铁炼,它的顶端有一种装饰花纹,是某种植物果实的图案。它的主人明显想要故技重施,它冲向了另一个人的脚踝,但马上被某人的军刀挡住了。 铁炼马上被扯了回去,但几秒种后又冒出来了,貌似之前只是在试探,这次它的速度非同寻常的快,每个站在前面的人脸上都狠狠地被铁炼的尖端捅了一下。而铁炼的顶端实际上是由一簇簇锋利的镰刀组成的。数十个人的眼睛和鼻子毫不留情的被挖掉,他们马上失去了战斗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啊!啊!啊……不要……不要啊——” “把它干掉!别让它继续伤人!” 后面军官的咆哮与受伤士兵的惨叫相互交织在一起。 那个被士兵簇拥保护著的军官被注意到了,就像锁定一个毫无防范的猎物一样,铁炼快准狠的从雾中冲出,尖端的镰刀死死抓住了他的头,紧接著是一声枪声一样的爆响,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个军官的脸被整个粉碎了。涌泉一般的鲜血夹杂著碎肉、牙齿和肤发四散飞溅,失去生命的躯壳无力地瘫倒在地。 在这种种惨状之前,北方联军的士兵的脚就像生根了一样,已经不能再挪动一步了。 “冲啊!不管对面是什么东西,总之给我杀!”在混乱的人群中传来了一个声音。而此时阵线后方的重炮似乎也终于完成了射击的准备。他们想要把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对手直接轰上天。 血迹斑斑的铁炼无情的把刚才那个军官的尸体甩到了数米开外,然后又重新缩回到烟雾中,接著锁定了后面的重炮,再次出击。 那个炮手已经就位,准备射击了。但是铁炼并不像刚才攻击军官那样对炮兵发起攻击,而是将炮手的手脚都捆了起来,仿佛要也的确是将他整个人绑在了炮管上。 就像之前一样,铁炼退回了来时的方向,它很可能拥有原地伸缩的功能,而且不能拉动太重的东西。考虑到这一点,那接下来铁炼就应该会被对方收回去,而此时烟雾里传来了机械的声音。 铁对面铁炼的主人终于现身了,其实对方原本还能够制造更大的混乱。在烟雾中逐渐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对方把牢牢捆住炮手和炮管的铁炼收了回去。随著对方的一步步靠近,对方身上一把尺寸像一个人那么大的斧子的轮廓显现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令人不安的对手的武器非常奇怪,铁炼是从战斧的斧柄末端伸出的,对方高速朝著眼前的敌军队伍移动,同时铁炼也在急速的运动著。此外,对方手里还有一把枪,毫不留情的把子弹射进周围的人的脑袋,紧接著对方十分艺术性的一个起跳,登上了重炮的炮管,把自己展现在北方联军士兵的眼前。 那个手持战斧和枪摧枯拉朽般突破敌军阵线的战士,是个金发蓝眼的少女。那身莱登沙弗特里希的军服紧紧的贴合著少女的身体,证明她是对方军中的一员。周围的士兵们都震惊的不能挪动一步,不仅仅是因为对方是女性,还是个如此年轻的少女,更是因为她的外表实在美得令人窒息。 “听著。不想死的,马上投降。”这个美丽的少女兵用军靴踢著战斧的铁炼,让它粗暴的抽打著重炮的炮管,似乎在以此威吓著眼前的敌人。 “不放下武器的人……”少女一手握斧,一手拎枪:“会被视作胆敢反抗,并将会以莱登沙弗特里希军队的名义被消灭。”在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少女缓缓把手中的战斧高高举起。 但是战斗重新爆发了,没有任何预兆。薇尔莉特纵身一跃跳进了敌方人群中,布满血丝的双眼快速掠过周围的目标,而与此同时,无数刺刀的刀刃向她袭来,像是要把她整个刺穿。 “我已经警告过你们。” 尽管她奇特的武器和高超的战斗技巧令人咂舌,但能孤身一人深陷万军之中,怎么看都难以置信。但事实是,敌军的尸体在她周围已经堆成了高高的环形,她在尸山血海的沐浴中,轻松得好似闲庭信步。就像她当时那次在莱登沙弗特里希军队训练场上的表现一样。 下雨般的血水瓢泼似的洒在地上,而在这血红的暴雨中,少女的身姿依然犹如花朵一般美丽。 她挥动战斧的身影,光是看上一眼就让人寒毛直竖,薇尔莉特把身边的敌人全都砍杀殆尽。手里的枪打光了子弹,她立刻从满地的尸体上拽出手枪、刺刀、步枪、以及所有一切能够充当武器的东西,而她在各种武器之间的切换竟是如此的自如。而且,每一件到她手上的武器,似乎都表现出了比以往强悍成百上千倍的杀人效率。 尽管她面对的敌人都比她更加高大健硕,而她像是在表演舞蹈一般,尽情的发挥著她非凡的杀人技巧。她看上去是多么的令人惊叹,多么的让人难以置信,仿佛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她爆发出的力量,是她的身体和武器原本应有力量的千倍以上。 莱登沙弗特里希军队在屠杀之后不久才姗姗来迟,原本的敌军阵线已经成为了炼狱,周围的惨叫依然余音绕梁。莱登沙弗特里希特殊突袭部队取得了战斗的胜利。 而之后的这场战斗,是在基尔伯特的部队赶赴战场的途中爆发的。不管是因为情报泄露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基尔伯特他们比预期更早的遭遇了敌人,被迫匆忙的进入战斗状态。 在把拷打俘虏这件事丢给别人负责后,基尔伯特?巴登维利亚面朝前方直直的走著,一路上对手下的兵士表示赞赏,同时也确认这每个人身上的伤势。当他的目光移到薇尔莉特身上时,后者正握著战斧坐在地上,身子微微倾斜靠著在军车旁,双目轻轻闭著。 “薇尔莉特,我给你带水来了。”他把手上的管状水瓶晃了晃。 薇尔莉特在一瞬之间睁开了眼睛,伸手接过水瓶,在稍微润了润自己的嘴唇后,她把整瓶水从脑袋上淋了下来,冲刷著脸上的血污和泥渍。 “受伤了吗?身上有没有痛的地方?” “少校,我没什么大碍。刚才被一颗子弹打进了肩膀,不过现在血已经止住了。”在她的作战服外面包著的绷带已经被血染成了暗黑色,一个凌乱的急救包随意的被丢在地上。 尽管她在之前一场战斗中立下的功劳最大,但除了基尔伯特之外,没人对她有感激之情。所有人都只是离得远远的看著她,像是被一堵无形的栅栏所隔开一样。 “你应该休息了,我手头上有辆空车,里面只装著一些被清洗过的齿轮。现在离补给的城市还有几个小时的路程,先去睡一觉吧。”基尔伯特伸手指著部队最大的一辆军车。薇尔莉特点点头,拖著战斧步履蹒跚的走向了那辆车。她跳上了那辆敞篷军用大卡,缩到了一个被清空的角落,然后马上就睡著了。 确认薇尔莉特上车后,基尔伯特开始对其他士兵发号施令,整支部队井然有序的登车,离开了这个地方。 太阳正缓缓埋入地面,当部队到达目的地后,原本被阳光映成橘色的天空已经被刷上一片暗钴色。这座城市是莱登沙弗特里希陆军某步兵师的驻地,基尔伯特和他的部队受到了驻地中的战友的热情款待。他们在此地留下休整了好几天。 基尔伯特简短的告知那些没有受伤的人说“做事不要太过分”,并给了他们外出的许可,而这实际上算是一种含蓄的斥责。而结果是,特殊突袭部队的人只有很少一部分继续留在宿舍。 (这里可能是基尔伯特为了偏袒被冷眼相待的薇尔莉特,而斥责其他手下,也有可能是训斥手下不让他们擅闯薇尔莉特的房间,这一点具体可看下文。译者注。) 薇尔莉特在她的床上睡著,她拥有唯一一间单人宿舍,不像别人都是挤在一起的。 “少校,少校。你不用这样。”当基尔伯特亲自端著晚餐盘子走向薇尔莉特的房间时,一个本地驻军的军官急急忙忙的把他叫住。 “这种事我来干就行了。”那个年轻人说著想伸手接过盘子,但基尔伯特摇头拒绝了。 “我说过不止一遍了。因为我们部队里给她送餐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躺著被拖回来的,所以这件事只能让我来做。” “你是说……那些去送饭的人都被她杀了……她是叫薇尔莉特吧?” “没错。每当我们问起原因时,得到的回答都是这些人的下三滥行为给他们带来了杀身之祸。”虽然他的解释不算很具体,不过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理解他的意思。 “这就是她要自己一个人一间房的原因吗?” 这反应可以说是意料之中。在旁人眼里,薇尔莉特就是得到特殊待遇的物件,因为她只是个少女兵,也有的人觉得这是因为她是基尔伯特所钟情的物件。至于那些儿童不宜方面的想法,就数不胜数了。 基尔伯特给出了这个问题的“标准回答”:“实质上,她是我们部队最为强悍的战士。如果是在正常情况下,她的胸前早就挂上勋章了,你见到她也得主动向她敬礼。但是很不幸,有关她的一切都必须保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肯定会得到与她的功勋相匹配的嘉奖。不管怎样……你就算再怎么有礼貌的向我申请,我也不能把这事交给你做。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的,我会去找你帮忙。你现在给我最好的帮助就是别挡道。” 那个年轻人表情复杂的鞠躬致意,然后离开了。听著他远去的脚步声,基尔伯特独自叹了口气。 ——我真想在自己脸上刻上“给我闭嘴”这几个字。 自他与薇尔莉特相遇以来,已经过了好几年,不管他去到那,不管他遇见谁,他总是会被对方要求解释那个少女的存在,像是无法避免一样。 在莱登沙弗特里希军队中传播著一条流言:巴登维利亚家的公子,祖国的英雄,在自己身边留著一个被人为制造成战场女武神的少女兵。有人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莱登沙弗特里希之女战神”。这个不是一个单纯的少女兵的名号,起初是她周围的某些跟风的人,把她塑造成了一个怪物的形象,并将其口耳相传,但当他们亲眼见到她时,她的形象又被塑造成了一个长著天使面孔的女巫。拥有一个这样的,有著邪恶的美貌以及与生俱来的战斗天赋的下属,让基尔伯特这个当上司的十分难受。 ——我把她培养得太过名副其实了,她真的成为了一件“武器”。 当基尔伯特踏上宿舍的旧木楼梯时,盘子上的餐具叮当作响。尽管驻扎在本地的步兵师官兵都被告知说,不能靠近她的房间,但基尔伯特还是发现了一大帮正在暗中观察的家伙,他马上让他们全都滚蛋了。 只要喊他们的名字就能把他们赶走。基尔伯特又暗自叹了口气,他有空必须去找这帮家伙的上司治治他们。 他在敲门之后打开了房门:“薇尔莉特。”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薇尔伊特从蜷缩著的被窝里抬起头来,身上套著一件大了不知几号的男兵衬衫。 “吃饭了。”基尔伯特把自己那份放到了房间角落的桌子上,然后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然后把她的那份交给了她:“你的手没事吧?能拿得动吗?” “谢谢关心,我的右手没事,伤的是左边。”她鞠躬表示感谢,她的一举一动都与他们刚见面时完全不同。在这几年中,她在生理上也渐渐从“女孩”变成了“女人”。 “少校,你整天留在这没问题吗?” 虽然已经让她开动了,但是薇尔莉特只是握著勺子,并没有去碰饭菜。基尔伯特只得答道:“有很多堆积的档要处理,而且接下来会有一个决定下一场战斗的战略的军事会议。出去玩是别人的事。不过,如果你也想出去的话,就另当别论。你也可以找其他人跟你一起出去。” “那我该找谁?” “我怎么知道?反正谁都可以。” 薇尔莉特摇头表示否定。她从来没有跟部队里的其他战友说过话。也许这就是所谓“对未知神秘的恐惧”。那些看过她战斗的人都会刻意的与她保持距离。基尔伯特对此表示默认,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现实。 ——但这都不值一提。 就这样,她在一天天的长大,但是却从来没有跟除了基尔伯特之外的人讲话。 ——不过,要是她变得能跟别人走到一起的话,那也会是个问题。 这样的心态,其实是担心自己这件“武器”被夺走所造成的,虽然最近,也出现了本不该有的情感问题。 “要是缺什么东西,让那个女军官去帮你买,或者你自己去也可以。” “不用了,这里的东西很齐全,不需要添置。” “要是你的钱还堆著不花,就要长毛了……你已经是个姑娘了,也该去买一两件东西了。虽然可能没什么机会穿戴,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什么是‘姑娘’?” “就是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虽然……你可能……比看上去要成熟。” 在他们共处的四年间,基尔伯特从来没有得知她的实际年龄。第一次见面时,估计她应该是十岁左右,那她现在该十四岁了。如果她是个正常的女孩子,那薇尔莉特的面孔应该会像天使一般自由自在,但她本该拥有的纯真,却被久经炼狱的老练所抹去了,这使得她的气质跟大人没什么两样。 在教会她说话之后,基尔伯特不止一次想从她口中得知她过去的身世,但是她记不起遇见迪特弗里特之前的事,薇尔莉特只是跟他说过,在她记事之前,她只知道要在某个有人的小岛上等待著某人的命令,仅此而已。 “那么像我这样大的女孩该买什么呢?” “我想想……我还没结婚,而且自我上战场以来,就没怎么跟我的姐姐妹妹联系了,所以我真的说不出个什么来。不过我想应该就是裙子、胸针、戒指还有洋娃娃之类的东西吧。” 薇尔莉特望向房间角落里摆著的战斧和军用背包,那把战斧正好摆在在她的主人身后,而这就是她唯一的行李。 “我觉得那种东西对我没什么意义。我……有少校给我的‘巫术’就够了。这件东西正如我希望的那样,用起来十分顺手。” 她在之前的战斗中使用的那把战斧,是基尔伯特下令为她专门定制的,所谓的‘巫术’,是她那把战斧的名字。 基尔伯特苦笑了下,因为薇尔莉特的这一点跟他一模一样,他也渴望著一件强大的“武器”,而且对普通人想要的东西没有丝毫兴趣。 “如果我在你小的时候为你付出更多,你现在可能就会对那些东西上心吧。” 他从未给她买过裙子和洋娃娃。在他们相处的这四年来,部队在整个大陆上征战,从未有过一次像样的休憩。这就是军人的生活。作为少校以及带队指挥官的基尔伯特,也总是被日常事务所困扰,而且教她如何说话被排在了第一位。但是,她和基尔伯特的功勋,为他们赢得了在军中的稳固地位,尽管两者“地位”的意义并不一样。他也花了相当一部分精力让她熟识文明社会上的一切,他也做到了。 基尔伯特直视著薇尔莉特,她那陶瓷般洁白的皮肤不管在太阳下暴晒多久都不会变暗,即使没有化妆,她那精致的五官依旧令人赞叹。 他说过,她要活成与她的名字相配的人,而她也像他所设想的一样成长著。她的美貌犹如天仙下凡。如果她穿上除军服以外的衣服的话,那她肯定会变得更加高贵优雅,自然,她也会成为任何贵族女性都比不上的那朵鲜花。 ——她本应一开始就走上这样的路。 基尔伯特教会了她说话和礼仪。她也从未在得到命令或者自卫的情况之外杀人。但她还是跟最开始时没什么区别,尽管她现在能够说话。如果他当时能够克制自己那份恐惧,把她送到孤儿院之类的地方,也许她会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并且不会跟战场扯上关系。但是现在,留在基尔伯特身边的薇尔莉特负伤了,她现在拖著疲惫的身子喝著难以下咽的冷汤。他的心顿时绞痛起来。 “薇尔莉特,明天……不……后天,我会有空。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去干什么?” “你已经长大了,不过你很长一段时间没买衣服了,对吗?正好有空就去买吧。” “可是现在发的军服已经够穿了。” “但是睡衣是不会发的吧,你这件已经很旧了。”基尔伯特说著伸手指了指她身上这件衬衣。 他经常会把采购生活必需品的任务交给周围的那些女军官,而他自己却从来没做过。她的睡衣都在她杀掉那些闯进她房里的入侵者时,被血染红了,所以基尔伯特只能把自己不用的衣服给她。 尽管她对很多事都持无所谓的态度,但她拒绝了基尔伯特的邀请,仿佛基尔伯特给她的东西,都是无可替代的。 “因为……这件衣服是少校给的,所以我还能继续穿。” 基尔伯特的声音在她可爱的态度前变得缓和起来:“我不想让你再穿了,那件睡衣是给你小时候在宿舍里穿的。不过送你别的东西应该也挺好,不一定要是睡衣。也可以是你喜欢吃的东西。” “如果少校想出去走走,那我可以留在这。只要我不离开房间你就会轻松不少吧,如果我锁上门那些人也进不来。”薇尔莉特打著手势,描述著某人潜到她床边的样子。“不过要是他们把我弄伤了,我肯定收不住手。” 薇尔莉特对杀人很敏感,虽然她用自己的自卫本能去阻止那些想要侵犯她的人是值得赞赏的,但是杀掉自己的战友就有点过了。她也明白基尔伯特之所以把她与其他人隔离开,是为了要保护她。 “我……想你……我想和你一起出去。就一次……能让我当一回你的父母吗?” 这个理由有点牵强。如果基尔伯特已经结了婚的话,那他有一个像薇尔莉特这么大的孩子也不奇怪。他教会了她一切,从说话到生活方式。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的确能被视作父女,或者是兄妹,也可以是师徒。 “少校你……不是我的父亲……我无父无母……如果要让少校来填上这个位置的话,很奇怪。” ……当然,事实上他们只是上下级关系。薇尔莉特纤细的嗓音刺痛著基尔伯特的胸膛。 “就算……事实是那样……但在我眼里,你是……” ——你是…… 他说不下去了。是啊,她到底是他的什么人?该如何用言语定义她的存在?“武器”应该是最恰当的了。但是,人并不会去出于自我意识去仅仅保护一件“武器”,保护她是考虑到她是异性。要是这么想的话,那她的角色应该是自己的“女儿”或者“妹妹”。然而,不管他多么努力的在他们之间制造一种家庭的感觉,她都无动于衷,也没有以同样的方式来对他。 薇尔莉特并没有把基尔伯特当作家人。尽管基尔伯特是她的上级,但是如果有一天,薇尔莉特不再服从他,并把他作为猎杀的目标的话,他也就束手无策了。另外,他们现在这种关系得以维持,只是因为薇尔莉特渴求著他的命令,并且她有著他所需要的惊人的战斗能力。 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看做一种契约,他在战场上给她下达命令,而她通过杀戮带给他胜利。这就是残酷,但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我……和你……” 薇尔莉特和基尔伯特之间并没有实质性的人际关系。 “我……” 看著基尔伯特无奈的止住了嘴,薇尔莉特的眼神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迷茫。 “如果少校想让我一起去,那我就去吧。”她说道:“如果这是少校的命令……” “这不是命令……” “如果……这是少校你的渴求……” 不管怎么做,薇尔莉特都没有他让他看到一丝成功的希望。但是,基尔伯特笑了,他强忍著自己的痛苦,像是薇尔莉特试图安慰沮丧的他的努力奏效了一样。 “没错,这是我的渴求,请务必让我满足。” 看著到基尔伯特笑了,薇尔莉特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是,少校。” 她真的,只是像人偶一样。 两天后的夜晚,两人四年来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二人共处,第一次,两人一起为了不是工作的事情外出。基尔伯特想方设法的在尽可能早的时间把工作做完,以获得闲置时间,去她的房间接她。 他已经通知过手下的勤务兵,自己会离开总部。和预料中不同的是,他和薇尔莉特两人并没有遭到旁人冷眼,部队的士兵们都只是朝他们投去了十分惊讶的目光。在他们看来,仅仅是看到薇尔莉特走出总部就已经是很少见了,至于基尔伯特,自他忙于处理各种有关人员的文件以来,也没见过他迈出过总部一步。 基尔伯特给出的离开理由是,他要去处理某个“协定”,所以呢,大概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出去工作的。这种情况下没人拦著他问三问四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徒步走向市中心。基尔伯特对两人并肩行走其实已习以为常,但是这次是跟薇尔莉特一起去逛市中心,更何况薇尔莉特还穿著一条裙子,这让基尔伯特心里直发痒。他一路上都控制不住的侧视著她。 天空开始暗了下来。城市的购物区灯火通明,成串的灯笼把夹在道路两旁的建筑连在一起,发著像星空一样的光芒。气温温暖宜人,伴随著这周围的气氛,给自己倒上一杯,顺便来点畅快的音乐,是最好不过了。然而基尔伯特和薇尔莉特都没有露出体验到快乐的笑容。两人只是面无表情的在街上一直走著。 两人漫无目的的踏进了一家营业著的服装店。这家店很奇怪,店里的衣服从天花板一直挂到地上。也许是因为这座城市里有著军队的总部,所以当两个穿军服的人进来时,他们也只是受到了与其他客人一样的欢迎,人们并没有什么惊讶的反应。 “来瞧一瞧嘞,这个是上等的货品,这个也是十分优质的。” 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向薇尔莉特说著话,好像在为自己的女儿挑选衣服一样。 薇尔莉特还是站在原地不动,没有任何表示。基尔伯特上前替她说道:“这件颜色太鲜艳了,虽然她穿什么颜色都很合适……但她毕竟是个军人。” “那这件呢?长官先生。” “款式不错。我就留在这,你先自己去挑内衣吧。” 店主伸手摸了摸薇尔莉特的胸口,脸上的表情渐渐皱了起来:“也是啊,她身上穿著的这件的确有点不合码数。” 当两个女人走进后面的房间后,基尔伯特终于松了口气,他伸手捂著嘴巴背过了身子,还好没被人看见自己脸红了。 “谢谢惠顾,欢迎再来。” 在今晚的晚些时候,他们买完衣服离开了,店主特意出来目送他们离开。他们原本现在就可以打道回府了,但是当基尔伯特看见薇尔莉特停在了挂满灯笼的道路前时,他改变了主意。 “就像天上的星星落到了地上一样。” 既然他们已经到了这个地方了,基尔伯特决定,不如去看看市中心的夜景。他们先去了饮料店。来自各地的酒精饮料,以及食品车里的烤肉和炸土豆吸引著来来往往的顾客。一些貌似是喝高了的人欢快的唱著歌,旁边一支乐队即兴演奏著歌曲,人们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舞女们利用著人们的兴致赚取著打赏。 两人继续向前走著,售卖食品的商店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售卖珠宝和外来民族饰品的摊贩。在这里休整的第一天,一个当地的驻军士兵就告诉基尔伯特说,这里商店的格局,在白天和晚上是完全不一样的。不过基尔伯特和薇尔莉特都不知道这里白天的状况是怎样的。不过,虽然这里的人数与之前的商铺差不多,但这里的气氛却相对平静得多。 看起来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引起薇尔莉特的注意,但是当她走到那个地方时,她的脚步停顿了下。 “看上什么了?” “没有……”她否认道,然而她的双眼却很老实的,不断的朝著同一个方向望去。 基尔伯特乾脆直接拽著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了柜台近前。 “欢迎光临。”一位长者,也就是店主和善的朝他们打招呼。 装著首饰的玻璃盒在铺在地板上的黑天鹅绒毯上整齐的排列成行。基尔伯特看不出这些珠宝的真伪,但是他感觉这里的货品比其他柜台的饰品更为精致优雅,其背后所凝聚著的的匠人心血也更加浓厚。薇尔莉特仔细的审视著每一件饰品。 当基尔伯特察觉到到薇尔莉特正直直的盯著他的双眼时,他在那一瞬间打了个冷颤,仿佛对方的视线能杀人一样。 “怎么了……” “这个,跟少校的眼睛是一样的颜色……”薇尔莉特指向了其中一件宝石,她那玉笋般的手指直直的朝向著一枚祖母绿色的胸针。毫无疑问的是,它也确实很像基尔伯特双眸的那种神秘的颜色。它的形状是宽大的椭圆形,从玻璃盒中散发的光芒比其他珠宝更为璀璨。 “这个……叫什么?” 薇尔莉特开了口,而她的眉头微微皱在一起,好像说不出她心中所想的那个词。店主和善的提示道:“这是祖母绿宝石。” “不……不是这个名字……” “你说它不叫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我……第一眼看到它时……心里就想著要找一个可以描述它的词……” “原来如此。”店主朝她笑道:“你找的那个词叫做‘美’。小姐。” 在店主看来,发笑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了。他是个珠宝商人,这个词在他的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而对于薇尔莉特,它有著更加重要的意义,她第一次经过自己的思考,从口中说出这个刚刚才习得的词。 “美……” “你……这是,你不知道‘美’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美’是什么。是跟‘漂亮’……一个意思吗?” “这是真的吗?我,我完全没想到。小姐你看起来这么聪明……” ——啊,真是太尴尬了。 基尔伯特一脸茫然地站在两人之间,他感觉全身发烫。这种感觉就像他自己出丑一样,直冒冷汗,心跳加速,脑中尽是尴尬。他是教会她说话的人,自他们共处的四年来,他都在教她必要的日常生活用语,以及军事术语。 ——但是,我…… 他甚至没有教她一个如此简单的词。他原本想著她的对话水准到了一定程度,就自然而然的能学会各种词句。尽管从她以前一个除了“少校”就什么都不会说的孩子成长到了现在的程度,但他也仅仅只是让她在他定下的标准里进步而已。 “你是战争孤儿吗?” “不是,但我也没有父母。” 她曾经只听得懂“杀”这个词,而在他成为了她的监护人后,他带她去的地方,只有战场。这是他们头一回,以这种方式,外出购物。 ——啊,我这个人,自以为是像她父母一般的存在,然而…… 他根本没有教过她实质性的东西,真是太令人心生愧疚了。 ——想来我从来没说过“美” 这个词……纵使我能对她说“杀”……纵使这个词才真正契合她…… 当基尔伯特陷入激烈的内心争斗时,薇尔莉特和店主的谈话还在继续。 “你会写字吗?” “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那你的父母就太不称职了。连我这个老头子也会写字呢。” “会写字有什么好处?” “会写字就能写信了。” “信?” “当你住的地方离家很远,你多多少少也该写几封。” “真的么……” 基尔伯特突然间把钱包往一个玻璃盒上一摔,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哎等等,你不能这么乱来……这些商品……” “我给你钱……薇尔莉特,自己挑一件。”基尔伯特压低著自己的嗓音,好像十分的恼怒。 “这是命令吗,少校?” “对,这是命令……自己挑一件。挑什么都行。” 实际上,他并不想把这件事当做给她的命令,但是他想不到别的能让她听话的办法。 薇尔莉特重新看向了那些玻璃盒子,意料之中的是,她伸手指向了那枚祖母绿宝石胸针:“就要这个吧。” 基尔伯特用他不愠而怒的表情向店主施压,而后者只是微笑著递上了胸针:“欢迎下次再来。” 显而易见的是,作为店主的长者对这枚昂贵的胸针是十分的满意的。 接过胸针后,基尔伯特又一次拽著薇尔莉特的胳膊,离开了这个地方。大街上依旧挤满著享受城市夜生活的人们。在人群中,扯著胳膊的两人总是会被人问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存在,不管他们去哪里,都会被人群拥堵。 由于薇尔莉特不习惯与跟太多人共处,于是她放慢了脚步,东张西望。两人的手不知不觉间就松开了,也就在这时,基尔伯特赶忙回头寻找薇尔莉特,而她的金发在人群中消失了。 “少校。” 他能在人群杂乱的杂讯中分辨出她的声音,不管有多少人挡路,也不管视线中没有她的身影,总之她的声音他不可能认错。自从她第一次开口说出“少校”这个词,她的声音就已经烙印在了他的脑中。他急忙的沿著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薇尔莉特……” 薇尔莉特平静的看著焦头烂额直喘大气朝自己走来的基尔伯特,脸上的表情毫无波动。似乎对于自己走丢紧张不起来。 “少校,既然它现在是我的东西……那我该拿它做什么?”她向他展示著手里紧握著的胸针。 “自己戴在身上吧,戴在哪都行。” “我怕会弄丢。” 基尔伯特轻叹一口气:“在战斗中肯定会,但是在后方休假时怎么戴可以。不过,既然你的眼睛是蓝色的,我觉得买个蓝色的应该好点。” 薇尔莉特听著他最后那句话摇了摇头:“不。这个是最‘美’的。”她说著把胸针往衣服上扣:“它跟少校的眼睛是一样的颜色。” 她的话语是那么的清晰。而基尔伯特听著她甜美的嗓音,不由自主的停住了呼吸。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跟我说……我的眼睛很美? 尽管她像是一个没有心的女孩,但她一直对这个没有教导她如何表达自己情感的男人抱著崇敬之心。 ——我……根本配不上……你的赞美…… 薇尔莉特丝毫没有察觉到基尔伯特的内心所想,她继续著自己的话:“我一直以来都觉得,那双眼睛很‘美’,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表达,所以我一直说不出口。” 她似乎不懂得怎样把胸针别好,一直重复的用后面的别针往衣服上扎。 “虽然说不出,但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少校的眼睛,很‘美’。” 基尔伯特的视线在她犹如微风般轻柔的话语中变得模糊,但只有一瞬间而已。他双眼中的一切又立马重新变得清晰,他把自己内心燃烧著的情感强行扑灭了。 ——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绝对不能在她面前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内心中一切的情感都和快乐一起瞬间被压制住了,作为军人,他必须这么做。 “我来吧……”基尔伯特从她手上拿过了胸针,替她别好。 薇尔莉特低头注视著她领口的祖母绿胸针发出的光芒。 “少校,谢谢你。”她的语气中多了一丝微弱的变化。 “谢谢你。” 基尔伯特听著这句不断重复的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适,胸口像是灌入了沸水一样难受。 ——我……不能回答,因为我根本不配。 他不断的在想像著,要是真的能把自己的真心表露出来,那该会多么如释重负。此时脑中的内疚,悔恨,痛苦,挫折,愤怒,悲伤。即将要把他的脑袋撑破。 战场形式在数天之后发生了改变。 这场因南北贸易战争而引起的大陆战争,在与同时爆发的东西方宗教圣战的相互交织下,变得更加复杂。基尔伯特和莱登沙弗特里希特殊突袭部队通常不会在大兵团正面交锋的主战场出现,而是会被派遣至战斗规模较小的地区。简单粗暴的战斗通常交由突击集团部队负责。但是复杂多样性的战斗,也就是在全大陆蔓延的小规模冲突,它们不像一般的战斗,因为敌对双方仅在一个十分狭小的地区发生冲突。 整场战争中最为广阔,也重要的战场,名为茵坦泽,它被北方入侵军和南方卫国军的防御工事分割开来。这位于大陆的正中的城市,是东西两国的宗教信仰中不可侵犯的圣地。这是一座用石头筑起的城市,同时也是南方领土上最大的补给基地。为了控制圣地的西部,东部与北部组成联盟,而西部便与南部联合。 在凌晨三点,前方传来报告,茵坦泽的防线被突破了。报告称,驻满了防守部队的防线在北方联军的进攻下不堪一击,而对方还在持续的攻击前进。与此同时,各种小规模冲突也在许多地方不断上演。究其原因,是在战争开始便面临著资源不足这一问题的北部,以及在整个战争期间都在为其提供援助的东部,都开始出现大规模补给短缺的问题,而这令他们的军队孤注一掷,把所有的力量都押在了这最后的战略决战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疯狂进攻,西-南联盟并没有充分的准备。凭藉著这摧枯拉朽的进攻,北部军队一路高歌猛进。属于西-南联盟的基尔伯特和他的部队在得知战线被突破后不久,便马上收到了集合的命令。传令官通知说,每一个士兵都必须集结起来,投入到这场前所未有的大决战中。 现在的情况,貌似是东-北联军已经推进至圣地附近,并即将取得其的控制权。而实际上,紧接著的这场战斗,不是围绕著这个重要的补给基地或者称之为圣地的得失这么简单,而是一场足以结束战争的最终决战。在这一战中,失利的那一方,必将面临将在战争中的彻底失败,以及国家沦陷的后果。 从各处东拼西凑而来的部队都集中到了圣地近郊的阵地。 当基尔伯特和其他人抵达总部时,已经是深夜,在休整时,他遇到了许久不见的霍金斯。 “你还活著呢。”这次轮到基尔伯特先发制人,伸手拍霍金斯的肩膀。 红发的霍金斯带著笑容转了过来:“基尔伯特……嗨,你也还活著呢。什么时候开始担心起我来了?虽然呢,我的手下少了不少,不过……我还是在这活蹦乱跳的。” 他负责指挥一支茵坦泽防线的驻防部队,他的笑容并不能掩盖他的疲劳,以及失去战友的悲伤。他自娱自乐的笑著,但是深陷在脸上的眼袋以及脏乱不堪的面容诉说著他遭受的苦难。在行军途中,基尔伯特和他的部队观察著茵坦泽防线,但是除了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堆积成山的尸体外,什么也没有。 来不及做战前最后的祈祷,所有人都紧锣密鼓的投入到防御作战的准备中。 对于霍金斯和那些与他共处的战友来说,这样的现实很难接受。不过,当霍金斯看到了独自一人走来的薇尔莉特时,他发自真心的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她就是……那个少女吧?” “我给她取名叫,薇尔莉特……” “你啊……什么时候能想出这么可爱的名字了?小薇尔莉特,来,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吧,但是你肯定不记得我,对不对?我可认识你,请称呼我为‘霍金斯少校’。” 端著刚才分发的热汤,薇尔莉特腾出手来向霍金斯敬礼。即使是在黑暗中,她那令人著迷的外表也让霍金斯神魂颠倒,旁边的篝火把他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基尔伯特假咳了几声,把霍金斯拉回了现实。 “现在都已经长得这么漂亮了……”霍金斯说著把手搭在了基尔伯特肩上,两人背过身去,开始窃窃私语。 “诶,这可不太好啊……一个这样的小姑娘上战场……呃,我是说……看起来我们好像不用担心她吧……虽然我的部队也对她的事迹有所耳闻。” “我每时每刻都会盯著她,所以不用担心。” “也许吧……怎么说呢。我觉得这样太可惜了,力量不是她唯一与生俱来的东西。要是……她能用自己其他的本领工作,那该多好。” 这话说到了基尔伯特心头上,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自己已经反复纠结无数遍的想法是何其痛苦。 这一切的源头,正是基尔伯特本人。毕竟,作为监护人的他,首先是一名军官,让她去战斗的军官。 ——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不管她的外貌是多么的惊艳,不管她的才能是多么出众的。只要她跟基尔伯特这个军人在一起,她就只能是一个,自动杀人人偶。 “你知道吧……我打算在战争结束后,转业去做生意。到了那个时候……我想……让小薇尔莉特帮我做事。”霍金斯从盒子里里掏出一支已经变成一团乱麻香烟,咬在嘴边。而基尔伯特拿走了盒子里仅剩的另一支香烟。他没有蠢到在大战之前的这个好几个星期没抽过烟夜晚接受他朋友的提议。两人把脸凑到一块,一起点烟。 “大战之前谈战后美好生活的人,基本上都‘那个’了。”基尔伯特一脸严肃的叼著烟说道。 “不会。我不会挂的!绝对不会。其实我已经想开一家公司很久了。” “你钱从哪来?” “赌局里赢得的赌注。谁会赢得这场战争是个不错的话题,我跟一大帮人把全副身家都押在了买这场战争谁会赢上面。” “你……为什么想要过这种生活?” “你看啊,我不是军人家庭出身,我全家都是在国内经商的。我是家中次子,因为大哥继承了家族生意,所以我才从军的。我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次子,要是能为家族谋得利益的话,本身就是为国家做贡献,对不对?所以呢,当南部取得战争胜利,我们莱登沙弗特里希也不必继续投入到战争时,我就会自立门户。你是瞭解我的,我是那种只要下定决心,就一定能办成事的人,虽然我继续留在军队里可能会继续升迁,但我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而现在我明白了那种感觉是什么。” 基尔伯特有些羡慕这个略带害羞的描述自己未来梦想的霍金斯。他们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但是这个家伙却能滔滔不绝的为自己描绘一幅未来的美好蓝图。可能有人会笑他傻,但是基尔伯特却陷入了无限的纠结。 ——我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他是巴登维利亚这个贵族军人世家的备受瞩目的后代。 ——那,薇尔莉特怎么办? 她坐在不远处的地上,出神的望著篝火。 她总是相伴在基尔伯特左右,没有人会跟她搭话,但基尔伯特感觉到营地中的士兵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 ——假如她今后……能够穿著漂亮的衣服,过著与她这样的少女相适的生活……就算是衣服不够漂亮也罢,只要她能够生活在一个平静的地方……能够靠著自己的意志,而不是我的命令活著……那么……她就能够……获得更多珍贵的东西。 “好。要是你办的业务是安全的,那我可以把她托付给你。” 基尔伯特拥有高超的军事才能,他从未在获得晋升时感觉到任何焦虑与恐惧,上天赐予了能够让他完美契合的人生轨迹。 霍金斯没料到基尔伯特会同意得那么爽快,还没转过弯来的他无意之中冒出了一句“哈?”,像是要求对方重复一遍似的。 一直一言不发的薇尔莉特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慢慢的抬起头来,把视线投向了两人的方向。 “我说得很清楚,要是薇尔莉特适合你这份工作,我就把她托付给你。” “真的?!那我就当你同意了,写份证明吧。” 基尔伯特假咳了一下,好像他被制服大衣的领子勒住脖子一样,:“我跟你说的是‘要是’,不代表我绝对会同意。” “我……我办的业务,是会要求女孩子们能够毫不犹豫的前往危险地区的……” “那就免谈。” “诶等等,就算我说可能有危险……也不一定是……” “以后再谈,后会有期。再见,霍金斯。” “哎!基尔伯特!你可别忘了你刚才的话啊,别忘了!千万给我记住啊!” 基尔伯特无视著霍金斯的话,带著薇尔莉特走回了帐篷。他们两个将共处一晚。 随著越来越多的部队集结到此地,已经没有足够所有人休息的地方了,薇尔莉特也分不到单人帐篷。而且,她也不能够跟普通士兵们一起挤在一个大帐篷里,不然那些有非分之想的人的人身安全肯定得不到保障,部队也不能够在大战前夜遭受这样的减员。 这个帐篷本来是要用来堆放行李的,能让人休息的地方十分有限。要是他们睡觉时无意间翻个身,那他们的身子绝对会挨到一起。基尔伯特对这个事实感到有些紧张。 ——不过……在我第一次见到她,把她带回去的时候,我也是一直抱著她的。 在那时,被鲜血溅满全身的她还不会说话,尽管他对她感到畏惧,但是他还是紧紧的抱著她。那个时候,她一直注视著他,仿佛他是个神秘的东西。而现在,他注视著她散下头发的轮廓,尽管她已经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但她的心智还是与孩童无异。但是,她的神情已经像成年人一样稳重,她体内则拥有一个勇猛战士的灵魂。也许是注意到基尔伯特正注视著她,薇尔莉特转过头来,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了一起。 “少校。”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是要倾诉秘密一样的语气。 “怎么了?”他用同样的声音回答道。 “我之后要做什么?” “什么意思……明天就是最后一战了,我们要做好身为特殊突袭部队成员的本分。” “不是,我的意思是明天之后,在那之后我该做什么?少校,你刚才……跟霍金斯少校说,要把我托付给他吗?” “你都听见了?” 薇尔莉特还是像以往那样面无表情,但她的声音却出现了紧张的起伏。 “那件事……还没最终决定。” 基尔伯特有些磕磕绊绊的说道,而薇尔莉特紧接著问道:“我已经……没有用处了吗?” “薇尔莉特?” “把我转让给霍金斯少校……是因为要把我处理掉吗?我已经不能在执行少校的命令了吗?” 她的这些话无情的揭示出,她只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件“工具”。 “我……很可能……执行不了霍金斯少校的命令。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一旦失去我所认可的人的命令,我就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只有在少校身边……才会更有用处。” 基尔伯特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机械的说道:“你那么渴求我的命令吗?” 他只是一个给她下达“杀”的指令的上级,就是他这样一个人像父母一样把她抚养成人,就是他这样一个人。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遵从命令,要是少校再也不给我下令……那我……” ——为什么……我的心又会像这样的痛…… 事情总是这样的相似。薇尔莉特无情的告诉他,她仅把自己当成一件工具,即使没有任何人让她这么想。这就是她活著的方式,这就是她存在的意义。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他已经不能够接受继续这样看待她。 ——难道……真的…… “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嗯?” 他的话没人能听清,即使是离得如此之近。基尔伯特痛苦的说出每一个字,而他的表情却是从未展现在薇尔莉特面前的坦率。 “明天的战斗之后……你不必再听从我的命令,我……会让你远走高飞。你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再服从任何人的命令,你要做你自己。你现在……能自己一个人生活了,不是吗?” “但是,要是我这样做……那我以后该听从谁的命令……” “你不用听从任何人的命令。” 她脸上的表情,她真的只是个孩子。他不禁想问,为什么她一定要出现在战场,为什么她一定要跟战争扯上关系,为什么她一定要作为工具依附于别人…… ——为什么她……一定要让我成为她的主人? “这是……命令吗?”像是拒绝了他想法一样,薇尔莉特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这是少校你的命令吗?” ——啊……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不……这不是命令……” “但你刚才说‘不用听从’……” ——啊,不是这样的…… 一切他最不想看到的都从他的脑中迸发出来:“为什么……你要把不管什么东西都当做是命令?!你真的……以为我仅仅是把你当做工具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当时就不会那样抱著你啊!也不会在意你长大的时候有没有被人欺负啊!不管怎么说……你都没有……感觉到我对你的情感到底是怎么样的……如果是正常人……都应该会……明白的……即使在我生气的时候,即使在处境很困难的时候,我……” 他看到薇尔莉特的眼睛上映著自己可怜的脸:“我……薇尔莉特……” 那双大大的蓝眼睛一直在看著基尔伯特的脸,而基尔伯特的眼睛也一直同样的望著对方。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就一直在直直的望著她。 不管是从开始的一个月还是到现在的四年,他们总是形影不离。 “少……校……” 从她那红润的薄唇第一次说出这个词开始,基尔伯特就一直竭尽所能保护著她。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个不懂得如何照顾孩子的年轻人而已。 “你真的就没有感情吗?不是这样的!对不对?你根本不像是没有感情的人。对吗?如果你真的没有感情,那你脸上的表情是什么?你能像这样做出自己的表情,对吗?你拥有自己的感情,你跟我一样……有一颗自己的心,对不对?” 他的喊叫可能被周围帐篷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一想到对方,基尔伯特的胸口就忍不住发紧。他的确没有资格像这样疯狂对她说教。 “我……不懂得……什么是感情……”薇尔莉特的声音微微颤抖著,仿佛表明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害怕的。 “你觉得我很可怕吧……你不喜欢我这样……突然间大喊大叫,对吧?” “我不知道。” “你不喜欢别人对你说自己不理解的事,对不对?” “不知道……我不知道。” “说谎……” “我不知道。”薇尔莉特恳求般的摇著头:“少校……我真的不知道。” 她缺少了某样作为人的特质。即使她拥有自己的感情,但她却无法感知。只因她是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 ——这到底……是谁的错? 基尔伯特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紧紧的闭上双眼。因为他不能继续直视她的脸。他现在只能听到她的呼吸,看不见她身体的任何一部分。 “少校。”薇尔莉特的声音进入了拒绝接受现实的他的耳朵。 “我不懂……我自己。为什么我跟其他人不一样?为什么我……不能听从除了少校之外的人的命令……?”她的语气中透著绝望:“在我第一次……遇到少校的时候。我就跟自己说‘跟随这个人’。” 即便他不想这样,但只是听著她的话,他都能想像到她是多么的天真。 “当时我还弄不懂语言的含义,但是少校给我的拥抱……让我第一次感觉到……可能……这是为了我……而做的事。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从来没有人为了保护我而做过这样的事。所以……我想要……听从少校的命令……只要少校给我下令,我就能去任何地方。” 她从小就那么热切的想要遵从基尔伯特。 ——这到底……是谁的错? 陷入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基尔伯特轻声的开口:“薇尔莉特,对不起。”他睁开眼睛,伸出手来把毯子裹到了她身上,一直裹到她嘴巴的位置。 “我刚才说的话,听起来就像在指责你根本没有的过错……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明天……就是最后的决战。你的力量将左右整个局势。所以,你要好好睡觉。以后的事,就留到以后再说吧。”他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说道。 “是。”薇尔莉特如释重负的说道:“我会尽全力的。晚安,少校。” “嗯……晚安,薇尔莉特。” 一阵凌乱的沙沙声传来,不过基尔伯特很快听到了熟睡者平静规律的呼吸声。他翻过身,想和薇尔莉特一样让自己睡著。但是,泪水控制不住的从他紧闭著的双眼流出。 ——我的眼皮很热,就像眼球烧著了一样。 积聚多时的眼泪像决堤一样控制不住的往外涌出,他极力控制著自己那可怜的呜咽不被人听到。他的手紧紧的捂住自己的脸,而此时胸口却闷得发痛。 ——这到底……是谁的错? 他的脑中只有这句话在不断回响。 巨大的大理石墙把圣地紧紧围在中间,它的外表散发著一种邪恶的气息,而它的内部却像是一个花园的结构,有著交织在一起的水路,和风车,以及一片开阔的田野。这里只有一个入口,和一个出口。一条名为朝圣路的大道从城中穿过,随著大道的延伸,其坡度也逐渐在增高,最终这条路在一座大礼拜堂前到了尽头。大礼拜堂里庇护的经文,极为详尽的描述了整个大陆都信奉的《大陆创世经》以及神明,还有他们上古的战争,以及启示录时发生的事。 这个地方之所以会成为圣地,是因为这座保存著这些经典原文的大礼拜堂。《大陆创世经》描述了神的性格特徵以及他们的所作所为。归根结底,这些原始的经文才是信徒们准确的信仰对象,不管他们具体信奉的是哪个神。这是一片所有教派信徒们通过传诵原始经文而相互会面的祥和之地。而基尔伯特与西-南联盟的军队不得不打破这里的宁静,并将这片土地重新夺回。 “问题是没有合适的渗透方法。” 清晨时分,太阳还未升起,各部队指挥官在作战会议上制定了计画。作为幸存的本地驻军指挥官,霍金斯负责整个战略的执行步骤。他画了个小图表,然后用羽毛笔垫著行李箱写著纸条。 “只有一个入口”“这座城镇的格局就跟花园一样”“直接攻占会很麻烦” 根据曾经在茵坦泽防线战斗过的霍金斯的说法,在圣地有一个保护经文的骑士团,而且还有一条地下通道,用以截击那些妄想偷取经文的人。” “主力部队会陷入进攻大门的拉锯战,原本的设想是让士兵爬墙攻上去,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后来发现办不到,墙太高了。而让部队造梯子爬上去,士气会遭到很大打击,同时东-北联军也会有足够的时间巩固圣地的防御,使其变得得固若金汤。所以这个时候,我想依靠我们西-南联盟的非正规作战部队,他们会成为这场战斗的决定性因素。首先是,莱登沙弗特里希特殊突袭部队的基尔伯特少校。” 听到霍金斯点名,基尔伯特举手示意已到。算上他,一共有四支盟国的突击部队的指挥官被点名,他们都从属于不同国家的军队,而今天是他们第一次会面。 “事实上,在大礼拜堂里的经文不过是副本,经文的原本早就在东-北军队开始入侵后不久就被转移了。我不知道敌人是否察觉到这一点……不过,之前提到的地下通道依然可以使用,所以我们可以让突击部队从此处渗透。第一队负责夺取大礼拜堂,并在成功占领后发射信号弹。很显然,这没什么实际用处,不过能给敌方造成重大骚乱。第二、三队直接前往城镇中心,虽然主要的战斗都会集中在大门,但是肯定有四处乱转的看门狗,但如果我们不分散突击部队的兵力,就不可能实现完全占领城镇。敌人肯定会被我们攻占大礼拜堂和城镇外加发信号弹的行动震惊到,然后他们就会从那条长的要命的朝圣路上赶过来,到时候就一路截杀。最后第四队将成为突破大门的前锋。” 被选作第一队的是基尔伯特的部队。不管是选到哪一队,风险都不会减少,但是在他们身上的担子是最重的。 “我要强调的是,这一切都是基于理想状态进行的,实际上的情况肯定会有所偏差。如果突击部队的行动失败了,那我们就只能撤退,然后从外面放火烧掉这个地方,这里的田野十分广阔,所以火势会一发不可收拾,然后我们就可以瓮中捉鳖。但是在圣地放火,怎么说在情感上也过意不去。西部友军的代表们,请不要怪罪我们,我们南方军队都是无神论者,我也是无神论者。不过实话说,这也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是,现在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时间过得越久,敌人在茵坦泽防线的实力就会越强大,而我们想要夺回圣地就更加困难,里面的人也会遭受更大的伤害。我想要为这场双方都耗尽一切资源的战争画上句号,即使是往我们西、南部国家的脸上抹黑也在所不惜。大家的想法都一样,对吗?整个行动的关键在于……莱登沙弗特里希特殊突袭部队,全军的希望都在你们身上。” 对方的口气是这么坚定,基尔伯特低声回答道:“我知道。大礼拜堂的防御可能会是最坚固的,但是不用担心,我们莱登沙弗特里希的秘密‘武器’会解决一切。我也希望各部队能够保持镇定,把精力集中到占领成镇上。” 基尔伯特的话似乎在试探他这些想著即将离开战场的战友们还有多少力量。在场所有的人都祝他好运,纷纷跟他握手。而其实,基尔伯特刚才的话其实也表达出了他的意愿。 “我希望……这真的会是最后一场战斗。” 在环绕茵坦泽圣地的石墙之外还有一圈灌溉用的沟渠,这是一条伸得足以淹没一个成年人腰部的水道。沿著它的方向,可以发现很多瀑布一样能让人掉落的深渊。这里的排水系统内部分为许多小道,如果有排水道能通到城镇,那就肯定会有排水道能通到大礼拜堂。 突击部队小心翼翼的降下组装好的梯子,开始渗透。第二、三、和四队一组接一组在排水道中分散,而只有基尔伯特的部队走到了一条长长的地下通道。他们坚信前面会有埋伏,不过令人失望的是,没有任何奇怪的迹象。 有些士兵开始高兴的谈话,以表现出对最后一战的乐观态度。基尔伯特望向薇尔莉特,他觉得她是肯定不会加入谈话的。她的那张脸即使是在面对生命危险时也不会有任何表情,但是这回,他感觉到她与平日稍微有些不同。 ——薇尔莉特……对危险十分敏感。 在跑步行进了一段之后,错综复杂的灌溉管道的尽头已经清晰可见了,那边有一座梯子,在上面有个类似于铁盖子的东西,在它后面就是外面的世界了。 (基尔伯特他们走的到底是灌溉管道,还是排水通道,还是地下通道呢,这个本人也一头雾水,因为原文就是这样混用的。译者注。) 薇尔莉特的双腿突然间停止了移动,旁边的其他人见状也都停下了。 “少校,敌人似乎在上面等著伏击我们。” “你听见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听见,但正是这样我才会这么认为。如果我是敌军指挥官,那我肯定会在突击部队尝试进入的入口处消灭他们。如果我们贸然上去肯定会死伤惨重。少校,请让我一个人打前锋。”薇尔莉特说著,从背解下了战斧。 “不行,我们还不知道对面有多少人。” “如果他们人数众多,那我就更有理由上去把他们击溃,这样就能让你们安全上来。少校,请下令。” 听到“下令”这个词,基尔伯特的胸口一紧。 “少校,请下令。” 好像,她在委婉的告诉他,让她去送死一样。 “少校!”薇尔莉特像是不顾一切要让他说出这个词。 不只是薇尔莉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基尔伯特身上。 “信号弹准备好了吗?” 经过短暂的商讨,在薇尔莉特站到铁盖子正下方时,所有人都面对墙排好。 她紧紧握住“巫术”,操纵著铁炼。她用尽全力扭动身子,然后把铁炼尖端射向了铁盖。铁盖子瞬间被被顶飞了,从她这边能够看到敌人一脸惊讶的表情。但是,在敌人朝薇尔莉特开枪之前,铁炼紧紧勒著捆绑在上面的一个信号弹发射筒,一发信号弹直冲云霄,强烈的光芒让敌军睁不开眼睛。 “我上了!” 薇尔莉特十分迅速的爬上梯子,消失在了外面,很快,一连串的惨叫响彻云霄。 “好了,我们也上!趁著薇尔莉特掩护我们,马上到地面上寻找掩体。”基尔伯特带头爬上了梯子,每个人都紧随其后。而与此同时,薇尔莉特正一边倒的屠杀著周围的数十个敌人。 地下排水道并不直接通往大礼拜堂,而是通往能一条快速到达前者的小路。在把目光投到薇尔莉特身上的同时,部队的其他人也都马上跑向一座能作为掩体的建筑。 “狙击手!就位!” 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包围著薇尔莉特的敌军士兵,她将“巫术”往地上一顶,战斧杵在地上高高翘起,她随即跳上了战斧的斧柄,像是在空中跳舞一样,离开了友军的火力范围。 “开火!!” 尖叫著的子弹越过了薇尔莉特,全部打在了她周围的敌军士兵身。与此同时,她在空中一个转身,顺势从军服的枪套上拔出手枪。就在落地之前,她在半空中射杀了两个想攻击基尔伯特的敌兵,还有几个在阴影里躲著的家伙。当她落地时,她并没有拿起“巫术”,而是拽起了它的铁炼一个横扫,周围好几个想逃走的家伙立马人头落地。刚才还被敌人封住的几条小路现在都畅通无阻,而在把对面前锋都消灭乾净后,薇尔莉特随即带头冲锋。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 “所有人!给我冲!” 基尔伯特一声令下,所有人都拔出军刀,紧随在薇尔莉特身后。所有人都毫不怀疑的跟随著面前这个小小的身影。那一天,他们中这个最优秀的杀手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 “杀啊!!!!!!!!!!!” 莱登沙弗特里希特殊突袭部队向著大礼拜堂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与此同时,南北两军最为激烈的战斗在大门打响。霍金斯带领的突击部队成功突破了大门的防线,尽管在战斗中他们伤亡惨重。 “真是场高贵的战斗。”作为在后方发号施令的霍金斯舔了下自己的嘴唇:“对于我这样一个商人,真是太,太轻松了。太轻松了。战争中输赢双方的得失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真的那么怕那座城镇被摧毁吗?毕竟这是他们宝贵的精神支柱,也可以理解。这可是他们在梦里都想著的圣地啊!对不对!?对不对!?”他提高自己的声音喊著,脸上带著肆无忌惮的笑容。 “支援队!把榴弹发射器抬上来!把对面用来当掩体的风车砸掉!把它推倒,然后直接斩断他们的后卫!他们会源源不断的涌过来!但是不要害怕!能够利用好这个堡垒的人就是胜者!我们今天就要教对面怎么做人!” (这里“榴弹发射器”的原文是“catapult”,本意是“弹射器”或者“投石器”,但本人觉得这么套上去好像有点奇怪,所以就翻译成“榴弹发射器”了。译者注。) “是!”作为回复的欢呼声从快速跑动著的人群中传出。 现在形势还难解难分,不过这也就意味著他们有赢的可能性。 在那道敌军阵线后方的长长的斜坡后面,矗立著大礼拜堂宏伟的身影。然而直到现在还有那里的消息。 ——基尔伯特,就看你的了。该做的我都做了。 “我从昨天……不,是一直以来我都憋著一肚子火!我现在就要终结这场愚蠢的战争!”霍金斯扛起枪,跑进了硝烟之中,与他的战友一起并肩作战。 “主力部队已经越过大门,防守此地的东-北联军部队分成了两队,一队前往大门,一队前往大礼拜堂,而敌军的总指挥官有可能在这两队中的任意一队。为了取得胜利,我们必须把对方指挥官干掉,并且占领大礼拜堂。只要对方的士气崩溃了,那胜利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莱登沙弗特里希特殊突袭部队的队员都藏身在大礼拜堂正对面不远处的一座建筑。他们听取了从大门方向来的传令兵的报告后,对情况进行了整理。 透过他们藏身的建筑的窗户,可以看到大礼拜堂的防御固若金汤,这守卫强度简直夸张得令人发笑。全副武装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圆柱形的大礼拜堂外。与之相对的,突袭部队所剩的人数已经不多了,虽然伤患都被带进了建筑,但是他们不能算作有战斗力的人,而且大礼拜堂的顶部距地面非常远。要上到顶楼,只能走一楼的门口,而整个大礼拜堂就只有这一个出入口。看起来那里是唯一的线路。但是,从正面进攻肯定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损失。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他们已经在这个地方准备了很久,而且也不能一直留在这。 跟坐在地上的其他人不同,薇尔莉特全程都站在窗边。基尔伯特以为她是在观察敌情,但是她看起来似乎又是在想别的事。 “少校,看那边那栋建筑。” 他朝外面看了一眼,那是一栋没有任何特点的四方形建筑。 “它的天台是开放式的,而且到大礼拜堂的距离不太远。如果是我的话,先助跑一段,应该能跳上大礼拜堂。” “很明显,这样是……” 他觉得这不可行。尽管两座建筑之间的距离的确很近,但是就算不考虑大礼拜堂屋顶的倾斜角度,她也没有地方落脚。一旦摔下去十死无生。 “大礼拜堂的侧面是彩色玻璃窗,要是能打破它就能进入大礼拜堂里面,虽然之后还要爬一段楼梯才能上到顶楼,但是也更容易做到。当然,在我跳的时候,要先用枪把玻璃打破。你们开火之后,位置很快就会暴露。到时候少校和其他人先撤,去跟第二、三队会合,请求他们的支援。以我们现在的兵力,攻下大礼拜堂根本不可能,当我到达顶楼,我就会发射信号弹。我们第一队的目标本来就是让敌人以为我们已经占领了大礼拜堂,不管是真占领还是假占领。” “就算你真的能做到,但那也就意味著你要孤军奋战。” “我相信少校能够把增援带过来的。我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想要胜利就必须控制自己的情感。” “你是想死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准备好赴死。” 这跟说她不想死根本是一个意思。 “我不同意。” “那少校你是要在这一直等到占领部队来吗?” “你……是我……不想牺牲掉的人。” “拋开我不说,一路上有很多战友都牺牲了。我孤军深入,不是牺牲,而是取得胜利的必要的手段。少校你只需要,像以往一样做出最正确的决定就行了。请把任务交给我,请对我下令。不管会发生什么……少校。在这之后,我一定……”薇尔莉特把她的意愿清楚的注入进她的声音“……会成为你的‘武器’和‘盾牌’。”她直视著基尔伯特的绿色双瞳,仿佛它们拥有吸引人的魔力。 “我会保护你。”她的话语中尽是真情:“请不要对此表示怀疑,我是属于你的‘财产’。” 令人惊奇的是,她的嘴角竟然微微带笑。 基尔伯特从未见过她的笑容。更重要的是,她是在说完了那样一句话后露出笑容。真是,沮丧得令人窒息,真是太让人悲伤,真是太让人疯狂。 基尔伯特握紧了拳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我…… “我明白了世间最好的事……还有最坏的。” ——你是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取代的。就算是要我用所有的手下的命来换取你活著,我也愿意,我…… “我一直以来……都把自己的利益摆在最优先的位置,并且认为这是命运给我的恩赐。” ——要是可能的话,我真想为你开辟一条生的道路,并且要你永远都别回来。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你说得对,一味为自己考虑是不对的,世上有比这……更加优先的事。” ——我……是毒害你的毒药。 “我懂了,薇尔莉特。放心去做吧。但是,”基尔伯特补充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全队分成突击组和前往第二三队的求援组。我们会先把一根钢丝射到那座建筑的天台上,然后你带著钢丝跳进大礼拜堂,一旦成功了,那就不只是你一个,我们所有人都能进去。” 薇尔莉特对她听到的事表示惊讶,她从没考虑过这种方式。 “大家都注意了,我来宣布作战计画。都竖起耳朵听好了。” 他们开始了渗透,十分轻松的就到达了薇尔莉特发现的建筑。可能是因为战况激烈,除了大礼拜堂的守卫之外,对方全部人马都赶往了大门方向。 他们到达天台之后,发现这里并不是完全开放式的,而是被一片生锈的铁丝网封著。他们只剪开了那些挡路的部分,好让薇尔莉特助跑起来更容易。然后他们把钢丝固定在薇尔莉特助跑线路的最近距离点上,好让滑降变得更容易。剩下的就是给薇尔莉特让路了。 “我会……第一个走,你们一个一个在我后面跟好。” 每个人都拿著一片被切下来的铁丝网,到时候他们就用这东西挂在铁索上滑下去。 “我上了!”薇尔莉特大喊一声开始了助跑。 部队其余的士兵开枪打破了大礼拜堂的玻璃。碎玻璃落地的回响多种多样,像它们的五彩斑斓的颜色一样。 薇尔莉特凌空起跳,像是一只鸟儿,又像是一只小鹿。 敌人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他们肯定已经被敌人发现了。 再确认薇尔莉特身上绑的钢索足够结实后,基尔伯特第一个滑了下去。当他撞到了大礼拜堂的墙上,正想往上爬进薇尔莉特撞开的洞时,薇尔莉特伸手把他拉了上去。她稳稳地伫立在地上,承受著从钢索上滑下来的战友们的重量。 “薇尔莉特,没事吧?” 当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她突然间摔倒在地,敌人开枪打断了钢丝,正在滑过来的士兵掉了下去,在地上摔成了肉酱。基尔伯特朝留在对面天台的人打手势。“马上去找支援。” 最终,只有两个人成功渗透进了大礼拜堂,而基尔伯特有种感觉,这样的结果貌似是注定的。 “薇尔莉特,你在听我说话吗?” “是的,少校。” 她看起来不太好,她那白皙的脸颊上插著一片玻璃碴,身上的作战服也已经破烂不堪。她全身都是刺鼻的硝烟味,全身都被敌人的血染红,她的呼吸也已经紊乱不堪,似乎她的体力已经到达了极限。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可能都会死。” “我知道。” 基尔伯特的肩膀也因为极度劳累而不断起伏著。“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许死。这是命令。” “是,我一定会活著,还会一直保护你。少校。” “好孩子。” ——你真的……长大了,学会说这些话了。但是……你不是我的“财产”。 “但这是我的底线了。” 他们渗透进的这个房间距离顶楼还有大概五层。这里存放著乐器和铜像,看上去好像有些奇怪。 房间外是通往顶楼天台的螺旋楼梯,他们在上楼梯的同时也观察著窗外,外面的地面离这里似乎太远了。在大门方向,一团巨大的烟雾直冲云霄。基尔伯特十分焦虑的担心霍金斯是否还活著。 “少校,很快就到顶楼了。”薇尔莉特再次握紧了她的战斧。 守备的敌兵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他们拔出军刀跑下来,想攻击他们。而与此同时,楼下也传来了敌人的喊叫。 “少校!”薇尔莉特一个转身,砍瓜切菜似的把那些拿著刀想要冲向她的敌人都解决了。 基尔伯特拔出佩剑,一个人堵著上来的楼梯:“薇尔莉特,快上去!我拖住他们,你把上面的家伙干掉之后,马上发射信号弹。这样就足够迷惑战场上的敌人。虽然我们人数占劣势,但是我们有天时地利。” 尽管以前在面对这样残酷的抉择时,薇尔莉特从未犹豫过,但这次她动摇了。如果楼下的敌人全部冲上来,那她简直不敢想像基尔伯特存活的机会会是多么微乎其微。 “让我和你一起挡住后面的敌人吧,少校!” “这是命令!快走!” “但是……” “我命令你!薇尔莉特,快走!” 她听著他的大吼,身体不自觉开始移动起来。来不及给他回应,她跑上了楼梯,冲上了满是神像的顶楼,一脚踹开大门跑了出去。而与此同时,展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副美丽至极的景象,一个小型的喷泉温柔的喷著水柱,花坛上怒放的鲜花点缀在绿叶上,而花香中却混合著刺鼻的硝烟味。真遗憾,这种时候无法驻足欣赏。 大礼拜堂的顶楼天台实际上是一个空中花园,有那么一瞬间,薇尔莉特对眼前的现实感到眩晕般的惊奇。 “是敌人!干掉她!” 眼前出现了四个敌人,是对方布置在这个制高点上的狙击手和观察手。这几个家伙占据了最好的射击位置,在进攻大礼拜堂的时候,有多少战友倒在了他们枪下? 枪声和惨叫声在楼下的楼梯间不断回响著。薇尔莉特感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 “要赶快……”她挥舞著战斧,像野兽一般直直盯著眼前的一个敌人,在一瞬之间,敌人四溅的鲜血将周围一切染得鲜红。 她的脑中只有著身后楼梯间传来的回响。 “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她纵身一跃跳到了剩下的三个敌人面前,手中的战斧一挥,将面前的敌人直接削成了人棍。 “快,快,快,快,快,快!” 内心的焦急使得她失去了以往的冷静,她的招式似乎也不如以前俐落。眼前最后一个敌人的一颗子弹擦伤了她的小腹,手臂上肌肉线条因为痛楚而变得紧绷,身上的痛苦使得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这是她平时不会有的失误。 基尔伯特还在下面掩护她。要马上完成任务,回去支援他。 “快!!!!!!!!!!!!!!!!!!!!!!!!!!!!!!!!!!!!!!!!!!!!!” 她一斧削断了仅剩的那个敌人的脖子。而她的双腿此时却因为身上枪伤的痛感开始发软,她跪倒在了地上。用尽全力支撑自己站起,她高举著信号枪,朝天空发射了信号弹。白色的信号烟火在空中发散开来,就像一朵在硝烟中傲然盛开的花朵。 她不会简简单单的让一颗信号弹结束一切,她必须把这个烂摊子清理乾净。 信号弹爆出的最后一声回响传向周围,但当那声爆响传进她耳中时,薇尔莉特的脑袋不受控制的往前一栽。 “啊……啊……啊……”她随后听到的不是的信号弹的响声,身后一声可怕的巨响几乎让她的大脑瞬间变得空白。一颗子弹在极近的距离从后方击穿了她的右肩,子弹在她肩膀上凿开一个大洞,一条鲜红的血柱喷涌而出,她的半边脸瞬间被自己的血染红了。 薇尔莉特听到身后子弹退壳的声音。在根本不经过思考的情况下左手瞬间把手枪拔出,紧接著一个转身,一枪干掉了身后那个拿著一把大口径步枪,原本想打穿她后脑勺的敌人。 她的呼吸变得紊乱,平时惯用的右手无力的耷拉著,几乎已经失去了感觉。 “啊……呃……啊……” 她几乎已经动弹不得,每当她挪动一小步,肩上的鲜血都会不受控制的一股一股涌出。 “少校!” 即使拖著受了重伤的身躯,薇尔莉特还是坚持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尽管她身受如此重伤,但她对主人的执念驱使著她一直走下去。她的血在她走过的地方淌成了一条鲜红的轨迹。 “少校,少校!少校!”她的喊声不断在楼梯间回响,她寻找著基尔伯特的身影。跨过下面一层楼那些被她砍杀的敌军尸体,她四处的寻找著,想要发现他的身影。 “少校!”她的嘶喊像是划玻璃的声响一样直击人的心灵。 基尔伯特倒在了楼梯中央,手持上刺刀的步枪的敌兵把刺刀深深扎进了他身体里,薇尔莉特的喊声让那个毫无准备的敌人手一抖,沾满鲜血的刺刀尖划破了基尔伯特的脸。 “你……我杀了你!!!!!!!!!!!!!!!”她把全身仅剩的力气都集中在左手,那把汇聚了她全部力量的战斧被投向了那个敌人,直接把他的躯干削成两截,失去生命的躯体瘫倒在地,而用尽全力的薇尔莉特也倒在了地上。她用仅存的意识,支撑著自己朝基尔伯特爬去。“少校,少校,少校!” 基尔伯特的一只眼睛被划伤了,身上几个被刺刀扎出的大洞不断往外渗著鲜血,他那只受伤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他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具还在呼吸的尸体。但是他的呼吸已经细若游丝,被刺刀和子弹划伤的手脚已经被鲜血染红。 他会是流尽鲜血而死,还是被其余楼下的敌人上来结束性命?但不管怎样,他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少校,少校!”薇尔莉特大声嘶喊著,把她的长官靠在她的肩上,但是他没有任何回答。她强迫自己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把他拉到自己背上:“嗯……呃……呃……唔……” 她那受伤的右手支撑不住松了下来,她滚下了好几级楼梯,但又马上支撑自己站了起来,用手支撑著基尔伯特。由于用力过度,她受伤的手无力的从肩膀上垂下,她惯用的这只手可能以后也拿不动武器了。 薇尔莉特在面对战斧与基尔伯特的抉择没有任何犹豫,她拋下了战斧,用她还能够控制的那只手用尽全力想基尔伯特带到楼下。而就在此时,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从楼梯下跑了上来。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薇尔莉特单手捡起了战斧,一个横扫把眼前的敌人全部抡翻。她毫不留情的用战斧的铁炼攻击著那些妄想冲过来的敌人,用铁炼的顶端刺向他们的头盖骨。 她又尝试像之前那样抬起基尔伯特,而敌人还在源源不断的从楼下赶来。她杀光了一批,又来一批,似乎无穷无尽。在这连续的消耗战中,她已经精疲力尽了。 “死吧……去死吧!!!!!!!!!!!!” 而最后,一个年轻的敌兵终于突破了他的防线,他大声喊叫著,朝薇尔莉特使出了致命一击。薇尔莉特发出的惨叫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对方的军刀深深捅进了她另一只手臂。这个稚嫩的敌人没有任何的战斗技巧,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他肯定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不用挥舞著沉重的军刀。 对方大脑一片空白的站了起来,手里刚才刺伤薇尔莉特的刀无意识的掉到了地上,随即他崩溃的大喊起来。因为在这如此之近的距离上,他的眼睛明确无误的告诉他,他刚才正想杀死的这个敌人仅仅是个年幼的女孩。 “你……”鲜血从薇尔莉特的嘴边流出:“……可以把我杀了……但是……请不要……伤害……少校。”薇尔莉特为了基尔伯特的生命而求饶著。 那个士兵被薇尔莉特那像海水一般碧蓝的双瞳震惊到了,但薇尔莉特看不清面前的人,血水混合著汗水从他头上不断流下,模糊了她的双眼,她不知道面前的人此刻是什么表情。 “对……对不起……我……我没想到……”那个士兵的声音不断在颤抖。 “求你……不要伤害少校。” “我也不想的!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 “求……求你……” “这不是真的!这……我不想的!”那个士兵崩溃的大喊著,跑下了楼梯。 为保险起见,薇尔莉特看著那个敌人跑走之后,才重新爬回基尔伯特身边:“少校……”她的双腿已经无力支撑她的身子,也许是因为她已经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我完成任务了……少校……少校……” “薇尔莉特……”刚才一直紧闭双眼的基尔伯特开口了,他强行支撑著把自己没有受伤的眼睛睁开一条缝。 听到对方叫了自己的名字,薇尔莉特用她的含著泪一般的声音回答道:“少校……” 她从未发出过这样的嗓音,她之前像恶魔一样的光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脸上那在战火中嘤嘤啼哭的少女令人怜悯的表情。 “薇尔莉特……情况……怎么样……我们……在哪……” 薇尔莉特用哽咽著的声音回答道:“这里……是大礼拜堂,我们完成了任务。现在我们正在等待支援接应我们离开,但是目前只有还没到。敌人正从楼下源源不断的上来,他们人数相当的多。少校,请作出指示,请给我下令。” “快……跑……” “我怎样才能……带著少校一起跑?” “不要……管我……你自己快跑。” 她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薇尔莉特脑中一片空白,想不出怎么回答:“少校你……让我把你扔下不管吗?”薇尔莉特坚决的摇头拒绝:“我做不到!少校……我要和你一起走。” “不用管我。你把我留下……自己一个人离开……你应该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快跑吧,薇尔莉特。” 附近传来了一声爆炸的巨响。他们此时发现,只有自己身处的这个地方一片死寂,像是在一个不同的维度。 “我不会逃跑的,少校!少校要留下,我也留下!要走,就跟少校一起走!”她挥舞著血淋淋的双臂疯狂的大喊,用她颤抖著的双手抓著基尔伯特作战服的衣领,把他拖著一起离开。 “薇尔莉特,停下吧……” 他听见鲜血不断涌出的声音,她肯定处在伤口被撕扯的极端痛苦中。 “薇尔莉特!” 她的那只重伤的右手再也无力抓住基尔伯特,它重重的磕到了地上,但薇尔莉特甚至没有去看一眼,继续用另一只还能控制住的手继续拽著基尔伯特。 “停下……停下吧……停下吧,薇尔莉特……” 薇尔莉特没有听从命令,她不断的喘息著,把仅剩的力气都用到了那只被刀刺伤的手臂上。她在往下的楼梯上一步一步蹭著,她每挪动一步,留在她手臂上的那半截刀刃就陷入她的血肉一分。 “薇尔莉特!” 她剩下的那只手最终也背叛了她,重重的垂到了地上。她回到了基尔伯特被拖到的地方。她的双臂不断的涌出鲜血,像是一只羽毛被扯掉的小鸟一样。像她以往的习惯一样,她左右扭了扭脖子确认状况,像是在朦胧的微笑著。 “少校,我一定会救你。” 她咬著嘴唇,用膝盖蹭著楼梯。但她的身体由于没有双手的辅助而失去了平衡。她一次又一次的滑倒,滚下楼梯,不断的倒下又站起。她想著的只有基尔伯特,楼梯已经被她的血染红了。 尽管没有看到,但基尔伯特知道薇尔莉特是为自己失去了双手,他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停下吧……”他那恳求的声音伤感的在楼梯间回响:“停下吧,薇尔莉特!” “我不要。”她再一次坚决的说道:“少校……只要……只要……在坚持一小会。” “够了,够了……你的手……你的手已经” “敌人没有过来。可能……增援已经到了楼下了。我……能听得见。” “那你就先到楼下,先去把增援找来。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我不要!要是……少校没能撑到我回来,那我该怎么办?” “如果我撑不住,那这就是我的命运吧。别管了,走吧。” “我不要!无论如何……我都不要!要是我把少校留在这……那我回来的时候……” “我死了不要紧。只要你能活著就好。” “这个命令我不听!”薇尔莉特趴在地上,想继续拖走基尔伯特。但她已经失去了双手,再也不能带著他了,她仅仅能用手肘和膝盖爬著,不可能再带著他一起。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少校死的。”薇尔莉特用牙咬著基尔伯特的肩膀,像犬类拖东西的姿势一样。 “唔……唔…………”她发著痛苦的声音,颤抖著把他拖行,但是她的伤势越发严重,她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下去了。 “少校……” “停下吧……薇尔莉特……我……”基尔伯特哽咽住了:“我……我……” “我爱你!” 他用尽全力把这句话喊了出来,他的视线被涌泉一般的泪水模糊了:“我爱你!我不想你死!薇尔莉特!活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出这句话。他此前从来没对她说过“我爱你”。曾经有过无数次的机会,但他没有把握过。他的心里一直,一直,一直都回响著“我爱你,薇尔莉特。”这句话。但他从来没有,哪怕一次把这句话说出口。 这个想法到底是何时在他心中萌生的?他已经想不起这种感觉是何时,因为什么契机而产生的了。如果要问他,喜欢她的哪一点,那他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薇尔莉特……” “少校。”当他回过神来,听到她在呼唤著他,他心里泛起一股喜悦。他觉得自己应该要保护好身后的她。他的心脏因为著突然溢出的情感不受控制的跳动著。 “薇尔莉特,听得到我说话吗?” 他的目光与薇尔莉特一直注视著他的灼热目光交织在一起。把她当做武器使用,令他十分痛苦,而她为了拯救他而豁出生命,则令他深陷失去她的恐惧。 “我……爱你。” ——我不想……再向上天请问对错与否。但如果说这是一种罪过,那就让我,用生命来偿付这一切吧。 “我爱你。” 她是第一个基尔伯特?巴登维利亚真心爱著的人。 “我爱你,薇尔莉特。” “爱……”薇尔莉特牙牙学语一般,念著这个她第一次听到的词,尽管她的双臂仍在流血。她把自己的身子挪到了基尔伯特身边,缩著身子紧挨著他,把她的脸跟他的脸凑在一起:“‘爱’……是什么?”她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困惑,眼泪不断的落到基尔伯特胸前:“‘爱’……是什么?‘爱’……是什么?‘爱’是什么?” 即使是在她小时候,他也没见过她哭泣的表情,她没在杀人时哭过,她也没在以前孤独一人,没人真心对她的时候哭过,她是个从未流过眼泪的孩子。 “少校……我不懂。” 而这个女孩现在竟然在哭泣。 “‘爱’是什么?”这个问题真的太难回答。 ——啊,没错。 基尔伯特内心的伤痛远比他身体上的强烈。她还不知道,她也不可能知道。因为他从来没告诉过她,他从来没“教”过她。 ——她尚未知晓爱的含义。 再一次,基尔伯特的泪水控制不住的涌了出来。 ——我是多么的……愚蠢。 他无法把自己爱的情感传达给所爱的人,因为他一直强迫著自己忽视著对她的爱……我还能更羞耻的死去吗? “薇尔莉特。” 尽管如此,此时他的内心却异常的平静。他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痛感正逐渐消退。这种感觉很奇怪,也许是因为他终于能够唤起内心最真挚的感情。他感觉一切都能被原谅了。 “薇尔莉特……爱……就是……”基尔伯特对他生命中的挚爱说道:“爱……就是……想著要……保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温柔的低语著,仿佛是在他们初次见面,而她还是个小孩子那时一样。“你对我很重要……你对我很珍贵。我不想看到你受到哪怕一点伤害,我想要你高兴,想要你过得好好的。所以,薇尔莉特……你要自由的,活下去。逃离军队吧,然后自己好好的活著。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能好好的活著。薇尔莉特,我爱你。请你好好的活下去。”基尔伯特重复著这句话:“薇尔莉特,我爱你。” 在他说完后,他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对方的哭泣的呜咽:“我不懂……我不懂……”她似乎在通过自己的哭泣而埋怨著:“我不懂……我不懂……什么是爱……我不懂……少校说的话。如果这是真的,那我又是为了什么而战斗?为什么你要给我下令?我只是……工具。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你的工具。我不懂得……什么是爱……我……只想……救你,少校。请不要丢下我一个。请不要丢下我一个,少校。请给我命令吧!就算要我送掉自己的性命……也请下令让我救你吧!” 这个最初除了“杀”,什么也不懂的孩子,现在正哭泣著想让他下令她去救他。当他伸出手想要拥抱她时,意识逐渐模糊的他,只能从口中讲出这一句话:“我爱你。” 他隐约听到了楼下传来的声响,但是他再也无法让自己的眼睛睁开。 一切关于那个名为薇尔莉特的少女兵的纪录,也仅到此为止。 ——上卷完 「后记」 敬启,初次见面。你还好吗? 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我曾经思考了很久,思考自己的人生道路,然后我走上了写小说这条道路。在那三年,我每年去北海道的神宫神社,向先祖们祈祷,“如果我能成为小说家,我不会介意我自己以后得不到任何人的爱。”这可以算是一个等价交换的形式。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着我一定要做些有意义的事,因此我进入了一个很倔强的状态。 我一直坚持着。在第三年的正月,我去神社做新年第一次参拜,求神签的时候,我求得了一支“大吉”。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神签的力量注满,心中生起了某种预感。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我今年会得奖。”我记得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几个月之后,我收到了我自己的作品获得京都动画大赏的消息。 “终于,我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在等价交换的压力下,我脱口而出。但在奔跑后停下,回首过往发生的事的时候,我意识到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把“爱”的几种不同的形式,传达到像我一样独自一人,认为自己不需要爱的人的手上。有很多人在作品出版的路上,奇迹般地助我一臂之力。突然间,我对我以前的决定感到羞愧。 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译者注。这里晓佳奈的话可能有些难以理解,译者梳理了一下,大概是,晓佳奈想着有朝一日成为小说家,为此不惜让自己得不到“爱”,让自己的灵魂一直孤独下去。而晓佳奈在《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得奖,受到了来自各方的鼓舞、帮助后,她开始燃起了新的希望,感觉到自己之前想的让灵魂一直孤独下去,也就是出卖自己灵魂的想法,很悲观、很幼稚。)我曾无数次地失败、哭泣。我曾经认为,如果我长大了,就不会流那么多眼泪了。但事实上,我成长成了一个更爱哭的人。 现在我哭的方式和我小时候哭的方式的区别,在于我会把膝盖上的泥擦去,重新站起来,带着脸上的泪痕,继续全速奔跑,把这一切的苦难化为动力。我奔跑的速度没有慢下来。 我注意到那些在我奔跑的时候一直注视着我的人,向他们投去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我所感受到的一切情感,都被灌注进了《薇尔莉特·伊弗加登》这个作品。 这个故事并不是很美好。因为人生充满艰辛。我不希望明天到来。 虽然我是那样想,但是每当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降临到我的身边的时候,我就会感动得忍不住落泪。 我觉得它很美。 如果可以,我想写更多这样的故事。 如果你读到了不希望明天到来的地方,请不要放弃。我会支持着你。我也想得到许多人的支持。 一起努力吧。 那么,希望每个感到共鸣的人,都会享受到美好的时刻。 插图 剧场版特典 紫罗兰永恒花园if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次凝 翻译:次凝,凉太,小响,天下,团月(团子汉化组) 工藤空(攸望汉化组) 校对:次凝 有一个男人,他捡了只幼兽。 这只幼兽有着稀世的美貌。但同时,又极其蠢笨。 无知、暴力,到了令人发笑的地步。 但是,她会坚决服从别人的命令,是世上难得的珍稀幼兽。 毛皮是金色的。眼眸则是澄澈的蓝色。 这只幼兽虽然不能发出啼叫,但打扮一下应该就能卖个好价钱。 男人捡到的,就是这样一只幼兽。 男人和幼兽的邂逅乃是不幸命运的馈赠,不知有多少人成为了兽牙之下的牺牲品。她总是跟在男人的身后。 这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可怖的幼兽。得赶紧找个地方处理掉。 但是男人又想到,这只幼兽,应该可以在战场上派上用场。 男人在国防部队工作。军衔是海军大佐。 凶猛的幼兽适合做看家狗。既然她是一只孤独的幼兽,那么她在何处殒命都不会有人在意的。 对于男人来说,虽然这只幼兽并不是他满意的搭档,但能利用的东西他都来者不拒。 该抛弃时若是将其留下,未来会产生很大的变化吧。 「……衬衫。不,不是。是衬衫。」 莱顿沙夫特里希,首都莱登被拂晓和煦的晨光温柔地笼罩着。现在正是九重葛花瓣飞舞散落的时节。一个晴朗的早晨。 像是天使架设的梯子一般,晨曦从云彩的缝隙照到街上,显得神圣庄严。 对于叫做「今天」的这个日子,对于叫做「人生」的漫长光阴,这照在街上的荡涤心灵的光芒,给人们带来了些许的希望。在这美好的一天,莱顿沙夫特里希海军省,附近的一栋在建宿舍中,一个男人却陷在与外面景色正相反的阴沉的心境中。 虽然男人应该才睡醒不几分钟,但已经相当焦躁不安。 并非注视着从窗子溢出的阳光,也并非对随风晃动的窗帘影子的优美舞蹈抱有兴趣。男人所注视的,仅仅是自己的幼兽。 「我都说是衬衫了。你不是故意的吧?」 男人是特权阶级的持有者。 改建之后,在分配到的单人房间里,使用者可以最大限度地度过舒适的生活。倘若不是持有相应身份的人士,是做不到这样的。 但他很反感拥有自己的家这件事。 「回家」,他连家庭这一最小单位的国家都要回避。 「衬衫」 「是衬衫。衬衫!」 「衬衫」 「不对,还是不对。听好了,我再说一遍。」 发出的声音,低沉,有磁性,外加,不高兴。 如同在夜色墨水中混入了一条蓝色的黑长发,如丝绸般柔顺。 那精致细腻的面容,若是走在街上,大概会引来不少女性的注目吧。 那与生俱来的高雅气质,只要看一眼便会为之心动。 拥有如此美貌的男人,迪特弗利德·布甘比利亚,对于眼前这名连衬衫是什么都不明白的少女,十分焦躁。 莱顿沙夫特里希海军,别扭地穿着女性士官制服的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几岁。对着这样的一个孩子怒形于色的他也可以说是很不成熟了。迪特弗利德抓住她那比自己的小得多的手,让她握住白色的衬衫。 「衬衫」 一边瞪着她,一边告诉她。 少女像是终于明白了发音一样,嘴唇慢慢动起来。 「……」 被瞪着的少女与,让自己握着衬衫的赤裸着上半身的主人,交换眼神。 大大的眼眸,像是为了学习什么似的,睁得更大了。 迪特弗利德极力压制住自己想要怒吼的冲动,并以这种状态度过了一段沉默的时间。 终于,少女点了点头。 安下心来,又有些泄气,两种情绪交织在心头。 「对。我要的是衬衫。」 「……这个是,衬衫。」 「把衬衫给我吧?」 「大佐,是,衬衫」 「啊啊,对的对的。把它给我。你可真是只麻烦的杂种狗啊。」 「是,衬衫。」 「已经够了。」 「大佐,是,衬衫。」 「我说已经够了!」 他正在进行的是对少女的教育。 这名少女没上过学,连「衬衫」这个词也说不好。 迪特弗利德由于某种原因捡来的这个孤儿,不太会说话。 恐怕在被迪特弗利德捡回来之前,少女曾经也被别人驱使过吧。 与其说她是个人,不如说她是只幼兽。 若问她能做什么,那么她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按照主人的命令去杀人。 只能做到这些的少女,不过是只幼兽。 迪特弗利德让少女住在莱顿沙夫特里希海军军舰上,把她当做一旦发生海战能立即投入战斗的士兵来利用。 少女拿出了非常出色的战绩,这便是把她留在身边的理由。她看起来只是一个孩子,很容易使敌人麻痹大意。乘坐小舟接近敌舰后,敌人会以为她是难民而让她上船。上船后,少女便会闹事,把船上弄得一片混乱,己方舰队便趁乱发动攻击。这种艰巨的任务少女已经完成了很多次。对于少女来说,让她干这种事情是非人道的。 迪特弗利德也明白这一点。但依然让她去干。让她干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以为少女很快会死掉,但每当他去确认尸体时,往往会发现只有少女一个人活着。 即使想要杀死她,她也不会死。 但另一方面,敌舰却被击溃了。 现在海军军人们都叫她『莱顿沙夫特里希的水之精灵』。 既然杀不了她,那就只能爱惜她。 虽然初次见面的时候,迪特弗利德十分憎恨这名杀了自己部下的少女,但现在迪特弗利德心里已经放下了那时的事,对她转变了态度,也另做了打算。 于是,为了驱使她,作为主人,迪特弗利德教她说话。 两人一开始连相互理解都有障碍。迪特弗利德也没有多少教育者的才能。他能登上海军大佐的位子,完全是根据他个人的战绩来评判的。他虽然很擅长安排指挥部下,但像这样一对一地指导一个孩子还是难以应付的。 「接下来,鞋。给我穿鞋。」 「……xi……」 「鞋。看我的嘴型。」 「……我,在看」 「鞋。来,试着说一下」 「xi,e」 「说五遍。鞋,鞋,鞋,鞋,鞋」 「鞋鞋鞋鞋鞋」 「行了。把鞋给我穿上吧」 「大佐,鞋,鞋,鞋,鞋,鞋」 「……」 很明显,他应付不了。 「……大佐」 「蠢货……」 「蠢,货」 「喂,别对着我说啊」 「蠢,货,是,什么」 迪特弗利德之前一直坐在床上,现在他想躺下接着睡。 于是,他失望地低着头,躺了下去。 要是有了解他的人看到这幅光景,应该会感到觉他已经是很耐心地在教了。 原本,迪特弗利德自居是无所不能的男人,他对做不到这一点的人态度很冷淡。 那样的一个男人正在尝试教育一个不会说话的孤儿。 可以说,他已经非常努力了。 「……大佐,早上了」 「我知道……我不是在睡觉。我这是对你这家伙太绝望了」 「请问对『你这家伙』有什么命令吗」 「……我说啊,我是叫你『你这家伙』,但那不是你的名字啊」 「没有的话,『你这家伙』就继续待命了」 待命或是命令,其实能够理解这两种话就够了。对于少女来说,现在去学习日常生活用语已经晚了。很显然,学习这种事情,有兴趣同没有兴趣相比,成果是大相径庭的。 这只幼兽少女其实并不需要会说话。 「……」 尽管如此,迪特弗利德还是决定教她。凡是已经决定了要去做的事情,迪特弗利德从不会打退堂鼓。因为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不过,教少女说话这件事,他并不觉得是自己必须做的。 ——至少,得让幼兽进化成看家狗。不然,这家伙和我都不会好过。 迪特弗利德已经很努力了。对于他来说,在这件事上付出这么多努力已经是破例的了。 「……已经够了。我要梳头,把梳子给我」 少女记得『梳子』这个词,很快就从房间配备的梳妆台处取来了梳子,递给迪特弗利德。 他慵懒地从床上爬起,慢悠悠地梳理着黑色长发。少女用她那宝石般的双眼注视着这一情景。 用纤长的手指灵巧地将头发变成辫子,用发带绑好,就完成了。迪特弗利德拍了拍床铺,指示少女坐在自己旁边。 「模仿我刚才的动作。只要你穿着制服,就是我的部下。所以你也要有好的仪容仪表。」 「……」 少女接过梳子,按照同样的方式开始梳头。虽然最近发质有所改善,但营养失衡已经给少女的头发带来了损伤,使得发梢很容易缠在一起。少女想要强行梳过去,迪特弗利德伸手阻止了她。 「不行……住手。头发不能这么梳……为什么我每天都得给你编头发啊……今天一定要让你把头发剪了」 迪特弗利德一边说着,一边帮少女把缠在一起的发梢细心地解开。 少女盯着看。她的侧脸,和平时面无表情的样子有些许不同,但迪特弗利德并没有注意到。 「大佐」 「什么事」 「『你这家伙』也来给大佐的头发梳一下吗」 「不,不用了。把背后交给你感觉很别扭」 「……」 不知少女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像是在忍耐什么一样闭上了眼睛。 「是……」 迪特弗利德由于要完成舰队的补给和修缮工作而登上了岸。军舰停泊预定时间最长为五日。在此期间,乘务员全部休假。大部分的部下到莱登的街上去游玩。而家住在附近的则回到了家乡同家人团聚,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这段假期。 迪特弗利德今天也终于有了能够自由利用的时间。各种各样的问候需要传达,各种各样的报告书需要提交,诸如此类的事情已经花了他好几天时间。必须要去购置的东西,在他的脑子里列出了长长的清单。总算留出了能够悠闲购物的时间。 「喂,要走了」 「是,大佐」 迪特弗利德基本上是一直把少女带在身边。 虽然让她在某个地方待命也可以,但一个女人要是处在一群粗俗的男人当中,很有可能会引发事件。这并不是担心她,而是担心那些想对少女下手而被反击的人。在战时,要极力避免人员的无谓损失,迪特弗利德如此判断。为了防止少女削减自己的部下,只能由他自己来看管。 但这也有好处。少女的攻击力和危险感知能力都出类拔萃,十分适合执行护卫任务。随着职位的晋升,把护卫和侍从带在身边是很正常的。而如今只带着少女一个人就够了。 ——一个人也算多,为了让其他部下休息,牺牲这家伙一个人也是可以的吧。 阳光之下,迪特弗利德看着自己身后奋力挪动脚步跟上自己的少女,如此想到。 「嗜好品之类的买完了……接下来是衣服……喂,这边。跟上」 「大佐对街上很了解呢」 「是啊。我对街上很了解哦」 少女时不时冒出一些奇怪的措辞,迪特弗利德就随便应答一下。 就像迪特弗利德说的那样,莱登正是他的故乡。 他本来也是可以回自己家的。 「这条街,真不知道我是喜欢它还是讨厌它啊」 从他不想回家这一点,大概可以推知他的家庭状况是什么样子的了。 「……」 「估计你并不了解这条街好在哪里吧」 「这条街,我,不怎么,了解」 「这条街上有着漂亮的建筑,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充满活力。倘若除去感情因素,莱登确实是个好地方」 「……我没有感情。那么对我来说这里很美丽。」 「这不是一回事」 「……好复杂」 「因为你不属于人类啊,你不懂得人类的道理」 「……是」 迪特弗利德说完会令少女受伤的台词后,确认了一下少女的表情,然而发现她仍然是面无表情的状态。 「…………你啊」 但是,少女的声音低了一些,这点迪特弗利德听了出来。 「你不想从我这里逃跑吗」 迪特弗利德停下脚步,俯视着少女,充满压迫感,低声问道。 少女大大的眼眸边上金线般的睫毛,像是蝴蝶拍打翅膀一样扇动着。看起来非常吃惊。 「我们现在不在海上,也不在军舰上。如果你在这里逃跑,我是追不上你的。说到底,就算你逃跑我也不想追。所以说,你想跑就跑吧」 这种问法,在旁人听来,像是在试探少女。 事实上,或许真的是在试探。 人,有的时候,会做出一些蠢事。 迪特弗利德自己绝对不会承认,在亲手养育这只随从自己的幼兽的过程中,对某件事物的渴望渐渐清晰起来。 这段回忆难以用词语来概括。 如果是别人的话,肯定会坦然地说出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但迪特弗利德不一样。 这个男人极其复杂,但又很深情,同时也有着残酷的一面。 「从迪特弗利德大佐这里,逃跑之后,该怎么办呢」 就像这名少女一样,迪特弗利德心中也有某个地方是损坏的。 「……」 对于少女来说,这个提问是毫无意义的。 「如果不能为大佐所用的话,我就没有价值了」 这名少女,没有感情。 「不被使用的话我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我是个道具。是为了被使用而存在的」 少女不明白爱是什么。 「我是只野兽。无论主人前往哪里,我都会跟随」 少女想要的,只是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证明。金钱也好,名誉也好,地位也好,其他的任何事物都好—— 「我一定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生下来的」 ——都不需要。 这些事物在少女面前,没有任何价值。 「然后,您,就是我心目中的主人」 眼前这名少女,仿佛在说着「不要忘了我是一只野兽」,看着他。 「请您带领我,使用我」 或许,从一开始,立场就是颠倒的。 「请让我待在您身边。大佐」 或许,迪特弗利德才是,为了得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证明而被饲养的一方。 「……」 ——现在,明明把他杀了也可以的。 她只是一只孤独的幼兽,想要的只是一个主人。 那个主人不是迪特弗利德也可以。 少女所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要回去了」 迪特弗利德迈出步子,和之前要去的方向完全不是一个方向。 大步流星,皮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要把少女丢下一样。 「东西还没买完呢」 「不用了,我们回去」 「……是」 尽管主人忽然变了脸冲自己发火,少女还是面无表情。 少女已经习惯了被摆布。不仅是被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有自己的命运。少女一直在,逆来顺受。 只有迪特弗利德一直没习惯少女的存在。 「快点」 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一个恰当的词语来形容。 「是,我不会离开您身边的」 ——可恶。 为什么只有自己必须将感情流露出来?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让这名少女的表情发生一些变化。 这种想法,浮现出来,又消散而去。 那简直就像,没有受到母亲管教的幼稚孩子的想法,但迪特弗利德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在了自己的感情当中。 「大佐」 被愤怒扰乱心绪的迪特弗利德对于少女的发问,怒吼着答道:「什么事!」 「有可疑人员从后方跑来,要制伏他吗?」 「哈?」 迪特弗利德回头一看,确实就像少女说的那样,有一个可疑的人跑了过来。腋下夹着一个女式拎包。从后面传来女性的尖叫。从现场状况判断应该是抢劫。 「……不要杀他。把他抓住」 迪特弗利德低声命令道,少女则严肃地回答: 「明白!」 一瞬间,少女冲了出去。强盗一边粗野地对周围的人喊着「滚开!」,一边往这边跑来。人们都害怕地让开了路。在让开的这条路上,只有少女在向前猛冲。 「小鬼!滚开!不然杀了你!」 强盗看见身着军装冲过来的少女,边跑边从上衣中取出一把小刀。他挥舞着刀,来势汹汹。身手再好的人,遇到这种状况,也不敢贸然与之正面交锋。 「我不叫小鬼」 但是,少女没有犹豫。 眼看着要撞上时,少女突然放低了姿势,躲过了小刀的攻击。紧接着,少女抓住强盗的一条腿,撞向了他。强盗在自己前进方向上所发的力被强制阻止,就这样脸着地重重地倒了下去。 「我叫『你这家伙』」 少女的攻击还没有结束。少女从快要昏过去的强盗背后,像抓住猫脖子一般把他举了起来,朝着喉咙来了一拳。 「求,求你,发」 「我听不懂」 「求,求你,发,发,发开,我」 「我听不懂」 强盗大概想说『求你放开我』,少女却无情地给出同样的答复。这样的少女让人不寒而栗。与少女的美貌相对,这份冷酷实在令人胆寒。 「之前教给你的关于人体要害的知识派上用场了呢」 「是」 迪特弗利德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看他的样子才刚的怒火似乎稍微减弱了一些。 「大佐说过,打喉咙效果很好」 「没错。你还记得被打到会很痛的地方叫什么吗」 「要害」 「对……特别是有喉结的男人。看这里」 迪特弗利德抓起这名可怜的强盗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拎了起来,把喉结只给少女看。 「看好了。这个凸出来的地方就是喉结」 「后结」 「是喉结」 强盗的样子狼狈不堪,但也只能看着这两个奇怪的人一问一答。奇怪,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这两个人。或者说他们两个疯掉了。 因为这两个人在用一个陌生人的身体来进行人体要害讲座。 「喉结。yao hai……是要害对吗」 「对。这里被打后就很难说话了,所以当你想让别人闭嘴时可以打这里」 「明白了,大佐。想让别人闭嘴就打这里」 「然后,针对拿着刀的敌人瞄准腿部攻击,这招只对经常参加战斗的人奏效,所以对强盗不要这样。直接踢他。你虽然力量很强但体重不够」 「……往旁边躲避会比较好吗」 「凭借你的跳跃能力,直接朝脸上飞踢也可以。这家伙拿着包和小刀,腾不出手的。大部分人不会想到你会飞踢过去所以行得通的。或者先把行李往他脸上砸载趁机发起攻势」 少女的表情仿佛在说「原来如此」,同时低下了头。 「但是,我不能把大佐的行李扔出去」 「是啊。你要是敢扔我就揍你」 少女一脸不解地低下头。对于习惯于服从命令的人来说,接受对方的不讲理是家常便饭。 「……不管怎样,把包还给人家吧。然后报告给军警察……」 迪特弗利德干净利索地处理好了这场骚乱。这时,有人拨开周围聚集过来的人群。 「请让一下」 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下子响彻四周。 「不好意思。很危险的,请让一下」 又一个男人发出了温和的声音。 「抱歉。听说你抓到了一个逃犯,我们正巧也在追捕一名逃犯。请和我们一起把他押送到军警察……」 出现的男人们一瞬间说不出话了。 「……」 迪特弗利德也是。 「基尔……」 夜空般漆黑的秀发,绿宝石般的眼睛。虽然有着相似的模样,周身的气氛却完全不同。但是,站在一起的话立刻就能分辨出来了。 「哥哥……」 在那里站着的是迪特弗利德的弟弟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 「啊,是大佐」 基尔伯特和一个红发的高大男子一起带走了被逮捕的盗贼。 ——直到遇到克劳迪亚霍金斯……这烦人的苍蝇。 迪特弗利德一想到与弟弟的相见就很开心,但是要怎么解释这个状况,要如何回答呢,感觉事情朝麻烦的方向发展了。 面对兄长,基尔伯特有那么一瞬间乱了方寸,但是同时把握了周遭的情况后立刻看向了别处。 当看到少女仅凭一人之力就制服了疑似盗贼的男人时,他的眼神变了。 「霍金斯」 「啊,没事的。那孩子是一个人就可以办到的……」 两人把被制服的男子交给了名叫霍金斯的男人,在少女面前单膝跪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换我来吧,你有受伤吗?」 还没等对方同意,基尔伯特就从少女手中接过了盗贼。 「有受伤吗?」 对于没有回应的少女,基尔伯特再次询问道。 「……」 少女朝迪特弗利德看过去。 「大佐他没有受伤」 她自己不由自主地报告了主人的状况。 「不是的,我是在问你有没有受伤」 「……」 少女一会看迪特弗利德,一会又看向基尔伯特,显然十分混乱。 「我无论有没有受伤都不会造成问题,所以这个提问是不恰当的」 基尔伯特一听到这个回答,胸口就一阵苦闷。 「说什么呢……这可是你的身体啊。如果受伤的话家人会担心的啊」 因为迪特弗利德从来都没有问过。 「我没有家人」 ——甚至连「有没有受伤」这种话都没有问过。 基尔伯特看向迪特弗利德。 迪特弗利德也注视着基尔伯特。 两兄弟相互否定着,周围的气氛开始变得凝重起来。直到刚刚还对着少女温文儒雅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 「哥哥,先联络军警吧」 「我来联络」 「不用,你在这里待着就好。哥哥,现在最闲的就是你了。可以帮忙吗?」 「我手上提着买东西的袋子」 「哥哥……我真的要生气了」 最终迪特弗利德屈服于弟弟的怒火。 两个盗贼被军警迅速带走了,抓住他们的三名男子和一位少女趁着骚乱离开了。 后来,兄弟俩激烈地吵了一架。 基尔伯特对于自己的哥哥将少女作为战斗员像奴隶那样去使用而感到愤怒。 迪特弗利德觉得管那种东西叫『少女』简直不可理喻而暴跳如雷。 夹在中间的霍金斯想带少女离开这争吵的漩涡,但是少女并不想要离开迪特弗利德的身边。结果没能达成共识,没有好好谈谈就分开了。回宿舍的这段时间也好,回来之后也好,迪特弗利德都一言不发的沉默着。深夜已然来临。 「大佐」 「……」 「今天的晚饭要如何解决呢,食堂有位置。」 「……不需要」 「遵命」 「……」 作为争论点的少女于往常一样的行动着,这使得迪特弗利德的焦躁更上一层楼。 「……我不想看到你的脸,回你自己的房间去」 「……遵命」 让少女出去之后,迪特弗利德突然意识到,少女没有自己的命令根本不会去食堂。 因为忘了说,所以她很可能什么也不会吃的。 ——去食堂是一定要说的。 然而,他在心中不禁生出了究竟为什么要照顾她到这种程度的疑惑。为什么只要那个少女在,他也会不由得束手束脚了起来呢。 迪特弗利德又因基尔伯特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生气起来了。 「哥哥,你真残忍啊」 ——不是的,不只有我这样。那家伙她也很残忍啊。 「哥哥,你不觉得那个孩子很可怜吗」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根本不是那样的。你不懂。 「那个孩子明明,还那么的幼小」 ——那是个,幼小的杀人犯啊。把我的同伴,我的敌人,全部杀掉了的屠夫啊。 到底,被囚禁住的是谁呢? ——你这是想,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吧。 我想要自由,把一切都抛之身后。即便有流言蜚语,也无所谓,我已从一切的一切之中逃走了。这就是我,迪特弗利德·布甘比利亚。 ——我明明已经自由了。 我舍弃了家。 ——我明明已经自由了。 我舍弃了继承资格。 ——我明明已经自由了。 我舍弃了弟弟。 ——我明明已经自由了。 然后,我连温柔都舍去,成为无情的冷兵器,在残忍之中煎熬地活下去。 努力,战斗,品尝痛苦。可是,现在。 只不过就因为一个少女,我所做的一切都被动摇。 「……」 迪特弗利德身子猛地一动。 他从床上爬起,披上外套。打开隔壁房间的门,给少女尽可能地穿上衣服后把她带了出去。夜已是深了,要去何处呢? 哪怕少女问目的地是哪他也不回答。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然后乘上马车。 马车哐当哐当地前进着。从车窗往外看,无论何时都可以看到那一路追随而来的月亮。 到了离宿营地很远的一个地方,映入眼帘的是一栋绝非一般家庭的豪宅。这栋坐拥成片自然而丰饶的领土的豪宅,正是迪特弗利德曾经住过的,布甘比利亚家族所有的房屋之一。家族的主宅在别处。 东方既白,该迎接早晨了。 莱顿沙夫特里希的美丽早晨又将开始。 彻夜舟车劳顿,身子都疼了。睡眠不足时的身体状况是最差的。 然而,终于到了这宅邸,迪特弗利德松了口气。曾听闻基尔伯特在陆军服役期间住在莱登,暂时停留此处。若是那样的话,应是为了从父母的责备中逃出生天才在别处的宅邸住的吧。 现在那儿是基尔伯特在住。 与迪特弗利德不同的,他那坚守着良知的弟弟住在这。 「听好了,进去那个屋子,然后喊基尔伯特」 他那感情没有极度扭曲,刚正不阿的弟弟住在这。 「你就说你被我赶了出来。然后呢,那家伙肯定会待你好。你就向我证明你有多少可用的价值吧。可一定要成为陆军军官啊」 这正是,对迪特弗利德的人生而言的,至暗中的一束光。 「……你这样的人,事到如今也过不了普通的生活了。从军吧,然后死去吧」 有他在,有他这个同根而生的血亲在,就是迪特弗利德所希望的事。 「那家伙肯定,会来保护你」 是希望啊。是光啊。 「……我……」 无论自己崩坏到什么程度,都会有人相信他还保有一丝正常人的理智。 便是这,一直以来给了迪特弗利德勇气。 「你……」 他自己也知道,作为一个人而言,他在犯错。 「我没法和你一起居住生活下去」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做错了事还改不了的人。 所以,他必然会理所应当地爱着正直的弟弟。现在也爱着。 基尔伯特一定不会背叛迪特弗利德。因为他还爱着哥哥。 「……」 一向面无表情的少女仿佛卸下了冰冷的面具,动容起来。 「……」 少女的双唇微启又轻合,欲言又止。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见到布甘比利亚宅邸,少女扭扭捏捏,撒娇似地摇着头。 「去吧,好了,快去吧。」 「不,不要……」 「不准顶嘴。我不需要你了。去侍奉其他主人吧。」 「……不,不要……我不要……」 「不是说了我不要你了吗!还不快走!」 「……」 少女想要抓住迪特弗利德的手。可在那之前,迪特弗利德先一步走开了。 距离宅邸的大门稍远些的地方停着一辆马车,迪特弗利德头也不回地向马车走去。 「……大佐。」 少女追了上去。她的声音中饱含着依恋。 ——为什么。 「大佐,大佐。」 ——明明一直以来都对我毫无感情。 「大佐,不要,别走!大佐!请对我,下命令!」 ——明明只当我是一个下命令的工具而已。 「……大佐!大佐!我会好好,记住,文字的!」 ——主人是谁都无关紧要吧。即使不是我应该也可以吧。 「求你,求求你!大佐,我,不走,大佐!」 ——对于你来说,即使没有我也无所谓吧。 「大佐……大佐……我什么都,愿意做,大佐……大佐……」 ——即使不是我也挺好的。不是吗? 迪特弗利德确认耳边的声音消失后,回过头去。 身后,平日司空见惯的那个少女已然不见。 相遇之初她那野兽般的姿态也踪影全无。 「……请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站在身后的,是迪特弗利德曾悉心教会她如何说话的女孩子。 「……」 迪特弗利德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女孩。 她在哭泣。 无论遭受怎样的创伤都不曾流过一滴眼泪的,野兽般的少女正在哭泣。 她在哭诉着。竭力诉说着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我能战斗,行李也,拿得动,还可以,帮您穿衣服。」 她在拼命诉说着,力图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受伤了,也会马上好的,敌人也,会杀掉的,什么都,愿意做。」 她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方式能证明自己。 「让我留在您身边……大佐……」 要怎样做才能留在迪特弗利德·布甘比利亚身边。她想要拼尽全力去证明自己的存在。实际上,迪特弗利德误解了少女。 少女早已在心里认定了主人。 谁都可以的话,除他以外应该还有很多人选。 可是,她却追随着他而去。 幼兽受到本能的驱使,追随他的步伐。 如果是这个人类的话,如果是这个成年人的话,一定可以。 「……我,还能用,还能当,有用的,工具……」 她一定还抱着一丝希望,认为主人不会抛弃自己。 如果没有教会她语言,只是单纯地把她当成工具使用的话,她是说不出这种话的吧。迪特弗利德失败了。 不该为她梳头发,不该一次又一次耐心地教导她生活习惯。也不该教她独自一人陷入困境时该如何战斗。一切的一切,都是不该发生的。迪特弗利德·布甘比利亚自己甚至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请让我,留在,您身边。」 幼兽,开始变得有人情味了。 「……」 漆黑的夜幕慢慢褪去。很快,一切都将染上朝阳的颜色。 布甘比利亚府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怒吼。仆人们闻声赶来,宅邸的主人基尔伯特也出现了。他们震惊地看着两人。 迪特弗利德慢慢转过身来。 朝着哭泣的孩子,一步一步地来到少女身边。 「……你,离不开我吗」 然后伸出手,抱起她娇小的身体。 「……嗯」 简直像第一次抱小动物一样,笨拙地托着她的后背。 「就算说了不需要我,你还是离不开我吗」 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合为一体。 「…………是的,所以,请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就像是一种,扭曲变形组合成的生物。 「这样啊」 迪特弗利德感觉到刚才为止一直在心中蠢蠢欲动的某束阴霾,像是突然间消散一般。 对她的憎恨也渐渐消失。对自己的,强烈的气愤也是,对世界的劣等感也是,都渐渐消失了。 就如被温柔的阳光照耀而消失的浓黑夜幕一样,渐渐淡去。 ——是吗,我,想要的是这个吗。 紧紧抱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孩子,迪特弗利德呆呆地想着。 他好像明白自己为什么一遇到这个女孩就会心烦意乱了。 正如她想证明自己一样,他也想得到他人的肯定。 虽然他有来自社会的公认,还有仰慕自己的下属,但是,迪特弗利德却。 ——想要,这个啊。 想得到这只幼兽的承认。承认自己不可或缺。 真心想要杀掉她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像奴隶一样,只把她作为单纯的道具使用、榨干的时期也要过去了。 还能让她坚持多久,还能让她活多久,现在,他的想法正往这方面改变着。 要努力地,朝着光明,做出改变。 「那我就,陪在你身边」 所以也想认同自己。即使以扭曲的形状。 女孩和男人,在那里迎接初次认同自我的早晨。 那以后数年,莱顿沙夫特里希郊外建成了一间房屋。 经历了大陆战争,人们也终于迎来了休战。房屋风格也因休战有了些许的改变。二人目前住在这里。男人和少女。年龄相差悬殊的两个人,虽然关系不是很好,但是没有要分开的迹象。 「大佐,已经早上了」 金色的头发就像丝绸一般在眼前闪闪发光,迪特弗利德揉了揉眼睛,睁开了双眼。最先映入眼中的是美丽的碧蓝眼瞳,然后是樱色的嘴唇。 眼前的她身着海军制服,拥有一副人见人夸的美丽面庞。 「……」 不由自主地迷上这份美丽,成了今早迪特弗利德最后悔的事。 「大佐,已经早上了」 她的声音温柔地在耳边响起。 「啰嗦……我知道了」 他坐起身,打了个哈欠。无论做什么,迪特弗利德举止都有点邋遢。少女看起来一点也不害羞,强行给他脱下衣服。 「今天业务结束之后有个聚餐。我虽然不参加,但是会准备回程的马车,去会场的时候记得报自己的名字」 「……知道了」 他任由摆弄,将身上的睡衣换成了制服。 「您昨天熬夜了吧。都有黑眼圈了。」 「……你最近真的好烦啊……多半又是基尔的影响吧……今天不能参加也是因为和那家伙有什么事吧?」 她一抖,随即扣扣子的动作停下了。迪特弗利德哼了一声,笑了。 「真好懂啊。你迷上他了吗」 「没有」 两个人的对话,是重复过很多次的日常光景。没什么特别。 「就算你否定,那家伙怎么想的可不知道哦」 「不,没有那种事」 「两个人单独见面过了吗?」 「霍金斯先生也有一起的」 「……就算你们真变成那样,我也绝不会放开你哦。要好好工作啊」 「那是当然」 「……嗯,接下来给我梳头吧」 「好的」 「发带……就用深蓝色的吧」 「好的」 迪特弗利德打量着少女。 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身高大概只和自己的腰平齐。 ——今天看上去好像也和基尔伯特很亲密的样子。 虽说每天都尽职尽责地完成秘书工作,但也不能否认,她似乎比从前更有主见了。 「……」 她过得很充实,但对迪特弗利德来说却不是什么开心事。 「…………虽然对我言听计从,但早晚你也会离我而去吧」 他不由自主地说道。但等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刚说出的话已经覆水难收。 「离您而去,那只是您的个人想法」 「……你以为现在能脱身吗,你早就属于我了」 「……」 「唉,突然不想工作了啊……有点不舒服,总感觉有点胸闷啊」 「迪特弗利德大人」 「又怎么了,你好烦啊」 迪特弗利德生闷气闹起了情绪,又躺了下来转过身去。少女看了后迟疑了一会,也顺势躺来下来,像一只温顺的小猫般靠在他身边。 「你也要睡觉啊」 「……因为我是属于您的。所以不论生死,就算是闹小脾气睡觉我也会和您一起的」 「……想不到你都会说这种话了啊」 完全被她捉弄了啊 「……」 虽说心存些许不满,但其实他一直都很喜欢二人现在保持的关系。 自己对她所抱有的到底是什么感情,迄今为止他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 「……你……什么时候,对我……」 「我会一直侍奉您的」 「……话是这么说,但总有一天……」 「我会侍奉您的。只要您不抛弃我」 「我不是说过我不会抛弃你的吗」 「您曾经说过一次的」 「……那个啊,那是当时不想抚养孩子啊。把你抚养成人可是很辛苦的哦」 「谢谢您。我会侍奉您一生的」 「…………」 迪特弗利德,早就不再是过去的他了。 所以,迪特弗利德伸出了手。 为了能支配她,为了不让她忘记自己是她的主人。 他轻声唤出为她取的名字。 「■■■■」 被温柔地轻抚着脸颊,被叫着自己的名字,少女垂下眼帘。 「是的。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 这便是当初本应该抛下她的时候,却没有离她而去的故事。是极大地改变了未来的故事。 序章 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翻译:橘子冰淇凌 野兽的眼中流下了泪水。 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为什么要那样说? 在这一刻,在这个瞬间。 野兽无法理解。 这句话本身的含义,还有他说出的目的,它都不明白。 迟效性的毒,日积月累,一点一点地融入血液,在体内流转,如今逐渐现出了效果。 野兽在哭。这就是证据。这是伤心的泪水,那时的野兽还不知道。 他一遍遍呢喃着。他想让它听到,听到这句它没有听过的话。 它只知道那很重要,但它不理解。 它也不想去理解。那一定违反了它存在的意义。 理解之后,它将不再是只为那双翡翠绿色的眼睛而存在的野兽。 我讨厌不能保护您的自己。我想守护您。它只能这样回答。 请您不要这样说。请您命令我。 于是野兽哭着向他吠叫。 向世界唯一的,比什么都重要的,无可替代的主人吠叫。 --------- ——湛蓝的双眼睁开了。 长着一头金色鬃毛的漂亮野兽悠悠醒来。 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它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 那具小巧的躯体活动起来,蹭蹭从树上滑下,踏上了地面。 它喝着叶片上积攒的朝露,从树上揪下几个野果填饱肚子。 吃掉一个之后,它盯着另一个看了一会儿,然后就这样揣上带走。 现在是早晨。一个神清气爽的早晨。野兽生活的环境不好也不坏。 留在这里,不知何时就会死掉,因为食物太乏了。 但也有可能一直活下去。外敌入侵的时候,能很快察觉,也容易处置。 野兽对照常升起的太阳,不会感到绝望,对所谓的“今天”,也不存在希望。 野兽从来没有类似的想法。没人教给它这些,它也不可能这样去想。 这一方面对于它来说,或许不坏,但另一方面,却显得如此残酷。 它拥有骇人听闻的恐怖獠牙,但也是绝世罕有的美丽。 它是这样的一头野兽,“还”只是这样的一头野兽。 “……” 野兽侧耳倾听。从海岸传来浪涛拍打的声音,以及一个听上去似乎在骂骂咧咧的男人的声音。 野兽朝海边走去,破晓之际,天空呈现曙光与夜色交融的颜色。气温上升转暖,正适合活动。它望着那个一动不动坐在沙滩上的背影,悄无声息地靠近。 他似乎是想捉鱼。一根被折断的长枝丢在一边,沦为暴躁的牺牲品。 “……” 叶片包着一条小鱼,作为他努力过的证明。他大概是被现实彻底击垮了。他没有了处理这条鱼,甚至去吃它的力气。野兽在男人面前站住,放下果子。他是昨天被野兽认定为“主人”的男子。野兽需要大人。一个下达指令的大人。野兽即使是一个人,也需要一个给它指令的大人。他如果死了,会很麻烦。 “……” 野兽把果子给他,在沙滩一边远远地坐下,等着指示。 紧接着,后脑被什么重重一击。 “怪物!” 是果子。男人把野兽给的果子砸了过来。他明明就很饿。 男人飞快地向它一瞥。燃烧的朝霞之中,那双翡翠绿色的眼睛闪耀着,漆黑的头发像被沾湿的鸟羽,在阳光下,浮现出耀眼地交织着的青色、紫色和蓝色光泽。那是名美丽的男子。 “真想杀了你。” 他嗫嚅着。这听上去像是他的真心话。 这句话很无情,可野兽没什么反应。两个人之间,只流淌着一波又一波涛声。 野兽不说话。男人如果也不说话,这里就是一片死寂。只有一个人与一只兽的孤岛。堆积成山的尸体早已被掩埋。这个男人,这个之后自称“迪特弗里特·布甘比利亚”的男人。 “但是,我不知道你到底算不算错。” 用精疲力竭的表情,缓缓说着。 “我如果是你,也会对突然出现的男人们,对男人……感觉到危险,然后这么做吧。” 野兽只是在侧耳听着。 它不理解。它是野兽,男人是人。 他们无法沟通。但野兽会在人向它搭话时,抬起那双毫无阴翳的眸子,静静地回视。 “但原不原谅是另外一回事。我无法原谅你。还是想杀了你。” 两人的相见方式糟糕至极,什么都没能开始,而相遇本身却成为了起点。 “但还有值得同情的余地……你是什么?被丢下了吗?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是某种即将发生的化学反应的前兆。 “……不,是你杀了我的下属,我不该对你抱有任何同情……够了,闭上嘴听着吧。” 也是宏大命运的开端。 “我的内心在思考着,究竟要怎样对待你。我很难处置你,因为我害怕你。” 这场邂逅,将会构筑起一切。 “总之,要活下去你是必须的。你了解这个,也能确保食物供应。你要作为逃生的准备……作为工具,帮我逃离这座岛,回到莱登沙弗特里希。不过你让我很火大,我必须要处罚你。但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如果我能平无事地离开这里,如果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再一次看到我弟弟的脸,也许到那时候,你对我做过什么都无所谓了。我不会动手。我自己是不会动手的。我可是个很复杂的男人。而且你很难对付,我控制不住你。继续用你,会让我很不舒服。我还是想杀了你,可实际上我做不到。你很强。我会输给你。但你似乎不会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你来说似乎是必须的。你想让我活下去,你想为我杀掉什么。看来你能派上一些用场。再怎么说,现在还在战争期间。你这种人就应该像破抹布一样,一直用一直用一直用一直用一直用,直到用到不能再用的时候,再随便丢掉。是这样,对吧?对于你来说,这样才更好……” 男人滔滔不绝地吐出一长串残忍的发言。野兽拾起被他掷过来的果子,再次放在他的面前。 “有种就来救我吧,怪物。” 男人啃了一口野果,满脸腻烦地扔了出去。这次野兽避开了。果子画出一条抛物线,与日出时四散的霞光重合。 眼睛像被灼烧,野兽感到炫目。像是垂下帷幕一样,野兽闭上眼睛。 ——湛蓝的双眼睁开了。 野兽在一个大口袋里。 大概待了多长时间呢,它不知道。距离上次被带到厕所,已经过去了很久。 喉咙也变干了。一场接一场的繁重战斗让它感到疲惫。 口袋里,它昏昏欲睡,眼皮不停地打架,然后终于睁开了。 它听到自己主人的声音,还闻到某种味道。主人还有总是围着他转的那些人,喜欢这种烧焦发臭的味道。野兽不喜欢那个气味,会让嗅觉变得迟钝。 什么时候主人才会使用自己?如果不能派上用场,它就毫无价值。 野兽想被使用。它没有别的手段证明自己。 也许会有人觉得奇怪。无法产生感情,像人偶一样的野兽,为什么会那么执着于成为道具? 原因出奇的单纯。 那么单纯,又那么奋不顾身,像个笨蛋一样,以至于显得愚蠢。 “……” 野兽想要和人待在一起。它自己也能活下去。它有这种能力。即使身边没有别人也无所谓。但是,它想和人一起。它不愿意孤身一人。 理所当然。没有人想要孤身一人,真正的,全然的孤独。 与一些厌倦人际交往的人所寻求的境界不同,真正孤独的人不会这样。 想和人一起。但是它除了由自己提供方法以外,什么也想不到。所以野兽这么做了。野兽不记得父母的脸。不记得某段时间之前的记忆。它什么都失去了,记得的,只有那孕育出隶属与暴力的浪潮。在野兽短暂的生命活动史中,只有那点深深地烙印着。或者说,被烙印着。 如果教给它其它的方法,或许就不会变成这样。 此时的野兽尚不知晓。 “它没有名字。我叫它‘你’。” 它将会遇到什么? 被打开的袋口,来自外界的光线久违地渗进双眼,微微刺痛。 一时间,野兽闭上了眼睛。 如果之后能得到指令,就好了。 野兽这样希望。 ——湛蓝的双眼睁开了。 一片漆黑。视野幽暗,空气滴水成冰。 但野兽的身体像燃烧一样发热。浓稠而凝滞的热意蔓延至全身。那感觉就好像一大块铅在缓慢融化。 “薇尔莉特。” 黑暗之中,突然亮起一星火光。 是因为说话的人点亮了煤油灯吗,还是因为,他是自己唯一的光呢?那只宽大的手掌轻触她的额头,像是在梳理被汗濡湿的发丝,轻柔地抚摸着。野兽的心一点点抽紧,在胸口某处,响起了渴慕之声。 “少校。” 野兽得到了名字,获得了庇护,学习了知识。 “烧……还退不下来啊。要喝水吗?” 生出了执着。 “十分抱歉。” 从新主人处汲取到的东西很多,这构筑起了属于野兽的价值观。 “你不需要为此道歉。你上前线的次数太多了……是我的错。” 失去主人,野兽甚至已经做不到自由呼吸。 “我是道具。” 想要为他活着。 “所以请使用我。继续使用,使用,使用。” 想要为他而死。 “直到坏掉为止,用到不能再用就好。所以,不需要修理。” 激烈的依存感侵蚀着身体。 “……你是人。发烧了就需要休息,也需要照顾你的人。我负责监督你。从相遇以来,就一直是这样。所以,照顾你,对于我来说理所应当。” 一切都因为这位主人。 他将这只金色鬓毛、蓝色眼睛的野兽,率先认知为“少女”。 “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只要现在我做得到。” 应当守护的对象,应当监管的野兽,武器。在彼此对此心知肚明的情况下,他使用着野兽。 “……你会好起来的,薇尔莉特。” 却偏偏,又爱着她。 ——湛蓝的双眼睁开了。 野兽的眼中,泪水满溢。 视线扭曲了。她闭上眼,闭上又睁开。她想把眼中涌动的这片苦涩发咸的海水赶出去,但是怎么也做不好。 “薇尔莉特,别这样。” 野兽在哭。泪水大颗大颗地掉落,野兽在哭泣着。 野兽明明从来没有哭过,此时却在哭泣着。 “……着你。” 主人受了重伤。她没能保护好他。 她执行了他的命令,却也因此没能保护好他。 比起任务,主人对于野兽来说,要重要得多。 “……爱着你。” 因为主人对于她来说,很重要,所以她想要让他的任务成功。 因为主人的命令,她优先去完成任务。 但这没有意义。 “……我爱着你!我不想让你死!薇尔莉特,活下去!” 没有意义。 完全没有意义。 她的存在没有意义。 “我爱你。” 但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在这一刻,在这个瞬间。 “我爱你,薇尔莉特。” 野兽细细咀嚼着,主人于此刻不断低喃的话语。 野兽不理解。 “……薇尔莉特。” 野兽不理解。 这句话本身,其中的含义,还有他说话的目的,她都不理解。 “你在、听吗?薇尔莉特。” 这可能是,无比特别的一件事。 这可能是,不该由她这种家伙得到的。 这可能是,您不该对“我”说出的句子。 比起那样说。为什么? “我喜欢你。” 为什么,您不使用我呢? 为什么,您不求助我呢? “……我爱你。”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爱你,薇尔莉特。” 我不明白。这一切,我都不明白。 主人也好,这个世界也好,说出的这句话也好。 于是野兽哭着向他吠叫。 向世界唯一的,比什么都重要的,无可替代的主人吠叫。 “ài,是什么?” 讽刺的是,这一刻,野兽第一次接受了爱,由野兽,成为了人类。所谓故事。 一旦开始,总会有结束的时候。 这样思考下去,无论自己或他人,还是世间万事万物。 对这些产生执着,就稍稍显得有些愚蠢。 现在心急如焚也好。 为您而流泪也好。 总有一天,就会像梦醒一样烟消云散。 努力也变得毫无意义。 但故事却还是兀自开始着。 因为某个契机降生于世。 开始呼吸。 睁开双眼。 学会说话。 学会走路。 从某人那里理解爱。 接受爱。 即使知道是一种病,即使想要停下也在继续。 没有人告诉自己治疗的方法。 没有从他人那里感受过一次爱的人,也是存在的。 无论如何,这个故事,在与世界牵连的那一刻,就不再有退路。 毕竟在生命之中,不断孕育着死亡。 清晨到来,夜晚也会来临。 肚子会饿,睡魔会诱人入眠。失去爱,也会再次祈求爱。 世界因为失去而走向死亡,与此同时,崭新的、辉煌的新事物,也在不断萌发。 美丽的发掘,与丑恶的崩塌同时进行着。 虽然不存在永恒,事物依然在发展。故事也在继续。 世界周而复始,即使终将迎来终结。 即使你不在身边,太阳也会照常升起。 ——湛蓝的双眼睁开了。 紫色的花瓣悄然映入眼中,飘飘忽忽地随风而去。 伸手触碰,温存得发痒,随即就消逝不见了。 眼前浮现的,过去的幻象,如薄雾一般轻轻消散。 身为野兽的自己,拥有名字的自己。过去的一切逐渐融入了现实。随后,将她拉回此刻。 这里没有那只野兽,也没有那个被称作“少校”的男人。 只有一叶小船,乘着一名自动手记人偶少女,在大河之上缓缓漂流。 那位戴着一顶大帽子的船夫,划船的技术相当的好。 好到能让人短暂地与过去相会的程度。 “……” 这名少女。 薇尔莉特她。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她。 在寻找着谁。 每次睁开双眼,总会不自觉地这样去做。 寻找着给予了她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却离开了的那个人。 寻找着她极尽伤害之能事伤害了的,而没能守护的那个人。 当然,她没有找到。 他不可能在这里。 她知道。 但是她依然忍不住去寻找。 最爱的主人早已经死去,但是她依然忍不住去寻找。 想着,即使是亡灵也好,请让我再见您一面。 他不在的世界,洋溢着新的活力,缤纷而明媚。 薇尔莉特必须活在这个世界里。 活在这个新的地狱之中。 已经得不到他的命令。 也无法再追赶他的背影。 她所能做到的,十分有限。 人们轻而易举地说:向前看吧。但这无比困难。 他告诉她,活下去。于是,她遵照命令,她不会让自己死掉,即使怀抱无数困难,也继续活着。 “客人,您在找什么?” 这一刻的薇尔莉特·伊弗加登,依然在成为人的途中。 第1章【蔷薇与自动手记人偶】 翻译:橘子冰淇凌 等等。 我如此祈求。 金色的发丝,深红色的丝带。 缀着蝴蝶结的白色百褶连衣裙。 水蓝色带褶边的阳伞。自己所寻找的这一切,都在调皮的微风中飒飒摇曳。 ——等等。 我喘不过气。紫云木的花朵遮住了视野。 仿佛要将眼前所见的一切全部吞没一般的这份美丽。 但是现在只是在妨碍我。我不需要这些。 求你了,等等。 泪水渗出眼眶。 这滴泪水,是悲伤,是释然,亦或者是懊悔。我不明白。够了。一切的一切,我都不再明白了。 我在做什么,我不明白。 恐怕,从来没有明白过。 就连自己受到伤害这点,也不明白了。 ——等等。 如果是说,此刻我[译者注。俺(おれ),本篇人称,常用于男性的自称。]还明白什么。 “薇尔莉特,等等!” 那就是,我希望她能把我带走,离开这里。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啊,请等等我。不要丢下我。 春天。果然提起四季,最先想到的还是春天。 紫色樱花烂漫绽放之际,我与她相遇了。 轻盈、飘渺。扑扑簌簌,飘飘洒洒。 紫色花瓣漫天飞舞的季节。春天,新绿萌发,万物复苏的季节。 说起春天,人们的心中会率先浮现出哪种颜色呢? 在某块土地上,到处洋溢着樱花温柔的粉白色。 在另一块土地,听闻春日间遍布大地的,是三角梅纯洁无暇的雪白。 也有些地方,树木浅绿的嫩芽,正从融雪中悄悄探出头。 对于我来说,说到春天,那就是紫云木了。 位于大陆西南的达次地区,山中有一条蓝花楹河。这是条大河,如巨人的绳索横亘在田野间,斩断连绵的群山,蜿蜒其中。这条河得名于四周漫山遍野生长的蓝花楹,即紫云木。每到花开时节,水面就会染上一层梦幻般的紫罗兰色。 普通的树木,会为了发芽、结果,不断深深向下扎根。但蓝花楹不同。仿佛捧着一大束鲜花的双手,它开满花的枝条不断向上伸展,伸向天空,就像为盛放而生一般。这样美丽的花树,只有一棵就大为可观,但这里拥有一整片树林,绚烂又奢侈。天空蔚蓝,地面撒满花朵,仿佛一片朦胧的紫云。神明低下头来,目睹了地面上的这种光景,恐怕也会忍不住叹为观止。 蓝花楹河周边散布着一些小村落,与外界人群集聚的陆地联络,基本要靠船。所以对于住在这附近的人来说,船夫是很常见,也很容易从事的职业。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好工作,但能糊口的机会,当然不容放过。春天,从外地来一睹紫云木的游客需要返回。在旅游旺季以外,本地人也有需求。所以我永远不会失业,这份工作将会一直在此地延续下去。 在这样的世界中,在这样渺小的,我的故事中。 我与她相遇了。 “请问,我听说在这前方有一处村落,可以从此处渡河吗?” 在我像果壳一般狭窄的世界中,突然现身的异物。 “……你好。可以的,经常有人过河。大概要花这么多吧,押金。” 那是一名总有一天会名扬天下,现在只是刚刚开始旅行世界的代笔少女。 “没有关系,那么还请拜托了。” 我和她。 “我要在账簿上记录乘船客人的名字。您可以把您的名字告诉我吗?” 就这样相遇了。 “我是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 说实话,她的魅力,仿佛让我的时间在一瞬间暂停了。 正值春季,这片渡船场人头攒动。身边还有不少人在,当然观光客中也有不少容貌出众的男女,但她依然显得那么独树一帜。 无论身在怎样的背景下,她自身都足以成为异物。 无论下雨,还是天晴;无论是寒冷的冬天,还是温暖的春天。无论这个世界披着怎样的盛装,视线也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不仅仅是因为那份美丽,而是她身上那种区别于生物的气息。 ——很像,在山林间……见到一只鹿的感觉。 对。兽。她太像一只美丽的兽。 眼前出现一只如此美丽的兽,任谁也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吧。 这只兽的眼睛湛蓝,鬃毛金黄。 “拜托了。” “啊,好的。” 嗓音动听,举止也相当优雅。 “……我的身上,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呢?” “不不,完全不是,完全没有那回事。” 她的身上充斥着看上去不会与人轻易接触的那份神秘感。 可能是因为她的那身装束。在这一带人们,很少像她那样穿,布鲁士蓝色的短上衣,白色蝴蝶结的连衣裙,还有看起来像是新品的可可棕色的靴子。领结上,翡翠绿色的宝石胸针璀璨生辉。 我还小的时候,有过一个这样的洋娃娃。真是一位像洋娃娃一般的女性。也是因此,就连这个名字也是那么惹人怜爱,和她十分相符,说出口时,让人忍不住想要轻轻哼唱出声。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小姐,好的……我记下了。那么请上船吧。” 是个好名字。像演员一样。虽然我没有看过舞台剧之类的。 “感谢您今天选择了我的船。安全航行第一。我是船夫瓦伦汀(valentine)。” 登记名字,收下船费,那么,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 我的客人,无论男女,在船上总是战战兢兢。但是薇尔莉特不一样。她无声无息地登上船,很快坐好,一副等着我开始划船的架势。 她似乎正专注地沉思着什么。紫云木花瓣从枝头上轻盈地飞散,她也只是浅浅一瞥,随后静静地闭上了双眼。阳光淡淡的,暖人心脾。微风恰到好处的怡人。她可能因此感到困了。一时间,一种惬意的静寂持续着。我也因为她放轻了动作。花瓣随风飞越过天空,或许撞上了她的脸,有一点痒,她忽然睁开了湛蓝的眼睛。周围的风景并没有很大变化,可她却像是在寻找谁一样,左右看着。 “客人,您在找什么?” 我问她。薇尔莉特像小兽一样微微一抖,转头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地回答“什么也没有”。 她看起来稍微有些沮丧。 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想她大概不会附和船夫聊天。但为了转换气氛,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客人您很幸运,现在正是观赏的时候呢。紫云木。” “是那样吗?” 总觉得是个奇怪的女孩。说话方式没什么感情色彩。 “对于我来说,就是挣钱的时候。过了这段时间,这种边境地区,就没什么人来了。虽然我是专职的,不过兼职的人也不少。船夫这种工作。春天过去后,不少人就回家做农活了。客人您……不大像是来观光的啊。是工作吗?” “是的。” “与船相关的吗?” “不是。” “啊呀,猜错了。我看客人您并不害怕船上的摇晃,本来以为是习惯了呢。” “看上去是那样吗?” 说到这里,薇尔莉特终于放弃了寻找,把视线落在我身上。 “是那样。您看上去什么也不怕。” 沉默流逝着。与其说她是无视,不如说是很难作出回答。 在这位神秘的美人开口之前,我缓缓地用桨拨过水面。是因为行李太重了吗?行进比预想中的慢很多。 她看起来纤细瘦弱,影响速度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的行李。说起来,她动起来的时候,总是从哪里传出金属轻轻碰击的声响。可能佩戴了某种工艺品吧。 “是吗?我曾与一位海军大人相处过……” 一不留神,对话再次开始。 “您的家人是军人吗?” “不。我的最高从军经历是陆军。在陆军之前,我侍奉的大人,是一位海军将领。” 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她的侧颜冷峻。作为神秘美人,真是恰如其分的语气。 我觉得这位奇怪的客人有一点点可怕,同时又产生了一点点好奇心。我从没离开过这里,所以最喜欢听外地客人的故事。 “真不敢相信,像您这样的人,竟然会是前军人……” “像您这样”,我不明白这个修饰,究竟是在说什么? 她的神色中,隐约体现出这种意思。 我载过很多客人。不管怎么说,也有了一套自己的理论。 说是学问……那些从了不起的学校毕业的大学士们,可能会笑话我了。但一个人眨眼的频率、说话的方式,乃至声音的高低,都如实诉说着内心的情感。 在这孩子身上,这些都极端地稀少。但是,我能读懂。是真的。我擅长“看人”。 “还是您被人引诱过,感到了困扰呢?” 我出于好奇心向她追问。她浮现出满脸问号的模样,眨眨眼,像是在“对疑问作出回答”一样,给出一个跑偏的答案。 “路上,帮助别人时,有人问我要不要去做护卫……但我已经是自动手记人偶,因此礼貌地回绝了。“她说。 我是从恋爱的角度问的,这算不上是回答。 不可思议的人偶。与众不同的女孩。 ——以这样的容貌出生,可以想象人生一定十分精彩吧。 初次见面,她的风姿就让人目不转睛。她有着足以符合任何人口味的容貌。 我不由得拿她和自己对比起来。为了不让皮肤被烈日晒伤,我戴着一顶宽大的稻草帽,头发因此软塌塌的。 就算摘掉草帽,那头暗淡的银灰色头发,也经常被误认成是哪里的大爷。明明这位同龄的女孩儿显得那么闪闪发光,但我又怎么样呢?即使身处同一个空间,都让人羞愧……不,外表这件事就算了。要待客,待客。 “这里很美,对吧?那些是紫云木花。” “紫云木……” “啊,那边的船夫在卖水果呢。您要买吗?” “不要。” “我很烦吗?啊,快看!那儿有只很稀奇的鸟。它有一身翡翠绿色的羽毛,看得出吗?它还被叫做宝石鸟呢。它掉下的羽毛可是我的宝贝。” “很美,呢。” “我也那样想!我们可能很合得来啊。您平时都会做些什么?” 在薇尔莉特和我这段短暂的旅程中,我从她那里打听到了这些事。 ·她在莱登沙弗特里希,这个南方最大的军事国中的某个邮局里工作。 ·她是那里的自动手记人偶新人。 ·因为委托,她第一次来到这片地区。 ·到这里之前,击退了两拨山贼。 ·社长说,要她在这里买一些当地特产,作为伴手礼带回去。 以上。社长的话题真多。 “您那里社长和雇员的关系真不错。” “是那样吗……不,是那样。敝社刚刚创设不久,雇员还很少。部队的构成如果是小规模的,与司令的关系自然就会拉近。而且对于我这种来历不明、狗彘一样的人来说,他是一位十分宽和仁慈的大人。” “也不用这么说自己吧……” “真的是这样。我是个出身不明的孤儿。” 我关于薇尔莉特的情报中,又追加了一条“孤儿”。 我相信某人曾经历的事,某些程度上决定了他体现出来的气质。她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孤寂感,也是因为这点吧。 “但现在有了守护我的人。” “社长先生。” “是。还有一对亲切的夫妇。” “啊,那真的太好了。一个人会很寂寞的。和谁一起才更好。也就是说,您是前军人,但战争结束后,就不再做士兵了,有了新工作和新家庭,是吗?” “是的。” “这不是一帆风顺吗!” “不。” 我本打算以不错的气氛结束对话,却被她否定了。 “我的问题还有很多。” 薇尔莉特的眉心微蹙。 “还不知道我对自动手记人偶这份工作的适应程度如何……我学习了各种知识,包括淑女教育和文学修养等等,但是现在很难说熟练掌握了。虽然保持着战力,但对于怎样使用却没有头绪。” 最后,她的声音遥远到近乎低不可闻。 “那您现在要怎样工作?” 我纯粹出于好奇而问道。因为,这可是自动手记人偶。 我见过各种客人,自动手记人偶还是第一次。这份工作以笔作为武器,在全世界各地来往。听说从业的大多数是女性,但没想到有同龄的女孩在做。我在这里摆弄木桨时,她说不定正在为哪个国家的公主殿下代笔呢。 “书信有定式。只要背下大体内容,在固定的结构上增加需要的内容就能够成型。” “哦,原来如此。” “但是,这并不能达到人们委托自动手记人偶想要的预期。不能回应顾客的期待,作为工具就破绽百出。因此,要事先听取委托内容,提供数种不同类型的内容,请对方选出其中最中意的,如果还有进一步的要求也要接此重复。我也有能力不足的时候。” “是有不会写的内容吗?” “只要时间充裕,任何类型的书信都能拿出一定的雏形。这是简单的排列组合。但我并不擅长让人放松的话术,屡屡有人说我‘无聊’、‘冷淡’,拒绝向我委托。” 总觉得有些理解。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她,但想和她开开心心地写信,大概很难。严肃的内容另当别论。 “而且,原本应该充分领会顾客身处的现况……对,打比方说,要去宽慰受伤的人。虽然知道要写这类信件,但我无法理解怎样才是‘好’的信,就很难写出类似的出来……果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适合自动手记人偶。我总是自问,以这种态度从事工作,真的好吗?” 薇尔莉特似乎相当钻牛角尖。她甚至说起了“敝社的社长更有从事自动手记人偶的能力”这种意义不明的话。社长该做的,不应该是经营公司吗? 但能让她那样说……社长一定十分善解人意了。 我尝试着把话题引到一个我最关心的问题上。“情、情书这种,又该怎么办呢?” “情书吗?” “对。” 作为从出生后就与这方面无缘的人,我对这个领域很在意。 “同样是排列组合。摘选著名的诗歌或者文章中的一节,进行应用典爱情小说中有很多华丽辞藻,是很重要的参考资料。” 比我想得还要朴素。简直就像只有食材原味的清水煮菜[译者注。温野菜,把蔬菜加热做成的食物总称,烹饪方式包括煮、炒、蒸等。]一样。我失望地垂下肩膀。本来以为能听到类似“参考自己的恋爱经历”的回答。薇尔莉特真是个认真勤勉的学习者。我有点儿为自己感到惭愧,于是从头开始一个新话题。 “总感觉第一次从事那种工作,有很多做得不好的事,也挺辛苦的。”我说。 薇尔莉特垂下视线。 “不……敝社有一位与我正相反的开朗女性担任自动手记人偶,这类工作会交给她完成。相应的,书信以外的申请书、契约文件、数量庞大、需要速记与大量誊抄的案子,则会由我接手。将所见准确无误地记录下来,是我擅长的分野。” “原来如此,物尽其用啊,社长先生的分派很巧妙啊。所以才干到了现在吗?” “是的。但是,这次对于我来说,是第一次的出差代笔。” “第、第一次!” 我一不小心发出了很大声音。 “是的,第一次。” 这个女孩第一次出差去代笔。而我正是为了将她送到目的地而划着船。 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卷入了一个特别壮阔的故事的开端,不由得心跳加速。 “很紧张呢。” 我向她寻求认同,但妄自紧张起来的是我。 “没关系吗?” 不过薇尔莉特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么若无其事。 “……出差代笔,就代表要当场接受任务,完成工作,即刻做出对应。这也意味着花费时间潜心钻研写作、不眠不休地确保作业时间等至今常用的手段,不能再使用……” 她看起来有点忧心忡忡也是因为这个吧。不过,我很吃惊。我们船夫在不想出船的时候,就算有客人,也要回绝。虽然是做接客的行业,但裁定权在自己手上。如果有态度恶劣的客人乘船,下次就再也不会让他上来。更重要的是,不吃饭简直是闻所未闻。饿着肚子可划不动船,同样,发困的时候也是。 “好好吃饭……这可是头等大事,还有不好好休息也不行!” “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 我不知怎的,理解了那个社长对这女孩的挂心是因为什么。 她之前是军人,还没能习惯安稳的日子,如今手上的这份工作,需要表现出喜怒哀乐,对她实在太不适合。为了弥补,她不得不以知识和精力一决胜负。不得不说,这也太危险了。 “但是,管理身体也是分内的工作吧。” 薇尔莉特垂下金丝一样纤细的睫毛,思考起我的话。 “……………………我果然还是做军人更好。” 她忽然轻声嘟囔一句。 她的手指抚过胸前的翡翠绿色的胸针,目光灼灼,凝望着那枚宝石。 “为什么?” “在军队里的时候……仅仅只需要追随着一个人,保护着他,就足够了。我一直为了寻找一位值得追随的人而生。” 到底该怎样去形容这个女孩,才是最合适的? “找到最优秀的主人,追随着他,活下去。” 说她坦率,似乎直率得过了分,那仿佛是……没错,简直就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 “只要一直那样就好。” 所以,大概。 “那曾是我最重要的人。” 一定,她一定是发自真心地那样想。 “无论如何。” 她一定不是在说谎。 “只要那样就好。” 真的是和非常重要的人分开了,她现在非常落寞。 “但现在战争结束,一切都变了。现在不同了。我离开了主人,不得不在这世上孤身一人,以文字和笔作为武器,开始旅途。” 我的国家与大陆战争牵涉甚少,是片十分幸福的土地。 自从诞生之际,这里就没有征过一次兵。 我没有任何与之相符的阅历,去回应她的吐露。 明明是我刨根问底,真是过分的家伙。 “……话说……那个,对我这种人说出来,没事吗?” 我想让她重振精神。 但是不懂相应的技巧。 我含糊其词。她却摇了摇头。 “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她先道了歉。我于是更加困惑。 “我谈得太多了。污了您的耳朵……我很抱歉。” “为什么那样说?完全没有的事。” “有人曾告诉我,尽量少谈自己的身世。” “不、不也挺好的吗?” “嘱咐需要遵守。” “但是。” “真的十分抱歉。说了那些话,妨碍您工作了吧。” “但,但是。” “十分抱歉。” “这不也挺好的吗?!我和你,就是只在这儿才会见面的船夫和船客罢了!” 又来了,不小心就大声喊了出来。我有点太拼命了。 因为那个女孩道歉了。明明是我死缠烂打地从她的口中问了出来。 她只是不留心透露给了我这样单纯的外人,感到了负担。 “下了船,对彼此之后的事也就一无所知了。所以别在意。” 因为被我死缠烂打地问了,才不小心说出口。根本不需要承担责任。 “别在意。” 正是对我这种边境船夫,才能那样说出口。 “别在意啊。” 瞳孔在闪动着,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我为了做点什么,用力地作出了肯定,呼吸可能已经乱了吧。 “……” 薇尔莉特用恍若如梦初醒的眼神向我望来。 然后以一种飘忽的神色点点头,说,“是”。 点了一次头,不知道为什么在十多秒后,再次点头说了“是”。 在那之后,我和她很少说话,终于抵达了岸边。 薇尔莉特的委托人,是据我所知村子中最有名的一位富豪,名叫洛克哈德(rockheart)的老人。他的年龄相当大了,有人说他即将不久于人世。 “记得一直直走啊。过一会儿就能看到村子了,洛克哈德的宅邸就在地势最高的位置。是白色屋顶哦。旁边的房屋很豪华,所以不会认错的。” “好的。” “回来!回来如果可以,也记得来找我!” “好的,瓦伦汀师傅[译者注。さん。]。” 由于我的拜托,薇尔莉特返程的时候,也找到我搭了话。是因为谈过身世的话题了吗?感觉我和她已经不再是陌生人了。 我吓唬走其它那些想要过来拉客的船夫,然后问她。 “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 “……我不知道。” “开始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写的信……写的信被揉成团,丢在我身上。” “……太过分了。” “…………” “但是在我给出第二十三版修改案的时候,他说‘我受够了’,接受了代笔。” “薇尔莉特小姐其实好胜心很强啊。” 之后我向附近的人打听了。那位洛克哈德大人,是个疾病缠身、神经衰弱、不管雇谁都会欺辱对方,直到对方辞职,十分恶劣的老爷子。这些都是什么事。这类人,只扯上一回关系,就够讨厌了。薇尔莉特只和他有一次联系,不知道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数月后。 “以后每隔几个月,我会为洛克哈德先生代笔,代写寄给令孙的信件。” 依然是提着那个皮革旅行箱的她,与我再次相遇了。 我和她的交流从此持续了下去。 我不知道薇尔莉特与我的交谈,应该以一种怎样的名目。 朋友,还稍微有些区别。我们只是因为工作关系而见面。如果她不是为了委托而来,我们也不会见面。 “在那之后怎么样?生意还兴隆吗?我这儿倒是淡季,太闲太闲了。 “邮政业务方面,为了不与同行相争,现在还在摸索中。我们自动手记人偶,虽然基本还是在公司周边接受委托,但是最近,增加了出差业务。所以,乘坐轨道交通的花费一言难尽,社长每天都在盯着账簿。” 同是服务业,难处也是相通的。所以我很高兴。 “我也是,在淡季的时候,钱包总是空空的。不过,靠春天攒下的钱精打细算,还能凑活着过……如果想买稍微贵点儿的东西,就不得不去找其它的工作做了啊。” “其它的工作?您做船夫是第几年了呢?” 我的脑袋里,浮现出至今以来我那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生年数和职业经历。 “嗯……是第二年了。我之前在果园工作过,也当过婴儿保姆,打扫洗衣、杂役、饭店的厨师学徒,也都干过,就像什么都干的小杂工吧。” “多种多样呢。” “我家很穷。父母都有赌瘾……穷到如果不是所有人出去工作,就吃不上饭。家里周转不过来了,去工作吧。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我才八岁。” “还那么年轻,真了不起。” “不是,薇尔莉特和我大概也差不了几岁吧。你多大了?” 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有缘。每当她来到这片土地,我都在工作。 “薇尔莉特!那不是薇尔莉特小姐吗……!” “瓦伦汀师傅,我正在找您。” “找、找我?” “是的。我第一次是乘坐了您的船,之后也是如此。今天您打算出船吗?” “……当然啦!我可以再问一次吗,真的是在找我?” “是的。” “好高兴啊!我也每天想着,是不是快到时候了……快快客人,快坐上船!请便请便。想说的话有不少呢。原来是这样,原来在找我啊。” “是,在找您。” 她周身缭绕着一种像被一根绷紧的细丝线吊起般的气息。但随着时间流逝,她也逐渐露出了更多不一样的表情。 “无法作出笑容?” “是的。虽然不会为此感到不便……但客人常常会提出这类意见。总之,先从物理层面做了尝试。洛克哈德先生常常拉扯我的脸颊,说‘练习吧’。但是我总是做得不好。” “那个老爷子可真是教给你了奇怪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用手提起两颊来笑。” “瓦伦汀师傅您很擅长微笑呢。有秘诀吗?” “嗯——我只是嘿嘿傻笑而已啊。” “这对我来说很难做到。” “唔,但这算也是我的处世方法吧。” “处世方法……” “这里是渡船场。要在一群大男人中工作,我这种小孩连对人亲切一点都做不到,很难生存的。” “……是那样吗?” “是啊,所以这就相当于保护色一样。薇尔莉特是前军人吧。在战场上可没办法对着敌人嘿嘿傻笑吧,这也没办法。” “但……这与客人没有关系。” “嗯,如果可以那样,比什么都好。不过同样作为服务业,我想大概也没那么必要。我们只要拿出客人需要的东西,他们支付相应的价格,本来就是这种对等的关系。没有必要过分地讨好吧。就算冷淡一些,如果好好工作,客人也还是会来的。” “是这样吗……” “是这样。相反的,一个人特别亲切但交给他的工作什么也做不好,也很难办吧。能成为洛克哈德大人的御用代笔人,证明你的信写得很好,不是吗?他对自己身边的东西可挑剔了。看,这种人就是你的方向。”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别露出这种表情了。要我提起脸颊吗?” 正因为彼此相距很远,每次见面,总是有很多话要说。 “说起来,你有在找一个人吧。你现在有线索了吗?” 各自的秘密变得若隐若现。 “还没有……” “不过自动手记人偶要去各种地方,还是有希望的。” “是的,我也那样认为,这是自动手记人偶工作的好处。” “那样啊……薇尔莉特小姐是为了寻找某个人,才选择做自动手记人偶的吗?” “不,应该说是乐观的预测吗?我并不认为可以真正找到。但是……”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了,那枚胸针到底代表了什么。 “我想着,或许这样,才能活下去。这份工作就是这样的。” 那枚胸针,与她口中那位十分重要的人有关。 “那样啊……” 我放松地附和着,突然,我想起了对于我来说,与它类似的一个东西。 如果说什么能让我燃起执着。 “与我相反啊,我是要在这里等待家人回来的。” ——如果有,就是父亲坐过的那条船。“ 您现在是和他们分开生活着吗?” ——所有人住着的那个家。 “……唔……怎么说呢?我八岁的时候,去另一条街上的人家里做杂役长工……我本来以为,父母,还有哥哥会一直在这里生活……” ——和哥哥赛跑过的,那片宽广的原野。 “……” 我所执着的,不能全部留在手心中,是这片土地本身。 “回到家后,只有房子还在。家人们都不见了。” 我没办法,把它们拿在手上离开。 “但或许他们是厌倦了这里的生活……所以移居到其它的地方了。” 薇尔莉特眉头皱也不皱,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色。 “……” 只是静静地侧耳倾听。 “因为我从做杂役的地方逃跑了,联络地址也变了。他们现在也许正在为难呢,正在到处找我呢。我也希望他们能来接我,但是迟迟没有来……” 我也明白。 我说的话很奇怪吧。很荒唐吧。我也明白。 会被别人说成是脑子有问题。也没办法吧。 “瓦伦汀师傅,您不去寻找他们,没关系吗?” 这句疑问,稍微拨动了一下我心里最柔软的一根弦。是啊,只是稍微而已。 正是由这位从痛苦中再次振作,向前看过的人如此对我说,才格外触痛内心。 “…………我要是离开这里,万一……” 但薇尔莉特绝没有说这有什么不对。 “万一哥哥……不,万一父亲和母亲想要回来了,就麻烦了……” 薇尔莉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我明白。”她说。 察觉到的时候,我开始在码头寻找起她的身影。 今天她来了吗?还没有来吗? 明天或许就来了。 “许久不见……!最近有什么变化吗?托洛克哈德老爷子还活着的福,我们还能见面。” “许久不见。变化大约是,职场上的新员工又增加了这种程度吧。洛克哈德老爷子的确很有精神,让人想象不到他会生病一样,发脾气的声音还是那么大呢。瓦伦汀师傅您……” “我啊,在薇尔莉特你的感化下,最近开始开始练字了!我虽然能认简单的字,但是没有去过学校。所以很不擅长写字。” “我也不能写字。但是,只要练习就没问题。” “虽说是练字,纸却不够,所以最近,我开始在地上用木棍练了。” “如果您不介意,请收下这些。” “诶,这是什么,看、看起来很贵。我不能收。” “是笔记本和钢笔。我因为工作,经常使用,有备用的份。” “不行不行!” “起初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笔和纸,从此开始学习。没有不行的地方。” “这、这怎么行!从客人您那里得到这样……!” “没有不行。” 季节变换,日月轮转。初遇时她的那份忧郁变淡了。她作为自动手记人偶,正一点点积累着实绩。 “那把伞很可爱呢,和衣服很搭。” “是从别人那里收到的,我……也认为很可爱。” “我就知道,你受到客人的热情的追求了吧?” “不是那样的。这是小说家奥斯卡赠送的,作为工作的回礼。” 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快,但切实地,脚踏实地地,优雅地登上下一步阶梯。 “诶,小说家啊。我不大懂,不过感觉很棒。说不定之后,就会在王宫里工作了!” “做过了。” “咦?” “做过了。为多罗赛尔的公主殿下进行情书代笔。”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成为了在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大人物了。她的势头该怎样描述呢?仿佛扶摇直上直取飞鸟,这样说或许显得奇怪。然而她就是那样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转瞬之间,就已经飞跃般地实现了成长。 好的评价接踵而至,自己的事业扩张到了那种程度,真的很了不起。码头这里也有成功人士,不付出艰辛的努力,是无法做到的。但从薇尔莉特的努力中,看不到任何的梦想或欲望。追逐梦想的人,与普通人的眼神是不同的。她……但是她那湛蓝的双眼,无论在什么季节,仔细端详的时候,总是像深冬的海水一般静谧。 那种眼神,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凝视。 仿佛在幽深的海底向上仰望,那样……那样的眼神。 本来应该在这里,但是又像不在似的。我分明在看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却仿佛被那镜像般的蓝色眼睛注视着。她也是这样,总是一副无牵无挂的模样。 薇尔莉特她,和她的名望……打比方说,就像娃娃坏掉之后,却还要一味翻来覆去地不停活动,才获得了如此的评价。在我眼中,她就是这样。很过分的说法吧?但与我初见时的薇尔莉特伤痕累累。只是个浑身是伤的女孩罢了。 所以说实话,我很惊讶。她怎么看也不像之后会在自动手记人偶界声名鹊起的样子。是啊,一点也不像。 也许这是因为我们糟糕的初遇。如果与我相遇的,是现在的薇尔莉特,我会认为她是个出色的自动手记人偶。她的确是名与众不同的少女,但在我看来,不是那样。在我看来,在我看来……她只是个被抛在这世上而感到迷茫,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罢了。 刚刚工作,心里惴惴不安的女孩子。一定随处可见吧。 我也和她类似吧。那一天。那一刻。 “爸爸,妈妈,哥哥,你们在哪儿?” 就像那时决心一个人活下去,走投无路的我。 时至经年,薇尔莉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为一位端庄的淑女,就像她的名字,纯洁无暇、天真烂漫地绽放着。 我无法不让自己与她比较……就算是久违的再会,本来应该为此感到欣喜才对,却为她感到头晕目炫,说了一些没出息的话。 “薇尔莉特小姐……好像一下子就离我很远了。” 在她身上轮转的季节,流逝的岁月,也一样存在于我的体内,而我,却还是那个一无所成的船夫。 “敝社的据点依然设立在莱登沙弗特里希。” “不,不是物理上的距离,而是那种……精神上的。” “……” “你真的很了不起。在我还在这里发呆划船的时候,你已经在做那么了不起的工作了……呢。” “瓦伦汀师傅每天也在工作。” “我也不是觉得船夫这个工作不好。” 我不认为工作有高低贵贱之分。但还是会比较。 “别说,我还挺喜欢,划船这份工作。但是怎么说……就是……看着你,就会想到自己,我这样真的好吗?我也有真正想做的事吧?有这种感觉。” “……” “我如果也可以做出一些改变就好了……” “瓦伦汀师傅。” “我在。” “我感到……和刚见面的时候比起来,我们的距离更近了。” “……诶。” 我很吃惊。她不像是会说那种话的人。 该怎么说呢?就像那种。 “在这里,我已经能很快地找到您。” 就像那种,简直像是在安慰别人一样的话。 “我坐了很多次您的船,我已经将您录入心里。” “不,不对。不是不说,而是不会说。相遇时,薇尔莉特就曾对我说过,她写不出抚慰伤者的信。 “……嗯。” 她为此很烦恼,这些信是不是交给别人更好,她是不是不适合这份工作。 “我们疏远了吗?” 但她已经可以做到了。经过很多练习,经过与人的接触。 “瓦伦汀师傅,您也是那样。您总能很快找到我,在我来这里后,立刻就能找到。” 她最不擅长的事,现在也能做到了。 “…………嗯。” 只是到现在,心中不安的时候,她还是会用手触碰翡翠绿色宝石的胸针。这一点还没变。 “疏远……” “没有疏远……!就算是在别处看到你,我也肯定能一眼认出来的……抱歉,不是这样的……我,不是……” 薇尔莉特成长了。 “……对不起……” 那一天,相遇时的她,还在苦恼于写不出抚慰人心的信件。 用了许多时间,遇到许多的人,她的心灵慢慢地成长。现在,甚至已经能说出口了。她有在好好地与上天赐予的命运斗争。 啊。我也想变得像薇尔莉特·伊弗加登一样。 我想变得像这个女孩一样。 真的,想变成她那样。 我也同样年轻。在其它的地方,怎样都可以重新开始。 但我不能那样做。 我舍弃不了家人。我舍弃不了他们。 我想过抛弃家人吗? 我……我没有。 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啊。流着同一种血的至亲。我们应该在一起,不是吗? 双亲保护孩子,孩子仰慕双亲。这才是正常的,不是吗? 我身边的大家都是这样。那些难道是骗人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家庭不能像那样平凡呢? 为什么对于我来说,平凡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呢?是因为我很笨吗? 八岁那年,父母说了那些话后,我跟着不认识的人走了。 他们说,跟过去帮忙吧,能拿到零花钱。所以,我跟那个人走了。 父母似乎在笑着,只有哥哥一脸认真。不,是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扯着我的衣袖。哥哥总是很凶地突然敲我的脑袋,但只有那时候,他抽泣着,比任何时候都要弱势。 哥哥说:“不要,听我说,听哥哥的话,不要去。” 我还记得我很吃惊。哥哥总是给人一种发怒、填不饱肚子的印象。他从来没有表现出像那样珍视我的行为。说实话,我不喜欢他那样。 “但是,如果不听话,会被骂的。” 那时,哥哥的神情,我永远无法忘记。他眼底的一切都倒塌了,化作了齑粉。 然后哥哥最后一次,用颤抖的哭腔对我说。 “听我说,不可以,拜托了……不能去,我再也不打你了,好吗?好吗……” 但我还是没有点头。 父母生气的样子太可怕了。 和哥哥也到此为止。现在回想,哥哥那时候也许真的很疼爱我。 关于我的双亲是真的迫不得已才那样做的吗,现在也无从知晓了。只是从结果来看,我被他们卖掉了。 在这儿这种事并不少。这里是边境,是乡下,旧风俗根深蒂固。现在或许还是这样。在我曾一度离开的这片土地上,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我伪装起自己,这样活了下去。如果再被卖掉,就麻烦了。所以我虚构出另一个自己。一个突然现身、从没见过的外地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定居下来,这就是我。 我是个舍弃了自己,但是没有舍弃家人的大蠢蛋。 被卖掉的我,没过三天就逃了出来。我为了回家,开始沿街乞讨攒钱。我去果园工作,照顾婴儿,打扫洗衣,做杂役,做饭店的厨师学徒。我什么都做过。只要可以拿到钱,什么都无所谓。 我被卖到的地方很远。回来足足花了一年时间。 回家时,我不禁想,一切会恢复正常的。我的人生只是稍微绕了一个弯,一定还会恢复正常的。妈妈一定会很高兴,对我说,“真亏你能回来呀”。 所以,所以。 当我打开家门,发现那里只剩空壳的时候,我目瞪口呆。那时难以置信的心情,现在依然鲜明地刻在记忆里。 “爸爸。” “妈妈。” “哥哥。” 空空如也的家里,我一个人呆呆地喃喃自语。 没有回答。 啊……没有人的家,就像死了一样。我想。 我现在依然像个孩子,彷徨在被抛弃的那一天中。 “贯穿大陆的蒸汽火车劫持事件……这张照片和那个女孩有点像,是看错了吧?” 我读着客人丢下的报纸,像往常一样坐在码头发着呆。四季依然在流转,秋天快要结束了。距离第一次见到薇尔莉特的那个春天,已经过了数年,我却一点也没有变。 “不好意思,可以出船吗?” “啊,可以。感谢您今天乘坐我的船。安全航行第一。我是船夫瓦伦汀。” 今天的我也一成不变地划着船。仅此而已。早上起来,吃过饭,生意开张,运送客人,工作之后回家睡觉。 如此日复一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也不可能有美妙的邂逅和机遇,只是顾着自己的温饱,守着这个家。偶尔会想,这样生活的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从小就开始工作,对玩乐知之甚少,也没有像薇尔莉特那样的亲密的人。 而薇尔莉特甚至不是我的朋友。 “船夫师傅,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吃饭的地方?” “靠岸后就有哦。对于客人您这样从大城市来的人来说,这里的食物可能与您平时吃的有些不同……那么还请小心脚下。” 没错。就像我对她所说的那样,我们只是客人与船夫的关系。她不来这里代笔,我们就无法见面。她是四处环游的大人物,与我这种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我把客人送到目的地,然后返回,一边在心中思考着。我的人生这样就够了吗。我从没有试图去找那个我想要亲近的人。今天也留在这里。薇尔莉特送给我的笔记本,我已经用到了最后一页。而我也没能告诉她这件事。因为,我没办法离开故乡。 “瓦伦汀师傅,早上好。许久不见。” 那是个明媚的清晨。 昨夜下了雨。太阳从云层中探出了头,晶莹透明的水珠在在太阳下闪耀着光芒。 在如此美丽的世界中,现身于此的她,果然如同异物。 寒冬将近的深秋之日。薇尔莉特·伊弗加登不再是平时那件人偶服装,而是一身黑衣。黑色帽子,黑色斗篷披肩连衣裙,鞋子和提箱和平时一样。除了一直随身佩戴的翡翠绿色的胸针以外,一身像乌鸦一般肃穆的黑。自动手记人偶今天身穿黑衣。 风吹过,斗篷下,她的左袖不自然地飘动着。那下面空空如也。 只有一边没有手臂。她之前说过她自己装有义肢。但是看到她没有手臂的模样,即使不是发生在我身上,也依然让我生出了某种缺失感。 “早、早上好……那是,是怎么了……那个,胳膊,还有这身打扮。” 那样子,就像,就像是那个。 “之前才来过不是吗?间隔、十分的、短……” 就像是某人的葬礼。我从没参加过葬礼,但远远地看到过。 “……” 我的疑问似乎让她感到了困惑。她想着应该从哪里开始回答,稍微思考了一会儿,放下行李,然后指着左臂说。 “义肢坏了,正在修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曾经十分喜欢的,她那机关人偶一样的动作,还有轻泠动听的嗓音,却成为现在令我心神不宁的罪魁祸首。 “右手可以正常使用,虽然有所不便,但总会化解的。” 我向她追问。到底怎么了,是卷入事故了吗。薇尔莉特并没有告诉我详细情况,只是少见地,有些为难地浅浅一笑。 “不曾见面的这段时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和我比起来,重要的是另一件事。听说他是这一带的知名人士,您或许知道了,已经去世了,那位大人。” 薇尔莉特来到这里,穿着丧服,只可能是为了那个人。 代笔委托人,洛克哈德先生。人们一直传,说他过世了,过世了,但是依然活着的老爷子。 “我,我……这附近的人没什么交流……最近连日大雨……我硬撑着出船,结果发烧了……就一直窝在家里……我和其它的船夫也没有见过面……” 我像是找借口一样罗列着原因。其实我没做错什么。 “葬礼似乎已经结束了。我从宅邸那里得到了联络,才会立刻赶来这里。” “来扫墓……?” “也有这个原因。除此之外,我遵循本人的意愿,代写了遗书……听说在遗书开封后,遗属之间产生了争执。他们希望我来证明遗书内容确实如此。” 酿成争议的遗书,会是怎样的呢?契约对象的书信内容,似乎不能透露,薇尔莉特也没有告诉我。但有钱的老爷子死掉后,说起之后会产生的问题。也只有遗产纠纷了。 “……那是十分有洛克哈德大人风格的遗书。我能说的只是这些。” 那位恶劣的老爷子,最后也恶劣地离开了人世。 “那,薇尔莉特小姐,你现在是被卷进了一场大争议的中心,才要过去,对吗?” “是的。” “……说不准,坐船也是最后一次了……?” “瓦伦汀师傅如果还在这里,回程也请让我乘坐您的船。” “我、我在!我今天不载其它的客人了,我就在那里等着!” “我想,会很晚过来。” “没关系,怎样都好……因为!” 我将再也见不到你了,不是吗? 悲伤塞住我的喉咙,我说不出话来。但薇尔莉特明白了。过了片刻,她对我说,“好的”。 在那之后,我将薇尔莉特送到宅邸一侧的河岸上。接着,正如我所宣言的那样,我没有去接其它的客人,只是一门心思等着她。 “……” 她说发生了很多事。可她丢掉一条手臂,真的只用那几个字就能简单描述吗?现在她一定自顾不暇。薇尔莉特好可怜。真是的,洛克哈德大人从开始到最后,都是个总是给她添麻烦的客人。 “…………” 但没了那个添麻烦的客人,我就不会与她相遇了。 我们一季一次的交流也不会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累积至此。 “…………再长寿一些啊。” 我自顾自地嘟哝着,夹杂着没出息的哭腔。 我真够过分的。 对着一个没什么交集的人,还在抱怨他的死期。 但现在我的心彻底被击垮,没了余力,所以口气变得很糟。我预想过不能再见的这一天,但想象中那是一场更平稳的结束。不是这样,而是更…… 对,就像曾经那样。就像曾经,父母和哥哥轻描淡写地消失不见了一样,薇尔莉特不再来这里了。 而无法离开这里的我,就站在这个码头上,想着她也许还会再来,一直等待着。 这样,这样在旁人眼中,或许显得十分可怜,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充满救赎和希望的结局…… 没想到,宣告结束的那句话,却是她亲口说出。 而且我从来没有想过,只是见不到一个偶尔才能见面的客人,就会让我的胸口这么疼痛。 “……” 我是个笨蛋。 是啊,脑子并不算好使。只是对人细微的心情变化更敏感而已,也没有因此发挥出什么才能。但我对自己的感情却很迟钝,直到察觉到了疼痛,才终于明白。 “……我……” 一定因为我是个笨蛋,才会变得孤身一人。 “只有一个人了……” 话语不自觉地从口中涌出。我哭了,不是沉默地啜泣,而是像小时候那样的嚎啕。 “……呜……呜……呜、呜……” 我很高兴。很高兴薇尔莉特指定了我,为了乘我的船来到这里。 “……不要……我还……呜……呜呜……” 我在这里等着。等着谁想起我后,来这里见我。 我希望有人来找我。 我靠这一点期待活着。我就是这种家伙。 薇尔莉特也是这样。这个女孩与我一样大,被丢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中,想要找到对于自己来说重要的人。但她奋力地活着,即使面对毫无道理的人生,也不服输,真的在奋力地活着…… 她的成长,她作为自动手记人偶日渐显赫,我好像看到另一个我成为了那样。 她努力的模样激励了我。我想我们就像伙伴一样。 不是朋友,但胜似朋友。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这里,孤独一人。 所以,与那个女孩的相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为了我人生的救赎。 她和我一样。薇尔莉特,她和我一样。 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就算一年中只有几回。 她能在想起我的时候,来寻找我。 对于我来说,对于我来说,仅仅是那样,仅仅是那样,啊……就那么地…… “……很抱歉我来来迟了。” 早上出船,而当一身黑的自动手记人偶回来的时候,太阳早已落山。虽然她并没有露出疲色,但从她略微有些嘶哑的声音听来,一定费了不少口舌。 “辛苦了……怎么样?” 我不想让人发现我哭了,可我的鼻音明显是哭过的样子。薇尔莉特站在夕阳灿烂炫目的余晖中,径直凝视着我。 “我没关系。瓦伦汀师傅,你还好吗?” “……” 我不知道。于是我沉默了。 这是最后一次与你同乘。你将不会再来见我。 这没关系吗,这对于我来说没关系吗?我不知道。 “……乘坐时,请小心手臂。现在正是黄昏与夜晚交替的时间。” 为了掩饰心情,我只是公事公办地对待她。因为只剩下右手,她身体的平衡感有些不正常。我协助她坐好,然后开始划船。 “……这个时间的风景,还是第一次看到。” 对于她的轻喃,我点点头。 傍晚的蓝花楹河,一轮橙红的落日缓缓坠落。水面和天空笼罩在一层橙色中,渐渐变成暗淡的夜。归巢的鸟鸣叫着飞过上空,像是为了告诉人们归期已到。船夫们已经陆续收工回家。这一时刻,这片风景。 临近冬天,树木的叶子落尽,光秃秃的。河面漂浮着一层落叶,已经腐朽得褪去了鲜艳的颜色。这份凄凉孤寂,作为离别之日的践行该有多么合适。 “瓦伦汀师傅,谢谢您今天等我。” 薇尔莉特的声音听起来比往日柔和很多。这么说来,她给人的感觉变了。本以为是身穿丧服的缘故。但现在另眼看时,发现不是那样。 像是缠在身上的某种负面影响被剥离一样,这样说或许有些夸张。但与以前不同了。 “……从相遇,到现在,一直以来……十分感谢。” 啊……那时,初见时的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就像被丢在世上的,孤单又美丽的兽。她身上有一种紧绷感,对什么都保持着戒备,显得寂寞,不安定。 “对只在这里才能见到的您这样说,或许有些奇怪。但瓦伦汀师傅,您无论何时,都能让我乘坐您的船…………” 在经历了长久的时间后,那颗心拥有了温暖。她由像野兽一般的少女,成长为一位美丽的女性。 “我…………对此一定,没错,一定感到了‘高兴’。现在我终于能说出口。或许这对于您来说说微不足道,但我感觉到了‘高兴’……在您对我说,我们只是在这里见面的关系,所以说出来也没关系的时候。” ——都结束了。 在这片寂寥的景色中,她对我说的话,让我胸口发痛。 “我一定不适合做自动手记人偶。无法像您那样拥有那份温柔,坦诚地吐露心声。可您肯定了原原本本的我,肯定了我的优点。” ——一切都结束了。 “在这个充满否定的世界,肯定有多么珍贵。” ——结束了。 “我想,世界总是充斥着太多否定,而想要得到认可很难。可您却这么做了。” ——求你,,要再说道别的话了。 “十分感谢。” ——求你不要说了。 “还有一件事想告诉您。” ——我不想听。 “瓦伦汀师傅,我和我寻找的人见面了。” ——别这样。 “我们见面了。瓦伦汀师傅。我知道,世上依然有很多人,在寻找着再也见不到的人。” ——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吞噬着我们最后的时间。 “有许多人告诉我,等待是愚蠢的。” ——我们的时间逐渐消融。 “但我选择遵循我相信‘或许可能’的心。” ——像水中雪白的泡沫那样,逐渐消融。 “您一直在这里等待着谁,以后也会如此。我会肯定您的等待。如果您放弃了等待,离开这里,我也会肯定您的离开。” ——我喜欢你的这份能倒映出我自己的纯真。 “我肯定您的温柔,就像您肯定我一样。” ——我认同了你,也就像认同我自己。 我呜咽出声。是啊,我哭了。作为船夫,划着船却在哭泣,真是失职。 但薇尔莉特没有责备我。我一次次用衣袖擦着泪水,一边划船。在人生中,哭着去做什么,长大以来还是第一次。 父亲,母亲,哥哥。 我在故乡蓝花楹河呼喊着,寻找着他们,一切还像是几天前发生的那样鲜明。 “……薇尔莉特,不要忘记我。” 我像个傻瓜一样,一边哭一边说。 “好的。虽然您说了‘最后’,但是我近期如果有委托,我还会再来的。” “……你骗人……!很多客人都那样说过。但是,没有人,没有人对我……” “您肯定了我,我不会骗您。” “你说谎……不要说漂亮话了……你、对我……说不会忘了我,我很高兴啊……已经忘了,不是吗……?” 像是要撞上码头一样,船靠了岸。冲击之下,泪滴像雨一样,从眼中扑簌簌地落下。 “…………抱歉,你走吧。” 我蹲在船上。啊,薇尔莉特必须要下船了。夜已经深了。她会被困在这里。 我只是一介船夫,她是我的客人。我们到此就结束了。这就是结局。 “就算不再见面。” 我要擦干眼泪,目送这个女孩离开。 “我也学到了,有人认可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瓦伦汀师傅……您如果有了困扰,请您不要忘。” 后背传来一种触感,那是薇尔莉特仅存的一只手臂。 我向她转去。在这残酷的世界中,我们相遇了。 我讨厌这个世界,我讨厌我的人生。 但是,啊……神明。虽然在悲伤无比残酷地向我袭来的此刻。 “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位肯定您的自动手记人偶存在。请您,不要忘记这点。” ——世界依然如此美丽。 不是说谎。 有了她补充的那句话,我觉得我会为此再等上数十年,不由得笑了。 笑自己的这份愚蠢,和她的那份温柔。 这让我哭泣,又让我露出微笑。最后,我们像小孩子那样握紧了手。 帮助她下了船后,我仍紧紧握着没有放开。 “你不骗我,你真的不会忘记我?” “不骗您,我不会忘。我的记忆力很好。”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啊。” “嗯。” “总有一天,我会改变自己,然后去找你。你能给我肯定吗?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呢……我、我其实……真正是想和你成为朋友的。不仅仅是做船夫与客人……” “是,我肯定您。” “但我做不到马上。我还有家人……虽然不在了,但我有。” “嗯。” “但是总有一天,总会有一天。” “是的,总有一天。” “再会……再会的时候,一定会是很好的一天。” “……是的,再次相遇的时候,一定会是很好的一天。” 总有一天,让我们再次相遇吧。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在那之后,时光流逝。像哪里变了的薇尔莉特一样,我也变了。 秋日的大地被皑皑积雪覆盖。不觉之间,冰雪消融,世界褪去了银装素裹,嫩黄的新芽从树木上萌生。 我也像新芽一样改变了。 下定决心是在那个春天。 果然,说起要开始什么,就应当是春季。 蓝花楹河,紫色花瓣漫天飞舞。我只是坐在船上,呆呆地望着这片景色。 满是客人,熙熙攘攘的码头,我是个船夫,但拒绝了所有上船的客人,一个人划着船在水面浮荡。其它的船夫用奇异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置若罔闻,只是一个人,眺望着这片景色,仿佛要把它们全部烙刻在脑海中。 我美丽的故乡。只能让我回忆起那如同贯穿胸口一样的痛楚,我的故乡。 已经不会再有人寻找我的故乡。也一定不会再有人回来的故乡。 薇尔莉特今年不会再来了。这个现实,让我猝然从梦中清醒。 缭绕在心头的阴翳忽然消散,变化悄然造访了我。 ——舍弃吧。 那一刻,我终于如此想道。 ——舍弃家人吧。 我这样想。 我留在这里的理由,是因为我的家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如果我不回到这里,如果我不在,有谁回家的时候,可能会为难吧。 因为我很为难,我哭了。所以,我决定留下。 虽然从没得到过爱,但我爱着他们。 ——但是,舍弃那些吧。 我终于可以这样想。想着就泪流满面。 为了做这个决定,我花了太久时间。这是个残酷的决定,我真是个残酷的人。我将无法死得其所,当然也将得不到任何的爱,这样孤寂地活下去。 但我选择舍弃。我会舍弃家人。我……因为我。没能从应有的人那里,得到应有的爱,但在我的世界中,还有她。 还有那个身在某处,给予我肯定的自动手记人偶。 所以我该跳出这里,不再去等待不会回来的人。 我不再是八岁的小孩,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我划着船,不是为任何人而划,而是为我新的旅程。 做什么呢?思考首先要做什么的时候,果然那个女孩的身影最先浮现在心中。 等等。我祈祷着,目送着的那个双眼湛蓝的女孩。 金色的发丝,深红色的丝带。 缀着蝴蝶结的白色百褶连衣裙。 水蓝色带褶边的阳伞。在调皮的微风中飒飒摇曳的这一切。 我可以去寻找它们。我可以。 ——等等。 胸口发出震颤。这是崭新的,重来的人生。就算平凡寻常,我也依然因此震颤。恐惧和期待让我难以呼吸,紫云木的花朵遮住了视野。这份美丽,仿佛要将眼前所见的一切吞没一般,但现在只会妨碍我。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我想见的,我想再一次见到的,不是这种紫色。 ——求你了,等等。 泪水渗出眼眶。 这滴泪水,是悲伤,是释然,或者是懊悔。虚度人生的遗憾交织着终于能够做出改变的快慰,浮上心头。 我不想舍弃家人啊。我不想这样的。 但我早就想丢下一切了。啊,我很傻吧?也很意义不明吧? 怎样都好,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自己。 我不明白。够了。一切的一切,我都不再明白了。 我在做什么。不明白。 恐怕,从来没有明白过。 就连自己受到的伤害,也变得不明白了。 但是,只有一点。 只有一点,我还明白。 如果说起此刻的我还明白什么。 我的心情,正前所未有的清爽畅快。我没了任何顾及地,向这个世界大声地喊。 “薇尔莉特,等等!” 我会去见你。请不要忘记我。只是这样而已。 仅仅,是这样而已。 ——湛蓝的双眼睁开了。 蒸汽火车滑入市区,乘客们匆匆忙忙地下车。有着一双蓝色眼睛的女孩整齐地抚平身上蝴蝶结连衣裙的褶皱,优雅地走下月台。 她不像在找人,也不像是迷路。而是像一个机械玩偶一样,目不斜视走向确定好的目的地。她看起来不像是会惊讶的模样,更不会看到了谁就跑过去,正似一名无可挑剔的淑女。 但这个女孩忽然停在月台上往来不绝的人潮中。 蓝色的眼睛仿佛检索到了什么。 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她的双眼因为惊讶微微睁大,很快,她飞奔而去。 裙摆扬起来,跟着她的步伐摇摆。缠在金发上的丝带也随之晃动。 她向前跑。对方也拨开人群,向她靠近。 三步,五步,十步。冲出去的她停下脚步,恰巧站在对方的面前。可他没有停下。 “薇尔莉特,欢迎回来。” 他一把抱住她,把脸埋进肩膀。 许久不见的爱人。她的发丝上隐约的清香,让他的鼻子痒痒的。或许是因为在这月台上待了太久,他的衣服上沾满清冷的风,体温也微微冰冷。即使是这样,也传递着他想要见到她的心情。 “少校,我回来了。您能来迎接我,真的十分感谢。” 他将她由兽变为人,由人变为少女,然后,成为他最爱的人。薇尔莉特没有拒绝这个怀抱。 “……我很高兴。” 她的血液中,缓慢地流淌着什么。“欣喜”,“爱意”,还有伴随着他们的各种感情,化作点点光芒,从指尖噼里啪啦地燃烧到头顶。 以前对感情一无所知的女孩,现在正陷入爱河。 这里到处是其他言笑晏晏的恋人们。 在这其中,莱登沙弗特里希陆军上校与自动手记人偶的拥抱并没有引起注意。只是随处可见的风景。两人这样亲昵的相处,只是日常生活中再寻常不过的一角。可是展开历史的卷轴,就可以发现这不同寻常的两人,历经了多少艰难坎坷,才终于成为现在的模样。 “薇尔莉特,抱歉,你刚才说的话,我没有听到。你刚才说了什么?” 因为被基尔伯特紧紧抱在怀里,自己的话被当成含糊不清的呓语带过了,薇尔莉特没有注意到。 “不,没什么要紧的。我回来了,少校。” “抱歉。啊……欢迎回来,薇尔莉特。我说过我很想见你了吗?” “是的,您刚才告诉我了。” “我从霍金斯那里听说了你回来的时间……你累了吧?我已经叫马车等在那里,马上就能回家了。” “少校,您的工作……” “全部解决了。虽然多少有些勉强,但没有事比你更重要。” “那么在乘坐马车的时间里,我可以和您一起吗?”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一起吃个饭吧,之后我会把你送回伊弗加登府上。” 薇尔莉特的眉眼弯起一道弧度。基尔伯特知道她同意了。他接下她手中的旅行箱,空着的那只手自然地捕捉到她的手,轻轻握住。薇尔莉特目光微动,垂下了视线,然后看着两人紧牵着的手,眨了眨眼。 “少校,少校。” 经过蒸汽火车劫持事件,两人重逢了,之后,在c·h邮局遇袭一事后,确认了彼此的心意。虽然还有一些笨拙,但两人已经进入了一段新的关系中。 “……怎么了?” “少校,我就像小孩子一样。” 真的。就像恋爱中的小孩子一样。 “是因为牵着手吗?” “是。这里是莱登沙弗特里希,我不会迷路。少校以前也牵过我的手……可是我已经……” 对于已经超过三十岁的陆军上校来说,只是这样还远远不能满足。但如果说起,这种克制与拘谨,也是两人的风格。 “我希望你能记住,恋人们也会牵手的,薇尔莉特。” “……是那样吗……的确,放眼看去,那样的人有很多。” “虽然你回答我说‘明白了’,但是在你的认识中,我们是真的成为了恋人,对吗?” “没、没有错。” “那么,为了加强这份认识,请让我换种方式。” 那个曾经像犯人一样被押送的小姑娘,此时已经成为由人十指紧扣护送的淑女。薇尔莉特又眨眨眼。成为恋人后,她的种种反应都太过有趣。基尔伯特忍不住笑出了声。 “什么时候,在我伸出手之后,你都能二话不说地接过去,我会很高兴的。” “……我需要训练,少校。” “哈哈……是吗?那就这样做吧,薇尔莉特。” 害羞的恋人们离去后,月台上驶入另一列蒸汽火车。 人群中,薇尔莉特与基尔伯特,与另一对男女擦肩而过。 女子一看便知出身显赫,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她身边的人拥有一头中性的美丽银发,像是为了从人潮中保护她,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 那头美丽的银灰色的头发被剪得很短,每走一步就轻悄悄地发出沙沙声。他身穿一身裁剪得体的服装,衬衫领带,外搭西服外套,脚踏皮靴。在他的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那个船夫的模样。 “……” 瓦伦汀突然产生一种看到旧识的感觉,于是停下脚步。 “罗斯(rose),怎么了?” 被称作“罗斯”的瓦伦汀回答“没什么”,依然向前走。他不能就这样站在上下繁忙的车厢门口。 “夫人……我感到,那位我一直在寻找的女孩,就在附近。” 孤身一人,寻找着谁。拥有共同点的两个人。 “哎呀,薇尔莉特·伊弗加登?也是啊,以后将要和那位自动手记人偶住在同一座城市,擦肩而过也不意外呢。总有一天你能和她见面的。当然,还有你向我提过的那位哥哥,也能再次见面哟。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着奇迹啊。” 命运的齿轮还没有咬合,他们也还没有发现彼此。 瓦伦汀饱含亲切之意地回答“是,夫人”,脸上浮出微笑。 “对于我来说,夫人您就是最大的奇迹。” “讨厌,我的小蔷薇真会说话。” 侧腰被人狠狠一撞。罗斯虽然很痛,笑容却一点不减。这也是处世之道的一种。 “话说,那个自动手记人偶学校,真的很了不得。虽然我很感谢您送我去那里学习……” “啊呀,但从那里回来后,你也成为一位绅士,能自然地护送女士出行了,这也是学习的成果之一吧?” 罗斯银色的睫毛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睁大。那当中,映出对面那个露出恶作剧般神情的贵妇人。他的表情有些垮下,嘴角隐隐抽动着笑道。 “……夫人,以前我戴着帽子,藏起脸才勉强骗过了……现在还做得到吗?而且,其它的从业者们不也是在欺骗顾客吗?” 罗斯·瓦伦汀有着没有向薇尔莉特·伊弗加登说过的秘密。 而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对于罗斯·瓦伦丁来说,依然是那个神秘的女孩。这或许大差不差。 “我的确是想要开始新的人生,才会从故乡离开,可这……” 他,不,她从今天开始,将在这座城市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不再是那个瓦伦汀,而是作为罗斯·瓦伦汀。 “哎呀,这说法多难听。” 随后,这名贵妇人露出蛊惑般的微笑,作出解释。她经营着一家所属s·w(斯加利·温特scarlett/winter)邮局旗下的信纸专卖店。这家邮局有大量男性自动手记人偶在籍,作为异类,在当地声名远扬。 有离别,就会有相遇。 而有结束,也就会有开始。 “这不是欺骗哟。一开始,我们的确是将男装丽人罗斯·瓦伦汀的作为卖点。我们店出售上百种信纸、便签、火漆。但最重要的,还是由独具魅力、光彩夺目的男性带来的,那种细致而周到的服务。这可是会像红酒一样令人成瘾呀。正是在这种全是女孩子的业界中,只有男性的店铺才会大放光彩。差别化,差别化哟,罗斯!” 好的结束,坏的结束。将两边都囊括其中,人生依然在继续。 “唉……但是我是女的。不,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混淆性别,说是男的,似乎也不算错……” “就是这样才好呢!” “唉……” 看起来会永远这样下去,实际上不是。虽然是这样,但是也在继续着。 “你身上有着像少年一般的特征,和原本身为少女的特征,我就是看重了你这点,才把你捡回来的。放心吧,你会出名的。很快就会出名哦。因为,别处可没有你这样的自动手记人偶呀。” “唉……” “唉声叹气什么?!真是……我可爱的蔷薇啊,不要担心了。我有向你说过谎吗?” 故事依然在继续。这个世界即使残酷,偶尔也会有这样美妙的瞬间造访。 “我们才相识不久……我还不明白呢,夫人。” 只要有你在,太阳就会再度升起。所谓故事,正因如此才会发生。 第4章【亲爱的你与自动手记人偶】 翻译:橘子冰淇凌 制作和整理:ban 某个陆军驻扎营。一名陆军上校正在写信。 除他以外,空无一人的房间,他面对桌子而坐,凝望着雪白的便笺。手里紧握的钢笔从几分钟之前开始没有动一下,无声地沉默着。 从房间里向外望去,窗外寒风呼啸。 他本该住在南方国度。在南方,即使是秋天,景色也远没有如此寒冷和萧索。这里是极寒之地。确切地说,这里是与他,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宣誓忠诚的莱登沙弗特里希相隔千里的北国,也是曾经的敌国。 他正身处于这个为从中牵制而存在的驻扎地中。 军营生活疲于奔命,为他的眉间添上了皱纹。 “……” 咔嗒咔嗒。风敲打窗棂,发出激烈的声响。基尔伯特的视线不由得被吸引,暂且将钢笔放在桌上。信没有一行进展,或许是时候放下笔休息,转换一下心情。他将已经开始变冷的红茶一饮而尽。发出一声叹息。 “……” 今天,他终于从繁忙的军务中脱身,有了一日假期。是休息。是闲暇。没有人会来打扰,美妙的一天。而且他现在是独身,没有妻子。这时他能做的事有很多。可以出门,也可以懒散地待在房间里。但他没有选择任何一种,而是极力去寻找一件更有意义的事去做。那就是写信。 他的挚友一定会这么说。 “你这个人,如果不是我带你出来,再就是有正当理由的社交……你早就变成连玩乐都不会的无聊男人了。你总要找一个你自己的兴趣吧。” 很遗憾。基尔伯特连一个称得上是兴趣的兴趣都没有。 可能该说没有拓展兴趣的时间。他成长在家教严格的家庭,年纪尚轻就成为了一家之长,将青春献给了战场。 难免他在思考要做什么的时候,会像为了不被谁训斥一样,本能地去寻找“有意义”的度过方法。虽然是这样,但并不代表他厌烦写信。他有想要通信的对象,也有想要传达的心意。 他最爱的人。他在此生中时时牵挂着的人。那名美丽的自动手记人偶,如今也在这世上的某处。 聚少离多的两人,在基尔伯特来到这片驻扎地时,这种关系就更甚。 这是一个随处可见的,关于远距离的恋人们的故事。 致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小姐: 许久不曾提起笔了。我们因工作分隔两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虽然我已经接受,但总是无法平静。于是我写信给你。 上一次,是你写信给我,而我向你回信。 希望比起那时,我的遣词造句有所提升。 你的文字很美,我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你。 不知不觉间,你已经能掌握很多词语,比我更多,能写出饱含感情的信件。发现这一点时,我很惊讶。正如之前告诉你的那样,感谢你的来信。 这样无法相见的日子,每当我看到你的信札的时候,对我也聊有慰藉。 如今,我每天都往返于各地观察,无法离开莱登沙弗特里希。 外陆有武器输入。没有缔结贸易条约的国家派来间谍。这类纷争琐碎地增加。像从擦伤处渗出的血。 应战后的赔偿条件,北方接触武装,并移交他们的技术手段。这笔账经年现出了其影响。北方已经不具备军事力量,当有必要以武力介入的时候,我们应当插手。 莱登沙弗特里希是南方最大的军事国。这类事态以后也会不断发生。 我对此并没有怨言。 因为并不是毫无预测。 我的父亲曾说,所谓战争,认为它早就结束的时候,却只是开始。 同样,在我的心里,这场战争永远不会真正结束。 这或许理所应当,我向它献上了我所有的青春时光。 ……原本我想写成给你的情书,可总是不得要领。 看来我没有写信的才华。 霍金斯曾问,是否要在退伍之后纂写一部自传。我很庆幸那时我慎重地拒绝了他。 你那边的夏天也即将结束。 天气很快会变得寒冷。请别忘记义肢的调整。 我一直牵挂着你。愿你安好。 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 致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大人: 夏日将尽,在月色也愈发寒凉的时候,您过得怎样? 我从没想到能收到您的来信,我被难以言表的惊讶与欢喜笼罩。 您的字有少许颤抖,是因为过于寒冷的缘故吗? 如您所说,我在天气变得更冷之前,也应该预备调整我的义肢。 我难得收到您的来信,却因我在长期出差,取到后已经有一些时日了。现在我才能给您回复,我诚挚地请求您的原谅。 从地址来看,您现在正在北方的营地。 如果您将信件寄往伊弗加登家,或c·h邮局,我这边就能切实收到。当您那边有所异动,又该怎样才好呢?是否要向您那边派遣敝社的邮递员呢? 只要支付出差费用,贝内迪克特应该能准确到达地点并把信件送达。是否需要拜托他呢?不,这只是预想到以后可能的往来,而进行确认罢了。如果您很忙,请您别在意这些话。承蒙您在忙碌之中,抽出时间写信给我,仅仅是这一点,就足够让我数年无休地运行。 如果我有幸收到您的下一封信,还希望您用往常的语气。这不是我第一次从您那里收到使用敬语的来信。但恳请您,一切如常。 敝社预定于明年春天开设分社。我继续出差代笔的同时,会前往分社帮忙。贝内迪克特即将担任分社的社长。他会一手包揽信件配送、手续办理等工作。 像霍金斯社长一样,贝内迪克特也会在社内安置。回归后,我的主要工作是帮助贝内迪克特搬家。没有酬金。 因为我的这双义肢,我能协助体力劳动,但是我对房间的装修陈设毫无建树。就像贝内迪克特所说:不行。如果交给你,就会变成牢房。你的穿着打扮和房间装修都交给别人了吧。 确实是那样。我不会我自己挑选物品。一直以来,我只是将别人挑好的物品穿在身上。我会将此事作为课题,希望我和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能像您与霍金斯社长一样,在衣着等方面有高雅考究的品位。 十分抱歉,这本来也应该是我写给您的情书。可是我书写下来,只提出了课题。 我也会将您给我的来信视作支撑,继续努力。请您务必不要勉强你自己。 您需要我的时候,请您随时呼唤。您的盛情厚意,我会时念在心。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致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感谢你的来信,愿你一切康适。 你的信件寄来这片营地,十分不可思议。 此时我切身感到,你已不再是那名少女兵,而是自动手记人偶,我的爱人。 万幸你的信件没有经过审阅。我事先叮嘱过属下,寄给我的信件不需要开封,直接交给本人。最近有可疑物品进入军营,总有一些风声鹤唳。 你告诉我不必使用敬语,我照做了。 有没有让你感到有少许冷淡? 这样写成文字之后我才发觉,我平时的语调有多么冷漠…… 只要你希望,无论什么,都如你所愿。 你的要求让我心情很好。你是我的恋人。你需要什么,或想做什么,请尽管来提。 分社的事,我从霍金斯那里听说过。明天春天开业,很快。 那个金发青年的名字,你在文中提到了很多次。他有随意差遣你吗? 我听说,他似乎将你看作义妹。那么那些杂物应该雇佣别人完成。你在休假时理应好好休息。 如果态度强硬,你总不会拒绝。说是我……使你变成这种性格,也不为过。所以,我没有立场对你提出请求……我只希望你不要轻易接受来自男人的要求。 你有着崇高的品格。但是有些人不明白。当然也有你不自知的缘故。薇尔莉特,你值得被珍惜。请你务必爱惜自身。 关于通信,近期内填写军营作为收信地址就没有问题。我要求通信部门,如果出现变动,就立刻进行转送。 有关日常用品,霍金斯似乎对此吹毛求疵。不交给他,是说明喜好有所不同吗? 在学校时,为了低价买进放在宿舍的陈设,我知道一家同学们经常去的家具店。姑且将地址记在后文。应当更贴进他的风格。 我同样很少有机会选择自己的贴身物品。父母对我管教严格。既然知道他们的要求,我该做的只是入手那些。 人的价值观与审美嗜好只属于自己。你只要遵循你自己的步调,慢慢去构筑就好。无论是怎样的你,都是我爱的人。愿你珍重。 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 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 过得怎么样?基尔伯特。 我入手了一些不错的酒,分给你一些,放在包裹里了。 你那里物资匮乏吧。 你的性格冷淡这点我倒是早就知道了……但你也太不够朋友了。我从薇尔莉特酱那里听说,我都快被吓死了。你一声不响地就跑到了北方,我可没接到信儿。 不是,我懂啊。 那种事基本上都是突然拍板的。我以前在军队里待过,所以我知道。 但你在走之前至少告诉我一声吧。 我原本想着休息时间如果对上了,就和你一起出去逛逛……我正在找最近流行的店呢。你倒好,想都不想我,就去那边工作了? 真够冷漠的……你有心吗? 你不爱我吗? 不,你是爱着我的,对吧? 我难道做了啥? 喂,我说,基尔伯特。 明明都发达了,还到处上山下乡,你不是坐了冷板凳吧? 你这样还是新任上校吗? 我可是受伤得很。我有一肚子疑问想向你发泄呢。 就像习惯了丈夫不管家的妻子一样,准备向你抱怨呢。 ……那些是玩笑话。你是特殊部队出身。总是去火药味儿浓的地方也没办法。 同事还都是一些比你年龄大的老爷子。是考虑到要进行实地调查吗? 理由随他的便好了。一天也行,你可以回来一趟吗? 我想看一眼你的脸啊。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忠诚?我和你不一样吧。 我可是明确向你示爱了。 然后,怎么样?你能回来一趟吗? 我还打算叫你来参加新分社的开业仪式呢。 那条别着“庆祝开业”的卡片的丝带,我还打算让你剪呢。 不过你肯定会拒绝。 久违地喝一杯吧。因为有些事如果不喝酒就问不出口。 你如果问是什么事,还不是薇尔莉特酱的事。 之前没怎么打听,是我出于大人的顾虑。 但你们再次见面之后,也有一段时间了……我这个监护人怎么可能不关心。 我估计伊弗加登家的老爷和夫人也很关心。那么你家里的人呢?是不是也是这样? 像我这种自由主义的人,还情有可原。你堂堂布甘比利亚家的家主,一把年纪了还没结婚,社交界都传出一些闲话了。 如果你们成了恋人,就公开宣布一下啊。 这点很重要的。和藏着掖着后来突然曝光比起来,还不如清白地公之于众。这样才能把舆论引到你的那边。我都这么说了,你就相信吧。你别小看我的人心掌握术。 而且我也明白你的想法。 你不是一时兴起和她交往的。你不会中途逃跑。你现在就是打算先不去理会这种经营吧? 因为肯定要被指指点点。 也难怪。她以前是你的下属,年龄差了那么多。如果有人刨根问底地问薇尔莉特的过去,你答不上来。你还有那么多妹妹。你的母亲还健在吧? 连我在那时都有疑惑。那些人的反应,就不难猜了。 你现在可能是,就像蜜月一样,没有别人碍事,只有你和她两个人……之类的感觉。 但你最好还是狠下心公开。我家的亲戚里还活着的都是一些女性,怎么说,很八卦。虽然这点挺可爱的,但如果得罪她们,就可能事事不顺。所以一开始要尽礼数。如果瞒着她们,之后反而要被议论。 表面上是与伊弗加登家的联姻,问题不大。 而且是和无可挑剔的名门大小姐。 唉,你是不是开始感到头疼了? 我都能看到你的表情了。不要紧。 你们走到现在,已经跨过了很多障碍,有很多同伴。 最重要的,你们之间已经有了爱。只剩下如何解决了。别退缩啊。 算了,这些话也不该我说。 哈哈,毕竟我是她的监护人兼老板。平时你们两个不经常见面,可能是因为我的指示。唉,真是抱歉。 关于这点,我打算慢慢减少她的预约。 我会这么做的,信我。但是基尔伯特。 她是自动手记人偶当中的明星。 从我当老板的角度看,她是我们家的招牌,很忙。 本来委托就多得数不过来。 我反省……没给她放什么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多亏…… 呃……该不该写这个呢…… 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虽然不至于生气,但总觉得不好。 但是我考虑到你们两个的关系,如果我不说,就显得很没诚意。 那个,听我说。 薇尔莉特酱……最近说是有点变了,还是别的…… 感觉不太安定。 可能是因为我们公司最近正在人事变动之类的,她……感到不安。 薇尔莉特会不安,很少见。 平时她都显得若无其事,虽然有些时候会为难,但是因为很有气魄,实际上没什么事会让她不安。 可能是因为作为士兵,那些感情是不需要的吧。 然后,就是……前一阵子,薇尔莉特酱她……哭了。 她哭是因为一个梦。她说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不知怎的,在开服装店,我拒绝雇佣她。虽然她知道是梦,但是她还是忍不住,非常非常悲伤,那孩子就哭了。 对吧,变得很不安吧。是啊,她不是会为那种梦哭的姑娘。 因为事是我做的,就像是我把她惹哭了。虽然是那样,但是心里真的很难受。 我觉得,薇尔莉特酱已经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女孩子了。 但在平时,一不留神,她还是会变成那个少女兵。 她是个不安定的孩子。因为太可靠,总会让人忘记这点。那孩子真的很特殊。 在以后的人生里,在薇尔莉特的身边最近的人一定是你。你别忘了。 对于薇尔莉特酱来说,她最需要的是某个确切的东西。 那个东西并不是结婚之类的。可能,也不是工作。 而是你。 我好像写了很难为情的话。 总之,尽快给我回信。 如果你没回,你下次来莱登沙弗特里希,我会用酒瓶子打你的脑袋。 我可是言出必行的男人。等着瞧吧。 克劳迪亚·霍金斯 致克劳迪亚·霍金斯: 别来无恙。 我有很多想说的,但首先感谢你的来信。 霍金斯,你是我的母亲吗?别想那些奇怪的。如果你要想,就想想我收到你的信,满怀欣喜地拆开,看完内容之后抱着头的我。 你担心的事,我按照顺序给你回答。 这份工作不是闲职。退伍的人增加之后,执行命令的士兵一时人手不足。同样曾在组织里,你也应该知道,从整体来看,能出动的人员实际上减少了。北方驻扎地的脱队倾向本来就很高。如果形势进一步不稳,那些人会立刻离开。 这片驻扎地的负责人接连自杀。虽然是作为监察介入,但从我这方提出了留下。不方便谈详细的情况,似乎是因为渎职、桃色事件、与当地人发生冲突等事端引起。从北方立场来看,我们是支配方,很难受到欢迎。 在这片土地上安身立命,对于士兵来讲,十分困难。即使如此,也有不少为居民们鞠躬尽瘁的工作者。加上被派来驻守的人大部分是年轻人或棘手的对象,需要有人统率。如果放任不管,本地士兵很无辜。他们正在以另一种形式,继续承担这场战争的苦果。 军队内部还需要进一步清扫。但终有一天会结束。总之在以后,我会返回莱登沙弗特里希。 关于薇尔莉特的事不用担心。当家是我。我和谁结婚,我不会让他们有意见。 但是,我明白你的顾虑。 一个月后,我的妹妹尤莉亚将举行婚礼。对象是我的同事罗拉斯·修瓦茨曼上校。 视薇尔莉特那天的安排,我想问她是否能为我空出几个小时。坦白说,我并不想带她。她会被过分关注。我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携带过女伴。这个行为本身,就会产生意义。 亲属们会理所当然地将薇尔莉特视作我的未婚妻。 与其循序渐进地安排单独会面,不如在一次之内,一瞬间直接解决。训练时肩膀脱臼,你这样说过:一口气去做。 说真心话,我不想让薇尔莉特附属于任何一方。 我不愿意去报告我和她的事。无论向什么地方,无论向谁。 不过,你或许可以。你和伊弗加登夫妇,就足够了。 薇尔莉特是否明白结婚的意义这点,尚且存疑。但如果我希望,她即使不懂,她也会点头。她就是那样的人。所以,只是形式上。 无聊至极。如果我这么说,可能是对婚姻制度本身的侮辱吧。 ……我想要珍惜她。我的“爱”很明确。 我只有和她在一起时,只有那时,我才能从心底畅快地呼吸。 即使不用手触碰,只是在我的身边,就能让我感到何等的幸福。 弥补分离的时光,这段蜜月太……太过美好。 我甚至不想找回理智了。这么说,你可能会笑我吧。你的学生时代,说什么喜欢,什么爱,你和女性约会的次数令人咋舌。现在我才能理解你的心情。 我只想两人一起。 我为了与别人增进理解,举办的所谓的准备会、商讨会,我经常觉得很麻烦,想逃避。 但薇尔莉特,是以怎样的心情与我重逢。 我对薇尔莉特,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离开。我又有多么地爱她。 没有人知道真相。 我自问:为了她的自由,我放开手,现在我难道又要将她束缚吗? 如果能描绘我的世界,那将会是这样。 遮住她的眼睛。捂住她的耳朵。让她远离一切可能的伤害。 可让她受伤的原因是我。怀抱着这种念头的我,多么愚蠢。 愚蠢如我。她却说,即使这样也无所谓,即使这样,她也愿意在我身边。 我没有想过将过去地行为正当化。我只是,想成为不辜负那份容赦的人。 只要活着,就会有所牵涉。我与军队,她与世界。只有我和她,去某处远走高飞,这是不切实际的梦话。实际上,我和她不可能远离痛苦。 不幸随时随地都在发生,无法预防,如果到来,只能任其宰割。我能做的,只是为了对付它做好准备,然后迎接它的洗礼。丢下未完成的责任仓皇逃走,这种事,我不会再做。 不必你来担心,我会以她为最优先思考,尽到我的职责。如果中途出了什么事,我希望你比起我,选择站在她的那边。拜托了,霍金斯。 我无法见证你的最重要的场合,我在此致歉。祝你生意兴隆。保重身体。 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 亲爱的哥哥: 哥哥,最近过得好吗? 现在我每天都在为准备婚礼而忙碌。虽然亨莉艾塔和黛安说,哥哥可能不会用普通的信回复,但是现在不是战争期间,我还是怀着希望写信给你。 谢谢你好好地寄回了婚礼请柬。 你只要写给我一行以上的回信,我就很高兴了(我这么写是为了挖苦你)。 在同伴那一栏,你没有填名字。因为是哥哥,我觉得可能是你的学校的朋友。 虽然我那样想…… 但罗拉斯先生说,你可能会带着你的恋人一起来。 罗拉斯说,哥哥你已经有心有所属的对象,现在正在交往。 我还听说,要向家人保密,因为那位也是军队里的人。 这是秘密吗?对不起。 请你不要过多地责备罗拉斯先生,好吗?是因为我一直向他撒娇,我才知道的。 罗拉斯先生爱着我,所以不管怎样,他都会告诉我的。 他的这一点,我真的很喜欢。 因为,我能感觉到他重视我。 既然我生为布甘比利亚家的子女,女性就是道具。 大家,我总感觉大家可能都是这样……哥哥也是布甘比利亚家的道具,迪特弗里特哥哥虽然逃走了,但是归根结底,迪特弗里特哥哥也是布甘比利亚家的道具。尤莉亚……我也是。 我对于哥哥来说,可能只是道具之一吧。为了扩大军阀势力而使用的一个棋子。 是这样的吧?哥哥。 呐,哥哥。 哥哥,你受伤了吗?我第一次写下这些话。信,真是不可思议。 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写出来。 是因为信纸是一片空白吗?因为空白,所以想填一些什么进去。写着写着,笔尖就开始滑动。 哥哥,尤莉亚有一些生气。我不说迪特弗里特哥哥,基尔伯特哥哥会好好地听我说的吧?尤莉亚有一些生气哦。 你明明把我当成棋子,成功之后,就反悔了。 你不是应该只考虑你自己的吗? 哥哥你的脑袋明明那么聪明,但是有一些时候看起来又很愚蠢。对不起。 哥哥,尤莉亚……尤莉亚觉得罗拉斯先生就可以了。 虽然是哥哥出于各种考虑,介绍给我的,我明白。 你是为了进一步扩大陆军的地盘,才利用我的,是这样吗?虽然布甘比利亚家一直处于被优待的立场,但是我们也不能一直靠祖先留下的庇护。父亲和哥哥代代相传,就必须采取各种各样的行动。是啊,很好的判断。 但是,哥哥。 你对我的婚姻并没有插手。 那时有亲属想介绍我相亲,这件事,我后来从母亲那里听说了。 你想母亲谈过。那位先生的夫人跑了,为了代替,在寻找新夫人。是第四次结婚。和我门当户对的,好像都是那样毫无魅力的对象。那些人和罗拉斯先生相比,差别就像一大捧玫瑰和一根野草一样。 那位先生是有钱的名门之后。想让布甘比利亚家的家底更稳固,应该选择那边。 哥哥是当家,可以命令我那样做。 但是你没有。你做的事,只是随便某一天,与罗拉斯先生,我和我的朋友一起骑马。后来的邀请也是罗拉斯先生的意思,哥哥没有任何引导。那一天什么日子都不是,但是我真的很开心。哥哥。 罗拉斯先生是很好的人。尤莉亚很快就喜欢上了他。哥哥能明白我的喜欢,我很开心。 但是更重要的,我长大之后,哥哥还能陪我一起玩。我真的很开心。 我很开心,非常开心。然而关于相亲的种种也在一点点进展。于是我察觉到了。 哥哥,你在守护我,对不对?为了回绝相亲,用现在进行的交际作为借口。哥哥是在做这种准备,对不对?但是因为是哥哥你,你会不会就此产生把罗拉斯先生拉拢过来的想法呢? 如果是这样,没关系。只是这种程度。 你是不是一点都没有想到,我们会真的结婚? 我并不是考虑到哥哥的打算才这么决定的。最初,我想着:真是的。哥哥是不是想操纵我呢?所以说布甘比利亚家的男人啊。但是,对自己重要的东西,总要好好挑选持有人吧? 我们,布甘比利亚家的人,藏着很多秘密,想虚假的亲人。 你在看吗?哥哥。哥哥也有你自己的想法,对吧?你选择向家人隐瞒恋人的事,也是这样,对吧?我的婚事按部就班进行时,哥哥也可以隐藏你自己的事。嗯,是这样的吧? 我并不是为了谴责哥哥才写这封信的。 我是想向对方表达我自己的想法,然后大声宣言的。 哥哥,我选择了在我的世界里,最大的幸福。 如果我被别人说什么,我也不在意,让别人说吧。 哥哥,你从布甘比利亚家,从本家疏远,躲起来,你是为了什么呢? 你来自于必须战斗的家庭,你是布甘比利亚家的孩子。所以,请你为那位战斗吧。 尤莉亚会保护的。我会保护那孩子。不骗你,我会保护她的。 有一位支持你的伙伴在,带她来仪式上,可能会稍微轻松一些吧。 哥哥,我再说一遍,尤莉亚在生气哦。你再多依赖家人一些啊。 回想起来,哥哥总是一个人承受着一切。明明很聪明,又那么笨拙的一个人。 因为写信才能说出来。我如果在真的面对哥哥的时候,可能说不出口吧。 哥哥奔赴战场时,我什么都做不到。 哥哥失去一只眼睛和一只手臂时,我什么都做不到。 尤莉亚是不中用的妹妹。我明白。但是现在,我想告诉你。 哥哥。如果哥哥打算和意中人私奔,我会帮忙的。就算不是这样,也请放心地拜托我。 虽然有点傻,但是人们都说,女性在结婚之后,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但是在结婚之前的我,又是什么呢? 一半的人? 女性如果不结婚,难道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吗? 女性如果不能生孩子,就会被剥夺人的身份。如果是那样,女性又是什么呢?是幽灵吗? 虽然和妈妈那时比起来,变好了很多。但是,女性还是生活在水深火热的世界里。 但是我打算利用这些,我结婚了。 我也拥有了把人称作物品的立场和权力。 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做出任何欺凌哥哥的意中人的行为。 所以哥哥你带她来吧。 无论那位小姐是谁,她都是让哥哥坠入爱河,像深深珍藏进宝箱里一样藏起来的女性。 我绝不会伤害那颗宝石一分。 哥哥,尤莉亚虽然又任性,又骄傲,对于哥哥来说,不是你喜欢的兄弟姐妹。但是我没有忘记,我小时候,你经常带我玩的样子。 哥哥。无论是我小时候,还是现在,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温柔。这份恩情,我一定会返还给你。 一定一定,要带她过来。你诚挚的妹妹。 尤莉亚·布甘比利亚 亲爱的尤莉亚: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复你,多次作废重写。原谅我回信稍迟吧。 当我发现和我相差数岁的小妹妹已经成长为一名成熟的女性的时候,我惊讶的同时,我也注意到我自己的行为多么像个小孩。 下文要说的事,总有一天会被所有人知道。首先是你,尤莉亚。 我的恋人,名叫薇尔莉特。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她是伊弗加登家的养女。她现在在莱登沙弗特里希的邮局当自动手记人偶。她的年龄小我很多。 你看到这里,你可能会想:那又怎么样呢?只是年龄和出身的问题。 那只是真相的其中一层。 我只留下了感觉尚可的内容。 之后我写的内容,对于你来说,绝非有益。 我和她相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她还是少女兵。 她是大哥从荒岛捡来的。 可能在那之前,她也同样作为少女兵活着。她经历了很多场战斗。谁被杀死,自己被杀死,她的脑袋里全是这些。她几乎没有她年幼时的记忆。那些记忆可能被强行抹除了。 大哥束手无策,把她转交给我。大哥说,她是武器。 确实,她就像武器一样。 给她下命令之后,不管是什么,她都会去杀,像魔法一样的武器。 这种事很难让人相信。但她是个武器。 可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她在我眼中只是一个少女。 我接受她,我觉得让她待在我的身边,比待在大哥的身边要更好。 那个人十分复杂。胆小。也有拐弯抹角的温柔。 大哥如果和她待在一起,可能……对于大哥来说,很困难。 我,如你所知,是个对命运听之任之的人。 她被大哥托付给我。我决定使用她时,我就发誓,从今往后我作为共犯活着。 不管怎么看,我和她的关系都很糟糕。使用者和被使用者。 如果某一天,她的自我意识觉醒,我可能会被她杀了吧,我想。 即使是那样也没办法。我无法放她走,我使用着她。只有用我的这条命担保。但在那之前,我想为她尽己所能,于是我教给她各种知识。 语言、文字、生活习惯。一切。 她很聪明。第一次,对,她第一次对我说的话,是“少校”。那一刻,我很高兴,可又感到悲哀。深切的,难以言喻的悲哀。 那份悲哀伴随了她的成长。 你如果见了她,你会惊讶的。很美的女孩。 珍稀到好像不是来自这个世界。她无垢又残酷,很温柔,又无来由地显得悲哀。 然而她又那么强大。我是特殊部队的队长,但我敌不过她。 我随时都有可能毫无防备地被她扭断脖子。本该是这样,可她一直没有。 她那蓝色的眼睛,经常定定地看着我,说着。 “请命令我。” 在她眼中,收到命令,然后将其完成,就能得到褒奖。这是对她的肯定。 我将她养成了那样漠然的人。 我和她在无比特殊的环境下,构筑了只属于两人,可能只有两人能理解的关系。 就像满天的雪花落地,我对她的爱一点点累积。同时累积的,还有我无法消融的罪恶感。 我从未如此用心地去爱一个人。 未婚妻与哥哥的婚约不成,无处可去而来投奔我。现在大约在某地住着。 希望与母亲交好的人,是我不得不慎重对待的对象。学生时代,乃至后来从军,我很少动过此类念头。 你说你自己是道具。 我又何尝不是。我的人生,该怎样被布甘比利亚家承认?我作为这个家的男人的身份,该怎样被父亲、大哥、母亲,被你们承认?我只有不停地摸索着这些。 所以,她无条件的肯定像迟效性的毒,延迟了很久之后,终于毒发。 我爱上了那个在战场上无论什么时候转身,都在注视着我的人。 她总是一心追逐着我的背影。我觉得她的感情,是对我的执着,对我的……爱。 这就是爱,她现在也这样对我告白。不过,我觉得是我爱的方式更简单易懂。 我迫使身为孤儿的她成为士兵,成为我的部下。而在此之上,我爱着她。 付诸文字后,简直让人嗤笑,我是一个多么残酷的人。 书信、文字。是如此坦率的残酷。 我向你发誓,过去也好,现在也好,我从来没有碰过她。 我不奢望因此得到谅解,我只是想写下这些罢了。 我向她告白时,她茫然地愣住了。 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爱。在那之前,没有人向她说过这句话。 我……我为之前也没能教给她“美”的含义的自己,感到无地自容地羞耻。 那个瞬间,愧疚击溃了我。我感到可耻,感到可悲。 我是多么愚蠢的人。 我对我爱的人,忽略了去表达爱。多么可耻。 直到那时,我还有去弥补的时间。 一直都有。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拿出勇气,我就能说出口。 可能她不会接受,但她一定会给出她的回答。 但我没有。 是因为无法越过这种上下级的关系吗? 那段时间,她……她受到的对待,无法原谅。 是因为我也曾那样做过吗? 战争结束后,我抛下她,离开了。 但是后来,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在她的面前出现。 重逢后,我为无法挽回的过去,深深谢罪,乞求她的爱。 她……她还是那个奇怪的人。她一直寻找我,爱着我。 终于到了这一天。我和她只是作为简单的两个人,基尔伯特与薇尔莉特,得到了满足。 至此,我和她的故事结束了。接下来我写的,是在此之后的未来。 你是不是想:多么扭曲的一段关系。 母亲一定不会容许。某一方会受到责备。我会站在她的那边。想来对于布甘比利亚家的女眷,就与敌人无异。 只是,你告诉我。 不要逃。去战斗吧。你就是从这种家庭里出生的。带她来吧。 我生于布甘比利亚家,对我来说既是枷锁,也是荣耀。 你在读过这些内容后,是否还抱有不变的心情,我不知道。 如果你还不愿意将我赶出婚礼,那样就好。 为你的尽心尽力,我奉上我一生的感谢。祝好。 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 致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大人: 若我能转瞬之间,跨越千里,从南之国,到达您所在的北之国。 初秋清冷的漫漫长夜中,我梦想着与您相见,度过生命中的每一天。 少校,您可因风寒抱恙?您的生活可有不足? 无法相见的这段时间,太过漫长,我总觉得我的周围种种都像梦幻,缺少了实感。 此时,我和您的信件往来,是我唯一的依靠。 这样分离的时间,以前也有。 长长的,长长的,我和少校天各一方的时间,在我成为自动手记人偶时,那段分别的日子。就像那时一样,显得如此度日如年。 我最近,总是不能好好运转。 作为训练,我学着去牵手,然后发现我心中萌生的那份软弱。前些日子,我与霍金斯社长谈论起我之前做的一个梦……关于梦的详细内容,请容许我有所省略,我察觉到我自身正在变得弱小无能。 或许和军人时期比起来,我的锻炼有所不足。少校回到我的身边后,我真的十分高兴…… 人类。是的,我成为了人类。 您可能会认为,现在的我很奇怪吧。 原谅我,无法面对您说出口,我只能用信件向您告白。 您邀请我参加您的妹妹的婚礼,我却是这样一个配不上您的人。请原谅我如此向您告白。 即使是现在,我依然认为我身为道具是正确的。我被视作人对待,这种待遇,在我眼中还朦朦胧胧,就像梦一样。 您告诉我您爱我,将我作为恋人相处。我与您见面时,这些确凿无疑地存在于我的心里。可我离开您后,这些就像是我从其它地方读到的故事。 一直以来,我都会处理这些,但是弱化之后……不,故障之后,我开始像人一样思考,变得混乱。 我的脑海中,“你明明是道具”这个声音,窃窃私语着。 ……我写了一些很奇怪的话。 您可能很难理解吧。 我思念着您的每一天,总是让我感到温暖与安稳。但是偶尔,我会像生出某种故障,变得心神不宁。 我经常产生疑问:为什么,您会选择我这样的残次品作为恋人? 虽然我已经从您那里得到了答案。 但即使是那样,我的心。是的,我也有心。 心乱了本身,就很奇怪。 我思考着,一遍遍反复着,不知多少回,我在欣喜与不安的潮水中沉沉浮浮,我变得更加困惑。 不久前,我还只是单纯的高兴。 只是那样。可现在种种那些都变得…… “可怕”。 是的,可怕。我感到了可怕。 还有更可怕的。 战场上,是的,战场上太多了。但那时,我没有感到害怕。 虽然曾发生过很多事,对那些变化,对不安的我,我在野兽与人的一线缝隙之间,只是因此而无可救药地……感到害怕。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可怕的事物存在。我明明知道。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我会这么害怕? 我的胸口痛了起来。少校。 我一定是自己刺伤了自己。 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攻击我。 没有人会实施暴力。我也不会杀死别人。我不再接受那些评价。 我现在正在不受威胁,安全无虞地活着。不,面对危险,我从没有这样脆弱无力过。因为我的感情增加了的缘故。感情。 我用感情攻击我自己。我在自残。 他们都会这样吗? 和我比起来,更会大笑,更会痛苦,更会愤怒的人们,那些人都会这样吗? 他们会被他们自己的感情摆布,度过不眠之夜吗? 他们会想要寻找依靠,回味和爱人的记忆吗? 他们会向他们自己,不留情地攻击吗? 我能证明强大应当存在。虽然现在不是这样,但曾经是。 强大是重要的。至少对于我来说。我想要取回它。 这不是“我”。 这种想法的背面,那些没完没了的,溢出来的感情,我也同样不想失去。这种念头,这两种念头完全相反。因为您说爱我,一个我已经重获新生。 想回去。不想回去。想回去。不想回去。 两个念头,碰撞,碰撞。 我很累。然后这份疲惫作用在我的双眼。 我哭了。 为什么,眼泪这种东西,会从眼睛里流出?少校。 我不要。 我不需要。 没有意义。 我会变成像失去野心的野兽。 我会变成像不再研磨的刀。 少校,我很少会哭。 我不该这样的。 野兽流出眼泪之后,就没有资格存活。 成为人。原来,会这么痛苦。 我以前作为道具而活着的时候,我没有这些想法。 原来所谓人,是不断追逐幸福的生物。 透过玻璃,看着这个世界的我,该向何处? 您用您的时间,给了我爱。 您将我,变成人类。 变成女性。 变成能接受爱,变成“我”。 我原本应该为这些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但我感觉到了我想逃回地底的冲动。 您要把这样的我介绍给您的家人吗? 即使可能会出现不得了的失态。 我的这双义肢,会吓到您的家人的这点呢? 我以前当兵的事,要让您的家人知道吗? 不是我,而是寻找一位代理人,对于您来说,才更安心,不是吗? 我。我。 我。 我难道,不可耻吗? 对于少校您来说,难道,不可耻吗? 我……我……很可耻。 最近,我终于明白了。 我。 即使是这样,我也无法放开您的手。 如果我被夺走一切,也无所谓。只有您,我想要。 很想要。 只有您,我很想要。 我喜欢您。 一直一直,只有您。 真的,一直,只有您。 从您第一次抱我的时候,从那一瞬间,我就一直地, 喜欢您。 少校,我没能好好地将话语传达给您。 明明,您那么多次真挚地对我说过。 如果我说出口,就像会被别人夺走。 被击中,死掉。 我有这种感觉。一个字也无法说出。 我想守护。 我想守护我的“我爱你”。 但是,就连守护本身,也变得艰难。少校。 喜欢您。 我喜欢您。 我爱慕着您,这份感情盈满了我的心,无法停下。 从很久之前,在您对我说“我爱你”的很久之前。 我就喜欢着您。 在我还不理解这份感情是什么的时候,我就喜欢着您。 如果您会从我的世界中离开。 这一次,毫无疑问,我会想要消失。 打消我的念头的,只是您对我下的命令,“活下去”。 如果我不依靠您的话语。 如果我不追逐您的背影。我可能,连简单的站着,都做不到。 少校,我是残次品。 如果我能作为更完美,更优秀的女性出生,该多好。 我对我的出生和成长,我从来没有感到过羞耻。 但是当我看向你的时候,透过您,我感到无所遁形。 因为您是我的光。 因为您是光,而我是黑暗。 您在我的前方的时候,我还是那个渴望光明的野兽。我只是不停追逐着光明的野兽。 少校,求您。 求您命令我,让我变得正常吧。 不要动摇,这样棒喝我吧。 如果您这么做,我可能会如我所愿地行动吧。 如果我得到命令,我就会遵循那个命令而去行动。 那是我唯一擅长的。 我如果想到那是命令,无论是消除感情,还是其它事,我都能做到。 因为是您给我的命令。是的,任何事。 如果只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做回那个人偶吧。做回那个道具吧。 不要再为那些感到痛苦。 包括那些不成样子的生活方式。请您。 认可我吧。 如果那样做,我一定。 不会再让您有任何可耻的记忆。 我不想被您讨厌。 我想一直追随着您的背影。 请让我留在您的身边。为此,我什么都会去做。 请您更好地利用我。所以,求您。只是请求。 在令妹的婚礼上,您对我下命令吧。 您对我命令,“用不辱布甘比利亚之名的举止行动”。如果您这样命令我。我一定会做到。 我一定什么都能做到。深爱着您的,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致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赶去莱登沙弗特里希的路上。 我们有谈一谈的必要。 你担心的一切,与烦恼的一切,都是杞人忧天。我见到你之后,我会告诉你。 你因我而痛苦时,我也一样。我甚至无法呼吸。 休息日我会去拜访伊弗加登家。 在两人商量后,我会把从此以后的事全部告诉伊弗加登家的两位。 希望你在前文中提到的旅程没有改变。 总之,我去见你。不要担心,相信我。勿念。 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 致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现在,你在做什么? 很遗憾,我们相互错过了。 同时对于我不请自来的拜访,代替我向伊弗加登家的两位谢罪。 你现在正在西边,对吗? 自动手记人偶的工作很辛苦,要去那么偏远的地方。 我强人所难地抽出时间来到这里,只能立刻返程回去。我对此有一些懊悔。 我应该留下口信或者信件的。 但是对方是伊弗加登夫妇,我就不麻烦他们了。 总之,你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我向你约定。 我更想当面以诚意告诉你。 请你不要忘记,我爱你。 我从来没有因为你感到可耻,一次也没有。 我抱有这种感情,主要是为我自己。 哪怕很短,你如果回信,我会很高兴。望安。 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 致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近安。 可能你正在忙碌地度过转瞬即逝的每日吧。 我频繁寄信给你,我很抱歉。 我只是很在意最后一封信为你带来的误解,我在意得没有办法。 我没能做出让你安心的举动。 而且,我明白起因在哪里。 是我让你不安。 至今为止,我总是狠狠地使你伤心。但是我看到那封用悲伤拼凑而成的信,我只是……无法遏制感到歉疚。 明明你是我的全部。 薇尔莉特,我爱你。 我希望你相信,我爱着你。 拜托你,请相信我。 在信里写这些内容的我,在你看来,可能很没出息。 我在你的面前的时候,我总是这样。 我让你看到了很多次我的眼泪。我明明应该比你年长很多。 关系到你,我表现得好像不是我自己。 但是你一定不会说我可耻。 我也是啊,薇尔莉特。 我爱着你,并不是别人,而是你的原因。 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你是我的至爱吗? 你是我的至爱。 我想见你,我想得到你的回答。即使你的回答是沉默,我也接受。 即使只有一句,我也会因为你的回应而欢喜鼓舞。 在我离开的日子里,你一直想着这些,写下给我的这些信,是吗? 为此,我再次郑重地向你谢罪。 我爱你,薇尔莉特。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说。愿你安好。 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 钢铁之马呼啸着穿过黑暗。 撕裂了夜色的钢铁之马,名为“红颜祸水号(femme fatale)”。在那场劫持事件之后,曾一度停运,现在重放光彩。灿烂的车身发着光,载着乘客,载着乘客的梦,向前奔驰着。 卧铺包厢,一等客房内,坐着一名男人。在一阵阵毫无规律的摇晃中,他没有躺在一旁睡觉,只是看着信。 “……” 看了信之后,他将信纸倒扣在桌上,又再次展开,反复确定着信上的内容。从他登上蒸汽火车之后,他就一遍遍重复着这个举动。 他展开信纸,将其中满溢的感情印入脑海。然后,思绪浮向远方。 如此受伤的她,现在又在何处? 他们之间会变得怎样? 为了不失去世界仅此一份的爱,他正竭尽他自己所能。 他会去见她。不论地点,不论手段。 “……薇尔莉特。” 夜幕更沉,无情地把一夜没睡的人抛在身后。 时间也好,人生也好,从不会驻足。 今天转瞬成为过去。过去刺痛了今天。是否能阻止未来,没有人知道。 唯一不容质疑的,是手中这封正在深深伤害着他的信。 信就是真实。就像把人的心封入了这张小小的信封。 面对面的时候,说不出的话语,在信里恣意滋生。 本人不在面前,伤害与示爱似乎都轻而易举。 正因为这样,信才更有杀伤力,也更寂寞。 从字里行间残留的纸与墨水的气味中,首先感觉到“缺失”。 随后,感受到对方为你付出的“时间”。 越恋慕对方,在只能将心意传达给对方的时候,就越失落。 但是,即使只有心意,也想要传达给对方。 所以,人们提起了笔。 ——敬启,致亲爱的你。 第5章【追梦人与自动手记人偶】 翻译:橘子冰淇凌 恐怕每块大陆上,都有着这样一条街道。 走投无路的孤独少女。 怀抱空想的无知少年。 只带了很少的行李和盘缠离开家。 挤上夜行火车来到这里,向赌上人生的战役挑战。 事实上,无论知道或不知道的人,都宣称“想实现梦想就去那里”。 “追逐梦想的人,就去阿尔菲涅[1]吧。” 这座城市蛊立在大陆西部,是处繁华的花花世界。 它地属没有参加大陆战争的中立国,菲涅共和国,是菲涅的首都。阿尔菲涅曾经是手艺人聚集的都市。共和制到来之前,菲涅王族曾让自己掌控的技术人员住在此地。城市聚集着各式各样的手艺人,从工艺品到武器,应有尽有,在大陆间声名远扬。自古以来,这里就存在一个说法,“能不能做成就去阿尔菲涅打听吧。” 这是阿尔菲涅的起源。 随着时代变迁,手艺人之都变成商人之都。 手腕高超的手艺人和高价出手其作品的商人,这两者天生拥有剪不断的联系。 才能的运用只限于个人,而从头到尾包揽一切的人不多。 况且,活用人才本身也是一种能力,所谓商人正是见长于此。阿尔菲涅在手艺人和商人们的联手构筑下,以汇聚别处难以想象的奇珍异品为荣,成功扩张为商业大都市。中心地带每日都有市场开设,自古以来就洋溢着不变的活力。 损失惨重的大陆战争宣告终结后,阿尔菲涅开拓出了另一个全新的方向。战后,饱受 摧残的人们开始渴求新时代的来临,比起以往更受瞩目的,一言以蔽之就是所谓的“表现”[2]层面。即戏剧、小说、绘画和音乐。 包罗万象的“表现”借助商人的传播力在世间盛名渐起,不再是单纯的娱乐,而是拥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 梦之街“阿尔菲涅”,如今正称得上是花花世界。 但是,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就有阴影蛰伏。正因为是梦想之街,实现梦想的人和没有的人之间,存在显而易见的阶级格差。 阿尔菲涅是座圆形城市,被环绕一周的高耸围墙圈起。 它大致被划分为第一大街、第二大街、第三大街三个区域。 第一大街简单来讲,就是有钱人住的地方。 这一带林立着有花园的独院住宅,只有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才能入住。但经常人去楼空,直观展现了这里处处存在的盛极必衰。正所谓“贫富无定势,田宅难常保”。 第二大街商铺辐辏,是城市的中心。街上密密匝匝分布着手艺人专卖店、凌晨五点开始的早市、剧院、书店、服装店,以及餐饮店。来此地观光的游客一定不容错过。由于这片区域面朝车站,可以说是阿尔菲涅的“玄关”。 接着是第三大街。如果说第一大街、第二大街都是向阳处,第三大街则是它们背后的阴影。 这里离被称作玄关的车站的最远。虽然没有明确的区划,但只要踏足,就能立刻通过周围的建筑,辨别出自己身处哪条街。 越靠近第三大街,外观漂亮的建筑物就一个接一个消失在视野中。取而代之的,是建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屋。独院住宅这这里很少见,连成一片的集合住宅显得气势汹汹,街景也充斥着人们的生活感。 阿尔菲涅的街道,处处留下改建、增筑、施工的痕迹,仿佛一个盘根错节的的迷宫,只在街道间走动,也有可能迷路。可即使在这座复杂的城市中,建筑都像大杂烩一样的混在一起的,也只有第三大街了。 没有漂亮的花园,没有优雅的咖啡厅,没有带门童的旅馆。 今天的晚饭香气四溢,在邻里间飘散。猫咪懒洋洋地打起哈欠,不知哪里传来家犬的远吠,孩子们大声嬉笑吵闹,一切都似乎近在耳边。这是第三大街。 一个女孩独自从这条街上的某个公寓中走出。 她穿着一件华贵的蓝色披肩,看起来优雅又利落,绷直后背昂首走着。这是一座被枯萎藤蔓爬满的旧公寓。由于居民们的不讲究,少女在走出时,被某人放在过道上的东西绊到,险些跌倒。 她小心避开前住户丢下的,奇怪的壶和观叶植物,以及不知道被哪家小孩坐过的木马,走下楼。高跟鞋与黑色金属阶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季节正值初冬,但今年是个暖冬,还没有下过雪。或许被赶出了家门,又或许只是不想待在屋里,还有人零零散散地待在外面。有的正在发呆吸烟,有的坐在不知是谁修的长椅上,正在喂鸟。少女精神满满地向每一个人打招呼。 “雷迪,现在出去工作?我正要回去睡呢。工作加油啊。” 从事夜工作的美艳女人对她说。她扬起笑脸,对她挥挥手作为回应。 “雷迪,今晚一起过吗?我的枕边有些冷清。”她给这个身边总是女人不断的软饭男一记肘击,飞快地逃走了。 随着她的奔跑,长长的棕褐色头发像波浪一样起伏。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住在这种大城市,一个人离开公寓去工作。如今女性的自立已成为趋势,这种场面并不稀奇。可看到她稚气未脱的面容,还是免不了为她揪一把心。 被称作雷迪的她,是这样一名少女。 下垂的外服角,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玲珑可爱。说这是她的特征也算作是。在大人眼中,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小姑娘。在她的身上看不出有任何特别之处。如果说她在努力做什么,得到建议也只是“比起这个,还是多想想未来吧”“赶快结婚怎么样”。 她就是这么一个随处可见的女孩。 就连她的名字雷迪,也只是阿尔菲涅人对不怎么熟悉的女孩的一种统称。 在这条让人做梦、兜售梦想的街道上,人员的流动十分疾速。尽管如此,老住户也懒得去记新住户的名字。而是像给登场人物分配角色一样,为那些人起了统称。女孩叫“雷迪dy)”,男孩叫“波伊(boy)”,如果谁都不是,就叫“杰瑞玛(dreamer,梦想家)”。 她也向居民们做过自我介绍,只是没有一个人记得罢了。 她被叫了无数次“雷迪”,已经习惯了,甘愿作为阿尔菲涅无数“雷迪”中的一员活着。 走在街上,随处可见堆积成山的海报,字体很大,夸张地印着有名的歌手、作家和演员的名字。在这里,想要被称呼名字,必须功成名就。 棕褐色头发的雷迪穿过第三大街,向第二大街走去。女孩一个人走在第三大街上,即使是在白天也显得毛骨悚然。之前的软饭男还算温柔,比他更可怕的大有人在。所以雷迪小跑着向前走。 这里有帮助她,向她问好的人,也有落井 下石,一心只想出人头地的人。整条街道充斥着你争我夺,针对实现梦想的宝座时更加显著。冲突就像清晨小鸟的鸣啭一样稀松平常。 所以,当一个男人故意撞上她时,雷迪也没有吃惊,这在阿尔菲涅并不足为奇。 “痛……” 从那个矮胖男人的肚子上弹飞,雷迪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正要走进贯穿第三大街与第二大街的最后一条窄巷,此时,从前方走来的男人进入了视野,她向旁边一闪,让开了路。 昨天下了一场雨,路上聚了一些小水洼。如果不这样做,鞋子和袜子会一团糟。她不想任由这种事发生。让对方先走,两个人都能相安无事地通过。 但男人却像是刻意一样,在这条狭窄的小道中撞上已经向一旁避让的雷迪,还狠狠踏过了水坑,明显带着恶意。 “别给老子撞过来啊!你小子,刚才故意撞我了吧?” 不仅如此,男人还大放厥词。雷迪的脸上、 衣服上、还有刚换的新鞋上,都沾到了飞溅的泥水。她一瞬间惊呆了。 “……是你这样做的吧!我不是特地避开你了吗?!” “不,就是你撞上来的。你要怎么赔?!你刚才那下把我的手扭了,今天打工挣的份儿,你必须给老子拿出来!” 雷迪腹中登时窜起一股汹汹的怒火。当然,她根本没碰男人的胳膊,说到底,她是被男人的一肚子肥肉弹飞的,和手臂没有关系。不如说,摔倒了还手腕痛的应该是雷迪。 这里应该用强硬的态度猛烈反驳。她要声色俱厉,这个男人认为大声地胡搅蛮缠就能弄到钱,她不能让他看到她有任何屈服。 “……我……我……” 虽然这么想。 “你要怎么赔!别不作声啊!你会赔钱的吧?还不快把钱包掏出来!如果不给钱,你信不信我叫兄弟们把你卖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啊?” 男人捶胸顿足地怒吼着。泥水再次溅到雷迪的脸上、身上。但此时对方发疯一般的暴怒太过可怕,她已经顾不上在意这些了。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雷迪口中说出的话,与她之前的决心根本不一样。不习惯暴力的人,如果遇到了这样的场面,大脑就会一片空白。 “我、我……” 突然被陌生人撞到产生的情绪、恶意、强行施加给她的蛮横暴力和对此的恐惧,这一切都在侵蚀着她的身体,让她无法动弹。 “……没……没有钱。而且,我避开了……” 再聪明的人,在大脑暂停运转时,舌头也会转不过弯。 巧嘴夺上风,这句话就是现在的写照,只是她更像是反面例子。 没有逻辑也没有道理,只是声音大的那方获得胜利。 “啰嗦,闭嘴!够了,别狡辩了快拿出钱!不给钱,看我不在你的那张脸上开染缸!” 到这种程度,已经不再是找茬,而是恐吓了。雷迪像是为了寻求帮助一样向四周看去。窄巷两侧,那些建筑物的窗洞里,偶尔有几道看热闹的目光,视线对上后,又立刻关上了窗。身后虽然有人经过,但为了不被卷进冲突,也掉头走了。维持第三大街的治安并早晚巡逻的军警,此时也不见踪影。 “你别不吭声啊!我说你,如果再不给……” 对于一个人住在大城市中的雷迪,如果说现在还能做什么,也只是祈祷罢了。 ——有谁。 不管谁都好。 ——神啊。 不管是何方神圣。 ——救救我。 双脚因为害怕动也动不了。所以,求求你。 “够了快点按照我说的做……如果不做……” ——救救我! “看老子怎么让你明白!” 男人举起刚刚还很“痛”的手臂,高高扬起, 向雷迪的眼睛和鼻子打去。但他没有得逞。 “……唔!” 男人猛然间后退了几大步,身体像被什么拖住一样。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人从身后偷袭,双膝跪下,面朝地栽倒了。男人倒下的瞬间,雷迪的视野变得宽阔起来,看到了来人。此情此景,为帮助她而降临的女性,看上去何等的纤细、优雅、美丽。 金色的发丝轻轻摇曳,白皙的面容上,那蓝色的眼睛闪着微光,像一泓波光粼粼的冰湖。 靴子落地铿锵一声,这位打倒男人“始作俑者”向前一步。 然后向她伸出手,像是在说“那么,我们走吧”。仿佛骑士那样理所当然。 男人发出呻吟声,可没能站起来。大概是 吃了够重的一击。 于是雷迪的选择只剩下一个:她报复地踏过男人的背,接过这名救世主的手。 两个女孩拉着手,像认识很久的熟人一样肩并肩,沿着窄巷向前走。视线尽头,已经可以看到阳光从建筑物之间的缝隙洒下。走出小巷后,美人停下了脚步。 像是不认识路一样,她左右看看。 “这边!走这边混入人群,就找不到我们了!” 这次由雷迪护送她。拉起金发美人的手, 她再次跑起来。奔跑时,雷迪察觉到,那只手臂硬邦邦的,十分坚硬。 她回头看。在街上看到美人是家常便饭, 可她还是很美。 与之前的所有人都不同,独具一格的美。 而且,为什么她会帮助自己呢。连路也不知道,恐怕是观光客而不是本地人。即使如此也帮了她。为什么?因为同是女性吗? 脑中浮起种种疑云,雷迪和美人走进第二大街熙熙攘攘的市场,终于放慢了脚步。在这里即使被盯上,如果不做什么特别显眼的事,也不会引人注目了。 雷迪喘着气,带着她走向喷泉广场。在集市上买东西的人们悠闲地吃吃暍暍。应该没关系了。她想着,停下脚,向救世主转过身。 “呼……呼……” 对方的气息丝毫不乱。 “……那个,我……” 雷迪蓦地想起,这么说来,她似乎很久没有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了。 在这条街上说出名字让她觉得难堪。毕竟谁知道自己以后会是什么人呢。不过她不想做无礼之辈。此时应该报上姓名,并向对方真诚道谢。 “我是蕾蒂西亚……蕾蒂西亚·阿斯塔……谢谢你帮了我。如果可以……请让我感谢你。你的名字是……?” 那一瞬间,恰逢喷泉表演开始,人群欢声四起。人山人海的广场上,几乎所有人都被优美舞动的水柱夺去了目光。 尽管如此,雷迪……不,蕾蒂西亚的视线也牢牢盯在眼前的这个人的身上。 “薇尔莉特……我的名字是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声音也好,身姿也好,玲珑动人的她有一种不可思议般的魅力。 如同从歌剧中走出,她一身华丽装束,有着人偶一般精致的容颜。即使在这个聚集着全天下俊男美女的城市中,也昭示着自身存在感的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在某位陆军上校等待着那封迟迟不来的回信时,一位定居在这里的委托人向她提出一份长期工作,于是她暂时停留在这座城市。 委托人是某个声名显赫的男性作曲家。工作内容是抄写乐谱。恰好热衷学习的她最近掌握了这项技能。 她需要和作曲家一同生活,根据他的哼唱, 随时随地记下旋律并清理出谱面。这项工作本该由他的徒弟或是家人担任,但因为作曲家乖癖的性格,谁都不愿意和他打交道。 接受某部作品的剧伴工作后,他不得不雇佣人来完成,于是经某个小说家介绍签了合约。要求是要有一定的忍耐力,对于薇尔莉特·伊弗加登来说,完全不用担心。 如果让人测试她的忍耐力,以她的平时的个性,也一定会得到满分。为了执行这次任务,她暂时没有回到莱登沙弗特里希的c·h邮局,当然,也没能收到来自基尔伯特的信。两个人就这样在伤害中,彼此错过,继续着各自的生活。 终于迎来工作的最后一天,在作曲家依依惜别的目送中,她踏上了返程的路。在阿尔菲涅利用公共交通,经过数次换乘后,就能到达莱登沙弗特里希。 然而这时,某件事发生了。 “因此我才会在这里……手上的现金几乎都没有了。您帮了我的大忙。” 咖啡店中,作为帮了自己的谢礼,蕾蒂西亚请她喝茶和吃面包。薇尔莉特一边优雅地进餐,一边说。 蕾蒂西亚眨眨眼。 “你说,你从事自动手记人偶工作,工作结束后返程……” “是的。” “然后在第二大街散步时误入第三大街,偶然看到我被袭击的场面就帮了我。” “是的。” “然后没有钱。” “是的,没有钱。” “诶,不小心丢了钱包吗?还是被偷了?在这一带还挺多……” “是后者。在钱包丢失的时候,就立刻察觉到了,经过追踪,锁定犯人并捕获了……” “捕获了吗……?” 薇尔莉特原本的面无表情,此时有些松动,她垂下眉。 “对方是……尚未成年的小孩……抓获地点似乎是他的往处,只有同龄的小孩子……几乎只有孤儿在一起生活……” 蕾蒂西亚露出“不会吧”的表情,说。 “……难道,你因此产生了同情,就把钱给他们了?” “不,不是全部……其中很明显有身患疾病的孩子,有送他们去医院并妥善治疗的必要……我在那里花去了一半的钱。” “哇……真是老好人。” “按照孤儿院的地址,我给了他们最基本的路费。我现在几乎没钱了。” 蕾蒂西亚咬了一口她自己买的面包,看着眼前的人。 在这条街上,谁也不会叫她“雷迪”,人们会用名字来称呼她。但不可否认,她与这种环境有着压倒性的不适合。 “……薇尔莉特……小姐……你可能不明白……我不是在说坏话哦……那个,说不定,你被他们骗了。” 吃着面包的薇尔莉特停下了。 “我知道那里的孤儿们在相依为命,但是怎么说,说那些孩子相当于是被整条街养大的也好……虽然不是被谁领养了,但他们靠帮大人的忙,也挣到了每天的口粮。偷东西似乎只是盯上了观光客。” “……”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被孩子们偷了。” 虽然不是在否认薇尔莉特的行为,但蕾蒂西亚还是凭借自己的经验给予了她忠告。 “如果现在去追,还能拿回来一部分……” 但薇尔莉特静静摇了摇头。 “可能至今为止,他们都像那样活着。可有人生病这点是真的。周围的大人们……有准备药品给他们吗?药品很昂贵。” “……那个,确实……大概没有连药品也准备了的好心人……只有仰仗某些奇怪的有钱人……第一大街有没有那种善良的人呢……” 蕾蒂西亚说完后,就后悔了。 这里是成王败寇的地方。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 “就算向我求助……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这和请一顿早餐的钱根本不同……” 想要得到好的待遇,想要过上更好的生活,就只有战斗。这是这里的铁则。 这座城市只因成功者而存在。并不是那种人人都温柔善良的伊甸园。对于在这里出生,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如何生存下去的孤儿们,就更是如此了。 “如果真的像蕾蒂西亚所说的那样,也没有关系。” 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痛苦战斗,同样也不存在救赎。 “如果他们是在装病……但在真正走投无路时,有一个容身之所,我想这对于他们来说,不是坏事……” 薇尔莉特垂下金色的眼睫毛,手指轻轻触碰胸前的胸针,轻声说。 “就连野兽也会抱团。需要帮助时向人求助,向人求助……而不被拒绝,对于失去庇护的他们来说,我想这是很重要的一点……或许,这也能让他们走上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那样啊。” “是的,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正如蕾蒂西亚所说……” “不,那是……” 不知为何,蕾蒂西亚一个字都说不出,从她脸上逃似的移开视线,凝望着陶杯中漂浮的红茶末。 “对不起……把刚才的话忘掉吧……” 红茶澄澈见底。仿佛薇尔莉特同样澄澈的话语。就连自己,刚刚也忍不住向某人寻求了庇护。她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可即使寻求帮助,人们也都无视了她。如果是她,可能也会那样做吧。 但眼前的她,即使没有听到那声“救救我”,却依旧伸出了援手。对这样的人,即使推测也好说出“你被骗了”这类话。 ——很不好。 是很不好的发言。 她总是面无表情,很难猜到她的心中所想。但如果自己被做了同样的事,被说了同样的话,可能会感到受伤吧。正因为自己曾被她不计回报地保护过,此刻,蕾蒂西亚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薇尔莉特这番话语的重量。 “薇尔莉特小姐,现在,你也需要帮助吗?” 所以,蕾蒂西亚鼓足勇气如此说道。 “……如何是好呢?虽然还有一些零钱,但对于莱登沙弗特里希……我想去的地方来说,远远不够。与其在各方面接受他人的帮助,不如找到一份工作。至今为止我只从事过两种工作,如果能有类似的就好了……” 蕾蒂西亚的神色一下子亮了,露出微笑。 “那,那,我来介绍给你!” 蕾蒂西亚越过桌子,身体前倾,贴近了薇尔莉特的脸。 “介绍……是代笔吗?还是……如果有护卫之类的工作就好了……” “第一个,我听你提到过,就算了。第二个,不奇怪吗?不是那样的工作哟。但是,因为工资日结,所以很快就能拿到钱!吃完这个我们就去吧!因为人总是收不满所以别担心。很快就会被任用的。工作内容有点乱七八糟的感觉吧,杂活还有带狗散步……” “带狗散步。” “有钱人就连遛狗也要交给别人做。很奇怪吧。但是很有趣哦。在你挣到钱之前,先住在我家吧。我做饭给你吃。从这里坐火车到莱登沙弗特里希需要花三天的时间对不对?你工作一周左右,就能挣到回去的路费了。” “……庇护,是吗?” “不可以……吗?我也受到了你的帮助,就当作是回报……” “……我能否,接受这样的庇护呢?” 像之前她回答自己的那样,蕾蒂西亚也这样回答了她。 “真正遇到困难的时候,有个去处也不是坏事,对吧?” 薇尔莉特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然后沉默片刻,说:“既然如此,我接受您的庇护。” 在这座城市中,两个女孩开始了暂时相依为命的生活。 时间倒回到薇尔莉特与蕾蒂西亚相遇的片刻之前。 故事的舞台转移到南国莱登沙弗特里希。首都菜登的c·h邮局,一个男人风尘仆仆地走来。虽然现在是寒冬,他依然满脸汗水。 经过横跨大陆的铁路线,在一段无比漫长的路程后,除去长时间乘车产生的疲倦感,他脸上浮现出另一种苦涩。他是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面色忧郁的陆军上校。 基尔伯特猛地推开门。随着他的动作,提醒有客来访的铃铛疯狂地响起来。不适合他的粗暴举止,仿佛预示着此刻他纷乱的心境。 “邮局手续的办理请到这边……” 工作人员有些吃惊地向他搭话后,基尔伯特终于意识到他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冷静。他轻咳一声,拜托对方叫来社长。所幸,在那个惊讶的职员之后接管他的,是负责联络沟通的社长的秘书,拉克丝·西比拉。她很快去通报了社长。基尔伯特没有等很久,就与好友再会了。 “基尔伯特!你这家伙,还活着吗!” 这句台词,好像之前也在哪里听到过,他这样想着,扬起一只手打了声招呼。随后他被引到接待室,勤快的拉克丝准备了茶与点心。举手投足间充满风度的基尔伯特,有着让人甘愿追随的某种特征。 “社长,好点心已经没有多少了……我现在去买……” 拉克丝慌慌张张地冲到霍金斯身边。身高差距很大的两个人就像父女一样。 “诶,算了吧,反正是基尔伯特嘛。” “正因为是基尔伯特先生才要用上等的茶点不是吗。社长你忘了吗?之前在那件事中,我们受到了多少关照。” 霍金斯看到属下对好友展现出的这份强烈倾倒,不由得感到相形见绌。 “对、对不住……不过,这家伙可能不是来这里悠闲喝茶的。” “但是……” “好了好了,那么……基尔伯特。” 霍金斯向这位很久不见的年下好友,投去了玩味的一瞥。 实在是太有趣了。他变成这样的时候可不常见。 “我说你,一直以来你都一丝不苟地把刘海撩起来的,现在可掉下来了。” 像是在捉弄他一样,霍金斯说。基尔伯特有些尴尬地用手把前发拢上去。他露出这种表情,或许是因为在好友面前。 “……没拦到马车,跑过来的。霍金斯……” “薇尔莉特酱在哪儿呢?” “……我还什么都没问……是的。” “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能让你彻底丢掉仪表而行动的……我可是什么都知道,基尔伯特小少爷。拉克丝酱,薇尔莉特的行程表呢?” 拉克丝被霍金斯叫到后,慌忙拿出记事本。一直不离手地带在身边的记事本,密密麻麻记着很多笔记。可能是视力有些下降,拉克丝戴着眼镜,却依然把脸凑近本子,念了起来。 “去阿尔菲涅出差代笔……嗯……本来应该在已经返回本社的路上,但现在还没有回来。可能在某地受到了延长时间的委托。” “阿尔菲涅之后的行程昵?” “社长您希望她休息一段时间,所以暂时没有工作。时隔几个月了吧。” “也就是说其它的客人不会受到影响,所以才接受延长的请求了吗……到薇尔莉特酱那个级别,接不接受就可以交给她本人了……原本返程的日期是什么时候?” “是五天前。” “……这会儿就算收到联络也不奇怪了。拉克丝酱,确认一下社内信箱的快件。还有电报……最近社闪信件都攒在那儿没有处理,可能有联络进来。” “我马上去看!” 拉克丝大声说道。不是对着霍金斯,更像是对着基尔伯特。然后,她小小的身体迅速行动起来,很快离开了房间。 基尔伯特察觉到,似乎因为他自己事态才进一步扩大了,于是满怀歉意地看着拉克丝离去的方向。 “……我不跟着去,没关系吗……突然来访,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吧……她可能有其它的业务要做。” 霍金斯指了指接待室的椅子,似乎是在让他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了下去。确认基尔伯特坐好后,霍金斯说。 “没事没事。之前拉克丝受伤住院的时候,你帮拉克丝安排了医院和住所。拉克丝对这个很感激,一直想着要派上用场呢。是个好孩子啊,我们的秘书。所以就按照她的意思来吧。” “那是……那只是感谢平时她对薇尔莉特的关照……以德报德而已。这好像是以德报德再报德一样……” “不就是那样吗,不管叫缘分也好,或者叫什么厚意也好……不过,你比预定的时间提早返回是怎么,临时的?” “是这样。” “为了薇尔莉特酱?” “……嗯,算是为了我们两个人……吧。” “你都不会为我回来……” 霍金斯好像闹别扭一样地说着。基尔伯特无奈地反驳说。 “你确认一下我为了你做过的事有多少吧。你认为那些事其它人也能做到吗?” “……” 霍金斯立刻就想起了一件。那次,霍金斯在竞争对手的胁迫下签了文件,被基尔伯特用权力手段彻底抹除。两人从学生时代就认识彼此了,如果说起来也没什么好说的。霍金斯用鲜艳又漂亮的双唇吹了声口哨,蒙混过关。 “……同样,你帮过我的忙,也不是其它人能帮的。这点我知道。如果不付诸语言就会让你不安,可能我应该对你说一句‘我爱你’吧。” 霍金斯手中的茶杯险些掉在地板上。霍金斯满心都是动摇,为了掩饰,他生气地喊着。 “基尔伯特!你、你这家伙……!那句话留着对薇尔莉特酱说啊!” 让霍金斯心神不宁的罪魁祸首一脸平静。 “……我也不想这么说。所以别闹了。” “闹什么……你平时明明对我爱搭不理的,偶尔就语出惊人……这一点,在习惯了冷遇之后就很伤心脏啊。让我想起我以前当陆军的时候……浸在冰冷河水里行军的时候了……我的心脏揪得像那时候一样紧。” “……真是任性……你到底是要我理你,还是不要,你选一个吧。” “我想要的是适度,你给我明白一点儿啊!” “霍金斯……你能不能不要叫别人小少爷,摆出一副年长者的架子吗?比起那些事……薇尔莉特回来了吗?” 基尔伯特说着,看向小跑着过来的拉克丝,并且确认了在拉克丝的身后跟着的另一个人。 与薇尔莉特同样是金发,只是颜色有些许不同的男子。 完成从派送员到分社社长的华丽变身的贝内迪克特·布鲁。 他的穿着打扮和给人的感觉,与以往相比有些不同。 作为个人爱好穿上的高跟鞋还在,一身紧身夹克和配套的裤子,头发也剪短了,单耳多了一颗耳钉。虽然依然不变的中性化,但不经意流露出与他职业相符,来自成熟男人的性感。” “贝内迪克特,你这是怎么了?” 贝内迪克特瞥了一眼基尔伯特那边,但什么也没说,转头看着霍金斯。 “路过这附近就顺道来看看。在下次例会之前我也有事要说。话说别攒着社内信件不看啊。为啥我不干了还没有人补我的空位啊?” “唉,真是丢人,为了代替你搞了合作,到目前还没成效啊。以后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出生的。” “别说了,总感觉有点恶心。我就是我。还有,是这个吧……?” 贝内迪克特冷淡地递出一封信,寄信人一栏上,填着薇尔莉特·伊弗加登的名字。因为人事变动,社内包裹有很多滞留。贝内迪克特似乎是从堆积的邮件中翻出了这封信。可能是看到快要掉进信件袋里的小个子拉克丝后,出手帮了忙。 那只手正正伸到霍金斯和基尔伯特的中间。正当基尔伯特伸手想要拿的时候,贝内迪克特猛地向旁边一甩。 “……” 像是在嘲笑基尔伯特沉默的焦躁,贝内迪克特说。 “军人先生,这个是社内信件。明白吗?对外保密。” “你真的相当讨厌我。” “不是什么喜欢或讨厌的事儿。我不管你是不是在和薇交往,让她伤心的人我都饶不了。怎么,比薇年龄大得多,却连这点包容力都没有吗?” 拉克丝默默打了贝内迪克特的侧腰一拳,贝内迪克特还在继续说。 “你之前做过的那些和之后想做的那些,我大概一辈子都看不惯。我已经想到了,以后薇肯定会被你耍得团团转。” 拉克丝换上胳膊用力,不停地用拳头锤贝内迪克特。无奈拉克丝人小人轻,苗条纤弱,没造成什么影响。 “……我和薇尔莉特并不需要让别人满意。这只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不对,她早就不是你一个人的少女兵了。以前她是你的下属,那她现在就是我的义妹,对于大叔来说就像他的女儿,对于拉克丝来说就是挚友,对于她遇到的客人们来说,是了不起的自动手记人偶。她早就不是你的东西了。” 不可思议的,霍金斯用稍稍平和的视线注视看贝内迪克特。 他本有阻止的意思,但却改变了王意。如果贝内迪克特动真格地出击,他知道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但是,薇她喜欢你。” 这是他牵制的方式。 “要是你……想从我们身边偷走……” 和他最大的让步。 “就别让她伤心啊。” 然后,或许,也给予了赦免。 “那是能读信的条件吗?” “是啊。这可是社内机密。不管你是不是她的恋人,我们的员工现在在哪儿做什么没有透露给你的义务。但是那家伙最近有点不开心……” “……” “十有八九是你的错吧?” “我……” “行了,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解决去。我下次见到薇的时候,你至少要让她笑得开心点。” 基尔伯特飘离的视线,终于回到了贝内迪克特身上。 仔细去看,和薇尔莉特有几分相似。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 那个人的眼神告诉他,他把自己深爱的女性,作为亲妹妹一样关怀。 “那家伙几乎没笑过,难死了……我把信给你,作为交换,你一定要做到这个啊。” 尽管态度粗鲁,但眼中的关怀不曾有假。 “了解。mr.布鲁。但是,薇尔莉特在我面前微笑的次数增加了。” “你这家伙!不多这句嘴不行吗?就不能对我让让步吗?” 霍金斯不由得笑出声。基尔伯特和贝内迪克特两人的对话,与他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最初他们也是这样针锋相对的。 霍金斯打断了两个男人因为一名女性产生的小规模冲突。 “……口角就到这里吧,总之先拆开信看看内容。我也很在意……拉克丝酱,把裁纸刀给我。” 在霍金斯开口前,拉克丝就拿起了c·h邮局特制的裁纸刀。细致地裁开信封后,里面是薇尔莉特寄往c·h邮局的联络信件。 工整的字迹,用简洁行的文写了寥寥数行。 “……嗯……我开始读了。由于身上的现金丢失,现在如何返回还尚无头绪。所幸得到了支援者帮助,承蒙她介绍一份确保交通费的工作。返程日会比预定稍微延后,考虑目前的预约,如果能使用休假我将不胜感激……姑且记下滞留地的住址。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 “……” “……” 聚在一起的四人之间,一时弥漫着凝重的静默。虽然彼此内心的想法稍有差别,但有一点不约而同。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薇尔莉特·伊弗加登也没有想过向他们求助。 为了打破这份尴尬,在大家叹息几声后, 拉克丝开口道。 “……真的……很有薇尔莉特的风格。” 拉克丝姑且还是顾虑了气氛。如果基尔伯特不在,她可能会大声喊出“薇尔莉特这个笨蛋!为什么不找我帮忙呢?!” “是钱包丢了吗……或者出了什么事……到底是哪边啊……要是写了‘来接我’就好了,但她又说推延的日子就当作休假来处理……” 贝内迪克特已经因为吃惊失语了。虽然他疼爱义妹,但他不喜欢她的这一点。如果薇尔莉特本人就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在她头上落一记手刀。 “真的……为什么下了这种判断……要是写封信让谁来接她还好理解。” “在奇怪的点上厚脸皮,这会儿倒挺谦逊的。” 在和薇尔莉特生活长达四年之久,又管她教育的基尔伯特听来,这些话无比刺耳。 ——是我的错。 他不得不去想,她的性格变成这样,与他们的关系,她曾作为武器的过去是否脱不了干系。 “喂,我说……” 可能是体谅到基尔伯特在想些什么,霍金斯像是为了转移话题一样说。 “算了,这也是薇尔莉特惹人爱的地方。比起那些事,现在更应该探讨的,是要不要等她自己返回。八成用不着我们担心,她也能好端端地回来……” “……是那样的呢。如果是薇尔莉特,我觉得她想尽办法也会回来的吧……” “我等不到,我去接她。” 基尔伯特的话就像是在水面投了一块石头,霍金斯讶异地扬声道。 “基尔伯特,你的工作没问题吗?薇尔莉特酱去的地方是阿尔菲涅!坐火车加上坐车……以我作为邮局社长所知的最近的路,就算全力赶去也要一天半。” “原本谈话就是这种走向。工作可以交给我培养的部下,所以我争取了休假,有一周时间。” “去了也有可能擦肩而过……” “如果错过也没关系。即使那样……我也会去。” 霍金斯身为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的挚友和薇尔莉特·伊弗加登的监护人,两种感情搅在一 起,霍金斯已经担心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为什么,我喜欢的尽是一些不能撒手不管的危险人物? 霍金斯推测,基尔伯特放下工作过来,是因为两人的关系出现了巨大的裂痕,大到他必须赶来亲自修补。 ——最好是向着更美好的方向进展吧。我的心脏可撑不住。 热心肠的他,总是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一样去思考。 “回见,霍金斯。” “不,等等。” “我走了。” “……等等,让我确认一下我现在能做些什么。” “多谢款待。” “所以说等一下,等一下吧你这个石头脑袋!我会动用我的人脉做些什么。我会在阿尔菲涅配备一些人手,找到薇尔莉特酱的!” 基尔伯特颔首,并没有把穿上的大衣再次脱下。 “是吗?那么我也一同前去吧。” 他态度强硬,看样子绝不会改变去找她的打算。 “真是的!等有了结果后再去找她不可以吗?要是薇尔莉特酱明天就回来了你怎么办?” 基尔伯特陷入片刻的沉默。他明白霍金斯的担忧。毕竟他不是小孩,而是拥有自身立场的成年男性。比起盲目的寻找和行动,获取更确切的情报才是要务。 这无疑是作为成年人最理想的行为。 “那么只要得知她平安无事就好。即使错过,如果那样能保证她的安全,也无所谓。” 可那只是理想。感情能打破一切。 “霍金斯……的确她不需要担心。我也这样想。” 打破理想的东西,叫爱恋。 “但是,即使那样……我也会去寻找我的爱人,这另当别论。无论她现在平安无事,或是并非如此,我都会为守护她而去。和她有关的一切,我绝不会松懈。” 这是“爰”的作用。 拉克丝听到他的话,不由将两手叠放在胸前,而贝内迪克特浑身僵硬,脸红到了耳朵尖。 “……上校,我……不管别人怎么反对两位, 我都会一直支持你们的!” “你这人,真敢在别人面前说出……那样的话啊?” 拉克丝和贝内迪克特反应各异。基尔伯特平淡地说。 “随你去说。我爱着她,远比你认为的深。之前我也应该牵制了你……我说过,如果是当看门狗,我比你擅长。”[译者注。外传小说的最后一章基尔伯特和贝内迪克特的对话曾提到] 贝内迪克特听到他的话,吞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脏话。 “……你是认真的?” “我不知道你在指什么。如果是指薇尔莉特的事,我一直都很认真。” “……是嘛。” 贝内迪克特那样问,是为了薇尔莉特和自己。 可能在此之后,也会有像贝内迪克特一样对他和薇尔莉特抱有怀疑的人。 “霍金斯,就算你再三阻止我,我也会去。” 而即使要摒退一切,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也会爰着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吧。 “……” 他就是那种男人。直到此刻,就连贝内迪克特也终于理解了。 “唉,真是……基尔伯特,真是个性急的人!我明白了,我明白!只要是通电话线的地方,我就能给你查下去,一直查到阿尔菲涅为止!冷静点吧……嗯……拉克丝酱,帮我把纸和笔拿来!” 霍金斯慌忙地在拉克丝的记事本上写上一个名字。那是某个与他从商的老家有过交易往来的酒馆,位于阿尔菲涅。基尔伯特将纸条整齐地叠好,放入上衣口袋。那么回见。他说着。站起来,这次真的要走了。忽然,他的手腕被人拽住。贝内迪克特·布鲁咬着嘴唇,脸上浮现出忍耐着什么的表情,无声地说“别走”。 “……有什么事?” “……阿尔菲涅那个地方……虽然从莱登的车站也能过去,但坐车过了桥后的那条街上有车站,如果从那里走会更快,从地形上来说。我做过邮递员,所以知道。” “原来如此,感谢你有用的情报,mr.布鲁。” “……我还没说完。然后……我现在当了社长,坐着新车来的……不是我自夸,跑得很快。” “……” “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估计还是要叫人赶马车或者开车。要是你一秒钟都不想等,就坐我的爱车吧。现在赶过去,还有能搭的火车。怎么样?” 态度冷漠,说法也谈不上任何亲切或者友好。 “先对我的车说句对不起,然后就随便你吧。” 虽然如此,但这也是贝内迪克特竭尽全力展露的好意。就连不熟悉他的基尔伯特也感觉到了这点。贝内迪克特那种有些害羞,像是忍耐着什么的神色,让人怀疑这人到底是谁。 “谢谢你,mr.布鲁。” “……那种叫法够了吧。” “mr.贝内迪克特。” “停下停下,贝内迪克特就行了。反正……我也没对你加什么尊称。” “真的很感谢你,贝内迪克特。” “……” 贝内迪克特啧了声,“你欠我一个人情,布甘比利亚。”他说。接着基尔伯特笑了,在贝内迪克特的面前还是第一次。 阿尔菲涅,两个女孩相依为命的故事,依然在继续。 蕾蒂西亚·阿斯塔一个人的时候,每天都过着这样的生活。 清晨醒来,用昨天面包店卖给她的干面包就着汤填饱肚子。然后先去做杂活。不到三个小时的短时工,从早上直到中午。忙碌一上午后,吃过提供的伙食,就赶向下一个地方。从第二大街到第一大街后,她要带人气演员豢养的大白狗去散步,一共有三只,被它们拖着上坡时,简直身处地狱。狗回家后, 在晚工之前有一点休息时间,她会去她向往 的服装店,远望着橱窗中一排排的漂亮礼服。 那是她绝对付不起的价钱,只能远远看着。 筋疲力尽的一天,一直以来,都是只有她一个人的战斗。 “您喜欢这套礼服吗?” “嗯,我喜欢这套礼服。” 此刻,身边是既不是朋友也不算熟人,只是期间限定的室友。这位室友是个奇特的女孩,乍看之下,像哪里来的大小姐一样柔顺又纤细,手无缚鸡之力,可实际并不是那样。总之,她很能运动,也很能工作。 蕾蒂西亚洗三个盘子的时间,她可以洗二十个。蕾蒂西亚被一只狗拽着团团转,快要断气时,薇尔莉特却把脱力的狗夹在胳膊下,走在她旁边,蕾蒂西亚忍不住向她抱怨“这不是遛狗,还是别这么做了”。 她总是一脸沉静,任何事都能面面俱到,甚至于完成普通人数倍之上的工作量,简直就像是机械人偶。蕾蒂西亚第一次见到自动手记人偶,所以还不清楚,不过她敢肯定不是所有人偶都像她一样。也许她只是单纯的个性干练。她刚开始工作不久,蕾蒂西亚就发现她值得学习的地方太多,而感到十分敬佩。 在她蓝色的眼睛中,映出蕾蒂西亚喜欢的裙子。像是集起漫天飞舞的百合花瓣连缀而成,纯白无暇的礼服。 “薇尔莉特才更适合。” 蕾蒂西亚真心说道。但薇尔莉特立刻否定似的摇摇头。 “与我的手不适合,我的手是义肢。” 蕾蒂西亚和薇尔莉特生活了一段时间,蕾蒂西亚知道了那天,那只硬邦邦的手究竟是什么。那会是多么冰冷而又坚硬的触感啊。 “长袖或长手套礼服中也有很不错的哟,比如那件怎么样?” 在阿尔菲涅,肢体残缺的人也并没有那么少见。即使大战结束,对于劫后重生的人们来说,那个时代也远远没有过去。战争早该结束,他们却依然在与它留下的后遗症战斗。 “带坎肩的设计也很可爱呢。” 蕾蒂西亚还是个小女孩。面对这种有故事的人,她可能还有一些束手无策。 “是呢。那样或许可以穿。” 薇尔莉特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接过话, 蕾蒂西亚感激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蕾蒂西亚,仔细看价标……便宜一些了。” “骗人!真的……对了,一定是打算更换橱窗里的展品了。嗯,不过就算降价了也还是很贵……要是有了这样的裙子,我也……” “我的钱足够吗?如果足够,买下怎么样?” “如果那样薇尔莉特就回不去了吧。那不是本末倒置吗……不过谢谢你。” 薇尔莉特露出有些遗憾的神色。 “……如果,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就好 了……” “是啊……虽然足够生活,却买不了想要的东西。” 可能活在世上的每个人都这么想过。所谓货币,自从被制造出来就奴役着人们。 “……我家的老爸老妈怎么会那么有钱……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真是个谜。” “您的家里很富裕吗?” “嗯……但我已经离开家了,已经没关系了。” 蕾蒂西亚的目光在裙子上依依不舍地留 恋一会,然后别开眼,转身离开了。薇尔莉特停了一会儿,追上她。两个人在晚间的工作前有一段空闲,就在第二大街无所事事地随处闲逛。薇尔莉特不擅长没有目的的行动, 只是跟着她。彼此无话地走了一段时间,第 一大街中央耸立着的钟塔鸣响,传出暸亮的钟声。两个人没有多想就停下脚步。履行过它报时的职责后,钟塔奏起了音乐。如同八音盒般,甜美又温柔的音色。 “今天是《拂晓的金星》。” 刚才的忧郁不知去了哪儿,蕾蒂西亚开心地回头看着薇尔莉特。被看着的人歪了歪头。 “《拂晓的金星》是……” “你不知道吗?你以前小的时候没有唱过之类的?” “……我没有学习过这首歌的记忆……就算教会幼年的我唱很多乐曲,可能只是浪费时间。我也赞成这个判断。” “那、那样吗……虽然这算是很出名的童谣了……这座钟塔,每次报过时后都会奏响不同的乐曲,《拂晓的金星》呢,是……” 深呼昅一次,蕾蒂西亚唱了起来。从外表根本看不出,她竟拥有如此高亢而优美的歌声。 “向东远望,黎明前的夜空,闪耀着一颗金星。 即使正在哭泣,它那闪耀的美丽,也能拭去你的泪珠 。 母亲怀中的小娃娃,哭泣不止的失意者。 人人都看着同一片天空。 向东远望,黎明前的夜空,闪耀着一颗金星。 它一直将你守护。 守护你延续的生命。 向东远望,即使闭上眼睛,那颗拂晓的金星,也用光芒把世界照拂。 向东远望,当你告别了世界,也将出现在你的眼中。 向东远望,拂晓的金星,永远璀璨夺目。” 歌声与音乐一同结束。蕾蒂西亚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出微笑,说着“就是这样的曲子哦”。 薇尔莉特哑然无声,就像被操控一样抬起手臂,自然地拍起手来。虽然蕾蒂西亚是为她一个人唱的,周围的人却也小声鼓起掌。 “非、非常感谢……” 在第二大街上,时常有街头艺人当众表演挣些小钱。蕾蒂西亚的演唱可能被当成了卖艺。路人夸奖她“声音不错”,她害羞地还礼感谢。 “……您很擅长呢,唱歌。” 被打动的薇尔莉特这样告诉她。蕾蒂西亚的内心深处,涌出更轻飘飘的羞涩与喜悦。 ——现在。 蕾蒂西亚看看薇尔莉特的眼睛。 ——现在,能说出口。 蓝色的眼睛,就像澄净通透的玻璃,映出对面人的模样。 “我……想当歌手。” 话音落地,蕾蒂西亚想着“怎么说出去了”,立刻后悔起来。 蕾蒂西亚说出她自己想当歌手之后,对方的反应大体不出所料。或是敷衍地让她加油,或是教训她正经点生活。当然,那些不只针对想当歌手的人。 说出自己的梦想。原本是很单纯的事,却经常被看成是问题。 这些经验,成为了蕾蒂西亚三缄其口的原因。 蕾蒂西亚只是这条街上一个小小的“雷迪”,其它什么也不是。只是个“雷迪”却大谈梦想。在蕾蒂西亚的心里,这种行为,只能用难堪来定义。 “歌手。” 薇尔莉特像是为了再度确认,轻轻嘟哝。 “……嗯,歌手。” 蕾蒂西亚同样喃喃道。 说着,蕾蒂西亚意识到,这是摆在她面前的事实。 这个事实太过尖锐。一旦说给别人,就产生了力量。 ——唉,我。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我,我。 她决心对这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说出自己的梦。 ——我,还是,想成为歌手。 说出她是追梦的人。 “……很可笑吧?” 然后希望听者不要对这番告白报以嘲笑,嘲笑依然只是个追梦人的她。 “……”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回答这个问题,用了一些时间。 孩子们在冬天的街道来回奔跑,啪嗒啪嗒落下轻快的足音。穿着高跟靴,快要崴了脚的人咚咚咚穿过街道。一只鸽子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上,翅膀呼呼扇动。 两人制造的静寂之间,这些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推动时间不易觉察而又毋庸置疑地流逝。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蕾蒂西亚渐渐变得无法忍受,耷拉着头看着地面。蕾蒂西亚垂下眼睛,终于,那个声音不再像往常那样清泠,而是带着一丝困惑,落在她耳畔。 “我不会笑你。” 薇尔莉特给出了十分诚挚的回应。她的回应太普通,就好像是日常对话。 但对蕾蒂西亚,却是关乎人生的重要问题。 ——算了吧,对于薇尔莉特来说,这个问题与她无关。没办法。 但是,薇尔莉特像是还在介意什么一样,继续问道。 “让您久等了很抱歉。我在思考……蕾蒂西亚为什么要以被嘲笑作为提问的前提。” “……” “我想这一定是对您很重要的提问。因此,我用一段时间,认真考虑之后,给出我出于本心的回答。我伤害到您了吗?” “……没有。” “太好了。” “……”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蕾蒂西亚认为自己会被嘲笑。” “…………怎么说……那是……” ——这个女孩,是挖掘秘密的人。 那时,蕾蒂西亚毫无来由地这么想。她和薇尔莉特在一起时,偶尔会出现这种心境,就像窥探水面上的自己,看到自己拿着镜子的镜像,又或者挖开自己的墓。 “那是……你看。” 但那并不令人反感。 掘开不想被发现的墓穴,直面不想面对的现实后,这位同居人也会站在那里,哪里也不去,然后,为了她,静静地,深思熟虑地提问。那样即使耻辱,即使害羞,蕾蒂西亚也想要回答她,用她颤抖的唇。 “因为……这不是很难为情吗?” 这种话,越是仔细解释就越感到难堪。 “更不要说,又是战后一下子流行起来的产业……” 因为,她还什么都不是。 “虽然我们说是‘表现’,但大人们都说,那只是娱乐。” 她开始罗列理由,为了保护自己。 “说,‘年轻人不就是在逃避现实吗’之类的。” 如果能更加自信地说出来,就好了。 “还说,‘去做一些对社会派得上用场的工作吧’等等的话,来揶揄我们……” 蕾蒂西亚只是喜欢唱歌罢了。 很喜欢,非常喜欢,希望所有人都来听。只是这样。 如果能更自信地说出来就好了,蕾蒂西亚的一生, 只想做这一件事。 “因为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但是我还在说,为了让我发热的脑子冷静,他们都那样告诉我……那样一次又一次,我就不再想想满怀自信地说……我想当歌手了。” “您被他们说过吗?” “……已经被说了上百回了……” “您从一百个人那里听到过吗?” “不,没有那么多……所、所以……薇尔莉特也……薇尔莉特,也是……我才会想问你……我这种人……还妄想成为歌手……是不是很可笑。只是那样罢了……对不起,我的回答乱七八糟,我……” 过了片刻,薇尔莉特似乎从她的回答中发现了疑问的妥协点。 “蕾蒂西亚。” 薇尔莉特敲了敲她自己戴着手套的义肢。 “我以前是军人,作为负伤的后果,装上了这个。” “嗯……” “在我还是军人的时候,这是必须的。” “……嗯。” “战后,我被迫结束军人生涯,转职成为了自动手记人偶。虽然我当时还不明白……但敝社的社长很有先见之明。邮局和自动手记人偶……正是在战后,才被人们所需要。各种人,由于各种理由,编织出文字。此时才终于有余力去思考,去向对方传达。在战时不会有那些想法……而且也很难做到。” 薇尔莉特用意志坚定的眼神看着蕾蒂西亚。 “在战后出现的产业,现在成为了日常所需。我从事的代笔行业就是这样。现在已经不可缺少。” 熠熠生辉的眸子,映出现在还默默无闻的蕾蒂西亚,给予她肯定。 “所以……这并没有什么可耻的,如果某一天,就像曾经作为士兵的我,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薇尔莉特的话语,就好像是在说给蕾蒂西亚自己听。 “……对啊。” 蕾蒂西亚说。薇尔莉特依然小声地说下去,“就算是那样,也没什么可耻的”,点了点头。 “薇尔莉特也有感觉自己可耻的时候吗……?” “……” “对不起,如果不想回答也可以的。” 薇尔莉特的手一动,想去触碰前胸的胸针。但途中她停住了,那只手茫然地悬在半空,只是紧紧攥成了拳。 紧接着,从那开始,她说出了超出蕾蒂西亚预料的回答。 “……想到……喜欢的人……我想,我会感到我自己可耻。” 蕾蒂西亚差点被吓破了胆。 春夏秋冬,四季轮换,今年蕾蒂西亚也在朝着歌手的目标努力。虽然已经有不少见识,这个冬天,她听到了最让她大跌眼镜的话。原来,眼前这个像洋娃娃一样精致的女性,居然正在谈恋爱吗? “……你有……恋人……吗?” 像个傻瓜一样,声音和手都在抖。 “……是的。” 薇尔莉特给蕾蒂西亚的印象,一秒后彻底调了个。 “诶,骗人,那样啊……真、真成熟啊……” 之前在蕾蒂西亚的印象里,薇尔莉特还是多少有一些没有人的生气的感觉, 像人偶一样精巧的女性。这一瞬间,突然多了几百倍的人情味。 “……” “薇尔莉特,真成……” “刚才,我明白了。” “什么……?” “我一直没有自信……面对喜欢的人,我总会变得亳无自信。蕾蒂西亚说的事,我认为不去在意也没关系。可反过来,即使蕾蒂西亚告诉我不用在意,我的疑虑也不会就此打消。梦想也是,没有自信,自己就会感到羞愧……” 薇尔莉特接着喃喃道:“羞愧是与没有自信存在关联的啊。” 我在喜欢的人面前,觉得自己这个人……实在是……与他不相配……感到……很羞愧……没有自信。” 薇尔莉特的声音,听起来很寂寞。 “薇尔莉特,没关系的。” 不知道是对什么,但蕾蒂西亚还是说出口。仿佛为了温暖薇尔莉特的坚硬的义肢,蕾蒂西亚握住了薇尔莉特的手。 “没关系的,所以别担心。” 如此说着,她发现自己的话有多么不负责任,没有半点意义。只是,那个女孩的回答太过于纯粹,就连她自己也仿佛感同身受了。 她们只是想要在面对两人无情袭来的“可怕事物”时,说些什么吓退它们。 蕾蒂西亚从不认为神明存在,不过为了薇尔莉特,她愿意祈祷。 “……我没事……不会影响生命活动。” 薇尔莉特说了一句让人难以理解的话语,困惑地歪了歪头。 为了让薇尔莉特放心,蕾蒂西亚又说了“没关系”。 ——薇尔莉特也是这样。 虽然有些对不起她,但蕾蒂西亚不知怎的得到了勇气。 ——谁都有这种感觉。为自己感到可耻。 她再一次发现,这份孤独感和羞耻心,还有这份苦涩,并不是她独有的,眼前的这个人也是。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很柔软的部分。即使那个部分不会轻易对别人展现。 “是啊,我想成为歌手,有梦想没什么可耻的吧!” 蕾蒂西亚冲破那层壳时,感觉到了痛楚,不由自主泪流满面。 感受到了别人的温暖,她止不住高兴,但还是忍不住流泪。 她相信不管多么强大的人,也会有那样的一瞬间。 “是的,蕾蒂西亚的梦想,并没有什么可耻的。” 所以,谈论梦想,追逐梦想,一点也不难为情。 “是。” “……谢谢你……不过,我觉得难为情的,还有其它的事……我这种程度,还算不上很好的水平。比我更优秀的人还有很多。” “……是那样吗?” 她是如此纯粹,所以,蕾蒂西亚才会同样纯粹地回答她。 “嗯,我没什么天赋。” 蕾蒂西亚说着,胸口隐隐抽痛。 “比我唱得好的人还有很多,在这条街上到处都是。所以只是唱得稍微好那么一点儿……不能说是有天赋啊。” 蕾蒂西亚的眼中,映入无数在这第二大街上追逐梦想的,形形色色的人。 之后,两人去某家小剧院兼食堂打工。 这种店在别处很少见,但在阿尔菲涅有很多家。这里人们可以热热闹闹的吃饭,欣赏台上的表演。剧目主要有音乐剧和舞蹈。薇尔莉特和蕾蒂西亚负责帮演员们更衣,准备道具。蕾蒂西亚一口断言她自己没有天赋也不奇怪。阿尔菲涅的方方面面都有很高水准。在这里演出的演员们,个个都在潜心钻研,但在外行看来,只不过是随随便便露了一手值得称赞的绝活。 听者会认为蕾蒂西亚的声音很有特质,但如果问起她能不能因此脱颖而出,没人知道。 这条街上,有宝石原石存在。 起初,薇尔莉特因为问好不够亲切而被训斥。这里的店长说她“派不上用场”,让薇尔莉特有些失落。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改善了。 虽然薇尔莉特的态度冷淡,但只听一次就能记住,记住后就能在别人提醒之前完成,可以算账,礼数又周全。虽然还是态度冷淡,他们开始觉得薇尔莉特的这点很可爱。在这里演出的歌手和舞者们既不叫她“雷迪”也不叫她“杰瑞玛”,而是宠爱地叫她“人偶妹妹”。有一些难缠的客人絮絮叨叨,薇尔莉特会耐心地听;对闯入休息室的醉汉,薇尔莉特会赶在保安来之前拧住那人的胳膊,把他赶出店门。 “人偶妹妹,雷迪,明天见。给你们的点心不能放太久,你们今天就把点心吃了吧。” “好的,晚安。” “晚安。” 蕾蒂西亚喜欢这份晚间工作。在这里,能在大剧场演出,已经实现梦想的演员们,时而严厉训诫,时而温柔鼓励那些还在做梦的年轻演员。 在能用演出费糊口站稳脚跟之前,大部分追梦人过着清贫的生活,也会打包带走一些食物。薇尔莉特也在这里工作,就能拿到两份食物。 “你得到了什么点心?” “……是……糖和烤点心。” “我是各种口味的曲奇。好厉害,都可以开茶会了。” “红茶是不是喝完了呢?” “嘿嘿……我从剧院里悄悄拿了一些。我们晚上开茶会吧,薇尔莉特。” “偷偷拿可不好……” “什么时候我出名挣钱了就还。” 回到蕾蒂西亚的家,两个人开了一场小小的茶会。不敢恭维地说,这座公寓绝算不上舒适。虽然寒风吹不进来,但整间屋子都很冷。煮一锅热水,披着毯子,两个人咬着点心,喝着茶,把窗帘拉开一些,透过窗户,看着从第三大街到第一大街一路连绵的夜景。 从第一大街到第三大街地势逐渐抬高,从这里可以很容易地鸟瞰第一大街。 “对不起,让你在这种房间里。很冷吧。” “去秘境代笔时经常会露宿,所以没关系。” “自动手记人偶是不是只有像你这么顽强的人才能做?” 在谈过梦想的话题后,两人聊得更多了。 虽然这么说,不去理睬薇尔莉特,她就会安静下来,主要是蕾蒂西亚在讲话。 工作要听别人命令和指示,还总是要被人埋怨。突然有了一个能听自己说话的人,蕾蒂西亚变得特别话唠。 “那样啊……薇尔莉特是孤儿吗……但有一家人领养了你……” “是的。作为淑女的品行都是从那里学到的,这么说也不为过。” “你能学到那些东西,说明你的家境还是很富裕的吧,薇尔莉特不去工作也没关系的吧?” “……两位也经常那样说。我从很多人那里了解到这份工作的意义,不会选择辞职。而且,我也不再是小孩,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对于我来说,无论去了哪里,回去的时候,有在那里迎接我的人。只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 这句话刺痛了蕾蒂西亚。蕾蒂西亚把披在身上的毯子一端揉成团,温暖着她自己不断咚咚跳动的心脏。 “……我……” 她肯定,心里的那份痛楚…… “明明我没什么不如意的,但我还是从家里逃走了。” 只有说出来,才能得到平复。 蕾蒂西亚·阿斯塔原本是良家出身。 在远离都市,田园牧歌一样边境地区,出生在富农之家的女儿。 农家不容人欺辱。她的父亲是这一代最有权势的人,踏实地一步步积累家业,抚养她长大。从小蕾蒂西亚就被周围喊着“大小姐, 大小姐”,当作真真正正的千金小姐对待。她自己也自然地接受了。 薇尔莉特从伊弗加登家学到的礼仪,蕾蒂西亚在更年幼的时候就掌握了。如果要由人定义蕾蒂西亚,她正是出生在优渥环境中的宠儿。 父母决定了她的人生,从今往后都会自由自在,衣食无忧。 蕾蒂西亚八岁时,家里就决定了她将和未婚夫在几岁时结婚,仪式会场选在哪里,虽然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对象是商人家的长男,事先就被父亲列入了他自己的经营计划。 两人年龄相仿。两位父亲又是好友,就这么擅自拍了板。 虽然是那样,蕾蒂西亚也极其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切。 她也曾期待着,她自己会与那个人结婚生子,儿孙绕膝地安享晚年。 未婚夫在双亲面前对蕾蒂西亚总是很温柔,而且,旁人期待着她像个“大小姐”那样,蕾蒂西亚应该做的,就是去符合这个身份。她能做的一切, 就是为了他们,她想。 “……但是,那天我很吃惊。有一天,那个人……对我说,他说他根本不喜欢我。” 某天,就那样突如其然地发生了。 距离两人完婚还有很长时间。但如果有亲威间的聚会,两人会被不由分说地当成一家人。那天,在一如往常的亲戚聚会上,蕾蒂西亚和未婚夫待在一起。 这样大人们就会说很多打趣的“奉承话”。 结婚后要孩子,最好还是一男一女。既然以后要成为经营者,工作也要先练练手。 蕾蒂西亚微笑着听着,未婚夫却突然恼怒地扬起声音道。 “吵死了!” 可能他从来没有对人吼过。很显然,他做过了头。那声喊叫接近于悲鸣。不仅伤害了别人,连他自己也没能幸免。然后,他留下目瞪口呆的众人,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去追他,追上他之后,问他为什么那样做。” 在蕾蒂西亚的认知中,未婚夫一直笑眯眯的,是很温柔的人。 那个人,会在她的帽子飞走后,淌进水池帮她捡,不管会不会打湿膝盖。那个人,会在附近举行庆典时,不去和朋友一起玩,而选择优先护送她。 所有人都羡慕她和他的婚姻。他本该是那样一个人。 “我问了他,然后……那个人,向我发火了。” 他竟然会朝着她发脾气,那种未来,她不曾想过。 “……你……你原来是这种蠢货……!” 她追上的,不是她所知的那个未婚夫。 那只是个遍体鳞伤、大声哭喊的少年。 在旁人眼中,那时他已经十分混乱,失去了理智,说出的话也是宣泄感情的胡言乱语。但他的话,蕾蒂西亚每一个字、每一句都记得。 “我根本没把你当成女性喜欢,也根本不想和你结婚。为什么你说什么都会照做,为什么对你说什么你都沉默着什么也不说,为什么你什么都不想。你的脑子坏了吧?你也是, 他们也是,都是蠢货!你们都是停止思考的蠢货!” 田野间投下风车的影子,一派悠闲自得。他情绪激动,对着蕾蒂西亚怒吼。 “那个人说了很多遍。你绝对该讨厌这些。你绝对有其它的事想做。人生只有一次,你和他们,所有人都不明白。人生只有一次,为什么要按照父母说的做。你也好,其它人也好,你们的脑子一定都坏了。他说了一遍,又一遍……” 那时,比起自己受到的伤害,带给她更大冲击的,更像是对方的哭号。他总是那么温柔,满脸微笑。 “我只能死死捏着新连衣裙的裙裾,浑身颤抖,什么也做不了。” 何其悲伤。蕾蒂西亚·阿斯塔即使这样,也从没有真正反感过与那个人的婚约。 “所谓人生,所谓安稳,就是像那样建立在某个人的忍耐上的。那个时候,我明白了。” 逆来顺受的蕾蒂西亚爰着自己没有思考的人生。 她是边境乡村出生的大小姐,过着富裕的生活,正因如此,她不需要接受“思考”的训练,也从没接受过。 她没有讨厌的事,也没有任何疑问。 但他却一直在思考。 温柔的土地,仿佛在这世界尽头。他站在那里,沉郁地思考着。 然后,作为结果,围绕着他的无论什么,包括从中调解的他自己,都在他的厌弃下分崩离析。同样,还有那位名叫蕾蒂西亚·阿斯塔的“大小姐”的心。 “我听到他那样说,我哭着回了家。很大声地哭。原来我一直坚信的东西,全是虚假的啊。原来他对我的所有亲切,甚至每次生日的祝福,一切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义务,让他觉得厌烦啊。真的很伤心啊……那是我第一次失恋啊……但是,大哭一场之后,我意识到了。那个人是为了他自己能选择他自己的 人生,才鼓起勇气那样做的。” 回到现在的“雷迪”蕾蒂西亚·阿斯塔身上。 像新娘戴着面纱,披着毯子的薇尔莉特,向她看去。有些担心的视线。虽然并没有如释重负,但她还能张开口说话。所以蕾蒂西亚笑了,让她安心。 “从那以后,我第一次思考了我自己的人生。那个人重复着,人生只有一次。所有人,还有你,全都不明白。人生只有一次,为什么必须按照别人说的做……虽然很受伤,但那些话一直在我心里回响……然后……我回想起了,在父母让我当个未婚妻之前,我是个喜欢唱歌的人……与其说是不记得……因为有着那场大陆战争,虽然我的故乡远离战火,但有人说,在那时候唱歌还是有些欠考虑。所以我一直没有唱过。但是之后在没有一个人的夜空下,我就会唱起来。唱着唱着,唱歌在我心中变得越来越重要……不是那个人的代替,而是我入迷了,就像恋爱一样。察觉到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家,来到了这里。来到这里,简直都要笑了。这里有太多和我一样的女孩,做梦的女孩……不对,不仅仅是女孩,这样的男孩也随处都是……什么啊,我以为我的人生从此就会天翻地覆,原来,我是这么平庸,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女孩啊……” 稍嫌落寞的说法。但薇尔莉特眼中的蕾蒂西亚,身上仿佛闪闪发光。在没有灯的房间里,漂泊的她满足地说着梦想。即使弱小,也在用尽全力地追逐,黑暗中,她的身姿看起来是那么耀眼夺目。 “但是,算了吧……我的人生只有一次,我是我的人生的主角,对于我来说……我就是最特别的……所以就算了吧……” “……” “抱歉,总感觉,一个人生活得太久了……原来我想说给别人听的话,有这么多。红茶……已经凉了呢。” 蕾蒂西亚说完,薇尔莉特回答“不由自主就听入神了”。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这么说,蕾蒂西亚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好害羞。我也只是哪里都有的追梦人罢了。” “追逐梦想的人,叫追梦人吗?” “是的。在这里,这样的人有很多。不是的人,反而比较少见呢。” “我就是这种人……” “薇尔莉特没有梦想吗?将来想做什么之类的。” “你有恋人,以后一天要和他在一起……这种……就是梦想哦。我就是……和我认为的恋人……结婚的梦想破碎了……最后天各一方了……所以我希望薇尔莉特得到幸福。” “……我会考虑,请稍等。” “哈哈……” “蕾蒂西亚。” “你想到了吗?” “不是的,那个他……如果知道蕾蒂西亚在追逐梦想,会不会为此感到高兴呢?这次再与他谈谈吧……如果能把现在的情况写成信传达给他……” 薇尔莉特在思索她自己的梦想时,没有忘记蕾蒂西亚。蕾蒂西亚微微笑着,胸口却有些堵。 “大概……他不会吧。远在我之前,他就离开家乡了……他离开家乡之前,我告诉他,我一定把我想做的事做给他看,然后,他说,‘你这种人,什么都成不了’。” “……” “他说,我什么都靠父母,我一个人什么都决定不了,我这种人,根本做不了重大的判断……不如就那样被人保护着,安心地过一辈子。” 可能是他难以理解的关照。但是,那句话却深深刻进蕾蒂西亚的脑海。在蕾蒂西亚不曾注意到的地方,他的话隐秘地构筑起一个行动原理,无论有没有超凡脱俗的歌声,她都不能主动向别人展露这些。 “我对此很火大,像是为了反抗他一样,就那样离家出走了……不过,现在看起来或许也挺好……” “我想这并不好。” 薇尔莉特冷静地评论,蕾蒂西亚这次情不自禁地笑了。 “但是,如果没有他的那番话,我可能不会离开家了……” “……语言拥有力量。” “嗯……?” “有这种说法。能压制人的语言,近似于……诅咒。” “……没想到从你口中会说出这种话……” “长年间,我都在从事自动手记人偶的工作。语言时而将人束缚,时而光芒闪耀,给予人力量,又或将其剥夺。我见过很多。” 也许是这样,蕾蒂西亚想。以后,在做出下一个重大决断时,他的话也一定会跳进脑海,“你这种人,什么都成不了”。 蕾蒂西亚于是开始害怕,为了把这个念头赶出去而呼呼摇起头。 “薇尔莉特,你想到了吗?” “……我还没整理好思路,但如果要说起……和我在一起,对于那位而言,并没有任何利益……我祈求他能幸福。而我的幸福,只是陪在他的身边罢了……可如果我希望他幸福,我离开他才是更好的选择……” “等等,好复杂。” “……很复杂。追梦人们不会放弃追逐梦想吗?或者,当面临放弃的时候,又会如何做呢?” “追梦人们因梦而生,因梦奔走。他们从不会放弃追梦。就算被人践踏,被人侮辱,就算那样,也要追逐。” “……即使那样,也要追逐。” “嗯。就算中途会觉得难堪,不由得想要停下……一不注意,却又再次走上了这条路。今天……有薇尔莉特倾听,我也得到了满满的力量哦。” “我只是听而已。” “只是听着而已。只是不取笑而己。这样……并不是理所当然的啊。只是这样,只是这样就已经是一种了不起的才能了。” “……了不起的才能吗?” “薇尔莉特也是……如果你感到不安,你还是和你的恋人好好说清楚比较好……有人倾听,这点有多么重要,现在的我真切地体会到了。” “……看着您,我不由想,如果……我也有梦就好了……像……某种吸引力一样,追梦人拥有这种魅力。” “是这样吗……嘿嘿……就算不是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是想去哪里,想吃什么也可以。” 薇尔莉特听到蕾蒂西亚的话,像是想到什么,双唇微启。 “……罗兹威尔的红叶像火焰一样美丽。德罗赛尔的街道春色烂漫,繁花锦簇。” “嗯?” “天文之都尤斯提提亚的漫天星斗,在夜空中像钻石一般闪烁。达次的蓝花楹河,像馈赠一般的自然之景在脚下铺展。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睛[译者注。本卷第一章的内容]。” “嗯、嗯?”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让喜欢的他看到那些。他会微微笑着,欣喜地观赏吧。休息日中会骑马兜风的他,一定喜爱着自然吧。” 哦……听到这里,蕾蒂西亚终于理解了薇尔莉特的话。 “如果这场梦能被上天允许,我想和他一起去看我经过的每一片美景,我想和他……共有那些。” 这是薇尔莉特的梦想。 多么微不足道的梦想。但她的视线也好,语气也好,认真到无以复加。 “很棒哦。” 不知怎的,蕾蒂西亚忽然变得很开心,甚至没有产生任何揶揄念头。 “真的很棒。” 满面笑容,蕾蒂西亚肯定了薇尔莉特的梦想。之后,在睡觉前,两个人一起唱了一会儿歌。像悄悄话那样,轻声细语的。蕾蒂西亚为薇尔莉特唱了情歌。两人的心像两只依偎取暖的云雀,靠近了彼此。随后长夜破晓,迎来黎明。 谈论梦想的一夜,成为了蕾蒂西亚的一次小小转机。 倾诉之后,对梦想燃起更大热情的她,不仅参加了剧院的试镜,也决心开始街头表演。虽然没有观众,但有薇尔莉特陪在身边, 她就能拿出勇气。每一天,追梦人蕾蒂西亚灵活地利用空闲时间,一次次站在固定的地方歌唱。从蕾蒂西亚的体内爆发出的歌声,与她那娇小的身体不成正比,那样的高亢嘹亮。 有人向她搭话,也有人邀请她去试镜。她也遇到了很多不讲道理的事,有人花言巧语地引诱她,参加后她却发现是某个奇怪的商品说明会;有人甚至不需要她做歌手,而是绘画模特。在那次商议的地方,有位古怪的男性开出了难以置信的金额,还有某些远超出蕾蒂西亚认知范围的要求。 “薇尔莉特!” 蕾蒂西亚大声喊等在外面的薇尔莉特。 “还好有你,还好有你在……” 薇尔莉特能做的,只有把肩膀借给哭泣着的蕾蒂西亚。 “我没有看人的眼光……运气也不好……” 这里是阿尔菲涅。追梦人之街。聚集了大量心怀梦想的年轻人,不只是这样。蚕食他们的大人同样存在。 虽然如此,但被骗的第二天,追梦人蕾蒂西亚也在街头唱着歌。 而薇尔莉特也升起一个念头,去拜访了第 一大街的作曲家。作曲家对此大吃一惊,本以为早就离开的委托对象突然来访,让他不知所措。在她告知了如今的遭遇后,他爽快地同意出手协助。 当然,他自身也有也顺势追加工作的意思。 这场访问,冥冥之中牵起一条重要的缘分。 薇尔莉特在阿尔菲涅的日子匆匆而逝。而另一边,在车里,基尔伯特和贝内迪克特正在进行究竟谁和霍金斯关系更近之类无关紧要的口角。 分别之际,贝内迪克特扭捏地和基尔伯特握了手。在他的目送中,基尔伯特坐上了卧铺。之后短暂一段时间,他只能徒劳地担心薇尔莉特的安危。痛楚静静侵蚀着他的精神和肉体。三十岁后他的身体尚且年轻康健,只是肠胃变得十分孱弱。 像这样旁观人们形形色色的行动,不得不说,“人”这种生物,是多么不知停歇。谁想着什么,又想着谁,那个谁又挂念着别人。缘之所以叫缘,是因为命运无法预测地走向未知。总而言之,于行动者而言,它给予的, 或试炼,或福音,变幻莫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而一但时来运转,就像迷雾一扫而空,一切都会守得云开见云明。 如果有掌管命运的神存在,恶作剧一定是他的拿手好戏。 某条街道,因考虑不周不得不滞留下来的,某位有名的自动手记人偶。 “薇尔莉特……?” 与某日之遥,在湖面尚漂浮着秋日红叶时结识的著名小说家。如今又一次相会了。 这个小说家,或许会在书中记录下这场神 的恶作剧吧。 “老爷。” 他只是薇尔莉特众多主顾中的一个,但对于他而言却不止如此。他还是那样,一头独特的红色卷发,瓶底一样厚厚的黑框服镜,穿着打扮变得讲究不少,怕冷这点却没变。 “薇尔莉特,没想到你真的还留在这里……我听说了。你被克劳利使唤得团团转吧?我早就事先敲打他说别让你为难了,结果还是……啊,先等等,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委托你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是……” “您是住在罗兹威尔的奥斯卡老爷。” 薇尔莉特清晰干脆地回答。听到后,这位如今再次作为剧本家声名鹊起的奥斯卡…… “……” 逐渐开始绷不住表情。 “……嗯。” 从心底某处,奥斯卡的确期待着薇尔莉特能记住他的名字。 她实现了它。 “嗯,我是奥斯卡。薇尔莉特,看到你过得不错再好不过。” 对于奥斯卡来说,能再会真的很高兴。 薇尔莉特弯起眼睛,看着满脸笑容的奥斯卡。 “你笑了。” 奥斯卡吃惊地嘟哝。 “嗯,是‘笑’的功能。” “……听你说可一点不像玩笑话。看到你过得不错再好不过……真的,见到你我很高兴。” “嗯,我也是……我不敢想象,我们会有再次相见的一天。奥斯卡大人。” 很稀少的,薇尔莉特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地再次开口。 “伞……” “嗯?” “我从您那里得到的伞,我一直带在身边。” “啊……我很高兴,谢谢你。” “虽然现在我不是自动手记人偶,所以不在……我总是……将它带在身边。非常优秀的一柄伞,无论去哪里都能大展身手。” 嗯,是很不错的一把伞,和你很衬。” “本想着下次见到,一定让您看到我带着伞的样子……” “诶,等等。一下子就听漏了……你辞掉自动手记人偶的工作了吗?还有,为什么?” 薇尔莉特飞快地看了一眼人群中唱着歌的蕾蒂西亚。今天蕾蒂西亚也在唱歌。蕾蒂西亚可能注意到了薇尔莉特没有看着她自己,一边投来“那个人是谁?”的注视,一边唱着歌。 “可能……说来话长。” “没事,我在意得快死了。说吧。” “这真是不敢担待……我并不是辞职,但因为需要钱,现在我正在从事另一个工作……虽然还在保密……我有想买的东西,所以我向作曲家克劳利先生提出了追加工作的请求。奥斯卡大人,您是来见克劳利大人的吗?” “下份工作就是克劳利的,所以我来这里开碰头会。我腿脚又懒散,能从罗兹威尔来到这里,你还在的那会儿根本想象不到啊……对了,如果你不介意,我们继续聊聊怎么样?把你介绍给克劳利那个老顽固,我也想道个歉。去哪里简单吃点什么……而且我也想听一下你的近况,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呃,我没什么奇怪的意思,绝对没有。” 他的话落入别人耳朵里就像是引诱女性。 但他心里只是单纯地感到喜悦,为了能再次见到这位帮他实现与亡女约定的恩人。时隔很久再见,他依然认为,如果他的女儿长大,一定会成为像薇尔莉特那样的女性。 他是那么希望他的女儿还活着,就像薇尔莉特那样。 “好的,今天也没有工作。” 薇尔莉特爽快地答应了。奥斯卡如释重负。他不是天生开朗外向的性格,此时脸上也不 由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啊,但是先稍等。可以让我去问问那女孩的名字吗?虽然下部戏的剧本和演员都定下了,但要等到主题曲作好才能公开。那孩子有副好嗓子,要是她还没有定下去向,我想再去听听她的意见。” “女孩……是我们身边那群人的中央站着的……那个女孩吗?” “嗯。她是不是已经有去向了……不,肯定有了吧……” “还没有。” “为什么你知道?” “奥斯卡大人,她是追梦人,现在还在实现梦想的途中。” “薇尔莉特,为、为什么这么用力地拉我……” “我有对双方都很有益的情报,在这首歌结束前,请您一定要等在这里。” “明白了,我会等。薇尔莉特……那个,虽然挺高兴,你抓着我手腕还是相当疼的……” 人和人带来的缘分如此奇妙。薇尔莉特很少见地变得有些感情用事。在奥斯卡与蕾蒂西亚相互做过介绍前,她都没有放开他的手。 一曲结束,薇尔莉特立刻把两人拉到一起。 看到薇尔莉特拉着一个人向这边走来时,蕾蒂西亚非常吃惊。 ——诶,那个人是薇尔莉特的恋人吗? 一场盛大的误会,在寒暄后很快解开了。 然后她从薇尔莉特那里得知了今年另一件让她最大跌眼镜的事。 剧本家奥斯卡在阿尔菲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蕾蒂西亚,您的歌声他很中意。” “不错的声音。蕾蒂西亚,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那是个只说上话就能让人忘乎所以的大人物。 传言说他是个很难讨好的人,但在薇尔莉特的身边,他看上去只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 “不、不敢……我这种人……” “如果可以,你来参加一场非公开的试镜怎么样?相关人员都在寻找参加者,不过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我想推荐你。” 进展太过迅速,蕾蒂西亚的表情僵住了。 蕾蒂西亚很兴奋,太过兴奋。心脏像被一根大棒一下下捶打,跳得剧烈而疼痛。 声音在耳边含糊一片。喉咙干而涩,眼睛睁得太大,变得酸痛。 “你能唱什么呢?高一点的可以吗?还是比较擅长低音?” 薇尔莉特看上去很开心,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蕾蒂西亚想向为她带来这次机遇的薇尔莉特道谢。可是,她发不出声。 “蕾蒂西亚什么都很擅长。” 不要这么说。她不是那样,因为,她还……她自己还…… “然后,怎么样,蕾蒂西亚?” ——我还只是那个“雷迪”,只是蕾蒂西亚啊。 ——啊。 于是蕾蒂西亚一下子理解了。她一定是再次安于现状了。 追着梦想,来到这条街道。认识了现实,依然继续不服输地努力了一把。 但某个角落,她还藏着“如果哪天回到故乡就好了”的想法。 因为,如果,蕾蒂西亚最后真的实现了梦想。 不再是“雷迪”而是个有名有姓的人。 ——就不能再怪罪别人。 蕾蒂西亚以前的未婚夫的脸蓦地浮现了。 直到现在,蕾蒂西亚还多少对伤害她自己的未婚夫抱有恨意。可在此刻,即使他的话只是在心头掠过,就让蕾蒂西亚感到很惭愧。 ——这是我的人生。 齿轮开始咬合时,会因为害怕,不由自主地想逃出去。 一定是逃出去才更加轻松。 放弃很简单,坚持更难。 对于有些人,做出决断十分艰难。 他们曾经受到的心理创伤,也会在此刻毫不留情地袭来。 “你这种人,什么都成不了。”他说。 “对不起……我负担不起这个重任。” 察觉到的时候,蕾蒂西亚对奥斯卡说出了言不由衷的话。 在那之后,蕾蒂西亚的记忆一片空白。 蕾蒂西亚隐约记得她自己好像走回了家。 身后,薇尔莉特叫了很多遍蕾蒂西亚的名字,她没有回答。 蕾蒂西亚回想起她自己做了什么,脸颊因为耻辱烧得通红,又变得一片惨白。 ——必须要道歉。 对薇尔莉特,还有对奥斯卡。两边都要。 蕾蒂西亚受到了关照,却如此失礼。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她却双腿发软,又一次在房间里跌倒。 她发现她自己正在自己的家里,而薇尔莉特不在。 披上衣服走到公寓过道上,她和同楼的女人不期而遇。 傍晚时分,她正要出发去夜世界工作。 “啊,雷迪。” 雷迪,她像往常一样喊道。 明明有机会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蕾蒂西亚却丢掉了。 向薇尔莉特说了那么多关于追梦人的话, 一旦有了绝好的转机,蕾蒂西亚还是放任它从手心流走。归根结底,她也不过就这样了。反正,她什么都成不了。 “你终于起来了……太好了。快到上班时间了。最近和你住一起的,那个金发姑娘……” “薇尔莉特……?” “对,就是她。她说如果你醒了,别去找她,晚上就待在家里吧。” “……” “她说她替你去工作了。还有……稍微等等,奥斯卡!”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她已经无力吃惊了。 女人从楼下喊来的,竟然是那个被蕾蒂西亚丢下的可怜家伙。 “蕾蒂西亚醒了,快过来!” 奥斯卡扬起一只手,登上台阶。 蕾蒂西亚的震惊变成了恐惧。 “为、为什么?” “你说奥斯卡?我也不知道。我是刚认识他的。他说什么贸然进入女人的屋子不好意思,让我在你醒后叫他。我说在我吸烟这会儿可以帮忙。那个人还挺绅士的。又不是吸烟,一般会在门外等?薇尔莉特说,你一进家门就像断了气……出了什么大事吗?” “……” “不想说也没关系。我说,记得要道谢啊。” 说完,女人表示她自己要去工作,飒爽地走了,高跟鞋咚咚脆响。 剩下蕾蒂西亚一个人,面对因为寒冷肩膀缩成一团的奥斯卡。 “……” 得说点什么。虽然这么想,绞尽脑汁,也挤不出一个字。 “……蕾蒂西亚。” “是、是!” 蕾蒂西亚突然发疯似地喊出声。 ——已经够了。我就是个可悲的傻瓜。当场死了算了。 奥斯卡和快要哭出来的她保持着距离,说。 “我很怕冷,你呢?” “……什么……?” “还有,我喜欢喝汤。因为做起来简单。” 奥斯卡突然滔滔不绝地说起关于他自己的事。基本都不是什么有用的内容。听过之后,只能发现这个艺术家平时过得有多么破绽百出。 “还有……还有,对了。我在剩下的人生中,都打算朝一个目标迈进,那就是做出能让我死去的亲人感到满意的作品。差不多就是这些……下面该你告诉我了。” “……告诉你……吗……” “嗯。先说清楚,我可没那么容易放弃。你们这种艺术家,都纤细过头了,太难对付。而且还骄傲自大,对自己兴趣之外的东西一无所知。明明很胆小还争强好胜。包括我。所以,受到邀请后逃跑的你也不是第一个。” “是……那样吗?” 不可思议。知道这个人的秉性后,第一次见面的恐惧虽然没有消失,但变淡了不少。 虽然像个笨蛋,但他看上去终于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我想先让你知道我不可怕。之后根据情况,也可以向你双亲解释。要是你还感到不安,在你放下戒备之前,我会一直像这样让你安心的。” “……” “像我一样一生都在实现梦想的都是些怪人,虽然都是些难为情的家伙,但只有他们才能创造出作品。你难道不想把那些展现出来,让整个世界欣赏吗?” “您从薇尔莉特那里……听说什么了吗?” “不,没听说。但你很典型。” “……” “很普通,也很典型的追梦人。还是个害怕就想逃的小女孩。” “……” “不过,歌唱得很好。” 那时,蕾蒂西亚·阿斯塔想着。 ——不,我果然还是想实现梦想。我不想逃。 因为这番话,蕾蒂西亚再也不想做一个“雷迪”。 ——好可怕。 ——从不自己决定人生的坏习惯又出现了。 ——但是,但是。 ——那个人,夸奖了我的歌声。 自己是个多么单纯的家伙,蕾蒂西亚想。毫无责任感,总是给人添麻烦。 但是,却有了勇气。 这名小说家,也还在追逐他的梦想。 已经成年,并大有成就,却还是感到羞愧。 “……我真的可以吗?” 蕾蒂西亚终于说了一句正经话。 “……我……到现在……还没什么实际的成绩……” “这次就是要找这种人,所以别在意。这个策划还有打磨原石的目的。我们想找的不是名人,而是像你一样还埋没着的新人。” “……我……我该怎么装扮才好?有没有什么需要?比如现在就要去做的。” “什么都没有。穿你喜欢的衣服来就好。总之,会不会在剧院公演还正在确认,所以最好是礼服。如果没有就穿平时的衣服。” “……为什么是我?因为我是薇尔莉特的熟人吗?” “你把顺序搞错了。我先看到你,才找到了薇尔莉特。我不知道你们认识……不过,还有赞助者的意见,不都是由我决定。别太期待,也别太泄气,大胆试试看吧。” “……是!” “不过我还是有点看好你的。” “是,谢谢您。我之前逃走了,十分对不起……” “我说了,我都习惯了。不过那份纤细……对于你这种要站在台前的人来说,也很有必要吧……” 那天晚上,回来的薇尔莉特得到了蕾蒂西亚的拥抱和谢罪。 “薇尔莉特,薇尔莉特,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也是。” “人生啊,转机啊……” “按顺序慢慢来吧。” 与奥斯卡的重逢也成为了薇尔莉特的转机。 了解状况的奥斯卡提出金钱援助,她拒绝了。他又提出,那就用代笔委托支付现金。工作是填写粉丝回信的地址。他本想趁留在这里时找工作空当完成的,所以才带了过来。 这份工作甚至用不了三十分钟。但无论怎么算,他支付的金额也比平时高了不少。 “我不能收下。” “拿你当做原型的戏剧大火,我才能继续这份工作,这点小事就让我帮你吧。” “我不能收下。” “以后我有机会拜托你代笔的时候……那时候,再做饭给我吧。我是之后才知道的,那些不属于自动手记人偶的工作范围。” “因为老爷您实在是位让人为难的大人……” “以后你还这样教训我吧……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就这样十分偶然地,她也得到了一笔钱,用作回城的交通费十分充裕,还有些剩余。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仿佛涟漪变成巨浪,眨眼之间就可能引发剧变,以至于颠覆整个世纪。 即使这一次,对于各自的人生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变化,也绝不能说他们没有拼尽全力地活看。 在一些事开始的时候,另一些事在走向结束。 薇尔莉特和蕾蒂西亚之间,有着太多注定。 彼此间,已经没有了住在一起的理由。 蕾蒂西亚得知她明早就将出发后,反而没有很大反应。她总觉得,如果表现出来,就会切身地意识到她们即将分别的事实,然后,忍不住大哭出来。她害怕这样。 “薇尔莉特,对不起。” “您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但不管是多少遍我都想说。你今天对我这么亲切,我却逃走了。我……只是很害怕。明明是我想要的,我却害怕地逃跑了。很傻吧……” “……我也是。我喜欢的人,一直对我很好……可我总是想逃走……很傻。” “薇尔莉特才不傻呢!我才傻!对不起……” 那天,蕾蒂西亚做出了很多选择。 最后一个选择于此刻来临了。 蕾蒂西亚是就这样平静地向薇尔莉特道别,还是向薇尔莉特告白她自己的心意。 如果能和薇尔莉特一直在一起,就好了。相遇后度过第一个夜晚,蕾蒂西亚就一直这么想着。 就像是童话故事一样。但做梦本身,没有错。 所以,在最后一次的夜晚茶会上,蕾蒂西亚横下心说出了口。 “……那个……薇尔莉特,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一直在这里生活吗?” 蕾蒂西亚明明知道不会实现,但还是说出了口。 “如果你和他还没有结婚,在这里当自动手记人偶怎么样……对啊……如果是我们两个, 一定会很愉快地在一起,对吗?就算变成了老奶奶,也一定会很亲密的,不是吗?薇尔莉特……” 这种梦不可能成真,蕾蒂西亚明明知道,但还是说出了口。 蕾蒂西亚是那样的想表达她对薇尔莉特的喜欢。 “……不。” 薇尔莉特摇头。 理所当然。薇尔莉特有故乡,有爱人,有要做的工作。 蕾蒂西亚知道,提出这种愿望,没有任何用处,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说出了口。 即使那样,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蕾蒂西亚没出息地继续哀求。 “……我……那个……真的……” 蕾蒂西亚感到她自己已零落不成声。 明明还有那么多事需要道谢。 ——薇尔莉特。 “只要和你,就算在这间小屋永远,永远地住下去,也很好啊。” ——谢谢你。 “我甚至想,如果这样,就好了。” ——最开始,就算没有出声向你求助,你却依然救了我。谢谢你。 “我喜欢你。” ——我把我的梦想告诉你,你没有嘲笑我。谢谢你。 “薇尔莉特,我喜欢你。” ——就像是为了支持我的梦想一样,与我结缘。谢谢你。 ——而此刻,你也陪在我身边。谢谢你。 “我喜欢上你了啊。” 漆黑夜色中。 两个人的吐息洁白。 寒冬真正来临了。 她们望着彼此,不知不觉间,茫茫的天空中,飘飘扬扬地落下一片雪花。 一片,又一片,轻轻落在地上。 明天世界一定会是一片纯白。 那将会是与今天全然不同的一天。 单调的每一天循环往复,可同一天永远不会再次到来。 相遇。离别。世界中,每分,每秒,都在发生。 虽然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总是感到猝不及防。 时光仍在不停歇地流逝着。 如果对此感到畏惧,与追梦人的身份是不相符的。蕾蒂西亚也懂。 明明懂得。 “蕾蒂西亚。” “……薇尔莉特……” 虽然懂得。但总有一场相遇,会让离别变得更加痛苦。 人生再也难得一遇。 这次,蕾蒂西亚·阿斯塔的运气不错。 命中注定,薇尔莉特激励了蕾蒂西亚的人生。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至少此刻,蕾蒂西亚的运气不错。 “……蕾蒂西亚,您是追梦的人。” 蕾蒂西亚吸吸鼻子。眼泪一直在流,无论擦拭多少次也不管用。 “嗯。” “我不能在这里。我不属于这座城市。” 她的话,像雪花一样冷,可却是无法辩驳的现实。 “好寂寞……” “追梦的人,是即使寂寞也要继续的人,不是吗?” “好寂寞……不想……你……离开我……” “……在这间小屋……我也找到了我的梦想。这段日子,就算变成‘老奶奶’,我也会一直铭记着。” 为什么,要这样刺痛她的心呢? 只会让离别变得更痛苦。 但是,正因为她是这样率直诚恳的人。 “……下一次……我一定会失败的……会大哭着回家的……还有谁能安慰我……那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蕾蒂西亚才能说出她自己的梦想。是她“不要感到难为情”的鼓励,从背后推了一把。 “……我明白的。您在和我分别后,也一定会擦干眼泪,开始战斗。” 这样不就足够了吗?她不禁想。 她做惯了好孩子,不能总是任性。 “您是这样的。您不会停止追逐,即使被人践踏,被人嘲讽,您也会不断追逐。这样,不就是追梦人吗……?” “但是,薇尔莉特!” 蕾蒂西亚不该说。 “薇尔莉特,我害怕。” 蕾蒂西亚知道不该说,但停不住口。 扑面而来的未来,让蕾蒂西亚止不住地害怕。 ——想做回“雷迪”,又不想。 ——想看到未知的未来,又不敢自己创造未来。 每边都是真实的,每边都是可怕的。 “……请让我看到吧。在这间小屋里说的梦想,请让我见证吧。” 蕾蒂西亚忍不住,崩溃一样伏在薇尔莉特的膝上,抱紧她。多么不像话,多么难为情。但蕾蒂西亚这么做了。 因为是她。即使被拒绝,也想抱紧她。 “薇尔莉特……我……我能做到吗……我不知道。” 蕾蒂西亚呜咽着,向薇尔莉特说。 “不,您是战无不胜的人,蕾蒂西亚。” “为什么那样想……我一点也不特别。” “您正在变得特别的途中……即使害怕也没关系,但要记住,永远不要放弃战斗。” “……嗯……我会……努力战斗……” “嗯,请您……不要输。” “我不会输的……薇尔莉特……就算远远地,请你看着我,好吗……” ——我,将这个人当成一种代替。 ——父亲。母亲。还有。 ——当成本该支撑我人生的他的代替。 ——即使如此,薇尔莉特也把她的膝盖借给了我。以后就会从这份温柔中彻底地成长。所以,仅限今天。 蕾蒂西亚哭着,哭着,发誓再也不会逃避。 第二天,起床后的蕾蒂西亚,看到一个大箱子和一封信。 虽然昨天蕾蒂西亚已经向薇尔莉特做了告别,但蕾蒂西亚没想到薇尔莉特会一声不响地离开。蕾蒂西亚感到寂寞,但读过信后,相信这一切会被抚平。信不正是为此而书写的吗? 给蕾蒂西亚: 这是我的礼物。我最近成为了真正的人。所以,分别变得很痛苦,一定会哭出来的。原谅我用信向你道别。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虽然写的不知所云,但至少蕾蒂西亚明白了,薇尔莉特也会因为不想哭而逃走。蕾蒂西亚处于某种风平浪静般的心绪中。蕾蒂西亚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已经见不到薇尔莉特了。但她总觉得她们还会再见面。薇尔莉特是个守约的人。她说“请让我看到”。因此,自己成为歌手的那天,她一定要让薇尔莉特见证。 ——“你这种人,什么都成不了”。 成为了某个人之后,她一定会出现的。 蕾蒂西亚珍惜地把信纸放回信封。然后将目光投向那个大箱子。冬日清晨,朝阳斜斜照入窗户,房间里回荡着悉悉索索解开丝带的声音。在地上大开着的旅行箱中,静静躺着一条裙子。两个人一起远远看过的橱窗中,那条洁白的裙子。 因为太贵而放弃了的裙子。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个礼物更能作为鼓励。 那个女孩说“去战斗吧”。 蕾蒂西亚看着放在地上的旅行箱,她想象着薇尔莉特如何挑选了这件仿佛与世间烂漫绽放的群花相称的战服。薇尔莉特一定又一次把她自己挣的钱用掉了大半。 蕾蒂西亚能轻而易举想象到饿着肚子,只带了勉强能坐上车的钱离开的薇尔莉特。 “……我要让你看到……对吧……” 追梦的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继续追逐。 独身一人,面对失败,也不放弃。挣扎着,挣扎着,努力存活。 抱着裙子哭着,蕾蒂西亚向她自己发誓。 直到实现梦想,这将是她最后一次肆意地哭。 散落的舞台终于汇集一处。 搭上贝内迪克特的便车,又换乘蒸汽火车,基尔伯特到达阿尔菲涅。随后,他探访了与霍金斯家有着渊源的商户。 “电话线接力”的方法似乎奏效了。店主已经事先得到了联络。他得知有人看到类似的人物和包裹的收件人一起在街上工作。 最妥当的还是先去住址寻找。不巧那里谁也不在。 当时,房主蕾蒂西亚·阿斯塔正在参加试镜。 没办法。追随她的足迹,基尔伯特去了她工作的地方。来来往往上菜的餐饮店。养着白色大狗的富豪家。上演一幕幕奢靡剧目的酒馆。他转遍了每一个地方。听说,她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迟了一步吗? 基尔伯特拼了命,从北陆赶到莱登沙弗特里希,又来到阿尔菲涅。经历了天南海北。这太愚蠢了。 霍金斯阻止他的话犹然在耳。 “……” 她安全就好。这样就好。 基尔伯特这样想着,却只能浮起自嘲一样的笑。 在别人的眼里,这些行为是有多么徒劳无功。 事实确实如此。改变立场,基尔伯特会感到可笑。可他却无法说服他自己停下。 基尔伯特与薇尔莉特相遇之后。 薇尔莉特叫了“少校”之后。 基尔伯特告诉她,他爱她之后。 向她祈求,希望能留在她的身边之后。 基尔伯特慢慢变了。距离少年时期那个只为了家族荣耀而生的“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已经偏离了太多太多。 一名少女,仅仅这样就改变了一个男人。 对于基尔伯特而言也同样。 一名青年以一己之力,将野兽变为少女。 对于自己举动的巨大影响,他们从没有彼此确认过,满眼都是对方的光芒。 他们都太过看重对方,甚至认为只有自己不在身边,才是最好的。 即使这样,还是想在一起。 这是古往今来的恋人们对彼此抱有的,极其普通的感情。 虽然熟能生巧。但对于两人,这还是第一次,因此才会痛苦。 “……” 回去吧,喧嚣中,基尔伯特想道。 薇尔莉特不在,基尔伯特留在这座城市就没有任何意义。现在立刻赶回去,也许还能在莱登沙弗特里希见上短短一面。 如果见到,基尔伯特要为自己令薇尔莉特不安的行为谢罪。 如果薇尔莉特能接受。那么。 那么,这一次,基尔伯特想对薇尔莉特说从今往后的事。 直到他们能彼此理解。即使分开也不会再有任何问题。 想到这里,基尔伯特注意到,一个声音正轻轻地向他自己靠近。 那个声音基尔伯特已经听到过不知道多少次。 重逢之后,每次见面,这个逐渐靠近的声音就会让他露出微笑。 靴子哒哒的声音。 像她一丝不荀的个性,十分规律的脚步声。是她独有的脚步声。 以及,无论去哪里,在何处,可能都不会听漏的那句话。 “少校。” 那是薇尔莉特对基尔伯特说的第一句话。 只是军衔,早就不再适合现在已经是上校的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在被薇尔莉特呼唤时,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惹人怜爱。充满魔法的短句。 基尔伯特屏住呼吸,转身回望。 摇曳的深红色丝带。普鲁士蓝的紧身短上衣。缀着蝴蝶结的雪白连衣裙。 还有在她的前胸闪烁的,将两人紧紧相连的翡翠绿色的胸针。 她不再是少女兵,也不再是“紫罗兰”。 不再是基尔伯特的道具,不再是野兽。 而是身为自动手记人偶存活于世的女性。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向基尔伯特伸出手。 “薇尔莉特。” “少校。” 基尔伯特突然的回头让薇尔莉特有些吃惊。薇尔莉特将伸出的手收回,放在胸前,随后慢慢垂下。基尔伯特没有放过那只不再伸来的手。 基尔伯特握着薇尔莉特的手腕,把她拉近身边。 “少、校。” 基尔伯特用一只手轻轻碰着薇尔莉特的脸颊,望着近在咫尺的她。 蓝色的眼睛,金色的头发,精致的容貌就像人偶一样。是的,是他的薇尔莉特。 “是薇尔莉特吗……?” 没有答案的问题,薇尔莉特还是认真地回应了。 “是,我是薇尔莉特。少校。” 薇尔莉特感受到基尔伯特极近的凝视,她的脸忍不住一点点泛起红晕。 基尔伯特深深叹息。握着她的手把她圈住,一把拥进怀中。对于一向绅士的基尔伯特,这个拥抱显得有些粗暴。但薇尔莉特感受到了,他是有多么迫切地想见到她。 “……那个,我想可能是偶然,难道,您是在寻找我吗……我正在向之前关照我的人道别,告诉他们我即将离开这里……” “……我在找你。对于我来说,不四处找你的日子,可能不存在吧……不说这个了,我真的找了你好久。” “少校,您不是在北方的驻扎地……” “我休假了。因为我没收到你的回信。” 薇尔莉特被基尔伯特的高大宽厚的臂膀不留缝隙地紧抱着,动也不能动。薇尔莉特想抬抬头去看他的脸,也做不到。 他抱过她一次。是在重逢时。 那时只是十分欣喜。依偎在他肩膀上哭泣。只是那样罢了。 这种拥抱还是第一次。 “少……校……” 薇尔莉特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于抱紧着她怎么也不愿离开的,比她自己年长的恋人,只能稍微提起声调。 宛如少女一般。 “我……我的回信……?” 脸颊很烫。染上了玫瑰色。 “……是你在这里出差的时候。收不到信,也没有办法……考虑到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想解开你的误会……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薇尔莉特小心翼翼地向基尔伯特询问。 “我的信,伤害到少校了吗?” “……那是我想说的。” “我没有被您伤害。” 这句话刺痛了基尔伯特。 为什么这个姑娘,对他没有丝毫怀疑? 至少要被薇尔莉特狠狠责备一次,基尔伯特才能感到些许轻松。 可薇尔莉特是不会做这些的。基尔伯特为此感到痛苦不堪。 “不……” 基尔伯特终于慢慢放开薇尔莉特,垂头看着她的脸。 “是我伤害了你,薇尔莉特。” 这次,是薇尔莉特屏住了呼吸。视线尽头,那一对熠熠发亮的翡翠绿色的眼睛,慢慢变得湿润。基尔伯特的神情是那样悲切。 只是看到那只眼睛,就足以让薇尔莉特体内的所有机能停止。 她没有办法。她停不下来。一切都是自动发生的。 “薇尔莉特,我永远不会再让你感到可耻。” 与那只眼睛相遇时,薇尔莉特觉得好美。 薇尔莉特只能被深深醉倒。 “……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 被谁非议,被谁指责。 “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 无法停下来。 追逐着。追逐着。 “求你,不要从我身边离开。” 追逐着。追逐着。追逐着。追逐着。追逐着。 最爰的人,还有他的眼睛。终于,她被容许站在他的身边。 思绪停不下来。 怎么也停不下来。 不如说,薇尔莉特的“故障”再也修不好了。 用尽一生也修不好。 “少校。” 但那样也无所谓了。 “少校,少校,少校……我……” 终于,这份思绪抵达了终点。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由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完成。 爱,将野兽改变至此。 因为爰,人偶成为人类。 所以那只野兽,点亮了那对宝石一样的双眼,用人生中的一喜一怒,美丽或悲伤。 野兽向基尔伯特吠叫。 向世界上唯一的,比其它什么东西都重要的,无可代替的主人。 “……我,深爱着少校,今后一生,我都不会从您的身边离开。” ——ài,是什么? 基尔伯特的眼中,现在的她与从前的她重叠起来。 那时候的薇尔莉特还不明白基尔伯特的告白。那名懵懂的少女,现在已经成长了许多,就像是要守护基尔伯特一样,说出爱的宣言。 翡翠绿色的眼睛里,泪水如雨滴般滑落。 这一次,她好好地向他伸出手。 她的手向他伸去,隔着手套,轻轻擦拭他的脸颊。金属手臂铿锵鸣响着。 “……” 如果这只手心,能再温暖一些,再柔软一些,该有多好。 用这双手来抱住哭泣着的爱人,太过冰冷,太过坚硬。 太像是个诅咒。 “我会用我的这双手,去守护少校。” 但这双手很强。 这双手给了她自信,足够让她保护他。 基尔伯特轻轻按着眼角,似乎想要止住不断溢出的泪水。他说。 “薇尔莉特。” “是。” “……你不守护我也可以。” “不,我会守护您。” “不对,你由我来守护。” “没有不对。我会守护您,赌上我的一生守护您。” 顽固的两个人。虽然在僵持中并没有哪方让步,但大概是薇尔莉特赢了。 也许是之前的示弱太有迷惑性。是囚为她平时太过顺从了吗,一旦强硬起来,让人心头一悸。 “……薇尔莉特……” “少校……现在我明白了。无论发生什么, 即使被人责难,只要您还需要我,我就满足了。” 随后薇尔莉特·伊弗加登这样说道。说出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我会守护您。” 仿佛是一样的喁喁细语,却又有着不一样的温度。 “请一定不要怀疑。我是属于您的。” 这次,是以爰的温度。 “我爱着您,少校。” 守护他。她只有这一个念头。 基尔伯特微微失神。 “……你这样明确地告诉我,似乎……这还是第一次。” 事实上,他吓到了。虽然说过近似的话,但从她口中,从没有出现过如此明确、清晰的告白。 现在,终于。 基尔伯特发觉,此时,他的心中正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涌现出无法抑制的感动。 现在,他们终于能像普通的恋人那样。 回想起来,两个人总是这样,一个人跟在后面,一个人回头寻找。从来都是单行道。 向彼此诉说了“我爰你”后,他们终于站在同一条路上,面对面。 薇尔莉特深深谢罪。 “十分抱歉,我已经记住了。只要您需要,多少遍我都会说。” 像在说“请命令我”似的态度。改变薇尔莉特的这 一点,可能还要花很久的时间。基尔伯特用只对薇尔莉特才有的温柔眼神,注视着她,轻声说。 “……我的心脏可能会受不了。看来需要训练啊。” “……少校的,心脏会……” “只是比喻。我的心脏实际上没问题。” “……我安心了。” “薇尔莉特……我爱着你……这一点,我让你理解了吗?” “是的,少校您爱着我。” “还有,你是我的至爰这一点,也是?” “……我也是,少校您是至……爰。” “抱歉,是我强迫你这么说了吗?” “不,我的心脏……也一定……像您一样……承受不住了。那个,在您看着我的时候……中途,我就变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是这样。” “……少校也会变成这样吗?” “啊啊。” 对于他来说,这个女孩的一切都是那么无可救药的可爱。 他看着她,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微笑。 泪水再次落下来,她依然伸出手,将他的泪水拭去。 擦拭着,她自己也掉了眼泪。 “……是故障,少校。” “泪水不是故障。哭也没关系,薇尔莉特。” “…………是。” 两人自然地牵起手,调整步幅,一起向前走去。 双手义肢的女孩,单手单眼的男人。看上去有点奇怪的两人。但走入人潮之中,就不再有任何问题。他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即使被人责难,即使不被允许。 薇尔莉特对着她最爰的人,轻轻地用有些雀跃的声音说。 “少校,我……在没见到您的这段时间中,有很多想向您报告的事。” “啊……请一定要告诉我。什么都要。你的冒险,我很期待。” “是。这次,我从追梦人那里学到了梦想是什么。” “追梦人?” “是的。是追逐梦想的人。也许以后的某一天,我可以和少校……去很多想去的地方。” “一起去吧。一个个去。” “可以吗?” “刚才你说,你要用一生守护我。明明我比你年长……在拄起拐杖之前,让我们一起实现这些吧。别担心,薇尔莉特,时间还很长。” “少校,您有梦想吗?” “……从没有被别人问过。我有。” “是我可以问的梦想吗?” “可能只有对你,我才能说出口。” “是什么呢?”薇尔莉特问。 “虽然很不起眼,但……我想要自己的家庭。”基尔伯特低声说。 “少校,您的这个梦想,即使是我……也可以帮您实现吗?” 薇尔莉特的这句话,再次让基尔伯特的绿色的眼睛里的世界变得模糊。 ——为什么,你…… 他身为自动手记人偶的恋人,正说着让他心神俱颤的话。 基尔伯特握住薇尔莉特的手的力度加强了。 “只有你。只有你能做到,薇尔莉特。” 这样回应她很简单。 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 但这次的话,重量与过去不同。这句誓言,将会束缚薇尔莉特的一生。 如果想要如此告白,至少,要在做出相应的行动之后。他想。 “……薇尔莉特。” 他一直在忍着。 那是对于正常的恋人来说,稀松平常的示爰举动。 但对于两人来说,这还是第一次,现在时机正好。 不可思议的是,基尔伯特并没有感到很紧张。 基尔伯特沉浸在幸福之中,以至于任何事都不足为惧。 或许也是因为他明白,她不会拒绝他自己。 此刻,他明白,她只属于他一个人。所以,他停下脚步。 薇尔莉特茫然地仰头看着,基尔伯特突然转过身面向她。 人群熙攘。他低下头,近乎犯罪一样地吻了她的唇。 “少……校。” 离开她,那里站着的,是如此惹人怜爰又有点困惑的,恋人的身姿。 “……少、校……那个,我……那个……” “抱歉。” 基尔伯特显得底气十足。 “不……那个……可以的,就是……我……那个……” 被吓到了的薇尔莉特有些摇摇晃晃。 “……我……对少校……十、十分倾慕……所以,没有……关系……” 玫瑰一样羞红的脸颊。盈起清浅泪水的眼睛。能让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变成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只有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 ——我一定是为了此刻,才降生于世。 基尔伯特不会再感到害怕。 自幼抱有的孤独感随之消融。 于是终于,他从道具成为了一个人,像少年般微笑着。 是薇尔莉特·伊弗加登让他成为了人。 “薇尔莉特,只有你能胜任。你会与我共度一生,再也不会离开……这句誓言,我可以收下吗?” 两个人在一起,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那么,故事的后续就讲到这里吧。 基尔伯特与薇尔莉特,围绕着他与她的问题,尚未得到解决。他们会变得怎样,会有怎样的未来?这些都不曾有确切的答案。或许,在传递着两人的故事的人们的心中,存在着某个想象中的结局。 试着去想象一下吧。 这对于你来说,并不是难事。 声音与气味,色彩与动作,耳边传来他们的话语。请尽情展开想象的翅膀吧。 那是在某地,一个安静的场所。在花木葱茏,五色斑斓的森林里,只有两人。 ……不,还是订正一下。这或许不会被允许吧。 两人共同的恩人,那个有一头纯正红色头发的男人,一定不允许。 他们会招待那几位祝福着他们跨越重重困难的人。一定没错。 在那其中,有着拥有相似金色头发的青年,有着黑色头发的美人,还有着异色眼瞳的少女。 那么再次放飞你的思绪,重新想象吧。 落日为笑语轻柔的森林镀上一层晕红,提灯点亮,散发着温和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紫罗兰[3]的幽香。 新郎身穿莱登沙弗特里希的陆军礼服。 新娘的婚纱由邮局的社长特别定制而成。 静谧之中,他们宣誓了爱意与未来。 这样的结局,一定藏在你的心里的某处。 将野兽变为少女,将少女,变为理解“爱”的一个人。 那位少女的故事,在此刻走到了终点。 你是否感到伤感与寂寞呢?可任何故事,一旦开始,就一定会在某个时候结束。 但请相信,只要有了你的想象,这个故事将永远延续下去。 无论何时,只要呼唤,她一定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你问为什么,因为她自身是这样。古今东西,何时何地。 如果客人希望,无论是哪里都能前往。寂寞的时候,请呼唤她的名字吧。 你一路见证着她,那名与众不同的少女,她的名字是……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注释。 [1]阿尔菲涅是日语音译,英文发音应该更接近阿尔芬,alfine,虽然没有单独成意,不过有查到“da capo al fine”是意大利的音乐术语,即从头反复弹奏到曲终或标有“fine”结束处。 da:从,自。 capo:头,开端。 al:直到。 fme:结束处,曲终。 [2]日文汉字“表现”与中文“表现”有很大区别。日文“表现”指将内在的精神层面的主观的思想、感情以外在、客观的形式表现出来,以及作为表现形式的表情、动作、记号、语言等等,特别是艺术性质的文学作品(如诗、小说等)、音乐、绘画、建筑,含义更接近“艺术”。 [3]准确来说是堇菜花。牵扯到一个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的误译。为了和通用译名保持一致,还是选择了紫罗兰。大家理解意思就好。 后记 敬启,你还好吗?直到最后还和薇尔莉特在一起呢。 真的非常感谢。虽然不能直接感谢你的见证,但是非常感谢。谢谢你的支持,谢谢你的阅读。 在没有见面的时间里,彼此发生了很多事情呢。 你如果看到了,是不是有“为什么要用这个来结尾”这样的疑问呢?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之前也写过,是支持“虽然是那样,但是也要生活下去”的人的故事。读者看了这个故事之后,会有怎样的感觉,怎样凝视这一瞬间,我一边反复思考着这些东西,一边编织着童话的丝线。 因为我希望你好好的。在你痛苦的时候,帮助你的不一定是人。我知道那是某个不认识的人创作的故事或者歌曲。 当然,实际上什么也解决不了。既不能填饱肚子,也不能像魔法一样消除你的痛苦。 但是,故事、小说、动画,有让人心情向上的力量。把最后变成梦的故事,想传达那种心情。你和我都经历了很多事情。精疲力竭,疲惫不堪,刚到家就倒下似地睡着了,也有可能是泪流得发愣。对于觉得幸福的人微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请保持那样。 不管怎样,如果发生了很多事情,人的处理能力有限,就会想放弃梦想。日常被优先是理所当然的。有现实才有梦想。 但是,在被每天的痛苦击垮的过程中,我不由自主地想到,这是你在看到痛苦之前所怀抱的梦想。如果被认为是那种多管闲事的话,对不起。 也许是因为我是这样的,所以才会这样想。梦想,离幸福很近。 你的梦想,也许会像故事一样给某人带来勇气,你的声音,会给你带来勇气。在梦的前方我和你相遇了。因为你是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人,你是你人生的主人公。我想讲一个叫“好”的故事。 因为,你会继续生活下去。你要好好的,这是很重要的。 是我的任性。对不起。但是,我支持你。 最后,感谢京都动画,感谢在那里工作的所有人,感谢为了让这个作品诞生的协助了的工作人员、负责营销的书店、朋友和家人,还有,现在正在看的你。 希望所有有缘的人,都能迎来美好的瞬间。 真的谢谢你陪在我的身边。让我们再在哪里相见吧。